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打脸日常》 作者:顾山青   文案:   冯小小做了个断断续续的梦。   她梦见自己嫁进侯府,情意渐浓时。却听闻他还有一房相守三年,柔媚无双的外室。   冯小小自是不信,裴衡止是京中贵子,怀瑾握瑜,断不会做出欺瞒之事。   直到亲眼瞧见那娇滴滴的人儿,乖巧跟在裴衡止身后进了门。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才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拙劣的替代品。   冯小小心里难过,最后醒来的时候眼角都哭红了。   如今她当真救了裴衡止,伤好后的他一如梦中知恩图报。   冯小小摇摇头,拒绝地彻底,“举手之劳,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忘了便是。”   京里的小侯爷裴衡止清贵冷傲,出了名的从不沾麻烦之事。   自遇到冯小小后,却止不住的热心万分。   比如,知她家道中落,无人可依,便提出替她相看一门亲事。可京都才俊,裴衡止千挑万选,都不甚满意。   想起她偶尔露出的笑,裴衡止心口都泛起了甜。与其相看这些不成器的,还不如他以身相许算了!   冯小小:不行,我不同意!   #世人都说小侯爷君子如玉,只有冯小小知道,这就是个无赖,赖上了就一辈子不肯撒手。#   【阅读指南】   1.梦里的事有误会,1V1,不换男主   2.梦是断断续续,并非一次知晓。   3.追妻真香小甜文   4.一般日更,更不了评论区会说。   5.细节控,喜欢的话,记得收藏哟,么么哒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主角:冯小小,裴衡止 ┃ 配角:预收《娇养小皇后》求收啦 ┃ 其它:追妻   一句话简介:小侯爷追妻现场   立意:助人为乐,弘扬正能量。 第1章 春桃新发  人,人真的醒了。   冬去才不久,京都里的树木就都发出了新枝,层层染染的新绿嫩黄,在春寒之中,舒展蔓延。   乌瓦白墙的街巷,只一户人家微微敞着门,泛苦的药味绵延不断,沁在冷风里,无端地凄清。   吱呀——   推了门进来的婢子手里还提着药包,先是往客房里探头瞧了几眼,没寻到要找的人,这才又向灶房走去。   置在窗根的方桌上,伏着一位纤纤少女。灶房温暖,露出的如雪侧颜早就镀上了一层薄红,瞧着便粉粉嫩嫩,犹如三月春桃盛放,浓密的长睫下还有衣袖的压痕,看来正睡得深沉。   “姑娘。”婢子轻手轻脚走近。   听见动静的冯小小眼睑微睁,那双含水秋眸犹如闪耀的黑珍珠,迷迷糊糊看着立在身前的玉书许久,似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苦味蔓延,窗外也还是一片明媚。   “姑娘,您让奴婢买的药都在这。”玉书恭敬递上药包,欲言又止。   她自幼与伴着冯小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就算冯家落败,也是不离不弃。两人相处零零总总已有十年之久,只一个眼神,冯小小便知她心中藏了事。   “怎么了?”伸手理好鬓边散乱的发丝,冯小小揉了揉睡僵的腰。   “姑娘,可不是奴婢多嘴。”玉书压低了声,从灶炉里捡出几根柴,待炉火小了些才道,“客房里躺着的那人,这几日光是药费就花了姑娘不少银子,可喂进去了那么多汤药,也没见个好。”   “奴婢想着,倒不如趁着他还有口气,一举扔出院去,也免得日后人当真没了,姑娘百口莫辩。”   这世上人心险恶不说,冯府是怎么落败的,便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而且,奴婢瞧那人身着华贵,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无人寻,多半是得罪了.”   撑在鬓间的手指蓦然发寒,冯小小怔愣。   玉书的说辞,与刚刚那场无稽之梦,竟然分毫不差。   她一时有些捉摸不透这诡异的情形。   “玉书。”冯小小缓了口气,不似梦中将忠心的婢子好好说教一番,半晌才斟酌道,“爹一生行医磊落,我虽为女子,却也是冯家人,哪里能见死不救。”   “姑娘!”   玉书皱眉,她就知道自家姑娘心善做不出袖手旁观之事,婢子耿直,忍不住又劝道,“连医馆的方大哥都说他命悬一线。总归咱们该出的银子也出了,该照看的也照看了,仁义得全,算不得见死不救。”   玉书越说越急,恨不能这会就将人扔得远远的。   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冯小小莞尔,“今这成语倒是用的有长进。”顺手将婢子新买来的药包泡进水中,初春寒凉,这水在桌上搁了好一会,也还是有些冻骨。   寒意入心,冯小小思绪几转,蹙着眉沉默了下来。   梦境之中,躺在榻上昏睡了好几日的人正是在天欲黑时悠悠转醒。只不过这梦来得突兀,便是对上了几句说辞,也未必就是未卜先知,八成还是凑巧。   眼下他气息虽然薄弱,却比前几日不知好了多少。总归也不差这几个时辰,就等他到天沉之际,也好瞧瞧这梦有几分真。   冯小小打定主意,低道,“这样吧,待到傍晚,要是那时候他还醒不过来,再去问方大哥借板车也来得及。”   “傍晚?”   窗外,天色明媚。   刚刚还愁闷的婢子登时明白了其中深意,欢喜地将灶炉烧得劈啪作响,又往里烤了几个土豆,熟练地拍着马屁,“还是姑娘想得周到,那时候天黑,咱们用板车运人也方便些。”   “你呀。”冯小小弯唇,起身拿了伤药和棉布往客房走去。   这间院落并不大,几步就能到的房门,偏她心头矛盾的很,愣是走走停停,在门口折腾了许久才进去。   说是客房,也不过是收拾得宜的半间小库房。顶上还漏了几块瓦,冯小小却不敢请人来补。   他跌下来的蹊跷,好在初春雨雪少,多盖几床被子倒也不算冷。   葱白的手指轻轻抵在他额头,指腹相贴,却不再滚烫。   少女唇边笑意渐起,灵动的水眸弯弯,不似前几日揪着一颗心,放松地舒了口气。这才有闲心细细打量着入了梦的男子。   眼前这人,私心来说,实在好看的紧。   长眉入鬓,黑睫低垂,薄唇紧紧闭起,尤其眼角下那一抹殷红的痣,每每看去,都好似雪中盛放的腊梅,孤傲又平添妖艳之色。   单是静静躺在这,都足以让人失神,也不知他睁开眼时,又是何等风采。   冯小小正想着,脑海里忽得涌入一张含笑覆来的俊容,青丝纠缠,就连她攀在他肩头发白的手指,都清晰可见。   咚,咚咚,咚咚咚.   平稳的心跳随着忆起的梦境,登时就乱了分寸。犹如秋末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柿子,慌得捂不住。又好似春来水如蓝,惊醒了困在心底多年的鱼儿,稍稍摆尾,就让人心底生痒,挥之不去。   更别提耳根也恍若被烤在了火上,滚烫的羞意一点点攀上眉眼,惊得她擦拭伤口的手指微颤,冯小小扭过脸,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了腔子里砰砰乱跳的心。   少女低眉咬唇,拿起药瓶的手指早就汗湿,水眸心虚地略过解开的衣带,总归她也不是头一次替他换药,今日也没什么不同。   “都,都是梦,做不得数的。”   温软的声线,低低而来。似清风拂过,分明吹动了鬓间的碎发,却又什么都没留下。   浅浅淡淡又隽永绵长。   半开的窗外,一枝春桃早发。   她心无旁骛又极为细致地替他换了药,不多时,廊下做绣活的玉书忽得欢快起来,“姑娘。”婢子调皮,从窗外探进半个身子,挤眉弄眼道,“您猜猜谁来了!”   “是早前救得那只小花猫?”冯小小忍笑,逗着脸上还有灶灰的婢子。   “姑娘!”玉书跺跺脚,见她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忙转头看了几眼才压低了声道,“我的好姑娘,是方大哥来了。”   “方大哥?”   冯小小微怔,这时间正是医馆忙碌的时候,他怎么会有空过来。况且自第一晚请他来诊脉后,方云寒便冷着脸,也不与她说话,全都由玉书在中间转达。   就连她去医馆抓药,也只得了他个背影。   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院中,青衫郎君负手而立,清秀的面容含笑,等冯小小走近。   刚刚还端正的男子,半拢着拳遮在唇边,又轻又快地咳了几声。   “方大哥。”冯小小站在与他一臂远的地,瞥了眼捂嘴偷笑跑开的玉书。   少女心事重重低头垂眸,反倒与青衫离得近了些。   轻笑自发顶响起,方云寒眉目舒展,与她解释道,“刚刚玉书少拎了一副药。”   这几日冯小小都忙着照看藏在客房里的人,便是他来诊脉,也都拢着床幔。除了知晓她救了个男子,方云寒竟是再也探不出任何消息。   寒风起,吹着青衫衣摆贴向素色衣裙。   冯小小蹙眉,稍稍后退了些。   她避的明显,方云寒眼中微沉,仿着长辈的口吻训道,“小小,不是我说你,你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子,若是被那些街坊知晓你在家中藏了一个男子,你可知会迎来多少流言蜚语?”   “方大哥,我只是救人而已。”   冯小小微诧,“仁心仁善,这是爹在世时便立下的规矩,我虽为女子,亦不敢忘。”   “况且,此事隐秘,除了我和玉书,便只有方大哥知晓。你我不说,那些街坊又从何得知?”   一句话,堵得方云寒瞠目结舌,到唇边的权宜之计,求娶之言滚了又滚,终是强笑道,“罢了,我知你不爱听这些,我不说就是了。可是小小,你就不怕他是什么杀人越货的恶匪?”   “尤其你性子纯善,万一被人利用.”方云寒抬脚,“不行,我还是去瞧瞧的好。京都里的贵人我也算见过不少,就算当真是谁家的公子,暗中请人来接也比留在你这强。”   “方大哥。”冯小小轻轻摇头,广袖随风微摆,挡住了方云寒上前的步伐,“还请留步。”   “你不信我?”   眼瞧方云寒又冷了脸,冯小小忙解释道,“并非我不信方大哥。只是此人来得蹊跷,若他当真是京都贵人,受伤一事想来多有隐情。况且我家的事,方大哥也知晓。”   乌黑的秋水明眸微怔,似是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中,冯小小叹道,“行错一子,满盘皆输的事,只一次就够了。又何必因为流言蜚语,给他人多添麻烦。”   “小小。”   她脆弱的好似掌中花,伸出的手指克制地停在那薄薄的肩头上半寸,方云寒心中疼惜,思忖片刻叹道,“你若嫌麻烦,权当是我救的人如何?总归今医馆也腾出来了一个竹榻。这样吧.”   温润的笑意自细长的眼尾晕出,方云寒手指刚刚下垂,还未安抚地落在少女肩头。   “姑娘!”玉书惊诧的声音从客房传来,“醒,醒了。”她结结巴巴,看了眼黑沉的天色,“人,人真的醒了。” 第2章 春桃淡粉  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未卜先知……   冯小小心里咯噔一声,竟当真又应验了。   乌黑的眸子微闪,继而与方云寒歉意笑笑,“方大哥,我先去看看他。”   素色衣裙翩然,似是枝头翻飞离去的蝴蝶。   “小小!”   顾不上男女之防,方云寒急急伸手握住冯小小的手腕,板起脸训道,“他既已转醒,你们孤男寡女怎可共处一室。”   秀气的黛眉紧蹙,似是有些疑惑,“玉书在里面,房门又是开着的,他也不过是个刚刚恢复清醒之人。”   比起被他攥紧的腕子,显然更守礼些。   冯小小心中不解,瞥了眼面前微恼的青衫郎君,好心提点道,“倒是方大哥你.”   客房窗前,春桃淡粉。   掌中的素腕纤细,红痕毕现,仿佛只稍用力便可折断。指腹下还有她平稳的脉象,方云寒一怔,极快地略过自心底冒出的念头,唇边的笑意温和,似是后知后觉的松开她,歉意道,“是我一时情急。”   三年时光,对于方云寒的性子,冯小小还是有些捉摸不透,如今两人之间氛围微微凝滞,她越发有些不自在。   好在早前玉书时不时就会念叨他的事,冯小小抿唇轻道,“方大哥,余婶不是早早就约了你上门替她公爹号脉么?”   他既然是爹的弟子,秉承师训,行医救治自是要放在头一位。   黛眉下的那双水眸诚挚,瞥了眼天边的晚霞,“眼下时日也不早了。”   “也就一会的功夫,总归人已经转醒,此事还是由男子出面的好。”方云寒装作不知她言下逐客之意,面上温温笑着,“放心,此次把脉不收你银子。”   青衫欲行,就听身侧的姑娘软软道,“哪里能再劳烦方大哥。   冯小小浅笑,“他既然转醒,想来已无大碍。眼下玉书一人怕是不方便,我就不多留方大哥了。”   她说得直白,堵住了方云寒上前一探究竟之意。   “.也好。”   到底还是担忧再因此事与她生了嫌隙。方云寒狭长的眼眸微眯,青衫似竹,转身的脚步一顿,望住心不在焉的少女,口气温和,“你我不是外人,若是有需要,尽管去医馆寻我。”   “多谢方大哥。”冯小小感激地点了点头,目送方云寒挺拔的背影远去,这才落下门闩。   折回客房的这几步,她已将梦境又细细琢磨了一番。   梦境之中,杂乱模糊的片段实在繁多,犹如一个个挂了锁的匣子,静待着打开的那一刻。   半开的窗内,传出男子略带嘶哑的低低致谢声,少女拾阶而上的脚步凝滞。   微沉暗哑,让人无端地忆起梦里磨人诱哄,纱帐春暖。   该想的不该想的,齐齐涌上心头。刹那间,她整个人都生了羞怯,面上烧得厉害,浅粉深红,似是枝头桃花迎春而开,一时艳丽无双。   “公子不必客气,救你的是我家姑娘。”   拘谨的玉书从门里探出头来,就瞧见红透了脸的少女,正站在桃花树下,婢子会意地瞥了眼院门,自家姑娘羞成这样,定是方大哥临走说了什么。她可打听到,方大夫最近请了媒人,说是准备提亲。   虽然方大夫身边红颜知己不少,但能得他记挂的,玉书眼中略略含笑,除了自家姑娘,她还没见过第二人。   到底是顾忌了冯小小女子面薄,再加上房里还有外人,这会也不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婢子压住心头的欢喜,悄声问她可要露面。   冯府落败了三年,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   眼下她又好奇的紧,刚透过窗用余光瞥了瞥床榻上倚坐的男子,冯小小还没瞅个明白,立马就被那双疲累的桃花眼发现,抬眸追了过来。   他目色里流光微转,似是一片被风吹皱的湖水,泪痣殷红,随着温润眉眼,染出三分轻柔。   冯小小刚刚才平稳的心,登时便乱了序,杂乱无章的梦境纷沓而至,黛眉微蹙,留在眼前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依偎在他怀中推窗赏雪梅的情形,那个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着低语。   脉脉情意,犹如春日极盛时的粼粼波光,温柔缱绻,勾人神魂。   慌乱的心似是被人悄悄掐了一把,涩涩地发闷发痒。可眼下,既不是冬雪覆地,也不是情意渐浓。他们,还只是初识罢了。   窗边盛开的几株桃花,到底经不住夜里到来的寒凉,花瓣颤巍巍的随风而动,轻轻落在沉思的少女肩头。   寻了个借口支开婢子,冯小小垂眸,深深吸了几口气,方才踏进药味浓重的客房。藏在衣裙下的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了不甚结实的云上,让人不得不轻缓了气息,时时警醒着。   束好的床幔里,郎君微微欠身拱手,声线微沉,清冽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冷傲,“多谢姑娘相救。”   “公子言重了。”冯小小还礼,用余光瞥了眼入了梦的男子。   郎君矜贵,虽是一身布衣,但周身富养出的雅气,犹如上好的白玉,方润有度。又哪里是寻常人家可有。   夜里星辰随风漏进屋顶碎瓦。   上挑的眉眼微微迟疑,却又尽数被右眼角下那一抹殷红的泪痣所吞,只剩疏离有礼,“这几日的费用,还请姑娘算算,裴某绝不赖账。”   若说之前只是凑巧,可如今就连他的语气,竟也与梦里一致无二。   冯小小微怔,刚抬眸就对上那双微窘的桃花眼,“只不过裴某伤势未好,不知能否在姑娘处再多留一段时日?”   郎君薄唇轻抿,似是头次说这样的话,面上极不自然。   冯小小沉默。   她记得清清楚楚,梦境的最后,他曾说找到了当年替爹处理药渣的小太监。   拢在衣袖中的手指攥紧。   虽说不留外男乃人之常情,毕竟这世道对于女子声名还是严苛的紧,但若是留下人,顺应梦境,冯府清誉,爹的声名,万千冤屈或许都能就此翻案。   垂下的眼眸微动,复而慎重颔首,“既是这样,公子可还需要些什么,我这会就叫玉书准备。”   她想得周到细致,“还有,公子昏了几日,想来家中应是记挂的紧,要是公子不方便,可要我帮忙递书信出去?”   冯小小答应的爽快,倒是出乎了裴衡止的意料。   上挑的桃花眼一眯,暗暗叹了口气。总归是内院养出的姑娘,便是流落民间,也娇憨纯真的紧,对人全然没有防备。   