《柳鞭》   作者:红酒杯里装狗血   文案   邪魔多寿,英雄命舛,情难自禁,仇深似海。   大婚夜,新娘全家被害,真凶究竟何人?   是他?名动江湖的侠士君子。   还是他?沉默寡言的温柔弟子。   种种一切,究竟是缘分或是阴谋?   内容标签:江湖 相爱相杀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春亭,李重山,殷无灾┃配角:柳春桥,公生奇,骆一峰,池青娥等┃其它:   一句话简介:江湖恩怨,儿女情长   立意:学会明辩是非,在逆境中犀利成长。 第1章   柳春亭靠在椅子上,喜服还没有脱,她昨晚喝的合欢酒里头下了毒,只一杯就让她动弹不得,周身麻痹。   这时从外头进来个人,柳春亭两眼直愣愣看着他,她忽然觉得这张脸是她不认得的。他走到她身前,拿出一把小刀,端起她的右手放在桌上,看都没看就一刀切掉了她的小指,切完后用帕子将断指包起来,又拿出一瓶药粉往她的伤口上撒。   “我爹你杀了吗?”柳春亭问。   那人嗯了一声。   “你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   “嗯。”   “我相公你也杀了吗?”   “杀了。”   柳春亭笑起来,又叹了口气,说道:“好了,这下别人一定会说是我把他克死的。”   那人把手怕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   “不杀我吗?”柳春亭看着他的背影,幽幽地问。   那人停下,没有回头,答道:“杀。”   柳春亭已经在这椅子上坐了一宿,百无聊赖,只得胡思乱想。   她先从昨夜想起。   昨夜是她的大喜之日,可她现下却想不起是喜什么,只是人人都在笑,都松了口气,尤其她爹,她拜他时,他叹个不停,像卸下千斤重顶,嘴上还不忘嘱咐她,以后切不可再肆意妄为,她听着在盖头底下忍不住笑起来,却也乖乖垂头应是。   接着她就想到了更久前的一些事,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她还担得起肆意妄为四个字。   那年前她十六岁,在这座山庄里头住了十六年。   那一年她哥哥柳春桥在外头游历被人重伤,被他师父李重山送回来。   刚开始她以为柳春桥会死,可他却被治好了,李重山找来了位神医,妙手回春。   李重山在江湖上人缘极好,都叫他理君子,意思是说他不仅讲理,还是个君子。   但柳春亭却听得哪里奇怪。   “若不讲理怎么还能叫君子?”她寻着机会问他。   那会儿神医刚把柳春桥救活,李重山心情甚好,所以才愿意理她。   平时李重山对她向来是不假辞色,严厉非常,对柳春桥则十分和颜悦色。   “只是顺口叫的罢了,若我姓柳,便叫我柳君子了。”李重山和她解释,他自己本不觉得这个外号哪里奇怪,但柳春亭这么一问,倒让他也觉得怪异起来。   柳春亭听得甚是有趣,她道:“那我将来若去混江湖,就要叫···叫柳仙子!”   李重山听了就笑起来。   柳春亭歪着头看他,问道:“你笑什么,我连个仙子都做不得吗?”   她颦眉浅笑,故作姿态,这一下又令李重山警惕过来,他收起笑,端起了往常的面孔。   柳春亭脸上露出一种戏弄的神态来。   李重山果然说:“仙子不光是容貌好看,更要有良善端庄的性情。”   柳春亭道:“你这么一说,做仙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李重山毫不留情道:“你也做不了。”   柳春亭“哼”一声,道:“我还不稀罕做呢!”   她扭头就跑,李重山又把她喊住,“你不去看看春桥吗?”   柳春亭笑道:“有什么好看的,等他死了我再去看。”   李重山登时变了脸,看她的眼神含着一惯冷和憎,柳春亭看他手又握住了腰间的佩剑,她便站住不动,两眼直盯着他。   她知道他不会,也不敢,因为他要做君子。   “不知悔改!”果然,李重山骂了一句就拂袖而去,到底没有动手。   柳春亭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笑个不听。   她喜欢惹李重山的生气。   不止李重山,她惹这儿的所有人生气,她什么都不用说,光是笑一笑,他们就气得要死。   她爹柳自平早前还想着教化她,现下已完全不愿操心了,也不怎么见她,眼不见心不烦,柳春亭也不去他眼前晃,但一去必要把她爹气个仰倒,像是有什么仇似的。   柳春亭平时一个人待在山后头的竹林里,那里有座竹子搭的屋子,她偶尔夜里也在里头睡觉,然后便有传言,竹林里闹鬼——更没有人来了。   柳春亭觉得这是件又妙又好的事儿,她把竹林当作了自己的福地。   这会儿,她气走李重山后便来到竹林中,拿出鞭子在里头抽打不休,鞭子舞出来的风声,打在竹竿上的响声,还有竹叶抖动的哗哗声,混杂一气,柳春亭听得很仔细,边听边调整着挥鞭子的力道,直到造出一种她自己最喜欢的声音。   她是这样练功的。   柳春桥见过一回,说她胡来,若再这样练下去非得练坏不可。   “到时候你的手就连鞭子都拿不动了!”   柳春桥如此劝诫她,却换来了她的一鞭子,差点把他的眼抽瞎。   柳春桥气得骂她,说她心肠歹毒,迟早要作恶。   但先遭报应的却是他。   柳春亭心情大好,收起鞭子,进到竹屋里,躺下便睡着了。   前堂上,柳自平与李重山见礼,其实他比李重山年纪大,但是因为李重山做了春桥的师父,辈分上李重山倒比他高。   李重山对他说:“这次是我照看不周,才让春桥受伤。”   柳自平忙道:“先生此话严重了,是桥儿自己不小心,招惹了恶人,才有此劫祸。”   李重山说:“我会为春桥讨个公道的。”   柳自平并无异议,淡然道:“全凭先生拿主意。”他好像并不在乎儿子的伤。   李重山看着柳自平,他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柳自平客气尊敬,却令他拘束。李重山站起身,正要告辞,忽然从外头跑进来一个仆人,神色慌张对他道:“公先生让您赶紧过去。”   屋内公生奇正让人把柳春桥手脚都绑住,可柳春桥习过武,不比常人,仆人根本制不住他,一近前就被他打开。见李重山进来,公生奇忙喊道:“快,快去把你徒弟绑住!再慢一会儿他就要伤着自己了!”李重山立即上前,一招就把柳春桥打晕,仆人们这才拿着绳子过来。   “绑住他的手脚,绑紧些!”公生奇对仆人们嘱咐完,这才拉着李重山到一边说话。   公生奇道:“当时只顾着治他身上的伤,没想到他还中了毒。”   李重山问:“能解吗?”   公生奇摇头:“能解,但解完之后他却不一定能恢复如常,这毒太刚烈。”   李重山眼神一滞,想到柳春桥刚才的模样,心内滋味难言。   公生奇看出来,劝他道:“能留下命来就好。”   李重山痛心道:“春桥品行端方,为人正直,心肠也极好,将来该有一番作为的,许多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不该是他,不该···”   李重山握紧拳头,心内一片茫然,不该是春桥,可那又该是谁呢?难道就该有人替他遭受这般苦难,难道是他替代了别人的命,或是别人替代了他的命。   公生奇叹了一口气,道:“多想无益,先把命保住吧。”   柳春亭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天翻地覆,柳春桥竟又要没命了。   她跑去柳春桥住的小院外,远远就见着李重山垮着个脸,站在门口,瞪着院子里进出的人。   他很快就看到了她,脸色便更加难看,几乎是带着仇恨瞪着她。   他立即朝她走过来。   柳春亭转头便跑。   “还不站住!”李重山在后头喝。   柳春亭便站住,转过来看他,脸上笑盈盈的。   原来她刚才是故意逗他,她怎么会跑!   李重山问道:“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他。”柳春亭答。   李重山怒不可遏,他想到了柳春亭说过的话。   需得柳春桥要死了,她才肯来看他。   她已确定柳春桥要死了吗?   他怒道:“你怎的如此恶毒!春桥是你的亲哥哥,平日里对你也十分友爱,你为何非要他死!”   柳春亭笑道:“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你做什么冲我发火。”   “你盼着他死!”   “那又如何?我盼着他死他就会死吗?待会儿他要是死了?难道你要告诉别人是我把他盼死的?”   李重山气得扬手就要掴她。   柳春亭抢先把脸扬起来,尖声道:“你打呀!反正你不是第一次为了他打我!说不定就是你当初那一巴掌,才害得他今天要死!”   李重山被她这话打得顿住,神情恍惚,手也垂下来。   柳春亭见状更得意道:“当初明明是我打赢了柳春桥,明明是我天分更高,但你就不收我,偏要收柳春桥!若你不收他,他怎么会落到今天?”   李重山想起当时情景,再看看眼前乖戾的柳春亭,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他冷声道:“你天分的确比春桥高,但出手太狠毒,品性不如春桥,所以我才没有收你。”   柳春亭嗤笑道:“你不过是怕有朝一日,教出来的徒弟比自己更强。”   李重山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柳春亭见他这一笑就露了相,装出来的阴沉怪异都不见了,只看她现在恼羞成怒的样子,倒更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李重山比她大了十三岁,比柳春桥大十二岁,柳春桥虽稳重知礼,但他时而还是将他当个孩子看,可对柳春亭,他却从未将她看做孩子,见她第一面起,她就让他心生厌恶,又满是警惕,那种对异类的排斥,时时令他寒毛竖立。   李重山正想着,柳春亭忽然上前一步,凑到他近前低声道:“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下!”   李重山看着她,她眼里的稚气和狠毒都是真的,他漠然道:“我等你来杀。”   柳春亭见他一点儿都不生气,也不当回事儿,狠狠一跺脚,扭头又跑了。   李重山望着她的背影,低头抚了抚手中的剑,兴许有一天,这把剑也会割断她的喉咙。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手榴弹,感谢moxa的营养液。 第2章   柳春亭这晚回了自己的厢房,她上了屋顶,看着隔壁柳春桥的院子里灯点了一夜,仆人们从屋子里出来时都面色似鬼。   她猜柳春桥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柳自平也来了,他匆匆进屋看了一眼就立刻出来了,他站在院子里,哆嗦着,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被李重山扶住了。   他道了声谢,继而就哭起来,从柳春桥被人重伤到现在,他都做出了一幅严父模样,就是那些能培养出江湖才俊的府里,该有的家长作派,他对儿子的受的伤不当回事,不看在眼里,只当成一种历练,而不是正在流血,使儿子痛苦的伤口,他对李重山更关心,时不时让仆人去询问他有什么需要,还有闲情邀请他来下棋。   但此刻柳自平装不下去了,他扑倒在李重山脚下,不顾脸面,没有风度的大哭起来。   “桥儿啊,我的桥儿啊···”他大喊大叫,李重山十分动容,硬是搀住他,没让他的双膝实在地跪到地上。   男儿膝下有黄金呢,柳春亭伏在屋顶冷笑。   她无聊地抬头望了望天,天色渐亮,但还有一颗星子迟迟未坠。   柳春桥还是没死。   他的命实在是硬,被人在胸口破了个洞,又中了毒,却还是活了下来。   柳春亭看了一夜,灯灭了之后,她实在扛不住,才回房睡了。   醒来之后,她又翻上屋顶,却发现柳春桥小院里的气氛丝毫未见轻松,李重山坐在屋外石凳上,剑就搁在桌上,他一身寒露,面沉如水,不知道坐了多久。   这是怎么了?   柳春亭正疑惑,忽然听见了一声怪异的嚎叫,她吓了一跳,辨出声音是从柳春桥的屋子里传出来。   与此同时李重山哗然起身,直奔屋内,连剑都忘了拿。   柳春亭眼神一闪,又等了片刻,才翻进了院子里,她走到石桌旁,拿起了剑。   她抽出剑,剑光劈出来,锐利得像割在她脸上,剑锋更令人不敢久视,怕会划破眼珠。   传言这把剑是一位铸剑师赠给李重山的,那时候李重山初入江湖,路遇这位铸剑师被歹人威逼,他替这位铸剑师杀了来夺剑的歹人,可惜他来得太迟,铸剑师的妻儿都被歹人杀了,铸剑师心灰意冷,便将剑给了他,这位铸剑师一辈子只铸了这把剑,是个无名之辈。   他告诉李重山这把剑名叫太微,意为太上行空,微思若渺,若存若消,不兴不亡。之后铸剑师就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这的确是把宝剑,但柳春亭并不喜欢,不过,她还是想要。   李重山曾说过她不适合用这把剑。   “这把剑在我手里只是一把剑,但在你手里,就成了一把凶器。”   可在柳春亭看来,天下神兵利器说白了都是凶器,沾了血,背了人命,都是一样。   李重山不过是觉得她不配使他的剑,他想把这剑传给柳春桥。   但如今看来,柳春桥也得不到这把剑了。   柳春亭回身朝屋子看了一眼,嚎叫声已经停了,她轻轻放下剑,离开了院子。   柳春桥喝了药睡着后,李重山才从屋内出来了,他走到桌旁,刚要拿起剑,忽然一皱眉。   有人动了他的剑,剑穗的位置变了。   他抬头朝墙另一侧的屋顶看了一眼,昨夜他就注意到了,柳春亭一直在上面窥探。   而且整个柳家除了她之外,没有人敢动他的剑。   李重山虽有些恼怒,但此时也无暇去和柳春亭计较,他急着去见柳自平。   柳自平此刻正在厅内大发脾气,李重山进去时,正看到他拿起茶杯砸过去,他下意识要去挡,被砸的人却轻巧避过,还将茶杯踢到他面上来,柳自平慌得高喊:“先生小心!”那人脸上却只顽劣地笑,李重山怒气上涌,竟抽出剑来,剑尖一划,茶杯碎开,剑身稍侧,便将飞出来的茶水朝那人拍去。   眼见水珠如箭簇射过来,柳春亭“哎呀”一声,躲避不及,胸前的衣裳湿了一片。   她瞪向李重山,李重山冷哼一声,强撑着发怒的样子,神色却有些尴尬,柳春亭本来生气,见状却又笑起来,李重山紧皱眉头,瞪她一眼,收起剑走到一边坐下。   “真是把好剑,不过拿来砍茶杯实在可惜。”她还要惹他。   “还不住嘴!”柳自平一拍桌子喝道,“快给先生道歉!”   柳春亭无赖道:“杯子又不是我扔的。”   “你!”柳自平抓起杯子作势又要砸。   李重山看过来,脸上已隐有不耐之色。   一再失态,柳自平羞惭不已,他连忙放下杯子,对柳春亭斥道:“还不给我出去!”   柳春亭朝李重山瞟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柳自平无奈叹道:“让先生见笑了。”   李重山道:“无事,我来是想和你说说春桥的情况。”   柳自平神色一黯,木然道:“先生说吧,我···已有准备。”   柳春亭上了屋顶,听着底下李重山和她爹的谈话,她面无表情,半躺在瓦片上,手里拿着自己的鞭子,她看见对面树上有个鸟窝,鸟窝架在枝杈间,在茂密的枝叶间半遮半露,依稀有几只毛茸茸的小鸟,从窝的边沿伸出脑袋来,有一只不知怎么,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接着扑腾起来,从窝里坠到地上,柳春亭探身出去一望,那雏鸟只在地上颤,叫声短促又凄惶。   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捡起了它,又攀上树把它放回了窝里。   他站在树上,回头朝她望了望,接着就足底轻轻一蹬,就跃上了屋顶,落在了她身旁。   “你若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就是,只有贼才爱躲在屋顶偷听。”他道。   柳春亭却道:“你就算把它送回窝里也没用,大鸟闻到它身上的人味儿就不会再喂它了。”   李重山道:“你又知道。”   柳春亭看他一眼:“我养过鸟。”   李重山冷嘲道:“还活着吗。”   柳春亭道:“死了,那鸟天天撞笼子,疯了一样,最后活活把自己撞死了,。”   李重山眼皮一跳,低头去看她,他知道她这话的意思,他知道她在看笑话,他不禁齿冷,她就像一个怪物,他怀疑她身体里流着的血是冷的。   柳春亭拍拍衣服上的灰站起来,奇怪地问他:“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李重山没有回答。   柳春亭笑起来,又道:“你不妨把我想得更坏一些,更可恶一些,你还可以想,若是今天中毒的人是我,那该多好。”   李重山淡道:“你本就是个疯子。”   柳春亭凑近他,好奇道:“那你说柳春桥跟我,谁疯得更厉害一点?”   她话音刚落,李重山朝她拍过一掌。   柳春亭却动也不动。   李重山没想到她居然不躲,还挺身迎上,他收势不及,打在了她的胸口上,手掌触到了她衣服上才被茶泼的湿处。   柳春亭被一掌击倒,压得瓦片碎响,她仰起头,李重山慢慢将两手背到身后,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仇人。   柳春亭只觉得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她急促地喘了口气,从胸口到喉咙立刻蹿出一股腥甜,她咬住唇,用力咽下了口中的血沫,这才开口道:“这一掌,日后我必将还你!”   李重山一言不发,眼神悠远,像是已经看到了她说的“日后”。   柳春亭爬起来,一跃而下。   李重山站在屋顶,看她踉跄着朝后院走去,大概是要回屋躺着。他那一掌并未尽力,她言语过分,心肠歹毒,合该受个教训。   她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皆只为了自己,只为了一时痛快,一时畅意。   春桥曾对他说,柳春亭迟早要犯个大错。   柳春亭走过转角之后才扶着墙,吐出一口血,她靠着墙站了一阵过后,才接着朝院子里走,不过她要去的不是她的院子,而是柳春桥的院子。   柳春桥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仆人在,像是里头根本没有住人一样,以往就算是柳春桥不在家,他的院子里安排着仆人看护,白日里敞着大门和窗户,把光引进去照一照,如今却窗门紧闭,似是房里有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样。   柳春亭推开门,屋子里一股涩苦的药味冲来,其中还杂着一股隐臭,她捂住口鼻,继续往里走。   绕过屏风,她看见柳春桥就躺在床上。   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面孔扭曲,眼珠子翻到眼眶的最上方,嘴张着,发出来的声音像小狗被人按在水里的哀嚎,但全无意义,没人明白他在嚎叫些什么,就算此时他脑子里可能扎了无数根通红的针,也不会有人搭理他。他身下铺着一块布,被他不停蠕动的身体卷起,上面的腌臢污物都甩到了他身上,大概就是因为如此才不给他穿衣服,让他这么赤身露体地躺着。   屋子里的味道已经使人不敢贸进,柳春亭静静站着,她再看这样的柳春桥几眼,怕就要忘了原先的柳春桥是什么样儿了,以后她想起他来,就是他被绑在床上,身上沾着屎尿的样子。   柳春亭的眼睛再次来到了柳春桥脸上,她叫了一声哥哥,柳春桥依然在嚎,她走近了些,仔细看了看他,转头拎起了挂在床边的佩剑,柳春桥的佩剑,她抽出剑来,剑光从她脸上划过,平平常常,这是一把普通的剑,她手指在剑刃上滑过,接着抬高手臂,剑尖朝下,刺进了柳春桥的胸口。   “噗”一声,像撕开一块绸布,柳春桥嘴里“嗬”地叫了一声,像要蓄力跑到哪里去,血从剑和肉的缝隙里急速地渗出来,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谁也不能再反悔。   柳春亭低头仔细看着柳春桥的脸,即使在濒死时刻,他依然没有片刻恢复成过去的柳春桥。   柳春亭可惜地松开剑柄,走了出去。 第3章   杀了柳春桥之后,柳春亭就去了竹屋,她筋疲力竭,手软得连鞭子都抓不紧,倒在床上便立刻睡了过去,   第一个发现柳春桥的人是李重山,他本来已经准备下山,特地来和徒弟告别,他进屋时柳春桥已经死透。李重山帮徒弟合上眼,又拔出了柳春桥胸口上的剑,他忽然想到,这把剑还从未饮血,没想到第一个死在剑下的就是它的主人。   一时天旋地转,李重山擦净剑上的血,强自稳住心神,提着剑走了出去,他需得先把柳春桥的死讯告知其父,之后再做打算。   得知爱子被害,柳自平险些没昏死过去,很快便有仆人坦白,今日曾见过柳春亭从少爷院子里出来。   李重山并不吃惊,没有谁吃惊,人人都面露恐惧,倒显出一种默契来。   柳自平叫人去把柳春亭绑来。   柳春亭不在自己的院子里,仆人们去了竹林,涌进竹屋,见她睡得香甜,他们举着火把照在她脸上,她只略微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睁眼,仆人们连侥幸都来不及叹抓紧机会先把她绑住,绑好之后,才敢把她叫醒,她醒来也什么都没有问,只由着他们扭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了柳自平面前。   柳自平一见她,就拿起桌上柳春桥的佩剑,直往她头上劈。   柳春亭这时却笑出声来——她爹是个书生,只会下棋弹琴,半点武功都不懂,把剑当成了柴刀乱砍。   “稍等。”李重山拦住他道,“总要让她说句话。”   他是最公道体贴的一个人,柳春亭却对他这样的做派最为不耐烦,每每李重山摆出这幅脸,她就像被人那羽毛在鼻尖扫来扫去。   柳自平咬牙指着她道:“好!你说!我看你这孽障还能如何狡辩!”   柳春亭问:“你要我说什么?”   她刚说完柳自平一脚踹过来。   “畜生!”   柳春亭被踹得吐了血。   柳自平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这一脚竟有这么大威力,又怀疑柳春亭在做戏,她何时柔弱至此了?   李重山却明白,柳春亭这口血是因为自己那一掌。   他并不后悔,她罪有应得。   李重山坐回椅子上,眼睛却还看着柳春亭,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脸朝下,身体轻颤着,他想象得到她此刻的神情。   她一定在笑。   柳春亭站不起来,干脆歪着身子坐在了地上,她扭头望着柳自平道:“我是畜生,你难道是人?”   柳自平气得两眼发黑,直恨自己刚才没一剑砍了她。   “是你杀了春桥吗?”李重山开口问道,他是柳府唯一好奇答案的人。   柳春亭看向他,她嘴边沾着血,她说是。   真是她杀了柳春桥。   柳自平瞠目结舌,想骂又不知道要骂些什么,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怪物?   李重山又问:“你为何要杀他?”   柳春亭这次却不作答,她处境凶险,却还意态散漫。   李重山思绪翻起,他不得不想,要是当时他收了柳春亭为徒,今日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他又恨又悔道:“你何必非要他死?他现在这幅模样还能抢你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你···”   “但我见不得他那样活着。”柳春亭轻忽地打断了他,却说了这样的话。   李重山从她乌沉的,漩涡似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久前柳春桥躺在床上的模样,他那时是活着,同时如兽如鬼般地嚎叫着。   他不能被她迷惑。   “他的命不该由你做主。”他说。   柳春亭咄咄逼人道:“那由谁做主?我爹?还是你?你们嘴上说,他能留下一条命来真是万幸,可心里想得都是一样,想他这一辈子毁了,再也做不成什么江湖少侠,再也不能指望他光耀门楣,把他锁在屋子里之后,就一日一日地等他死。”   “你闭嘴!”柳自平喝道,他这会儿倒比刚才看起来了威严了些,“是我柳家家门不幸,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今日不除你,日后还不知道你要犯多大的错,害多少人。”   柳春亭看笑话似得看他。   李重山问道:“柳公准备如何处置她。”   柳自平语气森然道:“桥儿如何死的,她便如何偿命。”   李重山看向他手里的剑。   厅中没有一个人动,仆人都低着头望着脚尖,外头响起几声婉转鸟啼,此时听起来竟有几分凄诡。   柳春亭面不改色,她无力挣脱绳子,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柳自平杀气腾腾地走到她跟前,手里的剑拿得很稳,柳春亭半躺半坐在地上,头都懒得抬,两眼直视着他的脚。   柳自平低头看了她一眼,举起了剑。   柳春亭垂着眼,只觉得面前好像刮起一丝寒风,闻起来像刚下过雪。   眼见着剑就要落到她头上,一旁响起一声“且慢!”   柳春亭抬起头,看见李重山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她,只走到柳自平面前伸出手,他脸上的神色使人不敢拒绝,柳自平只呆了一瞬,就将手里的剑递给了他。   李重山端详着剑说:“这把剑是我赠予春桥的,春桥已经死在了这把剑下,若是再加上她,连杀一双血亲,这剑怕是会变成把邪剑。”   柳自平没听明白,但是他还是装着听懂的样子,皱着眉点点头。   柳春亭又把头低下来,目光落到李重山握剑的手上,他的手指弯曲用力,骨节棱棱,青筋可见。   他满怀憎恨的眼神,和冰冷的语气让她更愿意相信,他不是要救她活命,他只是想亲手杀了她。   李重山道:“柳公可愿听我一言?”   柳自平拱手道:“先生说就是。”   李重山道:“柳公不用取她性命,杀子之名总是不美,传出去也惹非议,只需将她逐出府中,从此以后柳家再也没有柳春亭这个人,任她自生自灭,就算她将来再惹出什么祸事,也与柳公无关了。”   柳自平点点头:“先生所言甚是,就按先生说得做吧。”   他迫不及待地转向柳春亭说道:“从今日起,你我断绝父女关系,我会上告祖先,家谱中也会抹去你的名字,你在外头也不要再说你是我的女儿,听明白了吗?”   柳春亭低着头没有做声,看起来倒有几分失落。   柳自平冷哼一声,吩咐仆人道:“将她押出去,不准她再进门来,若是她敢硬闯,就直接杀了。”   仆人们垂头应是,忙扭着柳春亭出去了。   看来柳自平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李重山想,柳春亭不可能再回来了。   柳春亭被仆人们扔到了府后的树林里,他们也没有解开她的绳子,一人不阴不阳地说了句“小姐保重”,便把她往地上重重一推,接着冷笑几声便走了。   柳春亭爬起来,挪到一棵树边靠着坐下,她闭着眼睛,想当务之急是先把手上的绳子弄开,她蹭了蹭背后的树干,磨得她背疼,这玩意儿能把绳子磨开吗?不管如何先试一试再说,她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离柳府这么近的地方,她睁开眼,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柳府,神情里流露出一丝刻毒。   柳春亭就这么在树林里熬了一夜,天色渐亮,她半寐半醒,冷得直抖,晨露深重,她头发上沾了一层水珠。   一个人走到了她面前,看着她,似在犹疑。   柳春亭见到他却是一点儿都不吃惊,只问道:“你总算来杀我了。”   李重山抽出剑,走近她,柳春亭昏昏沉沉道:“杀吧,我只刺了他一剑,你利落点,别折磨人,我怕疼···”   李重山抓住她的肩,把她用力往前一按,柳春亭痛得“哎哟”一声,扭头骂道:“什么狗屁君子,这个时候还要欺负人!”   李重山冷冷看她一眼,一剑割开了绳子,又顺势把她往前一推,这下柳春亭可是结结实实地脸朝下,摔到了地上,差点啃了一嘴泥。   柳春亭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怎么不骂了?”李重山站在后头,悠闲地看着她,问道。   柳春亭翻了个身,面朝上平躺在地上,对他一笑故意道:“不骂了,你帮我解了绳子,我们就两清了。”   李重山脸色又变得不好看了。   柳春亭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得意道:“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李重山立刻举起剑指着她道:“再胡言乱语,我就杀了你。”他杀的人比她多,拿着剑指她时也比柳自平看起来吓人。   柳春亭当真闭上了嘴。   李重山冷声道:“自己起来。”   柳春亭听话照做,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动作缓慢。   李重山看到她一只手捂着胸口,猜是被他打的伤还没好,他放下剑道:“你是因为我打了你一掌,才去找春桥报复的吗?”   柳春亭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重山没有说话,他倒宁愿她是,那样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春桥说过,你迟早要犯下大错。”   “什么大错?”柳春亭满脸的不以为然。   李重山又被她惹起了气,他道:“现在还不算大错吗!?”   柳春亭没有说话,她乖觉了许多,会在意他的脸色了。   李重山望着她这幅无赖模样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骂她她难道就能改?   他问道:“今后你要怎么办,柳府已不是你的容身之处了。”   柳春亭说:“天下这么大,找个地方睡觉总不会太难。”   李重山道:“不知天高地厚。”   柳春亭笑道:“难道你知道天多高地多厚?”   李重山狠狠瞪她一眼:“还敢嬉皮笑脸!”   柳春亭闭上嘴。   李重山道:“你这样的人,若是放任自流,定要走上邪路!”   柳春亭看着他。   李重山对她的恨和嫌一点儿都没少,他怨气冲天,不愿意和她再牵扯,却又因为身为正道的责任,无法真看她成了个祸害。   “柳春亭,我知你本性,不指望你成为一个好人,但是也绝不允许你再害人,若被我发现你再有任何一丝行差踏错,或对无辜之人犯下恶行,我一定会杀了你。”   柳春亭道:“收我为徒,你就能管我。”她试探地看着他。   李重山却不给她希望,断然拒绝道:“痴心妄想!我只有一个徒弟。”   柳春亭撇撇嘴。   李重山看她一眼,转身朝树林外走去。   柳春亭在后头看了片刻,笑一笑,便跟了上去。 第4章   柳府在一座山上,本地人都称这山为柳家山,其实这座山原先叫作留仙山,后被柳家买去了,不光是山,还有山脚下的地都被柳家买了,之后再租给附近村子里的佣户。柳家是一代比一代富,到了柳自平这里才露了颓势,柳自平并不是柳家人,他原来姓葛,是入赘女婿,娶了柳府的独生女,后头突然改了姓,听说是因为柳春桥小时候总是问,为什么他和爹爹不是一个姓。   柳老爷一早就说柳自平没有什么做生意的头脑,只会舞文弄墨,便干脆教他玩古董收字画,想着这样哪怕将来家业倒了,光变卖这些东西也能活下去。不过柳自平并不甘心,他费了许多功夫将儿子推到李重山那里,就是指望儿子将来能替他扬眉吐气。   “他指望柳春桥在江湖上混出名堂,自立门户。”柳春亭说,她趴在船舷上,一只手放在水里搅来搅去,一湖静水被她搅的不得安宁。   李重山坐在一侧,没有理会她的话,但他心里却想,若是春桥没出事的话,柳自平的愿望也许可以成真。   他冷冷地看着柳春亭,恼怒于她还能如此轻易地说出柳春桥的名字,一点波动都无。   柳春亭回过头来看他,只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叹道:“你既然已经不杀我了,又何必再这样恨我?有什么意思呢?”   后一句像是在开解他,却又像是在笑话他。   李重山忍耐道:“我不杀你,不过是因为你是春桥的妹妹。”   柳春亭甜笑道:“爱屋及乌,你真是个好师父。”   李重山厌恶地瞟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望着水面。   柳春亭也不再开口,只时不时看他几眼。   李重山的神色平静,似是没发现她的偷看。   过了一会儿,柳春亭才又问道:“我们去哪儿?”   她跟他上了船却还不知道目的地,现在才想起来要问,李重山认为她是自大,而不是因为信任他。   “去找骆一峰。”   “骆一峰是谁?”   骆一峰是柳春桥的朋友,俩人认识不过几个月,却已经好得像一对亲兄弟。   骆一峰早在岸上迎接他们,一见面,他就跪在李重山脚边大哭起来,这人长相清俊,作派却黏哒哒的,柳春亭看得笑起来,她第一眼就讨厌骆一峰。   骆一峰却待她很亲近,他先说自己对不起柳春桥,又说要认柳春亭作义妹。   “春桥不在了,我就要替他照顾你。”他一幅理所应当的样子,只等着柳春亭哭着答应,再感谢他几句。   柳春亭却问:“为什么?”她不怀好意得太明显,骆一峰呆呆地看着她,像是被她吓住了,柳春亭却看着他笑得愈发开心。   李重山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转向骆一峰问道:“你可知道伤了春桥的人现在何处?”   骆一峰回过神,赶忙道:“在湖州。”   李重山道:“那我们明日就去鹿州。”   柳春亭问:“鹿州离这里多远?”   李重山还没说话,骆一峰就道:“不算太远,坐马车一天就能到。”   柳春亭一派天真道:“还好,我以为又要坐船。”   骆一峰说:“坐船是有些难受。”   柳春亭点头,似是赞赏他的附和,她一直在笑,他还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姑娘,笑得让人又怕又不愿移开眼。李重山冷眼旁观,心中却是些纷杂念头。   当晚二人就歇在骆家,李重山被骆一峰的爹娘请去上座,柳春亭则由骆一峰招待。   骆一峰告诉了她,他是如何和柳春桥相识的,又跟她讲了柳春桥是怎么受的伤。   柳春亭这才知道,原来柳春桥这次是多管了骆一峰的闲事,才被一个女人捅了一刀。   “青娥说只要我爹娘同意,她就嫁给我,本来我爹娘已给我定了亲,但我心里只有青娥,她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怎能不去试一试。”   柳春亭听了似笑非笑,她已经看出来骆一峰完全就是个傻子。   “我去爹娘面前大吵大闹,弄的家里鸡犬不宁,不得安生,春桥实在看不下去,就去找青娥。”   “找她干什么?”柳春亭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柳春桥这样的性格,定是看不惯这个青娥的行事。   果然骆一峰道:“···春桥向来正直,他说青娥只是故意逗弄我,并不是真心要嫁我,不知道他对青娥说了什么,青娥性子本来就十分冲动,一气之下可能就动了手···”   肯定没说什么好话,柳春亭想,她听骆一峰说得不清不楚,问道:“你那天没有去吗?”   骆一峰摇头:“我当时被关在家中,春桥独自去的。”他看她一眼,说道:“要是当时我跟他一起去就好了。”   他又是一幅要哭的样子,柳春亭真不明白柳春桥为何要和这样的人做朋友,或许他就是喜欢救济傻子,倒的确是做大侠的料。   “春桥的死真是老天捉弄,这一生我都不会心安了。”骆一峰道。   柳春亭不想再搭理他了,只当没听到,低着头望着桌面。   俩人坐在偏厅里,桌上的放着一盏灯,厅中一静,光就显得暗了,俩人影子也晃起来。   灯下观美人,骆一峰越看越痴。   柳春亭低垂着眉眼,看上去娇弱又悲伤。   骆一峰虽然从未听春桥提起过妹妹,但想来他们兄妹感情一定很深,现在春桥不在了,她心里不知道有多痛。   他心头一阵热涌,脱口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春桥报仇的!”   柳春亭对他道:“多谢你,可青娥也是你心爱之人···”   骆一峰黯然道:“可她做了错事···春桥说得对,我只恨自己当时没有听他的话,识人不清。”   柳春亭笑起来,柳春桥死得真是不值,就为了这么个人死了,那个青娥应该把骆一峰这个傻瓜杀了才对。   骆一峰此时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柳春亭迅速看了一眼手腕上缠着的鞭子,又抬眼看向他,她突然想到了李重山的话,忍耐了下来。   骆一峰只觉得她的眼神令他的心急跳,青娥也曾令他有这种感觉。   但柳春亭和青娥不同。   他见着她之后才觉得自己之前是真的错了。   可惜他醒悟得太迟,他哀哀哭起来,对她道:“是我害了春桥,是我害了他···”   本来就是你害的,柳春亭正打算这么说,门口却传来动静,她扭头望过去,却看见李重山正站在门外看着他们,廊下已挂起灯笼,他在灯下站得直挺挺,脸色却很柔和。   骆一峰看见他就立刻松开了手,人也急忙站起来,神色看上去慌乱又心虚,李重山在他眼里是长辈,还是十分严厉的长辈,被他看见这种场景,难免有些难堪。   幸好李重山没有说什么,只对他道:“你爹叫你过去。”   骆一峰忙低头应道:“是,我先走了。”   他匆匆逃走后,柳春亭故意地对李重山道:“他好像很怕你。”   李重山并不惊奇,怕他的人太多了,哪怕那些人没见过他,也没和他说过话。   “你喜欢别人怕你。”柳春亭取笑道,“看来你这个君子名声的确吓人。”   李重山道:“我只吓坏人,不像你戏弄好人。”   柳春亭撇撇嘴:“骆一峰?他算什么好人,他就是个废物,还蠢得可笑。”   李重山听不得她说这种话,立刻喝道:“住嘴,你太刻薄了!”   他又被她说得动了气。   柳春亭委屈道:“你总是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和我生气。”   李重山眉头紧皱:“明明是你做错了!”   柳春亭道:“是他自己来抓我的手,我哪儿做错了?”她一点儿都不怕他。   “若不是你有意逗弄他,他怎么会···”李重山没说下去,他修养甚好,说不出太露骨的话来,只是气她行事随意,引起误会,“你明明讨厌他,却还要逗弄他,居心不良!”   柳春亭问道:“你怎么看出来我讨厌他的?”   李重山口不择言:“为何看不出来,你一肚子坏水。”   柳春亭对他瞪起眼,却又憋不住笑起来。   李重山愣了下,又厉声道:“我说过,若你再害人,我就杀了你。”   柳春亭道:“我又没害他。”   李重山并不信她,只道:“你记住我的话就好。”   柳春亭乖顺地点头:“我记住了,记一辈子呢。”她对他笑。   她就是用这种轻浮言语逗引骆一峰,骆一峰本来也是个没有定性的少年人,被她一逗就上勾。   他越想越气,心里像缠了一把头发,狠狠斥道:“油嘴滑舌!”   真难相处,怪不得别人怕他,柳春亭叹口气,起身走向他。   李重山却凶神恶煞一般地瞪着她,提防着她。   她越走越近,一点儿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你做什么!”李重山被逼得急忙后退两步,和她拉开距离。   柳春亭见状笑起来,李重山这才发觉自己又被她戏弄了,不管他如何警惕,她总能得逞。   李重山挫败又恼怒,恨恨看她,她如此得意忘形,难道他真就束手无策吗?   他该杀了她的,她这样的人迟早会变成一个祸害,她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杀了,他为什么还要她留她性命?   李重山不觉抚上了腰间的剑,柳春亭却忽然开口道:“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李重山不做声,她眼里头转动着的烦恼和喜悦,通通向他敞开,并诱惑他进入。   “我从未对你说谎。”她语气柔顺,仰头看着他,未见丝毫羞涩,却是一脸笑意,她这会儿笑得反倒不如别有用心时那般夺人。   李重山又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眼冷声道:“因为你知道自己骗不了我,我了解你的本性。”他加重语气,“我知道你做的事!”   柳春亭颇为无奈,看着他不说话。   李重山却匆匆转身。   柳春亭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时而望望他的背影,时而望望天上的月亮。 第5章   第二天二人动身赶往湖州,骆家派了马车送他们,骆一峰再三叮嘱,请他们事情办完之后,一定要回来再住几日。   上路之后,柳春亭想着骆一峰这话就笑起来,她对李重山说:“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事情办完?我真想拿鞭子抽他!”   李重山不理她,虽然他也觉得骆一峰这样子实在是···有些嫌人,但他不愿意对柳春亭承认,只说:“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爹娘又纵容他,养得他一幅小孩心性,欠了些稳重。”   柳春亭不客气道:“我看他是欠了些心眼,柳春桥为什么和傻子做朋友?”   李重山道:“春桥性格老成持重,一峰跳脱,人总是对和自己不同的人好奇。”   柳春亭眨眨眼,故意道:“那照你这样说,你岂不是会爱上一个妖女?”   她语气放肆,意有所指,李重山狠狠瞪她一眼,斥道:“你再胡言乱语···”   “你就杀了我。”她接上下半句,凑近他。   李重山愣了一下立刻伸手把她推开,柳春亭撞在车壁上却哈哈大笑。   “你!”李重山怒极,手摸上了剑,柳春亭忙道:“我开个玩笑而已,马车坐得我没精神,你又不和我说话。”   李重山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柳春亭毫不在意,撩开了车帘子往外看。   直看到太阳从高处慢慢越走越低,最后压在一处田埂上,半遮半掩。   将入夜时,他们总算到了湖州,进城后找到一座客栈歇息。   一进门,李重山脚步就一顿。   这大堂里明明坐了不少人,却异常安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吃东西。   “他们在干嘛?”柳春亭四下打量,眼神定在在一个面上斜挂着一条长疤的人身上,看猴戏一般不错眼。   那长疤汉子本来抱着手臂恶狠狠地看着他们,桌上横着一把大刀,忽然被柳春亭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不多时就恼怒起来。   他最讨厌人盯着他的疤看了!   “臭娘儿们,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他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冲柳春亭吼道。   柳春亭哈哈大笑。   长疤汉子愣了一下,一脚踢翻椅子站起身来,看样子是要打人了   柳春亭还在笑,指着他对李重山道:“你快看他!他眉毛快从脸上飞出去了,哈哈哈!”   李重山看她一眼,并不搭理。   长疤汉子大叫一声,举起刀朝她扑过来。   柳春亭却动也不动,气定神闲。   眼看着刀就要劈下来,她身前忽然闪出一个人来,他伸手将那汉子一推,那汉子就刀脱了手,人也跟着飞了出去,直撞到桌上,砸坏了一桌酒菜。   “唉呀,可惜。”柳春亭轻声道。   长疤汉子一倒地,不少人就一齐站了起来,个个手里都握着刀,神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你们是哪边的?”一人发问。   李重山道:“我们哪边都不是,只是刚好要在这家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就走,如有冒犯之处,绝非有意,还望各位见谅。”   柳春亭扭头看他一眼,笑起来。   堂上众人神色各异,李重山不管他们,只扬声对小二吩咐道:“麻烦将我们的饭菜送到房里,这大堂坐不下了。”   小二被掌柜的推出来,苦着脸走到他跟前道:“客官···您这边走,我我带您去房间。”   二人穿过剑拔弩张的人群朝楼上走去,柳春亭脸上笑意不减,经过一个人身边就看一眼,不知为何,每个与她对上眼神的人,都觉得被轻视了,再一看,她脸上的笑分明是嘲笑。   她把他们当笑话看。   “二位请留步,”又有人拦住他们。   这回是个年轻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在一众壮汉里显得格外白净清瘦,手里拿的也不是刀,而是一把扇子。   柳春亭刚才都没看见他坐在那里,他周围围着几个人,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李重山转过身,看向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把扇子一收,拱手朝他行了个礼,嘴里道:“晚辈见过李师兄。”   李重山这才留心看了年轻人几眼。   “你是?”李重山问。   柳春亭打量着年轻人,她对他手里的扇子尤其讨厌。   年轻人回答道:“晚辈叫方始,是轻舟门的弟子,与李师兄有过一面之缘,师兄估计不记得了。”   “轻舟门?你是胡清水的徒弟?”李重山问。   方始恭敬答是。   李重山点头头,语气松弛了些,问道:“胡师叔近来可好?”   柳春亭忽然发现,李重山对着方始时的模样与对着自己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按理说她也是他的晚辈,他却总对她横眉怒目,明明连骆一峰那种蠢货他都能宽和以待,过去她总认为他对她非常苛求,现在一想,却是别有滋味。   柳春亭得意非常,她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李重山的心思。   她情不自禁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方始正在她对面,见状便也对她一笑,他以为柳春亭是在对他笑。   他刚才看柳春亭那样戏弄人,便已经猜出了她是个什么人,而且她长得也不错,笑起来有几分撩人。   他对女人向来宽容,来者不拒。   但柳春亭可不领情,她只觉得这个方始笑得十分讨厌,一双眼里精光乍闪,不知道是领会了什么。   柳春亭笑意更浓,垂下眼做出了羞涩的样子,另一边却不动声色地解下了腕上的鞭子。   方始一心二用,一边听着李重山的话,一边眼角朝她飞来几瞥。   柳春亭抬头,扬手一鞭子就朝他脸上甩过去。   李重山正与方始说话,哪想到柳春亭突然一鞭子打过去,方始也没料到,惊叫一声,堪堪避过,鞭尾擦过他的脸,立时红了一道,他脸色一变,立刻凶煞起来,扇子一张就朝柳春亭面上刮去。   他这扇子原来并不是木头做的。   “住手!”李重山连忙拔剑将他格开。   方始眼神不甘,却顾忌着他的身份,退到了一边。   他脸上已经疼得刺辣,他咬牙,阴狠地看着柳春亭。   柳春亭对着方始的脸色,淡淡一笑。   方始又气又恨,这女人怕不是个疯子!   李重山被柳春亭这番突然发难搞得一头雾水。   “无冤无仇的,你为何这样惹怒别人?”一进屋,李重山就质问她。   “我只是看他脸上的疤而已。”柳春亭一脸无辜道。   “我说得是方始!你为什么突然和他动手!”他气极了,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无奈来,他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她就是本性如此,让人不好过,她就开心了,她眼里没有任何人。   “你故意如此,你就是喜欢这样。”他失望不已,心里又一次动摇了。   柳春亭注意着他的神色变化,突然道:“你总是把我想得这么坏。”   李重山静静站着,他只怕自己把她想得还不够坏。   “我哪儿知道只是看一看他的疤就会让他气得要拿刀砍我呢?”柳春亭道,“今日若是别人不小心看看了他的疤,那人岂不是就被他杀了?”她就是不提方始,顾左右而言他。   李重山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这人明明比我坏得多。”柳春亭道。   李重山冷笑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她,不愿意听她狡辩。   柳春亭绕过来,委屈地看着他,问道:“难道你觉得我比他坏?”   李重山不理她。   柳春亭也不再说什么了,只低下头,望见他腰上别着的太微,便伸手拨了拨剑穗,又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   李重山想着要呵斥她,瞥见剑穗在她指间微微晃动,他心口却是猛地一震,不知是痒是疼,他神色松动,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这样低头站在他面前的样子,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柳春亭总是沉着,她脸上常挂着一缕笑,但他一眼看出来,那是佯作的天真,她的真面目残忍异常。故意笑着走到男人身旁,她引起那些可疑的目光,但真的勾引到那些轻浮的人上当后,她就立刻变脸,凶神上身,抽出鞭子舞到他们眼睛上,嘴上,更轻佻的地方,她看他们痛叫她就大笑,眉目飞扬,动人得像刚活过来。   他笃信她会走上邪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路,所以他一双眼时时都在她身上,盯着她,监督她,等她犯错,等她露相,怕她犯错,怕她露相,怕更多人和他一样,看出她的真面目。   “你不是说有朝一日,要杀了我吗。”李重山忽然问。   柳春亭抬头看他,眼珠子一转,说道:“那是为了激你收我做徒弟,现在你救了我,我们两清了。”   李重山笑起来:“你倒是算得很明白。”   柳春亭道:“我向来恩怨分明,谁对我好,我便也对谁好,人家对我好三分,我就要对他好十分。”   难道春桥对你不好吗?李重山想问,却又不知为何没有问出口。   他说:“这世上对你好的人很多。”   柳春亭却是不以为然,她道:“我若是愿意,也可以像柳春桥一样,做出个招人喜欢的模样,但是我不愿意,就因为这样,他们就讨厌我,这样一想,这些人对我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算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她又显出一贯的戾气,李重山起眉。   柳春亭看出来,便闭嘴不再说了,她现在不愿意惹他生气了。   她更乐意看他对她笑。   李重山望着她略一犹豫,问道:“你可还想跟我学武。”   柳春亭不假思索道:“当然想!”她又望望他,问道:“你要做我师父吗?”   李重山“嗯”了一声。   柳春亭笑容一顿,定定地看着他。   李重山避开她的眼神,说道:“你这样的品性,我不该收你做徒弟,但是,却又不能让你放任自流。”   柳春亭道:“你想怎么样。”   李重山道:“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教你武功,你愿不愿意?”   柳春亭答:“你愿意我就愿意。”   李重山道:“跟在我身边,你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如何就如何,要守规矩,改性子,你做不做得到?”   柳春亭道:“为什么做不到?”   李重山看着她,有几分意外道:“就这么想学我的武功,无论如何,太微我是不能传给你的。”   柳春亭拨动剑穗,说道:“反正我也不想要。”   她望着李重山。   李重山往后退了一步,剑穗从她手上落下。   他走到门口,背对她道:“吃过饭后早些歇息,不准再下楼了。”   柳春亭垂头道:“谨遵师命。”   房内安静了片刻,李重山冷声道:“我不是你师父,我只有一个徒弟。”   他重重关上门,柳春亭抬起头,慢慢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catchen的地雷! 第6章   方始回到房里细细照了镜子,往脸上抹了药膏,心里头想着如何把柳春亭给千刀万剐了。   他也奇怪,李重山为什么会和这种妖女混在一起?   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敲门。   方始猜是李重山,他收起脸上的不耐,走过去打开门。   外头果然是李重山,方始笑道:“师兄怎么来了?”   李重山注意到他脸上的伤,问道:“你这伤可上了药?”   方始不在意道:“一点小伤而已,烦劳师兄挂怀了。”   李重山见方始这幅大度样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还记得刚才方始刚才变脸要对柳春亭动手时的模样,听方始一口一口地叫着师兄,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一如胡清水总是叫他师侄,他也不曾放在心上。   “你这次到湖州来是为何事?”他只好奇这个,轻舟门在玉霞湾,离湖州可有点远。   方始道:“湖州有一帮水匪,打着我们轻舟门的名义在作恶,师父听说后特地让我过来肃清妥当。”   “是刚才在楼下和你们对峙的那帮人吗?”李重山问。   方始点头:“正是。”   李重山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来找我。”   方始说:“多谢师兄。”   一夜太平,柳春亭推门出来时,楼下大堂已经恢复如常,昨晚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送他们来的车夫也一大早就和李重山辞行了,他要赶回骆家,   他们已经到了湖州地界,池青娥伤了柳春桥之后就逃到了这里。   “她在湖州有不少朋友。”骆一峰说,他还说了几个地点让柳春亭他们不妨去找找。   “你总是这么晚起吗?”李重山早已在楼下坐了多时,见柳春亭还在伸懒腰,面露不快地看着她。   柳春亭坐到他旁边,解释道:“我认床,昨晚没有睡好。”   李重山道:“在骆家你就睡得不错。”   柳春亭问:“你怎么知道?”   李重山嘲讽道:“你只是享受惯了,等将来在荒郊破庙里睡过一回,你就知道这客栈有多好了。”   柳春亭没被他这话吓退,反而激起兴趣,追问道:“你睡过破庙?可有撞过鬼?”   李重山瞪她一眼,骂道:“不知所谓!”   柳春亭根本不怕:“说嘛说嘛!”   李重山被她缠得烦起来,说道:“人死如灯灭,这世上哪有鬼!”   柳春亭道:“我猜也是,有鬼的话我娘总该要见我一回。”   李重山听她这么说,面上还虽是一片冷淡,心里却是一软。   他曾听春桥说过,柳氏在他六岁的时候就没了,在此之前她已经卧床许久,据说是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药也吃了不少,却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   他头一次听柳春亭提起柳氏,心中忽然有个念头,要是柳氏没有死,柳春亭也许不会长成这幅样子。   柳春亭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没娘教所以才这么坏。”   李重山沉默片刻才道:“可春桥并不像你一样。”他必须清醒,才不会轻易上她的当。   李重山不留情面,柳春亭却觉得好,她不同常人,若是他把她想得可怜兮兮的,她反倒要生气。   “你说得对,看来我就是天生这么坏。”她笑嘻嘻地说。   李重山看她一眼,低下头道:“好了,不要再废话了,快把早饭吃了,等你吃完我们就出去找池青娥。”   池青娥是巴川人,嗜酸嗜辣,和湖州一间酒楼的厨子是朋友,那厨子叫谷大汤,和池青娥是同乡。   李重山和柳春亭俩人去酒楼里找到了谷大汤,谷大汤却说他不认识什么池青娥。   三人站在酒楼后厨院子里,谷大汤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听他们提起池青娥就满脸通红。   “你真不认识她吗。”李重山心平气和地问。   谷大汤不耐道:“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这人是听不懂话吗!”   柳春亭眉毛一挑道:“不认识你气什么?光听见她的名字你就脸红脖子粗的,怎么?她杀了你全家?”   谷大汤气得打抖,柳春亭笑得开怀。   李重山喝住柳春亭,又对谷大汤道歉,谷大汤气哼哼地瞪了柳春亭一眼,才不情不愿道:“你们找她干嘛?”   李重山道:“她伤了人。”   谷大汤一愣:“你们找她报仇?”   柳春亭一拍手:“聪明。”   谷大汤看她一眼,脸色却忽然缓和了一些。   他道:“她伤了谁?是个男人吧。”   李重山点了下头,谷大汤有些解气又有些失落到:“我就知道。”   柳春亭瞧出端倪,看着这谷大汤,大头大脸大肚子,心眼儿却是真的小。   “她前天来找我了,我给了做了一顿饭,吃完之后她就走了。”谷大汤道,“她当时并未告诉我她伤了人,她看起来也不像伤了人,她和以前一样,一样快活。”   李重山听得不快,柳春亭却颇感兴趣道:“你给她做了什么?”   谷大汤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回忆了一下,答道:“醋溜白菜,水煮鱼,一碗卤牛肉,红枣炖鸡汤,还有桃胶银耳羹。”   柳春亭道:“你们吃完了吗?”   谷大汤道:“没有,那一桌菜最后被她砸了。”   他脸色痛苦,想起了当时池青娥说的话,她怪他对她表白心意,怪他让她以后再也吃不上一顿合心意的饭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喜欢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她不是好人。”谷大汤坚定道,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望着李重山,又瞟了眼柳春亭,他看出来这俩人不好惹,池青娥若是落到他们手上,定不会有好下场。   可那又怪谁呢?是她咎由自取,谁让她要害人呢?   “她已经离开湖州了,她说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了,她前段时间和一个姓骆的男人纠缠不清,那人险些就娶她了,最后没有娶成,她因为这个事很生气,还对我抱怨了一句。”   “她说了什么?”李重山问。   谷大汤笑起来:“她说,她遇上了个蠢蛋。”   这句话深得柳春亭的心。   二人从酒楼出来,沿着河岸往回走。湖州有一条贯穿全城的河道,不仅是一景,同时也是重要的运输通道,平日里船只不断,有拉货载人的,也有富翁闲人游河观光。   今日天高气爽,河面上清风徐徐,岸边的柳枝被吹得摇摆不停,柳春亭揪下一根,拿在手里甩来甩去,和一旁的顽童并无二致。   李重山此时却无心欣赏,谷大汤刚才说,池青娥可能已经回了巴川,巴川地处偏僻,密林遍布,又多毒蛇虫蚁,他自己去没问题,柳春亭却不一定受得了,可若不带她去,又要将她安置在哪里呢?   李重山思索着,不如先把她托付给朋友,公生奇住在药仙谷,那里没什么人,她在那里应该惹不了事,可不知公生奇愿不愿意?当时公生奇幸苦救活了柳春桥却被春亭一剑杀了,他一气之下就从柳府跑了,连说都没跟他说一声。这样一想,李重山又觉得公生奇那里是万万去不得的,为了公生奇好,也为了柳春亭好。   想来想去,似乎除了将柳春亭送到自己家中别无他法,李重山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柳春亭还真成了他的麻烦,除他之外,她无人可依,也无处可去了。   李重山看向一边耍着柳枝无忧无路的柳春亭,叹了口气。   “怎么了?”柳春亭十分敏锐,立即转过来看他。   李重山望着河上说:“没什么,明日我们就走。”   柳春亭忙问:“去巴川吗?”她一脸笑容,神色期待。   李重山端起脸色,免得待会儿她又胡搅蛮缠:“巴川路途遥远,地处凶险,我去都嫌勉强,你去更是凶多吉少,我先送你回我家,等我回来再去接你。”   柳春亭没有说话,李重山瞥她一眼,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忐忑不安。   “你要去多久?”过了半响柳春亭才开口。   李重山道:“最快一个月。”   “最迟呢?”柳春亭不依不饶。   李重山皱眉道:“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生气了,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气谁。   柳春亭盯着他不说话,神情低落,眼中暗淡无光。   李重山的怒气又突然消失了,他已经想到有许多事要叮嘱她,提醒她。他道:“我家中还有父亲在,你在他面前切不可任性。”   柳春亭闷声不响,也不看他,只扭着手里的柳枝。   李重山又道:“还有,我家中常有客人来访,你若是遇上他们也不可失礼,要是他们问你是谁,你就说···”   柳春亭抬起眼。   李重山垂下眼:“你就说你爹说我的故友,因为家中出了变故,所以在我家暂避,你无需担心,我会和父亲说好的。”   柳春亭终于开口:“知道了。”她语气来还带着怨,但脸上已经有了笑意。   李重山看她一眼,转过身就走朝前走。   他步子迈得又快又急,柳春亭却是不急不忙。   “我跟不上了!”她在后头喊。   李重山没有理她,脚步却慢了下来。   柳春亭笑起来,正要跑到他身边去,李重山却忽然停下来,转身朝河上望去。   一艘船正从他面前经过,这船有两层,一层只有几个灰衣短打的仆人,二楼则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他高坐在船头,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女子,一个在为他摇扇,一个在喂他吃酒。   李重山皱起眉,柳春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原来不是在看船上的人,而是在盯着水面。   水面上除了浮起的几根芦苇杆,并没有别的,柳春亭不解地看向李重山,刚要开口询问,李重山却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接着就朝水中掷去。   他用了劲力,石头斜飞入水中,速度极快,石头入水刹那,水面上的芦苇杆忽然整根浮了出来。   柳春亭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水里有人!   作者有话说:   跳跃旋转闭着眼地感谢春面君,catchen的地雷!以及大鱼的营养液! 第7章   发现水里有人后,柳春亭立刻捡了一怀石头往水里扔,砸得“咚咚”响,她拧着眉朝水里看,稚气顽皮之态和一旁顽童无异,李重山无奈喝住她,叫她不要胡闹。   她这一通乱扔砸没砸到水里的人不知道,倒是引起了船上的人的注意。   “岸上的可是李重山!”有人喊。   柳春亭抬头一看,竟然是刚才在船上高坐的那个男人,此时他正探身朝他们看来。   李重山看着男人却神情犹豫。   “真是李兄!李兄可否上船一聚?”男人又喊。   李重山没有回答转身就走。船上的男人又喊了几声,他也是理都不理。   柳春亭好奇不已,一回到客栈就立刻询问他刚刚船上那男人是谁。   “你讨厌他。”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李重山看船上那男人有些瞧不起   李重山道:“你倒是观察入微。”   柳春亭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只是看你看得比较仔细。”   李重山端茶的手一顿,看了她一眼,又把茶放下了。   他道:“那人叫凤玉堂,是个有名的富翁,他乐善好施,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救济,我不理他也并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因为他原来是个贼。”   “贼?”   “对,你莫奇怪,大善人做贼的不少。”   “那他的钱都是偷来的?”   “一开始是,但现在他的生意做得十分红火,各地都有产业。”   柳春亭道:“这人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嘛。”   李重山道:“再有本事他也是个贼。”   柳春亭没有说话。   “你觉得他没错?”李重山问她。   柳春亭道:“有或没有,都与我无关。”   李重山脸色一沉,责怪她是非不分。   柳春亭不服气道:“不是有句话说,英雄不问出身。”   李重山道:“他算什么英雄,靠偷来的钱发家,如今广撒钱财,不过是因为心中有愧。”   江湖上不少人因为受了凤玉堂的恩惠就替他说话,竟将一个贼捧成了一个善人,荒谬至极。   有时,他厌恶那些人比厌恶凤玉堂更甚。   柳春亭道:“现在人人都说他好,就你还记得他是个贼,别人会觉得你这人扫兴,不识相。”   李重山道:“那又怎样。”   柳春亭摇头:“不怎么样,何必人人都去捧场,这儿又不是戏台。”   李重山面上的怒意消散,望着她不知是该如何是好,教训她?他不觉得她说错了,表扬她?他也知道她并不在乎什么道理,过了片刻他叹道:“你总是歪理多。”   柳春亭笑起来,正要开口,一个人却来到了客栈门口。   是那个凤玉堂。   柳春亭收起笑来,碰了碰李重山的手臂,示意他回头看看。   凤玉堂见他回头,对他抱拳一笑,这才走进来。   李重山板起脸来,神色不愉。   “李兄怎么住在这里,临街那间客栈位置更好,房间也更大,厨子手艺也高,听说原来是宰相府里的,李兄该去试一试。”   凤玉堂有种本事,就是他一开口,你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他相貌平庸,总令人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像哪位面生的远房老叔,笑得土气又恳切,语气亲热得叫人忍不住可怜起来。   这样的人最能令人放下戒心。   怪不得能做贼呢,柳春亭心想。   “我倒是觉得这里更好,干净。”李重山不客气道。   凤玉堂还是笑呵呵地说:“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多嘴了。”   李重山态度如此不友善,凤玉堂却像没感觉似的,他还坐下来了,看样子是还有许多话要说。   