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荼》 作者:东吴初冬 文案: 那年雨夜荒街,他一纸休书,将她葬送。 血仇得报,为何会下那么大的雨? 他不知,会笑的女人要是死了,这世上总是多些寂寞。 如今烟花柳巷,她沾染风尘,在灼灼花影中笑靥明媚。 像迎送花香的风, 送他一场桃花雾。 他说,你像一位故人。 她笑,杀人当诛心。   娆荼   第1章卖笑   深夜,月上中天。   娆荼穿着薄绡襦裙坐在月洞窗下,妖艳的芍药花挤进窗内,花影与月影之中,她独饮一杯梅子酒。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股淡淡的酒气飘了进来,她转头看见青衫淡泊的沈筑,脸上浮起笑意。   ”公子——”她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拉起他的宽袖。   沈筑低头看着这个女人,媚而不妖,是为清媚。   “我以前没见过你。”他道。   娆荼为他奉上一杯清茶,“奴浮萍漂泊本无根,半年前刚到金陵城。”   沈筑接过茶盅,轻吹了一下茶水雾气,却并不饮,将那茶盅送回到娆荼面前。   娆荼微微一笑,接过茶盅一饮而尽,“都说黄门郎沈大人心思缜密,是大梁第一擅谋之人,果然。”   沈筑冷笑,一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坐在床边,将她放在自己腿上,“可还是完..璧?”   娆荼坦然:“不是。”   他的冷笑更加浓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就想勾..引我?”   娆荼坐直了身,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纱袖滑下,露出两截玉臂,“大人当真嫌恶奴?”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思道:“你的来历,定不简单。”   “沈大人说笑了,若奴真有什么厉害来历,又岂会沦落在此?”   他细细打量娆荼,她的唇角正勾起一抹震人心魄的笑。   他伸出拇指拂过她的唇,指间沾染了一抹殷红胭脂。   娆荼笑嗔:“大人弄花了我的妆。”   沈筑不动声色拔下她鬓角的发簪,如瀑青丝散落,浓郁的花香萦绕他的鼻尖。   他的喉咙微动,哑声道:“你像一个人。”   “哦?娆荼竟有这番造化?”   “一位故去之人。”   “不知是哪位女子,令大人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那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我怎会对她念念不忘?”   娆荼淡笑了一声,“大人说,奴哪里像她?”   沈筑细细凝视她,过了许久才道:“眉眼口鼻皆不像,可是……眸光流转之间的气韵,却像了十足。”   娆荼叹道:“大人如此厌恶她,看来是娆荼的不幸……嗯……”   娆荼   第2章故人   他吻住她的唇,大手按住她的后脑,粗重的吻,似乎想要从她的口中摄取她的灵魂。   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她,娆荼的眼中泛起细碎的泪光,轻喘道:“原来大人喜欢吃我的胭脂啊。”   沈筑将她抛在床上,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地道:“一个勾栏女子,也太爱逞口舌之快。”   娆荼跪起,双手按住他的白玉腰带,仰头道:“公子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沈筑眸光炙热,手指捏着娆荼的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别的方式让我舒服?”   她微笑着解开他的玉带,“奴于此道不精,不妨一试,只是……怕伤了公子。”   沈筑重重冷哼了一声,将她推到在床……   娆荼趴在床上,男人不带一丝温存,粗粝的侵入让她浑身一僵,她攥紧锦绣被角,泪水一滴滴落下,她以一种近乎屈辱的方式承受他。   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变了容貌,变了声音,总有一天她要毁了他的高傲,毁了他的一切!   她要他死!   ***   一场突来的暴雨,窗前的芍药不胜娇弱。   娆荼昏睡过去,醒来时得知沈筑于半夜冒雨离去。   她看着身上的红紫淤青,笑道:“沈筑,你可真是个薄情郎!”   懒懒地在窗前倚了一上午,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商贩走卒,“这金陵城,真是热闹的很!”   一阵冷风扑来,名叫山鬼的丫鬟急来关窗,对娆荼道:“姑娘枯坐了一上午,我看你乏得紧,快去歇着吧!”   娆荼阻止她关窗,“山雨欲来,满城风雨,这一番好景,你却不让我看!”   山鬼呸了一声,“有什么好看?我等着看姑娘搅弄风云,闹个天翻地覆那才真有趣。”   娆荼指着窗下街上的一个布庄铺子,道:“你看那人。”   山鬼探头看去,小丫头微微拧起眉,“是裴青薇那个贱人?”   娆荼淡淡地道:“她现在是沈夫人,走吧,去见一见故人。”   主仆两人走入布庄,见裴青薇正端着一匹妆花缎细细打量。   店掌柜见娆荼走进,忙上前笑迎:“姑娘前些日要的软烟罗已经备好,专等您呢!”   娆荼笑道:“多谢,劳烦掌柜了。”   店掌柜笑道:“姑娘吩咐,自然不敢怠慢,您且等,这就给您拿。”   裴青薇被晾在一边,她轻飘飘看了娆荼一眼,娆荼回她一个温柔的笑。   “夫人气度高贵,您手中的妆花缎真符合您的气韵。”娆荼微笑道。   裴青薇嘴角扯出一抹淡笑,“你是这附近勾栏院的女子吧?”   娆荼盈盈施了一礼,“正是,小女子唐突了。”   “无妨。”裴青薇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的意味,转头继续看布,不再言语。   店掌柜托着一个精致描金长匣走来,笑对娆荼道:“姑娘请验验货。”   娆荼翻开匣盖,里面叠放着两色罗料,一种松青色,一种秋香色。她伸手轻抚,“没错,薄如轻羽,温如美玉,是软烟罗。”   一旁丫头山鬼问道:“为什么叫软烟罗呢?”   娆荼道:“这料子可做纱帐悬床,远远望去就如一团轻烟,睡在其中仿若置身云雾软烟,所以叫软烟罗。”   裴青薇走过来看着那匣中软烟罗,她哼了一声,“掌柜的,你好大的胆子!这样好的东西,却不拿来与我看,是觉得我买不起么?”   掌柜连忙道:“沈夫人言重了,软烟罗难得,这位姑娘原是先预定了。夫人若有意,小可记下,等下次再得了货,一定送到府上。”   “下次?要等多久?”   “少说……也得三个月。”   “放肆,三个月后早就入了冬,哪还用得上这种轻薄的料子?”   “这……”   裴青薇看向娆荼,道:“我是个等不得的性子。不如我出双倍价格,你转卖给我。”   娆荼笑而不语。   裴青薇挑眉道:“怎么,你不愿意?勾栏中的女子,总不会不爱银钱吧?”   娆荼忙道:“不敢,诚如夫人所言,小女子沦落风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既然夫人喜欢,便成人之美有何妨?”   裴青薇冷哼一声,“还算懂事,多少钱?”   “小女子曾付给掌柜一百两。”   裴青薇示意旁边的丫鬟,那小丫鬟捧出一个荷包,裴青薇道:“这里面是三百纹银,剩余一百两,算是打赏。”   丫鬟将荷包送到娆荼眼前,娆荼却不接。   裴青薇道:“怎么?你不会改变主意了吧?”   娆荼不言语,一边的店掌柜战战兢兢道:“回……回沈夫人,这位姑娘付给我的是……一百两黄金……”   裴青薇闻言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是黄金百两,折算为纹银,是三千一百零六两。”山鬼在一旁提醒道。   裴青薇顿了顿,难掩讶异:“这么一块布,怎么能值三千两?”   店掌柜如同吃了黄连,心惊胆跳地解释:“夫人有所不知,此料江南织造局费时三个月才能得两匹……”   裴青薇踉跄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盯着匣中软烟罗,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不也是。   娆荼颇有些歉意地道:“沈夫人?这布您还打算要么?”   裴青薇回过神,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咬牙道:“自然是要!只是本夫人没带那么多银钱,你随我去黄门沈府去取。”   “原来是沈大人的夫人!失敬。”娆荼肃然道,“既是沈夫人,小女子怎么好巴巴地去府中取,夫人有时间,派人将银票送到对面玉河楼,店掌柜是个见证,小女子自然相信夫人。”   裴青薇点头道:“你放心,自然会送去就是了。”   “既如此,小女子先行告辞。”   娆荼和山鬼走出布庄,山鬼啐了一口,嘀咕道:“什么玩意!自己不也是从青楼爬出来的贱货!”   “山鬼,慎言。”   山鬼道:“姑娘你不知道,那贱人一直盯着你脖颈看呢,满脸的不屑轻视,她以为她是什么好货?”   “哦?”娆荼伸手抚摸白皙脖颈,那里分散着一些红紫的痕迹。   山鬼愤愤然:“她不知是她的好相公沈筑造的孽呢!”   娆荼   第3章谋策   十日后,玉河楼有盛宴,三皇子获封瑜亲王,大宴王公贵胄。   娆荼斜倚在榻上,手里摆弄一朵精致的珠花。山鬼在一旁数点银票,嘴里碎碎念叨:“也不知裴青薇那贱人废了多少心神,送来这些零散银票,真是寒酸死人!”   娆荼笑道:“你得了便宜,还念叨!”   “本来就是嘛,姑娘你看看,五十两、一百两、三百两……也不知凑个整。”   娆荼道:“沈筑官拜黄门郎,天子近臣,想要巴结他的大臣多不胜数,只是他一向自诩清高,家中应该没有多少银钱。我猜裴青薇送来的这些,是她往日私受的贿赂,沈筑并不知情。”   “这女人真是祸水!”   “所以,喜欢上这样女人的男人,也不怎么样。”娆荼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进进出出的达官显贵,“今夜来了不少大人物吧?”   “是啊,瑜亲王请客,朝臣虽然出面的不多,不过朝臣家的公子可来的不少!”   “自然如此,既避讳了结党营私,又不得罪瑜亲王……沈筑来了吗?”   “这倒没听报……姑娘,自那日起,也该有十日了吧?怎么没个动静呢?”   “要忍。”娆荼扶着窗框,看向楼下灯火阑珊处那个一袭青衫的男人,她微微一笑:“谁说没动静?这不是来了吗?”   门外,老鸨敲门道:“姑娘,瑜亲王点了名要见你。”   娆荼应了一声,对山鬼笑道:“你看,时辰正好!”   她下楼走进一间清雅厢房,只有一个人在内,身穿紫玉蟒袍,剑眉挺鼻,气宇不凡。她上前道:“娆荼见过瑜亲王,恭喜瑜亲王。”   瑜亲王上下打量她,点头道:“果然绝色。”   娆荼上前为他斟了一杯酒,“承蒙王爷盛赞,不甚惶恐。”   瑜亲王楼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娆荼?好别致的名字,妖娆、荼毒,似乎皆非好字。”   娆荼凑到瑜亲王的耳边,低声道:“对王爷来说,却是一把温柔刀,不是吗?”   瑜亲王一怔,随即笑了两声,扣指在她眉心一敲,“还是一把知心的好刀!我助你进沈家的大门,你该知道拿什么回报我。”   娆荼一笑:“奴为什么要进沈家的大门?”   瑜亲王压低了声音:“沈筑是天下才俊之首,才子美人,向来佳话。你来玉河楼半年,以你的姿色,早该名动京城,却只在沈筑来的那晚露了面。你说,这是为什么?”   娆荼叹了一声:“王爷既知我意,怎不知沈筑意?你想让沈筑助你夺储,只是他一向清高傲世,不屑党争,此事艰难。”   “细水长流,本王不急于一时。”   “好,我欣赏隐忍的男人。不过那人凉薄,说不定他早就将我忘了……”   门外小厮通报:“王爷,沈大人来了。”   “快快请进来。”   他从门外走入,眼神飘过娆荼,落在瑜亲王的脸上,朗声道:“恭喜亲王。”   瑜亲王怀中抱着娆荼,抽出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沈大人快快请坐,今日在玉河楼,尽可开怀畅饮,不必拘礼。”   沈筑面无表情,撩袍坐在凳上,与瑜亲王相对而坐,始终没有看娆荼一眼。   瑜亲王指着娆荼问:“沈大人文采风流,曾当着父皇面评点后宫美人,引为美谈。你且看看本王怀中的美人如何?”   沈筑这才看向娆荼,她穿着一袭霞影纱,薄施胭脂,耳朵上两个明晃晃的月牙坠子发出旖旎的光,一双桃花眸子更是含着无限风情,当真艳若霞映澄塘。   他饮下一口清茶,淡淡地道:“是个美人,却不知本分。床上功夫实在差到极致。”   娆荼   第4章不识   瑜亲王哑然失笑:“原来沈大人曾是这位美人的入幕之宾?”   娆荼轻轻看了沈筑一眼,笑道:“沈大人认错了吧?奴可不记得曾今服侍过您。”   沈筑神色微变,随即平静道:“风尘之中,本无长情之人。”   娆荼起身绕到他的身侧,“公子好生清俊,待我想想,似乎真的在哪里见过……”她顺势坐在了沈筑的腿上,陷入他的怀中。   瑜亲王干咳了一声,笑道:“美人,可见你也是个好色的,怎么见了沈黄门,便将本王晾在一边?”   娆荼掩面大笑,笑得旁若无人,浑身直颤。   沈筑额角青筋微凸,若是寻常时候,他早将这不知轻重的女人扔下了楼,可是现在,为什么竟有些下不去手?   难道只是因为她与那位女子有些像,他竟不忍下手?   事实上,他竟然贪恋她娇软馨香的身子,他竟然会时时想起那一夜的狂风暴雨。   该死!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女人!他咬了咬牙,沉声道:“你好像不怕死?”   “奴曾今死过一回,不怕了。”她收敛笑意,轻声道。   “是么?”沈筑冷哼一声,端起桌上的琉璃盏,缓缓倾倒,淡紫色的液体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闭目抿唇,任由酒水淋落,胸口微微起伏,湿透的薄襟下春光微露。   他微眯眼眸,将她狠狠推开,掸了掸衣袖冷声道:“滚!”   瑜亲王“啧”了一声,“沈大人一向怜香惜玉,怎么如今对美人如此无情?本王原想成人之美,好送沈大人一夜春宵帐暖。如此看来,便作罢了。”   瑜亲王看了一眼跌倒在地的娆荼,喝道:“还不快出去,愣在这里扎沈大人的眼吗?”   娆荼不顾身上狼狈,起身盈盈施了一礼,“是。”   “洗干净,去本王的厢房候着。”   沈筑听到瑜亲王的话,他面无表情,只是握着琉璃盏的手微微用了一下劲。娆荼不动声色应了一声,转身而出。   她回到自己房中,山鬼见她一身酒渍,鬓发散乱,忙问怎么回事。   娆荼淡笑了一声,“只是被淋了一头酒,又没杀了我,你急什么?”   山鬼愤愤然:“是那姓沈的干的?”   “快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记得在水中加一些桃花露。”   “桃花露?”山鬼“咦”了一声,“他泼了你酒水,还要你去伺候他?”   “不是,是瑜亲王让我洗干净了去他房中。”   山鬼愣住,“姑娘!你不是真要伺候瑜亲王吧?”   娆荼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你紧张什么?清白于我,早就没有意义。难道你觉得我该为那人守贞吗?”   “那倒不是,只是……只是……”小丫头揉着脑袋,说不出所以然。   娆荼叹了一口气:“你放心,瑜亲王绝不会碰我。快去准备沐浴。”   山鬼“喔”了一声,这才去准备热水。   须臾,娆荼浸在浴桶之中,雾气氤氲,浮动着一种迷情的桃花露香。她捧起一抔清水,折射出一泓月色。   脚步声响起,娆荼眯了眯桃花眸子,“山鬼,你磨蹭什么,快来帮我擦洗。”   一只修长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指间略有薄茧,那是一双执笔的手。   娆荼浑身一颤,转头,对上沈筑冷峻的眸。   娆荼   第5章三问   “沈大人,今夜娆荼是瑜亲王的人。”她看着他,一字一顿缓缓道。   沈筑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是不是谁位高权重银子多,你就是谁的人?”   “是啊,大人知道,娆荼只不过是条任人摆布的贱命罢了。”她笑。   沈筑端来一条凳子,正襟坐在她的面前,“三个问题,我来问,你来答。敢有半句虚言,我保证你会死。”   娆荼盯着这个将威胁说得风轻云淡的男人,她微微抿起唇。   沈筑的心颤了一下,她抿唇倔强的模样,和当初那个女人多像啊!心中烦闷至极,他开口道:“第一,你来京城想干什么?”   “京城啊……”她低头拨弄了一下桶内清水,荡起一阵桃花的香,“富贵险中求,自然是来求个前程。若能得到像沈大人这样的高官青睐,养在内宅,从此免了小女子颠沛流离之苦。”   他眯起眸子,她的回答如他所想,可隐隐又有什么不对劲。   “沈大人以为有何不妥么?”   “第二,为什么是我?”   娆荼笑了,“大人是否太过于自恋了?”   “你最好老实点。”   娆荼盯着他,忽然伸手抚上他清癯的脸颊,他没有躲。   青胡茬有些扎手,娆荼喃喃道:“这样一副好皮囊,哪个女子不爱呢?况且官拜黄门郎,假以时日,朝堂中书令只怕也是公子囊中之物。你说,奴为什么选中你?”   沈筑捏起她的下巴,细细凝视着她的眼睛,娆荼笑道:“公子想问的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你与瑜亲王有何勾结?”   “勾结?奴倒是想费劲心机勾引瑜亲王。毕竟中书令的官位再大,比之未来天子,亦逊色太多。”   沈筑冷哼一声,嫌恶地放开她的下巴,“身为下贱,不过是个玩物。你以为瑜亲王会将一个青楼女子带回王府么?”   “公子说的不错,奴身为下贱,对于男人来说只是个玩物。”娆荼懒懒地靠在浴桶边缘,无所谓地道。   月光透过窗扇,落在她脸上、身上,水珠凝在她的肌肤,这是个美的近乎悲戚的女人。   她说不出的倦怠:“公子可以走了,瑜亲王等着奴。奴还得精心准备一番,好让瑜亲王殿下玩的尽心。万一得了他的欢心,将奴养在外宅也是好的。”   沈筑喝道:“不知廉耻!”   “本就是勾栏女子,向来不知廉耻为何物。”   他拂袖而去,留下她一人在屋内,过了许久,她才冷笑道:“沈筑,你不是很喜欢青楼女子吗?怎么现在又嫌我不知廉耻?”   她披衣走到门外,冷月如霜,芭蕉寂静,她喃喃叹息一声:“寂寞此夜,暗流涌动至此始。”   山鬼走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瑜亲王府中有事,已经走了。”   “哪是什么府中有事,不过是做给沈筑看的罢了。”她冷笑。   “沈筑刚刚从房中走出来的时候,我偷偷瞄了一眼,那神情好像是……像是姑娘欠了他几万两银子。”   “不对,应该像是掉进了茅坑……嫌我污秽,哼,他又很洁白清皓么?”   “瑜亲王走时留了一句话,请姑娘半月后赴中秋佳宴。这里还有一张小笺。”   娆荼接过笺,上面写着八个字:舞剑一曲,名动全城。   山鬼拧眉:“瑜亲王想让姑娘在盛宴上献舞?”   “是啊,一舞成名,瑜亲王是要送我一份与沈筑周旋的底气。”   “可是,中秋那夜,正是姑娘身上毒发的日子……”   “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娆荼   第6章相逢   中秋夜,微雨。浓浓的暮色笼罩着京城,暗沉的空气中,雾气在青石板的巷道内游走。   一辆油壁青蓬马车在寂静的城道上缓缓而行,即将转入窄巷口时,与另一辆马车相遇。   狭路相逢。   娆荼掀开车帘,恰逢那辆车内的主人也掀起帘子。   她看见他,脸上浮出一抹淡笑:“原来是黄门郎沈大人,半月未见,大人似乎清瘦了不少。”   沈筑盯着她,淡淡道:“你也来了。”   娆荼微一点头,对轿夫吩咐:“快行退让,让沈大人的车轿先行。”   忽然“砰”的一声,沈筑那辆马车的车轴竟然崩裂,车子向一侧歪倒。   娆荼神色一变,落帘瞪了车内的山鬼一眼,低声道:“山鬼!莫生事端。”   山鬼翻了个白眼,“我就是看不惯他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嘛……”   沈筑走下马车,看了一眼断裂的车轴,从地上捡起一枚滴溜打转的铜钱,他冷然一笑,向四周看了看,“不知是哪位高人戏弄沈筑?”   娆荼走下车,为他撑起一把油纸伞,“外面下着雨,大人的衣裳湿了。”   沈筑低头看向她,“你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是么?”娆荼捂住一侧脸颊,“近日食欲不振、夜不能寐,颇受心病折磨之苦。”   “心病?”   “对大人求而不得,故而相思。”她软语媚笑,身子几乎倚在他的怀中。   沈筑僵了僵,没有推开她,反而伸手按住了她的细腰。   娆荼仰面见他眉心微皱,似乎在极力隐忍什么,她笑道:“小女子的一番胡言乱语,大人难道信以为真了?”   沈筑冷哼一声,扯下腰间一块紫青色的温润美玉悬在她眼前。   娆荼接过美玉,点头道:“古朴有风骨,真是一块好玉,想来是天子御赐的宝物,沈大人好大的手笔,竟要送给娆荼么?”   沈筑不置一词,将她打横抱起,抬步踏入她的车轿。   山鬼敌意十足地瞪着沈筑,被娆荼狠狠戳了一下额角,“没眼力的丫头,还不快下去,沈大人有话要与我说。”   山鬼不情不愿地走下了马车。   娆荼偎在男人的怀里,在他耳边低低地道:“这下就只有我们两人了,公子想说什么?”   沈筑闻着她身上的淡香,呼吸变得粗重,他不明白,明明是个低贱的妓,他为什么竟然贪念她的身?   扯开她披风前襟的衣带,怀中,是一块销魂蚀骨的温香软玉。   娆荼轻笑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奴还要去赴宴。”   “赴宴?去取悦别的男人?”他沉声问。   “对啊,这是奴的本分。”   “好,那么现在,你来取悦我。”   娆荼收敛了笑意,别开脸道:“小女子也并非是所有的男人都想取悦,沈大人家中已有娇妻,我所不取。”   她仿佛忽然由一朵娇媚的春花,变成冷艳的白梅,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沈筑捏起她的下巴,“你想要名分?”   “你给得起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扯散了她的衣裙,深重的吻,如暴雨落下。   娆荼   第7章舞剑   山鬼缩在屋檐下紧紧捂住耳朵,可娆荼凄凄的哭声还是透过雨幕飘到她的耳朵里。小丫头咬紧了牙关,盯着晃动的马车,她的眼中冒出一种仇恨的光芒。   中秋夜,是娆荼毒发的日子,她曾经为了改变容貌,长年累月服食一种毒药。如今她要忍受着腹中有如虫蚁乱噬的痛苦,还要忍受那个男人对她的羞辱。   山鬼的身子微微发颤,她知道姑娘毒发时是有多么痛苦。   三炷香后,男人衣冠楚楚地走下马车,径直走向窄巷深处的望月楼,去参加那里的中秋宴。马车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发泄。   山鬼钻进车内,娆荼气息微微,仿佛如风雨后的山茶花,枯弱得没有半点生机。   小丫头红了眼眶,一边为娆荼拢好衣裳,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姓沈的禽兽!总有一天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娆荼虚弱一笑:“山鬼,外面还下着雨吗?”   “下着呢。”   “我该去淋一淋雨。”   “姑娘!别去了吧,你身子弱……再说也会湿了衣裳,待会还要舞剑。”   “扶我出去,我的衣裳破了,还怕淋湿吗?”   巷道内,她青丝散落,赤脚踏在冰凉的地面,雨水流过她白玉般的纤瘦脚背,她冷笑不止,仰面望天轻叹道:“许蘅啊许蘅!你可真是窝囊。”   一记懒散的笑声响起,“本王今日方知什么叫美人。”   山鬼谨慎地转过头,只见一个持着青花油纸伞的男人从后面走过来。   男人穿着木屐,又是走在雨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是离地而行,半点污泥都溅不到他的衣摆。   他的衣服实在是太花哨了,他的相貌也实在是俊美到妖艳的地步。   娆荼收敛心神,心念百转之间已知此人是谁,能自称“本王”又妖艳得如此不像话的男人,除了当朝五王爷萧彦宁,还能有谁?   她微微福了福身,“贱妾见过五王爷。”   萧彦宁解下他那一身猩红披风将娆荼裹住,笑道:“今夜无月色,却有绝色。你就是那位将我三哥迷得神魂颠倒的娆荼吧?啧啧,怎么这个么景象,倒像是被人轻薄了,你说是哪个,我帮你出气。”   娆荼向后退了退,低声道:“王爷说笑了。”   萧彦宁洒然一笑,握住娆荼的手,豪迈道:“走,我带你去望月楼。”   当萧彦宁牵着娆荼的手大咧咧走入望月楼时,简直吸引了楼内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两个人面前,楼中的其他美人皆黯然失色。   沈筑正吹拂茶水雾气,看见萧彦宁牵着娆荼的手时,他的眉心不可察觉地微微一皱。   娆荼没有看他一眼。   盛宴酒欢时,她换了一身青衣,握着一把红樱剑,踏着鼓声走上大厅。   衣袂随身姿翩跹,红缨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周。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   随着一声琵琶破音,她足尖轻轻一点,在虚空中滑出浅浅的一抹青影。   乐声骤停,她落在沈筑的身前,剑尖指向他的眉心,满面凄然。   那是沈筑从未看过的一种表情,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是虚伪媚笑的。   他没有动,只是放下手中茶盅,平静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想不到娆荼姑娘也有公孙氏的风采。”   萧彦宁笑意玩味,抚掌道:“经沈黄门一番点评,只怕要在天下文士间传开,大梁有娆荼,不输公孙氏。”   娆荼缓缓收回长剑,“沈大人过誉了,小女子无风骨,不比公孙氏巾帼不让须眉。”红缨剑脱手,直射向梁柱,死死钉在上面,红缨尤自颤动不停。   娆荼   第8章毒发   盛宴之后,娆荼没有留在望月楼,马车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一队骑兵。   为首的挑起枪矛指向车帘,喝道:“停车查检!”   山鬼掀开帘子,“什么人这么大胆?不知里面坐着的是瑜亲王殿下的贵客么?”   那侍卫朗声道:“吾等乃宫中禁军,受命于皇上,宫内走失了一个孩子,兹事体大,就算是瑜王殿下,也得接受查检!”   娆荼掀开车帘,“军爷既然要查检,便请快些。”   火光将她的脸映照得若隐若现,侍卫首领面色微变,显然是被娆荼的容貌惊讶到,他抱了抱拳:“得罪姑娘。”   娆荼走下马车,“无妨。”   那首领不敢造次,上前看了一眼,便拱手道:“姑娘请。”   等到侍卫走远,娆荼拿出沈筑的紫青玉佩,对山鬼道:“将车驶出城外,城卫见此玉会放行。”   山鬼有些莫名其妙,“好好的,去城外做什么?”   “莫问。”她将一张白娟交到山鬼手中,“出城后打开看”。   “那姑娘你呢?”   “此处离玉河楼不远,我走过去就是了。”   山鬼不敢再问,跳上马车朝城门方向行去。   娆荼走在空无一人的城道上,她收紧了披风,微微抿唇,腹中似乎有无数地虫蚁在啃食。只走了几步路,疼得弯了腰,蹲在地上喘息。   不时,身后有马蹄声遥遥传来,娆荼意识迷乱,连站起来避让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轻哼了一声,瘫倒在地,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汗珠。   沈筑跳下马背,看着地上的女人,“这是怎么了?娆荼姑娘刚才不还满腔忿恨、剑指沈某么?”他冷冷地道。   娆荼使劲睁开眼,咬牙道:“沈筑,你……你好……狠……”   此言一出,沈筑心间轰然一震,只觉轻飘迷惘不知天地乾坤,这句话,当年那个女人在临死前也说过。   这许多年来,这句话是他的梦魇,无数次午夜梦回,耳边萦绕的不就是这句话么?   他蹲下身攥紧她的衣襟:“你是谁?”   娆荼冷笑,她的意识向遥远处飘散,闭眼昏迷过去。   沈筑将她从地上抱起,触手,裙后一片粘湿,竟然是血。   ……   娆荼在一处干净的小室中醒过来,她挣扎着坐起,身上被换上一套男人的衣袍,散着独属于沈筑的气息。   沈筑走进来,宽袍大袖,黑发披散,一派魏晋风.流。   “醒了?”他坐在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娆荼转头避开他的手。   沈筑的手悬在半空,他微微一笑:“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碰过?”   “沈大人非要如此羞辱娆荼吗?”   沈筑将手放下,缓缓道:“你中了一种无解之毒。”   “生死有命,不劳费心。”   “好,那就说点需要我费心的事情,皇宫里走失了一个孩子,你知道那孩子的身世么?”   “不知。”   “那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知。”   “你的丫头山鬼昨夜出了城,为什么?”   “去山上为我寻一味解药。”   沈筑沉默了一会,“倒是天衣无缝。不过,我发现你的衣服上有血,却不是你的血。”   娆荼冷笑:“沈大人可真是细致入微。”   “宫里逃出的那个孩子,是藏在了你的马车里吧?”   “或许是吧,但娆荼全然不知。我只是让山鬼去城外找药,那个孩子也许会趁着马车停在山脚的时候偷偷溜走,谁知道呢?”   沈筑凝视她许久,才缓缓道:“我真是不明白,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是个风尘女子。”她忽然展颜一笑,“这里是沈大人府上吧?你把我带到府上,尊夫人知道吗?”   娆荼   第9章贤妻   沈筑看着她的笑颜一如往日虚伪妖媚,他心中起了几分厌恶,站起身冷然道:“信不信,只要我说一句话,你就得从玉河楼搬到皇城的浮水地牢?”   娆荼笑道:“公子,娆荼究竟是哪里服侍的不好?你非要如此处处针对我?”   沈筑气闷至极,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宴冰,你在吗?”   宴冰是他的字,娆荼握紧了双拳,门外那个女人将他的小字叫得如此亲切。   “我乏了,有什么事下午再说。”他对门外的女人道。   娆荼故意提高了音调:“公子,既然夫人来了,怎么也不见一面,娆荼还想跟夫人陪个不是呢!”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裴青薇端着一盘粥点走了进来,面色微愠。不过,当她看清娆荼的脸,却有些吃惊,神情变得颇为复杂。   她可没忘了前些日子东拼西凑给这个女人送去六千两银子的事。   裴青薇眯了眯眼睛,宴冰深夜带回来的女人原来是她!   娆荼站起身福了一福,“夫人,咱们又见面了。希望夫人莫责怪娆荼唐突。”   裴青薇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她不能让沈筑知道那六千两银子的事。   沈筑问:“怎么,之前你们见过?”   娆荼笑道:“是啊,之前在玉河楼前的布庄见过一面。”   她看出裴青薇神色慌张,便不去提那软烟罗之事,只是笑道:“娆荼昨夜在街上昏倒,承蒙沈大人相救才来到这里,还请夫人莫要误会。”   裴青薇看着她身上穿的衣服,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娆荼笑道:“夫人端来的梗米粥,很香。想必是念着大人昨夜赴宴,饮酒伤身,这才一大早做了清淡的梗米粥送来。沈大人真是有福气,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沈筑默不作声,旁边的裴青薇淡淡地道:“宴冰与我,自然是琴瑟和鸣,莫不静好。姑娘要留下来吃早膳吗?”   娆荼微笑道,“不打扰大人与夫人,小女子这便告辞。”   沈筑沉吟了片刻,才道:“不想惹事,就别出城。宫里的事情你少掺和!”   “是,一定谨记大人教诲。”   沈筑令车夫将她送回玉河楼。他站在楼上,看着长街上她坐的马车缓缓而行,他的心变得很乱很乱。   这个女人,越是这样若即若离,他越是想要狠狠占据她、揉碎她。   裴青薇默默走回自己的房中,她的眸光由一向的温和变成阴鸷,“娆荼吗?可真是有点不知死活……”   她唤来一个丫头,“去玉河楼外盯着,那女人一旦出楼,派人给我跟紧。”   ……   娆荼回到玉河楼,山鬼早在房中等候。   “怎么样?”   “我已经将那孩子安顿在一户农家。姑娘放心。”   “宫里逃出的孩子……山鬼,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据传,是一个宫女的私生子。”   娆荼淡笑一声:“宫女的私生子逃出,怎么会惊动皇宫禁军,只怕那孩子不是孽种,而是……龙种。”   山鬼有些吃惊:“姑娘……我们为什么要救这孩子?”   “他身上中了一箭,一个受了伤的小小孩童,有什么能耐从皇宫出逃,又怎么会那么凑巧藏在我的车上?他是被人送到我车中的,送他来的那个人,是想送我一份机缘。”   “那,那我们怎么办?”   “我要出城一趟。”   “现在满城风雨,姑娘出去太危险了!”   “危险?”她笑了笑,“外面有沈筑的人盯着,也有裴青薇的人盯着,的确不太平。不过,我总不能坐以待毙。”   她换上一身粗布碎花的寻常衣裳,冒雨出城,一路上山鬼为她撑伞,“姑娘放心,我护你周全。”   娆荼指着远处半山腰的一处庙宇,问道:“朝廷灭佛,那寺庙应该荒破了?”   “是一处无人的破庙。”   “咱们去瞧瞧。”   “姑娘,我们不是去看那个孩子的么?”   “是啊,不过……荒庙倒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你猜,假如咱们去了那荒庙,暗中跟着的那些人会不会现身?”   娆荼   第10章遇袭   山鬼翻了个白眼,笃定道:“有我在,那些人还没这个本事!”   “那还怕什么?”她握住山鬼的手,“山鬼你当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不破不立。”   主仆两人翻上半山腰,天气微凉,娆荼的额角却起了细密的汗珠。山鬼不安道:“姑娘,你昨日刚刚毒发,身子正虚。主子要是知道我把你给带到这来了,定要扒了我的皮。”   娆荼一边推开残破的庙门,一边安慰山鬼:“你主子怎么会知道?”   山鬼还是惴惴不安,但也无奈,她知道姑娘要是执拗起来,连主子也不能转了她的性。   殿上列着华严三尊,释迦摩尼像于正中,左手横置于右足上,右手向上屈指做环形。名为“说法印”,乃佛说法之姿。   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立于左右,殿堂四周还列着数十怒目金刚。令人心生敬畏。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娆荼双手合十,跪在释迦摩尼佛前虔诚道:“待此间事一了,弟子当放下尘缘,甘愿青灯一世,供奉佛祖。”   风吹开了庙门,在空旷的大殿发出幽幽的声音。山鬼侧耳一听,从怀中摸出几枚暗青子,喝道:“殿外不长眼的狗东西,不想死就滚远点,不然姑娘送你们见佛祖!”   一道人影如箭从窗外射了进来,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指娆荼。   娆荼俯身拜佛,淡淡地吩咐:“山鬼,佛祖在上,莫杀生。”   山鬼冷笑,挥手一道破空之声,“哐啷”一下,暗青子撞上剑身,那人长剑脱手,落地滚了一圈。外面拥入数十个黑衣人,却分为两派,一派要刺杀娆荼,另外一派却是阻止刺杀娆荼。   山鬼和刺客打成一片,娆荼起身退到窗口处,冷眼旁观。   山鬼叫道:“姑娘,你先走,别让臭男人的血弄脏了你的衣裳。”   娆荼眯了眯眼睛,“你小心。”   她推窗跳出,翻上一匹刺客的黑马,挥鞭绝尘而去。   在旷野上奔行了三炷香时间,她却发现身后有一骑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宫中孩子的下落万万不能暴露,她不敢立即去那个农户家,费了些心机,却始终摆脱不掉那个人。索性不再前行,从怀中抽出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刃,策马回奔。   走近时看清那人的身影,她有些惊讶,不是别人,正是沈筑。他没穿寻常的青衣儒衫,而是一身黑衣披风,驻马而立,发带随风扬起,在旷野之上竟然有几分侠士风骨。   她将短刃收回,冷笑道:“沈大人贵为黄门郎,不去御前当值,总缠着娆荼作甚?”   “我说过,不要掺和那些事情,你活得不耐烦了?”他语气冷峻。   娆荼捂住胸口,那里隐隐作痛。她翻身下马,走到沈筑马下仰头道:“娆荼适才遇到刺客,一番奔波无力骑马,劳烦沈大人送我回城。”   沈筑眯了眯眼睛,“你最好不要再耍心眼。”   娆荼伸出手,沈筑弯身握住,待要用劲拉她上来,却犹豫了一下。   娆荼见他迟疑,以为他是拉不动,正要冷嘲热讽,他却翻身下马,将她托起送到了马背上。   他随即上马,拉起身上披风,将娆荼裹在怀中。   娆荼的面色有些泛白,沈筑握着她的手腕,“这么软的一只手,岂不是轻易就弄出了淤痕?”他在她耳边低声道,眼睛却看向她的脖子。   白皙的脖子上,昨日他在马车内弄出青红印记犹在。   娆荼咬唇道:“沈筑,你真是枉读圣贤书!”   沈筑望着她脸颊升起的红晕,洒然一笑:“原来,你也知道羞耻为何物。”   娆荼冷笑:“现在,我让你去哪,你就去哪。”   “你敢命令我?”   她将一柄短刃抵在他的胸膛,“你说我敢不敢?”   东吴初冬说:   打劫,要小花花,大钻石,全部掏出来!   娆荼   第11章受迫   沈筑低头看着那短刃,他的脸色波澜微漾,“假如跟来的不是我,你是不是也要回来以色相诱,然后伺机在他怀中杀他?”   娆荼挑了挑眉,“沈大人的关注点真是奇怪。第一,我没有色诱大人,我只是说了句话,然后大人就毫无防备地将我抱了上来。大人还十分怜香惜玉,害怕娆荼的手上勒出了痕迹。”   沈筑咬牙切齿:“娆荼!你这不知好歹的女人!”   娆荼看他吃瘪的模样,心情大好,继续道:“第二,若是其他人,我会直接一刀了断他。”   她望向远方,留给他一个漂亮的侧颜,他心中一燥,暗哑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因为我现在还不想让你死,你那么羞辱我,我怎么能让你死的那么便宜?”   沈筑垂眸望着这个女人,他本该大怒,可竟然半点都发作不起来。   娆荼将匕首按紧了几分,“张家埠,你知道该怎么走?”   沈筑磕了磕马腹,“你要是不打算杀我,就做好我不会放过你的准备。”   大马将两人送到一处村落,沈筑的脸阴沉如暴雨将倾的天色,“你把那孩子藏到了这里?”   “沈大人既然一直跟着我,索性叫你看个明白。要换成别的男人,可没这个好福气,抱我下马!”   沈筑深吸了一口气,搂住她的腰翻身下马。   娆荼放下了一直抵着他胸膛的刀,他的衣襟处渗出隐隐血迹。   他望了望天色,“要下大雨。”   娆荼没理会,径自走入一家无人的农舍,在地窖中找到一个受重伤的孩子。   七八岁的男孩,面色惨白,眉目清秀。   沈筑瞧着那个孩子,他心中已经了然,这是那个从皇宫逃出的孩子,是当今圣上的血脉。不过沈筑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是个错误。   男孩畏畏缩缩,娆荼也没出言安慰,看了看他肩胛骨的伤,山鬼早已为他敷好了药。   她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有人要杀你,是我救了你,所以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沈筑冷眼旁观,心中有些讶异,他没想到这女人竟还有这样狠厉果决的一面。   那孩子睁着一双晶亮眸子,思考了一会,缓缓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五月,娘亲说我是五月生的,就叫五月。”   “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是皇子。”   “你娘亲呢?”   “已经悬梁自尽……”孩子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谁要杀你?”   “很多人,皇后、贵妃……她们都不想让我活。”   “是谁救了你?将你送到我的马车?”   男孩不再说话,露出迷茫神情。   娆荼盯着他看了一会,知他并未说谎,便指着沈筑对男孩道:“你想要活命,这位大人可以救你。”   沈筑冷冷地道:“娆荼,你胡说什么?”   娆荼看向他:“刚才在寺庙中有两派人,一方想杀我,一方想救我。想救我的,是你的人。所以我以为,沈大人不想让娆荼死。”   沈筑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   “娆荼无意间救下这孩子,沈大人大可装作不知情。当然,若沈大人执意要去告发我,我不介意现在就杀了你。”   她的话音刚落,忽然有马蹄声从头顶传过来,听人隐约在喊“沈大人……”   沈筑的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笑意,“我死了,你怎么办?上面有我的十几个亲信,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娆荼盯着他,没说话。   沈筑吹熄了手中火把,将娆荼抱起抵到墙上。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浓的侵略意味。“我不想让你死,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娆荼冷笑一声,勾起他的脖子,呵气如兰,“原来,大人想要的是娆荼的身子啊?”   娆荼   第12章雨夜   暧昧的声音在黑暗中浮沉。   头顶忽然透入一柱光线,一个声音试探性地喊道:“沈大人?”   沈筑暴怒的声音响起:“滚出去!守在院外!”   女子的娇笑带着轻喘,“大人这么凶干什么?”   那名侍卫顿时明白里面在发生什么,暗自叫苦了一声,这大人一向喜洁,怎么竟然会在荒村地窖与那娆荼行苟且之事,那女子可真是祸水!   娆荼待侍卫走远,在沈筑怀中挣扎了几下,“放开我!”   沈筑冷哼一声:“放开?”   娆荼将头转到一边,“至少……至少别在这。”   沈筑微微侧头,顾及到五月在一旁,他将娆荼抱起,对五月道:“想要活命,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声。”   娆荼被他抱出地窖,破旧的草庐内,枯草飞卷。窗外忽然一亮,一道炸雷响起,娆荼颤了一下,下意识将头埋在沈筑的胸膛。   沈筑没有说话,女人的这个动作,仿佛一股暖流透过他心口的某个角落,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她曾巧笑嫣然,也曾倔强冰冷,虽然纤瘦的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山茶花,可沈筑从没觉得她是柔软需要人怜惜的。   此时此刻她埋首在他的怀中,让他发觉原来这个女人也是需要被保护的。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不到你也怕惊雷,还以为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娆荼攥紧他的衣袖,没有说话。   窗外大雨如注。   沈筑将她按在屋角的硬板床榻上,还没动作几下,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摇摇欲倒。   娆荼看他无奈的模样,伸出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颤颤地笑,“要是被天下人知道,独占了文坛八斗风流的沈大人在此深夜荒村与小女子行苟且之事,不知会作何感想?”   沈筑发了狠,踢散了地面的茅草,将她拽到地上。   娆荼慌张道:“不行,地上有……有虫子,我怕!”   他扯了衣裳铺在地上,娆荼仍是不敢,死活不愿过去。   “那你要怎么办?”   娆荼无所谓道:“能怎么办,不办了。”   沈筑看她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有气不打一处来,真想把她按在地上直接强了算了,可转念想起马车中她哭成那样,终究是不得趣。   雨声哗然,他长吁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神。缓缓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净心涤虑。   娆荼见他如此,上前走近几步,谄笑道:“静坐听雨,这样也好。”   沈筑抬起眼斜了她一眼,“你不是不敢坐吗?那就站着好了。”   娆荼厚着脸皮坐到他的腿上,“只要公子别动手动脚,坐在你怀中我还是敢的。”   他心中的火又起,艰难吐出一个字,“滚!”   娆荼却不滚,她柔声问:“公子打算怎么救那孩子?”   “救他?我说过么?”   “说过的,娆荼知道,只要公子得到你想要的,你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沈筑捉住她那只不安分的手,“要你这个人,你给吗?”   “公子家中已有娇妻,奴怕尊夫人不容于我。”   “我不会给你任何名分。我会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以后,至少在你跟着我的时候,不能有别的男人碰你。”   “这样啊……”她故意拉长声音,似乎在思索这笔交易的可行性。   “搬离玉和楼,我便给你指条出路,那个孩子,我也会当做从未看见。”   “大人这是在威胁奴。”   “是又如何?你也不是没威胁过我。”   “那……万一我怀了大人的骨肉,你会不会赏我一个名分。”   “别讨价还价,你身在青楼,该知道如何避子,我不会允许你这样的女人为我延续子嗣。”   娆荼的脸上有些失落,她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喃喃道:“我怎么忘了,我根本就怀不了孩子。”   沈筑神色微变,听她缓缓道:“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雨夜,孩子……在我肚子里待了三个月的孩子没了……大夫说,我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闪电映照下,她面色惨然,有两行晶莹悄然滑落。   沈筑默不作声,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他的发妻许蘅,是死在那个雨夜里。   她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也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她害死了他和青薇的孩子。   所以,她该死。   娆荼   第13章外宅   玉和楼的娆荼姑娘,在中秋佳宴一舞倾城,黄门郎沈筑评其“不输公孙氏”,一夜之间在天下世子间掀起轩然大波。   无数附庸风雅之人千里迢迢赶来,几乎挤破了玉和楼的大门。   娆荼姑娘却从未现身,销声匿迹数日,许多纨绔干脆直接住在玉和楼,导致玉和楼房间爆满,有些住不上的,便挤在附近客栈。更有几个家镜贫寒的,甚至在玉和楼巷子口打起了地铺,只为见娆荼一眼。   在与沈黄门府邸隔了一条街的巷弄中,有一处清凉瓦舍小院。娆荼站在檐下,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色,眸色透着追忆的幽远,意识仿佛透过天幕,不知飘向何方。   山鬼拎着篮子从院门走入,看见娆荼时,小丫头眉心一皱,忧心忡忡道:“起风了,姑娘还站在外头做什么!”   娆荼依旧仰头望着天,“山鬼你看,是不是要入冬了?”   山鬼将她推进屋内,“是要入冬了,姑娘你是不是还要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娆荼“咦?”了一声,笑道:“都叫你说了,我说什么?”   山鬼笑道:“姑娘请老老实实在屋里罢,别折腾了,再生了病,我可怎么跟主子交代呢?”   娆荼看了眼门外,轻声道:“在这个院子里,别把你主子挂在嘴边。”   山鬼不以为意,“凭我的耳力,还怕隔墙有耳么?姑娘放心,沈筑听不见的。”   一阵冷风携来几点冰凉,外面下起了细碎的雨。山鬼忙为娆荼拢了拢披风,骂道:“沈筑那个没心肝的东西,把人往这破烂地方一丢,十几天没影。他是眼瞎了看不到玉和楼外,有多少风流才俊为着姑娘挤破了头吗?”   娆荼摇头:“这番虚名因他而起,他很在乎么?”   “就算如此,没见过这样金屋藏娇的!金屋也就别指望了,他装什么高冷呢!这都多少天了?敢情姑娘是放养的?”   “御前事务繁重,黄门郎没你想的那么闲……何况他家中还有个裴青薇?那女子洒下几滴眼泪,沈大人便几天都脱不开身,也不是没有的事。”   “哼!我不信那对狗男女夫妻情分有多深,不然他怎么会惦记着姑娘呢?”   “他是凉薄之人,于我,不过是沉溺声色,只动情,不动心。”   山鬼啐了一口,“把姑娘放在这么个寒酸鬼地方,他真有脸!要是再不来收拾妥当,我就带姑娘走,叫他找不着人!”   “能去哪呢?被裴青薇的人盯上了,又难消停。”   山鬼还要再骂,忽然硬生生噎住了,低声道:“有人来。”   娆荼眯了眯眼睛,对山鬼笑道:“你猜是谁?”   院门被推开,轻淡的脚步声传进来,娆荼起身走到门前,见他从雨中来,穿着一身名贵的朝服。   娆荼面无表情,“沈大人这是刚从宫中过来?倒也不避嫌。”   沈筑走到她的面前,修长的身材有压倒性的优势,他掸了掸袖衫上的雨露,微伸两臂。   娆荼心中一动,想起很多年前为这个男人更衣的情形,那时他也是这样,清清冷冷。   她踮脚为他宽去了微湿的朝服,见他里面穿着一件素纱单衫,便随口道:“屋里冷,你穿得太少。”   他握住她的手走进屋内,山鬼微福了福身,“沈大人,我们姑娘身体弱,眼见入了入冬,需铺个地龙才能入住。”   沈筑微微点头:“这些事情,你去吩咐外面的杨谦。”   “杨谦?”娆荼笑:“把你的亲信都带来了?不怕尊夫人知道?”   “最近城中不太平,杨谦会护你周全。”他言简意赅。   娆荼挣脱被紧握的手,“你不解释一下为什么十几天都不见人影?我还以为大人将娆荼忘了!”   沈筑见她眉目含嗔,说不尽的风姿绰约,他眸中微炙,“你在等我?”   “不然呢?”   “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娆荼笑了,她反问:“大人来此,是为了我的人,还是为了我的心?”   他在窗前坐下,没有回答。   娆荼吩咐山鬼去做了饭菜,他见她吃的甚少,便问:“不合胃口?”   “我一向吃的不多,以前家里穷,晚上都不吃饭的。”   他拿筷的手微微一顿,却也没说什么。   一顿饭有些沉闷,沈筑一向清冷,娆荼也不如往日言笑晏晏。   沈筑见她轻淡的容,似乎蓄着某种拒人千里的意味,他随口道:“朝中事务繁忙,所以前些日子耽搁了。”   娆荼抿唇一笑,“大人不需要跟我解释。”   沈筑心间微动,是啊,他完全不必说什么,可是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想跟她解释呢?   他不想看见此时若即若离的她,这比她眉眼含媚更让他气闷!   娆荼展颜笑道:“这段日子十分闷得慌,沈郎不来陪我,使我闺中寂寞,总想回玉和楼转转。”   他听了这话顿时沉下脸:“你是不是贱?”   东吴初冬说:   喜欢可以先加收藏,坚持一下,会越来越快的,明天起三更   娆荼   第14章女戒   娆荼笑了起来,走过去落在他的怀中,搂着他的脖子柔声道:“沈郎能不能别总是这么犀利?”   他按住她的腰,“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干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是读诗作画,你知道,我于女红上一窍不通。”   “既然识了字,倒多看看女戒女德。”   “我看不懂。”   沈筑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将她抱到床沿坐下,在烛光中细细打量她。   他在寻找一种似成相识的感觉,她的脸上,有那个女子的神韵。   他痴恋,也嫌恶。   娆荼叹道:“以前还能接客解闷,现在可怎么好呢?空空的院子,就我和山鬼两个人。”   “现在你的客人是我。”他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暗哑。   “沈郎来的不是时候,娆荼今日不能接客。”   他微微一怔,娆荼歉然道:“身子不适,让大人失望了。”   沈筑的眼中阴云翻滚,他攥了攥拳头,低沉的声音道:“娆荼,我真想把你撕了。”   娆荼双手抱在胸前,瞪大了眼睛道:“大人,你莫吓奴!”话虽如此,她的那双桃花眸子中却毫无惧意,反而笑意盈盈。   那笑意中,七分灿烂、三分凉薄。   沈筑将她推开,起身走到门前。雨水顺着屋檐滑下,砸落在地面声声入耳。   娆荼笑看着他修长的身影,悠悠道:“大人慢走——”   沈筑拿起朝服踏入雨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娆荼来到门边,只见外面院门边上笔直地站着一个黑衣男人,山鬼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侍卫杨谦。”   娆荼“嗯”了一声,“暗里看不清,不过瞧他身形英朗,功夫应该不错。”   山鬼十分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娆荼笑道:“你看人家站在雨里,不去给他送把伞吗?”   山鬼对此不敢苟同,斜眼道:“姑娘,你别想坑我,色诱男人的活我不做的。”   “你不做,那我做好了。”娆荼说着就要找伞。   山鬼彻底没奈何,连忙按住她道:“这下着雨呢!我去,我去还不行?”   小丫头拿起一把伞冲入雨中,然后不管人家杨谦乐不乐意,劈头盖脸地将伞丢了过去。   娆荼无奈地摇了摇头,等山鬼回到屋内,她轻声道:“今日沈筑出了宫直接就往这里来,裴青薇的人肯定能盯到此处,这几日不会太平。那个叫杨谦的,可收为己用。”   山鬼“哦”了一声,拖长声音道:“知道了。”   娆荼睨着她,“你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知道的。不要以为人家杨谦的功夫不如你,沈筑是何许人?将来的庙堂中书令。你觉得他的侍卫亲信会是酒囊饭袋?”   山鬼吐了吐舌:“知道了,姑娘。不过……沈大人也是冒雨走的,姑娘怎么就不记得给他捎带上一把伞?”   “这叫来去无牵挂,他无端拿了把女子的伞回去,你觉得裴青薇会怎么想呢?”   山鬼恍然大悟:“果然老江湖!”   “好了,别贫了!”   次日,娆荼被沈筑的一辆马车接出巷弄,行到城外小道。   车内,她看着沈筑一袭襦衫,“今日不用进宫么?”   “今日休沐。”他手中攥着一卷书册,说话时眼睛盯着书面。   “公子既然要看书,带我做什么?”娆荼凑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他攥着的居然是一本《女戒》。   沈筑淡淡地道:“昨日你说看不懂,我看看有什么费解的地方,好教你。”   娆荼面色微变,将那书推开,“沈公子,你是存心羞辱我?”   他缓缓放下书册,冷笑道:“羞辱?你还知道什么叫羞辱?昨日不是还很怀念以前接客的日子吗?委身人下时却不觉得羞辱了?”   娆荼不由勃然大怒,想了想,冷笑几声,掀开车帘喝道:“停车!”   驾车的杨谦微微一顿,不敢勒马,旁边坐着的山鬼去抢他手中的缰绳,“我家姑娘让你停车,没听到吗?”   娆荼转头对沈筑道:“让你的手下停车,不然我直接跳了。”   沈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悠然道:“你倒是跳。”   “沈筑,我想活着,却也不怕死!”   娆荼摔帘而出,一咬牙也往下一跃,摔在地面上。山鬼吃了一惊,随即跳下。   杨谦忙要下车查看,却听沈筑在车内淡淡地道:“谁让你停车?不必理会。”   杨谦皱了皱眉,看了眼摔在泥地里的娆荼,真如一朵娇花陷在泥污里。他想起昨夜小丫头山鬼“强行”赠伞之情,有些过意不去,但也没奈何,总不能忤逆大人的意思,只得驱车前行。   娆荼虽摔了一跤,却没伤到哪里,只是满裙泥点,颇为狼狈。   山鬼愤愤然,看着驶远的马车,“这人有病吧?大早上的消遣人玩呢!”   娆荼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回去罢。”   刚转身,却看见不远处五王爷萧彦宁牵马而来,宽袍大袖,虽是初冬萧瑟日,他却满面春风得意,懒散到极致。   他对娆荼粲然一笑,“娆荼姑娘叫满城世子好找!怎么倒被沈大人给扔下马车了呢?黄门郎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娆荼   第15章赏兰   娆荼对此人并无什么好感,总觉得他笑容之后另有玄机,只低头淡淡道:“王爷说笑了。”   “听说附近兰苑里有数株墨兰在此初冬居然开花了,美人可有意与本王一同前去赏兰?”   娆荼心中一动,她知道沈筑爱兰,想必今天带她过来,也是去兰苑赏花的。   她微微笑道:“王爷既有雅兴,娆荼岂敢不遵?只是这满身污渍,恐怕污了兰草高洁。”   “不然,本王只怕姑娘入了兰苑,叫那开花的墨兰也黯然失色。”萧彦宁一本正经,他伸出手臂:“地上滑,美人不嫌弃的话,扶着本王。”   娆荼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两人来到兰苑,幽香扑面,墨兰的淡淡清气满溢园间。   一处凉亭、茶水烟绿。   萧彦宁望着亭中人,他笑道:“沈大人好大的闲情,来此赏兰,竟与本王不谋而合!”   沈筑抬眼看向他,随即便看见站在他旁边的娆荼,他眸色一暗,淡淡道:“五王穿的如此鲜艳,应该去观看宫中花房培育的芍药更为合适!”   萧彦宁“哦?”了声,“芍药媚俗,不如兰花高洁。”   “原来五王也知道媚俗?”他起身走下凉亭,对萧彦宁略拱了拱手道:“在下还有些事,先告辞。”说罢冷冷看了娆荼一眼,拂袖而去。   娆荼眉心一抽,她本来是想恶心一下沈筑,却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忙朝萧彦宁微微福了福身,转身随沈筑去了。   萧彦宁看着两人的背影,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嘴角笑意玩味。   娆荼快步跟在沈筑身后,沈筑顿住脚步,她没止住一头撞在他身上。   “你跟着我干什么?与各路王爷不都混的很熟?留在苑内陪五王赏花罢!”他转过头盯着她,语气冷硬。   娆荼笑道:“哪有与沈郎相熟呢?何况我答应过你,既然做你的女人,便不会叫别的男人再碰我。娆荼是守信之人。”   沈筑冷笑,“守信?你是怕我泄露了那个孩子的事情,使你惹上杀身之祸吧?”   娆荼拉起他的衣袖,神情凄楚:“沈郎如此想我,心甚痛。”   沈筑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娆荼跟着上去,他瞥了她一眼,“滚下去!”   娆荼拿起那册《女戒》笑道:“我读书。”   沈筑看她低头垂眸看书,露出一段纤细玉颈,唇角微微读出声音,他欺身上前,“先前是谁发了性执意要下车,娆荼,你到底要不要脸?”   娆荼默了片刻,抬眼与他对视,眸中却隐隐含了泪,“我究竟哪里不对,为什么大人总这般处处针对?”   沈筑一愣,无言以对。   她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娆荼不过是无意间救了个孩子,沈郎便以此胁迫,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依了。若是喜欢我,我便留在你身边伺候也是心甘情愿……总是羞辱我是何意?我就算是个勾栏女子,也没硬缠着你。”   她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几不可闻,期期艾艾,楚楚可怜。   说哭就哭没一点征兆,沈筑哪见过这等阵仗?他沉默了一会,暗想今日之事,的确是他言语侮辱在先,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抑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难道只是因为见她像她吗?但眼前的这个女人,终究不是她……   娆荼   第16章好棋   一路上默然无语,但娆荼知道他已是有了悔意,这个人一向如此,吃软不吃硬,便是知道自己错了,也绝对不会服软认错。   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抹了抹面上的泪,低头安静看书。   沈筑将她送回小院便走了,留下来的杨谦找人布置地火龙。娆荼帷帽遮面,院内工匠忙活一天,在屋内地表下面用砖块砌成方管烟道,暮时收工,山鬼在灶房点上火,果然不出片刻屋内就暖了起来。   杨谦找来的工人手艺好,地火烧起来也没有呛人的烟味,娆荼在屋内终于不用再穿厚重的披风。晚间她在灯下看书,山鬼端来一个炭火盆,上面悬着铁罐甜蜜饯,温火将那蜜枣熏得油亮,散出着酣甜的香。   娆荼看着忙里忙外的山鬼,笑道:“你倒打算长住下去了?”   山鬼道:“这里其实也挺好的,没人叨扰,自由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娆荼“嗯”了声,点头道:“不如意事十八九,但能得一二如意,也是幸事。你我在此寒冬无饥寒之苦,殊不知路上有多少饿死骨。”   山鬼笑道:“姑娘你这么说,倒像是个放下万缘皈依三宝的老僧。”   “放下万缘?”她笑了笑,“善缘灭,孽缘起,我放不下。”   山鬼来到她身侧的矮凳坐下,“有件奇事,姑娘要不要听?”   娆荼瞥了她一眼,“要说就说,别吊胃口。”   山鬼吐了吐舌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日出城时,浔阳公主去了沈筑府上。”   “哦?浔阳公主……是之前那位执意要嫁给沈筑的公主?”   “是啊,说起那公主来,也是奇葩。死活要嫁给沈大人,被他婉拒后,竟然不顾身份说出甘愿为妾的话,哪知道还是被拒绝了。按说那是个美人胚子,怎么沈大人就不愿怜惜呢?”   “皇上的女儿,他消受不起。以他的性子,就算那公主真是个天仙,他也万万不敢招惹。”娆荼盯着烛灯,若有所思道。   小丫头点头赞同,不阴不阳道:“沈大人喜欢招惹青楼姑娘,那原是没什么可忌讳的。”   娆荼站起身绕着火炉踱起细步,喃喃道:“公主今日去沈府,沈筑却带我出了城。你说,如果你是裴青薇,你会不会请公主进府叙叙旧呢?”   “裴青薇善妒,与公主是有旧怨的,这两人怎么能说到一块去呢?”山鬼不解。   娆荼摇头微笑道:“以裴氏的心机,她大可以说说沈大人最近的新欢啊。”   山鬼一怔,起身道:“难道裴青薇要把你的事捅到浔阳公主那?”   娆荼冷笑:“她应该知道我在这里,却没什么动作,原来是想假借公主之手除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真是下了一手好棋!”   话音刚落,门外就起了沉重的拍门声,“近来暗娼猖獗,我等奉命前来搜查,快快开门!”   娆荼略一沉吟,令山鬼唤来守在院内的杨谦,杨谦道:“夫人请安心,我去将他们打发了。”   “你别去,他们要搜查暗娼,见你一个男人在这,如何说得清楚?快从墙上翻走回去禀告沈大人。”   “这……沈大人令小的保护姑娘,不敢离开寸步。”   娆荼语气平静:“那我告诉你,门外来的是浔阳公主的府兵,你拦不住他们,也无法护我周全。”   杨谦还有些迟疑,山鬼跺脚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呆板呢!快去搬救兵啊!”   门外的声音乱哄哄一片,杨谦侧耳一听,恐怕来了不下二十人,以他的身手的确拦不住。他抱了抱拳,对娆荼道:“姑娘且先周旋片刻,在下速去速回。”说着出门翻上墙头,身影在暗中几个起伏,消失不见。   娆荼对山鬼吩咐道:“去开门,不许动手。”   娆荼   第17章落陷   山鬼打开门,敲门的是个披甲侍卫,他看了山鬼一眼,朝院内朗声问:“还有何人?”   娆荼徐徐走出,“敢问官爷何事?”   那披甲侍卫看见娆荼,他眼前一亮,没想到长公主要找的女子竟然如此明艳动人,他咳了一声,“你是何人?为何独居在此?”   娆荼微微一笑:“小女子可以先问问官爷是那个衙门的吗?京兆府还是大理寺,恕我眼拙,官爷的甲胄我未曾见过。”   那侍卫沉声喝道:“是我审你,还是你来审我?”   “不敢,小女子名叫娆荼,乃是出自玉和楼。前些日子在中秋佳宴上献过舞,后来便有许多风流世子堵在玉和楼外,不胜其扰,所以搬至此处。”   “娆荼,你身为勾栏女子,却在此私设暗娼,跟我走一趟吧。”   娆荼挑眉:“谁说我私设暗娼?我乃黄门郎沈筑之人,官爷要带我走,可要想好。”   那侍卫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挥了挥手,对左右道:“将娆荼姑娘带走!”   娆荼冷笑:“你的主子想要见我,直说。我跟你走便是,谁敢对我无礼?”   她朝那两个要给她上枷锁的侍卫扫了一眼,径直走上前道,“山鬼,我们去瞧一瞧,浔阳公主的府邸是何等气派。”   那些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被娆荼的气势所镇,皆不敢唐突。   娆荼被带到一处恢宏的府院,穿廊过巷,来到一处明暗晦涩的地牢,铁链哐啷一声锁定,她和山鬼被关在其中。   地牢里窸窸窣窣有虫子爬动的声音,娆荼站在最中间,顶上一道光柱落在她的身上,她闭目道:“山鬼,咱么那屋里的地火龙算是白搭了。”   山鬼道:“姑娘放心,咱们很快就能出去的。就算沈筑不来,主子也会想办法救你的。”   她微微一笑,“你可知道你的主子究竟是谁?”   山鬼摇头,“我不知,但我相信主子。”   过了许久,娆荼微微蹙了下眉,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透着一股高贵气息。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你就是娆荼?”   “回公主殿下,正是。”   “你知道我是谁?”   “大概猜得出。”   “前些日子我三哥邀你去中秋佳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青楼女子,有了名声,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也该珍惜,怎就甘愿隐退?”   “因为……小女子仰慕黄门郎沈大人,甘愿服侍左右。”   “哼,你是什么东西?不知廉耻的贱人就像服侍在他左右。”浔阳公主大怒,“将这贱人给我带上来,我倒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狐媚子!”   娆荼被拽了出去,摔在浔阳公主的身前。   浔阳用火钳夹起一块赤红的炭火凑到她面前,娆荼闭上眼睛,感受到那炭火的灼灼热意,她忽然冷笑了一声。   浔阳啐了一口,“狐狸精,你笑什么?”   “我在想,公主殿下恐怕是被人算计了。”   “哦?”   “娆荼身为下贱,沈大人对我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他从来未将娆荼放在眼里,也不会给娆荼什么名分。公主殿下心中有怨,为何非要与我过不去?”   娆荼   第18章赏识   浔阳公主微微皱眉,娆荼的话显然说到了她的心里。   娆荼继续道:“娆荼明白公主心中所求,您的阻碍,从来都不是娆荼……是谁告诉公主娆荼的住处?她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反而要假借公主之手打压娆荼?倘若沈大人知道我被你的人带走,公主觉得他不会心怀怨愤吗?”   浔阳愣了片刻,咬牙切齿:“裴氏那个贱人……”   娆荼缓缓道:“裴氏不容于我,娆荼为了自保,可为公主谋。”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倘若沈大人无妻,公主必可达成心愿。娆荼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浔阳眯了眯眼睛,“我凭什么相信你?”   “娆荼是下贱之人,成不了你的阻碍。”   浔阳沉默片刻,哪知手中铁钳一滑,那块炙热的炭火径直落入娆荼怀中。   娆荼轻哼了一声,抖落炭火,胸口处的衣裳被烧破,里面的肌肤一阵火辣辣的疼。   门外通报:“公主,沈大人求见。”   浔阳看了娆荼一眼,淡淡地道:“你说得不错,假如你真能扳倒裴氏那贱人,我便许你一场荣华。”   娆荼强忍着胸口烧伤,“多谢公主赏识。”   浔阳道:“你在此住一晚,明日,我会派人将你送到沈大人府。”   “是。”   娆荼走回地牢,待浔阳公主离开,山鬼忙为娆荼查伤,心疼道:“我都闻到焦糊味了,姑娘一定疼死了。”   “比之月圆时毒发,不值一提。”她坐下来淡淡地道。   “这里有蚊虫,地上还这么潮湿,待一晚上可怎么好呢?”山鬼忧心忡忡。   娆荼摇了摇头,“浔阳公主要卖沈筑一个人情,所以她不会让沈筑现在就将我带走。”   “哼,那姓沈的有什么好?一个个都上赶子追,这世上没有男人了吗?”   娆荼微微一笑:“有什么好?”   她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时,是常常会惹得街坊邻居家的姑娘脸红的。   她轻叹一声,“郎本无情,处处惹情哀。”   第二日,浔阳公主将娆荼接出地牢,一番梳洗打扮,又赠送了两个丫头春夏和秋冬给她,吩咐华轿将她送到了沈府大门前。   沈筑站在门口,见她盈盈走出,上前道:“浔阳公主倒是待你不薄,看这样子,似乎昨夜在公主府没受什么委屈?”   “公主以礼相待,哪来的委屈呢?”她微微一顿,“不过,昨夜沈郎来的好晚!是不是等我死了,你才想起来救我?”   他淡淡一笑,“你死了,我念着我们之间的淡薄情分,会给你收尸。”   他将她带到自己的书院,来到书房内室的一间小屋。   娆荼随口道:“我在那巷中小院住的好好的,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他皱了皱眉,“此事不必再提……你与公主说了什么,她竟会将你送回来。”   “也没什么,只因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与浔阳公一样,都是可怜人。可怜人惺惺相惜,公主自然不会为难我。”   他见她随意坐在床边,懒散倚在床栏,翘起一只脚轻轻晃动,他黑下脸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轻浮放荡?”   娆荼   第19章温存   娆荼似乎意识到什么,将脚缩在裙内歉然一笑:“大人见谅,小女子习惯了,未曾注意仪容。”   沈筑听她虽在诚恳道歉,神色见却没半点悔意,有气不打一处来,坐在娆荼身侧,手指缠起她的一缕头发,“浔阳公主与你有云泥之别,哪里一样?”   “都是求而不得之人,大人以为呢?”她懒笑。   沈筑手上微微用力,她偏起脑袋龇牙道:“疼!别拽。”   听她求软,他手上松了劲,口中依旧冷冷道:“你倒是聪明,怎么哄的浔阳公主将你送到我府上?”   娆荼顾左右而言他,“我不想待在那清冷的巷子,你不来陪我,待在那有什么趣?”   她挪到他的怀中,在他耳边温言道:“沈郎就不怕我哪天找个俊俏小白脸么?到时候可就没你什么事了。”   他握住她的脚,顺手脱下鞋袜,将那一双玉足握在手心,“你试试看。”   娆荼踢了踢,没挣开,索性由他握着,“沈郎要是天天宠我,自然不敢,也不愿了。”   他埋在她的脖颈间嗅了嗅,“你身上有一种桃花香。”   “那沈郎闻着,有没有想起故里的春天?”   “嗯……”他手指挑开她的衣带,探入衣内。   娆荼轻哼了一身,“疼……”   “怎么回事?”他轻轻挑起衣襟,看到一片红肿的肌肤。   娆荼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很丑,别看。”   他拿开她的手,细看那细白锁骨上的烧伤,眼眸变得暗沉,“浔阳公主对你动刑了?”   娆荼盯着他的眸,竟在那其中看出一丝紧张的意味,她心中一颤,随即一抹冷笑浮上唇角。   沈筑皱起眉:“笑什么?”   “我昨天夜里被关在一处阴冷的地牢,你却不来救我。”她收起笑意,眸中含嗔。   他沉默不语,没有告诉娆荼,他在冷风中空等了一夜,昨夜浔阳公主根本不肯见他。   他看着这个在自己怀中软语娇笑的女人,忽然有些后怕,如果浔阳公主真的对她做了什么,他会怎样?   伸手拂过她的眉眼,看她长长的睫毛轻颤,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间,他是贪恋她的色,他恐怕浔阳公主伤她一丝一毫。   这个女人,只有他能动她。   娆荼捋起袖子,雪白的手臂上分布着几个红包,她委屈道:“你看,都是蚊虫咬的。”   “你不知道扎紧袖口?也是活该。”   娆荼撇了撇嘴,“我眼巴巴等着你来救我,哪能想到别的呢?”   “那你的丫头山鬼是干什么吃的?”   “沈郎还责怪山鬼,你既然包养我,怎么就由着公主将我关押,你是干什么吃的?”   沈筑被这一番胡搅蛮缠迷得有点晕,他没奈何,最后只得道:“哪里痒,我帮你揉一揉。”   “浑身都痒。”她将手撑在床沿,脸上是一副巧笑嫣然的温柔。   沈筑深深看了她一眼,眸色暗了几分,静若深潭的眸中沾染了些许情欲,伸手挑开她的腰带,狠狠地道:“好……我帮你揉。”   娆荼   第20章入府   傍晚,沈筑在书房处理公文,娆荼仍在内室酣眠未醒。   裴青薇来到书院,面上有几分难堪,她显然早就得了娆荼入府的消息。赌气在房中等了半晌,却没等到沈筑的解释,最后实在耐不住性子,索性直接来问他。   “宴冰既然喜欢那个女子,收入房中便是。青薇不是善妒之人,何必非将她养在外宅,弄得满城皆知,还被浔阳公主得了消息。”   沈筑面上淡淡的,他轻声道:“公主如何得知她的所在,前些日子城外荒庙,又是什么人想杀她?”   裴青薇面色微惊,“宴冰不会怀疑我吧?”   他抬头看向她,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你放心,我不会给她什么名分。如今将她带入府中,一则是浔阳公主的意思,二则期许少些风波。她非是心机深沉的女子,跟在我身边并不为名利,劳烦夫人在府中为她安排一个住处。”   裴青薇听了这么一番客气言语,胸口好像被堵了什么东西,“你我夫妻,怎么反倒生份了?你便是将她纳为妾,多一个人服侍你,我也欢喜,断无不允之意。只是……只是我知道,宴冰对她不同,不是因为她貌美,因为你心中放不下一个人……”   沈筑面色微变:“别说了!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她们没有半点干系!”   裴青薇垂泪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许蘅害死了我的孩子,你既然记着往日和她的情分,也不该忘了那些旧怨!”   沈筑握紧了手中书册,过了许久,他长叹一声,整个人似乎都没了精神,“青薇,她欠你的,我用一生来还。今生今世,不管你还能否有身孕,我绝不停妻再娶。”   “你无子嗣,岂不是我之过?倘若娆荼姑娘有了身孕,你待如何?”   “夫人多虑了,娆荼不会怀了大人的骨肉。”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娆荼从内室走出。鬓发歪斜,一身慵懒,披着沈筑的外衫。   沈筑沉下脸,“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娆荼幽怨地瞥了他一眼,“奴的衣裳破了,借大人的用一用,否则衣不蔽体来见夫人,更是不成体统。”   裴青薇气闷至极,脸上却浮起淡淡温和笑意,“妹妹来了府上,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不必计较这些。”   娆荼垂首道:“奴万万不敢与夫人姐妹相称,夫人只管将奴当个丫鬟使唤。”   裴青薇面露尴尬,她是打算等沈筑明日上朝再好好整治整治这女人,怎料这女人把她想说的话都先说了,那她还说什么?   “娆荼浮萍漂泊本无根,如今跟了大人,许多规矩都不懂,倘若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还请夫人不吝指教。”   沈筑看她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自然知她不是真心,站起对裴青薇道:“夫人房中可还有晚膳?”   裴青薇眼神一亮,“自然每晚都为你备下的。”   “那便去吧。”   裴青薇看向娆荼,“姑娘也没用过晚膳吧?不如随我们……”   沈筑打断她的话,“不必理会,只是个丫鬟,不便与你我同桌而食。”   娆荼盈盈福了一福,看裴青薇挽着沈筑离去,走出门时,裴氏转头意味深长看了一眼。   娆荼回她一个无懈可击的温婉微笑。   娆荼   第21章暗流   第二日,裴青薇令人收拾了一处极其僻静的偏院给娆荼住下,院中丫鬟除了山鬼和浔阳公主指派来的春夏、秋冬,裴青薇又另指了个叫柳杏的丫头来。   娆荼歪在窗内微笑打量院内的柳杏,小丫头正踮脚收拾藤蔓枯叶杂乱的墙壁。   山鬼见四旁无人,压低了声音道:“现在姑娘身边的杂人太多了!”   “是啊,春夏和秋冬是浔阳公主的人,自然是来监视我的,不可用。这个叫柳杏的丫头,我看她是个行动伶俐,性子却沉闷,似乎遇上了什么难事,你去查一查她的底细,或可收伏。”   山鬼应了一声,卡了些话在嗓子眼里,欲说还休。   “怎么?你想说什么?”   “姑娘你看那柳杏,是不是像一个人啊?”   娆荼笑了笑,“果然你的眼睛毒,是啊,是像一个人……像已经死了的我。”   “只有三分,像则像矣,却空无灵韵。”山鬼补充。   娆荼冷笑:“这就是裴氏将这丫头指给我的原因,她料到沈筑会常来我这里,倘若叫他看见来柳杏,会怎么想?”   “嗯……他或许会觉得姑娘也没什么稀奇,连寻常一个婢子也与许蘅有几分相似,姑娘与婢子……不过都是下人……”   “裴氏擅诛心……”娆荼叹了一声,“将柳杏叫进来,我与她说说话。”   山鬼唤来柳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叫了声“姑娘好”,便跪在娆荼身前闷声不语。   娆荼并没叫她起来,只是悠悠道:“你的名字太俗,我为你换一个,你看这院中蘅芜耐寒,不如就叫阿蘅。”   小丫头浑身一震,伏地颤声道:“奴婢万万不敢,请……请姑娘收回成命。”   “哦?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   “奴婢不敢说。”   “好,那我待会去问问大人,为什么你不愿叫‘阿蘅’这两个字,难道有什么忌讳?”   柳杏爬上前攥住娆荼的衣裙,哀哀央求道:“姑娘千万别去问……大人不喜欢的……”   “为什么?”   “因为,因为蘅字是……是大人发妻的名字。姑娘将我叫做阿蘅,如果被大人知道,会打断我的腿的!”   娆荼默了片刻,随即笑道:“哪有这么厉害,大人性情温淡,怎会苛待下人?”   “姑娘不知,在这府中,这是忌讳,谁都不能提的。”   娆荼看她满面泪痕,从袖中抽出一条白绢亲自给她拭泪,一边柔声哄道:“瞧瞧,这么伶俐的丫头竟然给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怎么样了呢!名字不过是个称呼,不换就不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柳杏战战兢兢,想要闪躲却又不敢,只觉一个天仙一样的姑娘在给她擦眼泪,搅得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   山鬼站在一旁有点想笑,暗想姑娘要是温柔起来,不分男女,都能给迷的神魂颠倒。   娆荼瞥见柳杏露在外面的手臂,“啧”了一声,惊讶道:“这是谁打的?怎么弄成这样?”   娆荼   第22章立冬   柳杏忙放下袖子遮住臂上的伤,“不是谁打的,是柳杏不小心碰伤的。”   娆荼扣指敲了敲她的眉心,“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你身子细弱,断不能粗使,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做些细致的活吧。”   “是,多谢姑娘体谅。”   娆荼“嗯”了一声,对山鬼道:“你去将我那玉容膏拿给她,将身上的伤抹一抹,免得留下疤痕。还有,给她拿两个金锞子并一百两银子,我看这丫头眉间含悲,怕不是家中遇到什么难事了。”   柳杏将头垂得更低,纤细的肩膀微颤,泣不成声。   娆荼道:“哭什么?快止住,叫人看了去,好似我苛责了你!”   柳杏强咽下泪水,哽咽道:“姑娘的恩情,柳杏铭记于心。”   “好了,去吧。”   ……   晚间,娆荼在灯下打量一只精致的描金盒子,山鬼进来在她耳边低声道:“柳杏把那玉容膏丟在了湖里,金锞子和纹银却没丢。”   娆荼笑了笑:“谁会和金银过不去?何况她家中有事。”   “姑娘真聪明,一眼就看出来。那柳杏家里有个病重的老母,他哥嫂没什么良心,将那老母亲丢弃不顾,柳杏也是前些日子刚卖身到府上的,为了给老母治病。”   “嗯,她身上的伤是裴青薇打的吧?裴氏将她买入府,只怕是将对我的怒气,都发泄到这丫头的身上了。”   “应该不错,姑娘可将柳杏收为己用。不过这丫头心思重,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如今既然入了府,自然有功夫跟裴氏周旋下去。她以为送了个与许蘅相像的丫头到我身边就能分散沈筑的心思?”她摇头微笑,“她不了解沈筑,也不了解我。”   倏忽到了立冬日。   这日夕阳残照,庭内木叶半青黄。娆荼在窗前读诗,一阵冷风拂过,她抬眼看向窗外,春夏、秋冬和柳杏在灶房里忙活,山鬼从外面拎了篮沉重的物什,用青布遮的严严实实,不知里面藏的是什么。   娆荼笑道:“你拎了什么宝贝,这么神秘兮兮的?”   山鬼一脸得意,跑给来献宝一般把篮子呈在娆荼眼前,“姑娘,咱们今晚设宴。”   娆荼挑起青布看了一眼,骂道:“就你是个馋猴,还说什么设宴。这牛肉烧酒除了你,谁还喜欢吃?”   山鬼跺脚道:“姑娘,今天立冬,总不能眼巴巴看着沈大人沈夫人在那边其乐融融设家宴,咱几个在这里喝西北风吧?”   娆荼挑了挑眉,“你这么贪吃,去服侍沈夫人吧,保准吃成个胖子。”   山鬼上前晃娆荼的胳膊,“沈夫人没你美,也没你聪明,我还是得跟着你。”   娆荼无奈一笑,却见柳杏儿托着木盘走进来,盘上放着一大叠热气腾腾的饺子。   娆荼斜睨山鬼一眼,笑道:“你们商量好的,打量着今晚在我这里祸害一通?”   柳杏抿着嘴直笑,山鬼十分冤枉:“我这是为姑娘想,咱们这院子的砖都冰脚,大人像是把姑娘忘了,自打姑娘在这住下,他一天都没来过。这满府的下人没一个将咱们放在眼里,都想着来踩两脚才好呢!咱们偏偏自己乐自己的,好叫他们看着眼热!”   一番话下来,柳杏儿不敢笑了,站在门口的春夏和秋冬都低下了头,偷瞄娆荼的脸色。   娆荼   第23章夜宴   娆荼咬牙狠狠戳了一下山鬼的额角,笑骂:“你这死丫头,句句话戳心窝子,这么口齿伶俐要编排死我?”   她看向门口发愣的两个丫头,叹了一口气道:“都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吃饺子。你们山鬼姐姐的话虽然糙,但我也知道,这院子冷清,总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们平日定受了不少委屈。”   春夏秋冬两个连忙上前道:“姑娘言重了,我们跟着姑娘,自然是荣辱与共。”   “虚礼就免了,快过来吧。”   当下山鬼收拾出一张花梨炕桌放在炕上,摆了果酒并几盘牛肉,又将那饺子放在正中。娆荼在主位上坐下,招呼几个丫头都来入座。   山鬼自不消说,她是头一个不拘礼的。春夏秋冬是从公主府出来的,见过些世面,平日里看娆荼是个温和的主子,此时让坐下便都坐了。   唯有柳杏有些不敢,娆荼笑道:“别拘礼,坐下吧,我们都在吃,独你一个眼巴巴看着是怎么回事?”   柳杏这才敢在炕沿半坐下。娆荼见桌上几乎摆满了果点,对山鬼笑道:“你的那个篮子,敢情是聚宝盆?掏出这么多东西来。”   山鬼谄笑道:“姑娘你看看,都是你喜欢吃的。”   娆荼晚上一向没什么胃口,当下只挑了块桂子糕含在嘴里。   山鬼倒了酒水,豪迈道:“姑娘,我先干为敬。”   娆荼无奈,“你想吃酒就直说。”她指着山鬼对其余人道:“你们今日就使劲灌她,看她能撑多久。”   山鬼促狭一笑,“没有姑娘灌我,我是醉不了的。”   娆荼“呸”了一声,“臭丫头,你要上天了?”   几个丫头笑成一片,大家渐渐放开来,酒到酣时,都向娆荼敬酒,娆荼没奈何也被灌了几杯,她一向不能多饮,便觉得头晕。   山鬼正嚼着牛肉,忽然便道,“姑娘,你跳一曲惊鸿舞岂不应景,春夏是会吹曲子的。”   娆荼刚想要拒绝,却见山鬼使了个眼色,神情有异。娆荼心中一动,起身看向窗外——   天上浮云浅浅,变化万千,满院月色,人生何堪!   她微微笑道:“春夏,你会不会吹《长相思》?”   春夏忙翻出长箫,娆荼扶着柳杏走到院外,一声幽怨的箫声荡开了浓浓夜色。   月光下,她翩跹而舞,落叶纷纷扬扬,将月光割的细碎。   衣袂飘扬,人随乐动,霁月清风,不如一舞。此情此景恍若天上人间,几个小丫头都看呆了,尤其柳杏,微微长大了嘴巴。   曲至柔处,情至深处,她向后斜仰,月色落了满脸,将她眼中的清冷之色加重几分,她轻轻喟叹一声:“长相思却不如长相守!”   跳舞的娆荼似乎没有注意到踏着月色走入院中的男人,吹曲的春夏却看见了,箫声戛然而止,娆荼的脚上一扭,向后跌入一个温厚的胸膛。   月光下,沈筑看向怀内女子,她喝了酒,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   他的眸色晦暗难明,缓缓开口道:“娆荼,你好大的胆子,敢私设宴席喝个烂醉?”   娆荼   第24章缱绻   娆荼惊呼了一声,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俯身拦腰横抱在怀中,走到屋内,沈筑见炕上花梨桌觥筹交错,一股酒气。他皱了皱眉,择了一处干净床沿坐下,将娆荼搁在自己腿上。   他看了一眼垂首立在旁边的几个丫头,对娆荼道:“你这里倒热闹得很。”   娆荼“嗯”了声,语气淡淡的:“你一来,可就不敢热闹了。”   他眼神微柔,低笑出声,“既不欢迎?何来长相思不如长相守之叹?”   娆荼朝山鬼她们挥了挥手,几个丫鬟退出房间,房间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盯着她潮红的脸颊,低声道:“半月不见,你丰润了些。”   “是啊,多谢王爷给娆荼安排了这么个清净住处,没人折腾,身子自然好些。”   他拇指轻轻抚过她的唇,“你的这一张嘴,能不能别总这么伶俐?”   “我说的都是实话,又是哪里惹大人不高兴了?”她别开头不去看他,那一双秋水眸子里满是嗔怒。   沈筑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变得很软很软,他沙哑道:“我见你才是满脸的不高兴。”   娆荼哼了声,故意道:“大人的嗓子怎么哑了?要不要喝茶润润喉?”   “喝茶恐不抵用。”他俯身去吻她的唇。   娆荼挣扎着从他怀中起来,冷道:“沈大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十几天不见个人影,如今来了倒也开门见山,真当我是个妓么?”   沈筑看她满脸怒容,他掸了掸衣袖,缓缓道:“难道不是?”   娆荼闻言色变,回以冷笑,“沈筑,你滚出去!”她怒极,顺手拿起桌上糕点盘子就砸过去。   沈筑挥袖拂开,上前攥住她的两只手,将她按在身下。   娆荼使劲挣扎,却哪大的过他的力道?她抽泣道:“沈筑,你不要脸!”   沈筑噙住她的唇,好一番缱绻研磨,女人的呜咽更激起他的火,他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他想要她,想狠狠地要她!   他本不愿意来见她,他知道她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替代,他强忍了十几天,可是真是该死,他竟然抑制不住对她的想念。   夜里想,白天想,恨不得将她压在身下折磨得她没了气才好!   此时此刻,他吻着她的泪痕,尝到她温热而苦涩的泪,脑中忽然好似一道闪电划过,顿时清明。   他停下疯狂的动作,茫然看着被自己揉在怀内的女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沈筑啊沈筑,你是日后朝堂中书令的人选,是天下十万才子之首,如今非但将这青楼女子强行收在身旁,竟然还做出这样的事。   娆荼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殷红鲜血。   沈筑愣了一下,忙将她扶起,慌道:“怎会如此?”   娆荼狠狠推开他,“不用你管!”   他将娆荼放回床上,对外面喊道:“杨谦,去请大夫!快去!”   娆荼一边咳嗽,一边落泪,一张俏脸憋的通红,不甚娇弱。沈筑见她如此,一时没了主意,伸手僵硬地为她揉着心口,面上虽没显露什么,心内却是悔恨交加。   娆荼抽泣道:“大人不必这么折磨我,不过是条贱命,你若真想要,娆荼给你就是了!”   娆荼   第25章偷闲   沈筑皱眉道:“胡说什么?我何时想过要你的命。”   “你可不是次次都要我的命!”娆荼越发呜咽起来,“明明是个读书人,沾上人身便是禽兽,没完没了!我就算出自风尘,也并没人这么对过我,大人若是觉得我不是个替代,就如此作贱,娆荼死了罢了,落得清净!”   沈筑一僵,“你说什么?”   “有些事你不说,我却也知道。你去看看院外的丫头柳杏,我仿佛听说她也与大人的发妻有几分相像……我算个什么东西呢,你何必如此放在眼里?”   “这些事情,都是听谁说的?”   “裴夫人将柳杏送来,我也不是傻子,自然打听了。”   沈筑脸色冷峻,仿佛暴雨将至。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你像她,却不是她。”   “大人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便放过我。”她捂住胸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沈筑伸臂将她拥入怀中,他不能放了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他要将她留在身边,“放了你?那我该怎么办?”   不时杨谦请来大夫,娆荼已在沈筑怀中昏昏睡去。大夫探过了脉,沉吟道:“这姑娘的身子太虚,适才吐血,乃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所致,本不相干。只是……只是姑娘身中奇毒,需静养,房事上……不可过激。”   大夫饱蘸浓墨,开了一张龙飞凤舞的药方,沈筑便命去抓药,他搂着娆荼,眉心重重地拧了起来。“你这女人,到底是要将我折磨死了,才肯罢休?”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纱窗射了进来,娆荼微微睁开眼,见一只修长的手遮在眼前,为她挡了大半阳光。   她扭过头,看见搂着自己半躺在床上的沈筑,他闭着眼睛,眼底有一片青黑,脸颊的青胡茬长出来,显得有些颓然。   她静静地看着他,许多年多去了,原来他的脸上也多了许多风霜之色。她的心砰砰直跳,缓缓取下束发的簪子,手有些发颤。   假如现在她就将他杀了,是不是可以省去许多烦恼?   沈筑没有睁眼,却开口道:“醒了?”   娆荼一震,放下手中的簪子,轻声道:“你没睡好。”   沈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将她往怀中紧了紧。   娆荼心中暗叹,她不能急,她要毁了他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   “沈郎今日不用去宫中当值么?”   “嗯……今日殿试放榜,皇上命我宴请榜上的才俊。”   “哦?那不用提前准备准备么?”   “今晚府上设宴,青薇已在打点。”   娆荼抿唇笑道:“夫人忙里忙外,你不去帮忙,反倒来我这偷闲。”   他睁眼瞥向她,“哪里是偷闲?我可是一夜无眠。真是吃饱了撑的,才来你这找不痛快。”   “你一夜无眠,于我何干,我缠着你不让你睡了?”   沈筑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耐烦道:“别吵!”   娆荼被禁锢在他怀中,左右不舒服,终于在换了好几个姿势后,他放开圈住她的手臂,沉沉道:“滚出去!”   娆荼   第26章娴淑   娆荼得意一笑,披衣下床走到院中,初冬风醒骨,一股药味从灶房飘出,她走过去一看,山鬼正坐在小凳子上,一边往小炉中煽火,一边一手托腮打瞌睡。   娆荼上前拿鞋面踢了踢她的屁股,山鬼惊醒,拍着屁股道:“姑娘,你没事吧?这大早上的你干啥呢!动手动脚的。”   娆荼问:“熬的什么药?”   “昨儿郎中来给你开的,乱七八糟的解毒药。”   “既知道不中用,还熬什么?倒了去。我闻着药味就恶心。”   “不行,沈大人吩咐熬的,倒了我怎么说呢?”   “那你自己喝吧。柳杏她们呢?”   “裴夫人派人来说今日府里忙,借过去使了。”   娆荼点了点头,沉吟道:“府中的确忙,却也不至于把我的丫头都唤去帮忙。山鬼,今天晚上恐怕要出事……”   山鬼“啊?”了一声,顿时打起了精神,“姑娘说咋办,咱们可不能白白着了道。”   “等柳杏回来,你看她形容如何,再做计较。”娆荼冷笑一声,“裴青薇,你终于要出手了,我还怕你没动作。”   沈筑在娆荼房中,睡至午时方醒。   他伸了个懒腰,躺在床上将双手枕在脑后,看娆荼端来一盆热水,湿了棉巾为他擦脸。   他握住娆荼的手腕,感受着棉巾贴脸带来的温热,缓缓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贤惠了?”   娆荼没好气:“大人若不为难挤兑,娆荼本也是个娴淑的人。”   沈筑见她神情间似乎含着千万委屈,不由笑了笑,温言道:“原来,你也是个娴淑的人?”   娆荼乖巧偎在他怀里,“沈郎既然知道了,打算赏我点什么?”   他扣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赏你一记爆栗。”   娆荼撒娇道:“我不要,我要别的!”   “要什么?你这羸弱身子,纸人一般,我怕给了别的,你承受不了。”   娆荼看他笑意玩味,回味过他这话中的意思,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究竟是不是读圣贤书的?浑话连篇!”   沈筑见她如此楚楚动人,忍不住将她的脑袋按过来,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你想要什么?”   “今晚宴客,我也想去。”   他顿时沉下脸,“存心让我不得安生?”   “奴不懂沈郎的意思。”   “别跟我装糊涂!今晚要请的宾客,有半数以上都曾为了见你一面挤过玉和楼,他们可是很仰慕娆荼姑娘的艳名。你无端出现在众人面前,好叫人人都知道你在我这里?”   “他们又没见过我,怎知我是谁呢?”   “不行!你现在是我的女人,怎么就这么爱抛头露面?”   “哼!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让我去!好个热热闹闹的黄门郎府,独留我一个人冷冷清清。”   他见她泫然欲泣,心中荡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想吃什么便让杨谦吩咐下去,想看什么戏便让他去外面找戏班子,只是不能喝酒,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娆荼“喔”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你去吧,夫人都派人叫了好几次了,再不过去,她定要责怪我这狐媚子,迷了你的魂。”   娆荼   第27章迷情   沈筑为她擦去眼角的隐隐泪痕,叹道:“你当真是个狐媚子。”   他离开不一会,山鬼走来对娆荼道:“柳杏回来了,我看她眼睛红肿,肯定哭过。”   娆荼点头,“去把她叫过来。”   柳杏来到娆荼面前,娆荼眯着眼睛往小姑娘脸上瞅,小姑娘一边闪躲,一边勉强笑道:“姑娘看什么呢?”   “你哭什么?裴夫人那边为难你了?”   “没……没有。”   “你要是不想在我这边待了,我去说一句,将你还给裴夫人。”   柳杏一颤,“姑娘,你别撵我。”   “那就说实话,我本来也有一些对付人的手段。不过见你是个秉性敦厚的,或许有些事情也是被逼无奈,所以才好声好气问你。”   柳杏迟疑了一下,“我说了,会被裴夫人打死的。”   娆荼耐下性子道:“你签的卖身契,我会叫杨谦找来还给你。以后你不再是沈府的家奴,她便不会打你。”   柳杏这才哭道:“裴夫人让奴婢……晚间在姑娘房中点上一种香。”   “什么香?她想毒死我?”娆荼故作惊诧。   柳杏摇头哭道:“我也不知,裴夫人说是安神的……其余的事情,奴婢也不知道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山鬼接过在鼻间闻了闻,沉吟道:“不是毒药,是几种香料的混合,龙涎、麝香和梨木……”   娆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柳杏道:“我知道了,你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柳杏一愣,“姑娘对奴婢有恩,奴婢万万不敢。”   “无妨,此料无毒,说不定是夫人体恤,才赏赐我这等好的香料,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柳杏还想说什么,娆荼却挥手叫她退下,小丫头万般不情愿地退出了房间。   娆荼等她走远,才又问山鬼,“除了这几味香,还有别的什么?”   山鬼细细嗅了嗅,沉声道:“这麝香与龙涎的纯度都极高,有强烈的催情作用。香料中没有别的东西了,不过……那个柳杏却藏了一些话没说。”   娆荼笑道:“连你都看出来了?是啊,恐怕不仅仅是香料一件事,她既然不敢说,便看她敢不敢做了。”   她在屋内踱了几步,叫杨谦去外面找了一份今年殿试的榜单,又令山鬼去打听榜单上的读书人有几个为见她去过玉和楼。   她等了半天,山鬼回来汇报了一些消息,有个叫南怀玉的,今年殿试第三十六名,曾在玉和楼放言,若此生见不到娆荼姑娘,他便终生不娶;若此生见到娆荼姑娘,他便舍了仕途耗尽家财,也要娶她为妻。   娆荼听了这话,冷笑道:“附庸风雅,这样的人都能殿试第三十六名,可见大梁读书人无风骨。”   山鬼点头赞同,她举一反三:“沈筑当年还是探花郎呢,我表示很诧异。”   娆荼瞪了她一眼,正色道:“说正经的!”   “那个南怀玉,裴氏之前派人找过他,两人或有勾结,不知谋了什么腌臜事等着姑娘往里跳呢。裴氏给柳杏的迷情药性子很烈,姑娘还是别沾。”   娆荼   第28章暗讽   娆荼冷笑,“此事我自有计较。”俯在山鬼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山鬼频频点头,最后道:“姑娘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晚间,娆荼吃过了晚膳,柳杏送来一壶茶,又将瓷瓶中的香料倒在香炉内点了,小心翼翼嘱咐说是裴夫人给的香。   娆荼被逗乐了,她笑了笑,看向柳杏手中的紫砂壶,“什么茶?”   “前几日沈大人让送人来的君山银针。”   娆荼接过茶水喝下小半杯,“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知道么?”   柳杏有些发懵,刚要问,外面却来了个传话的丫头,“娆荼姑娘,我们夫人有请。”   娆荼诧异道:“今日府中大宴,我怎么好去叨扰,别是传错了吧?”   那丫头笑道:“内宅来了几位贵夫人,都是王公大臣的家眷,听说娆荼姑娘在府上,都想见一见呢。”   娆荼神色微变,她没料到裴青薇竟会将她在此处的消息传扬给朝臣家眷,“既然如此,便请带路。”   她随那丫头来到一处阁楼,穿过几扇珠帘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内堂,帷幕之内,香烟袅袅,几个衣着华贵的夫人正坐在堂内闲叙。   裴氏一袭锦服坐在主位,梳着朝云近香髻,点翠流苏头面,将她映衬的越发尊贵。   娆荼盈盈施了一礼,“小女子见过各位夫人。”   裴氏招手笑道:“不必拘礼,快快坐下。”   娆荼落座,只听旁边一位身穿五彩刻丝红裳,头戴朝阳五凤挂珠冠的妇人淡淡地道:“原来你就是娆荼,的确是美艳不可方物,不过行动间的妖娆气也确实有些。”   娆荼垂眸道:“小女子出身风尘,向来上不得台面,叫夫人见笑了。”   裴青薇微微一笑:“听说昨晚你在院内跳了一曲《长相思》,连那天上月亮见了也自惭形愧,藏入云间。”   娆荼道:“醉酒之举,夫人特地说来,倒叫娆荼无地自容。”   另外一个妇人听了这话冷笑一声:“既觉无地自容,又怎好意思在沈大人府中住下?娆荼姑娘莫不是看不过沈大人夫妻和睦,存心作祟?”   娆荼起身惶恐道:“夫人言重了,小女子浮萍漂泊,哪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过是听从沈大人的意思。沈府若真容不下小女子,只要沈大人说一句,小女子立即便走。”   她又对裴青薇道:“夫人,贱妾也曾求过大人将我送出府,怎料大人不应允。还请夫人日后在大人面前替娆荼说说情。”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个妇人皆有些诧异,众人都道是娆荼费尽心机挤进沈府的,没想到她竟然不愿意在此。此时人人心中疑惑起来,沈氏夫妇的关系是否像传闻那般和美?   裴青薇感受到四周投来的疑惑目光,她攥紧了袖中双手,笑道:“娆荼姑娘说的是什么话,沈大人很喜欢你的舞,他哪舍得你走?我等妇人往日只知女红家务,不知什么是一舞惊鸿,今日你既然来了,好歹让我们见识见识。”   娆荼   第29章艳媚   娆荼微微一笑:“夫人说的是,既为女子,一向以相夫教子为本分,娆荼这点微末伎俩,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在座的几个妇人听了这话,眼角余光都看向裴青薇,脸上皆有些玩味笑意,人人都知道,裴氏虽然深得沈筑的宠溺,在子嗣上却艰难。   娆荼的那一句“相夫教子”可不是正戳到了裴氏的痛处?   裴青薇顿了顿,缓缓道:“难不成姑娘的舞只能跳给男人看,我等妇人还不够格?”   娆荼忙道:“岂敢,既然夫人想看,便为夫人献上一曲《红罗襦》。”   席间一人笑道:“听说《红罗襦》是沈大人专为裴夫人所创。此事在王朝引为美谈,娆荼姑娘竟然会跳此舞曲?”   “小女子曾在家乡时便听过《红罗襦》,词曲凄美到极致,道尽了一位等待丈夫归家的女子的柔肠百转。听说是沈大人在外游学时为家中夫人所填,小女子仰慕不已,故作《红罗襦》舞,献给夫人。”娆荼盯着裴青薇的眼睛,语气平静。   裴青薇面上有些不自在,她知道,娆荼口中的那位“家中夫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叫许蘅的女子。   不过这只是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锦衣华裳坐在主位上的,是她裴青薇。   她的嘴角扬起笑意,“既然如此,便舞《红罗襦》吧。”   当下传来乐师,裴氏的丫鬟又搬来一张大红猩猩毡的毯子放在正堂,娆荼看着那红毯,她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传说猩猩血染的布料永不褪色,故称大红猩猩毡。夫人以此毯为娆荼舞,浪费了好料子。”   她踏上红毯,脚下微微一痛,红毯软毛下分布着一种极细却极尖利的银丝,割破肌肤,却不至于伤到骨。   乐声起,她解下缠在腰间的几条玉带,身随箫乐而动,玉带飘曳,凭虚御风,宛若仙子临尘。   裴青薇脸色微变,本以为毯中银丝会毁了她的舞步,叫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可没想到,娆荼好像没受一点影响。舞姿奇诡艳媚,是裴青薇生平仅见。   堂上众人都不觉屏住呼吸,人们惊艳于娆荼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之姿,却未注意到当箫声呜咽婉转时,她眼角滑下的眼泪。   那段曲词唱道:“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   曲终,娆荼跌倒在毯上,双脚已是鲜血淋漓,血迹隐没于大红猩猩毡,众人不得见。   裴青薇心中杀机涌起,脸上却笑得灿烂亲切,“娆荼姑娘果然一舞倾城,一定累坏了吧?”她转头对旁边的丫头道:“快将姑娘扶入偏堂歇息,好生照看。”   娆荼被丫鬟扶入内堂,只觉身上轻软发虚,双脚渐渐使不上劲。   她暗中按住右臂天井穴,一阵麻痒传遍全身,知道是柳杏送来的那杯药茶发作了。   被丫鬟随意丢在一张冷榻上,内堂烟炉中,一根烟线笔直上升,散着淡淡香甜的梨木气息。娆荼静静地看着那一缕烟线,她的呼吸搅不动半点涟漪。   许久之后,梨木香燃尽,门被推开,从外面摸进一个中等身材的书生。   娆荼   第30章亵渎   那书生蹑手蹑脚地走到娆荼身前,他鼓着一双如豆的眼睛,神情由吃惊变成狂喜,“娆……娆荼姑娘……我终于见到你了……”   娆荼强撑坐起,冷笑道:“你是谁?”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小生南怀玉,仰慕姑娘久矣。”   娆荼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力道,“松开你的脏手。”   南怀玉紧紧握着不放,“娆荼,我真的想死你了,你果然是个美人。我……我家中无妻儿之累,你与我才是良配!”   娆荼冷冷道:“我是沈筑的女人,你活的不耐烦了?”   “你放心,沈筑在殿上饮宴,他不会知道的!况且我是殿试举人,你却是个勾栏女子。若是被人发现你我行苟且事,你说大家会相信谁?自然是你勾引了我。所以你要乖一点,别闹出声。”   他说着,就将脸凑上去亲吻娆荼。   娆荼使尽了力气将他推开,他踉跄了一步,阴沉沉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从了我,从此逍遥自在,好过在沈府这个牢笼!”   娆荼冷笑:“你真的不怕死?”   “能与你一夜巫山,死又何妨?”南怀玉扑将上来,急急扯掉自己身上的衣裳。   娆荼手下意识推了几把,绵软无力,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离,站也站不起来,只觉得那个猥琐的书生在扯她的衣裳,脑中昏昏沉沉,渐渐的,她的意识陷入一团黑暗。   “嘭!”的一声,门被踢开,沈筑像一阵冷风飘了进来,拎起南怀玉的后衣领将他扔在地上,踩住他的胸膛沉声道:“谁给你的胆子?”   南怀玉被这突然变故吓破了胆,双腿瑟瑟发颤,竟然有一股黄液从裤子下流出来。   “大人……大人饶命,是这女人先勾引我的!”   沈筑加重脚上力道,“看来你真是不想活了!”他对外喝道:“杨谦!把他给我带出城,找个荒山野岭乱棍招呼,别打死了,山上野狼不喜欢吃死物!”   裴青薇带着丫头匆匆赶来,见南怀玉鬼哭狼嚎一般被杨谦拖了出去,她心中跳了一下,“宴冰,这是怎么回事?”   沈筑面色冷峻,看向裴青薇,“你把娆荼弄到这里干什么?”   裴青薇勉强一笑,“适才和几位夫人闲谈,说起娆荼姑娘,便都想见一见,这才请她来跳了一支舞。我见娆荼姑娘身子好似不爽利,就让丫鬟送来偏堂歇息,谁知……谁知竟然偷摸进来一个禽兽,是我的疏忽……”   沈筑不等她说完,便将已经昏迷的娆荼抱起往外走,裴青薇叫了几声“宴冰”,他皆未理会,将娆荼一路抱回。   娆荼昏昏沉沉,强睁了几次眼,看到满眼星光,恍惚间还有他冷峻的侧颜,她抓紧了他的袖子,喃喃道:“沈筑……沈筑……”   沈筑缓下步子,轻声问:“怎么?”   “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你却不回来……”她呜咽哀怨,泪水断线一般从眸中涌出。   沈筑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呼吸凝滞片刻,他的手微微发颤,“你……你说什么?”   娆荼   第31章起疑   娆荼苍白一笑,闭上眼睛,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   醒来时已是深夜,屋内空无一人。她披衣下床,推开房门,却见院内灶房闪着一豆幽幽烛光。   她轻轻走过去,透过窗户,看见沈筑背对着身负手而立,在他身前跪着两人,山鬼和柳杏。   山鬼倒没有怎么样。柳杏却是浑身发颤,泣不成声。   沈筑淡声道:“柳杏,你从今日出府,带你老母离开京城。如果再让我看见你,我保证你会死的比南怀玉还惨。”   柳杏抖了一下,伏在地上哀哀地应了一声,颤抖着走出灶房。   出门时看见娆荼,小丫头愣了一下,羞愧之色顿时溢上脸颊。   娆荼轻轻挥了挥手,令她噤声。只听里面的沈筑对山鬼道:“现在,来说说你家姑娘的事。”   山鬼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姑娘先是闻了迷情香,又喝下放了迷药的茶,之后去夫人那跳舞,脚上被大红猩猩毡上的银丝几乎割烂。要不是我通知了大人,大人及时赶到,姑娘今晚便难逃那南怀玉的折辱。”   沈筑耐下性子听她说完这些话,才道:“说些我不知道的,你姑娘原籍在哪,本名叫什么?”   山鬼仰起脸老实道:“姑娘是姑苏人氏,从小流落青楼,本名就叫娆荼,是姑苏醉月楼的妈妈给起的名。”   沈筑冷哼了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小丫头,缓缓道:“我要听实话。”   山鬼无辜道:“婢子说的都是实话,公子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查。”   沈筑又是一声冷笑,他找了个矮凳坐下,仔细打量山鬼,“前些日子在那窄巷口,我的车轿轮轴被一人以铜板打裂,思来想去,是你做的手脚吧?”   山鬼咬紧薄唇,神情纠结了一会,才老实交代道:“……是婢子,只因看不惯大人欺负我家姑娘。”   “你的功夫不错,为什么甘愿为婢,跟在娆荼身边是受了何人指使?”   山鬼辩解道:“未受任何人指使,因姑娘对婢子有恩,才留在姑娘身边报答。”   “有恩?说来听听。”   “婢子原本是江湖中人,出自雁荡山青松宗,五年前朝廷马踏江湖,灭了青松宗,宗派众人皆死光,独我一人逃难到姑苏城。当时我受了重伤,在城外寒山躲了几天,几乎饿死,幸被姑娘救下才捡了一条命。”   沈筑将两只手搭放在膝盖上,手指轻扣,他平静道:“你说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能查到,所以,别信口雌黄。”   “婢子万万不敢!”   娆荼眯了眯眼睛,她知道沈筑不会相信山鬼的话,他是个谨慎的人,既然已经起了疑,那么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沉默,否则只能越说越错,越错越多。   她推开房门,嗔道:“沈郎半夜不回去休息,在这里审问我的丫鬟是怎么回事?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便是。”   沈筑转过头,只见她披着一件轻薄的外衫,风吹过她的衣裳,荡起细细涟纹,她整个人如临花照水,脆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了。他不由皱眉斥责道:“大冷天你出来干什么?就这么不知惜命?”   娆荼   第32章痴念   他走到她的身前,娆荼仰面看向他,眼中隐隐含笑,甜腻腻道:“沈郎要不要这么体贴人家?”   沈筑额角抽了一下,俯身将她给扛了起来,娆荼惊呼一声,双手在他胸口胡乱捶了几下,“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沈筑抬手往她屁股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再敢叫?”   娆荼捂住嘴,被他扛回了屋,扶着肩膀轻放在榻上。她见他脸色难看得厉害,便噤了声,眼睛不错地盯着他。   两相对视,最后还是沈筑先开口:“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呢?说的再多,你不信也是枉然。”   “你怎知我不信?”   “你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只有愿信和不愿信,没有可信与不可信。”娆荼咬住唇,无比幽怨地看着他。   他伸手扣开她紧咬的嘴,见她下唇有一排细细齿痕,不由叹了一口气,“休与我饶舌。”   “你心里清楚。就比如南怀玉怎么能摸进内阁偏堂?他怎么知道我在那里?你问也不问便让杨谦将他打半死,究其缘由,还是不愿信这其中的隐情罢了。”   “既然一早就知道是个局,还傻乎乎往里跳?”   “只是闲得太无聊,找点趣儿罢了,裴夫人既然想与我玩,哪有不奉陪的道理?”   “你既如此想,又扯上我做什么?巴巴的让山鬼给我传信。”   “没有你,我可怎么脱身呢?况且我答应过沈郎,在你身边时绝不会让别的男人碰我,并不敢食言。”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在手里把玩,将纤细手指扎出点点红印。   沈筑伸手夺过钗子,“你就不能有片刻老实?”   娆荼无辜道:“你抢我钗子干什么?”   沈筑瞥向她的手指,冷冷道:“你很喜欢自残是不是?”   娆荼摊开手看了看,叹道:“又没有怎样,说起来,我的脚倒是有点疼呢!”   沈筑抬起她的脚,早前将她送回来的时候,她的双脚血肉模糊。他叫山鬼擦洗干净又上了药、哪知刚才她趿拉鞋从外面走了一着,将药膏蹭掉大半,如今脚上又红又肿又冰,有些伤口渗出血又凝结。   他亲自拿起药膏给她上药,口中阴恻恻道:“你最好老实一点,这双脚要是不想要了,趁早告诉我,给你砍去干净!”   娆荼掩面骇然:“你说笑呢?”   他冷笑一声:“你猜?”   娆荼看向他,他正低头认真地上药,薄唇微抿,留给她一个刀刻般的俊逸侧颜。   她心中的某个地方疼了一下。   他为她上好了药,抬头看向她,却见那一双桃花眸子里布满了水雾。他淡淡道:“怎么?这么轻易被感动到了?”   娆荼呸了一声,无所谓一笑,两行清泪滑落,她伸手胡乱抹了抹,“我乏了,要歇息了。”说着背对沈筑侧躺下。   男人默了一会,躺在她身侧,伸手将她抱入怀中,一点点箍紧。   娆荼道:“怪热的,别碰我。”   他没有放手,娆荼闭上眼睛,她实在累极了,迷迷糊糊的刚要睡去,却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呢喃:“为了沈筑的抱负,狠心将你的青春,抛给无尽苦等。”   娆荼心间狠狠地疼,她忍不住捂住胸口,疼,疼得喘不过气。   《红罗襦》曲中唱:“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信?   ——袖揽清风空无情,朗月入怀自逍遥,却狠心将那佳人青春,堕入夜夜思念,抛给无尽苦等……”   娆荼   第33章布局   次日一早,沈筑换上朝服匆匆入宫。院内青石板上起霜了,娆荼拿着一支竹竿,百无聊赖的在霜面上画竹子。   山鬼满面羞愧地走来,低低叫了声:“姑娘。”   娆荼瞥了她一眼,“别叫我,整天给我惹事!我都怀疑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裴青薇派来我身边的奸细?”   山鬼委屈道:“姑娘——”   “别撒娇!你倒是给我说说,那雁荡山青松宗是什么东西?”   山鬼低声道:“姑娘放心,这个有迹可循,不怕查。”   娆荼冷笑:“你当沈筑是个白痴?凭借他的势力,迟早查出你是一派胡言!他已经对我起了疑心。”   “要不我跟主子通个消息,让他先去布局?”   “不必!苏州醉月楼、雁荡山青松宗、马踏江湖、苏州寒山……你说一句瞎话,就编排出这么多故事,其中牵扯不清,你主子布置起来,一则不易,二则也耗费心神。要是再被沈筑顺藤摸瓜揪出你主子,一步错步步错。”   “那……那怎么办呢?”山鬼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了。   娆荼在地面上勾勾画画,过了半晌才道:“醉月楼和青松宗的事沈筑迟早能查出,别让你主子出手,省得留下破绽……   她顿了顿又道:“十几年前,宣州府尹拦江案与沈筑之父有牵连,要转移沈筑的注意,少不得以此事做文章……我自有计较……”   山鬼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有人来,是裴氏。”   娆荼看向门外,果然不出片刻,一阵脚步声传来,裴青薇走入院内,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其中有鼻青脸肿的柳杏。   娆荼坐在绣墩上没有动,开口淡淡地道:“夫人来了?请恕娆荼脚上有伤,不能相迎。”   裴青薇迎面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话,你我姐妹不用多礼,快好生坐着。昨日那大红猩猩毡上有银丝,我本来也不知是那毯子的制作工艺,竟然累得妹妹割破双脚,实在过意不去。”   娆荼皮笑肉不笑道:“夫人不必内疚,昨日沈大人亲自为娆荼上药,娆荼心想,就是割破了脚也值得了。”   裴青薇指着柳杏道:“这个死丫头,我平日看她倒好,没想到心思如此歹毒。她做得那些事我都知道了,原是这丫头觉得自己有几份姿色,存了野心,竟然想勾引宴冰,她见你得宠,便费尽心思想害你,也不看看她是什么东西!”   娆荼“嗯”了一声,悠悠道:“不过是萤烛之火,不值得夫人生气。”   裴青薇含笑道:“姐姐平日疏于管教,竟使妹妹身边混入这样的东西,请妹妹千万原谅姐姐。”   “娆荼不会放在心上,这些事情,本就是一场玩笑罢了。”娆荼低头看向地面,笑道:“夫人看,我这竹子画得如何?”   裴青薇凑过去瞧了一眼,面色一凝,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妹妹这画,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她……也很喜欢画竹。”   “哦?那是何人?”   “尘封旧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不提也罢。”她见娆荼脸露倦怠色,便道:“姑娘保重自身,若这身子垮了,宴冰会心疼的。”   娆荼伸手抚了抚脸颊,轻声道:“若有一日容颜不再,又空无灵魂,他心疼一下也就忘了,终究是会被嫌弃的。”   裴青薇笑道:“姑娘正值芳华,前景大好,怎会有这样的感慨?”   娆荼终于正眼看向她,缓缓道:“夫人,可不就是前车之鉴吗?”   裴青薇一怔,随即面色涨的紫红,忍了又忍,才道:“姑娘病中糊涂了,好好养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慢着,”娆荼起身,走到她身前与她对视,“娆荼想告诉夫人一句话,俗语忠言逆耳,但请夫人听一听。”   “什么话?”   “夫人要自作聪明,也得看看娆荼聪不聪明才行。”   娆荼   第34章接客   裴青薇神色波澜微漾,渐渐又平和如镜,“娆荼,我倒要看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娆荼盈盈施了一礼,“夫人慢走。”   裴青薇铁青着脸走了,山鬼忍不住捧腹大笑,“姑娘,你看裴氏那表情,就好像踩了一坨屎。”   娆荼看着门外伫立良久,她冷笑道:“我也想看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她转头瞥了眼仍旧跪在地上的柳杏,风轻云淡道:“沈大人让你出城,还不走,是觉得沈大人性情温厚,还是真不知死活?”   柳杏儿泣道:“奴婢做了错事,原不敢啰唣,只因姑娘对奴婢不薄,如今厚颜再见姑娘一面,只为谢姑娘的恩。”   山鬼皱眉斥道:“你既知姑娘待你不薄,却还帮裴氏害她,昧着良心给她茶中下药?”说着就要上前踢她。   娆荼拦住山鬼,对柳杏儿道:“我知道你是受制于人,是裴氏抓了你母亲?”   “裴夫人将奴婢的娘关在柴房,她本已病重,不堪折腾,昨个夜里已经走了……”柳杏悲痛欲绝。   娆荼微微沉吟,嘴角浮起一抹凉薄的淡笑,“裴氏的手中,又多了一条人命……”   柳杏儿道:“奴婢知道姑娘是个好人,奴婢给姑娘磕几个头,不敢奢求姑娘原谅,只是奴婢心里稍安罢了。”小丫头说着,往地上“咚咚咚”磕了几下,地面顿时出现一抹血痕。   娆荼摇了摇头,令山鬼将柳杏儿扶起来,她抛了个手绢给柳杏,“擦擦脸上的血。”   柳杏接过手绢,却没用它擦,只拿袖口随意抹了抹额头,一边悲伤道:“姑娘的手绢,奴婢不敢弄脏了。”   娆荼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你性子不坏,前事都是被逼无奈,且不用再提。如今我只问你,还想不想跟在我身边?”   柳杏道:“沈大人令奴婢出府,奴婢纵然有心,也万万不能了。”   “沈大人处我会为你求情,你只需要考虑,想留或不想留。”   柳杏跪下道:“奴婢愿意留下伺候姑娘!”   “我要告诉你,在这富贵场中,只有立场坚定的人,才能活得久。”   柳杏决然道:“奴婢了无牵挂,再不会受制于人,从此绝无二心。”   娆荼淡淡道:“我是个危险的人,你跟着我随时可能没命,也不怕么?”   “奴婢孤身漂泊在外也是个死,不如服侍姑娘,就算是死了也能有个着落。况且……”   “什么?”   “奴婢的娘因裴氏而死,奴婢与裴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娆荼微微一笑,“很好,我不能保证你可以亲手杀了她,但我保证,她将不得善终。”   “是,奴婢信姑娘。”   ……日短夜长,倏忽又到黄昏。   夕阳破窗而入,落在娆荼手中的泛黄书页上。她看向外面,昏黄的光铺在琉璃墙头,散出点点晶亮。   远处天边,黑暗即将声势浩荡地降临。   院门被推开,他从外走入,霞光落在他名贵的紫玉长袍上,将他浑身淬上一层绚烂的光。   娆荼脸上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倚在窗栏懒懒喊道:“大人最近来得好勤啊!”   沈筑嫌恶地皱了下眉,这样的光景,让他想起城内烟花柳巷中,那些从窗内探出头的浓妆艳抹的姑娘,风骚。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娆荼一眼,“我险些以为是在逛窑子。”   娆荼十分不甘示弱:“妾只接你一个客——”   娆荼   第35章无理手   沈筑走入屋内,居高临下看着缩在椅上的娆荼,“身上好些?”   “不太好,软的很。”   “哦?我看看。”他毫不费力将娆荼抱起,在她腰间按了按。   娆荼被触到痒,一边笑一边躲,沈筑看着怀中不安分的女人,他的眼中不知何时也浮出一抹温和笑意,“赏你些东西。”   他扬了扬手,娆荼从他手里接过两个油纸包,打开一开,一包是样式精致的蒸栗粉糕,一包是辣炒阴干的牛肉丝。   娆荼脸色微变,转眼便笑了起来,笑靥如花,光华夺目,瞅着他道:“就这点嫖资?”   沈筑沉下脸:“你贱?”   娆荼抛给他一个媚眼,笑道:“沈郎别生气,不过是玩笑罢了,再不说了。”   沈筑伸手揪住她的耳朵,“玩笑?你整天是有多无聊?”   “妾整日待在这里,真的很无趣,连个下棋的都没有,只能左右手对决,自己跟自己玩。”   “你还会下棋?”   “那是自然,妾最擅长无理手。”娆荼被揪得歪起脑袋,“别揪,疼!”   沈筑松了劲,在她耳朵上明晃晃的月牙坠子上轻弹了一下,“这坠子不好看。”   娆荼伸手摘下两个坠子呈到他眼前,“那你拿好的跟我换。”   沈筑将那两个坠子收起,“好的没有,坏的没收。”   娆荼惊讶道:“沈郎,你不会连人家的坠子也抢吧?”   “你昨夜当着那些朝臣家眷的面说了什么?搞得现在满城皆传是我抢了你,既然担了虚名,索性不顾了。”   娆荼笑嘻嘻道:“这就叫破罐子破摔,没脸没皮!”   沈筑拈起一块梅花状的蒸栗粉糕送到她嘴边,“尝尝。”   娆荼别开脸,“不吃。”   “怎么?”他盯着她的秋水烟眸,似乎要从中看透她的灵魂。   他记得,许久之前的那个女人不能吃栗子糕,只沾半点便会浑身起红疹。   娆荼淡淡地道:“不爱吃。”   “是不爱,还是不敢?”   她笑道:“不敢,我怕你下毒。”   沈筑咬了半口糕,缓缓咽下,“有毒我先死。”   娆荼嫣然一笑,偎在他怀中道:“那我可舍不得,公子世无双,死了可惜。”   沈筑将那半块栗子糕凑到她嘴边,他的手抑制不住地轻轻颤抖,他要求证一件事。   他要知道她吃下栗子糕会不会也出现那样的反应。   他在不计后果地执迷,他无法面对那个结果,但他却隐隐期待。   娆荼垂眸看向那半块糕,她伸手接过,笑道:“公子,这栗子糕让我想起我的家乡,那里产的栗子是极好的。”   “栗以宣州所产为最好,你是宣州人?”他问。   “是啊。”她轻轻抖袖,收敛了笑意。   “可山鬼说,你出自姑苏醉月楼。”   “也不错。”   “娆荼,你究竟是何来历?”   她眼中隐隐有悲色,“大人真想知道?”   他默然,真的,想知道吗?   娆荼眼神迷蒙,意识似乎飘散到很远以外,“宣州拦江案,大人可还记得?”   沈筑心中一震,他知道此案,据说是十几年前,宣州府尹趁先皇南下,乘船拦江欲行谋反,令龙颜大怒,将其车裂于市,家中男丁一律凌迟,女眷一律收为官妓。   娆荼嗤笑:“你当宣州府尹真是谋反么?十几年前,钦天监出了一句谶语,说宣州境内两江九河积聚龙气,势压紫微。   先皇深信风水堪舆术,便下令截断一江,斩断妖龙。当时宣州府尹以断江劳民伤财为由,上谏劝阻,却未能使先皇回心转意。于是宣州府尹意冷心灰,辞官不做,在皇上微服私访时,独乘一舟拦江而立,与皇上龙舟对抗,手执血书为民请愿。皇上大怒,将其入狱。谋反之说,分明莫须有!”   沈筑静静地听她说完,半晌才沉声问:“你是何人?”   “宣州府尹常孝山之女!”   沈筑眯了眯眸子,“罪臣之女?为何找上我?”   “你不知道么?当年钦天监的监正大人便是你父。他纵容妖人胡言乱语,父债子还,我要你的命!”   她说着,袖中滑出一柄神符匕首,狠狠刺向他的胸膛。   娆荼   第36章迷雾生   一道冰凉,沈筑低头,看着那柄没入胸口的匕首,他有片刻恍惚,随即挥掌重重打在娆荼的脸上,将她搧飞在地。   青丝铺散了一地,娆荼的嘴角渗出血丝,沈筑站起踉跄几步,胸口的鲜血一股股涌出,他皱眉道:“你……你……”   鲜血浸湿紫玉袍子,他跌在血泊中。   娆荼在笑,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   三日后,沈府地牢。   裴青薇捏着鼻子走入其中,看着浑身血迹斑驳被绑在木桩上的娆荼,她悠悠道:“我还以为你是何方神圣,原来是罪臣之女,下贱官妓。”   娆荼缓缓睁开眼,脸上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沈筑死了没有?”   “让你失望了,宴冰命硬。等他好了会亲自来送你上路。”   娆荼呵了一声,“是么?他可真是个体贴的郎君,我,我要见他……”   “瞧瞧你现在的样子,还以为自己是个俊俏美娇娘?别恶心人了,你现在就是使劲浑身狐媚解数,他也懒得看你一眼!”   娆荼垂下头,气若游丝,“你对我动私刑,他知不知道?”   “他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你的父亲常孝山是车裂而死,你也该车裂于市,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她从炭盆中夹起一块红炭送到娆荼的眼前,咬牙恨道:“这一双眼睛真是与那贱人像得十足,这就烫瞎了,看你还能不能媚惑男人!”   娆荼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感受到灼热气息逼近。   忽然,一道细细的声音破空而来,打落裴氏铁钳中的热炭。山鬼从外冲了进来,眼眸猩红:“裴贱人,你找死!”   裴青薇向后退了几步,慌忙大叫:“来人,有刺客!”   山鬼一脚将她踹在地上,骂道:“你个死娼妇,我打死你!”说着抽出短剑就要去抹裴氏脖子。   娆荼细微的声音响起:“山鬼!别……别把她杀了。”   山鬼转过头,看到她家姑娘浑身鲜血淋漓,被鞭笞的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小丫头的眼泪顿时滚了下来,砍断娆荼手上的锁链,将她搂住哭道:“姑娘你受苦了!我……我先带你出去……”   她将娆荼抱出地牢,漆黑无月,一路出府,在门口遇见了杨谦。   山鬼冷喝道:“杨谦,你待如何?”   杨谦看了眼已经毫无人气的娆荼,对山鬼道:“姑娘身上的伤太多,你带她走不远。”   “休要废话!你若拦我,连你一起杀!”   杨谦叹息一声,“我没想拦。”他指着停在街边的马车,“快带姑娘去吧!”   丫鬟柳杏从车内跳下来,对山鬼点头示意没有危险,山鬼不再迟疑,将娆荼送入车内,自己驾车扬鞭而去。   杨谦看着那辆马车隐没在黑暗中,转身回府,来到沈筑厢房。   沈筑披着一件莲青鹤氅,玉簪素衫,在灯下细细打量娆荼的那柄神符匕首。   “人送走了?”他漫不经心问。   “是。”   他握拳抵唇轻咳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落寞的笑。   杨谦皱眉道:“大人放不下娆荼姑娘。”   沈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多嘴,出去自去领棍罚。”   杨谦上前几步,“大人就是要罚,杨谦也不得不说。我以为那天娆荼姑娘是手下留情了。”   沈筑默然。   杨谦继续道:“大人的伤口若再深半寸,必伤心脉,到时候神仙也难救。大人请想,这柄神符匕首削铁如泥,当时姑娘手劲不弱,为何偏偏不能再深半寸?”   沈筑握紧手中神符,杨谦道:“娆荼姑娘当时一定迟疑了……她现在浑身是伤,体无完肤,若能侥幸活下去,这一走之后,也与大人相见无期。”   “滚出去!”   “大人……”   “去跟着那女人,人要是死了,你也别回来了!”   “是!”   娆荼   第37章癫狂道   雪,无声地落在京城寂静的夜里。   车轮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浅的雪印,山鬼驾车转过一个街口,迎面看见一个拎着灯笼的男子。   他穿着一袭黑色的大氅,灯笼的光影照在他的脸上,眉目修长、薄唇半挑,行动之间懒散肆意,却又雍容华贵。   那人冲山鬼微微一笑,小丫头的心神荡漾了一下,顿时觉得四处飘飞的雪都静止了。   风情万种、风情万种、风情万种……一刹那间,山鬼的脑子里全都充塞着这四个字。   “这不是娆荼姑娘身边的小美人吗?这大深夜的,去哪?”他笑眯眯问。   山鬼噎了一口,小美人……她讪讪一笑:“见过五王,在王爷面前,可不敢称美人。”   正是萧彦宁的男子洒然一笑:“伶牙俐齿,像你主子!”   柳杏在此时掀开车帘子,红着眼对山鬼急道:“姑娘好像快不行了,一直说胡话,我看她都吸气短呼气长了,这可怎么办啊?”   萧彦宁皱了皱眉,不等山鬼说话便径直掀开车帘,用手中灯笼往里面一照,看见娆荼那一双美艳绝伦却苍白的脸。   “怎么搞成这样?”他毫不客气坐上车,从怀中掏出一丸丹药塞到娆荼口中,驾车匆匆往自己的王府方向赶去。   ……   裴青薇哭跑到沈筑院前,却被外面的侍卫拦下,“夫人,大人已经睡下了。”   “放肆,连我也敢拦?”   那侍卫为难道:“大人吩咐了,谁也不能进去。”   裴青薇急得跺脚,厉声道:“府中来了刺客,劫走了刺杀大人的要犯,快去通报!”   “夫人放心,大人已经知道此事,令杨首领去拦了……夫人请回吧。”   沈筑没有理会门外吵声,他披衣走上书房暖阁,推开阁楼小窗,雪花携着无边的孤寂迎面而来。   雪势渐浓,他看着漫漫大雪落在眼前这座城,嗤笑道:“费尽心机入了这座城,得到的却是两手空空,半生寂寞?”   杨谦走来向他禀告,“娆荼姑娘被五王遇见,送入五王府了。”   他眸光一凝,里面浮出浓烈的杀意,“五王?”   “是,看样子是要救娆荼姑娘,五王府中有医术高超的府医,所以属下没有拦。”   他冷冷道:“派人盯仔细!”   “属下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两个明晃晃的月牙坠子,在眼前细细打量。   坠子将雪色折入房间,壁上光影流转。杨谦正要告退,眼角余光瞥见墙壁上的光影,却吃了一惊,骇然道:“大人!”   他皱眉:“大惊小怪什么?”   “墙上有字!”   沈筑一惊,蓦然看向墙壁,坠子折射的光影滑走,徒留满墙空冷。   杨谦忙将房内烛火点亮,沈筑走到烛台边,将月牙坠子凑近微做调整,很快便在墙上看到一行蝇头小楷的光影:   妾也曾无邪   痴心一片   偷存风月万千   而今花影楼   谈笑诛情   此心枯木为剑   落款处,一个“蘅”字。   沈筑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他不由自主撑住桌案,另一只手按住心口位置,微微弯了腰。   杨谦想要上前扶他,他却挥了挥手,一字一顿咬牙道:“什么宣州拦江案?什么常孝山之女?骗子,骗子!”   他大笑几声,似乎极尽愤怒,又极尽欢畅。一口鲜血从他口中直喷了出来,他趔趄一步,沉声喝道:“备马!去五王府!”   东吴初冬说:   喜欢可以加收藏,让我知道你们在。东吴初冬,万幸有你,感谢一路陪伴   第38章 风雪起 字数:10056   “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约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许多年前,青州河畔,一个荆钗布衣的女人捣衣时总是喜欢喃喃吟唱《红罗襦》。   《红罗襦》,诉相思。那是她的丈夫为她填的词。他远行游学,留她一人在家中空守数年。那时她想,红罗襦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她远行的丈夫必然归家有期。   岁月悠悠,风流云散,他从籍籍无名的书生,变成朝中可聚散流沙的中书令人选。   而她,十五岁嫁他为妇,将爱慕思愁深藏在腹,将青春抛给无尽苦等,将年华堕入夜夜空梦。   等来的,是他高中探花,是他携着一名青楼女子荣归故里,是他在倾盆雨夜的一纸休书,是裴氏令人乱棍打死了她腹中骨肉!   疼!好疼!她蜷缩着捂住小腹,冒出一身虚汗。许多年过去了,他挥笔写下的休书让她疼,他清冷无情的眼神让她疼,她腹中滑掉的孩子让她疼。   刻骨铭心,入了魂。   娆荼蛾眉紧蹙,她不能死,她早已死了一次,那年雨夜荒郊,被野狼的嚎叫声惊醒过来的,早已经不是许蘅。   她是娆荼,血仇没报,她怎能死?   浑身仿佛在火上炙烤,每一处伤都火辣辣地疼,她动了动手指,悠悠睁开眼睛,四周是一间精致暖阁。   她微微转过头,朦胧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侧身立于一扇巨大的琉璃窗前,他将手撑在窗栏上,面对窗外风雪乱舞,眼神清明而幽远。   娆荼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多年后她忆起此景,亦是恍若梦幻。   那人就站在窗前,带着一股清淡气度,宁静致远,与窗外狂乱的风雪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没有看到山鬼,娆荼心中生了戒备,强撑着想要坐起,却在撑起一半时重新跌落回床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   那人转头,背后是漫漫风雪,他对娆荼微微一笑,“你醒了?”声音徐徐飘至,仿佛花香,诱人却无迹。   娆荼方看清他的脸,俊美到极致,适才在他眼中的清明幽远早已不见,他笑如初春之风,温煦中带着些阴柔的意味。   “五王爷?”娆荼皱了皱眉,一时忘记了该有的礼数。   萧彦宁笑道:“怎么,娆荼姑娘觉得很惊讶?”   “……多谢王爷相救。”娆荼何等聪明,立即便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一笑:“不必,姑娘是人间绝色,任谁都不忍见你流离风雪。”   娆荼垂眸道:“王爷可能会因此惹上一些麻烦。”   “哦?”他笑,“本王爱醇酒,爱美人,爱漫漫风雪,爱灼灼桃花,爱世间一切可爱之物,谁能奈我何?”   娆荼心中微动,顿了顿道:“王爷洒脱肆意,小女子却为红尘纷扰。”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个小厮通报:“王爷,黄门郎沈大人求见!”   萧彦宁含笑看着娆荼,“见或不见,姑娘以为如何?”   娆荼淡淡道:“劳烦王爷。”   “好,我便帮你打发了那薄情之人。”   萧彦宁从墙上取下一把佩剑大踏步出门。王府门外,沈筑披着素白披风跨在马上,火光映照下,他整个人苍白而清冷,眼神之中带着一股说不清的肃煞。   萧彦宁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沈大人好大的阵仗!这是要来我这里抢劫?”   沈筑翻身下马,“在下来接一个人。玉和楼,娆荼。”   萧彦宁叹了一声,“你来晚了,世上再无娆荼。”   沈筑有片刻怔忡,他捂住胸口如石般僵凝在原地,蓦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低哑道:“她就算是个死人,我也要将她带走!”   萧彦宁微微一笑,带着探究的意味:“为什么?她是沈大人的什么人?我恍惚记得,娆荼姑娘之前在沈大人府上的时候,没名没分,就算是死了,也入不了沈大人的祖坟吧?”   沈筑沉声道:“我要见她。”   “嗯,我偏不许呢?”   “五王整日无所事事,偏爱管别人的家务事?”沈筑眸中阴云翻滚。   萧彦宁笑了笑,“铮!”的一下拔剑出鞘,“沈大人文采风流,不知功夫是否也出类拔萃?你我不妨较量较量。”   沈筑眯了眯清俊的眸子,从一名佩刀侍卫腰间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倒握在手中朗声道:“好!五王既有雅兴,沈某奉陪!”   杨谦神色大变,上前在沈筑耳边劝道:“大人,您身上有伤……”   “下去!”   杨谦迟疑了一下,对萧彦宁拱手道:“沈大人身负重伤,王爷便是得胜,亦有胜之不武之嫌,还请王爷三思。”   萧彦宁冷笑:“什么时候,沈大人的侍卫也敢这么跟本王说话了?沈大人何等清高傲世,连手底下的奴才也这么不懂规矩?”   急促的蹄声刺破僵持不下的气氛,一人的声音远远传过来:“今夜五弟府前好生热闹!”   蹄声由远及近,一人从风雪长巷中骑马奔来,到府前勒紧马缰绳,神色间颇带些嘲弄。   萧彦宁咧嘴一笑:“今天刮得什么风,将三哥都给刮来了?”   正是前些日子获封瑜亲王的三王萧彦烈道:“刮的西北风,五弟的府邸正处本王西北向,所以闻到些血腥味,过来看看。”   沈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意味,他对三王抱了抱拳,“瑜亲王驾临,沈某本无意怠慢,只是现在有一件要紧事要与五王处理,得罪莫怪。”   瑜亲王道:“沈大人有什么要紧事,不妨说来听听。”   “在下府中走丢了一名女子,特来五王府上讨要。”   “哦?是那位不输公孙氏的美人娆荼?”   “正是。”   瑜亲王疑惑道:“我恍惚听说,沈大人受了重伤是与那女子有关?”   “此事是沈某的错漏,与娆荼无关。”   “原来如此,本王还在想那女子忒也胆大,竟敢刺杀朝廷命官。昨日特意从京兆尹处讨了一张批文,欲将那娆荼抓捕归案仔细审问。”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宣纸。   萧彦宁冷眼旁观,笑意玩味。   瑜亲王道:“五弟,既然那娆荼在你府上,还是请她出来,随我去一趟京兆府销案。”   萧彦宁将手中长剑横举在眼前,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扣,长剑颤若龙吟,他缓缓道:“三哥事务繁重,竟然还有闲心管这些琐事,兄弟真是佩服。”   瑜亲王脸色微变,“五弟此话差了,沈大人乃是天下十万才子之首,朝中重臣,他身受重伤,本王岂有不问不闻之理。”他顿了顿,继而一笑道:“五弟是个天下第一富贵散人,父皇政务繁忙,五弟不替父皇解忧便罢,可不要再多生事端。”   萧彦宁哈哈一笑,旁若无人道:“事端?不知兄弟我生了什么事端。倒是想请教三哥,销案之后将娆荼姑娘送往何处,不会是沈大人府上吧?”   瑜亲王举起手中京兆府的批文,沉声道:“五弟既如此冥顽不灵,那本王就亲自入府请娆荼姑娘出来了!”   萧彦宁冷哼一声,站在府门正中,双手拄剑而立,“三哥有京兆府批文,恰好本王手中也有一份十几年前宣州府衙的批文,此事干系重大,沈筑,你可敢一看?”   沈筑心中猛然一跳,他强作镇定,风轻云淡道:“请五王赐教。”   山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萧彦宁身后,将一份泛黄的帛书交到他手中,萧彦宁展开那帛书略看了看,对沈筑招手,“请沈大人来鉴别一下,此物是真是假。”   沈筑尚未动作,瑜亲王已经率先跨步上前,萧彦宁将那帛书收入袖中,淡淡地道:“此物,三哥看不得。”   瑜亲王面色越来越冷,“既与娆荼有干,本王为何看不得。”   萧彦宁笑看向沈筑,“沈大人,你当如何?”   沈筑振袖朝瑜亲王作了一揖,“多谢亲王体恤,请容沈某独自前去。”   瑜亲王怫然不悦,过了半晌才道:“既然是沈大人的私事,本王不看便是。”   沈筑道了声“多谢”,走向萧彦宁,从他手中看到那份泛黄帛书,是十五年前宣州府衙的批文,上面写着“常孝山之女,发配苏州教坊司为官妓,终生不得出”的字样。   沈筑握紧了袖中双手,他有些迷惘糊涂,那几行字就好像刀子一样直扎到他心理,否认那个他本已经十分坚定的猜测。   娆荼若真是许蘅,为何会有这份批文?为何样貌半点不像?   可若不是,她受伤时呢喃悲哭的《红罗襦》是为何?那月牙坠子里刻画的“蘅”字又作何解释?他缓缓摇头,神色一时间琢磨难定。   萧彦宁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轻细声音道:“娆荼是罪臣之女,这个身份若闹得人人皆知,别说本王,就是瑜亲王也救不了美人。”   沈筑不言,看向旁边的山鬼。   山鬼被看的七上八下,低下脑袋道:“沈大人,我们姑娘被动了刑,折腾得不成样子,现在真是不太好。”   ……王府厢房内,烟香玉暖,娆荼看着琉璃窗外大雪,身上烫得难受,紧紧拧着眉。   她唤了几声“山鬼”,小丫头柳杏从门外进来,“姑娘,山鬼姐姐不知去了哪。”   “扶我起来。”   柳杏忙将她扶起,“姑娘受了外伤,失了很多血,索性没伤筋动骨,大夫交代了,姑娘需静养一段时日。”   娆荼不理会这些,只是一昧问:“沈筑是一人前来,还是带了侍卫?”   “听声音,门外好像来了很多人。”   娆荼冷冷一笑,有气无力道:“他打量着来王爷府抢人么?扶我出去……”   “姑娘,你的身子要紧……”小丫头没说完,被娆荼犀利的眼神堵回了剩余的话。   柳杏没办法,只好用大厚披风将娆荼裹得严严实实,又唤了几个小厮,将娆荼扶上轿子。   软轿晃晃悠悠走了半柱香时间,娆荼听到一个惊讶声音喝道:“柳杏!姑娘身子弱,你带她来干什么?”   是山鬼的声音,娆荼勉强睁开眼睛,车帘却被一下扯开,风雪冷气迎面扑了进来,她看见一双焦虑的眸子。   沈筑本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大怒,这可是看到这样凄绝清弱的娆荼,他的心突然开始狠狠地疼。   “你……如何?身子既不好,出来做甚?”他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中的温柔多于斥责。   娆荼的目光从他脸上飘过,最终落在萧彦宁的身上,她凄然一笑,“王爷,我给你惹麻烦了。”   萧彦宁眯了眯眼睛,“为姑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话音刚落,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朗朗传来:“五哥哥一向怜香惜玉,可惜这次拼错了人。”   在场众人,除了沈筑皆回头望去,却见巷弄深处驶来一驾马车,车身华贵,车角四处悬着四盏琉璃灯,在风雪中越发显得凄迷。   从车中走下来一位身穿鹅黄锦缎的女子,环佩叮当,贵气逼人。萧彦宁悠然道:“浔阳,我记得你的府邸可不在我西北向,怎么?也闻到血腥味要来凑个热闹?”   正是浔阳公主的女子展颜一笑,娇若春花,“虽没闻到血腥味,不过却听到闹声。五哥哥府前动静不小。”   她抬步走向娆荼所在的轿子,瞥了眼站在轿子外、将关注全落在轿内的沈筑,眼中顿时浮起一股说不清的怨愤,“沈大人,你好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沈筑微微皱眉,落下车帘转身对浔阳道,“微臣见过浔阳公主。”   浔阳公主嘴角泛起淡笑,“沈大人为了个青楼女子,当真要搅得全京城都不得安宁。”   沈筑缓缓道:“微臣并无此意。”   浔阳冷哼一声,指着轿子里面阴恻恻道:“你无此意,那便是她有此意了!娆荼,你还不出来,难道要本宫给你见礼吗?”   轿子里半晌没有动静,娆荼使劲咬牙坐起身,忍者浑身伤痛钻出轿子,风雪满面,她摇摇欲倒,沈筑扶住她的手斥责道:“出来干什么?站不稳就别逞强!”   娆荼没有看他,事实上,自从沈筑出现,她的目光就从来没在他身上停留过,便是第一眼的无意撞上,也只是无喜无嗔,那藏于里面的冷漠轻淡,让沈筑几乎要发狂。   她冷冷挣脱沈筑的搀扶,咬牙走到浔阳公主身前,矮身行礼道:“娆荼见过公主殿下。”   浔阳公主见她面色惨淡,凄艳中隐露妖娆,心中更加升起厌恶,扬手往她脸上狠扇了一巴掌,“贱婢无礼!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娆荼跌倒在地上,闷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白雪地上顿时红梅簇开。   沈筑又惊又怒,大踏步上前将娆荼拥入怀中,回头对浔阳公主怒目道:“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沈筑之伤,无关娆荼!”   浔阳一笑:“我管教自己的奴才,爱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沈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沈筑不言,抱着娆荼的手在微微发颤。   瑜亲王在一旁道:“浔阳不得无礼,娆荼姑娘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奴才?”   浔阳从袖中拿出一张宣纸,“娆荼原本出自姑苏醉月楼教坊司,醉月楼的老板为讨好京城玉和楼的东家,将娆荼转赠给玉和楼。玉和楼东家宽待她,许她自由出入。可她并不是自由身,如今她的奴籍在我这里,你说,她是不是我的奴才?”   沈筑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浔阳手中宣纸,思绪乱成一团,姑苏醉月楼,姑苏醉月楼……她竟真出自姑苏醉月楼!   浔阳公主看向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萧彦宁,略带得意道:“五哥,你觉得这个女子,我带的走带不走?”   萧彦宁看向漫天风雪,叹道:“这雪,越下越大了!”   沈筑缓缓道:“沈筑斗胆,请公主将这张奴籍转让给在下。”   浔阳莞尔一笑,“转让?黄门郎,你觉得本宫很缺钱么?”   沈筑平静道:“公主当然不缺钱,但想来,也不至于缺一位命悬一线的勾栏女子。”   浔阳冷笑:“但我缺个可以给我跳舞解闷的,沈大人,我早先将此女送给你,你却不懂得珍惜,将她弄成现在这副遍体鳞伤的模样,你说,我还怎么敢重蹈覆辙呢?”   娆荼昏昏沉沉,听着四周的声音,并不真切,她强行睁开眼睛,一字一顿道:“娆荼是公主的人,请沈大人将我放开。”   沈筑愣了片刻,低头看着怀中女子,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他,眼神清冷而带着绝望。   他被这样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顿时浑身力气好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浑浑噩噩的躯壳。   娆荼最终被浔阳公主的人带走,他独自蹲在原地,失魂落魄。   瑜亲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大人安心,浔阳脾气不好,本王会尽力周旋,定将娆荼姑娘好生归还给你。”   沈筑愣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对瑜亲王道:“不敢劳王爷费心,今夜叨扰王爷,已觉万分难安。”   瑜亲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跨上马背自回府去了。   沈筑安静坐在五王府大门前的石阶上,缓缓闭上眼睛,心间实在是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萧彦宁提醒道:“沈大人这是打量着要赖在我府前了?娆荼姑娘已经被浔阳那丫头带去了,你该去浔阳府上闹。”   沈筑闭目养神,如老僧入定一般坐在那里,他脑中浮现出来全是娆荼对萧彦宁的一笑,他心间酸涩苦闷,自问,她从来没有那样对他笑过。   该死的女人!就算真是宣州府尹罪女,真是出自姑苏醉月楼,也必然与许蘅有牵连,否则那耳坠上的蝇头小楷如何解释?   他不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   萧彦宁见沈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索性也坐在他身侧台阶上,絮絮念叨喋喋不休,“沈大人,今日这么一闹,明日朝堂上定然不得安宁!”   “你说这接下来京城里会不会盛传,说黄门郎沈筑与五王萧彦宁为了一个女子大打出手,连瑜亲王和浔阳公主都赶来劝架。”   “明日,京城的风雪才真正要来了……”   ……   沈筑终于受不住他的碎碎念,开口冷声道:“王爷放心,京城风雪起,第一个倒霉的一定是你。”   萧彦宁苦笑一声:“不是,你们一个个是不是都打量着我不受父皇待见,所以卯足了劲欺负本王?”   沈筑淡淡道:“五王爷贵在有自知之明。”   萧彦宁长叹一声,“本王觉得十分委屈。”   沈筑终于正眼看向他,“皇上龙体欠安,五王私下要谋划什么,应当尽快。”   萧彦宁笑眯眯道:“沈黄门此话何意啊?”   沈筑站起抖了抖身上的雪,一身风骨冷秀,他缓缓道:“在这京城之中,沾惹上权利二字,有谁能独善其身?”   说罢,踏入风雪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彦宁望着他的背影,眸光中闪过一丝浓重杀意,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然而沈黄门却做遗世独立之态,究竟是在待价而沽,还是向来心高气傲?”   他起身回府,关上府门后大笑了一声,“风雪将至!”   娆荼被带到公主府,浔阳从宫中请来太医,忙里忙外折腾了几天,她的身子渐渐好转,不再发热。   这些日子,她在鬼门关转了几圈,数次濒死,神思更比往日清明,心里清楚那夜风雪中发生的事情定然另有高人操纵。   