他心生不忍,多了几分诚意轻道,“裴某此行隐秘,又误入了姑娘院子,书信出门,难免多生事端。”   “另,有些事裴某还需向姑娘打听。”裴衡止眉眼淡淡,“不知刚刚那位公子.”   “是方大哥。”冯小小坐在凳上,并不隐瞒,“这些日子都是他替你把的脉,抓的药。”   似是知晓裴衡止的忧虑,少女目色诚挚,低道,“公子放心,方大哥只知晓我救了一人,并未瞧见公子样貌。”   闻言,面色苍白的郎君松了口气,板正的肩头稍稍放松,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感激,“如此,裴某就先谢过姑娘良苦用心。”   *   月色清辉,透过窗映在门外游廊下,一盏烛火,照出两个人影。   总归人已经醒了,也无需她们再守在身前。冯小小坐在榻上,拿起手中的绣活,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黛眉紧蹙,贝齿咬唇,瞧着便是满怀心事的模样。   玉书也不敢插话,想起白日里方云寒离去的情形,不由得暗自长叹了口气。   算算年岁,若非冯府败落,这会子应该有不少京都才俊踏破了门槛,前来求娶自家姑娘才是。   在世家之间,论姿容才情,谁不赞一声冯家女。可如今且不谈什么高门大户,就连这街坊四邻,也都冷眼恶语。这三年要不是方云寒从旁帮衬着,那些世间恶意,又岂是一两句话就可以平息。   好在一切都熬过去了。   如今襄王有梦,却不知这神女是否有心。玉书清楚冯小小的性子,更怕她懵懂时错过大好姻缘,正犹豫着要不要直说方大夫有求娶之意。   就瞧冯小小面上不自然极了,亮晶晶的黑眸盯住桌上的烛心,低低问道,“玉书你说,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未卜先知的梦?”   “咦?”   婢子稍长冯小小两岁,思绪几转,想了半日才小心翼翼道,“姑娘,奴婢觉得这世间压根就没什么未卜先知,多半还是心有惦记才会入梦。”   这三年来,方云寒的用心,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也就她家姑娘不开窍,当真以为那一份关照只是兄妹之情。   “.惦记?”   冯小小一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葱白的指尖一痛,便有小血珠沁了出来。   慌忙递了帕子捂住冯小小受伤的食指,婢子无声偷笑,若非被戳中了心事,姑娘又怎么会如此魂不守舍。   玉书体贴,寻了个台阶,“不过这也是奴婢瞎说的。”   一灯烛火,明暗之间,恰到好处的藏起冯小小袭上耳尖的烧灼。她轻轻叹息,这梦若当真全都应验,恐怕就不仅仅是惦记二字这么简单。 第3章 梦里梦外  三年耳鬓厮磨,也抵不过一个……   桌上的蜡烛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冯小小眼眸低垂,目色融在昏黄的烛光里,不甚分明,只剩眉间忧虑重重。   玉书悄悄揣测了半日,「方云寒」三字在口边转了又转,终是按捺下来。到底也只是听闻,还是等明她亲自去打听打听再说的好,免得闹出误会。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玉书这才吹了灯,侍奉着冯小小睡下。   月下清辉,脉脉映在大地,温润了一方夜色。   白日里繁忙的京都,渐渐静了下来。偶尔的几声狗吠与屋顶上瓦片轻碎的声响,都被夜风卷着呼啸而过,不甚分明。   吱呀——   薄薄的门板被人轻轻推开,一袭黑色身影极快地躲进了客房。   他足下轻便,似是无声。才合上门,便立马恭恭敬敬跪在床榻前,以脸伏地,声线极低,“小侯爷。”细细听来,却还带着三分惧意。   夜沉沉,月如水。   明暗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银辉,更衬得拢在纱幔之后的人影似仙,墨色的长发束在耳后,修长的手指将纱幔一挑,露出一双极为好看却又冷漠的桃花眼。   只望一望,都好似沁入了极寒的冰中。   “金羽。”清朗的声线不似傍晚那般嘶哑,低低而来,“这几日,他可有什么动静?”   “回小侯爷,并无异样。”   看来冯小小果真是那人的七寸,也不枉他受伤一回。裴衡止颔首,“别院呢?”   金羽一顿,回得胆战心惊,“阮,阮姑娘得了风寒。”   剑眉轻皱,似是山峦叠起,裴衡止冷然看向跪在下首的暗卫,金羽膝下发软,自他加入十二羽,便听闻阮姑娘对于小侯爷而言是极为重要的女子,忙道,“属下来之前,墨羽已然请了大夫看过。”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泪痣暗红,显然有怒,却又顾忌着院里睡着的其他人,“胡闹,她一向体弱,让墨羽多送些补品过去。”   “.是。”金羽额上全是冷汗,稍稍松了口气,就听床榻上姿容艳绝的郎君又道,“去烧些水来。”   浓密的长睫低垂,遮住其中的不自在。   他生性喜洁,虽然身上血污早被人细心清理,但她毕竟是个女子,他的伤又在近下腹的地方,总归是不方便。   屋顶上碎瓦漏星,水汽散出便成了雾,混在沉沉的夜里,不多时便再无踪迹。   又是一朝晨起,寒风如刀,吹得新桃落下不少花瓣。飘飘洒洒落在院里,推开门便是一地浅粉。   书桌上,放着冯小小一早誊抄好的手稿。她垂眸看了半晌,又掂了掂腰间轻飘飘的荷包。似是认命地轻叹几声,方才收拾好手稿抱在怀里。   客房依旧安安静静,玉书正在灶房煎药。   推开沉重的院门,再穿过两条街,临街的二层小楼便矗立在面前,烫金的匾额在晨曦中,微微泛光——辞海书局。   梦里,她离开书局,为了早些回家,一时走了捷径,反被人在后巷迷晕,好在方云寒来得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可她要报官,他又不许,只说什么影响女子名声。偏将此事说破于众人的,又是他。   眼下她来得比梦中要早。   “冯姑娘,您先喝茶暖暖身子。”面熟的小厮躬身递上香茗,“小的这就去寻掌柜的。”   说着话,最尽头的厢房里,一人翠绿衣裙摇曳拖地,云鬓斜垂扭着腰款款而来,她手中的罗扇轻摇,瞧见前来相请的小厮,手指一挑,勾住少年人笑得轻佻,“怎得,云羽避了我许久,今冯姑娘来了,倒是勤快起来?”   “徐,徐掌柜。”云羽脸涨得通红,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他来了这书局三年,徐娘子便戏了他三年。   余光略过大厅里坐着的人影,云羽一顿,避开眼前那一片高耸莹白,垂着头又成了鹌鹑。   “啧,真无趣。”徐娘子嗤笑着遣了小厮下去,莲步轻移,人还未到,挂在脚脖上的铃铛早就响得清脆。   翻天覆地的寒意自后背升起。   冯小小面色一僵,刚起身。就被笑容满面的徐娘子一把握住了手,“哎呦,这不是冯姑娘么?怎得,这么快便写出了下册?”   若说京都里最时兴的话本,多数都出自辞海书局。   尤其过往写本的都是些书生,酷爱写些门第之见,私定终身的戏码,看得多了便也无趣。若不是三年前,遇见了面前的少女,阴差阳错之下,订了初稿,哪里有辞海书局今日的规模。   “徐掌柜。”   冯小小轻轻挣开她的掌心,递上怀里的手稿,说得却不是梦里续约之事,“这是《宫怨》的下册,写完这本,我想歇一段时间。”   翻在手里的底稿,字迹娟秀,行文一如既往的通俗易懂。徐娘子眉眼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拘谨的冯小小,“冯姑娘要停笔?”   杯中茶香袅袅,遇冷生雾,一桌之隔,反倒瞧出了模糊不定。   “正是。”冯小小颔首,“写了三年,如今江郎才尽,再无头绪。”   “啧—”徐娘子娇滴滴地拖长尾音,“原是这个理由。我还以为,是方大夫不许姑娘再继续写这闺房读物。”   她这一句说得突兀,话里念及「方大夫」三字又着实欢喜亲昵。   冯小小眉间微蹙,原来,徐莹竟是与方云寒相熟的么?她心上念头几转,拢在袖里的掌心转瞬便覆了一层薄汗。   “云羽。”扬声唤了小厮上来,徐娘子懒懒道,“按照旧例替冯姑娘结清余银。”话毕,她扭腰起身,不似过往那般热情,只随意点了点头便回了厢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云羽便将账目算得清清楚楚。眼下时辰还早,街上行人也多,冯小小不敢再贪近路。   二楼临街半开的窗,依稀还能瞧见她谨慎离去的身影。   染了豆蔻的手指重新攀上男子有力的臂弯,笑得娇媚,“听闻你寻了媒人?”   “这是我的私事。”   伸手拂开贴过来的美娇娘,方云寒慢条斯理地坐进一早备好水的浴桶,仿佛那夜里的交颈之欢,亲手替她绑在脚腕上添趣的红绳铃铛不过是虚幻。   “私事?”徐娘子嗤笑,也跟着入了水,“总归你惦记那冯家姑娘也不是一两日了。若你当真搞不定,不如我助你一把?”   美人含笑,轻轻靠在方云寒怀中,说得又媚又娇,“早些定了她的心,与你与我都有益处。”   “正好我那里还有些迷药.”低笑声戛然而止。   纤细的脖颈忽得被人狠狠掐住,温热的水花随着徐娘子的剧烈挣扎不断洒出。一时之间,铃声又乱成一团,似是再次陷入了一场情动胶着。   昨夜闹得无度,如今便是门外有小厮路过,也都眼观鼻,鼻观心的悄悄走过。   方云寒微微勾起唇角,狭长的眼眸里满是憎恶,“我说过,她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出什么幺蛾子。”   青衫覆身,遮住了道道红痕。   泡在水里乌发雪肌的美娇娘半日都缓不过神来,她低低咳了几声,微哑的嗓音不复刚刚的娇软,冷哼道,“你的人?”   “要是她知晓三年前.”   话未完,面上寒光几闪,却是一把软剑直扑徐娘子面门,方云寒面上从容,束起的发丝还有水珠滴落,声线却是越发温和,“知晓什么?”   三年耳鬓厮磨,也抵不过一个冯小小。   徐娘子心中嗤笑,眼波却是媚到了极致,斜斜睨向起了杀意的方云寒,“她知晓什么并不重要,如今期限快到。”   伸手推开抵上来的寒剑,徐娘子起身,软软勾住他的脖颈,“云郎与其在我这诸多纠缠,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将人哄到手才是,不然,依照那位的性子,就算是你,怕也难保她无虞。”   春日多变,不过几个时辰,晨起还凛冽的风,渐渐温和。   半开的窗,探进几枝新发嫩芽。冯小小趴在书桌上,怔怔望着眼前这一抹翠绿。   “铃音,书局.”迟疑的尾音一顿,继而又自嘲的弯起唇角,怎么可能。方云寒是爹的弟子,这三年又都是得他照拂。   更何况她与徐莹也没有什么仇怨。冯小小暗暗忖道,看来这梦也不能全信。可铃音又是确确实实出现在了徐莹身上。   游廊下来了脚步。   乌黑的水眸随意往窗外一瞥,正正好跌入那双温润的桃花眼,四目相对。慌得冯小小立时偏过脸,隔窗起身。   “冯姑娘。”   清朗的声线含笑而来,裴衡止面色仍有苍白,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上,“这几日劳烦姑娘为裴某担惊受怕,如今裴某身无分文,唯有这块玉尚能值些钱银。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腰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是接近她的最好时机。清俊眉眼越发柔和,温温看向局促的少女。   “裴公子客气。”冯小小连连摆手,“说好的只药费,这玉名贵,公子还是先收好,待日后再算便是。”   “不过。”藏在云鬓间的耳尖生红,冯小小欲言又止地看了面前的如玉郎君。   呵,看来她也被自己这副皮相所迷,打算挟恩图报。   裴衡止心中嗤了一声,眉目间却依然温润,“姑娘但说无妨。”   “能不能请裴公子.”冯小小一顿,羞赧垂头。   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是了然,左不过就是想他以身相许。唇角轻斜,推辞之言还未出口。   就瞧立在书桌前的少女,紧张地抬起乌黑的眼眸,万般诚恳,“请裴公子帮我查查徐莹?” 第4章 意外来客  冯姑娘莫怕,老身这是给你传……   微微风来,吹起她鬓间细发。那一汪好似盛满了碎光的水眸盈盈,清晰地映出一个怔愣的他。   冯小小的目色满是信赖。   瞧得裴衡止喉头几动,耳尖隐隐有些滚烫,就连拢在衣袖的手指也不自主收紧,那双桃花眼极快地转开,“只有这个?”   清朗的声线微沉,诧异万分。   冯小小呐呐点头,解释道,“原本也不该麻烦公子,不过我于此事没什么经验,身边又没有其他信得过且行动方便之人,思来想去,唯有公子。”   单一个裴字,就算没有这梦境,冯小小也知他身份绝不一般。京都之中,裴为大姓世家,上有宠冠六宫的裴妃,下有安庆侯府。   老侯爷去得早,膝下就一个独子。算算年岁,也与面前这位清贵的郎君差不离。   少女软言细语,每字每句都诚恳万分。   裴衡止心念几转,稍稍侧过脸,眉目间似有潺潺流光,“能得姑娘信任,此事必不负所托。只是不知姑娘要查的是何处的徐莹?”   梦里之事自然不好与他和盘托出,冯小小咬唇,弯弯黛眉微蹙,半晌才道,“是辞海书局的徐掌柜。”   裴衡止颔首,剑眉微挑,状似不经意道,“听闻这位掌柜长袖善舞。却不知冯姑娘想知晓她些什么?”   “这.”   冯小小迟疑了片刻,却不知该怎么与他说这段由梦而生的猜测,只老老实实道,“我想请公子查查,徐莹与方云寒方大哥相识有多久。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梦里的方云寒来得极快。若他当真与徐莹关系匪浅,梦里那番所谓护她名声的说辞,便不值得推敲。   裴衡止微微颔首,还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原来也逃不过争风吃醋这四字。   他应得爽快,冯小小刚刚松了口气。   咚咚咚——   院门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还不等玉书去应门。外边立马便有高亢喜气的女声传来,“冯姑娘,快快开门,我是西街的媒婆张,姑娘红鸾星动,我这就给姑娘报喜来了。”   “姑娘?”   玉书压住心头欢喜,今一早她就去医馆寻了方大夫想从侧边打问打问,虽然扑了空,但听医馆学徒安生说,方大夫这几日都在寻合适的媒婆。   眼下媒婆真的上门说亲。   婢子忙不迭地与直愣愣站在姑娘窗边的裴衡止使了几个眼色,示意他先回客房躲一躲。免得坏了冯小小好事。   “冯姑娘?”门外的张媒婆性子急,听不见里面动静,正打算离去,可一瞧屋顶的炊烟,分明就是有人。   她既受了男方的钱银,没道理连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也说不拢。张媒婆抖了抖衣袖,又伸手咚咚敲门,“冯姑娘莫怕,都说姻缘天定,媒妁之言。老身这是给你传喜来了,你且开开门。”   她嗓门高,再喊几句,只怕这巷子里多的是虚掩院门听热闹的。   冯小小与婢子微微点头,玉书忙压低了声应下,手下抬门闩的动作却是慢了又慢,婢子余光瞥着步伐慢吞吞的裴衡止,恼得心气都快郁结。   好端端的,他出来做什么!   裴衡止到底有伤,从客房到冯小小窗边,走走停停也费了不少功夫。眼下再回客房,哪里是一根门闩能拖延住的。   冯小小心里更是又惊又疑,梦里除了嫁给他,又何时有过媒婆上门。   眼下却不是再细思的时候。   打开房门,正对扶墙缓行的裴衡止,那双如墨的桃花眼满含歉意,抿唇又加快了脚步。   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冯小小无声地做了口型,请他先进自己房中暂避。   小小院落,便是正房,一眼就能看得过来。   临窗的书桌,还有方床榻和衣柜。看来看去,也就衣柜能勉强藏个人。   房中有淡淡的清香,与香炉中那些冷香熏出的不同,清清浅浅。明知眼下窘境如此,偏裴衡止耳尖还是抑制不住的生烫发红。   那双温润的桃花眼默默垂下,任由冯小小牵着他往前。   张媒婆在京都出了名的难缠眼尖,若是被她发现,只怕半个京都都会知晓裴衡止的行踪。与其躲躲藏藏,冯小小心下一狠,余光瞥向郎君如玉的侧脸。   “委屈裴公子先扮成我表亲。”   她说得又轻又快,不由分说地搀着他倚在自己榻上。   少女俯身而来,裴衡止一呆,下意识地侧脸躲过。薄唇紧紧抿起,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淡香萦绕,似是一束无形的羽毛,轻轻挠在心头,如鸦羽浓密的长睫轻轻覆下,遮住了那双惯常清冷傲然的桃花眼,无措的轻颤。   “冯.冯姑娘。”   “公子一会只需露个侧脸便是。”冯小小低低嘱咐着,纤细的手指一拆,束着郎君青丝的发带随之落下,半遮半掩,更是如同画中仙,只稍稍瞥来几眼,自有无尽美态。   裴衡止眸中微动,如玉的面上不知何时染了淡淡的红。不等他再多问,张媒婆爽朗的笑声就已经到了院里,匆匆放下纱帐,冯小小刚踏出房门。   