开口前他看了柳春亭一眼,柳春亭对他笑一笑,他也对柳春亭笑一笑。   凤玉堂问道:“李兄这次来湖州是有什么事?”   李重山道:“私事。”   凤玉堂道:“我听说你在找人,兴许我可以帮你。”   凤玉堂观察着李重山的脸色,他有事求李重山,但又怕他不答应,所以才想着送他一个人情再开口,不过他心里也不清楚,李重山会不会接他这个人情,李重山这人太刚直,做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在江湖上名声不错,但讨厌他的人更多。   但现下他却只能找他了。   李重山听出了凤玉堂话里的意思,他对凤玉堂的恶感算是人尽皆知,凤玉堂对他向来是客气,但从不指望打动他,这次如此露骨的来给他送人情,显然有古怪。   “我不需要你帮忙,有话直说。”李重山道。   凤玉堂松口气笑道:“我果然没看错李兄,如今江湖上唯有你当得起君子之名。”他还要再拍一拍马屁。   柳春亭小声嘀咕:“废话真多。”   凤玉堂当没听见,继续道:“实不相瞒,我是来求李兄救命的。”   李重山嘲讽道:“居然有人要杀你这大善人。”   凤玉堂惨笑:“李兄知我底细,我也不骗李兄,我前几日收到风声,有人要对我下手···”   李重山道:“你过去害人不少,仇家上门也不稀奇。”   凤玉堂叹道:“可我并没有害过他们。”   李重山漫不经心:“那别人为什么要你的命。”   “当然是因为他的钱。”柳春亭忍不住插嘴,李重山瞥她一眼,她又装起乖来。   “姑娘聪明。”凤玉堂道,“财帛动人心,这世上像李兄这般的人不多,所以我才来求李兄救命,我愿让出所有家业,只要留下一条性命。”   柳春亭道:“你也太没胆气了,为何不跟他们拼一拼,还说不准谁赢谁输呢。”   李重山见她怂恿凤玉堂,心里明白她是纯粹是想看热闹。   凤玉堂道:“我知道我赢不了。”他看着李重山,神色惨淡。   李重山一怔,问道:“要杀你的人到底是谁?”   凤玉堂轻声道:“轻舟门,琢云阁,以及,听松楼。”   “胡说!”李重山大怒。   凤玉堂道:“我也希望我是胡说,李兄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问问你师父。”   李重山的师父正是听松楼的楼主,名叫古嵩,外号听松老人。   凤玉堂离开后,李重山独自回了房,他心烦意乱,一面不信凤玉堂的的话,一面却又有些怀疑。   凤玉堂胆小怕事,善人面具戴了多年,有什么理由一朝翻脸,和江湖上颇有声望的几个门派闹翻,诬蔑他们贪他的家产。   而且还是当他的面说出这种花,凤玉堂应当清楚,他说不定当场就杀了他的。   李重山坐在椅子上,望着桌上的茶杯出神。   可他也不信师父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自幼跟着师父练武,也跟着师父学为人处事,师父是高洁淡泊之人,怎么会去谋财害命?   定是凤玉堂说谎!   李重山扬手打翻茶杯,起身就走。   他刚打开房门,就见到柳春亭正站在外头。   她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像是一直在等他。   她看他的样子就什么都清楚了,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李重山冷道:“去哪里。”   柳春亭自自然然地看着他:“去找你师父啊。”   李重山望着地面,一手握着腰上的剑,说道:“我自己去,你待在这里等我。”   柳春亭走近,问道:“你怕什么?”   李重山怒冲冲地抬起头:“谁说我怕!”   柳春亭一愣,她还从未见过李重山过如此不沉稳的模样,一双眼中尽是慌乱和迷惘,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可怜,可怜又可爱。   李重山又把脸别开,不看她。   柳春亭心中一软,说道:“你知道,就算你不许我也会跟着你的。”   李重山没说话,依旧望着别处,他此刻思绪就如一团乱线般,恍惚不定,他没有听清她说的话。   柳春亭也并不着急,她低下头,看着他右手紧握着太微剑,不知怎么搞的,剑穗全缠在了他手指上。   柳春亭皱了皱眉,看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伸出手去。   李重山被手指上的轻痒唤回神,他低头一看,发现柳春亭正在解缠在他手上的剑穗。   她一根根地将剑穗抚顺,又细细将它们拨到一边,动作轻缓,极其耐心。   要是她能把他脑子里的乱线也给理顺就好了,李重山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   柳春亭吃了一惊,抬头望向他。   李重山察觉不妥,连忙松开手,他佯作镇定,开口道:“谢谢你。”   柳春亭一笑:“谢我什么?”   真不知道她是大胆,还是笨。   李重山不理会她,迈步朝楼下走去,他听着身后的轻快的脚步声,思绪渐渐平和下来。   俩人刚到楼下,便见到了凤玉堂。   “你又来干什么?”李重山此刻可没功夫再听他说什么。   凤玉堂道:“我来送李兄一程,从此地到听松楼坐船乃是最快的。”   李重山眼神利如刀:“待我见过师父,就回来取你性命。”   凤玉堂拱手道:“好,我就在此地等着李兄。”   李重山冷哼一声。   凤玉堂道:“我的人会带李兄上船。”   他身后站着的两个灰衣仆人朝李重山一拜。   李重山看都不看俩人一眼,抬腿便走。   凤玉堂示意仆人赶紧跟上。   “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有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他。   是跟李重山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凤玉堂望着前头李重山的背影道:“明日你就知道答案了,若是我还活着的话。”   柳春亭打量着他,笑道:“我看你倒不怕死。”   凤玉堂摇头:“没有人不怕,但也没有人会一直怕。”   柳春亭正要开口,前头忽然传来声音。   “磨蹭什么,还不过来!”   她回头看去,李重山正站在客栈外头看她。   她连忙跑过去。   凤玉堂意兴阑珊,他坐下来,端起茶杯却是触手冰凉。   他将残茶泼倒,正要叫人来,随意一瞥,却见地上茶水泼散的形状,正像一根箭簇,直追李重山他们离开的方向。 第8章   听松楼依山而建,这山上长了许多松树,姿态嶙峋,使人看得心惊胆颤。   柳春亭是第一次来,有不少出乎意料之处。   第一,听松楼原来不是座楼?   “就只是个院子而已,还没有柳府大,怎么能叫楼?”她有些生气地问李重山,像是他骗了她似的。   李重山当初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有这个疑问,不过当时他没有去问师父,因此他也不知道听松楼的这个名字到底从何而来。   他只好含糊道:“大概起先有人没弄清楚便随口这么叫了,之后便传扬出去了。”   柳春亭望望那被瘦松衬得分外寒酸的院子道:“大概是“楼”听起来更气派,那些人就喜欢把自己看得顺眼的捧到高处。”   第二件让柳春亭意外的事,就是听松老人原来并不太老,他头发胡须都乌黑大把,一点儿都不像个老人,当然他的岁数其实比她爹柳自平还大许多,以年纪来说的话,他被称为老人并没有错。   古嵩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柄拂尘,穿一身道服,他瘦得就跟山上的松树一样,却自有一股威压,一眼从柳春亭身上扫过,便皱起了眉,柳春亭只觉得这感觉颇为熟悉,心里只感叹:果然是教出了李重山这样徒弟的老古板。   她暗暗忍着笑,看向李重山。   古嵩也看着徒弟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最近有要事要办吗。”   李重山道:“是有要事,只是前几日在湖州遇见了一桩怪事,所以特地来向师父请教。”   古嵩一甩拂尘,语气淡漠道:“什么怪事。”   李重山看了一眼柳春亭,柳春亭心领神会,笑嘻嘻道:“我出去逛逛,看能不能把山上的松树数清。”   她知道李重山要问的是什么事,大概是顾及着师父颜面,所以才要把她支开,不过她对古嵩这个老头子没什么兴趣,管他是好是坏,他又不是她的师父。   柳春亭走后,古嵩道:“当年你没收她是对的,她不如春桥。”   听到春桥的名字李重山思绪纷乱,只低声道:“春桥死了。”   古嵩一愣:“公生奇不是去了吗?竟然没救回来?”   “春桥伤得太重了。”李重山本能地撒了谎,他不敢,也不想让师父知道是柳春亭杀了春桥。   以师父的为人,他若是知道真相,说不定会杀了春亭。   古嵩长叹一声:“可惜了,春桥是个好孩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李重山心中苦涩,突然又想起了刚才柳春亭的笑脸。   “所以现下你又收了柳春亭做徒弟?怪不得你会跟她一起来。”古嵩恍然大悟,他考虑了一番点头道,“你当时就说她天分比春桥高,只是品性不端,不过现下她既然拜在了你名下,大概也愿意受你的管了,你要好好教导她,有才之人往往傲慢,自大,你对她要更严厉些才好。”   李重山点头应是。   古嵩又道:“只是她终归是个女子,将来总会有诸多不便,你也不必太寄予厚望。”   李重山一笑,没有说什么。   “你在湖州遇到了什么怪事?”古嵩终于问。   李重山敛住笑,答道:“我遇见了凤玉堂。”   古嵩道:“凤玉堂?我记得你向来不喜他,可是和他起了争执?”   李重山道:“并不是,是他和我说了一件事,我听了之后本想杀掉他,可又不想惹出非议,让人说我乱杀好人,所以才特地赶回来请师父定夺,这人我到底杀不杀得。”   古嵩问:“这倒稀奇,他说了些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李重山直视他道:“他说师父要谋他的家财,害他的性命。”   古嵩听了这话竟笑起来,叹道:“怪不得你气得要杀了他。”   李重山道:“他还说轻舟门,飞星阁,听松楼都是一伙的。”   古嵩点头道:“是了,胡清水是我师弟,翟云来是我老友,我们三人若是联起手来,纵是他家财万贯,能请来四方高手,也拦不住我们。”   李重山不敢接话,心乱如麻。   古嵩看他,问道:“那你信他的话吗?”   李重山道:“不信。”他跪下来。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然是不信的。”古嵩话中这却没什么喜悦之意,反而有些怅惘,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跪在他面前的李重山,心中难免有所触动。   李重山是他唯一的徒弟,当初虽有诸多考量,但想起这些年来师徒之间相处的情景却不得不说,里头确有亦师亦父的真心。   古嵩终是长叹了口气,他脸色和缓了些,起身把人扶了起来。   李重山这边听着师父的长叹,心头却是一紧。   古嵩坐下后却是沉默不语,似是在出神地想些什么,李重山也不说话,只望着桌上的香炉,看着那青烟飘荡散去。   “山儿,许多事你并不明白。”古嵩道,“说起来怪我,只教了你武功,却没有教你做人。”   李重山闭口不言,他忽然不愿意继续往下听了。   古嵩道:“你出生官宦人家,自幼衣食无忧,天分又极高,初入江湖就名声大噪,人人都叫你君子,我虽从未对你说过,但其实心中十分以你为荣。”   李重山道:“我明白师父的苦心。”   “我的苦心,对,我的苦心你明白,但我的私心你却不明白。”古嵩苦笑道,“我与你不同,我是拼杀许久才到了如今的位置,听松楼在江湖上的名声全是我拿命搏来的,我不似胡清水会钻营交际,人脉宽广,也不似翟云来面热心冷,巧计深谋,我是个憨人,常后知后觉,许多事都要别人推着我去做,我心知不对,又不甘看人喝汤,自家却连一块骨头都捞不到,这就是我的私心。”   李重山怔怔看着师父,只觉得魂魄如同眼前的青烟般飞荡,面前这人不像他师父,倒像是是批了他师父皮的游魂。   “山儿可是觉得师父无能?”古嵩问道。   李重山低头道:“不,我看师父可怜。”   古嵩笑起来:“是,可怜又可恨。”   李重山急道:“师父只是受人蛊惑,现在醒悟还来得及,趁还没有犯下大错及时收手。”   古嵩道:“凤玉堂的底细你清楚,那些钱说起来都是不义之财,他从旁人那里取来,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人从他口袋里取走,不是我们,也是别人。”   李重山低下头:“世事并非如此计算的,从贼那里偷东西···也是,也是偷。”   古嵩无言,脸上却是一派安然,良久他才终于开口,却说:“为师明白了,我无颜见你,日后你不用再来了。”   “师父!”李重山心痛如绞,再次离席跪下,任凭古嵩怎么搀扶,人还是伏在地上,不肯起来。   古嵩无奈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难堪,不如速速离开,留一点师徒情分在。”   李重山心中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头磕在古嵩脚下。。   古嵩见他这样固执,只得道:“好了,不必这样,为师说的气话罢了,你终归是我徒弟。”   李重山这才抬头看他。   古嵩心中不忍,他知道李重山是真心敬他,他拍了拍他的肩,顺势将他拉起来。   他道:“我老了,今后听松楼还要靠你支撑。”   李重山道:“师父别说这样的话。”   古嵩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纯然之心,从无杂念,所思所想的都是他人之事,从无半点私心为自己的。”他说到这里时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面上却依然笑道:“听松楼在我手中并未登上顶峰,为师想见,你该是振兴本门之人,为师知道,你定不会辜负为师的期望。”   “徒儿定不负师父所托。”李重山茫茫然应着,迎着师父的慈爱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颤。   柳春亭此时已经上了山,她靠坐山崖边在一棵松树下,脚悬在空中,手里抓着一把松针往外掷。   她刚才拿鞭子对着这些松树好一顿抽打,却是半点意思都没有,鞭子打在松树上就如打在死木上一般,发出的声响都滞重笨拙,一点儿都不好听,白费了她的力气,还坏了她的心情。   松树顶没什么用!   柳春亭愤愤然地撞了一下背后的树干,细弱如毛刺一般的松针落下来一些,软趴趴地扎在她衣服上,眨眼的功夫就倒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柳春亭回过头一看,李重山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衬的周围的松树都矮了几分。   她眼神在他与松树之间来回转,只觉得松树越发怪异扭曲了。   她问道:“你和你师父说清楚了吗?如何?要回去杀了凤玉堂吗?”   李重山走近了些,立在她身侧低头看她一眼就转过头去,他望着崖下道:“你该将人命看重些。”   柳春亭轻声道:“是你说要杀他的。”   李重山道:“我不该那么说。”   柳春亭愣了愣:“凤玉堂说的是真的?”   李重山没有回答,柳春亭仰头看他,太阳刺眼得很,她不得不眯起眼,他侧脸被一圈光晕包围,让人相信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炙热又明亮的。   柳春亭取笑道:“人人都是假正经,只有你要做个真君子。”   李重山手握成拳,只恨自己不能将这头顶的太阳握住,让太阳长长久久地悬在当中,让地上再没有能躲能藏的地方。   柳春亭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但我觉得还是君子好,君子惹人讨厌,你我若都惹人讨厌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李重山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他觉得柳春亭句句都是错的,却又句句都无法反驳。   “被人讨厌是什么滋味?”良久,他问。   柳春亭得意道:“非常快活自在。”   李重山笑起来:“那便让他们讨厌吧。”   他们一齐看着太阳升到天上的最高处,高到像永远坠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 第9章   回到湖州之后,他们前脚刚到客栈,凤玉堂后脚就来了。   李重山谢谢他派船一路送他们,凤玉堂笑道:“毕竟李兄也算是为我奔波。”他又邀请李重山去他的船上坐一坐。   李重山这回答应了。   柳春亭不愿意去,这次去听松楼坐了几天船实在是把她害得不轻,每回一上船她就觉得人轻飘飘地没着落,一下船又头重脚轻,负重难行。   她想留在客栈里头,可李重山不肯,说怕她惹是生非,她语带幽怨道:“现在你对我还不放心?”李重山被她问得面色难堪,风玉堂眼神古怪看着二人,柳春亭憋不住笑,又松口答应跟着去了。   风玉堂道:“柳姑娘到时候若不舒服可在舱内休息,船上连大夫都有,不用担心。”   柳春亭没说话,李重山不冷不热道:“凤老板考虑的倒是周全。”   柳春亭瞥他一眼,懒得顶他。   幸好凤玉堂将船停在了岸边,并没有在水上行驶,并且他这船和柳春亭坐过的船只不一样,更大,也更稳些,船上的家具都是订在地板上的,婢女仆人往来穿梭如常,若不朝外头看,根本感觉不出来是在船上。   三人安坐之后,菜品一样样地摆上来,柳春亭瞧着只感叹这位凤老板还真是会享受,也的确有钱,柳家跟他一比算是根本上不得台面的乡野破落户。   连桌上的酒杯碗碟都是玉做的,筷子是象牙雕的,这些物什寻常人家得了一件都得珍藏小心起来,柳春亭思量着她若是往地上甩,风玉堂怕是也不会多看一眼。   凤玉堂指了指其中一道菜介绍道:“这道是活取了一百只麻雀的舌头做的,虽不算什么稀奇名贵的吃食,但别有一番鲜美野趣。”   李重山本来准备拿筷子的手立刻放下了,脸色像是这麻雀是他认识的。   柳春亭忍着笑,她倒没有被激起怒火,但也没有被激起食欲,只觉得繁复无聊,她看着风玉堂暗想:富到这个份上,怪不得招灾。   凤玉堂笑道:“说实话,我到湖州本意是来避避风头的,没想到碰到了李兄,竟真的化险为夷了,老天爷心慈。”   他说完端起酒杯敬李重山,李重山被雀舌头弄得难受,硬邦邦地拒绝了:“我不喝酒。”   凤玉堂也不勉强,自己饮尽了杯中酒。   李重山却转向一边,对柳春亭道:“少吃些,小心夜里难受。”   柳春亭正拿起一块糕点,闻言道:“这个实在是好吃,你快试试!”她递到他嘴边,李重山吓了一跳,忙躲过她的手说:“你自己吃。”他还要作出严厉的模样,柳春亭却愈发笑得欢。   凤玉堂笑道:“柳姑娘若喜欢,待会儿我叫人给你装一些带走。”   柳春亭一笑:“好呀,再给我装一壶你这个酒,这个我也喜欢。”   凤玉堂大笑,满面红光,连声说好,解决了性命之忧后,他就恢复过去的那副嘴脸,看得人十分讨厌。   李重山冷眼看了半天,开口道:“听松楼虽已无事,但胡清水和翟云来不见得会善罢甘休,我刚到湖州就遇见轻舟门的弟子,他们为何而来,想必凤老板也清楚。”   凤玉堂无奈又气愤道:“我当然清楚,我这一趟一直走水路,轻舟门的人像水蛭似的,一直黏在船屁股上。”   “那你为何不上岸?”柳春亭问。   凤玉堂苦笑:“陆上翟云来更不好对付。”他看了一眼李重山,还有句话没说,再加上一个听松楼,走陆路怕是他都到不了湖州。   李重山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稍有些不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柳春亭这时却悄声对他道:“你不是说那个方始是来肃清水匪的吗?”   李重山还未回答,她又自己点点头说:“看来是骗你的,那人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李重山想到那日方始差点动手伤了她,心里也有些介怀,但仍道:“他虽不好,可你也不该无缘无故拿鞭子抽人家。”   柳春亭不当回事,笑了笑就又去拿碟子里的点心吃。   李重山也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什么,只得把话都咽回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柳春亭就抱怨坐着无聊,拿着碟子糕点走了,说是要去外头喂鱼,李重山嘱咐她不要胡来,她笑着回头看他一眼,扬声道:“我几时胡来过?”凤玉堂但笑不语。   柳春亭走后,桌上的气氛为之一变,风玉堂放下筷子,说起了正事。   他关切地看着李重山,问道:“我没有连累李兄吧?”   李重山当然答没有,但脸色却并不轻松,他不自禁流露出来一些怀疑,可他又明白这怀疑是不对的。   只怪凤玉堂问的这个问题,让他心绪不宁。   凤玉堂留意着他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会令李重山更加厌恶,但他就是想说。   他作出一副无趣模样叹道:“其实这种事很多见,一个人年轻时是位侠士,中年时立志做个大家英雄,老了却又突然嗅出了钱财的香气,岁数越大就越只能看清眼前的物事,倒不是错,人一辈子都在被欲望贪念纠缠着,不知为何,都说人老了就会清心寡欲,可我到老也定是爱财如命。”   “爱财不是错,但要取之有道。”   李重山有气,他对一个贼说这种话不过是对牛弹琴,还是对头死牛弹琴,是人都知道这话是对的,可又如何?没人喜欢做对的事。   凤玉堂果然面不改色地点头:“你说的没错,但我那时候听不进去,只想着怎么快一些,容易一些,因为自觉时间不多,一天快过一天,老人也是如此,因为他剩下的时间不多。”   李重山冷冷地看着他,他知道凤玉堂的意思。   他道:“我从未以圣人的标准来强求我师父,他错了就错了,但是他没有错到底,他及时抽身出来,就依旧是我师父。”   这也是强求了,风玉堂心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说:“我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怕李兄因为我受连累,坏了你们的师徒情谊。”   李重山没领他的情:“凤老板多虑了,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也把我师父看得太轻。”   凤玉堂道:“李兄不要见怪,你知道,我是小人,我以小人之心度你们这些君子之腹就是如此。”   他端起酒杯做出个赔罪的架势,顺势挡住了唇边的讥笑。   李重山“嚯”的起身,眼神从高处砸到他身上,他一字一句道:“凤老板好自为之吧,老天爷的慈悲总不会无穷无尽。”   风玉堂从容不迫道:“李兄的话我记住了,李兄也保重,日后说不定我们还要见面。”   李重山冷哼一声道:“我看未必。”   说完,他就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凤玉堂自顾自地喝完了杯子里头的酒,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意。   船头上,柳春亭正把点心掰碎,再往水里扔,点心渣在水面浮一会儿就泡软沉了下去,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鱼吃,但她也不担心,吃不吃都不干她的事,她就是喜欢把东西掰碎的感觉,手心里粘着一点糖粒子,让她既烦恼又满足。   世上所有完整的,一整块的东西都让她不耐烦,非得等它们破了裂了,碎成一块块的时候,她才愿意留着它们,才觉得这是她的。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她回头看,就见着李重山走出来,他脸色不太好,看了她一眼就接着往下走。   柳春亭忙放下碟子跟了上去。   俩人下了船后李重山走在前头,光从背影都看得出来他在生气。   他高不高兴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柳春亭追上去问:“你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她边问边回头看,凤玉堂的船已经慢慢动起来了。   李重山不说话,柳春亭几步跑到他前面挡住他的路。   李重山只得停下来,他转身面对着河面。   柳春亭走到他身边,问道:“你是后悔救了凤玉堂吗?”   李重山闷声答:“当然不是。”   柳春亭却道:“救了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后悔也是应当。”   李重山轻轻摇头:“不能这样想,他若是死于他人手我不会管,我救凤玉堂,是为了我师父。”   只是明明他做了该做的事,却始终不得安宁,心里头像有了一块见不得人的肮脏龌龊之处。   凤玉堂则像看穿了他一样,他厌恶这个感觉。   “那你还气什么?”柳春亭不明白,她见不得李重山这个样子,出主意开解他,“你这样难受,不如我们返身回去杀了凤玉堂。”   李重山一下被气笑了,看着她想教训几句却又没笑够,望着她一派认真的模样,心里却是五味成杂。   他无甚威力道:“以后不能这样。”   柳春亭难得有点儿呆,问道:“不能怎么样?”   “不能随口就说要杀人。”他看她一眼,声音蓦地低下来,“我只愿你温柔一些。”   柳春亭“哼”一声,却也不像往常似的那般有气势,只大声问道:“为什么非得温柔一些?我温柔不起来,我对你还不够温柔吗?”   李重山不自然地将脸转向一边,对着水面道:“你对我是孩子气。”   柳春亭急道:“你这样想?”   李重山却抬手超河上一指:“你看,有人在放灯。”   柳春亭闻言看过去,一艘画舫上几个女子正说笑着,把灯徐徐推进水里。   “什么日子就放河灯?”李重山自言自语。   柳春亭道:“管他什么日子,想放就放呗。”   画舫上的女子放了灯之后却没有走,有人从里头抱出一把琵琶出来,一个女子低着头接过去。   片刻湖上响起乐声,女子唱腔婉转低诉,像是在对谁倾吐心事,她抱着琵琶半倚在船边,刚才还笑着,现在却是一幅郁郁寡欢的样子。   柳春亭听得难受,只想快点走。   李重山却若有所思,脸色也渐渐低沉下去。   柳春亭莫名,她只觉得这女子作怪,若要哭就大声哭,为何要来残害她的耳朵。   她颇为恼怒地看着那抱琵琶的女子,却意外看见一个熟人。   一个男子站在船舱门口痴痴望着女子。   柳春亭一笑,忙指给李重山看:“是广大汤!你看,他还哭呢!”   李重山叹口气,不过他叹得可不是广大汤。   “他不是喜欢池青娥吗?怎么上了花船,还望着这女子哭?”柳春亭问。   李重山奇怪道:“广大汤何时承认喜欢池青娥?”   柳春亭更奇怪:“你没察觉出来?”   李重山疑惑道:“我以为他们俩只是同乡之谊。”   柳春亭道:“池青娥对广大汤倒是同乡之情,所以广大汤才会对我们说实话。”   李重山听得似懂非懂。   “他想我们杀了池青娥呢。”柳春亭坏笑道,“这男人实在是小气。”   李重山道:“也许他也受了骗,池青娥那样的女人,总是害人不浅。”   柳春亭道:“她害死了柳春桥。”   李重山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柳春亭问道:“你什么时候去巴川?”   李重山答:“等把你送回去。”   柳春亭不甘心地问:“就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李重山:“不行,巴川太远又太险。”   他看一眼柳春亭又道:“我会尽快回来。”   柳春亭“嗯”一声。   李重山看她闷闷不乐,故意道:“前段时间教给你的那套剑招你练熟了吗?最近到处奔波,怕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柳春亭果然急起来:“怎么会忘!你当我是傻瓜?我现在就使给你看看!”   她解下腰上的剑——李重山已经将柳春桥的佩剑给了她——就要在这河岸边练起来。   李重山忙拦住她:“这里人多,小心伤着别人。”   柳春亭回头看去,已有几个小孩儿睁大眼睛瞧着她在。   她瞪起眼来,把小孩儿吓得哇哇大哭。   李重山没有办法,拉住她快步走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catchen的地雷! 第10章   一路上柳春亭都跃跃欲试地想抽出剑来耍两招,李重山只一味不许,任她闹也不理睬。   俩人回到客栈休息,准备明日动身离开湖州。   “你家远不远?”柳春亭有许多问题,还没到明天,她却仿佛已经身处路途中了。   李重山说不远,不用坐船,他们还是坐马车。   他心事重重,看着柳春亭再三考虑,眼前出现自己家中的情景,将她置于其中,总令他不能放心。   “不然,我还是送你去药仙谷吧,等我···”他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妥,闭上嘴端起桌上的茶。   “药仙谷是什么地方?”柳春亭却起了兴趣。   李重山心不在焉地答:“公生奇的住所。”   柳春亭大惊小怪:“他住在一个山谷里头?”   李重山点头:“他不爱热闹,喜欢清净,最烦人来人往的交际。”   柳春亭想起当日在柳家的匆匆一瞥,只记得这位神医留着把长胡子,穿得宽大破旧的长衫,样子邋遢,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她本以为他年纪很大。   “我不去他那里。”她提高声音,又强调了一遍,“我不去他那里,我要去你家。”   李重山本来就在犹豫,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彻底打消了要把她送去药仙谷的念头,只是见她这般不情愿有些难忍,他不喜欢看她得意。   他故意道:“药仙谷幽静偏僻,最适合修心养性,正适合你去。”   柳春亭盯着他:“你明知道他讨厌我!”   她气恨又委屈,像是公生奇没道理似的。   李重山本来只是逗趣,见她这样子却突然当真计较起来,他冷静地告诉她:“是你做错了事,他才会讨厌你。”   柳春亭咬着唇,双眼蓄起一层雾气。   李重山看着她,只觉得周身一阵寒冷,像是结了冰,可心头却热得像发了癔症,烧得他口干舌燥,两眼涩然。   他没法再冷静下去,他将春桥的哀嚎暂时忘却了,只能道:“好了,不去就不去。”   柳春亭尖声道:“你骗我!”   李重山摇头,冷淡里带着无奈,他说:“我骗你干什么?我本也没打算送你去药仙谷。”   “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说!”柳春亭犹在警惕。   “我···”李重山叹口气,十分灰心地问,“你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柳春亭不懂自己哪里咄咄逼人了,可看李重山这般示弱她也满意了,她转怒为喜,终于安下心来。   李重山见她擦着眼泪,对着自己笑起来,他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   他说她:“一下哭一下笑,像什么样子。”却是怨怪大于教训。   柳春亭说:“如今只有你能让我哭了。”她还有几分骄傲。   李重山无言以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喜是愁。   柳春亭发狠道:“你若是要把我丢给别人,我宁可跟着你去巴川,就算被毒蛇咬死了,也比待在什么劳什子仙谷强!”   李重山苦笑:“公生奇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知己好友,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待你。”   柳春亭道:“那又如何,他心里还是巴不得杀了我。”   “胡说!”李重山听不下去了,“公生奇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大夫,只救人从不杀人。”   柳春亭忽然望着他笑起来,像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心事。   李重山心跳得都快乱了。   柳春亭问道:“若是有一日他要杀我,你会救我吗?”   李重山看着她答:“当然会救。”他眼神转到桌上的太微剑上,手指不自觉去捻搭在桌沿的剑穗,“我已救过你不止一次。”   柳春亭再没有什么怀疑了,她现下突然觉得,就是药仙谷她也愿意去了。   第二天,俩人吃过早饭就准备离开,没想到刚出客栈门,就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挡在他们面前高喊:“等一等!等一等!”   柳春亭一看他就想笑,她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谷大汤一路跑到这里,这会儿扶着膝盖大喘气,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说道:“我···我找了几家客栈,才找到!”   李重山问:“你找我们何事?”   谷大汤道:“你们不是要找池青娥吗,她昨晚来找我了。”   河上的花灯已经被水打翻了,画舫也也已经靠岸,谷大汤下了船却没有回家,只在岸边踌躇张望。   等方才那抱琵琶的女子下来,见到他却是一喜,垂头叫了声谷大哥,声音含情,面上也是带着羞涩。   谷大汤应了一声,虽他面上也是笑着,心情却不比这女子单纯。   这女子叫作桂婵,弹得一手好琵琶,常被人叫到酒席上去唱曲,谷大汤就是这么认识她的。   桂蝉对他有意,说他是个热心肠的人,说她当时被客人欺负时,他站出来帮她说了话解了围。   谷大汤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过去他喜欢的是池青娥,兼之有些看不起桂蝉的出身,所以对她向来是客气,俩人偶有见面,他也是故作冷淡,生怕她想入非非,叫他帮她赎身,现在经过池青娥一事,他总算觉出桂蝉的好来,桂蝉柔顺,对他一心一意,连看他时都是半低着头,叫他觉得自己高大,充满力量,能定夺她的一切,在池青娥身边时,他是战战兢兢的那个。   “你今晚的琵琶弹得真好,唱得也好听。”谷大汤说。   “可我的嗓子是越来越不行了,唱了这么一会儿就生疼,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说,要将我卖给···”桂蝉哀哀地抬起眼看着他,强作开心道,“日后说不定就见不着了,谷大哥,你要保重。”   谷大汤望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脑子一热咬牙道:“你别着急,我,我会帮你赎身的!”   桂蝉摇头道:“谷大哥,我不能连累你···”   谷大汤胸口升起一片豪气,鼓起勇气握住了她的手,桂婵头垂得更低。   他道:“赎身之后,我就带你回巴川,我们在那里过自己的小日子,什么人都不能糟践你。”   桂蝉抬起头,带着眼泪对他展颜一笑。   谷大汤一路心驰神荡的回了住处,他脑子里全是桂婵的眼泪,一会儿又看到自己和她一起在老家巴川的情景,他思考着自己手头的钱替桂香赎了身之后还剩下多少,不知道能不能在巴川开一家小饭馆?   谷大汤想得笑起来,他打开屋门,一进去却发现桌上的烛灯已经点着了,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谷大汤愣在原地。   “她来找你做什么?”柳春亭站在客栈门口问道。   谷大汤苦笑:“来找我做饭给她吃。”   柳春亭问:“你做了吗?”   谷大汤说:“···我不想做,可是不敢不做。”   他昨夜见到池青娥第一反应就是害怕。   李重山问:“那她现在在哪儿?”   谷大汤答:“昨夜吃完饭她就走了,说要找个地方歇息,今晚再来找我,不过我告诉她,我已经打算离开湖州,回巴川去,她大发雷霆。”   柳春亭了然:“她不要你走。”   谷大汤点头,他怒气冲天:“她怕我走了,没人再给她做饭吃。”   李重山听得直皱眉,池青娥其人倒是如他所料的一般,乖僻邪谬。   “既然如此,你不如早些动身,我暗中跟着你,以防池青娥来寻事。”李重山道。   谷大汤感激不尽,连声道谢。   二人先跟着谷大汤回了他家。   进门后,柳春亭一眼就认出开门的女子就是昨晚画舫上弹琵琶的那位。   那女子看见他们有些惊慌,谷大汤忙低声安慰。   明白他们是来帮忙的之后,女子镇定了些,软语低声的对他们行礼。   谷大汤介绍道:“这是桂婵,她和我一起回巴川。”   事情一目了然,李重山看柳春亭一眼,转头祝二人美满,柳春亭跟着也说了一句好话,却是皮笑肉不笑的。   昨夜等池青娥一走谷大汤就去找桂婵,桂婵自然是答应跟他走的,谷大汤便替她赎身,将她接回了家。   此时谷大汤背上背着一点包袱,牵着桂婵的手,安慰她道:“不要怕,上了船就好了。”   桂婵点头,忍不住扭头朝后面看。   后头不远处跟着他们的那女子立刻看过来,她慌忙回头。   “谷大汤移情别恋得真快。”柳春亭看着前面二人并行的背影说道。   “他及时醒悟是好事。”李重山却是欣慰的。   柳春亭随口道:“池青娥是不是要杀了他?”   李重山面色又严肃起来,皱眉不语。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码头,登船前谷大汤又谢一次柳李二人。   “说不定她已经走了。”谷大汤挺高兴。   桂婵站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话,心里有些好奇,不知谷大汤嘴里的这个人是谁?是男是女?怎么让他如此畏惧?   难道是他的仇家?   桂婵看了一眼他们即将登上的船,不觉有些迟疑。   “你先上去吧。”谷大汤转头看着她。   桂婵回过神,不再犹豫,赶紧扶着他的手上了船。   再怎么样,也比留在这里好。   她站在船头,看谷大汤和那一男一女道别之后上船朝自己走来。   “他们走了吗?”桂婵问。   谷大汤点头,又问她饿不饿,他是个厨子,无论何时只会说这么一句。   桂婵点点头:“有一些,不过还可以忍一忍。”   谷大汤急道:“怎么能忍?我包袱里带了些牛肉干,还有蜜饯,我亲手腌的,都是给你带的。”   他翻出包袱让桂婵捡着吃,又慌里慌张道:“你在这儿待会儿,我去后头问问船夫什么时候走。”   桂婵说好,等他离开,便把手里被他硬塞的蜜饯扔了,她望着摊在地上的包袱,面露嫌恶,这包袱跟谷大汤身上一样,浸着一股油烟汗气。   她正要把包袱捡起来,突然有人蹲下去,捡起了一块蜜饯。   桂婵一看,是个女子。   那女子捡起蜜饯就咬了一口,边嚼边笑道:“不错不错,味道不错。”   桂婵莫名不安。   “谷大汤的蜜饯做得一向好吃,你为什么不吃?”那女子不满道。   桂婵一惊,越发不敢答话。   女子走近一步逼问她:“你们要去哪儿?”   桂婵低头望见这女子腰上别着的一把小刀,细声答道:“···去巴川。”   “巴川···巴川是个好地方呀。”女子似想到了什么,笑起来。   桂婵心里只盼着谷大汤快些回来。   “你喜欢谷大汤什么?”女子问她。   桂婵说不出来。   “你也不喜欢他对不对!”女子喜起来,拍手笑道,“我就说嘛!你长得也不错,怎么会喜欢他!”   手拍了两下,女子神情突然一冷,喜色不见,盯着她道:“你骗他。”   桂婵看见女子手摸上了腰上的刀。   她紧紧掐住手臂,定住神,终于开口道:“我虽不喜欢他,可也是真心想跟他过日子的!”   “真的?”女子面露迟疑,手还放在刀上。   “当然是真的!”桂婵忙点头,“若我骗你就天打雷劈!”   女子半真半假道:“不用雷劈,我现在就可以劈了你。”   桂婵手脚冰冷,再无话可说,正要转身跑时,谷大汤总算从后头过来了。   他一见女子也是吓得不轻,连忙跑到桂婵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你要做什么!”他冲女子叫嚷。   女子气道:“凶什么,我可是好心来送你的。”   桂婵躲在谷大汤身后不敢出声。   女子“哼”一声,不甘不愿道:“我祝你一路顺风,日后等我回了巴川再找你吃饭。”   女子说完就转身要走。   谷大汤脸色惨白,却又忍不住要逞一句威风。   他说:“我不会再做饭给你吃了!”   女子停下,回头看他,先是错愕,继而忿忿地骂了句小气鬼。   “开船喽!”前面船夫喊起号子。   女子再不理他们,脚一蹬,人就如柳絮一般飘到河上,脚尖在水面轻轻几点,飞身到了岸边。   她在岸上对他们挥了挥手才离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 第11章   谷大汤走了,柳春亭和李重山却不能走了,知道了池青娥在湖州,他们总要再去碰碰运气。   只是,要去哪里找她呢?俩人边慢慢往回走着,边想着这个问题。   “不该让谷大汤走,该把他留着守株待兔。”柳春亭开玩笑道,“要不我们现在去把他抓回来吧?”   李重山摇头:“不能强人所难。”   柳春亭道:“不强人所难,那我们就只能在这湖州城瞎转悠了。”   李重山也没什么办法,他转头朝河上望去,所幸船是已经走远了。   柳春亭跟着他转头去看,不料她刚一侧身,旁边就忽然停下个人。   那人本是路过,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站住了,两眼还直直地落在她面上,看得入神。   李重山先发觉,他有些诧异,没有立时动手,因为做出这孟浪行径的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盯着另一个女子痴看,他要怎么办?   幸好柳春亭很快察觉到了,转过身来。   那女子瞧见她正脸,却是有些失望的样子,但又好像松了口气。   柳春亭语气不善道:“你干什么?”   那女子说:“不干什么,方才你侧脸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柳春亭懒得理她,转身就要走。   那女子却还不依不饶,她围着柳春亭转了一圈,试探道:“你是女人吧?”   柳春亭立刻生起气来,要不是李重山在一边,她非得和这女子打起来。   她又羞又急地看向李重山,他脸上却是带着笑意。   李重山其实明白这女子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光从长相来看,没人会看不出来柳春亭是个女子,不过现下她穿着一身男装,头发也绑的是男子样式,而且她不笑不说话时看着傲气凌人,的确不像寻常女子常有的样子。   柳春亭见到他在那儿笑,自己也不怎么气了,只瞪了女子一眼。   女子却一点儿也不当回事儿,还在她面前站着不走,左右看她,眼里一时迷惑一时怀疑。   “侧脸的确是有点儿像···”她喃喃自语。   柳春亭冷哼一声,她也在看这女子。   这女子长得一张圆长脸,皮肤白,眉眼分明,乍一看是气质温婉的佳人,年纪大概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不过再一瞧,她却有瞧出点儿不同来,这女子的神情却和长相恰恰相反,带着一股泼乱的风情,这又让人不能确定她的年纪了。   “你看什么?”女子察觉到柳春亭的目光,还有些不太高兴。   这女子说话呛人,一听就知道平时是个什么脾性,柳春亭头一次遇到气焰比自己还嚣张的人,怒极反笑,她说:“你管我看什么。”   她一凶,这女子的气焰又低下去,只目光闪烁地看着她,样子是又怕又心虚。   柳春亭被她这反应弄得没有章法对付,也不愿再跟她纠缠,扭头就走。   谁知那女子竟然跟在了她身后。   柳春亭默不作声,李重山见她眉毛都快竖起来。   李重山怕她冲动,忙开口道:“这位姑娘是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摇头:“没什么事。”   “那你为何跟着我们?”   女子问:“你们去哪儿?”   李重山道:“去吃饭。”   女子说:“我也是去吃饭。”   李重山一笑,说:“好,那你先请。”   他拉着脸色阴沉的柳春亭让开,让女子先走。   女子却不动,她站在原地皱起眉,突然扮出一脸可怜相道:“其实是我的钱被人偷了,现在身无分文,我看你俩不像坏人,所以才想求你们帮帮忙···”   李重山淡淡道:“姑娘要我们帮什么?”   女子捂着脸做啜泣状,偷偷看他,说道:“请我吃顿饭就行。”   “吃完饭你就走?”李重山看着她。   女子藏住窃喜,点点头。   “她在骗人!”柳春亭凑近李重山,低声朝他嚷。   李重山一派淡定:“我知道她在骗人。”   柳春亭怒道:“那你还请她吃饭!”   李重山说:“她要是个男子我就把他打跑,可她是个女子,又没有做什么,我难道提剑去杀她?”   就该杀了她!   柳春亭把这句话咽回肚子里去,她知道这么说李重山肯定又要生气。   她回头去看,那女子还在盯着她看。   她气得直跺脚,又无计可施,只得狠狠瞪了李重山一眼。   她一瞪李重山倒还笑起来,他说:“她可是你惹来的,我是在替你解决麻烦呀,怎么还生起我的气来了?”   “我没生你的气!”柳春亭喊,脸上又怨愤起来。   她听见李重山叹气,只好低头闷声不响地走路。   三人一起回了客栈。   李重山喊来小二点菜,柳春亭看也不看坐在对面的女子,只低头看着桌子。   “你真是个好人。”那女子忽然说话。   柳春亭猛地一抬头,正望见她对着李重山笑。   李重山看了女子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   柳春亭看看二人,忽然道:“刚刚过来的时候,门口街上有个卖饼子的摊,我想吃。”柳春亭对李重山软语轻笑道,“你帮我去买一个行不行?”   李重山有些犹豫,他怕他一走柳春亭就要动手。   “要不我去帮你买吧?他像是不想去。”女子插嘴道。   柳春亭笑道:“你不是钱被偷了吗?”   女子委屈说:“是啊,不是你给钱我买嘛?”她朝柳春亭伸出手。   柳春亭又看向李重山,李重山轻声道:“你不胡闹,我就去给你买。”   柳春亭点点头。   李重山站起身,又嘱咐一句:“乖乖等我回来。”   柳春亭还未说话,那女子就说:“好,你快点回来。”   她楚楚可怜地看了一眼柳春亭。   柳春亭手把剑攥紧,面上还是笑着。   李重山看在眼里,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似是安抚,接着就走了出去。   他一走,那女子就立即变了张脸,得意扬扬地对柳春亭道:“我早看出来了,你喜欢他是不是?”   柳春亭脸色冷淡,问道:“你要干什么?”   女子一笑:“不干什么,逗一逗你而已,我才看不上这种老古板,一看就爱教训人,不过我看他对我倒像是有意。”   柳春亭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直把对面那女子笑得恼怒起来。   “你不信?你看他都舍不得对我动手,还请我吃饭?这还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女子冷哼一声,面露不屑道,“世上的男人都是如此,见着好看的女子就心软,最是不要脸。”她看着柳春亭,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长得也不错,可是还不如我,虽然我还没遇到,不过想来这世上比我好看的女子总要有几个吧?若是让你的意中人碰上的话,难保他不变心,不过我有个法子。”女子热心得很,居然给她出起了注意,她娇声道:“你可以把她们都杀掉,这样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不知为何,柳春亭突然觉得她没刚才那么讨厌了。   她问女子:“你杀过几个?”   女子摇摇头:“一个都没杀过,一是没遇见过,二是···我看上的人绝不会变心。”   “那是什么样的人?”柳春亭真有些好奇。   女子却忽然沮丧起来:“唉,他嘛,他还真不好说是个怎样的人呢···”   柳春亭问:“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喜欢吗?”   女子道:“我有时也觉得奇怪,我未见他时觉得自己对他了如指掌,可是一见面,听他说一句话,我就又觉得,自己对他一无所知了。”   柳春亭道:“那还真是奇怪得很。”   女子问她:“你从未这样过吗?”   柳春亭摇摇头:“没有。”   女子一拍手:“那你就不是真的喜欢他!”   柳春亭立即否认,她又觉得着女子在胡说了。   女子却煞有介事:“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不要上了他的当。”   柳春亭不解:“怎么是上了他的当?他又没有骗我?”   女子问:“那是你骗他?”   柳春亭答:“我也没有骗他,为何非要骗?”   女子翻着眼皮嚷道:“哼,看你这幅样子,原来也这么笨,我告诉你,这种事本来就是一个骗人,一个受骗。”   柳春亭被她说得头都要晕了。   女子却开心得很,看了她几眼,却又突然丧气起来。   “我要走了。”女子说,“这里已没有什么好玩儿的了。”   柳春亭问:“你要去哪儿?”   女子想了想说:“找他去,不知道他还生不生我的气?我做了件错事。”   女子难得露出点担忧的样子,还叹了口气。   柳春亭看了有些滑稽,虽则她们刚认识不久,但她却觉得,女子这幅样子很不常见。   女子站起来就要走,柳春亭来不及多想忙问道:“你叫什么?要是我以后想找你,要去哪里?”她只是觉得这女子说话有意思。   女子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儿找我,我总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不过我是巴川人,日后说不定还是要回去,你就去巴川找我吧。”   “巴川人?”柳春亭一笑,“湖州看来有不少巴川人,我今日刚送走一个巴川的厨子。”   “厨子?是不是叫谷大汤?”女子一脸惊喜。   柳春亭眼光一聚,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   她笑着看女子,又问了一遍:“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道:“我叫池青娥。”   女子话音刚落,柳春亭便拔剑向她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 第12章   池青娥手一撑,人跳上桌子,躲过了这一剑,抬起脚朝柳春亭面上踢去。   柳春亭弯腰避过,手抓住桌沿,将桌子掀倒。   池青娥翩翩落到地上,又惊又怒道:“你做什么?!”   柳春亭却不做声,只盯着她又举起剑,偏偏此时手腕却被人擒住了。   她回头一看,李重山脸上隐带着怒气,似是想要责备她一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柳春亭挣脱不得,急道:“她就是池青娥!”   李重山一愣,转头看向女子。   池青娥昂头怒道:“我是池青娥又怎样?我又没招惹你!凭什么拿剑对我!”   柳春亭冷笑:“凭什么,凭我姓柳!”   “柳?”池青娥怔住,连声问道,“你姓柳?柳春桥是你什么人?”   李重山松开了柳春亭,答道:“她是柳春桥的妹妹,我是柳春桥的师父。”   “你就是李重山?”池青娥打量着他,撇撇嘴道,“哦,我知道了,你们是来替他出气的。”   柳春亭突然逼近,池青娥连忙后退,她脚一蹬,人就飞就上了二楼。   她站在栏杆上喊道:“我与你哥哥的恩怨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打也是我和他打,你干嘛多管闲事!”   柳春亭穷追不舍,在桌子间跃跳几步,也跟了上去。   但她的脚下功夫不如池青娥稳,李重山看她一手抱着柱子,一边与池青娥缠斗,人立在细细的栏杆上,不由得担心,连忙飞身上去。   见他过来了,池青娥连忙收手退开,她大喊大叫,不服气道:“你们两个打一个是什么意思?李重山你以大欺小!我怎么打得赢你,你存心要我的命!”   柳春亭道:“就是要你的命!”   池青娥气得直跳:“你们···你们欺人太盛!我不过是砍了柳春桥一刀,凭什么要我拿命偿!”   李重山将柳春亭拦在身后,转头对池青娥道:“春桥死了。”   池青娥像没听清似的,朝他走了一步问道:“你说什么?”   “他死了,你的那一刀要了他的命。”柳春亭说。   李重山没有说话,他望着池青娥,自觉此刻自己同她也是一样的恍然,像是回到了刚走进那间屋里,看见春桥胸口上插着剑的时候。   “杀人偿命,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重山看了看柳春亭,她脸色冷静,语气稳重。   池青娥喃喃道:“怎么可能会死?我就刺了他一刀啊?”她比划着,不知道是想形容那把刀有多小,还是那伤口有多深。   她低下头,沉思片刻,忽然抬头看着柳春亭,恶狠狠道:“你骗我是不是?”   李重山正要开口,池青娥人却忽然从栏杆上往下一跳,她落到了楼下立刻就往外跑。   俩人连忙追出去。   池青娥却已经不见踪影了。   Hela二人站在街上,茫然四顾。   柳春亭埋怨李重山,她说:“刚才若你不拦我,我早就将她杀了,她打不过我。”   李重山说:“她轻功极佳。”   “所以才这么会跑。”柳春亭忿忿道。   李重山迟疑了片刻,开口道:“刚才听她说话,我看她并不是有心要害死春桥。”   “有心无心柳春桥都是因她而死。”柳春亭不解地看着他,“难道你要放过她不成?”   李重山没有说话。   柳春亭看了他半天,忽然把剑一收,转身就往回走。   街上人声鼎沸,李重山看着她的背影,却觉得四周一片寂静,只脑子里有一丝魔音似的嘶鸣,始终缠绕不去。   柳春亭没到自己屋子里坐,而是去了李重山的房间,她抢先跑回来,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独自生闷气。   李重山推开门就对上了她的眼,他不知为何竟然笑了起来。   柳春亭忍不住了,问道:“你为什么不杀她?”   她想到了池青娥说的那些可笑话,她虽觉得可笑,可见着李重山这样的反应,心里又有一丝慌张。   李重山回身关上门,他发现即使只是这么短短一瞬,在面对她和背对她时,他却是两种心情。   “你觉得她长得好看,是不是?”身后柳春亭问。   这个问题十分可笑,李重山莫名松了口气,他走到她对面,笑道:“她长得如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柳春亭道:“你对她心软了。”   李重山摇头:“并非如此。”   “那你为何要放过她?”   “我并未说过要放过她。”他心口不一。   柳春亭却毫不怀疑,终于放下心来。   “那我们接着去哪里找她?”她忽然想到池青娥说的话,忙道,“我猜她要回去找骆一峰。”   李重山说:“好,那我们就去找骆一峰。”   俩人又从湖州返去骆一峰家里,这一次路途上气氛却不似上次来时那么惶急沉重。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车夫是个有些奇怪的人,他不愿意拿鞭子抽马,马走着走着会停下来,他就下车来凑到马旁边说话,像是劝它们,柳春亭听到他说,“送完他们就可以回去吃点好的了”还有什么,“到了地方带就你们去洗个澡”。   李重山听得入神,柳春亭却有些恼,觉得是在耽误时间。   “这么慢。”她故意在车里大声说话,“早知道不如骑马去。”   外面没动静,车夫像聋了一样,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李重山说:“我却觉得很有意思。”   柳春亭不耐烦得很:“哪里有意思?今晚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   李重山却很淡定,他说:“总会到的。”   柳春亭还是着急:“要是池青娥走了怎么办?”   李重山没有回答,他下了车走到马夫身边和他说起话来。   不知为何,柳春亭今次有一种阴差阳错,要遭戏弄的强烈预感。   事情果然如她所料。   第二日一大早,他们刚到骆家,骆一峰就说池青娥来过   “她什么时候来的?”柳春亭忙问。   骆一峰答:“昨晚。”   柳春亭立刻看向李重山,她早就说过那个车夫误事,要不是他,他们本该也是昨晚到的。   李重山问骆一峰池青娥找他做什么。   骆一峰答:“她问我春桥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看着脸色不佳的柳春亭,小心问道:“你遇到她了?”   柳春亭只“嗯”了一声。   骆一峰忙道:“我已和她说清楚了。”   柳春亭冷冷瞟了他一眼,骆一峰忽然怕起来,像兜头被浇了一桶冷水。   李重山问:“她还说了什么?”   骆一峰不知所措道:“没有说什么了···”   李重山便叫他回家,骆一峰恋恋不舍地走了,他虽想邀他们去自己家里住,却又不敢开口,不光是因为李重山脸色严厉,也因为柳春亭态度冷淡,她这回看他的眼神都和上次不同,这让他有些胆怯,也清醒了一些。   他不知道池青娥和他们说了什么,他也不想去问。   昨夜他从梦中被人推醒,睁开眼就看见池青娥站在床边,脸色青白,女鬼一样,身上寒气沁人,把他吓得不轻,差点高喊救命。   池青娥先是问他,那日到底是不是他叫柳春桥来找她的,他连忙否认,说明是柳春桥自己非要去的,与他无关,然后她又问他,春桥是不是死了,他说是。   池青娥冷笑说:“那真是他自己活该。”   他当时本想指责她一两句,却实在不敢开口。   最后他只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后他们两不相干。   “春桥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会再见你,他师父正到处找你,你,你还是快逃吧!”   池青娥听完后一脚踢倒了他屋子里的屏风,又打了他一巴掌才走。   他后半夜再也没有睡着,只关紧门窗,举着烛台,在床上坐了一夜。   骆一峰坚信昨夜就是今生最后一次见到池青娥了,今后他将再也不会提起这个名字。   柳春亭这次和骆一峰有同感,她和李重山说:“我感觉,我们再也找不到池青娥了。”   事实上,上次池青娥也不是他们找到的,是她自己送到他们跟前的。   李重山却说不会,他这时候反倒突然乐观起来,他说:“最不济就去巴川找她。”   柳春亭没说话,她阴沉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得不耐烦,她甚至暗暗觉得李重山根本不想杀池青娥了,或许在他心里害死柳春桥的人并不是池青娥。她抬头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犹疑和暗憎,他已经很久不曾用过去那种神情看她了,他愈发的温和,总像是要感化她。   李重山说:“明天我们就回家。”   “回家?”她还需要去他家吗?难道他真的要去巴川?真的决意要杀池青娥?   柳春亭神色和缓了些。   李重山点头:“本就说好的。”   柳春亭终于笑起来,他这句话说得及时,令她满意,再慢一点她就要开口逼问他了,她只要听真话,她的真心是容不得一点儿敷衍的。   李重山一边应付着重又活泼起来的柳春亭,一边在心里累积起新的警惕。   一直以来,他总是一面怀疑一面又为她开脱,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他做得越来越容易,又似乎越来越难。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感谢lol,大鱼的营养液。 第13章   13   二人待了一日便要走,这回骆一峰没来送他们,途中经过药仙谷,李重山便打算去看看公生奇。   药仙谷本来不叫这个名,只是一个无名山谷,这名字是公生奇住进去之后才叫响的。公生奇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虽然人人都知道他住在哪儿,但敢去打扰他的人却没几个,且药仙谷内迷障重重,一不小心被什么毒花针草刺到就是倒霉了。   不过李重山并不是很怕,他早就来过不止一回。   二人牵着马在谷口伫足,李重山再三告诫她:“待会儿你就跟在我后头,不要乱走。”   柳春亭点点头,朝里头张望着,一脸雀跃,像是来游山玩水来了。   李重山拿剑拨开谷口处的丛生的杂草,一手攥着缰绳,小心迈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看柳春亭。   二人走过一段昏暗的山间狭道,一直紧密挨挤的山势终于错开,光线也明亮了许多,一条溪流穿拂而来,溪流两边是一片片散布的花丛,清风里夹着一股香气,再远处若影若现的有三栋茅屋。   柳春亭忍不住赞叹:“倒真是个好地方。”   李重山却无心欣赏,只叮嘱说:“溪水两旁的花草不要碰。”   柳春亭应了一声,又拍了拍有些不安马儿。   二人继续往里走。   李重山低着头,仔细分辨着脚下的路径,柳春亭则紧跟着他,她也尝试记记路,她发现隔几步就会摆着几块碎石头。   他们跨过溪流走到另一侧时,柳春亭的马忽然一脚踏进了溪水里,许是溪水太凉,马昂头嘶鸣一声猛地挣扎起来,柳春亭猝不及防,缰绳从手中滑落,她连忙去抓,却没来得及,马调头朝最近一片花丛中跑去,柳春亭一时情急,也跟着跑进去。   “别去!”李重山喊。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闷响,马儿已经倒在了花丛深处。   柳春亭连忙停下,她一只脚已经踏进花丛中,这花长得快到她膝盖,花瓣有四片,俱为白色,隋圆状,顶端细尖,这花样子平平,只有一点不寻常,就是这个花瓣看上去不像一般花瓣那般柔软,边角却是越看越锋利。   “这花有毒?”柳春亭问,“毒得死人吗?”   “不要胡说。”李重山语气镇定。   “那就好。”柳春亭看着前头倒下的马匹本来心里还有些没底,可听着李重山这么说就放下心来。   李重山正朝她走来,他的表情可不如他的语气镇定,幸好柳春亭背对着他看不到。   “左脚先朝后挪三寸。”李重山在她身后说,“右脚朝左挪五寸,脚不要抬起来,从左边的空隙里退出来。”   柳春亭按着他说的慢慢把陷进花丛的那只脚拖了出来。   “马怎么办?”她问。   “先让它在里头躺着,等会儿进去叫公生奇想办法。”李重山看着她,“你可有什么不适?”   柳春亭摇摇头,好奇道:“这些野花到底有什么古怪?”   李重山说:“这些并不是野花,是公生奇做的药杆,你没发现它们都是一般齐的吗?”   柳春亭连忙去看,果然这些“花丛”都是一般大小高矮。   “这些花瓣是什么做的?”她又问,想倾身去看,李重山却把她拉住了。   他道:“别离太近,这花瓣是药丸捏的。”   柳春亭啧啧称奇:“手艺这么好,怎么不去捏泥人。”   李重山被她逗得笑起来,他想了想说:“他更喜欢缝人皮。”   柳春亭朝前头看了一眼,苦着脸道:“我不想再走了。”   李重山笑道:“那可不行。”   他重又牵起马,让柳春亭牵着他的衣袖跟在后头。   俩人总算走过花丛,来到了茅屋跟前。   李重山走过去敲门,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小童开了门,他脸胖头圆,长得宽壮,不过个子却还没到李重山的腰。   “李师伯?你怎么来了?”小童嘴上亲热,脸上却并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柳春亭听得直摇头,这一路走来李重山的辈份真是越来越大。   “绿牙,你师父呢?”李重山问。   “师父在屋子里呢!”绿牙答,接着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突然大喊起来:“师父!李师伯来了!”   柳春亭被他的嗓儿门吓了一跳,她捂着耳朵,看着这个懒散的小童喊完这一嗓子就打着哈欠说:“我要去睡觉了,李师伯你去找我师父吧。”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这边门一关,右侧隔了不远的茅屋就传来声音。   公生奇也是拉开嗓门喊:“重山你自己过来,门是开的!”   这样的待客之道,柳春亭是见所未见,李重山习以为常,他还道:“公生奇怕冷,现下肯定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没起来呢。”   等他们推门进去,柳春亭一看,公生奇果然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没有躺,而是很出息地,坐在了床上。   公生奇看见李重山先是一喜,可等看清他身后跟着的人时,又是一惊。   他怎么带着这么个恶煞凶神来找他了!   他把被子裹得更紧,只瓮声瓮气地说:“重山,能不能帮我升个火?”   李重山坐都来不及坐,应道:“好,我出去捡点柴。”   看他这驾轻就熟的模样,想来不是第一次帮这个忙了,柳春亭忙道:“我也去。”   李重山看看公生奇,点头说好。   李重山带她绕到屋后,这里已经放着不少砍好的木柴,李重山却皱起眉毛说:“这还是我去年给他砍来的,我叫他拿块油布遮住,他就这么光秃秃的放着,不知道被雨泡烂了没有?”   柳春亭听得直笑:“你对他未免太照顾了。”   李重山道:“不照顾他他就要被冻死了,他手无缚鸡之力,这里又偏僻,绿牙也太小……”   “为何不请仆人?”柳春亭问。   “他不喜人多。”   他弯腰在柴堆里翻找了一番,总算捡了一些看起来能烧的,干脆全抱进了屋。公生奇就坐在床上,看着他把火生起来,又因为这茅屋漏风,又央他去找了些布块钉在风口上。   “再把我这门修修。”公生奇喊。   李重山虽看着无奈,但无所不应,脾气极好。   柳春亭坐在火盆旁边对着床上发号施令的公生奇微微一笑。   公生奇神色冷淡。   等李重山终于忙完,柳春亭拉着他坐下,屋子里只有一个凳子,她就只得站在他身旁。   李重山注意到便又站起来说:“你坐吧,我去绿牙屋子里再搬一个凳子过来。”   柳春亭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站着就好。”   李重山不肯,柳春亭拗不过他,干脆自己跑去搬了。   她一走,公生奇就问:“你怎么跟她一路了?”   李重山便把前因后果简略地说了一遍。   公生奇听完却叹:“你就是心软。”   李重山道:“也不光是心软,我如今在教她剑法,她确实比春桥有天赋……”他神色复杂。   公生奇不做声。   李重山又道:“而且她现在已经变了许多,再不似过去了。”   