这日她在屋内浸泡药浴,独山鬼一人在旁服侍,山鬼低声道:“姑娘,我那夜取来的宣州府尹批文,是主子给我的,让我交给五王爷。”   “山鬼,你有没有见过你主子的真面目?”娆荼闭着眼睛淡淡地问。   山鬼一边将沾了药水的棉巾贴在她身上的伤口,一边道:“没有,别说我了,就连部内其他死士,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主子的真面目。”   娆荼微微一笑,“他很有本事,能将姑苏醉月楼的奴籍送到浔阳公主的案前,并且让她相信我是真的出自那里。看来,是我小觑了你主子的能力。”   “主子说,经此一闹,沈大人就算还心存怀疑,也不必太过于忧心了。”   “那你的主子呢,他帮我,究竟要得到什么?”   “主子说了,他不会为难姑娘,一切但凭天意,姑娘放心便是。”山鬼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对娆荼道:“前几天姑娘昏迷的时候,五王爷、瑜亲王、浔阳公主和沈筑都被叫到御前问话,为了那晚的事,皇上着实将五王痛斥了一顿。”   娆荼从水雾中睁开眼睛,“五王萧彦宁,我欠他一份人情。”   “说来,五王爷也真是憋屈的慌,因他生母是个罪妃,皇上一直不待见,将他发放边疆待了几年,后来怕他翅膀硬了,又下旨召回。在京城无所事事,几个皇子都封了亲王,独他没有封号,只是个郡王。”   娆荼没有说话,却听外面丫鬟匆匆来报:“公主殿下驾到。”   那丫鬟话音刚落,浔阳公主就跨进了屋内,山鬼匆忙将一件衣服披在娆荼身上。浔阳瞥了一眼,冷冷道:“捂什么?男人面前尚且放得开,还怕本宫看去?”   娆荼垂眸道:“贱妾污秽一世,恐脏了公主的眼。”   浔阳公主在椅子上坐下,“收拾一下,沈大人明日会来娶你过门。”   娆荼一愣,脑中一片空白。   “娆荼,这份机缘是本宫送给你的,你要知道珍惜。你的身世我略知一二,不过有些事情,是你搞错了。”   娆荼道:“请公主赐教。”   “沈黄门之父的确在钦天监担任过监正,不过出了那句谶语的,不是沈黄门之父,当年的沈大人在那谶语之前就已经离职归乡,你要报仇,却也不该找沈筑。”   娆荼心念百转,知道这位公主对她之前所编造之事深信不疑,便问:“此事,公主是如何得知?”   “自然有人告知,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本宫也查过档案,当年钦天监谶语的确与沈筑之父无关。说起来,沈筑之父当年离职归乡,似乎另有隐情,但与你无干。”   娆荼的眸中漾起一丝异样,“沈大人……他娶我过门,此于礼法不容。公主既知我是罪臣之女,日后东窗事发,只怕连累公主。”   “礼法?本宫的懿旨就是礼法。娆荼,本宫要你嫁给他为妾室,是要送你一份与裴氏周旋的底气。你若能帮本宫除了裴氏那根毒刺,我便能帮你父亲翻案,为你削去奴籍。否则,你就永远是罪臣之女,知道么?”   娆荼低眉道:“贱妾之前误伤了沈大人,只怕他再也不愿见我,怎……怎还会愿意娶我过门。”   浔阳公主面上露出几分阴骘,话中颇含酸意:“他如今可是很喜欢你……你不知道吧,沈大人要娶一名妓的消息传出后,国子监群儒激愤,骂他枉为天下才士之首,齐齐在我父皇面前上谏劝阻。可他倒好,竟在圣前撂下一句话,你可知道他是何等胆大包天?”   “贱妾不知。”   浔阳哼了一声,“他道,我沈宴冰入仕多年,两袖清风,如今只是想给那女子一个名分。若这身朝服不许,那便脱了;若这顶官帽不允,那便摘了!呵呵,好个沈黄门!真是好大的口气!”   娆荼心间微涩,她能想象出沈筑说这句话时流露出的让人心颤的霸道,他向来是这样的人。安于世故,却也偶尔惊世骇俗。   她不由微微抬起头打量浔阳,她知道,这位高贵的公主,无论在沈筑面前是何等颐指气使,究其根本,还是卑微的。   爱上那样一个薄情郎,就算是高贵的公主,又能怎样呢?   娆荼忽然很想笑,沈筑啊沈筑,你可知道有多少女子因见了你一面而误终身?   浔阳公主走后,山鬼试着浴桶中的水已经凉了,要去添水,娆荼摆手道:“我乏了,扶我去歇歇吧。”   “姑娘,你身上这些伤,还是多泡一泡药水,以免留下疤痕。”   娆荼抬起手臂,看着那上面一条条浅淡的红痕,她微笑道:“叫沈筑看见,他总会心疼的,何必非要去掉呢?”   小丫头愤愤然:“裴青薇那贱人真是该死,姑娘那天就不该拦我!”   娆荼摇头,“她若死了,浔阳公主不会救我,沈筑也不会来找我,可就真的大仇难报了。”   山鬼皱眉道:“裴氏做了那么多孽,姓沈的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就非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娆荼捂住小腹,“因为裴氏舍命救过他,还为他丟了一个孩子,他有亏欠。”   山鬼恨极,“姑娘也丢了孩子,沈筑却不知!”   “山鬼,我很怕。”娆荼忽然攥住小丫头的手,眼中闪烁着一丝绝望的光芒。   山鬼忙将她扶出浴桶,用又厚又软的毯子将她整个人裹住,“姑娘别怕,不过怎样,我一直陪着你!”   娆荼紧搂住山鬼,“你知道么,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将那柄神符匕首再向前递进半寸,一了百了,我也自尽,岂不干净?”   “姑娘你受了太多苦,山鬼知道,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支撑不住想要一剑给他了断,我帮你代劳。”   “你不怕你的主子责怪?”   “今日山鬼就在这里说一句不怕死的话,请姑娘从此安心。我山鬼,首先是姑娘的人,然后再是主子的死士。”   娆荼看着小丫头一脸决然的模样,她心中微柔,伸手触了触山鬼的脸颊,微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去做傻事。”   山鬼罕见地露出腼腆表情,将娆荼扶上床歇息,心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乖乖不得了,她家姑娘温柔一笑,那可当真能倾倒众生,不分男女的……   娆荼却没想到山鬼的心思,躺在床上明明困极,却又睡不着。脑子里来来回回闪过沈筑在那风雪夜中掀起她车帘时的表情。   温柔而悲伤,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那样悲伤。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睁开眼睛,见山鬼柳杏春夏秋冬四个丫头站在床边,几人扯着一件华丽红衣正细细打量。   山鬼见娆荼睁眼,笑道:“姑娘看看,这衣裳是不是好看极了?”   娆荼盯着那嫁衣,微微一笑,“是很好看,浔阳公主送来的?”   春夏笑道:“是呢,公主问姑娘喜不喜欢。”   娆荼心中了然,微笑道:“公主所赠,自然喜欢。只可惜朱红为正色,既是妾室,多有不妥。春夏秋冬,你二人替我谢过公主美意,就说娆荼不敢逾矩。”   春夏和秋冬对望了一眼,随即应道:“是。”   屋内只剩山鬼和柳杏两个丫头,娆荼起身道:“我听到外面的爆竹声,是要去了么?”   “是呢,公主殿下说娶妾的规矩是深夜送新娘子过去,快到吉时了。”   娆荼“嗯”了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看着黄铜镜中的清瘦面容,她笑道:“柳杏,你擅梳妆,为我画一个梨花妆吧。沈大人喜欢明媚动人的美人,可不喜欢苍白惨淡的娆荼。”   柳杏应了一声,勉强笑道:“花落眉间,姑娘上了梨花妆,一定极美。”   山鬼心间酸涩,掩面收拾东西去了。   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次爆竹声响,到了子时三刻,娆荼披上一件水红的外衫向浔阳公主辞行。   浔阳公主以手扶额,神情倦怠,只抬眼向娆荼瞥了一下,“本宫给你的红衣,你不喜欢?”   “娆荼不配穿朱红正色,日后凤冠霞帔,自当另有贵人。”   浔阳微微一笑,“你很聪明,也懂得收敛,本宫果然没看错你。闹腾了一晚上,去吧,这样吵闹本宫可着实受不住了!”   “这是公主给娆荼的体面,娆荼铭记于心。”   娆荼告辞,被山鬼柳杏扶到公主府后门停放的喜轿之中。起轿,唢呐声响,她在轿内闭目养神,手脚一片冰凉。   轿子行到城内主道后却忽然止住,娆荼缓缓睁开眼,嘴角荡起一丝冷笑。   一个苍老激愤的声音传过来:“妖女祸国,大梁危矣!我南宫如慕第一个不能容!”   娆荼掀开车帘子,看见一个须眉尽白的苍老儒生当街而立,寒风扯起他宽大的袖袍,他手握一把青铜锏,神情愤慨!   “原来是国子监大儒南宫先生,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当得起老先生当街一骂?”娆荼走下马车,语气波澜不惊,朝南宫如慕盈盈施了一个万福。   南宫如慕呸了一口,冷笑道:“贱婢无耻!黄门郎前途无量,老朽岂能眼睁睁看你断送了他的前程!”   娆荼缓缓道:“老先生前些日子在圣上那里碰了壁,又在沈黄门处不得好脸,便想到在此深夜来为难我一介弱质女流么?先生学富五车、风骨凌然,只可惜,您不该来找娆荼。”   那老儒生冷脸喝道:“哼!老朽与你这贱婢焉有话说!”说话间高举青铜锏朝娆荼狠狠砸去。   山鬼抬脚就要踢,娆荼喝道:“不得无礼!”   小丫头只得收脚抓住娆荼,将她往边上一带,堪堪躲过南宫如慕的一击。   老儒生疯了一般,全无章法,只举着那大青铜锏一顿乱舞。   山鬼不能动他,气的跺脚骂道:“老东西,我家姑娘不与你一般见识,你可别得寸进尺!”   南宫如慕毕竟年老,青铜锏有百斤之重,他举了几下渐渐不支,再也举不动,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破口大骂:“妖女祸国!老朽这青铜锏乃先帝所赐,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如今却要沾染你这肮脏娼妇之血,先皇!先皇!臣,大不敬啊!”   山鬼见他竟是痛哭流涕,一时间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道:“老先生,你这会子哭什么?我们姑娘可没被你那跟破烂烧火棍伤到分毫。”   南宫如慕大叫一声,猛然举大锏朝娆荼奋力砸去!   黑暗中一个声音喝道:“先生住手!”   沈筑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上急驰而来,黑色披风被寒风吹得在身后翻飞。山鬼抢过了南宫如慕的大锏,将娆荼护在身后,老儒生颤颤巍巍站立不稳,一头扎在地上。   沈筑翻身下马,看了娆荼一眼,见她除了鬓发散乱了些,并未受伤,心中稍安,便去搀扶倒地的老儒生。   南宫如慕痛心疾首,狠狠甩开沈筑的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沈筑啊沈筑!你年少得志,自以为春风得意,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处盯着你的位置。今日你若将这娼妇娶回,便是自甘堕落的开始!”   老先生尤其激动,口水如雨一般落了沈筑满头满脸。沈筑却也沉得住气,耐着性子等他骂完,抬袖擦了擦脸,躬身作揖道:“沈筑改日亲自去先生府上登门致歉。”   他言罢,转身径直走向娆荼。   南宫如慕愣了一下,一张老脸顿时憋得通红,指着沈筑恨道:“你……你……”   沈筑不理会,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心里都是那个穿着一袭水红衣裳的女人。   娆荼垂眸站在一旁,桃颜醉人,柔姿楚楚,无喜无悲,也并不看他。她过于沉静,反而流露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妩媚。   他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悲伤、愤怒、欢喜、紧张……沉默片刻,他开口沙哑道:“不到一月,竟好似许久不见了。”   娆荼默然,旁侧屋檐上忽然响起一记清亮的口哨声。山鬼顿时谨慎起来,她的耳力极佳,却没有听出檐上有人,可见那人的轻功内力皆不弱。   沈筑一把将娆荼带入怀中,环顾四周,喝问:“什么人?”   那檐上人哈哈一笑,“早就听说玉和楼的娆荼姑娘是个美人,本公子在此观看良久,果然不错,啧啧,人间并无此等绝色!”   沈筑顿时大怒,断喝一声:“装神弄鬼,还不现身!”   那人笑道:“好啊,沈大人你今天的面子大了,本公子可不经常向别人借东西。”   娆荼心中一颤,只听那人继续道:“今夜良辰美景,本公子兴致来了,要借一借你的洞房花烛夜!”   一个身影有如鬼魅从檐上飘下,娆荼只觉身上一轻,已被那人从沈筑怀中轻易抢去,她只觉耳边风呼呼作响,后面山鬼和沈筑的声音很快隐没在呼呼寒风之中。   第39章 新妇劫 字数:10107   娆荼闭上眼睛,她闻到男人身上的气息,好似秋天山间里的松木,被太阳照耀后散发一种雅淡且干燥的味道。   男人带她狂跑了一段路程后,周围空气中青竹之气浓重,已经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   那男人放缓脚步,一边拂开挡路的竹枝,一边笑道:“娆荼姑娘如此冷静,果然有些见识。”   娆荼睁开眼,月光之下看不清男人的面目,不过她可以肯定,这是个英俊且风雅的人。她能从他的话语中,感觉到他说话时定然神采飞扬。   “一路上,公子的手都过于规矩了,采花贼可不是这样的。”娆荼轻声道。   男人洒然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按在她腰间的手,“姑娘,你是在提醒我该如何轻薄你?”   “我知道你是谁。”娆荼不与他插科打诨,直接了当道。   “哦?”他有些惊讶,“说来听听。”   “你是南宫老先生最不成器的孙子,南宫夷吾。”   男人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只说对了一半。”   娆荼道:“至少在老先生眼中,你是很不成器的。”   南宫夷吾叹道:“莫非姑娘会奇门算术。”   “南宫老先生拦街骂我是假,以青铜锏砸我是幌,让你来将我劫走才是真。”   南宫夷吾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感到有些绝望,“难道我跟那老头子长的这么像?”   “并不像。”   南宫夷吾刚要放下悬着的心,娆荼又补上一句让他几乎吐血的话,“你没有南宫老先生那么正气凛然,比起老先生,实在有些逊色了。”   南宫夷吾哭笑不得,故意加重语气狠狠道:“小美人,你不怕我一怒之下,在这就把你给办了?”   娆荼眼中闪过几分自嘲,“老先生对我嫌恶至极,公子若敢如此,只怕再也进不了南宫的家门。”   南宫夷吾呵呵一笑,“姑娘,我跟那老顽固还是不太一样的,至少我没有丝毫嫌弃你,反而还有点喜欢你。”   “公子慎言。”   南宫夷吾放开抱住娆荼的手,退后几步上下打量她,“人间果然,并无此等绝色。”   娆荼微微颔首,“请问公子有何打算?是将我推下山崖呢,还是直接一剑刺死?”   “姑娘喜欢哪种死法?”   “我不喜欢死。”   “唉!辣手摧花的事我也做不来……可以问姑娘一件事么?”   “请讲。”   “你怎么知道我是南宫夷吾?”   娆荼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下次公子再出来劫人的时候,别带这么多累赘,就算割舍不下,也万万不要在这些东西上绣上名字了。”   南宫夷吾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他哑然失笑,“不知道是哪个丫头缝的,荷包绣名字,也忒小家子气!”   “沈筑很快就会找来,我的丫鬟功夫也不差,公子快没时间了。”娆荼抬头望天,月亮滚圆,毕竟是入冬了,凉意沁骨。   南宫夷吾为难道:“我要没完成老爷子的任务,回去后会被扒掉一层皮的。不杀你也成,你好歹给老头子留点颜面。”   娆荼看向他,有些不解。   南宫夷吾耐性解释道:“你看,沈筑要娶你为妾,国子监群儒激愤,遭南宫老爷子拦路痛斥,总该有点效果。姑娘若是明天就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沈府,老爷子当街拦人岂非没有半点作用?当着满朝文武,也忒没面子了。”   娆荼无奈一笑:“公子直言便可……此处风景不错,结庐而居亦是妙事,娆荼暂时不会走。”   南宫夷吾闻言大喜,抚掌笑道:“姑娘果然是心思通透的妙人!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住在这里,似乎不太安全,要不要在下陪你一段时间?”   “不必,假如公子不想与沈大人照面,还是快走。”   南宫夷吾颇有些失落,抱了抱拳,“在下今夜唐突,告辞!”   语音刚落,他人就如一阵清风,飘散在浓浓夜色中,消失不见。   娆荼的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暗忖此人明明是南宫如慕的独孙,却没有半分书生气,行动之中反而尽是江湖痞气。   却无疑是个率真可爱之人。   她不觉想起沈筑,想他少年时也是翩翩佳公子,但她知道,他从来不是神采飞扬少年郎。   当时她不懂,她的夫君内心其实荡漾着深刻的孤独与仇恨,她不懂,却常常担心他会失声痛哭。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沈筑踏马而来,看见她一人当风而立,月影之下的身影过于纤瘦,他不由心口一缩。   旧伤隐隐作痛,他捂住胸口,翻身下马。她闻声胡乱抹了抹脸上泪痕,转过头来,向他绽露出一个温淡的笑。   两两对望,相顾无言,良久之后,沈筑急上前几步,带着风尘与寒草气息的披风将娆荼紧紧裹卷住,他从嗓间溢出一句痛苦的呢喃“阿蘅……”   娆荼心尖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大人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阿蘅……是你的小名?”沈筑的声音在发颤,这一刻连他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她是许蘅。   “公子见到那对月牙坠子后的小字了?”   “阿蘅,你到底是不是阿蘅?”沈筑紧紧握住她的双肩,几乎要将她纤弱的肩骨捏碎。   娆荼闷哼了一声,“公子,你弄疼娆荼了。”   沈筑盯着她略带迷茫的眸子,似有铮然一声巨响,心弦寸断,他红了眼眶,执拗道:“你说,你是阿蘅。”   “对啊,奴是阿蘅,阿蘅是奴的小名……嗯……”   她没有说完,他滚热的唇便已贴上来,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他的手探入她的衣内,在那一道道伤痕之上流连,感受到怀中女子身体的诚实反应,他停下了动作,看着她含着点点星光泪痕的眸子,一把将她抱上马背,径直朝着远处山野上的荒庙疾驰而去。   呯地一声,庙门被踹开,门砸在墙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两人翻滚到殿后一处空地,他急迫地闯进娇弱女子的身体,似要将她狠狠揉进自己的灵魂。   暧昧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浮,许久之后,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   娆荼青丝散乱,缩在男人怀里,碎发粘在额上,两颊红的好似涂了上等的胭脂膏子。   沈筑为她渡了几口气,她才渐渐缓过来,疲惫不堪,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无。   月色透过破窗落在娆荼的脸上,她痴痴望着天上圆月,眼角滑过一行滚热的泪……   沈筑为她抹去眼泪,见她这般,只觉五内俱焚,不知所以。   他亲吻她脸上的泪,流连她身上的伤,一边骂她活该,一边将她抱紧,“你是我的人,只是我的!从今以后,谁也别想带你走!”   那令人心颤的强横之中,居然隐藏着些卑微乞求的意味。   娆荼对他柔柔一笑,“大人,我冷。”   沈筑用袍子将她紧紧裹住,为她拢了拢满头散乱青丝,“地上潮,我们回去。”   他将娆荼抱起,娆荼问:“去哪?”   “回家。”   “我不回去,沈府有我不想见之人。”   他看向她,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醋意,“难道不是因为你答应过南宫夷吾?”   娆荼往他怀中埋了埋,闷声道:“大人应该早就猜到劫我之人是南宫夷吾,既然是老先生处心积虑雕琢的一记胜负手,不如就遂了他的愿。现在回去,既让我失信于南宫公子,也叫南宫老先生失了体面,老先生是心高气傲之人,若因此气坏了身子,何苦?”   沈筑冷哼了一声,“什么失信不失信,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谈什么约定!”说话的语气,命令胜过商榷。   娆荼不言,只咬牙看着他,面色难以捉摸。   沈筑低头睨了她一眼,“不服气吗?”他将那柄险些将他害死的神符匕首塞回到娆荼手中,“这是你的匕首。”   娆荼嫣然一笑,柔声道:“不怕我再在你身上刺个窟窿?”   “死有何苦?”沈筑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他不再纠结娆荼与许蘅,她是她,也不是她,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干系?   这些日子她在公主府上,他夜不能寐,魂牵梦断,已经想的很明白。他想要的是许蘅那一点飘渺如烟的影子,也是娆荼真真切切的笑怒嗔痴。   他早已分不清了。   将女人抱到马背上,裹在他厚重的披风里,马儿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山间小道,娆荼闷闷地道:“我身上软的很,只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歇歇,别回沈府了。”   她埋在他的胸膛,说话时,温热而香甜的气息钻到他的脖子里,他身上僵了僵,握紧马缰绳道:“这附近有个快雪山庄,我们去那。”   娆荼“嗯”了一声,马却忽然不走了,娆荼从披风中探出脑袋一看,却见前方路上赫然出现了三个黑衣蒙面人。   娆荼微微一笑,抬头对沈筑道:“大人你猜猜,这些又是谁的人?”   沈筑眼中波澜不惊,朝三个蒙面人扫了一眼,淡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个女人我娶定了,不必多费周折!”   那三人中为首一人踏上前一步,抱拳朗声道:“沈大人,我主子可不管你娶不娶这个女人。”   沈筑冷笑一声,“哦?那你的主子所求为何?”   那黑衣人一字一句沉声道:“主子,要你的命!”话未说完,一道风声划破夜幕,牢牢钉在什么东西上。   沈筑抱起娆荼迅疾往旁丛林中纵身一跃,变故陡生!   山坡陡峭,两人滚落崖下,嘭地一声砸入山下泉涧,水势迅猛无比,将两人往下游裹挟而去。   站在山上的一名黑衣刺客欲要下去查看,被为首那人拦下,“主子没让杀人,沈筑中了一记毒钉,有他好受,快撤!”   凉意入骨,娆荼的身子冰麻一片,手脚早就没了知觉,水流直往口鼻中灌。悠悠荡荡不知飘了多久,恍然间,手臂被牢牢攥住,将她朝一个方向拉过去。   水势渐小,哗啦一声,她被拉出了水面,山风悠悠拂过,将她浑身上下吹个透彻。娆荼猛吸了几口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直颤。   旁边的男人狂咳了几声,身子重新直直砸入水中,溅起巨大水花,娆荼手忙脚乱拽住沈筑的衣角,使尽浑身解数将他拉到岸边。   岸上尽是尖锐的大石,娆荼的小腿上被划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接连叫了好几声“沈筑”,他亦没有半点回应。   此时已是拂晓,深蓝的天边翻起一道鱼肚白,娆荼仰头四顾,茫然无人,这是一处空旷的山涧。   令她欣喜的是,不远处有一抹低矮的阴影,好似一栋茅屋。她咬牙扶起沈筑,几乎将他的所有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艰难朝茅屋走去。   到了屋外,她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轻轻在门上一推,早已腐朽的门板向内砸入地面,溅起灰尘无数。   娆荼扇了扇灰,被呛得咳嗽几声,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霉味。   所幸是常年久无人居住的那种霉味,不是什么尸体腐烂的味道,娆荼将沈筑拖进了屋内,抓了几把干草折腾许久,才在屋内点上一堆小小篝火。   火光照在沈筑的脸上,他剑眉紧锁,面色苍白,娆荼除下他身上湿衣,见他中衣大腿之处,赫然有一块深黑的血迹,忙将中衣撕烂一看,只见一枚幽绿的铁钉钉在他的大腿上,伤口处皮肉翻卷,入肉极深或已入骨。   娆荼犹豫片刻,捏住冒在皮肉外的铁钉欲要向外提出,沈筑忽然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娆荼哎呦一声,被男人铁箍一样的手劲攥得生疼,她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就不能省点力气?”   沈筑口唇微动,却不知想说什么。   她附在他耳边仔细听了一会,什么也听不清,她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想说不要拔?那好,我再往里面砸入几寸,索性看不到心不烦。”   沈筑攥着她手臂的力道加重几分,面上同时多了几分怒气,从口中挤出两个字“有毒”,便再也说不出话,抓着娆荼的手也松开了。   娆荼微眯起眼睛,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冷笑:“既是凉薄无情之人,何作温柔体贴之态?”   她从沈筑的中衣上扯下一块布包在手上,随即捏住那枚毒钉,猛然向上一拔,沈筑闷哼了一声,铁钉拔出,伤口处的黑血汩汩向外涌。她等那黑血渐渐变红,又向外狠狠挤了几下,直到血色变成正红,才扯了布条将伤口包住。   整个过程,沈筑除了拔钉时的一声闷哼,就再也没发出别的声音。   娆荼处理好一切,从外面找了些干柴加火,坐在火堆前擦拭自己腿上的伤。   清晨,阳光透过屋顶处的破漏落在屋内,沈筑清醒过来,微微低头,见她穿着轻薄的亵衣缩在自己怀中,呼吸浅淡。他的眉心不由微微舒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娆荼睡得极浅,觉察出动静立即睁开眼,随即对上他那一双含笑的清俊眼眸。片刻恍惚后,她道:“大人还笑得出来?”   沈筑“嗯”了一声,“莫非要哭才能应景?”   “我看差不多。”娆荼起身,沈筑才看清她穿着一件露出大片雪背的肚兜,薄薄的亵裤,以及小腿上骇人的伤口。   他皱眉,第一反应是将她捞回怀中,伸手刚触及到她的发,她便侧身躲开了,随即拿起架子上晾干的衣裳披在身上。   沈筑见她如此随意披衣,越发显得抚媚动人,不由脸色微黑,命令道:“穿好!”   娆荼瞥了他一眼,“与你何干?”一改往日温顺,竟是一口傲慢语气。   沈筑不由微怒:“三从四德你不懂?”   娆荼噗呲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本被水泡得皱烂的薄书,亲自翻开呈在他眼前,里面墨迹一片模糊,早就辨不清是何字。   她笑意盈盈,“大人看看,这是你给娆荼的聘书,如今还认得出么?既无聘书,娆荼就不是你的女人,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   沈筑抓紧了双拳,想要起身,却惊讶发现自己的双腿动弹不得。   娆荼看向他腿上的伤,平静道:“这处山涧空无一人,在咱们走出去之前,你的吃喝拉撒都得靠我,所以,是你看我的脸色。”   沈筑长呼一口气,压制住心间怒气,缓缓道:“好……好!娆荼,你有能耐,就一辈子别出去。”   娆荼微微一笑,“小女子正有此意,此处山清水秀,与大人这等风雅之人在此相伴终老,亦是人间美事。”   沈筑微愣了片刻,心中的怒气顿消。娆荼的话,竟然叫他心中一动。   归隐林泉,雪水烹茶、松花酿酒,佳人相伴,岂不美事?   娆荼起身在茅屋里外转了一圈,见内室有一张土炕,炕上居然还有被褥,她走过去翻开了一下,床炕因靠窗,陈年的雨水飘洒进来,将那被褥重复淋湿,斑斑点点都是霉污。   她将被褥卷起抱出,惹来沈筑一阵皱眉,“你做什么?”   “去洗被子,沈郎不想被冻死吧?”   沈筑何等受过这番白眼,不由气闷,看着她抱着那床破烂被褥往外面溪涧去,一时间又发作不得,竟又觉得她有些持家的天赋。   可怜沈黄门,听着她在溪水边的捣衣声,一时间心念百转,真是千种滋味在心头,他什么时候混得如此落魄?竟然连个纤弱女子都制不住!   娆荼拿着一截木棍将那被褥捶打数遍,浣洗许久,等霉斑轻淡彻底洗干净,下了力气将水拧掉一半,把湿淋淋的被子褥子摊放在大石块上,在太阳下晾晒。   做完这些,已是费了半天功夫,在附近寻了半天,怪石嶙峋,空无一人,唯有一些灌木之上长着浆果。   她摘了浆果,回去路上意外发现一处潭水竟然冒着热气,走近一看,竟然是一处温泉,水温微热,沐浴正好。   她欣喜万分,走回茅屋,见沈筑靠坐在墙边,篝火已经燃尽。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只穿着一件中衣,外衣远远晾在对面的架子上。   娆荼走过去查看他腿上的伤,见伤口处又红又肿,触手一片炙热。沈筑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道:“你要冻死我?”   娆荼歉然一笑,忙拿起对面的衣裳披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大人瘫了,连爬过去抓件衣裳也不能够。”   沈筑终于忍不住大怒,“无知妇人!这叫什么瘫了?”   娆荼笑道:“无知妇人的确不懂,并不知什么是瘫了。只知大人此时行动艰难,事事都得靠我。”   沈筑眉心紧拧,盯着她看了一会,娆荼本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恶毒言语,谁知他竟不说话了。   她将浆果塞进他嘴巴里一颗,沈筑嚼了一下,又苦又涩,立即要吐出来。   娆荼淡淡道:“你吐出来,今儿一天就饿着吧。”   沈筑噎了一下,刚想发作,浆果却滑入喉中,无奈只好咽了下去。   娆荼展颜笑道:“沈郎真乖!”   沈筑想了想,不怒反笑,“娆荼,你记住。”   娆荼点了点头,“记住了。”说话间又将几个浆果塞到他嘴巴里。   沈筑缓缓嚼了几口,再缓缓咽下,眸光落在她冻得通红的纤细手指上,淡淡地道:“外面的枯木堆下应该有个灶台。   娆荼向窗外外看去,知道枯木堆以前应该是个灶房,年久失修所以倒塌,她出去翻开杂草枯木,果然扒出一方灶台。   想起之前在城内小巷看到过工人铺地火龙,她翻出一把生锈的铁锹,顺着屋内土炕的管道,打通了之前堵塞的地方,在灶台内烧了几根柴,不出片刻,屋内土炕上果然起了些热意。   只是一点不好,那土炕不知哪处裂开,有热意的同时,也有呛人的烟雾往外面冒。此时沈筑已经被娆荼扶上了炕,被那烟雾呛得直咳。   娆荼一边给他抚背,一边念叨:“宁愿呛死,不要冻死,咱们且忍忍。”   沈筑无奈看着这个蠢女人,没好气道:“去外面和点稀泥,将底下缝隙堵住!”   语气一如既往强硬,娆荼似笑非笑,“沈大人怎么没有半点寄人篱下的觉悟呢?”   虽如此说,还是下炕了,从外面地上掘了点泥,将炕上皲裂的缝隙一点点堵住。   没了呛人的烟味,炕也渐渐热了起来,娆荼却异常狼狈,脸上几道煤黑,发上几处泥点,那一双手上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沈筑皱了皱眉,满脸嫌弃,抬袖为她擦了擦脸,又弹去发上泥点,“墙角有个瓦瓮,接了水烧热洗洗手。”   娆荼没有注意到他微柔的眸子,被这话提醒了一事,笑道:“外面有一处温泉,你等等。”   她拿起墙角的瓦翁跑到温泉处,洗了洗手上污泥,将瓦翁清洗一通,灌满了水再搂回去。   沈筑提醒道:“你将束发簪子在水里试一试。”   娆荼依言将银簪探入水中,过了半晌拿出来看,并无异样,“大人放心,这里的温泉水,指不定比你家的井水要干净些呢。”   沈筑微微皱眉,知她话中所指,却也懒得与她辩解。   娆荼湿了棉布为他擦脸,一边还道:“还嫌弃我呢,你不晓得自己脸上是个什么模样。”   棉巾擦下一抹煤黑,沈筑顿时无言以对,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娆荼柔声道:“沈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沈筑咬牙道:“你最好保佑我这双腿永远不能好。”   她佯作害怕,“好了怎的?你要吃了我?”   他将她拉回怀中,狠狠道:“你猜。”   娆荼将棉巾子丢在瓦翁里,风透过破窗在屋内游荡,炕上虽热,空气中却还是阴冷,她不由缩了缩脖子。   沈筑将她搂紧几分,拿起袍子将她严严实实裹住。娆荼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耳中,有如雷鸣。   她的脸色不禁有些微红,许多年前,她初嫁为新妇,他青灯苦读书。寒冬腊月,他和她在炕上的依偎如今重演。   往事浮云般游走,景如故,情已无。   痴男,怨女。   夕阳,金黄的余晖落在炕头,倏忽一日已过,娆荼在一个破柜子里找到一根锈针,拆了衣服上的线条缝补两人的破衣裳。   光落在她的脸上,连浅浅的汗毛都透着暖黄的色泽,沈筑看她低头安静穿针走线,落在衣服上的针脚却实在不堪入目。   他的眸光变得有些复杂,状作无意问道:“既是宣州府尹之女,大家闺秀,从未做过女红?”   娆荼随口答道:“五岁便去了教坊司,只受教了礼仪规矩,哪学过这些?凑合一下吧,虽不好看,总能御寒。”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他脑中轰然一震,那一点可怜的幻想在心间凐灭,他不由自嘲一笑。   这个女人,怎么可能是许蘅?阿蘅的女红是极好的啊,况且阿蘅的死,是他亲眼所见……   说不上来的复杂情愫涌上心间,失落,也释然。   她,总归不是阿蘅。   那他,便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与失态。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夕阳即将滑落,黑暗转瞬即来,他的脸上不觉透出一种闲适之态,清眸流光,思绪万里。   娆荼咬断了针线,将缝补的皱皱巴巴的衣裳披在他身上,随即下炕朝门外走。   沈筑问:“去哪?”   娆荼在一片灿灿金黄中对他回眸一笑,“去哪,用得着请教沈大人么?”   醉人笑意让沈筑心间微颤,他一时竟然无可发作。   绝代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沈筑一介书生,如何能不为之倾倒啊?   山间风大,一日阳光又充足,晾在石上的被褥已经干个通透,娆荼收回被褥,发现附近地面上有些干枯的秧茎,便顺手拔了些带回。   收拾了床铺,将沈府扶着躺靠在被垛上,她拿出那枯秧问是何物。   沈筑就着她手中看了看,“或许是红薯的秧茎。”   娆荼听了便拿铁锹去挖,果然从地下刨出好几个红薯来,她喜不自禁,将红薯上的泥清洗干净,回去埋在灶肚内焖。   沈筑靠在干燥的被子上,看她忙里忙外,不时捧来一块灰扑扑的东西来。   他皱了皱眉,虽然已经闻到红薯的香味,但还是问:“是什么?”   娆荼剥开外面的皮,顿时一股浓香冒出,里面红薯肉烤得金黄软糯,她掰开一半送到沈筑眼前。沈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   “沈大爷很嫌弃?不吃还给我。”   他不动声色将手中的红薯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你吃那么多,不怕胖死?”   娆荼挑了挑眉,捧着自己的那半分红薯细嚼慢咽。   沈筑已经许久不吃这样粗劣的东西,将就吃完,直觉双手黏糊糊的,万分难忍。   娆荼自顾自吃自己的,没有半点给他端水洗手的意思。沈筑等了许久,只觉得自己双手上沾染的糖汁都干了,她还有一大半没吃下,他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你打量着吃一夜?”   娆荼抬头奇道:“我想吃多久吃多久,这你也要管?”   沈筑冷冷道:“我要洗手。”   “你要洗手就去洗,跟我说什么?”   “你……”   她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我什么?沈大人以为娆荼伺候你是理所当然?”   沈筑点了点头,“娆荼……你很好……”   娆荼呸了一声,“别威胁我,我是真的会害怕的。害怕之后就会想对策,小心我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沈筑冷笑:“你知不知道在本朝,谋害亲夫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娆荼盯着他看了良久,点头道:“所以,我定要做得天衣无缝,以免被抓入狱,判个凄惨下场,那可万万不妙。”   沈筑怒极,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娆荼与他对视许久后,嫣然一笑,体贴地为他揉了揉胸口,“别恼别恼,不就是要洗手嘛!这就去倒水。”   她将剩余的红薯送到沈筑手中,沈筑别开头不接,她一笑,将那红薯直接凑到他的嘴边,顿时蹭了他一嘴。   沈筑这下是真的恼了,他脚不能动,手却没坏,猛地抓住娆荼将她往身下按去,恶狠狠道:“你以为我真制不了你?”   娆荼被压住,推了几下推不动,软语娇笑道:“我开玩笑的,偏你小气爱当真!”   天下谁人能想到,惊才绝艳的黄门郎沈大人,此时瘫了双腿,满嘴红薯屑,与个小女子置气?   他觉察到失态,缓缓松了手,有些沮丧。看来,就算这个女人不是阿蘅,他在她面前也不可能永远保持优雅与庄重。   娆荼见他失神,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楚楚可怜:“大人快将这余下一点吃了,咱们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能浪费。”   “你怎么不吃?”   “奴晚上一向不能多吃。”   沈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可,只得接下她手中的半份红薯。娆荼从他怀中钻出去,湿了棉巾回来,他已经将那红薯吃了,平静地坐在那里,黑眸静若深潭,看不出喜怒。   她知道,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怒极恨极,也懂得不动声色。   “沈郎不累吗?”她笑问。   沈筑挑眉,“什么?”   “我是说,你坐了半天,累不累?”她坐在床沿,细致地为他擦拭了手上和嘴边的红薯糖汁。   太阳落下山,屋内很快就漆黑无光。她将沈筑扶在床上躺下,正要也钻进被子里,忽然想起一事,犹疑片刻,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沈筑问:“怎么?”   “你……要不要大小解?”   沈筑浑身僵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道:“暂时不必。”   她钻入被子里,偎在他怀中,在他耳边温言软语:“那等你需要的时候告诉我,再与我说。”   沈筑僵了片刻,伸手搂住她的背。   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对一个女子的情愫,不再仅仅是男女欢情,她仿佛是窥探了他的什么隐私,无形中将两人的关系变得亲近。   他有些抗拒,却又怀恋。很多年前,他的身边也有过这样的女子。   第二日,娆荼寻了两根木棍给他作手杖。他勉强支撑着出了房屋,轻淡的阳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庞,将他的面色衬得苍白。   四处泉声幽咽,阳光笼罩在远处青松,将那青松的颜色映照得越发清冷。   娆荼道:“王维诗中,我最喜‘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一句,此情此境,恍若诗中。”   沈筑淡淡道:“所以说无知妇人,格局狭窄不知何谓好诗,见了浅近之句便爱。”   一句话说得娆荼十分气闷,却也无可反驳,只得道:“若论品诗,自然不能入沈大人的眼。”   两人来到温泉处,沈筑细细闻了闻,沉吟道:“此泉有黄硇砂,气味极重,或可疗毒。”   娆荼想的是他腿上的毒伤,哪知他却道:“你体内有奇毒,在此浸泡不知会不会疗效。”   她没有说话,蹲下试了试水温,过了半晌才嫣然一笑:“先管好你自己吧。”   沈筑“嗯”了一声,一手撑着手杖,一手开始解衣带。   娆荼猛然回过神,退了几步,讶异道:“你干什么?”   他将外衫尽除,穿着里衣,微露胸膛,随即撑着手杖缓缓沉入水中,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泉水刚好没到胸口处。   “什么时候,你也这样不好意思起来?真是稀罕。”他瞥了眼娆荼悄脸泛红,出言讥讽道。   娆荼哼了一声,扬起脸与他对视:“光天化日之下,真不害臊!”   他忽然眉心微皱,按住腿上伤口,娆荼透过水雾看见他伤口四周居然涌起了细密水沫,心中一动,问道:“很疼?”   他摇了摇头,神色痛苦道:“尚可忍受。”   娆荼略一沉吟,也脱了衣裳浸入水中,除去小腿上被巨石割出的伤口微微刺痛外,身上并无其他半点不适,她不由有些沮丧。   无解之毒,果然无解。此处温泉水可以解沈筑外伤之毒,却解不了自己体内的奇毒。她自嘲一笑,也罢了,既然当初做出了选择,此时便该承受苦果。   她钻入水中,难得这样一个好地方,索性将身体好好清洗一番。   沈筑见她神色有异,却也没有多问,默默忍受着伤口处的刺痛。   太阳渐渐移到头顶,水面雾气渐消,日光照耀下水尤清冽,两人的影子落在潭底的鹅卵石上,娆荼忽然道:“你脱下里衣让我洗洗,在石头上很快就晾干了。”   沈筑皱了皱眉,显然不太赞同这个提议,目光散漫地望着天上浮云,没打算理会。   娆荼拿起他的手杖,往四周环绕的竹枝上打了几下,落了许多青绿的竹叶铺在水面上,对沈筑道:“这些总可以了吧?荒山野岭,谁能看见呢?”   沈筑闭目养神,依旧不理。   娆荼没意思,咕哝了声:“谁想给你洗?回去找你的青薇妹妹吧!”脱下自己身上的小衣裳自顾自揉搓起来。   沈筑闻言睁开眼睛,隐约看见竹叶下她的婀娜身影,以及那白玉般肌肤上的一道道红痕,他不由深深皱起了眉。   那日受了她一剑神符,神思恍惚之际,只是嘱咐杨谦千万护她性命,却没料到受伤昏迷的那几天,裴青薇将她锁入地牢,对她动了鞭刑。   强行拂去脑中的杂思,这些事情他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他对青薇有亏欠,他宁愿相信,青薇本不是阴骘狠毒的女子。   娆荼拧干了衣裳晾在石头上,忽然“啪”的一声,一件湿淋淋的衣服砸在旁边,溅起水花无数,娆荼捞起水中的里衣亵裤,下意识地朝沈筑看去。   竹叶铺满水面,什么也没看到。她低头揉洗衣裳,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散发出来,是沈筑身上的味道。   朝中人人皆知,沈筑爱檀,又名檀郎。   娆荼略有些失神,许多年前,她不顾父亲反对嫁给这个书生,聘礼只是一支檀木簪。   她珍藏了许久,对物思人了许久,最终在那个大雨夜里,亲手将簪子折断。   沈筑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微微眯起眸子,转头望向旁侧峡谷,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从里面传过来。   他如游鱼般游到娆荼身旁,抢过她手中洗了一半的衣裳,将她整个人裹住,藏入身后。   娆荼没明白怎么回事,触到他坚实光滑的背肌,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色泽,她的脸色微红,刚要探出脑袋问,却被他伸手按了回去。   第40章 情丝绕 字数:10096   峡谷中走出一人,黑发高挽,剑眉星眸,神采飞扬,口中衔着一根枯草,哼着不成调的艳曲儿——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帐里,举体兰蕙香——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娆荼躲在沈筑身后,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便是前天夜里劫她的南宫如慕的独孙南宫夷吾。她暗骂了一声,脸色微红,南宫老先生何等风骨,居然养出这么个不着调的纨绔孙子!   歌声戛然而止,因为南宫夷吾已经看到了泡在泉水中的沈筑。少年两眼放光,喜不自禁,搓了搓手上前几步险些扑倒在地,热泪盈眶道:“沈大人!真是踏破铁鞋,叫我好找!你他娘的再不出现,我就要被老爷子给聒噪死了!”   沈筑的脸色波澜不惊,命令道:“停步,头转过去。”   南宫夷吾奇道:“你我皆是堂堂男子,我也并无龙阳之好,沈大人何必如此计较呢?”   沈筑淡淡地道:“再不转过去,我保证你真的会被南宫老先生的口水淹死。”   南宫夷吾愣了片刻,忽然看见沈筑身后浮出的一缕青丝,好奇心的驱使下欲要踮起脚细看,猛然发现沈筑的脸色不对。   他心中一惊,立即想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尴尬一笑,转过身蹲下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沈筑回头看了娆荼一眼,见她眼中微微含笑,他不由微怒,沉声斥道:“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谁不害臊?”   娆荼回他一个白眼,爬上石岸,抓起旁边晾晒的衣裳径直回茅屋了。   南宫夷吾听脚步声走远,才转过身,无比哀怨地道:“沈大人,这回你可真的把我给害惨了。你两天不现身,京城可都要被皇上的御林军翻个底朝天!我爷爷非说这事跟我有关系,整天质问我将你藏到了何处,他老人家要是知道沈大人你在世外桃源跟美人儿洗鸳鸯浴,估计会一口老血直接翘辫子。”   沈筑平静地听他说完,方道:“南宫少爷不必觉得委屈,要不是你劫人在先,沈某也不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南宫夷吾左看右看,疑惑道:“我瞧你美滋滋啊,此等地步怎么了?”   沈筑懒得与他解释,下逐客令:“南宫公子回去后,不必将沈某的消息传扬出去,城内有人想杀我。”   南宫夷吾方才注意到他腿上的异样,拧眉道:“你的腿怎么了?瘫了?”   沈筑强忍着心间怒气,“与你不相干!”   南宫夷吾十分不识趣,索性坐在岸边,神情忧郁道:“我不能回去,老爷子说了,要是我不把你找到带回去,我也不必回去了。”   沈筑冷笑:“悉随尊便!”   南宫夷吾拿起沈筑放在岸边的外衫,打量着上面缝补的痕迹,啧了一声,点头叹道:“娆荼姑娘的女红真是……一言难尽啊!”   沈筑看了他一眼,纠正道:“叫姑娘似乎有些不妥,她是我的妾室,南宫少爷怎么也该称一句夫人。”   南宫夷吾皱眉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夫人忒不好听,显老,还是姑娘好。”   沈筑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他实在想不明白,南宫如慕那样一个泥古不化的儒学大家,诗书礼易乐春秋样样皆精,怎么教出来的孙子,反而如此离经叛道?   沈筑披着衣衫回到茅屋,南宫夷吾十分小心地一路护送,简直将沈大人当做救命的稻草一样,关怀备至,生怕一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南宫夷吾不敢保证,如果沈大人的双腿真的不能再好,那他爷爷会不会一怒之下打断他的腿。   南宫夷吾对老爷子的那点祖孙情分十分没有底气,毕竟老爷子对沈大人是真的喜欢,可以说呕心沥血,将其当做朝廷栋梁之材栽培。而每次见到他这个整日飞檐走壁的孙子,只有咬牙切齿一种表情。   茅屋内,娆荼煮了清甜的地瓜汤,南宫夷吾嘻皮笑脸,“姑娘的女红不同凡响,想来这地瓜汤也是十分别致。”   娆荼微微一笑,好像是位持家有道的贤妻,见到丈夫的朋友来,热情地招呼南宫夷吾坐下。   沈筑虽然极其不想与南宫夷吾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娆荼笑盈盈的招呼,让他心间没来由的柔和起来,之前的那一点不快化为乌有。   他端起有缺口还裂了缝破碗,喝了口里面热腾腾的地瓜汤,对味道好坏不置可否。   娆荼仰头笑问:“好不好喝?”   外人面前,沈筑总不好挑三检四,只点了点头,“尚可。”   南宫夷吾覥着脸笑道:“娆荼姐姐,你还有没有碗了,给我也盛点尝尝。我为你找你家大人,一天都没吃东西。”   听到“姐姐”两个字,沈筑的脸便冷了下去。娆荼却好像完全不介意,反而还十分喜欢,“南宫公子,你别开我玩笑了,娆荼可当不起你的一声姐姐。”   话虽如此,不过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受用。   沈筑轻咳一声,不阴不阳道:“南宫老先生若是知道多了个孙女,不知会作何感想?”   南宫夷吾立即改口,“还是叫沈二夫人比较好。”   娆荼抿嘴一笑,“但凡多了个‘二’字,便觉得扎耳,南宫公子还是直呼我娆荼吧。”她将瓦翁中的地瓜汤倒下一碗给南宫夷吾,笑道:“这里寒酸,公子不嫌弃,便请用我的碗。”   南宫夷吾刚要接过,沈筑便挥臂拦下,将娆荼手里的碗给接了过去,“南宫少爷的肠胃娇惯,怕是受不住山野粗食。”   南宫夷吾连忙摇头,从沈筑手中几乎是抢过那碗,口中还道:“哪能呢?在下也曾闯荡过江湖,经历过些世故,更何况这是上上的美人儿熬的汤,更是甘之如饴。”   说罢,怕沈筑再抢了去似的,仰脖将那碗地瓜汤咕噜咕噜灌下。   沈筑皱了皱眉,将自己的碗递给娆荼,“既然南宫少爷喜欢那碗,便索性送给他做个纪念,你用这个。”   娆荼似笑非笑盯着别扭的沈大人,接过碗,口中嘀咕道:“真是小气。”   沈筑与她相处这些日子,大致摸出她的脾气,知道她喜欢逞口舌之快,也懒得与她辩解,当着南宫夷吾这个外人与小女子针锋相对,实在是有失体统。   娆荼喝完了地瓜汤,从瓦翁底下夹出软糯的地瓜片,给南宫夷吾碗中拨了一半,将剩下半碗给沈筑。   沈筑此时哪还有心情吃,有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大咧咧坐在旁边,吃他女人做的东西还吧唧嘴,简直异常糟心。   他一把将娆荼拉入怀中,夹了片地瓜送到她唇边。   娆荼有些尴尬,“我不吃,你干嘛忽然这么好?”   沈筑缓缓道:“太瘦了些,成天什么都不吃怎么行?”   娆荼瞪大了眼睛,细品他话中的柔情,只觉恍然若梦,沈筑,何曾这般温柔过?她咧嘴笑了笑,只好将他筷上的东西吃了,忸怩道:“南宫公子在一旁呢!”   沈筑淡淡地道:“你管他作甚?”说着又从碗中夹起一块送到她嘴边,“太瘦了,身上没几两肉,硌得慌。”   南宫夷吾猛咳了一声,娆荼顿时羞红了脸,用力推了他一下,“你说什么呢!”   南宫夷吾默默端起碗走到门外去了,没脸看,没脸听。   沈筑从唇边溢出一抹淡淡笑意,颇有些奸计得逞的意思。娆荼从他怀中挣了出来,“大冬天的把人家逼到外面去吃饭,好歹南宫老先生算你的半个恩师,就这么对待人家孙子?”   沈筑风轻云淡道:“老先生恨铁不成钢,我帮他磨练磨练南宫夷吾怎么了?由得你一介妇人说嘴?”   娆荼发现,她在沈筑心中“一介无知妇人”的形象好像已经根深蒂固了,她恼道:“谁是一介妇人?”   沈筑垂眸看向怀中气鼓鼓的女人,眼神中带着玩味笑意,“虽未拜堂,也无花烛,不过你我洞房不知入了多少次,我说错了么?”   门外坐着的南宫夷吾抬起屁股,走得更远了些。   娆荼面红耳赤,往沈筑腿上伤口处狠狠拧了一把,他眉心紧蹙,反而将她抱紧,深怕她跑出去跟那个姓南宫的小白脸搭讪。   南宫夷吾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在山涧里砍了木柴,不出三天便将之前坍塌的灶房重新搭好,然后大大咧咧地住在里面。   沈筑看着那崭新的灶房挨在旁边,心里隔应之余,不禁怀疑这南宫夷吾传承了墨家的堪舆铸造之术。   娆荼在这几天从地里挖了许多可吃的东西,不仅有红薯,还有山药和星星点点的花生,食物算起来,够三个人吃五六天。   南宫夷吾吃了几天的白食之后,没有感到半点羞愧,竟有些索然无味,他南宫公子一向锦衣玉食,三天不沾荤,人生何乐之有?   所幸他有一项十分拿得出手的技能——轻功,在山里逛荡一圈,竟然抓了两只活兔回来。   南宫夷吾一手一只兔子,兴致勃勃地找娆荼商量烤兔肉,浑然不觉得碍了沈大人的眼。   正靠坐在床上的沈筑冷冷道:“山上狡兔,林间猾狐,皆知见人而趋避之,南宫公子正该多吃几斤,补一补心智,省得日后惹人烦厌,尚且不自知。”   他这番刺裸裸的讥讽之意,南宫夷吾好像浑然不觉,还笑嘻嘻道:“沈大人说得是,我正在想是红烧好呢,还是清蒸好?”   娆荼笑道:“南宫公子,你就别招惹我家相公了,他是个记仇的性子,小心出去后在老先生面前告你一状。”   南宫夷吾满脸不相信,“沈大人翩翩君子,不是狭隘小人。”   沈筑却不言语,他的注意放在了娆荼那句“我家相公”上,心中的某个角落,不觉变得很柔很柔。   娆荼架起了篝火,“这里哪有那么多花样可以折腾,不妨烤着吃。”她从袖中拿出神符匕首,“南宫公子,请。”   南宫夷吾喜滋滋地接过神符,跑出去处理兔子。   沈筑难以置信地看着娆荼,“你的那柄神符匕首,刺伤我之前,还做过什么?”   娆荼很认真地想了想,“我用的少,都是山鬼替我拿着的。她经常下厨,像切韭菜、割猪肉,刮鱼鳞……应该都有过的。”   沈筑捂住伤口处的旧伤,深深皱起了眉。   娆荼抿嘴一笑,走到床边为他揉腿,“沈郎放心,我在刺杀你前,用药水擦了又擦,在火上淬了好几道。”   沈筑挑眉:“药水?”   “名唤痴情。妾心想,大人的心如果中了痴情毒,以后会不会只痴情于妾一人?”   沈筑将她按入怀中,“既然认为你父之死与我父有关,要父债子还,为什么还要留情?”   娆荼依偎在他的胸口处,眼中浮出一抹清冷笑意,没有说话。   沈筑其实查过卷宗,知道宣州那句谶语与他父亲无关,他父亲的确做过钦天监的监正大人,不过在谶语之前就因为另外一件事辞官回乡了。   他父亲辞官回乡以及后来在青州发生的惨案,牵扯到许蘅,他不愿向娆荼解释,宁愿让她继续错怪下去,也不愿牵扯出那些事情。   且他高傲如斯,自负如斯,何必放下身段与娆荼解释什么?   娆荼轻声道:“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宣州那句谶语,与你父无关。浔阳公主都告诉了我,是我错了,让你白挨了一剑。”   她说话时,轻轻揉着他胸口的旧伤,语气中透着心疼,“还疼么?”   沈筑脑中有片刻空白,顿了顿,方哑声道:“你试试?”要不是顾及南宫夷吾那不长眼的家伙还在外面,他一定要把娆荼按在身下,叫她尝尝到底疼不疼!   娆荼抬起头对上他炙热的眸子,笑道:“沈郎,你这双腿才有些恢复的迹象,就又动歪心思?”   “你觉得我现在满足不了你?”他黑下脸。   娆荼为他拢了拢被子,跳下床笑道:“妾无此意,只是觉得大人不可白日宣淫……至少等你能走了再说吧。”   沈筑咬牙切齿,接着南宫夷吾那个没头脑的就撞进来,捧着两个泥团子问:“沈大人能走了再说什么?”   娆荼笑睨了沈筑一眼,“沈大人六根不净,切莫理会。咦?你怎么用泥给裹起来了?”   “血淋淋的太腥,我怕沈大人不喜欢。”   娆荼招呼他坐在火堆前,笑道:“你管他呢,欢喜就好。”   南宫夷吾偷瞥了沈筑一眼,笑脸有加,“沈大人洁白清皓,实在不敢唐突。”   沈筑毫不领情,冷笑道:“你放心,南宫老爷子面前的那一状,少不了你的。”   南宫夷吾顿时如霜打的茄子,娆荼在一旁安慰道:“别怕,老爷子那里,我替你求情。”   南宫夷吾忙摆手:“别别!姐姐的好意,领会了。”他将两个泥团子抛入火中,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沈筑望着那两大团泥巴,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不时泥团烧裂,从里面溢出一股浓香,又过须臾,篝火燃尽,南宫夷吾将那泥团砸开,娆荼方看见原来兔子外面还裹了一种草叶。   她道:“古有叫花鸡,南宫公子有叫花兔。只是不知可堪入口?”   南宫夷吾拨开草叶,掰了一根兔子腿给她,“尝尝。”   娆荼接过,拿到沈筑面前,沈筑却摇头道:“不吃腥膻之食。”   南宫夷吾一边大口嚼肉,一边口齿不清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沈大人清高太过,反倒不真。”   沈筑与他无话可说,顺手推开窗户,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细碎的雪花,寒风将他鬓角垂下的两缕发丝吹得微微扬起。娆荼挨着他坐下,小口嚼着兔子腿肉,事实上,她也实在不觉得这兔子腿有多好吃,干巴巴的,毫无盐味。   不过人家南宫少爷吃得异常欢快,她总不好败兴。   等南宫夷吾大快朵颐填饱了肚子,才猛然看见窗外的雪,他哎呦一声,此情此境,何等风雅!他由衷感叹道:“要下大雪了,这时候跟个小娘子滚被窝才是美事!可惜可惜。”   娆荼被兔子肉着实噎了一下,沈筑抄起旁边的破碗就像南宫夷吾砸去。南宫夷吾接过碗,笑眯眯道:“不叨扰二位了,若大雪封山困在这里,我一个孤家寡人在此忒也没趣,不如找个温柔乡快活几天再回金陵。沈大人你啥时候回,我一定在你之后。”   娆荼起身道:“你要走么?”   “是啊,这里虽好,然而房子不是我的,好景不是我的,美人也不是我的。”南宫夷吾笑着朝娆荼作了一揖,“姑娘,会后有期。”   娆荼道:“你看看峡谷的山道还能不能走,若不能走,再回来。”   南宫夷吾走到门外,复又转身对娆荼笑道:“老爷子说了,娆荼姑娘那晚寥寥数语,气度胆量可见一斑。皆非寻常小女子可比,若真回归京城,必非池中之物!”   娆荼一愣,见他大笑几声,踏入风雪中走远了。   沈筑看着娆荼的侧脸,淡淡道:“南宫老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虽如此说,心中却已起了不小波澜。   娆荼走过去关了房门,笑道:“士族子弟,就算心思再怎么干净,也难独善其身,南宫公子被自己亲爷爷摆了一道,尚且不知。”   她看向沈筑,“南宫老先生当真厉害,三言两语便能叫沈郎疑我,此为诛心之术。”   沈筑明白她的意思,南宫夷吾走前留下的话自然是南宫如慕的意思,老先生阳谋不成,便耍阴谋,连亲孙子都算计上了。   他朝娆荼招了招手,“你过来。”   娆荼依言走过去,沈筑捏起她的下巴,细细凝视,“沈筑也并非区区方寸鱼池,你再不是池中之物,我也养得起你!”   娆荼微微一笑,“是么?”   沈筑将她捞入被子里,因为泡了几天温泉水的缘故,他的腿渐渐可以使出几分力道,双手双脚直往娆荼身上招呼。   娆荼被他裹入怀中,哪里能与他较量,推了几下没推开,便睁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眸子,故意问道:“沈郎这是何意啊?”   “我倒想请教请教,何所谓你口中的白日宣-淫?”   娆荼别过脸,“沈郎是读圣贤书的,哪里知道这些浑话呢?不提也罢!”   沈筑有些不悦:“浑话?你倒知道的多!”   “是啊,妾以前可喜欢看书了,什么兰陵笑笑生的啊,王实甫的啊……都曾彻夜研读。”   一席话说得沈筑哑口无言,脸越来越冷。   娆荼却来了精神,“对了,东吴有一位写书的女子,叫什么初冬的,那是个坑王,写了本《东风冷》,至今没有结局,好叫人挂念!”   沈筑越听越气,揪住她的耳朵,“说起淫词艳曲歪腔黄调,你兴致高得很!”   忽然啪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从窗外抛了进来,南宫夷吾的声音遥遥传来:“吃了几日白食,在下十分过意不去,特携在下前些日子刚得的宝贝回礼,希望沈大人喜欢。”   沈筑嘭地一声,关了窗户。他不由冷笑,南宫夷吾别的没学到,这一点走了必要再回头看看的习惯,真是跟南宫如慕学了十足。沈筑可没忘记之前在国子监当值时,老爷子每日回家前是何等聒噪。   娆荼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捡起落在床内的那本书,只闻得一股雅淡的香,翻开一看,立即红了脸,连“呸!”了好几声,骂道:“该死该死!南宫夷吾忒不着调!”   那原来是一本做工精致的春意册,里面的人物惟妙惟肖,异常生动传神。沈筑看也没看,单瞧娆荼的反应便知道是本什么东西。   不过,娆荼骂归骂,脸红归脸红,却丝毫没有扔掉书册的意思,反而还翻了几页,眸光炯炯,带着探究的意味。   沈筑冷冷提醒:“娆荼,你是个女人。”   娆荼从书中抬起眼看向他,不解道:“女人如何?”   沈筑抢过她手中的书抛在一旁,带着魅惑的语气道:“纸上谈兵,不如我教你。”   娆荼的衣裳一件件飘了出去,她顿时如个被剥壳的鸡蛋,畏手畏脚被沈大人压在身下。   “沈郎,你腿伤未愈……”   沈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什么叫徐徐图之,娆荼一开始还骂,张开一口小米牙狠狠往他肩膀上咬,不过骂着骂着,咬着咬着,那声音就变得娇媚起来。   窗外,雪花渐渐变大,落在空旷无人的山涧,徒留泉鸣幽咽,好一番空谷寒溪落雪图!   娆荼在沈大人的研磨之下,早就化成一滩春水,凄凄哀哀不知天地为何物。   一宿酣眠,醒来时,只觉窗外光芒耀眼,看这天色,已然是放晴了,她懒懒叹了一声,好一场大雪,却与她无缘。   转头看去,沈筑不在身侧,屋内也无人,不知去了何处。   她空躺了一会,起身穿衣,棉被滑落,看到胳膊上的痕迹,不由有些惊讶,不是因为沈筑留下的瘀伤惊讶,而是发现她手臂上的鞭痕淡了不少。她不由皱起眉,暗忖应该是那池温泉的作用。   门被推开,沈筑撑着手杖进来,同时还有无数雪花裹卷进来。   娆荼一愣,推开旁边的窗扇,风雪立即扑了满面,哪里是放晴?外面一片琉璃世界,天上依旧撕棉扯絮一般下得正浓。   她不由欣喜,同时打了个喷嚏。沈筑道:“你倒是穿件衣裳,再去推窗。”   一句话提醒了娆荼,她忙将棉被拢到颈部,严严实实遮住,才问沈筑:“干什么去了?”   沈筑抖了抖身上雪,在床边坐下,“大雪封了门,也封了山。”   娆荼道:“为什么杨谦和山鬼还没找来呢?”   “我叫他们先回去了。”   “啊?”娆荼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来过了?”   “嗯。”   “你……你吩咐杨谦也就罢了,怎么还使唤上我的丫鬟了?”   “我没使唤,反而告诉山鬼这里不必使唤,让她先去了。”沈筑似笑非笑道。   娆荼气闷,要不是念着自己现在还光着,定要上前捶他!   “沈郎是怎么个意思,真想与娆荼在此孤独终老?”   沈筑微微一笑,伸手探进被子里,按在娆荼小腹之上。娆荼被他冰凉的手激得一哆嗦,缩到床脚几乎是央求,“我吃不消了。”   沈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黑着脸道:“我也不想吃。”   “那你做什么呢?”娆荼掰开他按在自己小腹上的手。   “等我的腿上彻底好了,你再怀上我的孩子,自然就去了。”沈筑看着娆荼的眼睛,温声道。   “孩子?”娆荼眨了眨眼睛,好像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沈郎难道忘了,你曾说过,娆荼这样的风尘女子,岂配为你添丁?”   她攥紧了藏在被里的手,说话时脸上在笑,心里却在滴血,疼……一阵隐疼从小腹处传来。那是那年雨夜的后遗症,此时穿过许多年的风霜,再次提醒娆荼她不该忘之事。   沈筑淡淡道:“你现在已经不是风尘女子。”   娆荼“哦?”了一声,继而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就算如此,妾曾说过早已不能再有孕,可不是骗你的……”   沈筑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宫中太医曾为你探过脉,只要调理得当,孩子总会有的。我已经让杨谦送来药草,供你每日服饮。”   娆荼的笑变得凉薄起来,“大人,这是认真了吗?”   沈筑看娆荼这般模样,他心中涌起一丝不悦:“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曾经怀过一个人的孩子,那是个薄情之人,他令妾室将我腹中的骨肉活活打掉。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再怀任何人的孩子了。”娆荼垂眸轻声道。   冷风吹来,她的身子微微发颤,沈筑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此事休要再提。”   “娆荼可以一辈子不提,却也一辈子忘不了!我与那薄情之人不死不休,大人又怎能体会?你知道吗,那个大雨夜,我抱着我的孩子,他那么小,那么软……”   沈筑喝道:“够了!不要再提什么雨夜!”   娆荼倔强地抬起眼与他对视,桃花眸中泛着水光。   沈筑心间微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欺负你,折辱你。”   娆荼冷笑,“是么?我做了什么事大人都能庇护?假如我杀了裴氏,你也不会阻拦?”   沈筑一僵,“娆荼,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不知好歹?”   娆荼默然缓了两息,继而低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怜兮兮道:“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不过裴夫人不喜欢我倒是真的,大人说过护我周全,可不能食言。”   沈筑听她服软,语气便也柔和下来:“青薇那里,我会与她说明。”   娆荼嫣然一笑,“多谢沈郎,你如此说,便安心了。”   她披衣起床,见外屋堆了许多东西,锅碗瓢盆样样齐全,甚至连锦绣棉被都有两床,更有一个精致描金大箱,里面装着几套衣袄。   沈筑道:“许是南宫夷吾透露了消息给杨谦,杨谦才找到这里,带了这么多东西。”说着指了指破桌上的散着热气的药碗,“这是今天的药。”   娆荼走过去端起药碗,有些微烫,她笑道:“大人亲自为娆荼熬药,可真是体贴的好郎君。”   沈筑见她嘴上虽这样说,眉眼间并无半点喜意,当下有些心冷,淡淡道:“喝了吧。”   娆荼乖乖喝下药汁,甚苦,他揉了揉她皱起的眉心,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一颗沁香的药丸塞入她口中。   娆荼品了品,甜且涩,便问是什么。   “是西域进贡的雪莲玉露丸,可解百毒。每日服食,看看效果。”   娆荼低低一笑,“不中用的,妾身所中,是无解之毒。”   “什么无解之毒,我不信这个邪。”   “死结当以死解,若有一天妾弃沈郎而去,你……你待如何?”   沈筑长眉拧起,“不会有那么一天!”   娆荼抿唇笑了笑,她推开门,纷乱风雪将她裹住,她遥望远方昏暗的天际,凄然道:“我知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她怎会先他而死?   沈筑却没听出话中玄机,从箱内挑了一件衣袄将她裹住,拉住她的手朝温泉池处去了。   到了泉水边,雾气越发浓,娆荼试了试水温,居然更比前两日热,她咦了一声,刚要发问,沈筑便解释道:“与前两日无异,是你手冷。”   娆荼笑睨了他一眼,“沈郎真懂我。”   沈筑不言,伸手去解娆荼襟前的衣带,将她的外衣脱下,顺手挂在竹枝之上。   娆荼捂住里面的衣裳,“我自己来。”   昨夜一宿欢爱,她也的确很想沐浴,在沈筑面前脱了里衣,只留下肚兜亵裤,将身子浸入温泉水中,只冒出一个脑袋。雾气蒙蒙,她仰头看着四周的皑皑白雪,只觉此情此境恍如人间仙境。   随即,沈筑也除了衣物进入水中,破坏了娆荼心中的万千诗意。   天实在是太冷,娆荼连脑袋都不愿冒出来,索性直接钻入水中,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水面虽然雾气蒙蒙,水下却是清澈见底,她一钻入水中便撞上不该看之物,吓得慌忙去转身,却猛呛了一口水,整个人扑腾起来。   水花溅了沈筑一脸,他探臂将娆荼捞了上来,“水里有什么东西,将你吓成这样?”   娆荼闹了个脸红,瞥了眼旁边岸上男人脱下来的里衣,幽怨道:“水里是有挺吓人的东西。”   沈筑皱了皱眉,看她两腮红扑扑的,心中一动,立即恍悟。他将按在娆荼腰间的手往下移了移,冷笑道:“昨夜是谁叫的那么欢愉?你不是很欢喜么?今日又害怕了?”   娆荼咳了一声,捞起旁边他的里衣在水中揉搓起来。看到上面有欢爱后的痕迹,她愣了一下,随即羞赧万分,后悔自己怎么就贱巴巴的非要洗他的衣裳呢?   沈筑见她难为情如此,不由情动,问道:“今天的药苦不苦?”   娆荼挑起眉,寻思都喝过了这么久,怎么忽然来这么句?还没等她疑问,沈筑清俊的面庞就凑近了,冰凉的唇覆上她湿润的红唇,好一番缱绻品尝。   是有些许的苦味残存在口中,不过沈筑却尝到更多的甜意。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粗重,将她抵在池壁上沉声道:“迟早死在你身上。”   娆荼还没做好准备,便觉身下一沉,他已经动作起来。她僵了一下,秀眉微蹙,终于在许久之后,男人的攻势之下,似舒适似难耐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沈筑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奖赏性的大动起来。直到最后,她实在受不了,埋在他怀里哀哀地哭。   沈筑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狠狠地道:“娆荼,你得怀上我的骨肉!”   娆荼央求道:“别……别动了……”   “说,你想为我延续子嗣。”他在她耳上轻啮了一下,威胁道。   “想……我想……”娆荼泣不成声。   许久之后,沈筑终于放过了她,她早已没了一点力气,柔若无骨,身子直往水中沉。   沈筑扶着她,亲自为她清洗了身子,将她用衣裳裹着抱回了茅屋。   娆荼恹恹躺了半天,沈筑只当她累坏了,心疼之际不由有些自责,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一下一下亲吻她的脸颊。   哪知到了下午,情况忽然变得不妙,娆荼的身子发起热,渐渐额头滚烫,脸颊绯红。沈筑这才有些慌了,扶着她的肩膀晃了晃,她微睁开双眼,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又闭上。   闭上后,直到入夜都没有再睁开过,只是不停地喃喃呓语,咕哝着“孩子”、“休书”之类的话。   沈筑心急如焚,忽而又见她捂住胸口,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落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被角。   “疼……宴冰,我好疼……”   沈筑心头一颤,当年的那个女子,也爱叫他宴冰……他握住她的手,由她反手使劲抓住,“哪里疼,是不是毒发了?我去熬药……”   娆荼紧闭的睫毛微颤,接着睁开眼睛,水雾眸子看了他一会,忽然苦涩一笑,“沈筑,你是沈大人……”   沈筑将她往怀中紧了紧,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僵硬回道:“我是沈筑。”   娆荼苍凉一笑,“我……我好疼……叫你宴冰,好不好?”   “好,从今以后,你便一直叫我宴冰,不是什么沈大人,不是什么黄门郎,我是沈宴冰。”   娆荼弯了眉眼,哑声道:“宴冰,我好苦。”   沈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替她受过,“乖,我……我带你出去,去看了大夫就不会疼了。”   娆荼摇头,“别……别让大夫来折腾我,我……我身上的毒发作了……没……没有用,什么大夫也看不好,什么药也不中用……”   沈筑心中一动,忙从怀中拿出瓷瓶,将里面的雪莲玉露丸一股脑倒出来,“把药吃了,可以镇痛。”   将价值千金的药丸一颗颗塞入她口中,哄着她喝水咽下,过了须臾,娆荼安静了些,只是仍然紧紧地抓着沈筑的手,青丝汗透贴在脸颊,一张小脸苍白凄艳,楚楚可怜。   沈筑心间大恸,将娆荼放倒在床上,被子拉到颈处掖严实。他掰开娆荼的手,出门时看了一眼桌上草药,猛然想起太医那日嘱咐的话,说她身中奇毒需要静养,房事上头千万不能过激。   他恨不得狠抽自己几巴掌,匆匆出门没入一片风雪中。   娆荼迷迷糊糊的,意识飘向了青州河畔,她看见那年在江边捣衣的女子。   女子哼着小调,远望天际。过河人笑戏她“可否共乘船?”,她执拗道:“妾已有夫,远游将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渡口的老船夫苍白了发,佝偻了背。年轻的女子消磨了稚气,越来越沉静。   她在青州河畔望眼欲穿,只为等一个书生的身影。   ……茅屋内,娆荼的眼角滑下一行热泪,她皱眉喃喃道:“我的夫君在外游学,几时能回来?”   一个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落在她的被上,男人一身风雪冷气如鬼魅般出现房中,他摘下斗笠,看着满面泪痕的她,幽幽叹道:“等了那么多年,你等到了什么?”   娆荼皱了皱眉,只是固执地问:“我的夫君在外游学,几时能回来?”   第41章 欢情薄 字数:10135   娆荼隐约记得,在她昏迷时有个人来过,喂了她一颗辛辣的药丸,渐渐她的身子就不那么疼了。   夜半醒时,房内空无一人,徒留一种淡淡的草木青气。她轻轻闻了闻,觉有些熟悉,却无可追忆。   第二日,沈筑回来,带来了山鬼、杨谦和宫中的老太医。   娆荼听到动静,却没有睁开眼睛,眯到中午方醒,沈筑便将她扶靠在怀中喂药。   娆荼道:“大雪不是封了山吗?沈郎如何出去的?”   沈筑吹了一勺药汤送到她嘴边,轻声道:“就那么一步步踏出去的。”   “万一沈郎遇上雪塌,妾百死莫辞。”   “叫我宴冰罢。”   “宴冰?”   “昨日昏迷时的话,你不记得了?”   娆荼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笑问:“妾……说过什么?”   “孩子,休书,宴冰。”他一边喂她喝药,一边看着她低垂的眼眸,“孩子总会有的,叫我宴冰亦可,只是休书,你便休想了。”   娆荼抬头看他,见他眉心微拧,神情说不出的倦怠。“宴冰,是大人的字。当年妾喜欢《红罗襦》词,只知是个叫沈宴冰的男子写的,后来才知,原来沈宴冰就是沈筑。”   沈筑“嗯”了一声,“沈宴冰确是沈筑。”   “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我说过要走么?”他挑眉。   娆荼低头揉了揉额角,“妾身子弱,不能服侍大人。况且大人离京已有数日,若再不回去,只怕皇上就要为你选一处风水宝地安置衣冠冢了。”   他默了默,问:“还叫我大人?”   “妾不敢叫你的字。”   “我说了无妨。”   “妾不敢。”   他见她睁着两双眼睛,可怜兮兮的无辜模样,顿时心中来气,冷笑了一声:“不敢还是不愿?”   娆荼闻言别过脸不喝他勺子里的药,赌气道:“妾身子刚好,大人便在这些小事上与妾争执!不敢就是不敢,妾侍奉大人左右,孤苦无依,难道连个称呼都做不了主吗?”   沈筑看着她过于轻细的白颈,过了半晌方道:“你果然不知好歹的很,我竟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不叫就不叫罢!我很稀罕么?”   娆荼从他怀中挣扎了一下,被他按住,“你给我老老实实喝药!”   娆荼闻言劈手抢过他手中的碗,咕噜咕噜喝了干净,喝罢盯着沈筑,眼神像刀子一样直扑到他心里。   沈筑被她这种眼神看得十分不是滋味,一手拍在床榻上怒道:“你这女人,真以为我制不了你!”   他说话时声音极大,连守在外面的山鬼都是一震。   娆荼愣了愣,既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道:“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沈大人还想打人吗?你打啊!反正我这身子被你折腾来折腾去早就好不了了,你打死我干净!”   一席话说的沈筑彻底黑了脸,沉声喝道:“你嚷什么?恨不得人人都听到?”   事实上,娆荼的声音比沈筑的要大多了,且她声音清脆,连站在溪边的杨谦和老太医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个人面面相觑,皆有些尴尬,接着让他们更尴尬的话就传了过来,“沈筑,你就是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连妓寮嫖客都不比你沈大人心急……”   沈筑一把按住撒泼的娆荼,堵住她的嘴气急败坏,“娆荼,你再给我说句试试!”   娆荼被他堵住嘴,自然是说不出来,呜呜哝哝半晌,憋得面红耳赤,珍珠大的眼泪滚落下来。   沈筑见她如此,缓缓放开手,实在气的厉害,带动胸口的旧伤,他起身拂袖而去,再不与她啰唣半句。   杨谦看到他家大人气势汹汹地出了茅屋,正琢磨要不要远离几步避避风头,便听他断喝一声:“杨谦,你还愣着干什么!备马回城!”   杨谦心里哀叹了一声,提醒道:“大人,马在谷外峡道口。”   沈筑头也不回往峡道方向去了,杨谦连忙跟上,直到了峡口外沈筑翻身上马,也没一句指示。   杨谦指着十几个府兵迟疑道:“大人,这些人要不要撤?”   沈筑怒道:“撤什么?给我留在这里,好好盯紧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杨谦咽了咽唾沫,这是他见沈大人头一回这么生气,他跟了沈筑六年,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沈筑策马便走,行了几里路后,忽然勒马急停。杨谦看着他的脸色缓和了些,小心翼翼问:“大人可是少带了什么东西,要不要回去取?”   沈筑斜了他一眼,“不必拐弯抹角,我与那女人无话交代。”   “是。”杨谦暗叹,心想,口是心非的也不全然是女子。   沈筑吩咐道:“待会回城,我先去宫中一趟,你回去将那女人的几个丫鬟都接过来,外添几个稳重的嬷嬷。让她……在那将养一段时日。”   “是,裴夫人那边若是问起,如何交代?”   “直言是我之意。”   暮色降临时,娆荼半倚在床上,捧着一个手炉,透过半开的窗扇看着远方山峦,神思幽远,不知飘去何方。   山鬼走过来试了试她的手炉,皱眉道:“姑娘想什么呢?炉子都冰了还捧着!”   娆荼回过神,低头看了眼手炉,问道:“这里面是什么香?”   “名叫雪中春信。”山鬼压低了声音,“是主子给的,对姑娘身上的毒有镇定之用。”   娆荼眯了眯桃花眸子,“雪中春信,真是个好名字,无怪冷香之中,又夹带了春日朝阳之气。”她看向山鬼,“昨日,你的主子来过?”   山鬼点了点头,低声道:“主子来看了姑娘,给姑娘喂服了一颗血蟾丹。”   娆荼不再说话,继续看向窗外,山鬼重新在香炉中点了香,推她道:“姑娘,你怎么总是闷闷的?你给沈大人气走了,难道后悔了不成?”   娆荼睨了她一眼,“这几日没编派上我,你难受?”   山鬼笑道:“姑娘总闷着,没病也闷出病了,我这不是想逗你笑笑嘛!”   “我笑不出来,别白费心思了。”   山鬼看着娆荼一本正经的脸,“喔”了一声,点头道:“果然是舍不得沈大人。”   气的娆荼往小丫头脑门上狠狠一戳,“谁会想那个薄情郎?”   小丫头偏着脑袋问,“姑娘说薄情郎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沈筑沈大人呢,还是那个叫沈宴冰的书生呢?”   娆荼微微皱眉,山鬼看似无心之言,却在她心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她想的,究竟是谁呢?   山鬼若有所思道:“五王爷俊美如谪仙,南宫公子翩翩少年郎,谁都比那个爱生气又小气的沈大人好!”   娆荼呸了一声,“别贫了!你倒说一说这几日京城如何?”   “姑娘你是不知道,你和沈大人消失这几天,城里闹得鸡飞狗跳,皇帝的御林军恨不得把地砖都翻一遍。”   “哦?”   “先说南宫公子吧,首先,他是最倒霉的,被南宫如慕那老头子痛斥了三个时辰,老爷子非说他对姑娘你见色起意,行苟且之事时被沈大人撞见,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对沈筑来个杀人灭口。”   娆荼脸上浮起笑意,“南宫老爷子就这么不相信他的独孙?”   山鬼叹了一声,“南宫少爷眠花卧柳的事情做多了,信任值低。后来老爷子威胁说要上家法,又说要绑到圣前以死谢罪,南宫夷吾急中生智,谎称知道沈大人在何处,这才逃了出来,在外面一顿好找。但是也巧,真叫他先找到了你们。”   “后来是他通知了杨谦和你?”   “是啊,不过南宫公子是个闲散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老爷子都没告诉,估计金陵城到现在还一团糟。早先浔阳公主跟裴氏闹了一通,公主认定是裴氏买凶劫了姑娘,要将裴氏收入狱中盘问,裴氏只装病不理会,暗中不知派了多少人找沈筑呢。”   娆荼点头,“是够乱的,也够憋屈。”   “说到憋屈,那得首推五王爷。因风雪夜五王府前的那一场风波,京城都传五王与沈筑结了梁子,这次沈筑失踪是五王动的手脚。瑜亲王将此市井传言透露到御前,惹得龙颜大怒,五王就被召入宫中着实挨了一顿痛骂,并且被禁足三个月。皇上还说若真查出此事与五王有关,就革了五王的黄册。”   娆荼听到这里,忽然笑看着小丫头,将山鬼看得心里发毛,“姑娘,我可没骗你。”   “你知道的消息不少,皇城之外也就罢了,只是皇宫大内发生的事情,你也说的如同亲身经历一般,这是为何?”   山鬼眨了眨眼睛,心虚道:“我听道上的人说的,姑娘你也知道,我以前是混江湖的……”   “胡说!庙堂内阁之事,江湖如何知?”娆荼的神情变得严厉,“山鬼,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首先是我的人,然后再是你主子的死士。”   山鬼低下头,只好老实交代:“都是听部内其他死士说的……”   “抬起头看着我。”   “喔……”山鬼抬起头,看向娆荼的眼睛。   娆荼皱眉道:“你两个小眼珠子转什么?”   “不是不是……姑娘太好看了……我怕我盯久了眼珠子不灵活。”山鬼一脸苦相,几乎要哭了:“我真的没有骗姑娘。”   娆荼沉默片刻,忍俊不禁,笑骂了一声,“死妮子,你主子养你是赔本的买卖。”   山鬼见她展颜笑了,才放下心来,“姑娘,你刚刚吓到我了。”   娆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部内的死士,居然能潜伏到皇宫内阁,你主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倒真是有些好奇了。”   山鬼忙道:“主子说了,如果一个人活得太明白,就必须承受比常人更沉重的苦痛。”   娆荼淡淡道:“看来你主子并不快乐。”   “咱们别提这些事情了,接下来姑娘打算怎么办呢?”   “静观其变,接下来不必再做什么,自然有人找上门。”   “是裴氏么?”   “你说呢?”   山鬼点点头,由衷赞叹道:“姑娘你真的厉害,我看沈筑被你迷的,都有点神志不清了。”   娆荼皱眉,“不会说话就闭嘴。”   “姑娘,你太不温柔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杨谦送了几个人来——春夏、秋冬、柳杏和几个年老稳重的嬷嬷。   几个丫头见了娆荼都颇为开心,娆荼半躺在床上,对春夏秋冬道:“我失踪这几天,劳公主担心了。”   春夏笑道:“姑娘没事就好,我们做婢子的,好不容易遇见姑娘这样温厚的主子,都为您悬心呢!”   秋冬端出来一个檀木盒子对娆荼道:“公主知道姑娘在此安养,特赐了一盒好香料,有凝神安眠之效。”   娆荼点头道:“既是如此,便收好,明日再点。”   当晚,春夏秋冬睡在外室,山鬼和柳杏守在内室,娆荼注意到柳杏神色异常,便令山鬼支走了春夏秋冬,拉着柳杏的手问怎么回事。   柳杏俯在娆荼耳边道:“奴婢的爹以前在生药铺子当过伙计,所以奴婢自幼能闻辨草药。公主赏的香料里面有生川乌和茂术,皆是滑胎避子药。虽然气味被其他的成分掩去了大半,但我能闻得出来。”   娆荼看向那个檀木盒子,微微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了,姑且不必理会。柳杏儿,你猜春夏秋冬知不知道此事?”   柳杏摇头,“奴婢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想必……是知道的。”   娆荼点了点头,“你的山鬼姐姐早已察觉出那香料有异,她是我的心腹,事事都会说与我听。但是我从你口中听到这话,却很高兴,你知道为什么么?”   柳杏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向娆荼。   娆荼温声道:“多了一个人可以交心,我很欢喜。从今以后,我待你与山鬼无异。”   柳杏眼眶微红,“多谢……多谢姑娘。”   娆荼点了点头,“你出去叫山鬼和春夏秋冬回来,睡下吧。”   她看着柳杏出门的背影,心中暗忖,几个丫头之中,山鬼对她前事尽知,是头一个值得信赖的。只是山鬼另有牵绊,日后必定会有很多迫不得已之处。柳杏却是个清白干净了无牵挂的,有些事情交给柳杏反而要容易。   半夜,娆荼手脚冰凉,在炕上辗转许久刚有了点困意,屋内就闪进一个黑影。   山鬼谨慎,一下子从被子里翻身站起,低喝道:“是谁?”   火折子被打亮,一个修长的身影落在墙壁上。   山鬼惊了一下,连忙放下随手抄起的板凳,惊诧道:“沈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   沈筑看了眼闭目躺在床上的娆荼,三千青丝如瀑,从枕边垂下几乎落在地面上,他朝山鬼挥了挥手,随即吹灭了手中火折子。   山鬼忙唤醒柳杏儿退出内室,沈筑摸黑坐了一会,等身上冷意散了,才脱了衣裳上炕,将娆荼收入怀中一点点箍紧。   娆荼没发一言,肩膀却在微颤,沈筑摸到她眼角的泪痕,冷冷道:“哭什么?怎么不继续装,直接睡死到天亮。”   “妾不是狠心的人,装不来!”   “你不是,我是?”   “对,你是!你就是!沈大人怒极而去,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我若真能狠的下心,便也不回来了。”沈筑听她如小女子赌气一般的言语,语气微柔,将她翻转过来,在那长长的沾着露的眼睫上亲了亲。   娆荼推他道:“别碰我!”   “你身子不好,能不能别这么激动?”   娆荼冷笑一声,“你还记得我身子不好?既然这么有心,半夜就别来叨扰啊。”   “你一个人睡着冷,我担心。”   “我冷了自己不知道么?要你多管闲事。”   沈筑从杯中将她的两腿一捞,随即握住她冰凉的双脚,“你的确不知道,哪天夜里睡着了不跟个小猫一样直往我怀里蜷缩?”   “大人自重。”   “床上自重,何来闺房之趣?”   一句话说得娆荼哑口无言,愣了半响,方道:“大人,你的脸皮都要有金陵城的城墙厚了吧?”   沈筑将青胡茬微冒的下巴往她的光滑脸颊上蹭了蹭,沉沉吩咐道:“睡觉。多说一个字,就脱你衣裳。”   娆荼紧紧咬着唇,将冰凉的手脚往他身上热的地方使劲蹭,闭着眼睛赌气睡了。   沈筑感受着那冰凉脚丫子在一点点变热,他的嘴角绽放出一个轻淡的笑。   第二日,娆荼醒来的时候,沈筑已经穿好了衣衫,高冠博带,衣冠楚楚,看样子竟是一副要外出公干的装扮。   她问道:“大人要去哪?”   “苏州大旱,皇上令我去视察灾情。”   娆荼“哦”了一声,“大人请便,到了苏州,可以去醉月楼逛一逛,到了提娆荼的名字,我那里还有几个相熟的姐妹,定能伺候大人舒服。”   沈筑本来心情就不好,听了这话,就好像在路上不小心踩了一坨狗屎,糟心!   他怫然不悦,上前攥住她垂在枕边的头发,冷笑道:“我去逛窑子,还得提与你的交情?”   娆荼被拽得偏了脑袋,她大声道:“不提就不提罢,我这不是想给你省点银子嘛!”   沈筑恨得牙痒痒,捏起她的下巴道:“娆荼,你好,真好……你等着!等你彻底好了,看我不收拾你到腿软!”   娆荼恨道:“妾就等着!妾在病重时大人尚且如此粗鲁,又是拽头发又是掐脸,若是好了大人岂不是要拿刀子直接砍了我!”   门外的杨谦都快听不下去了,这是他们大人吗?……他们大人向来厌恶魏晋清谈之风,一向不屑与人争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与一个女子三句正经话不说就要吵个面红耳赤?   屋内的沈筑点头道:“等你好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办了你!”   娆荼气急,从枕头下抽出神符匕首往床上一拍,哭道:“贱妾污秽一世,想干干净净地死,也不能够么?”   沈筑劈手夺过那柄神符,“不能!”   说罢转身踏出了房屋,在外室对几个丫头道:“你们几个给我看住了,要是夫人有什么闪失,你们也不用活了!”   沈筑怒气冲冲地走后,娆荼从山鬼口中听到了另外一个版本,说是沈大人昨天去御前谢罪,皇上罚他去苏州当三个月的监察,实则是被他的事情闹得头疼,找个噱头贬他出京清净几个月再回来。   娆荼皱眉:“三个月?岂不是初春方能归了?”   山鬼叹道:“姑娘,你不会真的舍不得沈大人吧?”   娆荼瞪了她一眼,“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他是凉薄之人,三个月后,说不定早就另觅新欢,对我的情冷了,这几个月的纠缠,岂非付诸东流?”   山鬼讷讷地道:“我看不会,沈大人走时那个样子,怎么都不像是三个月不见就会对姑娘情冷的,说不定三个月后,回来……回来……”   “什么?”   山鬼小声道:“回来叫姑娘一个月下不来床是有可能的。”   娆荼深深拧起了眉,嗯,真有这个可能,她还不知道沈筑么?那就是个衣冠禽兽!   之后,娆荼在屋内闷了几天,整天被几个丫头轮流逼着喝药,屋中一股子药味。这里头春夏和秋冬劝药劝得最勤快,许是被沈大人临走前的话给吓到了。   任凭娆荼如何宽慰,春夏和秋冬都听不进去。也难怪,两个丫头是从公主府中出来的,公主的脾气她们都知道,那是个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主子。   公主喜欢沈大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沈大人定然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况且走时那个样子,怎么都不像是说着玩的。   娆荼没办法,这日喝完了药,提议要出去转转。   春夏道:“外面风寒,姑娘仔细着凉。”   秋冬道:“正是呢!姑娘想吃什么玩什么,我们给你办好,大冷天的出去做什么呢?”   娆荼叹了一口气,给山鬼使了个眼色求救。山鬼上前摸了摸娆荼的额头,又拉过手腕有模有样地探了探脉,煞有介事道:“姑娘在屋内闷了好几日,是得出去走走,否则积食在腹,日久必损。”   说得春夏秋冬直愣,柳杏便笑着将娆荼给扶了出去。   不巧,刚出门,就见从远处溪边晃动着几个人影,为首的妇人,头戴银丝髻,周围是金累丝钗梳,上穿藕丝短袄,下着青翠绫裙,浑身珠翠堆满,环佩叮当。   娆荼笑意玩味,扭头对旁边的柳杏道:“你猜裴夫人年方几何?”   柳杏与裴氏有杀母之仇,小丫头死死地盯着裴氏,呸了一声,骂道:“三十多岁的老妪!”   娆荼摇头笑道:“不对,裴姐姐今年才二十有七,只是这一身富贵行头,倒像是虚长了许多岁的。”   正说着,裴氏就娉娉婷婷地走近了,看样子清减了不少,黄黄的脸蛋不施脂粉,两个眼睛红肿如桃,竟是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她来到娆荼面前站定,展颜温和一笑,“妹妹这是在说什么笑话?笑得如此动人心魄,连我也忍不住心醉。”   娆荼笑道:“都是些低俗不入流的笑话,说出来,怕污了夫人的耳。”   裴青薇忽然盈盈朝娆荼施了一礼,“之前是我多有得罪,皆因担心大人的身体,怒极之下,才对妹妹做了那些事情,请妹妹千万别放在心上。”   娆荼忙将身子侧到一边不受她的拜,惶恐道:“夫人这是做什么?娆荼何德何能,岂可受夫人的大礼?”   裴青薇一脸凄楚可怜,垂泪道:“妹妹如此,便是不肯原谅我了。”   娆荼略作沉吟,随即温婉一笑:“夫人言重了,妾并没胆子责怪夫人,妾还得感激夫人当初手下留情,没将妾一剑刺死。夫人本与沈大人琴瑟和鸣,是妾横插一脚,难免招夫人怨恨。”   裴青薇上前握住娆荼的手,“如今我也想开了,大人喜欢你,我就算再阻拦也无济于事。如今妹妹也算是入了门,在这么个贫瘠之处怎可久居呢,但求妹妹随我入府,日后你我姐妹和和睦睦,也免得大人心悬。”   娆荼微笑摇头:“夫人美意,娆荼心领了。只是我在此处住的甚好,不必折腾了罢。”   “此处荒凉,倒叫京城中人人传我裴氏是妒妇,不能容人才将妹妹逼至此处。请妹妹千万怜惜,随我回府。”   “我重病缠身,只怕会过了病气给姐姐。”娆荼收敛了笑意,淡淡道。   “正是妹妹病重,更该回府好生将养。”   山鬼在一旁皱了皱眉,“回夫人,沈大人特意嘱咐过,让我们姑娘在此……”   娆荼打断山鬼的话,斥责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懂规矩,谁许你这样与夫人说话!”   山鬼噤声,暗想要不是姑娘你拦着,我早就割了她的脖子,这贱货早就对我恨之入骨,还在乎什么礼仪规矩?   裴青薇勉强一笑,又朝娆荼福了一福,“请妹妹收拾收拾,这就随我回府。宴冰在外面办差,开春方能回来,偌大一处府院,只有我一个女人,实在孤寂,还请妹妹千万别再推脱。”   娆荼笑看着她,以一种并不友善的凉薄笑意,“夫人既然如此盛情,娆荼怎好拂却了美意。请留下略用午膳,随后妾便随夫人入府,也好……成全夫人贤德的美名。”   她转头对春夏秋冬道:“去吩咐嬷嬷准备午膳,夫人面色不太好,得吃些进补的。将昨儿在那山涧里抓上来的大鱼炖汤。”   说着便将裴氏迎进了屋,一边还道:“屋内鄙陋不堪,夫人莫笑话。”   裴氏举目四望,一处茅庐,里外两间,虽然破旧却异常温馨,药味与一种冷香交织在一起,雅淡。   裴氏微微一笑,“妹妹的屋子,十分素净。”   “这是这些日子妾和几个丫头才收拾出来的,夫人有所不知,之前妾与大人落难在此,哪是这般模样?满屋子霉味,被褥几乎被雨水糟透,哪能住人,竟是个猪窝!”   裴氏温言道:“姑娘与宴冰生死与共,此番情义才弥足珍贵。”   “说起来,大人也是吃过苦的,不然这样的屋子他如何能住的下呢。妾记得来这里的头天晚上,为烧个炕弄得灰头土脸,也就只有那么一点余温,若非大人抱着妾依偎而眠,妾只怕早就已经冻死了,怎么还能站在夫人面前说话?”   一席话说得裴氏脸色有些难看,却还得绷着笑意,山鬼在一旁见裴氏这副表情,白眼一个接着一个翻。   不时饭菜端上,娆荼让了座,亲自舀了一碗浓白的鱼汤给裴青薇。裴青薇拿勺子正要喝,娆荼连忙从她手中接过勺子,将那她手中的一小勺鱼汤倒入自己碗中,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鱼是外面的侍卫从山涧里捞出来的,不知有没有毒,妾先替你尝尝,以免不小心伤了夫人。妾死了也就罢了,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岂非叫大人肝肠寸断?”   裴青薇尴尬笑道:“妹妹无须如此谨慎。”   “保护夫人周全,妾死且不辞。”娆荼说着,将碗里的鱼汤喝了干净,着实细品了一番,方道:“味道还行,妾尝着没什么问题,夫人放心。”   一顿饭,裴氏吃的并不如何爽快,山鬼和柳杏在一旁看着却是很爽。春夏、秋冬两个则是有些咋舌,传闻裴氏蕙质兰心,深得沈大人敬重。怎么如今看来,不见半点聪敏灵活,反而在她们姑娘面前句句话都落了下乘?   究竟是她们姑娘太厉害,还是传闻不实呢?   吃过了饭,娆荼笑道:“夫人请稍等,妾还有些细软要打点。”   裴氏热心道:“妹妹若不嫌弃,我来帮妹妹一起打点。”   娆荼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是大人和妾的几件衣裳。”她说着,从炕头的箱子里翻出几件旧衣裳,裴氏瞥见其中有几件里衣,正是她亲手给沈筑缝制的。   娆荼见她的目光胶在里衣上,便拿起其中一件指着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缝补针脚笑道:“夫人见笑了,娆荼的女工实在不堪入目,这是前几日大人受伤时给他随便缝补御寒的。如今早该丢了,只是大人偏喜欢穿这件,还总是爱摸上面的粗陋针脚,就一直留着没丢。”   裴青薇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   娆荼收拾了衣裳,便带着丫头嬷嬷一行人出谷回城,裴氏来时坐了一顶大辇,四周帷幕垂悬,并排可以坐下两人,回时正好与娆荼同乘一辇。   辇舆行到城门,颇为招眼。娆荼掀开帘子,目光从街道两侧驻足观看的人群中飘过,她若有所思道:“夫人这顶华辇好气派,妾坐在这里有些难安。”   裴青薇笑道:“辇舆平稳,给妹妹坐的自然要最好。”   娆荼放下帘子回头道:“夫人特意为妾准备的?看来夫人此番出来,对妾势在必得。”   裴青薇道:“妹妹性情温和,因此我才敢有此打算。”   “性情温和?”娆荼玩味道:“那也比不得姐姐,只怕到了明日,城内大街小巷就会疯传,议论沈黄门的夫人气度宽宏,亲自出城迎接那狐媚女子入府。”   裴青薇款款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我既然是大人的妻子,便自然要有容人之量,这有什么好议论的,况且妹妹岂是狐媚女子,太多心了。”   娆荼笑了笑:“大人前几日还骂我是狐媚子,幸然夫人不作此想,等大人回来,还请夫人在大人面前为娆荼开脱开脱。”   须臾走过闹市,行在一条白砖铺就的坦荡大路上,沿路两侧是皆是白墙青砖,松枝柏树,清雅异常。这里是京城达官显贵积聚之处,许多皇亲国戚和庙阁大臣的府邸都设在此处。   经过一扇朱红大门,娆荼掀开帘子见那门上匾额铁钩银划三个大字“五王府”,一阵幽幽的声乐从府内飘了出来。   娆荼叫了一声“停车。”   裴青薇问:“妹妹有事么?”   “还请夫人先行一步,容妾去看望看望五王爷。”   裴青薇脸色微变,她知娆荼出自青楼,却不知她如此放荡无礼,“妹妹现在已经嫁入沈府,凡事也该收敛收敛。”   娆荼点头道:“多谢夫人教诲,妾铭记于心。只是五王如今处境,皆因妾之故,妾若过府而不入,于心难安。”   裴青薇盯着她看了片刻,嘴角一抹嗤笑,“既如此,妹妹快去快回吧,我在此处等你一会。”   娆荼下了辇舆,对山鬼和柳杏道:“你们随我一起去。”   当下敲了府门,管家进去通报,不出片刻便匆匆回来,笑道:“娆荼姑娘,我们王爷有请。”   娆荼入了府,穿廊过巷,到了一处厅室,有乐师鼓瑟吹笙,舞女翩跹而动,萧彦宁慵懒地坐在堂上,一袭青灰纱衫,衣襟松松垮垮,旁边还有两个衣衫不整的美人服侍酒菜。   娆荼只看那两个美人红扑扑的脸蛋,便知道萧彦宁这厮刚刚在干什么。山鬼是见过世面的,脸色如常;柳杏却是个纯情的小丫头片子,听着那两个美人尚未能平息的娇喘声,小丫头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   娆荼转头睨了柳杏一眼,存心想要逗她似的,吩咐道:“柳杏儿,扶我到五王爷面前。”   柳杏儿将娆荼扶到五王爷面前,五王爷笑眯眯靠在椅子背上,“娆荼姑娘既然现身,沈大人必然安然无恙。本王觉得父皇罚我三个月禁足,实在冤枉。”   娆荼俯首道:“妾连累了王爷,特来谢罪。”   萧彦宁摆手道:“本王在此,亦有清乐艳福,花花世界,在哪都是一样的。姑娘不必觉得愧疚。”   “王爷如此豁达,那妾也就心安了。”   萧彦宁笑道:“姑娘要不要坐下喝杯酒?”   “不必了,妾还有事,王爷似乎也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容妾先行告辞。”   萧彦宁搂着左侧美人的腰,又吃了一口右侧美人斟好的酒,懒洋洋道:“既如此,姑娘慢走。”   娆荼扶着柳杏走出王府,路上,娆荼淡淡地道:“柳杏,你的鼻子灵,刚刚又离得近,在五王身上闻到了什么?”   柳杏红着脸道:“闻到女人身上的脂粉味。”   “不对。”   “嗯……还有一种**的味道。”   “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啊……”   娆荼轻声道,“我怎么闻到一股淡淡的青木气……”   柳杏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好像……的确有一种……野当归的气味。”   山鬼疑惑道:“野当归,一种药材?”   “嗯……不太确定。酒气胭脂太重了,我辨不清。”   娆荼看着山鬼的神情,不见有什么波澜,她便也不再言语,心中却是疑云大起。在山鬼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山鬼出府后,便摸入巷弄中不见了人影。   娆荼重新坐上裴氏的辇舆,歉然道:“叫姐姐久等了。”   裴氏笑意轻淡:“无妨,妹妹原是结交的朋友多。”   娆荼没理会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心中如同明镜一般,知道裴氏根本不会理会她去勾搭哪个男人,反倒是希望她的名声越臭越好。   她微微一笑:“娆荼来自风尘,一向生不由己,比不得夫人出身清白。”   裴青薇眼神一颤,淡淡地道:“好了,往事不必再提,就算你来自风尘,只要以后本分守己,恪守妇道,那也没什么可说。”   娆荼忙道:“夫人此言错了,娆荼这些年流离风尘,对外人言,不过是些许风霜罢了。只是娆荼自己心里清楚,但凡女子,凭他品行再好,貌再出色,但凡失脚沾了一个淫字,其他再好也不算了。”   裴青薇闻言脸色有些难看,京城中鲜少人知,她裴青薇也是出身风尘。   却听娆荼继续道:“就比如妾,如今只因有几分姿色才能得大人喜欢,再过几年人老色衰可怎么好?若能得个一儿半女,也算日后有个着落,偏偏妾是子嗣艰难的。只有想着哪里能帮衬上大人一把,或舍命为他做些事情,叫他记着对妾有几分亏欠,日后就算厌恶妾的容颜老去,也不忍割舍了往日情份。”   裴青薇的脸色原来越难看,心里也越来越不是滋味。她想起了自己这一路走来,与宴冰的那点情份,如今听人说出来,却是这等的凉薄。   行到沈府正门,娆荼下了轿,早在门口等候的山鬼上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神色微变,随即又平和如镜。   第42章 寒湖渡 字数:10107   裴氏笑道:“妹妹听了什么梯己话,也说给我听听。”   娆荼淡淡地道,“没什么,不过是一路走来,见这附近的屋舍布局复杂,有些糊涂。刚才令山鬼去熟悉了一下地形,看看附近那些绸缎庄子怎么走,姐姐你也知道,妹妹深爱名贵布料。”   说着,看向沈府门前站立的一排婢子小厮,这些人,她第一次入府的时候并未见过,她回头道:“夫人,这是何意?”   “我将妹妹安置在梅花坞,这些都是坞上粗使的下人,供妹妹差遣。”   “梅花坞?真是好美的名字。”   “妹妹之前住的院子太荒僻了,我便自作主张将妹妹的东西搬到梅花坞,宴冰喜欢那里,坞上的梅花也开了,正是一处清雅所在,且离我的住处也近。”   “多谢夫人,妾惶恐难安。”娆荼虽如此说,不过神色间全是坦然之气,哪有一点难安。   沈府是围湖而建,梅花坞正处在湖水正中央,需坐半柱香的船才能到,水路上,裴青薇并没有在跟来。娆荼看着湖中残败的荷叶,向山鬼道:“你看这湖中残荷,何其风雅?微雨之中,正当‘留得残荷听雨声’。”   山鬼笑道:“风不风雅我瞧不出来,不过风光是有的,姑娘你看那坞上的楼阁,实在比咱们以前住的破院子要气派。”   娆荼闭目凝神,微风携着清幽的梅花香拂面而过,她淡淡道:“一个地位低下的妾侍,就算再得宠爱,也不该有此殊遇。裴夫人真是好大的手笔。如此一来,京城中人人皆知我娆荼是个泼辣蛮横的女子。”   山鬼看了眼旁边撑船的小厮,扯了扯娆荼的袖子。   娆荼一笑,向小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此多久了?”   小厮回说:“奴才小顺,在这撑了三年的船。”   “哦?沈大人很喜欢来坞上?”   “是啊,往年冬天梅花开的时候,沈大人会来此住上一个月。”   “以后我久居在此,可要多劳烦你了。”她对山鬼道:“等下到了岸,去拿五十两银子赏给小顺。”   小顺并不敢受,慌忙道:“这是奴才的份内之事。”   “我日后做你的船,便是将身家性命交付于你,份内之事能做好,便受之无愧。坞上,但凡要服侍我的人皆有赏赐,非你一人独特,所以你不必害怕。”   到了岸上,小顺捧着一荷包碎银子千恩万谢,直到娆荼携着丫鬟走远了,才敢直起身偷瞧她的背影,心想娆夫人虽然名声不太好,却是个大方的主子。   这里山鬼有些肉疼,闷声问:“姑娘,这坞上少说有三十几个下人,都这么打赏,不得花一千多两银子啊?”   娆荼斜了眼掉进钱窟窿里斤斤计较的小丫头,“别这么吝啬,前些日子因为软烟罗,咱们不是从裴氏那里净赚了三千两吗?”   山鬼“喔——”了一声,还是很郁闷,“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姑娘就算赏了所有人,只怕能记得您的好的也没几个。”   娆荼道:“所以,你要有谋略,将坞上所有服侍的下人都召集过来,先集体训斥一顿,你且看他们的反应,而后再定下各人的赏赐。不过你只负责训人,赏人的事情,我和柳杏还有春夏秋冬来。”   山鬼委屈道:“凭什么只有我唱黑脸啊?”   “你看起来比较凶。”   “啊——姑娘,你看错了吧?”   当天晚上,山鬼万般不情愿地将那些人叫过来立了一通规矩。娆荼在帘后观看,暗中观察众人的反应,然后亲自赏了厨房的徐妈妈、打水的小全子和坞上的张管事每人一百两纹银,余下也有赏五十的、二十的,都交由柳杏和春夏秋冬三个去做。   其中,原本安置在她旁边做细活的两个丫头并无赏银,娆荼道:“我身边的丫头够使了,你们两个人还是回裴夫人那里伺候。”   两个丫头面红耳赤地去了,山鬼哼哼道:“我就看这两个不顺眼,目光闪躲,还带着股傲气,一看就是裴氏的狗腿子。”   娆荼道:“山鬼,如今你盯着,若梅花坞上还有这样的,直接打发走,我身边不留不干净之人。”   山鬼有些不自信:“我的眼神没有姑娘准,如果看错了呢?”   “错了就错了,你只管凭直觉看哪个不顺眼。我身边的细致活,只有你们几个经手。还有,厨房里除了徐妈妈,其余的全都不能掌勺,将前些日子杨谦送到谷里的几个嬷嬷调到厨房,那是沈筑的人,不会有大问题。”   山鬼点头笑嘻嘻拍马屁:“姑娘,你认真的样子,好俊。”   娆荼笑盯着闪动的烛火,“她既然想玩,我就好好跟她玩。”   吃了晚饭,她叫来张管事,“我听说大人以往在岛上居住,不知是哪处厢房?”   张管事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孤拐高瘦,两鬓斑白,两颊凹陷,一副沧桑老实样,得了赏银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谢过,没有像打水的小全子那样感极涕零。总归是人老了,总有点见过世面的派头。   如今他听娆荼问,便规规矩矩地回说:“大人住的不是阁楼厢房,是梅林中的一间瓦舍。”   娆荼神色微变,“瓦舍?”   “正是,那间瓦舍大人从不许人进去。”张管事看出娆荼的神情有异,便不轻不淡地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带我去看看林子里的梅花罢。”   张管事忙叫小厮拿了几盏灯前后照明,引着娆荼去了梅林。林中全是攒心腊梅,积雪压在枝头,冷香郁郁惹人醉,娆荼走在其中,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青州的家。   当年,她不顾父亲反对嫁给沈筑,与他住在一处梅林瓦舍中,她记得她嫁来的那年寒冬,他剪了一枝梅花养在屋里,花香持续了半月不衰。那时候,他看着梅花看着她,也是会欣然微笑的。   后来,他渐渐的不笑了,日复一日地沉闷,她只道他是被读书所累,每日殷勤伺候,换回来的却是他眼睛里的清冷。   再后来,他出去游学,留她一人在空冷的瓦舍中过了五年。   最后,他成了探花郎,她听到锣声响了一路,泪眼朦胧站在瓦舍门口等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能向前迈出一步,却见到他携着一个叫裴青薇的妩媚女子言笑晏晏……   娆荼走不动了,她扶在一棵树上轻轻喘息。   青州的梅花也开了吧?青州的老屋还在不在?   张管事见她如此,只当是旧疾犯了,忙招呼丫鬟,娆荼摆了摆手,“我没事,给我一盏灯笼,让我独自逛一逛。”   山鬼拎上来一个轻巧的琉璃灯,娆荼接过:“你们都在这等着吧,我一人走走。”   她拎着那盏琉璃灯走入梅林深处,风吹过,白雪黄梅落在她的发上肩头,她自浑然不觉,幽深道路的尽头,是一栋青瓦小舍。   娆荼站定了脚步,望着那栋瓦舍,她缓缓捂住了心口,沉闷,沉闷地无法呼吸。   琉璃灯坠落,碎了一地晶亮,她颤颤捡起闪烁不停的细烛,走向青瓦小舍的窗。烛光凑近,屋内昏黄一片,还是那年的瓦舍,还是那年的床榻,还是那年的木桌,还是那年插花的瓶。   瓶子里,一枝枯梅。   风吹熄了如豆的烛火,黑暗掩去了屋内的旧景,掩去她脸颊上的两行晶莹。   ……   众人在外面等了许久,才见娆荼缓缓从林中走出,山鬼忙上前扶住她,皱眉道:“怎么摸黑出来了,摔着可怎好?”   “那盏琉璃灯被我不小心摔碎了。”娆荼笑,“若非如此,又岂知冷夜听风,暗香浮动之妙?”   山鬼忧心道:“姑娘你就玩吧,出了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等着沈大人回来扒皮抽筋。”   娆荼微微一笑,身子忽然一软,闭目昏了过去。   山鬼连叫了几声,她没任何反应,山鬼不由大惊,搂着她拔腿就往回跑,一边捶胸顿足骂自己乌鸦嘴。   将娆荼送回了暖阁,大夫来看过,说是受了惊,情绪激动所致,开了药喝下,睡了一宿,到第二日才悠悠醒来。   山鬼柳杏两个在床边伺候,眉目间皆有些忧愁;春夏秋冬两个在外面打扫,眉目间皆有些惶恐。   娆荼看着这场景,忍不住噗呲一笑,“你们几个,这都是怎么了?”   山鬼埋怨道:“姑娘你还好意思问,能不能别吓唬我们了?”   娆荼无辜道:“我昨日在林子里看见一只孤鬼,着实被吓了一跳,所以才晕了,这不能怪我。”   柳杏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姑娘没发烧啊。”   山鬼哼哼道:“你听姑娘瞎说!”   娆荼笑道:“我没骗你们,死而复生,可不就是孤鬼么?”   山鬼“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问:“那姑娘说说,那孤鬼长啥样啊?”   娆荼想了想,看向柳杏,沉吟不语。   柳杏退后了几步,怕道:“不会跟我像吧?”   娆荼笑而不语,山鬼实在看不过去了,在娆荼眼前挥了挥手,“姑娘,你再盯着柳杏看下去,她晚上可就不敢睡觉了。”   娆荼轻叹了一声,百无聊赖道:“算了,不与你们玩笑了。”   “昨儿晚上裴夫人来看过,送了一盒子阿胶膏,姑娘要怎么处置?”   “拿来我尝尝。”   山鬼不乐意拿,“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都看不上。”   “阿胶昂贵,是补气血的良药,怎么不好?”娆荼笑盈盈反驳。   柳杏在旁边闷闷地嘀咕道:“经了裴氏的那双手,再好也不好了。”   娆荼摇头:“人可爱屋及乌,切莫恨屋及乌。你要记住,你可以恨一个人,但别恨她的东西。若因为她喜欢吃甜枣,你便不吃,给自己规定那么多条条框框,活着还有什么趣呢?”   一行话,人家柳杏儿就听见两个字,咧嘴笑道:“甜枣,我最喜欢吃甜枣。”   娆荼咳了一声,“山鬼,去找甜枣,我也想吃。”   外面的秋冬道:“我看见芳萃苑外种着许多冬枣树呢!”   娆荼点头道:“好,就是芳萃苑的枣!”   芳萃苑,是裴氏的住处。   山鬼无奈:“为什么总是我受苦受累,你们坐地享福?”   “因为你比较有本事。”娆荼笑盈盈,面目可憎道。   山鬼不服气,“我就不信,摘个枣子要什么本事!”说着拽了柳杏和秋冬一起出去摘枣子了。   出去三只,回来一个。晚间娆荼正坐在床上看书,瞥了眼拎着空篮子秋冬,问道:“山鬼和柳杏呢?赖在枣子树下不肯回来了?”   秋冬哭丧着脸,讷讷道:“柳杏被裴氏的丫头抱月给打了,然后山鬼又把抱月给打了,闹到裴夫人院里去了。”   娆荼皱了皱眉:“不就是让你们去摘个枣子,怎么这么暴力?”   正说着,就见春夏进来道:“裴夫人带了人来。”   娆荼放下手中书册,笑看向门外,只见裴青薇脸色微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柳杏和更加鼻青脸肿的抱月。   娆荼诧异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裴青薇不言,冷着脸看向抱月。   抱月扑通一声跪下来,哭诉道:“下午奴婢看见柳杏和山鬼在芳萃院外摘枣子,因这片冬枣是大人吩咐专为夫人种的,平日里不敢有婢子胡乱采摘。奴婢便上前训斥了几句,柳杏儿和山鬼却都不理,奴婢就伸手打了柳杏儿一下子,谁知就惹恼了山鬼,将奴婢痛打了一顿,求二夫人为奴婢做主。”   娆荼“啧”了一声,骂道:“山鬼那死妮子呢!叫她过来,看我不打烂她的手。”   裴青薇淡淡地道:“责罚丫鬟的事情,我就帮妹妹代劳了。已经令人将那不懂规矩的奴婢压下去,打了三十板子。”   娆荼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三十板子?”   “是啊,论理不懂规矩的丫头应该赏五十大板撵出去,不过我念着那是妹妹的丫鬟,所以只吩咐小惩大诫。”   娆荼看向裴氏缓缓道:“裴夫人还真是给娆荼面子,既然如此,那就请夫人将她快送回来,那妮子平日是我惯坏了,不舍得打骂一句,如今得夫人教导,也该懂点规矩。她必当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报答。”   “妹妹能这样想,我也就心安了。”   娆荼朝柳杏儿招了招手,“瞧瞧这一脸的伤!难不成抱月打你一下,就弄成这副死样子?”   柳杏死死瞪着柳杏,“哪里是一下子,抱月招呼了几个小厮将奴婢一顿好打。”   娆荼闻言轻飘飘看了抱月一眼,将她看得浑身一激灵。   “既然抱月都喊住了你们,怎么不停手?真当在这府中可以横着走,就算沈大人说过这话,你也好歹看看夫人的脸色!”   柳杏委屈道:“委实没听到抱月的声音。”   娆荼正眼看向抱月,“难道你连提醒一句都没有,上去就打人?”   抱月哆嗦道:“原是那会子风大……”   她没说完,娆荼便正襟坐起,对裴氏道:“娆荼不知府上有这样的规矩,初来乍到,原是有很多东西都不懂。就比如今日之事,不知那些冬枣是夫人心爱之物。因为在妾的老家,冬枣原本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想来夫人不会计较,才指使丫鬟去摘些回来尝鲜。妾做错了事情,希望夫人指点,若是一昧这样蛮打,贱妾不敢待在府中,求夫人准许妾离开。”   一行话说得凄楚可怜,裴氏半晌无话,默了许久才将娆荼扶回床上躺下,“妹妹身子不好,别因为这些事情置气。今日这事抱月也有不是,我竟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小气,居然因为几颗枣子就先动手打人,实在是丢我的脸。”   娆荼问:“不知夫人打算怎么处置抱月?”   “也……打三十大板罢了。”   娆荼摇头道:“今日这事因抱月而起,山鬼和柳杏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遭了打,山鬼还手也只为自保。若夫人不重责抱月,妾断断不能依。”   裴青薇眯了眯眼睛,抱月吓得抱着裴氏的腿哭道:“夫人,求您宽恕,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裴氏一脚将她踢开,恨道:“没成色的东西,出去领五十杖责!”   娆荼道,“夫人英明,妾觉得小惩一番也就够了,撵出去却也没那个必要。秋冬,你去将小全子平日扛水的扁担找出来,亲自给抱月长点记性。”   一直在垂首站在旁边的秋冬震了一下,随即低低应了一声。   娆荼笑道:“秋冬,你是公主府的人,下手该知道轻重。”   裴氏黑着脸走了,院子里抱月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小,直到完全听不到呻吟声,那板子落在人身上的声音还一下一下地响着。   娆荼缓缓道:“柳杏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叫秋冬去打她吗?”   柳杏低声道:“奴婢知道。抱月打我们的时候,秋冬先跑了。”   娆荼“嗯”了一声,冷冷道:“芳萃苑的枣树是她提的,耍了心思挑了事端,却又想独善其身,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裴氏派人送来一篮子皮薄肉甜的青圆大枣。娆荼让柳杏狠狠洗干净再送到房中。   山鬼是被杨谦给扛回来的,小丫头托着屁股,看着暖阁内没事人一样啃着枣子的娆荼,哭丧着脸道:“姑娘,你还有胃口吃枣,这一颗颗的可都是我屁股血换来的啊。”   娆荼被呛了一口,扔下啃了一半的枣子,“现在真的没胃口了。”   山鬼一瘸一拐地趴到外床,“今儿我来守夜,反正屁股疼得厉害,睡也睡不着。”   娆荼正要刺她几句,柳杏从外面拿了瓶药进来,“杨侍卫给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   娆荼点头道:“拿过来。”   山鬼“呸!”了一声,哼哼道:“杨木头的臭东西,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一直在床上趴着罢。”娆荼神色如常,接过那瓶药拔开塞子闻了闻,“嗯”了一声,“药味太冲,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山鬼也闻到了药味,并且能闻得出是上好的膏药,她很想反驳娆荼的见解,不过开不了口,想了半天,才讷讷道:“我闻闻。”   娆荼收了药瓶,“那可不行,杨木头的臭东西,熏着你怎么办?”   山鬼撇了撇嘴,“姑娘不是说不可恨屋及乌么?我就闻闻,万一中用,省了膏药钱。”   娆荼这才将药瓶抛给她,“是谁给你下的板子?”   山鬼恼道:“还不是杨谦的手下,跟他少说有点交情,他居然还让手下打我。”   娆荼点头叹道:“你该谢谢他,三十板子要是下了死手,你这双腿就别想要了!”   山鬼双颊泛红,竟有些羞恼,“杨谦那个死人没安什么好心,他乘人之危,反正我与他结下了梁子。”   娆荼挑眉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到底怎么回事?”   山鬼羞愤道:“他……他居然想查看我屁股上的伤,挨千刀的!”   娆荼抿唇笑问:“看到了没有?”   “没有!我死也不让他得逞!”   娆荼看着愤愤不平的小丫头,心中荡起一丝柔意,之前对她随便打人的那点不悦也消失无踪。她盯着山鬼细看了一会,眉淡而远,星眸皓齿,是个极其耐看的小美人。   山鬼心虚道:“我脸上有花么?姑娘看什么?”   “是啊,有桃花。”娆荼似笑非笑。   山鬼胡乱抹了抹脸,袖子上干干净净,哪有东西?她不由纳闷。   娆荼不去解释,少年男女情愫,懵懂最为美。若由外人说破了,还有什么意思呢?   山鬼见其他人都不在,因低声道:“姑娘,你说五王府周围的布局,沈大人知道么?”   “不知。”   “那五王爷知道么?”   “或许知道。”   山鬼摇头:“我看五王爷是个懒散的人,未必清楚。我对厌胜术略知一二,五王府周围的八卦鬼域,目的是要磨损他的生机,镇压他的气数。五王若是知道,怎么还会住在其中呢?”   娆荼没回答她的疑问,揉了揉额角,沉吟道:“以厌胜术布局成一片无人鬼域,这是巫蛊邪术,本朝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这么对待一个王爷?”   “姑娘你不知道,五王爷现在不受宠,与他母妃有很大的干系。我听说……五王的母妃当年以厌胜术谋害皇帝,后被赐鸠酒而死。”   娆荼微怔,“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他母妃为何要谋害皇上?”   “这就不得而知了,此为皇家密闻,我也只是听部内的几个死士议论的。”   娆荼轻轻点头:“他是王爷,却连亲生父亲都不能相信,只怕纵情酒色只是虚幌。若是稍微精明点,可就要朝不保夕了。”   山鬼叹道:“姑娘,咱们自家的雪都封了门,你还管他家哪片瓦上落了霜!”   娆荼缓过神,微微一笑,觉得山鬼说的不无道理,“正是,眼前有个死妮子撅着烂屁股趴在我这里,我哪管得了别人的事?”   山鬼皱眉反驳:“姑娘你这说得也忒难听了!”   转眼到了腊月,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瓦檐上挂着一个个冰溜子,岛上的梅香越发浓郁起来。娆荼养了月余,身上渐好,这日她和柳杏在林间剪了梅花枝往回走,无意间看见水边的泊船上小顺蹲在船头,似乎在喝酒。   她走上前,小顺自顾自喝酒,没看见她。柳杏喊了一声,他才猛然一震,将酒瓶子往腰后一藏,抹了抹嘴没底气地叫了声“娆夫人。”   娆荼笑问:“喝什么酒呢?”   小顺一张面皮通红,颤颤道:“回夫人,只是粗劣的桂子酒,今年刚酿的,没什么劲,小人只当糖水喝。”   娆荼饶有兴味:“桂子酒?可否请我尝尝?”   小顺老实道:“小的船里藏了一罐,只是粗劣得紧,怕夫人喝不惯。”   娆荼颇有闲情,笑道:“如此,你划船慢行,让我在你船上略坐一坐。”   小顺一时有些犹豫,“湖上风大,怕夫人着了凉,小的百死莫辞!”   “无妨。着了凉也是我的事,与你不相干。”娆荼说着,便由柳杏搀扶着上了船。   小顺取了一个干净的葫芦瓢,倒了半瓢泛着细沫的桂子酒。娆荼接过抿了一口,“嗯!”了一声,怡然道:“清瓢桂子酒,是为雅乐。”   她莞尔一笑,艳冠群芳,小顺愣了好久,还哪有什么梅花桂子、寒塘枯荷?都通通没有眼前的夫人好看。   柳杏咳了一声,提醒道:“小顺!仔细你的眼!”   娆荼笑道:“你别凶他,咱们现在坐着人家的船,喝着人家的酒,还不能让人家看一看了?”   一席话说的小顺满面通红,竟不是他看了娆荼,而是娆荼戏了他。   柳杏又咳了一声,“姑娘,请自重!”   船行到湖心,腊九寒天,水面结了一层薄冰,船破冰而行,发出清脆而幽远声响,反倒将四处映衬的十分宁静。   娆荼差不多喝了半瓢酒,双颊泛红,举目四望笑叹道:“真是好景!”   柳杏夺过她手中的酒,“姑娘不能再喝了。”   娆荼“嗯”了一声,起身歪歪斜斜踏出了船舱,“将船桨给我,回程让我来撑船。”   小顺吓了一激灵,忙将船桨抬起护在她身后,柳杏死死抓着她的手紧张道:“姑娘仔细掉下去!”   娆荼摇头,去夺小顺的桨,小顺哪敢跟她抢,忙松了手将桨递了过去。娆荼笑向柳杏道:“别抓我,不能掉下去!”   柳杏几乎要哭了:“姑娘……求你别吓我了……”   正在这时,小顺指着对面岸边开来的船惶恐道:“是大夫人的船!”   娆荼踮起脚尖看了看,点头笑道:“是她的船,舱角垂银球,何等华贵。看来沈筑与裴夫人没少游湖观莲,画船听雨眠。”   她喝酒上了头,说起话来有些口齿不清,柳杏急道:“小顺,还不快撑船把姑娘送上岸。”   小顺也急:“姑娘攥着桨,我也不想在这杵着啊!”   娆荼身上站不稳,倚桨而立,“急什么?我还有话要对夫人说。”   她将桨握得死死的,柳杏掰了几次,不中用,只有干着急。   不时裴氏的船已经划近,裴氏走出船舱看着娆荼笑道:“妹妹今儿好心情来游湖。”   “是啊,湖心,饮桂酒、观残荷、闻梅香,人生何堪?”娆荼懒懒笑道。   “妹妹站在风头上,又拿着桨,仔细掉下去。”裴氏善意提醒道。   娆荼摇头:“不碍事,妾曾经随一位老船夫学过撑船,夫人若有胆量,请上此船,妾为你撑船如何?”   裴青薇笑道:“妹妹有此雅兴,却之不恭。”当即她船上的纤夫将两船拉拢到一起,裴氏上了此船,笑道:“劳烦妹妹。”   娆荼虽然醉酒,但果真撑起船来竟是十分的稳。她划了一段,裴氏走到船头,到她身侧笑道:“妹妹且先停一停。”   娆荼见她手中拿着一玉碟鱼食,因问:“夫人是要给鱼儿投食?现在湖中的鱼应该都在底下了。”   裴青薇抓起一小撮鱼食抛入水中,一面笑道:“妹妹请看。”   娆荼凝神看向水面,却见一尾红鲤浮了上来,在水中游曳将那鱼食吃了个干净,裴氏又抓了一把投入水中,很快引来更多游鱼。   裴氏看着清冷水面上缓缓游动的红鲤鱼,“妹妹看这些鱼儿吃得多欢,冬日食少,等这玉碟子里的鱼食都撒下去,恐怕也引来了满湖的红鲤。”   娆荼淡笑道:“夫人真是心善。只是……容娆荼说一句不该说的,冬日水面寒,这些游鱼可能吃几下就游不动,活生生冻僵了封在冰里,也是有的。”   裴氏惊了一下,恍然道:“妹妹高见!怪不得每次来投食,总能看见几条鱼吃了食就翻白肚皮漂了起来。我还纳闷这食中无毒,怎么会死了呢!”   娆荼笑道:“鱼为食亡,本也没什么,就像这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为了权利二字,将生死置之度外?”   裴氏叹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她说着走上前几步,将脑袋探出船身,觎着眼睛好像要细看有哪些鱼儿游不动了。   娆荼笑而不语,风吹来,船身微微动了一下,裴氏一个踉跄没站稳,眼见就要一头扎进水里,手忙脚乱抓住了娆荼的裙角。   娆荼皱了皱眉,轻轻抬腿向后退了一步,裴氏手滑,一下子扎入水中。   “砰”的一声,溅起巨大水花。娆荼冷笑着看着水中扑腾的裴氏,一动也不动。   小顺大叫了一声,就要跳下水救人,娆荼冷喝道:“不许动!”   小顺一怔,转头见娆荼的眼神冷若冰霜,且不容置疑,他一下子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湖水冰冷刺骨,裴青薇本来就不懂水性,衣袄湿了水便沉重的不得了,她扑腾了几下,见船上的小顺竟然没有下来救她,不由的慌了,张口想叫,又一次沉入水中,呛了一口冷水。   裴氏的船远在后面,已经有几个船夫从那船上跳下来朝她落水的地方游。不过距离太远了,裴氏扑腾了几下,缓缓沉入水中,水泡咕咕噜噜往上冒,她人却半晌都没上来,像是往湖底下沉去了。   小顺反应过来,噗通一下跪下哭求道:“娆夫人,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你发发慈悲可怜可怜小的吧……”   娆荼嗤笑道:“你刚刚看见了,并不是我推她下去,但她上岸后必定要赖我,左右你我都要担这个责,为什么要救?”   小顺哭道:“小的若不救,定不得好死,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好了!你去救吧!我也没想到让她死的这么便宜!”   小顺扑通一声跳入水中,很快将裴青薇给捞了上来,她面色青白,早就不省人事。   小顺在她胸口推了几把,哭道:“夫人,夫人……你可不能死啊……”   裴氏船上的几个船夫也游了过来,爬上船见裴夫人这样,一个个都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娆荼冷冷道:“书中载,溺水者,需按其腹,以口渡气,使气从口出,呼吸眼开,持续渡气,按胸腹使其呕出秽物方可有救。”   几个船夫自然知道人工渡气施救之法,不过却没有一人敢去,娆荼提醒道:“再敢犹豫不决,夫人就没命了,到时候你们这些人都得死。”   一个矮小精瘦的汉子闻言身上颤了颤,顾不得只好上前给裴青薇施救,又是按压胸腹,又是捏鼻子渡气,折腾许久,裴青薇才猛咳了几声,呕出一口血水。   娆荼见她悠悠睁开眼睛,走上前蹲在她身侧,“夫人不小心落水,小顺子将夫人捞了上来,这几位老哥又费了好大劲又是按腹揉胸又是渡气,才将夫人救活,亏的夫人命硬。”   裴青薇有气无力地按住胸口,衣襟处早就被折腾乱了,露出一大片雪白胸脯,她又羞又怒又恨,说不出一句话。   娆荼贴心地为她理了理衣裳,劝道:“夫人千万想开些,都是为了救你才不得不唐突。夫人放心,您落水这件事,娆荼不会向外面说一个字,这些人也绝不会说,毕竟关乎夫人的清白名声。”   裴青薇大怒,她本打量着拼得一次落水,让外人以为是娆荼使蛇蝎手段要害她,却没想到出了这等丑事,叫她一个妇人袒胸露乳,又被男人渡气压胸,如何还能说得出口?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奇耻大辱,她急怒攻心之下,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娆荼冷冷地看着几个船夫:“你们几个,应该知道轻重吧?”   几个船夫皆点头不绝,纷纷道:“绝不敢对外言。”   裴青薇的华贵画船逼近了,娆荼吩咐将裴青薇送回去安置,自己称病回了梅花坞。   路上,小丫头柳杏神采飞扬,得意道:“姑娘今天真霸气!”   娆荼平静地道:“你稍后去安抚安抚小顺,叫他不必担心,裴氏今后不会追究此事。”   柳杏担忧道:“那她会不会添油加醋在沈大人面前告状啊?”   娆荼冷笑:“这等丑事,她但凡贞烈一点,就该自尽。不过我料定她不敢,既不敢死,又怎敢告诉沈筑?”   柳杏这才全然放下心,“姑娘真是厉害。”   “今日她想害我,我便要明明白白告诉她,我这个人,我这条命,不是她随随便便耍个心眼就能害了去的。”   娆荼扬起头,温淡的阳光落在她脸上,透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坚韧和平静。   她是娆荼,不是许蘅。   入夜,山鬼从芳萃苑打听到消息,那边只对外传夫人无意间落了水,感染风寒,将今日惊险轻描淡写掩饰过去了。   山鬼道:“无意间落水是假,那是裴贱人自己巴巴跳下去的。不过感染风寒是真,只在芳萃院外面站站,便能听见她那一声一声的咳嗽,咳成痨病了才好。”   入夜,娆荼裹了狐裘,捧着暖炉,说要去梅林转转,谁也不许跟,半道却折到水岸边,支走了小顺,她独自将船撑到湖心。   晚风甚寒,水雾朦胧,她将船停在湖心,任凭天地间一小舟随波飘荡。   很久之前,那个叫许蘅的女子,也会在深夜撑起老船夫的船,独自去江心游荡。   她曾一人看明月照大江,看水际升朝阳,看春花满江岸,看寒鸦的脚掌划出的水。她是那样的孤独。   娆荼拿出长箫抵在唇下,有一调没一调地吹着,渐渐成了曲。   摇橹的声音,打破空灵的箫声,水雾之中,一叶扁舟悠悠而来。娆荼停止了吹箫,目光落入那轻荡小舟上的修长人影。   他披着一件银灰披风,负手而立,风,扯起他宽大的袖管,将他映衬得恍若谪仙。   “姑娘是这悠悠寒水中独孤的人。”他慵懒一笑,开口道。   娆荼脸上波澜不惊:“五王爷,原也清冷得很。”   萧彦宁洒然一笑,双脚在那小舟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飞起轻飘飘落在娆荼的船上,甚至没有将那船身晃动半分。   娆荼平稳地坐着,缓缓道:“王爷好俊的轻功。”   萧彦宁随意坐下,将一壶酒送至娆荼面前,“桂花酿。”   娆荼摇头道:“妾不擅饮。”   萧彦宁哈哈一笑,也不勉强,拇指将酒壶的盖子推去,仰头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流入他口中,随着那喉结滚动,滑入腹中。   酒香四溢!娆荼仿佛看到秋天阳光下金灿灿的桂子随风而落,在空中跃动着金色的光影。   第43章 菩萨蛮 字数:6152   “王爷雅兴,在此深更半夜来沈大人府上的寒湖闲逛。”   “原本以为没有比本王更无聊的,不想遇见了姑娘。”   “王爷尚在禁足,不怕皇上责怪?”   “姑娘也说了,深更半夜,谁能发现呢?能发现的不过是孤魂野鬼罢了。”他看向娆荼,她的衣带随风扬起,在夜雾中显得飘渺无痕。   他伸手攥住那两根衣带,轻轻系了个蝴蝶结。   娆荼微向后退了退,“娆荼惶恐。”   “哦?我可没看出你哪里惶恐。”   娆荼抬头,一张近乎妖魅的脸近在咫尺,她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忽然微微皱眉,心中骇然,开口缓缓道:“王爷似乎,有不足之症。”   他转过头看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平静问:“本王有何不足之症?”   “王爷有一目,不能视物。”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笑道:“姑娘是细致入微之人,你,是第三个知道本王这个秘密的。第二个人,已经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在笑,不过那一双眼睛中,却并没有笑。   娆荼握紧手中长箫,起身道:“看来是娆荼的不幸。”   萧彦宁看了她一眼,“你是个极危险的女子。”   “王爷与妾本不相干,妾不会多言一句。”娆荼已经从那平淡的话语中感觉到浓烈杀意。   萧彦宁闭上眼睛,倚靠在船壁上,“会不会吹《菩萨蛮》?”他的声音有些疲惫。   “妾不会。”   他闭目许久不曾出声,小舟飘飘荡荡,直到梅花坞岸边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丫鬟小厮一声声喊着“姑娘——”   他睁开眼睛,长长伸了个懒腰,好似大梦一场,对娆荼笑道:“我也该走了。”   娆荼微微福了福身,“王爷若现在上岸,必会被发现。”   “发现了如何?”   “怕会毁了王爷的好心情。”   萧彦宁无所谓笑了一声,“好心情,已经被姑娘毁的七七八八了。”   “不知是否还可以补救?”娆荼歉然道:“王爷是孤魂,妾便是野鬼。王爷的事情,不妨说与野鬼听。”   萧彦宁饶有兴味地看着娆荼,“交浅不言深。”   娆荼垂眸道:“是妾鲁莽。”   萧彦宁望着悠悠寒湖,淡淡道:“本王从八岁开始,食物中就被投放了一种慢性毒药,我白白吃了三年,毁掉了一只眼睛。”   娆荼心中突突直跳,低声道:“幸而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若不细观,无人能看出王爷有眼疾。”   萧彦宁走到船头,跃上来时的一叶轻舟。   他没有摇橹,那船却慢悠悠地荡开了。   娆荼忽然叫道:“王爷……”   他回头看向她,身上的气度与来时慵懒散漫完全不同,而是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凉薄。   娆荼的双手攥出了汗,她一字一顿道:“野当归可……可有解毒之效?”   萧彦宁微微一笑,他没有回答,而是拂袖回身,小舟如箭矢一般划出一道水波,很快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娆荼伫立船头,她的衣背汗湿了一片,她知道,这个王朝最懒散风流的五王爷,就在刚刚对她动了三次杀心。   ……   腊八日,天大雪。   娆荼和几个丫头窝在暖阁,桌案宝瓶中,寒梅散发着幽幽的香。   山鬼不断将爪子往装着甜蜜饯的果盒中伸,瓜子壳和果胡子堆成了小山。   娆荼正握着一本王维诗集看,读到那首《冬日游览》前两句:“步出城东门,试骋千里目。青山横苍林,赤日团平陆。”恍如亲见,暗叹王维之能,寥寥几句极尽冬日萧瑟,那“赤日团平陆”之句,说高悬的红日普照着广阔的平原,本是极暖之句,读之却生寒。   柳杏儿掀开帘子进来,满身满头的雪片,她抖了抖衣衫,对娆荼道:“裴氏那边送来了一瓦翁的腊八粥。杨谦刚又送来一份书信,是沈大人写给姑娘的。”   娆荼淡笑,不去问书信,只道:“裴夫人好些?”   “奴婢刚刚从那边来,瞧着比前些日子好点,但还是咳的厉害。”   山鬼翻白眼道:“别是真得了痨病吧?她的粥我们姑娘不稀罕吃,仔细过了病气。”   娆荼道:“我却想吃腊八粥。”   山鬼大方道:“不是什么事,这就叫厨房的嬷嬷煮最好最香的粥!”   娆荼嗯了声,“只是裴氏那粥怎么办?扔了怪可惜的。”   “姑娘,别这么小气。”山鬼看不下去了,劝导:“那只是粥,还是裴氏的粥。我都看不上。”   娆荼笑道:“放着没人喝,馊了难闻。扔了又恐污了湖水泥土,裴氏竟是送了块烫手的山芋。”   柳杏儿从怀中抽出一封信笺,笑道:“姑娘只顾想粥,沈大人的信还在这晾着呢!”   “有什么好读的,扔在炉子里化了罢。”娆荼重新看向书册,无所谓道。   山鬼瞥眼瞧见那信笺上的字,笑盈盈道:“我瞧着落款是‘宴冰’二字,姑娘也不读?”   娆荼挑了挑眉,“既如此,你念给我听。”   山鬼将那信封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带着清淡檀香气的竹宣,笑道:“唯有三句话。”   娆荼冷笑,“沈大人可真够忙的。”   山鬼咳了一声,照着那竹宣读道:“北境使团不日抵京,圣诏令我提前归京,或可除夕前至。阿娆身上好些?闻已归沈府梅花坞,安心养病,切莫生事端。”   娆荼听罢不怒反笑,朝几个丫头笑问:“你们听听这是什么信,一句体贴话没有,反而嘱咐我别生事端?”   几个丫头皆抿嘴直笑。   山鬼笑道:“姑娘要不要回信?”   “回,当然回!”娆荼拿起岸上的纸笔,轻飘飘写了两个字——不敢,啪的一声拍在案上,“让杨谦找人快马送给沈大人!”   春夏扶额,“姑娘,大人好歹问了姑娘一句身上可好,您这么回,估计大人又要生气。”   “你管他呢,欢喜就好。”娆荼一边说,一边催山鬼去找杨谦。   山鬼一万个不乐意,娆荼斜着眼道:“不去?那今儿的零食,以后的零食全部没收。”   “哎哎,姑娘我去,我去还不行?”   山鬼一手捧着甜蜜饯盒子,一手拿着那张纸一溜烟跑了出去。找到杨谦,嘱咐去快马回信,杨谦看她手中捧着的果盒子,居然有些羞涩,讪笑道:“这些都是你们女孩喜欢吃的,我不吃。”   山鬼皱了皱眉,“不吃个鬼!我有说是送给你的嘛?”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杨谦在原地愣愣发呆。   到了晚上,柳杏收拾床铺时,见春夏秋冬不在屋内,低声对娆荼道:“姑娘,我今日去药房拿药,看到一张很奇怪的药单子,裴氏的。”   “哦?你懂得草药,是什么单子?”   “日期是一年前,掉在了地上,奴婢捡起来只瞧了个大概,便被裴氏的丫头银壶给抢了过去。那上面有几味药,虽不常用,但奴婢知道是可以避子的。”   “避子?”娆荼若有所思,她想起那年裴氏诞下了一个死胎,浑身青紫,大夫说是中毒所致。后来在她给裴氏熬制的安胎药中发现了水银。那是个好大的雨夜!沈筑怒火攻心,原本要一剑给她来个了断。   当时裴氏假意拦下了暴怒的沈筑,他于是挥笔写了那封休书,将她逐出家门。雨夜荒街上,她被裴氏使唤来的家丁乱棍打到昏厥,最后在城外的乱葬岗醒来,闪电的光影中,她抱起双腿间那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嚎啕大哭。   只有野狼的嚎叫声回应她的恸哭。   她回过神,对柳杏道:“明天你去看看往日她喝药的药渣子都倒在哪里,去辨认辨认都是些什么药。”   第二天一大早柳杏就出去了,半天回来说:“裴氏的药渣子倒在枣林的树根子下面,我都看过了,除了治咳嗽的,还有几味疗宫寒的温补之药,应该是她常年累月服用的。”   娆荼问:“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服用避子药?”   “嗯,那一定是她不想要孩子。”柳杏斩钉截铁。   “裴氏怎么可能不想要孩子,她做梦都想为沈筑添丁,好堵住悠悠众口。”   柳杏被反驳,想了想,凑上前压低声音道:“难道是野种?所以才不敢怀上?”   娆荼在她眉心敲了一下,“裴氏就算以前风骚了点,但自从被沈筑扶正,也自持身份尊贵,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再想。”   柳杏挠了挠头,“奴婢实在想不出了。难道她知道自己生的孩子会有问题,所以不敢怀?”   娆荼听了便不再说话,柳杏眼神一亮,讶异道:“不会真是这样吧?”   “你说她常服的那几味温补药是疗宫寒的温补之物,也许裴氏自己心里清楚,由于她体质的问题,就算怀了孩子,也活不下来。但这件事情她不敢告诉沈筑,所以一面吃温补药急心调理,一面又吃避子药以防怀孕。”   柳杏不断点头,“姑娘你分析得有理,可是……有一点不明白。”   “说。”   “裴氏怎么就知道她的孩子一定活不下来呢?”   娆荼神色淡然,“她知道的。”   因为她曾经生下了一个浑身青紫的死胎,并且嫁祸给那个叫许蘅的女子。   “柳杏,咱么也该找个吉日去看望看望裴夫人了,自从那日夫人落水,可好久没见到了。”   柳杏道:“她染了痨病,姑娘还是少去。”   “嗯,那就等沈大人回来后再说吧,去一趟再说几句话把她气死了可不好。”   十日后,北境使臣抵京,金陵城主道上锣鼓喧天,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娆荼一身青衫素簪的书生装扮,和山鬼挤在人群中,只见瑜亲王骑在高头大马上,与一位大胡子的异装男子谈笑风生,不过是讲些使臣远道而来的客套寒暄之言,瑜亲王面含淡笑,客套之中带着疏远,尽显皇家的体面与威严。   山鬼在娆荼耳边嘀咕道:“姑娘你看瑜亲王风头正盛,太子位虚悬,只怕要是瑜亲王的了。”   娆荼点头:“瑜亲王的确前程大好,不过……”她眼前一晃,想到了那夜寒湖上看到的清冷身影。   “不过什么?”   “没什么,只是世事变化,谁能说得准呢?”   使臣的车队走远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都散了,山鬼拉着娆荼笑道:“公子,你这身简直太俊了。刚才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往你这里瞅呢!”   娆荼拿折扇敲了敲她的脑门,“无端奉承,定没好事,说吧。”   山鬼拿眼睛直瞟旁边的乐馆,有些跃跃欲试,“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要进去听个小曲儿再走?”   娆荼没意思,转头要走,山鬼拉住她道:“姑娘姑娘,咱们就去看看嘛,我刚刚看见一个好俊的美人,从楼上探出脑袋,直往咱们这边看,你要是不去安慰安慰她,美人就要害相思病了!”   娆荼正要再敲她,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楼上传过来,那人懒懒地问:“会不会吹《菩萨蛮》?”   娆荼心中一震,想起那天晚上五王萧彦宁也这样问过她,她不由皱眉,心说五王爷忒也大胆,半夜溜出来也就罢了,青天白日,居然堂而皇之出来逛乐楼,他是忘了自己还在禁足么?   她走进了乐楼,老板见是个清俊无比的小相公,连忙小跑着迎上来笑道:“公子面生,头回来?”   娆荼“嗯”了一声,言简意该两个字:“雅间。”   山鬼将一块银子送出,老板喜滋滋接过银子,将娆荼引上了二楼一处清净的隔间。   山鬼道:“刚刚我们在楼下看见二楼东边数第三个房间,有个美人,劳烦老板您给请过来。”   老板笑呵呵道,“两位稍候,这就给您请九歌姑娘。”随即退出房间去叫人。   娆荼瞥了山鬼一眼,淡淡道:“你倒是很熟门熟路,说说,这是第几次来这样的地方?”   山鬼笑嘻嘻道:“姑娘,这里的美人唱小曲,那叫一个销魂断肠,你听了就知道了。”   九歌姑娘抱着琵琶娉娉婷婷地来了,果然是个美人,只是行动之间有些病怏怏的,大有西子之风。   她给娆荼施了个万福。   娆荼靠在椅背上,一手用扇子轻敲桌面,见门口那一张秀丽的面容上,并没有山鬼说的什么爱慕之情,反而有些拒人千里的冷寂,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在楼上暗中偷窥她的小娘子。   她瞪了山鬼一眼,山鬼视而不见,看样子魂都给九歌勾走了。   娆荼轻咳了一声,对九歌道:“姑娘请坐。”   九歌远远坐在一把椅子上,轻声问:“公子想听什么,奴婢给你唱。”   “不听歌,用琵琶弹一曲《菩萨蛮》,会不会?”   九歌闻言一怔,随即垂眸道:“奴婢不会《菩萨蛮》。”   “哦?这么简单的词牌曲都不会?”   九歌将头垂得更低,捧着琵琶的双手在微微发颤。   娆荼皱眉,不知《菩萨蛮》有何古怪,便随口道:“不会就不会吧,那就弹一首《春江花月夜》罢。”   九歌应了一声,转轴拨弦,弹了几拍开始唱:“春江潮水连海平——”   琵琶铮铮,待九歌唱道“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情至浓时,娆荼忽然道了一个字“断!”,啪的一下,九歌手中琵琶弦绷断。   九歌愣了片刻,起身惶恐道:“公子恕罪!”   娆荼摇头,“断在此处,刚好。这琵琶身有断裂,原是不能再弹了。山鬼,打赏她一百两纹银。”   九歌惶恐道:“奴婢受之不恭。”   “无妨,你的手法生涩了些,不过我喜欢你的琵琶声,干净。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公子请讲。”   “菩萨蛮,为何弹不得?”   九歌颤了一下,伏地低声道:“今日有贵人前来。”   娆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去吧。”   九歌刚退下,包厢右壁忽然砰的响了一下,像是隔壁有人重重撞在上面,接着便传来女子的娇喘之声,萧彦宁的声音也夹杂在那喘息之中。   他低沉的声音问:“很想要?”   回答他的是女人的一声娇吟,显然他已经开始动作了。   山鬼闹了个大脸红,骂道:“荒淫无耻!”拉着娆荼就要走。   娆荼才刚起身,哪知轰然一声巨响,那面木隔的墙居然砸向地面,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随倒塌的木墙摔了进来。   女人被摔得惨呼了一声,不过她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而是一种欲求不满的难耐。   显然,男人刚入了巷便从她的身上撤离,因为这突来的变故,她并没得到满足。   萧彦宁站在对面,随手整了整衣袍,叹道:“这墙也太不结实了吧?”看到女扮男装的娆荼后,好像没认出来,笑眯眯道:“好清俊的公子,也来听曲?”   娆荼咳嗽几声,抱了抱拳:“王爷您继续,先告辞了。”   萧彦宁对地上的女人抬了抬下巴,“出去。”   那女人似乎有点不情愿,但不敢拂他的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娆荼笑道:“那我也走了。”   萧彦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魅惑的声音响起,“沈筑如果知道你来花楼,不知作何感想?”   娆荼咽了咽口水,“委实不知道是花楼,原以为是正经听曲儿的地方。”   萧彦宁“哦?”了一声,笑容满面,“原来姑娘如此纯情?”   娆荼甩了甩胳膊,没有挣开,笑呵呵道:“王爷,你先放手。”   萧彦宁眯着眼睛将她看了半天,看的娆荼七上八下的。   “王爷不是在禁足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别想拿这件事威胁本王,北境使团入京,本王已被解了禁。”   “哦哦,那真要恭喜王爷了。”   “你在跟踪我?”   “王爷实在是想多了,妾并不敢。”   他哼了一声,复有满面笑意,将娆荼抵在墙上缓缓道:“娆荼姑娘,不会是喜欢上本王了吧?”   酥软的声音,温热的气息吹在娆荼的耳朵边,她缩了缩脖子,尴尬道:“王爷实在是多虑了。”   萧彦宁将她圈在怀里着实打量了一遍,许久才缓缓道:“姑娘请。”   娆荼矮身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拉起山鬼的手匆匆跑了。   萧彦宁站在窗栏,看着楼下街道上奔跑的纤弱背影,他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本王,真有那么可怕?”   娆荼气喘吁吁跑回了沈府,却见柳杏儿神色焦虑地站在府前张望,“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山鬼有功夫,跑一跑丝毫不觉得累,娆荼却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听柳杏儿这么说,想问,却说不出一个字。   山鬼给她代劳了,“怎么,等姑娘吃饭?我们不吃了,姑娘怕是已经被恶心饱了。”   柳杏儿跺脚道:“什么吃饭!沈大人回来了,在梅花坞等着呢!”   娆荼和山鬼对望了一眼,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神中都有几分惊慌。   娆荼拉着柳杏儿:“我的衣服,你带了没有?”   柳杏道:“沈大人坐在姑娘房里,我想拿也拿不了,叫小全子偷偷去布庄买,现在还没回来呢!”   “沈大人等了多久?”   “快一个时辰了吧……”   娆荼拿扇子敲了敲脑门,一个时辰……她都能想象到沈筑现在摆着一张臭脸坐在她房里的模样。   “不行了,再让他等下去,后果比穿这身衣裳还要严重。”   当下拉着柳杏坐船返回梅花坞,到岸后一路小跑到暖阁,拎着裙角匆匆跳进屋内,入眼是一张十分祥和宁静的画面,沈筑握着她平日常看的《旧唐书》,慵懒地半躺在床上。   穿着一身白玉袍子,他看书的神情很专注,没有娆荼想得那么臭。但他转过头看向娆荼时,还是如娆荼预想的那样皱起了眉。   “你穿的什么?”   娆荼笑着朝他扑去,“沈郎,你可算回来了!”   沈筑伸出手臂,将她抵在一尺之外,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眉头越拧越深。   娆荼笑道:“这是沈郎的旧衣,我看放着怪可惜的,你又不穿,就叫丫头们改小了,你看我穿着不正合适?”说着转了一圈给沈筑看。   沈筑冷冷不说话。   娆荼可怜兮兮道:“你不回来,我穿着你的衣服,闻着你的味道,也算有个心安,沈郎不会这也要责怪我吧?”   沈筑将她拉着横躺在自己的腿上,看着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想我?”   娆荼浑身一颤,她忽然想起在乐楼听到的萧彦宁的那个声音——“很想要?”   两者,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44章 紫玉珮 字数:6038   娆荼盯着他的那双深沉眸子,干笑。   沈筑将她从自己怀中扶起,捏起她的下巴,“胖了。”   娆荼笑盈盈道:“吃得好,睡得香。”   沈筑“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看来也没害相思。”   “那大人呢?”娆荼搂住他的脖子,缓缓道:“大人有没有害相思?”   两片薄唇在她的软唇上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大手轻轻抵住她的后脑,额头相触,闻着她的气息,过了半晌他才缓缓道:“你看我像?”   娆荼伸手摸了摸他清癯的脸,“沈郎瘦了。”   “苏州灾情严重,百姓疾苦。”   娆荼的眼中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异光,“沈郎明明是想娆荼想到夜不能寐,却以‘哀民生之多艰’来搪塞。”   沈筑一副不愿与她多解释的神情,淡淡道了句:“一介内院妇人,自然不知民苦难聊生。”   娆荼僵住笑,推了他一下,“大人明明就是瞧不起妾!”   “哦?阿娆有何高见?”   娆荼气鼓鼓道:“你我在此繁华金陵,雪天火炉桂酒甜糕,苏州灾民却愁粮少难交赋税,沈郎何不向圣上谏言免了他们三年赋税?”   沈筑微微一笑,“好了,争执这些事情本无意义,原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娆荼依偎在他怀里,沈筑搂着她闭目靠在被垛上道:“走了一夜水路,乏得紧。”   “大人可去看过夫人?妾听说夫人一直风寒未愈。”   “去了,见她睡着便没叫醒。”   娆荼淡笑:“大人真是心疼夫人,这要是我,肯定要被你揪起来骂一顿。”   他重新睁开眼:“你还敢说嘴?”   “不敢,妾哪敢争风吃醋?”   “我瞧你敢得很,她落了水,你站在船上不是看得很欢喜?”   