张媒婆就已经大踏步热络的迎了上来,“你就是冯小小冯姑娘吧。”她眼珠一转,往里探了几分,“咦,这屋里的是?”   透过窗,一眼就能瞧见纱帐后,隐隐绰绰还有个人影。   “这是我家远房表姐,最近刚来京都,却不小心染了风寒。”   微微风来,只见一双玉白的手轻轻掀起纱幔,青丝披散,眉目如画。美人侧颜,似有笑意。   张媒婆何时见过如此姿容,当即讪讪地笑了笑,转头看向身侧的冯小小,“怪不得,这院里有药味。”   她一进门就已经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这会走近些,又围着冯小小转了一圈,才笑眯眯夸道,“也怪不得姑娘能入了男子的眼,看姑娘这身形,便知是个好生养的。”   “张媒婆这话说得,可是不妥。”玉书闻言便沉了脸。   “你个未嫁的小丫头懂什么,这婚嫁自然是要生儿育女,老身这是夸姑娘呢。”   张媒婆自顾自地坐在游廊下,拿出手中的绢帕擦了擦脸,看向浅浅含笑的冯小小,“姑娘,不是老身托大,今求娶的这家,与姑娘可谓良配。他人长得高大英俊,便是品行也是极好。”   她身形发福,穿得又多,说上几句便要用帕子擦擦汗,玉书端了茶来,张媒婆正口渴,喝了几口,方才又道,“总归姑娘家也没有做主的大人,老身便厚着脸皮,跟姑娘再多说说。说得对与不对,姑娘且听听。老身总归是个婆子,话虽说得不太重听,却绝无他意。”   悄悄与玉书使了个眼色,冯小小客气道,“您说便是。”   “老身说了不少媒,也见过不少男男女女。这世间之人,多少都有些不足。有些人是生不出,有些人是不会生,还有些不能生。姑娘也知,这世道残酷,于女子便更苛刻些。”   她话里有话,冯小小哪里能听不出,只道,“有话您直说就好。”   “如此,那老身便直说了。这家郎君相貌品行确实不错,只一点。”张媒婆压低了声,“就是他与原配成婚十年,仍无所出。”   “等等。”玉书听得糊涂,插话道,“您是替谁家来说媒的?”   “自然是京都府尹王大人。”既然说到这,张媒婆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道,“老身来之前,已经打听到姑娘出身显贵,可如今既已落败,就比不得从前。”   “况且姑娘是娇养出来的,这穷苦的日子,想必姑娘早就难以忍受。虽说这桩只是做妾,可好歹也是官宦之家,吃穿自然短不了姑娘。再者那家的主母也说了,姑娘若是愿意,等以后要是有了子嗣,便认在主母名下,当做嫡子来养。”   “还有,王大人也说了,只要姑娘点头,到时候摆上几桌酒席也无不可。”   玉书听得心火丛生,一把夺过张媒婆手中的茶杯,扯住她的衣袖就要往外撵人,“这好事您还是寻旁人去吧。”   “哎哎哎,你这个死丫头做什么动手动脚。”   婢子瘦弱,拉扯之下,反被张媒婆钳住了手脚推倒在地,她一改刚刚的和善,眉目冷冽,“你们可想清楚了,那可是京都府尹,驳了老身的面不要紧,得罪了王家,你们如何担待的起?”   “王家又如何?”冯小小扶起玉书,将她护在身后,“婚嫁一事,遵循父母之命,又岂是他一家说定就定的。”   “姑娘好大的口气,老身倒要瞧瞧,你一个小小孤女,何人会为你撑腰。”   “孤女?”窗里传出几声低笑,听了半晌的裴衡止捏着嗓,清朗的声线立时低柔,轻轻咳了几声才道,“我既来京都,便是为她撑腰之人。”   “这位姑娘初来京都,怕是不清楚我们京都的规矩。老身劝你,还是莫要强出头的好,免得将自己也搭进去。”   张媒婆眉间净是嘲讽。   裴衡止也不恼,笑道,“既是如此,媒婆不如与那王大人说说,看看我西岭沈氏,够不够格。” 第5章 故意接近  等裴公子醒了,就请他搬去我……   “老身管你是西还是东,总之,老身好话已然说尽,这婚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张媒婆叉腰狠狠啐了几口,“我们王大人看上的姑娘,还没有得不了手的。”   “你个老东西!”玉书气急,作势拿了笤帚要打。   唬得张媒婆连连往院门退去,倚在门边,往外高声喊道,“就连婢子都如此不知礼数,也怪不得冯姑娘到今时今日还嫁不出去。眼下大好姻缘你不要,往后有你们哭.哎呦,谁打我,是哪个不开眼的,哎呦!”   接二连三的碎石子不断从暗处打出,张媒婆哪里还有闲心再与冯小小多说,抱着头万分狼狈就往外跑。   她本就不常走动,这会躲来避去,又急急往巷口跑去,脚下更是不稳,差点就要扑倒在地。还好被人一把扶住,青衫似竹,挺拔的身形背光而来。   “方.”   来人身上染了冷香,“您这脚怕是伤到了筋骨,还是去医馆上些药的好。”   “这怎么好意思。”张媒婆憨憨一笑,脚下却是老老实实跟着方云寒往医馆走去,总归白给的跌打酒,不要白不要。   医馆里,竹制的屏风后,还有几个老主顾正在做角法。忙得脚不沾地的安生探出头来,一瞧见方云寒身后的张媒婆,忍不住心里直嘀咕。   这三年,仗着方云寒性子温和,这媒婆隔三差五就来医馆蹭东蹭西,就是入药的枣仁,她也要寻个说法多拿回去一包。   也不知她今日又想白要些什么。   “安生,拿跌打酒来。”   吩咐了不甚乐意的安生,方云寒面上含笑,转头与张媒婆道,“刚刚我也在巷子里听了个大概,她年轻不懂事,又莽撞了些,还望您这个做长辈的多多包涵。”   “方大夫到底是从太医院里出来的,说话就是比普通人熨帖。”   张媒婆拿捏了情绪,做出个无奈神色,“说起来老身也只是怕她年岁渐长,日后没个依靠之人,这才开了口要保媒。谁成想,竟这么被人轰了出来。”   到底念着方云寒的人情,张媒婆用帕子擦了擦汗,又道,“老身也知这并非冯姑娘的本心。”   “依老身看,定是她院里的那表姐带坏了冯姑娘,还说什么西啊东的,哎呦,疼,疼疼。”   上药的手指一顿,狭长的眼眸微沉,抬首间,已是温和,“您且忍着些,这伤揉开了才好得快。”   春来多变,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瞬就不知从哪刮来厚厚的一方云层。   院里厅外,不断窜着风。   方云寒负手而立,瞧着院中央曾细心照料许久的那盆结香。   嫩叶扑簌簌落了一地,更别提新发的枝条,断的断,折的折。   送了老主顾回来的安生,看着难过,伸手就要将结香抱进房里。   青衫肃容,却说不出的冷硬,“放着吧,这花也与她一样,需要经些风雨,才知何为所需。”   茶香扑鼻,隔绝了房外冷风吹来的寒意。   安生惴惴立在一旁,瞥了几眼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结香花,踟蹰道,“师傅,今早上玉书来过。”   “嗯。”方云寒眼下还有乌青,阖目倚在圈椅上养神,淡漠异常,“她来何事?”   “玉书是来打听这几日您可去寻过媒人。”安生跟了方云寒三年,极为清楚他对于冯姑娘的在意,又道,“徒儿如实说了,玉书还十分欢喜。”   话音才落,方云寒刚刚还冷硬的心忽得窜上一股滚烫。   玉书前来打听,定是小小授意试探。偏这份欢喜,被误打误撞的张媒婆捻得粉碎。   狭长的眼眸猛地睁开,恼意暗藏,“糊涂,如此重要之事怎得不早说!”   一把拂开怔愣的安生,青衫如风,极快地将吹得七零八落的结香抱回房内,桌上的茶还温着。   他却又背上了药箱。   “师傅,外面云厚,怕是有雨。”急急地上一把油纸伞,安生拿了蓑衣准备跟上。   “今你就不用跟着了。余婶公爹的病,遇风雨必犯,用不了多久。”方云寒拍了拍安生肩头,眉目温和,“结香花娇嫩,你留下来好生照看。”   合着这花经风雨,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安生一愣,垂头应得恭顺,“.是。”   *   风吹得纸窗呼呼作响。   “姑娘喝些茶顺顺气。”   玉书轻轻揉了揉冯小小发紧的肩头,“都是奴婢不好,放了那嘴里没轻重的婆子进来,平白让姑娘吃了一肚子亏。”   “这怎么能怪你。”乌黑的水眸抬起,冲自责的婢子莞尔一笑,“冯府落败是事实,孤女可欺也是世俗。就算她今日进不来,明日后日也会再寻上门。”   “姑娘,您别怪奴婢多嘴。”玉书唇角泛苦,跪在冯小小身边道,“依咱们如今处境,姑娘还是及早订门亲事的好。”   无需高门大户,只要能护人无忧。   “订亲?”冯小小轻笑,“傻玉书,此事哪里是一厢情愿就可成的。”   “若是那人也愿意呢?”玉书小心翼翼瞥着她的神色,“奴婢瞧着,他对姑娘是极为上心的。”   他?   杯盏里热气徐徐,茶叶打着旋,沉沉浮浮。蓦地化作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那眼角泪痣似有万千情,捎带着眉目温润。   “冯姑娘莫怕,此事有我。”   清朗的声线犹在耳边,简单一句,不知烧出多少羞。   冯小小低眸看向手边荣国府寄来的信,青禾写得明明白白,安庆侯府的小侯爷裴衡止,最是冷傲,与梦里不同,与眼前的他也不一样,绝不是个热心人。   她自然相信青禾,多年的手帕交,便是冯家落败,青禾也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避而远之,落井下石。   可刚刚裴衡止出手又快又准,不仅替她解了困境,还肯说出自己母族西岭沈氏为她撑腰。   要知西岭沈氏曾出过不少皇后,虽未在京都,实则为大晋最低调的皇亲国戚。就是陛下都得给其三分薄面,更别提小小的京都府尹。   也就张媒婆不知深浅。   所以这.算是上心么?   一声轻叹自心底而出。   如今裴衡止并未隐瞒姓氏,却也没明确提过他的身份。   冯小小眉尖轻蹙,梦里的事不完整,如今又多变数。在裴衡止养伤的这段时日,她尚摸不准该如何与他相处,又如何能丢了女儿家的脸面,寻他一个报恩相守的承诺。   乌黑的眸子不自主瞥向他倚过的地方,左右今日多亏有他。   如雪的面容越发生粉,好似涂了淡淡胭脂,“玉书,家中还有一床薄被,一会你给客房送去。”   狂风肆虐,遮住了细微声响。   金羽偷偷瞧了几眼不断漏风的屋顶,“爷,您身上有伤,今风势极大,属下瞧着一会似有雨来,不如属下们先补了瓦,等明天晴再恢复原状如何?”   “不必麻烦。”低眸将玉书送来的汤药一饮而尽,裴衡止重新往伤口换了药。   有风有雨更好,他越是可怜,才能让冯家女越快放下心防。   床榻上还有她刚刚遣婢子送来的薄被,清清浅浅的香,格外的沁人心脾。   如墨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只觉心尖无故的生痒。   一如刚刚她覆来的瞬间,那缕无意落下发丝,轻拂在唇边,却记在了心头。   “金羽。”清朗的声线冷了几度,“警告王子鸣,他若再敢对冯姑娘动什么心思,乌纱换人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是。”   金羽领命躬身,余光无意略过倚在床榻的清冷郎君,登时暗道不好。那副如玉的面容上,薄红倾覆,瞧着便是发热的模样。   眼看外面的风势越发强劲,金羽一怔,又赶紧去抓了副风寒药备着。   风停歇的时候,雨却没有落下。云层依旧厚重,沉沉挂在天边。   晚饭的时候,冯小小让玉书蒸了条鱼。   前几日他昏着吃不了多少,如今人醒了,于情于理,养伤的人也不能只喝米汤。   鲜美的鱼肉混着乳白的汤汁,闻着便叫人食指大动。总归是要谢他,少女细心,挑了最嫩的鱼腹肉装在汤盅。   提着食盒站在虚掩的房门前,里面隐隐传出几声咳嗽。   “裴公子?”冯小小敲了敲门,心有不安。刚刚风大,他本就有伤,若是再感染了风寒,怕是越发难熬。   轻掩的门缝,略能瞧见里面的情形。   睡在床榻上的人面色发红,额间全是汗珠,更别提紧皱的剑眉下,难受闭起的双眼,   “裴公子!”   冯小小心急推门,床榻上的郎君早就发了一身的汗,就连鼻息间都是滚烫。听见她的声音,勉勉强强睁开迷茫的眸子。   “我这就去寻大夫。”   “冯,冯姑娘。”伸手攥住她的衣袖,裴衡止眉目紧皱,轻轻摇了摇头,“我.抗的住。”   他怎么都不肯请人诊脉,好在冯家世代从医,冯小小虽为女子,耳濡目染下,倒也能瞧出一二。   转头唤了玉书去医馆抓药。   铜盆里的温水换了一拨又一拨,额间的帕子也换了好几条,冯小小守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床榻上的郎君才退了热。   晨起春寒,丝丝凉意不断从碎瓦漏下。   只片刻,便吹得冯小小后背生寒,忍不住打哆嗦。   乌黑的水眸落在倦极的俊容,半晌才与来送汤药的玉书低道,“这客房看来是住不得了,你且收拾收拾,等裴公子醒了,就请他搬去我房里住。” 第6章 猜错猜错  爷,许是冯姑娘有心,又不好……   婢子收拾汤碗的手一顿,摇头轻道,“姑娘,女儿家的闺房哪里能三番五次请一个外男进去。”   拉了玉书走到门外,冯小小转身瞥了眼床榻上熟睡的郎君,这才轻轻合上门,压低了声,“不过是间屋子罢了,你将我随身的物件单独打包出来,也就几日功夫,我与你挤挤也就过了。”   “另外。”乌黑的水眸含笑,伏在玉书耳边又嘀咕了几句。   刚刚还不情不愿的婢子登时惊喜起来,“姑娘,奴婢这就去办!”   说是要先腾出些随身的物件,可玉书收拾来折腾去,也就几件外裙和贴身的衣物。松松垮垮打了个小包裹,除去已经搬进偏房的被褥枕头,便再无其他。   早些年,光是姑娘鬓发里的金钗,收拾起来也满满当当。更别提那些把玩在手里的、穿的、用的。   也怪不得姑娘说,这就只是间寻常屋子罢了。   昨半夜下了好一场雨,这会院里还有不少积水。就连天空,也还是蓄了绵延不断的乌云。   窗外那枝春桃经了场风雨,绽开的花骨朵越发艳丽,浅粉红蕊,还有露珠润润覆在上方,瞧着便赏心悦目。   也不知再来一场风雨,又是何种光景。   冯小小正蹙眉想着,寂静地巷子里忽然有了人声。   薄薄一层院门,挡不住外面热闹。   “我就说这姑娘是个扫把星,昨早上张媒婆才来吵过一会,今人就跌进河里没了。你们说,哪里会这么凑巧。”   “可不是,我听闻她家之所以落败,就是因为她命带煞星。”   “李婶,你小声些,总归都是街坊,这话可不能乱说。”   “谁乱说了,当初冯家也有几十口人,可你们瞧瞧,除了她,冯家可还有其他活口?”   从偏房出来的玉书一怔,当即快步朝外走去。这几个婆子,隔三差五就要在外说上一说,分明就见不得旁人好过。   “玉书!”低低喝住要去理论的婢子,冯小小摇头,“她们人多,你去说也不过是再被叫骂一场。”   “姑娘,奴婢就是吵不过,也忍不下这口气。”   远处,隐隐有童生朗朗读书之声。   似是想起什么,冯小小紧蹙的双眉缓缓舒展,让玉书跟在自己身后。   骤然打开的院门,惊起不少树上歇脚的麻雀。   聚在一起的几个婆子,并不把脸嫩的主仆二人放在眼里,左不过是两个说说就没了词只会红了眼的小丫头片子。   李婶冷哼,“哟,这不是冯姑娘么?怎么?是良心受不住,想要去河边祭拜一下张媒婆?”   打三年前,冯小小搬进这巷子,她就瞧这姓冯的小娘子不顺眼。娇娇弱弱也就算了,那把子细腰,不知勾了多少魂。   她家胜哥儿好不容易考了秀才,这会子非嚷嚷着要先娶妻再续读功名,更时不时就在冯家门口转悠。   如今要不是书院开学,保不齐连心都能掏给这妖媚的小蹄子。   “婶子这话说得奇怪。”冯小小淡道,“我与张媒婆不过一面之缘,况且她昨还好好的,婶子何必用祭拜这话来咒她?”   “冯姑娘不知道?”   “张媒婆死了,昨夜跌进河里没的。”其他人七嘴八舌的补充着。   李婶白了眼蹙眉疑惑的冯小小,小狐媚倒还装得挺像。她沉了口气,瞪着冯小小道,“姑娘这命啊,还真是煞气重。好好一个人,不过与姑娘说了几句,啧。”   她又是意味深长的摇头,又是摆手。   冯小小面上一沉,“婶子,说话也得有凭据。若是我真与张媒婆之死有牵连,自有官府来拿人,也轮不到婶子在胡言乱语。”   “再者,若我真如婶子所说煞气重,说几句就能断人性命。那婶子与我说了不下十几回,仍活得好好的,且不是更凶?”   这言下之意,竟是说她凶神恶煞。   “你!”李婶面色一白,几日不见,这狐媚子嘴皮子越发厉害。巷子里的婆子,多是聚在一起听传闻的话伴,如今有热闹瞧,各个都憋着笑,哪里有人相帮。   偏眼下胜哥儿有了秀才之名。李婶也不能像从前一般破口大骂,坏了书香门第,思来想去也只得恨恨将火咽下。   “玉书,昨风雨大,门前落叶积灰也多,你且扫扫,免得藏污纳垢。”   冯小小轻轻撂下一句,婢子眉眼都亮了,勤快地挥着手里的笤帚,土灰卷来,呛得几人连连咳嗽,接连躲回了自家院门。   待尘灰落地,万物宁和。   落下门闩,玉书唇角都快扬到了天上,“姑娘,今咱们总算扳回一局。您可瞧见刚刚那李婶的脸色,简直比天上的云还要阴沉。”   “你呀。”冯小小弯唇,转而又好似想到什么,收了笑,“不过细想想,张媒婆之事的确有些奇怪。”   “姑娘想她作甚,说不定又是拿了谁家钱银,赶着去挣钱,天黑路滑,意外罢了。”   总归人各有命,又与她们无关。   安静了一早的客房渐渐有了声响。   冯小小面上欣喜,抬脚就要去瞧瞧。   玉书生怕她忘了正事,忙压低了声嘱咐道,“姑娘,今是十五,寺里上香的人多,一会咱们可得早些去。”   她可还等着今给月老多添些香油,替自家姑娘谋个好姻缘,把那早该绑死的红线再缠结实点。   好在除了劝裴衡止换房时费了些唇舌,其余倒没耽误多少工夫。   