公生奇心道,不过是装乖。   他刚才在一旁看了半天,这凶神对李重山言听计从,他也对她颇多容忍。不说他对李重山的了解,只看二人的相处,他都能看出一丝怪异来。   他问道:“那你现在认了她做徒弟?”   李重山点头,后又摇头。   “什么意思?不做徒弟你为何教她功夫?”公生奇着急了。   李重山道:“她一直耿耿于怀当初我收了春桥没有收她,许多事也因此而起。”   公生奇挪坐到床沿急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若是真心爱才,就该堂堂正正收她为徒,做她恩师,授业解惑,如今这样稀里糊涂的让她跟在你身边,你是怎么想的?”   李重山望着炭盆里烧得渐旺的火堆,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公生奇傻了眼,没想到李重山居然有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正要开口,柳春亭恰巧推门进来了。   李重山抬头看去,她手里端着凳子,对他一笑,却是极其无害天真的模样。   公生奇又看了眼李重山,心道不妙。   柳春亭把椅子放到李重山身边,坐下时俩人衣袖都快挨在了一起。   还是李重山注意到公生奇的眼神,有些不自在,这才不着痕迹地往边上让了让。   柳春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公生奇。   公生奇咳嗽一声,装作烤火,低头避过了她的眼神。   柳春亭心里冷笑。   刚才在屋外她听见了公生奇的话,这人果然对她意见不小,还想说动李重山,真是多管闲事。可李重山显然把他看得极重,她不好当面和他闹翻,只得忍耐下来。   柳春亭又朝李重山看一眼,暗红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抬头看过来,她又迅速地垂下眼。   她知道怎么让他难受,也知道怎么让他开心。   她现在想让他难受一会儿,因为他刚才也让她难受了一会儿,她是个瑕疵必报的人,他早就知道的。   公生奇边烤着火,边偷偷注意着底下二人的动静。   他见李重山有些愁苦似地望着柳春亭欲言又止,心里是又惊又气,当然是惊大于气的,只觉得这事儿十分没道理,十分胡扯。   不行,他需得好好跟他谈一谈!   “今晚你们不如就在这里休息吧。”公生奇突然开口道,“重山你就跟我一起,柳姑娘可去隔壁屋子里休息。”   柳春亭笑道:“不知绿牙睡相好不好。”   李重山道:“乱说,绿牙虽小,总归男女有别,怎么能让你去和他住?”   他说着溏淉篜里看向公生奇,脸上隐有不满。   “绿牙才十岁。”公生奇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看绿牙就是个小娃儿,不知道李重山是在别什么。   李重山不理,又问道:“你不是还有一间空屋子?”   公生奇点头:“有是有,可那屋子从未住过人,里头什么都没有。”   李重山起身道:“我去想办法。”   柳春亭坐着没动。   李重山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跟我一道去看看,总是你要住一晚的地方。”   柳春亭低着头道:“我一晚不睡也没什么。”   李重山看着她不说话,人看上去像是迷糊了一般,他用手撑着门,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吹得火光动摇,公生奇瑟瑟发抖。   霎时间,屋子里静得只听得见木柴烧的噼啪作响。   柳春亭这才慢腾腾地站起来,出去之前,她对着公生奇一笑,尽是得意嘲讽。   只把公生奇气得把被子一裹,又躺回床上去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感谢lincey的营养液。 第14章   14   另一间茅屋里果然什么都没有,屋顶还破了个大洞,根本没有办法住人。   李重山说:“看来今晚只有让绿牙过来跟我们挤一挤。”他忽而笑起来,说:“听公生奇说绿牙有梦游症,曾半夜来敲他的门,把他吓得不轻。”   柳春亭在他的话音里,默不作声地沿着屋子的四壁走着,踩碎了地上的粒粒干土之后才开口道:“若是你讨厌我,叫我走便是,只要你说,我就会走,一刻都不会留,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李重山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他以为自己昏昏然了,但是看她却又感觉异常清晰,她一双刺泠泠的眼睛几乎是越逼越近。   “我并未让你走。”他避重就轻。   “你为什么教我武功。”柳春亭停在屋内的一角,抬头看他。   他们各处在一把剑的峰和底,一个一再激进,一个却无路可退。   “因为我不想见你白白浪费天赋,更不愿让你走上歪路。”   “那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他张口结舌,面上的惊慌神色一闪而过,只勉力维持了镇定,“你毕竟是春桥的亲人。”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响起的嘶嚎令他不敢细听,怕听出里头的嘲讽和怒气。   “但我杀了他,李重山,你真的不怪我吗?”她前所未有的执着,再三询问他,“要是你为此耿耿于怀,就坦荡地告诉我,我绝不会纠缠一个恨我的人。”   李重山哀求她住口似的:“一切自有天意,春桥的死也许在我收他为徒时就注定了。”   柳春亭道:“是了,若你当时收下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她说完就看到他松了口气,他又找到了一个可接受的理由,但他脸上却并无松快之意,反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忍耐地直视着她,恨她为什么要问这么深。   柳春亭右手在身后握紧,她轻笑道:“那好,你现在就收我为徒。”   “···我已经在教你武功。”   “不是这样。”柳春亭摇头,“要你坐上首,我敬你一杯茶,跪下来给你磕头,再叫你一声师父,今后我与你之间就是师徒之情,我保证会做个比柳春桥更乖巧的徒弟。”   李重山不应声,他眼前却已似出现这个画面,脸上也像被她泼了杯热茶。   “不行!”他脱口而出,用厌恨掩盖心虚。   “不行?”柳春亭冷眼看他。   “我绝不会做你的师父。”   “为什么?难道你有私心,不愿倾力教我?”柳春亭故意说。   李重山不回答,她这么想才好,这个理由其实更合情理。   柳春亭见他眼神躲闪,宁愿让她胡乱揣测他的的为人,也不肯说句实话,吐一分真心,她心头越来越冷。   她讽刺道:“你当我真的那么想学你的功夫?一把破剑不值得我为它受委屈,你这么藏头露尾,遮遮掩掩,像是我多么见不得人似的,你不承认吗?”   李重山直觉她声音似咒语,一句一句把难逃的厄运加诸在他身上。   “你太任性了!”他佯怒地指责她。   “不收我为徒我就走。”柳春亭冷言冷语,一步不让。   李重山此时毫无对策,他能怎么办呢?当初拦下柳自平的剑,解开了她的绳子时,他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了,他瞒不了自己,他早在朝夕相处中渐渐失去了防卫。   不如就收她为徒罢了,也是断了他的退路。   “好,我收你。”他咬紧牙,生出一种壮士断腕的斗志,只觉得此生最难过的一关就在此了。他不能给时间让自己犹豫,急切道:“明日就在药仙谷里让公生奇做个见证,你来敬我茶,磕头拜师,规矩做全,日后……我也会像教导春桥一样教导你。”   柳春亭应了一声好,对他一笑就朝外头走。   她脚步又快又急,面上有决绝之意。   李重山不愿意再多想,却又在她经过身边时忍不住问:“你真想叫我师父吗?”   柳春亭停下来,转头看他:“过去想,现在不。”   李重山双目定定望住她,只觉得自己能一直看下去,看到这茅屋倒塌,看到自己的心变成石头,再碎成细沙。   “从你救我那刻起,我就不打算做你徒弟了,我从来不骗人,可你……”她言止于此,不信他真的不明白。   “只是因为我救了你?”李重山觉得此刻自己和话本上的闺怨女子没什么两样,满心的怀疑和计较,对她尽是苛求贪心。   柳春亭答:“所有人都厌我憎我,恨不得我死的时候,你救了我。”   “若是当日是别人救你的话···”   “没有别人,天注定,当日只有你在我身边,你不是说一切自有天意吗?为何你不信我们也是天意?”   柳春亭说完就走,李重山站在屋内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从他耳边消失。   等他从茅屋里出来时柳春亭已经不见踪影,他回到公生奇的住处也不见她,便只以为她是去了绿牙的屋子。   公生奇的屋子里充斥着木头烧出的干气,李重山走过去坐下,见火势衰弱,又捡起一块木头扔了进去。   公生奇本来背对着门口躺着,闭着眼,人是半寐半醒,听见动静猛一回头,看见是他便翻身起来,边打着哈欠边问道:“你们干嘛去了?怎么这么半天才回来?”   李重山没有回答,只呆呆看着火苗。   “怎么了?”公生奇见状不对,忙问。   李重山终于开口道:“明日你来做个见证,我要正式收柳春亭为徒。”   公生奇喜道:“你们说好了?”   李重山点头,低声道:“唯有如此了···”   公生奇看他这样,心里已经明白了。   他再也憋不住了,说道:“什么叫唯有如此?重山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李重山道:“我又何尝不是。”   公生奇瞪着眼问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柳春亭动心了?”   李重山摇头道:“我能说出她千般不好,怎能为她动心?”   公生奇气得拍床:“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犯糊涂!世上好女子千千万,你,你怎么能喜欢一个妖女!”   李重山说不出话来,被妖女两个字打得失魂落魄,忽然想起柳春亭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他日后定会爱上一个妖女。   她早就料到了他有今日,她跟他走时就看透了他的心。   公生奇苦口劝道:“重山,我了解你,你是最坚定最公正的一个人,心境纯然,总是慎重再慎重,不愿意行差踏错一步,宁可人负我不愿我负人,柳春亭呢?她能因一时斗气就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根本就是心肠歹毒,又自私自利,她与你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她与你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你若是和她在一起,难保有一日不被她牵累,我怕你到时后悔啊!”   李重山沉默半晌才道:“···她不是因斗气杀死春桥的。”   公生奇骂道:“你还为她开脱!不管她为何杀死春桥,她就是弑亲!就是大逆不道,违背人伦!只这一桩就能说明她不是你与你相配的良人,我看你是失心疯了,真恨不得给你灌点药!”   李重山默不作声。   公生奇气呼呼道:“我看啊,你也别收她做什么徒弟了,日日放在眼前你更抵不住!不如就放她走!再不见她!”   李重山道:“可她已经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无处可去就到我这儿来!”公生奇赌气道。   李重山摇头:“你管不住她。”   公生奇怒道:“怎么管不住!你怕是忘了我是谁!再不济我就给她下毒!不听话就不给她解药!”   “万万不可!”李重山当了真。   “你!”公生奇看他这慌张样真是气得胸口疼,他骂也不知道怎么骂了,只嘴里不断喃喃,“疯了疯了···”   李重山也无话可说,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去叫绿牙过来。”   公生奇抚着胸口,懒得理他。   李重山推门出去,走到绿牙屋外敲门,绿牙睡眼朦胧地打开门,还没等他说话,就先开口道:“李师伯,刚才那个姐姐让我告诉你,她先走了。”李重山一惊,话都来不及说就朝谷口奔去。   天幕已经薄薄地罩上了一层黑纱,月亮凄冷地挂在一隅,这时候再不信里头住着什么仙子玉兔,更像是储满了高山上的积雪和天下最伤心人的泪。   溪水潺潺流过,两旁的“花丛”中一片寂静,柳春亭的马匹的静静地躺在其中。   李重山突然停下来,他再定睛一看,发现马匹里侧还躺着一个人。   是柳春亭!   李重山忙过去,此刻顾不上其他,先将她抱到了公生奇的屋子里。   公生奇被他吓了一跳,怎么好好地出去,抱着个人回来,   李重山脸色沉沉道:“她被你的药花毒倒了。”   “啊?”他手忙脚乱的从床上下来,让李重山把人平放,“好好的她怎么会中我的机关?”他问李重山,李重山却只是望着柳春亭,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公生奇叹口气,只得道:“你先退开,让我看一看,我这外头的毒又毒不死人,你不必担心。”   李重山问道:“来时我们的马也突然倒了,你究竟在溪水里边放了什么?”   一旁被师父叫过来,还揉着眼睛的绿牙答道:“溪水里没有放毒,是那些药花,里头有股味道,人闻不到,马鼻子比人灵多了,它肯定是被熏晕过去了。”   “那她是怎么回事?”李重山问,床上的柳春亭仍闭着眼。   “她是被药花刺破了皮,中毒了。”公生奇拉起柳春亭的手掌给它看,他冷冷道,“她是故意弄伤自己的。”   李重山看着她掌中细密斑斓的伤口,一看就知是故意抓握锐物造成的,他胸口一阵闷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了柳春亭的脸。   公生奇冷哼一声,转身对绿牙道:“走,跟我去熬药。”   绿牙还懵懵懂懂,追问道:“故意的?师父,她为什么要故意弄伤自己啊?”   公生奇斜睨一眼身旁失魂落魄的李重山,说道:“失心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感谢南桃柚子的地雷。   提前更了,再请三天假,下周四见。 第15章   昏暗的屋子里浮动着一股恶臭,柳春桥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仿佛从未闭上过,他不想靠近,却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   “师父。”春桥仍望着屋顶,开口叫他,“师父为何不救我?”   他摇头,说的话却是自己都听不清,春桥又问:“师父为何不救我?师父为何不替我报仇?”   报仇?他要怎么替他报仇?   “杀了她。”柳春桥听到了他的心声,猛然转头看向他,张开嘴大声吼叫起来,目眦欲裂,两眼瞪得如黑洞一般。   杀了她!排山倒海的嘶吼朝他袭来。   他怕得不敢作答,想逃却动弹不得。   “醒醒,重山,醒醒。”   李重山睁开眼,公生奇正轻拍他的肩。   “你刚才在发抖,气也喘得很急。”公生奇道,见他转醒才坐回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些药草。   李重山抹掉额上的汗,轻描淡写道:“做了个噩梦而已。”   幸好公生奇没有问是什么梦,也许他心知肚明。   李重山转头看了看床上的人,有些焦急道:“她怎么还没醒?”   公生奇没好气道:“若不信我你就带她去别处。”   李重山无奈一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公生奇不理他,只专心摆弄着手边的药草。   李重山起身走到床边去看柳春亭,她神色平静,若不是知道她是中了毒,只以为她是睡得太沉。   李重山碰了碰她的手,她指尖冰凉,他张开手掌将她的手包住,做得十分自然,心头也是一种静悄悄的喜悦,这时只想她快点醒过来。   公生奇在后头看着,心里虽然不快,可也不能真去做个大棒,且李重山明显打不醒了,他又何苦絮絮叨叨的非要去惹他嫌。世上的痴男怨女大多是人逼的,他虽没谈过情,可也听说了不少故事,顺遂如愿的常相看两生厌,横遭阻隔的往往成了佳话传奇。   这样想了一通,公生奇逼自己先放宽了心,他轻咳了一声起身走过去,不过仍垮着个脸。   “让开,我给她上药。”   李重山松开手,站到一边。   公生奇坐下,摊开柳春亭的右手,将捣碎的药草敷在她的伤口上。   他说:“待会儿等绿牙把药熬好,灌她喝下去就好了。”   李重山道:“我来喂她。”   公生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倒没有再说什么。   过会儿绿牙端着药进来后,李重山就把碗接过去了,绿牙瞅瞅师父,见他不出声也乐得偷懒。   他站到一旁,看李师伯接过碗却先放在床边,先将床上躺着的姐姐扶起来,让她靠在怀里,这才端起碗,还不喂,吹了又吹,还问他有没有勺子。   师父说没有,李师伯看着还不太高兴,又把药吹了几遍。终于师父看不下去了,转头叫他去拿个勺子来。   等他把勺子拿来就被赶出去了,师父不让他看李师伯把那位姐姐搂在怀里的样子,他倒不觉得有什么,李师伯是个慈爱的长辈,也曾这样抱他玩耍。   喂完药之后,李重山就坐在一边等着柳春亭醒过来,他劝公生奇去休息,公生奇却不肯,硬坐在椅子上,瞪眼看着他,一副监督模样,生生瞪了几个时辰,最后实在是熬不住了,才趴在桌上睡着了。   李重山怕他着凉,把自己的斗篷盖在他身上,又把火盆往他那边移了些。他回到床边刚坐下,发现柳春亭不知何时手握成了个拳,脸色也不如刚才安稳,想来是药效发了。李重山不知该如何安抚,只敢轻轻地摸她的脸,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又怕她把手里的药给挣掉了,便将她的手掌朝上打开,用自己的手掌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将她手给托起来了。   “快点醒过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轻声道,头抵在床沿,触着她的指尖。   “什么话。”   李重山惊得抬头,看见床上柳春亭的嘴角悄悄勾起来了。   “你醒了!”他先是喜,后面回过神来,又有些气恼道,“醒了怎么还不睁眼。”   柳春亭睁开眼,对他一笑,眼神向下移,看着他托着自己的手。   李重山也低头看了一眼,解释道:“我是怕你把药弄掉。”   柳春亭道:“说吧。”   李重山将她的手放下。   柳春亭望着他,是个他不开口就不罢休的模样。   李重山听到自己的心咚咚跳,嘴里却像含着一块炭火,喉头滚动,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还是柳春亭先说话,她问:“还要收我为徒吗?”   他答:“不收了。”   “若我真走了,你会如何?”   “去找你。”   柳春亭一把拉住他的手。   李重山道:“轻一点,不要乱动,小心把药弄掉。”   柳春亭得意地奚落他:“还说要和我做师徒!”   李重山道:“是你先说要敬我茶。”   柳春亭一下急得仰起头来:“我当时是气话!你怎么能答应?”   李重山忙起身把她按下去躺好,他道:“快躺好,我也是气话。”   柳春亭梗着脖子仰面朝天的看他,他则低着头,俩人脸对着脸,呼吸相闻。   “以后再不许赶我走了。”她小声说。   李重山一笑:“我什么时候赶过你。”   她也笑起来,双眼清亮,李重山眼神一闪,刚伏低身子凑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他回过头一看,公生奇趴在桌子上没动,脸对着他们这边,闭着眼眉头紧皱,又剧烈地咳了几声。   李重山直起身来,先帮柳春亭把脸上的粘着的头发拨开,说道:“你好好休息,你好了我们就走。”   柳春亭点点头,又闭上眼,感觉到眼皮上掠过一阵温暖的风。   李重山走到公生奇身边,将他的视线挡住,拍了拍他的肩。   只拍了一下,他就睁开了眼,明明脸色难看,还要装模作样伸个懒腰,像是真的刚醒一样。   李重山笑道:“天正好快亮了,不如我们一齐去看看日出。”   公生奇冷哼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二人来到谷口,登上半山一块半悬空的巨石上。   李重山席地而坐,公生奇背对着他站着,朝着天际看。   李重山便默默不语,他望着山间渐渐漫开的雾气,想到了那日在柳府的山后头救下柳春亭的情形。   那时他犹豫了许久,柳春亭一被绑出来,他就跟过来了,看着她被人推倒在地,他本以为自己会解气,会如意,但却是一片怒火,他知道她可恨,却还是不愿意看别人欺辱她,她跌坐在树下,垂头不动时,他差点以为她死了,他这才忍不住现了身。   “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他救下她后,她问了这一句话。   她太聪明,把别人看得太轻,若是让她得意忘形,他就会···彻底失去自己,沦为她的傀儡。   他不愿意去分辨她的真心或是假意,那些对他来说其实不重要,她这样的人,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是要命的。   原来他最想要守住自己的心,现在他早就不在意了,将一颗心全权交由她处置,但在某个最深最寒的地方,始终有一个声音不曾离他而去,这个声音使他维持着最后一点警惕和清醒。   “你要和她过胆战心惊的一生了,午夜梦回时,你可敢想一想春桥的脸?”公生奇终于说话,转过身来一脸悲悯地看着他。   他第一次俯视好友,他选择了柳春亭,今后就会时时被别人俯视,打量,探究。   “不敢想。”李重山答,“但现在我也别无他法了。”   公生奇问:“若是将来她再犯错怎么办?”   李重山答:“我会亲手杀了她。”   公生奇故意嗤道:“你舍得?”   李重山道:“到时怕是也由不得我了。”公生奇点头,觉得他还是过去那个李重山。   她还会犯什么错呢?伤人?杀人?她难道还会回去杀了柳自平不成?李重山乱想一气,眼前都出现了柳自平的死相——胸前插着他的太微剑。   他如坠冰窟。   “君子爱上一个妖女,你怕不是瞎了眼乱搭红线!”公生奇突然抬手指着天忿忿骂道。   李重山回过神来,看着他这般气愤,想笑又笑不出来。   “不如现在就杀了她算了!长痛不如短痛!”公生奇恶声道。   李重山摇头道:“这可不是你一个医者该说的话。”   公生奇一屁股坐到地上抱怨道:“柳春亭这种人,向来爱她的极爱,恨她的极恨,她满怀恶意,激的别人也恶意满满。”   “我比你痴长几岁,倒是见过不少这种人,我从来不曾为他们目眩神迷过,只是觉得可怕,书上常有从石头里生出来的精魔,感天地之精,灵秀非凡,但却是注定要掀起波涛,害人不浅的,柳春亭就似此类。”   李重山道:“你把她当作了妖魔鬼怪?偏见太过。”   公生奇道:“反正她的心与你我不同。”   “哪里不同?”李重山故作轻松地问。   “处处都不同。”公生奇冷冷答道。   李重山看他神情诡秘,似有意味,便不自觉想起街上摆摊的算命先生。   柳春亭曾被一位拉住,说看她头顶聚了黑气,有灾祸将至,还要累及他人,不过只要让他算一卦,就能想出个解救的法子来。   结果柳春亭笑嘻嘻地抽出剑架在他脖子上,问他可曾算过自己何时死?   “明日我跟你一起走!”公生奇已转了脸色,站起身来边拍着衣服上边说话。   李重山问:“你要去哪儿?”   公生奇反问:“你去哪儿?”   他不明所以:“我当然是回家。”他已经跟他说过了。   公生奇道:“正好,我也跟你一起回家。”   李重山失笑,心里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   公生奇看着他,心中暗道:他就不信了,李重山连他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他志得意满,有十足把握,李老爷子定然不会坐视爱子与柳春亭这样的人纠缠不清。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感谢lincey的营养液。 第16章   柳春亭醒了之后得知公生奇要和他们一起走自然不太乐意。   “他去你家做什么?他是不是来捣乱的?”她逼问李重山,打定主意,只要他支吾一句,她就去找公生奇,定要让他再不敢来搅和他们的事!   谁知李重山却说是他请公生奇同行的。   “你请他来的?你为什么请?”柳春亭不信,怀疑他是在替公生奇开脱。   李重山答:“一是为你,怕你毒还没清,二是为了我父亲。”   “你父亲病了吗?”柳春亭问。   李重山道:“没有,但他毕竟年岁已高,每年我都会请公生奇来为他调理身体,他还会在我家住上一段时间。”   这件事他倒没有骗她。   既然都把他父亲搬出来了,柳春亭也不好再说什么,她虽然还有疑心,却也明白道理,总之公生奇是甩不脱了。   她安静片刻又问:“那他要住多久?”   李重山苦笑一声,不敢想象回家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三人上路后,因公生奇和绿牙都不会骑马,李重山便租了辆马车给他们坐,但公生奇又说干坐着无聊,非要李重山陪他,李重山先拒绝,说:“不是有绿牙陪你吗?”公生奇驳道:“他是个小娃娃,一坐马车就要睡觉,能陪我什么?还要我照顾他。”李重山未应,他又嘀咕道:“重色轻友。”李重山只得答应了。   谁料柳春亭见到后,也不肯自己一个人骑马了。她道:“外头这么冷,我骑在马上风吹得脸都僵了。”她也要坐马车。   最后就是三个人一起坐进了马车,李重山坐中间,公生奇和柳春亭俩人分坐在侧,明明面对着面,却都是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俩人都只和李重山讲话,一个开口时,另一个就默不作声,神色冰冷,夹在中间的李重山哭笑不得,只觉得像被两个稚童拉扯,不过他也暗自庆幸,柳春亭没有对公生奇发作,他知道她脾气,定是咬牙忍得辛苦。   柳春亭并非是不可改变的,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忍受过去不能忍受的事,她的确为他改变了许多。   李重山想到这儿颇有触动,只觉得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他看向柳春亭,柳春亭则像是明白他在想什么,神色蓦地柔和了许多,俩人相视一笑,竟不知不觉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默契来。公生奇在一旁瞟了几眼,这才承认自己多余,他心中怅然若失,后半段路上偃旗息鼓,也不再和李重山讲话,只闭目休息。   柳春亭却以为他知道斗不过自己了,所以主动认输,她得胜了就心满意足,甚至还宽容大度起来,主动退出车内,独自在前头骑马。   马车内,绿牙趴在公生奇膝盖上睡得口水滴答,将他衣服都洇湿了一块,李重山见状道:“他这么大睡相还如此不佳,你怎么不该开幅方子给他治治。”   公生奇答:“治不了,他从小就这样,我捡他时,见他睡在土坑里都流口水。”   李重山笑道:“怎么会治不了,你可是神医。”他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掀开马车的门帘朝前头望去。   公生奇在边上问道:“你有多久没有没有回去了?”   李重山放下帘子,回过头来答道:“有一年了。”   公生奇问道:“这次你把柳春亭送回去之后就去巴川吗?”   李重山略一犹豫,摇了摇头,他答:“这次我打算在家多住几日陪陪父亲。”   “也是,马上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再走也不迟。”公生奇不冷不热地一笑,对他道,“今年过年,你家肯定很热闹。”   李重山笑道:“你定要留下来凑一凑这热闹。”   公生奇眯眼看他,不客气道:“你何时有了这种油盐不进的无赖样了。”   李重山不以为意,只闭上嘴,再不接他的话了。   这边李家早就接到了信说公子要回来,最近时时把大门敞开等着,外头还遣人守着。李父是从官位上退下来的大人,平日里奉行低调,连门都出得少,李家门口的灯笼都未亮过几回,一年里只有一两回的这样的一反常态,每到此时,城里就都知道了怎么回事,不少人都开始翘首以盼,还有一些李重山的好友收到消息,陆续往他家赶来,一起在府里等他回来。   进城时,柳春亭见到的就是这幅情景,她坐在马上远远地就看见不少人站在前头伸长脖子朝这边望,不由奇怪,勒转马头跑到车边敲了敲,李重山掀开帘子看她,她朝前面指了指,问道:“那些人都是来接你的?”李重山转头看去,笑道:“是。”柳春亭便撇了撇嘴,像是不太高兴。   李重山不解道:“怎么了?”   柳春亭抱怨道:“本以为到了你家总算有机会能和你独处,没想到又来这么多闲人。”   李重山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见她闷闷不乐,是既欢喜又忧愁。他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来接我是出于一片好意,你不该说他们是闲人。”   “对我来说他们就是闲人!”他还要教训她,柳春亭气他不懂她的心,语气里有几分委屈。   李重山就垂下眼,目光落在她握着缰绳的手,那双手里攥着的何止是绳子。他低声道:“日后我们相处的时侯还多,你又何必在意这一时?”   他说完仓促抬头看了她一眼,连忙放下帘子挡住了她的视线,柳春亭盯着帘子,想了想又笑起来。李重山坐在车内,听着外头的一阵朝前疾行的马蹄声,松了口气,不自觉露出一点笑来。   等马车行到了李家大门前,公生奇率先下来,他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这么多人堵在眼前更是烦心,便硬是垮着脸,理都不理人,闷头快步往里走,绿牙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上。   柳春亭下了马,不理会门口众人的暗自打量,只回头等着李重山。   李重山从车里一出来,那些人立刻过来围住了他,连声叫着重山兄或是李大侠,场面热闹非凡。李重山抱拳和他们一一见礼,姿态平易,神色温和,每个人都觉得他的眼神是在看自己,都同样的受到了重视。   “诸位都请进去坐吧,厅内已经备好了茶。”李重山高声道,爽朗又不失礼数地引着众人进了门。柳春亭把马交给仆人,跟在他们后头。   李家布置得很清雅,回廊水榭俱全,假山荷花都有,前院专门接待客人,院子呈品字型,最大的是前头的正厅。   李重山就带着这群人进了正厅里头,厅里摆了两排红木椅子,小桌上都上了香茗果品,李重山坐在上首,他的桌上没有放茶,而是放着一个香炉,烟雾飘渺中,他变得高不可攀,威严陡增,本还吵嚷的众人霎时都安静下来,俱都肃了脸色,张大两眼殷切地望着他。   柳春亭坐在最末,离他最远,也是厅中最漫不经心的,她托腮听着他们议事,渐渐明白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他们有的是来找李重山“主持公道”的,有的是来求他帮忙的,话说得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来叫穷叫苦的,还有那种莽莽撞撞的愣头青,初出江湖听说了理君子的名声,也没什么事儿干,就是来见一见,表达一下仰慕之情,还有更不要脸的,想约李重山比试一场,无论输赢都能出个名。   柳春亭越听越起疑,就这些人怎么能算得上是朋友,李重山怕不是是傻了?她佩服他还能淡定自若地对着这群小丑似的蠢人,听他们一脸蠢相还自以为精明的废话,若是她早就一鞭子抽得他们抱头鼠窜了。   这群人埋伏了多时,平日里李重山到处跑,他们想来是找不到人,这次好不容易堵住他,轻易不肯放他走。她从一肚子气等到昏昏欲睡,后头都没太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们嘴在张,坐在最前头的李重山不知道是不是看了她一眼,她就冲他摆摆手,他却又像没看见,她也懒得再撑,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李重山终于得空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他把人送走后又回到厅内把柳春亭叫醒,问她饿不饿。柳春亭伸着懒腰答道:“饿倒是不饿,就是···”她突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话就断了,李重山就问:“就是怎么了?”   “就是无聊!”柳春亭朝对面的空椅子瞪了一眼,说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多麻烦,还桩桩都要你去解决,他们自己没长手吗?”   她语气不耐,李重山听着不顺耳,他心内挫折,觉得她像是故态复萌。他还是想得太容易了,人哪有这么轻易改变。   他不禁有些灰心,可还是忍住不在她面前显露出来,他已摸透她的脾气,怕她生气,更闹起来。他好言说道:“他们信任我才来找我,这世上谁都会遇到麻烦,但不是谁都有能力自己解决麻烦,毕竟不是人人都如你这般聪明。”   他最后不自觉哄了她一句,说完自己先笑起来。   “你头一次夸我聪明。”柳春亭立即消了气,得意道:“好吧,你说得也对,他们的确不如我。”   “所以你不能太苛刻,日后对人要多些体谅。”李重山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   她点头答应,骄傲得像只小鸟,李重山心情复杂,他爱她这幅模样,又怕她会毁了一切。   他压下心思,嘱咐道:“你在这里再坐会儿,我叫人给你做点吃的,我···”   “你要去哪儿?”柳春亭一下站起来,像是怕被他丢下。   李重山笑道:“我还没去拜见我父亲。”   柳春亭“哦”了一声,又慢慢坐下。   她道:“那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不要把我忘了,这里我谁都不认识,就只认识你了。”   李重山先答应了一声好,又觉得不妥,皱起眉对她道:“待明日,我就带你去见我父亲。”   她一脸天真道:“他定会厌恶我。”   他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将她腮边的头发拾起一缕,语带埋怨道:“刚才见你睡得那么香,弄得我一直分心。”   柳春亭握住了他的手,高兴道:“我就知道你在偷偷看我。”   李重山无从辩驳,又不好直接承认,便逗她道:“你鼾声如雷,不止我在看你。”   柳春亭一惊:“我打呼噜了?不可能!”她脸突然红了。   李重山看得发笑。   柳春亭立即明白过来,急道:“你骗我!”   李重山又一脸认真道:“没骗你,是真的,大家都听见了。”   柳春亭又不确定了,她回想着刚才睡着时的情景,实在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打呼噜了。   李重山忍着笑朝外走,走到一半停下看她,见她一脸纠结终于还是不忍心。   “傻子,骗你的。”   厅内柳春亭一下抬起头来,又羞又恼,待要追出来打他,他却已经不见人影。   她愤愤冲天挥了两下拳头,片刻后又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catchen的地雷,感谢南桃柚子,仙人掌的营养液。 第17章   李伯阳早就习惯了儿子的姗姗来迟,向来如此,混江湖和混官场其实是差不离的,混得越好越是被人围堵,不得脱身,他碌碌几十年才得到自由,儿子且还有得熬,不过他觉得儿子对这种“不得脱身”是甘之如饴的,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李伯阳又翻过一页书,外头才响起敲门声,他道:“进来。”   李重山推门而入,一撩衣摆就要跪下去,李伯阳心道:果然是一年未见你亲老子,心里知道过意不去了吧。   李伯阳本想叫他不用这么行这么大礼,可想了想又闭上了嘴,他放下书,轻咳一声,摆好架势端正脸色让他跪了,跪完之后见儿子还杵在那儿不动,李伯阳只得又开口叫他坐下,他这才坐下。   李伯阳看着颇为烦闷,这么板板正正,真不像他儿子,古嵩到底是怎么把他教成这样的?   父子二人一时俱都无言,李重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李伯阳是在走神。   过了片刻,李重山总算找到话题,他道:“公生奇这次跟我一起回来了,一会儿还是请他来给您看看。”   李伯阳想说不用,可又怕他不安,只得点头道:“好,又要劳烦他了。”   这话说完,屋内又是一片安静。   李伯阳看着李重山挺直了背坐在椅子上,他在外头待人接物都是这个样儿,在他面前也是丝毫不见放松,他也不能叫他不要见外,越这么说越是挑明了他们这对父子不对劲儿。   终究还是缺了点儿感情,李伯阳心中默默叹道,不过也情有可原,他那么小就到了古嵩那里,古嵩把他养大,在他心里师父才是最亲的人。   “不知父亲明日忙不忙?”李重山忽然问。   李伯阳道:“你有什么事?”   李重山道:“我想让父亲见一个人。”   “什么人?”李伯阳显少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有些奇怪。   “一个朋友,总之父亲见就知道。”李重山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她有些不同。”   “不同?”李伯阳看着儿子脸上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他在桌子底下偷偷掐了下自己。   他故作随意道:“好了,明日带来给我看看就是,不用多说了。”   李重山答应了一声,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退了出去。   李伯阳看着儿子的背影,不禁有些好奇,明日来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合掌闭眼朝虚空里拜了拜,嘴中喃喃道:“老天保佑,千万别是个和他性子一样的姑娘!”   柳春亭未见到李伯阳前,仅从李重山的只言片语里想出的是一个严父,与她爹柳自平仿佛,又因为听说李伯阳当过官,便料想他定是更故弄玄虚一些,她已经非常惹柳自平的厌恶,想来李伯阳这样的人更不会待见她。不过一见面,李伯阳倒是出乎意料的和蔼,远没有于当初古嵩当初对她匆匆一瞥中暗藏的冷淡。   柳春亭在旁看着忽然觉得,比起来李伯阳来,古嵩更像是李重山的父亲,他们身上有一种类似的气质,连眉眼间的神态都有些相似,或许是耳濡目染,又或许是李重山有意模仿他心中的榜样。   “你是春桥的妹妹?”李伯阳道,他看了一眼李重山,“那你今年是何年纪?”   柳春亭道:“我比柳春桥小一岁。”   李伯阳有些叫苦,这姑娘倒是和他儿子性子不一样,可怎么有些刺头的样子?   他浦一见她就吓了一跳,只觉得年纪不大,他还以为自己会错意,儿子怕不是又收了个徒弟。   可李重山给他介绍人时却根本没有提起师徒这回事儿,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叫这女孩儿春亭,还姓柳。   天爷啊!亲徒弟的妹妹,李伯阳脸都有些红了,他悄悄瞟了一眼旁边的李重山,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再看柳春亭,她是一脸坦荡,虽年纪不大,但是神色里全无稚气,双眼格外透亮,目光不躲不避,透出一股举重若轻的气势来,说好听些叫老成,说不好听些就是狂妄,她站在李重山身边一点都没被压倒,反比他更惹人注目些。   待柳春亭走后,李伯阳终于耐不住心中疑问,将李重山叫到书房,仔细盘问了他一番事情经由。   李重山除了隐瞒了柳春桥死因和柳春亭已经被赶出柳家这两件事之外,其余的都说了,不过还是有所遮掩,他本就没想过要对李伯阳全盘托出,只觉得没必要。   “古嵩也见过她了?”李伯阳问。   李重山说是。   “你特地带她去见他的?”   李重山毫不犹豫地点头,他更不可能对李伯阳说关于师父和凤玉堂的事。   李伯阳心中有些发酸,嘴上却淡淡问道:“哦,那他怎么说?”   李重山说:“师父并未说什么,那时···儿子也不确定日后会如何。”   李伯阳微微笑道:“也是,世上唯有人心不可预测。”他顿了顿,又道:“那你现在是确信自己有心于她?”   李重山点头。   李伯阳叹道:“春桥若泉下有知,也当放心,有你替他照顾妹妹,只是缘分一事,实在是难料,你于他的师徒之情,竟然半途崩断,你是他的师父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李重山低头含糊应是,不敢细听这一句话,春桥若泉下有知,当夜夜嚎问。   李伯阳又道:“你后头如何打算?人家父亲把女儿托给你,现在这般情形,你该去说明一番,免得日后引起什么误会。”   李重山道:“儿子自然会去说明。”柳自平那里他本来就打算去一趟,无论如何,他总是春亭的爹。   李重山深知柳自平的为人,等日后他和柳春亭成了亲,柳自平自然是会将女儿认回去。   李伯阳点点头:“这事说起来还是你做得欠妥。”李重山没有辩驳,李伯阳道:“柳家姑娘今年才十六岁,虽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过,咳咳,为父建议,还是再等两年,你再正式上柳家提亲,你娘当年嫁给我时也是十八岁。”李伯阳忍下下半句没说:不过你爹我当年也才二十岁,风华正茂,和你娘年貌相当,一对璧人。李伯阳劝儿子等等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怕柳春亭再过两年就会变了心,嫌他年纪大了。   李重山从书房里出来后,就去偏厅里找柳春亭,没想到半路上却遇到急匆匆的公生奇。   他说:“今日不是要去替你父亲把脉吗?我等了半天都没见你来,就自己过来了。”   李重山顿感惭愧,他全然将这个事情忘记了。   他道:“父亲现下正在书房,我带你过去。”   公生奇瞟他:“你是不是将这事忘光了。”   李重山装作没听到,不应声。   公生奇见他装傻充愣只得忍着气,他又问:“李伯父见过柳春亭了吗?”   李重山答:“见过了。”   “伯父怎么说?”   “说她温良贤淑,是位大家闺秀。”   “放屁!”公生奇气得大叫。   李重山转头看他:“嗯?”   公生奇连忙道:“我不是说伯父放屁!我是说你放屁!”   李重山闲庭信步:“粗鄙之语,充耳不闻。”   “你是不是没对伯父说实话?”公生奇质问道。   李重山没有回答。   “我就知道!”公生奇气道,他突然加快脚步,一下子冲到了他前头。   李重山还是在后面慢慢走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公生奇停下,回头看他:“你不拦我?”   李重山道:“拦你做什么?”   “你不怕我去告状?”   “我知道你做不出这种事。”   公生奇泄了气,他是做不出这种事,不光其他,只是因为他不愿意去伤好友的心。   “唉。”他长叹口气。   李重山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走吧。”   公生奇甩开他的手,瞪他一眼,独自走了。   柳春亭在偏厅坐了许久都没等到李重山,就跑到院子里四处闲逛起来,她在假山里钻来钻去,随手折花拔草,一会儿就弄得满手泥,身上衣服也都蹭得到处是灰。   李重山找来时见她蹲在池边,揪着花瓣一片片往水里,嘴里还念念有辞。   “讨厌?不讨厌?”   “你在干什么?”李重山站在后头问。   柳春亭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他,忙把一手花都扔进了水里。   李重山走过去,将她拉起来,他笑道:“才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变成了个泥猴儿?”   柳春亭不满道:“谁说是一会儿,明明是好长一会儿,你是不是和你爹吵起来了?”   李重山道:“没有,父亲并不讨厌你。”   柳春亭问:“真的吗?”   李重山点头:“真的,他还夸你稳重懂礼。”   这句却是骗她,李伯阳只委婉地说了一句,她不似一般十六岁的少女那般胆怯。   柳春亭却信以为真,他说什么她都信,她道:“我觉得你爹人也很不错,比你师父好得多,当然比我爹更是强出百倍。”   她歪头看他,说道:“你一点也不像他。”   李重山并不介意她这么说,他道:“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我自小就跟着师父长大,父亲那时候公务繁忙,我几年才见他一面。”   柳春亭道:“看也看得出你和他不亲。”   李重山沉吟道:“···我常觉得自己不孝,在我心中,师父倒更像是我的父亲。”   “哪里不孝?本来就是生恩不如养恩。”柳春亭道,“不过我和我爹也不亲,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个相似之处。”   李重山问道:“为什么不亲?他对你不好吗?”   柳春亭摇摇头,笑道:“无他,只是天下配做别人爹的寥寥无几。”   她说得自自然然,李重山却听得难安,不觉皱起眉。   柳春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她握着他的手摇了摇,撒娇道:“你干嘛生气?你又不是我爹。”   李重山对她一笑,心头乌云却还未散去,他犹豫片刻还是道:“无论如何他始终生你养你一场,你···”   他怕柳春亭哪一日一气之下真去杀了柳自平,那到时他就不得不···他猛地一惊。   柳春亭叫他唤回神,她边笑边道:“你怕我杀了柳自平?”   李重山丧气之极,深知自己坠入了泥潭之中,他现在这幅模样还有什么资格劝她向善,他已经善恶不分。   “若我真杀了他你会怎么办?你要杀了我吗?”柳春亭问他,这么大逆不道的事仿佛只要她想她就敢去做。   李重山立即道:“你答应过我。”   “那你就该相信我。”柳春亭眼神发寒,“我对你是毫无条件的偏袒,全心全意的信任,你对我也当是如此。”   “我对你自然也是如此。”他对她的偏袒放纵的确已经到了令自己难安的地步。   柳春亭举起手道:“我发誓,从今日起我绝不会再杀人,绝不骗你,若是违背誓言,就让我们俩不得善终。”   李重山耳边滚过闷雷,他惊魂动魄,只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住,柳春亭同样紧紧地回抱住他。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catchen,南桃柚子的地雷,谢谢仙人掌的营养液。 第18章   柳春亭在李家住了下来,大体上和原来在家没什么不同,不过她却似突然懂事了,再不惹人讨厌,李家上下都认为她是个活泼偶尔又表现羞怯的姑娘,符合他们想象的十六岁。李重山见此也终于放下心,过完年后就和公生奇一起走了,毕竟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但到底还是和往常不同了。   离家越远他越是发觉,先是马背颠簸,床铺冷硬,继而他食不下咽,有时听着别人说话,他却无端端走神,他还常常在入睡前好奇家中的池塘,和假山,还有父亲种的花,他好奇得睡不着觉,为此不得不抛下还未完成的事务,回了一次家,那时是他刚离家两个月。   他无信而归,家中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他也不觉得哪里奇怪,在家待了半月之后他又走了,那种脚被绳子系住的牵动感,还有突然而至的失神依然还在,但是他却已经开始习惯了,他在外面每日奔波不停,这次直到过完了年,他才动身往家赶,虽然错过了佳节,不得团聚,但却觉得自己好过了许多。   可等看到门口灯笼下的柳春亭时,他的这种释然又全微不足道了。   这次只有她一人等着他,她穿着红色的披风,脸也被风吹红了,看见他没有笑,却是先抓了一把门边还未化的雪朝他砸过来,那团雪砸到了他的腿上,他从马上下来,她就转身跑进了府里。   李重山下了马,先去见李伯阳。   李伯阳说:“小柳跟我下的时候有输有赢,输的时候多,她常下到一半就突然生倦了,故意乱下一气,输给我之后,她就去院子里练剑,她练剑的样子倒是跟你有些像,你为她画的那本剑谱,我看她都快翻烂了。”   之后他就到院子里去找她,她坐在亭子里,披风扔在地上,听见脚步声就转头瞪他。   李重山捡起披风放到桌上,她又挥到地上。他又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叹道:“父亲刚才还夸你。”   柳春亭道:“伯父常骂你。”   “我不信。”他坐下来。   “伯父说你像头驴,又笨又犟,只会走一条路,只会认一个理。”   “父亲真这么说?”李重山皱起眉。   柳春亭转开脸笑起来。   李重山明白过来,摇头道:“你编得倒像。”   “像证明你觉得这话说得对,你就是这样儿的。”她埋怨着他,也看透了他的,“伯父说,你若是陪了你师父五天,就要在家住个十天,每天都在院子里练剑。”   李重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掩饰,手抚着她的披风。   柳春亭一把将披风从他手下扯出来。   李重山只得抬起头来,他看了她一眼,第一眼并不如何,第二眼却忍不住越看越细,他观察她,她明明变化非凡却又像是一点儿都未变,连眉毛都还是原来的浓淡。   “你头发长了许多。”他说。   “我还长高了。”她站起来,把他也拉起来,要跟他比比。   俩人面对面,她拿手从自己头顶扫过去,正抵到他胸膛上方一点。   他觉得像被一把锤子锤中,人都要往下佝偻了,不由伸手将她抱住。   柳春亭撑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将脸贴在她头发上,“只是有些累了。”他一路都嫌马跑得慢。   “那不如回屋去休息。”柳春亭说着想把他推开。   李重山却将她圈得更紧,他说:“不用,这样就算休息了。”   柳春亭一笑,停下动作,手轻轻拍上他的背。   李重山回家第二天后消息才散出去,他又开始不得空闲,一天大半时间都忙着会友。   李伯阳抱怨道:“他这回来和在外头也没什么两样儿,照旧是忙得面都见不上。”   柳春亭怂恿道:“那你就去骂,把他骂回来。”   李伯阳一笑:“你倒是精,你不也烦那些人,你怎么不去骂?”   柳春亭道:“我骂他要生气,你骂他不敢生气。”   李伯阳道:“只是不在面上生气罢了,心里也是气。”   “谁让你当初把他丢给古嵩。”柳春亭按下棋子,随口说道。   李伯阳不满道:“你以为我想,当初我得罪了人,自身难保,为了保住山儿的性命,才不得不将他送到了古嵩那里,为了让古嵩收他,我还许了诺呢···”   “什么诺?”柳春亭问。   “一个官职。”   “古嵩想做官?”柳春亭嗤笑一声,倒是能想出来那场景。   李伯阳道:“那时他不比今日,受了很多挫折,他说江湖人听着潇洒,其实也只是浊世俗人,江湖听起来广袤,不过也是慄缩在无际阴影下的一片薄翅。”   “我不要活得自在,但要活得不受气。”古嵩这么对他说。   那时他们都是年轻人,一个已经消沉无力,心中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已经破碎,一个却还激昂锐气,被斗志驱赶着,迫不及待将一切羁绊抛弃。   “那你后来真给他弄了官做吗?”柳春亭问。   李伯阳收拢思绪,笑道:“当然没有,最后我自己的官都丢了,哪里还能帮他。”   “那你不是食言了?”柳春亭惊讶不已,“这样他还愿意教李重山?”   李伯阳道:“你似乎对他印象不佳。”   柳春亭没说话。   李伯阳察颜观色:“他不是个坏人。”   柳春亭接了下一句:“但也不是好人。”   李伯阳道:“世上本来就不止好人和坏人,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也会疼爱他的妻儿,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却不忍见路边的野狗挨饿。”   柳春亭不屑道:“那又怎样,土匪爱自己的妻儿却害得别人家破人亡,野狗沦落街头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的主人惨死于恶徒之手。”   李伯阳一笑,说道:“你还真和山儿有些像。”   柳春亭问:“哪里像?”   李伯阳道:“都是一般的是非分明。”   柳春亭听了很开心,她道:“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他?”   李伯阳看着棋盘问道:“什么事?”   “当年将他托付给古嵩的原因。”   李伯阳没说话,只笑了笑,便将棋子收起来,抱着棋盘走了。   为什么没说呢?   因为无论如何苦衷,当年将儿子送走时,他的确是没有任何不舍的,只感到轻松释然,还曾有一阵是真的将儿子忘得干净,他不得不承认,某个刹那,他是真的抛弃了儿子,因此,他也真的失去了他。   柳春亭并没有将李伯阳对她说的话告诉李重山。他们在一起时聊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过耳即忘的小事,有的事还说过不止一次了,俩人却还觉得新鲜有趣。   偶尔李重山还会带她出门逛逛街市。他给她买了好几支发簪,还有胭脂香囊之类的物什,发簪柳春亭都一一戴给他看了,胭脂涂了一回他面色奇异,香囊被她剪碎,只为了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重山这一下在家住了将近两个月,前所未有的长,家里的门槛都快别人踏平了,他怕扰了李伯阳的清净就说要走,李伯阳说没事,他只坚持,柳春亭就生了气,说他又犯了犟病,俩人闹起别扭,他更要走,偏偏公生奇却这时候却突然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有一位女子。   那女子称呼李重山为大哥。   李重山对她也是态度亲近:“飞翎,真是许久未见了,你怎么和生奇在一起?”   孔飞翎玩笑道:“找他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事。”   公生奇道:“哼,我还觉得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呢,来找我不是受伤就是中毒,吃了我几支山参就跑了,忘恩负义。”   李重山闻言打量着孔飞翎,已看不出她身上有什么受伤痕迹,面色也十分红润。   孔飞翎注意到他的目光,忙道:“已经好干净了,不过是被人在背上劈了一刀。”   “不过?”公生奇瞪起眼,“都差点把你劈开了!”   李重山问:“是谁?”   孔飞翎面露难色,不太想说,怕惹事端。   公生奇可忍不了,怒道:“还有谁?还不就是她那个发了疯的师兄,手段阴毒,心胸狭窄,哪里像个男人!”他一拍桌子,嚷道:“重山,你帮个忙把她那个混账师兄杀了算了,她总是心软动不了手,再拖下去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柳春亭恰在此时走进来,公生奇不由瞪了她一眼,又瞪了一眼李重山。   “你怎么来了?”李重山问。   柳春亭道:“我从外头路过,听见有人喊打喊杀,有些担心,就忍不住来看看。”   公生奇忍不住冷哼一声,他才不信她是担心,只怕是杀性太重,听着这个字就心驰神往吧!   柳春亭朝他看过来:“原来公神医也在。”   公生奇不理。   孔飞翎见李重山面色为难,忙打圆场道:“大哥,这位姑娘是?”   柳春亭道:“我叫柳春亭。”   孔飞翎一惊,脱口道:“你就是春桥的妹妹?”她突然明白了刚才公生奇为何这般无礼。   李重山一眼就看出来端倪,他看向公生奇,公生奇却是避开了他的眼神,端起茶杯遮住了脸。   柳春亭道:“你听说过我,我却没听说过你,你是谁?”   李重山道:“飞翎是我和生奇的义妹。”   “那我要叫她什么?”柳春亭问。   “你叫我飞翎姐就行。”孔飞翎答道,她暗暗打量着这个公生奇嘴中杀亲忤逆的邪魔,发现她和自己想象中并不相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12-18 14:38:56~2020-12-22 05:4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atch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倾倾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一个杀了自己亲哥哥的人该是个什么样的呢?   公生奇说她诡计又残忍,不能掉以轻心,要时时提防着,警戒着,但他没说她长得很美,只看一眼,便知道她与众不同,就像一道白日雷霆,令人心惊目眩。   孔飞翎想起处处针对她的师兄,他看她时眼里藏着凶光,脸上闪着切恨,平日里就像一个游魂,只有对着她时才变作活人,她对他总是心软,想着再退一步试试,她总觉得不至于如此深仇大很,她甚至不清楚他到底恨她什么。   柳春亭又为什么恨自己的哥哥呢?孔飞翎真想问问,问问她,到底怎样才能让他们平静下来。   “飞翎姐,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柳春亭问。   她们坐在院子里,池塘里的鱼游了几下就悬在水中一动不动,像在偷听,柳春亭捡起一颗石子扔了过去。   水花飞溅,鱼四散而去。   孔飞翎道:“偶然认识的,那时候我遇到了点麻烦,他帮了我。”   “他还真爱帮人。”柳春亭亲昵地取笑,眼神一转,忽然问她:“你知不知道他的太微剑是怎么来的?”   孔飞翎当然知道,但她摇了摇头。   柳春亭对她一笑,示好似的跟她分享着“秘密”。   她说:“他救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铸剑师,人家送给他的。”   孔飞翎含笑点头:“原来如此,江湖上都以为是他师父传给他的,太微是把好剑。”   “好剑?哪里好了?”柳春亭不以为然。   孔飞翎失笑:“吹发立断,削铁如泥,还不好吗?”   柳春亭点点头,随口道:“哦,原来这样就能叫好剑?”   孔飞翎问:“那你觉得什么是一把好剑?”   柳春亭一笑:“最起码名字要好。”   “名字?”孔飞翎忍着笑。   柳春亭一脸认真道:“对,名字。”   孔飞翎道:“太微这个名字哪里不好?太上行空,微思若渺,不存不消,不兴不亡,这句话正是昭示大道,指向通达广阔之境。”   柳春亭道:“那个铸剑师费尽心力锻造了这把剑,本指望它扬名,却没想到反而招来横祸,家破人亡,他给这把剑取名时的绝没有想到什么大道。”   孔飞翎问:“那你觉得他当时在想什么?”   柳春亭看着她,嘴里吐出两个字:“徒劳。”   “徒劳?”孔飞翎望着面前的女子不寒而栗,她终于明白了公生奇的话,她甚至都能想象出她是如何杀了自己的亲哥哥的。   “一切终是徒劳,这把剑就是把徒劳之剑。”柳春亭道。   “这把剑是李大哥的剑。”孔飞翎提醒她,“你对他说过这些话吗?”   “当然没有。”柳春亭道,“说了他也不信,还要和我生气。”   “他十分看重这把剑,还曾想将他传于···”孔飞翎住了口,看着她,不知道她会作何反应。   “我知道,他想把这把剑传给柳春桥嘛。”柳春亭却一点儿都不当回事,两眼直逼着她,“可惜,他死了。”   孔飞翎笑了笑,再没有开口,柳春亭也没有再说什么,她们一齐转头望着池塘,水里的鱼却一只都不见了。   “飞翎那个师兄如今是越来越过分了,我怕她最后落得和春桥一样的下场,你要帮她渡过这一劫。”   屋内公生奇对李重山说道,他脸色冷硬,明显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真的动了杀心。   李重山听到“和春桥一样下场”这句就似被打了一个巴掌。   公生奇道:“我话说得直,只是要你知道,这事不是开玩笑的,飞翎就像是我们的妹妹,你难道愿意看她被人害死?”   李重山道:“我自然知道你的用心。”他顿了顿,还是问道:“你把春桥的事告诉了飞翎?”   公生奇道:“我不过是想警醒警醒她,而且我也觉得这事不该瞒她,日后她还要和你来往。”   李重山默然无语,孔飞翎心性的确纯善,对他也像大哥一般尊敬爱戴。   她一定没想到他会娶这样的一个妻子。   “飞翎知道你的主意吗?”李重山问。   公生奇道:“她以为我是玩笑。”   李重山道:“她一定不会同意。”   公生奇道:“到时候她要骂人就让她来找我!”   “只怕不光是骂人,还要和我们绝交。”李重山看他吓得一愣,明显犹豫了。   李重山道:“还是和她商量一下,问问她。”   公生奇急了:“她肯定不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心软得很!”   李重山道:“那你就好好劝劝她。”   公生奇丧气道:“我劝没用,还是你劝吧。”   李重山只得答应了。   公生奇换了个话题,冷不丁问他:“她在这里住了多久?”   李重山想了想,答道:“一年多。”   公生奇问:“你怎么打算?”   李重山眼中笑意乍现,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平定心神,才若无其事道:“过年时我去了柳家,见过了柳自平,我已经向他提亲了,不过还没有和春亭说。”   公生奇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真的决定要娶她了?”   李重山心中的喜悦又如石头般沉了下去,他淡淡道:“生奇,你不用担心,我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   公生奇无言以对。   公生奇走后,李重山叫人去吧孔飞翎找来,他刚把公溏淉篜里生奇的打算一说,孔飞翎就生气了。   她道:“公生奇就爱多管闲事,李大哥你千万不要听他的!”   李重山笑道:“他是担心你,怎么是多管闲事,况且我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你那位师兄···”   孔飞翎忙道:“师兄只是一时之气,他讨厌我,我避开就好了。”   李重山道:“你难道能避一辈子不成,等你师父把位置传给你,你师兄还不知道会怎么发疯。”   孔飞翎不以为然:“大不了我不做掌门了,让给师兄做。”   李重山一笑,孔飞翎说出这话来他一点儿都不奇怪。   他严肃道:“就算这样他也不会感激你,他只会记得这个掌门之位是你不要才给他的。”   孔飞翎无言以对,望着地面发愣,无奈道:“怎么这么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难道我们俩非得弄个你死我活才行吗?大哥,这事太没有道理了。”孔飞翎抬起头,眼中尽是不解,“明明小时候师兄对我也极好,为什么现在成了这样。”   李重山道:“以前对你好,只是你没有威胁到他罢了,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他说到这忽然一愣。   孔飞翎也看着他,欲言又止。   李重山一眼就看出她的想法,他心中窘迫,脸上却还是摆着一副令人放心的笑意。   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我要娶的是什么人。”   孔飞翎抖了一下,嘴里发干,勉强道:“大哥知道就好,大哥的眼光总不会错的,我祝大哥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李重山一笑:“我还以为你会像生奇一样骂我。”   孔飞翎道:“他总是这样,大哥不要放在心上。”   李重山沉默片刻道:“我向生奇保证过,若是她再犯错,我会亲手杀了她。”   孔飞翎只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十分无力凄惶,她也不由得替他凄惶起来。   “我信大哥。”孔飞翎道,“我认识大哥这么久,只见过大哥为人排忧解难,从未说过自己要什么,这次大哥难得任性一回,我反而替大哥开心···”   孔飞翎知道自己说得太多,可李重山却面色如常,只笑着对她温声道谢。   她不由心酸,却也算料到了——他早就知道了。   孔飞翎又道了一声恭喜,便急急走了出去。   李重山一人坐在屋里,半晌叹息一声。   孔飞翎出来后心情低落,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着,偏偏又遇上了柳春亭,她挡在路中间,正等着她。   孔飞翎心中顿感厌烦,勉强笑了笑,柳春亭却还假惺惺地问:“你去哪儿了,我正找你呢。”她伸手来拉她,孔飞翎却避开了。柳春亭一笑:“飞翎姐你怎么了?”孔飞翎耳边响起方才李重山说的话,看着面前柳春亭的脸,脑中涌上了许多念头。   “李大哥是个好人。”她忍不住道,“他喜欢你,你不要让他难受。”   柳春亭道:“我怎么会让他难受,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要娶你……”孔飞翎望着柳春亭脸上得意欣喜,又想到方才李重山语气里的凄惶无助,只觉得不平,又替李重山不值,鬼使神差道,“你杀了春桥……李大哥很为难,我只希望你日后……日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别让他难做,别拖累他。”   柳春亭嘲笑道:“何必说这些废话,不过就是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   孔飞翎被她一句话点破心思,又羞又气,她强忍道:“你不用刺我,我对你并无敌意,只是想提醒你……”   柳春亭嗤道:“提醒什么?我们俩之间你又明白多少?”她转身就走,不再理她。   孔飞翎被她的态度激怒,追上一步急道:“你不要忘形,李大哥还说,若你再犯错,他会亲手杀了你!”   柳春亭停下脚步,回头盯住她,脸上笑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12-22 05:46:07~2020-12-23 22:1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atch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人掌?