娆荼心中一沉,咬了咬唇,道:“大人既然知道这个,也该知道她是怎么落的水,原本就与我无关,难不成还让我跳下去救她么?”   沈筑斜眼看她,“那你喝令小顺是怎么讲?”   “妾不能平白落陷,总要让心存歹念之人吃点苦头。”   沈筑哼了一声,“我还没说什么,你哭什么?”   娆荼抹了一把眼泪,哀哀地道:“本以为小顺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他是你的狗腿子,我伤心。”   沈筑含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小顺,当时船上不是还有个柳杏吗?”   娆荼双眼一瞪,捶他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身边的小丫头勾搭上了!我不依!断不依!”   沈筑似笑非笑由她打了一会,那拳头落在他的胸膛,不疼,反倒有点痒。过了半天,娆荼的拳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沈筑怕她激荡起体内的毒,只得捉住她软绵绵的小拳头,无奈道:“你的人我哪敢动?有你一个就够头疼了!是小顺说给我听的。”   娆荼撇了撇嘴,嘟囔道:“小顺是你的人,我再不坐他的船。”   “你不也是我的人?”他探入她的衣内,在腰肢上摸了一把,“果然长肉了,我试试,还能不能抱得动。”   说着将娆荼抱起来放在床内,喘着息道:“甚重!”   娆荼还没说上一句反驳的话,就被兜头盖住了被子,他扯开她的外衫,将她整个人揉在怀里,好一番缱绻。   娆荼捶他:“沈郎不是累了么!”   沈筑并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一番小心施为,因顾及她的身子不敢太过尽兴,不过也入了巷尝了滋味,才心满意足抱着她酣酣睡去。   一觉睡到晚上,暮时,屋内一片晦暗,安静的好似可以看到光阴流转。他睁开眼,对上娆荼清亮的眸子,便在她眉眼上落了一吻,“什么时辰了?”   “妾也不知。”   他“嗯——”了一声,又要闭眼。   娆荼推他道:“刚刚裴夫人使唤丫头来,说备了晚宴,为你接风洗尘。”   “算了罢,只想吃点清粥。”   “裴夫人在病中给你操劳的晚膳,你不去,可要伤她的心了!”   沈筑捧起她的脸,“我去了,你不伤心?”   “妾也想去。”娆荼笑道。   沈筑瞪了她一眼,“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想吃嘛!”   “不许。”   “哼,我看不过裴夫人与你卿卿我我,要去捣乱。”   沈筑看着怀中蛮不讲理的女子,巧笑倩兮,莫不如是。他心神微晃,强忍住把她狠狠欺负一遍的冲动,起身道:“为我宽衣。”   娆荼掀被子起来,赤脚踏在地面上,捡他的白玉袍子。   沈筑皱眉道:“穿鞋。”   娆荼便将双脚踩在鞋面上,一边服侍沈筑穿衣,一边可怜兮兮问:“妾可不可以去赴夫人的宴?”   沈筑瞥了她一眼,“待会要是不老实,你等着。”   娆荼点头如捣米,“不敢不敢。”   沈筑冷笑,忽然抓住她的一缕头发,“你不说我倒忘了,前几日回了两个字给我,不敢?我看你倒是很敢!”   娆荼偏着脑袋叫道:“疼……疼……”   山鬼捧着一个冰裂玉瓶,里面供着一枝梅花。沈筑瞥见了,便问:“屋内的梅花每日都换?”   娆荼道:“一枝梅在这暖阁中摆上一天,第二日就只有香气,没有冷气了。”   沈筑没有说话,有些走神。   娆荼笑道:“大人在想什么?”   他道:“我忘了,这屋里有地热,暖意的确会毁了梅花冷香。不像是青瓦冷庐之中,梅花原是可以供许久。”   娆荼低头不语,为他穿好了衣裳,配上玉带,自己拢着一件大红披风和他一起坐船出了梅花坞。   来到芳萃苑,裴氏披着件单衫站在门口,青丝披散,不施脂粉,病中消瘦了不少,以至于两腮微陷,眼底散布着青黑。   看到一身大红的娆荼,裴氏眼内闪过一抹若有若无的怨愤,随即被温和笑意掩盖:“妹妹也来了,看这样子,病好些罢?”   娆荼温言道:“妾这些日子在梅花坞安心修养,已经好多了。看夫人形容枯瘦,倒不太好,大人看了可要心疼了。”   沈筑对裴氏道:“外头冷,快进去吧。”   裴青薇一愣,见他竟然没有上前来搀扶的意思,不由心间微冷,勉强笑了笑,道:“我备了些菜食,都是你喜欢的。”   三人进屋,只见内堂那张圆桌上,各色菜肴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花了很多心思的。   娆荼赞道:“夫人好本事,这么多好菜,简直看花了我的眼。”   裴青薇笑道:“妹妹不嫌弃就好。”   “妾哪敢嫌弃,妾唯有汗颜的份,我这双粗手,就只会煮点地瓜汤,焖点山药棍吃。”   沈筑看了她一眼,见她伸着一双纤纤细手无比叹惋地模样,于是淡淡道:“你做的那些东西,的确难以下咽。”   娆荼“嗯”了一声,“可不是,也就只有妾能勉强吃得下,别人是看不会看一眼的,别说吃了。”   一句话呛得沈筑半天不言语,当日落难山涧,她做得东西是烂,但他嫌弃归嫌弃,还是吃的。   裴青薇看着两人形容,心中泛酸,却只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笑着招呼两人落座。   沈筑看着满满一桌子菜肴,对裴氏道:“青薇,你尚在病重,这些操劳的事情以后别做了。”   裴青薇两眼一热,情真意切道:“为你做这些,本不算什么。”   沈筑道:“只是这满满一桌,我们三人如何吃得完?苏州大旱,民生疾苦,国库银子拨出去好些,连宫内都在削减用度,如今家内也不可太过了。”   裴青薇闻言脸色微变,一时无言。   娆荼忙笑道:“宴冰,你也忒不会说话!夫人这不是看你回来,才费尽了心思哄你开心。你个铁石心肠的,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训斥起来?”   沈筑皱眉,“我好好说句话,哪是训斥?偏你这么多解读。”   裴青薇紧紧握着拳头,她听得清清楚楚,刚才娆荼叫的是“宴冰”,她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叫他的字?   她温和一笑:“听说今天妹妹出去了,去了何处?”   “在街上随意逛一逛罢了,遇上北境使团抵城,那场面,真是好气派。只可惜夫人无缘得见。”   裴氏笑了笑,对旁边侍立的丫头银壶挥了挥手,银壶捧出一块紫玉出来,“这是五王爷送来的,说是娆夫人今日遗在绿兰楼的。”   沈筑听到“五王爷”时神色便已然不对,又听说“绿兰楼”三个字,顿时黑了脸,看向娆荼冷冷道:“你去了绿兰楼,还和萧彦宁?”   娆荼不动声色,起身走到银壶面前接过紫玉,心中问候了一声萧彦宁他祖宗,转头对沈筑道:“是去过,不过不是和五王一起。”   沈筑淡淡道:“敢编一个字,你知道后果。”   娆荼心里默念一句:“山鬼,这事少不得你来背锅了。”深吸了一口气,便道:“妾今日闲来无事,就想去街上逛一逛,哪知山鬼那个死丫头,非要拉我去乐楼听曲儿,我本来是要一口回绝的,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他端起一杯茶,慢饮了一口,看起来还算冷静。   娆荼便老老实实道:“我听见五王爷的声音,问人会不会唱《菩萨蛮》,心里好奇,也就进去看了看,也在厢房里招了个歌女,叫九歌的。我就让她唱菩萨蛮,哪知她十分不敢。我也很纳闷,就让她换了首《春江花月夜》,唱到一半,弦断了,我给了一百两银子赏钱,她便退下了。正也要走,墙却忽然塌了,摔进来一个没穿衣服的姑娘……”   沈筑听她啰哩啰嗦讲了一堆,脸上还是淡淡的,又饮了一口茶,“然后呢?”   娆荼见他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只好咬着牙继续道:“然后我就看见隔壁房间的五王爷了,他穿的也少。但是!我保证我什么都没看到,你知道,撞破人家光天化日之下行苟且事,这得多尴尬啊!我拉着山鬼一溜烟就跑了,不曾想落了这紫玉珮。”   沈筑冷笑,“菩萨蛮?你听见五王问菩萨蛮,还敢去瞧,娆荼,是我太不约束你了?”   娆荼拧着眉道:“妾发誓,真的不知菩萨蛮有何古怪,求宴冰赐教。”   沈筑挥了挥袖,“你胆子大了,敢逛乐楼。”   如果娆荼此时说一句服软认错的话,此事也就过去了,可那并不是娆荼的做派。她垂眸道:“妾原也是从烟花之地出来的。”   沈筑闻言,压集在心头的怒意终于爆发了,抬起手里的茶盅泼了娆荼一脸茶水,拍案怒道:“你给我滚回去,跪在梅花坞外。”   娆荼被泼了一脸茶渍,她不可思议地看了沈筑一眼,抬袖擦了擦脸,随即一抹浅笑浮上嘴角,“好。”   说罢转身,再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去了。   沈筑看着门外,看她一袭红衣的背影落入黑暗,他缓缓坐在椅上,碰的一声,手中的茶盅被捏碎,血立即从他的手指间涌了出来。   裴青薇吃了一惊,捧起他的手道:“宴冰,那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你高兴便宠她几天,不高兴便不理会就是了,何苦伤了自己!”   沈筑抽回双手,看向裴青薇冷声问:“紫玉是五王亲自送来的?我要听实话。”   裴青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五王爷送给了门房,说是娆荼落在绿兰楼的。”   他心中微安,不管五王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是他亲自送来的,说明心间还算坦荡。他起身朝门外走,裴青薇小跑几步拉住他,“宴冰,犯不着为她生气,你累了一天,先吃点东西吧。我在屋内熏了檀香,待会你沐浴一番,好好睡一觉。”   沈筑摇头道:“北境使团来了,皇上命我布置宫宴,你先安置吧,好好将养,莫要整日劳心费神。”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轻淡,裴氏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松了手,愣愣地由他的身影消失在暗中。   她扶门站了许久,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宴冰,我为你消耗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一个烟花女子吗?”   丫头银壶走上前扶住裴氏,“夫人放心,那狐媚子生性放浪,迟早遭大人厌恶,不必放在眼里。”   裴氏摇头:“你不懂,大人眼里是娆荼,心里装着的,却是那个贱人!”   娆荼独自走到水岸边,小顺等在那里,看见娆荼连忙上前笑道:“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娆荼狠狠瞪了小顺一眼,抬脚朝他膝盖踢了一下,骂道:“我几时回来,是我乐意,与你个叛徒不相干。”   小顺懵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怎么回事,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哭道:“姑娘,大人说要上刑,逼我将那天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我要不说,一定死无全尸啊……”   娆荼冷冷道:“我生平最恨立场不坚定之人,你在这里跪着罢!”说罢径直跳上了船,撑着桨划到了对岸,回到梅花坞暖阁一问,山鬼柳杏都被杨谦带走,娆荼不由冷笑。   春夏秋冬看她外衫湿了,头发上还沾着茶叶片,不由惊恐,忙问是怎么回事。   娆荼不让她们理会,“你们不必管我,去岸边给我看着,若见姓沈的来,回来通报我一声。”说着自顾自脱下外衫扔在外面地上,又命端一盆冷水在外面,她自顾自在灯下看书。   春夏秋冬莫名其妙,只好照做。   这里山鬼在沈筑书院里,小丫头感觉很绝望,莫名其妙地被叫过来,着实盘问了一通乐楼的事,她一五一十说了,只掩去是她拉着娆荼进去的事实,不知怎么沈大人还是发了一通邪火,又赏了三十板子。   这次执板的是杨谦,山鬼道:“先给我来一壶烧酒半斤牛肉。”   杨谦十分为难,从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牛肉没有,烧酒倒是还有半壶。”   山鬼接过酒壶狠狠喝了几口,抹了抹嘴,趴在长凳上,咬住一缕头发决然道:“打吧!”   杨谦的板子十分响,不过落在屁股上倒也不太疼,山鬼不由怀疑是不是她屁股上的肉变厚了。   打完了山鬼,小丫头居然还可以站起来走路。   沈筑伏案写奏折,写了撕撕了写,眼睛盯着纸上的字,看到的却是娆荼被泼了一脸后的惊讶与凉薄表情,他狠狠将饱蘸浓墨的笔头往纸上一敲,起身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内走来走去。   将子时,春夏和秋冬两个丫头在湖边张望沈筑的人影,两人几乎没冻死。秋冬跺着脚道:“我快受不住了,咱们跟了这样的主子,还不如在公主府提心吊胆呢!至少公主看不到咱们,也不会想着这么折腾。”   春夏白了她一眼,“吃点苦就受不了,现在你想着公主府的好,回去后便又怀念这个主子。”   秋冬指着湖心一处小船叫道:“快看,那是不是沈大人?”   春夏眯着眼看了一会,忙道:“快回去快回去!”   两个丫头飞跑回去,娆荼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咕咚一下坐起身,跑到门外看见春夏秋冬两个,“姓沈的来了?”   春夏秋冬连连点头,娆荼忙抓起地上冰凉的衣裳披到身上,一边将手插到旁边的冰水中涮了涮,拍了拍脸蛋,对春夏秋冬道:“你们两个,快把水端走!”   春夏秋冬端走了水,两个丫头为了避免待会被殃及池鱼,缩在灶房里不敢出来。   娆荼直着身子跪了一会,果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人冷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起来?”   娆荼淡淡道:“大人罚妾跪,岂敢不跪?”   沈筑上前拿脚背踢了踢她的屁股,“身子还没僵?”   娆荼抿唇不说话,他蹲在她面前,伸手在她外衫上试了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凉红肿,他盯着她红扑扑的脸颊,皱眉道:“果然跪了许久?”   娆荼倔强不言。   沈筑想要拉她起来,她却冷冷道:“妾不起来。”   “你存心不识好歹?”   “妾不敢,只是要仔细想想,究竟是哪错了,值得大人用热茶泼我一脸。”   沈筑捏住她冰凉的下巴,迎着屋内昏暗的光看了看,并没烫伤,他心中稍安。道:“五王逛勾栏,每每问会否唱《菩萨蛮》,便有招人侍寝的意思。你还敢进去看,是无知还是不要脸面。”   “妾既无知,也不要脸面。”娆荼一面与他顶嘴,一面心中骇然,她记起那夜湖中相遇,五王也问过她会不会唱菩萨蛮。   沈筑听她反驳,站起身道:“好,你既无知也不要脸面,那就好好跪着,我倒要看看你能跪多久!”   他看了一眼跟他过来的两个丫鬟山鬼和柳杏,冷冷吩咐道:“你们主子在这里跪着,她跪一刻,你们跪三刻。她跪一个时辰,你们就跪三个时辰。”   杨谦偷瞟了一眼山鬼,张了张嘴想要求情,沈筑就冷笑道:“你想跪,我也不拦。”说着拂袖进了屋,嘭地一下关了门。   娆荼紧紧咬着牙,山鬼和柳杏一左一右跪在她边上。   “姑娘,你真的要折腾死我了。”山鬼有气无力道。   娆荼给她出主意,“你要觉得累,就将屁股担在脚上跪坐着,发现不了。”   山鬼忍着屁股上的巨疼,撇了撇嘴没说话。   柳杏牙齿打颤,“姑娘,真的太冷了,我们倒好,怕你受不住。”   “我们也不好啊。”山鬼咕哝道。   娆荼咬了咬牙,冷笑道:“他泼了我一脸,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他让我跪就跪,他让我起就起,凭什么?”   山鬼叹了一口气,蔫蔫的说不出话来。   娆荼又跪了半晌,双腿冰麻,这下里里外外的衣裳都冰了,她忍不住打颤。   山鬼给柳杏使了一个眼色,柳杏故意抬高了声音道:“姑娘,你的脸都白了,身子僵成这样,本来就没好透,再冻一场生了大病可怎么办!”   娆荼忍着不说话,事实上,她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身子先前还颤,现在连颤都费劲了。   沈筑在房内重重呼出一口气,一脚踢开房门,居高临下看着跪在门口的倔强女人,俯身将她扛了起来,双臂箍住她的腿,将她扔在床上。   三两下将冰凉的外衫脱了,把她塞进被子里,对外面道:“准备热水沐浴!”   第45章 陈年案 字数:6125   娆荼是被沈筑拎到浴桶里的,浑身冰凉,浸了热水后,肌肤麻痒难忍。沈筑亲自伺候她沐浴,完事将她裹在被子里,粽子一般只露出个脑袋。   他拿棉巾子为她擦头发,见她紧闭双目,咬唇不言,不由冷笑:“下次,你再敢提什么烟花柳巷之地,从哪来就滚哪去。”   娆荼依旧闭着眼,疲倦地道:“我只是嘴上说说,可你却是打心里介意。”   沈筑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是的,他介意,他怎么能不介意呢?她为别的男人怀过孩子!他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娆荼将身子往床里面缩了缩,“我累了,要歇下了。大人请便吧。”   沈筑看着她面朝里侧躺着,看不见表情,但她话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深深的倦怠。他不由心间微缩,暗悔不该拿茶水泼她,当时恨极,此时悔极。   他扯了扯嘴角,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将厚厚的棉被盖在她身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山鬼和柳杏还跪在外面,沈筑挥了挥手,“去煮一碗姜水给夫人喝下。”   山鬼和柳杏如得了大赦,艰难站起身去了。不时,柳杏端了一大碗姜水进来,娆荼躺在床上闻到那姜水味直皱眉,道:“我不喝这东西。”   柳杏笑道:“姑娘不喝,沈大人又该责怪我们!”   娆荼哼了一声,“他走了?”   “是啊,连夜回书苑了。”   “我看他不是回书苑,一准是去芳萃苑找安慰了。”   山鬼一瘸一拐地进来,“是去书苑了,听杨谦说皇上将设宴接待北境使团的事交给沈筑去办,他最近有的忙。”   娆荼听了有些疑惑,“接待外使,这是礼部该操心的事,怎么让他黄门郎来做?”   山鬼道:“黄门郎出京城一趟,怕是要荣升礼部侍郎。”   娆荼听了琢磨起来,缓缓道:“黄门郎,礼部侍郎,再到中书令……皇上这是在他给铺路?”   “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皇帝对沈大人器重得很。”山鬼不以为意道。   娆荼眯了眯眼睛,“寻常探花郎,怎么会在朝中攀升如此之快?”   山鬼知道柳杏也不是外人,索性直言:“听闻沈筑的那篇治国十九策,皇上看后惊为天人,曾说过‘满朝文武,朕独可容沈筑一人恃才傲物’。姑娘想,沈大人得天子如此相待,何等殊荣?”   娆荼心中狐疑,沉吟道:“他曾经在外游学,定然得到过天大机缘,否则不可能有此境遇。”   山鬼听她如此说,轻声问:“姑娘有何想法?”   “先与内院那个女子做个了断吧。”   第二日,娆荼躺在床上没起来,只觉得头疼,虽没发热,但还是伤了风。山鬼吓到:“姑娘,不是喝了姜水吗?”   娆荼笑道:“正因为喝了姜水,才没那么严重。你和柳杏儿,去药房抓点药。”   “要不要让府医过来看看?”   “不必了,你去抓两种药,一种治宫寒,一种治伤风。”   山鬼拧眉:“干嘛还要治宫寒的?”   “杨谦定然守在岸上,见到之后,你不必隐瞒,将我要的两种药都告诉他。说我为子嗣愁心,前几日在药房见到裴夫人的一张温补之药,要想效仿喝喝有没有效果。”   山鬼有些明悟过来,忙点头道:“姑娘放心,我定然嘱咐他不要告诉沈筑。”   娆荼微笑点头:“聪明。”   山鬼和柳杏去了,娆荼在屋内看了半天的书,到午饭时并没有什么胃口。   沈筑推门进来时,看见她正捧着一碗清粥喝。他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稍微安心,皱眉道:“昨夜没喝姜水?”   “喝了姜水,也驱不散跪了一晚沾来的寒气。”她一边喝粥,一边神情寡淡道。   沈筑坐下来,握了握她的手,“既然身子不好,也不知请府医来看看?病急乱投医,那药房里的药岂是随便抓的?”   “人说久病自成医,娆荼的身子怎么样,自己知道,不想请那些郎中来折腾我。”娆荼还是淡淡的。   沈筑难得好性子,竟也不气,而是道:“久病成医,你抓伤风的药便罢,那疗宫寒的是怎么回事?”   娆荼闻言道:“不过是觉得前途黑暗,妾为自己打算,与你无关。”   他盯着她赌气的模样,心中的某个地方却没来由的一柔,“就算有了身孕,也是我的种,怎么与我无关?”   娆荼抬眼瞪他,“谁说我要怀你的种了,我只是想着以后哪天被你休了,随便找个贩夫走卒嫁了算了,趁着现在有条件好好调理调理,不至于以后连个孩子都没有。”   沈筑沉下脸:“是我沈筑不要的女人,哪个贩夫走卒敢要?”   娆荼将碗重重摔在桌上,起身就要回内室,被沈筑一把抓住,“你跑什么?坐下让陆先生看脉!”   娆荼这才发现门外面还站着个青衫道袍的青年男子,她不由眉心一拧,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若无其事地问:“哪个陆先生?”   那位眉目清雅的青年道士转身走进屋内,一柄拂尘悬在胳膊上随风浮动,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恭谦合度。   他颔首单掌作礼,“在下陆知命,见过夫人。”   娆荼问:“陆先生在哪处道观修行?”   “在下云游四海,天下皆可为观。”   娆荼笑问:“为何先生称‘在下’,而非‘贫道’?”   “道士,乃得道之士。在下并未得道,所以不敢妄称。”   娆荼笑看向沈筑,“你从哪里找来这位高人?若不是位出家人,我都后悔没早点认识他。若早见了这位陆先生,哪还能猪油蒙了心跟了你?”   一句话说的沈筑无可反驳,他冷笑一声,起身看向有些面红耳赤的陆知命,道:“我这个妾侍轻浮得很,污言秽语污了先生的耳,还请莫怪。看脉的时候,劳烦先生看看她的脑子有没有问题。”   娆荼笑眯眯的,浑不将沈筑的话当回事,一双眼睛在陆知命的身上打转。   陆知命温和一笑,“沈大人莫要打趣,夫人是性情中人。”   他朝娆荼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夫人伸出左腕,在下请脉。”   娆荼伸出手来,他细细敲了一番,又看右手脉。娆荼笑道:“陆先生看脉的手法好古朴,不是说神医都可以悬丝切脉?”   陆知命温和道:“所以在下并非神医。”   沈筑在一旁看娆荼打趣陆知命,忽然觉得很头疼,看来这女人不仅不知好歹,还十分不要脸面。   陆知命看过了脉,柳杏儿捧了一张药方来,“请先生看看,我们夫人的病,吃这个药可行么?”   陆知命接过细看了一番,笑道:“此药方是宫寒血亏的女子食的,与夫人的症状并不相同。”   娆荼“哦?”了一声,随口问道:“这是裴夫人的药,我听说她常吃的,便想着我也试试呢。”   陆知命摇头:“单看此方,皆是大行温补之法,服药人并非不能有身孕,而是……”   说到这,他忽然沉吟不语。沈筑拿起那张药方看了看,问:“而是什么?”   “即便有了身孕,也是死胎,胎儿生下必浑身青紫,不能长久。”   沈筑拿药方的手微微一颤,抬头道:“死胎?”   陆知命点了点头:“娆夫人并不是这种情况,而是因为曾今小产伤了身子,在下于此道不精,不过想来宫中太医精于此道,或可调理过来。”   沈筑缓缓放下手中药方,“她身上的毒如何?”   “是一种无解奇毒,没有解药。不过,在下能以割血之法化解。”   沈筑“嗯”了一声,“此事稍后再论,你先随我来,为另一人看看。”   娆荼端起半碗清粥继续喝,还不动声色嘀咕道:“急着去给裴夫人看病?大人还真是好夫君!”   沈筑斜瞥了她一眼,不答,对陆知命道:“请。”   陆知命随他去了,娆荼起身看着两人的身影,缓缓道:“连你也来了?”   山鬼在一旁低声道:“陆先生曾说若找到疗毒之法,会来为姑娘解救,看来他真的找到了。”   娆荼眉心微蹙,扶门道:“让春夏秋冬去芳萃苑打探消息,这么久了,也该给公主回点礼了。”   山鬼答应下,又问:“一棍子能打死么?”   “不能。”   “也是,一棍子打死,太便宜那娼妇了!”   下午,娆荼围了披风带上山鬼和柳杏去游湖,山鬼劝她待在船舱里,让柳杏去划船。娆荼便令将船北划,一直划到北岸,临水是一堵白墙。   柳杏咦了一声,指着枯萎的芦苇丛道:“那里面有一张小筏!”   娆荼出舱看去,笑道:“原来藏在这里。山鬼,你飞上墙头看看那外面是什么光景。”   山鬼哭丧着脸道:“姑娘,我刚挨了三十板子,屁股还疼呢!”   “是杨谦打的吗?”   “是。”   “那就没事,快去看,限你一柱香时间。”   山鬼叹了一口气,双手在船舱上一按,整个人凌空翻了几翻,跃出白墙外面去了。   这是柳杏第一次看到山鬼显露功夫,惊得捂住了嘴巴。   娆荼足足等了半个时辰,山鬼才从白墙后面探出脑袋。娆荼沉下脸道:“我要是闻到你身上有牛肉烧酒味,你自己想后果。”   山鬼坦荡地从白墙跃下,落在船头。“姑娘,你闻。”   娆荼问:“那你磨蹭什么呢?”   “我有一个惊人的重大发现!”山鬼得意扬扬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娆荼抬手往她脑门上拍了一下,“快说!”   “这白墙外面是个无人窄巷,荒草长满,窄巷那面还是一堵高墙,我翻过去一看,居然是五王的府邸,你说神奇不?”   娆荼若有所思,原来萧彦宁来游湖这么方便,跃过一条窄巷两堵墙就行了。她问:“你说五王府四周有人施厌胜术布置鬼域,磨损他的气运,那这一湖碧水在此,有没有什么讲究?”   山鬼摇头:“我对巫蛊邪术不了解,不过有机会,可以请教陆先生。”   娆荼道:“陆知命是淡泊之人,将他拉入这滩污水中,于心难安。”   “那我回去问问主子?”山鬼偏着脑袋问。   娆荼一震,果断道:“更不行!此事除了我们三人,谁都不能提。山鬼,性命攸关,你要信我。”   山鬼见她说的慎重,便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回去吧,春夏秋冬应该也从芳萃苑回来了。”   几人划回了梅花坞,暖阁之中,春夏秋冬早在等候,两个人的脸上皆有喜意。   娆荼微微一笑,“怎么,有什么好消息?”   “我们去了芳萃苑,见那裴氏哭的凄惨无比,死活不愿意让陆先生把脉,沈大人说若不愿一看,当年之事他便有了分寸。裴氏哭着说什么她现在这番,皆因当年那个叫阿蘅的贱人所害。”   娆荼冷笑,“瞧瞧,到了现在,还不没死心。一条疯狗,咬人咬上了瘾。”   春夏继续道:“那时陆先生说话了,说虽没有探到夫人的脉,但他见夫人面色,以及气息流转,便知夫人此病是天生的,与他人无干。”   山鬼忙问:“沈大人听后如何。”   “倒没如何激动,只是淡笑了几声,转身走了。奴婢看他的眼神,说不上恼怒,却十分凄凉。”   娆荼看向门外梅林,“他现在人呢?”   “一个人去了梅林青瓦舍,谁也没让跟着。”   “我知道了,这些消息,都与公主殿下说说罢。你们回公主府一趟,请公主派几个死士来,裴青薇可能要杀我。”   春夏秋冬对望了一眼,回公主府是报告好消息,说不定会有大赏,两个丫头颇为乐意,应了一声就匆匆去了。   山鬼低声问:“裴氏真的会狗急跳墙?”   “以山崩之势倒,如何容她跳?不是不想,是不能。”   “那姑娘是什么意思?”   “裴氏一死,浔阳公主定会杀我灭口。与其让她的死士在暗处藏藏掖掖,不如引到明处看个清楚,你我也能有防备。”   “姑娘聪明。”   娆荼看向门外缓缓走来的青衫道士,她的嘴角绽放出一抹温和笑意,“陆先生,别来无恙?”   “甚好。”   “先生本是清风霁月之人,为何来趟这滩污水?娆荼心间难安。”   “是沈大人找上了我。”   “哦?”   “苏州大旱,时疫泛滥,在下在苏州城行医之时,被沈大人找上门。”   娆荼微笑道:“原来是声名在外,招惹是非。”   “家师的遗书之中有割血疗毒之法,在下曾将此法用在一位身中蛇毒的将死之人身上,竟得奇效。或可对姑娘一试。”   “多谢先生牵挂,此事,请容娆荼再想一想。”   陆知命平静地道:“姑娘若再拖延下去,时日无多。”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娆荼的目光飘向他身后的那片梅林,微微笑道:“但终归是够的。”   “你活下去的意义,不是报仇。”   “先生不必劝解,娆荼心意已决……先生可懂得气运之说?”   “在下修孤隐天道,略知一二。”   “请你帮我看一看一处地方,山鬼,给先生引路。”   陆知命看了看她,只好先随山鬼去了。娆荼走进梅林深处,在那栋小舍前停下。   木门是敞开的,昏黑的屋内隐隐坐着一个人,他半靠在墙上,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离,就那样愣愣地坐着,不哭,不笑,不言语。   空气,压抑到极致。   娆荼走入房内,他只是看着桌上的那枝枯梅,没有转头,淡淡地道了一声:“出去。”   娆荼不理会,径直坐在他的身边。   “我让你出去。”   “大人的心不在这里,又何须理会我在不在这里?”   沈筑缓缓捂住了心口的位置,苦涩一笑,“是啊,不在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如暮气沉沉的老人,没有一点力道。   “妾听闻,《红罗襦》不是唱给裴夫人的,而是一个与妾同名的女人,她叫许蘅,她在青州的一个竹林子里等了五年,等来你的一纸休书。”   “别说了。”   “有人说,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因为她杀死了一个孩子。”   “我让你住嘴!”沈筑猛地转身,钳住她的脖子怒道:“我让你住嘴!”   娆荼被钳住了喉咙,呼吸不得,憋得满脸通红。落在他身上的拳头越来越轻,眼神却越来越凉,忽然笑了一声。   沈筑吃了一惊,倏地收回手,将她搂在怀中紧张道:“阿蘅,对不起!阿蘅……”   娆荼缓过了气,嗤笑:“我是阿蘅,却不是你的那个阿蘅。沈筑,你终其一生,再也得不到她。”   他愣了片刻,随即开始哈哈大笑,“得到她?为什么要得到她?从一开始,我就没想得到她。”   他大笑:“不错!我想要的是毁灭!彻彻底底的毁了青州许氏!”   娆荼死死抠着地面青砖的缝隙,颤声:“为什么?为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错了!她当然错了!”沈筑猛然将她推出,他起身拿起桌上落了一层厚灰的瓷瓶,笑道:“她的出生就是个错误,她的存在就是错误!”   嘭地一声,瓷瓶狠狠砸在地上,蹦溅的碎渣飞到娆荼的眉角,滑出一抹血痕,娆荼颤抖着捡起地上的那一枝枯梅,冷笑:“所以沈筑,你现在在干什么,你已经将她毁了。妾听说,她死了。”   沈筑盯着娆荼,“谁说她死了?她的皮囊肉身没了,可她的魂入了你的身,你就是她。”   娆荼哈哈大笑:“原来,妾不过是一个替代。”她点头道:“大人不正是喜欢这种替代么?我像她,解你相思;我不是她,免你愧疚。大人对娆荼真是好!”   沈筑将她从地面上拽起来,“你要清楚你不过是个妓女,不过是个替代,我待你好,你就该识点抬举。”   娆荼冷冷道:“我偏偏不识抬举,你待如何?”   他眸光炙热,狠狠地看着她,却在那双桃花眼眸中找不到半分怯意,他看到的,是冷冷的讽刺。   这让他大为恼怒。   “娆荼,你知道我的手段。”   “大人尽管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对付娆荼,你对许蘅做过什么,都可以在我身上试试。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是许蘅,我不怕你。”   沈筑愣愣地看了她一会,神情忽然变得很落寞,他淡笑了一声,缓缓蹲在地上,去捡那满地被碎裂的瓷片。修长的手指,割出一条条血痕,他细致地捡着那些瓷片,神情专注而苍凉。   娆荼继续冷笑:“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你那样恨她?如今又因为恨她,对娆荼百般折磨。呵呵,堂堂天子近侍黄门郎,竟连天底下最刻薄的妇人也不如!”   沈筑没理会她的嘲讽,将那些瓷瓶捧起,然后轻轻放在桌面上,一片一片轻轻推起。   窗外雪色映了他一身,很刺眼。   娆荼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扶住门框,才勉强站住脚。   沈筑忽然抬头看向她,“娆荼,你走吧。”   娆荼愣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我给你自由,你救下的那个叫五月的孩子,我令人送去了东海无极岛。你便去吧。”   娆荼紧紧握住门框,笑道:“沈大人既然明悟,娆荼便不打扰了。这就走。”她转身离去,沈筑只看到她决绝的背影,却没看到她转身的那一瞬,眼中滚出的热泪。   窗外雪寒。   沈筑随意坐在门槛上,望着满眼梅花,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青州梅林之中,有一棵桃树,每年,当春风吹落梅花时,那棵桃树便渐渐突兀起来,枝丫上挤满花骨朵。春风三度后,桃花开满枝。   昭行二十九年,那女子在桃花树下,一袭红衣,艳若桃花。   桃花,他闻到淡淡的桃花香,他满头的青丝变成了灰白。   沈筑猛然站起身,匆匆回到暖阁,空无一人。唯有陆知命站在门口,他看到他满头灰白时,只是微微一惊,随即朝沈筑作揖道:“娆夫人走了,在下特地等在此处,像大人辞行。”   沈筑转身走向水岸,却见岸边并无泊船,对面岸上,那女子一袭青衣,骑在白马上,青色的披风随风而动,好像一团翻涌的青雾。   沈筑噗通一声跳入水中,奋力朝对岸游去。   山鬼扯了扯娆荼的衣角:“姑娘,你看。”   娆荼凉薄一笑:“豺狼膳素,虎豹念佛,我与沈筑,焉有话说?”   第46章 桃花露 字数:6104   山鬼低声道:“姑娘一走了之,却是何想法?”   “能有什么想法?我恨他入骨,此生不愿相见。”   “不是的。”小丫头低头哀叹了一声,“姑娘是心软了。”   娆荼紧紧地握着马缰绳,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心软?她心软了吗?   “姑娘心软了,下不去手了,所以,你不愿意再留下来了。”   娆荼怔住,山鬼说得不错,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是心软了。她看到沈筑呆呆地坐在房间时心软了,听他紧搂着她喊“阿蘅”时心软了,见他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瓷时心软了……   山鬼道:“姑娘,山鬼以前是个死士,我每次出任务,都有明确的目的。这一次主子把我派给你,他只是交代无论沈筑是死是活,那都不是他的目的。他想要的,是姑娘可以放下,能够拥有一份平和的心境。”   娆荼看向山鬼,小丫头的表情从没这样认真过,娆荼能看出,她在害怕。   “山鬼,我若走了,你会如何?”   “我只知道,若我没有完成任务,我会死。因为姑娘就这样走,是放不下。”   “如何才能放下?”   “主子说了,可以解决的仇恨,解决了;不能解决的仇恨,忘记了。便心无牵挂。”   “我是谁?”   “你是娆荼。”   娆荼闭上眼睛,“山鬼,我去城外走一走。”话音落,她扬鞭落在马背上,马蹄踏雪泥而去。   陆知命站在水岸边,看着湖面上沉浮的影子,他叹道:“桃花雾,好一场杀人于无形。”   道士在水面上如蜻蜓点水般的几个起落,抓住沈筑,将他送到了对岸。   雪地上,一行马蹄绵延向远方,杨谦骑马而来,“大人……”看到沈筑满头的灰白,杨谦满面惊诧,忙下马将浑身湿透的他扶住,“大人的头发……”   沈筑握拳抵唇猛咳了几声,“她呢?”   “娆夫人骑马向城外而去,属下已经令人紧随其后。”   “给我绑回来。”   “……是。”   杨谦听令转身要去,沈筑忽然道:“慢着,我……亲自去!”说着跨上马背,不顾衣衫湿透,扬鞭急奔。   陆知命站在原地,衣摆随风微动,他面无表情。   杨谦忧心忡忡道:“陆先生,我们大人的头发?”   陆知命轻声说了八个字:“至情至恨,至伤至痴。”   城外荒野上,白茫茫一片,太阳虽在头顶,风却极冷。前几日的鹅毛大雪,扑落在地上积有半尺之厚,娆荼一个人牵马而行。   前路漫漫,天地茫茫,她一人独行,是沧海一粟。   当年若是死在那个乱葬岗,岂不是省去许多烦恼?雪路难行,她走得很累。   身后,快马急行而来。沈筑跳下马将她狠狠搂住,“你敢走?”   她看到他满头灰白时,目光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冷笑道:“不是大人要我走的么?”   “你不可能走,不可能离开我!”   “娆荼与你情义已断,大人前途无量,自有如花美眷……”   她没说完,他便将她扛了起来放在马背上。   “沈筑,你要带我回去,我却会毁了你,你可要想好!”   沈筑不理会,他不知道自己会撑到几时,但他不能将她丢在这里。她若丢了,他的希望也没了。   跨马而行,他将她箍在怀中,几乎是用尽了全部意志力往回奔。   马儿踏到沈府大门前,他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黑血晕厥过去。娆荼坐在马上,看着倒地不醒的他,她的眼中浮出一丝复杂意味。   杨谦将沈筑送到了书苑,陆知命给他看过,只令好好将养,并未开药。   杨谦不放心,“请陆先生好歹开一张调养的方子,大人屡屡伤身,怕真的吃不消了。”   陆知命摇头道:“与其求我,不如求一求她。”   娆荼站在廊下看着天色,闻言没有转身。   陆知命淡淡地道:“有些事,当你想着要随心随缘的时候,其实已经落了刻意。”   娆荼不看床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一眼,只是对陆知命道:“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请。”   竹林幽道上,娆荼与陆知命并肩而行,陆知命有意无意落了娆荼半肩距离。   “先生可见到了那处宅院周围的布置?”   “见过了。”   “如何?”   “若以风水术论,沈大人府上的湖水,可助蟒化龙。”   “助蟒化龙?是何意?”娆荼站住了脚。   “那处宅子附近的厌胜术是在磨损宅子主人的气运。不过,有了这处湖水,宅子主人的气数流徙到此,是另开辟了一处洞天,就算是只小蟒蛇,也有化龙的气运。”   娆荼凝眉,“先生之意,是沈筑宅子里的这片水域,反倒对那处宅子的主人有裨益?”   “那要看那位宅主人是何志向了。不过恕我直言,这风水玄说太过飘渺无痕,在下修道,深知天意难测,非是布一局置一水便可篡改的。”   “此事沈筑知道吗?”   “说不清,我观沈筑此人,是先扶龙再屠龙的奇诡命格。”   “先扶龙,再屠龙?”   “正是,我既然能看出,国子监那些术士自然也能看出。恐怕老皇帝心里也清楚,所以此时会对沈大人如此器重。但……我以为,日后自有卸磨杀驴之时。”   娆荼心乱如麻,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山鬼的主子是五王爷,但她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她来复当年血仇,却不愿被人当做棋子摆布。   “陆先生,能否看出我是何等命格?”   陆知命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青年道士坦然道:“看不出。”   “看不出?”   “因为你空空荡荡,气数全无。”   “为何?”   陆知命道:“当你是许蘅之时,我能看出。但你如今是娆荼,容貌已变,所以我看不出你是何等命格。也许,当年为你隐去姓名容貌之人知道。”   娆荼轻轻咬住了唇,为她隐去姓名容貌之人,就是当年在乱葬岗救她之人,是山鬼的主子。   陆知命淡淡道:“我知道有一种药,叫桃花露。可助情动,每每与他交欢,你都用在了身上。”   娆荼没想到他说的这么直接,愣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那桃花露也是当年救你之人给的?”   “有什么问题?”   “有毒,沈筑白头,一半是伤情悲恸所致,一半是那桃花露所祸。若再行……床第之事,他会死的比你快。”   “既然有毒,我用在了身上,怎么没有感觉?”   “你当年为改变容貌喝下的那洗髓之药,是世间奇毒,与其他任何一种毒药都能相克。所以你不受桃花露之毒,桃花露,本就是给沈筑准备的。”   娆荼来回踱了几步,喃喃道:“此毒可有解?”   “有解,不过,只有下毒之人可解。”   娆荼眯了眯眸子,沉沉道:“原来……是这样。”她看向陆知命,“先生,还请今夜动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陆知命微微一笑:“我知道那宅子的主人是谁,所以,已经算是湿了鞋。我此番来京,除了要为你疗毒,还为我自己。”   “先生难道要舍弃方外清修?”   “我陆知命,曾由入世转出世,现由出世转入世。这是我的道。你要想知道当年事情原委,知道沈筑与青州许氏究竟有何仇怨,也请暂留。”   娆荼笑了一下,仰头看了看天,“先生请看这天色,是不是又有一场大雪将至?”   “今年的风雪尤其多。”   两人走回沈筑的书苑,见门外有一人银簪素衣,悲声低泣,是裴青薇。   娆荼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裴青薇转头看见她,大叫了一声,“贱人!”上前就要给她耳光。   她伸在半空的手臂被陆知命握住,“夫人请自重。”   裴青薇哈哈大笑:“自重?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一个道士,却跟这贱人勾搭成奸,做她的骈夫,你也配说自重二字?”   娆荼淡淡一笑,“夫人言重了,小女子自然污秽一世,百口莫辩。但夫人口出秽言侮辱陆先生,不怕折损福寿?哦,福寿二字,似乎不妥。看夫人这副样子,再不回去好好将养,只怕没几天了。”   裴青薇狠狠抽出手,死瞪着娆荼:“你算什么东西?你以为宴冰喜欢的,真是你?”   娆荼不答反问:“裴夫人,你说,我的竹子画的如何?”她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枝,在墙角一片积雪上画了一枝竹。   裴氏盯着那竹枝,她的眼神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惊恐,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上一次在霜面上画的竹子,夫人可还记得?”娆荼笑看着她:“我后来想想,上一次画的有些不对,阿蘅画竹,喜欢五节十九叶,少一叶多一节,皆不太对。无怪夫人想不起我是谁。”   裴青薇歇斯底里,“你不是她!你怎么可能是她!”   “是啊,我不是她。”娆荼轻轻瞥了她一眼,径直踏进了院门。   “不!我要见宴冰!我要见宴冰!”   杨谦拦在门口,“裴夫人,您还是先请回吧,大人现在不会想见您的。”   “你这该死的奴才,给我让开!”裴青薇发疯了一样大叫。杨谦堵在门口,任由裴氏拳打脚踢,他稳如泰山。   娆荼道:“杨谦,放她进来。”   杨谦有些为难,娆荼微笑道:“有些事情,要说清楚一些。”   裴氏从杨谦身侧挤过,走到娆荼身侧,“我不管你是谁,就算真是那个贱人,我也不怕你!”   “嗯,夫人果真胆魄惊人。”   裴青薇走入屋内,看到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沈筑,她不由泪留满面,扑到床前泣不成声。   娆荼站在门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坐在了石阶上。   沈筑听闻哭泣声,强行睁开眼睛,看到了裴氏,苦笑一声:“你来干什么?”将手从她的手中抽出,重新闭上了眼睛。   “宴冰,我与你这么些年的情份,果然就荡然无存么?”   娆荼靠坐着门外的柱子,冷笑不止,情份?裴氏遇见他时,他是探花郎;跟着他时,他是显赫的沈黄门。真是好一场同富贵的情份!   沈筑依旧闭着眼,转身朝内淡淡道:“你我从此,不必再见了。”   “宴冰,当年之事你怨我瞒了你,我无话可说。可是,想要毁了她的始终都是你,我只是帮了你一把而已。”   他终于睁开眼睛,眸光中波澜微漾。“你说什么?”   “是你想要毁了她,是你。你娶了她,冷落了她五年,是你要毁她。既然你始终下不了手,我就知道你缺少一个理由,于是,我就帮你一把。宴冰,你该感谢我。不然你将永远活在爱恨两难的折磨之中。”   一片雪花,落在娆荼的眉心,她眼眶微热。   沈筑没有说话,许久之后,裴青薇继续道:“当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父亲因救你,裴家满门被灭。我逃出后落入歹人之手,十年颠沛流离,沦落风尘。宴冰,你不念这些年的旧情,也该念我父亲救你之恩。”   沈筑重新闭上眼睛,“我欠你的恩情,一辈子供你锦衣玉食来还。以后,不必再见面了。”   “宴冰,你不能这么对我……”   “去吧,我乏了。”   娆荼给杨谦一个眼神,杨谦进屋,将裴青薇拖了出来,地上已是积了一层薄雪,她的裙裾拖出一条痕迹,很快,又被大雪扑盖干净。   娆荼愣愣地看着门外,从沈筑书房到正门,是同一条轴线,一共五道门。   她感到苦涩,也许有些事情,一开始就错了。   夜幕降临时,陆知命又去为沈筑施了几根银针,他的精神好些,醒来时一直唤阿蘅。   杨谦在院中对娆荼几乎是乞求:“大人叫夫人呢,夫人请进去看一看罢。”   娆荼将院中的灯一盏一盏点亮,她望着那明黄的光淡淡道:“他叫的不是我。”   沈筑叫了几声,便又昏睡过去,娆荼拎着一盏孤灯,一人行走在湖岸边,茫茫水雾扑面而来,似乎要把她吞入其中。   风吹起她的发带随风而动,不知不觉中,她沿着湖走到了北岸。芦苇荡中,一个小小的竹筏随风而动。   “沈大人都已经是那般境地,还有心情在此赏景?”墙头坐着一人,看着娆荼,满脸笑意。   白衣,桂花酿。   “五王爷天天来这里游湖,也是好兴致。”她平淡道。   “你觉得这片湖水风景如何?”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哈哈,姑娘说话越来越耐人寻味了。”   他喝了一口酒,悠悠笑道:“陆先生,还不现身?”   娆荼转头一看,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影子,是陆知命。   他挥了挥拂尘,淡然道:“戾气太重。”   “先生有何指教?”他还是一副笑眯眯吊儿郎当的神情。   陆知命轻飘飘跃上竹筏,“别装了,王爷再坚持下去,恐怕毒入肺腑。”   娆荼微微皱眉,萧彦宁从墙上跳了下来,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同带上了船。   陆知命轻轻在筏上一踩,小筏无桨自划。   萧彦宁笑道:“好俊功夫!”   娆荼看了他一眼,她没忘记,当初萧彦宁在她面前也显露过这一手,她淡淡道:“王爷的功夫原也俊的很,只是不知为何见了陆先生,就威风不起来了?”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原是有求于人。”说话间,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行动之间有几分无力。   小筏划入浓雾深处,缓缓停下,陆知命走到萧彦宁身侧,将两只手指在他眉心处轻轻一弹,却将萧彦宁弹了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   娆荼越发纳闷起来,她知道萧彦宁深藏不露,恐怕陆知命的唐突举动冲撞他,两人动起手来可不好。这两位神仙都会轻功踩水,她可不会。   她上前拉住陆知命道:“陆先生,这位是五王爷。”   陆知命微微点头,“知道。”   萧彦宁笑道:“你先闪开,我们男人办事,你哆嗦什么?”   娆荼这才看出原来两人是有默契,她默默退了一步,只见陆知命扣手将萧彦宁浑身上下十几处窍穴都敲了一遍,每敲一处,他那处便如爆豆一般发出一声裂响,直到十几处窍穴敲完,萧彦宁已经是七窍流血。   不知是不是黑暗的空气显得,娆荼只觉那些血是完完全全的黑色,触目惊心。   萧彦宁猛呼吸了几口气,随即大笑了几声,随手一抹,满面血污。他酣畅道:“痛快!”   很多年后,世事变迁,但娆荼忘不了他满面血污大笑“痛快!”的场景。   他是那样一个人,明明深受苦难折磨,却笑得比谁都明媚。   陆知命蹲下洗了洗手,萧彦宁也要蹲下撩起冰凉的湖水洗脸,陆知命拦住他道:“毒死了湖鱼,是我的罪孽。”   萧彦宁咧嘴一笑,对陆知命明显的找茬没有生气,随手撕下一截衣裙,沾湿了水来擦脸。   陆知命缓缓道:“至少半年,不可近女色。”   “女人嘛,也就那么回事,我已经很久不碰了。”他无所谓道。   娆荼暗自翻了个白眼,她记得就在几天前,这位五王爷在乐楼跟个姑娘火热之时将墙都推倒了。   萧彦宁忽然转头对娆荼一笑,“不过要是实在太美的姑娘,我也可能忍不住。”   “是谁下的毒?”陆知命问。   他不耐烦道:“宫里的老太婆。”   娆荼捏了一把汗,宫里的老太婆,不会是太皇太后吧?她想不明白,萧彦宁的母妃究竟犯下了何等大错,以至于连太皇太后都不能容下这个孙子?   陆知命“嗯”了一声,平静道:“我救你一命,与你换一样东西,钦天监星图。”   “怎么,先生要修仙?”   “你我可以彼此坦诚一些。”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对娆荼道:“陆先生,的确是个不苟言笑的道士。”他再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你可以看,但不能拿走。”   说着展开,呈在陆知命的眼前。   娆荼道:“如此晦暗,哪能看得清楚?”   陆知命对着那张纸细看,对娆荼轻轻摆了摆手,仿佛他真能看到一般。   过了许久,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道了一声多谢,随即拉住娆荼的手臂踩水飞上了岸边。   娆荼心有余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先生刚才为什么要看钦天监的星图?”   陆知命并不解释,神情凝重。   娆荼问:“你知道五王爷其实就是山鬼的主子?”   陆知命轻声道:“当年你喝下洗髓之药,是他找我来为你镇毒。”   “沈筑身上桃花露的毒,解药在他那里。”   “你想要解药?”   “……不想,我要解药做什么?”娆荼垂下眸子,她想起自己曾经毒发时的痛苦,她蜷缩成一团生不如死的时候,沈筑在干什么?他在这繁华金陵春风得意。”   回到沈筑的书苑,她停下脚,看着他房中窗户透出的昏黄,一阵揪心的疼涌上心头。   杨谦走来道:“大人醒了,在等夫人。”   “等我做什么?”   “夫人,您就去看一看吧。”   沈筑披衣走出了门,两人,一个在院门下,一个在堂屋门下,隔了一个院子,和漫漫而下的风雪。   隔了十年爱恨,万水千山。   “沈大人好好歇息吧。”娆荼轻轻施了一个万福,转身离开。   沈筑扶门猛咳了几声,“阿蘅,你敢走!”   娆荼眼眶发涩,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可她知道,她不应该在这个地方,不应该面对这个人。   沈筑踏入雪中追上来,从身后猛地抱住她,“你去哪?”   “天地茫茫,何处去不得?”   “是不是将我折磨死了,你才肯罢休?你是来回来找我报仇的,对不对?”他一字一句,带着令人心颤的凄凉。   娆荼眯了眯眼睛,转头正视他,满院的灯笼将她的脸照得明亮,她缓缓道:“看清楚我是谁。”   沈筑紧紧搂着她,他看清楚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口鼻,她的下巴……都不是那个女人。   他已经看得足够仔细,可他还是喃喃开口道:“你是阿蘅,是阿蘅。”   “你不是很恨她么?”娆荼忽然感到可笑。   当年的阿蘅,无端承受他的折磨;如今的娆荼,无力承受他的痴恋。   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强行将她抱起。娆荼冷冷地看着他,嘴角泛起嘲讽的笑意。   管家忽然匆匆跑来,对沈筑低声道:“有贵人造访。”   第47章 逐鹿客 字数:6081   沈筑朝正门看去,管家低声道:“天子亲临。”   娆荼心中一惊,陆知命上前道:“请沈大人先去迎客,在下与娆夫人先告退。”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雄奇的声音道:“都不必退,朕也想看看沈卿平日结交的异士高人。”   黑暗中走出两个男子,行动带风,气宇不凡,尤其是年长者,虽然两鬓斑白步履蹒跚,却自有一番君临天下的威严。   瑜亲王和皇上。   沈筑忙上前几步,振袖欲行大礼,那老皇帝扶住他的双臂,叹道:“晚膳时,朕听人回禀说沈卿白头,骑马摔在府门前倒地不醒。那时还不相信,如今一见,果然满头霜白,这是为何啊?”   沈筑低声道:“微臣并无大碍。”   老皇帝一双眼睛目光炯炯,朝娆荼看了一眼,对沈筑问道:“这位,便是你新娶的那位夫人?果然,连朕的后宫也并无此等绝色。怪不得沈卿宁可抛了官帽朝服也要娶进家门。”   娆荼哪见过皇上,更不知道如何行礼。沈筑淡淡道:“妾侍不懂规矩,请皇上莫怪。”   一句话提醒了娆荼,她忙跪下道:“民女拜见皇上陛下。”   老黄帝摆了摆手,“起来,朕本就是微服前来,不必如此拘谨。”   陆知命单手作礼,“修道人陆知命,见过陛下。”   旁边的瑜亲王忙道:“想必就是民间传言可扣指问长生的陆先生,久仰先生大名。”   皇上上下打量他,笑问:“这么年轻的活神仙?”   陆知命谦和回道:“陛下言重,落地为人,当不起神仙二字。”   沈筑将皇上与瑜亲王请进屋内,两位身份显贵之人也不客套,随意落座。瑜亲王道:“今日小王在山间猎到一头鹿,本要在皇宫设家宴烤肉赏雪,父皇听闻沈大人受伤,便说要来看望大人,还小气巴巴带了几块鹿肉来。”   皇上呵呵笑道:“烈儿觉得拿不上台面,朕却以为金银绸缎非是沈卿所爱,还不如带点鹿肉来实惠,快快,吩咐将那鹿肉烤了。”   瑜亲王笑道:“父皇你如此心急,送出去的鹿肉还惦记,无怪儿臣觉得小气。”   娆荼在一旁听瑜亲王说话的口气,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她知道瑜亲王深得老皇帝器重,却没想到父子二人对话是这等温馨随意。   对比五王萧彦宁的凄惨境遇,简直云泥之别。   瑜亲王亲自将那装有鹿肉的古朴木盒呈到娆荼面前,“劳烦夫人。”   娆荼回过神,猛地站起身看向沈筑,他微微点头示意,对皇帝道:“皇上哪里是来看望微臣,分明是雪天孤寂,来微臣家中蹭火炉美酒。”   皇帝哈哈大笑,“也要借你锦绣诗篇,才好下酒。”   娆荼从瑜亲王手中接过鹿肉盒,退出到院中吩咐厨子。   鹿肉被送到灶房熏烤,她没立即回到屋内,而是站在廊下,听屋内人的交谈。皇上与瑜亲王对话较多,沈筑只在问时接话。而陆知命则闭着眼睛,不听,不闻,不问。   在她的印象中皇帝是威严庄重的,没想到竟然如此的平和近人。她能觉察到,老皇帝的平易之下隐藏着一中深沉且尊贵的长辈慈严;而瑜亲王的插科打诨,则完全是晚辈对长辈才有的真情显露。   娆荼暗暗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五王萧彦宁与老皇帝相处,恐怕没有现在的万分之一的融洽。   她忽然有点可怜他。   不时鹿肉烤好,果木烤就,呈现金黄焦色的同时,还有一种淡淡的果木芬芳。她将鹿肉端入屋内,瑜亲王似是无意的随口笑道:“娆夫人行动之间温静娴淑,沈大人得美人如此,夫复何求?”   娆荼回以温和笑意,“瑜亲王谬赞了,沈大人为了我不知招惹上多少是非,现在国子监的一众儒生,只怕还恨我入骨呢!”   皇帝在一旁摇头道:“迂腐书生之见!这就像君主亡国,却将责任推就到一个女子身上,祸国殃民,从来都只对昏君,与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何干?那群酸儒转不过弯,朕就偏要亲自赐你一份体面。”   娆荼低头不言,只听皇上笑道:“此事暂且不谈,且先尝尝这鹿肉如何。”   沈筑亲自举筷为皇上夹起一块鹿肉,皇上接过咬下细嚼,点头道:“甚是鲜美,你们也尝尝。”   沈筑和瑜亲王各自夹了一块,皇上看向陆知命,亲自倒了一杯绿蚁酒,“陆先生不吃荤腥,饮酒如何?”   陆知命起身接过酒杯,毫无惶恐颜色,竟是安然受之。   皇帝又对娆荼笑道:“你也吃鹿肉。”   娆荼低头道:“民女不敢。”   他呵呵一笑,“今日不必拘谨,我与沈卿名为君臣,实为忘年挚友,今日就当我只是一个登门的老友。”   娆荼听到他自称“我”而非“朕”,略犹豫了一下,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鹿肉。   沈筑神情淡然,看不出心中所思。   皇帝叹道:“鹿这种动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权利的象征。当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群雄并起,何等乱世。如今我大梁虽无内忧,却有外患,北境蠢蠢欲动,东吴与南疆勾结,西面蜀地躁动。我大梁居于其中,说不定哪一日,就被当成一块鹿肉了。”   沈筑并未搭茬,陆知命安静喝酒,瑜亲王听到权利二字,似乎有些忌讳,也没多言。娆荼更是沉默不语。   皇帝环看了一圈,呵呵一笑:“瞧瞧,又说到严肃的事情上去了,不谈这些,不谈这些。你们觉得,这鹿肉的滋味如何啊?”   瑜亲王一震,筷子上的肉掉入碗中,鹿肉滋味如何?他心中暗忖该如何回答,父皇可是刚刚将大梁比作鹿肉啊。   “嗯?怎么都不说话了?沈卿,你先说。”   沈筑闻言放下筷子,坦然道:“鹿肉虽美,但微臣更喜欢成就此味的果木香气。臣以为以果木熏烤,甚妙。”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娆荼。娆荼心间微慌,她生平头一回见到圣上,如坐针毡,哪还能仔细描绘出鹿肉是什么滋味,只得凭借感觉说:“尝着有点……甜。”   皇帝微微一笑,朝瑜亲王问:“烈儿,你觉得如何啊?”   “回父皇,儿子这几日口中无味,还没品出。”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叹了一口气,“朕只是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们何必这么紧张?”   “父皇……”   皇帝摆了摆手,叹道:“你与沈筑皆与朕相熟,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朕答案,朕只是简简单单地想知道这鹿肉是什么滋味而已。你们两位啊,还不如一个女子坦荡。”   娆荼心间一震,噤声不敢言。   沈筑依旧不言语。   瑜亲王不安问:“父皇,这鹿肉是否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皇帝摆了摆手,他的神态忽然变得很苍凉,让娆荼想起秋天黄昏时被风吹落的枯叶。   “是朕老了,朕的舌头,不中用了。”   陆知命终于看向老皇帝,他眯了眯眼睛,细听老皇帝气息流转,好似有了什么惊人发现,微微握紧了手上酒杯。   “朕年轻的时候,也意气风。马踏五国,赢来了如今大梁的宏大版图。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最不在意的东西最先离朕而去,朕的舌头坏了,腿也不怎么好使,近日总是梦到战场厮杀的场景,梦到死在朕刀下的亡魂前来索命。再过些日子,朕也该去见他们了。”   “父皇,这些皆是寻常小疾,您万不可如此颓丧!”瑜亲王俯首在地,长跪不起。   “烈儿,你起来,你心中的那点计较,以为朕不知道?”   瑜亲王肩头微颤,起身坐定,面如土色。   皇帝看向沈筑,微微一笑:“朕有六个儿子,唯有烈儿与我最像。他虽没经历过战阵厮杀,然却隐忍擅谋,我大梁日后,需要这样的君主。”   沈筑终于开口,“微臣,明白了。”   “此事朕会同殿阁老臣再行商议,不过是先于你交个底,朕心意已定。开春之后,办封太子大典,届时仍由你操办。”   “臣谏言,其余五位王爷,太子大典之后,当立即前往封地就藩。”   “沈卿以为,如何安排?”   “大皇子赴北,封拒北王;二皇子赴东,封广陵王;四皇子赴南,封临疆王;六皇子赴西,封蜀凉王。”   娆荼心中砰砰直跳,她没想到沈筑在皇帝面上如此自负。这么重要的四封旨意,只以四句话简单概括,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连一丝商量的口气都欠奉。   她不知道,这四句话其实耗费了多少心神,又耗费了多少布局。   皇上沉默了一会,道:“拒北王,广陵王,临疆王,皆是水到渠成之事。只是六子年刚及冠,就赴西蜀重地,似乎欠妥。你以为……五王如何?”   “五王怠惰荒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不妥。”   娆荼轻轻皱了皱眉。   皇帝缓缓道:“那将五王留在京城便妥?”   “此事皇上自有谋断,臣不敢妄言。”   皇帝挥了挥手道:“好一个沈宴冰,朕知道了。既然身子不好,不必送了。”   瑜亲王上前扶住老皇帝,两个人走出房屋。   沈筑跟在其后,还是踏雪送到了府门外,他看着那辆停在府前的古朴马车缓缓驶远,这位注定要成为庙堂权贵风云的读书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隐忍擅谋?三王不及五王。”   娆荼在后面听到他的话,忍不住道:“既然心中明白,为何要如此坑害五王?”   他转身看向她,“坑害?”   “其余四王都分封就藩,沈大人却在圣前直言五王怠惰荒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莫非是记恨旧仇,故意报复?”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等阴险小人?”   “若光明坦荡,何须处处为难我一个女子?”   他握住娆荼的手,“不错,我就是个阴险小人,我便要处处为难,你逃不了。”   娆荼看着他清亮的眸子,忽然感觉有点悲伤。那双眸子里空空荡荡,却叫她想起当年初见。   她收敛心神,问:“皇上会如何安置五王爷?”   “安置?何来的安置?不杀已是大赦。”   一直闭口不言的陆知命开口道:“今日沈大人所言,是救五王。”   娆荼心中一动,立即恍然大悟,萧彦宁深得皇帝厌恶,活着已经是一种恩赦,若沈筑今日谏言让萧彦宁去当蜀凉王,皇上必定怀疑萧彦宁素日藏拙,那时才真的会动杀机。   娆荼从沈筑手中抽出手,“你要帮五王爷?”   “我只是不愿皇上怀疑我与五王有勾结。你现在与其担心五王,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我怎么?”   “陆先生有扣指问长生的玄通,接得了那杯酒;你何德何能,敢在圣前夹筷?”   娆荼咬了咬唇,暗觉事情不妙,只得辩解:“当时皇上已经那样说,我怎可不受?或许皇上并没想什么,偏你心思多……”她说到最后,连自己也不怎么信。   沈筑咳了几声,扶在门框上喘息道:“等明日圣诏吧。”   陆知命告辞回了客舍,娆荼也要走,沈筑道:“你站住。”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去哪?”   “自然是回梅花坞。”   “先扶我回书苑。”   娆荼看向旁边的杨谦,“大人太重,我没有那个力气。你将大人好生扶到书苑歇息。”   沈筑皱了皱眉,“去书苑,我有话说。”说着,一边咳嗽一边径直往回走。   娆荼看着他因为咳嗽而略显佝偻的背影,迟疑了一下,上前走到他身侧将他扶住,“看在你今日发善心救五王爷的份上,帮你一把。”   他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是我的女人,看在别的男人的份上帮我?”   娆荼咬唇,将他送回了书苑寝室。他看着她冷若冰霜的侧颜,握着她的手许久不曾放下。   娆荼道:“我先走了,大人安歇吧。”   “阿蘅,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恨不得你死。”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看不惯。”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开口缓缓道:“我这样的人,本就死不足惜。你既然想让我死,那半年之后……我这条命,你拿去。”   娆荼盯着他的双目,那其中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与释然。她不觉捂住了心口位置,她还没有放下,他凭什么可以释然?   “半年?既然不惧死,为什么还要苟活半年?”她嗤笑。   他伸手为她拂去肩头白雪,“一来京城将易主,我不能立即便死;再者……我要好查一查,阿蘅的尸骨在哪。我沈筑不惧死,却怕死后找不到她。”   娆荼的脑中有瞬间的空白,她走出房间,大风刮过,将她卷入一场狂风暴雨之中。   沈筑静静地站在屋内,看着她飘忽不定的影子消失在漫漫风雪中。他猛咳了几声,抵唇的手指上,沾染了一抹殷红鲜血。   他毫不在意,只是喃喃重复:“阿蘅画竹,五节十九枝,五节十九枝……”   杨谦实在看不过他家大人一身青衫薄衣就那样站在门口,上前劝道:“大人,先歇下吧。”   “杨谦,你说这世上,有无死而复生之事?”   “属下从来不信。”   他笑了笑,点头道:“是啊,我也不信。派人去青州,查一个人。”   娆荼独自摇船回梅花坞,却在水路上遇到一张竹筏,筏上一人仰头平躺,任由风吹水流,他随波漂动。   娆荼没有说话,撑桨绕过筏子。他没有起身,气息全无,好似个死人。娆荼划过了十余丈后,猛然转头看向那个筏子。   纠结许久,她开口叫道:“五王爷?”   他没有回应。娆荼心中暗惊,掉头划到筏子旁边,见他整个人僵硬地躺着,好像已经死了。娆荼心间大惊,第一反应是陆知命疗毒无效,萧彦宁毒发而亡,忙用桨橹在他身上推了推,更是惶恐,他的身子当真是僵硬了。   她忙从船里找出船锚抛在竹筏上勾住,奋力朝梅花坞岸边划。到了岸,又费了死劲将他从筏子上拽下来,颤抖着手去摸他脖间脉息。   脉像全无!   在坞上等候许久的山鬼听到动静后匆匆赶来,讶异道:“姑娘,这是五王爷?”   “他……他好像死了。”娆荼有点语无伦次,她不由晃了晃五王的肩膀,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不能死。   他要是死了,那许多的谜团,她找谁问去?   山鬼连忙蹲下为萧彦宁摸脉,小丫头“咦”了一下,神情古怪,“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办?能不能救活他?”娆荼心急如焚。   山鬼摇头道:“五王爷没死,这是龟息之眠。真是奇怪,五王爷怎么会我们部内独有的镇毒之法呢?难道……难道他也是死士?”   娆荼听到他没死,舒了一口气,忙道:“先别管这些,现在怎么办?”   山鬼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塞到萧彦宁口中,“等一下应该就醒了。”娆荼等了半晌,果然他轻轻咳了一声,睁开眼睛。   “王爷觉得如何?”   萧彦宁有些无奈,“不是,我好好躺在湖上,你把我拽上来干什么?”   娆荼气闷,忍了一下没忍住,冷笑道:“下次见到五王爷在湖上躺尸,绝不多事。”   萧彦宁坐起身,缓缓吐纳了几下,才对娆荼问道:“今日,皇上来过了?”   娆荼“嗯”了一声,淡淡道:“皇上开春要办封太子大典。”   他微微一笑:“看来三哥要如愿以偿了。”   娆荼看他笑得随意,心中不由又可怜了几分,问道:“王爷要何去何从?”   “正是不知。”他站起身,娆荼这才发现他衣后湿透,后心之处竟然还有一片血污。   他转头看着有些愣神的她,笑道:“适才本王在水中疗毒化瘀血,姑娘冒冒失失阻断了我的气息流转,现在毒积心脉。”   娆荼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好心办了错事,有些惭愧道:“那……那我再将你送回筏子上便是。”   他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从山鬼手中接过一盏灯笼,猛地抓住娆荼的手腕,将她带上竹筏。小筏如箭矢一般破水而出,很快划入浓雾中。   小筏缓缓停下,他从怀中抽出一把刀,塞到娆荼手中,随即盘膝而坐,“请姑娘为我放血。”   灯笼安静地摆在筏子上,他解开上衣,露出健硕的背脊。   娆荼拿刀的手微微发颤,她看到他后心之处,有一块碗口大的伤,新伤老伤,好像是不断挖肉常年累月积成的恐怖疤痕,怵目惊心。   萧彦宁冷笑道:“本王曾与你说过,我八岁那年,食物中被投毒,白白吃了三年,损害的岂止一只眼睛?”   娆荼咬着唇,看着那伤口,这个俊美如妖的男人,曾今、现在、和以后,都在经历炼狱一样的折磨。   “我这条命,就算是活不长,也要以大梁整个皇室来陪葬!”他的声音不同往日的轻浮,一字一顿咬牙说出,娆荼能感受到每个字流露出的杀机与恨意。   “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娆荼轻声问。   他回眸看向她,许久之后,才缓缓道:“因为从某种程度上,你与本王是一样的人。娆荼,你的人、你的身属于谁都没关系,但是你的命,是我的。”   娆荼凄惨一笑:“王爷要我的命有何用?”   “看到你还活着,我就觉得还有希望。一个死而复生的人都在挣扎,我还没死,凭什么认输?”   娆荼低头道:“我不想牵扯上这些事情。”   “你姓许,注定逃不掉。”   “为……为什么?青州许氏,从未与朝堂皇权有何牵连。”   他闭目不答,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为我放血。”   娆荼盯着他后心处的伤,摇头道:“我不行……”   “你知不知道,这些伤口都是怎么来的?”他缓缓道:“这么多年,是我自己背过手一刀一刀割出来的。”   娆荼捂住了嘴,手中匕首哐啷落入筏子上。   他呵呵一笑,捡起那匕首,反手在背上那处累计着无处伤口的地方狠狠一划。   鲜血顿时流出,顺着他的背脊,流到筏上,散入水中。   “娆荼,本王要告诉你,在这是非之地,最终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第48章 冷离情 字数:6166   他的血流入水中,水波扑到娆荼的绣鞋上,留下一抹淡红的痕迹。   娆荼轻轻闭上了眼睛,明明心中波澜翻涌,却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浔阳公主若对我动手,你的人要如何护我?”   他看向她,轻声道:“裴氏尚在,浔阳不会动手。何况,浔阳与你的谋划,沈筑心中一清二楚,他不休裴氏,是给你保命符。”   娆荼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他道:“你看我背后血迹,是否由黑转红?”   娆荼在灯笼的光芒下看去,“已是红色。”   他闻言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和一根穿着银线的针,“帮我上药。”   娆荼有些迟疑,他虚举了半日,见她没动作,便自行拔开瓶塞,反手将里面的药粉洒在伤口上,随即两指夹着细针穿入划开的皮肉中。   就那么凭着感觉胡乱穿入,没有眨一下眼。   娆荼按住他的手,“我来吧。”她捏起细针,贴着伤口穿针。   萧彦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将手放在膝上缓缓道:“在那无人山涧,你给他缝补的衣裳实在不堪入目。我若没记错,你的绣工是极好的。”   “王爷怎么知道?”   他清眸流光,“多年前曾在青州一个小摊贩前,花了八枚铜钱,买下一个荷包。”   娆荼的手颤了一下,他悠悠道:“认真点!”   娆荼无奈一笑:“原来,我那么早就被王爷盯上了?”   他道:“给本王缝好看点。”   “王爷没见过你背后这处伤的模样?已经不可挽救了。”她快速穿了几下,将伤口缝好,咬断银丝。   萧彦宁感受到她的脸贴近,她的呼吸喷到他的肌肤上,有点痒。他笑眯眯道:“怎么?主动献媚?”   娆荼淡淡道:“小女子错了,应该直接将银丝揪断,皮肉拧在一起才好。”说着将那根绣花针呈送在他面前。   萧彦宁却并不接过,大方道:“你先收着,本王觉得你服侍的很好,下次还是你帮本王缝。”语气高傲,睥睨着她,一脸施舍的样子。   娆荼眉心一抽,呸了一声,将绣花针放入他手中,“谁乐意看那难看的疤痕?”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真的很难看?”   娆荼抽出手,“也就一般难看。”   他哈哈大笑,“再聊下去,本王估计会爱上你。”   娆荼见他将绣针随意收入怀中,提醒道:“小心刺入皮肉,串入筋脉。”   他不以为意,起身看向茫茫湖面,叹道:“我要找沈筑聊聊。”   “聊什么?”   “聊聊我该去哪啊。”   “他不会帮你的。”   “哦?”   娆荼忽然一怔,“你……你要用桃花露威胁他?”   他摇了摇头,“别担心,沈筑是君子,本王岂能小人行径?”   娆荼冷笑了一声,“我担心什么,再说,小人行行径王爷也做多了,如今还说什么?”   “那桃花露的解药我会给你,你救或不救,我不会干涉。”   “王爷的意思,娆荼不太明白。”   “我想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   娆荼摇头道:“解药我不要,你别给我。”   “为什么?”   “不想要。”   他笑了几声,盯着她的双眸玩味道:“真的不能跟你聊了,不然本王可能真的要做小人。”   娆荼太阳穴抽了几下,“王爷请便。”   萧彦宁“嗯”了一声,筏子划回江边将娆荼送上岸。她站在岸边,看着一筏一人飘荡在湖上很快被雾气湮没。   她有一种感觉,这座江山,无论这个人能否入主,都将会因为他而产生巨大的动荡。   第二日一大早,皇宫传来两道旨意,落在沈筑的黄门府。   第一道旨意,擢升沈筑为礼部侍郎兼国子监右祭酒。   第二道旨意,封沈筑如夫人娆荼为六品郡君,赐号婉懿。   尤其是第二道圣旨,在京城激起千层浪。婉懿郡君,那妖女何德何能,何品何行,能当得起婉懿二字?   国子监儒生有几十人聚在沈筑府前,高喊妖女祸国,务必脱簪请罪,滚出京城。一个勾栏女子,竟能成为六品郡君,简直是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筑站在高阁上,透过窗户看着府外街道上闹事的儒生,他轻声道:“最正直是读书人,最迂腐是读书人。被弄权之人耍的团团转,却不自知。”   娆荼看着金帛诏书上的朱红大印,沉默不言。京城之中果然处处都是阴谋算计,她没有傻到看不出皇上赏的究竟是甜枣还是棒槌。   如国子监老儒所言,声名狼藉的勾栏女子,何德何能得此殊荣?这婉懿郡君的封赐,不过是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让她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再者,裴氏一死,只怕皇帝就要另一份旨意砸下,令沈筑娶浔阳公主,到时候她这个刚封为六品婉懿郡君的如夫人能有何话说?   她不介意沈筑娶不娶公主,只是无端被摆弄一着,实在心塞。   沈筑看着她紧紧皱着的眉,“皇上不是针对你。”   娆荼“嗯”了一声,“自然不是针对我,是警示你,但用的却是我的命。”   “既然被盯上,一时半会,插翅难逃。除非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他看着娆荼的神情,缓缓道。   “你说过,半年之后你的命是我的,所以我不急。”娆荼起身,朝他略微福了一福,转身要下楼。   “干什么去?”   “聒噪的受不了,回坞上去了。”   “浔阳公主派来了几个死士。”   “大人真是体贴入微,那些人是来帮我的,以免娆荼不小心遭了横祸。”   “你是真蠢还是装的?”   她终于将许久不曾投去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看着他隐隐担忧的表情,她笑道:“大人,我若是死了,可以省去你的许多麻烦。我不过是个勾栏女子,你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走到她的身侧,低头看着她脸上的倔强,问道:“你身上的桃花香,怎么淡了?”   她垂下眸子,再不看他一眼,转身去了。   下午,娆荼与山鬼走在梅花坞林中折梅,山鬼道:“春夏秋冬两个回来了,浔阳公主派了几个死士在这里,武功应该都不低,若他们真要对姑娘下手,我怕我一个人拦不住。”   “杨谦呢?”   “也在岛上。”   “以公主的脾气,一定会先确保裴氏死了,再对我动手。”   “那……那姑娘的意思?”   “我要去见一见她。”   “裴氏?为什么啊?干嘛去见那个死贱人!”   “陈年旧账,也该算算清楚,她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心难安。再者,我的生死,岂能压在她的身上?我要亲自去送送她。顺便告诉浔阳公主,她想要嫁给沈筑,尽可以使尽一切手段,但她想要杀我,却不是派几个死士那么简单。”   傍晚,娆荼捧着一个梅花玉瓶来到芳萃苑。小丫头银壶知道自己主子失了势,如今娆夫人又被封为婉懿郡君,自然不敢拦,将她请到了裴氏的卧房。   进去迎面一股药味,娆荼将梅花玉瓶摆放在桌子上,裴青薇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之中看见她的身影,沙哑开口道:“你来了?”   娆荼摆弄着梅花枝,“夫人看这梅花好不好看?”   裴青薇艰难抬眼看向桌子上的梅花,她笑了一声,淡淡道:“梅花凌寒,却畏暖。”   “是啊,在这暖室中放不了几天,花朵就开始一朵朵的枯落。梅花落尽时,不知姐姐还能不能见到。”   “以前你叫我裴姐姐,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个弱不经风、只知道去暗处掉泪的女人,会有今天这么狠毒。”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一切,还不是拜姐姐所赐么?”   她在绣墩子上坐下,与她相隔一丈距离。“姐姐比起当年的阿蘅,真不知幸运多少,当年姐姐送给阿蘅的那几十棍子,除了害死阿蘅腹中的孩子,还差点断送了她一条命。她在那漏风的草庐苟延残喘,姐姐如今就算弥留之际,也是暖阁绣床。”   “你不必得意……咳咳……他就算知道你是谁,又能怎么样呢?他这个人,这一生,注定与你没有结果。”   “是么?姐姐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你终究是求而不得……”   娆荼微叹一声:“他的情我不稀罕了,他的命我唾手可得。还请姐姐安心,你死之后,我定会将你挫骨扬灰,让你化为泥土,付与春花。”   “呵呵,我裴青薇只在意身前事,死后事,是你的计较,与我无干了。”她缓缓抽出束发银簪,含泪道:“这根簪子,是他娘亲送给我的。许蘅,我十岁就见过宴冰,你以为我真是在风尘中与他初见?若论起来,我本该是他的发妻。”   娆荼盯着那根簪子,簪上有凹槽,可藏毒液。裴氏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本想把这根簪子还给他,等了好久,他还是不来。”   “他不会来了。”   裴氏嗤笑一声,抓紧了那根簪子,朝心口处狠狠一扎。   娆荼闭上了眼睛,她的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裴氏悄无声息的死亡,没有给她带来丝毫复仇的快感。   沉闷,沉闷到无法呼吸。   她扶墙走出了芳萃苑,苍凉的夕阳,正在竭尽它最后的余晖。   枣林中,青枣垂累可爱,压弯了树枝。   她伸手摘下一颗枣子,咬在嘴里,甜汁满溢。   青枣极甜,泪水极苦。   一道身影翻入林间,一声清吒:“拿命来!”   娆荼定定站在枣树下,看到裴氏的丫头银壶手持一柄峨眉钢刺朝她飞来。娆荼没有动。   “呦!轻功不错!”   山鬼轻飘飘从斜向飞来,一脚踏向银壶的腰腹,将她踏飞狠狠撞在枣树上。   银壶吐了一口血,爬起来举着钢刺继续朝娆荼直逼而去。   五个黑衣人从四周围剿而来,将山鬼缠在其中。   娆荼有点意外,她本以为银壶是为了给裴氏尽忠才来杀她,如今看来,银壶的主子倒不是裴氏而是浔阳公主。   浔阳的那些死士不会杀她,只有小丫头银壶来杀才合情理,就算遭沈筑怀疑,也不会有实质上的证据。   一个人影从树上滑下,落在娆荼身前,为她格挡了致命一刺,顺便再一脚将银壶踢飞。   银壶摔在地上,口齿微动,似乎是咽了几口血,再次举起钢刺对准了娆荼。   挡在娆荼身前的蒙面人嗤笑了一声,抬手在空中一拧,以一种玄妙手法绕过银壶的手腕,瞬间抢去她的钢刺,两根手指屈指一弹,就要对准银壶的眉心射出。   娆荼抓住那人的手喝道:“别伤她性命!”   那人一双眸子看了娆荼一眼,有些诧异,屈指偏射,将钢刺钉在一个缠着山鬼的死士后心。   银壶则被他一掌拍在额头,向后踉跄数步,撞在一颗树上晕了过去。   林子外面,杨谦带着数十侍卫赶来,娆荼身前的黑衣人没在意那些侍卫,而是看向更远处飘来的一袭道袍。黑衣人眼中泛起一丝笑意,搂住娆荼的腰后退数步,在林间穿行,很快到了湖北岸,跃上高墙跳过窄巷,落入另一处高墙之内。   道士陆知命追到了墙边,顿住身形,随即拂袖转身离去,竟是没有再追。   娆荼在那个黑衣人怀中,伸手扯掉了他的面巾,冷冷道:“五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感激我的?”他笑眯眯问。   娆荼挣扎了几下,他反而抱的更紧,“你真的不会唱菩萨蛮?”他眯了眯眸子,缓缓道。   娆荼愣了一下,随即大恼,当下也不敢动弹,怕他一时发了野,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抵得过他的力气。   这个人就是个疯子!   “有什么典故么?”她低声问。   他呵呵冷笑了几声,“菩萨蛮,是杀人的歌。”   娆荼再一次愣住,“杀人的歌?”她忍不住重复。   萧彦宁不再说话,以极快的速度没入一片漆黑的树林,来回绕了几步,只见眼前一晃,一栋不起眼的房屋小舍出现在眼前,窗内散出青幽的光芒。   宛如一间鬼屋。   他将娆荼放下,娆荼看着那小舍,又回头看了看林子,“这是奇门遁甲之术,你将我藏在这里做什么?”   萧彦宁笑眯眯道:“将你藏在这里,你好夜夜唱菩萨蛮给我听,反正此处隐秘,你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人会听得到。”   娆荼心间微慌,勉强笑了笑,“你没有这么无聊吧。”   “本王哪是无聊,分明是情趣。”说着将娆荼强行拉入屋内。   娆荼一跨入门槛,就立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她心中暗惊,转头就要跑,被萧彦宁一把拉住。   “你跑什么?本王看起来不像是怜香惜玉的人?”   娆荼憋住呼吸,她就算是憋死,也不愿中了迷药,被这无赖折辱。   萧彦宁“呦呵!”一声,上下打量娆荼,若有所思道:“本王不得不刮目相看,原来娆荼姑娘也是世间一等一的贞烈女子。”   娆荼狠狠瞪着他,憋得面红耳赤,就是不肯呼吸。   萧彦宁没奈何,威胁道:“你这是打量着让本王帮你渡气?好啊!本王乐意至极。”说着捏着她的下巴就要凑上她的红唇。   娆荼看着那一张近在咫尺的美艳脸庞,她手不能动,情急之下,猛地抬腿一记膝撞,狠狠撞在他腹下某处。   萧彦宁闷哼了一声,疼弯了腰,指着娆荼说不出话来。   娆荼转身便跑,屋外林子里漆黑一片,好像还有一声声奇怪的声音,让她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乱葬岗听到的野狼的嚎叫。但她只犹豫了片刻,拔腿就朝林子里奔去。   漆黑不见五指,她对准一个方向不知跑了多久,却始终没跑出林子。空气中似乎有无数飞虫,嗡嗡作响,她心知是被绕进去了。奇门遁甲玄妙之极,如果不知具体方位,很容易陷入怪圈永远走不出去。   不过娆荼暂时心安,就算走不出去,萧彦宁一时也追不上来。如果被抓回去让那个疯子凌辱,她宁肯永远走不出去。   走了片刻,她忽然觉得脖颈裸露在外的肌肤一阵麻痒,伸手摸去,心里咯噔一下,脉处不知何时起了一个大包。   她惊呼出声,那个大包尤其柔软,一摸之下毫无感觉,只有根处微疼。一瞬之间她已经反应过来,那大包根本不是她肌肤上起的,而是什么东西趴在她的血脉处喝血。   情急之下不及细想,她一巴掌拍在那东西上,只听一声血包裂开的响声,她手上粘糊一片,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那吸血虫子的恶心浆液。   娆荼这时脚步缓了下来,她头皮一阵发麻,因为她发现自己不仅仅是脖颈那一处麻痒,手臂上,耳后,甚至胸口处也有麻痒。   她吓得双腿发软,心知这下惹了大麻烦,她不惧死,却最怕这些虫子。当时在那荒村茅屋,沈筑要与她行苟且之事,她死活不同意,是真的怕地上有虫子,不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就在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时,她撞上了一堵肉墙,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没来由的让她心中一安,歪倒在他的怀中晕了过去,只记得那人在她耳边唤了两个字“阿蘅”。   娆荼是被疼醒的,晦暗的火光中,她看见沈筑从她的颈项中抬起头,嘴角有污血。   她微微动了动身,他按住她道:“有一个毒虫的头,被你拍到了血肉中拔不出来,我为你吸出。”   说的娆荼心间直颤,这时也不顾什么仇怨了,只盼着他快点将恶心人的东西吸出来。   他又吸了好几口,终于等吐出来的血中没有黑色的渣子,才在那伤口上抹了冰凉的药膏。   娆荼勉强坐起身,低头见手臂胸口处有许许多多的红点,皆被抹了清凉药膏,她几乎是带着哭腔问:“还有吗?”   沈筑摇了摇头,脸色阴沉的很。   娆荼见自己的衣裳从外衣到小衣全换过了,现在身上只套着沈筑的一件中衣,“是什么东西?”   沈筑喝酒漱口,没有答话。   一个温和声音从外面传过来:“是一种草蜱虫,喜好将头探入皮下吸血,以盐水可逼出。”   是陆知命的声音。   沈筑道:“除了你脖颈上的这个被你拍烂,其余的都清理干净了。”   又有一个声音叹道:“真是费了沈大人好一番功夫。”   娆荼听了那个声音,恨不得将那人一剑刺死,还能是谁,五王萧彦宁。   沈筑冷哼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五王爷断断不像是有求于沈某!”   萧彦宁笑道:“难不成我得跪地求全,哭爹喊娘?”   “你劫走我的人,这是求人的样子?”沈筑冷冷道。   萧彦宁叹道:“沈大人洁身自好,若非如此,你怎肯来此与我相见?别说见面了,就是搭上一句话也难如登天吧?”   娆荼恨极,她终于知道萧彦宁当年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帮她来找沈筑复仇。他是看准了沈筑没有软肋,要在他身上种下软肋,才好牵制他。   她不在意萧彦宁如何设计沈筑,只恨自己被当成一颗棋子耍。   微弱的灯光下,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无数红点,又看到那壶沈筑用以漱口的清酒,她的心绪一荡,浮起一丝复杂情愫。   陆知命在外温声问道:“五王有何计较?不妨先说来听听。”   萧彦宁道:“肯定不能留在金陵。”   沈筑冷笑:“既然知道留在金陵必死,还不收拾东西,趁着现在好跑路的时候,远遁江湖。”   “本王也绝不会跑。”   “你要的太多了。”   “多么?”他自嘲一笑,“我也姓萧。”   沈筑直言道:“四地就藩,肯定没有你一席之地,这不用想。就算群臣死谏,皇上也不会同意。”   萧彦宁懒懒地应了一声:“这个我知道,我要谋一地,还请沈大人助我。”   “你想要蜀地咽喉,襄阳城?”   “沈大人深知我意。”   “除非北境动荡,否则绝无可能。”   “北境会有动作的。”   “五王爷难道要为谋权,挑起北境乱事,置北境百姓于战乱之中?”沈筑声音微怒。   “我一个废人,如何有那个本事?北境肯定要乱,使臣离京便是信号,与我无关。这只是我得到的可靠消息。”   沈筑沉吟片刻,“此事……需容我想想。”   “嗯,可以啊,沈大人可以在这里好好想。顺便和美人长夜漫谈,在下就先不叨扰了。陆先生,你要留下?”   陆知命当然不会留,和萧彦宁走出了房间。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沈筑坐在帘子外面。娆荼只能看见他漆黑的身影落在帘子上。   他在喝酒。   第49章 妩媚祸 字数:6589   娆荼伸手,在虚空中描摹他落在帘上的黑影。   在青州的那个青瓦舍中,他的书桌就设在卧房,夜深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烛光便将他看书的身影投到帘帐,她喜欢拿手指在那帘上描他的影子。   黑影站了起来,渐渐变大,娆荼倏地收回手。他掀开帘子,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还没睡?”他坐在床沿看了看她脖颈处的伤。   娆荼别过脸,“是要睡了。”   “阿蘅……”   “大人,我是娆荼。”   他捏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那里面闪动着细细的光芒,好像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哭什么?”   “没哭。”   他将手探入被中,摸到她冰凉的手和脚,顿了顿,解开外衣躺进被子里,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恨不得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间隙。   娆荼有些闷,不过,她闻到他衣上淡淡的檀木香,却是莫名的心安。就像她在那漆黑的林子里撞上一个人,她知道是他,竟然觉得心安。   “宴冰……”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沈筑大手按住她的脑后,抬头看着她泛着红晕的双颊,看着那湿润的红唇。他艰难筑起的心墙轰然崩塌,两片凉唇凑上她的红润,撬开贝齿,吸取里面的甘甜。   娆荼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脖子,他黑白相间的发丝垂到她的颈窝,有些痒。她忍不住回应他的温柔,就好像当年的阿蘅,青涩地回应她的宴冰。   这具柔软馨香的身子,是他的阿蘅,是他失落了那么多年的阿蘅!   娆荼滚热的肌肤感受到他略微冰凉的手指,不由微微一颤,心中瞬间如一道闪电划过漆黑天际,她想起陆知命的那句话——桃花露有毒,若再行床第之事,他会死的比你快。   停下了纠缠着他身体的动作,她猛地抬手去推他。   沈筑看抬头向她,他的眼中正氤氲着某种情欲的色彩,喘着粗重气息,他唤了一声“阿蘅……”   娆荼颤抖着双手抓起已经凌乱不堪的衣裳,“你滚……”   他愣了片刻,眼中有几分迷惘糊涂,伸手将她的衣裳拢好,然后两手环着她的腰,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她。   娆荼泪如泉涌,她忍不住呜咽,“沈筑,我狠你……我恨死你了……你怎么不去死……”   他红了眼眶,“我这条命早不就想要了,你拿去也好……死在你怀中,也好。”   他紧紧地搂着她,不放手。   娆荼使劲抠他的手,指尖嵌入肉中掐出血痕,他反而抱得更紧。   她打累了,掐累了,沉沉昏睡过去。而他,在黑暗中双唇颤抖,无声恸哭。   天光微茫时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他疲惫的眸子。眸光移动,便落在他那一头如雪的发上。   一夜白头。   瞬间,她的心狠狠地揪在了一起。   他却温柔笑了笑,“我的身上越来越冷,你的手,我怎么也捂不热。你有手脚冰凉的毛病,看来回去以后,要在梅花坞的暖阁之中多铺几条地热……”   娆荼从他怀中挣脱开,他好像没有半点力道,被她轻轻一推,就放开了搂着她的手臂。她裹上衣衫,冷冷道:“我不回去了。”   他疲倦地“嗯”了一声,“也好……青州的桃花快开了,初春,陪我去一躺青州吧。”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几不可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娆荼心中微凉,爬过去推了推他,毫无反应。她不由慌了,大叫了几声:“沈筑!”   他没有回应,梦中,他回到了青州。那年,她收了他以檀木做成的簪子,在桃树下笑魇明媚。   陆知命正站在小屋外面,面对眼前的漆黑奇门树林伸手掐诀,听到娆荼的声音,他推门而入,在沈筑周身几处穴道上揉捏了几下,一边为他探脉,一面轻声道:“毒能伤人,情却至死。”   娆荼听到那个死字,摇头泣道:“他这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阎王也不愿收他,怎么会死?”   萧彦宁也踏入房中,他从袖中取出两只瓷瓶,一只给陆知命,一只给娆荼。   “两颗解药,陆先生,劳烦先给沈大人服下一颗。”   陆知命从瓷瓶中倒出一颗猩红丹药,一面喂沈筑服下,一面将手心贴在他的后背上助他克化。   萧彦宁看向娆荼,语气温淡道:“你拿的另一颗,需在三个月后给他服下,方能彻底毒尽。你若不想救他,可以还我,也可以随意扔了;你若还没想好,那就先拿着想。”   娆荼将那瓷瓶紧紧攥在手中,盯着满头白丝的沈筑,没有说话。   五天后,他缓缓转醒,已经是在沈府的书苑寝室中。房内没有别人,他喊了一声“阿蘅”,杨谦从外面跑进来,回说:“娆夫人已经去了梅花坞,是五王爷送大人回来的。”   他捂住胸口的地方,那里不像前几日那样堵塞沉闷,他缓缓呼吸了几口气,问:“娆夫人没有事吧?”   “夫人没事,只是……”   “什么?”   “娆夫人令人将裴夫人的棺,扶回青州沈家祖坟。”   他微微眯了眯眸子,过了半晌才疲惫道:“知道了。”   “五王爷走时说,请王爷在迎接北境使臣的宫宴之后给他答复。”   沈筑点了点头,“宫宴是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我……已经睡了五天?”他有些惊讶。   “是,皇上刚刚来诏,令大人醒了以后,去宫中一趟。”   “准备朝服吧。”   婢女呈上宫中制造局刚送来的白衣仙鹤补服,是大梁礼部侍郎的朝服礼制。沈筑穿上朝服,骑马朝皇宫而去。   闹市上百姓只见一人,白衣、白发,面容清冷俊逸,身材修长挺拔,骑在大马上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姑娘羞红了脸,妇人看飞了眼,而那些自诩风流倜傥拿着一把折扇在街上逛荡的公子哥脸上,则明显有嫉妒之意。   世间哪有这样的人物!有人认出他是刚升了礼部侍郎的沈筑沈大人,心中更是嫉恨不已,暗想这老天爷忒不公平,不仅给了他那么清俊的貌,论才学谋略更为惊人,还娶了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尤物女子做妾,偏偏圣上又将那位如夫人封了婉懿郡君!   更有听说他的大夫人去了,皇上欲要将浔阳公主嫁给他为续弦。   怎么天下的好事都让他姓沈的占尽了呢?   沈筑目不斜视,径直朝宫门而去,世上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皇宫御书房,正在批朱的老皇帝听闻沈筑求见,令人召入殿中。沈筑入殿时,眼角余光瞥见殿内还有两人,浔阳公主和瑜亲王萧彦烈。   沈筑面无表情,皇上抬眼瞥了他一眼,道:“沈卿有病在身,不必行大礼。”   沈筑闻言微微躬身,“谢皇上隆恩。”   老皇帝望着他的新朝服,道:“你这身白衣朝服,倒是十分衬这一头白发。朕之前打趣说沈筑白头,不知要叫城内多少爱慕你的女子寒心,如今看来,气度丝毫不减,反倒更是风流俊逸。”   沈筑温言道:“皇上打趣微臣。”   皇帝忽然又叹息一声:“听闻你大夫人离世,朕心甚痛,节哀顺变罢。”   沈筑低头沉默不言。   “明晚宫宴,朕令浔阳和你一起操办,座次上你自然知道。只是另外嘱咐一句,将瑜亲王之位列入左一。”   “微臣领命。”   “嗯,朕也乏了,你与浔阳都下去吧。”老皇帝摆了摆手,由瑜亲王搀扶,起身朝帘后内堂去了。   沈筑退出御书房,一个人走在汉白玉御道上。浔阳公主追了上去,直呼:“沈大人留步。”   沈筑微微顿住身,回头朝她作了一揖,“公主有何指教?”   浔阳公主盯着他恭谦收礼的样子,心中为怒,强忍着按奈下来柔声道:“你的身子如何?本宫府中有一个神医,让他为你看看如何?”   “不劳殿下费心,微臣并无大碍。”   “你的头发怎么白了?是……是因为裴氏吗?”   沈筑不答,只是恭敬道:“微臣家中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了。”   浔阳公主拉住他的袖口,楚楚可怜:“沈大人,你就这样厌恶本宫,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吗?”   沈筑不去看她,只是平静道:“在下一介书生,公主乃金枝玉叶,尚未出阁。只怕多谈会损害公主名声。”   浔阳公主眼中含泪,她索性将心中话一股脑都说了,“我自从见了你,哪还是公主,但凡你想要娶我,我给你做妾室都心甘情愿,又哪有什么名声可言?”   “公主慎言,沈筑诚惶诚恐。”   浔阳牢牢抓着他的袖口,“我偏偏不慎言,沈筑,我到底有哪点不好?我是不够美还是不够娴淑?哪里比不上心思狠毒的裴氏,又哪里比不上那个出生卑贱的娆荼?”   “公主貌美如花,又大方得体,裴氏与娆荼皆不能与公主同日而语,就连沈筑在公主面前也要自愧不如,实则是沈筑无能,与其他人无关。”   “你骗我!沈筑,你不愿娶我,不是因为这些,是因为我的公主身份。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我嫁给你后,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会善待娆荼,你知道吗,她被封为婉懿郡君,婉懿这两个字,还是我对父皇提议的,你喜欢么?”   沈筑的眼中闪过几丝阴霾,他忽然抬起头看向这位求而不得几乎疯魔的公主,冷冷道:“若微臣实在不愿尚娶公主,你当如何?”   “你会娶我的,否则,你府中那女子的真实身份就包不住了,你觉得假如父皇知道她是宣州罪臣之女,父皇会如何处置她?”浔阳公主一面说,一面颤抖流泪。   沈筑淡淡道:“公主是在威胁沈某?”   “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其实父皇对那女子的身世早就洞悉,只要你娶了我,她就只会是娆荼,不会是什么宣州罪臣之女。”   “假若我这条命只有半年可活,你还想嫁我?”   “不会的,我问过神医,一夜白头只是悲愤情绪激荡所致,你是因为裴氏的死吧?以后都会好的……”   “够了!公主殿下,沈某今日明白告诉你,一旦你的三哥瑜亲王坐稳龙椅,就一定不会留我性命!”   “不会的,我嫁给你,三哥怎么会杀你呢?”   “皇室凉薄,还需我在公主面前多言吗?”   浔阳公主跺了跺脚,咬牙道:“好!就算他要杀你,我和你远离京城归隐林泉有何妨?就算你死了,我陪你一起下地狱又何妨?反正我得不到你,也是生不如死。”   沈筑第一次正眼凝视这位公主殿下,半晌之后,他的眼中浮出一抹凉薄笑意,朝她拱了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世上事,总是知易行难。很多话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情真意切,可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他知道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女子,会如她一般,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嫁他为妻,在受尽冷落时还对他满心痴恋。   不会有了。   浔阳公主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她握紧了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这位大梁的金枝玉叶在很多年后才能明白过来,原来她这一生所爱,不是真真切切的沈筑,而仅仅是她幻想出的他的凉薄影子。少女的爱恋,变成了执念,这是她一生悲剧的根源。   沈筑跨上马背,沿着皇城外城墙的御道走到国子监玉道上,在那跨街的牌坊下,意外发现一辆马车停在下面,从马车中走出一个一身鹅黄衣衫光鲜的女子,却是娆荼。   她扶着山鬼走到牌坊下的一个可怜小乞丐面前,那小乞丐只有七八岁,骨瘦如柴,满面煤黑,一头鸟窝,看到一位明艳的夫人走到面前,他瑟瑟地跪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夫人打赏点铜板吧……夫人打赏点铜板吧……”   娆荼低头含笑看着那个小乞丐,没有如心善女子那般蹲下给他几个碎银子,反而是如恶妇一般,抬脚当着满街行人,在那小乞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掩住鼻子满面嫌弃道:“脏兮兮的碍眼!”   沈筑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见她从那小乞儿身边绕过,走向自己,展露出一抹明媚笑颜,“大人怎么在宫里耽搁那么久?娆荼都等急了。”   她这般恶劣行径,让过路的人敢怒不敢言,连国子监门口看门的护卫都面含怒容。   沈筑心念微动之间,已经想明白她在搞什么,冷笑着下马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了马车,对驾车的山鬼道:“回府,不嫌你主子丢人?”   山鬼驾车离开,娆荼靠在车壁上,“反正国子监的读书人都当我是个祸害,说是我害死了裴氏,既然平白无故担了虚名,索性就不顾了。”   沈筑淡淡重复道:“平白无故?”   “难道大人也以为裴氏是我害死的?”   他不再说话,挑起帘子往后看去,只见路上行人一窝疯跑到那个被娆荼踢了一脚的小乞丐身前放银钱食物,更有一位国子监的青年儒生出来,将那孩子牵入国子监大门。   沈筑心中了然,那小乞丐以后能在国子监,就算只做个扫地打杂的,也能耳濡目染增加许多见识。何况他了解国子监的书生,定不会叫小乞丐做什么粗活,反而要争着抢着教他读书认字。   只因这小乞丐被娆荼妖女踹了一脚,他们国子监便要百般呵护,这大概就是书生的嫉恶如仇。   沈筑叹道:“恐怕这以后满城的乞丐都要跑到国子监的牌坊下,一个个撅着屁股等你来踹。”   娆荼苦笑:“城内有关我的不堪入目的言语不少,我用来做做好事,也不错。大人你再护着我,只怕以后连你的名声也要变坏。”   沈筑看向她:“你也怕这些流言蜚语?”   “以前是很怕的,现在不怕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心中苦涩,以前?是他外出游学,她在家中苦等的时候么?   娆荼将脸别到一边不让他看,“来京城一趟,果然见识了不少阴狠算计,活在这座金陵城,不累么?”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出来一趟,就为了在国子监前露个脸?”   “我说是为了等你,你信不信?”   “不太信。”   她轻笑出声,那双眼睛却凉到了极点,“我也不信。是太闷得慌,想出来看看。这金陵城我还没怎么逛过呢,以前很向往,总想来看看,如今看到了,不过尔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轻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过些时日元宵灯会,我带你看灯。”   温柔的语气,仿佛当年他对阿蘅的承诺,当时他道:“金陵城的灯会热闹极了,日后我带你去看看那盛世繁华。”   娆荼默不作声,靠在他的胸膛,轻轻闭上了眼睛。   “宫宴之后,皇帝定会下旨将浔阳公主指婚给我。”他淡淡道。   “大人的事情,大人自己决断吧。”她的声音更淡。   “若我不同意,你这个宣州罪臣余孽的身份,就藏不住了。”他垂眸看着她。   娆荼没有言语,连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她的无动于衷然让沈筑有些失落,其实他知道,宣州罪臣余孽的身份就算藏不住,又能如何,反正这对她来说,也只是伪装罢了。   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宫中宴外臣,娆荼身为沈筑的妾,自然是没法去的,且不说宫中规矩不许,就是皇上圣旨特许,她也不想去,怕被那些国子监大儒的吐沫星子淹死。   不过娆荼并没有老实待在梅花坞上,不知怎么来了兴致,拉着山鬼要去买花灯。   山鬼也是莫名其妙,陪娆荼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离元宵节还有段日子呢,我就说了没有花灯的。”小丫头一边踢着路上石子,一边嘀嘀咕咕。   娆荼问:“山鬼,你说这城内的花灯会不会都被卖到皇宫去了?招待北境使臣,估计要用很多灯呢。”   山鬼摇头不赞同:“皇宫的灯都是内务局制办的上好的,外头的灯哪能流到宫里呢?”   娆荼看着前方路上的一个人影,忽然就停下了脚步,那个影子走到近前,神采飞扬,一袭浅青长袍,腰间还别了管精致的金笛,却是南宫夷吾。   娆荼微微一笑:“南宫公子怎么没去宫中赴宴?”   南宫夷吾笑着朝她作了一揖,“我哪有那个资格?娆姐姐没去却是为何?”   “与你一样,我自然也没有那个资格。”   南宫夷吾哈哈一笑,“宫中宴会有什么意思,守着那些规矩才不痛快,不如我请姐姐去吃火锅?”   “火锅?”   “正是,就在这附近永子巷里,有一家三十年老店,那锅底是蜀地传来的配方,纯正得很,生意也火爆得很,就是不知咱们去了能不能排上座,碰碰运气去?”   山鬼跃跃欲试,暗自推了推娆荼。   娆荼笑道:“那就请公子带路。”   南宫夷吾将两人引到一处偏僻巷弄,还没进去几步,就闻到浓郁的火锅味从里面飘来,麻辣鲜香,山鬼咽了咽口水,不觉加快了步子。   火锅店的门面十分不起眼,甚至连个招牌也没有,不过娆荼见到那店外停放的华贵马车,便知来此地消费的皆是非富即贵。走进小店,热气腾腾,里面已经是坐满了客人。   娆荼走到临窗的一个空桌上,也不管那桌子上摆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葫芦,直接就坐了下去。   南宫夷吾一看拦不住,只好坐下来笑道:“姑奶奶,我没想到你今日是来惹事的,怎么每次遇见你我都得倒霉呢?”   “每次都是公子盛情相邀,却之不恭。”娆荼微笑道。   南宫夷吾皱眉想了想,第一次见面,他喊着要借沈筑的洞房花烛夜,然后将这女子给劫走,仔细想想她好像真的没有反抗,还十分厚道地提醒他采花贼不应该是那样的。   南宫夷吾不由拍了拍额头,苦笑。   一个穿着明黄锦缎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狐朋狗友的簇拥下走进来,在屋内看了一圈,见娆荼那张桌子上还没上菜,他目光落在她轻细的背上,不看她的脸,就只看那满头青丝和婀娜的腰肢,便知是个美人无疑。   公子哥有些玩味地笑了笑,“呦,这是哪家小娘?介不介意跟哥哥我拼个座?”   他身旁一个纨绔笑道:“小娘子你今儿走了大运,被周公子瞧上,同桌吃饭,要是说得上话,没准……还可以去周公子府上叙叙,若是再有缘份,到周公子床榻上细谈也不是没可能。”   娆荼一直背对着众纨绔,对那些调戏不闻不问,只是拿着桌子上的那个玉酒葫芦细细打量。那些人只当是没见过世面的羞赧小娘,被调戏吓傻了不敢转头,越发笑得无所忌惮。   南宫夷吾站起身,对那周公子点头一笑:“周大哥也来吃火锅?”   那位姓周的公子眯着眼睛瞧了瞧,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自然认识眼前的南宫夷吾,不过就算知道他是国子监大儒南宫如慕的独孙,也并不放在心上。   国子监是清水衙门,就算是国子监大儒,也不过是堂堂三品官职,这位姓周的公子哥却是当朝中书省仆射周济廉的小公子周恒。他仗着父亲的官帽子在京城作威作福,何曾在意过一个国子监儒生的孙子?   周恒没有说话,周围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又起哄。“这不是南宫小少爷吗?怎么,你寻花问柳问到这家店了?”   南宫夷吾笑呵呵并不生气,他下巴指了指娆荼,善意提醒道:“这位姐姐可不太能惹得起,诸位可要慎言。”   周恒颐指气使,在南宫夷吾肩上一推,不耐烦道:“你给我起开滚一边去,我跟这位小娘子好好商量商量。”   南宫夷吾笑道:“你确定不跟我商量,要跟她商量?”   第50章 风波恶 字数:6210   娆荼终于微微转头,目光在那周恒脸上轻轻一瞥,妩媚笑道:“你要跟我商量?”   周恒咽了咽口水,魂都被勾去,直直坐在娆荼身旁凳子上,真是个让人销魂断肠的娘们啊!这张小脸,这副身段,简直太祸水了!   “小娘子芳名啊?怎么看着眼生呢?”周恒在愣了许久后,呆呆地挤出两句话来。   娆荼重新看向手中的玉葫芦,她淡笑道:“公子认不认识这件东西?”   周恒眼神胶在娆荼的脸上,根本无暇去看葫芦,只轻飘飘瞥了一眼,道:“本少爷府上多的是这玩意,你要是喜欢,随我回府,我送你几十几百个也成。”   娆荼“哦?”了一声,“我很稀罕么?”   周恒那一帮子狐朋狗友见她不怎么识趣儿,其中一个打趣道:“小娘子,你可睁眼看看清楚,这一位是中书省仆射周大人的公子,可别装的太过,错过了一场好姻缘!”   南宫夷吾站在一旁,笑意玩味:“姻缘?”   周恒对娆荼的无礼不怒反喜,他偏偏就喜欢难以驯服的女子,温柔女子他见得多了,那就像是块软绵绵的豆腐,看着品相再好,吃多了也乏味。如今来了个桀骜不驯的,还偏偏生得这么祸水,就像店里的蜀山野辣椒,够味!   他也不急于调戏娆荼,转头对南宫夷吾道:“你什么时候多出这么个姐姐来?我可得去南宫老先生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说不定以后啊,你就是我小舅子。”   南宫夷吾一脸的幸灾乐祸,挑了娆荼对面的板凳坐下,看着她手中的玉葫芦,啧了一声,赞道:“这玉葫通体清透,细看青玉之中,暗藏缕缕紫絮玉髓,做工古朴,非是时下雕工,看年头至少有个二三百年。周公子,你确定家中有几百个?”   周恒听他说玉,早就不耐烦,在桌子底下往他腿上一踢,“你滚一边去!谁让你坐下的?”   娆荼淡淡道:“是啊,滚一边去,谁让你坐下的?”说话时眼睛看向南宫夷吾,不过在场谁都能感受到,她这话是对周恒说的。   周恒眯眼笑道:“小娘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娆荼又“哦?”了一声,随即毫不掩饰鄙夷地道:“中书省仆射算什么东西,我家男人可不放在眼里。”   周恒挑了挑眉,“你家男人?小娘子有几个男人啊?不妨试试少爷我的本事,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从此记不起别的男人。”   娆荼将玉葫芦往桌子上轻轻一放,笑容不减半分,不过那双眼睛中却是冷如冰霜。   她轻声吩咐:“山鬼,别打死了。”   山鬼早就手痒,闻言走到周恒的面前,周恒咦了一声,“怎么,小丫头片子没有半点斤两,也想逞强……”   他话还没说完,山鬼就一巴掌拍在他的脸颊上,硬生生打掉他一颗牙齿。周恒吭都没吭一声,直接被打晕了过去。   山鬼拎着他的领子向外一抛,就给扔了出去,随即回头看向屋内的那些纨绔。   一干纨绔见识了山鬼的蛮横,震怒之余彻底慌了神,面面相觑,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娆荼冷笑道:“怎么,你们也想找死?”   众人一窝疯冲出门,却又被一人给堵了回来。   一个身穿大红衣袍、黑发披散、双手拢袖的家伙慢悠悠逛荡了进来,“这是怎么了?”他笑眯眯,一脸欠揍的表情。   被堵在门口的纨绔子弟,谁不知道此人啊?进来的这可是位一等一的混世魔王,就算再怎么不受待见,那也是皇帝的儿子,不是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能惹得起的。   萧彦宁。   店内的吃客见来了尊大爷,谁也不敢再待下去看热闹,纷纷放下银两离开。   那群纨绔跪在地上,颤抖不敢言语。萧彦宁指了指娆荼的背影,嗤笑道:“沈筑的女人你们都敢调戏,真的嫌命太长?”   那群纨绔听到沈筑二字,顿时两股战战,噤若寒蝉。更有甚者直接吓尿了裤子。   南宫夷吾揉着太阳穴道:“还不走?”   那群纨绔如蒙大赦,爬起来一溜烟跑了,也不管外面地上躺着的周恒了。   萧彦宁在娆荼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故作怒容:“不是,你拿我的葫芦,占我的位置,还耍我的威风,这我可要好好找沈筑评评理去。”   娆荼斜眼道:“谁说放了个破葫芦,就是你的位置了?这葫芦上可没有刻名字。如今是我捡了,就是我的。”   萧彦宁硬抢过玉葫芦,“这东西可不能赖,这是我的宝贝。你要是喜欢,回去让沈筑买去。”   娆荼叹道:“沈大人要是知道我在这闹了一场,只怕要休了我。”   萧彦宁连忙安慰道:“他哪舍得啊!我呢,行事比较放荡,你呢,比较风流轻浮,这沈大人都知道,你来这下馆子打纨绔,他也不会计较。就算你骂了句中书省仆射不是东西,也没事,反正满朝文武,独沈筑可以恃才傲物,那个中书令的位置,依旧跑不了他的。”   南宫夷吾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两位,你们难道不觉得我是最该考虑后事的么?”   萧彦宁有些幸灾乐祸,娆荼道:“南宫少爷放心,今日是那些人理亏在前,老爷子定不会拿你怎么样。”   南宫夷吾撇了撇嘴,亏得娆荼还说的出来,他只怕今晚回到南宫家,明天一早就得被他那得知消息的爷爷剥了皮。   他狠狠揉了揉脸颊,“罢了,我还是去城外面躲躲再回来。”   “马上就要除夕了,公子一人在外过年,娆荼过意不去。不如你藏到沈府,倒是可以收留你几日。”   南宫夷吾忙摆了摆手,苦着脸道:“我说姑奶奶,你就别出馊主意了,这要是让老爷子知道,那可就不止剥了我的皮,恐怕得拿刀剁了我!”   萧彦宁朝店小二招了招手,“来了半天,你没看见?”   店小二是见过世面的,如今只是略慌,忙弓着身子过去问要点什么菜。   萧彦宁喝了口葫芦里的酒,吩咐道:“锅底是你们这最纯正的牛油辣锅,多放麻叶,涮料除了寻常六样素食,牛、羊、猪五花各来半斤,要切得薄如宣纸,有一片烂了,叫你们老板娘出来说话。”   伙计答应下,连忙跑到后厨吩咐,不时,一个风姿绰约的老板娘从掀帘子出来,笑盈盈地亲自端来飘着红油的锅底小炉。   炉中内膛放以炭火,周围凹槽是飘着红油的滚热汤料,热气翻腾,将那老板娘的俏脸熏得微红。   萧彦宁笑看着那老板娘,几乎没笑成了花。   那美艳老板娘瞥了他一眼,没头没脑问了句:“丧家之犬找好贼窝了?”   娆荼心中微动,听萧彦宁笑嘻嘻道:“要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老板娘眼睛盯着娆荼,口中却对萧彦宁道:“这小美人真真的是老娘我看了也要心动,怎么还没被你吃干舔净?你能忍得下来?真是稀罕了。”   娆荼脸色微变,随即平和,她看不出这个自称“老娘”的女子真实年龄,却也知道这不是个省事的主,能与萧彦宁搭上腔,说话还这么没规矩,绝不是什么平头老百姓。   萧彦宁叹道:“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   娆荼冷冷瞪了他一眼,“五王爷真是个老实人。”   那老板娘放好了锅底,摆好了菜碟,头也不回地摔帘子进去了。萧彦宁笑眯眯问娆荼:“你猜刚才那位阴阳怪气的婆娘是谁?”   娆荼没兴趣知道,随口说:“听起来是西蜀口音。”   南宫夷吾闭口没有搭腔,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他能插的上话的。他虽然没入仕途,但有些规矩还是知道的,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心中自有一道标尺。   萧彦宁扣指轻敲桌面,沾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下两个字“西蜀”,他叹道:“咱们大梁啊,实在是太大了。”   娆荼夹起筷子,将一片冬笋放入锅中。“王爷,我只是想来撒撒气发顿邪火,就别说这些灭门抄家掉脑袋的话了。”   萧彦宁望向窗外,停放在外面的华贵马车早就没影了,他“嗯”了一声,点头道:“我听说宫宴上北境使臣出题为难,被沈大人轻巧化解。又听说有北境女子献舞,直接坐入沈大人怀中敬酒。”   娆荼好似没听到,夹起那片冬笋入口嚼了几下咽入,点头道:“还行。”   萧彦宁自言自语,“我还听说,我那浔阳妹子为此大动肝火,将一杯美酒淋到那位投怀送抱的北境美女头上。”   娆荼“嗯”了一声,“还听到什么?沈大人有没有一怒为红颜,当堂与公主翻脸呢?”   萧彦宁一拍大腿,“还真叫你说对了!”   娆荼皱了皱眉,她只是信口胡诌,可并不相信沈筑会那般行事。   萧彦宁一脸神往:“你是没见,那沈大人当场就起身拉起美人,对公主说,使臣远来当以礼相待,当堂斥责公主唐突无礼,义正言辞。说得我那皇帝老子没脾气,我那公子妹子低头羞愧不已。”   娆荼冷笑:“难道沈大人的义举被王爷亲眼看见了?”   萧彦宁尴尬一笑:“虽没亲眼看见,但这些消息不差。”   娆荼往他伤口上撒盐:“王爷身份尊贵,怎么不去参加宫宴,反倒来这破馆子抢位置?”   萧彦宁连忙捂她的嘴,“被老板娘听见,你怕是要被她的狗腿子丢出去,那婆娘发起疯来,连我都怕,你悠着点啊。”   娆荼拍开他的手,又夹了一片牛肉涮入锅中,萧彦宁敲了敲她的筷子,提醒道:“这牛肉细薄,入锅即可夹出。”   娆荼却偏不听他的,“我喜欢吃老的,不喜欢嫩的。”   萧彦宁看向南宫夷吾,“听见没,你娆姐姐不喜欢你这样的,也就那姓沈的能叫她念念不忘。”   南宫夷吾笑道:“王爷也不小了吧?我记得您如今正当而立之年,比沈大人还长一岁,怎么还没成亲纳妃呢?”   萧彦宁哀叹了一声,“本王声名狼藉,谁肯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嫁给我祸害呢?”   娆荼看向内帘子,淡淡道:“我瞧喜欢王爷的人,不少。”   “你也别吃醋,你要是乐意,我把你带出金陵,当我十年王妃。”   娆荼正要反驳,南宫夷吾忽然神色一变,“哎呦!”一声,身形向后一仰一头扎出窗外,慌慌张张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很快消失在巷弄中。   娆荼面不改色,继续涮她的火锅,萧彦宁也没事人一样,一边喝酒,一边看美人吃肉。   真是个能吃的女人!   三辆马车缓缓驶入了巷道,车后还跟着几十个侍卫,从马车中走下几个人,有国子监年轻太学士,有当朝中书省仆射周济廉的女儿昌平郡主,还有个清瘦弱冠少年。   昌平郡主看了眼躺在台阶上昏迷不醒的弟弟周恒,她皱了皱眉,对家丁挥手道:“将少爷抬回去!”   萧彦宁在屋内对娆荼笑道:“这阵仗,可不小。”   娆荼一脸无所谓,“比这更大的阵仗,我也见过。”   “那天是请你吃肉,如今是请你吃屎。可能不太一样。”萧彦宁将背往椅子上一靠,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屋外走进来一群人,其中那个国子监的太学士跨上前一步,沉声道:“一个妓女都敢当街殴打二品官员的儿子,是蔑视我大梁法令,还是当真目中无人?”   说话声音极大,气势汹汹,颇有威严。若是一般的市井泼皮,只怕早就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娆荼却不是被吓大的,她当场嗤笑:“国子监太学士口出污言秽语,也不知是当今国子监的门槛太低,还是那身为国子监祭酒的沈筑瞎了眼!”   那位太学士哈哈一笑:“无礼妇人,安敢拿此威胁!我李季常就算今生不入国子监的大门,也要将你这妖女撵出金陵城。”   娆荼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在那空有气势的太学士眼中看出一丝晃神之后,她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看我?”   那太学士一怔,感受到这美艳女子的怒气,他浑身气势顿时一泻千里,竟然说不出话来。   娆荼缓缓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这位李公子不入国子监大门,还想去哪?听闻昌平郡主喜好豢养男宠,难道想去郡主府上碰碰运气。不过你这身皮囊,只怕入不了郡主的眼。”   昌平郡主冷冷看向娆荼,娆荼回以温和笑意,“你说是不是啊,昌平郡主?”   昌平郡主哼了一声,重重吐出两个字:“荡妇!”   娆荼点头笑道:“昌平郡主冰清玉洁,娆荼实在是自愧不如。”   昌平郡主沉声道:“就算得了个小小六品郡君的头衔又如何?本郡主论品级压你好几头,别以为沈筑喜欢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妇,迟早有被人玩腻的一天!”   萧彦宁闻言眼神有些阴郁,手指轻敲桌面,懒洋洋道:“郡主,你当我是个死的?”   昌平郡主看了萧彦宁一眼,打心眼里鄙视这个成日穿的花里胡哨,行为吊儿郎当的王爷,敷衍地福了福身,“五王爷,小女子今日是来讨个说法,就不打扰您的自在了!”   说着她挥了挥手,身后上来十几个侍卫,“将这贱妇给我绑到吏部衙门,我倒要问问那些大人,天子脚下,有没有随意殴打人的道理?”   萧彦宁将筷子往桌面上一敲,“昌平郡主,不要念着你是浔阳那丫头的伴读,我就不敢打你。”   昌平郡主脸色一变,冷笑道:“打我?五王爷堂堂一个大男人,此话倒是说得出口。”   萧彦宁站起走到娆荼的身前,笑眯眯打量着昌平郡主,“本王不仅说的出,还做的出。本王一向不打美人,但像你这样的中下之姿,整日还想着祸害俊美少年郎的骚娘们,本王看着就来气,奉劝你赶紧带着这些面首给我滚!”   从人群之中钻出个清瘦少年,“五哥此言差了。”   娆荼看去,那少年清清弱弱,似乎天生就有不足之症,却衣着富贵,气度不俗。听他喊萧彦宁五哥,猜测应该是皇帝六子萧彦中。   萧彦宁似乎才看见他,温柔笑了笑,“六弟怎么不在宫宴,也来这凑热闹。”   “宫宴乏味,我待了一会便走了,听说这里有泼妇打人,就央求昌平姐姐带我来看个热闹。”   萧彦宁一本正经道:“为兄要提醒你一句,别跟你的昌平姐姐走太近,你这小身板可禁不住这娘们的几下折腾。”   昌平郡主闻言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萧彦宁!”   “怎么?对本王有意思?我虽然生的妖孽了些,但绝对是纯爷们,喜欢在上面主动,不喜欢让娘们儿骑,你就别想了。”   娆荼嘴角浮起一丝淡笑,这才见识到萧彦宁耍无赖的手段,简直比泼妇骂街还要厉害。   昌平郡主几乎要气吐血,指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六皇子萧彦中咳嗽一声,一板一眼道:“五哥,这件事情本与你无关,娆夫人打了周公子,当街行凶,就算是皇亲国戚也说不过去。兄弟以为,还是请娆夫人去吏部走一趟,给中书省仆射周大人一个说法,才说得过去。”   萧彦宁冷笑道:“六弟真是厚道人。你要绑这女人,可以,先问过我,再问过我的剑。”说着拍了拍腰间悬挂的那一柄镀金镶玉的花哨宝剑。   昌平郡主鄙夷地看了一眼他的浮夸佩剑,不阴不阳道:“好大的口气,就只怕这剑太沉,五王爷拔不动。”   萧彦宁讥笑:“我胯下还有一把剑,你莫非是想试试那一把?”   一直冷眼旁观的娆荼此时开口道:“五王爷,你我本不相熟,何必拼命?”   “本王一则看不惯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人;二则这不是想着跟美人你套个近乎,以后你哪天开了窍不再惦念沈筑那个小白脸,可以来找本王啊!”   昌平郡主不再听他废话,对那些侍卫喝道:“你们还等什么?把人给我带走!”   一个侍卫哆哆嗦嗦上前,要扣住娆荼的手,被萧彦宁一脚踢在心窝,摔出门外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萧彦中淡淡地道:“五哥的脚力真是不俗,不想平日花天酒地,还有闲空磨练武艺?”   萧彦宁语气阴森:“本王天生还有些力道,不像六弟你,生来体弱。”   萧彦中闻言不怒反笑,长叹一声道:“真是让弟弟我羡慕得紧,五哥身子骨好,应该也比我活得长久,可千万小心,别让我反过来为你送终。”   两个兄弟针锋相对,娆荼从萧彦宁身后走出,缓缓道:“实在是被这兄弟二人聒噪得受不了,不就是去一趟吏部衙门,昌平郡主,带路吧。”   昌平郡主望着她那一张美艳得让人不敢逼视的脸,心中顿时燃起熊熊妒火,伸手一掌重重落在娆荼的脸上,   看着那张美艳脸庞上的五道红印,昌平郡主心中涌起一丝快意,她阴恻恻地道:“你让下人打了我的弟弟,这是回礼!”   娆荼伸手揉了揉脸颊,嘴角反倒是溢出淡笑,“郡主这一巴掌,打得好。”   萧彦宁细看她脸上的红痕,冷哼一声,扬手就是一巴掌,直将昌平打了个踉跄,他神色狰狞,“老子说的话,你当耳旁风?”   昌平郡主自幼娇生惯养,飞扬跋扈,何曾受过这种侮辱,被萧彦宁的一掌打懵了半晌,随即暴怒如雷,上前冲过来就要抓娆荼的头发。   不管是市井泼妇还是金枝玉叶,只要是个女人,打起架总喜欢抓人的头发。萧彦宁将娆荼往身后一护,还是迟了几分,被昌平揪断了几根青丝。   萧彦宁勃然大怒,伸脚就是一踹,将昌平连带着她身后站着的萧彦中都踢飞了出去。   一声惨叫,萧彦中的小腿重重磕在石阶上,血流不止,捧着小腿哀嚎不已。   昌平郡主却被一个人给搂住,站稳了身,只闻到扶住自己的温暖怀抱中有浓重的酒气,转头一看,白衣、白头,却是天下十万才子之首的他。   他眼中带着温和冲淡的笑意,将昌平郡主扶进门内,目光在屋内游走了一圈,最后落在娆荼的脸上。准确的说,是落在她脸上的那道五指红痕上。   娆荼抽出手帕在空气中甩了甩,嫌弃道:“满身的酒气,要熏死我?”   虽然是嫌弃,不过屋内只要是个男人都能瞧出这女人是在撒娇,眸光流转的嗔怒,实在是叫男人怒不起来,只想搂在怀里好好怜惜。   然沈筑并不是寻常男子。   第51章 走马灯 字数:6168   他走到娆荼身前,手指轻触她脸上的红痕,随即转头看向山鬼:“你的主子被人欺凌,做奴才的该怎么办?”   小丫头满面怒容,身子一移,眨眼功夫滑到昌平郡主身前,抬手狠狠赏了她两巴掌。   火候拿捏恰到好处,不至于把她打晕过去,却也打了个满口鲜血。昌平郡主眼泪哗哗而下,双手捧着脸颊她悲愤交加:“好!好!沈大人,五王爷,今日之耻,本郡主记下了!”   沈筑看向她,一字一句沉声问道:“你记下了什么?”   昌平郡主被他的阴郁眼神吓住,顿时不敢说话。   沈筑缓缓道:“山鬼,回去领三十大板。”   山鬼低头应了一声:“是。”   沈筑拉住娆荼的手,“不老实待在家里,非要出来惹事,被人打了你才开心?”   娆荼甩了甩胳膊,“还不是你去参加什么宫宴,把人家丢在一旁不理会。”   声音酥媚的几乎要勾了人的魂魄,沈筑看了萧彦宁一眼,没有说话,揽着娆荼的腰走出馆子。   娆荼回头对萧彦宁妩媚一笑,萧彦宁也回了一个温和洒然的微笑。   山鬼有些心悸,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五王爷眼神沉静,他并没有在笑。   寂静的巷弄中,他拉着她的手走得缓慢,“闹这么一着,故意坏我名声?”   娆荼看着他的修长身影,嘀咕道:“不过是一时无聊,谁想到这么多?”   沈筑转头看向她,“临走还敢跟五王抛媚眼?恨不得叫全城都知道你放荡轻浮,好叫皇帝顺理成章赐婚浔阳公主给我?”   娆荼不与他深沉如井水的眸子对视,抬头看天,她喃喃问道:“宫中的花灯好看吗?”   沈筑心中微软,训斥的言语便说不出口,想了想只得作罢。他沈筑将死之人,还在乎什么名声?他此时此刻要的,不过就是她的展颜一笑。   她多笑一下,他就多赚了一分。   娆荼踏入停在街边的朴素马车时,却发现车内还有个异服女子,细毡胡衫双袖小,腰肢肌肤外露,呈现出女子柔美的腰线,不足盈盈一握,裙子上还系有一条革带,革带上附缀以若干条小带金铃铛。   女子明眸皓齿,只是肌肤微黄,神情楚楚,有些萎靡。   娆荼面不改色,转身便要下车,沈筑在后面堵住她,“想干什么?”   娆荼淡淡地道:“我不坐车。”   沈筑皱了皱眉,扶着她的腰将她推了进去,随即也坐了进去。   他瞥了眼缩在角落的北境美人,吩咐道:“你出去。”   北境美人哆嗦了一下,连忙要退出,娆荼看在眼中咬了咬唇,伸手搭在美人的纤细肩膀上,对沈筑瞪眼道:“干嘛让她出去,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小美人?”   说着竟然将自己的披风解开,体贴地披在北境美人的身上,那美人被萦绕芳香的温暖披风围住,反而抖得更加厉害。   娆荼拍了拍她的背,怜惜道:“别怕,这男人一沾上女人身子,就活活是个禽兽,妹妹受苦了吧,别怕别怕,还疼不疼了?”   沈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随即伸脚轻轻踢了踢娆荼,斥道:“胡说什么?女子的脸面还要不要?”   那北境女子伏地颤声道:“夫人错意了,大人只是将奴婢带回来伺候夫人的。”   娆荼讶异道:“你是北境进奉来的美人,给我做个丫鬟怎么行?”   沈筑气闷,“好了!”   北境美人连忙爬出了马车,沈筑一伸胳膊将娆荼带入怀中,裹在自己的披风里。娆荼千娇百媚地哼了一声,一个劲地往他身上闻。   沈筑抬眼,“属狗的?”   娆荼愤愤然:“怎么这么浓的酒气?不会是为了掩盖女人的脂粉味吧?”   沈筑捧起她的脸,他想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一丝醋意,可是,唯有轻淡的笑。   他的心有些疼,沉默了半响才道:“哪有什么脂粉味,是酒水沾上了衣。”   娆荼若有所思,“听闻公主在宫宴上泼了个主动朝你献媚的北境美人,英雄救美给拦下了?”   沈筑“嗯”了一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娆荼别过脸,不去看他,不去理他。   他轻声道:“北境使臣将那女子送给我,就给你做婢女吧。”   娆荼也不轻不淡地“嗯”了一声,“你为这美人跟公主过不去,如今却送给我做婢子,不是打公主的脸么?”   “你怕?”   “我怕什么?沈郎什么时候娶公主入门啊?”她躺在他怀中,手指缠绕着他鬓角垂下的一缕白发。   沈筑心中气闷至极,闭目不再言语。   “今日一闹,只怕明天弹劾你的奏折要如雪片一样落在圣上案前。”她似笑非笑。   “不用你提醒。”他手指轻轻揉着她脸颊上的红痕,漫不经心地道。   “沈筑,你真要娶公主?”她不再笑,拉了拉他的鬓发追问。   沈筑垂眸温声道:“你不是不在意?”   “随你吧。”她起身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沈筑按住她的腰,“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去买几盏花灯。”   “花灯……夜深了,店铺早就关门了。”   沈筑对驾车的杨谦吩咐:“去杨家灯铺。”   杨谦应了一声,将车驶向东街,停在一家已经打烊的灯店前。杨谦跳下车拍门,拍了好久,老板骂骂咧咧来开门,“大晚上的……”   脏字还没说出口,立即顿住,老板拍了拍脸又惊又喜,“杨公子?”   “我来取早先预订的灯。”   “好好好好好……早就预备下了,三盏灯,还是老样式,这就给您拿。”   不时杨谦拎着三盏灯回来,点亮了其中一盏,送入车厢内。娆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盏走马灯,既惊且喜。   沈筑眼光微柔,灯面上绘制的武将骑马的图画,缓缓转动,看起来几人你追我赶一样,来往穿梭不停,故名走马灯。   娆荼捧着灯座,她的脸被灯的暖黄映照成明黄色,一双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芒。她喃喃道:“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   沈筑拎起另外两个没有贴剪图案的灯,“这两盏灯,咱们回去自己来剪纸贴图,好不好?”   娆荼喜欢极了那灯,捧在怀中爱不释手,听沈筑提议便随意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离除夕还有三日,朝堂休沐,元宵后才开朝。这几日沈筑哪也没去,就在梅花坞林间的青瓦小舍中。   娆荼不愿去青瓦舍,成日和山鬼柳杏儿两个丫头窝在暖阁,吃甜蜜饯喝桂花酿看书,气态越发慵懒。春夏秋冬被沈筑打发回公主府,娆荼也不管,乐意眼不见心不烦。   陆知命每日会来与娆荼疗毒,日日熏草药,浴药汤,通筋脉窍穴,然后割血小半碗,几日下来流出的血渐渐由黑转红。   每次疗毒时沈筑皆在一旁,见她明明被药熏得难受,却做强颜欢笑,除了跟着难受竟然毫无办法,懊恼之余唯有深深悔恨。   除夕,晨曦,外头刚放了爆竹,陆知命又来梅花坞。娆荼正在歪在炕上被沈筑哄着剪纸,看到陆知命,她苦笑央求:“陆先生,今儿先放我歇息一日吧。”   陆知命微笑道:“今日不熏药浴汤,只取血。”   她伸出两只手腕,割出的旧伤还渗着血丝,可怜兮兮望着陆知命。   沈筑取出一个异常精致的檀木盒,对陆知命道:“这是太医署送来的清血毒的药。”   陆知命打开盒盖,隔着好远娆荼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见陆知命笑道:“的确是好药,比割血化毒有效,不过……此药千金难得,大人能得几颗?”   沈筑一听有效,心中大喜,“你需要几颗,我便能得几颗。”   娆荼道:“只怕我要把你吃穷。”   他随口反问:“散尽家财,是什么官?”   陆知命哈哈笑道:“道法自然,修什么道?”   娆荼对这两人的禅机插不上话,吃下那颗丹药,由陆知命以道门玄通敲击窍穴,只觉得那丹药入腹,药效通达筋脉,浑身气血流转,异常舒畅。   陆知命告辞离开,娆荼笑道:“今儿除夕,你去哪里?”   “除夕新桃换旧符,前日在城外山上采药,和山间一个老人家讨要了一味天麻根,答应老人赠送桃符,如今便去还礼。”道士说着颔首为礼,转身离开。   娆荼看着他的身影远去,心中微凛,她、沈筑、萧彦宁……他们这些人留在金陵,皆有各自的理由。那么陆知命呢?他为了什么?   沈筑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好气道:“眼都看直了?就那么好看?”   娆荼回过神对他微微笑道:“真的很好看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活神仙呢?”   沈筑冷笑一声,“好不好看,都跟你没半枚铜钱的关系。”   娆荼捻起一片剪纸贴在灯面上,笑道:“我看不看,也与你没半枚铜钱的关系。”   杨谦在门外禀告:“大人,有圣意,半柱香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来送旨。”   “司礼监?”娆荼笑意玩味,“看来大人要得一场好姻缘。”   沈筑沉默不语,他早就料到皇上会在今日下诏,令他尚娶浔阳公主。前几日在那火锅馆子的一场风波,惹得龙颜不悦,不仅仅禁了萧彦宁的足,还扣了沈筑半年俸禄。   想想这桩令人头疼的公案他便觉得头大,若非这场大闹,原本娶公主的事情还有转机。如今算是彻底触了皇上逆鳞,若再不知进退,必惹龙颜震怒。   沈筑就算再可以恃才傲物,也顶不住天子之怒。   他揉了揉眉心,浔阳公主的事,皇上已经给足了台阶下,如果今日拒不接旨,那娆荼宣州罪臣之女的身份便藏不住,不管是真是假,大过年的将人给提到吏部大牢,总不是一件好事。   瞥了眼面带笑意的娆荼,他没好气道:“你故意的?”   娆荼异常委屈:“但凡女子,谁想和别人共侍一夫?”   沈筑眼神温和冲淡了几分,也不多言,起身随杨谦去府门准备接旨。   娆荼懒懒地倚在背垛上,令柳杏儿在灯面上刷糥米糊,她挑着炕桌上凌乱的红剪纸,一张一张粘在灯面上。   剪纸是两个小人,一男一女。男子牵着毛驴,驴背放书卷;女子挽着竹篮,树下摘青梅。   娆荼点燃灯芯,走马灯缓缓转动。   牵驴的书生缓缓走在青山绿水间,偶遇了一位青涩的姑娘,她在树下摘青梅,笑脸纯净,他上前问路,青衫淡泊。   那年,缘起。   光影在她的脸上流转,娆荼的眼神忽然由恍惚变成幽怨,很快又充斥着仇恨决然。她猛然拂袖将那灯笼扫落,灯笼落在地面上,烛火倒在灯壁,立即燃起大火。   柳杏儿吓了一跳,连忙去扑火。   娆荼喝道:“让它烧,烧了干净!”   柳杏儿顿时不敢动,呆呆地看着那灯笼灯面烧毁,很快灯骨也燃成灰烬,她听到姑娘凄凉笑道:“问什么路?从一开始就是骗局,沈筑、沈筑,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究竟……究竟做错了什么?”   沈府正门,司礼监太监声音尖细宣读圣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沈筑,心有沟壑、腹藏春秋,惊才绝艳乃天下书生楷模,特赐封号八斗大学士,天下书生意气风流共一石,沈卿可独占八斗;浔阳公主秉性柔嘉,持躬淑慎,赐婚沈筑,元宵之日,月圆礼成。毕——”   沈筑神情淡然,举手过顶接下圣旨。竟是没对那司礼监太监说一句好话,转身便走。   那位宣旨的太监愣在当场,他宣读过不少皇帝赐婚圣旨,从没有一位像沈大人这般反应。高傲冷漠,乖乖,皇上说他可容沈筑恃才傲物,只是这位读书人也忒傲气了点!   沈筑去了书苑,将圣旨随意一放,令杨谦研磨,他则在书案上铺展开一张大宣,拿细毫笔勾勾画画,很快勾出一张大梁版图。   杨谦看得直咋舌,“大人真是好本事!”   沈筑看着那张地图,凝眉沉思。这对他本就不算什么,当年游学数年,早就走遍大梁河川。大梁不在他手中,却在心间。   他拿朱笔在襄阳城方位画了一个叉,然后在蜀凉交接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画了一个圆,沉吟道:“弃襄阳而赴汉中,则可柳暗花明。”   杨谦看不懂也听不懂,噤声不言。   沈筑又在宣纸上勾出一条红线,从汉中到潼川,经襄阳过信阳而直击金陵。他放下毫笔,折好宣纸交给杨谦,缓缓道:“用你的本事,送到五王的案前,能不能做到?”   杨谦低头回了一个字:“能!”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   “是!”   杨谦走后许久,沈筑才缓缓走出书苑。他给萧彦宁指路“汉中”,是看出当今皇室无能,至于萧彦宁会不会赶赴那贫瘠之地,又到底能不能耐得住寂寞有所成就,那就不是他在意的事情了。   梅花坞内,暖阁房门紧闭。沈筑上前敲了敲,小丫头柳杏探出脑袋看是沈筑,有些犹豫,一时竟然不敢开门。   沈筑皱了皱眉,伸手在门上一推,发现那门居然从里栓住了。“柳杏,夫人在干什么?”   柳杏很想说夫人什么也没干,就是不想见你,可她没这份胆子,畏畏缩缩道:“夫人……睡下了……”   沈筑抬头看了看天,正是午时该吃饭的时间,他疑惑道:“可是身上不好?怎么这时候睡下?”   “不……不是吧……”   他长眉紧锁:“开门!”   柳杏被喝住,愣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解栓,娆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许开!”   柳杏一时间左右为难,懊恼自己怎么听到声音非得伸脖子看一眼,凭白惹事!   沈筑听到娆荼赌气的声音,有些糊涂,沉声问柳杏,“她又发什么邪火?”   柳杏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一五一十道:“姑娘贴好了灯面,看那灯面转了几圈,不知怎么就气了,摔了灯笼,还吩咐不让大人进来……”   沈筑眉头微舒,空站了一会,也没发火,居然默不作声地走了。   柳杏惊讶这沈大人被姑娘磨得越来越没脾气,不由暗自佩服姑娘好本事。   娆荼微微推开窗扇一缝,看见沈筑孤身走在去梅林的那条路上,她唇角微动,眼中却氤氲着不出己愿的漠然。   他当年是如何对她,她便一点点还回去。明明还了手,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闷,闷闷地疼……   沈筑回到梅林青瓦舍,清清冷冷,他坐在破旧的书案前,手指抚摸着斑驳凸凹的书面,眼睛看着那个被他摔碎,又请匠人用银丝金钉补好的瓷瓶。书案是青州的,瓷瓶是青州的,就连这屋内的一砖一瓦,都是从青州运来的。   青州的房子没了,青州的情成了恨,他沈筑在此,终究是一无所有。   一个不速之客的叹息声打破了他的暗自伤神,他转头看向门外,却是萧彦宁靠在那颗枯桃树下,嘴里叼着枯草一根,神情散漫地看着周围纷纷飘落的黄梅。   那年沈筑初入京城,看见萧彦宁靠在宫中的一棵老槐树下,头枕着双臂,懒散地仰头望天。那一次,沈筑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他见天上流云变化,阳光温淡,从那时起,他就不觉得那个废物王爷真是个废物。   沈筑缓缓道:“来干什么?”   “本以为沈大人有美在侧,除夕佳节,该是其乐融融的场景,怎么这等凄惨境遇?”   “如果王爷来是为了讥讽沈某,你可以走了。”   萧彦宁抛了个玉葫芦,被沈筑抓住,葫芦中琼浆玉液乱晃,酒气醉人。沈筑将那酒葫芦又轻轻抛了回去,“五王爷的酒,恕沈某没胆量喝。”   萧彦宁叹道:“你这个人,有时候实在是很无趣。虽然本王经常被人投毒刺杀,可还是活了三十年。这人啊,什么时候死是老天爷定下的,你怕也没用,不如放肆一点,反而得个潇洒。”   “沈某一世为人,与潇洒无缘。五王爷同样不是洒脱之人,否则也不会暗中布置那么多算计。”   萧彦宁拔开酒壶玉塞喝了口酒,在口中含了片刻才缓缓咽下,他叹道:“此酒绵柔,塞上苦寒,以后可就喝不到这样的酒了。多谢你给我择了那块恶山恶水,汉中四面迎敌,真是一个好地方。”   “恶山出饿虎,恶水出猛龙。”   萧彦宁好奇问道:“沈大人以后是何打算?”   “不劳费心。”   “真要娶我那公主妹子?”   “京城尚有些布局未完成,我不能立即便走。”   萧彦宁“嗯”了一声,明白他的意思,不能立即走,那是躲不了要娶公主了。他无所谓道:“反正你的那位心肝美人也不是很在乎。”   沈筑忽然正眼看向他,缓缓道:“她在乎什么?”   “情这个东西,我也不太敢懂。”萧彦宁苦笑。   沈筑起身走出瓦舍,“不奉陪了。”   萧彦宁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笑嘻嘻道:“我还有话没说完,别急啊。”   沈筑皱眉道:“什么?”   “你想不想知道,那年我见到她时,她是什么样子?”   沈筑沉默,心间却在剧烈震荡,过了许久才拂袖冷言道:“不想!”   萧彦宁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有些惆怅,有些失落。   那年见到她时,她与死人无异。如今光鲜亮丽的美人,不过是个被仇恨驱使的傀儡。   沈筑来到暖阁,柳杏儿正在往外倒水,看到沈筑又回来,小丫头惊了一下,三步并两步往回跑想要关门,被沈筑一个凌厉眼神吓得不敢动弹。   他推门走进屋,水雾氤氲。她只穿着轻薄的纱衣,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竟是刚沐浴过的样子。呆呆趴在梳妆台前,下巴撑在手背上,没有看铜镜中的自己,而是盯着案上的那盏走马灯。   灯面上贴着小猴小猫小狗各种动物剪影,剪的粗劣难看,她却瞧得出神。沈筑默不作声,上前接过山鬼手中的棉巾,为她轻轻擦拭湿发。   娆荼悠悠吩咐道:“山鬼,再剪一个沈大人出来。”   山鬼在身后干着急,姑娘啊姑娘,平时挺机警的,怎么这会就看不见沈大人来了呢?   “山鬼?”   小丫头只得硬着头皮道:“不太会。”   娆荼嗯了一声,喃喃道:“越丑越好,知道你不太会,只剪个大致的影子,就剪他摆着一张臭脸冷冷冰冰不理人的样子吧……”   山鬼欲哭无泪,“这有点难度……”   沈筑的嘴角却是轻轻翘起。   第52章 除夕夜 字数:6342   “有什么难度?我来剪。”   温柔的男子嗓音在娆荼耳后响起,她蓦地一惊,回头看去,对上他温柔如水的眸子。   她立即沉下脸,冷冷道:“大人当你的驸马,正是春风得意,来我这里做什么?”   沈筑攥着她的一缕青丝,用棉巾细致擦拭,“公主还没入府,我总不好巴巴地去人家公主府。”   娆荼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顿时心中大怒,冷笑道:“原来我就是个给沈大人解闷的,等公主来了,哪里还有我立足之地?”   沈筑“嗯”了一声,依旧不置可否。   娆荼腾地站起来,也不顾身上衣少、青发尚湿,一个劲地把沈筑往外面推。   沈筑被推开了几步,便站定不动,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拳打脚踢,他嘴角的笑意反而愈发浓郁。   山鬼很有眼力见的退出了屋子,小丫头不由得叹息,暗想沈大人最近真是好脾气,一个礼部侍郎被摆布成这个样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娆荼气喘吁吁,打了几十下后被沈筑搂在怀中,听他柔声劝道:“歇歇再打。”   娆荼撅着嘴,气鼓鼓地转身往榻上去,嘴里还骂:“谁稀罕打你,从哪来滚哪去。别让我见着你这个狠心短命的,大过年的晦气!”   沈大人的脸皮有城墙厚,事到如今他也不管了,跟在娆荼后面很享受被骂。   见她湿着头发就想躺被子里,他一把将她捞在怀中,自己半靠在被上,对她道:“头发湿,仔细头疼。”   娆荼在他怀中扭了几下,没挣脱开,恨道:“你管得着吗?放下我!放开!”   沈筑就是不放,笑容恬淡道:“不是要剪一个我出来?”   娆荼伸手往炕桌上抓了一把剪刀,抵在他的胸口怒道:“放不放?”   他的手反而箍得更紧,“不放。”   娆荼将剪刀往下抵了抵,他笑看着她,眼中反而有些释然。   这种空空荡荡的释然,叫娆荼心中狠狠一疼,她颓然摔了剪刀,只觉整个心都揪在了一起,忍不住哭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一剪刀杀了你,你好心安?”   沈筑伸手给她抹眼泪,那泪珠却越抹越多,娆荼狠狠推开他的手,“我偏不叫你如意!偏不叫你心安!”   沈筑长眉紧锁,见她哭哭啼啼没个尽头,不由着急起来,将她搂在怀中一顿哄劝,甚至说出许多叫人笑掉大牙的服软言语,她依旧是哭个不停。   他急了,将唇凑上去吸允那一颗颗叫人肝肠寸断的泪珠子,“我沈筑不是东西,如今活也不是死也不是,不如一阵风刮来,一阵烟散去了干净!”   娆荼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哭,别过头不说话,将唇咬出了血珠子。   沈筑捧着她的脸,强行凑上来噙住她的唇,将那血珠子都舔了干净,他哑声道:“阿蘅,你但凡要怎样,说出来,要我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都随你。”   娆荼赌气道:“我不是阿蘅……”   没说完,他压上来狠狠地吻着她,好像在惩罚她的死不认账。   许久之后,两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娆荼断断续续道:“陆先生……说了……你不能……”   沈筑将手从她衣内抽出,将她搂在怀中,他才不管体内有什么毒,恨不能死在她怀里。可是陆知命也说了,她现在每日割血化毒,身上很虚。   他是舍不得她。   娆荼垂眸道:“知道你怕死,这就是老天爷给你的惩罚,叫你到嘴边也不能吃,比太监还惨。”   沈筑有些无奈,“以后不许说这些荤话。”   娆荼点头道:“以后你死了,哪还管得了这么多?保管你听不到就是了。”   “我死了,我的魂也缠着你。”   娆荼不再说话,低头细细琢磨他这话中的意思,她现在竟不知道他究竟明晰了多少,不知道他叫她阿蘅,是真的认出了她,还是仅仅把她当成替代。   沈筑见她安静了,弯腰从地上捡起那柄剪刀,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红纸,折了几下,剪出一个小人的轮廓。   娆荼见那小人虽然没有眉眼,但身段分明与自己相似,便闷闷地道:“不是剪一个你么?谁让你剪我了?”   沈筑于是又抽出一张纸剪了个书生的轮廓,娆荼拿在手上细细打量,沉吟道:“不太像。”   “不像?”   娆荼接过剪刀,将他的袖子处剪出一本书的形状,点头道:“这才是你呢,走路还握着书,就知道装!”   见沈筑不说话,她于是又抽出一片红纸剪出一头小毛驴,用糯米浆糊粘在那个握书小人的后面,由一条细细的红纸牵连,“这才是,牵驴,握书,偷闲。”   沈筑“嗯”了一声,“是我。”   娆荼面不改色,心中却是如惊涛骇浪,当年许蘅与沈筑初见,他牵着一头毛驴。如今她故意剪出当年的场景,他居然不感到惊讶。   娆荼明白了,他不是将她当成替代,凭借他的缜密心思,不可能糊涂至此。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她心中微慌,不知沈筑是何时知道,想了想,似乎裴青薇死时就有了破绽。可他既然知道她是许蘅,当年之事如果另有隐情,他为什么不解释?   苦涩一笑,隐情?原来她到了这时候还幻想着会有什么隐情。他冷落了她五年,害死了她的孩子,深仇大恨,有什么隐情可以解释过去?   她不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肉中。   “在想什么?”   她抬头看向她,怔了怔,下意识摇头:“没有……今儿过年,咱们吃什么啊?”   沈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都快黑了,你才想起来?”   “嗯,我饿了。”   山鬼在外面适时出声:“姑娘,有望月楼送来的年夜饭,宫中也赏赐了各色糕点吃食。”   沈筑道:“宫中的点心,让山鬼送来你尝尝?”   娆荼摇头:“不吃宫里的东西,听闻北境的乳酪香甜,我想吃。”   他点头,对外头吩咐道:“山鬼,拿我的玉牌去驿馆请北境的厨子过来做乳酪。”   山鬼进来取了玉牌,出府骑马奔到驿馆,出示玉牌,北境使臣忙让会做乳酪的厨子跟着山鬼过去,还特地吩咐务必做出上好的乳酪。   暖阁内,娆荼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沈筑只怕又说错了话惹她哭,因此也不多言,随手拿了本旧唐书看。   娆荼见他不理人,心里又别扭起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满满看不顺眼的表情。   “怎么?”他问。   “联对桃符都贴了吗?”   “管家贴了大门的。”   “府内其他的呢?”   “我的书苑叫杨谦贴了,厨房账房下人各自的房间,由谁管便是谁的活,不必操心。”   “这暖阁怎么没有呢?”   “以前没吩咐过,下人都照了常例。你如今要贴,我吩咐杨谦来收拾。”   娆荼笑道:“这不是有红纸笔墨,还有浆糊?”   沈筑看向桌上的红纸,点头道:“也好,只是许多年不曾提笔写联对了。”   娆荼令柳杏端来笔墨,亲自研磨,沈筑见她如此,便提笔在一张大红宣纸上写了两行字:“三春添锦绣,四季壮河山”,笔走龙蛇,气势恢宏。   明明是一副绝妙的联对好字,千金难买,娆荼却硬是拧着眉毛挑刺:“不好不好,哪里像是联对?没半点人情味。”   沈筑谦虚道:“那你来写,我给你研磨。”   娆荼挽了挽衣袖,沉思片刻,在那宣纸上写下:“琴瑟春常润,人天月共圆”。   沈筑看着她的“墨宝”,半天没言语。   娆荼咳了一声,扬眉道:“如何?”,一脸绝不虚心受教的表情。   沈筑昧着良心细细欣赏那两列歪歪扭扭的字,点头一本正经道:“挺好的,不失为一种……纯真可爱的风格。”   