晌午一过,冯小小又盯着裴衡止喝了药,这才与玉书往城郊走去。   眼下院里无人,正房里,清香淡淡。   稍稍用了些鱼汤,又喝了几口温茶润喉,沐浴后的裴衡止换了身干净中衣,腰腹的伤口也重新上了药,这才坐上床榻。   上面被褥铺得软和,似是陷入了一朵云。   不大的房里,那双疲倦的桃花眼一一略过,半拢的纱帐上挂着小小香囊,书桌上还有摊开的书本。   处处都有她的痕迹。   郎君颧上还有薄红,却不似昨夜来得那般凶猛。   进来侍候的金羽这才松了心神。   明明昨他一早就端了风寒汤药来,偏小侯爷不肯喝,说什么也要等冯姑娘亲自发现。可冯姑娘又极为守礼,除非必要,绝不踏进客房半步。   天可怜见,他趴在屋顶,生怕冯姑娘一直不来,紧张的手汗都出了好几层。   想起昨夜里小侯爷迷糊间拉着冯姑娘衣袖不放的模样,金羽暗暗吸了口气,不愧是精心谋划过的,那略带可怜的眼神,别说冯姑娘,就是他瞧着,也是心生不忍。   如今小侯爷得了冯姑娘信任,她既不设防,说不定就能更快地找出他们寻了许久之物。   可.   如今他把四周都翻了个底朝天,别说证物,就是多余的纸片都没有。   “爷,会不会是阮姑娘听错了。”   刚刚才倚在榻上养神的郎君挑眉,眼睑微掀,斜斜睨向金羽。后者脖颈一寒,知趣地闭上嘴。   早前喝过的汤药里,有安神的药材。   裴衡止渐渐乏困,稍稍推了推枕头,还未躺下。一本小册子,赫然从枕下露出边角。   两人面面相觑。   “爷,您说,这会不会就是证物?”   裴衡止沉默。   他心里也说不准,就算冯小小再不知事,腾出房间时也不会把对于冯家翻案极为重要的物件随意落下。   更何况,刚刚她整理被褥时,可是极为细心。   这情形的确有些非比寻常,金羽揣测了片刻,忽道,“爷,这说不准是冯姑娘的日录!”   翻页的指尖一顿,停了下来。   想想昨冯姑娘的在意着急,再加上今早她坚持让出正房模样,金羽愈发肯定,“爷,许是冯姑娘有心,又不好意思直说,这才将心思化作笔墨。”   也怪不得金羽会这么想,裴衡止乃京中贵子,相貌又极为俊朗,这些年明里暗里与他示好的女子,哪个不是花样百出。   被青丝遮住的耳尖隐隐有了红意,裴衡止作势轻咳了几声,将小册子收进衣袖。   金羽说得也不无道理。要当真是她女儿家的心事,自是不能大喇喇直接翻开。   郎君清冷,眼皮一抬,望向杵在原地的暗卫,“你先退下。”   “爷?”金羽怔愣,他还没找到证物。   那双倦极的桃花眼不似刚刚冷冽,隐隐似有春风拂过碧水,却又别扭,“如今既得她信任,倒也不急于一时。”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轻轻合上。   裴衡止以手撑腮,闭目躺了一会,等屋檐上彻底安静下来,方才起身,从衣袖中掏出小册子。   修长的手指抚在泛旧的页边,清俊的面容隐隐有丝紧张。   也不知她里面会写些什么,他要是现在看了,应该算不得唐突才是。   册子上还染有与她发间一样的淡香。   裴衡止凝神,极为郑重地翻开一页,那双如墨的桃花眼只瞧了片刻,好看的薄唇忽得紧紧抿起,面上薄红复来。   玉白的手指死死按在册子封皮。   半拢的纱帐里,郎君独坐。披散的青丝遮住了眸中懊恼,他就不该听金羽胡诌。   什么心思、日录!   这分明,就是她精心呈上的证物。 第7章 上香风波  没想到今上山还能遇见冯姑娘……   城郊山间云厚多风,清凉峰顶却热闹非凡。   一是春来大伙都想求个好运气,二则今还有妙语大师亲自坐镇解姻缘签,故而这香客中又多了许多年轻人的身影。   佛像金身,庄严肃穆。   小到丢了下蛋的鸡,大到国泰民安,梵香低语里,全是最为淳朴恳切的希冀。   冯小小从蒲团起身,一回头就瞧见玉书在后面东张西望,似是在寻什么。   “怎么了?”   “没,没什么。”婢子慌乱。   冯小小抿唇,瞥了眼佯装镇定的玉书,轻道,“可是丢了钱袋?”   热闹之处,形形色色的人也多。便是凡尘清净之地,也躲不过浑水摸鱼之辈。   “姑娘放心。”悄悄掂了掂藏在衣袖的荷包,玉书一笑,“奴婢便是自己丢了,也不能丢了这个。”   她眼珠儿转了转,落定在人最多之处,忙缠住准备出山门的冯小小,“姑娘,咱们也去抽个签瞧瞧如何?”   往日清闲的偏殿解签处早就被堵得严严实实,长长的队伍一路排到了殿前那棵硕大的结香树下。   都说结香结香,结缘之香,如今那里也是人满为患,各个都争着要把得了好签的红绳成对的挂在枝头。   一眼瞧过去,除了乌泱泱的人影,根本看不到头。   “这.”   冯小小迟疑,且不提躲在家中的裴衡止病情如何,她更想知晓刻意藏在枕下的证物,他有没有发现。   在破碎的梦境之中,她本是将这极为重要的证物,托方云寒交给太医院齐院判。   当年爹任太医院院使一职,与齐院判就极为交好。后来冯府获罪之时,他还曾出言求情。   只是没料到,爹都去了三年,竟还有人盯着,生怕她藏在手里的小小证物,再掀起什么惊涛骇浪。   是以,爹临终前回想了无数遍,收集了可能与此案相关物证的小册子,在方大哥前去与齐院判见面之际,就被人烧得精光。   更别说无辜受累的方云寒,重伤几月。   等等。   冯小小眉间一蹙,她犹记得那时梦里的无助与心灰意冷,还因此决心要嫁与方云寒,以报他三年相护之恩。   但梦境结束之时,与她相拥成婚的,却是裴衡止。   刺骨的寒意渐渐漫过心头,叫人直发冷汗。   这中间,到底遗漏了什么?   可惜这梦太短又无法再梦一次,冯小小发愁地叹了口气,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玉书不知她所想,以为她是担忧裴衡止病情不稳,忙低道,“姑娘,他好歹是个男子,哪里就这么脆弱。”   硬拉着冯小小排在队伍最后,婢子眼中藏笑,“反正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会。至多咱们赶日落回去便是。”   玉书甚少如此坚持,冯小小一时拗不过,只好顺了她。   寺中多有苍天大树,亭亭如华盖,茂密成荫,露出地面的枝节更是错综复杂,一如朱色绯红宫墙里,浮于表面的和气。   冯小小静静瞧了一会,身侧一直东张西望的婢子忽得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姑娘,您瞧,那是谁!”   不用回头,冯小小也知这来人必是方云寒。自打昨夜里玉书去了医馆抓药,今就一直反常。   更何况,每回见到方大哥来,她都是一样的语气。   少女唇边的笑有些无可奈何,到底不愿拂了玉书的欢喜,顺着她转身。   青衫挺拔,于人群中傲然而立。狭长的眼眸温润含笑,不似前几日那样板正严肃。他一路大踏步而来,额间汗意,却在见到冯小小的那一刻,压抑成心头说不出的雀跃。   方云寒在她身前站定,悄悄藏好一早就备下的上上签,刚要开口。   身后忽得响起叮叮咚咚的铃音,冯小小心里一怔,偏头去瞧。   来人正是徐莹,一袭纱领薄裙,在人群中极为突兀,却也妩媚异常。   如今正值春寒,她却好似不知冷,露出大片莹白高耸。玉书眼中鄙夷,还未嘀咕出声。就见徐莹顺势便娇娇弱弱躲在了方云寒身形之后,“啧,这山间果然寒凉,还好方大夫肩宽背厚,不然我怕是要被这春风冻出一身颤。”   “徐掌柜,男女有别。”   方云寒面上一沉,眼神却看向了冯小小,偏少女揣摩的目色不见妒忌,他心头几叹,与徐莹说话的口气也平和许多,“若是冷,还是该早些下山的好。”   “方大夫果真体贴。”借着宽大衣袖悄悄抚上他的腰身,徐莹无声地,与转过头来的方云寒做了几个口型,继而轻笑道,“若我过两日当真风寒,还得请方大夫再多多费心费力才是。”   “徐掌柜客气。”方云寒避嫌地站远了些。   无视他眉间不耐,稍稍拢住衣领的徐莹与冯小小颔首,“只是没想到今上山还能遇见冯姑娘,如今打了招呼,我也不想讨人嫌,就不妨碍.”   她扬眉低笑,意味深长道,“就不妨碍一对有情人来求签了。”   玉书听了这话,压住心中嫌恶,以防她再落了什么,碍事不肯直接离去,忙自告奋勇道,“姑娘,方大夫,奴婢送徐掌柜一段。”   “也好。”方云寒颔首,亏得玉书有眼色。   小小面皮薄,经不起逗。一会解签,若是有第三人在场,只怕会羞恼而去。   排在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更多的人聚在了结香树下。   “徐掌柜。”叫住欲走的徐莹,冯小小往前几步,“我还有话要说。”   “嗯?”瞥了眼守在冯小小身后不远的青衫郎君,徐莹唇边笑意加深,“姑娘可是要说与他并非一对?”   “不错。”刚刚话赶话没来得及解释,冯小小颔首,极为郑重道,“我与方大哥,向来只有兄妹之谊。”   “兄妹?”   徐莹笑得有些轻蔑,“既无血缘谈何兄妹,能在这么多人中恰巧遇到,这本身就是一种姻缘。姑娘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明白。”   “再者,就算现在还不是一对,他也愿陪姑娘去抽签。光是这份心意,姑娘还不明白么?”   伸手拍了拍愣住的冯小小,徐莹将人往方云寒身侧一推,走得倒是潇洒。   踉跄的脚步,在方云寒扶来的瞬间,生生止住。   冯小小被徐莹一语惊得面上通红,乌黑的眸子里仓皇失措,结结巴巴道,“方,方大哥,我还是不抽签了。总归姻缘天定,该来的总会来,知道和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同。”   “是不是徐掌柜说了什么?”   就知道徐莹没安好心,压住心底窜上的火气,方云寒面上一派温和,“前面还有几个人就轮到你我,况且大家都说妙语大师解签极为灵验,去听听也不是什么坏事。”   冯小小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三年照拂已然还清了爹与他的师恩一场,她既无心,又何必将方云寒也拉进看不见的漩涡,一如梦里伤重。   “你若.当真不想去,在这等我也好。”   藏在袖里的木签攥得手心生疼,方云寒低笑嘱咐,“可别到处乱跑,今日人多,一会我送你回去。”   青衫随着引路的小沙弥进了偏殿。   浸了汗的木签递上,方云寒面上却没了期待。   “施主这签.”妙语大师微顿,复又道,“的确是支上上签,只不过这山云之巅并非常人可及。是以施主之姻缘,就在身侧。”   身侧?   的确,这三年来,除了冯小小,他哪里对人用心过。   既然早有姻缘天定,再多等她一时也无妨。总归这傻姑娘还未开窍,懵懵懂懂的很。   方云寒刚刚还晦暗的眸色瞬时明亮起来,快步走出偏殿。   一眼就瞧见结香树下老老实实等人的冯小小,山间多风,吹得她鬓间碎发飞扬,如雪的面上隐隐冻出淡粉,瞧着便娇憨可爱。   方云寒心尖发软,走近的脚步放轻,看着那双抬起的水眸,低低而来的声线愈发温柔,“小小,我们回家。”   *   傍晚,院里也没有脚步声进来。   睡了一觉的裴衡止洗了把脸,点灯细细翻看着小册子里的记录。   如墨的桃花眼略过进来添茶的金羽,冷道,“记住明要说的话了?”   “属下.”   “嗯?”   换了小厮服的金羽后背一寒,忙不迭的改了口,“小的记住了。”   “可是爷。”到底是尽忠职守的性子,按住由心而发的惧意,金羽耿直道,“小的这么贸贸然上门,说是您的小厮,冯姑娘要是起疑,那爷早前的苦肉计,岂不是打了水漂?”   尤其,冯姑娘才刚刚将写了自己心意的日录奉上,这么一来,说句不好听的,那可真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   “起疑?”裴衡止声沉,冯小小精明的很。她不但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更是早就从某处瞧出了端倪,摸清了他的本来意图。   只不过她不说,便是还有顾忌在。只需稍加利用这点,想来那人便会露出更多破绽。   “她不会的。”薄唇轻抿,似有笑意。专注的目色复落在捧在手心的小册子,还未看上几行。   “爷。”金羽好心又道,“您瞧了冯姑娘的日录,按照礼尚往来的说法.”   冷冽的目光只瞥来一瞬,就让金羽默默闭上嘴,安静地立在身后。   刻意忘却的懊恼丢脸,只一句话便轻飘飘地重新浮上心头。那一瞬间的低落,直叫裴衡止喉头几动,半晌才咬牙恨道,“此事不许再提!”   院外,三三两两有了脚步声。   如墨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遣了金羽隐回暗处,方才做了个虚弱的样子倚在榻上。   等了半晌,已经到了院门的脚步忽得顿住又匆匆往外走去,裴衡止习武,耳力自是非同一般。   只听那方云寒似惊似喜道,“小小,你当真愿意陪我走这一趟?” 第8章 风波未平  咦,姑娘,你怎么脸红了   略过脚腕的酸痛,冯小小浅笑,“嗯,怎么说这事也是因我而起。”   总归张媒婆也是从她院里被赶出去的,就算她现在不去,过几日也还是得去趟衙门说得清清楚楚。   “玉书,你留下。”   “姑娘,奴婢待在家里也不放心,您还是让奴婢跟着吧。”   “玉书!”冯小小沉了口气,巷子口还有等着的衙役,有些话她不便说得太明。乌黑的眸子看了看婢子身后的木门,“放心吧,有方大哥在。”   玉书有些不情不愿,也不是不相信方云寒,只不过人心一向经不得考验。   更何况此事事关人命。   吱呀——薄薄的院门被推开。   正房的窗上,隐隐透出些昏黄的烛光。玉书走近几步,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听他无恙,这才又心事重重地去灶房煮饭煎药。   月升星起,往常安静的衙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众人七嘴八舌,冯小小听了一圈,总算明白为何衙役会在此时来寻方云寒。   原本张媒婆身殒这事,并无蹊跷。按照她家里人的说法,是当晚别人又寻了张媒婆去说亲,回来的路上雨大泥泞,方才酿成惨剧。   可张媒婆一家都指望着她一张嘴过活,如今张媒婆骤然离世,她家里懒散惯了的夫与子,哀切了半晌,一打听棺材板的价钱,登时就不乐意了。抛开丧葬费,他们父子手中剩余的,也就只有几个铜板。   这才一口咬定,张媒婆是被奸人所害,想要些钱银。可这事,说来算去,唯一勉强能有些说道的,便是张媒婆带回去的一瓶跌打酒。所以,这父子便拉了板车,寻上了衙门。   “要我说,这方大夫也真是倒霉,平白被人讹了一鼻子灰。”   “可不是,我听闻啊,这方大夫之所以遇见张媒婆,还是因为那个扫把.”四周的窃窃私语,被惊堂木拍得寂静。   京都府尹王子鸣坐在堂上,眉头就没松过。再瞧板车上那一袭白布,心里越发嫌恶。   原本就是想纳个妾,谁成想这自己主动揽活的张媒婆,竟然惹到了西岭沈氏,头上的乌纱沉甸甸的,直叫他面色愈发铁青。   好在这案子本就无需再审,方云寒所到之处皆有人证。王子鸣心下畅快,正要结案。堂下愣愣听了半晌的张媒婆之夫齐大,忽得又嚎了一嗓子,“大人啊,就算这方大夫无辜,想来那冯小小也摆脱不了嫌隙,大人,我家老婆子这一条人命,还望大人能明察秋毫,替她沉冤得雪。”   “混账!”王子鸣一顿,冷喝道,“告状伸冤讲究人证物证,你既状告方云寒,如今不成,转而又告他人,我大晋律法,岂容你随意在公堂之上颠三倒四!”   “大人,这事您也知晓不是么?”齐大可不是什么察言观色之辈,“早前我家婆子可不就是替大人物色妾室,才寻到了冯家。要不是冯小小动手打人,我家婆子又怎么会去医馆,接着没了命。”   齐大越说越起劲,“大人,您是读书人,可能有所不知,这冯小小是出了名的天煞孤星。我家婆子说不定就是让她给.”   惊堂木拍得齐大浑身一抖,没敢接着往下再说。   王子鸣气得鬓间突突直跳,偏这时候百姓都闲在家中,听说有案子便都来瞧瞧热闹。   尤其昨上面才遣了人来敲打过,今就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一口乱咬。   他亦不能多说些什么,只喝道,“若无证物,休得再说此等无稽之谈!”   “大人。”青衫挺拔而立,方云寒躬身道,“晚生可替冯姑娘担保作证。”   “作证?保不齐就是你这小白脸为了那煞星下的毒手!”齐大愤愤,他虽为读过书,但听过的戏不少,眼下光脚不怕穿鞋的,他豁得出去,赖不了方云寒,赖上冯小小也行。   “齐大!”王子鸣在京都府衙坐镇十来年,何时见过如此信口开河之人,如此纠缠下去,只怕是没完没了,当即冷道,“本官如今便再传冯小小,但你公堂之上改口状告他人,须得生受十大板以儆效尤。”   “你可愿意?”   四周的百姓都屏住了气息,心底全都好奇的紧。   齐大脖子一缩,损了钱银是小,这衙门的十板子也不好吃。不过嘛,老婆子生前也说过,冯小小颇不受待见,说不定她恰好无人可证,这样一来.   算计的笑悄悄浮上唇角,她若拿不出钱银赔偿,以身相抵也是不错。   思及此,齐大垂头,恭恭敬敬道,“草民愿受这十大板,只不过。”他微微顿住,瞥了眼身侧一直发愣的儿子,“草民年岁已高,这十板子下去只怕命不久矣,还请大人开恩,允草民之子代受。”   “爹!”刚刚还走神的齐三登时不愿,齐大一瞪,低道,“十板子换个媳妇,不亏。”   “齐三。”王子鸣一瞧便知这年轻人是个怕事的,当即又道,“刑罚之后,还需等结案方可救治,你可愿替你爹受刑?”   