、jaina2125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天色渐渐变暗,李重山有些奇怪,频频朝门外张望,柳春亭今日还没有来找他,她虽在跟他闹别,却从不会自己生闷气,他心神不宁,起身正要出去,院子里却来了一个人,正是他想着的那个人。   李重山松口气,又坐下来,拿起书来看。   柳春亭走过来,坐到他对面笑道:“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我刚才和飞翎姐聊天,她说……”她停下来,看着他,脸上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李重山道:“故意卖关子,我才不想知道。”他扭过身,背对着她。   柳春亭道:“她说你要娶我。”   李重山脸色一红,更不敢回头。   “她说的是真的吗?”柳春亭绕到他面前问。   李重山翻着书“嗯”了一声。   柳春亭冷声道:“含含糊糊,我看她是逗我玩儿的。”   李重山抬头看她,她脸上带着嗔怒逼视他,他不由笑道:“她没有逗你,我已经去跟你父亲提过亲了。”   柳春亭却时不太高兴的模样,问道:“为何还要跟他说,他若不同意你就不娶我了吗?”   李重山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婚姻大事总要知会一下父母。”   柳春亭道:“你总是考虑周到的。”   李重山皱起眉,欲言又止。   柳春亭却又若无其事一般,对他道:“你父亲也同意了你娶我吗?”   李重山一笑:“他自然是同意的。”   “他知道我做过的事?”   李重山道:“过去的事不必要再提,你也和从前不同了。”   柳春亭发现他没有看自己,她微微一笑,拉起他的手贴在脸上。   李重山的目光落在她面上,轻声道:“只要你以后……我就再无所求了。”   柳春亭默不作声,闭上眼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李重山爱她此刻的温顺,只觉得心都被她蹭软了,他正要开口,柳春亭却忽然睁开眼,她对他一笑,眼里却是冷的,放下他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柳春亭带他去了后头的庭院里,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院子里一片漆黑,寒风盘旋,只有亭子里透出一点光,里头点上了灯,四面都挂上了挡风的帘子,此时帘子上投出一道隐约的身影,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柳春亭却不管,径直拉着他过去,等她掀开帘子,李重山一看,竟是孔飞翎坐在那里,她侧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李重山一惊,心里忽然有些不详感觉,他回头看着柳春亭。   “过去啊。”柳春亭端详着他的脸色,柔声道。   李重山心被人抓紧,耳边又响起哀嚎,他慢慢游到孔飞翎的正面,发现她两眼大睁,面上皆是惊恐。她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李重山这才发现自己起了一身冷汗。   柳春亭在后头冷不丁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把她杀了?”   李重山惊怒不已,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柳春亭说:“我只是来试试,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重山一愣,看向一旁面有愧色的孔飞翎。   “她说,我若再犯错,你就要亲手杀了我。”柳春亭走到孔飞翎身后,扶着她的肩道,烛光时明时暗,衬的她脸色如鬼魅一般飘忽,“我是不信,可想想飞翎姐也没必要骗我,便忍不住找你来,当面试试。”   “···你要怎么试。”李重山口舌发干,看见孔飞翎脸上露出惧色。   柳春亭一笑:“就这么试。”她话音刚落,就拔出剑,剑尖贴着孔飞翎的脸颊轻轻一划,她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斜挂着的口子,从额头到嘴角,血顺着这道线流下来,越流越急,直淌到了她脖子上去,看上去触目惊心。   孔飞翎眼里立刻泛出泪来。   李重山怒急,抬手一掌朝柳春亭打去,柳春亭闪身避过,挑衅道:“怎么样?我比以往长进不少吧,全亏你教得好!”   李重山呵斥一声,又逼过去。   诚然柳春亭学得又快又好,可还是打不过他,他夺去了她的剑,她却还不管不顾,只赤手空拳地,拿自己做盾牌逼他,他不想伤她,处处顾忌,步步退让。   柳春亭却得寸进尺,她喊道:“你当日答应过我的!”   当日的承诺言犹在耳,她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的心,却原来他还在谋划着杀她,只要有机会,只要她犯错。   “你说信我,你说……”她似快哭出来,脸上的神色是激愤又疑惑,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到底要她怎么做?她明明都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了!   李重山心神俱疲,仿佛已经没有退路了一般,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忍受至今,一错眼又看到了孔飞翎脸上的伤,终是忍无可忍道:“你还要我怎么做!我都已经不计较你杀了春桥的事!你还要我怎么做?难不成你真要我为你摇旗呐喊,和你一起不辨是非!”   柳春亭呆了片刻,尖声道:“原来你是骗我!”她想起那日她投进他怀抱时情景,想起那时他信誓旦旦的嘴脸,那时她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恨,她把他看得那么重要,全心信任他,以为他明白她。   李重山无力道:“难道你没骗我吗?你说你再不犯错,你说你会改,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柳春亭回头四顾,对上了孔飞翎的眼,她静了片刻,问道:“若我今日杀了她,你就会杀了我,是不是?”   李重山答:“是。”他没必要再撒谎骗自己了,她真会杀了孔飞翎。   “原来如此。”柳春亭点头,欣慰释然地一笑,“原来如此……”她转过身,背对着李重山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刀朝孔飞翎扑去。   “小心!”李重山喊。   柳春亭痛呼一声,后背似是被火燎了一下,接着就像被冰锥刺入,她忍着痛,挣脱插入背中的剑锋,继续往前,手臂却被扭住往地上一摔。   她抬起头,看着李重山拿着剑站在她面前,神情痛悔,他看了片刻,丢掉了剑,走过来想将她扶起来。   柳春亭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只低着头,她手机还握着刀,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楚从背上蔓延到全身,她恍惚了一瞬,世上还会有再有比这更痛的伤吗?她在心中默默起誓,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受这种痛了。   李重山此时心里何尝不痛呢?他见柳春亭默不作声,只恨自己,又痴想若是能倒回时间,刚才他就不抵挡了,不如让她一剑杀了自己。   他求道:“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你先起来,你的伤口在流血···”   他话音未落,柳春亭就猛地抬起头,她整个人都扑上来,倒在了他身上,他被她压在底下,急喘了口气了,垂下眼睛,看见自己胸口上插着的刀,刀上她的双手还在用力,她凉所有重量压下,似是怕刀插得不够深,他又抬起眼来看她,她眼中是一片冰原。   孔飞翎在旁呜咽不停,眼泪扑簌落下。   “这样若能让你解气···也好。”李重山苦笑道。   柳春亭恶狠狠道:“你骗了我。”   李重山缓缓地喘着气:“我的确骗了你,春桥的死一直令我不安。”   柳春亭面无表情,只恨不得把刀连柄没入他的肉里。   “可我还是爱你,着了魔似的爱你,人人都告诉我不能爱你,我自己也知道不能,可却不能停止。”李重山神色平静,嘴唇却在颤抖,“我愿意让你杀了我,却不能让你去害别人,这就是我的爱,你要不要?”   柳春亭盯住他的眼睛看了片刻,似乎是在辨别他话中的真假,李重山默默看她,竟在这凶险关头体会到了所谓的天长地久,若他此刻死了,他们就真的再无变数了,死在她手里,也算是个好结局。   柳春亭却一下抽出刀来,将他痛醒,他仰面躺着,听她道:“我这就回柳家去把柳春桥的坟给刨开,再把他的尸体翻出来抽一顿鞭子!”   李重山摇头苦笑,只觉得这话甚是赌气,他不信她能这么做,她连春桥葬哪里都不知道。   而柳春亭不待他开口,就飞上了墙头,很快匿入了夜色之中。   李重山在地上喘息了片刻才站起来,他给孔飞翎解了穴,孔飞翎哭个不停,扶着他去找公生奇,一路上都在道歉。   公生奇见了二人吓了一跳。   孔飞翎的脸上看着甚是吓人,更严重的却是李重山的胸口上的刀伤。   孔飞翎说了经过之后,公生奇就骂个不停,“就该杀了她!早就该杀了她!”   孔飞翎在边上失魂落魄道:“都是我多嘴……我没想到···”   李重山安慰道:“不关你的事,我和她之间总是有这一遭的···”他甚至觉得这痛,痛得令人畅快。   公生奇破口大骂,说他鬼迷心窍。   李重山充耳不闻,说道:“等明日我就去找她。”   公生奇道:“明天?你真当我是捏泥人儿的!这么深的口子,明天你能在马上跑一条街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李重山道:“我坐马车去。”   公生奇这会儿真想再给他来一刀算了,他气愤地转过头,看见孔飞翎怔怔地摸着自己的脸。   三人正合自出神,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仆人道:“少爷,有人找你。”   公生奇不耐烦道:“不见不见,现在还去见什么人。”   仆人应声离开。   李重山却掩住伤处又把他叫进来,问道:“这么深夜,是什么人?”   仆人道:“他说是您的师叔。”   李伯阳在前厅陪胡清水喝了两杯茶李重山才来,他心里叫苦,只怕自己今晚是睡不成觉了。   “胡师叔,我来迟了。”李重山先对胡清水说,转头又对李伯阳道,“时候不早了,父亲先去休息吧。”   李伯阳连忙走了。   李重山一直知道,父亲向来是对他的事不感兴趣的,也不怎么乐意见他的那些朋友,他宁愿回去看书,也不愿干坐着听他们聊那些江湖事儿,他早就听够了。   “师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李重山问,胡清水从未登过他家的门。   胡清水笑得和和气气,不像一个门派之掌,更像是个生意人。   他道:“要说事还真有一件事,但是却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李重山道:“师叔但说无妨。”   胡清水看了他一眼,笑道:“重山,我一向觉得你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很好奇啊,为何你去年要去管凤玉堂的闲事。”   李重山没有做声,心里却是冷笑连连,这胡清水原来是来找他算账了。   胡清水道:“那凤玉堂是个贼人出身,他的钱都是不义之财,我借去用一用,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偏偏你要捣乱,我真搞不懂啊。”   李重山道:“我并非有意去挡师叔的财路,还请师叔莫怪。”他声调忽地重了,语气冷淡道:“不过师叔此番作为确实……有些无耻!偷贼的钱,比贼更不如!”   胡清水听了直摇头,却没生气,只有些无奈道:“你啊,真怪得很,总是这么冠冕堂皇的,弄得大家都难堪。”   李重山站起身道:“师叔若说完了,现在就可以走了。”   胡清水却坐着没动,只拍了拍手。   这声动静之后,门外走近两个人,一个是方始,一个是李伯阳,李重山脸色一变,他看见李伯阳和刚才离开的时候没俩样,只是此刻神色有些狼狈,全因脖子上多了一把剑横着。   胡清水道:“别怨我,谁叫我打不过你呢,只好如此了。”   李重山转头看他,问道:“你要怎么样?”   胡清水道:“很简单,你死了,你父亲就能活了。”   李伯阳怒道:“山儿不要上他的当!你死了难道他们还能留着我活命,他今夜来就是没想留任何活口的。”   胡清水叹息一声,接着笑道:“你父亲说得对,你们父子都不是蠢人,我也懒得骗你们,今夜你们都得死,现在就是一个你先死还是他先死的问题了,李重山,我劝你做个孝子,不要看着你父亲的血溅到你脸上。”   李重山脸色平静道:“就因为我挡了你的财路。”   胡清水摇摇头:“不全是,你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李重山默不作声抽出剑,慢慢抬到自己颈上。   “山儿!”李伯阳惊得大叫,人也挣扎起来,方始低喝一声,剑稍稍松了一瞬。   李重山抓住机会,剑尖一转,即刻朝方始刺去,方始连忙松开李伯阳,退身躲开。李重山忙将李伯阳拉到身后,横剑挡在身前。   “我劝你不要顽抗。”胡清水边说边往后退,眼神瞟向方始,方始会意,咬牙举剑朝李重山扑去。   李重山一面要应付方始一面又要顾着身后的李伯阳,他还受了伤,每一下动作都牵得伤口疼,渐渐吃力,却也只能忍着,不消片刻额头上就冷汗涔涔。   方始看出端倪,大声道:“师父!他受了伤!”“天助我也!”胡清水喜道,他终于敢上了,却还是有些顾忌,只敢偷袭,剑朝着李重山后背刺去,李重山被方始缠住,根本无暇顾及。   李伯阳不及多想,挡了过去。   胡清水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还不收势,只使力往里钻,要把他背后的李重山也刺个对穿。   李重山听到背后动静,忍着挨了方始一剑,回身一脚将胡清水踢开,揽着李伯阳退到角落。   “山儿……”李伯阳头靠在他怀里,胸口有个洞,血涌如新泉。李重山眼眶发热,只想到要去帮他捂住那个血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李伯阳嘴唇嗡动,想说些什么,却力气尽失,只发出微弱的气声,他握着李重山的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头却是一点愤恨都无,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惆怅,他还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却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李重山怔怔不动,眼都不眨一下,他看到不知从哪里流下一滴水,落在李伯阳的脸上,和血一起凝住了。   “唉,你父亲怎么也和你一样傻。”胡清水惺惺作态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李重山轻轻将李伯阳放在地上,拿着剑朝他奔去,眼中煞色一片。方始上前挡他,他却像看不见似的,毫不反抗地受了他一剑,趁方始得手错愕之时,俩人挨得极近,一挥剑砍断了他握剑的手,方始惨叫倒地,李重山屏气拔出腹部的剑,连同剑上的断手一起扔到地上,两眼直盯着胡清水。   胡清水吓破胆,他功夫还不如方始,眼见着李重山一脚踢开了方始朝他来了,他掉头就往外跑,背后却是响起风声,他能感受到剑气冰凉彻骨,且离他越来越近。   胡清水急得大喊:“师兄,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李重山的剑已贴到他耳廓,胡清水大叫一声,一只耳朵掉到了地上。   眼见胡清水就要丧命于此,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把拂尘,把李重山正要往胡清水颈上劈的剑打偏了。   胡清水滚到一边,手脚并用地朝来人爬去。   李重山看到来人,一直忍在喉头里的一口热血终于吐了出来。   “师父···”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人,只觉得天塌地陷,身上的痛霎时全都爆发,他头晕目眩,跌倒在地。   古嵩还是和过去一眼,脸上的神色还是那么淡泊,他看了眼李伯阳的尸体,轻轻叹了一声,先走过去将他的眼合上,又念了几句往生。   “重山,你的心太大了。”古嵩回过头来对他道,“你想做侠,想做这江湖上最公正,最权威的人,那你让为师如何自处?”   李重山喃喃道:“徒儿不懂···我一直都是按着师父的话来做的···”他看着师父,只觉得面前这个人从未如此模糊过,他睁大眼,触目是天地相融,万物扭曲。   古嵩讪笑道:“师父也会说假话,师父也是人,你却不想做人,你想做神。”   李重山摇头辩解,如个孩子般:“我没有···我只是想做对的事···我从未想过忤逆师父啊……”哪怕知道他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他也从未想过要背叛。   古嵩道:“或许是我把你教坏了,又或许是你本来就是如此,这些都不用细究了。”   他捡起地上的剑走过去,李重山仰头看着他,眼神一如当年他们师徒初见时,不安又含着期盼。   古嵩道:“今日你我师徒情分真的尽了,或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收你。”   说完他就挥剑,先挑断了李重山的右手手筋,接着挑断了他右脚脚筋,最后再一剑刺瞎了他的右眼。   李重山惨叫一声,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得如同待宰的牲畜,昔日君子,如今鲜血满面,手脚软绵,趴在地上像一滩泥,别说握剑,只怕以后连路都走不了。   “师兄为何还留他性命,斩草要除根啊。”胡清水在背后道。   古嵩扔了剑,面露倦色道:“待会儿你们放火把这里烧个精光,他还怎么活。”   胡清水不解气道:“师兄还是心软。”他丢了一只耳朵,只恨不得让李重山十倍奉还。   古嵩转身就走:“好了,不要再废话了。”胡清水恨恨朝地上啐了一口才跟上去。   地上的李重山抽搐着,眼前翻起漫漫血色,他看着腾烧而起的火焰缓缓朝他围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12-23 22:14:23~2020-12-26 13:52: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atch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馍馍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冬天的雨总是夜半时分来,凄凉透骨,密如毛针。   一个黑影从雨中掠过,像一道鬼影,脚步又轻又急,她一路直奔到竹林,正要进屋去,却突然发现附近传来人声。   “娘···娘···”   柳春亭听着这声音稚嫩,还带着哭音,像是个小孩儿,竹林本就阴森,配着这悲切的童声,更是闹鬼一样。她本不欲管,抬腿接着竹屋里头走,可突然又听到一句“山儿来找你了···”   柳春亭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竹林深处的雨更冷更冰,就连鬼淋了都怕是要抖一抖,此刻却有个小孩儿在里头,摊开手脚坐在泥里,背靠着一丛竹子,雨滴打在竹竿上空空的响,小孩儿却是一动不动,雨落到他身上他躲也不躲。   柳春亭定睛一看,这叫娘的小孩儿最多不过六岁,身量瘦小,像刚被家里大人打出门来,又像是一条已经流浪许久的小狗,总之是丧家无依之相,可怜,又脏。   柳家几时有这样乞丐似得小孩儿?   柳春亭有些奇怪,她走过去,那小孩儿毫无觉察,只把个脑袋快低到泥里,她正要说话,那小孩儿却又突然爬起来,他转个身,背对着她,后退几步,跑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竹子上撞。   原来是来寻死的?柳春亭有些意外,她疾步过去,一把将小孩儿抱住,手里摸到小孩儿湿透的衣裳,鼻子里还嗅到一股臭味儿。   这小孩儿果然脏。   “你撞竹子做什么?”柳春亭嫌恶道,“要死就去撞边上的石头。”   她再忍受不了,松开手,又将小孩儿扔到地上。   小孩儿跌在地上仰头看她,脸上黑黄一片,连长相都看不清,一双眼却灼灼发亮,他闷不作声地爬起来,真如她所说的,掉了个方向,真要往石头上撞。   柳春亭笑起来,又一把将他抱住,再掼到地上。   她笑道:“看来名字里有个山字的都是天生犟种,叫你撞石头你就真去撞?你真要死?”   小孩儿不说话,又爬起来,这回不朝石头撞了,而是一头朝她撞来,像头发狂的小牛一样。   柳春亭纹丝不动,小孩儿一头抵到她腹上,她嘲笑道:“真矮!”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觉到小孩儿身上透出来寒气,她道:“这么冷,淋一晚的雨就死了,何必去撞竹子。”小孩儿呼呼喘气,气都是冷的,他还有再撞,柳春亭有些不耐烦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吓唬道:“撞石头不会死,撞我可能真会死。”她将腰上挂着的剑亮出来,给小孩儿看。   “你杀了我!杀了我!”小孩儿叫起来,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力气,手脚乱打乱蹬。   柳春亭将他拎远了些,她怀疑他还没边上的石头重。   她道:“你以为我不敢,我杀人不眨眼的,你这样吵闹的小孩儿我成堆地埋。”   “你杀啊!你杀啊!反正娘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迟早是要死的!”小孩儿挣着嚷着,哭腔渐重。   柳春亭立刻喝道:“不准哭!再哭就杀了你!”   小孩儿喊道:“你杀啊!你不杀我我就杀你,你快杀啊!”小孩儿一心求死,只恨不得立刻把她惹怒,一剑结果了自己。   柳春亭听了却心头一动,这话有些熟悉,她笑起来,打量着小孩儿说道:“算你走运,名字取得好,又在我的竹林里寻死,若是在别处我肯定不管你,你也碰不到我,天注定今天我要做一回菩萨,救你一命。”   “我又没让你救!”小孩儿还不领情。   柳春亭却是理都不理他,扯着他就走,小孩儿拼命往后坠,奈何力气实在不够,几乎是三步并作一步地被她拖进了竹屋里头。   进屋后,柳春亭先从衣服上撕下一截布条将小孩儿两手绑住,系在床边,小孩儿叫嚷不停,她不说话,只在屋子里到处翻找,总算找出了一根蜡烛,忙点着了,这才终于坐定下来。她拿着蜡烛举到小孩儿面前,小孩儿这会儿突然就不骂了,只慌忙低下头,躲避着光亮,像被捉住的老鼠似的。   “你怕什么?”柳春亭有些好笑,在他眼前晃动着烛火,“你没见过蜡烛?”   男孩儿咬紧嘴唇,头低着,眼睛却凶恶地向上翻起来,瞪着她。   “你为何要寻死?”柳春亭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娘死了你就活不了了?”   男孩儿头一转,不理她了。   柳春亭故意激他道:“你可真没出息,你娘死了干你什么事?难道你还还是个要你娘喂奶的小娃娃不成?”   男孩儿又把头扭回来,瞪她道:“你才没出息!你知道什么?我娘死后那些人天天欺负我,与其被他们打死···我宁愿自己去死!”   柳春亭点点头:“噢,原来是有人欺负你,那你说说欺负你的人是谁?”   男孩儿脸上出现一种成人似的绝望愤恨,这种神情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只令人觉得诡异,仿佛面前这个童稚的身躯中住着是一个历经苦难的老鬼。   男孩儿道:“说出来又怎样?你难道还能帮我不成?”他语气的期冀让柳春亭想笑,小孩儿偷觑她,面上却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凭什么要帮你?你自己难道不能去找他们报仇吗?”柳春亭冷酷道。   小孩儿愣了愣,恶声道:“我才没有指望你!我自己会去报仇的!”   柳春亭饶有趣味地问:“噢?你要怎么报仇?”   小孩儿道:“等我死了变作厉鬼就去一个个找他们报仇!我要咬断他们的手脚,放干他们的血,拿鞭子抽他们,挖掉他们的眼睛,再剥了他们皮···”   他说得极为畅快过瘾,似乎已经看到仇人们的惨状。   柳春亭却大笑起来,她拍着膝盖道:“你这个蠢蛋,人死了就埋进土里烂成泥,被虫子啃得骨头都不剩,哪还能报仇!”   小孩儿似是被她的话吓到了,片刻后回过神来,恼怒道:“你胡说,娘说人死了就会变成鬼,到时候就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娘还说,好人死了之后就能成神仙,在天上享福。”   柳春亭道:“那你娘死了之后成了什么?”   小孩儿道:“自然是成了神仙,在天上保佑我!”   柳春亭一笑:“保佑你?她若是真能保佑你,你怎么还会被人欺负得要去死?”   小孩儿想不出怎么和她辩,前言不搭后语道:“那是娘她太忙了···成了神仙自然是有许多事要做的,并不能时时照顾着我···”   柳春亭取笑道:“你何必骗自己,你娘没成神仙,也没成鬼,她就是死了,人死了就跟一片树叶掉下来一样,从来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什么玄妙。”   “你骗人!你骗人!”小孩儿又喊起来,身子乱挣,想扑过来打她。   柳春亭不屑道:“小破孩儿,我才懒得骗你。”   小孩儿急起来要踹他,可惜踹不到,只得又忍着泪,张大眼瞪着她。   柳春亭又若无其事道:“我问你,你是怎么进到竹林里的?你是柳家的人?”   小孩儿不说话了,打定主意再不理她,不上她的当。   柳春亭也不在意,她又问:“你娘是不是我家的仆人?”   “你是柳家的人?”小孩儿听到这句“我家”没忍住又说话了。   柳春亭道:“我是姓柳,不过算不上是柳家人。”   小孩儿忽然盯着她看起来,强忍着不适,凑近了烛火。   “你认得我?”柳春亭笑问,她注意到男孩儿的目光里突然射出的仇恨,有些讶异道:“不会我也欺负过你吧?”   “我娘被你抽过鞭子,你是柳家的小姐。”小孩儿道,他安静下来,再不哭嚷了,把她也当成仇人。   柳春亭随口道:“我以前是抽过府里不少人,抽过你娘也不稀奇,但我应该没抽过你。”   小孩儿的眼都不眨地盯着她,手脚并拢地缩在床边。   柳春亭得意道:“怎么,如今知道怕了?是不是怕我真会杀了你?”   小孩儿说:“你想杀就杀吧。”   柳春亭道:“我现在还不想杀,等你惹我不高兴了,我就先抽你一顿鞭子,再杀。”   柳春亭忍着笑,看着小孩儿发着抖,说话时牙齿打颤的声音都听得见,原来吓唬小孩儿这么有意思,特别是吓唬这种死犟死犟的小孩儿。   “你叫山儿?”她问。   小孩儿道:“我娘叫我山儿。”   “你娘叫什么?”   “殷慧娘。”   柳春亭想了想,她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这家里的仆人她也从未正眼瞧过他们,除非他们惹怒了她。   柳春亭笑起来,看着小孩儿赞许道:“你这样乖乖得不惹我生气,就能活下去。”   小孩儿又不说话了。   柳春亭打了个哈欠,她累倒了两匹马才跑回来,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在马背上颠得背抽抽地疼,人其实早就疲累了,本来准备直接来竹屋里睡觉的,谁知道碰见了人寻死,耽误了这么多功夫。   她把蜡烛放到桌上,走到床边,直接往床上一倒,脚正掉在小孩儿脑袋边儿。   她嘟囔了一句:“我要睡一觉,你别吵,要是把我吵醒了,我就杀了你。”   小孩儿看着她的鞋,灰色的鞋面上沾着的一点红色的污渍,他想到了当时娘脸上被抽的伤口,流了许多血,娘当时痛得直哭。他两手紧握在一起,听着柳春亭发出的呼吸声,右手大拇指抠着虎口,直抠出血来,他并不觉得痛,身体却克制不住的一阵一阵地打起抖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0-12-26 13:52:48~2020-12-29 01:00: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atchen 2个;春面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色蔷薇17瓶;春面君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柳春亭是被背上的伤痛醒的,她闭眼皱眉硬躺着不动,可背上一顿一扬的痛越来越难忍,她气得翻身起来,将本来抱在怀里的剑扔到了地上,只恨不得地底立刻腾出业火将这把烂铁融成汁水,她跳下床正要再去踩上两脚,刚走了一步却被绊了一下,她恼怒地回头看过去,这才发现了床下缩成一团的人。   对了!昨晚她救了一个小孩儿!   柳春亭拍拍脑袋,想起了这回事。她走过去轻轻踢了他一脚,喝道:“欸,起来了。”   小孩儿没有反应,两眼紧闭。   柳春亭凑近过去,这才看清他在发抖,嘴里还在小声地说胡话,她犹豫片刻,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柳春亭暗叫一声麻烦,这小破孩儿跟瘦猴似的,又淋了一夜雨,怎么可能不生病。   柳春亭在原地转了一圈儿,干瞪了小孩儿几眼,最后还是抱起他,走出了竹林。   她抱着小孩儿去了自己原先的院子,将小孩儿放在床上后,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她记得自己这里是有几瓶药丸的,她那时候有些小病小痛都是自己扛着,扛不过去了就去柳春桥屋子里偷些他的药过来,他屋子里跌打损伤贴的药膏,还有治头疼脑热的丸子都是一应俱全的。   柳春亭在屋子里翻了一阵儿,总算找到了一个白瓷瓶,她把里头的药丸倒在手心闻了闻,是一股又凉又苦的味儿,还有一股放久了尘气,她皱皱眉,往自己嘴里倒了一粒,咬开一尝,满嘴干苦涩味,她忙呸呸两下吐出来。   柳春亭低头看了眼地上的黑色药渣,又瞧了瞧躺在床上的小孩儿,心道:反正吃死了他也算如愿了。她再不犹豫,拿起瓷瓶,走过去掰开小孩儿的嘴,将几粒药丸全倒进了他嘴里。   药丸到了嘴里小孩儿脸色一变,立刻要吐出来,柳春亭忙捂住他的嘴,逼他吞下去,小孩儿半睁开眼,头甩来甩去,想把她甩开,柳春亭就是不松手,甩了几下他就没力气了,柳春亭正得意,他就剧烈咳嗽起来,柳春亭忽然感到手心一阵湿黏,她忙松开手,可还没来得及,药连着口水从小孩儿的鼻子里嘴里呛出来了,全喷到了她手上。   柳春亭恶心得简直想立刻杀了他。   小孩儿又闭上眼。   “你给我等着!”   柳春亭把瓶子往他身上一扔,转头就往屋外跑,她打定注意,等她把手洗干净就把这小破儿丢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刚出房门柳春亭就碰到一个人。   柳自平身后跟着几个仆人站在院子里探头探脑,正犹豫要不要往屋子里进,今早仆人说这院子里有动静,他怕是贼,特地带人来看看。   不过他看见柳春亭从屋子里出来比见到贼更惊吓。   “你怎么在这儿!?”柳自平问。   柳春亭将手藏在身后,答道:“你放心,过几日我就走。”   “你走哪儿去?”柳自平问,他往她身后看,脸上忽然有些喜色,“李重山在屋子里?他跟你在一起?”   柳春亭语气冷淡:“屋子里是个乞丐。”   “乞丐?”柳自平糊涂了,“你什么意思?难道只有你逃出来?”   柳春亭比他更糊涂:“逃?”   柳自平神色怪异地打量她,问道:“你不知道?”   柳春亭问:“知道什么。”她眼皮一跳,忽然想起了自己刺李重山那一刀,脸上忽然有些心虚。   柳自平道:“李重山死了。”   柳自平说她走那夜李家起了大火,无人逃出。   “他若没死早该出来说名了,到现在还没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上月他已经到府里提亲了……”柳自平脸上的表情很不甘,看着她不情不愿得安慰道,“你也不要伤心……”   “我伤心什么。”柳春亭立即反问,像听到什么可笑话似的,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柳自平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柳春亭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又回到屋里,先是呆站了一阵,接着走到桌边坐下,一束光从外头照进来,久封的灰尘在阳光里现形,她看得出神,直到灰尘连成一张脸,她才又不安起来,她站起身,穿过灰尘走到床边坐下。   床上躺着的人还没醒,她又盯着他看,她想起这孩子的名字,他叫山儿。   她救了一个山儿,又杀了一个山儿,或许正是因为她杀了一个山儿,所以老天才会又安排她救下一个山儿。   是这样吗?   柳春亭伸出手抚了一下躺在床上的山儿,他的额头还是一样的烫,嘴唇上干起了一层皮,她回过神,连忙奔出去。   柳自平又被她叫回来,见到了床上的人之后便派人去请大夫。等大夫来了以后,二人站在一旁等着,他问柳春亭:“这就是你捡来的乞丐?”柳春亭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嘴中答道:“你不觉得他眼熟吗?”柳自平淡淡道:“我怎么会眼熟一个乞儿。”柳春亭道:“他娘是府里的仆人,姓殷。”柳自平道:“你怎么碰上他的?”柳春亭转头看他:“他要寻死,被我救了。”柳自平叹道:“一个小孩儿竟要去寻死?真是不孝。”柳春亭道:“他娘都死了,他还给谁尽孝?”柳自平不说话了,朝床上瞥了一眼,又看了看柳春亭,问道:“你为何救他?”这次柳春亭没有回答。   大夫开了药之后就走了,柳自平也跟着走了,走之前说待会儿会让仆人送来饭菜,药也会让人煎好。   他似是体谅,又像是怕她发疯。   柳春亭没有理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人走后,她独自坐在一边看着床上山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脸上含着着一丝阴影,她怕他再也不会醒,又怕他突然睁开眼,然后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殷山醒时天已经黑了,他睁开眼看见旁边圆桌上点着一盏灯,他一下意识到这不是竹屋,他慌了神,撑起身低头一看,才看见床边趴着一个人。   是柳春亭,她枕在手上,脸对着他,闭着眼,神情惬意,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殷山咬牙,一见到她笑他就恨,她打她娘时也是笑得开心,他眼神一定,落到了桌上柳春亭的剑上,他又看了看柳春亭,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走到桌旁,拿起剑,剑柄冰冷,他两手握住,一步一步走到了柳春亭身边。   她没有笑了,神色沉静,睡得很安稳。   殷山抓紧剑,这把剑有他半身长,他不知如何是好,是该刺还是该劈,若是一剑没杀死她该怎么办?他力气小,能把剑刺进她肉里吗?他认真想了想,又掂了掂手里的剑,忽然又有了信心,或者说不是信心,而是务必要看她死在面前的决心,他唤醒恨,一回想起殷慧娘遭她鞭笞的情景,他便无所畏惧,今日不是她死就是己亡。   他翘起剑尖,劈了下去。   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柳春亭睁开眼,殷山是个孩子,他轻飘飘的剑被她一只手接住,她坐起来看着他。   殷山脸色乍红乍白,不敢与她对视,却又逼自己不准躲开,他怕自己会死在她手上,那真是最侮辱的死法了。   “你喜欢这把剑吗?”柳春亭忽然问。   殷山吓了一跳,盯着她不说话。   “若你喜欢,我可以教你。”柳春亭道,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拿走了剑,又将他抱起来。   殷山僵硬地在她怀中,他闻到了一股苦药味,还有一点竹林里的泥土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香气。   他默不作声,一只手扶着柳春亭的肩膀,想到了他娘也曾这样抱他,娘还会给他唱歌,夜里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娘常说“等你长大了一切就都会好。”   柳春亭想将殷山放在床上,却被他抓着肩头的衣裳,不肯下来,她低头看去,对上一双雾蒙蒙的双眼。   “你怎么了?”她问。   殷山揪着她的衣裳,气愤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打我娘!”   柳春亭一愣,没有回答。   “你打我娘,你是坏人,你们姓柳的都是坏人,呜呜呜,我要杀了你们……”殷山在她怀中边哭,边挥手乱打,柳春亭躲也躲不过,脸上便挨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让俩人都吓了一跳,柳春亭甚至能感到怀中的殷山抖了一下,接着就像块石头似的,动也不敢动,却还要恨恨地瞪着她,这么犟,估计平时挨打的时候也不会服软,他不知道越是这样越是会激得人狠心。   柳春亭将他放下来,他站在床上才和她一样高,却气势不减,高昂着头,双手握成拳。   “这么恨我?可你现在太小,根本打不赢我,连剑都拿不了。”柳春亭一笑,“不过,我不欺负小孩儿,我可以等你。”   “等我?”殷山松开拳头,傻傻看她。   柳春亭点头:“对啊,等你长大了,学了武功,再来杀我。”   “你骗我!我去哪里学武功!”他气呼呼地喊。   “骗你做什么,我来教你武功,等你学成了就可以来杀我。”   “到时候你会乖乖得让我杀吗?”殷山狡猾地问。   柳春亭一笑:“当然不能,求生是人的天性。”   殷山盯着她,像是在考虑她的提议。   “不然的话,你一辈子都杀不了我,你今年才六岁,我比你大十二岁,说不定等你终于能杀我时,我早就老死了。”   殷山瞪她:“如果你说话算话,我可以跟你学一下武功,但是我绝对不做你徒弟!你也休想让我叫你师父!”   柳春亭道:“随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殷山看她眼神忽然一阵恍惚,似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不知为何,他觉得面前这个柳春亭和打他娘的不像是一个人,他疑惑地看着她,不敢掉以轻心。   柳春亭低声说:“以后,你不能再叫殷山。”   “为什么?”殷山不解。   柳春亭道:“没有为什么,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我娘。”   “有什么意思?”   殷山扭过头答道:“……没什么意思,随口取的。”   柳春亭道:“那以后我就叫你无灾,我希望你无灾无难地长大,然后去做你想做的事。”   殷山抬头看着她,他得到了一个新名字,里头饱含祝愿,虽然这名字来自他恨的的人,但是他不能否认,他已经喜欢上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忙得翻天,对不起大家。感谢在2020-12-29 01:00:11~2021-01-02 22:0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atche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面君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殷无灾的病好后柳春亭就让他搬去隔壁住,那原是柳春桥的屋子,柳春亭本以为柳自平会不肯,可他这次却十分通情达理,说她难得发一次善心,只叮嘱他们不要搬动屋子里的摆设。   “我才不要住你家呢!”殷无灾却不领情,他不愿意过去住。   “难道你要和我住?然后再趁我睡着的时候杀了我?”柳春亭故意道。   殷无灾气道:“我才不像你那么卑鄙!我会光明正大的杀了你!”   柳春亭道:“那你就快点搬过去。”   殷无灾眼睛一亮:“可我听说那屋子里死过人。”   柳春亭道:“这有什么,每寸土地都死过人,说不定我们脚下就埋着人。”她又吓唬他。   殷无灾却不害怕,他显然有什么阴谋,恶意满怀且心无旁骛。   他道:“听说是你杀了他。”   柳春亭看了他一眼,答道:“是。”   她看出殷无灾这样子很眼熟,并不讨厌,只有些怪异之感,像在照镜子似的,她知道他是在故意惹她生气,她气了他就赢了,但她偏不让他如愿。   殷无灾见她无动于衷,只得自己生起闷气。   这点他们不像,柳春亭心想。   她款款道来:“你生病的时候花了我家的钱看的大夫,又吃了我家买的药,还睡在我的屋子里,现在再讲骨气,已经来不及了。”   殷无灾气愤得很,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她。   柳春亭看他气得脸色通红,便又软言安慰道:“不过这也没什么,许多豪杰都曾过得很窘迫,古时一个皇帝还尝过仇人的粪便呢,你不过是在我家住一住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殷无灾一脸嫌恶,毫不动摇:“不要以为你对我施恩我就会放过你!”   柳春亭心中暗笑,面上却扼腕道:“唉,竟然被你看穿了。”   殷无灾有些得意,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看着柳春亭总有些不能放心。   柳春亭却不理会他了,低头重又看着手里的剑谱对他道:“好了,你先去竹林,我稍后就到。”   殷无灾扭头就走,柳春亭又喊:“站住!”   殷无灾回头瞪她:“干嘛?”   柳春亭把剑递给他:“带上剑。”   殷无灾一把抢过,又瞪了她一眼就跑了。   柳春亭摇摇头,脸上的笑慢慢收了,她摸了摸空落落的腰间,心头像被人挖掉了一块。   外头太阳高照,她却只觉得目眩,四肢百骸升起一股寒气,人像是被冻住了一般,竟然连一步都迈不动了,她没想到冬天过得那么快,见到春风乱摇,百花争先,只觉得愕然。   她又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这边殷无灾拿了剑却没有听柳春亭的话去竹林等她,而是去了他原来住的地方。   殷慧娘原是在柳家的厨房帮忙的下人,他们母子俩平日里就住在厨房后头的一个小屋子里,屋子里一半放柴火,一半放了张床,中间只用帘子隔了起来。   殷无灾走进房里一看,帘子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扯下来丢到了地上,床也不见了,那些柴火倒还是原模原样的放在那里,屋子里再也看不出住过人的痕迹,任谁看这样的柴房里都不会住得下两个人。   殷无灾蹲下去捡起布帘,帘子上面还有他娘绣的花,这是唯一属于他们母子俩的东西了。   他将帘子折好塞进了衣服里,起身刚要走,却刚好碰上了两个人走进来。   那俩人看见他也颇为吃惊的样子,他们来这里抱柴,没料到会碰见人。   “你小子居然不是说要去死吗?怎么还没死?”前头的一个男人笑着开口了。   “他也就是说说,哪敢真去死啊?为了口饭连□□都爬的小废物,有这个胆子?”另一个男人接嘴道。   殷无灾握紧剑,脸色一白,死死地瞪着前头说话的男人。   男人被他瞪乐了,把柴往地上一放,说道:“还敢瞪我,臭小子又欠打了!正好,你娘死了,以后就由老子来管教你!”   他撸起袖子,朝殷无灾走去,殷无灾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听了这话,边上的男人颇有些意味道:“正是如此,管教得好,说不定他就是你的种呢!”   撸起袖子的男人停下脚步,回头踢了说话那人一脚,调笑到:“呸!你少放屁!你怎么不说他是你的种!你不也···嗯?”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笑起来,神情下流至极,看得人生恶。   殷无灾对这样的情景早已熟悉不过了,可每一次见到他都会生气,像是被一把火烤着般,他尖叫一声,拔出剑来胡乱朝二人砍去。   男人们被他吓了一跳,可却还是轻轻松松地躲过了他的剑,他们将他踢倒在地,用脚踩着他的脸,他挣得越厉害,他们就踩得越用力,他嘴都闭不拢,口水流到了地上,糊起了一团灰。   “叫声大爷我就放了你。”踩着他的男人道。   殷无灾瞪他。   “还瞪!”男人有些恼怒,他喊同伴给他捡起一根木柴,在手上掂了掂,“再问你一遍,叫不叫?”   殷无灾答:“死也不叫!”   男人道:“嘿,那我就看看你今天死不死得成!”他高高举起来手里的木柴,重重落下去,   木柴打在殷无灾背上,第一下就痛得他叫出声了。   “还以为你小子嘴多硬呢!”男人见状打得更起劲儿,“叫不叫?”   “不叫!”殷无灾喊道,拼命想仰起头。   旁边的人出主意道:“脱了他的裤子,小孩儿就要打屁股才知道疼!”   殷无字眼神一慌,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来。   “放开我!”   “你看,怕了吧!”那人得意地笑起来。   踩着殷无灾的男人见状也兴味起来,他松开踩在殷无灾脸上的脚,转而蹲下去扒他的裤子。   殷无灾挣扎不休,男人一拳头砸在他头上,他觉得像被泼了一锅热油,又辣又烫,掉了一层皮,眼前像起了一层水汽。   他手还本能抓着裤腰,却被男人一掰就掰下来了。   “快!脱了他的裤子!”   他听到了男人的笑声,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了墙角上的一个老鼠洞。   以前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能钻到这个洞里就好了,和娘一起,钻到洞里,这样他们就再不用受人欺负了。   他为什么会托生成一个人呢?做人其实不比做老鼠好。   他张开嘴,无声地叫了一声,觉得自己的魂已经飘进这漆黑的洞里去了。   “啊!”忽然响起的一声惨叫又将他的神魂唤回,腰上的手也松开了。   殷无灾忙爬起来回过头看去,他看见了门口站着一个人,背着光,似乎离他非常远。   他眯起眼,又睁大,看见柳春亭手里拿着鞭子,走进这间灰暗狭小的柴房里,就像一把刀插到了泥里,锋光闪烁,比外头的天还亮,污秽的东西在她身边显得更污秽,她逼得他们无处遁形,又不把他们当回事。   她挥起鞭子,搅动起一阵风,抽到刚才欺辱他的男人的身上,男人连连求饶,滚到角落里。   殷无灾呆呆看着,只觉得她的鞭子舞得十分美,与当年打在他娘身上时完全不一样,那时她的鞭子像蛇一样令他畏惧,她的人也一样。   “起来。”柳春亭回头对他道。   殷无灾惶惶地站起来,手还抓着裤子,他的腰带已经被扯断了。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   柳春亭看他身上滚得灰扑扑一片,剑掉在脚边。   “把剑捡起来。”她又道。   殷无灾弯腰捡起剑。   “过来。”   他走到她身边,还是不敢抬头。   柳春亭道:“这俩人交给你。”   殷无灾一惊,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他脸上又黑又红,黑的是土,红的是血,“他们欺负你,你要怎么办?”柳春亭看得皱眉,她随手拿袖子将他的脸一抹。   殷无灾又低下头,他答:“我要杀了他们!”   柳春亭道:“那就去杀。”她轻描淡写,像是叫他去玩耍一般,“你有剑,把剑刺进去就行了。”   一旁的两个男人闻言色变,却不敢开口求饶,柳春亭在柳家有名声堪比罗刹。   此情此景分外诡异,小小的屋子里站着一个面露倦色的女人和不知所措的小孩儿,他们正在讨论着该如何杀人,他们一齐转头望过来时的面孔不知为何竟然有些相似,不过女人的眼神冰冷,小孩儿眼中却是狂乱的恨意。   男人打了个冷颤,慌忙低下头再不敢看。   “你想杀了他们吗?”柳春亭又问一遍,似在跟他确认,她垂眼瞥了一眼他握剑的手,殷无灾被她的眼神激起斗志,他看了她一眼,接着握紧剑朝离他最近的那个男人走去。   “把剑举起来。”柳春亭在背后道,“不要让剑在地上拖,那会让剑锋变钝,刺不进肉里。”   殷无字脚步不停,像没听见,手却很听话得将剑提了起来。   他望着男人惊恐的眼神,心里却是更深的恨,滔天而来的恨意令他颤抖。   男人想起身,柳春亭道:“谁敢动一下我就抽烂他的脸。”   男人不敢再动,死在柳春亭鞭子下的可能性,比死在殷无灾剑下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他们都看得出来殷无灾连剑都拿不稳。   男人们忍着,等着,看着殷无灾一步步走近,看着他举起剑,他们跪在地上,剑尖直到他们的腹部,他们松了口气,料想不会死,最多是受点伤。   殷无灾停住不动,他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发现他的眼里露出一点轻蔑的笑意,殷无灾眼神先向下移,又向上升,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又剑举高了一些,寸寸移动,等到男人眼里终于出现恐惧,他才恶狠狠把剑往前一送。   “呃···”男人发出一声含糊的叫声,他低头看去,看见自己的脖子里血顺着剑锋滴下来。   殷无灾咧嘴一笑,看着男人的血,他又突然有些害怕。   他更用力将剑往他脖子里插进去。   血终于被堵住了,不滴了。   他松口气,等到男人脸色有些发灰了,他才想把剑拔出来,但剑像是卡在了一块骨头里,他一动,男人喉咙里咯咯作响,男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还清醒,两眼直直盯着他。   殷无灾被他看着,手上更急,剑尖却越卡越紧,血又开始滴。   另一个男人已经吓得昏死过去,倒在地上,两腿间湿了一片。   “不要急。”有人走到他身边,握着他的人,轻轻一用力,终于把剑拔了出来。   血顿了一瞬,就急涌出来。   那人扶着他的肩,往后退了退,殷无灾觉得自己像是被她提在手里的木偶,他不由想躲进她怀里。   “这个还杀吗?”柳春亭握着他的手,移动着剑尖,指着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杀。”殷无灾道,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听到她的话。   柳春亭松开剑,殷无灾转头看了她一眼,朝前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就停下来了,眼前闪过一阵金光,脚下也轻飘飘的,手不由就松开了,他听见剑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接着两眼一闭,人事不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1-02 22:03:37~2021-01-08 11:3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暴少年打63瓶;虞未泯、Passionfruit 5瓶;爸爸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再醒来时,殷无灾已经躺在了床上,他一睁眼就看见了一旁的柳春亭,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背影有些萧索,像是这明亮屋子里的一道影子。   殷无灾犹豫了片刻,开口喊她:“喂···”他不能叫她师父,也不愿意直呼她的名字,只能这么含糊地叫。   柳春亭回过头,见到他醒了便走过来,伸出手贴上他的额头。   殷无灾有些别扭,头小小地摆动了一下,柳春亭便把手收了回来,他又偷偷看她。   她脸色如常道:“你刚才有些烧,现在好像好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殷无灾摇摇头。   柳春亭走到一边坐下,说道:“你底子太差,以后要好好养起来。”   殷无灾又点点头。   柳春亭看着他一笑:“你的嘴破了,说不了话了。”   殷无灾闻言立刻张嘴,果然,一个字还未说出来,先倒抽了口冷气,嘴里火辣辣得疼,那人把他的半边脸都踩肿了,此时他嘴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弄得人烦躁,还有股甜锈味,更是恶心,殷无灾硬忍着不适开口道:“那个人死了吗?”   柳春亭答道:“死了。”   殷无灾失魂落魄,全无笑意,他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跟她求救。   柳春亭想了想,又道:“可能没死。”   殷无灾却又不像是喜,语气迟疑地问:“真的?”   柳春亭笑着点点头。   殷无灾盯着她看了片刻,脸色却更加难看了,他气愤道:“你骗我。”   柳春亭没有回答,却反问他:“那你究竟是想他死,还是不想他死?”   殷无灾神色急躁道:“当然是想他死,他这么欺负我,欺负我娘···我恨不得把他的血全部放干!”   柳春亭莫名道:“那你何必再问呢?”   殷无灾瞪了她一会儿,把头一往旁边一扭,闭上眼不理她了。   柳春亭不以为意,站起身走了。   殷无灾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心里突然有些失落,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屋子里却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坐起来,环视四周,这里比那间柴房好多了,可他还是浑身不自在,这里原来是柳春桥住的,也是他死的地方,听说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殷无灾想到这立刻从床上爬起来,他跳下床跑到屋外,却又突然站住了。   他要跑到哪里去呢?   他呆呆望着院子的大门,想到了殷慧娘,她已经死了,他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无处可去,还得在仇人的家里住着。   他眨眨眼,把眼泪憋了回去,又回头看了看,屋门和老鼠洞一样漆黑,深得看不到底。   殷无灾打了个寒颤,心里劝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死过人而已,柳春亭说得对,每一寸土地上都死过人,而且他今天还刚刚杀了一个人呢。   殷无灾下意识地搓动手指,手里还残留着剑柄的沉重冰冷的触感,他还记得剑尖卡在那人脖子上的力度。   他咽下嘴里带着血的口水,一步步走回了屋子里。   柳春亭一个人在竹屋里,她手里拿着殷无灾的剑端详着,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的,剑峰已经磕出了缺口,她想到了自己赶到柴房时见到的情景,怀疑他把剑往地上劈了几道。   她抚着剑身,这剑是李重山赠与柳春桥的,他赠剑之时肯定没有想到,这把剑的命这么不好,一连换了两个主人都未物尽其用,最后落到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手里,像把砍柴刀般乱砍乱劈。   柳春亭一笑,几乎能想出来李重山见到剑被糟蹋成这样的心疼模样,紧接着她又想到了那日他将剑刺向自己时的情景,她的笑又冷下去。   他爱惜的,最后都没留住,这就是他食言的报应。   柳春亭正出神,忽然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头,看见柳自平沉着一张脸朝这边走来。   “你做的好事!”柳自平一进来就拍桌子,怒气冲天,看她的眼神里又有恨。   “我做了什么?”柳春亭问,顺手将剑收起来。   柳自平瞥了一眼剑,往后退了一步,他道:“殷无灾不是你的徒弟吗?他为何无故杀人?”   柳春亭道:“无故?谁说是无故?”   柳自平怒道:“那你倒说说是什么缘故。”   柳春亭道:“缘故就是那人先动手欺辱他的,他不过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   “胡扯!”柳自平又拍了下桌子,“就算人家欺负他,他也不能要别人的命!”   柳春亭悠然道:“他是个小孩子,爱憎强烈,我们看不至于的事,对他而言却不一定。”   柳自平道:“你既收了他做徒弟,就要好好教导他,他小小年纪就这样残暴,将来还不成了祸害!”   柳春亭笑道:“你放心,柳家的祸害只有我一个。”   柳自平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其实很畏惧这个女儿,自从她杀了春桥之后,他就总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在她手上,这次她回来,他心里是不愿意的,可是他也不敢赶她走,只能捏着鼻子忍了,前段时间,见她收留了殷无灾,人也有所软化,他还心喜,没想到这么快又显出本性。   他想到了自己的亡妻柳氏,他记得她是个很温柔贤惠的女子,他自认也非恶性,怎么会生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春桥还活着就好了,柳自平叹口气,恨恨地看了一眼柳春亭,拂袖而去。   柳春亭把柳自平气走后有些无趣,便想着去看看殷无灾,本来说好今日开始教他练剑,没想到又出了这些事,想到这儿她有些着急,小孩儿长得可快得很,再这样一日一日的耽误下去,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柳春亭推开门朝床上看去,她一怔,床上并没有人。   她朝里头走了几步,听见细小的啜泣声。   她叹口气,转到屏风后面,蹲下身,见到了躲在书桌底下的殷无灾。   他正闭着两眼,不知道因为梦到了什么而哭泣。   “无灾,醒醒。”柳春亭轻声喊他。   殷无灾睁开眼,还没有彻底醒过神来,直愣愣地与她对视,眼中一丝光亮都无。   “你怎么睡在这里。”柳春亭伸手想将他抱出来,殷无灾却一下子扑进了她怀里。   柳春亭措手不及,连忙一手搂住他,一手撑在地上,这才勉强稳住没倒下去。   “你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柳春亭拍着他的背,安抚着他。   殷无灾头贴着她的肩小声急道:“我看见了我娘,还有我今天杀的那个。”   他不住地发抖,像只淋了雨的小狗,柳春亭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晚。   她道:“不要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可我还听到我娘和我说话。”殷无灾抬起头看她,脸上还挂着泪,“刚才我在床上躺着,我看见我娘和那个人就站在旁边,可我却动不了。”   “一定是你睡觉时将手压到了胸口,所以才被魇住了。”柳春亭安慰道,殷无灾却还是惊魂未定,他吓得不轻,确信自己遭到了鬼魂的报复。   柳春亭想转移他的注意,便问道:“那你娘跟你说了什么?”   殷无灾一愣,看了她一眼,挣脱了她的手,人也站得远了些。   柳春亭不解地看着他。   殷无灾道:“娘说,她不要我了,因为我变坏了。”   柳春亭哑口无言。   “我杀了人,我还认了你做师父···你欺负过我娘···”殷无灾喃喃自语,看她一眼又躲开。   柳春亭叹口气,见他这幅样子心里竟然有些难熬,她已经记不清殷慧娘的脸,也没想到自己当年做的事会害得一个小孩子夜里被亲娘吓醒。   她劝慰道:“你娘只是说气话,她就算变成了鬼也不会害你的。”   殷无灾惶惶不安,不敢相信她的话。   柳春亭道:“我也梦到过我娘,她说我不孝,还说要我的一命偿一命,我当时也吓得要死,可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   殷无灾问道:“真的吗?”   柳春亭道:“我骗你做什么,你娘总是最疼你的,无论你做了什么。”   殷无灾面目呆滞,飞速朝她身后瞟了一眼,像那里站着什么人。   柳春亭无奈,只得把他抱回床上,他却不肯躺下来,只坐在那里发怔。   柳春亭知道他还在害怕,便对他道:“其实那个人也没有死,真的,你力气这么小,怎么杀得了他,他只是受了伤,说不了话了。”   殷无灾默不作声。   柳春亭道:“再说那人是个坏人,他欺负你,欺负你娘,你杀了他也没错,是他自己活该。”   殷无灾道:“娘说你也是坏人。”   柳春亭道:“你娘说得对,毕竟我打了她。”   殷无灾又把头低下去了。   柳春亭想了想道:“明日你带我去你娘坟前,我去给她磕头认错。”   殷无灾抬头看她,脸上有些异样。   “你觉得如何?”柳春亭认真问他。   殷无灾道:“我娘没有坟,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府里人说她是患了时疫死的,连夜将她的尸身拉出去烧了。”   柳春亭道:“那我就对你磕头认错。”   她说完就起身走到床下,正正对他跪了下去。   殷无灾没有动,只看着她。   柳春亭道:“慧娘,我对过去做过的事无意自辨,也不能自辩,你要是有仇有恨尽可以来找我报,你的儿子从未忘记你,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他,若你天上有灵,请保佑他无灾无难,一生顺遂。”   说完,她就磕了下去,“咚”的一声闷响。   殷无灾不作声,手却不由握成了拳头。   “慧娘···”柳春亭抬起头,又说了一遍方才的话,每次说完她就磕一个头。   这样磕了不知多久,殷无灾见她慢慢眨着眼,说话声音变小了,额上沾了一片灰,灰底下还有一片红了。   他再也忍不住,大喊道:“好了!”他赤脚跳下床,扑进了她怀里。   柳春亭这下可是真的头晕,她没有撑住他,被他一下子撞倒地上,眼前闪过一片金光,她倒在地上紧紧闭了会儿眼睛,才清醒过来。   殷无灾还伏子她身上哭。   她扶着他吃力地坐起身,笑道:“好了,我又没死,你哭什么。”   殷无灾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两手搂着她的脖子,脸上的泪也流进了她脖子里。   柳春亭轻轻拍着他的背,问道:“你娘原谅我了吗?”殷无灾喃喃道:“我不知道……”柳春亭笑道:“我猜没有,不过我听到她说,她不怪你了。”殷无灾抬起头看她,这回他没问她是不是真的。   柳春亭又问:“那你还恨我吗?”   殷无灾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茫然道:“你救了我,可是……”他吞回下半句,脸上纠结不已。   柳春亭宽慰道:“若恨我你会好受些,那就恨吧,恨我的人不少,多你一个也没什么。”   殷无灾缓缓点了点头,看着她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师父”。   柳春亭有些惊喜,待要说点什么,殷无灾却又趴回她肩上,他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只露出一双眼来,两眼望着门外,天已经黑透了,他却安下心来。 第25章   几日后柳春亭在竹林里给殷慧娘立了个衣冠冢,里头埋着柴房里的一张布帘,从此以后每逢清明他们就在此祭拜。   殷无灾也开始跟着柳春亭练剑,柳春亭将李重山当时给她画的剑谱传给了他,殷无灾很聪明,也很刻苦,柳春亭也有了为人师的模样,对他严厉又关怀,师徒俩相得益彰,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日复一日的在这竹林中钻研,互相作伴,倒不觉得孤单。   一开始柳自平对他们是不闻不问,就像府里没有这两个人似的。他冷眼旁观着,殷无灾一日日长大,却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成为第二个无法无天的柳春亭。殷无灾虽住在柳家,却几乎不和人打交道,不过偶尔碰到他时会行礼问安,看着也像有教养的样子。看着他柳自平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柳春桥,殷无灾和春桥当然并不像,春桥比他来都算意气飞扬的了,柳自平并不喜欢殷无灾这样闷不作声的性子,还嫌弃他有些胆怯,更不喜欢他和柳春亭形影不离,但是听说他习武刻苦,又有些天分,还是有些欣慰。   这么又过了几年,柳自平终于忍不住,找到了柳春亭,和她商量,将殷无灾送出去,找个名门正派,正正经经地拜师学艺,就像当初春桥一样。他对柳春亭保证道:“不说再找个和李重山那样的名师,但总会给他找个说得出姓名的人来做师父,这你可以放心,我是为他好的,总让他憋在这府里头也不是件好事。”   柳春亭当下就听出了柳自平话里的意思,柳自平不过就是觉得她无门无派,一身武功道不清来历,怕她会把殷无灾教坏了,不过她也没有生气,她近几年越来越平和,她也知道柳自平这次的确是为了殷无灾好,但是多少该是有些私心,所以她当下并不答话,只笑了笑。   柳自平察言观色,立刻解释道:“你也不要以为我是白发善心,春桥死了,柳家以后无人指望,我看无灾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以后或许能帮帮我的忙···”   果然如此,柳春亭道:“那我去问问无灾,看他愿不愿意。”   柳自平却觉得没必要:“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你是他师父,难道还不能做他的主。”   柳春亭笑道:“是不能。”