娆荼翻了个白眼,“不好就不好,变着法子骂我写字像小孩?”   沈筑将那纸收起,“贴在内堂倒是可以辟辟邪。”说着下床,要亲自去张贴。   娆荼连忙跳下床,拿着浆糊罐子跟着去了,在内堂门下踮着脚,用小刷子在上等楠木门上刷满浆糊,沈筑便将“春联”贴了上去。   娆荼在门下仰头看了看,点头道:“有那么一点意思。”   沈筑很想问问有哪点意思,不过还是没问出口。他盯着那横竖之间的笔画,阿蘅写字,横竖之间从来没有过渡,如今是就算故意变了字体,可这个习惯却是没变。   阿蘅,是阿蘅。   很快,山鬼将做好的乳酪端了过来,浓浓的鲜奶味,娆荼从没见过,不由笑道:“这味道怎么这么香?只不知闻久了会不会头晕。”   沈筑亲自挖了一勺乳酪凑到她唇边,她本不想让他喂,可是看到那一团白绵绵软趴趴的东西趴在勺子里,煞是可爱,一时没忍住,张口将那乳酪含在嘴里。   甜滑香浓,明明很好吃,却碍于是沈筑喂的,她偏偏口是心非道:“也就这样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筑点头,“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将玉碗放在了桌子上,对山鬼道:“那北境厨子手艺不好,还不叫人给打出去?”   娆荼皱了皱眉,拽住他的衣服道:“大过年的,你这人怎么这样?偏偏喜欢给别人找不痛快,不管好不好吃,也是费时费力做出来的,没赏赐就罢了,还要将人打出去,有没有良心?”   沈筑想了想,点头道:“夫人说得对,你以为当如何?”   娆荼道:“再给我尝尝味,刚刚没品出来。”   于是沈筑喂她吃了一整碗,她才点评道:“也还可以吧。”   沈筑对山鬼道:“听见没有,赏!”   山鬼笑道:“那北境的厨子在外头候着呢,刚才特使说了,如果大人喜欢,就将厨子留下。”   娆荼摇头:“不留。”   沈筑道:“你若喜欢,留下也无妨。”   “留他做甚?他从北境远道而来,家中定有妻儿,叫人家骨肉分离么?”   山鬼退了出去,沈筑心中默念那句“家中定有妻儿”,只觉肝肠寸断。   夜幕降临,皇宫方向有烟火升空,璀璨万里。娆荼推窗去看,眸中映照出绚烂烟花,她叹道:“金陵城,金陵城……”   辉煌之下,却是凉薄。   沈筑拿火钳在炭盆内拨弄,将那炽热猩红的炭火上铺洒一层白灰,不至于太过焦灼炙热。   他轻声道:“那座皇城烟火璀璨,住在里面的人却各怀心思,皇权之下,哪有什么天伦之乐?”   娆荼回过头来看向他:“既然是这样,为什么那些人还钻营其间不肯放手。”   “因为他们或者尝试过权利的滋味,或者见识过权利的威严。”   “权利?”娆荼不解。   “权利,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两个字有多么迷人。”   “那你呢?你来这里,也是为了权利吗?”   沈筑拿着火钳子的手微微顿了顿,随即笑道:“是。”   娆荼拧了拧眉,她觉得他在说谎,他不是一个会为权利痴狂的人。   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她觉得那个人留在这座危机四伏的金陵城,也并不是为了权利。他或许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的野心是来自他的仇恨。   除夕夜,五王府。爆竹齐鸣,笑语喧阗。三间抱厦、内外廊檐,换门神、帖联对、新油桃符,处处焕然一新,花团锦簇。   殿堂之上,乐师鼓瑟吹笙,美人载歌载舞,一片盛世祥和。   细乐幽幽下,香香袅袅中,五王爷萧彦宁一袭淡紫衣袍,斜卧老檀雕花大榻之上,怀抱温香软玉,正是悠然自得。   将近子时,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穴,醉意深沉,挥了挥手对左右道:“都散去罢,本王一人守岁。”   大殿之上声乐消散,众人各自得了金银镙子压岁钱,纷纷退下。   很快,殿上唯有萧彦宁一人。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不知何时,殿外已经是大雪纷飞。他微微笑了笑,披发跣足,走出了殿堂。   这位王朝最落魄的王爷,身披绛红鹤氅,手持孤灯一盏。赤脚走在王府之中,脚步优雅,似是闲庭信步。   悬在廊道上的灯笼被他一盏一盏点亮,大雪飘在他的衣衫发上,他自浑然不觉。   院中空无一人,萧彦宁却好似在对谁倾述一般,轻声说道:“以前哪,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当过年时,总是我来贴联对,母妃去点红灯。而今风流云散,人非物亦非。才知人生孤苦,不过是守岁无人陪,一人独点灯。”   苍凉孤寂,喃喃自语。   “母妃,你死之后,我就再也不是什么意气风发少年郎了。阴谋诡计,诡计阴谋,这十几年的苦苦经营,儿子虽然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没死。”   “没死,就有很多可能。”   他看向院子南面,微笑道:“那个女人,她不会唱菩萨蛮,可却让我很心动。此次离开京城我会带上她。母妃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也会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人。江山,我要。美人,我也要。”   寂静的金陵城主道上空无一人,家底殷实的人家,院门口悬挂了红灯笼,照映着门上的崭新联对,门前地面上铺着一层细碎且鲜红的爆竹炸出的碎屑。   雪落在地面上,映衬着这座城,有些冷艳。   城门外,驿道上晃动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孩子裹着厚重的棉袄,头上顶着一个破貂帽,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满脸煤黑,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只剩两只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   陆知命站在城门外不远处,看到男孩的身影后,他徐徐上前,走到他面前站定。   有个奇怪名字“五月”的男孩仰头望着道士,孩子并不感到惊讶害怕,开口问:“是陆先生么?”   陆知命点了点头:“是谁救你出东海无极岛?”   “救我的那个人说了,不可说。”   “既然死里逃生,为何还要入金陵?你知道,这座城里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你活下来。”   “请先生送我去找青州许蘅。”   陆知命看着孩子,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她可以救我。”   “你在东海无极岛,本来已无性命之忧。”   孩子摇了摇头,并不解释什么,睁着明亮双眸固执地看着陆知命。   陆知命藏在袖中的手快速掐诀,知道这孩子是受了高人指点,所以才执意来找许蘅,也许孩子也并不清楚找许蘅究竟要做什么,只是连遭磨难,想寻求一个庇护。   陆知命温言道:“现在不是时候,再迟些吧。”   五月并没有纠缠,很听话地点了点头:“救我的人说,但凭陆先生做主。”   陆知命用袖口为孩子擦了擦脸颊,牵住他的手道:“附近有个灵宝庄,先去那里暂住几日。”   京城钦天监内,一位目盲十几年的老监正忽然推门而出,用那双瞎了十几年的混浊老眼望向天空,他喃喃道:“紫气东来三万里,紫气东来三万里啊……沈长林,难道这也是你留下来的后手?”   沈长林,沈筑之父。   梅花坞落了一夜的雪,第二日娆荼推开窗户时,竟然看见阁楼下面有两个雪人,山鬼在底下笑道:“姑娘,看我堆的怎么样?”   “哪个是你推的?”   山鬼指着那个大的,洋洋得意。   娆荼“哦?”了一声,故意拉长尾声,笑问:“那个小的是谁堆的?”   山鬼瞥了眼笔直站在一旁的杨谦,更加得意。   娆荼抿唇微笑,“你怎么这么粗野?堆个雪人都四仰八叉不知收敛,再这么野下去,三十板子以后还有你吃的。”   山鬼闻言不由摸了摸屁股,前些日子在火锅馆里的那场大闹,回来又遭了三十杖责,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板子落在屁股上极响,偏偏不是很疼。难道她已经习惯了?   山鬼叹了口气,跟着姑娘没杀过什么人,反倒是练就了一项挨板子的技能,她这个死士当的,也太没水准了。   咦?主子最近怎么没传唤了呢?难不成觉得自己太没用,弃子了?山鬼这样想,越发有些忧郁。   娆荼不理会小丫头的心思,问道:“沈筑呢?”   “回夫人,沈大人去书苑了。”杨谦在旁回道。   娆荼眯了眯眼睛,随即无所谓一笑,“他倒是真忙。”   沈筑正在书房内翻开一本《参道契》,将那书翻看了好几遍,手指轻轻拂过破旧泛黄的书页,沉吟道:“是家父亲笔,为何会在先生这里?”   陆知命在一旁慢悠悠喝茶,“此书是武当山掌教道人张玉辅交给我的,令尊昔年与武当山有些机缘。”   “陆先生想说什么?”   “在下是修道之人,本该置身事外,只是现在事情有些复杂。我想,不如回头再看看那些陈年旧事,令尊这本《参道契》中其实早已埋了伏笔,也许,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死在青州许氏策划的那场阴谋下。”   沈筑微微皱眉。   “令尊的确是死于青州许氏家主许茂春之手,但在下以为,当年他辞官回乡,不是要落叶归根,而是为求一死。他自知忤逆先皇,必有一死。”   沈筑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先生不可妄言!”   陆知命平静道:“在下不敢有半句偏颇之言。当年沈老大人辞官,是因为不愿做皇室的鹰犬走狗,不愿逆天去篡改王朝气运。而青州许氏家主徐茂春,沽名钓誉之辈,秘密策划那场阴谋除去沈大人,是为献媚于皇室。”   沈筑握紧了手中的《参道契》,恨道:“若是献媚,吃相也太难看!他们暗中操控,指使人诬陷我父是妖人,将他当街活活烧死。说我娘被妖术蒙心,请巫士为我娘驱邪,什么驱邪?竟是……让她被那癫巫士凌辱至死……”   他猛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丝。   陆知命起身按住他后心,缓缓道:“平心静气。”   沈筑一拳捶在案上,“不平则鸣,血仇惨案,如何静心!”   陆知命道:“许茂春暗中害死你父,朝廷其实心里清楚,却并不买账,先皇下诏书追封你父为青词令。而青州许氏一族则在短短几年间迅速凋零,只有一脉苟存下来。徐茂春暴毙而死,子孙凋零,第三代也只有许蘅一个孙女,家族已无男丁。青州许氏,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沈筑闭上了眼睛,爹娘死前惨状犹在眼前……   陆知命继续道:“许蘅之父当年或许也参与了那场阴谋,可是,那时的她却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孩,且她十岁之前与外祖母生活在乡下农庄,对那场暗中策划的阴谋一无所知,许家知情者后来更是闭口不谈。她根本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密谋害死了令尊令堂。这些年她为父辈的罪过,已经背负的够多了。你……该放过她了。”   沈筑睁开了眼,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满心苦涩。   “你说我父是自求一死,那为什么要借青州许氏之手?”   “在下猜测,当时沈老大人算出青州许氏会出一名奇女子,极负幼凤殊贵,却是孤鸾命格,日后或将颠覆庙堂江湖两个天下。便”   第53章 糖葫芦 字数:6105   沈筑将那本《参道契》翻至最后一面,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青州许氏弱女,幼凤殊贵,孤鸾命格。奇诡。”   他双手微颤,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知命轻轻接过那本《参道契》,“当时沈老大人自知一死,也知道自己死后,先皇不会买许家的情,青州许氏定会树倒猢狲散,他是要破了那许氏幼女的命格。”   “许氏幼女……是……是谁?”   陆知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叹道:“却不知,命格天定。”   沈筑濒临崩溃,“家父死前,叮嘱我一定要不惜一切手段娶许氏女为妻,我只道他是为了让我报仇……”   陆知命摇头道:“错了。”   “那为什么如此安排,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令尊深谙奇门八卦、天理命数,为何你于此道半点不精?”   “他说这是窥看天机的大逆之举,从不让我沾染。”   “令尊既知大逆行事,天理难容,那么当年之事或许另有原委,在下也不知道老大人究竟所谋为何。”   沈筑颓然起身走到院中,大年初一,城内百姓有晨起放爆竹除旧岁的习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爆竹燃烧的气息,他闭目细闻了闻,轻声道:“很久没有回青州了,青州的年味,比这要浓。”   “大人准备动身回青州?”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着,转身朝陆知命作了一揖,“陈年旧案,迷雾重重,还请陆先生随我一起去趟青州,与我解惑。”   陆知命还了一礼,“分内之事。”   沈筑道:“明日一早便动身。”   陆知命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景,这位从不知世间情为何物的年轻道人喟叹一声,“她苦,你也苦。”   梅花坞,娆荼站在水岸边上,看着小丫头山鬼手里拿着爆竹,点燃一根爆竹的火信子,然后快速抛到水中,炸出一个水花,玩得不亦乐乎。   杨谦在一旁看着有些郁闷,不明白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喜欢玩这个?   娆荼看着远处水面缓缓而来的行船,对山鬼道:“有没有本事将爆竹扔到船舱里?”   山鬼定睛一看,本事是有,胆量却欠奉,她苦着一张脸道:“姑娘,你怎么总是坑我?我要信了你的邪扔进去,里面的沈大人上来不又得赏我三十板子啊?”   娆荼笑眯眯道:“那里面的是陆先生,不是沈大人。”   山鬼眨了眨眼睛,“既然是陆先生,没仇没怨的,更不该炸他了。”   “陆先生总是一本正经,实在无趣,我这不是想着逗他玩玩,又不会真的伤了他。”   山鬼细细一想,好像有些道理,可又有点不太对劲,“还是不要了,我一个丫鬟,就算陆先生不介意,沈大人知道了依旧赏我板子。”   娆荼叹了一口气,从山鬼手中抢了个爆竹,“你不玩,我来玩。”   山鬼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姑娘你就别逞强了,你那迟钝劲儿,别炸着自己的手!”   娆荼却不理会,凑上山鬼的火折子,“呲”的一声,她扬手一抛,爆竹在空中炸开,把那水面上撑船的小顺吓得一愣。   沈筑从船舱钻出来,山鬼倒吸了一口凉气,哀怨地看了娆荼一眼,连忙退到她身后躲着。   娆荼微笑看着船头上当风而立的沈大人,“沈郎玉树临风,好个英俊逍遥。”   船靠岸,沈筑来到娆荼身侧,将她整个人裹在自己的披风里,斥道:“站在这风口,不知多穿一件衣裳?”   娆荼偎在他温暖的怀中,撒娇道:“我这不是为了等你嘛,一刻不见,如隔三秋。”   沈筑一俯身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娆荼惊呼一声,“你干嘛,快放我下来。”一边说一边伸脚在空中胡乱踢。   沈筑看着她那双被雪泥弄脏的绣鞋,“穿这样的鞋出来,走几步就湿了,到时候冻肿了脚,别喊疼。”   娆荼伸手箍住他的脖子,含笑不语。   “盯着我看什么?”   “沈郎好看,眼睛不舍得移开。”   沈筑将她抱回了暖阁,放在床沿上,蹲下将她绣鞋脱下,却见里面的袜子已经湿了,脱了袜子,两只脚丫子通红。   她的脚生得很美,脚踝纤细,脚趾微翘,美妙天成,原本白玉珠一样的脚趾,现在都成了红色。   沈筑用自己修长的大手,握住她的两只脚,令山鬼去准备药浴。   娆荼道:“今日还要药浴吗?陆先生没有吩咐。”   沈筑“嗯”了一声,“自然不能停的。”   山鬼很快准备了汤药,浴桶中放满了草药,很快热气裹着药味,填满了整个房间。   娆荼推沈筑走,他却如老僧入定一般,稳坐不动,“我看书,不看你。”   娆荼不信,她还不知道这个人!“你看书去外面看去。”   沈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快去,水要凉了。”   娆荼见撵不走他,只得作罢,哼了一声,“水热着呢!你甘愿挨熏,那就待着吧。”   说着自己脱衣裳踏入浴桶中,汤药没到了脖子处。沈筑随手拿了一本书,眼睛却没在书上,看着里面沐浴的人影,他道:“明日咱们启程回青州。”   娆荼眨了眨眼睛,“我不去。”   “陆先生随我一起回去,你身上余毒未清,需要陆先生为你疗毒。”   “那你让陆先生留下来。”   沈筑瞥了她一眼,黑着脸道:“我不放心。”   娆荼故意气他,“有什么不放心的,陆先生虽然风雅了一点,但他是个出家人,我又不会打他的主意。”   沈筑长长呼出一口气,对外面侍候的柳杏道:“去收拾你们夫人的衣物,将需要的药都带齐全。”   娆荼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去几天?”   “元宵节前回来。”他看着书册,看似漫不经心。   娆荼点头笑道:“是得元宵节前回来,可不能误了你娶公主的好时辰。”   沈筑放下书走进帘内,对山鬼挥了挥手,山鬼马上低着头退出去了。   娆荼坐在木桶中,仰头望着黑着一张脸的沈大人,双手交错护在胸前,大声道:“沈大人怎么个意思,又想白日宣淫?”   沈筑气急,看着药汤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瞪着眼睛的她,沉沉道:“以后再说一句荤话,记山鬼与柳杏各十杖责。”   山鬼和柳杏儿闻言皆是一颤,乖乖,这可咋整?   娆荼皱着眉,眼神像刀子一样割着他,“我说什么是我乐意,与你有什么相干?”   “以后有了好去处,你也这样没羞没臊?”他皱眉问。   娆荼愣了一下,“好去处?我哪有什么好去处。”   沈筑也不言语,捞起水中的棉巾子给她擦身。娆荼眼眶微红,“我知道了,你娶了公主以后,便不会要我了,将我随意赏给别人,是不是?”   沈筑擦拭她身子的力道重了几分,娆荼见他不说话,继续道:“我这个人,被你折腾成这副样子,哪还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要我,你娶了公主后也不必管我。由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便是。”   沈筑沉声问:“折腾成什么样子?”   娆荼抬头与他对视,看见那双清俊的眸子里,有气闷、有心疼,还有隐忍的欲望。   他单手解了腰上玉带,脱了外衫,只穿着一件中衣踏出药桶中。娆荼缩在一边,嘴硬道:“我又没说错,你娶了公主,自然不想要我了。”   沈筑依旧没说话,将女人捞入怀中,伸手解了她身上小衫。娆荼怒道:“你滚!沈筑你禽兽不如!”   他悠悠道:“我就是禽兽不如,从来就是,你今日才知道?”   娆荼看着他的灼灼目光,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不由胆怯了几分,别过脸皱眉道:“我好好的浴药,你别扰我。”   “我不扰你,帮你。”他说着手指在她身上几处穴道上揉捏,缓缓道:“陆先生说,此法能增加药效。”   娆荼才不信,“明明是你动了歪心思,想要轻薄我。”   沈筑“嗯”了一声,“你这样想,也行。”   药浴之后,娆荼身上发热,满面泛红。沈筑又令备了清水,亲自伺候她沐浴。洗过了之后,将她整个人用毛绒棉布裹住,放入床上,给她擦头发。   娆荼娇柔无力,不知是不是药浴的作用,沉沉睡了过去。陆知命来看了一眼,只说无妨,他在药浴中加了麻沸散的成分,消解她疗毒时的痛苦,所以才会这样没精神。   沈筑看着她安静躺在床上,心念百转。很多年前,也是一个寒冬,她搂着他的脏衣裳非要去河边洗,结果回来就发热。他记得她脸色苍白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他本来想狠心不理,可是看着她在床上憔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着急,半夜搂着她,拿滚热的汗巾子给她擦身。   那时她病着,昏昏沉沉,苍白的脸上却有笑意。   她爱笑,眼角眉梢处处含笑。年少时他不明白,这样一个富贵家的小姐,嫁给他后,不嫌粗茶淡饭,不嫌瓦舍贫苦,为什么可以笑得那么纯澈干净,没有丝毫怨言。   后来他明白了,她就不再那样笑了。那个雨夜,爱笑女人死了。   他曾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去抵抗,他时时告诫自己,与她有深仇大恨。可梅林五年,他还是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她是个贤德温柔的妻子,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他却在她那样的年纪,在她怀揣着对自己无尽的爱恋,对爱情美好的憧憬时,故意冷落她、折磨她……   沈筑盯着她皱起的眉,撑住床沿微微弯了腰,他抹不平她的眉心,就像拂不散十年的爱恨纠葛。唯有一死。   夜深的时候,娆荼醒了,看见沈筑侧身躺在身畔,手臂箍着自己的腰。娆荼伸手拂过他的眉心,轻轻将那一团阴郁揉开。   他睁开眼睛,对上她的桃花眸子,一瞬之间,恍如当年。就算她平日里的嬉笑嗔怒都是假,可此时此刻,沈筑无比确信她眸中的苦涩是真。   他在她的眉上轻轻印了一吻。   娆荼转过头,正要说些噎人的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她有些尴尬。   沈筑柔声问:“饿了?”   “嗯……”   “想吃什么?”   娆荼偏着头想了想,“糖葫芦。”   “糖葫芦?”沈筑有点讶异。   “我梦到孩子在吃糖葫芦。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他现在一定缠着我要吃糖葫芦。”娆荼目光含着水雾,喃喃道。   沈筑将她搂紧,他想起山涧中她说的故事,她的孩子,是在一个大雨夜没的。   当时他想找出那个令她怀孕的男人,想将那人千刀万剐,原来到头来,他就是那个男人。   的确,他该千刀万剐。   “我想吃糖葫芦。”娆荼闷在他的怀中,说话时一阵酥麻的感觉传入他的胸腔。   “好,我去买。”   “是你去买,还是让杨谦去买?”娆荼抬头问。   “我去。”   她眼中的复杂一闪而过,见他已经起身披衣向外面走,才缓过神,“大半夜的,还是年初,街上估计没有。”   沈筑笃定道:“有。”   娆荼看他推门离去,枯坐了一会,山鬼送进来一碗莲子粥,“沈大人吩咐的,姑娘饿了先喝点这个。”   娆荼捧起玉碗,微烫的感觉扰乱了她的心绪。“山鬼,我有点累……”   山鬼上前扶住她,“姑娘心里累,山鬼知道。不管你最终做什么抉择,我都听你的。”   娆荼捧着玉碗喝了一口,“明日要回青州,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备好了。”   她放下粥碗,从床内的隐秘暗盒中拿出一个瓷瓶,放在自己贴身的荷包中,这是萧彦宁给她的,桃花露的另一半解药。   山鬼捧着莲子粥的托盘,“姑娘再多喝些吧,安神的。明日赶路,定要劳顿。”   娆荼摇了摇头,“没味道,我想吃酸的。”   山鬼轻轻皱了皱眉,将莲子粥送出去了。沈筑捧着个纸包回来,一身冷气,将纸包给山鬼送到内堂,他在外堂站了一会热了身子,才走到内堂。   娆荼将那纸包打开,里面放着一串冰糖葫芦,颗颗圆润鲜亮,发着诱人的色泽。她瞥了沈筑一眼,“巴巴的去那么远,就带这么一串回来,你是有多小气?”   “大半夜的吃多了不好,又是酸物,仔细牙疼肚子疼。”   娆荼咬了一小口,糖衣晶脆,与山楂果肉搅在一起,又酸又甜。沈筑伸手捏掉她嘴角的糖渣,“好吃么?”   “还行。”她说着一口将剩余的大半颗山楂咬在嘴里,腮帮子鼓鼓,看样子嚼得有些费劲。   沈筑无奈,板着脸道:“矜持点,没人跟你抢。”   娆荼将签子上第二颗糖葫芦送到他的唇边,他迟疑了片刻,从签上咬下那颗,然后凑到娆荼嘴边。   娆荼满意地就着他衔着的咬了半口,笑眯眯道:“沈郎懂我。签子上的难咬,不如吃你现成的。”   沈筑于是一颗颗给她咬下来,她吃半颗,他也吃半颗。一串糖葫芦很快被分完,娆荼心满意足,漱了口喝了茶睡下了。   沈筑过于沉默,以至于她将睡未睡的时候,迷迷糊糊中拉着他的手问他怎么有点奇怪。他揉了揉她的脸,没言语。   第二日,从沈府驶了几辆车马,缓缓出了京城。   陆知命与沈筑坐在一辆马车,娆荼和山鬼柳杏儿坐在另一辆。   娆荼的车宽敞且平稳,里面放着小暖壶,娆荼手中还抱着一个熏了雪中春信香的手炉。车壁是上等金丝楠木打造的,异常厚实,御寒保暖的效果都极好。   娆荼有点无聊,又嫌看书费眼睛,拿着玉箫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一路上不成曲调,听得山鬼和柳杏两个脑袋发晕。   山鬼实在听不下去,伸出一根手指头堵住玉箫的窟窿眼,“姑娘,你倒是吹个调子。”   娆荼摇头道:“调子吹出容易泄露心情。”   山鬼撇了撇嘴,“反正你现在心情挺乱的,我是听出来了。”   娆荼拿玉箫敲了敲她的脑袋:“抖什么机灵?”   车厢一震,马车忽然停住。只听外面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喊道:“哎呦,这大过年的,是哪家公子走亲戚,好大的阵仗啊。出来让奴家瞧瞧,俊不俊俏?”   山鬼挑开厚重的车帘,娆荼透过缝隙看去,不由挑了挑眉。前面竟然有十来个身穿异服的拦路人。   那些人实在太过于诡异,有光着脑袋袒胸露乳的大和尚,有病怏怏鬼气森森的书生,有手里拎着个硕大毫笔的粗糙汉子,有上了浓妆的花旦戏子,有彩衣摇扇的白面无须男人,更有一身轻薄红纱衣、恨不得把胸脯大腿都露在外面的妖艳女子。   零零散散十个人,无一例外骑着高头大马,拦在路前十分惹眼。   山鬼啧了一声,叹道:“歪瓜裂枣!”   娆荼又拿玉箫敲了敲她的脑袋,“牛鬼蛇神会比较贴切。”   山鬼揉了揉脑袋,郁闷道:“这一群人里,没一个能看的啊。”   娆荼笑道:“你看那位穿红衣的婶婶,不是很好看吗?”   山鬼噎了一口,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那红衣女人眼角的鱼尾纹。就算年轻时再惹眼,如今也已经徐娘半老,还打扮得这么张扬放肆,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外面的杨谦在马上抱拳道:“家主急于投奔亲戚,还请各位英雄行个方便。”   山鬼“咦?”了一声,不悦道:“杨谦怎么到哪都这么软?”   只见那红衣女子胳膊支在大马脑袋上,以手托腮,胸口风情可以用壮阔来形容,她媚声道:“想走可以,留下点东西做个纪念。”   柳杏儿惊讶,瞪着圆溜的眼睛后知后觉道:“这是遇到土匪抢劫了?”   娆荼没有回答小丫头,只见前头马车里走出一袭青灰色道袍,那红衣女子立即眼睛就亮了,风情万种道:“小道士生的好皮囊,不如留下与奴家双修房中术,如何啊?”   陆知命语气平静:“不谙此道。”   红衣女子哈哈大笑:“你不懂,奴家可以教你啊。”   山鬼咬牙切齿,骂了声“骚娘们!”就要钻出去揍人。   娆荼按住她的肩膀,“慎行。”   红衣女子的胸口处忽然钻出一条小花蛇,吐了吐红信子,然后又钻回去。旁边的彩衣男人晃了晃折扇,阴阳怪气道:“蛇娘,别一见到男人就发骚,让你怀里的那条畜牲安静点。”   被唤作“蛇娘”的女人也不生气,反而千桥百媚睨了彩衣男人一眼,“老娘换换口味,粗野汉子吃多了,偶然换点清淡的怎么了?”   彩衣男人呵呵一笑,上上下下打量陆知命,“只怕这道士一个满足不了你啊。车里是不是还有个俊哥啊?还不快滚出来,到时候和道士一起去蛇娘榻上,有你享受的。”   山鬼脸都快气绿了,瞥眼瞧见娆荼竟然在抿唇微笑,她不由纳闷:“姑娘,你还笑得出来。”   “八斗大学士,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青天白日之下被人这么调戏,难道不好笑么?”娆荼笑着反问。   山鬼盯着那彩衣男人,神情十分纠结。   “怎么,瞧出什么端倪了?”   山鬼不确定道:“这个人,好像是江左十大恶人之一的彩衣锦绣郎。阴骘荒淫,令江左百姓闻风丧胆,传闻他习练采阴补阳邪术,甚至将自己的亲妹子凌辱至死。如今黑白两道都在重金悬赏此人头颅。”   “彩衣锦绣郎?”娆荼冷笑。   那彩衣男人忽然眸光一闪,视线投向娆荼的这辆车,“呦!车里头的那位小姐,叫哥哥我干什么啊?别急别急,这就来疼你。”   说着身形从大马上飞起,直掠向娆荼的车。   陆知命在地面上轻轻一踢,一颗石子嗖的飞起,撞向那彩衣锦绣郎的膝盖,彩衣锦绣郎“嗯?”了一声,凌空一翻避开石子,随即滚落在地。   他重新正眼看向陆知命,笑意复杂:“道士有点本事。”   娆荼扶着山鬼,含笑走下车,众人眼前皆是一亮,哪来的如此明媚动人的女子啊?何况脸上全无惧色,竟然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彩衣锦绣郎的眼睛都看直了,那风情万种的红衣蛇娘却是立即杀机涌起。   娆荼笑眯眯看向蛇娘,“这位婶婶,别急着杀我啊。小女子有位夫君在车里当缩头乌龟,我将他送给婶婶好好怜惜,可不可以留我一条小命?”   第54章 灵宝庄 字数:6239   红衣蛇娘闻言哈哈大笑,笑声尤其诡异阴森,回荡在众人耳中,连她的那些同伴都忍不住背脊发寒。   娆荼嘴角微微翘起。红衣蛇娘终于笑够,她跳下马背,走到沈筑那辆马车的帘子外面,“车中的公子,你娘子要将你送给我,倒是说句话啊。不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吓得连个声都不敢出了吧?”   车帘子被掀开,他走下来,看都没看那红衣蛇娘一眼,清俊的目光投向娆荼。   一身白底黑衫,满头银丝,剑眉俊目。   人群中有个病秧子书生神情微变。那红衣蛇娘眼神晃了晃,兀自调笑:“公子,奴家的那群男人若是见了你,一个个可不得急红了眼?”   娆荼点头道:“是啊,你可得保护好他。”   沈筑瞥了娆荼一眼,继而目光扫向那群拦路人,“谁是你们的头领?”   病书生轻磕了几下马腹,上前缓缓道:“养蛇的娘们,还不给我滚回来!”   蛇娘回头狠狠瞪了书生一眼,“今儿这个小白脸,老娘要定了!”   病书生冷笑:“回家让你怀里的那条蛇侍弄你,这位公子爷你可请不动。”   蛇娘满脸不服气,忽然拂袖从腰间抽出一柄如蛇一样的薄剑,在空中抖了个剑花,直朝娆荼刺去。   彩衣锦绣郎骂了一声,“这小娘是老子的,你也敢动!”说着飞来要以手指去夹蛇娘的剑刃。蛇娘轻轻一抖手腕,剑身如波纹一般荡了个涟漪出来,彩衣锦绣郎两指夹空,眼看那剑尖朝娆荼眉心射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山鬼冷笑一声,将娆荼护在身后,身子斜倾几乎贴在地面,一记鞭腿扫中红衣蛇娘,将她的身子踢飞一丈之远。山鬼一击占了上风,乘胜虚空一划,空手套白刃,夺了蛇剑反手指向红衣蛇娘的脖子。   一连串的动作,其实只在一瞬之间。   红衣蛇娘万万料想不到自己居然败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丫鬟手中,上前就要再战,病秧子书生凌空飞来,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抛到很远之外。   陆知命对站在近处的彩衣锦绣郎淡淡地道:“戾气太重,今日替天行道。”   彩衣锦绣郎正待发力,却猛然发觉自己动不了,青衫道士的衣袖无风而动,浑身气机鼓荡充沛,竟似有无上神通。   陆知命轻轻一甩拂尘,彩衣锦绣郎随即惨叫一声,身如枯叶一般飘飞出去数丈之远,一口鲜血喷洒空中,摔在地上立即气绝而亡。   在场众位魔怪,无不惊骇。   沈筑看向那个神情大变的病秧子书生,“拦路打劫吗?”   病秧子书生见年轻道人不动一丝一毫便将彩衣锦绣郎打死,虽然惊讶,不过也并不是没见识过。   他拱了拱手,道:“敢问可是沈大人?”   娆荼觉得很有意思,这群人既然知道沈筑的身份,居然还敢来拦路打劫?她走到沈筑的身边,笑看向那位摔了很远的红衣蛇娘,“婶婶莫不是听闻沈大人风流俊逸,故意来劫色?”   红衣蛇娘被山鬼踢断了一条腿,缩在地上忍痛不敢言。   病秧子书生连忙躬身道:“我等奉琉璃山山主之命,特地在此等候沈大人,恭迎沈大人入山。山主承诺,沈大人若肯屈尊,定封为山上首席客卿。先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莫怪。”   沈筑冷笑:“琉璃山?”   山鬼低声道:“据说集聚了一众邪魔歪道,是江湖第一魔教。之前琉璃山山主之位一直空悬,不知最近怎么出了个山主。”   沈筑淡然道:“客卿什么就算了,沈某人并不稀罕。请教山主何人?”   病秧子书生道:“山主复姓慕容,名讳恕不敢言。”   娆荼看向山鬼,山鬼摇了摇头,“没听说江湖上出了个复姓慕容的高手,不过既然能够统辖群魔,一定是个厉害角色。”   娆荼淡然道:“再厉害,如今的江湖也无法与朝廷对抗。”她对那病秧子书生笑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沈大人看不上琉璃山,嫌庙太小,不过你们主子若是愿意把山主的主子让给我,我可能会考虑考虑。”   病秧子书生面色平静道:“定会将夫人所言,一字不差回禀山主。”   沈筑挥了挥手,“你们走吧,顺便再告诉贵主人,以后我若听到你们行那祸害百姓的勾当,定会令人碾平了琉璃山。”   病秧子书生说了一个“是”字,策马掉头就走。   红衣蛇娘忍痛翻上马背,娆荼却笑道:“等等,他们都可以走,唯独这位婶婶,你不行。”   红衣蛇娘目露阴光,咬牙问道:“夫人有何指教?”说话间花蛇从胸口处游出。   娆荼指了指陆知命,对她笑道:“你有妖术,这位道爷正好破你的妖法。所以别太激动,否则吃亏的还是你。”   红衣蛇娘看了陆知命一眼,显然十分畏惧。   娆荼俯在山鬼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山鬼会意,回身从马车中拿出一个粉色陶瓶出来。   沈筑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他握住娆荼的手,沉声道:“打什么鬼主意?”   娆荼瞥了他一眼,“与你不相干。”说着将那粉色陶瓶抛给了红衣蛇娘,“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喝下去,帮我做一件事情;第二,被我身边的小丫头抽筋扒皮。”   红衣蛇娘拔开陶瓶塞子闻了闻,“迷情药?”   娆荼点头道:“婶婶不愧是行家,正是这个迷情药,你喝下去,然后去京城五王府,找五王爷萧彦宁要解药。”   她一口一个婶婶,红衣蛇娘听着刺耳至极,却碍于陆知命在一旁,不敢反驳一句。   “这……这迷情药有毒,五王爷有解药?”   “还就只有他有解药,五王爷那是真真的谪仙一样的美人,你若能拿了解药的同时也赚一夜巫山,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红衣蛇娘陷入两难,若是喝下桃花露,解药未必能要到;可若是不喝,那就立即是惨死的结局,她可不是觉得眼前这位美艳无双的娘们在开玩笑。   娆荼显然没有什么耐性,“我数三个数,你不喝,我的丫头可就动手了。一、二……”   红衣蛇娘将那半瓶桃花露一饮而尽,摔了瓶子,策马朝金陵城绝尘而去。   沈筑将娆荼拉上了马车,冷道:“好玩么?”   娆荼“嗯”了一声,懒懒道:“不想五王爷佳节过于寂寞,送个风韵犹存的美人给他解解闷。”   沈筑沉默不言,他知道自己身中桃花露之毒,娆荼丝毫不避讳,甚至直言萧彦宁有桃花露的解药。   其实两个人皆已心明如镜,只是彼此都不愿意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而已。隔阂至深,捅破了窗户纸,两人之间也横跨这一条深涧,有什么用?   娆荼推他道:“上我的车干什么,回你自己的车去。”   沈筑却不动如山,捡起车内的玉箫,“吹了一路,不成曲调。那两个丫头没嫌吵?”   “你要是不走,吵的就是你。”   沈筑将玉箫收入怀中,老神在在地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娆荼急了,伸手到他怀中去掏那玉箫,被他按住,然后整个人被他拥入怀中。   “沈筑,你放开我。”   沈筑缓缓道:“江湖势力蠢蠢而动,大梁要乱。”   娆荼听到这话就老实下来,想了想,仰头问道:“那琉璃山的山主为什么要招你为客卿,难不成那个姓慕容的想要造反?”   沈筑看着她耳朵上的金铃铛小坠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沉吟道:“江湖被庙堂压制太久了,皇上一旦薨逝,江山易主,江湖必将动荡。”   娆荼撇了撇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筑伸手触了下金铃铛耳坠,不响,他问:“里面没有走珠?”   她摇了摇头,“有走珠岂不是要吵死人?”   他从她耳上小心取下一个耳坠,细细打量,神情有些凝重。娆荼奇道:“你盯着这个看什么,难不成有什么问题?”   沈筑摇头,“这是从哪里来的?”   娆荼道:“皇上下诏封我为六品郡君的那天,宫中有几位娘娘送了些礼物,山鬼看这铃铛好看,就给我挑了出来,今日才戴上。”   沈筑将另一只铃铛也取了下来,令山鬼送给另一辆车中的陆知命。   “究竟有什么问题?”娆荼有些好奇。   “我听过一个秘闻,说宫里以前有位很得宠的娘娘,宠冠六宫,跋扈至极,连皇后都不放在眼中。有一天太皇太后赏赐给那位娘娘一对金铃铛耳环,不久之后,她就忽然暴毙而死。”   他说话时语调轻淡,娆荼身上一寒,推他道:“别故弄玄虚,忽然暴毙有很多种可能,为什么和那对金铃铛耳环有关?”   “因为那位娘娘死的时候,身上并无其他异样,唯有贴身的宫女发现,她的那一对耳环变轻了,两只耳环上各有一个孔洞,似乎是什么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   娆荼重重皱起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她一向怕虫子,一时竟不安起来。   沈筑揉了揉她的耳垂,“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宫里来的?”   娆荼想了想,有些欲言又止。他挑了挑眉,疑惑道:“什么?”   娆荼呐呐道:“我记着有团银线是宫里送来的,前几日柳杏儿用着做女红,可能……可能我穿着的小衣上的绣花,是那银线缝的。山鬼说银物贴身,有解毒之效……”   沈筑闻言就要给她解衣,娆荼连忙捂住道:“应该……应该没什么事吧?只不过是一团线。”   沈筑一本正经道:“那线上若有尸粉虫卵,怎么办?”   一句话把娆荼吓蒙了,任由他伸手到她脖子后面,解开了小衣的衣带,将那件青底绣银莲的肚兜从衣领处抽了出来。   他将轻软的小衣握在手中,带着她身上的淡香和余温。此时此刻娆荼也顾不得羞涩,一个劲地瞅他手中小衣上的银莲,就怕沾染了什么古怪的东西。   沈筑让柳杏儿用剪刀将那银莲剪去,同样送到隔壁马车给陆知命查验。   娆荼心中有点不自在,毕竟是贴身穿过的,给陆知命查看还是挺别扭的,不过她心里更多的是害怕,怕那银丝上有虫卵,那她穿了这么久,岂不是早就沾到身上去了。   她捂住胸口,想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如果真的沾上什么东西,应该会变红,也应该会有麻痒的感觉吧?可是现在,并没有任何感觉。   这反而让娆荼更加忐忑。   沈筑看着这个有些坐立不安的女人,他的眼中浮出淡淡笑意,但很快掩饰过去,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帮你看看?”   娆荼红了脸,虽然此时车中没有别的人了,以前他也说过不少轻薄的话更做过不少轻薄的事,可是现在是在车上,外面有很多人呢!   “我脸皮薄,不太好意思。”   “嗯,我在帘子这里给你守着,你自己看。能看到?”   娆荼臊得不行,但心里着实怕,当下也不敢废话,背过身子解开衣带,低头自己检查。   沈筑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浮起淡笑。她至少还会惧怕,这是一件好事。以后他不在她身边,她会好好活着的吧?   娆荼仔细看了半天,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只听身后的男人不怀好意道:“里面暗,能看清吗?”   娆荼没好气道:“根本就没有事,你在吓我。”说着拢了拢衣襟,转头怒视沈筑。   他的眼睛有意无意间瞥到那衣襟微露的风情,故作惊讶地“嗯?”了一声,娆荼头皮一麻,整个人都不好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直问他看到了什么。   “是虫卵还是尸粉啊?”   沈筑凑上前,修长的手指挑了挑她的衣襟,然后又体贴地为她拢好,微笑道:“没事,就是比以前红了点,你是不是揉了?”   娆荼愣了片刻,见到他似笑非笑,恍然明白过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怒道:“沈筑!”   山鬼和柳杏儿掀开帘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沈大人挨巴掌的这一幕,两个丫头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沈筑若无其事,正襟危坐,问道:“陆先生怎么说?”   山鬼道:“金铃铛中有蛊虫,会在夜深时破铃而出,钻入耳中,蚕食脑髓。幸而发现了,陆先生已经用符箓将虫子烧化了。”   沈筑嗯了一声,淡淡道:“可记得是宫中哪位娘娘送来的?”   “是浔阳公主的母妃,林淑妃。”   娆荼只感到一阵后怕,她虽然不怕死,却也不想不明不白死的那么惨烈。她问柳杏儿:“那银线有没有什么问题?”   柳杏道:“陆先生看了半天,没瞧出什么端倪。”   娆荼急道:“是没看出,还是绝对没有。”   “陆先生说应该没有问题,没说那么绝对。”   娆荼很郁闷,沈筑在一旁好心安慰她:“别担心,待会借宿灵宝庄,你好好沐浴一番,我去陆先生那里要些符箓烧成的灰,洒在浴桶里。应该就不会用什么问题了。”   “灵宝庄什么时候能到啊?”   “快了。”   沈筑又宽慰了她几句,暗想陆知命那个道士,看起来有些呆滞,倒是十分合他的意。他心中其实清楚银线没有问题,皇宫的娘娘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害人。况且银线要是真的有问题,那最先遭殃的应该是柳杏儿。   他故意让柳杏儿拿着银莲去问陆知命,陆知命也十分聪明,看出他是在逗娆荼,所以故意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   娆荼如坐针毡,好不容易车子停在一处庄园前面,她率先跳下车。   庄子依山而建,府门上悬挂着“灵宝庄”三字匾额,可见白墙里面楼阁林立,广厦琉璃,气派非常。   沈筑和陆知命也下了车,沈筑此番出行,行事低调,虽然暗中有几十死士随行,但明面上带着的只有杨谦一人,是以并不走礼部侍郎的排场。   他将一顶帷帽戴在娆荼的头上,然后上前敲门。一个家丁探头出来,沈筑笑道:“在下沈宴冰,归家途中路过此地,天色已晚,不知主人可否行个方便,容我等住宿一晚。”   他说得恭谦有礼,那家丁往他身后众人瞧去,只见这群人中,有素袍淡然的道士,有身段婀娜、纱笠遮面的小姐,有两个漂亮的丫鬟和一个看起来像护从的高大青年。而为首问礼的这位,虽然头发全白,气度却是异常高贵,说话也十分合度,家丁不敢怠慢,忙道:“请诸位稍等片刻,容小人去禀告大管家。”   沈筑抱拳道:“多谢通禀。”   那家丁掩门去了,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就从门内传来,一个身穿对襟灰褐鼠褂的中年男人开门出来,看起来像是府上的管事。   他像沈筑深深作了一揖,“贵客远道而来,家丁无礼,有所怠慢,还请客人莫怪。小人是府上管事汪全,恭迎贵客入府。”   原来那家丁跑去和管事汪全回禀,灵宝庄的家主赵淮生正好在旁边听到“沈宴冰”三字,脸色便有些复杂,也不说明原因,急忙令汪全出去迎客,嘱咐务必好生招待,自己则推病不出。   大管家亲自迎客,是一种殊荣。灵宝庄世代从商,可以说富可敌国,家主赵淮生乐善好施,喜欢结交四海朋友,在庙堂和江湖都混的风生水起。他知道京城有一位一夜白头的新贵,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被皇帝御笔亲封为八斗大学士,名叫沈筑,字宴冰。   沈筑众人被迎入一处清雅院落,院中一株红梅老树,凌寒怒放,冷艳非常。   那院中的丫鬟听闻有客人来借宿,大节下的本来不情愿招待外人,一个个原本都有些埋怨,却在看见那一袭黑衣白底的白发俊逸公子哥后,都暗自窃喜起来,眉眼中三分好奇,三分羞赧,更有三分倾慕。   不过见那公子哥身旁有位纱笠掩面的女子,丫鬟们暗自犯嘀咕,剩下那一分心绪,便是隐隐失落了。   汪全道:“公子请稍等,小人这就请厨房准备酒席。我家老爷近来身体抱恙,不能亲自迎客,还请见谅。”   沈筑温言回礼:“不必大费周折,贵庄深夜留宿,沈某已是感激不尽。”   汪全匆忙告辞离去,沈筑见门外站着几个丫鬟,颔首一笑,“几位姑娘,我家娘子舟车劳顿,劳烦预备些沐浴热水。”   那几个丫鬟听到“我家娘子”后愣了一下,随即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匆忙含羞退去。山鬼与柳杏也同去收拾。   汪全得了消息,知道那纱笠女子是沈公子的家眷,女子出门在外,总是格外讲究一些。那汪全心思缜密,连忙打发库房准备崭新的浴桶送去,又令换上簇新干净的蚕丝被褥。   沈筑与陆知命在厢房围炉而坐,沈筑笑道:“灵宝庄财大气粗,倒是十分讲究。”   陆知命平静道:“只怕那位家主已经猜出了你的身份。”   沈筑点了点头,“既已猜出,却又托病不见。一来顺了我的情,二来想必他也知道我在京城的状况不是很妙,所以不愿结交。赵淮生是聪明人。”   “听说灵宝庄涉猎极广,不仅只做活人的生意。”陆知命说话,向来是浮于表面,只说三分,余下七分叫人自己琢磨。   但沈筑何等聪明,自然一下就明白他的意思,“传闻江湖上有个杀手组织,叫阴愁涧。是几十年前一位大蜀遗民所创,当时楚国灭了大蜀,那位大蜀遗民想要暗杀楚国皇帝,但他终究是没有成功。”   “后来楚国被北莾国所灭,我朝崛起,先皇和当今圣上马踏五国,与北莾国分庭抗礼,成就了现在大梁与北境南北对峙的格局。西蜀国已经是风烟往事,但那阴愁涧的组织居然没有覆灭,里面的死士已经不是想要复国的西蜀旧人,而是变成了纯粹做买卖交易的杀手,为银钱杀人。与这灵宝庄有利益往来。”   娆荼在内室听到沈筑的话,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永子巷火锅馆,萧彦宁用酒水在桌面写下的“西蜀”二字……   此时金陵城中,萧彦宁正哭笑不得。   他刚才在王府内抱着美人喝着醇酒听着小曲,正是悠哉游哉。忽然就闯进来个衣衫不整的红衣女人,说是沈筑夫人引荐的枕席,请五王爷许她一夜巫山云雨,然后赏赐桃花露的解药。   五王爷花了半柱香的功夫才理清头绪,他笑骂道:“娆荼,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本王的口味有这么重?”   看着那位因为喝了半瓶子桃花露,表情十分迷离的红衣蛇娘,他拿剑鞘拍了拍她的脸蛋,“这位大娘,你回去告诉那女人,她要是肯向本王自荐枕席,没准本王可以考虑考虑。”   第55章 慕容氏 字数:6326   灵宝庄内,沐浴更衣后坐在床上吃酸枣泥的娆荼忽然眼皮子跳了几下,她放下勺子揉了揉眉心,“谁在背后骂我?不会是萧彦宁吧。”   山鬼笑嘻嘻道:“没准五王爷现在正享受那位红衣婶婶的伺候呢。”   娆荼笑了一声,“五王得了便宜,是该感念我几句。”   沈筑从外头掀帘子进来,娆荼立即板起脸,“我困了,要歇下了。”   他见她手中捧着半碗酸枣泥,淡淡道:“大晚上吃这个,仔细牙疼。”说着接过她手中的碗,拿勺子挖了半口尝了尝,“酸。”   娆荼对山鬼摆了摆手令她出去,一边对沈筑道:“我喜欢吃,你管得着?”   “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火?”他温雅淡笑,显然耐心极佳。   娆荼挖了一大勺子酸枣泥含在嘴里,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道:“凭什么我就得戴帷帽,我有那么不能见人么?”   “你貌美,我怕你祸害这府上小厮。”   娆荼被沈筑这话噎了一下,“那要是这么说,这院子里的丫鬟一个个看你都看直了眼,你也得遮住脸,不能让人看了去。”   “我比你品行好,不会随便撩拨人。”   沈筑又是一句话砸过来,砸得娆荼半晌没话说,想了想她没好气道:“你不知道金陵城流传过一句话么,一见沈郎误终生。”   沈筑见她气鼓鼓的模样,也不解释,将她手里的酸枣泥拿开,亲自斟了一杯热茶给她漱口。   娆荼就着他手里的茶水地漱了口,便撵他走。沈筑诧异道:“有你这么卸磨杀驴的么?”   “沈大人,你回自己的屋里歇息,我要睡了。”   “这就是我的屋,还让我去哪?”   “这不是你的,是我的。你要是没地方住,去跟陆先生挤一挤,他不会介意的。”   “我不和你住,却去和陆知命挤一张床,别人会想歪的。”   娆荼气闷,“你胡搅蛮缠。”   “对,胡搅蛮缠。”他十分安然地爬上床搂住了娆荼,“刚刚沐浴时,陆知命的符箓灰都撒在水里了?”   “嗯。”   “有没有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定然没事,是你骗我。”   她乖乖地埋在他怀里,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点啊点。沈筑忽然发现聪慧的女子,也有娇憨的一面。   此时此刻,他觉得心里很满。   赶了一天的车,娆荼躺在床上还觉得是在马车里,劳累至极,闭着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沈筑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本《参道契》后面的字“青州许氏弱女,幼凤殊贵,孤鸾命格。奇诡。”   他垂眸看着酣眠的她,暗想:“父亲,你是不是算错了,她这样一个女人,哪来的殊贵格局?还是说,你当年令我娶她,就是为了破她的命格……是我沈筑误了她。”   此时此刻,在清雅院子的外墙处,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孩子五月的小脸被冻得通红,细小的手指在地面上勾勾画画,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陆知命走出院子,看到孩子他微微一笑,随意坐在一旁,瞥见孩子在地面上画出的东西时,不由得神色一凝。   “你画的是什么?”   五月转头看向陆知命,脱口道:“是慕容先生常常演算的星辰变换。”   “慕容先生?”陆知命心中微动,“谁是慕容先生?”   五月连忙捂住嘴巴,自知多言,他不由涨红了脸。   陆知命沉默片刻,揉了揉他的脑袋,温言道:“夜深了,快去睡吧。”   五月摇了摇头,“我要在这里等她。”   “先去吧,明日我自会带你见她。”   五月迟疑片刻,有些信不及。   陆知命微笑道:“我可曾骗过你?”   五月咧嘴笑了笑,起身后踉跄了一步,捶了捶发麻的两只腿,慢吞吞地离开了。   第二日清晨,沈筑起的早,见娆荼睡着,也没叫醒她,和同样起的很早的陆知命一起用过早膳,两人信步来到一处凉亭,却见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   沈筑凝神看去,竟然是一副劫中有劫,花五聚六的千层宝阁珍珑棋局。白黑双子皆是定在棋盘上,桌面放有黑白两只棋盒,里面装着黑白子。   沈筑问身后跟过来的庄中小厮,“赵老庄主经常钻研这副珍珑棋?”   小厮疑惑道:“小人不记得这里原先有个棋局。可能……可能是昨天刚放上的?”   沈筑看了看亭子外面一袭淡紫衣衫的婢女,问那小厮:“这个侍女是府中的?”   小厮挠了挠脑袋,羞愧道:“小人从未见过,许是刚来的,不太懂规矩。这就让她下去。”   沈筑摇了摇头,淡声道:“不必。”说着坐在黑子一方,指了指对面示意陆知命坐。陆知命微笑道:“在下的棋术委实糟糕,连与沈大人探讨也是不能。”   沈筑一笑置之,盯着那棋局道:“黑子本欲行黄莺扑蝶之术,遭白子反扑,焦灼得很。我也看不出何解。”   陆知命微笑道:“听说沈大人在担任黄门郎前,曾是圣前棋待诏,连你也看不出破局之法?”   “棋待诏,固然棋术要精,可若加了圣前二字,首当其冲的却是心术。皇上毕竟是皇上,棋术不见得多好,但你要让他输得高兴,赢得安心,就很难。”   陆知命笑了笑,“所以我听说沈大人你只当了十日棋待诏,就被皇上撵去国子监,由棋待诏到黄门郎,倒是高升了。”   沈筑看向亭子一侧的池塘,轻声道:“沈筑的心术,是让皇上与我下棋,输也不甘赢也不甘,气闷不快,却又舍不得贬责。”   他看向一直站在亭子外面的紫衣小婢,朗声问道:“你是棋侍?”   紫衣婢子轻轻施了一礼,“回公子,是。”   “劳烦上前,与我讲解。”   那婢子走上前,面容甚是清秀,不过细看之下,却能发觉她双目无神,竟然是个盲女。   陆知命起身,将座位让给紫衣婢子,那婢子道了声谢,却未入座,而是摸索着夹起一颗白子,投入棋盘。   沈筑眯眼瞧了瞧,见此落子出奇地放弃了几十颗棋子绞杀在一起的循环劫,于惊涛骇浪中杀出一叶小舟,顿时翻转局面使白子占了优势。   他看向那紫衣目盲婢子,笑道:“当真妙手,此局是你所布?”   “回公子,正是奴婢。”   “你的主子是谁?”   “奴婢先前的主子是慕容氏,以后的主子是公子。”   “哦?”沈筑听了她的唐突言语,却并没觉得惊讶,淡然道:“姑娘能布置出这样一方棋局,手谈之术不说天下无双,也能进前三甲,跟着沈某未免屈才。”   “奴婢不觉得屈才,但求公子能收下我这个瞎子。”   沈筑不言,而是起身走到凉亭边上,看向亭下池塘中的莲花,笑道:“寒冬之日,莲花如何盛开?”   陆知命道:“这池塘里面是温泉水。”   紫衣婢子却言:“乱世之中,造势英才。”   沈筑冷声道:“明明妖物,却以为美!”   娆荼的声音悠悠传来:“沈郎,你就算要拒绝,也别这么直接啊。”   沈筑转头看向娆荼,“你来干什么?”   娆荼款款走来,到紫衣婢子的身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珍珑。”   “我家夫君不要你,那是他有眼无珠,不如你跟着我?”   珍珑没有答话,沈筑斥道:“别胡闹!”   娆荼瞥了他一眼,“想找个跟我下棋的,不行?”   沈筑不与她废话,握着她的手要将她带走,却见远处一行人气势汹汹的走来,竟然是身披甲胄的禁卫军。   陆知命微微皱起眉,双掌撑着的石栏上有一条缝隙裂开。   大管家汪全迎了上去,对那禁卫军首领抱拳笑道:“不知几位官爷……”   那禁军首领打断他的问话,朗声道:“缉拿朝廷钦犯!”   汪全惊道:“敝庄并未窝藏逃犯,还请官爷明断。”   “有没有窝藏,查抄之后便有定论。”   汪全皱了皱眉,不悦道:“灵宝庄不是任人欺凌的小门小户,官爷既然要查,可有官府的查抄令批文?”   那侍卫闻言呵呵一笑:“我等受命于圣上,如今前来是奉了圣上口谕,怎么,你还敢要批文么?”   沈筑神情复杂,娆荼在他耳边低声问:“禁军可以没有批文就直接查抄民宅?”   他轻轻摇头,“就算奉了口谕,也要出示皇上令牌。”   “哦,那就是这些人是假传圣旨了?”   陆知命缓缓道:“瑜亲王就算先斩后奏,又如何?”   娆荼心中了然,敢如此光明正大动用禁军假传皇帝口谕的,除了风头无两的瑜亲王,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只是不知是什么钦犯,竟然如此大的阵仗。   想了想,她觉得五王萧彦宁倒是值得瑜亲王这么大动干戈。   汪全听到侍卫首领说圣上口谕,神色微变,问道:“不知要找何人,府上人多,庄主好客,无意间混入奸人倒是有可能。还请官爷给个提示,容小人自省,或许可以给官爷提供一些线索。”   娆荼低声道:“这位管家是在怀疑咱们?倒先推托个干净。”   沈筑面色云淡风轻,管家如此也是无可厚非,若他们这些人真是侍卫要找的所谓钦犯,及时撇清关系又有什么错?   那群侍卫之中走出一个人,沈筑看到之后,微微拧起了眉。娆荼遥遥望去,见那人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道士,穿着一袭古怪道袍,眯着两只眼睛,手持一根盲杖,竟然也是个目盲之人。   陆知命踏上前一步,眉间有怒意,沉声道:“黄放翁!”   娆荼一把拉住陆知命的袖子,低声道:“先生不要轻举妄动!”   沈筑起身有意无意地断开娆荼的拉扯,在陆知命身旁低声道:“钦天监的老泥鳅都跳出来了,定是一场好戏,陆先生就算想要替天行道,也等演完了这出戏再说。”   陆知命松开紧握着的双拳,长长吐出一口郁气,“沈大人放心,在下知道分寸。”   黄放翁在那侍卫头领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侍卫频频点头,随即对汪全道:“带路白露院。”   娆荼闻言一惊,白露院,岂不就是他们留宿的院子。   汪全听了忙点头道:“白露院是庄中待客的地方,昨日正巧来了几位客人,请随小人来。”   说着汪全引路,将那群侍卫带向白露院。   娆荼道:“真是来找我们的?”   沈筑皱眉不语,他心中有些狐疑。陆知命却忽然道了一声:“不好!”抬步就往白露院方向走。   “难道皇上要来拿我?”娆荼看向沈筑,莫名其妙。   沈筑摇头道:“不是。是别的什么人,去看看。”   娆荼被他拉走,她没忘转头对紫衣婢女珍珑道:“你先在这里等着,若不是我的事,我再来找你。”   珍珑恭敬应了一声。   走到白露院外,娆荼看到侍卫用粗重铁锁链铐住的那个人时,脸色大变。   连沈筑也惊诧万分,侍卫拿的居然是那个叫五月的孩子!   娆荼急了:“五月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将他送去东海了吗?”   沈筑捂住她的嘴,“别吵。”   那位侍卫首领正与陆知命对峙,陆知命冷声道:“难道朝廷钦犯就是个不足十岁的稚童?”   那侍卫喝道:“哪里来的野道士,快滚!”   陆知命站在那里稳如泰山,“陆某今日就想问一问,这孩子究竟犯了什么错?”   侍卫神色狰狞,抽出钢刀指向陆知命,“休要不识好歹,罔顾性命!”   陆知命哈哈大笑,忽然屈指一弹敲击刀身,众人并没听到声响,却惊讶发现那柄钢刀的刀身寸寸断裂。   他面向一人沉声道:“黄放翁!你来说,这孩子究竟犯了何罪!”   目盲老道在人群中阴恻恻道:“姓陆的小道士,当年你师父趟不了的浑水,你也趟不了,修行不易,劝你别以卵击石,坏了道行。”   陆知命一甩拂尘,重重踏出一步,双手抓住五月脖子上的铁链用力一挣,绷断了铁链。将孩子护在身后,他对黄放翁道:“分明正统,却走旁门!你给萧家当了二十年的看门狗,窜改气运的勾当未免做的太多了!”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朝黄放翁飞去,速度之快,只能看见一道影子飞过,随即人们就看见那老道士被拎着衣领子提到屋檐上。陆知命一手牵着五月,一手拎着陆放翁,他喝道:“去死!”   “先生住手!”   “慢着!”   “陆先生不要!”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来自沈筑、娆荼和五月。   陆知命独独看向五月,问道:“这个人要杀你,你却要救他?”   五月抱拳道:“我不想救他,只是不忍灵宝庄全庄人为我陪葬。前些日子灵宝庄收留我于饥寒之中,不愿恩将仇报。”   陆知命神情微微缓和,轻飘飘跃下屋檐,伸手一推,将黄放翁推倒在地上,冷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取去你狗命。”   黄放翁冷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上灰尘,“我等着,你可别先身死道消了!”   他转头对侍卫喝道:“愣着干什么?将人带走!”   侍卫头领见五月被年轻道人护在身后,一时不敢上前,挥了挥手,身后侍卫列阵开来,呈围剿之势包围陆知命与五月。   “小道士,你要护这个孩子,我自然一时奈何不了你。可是,你要罔顾灵宝庄内一百多条人命吗?”黄放翁冷冷威胁。   陆知命大怒:“朝廷滥杀无辜,与奸戾恶徒何异!”   “若叫这小子逃脱,灵宝庄就是包庇钦犯,理当问罪!”   五月扯了扯陆知命的衣袖,“陆先生,多谢你维护我……让我跟这些人去吧。”   娆荼闻言心中微动,她一笑:“好热闹,大人欺负小孩,人多欺负人少。”   沈筑有些头疼,在侍卫回头看向轻纱遮面的她时,朗声道:“既然奉了圣上口谕,出示令牌。”   黄放翁沉吟了一下,“这是哪位贵人,恕我眼瞎耳朵聋,辨不出来。”   沈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恰好我懂一些规矩,说给你听听。圣上尚在,你们这些人想为新主效力,未免太急了一些。再者,灵宝庄立于江湖几十年不倒,不是你说铲除就能铲除的。黄老天师深谙奇门数术,这几十年窝在井底只做算术推演,把江湖庙堂想的太简单了。”   黄放翁手指在盲杖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沈筑?”   “正是区区。”   “你要拦我?想清楚。”   “我不拦黄老天师,你想带这个孩子走,尽管带就是。我不管这孩子究竟牵扯到什么事情,也不管你算计来算计去,究竟在算计什么。反正与我无关。只是,你要想在灵宝庄胡作非为,先问过我。”   沈筑这话虽然与五月撇清干系,却是为陆知命免除了后顾之忧。   陆知命道:“今日有我在,这孩子你们带不走!”   黄放翁挥了挥手,侍卫举刀从四面八方劈向陆知命。   沈筑冷眼旁观,面无表情。娆荼低声道:“看这些人下手全无轻重,是要将五月当场斩杀。”   沈筑握着她的手,“别胡乱掺和。”   “哼,你个胆小鬼,撇的一干二净。今儿五月要是伤了一丝一毫,我跟你没完!”   沈筑不言,将到了这时候还有心思撒娇的女人拉远,“小心这些人的血溅到你身上。”   娆荼闻言怒道,“沈筑,你就是个凉薄的死人!陆知命好歹是我们朋友,你还不叫死士出来帮他!”   沈筑将她箍在怀中捂住她的嘴,斥道:“你给我闭嘴!说这么大声故意叫姓黄的听见?”   他被惹急。   娆荼许久不曾见过他这么厉声正色,不由愣了一下,顿时噤声不言,瞪着两只水灵灵的眸子仰头看着他。   沈筑自知说话重了,揉了揉她的脸,安慰道:“陆知命吃不了亏。”   场上陆知命已经空手夺了十多柄白刃,那些侍卫训练有素,被夺了兵器并不颓丧,几十人齐齐向后退,舍弃近身搏杀,取出身后弓弩围城一圈,弩箭直指陆知命。   沈筑看了杨谦一眼,杨谦会意,正要传出暗中潜伏的死士。   一阵乐声忽然飘至,沈筑拦住杨谦,循声望去,乐声飘渺,冷风携带着一股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只见一团紫云,七个装束一致的婢女抬着一张竹椅凌空飞来,紫色衣带飘摇,恍如天上仙子。   那轿中坐着一个男子,身穿淡紫色明光锦,手中横握一杆湘妃竹笛,阴气沉沉,面色青中泛白,唇色更是淡的几乎没有了颜色,两眼空洞无神,要不是一直捂嘴咳嗽,简直与死人无异。   紫衣婢女将竹椅稳稳放定,椅中男子挥了挥手,“乌烟瘴气,真是晦气。”说话的声音竟然是出奇的温润好听。   娆荼眨了眨眼睛,沈筑朗声问:“阁下何人?”   “琉璃山慕容氏,前来官子。”   官子,乃指围棋收官。   沈筑道:“太早了。”   那慕容氏不见有什么动作,整个人拔离竹椅,一道紫气直逼陆知命,众人只见陆知命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摔出十丈之外,而那慕容氏却已经稳稳落回竹椅,牵着五月的手。   五月大惊,唤了一声“陆先生!”被慕容氏拉入椅子上坐下,紫衣婢女抬椅而起,仿佛一团紫烟,来去匆匆。   黄放翁喝道:“乱箭射杀!”   弓弩齐刷刷射向紫烟,却没有一箭落中。   黄放翁用两只混浊的眼睛面向沈筑,沈筑对他拱手一笑,“快马加鞭,估计还能追的上。”   黄放翁重重冷哼一声,带着侍卫匆匆离去。   娆荼跑到陆知命身旁,将他扶住问道:“先生如何?”   陆知命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血污,缓缓摇头。候在凉亭的棋侍珍珑不知什么时候走来,取出一颗赤金丹药对陆知命道:“慕容主子赠给先生的。”   陆知命捂住胸口,接过丹药吞咽下去,气息不再浮荡得那么厉害。   沈筑望着紫衣飘去的方向,冷笑道:“好一张投名状。”   两辆马车离开了灵宝庄,在苍茫旷野上行路,娆荼与沈筑同坐一车,陆知命在大车中躺着,由山鬼和柳杏儿照顾。   娆荼见沈筑一直不说话,问道:“那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不知。”   “什么投名状?”   “他将陆知命打伤,又带走五月,是做给黄放翁看的,免得牵累到我与陆知命。明明是向我献好的手段,却不是一张投名状吗?”   “五月会不会有事?你的那些死士能探查到吗?”   沈筑看了娆荼一眼,他不想让娆荼牵扯上这些事情,可是如今看来似乎已经陷入泥潭。“我想,慕容氏会来找我的。”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声音悠悠传来:“敝人在此恭候良久。”   娆荼惊了一下,连忙撩起帘子向外看,却见前方道路上,慕容氏独坐竹椅拦路。   沈筑下车走向他。   不远处,一袭黑衣的男人骑马奔来,到了近前勒马急停,他笑道:“本王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五王萧彦宁。   第56章 归途雨 字数:6213   娆荼淡笑一声,“五王爷这么喜欢看戏?”   “娆荼,你这娘们也太不厚道,送个了大娘给我,你好意思么?”   娆荼也掀开帘子下车,见沈筑径直走向那慕容氏,她不由眉心微蹙。   慕容氏缓缓道:“娆夫人不必担心,小生敬重沈大人的为人,不会伤害沈大人分毫。”   语气平缓温和,好似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娆荼本想辩解,却忽然觉得在这个有如鬼魅的人面前,所有的辩解都很苍白。因为这个人仿佛有一种看透人心的魔力。   沈筑微微撇过头,看见娆荼垂眸不言语,他心中柔了一下,转头对慕容氏道:“有何指教?”   “送一子,前来给沈大人破局。”   “你说的若是那个孩子,恕沈某人难以从命。瑜亲王登基已经是板上钉钉,大梁江山,容不得有人浑水摸鱼。”   慕容氏笑了笑,“萧彦烈无治世之才,那张龙椅他坐不稳,沈大人心如明镜,否者也不会暗中布局。”   “我沈筑所谋,只为大梁百姓求五年安稳。”他站在那个紫衣男人的身前,没有半分畏惧怯弱,说得斩钉截铁。   “五年之后,当如何?”慕容氏以空洞的眼睛与他对视。   沈筑微微摇头,“身后之事,不知。”   娆荼心中念着那“身后之事”四个字,只觉空空荡荡,一时间竟有些眩晕,连忙扶住车壁。   慕容氏抬手指了指娆荼,“你有没有为她想过?”   “不劳先生记挂,她只是一个女人,这个棋局她沾不起,我沈某也绝不会让她陷入其中。”   慕容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他看了一眼在马上似笑非笑的萧彦宁,拱了拱手,“五王爷何时动身北行?”   萧彦宁也拱了拱手,“同样不劳费心。”   慕容氏双手在那竹椅扶手上轻轻一拍,竹椅竟如离弦之箭,倏忽间飘出几十丈外。   娆荼上前,在荒草丛中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五月。   沈筑无动于衷,倒是萧彦宁翻身下马走到跟前,在五月的脖子上试了试,“脉息很稳,只是昏睡过去。”   娆荼抱起孩子要送回马车,沈筑摇头道:“他不能跟我们走。”   娆荼愣了一下,“你有没有良心?”   萧彦宁道:“沈大人为了你,自然不会顾及这小孩的死活。”   沈筑轻声道:“萧彦宁,这孩子,你带走。”   萧彦宁“嗯”了一声,“正有此意。”   娆荼紧紧搂着五月,她不认为萧彦宁会照顾好五月。   萧彦宁微笑道:“又不是你的亲儿子,你紧张个什么劲?给我,我会将他送去汉中,以后你若是想他了,可以来看望。”   娆荼再次看向沈筑,他的脸色很冷,不容商议。她嗤笑了一声,“自然不是我的亲儿子,我亲儿子早就……早就死了。”   她将五月抱给萧彦宁,“五王爷,我不管你以后会如何,这个孩子威胁不到你,请你善待。”   萧彦宁没有点头,只是搂过孩子,跨上了马背。   娆荼见人远去,回身走到车中,始终不看沈筑一眼。   沈筑也没有再上车去找不痛快,而是骑上了一匹马,在外面与杨谦同行。   车子行到一处小城镇,下起了绵绵细雨。   陆知命身受重伤,由那名紫衣棋侍搀扶下车。娆荼下了车,见到沈筑走在最前,衣衫湿了一片,头发上还有水珠。   店掌柜见到这一群人,笑脸迎了上来,沈筑简单吩咐道:“三间客舍,锦被换新。”也不废话,从怀中掏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金子抛了过去。   店掌柜接过金子,顿时喜笑颜开,“是是是,几位贵客随我来。”   娆荼本来合计三间客舍,应该是她与沈筑一间,几个丫鬟一间,杨谦与陆知命一间。却没想到沈大人直接去了陆知命那里,留下两间,她与几个丫鬟还有杨谦,倒是十分不好分配。   杨谦尴尬道:“属下守夜。”   娆荼对店掌柜又要了间房,对杨谦道:“不必守夜,我不信我运气这么不好,总遭人惦记。”   说完又吩咐紫衣珍珑去歇息,她与柳杏山鬼三人则住剩下的一间房。   当晚娆荼药浴之后,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发愣,山鬼走进来一惊一乍地道:“我发现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跟姑娘说。”   娆荼瞥了她一眼,“说。”   “我说了你可别气啊。依我看,沈大人是生了你的气了。”   娆荼拧眉道:“他生气就生气,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哪里惹到他了?”   “沈大人板着脸已经好几个时辰了。”   “你管他呢,过一会就好了。这人也就只会冷冷冰冰摆臭脸。”   山鬼摇头道:“不对,沈大人还做出了实际行动,向姑娘你表示反抗。”   娆荼抽了抽鼻子,漫不经心道:“他做了什么啊?”   山鬼凑上前低声道:“他去了那紫衣小姑娘的房间,已经很久没出来了,看来今夜是不会出来了。”   娆荼抬了抬眉毛,咬牙不说话。   山鬼在一旁问:“怎么办?”   娆荼不说话,翻身倒床上闭眼睛道:“他是沈大人,想要招个丫头侍寝,那是他的自由,管不着。”   山鬼哀叹一声,“要不是姑娘你执意要带那紫衣婢子,现在也不能这么糟心。”   娆荼不再说话,心中却空落落的,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贱,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会吃醋么?   她伸手使劲砸了砸床,心中恨极,忽然撑起将头探出床沿,一阵干呕。   山鬼连忙为她拍背,“姑娘你没事吧?虽然是有些恶心,但不至于被恶心成这样吧?”   娆荼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捂着胸口赌气道:“实在是太恶心!”   山鬼虽然说是那么说,还是担心有别的问题,“怎么无端端地呕起来,要不要告诉陆先生来瞧瞧。”   娆荼摇了摇头,“让他好好歇息吧,没什么大事,可能是行了一天的路,坐车有点不痛快。”   山鬼气道:“都愿那个沈大人,好好的非要回青州,也不顾及姑娘的身子。”   娆荼冷笑一声,“他哪会顾及我?他是沈大人,胸中装的是天下百姓,却独独没有我。”   山鬼扶着她躺下,娆荼搂着被子,指节攥得发白。   一夜无眠。破晓时分,她一个人披衣起床,想要出去透透气。刚推门出去,就见到院子对面房间,珍珑送着面色疲倦的沈筑出了屋子。   娆荼的脚步顿了顿,眼神飘过他们,落在廊道的一盏红灯笼上。   沈筑走了过来,“大清早的,站在这冷天里干什么?”   娆荼闻到他身上的淡香,好似是在珍珑身上沾染的,不由的一阵气闷,冷冷道:“我乐意站在哪里就站在哪里,你管不着。”   沈筑握了握拳头,俯身将她抱起,“你看我管得着管不着!”抬脚将她送回来屋内,山鬼和柳杏儿被惊醒,沈筑喝道:“你们主子一个人在外头,没人知道?都给我出去!”   “山鬼柳杏,你们留下来!”娆荼气的浑身发颤,在沈筑怀中不停扭滚。   沈筑的眼神扫了山鬼柳杏一眼,两个丫头顿时不再迟疑,罔顾娆荼的吩咐,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沈筑将娆荼按回了被里,冷冷道:“在我的性命交给你之前,你给我老实听话,你是我的女人,不听我言,难道要听萧彦宁的,还是听紫衣慕容氏的?”   娆荼恨道:“为什么我要听别人的,我也是人,我就不能做自己的主吗?”   “你想走的路迟早要害死你!”   “我早就死了一次,还怕死吗?你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不准你死,你就休想死!”   娆荼愣了一下,看着他发怒的样子,忽然觉得这样的争吵好久都没有过了,似乎跨越了很多年,她这一次不再伪装,他也不再迁就她的脾气。   沈筑见她平静下来愣愣走神,心有些软,缓缓道:“你记住,你没有什么朋友,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是你的朋友。南宫夷吾受困于家族,萧彦宁受困于旧恨,陆知命受困于天道。人人都有自己的路,你也不必悲悯别人,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娆荼嗤笑:“我自然是没有什么谋天下大事的资格,我只想救那个孩子,不愿他无辜受死,有什么错?”   “那个孩子跟在萧彦宁身边,会比跟着我们好。他身上似乎背负了莫大气运,能叫钦天监的黄放翁感知到。萧彦宁将他远送汉中,不见得是为了那个孩子好,也许是想窃取他的气运,但是总归不会伤他性命。”   娆荼闻言,默想若是将那孩子带在身边,被黄放翁察觉到,就算暗中有死士护卫,也未必能护他周全,不如将他送走,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是不肯服软认输的性子,知道沈筑占理,也不好说什么,就换了个话问:“你去和那紫衣姑娘商量了什么,值得商量一夜?”   他听出了她话语中刻意的不在乎,温声道:“珍珑与我讲解了一番走棋落子之事,有些受益。除此无他。”   娆荼哼哼道:“就算心中有他,还不是凭你沈大人乐意。”   “她是慕容氏送来的女子,就算我有别的心思,也不会动她,我顶多回来找你泄火。”   娆荼愣了一下,看着面无表情的沈筑,推他道:“在你心中,我是什么?”   沈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拥着她躺下,亲了亲她的唇,“是什么?是天下第一难缠的女人。”   娆荼被他箍在怀中,扭了好几下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沈筑闭着眼睛道:“回到青州,去看一看梅林里的那棵桃树。”   她不再言语。   中午,马车从小镇驶出。娆荼依旧与沈筑一个车,只是车中多了个紫衣女子。其实娆荼心里根本不认为珍珑会与沈筑有什么,反而对珍珑有些亲切之感。   因为珍珑是来自魔教琉璃山,以前是那个魔鬼慕容氏的婢子,盲了一双眼睛却有着不俗的棋力,一定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对于这样的女人,娆荼是厌恶不起来的。   沈筑在一旁不说话也不看书,盘膝而坐闭目养神,手指有规律地叩击膝盖,脑子里做推演。   庙堂之上,京城要易主,瑜亲王要登基,其余四个王爷要去就藩。北境会乱,五王萧彦宁会赴汉中。   江湖之中,出了个琉璃山山主想插手庙堂。更有道家陆知命和钦天监黄放翁等人掺和在其中。   真是有些乱啊!   其实再乱也没什么要紧,他总能一点点地想对策,可是现在有人将心思动到了阿蘅的身上,他不能允许。就算阿蘅真的命格迥异,他也要破了这个局,他不能让她牵扯进来。   娆荼正百无聊赖地描花样子,抬眼见他浓眉紧缩,似乎陷入梦魇,不由伸手在他的膝盖上推了推。   沈筑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怎么?”   娆荼皱了皱眉,抽出手揉着关节处,“你这人怎么没个轻重,握的人生疼!”   沈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才意识到刚刚的确手重了,“现在到哪了?”   “不知道,外面下着小雨,道上泥泞不堪,走得甚慢。”   沈筑掀开窗帘,几粒冰凉的雨滴就飘了进来,落在手背上冰凉。   正坐在窗户旁边的珍珑微微偏了偏头,似乎脖子上落了雨。娆荼在旁边看去,只见珍珑除了刚才的细小动作,并不挪动分毫,神态十分平静。   过于安静了。   娆荼道:“放下帘子,冷。”   沈筑闻言落帘,看向娆荼边上放着的手炉,“冷还描什么花样子,捧上手炉。”   娆荼将手中的花样子放下,捧起小炉送到珍珑的手中,触到她手指冰凉,娆荼皱眉道:“你穿得有点少。”   沈筑之前倒是没注意,如今娆荼一提醒,才发现珍珑身上只穿了件紫色单衫。他开口道:“既然离了慕容氏,以后就不必再穿紫衣。”   珍珑应了一声。   娆荼瞪了沈筑一眼。紫衣,这女子双目已盲,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对她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粗布碎花的棉披风,给珍珑披上。这是她经常披的,虽然有些旧,但可以保暖。   珍珑倒也没有如何受宠若惊,只是道了一声:“多谢夫人。”   娆荼问:“你的眼睛是如何盲的?”   “幼时患病,瞎了双眼。”   “为何棋力这般不俗?”   “曾经受教于桓寻先生。”   娆荼虽于棋道不精,却也知道桓寻是有名的围棋大家,当世手谈第一人。沈筑闻言点头道:“你布置的那片残棋,的确有桓寻的棋风,原来是师承大家,只是不知桓寻先生现在何处?”   “桓先生云游四海,婢子不知先生如今身在何处。且婢子与桓先生只有三天受教之恩,并无师徒名分,师承二字,算不上。”   娆荼微感吃惊,学了三天便能有此造诣,深以为异。   沈筑又问珍珑:“如何到了琉璃山?”   “是因跟着慕容先生,才在琉璃山暂住几日。”   娆荼问:“你称呼他为先生?”   “婢子现如今是公子的人,所以不能称呼慕容氏为主子,而慕容氏博学多识,是纵横大家,堪称先生。”   娆荼听到那句是“公子的人”,看了沈筑一眼,沈筑却没什么感觉,神情间似乎在想别的什么事情。   娆荼对珍珑道:“你不必自称婢子,沈大人和我,都没有把你当做下人来看。”   天很快就又黑了,马车因为雨天耽搁,本该酉时到驿馆,却慢了一个多时辰。等终于到地方,娆荼掀开车帘,见到驿馆前面有两个小厮撑着油纸伞,脸上被斜飘来的雨水打得一片晶亮,不知等候了多久。   那小厮见到沈筑一行人,忙上前撑伞,沈筑接过了一只伞护着娆荼走下马车。踏着泥泞地面到了驿馆里面,娆荼的衣裙鞋子便沾满了泥污。   这驿馆显然早就得了消息,专门在此等沈筑,娆荼沐浴后才知道原来已经到了青州境内。不知道是近乡情怯还是深夜大雨的缘故,她有些闷,又是一阵想呕却呕不出来的感觉。   山鬼拍着她的背道:“姑娘的身子弱,坐了半天的车就难受成这样。”   娆荼心里却有些疑惑,她缓缓摇了摇头,对山鬼道:“这件事情别和别人说。”   山鬼一只眉高一只眉低,“真的不要问一下陆先生吗?会不会是熏药浴的缘故啊?”   “不是,别瞎操心。”   山鬼听娆荼的语气有些严厉,百思不得其解地哦了一声,也就不问了。   陆知命略好些,与沈筑在房间内闲谈了片刻,撑着身子来给娆荼探脉。   娆荼笑道:“先生看我哪里不好?不必探脉了。”   灯光之下,她的脸色倒是极好看。沈筑看不过她对别的男人笑得春光明媚,咳嗽一声道:“脸色再好,也叫陆先生瞧瞧,看以后如何安排药浴。”   陆知命温言道:“沈大人说得不错。”   娆荼“嗯”了一声,幽怨地看了沈筑一眼,“我就怕陆先生说我身子好了,某些人就又开始肆无忌惮。”   陆知命一时没明白何意,转头看见沈筑面色铁青,回过味来,倒是有些脸红。好像人家夫妻打情骂俏,他一个道人在这委实不太方便。瞧了瞧娆荼面色的确不错,便留下句明日再来看脉也使得的言语,匆匆仓惶而逃了。   沈筑上前扯了扯娆荼的嘴,“你脸皮有多厚?当着陆知命的面也这么玩笑?”   娆荼委屈道:“我说的是实话。”   沈筑气道:“肆无忌惮?信不信我真的肆无忌惮一次给你看,你才知道这话的意思。”   娆荼如个小猫一般缩在床脚,闷闷地道:“我相信沈大人的本事。”   她越是如此温顺,沈筑就越是气恼,好像她故意这么着,叫他打骂不得,还心生怜惜。   沈筑叹了一口气,将她扶平。娆荼的眼睛忽然有些红,她偎在他怀中闷闷地道:“沈大人视死如归,不知要怎么处置我?”   “处置?”   “你这次带我回青州,是打算怎么办?”   沈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   娆荼叹了一声,听着窗户外面的雨声,她缓缓道:“我以前最怕下雨,还怕打雷。”   沈筑拍了拍她的背,“有我在。”   “以前,我的夫君在外面游学,我一个人在家里。每当打雷下雨的时候,我就缩在屋里不敢出来,那时候我就在担心啊,担心他会不会也遇到大雨,他有没有伞遮雨?”   沈筑的身子僵了一下。   娆荼自嘲一笑,“刚才在驿馆外面站着的那两个小厮,他们手里拿着的老重油纸伞,以前我家里也有。”   沈筑将她抱紧了一些,娆荼继续道:“那年他出门游学的时候,我将伞放进了他的书箱,他最后走的时候却又拿掉了。”   沈筑想起了那年,他把伞留给她,因为知道他如果带走了那把伞,她一定不愿意去买新伞,那以后下雨的时候,会被淋的。   娆荼轻轻叹息一声,“我再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说的是沈宴冰,不是沈筑。   初六,雨停,阴冷。   娆荼看着薄薄窗户纸外面灰蒙蒙的天色,知道这是个让人心情阴郁的天气。   这是青州境内。   山鬼和柳杏烧了热水,娆荼洗过脸,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她有些恍惚,手指拂过镜面,“山鬼,这是我么?”   山鬼转头盯着娆荼看了一会,笑道:“果然气色比去年好多了,两颊都有些红晕了,陆先生的疗毒之法果然有效果,再过些时候毒化尽了,应该就更好了。”   娆荼叹了一声,“再好,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渡口的老船夫还在人世么?就算在,也一定不认识我了。”   山鬼不再说话。   娆荼展颜一笑,“走,去看看陆先生醒了没有。”   “姑娘,先梳个头上个妆再出门吧。”   “道法自然,你没听陆先生说吗?”   “哦。”   山鬼扶着娆荼来到陆知命的门前,开门的却是沈筑。娆荼有些惊讶,勉强笑道:“沈郎,你不是一早出去了么?怎么在陆先生房间里?”   “有事?”沈筑没有解释,直接问她。   娆荼往房间里瞅了瞅,见陆知命披着青衫道袍坐在火炉边上,清清弱弱,看起来很憔悴。她咳嗽一声,“那个……没什么事,我来看看陆先生,既然你们有事,我就先不打扰了。”   沈筑拧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表情啊,我先走了。”娆荼说着就往回撤。沈筑下意识去拉她,没想到一拉之下,她整个人忽然软了下去,竟然昏倒在他怀中。   第57章 姑射洲 字数:6249   “阿蘅!”沈筑微惊,搂住娆荼将她抱进屋内。   陆知命按住娆荼的左右脉门探了探,神情有瞬间的惊异。   沈筑急问:“她是这怎么回事?”   陆知命摇了摇头,“身上余毒已清的差不多,只是一向体虚,舟车劳顿所致。我开些温补的房子,药浴可以停了。”   沈筑等他写了方子,亲自去外面抓药。   陆知命让山鬼为娆荼推宫过血,她很快悠悠醒了,“陆先生……”   “你有身孕。”陆知命平淡道。   娆荼捂住小腹,虽然她已经有所怀疑,但亲耳听到还是如五雷轰顶,“我……不是说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么?”   “事无绝对,之前宫里老太医开的药方你吃了一段时日,又兼服了很多稀贵补药,所以……有了这个孩子。”   娆荼思绪乱成一团,忽然一惊:“沈筑,你……你告诉他了吗?”   “我想,你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我要这个孩子,陆先生,求你千万……千万帮我保住孩子。”娆荼抓住陆知命的袖子,满眼泪光乞求道。   陆知命点头道:“你放心。”   “不要和他说,这……这是我的孩子,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这一次绝不能再失去了!”   “好。”   娆荼有些语无伦次,“我体内的毒会不会伤到孩子?药浴是不是对孩子不好,我……我以后不能药浴了。”   陆知命温言安慰道:“我会尽我所能,但你要听我之言,不可情绪激动。”   娆荼连连点头,“好,我听你的,全都听你的。陆先生,幸好你在。”   陆知命微微一笑,“不可情绪激动。”   “嗯嗯嗯……我不激动……”   “先好好睡一觉,起来后喝些药膳,多吃一点东西,你整日吃的太少了。”   娆荼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用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她在笑,也在哭。   迷迷糊糊睡着,好似才眯了片刻,就听见沈筑的故意压低的声音,她猛然睁开眼睛,转头见到他站在床边。   “阿蘅,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见她醒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娆荼转过头,“有点累。”   “陆先生说你身子太虚了,得多吃点。”   他说着将让娆荼扶起靠在他的怀中,一边端起案上的野山鸡肉羹粥喂她。这样的东西,娆荼平日是不吃的,如今却自己拿起了勺子,一口一口地吃。   沈筑有些惊讶,“今儿怎么这么乖?平日哄你吃一块肉都难。”   “我身子不好,得养好。”娆荼一边吃一边说。   沈筑垂眸见她认真喝粥的样子,有些欣慰,又有些莫名其妙。   娆荼问:“今儿还走么?”   “这几日赶路赶的急了,先歇歇,明日再走。”   “咱们去哪里,青州府尹府吗?”   “去姑射洲。”   娆荼皱了皱眉,“姑射洲?”   姑射洲是青州河环绕形成的一个农庄,一向出美人,庄子《逍遥游》中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故以姑射喻美人。洲上约莫有百余户人家,是娆荼十岁之前和外祖母居住的地方。   “去姑射洲,有地方落脚么?”她自十五岁出嫁,就再也没有外祖母的消息,甚至来连父亲也因为她当年的固执,扬言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   她嫁给沈筑,是舍弃了所有。   她转过头,脸颊碰到到他下巴上的青胡茬,有些扎人。   沈筑没有去看她的眼睛,而是用下巴碰了碰她光滑的额头,轻声道:“姑射洲,谢老夫人尚在人世。”   谢老夫人,是她的外祖母。   娆荼摇头道:“我不去。”   “你不想念她?”   娆荼眼神晃了晃,怎么可能不想呢,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和姥姥一起度过的,只是……只是她现在这个样子,没脸见老人家。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   沈筑道:“谢老夫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给许家做偏房,生了个女儿,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娆荼抿唇不语,他说的是她的娘亲,她因是庶出,又是女孩,向来不受父亲的重视,自娘亲死后,爹就将她这个女儿送到了姑射洲外祖母家。只可惜爹的正室和几房姨太太别说生儿子,就连个女儿都没有。   她十岁之后,作为许家唯一的孙女被接回去,哪知她回去没几年,许家迅速落败。她到了十五岁,出落的好看,爹便有意将她送给府尹的儿子做妾室,哪知她看中了沈筑,与他私定终身。爹气急败坏,将她从族谱上除名。   娆荼不由神伤,这一路走来,被嫌弃,被利用,被欺骗……好像唯一真心待她的,只有姑射洲哪个慈祥的老太太。   “谢老夫人,她还好么?”   “下身瘫了,谢家的两个儿子争夺家产,将病重的老太太置之不理,送到一个荒僻院子,只留了个瘸腿的家丁照顾。”   娆荼心中一揪,想起自己的两个舅舅都是唯利是图之人,两个舅母更是一个比一个没良心。她幼时跟着姥姥,就没少遭那两个舅母的白眼。如今姥姥身上不便,两个儿子肯定更是互相推诿,久病床前无孝子,谁愿意悉心照顾?   “你要是不愿去自姑射洲,那咱们就去青州府尹落脚。”   娆荼看了沈筑一眼,“老人家那个凄惨境地,你要怎么办?”   沈筑轻描淡写:“我能怎么办?去看望看望。”   “这就没了?”   “还怎样?”   “你得给银子,还得找人好好赡养。”   “我哪有银子?”   娆荼哼了一声,从他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晃了晃,叮咚作响,“你没有银子,却有金子。”   沈筑一笑,“这是我全部家底了,你这一路上坐的金丝楠木马车,花了我三千两白银。你每天一颗的清血药丸,一共花去一万三千两。再这么下去,我得去要饭了。”   娆荼忍俊不禁,睨了他一眼,“等公主殿下嫁到府上,你不就多了一笔丰厚嫁妆。”   沈筑愣了一下,随即顺着她的话道:“这不远水解不了近渴吗?”   娆荼气的下死劲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你还真惦记着那个嫁妆?不要脸。”   沈筑捧着她的小脸在她红唇上亲了亲,哑声道:“要什么脸?命都给你了。”   娆荼明知道他的意思,偏偏不接茬,又出主意道:“青州府尹要知道你来,一定会巴结你,倒时候你去露个脸赴个宴,肯定可以大敲一笔。实在不行,还可以当街买字。”   沈筑叹道:“你掉钱眼里了?”   “我不管,我要三千两,你帮我筹备。”   “要三千两干什么?”   “等你不要我了,我好安身立命,总不能再去勾栏瓦舍。”   娆荼虽然玩笑语气说的,不过却是真心,现在有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沈筑盯着她看了良久,却不再玩笑,轻轻“嗯”了一声。   明明是答应,却让娆荼听得有点不自在,她忍不住问:“你真的会不要我?”   沈筑没有说话,揉了揉她拧在一起的眉心。   娆荼有些生气,有些心酸,“是我不要你,不是你不要我。”   夕阳十分绚烂,金灿灿的光辉铺洒在驿馆外绵延向天际的道路上,让人疑惑这条驿道最终通往的好像不应该是那座金陵城。   应该是更远的地方才对。   沈筑陪娆荼在街市上闲逛,人们看不清头戴纱笠的娆荼是何相貌,却真真的瞧着她身旁的白发公子好样貌。   布庄里,娆荼一件一件地仔细瞧布料,沈筑在旁边陪着看,那店老板就一个劲地往沈筑脸上瞅,表情十分古怪。   最后看得沈筑不得不问:“老板,您看我有什么问题么?”   店老板连忙摇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看着眼熟,公子好样貌,总觉得在哪见过。”   沈筑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娆荼指了一匹白羽锻,一匹绛红纱让老板包上。等两人出了布庄的大门,过了好久,那老板才一拍大腿,“探花郎?”   对于青州十几年前出过的那位探花郎,他是见过的,虽然根本不记得那探花郎姓甚名谁,但是他记得那一日锣鼓喧天,京城来人报喜,他远远看见过骑在马上的沈筑,当时就觉得那个年轻人不仅仅才学好,生的还俊,哪家的女儿嫁给他,可真是走了大运。   娆荼与沈筑往驿馆走,路上娆荼道:“你再在这街上逛荡几日,只怕会有人认出你。”   沈筑点头,他这次回青州没批官文,算是微服,叫人认出倒是有些麻烦,看来以后还是少露面的好。   娆荼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一家生药铺子前站着的一个男人。   沈筑望过去,见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浓眉大眼,纯朴干净,身材高瘦,一身青灰色布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旁边放着一担子柴禾。   沈筑问:“这个人你认识?”   娆荼不言,只见生药铺子里面探出个伙计,靠在门边与那青年商讨着什么,看起来像是讨价还价,不过显然那药铺伙计的气势要足些。   后来青年见那伙计不耐烦要关门,拽了那伙计一下,一脸肉疼地点了点头。那伙计挥了挥手,上前搬了那担子柴禾进屋,再出来还担子时,扔了个包药给那男人。   那青年捧着药包,挑着空担子低头走了,一瘸一拐,竟是个瘸子。   经过沈筑身侧,头也没抬地绕到一边,沈筑忽然伸胳膊将他拦住,“敢问小哥,可还有柴禾要卖?”   那青年抬头看见笑意温煦的沈筑,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公子不好意思,今儿的卖完了。”   “我就在这驿馆落脚,明日送来也可。”   青年看向旁边的高大驿馆,惭愧道:“这驿馆供应的都是上好柴炭,小人这柴禾烟大,恐怕使不得。”   沈筑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入青年的空担子里,道:“这是定钱,你送来一担便可,我就是要烟大的柴,自有用处。”   那青年有些惶恐,连忙将银线拿起来送到沈筑面前,“公子既要柴,小人明日送来便是,一担子只需二十文。”   “这驿馆时常需要柴火,若你得便,日后再补送来,总有一天你送来的柴会值这锭银子,我会与驿馆的管事说。”   娆荼掀开纱笠,看向有些发愣的青年,她微笑道:“你只管照做。”   青年看见娆荼,一愣之后,更有一丝诧异。   “怎么,我很奇怪?”娆荼笑问。   青年茫然摇了摇头,怎么这个美貌夫人的眼睛,与很多年前的那个叫阿蘅的姑娘那么像呢?   都是一双桃花眼啊!是他魂牵梦绕了很多年的桃花眼啊。   娆荼看向他手里捧着的药包,好奇道:“这是谁的药?”   “哦……是,是小人娘子的。”   “你娘子生病了,严重吗?”本来是一句很突兀的问题,由她说出,却如三月里的春风,暖意融融。   青年受宠若惊,“回夫人,是顽疾了,一直如此。”   娆荼点了点头,“记得以后来送柴禾。”   “是。”   沈筑与娆荼回到了驿馆,他见她面色平静,问道:“是哪位故人?”   “小时一起长大的,在姥姥家,他是家丁的儿子,名叫李渔。”   沈筑“嗯”了一声,“竟还记得他的名字,不容易。”   娆荼不理会他的酸言,喃喃道:“他现在应该不在姑射洲谢家了。”   “未必,他的鞋子半湿,应是渡河过来的。”   “那倒有可能还会再见到。”   沈筑搂着她道:“你很期待?”   娆荼瞥见他眼里的酸意,重重“嗯”了一声,觉得不够力道,于是又添了一句“是青梅竹马的情份呢。”   沈筑不悦道:“什么青梅竹马,他是家丁的儿子,你好歹是个小姐。”   娆荼笑道:“青梅竹马可与身份无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指……嗯……”   沈筑不耐烦听她解释“青梅竹马”的意思,两片凉唇霸道堵住了她的嘴。   温柔至极的吻。   娆荼推开他,低头道:“我不要!”   “不要什么?”他问。   娆荼指着那匹白羽缎子的布料转移话题,“这料子好看,白色适合给珍珑做件衣袄,她穿得太单薄了。冻坏了你不心疼啊?”   “嗯,确实心疼。那这件绛红纱,你觉得适合做什么?”沈筑这些日子喜欢顺着她的话说。   娆荼愣了一下,有种拳头砸到棉花里,陷得太深拔不出来的感觉,她没好气道:“珍珑穿红的不好看。”   “我觉得这纱可以做个小衣肚兜,你穿上一定好看。”   “沈筑!”陷在棉花里的拳头是拔出来了,但却沾了一手的棉絮子,娆荼郁结。   沈筑笑得如清风朗月,好像这人刚刚不是在开黄腔,而是吟诵了一首离骚九歌。   第二日,李渔挑着满满一担子柴禾来驿站的时候,驿站管事付了他半年的银钱,请他给驿馆供应半年柴禾。李渔越发纳闷起来,打量去谢谢公子和夫人,却被告知贵人一早就离开了。   李渔只好收了银钱,满腹狐疑往回走,在通往姑射洲的渡口上,花了两文钱上了一条渡船。挤在甲板上,只听那一群人议论,说当年的探花郎带夫人回青州了,说那探花郎好个神仙样貌,如何如何的风流飘逸。   李渔忍不住与摇橹的老船夫打听,那老船夫摇头道:“不真切,不真切。”   李渔好奇道:“怎么不真切?”   “探花郎的夫人不是阿蘅吗?我看不像阿蘅。”老船夫摇头晃脑道。   李渔叹了一口气,“阿蘅可怜,早就病死了。如今的夫人是续弦。”   老船夫望着岸边,老人神情恍惚,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蹲在河岸捣衣的女子,他沙哑的声音喃喃道:“阿蘅啊,是个好姑娘。”   李渔垂下了脑袋,双眼模糊,是啊,阿蘅是个好姑娘。   他回到姑射洲那个荒僻的院子,却是大吃了一惊,只见院子里面站着几个神仙似的人物。   高大威武的青年、灵气逼人的少女、与阿蘅有三分相像的丫鬟、还有盲眼的紫衣女郎……   李渔揉了揉眼睛,恍惚,“你们……”   却见一个青衫道士从他娘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李渔惊了一下,上前怒道:“你干什么?”   他娘子玉秀从房里出来,“渔哥,这是陆真人,给我看病的。”   李渔看了看自己那病气沉沉的娘子,又看了看仙风道骨的陆知命,这道士虽然穿得普通,但行动之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态。   李渔知道他不可能侵犯自己娘子,上前将玉秀扶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玉秀握住李渔的手,“阿蘅小姐回来了。在老夫人那里呢。”   李渔惊了一下,“小姐……”扭头就往后院老太太房间跑去,进了屋一看,只见一个披着青锦绣粉蝶的夫人坐在老夫人身旁,而那个一头银丝的俊逸公子正喝着茶。   娆荼回头望去,微微一笑:“李渔,昨日是我眼拙,没认出你,不要见怪。”   李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盯着娆荼的脸发愣。   谢老夫人笑呵呵道:“这孩子,怎么还傻了呢?这是阿蘅,是阿蘅!”   李渔惊疑不定,只见眼前的美貌女子除了眼睛像阿蘅,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谢老夫人眯眼笑道:“女大十八变,阿蘅出落得更漂亮了。别说你,之前连我也没认出来。不过她真的是阿蘅。”   李渔道:“可是……不是说……阿蘅已经……”   娆荼笑道:“说我已经死了?那你就当我死而复生好了。”   谢老夫人在娆荼脑袋上拍了一下,“这闺女!口无遮拦!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老夫人念叨了好几遍“童言无忌”,娆荼眼眶微红,“姥姥,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童言无忌呢?”   谢老夫人道:“在姥姥这里,还不是个孩子?”她转头看向沈筑,“这些年,多亏姑爷照顾体贴,这孩子娇纵了一些。”   沈筑心念老夫人这句话,却如万箭穿心,一时无言。   娆荼道:“姥姥放心,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他……也对我很好。”   “我的重外孙重外孙女呢?几个了?带回来了吗?”   娆荼微笑道:“一个小子,留在金陵呢,不听话,恐怕带回来顽皮生事。”   “唉……小孩子可不都那样,该带回来让我看看重孙子。”   娆荼看向如同挨了晴天霹雳的李渔,“我要在这里住些时日,刚才已经吩咐丫鬟收拾出几个房间,外面的陆先生和紫衣姑娘是我夫君的朋友,随行的还有两个丫鬟和一个侍卫。”   李渔后知后觉道:“好好好,我……我去置办些桌椅床铺,恐不够用……”   娆荼摇头道:“什么都不必准备,该收拾的已经收拾了,这样很好。”   柳杏和山鬼在街市上买了米面油盐,又割了三斤猪肉,沽了十斤美酒。买了鸡鸭和鲜肥活鱼。两个人和李渔的娘子玉秀在厨房里面忙活,很快收拾出几样热菜。   酒菜齐全摆开桌子,娆荼让众人都上桌,柳杏、杨谦和李渔夫妻俩都不太敢,娆荼推了推沈筑,沈筑开口让坐,众人才都坐下。   娆荼笑道:“这才像一大家人一起吃饭的样子!是不是,相公?”   沈筑很给面子地点头道:“是。”   谢老夫人精于世故,看得出沈筑这个姑爷对阿蘅是真的好,只是两个人之间好像有隔阂,隐隐约约什么地方有些奇怪。   吃过了饭,娆荼背地里问陆知命玉秀的病如何,陆知命没有隐瞒,“似乎曾受过大刑,伤了根本,如今多病多伤。”   娆荼心中疑惑,叫了李渔来问话,李渔到现在都还迷糊,听她问,一五一十回了话。原来玉秀以前是村里一个樵夫的女儿,被二爷,也就是谢老夫人的二儿子强抢过来纳了妾。   二奶奶是个厉害的角色,哪容得了这些,一哭二闹三上吊,闹了一阵子,二爷见玉秀的肚子里也没动静,新鲜劲也过了,便将她晾在一边不理。二奶奶变着法整治玉秀,一言不合就打骂,最后玉秀跑了,二爷带人去追了回来。给倒吊在梁上一天一夜,拿鞭子抽得血淋淋。   当时李渔看不过去,偷将玉秀放了,他就遭了二爷一顿毒打,给打瘸了撵了出来。   娆荼听后,冷笑不言。李渔哀怨道:“这几年,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老夫人,逼她来这荒僻院子,可不就是由着老夫人自生自灭么?谢家以前在庄子上也是大户,现在都要被两位爷将家底败光了。”   正说着,却听院子外面一个妇人的声音喊道:“听说小姐和姑爷回来了,怎么也不来瞧瞧舅爹舅娘呢?我们几个老东西,厚着脸过来瞧瞧小姐,这几年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第58章 落子处 字数:6053   娆荼眯了眯眼睛,起身走到门边。只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走进了院子,浓妆艳抹,脸上的粉有一斤重,身量倒是苗条,只是腰肢乱扭,丝毫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端庄。   跟在那妇人身后的,是个穿灰皮裘的中年男人,腰系一条茶褐銮带,唇方口正,额阔顶平。脸上强挤出几分笑意,比之身前妇人的笑容满面,要显得勉强多了。   娆荼轻轻福了福身,微笑道:“大舅,大舅娘,许久不见,你们可还好?”   大舅娘孙氏是个锱铢必较且水性杨花的女人,大舅没什么本事,性子软弱,闷葫芦,十分惧内。   那孙氏“啧”了一声,走上前亲昵地拉住娆荼的手,咋舌道:“十年不见,不料我们阿蘅变得如此好看!这要是不说,舅娘我哪还认得是当年的阿蘅,只当是个仙女降临了!”   娆荼抽回双手,没有回以客套言语,她厌倦了这番虚情假意,不过脸上还是带着淡笑,给人温和之感,却又拒人千里之外。   孙氏似乎没觉察出她的疏离,踮着脚尖眯着眼睛往屋里面瞅,压低了声音道:“姑爷呢?听说姑爷是京城的大官,日理万机,还在处理公文么?”   娆荼微笑道:“没有,他出去了。”   “去哪了,这庄上还有亲戚不成?”   “去了青州府尹。”   “哦!”妇人严肃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重大秘密。   娆荼看向站在院子里有些局促的中年男人,笑道:“舅舅许久不来了,姥姥惦记着你呢。”   大舅的表情很尴尬,勉强笑了笑,“阿蘅,既然回来就多待些时日,老太太见了你也高兴。”   孙氏扯了扯他的袖子,使了个眼色,神情有点急。   大舅犹豫了一下,对娆荼道:“明日我摆席,给姑爷接风洗尘。”   娆荼微微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孙氏喜上眉梢,“所以正该亲近亲近呢,姑娘告诉姑爷,千万赏脸来!”   娆荼“嗯”了一声,“舅娘的盛情,我会转告。”   孙氏见她没有让去屋内坐的意思,讪了讪,又闲扯了几句,拉着家里男人走了。   娆荼正要转身回屋,就见院子外面又摸进来两个人,不用说,自然是消息慢了一筹的二舅和二舅娘。   李渔见了二爷,有些激动。娆荼不看那满脸谄媚的妇人一眼,对二爷淡淡地道:“二舅来了。”   二舅飞扬跋扈,是庄上的恶霸,不等自家女人客套,他率先上前哈哈笑道:“小阿蘅,二舅我都认不得你了,这身段长相,咱们姑射洲出的美人不算少,可都被你给比下去了!”   声如洪钟,说话时,眼睛毫不客气上上下下打量着娆荼。   谢老太太被李渔从房里抬出来,坐在凳子上颤颤地道:“孽障,你还有脸来!”   老二恬着脸笑道:“娘,您身子骨好些?过年那天我来瞧过您,您老睡着,就没见着。”   谢老太太拿手指着他,气急败坏地道:“你这孽子,你……你给我滚!”   老二有点急,上前走到老太太跟前吼道:“娘!大节下的你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如今你们一个二个看着蘅儿发达了,都赶着过来巴结。没心肝遭雷劈的东西,以前蘅儿在的时候,你们都是怎么对她的!如今,又是怎么对我这老不死的?”   娆荼来到老夫人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老二苦着脸对娆荼道:“小阿蘅,你劝劝老太太,人老了脾气不好,你瞧这……”   娆荼对杨谦和山鬼道:“扔出去。”   二舅和二舅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杨谦和山鬼两个各自攥着衣领子,重重丢了出去。   谢老太太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娆荼蹲在她身旁轻声道:“姥姥,你放心,阿蘅赡养你终老。”   老太太颤巍巍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   入夜,沈筑回到小院,表情有点冷。娆荼见就他一人,便问:“陆知命和珍珑呢?他们怎么没有回来。”   “陆知命在沈家老宅看一些东西,我见他身上不好,让珍珑留下照料。”   娆荼微笑道:“留珍珑照料?只怕陆先生会更加别扭,反过来他还得照料珍珑,还不如一个人呢。”   沈筑点头,“让陆知命多跟女人接触接触,没准对他的修行有助益。”   娆荼拧眉:“陆先生又不是专研道家双修术的……”   还没说完,沈筑就揪住她的嘴,无奈道:“你一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娆荼白眼道:“你一天天没个正经,说话很容易让人想歪的,谁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沈筑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世上人心难测,女人心更难测。”   娆荼揉了揉脑门,“你是在青州府尹那吃了瘪还是怎的?”   沈筑拎着一包书进了屋,房间不算很大,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炕上也烧的滚热。沈筑刚刚去青州府尹找了几本当地县志,洗漱后就披着一件粗布衣衫,拿着年代最久远的一本县志坐在被里翻看。   娆荼将烛台移近了几分,“这里的烛蜡质地不好,不能和金陵城的烛蜡比,闪个不停,看着伤眼睛。”   沈筑“嗯”了一声,依旧专心看他的县志。   娆荼见他不理,上前扒开他的书,“看什么呢?就这么好看,把你的魂都吸进去了?”   沈筑将她拉入怀中,被子掖好,“你和我一起看。”   娆荼缩在他怀里,见他将书立在眼前,随意看了几行,纳闷道:“这不是当地县志么?怎么有点像神怪小说?”   原来这一面的县志上写,几百年前,青州还不叫青州,因为本地出黄色岩石,叫做黄岩。但是在黄岩之下,不知何时孕育出一条恶龙,通体泛青,那恶龙一打喷嚏,就是一场涝害,吐出一口浊气,就是旱灾。   恶龙为祸一方,当地百姓苦不堪言。终于有一日,有个沈姓方士途径此地,路见不平,一剑斩杀了恶龙。恶龙倒在大地上,青色的躯体幻化成一条江水,江水在太阳底下泛着青光,久而久之,这个地方就叫做青州了。   娆荼揉着太阳穴,根本不相信县志记载,嘀咕道:“怎么这么玄乎?”   沈筑不理她,继续一页一页地翻看,娆荼笑道:“你不会是那沈姓方士的后人吧?”   沈筑垂眸睨了她一眼,有意无意瞥着她的碎花衣襟,沉声道:“再说话,脱你衣服。”   娆荼哼了一声,继续就着他手中看书。沈筑翻书的速度慢了,她一个劲的催,翻的速度快了,她又要往回翻。   最后沈大人彻底没了耐心,将书往旁边桌子上啪的一放,搂着娆荼恶狠狠道:“你是不是欠收拾?”   他故意眼露凶光,娆荼有些怕了,捂着小腹眼神左闪又闪,就是不去看他。沈筑见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将她按在被子里,吹灭烛火睡下了。   娆荼闻着他衣裳上的清新皂角味,熟悉而悠远,青州的皂角气味偏浓,和别的地方有些不太一样。   “陆先生在你家老宅子里看什么?”娆荼问。   “一些杂书。”   “你们在筹谋什么,说给我听听。”   “既然是筹谋,自然不能说给你听,反正……你也听不懂。”   娆荼拧了他一下,“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你老实一点。”   “我就不老实。”   “那我可就不老实了。”沈筑说着,将手探到她腰间。   娆荼被他这句话给震慑到了,停下拧他的动作,乖乖往旁边挪了挪,她知道这个男人不老实起来是什么样子。   沈筑见她立即就消停了,嘴角泛起笑意的同时,心中却有些失落。   娆荼很快就睡着了,他听着她沉稳的呼吸声,心思起伏难定。   今日她与谢老夫人的话,如同刀子一样缓慢而迟钝地割着他的心。   “这些年,多亏姑爷照顾体贴,这孩子娇纵了一些。”   “姥姥放心,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他……也对我很好。”   “我的重孙子重孙女呢?几个了?带回来了吗?”   “是个小子,留在金陵呢,不听话,恐怕带回来顽皮生事。”   黑暗中他握紧了拳头,眼神熠熠。   ……   第二日,娆荼早早醒了,沈筑却刚睡下。她见他一脸的疲倦,轻轻穿衣下床,推门走到廊下,迎面一股清凉的风。   李渔在院中整理几箩筐蜜橘,见到娆荼他笑道:“小姐早。”   娆荼微笑看着箩筐中或青或黄的滚圆橘子,“这么多蜜橘,要去集市上卖么?”   “是啊,庄子上的张老汉摔断了腿,屯了很多,我帮他卖的。”   “留到现在,估计会好卖一些。”娆荼忽然想起幼年时,有一次李渔的爹去集市上卖蜜橘,当时她非要嚷着去,到了之后却又腼腆怕人看见。   那年,黄泥巴路上铺满了枯黄的叶子,李老爹挑着担子在前,她蹦蹦跳跳跟在后面。清爽的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暖黄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道旁的一洼池塘倒映着她的小小身影。   时间静止在那里,昭行二十一年,也好。   她有些恍惚,静止在那时还是有些遗憾的。这一生,她遇上宴冰,幸事。遇上沈筑,苦事。   尽管宴冰和沈筑,是同一个人。   李渔捧了几个上好的黄皮橘子送到她面前,“小姐尝尝,这橘子甜着呢!”   娆荼回过神,拿起一个橘子,辛甘扑鼻。看了眼旁边咽口水的山鬼,娆荼对李渔道:“将这些橘子留下,你看看多少银钱,叫我的丫鬟给张老汉送去。”   李渔知道小姐不缺这个银子,实在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也就应下了,只说这橘子有些多,不如留几筐好的,剩下的他搂到集市上贱卖了,也不会浪费。   娆荼笑说不必,“若实在太多吃不下,叫沈筑卖去,他整日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   李渔一听叫沈大人去卖橘子,有些匪夷所思,顿时接不上话来。   正尴尬着,那大舅母孙氏就又来了,嗓门尖细,刚跨过门槛就笑着打招呼:“姑娘怎么没多睡一会?我来看看娘,岂知你也醒了。”   娆荼微笑,想必这位大舅娘已经听说了昨天老二和老二媳妇被扔出去的事情,这时才知道赶过来“孝敬”老太太。有点晚。   沈筑正是半睡半醒间,听到外面传来他从未听过的妇人声音,动了动,坐起身伸手推开床边的窗户,被褥滑下,中衣微敞,露出赤裸的胸膛。   院子里的人听到开窗的声音,不约而同望过来,正好看见他披着头发,满头银丝,神态慵懒望向外面,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贵气。   李渔愣住了,山鬼暗暗啧了一声,柳杏和李渔媳妇玉秀都红了脸低下头,而徐娘半老的孙氏,则是眼睛胶粘在沈筑结实的胸膛上,居然有些发直。   娆荼暗恼,走过去砰的一下将窗子从外面关上,回身时看到孙氏眼中的失落,有些哭笑不得,“二舅娘,姥姥还没醒呢,您再等等吧。”   孙氏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讪笑道:“姑爷真是好样貌,怎么头发白了呢?”   娆荼不言,眼睛中已经没了笑意。   孙氏被她看得有些犯怵,想起昨日老二和老二媳妇被丢出院子的事情,心里害怕这小姐一言不合,叫人将自己也扔出去,那可就太没脸了。   “既然老太太还睡着,我就先回去了。姑娘晚上一定要和姑爷来赴宴啊。”   娆荼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微笑不语。   沈筑穿好衣服从房内走出来,对自己之前的失态不以为意,风轻云淡地对着孙氏颔首为礼。满头银丝尚未梳理,披散在肩背上随风而动,他问道:“这位夫人是?”   孙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却没蹦出来一个字。实在是因他剑眉俊目,长身玉立,站在人面前有流露出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有压倒性气势。   “是妾身的舅娘。”娆荼淡淡地道。   孙氏局促不安,福了福身,匆匆离去了。   娆荼的手紧紧扣着门框,心中一阵恶心,“贱妇。”   她没有忘记小时候在草垛里看到的那一幕,她的大舅娘骑在别的男人身上,叫的淫荡放浪。小时候娆荼不懂,后来懂了,她不可怜大舅,只觉得大舅那样软弱的男人是活该!   可是她打心眼里心疼姥姥,姥爷早亡,姥姥一个女人支撑着谢家,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唯一的女儿嫁给人为妾,早早死了;儿子媳妇,一个比一个不堪。   珍珑扶着陆知命从门外进来,陆知命道:“不平事那么多,何必为这样的人置气?”   娆荼心中一动,立即想起陆知命之前告诫她的话,不可动怒。   沈筑有些讶异:“回来这么早?”   陆知命摇头道:“跟人打了一架。”   沈筑神情微变,珍珑在旁边轻声解释:“半夜有黑衣人闯入,想抢沈老大人留下的东西。”   娆荼皱眉问:“老大人留下的东西?是什么?”   陆知命摆了摆手,被珍珑扶住一臂,虚弱的很,看样子站都站不稳。   珍珑道:“陆先生被那黑衣人打了几拳,体内气机动荡紊乱,情况不太好。”   沈筑道:“先去歇息吧。”   陆知命从怀中掏出一卷黑色帛书交给沈筑,“跟我交手的是个女人,以三拳换我三掌,她也不好受,但绝不善罢甘休。这个东西带回来,恐怕会遭贼。你叫杨谦和死士提防。”   娆荼看着那黑色帛书被沈筑收入怀中,她沉默不言,刚刚陆知命显然是不愿意将这帛书的事情透露给她。   等陆知命回了房间,她转头问沈筑:“陆知命的功夫算不算好?”   “你觉得呢?”沈筑反问。   “在我看来自然是极好的,可是陆先生遇上那位琉璃山山主慕容氏,却又不堪一击。所以糊涂。”   沈筑看向山鬼,“你来解释。”   山鬼有些得意,“这个我知道。陆先生修习道家神通,走的不是以武证道的路子,他的功夫在江湖上排名的话,应该在三十开外,五十以内。”   “哦?”娆荼好奇道:“那个慕容氏呢?”   “应该在前十之内吧。”   “那你呢?”   “我啊?咳咳,可能六七……八九十吧……”山鬼有点尴尬。   娆荼点头道:“那就是九十之外。”   山鬼撇了撇嘴,姑娘,没这么拆台的啊。   娆荼沉吟道:“跟陆知命抢东西的女人,可以与他互换拳掌,那这两人的功夫应该不相伯仲。江湖上武功排名三十至五十,又是女人的,应该不多而且很好找吧?”   沈筑扒开一瓣橘子送到她嘴边:“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娆荼张口将橘子吃下,“那你告诉我你藏了什么东西。”   沈筑“嗯”了一声,“随我进屋。”   娆荼眼睛一亮,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同意了。忙和他一起进了屋,沈筑还特意关上了门。娆荼投到他怀里去掏那黑色帛书,沈筑拍掉她的手,“急什么?先给我束发。”   娆荼愣了一下,没回过味来。   沈筑将木梳塞在她手中,撩袍子坐在铜镜前。   娆荼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个笑脸,“沈大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愿吃亏。   “这叫交易。”   她拢了拢沈筑的头发,见那银丝之中夹杂些许的黑发,不禁心中一动,便不再多言,细致地给他梳头。将头发盘至于顶,正要用他惯用的玉簪挽住,却发现玉簪搁在枕边。   她好不容易攥住了头发,不忍放手,便对沈筑道:“你随我起来,簪子在枕头边,我拿不到。”   沈筑透过镜子看向她,“拿不到,就放了头发去拿。难不成我要被你揪着头发走?”   娆荼气闷,想了想,小不忍则乱查看帛书之大谋,她万般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绾好的头发,去拿簪子。   沈筑眼中隐约有笑意。   娆荼将簪子抿在唇上,重新将沈筑的头发挽起来,一丝不乱地别上玉簪,对沈筑道:“满意不?”   沈筑对着镜子里看了看,“好像,有点歪?”   “沈筑……”   “怎么,你急什么?”   娆荼不依,伸手往他怀中一顿乱摸,沈筑一边躲一边道:“青天白日的,夫人注意点。有什么事咱们晚上再办也不迟。”   他故意抬高了声音,门外的山鬼默默地走远了。   娆荼终于从他怀中摸出那张黑色帛书,展开一看,不由懵了,正反两面看了好几遍,漆黑一片,这帛书上……有什么啊?   她扭头瞪着沈筑,沈筑将那帛书拿回来左看右看,纳闷道:“怎么会这样,不会是陆知命拿错了吧,我得去问问。”   娆荼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眼中还忍着笑呢!知道是被这老奸巨猾的沈大人给耍了,她跺脚道:“沈筑!”   沈筑万分歉然,“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然……我帮你梳头?”   娆荼道:“我不要,你把这帛书给我。”   沈筑收入怀中,正色道:“我只是说借给你看看,没说要送给你。”   娆荼:“……”   沈筑神清气爽地推门出去了,看见珍珑从陆知命地房间中出来,便问:“陆先生如何?”   珍珑微微摇头:“旧伤未愈,又负新伤。”   沈筑来到陆知命的房间中,见他沉默的坐在火炉边,便道:“多思则多伤,此事先缓一缓。”   陆知命抬头问:“你难道不好奇,是谁要抢沈老大人留下来的东西?”   “既然她会再来,不如静候。”   陆知命叹道:“乱。”   “只要在这团乱麻中扯出一条关乎全局的线,就不会觉得乱了。”   “你找到了?”   沈筑坦然道:“尚未。珍珑的那方残局,给了我一些启示。我想,我已经想好了落子之处。”   陆知命缓缓道:“既然想好,为何迟迟不落?”   沈筑透过窗扇望向院中,一身花布衣衫的她手捧青橘,不知道与山鬼在嘀咕什么。他眸光温柔,喃喃道:“我知道是时候了,可是……再等几日,就几日……”   娆荼抬起眼,正好与屋内的沈筑对视,风吹起她的发,微微飘扬。她鼻间萦绕着橘子的香,脸上带着笑。   第59章 旧恨抛 字数:6252   娆荼扬手一抛,将手里的青橘抛入窗中,沈筑伸手接过,“没看见陆先生么?再扔一个进来。”   娆荼从筐里挑了几个黄皮橘子,捧进屋送到陆知命面前,“先生吃这甜的。”   沈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青橘子,有些寒酸,“不是,你这区别对待,能不能别这么明显?”   娆荼丟给他一记堪称媚眼的白眼,“爱吃不吃,不吃还我。”   沈筑拔开橘子皮,掰了一瓣丟进嘴里,点头道:“酸!”   娆荼眸光一闪,脱口问道:“很酸吗?”   “很酸啊。”   “给我尝尝。”   “你吃你那甜的去,跟我抢什么?”沈筑笑看着娆荼,语气像在是逗小孩。   娆荼丟给他一记实实在在的白眼,转身出了屋。   沈筑等她走后,敛去脸上的笑意,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想吃酸的?”   陆知命正用铁钳拨弄炭火,闻言双手微微一顿。沈筑沉默不语,却将陆知命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   娆荼出了门,转过一处墙角便站住了身,扶墙一顿干呕。柳杏儿正巧看见,忙跑过来扶住她,忧心道:“姑娘你怎么了?”   娆荼摇了摇头,“前天陆先生开的药还在熬吧?”   “嗯嗯,已经温在炉子上了,等姑娘用过早膳去喝呢。玉秀嫂子做了胭脂鹅脯,可香了,就着粥吃,咸津津的,姑娘一定喜欢。”   娆荼低声道:“我现在不想吃荤腥的东西,你去告诉玉秀,单送一碗清粥到我屋里。”   “姑娘不和大家一起吃么?”   “不了,我再去歇歇,待会沈大人要是问起,就说我困了,千万别提别的,知道么?”   “哦哦,知道了。”   娆荼回屋内歇下了,柳杏儿谨记她的嘱咐,等着沈大人问话。哪知席间沈大人只是安静吃饭,一句话也没问。   倒是吃过了饭后,沈筑撂下碗就去了寝屋里。他见娆荼躺在床上,瞪着两只眼睛举着县志看,不由气道:“睡觉便睡觉,看书便看书,你躺在床上举着书,不累?”   娆荼理直气壮道:“不累啊。”   沈筑看了眼旁边的空碗,“就只喝了碗白粥?”   “玉秀还煮了几节山药我吃。”   “嗯,山药对身体好。”   娆荼道:“之前在山涧里我烘的山药,你是百般嫌弃的。”   “还不是因为你做得太难吃了,难以下咽。”沈筑拿开她怀里捧着的县志,“屋里这么暗,能看着什么?伤眼睛。”   娆荼道:“闷得慌,想去走走,又怕人看见麻烦。”   “怕什么,戴上帷帽就是了。”   “可是人家会认出你呀,我那位大舅娘见了你的尊容,现在庄上肯定传开了,说沈大人你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沈筑被气笑了,“你确定传的不是丰神俊朗的活神仙?”   “沈大人,你怎么没点自知之明呢?”   沈筑将她扶起来,“觉得闷就出去走走,被人认出又如何。”   娆荼听了他这话,忽然展颜一笑,“沈郎,咱们去卖橘子吧!”   “嗯?”   “院子里还好多橘子呢,咱们吃不下,放着也是坏了。”   “不去,金陵城那边若知道我沈筑回青州卖橘子,定会笑话。”   “你不去,我去。”娆荼掀被而起,走到门外就去招呼李渔收拾东西。   ……   很快,姑射洲的渡口处就挤满人,因为有个神妃仙子在渡口摆摊卖橘子。而一身白玉袍子的沈大人就蹲在那里给仙子打下手。   橘子被疯抢一空,娆荼手捧着几十枚挣来的铜板,一颗一颗地数着,眼神都带着笑,是真的欢喜。   沈大人见她财迷的样子,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麻绳给她,“将铜板穿成一串,好拿。”   娆荼接过麻绳,穿成一串一共九十八枚。她对沈筑道:“你借我两个铜板,我凑成一百文。”   沈筑皱眉:“我哪有两个铜板?”   娆荼想了想,“也是,沈大人哪有带小钱的习惯。我的三千两银票准备好了么?”   “没有。”   娆荼气鼓鼓地瞪着的沈大人,“小气鬼,我不依,你将我从玉和楼带出来,都没给赎身的银钱。”   沈筑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将她扶起来。娆荼哎呦一声,整个人直往下软。   沈筑紧张道:“怎么?”   “我……我腿麻了?”   “坐了许久,让你站起来走走你也不听,现在腿麻了?”沈筑一边斥责,一边蹲下来给她揉腿。   渡口处,一个摆摊卖字的中年儒生笑看向二人,叹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娆荼抬头望去,见他一身青布儒衫,虽然缝了几个补丁,洗的发白,但干净精神,没有丝毫落魄寒酸,反而有股子松柏的傲气。   她扶着沈筑走去一看,见儒生摊子前摆着几本书册,并几幅字画。娆荼看着那些字画,有些吃惊,她虽然于字画功夫上一般,但评鉴的眼光还有的,因指着一幅瘦金文问:“先生此字,多少银钱?”   儒生微笑伸出五个手指:“五十文。”   娆荼沉吟道:“五十文太少了,我出一百文。”说着看向沈筑。   沈筑道:“你看我干什么?”   “掏钱,我身上不够。”   沈筑没奈何,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子送到那位儒生面前,儒生坦然受之,将那卷瘦金字包好送给娆荼。   娆荼接过了字,那儒生又从摊上拿出一本封面无字的小本,“给夫人闲读。”   娆荼接过小本,翻开看了几页,只见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评论时政、匡世治国之句。沈筑从旁边接过那小本,从头翻开到最后。   儒生静静站在摊子前,直到沈筑将那卷本看完,也没多言一句。   沈筑放下卷本,脸色有些凝重,将那小本归还给那儒生,“沈筑不便多言,但愿意指明一地。以先生之才,不如西赴汉中,只说是我沈筑所荐,到时候自会有人视先生为卧龙凤雏。”   儒生神情平静地推开书卷,拱了拱手:“多谢沈大人指路。”说着也不废话,拎起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转身上了渡口的船。摊子上书卷字画竟然全都不要了。   娆荼看了看站在船头上的儒生,又看了看摊子上字画,只见落款之处写着“鸣岐居士”四字。   “鸣岐居士?”娆荼喃喃重复,“他是何人?”   沈筑道:“现在默默无名,但是以后,会是个搅弄风云的大人物。”   “你让他去汉中帮五王爷?”   沈筑看向她,微笑道:“你今日赚大了,五年之后,这百文钱的瘦金书会价值千金。”   娆荼看着漫漫一摊子书卷字画,两眼放光:“那这些东西加起来呢?”   沈筑收起书卷字画,赏了她两个字:“贪心!”   娆荼跟在沈大人身边,问道:“今晚我大舅一家摆宴,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   “你恨他们入骨?”   “那倒没有。”   沈筑望向金陵城的方向,轻声道:“既然不想让他们死,现在就别结交了,毕竟金陵城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很喜欢秋后算账,动不动就要诛灭九族。”   娆荼微微一惊,细品他这话的意思,竟是觉得有几分厌世之感,一时间无言以对。   沈筑握住她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山鬼租了一条小船,早在渡口处等待。沈筑将娆荼带上了船,小船顺流而下,很快,娆荼就闻到空气中浮动着梅花的清香。江岸上一片鹅黄,是梅花林。   娆荼望着满眼江梅,眸光幽远,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她曾在这片林子里巧笑嫣然,也曾在这里伤心欲绝。   这里有她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最孤独的时光。   小船泊在了岸边,沈筑将娆荼横抱起来,抱上了岸,他看着怀中的女人,低声道:“重了。”   娆荼落下地面,垂眸不语,往林子里走去。林中,一棵枯树杵在那里,她上前细看树枝上,已经抽出了嫩芽,淡绿几近透明,看起来那样脆弱,可是娆荼知道,几度春风后,它们就会绿得鲜活。   老桃树后面的青瓦舍已经不见了,但还能看见残存的低矮墙基。   沈筑看着过于沉默的她,温声道:“阿蘅……”   “我不是阿蘅。”娆荼微微抬头,望着桃树的枝桠,倔强而固执。   沈筑沉默片刻,道:“对,你不是阿蘅,我也不是沈宴冰。阿蘅……在这里待了两千一百三十九天。”   娆荼不语,走到一处墙基边想要坐下。沈筑将她拉入怀中,自己在墙基上坐下,然后将她按在自己的腿上。   他捏着娆荼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这几日,身上总犯懒。”他道。   娆荼摇头:“我们回去吧。”   沈筑默了片刻,缓缓道:“这个孩子若不想要,我会找最好的大夫帮你滑胎,用最不伤身的办法。”   娆荼惊了一下,下意识捂住小腹,眼神惊惧,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出端倪的。   他柔声道:“别怕”   娆荼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死死抱住,她惊慌道:“你放开我,是我的孩子,你再也别想把他抢走!”   沈筑浓眉紧锁,“你先别激动,这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我沈筑一生无后,只是……你愿意生下我的孩子么?”   娆荼捂住心口,她哭道:“不是你的,就只是我的,是我腹中的骨肉,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筑捧住她的脸,噙住她的唇,带着蚀骨柔情,“阿蘅,阿蘅……此生是我沈筑误了你。”   娆荼泪流满面:“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得你千刀万剐!如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算什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就嫁给府尹的公子,就算给他当小妾,又怎么样?”   沈筑红着眼睛,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任由她倾诉这许多年的委屈,他只要她都宣泄出来,他默默地听着就好。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失去了所有?你知不知道清江的夜里有多冷,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站船上,只是想让你回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沈筑,你不是人,你没有良心。我等了那么久,等你搂着别的女人回来,等来你的冷落折磨……”   沈筑轻轻晃着她,喃喃道:“我不是东西,我该死一千次一万次,该被你剜了心剥了皮抽了筋……”   娆荼哭得满脸通红,断断续续道:“你不是喜欢青楼女子吗……不是喜欢流连风尘吗?好,我就变成最放荡的女人,我就是要勾引你,要报复你,把你弄得身败名裂,我……我才欢喜……”   沈筑“嗯”了一声,点头道:“是,我甘愿被你折磨,被你报复,我死在你手上是我的造化。省得午夜梦回时想着你的影子,想着你的笑,想着你缝补的衣裳,想着你做的饭菜,想得发疯……”   娆荼抽抽噎噎,感受到自己脸颊上滴落的温热,她睁开眼,看到他眼中的泪。她不再哭诉,愣愣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她才黯然道:“是我痴心错付了……”   沈筑微微抬头,逼回眼中的泪,“没错,是你错付了。我娶了你,却……却不肯真心待你。如今的苦果,是我自作自受。”   他怜惜地为她擦去面上的泪,“阿蘅,我欠你的,我拿命来还。”   娆荼本来止住了泪,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又哭了,“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沈筑,你从来都没为我想过。你滚吧!滚回京城娶你的公主,这辈子我都不愿见到你了。”   她扯下贴身的荷包塞到他手中,“这是你的解药,你给我滚的远远的!”   他握着那瓶解药,一时只觉五内俱焚,他知道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原谅。可他不能再拖累她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为她安排好余生,让她可以拥有一份相对平和的心境。   他将那解药收入怀中,“阿蘅,这几日,你当我是宴冰好不好,就几日。”语气中带着令人心颤的悲恸。   娆荼看着他的眼睛,这是她痴迷了许多年的眼睛,因为这里面蕴含着无尽柔情。这也是她怨恨了许多年的眼睛,因为它似乎永远带着冷漠凉薄。   她忍不住捧住他的脸,在那两片薄唇上印了淡淡一吻,口中轻轻道了两个字:“宴冰。”   换来的,是他热切而压抑的缱绻依恋。   山鬼在林子外面等了许久,才等到沈大人抱着娆荼出来。山鬼有些纳闷,因为她不仅看到娆荼的眼睛红肿,甚至连沈大人的眼眶也有些湿润。   她讷讷道:“两位主子,你们……”   沈筑道:“回去吧。”   “哦……”   小船划到对岸,娆荼是被沈大人抱回院子里的,她哭得实在没了力气,搂着沈筑的脖子有些昏昏沉沉。   陆知命见到这副光景,为娆荼探了探脉,没说什么。倒是沈筑的一句话叫他微惊,“劳烦陆先生开些安胎的药。”   陆知命一惊之后,淡然地点了点头。“胎象有些不稳,实在不宜伤心伤神。”   沈筑道:“我知道了。”   谢老夫人这一天都没怎么见到娆荼,听说她是被姑爷抱回来的,心里着急,打发玉秀来问。娆荼在床上道:“是前几日赶路没缓过来,叫姥姥别担心,待会去看姥姥。”   山鬼和柳杏端了煮好的上药来,沈筑掰开喂她吃。娆荼一时间哪能把他当成当年的宴冰,有些事情有些人,消失了便永远回不来。   不过经两个人把话说开,娆荼倒也不装了,态度变得琢磨不定。就比如这会,沈筑喂她吃山药,她就乖乖吃了,也没往日那么抗拒,只不过好脸色是没有的。   吃过了东西,和沈筑去谢老夫人房中陪老夫人说了会话,那边大舅家来人请了两次,第一次沈筑回说不去,第二次那位大舅娘亲自来请,被杨谦堵在了门口没进来。   夜深了,娆荼收拾妥当在床上躺下了,不知是大哭一场还是有身孕的缘故,身子乏的很,很快就睡了过去。   沈筑等过了子时,走出院子,杨谦早已备好了马在外面等着。他翻上马背朝沈家老宅行去。   娆荼睡得浅,隐约听到马蹄声,立即惊醒,一看沈筑已经不在房内,她喊来了山鬼,“你偷偷看看陆先生和杨谦在不在。”   不时山鬼回来,摇头道:“都不在,连珍珑也不在。”   娆荼便吩咐她:“暗自去沈家老宅看看,今夜有动静。别被人发现。”   山鬼十分喜欢这种窥察探看的任务,满口答应地去了。   娆荼等了许久,天光微芒时,山鬼从窗户外面翻了进来,将她吓了一跳。   她拍着胸口道:“进来就走门,怎么从窗户翻进来?”   山鬼拍了拍脑门,“刚才在沈家老宅翻了好几个窗户,一时没缓过劲儿来。姑娘你担待些。”   娆荼忙问打听到什么。山鬼道:“不知道沈大人设了什么陷阱,将那位来抢黑色帛书的女人抓住了,你猜是谁?”   “我哪猜得出?”   “那女人我们在金陵城见过,是永子巷火锅馆的老板娘。”   娆荼一怔,“老板娘?”她立即想起那位明眸皓齿,称呼萧彦宁为“丧家之犬”的女人。“是萧彦宁的人?”   山鬼摇头不知。   娆荼又问:“还听到什么?”   “沈大人让那女人直接去潼川。至于黑帛书上究竟是什么内容,没探听到。”   “潼川?竟然不是汉中。”   “是蜀中潼川,不是汉中。”   娆荼有些奇怪了,她知道六王会赴蜀中称王,难道那火锅店老板娘是六王爷的人么?   山鬼又道:“那老板娘的武功,有西蜀遗风,是青城派的武学传承。”   娆荼点了点头,轻声道:“她说话带有西蜀口音,应该时西蜀遗民。”   山鬼纳闷道:“不知道沈大人到底在干什么,一会叫卖字的老儒生去汉中,一会又叫火锅馆子的老板娘去潼川,你说他到底在布什么局呢?”   娆荼道:“你要想知道,就去套杨谦的话。”   山鬼抬了抬眉毛:“杨谦就是个木头,哪有话套呢?再说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你随意问问,也不吃亏。”   “姑娘,你别看杨谦愣,可是有些方面,他好像跟沈大人学了十足。”   “什么?”   “就是不动声色,却很色。”山鬼煞有介事地在她耳边道。   娆荼忍笑问:“你怎么知道?”   “就比如那次,我挨了三十板子,那人居然要看我屁股上的伤。”   娆荼伸手在山鬼太阳穴上戳了一下,“恁地记仇?人家杨谦不过是一时情急生乱。别给我扯这些没用的……不过杨谦此人,不仅聪明还十分谨慎,你真的未必能从他那里问到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就去沈家老宅,给我盯紧。白天先去歇息,等晚上再探。”   山鬼答应下来,却听外面马蹄声响起。山鬼从娆荼的房间中出去,见杨谦在门外栓马,小丫头对杨侍卫粲然一笑,将杨谦给吓愣了一下。   “杨大哥,你从哪里回来?”山鬼甜甜道。   屋内的娆荼听到那句矫揉造作无比的“杨大哥”,不禁咳嗽了几下,有些无语,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谦也没好到哪去,仿佛当空一个雷劈打在他头上,默了许久才尴尬道:“山鬼,你还是直接叫我杨谦好了……那个,沈大人叫我出去办事,所以才回来。”   山鬼受挫,敛去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此时她很想杀人。   青江之上,沈筑陆知命和珍珑三人同乘一舟。陆知命道:“我已经察觉到杀机。昨晚老宅子来了不少人。”   沈筑道:“不是冲我来的,是冲着阿蘅来的。这个时候,瑜亲王绝不会让我死,他恨不得派京中禁卫军保护我的安全。”   “是浔阳公主的人?”   “是啊,带着杀机,看来公主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想让阿蘅回去。”   “阿蘅回京,危机重重。但若留在这里,只怕等你一走,会更加危险。”   沈筑点头赞同陆知命的话,“我知道浔阳公主会下定决心,但没想到她会这么等不及。”   “你有对策了吗?”   沈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他道:“此番回京,我已是抱着必死之心。”   “你若不在老皇帝前谏言让萧彦宁去汉中,或许瑜亲王登基后,不会那么急着卸磨杀驴。”   沈筑摇头道:“封太子大典之后,北境使团离京,北境要乱,萧彦宁必须去汉中。我不是为了一瓶解药才答应萧彦宁,他是个可以为大梁百姓守国门的人,让他留在汉中,至少……至少北境五年之内不敢轻举妄动。”   “那五年之后呢?”   “江山是逐鹿者的游戏,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将手一扬,瓷瓶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摔入水中,直直沉了下去。   第60章 一别两宽     娆荼靠在床上,忽然捂住心口,心中的某个地方在隐隐作痛。她推窗看向外面的天色,暗沉沉的,好似天上装着几万斤重的雨水,很快就兜不住了要当头泼下。   她拥着被褥,风吹过,无边孤寂迎面而来。   脚步声响起,他推开了院门从外面走来,黑色披风里面是一身长玉袍,竟是说不清的写意风流。   娆荼脱口叫道:“宴冰。”   他看到木窗内的女人,这是一幅萧瑟凄绝的画面,破旧的木窗框住她绝世的容颜。山雨欲来,她缩在一方角落,无助而无辜。   沈筑快走几步进了屋内,将窗户关上,斥道:“外头风冷,察觉不到?”   娆荼有片刻的怔忡,“要下雨了么?”   他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放平躺在床上,掖好了被角,“山雨欲来。”   娆荼握住他的手,他刚刚骑马回来,指间微凉。“宴冰,要下雨了,别再出去了。”   一声宴冰,说给十年前的他听。   他“嗯”了一声,“我不出去。”说着将一方木桌搬到了床边,点燃桌上油灯,他坐在床沿看鸣岐居士的书。   灯光将他的影子照落在她身上,她伸手虚空抓了抓,轻声道:“这样就好很。”   这样,他就在她身边,是她的天,是她的山,为她扛下所有。   沈筑回头揉了揉她的脸颊,温言道:“天色还早,再睡一会。”   “好。”她攥着他的衣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耳边响起他刻意压低的翻书声。   曾今,她这半生最美好的岁月,在他的翻书声中流走。   沈筑将鸣岐居士的书翻开完毕,摊开一张白绢,捏起一管细毫,在白绢之上洋洋洒洒写下万字长文。   停笔时,窗外已经落起了雨。沈筑听着雨声,想他这一生,十岁之前不知愁为何物。十岁时父亲辞官回青州,十二岁父母皆亡。十九娶了她,二十游学,二十四高中探花,二十七官拜黄门郎,二十九又遇见她。   他看向娆荼,神情温和。那晚烟花柳巷,她在灼灼芍药花窗前对他回眸一笑,明明眉眼口鼻皆不像,可他知道,是他的阿蘅回来了。   “宴冰……”她攥紧了他的衣角,秀眉微蹙,似乎陷入梦魇。   沈筑握住她的手,“阿蘅,我在。”   娆荼睁开眼睛,看见他时愣了愣,忽然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宴冰,你别走。”   门被叩响,柳杏在外轻声道:“姑娘,该喝药了。”   沈筑拍了拍娆荼的手,她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姿势,对门外道:“端进来。”   柳杏端来一碗澄澈的药汤,沈筑尝了半勺,微甜。柳杏解释道:“陆先生特意开的温补汤,对身子无损,可以稳固根本。”   娆荼接过药碗,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沈筑在一旁道:“你不知道喝慢点?谁跟你抢?”   娆荼用手帕抹了抹嘴,“你不知道说话温柔点?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没人情,假正经。”   沈筑无言以对,反思自己是否一直如此。   娆荼对柳杏道:“你以后有了意中人,千万给我看看,若是那种冷冷冰冰连句好话都不会说的木头,就是长得再俊也不能嫁。你瞧我就是个例子,当时猪油蒙了心,才一心非他不嫁。”   柳杏忍笑走了,小丫头有一种感觉,她觉得姑娘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故意跟沈大人唱反调。现在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副憨态,就好像一位娇羞的娘子在抱怨她的丈夫,明明满心欢喜,却偏偏百般挑剔。   沈筑等柳杏在外面关了门,对娆荼道:“编排我的不是,你很欢喜?”   “是很欢喜。”娆荼看向案上的白绢,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不禁问道:“写得是什么?”   沈筑收起白绢对她道:“贴身带着,万一以后有什么危险,它可以保命。”   娆荼展开看了看,却是万字治国策,看不太懂。   “我不要这东西。”   “听话。”   “你不能保我性命么?”   “我……我也可以,只是这个东西,你先好好保管。”他将白绢叠好放入一个锦囊中,将锦囊收长线挂在她的脖子上。   娆荼握住锦囊,看着他的眼睛,“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蘅,你怀着孩子,将他生养大会很幸苦。”   娆荼捂住小腹,“我不怕。他又来找我了,这一次,我再也不能把他弄丢了。”她有些警惕地看着沈筑,“所以,你别打他的主意。”   沈筑微微一笑,“我只是有些醋。”   娆荼睨了他一眼,“没羞没臊,跟个没出世的孩子醋什么?”   沈筑将她拥入怀中,听着外面的雨声,他道:“若是女儿,叫做衡秀,若是儿子,叫作衡文。可好?”   他拿起她的手,在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衡,与蘅同音。   娆荼摇头道:“难听,我的孩子取名,你凑什么热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扇上,可以看见窗木嵌入墙壁的地方已经湿了,沈筑将被子拉到她的颈处,“冷不冷?”   娆荼摇了摇头,“你呢?”   “我也不冷。”   “宴冰,什么时候回京城?”   “你想要回去?”   “不,我盼着永远别回去了。这样很好,我只想有个院子,一栋小小的房屋,不用怎么装饰,旧木框窗子就好。院子里种满花草蔬果,树下有一口老井,夏天可以浮瓜沉李,冬天可以围炉取暖。”   沈筑神色恍惚,喃喃道:“一家人围炉夜话,就很美好。”   娆荼抬头看向他,见他眸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她轻轻倚靠在他怀中,闭着眼睛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时间若能停在这一刻,也好。   阴雨绵延了三日。总是白天下雨,入夜结冰,院中的泥土冻得僵硬,第二日人走过去,又化为冰泥。   很多年后,她常常忆起景辉元年的那三个雨天,她与宴冰相拥在破旧的小屋中。时光很短,也很长。   那一天入夜,娆荼心中莫名的慌乱,搂着沈筑左右难眠。沈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迷迷糊糊中叫了她一声“阿蘅”。   “我睡不着。”她道。   他睁开眼睛,将她往怀中紧了紧,没有言语。   “沈筑,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推他,想要弄个明白。   “阿蘅,好好睡下。”   黑暗中,他声音温柔的仿如三月春风。   娆荼心中稍安,缓缓闭上了眼睛。很快她沉沉睡去了,她没料到,再醒来时天地变色。她没料到,以后许许多多个日夜,他的声音只余那句“好好睡下”,回荡在她的耳边。   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他一身白衣站在船头,对他轻轻挥手。她沿岸而跑,想要追上那船,可是很快顺流而下的船就行远了。远了,他的脸朦胧,身朦胧,最后连小船也朦胧,消失在水际天边……   马车车轮压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娆荼的脑子昏沉沉的,忽然车轮的声音听了,另一个声音在耳边道:“姑娘,快醒醒,快醒醒……”   睁开眼睛,山鬼的脸在她眼前晃动,她扶着车壁坐起身,疑惑道:“这是哪?”   山鬼道:“姑娘,咱们已经在东吴阴山谷了。”   东吴……阴山谷?娆荼反应了片刻,皱眉问:“是什么地方?沈筑呢?”   山鬼低眉不言。   娆荼忽然一惊,“你说什么东吴?怎么会在东吴?不是在大梁境内么?”   “姑娘,咱们已经出了大梁。”山鬼解释道,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产生了回音,空旷而幽远。   娆荼掀开车帘子,一道刺目光线射了进来,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容易才缓过劲来,却见周围山石嶙峋,皑皑白雪,不知身在何处。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不在姑射洲?”   “这是阴山谷。”陆知命掀开帘子,“马车行了数日,早已离开了姑射洲。”   娆荼向帘子外面看去,见前面还有一辆马车,微觉心安,“沈筑在那车里么?咱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不是应该去金陵么?”   “此处隐蔽之极,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所以要来。至于沈筑,他已经回了京城。”陆知命淡淡地道。   娆荼怔了片刻,难以置信,下车跑向另一辆马车,车夫是李渔。掀开帘子一看,里面坐着玉秀、珍珑和眯着眼睛半睡着的谢老夫人。   珍珑微微偏过头,轻声道:“夫人可安心在此养胎,不会有人打扰。”   娆荼转头回望山谷,却见西北处有几栋崭新的瓦舍。虽然不大,却显得十分结实。   “沈筑一个人去了京城?”娆荼看向陆知命,“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大人留下一些东西给你。”陆知命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给娆荼。   娆荼撕开信封,抽出竹宣,上面写道:“立书人沈筑,曾因负良人,无颜对妾室娆荼,情愿立此休书,任凭改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她逐字逐句,看了许久。   山鬼和柳杏从车厢中抬出一个木箱子,打开箱子盖,是一箱子黄金和一个小檀木盒。   娆荼捧起那个檀木盒打开,只见其内两只月牙耳坠,一柄神符匕首,还有一只长玉簪。   长玉簪,是他一直束发用的。   山鬼低声道:“沈大人将金陵城的府宅变卖,这是黄金三千两。他说……说……”   娆荼收起那份休书,“说什么?”   “他说欠债已还,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娆荼点了点头,苍凉一笑:“是啊,欠债已还。”望着那处瓦舍,她缓缓走去,鞋子踏入雪中,积雪没入膝盖。   山鬼怕她跌倒,忙上前扶她,却被她给推开了。陆知命微微皱眉,上前缓缓道:“娆荼,世上事原本勉强不得,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是,勉强不得,我不勉强。这不就是我所求的吗?”她吸了吸鼻子,扶住陆知命道:“我腹中的孩子还好吧?”   “好。”   “颠簸了几日,固本安胎的药该继续吃。”   “是。昨日为你把脉,身上的毒已尽。接下来好好调养,这谷中无人打扰,住些时候,生下孩子。就有的忙了。”   娆荼笑道:“是啊,我还要照顾孩子,还要侍奉姥姥,是很忙。”   陆知命将她扶进屋,一间堂屋,左右两间睡房,向后门出,还有几间瓦舍。一共竟有六间睡房。屋内床被整齐,桌椅全新。   娆荼在一间房屋中坐下,手里捧着那个小檀木盒,手指已经冻得僵硬。山鬼和柳杏去灶房烧了灶火,屋内铺有地龙,很快就暖和起来,她面色平静,将盒子和休书放在床上,对陆知命道:“请先生稍等,容我先去安置好老夫人。”   陆知命点了点头,见她走出门,在各个房间看了一圈,最后将谢老夫人送入最大的一件房间,又令丫头去灶房看看有没有米面油盐,若有先做些东西来吃。   