耳边低低的媳妇两字,让齐三到底有些飘飘然,顺着齐大,点头应了。   王子鸣见过不上道的,还没见过这么死心眼的。他们既然铁了心的要拉人下水,王子鸣递了个眼风,衙役手里的板子立马轮的浑圆,啪啪落在身上,才四下便让齐三一口气断断续续。   “大人,三他抗的住。”总归已经挨了四下,哪里能半途而废。齐大心狠,生生压着亲生子受了刑罚,这才又忙不迭道,“如今草民要状告冯小小,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王子鸣一顿,下意识地瞥了眼右手边的茶室。   冯小小被领上公堂之时,王子鸣只觉头上这顶乌纱,实在是轻的很,这会旁人吹一口气,都能立马不见踪影。   更别提茶室里,站在裴衡止身后的金羽,此刻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如仙的郎君一贯冷清,只眼角眉梢一片阴沉。薄唇微扬,似笑非笑地听着外面公堂的动静。   “这么说,你将张媒婆赶出院子,便再没有出去过?”王子鸣颔首,又道,“那你可有人证?”   “家中有婢子一人。”冯小小垂眸,有些庆幸自己先跟着方云寒过来瞧瞧,不然这会衙役上门,说不定就会发现裴衡止。   她还记得,他说此行隐秘,不可暴露行踪。   “那你可还有其他人证?”王子鸣不经意地给一旁的府丞递了眼色,后者会意。   围观的百姓之中,忽得有人高喊,“大人,奴家与冯姑娘同住一条巷子,奴家可作证。”   衙役领了李婶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冯小小身侧,说得言之凿凿,“大人,奴家住在巷子口,但凡门前有人经过,家中那只小狗都会汪汪直叫。昨夜里倒是安静,所以奴家可作证,冯姑娘昨夜绝无外出。”   “大人,寻到了昨夜里打更的更夫。”府丞慢条斯理的躬身禀道,“昨也是他先发现的张媒婆,通知的齐家。”   “大人,昨夜里张媒婆去说媒的那家,有个小厮前来,说曾目睹了张媒婆落水的情形。”   “大人.”   越来越多的人证出现。   “齐大,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状告冯小小致死张氏,并不属实。”王子鸣冷冷瞥了眼堂下目瞪口呆的齐大,喝道,“此案并无疑点,纯属意外,至此结案,退堂!”   月上树梢,一出闹剧方才落幕。   在医馆门口辞别了方云寒。   青阶映凉。   冯小小转头跟上沉默了一路的李婶,如今她家就在眼前,既受人恩惠,当面说谢总是应当。   “今晚上,多谢婶子肯替我出来作证。”少女眉间真挚,想再多说些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你倒也不必谢我。”李婶背对着她,声音却不似往常高亢,只道,“我也是替我家胜哥儿考虑。这巷子既是出了秀才,哪里又能住得嫌犯。”   “这往后,咱们该吵还是吵。你也不用说些虚头巴脑的。”   她大踏步上了石阶,合上的院门,在夜里回响极大,惊得隔壁巷子里一阵狗吠。   看来李婶也是个口硬心软的人,冯小小浅浅笑着,往里走去。才刚刚踏进自家院门,还未与玉书多说几句,那双乌黑的水眸忽得一怔,只道,“玉书,你可曾记得李婶家中养过小狗么?”   “姑娘,你忘了前段日子胜哥儿还没考中秀才时,这一到傍晚,李婶就挨家挨户敲门,生怕咱们弄出些什么动静吵到她儿子读书。”   玉书递上一杯热茶替她暖身,又道,“当时李婶不还与隔壁养狗的那家吵了好几日。”   婢子疑惑,压低了声,“姑娘,您怎得想起来问她们家的事了?”   “没什么。”这其中细节一时半会也与玉书说不清,冯小小润了润嗓,方才又道,“裴公子怎么样了?”   “吃了药还睡着。”   “嗯。”走了一日,她已是累极。勉力支撑着洗去一身尘土,那双乌黑的眸子便渐渐有些睁不开,刚刚躺在床榻,一转头就瞧见枕边藏着的小药瓶。   泛白的玉瓷,温润有方。   听见动静的玉书揉了揉眼,起身看了过来,她还没弄清楚状况,再瞧身侧的冯小小,登时更懵,“咦,姑娘你.怎么脸红了?” 第9章 风动心动  伤药那么多,怎得他偏偏送来……   “你.看错了。”冯小小心头没由来的一虚,随意搪塞了玉书几句,再躺回榻上,却又没了刚刚的困意,接连翻了几次身,扰得身侧婢子嘟嘟囔囔直说梦呓。   冯小小伸手替她盖好薄被,顺手披了件外衣,推开门去了院里。   夜里星辰,无边风,吹得窗外春桃越发娇嫩。   略带凉意的手指抚上还在发红的面庞,透过指缝,一眼就能瞧见他不知何时放进来的白玉瓷瓶。   伤药那么多,怎得他偏偏送来这个!   腔子里的心登时就好似被无端的梦境狠狠捉住,一下一下捏得毫不留情。只余开在眼角眉梢的薄红越发艳丽。   正懊恼着梦境误人。   吱呀——,隔壁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冯小小一呆,下意识地就想要躲起来。可除了游廊里的廊柱后,哪里还有可避的地方。眼瞧那门里出现半只布靴,冯小小忙贴住廊柱,紧紧闭上了眼。   她人清瘦,躲在廊柱后自然不易察觉,可四起的风,吹着衣袖裙摆翩然而舞,似是灯下寻影,明明白白,又清清楚楚。   裴衡止往前的脚步微顿,那双墨染的桃花眼有些困惑,随即又轻了脚步。   贴在廊柱后的冯小小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他过来的动静,刚刚探出头。   “冯姑娘,你这是瞧.”   耳边骤然响起裴衡止刻意压低的声线,他的气息,于无边寒意中温热而来。   “嗳?!你,你,你.”   少女紧张的双眸一滞,一回头便直直跌进他的眼中,那如画的眼角眉梢好似是映了天边的星辰,勾人痴迷。   郎君低首俯身,靠得极近。   刹那间,冯小小面上火烧火燎,远比枝头春桃更盛。   还好有沉沉夜色,不然定会在他面前先露了怯,她庆幸地想着。   “刚刚是我唐突,惊扰到了冯姑娘。”   压住想要戳戳她通红脸颊的念头,裴衡止退后几步,方才一本正经道,“裴某只是看姑娘走了一天山路,又去了公堂,想来脚腕膝上多有红肿淤青。恰好我身上还有一瓶玉清膏,对于红肿极为有效。”   既得了她的证物,合该是要赠她回礼才是,礼尚往来,亦都是放在枕边。   就是不知,她瞧见这药瓶时,是不是如他一样怔愣。   温润的眼神略过无措的少女,裴衡止浅笑,“若是姑娘信得过,不妨试试。”   “多,多谢裴公子细心。”   她自然清楚这玉清膏,消肿有多厉害。梦里他们成婚后,这不知羞的,几日便用尽了一瓶。说是替她上药,每每都被哄着,非得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抹上好几回才罢休。   他身上惯常有淡淡的冷香,清冽如森。如今萦绕在鼻尖,直叫那面红耳赤的梦境越发清晰。   下垂的衣袖遮住了紧紧攥在手心的白玉瓷瓶。   冯小小极快地撇开眼,耳边全是腔子里乱了序的心跳,一下比一下重,任凭她屏住了气息,也无法左右。似是要昭告于世人,她此刻的意乱。   尤其让她无措的人就站在身前。   冯小小一时有些不确定,他会不会早就听得清清楚楚。   疑惑混着又羞又怕,直叫她矛盾至极,先是悄悄瞥上一眼,又极快地移开,接着又用余光偷偷睨来。   她下午本就没有吃东西,这会子人一紧张,肚里最先失守,咕咕叫个不停。   偏偏此刻,风吹累了刚刚停歇,没了枝叶摇曳,那几声腹鸣,裴衡止听得是清清楚楚。郎君一怔,悄悄翘起唇角。   面前垂着脑袋的少女,露出的耳尖已经如同沁了血一般艳红。他若是再贸贸然开口,只怕好几日都见不到她。   还是先避开的好。   他一走,腔子里那颗乱跳乱蹦的心总算肯听她的话,乖乖落回原处。   罢了,丢脸就丢脸。   冯小小低眉忧愁地叹了口气,谁料裴衡止走了没几步,忽得又折了回来。她正懊恼,来不及反应便生生砸进了冷冽清香,就连原先藏在衣袖的白玉瓷瓶,也随着手臂抵在了他怀中。   怔愣惊讶之下   一人抬眸,一人低首。   四目相对,忽得热了耳根,轻颤了眼睫。   “我.”   极快地松开落在她肩头的手指,裴衡止后退几步,背过身轻咳了几声掩住心头没由来的慌乱,方才刻意冷淡道,“裴某绝无轻薄之意,只是夜里还有一副药,故而想去灶房。”   他说着要去煎药,但抬脚就错了方向。硬生生走到房门口,那肩头越发僵硬,手臂更是无措。   趴在屋檐上的金羽,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他家小侯爷虽然长了一副花丛老手的俊俏模样,可实际上,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纯情的很。   不然也不会只是无意抱了下姑娘,就迷糊成这样。   他的叹息,冯小小听不到,可愣在房门口的裴衡止,听得是一清二楚。那双墨染的桃花眼微微一眯,咬牙先将恼意忍了下来。   “裴公子。”冯小小抿唇,好心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灶房,“正好我也要去煮些米粥,要不我帮你煎药吧。”   *   灶炉里,火苗烧得噼啪作响。   冯小小有些拘谨守在灶前,往锅里添水的时候,又顺带瞥了眼身后安静坐着的裴衡止。他明明点头应了,如今喝了药又不走。   月色清辉,透过半开的窗倒映一地。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进来的花瓣,也都打着旋,飘飘洒洒无声地跌在地上。   方桌上,还放着玉清膏。下一刻,就落进大掌之中,轻轻一扭,打开了盖。   伸手将药瓶递给干坐着的冯小小,裴衡止背身而立,低道,“我瞧姑娘步子发沉,还是先上药吧。至于姑娘打听之事。”   他是君子,自不会无端与她留在一处。徐莹一事,并不难办,只不过白日里没来得及与她说。原本她并未催促,明天再说也是无碍。   但他又怕这累极的姑娘忘了用药,让脚腕继续肿着,总归这会他也寻不出别的借口,清朗的声线微顿,继而又道,“如今已有了回音。”   好端端的姑娘,终究要被伤了心。饶是裴衡止,都有些不忍。   那双墨染的桃花眼满是怜悯,瞧着外间月夜,决意隐去了其中不堪,只道,“徐莹与方云寒.”   “裴公子先别说,让我猜猜。”指尖的药膏清凉,揉在脚腕的确舒服不少。冯小小垂眸,试探道,“徐掌柜应是心悦方大哥的吧。” 第10章 眼见非实  裴公子可是对方大哥有误解?……   她说这话时,脚腕正痛。落在旁人耳里,听着好像是强压着什么情绪似的。   裴衡止轻轻叹了口气,他见过不少女子求而不得后的神情,就算不回头,也知冯小小此刻面色有多难过,到底是情字害人。   月下清雅。   那双墨染的桃花眼悄悄瞥向背对着自己的冯小小,少女肩头微微颤抖,许是心里情伤,整个人佝偻的坐在灶火前。   她是在哭么?   裴衡止思忖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劝劝。   这世间男子最不缺的便是嘴边的情意,像这种口里爱着一个,身边又躺着另一个的,比比皆是。哪里会像她们女子闺中话本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说起来,她写的话本在京都倒是颇为畅销。   思及此,裴衡止眉眼生皱,宛如推窗而见的绵延山峦,心头更似压了一层不知名的薄雾,直叫人叹息不断。要是她知晓了方云寒私下为人,只怕是要——   停笔。   拢在袖里的手指缓缓收拢,看来前几日她来托徐莹之事,必是猜出了这两人之间的端倪。他这会要是细说,无非是她往伤口上继续撒盐。   裴衡止做不来此等揭人伤疤的事,只含糊的应了一句。   他的话似一锤定音。   冯小小微微颔首,将玉清膏放在一边,拉下裤腿遮住脚腕方才又道,“怪不得,原来是男女之情。”   这样一来,梦境之中,方云寒在后巷出现极快,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铃音便都有了理由。   多半是徐莹爱而不得,况且今日山上一出撮合,这两人之间,冯小小也瞧得明明白白,徐掌柜一颗心都挂在了方云寒身上,又哪里能容忍他避若蛇蝎。   她既下此毒手,又生怕败露,才会装成劫财。   而方云寒之所以拦着不许她报官,到底也还是顾及了徐莹的情意。   只不过,他又为何将此事大肆宣扬?   冯小小想不通,好在这事因她早去了几个时辰并未发生,倒也可以暂且放放。既然无血缘非兄妹,那她也会给玉书多多嘱咐,莫要再做这些凑巧,免得他人多生误会。   锅里的米粥渐渐有了香气。   裴衡止站了好一会,从怀里掏出的手帕捏了又捏,也不知何时递过去稳妥,都说此事一人静静是为最好,可他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挖空心思想了片刻才谨慎地开解道,“你也不必难过,早些发现,早脱身也好。”   “嗳?”乌黑的水眸一愣,难不成这其中还有端倪?还是说连他也看出来了方云寒的心思?   盘桓在心头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还不等问。   灶里起了小火星,被窜进来的风吹起,呛得她眼中含泪,忙稍稍离远了些。   听见动静的裴衡止下意识一转头,见被伤透了心的冯小小,坐在那又乖又委屈,正揉着眼抹泪,心头登时便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是新的。”伸手递过手帕,那双如墨的桃花眼远比夜色更沉,“你可要反击回去?”   不论方云寒还是媒婆、街坊,更或者那些陌生人,全都欺她孤女无依!   这几日他见多了世间恶意,也就愈发怜惜一人强撑的冯小小。   不自觉地,裴衡止便放柔了声,“早前我提及西岭沈氏,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要是直接以安庆侯府的名义,明面上或许太平,可暗地里,不知她又要被多少口舌指点。倒不如以母亲的名义,沈氏为大家,沾亲带故也不足为奇。   “不用麻烦裴公子。”冯小小怔愣,摆手道,“许是我往日里避嫌不够,才会让徐掌柜误会,只要以后我再注意些便是。”   “冯姑娘。”低头看过来的桃花眼里隐有怒意,冷淡道,“医馆里巷子这么近,你又能避他到哪去?况且你不去,他自会找来不是么?”   冯小小垂头,“我也会与方大哥说清楚。”   以他三年盘算,又怎么会是她一两句话就能轻易放开。   裴衡止心头几叹,低道,“若他不肯呢?”   冯小小听得迷糊,他口中的这人与平日里的方云寒并不相同,“裴公子可是对方大哥有误解?”   自打方云寒拜入爹的门下,先出仕太医院,后开医馆。与他相处之人,都赞其品行幽雅,磊落大方。绝非痴缠无礼之辈。   “徐莹纠缠,他一个男子又怎么会没有拒绝之力?但凡他心意坚定,断不会让女子心生妒忌,又何来争风吃醋。”   郎君清朗的声音一沉,“他于情字太过优柔寡断。”   ——下手又极为狠厉。   方云寒心思缜密,行事又滴水不漏。张媒婆之死做的无声无息,更是借助几个证供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可若非他先去张媒婆前透露冯小小身为孤女之事,那倒霉的婆子又怎么会寻上门来。   他既算准了时候前来解围,只稍加暗示官吏不可强娶已有婚约女子。做妻还是做妾,一目了然。接下来便可顺理成章的迫冯小小承认莫须有的婚约,画下一纸婚书。   也就玉书那个婢子天真,当真以为他寻媒人是要提亲。   月色清辉,浸染了无边寒意。   裴衡止心下庆幸,要不是他来了一出苦肉计,硬赖在她此处暗查。只怕这傻乎乎的姑娘,早就被算计到了旁人怀里。   但眼下方云寒毕竟与她相识多年,而他只是一个认识几日,不甚熟悉的陌生人罢了。说得越多,她反而不信,倒不如过几日让她亲眼瞧瞧。   “徐莹亦非纯善之辈,只怕就是姑娘避而不见,也会搅在他们之中,不得安稳。”裴衡止语气无奈。   冯小小知晓他是一片好意,可单单因为徐掌柜心悦方云寒一事,就动用沈氏名义反击,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乌黑的眸子瞥了眼沉思的裴衡止,总归有些事,除了玉书也再无可问之人。   冯小小迟疑了片刻,将米粥盛了一碗递给裴衡止,讨好地弯了眉眼,“裴公子,我还有.有个手帕交也遇见了差不多的事,但有些地方仍想不透彻,能不能麻烦公子稍稍指点解惑?” 第11章 月下密雾  姑娘这三年来可曾觉得有什么……   裴衡止略一沉吟,在他故意跌进冯小小院子前,所有与她相关之人,十二羽都查得清清楚楚。若要提手帕交,也就只有一位勉强算得上。   可最近也没听说荣国公府那位青禾姑娘与谁有了牵连。裴衡止抬眸疑惑的看向转身在灶边忙碌的冯小小。   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他没查到的事?   “你且说说看。”   等桌上又摆了两样小菜,冯小小这才坐在裴衡止对面。将梦境之中,在书局后巷被迷晕的事都用了化名简单说了一遍。   “倒是有些怪。”裴衡止一顿,“敢问冯姑娘,可知救人者与被救者两人关系?”   “非亲非故,却又胜似亲人。”   “不像。”裴衡止摇头,若真是兄妹之情,又怎么会大意到将关乎女子名声之事既拦着不肯让报官,转头又喧之与众。   多半非爱即恨。   “只怕是这姑娘还未意识到,此人真意。”   握在手里的汤匙缓缓搅着米粥,冯小小有些把握不准。   虽然方云寒还没有明确说过,可徐莹在山上那番话,叫她不得不仔细想想往日里与他的相处。   三年照拂,方云寒从来都是耐心细致。冬天的煤炭,夏天的冰,他都事先预备着,就连女儿家的小日子,他也会从医馆专门熬些补血益气的汤,托玉书送到自己身边。更会在她犯浑时严厉训话,明明就是一副家兄模样。   可她们一个个的,偏说是什么男女之情。   “若以我看来,此人怕是想借这迷晕之事,坏了姑娘名声。”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一眯,眼角下泪痣如血,妖娆异常,“冯姑娘也说这女子是手帕交,想来年岁应是相仿。”   冯小小点头。   他抿唇浅笑,反问道,“前几日那媒婆上门,姑娘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冯小小一时不解,垂眸慢吞吞思忖着。她知晓裴衡止并非话多之人,言下多有深意。   “难道.”   再抬首,刚刚还茫然的少女已是一脸难以置信,“难道是因为我,我手帕交到了可以提亲的年岁?”   “不错。”裴衡止肯定道,“他既去得极快,说明当时此人就在附近,若是再多想一些,只怕他早就知晓了有人会下毒手。”   “再加上他不许报官,说明此人与背后黑手相熟。”   裴衡止说得这些,冯小小已经想到,但她仍存有一丝侥幸,“有没有可能,他是真的不小心才漏了口风?”   “冯姑娘,你不了解男子。”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上,有节奏的敲了两下,“他若在意,自会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若是不在意,也不会及时出现。是以,他如此在意却又大意.”   裴衡止唇角一斜,勾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慢条斯理道,“只怕是想趁火打劫。先败了姑娘名声,再以怜悯者姿态,伸出援手。”   “若冯姑娘是你那手帕交,会如何想?可还会再深究他不小心之祸?说不定,这傻姑娘,还当真以为是自己时运不济,正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   几句剖析,全都与梦中一一对上。   冯小小惊得面如白纸,瞪大了眼看着面前恍似能看穿人心的郎君。   她惊慌的太过明显。   裴衡止微怔,他不是没想过,这所谓的手帕交便是冯小小自己。可这几日,京都里太平的很。   盛在碗里的粥,洁白的米粒煮得软糯,入口便化。   裴衡止用了一点,再瞧心不在焉的少女。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低垂,轻声又道,“冯姑娘,如今你这手帕交既然已经察觉不妥,要裴某说,姑娘还是多劝劝她,及早远离这男子的好。”   “多谢裴公子提点。”   她低低叹了口气,连带着那双乌黑的眸子也无精打采,好似极为低落。   几日相识,他更喜瞧她眉目带笑的模样,而非如今的闷闷不乐。总归四下只有金羽,裴衡止心里盘算几遍,压低了声,“至于姑娘那本小册子。”   他不过稍稍提了一句。   刚刚还恹恹的冯小小登时起了精神头,毕竟比起虚无的男女之情,冯府的案子才是最重要的。   她庆幸裴衡止并未刨根问底,少女目色灼灼,也跟着低了声,“裴公子可觉得有用?”   裴衡止摇头,“怕是只能作为佐证。”   那册子上面虽然写了许多,可大部分都是冯太医自己的推断,有用的实证少之又少。甚至于还不如十二羽查到的更多。   “不会的。”   明明梦境之中,方云寒为此还受了重伤,也就说明此物并非一纸空谈。冯小小心急,一把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裴公子,你要不再仔细瞧瞧?”   她掌心发凉,贴过来时好似一块冰,扔进了滚烫的火炉,不仅没有一丝清凉,反倒让他刻意压在耳边的烧意越发明显。   “姑娘莫急。”裴衡止撇开脸,轻轻缓了口气,方才看着她又道,“这册子上的内容,裴某已经看过几遍,能用的确实不多。”   “怎么会.”   自爹将册子托付给她,上面的每一句,冯小小都能倒背如流。可她也隐约明白,若这册子当真有用,绝不可能还在她手里留着。   如今裴衡止说得委婉。三年的坚持,被人一语否决。   冯小小眉梢泛红,努力眨了眨眼,才将泪珠压下,她鼻头泛酸,垂着脑袋好似犯了错的孩童,缩回去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瞧着可怜又委屈。   裴衡止不忍,搁着桌上的手指,修长有力,拢成一拳。   手背上,还有她残留下来的清凉。   他柔了声,“那姑娘这三年来可曾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   “蹊跷?”抬起的水眸还有泪意,冯小小刚要摇头,又好似想起什么,忙瓮声瓮气道,“倒是有一件。”   三年前,在爹下葬的那一日。她曾在前来送葬人群中,瞧见了七皇子顾珏。   当初,爹之所以获罪,与天家后宫有莫大关系。尤其还差点儿连累了戚贵妃,顾珏乃戚贵妃之子。按理说,他应该厌恶极了爹。   可那天,冯小小分明记得,穿着常服的顾珏,隐在人群之中的面容,满是不安。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随之一冷,裴衡止肃容,“冯姑娘,恕裴某多问,三年前你一闺阁女子,如何识得天家儿郎?” 第12章 关心则乱  自他家小侯爷从灶房回来,便……   “此事说来话长。”   初见顾珏,还是在五年前的除夕夜,那时候爹仍是太医院院使。而方云寒,也才刚刚拜在爹的门下,成为御医中的一员。   隆冬飘雪,阖家团圆。而那一年,本该是方云寒当值。   窗外的春桃嫩叶,渐渐悠远,化作漫天碎雪,砸在屋檐,落在枝头,踩在地上更是咯吱作响。   “爹,您就带我去吧。”彼时还是个糯米团子的冯小小,正拉着爹爹冯正的衣袖,撒娇打横,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同入宫,去瞧瞧每年都只能隔着老远看见的烟火,近在眼前又是什么光景。   “宫里岂是你个不懂事的女娃娃能随意乱去的!”冯正无奈,温和劝着,“不如爹多包几封红包给你,等明初一,跟青禾一起买炮仗玩?”   “呜呜,我不。我不喜欢玩炮仗。”   她好不容易才盼到这次机会,哪里能轻言放弃,装模作样的干嚎了几声,冯小小掰着手指道,“去年、前年、大前年还有大大前年都是小小陪着爹一起守岁,今年爹想丢下小小一人在家,小小不依!”   “胡闹。”冯正老来得女,家中夫人又去的早,自是当小小为掌上明珠,便是呵斥也都软和着脸色,“若不是你方大哥家中出了急事,爹也不会将你独自留在家中,小小你乖,家中还有嬷嬷陪你。”   眼看入宫时辰要到,冯正朝管事瞥了一眼,立马就有几个嬷嬷上来要抱走小团子。   “爹,爹,爹!小小保证进宫乖乖的,绝不会乱跑,也不会乱吃点心。”急红了脸的冯小小,死命抱住冯正的小腿,“呜呜,爹,你就带小小一起去吧。”   她哭得可可怜怜,抱着她的嬷嬷也不敢真用力,谁都知道,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是冯大人的心头肉,每每一掉眼泪珠珠,冯大人八成都会顺着她。   果然,这小祖宗一抽抽噎噎。冯正当即便止住了上来的嬷嬷,伸手将小团子抱在怀里,颇为无奈,“罢了罢了,总归是除夕夜,你若要跟爹去宫里,就只能扮成爹的小童子,知道了么?”   “嗳?可是爹.”   换了一身小童子花袄的冯小小捏了捏自己发顶的总角,圆溜溜的水眸里泪花花还未完全干,不解道,“青禾也跟着她爹去过宫里,为什么她可以穿很漂亮的裙子,小小就要穿成男孩子的模样?”   “跟你说了多少回,那是荣国公,便是在家中提及,也不得失了礼数。”冯正轻轻摇头。   “爹,您还没说为何让小小扮成小童子模样呢?”小团子虽然身量不高,记性却好。   宽绰的马车,摇摇晃晃踩着积雪前行。   总归爹说不懂就要开口去问,况且冯府离皇宫还有段距离,足够爹说些大道理听听。   闭目养神的冯正微微一怔,半晌才道,“看来小小是不想去看烟花了?”   “咦?我要看!”   小团子到底禁不得诈,话一出口,立马就卡了壳,“我,我是说,要陪爹守岁。什么烟花不烟花的,小小才不稀罕。”   她说得一本正经,可当夜空里当真炸开一朵又一朵徇烂多彩的烟花,趴在窗边的人就已经按捺不住,偏身后的冯正,还在细心地挑着药材。   “爹~”   冯小小可怜巴巴撒着娇,冯正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轻笑摇头,宠溺道,“还记得答应了爹什么?”   “不乱跑,不乱吃点心!”   “就在翠华宫,莫要出宫门,知道了么?”不等冯正话落,小花袄登时欢快地哒哒跑了出去。   漫天的烟花绚烂。   而她,到底没能遵守和爹的约定。还遇见了,本不该认识的顾珏。   灶里噼里啪啦烧得火热。   裴衡止静静看向陷入了沉思的冯小小,藏在腔子里的心就好似被人用线缠绕,高高提起。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眸色微沉。   “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下的一面之缘。”回过神来的冯小小抿唇,轻轻道。   啧,一面之缘?   修长的手指托腮,裴衡止唇角微斜,刚刚她那模样,可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一面之缘。倒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意思。   “既是这样。”清俊的郎君刻意停顿,温和道,“总归姑娘也知我此行便是为了查冯大人当年那桩案子。”   虽不知是何处露了马脚,但如今局面已是如此。且据十二羽查到的消息,冯院使的确留了一样极为重要的证物。   不管冯小小是有心用小册子试探还是真的不知那证物的存在,裴衡止略一沉吟,决意以退为进,“冯姑娘可愿与裴某联手,一起找出当年的真相?”   拢着的黛眉下,乌黑的水眸发愣。   梦境之中,他为冯家翻案,是在两人婚后。所以她一直以为,裴衡止是因为心中有她,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可眼下,他这话里的意思.   “裴公子,恕小小冒昧。”轻轻扬起的面容平静,冯小小淡道,“敢问公子为何会对家父的案子如此上心?”   她倒是直白。   那双犹如点墨的桃花眼微微含笑,藏下一丝欣赏之意,“实不相瞒,只因宫中有贵人过问。裴某也只是遵旨而行。”   能唤得安庆侯府的小侯爷出马,这位贵人。   冯小小略一思索,想必只有出自西岭沈氏的太后了。只不过她老人家常年吃斋念佛,早就不过问宫中俗事,怎得又想起来查三年前那份旧案。   她亦知道,话到此已不能再问。   “小小愿配合裴公子行事。”   裴衡止浅笑,“冯姑娘客气。刚刚姑娘曾言,七皇子顾珏有异。”清朗的声线低沉,似是落在耳边惑人的妖,“过几日,宫中有百花宴。姑娘可愿随我入宫,亲自试探一番?”   “入宫?”   “不错,只是要委屈姑娘扮做——”   年幼时穿过的大花袄登时浮上眼帘,冯小小一愣,直直看向面前清俊的郎君,猜测道,“书童?”   缓缓咽下唇边的侍卫二字,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笑意不掩,轻轻点头。以她的小身板,穿盔甲的确不合适,如果扮成书童的模样,倒是不错。   听闻她曾写过一本女扮男装的小书童与自家公子相爱的话本。   若是她真做书童.手下的笔停停顿顿,忽得有些拿不稳。   “爷?”小心翼翼唤了一声走神的裴衡止,金羽满目忧愁,自他家小侯爷从灶房回来,便有些怪。一会傻笑,一会又严肃的不行。   像极了中邪。   不巧刚刚墨羽传了信来,说阮姑娘又病了。金羽可不敢耽搁,顶着万分压力,又低道,“小侯爷。”   好端端的红袖添香,一转眼就成了五大三粗的侍卫。裴衡止刚刚还轻飘飘的心立马被人强行按进了腔子。落差巨大,那双柔和的眼一冷,颇有些不耐,“何事!”   “爷。”狠狠吞了口水,金羽禀得小心翼翼,“阮,阮姑娘,风寒加剧,想请爷回去瞧瞧。”   “混账!”伸手在金羽脑壳上狠狠一敲,裴衡止被气得生笑,“你看爷可是会医术的?”   金羽诚实摇头。   “知道还不叫墨羽请大夫?”裴衡止眉目一挑,忽得算起了旧账,“早前,你在屋檐上叹气.”   十二羽自小便跟着裴衡止,忠心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哪怕是小事,也绝不会隐瞒。   饶是金羽惧怕,也不敢不认,只熟练地认错下跪。   半开的窗,探进来月色与一枝春桃。   “知错就好,如今我便给你个改错的机会。”放下手中的笔,裴衡止掐了一朵新开的桃花拢在掌心,问得漫不经心,“你年初定亲,可与那家的女儿接触过。”   “回小侯爷。”虽不知裴衡止为何过问这个,但金羽并不隐瞒,“只幼年时见过一面。”   “如此说来,你们也只是一面之缘。”那双好似沁了墨的桃花眼一瞥,“那.假设你们无意相遇,你会如何想?”   说起未婚妻,金羽一贯黝黑的面上也有了些羞意,暗暗地红,“回爷的话,属下自是十分欣喜。”   欣喜?   淡淡地遣了金羽出去。   刚刚还眉眼风流的清俊郎君咬牙忖了半日,莫名地烦躁不安,如今陛下膝下皇子,可就只剩顾珏还未成婚。虽然冯小小口中怀疑,但她那神色,可极为不妥。   至于哪里不妥,他又说不上来。   尤其顾珏一向性子软绵,且三年前那桩案子,戚贵妃是被牵连者。   姑母也说,这宫里最不可能犯事的,便是老七。   刚刚拢在掌心的小桃花早就被好好放在枕边,裴衡止侧身,才叹了口气,那朵花就飘飘忽忽卷进气息,被吹得老远,继而无辜落地。   犹如墨染的桃花眼一滞,连带着眼角的泪痣也开始发暗,“花落无声,实在是.不吉。”   他说得缓又轻。   守在屋檐的金羽没敢再叹气,小侯爷的秉性一向冷淡,又不信鬼神。风吹花落,早就司空见空,何时与吉凶有了关系。   可一想起刚刚小侯爷说请大夫的神情,金羽神色一凛,忽得福至心灵,原来他家侯爷,是心有怜惜,才会关心则乱啊! 第13章 踩到痛脚  你说,人在宫里,应该是丢不……   他可得好好嘱咐嘱咐墨羽,小心伺候着别院里的美娇娘。不然等小侯爷处理完这边的事,得空去见了阮姑娘,只怕落在墨羽身上的不是责,就是罚。   夜风寒凉,金羽避在角落搓了搓手,这会都快近一更天,偏房的烛火还亮着,映出的人影一直未动,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金羽凝神听了一会,也就只有几下翻页声。她似是读得极为仔细,每一次翻页,都漫长压抑。   许久,偏房才吹了灯,混入夜色。   天才麻麻亮,躺在冯小小身侧的玉书便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今有早集,婢子利落地收拾好,再替熟睡的冯小小掖了掖被角,挎上菜篮还没走出院,又蹬蹬折了回来,也不知从哪寻来了一个大铁锁,先是将裴衡止睡着的那间卧房锁好,这才把钥匙放在偏房置水壶的地,满意地推了院门出去。   金羽瞧得直忍笑。   这些年,都是小侯爷提防女子扑上来的时候多见,何时见过这种光景。   玉书刚走,正房就有了动静,金羽不敢耽搁。半开的窗,窗纱外透过一张脸,恭恭敬敬,“爷。”   “什么时辰了?”   裴衡止的声线不同白日里清朗,低沉又慵懒,拢在脑后的青丝规规整整,只如墨的桃花眼还有丝迷糊。   “爷,辰时了。”   门上的大铁锁看着气势汹汹,金羽掏出根银针杵了没两下,咯噔一声,就落了地。   院里安静的很,刚刚亦只有一人脚步离去。裴衡止喝了口温茶润喉,又问道,“冯姑娘呢?”   “还歇着。”   金羽打了清水进来,浸湿的帕子还未递在裴衡止手中,隔壁倒是先有了动静。   “爷,属下这就告退。”   裴衡止抬眸,极为平淡地斜睨了窗外,“一会记得敲门进来。”   “小的明白。”金羽上道,立马换了自称。   “等等。”那双犹如黑宝石的眸子微亮,又低低说了几句。方才满意地遣了一脸怔愣的侍卫出去。   清晨凉爽。   才推开窗,浑身的困乏就被寒意驱散。左右四下无人,冯小小自在地伸了伸懒腰,刚刚抱了柴火进灶房,咚咚——   院门外来了脚步,薄薄的木门被极为规矩地敲了几下。   “是谁?”   出来应门的冯小小有些迟疑,自三年前搬进这窄巷,除了方云寒,甚少有人前来。这会也不知前来何人,别又是什么媒婆之类的。   她越想越怵,偏玉书也不在。正踟蹰不前,身后传来几声压抑轻咳。新绿的窗纱垂下,隐隐绰绰可以瞧见坐在桌边的人影。   