她站起来,低头看他:“您不是也不能做我的主吗?”   柳自平瞪她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柳春亭心情大好,她回到竹林,看见殷无灾正跃到一棵竹子上,身形轻灵的像一只鸟,在密密竹叶中若影若现。   殷无灾看见她立刻飞身跳下,柳春亭吓了一跳,忙叫道:“小心!”   殷无灾脚蹬在相邻竹子上借力落下,稳稳站住,得意地对她一笑。   “你现在越来越不得了。”柳春亭佯怒道。   殷无灾道:“是师父你胆子越来越小了。”他跑过来,站在她面前,希望她像过去那样拍一拍他的肩。   柳春亭却并没有,只是嘴上夸了他一句,又对他道:“上得越高,越要小心脚下。”她张望着他刚刚踩的那根竹子,像是担心他把竹子踩断了。   殷无灾心中有些失落,他以为是自己练得还不够好,忙道:“我还能上得更高!”   柳春亭看向他,脸色一肃道:“这可不什么游戏,切忌心浮。”   殷无灾低下头,神色失落。   柳春亭见把他说得狠了,又有些不忍,就笑道:“师父轻功不好,哪一日你摔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殷无灾闷声道:“师父骗我,你什么都会,什么都好。”   柳春亭道:“我骗你干什么?你可我见我在这竹子尖上飞来飞去过?”   殷无灾想了想,还真没有,但他不信是柳春亭不能,他问柳春亭原因。   柳春亭道:“因为我怕高,我更爱脚踩在实地上。”   这和殷无灾想的不一样,他心里觉得师父像鸟,眼睛只望着天,从不注意脚下的草。   他忍不住道:“以后我可以带师父飞。”   柳春亭笑道:“好,我等着。”   殷无灾看着她的脸,脸上一红,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他心里漫着一种窃窃的喜悦,令他不能与柳春亭对视,他眼睛虽不在她身上,但全身都像长满了耳朵,生怕错过她一寸呼吸。   “无灾,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敏感得像她手心里的一捧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犹疑,心里的窃喜迅速消散。   殷无灾转头看过去。   柳春亭脸色却并不像声音那般犹疑,她想他坦白了柳自平的盘算。   “不管他如何想,这对你来说总是件好事,你想去吗?”她问他。   殷无灾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愤怒或者试探,但她脸色淡然,是真的在询问他的意思,若是他说想去,她也绝不会留他。   也不会难过。   殷无灾看了她半响,冷冰冰道:“你要我去我就去!”   “这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柳春亭苦笑,怎么好好地突然和她赌起气来,她发现他越大她就越不了解他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情变得难以琢磨,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像受了什么侮辱一样,行为乖张,几乎像是在故意惹她生气,每当这时,她就躲开,再出现时,他又好了,搞得她头疼不已,她想起原来那个会哭会闹的小破孩儿只不住感慨。   这次他又生气了,撂下一句气话,也不理她就跑了,柳春亭只好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她随手捡起落在地上的竹叶,卷了卷,放在唇边吹起来。   在她身后,殷无灾去而复返,他没有过来,而是跃上竹子,站在上头默默看着她。   柳春亭给他的那本剑谱他去年已经学完了,之后柳自平就开始搜罗武籍秘典给他,柳春亭全部收下了,每每她先看,看过后再挑一些可行的教给殷无灾,为了他她这些年着实杂七杂八地练了不少功夫,常自嘲是个野狐禅,但她其实极有天赋,学什么都很快,且能去其糟柏,取其精华,更无师自通,将各种招数融汇贯通,自成一派。   他曾问过她,为何她不去闯荡江湖,做个什么大侠。   柳春亭告诉他:“大侠可不是这么好当,我也不想当,而且江湖上孬货太多,女人再大本事他们都不愿叫声侠,了不起做个什么仙子,高不可攀,又由人畅想,并没有什么狗屁用。”   他问她:“那师父当年被叫做什么仙?”   柳春亭笑道:“没有做仙,反而得了个妖女之名。”   妖女?殷无灾笑起来,他看着底下静静吹着竹笛的女子,她现在哪里有妖女的样子?   殷无灾皱起眉,这些年他渐渐长大,心思也细腻起来,他能看出来师父虽然人在这里,心却不在,有时候她会流露出一种厌烦的神色来,刚开始他以为是自己习武不精,让她失望了,所以他就加倍努力,想换得她欢心,可他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她的喜怒与他无关,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在她心不在焉时,总感觉急躁不安,但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离开她的。   竹笛的声音忽然听了,殷无灾回过神低头一看,柳春亭已经站了起来,正对着他藏身的地方招手。   他不情不愿地下来。   柳春亭慢慢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叹口气,无奈道:“你年纪还小,难道不想出去见见世面吗?老是待在柳家有什么意思呢?这竹林里的景物你还没看腻吗?”   殷无灾道:“并未看腻,师父难道看腻了吗?”他咄咄逼人,像是在指责她不守诺言。   柳春亭只觉得疑惑,她从未对他许过什么诺。   她有些无措,走到一边扶着竹子道,换了个话题,故作轻松地对他道:“每年我都要帮你量一量身高,再帮你在竹子上刻一道,今年好像还未量过。”   殷无灾不接她的话。   柳春亭道:“你过来,我现在帮你量一量。”   他看了看她,乖乖地走了过去,背贴着竹子站得笔直。柳春亭朝他伸出手,他抽出佩剑递给她。   “你又长高了许多。”柳春亭边说边举起剑来,在他头顶上划了一道。   殷无灾手在腿侧悄悄握成拳,他张大眼,从她耳边的碎发里感受道了一阵微风。   “师父讨厌我吗?”他终于问出口。   柳春亭退开一步,面色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殷无灾喃喃道:“因为···师父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柳春亭笑道:“你已经十三岁了,我总不能再像对小孩儿似的对你,而且现在我也抱不起你了。”   “那师父为什么又要叫我走!”殷无灾喊道。   柳春亭无奈,看着他眼中泪光闪烁,说哭就哭,还真是个小孩子。   她轻轻摇头,抬起手放在他的头上,说道:“好了,不走就不走。”   殷无灾听了这话,心里却并不觉得高兴,只是更加委屈。   他拍开她的手:“我不要你可怜!”   “谁可怜你了?”柳春亭小声嘟囔,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头都疼起来了。   殷无灾像只被她扔下的小狗似得,越长牙舞抓越显得可怜。   她心里一软,犹豫了一瞬,伸手将他搂进了怀中,手也像小时候一样,在他背上轻拍着。   殷无灾的个头挨在她的下巴上,因为气愤而僵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眼前是柳春亭的碧色衣裳,鼻尖是他早已熟悉的气味,他不由抬起手,却又突然放下,攥成拳头藏在身后。   “是师父错了,师父不该叫你走。”柳春亭说,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原本从不认错也不哄人,现在为了这个麻烦的徒弟做全了,果然是人家说的,年纪越大越心软吗?   殷无灾没有回答,只站在她怀里,僵得像一块石头。   柳春亭以为他还在生气,她正要松开手,没想到殷无灾却忽然抓住她的衣服,她能感到手在腰上若有若无地抖。   “我会走的。”他声音很轻,“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   柳春亭一怔,不明白他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我走之后,师父会想我吗?”他问。   柳春亭答:“当然会。”   “那就好了。”殷无灾说完立刻松开手,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走了。   柳春亭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怀中却灌进进一股冷风,冻得她忍不住抖了抖。 第26章   殷无灾一走三年,柳春亭一个人在柳府里,只有殷慧娘的坟冢作伴,终日待在竹林里,鲜少在府中露面。   柳春亭坐在殷慧娘坟前对她道:“慧娘,不是我不守信用,我有心照顾他,但是总不能将他留在身边一辈子吧,他长大了,我已经渐渐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若你现在见到他,怕是也会觉得是个生人···”回答她的只有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柳春亭叹道:“小孩子长得这么快做什么?他小时候那样爱哭爱闹,现在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犟牛,又学了一堆迂腐的规矩,过年的时候回来见到我就跪,头磕在地上咚咚响,把我吓得不轻,好险才忍住没有骂他,你说,有什么意思?我那么教他,我教他教的那么好,他一出去,在别人那里待了三年就成了这么个德性,实在让人生气!”她说着揪下一把野草狠狠扔到一边,想到这件事仍是不解气。“不过我听他说他在师门中交了不少朋友,师兄弟们也极易相处,想来是适应了,慧娘你不用担心,他并不像我。”   殷无灾开始常给她写信,她只给他回过一封,信中勉励了他几句,其余的话再不多说,她那时候怕自己说得太多,惹得他更难受——初去时他写来的第一封信把她看得难受,他写道:不知师父一个人在竹林中做什么,想到此,夜里不能安睡。   柳春亭看了虽然心软,却也暗自庆幸自己及时将他送走了。   “无灾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待在柳家并不开心,他小时在这里吃了许多苦,这里的人他也讨厌,依赖我···也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让他离开这里,才是对他好。”柳春亭又揪了一把草在手里,这回却没有丢,只在手中拨来拨去,人却望着坟墓在发呆。她眼前出现了殷无灾的脸,一会儿是他小时候的样子,一会儿是他现在的样子。   她最近常想起他小时候的事,她曾抱着他上过屋顶,还带着他去树上看过鸟窝,那时候她作势要把鸟窝掏了,他十分不忍,连连对她抗议,说她心肠坏,不做好事。   柳春亭想起此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一惊,她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真的是老了?怎么近来老想起这些陈年往事?”   她摇摇头站起身,拍干净身上沾的乱草,转身朝竹林外走去,她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前头掠起一阵风声,这风声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人,柳春亭顿生警惕,她定住脚步,双眼四处巡睃。自从殷无灾走后,这条路上除了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人,而且柳府里的其他人都不会武功,来人会是谁呢?   柳春亭微微侧身,听着那人掠过竹林发出的声响,不敢掉以轻心。   “你就是无灾的师父吗?”不速之客却忽然开口了,人也跟着现身。   柳春亭定睛一看,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站着个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穿一身淡粉色的衣裳,像株刚开放的花似得娇俏可人。   “你是谁?”柳春亭问。   那姑娘脆声答道:“我叫骆湘湘,是殷无灾的师妹。”   柳春亭一喜:“无灾回来了?”   骆湘湘飞快地摇了摇头:“他来不了,他受了伤,现在住在我家养伤,我来找你就是让你过去看看他,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一直叫师父师父的···原来是你···”她后面一句声音放低,语气里有些不服气的意思。   柳春亭却来不及细想,只急忙带着骆湘湘去找了柳自平,柳自平果然也不知道殷无灾受伤的事,他还疑心骆湘湘是个骗子。   骆湘湘也急了,她道:“鬼才稀罕骗你!要不是我爹叫我来我才不来呢···”   柳春亭脑中灵光闪过,盯着骆湘湘的脸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她忙问道:“你爹是谁?”   “骆一峰啊!他说你认识他啊!”   柳春亭急道:“你先头怎么不说!”   骆湘湘小声道:“我都说了我姓骆,这都想不到,笨死了!”   柳春亭笑起来,骆一峰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也是想不到。   不过这世上的事虽然看似出乎意料,但稍一翻查,就会发现其中自有因果缘由。   骆一峰就坚信,这次他会救下殷无灾就是当年柳春桥缔下的因,他觉得自己这番总算可以还上这个人情了。   柳春亭与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刚一见面,她就被面前这个蓄着胡子,身形胖大的男人惊了一跳。   怎么胖了这么多!她心里啧啧感叹,面上却还是笑眯眯地叫了一声骆大哥。   “叫什么大哥,叫大叔才差不多。”骆湘湘在一旁嘟囔道。   骆一峰脸色有些炯,忙道:“好了,大人说话,你先去别处玩去。”   骆湘湘不理,人往凳子上一坐道:“我不去,娘让我好好看着你!”   骆一峰脸色尴尬至极,柳春亭装作没听到,只扭头去朝外看去,她想记得骆家当年在屋檐下挂两个红灯笼,看着十分喜气。   不过现在檐下却什么都没有了,直有屋顶上积下的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滴。   “让你见笑了,这个孩子无法无天···”骆一峰走近她,对她小声道歉,骆湘湘竖起耳朵听,一点儿都不把她爹的评语当回事儿。   柳春亭笑道:“这样好,说明家里人疼她。”   骆一峰摇头道:“唉,都是她娘···算了,不说这些,”他小心地朝骆湘湘那边瞟了一眼,止住了话头,接着感慨道:“我们这么多年未见,没想到再次见面情形竟和当初一模一样。”   柳春亭哑然失笑,他话说得暧昧不清,眼神脉脉,她不由想到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看来这骆一峰和当年比真是一点未变——还是个拎不清的蠢蛋。柳春亭不接他的话,只把笑稳住,问道:“无灾在哪儿?”她人来了这一会儿,这蠢蛋只拉着她唱戏,要是过去她定要狠狠揍他一顿才是!骆一峰这才想起来正事,忙叫人带她去见殷无灾,还不忘嘱咐她:“今晚府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你千万要来啊。”   柳春亭实在是笑不出来了,她扭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骆湘湘,希望她能如实把她爹这幅蠢态告诉她娘。   殷无灾被安置在后面的一间别院里,柳春亭一进去就闻到了屋子里弥漫的的药味,她脚步一顿,突然有些不敢往里走。   骆湘湘说殷无灾是中了毒。“是为了救我。”骆湘湘当时语气有些得意,脸上却难掩羞涩。   柳春亭看得暗暗称奇。   她走进内室,终于见到了殷无灾,不过与她所想不同,他不是躺在床上,而是靠坐着,眼神正朝她这边张望,似是知道她要来。   一年未见,他又变化了不少,柳春亭不由站住脚步,眼神犹疑,似是不敢相认,还是殷无灾先开口叫了一声师父,才把她唤回神,她慢慢露出笑来,走近些。   “你好些了吗?”她问,眼神定在他脸上。   殷无灾盯着她的眼睛道:“毒已经清了,只是身上还有些伤。”   她这才往飞速往他身上瞟了一眼,他还披着一件外衣,见她这样避嫌,心里只觉得可笑。   “师父怎么来了?”他问。   柳春亭道:“骆湘湘去柳家把我找来的。”   殷无灾一笑:“她胆子一向大,不知道说了什么,竟然把师父也骗下来···”   他话未说完就被柳春亭打断,她道:“她没有骗我,只说你受了伤,你不要误会她。”   殷无灾听他这么说,脸上的笑反而淡了,他低声道:“我还以师父会在竹林住一辈子呢···”   柳春亭道:“是有这打算。”   殷无灾笑道:“师父还没待腻吗?”   柳春亭随口道:“我不像你···”她连忙住口,殷无灾却不放过,追问道:“师父是怪我不回去?”   柳春亭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并不是故意不回来···”   殷无灾却不让她粉饰太平:“师父明明知道。”   柳春亭语塞,他这么软一句硬一句的真叫人难以招架。   屋子里静下来,柳春亭又想叹气。   殷无灾见她难受似乎就好过了些,他又和缓了语气道:“我记得竹林很是清静,过去和师父一起走里面练剑,常不知今夕何夕。”   柳春亭只诺诺点头,不敢接话。   殷无灾又道:“不过世上清静的地方多得是,师父又何必只留恋竹林,等日后我寻个深山老林人迹罕至的好地方,就带师父去隐居,渴饮山泉水,饥食土下参,天作被,地作床,一天里除了猿啼虎啸听不到人声,到时候师父就能彻底清静了。”   他说得咬牙切齿,暗含杀气,柳春亭听了一点清静都被吓跑,只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要做神仙,住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做什么。”   殷无灾忍着笑道:“那看来师父平时只是作态,假清静可以,真清净却不行。”   “师父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殷无灾半真半假地问。   柳春亭眼神一黯,嘴里却道:“多得很。”   “真的吗?”殷无灾反问。   柳春亭拿出长辈架势,温言道:“师父总要看你成家立业才能安心。”   殷无灾听了这话就低头,恭敬道:“多谢师父关心,徒儿惶恐。”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由她揣度拿捏的小孩儿了。   柳春亭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温柔沉默是我随手写的,因为押韵····感谢在2021-01-09 23:43:02~2021-01-12 02:5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oxa 20瓶;爸爸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六岁和十六岁可不一样   柳春亭想,要是当时她遇上的是现在的殷无灾会如何?也许她还是会救下他,但殷山却不会变成殷无灾,她做什么都打动不了他,他受辱遭欺地长这么大,满腔仇恨难以消解,只要得到机会就会杀了她,当年六岁的殷山已经显露了这样的念头,他们做不成师徒,只会成为一对仇敌,而她的好心也禁不起多少考验,他杀不了她,就会死在她手上。   “尝尝这道菜,柳姑娘可吃得了辣?”   柳春亭回神,看向问话的女子:“当然吃得,多谢夫人款待。”   骆夫人笑道:“谢什么,骆家欠你的情。”骆一峰点头:“就是,春亭妹妹在这里就和在家一样,不要拘束。”   “夫人太客气了,春亭不敢承这个情。”柳春亭没理骆一峰,只对骆夫人说话,骆夫人长得美貌,说话软软绵绵,但笑是笑,眼里总带着几分打量的意思。   骆夫人看了一眼骆一峰,语气亲热对她道:“他既然叫你妹妹,你就应该叫我姐姐,夫人来夫人去的,太生分了。”   柳春亭道:“好,其实我比姐姐也小不了几岁,姐姐也叫我春亭就好。”   骆夫人点头答应,她也见过些江湖人,男人女人都有,他们大都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的,话里带煞,身上沾土,个个不是愁容满面,就是混不吝,什么都不懂,自以为豪爽,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自以为通达,也不过是刀没砍到自己身上。她初识骆一峰时,他还想着去江湖上闯一闯,她把他劝住又立刻怀上了女儿,这才将他留在家里,做个富家翁有什么不好?男人的野心说得再宏大,她听着也只是觉得可怜,扬名天下,做个大侠,可这天下的大侠又有几个,成了大侠未必能撑得住这一府上下,她需要一个丈夫,不需要一个大侠。   柳春亭是个聪明人,和她见过的那些江湖人不一样,不过也和一般女子不同,稍不留神就就显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淡神气来,她虽是在装客气,但是并没有什么目的。这样的女人自然是看不上骆一峰的,看来是家里的这个蠢蛋剃头挑子一头热,她松口气,女儿刚告诉她骆一峰和柳春亭相处的场面时她还以为俩人有一段旧情。   柳春亭看着骆夫人眼神从她身上移开,心里舒服了许多。   “我记得你原来喜欢吃一味酥皮糕点?”骆一峰忽然来了一句,“待会儿我让人送一些去你房里。”   骆夫人温温柔柔地看着骆一峰,嘴角却是向下垂着的。   柳春亭道:“骆兄怕是记错了。”她连大哥都不想叫了,觉得这人实在是有病,骆夫人不知道平日里怎么和他相处,这样丢人的一个男人。   骆一峰回忆片刻道:“是吗?难道是李先生爱吃···”   柳春亭脸色未变,只声音忽然涩了一下,她道:“我也不记得了,兴许是他爱吃吧。”她一阵恍惚,李重山这三个字她已经许久没有传进她耳朵里了,但在她心里却时不时响彻,把她从梦中炸醒。骆一峰倒不是有心,他不知道柳春亭和李重山之间发生的事,况且他和柳春亭多年未见,能聊的也只有旧事。   他叹道:“唉,没想到那回是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命?”   “是啊,没想到。”柳春亭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却没吃出来是什么东西。   “你后来可还有见过他?”骆一峰问。“他不是死了吗!?”柳春亭心急跳起来,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怒气,似乎被他冒犯了。   骆一峰一愣:“···我是问你从我家离开后,可还有见过他?”   柳春亭这才反应过来,她眼中怒气未消,脸上却又硬扯出一个笑来,她道:“没见过,从你家离开后我就回家了,和他再无交集。”柳春亭忍不住想,若果真如此,也许他现在还活得好好,还是受人尊敬的理君子。   “哦,是这样···”骆一峰看柳春亭脸色不佳,却不明白为什么,待要问骆夫人却在桌子底下用力踢了他一脚,骆一峰痛得叫出了声,柳春亭却头也没抬,骆一峰以为骆夫人吃醋了,赶紧闭上嘴,又殷勤地给她夹菜。   “夫人吃,夫人吃。”骆一峰忍着痛道。   骆夫人柔声道:“多谢夫君,夫君也吃。”   “吃,我吃。”骆一峰夹了菜放在碗里,埋头苦吃起来,骆夫人一脸爱意地看着他这幅样子,嘴里道:“夫君最近消瘦了,我叫厨房熬了一盅补汤,待会儿就送上来。”骆一峰很感动,连声夸她贤惠,说:“夫人是最心疼我的。”骆夫人不胜娇羞,又抽出手绢给他擦脸上的汗。骆一峰享受着,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柳春亭,心里突然就放下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夫君先慢吃,我和春亭妹妹去看看无灾,一会儿我再回来伺候夫君喝汤。”   柳春亭被无灾两个字唤回神,她抬起头看见骆夫人已经起身,正望着她笑,她忙跟着起来。   “好!好!你快去快回。”骆一峰道。   骆夫人答应了,走过来挽住柳春亭的手,俩人一起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了,仆人递给骆夫人一个灯笼,她一手提着,小心地照着脚下,步子迈得又小又轻。   “春亭妹妹可许了人?”骆夫人问道,“妹妹不要心急,定要找个非凡的男子才配得上你。”   柳春亭一笑,骆夫人这话叫她想起了柳氏,小时候柳氏曾说要给她找个夫君,她知道自己活不久总替她担心。   “你哥哥倒不怕,只有你我放心不下,女子本就艰难,不给你找个依靠我真是死了都闭不上眼···不要家世好的,最好是贫家子弟,只要人好就行,让他像你爹一样,入赘进来。”   柳春亭大喊着不肯,柳氏还问她:“为什么不肯,你看你爹爹多好?”   她那时说不出柳自平哪里不好,只觉得害怕,大哭大闹了一场。   柳春亭道:“姐姐笑话我。”   骆夫人道:“哪里是笑话你,我说真的,我看看妹妹日后一定会找个如意郎君,羡煞旁人。”   柳春亭道:“这世上哪有如意郎君。”   骆夫人诧异地看她。   柳春亭与她对视:“姐姐说是不是?”   骆夫人轻轻一笑:“说得不错,如意郎君不过是骗小姑娘的。”她松开了柳春亭的手,看着灯笼出神道:“若是当真,轻则伤心,重则要命。”   柳春亭道:“谁叫我伤心,我就要他的命。”   骆夫人看着她,怀疑她已经做过这样的事了。   俩人再无话,默默行至殷无灾处,竟然发现骆湘湘也在,柳春亭刚从骆夫人口中得知,骆湘湘今年才十五岁,她长得更像骆一峰,但看着就比她爹聪明。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殷无灾态度大方,骆湘湘观察着自己亲娘的脸色,柳春亭悄悄瞪了殷无灾一眼,他却一点儿都不心虚,骆夫人面不改色,叫女儿跟自己走,柳春亭也没有久留,和殷无灾说了两句话就跟着他们母女俩走了,临走前骆湘湘不忘回头对殷无灾道:“放心吧无灾师兄,我会把柳姑姑送回屋的。”   三人出来后骆夫人就冷下脸说:“柳姑姑认识路,要你多余说一句。”   骆湘湘蹦蹦跳跳地在前头道:“我多说一句,无灾师兄就会觉得我懂事。”   柳春亭忍俊不禁道:“你做什么要哄他?”   骆湘湘道:“他救了我嘛。”   柳春亭问:“就因为这个?”   “当然不是!”骆湘湘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长得还好看,是我所有师兄弟中最好看的,而且他对我有求必应,我要他做什么他都答应,还有···”她不知道该不该说了,朝骆夫人看了一眼。   “还有什么?”柳春亭好奇得很。   骆湘湘看骆夫人并不阻止,遂放心道:“还有我娘说他看着很有出息的样子,将来肯定比我爹强,而且他父母都不在了,我嫁过去不用伺候人。”   柳春亭干笑一声,看了一眼身旁端庄的骆夫人,只得道:“你娘想得很周全。”   骆夫人接话道:“夫君还说可以叫无灾入赘到骆家来。”   柳春亭终于明白了骆夫人拉着她一起走夜路的意思,她竟成了殷无灾的家长,谈起了他的终生大事,她实在是没有经验,不过想了半天还是憋出来一句:“这事你们还是自己和他商量吧,我做不了主。”   “他最听你的话,你怎么做不了主?”骆湘湘不高兴了。   柳春亭道:“那是过去,现在他已经和我疏远了许多。”   骆湘湘忽然恍然大悟,指着她道,“你不想让他成亲。”   柳春亭摇头:“当然不是。”   “你舍不得他,他成亲了就没人陪你了。”骆湘湘道。   柳春亭宽和地对她说道:“并非如此。”   “那为什么不去劝他?”   “因为他不会听我的。”   “骗人!”   骆湘湘还要胡缠,骆夫人叫她住口。   “若他真喜欢你,不用人劝也会答应的,若他不喜欢,你勉强留住他的人也没有用。”骆夫人朝柳春亭看了一眼,“若殷无灾舍得拒绝你,那倒值得你再去费力。”   “你也觉得他会不肯!”骆湘湘只听到了这一句,她气得要命,觉得亲娘向着外人,自己还失了面子,一跺脚,跑了。   骆夫人叹口气,对柳春亭道:“等她长大了就会明白。”   柳春亭道:“或许永远也不明白。”   骆夫人不在意道:“那也不错,不明白也是一种福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1-12 02:54:05~2021-01-12 20:41: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人掌?8瓶;珍珠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殷无灾躺在床上却没有睡着,他想着刚才柳春亭瞪他的样子,心口突然有些痒,痒得他忍不住笑起来,人却是再也躺不住了,床软得像飘在天上,直叫人不安稳,便干脆撑起身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转头望着窗户,外面一点亮光都没有,此时正是深夜,所有人都睡着了。   师父也睡着了吧,他想到此,心口又滚过一阵痛痒。   今天白天乍见到师父时,他心里的确是有些气恼的。就算他久不给她写信,她也不会主动来信问他是怎么了,等他以为她对他不在意了,她又因为别人说他受了伤就急匆匆地下山来看他,她已经十年没有到这外头来了。他实在是糊涂了,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师父对他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师父当然是对他很好的,但他还是嫌她对自己不够好,也许师父没有变,是他变了。   心口的痛痒突然消散,只剩下一片寂凉,就像外面的夜一样。她就在隔壁院子里安稳睡着觉,一点儿都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了怕是也不在意。这才是让他最害怕的。   殷无灾望着窗外由暗转亮,一夜未睡。   柳春亭来看他时,他觉得她就像从他头脑中跃出来,是他将她“想”到这里来的,不是她自己选择要来的。她不想来,他此刻也不想她来。   他嘴里问好:“师父早。”   柳春亭站在床边看了看他,接着就退到桌子边,手扶着卓沿道:“你脸色看着不太好,是不是身上的伤···”   殷无灾看着她的手,只觉得脸皮刺痛,他没有等她说完就道:“不是,只是昨晚没睡好。”   柳春亭见他态度冷淡,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换了个话题问道:“那天伤你的人是什么来路?你可认得?”   殷无灾道:“我不认得,骆湘湘认得,伤我的是个女子。”   “女子?”   “对,骆湘湘说和她起了口角,那女子就动起手来,骆湘湘打不过她。”   柳春亭笑起来道:“所以你去帮她打?你又打得过?”柳春亭本意是想调笑一下他和骆湘湘。殷无灾听在耳中却觉得她像是站在远处朝他扔了块石头。   他道:“我只是想把她拉开,并未对那女子动手。”   柳春亭傻了眼,看着他的脸色,勉强道:“那你是怎么受的伤?”   殷无灾冷声道:“替骆湘湘挡了一刀。”   他说完就看出柳春亭本想说点什么,可大概是怕他不高兴,就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心里舒服了些。   柳春亭再无话可说了,她道:“我猜那女子也不是有意要伤你,你好好歇息吧,我先走了。”   殷无灾静静地看她走了几步,等她到了门边才把她叫住。   柳春亭脸上带着怯色地转过身来看他。   殷无灾问:“师父要在骆家住多久?”   居然赶她走!   柳春亭真想捂着胸口叹一声大气,她忍着道:“不会太久,后日就走。”   殷无灾道:“后日不行,等我伤好了,我送师父回去。”   柳春亭听他这么说,心里又有些宽慰,她露出笑来:“不用你送,你在这里多住几日,好好养伤就好。”   殷无灾却也会错了意,他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但我想回柳家养伤,师父不许吗?”   “不是不许。”柳春亭忙道,“只是怕你在路上颠簸难受。”   殷无灾一笑:“跟师父在一处无灾就不难受了。”   柳春亭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殷无灾接着道:“因为师父会照顾我。”   柳春亭愣了愣才接话,只敢试探地接了个“对”字。   她皱起眉,心里涌上极其怪异的感觉,难以忍受,不能忽略,又看殷无灾,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她突然一股怒火就烧上来。   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他师父?   柳春亭沉下脸,斟酌再三才道:“无灾,你要记住,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师父总不能时时照顾你,我有心也无力,你迟早得自立。”   柳春亭还是第一次这么严厉地教训他,她心头急跳,本以为殷无灾听了多少会羞愧或生气,谁知道他一脸的平静,看了她一眼就低下头温驯地应了一句:“是,徒儿记住了。”   柳春亭比刚才更生气了,她不知所错地看了他一会儿,一肚子气地跑了。   出来后柳春亭一路腹诽,越想越气,简直要立刻杀去殷无灾的师门里把上下人都臭骂一顿。   就不该让他去!要是当年他没走,现在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古里怪气!不知道跟谁学的!什么破门派,不知道怎么教人的!   柳春亭蓦地停下脚步,转身狠狠朝路旁的树踹了一脚,树叶纷纷落下,更加惹得她恼火了。   “柳姑姑,你怎么了?”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询问,柳春亭慌忙转身,看见了骆湘湘正在后头小心地看着她。   柳春亭心里暗道惭愧,脸上端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道:“无事,练练功而已。”   骆湘湘打量了一眼被她踹的树说道,“这棵树是我爷爷亲手种的,虽然他老人家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但你还是换个地方练功的好。”   柳春亭听了无地自容,忙连声对她道歉。   骆湘湘不太理她,但也没再说什么,抬腿接着往前走。   柳春亭猜她是要去找殷无灾,忙把她叫住。   “干什么?”骆湘湘不情不愿地停下来。   柳春亭好声好气道:“我有件事要问你,不会耽误你多久。”   “什么事?”   “无灾说你认得伤他的人,你告诉我那人是谁?在哪里?”   “你要去打她吗?”骆湘湘突然凑过来,满脸好奇,无灾师兄说过柳春亭功夫很好,但她看柳春亭这幅单薄的身板总有些不信,又兼之她那股对什么都提不劲儿来的懒散样儿,更是让她疑心无灾师兄只是替她吹牛。   柳春亭道:“你先说她在哪儿。”   骆湘湘苦下脸:“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其实···我不认识那女人,但她好像认识我。”   当日骆湘湘溜出师门到外面去玩,找了一个酒楼吃饭,点了一道水晶猪蹄,谁知菜上来之后,一个女人就蹿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把桌上的猪蹄端走,骆湘湘当然不肯,二人争起来,女人说她也点了道猪蹄,但小二说店里的猪蹄用完了,叫她换道菜,她本来答应了,可一转眼就看见小二端着猪蹄去了隔壁,她气得要命,决心今天非要把这道猪蹄端到自己桌上不可。   她先叫骆湘湘让她,说愿意出银子买。   她说:“你这一桌菜多少钱,我全出了。”   女人说话趾高气扬,作出这么无理的事还这么嚣张,根本没把别人看在眼里。骆湘湘也气得要命,向来只有她去惹别人的份儿,哪儿想到今天会受这种委屈,她长这么大就没吃过什么亏,也没碰到过这种有毛病的人。   她一拍桌子放了狠话道:“我骆湘湘要你出钱!你把猪蹄给我放下!我就算扔了喂狗都不给你吃!”   “你姓骆?”女人脸色一变,盯着她的脸看,眼神慢慢古怪起来。   “姓骆怎么了!”骆湘湘不甘示弱也昂着下巴颏瞪她,“我全家都姓骆!”   “还真有点蠢···”女子自言自语,“我讨厌姓骆的人,你长得还有点像他···”   女子忽然抓住骆湘湘的手臂,喝道:“你爹叫什么?说!”   “关你屁事!”骆湘湘没想到她会动手,又惊又怒,死命挣起来,女子却越抓越紧,情急之下她抓起桌上的菜就朝女人掷去。   女子松开手,不知到怎么就人就闪到了一边,她嫌恶地看着骆湘湘沾满油的手,骂道:“脏不死你。”   骆湘湘灵机一动,举着手就朝女人跑去。   女子看出她的意图,冷笑了一声道:“蠢蛋。”不想着跑,还想着来打她,这样的人倒真有可能是他的女儿。   她轻轻松松将骆湘湘抓住,一手扣住她那只脏手的手腕,一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骆湘湘这下真是有些怕了,女子指甲尖戳在她的脖子上,稍一使劲儿就叫她觉得脖子上一凉,她吞了口口水,装出气势道:“你你可不要乱来!不过就是一个猪蹄,我给你就好了。”   女子道:“刚才让你给不给,现在给我,我也不想要了。”   骆湘湘傻了眼,怀疑自己真的碰见了疯子。   “我再问你一遍,你爹叫什么?”女子曼声问,“说了我就放了你。”   骆湘湘这下终于知道乖了,老实道:“我爹叫骆一峰。”   “真是他。”女子喃喃道,语气一软,似想起了许多事,眼中也泛起涟漪,脸上也像要笑开似得。   同时骆湘湘也感觉到卡着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些,心中一喜。   女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双眼转过来盯着她看。   女子道:“可惜啊,可惜你竟然真的是骆一峰的女儿,我本来都准备放你走了。”她笑了起来,被自已逗乐了。   骆湘湘顿觉不妙,她浑身发僵,望着女人杀意迸发的双眼,像被蛇盯住的鸟,怕得动也不敢动。   女子对她一笑,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就突然收紧。   骆湘湘被掐得倒抽一口气,这女人力气还真不小!她还有一只手是空着的,立刻地去挠女子掐着她的手,可就算她把女子的手背挠出血了,她都没理。   骆湘湘一边挣扎一边与女子对视,女子看着她的样子像是享受,又像是难受。   骆湘湘翻起白眼,手上也慢慢没有劲儿。   正在这危急时刻,横空里刺进来一把剑,直奔女子的面门,女子一惊,松开了手。   来人见状也不穷追,收住剑回身扶住骆湘湘,见骆湘湘两眼紧闭,忙伸手探了她的鼻息。   女子笑道:“放心吧,她还没死,你再来晚一点她就···”   她突然停下话,只呆呆地看着来人手里的剑,又慌忙去看握剑的人,握剑的是个俊秀的少年人,她并不认得。   殷无灾看着女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他还没反应过来,女子忽然就欺身过来。   “把剑给我!”她竟然伸手抢他的剑,还握住了他的手,殷无灾又急又惊,手一扭立刻挣脱,人往后疾退。   女子一笑,人贴着他而来,这下却不要他的剑了,手直往他腰上摸,殷无灾大怒,再也不跟她客气,抬起脚朝女人脚下踢去,想把她绊倒,女人轻笑道:“少年郎不光长得俊秀,心地也这么好,居然还对我心软。”   殷无灾冷哼一声,立刻一剑朝她刺去。   女子叹道:“刚说你心软就拿剑刺我。”她干脆站住,不再逼近,只柔声道:“我不想跟你打架,我只想看看你的剑。”   殷无灾冷声道:“休想。”   女子对他一笑:“好绝情,我看你对这个姓骆的姑娘倒是很在意,她是你什么人?”   殷无灾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女子无奈道:“你怎么就不能好好跟我说话,我还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可真叫我伤心。”她说着居然掩住脸假哭起来。   殷无灾不为所动,还是冷眼看她,心里却更加警惕。   女子“哭”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只得怏怏把袖子放下来,她可惜道:“原来你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真是白长了这么张俊脸。”   殷无灾握紧剑,看着女子行径只觉得处处透着诡异,女子看他的眼神也很令他不适。   女子道:“既然你不愿把剑给我,那我总能问问你,这把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吧。”   殷无灾不说话。   女子哄道:“你说了我就放你们走。”   殷无灾清楚他打不赢这女子,想了想答道:“是我师父给我的。”   女子道:“你师父是不是一位姓柳的女子。”   殷无灾迟疑着点了点头。   女子遗憾道:“那还真要放了你了,可惜了,我已许久没遇见过像你这般和我心意的男人了···”   殷无灾听得面色一红,心中气恼不已,这女子明显是个邪魔歪道,语气里竟把男子当作玩物一般。   女子道:“这次我放了你,你回去告诉你师父,她欠我一个人情,日后可是要还给我的。”   她说完就走,又回眸对他一笑,殷无灾终于放下心,收起剑想去把地上的骆湘湘抱起来。   这时已经走到门口的女子无意间看到这个画面,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一阵恍惚,又逐渐露出一股狰狞的恨意来。   “都怪你,都怪你……”她嘴中念道,牢牢盯着地上的骆湘湘,手往腰间摸去,拔出一把匕首,脸色狂乱地像着了魔,朝地上的骆湘湘扑了过去。   这边殷无灾刚弯下腰就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一侧头余光看到女子手上的拿着的刀,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俯身就挡在了骆湘湘身上。   “噗!   殷无灾只感到背上一阵凉,痛却是过一会儿才到。他回过头,看到女子近在咫尺的脸,女人一刀刺完,人却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了一样,眼神直直地望着他,面上却是呆愣愣的。   殷无灾狠狠将她一把推开。   女子被他推得后退几步,看着他,像是吓了一跳。   殷无灾还不敢示弱,只紧紧握着剑。   他骂道:“言而无信!”   “我不是有意的!”女人大喊,猛地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扶住他,殷无灾连忙后退,女人又站住,脸上却是一片惧色,只颠三倒四地跟他认错。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没想伤你···”   殷无灾握着剑,冷漠地看着她。   女人这回真哭了起来,她看了他一眼,嘴里一直说着什么,最后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1-12 20:41:02~2021-01-15 01:3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面君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柳春亭听骆湘湘描述完女子的面貌举止心中已经有了推测,又加之女子言谈表现间似是和骆一峰有仇的样子,更是迫她不得不联想到一个人。   若真是她···那可真是倒霉了。   柳春亭想了想,决定还是去提醒骆一峰一句。   “池青娥?你说伤了湘湘和无灾的人是池青娥?”骆一峰果然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听到这个名字,他听完柳春亭的话眼前立刻浮现出了池青娥的脸,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像当年一样美?   柳春亭看骆一峰一脸荡漾,简直想要给他一拳,她忍着反感,警告他道:“她似乎对你颇有怨恨。”   骆一峰居然露出一幅黯然神伤的样子,还不要脸道:“那也是应该,毕竟当年是我辜负了她一片真心。”   他语气里还有几分得意,正把自己当成天下第一情痴。   这不是一拳就能打醒的人。   柳春亭叹道:“既然骆兄这么想得通,那她要你一条命也没什么了。”   骆一峰听了这话终于荡漾不起来了,他结结巴巴问道:“她她她说要我的命?!”   柳春亭笑着点点头。   骆一峰还不信:“你怎么知道的?”   柳春亭道:“她听到湘湘姓骆就生气,知道她是你的女儿更要杀了她,你说要是你撞上她,她能让你活吗?”   骆一峰吞下口水,人也呆了,只望着柳春亭,一脸可怜又害怕的样子。   “她居然恨我至此···”他喃喃道。   柳春亭淡淡道:“骆兄刚才不是说,是你辜负了她,她恨你也是应该。”   骆一峰说不出话来,他以为一个爱过自己的女人,哪怕是嘴里说恨,那恨也该是软绵绵的,乍看长满了刺,可扒开里头看,还是蓄着的一汪得不到回报幽怨痴情,伴着呓语,在梦中仍不忘残愿,要与他白头偕老。   “不对···”骆一峰忽然站起身,语气激动地对柳春亭道,“她若要真的要杀我,为什么当年不杀?”   柳春亭苦笑道:“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   骆一峰有些不高兴道:“那你现在又怎么铁口断言她要杀我?”   柳春亭望着他忍不住又长叹口气,她也不想再跟他争下去,温声道:“好吧,兴许是我想错了,不过只是提醒骆兄一句,骆兄不要误会。”   骆一峰点了点头,看着还是有些误会了,他好像以为她是故意挑拨他们。   好人难做啊。   柳春亭再不废话,告辞出来。   这骆家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柳春亭回到屋子,收拾了包袱本想直接走人,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去和殷无灾说一声,免得他又生气。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居然开始要看徒弟的脸色。   柳春亭边不甘心,边走进了殷无灾住的院子。   一进院子,她就看见屋子的门是关着的。   柳春亭立刻想到了骆湘湘,她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觉得还是转身走得好,免得打扰了什么,更惹讨厌。   她放轻脚步,刚踏出一步,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哭声。   柳春亭一愣,这声音···好像不是骆湘湘啊?   房内骆湘湘倒在地上,两眼瞪着床上,她被人点了穴,嘴里还塞了一块手帕,样子狼狈不堪。   床上躺着的殷无灾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紧紧皱着眉,身上正伏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女子。   他不是不想推开她,只是这女子一进来就不知道往他脸上撒了什么东西,一股奇香扑鼻,他闻了之后就没了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任她为所欲为,这女子先是看了他半天,接着又去摸他的剑,摸了一会儿就扑到他身上哭了起来。   殷无灾望着头顶,耳边的哭声像藤蔓一样,在屋子里四处乱缠,他越听越觉得可怖,忍不住看向女子。   一个人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哭声?   女子也抬起泪眼看着他,怀里还抱着他的剑。   殷无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听着女子说。   女子道:“我不是故意伤你。”她抚了下剑又道:“我带你走。”   殷无灾惊得瞪大眼,他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个含混的“不”字。   女子恍若未闻,只一脸关怀地将他扶了起来,竟是要直接抱着他走。   地上的骆湘湘气得要死,恨不得一头撞到她身上。   殷无灾脸色越来阴沉,看着女子的目光里已有杀意。   “你越生气就越动不了。”女子笑起来,像是在和他逗乐。   殷无灾感觉到女子的手放到了他的腰上,她的脸离他也只有几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角的泪还未干。   女子的眼神有些发痴,却又带着怯意,殷无灾浑身恶寒,他忍不住猜测这女子怕不是有什么疯病?   女子看了他半天,忽然一怔,脸色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长得···”她话未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真是你,池青娥。”   殷无灾松了口气,眼中的阴霾骤然散去。   池青娥皱了皱眉,她放下殷无灾,回过头一看,却又笑了。   “真是好久未见了。”池青娥道,“你好像变老了。”   柳春亭笑道:“这么多年了当然会老,不过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倒是说了句实话。”池青娥不禁得意,她精于保养,这些年来只增风情,未见衰色。   柳春亭朝床上看了一眼,见殷无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含着笑意看她,看着像是说不了话,也动不了了,不过脸色也还好,一旁地上还倒着一个一脸气愤的骆湘湘,除了身上滚了些灰也不见受伤,柳春亭松了口气。   “你来这儿做什么?”柳春亭问。   池青娥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殷无灾答道:“我来看看他,那天不小心伤了他,我一直放心不下。”   柳春亭客气道:“多谢你关怀,他是我的徒弟。”   池青娥捂着嘴笑起来:“我知道,真羡慕你收了这么俊俏的一个徒弟。”   她语气轻浮,柳春亭却当听不懂,她和气道:“那你看完了准备什么时候走?我送送你。”   池青娥道:“舍不得走。”   柳春亭脸一垮,抽出鞭子来。   池青娥笑道:“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说翻脸就翻脸,我提醒你一句,你这俊俏的徒弟可是中了我的毒,你要是把我打死了,他就要做个残废了。”   “把解药交出来。”柳春亭喝道。   池青娥娇笑道:“不好意思,没带在身上。”   柳春亭挑起眉,手一甩鞭子就朝她抽了过去。   骆湘湘屏住呼吸,只觉得这鞭子快得她眼花,像从她手里长出来的一样。   池青娥微微一笑,不躲不避,只将剑指向躺着的殷无灾。   柳春亭手立刻动了动,鞭子方向一偏,扫断了她耳边的一缕头发。   骆湘湘终于呼出一口气,看着柳春亭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佩服,看来无灾师兄没有骗人!   “你的武功倒是越来越好了。”池青娥赞道。   柳春亭收起鞭子不客气道:“一向比你强。”   池青娥问道:“你为什么不用剑?”   柳春亭瞟她一眼,答道:“我一向不用剑。”   池青娥笑道:“当年你和李重山一起的时候明明是用剑的。”   李重山?   殷无灾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原来的名字,他看着柳春亭,她又露出了那种他最讨厌的的神情,像是对一切都不在意了,他移开眼,不再看她了。   “你记错了吧。”柳春亭道。   池青娥对她笑了笑,没再纠缠。   她回头看看殷无灾:“让我带他走,不然他就会死。”   她的剑还指着殷无灾。   柳春亭问:“你要带他去哪里?”   池青娥道:“当然去一个没人打扰我们的地方。”她突然摸上了殷无灾的脸,脸上一片春意。   “他今年才十六岁。”柳春亭严肃道,“该叫你一声姑姑。”   池青娥惊讶道:“你怎么这般无趣?姑姑又如何,姐姐又如何,只要你情我愿,又碍着谁了。”   殷无灾听到这儿又忍不住看向柳春亭,她脸色难看至极,简直是强忍着才没拿鞭子抽池青娥,他并不觉得高兴,只是想着刚才她说的那番话,她是他的师父,所以总是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看,他长得再高,也要仰视她。   柳春亭道:“可我看这情景怎么都算不上是你情我愿。”   池青娥道:“这可说不准,我的本事你又不清楚。”她越说越难堪。   呜!”骆湘湘气得叫出了声。   池青娥低头看她,轻笑道:“再吵我就把你毒成个哑巴。”   骆湘湘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嘴里再不敢出声。   池青娥这才满意了,她抬头看着柳春亭道:“再耽误可来不及了,快让我带他走。”   柳春亭道:“我跟你一起去。”   池青娥摇头道:“那却是不能。”   “那你就休想走出这个屋子一步。”柳春亭逼近她。   “随便你。”池青娥不慌不忙地坐在床上,她朝床上的殷无灾看了一眼,若无其事道:“那毒已经快要渗入他的经脉了。”   柳春亭脸色迟疑,池青娥见她不信,伸手卷起了殷无灾的袖子,一条细细黑线从他手腕处缓缓向上攀升,看着像一条虫子钻进了他的肉里。   柳春亭一惊,忙看向殷无灾,他眼神沉静,脸上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   “怎么样?没骗你吧。”池青娥一脸炫耀,“我的毒可不是寻常人能解的。”   柳春亭想到了当年柳春桥中毒的模样,她不敢对池青娥这样的疯子心存侥幸。   她退开一步道:“好,你带他走吧。”   池青娥站起身,对她笑道:“真聪明。”柳春亭默不作声,看着她抱起殷无灾朝门口走去。   殷无灾一直望着她,她却不敢与他对视。   池青娥忽然回头对她道:“我就在湖州,福运来酒楼,报我的名字食宿免费,你一定要来哦。”   她说完对柳春亭抛了个媚眼,接着跃上屋顶,很快就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1-15 01:39:53~2021-01-18 02:35: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何5瓶;薇缔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殷无灾被带到了一艘船上,船有两层,装饰奢华,家具俱全,池青娥将他抱进二楼舱中,轻轻放到床上,又在屋子里点了根香,殷无灾闻着这味道,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池青娥则举着灯,坐在床边仔细地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是自己怕不是疯了。   一个黑衣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进来,只站在外头朝床上的殷无灾瞥了一眼就道:“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池青娥闻言先笑起来,她回头看着男子娇嗔道:“怎么?你吃醋了?”   黑衣男子神色鄙视,嘴里却警告道:“老板马上就要到湖州了,你最好安分一些。”   池青娥委屈得很:“我哪里不安分了?你怎么总把我想得那么坏?”   黑衣男子并不理会,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他一走,池青娥脸上的笑立刻不见了,她回过头望着床上的殷无灾,越看越痴,入了迷一般。   她又觉得不是自己疯了,而是老天垂怜,她做的错事,终于有机会补救了。   殷无灾再睁开眼时,入目是一片轻纱笼罩,鼻尖萦绕着一股花香气,就像是这帐顶上绣着的那朵并蒂莲散出来的一样,这并蒂莲绣得精细无比,看着就像活的一样的,硕大两朵密密交缠,在薄薄的纱帐上摇摇欲坠。   殷无灾想从床上起来,却发现手脚无力,他勉强支撑起身体,靠在床头,这才看清自己此刻身处何处。   毫无疑问,他躺在一个女子的闺房里,他一眼就看见了窗户下放着的妆台,上面还放着一面铜镜,除此之外,全是一些瓶瓶罐罐,里头装着的不知道是毒药还是胭脂。   殷无灾沉着脸,他已经猜到了房间的主人是谁,他目光落到窗外,从他这里看,只看到院子里的一个石桌,桌边还站着一个人。   不过不是是池青娥,而是一个黑衣男人。   殷无灾一惊,那男人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他侧着身一动不动地望着前头,殷无灾看不见他的前方有什么,也没有听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   这男人站在窗外,像是要一块石头,引不起特别的注意,不知道他是偶然地走到了这里,还是是埋伏了许久。   就在殷无灾觉得无趣时,男人忽然把头转了过来,目光精准地指向了他。   他知道殷无灾在这里,也知道他在看着他。   殷无灾看到了男人的厌恶的神情,还有脸上的杀意。   男人想杀了他,但他却不认识男人。   殷无灾淡定地与他对视,男人的像鹰一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走了。   片刻后,外头响起脚步声,因无灾猜这外头应该铺了条石板路——人走在石头上和走在泥土上的声音是不同的。   殷无灾神色自若地回过头来看着屋内,不过一会儿,池青娥就从屏风后头走了进来。   “哎呀,你醒了!”她见着他很是惊喜,像是久别重逢般,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他跟前坐下。   她毫无顾忌,伸手就去摸他的脸。   殷无灾躲避不及,也没有力气甩开她,只能皱一皱眉。   池青娥却很胆怯,见他不快,立刻怏怏地放开了手,嘴里抱怨道:“你这幅样子真叫我伤心,被我摸一下也不会掉块肉。”   殷无灾不理会她,只一幅厌烦的神色。   池青娥这会儿又像看不见了,她施施然地站起身,把刚才放在桌子上的碗端过来对他道:“来,先把药喝了吧。”   她舀起一勺药,吹了吹,递到了殷无灾嘴边,双眼满含希望地望着他。   殷无灾把头往旁边一扭。   池青娥呆呆地笑:“你怕苦啊?这药不苦的。”   她连忙放下碗走到桌子边,把上头放着的一碟蜜饯端了过来。   “你看,这蜜饯是我亲手做的,可甜了,你喝完药再吃一颗这个,就一点都不苦了。”她欢欣鼓舞道。   她欢喜鼓舞地哄着他,一点儿怨言都没有。   殷无灾却还是像没听到似的,头也不肯转过来。   池青娥看了他半响,笑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叹了口气:“你何必这么讨厌我呢?我是要救你的。”   殷无灾道:“毒也是你下的。”他看向她,不知道她是把自己当傻子,还是她才是那个傻子。   池青娥一点儿都不心虚,她辩解道:“我也是不得已,不给你下毒怎么带你走?我又打不赢柳春亭。”   殷无灾听到柳春亭的名字,心情更坏了,他突然烦躁不堪,恨不得一把打翻池青娥手里的碗。   她明明已经答应要带他回竹林的。   池青娥眼神一闪,对他道:“你放心,她过两日就来看你了。”   殷无灾没有理会,眼睛却低下去了。   池青娥安慰道:“我已经把这地方告诉她了,她肯定要来找你的,你不先把毒解了,到时候就走不成了。”   殷无灾抬眼看着她,眼神虽然还是充满警惕,但脸上的神情却已经不似那般冰冷。   池青娥见机又把勺子送到他嘴边:“来,喝吧。”   殷无灾默默看了她一眼,终于乖乖张开嘴,把药咽了下去。   池青娥心中一叹,面上却露出一个笑来。   骆家此刻正不得安生,殷无灾被劫后骆一峰不知道是怕还是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骆湘湘教训了一通,连骆夫人都没劝住,骆湘湘却根本不当回事,还闹着要和柳春亭一起去湖州,骆一峰当然是不许。   “你去干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一下自己的名声!一点都不矜持!你就非要上赶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作派!”骆一峰口不择言。   骆湘湘被骂得大哭,嚷道:“爹不疼我了,爹不疼我了!”   骆夫人也动了气,不过她是对骆一峰生气,她道:“夫君有气就冲我发,何必对一个小孩子指桑骂槐。”   骆一峰道:“我哪里指桑骂槐了?”   骆夫人袅袅起身道:“夫君自己心里清楚。”   骆夫人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厅里就剩下哭哭啼啼的骆湘湘,脸色难堪的骆一峰,还有一个心不在焉的柳春亭。   她急着要去湖州,本来是要来跟这家人告辞,没想到听了这么出戏。   柳春亭面上一派镇定,心里却是后悔不迭,她就该直接翻了墙走的,何必来这多此一举!   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对骆一峰道:“骆兄,要不我还是先走吧···”   她话还未说完,骆湘湘就扑过来抓住了她的衣服。   “柳姑姑我和你一起走!”   柳春亭低头看着她哭得花猫似的脸,为难道:“这个···”   她看看骆一峰,骆一峰这会儿却已经泄了气,他坐了下来,只看着骆湘湘无力地说了一句:“不要胡闹。”   骆湘湘气愤地瞪着他,直扯着柳春亭不放。   骆一峰道:“爹是担心你,池青娥上次不是差点打了你吗?你何必再去惹她?”   骆湘湘大喊:“我没惹她!是她欺负我!”   骆一峰道:“那你更不该去,她不讲道理,你又打不赢她。”   骆湘湘道:“柳姑姑打得赢,柳姑姑会保护我。”她对柳春亭现在是信心十足。   柳春亭只是干笑。   骆一峰道:“她是去救人,不是去玩耍,哪还能分心顾着你。”   他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不能让女儿去,这会儿好言相劝起来,倒显出来一片为父的关心。   可骆湘湘前头被他那几句话伤了心,这会儿他再讲什么道理她都听不进去,只死活要去,斗气一样。   骆一峰道:“好好好,就算我答应你去,柳姑姑呢?你不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带上你?”   骆湘湘忙去看柳春亭,只求她点个头,支援自己。   柳春亭夹在这对父女之中左右为难,不知道该帮谁好。   她该怎么说,叫骆湘湘不要去?她怕她抱着自己哭,她应付不来,叫骆一峰答应骆湘湘去?那她就真的是自找麻烦了···   “无灾师兄肯定想我去!”骆湘湘看出柳春亭的犹豫,慌忙喊道。   骆一峰摇头叹气,他不以为然,看着女儿这样只觉得可笑。   柳春亭低头看着骆湘湘,只觉得她这幅神情似曾相识。   如果殷无灾不喜欢她呢?如果他不想见她呢?   骆湘湘怕是根本没想过这种事,她觉得自己情意如此珍贵,他得到了,只该惊喜,惊喜得稍慢了一分,都是慢待。   “好吧,我带你去。”柳春亭道。   骆一峰急道:“不可!“   骆湘湘怒目而视。   柳春亭对他道:“等办完了事,我会将她安全送回来,保证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骆一峰看着女儿的怨怪的脸色,忽然没头没尾地道:“当时就不该让她去学什么武功。”   骆湘湘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面前这人不像她爹了,当初分明是他非要送她去学武。   柳春亭只是笑,她比起当年真是变了不少。   骆一峰原来觉得柳春亭和池青娥是一类女子,他年轻时专喜欢这样的女子,觉得她们情真性烈,得到她们的爱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会让他觉得自己与其他男子不同,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他现在明白,她们就像火,就像风,会招灾惹祸,会让人伤神,他不希望他的女儿成为这样的人,他希望她平安本分。   骆一峰慢慢站起身,只对柳春亭郑重地抱拳道:“烦你照看她了。”   柳春亭答:“一定。”   骆一峰本想对女儿再叮嘱两句,可实在心灰意冷,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就这么走了。   骆湘湘看着他的背影,神色不安,心里突然多了很多怀疑。   柳春亭在边上看着,这场景,她也已经看过。   作者有话说:   跟父亲决裂才是长大的开始。 第31章   柳春亭很久没有坐过船了,本以为要适应适应,谁知道却一点儿都不难受,明明船晃晃荡荡的,她却感觉和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区别,她却若有所失,看着水面,时不时冒出些古怪的念头,她明明一点水都不会,却老想着跳下去。   她提醒自己跳不得,跳下去就死定了,骆湘湘不会救她,船夫也不一定能救得起她。   跳不得,跳不得。柳春亭在心里默念,人越发紧靠着船舷,看骆湘湘把手伸到水里搅出漩涡,她看得人也跟着翻搅躁动起来,连忙转头盯着自己的手,不敢再看下去了。   船到湖州之后,她们很快就找到了福运来酒楼,柳春亭想起来,这个酒楼她听说过。   