吩咐好一切,才回到房间,对陆知命笑道:“姥姥很满意,这儿虽然远离了姑射洲,但同时也远离了纷争。李渔带了一些种子,等开春了,可以在院中开辟一处菜圃。”   陆知命温声道:“你心中若有苦,不必强忍着。”   “我很好,哪有苦?”娆荼在床沿坐下,指着一张椅子叫陆知命坐,“他一个人在京城,有危险。”   陆知命不置可否。   娆荼将白玉簪子从盒中拿出,“请先生将此物还给他,既无瓜葛,这是他的东西,我不要。”   “以后若有缘份,还是亲自给他的好。在下暂时不会去金陵。”   “先生不去金陵城了吗?”娆荼微惊。   陆知命摇头。   “你要留下来?”   “受他之托,等你生下孩子,我再离开。”   娆荼忍不住问道:“他一个人在那里,他想要做什么,他……他会不会死?”说话间,泪水夺眶而出。   “他有他的路要走。”   “他会不会死?”   “你不想让他死了?”   “我……我此生不愿与他相见,可是……我不愿他死。他要死在京城吗?他一个人,没有人给他收尸啊……京城那么大,里面的人那样坏,他一个依仗都没有,要怎么办?”   “他会娶浔阳公主。”   “浔阳公主……浔阳公主……”娆荼抹了抹眼泪,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浔阳公主那么喜欢他,她不会让他死的。”   陆知命心中暗叹,瑜亲王登基后,天子之怒,浔阳公主能拦下什么?   “是么,陆先生?他会好好活着,娶了公主,侍奉新帝,入主中书省,以后正是逍遥得意。”娆荼的声音微微打颤,只乞求陆知命能说一个“是”字。   陆知命最终点了点头,“所以,不必为他担心。”   娆荼心乱如麻,忽见珍珑站在门外,她忙起身将她拉住,“珍珑,沈大人在金陵城不会有事的,是吗?”   珍珑沉默了片刻,才道:“也许等到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回来看夫人。”   娆荼望向门外,有数株桃树。树枝上压着白雪。   陆知命上前道:“东吴的冬天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到时候山中一片幽绿,桃李开花接果,等到夏日果子熟了,拿到冰泉水中镇一镇,会很好吃。然后秋天很快就会来,初冬的时候,你生下孩子。第二年,桃花又开了。你看,其实日子过得很快。”   娆荼扶住门框,心中苦涩难言。不管是陆知命还是珍珑,没人愿意告诉她实情,但她知道沈筑在金陵是九死一生。   回想姑射洲的种种,只觉得心碎肠断,他总是那样一个人,将在深沉心机隐藏在温和淡然之下,就算泰山压顶,他也会保持着云淡风轻。   娆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只是好好将养身子。若他不幸死了,至少,还可以为他留后。   陆知命温言道:“来的时候,沈大人嘱咐我,这谷中少了一口井。等安顿下来,我与李渔一起,在院子里打一口井。”   娆荼朝陆知命强颜笑道:“他还记挂着这个,只是我随口一说罢了,先生不必当真。”   陆知命笑道:“有一口井原是方便一些,我记得小时候与师父在道观中也打过井。”   山鬼和柳杏走过来,笑说在后院找到一个地窖,里面埋着梅子酒,还藏着好些熏肉,干草药干菌菇。她们切了一块熏鹿肉,煮了小米清粥,贴了白面饼,让去吃饭。   娆荼被两个丫头架着到了谢老夫人的房中,老夫人先前有些困顿,如今缓过劲来,对娆荼笑道:“蘅儿,别太念着姑爷,他们男人总要做大事的。横竖这里有这么多人,你肚子里有个小的,这儿还坐着我这个老的,可还不够你忙的?”   娆荼微笑道:“只是委屈姥姥远离故土,跟着蘅儿颠沛流离。”   “你在一天,我享一天福。等我老死了,你将我的棺送到姑射洲,跟你姥爷埋在一起,也就是了。”   娆荼道:“姥姥是有福的,只怕我怀里的孩子长大了娶了媳妇,姥姥还健在呢!”   谢老夫人笑道:“那我可就真成了老不死的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山鬼柳杏和玉秀几个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屋内,娆荼只说不必有主仆之分,叫大家围在一起吃饭。   她闻着小米粥的香味,赌气道:“沈大人在京城还要羡慕我们呢,围炉吃饭,围炉阔论,可不比他在金陵城当中书令与人勾心斗角好!”   谢老夫人摇头道:“你这孩子,姑爷在庙堂上施展抱负,怎么还不念着人好呢!”   娆荼展颜一笑,“我只是说说罢了,哪能……哪能……不念他好。”说到最后,有些哽咽,便再不说了。   强撑着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这是一处深谷,四周悬崖峭壁,入谷的窄路已经被陆知命封死。晚上柳杏在屋内收拾被褥,娆荼便坐在一边,摆弄那一箱子黄金。   柳杏道:“大人将府宅变卖了,不知要住哪呢。”   娆荼淡淡地道:“自然有驸马府给他住。”她抛了手中的金镙子,发出一声叮咚脆响,没好气道:“三千两黄金有什么用,将人困在这里,又花不出去!”   山鬼笑着进来,“小姐,我瞧这处极好,也没有什么花销用处。地窖里屯了许多稻谷酒肉,等秀娘开辟了菜脯,种上瓜菜,咱们也有新鲜的菜吃。有酒喝,有肉吃,这日子不是美得很吗?”   娆荼瞥了她一眼,“那是你。”她忽然心中一动,“稻谷可以吃多久?”   “要是留一些谷种播种,一年又一年,可以吃很久呢!”   娆荼气道:“谁要一年又一年待在这里,你就说不种稻谷,就那些可以吃多久?”   “大约……一年吧。”山鬼不确定道。   娆荼沉吟道:“一年……他准备了一年……山鬼,你后来去沈家老宅又看到什么了吗?”   山鬼看了看窗外,走到娆荼身边低声道:“我看到了姑娘、陆知命、甚至还看到了我……”   娆荼愣了一下,拧眉道:“你说的什么?”   “沈大人不是一个人回的金陵。我们这一批人都跟着他呢。”   娆荼“嗯?”了一声,“我们不是在这里么?怎么又跟着他?”   山鬼叹了一口气,“姑娘,你脑子怎么不灵光了。我是说,有人冒充了咱们,跟在沈大人身边。”   娆荼惊道:“他知道吗?”   “当然知道了!就是他安排的。所以,姑娘你就安心待在这里,沈大人心里有谱,他那样的聪明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娆荼听山鬼如此说,稍觉心安,却马上又摇头道:“我只怕他……自己求死。”   “姑娘,既来之则安之,你怕来怕去,忧心忡忡,却没什么用。”   娆荼叹了一声,“你说的对。”她捧起檀木匣子,抚摸着里面的神符和玉簪。   神符,曾今刺入他的胸膛。玉簪,是他一直戴着的,如今脱去簪子,是请罪之意么?   她忽然气极,抓起休书攥成了一团,愤愤道:“什么‘任凭改嫁,永无争执’?沈筑,你死了我自然是改嫁的,不仅改嫁,连孩子都不随你的姓……”   第61章 景辉元年 字数:6112   金陵城。   元宵佳节,皇帝嫁女。   浔阳公主一袭红衣霞帔端坐红阁之中,他手持一杆金秤,挑起她的红盖头。   浔阳公主满面羞赧,抿唇微笑。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道:“人言,城头观雪,舟中观霞,红烛之下观美人,是为会观。”   低沉温和的声音,萦绕在她耳边,浔阳公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仰头看着眼神冷峻的他,“我……是不是在做梦?”   沈筑转身推开窗扇,冷风迎面扑来,将他的鬓发吹得微微浮动,他望着满城灯火,轻声道:“公主请看这座金陵城。”   浔阳公主走到窗前与他并肩,放眼望去,香烟缭绕,花彩缤纷,灯光相映。她挽住沈筑的胳膊痴痴道:“沈郎,这盛世繁华,我与你共享。”   沈筑脸色平静,双手按住窗框问道:“皇上龙体如何?”   “三哥在宫中侍疾,已有半月了。”   沈筑微微点头,“明日朝会大典还需布置,请公主先歇下,臣还要去礼部衙门。”   浔阳拉住他的衣袖,“沈郎,你我既已成亲,你何必再以‘臣’自称?再说,今夜时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沈筑摇头,“这是大梁礼制,微臣不敢逾越。”   浔阳脱口道:“如果大梁礼制让你疏远我,那我就求父皇废了这礼制。如果我公主的身份叫你惧怕我,那我就不当这个公主。”   “不要公主的身份?”沈筑微微一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浔阳握紧了拳头,“我没有玩笑,我是认真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我曾经天真的以为你能娶到我,是上天给你的最甜蜜的礼物。可是后来当我发现你根本不愿意当我的驸马,甚至故意对我冷漠疏离,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痛恨我的身份。”   沈筑“哦?”了一声,淡淡道:“没有了公主的身份,你如何弄权,如何对付娆荼?浔阳,你依赖公主这个身份赋予你的权利活到如今,一旦没了这个身份,你活不下去的。”   浔阳公主愣了一下,眼中立即涌出浓浓恨意,“娆荼?我究竟什么地方不如她?出生在皇家,我有什么错?难道非要我跌落风尘你才觉得没有危险么?”   沈筑看着情绪激动的她,缓缓道:“你拥有权利,没有错。可你不该勉强。”   浔阳公主一把搂住他的腰,“我就是要勉强!”   沈筑扶住她的双臂,将她从怀中推出,“活在这座金陵城,连性命都是一种恩赐。沈筑已经厌倦了。”   他转身出门,浔阳公主气急败坏,朝他的背影喊道:“沈筑!你有本事就永远别回来,你踏出这扇门,就别想再见到那个女人。”   沈筑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从姑射洲回来这一路上,你派出了多少死士?可是她没有死。所以,不必枉费手段了。”   说罢踏门离去,浔阳公主恨得扯去霞冠,溅起满地珠翠,她发疯了似的将案上红烛和合卺酒扫落在地,蹲下哭道:“沈筑!沈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究竟是哪里不好……”   沈筑出了门,抬头见天上飞云变化,徒步穿过灯海花街,走到了永子巷。永子巷很安静,也很黑,火锅馆关了门,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一人掀开车帘子,怡然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沈大人怎么还有闲心来此闲逛?”   沈筑淡淡地道:“去你府中。”   车上人萧彦宁叹了一声,“我那公主妹子要是知道是我搅了她的洞房花烛夜,非要上门找我算账。”   沈筑踏入车中,“有一件要紧事与你说。”   “你要是想将那女人托付给我,没问题。但你要是想让我照顾她腹中的孩子,我是不太乐意的。”   沈筑淡笑道:“托孤?看来五王的谍子比我想得要厉害。”   萧彦宁驾车回到王府,将沈筑请入奇门黑林阵封锁的茅庐,“在这个地方,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沈筑问:“她有身孕的事,是山鬼透漏给你的?”   萧彦宁摇了摇头,“那个小丫头没什么城府,早就是弃子一枚。”   “那你是如何得知?”   “青州驿站有我的一个谍子,叫耳善,可以在十米之内听到人的心跳声。没有什么话能瞒过他的耳朵。那日陆知命给她探到喜脉,所说的每个字耳善都听到了。所以娆荼怀有身孕,我比你先知道。”   “她的身边还有没有你的谍子?”   “没有。”   沈筑点了点头,“北境动乱的折子已经送到了皇上案前,明日朝会上,我会举荐你赴汉中。但皇上会举棋不定。朝堂之上,会有多少人为你说话?”   “只要你沈大人带头,国子监、中书省、礼部便不会有异议,兵部的老尚书念我一份旧情,会附议。反对者,瑜亲王的党羽。两方胜负,五五之间。”   沈筑提醒道:“你要清楚,就算皇上同意,也不会给你兵马。你一人赴汉中,在路上很可能被瑜亲王的人截杀。”   “我明白。”   “也许你会踩着你豢养死士的尸体逃到汉中,但到了那时就算还有命在,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我也明白。”   “好,既然你已如此笃定,我信你。帮我带一人去汉中。”   “娆荼?”   “是。”   “我会带她去的,她的命是我的。”   沈筑淡淡道:“皇帝驾崩之日,是你出城之时,到时候在城北帝王庙,我将她交给你。”   萧彦宁看着沈筑,他忽然眯了眯眼睛,笑着点了点头。“你放心,一个女人,我还是能保住的。她跟着我会很安全。”   “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安全。”   “嗯?你还想要什么?乱世之中,保全性命已经不易。”   沈筑道:“我要她安好。”   萧彦宁叹了一声,“执念!”   沈筑坚定道:“我要她安好,所以汉中五年,你尽可布局,却不能妄动。你最好听我的话。”   萧彦宁笑了笑,“沈大人,你威胁我?”   “对,我就是在威胁你。”   “五年之内我有异动会如何?到时候你在六尺黄土之下,还能爬出来与我作对?”   “自然会有人压你。”沈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无比认真道。   萧彦宁没好气,“沈大人,你也忒爱管闲事,既然想死就痛痛快快地死,你说你把手伸那么长干什么?”   沈筑微微一笑,“以天下做棋盘,下一局好棋。”   “佩服!佩服!”萧彦宁拱了拱手,无可奈何。   “我指点一个人去汉中,此人别号鸣岐,擅于阳谋,可为你所用。”   “多谢了,只是我少了个擅长阴谋的,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汉中,好过死在天牢。”   “不必了,你将她好好带去,我便能瞑目。”   此时钦天监内,监正黄放翁垂首站在一处厢房前,神情凝重而恭敬。   门窗紧闭的厢房内,茶香袅袅,有两个人对坐饮茶。一个是身穿蟒袍的瑜亲王,一个却是须眉尽白的黄袍道人。   那老道声音低哑迟缓,吐字不清,是半舌之人,“紫微星黯淡无光,圣上恐怕熬不过正月了。”   瑜亲王面露悲色,“请先生指点彦烈。”   “我夜观星象,发现有紫气向西北方向流窜,东方有星辰,与那紫气遥相呼应。”   瑜亲王小心翼翼道:“可是东方有人助长妖紫气焰?”   道人斟下一杯茶水,缓缓道:“请王爷派高手速去东吴境内,于荒山巨谷之中找一名女子,发现之后立即斩杀。此女断断留不得。”   瑜亲王擦了擦额上细汗,感激涕零:“多谢先生指点。”   “王爷去吧。”   瑜亲王毕恭毕敬告辞离去,道人并未相送,在屋内朗声吩咐道:“黄放翁,进来。”   黄放翁脱靴走入屋内,“老师,既然妖紫北流,为何不直接去西北斩杀?”   白眉道人冷哼一声,“妖紫?”   黄放翁吓得一哆嗦,顿时噤若寒蝉。   白眉道人长长叹息道:“正统天定,那紫气明明非妖,蛮横灭之,必遭天谴。”   黄放翁恍然大悟,“所以老师令王爷去东吴,是想……间接搅灭西北紫气?可是东吴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幼凤孤鸾的命格,不知究竟是谁。逆天行事,后事难料。你我身在钦天监,篡改气运,实属身不由己。如今回头看看,还是沈长林走了一条好路。”   “老师,沈长林忤逆先皇,并没有好下场啊!就连他的儿子,也免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白眉老道喃喃道:“沈筑?”他忽然摇了摇头,闭目不语,双手放在膝盖上快速掐诀。   东吴阴山谷。   在一根直指天穹的孤峰之顶,有两人,站着的陆知命与坐着的珍珑。   孤峰已经穿出滚滚云海,陆知命负手而立,只见月如银盘,清辉朗朗,漫天繁星,壮阔无垠。   珍珑轻声道:“其实一个瞎子,在哪都是一样的。但我就想上来吹一吹冷风,多谢先生成全。”   陆知命蹲在她身前,温言道:“姑娘的眼睛看不见,但心中所见却比世上许多人都多。”   珍珑的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我其实宁愿做个痴人。”顿了顿,却又道:“其实这样也挺好。我可以闻到风从远方送来的花香,可以听到雪花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冬日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有时候我也觉得很满足。”   陆知命心中微柔,他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变换,许久之后才缓缓道:“我曾今看到过一张钦天监命格星图,画给你看。”   珍珑伸手,陆知命在她手心上一边画一边解释星辰方位,只画到一半,珍珑便道:“慕容先生曾经给我讲解演算过,与你所画并无不同。”   陆知命收手,并不觉得如何吃惊,反而笑道:“慕容先生真乃神人,连钦天监细致推敲演算的命格星图,他都能先知先觉。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慕容先生常常说,他知道很多已经发生的事情,却从不知道那些事情以后的结果。”   陆知命点了点头,“是啊,命格星图只是世人推衍。究其如何,不得而知。”   珍珑微微抬头,问道:“陆先生,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很圆?”   “是。但是月色并不温暖。”   “能给我讲一讲么?”   陆知命缓缓道:“它的光是冷的,好像冷霜在空气中流动,好像深秋时的山泉水冰凉。”   珍珑笑道:“先生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像慕容先生。”   “哦?”   “慕容先生是那样一个人,说话时就好像在读优美的诗,即便在杀人的时候,还是语气温柔。”   她拢了拢衣襟,陆知命看着她的脸色在月光下发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瘦弱纤细,似乎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他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我送你下去。”   珍珑摇头道:“再等一等。”   “你虽然有些内力,恐也抵不住这样的寒风。”   珍珑想了想,无奈一笑,“劳烦先生。”   李渔用竹签子和宣纸做了好几盏灯笼。娆荼和山鬼、柳杏、玉秀围在谢老夫人的房间内,几人剪了许多灯花贴在灯面上。这其中数山鬼的灯花最难看,柳杏和玉秀剪出了好些牡丹富贵花,山鬼却只能剪出一些小猫小狗的造型。   娆荼笑道:“山鬼,你不会剪就别浪费红纸了。”   山鬼不服气,“姑娘你还说我,你不也只会剪小书生,小姑娘,小驴嘛?”   娆荼“嗯”了一声,“那我剪的也像个人,像个驴。请问你剪的是什么?小壁虎还是小狼狗?”   山鬼赌气道:“我也会剪小人啊!”说着就要去抽红纸。   娆荼抛了一张边角料给她,“用这个。”   山鬼于是拿着剪刀,动作夸张地在那边角料上剪出一个拿着长矛的将军。娆荼笑眯眯看着那个将军,笑问柳杏和玉秀,“你们觉得这人像谁?”   柳杏抿唇不说话,玉秀迟疑道:“好像有点像杨侍卫。”   山鬼不承认道:“怎么会像他呢!他哪有这么威武。”   娆荼点头道:“不像,一点都不像。”   山鬼有些丧气,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剪出来的小人真的有点像杨谦,这可大大不妙,怎么最近脑子里总是出现那个愣木头呢。   娆荼将自己剪的小人粘在灯面上,一头毛驴,一棵梅子树,一个摘梅的女子,一个握书的书生。   谢老太太笑呵呵道:“蘅丫头,你看看你,给人家山鬼说得面红耳赤,你自己剪的书生,又是谁?”   娆荼拎着灯笼线转了一圈,笑道:“是宴冰。”   从老夫人的房间中出来,却看见陆知命和珍珑从外面回来,娆荼上前问道:“陆先生,你们去哪了?”   “在峡谷口的一柱山上观星。”   娆荼笑道:“观星?今儿十五,却不是去观月?”   陆知命微微一笑,“世人皆在今日观月,那这漫天星辰未免寂寞了些。”   娆荼看了看珍珑,道:“山上风冷,我让柳杏儿煮些热茶你喝,仔细着凉。”   珍珑摇头正要说“不必……”   陆知命却笑道:“那劳烦柳杏多煮一碗,我也喝些。”   娆荼心中一动,并没多说什么,笑着应下,唤柳杏去煮茶。回到自己屋内,她将灯笼挂在床栏上,这并不是可以旋转的走马灯,只是挂在栏杆上轻轻摇晃。   光影落在她的脸上,她看着那灯上牵驴的书生,轻抚自己的小腹,语气温柔道:“衡文还是衡秀呢?这是你们的爹,他看着你们出生。”   山鬼走进来闷闷地道:“姑娘,别犯痴病了。”   娆荼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灯面上的小人,“你瞧,他可不就在这嘛!”   山鬼道:“你可别把里面的蜡烛戳倒了,到时候沈大人可就化成烟了。”   娆荼闻言一惊,点头道:“是不太稳妥。”想了想,将灯绳解开,吹灭了烛火。放到柜子上面不容易碰到的地方,对山鬼道:“你和柳杏仔细些,别碰掉了。”   山鬼“嗯”了一声,“姑娘你猜沈大人现在在干什么?”   娆荼眼神暗了几分,“今儿是他的好日子。”   山鬼献宝一样凑到娆荼面前,笑嘻嘻道:“姑娘你放心,沈大人和浔阳公主肯定什么事都没有。”   娆荼皱眉道:“你搞了什么?”   山鬼笑道:“我跟杨谦打过招呼了,如果真的见到沈大人跟公主洞房,就往窗户里弹枚石子,打落烛台放一把火,左右是要破坏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娆荼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想了什么好主意!”想了想,却有些心酸,怎么能不心酸呢?今夜他会挑起另一个女人的红盖头。   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他曾挑开过她的盖头。他说:“城头观雪,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却都不如红烛之下观阿蘅。世间种种诱惑,都因你而失色。”   娆荼搂住檀木匣子侧躺在床上,闭目睡下。   白雪融进了土里,山泉声叮叮咚咚越来越清亮。窗外的桃花抽出了嫩牙。   桃花开的时候,陆知命和李渔在院子里挖了一口井。娆荼看着曾今仙风道骨的陆知命脱下道袍,穿着粗布短衣,挽着袖口裤腿,扛着铁锹在院子里挖井的场景。   她忽然很后悔,当时宴冰读书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在一旁捣乱呢?扰乱他的心志,没准他就不能成为探花郎。眼前这样的生活,难道不好么?   她问:“陆先生,你为什么要修道?”   陆知命拿着铁锹的手顿了顿,笑道:“从我记事起,我就长在道观里,这是我的命。”   娆荼看向对面安静地坐在石阶上的珍珑,不再说话。陆知命太过于温文尔雅,对谁都一派和气。   有时候,温柔会酿成错误。   但这些事情,娆荼不愿多言。因为对于男女情爱,她也不能解脱。那些整天拿着大道理劝慰别人的人,有几个经历过刻骨之痛?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天,却见当空明日一点点残缺,陆知命神色大变,抛下铁锹沉声道:“天有异象。”   娆荼站起身,心里砰砰直跳,谢老夫人在窗户边上道:“天狗咬日,要变天了。”   陆知命道:“算日子,老皇帝也该去了。”   娆荼讶异道:“怎么这么快?那日……去年老皇帝不是还能去沈府走动么?”   陆知命摇了摇头,“那晚我静观皇帝气色,已经是强弩之末,强撑而已。”   “那……那瑜亲王登基了?”   陆知命看向娆荼,忽然眼神一凝,伸指在她眉心处一敲,口中喝道:“破!”   娆荼脑中轰然一震,退了几步,按住眉心惶然道:“怎么?”   陆知命咬破了手指,鲜血点在娆荼眉心处,面前金陵城方向,他上前几步勃然大怒:“黄放翁,你找死!”   一柄桃木剑从他袖中飞出,直朝金陵方向飞去。   道门御剑神通,一剑可破三千里。   金陵城钦天监内,打坐入定的黄放翁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一柄桃木剑直直钉向他眉心。在钦天监十几年画地为牢的监正被射翻在地,气绝而死。   白眉老道大踏步而出,看见倒地身亡的徒弟黄放翁,他须眉扬起,雷霆大怒,面朝东方喝道:“放肆!”   阴山谷中,娆荼看向陆知命,“这是怎么回事?”   陆知命道:“黄放翁趁天狗咬月之际神游千里,抽丝剥茧寻你气机。刚才差点被他察觉。”   娆荼疑道:“是那个道士……他曾经探查过五月的踪迹,可是沈筑说因为五月身负莫大气运,才能被探查到。黄放翁怎么能探查到我的呢?”   陆知命沉默片刻,摇头不言。   娆荼想了想,“难道我也有什么大气运?”   此时天已全黑,陆知命仰头道:“钦天监还有高人,我需要在山谷四周封上道门符箓,破他们的妖法。”   娆荼只得由他去,心中空空荡荡,她抬头看着只余一轮光圈的太阳,喃喃道:“你没事吧?”   有一骑快马出金陵,马上两人,黑衣黑袍的萧彦宁,怀中搂着一个女人。他出了城门,在驿道上向北急奔三百里后,忽然掉头向东而去。   怀中女子焦急道:“为何忽然转向,咱们不是去汉中么?”   萧彦宁冷笑一声,低头看向怀中的“娆荼”。   “为什么转向,你不知道么?”   这一天,大梁进入景辉元年。   第62章 仙人垂钓 字数:6050   萧彦宁怀中的女子眼神一冷,按住腰间想要抽出匕首。   女子的手被萧彦宁压住,他冷笑道:“跟我拼死,你有几分胜算?”   女子面无表情,“死士当死。”   萧彦宁微笑:“你不该死在我手中。给我老实一点,留着性命去东吴替她死。”   女子微惊:“夫人有危险?”   萧彦宁点了点头:“你得信我,不然沈筑死不瞑目……你叫什么名字?”   “死士幻。”女子用自己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却让萧彦宁吃惊不小,他愣了片刻,放开搂着她腰肢的手,笑骂道:“你他娘的是个男人?”   死士幻从他怀中坐正,萧彦宁咳嗽几声,骂道:“老子搂了一路,却没发现你是个男人,沈筑那厮故意恶心我?”   死士幻淡淡道:“沈大人说了,若是王爷没有非分之想,行的正坐的端,又岂会觉得恶心?”   萧彦宁哭笑不得。   阴山谷,陆知命画了道门符箓设结界。太阳缓缓归圆,目盲女子珍珑仰面朝天,阳光落在她黯淡无光的双眸上,她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幽幽道:“初手天元。”   棋盘纵横十九道,构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棋盘正中央的星位即为“天元”,围棋落子第一步,走天元,有占定先机的优势,但如果不是出神入化的国手,则很可能落子成空。   娆荼听在耳中,知道珍珑说“初手天元”是指瑜亲王的先手,但其中利弊,难料。   她握住颈项中的锦囊,默不作声回到房间。打开锦囊,展开沈筑留下的万字文细细研读。这些东西她一时难懂,但先记下来应是没错。她已下定了决心,先在谷中安心养胎,等生下了孩子,再去寻沈筑。   他若身死,至少……给他留后。娆荼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些念头她根本不敢多想。   陆知命站在谷地最中央,仰头看着四面悬崖,已经一柱香时间。李渔在旁边看着,不禁揉了揉脖子,问道:“陆先生,你脖子不疼啊?”   陆知命闻言缓缓道:“你看崖上的那些枯树。”   李渔抬头看了看,纳闷道:“是挺多的,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陆知命摇头道:“不对,等到枝繁叶茂的时候,谷底将暗无天日。”   李渔惊了一下,骇然道:“是啊!那……那可怎么好?”   陆知命微微叹道:“其实是很好的,可惜。”   “先生何意啊?”   陆知命轻声道:“沈大人心思缜密远胜常人,他料知半年之后,浓荫会将这处山谷遮蔽,到时就算金陵城有人想做手脚,也难以找到这个地方。”   李渔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可先生怎么又说可惜呢?”   陆知命眸色晦暗,“可惜,他没料到,我没料到,甚至那琉璃山的慕容氏也没料到,钦天监有人竟能看出她的气运。”   李渔挠了挠头,“是阿蘅吗?”   陆知命问:“你与阿蘅一同长大,可记得是否有什么异象发生在她的身上?”   李渔想了想,茫然摇头。   娆荼在屋内听见陆知命的话,心中一动,她很小的时候,在青江放生了一条青鱼,后来那条鱼常常进入她的梦中。   她伸开自己的双手,看着上面的纹路,微微发颤。   陆知命叩响了房间的门,娆荼抬头道:“先生请进。”   陆知命走上前,看向她的掌纹,温言道:“你想到了什么?”   “青鱼向东入海,一化为鲲,再化为龙。”   他皱了皱眉,随即释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帛书。   娆荼摇头道:“这个东西我看过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陆知命将帛书在案上展平,泼了一杯水在上面,娆荼吃了一惊,随即看到那帛书上面有几个字凸现出来。   是棉线绣成的字,遇水膨胀。那几个字是:青州许蘅,助鱼化龙。   娆荼诧异道:“这是谁留下的谶语?”   “沈筑之父,沈长林。”   “他……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秦始皇在世时,有谶语云:亡秦者,胡也。后来公子胡亥起事,大秦走向覆灭。唐太宗时,有谶语云:唐三世后,有女主武王代天下。后来女帝武则天登基,女主昌。可见谶语应验,确有其事。”   娆荼摇头问道:“沈老大人出谶之时,他甚至没见过我。后来沈筑娶我,冷待我,难道与这谶语有关?”   陆知命默不作声。   娆荼凄然一笑:“原来我这一生,都是被这句话所累么?”   “沈筑知道了真相,不愿你去趟那滩浑水。”   娆荼心乱如麻,喃喃道:“他会怎样?”   “我不知。”   娆荼站起身,“那条可以化龙的鱼,是指五月吧?”   “是。”   “当初在金陵城,我去望月楼赴宴。有人将受了重伤的五月藏到我的车中,先生知不知道是谁?”   “之前我怀疑是琉璃山山主慕容氏,现在看来,却又不太对。送五月出东海无极岛的,不是慕容氏。也许,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人。”   娆荼痛苦闭上眼睛,她回想起自己被山鬼的主子所救,后来得知他是萧彦宁。好像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别人的安排之下,她从来没有过自由。“难道我这一辈子,就因为那八个字,注定活在那些人的诡计阴谋之下?”   陆知命动了动嘴角,却没说话。他本想说沈大人会帮你化解。可是时至今日,钦天监的动静已经超出了沈筑的设想。也许连沈筑也不能左右这场因果机遇。   娆荼走出了房间,看着桃枝上的娇艳花朵,伫立良久。   陆知命飞身上了山柱之顶,云海翻涌,他面向西北,咬破手指在双眼眼皮抹上鲜血,极目远眺,但见丝丝缕缕的紫气向西北聚拢,势不可当。   陆知命喃喃道:“沈筑,你可千万别死在那里。”   春风飘荡入谷,崖壁上的藤蔓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疯长,蔓上结绿珠,垂累可爱。陆知命惊讶地发现藤蔓是后来植入的,长势凶猛,很快将崖壁上的树枝缠绕,拥挤非常,竟好像是在空中编织了一张绿网,将谷底掩盖住。   半月后,娆荼斜躺在桃花树下的藤椅上,太阳的光芒透过层层藤蔓漏了进来,将她的脸映照成三种颜色,桃花的娇俏、阳光的暖黄、绿荫的幽静。   山鬼在一旁拿着一根树枝当剑耍,柳杏儿拿着针线穿落在地上的桃花瓣。娆荼道:“柳杏儿,你穿这个给谁戴?”   “姑娘喜欢,自然是给姑娘戴。”   娆荼笑道,“我早已过了二八年华,这都是你们小姑娘戴的。”   柳杏儿摇头道:“姑娘风华正茂,怎么就戴不得?”   娆荼看向柳杏的眼睛,也是一双桃花眼。她轻声道:“看见你,我总是想起当年的我。”   柳杏抿唇一笑,“我可没有姑娘这样好福气,能遇见沈大人。”   娆荼挑了挑眉,重复道:“福气?”   “可不是嘛!沈大人那样一个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点了点头,“是福气。”她轻抚小腹,“是福气。”   珍珑忽然从屋内走出来,声音慌张,“夫人,陆先生有异样。”   娆荼微惊,起身去陆知命屋里一看,见他坐在凳子上,手中捏着一颗黑色卵石,双目紧闭。   娆荼看了眼桌上的棋盘,问道:“刚才陆先生与你在下棋?”   珍珑道:“先生问我殷川十局的棋谱,我正在给先生讲解,不知为何他就忽然如此。”   娆荼听说过殷川十局,是几百年前两位围棋大家在殷川的十局对战,当世手谈第一人桓寻赞殷川十局落子有仙气,是天授之能,迥非凡手可及。   她走到陆知命身前,见他额上冒出了细密汗珠,好像被魇住了睁不开眼。她迟疑道:“陆先生最后说了什么话,或者最后是在干什么?”   珍珑道:“陆先生说,他去破眼。”   娆荼一惊,破眼,即点眼,破坏对手眼的着法。她转身出门,望向山谷上空。山鬼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   “这个地方……可能被发现了。”娆荼轻声道。   她走回自己的屋内,将神符和沈筑的长玉簪藏在身上,对山鬼道:“陆知命的神志很可能被钦天监道人纠缠住,峡谷出口被封死,要是有人想来,一定从上面下来。”   山鬼从树上揪下几片叶子,“我不信他们能直接蹦下来,等我用叶子割破他们脖子。”   娆荼一边令山鬼去盯紧,一边对珍珑道:“将陆先生送入地窖中。”   珍珑点了点头,和娆荼一起搀住陆知命的两条胳膊,将他拖到了地窖里。娆荼又去请老夫人,并不多解释,叫李渔、玉娘和柳杏儿随老夫人一起躲入地窖。   珍珑见娆荼要从地窖中出去,将她拦住:“你不能出去。”   娆荼摇头道:“如果他们看不到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掘地三尺也要挖我出来。不如光明正大在外面,不必连累你们。”   珍珑坚定道:“你不能死。”   “我不会死的……我有沈大人给我的保命符。”娆荼握了握珍珑的手,“我知道你有些功夫,看住这个地窖。”她转头看了眼李渔,“听我说,不管待会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出来。照顾好姥姥,还有这些人。”   李渔红着眼睛急道:“姑娘,李渔怎么能置你与不顾!”   谢老夫人紧紧抓住娆荼的胳膊,“阿蘅啊,你这还怀着身孕呢,到底是谁要来?”   娆荼笑着抱了抱谢老夫人,“姥姥,没事。”   说着对珍珑道:“陆知命可能是被钦天监的妖法纠缠住,如果你见他不好,打晕他。这里只有你能做到,所以你不能出去。”   她说着抛开众人走出了地窖。   珍珑沉吟片刻,坐在出口方向,对李渔等人道:“你们安心,她不会有事。也许……是要出去一段时间。”   娆荼走出了地窖,没有看见山鬼的踪迹,她微微吃惊,叫了几声山鬼,没人回应。   泉水和鸟鸣充斥在山谷间,空旷幽远。   一滴冰凉,落在娆荼的额头。她伸手抹去,却发现是血。   娆荼微微一惊,仰头望像谷顶,惊讶地发现有几十铁钩从藤蔓中垂下,晃晃悠悠摆动,好似炼狱酷刑场。   气氛压抑到了几点。忽然一声断喝响起,顶上的藤蔓动了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穿梭,接着一个黑影迅速滑下,娆荼握紧了手中神符匕首,叫道:“山鬼?”   那黑影贴着岩壁落在一处山石后面,很快从里闪出,娆荼眉心一跳,看清了黑影怀中横抱着一人,竟然是山鬼,小丫头满脸血污,嘴角滴血不止,已经昏迷过去。   黑影很快奔到娆荼面前,他将黑色面纱扯下,却是杨谦。娆荼看着他怀中的山鬼,急道:“她怎么伤成这样?”   杨谦低声道:“上头藏了几十个一品高手,她被人穿透了琵琶骨吊了上去。”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好像也受了重伤。   娆荼看了看山鬼的伤,之间两处锁骨的地方,鲜血不停的往外冒,她鼻子一酸,心疼道:“快给她止血!”   杨谦摇头:“不……咳咳……不中用了。”   娆荼愣住,“你说什么不中用?”   杨谦翻开山鬼的衣领子,琵琶骨上两个黑窟窿,流出来的是黑血。“有毒,她……她不行了。”   娆荼脑中一片空白,扯住杨谦的衣服,“你说什么不行!这丫头整日上蹿下跳,怎么可能说不行就不行!”   杨谦别过头重重咳嗽几声,喷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   娆荼摊开自己双手,赫然发现手上全是血迹,杨谦的胸口处也有鲜血在往外面冒。   娆荼心神大乱,“杨谦……杨谦……你也受了重伤?”   杨谦哑声道:“夫人,你快去峡谷口。”   娆荼摇头,泪水流了出来,“你不能死,山鬼也不能死,我还说等你来了,将山鬼许配给你……你们不能这样死了。”   山鬼的眼皮子动了动,她睁开眼睛,虚弱地叫了一声“姑娘。”   娆荼握住她的手,哭道:“山鬼,你这个丫头,平日不是神气的很嘛!怎么就这么不经打,你给我振作一点!我们这就出去找大夫……”   山鬼摇了摇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姑娘,那些人玩阴的,我……我好疼啊……”   娆荼握着她的手,“去看了大夫,伤口包扎好,就不疼了。”   山鬼虚弱摇头,“不看了,姑娘……我……我真是舍不得你……我活了十几年,遇上你是我得福气……你待我好,把我当成人看,而……而不是杀人的工具……”   娆荼垂泪道:“你舍不得我,就好好活着……我还要给你说亲呢,你看杨谦,他好不好?”   山鬼转眸看了看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他红着眼睛。她轻轻一笑,“你别哭……你……你帮我看一看伤口……这一次,帮我看看……”   杨谦颤抖着伸手挑起她的衣襟,柔声道:“很小的伤,不碍事。”   山鬼叹了一声,哭道:“可是这一回,是真的很疼,比所有板子都疼……杨谦……我……我今年十七岁,本名叫宋懿,你要记住。”   娆荼忍不住恸哭出声,杨谦握住山鬼的手,“我记住了,奈何桥上我去找你。”   山鬼闭上了眼睛,“好疼,我受不住了……得……得先去了……”   “山鬼,山鬼……”娆荼捧着山鬼苍白的脸,泪如雨下。   她从来不敢想象有一天这个鲜活灵动的姑娘会先她而死,就在刚刚,这个女孩还拿着树枝在桃花树下舞剑。   娆荼嘴唇颤抖,忽然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刚才为什么要让山鬼出去盯着,她才十七岁啊!   杨谦将山鬼放在地面上,有尸体陆陆续续从谷顶处掉下来,杨谦对娆荼道:“请夫人快去峡谷口!沈大人的百名死士,快……快扛不住了!”   娆荼心神大乱,扶着杨谦问道:“沈筑呢?他人呢!”   杨谦又吐出一口鲜血,“夫人快走!”   娆荼摇头道:“峡谷口被封住,我走不了。沈筑他怎么样了?”   一人奔向娆荼,从后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入怀中,向峡谷口处退去。娆荼回头,对上一双狭长冷峻的眸子,“萧……萧彦宁?”   萧彦宁抬头望向谷顶,他冷冷道:“再不走,等上面的一品高手摆平了沈筑的死士,就得下来摆布你了。你是想被先奸后杀呢?还是想被那些人用吊钩吊死?”   娆荼哭道:“山鬼……山鬼死了。”   “死士当死。”他面无表情,退到了山壁一处浓密藤蔓之后。二话不说开始脱娆荼得衣裳。   娆荼惊怒交加:“萧彦宁,你禽兽……”   一个从旁边闪出,“夫人,借你衣裳一用。”   娆荼愣住,那个人与她有同样的脸,说话声音却很温厚,是男人的声音。   萧彦宁趁机脱了她的外衫抛给死士幻,“快去。”   死士幻披上娆荼的衣裳,朝萧彦宁深深一揖,“替沈大人多谢五王。”   娆荼缓过神,“你……你去干什么?”   萧彦宁将她拉入峡谷口开辟出来的一条缝隙中,一边向外走一边道:“他去求死。替你保住谷中其他人的性命。”   娆荼被他拉出,送上马背,他策马向山外急奔。娆荼想着山鬼的死,心酸无已,一边抹眼泪一边道:“你慢一点,我……我不能颠。”   萧彦宁皱了皱眉,“麻烦!”   虽如此说,却还是翻身下马,将她抱下来,抢过她手中的匕首在那马得脖子上狠狠一抹,大马身子一软,踉跄几步,轰然跪倒在地。   娆荼被溅了一脸血,萧彦宁将自己的袍子脱下捂住马脖子,马血很快浸湿了袍子,萧彦宁将那血衣一抖,直接蒙在娆荼身上,将她裹住。顺手在娆荼脸上一抹,她顿时满脸血污,看不清本来面貌。   他淡淡道:“用这种方法,钦天监那群看门狗就嗅不到你的气机。”   娆荼头发散落,泪水直留,狼狈不已。   萧彦宁揉了揉她的脸,将那泪水划出的痕迹抹去,“你给我憋住。”   “沈筑呢?”   “死了。”   “你……你骗我……”娆荼扶住山壁,忽然浑身都没了力气,连眼泪也没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萧彦宁盯着她“切”了一声,没耐烦道:“老子骗你的!”   “他到底怎么样?你说啊。”   “皇上死的那天,我出城门,看见那姓沈的居然坐在城池边上钓鱼,悠哉游哉。看得我来气,就给他绑了叫人送去汉中,你跟我去汉中找他。”   娆荼缓了片刻,颤声道:“你当真把他绑去了汉中。”   萧彦宁眼睛不眨地点了点头:“是啊,他本来是不想活了。但我威胁他说一旦他死了,我就霸了你,每天换着花样宠幸你,再让你儿子叫我爹。”   娆荼盯着他得眼睛,咬牙不言。   萧彦宁笑道:“怎么?你不信?”   娆荼道:“你带我去汉中找他。为什么?”   “因为老子喜欢你啊,懒得看你整天哭哭啼啼。”   娆荼急了,叫道:“萧彦宁!”   萧彦宁摆了摆手,“因为你和沈筑对我来说,都很有用。”   娆荼默了片刻,“我有身孕。”   “我知道,我会怜香惜玉,不会碰你。我对孕妇没什么兴趣。”   娆荼没有心情与他插科打诨,萧彦宁问:“还走得动么?”   娆荼抹了抹泪水,抬步上前走,想到山鬼,双腿直颤。萧彦宁叹了一声,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我是吃饱了撑的,来侍候孕妇。”   娆荼问:“上面那些人,是钦天监的?”   “是。”   “为什么要杀我?”   “陆知命没跟你说么?你有气运,会助长妖龙气焰。那些人藏在谷顶藤蔓中,垂下铁钩勾你,是做道门仙人垂钓之态。他们是要钓你的性命连同气运。哼!这些人也不怕报应!”   娆荼闭上了眼睛,颤声道:“总有一天,我……我要为山鬼报仇。”   “钦天监那帮老不死的我也很烦,你求求我,我以后帮你铲除了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娆荼低声道:“我不必求你。”   “嗯,有骨气!”   第63章 逃之夭夭 字数:6073   东吴境内,一条茶马古道上,有两人一前一后,走的缓慢。   灰头土脸的萧彦宁在前,满脸血污的娆荼在后。两个人脚步踉跄,萧彦宁回头看了看她,“还走得动?”   娆荼点了点头,继续强撑着向前走。   萧彦宁伸手扶住她,“算了,歇一歇。”   娆荼摇头:“那些人会追上来。”   萧彦宁无奈,看着她眼中的倔强,想起许多年前在青州河畔,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时候,不到双十的女子,眼中也满是倔强。   许多年过去,支撑着她走到如今的,大概就是这一份倔强吧?   他拉住她的胳膊,在她脉搏上试了试,道:“歇一下,老子走不动了。”   说着也不理她,径直坐在一棵树下,从地上拔起一颗甜心草茎衔在嘴中。娆荼坐在一块石头上,她实在是没了力气。   马车的声音响起,萧彦宁猛地睁开眼睛,望向道前,他微微一笑,从地上捡了一根木头拄着拦在路中央。   马车车夫停下车,望着拦路的萧彦宁,皱眉嫌弃道:“哪来的叫花子,滚到一边去!”   萧彦宁笑了笑,抬了抬下巴,语气桀骜:“下去。”   车夫“嗯?”了一声,随即大怒:“你找死吧?”扬起马鞭子就要抽他。   娆荼眯了眯眼睛,见萧彦宁伸手握住马鞭子,向后一扯,那马夫顿时飞起,重重摔在了旁边的草丛中。   萧彦宁伸手掀开车帘,对里面的人平静道:“这位姑娘,请你出来一下。”   车中颤颤钻出个蓝衫女子,看其妆饰,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也十分殷实,小家碧玉。   “你……你想干什么?”女子欲哭无泪。   “放心,我不劫色。”萧彦宁伸手招呼娆荼,“过来。”   娆荼起身走到马车前,萧彦宁将她扶了上去。随即自己也跳上车,对那蓝衫女子道:“多谢。”说着扬鞭驾车。   蓝衫女子跪在地上哭道:“大爷可怜,这里山贼很多,奴家一人在此,死无葬身之地。”   娆荼拉住萧彦宁,“让她也上车。”   萧彦宁瞥了她一眼,看向蓝衫女子:“你想上车?”   女子颤声央求道:“求大爷行行好,将我带出,这马车我送给大爷……只求保全一条性命。”   萧彦宁笑了笑,“好啊,大爷我一向怜香惜玉。”   他对娆荼道:“你出去驾车。”   娆荼微微一怔,他不耐烦道:“快去,还等着大爷我给你当马夫么?”   娆荼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到车门处。萧彦宁将那蓝衫女子拉入车中,笑眯眯道:“姑娘请里面坐,我跟你说些梯己话。”   蓝衫女子迟疑道:“让这位姑娘在外驾车,奴家于心难安。”   “你管她做甚?她满身腥臭,进来污了车子。”   娆荼在外面听到萧彦宁的言语,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土灰与马血粘连在一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过了一会,却听萧彦宁问:“姑娘芳名?”   “奴家乔雨。”   “嗯,好清秀的名字。”   娆荼听在耳中,心中微惊。蓝衫女子似乎笑了笑,“大爷见笑了,奴家看大爷,才是个好相貌呢!”   萧彦宁“哦?”了一下,朗声一笑,没有反驳。车厢中忽然传出一声女子的轻哼之声,含着暧昧的意味,娆荼双手一颤,顿时停住扬鞭的动作,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去听车内的动静。   萧彦宁道:“驾车的娘们,你老实点。怎么你也想进来,与我玩个一龙双凤啊?”   娆荼恨的牙痒,狠抽了一下马背,大马吃痛,撒开蹄子向前奔。   车内的动静越来越大,女子的压抑的呻吟声变成呜呜咽咽的哭泣,再转为抑制不住的嘶叫……   娆荼再也忍不住,将鞭子一甩,愤愤道:“萧彦宁,你是在跑路还是在玩女人?”   “大爷……别……别出来……”乔雨的声音在里面颤颤道。   娆荼彻底火了,她没想到这女子竟是如此放荡,自甘下贱。亏她之前还担心这姑娘被山贼污了清白。   萧彦宁在里面一笑,压低着声音道:“还想要?”   “求……求大爷……”   她的话没说完,忽然惨声一叫,没了动静。   娆荼只当是萧彦宁动作太猛,将她弄晕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萧彦宁在里面淡淡道:“我记得有一种药,叫做蝎夫毒。女人吃了后,跟她交欢的男人会死。”   娆荼心中一沉,反手掀开帘子,却见那个自称乔雨的女人躺在那里,衣衫不整,被萧彦宁钳住了喉咙。   乔雨眼中闪出一丝阴毒的光,萧彦宁笑得旁若无人,“本王告诉你,我自小是被毒药喂大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就算以后想对我用,也拜托你先自己照照镜子。”   他话音未落,手上用尽,捏断了乔雨的脖子,将她抛出车外。   娆荼惊道:“这女子是钦天监的人?”   萧彦宁冷笑:“下次再想发善心,先动动脑子。这样的荒野林中,一个小厮带着一个姑娘赶路,难道不奇怪吗?”   娆荼看向外面地上,乔雨瞪着眼睛,已经死了。   萧彦宁整了整衣裳,“真是晦气!还愣着干什么,快他娘的进来!”一手将娆荼拉到了车中。   娆荼自知理亏,却也不愿坐进来,“既然知道她有问题,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   萧彦宁笑了笑,“因为我想占便宜啊。”   娆荼红着脸骂道:“恶心!”说话间有意无意瞥了眼萧彦宁的身下,只觉那里有些意难平,她不由脸色绯红。   萧彦宁踢了踢她,“往哪看呢?你给我老实坐在里面!”说着将她按着坐下,自己钻了出去。   娆荼忽然觉得他的力道很轻,有点中气不足,不由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真的中了什么蝎夫毒?”   萧彦宁有气无力道:“什么蝎夫毒?老子这是纯正的宫廷蜮含沙发作了。要是能一手宰了那娘们,谁乐意跟她做戏!”   娆荼伸手扶住他,“还是我来驾车。”   萧彦宁摆了摆手,坐在外面鞭笞马背。   娆荼猛然发现,他后心处浸湿了一片,竟然是暗红的血迹。“你身上的毒发作了?”   萧彦宁反手送给她一把匕首,“敢不敢?”   娆荼咬了咬牙,接过匕首,将他的衣衫划开,露出那一片全是丑陋疤痕的肌肤。   萧彦宁笑骂道:“真是个败家娘们,你不会好好脱,就这么把老子的衣裳划开,你给我缝?”   娆荼拿着匕首在他旧伤处划了一下,割开皮肉,萧彦宁道:“再深一点。”   娆荼只好又补了一刀,他一声不吭,只是背上的肌肉在轻轻发颤。   “疼么?”娆荼问。   萧彦宁摇了摇头,“也许吧。”   说的轻淡,娆荼心中却是一震,这个人究竟是遭了多少折磨,连疼不疼也感受不到?   “你中的毒是蜮含沙?这是什么毒?”   萧彦宁望着道前,缓缓道:“山海经上记载,有一种叫做蜮的虫子,常藏在水中,当有人经过岸边的时候,蜮会用嘴含取沙子射向人在水中的影子。凡是影子被蜮射中的人,都会发病,甚至死亡。”   娆荼疑惑道:“含沙射影……你中的毒,就是蜮的嘴巴里含的沙子?”   “也差不多,是一种蛊虫嘴里分泌的唾液。那蛊虫,是吃死人的腐肉长大的。”   “是谁下的毒?”   萧彦宁淡淡地道:“他刚死。”   “老皇帝?为……为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   萧彦宁不再说话,娆荼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受到弥漫在他身上的浓郁悲伤。   他微微偏过头,呈给她一个侧颜,此时夕阳的光辉落在那侧脸之上,消除了几分阴柔之气,娆荼不得不承认,他男生女相,却并不女气,反而阴柔之中带着刚冷俊逸。   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他笑道:“发什么愣,看看好了没,给我止血。”说着将一个药瓶抛给她。   娆荼看了看他背上血,由暗红变成鲜红,她轻声道:“应该可以了。”   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用细针银线将伤口缝好。做完这些,马车已经行到一处小镇。   萧彦宁弃了马车,让娆荼脱下沾满了马血的袍子,将她扶下车,两人走进一家客栈,那客栈小二见两个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直皱眉头。   萧彦宁上前拍了拍案台,“要一间上房。”   小二挑着眉道:“上房没有了。”他不管这两人有没有银子,但看这两人邋遢行头,就懒得给上房,没必要挣点银子,污了上好锦被。   萧彦宁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有没有?”   小二眼神一亮,拿起金子在牙上嗑了一下,顿时喜笑颜开,点头道:“小的记得还有几间,这就给爷带路。”   萧彦宁按住他的手,“去准备两套干净行头,准备热水沐浴。余下的,打赏你。”   小二点头如捣蒜,“好好好,谢谢大爷。”一边说一边弯着腰将萧彦宁和娆荼往楼上带。   正巧从楼梯走下来一个穿绸裹缎的富贵小姐,见了叫花子似的两个人,有些不悦,捏着鼻子皱着眉侧身避开,生怕沾到自己身上。萧彦宁却偏偏一个踉跄,往那小姐身上一靠。   那小姐尖叫了一声,伸脚在萧彦宁膝盖上狠狠一踹,横眉倒竖,骂道:“死叫花子,你是瞎了眼还是瘸了腿?”   萧彦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牙齿,对那小姐躬身点头致歉。小姐犹不解气,伸脚往萧彦宁腿上狠狠踢了一下,捏着鼻子走了。   娆荼见那女子如此猖狂,心有闷气,眼神流露一些不善,那小姐怒道:“疯婆娘,你看什么看!小心本姑娘挖了你的眼睛!”   萧彦宁忙将娆荼拉到身旁,以一种蹩脚的陇西腔调道:“俺家这婆娘就喜欢跟人大眼瞪小眼,唐突小姐,担待担待,我回去打她屁股。”   小姐忿忿走了,萧彦宁和娆荼进了房间,萧彦宁看娆荼闷不做声,咧嘴笑了笑,伸手扯了扯娆荼的嘴唇,“给爷笑一笑。”   娆荼狠狠打掉他的手,冷然道:“请五王爷尊重一点!”   “哟!冰山美人。”   娆荼抬眼与他对视,“五王爷,我不是供你玩乐的女人,我的夫君生死未知,实在没有心思与你玩笑。”   想起沈筑,她心中酸涩无已,眼眶便有些红了。   萧彦宁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半晌才无所谓一笑,“你得好好洗洗,沈筑要是见到你这副样子,很可能会嫌弃。”   娆荼低声道:“他不会的。”   萧彦宁没好气道:“得得!是我嫌弃,行了吧?”说着推窗催促店小二上热水。   须臾备好热水,小二送来两套干净衣裳。娆荼很想将身上好好洗洗,可是碍于萧彦宁在侧,有犹豫不定。   萧彦宁沉下脸道:“赶紧去洗!还想让本王伺候你沐浴更衣。”   “五王爷,我是沈筑的女人,请你记得。”   “本王记得。”   娆荼转身去了内堂,将脏衣裳脱去,浸在热水中仔细清洗身子。   萧彦宁坐在外堂,听着她拨弄出的水声,因为那句“我是沈筑的女人”,心中浮起一些他不愿意承认的黯然。   他缓缓道:“你是谁的人都没关系,但你的命是我的。”   娆荼洗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出内堂。萧彦宁见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粗布灰衣,有点像男装,不过她身材纤弱,肩削骨细,将一件粗布灰衣穿出了几分清雅气度。   湿发滴着水,她一边擦头发,一边对萧彦宁道:“王爷曾经救过我,这条性命你要是想要,尽管拿去。可是王爷要想逼迫我做什么,绝无可能。”   萧彦宁笑意玩味,“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要你的命,所以才敢这么说。”   娆荼盯着他,“嗯”了一声,“是啊。”   萧彦宁撇撇嘴,又吩咐小二换了一桶热水,自己洗过,换了衣裳。神清气朗,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令娆荼将满头青丝高挽起来,“你换成男装,咱们比较好跑路。”   娆荼赞同这个提议,依言挽发,萧彦宁笑道:“先前在金陵城的绿兰楼,我见过你这扮相。不过……略有不足。”   “哪里不足?”   萧彦宁道:“你跟我来。”   娆荼随他出了客栈,在门口又撞上那位小姐。萧彦宁笑着朝那小姐点了点头,那小姐先是一愣,再是一惊,随即满面飞红,不知如何是好。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刚才那个脏兮兮的痞子无赖,竟然是这副好皮囊!魅颜如妖,男子此等相貌,可是将许许多多女子都比了下去,更何况这人身材修长,气度风流,人间哪得如此俊郎君呢?   娆荼斜眼看向萧彦宁,低声道:“你非得抛媚眼惹风流债?”   萧彦宁挑了挑眉,“知道了。”说着咳嗽一声,对愣愣出神的小姐道:“姑娘,劳烦让一让。”   那小姐“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羞臊难当,掩面而去。   萧彦宁看都没看那小姐一眼,对娆荼笑道:“我们走。”   两人来到集市上,萧彦宁在一个胭脂粉黛的铺子前停下,从怀中摸出个精致的荷包,倒出一颗圆润珍珠,与铺子老板换了一盒青黛。   娆荼有些无奈,自然猜出他手中的荷包是从哪来的,忍不住出言讥讽:“原来你不仅仅长得好,手还巧。”   萧彦宁不理会她的讽刺,挑起一点青黛出来,为她横扫蛾眉,填眉入鬓,增添了英武之风。   画完后端详了片刻,他煞有其事道:“很好!就这模样,你也可以去祸害小姑娘了。”   娆荼用铺子上的铜镜照了照,自觉有几分疏朗之气,心中满意,点头道:“还行,不过我没有祸害小姑娘的癖好。”   萧彦宁一笑置之,在一家酱牛肉馆前买了两块牛肉,用油纸抱着,将一块小的递给娆荼,“你就吃少点吧,胖了不好看。”   娆荼已经习惯了这人的嘴贱,捧起那块她不可能吃完的牛肉,默默咬了一口。牛肉劲道,牛筋软糯,卤汁恰到好处,嚼一口唇齿留香。   萧彦宁一边吃自己的那份,一边看着她吃酱牛肉,眼中泛着笑意。   娆荼吃了一小半,将剩下的包好,打算收入袖中明天再吃,萧彦宁却一把抢过去,“吃不完我帮你。”在娆荼留下齿痕的肉上咬了一大口。   娆荼无语,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看着眼前这个大口嚼肉吃相却并不难看的家伙,她握了握拳头,恨不得将这人胖揍一顿。   萧彦宁吃完了一块半的牛肉,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朝客栈走,将顺来的绣囊扔在路旁一个乞丐的碗中。   娆荼上前问:“咱们今晚留宿在这里,那些人会不会追来?”   萧彦宁不以为意:“既来之则安之,等他们追上来再想办法。”他这话并不老实,更像是随意敷衍。   娆荼扯住他的袖子,不肯再往前走。萧彦宁笑了一下,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敲,“你不是不怕死么?”   娆荼摇头:“我怕不明不白的死。”   “娆荼,你知道从金陵城到阴山谷这一路上,我遭受了多少次截杀?”   “我不知道。”   “半个月,跑死了五匹马,我被撵的跟一条狗一样。萧彦烈的死士死了二百多个,可是,我没死。不仅是这半月没死,我已经活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有太多人想让我死,我却还活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得意,眼中话中,全是恨意。仿佛这个人,经历许多次风雨捶打,可以摧毁他的身体,却无法毁灭他的意志。   娆荼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道:“我们回去。”说完,头也不回向前走。   萧彦宁盯着她的背影。   娆荼,我帮你,除了那虚无缥缈的气运之说,还因为我们很像。从七年前我在青州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这句话在他心中,没有说出。   客栈一楼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女子一袭红衣,脸上薄施脂粉,竟是一种淡淡的凄美。   客栈门口,站着一个穿绸裹缎的小姐,脸上的表情就比较纠结,又是欢喜,又是恼怒,翘首以盼,似乎在等什么人。   红衣中年女人喝了一口酒,幽幽叹道:“明明是凉薄无情之人,却偏偏有那痴心女子留恋。这世上痴男怨女是苦,一厢情愿,更是苦事。”   小姐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中年女人,那女人挑衅似的一笑,抬了抬手中酒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小姐淡笑一声,“婶婶真是好见识。”   红衣女子道:“小丫头,我劝你别自取其辱。那个男人啊,不是你能招惹起的。”   小姐不去理她,耳中听得道前脚步声,转头一看,对上他俊逸如仙人的面容。那张脸实在离得太近,又实在太过于俊美,她惊了一下,向后退了几步,后脚被门槛拦住,眼看就要向后倒去。   后腰被搂住,他鬓角青丝垂在她的鼻尖,笑得春风和煦,“姑娘,慢点。”   小姐顿时羞红了脸,被他扶正后,有些无地自容,讷讷说不上话来。萧彦宁微笑道:“姑娘在等谁?”   “我……我在等我的荷包。”   “荷包?”   “你……是不是你拿了我的荷包?”   萧彦宁微微一笑,伸开双手,“姑娘既然疑惑,不妨查一查。”   小姐倒吸了一口了气,猛然摇头,“一定是我不小心弄丢了,我……我……对不起。”   “小姐为何孤身一人?”   “我家人要将我嫁给一个老翁,心有不甘,离家而走。”小姐痴痴地望着萧彦宁,一五一十将自己出逃原委说出。   萧彦宁温柔点了点头,“原是如此,小姐一人在此,未免有恶人觊觎小姐貌美,起了歹心。你要去何地,不妨我送你。”   那小姐神魂颠倒,喃喃道:“我无依无靠,茫茫天地,不知该去往何处……可否与公子结伴同行?”   娆荼对小姐的痴心和萧彦宁的无良并没什么兴趣,本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不必凑热闹管闲事。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屋内一个女子,猛然吃了一惊。   那红衣女子笑着倚在窗扇上,笑意玩味,却是那个来自琉璃山的放浪女子,红衣蛇娘。   第64章 阴晴不定 字数:6131   娆荼推了推萧彦宁,不阴不阳道:“你的老相好来了。”   萧彦宁往屋内瞥了一眼,对那位小姐笑道:“请小姐先安置,在下的奶妈来了,商量点事。”   小姐晕晕乎乎问:“是公子的乳母?”   “嗯,她逼我纳她女儿为妾,我得劝劝她。”   “竟是这样?”小姐皱了皱眉,转头对红衣蛇娘道:“公子不喜欢令爱,何必强人所难?”   红衣蛇娘早在听到萧彦宁说那句“奶妈”时就变了脸色,此时听这富贵小姐这么劝慰,早就不耐烦,“我跟我儿子说话,你插什么话,给我滚一边去。”   小姐没想到她如此粗鲁,愣了一下,面红耳赤还要争辩,被萧彦宁拍了拍肩膀,“姑娘先回房。”   虽然是笑着说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小姐见他的眼神忽然冷了起来,越发痴迷,对他施了一个万福,“小女子先告辞。”   说罢抬眼看向萧彦宁,期许他说一句告别的好话,哪知他眼中看着红衣妇人,对她的话竟是置若罔闻。   小姐悻悻然走了,萧彦宁走进客栈,拉了张凳子坐下,对红衣蛇娘道:“本王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红衣蛇娘淡淡地道:“王爷放心,我已经将那个孩子藏在汉中的一处洞天福地,那附近趴着的十三个钦天监的术士,都被我料理了,一个月之内,无大碍。”   “那很好,你可以走了。”   红衣蛇娘微微变色,“王爷说过,事成之后给我另一半的解药,难道王爷要食言吗?”   娆荼心中了然,当日她逼红衣蛇娘喝下半瓶子桃花露,红衣蛇娘找萧彦宁去要解药,萧彦宁定是只给了一半,令其护送五月到汉中,如今红衣蛇娘回来,是讨要另一半解药。   当日娆荼逼迫红衣蛇娘喝桃花露,除了看不惯她的作态,还有试一试萧彦宁还有无桃花露解药的意思。   但她还是想错了一点,因为萧彦宁慢悠悠道:“你是可以走了,桃花露只有一颗解药,另外一颗是毒药。你办成了事,我就不赏你了,回去向慕容那个痨病鬼复命吧。”   娆荼闻言一愣,随即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桃花露只有一颗解药……你……”   萧彦宁瞥了她一眼,“我怎么?”   “当日你给我的另外一颗解药,让我三个月后给沈筑服下,那是什么?”   “毒药啊,入腹即死的毒药。”萧彦宁毫不掩饰笑意。   娆荼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萧彦宁淡淡道:“你已经给了沈筑?”   “你为什么要骗我?萧彦宁……你……你不得好死。”娆荼恼恨无已,不知沈筑是否已经吃了那药。   萧彦宁笑了笑:“别急,你给他的药,他不会吃。”   娆荼挥掌就要打过去,萧彦宁握住她的手腕,悠悠道:“倒不是沈筑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一心求死,阴差阳错之中,却是求死不能。”   娆荼的手用力下压,却被他紧紧攥住,她微微颤抖,一字一顿道:“万一他真的吃了,你待如何?”   “那我也不能如何。”   “萧彦宁!”   “怎么,你想杀我?你有这个本事吗?”他笑意玩味。   娆荼一怔,她能如何?她手无缚鸡之力,报仇自然不能,在这个乱世之中,就连活着也是依靠眼前这个人。   萧彦宁狠狠放开她的手,冷笑道:“你想报仇,尽可以来杀我,前提是你有这个本事。娆荼,你这个的人,这个处境,有什么资格跟我瞪眼?”   娆荼面红耳赤,赌气夺门就走,萧彦宁伸手按住她的脑袋:“你给我老实点,本王其实没有那么多耐心。”   红衣蛇娘笑了一声,颇有些幸灾乐祸,懒懒地道:“五王爷,不如我教你一招,对付女子,万言难摆平,一剑便足以。说的再多,却都不如你亮出胯下宝剑,叫她欲仙欲死,奴家不信凭五王爷的身手,还收服不了一个女人。”   萧彦宁扯了扯嘴角,点头笑道:“这主意不错。”也不多言,俯身将娆荼扛在肩头,箍着她的两条腿给扛到了房中。   娆荼乱打乱踢,口中恨道:“萧彦宁,我是打不过你。但你要辱我,唯死而已。”   “没事,我先奸后杀,不劳你自己动手了。”   他走到床边,顿了顿,将娆荼摔在锦被上,虽然是摔,却用了巧劲,娆荼并未觉得多疼,却是羞愤难当。   萧彦宁坐在床沿,盯着她看了许久,他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娆荼转过身背朝里面,不叫他看。萧彦宁微微叹息一声,“娆荼,你这女人,为什么这么犟?你乖一点不好么?”   话音刚落,他又摇了摇头,“还是厉害一点的好,否则珠圆玉润,毫无灵气,也没什么趣。”   娆荼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你给我滚。”   萧彦宁微笑道:“你凭什么让我滚,这房间是我花的钱,你怎么就没点寄人篱下的觉悟?”   娆荼心塞,想起自己那一箱子黄金都留在阴山谷,继而想到了山谷中的那些人,不知情况如何。她攥紧了被角,“沈筑真的在汉中么?”   萧彦宁道:“谁知道呢?也许护送他去汉中的人遭了截杀,他死在半路上也未可知。你知道,他一介书生,毫无反抗之力。”   娆荼反驳道:“他也练过功夫的,不然游学三千里,你以为如何走的。”   “只不过是粗鄙的三脚猫功夫,对上二品以上,无异于是以卵击石,只有你当回事。”   娆荼嗤笑道:“就你那种妖魔歪道的功夫厉害么?”   萧彦宁点头道:“你别说,真就这种功夫可以保命。要不你拜我为师,我教教你。”   娆荼心中微动,她是想学门厉害功夫,好杀了此人一解心头之恨,却故意道:“不学!”   萧彦宁哼了一声,“就这么懒散怕吃苦,活该被人追着打。”   “你不懒散不怕吃苦,不也被人撵得跟狗一样。”   “我要不是有功夫,早就死了几百次,有时候像狗一样也不一定是最糟糕的。”   “像你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萧彦宁厚颜无耻:“我怕死,这一点跟姓沈的没法比。”   娆荼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如今有身孕,哪能学什么武功。”   “没事啊,我可以先教你吐纳之术,你稳固内息,对肚子里姓沈的小王八蛋还有好处。”   娆荼按住小腹,犹豫不决。   萧彦宁没了耐性,没好气道:“不教了不教了!老子为你好,怎么跟他娘的上赶子一样。”   娆荼哎了一声,拉住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几招也使得,省得我总是拖累你。”   萧彦宁眼中浮起一丝奸计得逞的笑意,“那你先拜师。”   “不行。”   “为什么?”   “我怕以后丢你的脸。”   萧彦宁瞥了她一眼:“你有这么好心?”   娆荼道:“五王爷是要成为这江山共主的人,不可鼠目寸光。”   萧彦宁瞪眼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娆荼叹了一声,“我说的是实话。你要是实在要收我为徒,那就收吧。反正我拜师礼是没有的……师父好。”   萧彦宁摆了摆手,“罢罢罢,算了!”他从怀中摸出一本羊皮卷,“你先看看前面的调息法,先别依法尝试,只需熟背下来。”   娆荼接过看了看,好似是功法心觉,拗口难懂,背下来已经不宜,更别说尝试了,根本看不懂。   她看向萧彦宁,“你不会在耍我吧?”   萧彦宁闻言就要抢她手中的羊皮卷,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还我!”   娆荼将东西藏在被中,“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萧彦宁笑了笑,从自己脖子里取出一个挂饰,方方正正,温润流光,竟是一枚小玉玺。他道:“你将此物戴上。”   娆荼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玉玺,上面写着“承天宝印”四个字,古蜀文字。萧彦宁解释道:“这是旧西蜀传国玉玺,西蜀一国的国运,供你吸纳,稳固内力。”   娆荼奇道:“你怎么会有旧西蜀玉玺?”   萧彦宁不与她废话,将玉玺直接挂在她脖子上,还十分贴心地塞入衣襟中。   娆荼感觉到那一枚有棱角的玉印在胸口处,有些硌得慌,更难受的是还带着他的体温。她忙想要拿出来,萧彦宁沉声道:“让你戴你就戴,别逼我动粗啊。”   娆荼愣了一下,手便在衣襟处揉了揉,又放下。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说变脸就变脸,没有一点征兆。   萧彦宁微微一笑:“这才乖,好了,睡下吧,咱们明天还得赶路。”   娆荼见他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然后裹衣躺在上头。她忍不住提醒道:“你那一锭金子,足够再要一件上房。”   萧彦宁笑道:“再多说一句话,你睡地下,我睡床上。”   娆荼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却哪能睡着。眼中不时出现山鬼的影子,杨谦的影子,小丫头说她舍不得,她疼……   娆荼眼眶红了,山鬼才十七岁,风华正茂。她那么爱吃,那么爱凑热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胆小如鼠,怕死得很。为什么偏偏是她?   萧彦宁挥掌扇灭烛火,屋内漆黑一片。   娆荼喃喃道:“山鬼,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死士?”   “不记得了,我的死士部内每个人都是可怜人。要不就是流民的弃婴,要不就是罪臣子女,他们早就该死,是我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我……也早就该死了……”娆荼道:“你救那些人,给他们暗无天日的生活,只是想让他们为你卖命。”   “是啊,我不含怜悯之心。”萧彦宁自嘲一笑:“我可怜他们,谁来可怜我?”   “你父皇为什么要杀你灭口?”   “你的问题太多了。给我闭嘴睡觉。”   ……   江南烟雨朦胧,晨起,有人在客栈外吆喝卖杏花。娆荼推窗望去,湿润的气息携带着花香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思清明。   楼下有一个娇媚的声音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公子以为这天气如何?”   娆荼低头朝楼下看去,只见那位小姐站在萧彦宁的身旁,笑容羞赧。   萧彦宁一改昨日热情,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抬头看向楼上,正好对上娆荼的桃花眸子。   小姐受了些打击,却并不气馁,提议道:“这附近有一处烟波湖,公子可有雅兴前去游湖。”   “我还要赶路,就不去了。”   “公子要去哪里?”小姐拧眉问,神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去西北贫瘠之地。”   “小女子……可否与公子同行?”   萧彦宁笑了笑,“你确定要与我同行,那地方可没有江南这么温柔,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去了那里,恐怕会不适应。”   小姐连忙道:“我不怕,只要……只要……”   “只要什么?”萧彦宁直视她的眼睛,低声问。   “只要能跟随公子左右,我愿意去。”   萧彦宁点了点头,“好,你去买一辆马车,等下就走。”   小姐愣了一下,萧彦宁已经转身上楼,她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间柔情百转。   娆荼关了窗户,将满头青丝用沈筑的长玉簪高高挽起,用青黛画粗眉毛,作男子扮相。   萧彦宁推门进来,看了看她的头发,淡笑一声,“玉簪不错。”   娆荼问:“你将那小姐迷得神魂颠倒,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你吃醋了?”   “劝你积点德。”   “你管得着?”   娆荼道:“我是管不着,只盼你以后深爱一位女子,却不能得她真心。你才知道什么叫报应?”   萧彦宁看着她,心中念着报应一词,只觉可笑,过了半天才甩出一句话:“痴男怨女,我所不耻。”   萧彦宁和娆荼出客栈时,看到小姐雇了一个车夫,牵着一辆马车在客栈门口。萧彦宁也没说什么,拉着娆荼上了车。那小姐也坐在车中,娆荼发现小姐的一对翡翠耳坠不见了,想来是丢了荷包,身上无钱,为了满足萧彦宁的要求,将自己的耳坠子换成了马车。   小姐对娆荼微微一笑:“姑娘贵姓?”   娆荼感受到她眼中的探究意味,有些不悦,淡淡道:“我姓沈。”   萧彦宁“嗯”了一声,“这位是我的暖床丫鬟。”   小姐一惊,黯然之后又有些喜意,她想着只是一个妾侍,哪家的贵公子没有几个通房丫头呢?   娆荼闭目不言,忽然捂住胸口,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传国玉玺之中撞入她的心口。   萧彦宁笑着揉了揉娆荼的头发,“你也不必伤心,要是伺候的好,我扶你为妾室。”   娆荼拍开他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萧彦宁一笑置之。小姐有些疑惑,心想这位公子脾气太好了些,竟能容忍一个丫头如此放肆。   她轻轻咳嗽一声,在这个俊逸风流的公子面前,总是有些局促,只能没话找话道:“公子为何要去西北?”   “听闻西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小姐笑道:“小女子也很喜欢王维诗,特别此二句,神往许久,早就想见识见识。能与公子同车而往,三生有幸。”   萧彦宁“哦”了一声,瞥了眼闭目不语的娆荼,“有美同行,在下也觉得是美事。”   小姐顿时满心欢喜,两颊飞红,羞不可言。   行了半日,到一处林间入口,有一处茶棚,卖着包子酒水茶点。萧彦宁打了一葫芦烈酒,又叫了一壶茶,并五六个大包子,几人下车围桌而坐。   那小姐颇矜持,只吃了一碗茶,半个包子就言吃不下了。萧彦宁道:“吃不下,包起来带着,别浪费。”   小姐本觉得打包半个包子十分不雅,却听他又道:“接下来一路穷山恶水,饿着美人可不好。”   小姐便红着脸跟老板要了一张油纸,将半个包子包了起来。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从不吃残羹冷炙,本来是傲慢骄横的小姐脾气,却在萧彦宁面前处处忍让,实在硬气不起来。   娆荼不理会小姐的心思,既然人家甘心被虐,她才不去好心提醒。之前因为乔雨,她已经错发了一次慈悲,她又不是活菩萨,况且自身尚且难保。   她默默吃了两个大包子,萧彦宁在一旁嫌弃道:“吃这么多,你还是不是女人?”   娆荼看了他一眼,继续捧着热茶咕噜咕噜喝。不是无力反驳,事实上她知道,萧彦宁这个人,跟他斗嘴多半是赢不了的。就算赢了,也并没有什么好处,何苦去找那个不自在。   小姐听萧彦宁这么说娆荼,面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不够那一双杏眼之中,却溢满了得意与轻视。觉得娆荼虽然有几分姿色,却不过是乡野粗妇的作风,论气度礼数,与自己不能同日而语。   吃过了东西,结账一共五十六文钱。萧彦宁看向娆荼,示意她掏钱。娆荼惊了一下,低声道:“我没钱。”   萧彦宁皱了皱眉,“你没钱,吃的这么安心?”   店老板竖着耳朵听这两人对话,立即沉下脸,阴阳怪气道:“几位不会是想吃白食吧?”   那位小姐尴尬万分,她身上所有的家当都买了马车了,一枚铜板也没有,看向萧彦宁,有些焦急。   萧彦宁指了指娆荼的玉簪,随意道:“老板,就将这簪子换给你吧。”   娆荼一惊,捂住簪子道:“不行!”   “不行?要么你留下,要么你和簪子一起留下。”萧彦宁面无表情。   那店老板先前还是一只眉高一只眉低,闻言眼中一亮,上下打量娆荼,没看出她是个女人,心里琢磨这样的出水芙蓉弱郎君,卖到城中风月楼当清俊小相公,定能值个千百八两银子。   娆荼见了店老板的眼神,心里突的一下,只当他是看出自己的女扮男装,起了邪心。她如今这个地步,如果萧彦宁真的将她制住手脚留在这里,被这店老板猥亵,那可真是生不如死了。   想到这,她有点急了,忙去拉萧彦宁的胳膊,“你一点银子都没有了?”   萧彦宁见她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有些惊讶,“你哭什么?留下玉簪子走人就是。”   那店老板却是摇头,“谁知道你这玉簪子是真是假,要不这样,你先将这小相公抵押在这里,等回去取了钱,再来赎回。”   萧彦宁一笑,眼中泛起一丝阴骘气,“你想留我的人?”   店老板点头强硬道:“你欠了钱,就得留个人做低压,要不然,将这位姑娘抵在这里也行。”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小姐。   那小姐一惊,楚楚可怜地望向萧彦宁。萧彦宁对她温柔笑了笑,“小姐放心,我怎么舍得呢?”   他看向店老板,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这个东西,可以将你的小店买下来了。”   那店老板偏偏不识货,上手就去拉娆荼,“不行,这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你得留下人!”   萧彦宁阴恻恻一笑:“你确定?”   店老板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道:“欠债……”   不过他的话没说话,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撞倒了店铺子的一根木柱,顿时头破血流,直挺挺昏了过去。   萧彦宁从那位目瞪口呆的小姐身上扯下一块布,拿起娆荼的手臂擦了擦,将布随手一抛,冷冷道:“敢动我的人,活得不耐烦了。”   娆荼见他一言不合就伤人,也有些发懵,诧异他的狠戾毒辣。萧彦宁握着她的手,让她攥住自己的手腕,随即伸手掐在她的脉门上,“下次有人要是抓你手腕,你就反手去掐他脉门,像这样,明白么?”   娆荼点了点头,不敢招惹这恶徒,此人阴晴不定,万一惹恼了,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还是少逞口舌之快,等以后找了机会,徐徐图灭之。   萧彦宁冷笑:“你在想什么?”   娆荼抽出被他握着的手,默不作声。   他悠悠道:“我不会养了一只白眼狼吧?”   娆荼不说话,走到铺子前面,拿油纸包将笼屉里的包子都包了起来,拎回马车里。没钱,要是这么抢一路,不知多少人遭殃,既然已经打晕了这个,不如就可着劲抢了。   那位小姐见识了萧彦宁的蛮横手段,一时吓蒙了,萧彦宁笑道:“小姐,你愣着干什么?上车啊。”   小姐眼眶中含着泪花,摇头不愿意。   萧彦宁收敛了笑意,“上车。”   声音轻淡,却让人不寒而栗。   第65章 救我阿蘅 字数:6052   小姐浑身一哆嗦,泪流满面,瑟缩钻入了车中,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上了贼船。   娆荼在车中拿着羊皮卷的吐纳心法看,听到小姐的啜泣声,她轻声道:“你想走,等到了城镇自行离去,现在再哭的话,我不保证外面的疯子不会杀了你。”   小姐愣了愣,捂住嘴巴不敢再出声。   外面的萧彦宁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笑意,“娆荼,你什么时候可以做老子的主了?”   “你不会介意的。”娆荼淡淡道。   马车继续朝西北而行,入夜,在一处荒僻庄园落脚,园内空无一人,杂草长的有人那么高。萧彦宁堆起篝火,娆荼将包子在火上烤焦了,分给萧彦宁和小姐。   萧彦宁一边嚼着包子,一边笑看娆荼,火光将她的脸映照的半明半暗,她微微抿着唇,带着一丝隐忍坚韧。   萧彦宁笑道:“一顿吃三个包子,沈筑还是个穷酸书生的时候,如何养得起你?”   娆荼不理会萧彦宁,自顾自喝了水吃了包子,烘热了身体,便收拾出一块草铺躺下歇息。   萧彦宁踢了踢她的腿,“不给你公子我收拾个床铺?”   娆荼睁开眼道:“我不舒服,劳烦公子自行动手。”   他皱了皱眉,蹲下摸了摸她的脉息,不由眼神一凝,问道:“你体内为何会有一股真气在乱撞。”   娆荼摇了摇头,侧身而躺,捂住小腹不语。   萧彦宁沉思片刻,将手探向她胸口处,娆荼惊了一下,忙去阻挡。萧彦宁眯了眯眼睛,在她双肩处击了两下,娆荼的两只手臂顿时麻木动弹不得。她惊道:“萧彦宁,你干什么?”   萧彦宁“嘘”了一下,从她衣襟中抽出那枚传国玉玺,只见丝丝缕缕的光华从上面流出,撞入娆荼小腹。萧彦宁微微一惊,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娆荼捂住小腹,生怕那东西伤了她腹中孩子。萧彦宁伸手也按在她小腹上,略感受了一下,缓缓道:“是在稳固胎象。”   娆荼疑道:“什么?”   萧彦宁拎着玉玺在眼前晃动几下,沉吟道:“当年西蜀灭国,青城山福地洞天的道士将西蜀残存国运封存在这枚玉玺之中。这玉玺我带在身上三十年,连三分的气运都没有吸纳,可你只戴了一天,俨然已经有五分气运撞入你腹中。”   娆荼皱眉道:“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撞入你身上,而是被你腹中的孩子吸纳了。这玉玺似乎有认他为主的意思……”   萧彦宁脸色有点难看,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天,他缓缓道:“难道,命格气数,真是由你而定?”   娆荼有点明白了,如果自己腹中的孩子真的吸纳了西蜀残存的国运,那是不是意味着这未来天下的角逐,这个孩子注定难以独善其身?   萧彦宁回过头看着她的小腹,眼神复杂。娆荼感受到他眼中一丝杀气,猛然大惊,捂住小腹道:“你别打他的主意,我不会让他去争什么天下。”   萧彦宁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等他二十岁时,我说不定已经烂成了泥。我萧彦宁,可有十年好活?”   娆荼悬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却听他又道:“这份机缘既然是我亲手送出,他以后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了。”   娆荼低声道:“我只愿他平平安安长大。”   萧彦宁摆了摆手,对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姐道:“敢说出去一个字,你知道后果。”   小姐欲哭无泪,点了点头。   萧彦宁不再理她,盘膝坐在在火堆前,拿着一根烧成一半的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   娆荼轻声道:“萧彦宁,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萧彦宁皱眉不语,娆荼继续道:“你的母妃,是西蜀遗民对不对?”   萧彦宁盯着跳动的火光,自嘲一笑:“她是西蜀亡国公主,但她嫁给我父皇,不是为了报仇复国……只是因为倾心爱慕。可父皇呢?欺骗她,冷落她,将她打入冷宫,最后给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亲手杀了她。”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笑道:“母妃真是傻,她以为用自己一死,便可换来我平安。她错了,大梁宫中,太后想我死,皇后想我死,皇上也想我死,我的那些兄弟更想我死……我萧彦宁在他们的眼中,就是一个孽种,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娆荼看向他的背影,在火光下,这个一直吊儿郎当的五王爷,终于卸下了伪装的面具,此时此刻,娆荼忽然担心他会失声痛哭。   “萧彦宁,半生已过,你不原谅那些人,也是不原谅你自己,何苦?”   萧彦宁恨道:“我就是不原谅我自己!我为什么不能保住娘的性命?你知不知道,那一年的立冬,我被叫去赴皇宫盛宴,宫中乐师演奏《菩萨蛮》,而娘亲,她……她一人在冰冷的宫苑中,曲终……她亡,我……我真是不孝!我恨我自己,这么多年,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他一脚踢飞散了篝火,火星乱溅,空中浮动着灰蒙蒙的白灰,他捂住胸口,一口黑血吐在对面小姐的衣裙上。   小姐吓傻了,捂住耳朵尖叫起来,萧彦宁一把抓住小姐的衣领子,“你叫什么?不是很喜欢我么?见我打伤人你就怕了?你知不知道我还是当朝的五王爷,知不知道我这双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   小姐捶打他的手,踢他的腿,咳嗽不停。吓得面无人色。   萧彦宁面容狰狞,“嘶”的一声扯开她的裙子,将她抵在梁柱上,就要行那禽兽之事。   娆荼上前握住他的手,“萧彦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滚!”萧彦宁转头看向她,娆荼愣了一下,发现他的七窍流出黑血。她叫道:“陆知命告诫你不可动妄念,你是想今天就死在这里么?”   萧彦宁放开已经被吓晕的小姐,揽住娆荼的腰将她收入怀中,“娆荼,你是不是也很想知道本王是如何宠幸女人的?”   娆荼被他按住了身上穴道,动弹不得。她不敢挣扎,怕伤了孩子,同时也不认为有本事与他硬来。   她伸手擦了擦他眼中鼻中流出的黑血,皱眉道:“你身上的毒发作了。”   萧彦宁眼中片刻恍惚,缓缓松开了搂着她腰间的手,娆荼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这里面是清血毒的药,你若信得过我,可以试一试。”   萧彦宁伸手抹了抹脸上血污,摇头道:“不必浪费了好药。”说罢自己抽出匕首,反手一刀割在后心上,然后在四肢筋脉处各划了一刀,黑色的血从伤口处流出。   他盘膝而坐,任由鲜血流出。   过了许久,娆荼才道:“好像变红了。”   他“嗯”了一声,自己扯开身上衣袍上的布包扎伤口。娆荼为他处理了后心的伤,他一声不吭,处理完后,重新堆好了火堆,坐倚在梁柱上,闭目歇息。   娆荼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忽然有些心疼。   回想初次见面,他在京城烟雨之中,穿红衣撑青花伞,笑容和煦。她终于明白了他的阴晴不定。   他笑如春风其实是掩饰,他狠戾阴毒其实是脆弱。   娆荼从水囊中倒出水浸湿手帕,为他擦去满脸血污。他闭着眼睛淡淡道:“娆荼,劝你离我远一点。”   娆荼将他的脸擦干净,“活该五王爷至今没有女子倾心嫁你。”   萧彦宁闭目不言,嘴角轻蔑一笑。   第二日,娆荼是被拍着脸叫醒的,他蹲在一旁满脸的不耐烦,“大姐,咱们这是在逃命,麻烦你态度认真点。”   娆荼揉了揉脸,不由怒道:“我才睡几个时辰?外面的天还未大亮!”   萧彦宁点头道:“你先睡,我走了。”   娆荼气急,一把拉住他,“你等着!半夜再发疯,看我管不管你。”   起身看了看,没看见那位小姐,她皱眉道:“你把那小姑娘怎么了?”   萧彦宁不以为意,“你放心,我没偷腥,许是半夜逃了。”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脚步声,萧彦宁将娆荼护在身后,回头怒视,却不是钦天监的走狗,而是那位小姐。   她站在门口,满脸污渍,身上衣物也是破烂不堪,怯弱道:“我将马车拉入了院中,就在门口。”   萧彦宁眯了眯眼睛,“你拉马车干什么?”   “因……因想着你身上有伤,不便走动……”小姐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昨夜七窍流血,一定很疼吧?”   萧彦宁淡声道:“与你不相干。”   娆荼有点哭笑不得,见那小姐的姿态低到如此,明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啊!   娆荼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卢,小名州月。”   “卢州月?真是个不错的名字。”娆荼道:“你可以走了。”   卢小姐望着面无表情的萧彦宁,痴痴道:“请带上我,我……我服侍公子,我不愿公子这么苦。”   萧彦宁冷笑:“苦?你在可怜我。”   “我……我……”卢小姐急红了脸,不知所措。   娆荼道:“他是一个疯子,他随时都有可能杀了你,你真的不怕么?”   “我不怕!”卢小姐斩钉截铁道。   “他不是一个好人,不会爱上你,不会对你的真情做出半点回应。你跟着他,这一生都要葬送。”   卢小姐依旧摇头:“我不怕,我能跟着公子,死也值了。我不管公子是好人还是坏人,在我心中,他……他是极好的。”   娆荼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是出自真心。有时候深深爱上一个人,就如飞蛾扑火,别人看来愚钝,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欢喜。   娆荼想到了十年前得许蘅,想到了金陵城中的浔阳公主。   萧彦宁嘴角浮起冷笑,“走吧。”   娆荼出门坐上了马车,萧彦宁坐在车门边上,看着站在门边的卢州月,淡淡道:“上车。”   卢州月顿时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水爬上马车。   在进去的时候脚下一滑,几乎摔下马车,边上的萧彦宁没有扶,娆荼扶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马车。   “你也许会后悔。”娆荼提醒道。   卢小姐微微摇头,她知道也许有一天她会后悔,但是现在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能在他身侧一刻,她也开心。   她半夜醒来的时候偷偷地跑了,在漆黑的路上,她的脑中眼中全是他的笑,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辈子她永远也跑不了了。   车外的男人,已经牢牢攥住了她的心,“夫人,我怕过也逃过,可是我现在是欢喜的。”   娆荼不再劝慰,十年前也有很多人劝过许蘅,她知道在一个女子的痴心前,金玉良言都是徒劳。   马车走了月余,沿着大梁与北境交界而行,娆荼知道这个路线是最合理的,边境上各路牛鬼蛇神,十分杂乱,对于他们来说,乱的地方,意味着来钦天监的威胁就低。   一路很少住客栈,这日途经牛背山地界,已经有了塞北荒凉的景象。萧彦宁一反常态,驾车到了牛背山的一处威武堡垒,名曰殷家堡,娆荼在那里见到了一位故人——火锅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穿着一身劲装,比在火锅店的妩媚不同,整个人英姿飒爽,看到娆荼时,她对萧彦宁笑道:“行啊,什么时候搞大的?”   萧彦宁瞥了眼娆荼已经显怀的肚子,对老板娘没好气道:“去去去!本王可没有当便宜老爹的癖好。”   老板娘撇了撇嘴,“你到我家来,不知道客气点?”   娆荼有些惊讶,暗想京城果然卧虎藏龙,随便一个火锅馆的老板娘,居然是这诺大殷家堡的家主。   萧彦宁问:“京城如何?”   老板娘看了眼娆荼,笑道:“我现在就告诉你,合适么?”   萧彦宁回头望了望娆荼,骂道:“我们大老爷们儿商量事情,女人回避。”   老板娘骂道:“放你的屁!谁是爷们!”   萧彦宁笑问:“放你的屁?这样的话哪个娘们好意思说出口呢?”   殷家堡中的下人将娆荼和卢州月带去了厢房,娆荼知道自己在,那两个人绝不会说出什么,索性先洗漱换了衣裳,暗自琢磨如何查探消息。   萧彦宁与老板娘聊到了傍晚,不知道在筹谋些什么。直到传唤晚饭,才见他与老板娘走过来,老板娘面色平常,他的脸上却有些不太好看。   娆荼默默吃饭,她能感受到那老板娘不是很喜欢自己,不喜欢就不喜欢,反正她也没非得要别人喜欢。   萧彦宁坐在她边上,拿筷子怼了怼她,“哑巴了?”   娆荼淡淡道:“没话好说。”   “你就不想知道汉中那边如何了?”   “我不想知道汉中,也不想知道金陵城,我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娆荼将筷子在桌子上一拍,怒道:“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萧彦宁笑看着她生气的样子,“你没本事,就不配知道。”   “哼!我没什么本事,那五王爷大老远将我骗到汉中做什么?”娆荼冷笑,“沈筑根本不在汉中,对不对?”   萧彦宁收敛了笑意,“你说什么?”   娆荼盯着他的眼睛,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在骗我。沈筑……他到底在哪?”   萧彦宁不再说话,娆荼上前摇他,“你说,他到底在哪?”   “在黄泉路上。”一直没说话的老板娘忽然开口道。   娆荼愣住了,萧彦宁没好气道:“你不说话能死?”   娆荼的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对老板娘道:“不可能!你骗我的!”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巴掌落在娆荼脸上,老板娘揉了揉手,淡淡地道:“这一巴掌,让你清醒一点。娆荼,你这个女人,就只为了沈筑而活么?”   萧彦宁也按下筷子,掰过娆荼的脸看了看,对老板娘道:“姐,你过分了。”   娆荼狠狠推开他,起身就往外走。   老板娘拦在她的身前,阴沉沉道:“干什么?”   “我不去汉中,我要去金陵。”娆荼抬眼与她对视。   老板娘笑了笑,“我说不行呢?你腹中是沈筑的遗腹子,存心让他不得瞑目?”   娆荼捂住心口,肝肠寸断,蹲在地上喃喃道:“谁说他死了,谁说他死了……”   老板娘冷冷道:“萧彦烈将沈筑收入浮水地牢,你知道什么是浮水地牢么?”   娆荼摇头笑道:“不可能,他是治世奇才,萧彦烈为什么要害他,你在骗我。”   “沈筑是奇才,但是他举荐萧彦宁去汉中。新皇生性多疑,他宁愿放弃沈筑,也不愿为自己埋下祸根。何况钦天监对沈筑出批语,他是扶龙之才,可是万一这个龙不是萧彦烈,你说萧彦烈还不会不会留他性命?”   娆荼如坠冰窟,浑身发凉,摇头喃喃道:“你骗我,你在骗我!”   萧彦宁从怀中掏出一张血书,扔在娆荼面前地上,“我本以为萧彦烈会立即杀了沈筑,给他一个痛快。但我还是小瞧了萧彦烈的心狠手辣,没想到他将沈筑打入浮水地牢,叫他受尽种种酷刑。浮水地牢那个地方,没有人活着出去过,甚至……没有人能留得全尸。在那里,将人做成人彘,是最轻得刑法。”   娆荼双手颤抖,展开那张血书,只见里面寥寥八字:“救我阿蘅,虽死无憾。”   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萧彦宁摆手让屋内众人都退下,他坐在娆荼身侧,轻声道:“娆荼,我骗过你,我的话不可信。可这封血书是在沈筑的白补子朝服中翻出的,为了这张血书,我的死士死了十九人。”   娆荼将血书捂在胸口处,泣不成声。   萧彦宁继续道:“我体内毒发作的越来越快,另外一只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我想,当我完全瞎了的时候,我也就该死了。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沈筑不愿意你为他报仇,其实……我也不愿意。可我需要你,我将你带去汉中,是要想借你气运,我会护你周全,同时护你儿子周全。等我报了仇,覆了萧家江山,会将你们母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满足沈筑的遗愿。”   娆荼微微抬头,逼回眼中泪水,“我帮你报仇,我……我要亲手杀了萧彦烈!”   萧彦宁伸袖为她擦了擦眼角泪水,“总会有那么一天。”   娆荼哭道:“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在金陵城是九死一生,这一路上我幻想着在汉中可以见到他,不过是我自己骗自己……”   萧彦宁扶住她,“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娆荼打落他的贼手,“你少占我便宜……我是沈筑未亡人……你给我安分一点。”   未亡人……萧彦宁看着她满是水雾的眸子,良久没有说话。   老板娘忽然在门外叫道:“萧彦宁,你给老娘招了好大麻烦。”   萧彦宁望向殷家堡外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嗤笑一声:“好大的阵仗,看来不是钦天监的人,是萧彦烈的走狗。”   “外面有八百弓弩,看来是要将我这殷家堡射成刺猬。”   “打不过,还逃不了吗?”萧彦宁拉起娆荼,“跑路吧。”   老板娘叉腰骂道:“小兔崽子,你跑了,你姐姐我怎么办?”   “姐,你的两条腿是干什么用的?”   老板娘摇头道:“这殷家堡是你姐夫留给我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哪逃?”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老板娘凌空翻了一翻,握住一根羽箭。萧彦宁碰的一声关了房门,将娆荼拉往后堂。   老板娘站在破口大骂,“臭小子,你给我等着!”   娆荼见窗外火光攒动,一片包裹了烈烈火油的箭雨当空泼下,扎在窗户上顿时点起大火,萧彦宁骂了一声,顶着一张桌子与娆荼两人来到后院。将娆荼推到院中一个地下石室中。   自己返回院中,见卢州月推门而出,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萧彦宁。萧彦宁上前揽住她的腰,“你跟我走了一路,萧彦烈的那些狗腿子对你也应该眼熟了。”   卢州月不明所以,萧彦宁冷笑道:“你不是愿意陪我死么?我成全你。”   说完,搂着她攀上高墙,挥袖扫走几枚火箭,跳入外面的弓弩群中。众人大叫,厮吼声不绝于耳,迅速围上萧彦宁。   第66章 聚散流沙 字数:6021   地下石室是个极隐蔽的空间,可饶是如此,也挨不过上面有通天大火。娆荼在里面待了不知多久,汗流浃背。石壁发热,她感觉几乎无法呼吸,许久之后,石门机关被人触动,轰的一声,石门洞开。   披头散发的老板娘站在门外,娆荼忙走上前,见老板娘腿上中了一箭,右臂被砍了一刀,伤可见骨。   她喘着气道:“快跟我走!”   娆荼扶着她走上地面,血腥味和焦臭味扑鼻而来,三三两两的火光,将殷家堡烧成了一片狼藉。   老板娘催促:“快走!”   跑出殷家堡的外门,但见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娆荼强忍住心中恶心,将老板娘扶上马,自己跨上另一匹马,两骑在荒野上狂奔。   娆荼一边握着马缰绳,一边默念:“孩子,你坚持一下,娘亲很快就能到安全的地方。”   挂在胸口处的玉玺隐隐发着光亮,丝丝缕缕的流光不停从玉玺流向她的小腹。   两人跑了大半夜,天边泛起鱼肚白,跑到一处天堑。大马扬起蹄子横跨天堑,又行大约五公里,到了一处巍峨山脚下,前方两山之间只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一线天。   老板娘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娆荼连忙下马将她扶住,见她手臂上的血已然止住了,只是腿上的那一箭伤口处通红炙热,流血不止。细看那箭矢,应该是火箭。   娆荼抽出神符匕首,咬牙道:“老板娘,你忍一下,我帮你将箭拔出来。”   老板娘点了点头,颤声道:“给老娘快点,别墨迹。”   娆荼将匕首抵在伤口中,向外按住,握住那箭柄向上猛然一提,老板娘哼了一声,浑身颤抖。娆荼连忙将金创药洒在伤处,包好了伤口,皱眉道:“老板娘,是我欠了你的情。”   老板娘汗水直冒,咬牙站起,指着前面的一线天道:“你先走。”   娆荼扯下自己的衣裳绑住老板娘的腰,“你要是走不动了,我拖也给你拖过去。”   老板娘苦笑一声:“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容易死。”将娆荼推入峡道,咬牙跟在她后面。   峡道中间处上窄下宽,娆荼的身子已经很重了,侧身过不去,只好跪在地下往前爬,碎石尖锐,将她手掌和膝盖割的血肉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喃喃道:“好孩子,等过了这一处,娘就再也不用跑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她只能看见前面有光亮,那么近,却偏偏怎么爬也爬不到。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四肢也越来越不听使唤。   她将额头抵在尖锐的石头上,想着歇一会,可是闭上眼睛,就再也睁不开。   ……   梦中,她好像被人抱起,又悠悠荡荡飘了很远,不是马蹄声,也不是车轱辘的声音,是湍急的流水声。   水声停,耳边响起一个孩子的叫声,“阿蘅姑姑,快醒醒,快醒醒。”   娆荼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枯黄的小脸,有些模糊,一只小手不停地晃着她的胳膊。   她闭上眼睛,重新睁开,那张小脸清晰了起来,眉眼十分清秀,好像在哪里见过。   娆荼在脑子里反应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五月?”   五月欢喜道:“阿蘅姑姑,我是五月。”   娆荼看向四周,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小屋,她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汉中的一个小镇,叫做落霞镇。”   “落霞镇?好美的名字。”娆荼伸手摸向小腹,孩子还在,她坐起身看向窗外,竟然看到了好些贩夫走卒。外面,似乎是个集市。   “我怎么会在这里,是谁把我送来的。”   “是五王爷萧彦宁。”   “他人呢?”   “五王爷说,姑姑先住在这里,这儿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他要召集流民,对抗北境的骚扰。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再来看姑姑。”   娆荼皱了皱眉,“他还留下什么话没有?”   “没有了。”五月眨着清俊的眸子,捧来一碗稀粥,“姑姑你饿了吧,吃点粥,这是我煮的。”   娆荼看着那碗,里面没飘着几粒米,几乎是清汤,“家里没米么?”   五月红着脸摇了摇头,“姑姑你先喝些,我出去做工换米吃。”   娆荼拉住想要往外跑的五月,“做什么工?萧彦宁没有留给你银子?”   “五王爷说……不饿死得凭自己的本事,我有……有本事。”   “你去干什么?”   “汉中要建城墙,我去和采石场挑石头。”   娆荼摇头道:“你这么小,能挑多少石头?咱们另想办法。”   五月拧着眉,低声道:“我虽然小,可是跑得快,一天可以换半包米。”   娆荼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姑姑来想办法,你如今会不会写字?”   五月茫然摇头,娆荼道:“你是男孩子,要读书写字。你该去的地方,是镇上的学堂,不是什么采石场。”   五月“哦”了一声,“可是……咱们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去学堂是要学资的……”   “我来想办法。”娆荼下床走到窗户前,看向外面来来往往,许多人扛着石头担子向东边去,又有许多人挑着空担子往回走,她便知道那要建造的城墙在东边,采石场在西边。   娆荼在屋内转了一圈,是三间小屋,堂厅两侧,各有一间睡房,睡房有后门,出去是一个小院,院中有灶房、水井、老树,并一些花花草草,十分清净。   娆荼笑道:“萧彦宁当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太讲究,唯有这院子不错。”   她看向五月,“你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五月摸了摸脖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金项圈,有些不舍得:“这……这是娘亲留给我的……”   娆荼笑了笑,“既然是娘亲的东西,还不快藏好。”   五月愣了愣,在他的印象中,阿蘅姑姑并不是好脾气的女人。   娆荼取下自己身上所有值钱东西,长玉簪、西蜀玉玺、神符匕首,这三件是肯定不能当掉的。那西蜀玉玺上的银链子倒不是什么重要物件,她将那银链子塞到五月的小手中,温言道:“这个银链子至少有三两。如果在金陵城,可以换十斤白面,一瓶香油。这儿不比金陵城,你拿着这东西去问问,看能换回多少东西。如果少了十斤白面一瓶香油,先别换,回来与我说。”   五月一听可以换白面香油,两只眼睛一亮,捧着银链子出去了。娆荼站在窗口处,听这儿的人说话口音,倒不是很难懂,观其行事作风,也十分豪放,不是江南道上商贾斤斤计较的做派。   五月很快就回来了,他拎了二十五斤白面,还抱了两瓶香油,一葫芦蜂蜜,余下七十多铜板。娆荼笑道:“这的面食如此便宜么?”   五月道:“在采石场的工人一天只能得十文钱,一个月才挣三百文,三两银子在这里是很大的数目,可以买很多粮食。”   娆荼点了点头,指着蜂蜜问:“这是从哪得的?”   “有一个老爷爷,是个养蜂人,他送给我的。”   娆荼面不改色,她心如明镜,那老头未必是什么养蜂人,萧彦宁看似什么都不管,但是一定会留下一批死士暗中照看。毕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五月和她带到这儿来的。   娆荼帮着五月将面食送到了灶房,她道:“五月,你想不想金陵城的点心,我给你做。”   五月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想起金陵城中各色精致点心,忍不住咽口水,使劲点了点头,却忽然又有些犹豫,“五王爷说了,你怀着孩子,应该五月照顾你才对。”   娆荼问:“你如何照顾我?”   “我应该给姑姑做饭的,可是……可是我不会做点心……”五月愁眉苦脸道。   娆荼一笑:“那你帮我烧火,不能太大,不能太小,知道么?”   “嗯嗯!”五月被分配了任务,顿时打起精彩。   娆荼用香油、蜂蜜、水调比例和了面,她的厨艺是极好的,倒不是在金陵城学的,而是和沈筑住在梅林瓦舍中琢磨出来的。   那些年,日子很短,却很难忘。   五月目不转睛地盯着案板上被娆荼捏的或方或圆的点心,肚子咕咕噜噜地叫。娆荼抿唇微笑,她心中明白,这个孩子其实很懂事,他什么也没做错,如果说错,是钦天监错了,萧家错了,他的出生错了。   娆荼望向窗户外面的天,她有些出神,人人都有命数,沈筑呢?   “姑姑,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娆荼揉了揉眼眶,“没事,是烟熏的。”   五月皱起眉,用火钳子拨弄了一下柴火,有些纳闷,明明已经过了烟啊,不会是烟囱坏了吧?他起身绕着烟囱看了一圈,没发现哪里漏烟。   “五月,是谁送你出东海无极岛的?可以告诉姑姑么?”   五月挠了挠头,有些为难。   “实在不能说,也就罢了。”   五月摇头道:“不是的,伯伯不让沈大人知道,但是……没说不能让姑姑知道。”   “是哪个伯伯?”   “沈伯伯,他是沈大人的叔父。”   娆荼的手一颤,“他的叔父?”   五月点头道:“是啊,沈伯伯很可怜的,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斩断了。”   “是谁害了他?”   “伯伯说,是青州许家。”   娆荼如同遭了晴天霹雳,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五月提醒道:“姑姑!锅盖上烫啊!”   娆荼猛然抽回按在锅盖上的手,手指已经红了,她扶住灶台,心乱如麻。喃喃道:“是青州许家……害了沈筑的叔父……为什么?”   五月见她神色有变,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娆荼继续道:“为什么是青州许家?”   她扶着墙走出灶房,仰头望天,泪水模糊了双眼,“沈筑,你告诉我,当年你父母双亡,是不是也因为青州许家?”   五月上前扶住娆荼,娆荼哽咽不止,双唇颤抖:“沈筑,你告诉我啊……你一走了之,留我在这里受尽折磨,你……我恨你……”   ……   三年后。   汉中城外的山头上,自封延平王的男人当风而立,衣袍被风吹得咧咧作响,他望着固若金汤的汉中城,对旁边一袭白衣的女子笑道:“你看这座汉中,短短三年,就变的坚不可摧。萧彦烈还能忍么?”   女子淡淡道:“你平复了北境,麾下收了十万流民,接纳江湖势力。在萧彦烈看来,已经不是眼中钉肉中刺,而是成了一颗毒瘤,你就等着有一天被他大军压境吧。”   男子萧彦宁,女子娆荼。   萧彦宁肆无忌惮哈哈大笑:“好啊,那我等着,就怕他不敢。”   “疯子。”   萧彦宁不理会娆荼的讥讽,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土,松开手,任由沙土随风散去。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大好江山,却叫我来聚散流沙,萧彦烈……咳咳……他这个皇帝当的有什么意思?”   娆荼看着他因咳嗽而有些佝偻的背影,轻声道:“你的身子,撑得住么?”   萧彦宁站起身,俯瞰远处的汉中城,他笑道:“沈筑在朝中的布局,是五年。两年之后,金陵城庙堂必乱。我想,怎么着也能杀到金陵城吧?”   “听说,卢州月有了身孕。”   萧彦宁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吃醋了?”   “算我没问。”   “那一次我带着她杀出重围,我没死,她也没死。她的运气不错。”   娆荼冷笑:“运气不错能遇上你?”   “你不妨去问问她,遇上我有没有后悔。”   “你若死了,她母子怎么办?”   “我没给她名分,跟着我全凭她自愿,我若是死了,她改嫁也好,殉情也好,与我原本没什么相干。”   娆荼望着这个轻描淡写的男人,世间凉薄,大概无人能出其右了吧?   萧彦宁叹道:“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萧彦宁,原本就是要入阿鼻地狱的人。穷凶极恶你知不知道,我早就不在乎什么报应……曾经我以为,沈筑也是凉薄之人。后来知道了一些隐情,原来,最痴情是沈筑。最凉薄是我。”   娆荼不再说话,三年了,他走了三年,可是一提到他的名字,她还是忍不住的心如刀割。   她独自下山往自家的面点铺子走,这三年,她将临街的堂屋改成面点铺,专卖精致的江南点心,虽然不富贵,却也充裕够家里的吃穿用度。   开这家点心铺子,镇上自然有人盯上娆荼,不过那些歪心思欺负她的,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先前人们还纳闷,不过有一天看见威风凛凛的延宁王走进点心铺,大家便渐渐清楚铺子美艳的老板娘有个强硬的靠山。   只怕她是延宁王豢养的金丝雀,谁还敢打她的主意。所以娆荼虽不跋扈,待人也温和,四周邻里表面和气,其实惧怕。   娆荼走在街上,已经近了黄昏,远远看见路前有两个影子,清俊的少年五月,身旁围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胖墩。   娆荼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笑意,“衡秀,怎么又缠着你五月哥哥?”   小胖墩奶声奶气道:“我去接五月哥哥下学。”说话的神情一本正经。   她小跑着扑到娘亲怀中,被娆荼抱起来,“吃这么多,胖死了!娘都要抱不动了,以后再敢抢你衡文哥哥的饭吃,我打你屁股。”   衡秀眨着一双漂亮晶亮的大眼睛,无辜道:“是衡文给我吃的,我没抢。”   “他是你哥哥,什么衡文衡文的?”   “萧叔叔说,衡文就只比我早半个时辰。”小丫头不服气道。   “那也是比你早,以后少听萧叔叔瞎说,他最爱骗小孩了。”   衡秀若有所思道:“怪不得萧叔叔说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会骗人,还说娘亲当年就被爹爹骗了,爹爹长得就挺好看的。”   娆荼皱眉,她在想以后还是少让衡秀与萧彦宁接触的好。   衡秀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里,闷闷道:“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等你和衡文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可是阿庆和我一样大,他的爹爹怎么就在呢?”   “阿庆爹在这里有事情做,你爹爹在外头有事情做。所以阿庆爹在这里,衡秀的爹在外面。”   衡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   “别可是了,咱们回家,娘亲煮鸡蛋给你们吃。”   娆荼看向旁边的五月,问:“今天的课业难么?老师教了什么?”   五月摇头:“不难,今天读的《尚书》。学堂新来了一位先生,在帘幕中讲学,破陈腐旧套,说得很好。”   “帘幕中讲学?别是王爷的人吧?你看清他的模样了么?”   “看不清,不过听声音不是老儒生,应该是而立之年的先生。”   娆荼问道:“学堂就只有十几个学生,如今却有两名先生?”   “如今的老师年纪大了,以后就由那位先生教导我们。”   娆荼点了点头,“明日得空,我去拜见拜见那位新先生,你宽心读书就是。”复有笑了笑,“那先生不愿示人,不知能否见着。”   衡秀举起双手:“我见到了,我见到了!”   “哦?你怎么见着的?”   “我在门外等五月的时候,先生叫我进去的,我没有偷偷爬进帘子里面。”小丫头看着娘亲的脸色有点不对,心里直敲小鼓,越说越没底气。   娆荼拍了拍她的脑门,沉着脸道:“以后再敢这么胡闹,我不跟你说话了。”   “哦……”   “你见了那先生,然后呢?先生有没有恼?”   “没有啊,他见到我,真的招手让我过去呢!他还问我叫什么名字,还给我糖吃。”   娆荼皱了皱眉,“以后不许再去学堂捣乱!”   “哦……先生长的好好看,是会骗人的,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走到铺子里,衡文趴在桌子上,捧着五月的旧书看。   “衡文,你看什么呢?”衡秀扒开衡文的书,凑上脸瞧。衡文就没有衡秀那么野蛮,清俊端正,是安静的性子。   见妹妹问,他很不客气地道:“跟你说你也不懂。”   衡秀拧着眉,“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娆荼笑道:“好了,衡秀你去院子里玩,别扰衡文,五月哥哥也要看书呢。”   衡秀不服气,扯着五月的袖子,“五月哥哥的书背的好,不用看了,我要五月陪我玩。”   衡文道:“不行,五月哥哥要给我讲《诗经》。”   五月笑着揉了揉衡秀的脑袋,“不然你也来听听,这样就可以知道衡文在看什么了。”   衡秀很缠五月,也听五月的话,闻言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利弊,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仰着小脑袋眼巴巴瞧着五月。   娆荼看着一大两小三个孩子,只盼他们能永远这样。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五月身负大梁气运,衡文吸纳了旧西蜀残存的五分国运,连衡秀也吸纳了两分。这三个孩子以后会如何,她不敢想象。   第二日,娆荼亲自送五月去学堂,学堂就在城道尽头,离面点铺子很近,平日都是五月自己去的,因为来了一位新先生,娆荼才要去拜见一下,刻意早了半个时辰。   却并没有见到那位先生,听学堂的小厮说,先生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生了病。   娆荼也并没在意,回去后给五月准备了学资和几盒铺子里的点心,令他去看望先生。   五月半晌回来,说先生收了点心,却没收学资,也没见到先生人。   娆荼有些纳闷,听五月又道:“先生说喜欢吃铺子里的桂花糕,请我每五日带去一盒,便做学资了。”   娆荼道:“桂子糕一盒才五文钱,带一个月才三十文,先生知道么?”   “我和先生说了,先生说无妨。”   娆荼笑了笑:“那就先这样吧。这位先生,我倒是真想见一见了。”   五月有些沉闷,好像有什么话憋着没说。   娆荼问道:“还有什么事?”   五月摇了摇头:“没事,只是觉得那先生的声音有些熟悉,也许是我多心了。”   “熟悉?你以前在哪里听过么?”   第67章 教书先生 字数:6088   五月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记得了。”他不是不愿将心中的疑惑说给娆荼听,只是他经过太多坎坷,深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还不如心死。这么多年过去,阿蘅姑姑该放下了。   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他其实并不相信那些万一。   娆荼道:“既然以后教你学问,总能见面的,或许是萧彦宁的人,也未可知。”   当晚,月色清凉如水,她一人坐在院中的藤椅上,一袭白衣比月色清冷。在落霞镇三年,素衣银簪,只为一人。   衡秀睡眼朦胧,踢踢踏踏走到院子里,“娘亲……你怎么不睡觉?”   娆荼微微一笑,将衡秀抱入怀中,给她整了整歪歪扭扭的小衣裳。   “娘亲在看月亮嘛?”衡秀仰着脸,月光落在她的桃花眸子里,眸光潋滟。   娆荼“嗯”了一声,“今晚的月亮很圆。”   衡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对着月亮虚空比划了一下,纳闷道:“为什么月亮有时候很圆,有时候又很弯弯呢?”   “因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嗯?”衡秀显然听不明白。   “因为月亮不一定非要时时圆满才美好。你看,它有圆的时候,也有弯的时候,这样变化起来,才是真实存在的。”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为什么月亮上面有黑点点呢?”她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娆荼笑道:“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太姥姥。她告诉我,以前天上有两个太阳轮流照耀着大地,照得人们无法合眼休息,庄稼也都被烧焦了,人们个个劳累又黝黑。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位箭术高明的神箭手用强箭射中了其中的一个太阳,从此,它的光芒渐渐变弱,变成了月亮,在晚上照耀着大地。你看到的那些黑点点,就是它受的伤。”   她声音轻柔,带着催眠的意味,小丫头歪着脑袋,在她怀中沉沉睡去。娆荼起身将衡秀送回了床上,见衡文缩在薄被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她有些恍惚,衡文的眉眼口鼻,都很像他。她心间微柔,暗念:“宴冰,你看到了么?我给你生了一对儿女。衡秀很顽皮,衡文很沉静。衡文长得像你,连性子也像你。”   她忽然转头看向门外,面露惊疑,毫不犹豫夺门而出,走到街道上,看向街头缓缓而来的一个道士。   “陆先生,好久不见。”   正是陆知名的道人微微颔首,“你的内力到了这番境界,看来萧彦宁教你的功夫,你已经融会贯通了。”   娆荼道:“这个乱世,娆荼不想连性命也不能自己作主。先生如何?紫衣如何?阴山谷中其他人如何?”   “老夫人与李渔夫妇都很好,天下大乱之时,是珍珑出谷之日,所以她还要在谷中等两年。”   娆荼问:“先生为何忽然来汉中?”   “钦天监半舌道人要动手,我来为五月和衡文化解。”   娆荼闻言微惊,恨道:“是要以厌胜之术害这两个孩子?”   “半舌道人擅长移星摘星,手段不是厌胜术可比的。”   “先生可有把握?”   “三年前在那阴山谷中,我与半舌老道各自神游,缠斗三天三夜,难解难分,各自受重创。他这是刚缓过劲来,我也差不多,所以依旧半斤八两。我舍弃一身修为,换他身死道消,有三分把握。”   娆荼摇头:“还有没有其他方法,牵累先生,我心难安。”   “我不是为你,只不过你恰好与这两个孩子有牵连罢了。”   陆知命上前几步,微笑道:“厚着脸皮在你家中住一段时日,听闻你做的桂子糕很好吃,垂涎许久。”   娆荼笑问:“先生是何时到的汉中?”   “今日早晨。”   “早晨到的……”娆荼面不改色,“那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桂子糕好吃?”   “……市井传言。”   “是么?我竟然不知道自己随意做的小点心,都在落霞镇口口相传了,以至于先生只到了一天,便能听说。”娆荼盯着陆知命的眼睛,笑意玩味。   陆知命垂眸微笑,并不解释。   娆荼将陆知命带到五月的房中,五月一向睡得浅,听到脚步声立即就醒了,睁开眼睛看是陆知命,还有点不太敢相信,揉了揉眼睛细看,既惊且喜,叫道:“陆先生!”   五月没忘记,陆先生为了他受过琉璃山主慕容氏的一掌。   娆荼笑道:“陆先生要在咱们家住上一段时间,先与你睡一张床。明日我去请工匠再打一套床铺,将衡文也搬过来,你们三人睡一屋。”   五月点了点头,少年一直对陆知命有亲切感,当年在灵宝庄,陆先生一怒之下制住妖道黄放翁是何等气势,虽然后来被琉璃山山主重创,不过少年心中对陆知命崇拜的很。   慕容氏神出鬼没近乎妖,而陆知命仙风道骨近乎仙。五月心中评判一个人的本事,其实是不完全看能力的。   陆知命在五月的房中歇下,娆荼出去后,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又出了门,她要去见一个人。她不相信陆知命听闻桂花糕好吃,是来自市井传言,她更相信陆知命今日见过了那位学堂的先生。   究竟是谁,让陆知命避而不谈?   陆知命在屋内听到她的动静,并没有阻拦。   娆荼施展轻功,轻飘飘落入学堂的后院,那是学堂先生住的地方。院中寂静,娆荼走到一扇窗户旁,轻轻推窗,屋内漆黑一片,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檀香。   娆荼脑中有片刻的空白,她猛然推开窗户要翻进屋内,却听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背后道:“夫人深夜造访,有失远迎。”   娆荼转头望去,月光下,紫袍书生坐在院中,光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如鬼似魅。   娆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喃喃道:“慕容氏?”   正是琉璃山山主慕容氏的书生似乎是笑了笑,用一种让人迷醉的温润嗓音道:“怎么,看到我很惊讶?”   “你怎么会在这里?”娆荼谨慎起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此?”慕容氏笑。   “你就是学堂的新先生?”   “是。”   娆荼微微沉吟:“怪不得……怪不得五月说你的声音很熟悉。先生来此所求为何,可否坦言告之?”   “在下前来落子。”   “谁是你的棋子?”   “以天下做棋盘,以众生为棋子,谁都有可能。”慕容氏仰头望月,风轻云淡道。   娆荼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再废话,朝他微微福了福,“小女子就当从未见过先生。”   “不送。”   娆荼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问道:“先生爱点檀香?”   “檀香宁神,我记得沈筑爱檀,又名檀郎。怎么,我点不得么?”   娆荼笑了笑,“没什么,告辞。”   她走后良久,慕容氏在院中悠悠叹道:“我常听人说女子的直觉很准,虽然没什么道理可言,但大多数时候却总能应证。”   一个清瘦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出,走到院中,他轻声道:“她清减许多。”   “为什么不愿与她相见?”   “我还活着,这件事不能让萧家人察觉。否则就是给她遭致杀身之祸。”   “她养了三个身负气运的孩子,萧彦烈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不一样。萧彦烈生来自负,他其实没有太将那三个孩子当回事,他眼中看到的,还是嚣张跋扈的延宁王萧彦宁,若是知道我还活着,我断定他会立即下手对付阿蘅和孩子。毕竟,只有她和孩子是我的软肋。”   “哦?想不到沈大人自负如斯。”   “不管你承不承认,萧彦烈最忌惮的人,其实是我。”   慕容氏问:“何不带着女人孩子归隐林泉?”   沈筑摇了摇头,眉心微蹙,喃喃道:“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苦了孩子,也苦了她,值得么?可是……天下大乱,百姓万民皆是苦,谁能独善其身?少年游学时遇到一位前辈高人,他告诉我,谋士,注定要藏在阴暗处。殚精竭虑,江山却叫别人入主。自古谋士,有几个有好下场?”   “但我沈筑知道,我这一生早就没了退路。为一人之谋不算谋,为一家之谋为小谋,为一国之谋为中谋,为百姓之谋方为大谋。”   慕容氏饶有意味道:“好一个为百姓之谋方为大谋,救你出皇城浮水地牢,我真不后悔。即便我知道,到最后我可能也会被你这满腹坏水的谋士给算计去。”   沈筑一笑,“慕容先生,当得奇绝二字。”   娆荼回到自己家中,心乱如麻,她不由觉得可笑,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会幻想他还活着?   她捧出一只檀木盒子,轻轻嗅着上面的气息,打开盖子看着里面那支长玉簪,她缓缓道:“沈筑,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   半月之后,汉中城来了一位贵人,浔阳长公主。   萧彦宁骑在高头大马上,在汉中城墙前望着远处排成长龙似的仪仗车队,他朗声笑道:“浔阳妹子,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威风。这气势,丝毫不减当年啊!”   浔阳公主一袭红衣,从凤辇中走下来,仪态万千,她微笑道:“浔阳来恭喜五哥平复北境。”   “这就太客气了,妹妹替本王开心,派人送点金陵城的吃食过来就好,何必特意来我这荒蛮之地,此处贫瘠,妹妹若是瘦了回金陵,三哥定然责怪我招待不周。”   “皇兄是大梁皇帝,五哥口误了,怎么还能叫三哥呢?”   萧彦宁笑而不语,眼中却是冷冽。   浔阳笑道:“三哥不请我入城么?”   “妹妹有这份胆识,不惧我这龙潭虎穴之地,正是求之不得,请。”   衡秀和衡文正在点心铺子里,两个小家伙正围着一只蝈蝈玩得起劲。听到外面有敲锣的声音,小丫头转身趴到窗户上一看,不由瞪大了眼睛,见到一个浑身华贵的美人和她萧叔叔走在一块,萧叔叔有说有笑。   小丫头叫了一声,“萧叔叔,你在和谁说话呀?”   浔阳公主转头一看,看到小丫头趴在窗口,满脸好奇。   萧彦宁骂道:“去去去,你个小丫头片子,我们大人说话,你小孩子插什么嘴?你娘没教过你啊?”   衡秀两只眼睛一瞪,气鼓鼓道:“萧彦宁,你个大坏蛋,我再也不理你了。”   浔阳公主的眼神暗了几分,淡淡道:“五哥,你这个延宁王当的,实在不怎么威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都敢直呼你的名字了么?”   萧彦宁微微一笑:“这毛丫头随她娘,都不好惹。”   浔阳公主冷笑:“他娘?不会是那个出生青楼的贱婢吧?”   萧彦宁收敛了笑意,“浔阳,你这么说,可能会被打的。”   他的话音刚落,小丫头衡秀已经抓了一只蝈蝈,从窗户里丢出,正好砸在浔阳公主的头上。浔阳公主大怒,指着衡秀对手下侍卫喝道:“你们还等着我自己动手么?”   衡文将衡秀从窗户口拖了过去,嘭地一声关上窗户。   浔阳公主气急败坏,“将那两个小东西给我拽出来!”   萧彦宁拦在铺子前面,笑看着浔阳长公主,“我说妹子,你好歹是个金枝玉叶,跟两三岁的孩子置气,只怕是有失体统。”   浔阳公主骂道:“死丫头跟那贱女人一个德行,我今儿非要出这一口恶气!”说着去踢身后的侍卫,“磨蹭什么,还不进去抓人!”   侍卫犹豫不决,萧彦宁笑道:“浔阳,我的地盘上,你确定?”   门被推开,衡文探出一颗小脑袋,对着浔阳公主啐了一口,叫道:“你才是贱女人,坏女人!”   浔阳公主勃然大怒,也不等侍卫动手,自己上前扳住门板,往外一扯,将衡文带了个踉跄。   衡文翻了个跟头,从门里滚了出来,坐在地上。衡秀大吼大叫,上前捧住衡文的脑袋,尖叫道:“不准打我哥。”   浔阳公主伸脚就去踹衡秀,哪知刚伸出去腿,整个人向后倒去,一屁股摔在地上。   萧彦宁叹道:“我就说了,这丫头的娘很厉害,连我都不敢惹。妹妹吃了亏吧?”   话虽那样说,却是一脸的辛灾乐祸。   浔阳公主是重重摔了一跤,屁股生疼,眼泪都差点流出来。望着从屋内走出来的素衣女子,她恨道:“贱婢!”   娆荼将衡文衡秀扶起来,衡秀抽着鼻子,眼泪汪汪地道:“娘亲,坏女人打衡文。”   衡文依旧被她紧紧搂着脑袋,尴尬道:“阿秀,你放手。”   娆荼伸脚在笑容满面的萧彦宁身上狠踹了一下,“带着这些畜牲马上给我滚!”   萧彦宁随意拍了拍白玉袍子上的脚印,朝浔阳公主伸出手,“得嘞,浔阳妹子,还打么?”   浔阳咬牙从地上站起来,指着娆荼骂道:“贱妇!你果然还没……”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啪”的一声,脸颊上就落了一个巴掌。   娆荼冷冷地道:“这一巴掌,打你嫁他,却不救他。我还以为你是有多爱他,看这一身红衣,原来说皇室凉薄,不过如此。”   浔阳公主攥紧了拳头,“你倒是矢志不渝,怎么不见你殉情呢?”   娆荼缓缓道:“我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教我,再不走,我保证你以后都走不了!”   浔阳公主挥掌就要打过去,娆荼一脚踹向她的小腹,将她整个人踹飞出去。萧彦宁望了望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的浔阳长公主,朝娆荼笑道:“够了啊,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娆荼冷笑:“你有什么面子可言?”   “她要是死在这,萧彦烈可就有理由杀过来了啊,到时候你也讨不到好。”   娆荼重重冷哼一声,一手拎着衡秀,一手牵着衡文,摔门进屋,将堂堂延宁王殿下摔了一鼻子灰。   萧彦宁苦笑,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厉害娘们!”   衡秀被抓着后心衣服拎进了屋,小丫头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回闯了祸,蹲在地上可怜兮兮不敢说话。   娆荼知道她做错了事就会装可怜,冷冰冰问道:“这是怎么了?”   衡秀哇啦一声哭了出来,衡文道:“不是阿秀的错,是那个坏女人先骂娘。”   娆荼道:“以后遇到这样的人,不必理会,直接摔了门就是,为什么还要丟蝈蝈,啐口水?是谁教你们的?”   衡秀抽抽搭搭,抬眼偷瞧了娆荼一下,没敢出声。   “这会子你知道怕了?谁教你的?”   衡秀委屈道:“萧叔叔说,遇到人家骂你,就该打回去的。”   衡文也老老实实交代:“萧叔叔还说,实在打不过,也别忘了吐口水。”   娆荼咬牙切齿,骂道:“萧彦宁,你个该死的,挨千刀的!”   衡文衡秀两个对望一眼,都不敢说话。陆知命走过来笑道:“好了,不过是两三岁的孩子,值得你如此生气?”   娆荼恨道:“萧彦宁那个死人,我真不该叫衡文衡秀与他接触!”   陆知命牵着衡文衡秀的小手,“走,我带你们去学堂接五月下学。”   衡秀跃跃欲试,但鉴于娘亲的脸色还比较难看,不敢答应。   娆荼摆了摆手,“快把这两个小冤家带出去,让我清净一会。”   陆知命笑着朝衡秀眨了眨眼睛,衡秀腼腆一笑,吐了吐舌头回应。   学堂外,孩子的读书声不绝于耳。帘幕中的他看见陆知命和衡文衡秀站在门外,起身从后门走到院中。   陆知命将两个孩子带进院子里,沈筑看着两个孩子,蹲下一手搂住一个,看着衡文他笑道:“听五月说,他有个很聪明的弟弟,熟背诗经一百篇。”   衡文是第一次见到沈筑,有点不安,但更多的是羞赧,他红着脸道:“只会背八十篇短的。”   沈筑微笑道:“那也很厉害。”   衡秀举手道:“我也很聪明的!”   沈筑看向小丫头,“那阿秀会背几篇?”   小丫头偏着脑袋想了想,怎么办……她好像一篇都不会背啊。眼见要在神仙似的叔叔面前丢人,她双眼一红,又要哭了。   沈筑刮了刮她秀气的小鼻子,“眼睛怎么红红的?谁欺负阿秀了?”   “是一个坏女人,她骂娘亲,我……我保护娘亲。然后娘亲骂我了,呜呜呜……”衡秀想起伤心事,忍不住真的哭了。   陆知命淡淡道:“浔阳长公主来了。”   沈筑“嗯”了一声,对衡文衡秀道:“保护娘亲没有错,我请你们吃糖。”说着将两个孩子带到房间里,一人给了三颗糖。”   衡秀接过糖果,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然后眼巴巴瞧着衡文手里剩下的一颗,衡文没有办法,拍了拍她的脑袋,没好气道:“你怎么吃那么快?”说着将自己手里的糖塞到妹妹肉嘟嘟的小嘴巴中。   衡秀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沈筑看着两个孩子,笑意温淡。   娆荼做好了饭,等到陆知命带着五月和衡文衡秀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问:“今儿下学怎么这么晚?”   衡文衡秀谨记陆叔叔的叮嘱,没有将见到先生的事情说出来。五月随口说先生记错了时辰,晚下学了一会。   吃过了饭,陆知命与衡文五月睡在一个屋内,堤防钦天监要伸过来的黑手。   娆荼和衡秀在另一间,她给衡秀洗漱过,小丫头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无比怀恋地道:“今天的糖真好吃。”   娆荼皱了皱眉:“什么糖?”   “就是先生给的糖啊。”小丫头说完,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捂着嘴巴小心翼翼看着娆荼。   娆荼问道:“陆先生给你们买糖吃了?”   “啊……哦……嗯……”衡秀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娆荼看向她,摇头道:“你在骗我?”   “没有啊……娘亲……”   娆荼眯了眯眼睛:“不是陆先生给的糖,你平时都是叫他陆叔叔的,给你糖吃的,是学堂的教书先生,对不对?”   小丫头瘪了瘪嘴,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娆荼淡淡道:“是陆先生带你去的?”   “是啊,我没有自己偷偷去!”   “你不怕那位先生么?”   “不怕啊,他长得可好看了,像衡文。说话可温柔了,对我们很好。”   “好看?他穿得什么衣裳?”   “青灰色的粗布衣裳。”   娆荼站起身:“不是紫衣么?”   “不是啊……”   第68章 牵线傀儡 字数:6041   第二日,娆荼将五月送到学堂,没有看见帘幕后的先生。她在门前等了一会,听到车椅移走的声音,接着帘幕后门中晃动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紫影。   有学堂的小厮在里面道:“先生伤风坏了嗓子,请各位先温习旧文,等下先生设考题。”   娆荼眯了眯眼睛,转身走了。却在巷子中见一个浣洗娘从学堂后门出去,端着木盆竹篮,里面有几件紫衣。   那浣洗娘她认识,正是住在面点铺巷子后面的阿庆娘。娆荼跟着她走出巷弄,才上前叫住她,笑道,“阿庆娘,这是谁家的衣裳?”   “是学堂先生的,夫人来送五月上学么?”阿庆娘曾经受过娆荼的恩惠,所以就算镇上的人都不敢与娆荼深交,甚至有些惧怕娆荼。阿庆娘打心底还是觉得娆荼是个不错的女人。   “是啊,是来送五月。你去哪里洗?难道先生院中没有井水么?”   “先生吩咐以泉水浣洗,所以要去山间清泉闸。”   娆荼微微一笑:“先生品性高洁,连洗衣都这么多讲究。说得我也想试一试泉水洗衣与井水洗衣有什么不同。”   阿庆娘笑道:“泉水洗后,衣裳不至于变硬。我因常常给人家洗衣,所以知道些。”   “哦?那请等等我,容我去铺子里拿上几个孩子的衣裳,与你同去。”   阿庆娘自然答允,笑道:“正好能与夫人闲谈。”   娆荼去铺子里取了衡文衡秀和五月的衣裳,与阿庆娘一同去了山涧。阿庆娘将衣裳放在竹篮中,竹篮浸在冰凉泉水中,叹道:“这位学堂的先生,真是奇怪。就只穿两种衣裳,青衣布衫,紫衣锦衫。你看这紫衣,应该是蜀锦织就,值不少钱呢!可是青衣布衫就是粗麻布的料子,不值什么。”   娆荼微笑:“倒是奇怪,怎么听起来倒像是两个人的衣裳?”   阿庆娘低声道:“可不是么!我有时候听那先生说话,真的好像是两个人。”   娆荼从紫衣之中抽出一件粗布衣裳,笑道:“这一件青衣布衫,到是更符合先生气度。”   她将那衣裳凑到鼻子前闭上眼睛,轻轻闻了闻。   阿庆娘有些惊讶,毕竟娆荼是个女人,这么闻一个陌生男人的衣裳,似乎不妥。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笑意有点僵。娆荼自然看懂了她的心思,将衣裳放下,笑道:“嫂子,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着就往回走,连带来的衣裳也不要了。   阿庆娘在后面直喊,娆荼只是置若罔闻。   她匆匆回到铺子里,陆知命正在后院拎水,衡文衡秀蹲在院子里玩。陆知命见她脸色有些不对,轻轻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娆荼摇头,“没事,只是……有点头晕。我要躺下歇一会,劳烦先生看着衡文衡秀。”   衡文跑到娆荼面前,不安道:“娘亲你怎么了?”   娆荼揉了揉衡文的脑袋,“我没事。”   衡秀洗了洗脏兮兮的小手,擦干净了要去摸娆荼的额头,娆荼蹲下给她摸了摸,“娘亲没发热。你们乖。”   说着走到自己屋里,闭了门窗,一人坐在床沿愣愣发呆。那衣服上没有他的气息,可是娆荼却无比确定,那是沈筑的衣裳。   就算所有的痕迹都被刻意抹去,可是娆荼能感觉到。她拿起那件衣裳的时候,她能感觉到。   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娆荼狠狠攥着被角,攥得指节发白,她喃喃道:“是你,是你……”   陆知命站在院中,两个小包子也齐齐看着娘亲紧闭的窗户,三个人都有些愣神。   最后,还是陆知命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就说,不行。”   衡秀仰头望着陆知命,“什么不行啊?”   “想瞒你娘,不行。”陆知命微微一笑,“你娘亲是极聪明的。”   衡秀深有感触,点头道:“对呀,娘亲不好骗的。你骗了娘亲什么,只要老老实实认错就好了。”   陆知命摇头笑道:“这一回,恐怕认错不行了。”   娆荼将自己关在屋中,直到月上中天,她才拿着白玉簪子推门走出铺子。一路来到学堂后院。   沈筑坐在窗下,推窗看着站在院中的女人,他嘴角在笑,眼中却在流泪。   娆荼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走进屋内颤声道:“为什么?”   “阿蘅……”   “你……你是觉得……我这一生被你折磨的还不够是不是?”娆荼掩面而哭,泣不成声:“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沈筑……你这个负心汉……薄情郎……看到我每天活在对你的愧疚与怀恋之中,你……你很得意是不是?”   沈筑看着哭成泪人的她,上前将她搂在怀中,紧紧搂住,“阿蘅,我恨不能早点出现……只是……我得意什么,每天想你想的都要发狂。生不如死……”   娆荼哭的没了力气,骂道:“你没有死,好歹告诉我一声,让我白挨了这三年,沈筑你是王八蛋,你……你不是人!”   沈筑不停吻着她脸上的泪,极苦,极涩。   他捧着她的脸,“我在不走了,再也不走了。阿蘅,好阿蘅,别哭了……”   娆荼啐了一口,“你走不走关我什么事?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和你有牵扯,这是你的簪子,拿好!”说着将那根藏了三年的长玉簪塞到沈筑手中,转身就要走。   沈筑搂住她,“阿蘅,你听我说。”   “无话可说!”娆荼用上了内劲,朝沈筑的胳膊上重重一撞,竟将他撞了个踉跄。   他坐倒在椅上,衣袖翻开,娆荼瞥见他的手臂竟是伤痕累累,扯起他的袖子一看,不由心中大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筑放下衣袖,“都是些陈年旧伤,早已无碍。”   娆荼冷笑一声,“无碍么?你尽给我说好听的干什么,打量我还会心疼?你爱受多少伤,是你咎由自取,我恨不得……恨不得……”   说到最后,竟是说不下去,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沈筑从她身后将她抱着,“别走!”   娆荼转过脸,正对上他的眸子,她冷笑道:“沈大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了这个境地,还想命令我威胁我吗?”   沈筑二话不说,噙住她的唇,捧着她的脑袋,恨不得从她口中摄取她的灵魂。   娆荼使劲捶他,无济于事,渐渐的她的拳头变得轻软,呼吸变得粗重。沈筑将她整个人抱起,抱到内室的床上。   娆荼躺在床上,被他俯身压下,却听他闷哼了一声,长眉皱起,似乎十分痛苦。   她将他推起,讥讽道:“沈大人既然身体不好,不必强撑。”话说如此,却摸在他的脉门上,为他探了探脉象。   沈筑将她搂在怀中,生怕她跑了似的紧紧不放手。   娆荼沉声道:“你脉向太弱,别动歪心思了,小心留下不举之症,以后可怎好眠花卧柳呢!”   沈筑又恼又恨又心疼,搂着娆荼道:“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说话还这么没羞没臊?”   娆荼不动声色,“我要是知羞知臊,就活不到现在了,一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子,你以为是怎么过来的?”   沈筑盯着她的眼睛,心如刀割,说不出一句话。   娆荼拉起他的袖子,见两臂上伤痕累累,两只手腕上,有两个环状的伤疤,她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是怎么伤着的?”   “被关在浮水地牢一年半,锁链上布满倒勾铁刺。”   娆荼恨的捶了捶他的肩膀,将他衣裳趴下来,只见胸膛上大大小小,烫伤鞭痕无数,她摸着那些伤。眼泪不由自主往外面涌,到了后来,见他小腹上碗口大的上烫疤,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沈筑搂着她,不停道:“已经不疼了,阿蘅,没事……”   娆荼哪能停的下来,一边哭一边去扣沈筑的腰带,将他上上下下脱个干净,看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快好皮,垂泪骂道:“萧彦烈那个疯狗,我……我要杀了他!”   沈筑披上衣裳,揉了揉她的脸,“好了!不许再哭!”   娆荼狠狠道:“我哭我的,与你有什么相干。”   沈筑哭笑不得,将她搂在怀中开始脱她衣裳,娆荼拍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我也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伤。一见面就将我脱个干净,你太急了些吧?”   娆荼抹了抹眼泪道:“你才急,谁乐意看这一身伤。”说着忽然一顿,往他小腹下某处瞅去。   沈筑黑了脸,“你看什么?”   “萧彦烈那么阴损,我担心一下怎么了?”娆荼理直气壮。   沈筑恨道:“你既然这么担心,我给你验证一下?”   “不必了,反正与我无干,你已经给了我两封休书,说好的,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沈筑将她抱在怀中,“那我再明媒正娶,你是孩子的娘,跑不了。”   “我已经看好了城内茶庄老板家的公子,他不嫌弃我有衡文衡秀,过两日就来提亲,本没你什么事了。”   沈筑轻声道:“那公子胆子倒是大,不惧你厉害,难道也不惧萧彦宁?”   娆荼知道骗不过他,重重哼了一声,“总之是与你无关了。”   她正坐在沈筑的腿上,想要起来,却被沈筑按住动弹不得,本已到了夏日,穿得轻薄,她感受到男人身上散发的热气,以及某一处的勃发,脸腾地一下红了。瞪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没脸没皮!”   沈筑强忍着某处的燥热,缓缓道:“安静陪我一会。”   娆荼闷闷地道:“谁要陪你。”话虽如此说,却还是倚在了他的怀中,沈筑的眼睛柔和,他轻声道:“我被慕容山主所救,在琉璃山将养了一年多,身上一好就来这里了。”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萧彦宁和萧彦烈都不知道我还活着,我怕这些人知道了,会对你和孩子不利。”   娆荼哼了一声,觉得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不过也算合理,“你已经给了我休书,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你活着,他们应该对浔阳公主不利才对,干嘛扯上我。”   “阿蘅……”   “怎么,叫我名字做甚?说不过我就装可怜么?”   “你的这一张嘴越来越不饶人。”   “我就是不想饶你。你害我害得这么惨,我还饶你,我是不是贱?”   沈筑无言以对,娆荼摸着他肩背上的伤,良久不言。   沈筑轻声道:“阿蘅,别动了。”   娆荼见他忍得艰难,叹了一口气,终究是心软,“你见过咱们的女儿和儿子了么?”   “嗯。”   “嗯是什么意思?他们好不好?”   “你养的,自然好。只不过衡秀那丫头,性子太活了些,倒是像个男孩。”   “哼,你如今倒是会挑刺了,嫌弃阿秀不好,你自己养啊。养不教父之过,你连养都没养过,还说什么?”   “我没说她不好。”沈大人有些有口难辩。   “衡文很聪明,会背好多诗呢,是五月教的。”   “我看衡文有些孤傲脾气,须得纠正过来,否则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沈大人自知无论说什么都得遭反驳,索信就直言了。   “呵呵,我就知道!”娆荼看着他,冷笑。   “你知道什么?”   “没什么!”   “阿蘅,你待的时间太久了。”沈筑放开搂着她的手,轻声道:“先前有萧家谍子已经盯上此处,被慕容料理了,此地不宜久留。”   娆荼站起身冷笑:“不用解释,想撵我走就直说。”   “我的一个小厮擅长土遁,挖一个地道不是难事,你先回去。”   娆荼皱眉道:“你要干什么?别让人在我家挖坑,谁想见你,跟个偷情似的!”   沈筑无语,看着她走出去的背影,心乱如麻。   他早就知道瞒不住她。   娆荼走了一条偏道,没有施展功夫,在寂静无人的小道上走着,每一步都迈的艰难。陆知命开门见到她时,没有说话,侧身将她让进屋内,轻声道:“他是不得已。”   娆荼垂泪道:“他的身子如何?”   “在浮水地牢大损,慕容氏以内力为他续命,如今只能多撑一天是一天。”   娆荼泪如泉涌:“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我知道他在强撑着……身上……伤成那样,脉息弱的几乎探不到……”   “当时救他出浮水地牢,他已经快死了,要不是慕容氏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他活不过来。”   “慕容氏说了什么?”   “他说,沈筑你要是死了,我慕容氏一定会将娆荼抓到琉璃山,让娆荼亲眼看看你的惨状,看你一副皮囊千疮百孔,看你身体腐烂融化为泥。”   娆荼蹲在地上,拳头狠狠砸在地面,一下一下,血肉模糊。   陆知命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有人来。”   话音未落,萧彦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陆知命,你真够意思,好歹咱俩有些交情,你来居然不告诉我一声。”   陆知命打开门,单手作礼,“陆知命见过延宁王。”   萧彦宁笑道:“好一声延宁王,是在损我?”   娆荼冷冷道:“滚出去!”   萧彦宁看着蹲在地上双眼红肿的她,微笑道:“呦!这是谁欺负你了,不会是沈筑的阴魂吧?”   娆荼抬眼狠狠地看着他,“萧彦宁,沈筑当年被抓入浮水地牢,都是因为你!”   萧彦宁坐在椅子上,翘起了一条腿,他笑眯眯道:“因为我么?娆荼,你别忘了他的求死之心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他自知对不住你。可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娆荼心如刀割,上前抓住萧彦宁的衣领子,“要不是你当年在青州救我,我怎么会回去找他,又怎么会有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青州许氏对不起沈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彦宁指了指她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别逼我动手啊,你这娘们,能不能讲点道理?”   陆知命拉住娆荼,看向萧彦宁问道:“王爷有何贵干?不会只是来看我的吧?”   “陆先生,你这么说就有点猥琐了,我萧彦宁爱美人不爱男风。”   陆知命无奈一笑,并不与他插科打诨。   萧彦宁整了整被娆荼扯乱的衣襟,缓缓道:“我来,请陆先生为我引荐一位故人。”   陆知命皱了皱眉,轻声道:“琉璃山主,不会随意任人驱使。”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陆先生,你还是小瞧了这汉中城的谍子。萧彦烈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但是这汉中城的风吹草动,瞒不过我。”   