沉静稳妥。   紧蹙的黛眉舒展,冯小小拢了拢袖口的褶皱,到底不再忧惧,拨开门闩。   “请问,此处可是冯宅?”问询的女声柔和,可一抬眸,门口立着的,却是换了婢子服的金羽。   他本就高大魁梧,也不知临时从哪寻了一套女子衣裙,单薄的面料,上边的缝线被撑得老开,似乎只要再动动,就要碎成好几片。   冯小小惊得眼眸瞪圆,只愣愣的点了点头。   此人她是熟悉的,在梦境之中,他乃裴衡止的近卫。   晨间冷意,也盖不住金羽面上的别扭,他一手拿着包袱半遮住黝黑的面容,一手翘起兰花指,捏了嗓子道,“早前我家姑娘说是要进京寻表亲,属下——”   瞥见冯小小发怔的神色,金羽的声音陡然变低发虚,“不,小的.”   想好的说辞一时卡住,窄窄的巷道里,多了几处虚掩的院门,都是些听热闹的。   也怪不得小侯爷说,若是他以小厮身份冒然上门,只怕那些人又会寻些说道来踩冯姑娘。   这世间多的是捧高踩低之辈,他既是男子,委屈委屈自己,护住一个姑娘名声,实乃善举。   左不过就是个厚脸皮的事,金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以奴婢前来寻人。”   短短一句话,就烧得五大三粗的汉子满头虚汗,总归那些人都只是躲在暗处偷听,金羽稍稍缓了口气,别的不说,他这捏着嗓子学女子说话的声线,可是经由墨羽亲自指导,绝不会有纰漏。   裴衡止的用心,顷刻间冯小小便想明白其中关窍,只是委屈了金羽。   “既然是来寻表姐的,快请进吧。”她善意地抿唇而笑,让开路道,“表姐这几日染了风寒,你来得正是时候。”   金羽呐呐应了,合上门。   他身量高,跟在冯小小身后,局促间倒是瞥清了她的样貌。   不得不说,冯姑娘与阮姑娘眉眼的确又几分相似,只不过阮姑娘总是藏着一缕愁,看起来便柔弱可怜。   也怪不得小侯爷在这总是对冯姑娘在意心软,原是爱屋及乌。   正想着,身前的少女脚步一停,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虚掩的房门,“裴公——”   到唇边的称呼稍顿,既是做戏,自然得做足。冯小小压着笑,“表姐,家中来了婢子。”   这一句戏语,吓得金羽后背发凉,登时就忘了捏着嗓子说话,“冯姑娘慎言!”   早些年也有人叫了小侯爷姐姐二字,那下场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金羽颇为同情地瞥了眼踩了小侯爷痛脚还不自知的冯小小,一口气暗暗叹得百转千回。   那还是几年前的除夕,小侯爷受邀进宫守岁。一身海棠红喜庆长衫,配着玛瑙银腰带,走在宫中,不知迷煞了多少双眼。   尤其夜里烟花璀璨,明暗交替之间,那双犹如墨染的桃花眼更显妖娆,波光潋滟。小侯爷又是个顽皮的性子,在宫中端了一日矜贵,早就按捺不住,刚刚走到近外围宫墙的紫薇阁,便借口累了,坐进了凉亭之中歇息。   “金羽。”   瞥了瞥规规矩矩按吩咐在远处站定的随侍內官,裴衡止下巴朝身后的宫墙一扬,吩咐道,“你在这好生候着,我去街上逛逛便回。”   “爷.”   似是知道金羽要问什么,裴衡止扬眉,“放心,至多半个时辰。”   宫宴后的烟花盛典。   去年是娴妃操持,得了太后不少嘉奖,今年轮到戚贵妃,以她心高气傲的性子,这烟花数量只多不少。裴衡止算过,一来一回,半个时辰恰恰好。   冬季枯树不比夏日有荫,好在有金羽做遮蔽。   海棠红的衣衫到底鲜艳,还未完全攀上宫墙。   “小姐姐。”   也不知从哪冒出个小团子,哭唧唧地扯住小侯爷的衣摆,“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帮我找找爹。”   他哭得响亮,金羽不用回头,也知远处的內官正往这探了眼神。   “放手!”裴衡止心焦,低低吼着悄悄抹眼泪的小团子,谁知这孩子被骄纵惯了,寻常人被吓一吓,都是乖乖放开。   偏这穿了花袄的小童子,嚎得更加响亮,胖乎乎的小手指紧紧攥住他的衣摆,说什么也不肯撒开,“小姐姐,你一点都不温柔,我爹说,宫里的姊姊们都和气很。”   “那你还不松开?!”   这小花袄瞧着就跟糯米团子似的,裴衡止是京中贵子,哪里能真动手,只恶声恶气,试图将人撵开。   “呜呜,我爹还说了,人,人是心生的,所以漂亮姐姐心善,不会骗我。”   他哭得抽抽噎噎,金羽使劲眨了眨眼,裴衡止颓然,从墙上滑下,很是嫌弃地拽了拽自己的衣袍,“胡说什么,那叫面由心生。”   他用劲大,没成想小花袄攥得也紧,这么一拉扯,小花袄就跟脱了坑的萝卜,滋溜砸进了裴衡止怀里,这小不点看着矮墩墩的,扑过来的力道让裴衡止连连后退,趔趄了几步才堪堪站稳。   “小姐姐。”   “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前襟的疼痛让裴衡止彻底失了耐心,才想将人撵下去,就被小花袄灵敏地抱住了脖颈,“小姐姐,刚刚是我不好,等找到我爹,我让爹替你瞧瞧。”   他圆溜溜的眼眸哭得通红,讨好万分。裴衡止心头一软,缓和了语气,“只要你不再乱叫小姐姐,我就考虑帮你寻人,如何?”   “嗳?为什么?”   刚刚还委委屈屈的小花袄顺势将眼泪蹭在裴衡止衣领,边问边乖顺的改了口,“姐姐?”   裴衡止咬牙,明知不该与这小花袄多讲道理,却也少年心性,“你说,我哪里像个女子?”   搂着脖颈的小胖手轻轻拍在他的前襟,抽噎道,“姐姐这里平平 ,小小,嗝.平平。”   哭久了的小花袄几个嗝打得语不成句。   小小平平?   裴衡止眼角一抽,瞪了眼忍笑的金羽,只怕他大大圆圆才有问题。   随手指了紫薇阁里面的偏殿,少年坏心起,一本正经道,“你在那里等我,我就带你爹过来,如何?”   那里黑黢黢的,好似张着大嘴的兽。   小花袄明显害怕,又生怕裴衡止反悔,憋着泪乖乖坐在殿门口,小脸被风吹得生红。软软央他快些回来。   天上烟火绚烂,走了一半的裴衡止忽得停住脚步,犹豫地问着身后同样担心的金羽,“你说,人在宫里,应该是丢不了的吧?” 第14章 有客上门  小祖宗,您可别说了!   宫里守卫森严,丢是丢不了。   只不过他们那天折回去时,那小花袄已经不见了踪影。托了随行內侍去打问,才知道哭着要找爹的小团子可能是净身房跑早前出来的,这会既是找到了人,也就行了公事,送去了內侍馆歇着。   刀起刀落,叫金羽每每想起,都嗟叹不已。   更别提当年小侯爷听见这消息,也愣愣地缓了好半日。   不过——   冯姑娘既是女子,又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小侯爷应当会宽容大量。   金羽悄悄往窗里瞥了几眼。   他与裴衡止极为熟悉,坐在桌边的人影潇洒,可肩头却是紧绷。起身而来,每一步都踏得又沉又缓。   金羽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吱呀——   打开的木门里露出半张俊容,似笑非笑,“这粗苯的「婢子」的确是我家中之人,名唤金羽。裴某既是担了姑娘一声表姐,日后金羽亦可随姑娘调遣。”   这是他的诚意。   冯小小并未推辞,黝黑的水眸转了转,道,“不知裴公子打算怎么安顿金羽。我那还有一床多余的被褥。”   “他一个外男,怎么好用姑娘家的枕头褥子。”郎君摇头,清朗的声线拒绝地彻底。   冯小小一怔,眼神飘忽忽瞅向束起纱幔的床榻,被褥上的绣活,都是她一针一线做的,不知该不该提醒裴衡止。   他亦是外男,却正用着她的被褥枕头。   面前的少女,呆呆愣愣,耳尖还有可疑的红。   染了笑意的眼角上扬,裴衡止睨了眼惴惴不安的侍卫,“至于住的地。”   金羽上道,“爷不必忧心,小的住有瓦遮头就行。”   “是还有间客房,不过那里屋檐漏风,前两日你家公子还因此得了病,正虚弱着。”   弯弯黛眉紧蹙,颇为忧虑地看了眼倚门而立的郎君,这脸色,可比之前又苍白了不少。   她眼神怜悯。   “冯,冯姑娘,无碍的。小的一会抽空将瓦补上就是。”金羽心中倒吸一口凉气,目色越发紧张,恨不能直接捂上冯小小的嘴。   小祖宗,您可消停会吧!   从他一进门到现在,冯小小的每句话,每个眼神,无一不戳人心窝子。   原本这些搁在常人也不算什么,偏一年前西南有个边陲小国,也不知怎么得了小侯爷的画像,竟然派人前来求娶,更放言只要小侯爷答应,愿世世代代称臣,为大晋附属国。   其中的言辞,用得全是诸如似美妇人,弱柳扶风这一类,使臣一到,这事就传做了权贵笑资。   老侯爷和夫人去得早,京都之中也就太后还惦念着这一血脉。   是以次月,小侯爷便请旨出征。   如今那边陲小国早就没了踪迹,西南一片安定。   想当初,少年鲜衣怒马,傲然归京。不仅重新扛起了安庆侯的名声,也将那些权贵好好震慑了一番,是以京都之中,无人再敢小看裴姓儿郎,无人再以容貌做笑。   金羽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下手腕,护主心切。   只要小侯爷面有怒色,即便冯姑娘无意,也须得吃些苦头,涨涨记性。   偷偷用余光瞄了眼立在门边的裴衡止,尽忠职守的侍卫一呆,有些转不过弯来。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沉静,薄唇噙笑,正和着她道,“还好有冯姑娘的细心照料。”说罢,修长的手指拢拳,轻轻咳了几声,似是应景。   迷迷糊糊抬脚跟着领他熟悉院落的冯小小,金羽脑子发懵,他家小侯爷的风寒不是早就好了么?!   难道又是苦肉计?   虽说兵不厌诈,但一个人若是连续栽在同一个计策上还傻傻不知怀疑,金羽暗暗叹了口气,也怪不得那些人没有朝冯小小下手。   原以为是她精心谋划,眼下一瞧,只怕是对方也觉得这姑娘着实没有什么威胁。   正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   院落不大,几眼就瞧得差不多。更何况金羽在屋檐呆了好几日,早就门清。   到底担忧金羽心粗,冯小小领着他往客房去时,还不忘压低了声问道,“你来时可带了好些的伤药?”   金羽应的恭敬,拿出药瓶给面前的少女过了目。   “那你先收拾一下。”   这几日都是裴衡止自己换的药,他又不肯请方大哥来瞧瞧,也不知伤口是何情形。   冯小小思来想去,踏出客房前,仍是忍不住多了一嘴,“一会别忘了替你家公子换药,瞧瞧伤势。”   往常换药,都是先备着温水。接过冯小小从灶房递过的木盆,换回小厮服的金羽照例先解开了裴衡止外衫。   只不过,他还什么都没动,倚在床榻的小侯爷就忽得皱眉。   “爷?”金羽慌得脑门都是汗,手足无措地瞥了好几眼都快长好的伤口。   “无妨,我还忍得住。”清朗的声线发虚,似是强忍着疼痛。裴衡止唇边有笑,斜斜睨向拢下的窗纱外。   游廊里,隐约还能瞧见一个瘦小的背影,轻轻踱着步来来回回,眼瞧着按捺不住担忧,要偷瞥过来。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立时红了一圈,伤痛之色拿捏的恰到好处,“继续上药吧。”   这声音听着便弱而无助,冯小小拿余光一瞅,心下又软了几分,掐算了时辰,出去采买的玉书也快归家了,是该做些好吃的给他补补才行。   不然这伤拖得越久,人也越受折磨。   日头渐长。   金羽也不闲着,劈柴挑水,修补碎瓦。他身手好又勤快,冯小小不过多看了几眼,坐在游廊下透气的裴衡止便咳嗽连连。   直到手边重新递上了温茶,刚刚还喘得上不来气的郎君,这才缓了缓神。   “公子这病情怎得又重了?”冯小小忧心,昨夜里相谈,他也不曾如此。都说病去如抽丝,更何况他还有伤。   “.”   裴衡止正愁不知寻个什么借口,面前的少女忽得一怔,猜测道,“可是昨夜里灶房太热,出来又着了风?”   傻乎乎的小兔子自己跳进了坑。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藏起笑意,只无力地垂下。冯小小越发内疚,要不是她多问了几句,他也会因此病情反复。   到口的歉意还未说出。   金羽面色一凛,从屋檐轻巧落地,“爷,姑娘,外边来了抬小轿。” 第15章 王家来请  自打裴公子进院,姑娘整个人……   这个时辰,怎么会有人寻上门,况且还是坐轿来的。   冯小小微怔。   寂静的巷子里,充斥着陌生的脚步,听动静,排场倒是不小。   咚咚——   就是敲门,也极为规矩,“冯姑娘,奴婢是王大人府上的春杏。我们奶奶有事相商,冯姑娘若是在家,还请您开开门,我家奶奶身子弱,等不得太久。”   这婢子言语间客气,但话里话外却是高高在上。   “春杏。”坐在软轿里的王夫人低低斥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不得失礼!”   婢子不懂也就罢了,她作为一府之主,哪里能真不知西岭沈氏的名头。更何况这院里与之沾亲带故的姑娘,无辜被招上公堂,说来说去也是因为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媒婆。   她若不出面转圜,等日后院里的姑娘寻过弯来告诉了本家,只怕她家老爷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吱呀——,木门响动,王夫人掀起帷幔打眼一瞧。   破屋泥瓦下,俏生生站了位姑娘,饶是衣着朴素也遮不住云鬓雪肌如花颜,那一双看过来的乌黑眼眸似有千言万语,盈盈似水。   更消说藏在广袖衣裙之下,隐约可见的身段。   好一个美人!   王夫人暗暗赞了一声,转念又醋了上来,也就这姑娘身后有人撑腰,若是当真纳进府中,再想要留子去母,只怕王子鸣也舍不得。   到底是应酬过世家贵门,起身的刹那,那点子暗沉晦涩悉数退散,只余温婉一笑,“冯姑娘,今来得匆忙,没有先送上拜帖,是我失礼,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王夫人客气,请进。”   如今冯府落败,寻常人家上门,又哪里会讲究拜帖一说。总归院里已经收拾妥当,冯小小心下松快,并未在意这些虚礼。   春杏搀着锦衣华裙的王夫人,身后还有几个丫头婢子跟着。   跨过门槛,扑面而来的药味,熏得王夫人只皱眉,手中绢帕一压,浮上笑道,“听闻姑娘有房表亲病着,府中恰好有盒参,品相是普通了些,总归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拿来物尽其用。”   才落下话,身后便有婢子捧了锦盒上来,红色绒布上托着的山参,单瞧主根上极深的纹路,便知年岁已久,更何况此物根须茂密,实乃上品。   “王夫人言重。”冯小小抬眸摆手,“我家表姐左不过是风寒侵体,哪里用得上如此珍贵之物。”   “冯姑娘莫要推辞,女儿家本就体弱,风寒事小,万一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少不了要细心将养着。”   刚见面便送出这么重的礼,冯小小心里咯噔一下,推辞道,“王夫人的好意,我们心领。只不过表姐家中有规矩,着实不敢违背。”   西岭沈氏,百年世家,自是有一套极为森严的家规。这事,王夫人早有耳闻。   “也罢。”透过拢下的窗纱,隐约还能瞧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影。   王夫人放轻了声,拉着冯小小坐在游廊下道,“既然表姑娘在屋里歇着,我们坐在此处说说话便是。”   “冯姑娘是实在人,有些话我也就不再瞒着掖着。”   挥手遣了春杏等人走远,王夫人这才叹了口气,“今日上门,为得便是前些天那场乌龙,说来说去也是我误信了他人,才让姑娘平白遭了晦气。”   “此事与夫人并无直接关系,再者我身为大晋子民,循例配合官府查案,实乃本分。”   “这是姑娘心善,要是遇见别人,指不定要拿这事怎么说我家老爷。”   她说着便有些哽咽,拿起手里的绢帕擦干泪痕,“听闻姑娘过去也曾是官宦人家出身,想来更明白,这小小的京都府尹,搁在京都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衔。稍有风吹草动,都得叫那府衙抖三抖。”   “更何况,此次还得罪了——”王夫人恰到好处的停顿,瞧向窗内。“纵使姑娘和表姑娘不说什么,也总会有人拿着此事做些文章。”   尤其他们又是好不容易才调回的京都,稍有差池便是前功尽弃。   早前王子鸣因为这事,没少训她自作主张,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冯小小垂头静静坐着。   她不说不接茬,王夫人预备好的腹稿登时堵在了口边,眼眸几转,讪讪笑了笑又道,“姑娘年纪轻,不懂其中道理也是自然。”   “总归此事因我而起,便打算请两位姑娘明日前往我家中别院,听听戏吃喝一番,咱们热闹热闹。”   “多谢王夫人美意。”不露痕迹地推开王夫人搭上来的手,冯小小浅笑,“不过表姐尚未痊愈,着实不易出门。”   “这有何难。”眼看就能攀上高枝,靠上沈氏名头。王夫人自是不会计较被拂了面子,只温和地一笑,“明我派辆马车前来,保管表姑娘坐的舒舒服服,眼下时日也不早,我就不多叨扰了。”   