她进去后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比当年他们住的那间要好得多,装饰堂皇,桌椅簇新,像是刚刚装修过。   楼下人都坐满了,小二引着他们去楼上的雅间,柳春亭见骆湘湘闷闷不乐,逗她道:“这里的厨子原来是宰相府里的,水晶猪蹄肯定做得不错。”   骆湘湘没反应,一旁的店小二倒是接口道:“原来客官是熟客,周师傅现在还留在店里教徒弟呢,您放心,味道儿一点没变。”   柳春亭也不好说她没吃过,只得笑着点点头,她趁机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池青娥姑娘,她叫我来找她。”   “有的有的,原来姑娘是来找池姑娘的,姑娘来找池姑娘有什么事儿啊?”小二问。   “私事儿。”柳春亭笑道,“不好在外头多说,我与池姑娘约好了,烦请小二哥去带我去见一见她。”   小二听了心里纳罕,这平日里来找池姑娘的都是男人,今天居然来了个女子,难道是被池姑娘抢了情郎的?但他看柳春亭说话和气,脸上也不见气,又觉得不像,他再看看骆湘湘,她皱眉撇嘴,咬着牙忍着气,手里还攥着把剑,一看就是来找事儿的,他暗暗点头,这位是来找事儿的。   小二留起个心眼,咧嘴笑道:“二位姑娘稍坐,我这就去找池姑娘。”   柳春亭跟他道谢,骆湘湘瞪着他。   小二下来后,连忙跑去跟掌柜报信,把上头两个人的长相情状都说给掌柜听了,掌柜的听完后让他留心,自己则亲自从柜台后面出来了,出来后就直接奔着后门走了。原来这池青娥就住在福运来后头,她的那间小院子和厨房只有一墙之隔。   掌柜来到小院儿门口没有直接进去,只在外头喊了一声池姑娘,屋子里池青娥正在给殷无灾喂药,听出来是掌柜的,就应了一声。   “什么事?”她问。   掌柜道:“有人在外头找您。”   殷无灾一听就心口一跳,嘴边的笑意藏不住,他知道是柳春亭来了。   池青娥见他笑心里却并不怎么高兴,她埋怨道:“你笑什么,先把药吃完。”   殷无灾却不肯,只催道:“你快去吧,免得师父等得着急。”   池青娥看他一眼,站起身,将碗放到桌上。   殷无灾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柳春亭了,心里终于一松,他略微整了整衣衫,两三日没有起床,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谁料池青娥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   她看着他,问道:“柳春亭真是你师父吗?”   她为什么这么问?她看出来了什么?   殷无灾心里突然有些慌张,面上还是故作镇定地答了一声:“是。”他佯怒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池青娥一笑,没有回答,却调头朝他走过来。   殷无灾立刻焦急起来,他知道师父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恨自己不能立刻飞奔她身边。   “她怎么会收你为徒?还把这把剑给了你。”池青娥问。   殷无灾不耐道:“这些和你有什么干系。”   池青娥道:“你不说,我就不让你见她。”   殷无灾看着她脸上并无愠色,只是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池青娥轻笑着,不慌不忙地坐到椅子上等着他开口,她见过的男人太多了,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心思,她不抓住这个机会问,殷无灾肯定不会理她的,她看着殷无灾,又分神想,他阴沉着脸的时候倒是和那个人不太像了,这神态倒更像当年的柳春亭。   柳春亭当时追着她要打要杀的时候倒比较对她胃口,现在这幅模样真叫她看不顺眼,好像见人就要笑,一点儿都不如当年有趣了。   这变化是因为什么呢?她不禁好奇。   “那小二肯定是骗我们!”等了半天骆湘湘坐不住了,几次要冲下去找店小二,“我把剑往他脖子上一架我看他还敢给我磨磨蹭蹭!”   柳春亭拦住她劝道:“不要急,无灾就在这里,再等一等吧。”   骆湘湘见她一幅万事不愁的派头,还喝得下茶,忍不住质问道:“你不是无灾的师父吗?怎么一点儿都不在意他···”   她说到后头又有些心虚,怕柳春亭生气。   柳春亭却并未放在心上,她解释道:“我当然在意他,但我是他师父,你是他师妹,我与你年纪不同,心境不通,在意的方式也不一样。”   骆湘湘却觉得她只是托词,反正她看出来了,无灾师兄对柳春亭一片孝心,一点儿都不值得!   骆湘湘觉得,只有自己是真心在意殷无灾的,现在这世上,他只有她了,她···也是一样。   骆湘湘想到这儿不禁悲从中来,她想到了自己走时爹爹的脸色,像是她再不会回来一样。   她还要回去吗?她也在问自己。   二人又等了一阵,就在柳春亭都等得要变脸色时,她们等的人终于现身了。   池青娥头上簪着一朵白色的花,看着很是素净,她身上有种香气,似花香似药香,淡淡地在屋子里散开来,她在柳春亭对面坐下,居然还对骆湘湘笑了一下,显然心情不错。   “你来得可真快。”她看了一眼空空的桌子,“怎么不点菜?这里的厨子虽算不上一流,但二流的水平总有。”   柳春亭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这店是你开的?”   池青娥得意道:“不是我开的,但是现在归我了。”   归她管?这酒楼不是凤玉堂吗?难道池青娥和凤玉堂有什么关系?   柳春亭心中疑惑,但却没有问出口,只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对池青娥的话含糊应过。   池青娥却越说越兴起,她道:“想当初,福运来的最好的一桌席要十两,我吃不起,就叫谷大汤给我做,他也没什么钱,就把鱼翅换成粉丝,燕窝换成银耳,大虾换成小黄鱼,我吃得也开开心心,并没有觉得哪里差了点什么,如今这十两一桌的席面我早已吃腻了,闲着无事时,我就到处打听,别人说哪家有名菜我就去吃,吃到嘴里却发现都是一样的淡而无味,不知道是我嘴刁了,还是这些个名菜都是徒有虚名。”   柳春亭道:“也许是你口味变了,过去爱吃的,现在不爱了。”   池清娥拍手恍然大悟:“说得对!过去我爱吃辛辣,现在却是一点辣都沾不得了!”她东拉西扯了半天,一句不提殷无灾,柳春亭还沉得住气,骆湘湘却早就忍不住了。   “无灾师兄在哪儿!”她打断了池青娥的话。   池青娥看向她,脸上的笑不见了,骆湘湘发现,她每次看自己时眼神都带着几分恨意,她已经知道这恨因何而来,池青娥恨的是她爹,她是被她爹抛弃的女人。   骆湘湘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不需要怕她了。   她壮起胆子道:“你快把无灾师兄放了,我要带他走。”   池清娥冷笑道:“你带他走?你是他什么人?”   骆湘湘道:“···我是他的师妹!”   池青娥道:“师妹算个屁。”   骆湘湘气急:“我,我还是他的心上人!”她说完脸就红了,不敢看身边的柳春亭。   池青娥却看了柳春亭一眼,她语气嘲讽道:“哦?你们两情相悦?”   骆湘湘大声道:“对!就是两情相悦!”她懊恼自己刚才怎么没香气这个词儿来!   “我看不像。”池青娥道,“我看像你自作多情。”   骆湘湘咬了咬牙:“我知道你是嫉妒我们,我爹不要你了,所以你就见不得别人好。”   池青娥听了这话突然大笑起来,柳春亭顿觉不妙,她站到骆湘湘面前,将她挡在身后。   池青娥突然止住笑,瞪着她问道:“你干嘛这么护着她?难不成你也喜欢她爹不成?”她又笑起来,头上的花跟着颤。   柳春亭叹道:“骆一峰对不起你,你就去找他,何必跟一个小辈计较。”   池清娥“呸”了一声骂道:“小辈又怎么样?我想跟谁计较就跟谁计较,父债子偿,她爹我要杀,她我也要杀,要是杀了他们我还不痛快,我就把天下姓骆的全都杀光。”   柳春亭摇头道:“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甚至比过去更疯狂了。   “你倒是变了不少,比以前讨人嫌了。”池清娥道。   柳春亭像没听到。   三人正僵持,楼下忽然传来喧闹声。   池清娥皱起眉,一个黑子男子忽然出现在门外,脸上带着怒色对她道:“老板来了,还不出来。”   池清娥不甘地看了骆湘湘一眼,转身跟着男子下楼去了。   柳春亭急忙问道:“你还没告诉我无灾在哪儿?”   池清娥停下脚步,回头对她一笑道:“想知道,就跟我一起走。”   “你带她去干什么?”男子低声问道,“你不怕···”   池清娥道:“怕什么,她是老板的旧相识。”   男子道:“旧相识更不该见。”   池清娥一笑,不理他,只看着柳春亭问道:“怎么样?走不走?”   柳春亭看着她一脸不怀好意,心里虽知道去不得,但却也是不得不去。   她回头嘱咐了骆湘湘,叫她不要乱跑,等她回来。   骆湘湘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她不打算听柳春亭的话,只计划等柳春亭一走,她就自己去找殷无灾。等她第一个出现在无灾师兄面前时,他就会知道,谁才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了。   那时候,他就会抛下一切,心甘情愿地跟她走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1-20 21:06:52~2021-01-24 02:01: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面君、言午二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薇缔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从福运来出来后,柳春亭跟着池清娥和那个黑衣男子上了一艘船,这船看上去豪华富丽,他们坐在厅堂样的舱内,手边放着的茶还冒着热气的,却没有见到一个仆人,这船上处处透着古怪,柳春亭看着一旁悠哉地品着茶的池清娥心里满是疑虑,她猜不出池清娥把她带到这里来要做什么?难道殷无灾在这艘船上吗?   他们坐下后没多久,船忽然开了,池清娥这时终于放下茶杯,黑衣男子的目光则是盯着堂内上首的一把椅子,他们像在等着什么,面容肃穆,柳春亭也不禁紧张起来,她端坐着不动,心思却不在这里,她坐在最外头,眼角能瞥到船外头翻动的水波,河岸离他们越来越远,柳春亭的头突然晕起来,她有些惊讶,原来她并没有好,这艘船居然唤起了她的旧症。   这艘船要开到哪儿去,柳春亭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正在此时,头顶上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柳春亭皱起眉,这脚步声听上去很怪异,这人走路时候像是拖着一块石头,一脚深一脚浅的,轻的一下像踩在沙上,重的那一下又像陷进泥里,得费大劲儿才能把脚拔出来,这人越走越沉,越走越慢。   柳春亭听着脚步声从头顶上慢慢朝边上移动,她跟着这动向看过去,那人已经走到了厅堂最上头的椅子上方,她这才注意到椅子后头摆着的一扇屏风,她刚开始以为那是一面墙,这扇屏风把他们所处的厅堂隔成了两半,后头其实还有大半空间,不过什么都没放,只在角落里藏着一段楼梯。这屏风最主要的作用就是为了挡住这截儿楼梯,这船外面故意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原来里头还藏着一层在,船上也的确还有其他人在,只是故意躲着不露面,事实上池清娥他们三人一进来就被暗处的目光盯住了。   那怪异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一个人此时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柳春亭先去看他的脚,并没有哪里显出什么不对劲儿来,她按住疑问,又抬起头才去看他的脸,看到他的脸时,她的表情有些惊讶。   “柳小姐,好久不见了。”凤玉堂对她一笑。   “凤老板。”柳春亭看着面前的凤玉堂,他头发竟然全都白了,一双眼睛盖着一层薄薄的白膜,但估计还能看得清人,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柳姑娘。”凤玉堂道。   柳春亭说:“正好来湖州办些事。”   凤玉堂道:“来湖州不稀奇,稀奇的是你在这艘船上。”   他说话一板一眼的,听着人难受。   柳春亭道:“池姑娘叫我来的,我有位朋友在船上。”   凤玉堂问:“不知道是哪位朋友?”   柳春亭道:“这个你不如去问池姑娘。”   凤玉堂没有看池清娥,池清娥也没有看他。   凤玉堂道:“既然如此,那柳姑娘先请在这里稍坐片刻。”   他说完这句话才朝池清娥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就转身朝后面走,池清娥对柳春亭一笑,跟在他身后,俩人上了楼。   柳春亭朝屏风后头张望着,黑衣男子紧盯着她,一幅她要敢乱来就要打人的样子,柳春亭只得坐下来,见了凤玉堂之后她稍稍安心,想来不久就能带着殷无灾离开这里了。   二楼只摆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因为这上头没有窗子,所以桌上还点了一盏灯。   灯下坐着一个人,他脸上覆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这面具做得很是精致,悠悠地泛着一层青光。   凤玉堂说完之后迅速地低下头,他不敢看,池清娥却并不怕,她望着面前的厉鬼,好奇此时面具下的表情。   “柳春亭。”面具上两个圆孔底下闪过一片幽光,他说出这三个字时就像毒蛇在吐信子,叫人不敢细听。   他抬起头看着池清娥,“是你带她来的?”   池清娥状似恭顺地低下头,嘴里道:“不是,是她自己跟我来的。”   “为什么。”   “因为,她在找一个人。”   “什么人。”   “她的徒弟。”   池清娥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但他的嘶哑断续的声音实在叫人想象不出来他的笑会是什么样的,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池清娥都感觉自己喉咙里似乎也塞了一把炭火,吞不进去,吐不出来的,她只是凭着感觉猜他笑了,但这笑里的意味她却不知道是好是坏,她看到他的手指在桌上滑过,看着像在拂开什么。   “她的徒弟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池清娥撒谎道,“我已经放他走了,但她不信,所以缠着我不放,还追到了湖州来。”   “她十分在乎这个徒弟。”池清娥说着这话时,脑子里却忽然出现柳春桥的脸,她语气变得柔软。   幽光从她脸上掠过:“看来你也很在乎她的徒弟。”   池清娥故作妩媚地一笑,没有反驳,她的癖好这里的人都清楚。   “你真的放他走了吗?”他又问了一遍。   池清娥娇声道:“真的,我早就让他走了。”   “不要骗我。”   池清娥强笑道:“我怎么敢。”   鬼脸正对着她,池清娥知道面具下的眼睛也在盯着她,她装出害怕的样子,只辛苦忍着才没笑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想到柳春亭就在楼下,再看看面前坐着的“厉鬼”,怎么能叫她不兴奋,不快活。   看人难受就叫她快活。   她的日子过得实在太没意思了,她盼着这两个人让她看一出好戏。   “你走吧。”面具人似是信了她的话。   池清娥有些失望,忍不住问:“那柳春亭···”   面具下的人没有回答,只伸出手将灯芯捻灭了。   屋子里一下暗了下来,池清娥和凤玉堂只能借着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退了出来。   池清娥走到外头突然站住,她回头朝那屋子里看了一眼,里头空旷昏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像没有人在似的。   柳春亭坐了不知道多久,中间她试图和对面那个黑衣男子说两句话,结果他死不开口,还瞪了她一眼,像是嫌她吵。   柳春亭遭了嫌弃,也不愿意再去招他白眼,只能干坐着,直坐到腰酸背痛,这椅子太硬,就在她忍不住要站起来活动活动的时候,池清娥终于下来了,她连忙迎上去,问道:“无灾呢?”   池清娥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他早走了啊。”她边说边瞥了一眼站在楼梯下的凤玉堂。   柳春亭脸色一变就要发作,池清娥却忽然把她的手一拉,嘴里道:“柳姑娘看来误会了什么,不如我们回福运来再说。”   柳春亭被她这颠来倒去的话弄糊涂了,池清娥却对她眨眨眼,像是在和她暗示什么。   柳春亭这才明白过来,她不动声色地朝屏风后头望去,只看到凤玉堂上楼的背影。   池清娥笑得真心实意,柳春亭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却是更加不安,她这次到湖州来只觉得所到之处都罩着一层阴影,福运来成了池清娥的地盘,凤玉堂也像是哪里不一样了,殷无灾还是不知所踪。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忍不住问池清娥。   池清娥无奈道:“逗你玩儿而已,你怕什么。”   柳春亭满脸不信。   黑衣男子看了二人一眼,转身走到了屏风后头。   池清娥等他走后才放开了柳春亭的手,独自走到外头,凝神望着远处。   柳春亭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池清娥忽然道:“你看岸边的柳树,和当年是不是一样?”   柳春亭看不出来。   池清娥道:“我最讨厌柳树,这树不吉利。”   柳春亭苦笑道:“你不如直接说你讨厌姓柳的。”   池清娥脸色一僵,转头盯着她,却又一句话都不说。   柳春亭莫名其妙,池清娥却又笑了起来。   她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讨厌姓柳的。”   柳春亭没有作声。   池清娥道:“殷无灾说你是个好人,我一点儿都不信,姓柳的没有好人。”   柳春亭叹道:“你偏见太深。”   池清娥恨声道:“你们最会害人。”   柳春亭只当她还记恨着当年柳春桥坏了她和骆一峰姻缘的事,她闭紧嘴,只想叫池清娥去看看骆一峰现在的样子,叫她明白她当年是多么眼瞎,柳春桥也瞎,他们俩居然为了这么个人,一个丢了命,一个丢了魂。   “骆一峰现在是不是过得很好。”池清娥忽然问。   柳春亭斟酌着答:“其实也算不上很好,我看他夫人对他并没有几分真心。”   池清娥好奇道:“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他?”   柳春亭摇头:“我也不知道。”   池清娥想了想道:“估计也跟谷大汤的媳妇儿一样。”她叹口气,忽然道:“唉,我一会儿想他过得好,一会儿又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柳春亭猜也是,不然也不会现在才想起来要去杀人,要是池清娥真得狠了心,骆一峰早就死了几百次,她不好劝什么,也不愿意假惺惺地叫人家放下,不过在她看来,池清娥这样不过是折磨自己。   池清娥郁郁道:“刚开始并没有什么,时间越长我才越难受,你说这是为什么?”   柳春亭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因为人擅长骗自己,但又不能一直骗下去。”   池清娥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柳树一寸一寸地朝她逼近,她眼中闪过惧色,脸上却又露出一个期盼的笑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1-24 02:01:01~2021-01-26 00:1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薇缔、噢噢噢哦哦、春面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薇缔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殷无灾刚开始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池青娥回来了,他闭眼假寐,脚步声来到床跟前,他想到了池青娥走之前和他说的那句话,胸口就像压了块石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无灾师兄!”有人怯怯地喊。   不是池青娥!   殷无灾睁开眼,这才看见了站在床边的骆湘湘,她正一脸喜悦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殷无灾语气惊讶。   骆湘湘有些失望,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感动。   她故作雀跃道:“我来救你啊。”她等他笑一笑,只要笑一笑就好了,她告诉自己。   “你一个人来的?”殷无灾冷静非常,还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骆湘湘先点头又摇头,她道:“柳姑姑也来了,但···”   殷无灾打断了她的话,追问道:“师父在哪儿?”   骆湘湘一双大眼变得雾蒙蒙,她闷闷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殷无灾终于察觉到不对,他问道:“你怎么了?”   他一问骆湘湘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望着他直哭。   殷无灾安慰了她一句,又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骆湘湘却答不上来,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可又的确像是出了一件大事,她也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祸,为什么一夕之间,她就觉得自己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呢?她惶惶不安,但看着面前脸色柔和的殷无灾,她心里又稍微安定了些。   她拭着泪,呜咽道:“无灾师兄···你带我走吧。”   殷无灾笑起来,问她:“你要走到哪儿去?”   骆湘湘不明白他的笑是什么意思,她小心道:“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殷无灾耐心道:“你有家,也有父母,怎么能跟我一样。”   “我爹生我气了,他不让我回去。”她想到她爹最后那个样子,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大其词,“我娘···我娘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殷无灾道:“就因为这个,你就再也不回家了?”   骆湘湘急道:“我是为了你才和我爹吵架的,他不要我来救你···”   殷无灾道:“你是不该来。”   骆湘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殷无灾道:“你武功不好,池青娥心狠手辣,又对你爹仇怨极深,你来这里他当然不放心。”   “但我以为···”骆湘湘没有说下去,只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他此刻的眼神叫她害怕,她不由问道:“你不想我来吗?”   殷无灾却没有直接答她这句话,却说:“若我是你,我不会来。”   “你···”骆湘湘简直要傻了,她喃喃道,“你怎么了?无灾师兄,你不是舍命救了我吗?你不是对我有求必应吗···”   怎么现在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不懂。   “池青娥给你下了什么毒啊···你的脑子是不是被她毒坏了啊?”骆湘湘急得眼泪又出来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想碰碰他的脸。   殷无灾却偏头躲开了。   这个动作把骆湘湘定在原地,她看着他脸上的显而易见冷淡的神色,突然冒出来个荒唐念头。   “难道···你喜欢上了池青娥?”   殷无灾一听就皱起眉,他冷声道:“你想太多了。”   骆湘湘却觉得他这急转的态度正说明自己说对了。   池青娥美貌又风情,还对他投怀送抱,他肯定是抵抗不住诱惑,变了心。   她突然抬起头,四下一看,脸上怒色渐盛,她怎么才发现,这里分明是池青娥的闺房!   骆湘湘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为了他跑到湖州来,以为他正在受折磨,没想到他却是软玉温香在怀,早把自己抛诸脑后了。   “你竟然是这样的人!”骆湘湘伤心又愤慨。   殷无灾见她误会,本想解释两句,可又一想他何必解释?他属意谁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哭哭啼啼的骆湘湘只想赶紧把她哄走,他现在才觉得一个人躺在这里时有多自在。   “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他好言劝道,“我也会跟师父一起回柳家。”   他说到这里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心里有些焦急,师父怎么还没来?池青娥已经走了许久了,天都要黑了。   他忍不住问骆湘湘:“我师父她到底去哪儿了?”   这时候他却想着别人,一点儿都不在意她!   骆湘湘喊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告诉你!”   殷无灾默默地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   骆湘湘见状却是更不甘,她冷笑道:“你以为她会来救你?她根本就不在意你的死活!”   殷无灾终于开口,他淡淡道:“你什么都不懂。”   骆湘湘气急:“你才不懂!你没爹没娘,柳春亭也不过是把你当个外人,你若是亲眼见了她那样子,你就明白了!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真心在意你。”   殷无灾没有留意她最后一句,他在想,师父真的把他当外人吗?他被池青娥带走之后,师父是什么样子,他想她肯定会担心,但除了担心外,他难道还能有别的期待吗?   骆湘湘看着殷无灾失神的样子,只当自己这话打动了他,她突然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么无情。   殷无灾刚到师门时,有些坏心的师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他的身世,总是拿这个嘲弄他,那时候他总是一个人,不和人来往,看着阴沉又孤僻,是她看他可怜,主动和他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她就成了他在师门里最亲近的人。   “无灾师兄,你过去对我多好···”骆湘湘含泪道,“为什么···”   殷无灾抬起眼看着她,反问道:“我对你好在哪里?”他似是不解,“我对你不过和对其他人一样,你说我对你有求必应,你求我给你买点吃食,求我帮你跟师兄请假,求我带你出去玩儿···你求的这些事微不足道,别人也能做到,别人也愿意做。”   骆湘湘被他说得张口结舌:“可你···你还舍命救了我···”   殷无灾道:“舍命?我救你时根本没想到要为了你去死。”   骆湘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原来他对她好,只是因为容易,若她要得再多一点,他就要露出本性了。   殷无灾摇摇头道:“所以我才说,你什么不懂。”   “原来如此。”   骆湘湘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着池青娥慢慢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早就回来了,不过见着有好戏看,所以才没有进门。   殷无灾迅速朝骆湘湘瞟了一眼,暗叫糟糕,骆湘湘怕是走不成了。   池青娥注意到他的眼神,笑道:“嘴里说得那么狠,心还是软。”   殷无灾还未开口,池青娥忽然就闪身来到骆湘湘面前,只见她一扬手,袖子里飞出了一些粉末,骆湘湘随之闭上眼,倒在了地上。   池青娥蹲下身,仔细看着骆湘湘的脸,叹道:“她长得真的太像骆一峰了,看着可真让我心情不好。”她嫌恶地撇撇嘴。   “冤有头债有主,你和她爹有仇就去找她爹报。”殷无灾故作冷淡道,“她什么都不懂。”   池青娥一笑,抬头对他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和柳春亭一模一样,不愧是她教出来的。”   殷无灾立刻道:“你见过我师父了?她在哪儿?”   “别急别急。”池青娥起身坐到床边对他安抚道,“她人就在湖州,你迟早会见到她的。”   殷无灾没有说话,看她的眼神却是满是怨气。   池青娥脱口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最恨你这样的眼神,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她低下头道:“是你逼我的,是你害了我。”殷无灾没有出声,池青娥在他面前时不时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像在说梦话,他更确信她是个疯子。   池青娥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响,突然又像清醒过来似的,对他道:“我今天和你师父叙了叙旧。”   她故意停下来,她知道殷无灾会忍不住问。   “她和你说了什么?”殷无灾果然好奇。   池青娥笑道:“十几年前的旧事,那时候她和你一样年纪,人十分有趣。”若不是因为柳春桥,她们说不定会成为朋友。   想到这,池青娥脸上的笑又淡了些,谈兴全无。   “那时侯她什么样子?”殷无灾却还没听够。   池青娥没有回答,看着他突然问道:“她真的是你师父?”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一遍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殷无灾道。   她盯着他笑:“我只是奇怪。”   殷无灾没有说话,这话池青娥也说过了一遍,就在今天出门时,她问他和柳春亭是什么关系?   她还说了一句话,正是那句话让他心神不宁。   她说他长得和一个人有些像,那人就是柳春亭的哥哥,柳春桥。   “但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上次见他也是很久之前了。”可池青娥后来又说了这么句话,像在故意捉弄他。   但其实池青娥并未骗殷无灾,她并不确定自己看到的这些相似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已经不止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柳春桥的部分,这些年来她从别人脸上找到了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眉毛,但她没法靠着这些零零散散让他复生,她知道自己离疯不远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殷无灾问。   池青娥回过神来,对他一笑:“等我看够了为止。”   说完她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他的脸,指尖就要触到他时,却突然一颤,殷无灾看着她,她却望着他一叹,起身走了出去。 第34章   柳春亭一回来就发现骆湘湘不见了,这丫头留了个心眼,走之前给小二留了句话。   “那位姑娘叫我转告您,她先去找人了。”   柳春亭听了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没在她身上系根绳子,还是大意了啊。   她问小二有没有看见骆湘湘往哪儿去了,小二摇头,说只看到她从大门走出去了。   柳春亭没办法了,只好请小二再去吧池青娥请来。   小二答应着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告诉她池青娥已经歇下了。   “池姑娘让您现在这儿住一晚,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柳春亭无奈道:“那就听池姑娘的,小二哥你这儿还有空房吗?”   小二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池姑娘嘱咐说要给您开间上房,您跟我来。”   柳春亭跟着他上了楼,走到走廊顶头边儿,小二边开门边对她道:“姑娘,您看,又宽敞又清净。”   柳春亭笑着点头,进屋一看,的确宽敞,屋子里摆设也好,床也看着舒适。   小二殷勤道:“姑娘要是想吃点什么就直接吩咐,我们厨房里整晚都有人。”   柳春亭忙道不用,又谢谢了他,这才把人打发走了。   小二一走,柳春亭就把房门一关,脸上也露出焦急来,池青娥肯定知道骆湘湘在哪儿,殷无灾也在她手里,柳春亭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她爪子下的老鼠,任她盘着玩儿,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柳春亭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忽然将桌上的灯吹熄了,人却没有上床,而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望着屋门,人一动不动,凝神细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和人声,过了不知多久,外头终于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柳春亭这才站起来,她先慢慢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儿,外头一片黑,只有一楼还有一点亮光,大门也闩上了,一个人都没有。   柳春亭打开门下了楼,她没有从大门出去,她方才留意过那个小二,他去找池青娥的时候就直接朝后头走了,她猜池青娥就在福运来里头,就算不在,估计也离这儿不远。   她来到厨房门口,看见里头还点着灯,灶台还靠着一个人,鼾声如雷,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厨房后头就是墙,不过墙上却开着一道小门。   柳春亭没去动那个门,直接翻上了墙。   墙后头就是个小院儿,打理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住了人,院子尽头就是间屋子。   柳春亭心里一喜。   她跳下墙落到院子里,没有进屋,而是直接跳上了屋顶。   因为池青娥惯常使毒,所以柳春亭格外谨慎了些,她俯瞰着院子里的花,总有些疑心。   她伏在屋顶上,里头没有什么动静,她掀开瓦片低头朝下面望去。   屋子里还点着灯,她一眼就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正是殷无灾,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里衣,领口松散,露出一片胸膛,下身也只随意盖着一条薄被。   一只手在他胸口上轻抚着,那手的主人慢慢弯下身,离他越来越近,最后整个人都倒在了他身上,乍一看,俩人像是躺在了一起,姿态亲近。   那人仰起脸,果然是池青娥,她闭着眼,唇边带着满足的笑意。   柳春亭越发觉得诡异,再看看人事不知的殷无灾被她这般轻薄,不免有些动怒。   身下的瓦片忽然响了一声,她忙低头去看,才发现自己把瓦片压碎了。   “下来吧,看了那么半天还没看够啊。”底下的池青娥忽然道,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正扬起头朝上面看过来,像是早就知道她在这儿。   柳春亭咬咬牙,翻身从屋顶上下来,她沉着脸捏着拳头,一脚踢开了屋门。   “哎呀,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池青娥捂着嘴笑。   柳春亭冷声道:“我要带他走。”   池青娥扭头看了一眼殷无灾道:“可他的毒还没解完。”   柳春亭忍气道:“那还要多久才能解完?”   池青娥歪头想了想:“说不准,得看我的心情。”   柳春亭冷笑一声,打量着她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池青娥笑道:“你是不敢,过去你敢,现在你不敢。”   柳春亭看了一眼殷无灾,问道:“骆湘湘在哪儿?”   池青娥答:“我杀了。”   “你!”   池青娥笑道:“怪她自己找死。”   柳春亭骂道:“你疯了!”   池青娥面色一冷,淡淡道:“我也这么觉得。”   她望着柳春亭忽然道:“你和你哥哥一点都不像,小时候还有些像,现在真的一点儿都不像了,他倒是有些像他。”   她目光落在殷无灾脸上,柳春亭一惊:“你怕不是真的疯了?”殷无灾怎么会像柳春桥?   “我这一年老是梦到你哥哥,他浑身是血,对着我惨叫。”池青娥道。   柳春亭讽刺道:“原来你也会良心不安。”   池青娥大笑起来:“我为什么不安?害死他的人是骆一峰,他把人家当兄弟,人家把他当傻瓜。”   她恶狠狠道:“你哥哥做人是个糊涂蛋,做了鬼也是个糊涂鬼!死了也是活该”   柳春亭并不动怒,只对她道:“他已经死了,你再骂他也听不见了……骆一峰早成了家,只有你一个人还活在过去,还放不下这些旧事,何必呢?”   池青娥道:“你说得云淡风轻,你自己呢?你把李重山忘了吗?”   柳春亭低声道:“夜半三更的,我们为何一直提起两个已死之人。”   池青娥笑道:“为了把他们的魂叫过来,好好清算清算前情旧账。”   柳春亭回头看看,门外夜雾渐深。   池青娥道:“李重山死了之后,你就收了殷无灾做徒弟,把李重山赠予你哥哥的佩剑给了他,之后,你在柳家躲了十年。”   柳春亭纠正她:“并不是躲,又没有人要追杀我,我只是……懒得再动了。”   池青娥道:“殷无灾说你常在后山竹林里教他武功。”   柳春亭无奈道:“那又怎么样。”   池青娥迟疑着问:“你哥哥也葬在那里吗?”   柳春亭摇头:“并不在。”   池青娥怔怔不说话。   柳春亭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她正在出神,忽然瞥见床下露出的一双眼睛。   是骆湘湘,她正望着她,嘴里塞着一块布巾。   原来她被池青娥扔到了床底下。   柳春亭又惊又喜,原来骆湘湘没死!再看池青娥也不由得心软了几分,她到底没有真下狠手。   刚想到此,池青娥却忽然站起身,弯腰往床下一伸手,直接把骆湘湘给拖出来了。   柳春亭不知该作何表情,她实在是弄不懂池青娥在想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还没有坏透?”池青娥对她道。   柳春亭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   池青娥轻笑一声道:“骆一峰害了我,我这些年不是没想过找他报仇,不过···”她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怒视着她的骆湘湘叹道:“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怪不得我,这一切都是天注定···”   她声音渐低,柳春亭顿觉不妙,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池青娥忽然多了一把匕首,她举起匕首朝骆湘湘刺去。   “不要!”柳春亭抽出鞭子朝她挥去。   鞭子打到池青娥手上,匕首落到地上,池青娥还要去捡,柳春亭连忙一脚踩上去。   池青娥转而朝她出手,柳春亭轻松制住她,将匕首横在她颈间。   “你还救她!就是她爹害死了你哥哥!”池青娥忿忿喊道。   柳春亭道:“是你害了柳春桥。”   “不!是骆一峰害了他!若不是骆一峰他不会死!”池青娥摇着头,像是听不到她的话。   柳春亭叹口气:“是你刺了柳春桥一刀,你的刀上还带着毒,你不记得了吗?”   池青娥脸色茫然地看着她。   柳春亭道:“我本来是要杀了你为春桥报仇的。”   池青娥垂头道:“你杀吧。”   柳春亭看着手里的匕首,又看了看池青娥,她眼中杀意闪过,握紧匕首,高高举起。   池青娥闭上了眼。   匕首却只是浅浅地在她脖子上划过,留下一道细细地红线。   “好了吧。”柳春亭道,她看了池青娥一眼,扔掉了匕首。   池青娥委顿在地,呆呆地盯着地上。   柳春亭低头看着她道:“柳春桥死了十几年,他当年为了骆一峰去找你,被你刺伤,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却又中了毒,弄得神志不清,我见他实在是艰难,就替他解脱了,事情早在他死的时候就该了解了···”   “你···你替他解脱的···”池青娥却只听到这句,她仰头看着柳春亭,“是你···杀了他···”   柳春亭道:“他中毒后那幅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这样的人,怎么能那样活着呢?”   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走过池青娥,想去把床上的殷无灾扶起来。   她刚转过身,背后呆愣的池青娥忽然抓起地上的匕首,发了疯似地朝她扑来。   “唔唔!”地上的骆湘湘惊叫!   柳春亭察觉不对,立刻回身,映入眼帘的却是池青娥满是恨意的脸,她错愕不及,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锵音,像是有什么锋利的锐器破空而来。   池青娥的手停在空中,低头朝自己胸口看去。   她胸前慢慢洇出几个血点。   池清娥手一松,匕首掉在地上,朝柳春亭怀里过去,柳春亭抱住她,手摸在她的后背上却是一片湿滑,她低头看去——满手的鲜血,她这才发现池清娥背后密密炸开的细小血洞,像被无数根针扎了进去。   柳春亭抱着她跌坐在地上。   池青娥躺在她怀里,血从嘴角流下来,她瞪着柳春亭,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她掏出来的是个荷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颜色已经旧了,上头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柳字。   柳春亭愣住了。   “这是···我给他的···那天他来找我,把这个还给我···”池青娥道,她紧紧握着荷包,脸上是恨还是悔,没人能说得清。   一旁骆湘湘看着她,听了这话人也傻了,她忽然可怜起池青娥来。   “你喜欢春桥?”柳春亭也不敢置信,“你喜欢的人竟然是春桥···”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呢?   柳春桥与池清娥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第一次见到池清娥时,就被她的笑,她乌黑的头发,她身上的又烈又活的生气迷住了,在她面前他抬不起头,只好装成一颗石头,或者一块木头,他怕她不爱他,更怕她爱他。   “我从未看上过骆一峰···他明知道却不信我···我一气之下就动了手,他没有还手,我知道他心里有我···可他是个胆小鬼···”池青娥眨眨眼笑起来,眼泪滚进血里,“···哪怕他变成了傻子疯子,我也会陪着他,我要带他去巴川,我要带他回家···”   池青娥笑得很甜,她梦到过那样的场景。   柳春亭喃喃道:“我···我是为了他好···”她突然没有底气了,当年她杀柳春桥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池青娥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她的衣角,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却是深深看着她,像是在问她为什么,柳春亭想到了柳春桥死时的眼神,她又听到了他的嚎叫,这次她突然听出了里头的愤恨和不舍。   最后一丝光亮从池青娥眼睛里消失,她的手从慢慢柳春亭身上滑落,她闭上了眼,脸色安宁,像睡着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   痴情娥感谢在2021-01-28 01:37:47~2021-02-01 00:00: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言午二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暴少年打2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池清娥刚断气,黑衣男子就从门外走进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看任何人,径自从柳春亭怀里抱起池清娥就走了。   “等一下。”柳春亭叫住他,黑衣男子回过头。   柳春亭看了看他怀中的池清娥,问道:“你要把她葬到哪里···”   黑衣男子没有理她,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朝床上的瞥了一眼道:“你快死了。”   柳春亭回过头,这才发现殷无灾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黑衣男子看着殷无灾,眼中藏着暗恨。   “可惜先死的是她。”殷无灾道。   黑衣男子没有被激怒,目光却突然变得怪异,他看着殷无灾,嘴中喃喃道:“她肯定是故意的,她想让你去陪她。”   柳春亭挡在殷无灾面前,看着神色古怪的黑衣男子小心问道:“是你杀了池青娥吗?”   黑衣男子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柳春亭道:“那你知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黑衣男子看着手里沾满了池青娥的血,即使血流干了,她也还是那么美。   他看向柳春亭道:“她不会白死的。”   柳春亭一愣。   黑衣男子道:“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法子,不然他就死定了。”   话音刚落,他就抱着池青娥转过身,几个腾落就没了踪影。   柳春亭追到门外,看见了天上的月亮,她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又圆又亮,让她看得痴了。   骆湘湘说要回家,柳春亭解了她的绳子后,她只看了殷无灾一眼就再也没有理他了。   柳春亭说要送她,她也不肯。   “我自己坐船就可以了,我认识路,柳姑姑你不用担心我。”   骆湘湘觉得自己好像是明白了一些事,可还是有许多疑惑,她看着柳春亭,眼前出现的却是池青娥的脸。   天一亮,骆湘湘就走了,柳春亭送她到码头,看着她上了船,她站在岸上对她挥手,仿佛自己也在水上摇摇晃晃。   回到福运来后,殷无灾已经穿戴整齐了,他的脸色很正常,一点也看不出中毒的迹象,手腕内的那根黑线还在。   “那人只是吓人罢了。”他道,“我们今天就动身回去。”   柳春亭却还不放心,她道:“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   殷无灾脸上的笑立刻冷下来,他轻声道:“找谁看?我都说了我没事。”他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语气却是冰冷的:“你就是不想让我回去。”   柳春亭道:“你一天天到底在胡想些什么。”她忍耐地看着他。   殷无灾轻笑道:“既然师父嫌我碍眼,我走就是了。”   他起身就朝门口走去,柳春亭连忙拉住他。   “你这是干什么?”她抓住他的手,也被激得动了气,“我是担心你才说这话的,你···”   她突然叹口气,殷无灾转头看向她。   “你真是变了很多,无灾。”柳春亭语气有些惆怅,望着面前这个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他们才能回到过去。   “师父不是说过吗,人是会变的。”殷无灾道,他看着一脸惶惑的柳春亭心里突然常出了一口气,就像一块石头终于掉了下来,砸得他疼,但这疼里又有舒服。   “师父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了。”他笑了笑,喉咙里突然甜丝丝的。   柳春亭只能不解地看着他,她试图解释自己并不是小看他才把他当小孩子的,是因为关怀,是因为多年来的习惯,是她遇见他时,就注定了他在她眼里的样子。   可还未等柳春亭把这些话说出口,殷无灾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他眉头紧皱,看着她像是要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吐出了一口血来,他看到柳春亭脸上溅上自己的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想去帮她擦干净,人却跟着朝她倒过去。   “无灾!”柳春亭忙扶住他,殷无灾却已经闭上了眼。   黑衣男子没有骗他们,殷无灾真的会死。   殷无灾晕过去之后,柳春亭找来大夫,两个都是一看就皱眉,一号脉就摇头。   柳春亭急得团团转,想到了黑衣男子,他和池青娥走得近,又能一眼看出来殷无灾的毒,想来应该有些办法。   事不宜迟,她找到了掌柜的,这次没时间和他客气,拿剑横在他脖子上逼问他黑衣男子的下落。   掌柜起先还扛了一阵,可等柳春亭真在他脖子上割出了血,他就吓得什么都说了。   “贺二爷在船上在船上!”   柳春亭收了剑,跟掌柜的道了歉,又多留下了些银两,这才走了。   掌柜摸着脖子,流了一身冷汗,等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才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疯婆娘!”   躲在后头的小二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在肚子里笑。   柳春亭匆匆跑到河边,一眼就看到了上次池青娥带她上去的那艘船。   不过那船现在在河中央,压根没有要靠岸的样子,看着还像是要往前进。   她连忙招手,嘴里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船外头一个人都没有,柳春亭怀疑自己是在白费功夫。   船越走越远,柳春亭再来不及多想,一咬牙,跳进了水里。   她本来想着自己能靠着轻功在水面上飘一段儿,可没想到她的脚一沾水就像蛇妖喝了雄黄酒,立即现了原形。   她就像块石头似的“咚”一声砸到水里,她慌忙摇手蹬脚,可却好像没有前进半分,只溅起好大一阵水花,水一下漫到她嘴边儿,她又呛得直咳嗽,闭着眼直甩头,柳春亭还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   不过船倒是终于停下来了,还慢悠悠地朝她这边儿荡了过来。   柳春亭松了口气,仰头看见了船上站着一个人,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想把那人看清,那人却转身走进了船里。   船靠近时上头丢下来一根绳子,柳春亭连忙抓住,总算爬了上去。   她刚滚到甲板上,就有人出来了。   是凤玉堂。   柳春亭气喘吁吁地站起来,朝他抱抱拳道:“多谢凤老板救命。”   凤玉堂的笑像是刻在了脸上一样,他道:“柳姑娘客气,请到里面坐。”   柳春亭道谢,一身水滴滴答答地走了进去,坐到了椅子上,她发现自己有些抖,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急得。   “柳姑娘想来是有事吧。”凤玉堂道。   柳春亭深吸一口气,两手交握,开口道:“是有事,我想找一下贺二爷。”   凤玉堂道:“贺二?他做了什么?”他浮着一层白膜的眼睛再也传达不成任何情绪,柳春亭也不敢再看他。   柳春亭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求凤老板帮忙,事关性命。”   凤玉堂道:“请柳姑娘稍等。”   他转身走了,柳春亭看着他绕过屏风,猜他去了楼上。   果然,片刻后楼上传来了脚步声。   正是当日她在船上听到的那种脚步声,一顿一扬,一轻一重。   柳春亭端起茶杯的手突然定住了,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凤玉堂的脚步声,也不是那个贺二的。   她放下茶杯,朝那面屏风望去。   此时二楼,凤玉堂并没有在房间里,而是站在门口,贺二站在里头,戴着鬼面具的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在说话。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鬼面人抱怨着,似乎很烦恼,他走到了贺二面前停下,叹了口气,贺二头又低下去些,他眼里只能看到鬼面人的鞋,连鞋尖上沾着的一点土他都能看得清。   贺二无声地笑了笑。   “你说,她想干什么?”鬼面人问贺二。   贺二道:“她想救她的徒弟。”   鬼面人当然知道,面具底下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鼻音,他看着贺二道:“你真聪明。”   贺二不敢再开口。   鬼面人走近,面具上洞眼里露出一双向下垂着的眼睛,他看着贺二,像看一条在岸上乱扑腾的鱼。   他抬起手,贺二只觉得一阵凉气在朝自己靠近。   正在此时,门边的凤玉堂忽然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被人劈到后颈上,软倒在地,   柳春亭脸上带着一点不好意思地笑,从他身后探出头来。   她一眼看到贺二立刻露出喜色,接着又看到了贺二面前的鬼面人,她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一个圆筒,而贺二正低着头,到现在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柳春亭心里有了判断。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鬼面人,他两条腿都在,也没有拄拐,她又看了看他的上身,他戴着面具,脸当然是看不见,穿一身手上也戴了手套,他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来的只有头发。   原来他才是这艘船的主人,上次池青娥估计是来见他的,她嘴里的老板,想来就是这个人。   那凤玉堂呢?他在这里头是干什么的?和这人又是什么关系?   柳春亭皱了皱眉,隐下心里的疑惑,抬手对鬼面人抱拳,分外客气道:“这位兄台,打扰一下。”   鬼面人垂下手。   贺二迅速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圆筒。   柳春亭对着那阴森森的面具道:“我想让贺二爷跟我走一趟,不知道方不方便。”   鬼面人没有说话,她也弄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看着自己。   “兄台?”柳春亭有些急,这人老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你要他做什么。”鬼面人终于开口,柳春亭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想说话。   她愣了下才回答:“我想求贺二爷帮我救个人。”   鬼面人立刻道:“他救不了。”   柳春亭心念一动:“那你知不知道谁能救得了?”   鬼面人静静地看着她,道:“我知道,但我不想告诉你。”   柳春亭愣愣道:“为什么?我难道和兄台有仇?”   鬼面人没有说话。   “我们见过吗?”柳春亭迟疑道。   鬼面人道:“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   柳春亭傻了眼,她再三看这鬼面人,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她道:“若是我以前得罪过兄台,我愿意赔礼道歉,只要兄台高抬贵手,救人一命。”   “哦,你要怎么赔礼道歉?”鬼面人问。   柳春亭道:“兄台要我怎么赔我救怎么赔。”   柳春亭边说,边想着身上现在还剩下多少银子,还有什么值钱物件,这鬼面人想来也不缺钱,但她还有把剑,若是他要,他也可以给他,若是他看不上,只要她磕几个头那就更划算了,只要能救殷无灾,磕几个头又算什么呢?   “我要你的命。”鬼面人道。   “什么?”柳春亭笑不出来了,她苦着脸道,“这个···恕我实在赔不起。”   鬼面人道:“那就快滚。”   她看着鬼面人笑道:“看来兄台与我的仇结得不小啊。”   鬼面人没有说话。   柳春亭叹口气道:“我是真心想道歉,可惜兄台你不给机会。”她声音冷下去:“那就怪不得我了。”   她抽出鞭子,蓄势待发。   鬼面人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里发出一阵怪声,听得人恨不住捂上耳朵。   柳春亭冷眼看着,心里只奇怪,这人到底是在嚎还是在笑? 第36章   柳春亭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一类是正人君子,一类是装作正人君子的。   面前的鬼面人显然不属于这两类,可他发出来这不知道是笑还是嚎的怪声着实叫她起了一阵无名火,直想拿鞭子抽他。   鬼面人这怪声叫她想起了柳春桥,还有池清娥,这俩人现在都叫她不好受。   柳春亭心里骂这个鬼面人故弄玄虚,骂完却又惭愧,她这完全是迁怒,。   她看着鬼面人的面具,这面具上只有两个洞眼方便露出眼睛,她想不出来有人自愿藏在这黑洞底下窥视别人。   柳春亭忍不住问:“兄台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鬼面人道:“我怕吓着人。”   柳春亭干笑一声道:“兄台想多了···”她偷偷看了鬼面人一眼,想象着面具底下会是怎样一张脸,大概奇丑无比,这人腿脚不利,还长相不佳,嗓子也毁了,真是可怜。   柳春亭正暗自唏嘘,鬼面人却道:“我知道吓不着你。”   柳春亭一愣,她皱起眉盯着鬼面人,不知为何,觉得这句话的语气很熟悉。   难道自己真的见过他?可是在哪里呢?   柳春亭不由朝前走近一步   鬼面人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柳春亭注意到,他是先迈的左腿,接着再拖动右腿。   “兄台介不介意把面具脱下来。”柳春亭抬起头犹豫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鬼面人问,他在看她。   柳春亭没有说话,她的视线沿着鬼面人的肩膀缓缓下移,他衣饰华丽,手上戴着丝织的手套,鞋上缀着玉,像是个富贵闲人,但一张厉鬼面具又让他原形毕露,他根本就不是个生意人。   柳春亭脚步一顿,脸上忽然闪过恍惚神色,她已经走到了鬼面人面前,二人相距不过两步之遥,她鼻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这味道叫她极为震惊,她缓缓伸出手,似是想去触碰鬼面人的面具,鬼面人又往后退。   “等等···”柳春亭伸手拉他,刚够到他的衣袖突然就感到手背上划过一阵冰凉,她痛呼一声,低头去看,手上已经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迅速涌出来。   柳春亭猛然回过神,她捂住手胆怯地看着鬼面人,他手里拿着一把银制的小刀,此时正将刀在衣服上爱惜地擦拭,刀上沾着的血都染在了他的袖口上。   柳春亭动摇起来,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这个人不会是你刚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个人的。   不会的,他死了,即使他没死,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柳春亭的恐惧消散了些,她强笑道:“兄台下手好快。”   鬼面人把玩着小刀,没有说话。   柳春亭道:“对不住,刚才我一时情急,冒犯了兄台,还是请兄台让贺二爷跟我去一趟,我定会感激不尽。”   鬼面人道:“我说了,你死了,我就让他跟你去。”   柳春亭苦笑地看着他,心里却又安定了几分,她刚才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鬼面人将刀收好,看了她一眼忽然又道:“或许还有一个法子,你将你要救的人带过来。”   柳春亭:“带到船上来?”   鬼面人道:“贺二是不会离开这艘船的,即使我答应了,他也不敢跟你走。   柳春亭看了看贺二,他一直低着头站在原处,对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你为何突然又变了主意?”柳春亭不解,鬼面人反复无常,刚才还要她的命,现在却又像起了好心,真要帮她救人了。   鬼面人答道:“没有为什么,我高兴。”   高兴?高兴什么?柳春亭摸不着头脑。   面具下的眼珠微微转向下,看着柳春亭手指间沁出的血,现在,他看她流血就高兴。   殷无灾再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只是睡着了一会儿,他看着一边的柳春亭有些不好意思,刚要说话,一张嘴却发现扯得胸口一阵干痛。   柳春亭看出他的吃力忙道:“你先不要乱动,贺二爷已经给你吃了药。”   殷无灾随着她的话看见了床尾处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只碗,碗里还有一些褐色的药渣。   他看向柳春亭。   柳春亭会意道:“贺二爷说这个药是从池清娥药房里拿出来的,她原来就是按着这个方子煎这个给你吃的,再吃几剂你的毒就彻底解了,你不要怕。”   殷无灾点点头。   柳春亭语气欣慰:“你已经睡了三天了,肚子肯定饿了,我去给你拿点粥吃,贺二爷说你可以喝一点粥。”   殷无灾拉住她,指了指自己的嘴。   柳春亭笑起来:“你要说什么。”   殷无灾问:“贺二爷是谁?”   柳春亭答:“能救你的人。”   殷无灾又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柳春亭答:“船上。”   竟然是在船上。   殷无灾四下看看,这卧房布置华贵,他手撑在床上,一点儿都没感觉到摇晃。   “这艘船在行驶吗?”他问。   柳春亭点头:“当然。”   “行到哪里去?是回家吗?”殷无灾追问。   柳春亭看他一眼,起身拿起了椅子上药碗,转过身边朝外走边答:“当然。”   殷无灾松了口气,柳春亭回头对他笑了笑。   走到门外之后,柳春亭长叹口气,她来到船头处望着底下翻涌的水花脸上也是愁容郁结。   一路上说起回家的这话,殷无灾就要生气,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惹怒他,贺二爷说不能让他大喜大悲,会催着毒逼向心脉。   其实这船不是开回柳家的,她也不知道这船到底要去哪儿。   贺二爷除非必要不和她说话,每天端了药进来就走,凤玉堂客客气气,见到她只问好,别的一句不说,至于那个鬼面人,她带着殷无灾上船之后,则是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柳春亭觉得他是在有意避开自己,虽然她也不太想见他。   柳春亭又叹口气,船已经离开了湖州,一路上停过两次,她没有下船,也没有看见别人下船,但是夜里她还是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现在她只但愿殷无灾的毒快点解完,这艘“鬼”船处处都让她感觉不详,夜里她都抱着鞭子睡觉。   殷无灾则是抱着剑入睡的。   船行到山间时,他突然惊醒,发了一身的汗,一扭头就看见了床边站着一个鬼。   不对,是一个戴着鬼面具的人。   “你做了亏心事。”鬼开口道,将他刹那的畏惧净收眼底。   殷无灾暗暗握住剑,嘴里问道:“你是谁?”   鬼面人道:“这艘船的主人,你的救命恩人。”   殷无灾冷笑:“救命恩人?我可没求你救我。”   