陆知命微微一笑:“是我小觑了么?”他顿了顿,神情淡然:“你想见之人,未必想见你。”   娆荼冷冷道:“就算他想见,我也不会同意。你死了这条心!”   萧彦宁哈哈一笑,看着娆荼,他点头道:“果然。”   娆荼拧眉:“果然什么?”   萧彦宁一脸欠抽的表情,“果然我没猜错,是他回来了。我就说,姓沈的人精没这么容易死。”   娆荼方才意识到被这家伙套话摆了一道,不仅她大怒,连陆知命也是脸色微变。   萧彦宁懒懒地道:“你们放心,沈筑还活着这件事,我保证走不出半点风声。当然啊,前提是你这娘们别总有事没事往学堂后院跑。”   娆荼抽出神符匕首,“我凭什么相信你?”   萧彦宁呦呵一声,“娆荼,你想跟我动手?忘了你这一身功夫是谁教的吗?”   陆知命面不改色,踏上前一步有意无意拦在娆荼身前,对萧彦宁道:“在下也略懂些功夫,想来不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   萧彦宁冷笑:“你虽然是牛鼻子道士,我却没必要牵着你走,陆知命,一直以来,你的心魔都不是我们这些人。”   陆知命的表情复杂,有释然也有无奈,更多的是迷惘,他叹道:“是啊,我陆知命一直为天道的牵线傀儡。我看淡了生死,看淡了男女,却看不明白天道。我所谋所求,就是想向天问道,问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一个声音从院中传来,“陆先生,天道难测,只怕你所为是枉然。”   娆荼惊了一下,推门一看,沈筑站在院子里,衣上发上都是土屑,有些狼狈,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更加灰头土脸的精瘦汉子。   娆荼惊呀道:“你怎么来的?”   萧彦宁笑道:“沈筑,几年不见,你这出场方式有点诡异啊?”   沈筑向娆荼指了指灶房,娆荼跑过去一看,不由两眼发黑,灶房柴堆里一个黑漆漆的洞穴,洞口处一堆黄土。   沈筑朝萧彦宁道:“五王将这汉中治理的好气象。”   萧彦宁摆了摆手:“说点实在的。”   沈筑摇了摇头:“我不是来找你的,请王爷明天晚上再来。”   娆荼怒道:“什么叫明天再来,沈筑,这又不是你家,你安排的这么溜。”   沈筑微笑道:“女人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不是我的家么?”   娆荼推他道:“你赶紧从哪来的滚哪去!老娘不乐意见你。”   沈筑捂住她的嘴,“你小点声,仔细吵醒孩子!”   萧彦宁咳嗽了一声,随意拱了拱手,“罢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陆知命也很知趣地和萧彦宁一起出去了。那位擅长土遁的汉子钻到洞里去了,院中就只有沈筑和娆荼。   他目光温柔。   娆荼淡淡地道:“来干什么?”   “辗转难眠,想来你也睡不着。”   “谁说我睡不着?你也回去吧,都走了我就清净了,”娆荼不去看他,一个劲将他往灶房里推。   沈筑扶住她,将那一根长玉簪子送到她面前,“我的头发乱了。”   娆荼抬头,看着他沾上了土屑黄泥的头发,心好似漏跳了半拍,哽咽道:“你总是这样做错了事才知道装可怜……我知道蘅秀那孩子像谁了……”   沈筑搂住她,喃喃道:“我的女儿,自然像我。”   娆荼踮脚给他掸去头发上的沙土,没好气道:“弄成这样,洗洗吧。”说着将他拉到灶房里,让他先坐着,她先去生火烧水。   沈筑关了灶房的门,将柴禾踢过去掩盖住洞穴,静静地看着她。娆荼一边掰柴禾一边生闷气,抬眼看见他盯着自己,忽然弯了眉眼,投入他的怀中,急切而主动地吻住他的唇。   第69章 半舌道人 字数:6252   汉中城墙之上,萧彦宁立在风中,遥望远方,一条驿道出了城门绵延到天际。他神情淡漠,难掩失落。   陆知命站在城墙下,仰头看着高大墙头上的身影,觉得那影子有些落寞。陆知命淡笑一声,轻声道:“萧彦宁,你得了天下又如何?终究是得不到一个她。”   萧彦宁自嘲笑道:“汉中三年,我已经很知足。天下……唯有她最不识抬举,可我……很喜欢啊!”   五百里外驿道上,又披发癫狂道人,一步胜过常人十步。   陆知命忽然眯了眯眼睛,面朝东南,断喝一声:“妖道!”身形一掠,在茫茫旷野中一闪而逝。   萧彦宁双手按在城墙上,狞笑道:“钦天监半舌老妖,你布阵施法窃取我的气运,这笔陈年旧账,也该还了!”说罢按住腰间两柄长刀,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朝陆知命消失的方向狂奔。   落霞镇学堂后院中,紫衣书生正在院中一棵老树下闭目宁神,忽然睁开眼睛,抬头望着漫天璀璨星光,他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笑意,悠悠道:“终于来了吗?”   灶房中,沈筑拍了拍娆荼的肩膀,结束那个缠绵许久的吻。娆荼气息微微,哭道:“沈筑,这一次你只能死在我手中。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沈筑扶她走出房门,抬头往着天空,有无数流星拖尾,气象万千。他脸色微变,去房中看了看几个孩子,衡文衡秀睡得沉,五月听到脚步声就醒了。睁眼望着沈筑,有些愕然。   沈筑对娆荼道:“你在这里守住他们,我先出去一趟。”   娆荼抓着沈筑的胳膊不放,摇头道:“你出去有什么用?若是钦天监的妖道士来了,你被他认出就认出了,没的牵连我和孩子。”   沈筑想了想,虽知她是心软口硬,故意这样说,但其实也不无道理。如今他的身体,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外面的结果,他看与不看,其实都是一样的。   娆荼缓缓道:“你看着孩子,我去。”   “不行。”沈筑的语气不容置疑,看着衡文熟睡的小脸他轻声道:“陆知命、萧彦宁,再加上慕容山主,对付半舌道人,足够了。”   五月终于反应过来,对沈筑惊恐道:“先生,是五月拖累了你们?”   沈筑微微一笑,“五月,你的那篇策论写得不错。这汉中城内有一位谋士,别号鸣岐,擅长阳谋。我与你说一说他的兴兵策。”   五月坐立不安,问道:“先生,道长和慕容先生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沈筑平静道:“不闻、不问,静坐论学,可知天下。”   五月听沈筑如此说,猛然一怔,仿佛醍醐灌顶,了然开悟,坐下道:“多谢先生开解。”   娆荼看着沈筑气度淡然,有一种看透生死的了悟,她的心中好像有簇小火在不紧不慢地煎熬,握了握拳头,冷声道:“大半夜孩子们都在睡觉,谁与你静坐论学。五月,别听他的,你好好睡觉。”   五月见阿蘅姑姑当面怼沈先生,有些尴尬。沈筑笑了笑,“那便先好好歇息吧。”   五月更加惊讶了,他的印象中,沈筑沈大人以前对阿蘅姑姑,可不是这么好脾气。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沈筑的那一天,在金陵城外荒村地窖中,他是那样冰冷无情。   娆荼将沈筑拉到她的房间里,对他道:“衡秀睡觉爱踢被子,你给她看着。”   沈筑看了看衡秀,虽然已经是初夏,她还是用小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哪里像是会踢被子的光景。   娆荼将他推到床上去,不有分说给他脱了鞋解了外衫,没好气道:“以后要是走不动了,别想着我会伺候你。”   沈筑看着气鼓鼓的她,轻声道:“以后,倒是不用麻烦阿庆娘给我洗衣了。”   娆荼睨了他一眼,“就你事多,非得用什么山泉水?”   “那是慕容先生的讲究,我是无所谓的。”沈筑苦笑。   娆荼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薄被给他,“好好睡觉,你的身子都这样了,还想怎么折腾?”   沈筑接过被子盖在身上,看着她手持神符匕首去了对门衡文和五月的房间,苦笑道:“我沈筑,谁都不负,却是对不起你……”   城外三百里驿道上,一个须眉尽白的老道人大踏步狂奔,且行且歌,口齿含糊他大笑道:“星辰何用,天地不照。朗月何用,大道不明。百姓何用,庸庸碌碌。帝王何用,命格我定。儒教何用,愚昧众生。佛门何用,因果报应。道宗何用,神仙不逍遥?哈哈哈!哈哈哈!”   陆知命手持拂尘,道前拦路。   老道士身形不辍,极速狂奔,与陆知命轰然相撞。陆知命整个人向后退出三十丈,半舌老道口吐鲜血,满头白发却忽然转为半黑,面色红润仿佛一瞬之间返老还童,年逾百岁变成了半百之年。   陆知命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水,脸色骤变,惊道:“桃代李僵?”   桃代李僵,道家玄通,是以命换命的逆天之举,陆知命双手迅速掐诀,脸色阴晴不定。   癫狂老道士眯眼道:“钦天监有七个术士,甘愿为老道生死,陆知命,你有没有本事拦我七次?或者说,七次之后,那三个小娃娃,你还保得住保不住?”   陆知命冷笑:“三个?萧彦烈就是如此气度,连那个小女孩也不愿放过?”   老道士笑道:“陆知命,再与我以命换命!”   不远处,一人狞笑而来,“陆老道,与你往日恩怨,值得几命清算?”   半舌老道正眼也不看来人,淡淡道:“五皇子,你活得太久了。老夫早就该想到,你的气运早已流空,为何迟迟不死,原来是假借外物,强行吸纳西蜀国运。老道告诉你一个道理,不是你的,强求不得!”   萧彦宁笑道:“原来你知道这个道理啊?那就不用我废话了!我萧彦宁有双刀,换你两条狗命!”哐啷一声,两柄长刀出鞘,萧彦宁一手顺提,一手倒握,分别朝老道当头拦腰劈下。   老道岿然不动,稳如泰山,萧彦宁的两柄长刀分别在他腰间三寸,头顶五寸悬停,不能向前再近一步。   刀锋刚劲,刀罡流走,将萧彦宁的衣衫绞碎,发带割断,他满头青丝飞扬,保持举刀之势,奋力向前递出两刀。   嘭地一声巨响,刀锋破了老道士的护体大罩,一刀落在老道头顶,一刀落在老道腰间。   萧彦宁的额头被老道一拳砸中,向后仰倒倒飞出去,口鼻流血不止,他却是哈哈大笑,肆无忌惮。   半舌道人的伤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愈合,须眉由半黑变为全黑,他猛地睁开双目,挥出一掌抓向萧彦宁的心口,喝道:“去死!”   陆知命道袍鼓动如有风,他一掌推出直接砸在老道士的后心,随即自己整个人如浮萍一般向后飘出,摔在地上口中吐血不止,一字一顿咬牙道:“第四命。”   老道士踉跄了一步,却不停步,面色焕发神采,好像又年轻了几岁,变掌为手刀,朝萧彦宁的脖子抹去。   萧彦宁微微一笑:“不错,是你去死!”整个人不退反进,朝老道士直撞过去。   在半舌老道的手刀要抹过他的脖子,他手中长刀要刺入老道心脉的那一瞬,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将他整个罩住,随即萧彦宁被一人按住肩膀向后抛出,全无还手之力。   紫衣慕容氏坐在半舌老道的面前,笑容恬淡,他握拳抵唇咳嗽几声,轻声道:“我来换你三命。”   半舌老道直到如今才真正睁开眼睛。缓缓道:“慕容云衡,你终于出现了。”   慕容氏又咳嗽了两声,叹道:“江湖上,知道我真名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你……也该死了。”他将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扣指三敲,笑道:“道家有扣指问长生,我慕容云衡隐姓埋名一甲子,只有区区三指,却可……扣指断长生!”   他话音落下,半舌老道身体发出三声爆豆声响,随即迸出三团血雾,轰然跪在地上,垂首低眉。   陆知命挣扎着站起,皱眉道:“还有一命,是他本命。”   萧彦宁按刀而起,朝着那老道奔去。   老道不老,睁眼已是少年郎!他伸出两指,萧彦宁紧紧握着的钢刀居然脱手而出朝他飞去,半舌妖道夹住萧彦宁的刀,在刀背上轻轻一敲。   刀身颤若龙吟。   道人看向慕容氏,他叹息一声:“师弟,论武道修为,我不如你。可是若论道心坚韧,你不如我。所以你修不成大道。如今观你形容,想来是大限将至了吧?”   慕容氏呵呵一笑,“不敢与师兄相争,这一回,我让你先行。”   “你半生执念,只为那名紫衣女子,值得么?”   慕容云横心念微动,仰头看天,道人双眼阴光乍现,将手中钢刀抛向汉中城。   陆知命大喝一声,“不好!”   慕容云衡没有阻拦,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值得。”   陆知命和萧彦宁两人齐齐去追那柄钢刀,飞掠荒草间,速度快到惊人的地步,却没有追上那柄势不可挡的钢刀。   娆荼站在面点铺子外面,看着裹挟万钧之势而来的钢刀,她嗤笑道:“钦天监老妖,你当我是吃素的么?”   说罢整个人向前飞起,迎上那柄钢刀,手持神符匕首当空劈下,有刀割铁石之声,钢刀折断,哐啷落地。娆荼看着两片冰凉长刀,冷笑一声,“去死!”   断刀被她踢飞出去,破空三百里,钉在半舌道人的胸腔。半舌道人低头看着胸中的两刀,面露惊诧。慕容氏伸手推出,笑道:“值得啊。”   半舌道人倒地气绝而死,死不瞑目。   沈筑推门而出,见到娆荼脸上被刀锋擦破,流出一道血迹,他伸手为她抹去鲜血,温言道:“功夫不错。”   娆荼瞪了他一眼,“由得你说?”   沈筑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脾气见长。”   两人走进屋内,萧彦宁和陆知命才落到门前。萧彦宁拍门喊道:“娆荼,你没死吧?”   娆荼在屋内道:“你也想死?”   萧彦宁撇了撇嘴,“不是,老子心疼你,你不能见了姓沈的小白脸就不待见我啊,再说了,本王长的哪点不如姓沈的?”   沈筑推开房门,看向满脸血污的他,轻声道:“撑不下去,就少逞口舌之快。”   萧彦宁咧嘴一笑,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陆知命在他后心几处穴道上敲了几下,对他道:“你今日一战,毒已入心脉。”   萧彦宁“哦?”了一声,无所谓笑了笑,“是么,老子怎么没有什么感觉?”   说完,整个人颓然倒地,昏迷不醒。   娆荼看着昏倒在地上的他,皱了皱眉,上前就要去割取他的后心血。陆知命拦住她,摇头道:“没有用了。”   “没用是什么意思?他要死了么?”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还死不了。”   众人寻声望去,见一个女人从城道上缓缓走来,晨曦的霞光中,好似遗世而独立。她走到萧彦宁的身前蹲下,喂他吃下一枚猩红丹药。   是火锅馆老板娘,也是殷家堡家主。娆荼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与她有两面之缘,却也共同经历一场生死。   沈筑轻声道:“殷夫人,好久不见。”   老板娘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微变,随即冷笑不止。   沈筑举目看了看天色,东方霞光万道,朝阳的光辉正气势汹汹投向这片土地,他道:“请夫人先将王爷带去救治,入夜之时,恭候大驾。”   老板娘扶起萧彦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筑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陆知命,对娆荼道:“照顾先生歇下,他受伤不轻,我先回学堂。”   陆知命拦住他,“你确定没有被萧彦烈的人盯上,城内有些不干净。”   沈筑摇了摇头:“没有人能活着将消息带去金陵,你要相信萧彦宁管理蛛网谍子的本事。”说罢看了娆荼一眼,朝灶房走去。   娆荼将陆知命扶到屋内,陆知命对她道:“别担心,沈筑不想死的时候,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娆荼摇了摇头,“他纵然有经略谋策,也抵不过那些人的蛮横行径。”   陆知命微笑道:“你以为,一个人到了武力巅峰,是什么光景?”   娆荼想了想,“便是无人能敌,睥睨天下。”   “不对。”   “不对?”   “世间之人、之物,在变化之中,却逃不过变化。一个人若能跳出枷锁禁锢,超然物外,便是贫道所以为的巅峰。”   娆荼拧眉道:“沈筑做到了吗?”   “若无牵挂,他或可成圣。”陆知命卖了个玄机。   娆荼的心揪了起来,陆知命是告诉她,沈筑是最有可能超然物外的人,但他有牵挂。“我曾经听萧彦宁说过,儒家成圣,释家成佛,道家成仙,是天底下的大神通。如果……如果能真正成就儒圣,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至少……能达到与寻常人一样的寿命。但是……此事在于沈筑,你强求不得。”   娆荼苦涩一笑,低声道:“是啊,我若强求,岂不是也与钦天监的半舌道人一样,妄图逆天改命了。”她垂眸想了想,对陆知命道:“先生此话,就当从未与我说过。”   陆知命点了点头。   娆荼又笑道:“刚才听先生自称贫道,先生以前说过不敢以道士自称。”   陆知命微笑道:“斩杀半舌道人两条性命,初窥门径。”   外面的门忽然又被人重重拍了几下,“老板娘,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生意还做不做?”   陆知命道:“是浔阳公主的人。”   娆荼冷笑一声,对门外叫道:“什么时候开门是我乐意,你是谁养的狗,也敢到我门前来撒野?”说着她让陆知命先歇息,自顾自去灶房烧五月和衡文衡秀的早饭。   五月早就没了睡意,在屋内看书,衡文衡秀被外面持续不休的拍门声吵醒,两个小包子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四只小眼睛看不出个所以然。   “娘请,有人买点心。”衡秀率先清醒过来,跑到灶房去喊娆荼。   娆荼倒了热水给衡文衡秀洗脸,衡文道:“我夜里梦见爹爹来看我了。”   娆荼一笑,“那你爹爹是什么样的?”   “嗯……没看清……但是他说话声音好好听,像学堂里的先生。”   衡秀眨了眨清亮的眸子,好奇道:“真的啊?”   “嗯,真的。”衡文很认真地道。   衡秀跑去揪着五月的袖子,“五月哥哥,我要和你一起去学堂。”   娆荼端了米粥馍馍上桌,故意沉下脸问:“去学堂干什么?”   衡文惦记着学堂先生请吃糖的事情不能和娘亲说,一个劲地给衡秀使眼色,奈何小丫头视而不见,只是理直气壮道:“我也要去读书。”   娆荼将一块小乳酪甜糕塞到衡秀的嘴巴里,“是去读书还是去吃糖?娘做的甜糕哪里不如先生的糖?”   说的衡秀一愣一愣的,衡文幽怨地看着衡秀,“你答允过陆叔叔不说的,你说话不算话。”   衡秀瘪了瘪嘴,一边嚼着甜糕一边委屈道:“我没说,是娘亲自己说的,不怪我。”   娆荼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好了,都不许说话,吃饭!”   五月吃过了饭,听着外面的敲门声,有点犹豫,不知道还要不要去学堂。娆荼包起他的书册,“五月,愣着干什么,走,送你去学里。”   五月拧紧了眉毛,忧心忡忡道:“要不,先别去了。”   娆荼一笑:“怎么,你害怕了?”   五月连忙摇头:“我不怕,我只是……只是……”   “什么?”   五月低声道:“不想连累先生。”   娆荼放低了声音对五月道:“他不是什么沈大人,只是这汉中城里一个的教书匠而已,你只需记住这点,好好读书便是。”   她推开门,对外面纠缠不休的痞子当胸就是一踹,将那痞子踹的仰倒。娆荼冷笑道:“回去告诉浔阳公主,如此手段未免太拙劣了点,她好歹自幼长在皇宫,怎么会如此蠢笨?”   浔阳公主从前面巷子口拐弯处走了过来,对娆荼道:“贱婢,别以为你学会了一些三脚猫的功夫,我就会怕你。”   娆荼抬了抬眉毛,“怎么,公主殿下请来何方神圣?”   浔阳公主拍了拍手,一个和尚从她身后车驾上走了出来,娆荼微感惊讶,因为这个和尚十分年轻,却颇有些宝相庄严。   和尚合手为礼,对娆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浔阳公主冷冷道:“宣宗大师,快将这贱人给我杀了!”   名号为宣宗的和尚缓缓道:“公主殿下,这位女施主,杀不得。”   浔阳公主微微一愣,蛾眉倒竖,斥责道:“你说什么?”   宣宗朝娆荼点了点头,“是贫僧不自量力,先行告辞。我想,你我还会再见。”说着竟也不理会浔阳公主,扬长而去。   浔阳公主大怒,这个和尚是她在金陵城发榜,从江湖上招募而来,赴汉中一路,和尚讲经说法,神通广大。竟不料对上娆荼如此懦弱不堪。   娆荼不理会面色阴郁的浔阳公主,带着五月朝学堂而去。   当晚,几个孩子睡着后。面点铺子的后院灶房中聚集了几个人。除了娆荼,随便一个人拉出去,就能翻云覆雨。   沈筑、慕容氏、陆知命、萧彦宁、老板娘。   老板娘是最后一个到的,沈筑朝她作了一揖,“殷夫人,你终究还是来了。”   女子本名夏笙,不过她更喜欢别人叫她殷夫人。因为她是西蜀兵圣殷茂林的妻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老板娘看着沈筑,面色不善。   沈筑缓缓道:“西蜀殷茂林,曾今被西蜀皇帝口呼兵圣,用兵遣将之能,天下罕逢敌手。却在当年大梁十万大军压境之时,不战而降,被人骂为国贼,吊死城墙。”   老板娘摇头道:“错了,错了!”   沈筑一笑,叹道:“是错了。殷茂林哪里是国贼,他令人打开潼川城门,以一世英名,换潼川一城百姓的性命,世人只知道殷茂林不战而降,却不知西蜀皇帝跪在他身前痛哭流涕。”   “别说了!”老板娘喝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彦宁玩味笑道:“沈大人,劝你直接一点,我这位姐姐脾气不好。”   “我要干什么?”沈筑盯着殷夫人的眼睛,缓缓道:“我要借殷茂林兵符,借蜀中潼川城一用。”   萧彦宁拿刀背敲了敲他的胳膊,“怎么说话呢?兵符是我的,潼川城也是我的,你借什么借?”   娆荼伸脚在萧彦宁膝盖上踢了一下,“拿刀很了不起么?再敲,折了你的破刀!”   萧彦宁瞪眼道:“娆荼,不带这么护短的啊!”   第70章 雨夜私会 字数:6104   沈筑看向萧彦宁,“听你的口气,潼川俨然已经是你囊中之物。原来这三年你谋划的不止一个汉中,是我小觑你了。”   萧彦宁一笑:“只要我想要,一个月内必能拿下潼川。”   沈筑问:“你有殷茂林西蜀旧部多少人?”   “五万老卒。”   “不够,蜀中天险之地,易守难攻。”   “我那五万老卒如今就在蜀中,只有守,哪里来的攻呢?”萧彦宁笑得得意。   沈筑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我所料,五王果然不打无准备之仗。在下欲前往潼川助你一臂之力,还请王爷留在汉中与我策应。”   萧彦宁笑容满面,“我凭什么相信你?”   娆荼冷冷道:“爱信不信,谁乐意掺和你的破事?”   “你只有信我。”沈筑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彦宁。   萧彦宁下巴指了指娆荼,道:“你去蜀中,可以,但是要将这娘们抵押在这里。”   沈筑微微点头,“要是伤了一分一毫,你知道后果。”   娆荼怒道:“沈筑!我与你有什么关系?我要去哪里轮不到你来安排!”   沈筑没有理会娆荼,继续对萧彦宁道:“要是不见了人,也是你的事。我以为王爷看住一个女人,可能要费劲一些,但并不是什么难事。”   娆荼勃然大怒,指着沈筑道:“姓沈的,你想干什么?软禁我?”   萧彦宁摇头笑道:“你要是不听话,就不是软禁那么简单了。我将你拘押。”   沈筑看向娆荼,“你不能离开汉中,会惹人生疑。”   娆荼咬牙道:“沈筑,你别想一个人去潼川送死!”   沈筑不理她,看向陆知命,“先生接下来要去何处?”   “去东海寻找一人。”   “先生从北境走,不会有那么多阻碍。”   陆知命笑道:“多谢。”   沈筑又对慕容氏道:“三日之后,劳烦山主护送我去潼川。”   慕容氏点了点头,用手撑着轮椅出了灶房。   沈筑道:“殷夫人,请随我同去潼川。萧彦宁,前几日我与鸣岐先生做了一番推衍,潼川兵变之后,你需令鸣岐先生带兵去江陵拦截大梁镇军。”   萧彦宁皱眉道:“鸣岐是个儒生,没带过兵,我本打算让他和你一起去潼川。”   “不必,鸣岐先生可为一代儒将。他甘愿在汉中三年为你谋策,你未曾大用,是明珠蒙尘。”   萧彦宁笑道:“什么明珠蒙尘?我只是想磨练磨练他的心志,是块好宝,我又不瞎!”   “城内那几个萧彦烈的眼线,立即处理掉,换成你的人。”   娆荼斜眼看着沈筑,他的眼神沉静,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坚定。她其实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果决明厉,颇有沙场点将的气度。   她本来满腹忿懑,忽然就没了脾气。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渐渐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   萧彦宁嘴角抽了抽,“娆荼,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这娘们能不能矜持一点,是沈筑长得像个神仙还是怎么?你就这么看不够?”   娆荼突然很想把萧彦宁暴揍一顿……其实也不是突然,很早就想了。   沈筑微微一笑,“诸位,请。”   陆知命和殷夫人都告辞离去,偏萧彦宁坐在椅子上笑意玩味:“这就撵人了?”   沈筑转头看向娆荼,“你的神符还在不在?”   娆荼轻轻一甩袖子,袖内滑出一柄匕首,她看着萧彦宁,“走不走?”   萧彦宁忽然从椅子上站起,好像被重重推了一把,倒退出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他无奈道:“不是,你这浓重杀机是从哪来的?”   娆荼冷哼一声,萧彦宁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还想送一坛好酒恭喜你们从归旧好,看来这酒我是喝不到了。”   他转身走了,屋内只剩下沈筑和娆荼两人,娆荼瞥了沈筑一眼,“你笑什么?你也滚。”   沈筑上前握住她手中的神符匕首,笑道:“这个不是没尝过。”   “你很怀恋,想再来一次?”娆荼举了举匕首,冷笑。   沈筑伸臂将她揽入怀中,望着外面的天,轻轻道:“今天一天都是艳阳高照,可是你看现在,乌云掩月,将有大雨。”   娆荼推他道:“别说这些没有的,你要去潼川我管不了,但是我要去哪里,你也管不了。”   “你走了,衡文衡秀和五月怎么办?”   “我……我自然要带着孩子们一起,衡文衡秀都没叫过你爹,你万一真的……”她没有说出下半句,万一真的死在潼川,该怎么办?   “潼川艰险,你和孩子们在那里不安全。”   “既然艰险,你为什么要去。你……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几天可活?为什么还要遭罪吃苦去给萧彦宁做嫁衣。宴冰,咱们一起走好不好,一起去个没有人的地方,咱们一家人……”   沈筑微微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他轻声道:“潼川,是要去的。阿蘅,你在这里好好等我。”   “不!”娆荼恨的跺脚,“我再也不要等你,我凭什么等你!沈筑,你只要一走,我立马嫁人你信不信?”   沈筑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放心,这汉中城中没有人敢娶你。”   娆荼拧起眉,“沈筑!”   “我一生狡猾奸诈,自然事事思虑周全。”他垂眸看着娆荼,那眼睛中是让人心颤的温柔。   娆荼倒吸了一口了气,气急反笑,点头道:“你一走,我就去嫁萧彦宁。”   沈筑笃定道:“萧彦宁也不敢娶你。”   “哼,他不娶我,我自然有办法……”   她的话没说完,红唇便被两片冰凉薄唇压住,“嗯……沈筑……你……”娆荼拿拳头去捶他,不过那拳头实在是软绵无力,落在沈筑的身上,反而有些挑弄的意味。   他的吻更深了。   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她,气喘吁吁,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你有什么办法?”   娆荼脑中一阵迷醉,她搂住沈筑的脖子,主动凑上前去吻他。   沈筑一手捧着她的后脑,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狠狠往怀里揉。外面响起雷鸣之声,很快雨水就吧啦吧啦落在地面上,砸起一个个泥珠子。   夏衣轻薄,情热如火,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她几乎化成了一滩春水,沈筑踢了门,将她往卧房里拉。娆荼迷迷糊糊中猛然一惊,甩开他的手红着脸道:“孩子们在睡觉。”   沈筑顿了顿,似乎也没想到这么问题。   娆荼道:“去你学堂。”   沈筑摇头,“慕容先生等我回去有事商议。”   娆荼撇了撇嘴,气道:“那你还不快回去,这是做什么呢?”   沈筑将她拉回灶房,关了门道:“这不是先得将你哄好么?”   娆荼两颊绯红,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游走的贼手,别过脸道:“哄不好!别费心思了!”   沈筑“嗯?”了一声,带着几分笑意,几分威胁,将娆荼身上衣裳脱的只剩小衣,在她耳边低声道:“真的连色诱都不行了么?”   炙热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娆荼缩了缩脖子,哼哼唧唧道:“有你这么色诱的么?该脱了你自己的衣裳让我看才是!”   沈筑又“嗯”了一声,赞同她的提议,很利索地脱去上衣,又去解腰带,却不料弄急了在那上面打出一个死结。娆荼抠着他的腰带,“这是谁给你系的,这么乱七八糟!”   沈筑看着面红耳赤却艳若桃花的女人,低声道:“从前在青州,我的腰带不都是你帮我系的么?我自己系的,哪有你系的好?”   娆荼冷笑:“也是啊,你自己系的不结实,所以游学几年,带回来一个裴青薇。”   沈筑催道:“你倒是快点!不行拿剪刀剪了去!”   娆荼正抠动了一个死结,哪舍得剪,“快好了,你急什么?”   沈筑沉声道:“急你!”   娆荼抬头看了他一眼,被那双眸子里闪出来的炙热烫了一下,连忙低下头,有些失措,双手也不由得抖了起来。   沈筑叹了一口气,拿起放在灶台上的匕首,一刀割断了腰带,将衣裳铺在地上,忽然想起什么事,问:“怕不怕虫子?”   娆荼乖乖躺在衣服上,搂住他的脖子低声道:“你轻点。”   “嗯。”   “慢……慢一点……”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做,等着这个男人重新将她占据,一如十三年前那个洞房花烛,羞怯却不悔。   ……   萧彦宁在面点铺后面的巷子里,他坐倚在院墙下,雨水顺着墙檐滴滴砸落在他的头上,他的手中握着一壶桂花酒。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笑意,“桂花酒混着雨水,其实也很好喝。”   屋内,娆荼忽然一怔,推了推沈筑道:“我听到萧彦宁的声音。”   沈筑停下动作,抓起旁边的衣裳将她裹住,娆荼起声推开灶房的窗户,只见烟雨弥漫的后巷中,一个酒坛子摆放在地面上,任由雨水拍打。   她轻轻眯了眯眼睛,转头红着脸看着沈筑,幽怨道:“都怨你,被萧彦宁看了笑话,以后他见到我,定然取笑!”   沈筑夹起她头发上的枯草,轻声道:“不是你让我色诱你的么?”   娆荼臊的不行,转身捧着脸道:“快滚快滚!”   沈筑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行,刚才还没完。”   娆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已经完了。”   “我没完。”他用呢喃的语调,带着引诱的意味。   娆荼羞赧道:“你身上不好,少干这些事情。忍忍就过去了。”   沈筑看着她轻细的颈,知道她是羞到了极点,便也不再逗她,低声道:“我明晚再来看你。”   娆荼踩了他一脚,骂道:“说什么呢!跟偷情似的!”   沈筑吻了吻她的唇,“真的不能再耽搁了,慕容先生等着我。”   娆荼捡起地上皱皱巴巴的衣裳给他穿好,拍着上面的泥印子愁道:“这个样子,怎么好见慕容先生呢?你回去先换一套干净的。”   “对了,你去潼川之前一定和我说一声。”   “衡文衡秀都没喊过一声爹,你要视死如归,也得问问两个可怜孩子。”   ……   沈筑一一应下,揉了揉她的脸,“我又不是明天走,走之前定会再来与你交代。”   娆荼见他钻入了地洞,忙道:“你等一等,我给你拿一盏灯笼。”   沈筑笑道:“不必,就只一条道,闭着眼睛向前走几十丈就到了。”说着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娆荼愣愣地看着那个漆黑洞穴,心念百转,一时间幽怨、羞赧、担忧、甜蜜……千百种滋味涌上心间。   她等了良久,才将柴禾重新移过去盖上洞口。   睡屋里,衡秀忽然哇啦一声哭了出来,“娘亲,娘亲……”   娆荼回过神,忙跑到睡房,见小衡秀裹着小被子坐在床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娆荼上前拍了拍衡秀的背,“怎么啦阿秀,是不是做噩梦了?”   衡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把搂住娆荼哭道:“娘亲,下雨了,打雷了……”   娆荼将手背到身后擦了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下雨打雷都不用怕,有你爹爹保护咱们娘三个。”   衡秀泪眼汪汪,抬头看着娆荼不解道:“爹爹不是在很远的地方嘛?”   “你爹爹是世间第一有本事的男人,不管他在哪,都会保护阿秀的。”   衡秀抽了抽鼻子,“可是……可是我没见过爹爹,他认不认识我啊?”   “当然认识了,不仅认识,他还知道阿秀是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   “咦?爹爹怎么知道的?”衡秀对自己又漂亮又聪明很以为然,忍不住破涕为笑。   娆荼的嘴角抽了抽,暗想以后果然不能让衡秀与萧彦宁多接触,这没脸没皮的功夫,更姓萧的学的十足十!   衡秀见娘亲不说话,晃了晃她。   娆荼笑道:“你爹爹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他自然是知道的。”   “哦?”衡秀歪了歪脑袋,“爹爹好不好看啊?”   “你爹爹啊,他是很好看的。”娆荼听着外面的雨声,柔声笑道。   衡秀点了点头,“那爹爹有没有萧叔叔好看?”   “嗯……没有,可是你爹爹比萧叔叔要帅。”   “哦……”小丫头听得恍惚,“那爹爹有没有学堂的教书先生帅呢?”   “他们……一样帅。”   衡秀揉了揉眼睛,“娘亲,我觉得学堂先生也挺好的,他和爹爹一样帅,那我找他做爹爹好不好,不要以前那个爹爹了。”   娆荼忍俊不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丫头。   衡秀打了个哈欠,“娘亲,你的头发怎么乱糟糟的,像个鸟窝……”   娆荼“啊”了一声,下意识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低头见衡秀已经睡着了,窝在她怀中鼾声沉沉。   她将肉嘟嘟的小丫头放在床上,掖好被子,看着自己衣服上的泥灰,不由又红了脸,又气又羞,低声道:“冤家!”   大雨下了一夜。   第二日晚上,沈筑如约而至,穿着一件灰色长袍,从灶房后窗翻进来的,将娆荼吓了一跳。她拍着胸口故意怒道:“你还来干什么?”   沈筑道:“你不是等着我么?”   “谁等你,我是……是在烧水。”   “水呢?”   “桶里呢,不是先得生火嘛!”   “可是,灶里还凉着。”   娆荼强辩道:“我刚想去抽柴禾呢!”   沈筑点了点头,“是抽柴禾,还是在柴禾堆里眯眼瞧那洞口?”   娆荼气了,“谁瞧了,我恨不得将洞口堵住才好呢!”   沈筑微微一笑,搂住她道:“我就算准了你要堵我,所以没从洞里钻。”   娆荼翻了个白眼,同时也很郁闷,因为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都说不过沈筑。   沈筑也不多说,按住她就是一顿痛吻,将娆荼双唇噙得发麻,两只手又不老实地去揉她身上那两团软绵。娆荼下了好大决心才将他推开,喘着息道:“你身上不是不好么?”   “断不能让你守活寡。”   娆荼呸了一声,按住她的手道:“你要有这觉悟,不至于一次又一次往外跑了。你身上不好,别强撑了,劳烦慕容山主给你输内力,还为了这样的事,你好意思么?”   一席话说得沈筑哑口无言,他默了好久,才尴尬道:“怎么觉得你这话听起来这么别扭。”   娆荼瞪眼道:“我说的是实情,你好好坐下,咱们说会话。再动手动脚,我就撵人了。”   沈筑苦笑道:“你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昨儿怎么没见你担心我身上不好?”   娆荼强调道:“昨儿也没有怎么着好不好!”   沈筑低声在她耳边道:“叫成那样,真的没怎么着?”说的娆荼半响没回过味来,气急败坏道:“你再这样荤腔黄调,我真撵你了!”   沈筑在椅子上坐下,将她拉入怀中,“好好说话。”   娆荼搂着他的脖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认认衡文衡秀啊?”   “等取了潼川,即刻便会回来与孩子相认。”   娆荼抿唇笑道:“衡秀昨儿说不要原来的爹爹了,要学堂里的先生当爹爹,你这个撒手掌柜很会来啊!还没怎么样呢,就叫小吃货的心向着你了。”   沈筑听了朗声一笑,“你都说了她是小吃货,那还不好笼络。”   “那你这个人好不好笼络?”   “除非你是诱饵。”沈大人没脸没皮道。   娆荼哼了一声,几分得意,几分欢喜,“你什么时候这样油嘴滑舌起来?”   “失了你一次,万事都得小心些。”   娆荼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沈大人额头上点了点,强调道:“是两次。”   沈筑摇头,“是一次。”   娆荼搂着他的脖子,抵着他的额头,没有再反驳。   “浔阳公主或许会找你麻烦,我相信萧彦宁会拿捏好,你不必与她计较。毕竟她是长公主,万一在这里有个好歹,萧彦烈定会兴兵讨伐。”   娆荼“嗯”了一声,不阴不阳道:“明明是心疼她,说了这一大堆。”   沈筑一笑置之,“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这次要多久啊?顶多只能等你一个月。”   “一个月,差不多了。”   “说好了,一个月后,你要是不回来,我一定嫁人去!”   沈筑捏了捏她的耳朵,“你敢。”   “有什么不敢!”娆荼不乐意了。   沈筑微笑道:“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死了这条心。”   娆荼气呼呼地捶了捶沈筑,沈筑捉住她的拳头,“汉中城固若金汤,你留在这里,最安全,哪都别想去。”   娆荼“哦”了一声,“知道沈大人的手段厉害,说到做到。”她忽然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读的书,都是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竟不知你还会打仗。”   “我所学驳杂,自会融会贯通。”   娆荼“切”了一声,“大言不惭。”   沈筑微笑道:“唯读书多尔。”   “你会不会成为儒家圣人啊?”   沈筑皱了皱眉,笑道:“向前推八百年,儒家成圣有几人?”   “为什么道门多神仙,佛门多金刚,儒家就没几个圣人呢?”娆荼不解。   沈筑想了想,道:“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释,自古一来,读书人多为成就功名,真正能领会儒家圣贤真意的,其实很少。就算领会了,志不在此,被利禄蒙蔽,所以庸碌。”   娆荼点头,“那我觉得你可以成圣啊!”   沈筑笑道:“你是怎么觉得的?”   “你是衡文的爹,衡文从小就爱读书,定是像你。那你说说,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沈筑沉默了一会,笑道:“游学之前,读书的确是为了考取功名……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报仇……”   娆荼想起旧事,有些感慨,狠狠拧了他一下,怨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当时我哪知道怎么回事,被你坑惨了!每天小心翼翼哄你开心,你倒好,一个笑脸都欠奉!”   沈筑盯着她的眼睛,“是我错了,我哪想到你原来是那样一个女子?”   “哪样?”   “是……极好的。”   她“呸”了一声,“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筑眸光温柔,因为她的嘴角在笑。   世间深恨,化为她娇憨嗔怒;世间深情,化为他一句“极好”。   “阿蘅,是我对不住你。”   娆荼“嗯”了一声,“你是对不住我啊,死结当以死解,你已经死了一次啊。以前的便都算了吧。”   他将她搂紧在怀中。   “不过,你要是一个月后不回来,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再不原谅。”   第71章 问礼金陵 字数:6122   雨停的那天,一辆马车驶出汉中城。马车简朴寻常,里面只坐着一个乘客——青衣布衫的他。   暗中护送他的,有西蜀兵圣殷茂林之妻夏笙,有武功可排天下前十的琉璃山主慕容氏,有萧彦宁秘密豢养的蛛网死士三百人。   大梁庙堂没人能想到,这一天,这个人的出汉中而入潼川,将在以后,让整个大梁的江山为之一震。   在梁帝萧彦烈的棋盘上,这个人早就是一枚死棋。   娆荼坐在灶房门前,以手托腮,望着并不算清朗的天色,这么多年,她早就学会眼泪往肚子里咽。   萧彦宁懒散地坐在过堂躺椅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从檐上不时滴落下来的雨水,他淡笑道:“这座汉中城真是安静啊……”   娆荼问:“这样不好么?为什么还要潼川。”   “潼川,旧西蜀的国都。本来就是我的,在别人那放的太久了。”   “你的东西,自己不去拿,却坑沈筑帮你做出头鸟。”   萧彦宁瞥了她一眼,“我说过,只要我想,一个月内必取潼川。不管有没有沈筑。沈筑要去潼川,不是帮我,是我卖了人情给他。他还得谢谢我。”   娆荼微微拧眉。   萧彦宁笑道:“以前,我不明白沈筑到底求什么,如今倒是看清楚了一点。”   娆荼喃喃道:“战火一起,百姓最苦。你就算是旧西蜀亡国公主的儿子,就算身上流着西蜀的血,却也没将百姓的性命放在眼中,你是一个不计后果的疯子,取潼川必然会用最简单强硬的方法。可是沈筑……他要救潼川百姓。”   萧彦宁笑叹:“疯子?”   “你不是一个野心家,你只是为了获得复仇的快感。”娆荼望着天,轻声道。   萧彦宁收敛了脸上笑意,“娆荼,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救你么?”   娆荼不答。   萧彦宁自言自语道:“那天你在乱葬岗哭的撕心裂肺,当时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娆荼看向他,“若有一天你真的报了仇,并不一定会开心。”   “但我能死的瞑目。”   娆荼默了默,其实她很能理解萧彦宁,“你还有几年好活?”   “无论如何,我会活到报仇的那一日。”   五月下了学回来,见到萧彦宁,对他作了一揖,“王爷。”   萧彦宁指着五月笑道:“他在汉中,大梁的气运就在我手中。”   五月的眼睛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被娆荼敏锐察觉到。她微微沉吟,起身对萧彦宁道:“快滚。”   萧彦宁“嗯?”了一声,诧异道:“我就不能留下来蹭一顿饭?”   “不能!”   萧彦宁没好气地走了,还不忘嘀咕道:“没见过这么抠的娘们!”   娆荼嘭地一声关上房门,转身问五月:“学堂先生今日讲了什么?”   五月闷闷地道:“《礼记》。”   “这是怎么了?”   “姑姑,五月的娘只是个卑贱宫女,我从未见过大梁先帝,尽管他是我的爹,但他给我带来的却是无穷尽量的灾难。”   “你是个坚强的孩子。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很苦。”   五月摇头道:“姑姑待我很好,我很知足。可是……可是我不愿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操控。”   娆荼扶住他的肩膀,“你想要干什么,我都由你,只要你开心。”   五月低声道:“我存在的价值,就是那虚无飘渺的气运。姑姑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是……可是以后变数太多,大梁覆灭之后,萧彦宁会如何待我?是不是将我杀了,大梁的气运才算真的尽了?”   娆荼有些发愣,她忽然意识到一点,五月长大了,他已经十岁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五月,你觉得当皇帝累不累?”   五月摇了摇头:“皇帝拥有最至高无上的权利,可以掌控别人的生命。如果这个天下注定要倾覆,五月一定不会任人宰割,我要去争取权利,因为我要保护姑姑和衡文衡秀。”   娆荼的心有些沉,一直以来,是她忽视了五月的想法,她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瘦弱的孩子。可是有一天,这个孩子也有了沉重的心事。有了未雨绸缪自我保护的意识,有了对皇权的偏见和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执迷。   她拍了拍五月的肩膀,“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衡秀从门后探出小脑袋,“娘亲,为什么不让我和萧叔叔说话啊?”   娆荼道:“你萧叔叔走了。”   “哦……”   五月走过去牵着衡秀的小手,“你不是要背诗文么?走,我给你讲。”   衡秀其实不是很乐意背诗文,昨儿只不过是被衡文刺激到才一时热血上头赌气说要背诗文,但她是最不愿在五月哥哥面前说话不说数,无奈只好使劲地朝娆荼眨眼。   娆荼笑了笑,故意问:“你眼怎么了?”   五月看向衡秀,衡秀立即瞪大了眼睛,摇头道:“没怎么啊。”   娆荼见小丫头被五月带进了屋里,她脸上的笑意渐渐轻淡至于消失。她关了铺子,走向城西一个荒僻的小院。院中杂草丛生,荒芜不堪。娆荼在敲了敲门,别号“鸣岐”的老儒生从杂草中走出来,微笑道:“夫人驾临,有失远迎。”   娆荼朝他福了福身,轻声道:“沈筑交代我,鸣岐先生乃卧龙凤雏之辈,若有难事,可找先生解惑。”   鸣岐将娆荼请进院中,娆荼走过荒草,却见布满青苔的石阶放着一口大缸,缸内有几尾游鱼游曳,屋中还摆放着一个硕大的倒流香香炉,炉中袅袅香烟,将小室衬托得清雅别致。   娆荼温言道:“先生此处,别有洞天。”   鸣岐端来两张椅子,对娆荼道:“夫人请坐。”   娆荼与他相对坐下,鸣岐笑道:“让我猜一猜夫人此来的用意,可是来问沈大人潼川一行的凶吉。”   娆荼点头道:“此为其一。”   鸣岐点了点头,叹道:“沈大人是大圣贤者,潼川局势明朗,夫人不用担心。外局对沈大人来说,并无威胁。”   “外局?”   “潼川起事,朝廷镇压,是为外局。”   “那……那内局是指什么?”   “沈大人的身体堪忧,多思多虑则多伤。”   娆荼低声道:“他可有告诉你,还能撑多久?”   “我也不知,但沈大人已经在布置后手,一年之后的局。”   “一年……一年……”娆荼的手微微发颤,面色也变得苍白。   鸣岐道:“夫人要问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娆荼回过神,“……是……五月。”   鸣岐喟叹一声,“五月,那个孩子在下并不看好。”   “什么叫不看好?”   “在下其实并不相信什么气运之说,但是如果真的有气运,延宁王颠覆大梁庙堂之后,五月的气运也不服存在了,如今我在学堂,暗暗考究下来,五月的学问自然是极好,只是我观其文中有急戾之气,非好事态啊!”   娆荼皱眉道:“五月还只有十岁。”   鸣岐摇头道:“这个孩子从小颠沛流离,心志坚定至极,我一生看人,不会有错。”   “那日后天下大乱,谁能平定江山?”   “拥川蜀者拥天下。”   娆荼的身子颤了颤,“川蜀……”   鸣岐默不作声。   她心乱如麻。衡文衡秀是她的亲骨肉,五月是她养大的孩子,她绝对不能允许几个孩子日后残杀。她不愿五月当什么皇帝,也从来没有期待过衡文衡秀能够有什么大出息。   屋外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大梁浔阳长公主,求见鸣岐居士。”   娆荼一怔,看向鸣岐,鸣岐也有些惊讶,对娆荼低声道:“劳烦夫人暂避。”   娆荼起身走进了内室,外面已经响起环佩叮当之声,浔阳公主道:“鸣岐先生学富五车,如今屈居偏僻之地,实在是屈才了。”   鸣岐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一笑:“在下并无德学,留在汉中当一个小小的学堂先生,已经觉得很满足。”   “我奉皇兄之命,请先生随我去金陵城,皇兄许诺封先生为文渊阁大学士,沈筑之于先皇,便是日后先生之于皇兄。入主中书省不比在这贫瘠之地与虎谋皮好么?先生是明白人,该知道顺天者昌,逆天则亡。”   鸣岐拎起老旧茶壶,倒出一杯清茶,他淡淡道:“先皇曾经说过,满朝文武,唯沈筑可恃才傲物。如今的大梁皇帝可有这份气度?”   浔阳公主低声道:“浔阳不敢允诺,但浔阳知道,皇兄喜欢忠心耿耿的有才之人。”   鸣岐笑道:“若我没有记错,公主是沈大人的遗孀,难道你也不认为皇上处置沈筑,是过于惨绝人寰了吗?”   浔阳眼神微变,咬了咬牙道:“沈筑是咎由自取,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傲气,何曾将我放在过眼中。我无论如何放下身份他也不能接纳我,既然我得不到,我就不会让别人得到。”   鸣岐举茶的手微微顿了顿,轻声道:“沈筑当年陷入浮水地牢,公主非但没有替他求情,反而求大梁皇帝对他百般折磨。”   浔阳公主沉默许久,才冷笑了两声,“鸣岐先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如今只问你一句,去不去金陵?”   鸣岐叹道:“让我去金陵,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萧彦烈的授意?”   “废话,当然是皇兄的密旨!”   鸣岐闭上了眼睛,“大梁有主如此,危矣!危矣!”   浔阳冷哼了一声,“早就知道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那我也不必废话了!”她挥了挥手,笑道:“我在这里杀一个没名没分的书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吧?”   她的身后走上一个白面无须的人,行动之间有点娘气,似乎是宫中的太监。她缓缓吩咐:“给我割了他的脑袋。”   太监踏步上前,将青苔石阶踩出一个脚印,那水缸中的鲤鱼蹦跳起来,鸣岐先生却悠然饮茶,岿然不动。   娆荼按住神符匕首,便要出去救人。却听到一个慵懒的声音笑道:“浔阳妹妹,你还是那么调皮,怎么嫁了人也不知道安分,来你五哥这杀起人来?”   浔阳一怔,转头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墙头上的萧彦宁,她的眼中浮起冷笑,“五哥,你来的真是时候。”   “那可不?”萧彦宁笑眯眯落在浔阳公主的身前,“浔阳,你母妃是个很聪明的人,怎么到了你这,就这么蠢?”   母妃?浔阳退了一步,心中涌起无尽苦涩,她喃喃道:“我得杀了你,我得杀了你!”   萧彦宁握住她的手腕,冷笑:“怎么,你母妃如今已经是太妃,难道萧彦烈对她不好么?”   浔阳的眼睛红了,“好不好,不用你管!”   萧彦宁放开她的手,叹道:“真是可怜,当年你母妃多聪明,设了妙计让先皇处死我母。我还以为她能成为皇后呢,看来有时候聪明的人也没有好下场。”   浔阳指着萧彦宁叫道:“王公公,去将这个狼子野心的人给我杀了,我保证你以后就是宫中最大的掌印太监!”   王公公阴笑一声,“奴婢遵命。”   一甩袍子,扑向萧彦宁。萧彦宁微笑不动,顿时有十余只羽箭从四面八方飞来,齐齐射向王公公的后心。王公公挥袖挡开羽箭,暗中顿时涌出四个蒙面黑衣人,与他缠斗起来。   萧彦宁退到一边,笑道:“别打死了,我要活的,留着扒皮抽筋。”   浔阳公主面露惊恐,指着萧彦宁道:“你……你疯子……”   “疯子,总比蠢笨如猪要好一些。你知不知道萧彦烈为什么要你杀鸣岐,因为他料定了鸣岐死后,我不会放过你,他这是要让你来当这个死棋,让他有理由来兴兵讨伐我。浔阳啊浔阳,你这么笨,真的不如死了的好。”   萧彦宁一步步走向她,她一步步后退,最后一屁股摔在地上,仰头看着面露狞笑的他,“你要干什么?我……我好歹是你妹妹……”   “哦?你原来还记得是我妹妹,刚才让这死太监杀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萧彦宁抽出腰间长刀,拍了拍她的脸颊,立即在那脸颊上拍出一片红印。   浔阳公主眼中由惊恐变成冷寂,她忽然淡笑了一声,“你杀了我吧!我……我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为了母妃,我原该和他一起死的。当年皇兄要立即处死他,我不该……不该苦苦求皇兄将他收入浮水地牢。”   屋内的娆荼心中一颤。   萧彦宁淡淡道,“好啊,那我成全你!”他举起长刀。   娆荼从屋内闯出来,“等等!”   浔阳茫然回头,看到娆荼后,她眼中闪出怨毒之色,“贱婢!原来你也在这里。”   娆荼眯了眯眼睛,抽出神符匕首抵住她的颈项,冷声道:“当年为什么要让萧彦烈将他收入地牢受苦?”   浔阳哼了一声,“生在帝王之家,凉薄是我的天性。没什么好说的。”   娆荼看着她眼中的倔强,忽然笑了笑,“原来,你是想救他……”   浔阳辩道:“你胡说!我怎么会救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这世上只有他敢那么对我,我到底是哪点不如裴青薇,又是哪点不如你这个贱婢!”   娆荼轻轻叹息一声,“你说了假话。”   一个和尚从院墙外面落下来,缓缓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和尚法号宣宗。   浔阳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喃喃哭道:“没有!没有!我是想让他死的!”   宣宗温言道:“公主难道忘了,你曾经在皇上面前苦苦哀求,你曾经为了救他不眠不休。”   浔阳喝道:“你这个秃驴给我住嘴!本宫当年看他被折磨至死,真是高兴的不得了,亲自将他鞭尸三百,本宫怎么会想救他!”   宣宗平静地道:“公主只是不敢承认,你爱上的这个男人即便不爱你,你也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浔阳忽然好像被抽尽了浑身的力气,沉默不语。   娆荼缩回了神符匕首,淡淡道:“你走吧!”   浔阳抬起头,冷笑一声:“贱婢,我不用你来可怜我!我……我此来川蜀,根本就没有打算再活下去!”   她一把抢过娆荼的匕首,猛然插入自己的胸膛,变故陡生!   娆荼大惊,看着那柄完全没入她胸口的匕首,“你……你干什么?”   浔阳嘴角泛起释然的笑意,她看向天边喃喃道:“母妃,我……我死了……你就可以好好活着了……”   萧彦宁上前几步想要给她止血,那位宣宗和尚忽然朗声道:“甚好,甚好!”他双手一拂袖,好像没怎么动作,便将萧彦宁轻轻推开,整个人如同一阵清风,又如佛庙香烟,来去自如,将浔阳公主裹挟其中,飘然离去。   萧彦宁脸色大变,看着和尚远去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活佛李宣宗。”   娆荼还要去追,被萧彦宁挥臂拦下,他神情凝重,“你追得过琉璃山山主慕容云横么?”   娆荼一怔,“这个和尚难道比慕容氏还要厉害?”   “佛门第一人。武功可在天下排名前三甲。”   在由汉中进入潼川城的险峻山道上,和尚抱着浔阳公主发足狂奔,很快追上一顶车轿,和尚道前拦路,将浔阳公主放在地上,“阿弥陀佛,贫僧请沈先生收留一人。”   沈筑抬起帘子,看到地上的浔阳公主,以及她胸口处的神符匕首,他走下轿子扶起浔阳,见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   李宣宗平静道:“是浔阳公主自己求死,与许夫人无关。只是我相信沈大人明白公主的心意,其实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她也是可怜之人。此伤没有损及心脉,请琉璃山主赐药一颗,可以救治。”   沈筑轻轻应了一声,“敢问大师法号?”   “云游僧人李宣宗。”   沈筑面无表情,“听琉璃山主说过,当今佛门有李宣宗,世上便真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不知大师缘何涉足红尘?”   “贫僧下山,求参一禅。”   沈筑微微一笑,“陆知命问一道,李宣宗参一禅。这天下要乱,仕途大夫尚在糊涂中,佛道两教却是清明。”   “有沈宴冰问礼金陵城,谁说儒家无人。”慕容山主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的后面。   李宣宗叹道:“好一个问礼,不错,取潼川而控川蜀,的确是在像金陵城问礼。”   沈筑看向云雾缭绕的山峦,他的声音沉静,“不知金陵城拿什么来还礼。”   慕容云横将一颗朱丹塞入浔阳公主嗓中,探了探她颈处脉搏,摇头道:“并无大碍。”   沈筑看向李宣宗,“还请大师将公主送回。”   李宣宗摇头:“她回汉中是死路,你是知道的。”   沈筑微微沉吟,看向慕容氏:“先带去潼川?”   慕容云横笑了笑:“我没有意见,只怕你夫人多疑。”   汉中城,被萧彦宁的手下捉住的那名王公公,在地牢中惨叫不绝。   娆荼和萧彦宁在牢房外面,娆荼问道:“失了浔阳公主,你如何向金陵城那边交代?”   萧彦宁无所谓一笑:“你见我何时有过向金陵城好好交代的打算?”   一个人跑过来在萧彦宁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萧彦宁微微变色,挥手退散了小厮,对娆荼笑道:“沈大人知道你替我担心,特地送来个礼物给我,走,看看去!”   娆荼见他一脸奸诈笑意,暗忖不知沈筑送来了什么,随他去了地牢,却见地牢中一个衣衫光鲜的女人,却是浔阳公主!   娆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你怎么……”   那位浔阳公主一脸傲气,并不理会娆荼,只是看向萧彦宁。   萧彦宁对她点了点头,笑道:“很像一回事。”   娆荼猛然想起当年在阴山谷中看到的那个易容成她模样的死士幻,她诧异道:“是易容之术。”   萧彦宁微笑道:“沈大人真是知心啊。”   娆荼疑惑不解:“是沈筑送来的?他是怎么知道浔阳公主的事,你告诉的?”   萧彦宁耸了耸肩,“不是我啊。”   娆荼心里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萧彦宁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想到了,一定是李宣宗将浔阳送到了沈筑那里,沈筑念及旧情,将浔阳救下带去了潼川。这不,担心我这边不好办,所以送来个假的。”   娆荼深深拧起了眉。   萧彦宁在一旁笑容满面,“毕竟我这浔阳妹子是沈大人明媒正娶的公主夫人,沈大人滥情,你也是知道的。”   第72章 求而不得 字数:6069   萧彦宁见娆荼虽不说话,但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他越发笑了起来,“别担心别担心,我相信沈大人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公主曾经是救他还是害他,沈筑心如明镜。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娆荼没好气道:“别在这添油加醋,这易容之术,怎么会这么厉害,沈筑手底下到底有几个易容高手?”   萧彦宁朝那位“浔阳公主”招了招手,她走到近前,萧彦宁眯着眼睛细看她的脸,叹道:“有几个不好说,不过肯定个个都是高手。我猜三天前李宣宗就将浔阳送到了沈筑那里,然后由沈筑手底下的那些高人观摩了一段时间,才打造出一个假的浔阳。”   娆荼细看“浔阳公主”的脖颈处,没发现有人皮面具的痕迹,萧彦宁摇头道:“不是人皮面具,是易容化妆术,这人本来的样貌底子就与浔阳有几分像,再加以描眉画眼,以求神韵相似,往往可以以假乱真。现今女子化妆,下等功夫是画皮,中等功夫是画骨,上等功夫是画魂。”   娆荼斜眼道:“你很懂啊?”   萧彦宁看她素面朝天的模样,故意面露嫌弃不耐烦道:“与你这种粗糙娘们自然是没话好说。”   娆荼冷哼了一声,就要从袖中抽出神符匕首收拾他,一试之下才想起神符已经不在身上。   萧彦宁笑眯眯道:“怎么?又想拿神符来跟我耍威风?你的神符估计现在在沈筑那里。啧啧,你那神符刺过沈大人,又刺过大梁浔阳长公主。真是好厉害的兵器,不得了,不得了!”   娆荼气急,攥着萧彦宁的衣领子,“你给我过来!”   萧彦宁被她拽着出了地牢,他一边走一边叫道:“娆荼,你守点妇道好不好,本王尚未婚配,你在这跟我拉拉扯扯的,不太好吧!”   娆荼将他拉到一个偏僻角落,逼问:“说!你是不是也有易容的高人?”   萧彦宁掸了掸衣襟子,“我哪有什么易容高手……”   “别装,你肯定有,借我用用。”   萧彦宁露出纨绔子弟特有的慵懒笑意,“凭什么啊,你给我什么好处?再说了,你这是有求于人的样子吗?”   娆荼深呼出一口气,为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细声细气道:“还请王爷给奴家找个易容高手。”   她与萧彦宁说话几时有过这等温柔?萧彦宁抽了抽嘴角,拍开她的手,“你你……你给我好好说话!”   娆荼展颜笑道:“好好说话,王爷又不爱听。”   萧彦宁挥了挥手:“得得得,算我怕了你了,说吧,要易容高手干什么用?”   娆荼道:“沈筑给你送来一个浔阳公主,你也给他送去一个假的娆荼。”   萧彦宁皱了皱眉头:“干嘛?故意恶心他?”   “你猜对了。”   萧彦宁“喔?”了声,有点信不过:“你不会耍诈吧?”   娆荼挑眉道:“我能耍什么诈?就是气不过沈筑的做派,给他提个醒。”   萧彦宁点了点头,“此事容我想想。”   “那你现在就想。”   萧彦宁无奈道:“不是,一时间让我上哪去找个跟你底子像的娘们?尤其这一双狐媚桃花眼,真的不好找!”   “我不管,你要是不答应,以后都别想跟阿秀说话。”   萧彦宁讶异道:“有你这么当娘的么?你得让衡秀那小妮子跟我多接触,这是对她好。有一句话叫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见过我这么英俊的人,以后就不会随便见一个小白脸就喜欢了。不然重蹈了你的覆辙可怎么办?”   “别给我扯这些,一句话,到底帮不帮?”   “唉!真是个急脾气的娘们,帮帮帮!”萧彦宁伸手捏起娆荼的下巴,端详她的脸。   娆荼甩开他的手,“你看什么看?赶紧将那高手给我找来。”   萧彦宁“嗯”了一声,“回去等着,明天我带她去你的铺子。”   娆荼听了欢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那我等着,你要是不送来,我去你王府中要去。”   “那我就把你扣下来当我的王妃。”   娆荼笑了笑,“你敢么?”   萧彦宁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扬起轻淡笑意,喃喃道:“娆荼,你什么时候会明白,其实很多时候我说的都是真话。”   他摇了摇头,叹道:“还是永远别知道的好,省得你内疚,我……我也挺丢人的。”   月下长街,他一人独行,满身冷寂。延宁王府门口站着个鹅黄衣衫的女人,小腹隆起,看样子已经有好几个月的身孕。   她看到萧彦宁,眸中绽露出笑意,上前几步道:“王爷,你回来了。”   萧彦宁看了她一眼,“怎么还不去歇下?”   “我……我做了粥点,王爷尝尝么?”   萧彦宁摇头道:“不必了。”   卢州月的脸上由期待变成失落,低头“嗯”了一声,“其实……很好吃。”声音中带着哭腔。   萧彦宁的眉心不一察觉地皱了皱,默了片刻,道:“便尝尝。”   卢州月愣了愣,抬头茫然看着他,萧彦宁道:“怎么?不行改主意?”   女子连忙摇头,眼中闪出难以掩饰的喜意,忙将萧彦宁迎到房中,桌上摆了几样清淡的点心,一钵小米香洲还散着热气。   她为萧彦宁宽去外衫,笑道:“这是妾身刚刚做的,还热呢?”   萧彦宁低头看着她,淡淡道:“你不是我的妾,不必以此自称。”   卢州月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凝固,僵硬点了点头,“妾身知道了。”   萧彦宁推开她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卢州月忙含泪道:“我……我再也不说了。”她只是想多叫一声,期待着他能够默认一会也好。   萧彦宁缓声道:“我孑然一身,并无妻妾儿女,不管你以后在何处,都不可与我扯上什么关系。我死之后,你可回东吴,出家也好,改嫁也好,都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卢州月捂住自己的小腹,凄然道:“可我腹中已经有了你的骨肉,我不会出家也不会改嫁,你死了,我随你一起死了就是。”   萧彦宁眯了眯眼睛,“前些日子是我忘了,待会让人送落胎药给你。”   卢州月惊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不……不行,你不能杀了我的孩子,他已经会动了。”   萧彦宁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腰,“我不会认这个孩子,就算他生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一生作恶多端,必会祸及子嗣,你要想清楚。”   卢州月跪在地上哭道:“求你让我生下孩子,求求你。”   萧彦宁蹲在她身前,拉起她的手,见上面有刀伤烫痕,原本是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现在又红又肿。   卢州月抽回手,有些紧张。   萧彦宁淡然道:“本来是个富贵家里的千金小姐,何苦来遭这样的罪?”   卢州月泣不成声,她是千金小姐没有错,可自从那日在东吴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遇见他,她还有什么骄傲可言?她不会做饭,但可以学。她脾气不好,但努力在改。这些年,她已经为他改变了太多,实在没有什么纰漏,可是依旧换不来他的青眼相加。   她清楚,他的心里其实藏着另外一个女人,她可能无论如何都代替不了那个女人。   “王爷,我不求别的,只求能留在王爷身边。”   萧彦宁起身想要向往常一样一走了之,却在瞥见她微微发颤的肩膀后微微顿了顿,他沉声道:“跟我来。”   内室中,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瑟缩,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要她的孩子,她该怎么办?   萧彦宁从柜中翻出一个青瓷膏药瓶,转头对她道:“坐吧。”   卢州月忐忑不安地坐下,萧彦宁来到她身侧蹲下,拉着她的手,将那冰凉的膏药涂在她红肿的手指上。   卢州月看着他微微抿唇的刚毅侧颜,一时间五味杂陈,泣道:“王爷……”   萧彦宁抬头看向她,她眼中的一滴泪水便落在他的脸上。她一下子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   萧彦宁轻轻抹去面上温热的泪珠,将手指上的泪放在唇上抿了抿,轻声道:“求而不得,所以眼泪就是如此苦涩?”   他忽然抱起卢州月,将她扔在床上,粗暴而不含一丝温存地扯去她的衣裳,“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了,还有什么求而不得?”   他俯身压下,卢州月轻哼了一声,“王爷……别……别……”   “女人是不是都很喜欢口是心非?”萧彦宁问她。   卢州月泪流满面,断断续续道:“王爷,我腹中的孩子……”   ……   深夜,卢州月看着坐在床沿上的人影,她抓住他的袖子央求道:“王爷,夜深了,你别走了。”   萧彦宁没有理会,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穿上外衫,起身走了出去,他从来不肯在她房中留宿到天明,仿佛她是青楼妓馆的女子,他来找她,只是为了发泄。   第二日,卢州月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起来,府内的一个小厮送来一碗汤药,“姑娘,这是王爷吩咐喝下的。”   卢州月愣愣地看着那一碗汤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厮对卢州月并不如何尊重,府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这女子的处境,不过是个王爷养在身边的暖床女子,连一个名分都没有。他见卢州月愣愣出神,咳嗽了一声,抬高声音道:“姑娘,王爷吩咐您喝下。”   卢州月挤出一个笑意,“你放下吧,我待会喝。”   小厮摇头道:“王爷吩咐了,要看着您喝下。”   卢州月身子颤了颤,接过那碗汤药,忽然手下一滑,汤药洒落了一地。小厮挑了挑眉,却听她骂道:“连个药都端不稳,你是不想当差了么!”   小厮一愣,“姑娘,明明是……”卢州月扬手就是一巴掌,“明明是什么?你当差不利,烫着了我,回头我告诉王爷,看他怎么处置你!”   小厮闻言有些怕了,虽然卢州月没名没分,但毕竟是王爷的女人,要是她吹点枕边风,那可真不是他一个下人能担当得起的。慌的小厮连忙跪下求饶:“姑娘,是小人的错漏,求您饶了小人。”   卢州月冷哼一声,“还不快滚去再端一碗过来!”   ……   娆荼将做好的早点端到院中石桌上,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外面的人慌张道:“娆荼夫人,我是卢州月,请你救救我!”   娆荼吃了一惊,忙去开门,看见卢州月赤站在门口,满面泪痕,“卢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救救我……先让我进去……”卢州月一边看着身后,一边急切道。   娆荼将卢州月拉进屋内,关上房门,见她披发赤脚,狼狈不堪,不由皱紧了眉头:“萧彦宁要干什么?”   卢州月哭道:“他要我喝下落子汤,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娆荼面色微变,沉吟了一会,问道:“究竟发生什么让他这么生气,你这个时候,肚子已经这么大了,喝下落子汤会出事的。”   卢州月摇头道:“王爷一早就没有打算要这个孩子……”   娆荼更是惊讶,“难道你怀了身孕,不是他同意的?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怎么现在才让你喝落子汤?”   卢州月哭得泪人一般,“他说先前忙忘了,才想起来。怎么办,夫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不能没了这个孩子,没了孩子,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不会再要我了……”   娆荼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不要哭,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他也只当是儿戏,但是他心中有谱呢,也许……也许他不想连累你,你也知道,他现在做的事情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没命。”   “夫人不必安慰我了,我知道……他从没将我看在眼里,可是我不在乎……我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了。他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亲人,只有恨。没有人能与他说一句知心话,只能将心思深藏在腹,他很可怜的……我只是想好好陪着他。”   娆荼叹了一口气,她理解卢州月,尽管她现在的心思可能并不是爱情,而只是由于年轻的执念与冲动。尽管萧彦宁让她深受折磨,但她依旧是义无反顾。   外面,一个声音淡淡道:“本王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可怜?”   卢州月怔了一下,拉住娆荼的衣袖,求救的眼神望着她。   娆荼对她摇了摇头让她不必担心,起身去开门,看见萧彦宁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个蒙面女人。   萧彦宁的脸色并不好看,走进屋内看着站在一角的卢州月,他冷冷道:“来这诉苦?滚!”   娆荼拉住卢州月,对萧彦宁道:“这是我家,什么时候要你来撵人?”   萧彦宁冷笑一声,“你家?娆荼,你大约不知道这整个汉中都是我的吧?”   娆荼缓缓坐下,“整个汉中都是你的,没有错,可是这个地方是我的。”   卢州月低声道:“王爷,夫人,我先走了。”   娆荼对她道:“你先回去好好待着,我看谁敢给你喝不干不净的东西!”   卢州月应了一声“好”,低头走了出去。   萧彦宁挥了挥手,他身后那个蒙面女人走上前,“娆荼,你要的人我给你带过来了,我的事情,你少管。”   娆荼没好气道:“萧彦宁,你怎么就不知道对她温柔一点,她有什么错?”   “她当然错了,她不该喜欢上我,或者说……她不该对我有幻想。”   “既然你对她无意,为什么还要招惹,如今她的肚子这么大了,居然还叫她落胎?”   萧彦宁脸色微变:“落胎?”   “你逼她喝落子胎,怎么,敢做不敢当?”   萧彦宁皱了皱眉,“敢做的事情自然敢当。”他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早起让人备下的那晚保胎药,是不是叫她误会了。   他对那名蒙面女人道:“你仔细看看她的面相,务求真切。”   蒙面女人点了点头,他看了娆荼一眼,也没说话,出门后往自己的府邸去,脚步因为心中的那一点不祥猜测而变得有些匆忙。   回到府邸,没有找到卢州月,他心中烦闷,叫来今早吩咐送药的小厮问是怎么回事,那小厮一五一十说了,萧彦宁不由怒道:“你没说那是保胎药?”   小厮跪下求饶:“王爷饶命,小人……说了,许是姑娘没听清楚……”   萧彦宁抬腿一脚踹在小厮的心口,“大胆奴才,连我也敢骗,可见平日是如何慢待她,那是我的女人,你也敢不仔细!”   小厮被窝心一脚踹出门外,在地上疼得直打滚,说不出话。   萧彦宁匆匆出府走到城门,问城门守将是否见到卢州月。   城门守将回说卢姑娘出城好一会了,因为王爷曾今吩咐过可以任由卢姑娘离去,所以未敢阻拦。萧彦宁骂了一声,跨上马背策马出城。   奔行许久,在城外一条河畔看见她,她坐在岸边,听到马蹄声回头望去,与萧彦宁四目相对。   萧彦宁下马走到她身边,原本大怒,可是看见她脸上既惊且喜的神情,他的脑中轰然一震,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一个错误。   他停下了脚步,冷冷道:“你想走,本王派人送你,要是一个人死在这荒芜之地,等着野狼给你分尸?”   卢州月愣了片刻,忽然弯起眉眼,扑到萧彦宁怀中哭道:“王爷……”   萧彦宁没有伸手扶她,“你敢哭,本王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鱼。”   卢州月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可是眼泪哪里是说忍就能忍的,她只能压低了声音低泣。   萧彦宁暗叹了一声,抬头看天,心中道错了就错了把,他转身上马,朝卢州月伸出手,“走吧。”   卢州月抹了抹眼泪,低声道:“妾身想要这个孩子。”   “你的孩子,想要就要。”萧彦宁望着远处,神情淡然。   卢州月痴痴看着马上的他,一时间神魂颠倒,不知是真是幻。   萧彦宁睨了她一眼,“大不了回头叫人将落胎药换成保胎药给你喝。”   她喜极而涕,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她哪里知道,那原本就是保胎的药!   萧彦宁有些不耐烦,作势要收回手,“不想上马,你就自己走吧。”   卢州月连忙两只手抓住他的手,叫道:“我上!”   萧彦宁面无表情,“那还不快点踩上脚蹬!”   卢州月哦了一声,连忙抬脚,奈何她肚子大了行动不便,竟然踩不上去,萧彦宁皱了皱眉,骂道:“笨手笨脚。”翻身下马托着她的屁股给她送上了马背。   卢州月面红耳赤,心中却是有一丝甜蜜在慢慢化开。   萧彦宁上马将她搂在自己的怀中,卢州月缩在他怀中低声道:“王爷慢点走。”   萧彦宁心中微动,以前他也这么在马上抱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怀着孕,让他跑慢点。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是她。”   卢州月“嗯”了一声,“我不是娆荼夫人。”   萧彦宁低头瞥了她一眼,“抖什么机灵?”   卢州月仰头看着他,喃喃道:“王爷,可是……可是我喜欢你……”   萧彦宁良久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淡淡地道:“本王并不喜欢你,本王只是……一时间无法安置你。”   卢州月忽然凑上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痴痴道:“我只是喜欢王爷,和王爷没关系。我只是怀了王爷的孩子,王爷不认,那也没关系。”   萧彦宁揉了揉她的唇,“你就这么不安分?”   卢州月红着脸,“以后再也不敢了。”   萧彦宁在她耳边道:“回去再收拾你!”   卢州月的脸更加红了,“请……请王爷怜惜。”   萧彦宁没事人一样,伸手按住她的小腹,卢州月忽然轻哼了一声,因为腹内顽皮的孩子给她来了一记连环踢。   他感受到她腹中的小生命,有些许的愣神,忽然道:“应该是个男孩吧。”   卢州月见他脸上有些失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道:“王爷不喜欢男孩么?”   “男孩,总是想要肩负起一些使命,尽管有时候那些使命并不一定属于他。我只怕……连累了他。”   卢州月忙道:“若是男孩,我一定不告诉他关于他的身世。”   萧彦宁道:“女孩也不行。”   “好。”   第73章 南宫夷吾 字数:6088   潼川城东北角有一处酒垆,破烂不堪的酒招子插在门上,在风中摇摇摆摆,看起来十分荒败。不过每日前来买酒喝的客人却络绎不绝。源于这家酒垆酿造的绿蚁酒实在太香,够劲,价格又妥当,城内的平头百姓隔三差五来打上一壶,甭管大壶小壶,都不超过三文钱。   酒垆老板是个没名没姓的哑巴,问他姓氏不知,来处不知,大约三十五岁上下,长相清癯,衣裳朴素却并不寒酸,颇有些不俗气度在身上,因此被人尊称一声哑先生。   酒垆在当地已经有些年头,人们的印象中,这位哑先生在一年中只有一天时间会关门歇业,不是大年除夕,而是八月初九。可是这一次,八月还没到,酒垆就关了门,而且一关就是好多天。   人们还能透过门缝闻到从里面飘来的酒香,真是醉人啊!可是无论怎么拍门,酒垆中就是没个动静。   酒垆歇业,源于那一天来的几个人,修长清俊的儒生、一袭紫衣的病鬼、身受重伤的公主,英姿飒爽的女子。   哑先生不哑,姓江名婴。他闭口十几年,在看到那位一身男子装扮的女子夏笙之后,伏地痛哭,颤声叫了两个字:“夫人。”   “江婴,你还记得我。”夏笙没有叫他起来,只是低头看着他,用一种听不清悲喜的陈述语气。   江婴嘶声道:“西蜀守城老兵,见过将军夫人!”这名西蜀老将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每个字都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沈筑伸手捋了捋鬓角垂下的一缕发丝,缓缓道:“江婴,当年就是你为西蜀开城门,迎接大梁敌军入的城。”   江婴面不改色,沉声道:“是。”   “请起。”沈筑道。   江婴长跪不起。   夏笙叹了一口气,“起来吧,我西蜀国破,将军死,老卒猝,这番虚礼是不必了。这位是沈筑,字号宴冰。”   江婴不由自主抬头看向沈筑,喃喃道:“传闻天下十万才子之首的沈筑?”   沈筑微微点头:“正是区区。”   江婴站起身,不问他为何死而复生,也不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深深一揖到底,沉声道:“多谢先生为我西蜀谋。”   沈筑笑了笑,“江婴,我要见一人,劳烦你引荐。”   江婴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丝毫犹豫,“愿效犬马之劳。”   “那个人,我想你已经猜到,便是现任西蜀经略使,谢堂燕。”   江婴面无表情道:“我与姓谢的十几年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怕他不会卖我情面,只能尽力一试。”   沈筑脸上有些歉然,点头道:“多谢。”他知道此事对江婴来说十分为难,但要见到谢堂燕别无他法,只能劳烦江婴。   江婴摇头:“先生是小主子的客卿,事关潼川百姓性命,但有所请,不敢不从。”   沈筑道:“不必操之过急,十日为期。我们先借贵处酒垆暂住一段时日。”   江婴安排好一切,去了潼川内城。夏笙要见殷茂林的旧部,便也随他一同前去。院中便是慕容云衡、沈筑和浔阳公主三人在住。   这日慕容云横又听到门外的敲门买酒声,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绿蚁酒辛辣劲足,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怎么这儿的人好像对它有瘾?”   沈筑正坐在窗前看书,闻言微微一笑:“岂不闻,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慕容云横摇头道:“冬日还好,现如今炎炎盛夏,亏得那些人喝的起劲。”   沈筑放下手中书册,他神情淡雅,“总有很多人喜欢做不合时宜之物,有时候想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可言,大多都是不合时宜罢了。”   重伤未愈的浔阳公主躺在内室的床上,听到沈筑的轻淡声音,她闭着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   天上忽有轰轰隆隆雷鸣之声,沈筑拿起一把油纸伞,对慕容云横笑道:“去城内转转?   慕容云衡摇头:“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去了。”   沈筑心间微微一动,也不多言,戴上了百面生准备的生根人皮面具,拿起伞戴上斗笠告辞去了。他出门后没有撞见要来买酒的人,大概是众人看天色不好,匆匆回家了。   狂风忽起,沈筑回头看了一眼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破旧酒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人不人鬼不鬼?世人只知道琉璃山有邪魔慕容氏,却不知道他是为了那一袭紫衣堕入魔道的慕容云横。”   城中酒馆,沈筑点了几样轻淡小菜一壶酒,安静地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酒楼不大不小,装饰古朴。正中间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对祖孙,爷爷说书,孙女弹琵琶。   沈筑看着那位娇柔女子,这女子他有过些许印象,是金陵城绿兰楼中的卖艺女子,名字他不记得,但他记得这女子的琵琶弹法。   生涩艰难,却有古风,定是与高人学过艺,又因天资不好,在绿兰楼中籍籍无名。如今沈筑听来,她的琵琶中没了几年前的生涩,其中的古朴刚劲越发突显,倒是有些渐入佳境。   不过沈筑在意的不是她的琵琶,他手中轻轻转动酒杯,心中感叹萧彦宁的布局之深,断定这琵琶女也是萧彦宁的布局。否则她一介弱质女流,万万到不了潼川这样的地方。那绿兰楼是萧彦宁常去的地方,如今想来,该是萧彦宁布置杀手谍子的窝点。   他轻轻喝了一口酒,却听说书的老头顿了顿,咽了咽口水,捏了捏胡子,摇头晃脑道:“众位听客,先前说的神鬼之谈,权且当做给各位开胃,现在书接前文,继续说那位大梁谋士沈宴冰!”   沈筑微微一愣,没想到这说书先生竟说到自己身上,他不由凝神看向那老者,倒没发现什么异常,旁边的食客却有些按耐不住,急问:“老头快别卖关子,昨儿说到沈大人娶了一名风月女子,然后呢?那女子有何能耐,将沈大人的府邸搅个天翻地覆。”   沈筑有些头疼,他忽然意识到萧彦宁在搞什么,暗忖他吩咐人在民间添油加醋宣扬自己的那些破事,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那老头并不急着往下说,从案上拿起一杯水,慢悠悠喝了起来,众位听客便知道这是要给打赏了,叮叮咚咚的铜板落在老头面前的碗中,老头才清咳几声,坐直身体。   “话说那位风月女子名叫娆荼,生的是美貌风流,沈筑是血气方刚好儿郎,被那女子迷得神魂颠倒,纳为妾室。众位,咱们先头说了,沈大人为人雅正,是谦谦君子。却不顾一切娶了位风月女子,自然遭到诸多反对,首先是国子监恪守礼仪规矩的那些大儒不能容忍,闹到圣上御书房,请沈大人断绝此心。沈大人却抛下一句骇人听闻的言语……”   沈筑看向窗外,下雨了,人们打着油纸伞在街道上穿行。他的思绪回到那天,他站在御书房中面对国子监群儒说:“我沈筑就是要娶那女子,若这身官服不允,那便脱了;若这顶官帽不允,那便摘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若是那时候他就确定了她的身份,事情会不会不至于到了如今这等麻烦的境地?   那老者犹在细说,沈筑听了一会,竟是事无巨细,虽然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却并没伪造什么。并不是如他一开始所想,编些市井谣传来毁他名声,其中的褒奖仿佛更多些。   他心中念道:“萧彦宁,你这是在给我造势么?”随即摇了摇头,笑道:“你没有这么好心吧?”瓶中酒水已空,他起身正要走,却见门外冲进来几个披甲的侍卫,当头者一矛挑断了女子的琵琶。   领头侍卫看着琵琶女,一双绿豆小眼睛中射出猥琐目光,“小娘子,你们在这里编排金陵皇城之事,是觉得天高皇帝远?还是自己爬床的功夫高明,背后有人撑腰?”   众人见来了侍卫,都怕被殃及池鱼,放下酒菜银钱匆匆跑了,有些心善的都对那弹琵琶的弱女子怀了几分怜悯之情,却也不敢为她辩解。   琵琶女面色苍白,好像是被吓蒙了。说书老者上前拱了拱手,“各位军爷,小人这番只是为赚些银子……”   老者没说完,被那侍卫一掌推开,跌倒在地上,“去你娘的,连金陵那边的事情你都敢当笑话讲,胆子也太肥了吧?”   沈筑本来已经起声,又缓缓坐了下去,脸上风轻云淡,没有什么表情。他环顾一周,却见酒馆西边窗口上坐着一个布衫公子,看侧颜也很熟悉。   不是旁人,正是国子监老儒南宫如慕的独孙,南宫夷吾。几年前沈筑被收入狱,整个国子监对新皇萧彦烈的暴戾手段是敢怒不敢言。唯有那老儒南宫如慕在苦苦谏言,甚至血溅朝堂以死谏。   萧彦烈将南宫如慕一家上下五十余人发配到这川蜀之地,老爷子来了不到半年就郁郁而终。临死之前面朝金陵痛斥新皇,死不瞑目。   这些事情沈筑都是知道的,如今在潼川看到南宫夷吾,并不吃惊,涌上心头的反而是愧疚。是他对不起南宫老先生的栽培之恩。   当年游学时遇到的无名先生,后来仕途中遇到的南宫如慕,这些人的恩情,沈筑只能用自己现在的谋策来还,天下大乱,他沈筑抛妻弃子,只求能少死一人是一人。   那老者被踹在地上狠踩了两脚,女孩上前拦在那些发狠的侍卫面前,“你们……你们乱伤无辜,还有没有王法?”   那侍卫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王法?在这潼川城内,蜀王就是王法!”他上前一把揪住琵琶女的衣襟,向外一扯,琵琶女的雪白胸脯立即露在众人面前。   她尖叫了一声,捂住胸口,哭道:“蜀王难道叫你们欺压平民?蜀中难道就不是大梁的疆土,竟成了蛮夷之地!”   侍卫抓住女子的头发,将她拖到一片空地上,一边解腰带一边笑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们,如今爷爷我就叫你知道什么是蛮夷!”   他脱了裤子露出污秽之物,就要欺身压下那琵琶女,旁边随行的侍卫低声道:“头儿!这还有两个人!”   侍卫头子“嗯?”了一声,抬眼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沈筑,又看了看另一边居然面带笑意的南宫夷吾。他举起长矛指了指南宫夷吾,“小子!你活的不难烦了吧?”   南宫夷吾连忙摆手道:“没别的意思,你继续你的,我看一看活春宫。”   侍卫勃然大怒,一矛砸下,南宫夷吾轻轻一个侧身,好似被那矛挑翻了一样,在地上滚了一圈,正好滚在琵琶女子的身侧。他脱下自己的衣裳给她披上,笑嘻嘻道:“小姐,这虽然是夏天,外面毕竟下着雨,着凉了不好。”   侍卫心中暗惊,知道这是个棘手的家伙,朝一众侍卫挥了挥手,喝道:“给我抓了,小子,叫你爱出风头,爷今天让你尝尝新鲜的尿。”   南宫夷吾笑了笑,“就凭你们?”   沈筑在一旁冷眼旁观,他虽然在武功功法上并不精通,却也能看懂一二,知道如今的南宫夷吾绝对不是三年前可比,如今武功精进,当能勉强与陆知命过招。   南宫夷吾拎了一条板凳,眨眼间将那几个侍卫打趴下,回头对藏在柜台后面的店小二道:“小二!拿些绳索过来!”   店小二哪敢出头,畏畏缩缩躲在后面不敢出来。   南宫夷吾看向沈筑,“这位公子?”   沈筑戴着人皮面具,自信南宫夷吾认不出来,闻言微微摇头:“在下也并无绳索。”   南宫夷吾叹了一口气,叫道:“店掌柜的!信不信小爷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店?”   门帘后的店掌柜哎呦一声,从帘子后面扔出一捆绳子出来,叫道:“小爷,您行行好,先走吧!”   南宫夷吾哼了一声,“没办完事,不急。”说着拿绳索将几个人都捆了起来,从桌子上拿了几个碗,塞到那几个鼻青脸肿的小侍卫手中,“你们几个给我撒尿,伺候你们老大喝。谁的尿多,谁就先走,要是没有尿,拉屎也行。总之伺候这位爷吃饱喝足,懂不懂?”   那位被五花大绑的侍卫头领叫了几声,奈何被堵住了嘴,说不出一句话。   南宫夷吾拎起一张长矛指了指一个发抖的侍卫,“你先开始。”   侍卫吓得双腿打颤,“回……回大爷,小的刚尿完,真的没有……”   “哦,没有。”南宫夷吾点了点头,一矛头刺入他眉心,鲜血贱出,那人惨叫一声,当场气绝!   余下的几人几乎没被吓死,这一下是真的有尿了,一个个顺着裤腿子往下流,一时间客栈一股子骚味。   南宫夷吾啐了一口,骂道:“还不快接了。”   一个个连忙是拿碗接了尿,南宫夷吾捂住鼻子指着一碗最多的黄汤,“愣着干什么,喂你们头子喝下!”   那位侍卫头领面无人色,小侍卫颤颤巍巍取下塞在他嘴里的臭鞋,闭眼咬牙将那黄汤灌了下去。   南宫夷吾拿着长矛指着侍卫头领的脑袋,“不许吐,给我一滴不漏地喝下。”   侍卫头领是个没血性的,只知道欺负百姓弱民,如今亲眼见了这疯子的杀人手段,哪敢有半点反抗,老老实实喝下那碗黄汤,喝过后一阵干呕。   南宫夷吾笑了笑,“好不好喝?”   侍卫头领点了点头,“好……好喝。”   南宫夷吾哈哈大笑,朝那位灌尿的小侍卫摆了摆手,“小爷我说到做到,你可以走了。”   余下的几名侍卫见了,争前恐后上来灌尿,泼了那侍卫头领满头满脸。南宫夷吾皱了皱眉,长矛往下,指着他身下的秽物冷笑道:“你这么喜欢脱裤子,还以为胯下藏了多稀罕的物件,原来是条蚯蚓啊。”   侍卫欲哭无泪,点头如捣蒜,“是蚯蚓,是蚯蚓……求大爷饶命。”   “好啊,我饶你性命。不过既然是条蚯蚓,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沈筑起身走到门外,站在廊道上,看着漫天的大雨。屋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是南宫夷吾的狞笑:“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老子叫复姓南宫,叫他滚来见老子!”   几个小侍卫从酒馆里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接着是那一对祖孙二人,沈筑看着那女子纤弱背影,他知道,这女子的功夫恐怕不在以前那个叫山鬼的丫头之下。   这女子刻意隐忍,看来这场风波,有人暗中策划。他轻声道:“是要蜀王失民心么?”   南宫夷吾也走了出来,抖了抖衣袍他嫌弃道:“污秽!”   “既然知道污秽,却不快点出来。”沈筑没有看他,缓缓道。   南宫夷吾笑了笑,“先前觉得你的身形很像一位故人,如今听起来,连说话声音也很像。你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若是南宫老爷子看到你现在这样,估计会很欣慰。”沈筑道。   南宫夷吾脸上神情微变,又很快恢复如常,他叹了一口气,“爷爷到死都认为我是不肖子孙,没什么大出息。”   沈筑摇了摇头,“你的功夫是老爷子暗中请高人教的,你很擅长墨家机关术,这也是老爷子暗中的布局。你从小到大不喜欢读书,其实是你爷爷令人潜移默化的结果。”   他这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南宫夷吾愣了半响,难以置信笑道:“这……这怎么可能?”   “我曾与先生促膝长谈,是他告诉我的。先生其实一点都不迂腐,甚至很多时候他很有先见之明。他知道我留在金陵是死局,也知道你成为一个读书人,不如成为墨家巨子更能在天下大乱时匡扶这个乱世。”   南宫夷吾彻底愣住。   沈筑望着漫天雨幕,叹道:“真是一场大雨。”   马蹄急奔之声响彻天地,一队骑兵冒雨而来,将酒馆团团围住。沈筑嗤笑道:“蜀王的骑兵,却都用在了欺压百姓上面。”   一顶软轿徐徐而来,在酒馆前停下。身穿蜀锦绸缎的蜀王萧彦中在软轿中抬起帘子,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只丧家之犬。”   南宫夷吾呵呵一笑,“我是丧家之犬,小王爷你又是什么,看家狗么?我瞧你这家看得也不怎么样,就怕只会窝里横。”   萧彦中不再是当年在酒馆中被萧彦宁一脚踹出去的瘦弱少年,少了青涩稚气,多了阴骘狠毒,他在车帘内缓缓道:“待会,送你一件东西。”   轿子后面的骑兵齐齐下马,刷的抽出腰间长刀朝南宫夷吾劈砍过来。南宫夷吾与骑兵斗在一起,雨幕朦胧,血腥漫漫。   沈筑平静地站在廊下,他忽然笑了笑,“原来,西蜀的骑兵就是这么用的?”   萧彦中挑了挑眉,阴恻恻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沈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叹道:“骑兵,当在马背上陷阵杀敌。”   萧彦中“哦?”了一声,嗤笑道:“你不会是在教我如何用兵吧?”   沈筑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说道:“知道为什么沈筑当年选你来这川蜀之地么?因为你最不中用。”   萧彦中闻言勃然大怒,从帘子里一跃而出,一柄长剑直直指向沈筑的脖子。与骑兵缠斗的南宫夷吾丢来一柄长刀,砸落萧彦中手中长剑。   一个披蓑戴笠之人从屋檐上飘下来,将萧彦中推到廊上,他并没有将沈筑看在眼中,而是面朝南宫夷吾,声音沙哑难听:“小东西,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南宫夷吾踢飞了最后一个骑兵,衣裳上血迹斑斑,他笑看着那蓑衣人,“当然想活,但是……小爷我今天更想杀人。”   雨幕之中顿时杀机四起。   另有一队骑兵匆匆赶来。萧彦中看着那个趴在马背上的骑兵首领,冷声喝道:“让你们奸杀的女人呢?”   那骑兵首领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面如白纸,竟然已经气绝。   一个清脆的嗓音从雨中传来,“我看你敢!”   沈筑微微变色,只见雨中一人骑马而来,雨水打湿了她的绛红衣衫,头发上的雨珠贴着额头滚落下来,模糊了她的秋水桃花眸。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这无疑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沈筑皱起眉,娆荼。   第74章 情浓苦深 字数:5935   萧彦中看着雨中的娆荼,他的眼中闪出几分讥笑,“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害的沈筑不得好死的狐狸精。”   娆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翻身下马走到南宫夷吾的面前,笑道:“南宫公子,好久不见。”   南宫夷吾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欢畅笑意,伸手拍了拍娆荼的肩膀,“娆姐姐,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漂亮。你先等等,我收拾了这条狗,找地方与你喝酒叙旧。”   娆荼转头看向那位披蓑戴笠之人,冷笑道:“好啊,让姐姐看看你的功夫如何。”   蓑衣人一言不发,推出一掌,一道气波在雨幕中炸开,直砸向南宫夷吾。南宫夷吾左手画圆化解他的掌风,右手握住一把钢刀,耍了一个漂亮的起刀开蜀式,朝蓑衣人砍去。   两人缠斗在一起,在两人四周雨水飞溅,杀机沉沉。   娆荼看向萧彦中,见他望着两人打斗,神情古怪而有些紧张。她微微一笑,“萧彦中,你敢让你的手下公然奸杀一名弱女子,是觉得这蜀中唯你称王,可以无法无天是不是?”   “贱人,本王面前,岂能由你放肆!”萧彦中大怒,指着后面的那队骑兵,“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这个女人给我绑起来。”   娆荼回头冷冷看了那些骑兵一眼,“你们谁敢?”   那些骑兵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萧彦中又惊又怒,“没用的东西,只不过是个贱婢,你们怕什么?”   那群骑兵刚才奉命奸杀那名琵琶女时,还未得手便横空杀出这名红衣女人,都没见她如何动作,一手刀过来就抹了领队的脖子,让他们这些小卒子如何不怕?   况且萧彦中手下的西蜀兵懦弱无纪,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就磨平了坚毅斗志,没几个能真正做到视死如归,如今娆荼的一个眼神,便叫他们不敢向前半寸。   娆荼缓缓踏上台阶,笑道:“几年前六王爷还是个跟在昌平郡主后面惹事生非的少年,如今在蜀中待了几年,这气度就浑然一变,平白多了许多戾气。你难道不觉得该好好感谢感谢我的夫君么,要不是他,小王爷如何能有现在这番际遇。”   萧彦中冷笑道:“沈筑只不过是个谋士,只能依势不能造势,况且这人助纣为虐,皇兄没有诛他九族,已经是大赦了。”   娆荼的嘴角一抿,“不仅不中用,还是个蠢货,果然你这样的人,萧彦烈用着才放心。”   雨中嘭地一声,两人各自向后退了十几步。南宫夷吾看着娆荼,笑眯眯叹道:“娆姐姐,叫你看笑话了,这个家伙我打不过,要不你帮我试试?”   娆荼上前笑道:“好啊,我只怕下手重了,将他打死就不好了。”   那蓑衣人重重冷哼一声,脱下斗笠,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狰狞无比的面孔。朝萧彦宁抱拳道:“主子,请容属下先将您送回,然后再在城外五十里之内截杀此二人。”   娆荼“呦”了一声,“口气不小!”她俯身给在自己的裙摆子系了一个结,“你觉得我凭什么放你走?”   南宫夷吾捡起一柄钢刀抛给娆荼,“娆姐姐,请!”   娆荼接住钢刀杀入雨幕,与南宫夷吾互成犄角之势攻击蓑衣人。先前蓑衣人与南宫夷吾单打独斗,尚能应对,如今两个打一个,却是显得艰难。   蓑衣人叫道:“主子,你先走!”   萧彦中看了旁边的沈筑一眼,见他神情平静,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沈筑淡淡道:“王爷请先去吧,在下与这二人并不认识,而且我也不想让你现在就死。”   萧彦中眼中射出阴毒的光,重重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众骑兵尾随其后。   沈筑看着萧彦中在雨中匆匆奔行的背影,眼中闪过三分厌恶、七分杀机。   蓑衣人被娆荼手中钢刀抵住前心,整个人倒滑出去,却没料后面有更加阴毒的手段等着他。南宫夷吾手中凭空多了一柄长剑,变砍为刺,一道剑气滚出,直撞到他的后心,一团血雾从蓑衣人的后心炸出。娆荼在前一记鞭腿,将他斜着踢飞,撞断了客栈的一条柱子,滚落在地。   蓑衣人还待起身,被娆荼一刀指住脖子,“还想起来?”娆荼的脸上露出戾气,阴恻恻道:“去死!”   一刀砍下,蓑衣人的脑袋瞬间搬了家。   南宫夷吾在一旁丟剑弃刀,接了一捧雨水洗了洗手,对娆荼笑道:“啧啧!姐姐真是厉害,截然不同,截然不同。”   娆荼看着那个撑着油纸伞在雨中走远的影子,她有些晃神,心不在焉道:“不杀他,等着他带骑兵来截杀我们么?”   南宫夷吾朝着雨中沈筑远去的背影喊道:“先生,不去喝酒么?”   沈筑没有理会,径直向前走。   娆荼转头对南宫夷吾道:“快出城。”   南宫夷吾点了点头,“萧彦中的狗腿子虽然不中用,但人多了总是麻烦。”   两个人骑上两匹快马,朝城外奔行,出城门时直接甩着刀撞了出去,在城外奔行一百里左右,娆荼勒住马缰绳,对南宫夷吾道:“你有什么打算?”   南宫夷吾笑道:“既然他来了,这潼川城易主也不远了,我这人一向喜欢看戏。”   “你也要出手?”   “我喜欢看戏,却不喜欢唱戏。不过万一这戏唱得不好,指指点点我倒是在行。”   娆荼点了点头,“我一直很尊敬南宫老爷子,也一直相信他的孙子不是碌碌之辈。我还有事,先告辞。”   南宫夷吾道:“不喝酒了?我知道这附近有个馆子,地道。”   “改天。”娆荼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往潼川城东北处走去。   南宫夷吾牵起娆荼的马,叹道:“那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偏你这么稀罕!”   娆荼走到天黑,从城墙翻了过去,在一家小酒垆外面停住了,拍门道:“老板,要三斤杏花酒,三斤梅子酒,三斤桂花酒,三斤绿蚁烧。”   沈筑回酒垆后,一直沉默寡言,慕容云横先前还觉得有些纳闷,不知沈筑出去一趟遇到了什么。如今听到外面的声音,他微微一笑,恍然大悟。见沈筑安静地握着书册在灯下看书,慕容云横饶有兴味道:“沈大人,不开门么?”   沈筑摇了摇头,淡然道:“不是该来之人。”   外面的敲门声不厌其烦,娆荼是笃定了沈筑在里面,而且知道他是生了气,不愿给自己开门。但是娆荼是个有耐心的人,她一遍遍重复着拍门,重复萧彦宁给的那个暗语。   风裹挟着冰凉雨珠,将她浑身上下淋了个透。   屋内的沈筑一直盯着书页,慕容云横微笑道:“沈大人,你看的是什么书?”   沈筑回过神,茫然答道:“不过是一本杜工部的诗集。”   “有这么难费解?你已经足足盯了半柱香的时间。”慕容氏提醒道。   沈筑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脸有些发红。   慕容云横听着外面的雨声,他眸光流转,仿佛回到很久以起,他轻声道:“当年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夜。她一袭紫衣,从我修道的山脚下一直跪到山上……真是好大的雨啊!”   沈筑拿书的手微微一颤,大雨夜。在他和她的记忆中,也有一个大雨夜啊,那天他挥笔写了一封休书。   沈筑将书放在桌上,起身走了出去。   慕容氏病态的脸上透出一丝笑意:“沈筑,你比我心软。”   娆荼蹲着依靠在门前,有一着每一着地敲着门,忽然传来十分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吱呀一下从里面开了,娆荼差点没跌进去。   她抬起头,看到沈筑那一张隐隐带着怒气的脸。   娆荼的嘴角泛起甜笑,没脸没皮地笑道:“终于有酒了?”   沈筑看了看她的身后,娆荼连忙道:“没人!放心!”   沈筑将她拉进了院中,嘭地关上房门,将她拉入自己的房中。娆荼进来后一顿细闻,只闻到冷淡的檀香味,没有什么乱七八糟脂粉味,她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浓。   沈筑冷着脸看着她,“闻什么?属狗的?”   娆荼笑着勾住他的脖子,“沈郎,我千辛万苦来找你,你给个笑脸嘛!”   沈筑嫌弃地将她推开,对她道:“解去衣裳!”   娆荼捂住胸口,娇滴滴睨了他一眼,“沈郎,你怎么这么……急啊?”   沈筑瞥了她一眼,眸色暗了几分,回头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衣,对她道:“我去给你烧水。”   娆荼“哦”了一声,笑嘻嘻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沈筑嘭地一声将门从外面关上。娆荼愣愣地看了半天,嘀咕道:“脾气真大!”   很快沈筑便烧好了一盆水,端进来时见娆荼脱了身上的湿衣,整个人裹着他的一件寻常衣裳,缩在椅子上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沈郎,水烫不烫?”   沈筑心中一阵燥热,“不烫。”   将木盆端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这儿没有浴桶,你将就擦一擦,再将头发洗洗。”   娆荼点了点头,见沈筑要走出去,忙叫道:“宴冰哥哥,你干嘛?”   沈筑的脚步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道:“……别这样叫我……”   这是很久以前,两人还没成婚时她对他的称呼。   娆荼忽然哎呦一声,沈筑猛然回过头,不由瞪大了眼睛,见她将身上的衣衫脱在地上,整个人在昏暗的油灯之下,肌肤发出一种柔和而旖旎的光芒。   娆荼可怜兮兮地揉着右手手臂,“刚才被那蓑衣人撞了一下,这儿好疼。”   沈筑沉吟片刻,还是不忍心置之不理,走到她身侧扶着她的手臂细看,灯光下果然看到一片紫红。   “宴冰哥哥,你看吧,我没有骗你。”   他用拇指轻轻揉了揉那片紫红,“有没有伤到筋骨?”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疼,抬不起来了。没法洗头发。”娆荼用一对桃花眸子看向沈筑,眸中三分怯弱,三分楚楚,三分意味不明的娇媚。   沈筑见了她这分媚态,眼角眉梢都泛着清浅桃色,分明是被欺负后才会有的娇弱。他心中勉强压制住的火苗轰的一下窜了起来。   娆荼见了他眼中的热意,反而有些害怕了,避开他热得烫人的目光,“你出去吧,我要洗了。”   沈筑抓住她的手腕,“不是不能动么?”说着将她放在盆中的手拿了出来,不由分说捞起盆里的棉巾,拧得半干,为她擦拭身子。   从脖颈往下,细致体贴,不放过一处。   娆荼倒是有些慌了,她一向是嘴皮子功夫厉害,真要实战起来,却又不能。如今被沈筑这样擦拭,感受到他修长而略有薄茧的手指按在自己的肌肤上,带着一丝挑弄的意味。   她忍不住轻轻发颤。忍不住求饶道:“好哥哥,我自己来,不劳烦你了。”   沈筑言简意赅:“不行。”   他的眼中虽然炙热,但面容却是清逸,光看着这张清冷的脸,绝想不出他此时在干什么。   沈筑很快为她擦拭了身子洗了头,拿着一件干净袍子将她整个人裹住抱到自己的腿上,他坐在床沿,她坐在他的腿上。她的脸简直比梅子酒的颜色还要艳丽。   沈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摩挲,娆荼不舒服地扭了扭,“怎么拿这个眼神看我?你要审我啊?”   沈筑道:“你老实回答我。”   娆荼偏着脑袋问:“不老实会这样?”   他在她腿上捏了捏,“你猜?”   娆荼撇了撇嘴,在他的两片薄唇上亲了亲,勾着他的脖子柔声道:“你问吧。”淡淡的香气喷到他的脖子上,他的耳垂有些发热。   “萧彦宁让你来的?”   “不是,我偷偷来的,找了个易容高手在潼川城假扮我。”   沈筑的脸很冷很黑。   娆荼连忙又道:“我托鸣岐先生照顾衡文衡秀和五月,暗中保护鸣岐先生的死士有很多,他在铺子里,几个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萧彦宁一定很快就发现那个是假的,这会定将几个孩子接到了王府。钦天监半舌道人一死,陆先生说过现在的钦天监没人有探查气运的本事。所以我的行踪,金陵城那边一时探查不到。”   沈筑皱了皱眉,“刚才在门外说三斤桂花酒、三斤梅子酒……是什么?”   “不是你们的暗号么?”娆荼挑了挑眉,讶异道。   沈筑摇头,“没有这样的暗号。”   娆荼奇道:“是那名易容高手告诉我的啊。”   沈筑想了想,淡淡道:“萧彦宁知道你要来。”   娆荼心念转了转,不由有些暗恼,原来五王爷好深的心机,知道她肯定要来找沈筑,编了个暗号耍她玩!   沈筑道:“你来川蜀,会叫金陵那边怀疑。明天就回去。”   娆荼摇头道:“来也来了,架也打了。你别赶我走了。”   沈筑坚决道:“不行。”   娆荼搂着他的脖子,“我就不走!”   沈筑捧起她的脸,冷然道:“许蘅,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娆荼愣了一下,他极少这样喊她的名字,知道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她也万分委屈,“我大老远来找你,你知不知道我跑死了几匹马?”   沈筑冷冷道:“明天就回去!”   娆荼红了眼眶,“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你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这样弱,还要思虑劳苦,如何饮食?如何起居?”   “这不用你管!”   “你是我孩子的爹,我为什么不管!”娆荼彻底恼了,一开始自知理亏,还低声下气求沈筑原谅,如今见他竟然没有半点体谅自己的心,就算是个泥菩萨心里也有火气。   她揪着他的衣服道:“你一个人抛下一切来了这里,倒是冠冕堂皇为天下谋,沈筑你这个狠心的负心汉!你想过没有,你死了我还能不能活!”   沈筑见她已经哭了,心中微软,却又说不出什么讨饶的话,只能僵硬道:“我不是说了,一个月后会去找你……”   “不行,一个月也忍不了,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让我留在汉中等你消息,还不如杀了我。”   她在他怀中乱踢乱扭,后来干脆一口咬在他肩膀上,那一排小米牙咬下去,并不疼,只带给沈筑一丝麻痒。她穿着他的衣裳,酥胸微露,风情无限好。   还有意无意触着他的手臂,他忍了又忍,沙哑道:“阿蘅,别闹了。   她道:“那你同意我留下。”   沈筑没有摇头也没点头,因为他终于忍不了了,将娆荼抱起放在身后的榻上,以实际行动妥协。   娆荼娇喘微微,“沈郎,我……我来服侍你……”   沈筑愣了愣,她已经翻身上来,贴着他的耳边颤声道:“我服侍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沈筑凝着她的眸子,那里面涟漪荡漾,是一种令人迷醉的温柔。在沈筑的映像中,即便她是金陵城玉和楼中的娆荼,在床上时也是极为青涩羞赧的。   如今,这样一个人居然主动对他如此,他知道,她这是爱苦了,要在他屈指可数的生命之中,珍惜每一刻。   他捧住她的后脑,去吮吸她面上的泪珠   她眼中泪光点点,微微扬起,满脸的泪珠仍由采撷。   “好哥哥,你……”   沈筑听着她的话,知她其实只是顾及他的身子。   娆荼的手触着他背上的一道道深重的伤痕,想着他在那浮水地牢中受苦的情形,呜咽道:“宴冰,哥哥,沈郎,你疼不疼……”   沈筑额上冒出细汗,抿唇摇头,没有说话。   娆荼继续道:“我要时刻陪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随你怎么说,跟班也好,小妾也好,反正我要和你在一起,一刻也不分开。你要我吧,天天要我。让我一辈子也……也忘不了你……”   外面的倾盆大雨,衬托着屋内的满满春意。春意由浓转淡时,暴雨反而越来越大。   沈筑搂着娆荼,两个人身上好似挨了一场大雨,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娆荼闷声哼哼道:“白洗了。”   沈筑“嗯”了一声,“我去烧水。”   娆荼吻了吻他的头发,捧起他微红的脸,细细凝视他,叹道:“你这个人,冷到骨子里了,把人家折腾成这样,也不知道给个笑脸。”   沈筑问:“哪样?”   娆荼抵着他的额头,两个人鼻尖相触,她闻着他的呼吸,喃喃道:“让人活不得,死不得。”   沈筑按住她的腰就要再来,被娆荼拦下,她在他耳边柔声道:“我去烧水。”   说着拿着沈筑的发带随意扎起自己的满头青丝,穿着他的衣裳出了门,烧了热水端回房间,她问:“院中没有别人么?”   沈筑摇头:“慕容山主和浔阳公主都在。”   娆荼“哦”了一声,不轻不重道:“浔阳公主的伤还好吧?”   “无妨。”   “我伤了她,你心不心疼?”   沈筑瞥了她一眼,道:“我说心疼,你会不会立即回汉中?”   娆荼嫣然一笑,摇头道:“不会。”她湿了棉巾为他擦拭身上,“好哥哥,刚才你服侍我擦洗,如今我来服侍你。”   然而沈筑刚才是细致全面的,娆荼则专门只擦一处,好像别的地方都不是很重要。   沈筑按住她的手沉声道:“擦好了,该我帮你了。”   娆荼抿唇一笑,将手抽出来,红着脸道:“我自己来!”   沈筑看着她晶莹的耳垂都有些发红,不由觉得好笑:“怎么又害羞了?”   娆荼呸了一声,“没有!”   她擦洗好,穿着薄薄的衣裳钻到沈筑的怀中,听着外面的雨声,心中一片宁静,“宴冰,我好不好?”   “嗯。”   “你喜不喜欢?”   “嗯。”   她抬头看着他,他轻轻闭着眼睛,满脸疲态。她乖乖地埋在他的胸膛中,闻着他身上冷淡寡欲的檀香味,这一辈子,他只受不了她的撩拨吧?   第75章 酒垆清源 字数:6109   天色将明未明,呈现出一种压抑且深透的蓝,虽然时值盛夏,却因下了一夜的雨,又是晓晨,风格外的清凉。娆荼睁开眼睛时,睫毛几乎从沈筑的脸上刷过,两人离得太近。   娆荼轻轻一笑,他睡觉时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腕,半点都没松懈。她扯了扯,没从他手中抽出来,只好轻呼了一声:“宴冰……”   沈筑睁开眼睛,神情有些茫然懵懂,她动了动手腕,柔声道:“放开我,给你做早饭。”   沈筑皱了皱眉,非但没有将她放开,反而另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将他往怀中紧了紧。   娆荼推了推他:“好哥哥,你先睡,放我出去。”   沈筑摇头,又闭上眼睛。娆荼的唇贴着他的唇,若即若离,露着一条缝隙,她用一种近乎是勾引的语气道:“沈郎,你不放我,待会吃什么啊?”   沈筑闭着眼睛道:“吃你。”一翻身,将娆荼桎梏在怀中,顺便噙住她那两片不规矩的湿软红唇。   等他终于放开,娆荼的嘴巴已经发麻,她揪着他的薄衣喃喃道:“沈郎,你到底要不要人家活了?有什么事,咱么晚上在做。先饶了我吧,实在受不了了。”   沈筑的嘴角扬起一个轻淡笑意,放开了搂着她的手,“你要真是受不了,就老老实实闭嘴别说话。”   娆荼从他怀中钻了出去,“我不说话,说了也不叫你听见。”   沈筑睁眼道:“那你要说给谁?”   娆荼粲然一笑,如晴光映雪,晃的沈筑有些眼花,他愣了片刻,她已经转身出了门。   娆荼穿着沈筑的衣裳,因为过于宽大,她将袖口裙摆都系了结,又将满头青丝高挽,做男儿装束。她出门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小院中空气清新且湿润,带着淡淡的酒香,十分怡人。   她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对面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身素衣、青丝披散的浔阳公主看见娆荼后,她微微愣了愣。   娆荼对她微微一笑,“公主殿下,身上的伤好些了吧?”   浔阳公主皱了皱眉,只觉得那句“公主殿下”刺耳的很,她淡淡道:“总是死不了。”   其实娆荼叫她公主殿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自己敏感,便多了许许多多的解读。娆荼点了点头,“我去灶房烧灶,这儿有什么吃的?”   浔阳公主不言,这几天吃饭的事情都是沈筑操持的,她一个千金万金的公主,别说现在有伤,就算是没伤也万万做不了这些燎灶烧锅的粗活。   娆荼见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并不是很清楚,便也不多言,自去灶房里寻找。让她哭笑不得的是,除了半缸子米,什么都没有。   她有些庆幸,幸好是来了,要不这院子里的几位岂不是要天天喝白米粥,连个咸菜都没有!她淘米下了锅,煮了稀粥,让浔阳公主帮忙照看个火。浔阳公主倒也没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就钻进灶房中,坐在拉风箱旁边。   娆荼笑道:“公主,你看着若是噗粥了,就抬一下锅盖。”   浔阳公主冷冷道:“不用你来教我,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还是知道。”   娆荼歉然一笑:“是我多虑。”   她回房摸到沈筑的钱囊,见他一只胳膊放在额头上,闭着眼睛又睡过去,知道他是真的疲倦,轻手轻脚从席上捡起一条轻薄的被子搭在他的身上,然后才出了门。   这酒垆是偏僻处,通往城内集市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泥巴路,娆荼安静走在路上,路旁的青草地含着晶莹水珠,将她的裙裾打湿一片,转过一个弯道,忽见前面有个老农驱驴而行。   老农口中悠悠唱着歌谣,虽然听不清是什么词,不过悠远的曲调与满眼青山绿水相得益彰。娆荼心中一喜,快走几步叫住老农。   老农回头看见娆荼,笑眯眯道:“这位清俊小哥,可是喊我?”   娆荼笑看着他挂在驴背上的篮子,见里面摆着几个鸡蛋和新鲜翠绿带着嫩刺的黄瓜,她笑道:“老伯这一篮子瓜果鸡蛋,卖我如何?”   老农欣然道:“本就是牵去集市卖的,小哥乐意买,当然可以。”   老奴的驴子喷了喷鼻子,摇头晃脑,好像听懂了人话,为不用辛苦去城镇而高兴。娆荼看着那驴子,两只耳朵高高立起,浑身灰扑扑的绒毛,只有两只耳朵处有两搓白毛。   驴子见娆荼观望自己,抖了抖身上,仰起头睥睨着她,一股桀骜神情。娆荼被逗笑了,她忍不住道:“这驴子卖不卖?”   老农摇头笑道:“驴子不卖的,还得留着载我家老太婆。”   娆荼见他说这话时,满脸褶皱都带着笑意,显然是想起他的老太婆心生欢喜,她笑道:“您老真是有福之人。”   老农将鸡蛋和瓜果包好,娆荼付了银钱,见他依旧牵着驴子往前走,不由提醒道:“老伯,您卖完了东西,不回去么?”   老农有些腼腆笑道:“不急咧,还要去给我那老太婆买糕点,她就喜欢吃镇上的甜糕。”   娆荼站在道上见一人一驴前去的背影,驴蹄子踩在泥地上踢踢踏踏,声音渐渐飘远。   她站了许久,忽然泪流满面,双手颤抖几乎拎不动东西。   回到酒垆,却吃了一惊,有滚滚白烟从院中冒出,她连忙三步并两步走到院子里,却见沈筑捞着灰头土脸的浔阳公主正从灶房里出来。   浔阳公主吓傻了,对沈筑呜咽道:“我就是见火太大,从灶堂里夹了一根柴火出来,没想到就燃了旁边的柴堆,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娆荼对灶房里一看,见柴堆里黑漆漆的冒着烟,但是明火已经被水浇灭,她要进去看看,沈筑一把拉住她,“干什么?”   “我去看看粥还能不能喝。”   沈筑皱眉道:“里面都是烟,熏着……你的眼睛怎么了?”   娆荼“啊?”了一声,故意不去看他,“没怎么啊?”   沈筑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头转过来,细看她微微红肿的眼睛,狐疑道:“你哭了?”   娆荼“嗯?”了一声,嘴硬道:“没有啊……”   沈筑心间一疼,“为什么哭?”   娆荼一看瞒不住,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宴冰,我……我想买一头驴,可是钱不够啊……”   沈筑懵了,下意识拍了拍她的后背,“什么驴?”   “就是耳朵灰灰的小毛驴,我想要。”娆荼闷在他怀中,哭唧唧地道。   沈筑有点莫名其妙,安慰她道:“等下我陪你去买。”   在一旁的浔阳公主看呆了,她知道沈筑宠溺这个女人,却没料到会是这等荒唐。娆荼抬起头,笑得灿若桃花,脸上挂着泪珠,对浔阳公主挑衅似的一笑,那意思好像是在说你看宴冰多宠我。   浔阳公主在一旁看得怒火中烧,不过她烧了灶房,闯了这祸,也实在没心情与她斗嘴。况且浔阳知道自己本来就该死了,是沈筑救了她,她醒来时看到他的脸,还以为是到了阴曹地府,暗想其实老天爷待她不薄,至少能在死后还能在见到他。   当她渐渐发现沈筑其实没有死的时候,她心中的欢喜是多余惊讶的。她发现原来他活着,对她来就是很美好的事情。她期待的、想要的,也不多了。   如今娆荼故意激她,其实还是好心居多,怕她失了斗志,又想寻死。“我说公主殿下,我让你看个火,你把灶房都烧了?”   浔阳公主羞恼不已,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是无可反驳。沈筑拍了拍娆荼的肩膀,他岂能看不出娆荼的心思。   娆荼哼了一声,狠狠睨了他一眼,“怎么?你心疼啊!”   沈筑无奈,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他竟是无计可施。   娆荼朝灶房里看了看,烟已经没了,她进去掀开锅盖子一看,虽然屋里的柴禾烧了,不过这粥倒是熬得不错。   只听外面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笑道:“好香的米粥!”   娆荼抬眼一看,见紫衣琉璃山主从屋里出来,坐在轮椅上,笑着看向自己。   琉璃山主的面容一向惨白病态,不过他笑的时候,驱散了身上的几分鬼气,整个人都和他的声音一样,变得温润起来。娆荼微笑道:“慕容山主请稍等,我再煮几个鸡蛋,炒一份黄瓜。”   沈筑走进来给她打下手,她清洗了黄瓜上的细嫩尖刺,切片在锅里翻炒。沈筑见她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看起来的确是出自真心的笑,不过那笑得久了,看起来就比较古怪。   他淡淡道:“又是哭又是笑的,到底怎么了?”   娆荼撇撇嘴,“我只是想起以前在青州的日子,刚成亲的时候,我也曾烧了灶房。”   沈筑神情一晃,顿了顿手上的动作。   娆荼没好气道:“当时你还痛骂了我一顿呢!哼!现在怎么这么温柔?”   沈筑抬眼看向她,心中暗叹,当时他的确是很生气,但他骂她,是心疼她啊。不过这样的事,依照沈筑的脾气,是一辈子不会解释的。   娆荼自己却叹了一口气,“当时我不懂,但经过这么多年,回想起来,我其实应该很早就明白你的心思了,隐藏在你冷漠淡然中的那些心思,其实我早就该懂了。”   沈筑没有说话,掰断了手里的柴禾。她道出了当年他的心思,但是何尝不是在为当年的他开脱呢?这一瞬间,他忽然很不想死。   娆荼将鸡蛋小菜端上了桌,沈筑跟在她的身后,端着一锅粥。   慕容云横笑道:“此情此境,仿佛是去了好友之家,得到你们夫妻二人的热情招待。”   娆荼笑道:“慕容先生惯会取笑,你看看这粥菜,只能将就着吃。中午我再准备好的。”   浔阳公主在旁边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时觉得娆荼这女人出风头耍威风实在可恶,一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实在可耻,一时又觉得这一屋子四个人,只有自己格格不入。   娆荼拿了一副碗筷递给浔阳公主,笑道:“公主,你也先将就着吃。”   浔阳公主一言不发接过了碗筷,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很可怜,已经是弃子一枚,汉中回不得,金陵也回不得,她还是哪门子的公主,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一颗晶莹的泪水滴落在碗中。   娆荼看到后,却没说什么,碰了碰正安静喝粥的沈筑。沈筑看了她一眼,娆荼的眼睛瞥向浔阳公主。   沈筑置若罔闻,自顾自吃饭。他要是信了娆荼的邪,发神经去安慰浔阳公主,那才是真的傻了,事后不知道娆荼要怎么编排他呢!况且他做为一个谋士,分析时弊,也实在找不出可以安慰浔阳公主的理由。   一个人输了,总有可怜之处,更有可恨之处,能不能缓过来,就看她心志坚不坚定了。旁人的言语终归是无用的。   娆荼看他面无表情,于是又戳了他一下。沈筑拿起一个鸡蛋剥了壳,问她:“你要吃鸡蛋么?”   娆荼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吃吧!”   沈筑微微一笑,将剥了壳的煮鸡蛋放到她的碗中,自己依旧喝粥。   娆荼将自己碗中的鸡蛋拨到他碗中,故意嫌弃道:“你吃你的。”   慕容云横一直沉默,对这室内的暗流涌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娆荼拿起一个鸡蛋给慕容云横,笑道:“先生你尝尝,我从一个老农那儿买的,很新鲜!”   慕容云衡温文尔雅,双手接过,道了一声:“多谢!”   娆荼于是又拿起一个鸡蛋放在浔阳公主面前的桌子上,浔阳公主赌气道:“我不吃。”   娆荼笑眯眯道:“你不吃,身上那个疤就长不好,过两天面黄肌瘦的,我就是给你找婆家,也不好找。”   浔阳公主一惊,顿时勃然大怒,想要发作却无可发作,忍了忍只道:“我这辈子不会嫁人了。”   娆荼挑了挑眉,“你不嫁人就不嫁人,看我夫君看什么?”   浔阳公主刚才只是瞥了沈筑一眼,被娆荼这么一说,又兼沈筑面无表情。她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泫然欲泣,将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娆荼!你欺人太甚!”   娆荼笑道:“怎么?公主如今知道叫我娆荼了,不是贱婢么?”   浔阳满脸通红,“你………你……”   娆荼拿起她面前的那个鸡蛋,敲碎了剥壳放入她碗中,淡淡道:“今后我做饭,你给我打下手,不干活或闯了祸,都没有你的吃的。你可以赌气可以走,但是要是想要活下去,你只能留在这个地方。要是想向我报仇,你就只能先吃饱肚子保证自己不死。”   浔阳公主愣了愣,虽然娆荼说这话时一脸欠揍的笑意,但是她能听出来,她是劝她好好活下来。浔阳公主忽然觉得,原来这个女人的心思从来都是那么简单。   吃过了饭,娆荼便令浔阳公主跟她一起收拾碗筷,浔阳公主纵然一百个不乐意,可是娆荼的话不容置疑,手里被塞了一把筷子,她竟然迷迷糊糊地听了娆荼的吩咐。   两个女子在灶房里收拾,慕容云横笑看向沈筑,“我一直以为你夫人只是有两样东西,容貌和气运。现在看来,竟然是我错了。”   沈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爱的原本也不是她的容貌气运,她是……极聪明极善良的女子。”   慕容云横为他探了探脉象,三个手指在他的脉门上有规律敲击,神色微变,眼中闪出几分疑惑。   沈筑问:“如何?”他忽然有些紧张,怕从慕容云横口中听到他没有几天好活的消息。   慕容云衡摇了摇头,“没有变坏的迹象,继续服药,今日不用为你渡入真气。我察觉到你的体内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机在流窜,有枯木开花的景象。”   沈筑疑惑道:“枯木开花?”   “你在浮水地牢遭受重创,体内本来是一片死水枯木,如今那一股新鲜气机,倒像是给你体内注入新的生机。”   “气机,为何会出现那股气机?”   慕容云衡摇头表示不知,“你可以问问尊夫人。”   沈筑看着正在灶房里与浔阳公主斗嘴的她,喃喃道:“阿蘅,你到底想干什么?”   洗了碗筷,娆荼又要浆洗沈筑和慕容云横换洗的衣裳。因院中没有井水,沈筑和她一起去了附近溪边。   他没有提及慕容云衡的话,因为他知道娆荼的性子,要是她不想说,必定会撒娇打岔直到蒙混过去,撒娇不行必然撒泼,他是怕了她扑在自己怀里哭。   娆荼蹲在溪边捣衣,沈筑便给她搬了个干净的石头叫她坐着,娆荼好奇问:“为什么慕容先生喜欢用山泉水浆洗衣裳?我看他也并不是个矫情的人。”   沈筑在一旁道:“慕容先生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女子喜欢穿紫衣,名叫柳灵泉。”   娆荼恍然:“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沈筑看着她高高挽起的发髻,因为头发太多太长的缘故,有些歪斜。他道:“你别动,我给你理一理头发。”   娆荼嗯了一声,乖乖坐在石头上。沈筑将她的发带解开,重新挽了一个发髻。   娆荼等他笨手笨脚地系好发带,晃了晃脑袋,试探性问道:“沈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你系的这个……更松了呢?”   沈大人:“……”   娆荼叹息一声,忍笑道:“沈郎你看,我不在你身边,你连个发带都系不好。”   沈筑脸上颇有些尴尬,“谁说我系不好,我只是……弄不好你们女人的头发。”   娆荼笑道:“我的和你的有什么区别?”   沈筑:“……”   当然有区别了,你的,怕弄紧了疼……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娆荼自己重新系好了发带,沈筑蹲在一旁帮她捶洗衣裳。娆荼忽然道:“沈郎,你怕不怕死?”   沈筑顿了顿,“不怕,却不想。”   娆荼偏了偏脑袋,“怕和不想,有啥区别?”   沈筑不言。   她故意“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当然有区别了。我不想和你欢爱,和我怕与你欢爱,还是不一样的……”   沈筑脸色微黑,忍不住道:“你哪来这个多孟浪言语?被人听去,颜面还要不要?”   娆荼抿嘴一笑:“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嘛!”   沈筑瞪着她,“白天不许说!”   “那好,晚上说。”   沈筑无奈,将衣裳拧干水,对她道:“回去晾好衣裳,带你去集市。”   娆荼奇道:“去集市干什么?”   “你不是要买驴?”   娆荼笑弯了眉眼,“我要沈郎牵着驴子载我走,还要买甜糕,我爱吃甜糕。”   沈筑微微一笑,他也曾牵驴载她走过青州的绿水青山。那一年,书生握书册偷闲。那一年,少女摘梅子微甜。   他看着笑意盈盈的她,起身道:“咱们赶紧走,别误了早市。”   两人回去后,沈筑戴上了人皮面具,娆荼也带着一个斗笠遮住大半张脸,两个人踏着泥土小路来到城镇中心最热闹的地方。沈筑带娆荼买了一头耳朵灰灰的小毛驴,娆荼喜得直拿脸蹭那小驴脖子上的软毛。   沈筑提醒她有跳蚤,她也不管了,实在是喜欢极了。她正喜滋滋地牵着自己的小毛驴,忽然见前面有个铺子,围了一群莺莺燕燕,便拽着沈筑过去看,是个买胭脂水粉的小摊。   想起萧彦宁之前骂她是个粗糙娘们,她晃了晃沈筑的胳膊,笑盈盈道:“沈大人……”   沈筑上前挑了一盒正红色的胭脂,娆荼不要,指着那个水粉色的。沈大人摇头一本正经道:“那个太娇艳,不适合你……”   娆荼愣了一下,“娇艳怎么就不适合了?”   “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再过个两年就三十了吧?半生将过还用这么粉嫩的做什么?不庄重。”   娆荼:“……沈筑,你是认真的吗?”   沈筑看了她一眼,点头道:“是啊。”   娆荼大怒,“沈筑!你会不会说话?我……我……有那么老吗?”   沈筑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娆荼一愣,瞬间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她咬牙看着不知廉耻的沈大人,“还说我呢,你才是……老不正经!老不中用!”   沈筑正色道:“老不正经也就罢了,老不中用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甚冤,我哪不中用了?”   第76章 仰天雪绿 字数:6087   沈大人最后不得不买了两盒胭脂,一盒朱红,一盒水红。娆荼将两盒胭脂用绣绢小心翼翼包起来,收入袖中,又去买了米面油盐,割了两斤肥瘦相间的猪肉,拎了一条肥美的鲤鱼,牵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小毛驴驮着这些东西满载而归,沈筑让娆荼也坐在驴背上。娆荼害怕压坏了小驴,怎么也不愿意坐上去,自己牵着缰绳和沈筑一起走路。   两人回到酒垆,见酒垆的老板江婴等在哪里。娆荼看出几人有话要说,便煮了茶水,拉着浔阳公主去灶房忙活。   浔阳公主坐在一张椅子上,阴阳怪气道:“瞧不出来,你还挺贤惠的。”   娆荼微微一笑,说话噎死人不偿命,“你只道我空有美貌么?”   浔阳公主冷笑一声,“脸皮还是那么厚。”   娆荼笑问:“脸皮能当饭吃?”   浔阳公主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娆荼丢给她一把小葱,“剥干净。”   浔阳公主皱眉道:“都是泥巴,怎么能剥干净?可不得嵌了一指甲的泥!”   娆荼不以为意,“你留着这么长的指甲干什么?还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现在汉中城中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她是浔阳长公主殿下,你就什么也不是。别总端着架子,好像别人都得低三下四伺候你一样。”   浔阳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不必你来提醒!”   “我不提醒,你也不长记性啊。”   娆荼看了看门外,见沈筑和江婴在慕容氏的房间中,几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江婴面有愧色,慕容氏依旧面无表情,沈筑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似乎在沉思什么。   浔阳公主轻声道:“沈大人明明可以带你远走高飞,他不是贪慕荣华之人,究竟还在执迷什么呢?”   “你懂什么?剥你的葱!”   娆荼用辣椒香葱绿蚁酒炒了一碟子肉,熬了一锅鲜美的鱼汤,午时吃饭,江婴笑道:“夫人真是好手艺,这鱼汤香浓,光是看着就好喝。”   娆荼笑道:“那你多喝几碗。”   她见沈筑依旧拿手指叩击桌面,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晃,“沈大人,先吃饭。”   沈筑回过神,看了看她。娆荼笑道:“怎么,没听见啊?”   沈筑微微一笑,对江婴道:“晚上我会去赴宴。”   江婴抱了抱拳,“好。”   众人吃过了午饭,江婴先告辞离去,沈筑和娆荼回到屋中。娆荼听着窗外的知了叫声,她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问沈筑晚上去哪里赴宴。   “去城内的花楼。”沈筑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道。   娆荼皱了皱眉,“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去见谁呢?也太不正经!”   沈筑从书中抬眼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过她手中的扇子,他不像她那样小气,一人扇扇子两人都能尝到风。   娆荼晃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到底去见哪个?我也去!”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衣领子,迎着扇子的风,凉快。   沈筑瞥见她的衣襟处的风情,淡淡道:“你去了,让花楼的那些姑娘们怎么活?本来是没什么危险的,你一来,花楼中几百双眼睛盯着你。没有危险也有了。”   娆荼笑睨了他一眼,“我保护你。”   沈筑伸手为她掩了掩衣襟,“你老实点,就是保护我了。”   娆荼却偏偏把他理好的衣襟又扯乱,露出里面茜红色的摸胸,沈筑咳了一声,僵硬转过头去看书。   娆荼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取出今日买的胭脂,将那正红色的涂在唇上,水红色轻轻淡淡做眼角妆容。   沈筑闻到一股香甜的胭脂味,却没有看她。娆荼收拾好就去推沈筑,“沈郎,你看看我这妆容如何?”   沈筑看向她,不由微微一愣,眼前的美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娇艳的如同春天里的桃花。他的眸子暗了暗。   娆荼看着有些出神的他,低声笑道:“沈郎,你觉得好不好看。”   “……好看。”   “刚才在集市不是说这正红的胭脂与我的抹胸眼色相配么?我脱下给你细看?”   沈筑连忙按住她的手,“等下!额……红烛之下更好看,不如……你晚上再来?”   娆荼笑看着他,竟然在沈大人的老脸上看到一丝尴尬,她软在他的怀里,“大人怎么了?怎么都不敢看我?”   沈筑捂住她的嘴,心中默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娆荼掰开他的手,“怎么啦?”   “别说了……”沈筑艰难道:“你确定此次过来,不是来要我的命的?”   娆荼笑得发颤,笑出了眼泪。沈筑看着这个在自己怀中花枝乱颤的女人,沉声威胁道:“你再笑,我真的不客气!到时候别讨扰……”   娆荼忍住了笑意,但那一双桃花眼眸中氤氲着无限风情,沈筑终于忍不住,俯身在她眼皮上亲了亲。   她勾住他的脖子,难耐地嘤咛了一声,“太热了,总不好。”   沈筑情热如火,那还管冷热,将她揉在怀中一顿欺负,娆荼喘着息道:“等晚上……好哥哥……等晚上……”   沈筑握了握拳头,“正经来你又不能……只会说些话勾引为夫……”   娆荼从他怀中起来,笑道:“是你自己自制力不行,却来怪我。”她拿起落在席子上的扇子,给沈筑扇了几下,“给沈大人降降火。”   沈筑捡起书册,收敛心神去看上面的文章,可是满眼都是她的笑靥,哪还能看进去一个字。   娆荼问:“晚上去什么花楼?”   沈筑不去理会她。   娆荼哼了一声,“我要给你将腰带系紧,回头要是看到腰带的系法不对,你等着!”   沈筑无奈:“你系了个死结,我如何小解?”   娆荼愣了愣,随即噗次一下笑了出来,“你不会少喝一点么!”   沈筑合上了书册躺在床上,将娆荼捞在怀中,一边拿着蒲扇扇风,一边道:“从现在起不许说一个字。”   娆荼闭上眼睛,“好,沈郎歇息,我也歇息。”   午时小憩,本不会太久,奈何娆荼连日赶路疲惫,早上又起得早,忙了大半天,所以酣酣沉睡竟至于黄昏时才醒。醒来时屋内昏黄一片,静谧无声仿佛能看到时光流转,沈筑早已出去了。   娆荼愣愣地躺了一会,热风透过窗纱吹进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汗津津的,十分散软。   她起身走到院中,屋外比屋内凉爽一些,她看见慕容云横安静坐在一株老树下,伸手做掐诀状,她曾见陆知命如此,知道是道家的推衍之术,便没有出言。   只坐在门槛上等他结束,风吹过,一片树叶在空中飘飘荡荡,眼看要落在慕容云横的头发上,娆荼屈指一弹,空气中荡起一道气波,将那树叶推出半尺,落在了地面上。   慕容云横缓缓睁开眼睛,对娆荼颔首笑了笑,“多谢夫人。”   娆荼摇头,“先生在算什么?”其实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认为慕容云横会告诉她。   慕容云衡却道:“有一种妖术,叫做李代桃僵。”   娆荼微微变色,勉强笑道:“何意?”   “我想夫人不仅知道何意,还知道怎么施用。钦天监的半舌道人是我同门,你这李代桃僵之术,是从他那里窃取的吧?”   娆荼眼中的清冷之色加重几分,缓缓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慕容云横忽视她话中的杀机,风轻云淡道:“沈筑体内的生机,是你渡入的。你用道家双修之法,暗中行那李代桃僵之术。想要以命换命?”   娆荼摇了摇头:“我不是想以我命换他命,只是……只是想让他活得久一点。”   “以你三十年寿命,换他十年?”   “如果可以,我就已经很知足了。我们二人,不管谁先死,另一个也绝不独活。我到如今的境地,还看不开么?先生不会问我值不值得这样的话吧?如果先生这样问,我倒是怀疑先生对那名紫衣柳姑娘的怀念。”   慕容云横听到“紫衣柳姑娘”时,脸色微变,很快又平和如镜,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很值得。”   娆荼向他福了福身:“多谢先生体谅,还请先生千万不要将此事告知沈筑。”   慕容云横叹了一口气:“很危险。”   “再危险也要试一试,不是么?”   慕容云横点了点头,“是。”   娆荼转身回屋,坐在梳妆镜前,她看着镜子中那个面色微白的人,微笑道:“我知道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她用梳子重新挽好了头发,填眉入鬓,添了几分英气,等到外面天色完全暗下来时,出门来到潼川城最繁华的街道。灯火辉煌,一处酒楼红灯高悬,彩旗飘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人站在门口,不停甩着香帕招揽客人。   众位姑娘看见娆荼,都是眼前一亮,不有分说围了上去,朝娆荼甩帕子飞媚眼,“哎呦呦!这位相公好俊俏的模样,跟奴家进去喝杯小酒听歌观舞好不好,奴家倒贴银子也使得。”   娆荼笑了笑,粗声道:“就光只是听歌观舞,有没有别的啊?”   姑娘们捂嘴娇笑,娇滴滴道:“还不是凭爷您乐意,在我们听雪楼,想要什么极乐没有?”   娆荼抬眼看了看匾额,见上面用隶文写着“听雪楼”三字,字体清冷有风骨,她沉吟道:“你们这招牌倒是高雅得很!”   姑娘们将娆荼推进了楼中,一个管事的娘子上前笑眯眯打量娆荼一眼,挥手驱散了姑娘们,在娆荼耳边笑道:“我说这位姑娘,您来这凑什么热闹?”   娆荼一惊,佩服这管事娘子的一双火眼金睛,从怀中拿出一锭金子,凑到她耳边问道:“如何?叫的起姑娘么?”   管事娘子眼前一亮,双手捧过金子掂了掂,“好说,好说。姑娘就是想找清俊相公也使得。”   娆荼一笑,假装好奇:“真有?”   “当然,咱们这店大,可不是得满足客官各种需求。前些日子刚来几位小倌,有冷有热,性情迥异,模样也是极好的,要不……试试?”   娆荼是第一次听到女子招伶倌,这下是真的好奇了,便对那管事娘子吩咐道:“如此,你便找个性子冷一点的,要个清净雅间。”   “得嘞,那姑娘是要清俊一点的呢?还是要威猛点的?”   娆荼忍笑道:“清俊的,清俊的。”   管事娘子回了她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表示很理解,笑盈盈道:“包管给您找个极好的。”   ……雅间内,娆荼看着那个一身水磨纱衣,从进门后就一言不发的瘦弱少年,她有些尴尬。她本来是存了猎奇的心思,却没想到弄成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步。   见那少年良久不言,负手站在门边跟个木头似的,娆荼笑道:“你别在那站着了,过来说话,我又不会杀了你。”   少年瞥了娆荼一眼,眼中竟然有宁死不屈之意。娆荼暗道了一声:“不得了!果然高冷!”   她微微一笑:“你既然如此硬气,入了这勾栏院中已经是污秽,何必还要苟活?”   那少年脸色微变,看向娆荼,随即眼睛落在她并没有喉结的脖子上,他迟疑道:“你……你是女人?”   娆荼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是啊。”   “为……为何要?”少年面色微红,更觉得羞辱。   娆荼笑眯眯道:“为了好玩。”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对你没有威胁,也绝对不会勉强你,你若是觉得可以,不妨坐下来说说话喝杯茶,若是觉得为难,现在滚出去也可。”   少年迟疑了片刻,走到娆荼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茶壶为娆荼斟满了茶。   娆荼注意到他身后背了一把焦尾古琴,走路一瘸一拐,显然曾经断了一条腿,她问:“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一愣,她问的是他的本名,这让他的心中没来由一暖。到了这个地方,有谁会问他的本名呢?他道:“苏桢同。”   娆荼点了点头,“这潼川城中,有太多冤鬼。”   “潼川偏远,素来是流放之地。”他道。   “苏公子是被家族所累,流放至此?”娆荼已经看出,这位小倌举手投足之间有雍容气度,虽然轻淡几乎无痕,不过她还是能觉察出一些蛛丝马迹,譬如他刚刚倒茶的手法,必然是出自大贵之家。   “不是,我……我是孑然一身,不是被家族所累……”苏桢同有些激动,明显是在掩饰。   娆荼并不刨根问底,对于这个人的过去,她一点都不在意。可怜人多了去了,谁没点不能与人言的心酸过往呢?她握住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茶。苏桢同看着那杯茶,有些受宠若惊。   “苏公子可知这茶叫什么?”   “此茶名为仰天雪绿,产至信阳。”   “哦,仰天雪绿,果然,茶色浓绿,入口则清淡如雪。”娆荼看向窗外,外面是听雪楼的后院,有一个独栋小楼立在那里,二楼有灯,窗上映照出几个人影。娆荼看着其中一个人的影子,嘴角荡起一丝淡淡笑意。   她不知什么时候以手支颐,斜靠在窗前,整个人柔若无骨,苏桢同看得有些呆了,他在风月楼许多年,所见花魁女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个女子,若她做女子装束,岂非要比天上仙子还要貌美。   不,天上仙子不惹尘埃,偏偏这女子脸上有几分烟火气,更加衬得她天上无有,地上无双。   娆荼回头看向有些痴愣的苏桢同,笑道:“你可知对面楼中是谁?”   苏桢同回过神来,茫然摇了摇头。娆荼看向他身后背的焦尾古琴,“会弹何曲?”   “但凭姑娘所请。”   娆荼见他如此自信,有意打趣,“那你可会那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苏桢同横琴于膝上,“只会半篇残卷,余下半篇,是我补的。”   娆荼饶有兴味一笑,“弹来听听。”   苏桢同轻轻拨弦,琴音流转,竟然真有几分魏晋风流高士的风骨。娆荼闭目听他琴音,喃喃道:“古来大音希声,在广陵散中可见一二。”   琴自浓处,苏桢同指间在那弦上快速流转,表情专注,流露出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后院小楼中,正与西蜀经略使谢堂燕对坐饮酒的沈筑轻轻摆了摆手,令室内的乐师停下弹奏,于是苏桢同的那曲《广陵散》便流入窗中。   沈筑轻声叹道:“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无愧世间第一绝曲!”   “去将弹琴的姑娘叫来。”谢堂燕吩咐小厮。   沈筑摇头道:“弹此琴曲,当为男子。”   谢堂燕“哦?”了一声,看向自己旁边的清俊小倌,搂了搂他的细腰,“你知道是谁么?”   那小倌眼中射出几分嫉妒之意,他名叫香锄,因相貌清秀胜过女子,本是这听雪楼中男倌第一得意人。谢堂燕此人不喜女色,却有龙阳之癖,每次来这听雪楼,必然会叫香锄。如今他听谢大人当面问别的伶倌,心中自然不喜,淡淡地道:“奴家不知。”   谢堂燕对他的耍小性使脾气一笑置之,对小厮道:“快去找来。”   娆荼正在听曲,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道:“茗音,平日不见你显山露水,怎么谢大人一来,你连广陵散都会弹了?”   苏桢同按住琴弦,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小厮站在门口,斜着眼没好气道:“谢大人看上了你的琴,可是攀上高枝了!”   苏桢同平静道:“在下已经有……客人。”他本该说“恩主”,不过在这女子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小厮挑了挑眉,“呦!你还拽上了,是不是还是想像上次那样,打断你一条腿,你才老实?”   苏桢同面色淡然,“人生遇一知音,死又如何?”   小厮冷哼一声,指着他道:“茗音,你可真是不知好歹!”说着朝门外招了招手,便有几个魁梧汉子挤了进来。   小厮掐腰骂道:“谢大人看上了你的琴,你就以为可以爬上谢大人的床了?不知好歹的东西,做了这一行,还装什么清高?”   几个汉子便要上前将苏桢同拖走。   一直没说话的娆荼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你们当我是个死的?”她伸脚在一张椅子上一踢,那椅子直直飞向一个汉子。   那魁梧汉子根本没将一张小椅子放在眼中,伸腿就想将那椅子踢个稀烂,没想到被撞了稀烂的是他的那条腿。那椅子中携了极大的力道,汉子摔在地上,抱着那条腿嗷嗷怪叫。   那小厮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位不是善茬,向后退了几步,朝娆荼抱拳笑道:“这位公子……不好意思,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提人的是经略使谢大人,还请公子行个方便,我们再给您安排别的伶倌。”   娆荼淡笑:“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勉强,谁要提人我不管,这个人是我的。你们带不走。”   小厮依旧面带笑意,“既然公子如此执着,小的这就回去向谢大人禀告。”   苏桢同闻言皱了皱眉,想要起身,却被娆荼按住肩膀,“你且坐好。”   小厮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带人走了。娆荼将那名受了伤的大汉扔出门外,苏桢同道:“姑娘快走吧,实在不必得罪谢大人。”   娆荼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别以为我这个人长的软,就以为我真的软。