鬼面人背着双手,走到一边远远看着他道:“你和你师父很像,她一定倾力教导了你。”   殷无灾听得皱眉,这鬼面人嗓音怪异,吐字含混,听的人不适。   “你的剑呢。”鬼面人又道,“拿出来。”   殷无灾没有动。   鬼面人语气缓和道:“我不要你的剑,我只是看看。”   殷无灾道:“这剑并非名剑。”   鬼面人道:“我当然知道。”   殷无灾还是不动。   鬼面人也不强求,他道:“一见到你我就知道了池青娥的打算,她从未真的要救你,她故意给你下重毒,又拖拖拉拉地不给你解,她是打算是拉你下去陪她,她早就想死了。”   殷无灾默不作声地听完:“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人。”鬼面人道。   殷无灾冷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却说自己会看人。”   鬼面人盯着他半响慢慢道:“你的确是有些像春桥。”   殷无灾闻言想起了池青娥望着自己时的眼神,他虽然可怜她,却一点儿也不为她的死感到可惜。   “你的剑就是柳春桥的,你知道吗?”鬼面人问他。   池青娥告诉他之后他才知道的,原先他以为这把剑是柳春亭的。   殷无灾道:“是我师父的。”   鬼面人:“你师父不要了。”   殷无灾没有说话,剑很凉。   “你认识柳春桥?”他问。   鬼面人答:“我认识。”   那他肯定也认识她,殷无灾想。   “我当然也认识你师父。”鬼面人像是把他看穿了。   殷无灾问:“你救我是因为和她的交情?”   “不是。”鬼面人说,“我和她没有什么交情。”   殷无灾心情突然好了些,他松开了剑。   “你师父待你好吗?”鬼面人问道。   殷无灾笑道:“世上待我最好的人就是她。”   “你叫什么?”鬼面人问。   殷无灾看着他,脱口而出:“殷山。”   “好名字。”鬼面人道。   殷无灾道:“但师父给我改了名叫无灾。”   鬼面人道:“更好,无灾无难,一世顺遂,她的确待你极好,我还没见过她对谁这么好过。”   殷无灾笑了笑。   鬼面人看着他的笑容,突然道:“我认识不少像你这样单纯的孩子,因为受了些小恩惠就再不设防,全心把别人当好人,当菩萨,但人不是菩萨,做菩萨的最后也没有好结果,不是过江,就是要遭火烧。”   殷无灾收起笑来,看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鬼面人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告诉你,我救你,不是因为你师父,而是因为你拿着柳春桥的剑。”   鬼面人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将门大敞着,河上的风奔进屋子里来,殷无灾只觉得冷。   作者有话说:   耽误许久,对不起。   感谢在2021-02-06 02:42:23~2021-02-15 21:23: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面君2个;噢噢噢哦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ce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屋子里,柳春亭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的吹醒,她披上外衣下床一看,发现窗子不知何时开了,大概是被风吹开的,她朝外头看去,一个人影都没有,近乎黑色的河水将船一步步往前推,却不知道要推去何处,自从上了这艘船之后她就自觉仿佛踩进了陷阱,时不时就感觉惶惶不安,她默默将窗户拴好好,又躺回床上,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天一亮,柳春亭就赶去看殷无灾,殷无灾却还没有醒,她只好坐在一边等着。   房间内只有殷无灾的呼吸声,他受了伤,吐息沉重,眉头也皱着,柳春亭不由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却是一愣,她突然想到了池青娥的话,这句话当时把她吓了一跳,现在她认定池青娥是思念成疾,才生出这种荒谬的念头,但她却还是忍不住更加仔细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试图在上头找出池青娥所说的证据,鼻子还是眼睛?若是他真的像春桥,那他和自己会不会也有一两处肖似?柳春亭一边自觉荒谬,一边殷无灾脸上寻找着。   “柳姑娘。”   “啊?”柳春亭惊得站起来,回过头一看,原来是贺二爷,他不知道什么进来了,此时正站在她身后冷冰冰地看着她。   贺二见柳春亭脸色慌乱也有些意外,他疑惑地朝床上的殷无灾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他瞟了柳春亭一眼,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就朝外走。   “多谢贺二爷。”柳春亭忙对着他的背影道,心里却是有些懊恼,她刚才看得太出神了,根本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现下可不能分心,柳春亭提醒自己,她走到床边,殷无灾还没有醒,她叫他了一声,他才睁开眼。   柳春亭松口气,担忧道:“你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沉?是不是还不舒服?”   殷无灾撑着起来,柳春亭扶着他靠坐在床头,他才开口道:“昨晚吹了一点风,有些头昏。”   柳春亭问:“是不是窗户没关紧?”   殷无灾答:“大概是吧。”他抬头看着柳春亭,想问她一些什么,却又迟迟开不了口。   柳春亭见他心不在焉,只当他身上难受,也不计较,只把药端过来让他喝了。   喝完药之后,殷无灾就又睡下了,柳春亭也不好再多留只得出来了。   可她也无处可去,又不想回房枯坐,只好在船上闲逛,不过到底有所顾忌,她也不愿意撞见什么,最后还是站在船头,对着一望无际的水面发呆。   此时船上二楼,贺二正对鬼面人汇报今日殷无灾的情况,顺带着提了一句柳春亭。   “我进来时她似乎十分惊慌。”贺二垂头道。   “她慌什么?”鬼面人问。   贺二答:“不知道,但是我进去时见她正盯着殷无灾看,会不会是发现了···”   鬼面人突然站起身,贺二忙咽下下半句。   鬼面人道:“发现了更好。”   贺二默不作声。   鬼面人道:“你继续盯着他们。”   他们?不是说不管柳春亭吗?贺二悄悄看了他一眼,只垂头应是,正要走时,鬼面人却又把他叫住。   他道:“今晚有客人要来,船上最好清净一些。”   贺二明白他的意思,领命离开。   今晚柳春亭睡得很早,昨夜那扇被风吹开的窗户始终梗在她心头,她躺在床上盯着那扇窗户看,越看越是觉得古怪,她起身正准备再去检查一遍,却听见外头忽然传来了喧闹声,由远及近的,她立刻停下动作,看来有人上了船,还有人在笑,这笑声直叫她起反感,正在此时,那扇古怪的窗户外头也出现了一个人影。   贺二先把香点燃,在窗户上糊的油布上烧出了一个洞,接着将香伸进屋子里来,等了片刻后,他才把香抽出来,又朝里头看了看,这个角度恰巧看见床,床上柳春亭正背对着他躺着,想来是已经睡着了,贺二转身离开。   听到脚步声走远后,床上的柳春亭立即起来,她方才一直缩在床上不敢动弹,还用衣服捂住了口鼻,可即使如此,她还是能闻到屋子里的飘散着一股异香,她走到窗户边,从贺二戳破的洞里朝外头望,等无人经过了才推门出去。   船上挂起了灯笼,厅内传出笑闹声,不时有仆人端着盘盏进去,这下倒不像一艘鬼船了。   柳春亭已经去过殷无灾房间查看,他人不在屋内,她冷笑一声,打晕了一个仆人,换上衣服,端着菜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大厅。   大厅内是一幅欢乐景象,圆桌上摆满佳肴,还有美人抚琴跳舞,高坐上位的男人高声大笑,只把膝上躺着的美人笑得滚了下去。   他旁边的鬼面人则没有什么反应,他还戴着面具,那面具在这种场合也使人生惧,他身后只站着一个贺二和一个凤玉堂,此外无人敢靠近。   他把殷无灾藏到哪里去了?他干嘛要这么干呢?   柳春亭边想边垂下头,她特意绕到侧面上菜,免得离鬼面人太近被认出来,她放下盘子正要离开时,以一旁的男子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柳春亭一惊,抬起头朝男人看去。   “果然是你。”男子道,他咬牙一笑,“柳春亭。”   柳春亭苦笑,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席上认得自己的人原来不止一个。   她另一只手立刻朝男人面上劈去。   男人立刻松开了她。   鬼面人看了贺二一眼,贺二神色惶恐,急道:“我明明已经放过香了···”   “她狡猾得很。”鬼面人轻声道,他看着对侧柳春亭对着男人接连出手,男人明显不敌,便示意贺二去帮忙。   柳春亭正要抓住男人时,一把刀挡在了她面前,柳春亭今天才知道贺二是用刀的,两面刃的直刀,叫人一时无从沾手,再加上他说了一句:“若不想伤了殷无灾就快住手。”她只得退后一步,对面男人还在盯着她,她开口道:“我不认识你。”   “我不怪你,我们毕竟十几年没见了。”男人温柔地点头,语气轻浮地叫柳春亭皱眉。   她忽然想起来了面前的男人是谁。   “你是···方始?”   这男人和当年一样叫她厌恶,柳春亭心想。   方始听她喊出自己的名字似乎十分开心,他兴奋道:“你还记得我!”   柳春亭看他这幅样子却感觉怪异,她没有作声。   “你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比以前更美了,真是好。”方始目光露骨,在她身上胡缠。   柳春亭冷冷看着他道:“你倒是变了不少,手也少了一只。”她看了一眼他空荡荡的右臂,轻轻一笑。   方始却是一点都不生气,他笑容甜蜜道:“你想不想知道是怎么少的?”   柳春亭道:“一块烂肉,我不感兴趣。”   方始看着她,感叹道:“你呀,当年就是这幅样子,瞧不起人,我对你好你却不当回事,真是白长了一幅好皮囊。”   柳春亭听了只想抽他的脸,她忍着不快,转头对贺二道:“无灾在哪儿?”   贺二还未开口说话,方始就插嘴道:“无灾是谁?你的情人吗?”   柳春亭忍无可忍道:“再废话就别怪我再抽你一回!”   方始认真道:“我求之不得。”   柳春亭目瞪口呆。   方始哈哈大笑,转过头对鬼面人道:“这样吧,把她给我我就给你帮忙!”   鬼面人没有说话。   “你舍不得?”方始调笑道,他走到鬼面人身边手放在他的肩上,眼里闪着针尖般的暗光。   鬼面人轻笑:“呵,她本来就不是我的,有什么舍不得。”   柳春亭在一旁发懵,这俩人到底在说什么?   方始满意道:“我知道你是最大方的。”   柳春亭脸色难看,她握紧拳头,盘算着要先打哪个好。   鬼面人看向他,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道:“你要想殷无灾活着,就乖乖听话。”   柳春亭没有作声,方始冲她舔了下唇,她不由恶寒。   鬼面人起身走了,贺二也收起刀,临走前不忘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   “点住她的穴道。”方始道。   贺二朝鬼面人的看了一眼,照做了。   柳春亭没有说话。   厅内的人鱼贯而出,方才从方始膝上滚下的美人,失望又庆幸地看了柳春亭一眼,她觉得她有些可怜,可想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可怜别人呢,她叹口气,带上了大厅的门。   所有人都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一股冷掉的菜香,混着女子身上的脂粉气,在鼻尖飘来荡去,闻得人直犯恶心。   “当年你抽我那一鞭子,真是叫我念念不忘。”方始道,“当时我就想,若是有一日你落到我手里,定要把你抽出一身红花。”   柳春亭还是不说话。   方始走近她,脸挨着她的头发深吸了口气。   “好香。”他喃喃着,嘴唇贴着她的耳朵擦过。   他伸出手去扯她的衣带,颇为遗憾道:“可惜得很,要是我的右手还在,我就可以一边摸着你的脸,一边帮你解开衣裳了,噢,对了,我还画得一手好画,待会儿我就在你身上画一幅春花图,拿刀画。”   柳春亭肩头轻轻颤抖,却始终没有开口。   方始得意道:“不要怕,我的左手已经用得十分熟练了,顶多是有些疼,你且忍耐一下。”他顿了顿,又道:“都怪李重山,要不是他,你也不会要多受这些疼。”   方始边说手边朝她胸口处攀去,他已经想好,待会儿要刻一朵几瓣的花。   正在他飘飘然时,左手却忽然别人扣住了。   他回过神来,柳春亭转身面对着他,嘴角挂着血。   “你不是被点了穴···”方始不敢动弹,柳春亭掐着他的脉。   柳春亭抹掉嘴边的血,问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方始一愣,接着缓缓一笑:“他没告诉你吗?是他砍断了我的手。”   柳春亭:“···他什么时候砍的?”   “就在那晚。”方始道,他观察着她的反应,脸上突然露出惊奇的神色。   她不知道,她没认出来!   方始大笑起来,边笑边喊:“谁也认不出他来了!他这幅样子,你怎么可能想得到!”   柳春亭头晕起来,她觉得方始在跟她打哑谜,他几乎把谜底翻开了一半。   “你到底在说什么!”柳春亭质问道,狠狠掐住了方始的手,只把他痛得冷汗直流。   方始却仿佛还觉得痛快,他尖声笑道:“我在说李重山,你听不出来吗!”   “李重山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他的确死了!他现在这模样还不如死了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柳春亭听到这句,一道惊雷劈进脑子里,她松开了方始。   方始趁机朝门外逃去,柳春亭回过神忙扑过去抓住他,方始立即尖叫起来,柳春亭一掌将他打晕。   可外面的人还是被惊动了,有人推开了门。   贺二走了进来。   柳春亭朝他手上的大刀看了一眼就暗暗叫苦,她刚才强行冲破了穴道,现在一口气在胸腔里横冲乱撞,实在难捱。   谁知道贺二却没理她,他朝地上人事不知的方始看了一眼,柳春亭脸色惨白,忍不住朝他身后看去。   “他不在。”贺二头也不抬道,他蹲下身扶起方始,接着就扬起手朝他天灵盖狠狠打下去。   柳春亭听见骨头碎裂的轻响,方始鼻子里渗出血来,头歪到一边,断了气。   “今日总算是替她出气了!”贺二将他抛到地上,又朝他面上呸了一口道,“死得这么干脆,便宜这混蛋了!”   柳春亭还从未听过贺二一下子说这么多话,她莫名觉得他嘴里的那个“她”是池青娥,但她不敢问。   贺二呼出一口气,这才抬头看着柳春亭,恢复了过去那幅冷淡的神情对她道:“我会说是你杀的。”   柳春亭立即点头。   贺二又笑起来,他道:“这船舱下还有个屋子,他在那里,殷无灾没挪地儿,喝了药被我藏在了床底下。”   说完他就转身大步走了,背影里都透着畅快,柳春亭呆站在屋内,看着突然有些羡慕起他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2-15 21:23:07~2021-02-22 23:2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299831 3瓶;4050691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柳春亭从厅内出来,按着贺二的话到了船舱底下,果然看见一扇门,她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推门进去。   踏进屋内的瞬间她就看见了鬼面人,他站在角落里,看见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像一直在等着她来。   柳春亭借着桌上一点烛光看清了屋子里的陈设,其实也没有什么陈设,大致上和楼上那间黑乎乎的房间差不多,只多了一张床,还有一扇小窗户,开在床里侧船壁上。   柳春亭走到床边转头,弯下腰超窗外看了一眼,这个角度只看得到别人的双脚。   她脑中一片空白,转头看着鬼面人,慢慢直起身子,目光一直没有从鬼面人身上离开。   “这窗户好奇怪。”她说。   鬼面人道:“哪里奇怪。”   柳春亭却没有回答,她冷不丁道:“方始说他认识你。”   鬼面人语气平淡:“那又如何。”   他没有问柳春亭是怎么认识方始的。   柳春亭看着面具上闪着青光的獠牙,心咚咚急跳,她不知道这是怕还是别的。   “你到底是谁?”她说完这句话后嘴里干得像着了火。   烛光忽地一摇,她走近一步又停下,眼神在他身上乱转,渐渐慌张起来。   柳春亭有些后悔,她不该问。   鬼面人反问她道:“你希望我是谁?”   “我···”柳春亭急急吐出一个字又噤声,她呆呆看着鬼面人,那张被她死死压在乱石下的脸终于挣脱了出来,一下跃到她眼前,与她对视,把她吓得不轻。   鬼面人欣赏着她的惊慌失措。   柳春亭犹豫道:“我认识一个人,但他很久以前就死了。”   “你意思是死人可能复生?”鬼面人恶意地逗弄着她。   这语气令柳春亭猛然惊醒过来,她盯着鬼面人,他拄着拐杖,戴着面具,喉咙里像含着炭火。   柳春亭神态变得冰冷,她凝声道:“死人会不会复不复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你必须把这个鬼面具给我脱下来!”   话音刚落,她就向鬼面人逼近,伸出手去抓他的面具。   鬼面人却没有躲,他道:“殷无灾的命你不想救了吗。”   柳春亭的手已经摸到了面具,凉意由指尖传遍她全身,她差点没有听清鬼面人的话。   “殷无灾?”她嘴里说着话,两眼却紧紧盯着面具上的两个黑窟窿,底下千真万确是有一双眼睛。   “你若再动,殷无灾必死无疑。”鬼面人道。   柳春亭没有反应,她的手还没有从面具上放开,她的眼里清楚地倒映出那张面具,她的脑子里却没法想象出面具底下的脸。   鬼面人镇定自若,似是料定了她不会掀开面具,他在面具底下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抬脚往后退去,面具即将从她手里脱离。   柳春亭的手指动了动,她咬紧牙,忽然朝前追了一步,她来不及多想,抓住面具,用力往外一扯。   啪嗒。   面具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没人低头去看。   柳春亭死死看着面前出现的那张脸。   这张脸···这张脸···   “我还以为你真变了。”鬼面人叹道,他扬扬得意,没有了面具的遮挡,柳春亭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   他完好的左脸上流露出的嘲讽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依稀还有过去的影子。   而他的右脸却是面目全非,先是右眼上的一道长疤从他的眉毛上一直拉到眼下,他的上下眼皮长到了一起,眼窝中间凹了进去,显然眼珠子已经不在了,脸上其余地方就像是一块被鞭子抽过的树皮,疤痕交纵,皮肉粘连在一起,除了狰狞再也看不出别的意味。   柳春亭怔怔看着这张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还从没有发过这样的噩梦呢。   “李重山···是你吗?”她像怕惊动什么一般,声音异常的轻。   “怎么?认不出来了。”鬼面人却毫不顾忌,他的笑声在屋子里炸开,他竭力扯起左边嘴角,早已麻木的脸上惊起一阵撕裂般的痛,但这痛对他而言微不足道,   柳春亭突然想起当年她被绑到柳家后山,昏沉了一夜,本以为死定了,没想到一睁开眼却看见李重山出现在眼前,手里紧握着剑,低头看着她,脸上的犹疑和坚决都叫她无所适从。   现在这张脸却是叫她不敢看,又不能不看。   “当年我回家后听说李家起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说你被烧死了···”   李重山道:“是起了一场大火,你看我这脸,就是拜那场火所赐。”   他望着她,比戴着面具时更自在。   柳春亭却是神魂不守,她眼神闪躲道:“怎么会起火···”她想到了自己刺他的那一刀。   李重山道:“是报应。”   “什么?”柳春亭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道:“我知错犯错,心存侥幸,老天爷为了让我清醒。”   “呵···报应···”柳春亭隐隐猜到了他要说的话,她面上冷笑,眼中却发苦,忙低下头,   “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李重山道,“就是当年救了你,若是再来一次,我会亲手杀了你。”   柳春亭抬起头看着他,眼底一片悲凉,当年得知李重山“死讯”时,她连哭都没哭,那时她心里还因为他的欺骗而怀有怨恨,那时她想,这样也好,他死了也好,她反正是要杀了他的,他死了,她该快活,该解气,她不会难受的。而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总是时不时想起他来,每当她以为自己把他抛之脑后时,他又突然出现,她一会儿想起他们刀剑相向的那一晚,一会儿又想到他们相处时的亲密无间,她反复无常,恨占上风时就觉得他死不足惜,爱占上风时,又觉得自己心里像是空了一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可现在听他亲口说后悔,她才明白自己是个傻子,人家早就想明白了。   李重山恨她,恨得想杀了她。   “原来如此···”柳春亭低喃,她松了口气,心里却像又被挖去一角。   李重山道:“我说过,李重山早就死了,在遇见你时,他就走上了一条死路。”   他们看着对方,眼中杀意蓬勃,他们想得都是一样,要是没有遇上这个人该有多好,要是当时早点杀了这个人多好。   柳春亭微微一笑:“那好,我就如你所愿,再送你一程。”   话音刚落,她就抽出腰上缠着的鞭子朝他一挥。   李重山笑道:“当初你说你爱剑,现在却又用回了鞭子,真是白费功夫。”   他向边上一闪,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敲,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柳春亭瞟了一眼,心中一阵快意。   活该!   她毫不留情,接连对他挥鞭。   李重山道:“你每次对我动手时都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从不心软。”   “难道你又对我心软过!”柳春亭怒喝。   “就是因为对你心软我才落得今天。”李重山道,他不比当年,面对面打起来已经不是柳春亭的对手。   柳春亭这些年来武功比过去更精进了,想来也是日日勤练。   毕竟她还要教徒弟,李重山想,他握住拐杖的顶端轻轻一扭,将上方嵌着的木筒握在手中。   柳春亭鞭子逼到他面前时,他再也无处可躲,鞭子打在他胸口,像一块烙铁印上来。   他吐出口血,丢开拐杖,靠着壁倒了下去。   鞭子如蛇般缠在他脖子上缓缓发力。   李重山的脚在地上胡乱蹬着,张着嘴,胸口却像压了块大石头,脖子像马上要断开似的,眼前渐渐模糊。   柳春亭眼里闪着烈火,她看着李重山因窒息而发红的双眼,他双手死死扯着鞭子想挣脱开,却没有办法。   只差最后一点,鞭子再收一寸,他就必死无疑。   柳春亭咬紧牙,手突然卸了力,李重山往前一扑,急促地喘着气,咳嗽起来。   柳春亭冷冷看着他的狼狈模样,问道:“你的武功呢?”   李重山道:“没了,太微剑都被我丢进了河里。”   连太微都不要了吗?柳春亭想到了当时为了太微剑他们曾有过的几次争执,还有当年她信口胡诌得那一番话,早知如此,当时不如就把那剑折了。   李重山道:“早知道当年不如被你抢去算了。”   柳春亭立刻冷哼道:“一把破剑我不稀罕!”   李重山看她一眼,垂下了头,眼睛看着地面,似是已经放弃了。   “当年你说,总有一日我会死在你手里,看来你没有说错。”他道。   柳柳春亭却茫然起来,她动了动手腕,鞭子在她身侧轻晃,像蛇尾巴在卷动。   “还不动手吗?”李重山抬头问道。   柳春亭收起鞭子对他道:“把无灾治好,放我们走。”   李重山嘶声笑起来,本已扭曲的面部更显可怖。   “你现在会可怜我了。”他道,“十年未见,你心软了许多,却比过去更可恨。”   柳春亭没有说话,若是十年前,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李重山,现在她却下不了手,但不是因为她心软。   “这十年并不是轻飘飘地从我身上流过去的。”她说。   这句话李重山也许听懂了,也许不懂,但他已经不会再问。   “那个孩子叫殷山,你为什么要给他改名?”他问她。   柳春亭收起鞭子,并未回答,她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身后的李重山望着她的背影,缓缓抬起了左手,他手里拿着从拐杖上扭下的竹筒,刚才他倒下时一直将竹筒藏在身下。   他并未犹豫,扭动了竹筒。   “咻!”   屋子里响过一阵极轻极尖锐的声音。   柳春亭迅速回身,她挥动鞭子,一些细小针样的东西撞上来,掉落到地上,发出叮叮脆响。   可那些东西太密太急,她忽然感到胸口一凉,像几滴雨落在上头。   她慢慢低头看去,衣服上渗出星星点点的红。   鞭子落到地上,柳春亭倒了下去,头顶上的舱壁忽然变成了天空,雪花从上头一点点飘下来,渐渐把她埋住了。   有人走近,应该是她思念的人,她想了许久的人。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伸出手想去牵住他的衣角,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亮个相吧小宝贝儿!感谢在2021-02-22 23:25:11~2021-02-28 14:5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其实只恋长安某、春面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cey 2瓶;橙橙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柳春亭倒下后,李重山并未多看,他转身走到床边,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人。   那人面色惨白,身上滚了许多灰,两眼紧紧盯着门边一动不动的柳春亭。   “她快死了”,李重山对他说,“你舍不得她死是不是。”   殷无灾说不出话来,只冷冷地瞪着他。   “可惜她并没有把你当回事,你看,她知道你中了毒,却没有先去救你。”李重山怜悯地看着他,他完好的那只眼里流露出一丝探究,他对着殷无灾叹了口气,像是不忍似的。   “不信?我早叫人去跟她说了你在哪儿,可她根本没有去找你,你把她当师父,她不过把你当垃圾,你是她捡来的,她当然也能轻易丢了你。”   殷无灾眼神一滞。   李重山再不理他,捡起面具戴上,他抬起腿跨过地上的柳春亭,走出了房间。   门外贺二见到他立刻垂下头,他道:“我去的时候方掌门已经死了。”   李重山没有问是谁杀的,只道:“死就死了罢,他现在也没什么用了,轻舟门早已不比当日。”   贺二不屑道:“江湖上都知道,轻舟门如今和勾栏酒肆无异。”   李重山道:“当初真该留胡清水一条命,让他看看今日这番结局,可惜方始不忍见师父受苦。”   贺二没有作声,他想起刚才杀方始时的情景忽然有些后悔,应该等方始清醒的时候再下杀手,他死得太容易了。   李重山走到船头,船上的灯笼已经陆陆续续取下来了,身后响起尖叫,不过只响了一瞬,接着就是水花扑溅的声音。   他望着水面上散开的涟漪,错眼间,仿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在水中慢慢下沉。   “对了,待会儿船停之后,你把他们送到药仙谷去。”李重山突然道。   他们?贺二头垂得更低,故意问道:“可是要公生奇救他们?”   李重山转过头瞟他一眼:“救不救是他的事,你把他们放到谷口即可。”   贺二没有再多话,转身走了。   柳春亭站在一片火海中,李重山就在她面前,他望着她,她手里的刀上还沾着血,她一时忘了自己是要杀他,见火苗腾到他身上,忙奔上前去想要救他,他却抬手给了她一剑,她又痛又惊,再去看李重山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倒在火中,却仿佛在慢慢往下沉,四周无依无着,仿佛溺水一般,她慌乱挣扎,终于睁开了眼。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这张脸让柳春亭意味自己还在做梦,可又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梦到他?   她可从未喜欢过公生奇。   “还能瞪人,谁说你要死了。”公生奇瞟着她,语气不满。   柳春亭犹豫道:“你···”   公生奇冷笑道:“不记得我了。”   柳春亭无奈道:“你是公生奇。”   公生奇冷哼一声,转身走到桌边。   柳春亭想起身,人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背后又痛又麻,像是有虫在咬,又像是被火在烧,她才发现自己是侧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公生奇手里端着碗走过来,没好气道:“背后的针已经给你取出来了,快把药喝了。”   柳春亭茫然地看着他:“针···”   公生奇话中藏着快意道:“你背后扎进了几十根针,就像蜜蜂窝似得,不记得了吗。”   她只记得自己当时见到了李重山,在那间有着古怪窗户的屋子里。   “他没有死,你知不知道。”她忍不住告诉公生奇这个喜讯,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公生奇没有说话,只把药喂到她嘴边。   柳春亭却没有张嘴。   公生奇冷笑道:“怎么,怕我害你。”   “我说李重山没有死。”   “我知道。”公生奇反应平淡。   柳春亭沉默片刻,忽然问:“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公生奇似笑非笑道:“自然是有人送你来的。”   柳春亭没有问他是谁送来的。   她问:“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公生奇不耐道:“他在隔壁。”   柳春亭这才放下心,轻声对公生奇道谢。   公生奇态度冷淡,他道:“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我家门口。”   柳春亭问道:“那也要多谢你,我知道你一向厌恶我。”   救自己讨厌的人可不容易。   公生奇低着头道:“你知道就好,赶快把伤养好,早日还我个清净。”   柳春亭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几天后,柳春亭见到了殷无灾,公生奇替他解了毒,他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柳春亭开玩笑道:“现在倒要你来照顾我了。”殷无灾说:“我求之不得。”   柳春亭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之后几天他真的抢了公生奇的差使来给她喂药,公生奇偶尔才来看看。   柳春亭觉得不好,她实在是不愿意在徒弟面前露出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她想赶殷无灾走,可又知道他赶不走。   “我想起以前我生病时,师父照顾我的情景,那时候师父抱我在怀中,喂我喝药,夜里都是等我睡着才走。”殷无灾还回忆起过去,比起柳春亭的不自然,他反倒是甘之如饴。   柳春亭也被勾起往昔,她感叹岁月飞逝:“那会儿你小小一个,小狗一般惹人怜···”殷无灾的脸色一变,柳春亭忙止住话头,忙道:“现在你也算长成大人了,你娘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殷无灾默不作声,又舀起一勺药喂她,看着她张开嘴低下头,凑到自己手边,神色怔怔,手心里却是一痒。   这痒让他脱口问道:“师父认不认识船上戴面具的那个人?”   柳春亭抬起头看着他。   殷无灾面不改色。   “他是我的一个旧相识,许多年未见了。”柳春亭答道,她本想骗殷无灾,可又想一想,又觉得何必。   “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柳春亭问道。   “我和他说过话。”   “你们说过话?”柳春亭一惊,“何时说的?说了什么?”   殷无灾观察着她的反应,心里冷笑,嘴中却故意道:“他只说认识师父。”   李重山为何要跟殷无灾说这个?   柳春亭不免担心,殷无灾是她的徒弟,李重山难道恨她恨到连她身边的人都要害。   还有殷无灾身上的毒···贺二也是李重山的人,他真的给殷无灾解毒了吗?殷无灾当时在船上喝的那些药真的是解药吗?   柳春亭越想越急,一时激动,胸中动荡,猛地咳嗽起来。   殷无灾忙放下碗,手朝她胸口抚去,想要帮她顺顺气。   柳春亭感受到胸前贴上一片温柔热,不由抬起头,一下撞上殷无灾的眼神。   她陡然一惊,忙向后躲去。   殷无灾的手空空地落在空中,他望着柳春亭,脸上却是难掩的苦涩和愤懑。   柳春亭强装镇定,对他道:“为师要休息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殷无灾对她一笑,若无其事一般,转身就走了。   他走不久,公生奇就来了。   他道:“无灾说你今日没有喝药,怎么,还怕我下毒?”   柳春亭笑道:“不是,我想放一放再喝。”   公生奇坐在椅子上,盯着她,像是怕她会偷偷把药倒了。   柳春亭不由觉得好笑。   屋内安静了片刻,公生奇突然开口道:“是他把你送到这里来的。”   “谁?”柳春亭诧异地看着他,还没反应过来。   公生奇道:“明知故问。”   柳春亭愣了愣,缓缓道:“他也要我的命。”   公生奇没有反驳,只说:“他和过去不同,他现在恨极你。”   柳春亭眼前浮出李重山的脸,心中五味成杂。   “想来你已经见过他如今的模样的。”公生奇道。   她问:“那晚的火···”   “哪一晚?”公生奇故意问。   柳春亭不解道:“就是我离开李府那一晚···”   公生奇见状面带笑意,语气却令人发寒:“哦,你是说你绑了飞翎,又刺伤重山那一晚。”   他握紧拳头,怒视着她。   柳春亭一愣,继而面色冷下来,她淡然道:“原来如此···李重山也觉得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   公生奇不作声。   “火不是我放的。”柳春亭道。   公生奇哈哈大笑:“谁说是你放的。”   柳春亭疑惑地看着他。   公生奇道:“那一晚放火的人是胡清水,伤了李重山的人,是古嵩。”   “古嵩···”柳春亭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他不是李重山的师父吗···”   柳春亭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嘲笑还是该可怜李重山啊,他当初可想到了今日?   “被最敬重的人背叛,他过去的信仰和追求都成了笑话。”公生奇道。   “他的师父是个伪君子,他自己也是。”柳春亭道。   公生奇冷笑道:“你的恶毒真是一丝未减,和当年一模一样,你如此看不起他,当初又何必招惹他。”   柳春亭默不作声。   “古嵩为什么要害他?”过了一会儿柳春亭又问。   公生奇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们当时在湖州救了一个人。”   “凤玉堂!”柳春亭立刻道,“他现在也在李重山身边,但是样子却···”   公生奇道:“当时要杀凤玉堂的就是古嵩和胡清水,为了夺他的家财,但是你和李重山偏偏救了他,那时候古嵩就对重山生了嫌隙,暗自提防起他来。”   “就因为我们坏了他的财路?”   公生奇摇头:“不止如此,重山那时在江湖上名望日盛,古嵩心里早就忌讳他了,他看穿了重山本质上与他不是一路人,他担心日后重山会与他反目,所以干脆就先斩草除根。”   “李重山真是瞎了眼。”   公生奇看她半晌,突然道:“他瞎眼的又何止这一桩,你不也是他瞎了眼才招来的祸害吗?”   公生奇道:“若你当时没有伤他,他又怎么会被胡清水偷袭,李伯父也不会为了救他丧命。”   李伯阳原来是这么死的。   柳春亭回过神来,冷笑道:“那晚注定他要输,与我何干!”   公生奇怒不可遏,再不想看她,站起身就朝外走。   柳春亭望着桌上的药碗,只觉得耳边呼呼吹过一阵寒风,冻得她打抖,却还只能强忍着。   公生奇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他回过头,看着榻上仿佛无动于衷的柳春亭,沉声道:“其实你说的对,那晚是他注定要输,他曾对我说,在他救下你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今日,一切都是他的报应。”   作者有话说:   四月,我要完结!感谢在2021-02-28 14:59:49~2021-03-16 21: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富有的女人5瓶;仙人掌4瓶;如何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药仙谷内依然如过去一般,幽静非常,但细看之下,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来这里是三座茅草屋,又破又旧,连床都没有,公生奇那时候看着也邋遢不休,一点儿都不像个神医。”柳春亭对殷无灾说,今日公生奇说她可以下床了,她立刻从屋子里出来了,在里头憋了不知道多久,她觉得整个人都发了霉,殷无灾跟在她身后,一句话不说,只是尽心看护她,怕她腿软跌倒。   不过现在,谷内修得几座好气派的新屋,多了许多生气,柳春亭感叹,公生奇竟也知道享受起来了。   “听说是公生先生的夫人要他修的。”殷无灾难得说了一句话。   柳春亭吃了一惊,转身看他:“他竟然有夫人了?”   她转得太急,人有些趔趄,殷无灾扶住她的手腕答道:“他成亲多年了。”   柳春亭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殷无灾答道:“是公生先生的徒弟告诉我的。”   “绿牙?”柳春亭笑起来。   殷无灾低着头,看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十多年前的遇到的人,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俩人在谷内稍稍走了走,柳春亭就出了一身虚汗,不得不转道回去   殷无灾说她还没好全,明日还是在床上躺着休息为好。   “你怎么像个大夫似的。”柳春亭道,她坐在椅子上,后背上又开始一顿一抑的疼,这痛又让她想起了李重山。   他现在在哪儿呢?还在那艘船上吗?他把自己自己送到这里是什么意思,他还想杀了她吗?   她突然有许多话想问他。   殷无灾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冷笑,语气却很从容道:“久病成医,我中毒后在床上躺了许久,也算是没有白躺。”   柳春亭回过神,她颇有些遗憾道:“我还想着到山上却看看日出,看来是不行了···”   殷无灾道:“日出每日都有,并无什么稀奇,等师父好了,我再陪师父去看。”   这之后柳春亭只得又困在屋子内修养,公生奇再不露面了,大概是见到她心烦,只有殷无灾每日来问药。   时间一长,柳春亭都有些错觉,仿佛这谷内只有他们俩人,殷无灾对她恭敬又关怀,像是一夕之间懂事了,再不似过去那样跟她闹变扭。这变化让柳春亭很欣喜,她难免想起无灾小时候陪在她身畔的日子,说起来,无灾才是第一个真正和她相伴的人,他在她身边的时候比任何人都长,借着教养他,她才学会如何与人相处,也渐渐磨平了一些性子。   一日,柳春亭在屋子里等着殷无灾来送药,等了半天,来的却不是殷无灾,而是绿牙。   绿牙长高了许多,身上的肉也没有了,脸上的样子倒没有大变,但性格却变了,他进来放下药就要跑,比过去害羞了许多。   柳春亭忙把他叫住,问他无灾怎么没有来。   “无灾今日要喝药。”绿牙跑到了门外才开口,他也没有看柳春亭,只盯着地上,像在找什么。   柳春亭哭笑不得道:“你做什么?不认识我了吗?”   绿牙不说话,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柳春亭一怔,她才看见绿牙从下颚到脖子上伏着的一片疤痕,一看就是火烧的。   她心神恍惚,收敛了笑,低声问道:““那···无灾住在何处,我去看看他。”   绿牙说:“他和我住一起,你···你不用去看。”   说完这句绿牙就跑了,柳春亭默默看着敞开的门,一只小鸟落到她门口,啾啾叫了几声就飞走了,她从床上下来,端起碗,一口气把药给喝干净了,喝完之后把碗一放就朝外头走。   她走到绿牙屋子门口,绿牙不在屋子里,柳春亭叫了几声没人应,她自己推门进去了,这屋子比过去大了许多,桌椅散乱摆着,地上还有草叶干泥。   她一步步朝里走,药味越来越浓,她绕过一扇屏风,总算看到了床,不仅是床,还有正中央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还泡着一个人。   虽然这人是背对着她,屋内又水汽蒸腾的,柳春亭也一眼认出来是殷无灾,她话都来不及说,慌忙转身往外走。   “谁?”殷无灾察觉到了脚步声,开口问。   “····”柳春亭不想开口,此情此景实在太不适宜了,她人已经走到了屏风后头,正犹豫着要不要就此跑了算了。   谁料殷无灾像背后长眼,他问:“是师父吗?”   柳春亭只好出声,再不开口倒显得她心不正了。   “···是我···为师来看看你。”她故作淡定。   殷无灾轻声道:“多谢师父。”   “嗯···那你先泡着,为师先走···”柳春亭已经迈了一条腿出去,殷无灾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说:“师父能不能陪陪我?”   柳春亭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就在屏风后头坐着就行,师父陪我说说话吧。”   隔着一道屏风,殷无灾的声音跟着水汽一起飘过来,扑在她面上。   柳春亭想了想,又往后走了几步,才坐下来,   “你这泡的是什么,怎么一股药味。”她问。   殷无灾答:“药浴,公生先生叫我泡的。”   “你的毒不是解了吗?”柳春亭忙问。   “还有些余毒未净,公生先生说我拖了太久,又用错了药。”殷无灾道。   用错了药?难道是贺二···柳春亭越想越惊。   “小时候师父就常陪着我,怕我玩水受冻。”殷无灾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忙笑道:“那时候你每次洗澡都要洗好久,舍不得起来,还躲在水里憋气。”   殷无灾声音带着笑意道:“师父还被我吓得不轻。”   柳春亭埋怨道:“有一回我一进来发现你脸朝下埋在水里,还以为你···”   她及时住嘴,把“死”字憋了回去,她有些感慨,自己到底不是从前了,也开始忌讳起生死来。   “原来师父还记得。”殷无灾说。   柳春亭笑道:“怎么不记得,你有段时间很顽皮,我那时候总为你担心,一时怕你从树上掉下来,一时怕你掉进水里。”   那时真是恨不得日日把他绑在手边才能安心。   “师父待我很好,我记得。”殷无灾说。   柳春亭只记得自己那会儿因为殷无灾年纪小,身世凄惨,个性又怪癖,她生怕将他引错了路,所以处处迁就。   “那时候我常想,要是世上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就好了。”殷无灾说。   柳春亭顿了片刻道:“你那时候太小了。”   殷无灾不说话了。   柳春亭又道:“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师父也老了,总有一日我···”   “总有一日你会叫我走。”殷无灾道。   柳春亭没有说话。   “我原来觉得是师父你变了,现在才明白,你没有变过。”殷无灾说道。   柳春亭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殷无灾说:“是我的错,我长得太快,我要是永远像个小孩儿,就能永远待在师父身边了,是不是?”   柳春亭答不上来,她也不想答,殷无灾这个念头,不该,也不可能。   她只好若无其事道:“哪有人能永远不长大,你长成了大人,师父才开心。”   殷无灾道:“呵,师父开心,我却越来越想回到过去,自从离开师父之后,我常梦到小时候。”   柳春亭皱起眉头,望着屏风。   “当日师父为何答应让我走?”殷无灾问。   柳春亭道:“···是为你好。”   殷无灾轻笑:“当日你也是这么说的。”   柳春亭被他笑得竟然有些心虚。   殷无灾道:“实则是,我越长大,师父你就越难受,你不愿意再见到我,因为···我毕竟不是那个人。”   柳春亭低声道:“那个人···”   “李重山。”   柳春亭听见殷无灾说出这个名字,她觉得很奇怪,她从未想过这种情形。   屏风后听见水声,殷无灾从后面走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湿淋淋的,他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像是已经知道了她所有秘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我很犹豫要不要无灾把话说透,可想了想,还是别了吧。感谢在2021-03-16 21:38:44~2021-03-22 22: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8850084 3个;春面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饼、葵葵、阿璞、笔墨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你从哪里知道他的?”柳春亭看着殷无灾,问他。   殷无灾不回答。   柳春亭皱起眉:“他与你说了什么?”   殷无灾道:“他只说认识你。”   柳春亭道:“认识我的人不止他一个。”   殷无灾问:“为何你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   柳春亭诧异地望着他:“我为何要提?他与你有什么关系?”   殷无灾神色难明,狼狈地移开眼。   柳春亭恼怒不已,可看着殷无灾这幅模样又发不出火来,她瞪了他片刻,转身要走,殷无灾却又突然把她喊住。   他问:“你当初为什么救我?又为何给我改名?”   柳春亭回头看他,她语气淡然道:“你以为是为什么。”   殷无灾低下头道:“我不敢以为。”   柳春亭的心里一软,如果这世上有谁她狠下不心,那这人就是殷无灾了。   她回忆旧事,当时她为什么救他呢?   因为他叫山儿。   当时她又为什么给他改名呢?   因为她不想听见这个山字。   她从来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也算不上一个好人,救下殷无灾是她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   这好事里当然有她的私心,但光是私心也不足以解释后面他们后面相处的这么多年。   “我救你是为我自己,改了你的名字,也是为我自己,人都是想着自己的,我也不例外,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好,但也···没必要把我想得太坏。无灾,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些什么,但这些年我自问无愧于你。”。   “无愧于我···”殷无灾揪着湿透的衣角,“无愧于我···”他抬头看着她,心里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师父是无愧于我,救我性命,又悉心教养,传我武功,谆谆教诲,不论当初是何缘由,但对我,是一片慈心。”   “那你为何还总是···”柳春亭有些失望,忍不住问了一句,可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脸色显得有些无奈。   殷无灾看她一眼,又把头垂下去。   “我知道师父要说什么,师父待我这么好,我却还这么不知感激。”   殷无灾艰涩道:“师父的确没有愧对我,在柳家时,我常感觉世上只有我和师父二人,师父知我所想,我也知师父所想,但后来,我却发觉师父对我若即若离,我再也猜不透师父在想些什么了,师父虽然还是对我笑,但眼中却已经没有我了,我以为师父是讨厌我了。”   柳春亭没有说话,脸上一派波澜不兴。   殷无灾道:“后来,我发现是我想错了,师父并不是讨厌我,而是···我自己别有所求了。”   殷无灾看着柳春亭,此刻她就像一片云,自在安宁,没有人能抓住一片云。   “师父知道我求什么吗?”他轻轻问。   柳春亭望着他不说话。   “师父当然知道。”殷无灾似笑非笑,他的眼神尖锐如刀,“师父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儿一样期满糊弄,师父把我当什么?!”   望着殷无灾的失态模样,柳春亭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她想,到底是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这般大喊大叫。   而他对自己···也不过是孩子气的依赖。   “我自然是把你当徒弟。”柳春亭道,“你六岁时,我十八岁,今年你十六岁,我二十八岁。”   殷无灾诘问道:“那又如何!?”他还未把“我不在意”这句话喊出口,柳春亭就打断了他。   她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不如何,我只觉得十年仿佛弹指一挥间,我看你,始终是六岁时的模样,我也始终可怜你,疼惜你,我一直想把你养得如同后山的竹子一般,凌厉笔直,无畏无惧,直冲云霄,等你冲上云头,拨云见日,你就会发现,今日眷恋不舍之物有多微茫,今日惑你心神的,不过是种种错觉。”   “错觉?”殷无灾似是听不懂她的话。   柳春亭带着一种宽容看着他,仿佛在鼓励他。   殷无灾霎那间忘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   柳春亭却突然豁达起来,她走近他,伸出手拂掉他脸上的水珠,脸上带着长辈的慈爱。   “无灾,以后,你会遇到一个与你相配的姑娘,到时候你就知道···”   啪!   她话未说完,殷无灾突然狠狠打掉了她的手,柳春亭惊异地看着他,殷无灾的眼中迸出恨来。   柳春亭一怔,她静静站了片刻,脸上带着惋惜,再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这天后,殷无灾再没露面。   这下子柳春亭彻底清净了,每日只有人在她门上敲一下,然后就是药碗搁在门口的声音,等她打开门时,只看到一片衣角转过廊下。   柳春亭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这里无人和她说话,她也不想去招人烦,喝完药后她不愿在房里枯坐,又走不太远,只得勉力在屋廊下走一走,转一转,远远朝绿牙住的屋子看一眼,叹口气。   过去她从未觉得一个人难熬,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   有一次,她见着绿牙和公生奇不知道从哪里挖药回来,绿牙背着背篓,公生奇扛着锄头,俩人本来在说笑,一抬头看见她,一个赛一个的没好脸色,这着实叫她尴尬,怪自己坏了他们的心情,连忙关了窗户,回到床上坐下了。   她本意是息事宁人,没想到却反惹着公生奇了。   他敲开房门,摆着一张冷脸,进来就瞪她。   “听绿牙说,近日总看见你出门走动,怎么,伤好了?”   柳春亭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道:“好了就赶紧走!我这里可没有多余的人来伺候你!”   柳春亭把刚才想说的话吞回去,顺着他的话道:“那明日我就走。”   公生奇哼一声,扭头就走。   柳春亭忙叫住他:“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公生奇转过身来,脸色不耐。   柳春亭道:“明日我一个人走,无灾留在这里。”   公生奇皱眉看着她,像在怀疑她又什么阴谋。   柳春亭解释道:“先生别误会,我听说无灾余毒未清,还要泡药浴,所以才想叫他留在这里。”   公生奇问:“你为何不直接跟他说?”   柳春亭道:“说了怕他不肯。”   “你这个徒弟倒是一片孝心。”公生奇斜睨她一眼,“为人比你强。”   柳春亭只得干笑一声。   “那你是一个人能走吗?”公生奇又问。   柳春亭道:“可以。”   公生奇撇她一眼:“算了,让绿牙送你一程,你回柳家吧,我叫他···”   “不,我不回柳家。”柳春亭摇头。   “那你要去哪儿?”公生奇问。   柳春亭却不肯说,她执意不让绿牙送,只叫公生奇给她一匹马,公生奇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绿牙就来敲她的门,他带着她走到谷外,诉她马已经喂好了。   “干粮也给你放在里头了,你路上吃吧。”他指了指挂在马背上的袋子,又说。   柳春亭一笑:“多谢。”   绿牙道:“是师父叫我给你准备···”   柳春亭道:“那也谢谢你师父。”   绿牙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柳春亭犹豫了片刻,叫住了他。   绿牙回过头来看着她。   柳春亭问:“你脖子上的伤,可是当年李府那场火所致···”   绿牙闷不吭声,抬起手捂住脖子,突然又些怨愤地看了她一眼。   柳春亭问道:“你怪我?”   绿牙低下头道:“我怪不上你,可是···”   “可是你的确该死!”   绿牙面色一变,抬起头朝柳春亭身后望去,嘴中喃喃叫了声“师娘”。   柳春亭也转过身,她看见身后站着一个戴着蓑帽的女子,她手中提着剑,微扬着头,看不清脸。   见柳春亭顶着自己看,女子笑了一声,拿下了头上的蓑帽。   柳春亭终于认出这女子是谁。   “孔飞翎?”她心里突然生出惧意。   “是我,原来你还记得我。”孔飞翎微微一笑,朝她走近。   她一边打量着柳春亭,一边说道:“多年未见,你好像一点都没变,你的剑呢?”   她朝她的手上看了一眼。   柳春亭握紧空空两手,并不答话。   孔飞翎道:“忘了吗?就你当日划伤我的那把剑,你还拿它伤了李重山,你刺了他一剑,害他打不赢胡清水,李伯父为了救他而死,若不是你那一剑,他何至沦落到今日?你见过他了吗?”   孔飞翎突然大笑起来:“如今的李重山,可再不是什么理君子了,他成了山中鬼!容貌全毁,人成了个半残废,太微剑也丢了,日日躲在一艘船上,在水上飘来荡去,过往前尘他全忘光了,只一心要报复取命!”   柳春亭本可以为自己辩驳两句,却无法张嘴,她看着孔飞翎,昔日那个和善温柔的女子已经灰飞烟灭了,这才叫她心惊。   “还有我···你看我的脸。”孔飞翎凑到她眼前,她肌肤如雪,五官明丽,衬的右颊上的那道疤痕更加触目可怖,像画上的一道霉迹。   “这道疤全是拜你所赐,你不会忘记了吧。”孔飞翎轻抚着自己的疤痕,怨毒的目光落在柳春亭身上,“当日李重山对你一片真心,我不过是···不过是单相思罢了,被你看出端倪,你就下手毁了我的容貌,你心如蛇蝎,面上却还要作出受人逼迫的模样,倒像是我们对不起你···”   她话未说完,忽然一剑朝柳春亭刺过来,柳春亭慌忙闪避。   俩人过了几招,柳春亭气息渐急,脚下也乱起来。   若是以前,孔飞翎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可现在因为受伤,她避过几剑过后,便觉得吃力,肩上终是受了一下。   柳春亭捂着肩膀后退几步,额上冷汗涔涔。   孔飞翎脸上一喜,拔出剑又要刺。   “师娘别!”绿牙在一边大喊。   “滚开!”孔飞翎剑尖指着他,绿牙脸色一白,朝柳春亭看了一眼,一咬牙转身跑了。   孔飞翎回头一脚踹在柳春亭肚腹上,看她跌倒在地,得意道:“你看,没人会救你,人人都恨你。”   柳春亭倒在地上没有作声,腹部疼得她想呕出来。   孔飞翎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扯起来,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还不解气,又是一巴掌。   只打的柳春亭嘴角流下血丝来,她才停下。   柳春亭被她打得脸颊红肿,头发散乱,两眼都失了神。   孔飞翎如恶鬼附身般,望着她大笑不止。   “快活!快活!真是快活!”   柳春亭头脑昏沉,眼前都出现重影。   孔飞翎欣赏着她的惨状,慢慢停下笑来,脸色木然冰冷。   “为何你这样的毒妇还和当年一样,我却成了这幅模样···”孔飞翎呆呆看她,心里真是恨毒了,她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开塞,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捏开柳春亭的嘴就塞了进去,又逼她咽下,这才把她狠狠往地上一摔。   柳春亭摔在地上呛得直咳,仰头看着她。   孔飞翎居高临下,心中快意无比,她道:“你刚吃下这颗毒药是我新制的,会让人肠穿肚烂,活活疼死,正好拿你试一试。”   她说完朝柳春亭面上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等她走后,柳春亭才慢慢爬起来,她吐出一口血来,又弯下腰去,靠在树上慢慢闭上了眼。   她最后想的是,能死在这里,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22 22:57:38~2021-03-27 00:0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春面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葵葵10瓶;lincey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可惜她还是没死成。   柳春亭叹口气,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公生奇站在她面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料想他也是不情愿看见她的。   柳春亭扯起发胀的面皮,想笑一笑,却不禁痛得吸气。   “我想走,可尊夫人不愿意。”她语带奚落。   公生奇没有理会她,只沉着脸蹲下身,从怀里摸出药瓶来,似要往她脸上抹。   柳春亭偏头躲过,她低头看了看他手,诚恳道:“公生先生不需费心,你夫人已经喂过我一粒毒药了。”   公生奇手一顿,忽然嘲讽道:“飞翎今日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柳春亭笑一声,又咳一声,她扭过头望着边上的马儿,背上的伤仿佛又在疼,她有些不耐,为什么这夫妻俩都这么磨磨叽叽。   公生奇还不住嘴,他说道:“当日李府起了火,胡清水带来了许多人,我一点武功都无,飞翎与他们缠斗受了重伤,若不是最后被人所救,我们早就被烧成灰了,飞翎脸上的伤本来是可以治的,生生耽误了。”   柳春亭没有说话,她想解释,当日她虽故意伤了孔飞翎,但并未想过要害她至此,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只得道:“你说得都对,所以今日死在她的手上,我也无话可说。”   公生奇冷哼一声,手搭了她的脉,凝神片刻,神情忽地一松。   他丢开柳春亭的手,打量她片刻才道:“其实现在最想杀你的人,不是飞翎,而是李重山。”   柳春亭道:“我知道,我已经被他杀过一次。”   她说完忽然顿了顿,不,其实是两次,当日在李府他已经杀了她一次。   公生奇道:“你知不知道,他恨极了你。”   柳春亭不为所动,像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公生奇道:“你不问问为什么?”   柳春亭道:“我与他从来都是仇人,他恨我不足为奇,况且,他现在这样,总要找个人来恨,想来,恨我最不费力。”   最后一句她还是露出刻薄。   公生奇恨道:“当初他一意和你在一切,还要娶你,我三番五次劝他,最后逼得他许诺,若以后你再犯错,他再不能手下留情。”   柳春亭心里泛起苦涩,脸上却一丝不露:“他十分信守诺言,的确没有对我手下留情。”   公生奇看了她一眼:“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当时他为你做了许多错事。”   柳春亭反问:“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她只记得那一剑。   公生奇道:“你伤了飞翎,又刺了他一剑,可等你走后,他第一件事还是要去找你,他对我说,你们之间总要有这一遭的,他不后悔,也不怪你。”   柳春亭无动于衷:“那又如何,他还是骗了我。”   公生奇好奇道:“柳春亭,有时候我都疑心你是故意的,你并不在意他,只是一心要戏弄他,你把他逼得退无可退,你心里真的有他吗?”   柳春亭被他逗笑,“反正你们就是觉得我害了他。”   公生奇脸色沉沉道:“他当时是什么样子你可知道?从火里被人拖出来,身上全都烧得黑了,手筋脚筋被挑断了,眼也瞎了,别说拿剑,就连床都起不来,身上烂得渗水,床褥都被浸得发黄···连飞翎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四肢细软得像芦杆,整个人面目全非,性情也变了。有一日,他对我说,屋子里太亮,我把门和窗户都关上了,他还是说亮,亮得像火,夜里他故意把自己从床上摔下来,他站不起来,只好在地上爬,磨得四肢都是血,却还是爬不出屋子,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柳春亭试着去想像李重山当时的样子,她想不出来,她可以想他死了,却不能想他受过这些折磨。   她冷淡地看着公生奇,她想,也许他只是在撒谎。   “后来,他再不和任何人说话,并且不肯在白天露面,只日复一日地服药,他重新学着走路,学着做一切原来对他来说很容易的事,无论身上的伤有多痛他都一声不吭,他似乎开始享受起那些痛了,他也不在意别人还痛不痛了。”公生奇突然停下,他皱起眉头,停了片刻才接着说,“在他终于能自己下地走出门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来找我,让我给他研制毒药,我不肯,他却说···是我欠他的,你知道我欠他什么吗?”   公生奇看着柳春亭,她没有回答,垂下眼,似是不敢与他对视。   他微微一笑:“他说,我欠他一双手脚,一只眼睛,我自此才知道,我救回来的人,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李重山了,他被折磨疯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我走到他面前,看我端起碗给他喂药,看着我和飞翎说话,他知道,我并不是整日在为他痛心,火···毕竟只烧在了他身上。”   公生奇忘不了自己当时听见李重山说出这番话时有多震惊,多难受,又有多心虚,他大骂李重山,并说自己不该救他。   “结果他问我,李重山是不是只有风光霁月,行君子之道才能活?他说若是这样,那李重山已经死了,如今他只恨不得让天下所有人都尝一尝被火烧的滋味儿。”   柳春亭双目无神,手却无意中揪着身下的草,心中就如被火烧过一般。   “这辈子我有三件后悔事,第一件,我后悔自己说了不该救他那句话,所以后来我还是给他制了毒药,他将那毒药用到了凤玉堂的身上,凤玉堂就是救他的人,他一直留意着胡清水,胡清水一有动作,凤玉堂就察觉到了,他带人赶到李府,蹲伏了许久才找到机会将我们全部救出来。”   “说起来凤玉堂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不懂李重山为什么要对他下毒,李重山告诉了我在湖州发生的事,也说了古嵩是如何对他起了嫌隙,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过是向凤玉堂讨个报酬,他得到了凤玉堂所有的产业,凤玉堂月月从他手上领一粒解药和一粒毒药。”   柳春亭问:“那解药也是你制的?”   公生奇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是···可后来他知道我暗地里想帮凤玉堂解毒之后,就没有再找我,而且他后来给凤玉堂喂的毒,已经不是当初我做的了,这就是我第二后悔的事,一开始,我就不该帮他做毒,我害了凤玉堂,也许不止害了他一个人。”   “我把自己关在这谷里头,再也不愿意出去,飞翎找他争过吵过,他把飞翎打伤了,然后派人将她送回来,并且告诉我说,若是她再去找他,他就杀了她,其实我知道,他想把我们都杀了,所有和他过去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想见,一个都不愿意留。”   公生奇说完这些话像突然老了许多,他脸上已经显出暮气来,他当年和李重山相识时,性格清高,也不合群,李重山处处迁让他,照拂他,虽然他们一个行医,一个习武,但是抱负却一致,他们都觉得自己能让这世上更好,都想着要救世人,他们要践行自己的道,可到头来呢?他这双救人的手做了杀人的毒药,李重山更是彻底颠倒,由人变作了鬼。   “我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就像老天爷在给我们开玩笑,重山他···到底是被谁害得?”   柳春亭看着他,他似真的困惑,竟然向她求教。   她想了片刻道:“是古嵩和胡清水害了他,与你无关。”   公生奇却无法被这个答案说服,“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变成这样。”   真金该是不怕烈火烧的。   公生奇话中难掩失望,他已经怀疑起当日自己认识的那个李重山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李重山,在他正直清越的外表下还藏着某种祸根,他不是无端猜测···他将眼光落到树下的柳春亭身上,他觉得,她就是证据。这个女人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杀了他的徒弟,李重山却还爱上了她,这也许足以说明一些事。   柳春亭松开手,草屑从她的指尖落下,她没有察觉公生奇目光里的探究,她想着公生奇方才说的话,眼中露出嘲弄之意来。   她轻声道:“不该变成这样?火毕竟没有烧到我们身上,谁也没有资格说他该不该。”   公生奇没有说话,他蹲在柳春亭面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春亭却仰着头,看着枝叶缝隙间流过的云。   “你走吧。”公生奇终于开口,他从怀里摸出药瓶抛给她,站起身。   柳春亭笑道:“走哪里去?这里山清水秀,正适合我葬身。”   公生奇道:“飞翎身上怎么可能会有毒药,你只不过受了些外伤,抹了药就好,你伤了她,她打了你,你们两清了,日后她不会再为难你。”   柳春亭静静靠在树上,并不作声,知道自己死不了了,她并没有多开心反而呆呆的。   “我劝你一句,离李重山远远的,再不要见他。”公生奇走之前,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柳春亭没有说话,她嘴里又咸又腥,四肢沉重,脑袋却像被人挖空了。   公生奇走后,她不知道在树下坐了多久又等来了一个人。   这次是殷无灾,他走上前,默默将她扶起来,抱到马上,他又坐到她身后,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柳春亭听见他说,“师父,我们回家。”   家?她没有家。   她摇摇头,说了另一个地方。   殷无灾放在她腰上骤然收紧,她窒得咳了一声,他缓缓松开了她。   “好,我带师父去。”他低头看她,嘴唇擦过她的头发。   柳春亭闭上了眼,她是在是太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27 00:05:56~2021-03-31 14:3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ure、薇缔5瓶;仙人掌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殷无灾跟着柳春亭指的方向走,途中除了指路,柳春亭都一言不发,她好像十分疲累,闭着眼靠在他身上,有一瞬,殷无灾希望,他们永远都到不了她要去的地方,他握着缰绳,看着前路,眼底是一片茫茫。   但路终归是有尽头的。   他们来到了一处宅院门前,这宅院破败不堪,看样子已经荒废了许久,柳春亭下了马,踩过倒在地上的大门,走了进去,殷无灾跟在她身后。   院子里的草齐膝高。   柳春亭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她也没有回头看殷无灾,自顾自道:“刚刚好像有条蛇从我脚边游过去了。”   殷无灾没有说话,抿着唇,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把她牵到了屋子里,柳春亭乖乖的,跟着他走。   到了屋子里之后,殷无灾也没有松开她,反而握得更紧,他面上无波无澜,眼睛也不看她,只在环视着二人身处的屋子。   “这里好像被火烧过。”他说。   柳春亭点头:“是被烧过,你看这地上的木头渣,还有这墙上的半截儿画。”   她松开了他的手,走到了那幅画前面,看着这残画儿出神。   殷无灾则看着她的背影,手空落落地垂在身侧,他觉得掌心发凉,吹过一片风。   “这里是哪儿?”他终于问了,他一点儿都不想问,当他看见绿牙匆忙跑回来找公生奇时,他刚从柳春亭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出来,他把药放在门口后,走到转角,如往常一样,等着开门的声音,但却没有等到,他心中突然有种预感,他返回门口,不小心踢翻了碗,推开门一看,屋子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了,然后他就跟在公生奇身后,来到了谷口,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他已经知道了这里是哪儿。   “李重山的家。”柳春亭道,她还是看着那幅画,好像心神被摄走了,她脸上没什么血色,眼下发青,他们在马上跑了一夜,她虽然一直闭着眼,但根本就没有睡着过,也是,故地重游,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殷无灾没有说话,扭头望着院子里的野草,他想,蛇为什么不蹿进来?   “我原来在这里住过一年,当时这里没这么冷清,因为李重山的名声,总是有许多人来。”   殷无灾有些想笑,他不问,她反倒说起来,他一点儿都不想听,可又能怎么办。   “那时候,我杀了柳春桥,差点没命,他救了我,又收留了我,他是个··”柳春亭思索着,嘴唇抖着,“是个···”   是个什么呢?李重山是个什么人呢?   “我听说,他是个君子。”殷无灾替她找到了一个答案。   “君子,对,他是个君子···”柳春亭喃喃,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却是一片困惑。   殷无灾冷冰冰地看着她。   柳春亭的眼神落到他腰上悬着的剑上,忽然道:“这把剑其实是他的。”   “谁?”   “李重山的。”   殷无灾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他盯着腰上的剑看,过了片刻,他的右手才握住剑,接着他就用力一扯,把剑从扯了下来。   他正要把剑往地上一扔,院子的野草忽然起伏起来,像是被风吹动。   可屋子里的俩人都没有感受到一丝风。   天已经暗了,本就幽寂的宅院更平添了几分凄冷,自从那场火灾后,李家这片宅院就一直有不少奇诡怪谈,是以这么多年都无人问津,荒废到现在。   院子的野草还时徐徐的摇摆着,殷无灾感觉不妙,也顾不上生气,只挡在柳春亭身前,脸色警觉。   柳春亭却不以为意,她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道:“不要怕,这里没有鬼,要有的话···也该是些好鬼,不会害人的。”   她想到李伯阳,他们下过几场棋。   殷无灾刚要说话,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来人戴着一张鬼面具,在这种地方,乍一看见这张鬼面,只把人吓得汗毛竖起。   殷无灾猛地伸出手,将柳春亭往身后护了护。   柳春亭却拨开他的手,走了出来。   “这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李重山走进来,对他们点点头,像是欢迎他们来。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这话是柳春亭问的。   李重山道:“这里是我的家,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他走到一张烧得斑驳残缺的椅子上坐下,施施然地看着他们。   “你们为何在这里?”   殷无灾看向柳春亭,她的眼神跟着李重山移动。   “我从公生奇那里出来,还见到了孔飞翎,她跟我叙了些旧。”   “哦?你们居然还有旧可叙?我以为按她现在的性子,一见面就会要你的命。”   柳春亭轻声道:“一个人即使变化再大,也总有一点过去的依凭在。”   她若有所指。   李重山没有说话,却仿佛笑了一声,也许是在嘲笑她不合时宜的天真。   “那你身上还有什么过去的依凭呢?”   面具微微向左移,殷无灾站得笔直,一只手握着剑,一只手握成拳,他知道李重山正在看他。   “你的狠心绝情,乖戾无常都只留给了我。”   “···公生奇说你当时曾要去找我。”   “是。”   “我当时···真的很恨你,我恨你言而无信,我恨你不信我,我恨你···不似我爱你那般爱我,那时候我心里觉得,这世上除了我,就只有你,其他人都无关紧要。”   殷无灾看着她,他从未见过柳春亭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她看上去那么脆弱的,那么无措,却又满怀期望···就像自己面对她的时候,殷无灾突然开始恨她,恨她要把这幅模样给自己看,她全不在意他!她心里从来没有他!   李重山似乎大为惊讶,他语调尖锐道:“原来你这般爱我?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   柳春亭知道他故意羞辱她,她并不在意,只说道:“当初我杀了春桥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我说我见不得他这样,当时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好事,我解脱了柳春桥,让他不用活得那么难堪,可后来,我在湖州遇见了池青娥,你可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是春桥?她死时说,若是春桥活着,她也不会走到今日。”   李重山半真半假道:“原来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后来我是在哪里遇上她的?轻舟门,方始身边,她被方始折磨得很惨。”   柳春亭并不反驳,她接着说道:“当时我们在湖州遇见池青娥,我与她颇为谈得来,但得知她身份后,我心里就只想杀了她,我说是她杀了春桥,她也以为如此,她被这件事困了一辈子,到死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你有意无意放走她,后头也不再提起要找她报仇,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一直觉得,真正害死春桥的人是我。”   李重山徐徐道:“当日你杀了柳春桥,说是替他解脱,我当时相信了你,如今想来,你只不过是替你自己求个安心,因为你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也没有耐心救他,所以干脆就眼不见为净,还有一点心思,大概为了报复柳自平,他一向对柳春桥寄予厚望,你乐见他希望落空,这样你就赢了。”   柳春亭并不生气,只笑了笑:“或许你说得对,杀人比救人容易,我天生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顿了顿,“但后来···我回到柳家,有时候还会想起池青娥,有一天,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杀了她其实,其实我没有那么恨她。”   李重山一针见血道:“你恨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我也不恨春桥。”柳春亭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该杀了他。”   她后悔杀了柳春桥,池青娥死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脑中,她不敢承认,今天却当着他的面说出了口。   她想告诉他,想着也许她的坦白能换来点什么。   可李重山只是漫不经心道:“迟了,他死了,池青娥也死了,现在他们在黄泉作伴,该感谢你才是。”   柳春亭看着他,眼里有微光在闪,她有些心惊,突然觉得面前的人看不真切,她犹犹豫豫问道:“池青娥···她是怎么死的?”   李重山停了一瞬,笑道:“你不知道?当然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杀她···”   “她知道的太多,又屡不听话,还故意把你带到我面前来,她是在找死。”   柳春亭突然累极了,她摇摇晃晃,好似院子里一般,殷无灾伸手扶住了她,他的手像铁一般硬,卡在她腰上,无端让她清醒了些。   “你不该杀她···”她看着他,眼中暗淡无光。   “呵呵,失望了吗?公生奇也曾这么看着我,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之后···他应该对你说过吧?”   “他说你已经不是过去的李重山,他还叫我再也不要见你···”   “你该听他的话。”   柳春亭道:“你现在杀不了我。”   李重山摇头:“我今日本来也没打算杀你,我仔细考虑了,我为你安排了一个死期,等我把当初欠我的人都除掉以后,我会再来找你,一切从你开始,也该从你结束。”他伸出手指着地上,正是当年他倒下的地方,“到时候,你的血会洒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李重山站起身,就这么走了出去。   他走后,殷无灾就放开了她,他走到院子外,看着柳春亭坐到了李重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然后弯着腰,垂直头,看着他刚才指的地方,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3-31 14:36:05~2021-04-03 03:1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薇缔、臙eell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黄暴少年打160瓶;仙人掌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从李府出来之后,柳春亭终于决定要回去。   殷无灾一直盼着这句话,盼着和她一起回“家”,可现在心里却一点儿欢欣都没有了。   原来他以为回到柳家,一切就能和过去一样,可如今···就算和过去一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趟回“家”路,殷无灾郁结不乐,柳春亭却似乎是放下了许多,整个人姿态轻松。   柳自平见到他们回来倒是很高兴,他装作不在意,却又把殷无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片,末了说了一句,他好像瘦了。   柳春亭听到这话,就忍不住看了她爹一眼,又转头看向殷无灾,看了许久。   二人见过柳自平后就去了后山,柳春亭走后殷慧娘的墓就没人照看,一下子萧索了不少。   “你也来拜拜你娘,你许久没来看她了。”柳春亭拂干净墓碑上的灰,对殷无灾道。   殷无灾依言跪了下来,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说道:“娘,我回来了。”   柳春亭脸色欣慰。   殷无灾讨厌她这样的神色,他低下头不愿意看她。   柳春亭却仿佛没有察觉,她抚墓碑说道:“你走了之后,我常来和你娘说话,以后怕是没有这种闲暇了。”   殷无灾心一沉,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为什么?”   柳春亭开玩笑道:“怎么?难道你还要我在这竹林里守一辈子不成?”   “我可以陪着师父。”殷无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他已经发现,自己说得越多,柳春亭就离他越远。   果然,柳春亭神色从容,也许她就是等着他这句话,她早就设好了陷阱。   殷无灾仿佛回到了她叫他走的那天。   他看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像是在劝他,她说:“傻子,你还要回师门,在这里住几天就要走了,一辈子又长又短,你才多大?还有好多的事你没做过,大家各有命数,我不能陪着你,你也不用陪着我。”   殷无灾没有说话,只倔强地跪在那里,昂头看着她,脸色凶狠,眼中却含着哀求。   柳春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过了头。   几日后,殷无灾被柳自平叫到书房,说有话要问他。   殷无灾去了,柳自平要问的不外乎是他在外头怎么样?武功学得如何等等,这些话每回见面他都要问,殷无灾心不在焉,心里记挂着柳春亭,他刚才去她院子里找她却没有见着人,他担心她又偷偷走了,自从上次她在竹林里说了那一番话之后,他就心神不宁,只恨不能与她寸步不离。   “上次来的那个骆姑娘,说你受了伤,她为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真是不容易···”柳春亭这句话语气微妙,脸上也带上了一点笑意。   殷无灾注意到,立刻反问:“哪个骆姑娘?”他装作记不得,想了片刻才答,“哦,骆湘湘。”   柳自平有些莫名,他看着殷无灾欲言又止,最后又恢复了一贯的严肃语气道:“人家好歹救了你,听说你受伤时也在她家住了许久,这样吧,我给你备些礼物,等走的时候你带去,给人家送去,怎么也要表示一下谢意。”   殷无灾却没有立即答应。   柳自平自己滔滔不绝了半天,见他没反应,终于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殷无灾道:“我不打算再回去了。”   “什么?!”柳自平一下子站起来,他又惊又急,“不回去了?!你什么意思?”   殷无灾镇定得很,他说:“我在那里待了十年,该学的我都学了,不让我学的,我也没指望,再留下去也无益。”   “胡说八道!”柳自平气得拍桌子,他觉得殷无灾这番话全是孩子气,他又一想,殷无灾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本来就是个孩子,涉世未深,又哪里明白他的苦心呢?他冷静下来,缓了缓语气道:“我费尽力气才为你找了个名门正派,并不是为了让你练成个绝世高手。”   柳自平只是徒那个门派名声好听,殷无灾当然清楚。   “我是为了你的前途!我全是为你好啊!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说起来也是有名有姓的,师门就是你的出身!你如果现在半路走了,既得罪师门,以后···”   殷无灾打断他的话,“我哪儿也不去,这辈子我就留在这里。”   柳自平傻了,手指着殷无灾,说不出话来。   殷无灾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等等···”身后响起柳自平的声音,殷无灾却不想理会,出了书房之后,殷无灾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干脆跑起来,他跑到竹林,在小屋里找到了柳春亭。   她躺在床上睡着了。   殷无灾没有叫醒她,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看着她,她睡得很安稳,他便也安稳起来。   他在门口坐下来,呆望着门前的竹子出神,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来。   风吹过竹林,涌起一片簌簌声响,掩盖了一道追着殷无灾而来又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柳春亭醒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竹屋里点了灯,她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了门口坐着的人。   她有些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   柳春亭从床上起来走到他身后,一眼看见了他肩膀上落着的叶子,便伸手帮他拈了起来。   殷无灾靠在门上闭着眼,胸口轻轻起伏,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柳春亭走到他前面看着他,思绪万千,她正要把他叫醒,殷无灾却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柳春亭还来不及开口,殷无灾就搂住了她,因为她是站着的,他是坐着,所以他两手只抱到了她的腿,头就贴在了她的腰腹上。   柳春亭被他抱得一个趔趄,又好气又好笑,真想敲他的脑袋瓜。   “你做什么?”她没有推开他,这样小孩子似的抱法,倒叫她狠不下心。   “师父···”   “怎么了?”   殷无灾叫了她一声,又不说话。   柳春亭叹气,低头看着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殷无灾将她抱得更紧。   “我会陪着师父的。”   柳春亭一愣,没有说话。   “以后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柳春亭无奈道:“胡说八道。”   他仰头看着她,快要哭似的。   “师父不信我吗?”   柳春亭没有回答。   “我已经和柳老爷说了,我不会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   柳春亭眼神一顿,脸色却很平静。   殷无灾道:“以后我可以日日跟在师父身边,就像今天这样,师父睡觉,我就在外面守着,师父不用管我,也不用教我武功,只要让我留在身边就行。”   柳春亭笑了笑,轻声道:“可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殷无灾仿佛没听见,又把头贴在她腰上。   “无灾,不要任性了,你我都知道,你不能时时伴我左右,就算你想也不能···人的聚散都有定数,散又比聚更容易,强求的,都不会有好解雇。”柳春亭手按在他的肩上,边说边轻轻把他往外推,“而且先不说别的,有一个地方我迟早会比你先去···”   “师父若是不在了,我也不会独活。”   柳春亭眨了眨眼,低头看过去。   她感叹这孩子的头发又黑又密,在光下闪着深幽的光,看着柔顺,但每根头发丝儿其实都像松针似的,倔得扎人手。   柳春亭没有再说什么,只仍由他抱着。   但她心里明白,他迟早都得松开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3 03:14:52~2021-04-04 18:2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臙eell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第二天,柳自平少见的来到了竹林,他来找柳春亭,见了她却是欲言又止。   柳春亭心里明白,面上却是故意作出疑惑的神色。   “唉···”柳自平未说话先叹气。   柳春亭还是不做声,她挥了一记空鞭子。   那炸开的一声响,吓得柳自平一抖。   柳春亭暗自好笑。   柳自平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声音有点虚,却是问她今年多少岁。   柳春亭笑着反问道:“您不知道吗?”   柳自平没有接她的话,看了她一会儿却说:“你和你娘真是像极了。”   他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好开头。   “像我娘是好事。”柳春亭果然温和些,她摸着自己的鞭子,转头看向他。   柳自平没有反驳,却不敢与她对视,其实他说谎了,柳春亭并不像柳氏,柳氏虽然聪明,但大体上还是是个温柔的闺秀,柳春亭···祸害罢了。   “春桥更像我。”他自言自语。   柳春亭哼了一声,如今听到柳春桥的名字,她最先想起的却是池青娥的脸,她想到她总是心虚气短,似是被人一拳擂到了肚子上,只恨不得立刻弯下腰,蹲在地上缓一阵。   可柳自平还在说。   “春桥从小就听话,是个体贴人的孩子···虽不及你聪明,”他看着柳春亭的脸色补了一句,柳春亭挑起眉毛瞥了他一眼,从小到大,这是柳自平第一次说她聪明,真是用心良苦,原来她爹是这么会哄人的,她不动声色,继续听他说。   柳自平道:“不过春桥也上进好学,大概是明白勤能补拙这个道理···我在边上看着,想他将来肯定是比我有出息的。”   柳自平的脸色变得苦涩,这样有前途的一个儿子死了,死在了一个让他厌恶,与他毫不相似的女儿手上,他怎么能不恨!   他至今没有原谅柳春亭,他对春桥的期望和对柳春亭的恨是同样的,但他今天不打算把这些话说出来。   “春桥死后,我很难受,我觉得老天爷在戏弄我,想到春桥已经不在了,想到柳家后继无人,我夜不能寐。”   柳春亭促狭道:“那后来是怎么又睡得着的?”   柳自平咳了一声,不答话,却问她:“无灾不肯回师门,你知不知道?”   “他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柳春亭不在意道。   “他太依赖你了,这样下去对他也不利,对你也不好。”柳自平只能含糊地劝。   柳春亭玩味地看着他,忽然道:“上次我碰到一件有趣的事,一个朋友见到了无灾后,居然对我说,无灾和春桥有些相似。”   柳自平神色微微一变,脸上突然现出一丝尴尬来,却还要若无其事道:“你是他师父,他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耳濡目染,神气上有些像你不足为奇,你和春桥是亲兄妹,像你就是像春桥了。”   柳春亭笑出了声,她道:“我真佩服您,能说会道。”   柳自平见她的反应,心里却忽然一点都不慌了。   “过去我从没看出来他像春桥,可能就是因为他在我身边待的太久了,可是一旦有人点破,我再去看他,突然就发现,他和我···居然有些连相,但我又觉得,这也不足为奇,他算是长在我身边的,最后还是你让我明白了,你怎么会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发这么大的善心,你不让无灾跟着我学武,是怕我把他教歪了吧,怕我把他教成跟我一样的人,柳家已经没有多少人能杀的了,我砍了柳春桥,他只能去砍你。”   柳自平恨柳春亭的还有一点,就是她什么事都要说透,都要说得一点遮掩都没有,叫人下不来台,叫人无处可躲。   当时真该杀了她!柳自平望着她紧握着鞭子的手,心里后悔得要命。   “你,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柳春亭冷冷地望着他,柳自平得庆幸,她现在不似当初了,要是十年前她知道这事,她一定会拿鞭子把他抽死。   “我娘到死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她说。   “对!你该记得,我待你娘是不薄的!”柳自平自觉自己已经够委屈了,他哀哀道,“我入赘柳家后,只开始几年享受了夫妻之乐,后头你娘就病了,一直卧床不起,成日都是在吃药问医,我每日都陪她说话,每晚也是和她睡在一处,夜里她有哪里不适,都是我独自料理,经年累月得,染得我身上也是一股的药味,世上有几个丈夫能做到这样?”   “而且···殷慧娘···殷慧娘也并不是我本意!那纯粹是个意外!殷慧娘原是在我书房中伺候茶水得,那晚我在书房里喝了些酒,她自己跑进来给我搭衣盖被···我才一时意乱,做了错事,后来我也后悔不迭,本想把她送走,可是送到哪儿去呢?她苦苦缠我,不久又生下了个孩子···我对天发誓,在柳春亭把殷无灾捡回来之前,他从来没有多看一眼他!”   直到后来春桥死了,阴差阳错,殷无灾居然到了柳春亭身边,他一见到那个孩子,他就觉得这是老天怜悯他,随着无灾长大,他这才渐渐又好过了些。   可如今无灾对柳春亭这个样子他大为震惊,慌忙间也不知道要想个什么法子,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来和柳春亭这魔星来坦白。也亏着是如今的柳春亭,如果是十年前,打死他也不敢说这话。   柳春亭静静听着,她想,若是当日她没有救下殷无灾,是不是他就那么死了?   她一阵后怕,她如今的确不能再眼睁睁地看他死,也不愿意把他拖到任何无望中,她实在是希望他过得好,过得比柳家任何一个人都好。   她慢慢松开鞭子,转身朝屋子里走去。   柳自平忙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袖子说:“春亭···你,你放过无灾吧···算爹求你···”   柳春亭回头看着柳自平这幅模样,只觉得稀奇,她在心里为她娘,也为春桥,叹了一声。   你们看到了吗?他是这样的人。   柳春亭甩开他,淡淡道:“不用你求,他几乎是我养大的,我对他的心比你真得多。”   柳自平不理她的讽刺,只松一口气,低声跟她道谢,慌忙走了。   剩下柳春亭一个人在竹林里站了许久。   没过几日,殷无灾就听到消息,说是家里来了位客人。   这客人非同一般,听说是柳自平的一个远房表侄,家里开了片布店,这次来的目的是来向柳家求亲。   求的是谁呢?当然是柳家唯一的女儿,柳春亭。   柳府上下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种热闹,柳春亭居然有人敢娶。   “老爷自己是入赘的,现在找个女婿,也要找个入赘的。”仆妇们私下议论嬉笑,觉得这事情有意思极了。   “不知道那人知不知不道···啊?”一人胆战心惊。   “肯定不知道,知道了还敢娶,怕是不想活了。”   “呵,我看未必,这人肯定反正为了小姐这个人来的,大半是为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殷无灾对这些议论有所耳闻,他匆忙地去找柳春亭质问,谁知柳春亭却不在竹林内,她正和那位表侄在堂上说话。   他赶去时,正撞见那位表侄出来,那人对他拱手问好,殷无灾仔细将这男人看了一遍,却怎么也记不住他的样子。   他无暇理会这面目模糊的男子,只急急奔到柳春亭身边,她今日穿的一件柔和的春衫,头上还戴了簪花,她从来没这么仔细打扮过,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他觉得就连她的神态都和往常不一样了,她垂着眼睛,手里端着茶却没有喝,就这么坐着,姿态娴静。   殷无灾心头急跳,本来急着要找她问个清楚,现在却只敢呆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   还是柳春亭先发现了他,她回过头看见他,对他微微一笑。   她温柔地说:“无灾,你来了。”   殷无灾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她是不是故意的?   他咽下喉咙的里的哽塞,明知故问道:“师父,刚刚那人是谁?”   柳春亭笑道:“是我爹给我找的夫婿。”   “···”殷无灾手紧紧握成拳头,脸上一片茫然。   柳春亭放下茶杯,站起身道:“你看他如何,虽然不懂武功,但是刚才说了几句话,我觉得和他还算合得来。”   殷无灾想张口说句话,喉咙却像被人扼住,发不出声音。   他以为他们已经有了默契,他抱住她的时候,她没有推开他,那时候他明明感觉得到,她心里不是一点都没有他的。   “为什么?”他问她。   柳春亭佯作不知道:“为什么?我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成家的,这个人知根知底,日后相处···想必是无碍的。”   她皱起眉,看着殷无灾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质问道:“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即使明知他另有所图,你也觉得不错?是不是除了我,谁都可以,是不是除了我,你谁都要?!”   他刚说完,柳春亭就将桌上的茶杯拿起来砸到他脚下,水溅到他的衣服上,茶叶也飞到了他的鞋上。   柳春亭冷冷地看着他道:“殷无灾,我始终是你的师父,我从没想过要做你的朋友,更没有回应过你任何期望,你不要误会了,我是我,你是你,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不止一遍,你最好记住。”   殷无灾望着她,他的心也被她这番话彻底砸碎了。   但她不在乎。   柳春亭昂头走了,再没有理会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4 18:23:42~2021-04-07 17:4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仙人掌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很快,柳春亭和那位表侄的婚事就定下来了,柳自平亲自选了个好日子,柳家众人都看出来了,他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柳春亭嫁出去,至于其中原因,柳家上下一清二楚,不过柳自平虽说日子定得急,连客人都没请几位,可也没有说什么都不准备,仆人们还是开始忙碌起来,府里人人脸上都有意无意地带着笑,大家知道无论如何,到这地步必须得笑一笑了。   除了一个人。   柳春亭也笑不出来,她闲得很,早上起得很晚,不练功了,也不去竹林了,只日日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看花喂喂鸟,有时也上上屋顶,她坐在屋顶上往下看,看见了院外脚步匆匆的人,往上看,看见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她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宁静过。她时常能看见殷无灾,他不进来,只站在院子外头,脸色阴沉,走动的时候整个人像拽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柳春亭忍着没去理他,现在理他就是害他。   殷无灾见她躺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看上去快活无比,一点儿都不像个待嫁的新娘子,他知道她看见了他,可她故意不理他,不管他在外头站多久,她都不在意,她一向对他狠心。   她只对他狠心。   殷无灾看见那个表侄来找她,那男人登堂入室,就像他有这个权利,他大步跨进院子里,然后对着屋顶上的柳春亭招手,殷无灾听见他喊她“春亭”。   春亭,他从未这么叫过她,他把这两个字在肚子里翻来倒去,好像天经地义一般,也许这两个字他已经肖想了许多回,他的血里也能流出这两个字。对着那个表侄,柳春亭总是笑容可亲的,她会从屋顶上下来,然后陪着这位表侄一起坐在院子里,有一次,她甚至拉着那位表侄上了屋顶,因为表侄不会武功,他们就去搬了个梯子过来,柳春亭在下走仰头看着表侄爬的抖抖嗦嗦,把她笑弯了腰。   殷无灾从未见过她这么开心,他一点都不为她高兴,她笑得越开心他就越恨她。只要不是他,任何面目模糊毫无长处的男人都能让她高兴。有时他甚至怀疑,难道她一直恨他?否则怎么能如此努力的让他难受?   他被她逼得恍恍惚惚,一个人去了竹林。   柳春亭不到这里来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小屋里,或是攀到竹子上,他站得那么高了,看到的却还是她的院子,她仿佛就坐在他对面的竹子上,冷冷地看着他。   他只好手忙脚乱地从竹子上落下来,躲进了屋子里。   他刚到屋子里,就听见竹林里响起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外头,没有进来的意思。   “贤侄啊,这回多谢你了。”   有个人说话,殷无灾听出来,是柳自平的声音。   “叔叔客气了,侄儿惶恐。”   应他话的那个就是柳春亭的未婚夫,那位表侄。   殷无灾手一颤,凝神静听。   柳自平道:“这次的确是委屈你了,我这女儿就是个魔星,我也不敢让她在在家里待下去了···等事情了结之后,你家欠下的银钱,我自会帮你还清,还有日后的花销你也不必担心,家里的那几间铺子你挑一个去就是了。”   “多谢叔叔。”那表侄话里藏不住的欣喜。   二人在外头谈了一息不到就走了,殷无灾却还坐在屋子里,想到刚才那个表侄的无耻之言手握成了拳,可脸上却又有一丝笑意。就算是为了伤害他,柳春亭也是个有自尊的女子,他不信,她知道了那个表侄的真面目之后还会愿意嫁给他。   可谁知道柳春亭听完了他的话,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说:“无灾,你太孩子气了,居然编这种谎话。”   “···你不信我?”殷无灾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甚至想过她会哭,也没想到她会认为自己在说谎。   柳春亭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对他说:“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师父!”殷无灾冲动之下拉住了她的手,“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亲耳听到了,你相信我···”   “够了!”柳春亭甩开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心里有数,你···”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忍,可转瞬即逝,殷无灾又怀疑是自己的幻想,因为她再开口,又是那样如刀子般的话。   她说:“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殷无灾站在那里不动。   “出去吧。”柳春亭转过脸,似乎是不想再看见他。   “师父···”   柳春亭到底还是不忍心,听着殷无灾如此哀切的声音,她心里忽然有种感觉,今后,她将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呼唤了。   他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了。   若说过去他对她的敬与爱只是让她为难的话,如今在知道即将失去之后,她才终于体会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这苦楚很复杂,她清楚自己对殷无灾绝对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爱意,但是···她也没法毫无波澜地看他与自己渐行渐远。   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现在她亲手推开他,总比他有一天知道真相后痛苦难堪的好。   柳春亭长长地在心底叹了口气,整个人突然疲累至极。   她转过头来看着殷无灾,他正因为她冷酷的态度而伤心,但是这都只是暂时的,这些伤心迟早会被遗忘的。   她在他身上总是能看到希望。   “无灾,我走之后,你就留在柳家吧···算了,要走要留都随你,你的人生你自己来决定,我只希望你不要做错事,不要让自己后悔,这是我最后能教你的了。”柳春亭笑了笑,看着殷无灾,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拍拍他,可一犹豫,最终还是把手放下了。   “你走吧,过几日我就要成亲了,你再不要到这院子来了。”柳春亭说完就走了。   殷无灾望着她的背影想,刚才她的手离自己只有几寸,为什么他不抓住她呢?   如果她再不相信自己,他还顾忌什么呢?   他早就无路可走了。   柳春亭出嫁那日,柳府张灯结彩,灯笼红得似火,到处都挂满了,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朦朦的红光。   柳春亭在堂上对柳自平一拜,他竟然假戏真做,还嘱咐了她几句废话,她在盖头底下笑,笑得打抖,又被她的“相公”牵着跪下去,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住不笑的,之后她就被喜娘带进了房里,她自己掀了盖头,刚才在那一通拜堂闷得她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酒就喝,她喝了一杯还要再喝,手却突然不听使唤了,她先是觉得晕,接着人就往床上一栽,再也动不了了。   而此时,殷无灾正在柳自平的房间里,柳春亭走后他就说自己不胜酒力,要早点休息,叫殷无灾送他回房,殷无灾犹豫了片刻,答应了。   柳自平坐下后却又好似突然清醒起来,他想到明日,等柳春亭一走一切就都好了,心里真是轻松又惬意,再看看站在自己面前的殷无灾,他对他有诸多不满意,可是,现在除了他,他也没别的指望了。   他清清嗓子,正准备训诫两句,殷无灾却像是有什么事催着似的,急急地告辞要走,甚至不等他说话。   柳自平心里不满,立刻呵住他:“你站住!”   他想起来自己还是喝了两杯酒的,但他的酒量其实并没有那么差,两杯酒并坏不了什么事,他突然有些得意。   殷无灾站住了,脸色忍耐而又焦急。   柳自平望着更加忿忿,他盯着他斥责道:“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毛毛躁躁的,你学了这么多年武功,光学的一身莽撞吗?”   殷无灾听着有些怔愣,心里极不自在,柳自平过去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殷无灾皱起眉,望着柳自平,柳自平也看着他,他看着这张脸,心里很是高兴。   再像他一点吧!再像他一点儿!到时候他就一点疑心一点不甘都没有了。   “我知道你今天不高兴,可是,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的苦心了,说不定还要感谢我。”柳自平忍不住说。   殷无灾看柳自平笑得如此可亲心却猛地往上一提,他轻声问:“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柳自平可怜又轻蔑地瞟着他,并不说话。   殷无灾后背上像是钻进了一只蚂蚁,那蚂蚁每爬过一寸,他的身体就麻痹一寸。   柳自平慢条斯理道:“她今后就是别人的妻子了,今后还要为别人生儿育女,你不要再想了,想也没有用。”   殷无灾心又慢慢放下去,他一笑,也不答话,转身就走。   柳自平见他这反应心里一急,以为他还是执迷不悟,便大喝一声:“你要听我的话!”   殷无灾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他,他语气怪异地问:“为什么?”   柳自平扶着椅子,他觉得自己和这个椅子合二为一了,和整个柳府融合为一体了,没什么能撼动他。   他沉声喝道:“因为我是你父亲!”   殷无灾没有说话,脸色却一下子白了下去。   柳自平道:“你是我的儿子,你身上流着是我的血,你该姓柳。”   柳自平站起身,从桌上后面走出来,站到了殷无灾对面。   他自得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拍着殷无灾的肩膀道:“所以我叫你不要再想了,哪怕没有这层关系,春亭也是你的师父,你们···”   殷无灾突然问:“你把这件事也告诉了她?”   柳自平倨傲地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满他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他觉得他应该更尊敬些,更激动些。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把你送出去学武,我为你费了多大的苦心,你以为我是平白无故的吗?我一早就在替你打算了,可惜啊,我还是迟了些···我该早点把你送去,我该让你早点离开她身边,她把你教坏了,等以后我会为你找一个与你更相配的女人,到时候你就明白,她不值一···”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殷无灾就突然撞上来,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直直扎进了他胸口里,尖端从他后背透出来。   柳自平倒抽一口凉气,低头去看,只看到他的手挨着他的胸口。   殷无灾轻飘飘地把剑拔了出来,柳自平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了椅子上,他腿一软,顺势坐了下去。   他还没有觉得痛,只觉得四面荡起一丝丝阴风。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殷无灾,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殷无灾提着剑走过来,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还倒了一杯茶。   他把茶放到桌子上时,脸上的血色已经恢复。   柳自平听见他说:“我娘和我在柴房里挨饿受冻时,你不来认我,我娘受人欺凌时,你也不来认我,偏偏等一切都要好起来,你来认我了。”   柳自平抖着嘴唇,他想说什么但却想不起一个字,阴风越来越急。   “刚开始,我常想为什么柳春亭是你女儿?她与你那么不像,她比你好得多,我想得没指望,恨不得立刻和她一起去死,可后来我想通了,如果她不是你的女儿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我该庆幸她是你的女儿,她只有是你的女儿我才能遇见她。”   柳自平终于明白,他道:“原来你知道···你早就知道···”   “我娘让我告诉别人我叫殷山,但她自己却叫我春山。”殷无灾低头一笑,“春桥,春亭,春山···她傻得很。”   柳自平张大嘴急促地喘气,身上打颤。   “我本来发誓,就只当你是她的父亲,其余再不计较,你却不满意,你还要做我的父亲,你难道以为,人人都该有一个父亲吗?”殷无灾语气中有一丝困惑,他的确是不明白。   殷无灾再没说话,他站起来,端起茶杯,往他脚边一浇,接着转身离去。   柳自平望着他的背影,到这地步心里还是怀着无法断除的希望。   不该这样,他想,不该这样。   他死在希望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4-07 17:49:29~2021-04-10 00:0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299831 20瓶;仙人掌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从屋子里走出来后殷无灾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剑,剑上还有柳自平的血,他手上突然一阵无力,剑差点滑到地上,他赶忙握紧。   本来他只打算阻止这桩婚事,让柳春亭认清那位表侄的真面目,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听着前头传来的人声,心里闪过片刻的慌乱和恐惧,可更大的绝望却还是来自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殷无灾又有了方向,他恢复了平静,收起剑,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去他该去的地方。   柳春亭看见殷无灾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其实并不太吃惊,在发现自己中毒的时候,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他。   当然她也怀疑过是不是李重山,其实从她答应柳自平做这出戏的时候,她就时不时想起他来。   殷无灾将她抱到椅子上坐着,她本想喊几声救命,可想一想,这府里除了她之外也没谁能打赢他,连会武功的人都没有几个,而且她从来没想过要把他逼到绝境,她的确是要救他的。   柳春亭叹口气,问他:“你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殷无灾像是没想到她这么平静,愣了一瞬才答:“我从绿牙那里拿的。”   柳春亭诧异得很,“绿牙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殷无灾道:“他说是看他师父做,他偷偷学的。”   柳春亭悚然,她忽然想到了公生奇说的话,他说会后悔制毒,“我害了凤玉堂,也许不止害了他一个人。”   殷无灾将她安置好之后,一时无话,只站在她面前,似乎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   柳春亭正要开口,他却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她的腰,将头搁在了她的膝上。   柳春亭低头看他,他闭着眼睛,面上看着一片安宁,双手却越收越紧,   柳春亭皱起眉,呼吸都快停滞住,若是她手脚能动,定要给他一下。   眼下这情景叫她又气又无奈,她叹道:“你太乱来了。”   殷无灾不说话。   “就算把我毒倒了你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杀了我吗?”柳春亭说这句话是脸上还有笑意。   殷无灾就睁开了眼,柳春亭脸上的笑意一顿。   “我是想杀了你。”殷无灾说,他昂起头来看着她,双眼里是无边无际的红,是她喜服上的红,是柳自平的血。   柳春亭愣愣地看着他。   殷无灾笑道:“你不信吗?你不信我会杀你?”   柳春亭说不出话,她看到这张她倾注了许多心血,投入了罕见耐心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让她既陌生又熟悉的神情。   “无灾,你怎么了?”她话里满是担心。   可殷无灾却并不领情,他冷淡地回答道:“师父想我如何我就如何,我是师父的玩意儿,合心意就能留在你身边,不合心意就要我滚。”   柳春亭不解:“你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殷无灾道:“我只知道你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   柳春亭既惊又怒。   殷无灾看着她的脸色,忽然问:“若是我也像李重山一样,被火烧了,师父会不会也像心疼他一样心疼我?会不会从此也忘不了我?”   柳春亭气得差点哽住,只想给他一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她恶狠狠道:“那你不如去试试!”   殷无灾一笑,低下头轻声道:“怕是不会,就算我死了···”   柳春亭听得烦躁得很,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你能毒我一辈子,趁还没人发现快把我放开···”   殷无灾不理会她的话,站起身抽出了剑,剑尖在她胸口上轻轻一点。   柳春亭先是错愕,接着脸色猛地一沉,她呵斥道:“你放肆!”   殷无灾轻声道:“更放肆的事我都做过不少。”在梦里,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极为甜蜜。   柳春亭眼里快喷出火来,只把头一扭,眼不见为净。   “师父现在是不是感觉像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他故作无辜地看着她,眼中却满是恶意。   柳春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又愤怒又困惑,实在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殷无灾吗?   “无灾,你到底怎么了?”她难受又狼狈,“你···”她张着嘴,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此时的心情。   “师父要说什么?说啊,是对我失望?还是恶心?”殷无灾问,他的剑又朝上移,落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一点冰凉让柳春亭清醒过来。   她决定不理会他,他既然存心侮辱她,她说什么都是让他得意。   二人正僵持着,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柳春亭脸色一僵,不由有些催促地看着殷无灾,好像在说“你还不走?”   可殷无灾像是一点都不在意。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师父你也不喜欢吧?”他自言自语,“今天既然是个好日子,那我也来做件好事,师父,你说好不好。”   说完,他拿着剑转身走了出去。   柳春亭心里顿感不妙,在他身后急急追问:“你去做什么?无灾?无灾!”   可任凭她怎么喊,殷无灾都不理会,他推门出去,背影被檐下的灯笼染上一片血色。   片刻后,外面响起惨叫声,还有四散奔逃的脚步声。   柳春亭犹不敢置信,她的房门忽然被人撞开,那人显然是慌不择路,撞开门后跌到地上,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屋内有没有人,就被追进来的殷无灾扼住了脖子。   殷无灾的衣服染了些血,他目露凶光,如修罗恶煞附身。   柳春亭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以为自己在做噩梦。   殷无灾将那人打晕,扔了出去,咧嘴对她一笑。   柳春亭忽然发现,他和自己,真是像了十足十,他哪里是春桥的代替,他明明是自己的分身。   殷无灾高声喊道:“师父别急,再等等我!”   柳春亭突然想,柳自平这回可真是看走了眼。   一夜过去,柳府悄无声息。   柳春亭在椅子上坐了一宿,听着外头的吵闹声由高到低,直至彻底消失。   她静静等着,屋外终于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次他的步子有些发沉,想来是耗了不少力气,昨夜柳家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等他走进来后,柳春亭上下打量他,他的剑已经别在了腰上,他看上去还好,只是眼下有些发青,神色木然。   看久一点,柳春亭竟觉得眼前这人完全是个生人,她眨眨眼,再看又发现这张脸还是她熟识的。   “无灾?”她试着唤他。   殷无灾却一言不发,他走到她面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柳春亭低下头,看他端起她的右手放在桌上,他没怎么犹豫,像是已经练了很多遍,直接一刀切掉了她的小指,柳春亭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专注地得很,切完后就将她的断指用手帕包起来,又摸出一瓶药粉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些。   “我爹你杀了吗?”柳春亭忍不住问,她好奇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对的。   殷无灾嗯了一声,并不看她。   “你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   “嗯。”   “我相公你也杀了吗?”   “杀了。”   可惜,这位表侄死得实在冤枉。   柳春亭望着他冷冰冰的脸,叹道:“好了,这下别人一定会说是我把他克死的。”   殷无灾把手帕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走。   “不杀我吗?”柳春亭问。   殷无灾头也没回,答道:“杀。”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   殷无灾来到了竹林里,他跪在了他娘墓前,告诉她自己把柳自平杀了。   “昨晚他说他是我爹的时候,我想到了你的话,每一次你叫我爱他敬他,我就越是恨他,现在想想,我杀他也许是迟早的事,他死在我手上也是活该。”   他跪了一会儿才起来,靠坐在近旁的竹子上,从怀里摸出包着断指的手帕又说道,“娘,我记得小时候你对我说过,人的亲缘是系在拇指上,姻缘系在小指上,现在我斩断了她的小指,是不是就等于斩断了她的姻缘?但愿你没骗我。”   殷无灾紧紧将帕子握在手心里,眼神有些惶然,脸上却是淡淡的笑意。   他心满意足道:“她现在一定恨死我了,我不怕她恨,被她恨总比被她忘记好。”   竹林里响起一阵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殷无灾低下头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抚了抚墓碑,他给柳春亭下的毒应该快失效了,她知道他会在哪里等她。   这是他们最后的默契。   柳春亭来时,殷无灾正坐在小屋里,桌上放着他的剑。   他见到她时仿佛松了口气。   柳春亭手里握着鞭子。   殷无灾说:“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们不如出去。”   说完他就站起身,当先往外走。   柳春亭看着他的后背,犹豫了一瞬,跟着出去了。   俩人面对面站在竹林中,竹林深处回荡着呜呜的风声。   “师父当年就是在这里救的我。”殷无灾说。   柳春亭没有答话。   “后悔吗?”他问。   柳春亭终于开口,她说:“唯独这件事,我不后悔。”   殷无灾笑起来,举起剑。   柳春亭没有动,脸色苦闷地看着他。   殷无灾先出手。   地上的落叶被他们搅得翻起来,竹子也给劈倒了一片,柳春亭的鞭子柔地像水一样,抓不住,割不断,她打得心不在焉,并未尽全力,殷无灾却是招招瞄准了她的要害,他是真的要她的命。   柳春亭问他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难道我认一句错,你我还能回到过去吗?”殷无灾嘲笑她。   柳春亭的鞭子缠住他的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我一直恨你,恨你救我,救了我却又不管我,人家说好人做到底,你却总是半途而废,当时你不如就让我死了,我死了今日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柳春亭咬着牙不说话。   殷无灾咄咄逼人道:“我知道,你当时救我也不是心甘情愿,是因为李重山,若不是因为我名字里也有个山字,你会救我吗?现在假惺惺说什么不后悔!师父呀师父,你也会自欺欺人!”   “住嘴!”柳春亭终于怒了,鞭子抽在了他身上。   殷无灾痛得脸色一白,嘴巴却更坏,他也不躲,还朝她逼近。   “呵呵,我说对了吧!你还给我取名无灾,你是盼着我无灾无难吗?你是盼着···盼着李重山无灾无难吧···”   柳春亭的鞭子打得更急,她又气又伤心,“你···你简直是头白眼狼!我瞎了眼!”   殷无灾并不答话,却忽然把剑一扔,迎着她的鞭子朝他冲过来。   柳春亭措手不及,仍有顾忌,不想要他命。   可殷无灾却毫不手软,他手里拿着把小刀对她刺来,就是刚才切她手指的那把刀。   柳春亭看清后再也忍不住气,一掌朝他胸口拍去。   殷无灾没躲过去,他闷哼一声,嘴角流出血来。   他脚步一顿,却还不放弃,一下子将她撞倒。   俩人一起滚到地上,他在上,柳春亭在下。   这下打得再没有章法。   殷无灾面目狰狞,握着刀拼死往她胸口刺,刀尖已经进去了一点。   柳春亭这下终于动了真招,她两手握住他的手腕,使尽全力,往后一扭,把刀尖慢慢对转向他自己。   她被激起杀意,红着眼看着俯在她身上的殷无灾。   殷无灾与她对视片刻,却忽然对她一笑,接着手上的力气全卸。   柳春亭还没反应过来,那刀就被她按进了他胸口,直没到刀柄,她太用力,手撞在他身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殷无灾长叹口气,从她身上倒了下去。   柳春亭愣了片刻才从地上起来。   殷无灾躺在一旁,她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怀里。   他笑着看着她说:“我知道我打不赢的,我也知道,师父你不忍心。”   柳春亭看着插在他身上的刀,喃喃道:“为什么?”   殷无灾道:“我要师父永远忘不了我,要师父永远记得我。”   柳春亭失笑:“真傻。”   殷无灾仿佛恢复到了过去的天真无邪,他问:“师父怪我吗?我杀了你爹。”   柳春亭迟疑了一下答道:“人迟早要死,死在你手上···他也不算太冤。”   她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殷无灾想,他不想坏了她的好心。   “那师父怪我杀了那个表侄吗?”   柳春亭叹道:“他是倒霉。”   殷无灾笑起来:“其实我没杀他,我只是把他打晕了,我只杀了柳自平,其他人都被我打晕了,我的手都打肿了。”   他抱怨着,右手无力地挣动了一下。   柳春亭试图装作被他逗笑了,可嘴角却发酸发沉,扯不起来。   “师父,下辈子,你不要再做我的师父了。”   “那做什么···”   殷无灾害羞地说不出口,耳边是她的心跳声,他觉得十分宁静,他忽然觉得说不说都没有关系了。   他想抬手摸摸她的脸,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柳春亭看着殷无字的眼睛慢慢闭上,神色中还带着不情愿,嘴唇翁动。   她低下头凑到他嘴边,听清他在叫春亭。   春亭,春亭。   她摸着他的脸,答道:“我听到了。”   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来,脸色终于平静下来。   “无灾,我听到了。”柳春亭又答了一句,他的脸还是热的,她摸了又摸,又轻轻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   竹林里的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可那呜呜的哭声却越来越清晰。   李重山来的时候,柳府正逐渐恢复原状,柳自平死了,那位表侄顺理成章地成了柳家的新主人。   他叫贺二把他请过来,这才知道当日的发生了什么。   李重山是不信柳春亭会听父母之命和这人成亲,可要说有什么别的理由,现在也是死无对证。   他来到竹林里,见到了两座墓,其中一座没有立碑,但在坟前放了一把剑。   剑下还压着一张纸,他捡起来,摊开,纸上的字迹是他曾经熟识的。   “天深云淡月无依,林曲露寒感君来,   本想青丝托君怀,念转太微斩柳鞭,   自此命劫纷沓至,各自飘零各自悲,   今由梦迷魂飞去,幸已再无憾可言。”   再无憾可言···贺二听见前头的人念着这句话,忍不住抬头看去。   他居然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了一点惆怅。   “打听到了吗?”   贺二忙低下头道:“打听到了,山下的村民说,第二天看见柳春亭坐船走了,船夫说,她下船后又买了一匹马,好像朝北边去了。”   北边···那里有什么?李重山不明白。   “今后你派人盯着柳家。”   “是。”   李重山又看了一遍手上薄薄的那张纸,他自言自语道:“她迟早会回来的,她怎么会再无憾可言呢?”   他的憾还有很多,她应该也是,她不能畩澕獨傢就这么轻飘飘地说这句话。   他将纸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转身就走。   贺二看着地上的剑,想问一句,却又不敢。   二人走出了竹林,竹林里将迎来很长的静谧。   那座新起的坟上落下片片竹叶,过不了多久,竹叶就会把它全部盖住,直到有人再次将它拂去。   但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感谢大家。感谢在2021-04-10 00:03:24~2021-04-11 22:5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薇缔1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