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位经略使大人究竟有何神通。”   苏桢同道:“蜀中虽然有蜀王,但真正手握权柄的,却是谢大人。他不受制于西蜀王,而是由中书省直辖。他在蜀中的地位不是姑娘所能理解的。姑娘还是快走吧……”   娆荼看向后院,只见几个黑衣侍卫从那小楼中走出,她淡淡地道:“走?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苏桢同道:“我有办法带姑娘离开,姑娘快随我走!”   娆荼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走了,你可不是要被打断一条腿么?不仅不走,我还要亲自去拜会拜会那位位高权重的谢大人。”   苏桢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   门再次被砸开,娆荼冷笑看着那几个黑衣侍卫,“带路吧。”   一个黑衣侍卫以为她怯了,对身后几个道:“绑走!”   娆荼阴沉沉道:“我叫你们带路,谁叫你们绑人?”   第77章 八月初九 字数:6023   黑衣侍卫闻言怒目圆睁,“放……”   不过他的话没有说话,整个人就倒飞出去,撞破了游廊栏杆,摔在楼下歌舞升平的晏厅,砸烂了一张酒桌,引来姑娘的一阵尖叫声。   楼上的黑衣侍卫就像下饺子一样被扔了下来,众人都既惊且怒,离娆荼最近的苏桢同更是满脸愕然,因为他从头到尾,根本没看见娆荼动过。   她明明只是倚靠在窗前,悠哉悠哉喝茶啊!   苏桢同若不是知道江湖上有出神入化的武学神通,都忍不住要怀疑这女子会仙术了。   娆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外,站在游廊上看着厅下那个摔在地上满地打滚的黑衣带头侍卫,笑问:“放什么?放屁还是放肆?本来呢,我是想去拜访拜访那位大人的,不过我现在改了主意,有本事,让你主子来见我。”   苏桢同面带忧虑之色,在娆荼身后低声道:“姑娘……”   娆荼挥了挥手,“你要是再劝我,自己滚下去。”   苏桢同无奈,只好闭口不言。   黑衣侍卫含愤忍羞,爬起跑到了后院小楼。谢堂燕正搂着香锄饮酒,闻言不怒反笑,只是轻轻淡淡“哦?”了一声,笑眯眯道:“还是一个清俊的小公子?”   沈筑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起身道:“谢大人,容在下先行告辞。”   谢堂燕笑道:“别啊,江婴十几年不与我说一句话,如今为了向我推举你才破例,你匆匆走了,江婴岂非要骂我招待不周?”   沈筑摇了摇头,道:“适才所说之事,大人自然心如明镜。在下已经剖析利弊,还请大人明日午时之前,给在下回复。”   谢堂燕推开香锄,起身拦住沈筑,“沈兄忽然要走,难道是认识外头那个泼辣蛮横的小相公?”   沈筑轻轻一笑,“并未见过。”   谢堂燕点头道:“原来是并未见过,但见过之后未免不是旧相识,沈大人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引人遐思。”   他一把勾住沈筑的肩膀,在沈筑耳边笑道:“今日给沈兄陪酒的丫头,可是这听雪楼的花魁,有蜀中绿玉之称,怎么沈兄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难道是与在下一样,也好男风?”   沈筑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轻侧身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淡淡道:“大人错意了。绿玉姑娘虽然绝色,然在我心中,却不如一人。”   谢堂燕挑了挑眉,好奇道:“何人?”   “便是内子。”   谢堂燕“啧!”的一声,“江婴只说你心有沟壑腹藏有春秋,是天下第一善谋之人。我还以为那姓江的与你有一腿,没想多你家中已有娇妻。”   沈筑平静道:“看来大人之前对在下有一些误会。”   “得罪得罪!沈兄既然要走,我送送你,咱们顺便看看外头那头闹事的小狮子是公是母。”   沈筑轻轻皱了皱眉,只好由谢堂燕送出了门。谢堂燕回头看了一眼那名叫“绿玉”的花魁女子,冷冷道:“好歹伺候沈公子一场,成了花魁,连伺候人的礼数都忘了?”   吓得那花魁女子连忙站起身,一双眼睛含着水雾,跟在沈筑身后。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只觉得受了天大委屈,摊上这么一位公子,她使劲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叫他正眼看自己一眼。以前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恩主?   何况这位姓沈的虽然气质极佳,一张脸面却是平平无奇,哪来的如此孤高冷峻的秉性?   绿玉哪里知道这面貌平平之下的另外一张脸?   沈筑走到宴厅,只见好几张桌子被砸烂,寻常客人已经被驱散了,十几个黑衣侍卫围在二楼游廊上,在一间厢房外面窥探,不该进入。   谢堂燕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是哪个小相公啊,下来让大人我亲近亲近?”   顿时,围在游廊上的那些侍卫就像被一刀拦腰,齐齐向后仰倒,摔了下来。   谢堂燕向后退出几步,朝沈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沈筑看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木门,面露不悦之色,淡淡道:“别玩了!”   房门被打开,娆荼从里面出来,懒散地坐在游廊断了一半的栏杆上,“就准你来招花魁,不准我来打架?”   谢堂燕又“啧!”了一声,对沈筑笑道:“沈兄,你有这么个模样俊美惊世骇俗的小公子,怎么之前遮遮掩掩,骗我说家有娇妻呢?”   有些不明就里的随从听了不免一愣,心道这小相公相貌的确清俊,然而女气太重,在伶倌之中并不算得上是极品,怎么能赢得谢大人如此高赞呢?听谢大人的意思,这小相公竟然是那位沈公子的禁脔么?可是落到谢大人的眼中,哪还有沈大人什么事?不管那小相公如何本事了得,只怕都要被谢大人制服,到时候谢大人府中可就又要热闹了。   沈筑不理会谢堂燕明知故问的打趣,掀起裙摆子上楼,径直走到娆荼的面前将她从栏杆上拉了下来。娆荼低头看了看他的腰带,“哼!”了一声,“算你老实!”   沈筑板着脸道:“回去!”   娆荼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抱着焦琴愣愣出神的苏桢同,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随沈筑下楼了。   走到楼下,经过谢堂燕的身畔,娆荼忽然停了停,低声道:“谢大人,你请我夫君喝花酒,又要抢我的伶倌,可不太厚道。”   谢堂燕笑了笑,“夫人想如何?”   娆荼下巴指了指楼上,“那个小倌,弹琴是极妙。大人不会纵容听雪楼打断他一条腿吧?”   谢堂燕低声道:“打断一条腿倒是不至于……”   娆荼刚要放下心,却见他顿了顿,继续压低了声音道:“砍掉那双会弹琴的手,如何?”   娆荼微微皱眉,他又咧嘴笑了笑,“当然不能!”   沈筑淡然道:“这人深谙音律,想来大人也是爱音之人,不会累及无辜。”说着拉着娆荼,头也不回地走了。   绿玉看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楼上屋内的苏桢同自嘲一笑,怅然若失。   街道上,娆荼几乎是被沈大人拖着向前走,“哎哎,沈大人,你小点劲,慢点走,我又不会跑了!”   沈筑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你是打量着把这座潼川城闹个天翻地覆,是不是?”   娆荼看着他含怒的眼神,撇了瞥嘴,嘀咕道:“反正你要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   沈筑皱眉:“别小看了潼川城的蛛网谍报,若是被金陵城探知到蛛丝马迹,所有谋划付之东流,到时候会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娆荼自知理亏,只好低下头认错,“是我错了,以后再不敢抛头露面了,不过……料想金陵城也不至于知道,谢堂燕已经存了谋反之心,他汇报给朝廷的消息,一定都是经过处理的。”   “你怎么知道谢堂燕存了谋反之心?”   “我看那家伙跟萧彦宁是一路货色,一张笑脸,手段阴毒。他要不是存了谋反之心,便不会见你,不会请你吃花酒,更不会容忍我胡作非为了。”   沈筑看着娆荼,见她一脸的漫不经心,不由心中有些惊疑,这些事情他其实不愿与她说,更不愿她来揣度,可是现在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如何揣度,仿佛是一眼看穿了似的。   娆荼见他神色有异,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喝花酒我也不来了。”   沈筑收敛心神,伸手捏住她的耳朵,没好气道:“我喝花酒,尚且连那姑娘的长相都没看清。你倒好,明着叫小倌,还和他谈笑风生。打量我是纸老虎?”   娆荼被他揪着耳朵,虽然一点都不疼,但还是假装很疼的样子,踮起脚尖叫道:“哎呦,别揪了别揪了,我只不过和人家说说话嘛!”   沈筑变揪为揉,“说话也不行!”   娆荼见他生气的模样,好像受了气无从发泄似的,忍不住搂住他的胸膛,“沈郎,我爱死你这个样子了!”   沈筑将她推开,嫌弃道:“回去好好洗洗!”   娆荼闻了闻袖子,并没闻到什么异味,于是又拉起沈筑的袖子闻,倒是闻到一股子酒水混着胭脂的味道,她呸了一声,“还嫌弃我呢!你倒是闻闻你自己!”   沈筑有些脸红,拉起她的手往回走。娆荼一边蹦蹦跳跳跟着他,一边十分八卦地打听:“那谢堂燕真的喜欢男人啊?”   “关你什么事?”   “我就问问嘛!”   “嗯。”   “啊?那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   谢堂燕从听雪楼出去时,忽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了揉英挺的鼻子,嘀咕道:“哪个在背后咒骂本官?”   扶着他的香锄不阴不阳地道:“大人用情不专,难免被以前的冤家惦记。”   谢堂燕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香锄,是本官太宠你了。”   香锄一愣,一双清秀的眉眼中闪着怨气,沉默不敢再言。   谢堂燕捏起他的下巴,笑道:“你再敢拈酸吃醋,信不信我把你吊起来干?”   香锄红了脸,低声道:“还不是凭爷乐意,香锄贱命一条,哪值得怜惜?”   一个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当街说这些无耻之言,谢堂燕,你谢家的门楣都被你丟尽了!”   谢堂燕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眸子,搂紧怀中的香锄,笑看向道前的那人,“呦,当年亲自为西蜀开城门迎贼兵的江婴,也知道丢人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江婴站在阴暗处,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中闪着痛苦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是我江婴开了城门,却是你谢堂燕做了走狗!”   谢堂燕笑容满面,“岂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我谢堂燕本来就是择良木而居。”   江婴握紧了双拳,“这么说,你今夜是在消遣沈公子?”   “呵呵。”谢堂燕的脸色变得清冷,回头斥退了随从。江婴看着那个躲在他怀中的**香锄,冷冷道:“叫他也滚!”   “这是我爱妾,不必避嫌。”   江婴上前几步,眼中冒火,不由分说将香锄从谢堂燕的怀中拉了出来。香锄吓得哇哇大叫,被江婴按着脑袋撞在墙上,顿时昏了过去。   江婴揪着谢堂燕的衣领子,“姓谢的,你找死!”一拳头打在谢堂燕的鼻子上。   谢堂燕顿时鼻孔出血,他随意抹去,任由江婴拎着他,他则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嘴角溢出笑意,“那一年,也是一个繁星漫天的日子。”   江婴怒喝道:“怎么不还手!给老子还手!”说着又是一拳头砸在他的胸腔。   谢堂燕摔倒在地上,捂住胸口他笑道:“还手?在你面前,我何时还的了手?这辈子还不是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那一年的八月初九,我只求你一件事,求你别开城门做那千古罪人,我们两个人一起死了岂不是很好?可你偏偏不听我的,偏偏说什么为了潼川百姓的屁话!你从来都不听我的!”   江婴的双拳微微发颤,“所以……所以你就真的降了大梁,替大梁卖命?”   谢堂燕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泥,淡淡道:“不是你说的么?一人死节,满城陪葬,不如苟活。”   江婴再一次抓住他的衣襟,“谢堂燕,如今你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个潼川城,是小主子的囊中之物。”   谢堂燕不屑道:“什么小主子?他是大梁的五王爷,身上流着的可是萧家的血!”   “他是公主的儿子!”   谢堂燕笑得旁若无人,“公主的儿子?公主嫁给梁帝,难道是为了报仇吗?那个女人最后落得的可怜下场,是她咎由自取。连她身为亡国公主都不在乎。你们倒是忙着伺候她的儿子,这潼川城我待了十几年,凭什么要去听他的号令?”   江婴挥掌就要一巴掌砸下,谢堂燕闭上眼睛,“你要打死我么?好啊!快点打死我!你别忘了当初发过的誓,不能同生,但要同死!江婴,你可别说话不算话!否则我做了厉鬼,也要缠着你!”   江婴那一巴掌空举在空中,竟是打不下来。他望着这个闭目等死的人,在他的脸上竟然看不到半分惧色,能看到的,全是释然。他喃喃道:“谢堂燕,你别执迷不悟了!”   谢堂燕缓缓睁开眼睛,他忽然伸手触上江婴那张清癯的脸,他轻声道:“江婴,你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是权利。”   江婴倏地放开他的衣襟,向后退了几步,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当年两人义结金兰,他本不懂他的心思。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在酒垆闭口卖酒的日日夜夜,他已经想的很明白。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对谢堂燕的感情也许从少年初见开始,就不是兄弟之情。   那样一种氤氲在两个人之间的朦胧而微妙的感情,让他觉得难以启齿,却又永远不可释怀。   谢堂燕忽然笑了笑,“怎么,你觉得我很脏是不是?根本连碰一碰你的脸都让你觉得恶心?”他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江婴便只能下意识往后退。   他忽然站住了脚,“不。”   谢堂燕心中一颤,冷笑道:“不什么?”   江婴一把拎住谢堂燕的一条胳膊,将他往马车中一塞,翻身上车驱马,朝城东荒僻之地行去。   ……   沈筑和娆荼在一个刚要收摊的瓜农那里买了一个西瓜,拎着走到了城东泥巴小路上,娆荼听到道旁溪水孱孱,蹲下去捧了一抔清水,对沈筑道:“这水好凉!你看着,我在这洗洗。”   沈筑摇头不赞成:“仔细有蛇,况且不得贪凉,恐入秋了生病。”   娆荼瞥了他一眼,一边解衣裳一边笑道:“哪有那么多讲究?我有内力护体,早就不惧冰寒。要是真的有蛇,我抓来咱俩烤肉吃。”   沈筑无奈,接过她抛过来的衣衫,催促道:“你快些,这是道上,当心有人!”   娆荼走到溪水中,对岸边抱着西瓜的沈大人道:“这儿有个地方可以放西瓜,咱们将西瓜在溪水中冰一冰。”   沈筑见她又要回头,怕她被水中尖锐石子割伤,便道:“你站在那里!我送去。”说着脱了鞋挽上裤腿,踏入溪水中将西瓜捧了过去。   娆荼拉住他的手,“这儿有个凸起的大石头,上面干的,你坐在这里。”   沈筑摸到那块大石,便依言坐下。娆荼在他附近戏了几下,用小衣湿了水擦身上,水珠凝在肌肤上,小风徐徐吹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汗液沾在身上的粘腻感顿时消失,她游到沈筑旁边,“你将上衣脱下,我给你擦一擦。”   沈筑刚要摇头拒绝,就被娆荼摸到衣领子两边一扯扒开了衣裳,接着一阵冰凉就在胸膛处滑开,他闻到一股轻淡的山泉水味,混合着独属于她的淡淡幽香。   “你用什么擦的?”沈筑按住她的手。   娆荼随口道:“小衣,放心我洗干净了。”   沈筑有些无语,他抢过娆荼手里的小衣,“你离我远点,我自己来。”   娆荼笑盈盈道:“怎么了?”   黑暗中,沈筑只能看到她的眸子映着星光散出的晶亮,他咽了咽口水,老实道:“你给我擦,越擦越热。”   娆荼“切!”了一声,“人家心无旁骛给你擦洗,偏你有那么多计较。”   沈筑道:“是是是,我耳根不清、六根不净,劳烦你离我远一点。”   娆荼笑着游远了一些,沈筑将她小衣衫在溪水中摆了摆,捞起拧成半干,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是一股幽幽淡香,不由觉得奇怪,到底是哪来的这股子淡香呢?洗也洗不去?   娆荼等沈筑洗完,游回他身边,顺便将外衫也洗了,拧干晾在旁边的石头上,自己坐在沈筑身边,晾干身上的水。   沈筑用她的小衫为她擦了擦,将她抱在自己腿上道:“石头上不干净。”   娆荼“嗯”了一声,“你腿上也不干净……还不安分。”   沈筑闻着她发上的香,狐疑道:“怎么还是一股桃花味?你又用桃花露了?”   “没有啊,你闻错了吧。”   “怎么可能,明明就有。”沈筑握住她的一缕青丝送到她鼻间,“你闻。”   娆荼细细嗅了嗅,笑道:“大概是后遗症,毕竟我为了迷惑你,用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桃花露。现在我整个人都带着桃花露的毒了。你小心些。”   沈筑点了点头,故意恍然大悟道:“我说我这是怎么了,原来不是没有自控力,根本就是中了毒。”   娆荼得意道:“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呸!不要脸。”   沈筑低声道:“不要脸,要你。”   娆荼在他怀中笑道:“你还说我呢,自己不也是满口的浑话。”   沈筑指了指天,“你看,天已经黑了。”   娆荼抿嘴笑道:“别说了,刚洗了澡。”   “刚洗了澡怎么?”   “待会弄得湿淋淋的,可不还得再洗么?”娆荼直言不讳。   沈筑默了默,哭笑不得,他忽然觉得自己的阿蘅真的熟了,不是青涩的梅子了,是红得发紫能要人命的梅子。他在她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你知不知羞?”   娆荼缩了缩脖子,忽然问道:“你说谢堂燕真的不会秋后算账吧?他要是真的找苏公子的麻烦可怎么办?”   沈筑沉声道:“你能不能专心点?”   娆荼“啊?”了一声,“我说的是认真的啊,苏桢同那个人,宁折不屈,要是把他逼急了,他真的活不了。”   沈筑堵住她的唇,细细品尝着里面的甘甜,过了好久才放开她,“家训第一条,晚上不可以想别的男人。”   娆荼“哦”了一声,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道:“你再亲一下。”   沈筑摇头,“不行!再亲一下就真的不用回去了。”   这时远处忽然响起车轮声,一辆马车快速驶来,沈筑将娆荼裹在怀中,却听嘭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马车上摔下。   娆荼眨了眨眼睛,是两个人滚到了一旁的草丛中,很快响起粗重而暧昧的声音……   第78章 阴谋阳谋 字数:6139   娆荼瞪大了眼睛,她听到谢堂燕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草丛中传来。黑暗中,沈筑的面目看不清,不过他及时捂住了娆荼的耳朵。   两个人被迫在这溪道上躲了半天,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终于停歇后,又响起谢堂燕骂声,等到那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远去了,两人这才略显狼狈地踱水出来。   回去的路上,娆荼一句话也没有说,实在是经历了一场太过于震撼的旁听,被雷击了一样,许久没回过味。   沈筑的脸黑的厉害,回到酒垆后,娆荼看着他,讷讷道:“你和谢堂燕谈的事情,算是可以了吧?”   烛火下,她的脸色通红,沈筑盯着她并未言语,嘴角忽然浮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娆荼自顾自点了点头,“听那个动静,谢大人是被江婴收伏了吧?都……那样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应允呢?”   沈筑无语,伸手敲了敲娆荼的脑门,斥道:“别想了!”   娆荼僵硬地点了点头,“放心,我烂在肚子里,不告诉一个人!”   沈筑无奈道:“那你还想告诉谁?”   娆荼叹了一口气,一本正经说:“我本来瞧着谢堂燕和萧彦宁是一路货色,没想到他玩的更……刺激。本来还想给萧彦宁引荐引荐呢,没准这两人可以成知己,现在看来还是算了。萧彦宁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把他往邪路上带。”   沈筑若有所思看着娆荼,见她脸上一片坦荡。他心间微柔,他知道萧彦宁对娆荼的心思,也知道娆荼其实明白,但她总是有意避开。   “好了,家训第一条你忘了?”   娆荼抿嘴一笑,故意道:“什么家训,我是你什么人呢?”   沈筑看着桌上红烛,轻声道:“过两日是七月七。”   娆荼心间一颤,佯装不知:“七月七怎么了?”   “七月七我娶你过门。”   娆荼抿唇不言,不过那眼角眉梢却俱是笑意,她却偏偏还要口是心非,“谁答应了!”   沈筑搂住她,“你不答应能怎么?”   晚上,自是颠鸾倒凤,一番缱绻。   第二日上午,江婴将谢堂燕绑到了酒垆。谢堂燕双手被缚,衣衫沾了无数青草泥屑,一张本来极清俊的脸上,累累淤青,狼狈不堪。   江婴捧着一包东西呈送到沈筑的面前,“沈大人,这是经略使的金印和城中禁军虎符,可以调动城中三千守城禁军。”   沈筑看了看被堵住嘴巴的谢堂燕,他没有接过江婴手中的东西,而是上前拔了谢堂燕口中堵着的一团粗布,谢堂燕吐了几口口水,对江婴破口骂道:“你想拿老子的金印,好歹跟老子提前说一下。”   沈筑笑了笑,对谢堂燕道:“若是江将军提前说了,你就会给?”   谢堂燕没好气道:“老子会藏好!”   沈筑朗声一笑,向江婴道:“还请将军解了谢大人的束缚。”   江婴狠狠看了谢堂燕一眼,“你老实点,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制你!”   娆荼正端了茶水来,闻言噎了一下,顿时俏脸一红。   谢堂燕笑眯眯打量娆荼,“小夫人明明是个绝色的美人,何故做男儿装扮?”   娆荼尴尬笑道:“这是我的……癖好。”   江婴给谢堂燕解了手上绳索,谢堂燕揉着淤青的手腕,无奈道:“你就不能轻点?没见过你这么狂暴的,在这里卖了这么多年的酒,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娆荼愈发想歪了。沈筑咳嗽一声,不轻不淡看了娆荼一眼,娆荼收敛了脸上的神情,强忍着笑意道:“谢大人,江先生,忙了一宿,喝口茶润润嗓子?”   谢堂燕笑眯眯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江婴听了她的话,脸色却是有些发红。   谢堂燕坐在椅子上喝了几口清茶,缓了缓才道:“还是小夫人知道体谅人。”   江婴冷哼一声,“姓谢的,别那么多废话。”   娆荼赶紧退出了堂室,怕再待下去,屋里的江先生就要莫名喝她的醋了。   沈筑对江婴道:“多谢江先生为我奔波。”   江婴一板一眼道:“分内之事。”   谢堂燕抬眼瞥了江婴一下,顺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说吧,你们打算怎么搞我?”   江婴黑下脸,“谢堂燕,你还要不要脸?”   谢堂燕诧异道:“不是,我又怎么了?”话音一落,他随即便意识到江婴可能会错意了,哈哈一笑,对沈筑道:“你别理他,这是个醋王,自来如此。”   江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沈筑一笑置之,从袖中抽出一张薄绢铺在桌子上。   谢堂燕眯了眯着眼,笑道:“沈大人什么时候把我这潼川布防图给偷来了?”   江婴在一旁冷冷提醒:“潼川不是你的。”   谢堂燕笑了笑,“也罢,潼川不是我的,你是我的就好。”   他不待江婴变脸,立刻笑着改口:“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江婴沉声道:“从现在开始,别说话。听沈大人讲!”   沈筑指着潼川的四处城门,他缓缓道:“五万老将已经由殷夫人布置妥当,七月半鬼节起事,还有不到十天。”   谢堂燕懒懒道:“需要我做什么?”   “你要不战而降,还要……除去六王爷。”   谢堂燕挑了挑眉:“这么危险的事情,凭什么要我来干?”   江婴彻底怒了,喝道:“让你干你就干!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谢堂燕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在蜀中称王称霸这么多年,就连金陵城的皇上也没这么吼过他。   沈筑连忙拦在两人之间,对谢堂燕道:“萧彦中的蜀王形同虚设,他的王府有府兵八百,死士二百。你除去六王爷,是最轻易也是最安全之事。”   谢堂燕“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让老子再想想!”   沈筑点头道:“好。”   谢堂燕痛饮了一大口茶,没好气道:“老子在这里待的好好的,偏给我找事。”   他站起身略微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沈筑看着他的背影,转头对江婴道:“劳烦先生。”   江婴点了点头,跟在谢堂燕的身后出去。两个人出了酒垆,谢堂燕走快,江婴也走快,谢堂燕走慢,江婴也走慢。两个人之间始终不远不近离着三丈距离。   谢堂燕也不理他,走到一个巷子里。墙角的乞丐颤抖着朝谢堂燕抖了抖碗,被谢堂燕一脚踢开,谢大人看着他碗中滴溜溜打转的几枚铜钱,骂骂咧咧道:“怎么,炫耀你有钱?”   江婴对谢堂燕的恶劣行径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上前扔了一锭银子在乞丐碗中,按住谢堂燕的肩膀。   谢堂燕将他的手甩开,冷冷道:“做甚?”   江婴放低了声音道:“你知道沈先生是在给你活路。”   谢堂燕回脚对着那乞丐的脑袋踢去,将那倒霉乞丐踢晕过去,他好像蓄了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如今逮着一个软柿子,就想使劲捏,一下没踢够还要来第二下。   江婴按住他,痛心疾首道:“雨引,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雨引是谢堂燕的字,他听到这一声称呼后,叹了一口气,“不清楚的是你吧?你知不知道这潼川城有多少萧家谍子,说不定这要饭的就是!”   江婴一愣,回头看了看那个歪在地上的乞丐,他按住了腰间长刀的刀柄。   谢堂燕又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没脑子?我随口说说的!这乞丐头上长癞,身上丈疮,是真的。”   江婴松了口气,看向他满是淤青的脸,半晌才道:“对不起……”   谢堂燕喃喃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样的话。”   “雨引。你心中清明,也该清楚小主子对潼川是志在必得。如今沈先生所谋,为阴谋。在汉中还有一名阳谋,要是沈先生的计划不成,小主子就要带兵踏平潼川,这里势必要遭血光之灾,到时候你还如何有命在?”   谢堂燕反问:“就算我将潼川拱手相让,你以为萧彦宁会放过我?你当年开城门是假,可我给萧家为官却是真。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萧彦宁一定会杀鸡儆猴,我仍是难逃一死。”   江婴握住他的手,“我和你一起走!”   谢堂燕微微一愣,看着江婴无比认真的双眼,他不可思议道:“你等了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重新为西蜀举棋?如今大好时机,如何甘心放下?”   江婴没有解释,他只是无比笃定地看着谢堂燕,用眼神来肯定刚才的承诺。   良久,谢堂燕将他推开,“都是大老爷们,别整的这么酸!”   他在笑,却笑得勉强。   江婴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也许和你一起死,真的很不错。”   谢堂燕没好气道:“老子现在不想死。”   “那就一起活。”   ……   娆荼收拾了茶具,对沈筑道:“其实谢堂燕很懂江先生,我现在可以理解了,原来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连男女性别都不必计较,只求彼此心意相通。”   沈筑闻着她身上的桃花香味,轻声道:“阿蘅,从今天一早起你就怪怪的。”   娆荼拿着蒲扇给他扇了扇风,“哪有?”   “你说只求心意相通,我却不知你想要做什么。”   娆荼柔声道:“我想要一个你,想要你好好活着,想要你看着咱们的蘅文蘅秀长大。”   沈筑捧起她的脸,“所以,你到底在干什么?慕容先生说我体内有一股生机。”   娆荼停下扇扇子的动作,眼眶有些发红,她背转过身子抹了抹眼泪,那眼泪却越来越多,止也止不住。   沈筑搂住她低声安慰道:“阿蘅,别哭……到底怎么?”   娆荼摇头哭道:“没怎么,很好啊……”   沈筑忽然捂住胸口,嗓子一甜,一股血水从喉中溢出,吐在娆荼的扇子上。   娆荼大惊失色,扶住沈筑叫道:“宴冰!”   门扇被推开,慕容云横瞬间移到沈筑的身侧,握住他的脉门。   娆荼心乱如麻,见慕容云横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她的一颗心也越来越沉。   她窃取了钦天监半舌道人的李代桃僵之术,夜夜与沈筑欢好,其实是想为他续命。可是几天来成效甚微,她渡给他的那一股生机只在他体内流窜,却无半点助长生气的意思,所以她着急得很,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   慕容云横沉吟道:“他体内的那一股生机……不见了。”带着疑问的语气,似乎连他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娆荼眉心一跳:“不……不见了……”   慕容云衡轻轻点头,竟然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娆荼知他是陷入沉思,不敢出声叨扰,在一旁握着沈筑的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他的手比寻常时候冰凉许多。   过了良久,慕容云横才复睁开眼睛,对娆荼轻声道:“李代桃僵,本是邪术。”   娆荼垂泪道:“我知道是邪术……可是……可是……”可是她没有办法了啊!   慕容云横伸出一指点落在她的眉心,温言道:“别急。”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柔和煦如同春风。娆荼的心宁了宁,渐渐平静下来。   慕容云横依旧语气轻缓:“暂时没有大碍,只是我不知那一股生机去了何处……这邪术最好不要再用了。”   娆荼拉住慕容云横的胳膊,“先生……先生可有办法救他?”   慕容云横面容平淡,摇头道:“没有。”   娆荼心中的那一点希冀就好像飘摇不定的水灯,被一道冰凉的水波扑灭,一下子,所有的希望都没了,一片漆黑。   她颓然放下了双手,喃喃道:“没有了么?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慕容云横轻声道:“他早已看淡了生死。”   娆荼哭道:“可是我怎么办?衡文衡秀还小,我怎么办?”   慕容云横不再说话,不能同生也不能同死的苦,他知道。   娆荼捧起沈筑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温柔轻揉,她哑声问:“他究竟……还有多少日子?”   慕容云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忽然有些不确定,沉吟片刻,才轻声道:“若是将养得当,两年应该可以坚持下来。只是……多病多伤,他未必可以忍受……”   娆荼闭上眼睛,泪水浸死了他的素纱袍袖。   沈筑的手指动了动,温柔的声音在娆荼的耳边响起:“阿蘅,别哭……我……可以忍受,只要能多陪你一天……”   娆荼睁开眼睛,看到他唇角的温柔笑意,她的心中就好像被一把迟钝的刀子缓缓割着,一点点割裂撕碎。   沈筑揉了揉她的脸,“阿蘅,扶我起来。”   娆荼架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让他倚靠着自己,沈筑看向慕容云横,问:“先生还有何指教?”他很了解慕容云横,如果没有话交代,慕容云横不会再留下来。   慕容云横迟疑了片刻,轻声道:“虽然李代桃僵之术是邪术,但我知道道门双修术,可以互补。”   沈筑摇头道:“不……”   娆荼打断了他的话,泪眼婆娑道:“宴冰。”   沈筑心中轰然一震,看着她几近绝望的双眸,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一直以来他对她都太过于残忍,他握住她的手,问慕容云横:“请先生详述。”   慕容云横并无一丝拘泥难言,缓缓道:“鼎炉……”   他事无巨细,详细解说女子如何为鼎炉,娆荼就算在沈筑面前敢放肆,慕容云横毕竟是外人,听了这番解说,她面红耳赤,却不敢有半分错漏。   听到不懂之处,却也不敢细问,尴尬无比。   等慕容云衡走了,沈筑搂着双颊飞红的她,道:“慕容先生是方外之人。”   娆荼埋在他怀中闷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都记下了?”   “还有一些不太明白处,你……你帮我问问慕容山主。”   “什么不懂?”   于是娆荼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声,沈筑沉吟片刻,又在她耳边低低解释了几句。娆荼恍然开悟,脸色却更加红了,睨着他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筑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唯读书多尔。”   “呸!你读的都是什么书?”   “刚成亲那会,略读了一些,那时我要教你,你又不肯。”   娆荼面红耳赤,实在说不下去了,只好讷讷道:“你赢了,我……我不和你说了……”   沈筑不再逗她,点头道:“不说了。”   娆荼起身去他案上拿了一张宣纸,蘸了蘸墨水,在上面写下十二时辰。   沈筑问道:“什么?”   “规定好作息的时辰,几时吃饭,几时安置,都要定好。昼夜颠倒、废寝忘食皆不行!”   沈筑刚要笑她几句,但见她皱着眉头细细思索的神情,心中好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默了片刻,缓缓道:“好,听你的。”   汉中城。   一条青石板巷弄中,几个孩子蹲着地上围在一起斗蝈蝈。萧彦宁笑眯眯走了过来,那群孩子抬眼见到萧彦宁,惊呼了一声,拎着自己的蝈蝈四散而逃。   只有一个小丫头气鼓鼓蹲在地上,指着萧彦宁骂道:“你又来干什么?”   奶声奶气,一双水灵灵的眼眸中满是怒气,与她娘亲像个十足。   萧彦宁一脚抬起悬在空中,作势要去踩地面上的那只病恹恹毫无生气的蝈蝈。   衡秀叫道:“你敢踩!”   萧彦宁笑道:“给叔叔我笑一个!”   衡秀一把搂住他的腿就咬,萧彦宁“哎呦”一声,扶住墙面不敢踢她,轻轻甩了甩腿,小丫头却像水蛭一样扒在他的腿上,甩不掉。   萧彦宁感受到一行小米压咬在腿上,不仅不疼,甚至如同隔靴搔痒,他笑骂道:“你属狗的啊?”   衡秀不依不饶,发了狠劲咬他。   萧彦宁害怕崩断了她的小细牙,到时候见了娆荼,免不了被追着打。便使了一个千斤坠的定势,一脚踏在地上,叫道:“咬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把我推开啊。”   衡秀愣了愣,忽然哇啦一下,大哭起来,一边狠狠推着萧彦宁的小腿,一边骂道:“萧彦宁,你不要脸!你不是人!”   萧彦宁莫名其妙,看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无已,不得不蹲下来揉了揉她的小脸蛋,“哭啥,一时推不动也是正常的,连你亲爹都推不动我呢!”   衡秀哭得期期艾艾,抽噎道:“你还我大牛,还我大牛!”   萧彦宁疑惑道:“大牛是什么?你要是喜欢,我顶多给你找一头小牛犊让你玩。”   衡秀吸了吸鼻涕泡,呜呜咽咽:“啊……我的大牛死了……死了……”   小丫头哭起来惊天动地,萧彦宁不由揉了揉耳朵,忽然头皮一阵发麻,左右往地上一看,小丫头的那只病怏怏的蝈蝈不见了。   瞬间,五王爷的冷汗都惊了出来,他看了看自己的那只大脚,心中苦笑,这……这他娘的……不会那只蝈蝈就叫大牛吧?被……被他一脚踩死了……   他小心翼翼挪开自己的鞋,不由拍了拍脑门,那只叫大牛的可怜蝈蝈,已经扁了……   五王爷顿时手足无措,一边捂住小丫头的眼,一边给她楼起来哄道:“好了好了,我再送你十只!一百只!”   衡秀一边哭一边拿小爪子在他的脸上胡乱招呼,“我要大牛!我要大牛!我恨死你了!娘亲,我要娘亲!”   五王爷羞愧万分,只觉良心不安,一边晃一边哄,“要大牛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叫我的手下给它起死回生。”   衡秀叫的嗓子都哑了,“你骗人!”   “我没骗你,我手下有方士高人,可以起死回生,可以撒豆成兵,无所不能。”   衡秀将眼泪鼻涕蹭了他一声,呜咽道:“你骗人,我要娘亲……呜呜呜……我要娘亲……”   卢州月站在巷子口处,看见难得会出现慌张神情的五王爷,她的嘴角不觉露出几分笑意,这时候的他,才不会那么高高在上,才真的有些烟火气。   萧彦宁瞥见卢州月,没好气道:“辛灾乐祸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哄哄!”   卢州月依言上前,拿手帕为衡秀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衡秀睁开眼睛一条缝,看见是卢州月,反而呜呜呜哭得更厉害了。   虽然卢姑姑平日对她很好,却不是那种可以诉苦的对象。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巷弄口传来,“阿秀,过来。”   萧彦宁抬眼望去,是少年五月,清瘦少年五月平静地站在巷子外面,光影在他身上淬了一层金光,却不知为何,将他浑身气度凸现的越发清冷起来。   萧彦宁微微一笑,他在少年的眼中,察觉到一丝杀机。   第79章 何待久长 字数:6055   阿秀在萧彦宁怀中扭了几下,萧彦宁只好将她放下,小丫头一落地,就噔噔噔跑到五月的身后去了。五月将她护住。   萧彦宁无所谓一笑:“小子,你看什么看?想杀我?”   五月握紧了拳头,生硬地别开眼睛,不去看他,不过那一双眼睛中满是愤怒。   萧彦宁眯了眯眸子,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再言语。当年离开金陵城时,有个邋遢算命先生送给他两字谶语——造势。   造势之人,未必得势。   可是他不后悔,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谋权。   阿秀躲在五月的身后探出脑袋偷偷看萧彦宁,小丫头忽然瞪大了眼睛,她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萧彦宁的身上散发出来,淡淡的悲伤。   小丫头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叫道:“你别装了……又不是真的很伤心……大不了就不让你赔我大牛了。”   萧彦宁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啥叫伤心?”   小丫头说不出来,可是她明明感觉刚才的萧彦宁很伤心、很难过啊……   很多年后,经历了世事沧桑变化的衡秀,依旧会时时刻刻想起这一幕,想起他负手站在巷弄中,抬头看天有些怅然的模样。   七夕。慕容云衡被那个叫李宣宗的和尚引了出去,良久未归。浔阳公主嚷着身上不舒服,早早歇下了。   酒垆院中就只有娆荼和沈筑两人,娆荼准备了巧果、莲蓬、白藕、红菱,满满当当摆在院中桌子上,沈筑看她对月穿针,便拿蒲扇在一旁给她扇风。   娆荼道:“在我的家乡那边,七夕节是女孩子家很重要的节日,这一天女孩要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或者捕蜘蛛一只,放在盒中,第二天开盒如已结网称为得巧。”   沈筑“嗯”了一声,“那都是年未及双十的女孩,你凑什么热闹?”   娆荼正要将细线穿入针眼中去了,听到这么一句噎人的话,手一抖,就又没穿进去。她啪的一下在桌子上一拍,怒目看向沈筑。   沈筑微微一笑:“别恼,我赔不是,是我错了,夫人见谅。”   娆荼冷哼一声:“谁是你夫人,说会的七夕……骗人!”   沈筑拉起她的手,“我不骗你的,跟我来。”   娆荼莫名其妙被拉进了屋内,沈筑指着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那儿的两根红烛,低声道:“我来点烛,你去剪烛。”   娆荼心中一动,睨了他一眼,“就这两根红烛,就想收买我?”   沈筑从怀中掏出三个红册送到她眼前。娆荼接过一看,最上面一本是崭新的,其余两本却是皱皱巴巴被泡了水,看不清里面写了什么。   她翻开那本崭新的,不由眼前微红,册子上没有花哨的言语,只有八个字,“沈筑许蘅,永结同心。”与寻常婚书有很大的不同。   她看着那两本皱皱巴巴的红册子,默不作声。   沈筑缓缓道:“两本都泡了水,是之前的两次。经历了许多变故,才知婚书之上,什么秉性柔嘉,什么珠联璧合……皆不如永结同心四字。”   娆荼忍泪道:“谁让你留着之前的婚书了,还好意思拿出来!”说着也从怀中取出一条锦囊,摔到他怀中赌气道:“你自己看吧,我等着攒第三张呢!”   沈筑解开锦囊,从中抽出皱皱巴巴,字迹早就模糊不清的两团纸,虽然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但他知道,是两封休书。他点亮了红烛,将两封休书在红烛焰火上燃了,烧成了灰烬,映照着娆荼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晶亮。   他一字一顿轻声道:“不会有第三张了。”   娆荼道:“谁说不会有,第三张怎么着也该我来写了。”   沈筑看着她,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娆荼将那两本皱皱巴巴的婚书也烧了,只留下新的那本,喃喃道:“这种东西,要一本就够了,搞得一嫁二嫁三嫁的……”   沈筑捧起她的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一吻,轻声道:“是,一本就够了。阿蘅,你这是答应嫁我了,一生永结同心,永远是我的妻。”   娆荼倚在他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自从他回来,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脉息薄弱,不过这时她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却是无比坚定地跃动着。   永远是有多远,可能就在某一时某一刻。一生是有多长,也许不过是几个铭心刻骨的瞬间。   这一夜是七夕夜,她只觉得无比圆满,可她忘了,牛郎织女经此夜再别离,等待他们的是漫长的一年相见难。而她在日后数不清的多少个日夜里,只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二日,沈筑没有醒过来,或者说他长眠了许久。   慕容云横没有办法,和尚李宣宗也没有办法。   娆荼声嘶力竭:“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不是说道门双修可以救他么?”   慕容云横不言,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沈筑的脉息与往常无异,只是……只是他现在身体中好像有两股力量在相互抗衡……我……也不知……”   娆荼在沈筑身旁苦守了三日,这一天晚上,从东海访仙回来的陆知命踏月而来,陆知命自损十年修为,向她透露了一个天机。   七月半,鬼节。   萧彦宁站在汉中城上遥望远方,驿道上一人骑马而来,马蹄扬起灰尘无数,她的身上裹挟着肃杀之气,在城门前勒马急停,与他对望。   萧彦宁挥退了指向她的弓弩手,下楼开门,迎她入城。   娆荼道:“让我见见孩子们。”   萧彦宁看着她满身风尘,这一次他没有笑,心中被她几近绝望的眼神狠狠刺痛,他低声问:“沈筑怎么了?”   娆荼摇头:“他……他会好的……”   萧彦宁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快要看不清了,顿了顿,“你想干什么?”   娆荼来到萧彦宁的府邸,推门进入一个房间,看着在熟睡中的衡文衡秀,她将衡秀的小手指从嘴巴里扯出来,为她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为衡文扯起小被盖好肚子。   萧彦宁平静地站在一旁,他几乎看不清了,却能听见娆荼轻轻的啜泣声。   许久之中,娆荼出了房间,轻轻遮好房门。萧彦宁拉住她的胳膊,“到底怎么回事?”   娆荼几乎带着央求的语气,“求你,照顾好衡文衡秀……五月,还有五月。”   萧彦宁沉声喝道:“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沈筑……沈筑快不行了,我………”   萧彦宁大怒:“你不会是为了他要殉情吧?我告诉你,别指望我会给你照顾儿女。我这个人作恶多端,注定不得好死,到时候我死了,天下被我搅成一滩浑水,衡文衡秀在乱世之中,要么早早夭折,要么为奴为娼……”   娆荼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我让你照顾衡文衡秀,若是不能保全,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彦宁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脸颊,“你就这么喜欢做鬼?”   娆荼泣道:“我不是要殉情,我只是要救他,只是要救他……我就不能在出现在他的身边,甚至要与他对立。我要做一件危险的事,注定要颠沛流离,所以我不能带上衡文衡秀,你……你一定要照看好他们……”   卢州月被动静吵醒,来到院中惊讶地看着两人。娆荼上前握住卢州月的手,“妹妹,求你帮我照顾好两个孩子,少则五年,多则七年,我……我会来找你。”   “姐姐去哪里?”   娆荼急道:“你答应我,好不好?”   卢州月僵硬地点了点头,“你……你放心,我会将他们当成我的亲骨肉,等腹中孩子生下来,只要我还活着,三个孩子就一定好好活着。”   娆荼搂了搂她,垂泪道:“多谢妹妹。”   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姑姑?”   娆荼回头看见了五月,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眼中有隐隐的担忧。“姑姑要去哪里?”   娆荼上前揉了揉他的脑袋,“五月,陪我去铺子里拿一点东西。”   五月随着娆荼走在清净的街道上,前后皆是空无一人。娆荼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的五月,“五月,你长大了,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是那样小,那样可怜。可是现在,你也可以担负起属于你的责任。”   五月上前与娆荼并排而行,“如果没有姑姑,五月早就死了。”   娆荼微微一笑:“其实你是萧彦宁的弟弟,算起来我们是平辈。”   五月摇头固执道:“我不是萧彦宁的弟弟,我也不是萧家人。我……我和衡秀是平辈。”   娆荼进了铺子,她取出一个檀木小盒,从中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旧西蜀传国玉玺,一个是一柄质地温润的白玉长簪。   她将玉玺送到五月的手中,“你带着这玉玺,如果命格无法改变,那我希望最终能赢的人是你。”   五月摇头道:“我不要,这玉玺不会认我为主。它……它是衡文的,衡文的东西,我不抢,我帮他。”   娆荼道:“我从来不希望衡文能得到这些东西,我只愿你能护他一生安稳。”她没有想到,五月平时不言不语,却是将心思都藏在腹中,很多事不是他不懂,只是不愿说。   五月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玉玺,“我帮衡文保存。”   娆荼略微放下心,握住他的手道:“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就算这个世上你没有什么亲人,但是衡文衡秀他们和你一起长大,他们是你最亲的人。”   五月坚定道:“姑姑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衡文衡秀。姑姑……你要去哪?”   娆荼听了他这句话,眉心舒展了几分,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去哪,总是……去做一些不好的事情。衡文衡秀都只知道我叫许蘅,你别告诉他们娆荼是我,因为这个名字……以后会很难听。”   五月默了片刻,轻声道:“不管姑姑要做什么,我都相信姑姑是个好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姑。”   娆荼笑了笑,没有说话。   五月又问:“七年之内,你能会回来找我们的,对吗?”   娆荼的眼神微微闪了闪,随即坚定道:“会的!”   五月点点头,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他叹道:“这时候的潼川城,已经变天了吧?我遇到很多厉害的人,有东海的沈叔叔,有温和的陆先生,有神通广大的慕容山主,还有手段狠毒的萧彦宁,他们的武功都很厉害,可是这些人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如沈大人。因为沈大人能为天下百姓谋,姑姑遇上这样的人,很值得。”   娆荼脸色微变,她难以想象这一番话是出自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中,她也不敢相信,这个孩子的心思已经如此成熟。但她是欣慰的,因为五月并不是不辨是非的对权利一昧追逐,他有底线。   她觉得沈筑曾今在姑射洲留下来的万字治国策起了作用,这是她最早灌输给这个孩子的思想。   她在五月的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五月,姑姑抛下衡文衡秀,本来一万个不放心,可是听了你的话,我忽然觉得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从某些方面来看,萧彦宁其实也是个好人,你不要与他作对,其实有时候他对你很好。”   五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和她一起回到了王府。   萧彦宁站在王府门口,他对五月道:“先进去,我还有些话,要对你姑姑说。”   五月看了看娆荼,娆荼对他点头示意,“去吧,等我回来……衡秀爱哭鼻子,还爱吃,你别总惯着她。”   五月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王府。萧彦宁叹了一声,坐在了王府的石阶上,对娆荼招了招手,“站着干什么,来坐下吧。”   娆荼走到萧彦宁的身侧坐下,萧彦宁仰头看天,“说吧,是谁给你出的歪主意?”   “你知道么?佛家有金刚,道家有仙人,儒家有圣人。”娆荼也仰头看天,今夜无月,星光黯淡。   萧彦宁点了点头:“我听陆知命说过,他说沈筑想要活命,除非成就儒圣。几百年来,儒家圣人少之又少,孔孟是先贤,朱大圣人之后,天下读书人,鲜见浩然气。”   娆荼道:“可是沈筑,陆先生说他有浩然气。”   萧彦宁叹道:“难道你离开沈筑,他就可以悄然入圣?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的,可是……可是他现在昏迷不醒,体内的两股气机相撞,要是没有一方先损,到了两败俱伤的地步,他……他就活不了了。”   “什么两股气机?”   “我窃取了钦天监半舌道人的李代桃僵之术,将我体内的生机渡给他,那股生气在几天前莫名消失,后来他就昏迷不醒。陆先生说,那股生机激发了他体内的生机,虽然引发了生机,可是现在两股气机相互抗衡,是此消彼长。”   萧彦宁皱了皱眉,“此消彼长?难道要你消失,他才能活?”   “不是,是……是要我远离他,甚至做些坏事折损自己的气运,这样他才有可能活下来……”   “什么狗屁办法!”萧彦宁微怒,“陆知命修道,难道就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主意?”   娆荼摇头道:“我相信陆知命,这世上也的确有很多玄机,你也曾在我将死之际救过我,你也修练武道,该相信气机之说,不是子虚乌有。”   萧彦宁沉默了片刻,道:“虽然陆知命这主意不是很像话,但是说实话,还是挺合我意的,我就是看不惯你和沈筑卿卿我我的样子,只不过……你真的要去杀人放火折损气运?”   娆荼虽然听他这话不是滋味,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尽量控制好。”   萧彦宁哼了一声,“那你千万长心,别等到时候沈筑好了,你又挂了。”   娆荼问道:“你怎么总是看天上?”   “今夜七月半,我看看有没有百鬼夜行。”   “鬼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怎么看天?”   “老子想看啥看啥,咋了?还非得盯着你看啊?你也不照镜子瞅瞅,一张脸灰扑扑的,看着就糟心。”   娆荼听了这话,冲散了心中的疑虑,不再向以前一样与他针锋相对,道:“你也保重。”说着站起身朝城外走去。   萧彦宁在她身后叫道:“你要是想杀人,去江陵城,鸣岐先生在那里拦截大梁军队。”   娆荼没有说话,咬牙狠心走出了汉中城,有好几次她都想回去再看看衡文衡秀,可是她害怕见了两个孩子,她就再也没勇气挪步。   那是她的孩子,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她怎么能那么狠心!   萧彦宁坐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他轻轻重复着她的那句“你也保重。”   他真的很想再看看她的脸,看看她的笑、她的怒,可是他看不到了,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瞎了,瞎了,就离死不远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在鼻前闻了闻,那是个年代久远的香囊,是十几年前,在青州河畔,他从一个年轻的姑娘那里买的。   那时年轻的姑娘还叫许蘅,布衣荆钗,干净青涩。女子本弱,是什么让她由那年轻不知世故的少女,变成了如今坚定隐忍的娆荼?   一晃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忽然觉得很值。不错,那次并不能算是十分偶然的相见,很值。他这一世,从来没有得到过他想要的,幼年时他想要和母妃远离皇宫,少年时他想要为母妃报仇,如今他想要得到她的一句承诺……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如今却因为那句“你也保重”,空了多年的心好像忽然得到了满足,原来他想要的如此少。他起身轻声道:“我把你虏到这里,是想让你当我的王妃。娆荼,许蘅,谁允许你走的?”   娆荼翻身上马,回望了一眼巍峨高大的汉中城墙,这栋城墙,是在她眼中一点点变得巍峨壮阔的,如今,她要从这座城走出去。   她要去江陵,去杀大梁的镇军,还要去金陵,割了金陵城高坐龙椅的那个人的脑袋。那个人在浮水地牢中对她心爱之人的折磨,她要讨回来!   七月,整个大梁的庙堂开始震荡不安。西蜀王萧彦中被经略使谢堂燕所杀,西蜀五万老卒占领潼川,向汉中萧彦宁俯首称臣。   大梁镇军在江陵水路遇伏,七万大兵丢盔弃甲,更有一名素衣女子一苇渡江,用一根竹竿挑翻了一船水师。   从那一日开始,整个江湖知道了娆荼这个名字。   金陵城皇帝龙颜大怒,在朝会上推翻了满案的奏章,据说萧彦烈听到萧彦宁手下有两名谋士,阳谋者鸣岐,阴谋者沈氏时,捂住胸口,大叫了三声“为什么还是姓沈?”之后,吐血倒地不起。   萧彦宁牢牢控制住汉中、江陵、潼川三地军线,两年之内举兵向东推移,势如破竹,逼近湖北武当山,拥兵百万,与大梁呈东西对峙之势。   时年已是景运五年。   这一夜萧彦烈在宫中惊醒,目光呆滞望着帐子一侧的璎珞流苏,他神采涣散,忽然赤脚走到了寝殿外面,不许侍从跟随。   他站在空旷的游廊上,看着远处漆黑的山峦,带着深重压迫感的山峦,就好像萧彦宁的百万大军,时时刻刻在朝着自己推移。   他咳嗽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他想,也许终究会有那么一天,萧彦宁的军队会从他身上碾压过去,将他这个大梁皇帝碾为尘土。   当他还是瑜亲王时,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当年父皇病重,踏雪带他去沈府,那时何等风光无限?可是当了皇帝后,怎么会有这许多心惊胆战。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从来没有生在皇家。   一个女子的清冷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瑜亲王,好久不见。”   萧彦烈没有转头,他知道来人是谁,沙哑着声音道:“江湖上有一名女子,放言这个月来取我性命,你……来了。”   “是,我来杀你。”   他笑了笑:“当年父皇告诉我,沈筑此人,先扶龙再屠龙。必先重用,然后再断其后路,”   “所以,我来杀你。”   第80章 七年江湖 字数:6068   萧彦烈的神情忽然狰狞起来,一张天罗扑盖下来,十几个轻装侍卫如同蝙蝠从娆荼的四面八方涌来。   娆荼的身子斜倾几乎贴向地面,一手抽出神符匕首,神符的刀锋割到天罗大网之上,那网居然是精刚所制,神符划过,发出刀割铁石一样的尖锐声音。   娆荼转而收刀割断了一个侍卫的脚筋,从那处空档处斜滑出去,双足交叠轻点了几下,轻飘飘落在游廊石栏杆上一个琉璃飞檐之上。   她面带冷笑看着萧彦烈,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仿佛眼前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个连性命都需要她来施舍的乞丐。   萧彦烈面沉如水,双手搭在栏杆上,压抑着怒气他轻声道:“娆荼,你以为我这金陵皇城是什么?你以为我这一身黄袍是什么?”   娆荼轻飘飘站在飞檐上,整个人好像随风飘动,素衣飞扬。她伸手将自己纷飞的衣带系了一个结,将满头青丝用一根白玉长簪子挽住,幽幽道:“我入皇宫如过廊,我取你命如探囊。”   萧彦烈眼中透出几分阴毒,他挥了挥手,城楼之下轰然火起,但见火把攒动,千千万万簇拥在寝殿高阁之下。那十几个轻装侍卫倏地抛下精钢落网,从腰间抽出精致弓弩,齐齐指向娆荼。   霎时间十几支弩箭齐飞,直射向娆荼身上要害。娆荼抬脚踩在一支弩箭上,两只手从空中抓住三支弩箭,整个人忽然如同离弦之箭,一瞬之间来到萧彦烈的身旁,将手中三支弩箭抵在萧彦烈的脖子上。   众人都惊呆了,这女子的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世上哪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武功啊?   他们却都忘了,昔日钦天监老儒南宫如慕有一个独孙,名叫南宫夷吾,轻功之术天下无双。娆荼的轻功便是得他所教。   萧彦烈被抵住脖子,他忽然大笑了几声,“好!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女人给我射死!”   娆荼将弩箭箭头抵入他的肉中,血珠子立即冒出,浸入了黄袍的衣领子中。   殿阁下的禁卫军高呼“皇上!”弓弩手不敢射箭,只怕万一伤到皇上,便是诛连九族死无葬身之地。   娆荼冷声喝道:“你们谁敢向前一步,萧彦烈的脖子上立刻便能多三个血窟窿!”   萧彦烈暴怒如雷,奈何周身的穴道已经被娆荼封住,动弹不得,连说话也不行。   娆荼看着皇城外红彤彤的天色,想起那年在殷家堡中被萧彦烈的死士包围的场景,她眼中映着天边的火光,在萧彦烈的耳边轻声道:“王爷昏庸无能,知道老皇帝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吗?”   萧彦烈口不能言,憋得满面通红。   娆荼嗤笑道:“因为你最听话。但是,往往最听话的人,最无能。”   一骑快马闯入皇城,马上的侍卫身中数箭,声嘶力竭叫道:“三十万叛军压境,城门……城门已破……”   殿下禁卫军顿时一片混乱,萧彦烈眼中的神情晦暗难明,忽然将脑袋狠狠一偏,撞入娆荼手中的箭矢。鲜血四溅,这个庸碌无为的皇帝,以这样的惨烈方式,告别了大梁残存的半壁江山。   ……   城外一百里。一个土山坡上,萧彦宁骑在马背上,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不过还是面朝火光通天的金陵城,笑得肆无忌惮。   一身青衫素簪的沈筑站在他的旁边,眼神熠熠,没有说话。   萧彦宁终于笑够了,翻身下马喃喃道:“天亮之时,带我去皇城。萧彦烈的性命是你的,我只是要……要烧了那座皇城!”   沈筑握拳抵唇咳嗽了几声:“昔日阿房宫,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如今王爷要效仿楚王吗?”   萧彦宁狞笑一声,“我就是要烧了萧家的基业,我母葬身在此,他们却在这里舞乐笙歌这么多年,我就是要烧个干干净净!呵呵,五年前瑜亲王登基时可曾想到,我这个被撵的跟狗一样的病秧子居然还会回来!”   沈筑轻轻摇了摇头:“萧彦烈是死是活,还是劳烦王爷定夺吧。”   萧彦宁微微一笑,“怎么,你不恨他?”   “自然是恨,但我回来,从来就不是为了杀他。”   “报——”一个小卒子奔过来,“王爷,梁帝已死,大梁内皇城不攻而破,乱成一团。”   沈筑微微皱眉:“如何死的?”   “是被一个女子所杀。”   沈筑闻言变色,翻身上马向城内疾行而去,城内一片焦土血腥,沈筑握紧了马缰绳,眼中有怒气,咬牙道:“阿蘅,这一次你再敢跑……我……我……”   萧彦宁挥鞭跟在沈筑后面,他已经瞎了两年,早已经学会听风辨形。在横尸遍地的御道上,远远看见一颗脑袋悬在玄武门上。沈筑皱眉勒马,望见那颗萧彦烈的头颅,尚且还滴着新鲜热血。   沈筑忽然大怒,下马四望,哪有娆荼的影子?他大叫道:“许蘅!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巍峨城墙之上,娆荼躲在一个黑影角落中,听着他带着狂怒的声音,将自己的手心攥出了鲜血。沈筑大叫了几声,忽然捂住胸口狂咳起来。   萧彦宁下马扶住他,“沈筑,你发什么神经!”   沈筑推开他看向城墙之上,他喃喃道:“她就在旁边,就在附近,快……快派人找!”说着,他自己朝着城墙上跑去,然而只跑了几步,就瘫倒在地,浑身蜷缩,晕厥过去。   萧彦宁皱眉,面朝城墙问道:“娆荼,是你吗?”   娆荼扒着城墙站起,看着地面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影,她泪如雨下。   萧彦宁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他厉声喝道:“娆荼!”   娆荼狠狠抹了抹眼泪,回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她走后许久,沈筑胸中处沉重的压迫感才消失,他悠悠转醒,口呼“阿蘅”不绝。萧彦宁将他从地面上扶起来,轻声道:“她很好。”   沈筑冷笑了一声,“很好吗?”他忽然一拳砸在地面上,将自己的拳头砸的血肉模糊,恨道:“连刺杀皇帝的事情都能干出来,她真的很好!”   萧彦宁皱了皱眉,冷冷道:“她有苦衷!”   沈筑一把推开他,“有没有,不必你来替她辩解!”   萧彦宁被他推到在地上,愣了一下,轻轻抬手,他喃喃道:“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身上没有半点力道,竟然会被沈筑这个病弱之人一推就倒……   东吴阴山谷,有一袭紫衣独身出谷。   紫衣目盲,名叫珍珑。她闭谷五年,如今出谷正当时。   陆知命牵马等在谷口,珍珑对他微微一笑,“先生知时。”   她没有说准时,说的是知时。陆知命轻声道:“一盘散棋,等你布置。我送你去金陵城。”   “多谢先生。”   陆知命微微迟疑,伸出一臂供她扶搭。   珍珑摇了摇头,“不必。”她自己摸索着触到马鞍扶手,翻身上马竟然十分流畅。陆知命洒然一笑,“姑娘身手不俗。”握住马缰绳为她牵马。   珍珑笑道:“陆先生,你打算如此为我牵马到金陵吗?还请上马与我同行。”   陆知命本是不拘小节之人,只是在这目盲紫衣女子面前,总是因为不相熟的缘故,格外注意一些。听珍珑如此说,他便也不再拘于礼数,翻上马背握住马缰绳,朝金陵方向行去。   几日后,行到雪曲渡口,天色已黑,天上飘起了细碎的冰粒。已经是立冬。   两人进了雪曲渡口附近的一个客栈,小二开门,酒气扑鼻,堂内挤满了江湖行客,红泥火炉,觥筹交错。   陆知命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客栈的房间已经满了。小二道:“公子,这附近就只这一家客栈,风雪要来,不如进来躲一躲风雪,将就着喝些热酒暖身。”   陆知命点头,他察觉到这堂内一股戾气,不由往临近窗户边的角落砍去,看到一个清冷熟悉的背影。他微微一笑,扶着珍珑走过去,那清冷女子附近正好便有两张空板凳。   她以轻纱蒙面,不过那露在轻纱外面的一对桃花眸子,陆知命却是熟悉的很。   他朝她点了点头,坐在她旁边。娆荼拎起茶壶为陆知命和珍珑各自斟了一杯茶,轻声道:“雪曲渡有雪,偏向金陵行。”   珍珑先前不知是何人,如今听了她的声音,脸上便浮露出一丝淡淡笑意,她摸索着举起茶杯,饮尽了杯中热茶,感概道:“寒夜之中,有一杯热茶暖身就很好。”   陆知命一边为珍珑重新满上茶水,一边问娆荼:“你见过他了?”   娆荼点了点头,“他还是不能与我相见。”说话的语气,只是轻轻淡淡的陈述,不带一丝情绪波动,好似说的是一句极其平常的话。   陆知命伸手道:“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娆荼摇头,“很好。”   陆知命叹道:“金陵城的那位,就算注定时运不济,也是正统。斩龙必有损。怎么会很好?”   娆荼笑道:“不就是要有损么?”   陆知命眉心微蹙,“不可太过!”   娆荼无所谓一笑,“陆先生莫要气恼,我知道分寸。”   这时正堂中心围着的一群人轰然叫好,似乎谈到什么激动人心之事,人人兴致高昂。娆荼眯了眯眼睛,只听那堂中央的一个穿着鼠皮戴着灰帽的精瘦汉子在那压低了声音道:“你们猜猜当时那娆荼说了什么话?”   “什么话?你倒是快说!”众人急道。   精瘦汉子故意咳嗽了一声,缓缓道:“我入皇宫如过廊,我取你命如探囊。”   众人中有人啧了几声,“这女子当真是胆大包天,何以狂妄至此!”   “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我要是有那女子的功夫,我也敢去金陵城闹一闹。”   “不过话说话来,那位五王爷灭了大梁,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日子……岂不要艰难了!”   “你管这事,那大梁皇帝在位时,路边的饿死骨少了吗?兴亡皆是百姓苦,王朝更迭,对咱们来说,不过就是饭后笑谈,左右机灵一点,大刀挨不到你头上!”   ……   陆知命听着这话,当做是江湖走卒的笑谈,他早就习以为常。   珍珑却喃喃道:“兴亡皆是百姓苦?”将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念叨了好几遍。   娆荼轻声道:“究竟百姓的性命值不值钱,还等着你去破局。”   珍珑不言语,纤细手指在杯中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写了六个字,“西蜀平,天下平。”   娆荼想起很多年前在江陵城中的火锅馆子里,萧彦宁在桌子上写下的那两个字,是西蜀。   她放下银钱,起身走出客栈。小二忧心忡忡道:“这位姑娘,风雪势浓,您现在去哪呢?”   娆荼没有回答他,踏入了茫茫风雪中。   陆知命从窗口望着那个纤弱的身影,也蘸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娆荼”。   在他的旁边一桌,一个双十年华的俊俏女侠拍了拍桌子,对身旁那位直愣愣看着窗户外面的蓝衣公子道:“师兄,那女子有那么好看么?魂都被勾了去。”   蓝衣公子回过神,叹道:“那女子是一双妩媚桃花眸,却带着满身杀气。”   女侠哼了一声,酸溜溜道:“以为穿了一身素衣,长了一双妖媚眼眸就是那女魔头娆荼了么?有本事摘下面纱,我可听说那位娆荼是个绝色的美人。”   蓝衣公子摇了摇头,好像还没察觉出女侠的醋意,怅然叹道:“是啊,江湖上的素衣女子忽然变得很多,皆是鱼目,哪有什么珍珠?”   女侠从桌子底下伸脚踢了踢蓝衣公子,愤愤然:“什么珍珠?听说她曾经是一位谋士的妾,不过是出身青楼的低贱女子!”   蓝衣公子揉了揉被踢了一脚的膝盖,想要反驳,看着师妹的脸色十分难看,却也不敢说什么。小不忍,则乱与师妹同床共枕之大谋,没必要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女魔头辩解。   陆知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看着外面的风雪乱舞,他轻声道:“她不是珍珠,却是这个江湖甚至是这座江山会记住的女人。”   ……   这一年,沈筑重回金陵城,整顿朝纲,抚东吴、平北境、控南疆,改国号“离羡”。   这一年,萧彦宁在雪夜失踪,他的一万亲信找遍了金陵城内城外五百里,不见人影,也不见尸体。   这一年,谢堂燕在西蜀拥兵自重,一个叫许伍的少年领兵持矛入蜀,与谢堂燕开始了长达五年的对峙。   ……   五年后,金陵城外,有一处空涧外面安置了许多禁卫军。因为这个空涧之中,住着一位对王朝极其重要的人。他虽然是布衣,并无官职,却在整个离羡王朝一言九鼎。   一身戎装的少年已经十七岁了,离羡王朝虽然自今无国主,不过这位名叫许伍的少年是未来国君,已经是离羡庙堂老臣心照不宣的事实。   毕竟这少年军功傍身,掌握了离羡朝半数以上的军队。   少年本名五月。他急冲冲来到山涧内,来到那个在茅庐外面看书的书生身前,压低声音道:“先生,在三百里外的苜蓿镇上,发现了夫人。”   书生眼中闪出一抹复杂神色,合下书册问道:“没有打草惊蛇?”   五月觉得打草惊蛇这个词可能不太妥当,怎么能把姑姑比成蛇呢?不过他还是摇头道:“没有。布置了三千游骑在镇子外面,只等先生过去。”   正是沈筑的他站起身,沉声道:“这一次,不能让她再跑了。”他的口气虽然无比坚定,但声音却在微微发颤。   五月道:“夫人在苜蓿镇上买酒喝,好像喝醉了……”   沈筑握紧拳头,脚步如风,出了山涧翻身上马,如一阵风朝苜蓿镇而去。   五月没有跟去,他记得姑姑说过的话,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她会回来的。如今已经是七年了,姑姑不会食言。姑姑是娆荼啊,这些年哪个江湖人不知道娆荼这个名字?   她如果不想喝醉,便不会醉;如果不想回来,谁也发现不了她的踪迹。   但是如今不但发现了她的踪迹,她还喝醉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姑姑要回来了。所以沈先生这一次去,是一定会接回夫人的。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从茅屋里走了出来,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长得极好看,因为她的爹可以算的上是天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女孩名叫萧砚,如今已经六岁。不过此时她的脸上挂着泪水,小鼻子红扑扑的,好像刚刚哭过。   五月朝年龄大的那个丫头咧嘴一笑,“衡秀,小砚台这是怎么了?”   衡秀打着哈欠,指了指旁边的小砚台,“你问她。”   衡文从屋里出来,穿着干净的蓝衣,一尘不染,很有当年沈筑的风采。小砚台见到他,瘪了瘪嘴,又要哭了。   五月笑了笑,对衡文道:“你又跟小砚台吵架了?”   衡文觉得十分冤枉,明明每次都是砚台来吵他,搞得最后都是他赔不是。小砚台这会子已经绷不住了,哇啦一声大哭起来,好像有无尽的委屈。   衡文无奈,上前揉了揉她的脸,又捏了捏她哭成一个弯弧的小嘴,“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在你给我吃糖的时候还看书。”   小砚台抽了抽鼻子,“你不是看书,你是不理人!”她又瘪了瘪嘴,好像还要酝酿一场大哭。衡秀连忙捂住她的嘴巴,“都是衡文坏,你别理她,咱么去和五月哥哥玩去。”   五月坐在石头上,衡文问道:“五月哥,西蜀的局势怎么样了?”   五月摇了摇头:“谢堂燕是个痞子无赖,很有当年刘皇叔的作风。潼川是易守难攻之地,他稳占险关。不过虽然咱们打不进川蜀,谢堂燕也绝对不可能向东举兵。一时只能这么耗着了。”   衡文点了点头,低头沉思。   衡秀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她一向听不懂什么局势军政,也并不插话,站在花影下带着小砚台穿花玩。五月见阳光之下,花瓣在光影中飘荡,落在她的发上衣上,构成一副唯美绝伦的画面。   五月的脸上扬起一丝笑意,这种笑意是不常有的,他常年驻兵江陵,脸上带着杀伐果决,很少有这种温柔的笑。   苜蓿镇上,十几个自称江湖正道的人士围在一个酒铺子外面,个个手拿兵器,望着酒铺中趴在桌子上沉睡的女人,蓄势待发。那女人沉沉睡去,一头青丝垂落在地,身形纤弱,看起来明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偏偏就是她,带着琉璃山的一众妖魔鬼怪,一夜之间挑了青镜会的总舵?   青镜会,是反离羡,而复大梁的组织。如今离弦朝虽然并无外患,却有内忧。只因迟迟不立国主的缘故,江湖上涌现出许多帮派。打着恢复大梁的旗号,却没做过一件为大梁百姓谋福之事,有的不过是一颗狼子野心!   铺子外面一个白衣剑客叫道:“咱们都别愣着了,不过就是个女人,这就一起上去,不信制服不了她!”   一个蓑衣老叟沉声道:“仔细有诈!这妖女明明知道咱们在跟着她,还敢喝醉躺在这里,只怕是设了圈套等咱们来跳!”   娆荼醉意醺醺,忽然抬了抬酒杯,喃喃道:“下雨了吗?”   众人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但见娆荼又不动了,酒杯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下,她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好像醉死过去。   天上雷鸣轰轰,乌云压顶,大雨将至。   白衣剑客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冷声道:“我就不信她有多大神通!等我去杀了这个贱人!”   他举剑上前,刺向娆荼的眉心。剑尖离娆荼眉心只有一寸距离,眼看就要刺了进去,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有人小声祈祷:“刺进去!刺进去!”   那白衣剑客的剑忽然好像受到了什么阻力,剑身弯如满月,就是无法再前进一寸。白衣剑客回头怒视众人:“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举起兵器朝娆荼劈砍过去。   不远处马蹄声震耳欲聋,有书生带三千游骑而来。   第81章 秋雨冷竹 字数:5890   酒铺之中出现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十几个江湖人士,各举兵器朝一个素衣披发的女子,或劈或砍,却没一个可以逼近她身。她的周身好像有一层无形的气罩,将那些刀剑枪矛挡在外面。   娆荼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兵刃,她屈指一弹,将一截长矛击退。矛头颤抖不止,将那持矛之人的虎口震得发麻。   “就凭你们,也想杀我?”娆荼笑着捡起地上的酒杯,抹了抹杯口灰尘,叹道:“桂子酒,正当时。”   那些江湖人士心惊胆颤,见她在这个时候尚能风轻云淡,根本就没有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中。人人心中大怒,加重手里的力道,甚至不惜憋出内伤,也要将她周身那一堵无形的气罩给砸开。   娆荼仰脖喝了一口桂子酒,忽然抬眼看向众人,眼中杀机流转。她本来不想杀人,一忍再忍只求这些人知难而退,哪知他们如此不知轻重,僵持这么久不免失了耐心,将手中酒杯往桌面上轻轻一放,缓声道:“看来你们真的不想活了!”   话音落,一股极大的气机从她身上迸出,如同摧枯拉朽,那十几个江湖人立即倒飞出去,毫无半点还手之力。   众人跌落在地,或昏迷不醒,或就地打滚,甚至有两个直接气绝而死。   娆荼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正要再饮,忽听远处天边传来一声颤颤洪钟,接着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悠悠传来,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和尚落在地面,笑看向娆荼,“施主戾气太重。”   娆荼轻笑一声,“哪来的秃驴?没见过做了和尚还这么花哨的!况且你长得丑陋,如此花哨,实在碍眼!”   那红袈裟和尚手中拿着一杆镀金禅杖,叮叮作响,他单手为礼,向娆荼微微颔首,恭谦道:“贫僧法号普渡。”   娆荼讥笑不止:“普渡慈航,只怕是鬼怪魑魅。”   普渡笑容不减,并不理会她的讥讽,“贫僧前来度化施主,请施主入我佛门。”   “我自如来如去,和尚尼姑多无趣。”娆荼神情慵懒地看着那和尚,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眉眼之中忽然浮出了万种风情,勾人魂魄。   普渡上前在地面上重重一脚踏下,沉声喝道:“妖女!胆敢对我用媚术!”说话间,手握禅杖,叮叮作响,一时间天地间充荡着这种有如梵音低唱的声音。   娆荼微微皱眉,捧起桌子上一坛酒从酒铺飞了出去,整个人如同雨中燕子,灵巧无比,落在一棵梧桐树的树梢之上,她冷笑道:“大师又是什么名门正派,我只听说佛门有狮子吼,却不料你这和尚用邪门歪道毁人心智。”   普渡宝相庄严,一字一顿喝道:“对付你这妖女,用尽阿鼻地狱之刑,亦不为过!”他抬步上前,抖动禅杖,禅杖上的十几个金铃,发出迷乱人心的颤音。   娆荼头疼欲裂,不敢久留,向远处奔行。那大和尚将袈裟脱下飞抛出去,大声喝道:“妖女休逃!”   娆荼只觉得身后劲风凛冽,好像神怪小说中的乾坤袋,将她直往后面吸。她一边跑一边扭头笑道:“好不害臊,原来名门正道就是你这般,大师不会是见我美貌,起了色心想要抓我回去吧?”   普渡一掌推出,落在娆荼的肩背上,娆荼踉跄了一下,回身将衣袖一拂,送了他十几个透骨钉。   奔行到镇子外面,娆荼看见迎面而来几千兵马,为首一人的衣袍在风中飞扬,如同此时天上翻卷的乌云,说不尽的洒脱风流。   娆荼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回头对普渡笑道:“大师,还不跑路吗?”   那携领三千义疾驰从而来的书生到近前勒马停下,垂眸望着道前背对他站着的女人,他眼中没有什么浮动,只是对那位红袈裟和尚缓缓道:“这个女人,我带走了。”   普渡和尚怒目道:“你是什么人?”   “别管我是何人,你要是不服,先问我身后三千甲士。有本事的话,问过他们,再来问我。”沈筑轻磕了几下马背,走到娆荼身旁,朝她伸出手。   娆荼脸色晦暗不明,忽然对他粲然一笑:“你是谁,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沈筑眯了眯清俊眸子,藏了三分怒气,他收手回来淡淡地道:“不想走的话,你就再也不用走了……我会打断你的腿。”   娆荼皱了皱眉,刚要大怒,便被他按住肩膀提到了马背上。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别不信,我真的能做出来!”   娆荼在他怀中扭了扭,“我就不信!你打断一个我看看。”   “你跑一下试试!”沈筑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锁在怀中,策马在风中奔行。   正是深秋之时,木叶枯零,一骑快马在茫茫旷野中急行,马蹄扬起的枯草枯叶在风中乱舞,娆荼挥开迎面而来一片枯叶,扭头对身后人道:“你慢一点,要到哪去?”   沈筑冷哼一声,并不答言,只是搂着她策马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豆大的雨滴砸落在两人头上衣裳,两个人的衣裳完全湿了,沈筑却没有半点停下来找地方避雨的意思,这让娆荼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想着就这样带她去天涯海角。   如果是这样,那也很不错。娆荼倚在他怀中,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七年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如今终于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抛开一切,安安心心地歇息一会。   不多时,她沉沉的呼吸便从他胸腔传开,沈筑顿了顿,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他皱紧了眉,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有多少时间没有睡觉了?”   娆荼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轻轻“嗯”了一声,继续睡过去。好像是睡在一张柔软舒适的锦被大床上,而不是在风雨中颠簸的马背上。   她最终醒来的时候,的确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棉被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檀香味,虽然清冷却令她安心,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有些糊涂,好像是一间书房,旁边有一张柜子,上面垒满了书。   她坐起身,才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男子的中衣,在鼻前吻了吻,是他的衣衫,这么多年气味没变。被子外面的空气是清冷的,于是她又懒懒缩回了被子里。   一个梳着流云髻穿着青皱绸衫的清秀女子捧着一套衣裳走了进来,见到娆荼醒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夫人,您醒了。我这就去叫先生。”   娆荼看清她的面容,只觉得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便叫住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眸一笑,“回夫人,小女子绿玉。”   “绿玉……”娆荼重复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实在想不起来。门口又有一人走进来,却是一袭白玉袍子的他。   娆荼将脸转过去,面朝墙壁,不去看他。   沈筑对绿玉摆了摆手令她先出去,他来到床沿坐下,对着娆荼满头乌黑的发,轻声道:“你想要面壁思过,以后有的是时间。”   娆荼闭上眼睛,“我还要再歇歇,你先出去吧。”   沈筑“嗯”了一声,“歇歇就歇歇,我为什么要出去,这是我的书房。”   “那我走。”娆荼赌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沈筑按住她,将她重新塞回被子里,沉声道:“你敢。”   娆荼翻了个白眼,“有什么不敢的?七年不见,生分了,感情也淡了,也就那么回事。”   沈筑握了握拳头,沉默了一会,对她道:“是,七年不见了,这七年里,你真是本事!”   娆荼愣了一下,推他道:“是,我是坏事做绝了,你最看不起我这样的,还留我干什么,这就让我离了你的眼,各自清净!”   沈筑不去理她,起身走到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衡文衡秀去了金陵城,你要是还记得有这两个孩子,就别想打鬼主意。你要是再敢跑,以后都别见了!”   娆荼双眉微皱,沈筑将门关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一时静谧无声,娆荼呆坐了许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这七年干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是为了他,也入不了他的眼。   她不愿回来,是不知如何解释,也不知如何收场。   沈筑关了门,在外面枯站了一会,抬头看着天空上飘洒的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的阿蘅会不会回来?   窗户外面是几竿翠竹,映入浓厚轻密的绛红窗纱,满屋子阴凉翠润,娆荼在床上躺到了暮色深重。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绿玉托着一盘子粥点进了屋,她见娆荼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说道:“夫人,天晚了,您吃点东西吧。”   娆荼问道:“沈筑呢?他在干什么?”   “先生在处理公文。”   “我记起你,你是潼川听雪楼的花魁。”   绿玉将托盘轻放在桌子上,听到娆荼的话,轻轻点了点头:“是,奴婢是绿玉。”   娆荼微微一笑,那笑意中说不清是苦涩还是欢喜,她道:“当年听雪楼中有个擅于弹琴的苏公子,他可还好?”   绿玉回说:“苏公子现在就在金陵城中,执掌掩月乐府。”   娆荼“嗯”了一声,点头道:“极好。”   绿玉有些欲言又止,怎么……怎么夫人就不问问先生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   娆荼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话?”   “七年前潼川城破那日,谢大人将我送给沈先生,我已经在先生身边七年了。”   娆荼笑了笑,“是么?那可真够长的,想来我与他总是聚少离多,自相识以来,在一起的年月加起来也不到五年。”   绿玉连忙道:“夫人千万别误会,奴婢这些年只是照顾先生起居,并无逾矩之事。”   娆荼淡淡的:“你不必急于解释,他此时只顾着自己气闷,何曾在意我的苦衷。或则某一天高兴了,给你一个名分,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么?”   沈筑本来走到了门外,听到娆荼这句话,他眼中闪过几分清冷意味,想了想,冷哼了一身,拂袖而去。   娆荼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绿玉却是才听到,慌的连忙开门,却早已不见人影。   娆荼笑道:“你看,现在我们的情分已经淡薄至此了,你青春鲜亮,我却已经是徐娘半老,况且我这些年作恶多端,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道妖女,他厌恶都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在意我的想法,连解释一句都嫌费劲了。”   绿玉迟疑道:“不是的,先生其实……”   “别说了,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娆荼重新看向外面的婆娑竹影,神情淡漠。   绿玉只得回身关了房门,一路闷闷不乐向前走,到了房廊道尽头,看见沈筑一人坐在哪里,手中拿着一根白玉簪子,愣愣出神。   她忍不住上前道:“先生心中记挂着夫人,为什么要这样?”   沈筑语气平静:“七年了,我找了她七年,她躲了我七年。我知道她做的那些事其实是为了我,正因为知道,反而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直说吗?”绿玉不解。   沈筑摇了摇头,并没回答她。他太了解娆荼的性子了,倔强的要命,这七年中发生的事,就算他日后只字不提,她的心中还是藏着一根刺,他若是不想个办法将这根刺彻底拔出来,以后的隔阂只能越来越深。   娆荼在房中闷了半日,心烦意乱,闻着绿玉送来的香米粥的气味,并没有半分食欲,她起身推开窗户,朝窗外看去。秋雨淅淅沥沥,洒落在竹子上,湘妃竹。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当年湘妃想念夫君,尚有泪水可洒,这么多年,她的泪水都越来越少。这一次回来,只觉得和他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毕竟是七年了。七年,什么事改变不了呢?娆荼不觉得后悔,只是深感世态炎凉,海誓山盟、刻骨铭心,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   竹影后面的游廊上走过一个人影,娆荼凝神一看,却是沈筑。她嘭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沈筑循声望去,看到窗中那个影影绰绰的人,他犹豫了一下,绕到她的房间前,上去敲了敲房门。   娆荼冷冷道:“干什么?”   沈筑推门而入,见她只穿着他的那件中衣,于是语气轻淡道:“不是让来绿玉送来了衣裳?”   娆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一直穿着他的衣裳,又听他语气生硬,不由悲从中来,暗想原来他现在已经是如此嫌弃她,连穿他一件衣裳也不行了。   娆荼低声道:“你将我拘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沈筑听她语气含悲,上前抬起她的脸,见那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里含着悲,水光流转,晃的他心中一紧,心跳都慢了半拍。在她的眉心处,一道枣红色的印记,如同雪中鲜艳的红梅,刺得他眼睛隐隐的疼。   娆荼见他盯着自己的眉间,连忙别开脸,“我又老又丑,看什么看?”   沈筑看着她的侧颜,分明还如当年在金陵城中她在灼灼花影中的笑靥,只是多了几分坚韧,哪里又老又丑?但他还是顺着她的话点头道:“既然又老又丑,还敢用媚术?”   娆荼回头怒视,触及到他眸中的悲情,心中忽然一片混乱。   沈筑握住她的双手,冰凉的感觉退散了他心间某处炙热的冲动,他顿了顿,轻声道:“去安歇吧。”   娆荼摇头道:“我要见衡文衡秀。”   沈筑默了片刻,道:“以后会有很多时间。”   “为什么不叫衡文衡秀见我?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到金陵城?你是故意的!”   沈筑闻言也不反驳,点头道:“我就是故意的,你待如何?在外面七年都不愿回来,如今却急于相见了吗?”   娆荼跺了跺脚,“我是不愿回来吗?沈筑,你说这话有没有良心?”   沈筑冷声道:“你狠心在外七年,抛下衡文衡秀,你知不知道你刚走的那几年,衡秀晚上睡觉都会从梦中哭醒。你知不知道衡文想他娘亲,想的眼泪滴落湿了半本书册。如今问我有没有良心?”   娆荼整个心都揪了起来,这些年她想衡文衡秀,何尝不是想的睡不着觉?   沈筑继续道:“如今两个孩子很好,他们都快忘了自己还有娘亲,你却回来了,你说衡文衡秀会不会怪你?”   娆荼拉住沈筑的衣裳哭道:“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   沈筑见她哭了,便知自己说话重了,他心痛如焚,却只能冷着脸道:“不是我说的不清楚,是你自己想的不清楚。你且想想自己在外这许多年,该是不该?若说是为了我,那我告诉你,我宁愿死了,也不愿你靠杀人自损阴德来为我续命。”   娆荼见他推门而去,忽然上前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别人的死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我长到如今,没有受过别人什么恩惠,天道待我不公,叫我背负什么命格气运,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沈筑道:“既然别人的死活与你不相干,那你杀什么人?萧彦烈是天子,就算不得天时地利,自然有人除他,你凑什么热闹?”   “我不是凑热闹!他害了你,也害了我一生,我恨他入骨,恨不得他死。”   沈筑心间发颤,不敢再言,只怕再多说一句,激她心绪激荡吐出血来。他缓了缓,道:“先歇下吧,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见衡文衡秀。”   娆荼紧紧搂着他,“你别走。”   听到这句话,沈筑艰难筑起的心墙轰然倒塌,猛然回身搂住她,两片薄唇堵住她的唇,将她往自己怀中狠狠地蹂。   娆荼几乎断了气,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脑子里浑浑噩噩,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眼中不觉透出几分旖旎朦胧。   秋雨打竹叶,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竹根处泥泞不堪,雨水掩盖纱窗内期期艾艾的哭声。   及到了后来,沈筑偏偏像打夯一样故意罚她,逼问一句。   “错了没有?”   “你活不活该?”   “疼么?就是要你疼!”   “想不想我?”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   娆荼哪还有什么骄傲,只能顺着他的话——“我错了……我真是活该……好哥哥,你……你饶了我吧……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你别恨我……从……从现在起,我哪也不去了……”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光微芒时才渐渐停歇,房间内弥留着暧昧难言的气息。沈筑搂着娆荼,从上到下不放过一处,亲得她浑身软麻。   娆荼扶着他的肩,见他身上的那些伤轻淡许多,她怜惜地抚摸着那些伤痕,有气无力道:“好多了……”   沈筑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解释道:“山涧中的温泉水,有疗伤之效。”   娆荼埋在他的颈窝,闻着他身上檀香和麝香混合在一起的轻淡气息,喃喃道:“七年前,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沈筑点头,“欠下一个,还你半辈子。”   娆荼无力一笑:“你天天这么折腾下来,我受不住。”   沈筑捧起她的脸,在那一张带着红晕的脸上,还残存着欢爱之后的旖旎,他沙哑道:“好,就是天天。”   娆荼主动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金陵城五王旧府上,有一个死气沉沉的奇门黑林,林中,有一个瞎子坐在茅屋前,他披头散发,穿着大袖长衫,虽然青须满脸,却还是难掩他如谪仙妖魅的容貌。   一个小丫头从黑林中探出脑袋,看见他后,小丫头甜甜一笑,上前喊道:“萧彦宁,你在等我吗?”   第82章 颠狂无道 字数:6297   他的脸上浮出明朗温煦的笑意,却故意沉声道:“没大没小!本王的名字是你乱叫的吗?叫萧叔叔。”   衡秀眉眼弯弯,上前挎着他的胳膊,“我爹说了,萧叔叔不是你,五王爷不是你,只有萧彦宁是你。”   正是萧彦宁的他皱了皱眉,“你爹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骗了你娘终生。”   衡秀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听说我娘回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你娘舍得回来了?”萧彦宁假装不信。   衡秀用力点了点头,扯了扯萧彦宁的袖子,“走,我带你出城,在城外的温泉谷呢!”   萧彦宁呵呵一笑,“是我带你还是你带我?不会是你爹派人压着你出不了城,你才来求我吧?”   衡秀干净秀气的脸上写满了无辜,“萧彦宁,你别冤枉我!”   萧彦宁道:“要不是这样,你哪有这么好心带我去?你不怕我把你娘抢了,然后叫你爹孤独终老?”   衡秀笑嘻嘻道:“我娘可厉害了,你没这个本事。”   萧彦宁板着脸道:“我不厉害,没本事带你出城,你自己想办法吧,再说了,老子这辈子再也不给人做嫁衣,你个臭丫头片子,别想诓你萧叔叔。”   衡秀收敛了笑意,下死眼盯着萧彦宁,抿唇不说话。萧彦宁无奈道:“你别瞪我,就算眼珠子瞪下来,我也看不到。”   衡秀哼哼道:“萧彦宁,你得带我出城!你要是不带我出城,我就不走了。”   萧彦宁翻了个白眼,“不走就不走,你留下来给我洗衣烧饭吧。”   衡秀见他软硬不吃,不由急了,跺脚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哭了!我真哭了啊!啊……呜呜……”   萧彦宁捂住耳朵,没好气道:“秀丫头,你看我都这样了,别折腾了好不好。你他娘的再哭下去,老子耳朵都要被你给震聋了。”   衡秀干哭不流泪,闻言放声哀嚎,悲痛欲绝。   萧彦宁深吸了一口气,拎起衡秀的胳膊,将她夹着拎了起来,威胁道:“再哭,把你扔到湖里喂乌龟!”   衡秀哭唧唧道:“除非你给我扔到外面的护城河里去,你要扔在城内的湖里,我爬上来还是要找你的。”   萧彦宁哭笑不得,骂了一声,“不就是想出城吗?原本不是什么难事,你叫我是三声好叔叔,我就带你出去。”   衡秀止住哭声,“可是你又不老,为什么要叫叔叔呢?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萧彦宁抬了抬眉毛,“不行!那岂不是比你爹要矮了一辈?”   衡秀哼哼道:“好叔叔……你带我出城吧。”   虽然声音细如蚊蝇,萧彦宁还是听到了,他点头笑道:“真是个乖闺女,好好好,再叫两声,就带你走。”   衡秀讨价还价:“一声行不行啊?”   “叫来听听。”   “好叔叔……”   萧彦宁“嗯?”了一声,侧起耳朵,“说什么,没听清。”   “好叔叔。”   萧彦宁哈哈一笑:“可以可以,三声就三声。”   衡秀瞪大了眼睛,忿忿不平道:“你多大的人了,还骗我!”   萧彦宁笑的得意洋洋:“本王说一不二,说三也不二,是教你学乖,可不是骗你。”   衡秀神情萎靡地叹了一口气,“那可不可以带我走了啊,先说好,咱们不可以走城门的,我爹已经派人在那堵我了。出不去的。”   萧彦宁十分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座金陵城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能困得住我?”   衡秀拍手叫好:“威武霸气!”   萧彦宁拉起衡秀的手,风轻云淡道:“说好了,我只把你送到温泉谷外面,我是不进去的。”   衡秀偏着脑袋问道:“为什么?你不想我娘吗?”   萧彦宁嗐了一声,“想那疯婆娘,我有病吗?”   衡秀闷闷地道:“可是我爹就很想我娘啊。”   “那是你爹。”   金陵城朱雀门,一骑出城,城门守将看着一袭黑色披风的他,没有敢拦。   萧彦宁骑在大马上,朝温泉谷方向奔行了半柱香时间,他黑色披风的衣襟前探出一个小脑袋,萧彦宁哼了一声,“小猫儿,你再敢在我胸口上挠痒,信不信我直接把你扔出去。”   衡秀撇了撇嘴,笑嘻嘻道:“刚才在城门口的时候,你的脸绷的吓人,好像那守城将军欠你钱似的,我就想试试挠你痒痒,你还能不能忍住?”   萧彦宁皱了皱眉,不敢想象他刚才要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会是个什么情景,没准会把那守将吓个半死。   衡秀在他怀中咕扭了几下,喃喃问道:“娘亲还记不记得我呢?”   “你都记得她,她应该也记得你吧。”萧彦宁听到远处的数十匹马蹄之声,他缓缓放慢了速度。   衡秀歪着脑袋道:“那她应该也记得你的,毕竟你也记得娘亲的。”   萧彦宁心中一震,不由笑了,“她自然是记得我的。”顿了顿,又轻声呢喃了一句:“她记得我的。”   衡秀问:“你怎么跑慢了啊?快点加速。”   萧彦宁伸手将小丫头的脑袋按回怀里,“你藏好,前面有几个坏人。”   衡秀透过披风的一条缝往外面看,“咦”了一下,拧起小眉毛:“前面怎么好像有很多人啊?是来拦咱们的吗?”   萧彦宁淡淡道:“恐怕不是。这个江湖,这个天下,早就忘了萧彦宁。不是来找我的,自然也不是找你的。”   衡秀紧张起来,“有好多人哇,大和尚,刀客,剑客,耍鞭子的,舞大枪的,怎么都朝温泉谷的方向去,不会是去找娘亲的吧。”   萧彦宁勒住马缰绳,轻声道:“你说,那些是江湖人?”   衡秀用力点了点头,“奇奇怪怪的什么人都有。”   萧彦宁脸上浮出轻淡笑意,“是去找你娘的,你娘在江湖上惹了不小的麻烦。”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些人身上的气机流转,俱是江湖一品高手。   衡秀拿小拳头在他胸膛上捶了几下,“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我娘有危险,快去报信去。”   萧彦宁策马前奔,冷笑道:“什么报信,你萧叔叔像是那么好的人吗?”   衡秀急得又捶了他好几下,“我娘亲对你那么好,你个大坏蛋!白眼狼。”   萧彦宁笑道:“你给我挠痒呢?你娘对我哪好了,不是拳打脚踢就是一顿臭骂,老子可不去送信,费劲不讨好!”   衡秀纳闷道:“那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萧彦宁不言,很快就赶上了那十几个江湖高手,拦在道前,一脸欠揍的微笑。   为首一人身披大红袈裟,却是几天前在苜蓿镇扬言要度化娆荼的和尚普渡。小丫头缩在萧彦宁怀里,透过一条缝隙看着那些人,嘀嘀咕咕道:“萧彦宁,带头的那个是个大花和尚,手里拿着一根禅杖,禅杖上悬着金铃铛,总体来说,花里胡哨的。”   萧彦宁哈哈一笑,面朝那大和尚道:“前面的老秃驴,你穿这么花哨干什么,想要效仿彩蝶斑衣,也得长得俊才行啊。”   那大和尚普渡见半路杀出个大袖长袍的俊逸男子,感受到他身上气机空空荡荡,心中纳闷,一时间算不出是何人,便沉声道:“老衲尚有要事,施主若是同路之人,便请同行,替天行道。若非是同路之人,那就快快让开!”   萧彦宁冷笑道:“做什么事,可以叫做替天行道?”   普渡一字一顿朗声道:“诛杀妖女娆荼。”   萧彦宁啧了一声,“好厉害!”顿了顿,却笑道:“不过,那个女人,你们杀不得。”   普渡冷哼一声,仿佛金刚怒目,将手中禅杖往地面上重重一砸,“就凭你?也想拦路。”   萧彦宁在马上平静道:“就凭你,也想杀娆荼?”   普渡手握禅杖,上面的金铃铛在空中划出一个微小弧度,顿时细细的颤声迸射出来。萧彦宁伸手捂住怀中小丫头耳朵,自己却像没事人一样,冷笑道:“歪门邪道,也敢自称正统!”   普渡瞪大了眼睛,忽然心中一凉,只见马背上的男人凌空一翻,身形如鬼似魅,落在他的面前,接着普渡没看清楚怎么回事,眼前就漆黑一片,他整个人如同零落的秋叶飞出,在空中飘飘荡荡,飞出十几丈之远。   那普渡身后的一群人看见萧彦宁抬手之间便有如此神通,瞬间面如死灰,向后退去。这些人,便是前几日在苜蓿镇酒铺外面围攻娆荼的那些江湖正道。   萧彦宁察觉到他们的怯意,不屑笑道:“好一个江湖正道同仇敌忾,原来就是这般虚与委蛇。早该有军队大马踩了你们这些江湖正派,好叫这江湖多几分清净。”   众人面面相觑,只听马蹄之声遥遥传来,一人喝道:“谁人敢如此大言不惭,报上名来!”   一个面目狰狞的麻面多须之人骑马而来,身穿灰色麻衣,看起来像哪个世门书苑的门房,说话的声音却是振聋发聩,一双眼睛精光闪闪,显见内力充沛。   萧彦宁面上笑意不减,心中却有几分惊骇,这个人的内息刚强如精钢磐石,是平生仅见。慕容云衡的武功已经可排天下前十,这人却是丝毫不输慕容。   萧彦宁心中琢磨,恐怕这个人的武功要与那和尚李宣宗不相上下,李宣宗的功夫可排天下前三甲,纵观天下十人之中,只有天下第四的邓戗能有此境界。   “原来是你,邓戗。”萧彦宁吊儿郎当道:“就凭你,也想知道我的名讳?”   邓戗见他如此狂狷,竟然也不气恼,只是平静道:“我有一个徒弟死于那妖女之手,如今便来讨回命债。你不是我的对手,虽然以旁门左道窃取了一些气运,但是你本人的气机全无,不想连累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就退下吧!”   萧彦宁笑道:“从来只有我斥退别人,没有别人斥退我,你找死吗?”   邓戗冷哼一声:“我看,你才是找死。”他不再废话,随手招来一柄长剑,在手中一抖,那长剑剑身竟然寸寸崩裂,碎片飞起携着凌厉劲风射向萧彦宁。”   萧彦宁挥袖想要拂去碎剑,忽然无神双眸一闪,浮起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抱着衡秀将她护住,整个人跃下大马的马背。   只是他的动作稍慢了,滚落在地上的时候,后背已经中了一片碎剑,那碎剑直接扎入他体内,萧彦宁闷哼了一声,脸上被划开一道血痕,他擦了擦血迹,沉声道:“武道至刚的路子。”   他拍了拍衡秀的肩膀,对她道:“你先走。”   衡秀紧紧挂在萧彦宁脖子上,摇头道:“我不走,走了要是再遇到坏人可咋办?萧彦宁,你得保护我。”   邓戗听到萧彦宁三个字,神情骤变,厉声问道:“你叫什么?”   萧彦宁没有答话,将小丫头抛出十丈之外,由她滚落在地上,对她喝道:“快滚!”说完面向邓戗,“你是江湖名宿,别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邓戗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护这小姑娘周全。只是你如果真的是萧彦宁,你的这一条性命,就交给我吧。”   萧彦宁呵呵一笑:“你要我性命干什么?”   “好与这天下博弈。”邓戗举起横放在马背上的长戗,指着萧彦宁的面门,语气轻淡:“这一颗头颅,借我一用。”   萧彦宁闻言放肆大笑,“我竟不知恨我的人这么多,难道你用一颗头颅,便能号召天下英豪?”   邓戗举起长戗,戗身有紫电流转,萧彦宁额前散落的发丝迎风飘动。他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虽然睁眼与闭眼原本是没有什么区别。   有杀机朝他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他嗅到了死亡的气味。虽然他这一生,死亡的威胁从来没有远离过他,但是在这一刻,他是前所未有、真真切切感受这种气味。   小时候母妃在他耳边唱的安眠曲、母妃死的时候宫廷里演奏的《菩萨蛮》、萧彦烈登基那日,他一骑出城奔行在路上的马蹄声、汉中五年站在城墙上迎面吹来的风声、七年前潼川城破时满城的厮杀声……许许多多的声音从他耳边流过。   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很快如潮水一般散去,他的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很快,眼前出现了一幅日出云海的恢宏画面,出现了东吴钱塘江的大潮,出现了明月照大江的天地乾坤……云海退散、大潮退散、朗月退散……萧彦宁的脸上浮出一抹释然笑意。   他看见许多年前,在那青州河畔卖香囊的女子,她曾对他青涩一笑。眼中的冷清,眉梢的笑意,那年的阳光轻淡地落在她的脸上,那年她的微笑轻淡地落在他的心中。   他忽然仰天叹道:“娆荼,老子真的很喜欢你!”   一道长戗朝着他的心口直直击去,可是就在这时,萧彦宁的身体出其不意地向后倒滑出去。在邓戗的气机牵引之下,他本来绝无可能移动半步,可是他却偏动了,不仅向后退出,还被人一脚踹在屁股上。   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无耻!”   萧彦宁面有愧色,笑了一声,仰面躺在地上,叹道:“是挺不要脸的!”   衡秀两眼发亮,叫道:“娘亲!”   娆荼看向朝自己奔来的小丫头,她心中微柔,上前一把抱住衡秀,在她光洁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才含泪笑道:“阿秀,你还记得娘亲?”   衡秀有些羞赧,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环住娆荼的脖子,低低道:“我知道是娘亲。”   关于娆荼的很多记忆,她都已经没有了,可是这些年沈筑一直有意无意给衡文衡秀灌输娆荼的形影,让两个孩子感觉到娆荼仿佛一直在他们身边,所以衡秀初见娆荼,因为小时候残存的记忆和这么多年的潜移默化,她打心底并不觉得生分,只是……久别了。   沈筑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翻身下马,冷冷瞪了衡秀一眼,“让你老老实实待在金陵城,偏出来惹事。”   衡秀吐了吐舌头,将头埋在娆荼的脖子里,不敢说话。   娆荼恼道:“又不是她惹出来的事,你凶什么凶?要不是你个狠心的不让我见她,能有这事么?”   沈筑:“……”   萧彦宁捂住胸口躺在地上,忍不住提醒道:“各位,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衡秀一惊,连忙挣脱了娆荼的怀抱,跪到萧彦宁的旁边见他胸口处渗出血迹,虽然不多,却是心口位置,小丫头愁眉苦脸道:“你不会要死了吧?”   萧彦宁本来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听她这话,气个仰倒,没好气道:“我说你个小丫头,就没有稍微有一点觉得愧疚吗?”   衡秀老老实实道:“我下次不再坑你了。”   站在不远处的邓戗朗声道:“几位,故人重逢自然是乐事,只是先将老夫的事情了结再说其他吧。”   娆荼瞥了那邓戗一眼,正眼也不看他,只对沈筑道:“他那个弟子不是东西,娶了夫人又娶妾,最后竟然休了原配,令那原配女子在街头被人凌辱,失去清白。结果他还反过来逼那女子自尽,这样的东西,活在世上干什么,我帮邓掌门料理了,谁知这姓邓的不感谢我替他清理门户,还要来寻仇。”   一席话说的沈筑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萧彦宁几乎笑岔了气,叫道:“杀的好,杀的好!”   娆荼牵起衡秀的手,道:“走,回去让娘亲好好看看阿秀。”   衡秀道:“可是这些人还在这里。”   娆荼看了眼不远处黑压压奔来的几千游骑,平静道:“你爹爹自有雄兵百万,还料理不了这个江湖?”   衡秀乖乖地跟娆荼走了,还不忘回头对萧彦宁道:“萧彦宁,你不是说要请我娘亲喝桂花酒嘛?走吧!”   沈筑眯了眯眼睛,看了吃里爬外的衡秀一眼,心中甚痛,这么多年的女儿白养了,竟然放着她亲爹在这里迎敌,倒是不忘叫姓萧的去喝桂子酒。   萧彦宁盘膝坐起,笑眯眯摇了摇头,“我和你娘去喝桂花酒,留你爹一个人在这风中喝醋,不厚道。”   难得的良心发现。   沈筑平静道:“那么你留在这里,我去了。”   萧彦宁见他转身便走,留给他一个孤冷的背影,不由目瞪口呆,“不是……沈筑,你什么人啊?”   沈筑走了几步,顿住,沉声道:“不如送给你几句话。”   萧彦宁问:“什么话?”   沈筑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送给你的。”说着看着邓戗,“江西邓家做了十几年的地头蛇,邓掌门超然物外自然不会与不成气候的邓家子弟同流合污,所以,请你示下,若是邓先生想让江西邓家满门覆灭,今日尽可以大展身手,沈某绝对不负你意。”   萧彦宁:“……”   邓戗大怒,指着他喝道:“竖子安敢威胁我!”   沈筑冷笑:“竖子?”江湖上无人知道,儒家有沈宴冰,已经悄然入圣。   ……   金陵城的白天十分热闹,便显得夜晚格外孤寂。夜深的时候,萧彦宁独自走在城中主道上,不知不觉便踱步到沈府旧宅的外墙外,从这堵墙翻进去,是一片湖水,湖中央有个酸溜溜的名字,梅花坞。   以前有个女人,住在那里。   萧彦宁翻过墙头,落在了湖岸上。   湖上水雾弥漫,近处水面上寒鸦滑过,滑出一行清洌的水波。那水雾之中却荡漾出一条乌篷船,船上悬挂着一盏昏黄的渔灯。   然而这些,萧彦宁是看不到的,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却能分辨出寒鸦和筏子在水面滑动的声音,他微微叹道:“难道是神妃仙子?”   娆荼看着湖岸的那个影子,想起白天他临死之际说的那句话。   他说:“娆荼,老子真的很喜欢你!”   她忽然有些心疼,遥遥望着他,就算他的眼睛已经瞎了,就算他内力空空荡荡气机全无,可是依旧腰背挺直,脸上永远挂着可以让女人心荡神驰的微笑。   他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   可是娆荼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她只有深爱一个人的权利。   萧彦宁听着那摇橹之声远去了,他脸上依旧带着风轻云淡的笑,点头喃喃道:“是神妃仙子,也是铁石心肠。娆荼,老子好歹救过你,就不能请我喝一杯桂子酒么?”   他叫她娆荼,从来都叫她娆荼。因为在他的心中,许蘅是沈筑的,娆荼却是他的。   妖娆,荼毒。这是他给她取的名字,可是到头来深受荼毒的,却是他自己。   衡秀藏在花影之下,她看着那个站在水岸边上的修长而失落的人影,已经是少女初长成的小姑娘心中砰砰直跳,她想起很多年前,在那汉中城的幽深巷弄中,他一脚踩死了她的蝈蝈。   那时他仰头看天,也是这样的悲伤。   现在衡秀明白了,他不是为了她的蝈蝈悲伤,是因为另一件事悲伤。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热泪,苦涩的。   第83章 东风不远 字数:6093   萧彦宁空站了一会,忽然开口道:“衡秀,别躲了,出来吧。”   衡秀哎呀一声吓了一跳,转身就跑,青绿的竹叶在她眼前耳边飞快退去,她跑出了一片竹林,才停下脚步呼呼喘气。   “衡秀?是你吗?”一个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衡秀抬头看去,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五月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五月的少年走过来,“我听说姑姑回来了,刚才来见过沈先生,先生说姑姑去梅花坞上取一些东西,我便想着来湖边等。”   衡秀点头道:“娘亲去梅花坞上了,不让我跟着,我和你一起去岸边等吧。”   五月伸手为衡秀捋了捋有些散乱的鬓发,奇道:“你刚才跑什么?有谁追你?”   衡秀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五月哥哥,你手里的盒子装的是什么?”   五月将手中的盒子送到她面前,衡秀见那盒子是沉香木打造的十分精致,抠开盒盖一开,不由惊了一下,但见里面摆着一朵精致的绒花,毛绒绒的嫩黄,风吹过那绒就随风而动,衡秀忍不住拿手轻轻碰了碰,笑道:“真好看!”   五月的眼底含满了笑意,“你喜欢吗?”   “喜欢,娘亲一定也喜欢!这是你特意来送给娘亲的吗?”衡秀抬头问。   五月看着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干净得好像山谷深涧的秋水,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是……啊。”   衡秀将盒子盖好,笑道:“咱们快去渡口等娘亲。”   她伸出小手拉着五月的大手,带着他往前走,像一位小主人,“这个园子比不得温泉谷的,弯弯绕绕很容易迷路,你跟着我就不会迷路了。”   五月点头道:“好,我跟着你……就不会迷路。”   ……   “衡秀……”   “啊?”   “你喜不喜欢绒花?你要是喜欢,我明儿再送一个给你。”   衡秀扭头问道:“你在哪里买的?”   “我……我在江陵……”   “江陵离这儿好远呢。”   “没事!我骑快马去,一个来回也要不了十天。”   衡秀吐舌头笑道:“要是被爹爹知道你特意跑到江陵给我买绒花,我一定要被骂了。况且爹爹说过,五月哥哥幸苦,好不容易回金陵一趟,要好好休息。”   五月一笑,“那你喜欢的话,下次我从江陵回来,给你带。”   衡秀笑道:“好啊,我喜欢红色的。”   “啊……哦,你之前不是喜欢鹅黄吗?”   衡秀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是我现在喜欢红色的啊。五月哥你下次去江陵看看,有没有红色的。”   她记得,以前萧彦宁爱穿红衣,他那样的人,配上红衣,妖魅的不似凡人。   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红色的。   可是她忘了,如今萧彦宁瞎了,他素日所穿,不过是一件青灰色的麻衣长袍。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又不愿下人仆役服侍,所以他穿什么眼色的衣裳,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   衡秀拉着五月来到水岸边,便看见娆荼正摇橹登岸。五月连忙上前帮她泊好了船,“姑姑,你怎么一个人撑船,也没个仆役跟着?”   娆荼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眼中满是欢喜笑意:“五月,你都这么大了。”他长高了,比她还高出一头。   五月道:“我听说姑姑回来,连忙来见您,这么多年,姑姑还是没一点变化。还是这么温柔貌美。”   娆荼笑道:“油嘴滑舌!你只管说些好听的来哄我。”   衡秀上前道:“娘亲,五月哥哥给你准备了礼物。”说着捧起手里的沉香盒打开,将那一朵鹅黄绒花给娆荼看。   娆荼看了一眼,见五月神情羞赧,便知是怎么回事,因拿起那团绒花,笑道:“这么鲜亮的颜色,我带着一定没有阿秀好看。五月,我把你的礼物送给阿秀,你恼不恼?”   五月闹了个脸红,讷讷道:“阿秀喜欢红色的。”   娆荼一笑置之,将那绒花别在阿秀的鬓发上,对五月笑道:“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五月愣愣地点点头,“是很好的。”   衡秀见娘亲和五月哥哥都有些古怪,不由纳闷起来,仰着脑袋看看五月,又看看娆荼,想不明白。   第二日沈筑令备了家宴,四个孩子,衡文、衡秀、五月、萧砚,两个大人,沈筑和娆荼。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人生就很美好。   衡文衡秀和五月早就见了娆荼,哭也哭过、笑也笑过,萧砚却是第一次见娆荼。   小砚台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看着娆荼,好奇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姑姑呢?娆荼见小砚台眉目间像极了萧彦宁,连那一丝雍容懒散勾人心魄的气韵也像了几分,但小丫头的嘴巴却是像卢州月。   娆荼对卢州月一直并无恶感,知她生下小砚台难产死了。想起当年在潼川托孤,卢州月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分明是叫她安心。那个女子虽然是富贵家小姐出生,但从遇见萧彦宁,便再没有什么骄傲蛮横。   卢州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这一生从遇见他开始,就只为他生为他死,尽管到了后来死的时候,连他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赚到。回应她死亡消息的,只有萧彦宁轻轻淡淡的一个“嗯”字。但娆荼明白,卢州月其实早已得到她想要的。   小砚台一直养在沈筑身边,没有见过她的爹,这叫娆荼更加心疼这个女孩,吃饭时将小砚台搂在身畔,不停夹菜给她。   吃过了饭,五月回了军机政。娆荼和沈筑两人在书房里,沈筑案上的公文已经堆成了山。娆荼看不懂那些文书,只能一边帮他研磨,一边嘀咕道:“这么多公文要你处理,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沈筑一边批朱一边道:“潼川平,天下平。”   娆荼心中一动,“这句话珍珑也说过。”   沈筑点了点头:“她现在和陆知命在江陵。”   “为什么一定要平川蜀?我前几年在川蜀,见那谢堂燕将蜀中治理极好,他已经在那西蜀担任经略使那么多年,一心只想在那天府之国自在逍遥,不会欺占离羡江山的一寸一毫。”   沈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你去过西蜀?”   “是啊,还见过谢堂燕呢。”   “谢堂燕是司马昭之心,不会安安分分屈居蜀中一隅。”沈筑语气轻淡,并没打算与娆荼多做解释。   娆荼无奈一笑,“那西蜀一日未平,你便一日在这金陵监国?”   “五月会收复西蜀,到时候,天下是他的。”   娆荼低头一想,忽然问道:“难道你执意平定西蜀,是为了五月?”   沈筑放下笔,笑看向她,没有回答。   娆荼点了点头,恍然道:“怪不得你一直让五月攻打川蜀,原来是这个意思,是要给五月一个底气。”   沈筑缓缓道:“五月其实很好,鸣岐先生并不看好五月,我不能说服鸣岐,但是总能送给五月一个契机。”   娆荼一笑,低道:“自然是你思虑周全,只是……只是我私下看来,五月好像对咱们衡秀有意……”   沈筑挑了挑眉,“是啊,可是衡秀只将五月当成大哥哥。”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竟然有几分得意。   娆荼推他道:“你得意什么?”   沈筑将她拉坐在自己怀中,在她耳边低低道:“衡秀还小,总得再陪咱们几年。”   娆荼呸了一声,“没见过这么黑心的爹,不为自己女儿的终身考虑。衡秀那丫头娇纵的很,以后不知哪个消受得起。五月要是不当皇帝,与衡秀倒是青梅竹马。只是,衡秀大了,心思难料,未必有意……”   “急什么?你十五才嫁我,离衡秀出阁还差几年呢。”   娆荼见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襟处,心中发虚,不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你看什么,贼眉鼠目的。”   沈筑有些无语,他自问从没被人用“贼眉鼠目”四个字形容过,故意笑道:“我在看你脖子上有一块红的,要是叫衡文衡秀看到,问起来你怎么说呢?”   娆荼娇滴滴睨了他一眼,“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大不了就说是蚊子叮的。”   沈筑一笑置之,将她放开,理了理衣袍,“我要看公文了,劳烦你先别说话。”   娆荼见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看公文的样子,心中微柔,知他连日辛劳不敢懈怠,当下也不言语,只站在一旁给他研磨。入冬了,墨汁在砚台能很快成冰,娆荼看着那砚台,又想起小砚台那个丫头,想要问沈筑,见他皱眉细思,便又将话咽下了。   直到了暮色时分,窗外北风呼啸,用尽了一盏灯油,才将满案的文件处理完,沈筑又择选了几本,令人送给鸣岐先生过目。余下经中书省侍郎看过,发回各部商定。   沈筑做好了这些,娆荼令人送来热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两人直接在书房吃了。沈筑道:“刚才管事来说衡文被五月喊去了军机政,衡秀又去了五王旧府。”   娆荼见他说的随意,但心中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于是道:“我相信五月,也相信衡文。衡文这个孩子有自己的主意,但是他的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不是。至于衡秀,她自小便与萧彦宁亲近,她喜欢找萧彦宁玩,萧彦宁也乐意与她瞎胡闹,倒是不必太约束了。”   沈筑没有说话,但他知道她的心软。萧彦宁在那个地方,让衡秀多陪他说说话也好,不然他一个人,是太寂寞了些。   娆荼见他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阿蘅,我想你明白,这其实是他的选择。”   娆荼心中微颤,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发现,她低声道:“是,原本是他的选择,他已经报了仇,侥幸没死,得了一份安宁……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好像欠了他什么……宴冰,我……”   沈筑轻声道:“阿蘅,你欠他的命,我早已还了。”   娆荼倚在他怀中,喃喃道:“是的,已经还了,你在浮水地牢身上受的上百个伤,早就还了。宴冰,我今生今世,只是你的人。”   沈筑抬起她的脸,语气温柔道:“你不欠他,也不欠我。”   娆荼摇头:“谁说不欠?只是我欠了你,但你也欠了我。咱们俩之间的债,这一辈子牵扯不清,只能纠缠不休。”   沈筑微微一笑,将她搂紧,“一辈子,恐不太够。”   “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宴冰,也许萧彦宁说得对,我以前真是蠢。我第一次见你就该知道我这辈子休想逃了。”   外面的风呼呼作响,冬天要来了,北风呼啸,但是东风不远。   屋内的两个人,两颗炙热的心,经历了爱恨离别,终于彼此予以熨帖。   世间真正温煦的情意,是此景此境下他的温柔。   娆荼这一辈子见过很多人,她或许在某一时某一刻也为着另外一个人的情意动容过。但她自问,唯有沈筑,唯有他温柔的微笑的静默的力量,可以令她堕入深渊,并且心甘情愿。   ……萧彦宁躺在藤椅上,小丫头坐在一旁,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旁边是一架火炉,茶壶悬在炉子上,咕咕噜噜的响着,冒着热气。   萧彦宁闻着茶香,他缓缓道:“喝茶不如闻茶。”   衡秀似懂非懂,一边为他摇晃藤椅,一边问道:“娘亲说你是小砚台的爹,是不是?”   萧彦宁摇头道:“不是。”   “啊?可是娘亲从来不骗我。”   “既然这么相信你娘,还问我做什么?”萧彦宁淡淡的,呼吸轻淡几至于无,要不是还说着话,都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将死之人。   衡秀喃喃道:“我记得小时候有个卢姑姑,她好像很喜欢你。”   萧彦宁轻轻一笑:“喜欢?能当饭吃吗?”   衡秀对他的凉薄习以为常,她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刻发现,她其实很喜欢他的凉薄。   萧彦宁叹道:“这一次回来,你娘是不是总是笑啊?”   衡秀偏着脑袋道:“娘亲笑的时候可好看了。”   萧彦宁点头道:“是,我记得她笑的时候,模样不坏。”   “是很好看,不是不坏。”衡秀纠正道。   “也就那样吧,不过她生气的时候,也不错。”萧彦宁那双无神的眸子中,忽然带了一些追忆的幽远。   衡秀痴痴看着他,忽然问道:“那我呢?”   “你什么?”   “我生气的时候好不好看啊?”   萧彦宁摇头:“不记得了。”   衡秀耷拉着脑袋,有点失落,她喃喃道:“其实我也很好看的,可惜你看不到。”   萧彦宁道:“你要是像你爹,就不好看。”   衡秀连忙道:“我像娘亲的,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是谁?”   “我爹爹说过,五月哥哥也说过。”   “五月说过,那大概是真的。”   “五月哥哥还说要送我绒花呢,我要的是红色的,你要不要?”   萧彦宁翻了个白眼,“我要那个干什么?”   “哦……”   萧彦宁迟疑了一会,随口问:“……那个叫小砚台的……乖不乖?哭不哭?”   “不哭,很乖,她喜欢我,不喜欢我哥。我哥总是惹恼她。”   “这样啊……”萧彦宁笑了笑,闭目闻茶香,不再说话。   掩月乐府中,执掌清乐、雅乐、云韶三部的苏公子正坐在廊下,膝前横放一把焦尾琴。天下人人皆知苏桢同会弹《广陵散》,可他只在潼川听雪阁中弹过一次。   他拿着一块绢布细细擦拭琴身,没触碰到琴弦半分,他的琴弦不会乱颤,只会在他的手指间迸出音调。   雪已经落了下来,在地面上铺洒了薄薄一层。金陵城的雪年年都有,今年与往年原本没什么区别。一辆马车缓缓驶向掩月乐府,一个身披暖黄鹤氅的女子走下马车,她仰头看着掩月乐府四字匾额。   苏桢同匆匆走到门口,作揖恭谦道:“在下恭迎夫人。”不仅声音,连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他低着头没有看到娆荼的脸,只是看着她裙裾下半露的一双绣鞋。   这双绣鞋不该沾了雪泥,他想。   “苏公子不必多礼,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娆荼语气温淡,她今早收到苏桢同的书笺,邀她前来掩月楼言说有要事相商,便来赴约。   苏桢同将她请到府内,入座看茶,倒使娆荼有些糊涂,笑道:“苏公子,你有什么话直说便可,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苏桢同这才入座,抬眼见她一如七年前绝代风华,微微晃神,转而沉声道:“在下愿去江陵,助沈先生破局。”   娆荼皱了皱眉,“你有什么妙计?”   “在下的哥哥在谢堂燕麾下看管一个姓江的犯人,看了七年。”   “姓江?”娆荼惊道:“是江婴?”   “是不是江婴我不知道,但那位姓江的犯人骂了谢堂燕七年,谢堂燕没有还过一句嘴。在下听过一桩秘闻,旧西蜀守城将军江婴与那谢堂燕有断袖之好,谢堂燕待他与旁人不同,或可从中破局。”   娆荼盯着他,见他神情真切,不由疑惑道:“你为何不直接与沈筑说,却来找我。”   “先生要为世子铺路,世子走的应该是阳关大道,这种阴谋计较,何必说与先生知道?”   娆荼知道他口中的世子指的是五月,沉吟片刻,问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请夫人送我入蜀。”   娆荼想了想,摇头道:“你何必要以身犯险?”   “苏桢同污秽一世,要不是夫人,连干干净净的死也不能。若说只是为了报恩,夫人信不信?”   娆荼看了苏桢同一眼,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冷,淡淡道:“我无恩于你。”   “就算夫人不愿送我去潼川,在下也必想尽办法入蜀。”苏桢同目光坚定。   娆荼摆了摆手,“你要去潼川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会感念你的情。”她起身走到府外,“苏桢同,你该留在这里研究琴谱,而不是去那是非之地做傻事。你以为你能干什么?与你哥哥里应外合劫持江婴,然后威胁谢堂燕放弃潼川?你想的太简单了。”   苏桢同上前一步,“夫人……”   娆荼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不必再言。苏公子,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消息,至少让我知道江婴还没死,谢堂燕还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我自会与沈筑商议,你还是留在这掩月乐府,等着为以后的离羡盛世谱曲。”   她踏入雪中,头也不回地走了,苏桢同愣愣地看着她在雪中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女子其实也很凉薄。能让她眸光生暖的,只有沈先生吧?   娆荼走到饺子前,忽然抬眼看向一旁的屋院,她微微一笑,“南宫夷吾,既然来了,还躲什么?”   南宫夷吾笑了一声,一个人影子从院墙中翻出来,落在娆荼的面前,“你怎么知道是我?”   “步子虽然轻,却有虚浮之象,最近青楼去多了吧?”娆荼斜眼看着他。   南宫夷吾笑嘻嘻道:“大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给我点面子不行吗?”   娆荼“呸!”了一声,“你是南宫家的独孙,仔细一点,小心以后得了不举之症,断绝了南宫家的命脉。”   南宫夷吾目瞪口呆,“……你口上积点德吧。”   娆荼道:“跟我去沈府。”   “干嘛?”   “让你清净几天,修养身心。顺便有件事找你做。”   “什么事?”   “偷香窃玉的美事。”   “好啊好啊,那我擅长。不过姐姐,说好了,我不能走心的。”   “咋?心死了?看破红尘了?”   “不是!我是看上了一个姑娘。”   “又看上了一个姑娘?”   “这回是认真的,姐,姐……你听我说啊!我没开玩笑……哎哎,你等等我,轻功了不起啊,还不是我教的!”   娆荼带着南宫夷吾回到沈府,正撞见沈筑往院外走。南宫夷吾笑嘻嘻上前道:“沈大人,好久不见啊。”   沈筑“嗯”了一声,对南宫夷吾点了点头,这让南宫夷吾十分受挫,也太……不受重视了吧?“沈大人,咱俩好久不见,你怎么一点不激动啊?”   娆荼见沈筑神情有异,问道:“什么事?”   沈筑道:“珍珑来报,陆知命和那和尚李宣宗对上了,两个人在江陵打了一天一夜,还没消停。恐有大变,我要立即动身去江陵。”   第84章 聊以慰红尘 字数:6049   娆荼听了奇怪,在她的印象中,陆知命和李宣宗并无交集,怎么这两个人也能打起来?   沈筑摇头表示不知,急匆匆去了中书省衙门。娆荼想了想,对南宫夷吾道:“你去买一坛子上好的桂子酒,咱们去找一位故人叙叙旧。”   南宫夷吾奇道:“桂子酒?不会是找萧彦宁吧?我不去!”   “你必须去。”   “为什么啊?”南宫夷吾哭笑不得,“你要是心中没鬼,何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再说了,姐姐你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有一句话叫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没必要找萧彦宁叙旧,还硬要拉着我吧?白眉赤眼的,去了我说什么呢?”   娆荼听了他的话,神思微乱,暗想“心中没鬼”这四个字,她的确心中没鬼,可却问心有愧。这七年来她漂泊江湖,在一次次的客行他乡遇夜雨,孤苦无人能与诉时,反而将一些事情想的很明白。   她渐渐明白萧彦宁那不能与人言的悲恸,明白他一次又一次玩笑背后让人心颤的情意。因为想得很明白,所以这一次相见,她总是躲着他。不是因为他目盲、眼瞎、两袖清风、气运全无,而是不知如何面对他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调笑。   她在多年前从山鬼口中听到过一句话,有时候人明白一些事,并不代表能得到什么,可能只是意味着要肩负更多。   假如她不曾明白,那么她尚且可以在他面前泰然自若。可是如今,让她如何一人面对他呢?   南宫夷吾在一旁再次表态:“反正我不去,你要是想要买最好的桂花酒,那我倒是可以为你效劳。毕竟这金陵我很熟悉,少爷我也曾鲜衣怒马过闹市。”   娆荼斜了他一眼,“曾经纨绔很风光么?还不快去买。”   南宫夷吾伸手,“酒钱。”   娆荼从怀中掏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元宝,“剩下的还我。”   南宫夷吾在手中掂了掂,“你能不能别这么小气?”   “我是怕你拿银子折在青楼乐馆,我怎么好跟南宫老爷子交代?”   “你放心,我要是挂了,自己去和老爷子交代,不必你来。再说了,老爷子也不想见到你啊。”   娆荼见他啰啰嗦嗦,早就没耐烦,“你这啰嗦劲颇有南宫家的家风,给你半柱香时间,我在五王府黑林外等你。”   南宫夷吾笑了笑,“半柱香太久。”   娆荼见他施轻功走了,自己回身走到府内湖岸边,沿岸来到了那一堵墙前,墙头上长满了杂草,虽然入了冬,草叶却并没有全枯,半青半黄堆在墙头,随风而动,倒是显得更加荒芜。   娆荼略作迟疑,翻过了墙头,越过那一道狭窄巷子,落在旧五王府院中。走了几步,望着眼前的漆黑林子,她记得这片树林是按照八卦方位、奇门之术栽种,走错一步便出不去,在林中绕行会遇到一种吸血的虫子。   奈何,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走进去。   南宫夷吾很快送来了一坛桂子酒,然后很识趣地消失了。娆荼搂着那坛子酒,在林子外面空站了一会,有些犹豫。   雪落了她的肩头,一场大雪。   萧彦宁正躺在林中茅庐的房檐下,撵走了小丫头衡秀,他半身在檐下,半身在檐外。身上搭着一张薄薄的棉被,任雪花飘落在他衣上发上,他自是浑然不觉。   忽然,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面向林子外面,有些出乎意料。   他也犹豫了一下,重新躺在竹椅上,晃晃荡荡,没事人一样继续闭上了眼睛。   林子外面的娆荼道:“知道你在里面,自然有办法进去。”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那你还等什么,等我出去接你?”   他的话音刚落,娆荼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嘴角抽了几下,没好气道:“你的功夫是我教的,可我不记得教过你轻功啊。”   娆荼不言,伸脚在他的藤椅上踢了一下,将他连人带椅子踢到了房间里。进屋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她问:“在吃什么药?”   萧彦宁虽然被踢了一脚,却依旧稳稳躺在椅子上,他叹道:“不过是一些吊命的药,聊以慰红尘,我这样的人,死了总是可惜。”   娆荼冷笑一声:“是啊,世间没有萧彦宁,很寂寞。”   萧彦宁“嗯”了一声,挑了挑眉,十分享受的样子,“世间没有萧彦宁,的确很寂寞。没想到你这么懂我。”   娆荼拉了个板凳坐下,“似乎总觉得欠你一顿酒,细想起来,却是你欠我的多些。”她拔开酒坛泥封,一股携着浓郁桂花香的酒气弥散在小小茅庐中。   萧彦宁细细闻了闻,点头道:“是城西‘浮生记’家的桂花酿。酒放下,你可以走了。”   “一人独饮有什么意思?”娆荼在房中找了两个落了灰的酒碗,擦拭了陈灰满上酒,将一碗递给他,轻声道:“这些年连酒都不喝了吗?”   “戒了。”   “偶而小酌,也是美事。”   萧彦宁接过她手中的酒,叹道:“以前我请你喝你都不喝,今儿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今日阴天,有雪。”娆荼道。   萧彦宁怔了怔,忽然冷冷道,“娆荼,你要喝酒,就老老实实喝酒,别说话,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娆荼淡声道:“你觉得我会说什么?从此以后恩断义绝,再不相见?”   萧彦宁冷笑:“这话要说,也该是老子说。”   “放心,我只是来找你喝酒的。”   “你个娘们儿会喝什么酒?叫沈筑来!”   “沈筑会来找你。”   “那你还在这杵在这干什么?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可别败坏老子名声。”   “不是今晚,他明天来。”   萧彦宁一怔,“啊?你现在……你想干什么?可别欺负老子眼瞎,就对老子动手动脚胡作非为啊。”   娆荼将手中的酒碗端到他嘴边,灌了他满口酒。   萧彦宁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咽下酒水,娆荼随手给他擦了擦流在下巴脖子上的酒水,冷冷道:“是你的歪心思吧?”   萧彦宁躺在椅子倒滑出去一尺,板着脸道:“注意言行。”   娆荼抿唇一笑,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喝了一口酒。   萧彦宁问:“你笑什么?”   娆荼看着他的一双眸子,疑惑道:“你到底有没有瞎?”   萧彦宁得意笑道:“老子虽然眼瞎了,心没瞎。”   娆荼道:“我前几年在东吴遇见一位老郎中,或许可以给你看一看。”   萧彦宁摇头:“我没病,不必。”   “身上日日疼痛,靠药续命,何苦?”   萧彦宁笑道:“快意一天是一天,要是真的散了一身武功,只为苟延残喘,一个瞎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卢州月为你生下的孩子,你见过吗?”   “我此一生,茕茕孑立,并无妻儿。”   娆荼闻言脸色微变:“萧彦宁,你有没有良心?就算你不喜欢卢州月,她的孩子也是你的骨肉,萧砚那孩子有什么过错?你……你到底是和你自己置气,还是和我置气?”   萧彦宁面无表情,“和你置什么气?我是心性凉薄之人,你今日才知?”   “你不是凉薄,你根本就是冷情、无情!”   萧彦宁闻言握紧了拳头,许久才缓缓松开,无所谓道:“我是无情,随你怎么说好了。”   娆荼故意说了这刻薄之话,想要激起萧彦宁的怒意,刚才明明见他发怒,却又强行忍耐下,她冷笑道:“大梁五王爷如今瞎了眼,连脾气也软了。”   萧彦宁嗤笑一声,“是是是,我软,你硬。”   娆荼低头笑了笑,忽然端起酒碗,一口饮尽了碗中酒,“你就是故意的,你得不到我,所以故意冷待卢州月。只因为你也要她疼,她与你是同病相怜之人,你便不觉得独孤。萧彦宁,你七尺之身堂堂男儿,原来连世上最刻薄的妇人也不如!”   “嘭”的一声,酒碗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萧彦宁一把抓住娆荼的胳膊,将她拉入怀中,双臂牢牢抱住,在她耳边沉声问道:“我得不到你?”   娆荼的声音微微发颤,手中扣着一丸丹药,“是,你是得不到我,这一辈子,我只是沈筑的人。”   萧彦宁大笑了几声,沉声道:“好啊,好啊!我就让你看看,我能不能得到你!”将娆荼按在椅子上,便解开了她的衣带。   他的手力道奇大,如铁箍一样牢牢攥着娆荼,娆荼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衣衫已经被他扯乱,露出脖颈一抹细白的肌肤,萧彦宁的手指=按在她的脖颈处,忽然一顿。   娆荼趁机道:“我的人,我的心,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   萧彦宁的脸色由暴怒转为苦涩,他缓缓放松了力道,苦笑一声,忽然捂住胸口狂吐了好几口黑血。   娆荼的一颗心松了松,将萧彦宁扶住,把丹药塞在萧彦宁口中,“咽下!”   萧彦宁皱眉咽下那丹药,“什么?”   “前几日你与邓戗对战,中了一个断刃,虽然事后将那断刃逼出,但积了剑罡在体内,若不吐出瘀血,必成大伤。”   萧彦宁听她解释,怒道:“你还不如别解释,老子还以为你是闺中寂寞,故意激怒我,让我办了你呢!”   娆荼笑了笑:“你想得美!”看着萧彦宁重新坐在椅子上拎起了那坛酒,连忙按住他的手,“别喝了,浪费我的好药!”   萧彦宁哼了一声,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你刚才的话是骗我的吧?”   “什么?”   “老子就不信,当年要是我娶了你,哪还有沈筑什么事。”   娆荼笑道:“阿弥陀佛,要真是五王爷娶了我,你整日寻花问柳,我可受不了。”   萧彦宁叹了一声,忽然摇头笑了笑,“人的缘份,果然是命定的。我若早娶了你,保不齐你日后会跟姓沈的眉来眼去,老子断断不能做那乌龟王八。”   娆荼在他胸膛上狠狠捶了一下,“我是这么轻浮放荡的人吗?”   萧彦宁笑道:“也就是说,如果老子先娶了你,你也会对我一心一意?”   娆荼愣了一下,才知被他绕进去了,她无奈道:“五王爷真是聪明人。”   萧彦宁摆了摆手,“快点滚!老子可没精神跟你耗下去了,你那是什么药?吃了犯困。”   娆荼抢回他手中的半坛子酒,“酒我先带回去了,明儿再叫沈筑带来,你们再继续。”   萧彦宁奇道:“原来你不败家啊?”   娆荼笑了笑,亲自为他铺了床被,将他扶躺在床上,“别总睡藤椅,仔细等你老了弯腰驼背的,还瞎眼。”   萧彦宁啐了一口,“有你这么咒人的么?”   娆荼正俯身为他盖被子,之前被他扯散的衣带垂到他的鼻梁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不由恍惚了一下,当年给她桃花露,他说:“沈筑闻了你身上的桃花香,会想起故里的春天。”   现在,他闻着她身上的桃花香,想起当年,有点……后悔啊。   娆荼摸了摸棉被,很厚。知道虽然他不愿给让下人伺候,但沈筑一定找了人定时过来为他添置用度。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衣带,为她系了一个蝴蝶结。   娆荼猛然一震,她记起很多年前,在沈府深夜的湖面上,她和他两舟相遇,他跳上她的船。在那船头上,他为她系过衣带结。   萧彦宁察觉到她的出神,在她肩头轻轻一推,没耐烦道:“别离我这么近,你勾引不起。”   娆荼如同遭了晴天霹雳,脸上飞红,转身跑了出去,跑入白茫茫一片大雪之中。   萧彦宁在床上躺了许久,忽然喃喃道:“如果、如果……哪有……那么多如果啊?”   娆荼从墙上翻下去的时候,看到了沈筑。他坐在船上,身前是一张小案,案上放着一盏昏黄渔灯,渔灯照得空中飞雪,更加迷乱。娆荼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惊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不知所措。   沈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怎么,出去喝了一顿酒,就不敢见我了?”   娆荼讷讷道:“南宫夷吾告诉你的啊?”   “过来。”   娆荼看着光影下他清冷的侧颜,心中直犯嘀咕,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萧彦宁的黑林中安置了眼线。沈筑转头见她还愣在那里,又道了一声:“过来。”   娆荼只得跃上了船,坐在沈筑边上,才发现他案前摆着一张竹简,便道:“天寒地冻的,在这里看什么书呢?”   沈筑收起那竹简,“他人如何?”   “啊?”娆荼想要装不知道,抬头见沈筑盯着自己,那一双静若深潭的眼眸中,好像有一种看穿人心的魔力,她只得老老实实道:“还好。”   沈筑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你这样,倒像是做了什么坏事。”声音温柔带着引诱的意味。   娆荼低声道:“你知道的,我没那个胆子。”   “是没那个胆子?”   “也没那份心。”娆荼乖乖缩在沈筑怀中,感觉他身上的暖意包裹着自己,一时间觉得天地寒任它寒,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却是暖的。   沈筑搂着她,温言道:“我明天会去见他,劝他留在江陵,这江湖天下的纷争,不属于他了。”   “沈郎,我有一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事?”   “如果……如果卢姑娘没有死,该多好。”   “缘份上的事情,不该强求。”   “我知道我这么想很不是东西,可是我真的……有点心疼他。要是有一个女子,能像卢州月那样待他,而他又恰好喜欢那个女子,你说该多好。”   沈筑听着她的那句“心疼”,他的脸沉了沉,“我也有些心疼。”   “啊?你心疼萧彦宁?”   沈筑看着满脸诧异的娆荼,平静道:“不是,我娘子心疼别的男人,我心疼我自己。”   娆荼撇了撇嘴,手指间缠着他鬓角的一缕发丝,忿忿道:“小气!”   沈筑正色道:“阿蘅,萧彦宁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你对他的这种心疼,对他来说其实是一种侮辱。”   娆荼心下一沉,沈筑此言于她来说如同醍醐灌顶,她默了片刻,点头道:“是,是我错了。”   沈筑见她低着头,心间微涩,勉强笑道:“暗中安排自然不妥,不过,我倒是不介意经常带他去风月之处转一转,他一直待在黑林自然是遇不到什么风月的。”   “……不好吧。”   ……   江陵城内,目盲紫衣女子安静坐在一处清雅小舍中,她的面前摆着一张纵横十九道棋盘,黑白两子盛放在盒中。黑子乌漆,白子莹润,她的纤细手指触及到近处的白子,触手微凉。   她下棋,看不到黑白,只凭借惊人的记忆落子收官。但是陆知命送给她的这两盒黑白子却有区别,黑子粗糙,白子光洁。虽然他不说,但她可以感受的到。   陆知命是一个道士,一生只问一道,尚未得道。珍珑知道,这世上大概只有陆知命是最接近于道的那个人。因为他洒然随性,这么多年,她可以明显觉察到他对周围人周围事的温和,是温和有情,以至于无情。   陆知命对她很好,就像对每个人都很好。珍珑有时候也会想,陆知命看待她,大概是和看待路边一枝横斜的花枝没有任何区别。   但她依旧记着他的好。   院门被人敲响,珍珑微微笑了笑,起身去开院门,她的脚步很稳重,却并不缓慢,院门打开,她对门外人福了福身:“沈大人。”   娆荼站在门外,见珍珑还是一袭紫衣,脸上带着温淡的笑意,因笑问:“珍珑,你怎知一定是沈大人?”   “夫人既然来了,沈大人一定也来了。”珍珑笑道。   娆荼点了点头,对身边的沈筑笑道:“无怪你说珍珑姑娘是女中诸葛。”   沈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珍珑将两人请入房中,沈筑问:“陆知命还没有回来?”   “没有,已经有六日了。他与李宣宗在城墙上打了三天三夜,未分胜负,现在我已不知两人去了何处。”   娆荼纳闷道:“怎么好好的,李宣宗会来找陆知命的晦气?”   “那日李宣宗来时,陆先生还与他谈笑自若,我只去院中煮了一壶茶的功夫,两个人便打了起来。不是寻仇,却也不像是切磋。我听闻佛道之辩,或者如此。”   沈筑问:“陆知命能与李宣宗缠斗三天三夜?可曾受伤?”   珍珑摇头,“并未。”   娆荼笑了笑,“陆先生的境界突飞猛进,看来他问的那一道,已经有解。”   珍珑的神色如常,只是拿棋子的手微微顿了顿。   沈筑道:“李宣宗是圣僧高人,陆知命性命无虞,只是我担心他若是在与李宣宗的一战中毁了道心,便难。”   珍珑道:“不知两人现在何处,唯有静观其变。”   沈筑点了点头,“陆知命与李宣宗的事暂且放下,我已经让南宫夷吾去查两人踪迹。只是李宣宗这些年一直为潼川守城门,在城头打坐参禅五年有余,西蜀局势与这和尚有莫大牵连。只怕李宣宗一走,谢堂燕未必能沉得住气,潼川将有变。”   一个人的声音懒洋洋道:“拖家带口来江陵,知道的是你沈筑在打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游山玩水的。”   娆荼扭头一看,长发披散,大袖青衫的他倚在门边,脸上带着凉薄笑意。   娆荼深深皱起眉:“萧彦宁,你来干什么?”   萧彦宁呵呵一笑,“凭什么我就来不了?天大地大,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   沈筑走去将他扶住,缓缓道:“我去江陵,你留金陵,你该言而有信。”   萧彦宁叹了一声,笑道:“江陵城南临长江,北依汉水,是要冲重镇,我很喜欢。所以出来透透气。你放心,金陵局势稳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娆荼上前问他:“萧砚和衡文衡秀呢?”   “你的儿女,你来问我?”萧彦宁冷笑一声,“怎么?就知道跟着你相公整日乱逛荡,儿女的事情不去过问,反倒交给我一个外人?”   娆荼气怔了,“你……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怎么的?你要杀我?”   第85章 斩情不了情 字数:6047   五月与衡文衡秀正站在金陵城的城墙上,衡秀比衡文高,小脑袋正好可以露出城墙上的凹槽,眺望远方。小丫头时不时“咦”一声,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衡文使劲踮着脚尖,却依旧看不到,他急得脸色微红,“阿秀,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啊?”   衡秀回过头对他得意一笑:“我看见一条长龙。”   衡文不信道:“哪有什么长龙?”   “你不信,自己看呗。”衡秀笑嘻嘻一脸欠揍的表情。   五月在一旁提醒道:“阿秀,你就别逗衡文了,仔细过个一两年他长得比你高了,到时候就该你看不到了。”   衡秀笑道:“那我骑到五月哥哥的肩膀上,照样能看见。”   五月笑意温淡,却故意摇头道:“我的肩膀可不给你骑。”   衡秀想了想,随口道:“那我就骑到萧彦宁的肩膀上。”   五月愣了一下,衡文在一旁不阴不阳道:“你又叫他萧彦宁,我告诉爹去。”   衡秀哎呦一声,拍了拍额头,连忙拉住衡文的胳膊,“哥,小砚台呢?”   “她在客栈睡觉……你别扯别的。”   “下次不叫了。”衡秀可怜兮兮看着衡秀,又可怜巴巴看着五月。五月一笑置之,对衡文道:“其实外面只是一条江水。”   衡文笑道:“我知道,我逗衡秀呢。”   衡秀睁大了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衡文,只是碍于刚刚说错了话,不敢跟她哥哥恼。   五月两手撑在城墙上,极目远望,少年豪气干云,朗声道:“江陵以西,迟早是我离羡疆土。”   衡秀仰头看着五月,点头道:“五月哥哥,你好厉害。”   五月对她笑道:“空有豪言有什么厉害?听闻蜀中竹海壮阔无垠,日后我带你去看一看,若果真能去了,你再说这话。”   衡秀笑道:“好啊,蜀中有食铁兽,我也想看!”   衡文这一旁泼凉水:“不过就是大猫。”   衡秀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你懂啥?萧……那个谁说了,食铁兽长大了很威武的,不是大猫。”   衡文笑着伸出两个手指头,“你今天说了两个了,我从此记着你说的次数。”   衡秀无奈道:“我这不是没说嘛!”   衡文摇头笑道:“虽无此言,却有此意。”   娆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了城头,听了衡文的话她笑问:“有什么意?”   衡秀扭头见是娆荼,惊了一下,直给衡文使眼色,衡文笑而不语。娆荼上前揉了揉衡文的脑袋,“阿秀又干了什么事情,连娘亲都要瞒?”   衡文摇头老神在在道:“究竟也不是什么坏事。”   娆荼睨了心惊胆颤的小丫头一眼,“必定是你缠着萧叔叔要来!”   衡秀一把搂住娆荼的腰,脑袋在她的身上蹭了蹭,撒娇道:“我舍不得娘亲。”   娆荼本来是要兴师问罪,见她如此,心早就软了,对五月道:“咱们等下接了小砚台去城中陆先生那里,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五月想起娆荼的糕点,心中欢喜正要答应,小丫头就先拍手笑道:“好啊,有好吃的了。咱们快点去找小砚台和萧……小砚台她爹。”   娆荼赏了她一个暴栗,“什么小砚台她爹?小砚台的爹就是你爹。”   衡秀懵了,“啊?不是吧。”   “怎么不是?小砚台是你们亲妹妹。”   衡秀“噢——”了一声,拉着长音,显然不信。   衡文道:“砚台儿的爹是萧叔叔。”   娆荼见他一本正经,皱着眉的执拗模样简直与沈筑如出一撤,她温声解释道:“衡文,砚台儿跟你们一起长大,你们就是她最亲近的人,就好像五月与你们是骨肉至亲,你们与小砚台也是。”   衡文也“嗯”了一声,轻轻淡淡,好像有些抵触这个解释。   五月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看着衡秀,心想:“衡秀不是我的妹妹,她如果做了我的妹妹,那可怎么好?”   娆荼看着闷闷不乐的三个孩子,不由纳闷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五月勉强笑道:“没怎么,我想着不知陆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城头风大,姑姑咱们先下去吧。”   娆荼见他神情有异,再看衡秀好像也有什么心思。她心念微动,暗想衡秀与五月两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五月如今已经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衡秀虽然顽劣,但是心思却早熟,总是这些年她不在衡秀身边的缘故,叫这丫头看起来一派天真,实则却是敏感脆弱。   娆荼暗惊,怕这两个孩子是彼此生了情愫。五月自不消说,对衡秀的心思是显而易见。只是之前沈筑对她说衡秀无意,现在看来,却未必了。   其实儿女缘份的事情,娆荼本不愿勉强,如今想到了这一茬,心中却好像扎了一根刺。衡秀太小,这样的事情总得晚几年再说。   她带着几个孩子下了城墙,去客栈接了萧砚一起回到珍珑的院子。珍珑正在厨房中燎灶烧水,娆荼上前道:“珍珑,这些事情我来便是,你去和沈大人论棋去吧。”   珍珑笑道:“已经无棋可论了。”   娆荼见珍珑面上带着温和笑意,说出这样一句傲气凛然的话,却一点也不显得轻浮。“珍珑,你这个人,倒是悟了?”   珍珑用无神双眸望着外面的天色,伸手在清冷的空气中划过,轻声道:“我这双手,已经碰了十几年的黑白子,从今以后,无棋可下了。”   娆荼闻言有些愣神,她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个女子,第一次见到她时,娆荼就知道她的不同寻常。紫衣、目盲、棋侍,在这个江湖上,这三个词仿佛就能代表她。   人在江湖上,如果能用寥寥几言就能表示,那么这个人一定很了不起。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娆荼才突然发现,原来这位常常面带温和笑意的棋侍,也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有寻常女子的期许,有寻常女子的失落。   “夫人,你在想什么?”紫衣觉察道娆荼的晃神,出言问道。   娆荼摇了摇头,笑道:“今日大寒,晚上吃饺子吧。”   在蜀中青城山山脚之下,有一僧一道结庐而居。两个人从江陵到潼川打了一路,终于在青城山的山巅,看到那日出云海的壮阔时,两人相视大笑,僧人参禅,道士悟道。   茅庐前是一潭幽静深水,陆知命手执鱼竿在潭边垂钓,李宣宗在一旁道:“慕容云衡横已经出山。”   陆知命的鱼竿向上一抖,鱼线拎一条肥硕大鱼,他收鱼入筐中,叹道:“他这一生行事,不问因果,不问祸福。”   李宣宗道:“阿弥陀佛,只为那许多年前的一袭紫衣。”   “是啊,”陆知命望着远山,眼中也出现了一袭紫衣,他想,当年慕容云横的那一袭紫衣,是不是也如同江陵城中的她,永远带着温和恬淡的笑意?“以前我不明白慕容云横想要干什么,在这垂钓一日一夜,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明朗。原来那慕容云横做主琉璃山,为沈筑谋天下,自始至终都不是想要得到什么。”   和尚叹道:“想要得到的,永远也得不到。所以他就要彻彻底底毁了这天下。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慕容云横隐姓埋名一甲子,逆天改命活到今日,他是要这天下为紫衣陪葬啊!”   陆知命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天下将遭大难。”   “我在潼川打坐多年,就是要等这一天,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此番若不能拦截那堕入魔道的慕容云横,死不瞑目。”   陆知命微微一笑:“好一个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   江陵城中的小瓦舍中,屋内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一家人便围炉而坐,炉子上架着铁锅,锅中热气腾腾煮着饺子。不大的小屋之中,四个大人,四个小孩,有些拥挤。衡秀和小砚台两个尤其活泼,一边吃着饺子,一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特别是小砚台,小肚子吃得鼓鼓的,等着那又一锅饺子熟了飘起来,第一个下筷子的一定是她。   娆荼笑着给小砚台夹饺子,“仔细烫着手!”   小砚台就一边点头咽口水,一边眼巴巴盯着娆荼筷子上的饺子。等娆荼给小砚台夹了一碗,南宫夷吾也厚颜无耻地送上碗,“姐姐,劳烦。”   沈筑一筷子敲在南宫夷吾的手背上,“我帮你夹?”   南宫夷吾看了一眼眸光清冷的沈大人,讷讷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娆荼想起很多年前在山涧中的情形,那时她煮了地瓜汤,给南宫夷吾夹地瓜片的时候,沈筑也是现在这么个表情。一晃之间,已经有十年了,所幸,十年之后,他在,她也在。   五月给衡秀夹了一碗饺子,衡秀捧着碗道:“萧彦宁还没有吃呢。”   娆荼道:“一时找不到他,娘已经给他留了。”   衡秀嘻嘻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我给他送去。”   沈筑语气轻淡:“你怎么知道他在哪?”   小丫头固执道:“我知道的。”   “既如此,说出地点,我让人去找他。”   小丫头看着自己爹,摇了摇头,“他不见别人的。”   沈筑道:“不见别人,为什么见你?”   衡秀偷偷望了娆荼一眼,“我就是知道嘛!”   娆荼见衡秀耷拉着脑袋有些委屈,便瞪了沈筑一眼,“衡秀既然知道,就让她去找来,你凶什么凶?”   沈筑眼中闪过几分怒气,默了默,没有说话。   五月起身道:“我和衡秀去找。”   娆荼点了点头,“去吧,快去快回。”   衡秀眼中一亮,对五月眨了眨眼睛,捧着自己的小碗蹦蹦跳跳和五月出去了。   巷子里,五月拉着衡秀的手,“阿秀,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啊?”   衡秀一个劲向前走,“五月哥哥你快点,饺子要凉了。”   ……   衡秀将五月带到了附近的客栈,正是他们今天刚来时打尖歇脚的地方。衡秀指着烛光在窗户上投映的一个人影,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在这里的!”   五月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衡秀甩了甩被五月紧紧握住的小手,叫道:“五月哥哥,你攥疼了我!”   五月一惊,连忙松手,却见小丫头的手腕上已经被他勒出了红印,“阿秀!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衡秀揉了揉自己的小手,“没事……五月哥哥,你在这等着,我把饺子送去就回来。”   萧彦宁在窗前喝酒,早就听到了窗户外面的动静,却是懒得搭理,小丫头从门外探出脑袋。他唇角扯了扯,叫道:“衡秀,躲躲藏藏干什么?别以为我眼瞎就不知道是你。”   衡秀一笑,跑到了萧彦宁身旁,献宝一样将一碗饺子送到他桌子上,“饺子,还热呢!”   萧彦宁拿筷头捣了捣已经冻得发硬的饺子皮,挑眉道:“哪还热?”   小丫头咦了一声,捏起一个饺子就要塞到自己嘴巴里尝。萧彦宁按住她的小手,就着她手中将那个饺子衔起来,在口中两三口嚼了咽下,点头道:“的确,饺子馅还热的。”   衡秀带着期许的小眼神问道:“好不好吃?”   萧彦宁点了点头,故意问:“是你做的啊?”   衡秀腼腆笑道:“是我娘亲做的,你要是觉得好吃,跟我们回小院吃啊。”   萧彦宁不屑道:“你娘又没请我,我也不稀罕。”   “娘亲给你留了,只是找不到你。”衡秀眨了眨眼睛,认真道。   萧彦宁嘴角一扬,却还是摇头道:“不去。”   衡秀“哦”了一声,“那这些饺子,你先吃着。我得回去了,娘亲叫我快点回去。”   萧彦宁摆了摆手,没耐烦道:“快走快走!以后没事别来找我!”   衡秀眼中透出几分失落,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可是你不是要来江陵逛一逛嘛?都没有人陪你玩。”   “我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不必有人跟着,很烦。”   “哦……那我先走了。”   五月站在客栈外面,看着小丫头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少年紧紧握住了拳头。   入夜,娆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沈筑被她折腾得不行,无奈道:“你今儿是吃了饺子,还是吃了道家的大补丹药?”   娆荼索性从床上坐起来,灌了一股子凉气在被中,沈筑“呲”了一声,将她拉回怀里掖好被子,“到底怎么?”   娆荼一字一句道:“宴冰,我怀疑你看错了,咱们的衡秀人虽然小,心思可不小了。”   沈筑顿了顿,“你也看出来了?”   “是啊,这可怎么办呢?衡秀还小,实在不该有这心思。”   沈筑叹了一声,似乎也觉得十分棘手,语气不悦道:“就是大了,也不该有,成何体统!”   娆荼拧起了眉,喃喃道:“等她大了也不是不行,只是……”   “什么不是不行?绝对不行!”沈筑闻言猛地坐起身,不可思议看着娆荼:“你不会觉得那人可以……可以……”   娆荼奇道:“虽然他和我们一辈,但阿秀喜欢他,他也喜欢阿秀,有什么不可以?”   沈筑愣了一下,“许蘅,你还是阿秀的亲娘么?”他是真的怒了,说话的声音都重了几分。   娆荼也是一愣,“我不是亲娘,谁是?那两个孩子是我肚子里掉下的肉,我不是,难道绿玉是?”   沈筑见她没来由提起绿玉,更是不悦,沉声道:“绿玉自然不是亲娘,可这么些年却是她照看这两个孩子。”   娆荼顿时大怒,“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要收了绿玉,自然是你一句话的事,何必拿这话来噎我?这么多年是我不愿意在两个孩子身边么?是,是你和绿玉照看的阿秀!所以如今阿秀小小年纪生出这等心思,你这当爹的不知教导,一昧摆架子唬她。你要是不喜欢衡文衡秀,懒得教导,你和别人生去,我带着两个孩子走就是了!”   说着就要下床走人,沈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什么叫我想收了绿玉,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无情无义?”   他气急了,手上力道奇大,娆荼一时甩不开,索性用另一只手去掐他,掐的他手上的皮都紫了,他还是不放手。娆荼又气又急,叫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没数?寻花问柳的事情少了么?这七年间沈大人要是吃素的,前些日子从金陵城走,为什么还有玉和楼的姑娘来相送,你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沈筑气的脸都绿了,颤声道:“怎么回事你不清楚?倒真是来送我的也就罢了,南宫夷吾的风流债你也往我身上扯?”   娆荼本是怒极了随口攀扯,见沈筑如此,她啐了一口,越发胡扯起来:“我看那几个姑娘都拿眼睛瞟你呢!你这个人,这副皮囊,就是站在那不动也自然有姑娘往你身上贴。沈大人何曾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你敢说这些年你都没有碰过女人!”   沈筑听了这话,神情微变,竟然有些迟疑,一时间并不否认。   娆荼见了他这样,越发落实了心中所想,冷笑道:“怎么,沈大人敢做不敢当吗?”   沈筑沉声道:“女人,没碰过。”   他盯着娆荼,黑暗中眼神熠熠,带着侵略的危险。娆荼心中颤了一下,“没……没碰过,那你迟疑什么?”   沈筑脸上有些难堪,但他还是语气坚定道:“没碰过就是没碰过,我不说假话。就算这辈子是个谋士,尽拿阴谋诡计算计别人,也从没说过半句虚言。”   娆荼哼哼道:“那你难堪什么?”   “总是……去过一些风月之所……”   “沈筑!”   “无奈之举。”   “我打死你!满口胡话的负心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心中乐意极了那风月之地!偏还说什么无奈!”娆荼随手拿起枕头就往沈筑身上砸。   沈筑一边躲,一边道:“你听我解释!”   “解释狗屁,你有本事做,有本事别躲。”   沈筑被撵着打了半天,心中也憋着一股怒气,回手攥住她的手腕,喝道:“你这疯婆娘,闹够了没有?”   娆荼骤然被沈筑如此称呼,怒极反笑,“好哇!我现在就是疯婆娘了!你是什么?老不死的,老不中用的!”   本来已经走到院中想要劝架的珍珑停下了脚步,她不禁莞尔,这世上能让沈宴冰如此荒唐的,大概就只有娆荼了吧?   南宫夷吾推窗忍笑喊道:“沈大人口上留德,可别贪图一时爽快,连累我们明天没饭吃!”   沈筑在屋内怒道:“南宫夷吾,你给我滚远点!”   南宫夷吾大笑出声,笑出了眼泪。   衡文衡秀和萧砚都已经睡沉了,五月断断续续听着许蘅和沈大人吵架的声音,他这些年受沈筑教导,行事端庄雅正,知道不该倾听,便披衣出门去校场了。   屋内的被褥床铺乱成一团,沈筑到了后来也不躲了,也不理她,就坐在桌子旁边冷眼任凭她砸。娆荼自己一个人打的没趣,渐渐也就消停了,坐在床沿喘气。   沈筑冷冷道:“怎么不砸了?”   娆荼死死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沈筑走过来坐到她边上,“我不管,谁管?”   娆荼推他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滚开别挨着我。”   沈筑伸臂将她抱在怀中,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低声道:“闹了好大笑话,我看你明天可有颜面见珍珑和南宫夷吾。就连五月面前,你也没脸。”   娆荼忿忿道:“还提五月呢!这孩子是你教养的,他怎么就不能娶咱们阿秀了!”   沈筑一愣:“什么五月?你……之前说的是五月?”   娆荼冷笑:“不然还有谁?装什么傻!”   沈筑迟疑了一下,“你是说阿秀那丫头喜欢五月?”   “对啊,我今儿故意说五月与衡文衡秀是骨肉至亲,五月和衡秀这两个孩子,都不自在。”   沈筑默了片刻,摇头道:“阿秀对五月是兄妹之情,你想多了。”   娆荼皱眉道:“你之前以为我说的是谁?”   “……没谁。”   “没谁?那你跟我发什么火?”娆荼盯着沈筑的眼睛,摇头道:“不对,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第86章 劈山祭紫衣 字数:6112   沈筑掸了掸衣袖,“你不觉得阿秀对萧彦宁,太过于亲近了么?”   娆荼闻言怔忡了片刻,勉强笑道:“你开什么玩笑?”   “玩笑?这事情上我玩笑什么?”   “你看错了吧?这怎么可能呢?”娆荼不信,她实在想象不出阿秀会对萧彦宁生出什么心思。   沈筑平静道:“我倒是希望自己看错了,只是阿秀毕竟是女孩儿家,平日里就算有什么心事,也并不与我说,倒是绿玉知道些,这孩子言行之中对萧彦宁并不一般。”   “此事绝对不可能,你别吓我。萧彦宁是她的长辈,怎么能呢?”娆荼摇了摇头,“况且萧彦宁也不可能对阿秀如何。”   “是啊,他自然只当阿秀是丫头,萧彦宁的一颗心,可都在你身上。”沈筑酸道。   娆荼睨了他一眼,“你喝什么醋呢?那……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是阿秀的娘亲,找个时机开解开解。毕竟她还小,并不知道什么,还能纠正过来。”   娆荼点了点头,“虽然这事我不信,还是和阿秀聊一聊的好,这两个孩子,是我照看不周,愧对他们。”   沈筑叹道:“衡文倒是很好,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阿秀,想想再过几年她也是要出阁的姑娘了,性子太野,也太放纵。”   娆荼瞥了他一眼,“衡文很好么?我瞧他太过于清淡,这点太像你了,未必是好事。”   沈筑微微一笑,“难道要他油嘴滑舌的好?”   娆荼低头想了想,“总不能小小年纪太过于端正,哪还像个小孩子的样子呢?”   沈筑将娆荼揽在怀中,“想我十岁之时,虽也不太知事,却能与先生论学。”   娆荼推了推他,“你多厉害呀!十几岁时就知道骗人,我可被你骗惨了!”   沈筑用唇在她光滑的脸颊上蹭了蹭,柔声呢喃道:“奈何夫人娴淑,让我心中难安。”   娆荼仰头看着他,问:“你说说,当年第一眼见到我,有没有心动?”   沈筑看着她的桃花眸子,想起那年她在梅子树下,他上前问路的情形,他低声道:“当时你的脸红了。”   娆荼闻言叹了一口气,“当时我该是猪油蒙了心,你说,你初见我时有什么感觉?”   “感觉?”沈筑低头想了想,“没什么感觉。”   娆荼皱了皱眉,哼哼道:“骗人!”   沈筑低声道:“总不能一开始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娆荼闻言一笑置之,有些惆怅道:“也是啊,当时你是那样的谈笑自若,可怜我当时一无所知,心生情愫却不知都是你的阴谋算计!”她忽然觉得十分不甘心,“沈筑,都是你不好!”   沈筑“嗯”了一声,“都是我不好!若不然,你便去当了青州府尹公子的小妾。”   娆荼想起这么回事,若是不嫁给他,爹一定会将她许给青州府尹的公子。当时许家没落,若她真去当了小妾,两三年后遭人嫌弃,此时又是什么光景呢?   娆荼搂住沈筑的脖子,叹道:“我这一辈子,好也好,歹也好,遇到你总是不亏。”   沈筑循循善诱低声问:“那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睡觉了?”   娆荼瞪了他一眼,“沈大人老奸巨猾,在这床第之上就别算计我了。”   沈筑将她按回被子里,一双手不老实地落在她身上某处柔软,“别冻坏了,我给你揉一揉。”   娆荼狠狠拍掉他的狗爪子,“之前是谁叫我疯婆娘的?我可记着这话!既然是疯婆娘,并不知趣,如今咱俩只是因为那一对儿女勉强将就罢了,其余的事情,能免就免了吧!”   沈筑噙住她的红唇亲了亲,低声道:“免不了,你之前说了,要天天。”   ……   五月在校场营帐里睡了一夜,早起醒来照例去城头巡视,却看见一个他并不想看见的人。   萧彦宁。   他站在城墙上面朝远方,晨风带来江水拍岸的声音。五月看着他的侧颜,不知怎么,他想起小时候在大梁皇宫中,有一次偷偷看见皇帝站在高楼之上眺望远方的模样。   虽然都只是看到了侧颜,但是五月有一种感觉,如今的萧彦宁与当年的老黄帝是一样的神情。专注且威严,好像这片江山,可以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五月的眼中浮起一丝不已察觉的戾气,萧彦宁平静道:“站在干什么?过来!”   五月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对萧彦宁拱了拱手,“五王爷。”   萧彦宁嗤笑一声,“多少年了,你还叫我五王爷。若论起来,咱们还是兄弟。”   “在下许伍,与萧氏没有半点关系。”   萧彦宁闻言点了点头,“有时候想一想,你与我其实很像。”   “王爷的母妃是皇帝赐死,而我的娘亲,皇帝根本就不记得,我不过是那个人一时兴起犯下的错误。”五月倔强而决绝道:“所以我与王爷并不像,至少,王爷还可以赢得皇帝的忌惮。而我,连提及都是笑话,连下杀手都是风轻云淡。”   萧彦宁沉默了片刻,叹道:“所以,你既已知道帝王家凉薄,为什么还要这么卖力想要得到这座江山?”   “唯有君主薄情,帝王家才凉薄,而我自问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萧彦宁冷笑道:“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还没有拥有权利。”   五月皱了皱眉,想要反驳,忽听身后传来熟悉脚步声,他转过头,对来人抱了抱拳:“沈先生。”   沈筑微微颔首,对五月道:“先去吧。”   五月没有迟疑,道了一声:“是。”沈筑等五月走下城楼,对萧彦宁道:“谢堂燕怕是坐不住了。”   “是么,难不成姓谢的要亲自带兵攻下江陵,这不正中你下怀?”   沈筑叹道:“我只怕他要出兵,却又躲在潼川当缩头乌龟,不敢亲自来。”   “那不过是损耗他的兵力,你怕什么?”   “他的大军兵临城下,难道不抵抗?两方亏耗,鹬蚌相争,只怕渔翁得利。”   “渔翁?是谁?”   “陆知命传信给我,慕容云横要这江山为紫衣陪葬。而且……我发现这江陵城的布防,似乎有些纰漏。这些年,江陵的布局人一直是珍珑……珍珑出自琉璃山……”   萧彦宁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朗声一笑,抚掌道:“慕容云横原来是这个意思,也不错,也不错。我之前一直看不懂这姓慕容的究竟想要干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沈筑见他笑得旁若无人,淡淡道:“不错什么?江山庙堂大乱,你难道可以独善其身?”   萧彦宁闻言冷笑一声:“什么独善其身?我这半条性命都快入土了,还在乎这个?沈筑,你是大圣大贤,我却是个俗人,众生死活,与我无关。”   沈筑听了他这话,并不以为意,“本来没想让你做什么。”   “那你与我说这些,是何意啊?”   沈筑平静道:“你在金陵城的碟子死士,以及在朝中埋下的暗手,该收一收了,离羡朝总该有个君主,才能结束这个乱世。”   “五月不行。”萧彦宁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筑怒道:“不是你能说的算!”   “我不会允许萧家的后人入主江山,沈筑你听好,不管是鸣岐先生还是我,都不会允许五月当什么皇帝,我宁愿你儿子成为未来天下的君主。也绝不可能是萧家人。”   沈筑皱眉道:“衡文还小,不管是我还是许蘅,都没有期许他能有什么成就。”   萧彦宁冷笑:“沈筑,这离羡朝中谁能只手遮天?你当了七年的布衣皇帝,如今才想收手,太晚了!五月身负大梁气运,但是大梁已经灭了,我绝不允许死灰复燃。衡文也是身负气运,不是你和许蘅能左右的。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以后有一天五月真的当了皇帝,他会不会视衡文为眼中钉肉中刺?”   沈筑心中一沉,不知如何回答。   萧彦宁继续道:“你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谋士,但是我告诉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权利,帝王凉薄,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你要是执意为五月造势,想好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吗?”   他说这句话时,不再如往日一般吊儿郎当,而是带着一股狠戾与坚定。沈筑细细思索他这话,忽然觉得有些事情,是他想当然了。   他想当然以为五月以后会如何,衡文以后会如何。可是他忽视了,人是会变的。   萧彦宁忽然笑了笑,“你和许蘅不希望衡文涉足其中,可是衡文那孩子心中究竟怎么想,恐怕你这个当爹的,还没有我看的明白。”   沈筑心中轰然一震,如同遭了晴天霹雳,其实他并不是看不明白,他只是不想看明白,每每衡文展现出对军政时事的兴趣,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其实有些事情,并不是回避就可以解决的。   不管是衡文还是衡秀,他们从出生伊始,就已经陷入了权利的斗争中。尽管沈筑深陷其中并不是出于什么野心。   在城下闭目静坐的紫衣女子珍珑忽然睁开了眼睛,她神情复杂,似哭又似笑,喃喃道:“错了……错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   三日后,琉璃山,一个闭关数年的紫衣人走下山。披发跣足,面上长须,一身紫袍带着浓重的檀香味。他在山下的一棵红梅树下停步,仰头望着雪落树枝,红梅白雪相得益彰,他的脸上是淡然笑意。   但那笑意之中,又似乎隐藏了一种让人心惊胆颤的戾气。   慕容云横是这样的人,他总是看起来弱不禁风、一派温和,而那温和之下却隐藏着一颗打破一切陈规的妖心!   当年紫衣为他身死,如今他为紫衣灭世。   他伸手摘下一朵沾染白雪的梅花,温言道:“三冬红梅不尽,如何十里柳絮如雪?”紫衣姓柳。   他言毕,身影一跃而去,雪花飞、红梅落。此时天上若真的有仙人俯瞰人间,当能看见从琉璃山到江陵城,有一道紫影一闪而过。   千里之外,陆知命站在江陵城外的一条驿道上。道士臂上悬挂的拂尘随风而动,一袭青衫道袍有如仙人,他缓缓道:“当年师父曾经问我,如果有一日天将大乱,你陆知命当如何?”   在他百里之外,一袭紫衣拦紫衣。珍珑从马上跃下,面对道前停步的慕容云横,她淡淡道:“慕容先生,我来迎你。”   慕容云横语气轻淡:“珍珑,你是何苦?”   “我想,天下能困住慕容先生的,不过是情之一物,先生既然深受其苦,何必问我是何苦?”   慕容云横听到这个解释,仰天一笑:“果然是出自我的门下,珍珑,你这些年走的棋布的局皆在我意料之中,算起来,我慕容云横将这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亏有你。所以我不想杀你。”   珍珑轻轻闭上了眼睛,“多亏慕容先生教导,奴婢想明白这一点时,自知罪孽深重,特来求死。”   慕容云横无所谓一笑,慢悠悠道:“那好吧,我成全你。”他大袖一挥,一道凌厉无比的掌风朝珍珑迎面而去,珍珑不闪不避,任由掌风拂过她身,一丝猩红鲜血从她嘴角流出。   慕容云横神情微变,“你……哈哈,好一个目盲棋侍,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下棋下出仙人境界的女子。是我小看你了。”   珍珑轻声道:“先生可知,一个瞎子,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有什么区别?”   慕容云横倏然倒退几十步,鬓角一缕青丝飘落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他盯着珍珑睁开的双眸,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那一双眼睛中有杀气流转。慕容云横大笑了几声,酣畅淋漓,他沉声道:“睁眼一次,便是一次仙人境界。”   珍珑平静道:“这些年闷声布局,自以为是在下棋,却不知自己也是先生的棋子,是珍珑愚昧。然而愚昧之人,总有些愚昧之好,就比如奴婢心境澄澈,反而得了些机缘。”   “你能拦我一时又如何?等到谢堂燕大军压江陵,我自会去取两人性命。”   “两人?是沈筑和谢堂燕。”珍珑微微一笑,“所以,我来求死。”   慕容云横一道拳罡砸在珍珑的心口,珍珑踉跄了一步,但她脚步向前走,继续道:“以我蝼蚁之命,换沈大人活,这笔买卖很不错。”   慕容云横神色狰狞,抬手有剑气,口中吐出两个字:“去死!”   那道剑气从珍珑的胸口穿过,珍珑吐出一口鲜血,但她继续一步一步走向慕容云横。慕容云横在挥出那道剑气之后,好像受到了反扑之力,胸口先是轰然一响,似中拳罡,接着整个人凌空翻起,好像在躲避什么利刃。竟是他砸在珍珑身上的一拳一剑如今又反弹回来。   重新落在地面上时,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狞笑道:“原来是这样。”   一百里外,陆知命神色聚变,大踏步向前奔去,一步胜过常人百步。   当珍珑身受慕容云横数掌,如枯叶一般飞在空中时,落在一个宽厚的怀中,她的衣襟上一片血污,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扯出了一个笑意。   陆知命一手按在她的后心为她续命,珍珑颤声道:“不……不必了……”   陆知命在她耳边低声道:“珍珑,你不会死的,相信我。”   珍珑伸出纤细的手,在他的脸上摸了摸,她轻声道:“这么多年,我很想……很想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模样……”   陆知命握住她的手,任由她抚摸自己的脸颊,心中有一处地方,狠狠地疼了起来。   珍珑笑了笑,“我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也该去阴曹地府,你……你是得道之人,以后飞升为仙,怕……怕是永无相见了……”   “别说了,珍珑,我为你护住心脉。”   珍珑眸光涣散,滚出两行热泪,忽然紧紧抓住陆知命的手,喘息道:“陆知命,你……你……”   陆知命将她抱紧,千呼万唤,珍珑已经不能言语,唯有泪流不止,喘息渐微,一灵飘渺,抓着陆知命的手颓然滑下,闭目魂断。   那句藏在心中十年的话,她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陆知命两手空拳,只觉寸心欲断。紧紧搂着珍珑的尸体,这个清心寡欲修道数十年的道士,嘴唇颤抖不能言。他当日离开江陵,并没有来得及与她道别。他其实比她先看清慕容云横的谋划,他相信她在江陵布局这么多年,只是身为棋子不自知而已,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她。   可是珍珑,自觉无颜与他相见,所以,她要以死谢罪。   慕容云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举起自己那一双断送了珍珑性命的手,忽然大喝一声,惨然大哀。眼前道士抱着紫衣,和当年的自己,当年的紫衣有什么区别?   慕容云横仰头望天,大叫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还我紫衣!还我紫衣!”   回答他的,唯有乌云翻涌。慕容云横两眸猩红如血,狂喝一声,跃过陆知命,发足向江陵城城墙狂奔而去。   陆知命望着他的身影远去,忽然自言自语道:“师父,弟子已经有了答案。天下将乱,贫道劈山。”   他轻轻放下珍珑的尸身,站起身朝着慕容云横离开的方向缓缓走去。   有十万大军,兵临江陵城。   军中有一人坐在四轮大平板孔明车上,身穿一袭蓝缎蜀锦,带着慵懒笑意,对城墙上叫道:“沈先生,快快叫人开了城门,你我饮酒为乐。我的三十万水师已经顺长江水而下,诗言千里江陵一日还,三十万水师不日便能兵临江陵以为后援,你已经没有回天之力。”   娆荼站在城墙之上,冷笑不言。萧彦宁站在她的身旁,叹道:“沈筑不是傻子吧?”   娆荼轻声道:“珍珑留书中提及的那些将军校尉,有一些沈筑早就觉得可疑,已经换掉。还有几个,五月当场斩杀了,江陵城没有叛军。”   萧彦宁点了点头,朗声对谢堂燕道:“姓谢的,沈大人家中已有如花美眷,你就别祸害沈大人了。本王流连花丛许多年,从未尝过男风,你要是想自荐枕席,我也许可以考虑考虑。”   谢堂燕看着城上的那个妖魅如谪仙的萧彦宁,他眯起眼睛,笑道:“王爷来我军中,我军中都是英雄好汉,定能让王爷满意。”   萧彦宁笑眯眯道:“英雄好汉,那怎么你还不满意,还妄图来我祸害我江陵城大好儿郎?”   娆荼听这两个人骂战,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能不能文雅一点?”   萧彦宁斜了她一眼,“你个娘们懂什么,两军对垒,气势不能输,比这更粗的话我还放出来呢!”   娆荼皱了皱眉,“南宫夷吾已经得手,沈筑带兵阻断谢堂燕的后路,这一仗打不起来,你口上留点德。”   萧彦宁微微笑道:“我怎么听说慕容云横出山了,不管沈筑和谢堂燕谁能笑到最后,两个人都休想活下去。万一沈筑一个不小心,让你守了寡,可怎么好?”   娆荼冷笑道:“那也与你无关。”她眼睛看着城下,明知道有陆知命和李宣宗阻截慕容云横,但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不知道谢堂燕又说了句什么话,萧彦宁回了过去,这边将领哄然大笑。   娆荼回过神看向萧彦宁,萧彦宁低声道:“不如你求求我,我去给沈筑当个护卫,保他一条性命。”   娆荼并不领情,“沈筑是儒圣,就算对上慕容云横,也有些胜算,你想着你自己吧。别待会动起手来被殃及池鱼,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萧彦宁呵呵一笑,望向城下,“姓谢的,怎么不叫了?还是想省点力气到老子榻上叫?”   谢堂燕面不改色,懒洋洋道:“你可敢下来入我军中,赤手空拳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萧彦宁笑道:“与你并不敢,把你的老婆和女儿叫来,或许可以一试。不过我想起来,谢经略使没有妻女。”   谢堂燕正要回他,却有一个亲兵走到车旁,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了几句,谢堂燕脸色大变,猛然抬头看向城墙上的萧彦宁,眼中怒气喷薄欲出。   萧彦宁笑嘻嘻道:“怎么?你没有妻女难道我说错了?世人都知自封为蜀中王的谢堂燕虽然没有妻室,却有夫君,难不成这会子连夫君也没了?”   第87章 化泥付春花 字数:6041   娆荼回身下城楼,见南宫夷吾嘴巴里衔着一根枯草,蹲靠在城墙根处,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娆荼问道:“人呢?”   南宫夷吾站起身,“跟我来。”   娆荼皱眉道:“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你可别给我抓错了。”   南宫夷吾回头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姐,你原本说的是偷香窃玉,我看到那位时,还真以为是抓错了。”   娆荼抿唇一笑,“你这么说,看来没有抓错。”   南宫夷吾将她带到一处私宅,娆荼在那里见到了曾经在潼川卖酒十几年,又被谢堂燕生生关了五年的江婴。他盘膝坐在地上,一身朴素长袍,虽然已经被俘,手脚上了锁链,但面色平静,腰背挺直,并不露半分怯弱。   江婴缓缓睁开眼睛,见到娆荼时,他微微一笑,道:“夫人别来无恙?”   娆荼亲自为他解开锁链,福身作礼道:“局势所迫,唐突将军。”   江婴摇了摇头,“有生之年能出潼川,江某还得多谢夫人成全。”   “将军放心,如今只请将军在此屈居半日,等江陵局势稳定,天高海阔任凭往来。”   江婴笑了笑,起身走到院中,抬头看了一眼乌云翻涌的天色,平静道:“江某只求一事,还请夫人应允。”   “但说无妨。”   “擒到谢堂燕后,让我亲手了结他。”   娆荼轻声道:“谢堂燕的性命,凭将军做主。不管是我还是沈筑,亦或是萧彦宁,都不会过问。”   江婴负手于身后,面色平静,不再言语。   谢堂燕听闻江婴被劫持的消息,咬牙切齿暗骂了一会,并未下令攻城,而是令军队就地驻扎,牢牢控制江陵渡口。   紫衣慕容氏被和尚李宣宗堵住去路,两人在江陵城外的驿道上僵持许久,陆知命随后追上。   沈筑携三千白马甲士途径驿道,看见一僧一道互成犄角之势将慕容云横拦住,沈筑并未下马,只是朗声叫道:“还请二位给在下留出一日,一日之后,沈筑必当回来。”   陆知命甩了甩拂尘,“你去便是,不必回来。”   沈筑感受到他内息不稳,当下也不多言,对慕容云横微微点头示意,慕容云横也是微笑颔首回礼。沈筑挥鞭快马从三人身侧奔离而去,就算他与慕容云横到了生死相拼的地步,依旧礼数周到。   五月在沈筑的身后,脸上是杀伐果决之色,并没有半分迟疑。少年时,陆知命曾经为他挡过慕容云横的一掌,慕容云横更是对他有指点迷津之恩,如今这两个恩人在他面前不死不休,五月的心中却并无半点涟漪。这些年,他看过的杀戮太多了,他并不是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之人,知道时事紧张,容不得婆婆妈妈。   沈筑回头看了一眼脸色平静的五月,他心中波澜微漾,暗想萧彦宁也许是对的。可是这样的五月,纵使心思坚硬,从另一个角度看,何尝不是更有帝王风范呢?   慕容云横任凭沈筑从他身侧奔过,他席地而坐,对陆知命和李宣宗缓缓道:“在沈筑和谢堂燕分出胜负之前,我不会动手。”   李宣宗宝相庄严,低眉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梵音落,天上似乎有仙乐飘渺,乌云中有仙鹤飞翔。   陆知命仰头望天,并不言语。慕容云横笑道:“好一个天下大乱,你去劈山。”   陆知命眉心一抹符箓紫光隐隐约约闪动,他轻声道:“入魔一甲子,是贫道有眼无珠,不识先生。”   慕容云横从腰间取下一壶美酒,“这是入关前我悬在身上的,这个天下,美人与酒不可辜负,我却硬生生忍了七年没有开封。你知道我心志坚定,此次下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陆知命点了点头,“是啊,美人与酒不可辜负。先生先负美人,又负美酒,岂不遗憾?”   慕容云横将手中酒壶抛出,陆知命伸手接过,拔开酒壶盖子,仰脖灌了几口清冽酒水,酒水入腹,呛得他狂咳了几声。   陆知命并不擅饮,他却哈哈大笑了几声,抹嘴笑道:“痛快!”继而转头看向李宣宗他问道:“大师,喝酒?”   李宣宗笑着摇了摇头,对陆知命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贫僧在浮世早就得了一大醉,何须浪费了美酒?”   陆知命听出他话中的禅机,将酒壶抛回给慕容云横,叹道:“先生所言,醍醐灌顶。”   慕容云横接过酒壶,他微笑看着李宣宗,平静道:“当年在蜀道上第一次看见大师,便知大师父是在下拦路之人,果然。”   李宣宗也盘膝而坐,做“说法印”之姿,口中吟诵梵音不断。   陆知命对慕容云横道:“请容贫道先回去将珍珑姑娘入土为安。”   慕容云横伸手随意道:“请。”   陆知命转身走回,见有五六个白马甲士站在那里守护珍珑的尸身。一名白马甲士看见陆知命,上前拱手道:“沈先生令我等在此看护姑娘。”   陆知命点了点头,上前将珍珑抱起,见她面色如生,心中哀恸,举目四望,茫茫天地间竟好似再无他陆知命挂念之人。他指了一处,对几个甲士道:“就在此处破土,让她安置吧。”   几个甲士闻言,不敢用刀剑刨土,几人徒手挖出一个大坑,其中一人迟疑道:“先生,请容小人去城中请一口上好的棺椁。”   陆知命摇了摇头,“她说过,若有朝一日死,宁愿化为泥土,付于春花。”   甲士不敢再言,陆知命将珍珑放在土坑之内,捧起一抔细土撒在她的紫衣之上,道士红了眼眶,他嘴唇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紫衣入土,到了明年春日,红粉便化枯。   陆知命重新站起,乌云翻滚,却无大雨,有雪飘落。他仰头望着漫天雪花,眼中泪水渐渐隐去,轻声吐出两个字。   “甚好。”   城内,娆荼安置了江婴,回头找到萧彦宁时,他正坐在客栈窗户前喝酒。因为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惶惶,店掌柜本已经关门歇业,奈何看出了在门外站着的,似乎就是在城墙上与敌军将领对骂的盲眼公子。   店掌柜也不敢多说什么,准备了店内最好的酒水,任凭他坐在窗前独自饮酒。   萧彦宁听到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没耐烦道:“娆荼,老子好不容易清净一会,你又来烦我干什么?”   娆荼在他对面坐下,“萧彦宁,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你以为老子是被吓大的?”萧彦宁满脸不屑,“有事请教,态度就该谦虚一点,我怎么听着你还语气不善呢?”   娆荼一字一顿道:“衡秀是你的晚辈。”   萧彦宁微微一顿,皱眉道:“什么玩意?”   “请你一辈子将她当做晚辈。”   萧彦宁默了片刻,一头雾水,“所以呢,我现在也没当她是姑奶奶。虽然说过她几句小姑奶奶,你不会介意这个吧?”   娆荼点了点头,“那好,我要出城一趟,衡文衡秀还有萧砚,交给你。”   萧彦宁一把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出城干什么?”   “你知道。我也很怕守了寡,到时候被你笑话。”娆荼语气轻淡。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我是会笑话……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今晚。”   “和孩子们说过了?”   “还没,我会嘱咐他们的。”   萧彦宁想了想,“你既然这么想找慕容云横送死,我也不拦你,只是那几个孩子,我不会帮你照看。”   娆荼低声道:“劳烦你留在江陵城内,今晚谢堂燕的人一定会来找江婴,南宫夷吾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这江陵城的局势,还要你来操持。至于孩子们,都大了,只要江陵不破,孩子们自然无事。”   萧彦宁听她的语气,没好气道:“你别在这给我立遗书,老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你来安排。”   娆荼转身便走,萧彦宁叫道:“许蘅!”   娆荼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叫我许蘅?”   萧彦宁眉头微皱,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开了按住她肩头的手,他意兴阑珊道:“滚吧。”   娆荼笑了笑,走出客栈后,她回望了一眼站在客栈里面的他,心中道:“萧彦宁,我本以为不欠你什么,现在看来,似乎还欠了一些情。”   可是,她还不了了。半生颠簸,她已经没有与宴冰生死相隔的勇气。生一起,死一起,所以她执意要去城外,她不能让沈筑一个人面对慕容云横。   她知道她去了那里什么也做不了,但至少与他一起面对。   她回到小院中,萧砚和衡秀蹲在院子里玩雪,衡文拿着一根枯树枝在落雪的地面上勾勾画画。娆荼独独将衡秀叫到了房间。   衡秀眨着一双像极了她娘亲的桃花眸子,奇道:“娘亲,你怎么哭了?”   娆荼平静道:“衡秀,你爹爹在外面打仗。”   衡秀“哦”了一声,习以为常,“娘你放心,爹常去打仗的,没事的。”   娆荼笑道:“娘亲也希望没事,只是,假如你爹爹这一次要出去很久,娘也要陪他的。你和衡文都长大了,要乖,要好好照顾小砚台,知道吗?”   衡秀点头道:“知道了,不过爹不会出去很久的,以往很多次,爹都会很快回来的。”   娆荼道:“希望我阿秀说的对,这一次也能很快就回来。”   衡秀问道:“萧彦宁呢?他去不去?”   “阿秀,萧彦宁是你的长辈,你该叫他萧叔叔,以后不可以直接喊他的名字。”   衡秀低头道:“可是……可是他并不在意。”   “你觉得萧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衡秀听娆荼这么问,抬起眼睛轻声道:“萧叔叔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   娆荼问:“他哪里好?”她知道,小丫头朦胧的感情可能很多都不是源于萧彦宁,而是源于自己情窦初开的旖旎想象。也许开导她仔细想明白,她就不会对萧彦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小丫头听到娆荼这么问,清秀的眉毛微微拧了拧,似乎在思考萧彦宁到底哪里好。娆荼见她许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柔声道:“你看,你也想不出他……”   衡秀打断了她的话,“他喜欢娘亲,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所以他很好。”   娆荼愣了一下,没想到小丫头会这样说,“你……你说什么?”   “他很喜欢娘亲。”衡秀又低声重复了一句,虽然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   娆荼有些难以置信,她不相信衡秀小小年纪就能看出萧彦宁对她的心思,“是他告诉你的?”   衡秀摇头,理所应当道:“不是啊,他总是不承认,但是我知道的。”   娆荼拉住衡秀的手,低声道:“萧叔叔与娘亲共患难过,我们曾一同经历生死,要不是你萧叔叔,我就生不下你和衡文,我一直很感念他的恩情,所以……所以萧叔叔对我,自然也有些不同。”   衡秀眸色澄澈,闻言细细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萧叔叔不是因为娘亲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与娘亲共患难过。我也想和萧叔叔共患难,那样,萧叔叔也会很喜欢我了。”   娆荼见她直言说出心中所想,竟是坦坦荡荡,并无半分羞赧。她心中一怔,知道衡秀现在还不能明白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但又很渴望得到萧彦宁对娘亲的那一份特殊感情。   她不由觉得十分棘手,想了想,只得勉强道:“你知道小砚台的娘亲吗?”   “我记得,是卢姑姑,她很喜欢萧彦宁的,不过萧彦宁不喜欢她。”   “萧叔叔对于不喜欢的女子,很残忍,很薄情,你知道么?”   衡秀不以为意,“我知道啊,我也不想对我不喜欢的人好,本没什么不对。”   娆荼愣愣地看着小丫头,她忽然觉得,这个丫头身上有着和萧彦宁一样的秉性,凉薄。有朝一日,她如果明白五月对她的感情,她会怎么对五月呢?   衡秀见娆荼愣愣出神,伸手揉了揉她的脸,“娘亲,你怎么了?”   娆荼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你五月哥哥,对你很好。”   衡秀点头道:“我知道啊。”   “你想不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衡秀凝神思考娆荼这个问题,喃喃道:“永远是有多远啊?我想要永远陪着萧彦宁,可是五月哥哥不喜欢萧彦宁,我不能跟五月哥哥永远在一起的。”   娆荼镇了镇心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发现衡秀真的很像萧彦宁,不仅凉薄,还随性妄行全然不顾后果。   衡秀仰起脸道:“娘亲你不是说过,五月哥哥是我们的大哥哥,我问过爹爹,只有和喜欢的人才能永远在一起,兄弟姐妹迟早是要分开的,我喜欢萧彦宁,我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娆荼听了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宣言,骇然变色,却听院中南宫夷吾压低了声音道:“姐,人来了。”   娆荼起身到院中,见南宫夷吾衣衫破烂,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酣战,她问道:“几个?”   “十一人,其中高手十个,菜鸟一只。”   娆荼听出他意有所指,问道:“那只菜鸟也来了?”   南宫夷吾笑道:“是啊,我本来打算擒贼先擒王的,不过那十个高手太厉害,我一人不是对手,只好先溜了。”   “江将军没被发现吧?”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南宫夷吾拍了拍胸膛,“管教会打洞的老鼠也找不到。”   娆荼沉吟道:“谢堂燕虽然功夫不济,但鬼注意太多,保不齐就长了一个狗鼻子,还是先赶紧押下,省得夜长梦多。”   “所以我来找你。”   娆荼皱眉道:“不是让你找萧彦宁?”   “刚才我是去找他了,不过他说你求他出城救沈筑,让我直接来找你。”   娆荼大惊:“什么?我求他出城救沈筑?”   “是啊,他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会子应该已经出城了。”   娆荼跺了跺脚,“该死的萧彦宁!”   “怎么?”   娆荼来不及解释,拔腿便要走,被南宫夷吾拦住,“姐,你先别去追他啊,如今那只燕子就在城里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娆荼顿时左右为难,知道萧彦宁是故意瞅着这个时机出城,好让她脱不开身。她心中问候了一声萧彦宁的祖宗,跺脚道:“先去收拾谢堂燕!”   南宫夷吾点头道:“跟我来,谢堂燕现在还在一个弄堂一个弄堂地找江婴呢!”   “不必,直接去江先生那里,引谢堂燕出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衡秀趴在窗口听着娘亲和南宫夷吾的对话,她的小手紧紧抓着窗阑,等娆荼和谢堂燕出去后,小丫头偷偷摸摸溜出了院子。   衡文入了魔一样在地上勾画,忽然站起身,叫道:“有了!”举目一看,衡秀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砚台问道:“衡文,你有什么了?”   衡文奇道:“阿秀呢?”   “不知道。”   衡文上前拉住小砚台的手,“走,咱们去军政处。”   ……   娆荼和南宫夷吾来到江婴所在的院子外面,两人都吃了一惊,院中有刀剑之声。两个人对望了一眼,二话不说从院墙翻下,只见江婴手执一杆红缨枪,与谢堂燕斗在一起。   红缨枪在雪中尤其鲜艳,江婴抖了一个漂亮的枪花,将谢堂燕逼退了好几步,喝道:“谢堂燕,还不快点束手就擒!”   谢堂燕转头瞥见娆荼和南宫夷吾,气急败坏骂道:“姓江的,老子好心来救你,你害我好惨!”   江婴冷哼一声,持长枪上前,将谢堂燕逼到了墙脚处。谢堂燕喊道:“你们他娘的还等什么?等着给老子收尸啊?”话音落,十个蓝衣高手从墙外翻入,将江婴团团围住。   谢堂燕道:“一个人收拾这姓江的,其余九个,缠住那一对狗男女。”   南宫夷吾呵呵一笑:“狗男女?谢堂燕你说这话,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娆荼并不废话,上前一脚踢飞了一个蓝衣人,那蓝衣人只在空中翻了几下,就又缠住娆荼,竟然不顾生死。江婴回头望去,见南宫夷吾和娆荼被蓝衣人围住,他一人应对一名蓝衣高手已觉得十分吃力,知道谢堂燕带过来的人都是十分难缠。   他疲于应对蓝衣人,见谢堂燕抹了抹嘴角的血准备跑路,江婴断喝了一声,“姓谢的,你敢走,我江某此生便与你不复相见。”   谢堂燕脚步微缓,回头看了他一眼,勉强笑道:“不见就不见,你他娘的以为老子喜欢见到你?要不是还记挂着当年情份,早就将你斩杀了。”   江婴忽然举起长枪往自己的胸膛刺下,谢堂燕喝道:“江婴!”   长枪刺入胸膛数寸之后,被蓝衣人握住,不得再前进半寸。江婴脸色惨白,一字一句沉声道:“滚!”   谢堂燕方寸大乱,回身握住江婴手中的长枪就要向外面拔,忽然脖间一凉,一只匕首便抵了他的脖子上。娆荼站在他身后冷声道:“你想让他死吗?”   谢堂燕全然不顾脖子上的匕首,捂住江婴胸口处涌出来的鲜血,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你要是想死,早就可以自尽,何必这么不早不晚偏偏让我看见,专门刺老子的眼!”   娆荼对周围的蓝衣人道:“你们主子在我手里,不想让他死,就给我退下。”   蓝衣人犹豫不决,江婴颤了几步,颓然倒地,被谢堂燕一把抱着。娆荼看着不知所措的谢堂燕,对南宫夷吾道:“你去散布消息,蜀中王谢堂燕已经被我们控制,让城外的蜀军缴械投降。”   南宫夷吾道:“蜀军中有个假的谢堂燕坐镇,如果没有信物,恐怕无人相信。”   江婴狠狠望着谢堂燕,口不能言,胸口鲜血直涌,谢堂燕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块虎符扔给了南宫夷吾。   江婴惨然一笑,闭上了眼睛,喘息深粗重。谢堂燕回头急望向娆荼,娆荼道:“江将军没有损及心脉,你可放心。”   谢堂燕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江婴颤抖地握住自己袍角,“撕”的一声。   割袍断义。   第88章 执念错情深 字数:6043   萧彦宁走在驿道上,步履飘逸自如,虽然目盲,却洒然无约束。   慕容云横本来在闭目养神,忽然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来人,他并不惊讶,“萧彦宁,你也来了。”   萧彦宁呵呵一笑:“我这个人喜欢凑热闹,听闻江陵城外有一僧一道不自量力,竟敢拦截入了魔的慕容云横,特来赶个热闹,看来我还没有错过。”   陆知命站在一旁,轻声道:“你不该来。”   萧彦宁嗤笑一声:“对我萧彦宁来说,这世上只有想与不想,没有该与不该。”   慕容云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五王稍等,还有一人没来。”   萧彦宁盘膝坐在地上,“你就不怕沈筑带回三千甲士,就算你有大神通,又能破甲多少人?到时候力竭而死,真是天大的笑话!”   慕容云横笑道:“他若如此做,他就不是沈宴冰。那么杀与不杀,又有什么区别?”   萧彦宁纳闷道:“请先生解惑,为什么非得杀他一个读书人?”   “读书人难道只会执笔写春秋?王爷如此问,未免太瞧不起读书人了。如今的离羡王朝偏偏离不开这个读书人!”   萧彦宁叹道:“你要灭世,是祭紫衣,还是祭曾经死去的慕容云横?”   慕容云横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雪花,那雪花在他手掌上并不化去,他盯着那微小之物,皱眉不语。   人比雪凉。   萧彦宁从袍上撕下一条长布条,系上自己满头随风飘动的发丝,他语气淡然:“慕容云横,我向你问一道。”   慕容云横笑了笑:“你若是已经放手,何须多此一举。”话音未落,他的发丝扬起,有一道凌厉杀机朝他直撞过来。慕容云横脸上怒容一闪即逝,扬手一挥,在他与萧彦宁之间,响起一声轰然巨响。   萧彦宁向后退出一丈,胸口炸出一团血雾,他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放在膝盖上,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血水。他垂眸苦笑道:“连你都想不明白,灭什么世,祭什么紫衣?却把执念误以为情深,慕容云横,你对那女子的怀念,确定不是对她的侮辱?”   慕容云横脸色微变,挥手又是一掌,萧彦宁整个人飘起在空中飞出十来后丈才落回地面上,他七窍流血,冷笑不止。   慕容云横沉声道:“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一直闭目口诵梵经的和尚李宣宗忽然重重踏上前一步,站在萧彦宁与慕容云横之间,和尚面朝慕容云横,平静道:“慕容施主,还请手下留情。”   慕容云横眼中杀机陡然涌起,“他内息空空荡荡,生不如死,难道大师的佛法,就是让这样的人苟活于世?若真如此,却也见不得有多慈悲。”   萧彦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满脸血污,笑得旁若无人,声嘶力竭喝道:“慕容云横,还差一掌,来啊!来!”   一个清脆的嗓音从不远处的枯草之中传来,“萧彦宁!紫衣叔叔,你别杀萧彦宁!”   萧彦宁猛然回头,他看不见,陆知命和李宣宗却真切瞧见那枯草丛中晃出一个小脑袋,一袭鹅黄裙袄,小丫头朝萧彦宁跑去,脸上挂着晶莹泪珠。   陆知命和李宣宗皆是愕然,两个人的功夫早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小丫头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萧彦宁听出是衡秀的声音,他喝道:“你来干什么?快点滚!”   衡秀一头撞到萧彦宁的怀中,将气机赢弱的他撞了一个踉跄,小丫头仰起脸瘪嘴哭道:“萧彦宁,你别死啊!”   萧彦宁按住小丫头的肩膀,他有片刻恍惚,喃喃道:“你……你干什么来?”   衡秀抱住萧彦宁,回头对慕容云横叫道:“你别杀他。”   慕容云横语气轻淡:“我不杀他,他也活不过十二个时辰。”他面容沉静,心中却是已经翻起惊涛骇浪,因为他察觉出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似乎有磅礴气机在极速流转。   萧彦宁伸出手臂将小丫头推开寸许,“回去找你娘去,别来烦我。”   小丫头哇啦一声哭了出来,梨花带雨,抽抽噎噎,“我和娘亲说了,萧彦宁,你不能死啊!”   萧彦宁皱眉道:“你和你娘说什么了?”   衡秀刚要回答,慕容云横陡然站起身朝小丫头飞去,陆知命和李宣宗拦在慕容云横面前,两人齐齐叫道:“不可!”   萧彦宁听到三人的打斗之声,将衡秀护在身后,他道:“衡秀,神仙打架你凑什么热闹,小心被殃及池鱼,那老子可就吃了一场好大无妄之灾,你娘非得拔了我的皮。”   衡秀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膊,哭道:“……怎么办啊……你快死了……”   萧彦宁反手握住小丫头的小手,“走!”拉着衡秀头也不回地走了,很秀回头看了一眼打在一起的三个人,抹了抹眼泪,拉住萧彦宁的手快步向远处跑。   萧彦宁感受到小丫头的脚步远远快过寻常人,不出片刻,他竟然是被衡秀带着跑的。两个人气喘吁吁跑到一个乱石林中,找了个避风的石穴,萧彦宁上气不接下气,“衡秀,你这是什么功夫?你娘教给你的啊?”   衡秀听不明白萧彦宁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修长的手也越来越冰凉,小丫头呜呜咽咽道:“萧彦宁,你死了要去哪啊?黄泉路上有没有认识的人,你这样孤僻……没有人愿意和你说话的……呜呜,怎么办啊?我想要陪你的,可是我……我怕死啊……”   萧彦宁耳朵嗡嗡的,捂住耳朵道:“够了!别说了,再说我就真的要死了!”   衡秀闻言捂住嘴巴,眨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泪水滚落下来,她哼唧道:“我不说了,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萧彦宁捂住胸口,那里翻江倒海不能平静,被慕容云横的两掌搅得气血混乱,刚才跑在路上已经觉得万分难耐,如今静下来,喘息一声重过一声,呼吸长吸气短,只觉得连一个时辰都挨不下来了。   衡秀愣愣地看着萧彦宁,伸出小手为他抹了抹脸上的血污,奈何萧彦宁口鼻之中流血不止,根本就擦不干净。衡秀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没落下来。   萧彦宁断断续续道:“阿秀……你听我说……你萧叔叔这下真的要挂了……你也别报仇,在……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回江陵……别……别告诉你娘,我死了……她总归还是要伤心的……”   小丫头搂住萧彦宁的脖子,央求道:“你别死啊……大不了我以后就叫你萧叔叔……求求你,别死……别死……”   萧彦宁感受到衡秀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小丫头哭的惊天动地,她轻柔的发丝蹭到他的鼻子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捧住衡秀的脑袋,微笑道:“你和你娘……还真是不太像……你娘那个人……她……她……”   萧彦宁忽然说不下去了,一股强大的气机从衡秀的身体撞入他的身体,如同大江决堤,一泻千里。他骇然变色,猛然去推衡秀,可是她的手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无论如何都推不动。   “衡秀,衡秀,快放手!”   萧彦宁的眼前忽然透过一缝白光,久违的光影在他眼前闪烁,渐渐清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小丫头的脸,满是泪痕,秀眉紧锁,在他怀中沉沉昏睡。   他愣了一下,衡秀,真的很像她娘。   伸手在衡秀的脉搏上试了试,似乎并无大碍。萧彦宁坐起身,只觉七经八脉无不通畅舒泰,他调整了一下脉息,功夫是没了,不过内息充盈,好似得了新生。   如同初春的柳叶,鹅黄淡嫩,并无力量,却有生机。   萧彦宁暗中苦笑,当年娆荼怀孕时,他送给她的蜀国传国玉玺之中的气运被她腹中孩子吸纳,衡文得了五分,衡秀得了两分。适才他被慕容云横打散了武功修为,机缘巧合之下,却承受了衡秀体内的蜀国国运。   他的功夫是从幼时就开始修习的,受教于他的母妃。从小到大他一直苦苦吸纳蜀国玉玺,却受益甚微,如今看来,原来他所练的功夫会克制那国运入体。他的母妃,却是从一开始,就不愿他能得到西蜀国运。   萧彦宁凄然一笑,“母妃,你是西蜀的亡国公主……为了父皇,你连我都算计,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儿子好苦……”   衡秀缓缓睁开眼睛,在萧彦宁怀中扭了几下,捧着萧彦宁的脸,茫然道:“萧延宁,你没死吧?”   萧彦宁道:“刚才不是说以后要叫我萧叔叔?”   “那……那你好了嘛?咦!你是不是可以看见了啊?”衡秀抽了抽鼻子,盯着萧彦宁的眼睛,又是委屈又是欣喜。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咱们在这里等一会,慕容云横那家伙疯了,要是撞上他,还是个死。”   衡秀“哦”了一声,点头道:“好啊,这里也挺好的。”她缩了缩脖子,冷风将雪花吹到了她的脖子里,没了西蜀国运的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此时比寻常同龄孩子还要羸弱一点。   萧彦宁看着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脸颊被冻得红扑扑的,如同涂了上好的胭脂。他心中微柔,解开衣袍敞开怀对小丫头道:“钻到我怀里来!”   小丫头两眼一亮,乖乖爬到了萧彦宁的怀中躲着。   萧彦宁揉了揉衡秀圆圆的小脑袋,将她用衣袍裹好,愁道:“我可怎么跟你娘交代啊?”   衡秀道:“我已经和娘亲说了。”   萧彦宁翻了个白眼,“说个屁,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心中愁小丫头失了蜀国气运,要是见到娆荼,只怕会被揪着打,浑然不知小丫头说的与他说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他顺手抓了一把白雪抹了抹脸,白雪变成了红色,他脸上沾着雪沫,却并不那么狰狞骇人了。   衡秀痴痴看着他,“萧彦宁,你长的真好看。”   萧彦宁得意一笑,“是吧?你以后要是选意中人,一定别看他好不好看,你想,反正也没你萧叔叔好看。也别听他花言巧语,反正也没有你老爹会说。”   衡秀拧眉问:“意中人?”   “就是你喜欢的人。”   “可是我喜欢的人,怎么能选呢?我就没选你啊,可是我就是很喜欢你。”   萧彦宁笑道:“那不一样……你现在还不懂。”   衡秀点了点头,又闷闷地道:“爹爹不花言巧语的。”   萧彦宁瞥了她一眼,“你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行了吧?”   衡秀眉眼一弯,真诚道:“你也很好。”   萧彦宁摇了摇头,“我不好,我是很坏的人,你以后要是遇见我这样的,最好离远一点。”   衡秀细想他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萧彦宁低头看了看愣愣出神的小丫头,担忧道:“阿秀,你不会傻了吧?要是失了气运会傻,我该怎么把气运还给你呢?”   衡秀隐隐约约知道是自己的气运救了萧彦宁,她认真道:“我没有傻。”   萧彦宁将衡秀按在怀中,沉声道:“睡觉!”   衡秀缩在他的衣裳里,眼前一片漆黑,她闻了闻萧彦宁衣裳的气味,轻声道:“我爹爹喜欢檀香,你喜欢龙涎。”   萧彦宁望着洞穴外面的大雪,他沉默不言。失了一身武功,如今就算是苟活下来,也是废物一个,他也许真的该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何必给那个女人添麻烦呢?   可是,刚才和小丫头的随意闲谈,他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忽然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小丫头陪着自己其实很不错。他忽然笑了笑,开玩笑道:“衡秀,我如果把你偷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藏起来,你娘一定会记我一辈子。”   衡秀实在是累极了,她缩在萧彦宁的怀中,闭着眼睛喃喃道:“永远,就是现在这么远吧?”   萧彦宁挑了挑眉毛,嘴角浮起一丝温和笑意。他不知道,在这一刻,这个在他怀中的入睡小女孩,怀着对他的旖旎绮思,真正理解了永远的意义。   沈筑一骑绝尘,独身赴约。   陆知命与李宣宗看见沈筑之后,收手后退,慕容云横看向沈筑,“你终于来了。”   沈筑跃下马背,对陆知命和李宣宗抱了抱拳,“有劳二位,既然慕容先生是来找我的,还请二位先行一步。”   陆知命见他头发散乱,衣袍更是血迹斑斑,皱眉道:“沈筑,江陵城要紧。”   沈筑摇头道:“阻截了谢堂燕的后续援军,五月已经回城了,请先生去江陵城督战,那样也许会少死一些人。”   陆知命脸色微变,沈筑淡然道:“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历来帝王心术,必先集权,再行济世。我沈筑的性命是命,那城外蜀军的命也是命。在你的眼中,有什么分别?”   李宣宗道了一声佛号,率先转身大踏步朝江陵城的方向奔行而去。陆知命知道五月必然会屠杀蜀中军,却没料到沈筑以此逼自己离去。也许五月所为并不是沈筑所授意,但他如今如此说,却是为五月揽下了杀人的罪过。   陆知命重重叹了一口气,对沈筑道:“你为五月,为这天下殚精竭虑,只怕最后天下没有人会记得你。”   沈筑笑了一声,“难道先生如今的所作所为,是希望天下能记住你?”   陆知命不再多言,看了慕容云横一眼,拂袖而去。   远处,白马扬蹄迎面而来,沈筑看着马上风尘仆仆满头白雪的女人,他眼中温柔如水,“阿蘅,你且坐在马背上,别让这泥地污了你的绣鞋。”   娆荼眼中含泪,笑看着沈筑:“好,待会,你带我走。”   沈筑对慕容云横点了点头,温声道:“与先生第一次见面,先生说前来收官,如今你我二人,便真正来下一局棋。”   慕容云横盘膝坐在地面上,沈筑亦是席地而坐,两人相对从容。面前无棋,心中有棋。   娆荼紧紧握着手中匕首,她看着沈筑闭目凝神的模样,透过两人之间的漫天风雪,她拂过十几年的云烟风露,仿佛看见他站在那年梅子林中,温和从容,对她微微一笑。   ……   京城中,少年五月拍开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子的大门,江陵局势已定,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只需要下达杀人的命令,却不必去面对阴骘杀戮。   他答应过衡秀,要送给她一朵红色的绒花。他在胭脂铺子里看了许久,选了一朵最精致的绒花,少年握惯了长刀的手,如今轻轻托着一朵红色如蒲公英一样柔软的绒花,少年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   小丫头睡了许久,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在萧彦宁的怀中动了动,睁开眼睛,听着一声声沉稳的心跳声,她有些发懵。   萧彦宁咳了一声,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小姑奶奶,你睡醒了?”   衡秀茫然点了点头,问道:“这是哪里啊?好黑!”   “外面有蜀军流窜,咱们还没走。你爹娘也不知道怎么个情况,还没发现你不见了。你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衡秀反应过来,问他:“紫衣叔叔不会要杀我爹爹吧?”   萧彦宁点头道:“会啊!”   衡秀“啊!”的一声,顿时又惊又急,“那……那……可怎么办?”她本来想让萧彦宁去救她爹,可是转念一想,好像他也不是紫衣叔叔的对手啊。   萧彦宁眯了眯眼睛,“你爹没那么容易死,沈筑这个人,慕容云横未必会与他武斗。”   “那是文斗嘛?”   “是啊,你爹惊才绝艳,胜算还是有的。再说,你就算是担心,不也是无计可施?”   小丫头还要再问,萧彦宁忽然捂住她的嘴,只听外面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前面有个洞穴,咱们去躲躲雪。”   另一个人喘着粗气道:“也罢了,也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处。”   “大哥,你说咱们如果投降,也许能保住一条性命吧?”   那位“大哥”闻言喝道:“痴心妄想!那许伍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吧?十岁就带兵血洗大梁皇宫。他也许会饶了其他人,可是咱们两人,是给西蜀军扛旗之人,他能轻易饶过吗?”   说话间,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萧彦宁暗中叫苦不迭,他曾在城墙上与谢堂燕对骂,蜀中军扛旗之人不可能不认识他。情急之下忙在地面上摸了一把泥灰抹在脸上。   那两个人走到洞穴,立即跳开一步,喝道:“什么人?”   萧彦宁学着蜀中腔调,吞吞吐吐道:“大爷饶命……小的是……是蜀兵。”   两个逃兵狐疑道:“谁的部下?”   萧彦宁道:“火头班。”   其中有一个从怀中摸了摸,好像要掏火刀火石,萧彦宁连忙叫道:“不可!现在外面四处缉拿咱们蜀中散兵,两位千万不能点火折子。”   那人迟疑了一下,喝道:“快点出来!躲在里面干什么?”   萧彦宁在衡秀的脑袋上拍了拍,衡秀手脚并用,牢牢地扒在萧彦宁怀中,萧彦宁弯着腰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走出洞穴,只见那两个逃兵都生的高大威武。   一个逃兵上下打量萧彦宁,忽然双目一拧,怒道:“既是蜀军火头,怎么不穿我蜀军的甲衣?”   萧彦宁弯着腰吞吞吐吐地道:“怕被人抓到,所以脱了甲胄。”   那逃兵按住腰间的刀柄,面露凶光,看样子已经起了杀心,“既是同袍,兵荒马乱做了逃兵也没什么,怎么连甲胄也不要了?实在不该。”   萧彦宁心思急转,却是无计可施,他心中暗骂了一声,暗想运气太也不好,他萧彦宁没死在慕容云横的手中,到头来被无名小卒乱刀砍死,可真够憋屈了。   与生在绝境的人,原本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正当他准备扭头跑路的时候,小丫头却在他怀中颤了一下……打了一个喷嚏。萧彦宁愣了一下,心中顿时凉了个透,他自己死就死了,要是这丫头落在他们手里,那可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第89章 东吴有桂酒 字数:2100   两个逃兵对望一样,随即盯着萧彦宁鼓囊囊的衣袍,“什么玩意?”   萧彦宁笑道:“我说是小狸猫,你们信不信?”   逃兵“刷”的一下抽出长刀,萧彦宁向后退了几步,喝道:“放肆!有眼无珠的狗东西,连本王都不认识了么?”   逃兵被他的气势震慑住,细看之下,两个人神情聚变,显然是认出了萧彦宁,皆有些不知所措。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哆哆嗦嗦就要跪地求饶。   那年长一点的逃兵伸手扶住同伴的胳膊,盯着萧彦宁,脸色阴晴不定,似乎也拿不定主意。   萧彦宁冷笑不止,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眼前这个逃兵显然是心思缜密,刚刚自己装瘸已经露了怯,要是他反应过来,那可大大不妙。   衡秀忽然叫道:“萧彦宁,快跑!”   萧彦宁正要低头,忽然一团红色刺鼻的粉雾从怀中抖出,劈头盖脸砸向那两个汉子。萧彦宁只稍稍愣了一下,拔腿就跑,身后那两个汉子痛苦大叫,似乎中了什么毒。   在石林中跑了许久,确定身后无人跟过来,萧彦宁才止住步子,衡秀跳下来,咯咯直笑。   “你刚才丢出去的是什么?”萧彦宁揉了揉鼻子,很想打喷嚏。   衡秀拍了拍手,眼眸中含着狡黠的笑,得意道:“是辣椒粉啊!”   萧彦宁回想起来,不由莞尔,“怪不得你刚才打喷嚏,小姑奶奶,下次能不能别这么坑我?”   衡秀拉着萧彦宁的手,“是娘亲让我买的炒菜用的辣椒粉,咱们走吧。”   萧彦宁问:“去哪?”   “我也不知道啊,你说去哪?”   萧彦宁:“……我先送你回去。”   衡秀摇头:“你现在没有武功了,咱们现在回去很危险呀。”   萧彦宁一想也是,他沉吟道:“江陵渡已经被控制,逃兵虽然四处流窜却不会去江陵渡,我带你去那里。”   衡秀迟疑了一下,闷闷点了点头。   ……   萧彦宁牵着衡秀躲躲藏藏行了半日,终于在天色将明时到了渡口。江面平静,茫茫大雪,上有一小船静止不动。   萧彦宁笑望着那船,朗声叫道:“沈筑,你女儿现在在我手里。”   沈筑从船中走出,他微笑负手而立,小船无桨而动,在湖面上推雪而行。萧彦宁脸上笑意玩味,等小船靠岸,他上下打量沈筑,见他穿着一身白玉长袍,在风雪中当风而立,脸色略显苍白,却掩不住俊逸风流。   萧彦宁点头啧啧道:“不得了,不得了!打赢了入了魔的慕容紫衣,沈大人岂不是天下无敌了?我有些不服,可敢与我一战?”   娆荼在船舱内道:“萧彦宁,你要点脸行不行?”   萧彦宁佯装惊讶:“娆荼,你躲在里面干什么?咋了?没脸见我?”   衡秀仰着脸呆呆地看着萧彦宁,小姑娘从萧彦宁含笑的眸子里,看见了一丝怅然。   娆荼从船舱内出来,看了看灰头土脸的小丫头,她心中一柔,指责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衡秀扭头看向自己的娘亲,小丫头眸中清澈,对娆荼笑道:“萧彦宁的眼睛好了,可以看到了!”   娆荼“嗯”了一声,和沈筑上了岸,揉了揉衡秀的脑袋,她温言道:“你哥哥想了一条计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使潼川民心归顺。”   衡秀眼睛一亮,“真的啊?衡文在哪?”   “他现在随大军去了潼川,咱们去找他,以后咱们一家人就留在潼川,一直住在潼川,好不好?”   衡秀点头道:“好!潼川有食铁兽,五月哥哥说了,他要送我两只小食铁兽……五月哥哥也要一直住在潼川吗?”   “五月以后要成为帝王,所以他要去金陵。但他总会回来看我们的。”   衡秀啊了一声,低头道:“这样啊。”她拉了拉萧彦宁的手,“你要不要食铁兽?我送给你一只,我们一起养。”   萧彦宁嘴角抽了抽,“我不喜欢食铁兽,很笨,很丑。”   衡秀拧眉,晃了晃萧彦宁的大手,反驳道:“很可爱的。”   萧彦宁望向茫茫的江面,喃喃道:“衡文去潼川,五月去金陵。那也很好。慕容云横现在何处?”   沈筑道:“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了。”   “谢堂燕呢?”   “和江婴去了东吴。”   萧彦宁点了点头:“东吴,是一个好地方。”   娆荼轻声问:“你要去东吴?”   萧彦宁洒然一笑,“听闻那里有一名写书的女子,既无风骨,也无才学。但如果你请她喝酒,她会帮你写书。我要请她喝酒,让她帮我……写一本书。”   衡秀有点紧张,“我也会写书,我会背好多诗……”   萧彦宁笑道:“东吴阴山谷外,我埋了一壶桂子酒。以后你要是来,我请你喝。只是……算了……”   他跳上了船头,对沈筑道:“船很好。”   衡秀愣愣看着萧彦宁,忽然大声叫道:“萧彦宁,我也想喝桂花酒!”   萧彦宁挥了挥衣袖,小船入江心,在漫漫风雪之中顺流而下。   衡秀的脸上滚下两行泪水,她顺着江岸一边跑一边叫:“萧彦宁,萧彦宁……等等我,我也想喝桂花酒。”   萧彦宁看着江岸上一抹鹅黄的影子,他轻轻皱了皱眉,转身走入船舱。   船舱里点着龙涎香,小案上摆着一坛桂子酒,一个崭新的绣香囊。   江岸上,娆荼抱住泣不成声的小丫头,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娆荼心疼道:“衡秀,等你长大了,如果还想去找他,娘亲便让你去。”   沈筑上前将母女二人抱在怀中,他温暖而坚定,“阿秀,你会再见到他的。”   但愿所有的久别,最终都能重逢。   五月骑马而来,他看着在娆荼怀中泪如雨下的衡秀,少年愣了许久,将手收入袖中,他的手中握着那朵想要送给她的红色绒花。   ……   五年之后,一个爱穿鲜亮红衣的少女,牵着她的食铁兽大猫出了川蜀。   爹娘很好,衡文很好,萧砚很好,五月哥哥也很好,可是她真的长大了。曾今有一个人,说食铁兽很丑很笨,她要带着大猫给他看,对他说其实它很可爱很聪明。   她去了很多地方,却独独不敢去东吴。   在那一年初冬,在东吴以外,她见了一个写书的女子,看了一本书,喝了一壶酒,爱了一个人。  第90章 雪曲渡 衡秀 字数:2057   长江有一个渡口叫雪曲渡,渡口边有一个酒肆。寒来暑往,渡口的行客来来往往,这一年,有一个穿红裙的少女,在渡口酒肆里喝了一壶桂子酒,看了一本书。   少女名叫衡秀,牵着一头奇大的猫。   她握着书册安静地坐在窗户边的桌子旁,窗外是东流的长江水,秋雨绵绵,江边捣衣声声入耳,她没有喜悦,也没有哀伤。她那一双清澈的桃花眸子里,流露出一种追忆的神采。   一个公子坐在她的不远处,身穿一袭白色长袍,一只脚放在长凳上,一只胳膊搭在膝盖上,手里拎着一壶酒,似乎半醉半醒,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衡秀,嘴角浮着淡淡笑意。   衡秀察觉到公子的目光,从书中抬起眼看向他,对他礼貌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公子悠悠笑道:“姑娘在看什么书?”   衡秀对他的无礼一笑置之,回道:“《桃花雾》。”   公子扬了扬眉毛,“那名叫初冬的女子写来愚弄世人的浑书,姑娘是江湖女侠,怎么也喜欢这类书文?”   衡秀笑着反问:“难道江湖女侠就该读春秋大义?又难道闺中女子就该读女贞女戒?”   公子仰脖灌了一口酒,外面马蹄声撞入窗内,惊天动地,衡秀看到杯中的酒水都荡出涟纹。她朝窗外望去,十几个绿衣刀客下马走向酒肆。   那十几人个个膀大腰圆,威武霸气,酒肆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有些食客感受到那十几个刀客的戾气,不敢久留,放下银钱起身匆匆离去。除了安静看书的衡秀,酒肆中唯有那公子悠然饮酒,浑不将刀客放在眼中。   衡秀拍了拍蹲在自己身畔瑟瑟发抖的大猫的脑袋,她面无表情,继续低头看书。   白袍公子起身,掸了掸衣袍前襟,走到衡秀的面前坐下,笑道:“姑娘果然是江湖女侠,处变不惊,本公子佩服。”   衡秀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她还是温雅有礼,“正巧看到了情真意切之处,不忍放下。我便只占了这方寸之地,仍由你们天翻地覆,我自不管不顾,如何?”   公子笑意玩味,点头道:“好丫头!真是个妙人,本公子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女子了。”   衡秀微微一笑,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杯子,轻轻喝了一口酒,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既无气怯,也无桀骜。只是那白衣公子看在眼中,却有些刺眼,对十几个刀客呵呵一笑,指着衡秀道:“这个姑娘,并不将本公子放在眼中?”   其中有一个服饰与其他刀客稍有区别的汉子冷笑了一声,对衡秀叫道:“小娘子,你可知道我们公子是谁?竟然如此无礼,我们公子要是发了脾气,小娘子你就只有在锦绣大榻上求饶的份了。”   他这话一出,身后众人哄然大笑,那白衣公子瞪了说话的刀客一眼,笑道:“可别吓着小美人。”   衡秀依旧面不改色,抬起头重新看向白衣公子,“是么?”   那公子坐在她的对面,温柔一笑,“本公子对女孩……特别是那种没经过人事的女孩,一向都是很温柔的,你想不想试一试?”   衡秀的唇角荡出一丝笑意,眸光却清冷了几分,她合上书册,叹道:“我本以为这雪曲渡是清雅所在,你坏了我的兴致,后果很严重。”   白衣公子闻言哈哈一笑,眼中全是轻薄笑意,“小妹妹,你想让我怎么陪?你说,哥哥我缴械投降好不好?”   刀客又是一阵大笑,起哄道:“小娘子,你能得咱们公子一见钟情,真是好大福气!”   “是啊是啊,江湖是男人的江湖,你一个小娘子,只管去咱们公子府上,每日见识咱们公子的宝剑,才是美事!”   衡秀笑看着面前这位纨绔子弟,她语气轻淡:“请教公子名号?”   白衣公子笑而不言,他打量衡秀身上衣着并不名贵,随身也并没有携带什么利器,发钗更是最便宜的木钗,身边跟着一头蠢笨的大猫,暗忖她并非出自富贵名门,便心存了调戏之心。   一个刀客叫道:“咱们公子,便是当今江湖上说一不二的顾盟主之子。”   衡秀想了想,“便是在江阴一带,厚颜无耻自称武林盟主的顾係风之子?”   她这话音一落,众位刀客脸上变色,都看着顾公子的脸色,不敢言语。顾公子不怒反笑,看着小姑娘,他啧啧道:“长得好看,可惜是个愣头青。小丫头,看来公子我要好好教导教导你。”   他腾的一下伸手就要去抓衡秀的衣襟,衡秀坐在椅子上,连人带椅子向后退了几寸,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却悠悠坐在椅子上,姿势不变,对那顾公子道:“好好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小心等一下被打的连你老娘都不认识。”   顾公子呦呵一声,笑眯眯道:“小丫头有点本事,本公子喜欢,甚是喜欢!”他起身撩起衣袍去解腰带,对衡秀笑道:“小娘子既然这么想看看本公子的家伙,这就满足你。”   蹲在一旁的大猫歪了歪浑圆的脑袋,转头看向衡秀,衡秀柔声道:“快过来。”   大猫起身,对顾公子嘶哑喝叫了一声,接着慢腾腾挪到了衡秀的身畔。那公子被这大猫唬了一跳,刷的一下抽出一个刀客腰间的刀,“畜牲无礼,小姑娘,你惹到我了,你这头畜牲也惹到我了,我先收拾了畜牲,再收拾你。”   一个声音从外面悠悠传来,“江阴顾氏出了你这种不肖子弟,顾係风有何颜面自称武林盟主?”   声音温和从容,却带着一丝让人脊背发凉的压迫感。   衡秀脸色微变,门外走进来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男人,身形修长,昏暗的光影下看不清模样,但他的眸光,她记得。   顾公子微愣了片刻,随即阴恻恻道:“你终于来了,本公子等了你好久!”   那人抖了抖衣上的雨露,一场秋雨一场寒。他看向衡秀,微微笑了笑,对顾公子道:“你可知道这个小姑娘的爹娘是谁?师父是谁?哥哥弟弟又是谁?你就敢惹她,我看你是想死了。”   第91章 雪曲渡 黑衣 字数:2058   顾公子冷笑不止:“哦?这小姑娘难道是天王老子的女儿?就算是,到了本公子的地盘,也得守本公子的规矩,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该来指点我!”   黑衣男人摘下头顶的斗笠,甩了甩上面的雨水,正眼不看顾公子,淡淡道:“让你老爹顾係风来跟我说话。”说着竟然径直走向衡秀。   一个刀客挡住他的去路,叫道:“放肆!”   黑衣笑叹,“是啊,真是放肆。”   那刀客猛然举起手中大刀朝他劈砍下去,刀举到半空之时,忽然顿住,好像空气之中有什么阻力阻止他向前递刀。   黑衣人回头望向门外,淡淡地道:“收拾干净吧。”   门外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了一声:“好。”接着那名举刀的刀客叫了一声,整个人被吸出窗外,一声惨呼之后,再无声息。   顾公子脸色微变,踹了旁边愣愣出神的刀客一脚,喝道:“愣什么,还不快给老子一起上!”   刀客齐齐抽刀朝黑衣人砍去,但无一刀能落在他身上。从衡秀的角度望去,他一袭黑衣,从刀林中向她走来,脸上是温和的笑意。   衡秀微微拧起了眉。   不知门外是何人使了神通,屋内刀客连同顾公子都被抛了出去,黑衣人坐在衡秀的对面,笑看着她,“怎么,几年不见,认不出我了?”   衡秀握紧了手中的书册,没有说话。她的心在砰砰直跳,眼前的人,还是一股慵懒气度,眼中似乎永远氤氲着轻淡且凉薄的笑意,他没有变。   与五年前离别时相比没变,与小时在那幽深巷弄中踩死她蝈蝈的那个人相比,没有变。   衡秀抽了抽鼻子,她忽然有点想哭,很委屈,又埋怨。   黑衣看着桌子上的两个酒杯,问道:“你要请谁喝酒?”   衡秀摇了摇头,眼睛不错地盯着他,她习惯喝酒时满上两杯酒,因为以前有个人对她说,以后会请她喝酒,她等着这一天。   “你没有带酒。”许久之后,衡秀撇了撇嘴,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想了想,笑道:“东吴阴山谷外我埋了一壶酒,带你去喝?”   衡秀没有答应,握着手中书册不语。他看了一眼那书册的名字,温言问:“这本书怎么样?”   “书中批语,是你所写。”衡秀低声道。   他笑道:“你怎么知道?”   “只有你才会那样玩世不恭,言语无忌。”   他伸手捂着衡秀的额头,推了推她低着的头,与她对视,笑道:“你的性子沉静不少。”   衡秀哼了一声,挥手打落他的手,忿忿道:“别推我!”   他扣起手指在她的眉心处敲了敲,笑眯眯道:“我不仅推你,还敲你,小丫头!长大了就不认我这个萧叔叔了?”   衡秀呸了一声,“你不是我萧叔叔,我和五月同辈,五月是你的兄弟,我便也与你同辈。”   萧彦宁无奈道:“是五月错了辈分,你不能这么算啊!”   衡秀无比认真地道:“五月没有错!我爹爹曾是大梁皇帝,也就是你爹的臣子。我爹与你爹是同辈,所以我们是同辈。”   萧彦宁闻言有些错愕,“不是,你这话都是听谁说的啊?”   “是我爹啊。”   萧彦宁点了点头,似笑非笑道:“你爹那老东西,在西蜀待舒服了,明天我就去问问他,这辈分到底该怎么算。”   衡秀闷闷不乐,“你不是不会去川蜀嘛?而且你还说要带我去东吴喝桂子酒呢!你说话不算话。”   萧彦宁看着小姑娘,她与当年青州的许蘅很像,一双眸子澄澈如水,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他心中微动,问道:“你今年该有十六岁了吧?”   衡秀“嗯”了一声,“怎么啦?”   “你娘十五岁就被你爹骗到手了,说说,你有没有意中人?”   衡秀闻言脸色微红,盯着萧彦宁不说话。   萧彦宁哈哈一笑,“女大不中留,你给你爹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我想着你的性子,不会由着你爹娘给你安排婚事。”   衡秀红着脸叫道:“你再说我就走啦!”   萧彦宁闭上嘴,微笑打量衡秀,一脸“我很懂”的表情。衡秀被他看得心虚,讷讷道:“你不是要请我喝酒,咱们走吧!”   萧彦宁摇头道:“先等一等,等我料理了顾係风,再陪你去。”   小丫头道:“可是你并没有武功,怎么料理他啊?”   “外头自然有人能。”   “那你就留下他呗,为什么还要留在这?”衡秀纳闷。   萧彦宁恍然道:“你说得对啊!”   衡秀盖上酒壶,收好书册,站起身对他道:“那咱们走吧。”   萧彦宁起身同她一起走出酒肆,秋雨潇潇,小丫头连一把伞都没有,就那样踏入雨中,牵起她拴在石墩子上的小毛驴。   萧彦宁顺手将斗笠扣在小丫头的脑袋上。   大猫老老实实跟在衡秀的身后,萧彦宁看着缓慢行动的黑白大猫,啧啧道:“真蠢,真笨!”   衡秀牵着她的小毛驴,辩驳道:“才不是呢!”将缰绳给了萧彦宁,她回身拍了拍大猫的脑袋,柔声道:“他说的不是你。”   那大猫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脸上由沮丧相变成欢喜相。   萧彦宁讶异道:“成精了啊?”说着伸手也要去摸那大猫的脑袋,却被它躲开,还遭了个白眼。   衡秀将大猫护在身后,对萧彦宁道:“别打它的主意!”   萧彦宁一笑,悬在空中的手没有收回,反而去揉了揉衡秀的脑袋上露出斗笠的发髻。   衡秀捧着脑袋跳出了一步,“萧彦宁,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揉我脑袋,会长不高的!”   萧彦宁笑嘻嘻道:“既然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会长个呢?”   衡秀忿忿瞪了他一眼,“娘亲说我会长到二十一岁。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萧彦宁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一个人出来,你娘知道吗?”   衡秀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当然知道了!”   萧彦宁笑骂了一声,“知道个屁,说!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这会你娘一定急死了,她要是知道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定会冤枉是我偷了她宝贝女儿,大大不妙!大大不妙!”   第92章 秋雨凉 懵懂 字数:2203   衡秀道:“我给娘亲留下信了,娘不会着急的。”   萧彦宁斜了他一眼,“小丫头,你偷偷跑出来到底干什么?”   衡秀的眼睛里忽然浮出雾水,隔着细细凉凉的秋雨看着萧彦宁,把萧彦宁看得一阵心慌。“不是,你看我干什么?我招你惹你了?”   衡秀哼了一声,低头嘀咕道:“你说了,要请我喝酒的。”   萧彦宁哭笑不得,“你给你娘留的信上不会是说要找我喝酒吧?”   衡秀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不太一样,我跟娘说你要请我喝酒。”   萧彦宁干咳了一声,无言以对。小丫头甜甜道:“所以我来赴约,爹爹从小教我信守承诺。你当年要请我喝酒,我是答应了的,不能食言。”   萧彦宁尴尬道:“你别坑我了好不好?”   衡秀见他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忍不住噗呲一笑,她的记忆中,好像还没有过萧彦宁如此吃瘪的样子。   萧彦宁伸手把她的斗笠扶正,叹道:“罢了,反正名声也不好,更不好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衡秀对他的这番觉悟很是赞同,使劲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萧彦宁上下打量着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见她明丽动人,比之当年许蘅,更多了几分俏皮可爱,但萧彦宁还是一脸嫌弃道:“你瞧瞧你,出来玩也不知道穿得漂亮点,这么寒酸!走,前面有个镇子,我带你去成衣铺子买几件好看的衣裳!”   衡秀冲他刮了刮鼻子,“还说我呢!你也瞧瞧你自己个,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怎么不穿红色的呢?你穿红衣很好看的!”   萧彦宁摆了摆手,“我老了,得庄重一点,要是还如往年一般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那得惹多少小姑娘生相思病啊!忒不厚道。”   衡秀愣了一下,随即俏脸上浮出淡淡红晕,低头半晌没说话。   萧彦宁对小姑娘的异常反应浑然不觉,遥望远方青山,他问道:“你爹还好吧?”   衡秀点头道:“爹很好啊。”   “你娘呢?”   “娘也很好,只是她总是喜欢跟爹吵架,每次爹都让着她,不与她计较。”   萧彦宁闻言讶异道:“你这丫头,怎么向着爹不向着你娘呢?你娘脾气是不好,不过你爹爱使坏。她既和你爹吵架,定是你爹不好,以后你多劝劝你爹,别总是惹你娘不高兴,那些年……她在江湖上杀戮太多,终究是积了罪孽,况且曾今中毒伤身……”   衡秀听他喋喋不休的唠叨,抿唇笑道:“我爹找了一种稀罕草药,前几年给娘亲调理,一年前陆先生来看过娘亲,说她身子很好呢!”   萧彦宁闻言点了点头,“既然是陆知命说的,便是可信。对了,陆知命不是去昆仑山访仙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先生一年前就回来了,住在青城山道观,我们家就在青城山脚下,还是邻居呢!”   萧彦宁“哦”了一声,“那真是很热闹。”他遥望远处青山,不再言语。   衡秀偏着头看向萧彦宁,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孤独,有点悲伤。   她心中的某个地方狠狠疼了一下,脱口道:“萧彦宁,有我陪你,你也很热闹啊!我很会讲故事的,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萧彦宁笑了笑,看向小丫头他道:“那你说说,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儿郎?说出来我好给你掌掌眼。”   衡秀红着脸跺了跺脚,“你怎么总是问这个啊!”   萧彦宁奇道:“跟我你还害羞什么?”   衡秀撅着嘴道:“就不告诉你!”   萧彦宁笑道:“你可别被人骗了,我跟你说,越是小白脸越不能信,小白脸通常都会骗人,你看你那老爹就知道了。”   衡秀没精打彩道:“你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   “我不是怕你忘了嘛!”   “那你不也是长的好看,又很会骗人嘛!”   “所以你看,我到现在都没老婆。”   衡秀不想和他说话了,她牵自己的大猫跟在萧彦宁的身后,看着他修长而落寞的背影,心中暗暗道:“萧彦宁,你得不到我娘亲,可是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你什么时候能明白呢!”   萧彦宁回头看了她一眼,“走快点,你有帽子,老子还淋着呢!”   衡秀闻言就要摘下头上的斗笠,萧彦宁连忙按住,瞪眼道:“干啥?我已经淋湿了,就算你良心发现给我斗笠,也没用了。”   衡秀道:“我和你一起淋着啊。”   萧彦宁皱了皱眉,看着小丫头一本正经的模样,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纳闷道:“你这闺女怎么傻里傻气的,沈筑怎么教你的?”   衡秀本就闷闷不乐,闻言忽然两眼一红,盯着萧彦宁不走了。萧彦宁拉起她的手,“小姑奶奶,你这发的是哪门子脾气啊?”   衡秀扯下自己的斗笠,“我就是想和你一起淋雨。”   萧彦宁莫名其妙,抢过她的斗笠重新扣到她的头上,瞪眼道:“快走!”   衡秀委屈不语,抬步闷闷地向前走,把萧彦宁扔在后面不管。萧彦宁现在只是个没了武功的普通人,哪能追上小丫头的轻功,见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忍不住提醒道:“衡秀,你等一下我!”   一骑快马载着一个年轻少年从萧彦宁身旁奔过去,溅了他一身泥点,萧彦宁掸了掸身上泥水,没有计较,继续看着前路叫道:“阿秀,你还想不想喝桂花酒了?”   阿秀转过头,没将迎面而来的骑马少年放在眼中,而是瞪着萧彦宁道:“快走!”   萧彦宁哭笑不得,只好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向她走去,心中暗骂这他娘的没功夫就是麻烦,连个小姑娘都嫌他累赘,真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那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见了衡秀的面貌,虽然雨中看不清,但少年还是眼前一亮,如同见了一朵雨中海棠,赏心悦目。他勒马急停,从马背上摸出一把油纸伞对衡秀道:“姑娘,秋雨寒凉,你撑上伞吧!”   衡秀并不接伞,萧彦宁走到她的面前,她见他一身的泥污,抬头瞪着马上少年,气呼呼道:“这是你弄的吗?”   那少年跃下马背,对萧彦宁作了一揖,对衡秀谦逊道:“小生不知是令尊,适才赶路赶的急了……不如请姑娘和令尊与我同行,到了镇上,我赔一件新衣给令尊。”   一席话说的衡秀瞪大了眼睛,“你……你胡说什么?”   萧彦宁却是勾起嘴角,点头道:“甚好!甚好!”一副得了天大便宜的样子。    第93章 秋雨凉 少年 字数:2039   少年有些迷糊,不知道这红衣裳的小姑娘为什么生气,就听那黑衣男人笑眯眯道:“我和我闺女骑你的马,可好?”   此话虽然有些唐突,但少年并没有犹豫,刚说了一个“好”字,衡秀狠狠瞪了萧彦宁一眼,“不好!”   少年顿时有些尴尬,萧彦宁回头指了指后面的小毛驴,“那你就和这少年凑合着一起骑那头小毛驴吧。”   少年闻言满心欢喜,看着衡秀期许她能答允。萧彦宁懒洋洋坐上马背,衡秀跺了跺脚,朝萧彦宁伸出手,“你连个武功都不会,要是待会被摔下来,缺胳膊断腿的,我可不伺候你。”   萧彦宁眯眼一笑,俯身握住衡秀的手,将她提到马上。衡秀陷入他的怀抱中,闻到那一股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小丫头晃了晃神。虽然两人现在都湿淋淋的,但衡秀却觉得他的怀中很温暖,很安心。   萧彦宁握住马缰绳,笑道:“我虽然没有武功,却不至于连马都不会骑,你可别小瞧你爹。”   衡秀气鼓鼓地捂住耳朵,“你不是我爹!我要告诉爹去,你欺负人!”   少年愣愣看着两人的背影,虽然听不清小丫头的话,他的眼前却浮起她的音容,一时间只觉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萧彦宁和衡秀骑马来到镇上的客栈,少年甘愿当那冤大头,订了三间上房,还十分贴心地给萧彦宁和衡秀准备了两套干净新衣。   衡秀接过衣裳时,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塞到少年手中,气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给我买衣裳的,丑死了!”   少年连忙推托不要银子,衡秀哼了一声,气鼓鼓走开了,简单擦洗换过衣裳,拍开萧彦宁房中的门,见他穿着一件别扭的粗布麻衣,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萧彦宁率先笑出来,指着小丫头绿油油的衣裳笑道:“谁家的小婢!”   衡秀撅起嘴巴,“你说的,要给我买衣裳的。”   萧彦宁点点头,忍着笑道:“确实挺丑的,不配你,不配你。”   衡秀伸手摸了摸萧彦宁的额头,“你淋着雨了,要不要吃药啊?”   萧彦宁笑眯眯道:“真是个孝顺闺女!”   衡秀闻言立即拉下脸来,将头扭到一边,“你再说,我就不和你玩了!”   萧彦宁歪着脑袋看着衡秀,“啧”了一声,“这么向着你老爹,好了好了,我不当了,谁稀罕啊!”   衡秀一本正经道:“你发誓。”   萧彦宁点了点头,“我发誓,再不占你老爹的便宜了。”   衡秀这才笑了,拉起萧彦宁的手,“我们先下楼吃东西,吃饱了肚子,然后再去买衣裳。”   萧彦宁问道:“你那头大猫怎么办?”   “它在后院吃竹子,不用管。”   萧彦宁吓了一跳,“吃竹子?你跟店掌柜说了吧?”   “说了啊,我给他银子了,你放心。萧彦宁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不像你。”   萧彦宁叹道:“我也不想啊,这不是前几年被打人怕了嘛,我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总不能再那么蛮横。”   衡秀认真道:“你不是废人啊!”   萧彦宁笑看着一本正经的小女孩,她认真的模样,与娆荼很像。   小姑娘耐心解释道:“你还有那个很厉害的手下呢,再说了,我也会武功,我也可以保护你。我的师父是李宣宗。”   萧彦宁点头道:“我感觉到了,你有佛门武功护体。”   小丫头道:“要不然我教你?”   萧彦宁瞪了她一眼,“怎么?你师父是李宣宗就很厉害吗?那你会不会佛门狮子吼?”   衡秀摇了摇头,“这个不会。”   “那也没关系,反正等你嫁人了,会学会另一门功夫的,比佛们狮子吼厉害些。”   衡秀本来想说她不嫁人的,却顺着他的话问:“什么武功啊?”   萧彦宁笑道:“河东狮吼啊。”   衡秀皱了皱眉,纳闷道:“我好像听爹爹说过,我娘的确是会的。”   萧彦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拿眼睛意味深长睨着小丫头:“你打算啥时候嫁人啊?到时候我把金陵城王府黑树林中埋的女儿红送给你。”   衡秀摇头道:“我不嫁人。”   “说得好,一遇上俊俏少年,你就忘了。”   衡秀又急眼了,“我才不会喜欢俊俏少年呢!外面那个愣头青傻小子,我看到就来气。”   萧彦宁和衡秀来到楼下,叫了两碗面,一边吃一边斗嘴。少年下楼时,正看见小丫头面红耳赤在和她“爹”争执什么。少年先前吃了瘪,却越发激起心中的执念了,对衡秀是越来越迷恋。   年少时休说爱。在以后的某一天,历经了岁月浮沉的少年,才恍然明白这一点,原来他年轻时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姑娘,他并没有深爱过,只是深深喜欢过。   少年上前对萧彦宁拱了拱手,萧彦宁笑着让他坐下,“多谢你的马。”说着转头让小二再上一碗面,端到少年的面前。   少年问道:“两位是要去何处啊?”   萧彦宁呵呵一笑,“也没什么固定的地方要去……”   衡秀瞪了他一眼,萧彦宁于是改口道:“对了,要去东吴。”   少年闻言欣喜道:“在下木秋林,正好也要去东吴,可否与两位结伴而行?”他已经看出来,虽然小姑娘看起来比较厉害,但她还是会听萧彦宁的。   于是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只是看着萧彦宁,并没有敢看小姑娘。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只是我有个仇家,若是遇上,只怕会连累你。”   木秋林连忙拍着胸脯保证道:“前辈放心,在下有些功夫傍身,正好保护二位。”   衡秀翻了个白眼,少年吃完了面,激动万分地上了楼。小姑娘对萧彦宁抱怨道:“你干嘛要告诉他去东吴啊!”   萧彦宁无辜道:“不是你让我说的嘛?”   衡秀想了想,自知理亏,半晌才狡辩道:“我哪知道他也要去东吴啊!”   萧彦宁笑道:“他原本是没有目的的,你去东吴他才会去东吴。要是你去北海,他也得去北海。笨丫头,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第94章 挽衣结 夜杀 字数:2088   萧彦宁撑伞带衡秀去了镇子上的成衣铺,铺子里的老板为衡秀选了一件锦缎青衣,衡秀摇头道:“我爹爹喜欢穿青衣,但青衣是粗布的好看,我不要锦缎。”   老板闻言有些诧异,笑眯眯道:“姑娘,哪有人不爱锦缎爱布衣呢?除非是……”   衡秀问:“除非什么?”   老板嘿嘿一笑,眼中流出几分鄙夷之色,“除非是贫寒买不起好缎。”   衡秀却没听出老板的鄙弃,认真摇了摇头,“我爹就是不爱锦缎爱布衣,要说绫罗绸缎,我们家原本是有的。”   萧彦宁在一旁笑而不语,心想“贫寒”二字,可不太妥当了。这店老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站在他面前的小姑娘,是何等家世。认真论起来,当今天下,哪个豪门大户的尊荣能比得过呢?   小姑娘瞅着墙上挂着的几件衣裳,好像哪个都不入她的眼,无比纠结地问萧彦宁:“哪个好啊?”   萧彦宁指着一件红色窄袖裙,“那个好,精神。”   小姑娘拍手笑道:“我也觉得这个还行,虽然不是特别好,总是还凑合吧!”   老板撇了撇嘴,暗自翻了好几个白眼。萧彦宁就问多少银子,老板懒洋洋伸出两个手指头。   萧彦宁装傻:“二十文?”   老板瞪眼道:“二十文,你买条布也买不到吧!”   萧彦宁哦了一声,“那是二百文?”   老板一只眉高一只眉低,“你是来捣乱的吧?二两!”   萧彦宁满脸惊讶,诧异道:“老板,你宰客啊!就这件,二两?”   衡秀笑看着一脸肉疼的萧彦宁,笑得没心没肺,丝毫不觉得难堪。   老板摆了摆手,“爱买不买,不买滚蛋。”说着开始将萧彦宁往外面撵。   萧彦宁忙道:“老板老板,一两,你看行不行?”   老板皱眉道:“去去去!一两你去别家买去。”   “那……那再加五百文。”   店老板眨了眨眼,有些迟疑,似乎在思考这笔交易的可信性。萧彦宁连忙道:“就一两五百文吧!你也不亏,怎么样?不行我去别家了啊。”   说着他对衡秀招了招手,就要抬脚离开。   老板一把拉住他的手,愁眉苦脸道:“好好好,就依你,今儿算我做好事了!”   萧彦宁对衡秀眨了眨眼睛,一脸促狭笑意。衡秀欢喜地接过红衣,换上出来后,在萧彦宁身前转了好几圈,“好不好看?”   萧彦宁笑看着店老板,“你瞧怎么样?”   衡秀长的好看,穿上红衣后,更添了几分明艳动人。店老板目不转睛看着小姑娘,有些动容,僵硬地点了点头,“好……好看。”   萧彦宁得意带衡秀出了铺子,衡秀望着外面地上的大雨,有些迟疑,后悔不该急着穿新衣。若满地的雨水脏了新衣,可怎么好?   萧彦宁蹲在她的身前,在她的裙摆上系了一个结,口中念叨:“你娘就挺败家的,你不能学她。”   衡秀看着他的俊逸侧颜,伸手为他捋了捋鬓角凌乱的头发,低声道:“知道了。”   萧彦宁抬头对她一笑,笑得恍如三月春风,笑得衡秀心间微颤。他道:“不过你比你娘运气好,怎么祸害也没关系,这个江山,唯你可以肆意妄为。”   衡秀连忙摇头道:“我不娇纵,也不耍小性子。我爹爹说我是个好姑娘。”   萧彦宁解释道:“衡文约束一些也就罢了,你是个女孩,原本不必这样。”   衡秀依旧执拗道:“我不娇纵,我也不要这天下。”   萧彦宁为她系好了裙摆,起身从她手中接过雨伞,他问:“你五月哥哥在金陵城如何?”   “他很好,每月都会写信给爹爹。”   萧彦宁点了点头,望着漫漫无边际的雨幕,他轻笑道:“五月什么时候接你去金陵?他纵然是个好皇帝,奈何已经年过双十,中宫无主,是会被国子监那些老儒生的唾沫星子淹死的。”   衡秀低头道:“我和五月哥哥说了,我不去金陵。”   萧彦宁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其实打心眼里觉得让这个小姑娘留在金陵城的那座皇城之中,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衡秀的天性,不属于那座城,她也做不好五月的皇后。   他叹道:“或许相忘于江湖,更好。”   衡秀盯着他的眼睛,小姑娘心中暗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到了她的娘亲吧?   萧彦宁垂眸看向有些发愣的衡秀,在她光洁的脑门上敲了一个板栗,“走吧!”   衡秀跟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一把伞,踏入了雨幕。   在客栈门前,小丫头忽然皱了皱眉,抬头望着客栈二楼,她轻声道:“有杀气。”   萧彦宁冷笑了一声,“顾係风自称武林盟主,还是有些手段的。咱们打不过,逃吧。”   小姑娘摇头道:“逃不了,楼中有个人,轻功很好,难缠。”   萧彦宁不以为意,眯了眯眼睛随意道:“那就让他死好了。”话音刚落,就有一个蒙面黑衣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的身后,对萧彦宁拱了拱手,抬步走入客栈。   萧彦宁握住小姑娘的手,“走吧。”   衡秀吹了个口哨,一头大猫慢吞吞从客栈门内挤了出来,萧彦宁笑骂道:“他娘的真是一头好大的累赘啊!”   衡秀瞪眼道:“不能丢。”   萧彦宁无奈点头:“依你,依你!”   少年从客栈里跑出来,看见萧彦宁和小丫头,他松了一口气,上前沉声道:“你们的仇家来了,在客栈里头,我带你们走!”   衡秀白眼道:“要跑路就直说!你怎么不说在这里帮我们抵挡抵挡?”   木秋林是个急性子,天生见不得别人冤枉自己,何况现在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更何况他还根本没有要跑路的意思,当下就赌气发誓道:“若我想跑,天打雷劈!”   衡秀哼了一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左右就是看这个少年不顺眼。   萧彦宁道:“衡秀,我们丢下这小哥单独跑路,既不厚道也不安全,就让他护送我们走!”   衡秀知道萧彦宁不愿意连累这少年,当下只好答应。那少年却不乐意,定要留下来给证明自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衡秀气的跺脚,对少年道:“你留下来待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快走!别墨迹!”   第95章 挽衣结 坦露 字数:2065   衡秀瞪了一眼站在旁边辛灾乐祸的萧彦宁,跺脚道:“走!”   萧彦宁露出无奈表情,对少年歉然一笑道:“这闺女脾气不好,你多担待。”   少年挠了挠脑袋,他现在也渐渐发现了,这长相清癯的前辈不是小姑娘的爹,怎么两个人都有点怪怪的?少年勉强咧了咧嘴,试探性问道:“前辈贵姓?”   萧彦宁摆了摆手,“不太记得了。”   衡秀回头又瞪了少年一眼,少年顿时噤声不敢说话。   萧彦宁和衡秀骑在大马上,少年骑在驴上,三个人一头大猫,悠哉游哉地走在路上。萧彦宁和衡秀都没有跑路的觉悟,木秋林虽然着急,但在衡秀面前还是要装的沉着冷静一点。   天渐渐暗了下来,几人走到一个破庙里。少年收拾柴禾点了一堆篝火。火光下,衡秀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彦宁笑眯眯道:“怎么,想什么这么出神?说给我听听。”   衡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功夫都没了,你还去招惹那个顾係风。”   萧彦宁摇了摇头,笑道:“我也想做个济世救人的英雄,这样才得那些大姑娘喜欢。你也知道,我到现在都没老婆,实在是因为之前品行太坏,不招姑娘喜欢。你看你娘,就挺讨厌我的。”   萧彦宁现在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喋喋不休。衡秀没好气,捂住耳朵摇头道:“别说啦!我不听!”   萧彦宁一笑置之,一旁的少年却面有异色。少年虽然功夫不好,也不是出自名门大派,但顾係风的名号他还是听过的。那江阴第一人在他这种小游侠儿看来,就是神仙鬼魅一样的人物,高不可攀。少年不知道萧彦宁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惹上了顾係风。   萧彦宁拿起一根烧焦的木头,笑眯眯道:“外面的那些人,你们躲在外面干什么?不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吗?”   他话音一落,少年立即警觉,就地打了一个滚,按住腰间悬挂的长剑剑柄。衡秀回头怒视庙门外面,一字一顿沉声道:“要死要活?不想死的,赶紧给我滚蛋,要不然,呵呵……”   小丫头冷笑了几声,她现在的心情真的很糟糕。虽然沈筑常常教导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娘亲也说过,对于看不顺眼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撵走不看。小姑娘在这个时候,当然觉得娘亲的话很有道理。   萧彦宁觉察到小姑娘身上流转出来的杀机,他刚想调侃几句,一股风吹开了庙门。刷刷刷的刀割铁石之声后,几个人闯了进来。   少年喝了一声,并不废话,抽出长剑耍了一个剑花,朝外面几个杀手杀去。萧彦宁眼观少年的步伐,知道他是菜鸟,笑了笑对衡秀道:“你小心。”   衡秀握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在空中甩了一下,火星纷飞,她轻盈几步上前缠住两个杀手。   小姑娘以一对二,还能抽空帮木林秋化解杀招。萧彦宁不动声色看着战局,瞧出衡秀的内功底子虽然不算上乘,但已经比那些杀手好很多。而且小丫头招式古怪,杀招频出,定是常常与高人喂招。   娆荼和陆知命肯定都打磨过衡秀,而李宣宗是佛门正统,大概教衡秀最多的是佛经。   萧彦宁其实很清楚,衡秀虽然古灵精怪,但她身上是有佛性禅意的。   衡秀趁着萧彦宁出神的功夫,已经将那几个杀手一一踢了出去。少年目瞪口呆,万料不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孩,会有这么厉害的功夫。   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是羞愧又是惊骇。   衡秀收拾了那些杀手,正要转身往回走,忽然转头,看着漆黑的窗外,叫道:“活得不耐烦了!”   萧彦宁惊了一下,他没有听到外头的动静,想必外面还藏着一只武功不弱的深水老王八。刚想出言提醒衡秀小心,衡秀已经抬步追了出去。   萧彦宁叫道:“衡秀!回来!”   衡秀在外面叫道:“等一下!木林秋,照顾我的……好朋友。”   她称呼萧彦宁为好朋友,萧彦宁微愣了愣,对木秋林道:“不用管我,快点追她回来。”   木秋林“哦”了一声,后知后觉,立马夺门而出。   萧彦宁有些紧张,抬头对梁上厉声道:“快去帮衡秀。”   梁上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是王爷的死士,不救他人。不能离开王爷半步。”   萧彦宁急道:“这丫头是沈筑的女儿,你是沈筑派来的,难道也不知轻重?”   沙哑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我是王爷的死士,自然王爷性命为重,旁人性命为轻。”   萧彦宁不再言他,知道和这个死士说话是对牛弹琴,他只好一个人出去找衡秀。虽然没了轻功,但因曾瞎了好几年,听音辨形的本事还是有的。如今只听哪里有动静,便朝哪里走。   他胡乱朝一个方向走,事实证明,他的耳朵还是很厉害的。走了一柱香时间,果然撞见了往回走的衡秀。   萧彦宁脸色微变,衡秀是被木秋林搀扶着走过来的。他连忙上前,心中一凉,看见阿秀的腿上鲜血淋漓,一记刀伤深可见骨。   萧彦宁上前单膝跪地查看她腿上的伤,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衡秀反而有些受宠若惊,扶着他的肩膀惊恐道:“我没事!”   萧彦宁抬头看着她,眼中含怒,“你这个样子,闯荡什么江湖!回家练几年再出门吧!”   衡秀颤了一下,她见过萧彦宁发怒,但是都是他对别人发怒,这样对自己,还是头一次。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呆呆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当着少年木秋林的面,更是有些难看,衡秀的眼眶微微发红,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   萧彦宁继续冷声道:“我会派人送你回蜀中。”   衡秀连忙摇头道:“不!我不回去!我要陪着你,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萧彦宁顿了顿,心念微动,他平静道:“我不需要你陪,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衡秀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推开木秋林,对萧彦宁叫道:“我跟娘亲说过了,一辈子也不离开你的!”   第96章 旷野芒 锁情 字数:2087   萧彦宁顿了顿,低头,看不清表情。   衡秀看着萧彦宁头发上的簪子,她的心砰砰直跳,她记得以前萧彦宁不喜欢束发。良久之后,萧彦宁抬头对她微微一笑,“衡秀,你萧叔叔作恶多端,总归是要早死的。现在不过是活一天赚一天,你还小,不知道什么叫永远。”   衡秀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萧彦宁迟疑了一下,起声,缓缓道:“先去附近村落找个郎中,她腿上的伤要处理一下。”   他没有看衡秀,这句话是对少年木秋林说的。木秋林点了点头,少年虽然呆头呆脑,但他还是察觉出眼前这两个人之间的微秒气氛。   萧彦宁率先向前走,没说话,没回头。衡秀的话外之意,彻底乱了他的心神。她还是个小姑娘,于情于理,都不可能。但萧彦宁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他回想以前与小姑娘相处的点点滴滴,至再次相逢后,小姑娘所表现出的种种情绪。   他想,他也许衡秀的心中对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情愫。这种感情,让他有些害怕。   这辈子萧彦宁其实没有害怕过什么,上一次令他害怕的是,他决定将娆荼送回到沈筑身边,他怕她重新爱上沈筑。   想起娆荼,他更加坚定地握紧了拳头,衡秀是她的女儿,他怎么能害了这个小姑娘!   衡秀一瘸一拐跟在萧彦宁的身后,她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漠疏离。小姑娘满腹委屈,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不能回头等等她。   她想起娘亲的话,娘亲说过,萧彦宁对于不喜欢的人会很残忍。   她忽然停下来不敢向前走了,萧彦宁,是不是也讨厌她?   木秋林看着定定站着的姑娘,少年心中的某个地方,有些酸,有些涩。“阿秀姑娘,你怎么不走了。”   衡秀痴痴地望着前面的人影,她忽然叫道:“萧彦宁!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萧彦宁皱起了眉,他脚步不停,只是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衡秀蹲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哭了。这一次,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小声低泣。木秋林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愣愣出神。   萧彦宁耳中听到小丫头的哭声,他狠下心向前走了许久,直到听不到哭声才缓缓停下。   前面是无边的旷野,萧彦宁在风中站了许久,缓缓坐在了地上。   他这一辈子,前半生执着于报仇,后半生执着于那个得不到的女人。他得不到,所以折磨自己,也折磨别的女人。   他想起衡秀适才叫的那一声,她说她和娘亲说了。萧彦宁脸上浮起痛苦之色,一字一顿咬牙道:“娆荼,你这是在干什么?用女儿来补偿我么?”   风吹在他的脸上,吹过他。萧彦宁狠狠握着拳头,他蓦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那个灿烂的小姑娘,他不该耽误,便只好辜负。   辜负一个女子的情意,这种事情对萧彦宁来说,早就是做惯了的。可是这一次,他忽然觉得有些疼,每走一步,心就疼一下。   衡秀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木秋林试探性地问她:“阿秀姑娘,你还去不去东吴?”   衡秀摇了摇头,“他不喜欢我,自然也不喜欢我去东吴。”   木秋林老实巴交道:“秀姑娘,那位大侠其实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我要是有这么一位长辈,也不至于流浪江湖,做个没人管的游侠儿了。”   他不说还好,说了这话衡秀更是心塞,心想萧彦宁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看,就算自己长到二十岁,在他看来还只是个小孩子。   衡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捂住脸呜呜呜哭了起来。   木秋林更加不知所措,想要蹲下来拍一拍她的肩膀,又恐唐突了她。况且秀姑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一言不合就要打人的,她的功夫这么好,真动起手来,是打不过的。   少年其实根本就不想还手,只是被心爱姑娘揍得鼻青脸肿实在太没面子,要是传扬出去,他以后还怎么还在江湖上混呢!   衡秀哭得梨花带雨,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木秋林,委屈道:“扶我起来。”   少年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衡秀又道了一声,解释道:“我腿麻了。”   少年连忙扶着她的胳膊给她搀扶起来,衡秀抽了抽鼻子,“快点带我去找他。要是找不到,就永远都找不到了。”   少年安慰道:“他一定在前面等你呢!”   衡秀扶着少年一步一步向前走,木秋林不安道:“你腿上的伤口怎么样?”   衡秀执着往前走,摇头道:“没事!”   “哦——”少年拗不过小姑娘,只好尽量走慢一点,不至于她伤口处的血流太多。   衡秀适才猛地一起身,觉得头晕眼花,还道是自己蹲久了的缘故,可走了一段路后,非但没有好些,反而更加严重。而且腿上中刀的地方,麻麻的,有点痒。   她心中有些担忧,对木秋林道:“你有没有火折子啊?”   木秋林忙从怀中掏出,衡秀拔开火折子往自己的腿上照了照,心中一凉,只见大腿上的伤口,居然流的是黑色的血。   少年惊呼了一声,脱口叫道:“刀上有毒!”   衡秀斥道:“你小点声!我知道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少年挠了挠脑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衡秀腿上渐渐使不上力道,她扶住少年的手臂,只觉得两只腿直打摆子,勉强道:“我可能要晕了……你别摇我,也别拖我走,血气翻涌……会死得更快……”   说完这句话,身子一歪,软倒在木秋林的怀中。   木秋林叫了几声她也没有回应,这下他真的是六神无主了,火折子放在衡秀的伤口边上细看了看,少年把心一横,掐灭火折子。   黑暗中,只听撕拉一声,少年撕开衡秀伤口处的裙裤,把嘴凑上去就要吸那伤口里的毒。   一个声音厉声喝道:“干什么?”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巴掌推开,所幸那掌中没有内力,但他还是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萧彦宁如风一般裹住衡秀,将衡秀搂在怀中,探了探她的脉搏,他脸色微变。   第97章 旷野芒 弃情 字数:2102   衡秀迷迷糊糊的,她又回到了汉中城。那年在汉中,他站在城头上遥望远方,小小的女孩站在他的身边,仰头看着他。   从她很小的时候,萧彦宁就是那样的俊美而荒唐,可是衡秀从没觉得他是高不可攀的。   忽然眼前的景象一晃,他站在她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笑意之中,挂着讥讽与冷漠。   衡秀痴痴问道:“萧彦宁,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她浑身发烫,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儿,一对秀眉紧锁。   萧彦宁安静盘膝坐在一旁,他努力安定心神,可是小姑娘的呢喃声还是灌入他的耳中。火光之下,他的脸色冷峻而纠结。   犹豫了一下,萧彦宁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小姑娘额头发烫,但是他知道,越是发散出来,越是没事了。   衡秀微微动了动脑袋,对萧彦宁手掌上的凉意很喜欢,像小狸猫一样无意识地拱了拱。萧彦宁愣了一下,猛然收回手,微微皱起了眉。   衡秀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影子渐渐清晰,她茫然看着脸色恢复平静的萧彦宁,反应了好半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彦宁没有看她,只是板着脸问:“哭什么?”   衡秀瘪了瘪嘴,委屈道:“你都不理我,你还冲我笑。”   萧彦宁故意一脸不屑地问:“谁对你笑了?咋了,中个毒还出现幻觉了?”   小姑娘正哭的伤心,但听了萧彦宁的话,忍不住噗呲一笑,抬眼偷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顿时又觉得不该笑,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正色道:“不许哭了!”   衡秀抽了抽,拿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萧彦宁,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萧彦宁想了想,他觉得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可玩笑,于是正色道:“我喜欢你啊,却不是你说的那种喜欢。”   衡秀眨了眨眼睛,“喜欢就是喜欢啊。”   萧彦宁笑道:“要像你的娘亲、你的爹爹喜欢你那样。”   衡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倔强地摇了摇头,“我和娘亲爹爹不能永远在一起,可是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萧彦宁垂眸看着她,摇头道:“我这个人,十恶不赦,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我干什么?”   衡秀还是执拗道:“我要陪着你。”   萧彦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苦笑一声,揉了揉眉心。衡秀挣扎着坐起身,可怜兮兮扯了扯他的袖子。萧彦宁瞥了她一眼,“别装可怜!”   衡秀鼓起腮帮子,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芒。   萧彦宁最见不得她这种表情,他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对衡秀低声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坏。你跟我在一起,我每天变着法子戏耍你,你该哭了。”   衡秀知道萧彦宁说这么多,只是为了绝了她的心思。她不由沮丧,女孩儿家脸皮薄,当下便低垂下了脑袋,不再说话。   萧彦宁伸手想要揉一揉她的脑袋,但是伸到半空,他的手又缓缓放下了。他想,也许最好的办法是离开吧。小姑娘天真无邪,她现在对自己的念想,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   此时外面天光微茫,有冰凉的雨丝漫天飘荡,他起身走出破门,感受到冰凉的水雾落在他的脸上。他轻声道:“天总会亮,雨总会停,太阳总会出来,春风总会再度。”   这句话,不是出自一个蓬勃朝气的少年口中,而是出自萧彦宁。这个从出生起就在黑暗与血腥中苦苦挣扎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满手血腥的人。   这句话自他口中说来,暮气沉重。   衡秀忽然站起身,从他身后将他抱住,“我不要离开你,萧彦宁,你也不能走!”   一股淡淡的幽香包围了萧彦宁,他将手放在小姑娘柔软的小手上,拿开,转身看着眼泪汪汪的女孩,他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敲了敲,轻声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与人长处,你快点回蜀中,回到你爹娘的身边。别逼我动手啊!”   远方,有马蹄之声,震耳欲聋。   萧彦宁眯起眼睛望着远方,他轻声道:“来了。”话中,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少年木秋林骑马跑过来,满脸惊骇的少年叫道:“有大队军马朝这里过来,看样子好像……好像是皇上的禁卫军。”   衡秀愣了一下,看向萧彦宁,“是五月哥哥?”   萧彦宁点点头,衡秀连忙拉住萧彦宁的手,咬牙道:“咱们快走。”   萧彦宁摇了摇头,“你中了毒,和五月去金陵疗毒。”他的声音虽然轻,语气却不容反驳。   衡秀道:“可是有顾係风找你麻烦,你也很危险。”   “无须你担心,我的生死,也无须你计较。”萧彦宁一拂衣袖,好像有些不耐烦,对那名疾驰而来的马上年青人朗声道:“将她好好送回川蜀,要是伤了一丝一毫,你知道后果。”   骑在马上的五月闻言面不改色,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萧彦宁一眼,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衡秀的身上。   “衡秀,跟我回去。”五月勒马停下,言简意赅。   衡秀站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萧彦宁一个人朝远处走去的影子,她一行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出鲜血。   五月心中微微发涩,他跃下马背,上前扶住衡秀的胳膊,“跟我走吧。”   衡秀被他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脚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去金陵。”   五月的眸子暗了几分,但他还是保持着一位帝王应当有的优雅与冷静,对衡秀耐心解释道:“你受伤了,我先带你去金陵疗伤,然后再送你回蜀中。你出来这么久了,沈先生和姑姑很想你。”   衡秀转头对呆若木鸡的木秋林道:“你不是说要带我闯荡江湖吗?咱们走。”   木秋林反应了半天,才讷讷地道:“不太敢……”   衡秀走过去翻上木秋林的马背,对五月道:“五月哥哥,我不去金陵,也不回蜀中。天下之大,我的见识实在是太少了。你放心,我身上的毒无碍,李师父教给我的功法,可以化解百毒。”   “你要去哪?”五月的声音暗沉,刻意压抑着什么。   衡秀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远方,她微笑道:“我要去东吴。”   第98章 桂子酿 东吴 字数:2020   东吴的雨很大,那一天,少年木秋林在东吴阴山谷的入口处,挖了一坛子桂子酒。   十五年陈酿,与衡秀同岁。   在以后的江湖上,只有木秋林一个人的江湖,他常常会想念东吴那年的大雨,以及雨中与衡秀的对饮。   少年在那一次别了小姑娘之后,此生与她再无重逢,但是木秋林回想起来,时间断在那年大雨,刚好。   少年走后,衡秀在雨中呆坐了许久,她在阴山谷的茅庐中住下,等一个人。那个人说他会请她喝酒的,他对她说过的话,不会食言。   春来秋去,草木荣枯一轮回。深秋的桂子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谷中的桂树下,正细细地收集桂子。桂子是极好的。   她一粒一粒,挑的仔细,忽然感受到异样。衡秀猛然抬起头,微微瞪大了眼睛,手中锦袋坠地,黄灿灿的桂子从袋中洒出。小姑娘透过桂枝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个男人,笑容慵懒地站在她的对面。   他叹道:“在这里干什么?不回家了?”   “我……在酿桂子酒?”小丫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揉了揉,愣愣地道:“你回来了……”   正是萧彦宁的男人点了点头,“没什么好逛的了,我还是回来吧。总不能让你鸠占鹊巢,还这么理直气壮啊!”   衡秀喃喃道:“这是爹爹送给娘亲的地方,我不算是鸠占鹊巢。”   萧彦宁瞪眼道:“后来我住在这里,这地儿就是我的。”   衡秀道:“那就是你鸠占鹊巢。”   萧彦宁笑骂了一声,“真是个难缠的姑娘。”   衡秀愣愣地道:“你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他摆了摆手,“你偷了我的桂花酒,我总要讨要回来才是。”   衡秀眉眼弯了弯,“你的桂花酒是陈酿,我要还你,也得等十五年。”   萧彦宁“嗯”了一声,随意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十五年,很长,也很短。”他抬头望着这处山谷,头上藤蔓交缠,虽然已至深秋,依旧阴阴翠润,投影生凉。   萧彦宁叹了一口气,“这谷顶的藤蔓,总是砍了生,生了砍,没完没了。要是长时间不打理,谷种的草木见不到阳光,会死的。”   他说话的语气,沧桑之中带着释然。   衡秀走到他的身前,蹲下,仰头看着他的脸,“我不太会打理。”   萧彦宁勉为其难道:“那我教你好了。”   衡秀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红了眼眶,“萧彦宁,你快死了。”   萧彦宁勉强支撑的精神顿时萎靡下去,他握住小丫头的手,“谁能不死呢?我活到如今,原是赚了。”   衡秀无声地哭了,以前她总喜欢嚎啕大哭,可是经历了世事变化的小丫头越来越懂得,越是无声的哭泣,越是伤心断肠。   她摇头,嘴唇颤抖:“我……我去请李师父救你……”   萧彦宁笑着摇了摇头,“李宣宗是个僧人,佛主讲求因果轮回。我早该入地狱的,你去找他干什么?等我死了念经度化我吗?”   衡秀泪流满面,紧紧攥着萧彦宁的手,流泪不止。萧彦宁微笑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大约是回光返照,让我更加想明白一些事。衡秀,我本以为要误了你一生,但是现在看来,似乎要伤你一生。我有几句话,说给你听。你好好记住。”   衡秀只是摇头,“我不听,我不听。”   萧彦宁轻声道:“我这个人,脾气很犟。认准了什么就一定不能变,你别学我,太傻了。就比如前些年咱们遇见的那个少年,他其实挺好的,我听说他在江湖上逐渐崭露头角,少年人意气风发,你们才是一样的人。”   “你娘啊,很好,我很喜欢她,是真的很喜欢。但是我这辈子没有得到她,我也不觉得遗憾,反而有时候想想,她圆满了,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我想,你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衡秀,你是个很乖很明理的姑娘,这就是沈筑女儿的好处吧?你那个爹,除了有时候冷血一点,对你娘还是挺好的,基本上没什么缺点,嗯……唯一不如我的,可能就是长得没我俊吧。”   “你别哭,小姑娘家,总是爱哭鼻子。还总是强调你长大了,在我看来,不还是当年汉中城深巷里撅着屁股玩蝈蝈的小女孩嘛!我告诉你,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你娘欠了我一份情,我本来没想让她还我的,但是上天就是爱捉弄人。把你给送来了,整天在我眼前晃啊晃的,碍事。但是,却一点都不讨厌,要不是你,我瞎了的那几年肯定就无聊死了。”   “衡秀,我死了,就把我埋在桂子树下吧。你娘喜欢桃花,我娘喜欢梅花。我这一辈子,除了你这个丫头,大约只有我娘和你娘对我好些。但是我娘算计过我,你娘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还是付予春泥,滋养你的桂树比较值得。算是还你的情。”   “别哭!我喜欢你笑,你笑得时候,腊九的寒梅都多了暖意,你要常常笑。记住,衡秀,无论如何,都要拥有一份平和的心境。你要听话,要过得开心,这辈子才没有枉度。”   萧彦宁嘀嘀咕咕说到最后,衡秀已经泣不成声。他勉强站起身,“把我扶到树下,我靠着树歇一会。”   衡秀费好大的劲才将萧彦宁扶过去,他颓然靠在树干上,对衡秀笑道:“桂花树下观中秋月,我萧彦宁不负此生。”   衡秀倚在他的怀中,脑袋使劲往他的胸膛中拱,她小小年纪,从不知道,比生离更苦是死别。   萧彦宁温暖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嘴角含笑,他口中哼起一曲《菩萨蛮》,这是他母妃喜欢的曲子,也是母妃死的时候宫廷里演奏的曲子。他用这支曲子怀恋一个人,恨一个王朝,并最终颠覆了那个王朝。   衡秀抬起头,远处,一个背着书箱衣衫褴褛的女郎匆匆赶过来。她右手手中握着一管笔,左手拿着一卷书册,对萧彦宁笑道:“我来补一个结局。”   第99章 桂子酿 忘川 字数:2708   萧彦宁叹道:“《桃花雾》已经有结局了,很好。”   那女郎在书册上龙飞凤舞写了一段文字,才郑重合上书册,“桃花雾要是没有你的结局,有些遗憾。”   萧彦宁微微一笑,“你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搭桥的梁,渡人的船。促成她姻缘美满,便知足。那之后,梁木任雨蚀,孤舟随水流。管他做甚!哈哈。”   女郎捡起衡秀丢在地上的桂花子锦袋。她在手上掂了掂,笑问衡秀:“借我二两桂子,如何?”   衡秀木然点了点头,女郎笑道:“好,那我回赠你一生怀恋。”   说着,女郎如一阵风,飘然离去。   衡秀望着漫天纷飞的桂花,光影在她的脸上流转。萧彦宁叹道:“何必一生怀恋,我……我希望你忘记,希望你快乐,希望你……看不到人生可悲。”   衡秀问:“我以后去哪找你啊?”   萧彦宁强打起精神,笑道:“我在你终将会去的地方等你吧,但是……你要好好过完这一生。我才会在那里等你。”   他笑如三春暖阳,在金灿灿的桂子树下。   “阿秀,愿你夏有清风、冬有暖炉。天黑有灯、下雨有伞……往后中秋,有月、有酒、有人……”   那天晚上,桂子很香,月亮很圆。萧彦宁在东吴阴山谷的桂花树下,度过了他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中秋。月圆,人圆。第一个中秋,也是最后一个。有衡秀陪着他,已经很好。   千里之外,青城山。结庐修道的陆知命走到山巅之上,面东而立,他有些怅然:“你也走了……”   身穿朴素僧袍的李宣宗从道士的身后缓缓走来,陆知命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有衡秀,也算得了几分圆满。”   李宣宗道了一声佛号,“江湖不属于他,天下不属于他,沈夫人的情意不属于他,但是他也得了一痴。至情至性者,痴。”   山脚下的一处茅庐中,娆荼从梦中惊醒,一头的冷汗,随即,这位很多年都没有流过眼泪的女人,泪流满面。   早已察觉到异象而清醒的沈筑将她揽入怀中,他没有说话,任凭娆荼的眼泪浸湿了他的青衫。   ……   衡秀将萧彦宁葬在了桂花树下,她走出阴山谷,回到了川蜀。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东吴,但是每年的中秋,她都会在桂花树下,怀恋一个人。   她嫁给了一个渡船的少年,与他相敬如宾,拥着一份平和心境,度过了一生。   很多年后的某一夜,已经是美人迟暮的她从梦中醒来,魂魄离体飘到窗外,有两个鬼差早已等在那里。   衡秀笑了笑,对他们道:“不必用索魂链,我知道,该随你们去了。”两个鬼差互相对望一眼,对衡秀恭敬道:“请。”   地府,九幽,衡秀在鬼差的牵引下走到忘川河畔。她的魂灵,还如十几岁那样明媚灿烂,与地府的阴气格格不入。   鬼差见她淡定从容不似寻常魂魄,问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衡秀摇了摇头,她笑:“人间事已了,没什么遗憾。”   “你倒看得开。”鬼差笑了笑,“等一下喝了孟婆汤,再待下世轮回。你今生没有做过恶事,投胎转世的时候可以自己做个选择。”   衡秀微微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若有来世,我愿亦能如此生,择一人一处,然后终老。”   鬼差闻言心中暗暗叹息,“人说世人凉薄,果然啊,她已经不记得当年桂子树下的中秋了。可怜那个人,不愿喝孟婆汤,不愿渡忘川河,在奈何桥头一站数十年,只为临死前的那个承诺。”   鬼差带衡秀去孟婆处讨了一碗汤,衡秀捧着瓦瓮,看着里面颜色绚丽的汤,问:“此汤滋味如何?”   鬼差笑了一声,“从来只听魂问此汤有毒无毒,问滋味如何的,你还是第一个。”   衡秀问:“所以,你知道么?”   “鲜美至极,喝过之人,无不如此说。”   衡秀捧着瓦翁一饮而尽,喝罢了,她抹了抹嘴角,由鬼差牵引继续朝忘川河走。一路上,唯有茫茫无尽的风沙,吹散她这一世的执念。   情也好,恨也好,牵念、怨念,风吹散。   来到一条黑水河畔前,衡秀停下了脚步,她眼前一亮,见到一个独木桥前,有一人负手而立,他对她微微一笑。   他曾于汉中风沙、金陵烟华之中,微笑自若,如今一笑仿佛当年。   只可惜,她不记得了。   衡秀定定地看着那个人,转头问身边的鬼差,“他是何人,为何要站在桥前。”   “这个人已经在这里站了很多年了,鬼差劝他不走,功曹劝他不走,阎王劝他也不走。甚至那从人间飞升为仙人、与他有几分渊源的仙道来此劝他,他也不走。”   “他在等什么呢?”衡秀盯着那个人含笑的眸子,轻声问。   “他在等一个姑娘。”鬼差有点不耐烦解释,在衡秀肩膀上推了一把,“你自己去问吧!”   衡秀来到那个人的面前,仰头看着他俊美的脸,喃喃道:“你的样子,很熟悉。”   他语气温和,“你来了。”   衡秀问:“你认识我么?可我已经喝了孟婆汤,不记得前事。”   他微笑点了点头,“我认识你,你也曾经认识我,所以是远别重逢,我们走吧。”   衡秀问:“你不等你要等的人了吗?”   “不等了。”他一挥袖袍,哈哈大笑了几声,在忘川河畔,笑得旁若无人。衡秀提醒道:“过忘川河的时候,要噤声。不然会惊动河里的怨灵,扯住你不让你过桥,那就糟了。”   他回头笑道:“怨灵牵不住我,走吧。”   他笑得时候,忘川的水时候好像都不再涌动。衡秀心中的某个地方,有些疼。她愣愣地跟上前面大步走在桥上的男人,提醒道:“你走慢一点,要是落入河中,就再也上不来了。”   他微微顿了顿,脚步悠闲却并缓慢,径直为她开路,拂过眼前的重重阴霾戾气。   奈何桥前,金光浮动。他微挑了挑眉,笑道:“是李宣宗,他来接你了。”   衡秀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下了奈何桥,忘川的对岸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并无魑魅魍魉、鬼哭狼嚎。反而佛光祥和,有隆隆梵音。   一袭白衣的佛陀站在岸上,对走在衡秀前面的男人颔首为礼。而那人只是微微点头,一个鬼魂,在金刚佛陀前坦然自若,不卑不亢。   衡秀微感惊讶,见那白衣佛陀朝自己伸手,她的脚步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王爷,衡秀曾受过佛礼,解过禅意,如今魂归,我来引她上天界。”   那个人听后洒然一笑,平静地点了点头,“好,走好。”   衡秀转头望着笑意温淡的他,问:“你不去吗?”   他摇头,“我不喜欢天上……这里其实很好,有很多故事。”   衡秀的心忽然有些疼,她望着李宣宗,“我不愿随你去。”   李宣宗摇了摇头,“此处容不下你,轮回也由不得你。”   那人在一旁轻声道:“衡秀,天上有很多你认识的人,他们在那里等你。”   “可是……”衡秀看着他,有些着急,她说不出什么可是,却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对。过了许久,她问:“你不去投胎转世吗?”   “去啊,只是我还得……在等一等。”他杀戮太多,要等上许久,才能等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   李宣宗轻声道:“我赠一些机缘给你,如今那人间现在有个病重的王爷……”   他连忙摆了摆手,“来生不如帝王家,若有来世,我宁愿出生寒微,只愿父母健在,兄友弟恭,再……遇一良人,相伴终老。”   李宣宗一笑置之,“是我唐突了。”说吧,牵引着衡秀离开。   衡秀一步三回头,他一直笑看着她,朝她挥手作别,直到金色的光芒完全消失,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   他喃喃笑道:“萧彦宁,也该走了。”   他一生,从生到死,再到渡了忘川。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得到。   然,真的什么也没得到吗?   他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踏入了漫漫无尽的黑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