说罢,也不等冯小小答应,起身瞥了眼候在一旁的丫头婢子,绢帕捏在手中,已是抬脚就走。   “王夫人请留步!”   这可不是马车不马车的问题。   冯小小眉头紧锁,还未靠近坐进软轿的王夫人,就被春杏一把拦住,压低了声,“姑娘,我们奶奶好意做东,您说话时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春杏。”   “嗳。”刚刚还冷言冷语的婢子登时扬起笑,“奴婢都说冯姑娘就不用送了,您瞧,您这客气。”   “王夫人。”绕开口蜜腹剑的春杏,冯小小肃容,“明日之约,我并不能替表姐做主。”   “这.”王夫人含笑,“倘若明表姑娘当真去不得,冯姑娘来也是一样。”   左右她已然放出话,请了戏班又叫了不少官太太。哪里能叫她一个小丫头推三阻四,王夫人眉眼一暗,转而又噙着笑道,“正好明日我也请了院判夫人,说起来,你们应该算旧相识。”   到口的拒绝一顿。   刚刚还紧蹙的眉头稍松,乌黑的水眸载着万分小心,又确认道,“您是说齐院判的夫人?”   “自然。”王夫人得意挑眉,这齐夫人可是她最后的王牌,旧人相逢,料她也不会不答应。   梦里虽没有这一遭,于她却也算个机会。   既然小册子裴衡止用不了,托齐夫人交给齐院判瞧瞧,说不定还会有些眉目。   冯小小一迟疑,王夫人登时心中有数。   “冯姑娘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应下了。等明晌午过后,我就派马车来接姑娘。至于表姑娘那里——”   王夫人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收回来的锦盒,“还请冯姑娘多多美言。”   软轿起,走得四平八稳。   冯小小站在门口,直到满载而归的玉书迎上来,才将将回神。   “姑娘!”   走了一身汗的婢子欢喜异常,不等进门,就开始忙不迭地与她一一说着手里提着的菜和鲜鱼,“可不是奴婢吹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姑娘给的银两,奴婢省下不少。您瞧瞧——咦?”   脱口而出的惊呼被眼疾手快的冯小小一把捂住,金羽憨憨上前,接过玉书手里的重物。蹲在灶房,极为熟稔地点了火,做饭。   他的事,自有冯姑娘说给咋呼的婢子听。   等夜沉向大地。   盯了金羽一日的玉书方才松了口气,坐在灯下悄悄与冯小小咬着耳朵,“姑娘,你可知裴公子家中到底是做什么的么?怎得他家小厮如此能吃,像是饿了许久。别是咱们遇见了骗子.”   冯小小听得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瞧瞧院里堆得柴火,再看看水缸里的清水,全是金羽一人做的,又是些力气活,你还不许人多吃两个馒头?”   “姑娘,奴婢这不可不是小气,就是心有疑惑。”从衣柜里翻出些旧衣,玉书一面细心选着一面又道,“自打裴公子进院,姑娘整个人都变了。”   桌上烛火明亮,直照得人心里那点念想于暗处显形,再也无处可遁。   冯小小拿书的手微不可察的抖了抖,就连唇角的笑意也僵成了一条直线,嗔道,“你又胡说些什么。”   “奴婢可没乱说。”玉书撇嘴,“就算裴公子长得一副君子模样,可咱们毕竟认识时日不长,姑娘这么信赖他,万一被他骗了怎么办?”   “再说了,方大夫也说姑娘手中的小册子是极为关键的证物,结果到了裴公子那,竟是一文不值,姑娘就不多想想其中缘由?”   刚刚才覆上耳尖的红意登时褪去,换上无尽寒凉。   冯小小抬眸,沉沉望住还在挑选衣裙的婢子,“玉书,你跟我说实话,我们院里的事,你跟方大哥说了多少!”   *   隔壁偏房的烛火熄了有好一会。   “爷。”送了温水进来的金羽压低声,毕恭毕敬道,“刚刚云羽传来消息,徐莹那边给王夫人送了不少好礼,说是要在明日,请她保一桩婚。”   偏端坐在桌前的郎君垂目,面上并无波澜。   冯姑娘纯善,这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实在看不过眼。金羽一滞,又提醒道,“爷,明日冯姑娘恰巧要去王大人别院赴宴。”   他重重咬在恰巧二字。   修长的手指又翻过一页,裴衡止漫不经心道,“嗯,然后呢?” 第16章 梦境重叠  他越靠越近。   然后?   他哪里敢自作主张。金羽立在桌前噤声,偷偷瞥了瞥裴衡止摊在桌上的书本。   「为人者,当以善先,勿恶言.」字句易懂,正是大晋国学《策论》中的仁学篇。   到底是养在书香里的贵子,便是空闲,也仍记得读书修身。   金羽肃然,轻手轻脚退出正房,习惯性地翻上屋檐,春寒换做杨柳风,倒也不似过往那般煎熬。   只不过——   折在手里把玩的桃枝一顿,金羽方才恍然惊醒,呆呆看向还有光的正房。   拢下的窗纱,朦朦胧胧透出端坐君子,谪仙气。一卷书,一壶茶,一盏烛,雅致清冷。   没有半分心绪不宁,晏然自若。   要是他没记错,刚刚小侯爷那书,可是倒着放的!   金羽眼珠转了转,暗暗揣摩着,难不成,小侯爷是因为之前偏房里的低语?   也是,玉书咋呼,跟方云寒说漏了嘴。就连一向不说重话的冯姑娘,都生了气,好好将人训斥了一番。   不过木已成舟,也只能见招拆招。   既然小侯爷不愿再掺和明月案之外的事,他一个做属下的,也只能暗暗提点提点冯姑娘。   一轮月落乌云蔽,东升旭日朝露清。   昨夜已经认过错的婢子不敢再马虎,眼下还肿着,一大早就坐在游廊下,细心缝补着三年前的旧衣。   既是赴宴,理应穿得体面。可如今姑娘的衣裙都极为朴素,也就这件还能勉强拿得出手,虽不是时兴,也总算是锦缎裁制。   只是衣袖处绣花磨损,玉书手巧,走针穿线,没一会,只见旧梅新绽。   “姑娘。”将衣裙讨好地捧上,婢子垂着脑袋不似过往活泼。   “这件放回去吧。”   “嗳?”玉书愁眉苦脸,“姑娘,您是不是还在生奴婢的气。”   放下手中的书卷,冯小小转脸,入目便是婢子皱成一团的五官,苦巴巴的。伸手点在她的眉间,少女叹息地一笑,“事已至此,除了让你多长个记性,我生气又有何用?”   “那您.”   掌心轻轻拂过暗梅锦缎,三年前的春至新裳,转眼已是隔年旧衣。   拢起的眉心带愁,压住泛上心尖的唏嘘,冯小小抿唇,“我且问你,三年前我才多大,如今春来秋去,窗外枝丫都抽了几发,再穿上它,只怕袖短腰窄。”   不合身的衣裙,亦是不合礼数。   “啊?是奴婢疏忽。”   玉书懊恼,匆匆叠好旧衣,偷摸瞧了好几眼不慌不忙的冯小小,忍不住又问道,“那姑娘预备穿什么去赴宴?”   “喏,就这件。”起身转了个圈,素色衣裙洗得微微发白,就连腰身也宽松有余。   婢子一愣,“姑,姑娘。京都府尹怎么说也是正四品,咱们这样会不会被人看扁了去?”   “你想什么呢?”冯小小低笑,“难不成穿上时兴的锦缎衣裙,这些夫人就会高看我们一眼么?”   “玉书,布衣就是布衣。”乌黑的水眸弯弯,说得认真,“再者,这所谓宴会本就是冲着沈氏名头,我们不过是捎带罢了。王夫人要借沈氏之名,堵住他人之口。自是不会在穿着上刻意为难。”   将小册子好好收进怀里,冯小小看得通透,“这宴会,我们只需去即可。”   总归要借沈氏之名,昨日王夫人走后,她已经问过裴衡止。   想起那人隔窗而坐,唇边噙笑的模样。   冯小小心里一慌,连带着耳根又热了起来,顿了顿才叮嘱道,“今日,你可要记得,莫要再说漏嘴。”   *   王家别院,处在京郊。   周围高低树木葳蕤成墙,墨绿新绿层次分明,更有迎春鹅黄点缀,瞧着便是一派欣欣向荣,世外桃源。   跟着引路婢子在碎石路上行了一阵,先是戏鼓声乐,而后渐渐有说笑声。   正寒暄王夫人眼尖,不等婢子引近,便含了笑,亲近地拉住冯小小的手臂,将她带进了金玉堆砌的贵妇人之中,“各位,这便是冯姑娘。”   今日来往之客,都是收到风的机灵人。一时间,温笑低语不断,这个夸完,那个赞。明里暗里,都在打问住在她家那位沈氏来的表亲。   冯小小早就有准备,几轮下来,答得滴水不漏。那些贵妇人也都熄了心,各自点了出戏,打马吊的打马吊,沉迷听戏的便使劲往台上掷着银两,直叫那出画眉,唱的越发婉转。   “王夫人。”   刚刚一圈应酬,最该见的人却不再其中,眼看戏已过半,冯小小到底有些坐不住,偏头压低了声,“不知齐夫人何时前来?”   少女眉间隐有急迫。   “她呀。”不慌不忙放下手中的瓜子,今日点金缀玉的王夫人伸手拢了拢鬓发,勾唇笑道,“是个慢性子,出门收拾就得好一会。”   “冯姑娘莫急。该来的,总会来。”拍了拍冯小小放在膝上的手背,王夫人含笑稍稍往旁边一瞥,递了眼色。   别院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婢子。各个垂眸躬身,小心穿梭。   不多时,从前院回来的春杏便伏在王夫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那先请齐夫人去院后厢房。”遣了婢子离开,待戏文锣鼓最响,王夫人方才示意冯小小跟上。   绕过一潭清池,古树成荫下,院门虚掩,安静又隐蔽。   “我知道姑娘有事寻齐夫人,所以就先安排了这处清净地。”王夫人由春杏搀着,转头微微笑道。   只是那笑意还未染上眉梢,忽得化作一声惊诧,“冯姑娘,小心!”   碎石小路两旁,栽着从南边移来的花草,刚刚才浇了水,泥土松软。   冯小小还来不及回头,身后跌过来的力道极大,不仅撞得玉书连连向前,更是直直扑向了毫无防备的少女。   饶是几个婢子慌忙上前去扶,也没来得及阻住冯小小跌下的势头,一拉一拽之间,勾在腰间的布带松垮,婢子们都收了手,缓过神的玉书几步上前,刺啦——   人好歹是拉住了,可裂开的衣袖,却轻飘飘散了地。   四周静寂。   王夫人当即面上一沉,抬了抬下颌,斥道,“混账!冯姑娘是我请来的贵客,你们怎得如此马虎大意!”   几句话落又厉声唤了管事前来要行家法。   这事来得突然,王夫人处置的又极为迅速。   跪在地上婢子还未缓过神,一听杖刑,被拖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吓得面色惨白。   如今冯小小衣衫不整,自是不能去见齐夫人,失了礼数。   “这样吧。”   刚刚还怒火连天的王夫人,渐渐软和了神色,愧道,“总归是我治家不严出了过错,这会子还请冯姑娘去隔壁厢房稍候,我这就叫人快马加鞭,去城中带套新衣过来。”   “倒也不必破费。”冯小小接过玉书捡起的衣袖,蹙眉瞧了一阵,“不知能否请王夫人借些针线?”   玉书手巧,比起一来一回去城中折腾的功夫,修补算是最为节约时间的法子。   王夫人略一沉思,颔首道,“也好。不过齐夫人最是注重衣着,总归她人就在这院里歇着,冯姑娘也不必心急,先去厢房压压惊,等衣裙补好再来也不迟。”   冯小小暗暗叹了口气,由玉书拢上披风,低道,“还请王夫人代为解释。”   不远处的厢房。   浸了冷香的木门,一推开。便有婢子鱼贯而入,奉上香茶。   “冯姑娘,您且先歇着,门外留了人,有事您吩咐便是。”   不比昨日挂在眼中的轻蔑,这会的春杏好似换了个芯,极为恭敬,叮嘱了守在门口的两个婢子,领着揣好半截衣袖的玉书急匆匆就往外去。   待玉书回来再缝补缝补,至多也就半盏茶的功夫。   捏了捏藏在前襟的小册子,冯小小这才松了口气,总归最重要的仍完好无损。若是刚刚跌进泥里,只怕这会才是求助无门。   握在掌中的杯盏白壁剔透,清淡的茶水里徐徐冒着热气。   冯小小瞧了一会,便觉得眼眸生涩。刚想叫门外守着的婢子进来,脖颈一酸,却是软软伏在了桌上。   昏暗来袭,迷糊间,隐约听见进来一瞧究竟的婢子嘀咕,“既然冯姑娘睡了,咱们还是关上门,免得她着了寒气,咱们再跟着受罚。”   “等——”   虚弱的唇音,被关门声所掩。似是怕叨扰到屋里人的清净,婢子们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失了气力,她的听觉倒是比往常愈发灵敏。   窗外,隐约划过一抹极轻极脆的铃音。   冯小小心头大骇,越来越沉的眼皮,竟是与她早以为避开的梦境,不断重叠。   梦中,救她之人是方云寒。该不会今日.   冯小小后背生寒,勉力扣住掌心,眯起的眼缝中,飘忽的光线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不断放大的黑影。   他越靠越近。   冯小小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垂下的长睫,遮住了水眸中暗藏的无助与惊惧。   昏沉的思绪,明明想要静心应对,可偏偏此时,能想起的,也就只有那一副清俊容颜,眼角一点泪痣含笑的模样。   压在喉间的求助,因瘫软变得呜咽,可依稀还能听到,浅浅淡淡,又清晰的,“裴.” 第17章 虚实之间  算啦算啦,总归是自己选得笨……   外间安静的诡异。   背光而来的人影覆了面,饶是冯小小努力睁着眼缝,也瞧不出真容。   长睫因与药力挣扎起了泪意,她越急越说不出话,只在口中不断呜呜咽咽。就连乌云鬓下的雪肌也泛起薄红,更消说慌出的一鼻尖细汗。   “裴——”   冯小小纷乱的思绪里,唯有这字始终清晰。她虽希冀于裴衡止能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之间。   可眼下,少女更怕来人起了歹意,尽管力不从心,仍是断断续续嘟囔着,“趁,趁.人之.”   轻缓而来的脚步停在桌前。   只一个裴字,饶是隔着黑巾,也瞧得出他此刻舒展微扬的剑眉,心情极好。   见她还有话说,来人俯身,认认真真靠在她唇边听了听。没一会,刚刚还含笑的桃花眼渐渐发暗,微恼道,“我好心来救你,哪里算不得君子?”   郎君咬牙,念及她昨夜里与玉书的悄悄话,忖了忖憋下了后半句。   她信他源于一个极为神秘的梦。虽不知是何内容,总归她的梦里有他。   不过,她也说过.   修长的手指坏心眼儿地轻轻戳上她的脸蛋,软乎泛红,远比院中开着的春桃更艳。   原本要收回的手就跟着了魔似的,神使鬼差地又伸了过去——   “爷。”   扛着麻袋进来的金羽,脚下无声,才压低了声,就瞧见背对着他的裴衡止手臂一颤,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爷?”金羽正要上前查看。   清俊的郎君立马负手而立,“无妨,你先将人放在榻上。”   清朗的声线平稳,细听之下,却又有些不同。   眼下时间紧迫,却也不是再细想的节骨眼。金羽领命,破开的麻袋里,赫然躺着晕过去的徐莹。   覆在她面上的帕子,与冯小小面前的茶香,极为相似。   十二羽中,云羽伏在书局三年,别说徐莹身上的迷药,就是她藏起来避税的账本,也是闭着眼门清。   他们既然要算计,也就怪不得旁人将计就计。   金羽手脚利落,放好人刚要转身。   “把她脚腕上的铃铛解下来,还有这披风——”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滞,拢成拳的手指,微微生颤。   这应当算不得趁人之危。   他不过是受了惊吓,才会不小心碰到.   潋滟的目色下意识地看向她的唇,刚刚留在指尖的温软触感,似是落下了根羽毛,被风一吹,生出无故的痒。   解下的铃铛,碰出清脆的声响。   裴衡止眼神复杂,瞥了几眼冯小小脖颈里的披风系带,与金羽摆了摆手,“这个.我来。”   他全神贯注,好似勾在手指的绳结是对准小兔子的羽箭,整个人凝声静气,等待着莫名的时机。   “.爷?”   轻轻又唤了唤愣神的裴衡止,金羽发誓,要不是时间不允许,他万不敢催促主子。   毕竟徐莹花了那么多钱银,不可能只是在厢房迷晕冯小小这么简单。   来之前,还是小侯爷自己说,这其中必有猫腻。   可如今怔在原处不敢动手的也还是小侯爷。   虽说小侯爷别院里养着位姑娘,没想到性子依旧纯情的很,看起来跟刚开窍似的。   默默按下心中诧异,金羽刚一抬头。   那双犹如点墨的桃花眼便斜斜睨了过来,又冷又淡。   跟了裴衡止十多年,金羽深谙这眼神的含义,十分有眼力见地背过身,缓缓放下床榻旁的纱幔。   刻意压住的心慌悉数化作耳根处的滚烫,裴衡止别扭地偏过脸,轻巧地避开她露出的脖颈,勾在指尖的绳结一拉。   青莲色的披风飘飘乎落了地。须臾,又好好地系在了榻上的徐莹身上。   隔着放下的纱帐,女子背影朦胧,难见真章。   有力的手臂一把抱起仍含着泪的少女,裴衡止抬脚。   冯小小迷迷糊糊,只当来人是登徒子,拼着最后一丝清醒极力反抗,可充其量,也就只是微微晃了晃下巴。   “唔?”这气味,好熟悉。   淡淡的药味,终究还是方云寒么?冯小小叹息,心底就好似种了一片黄连,不仅味苦,连气息都开始发涩。   吱呀——,身后有木门合上的声响。   呜,他要带她去哪?   骤然而来的风,清新寒凉。萦绕在鼻息间的药味仍是苦巴巴的,闻着却更像是她熬过的风寒药包。   冯小小一呆,小心地吸了吸鼻子,没错!   是裴衡止!他来救她了!   黏在喉间的呜咽倏地欢喜,可听在旁人耳里,也不过是又一声软软糯糯的裴字。   别院多树,藏人极为方便。   偏抱在怀里的冯小小不甚老实,泛红的脸颊蹭来蹭去,像是闻着肉味的小馋猫,裴衡止一叹,从随身带着的药瓶里又摸出一粒喂进她口中,伏在她耳边说得又轻又快,“冯姑娘再忍片刻,这药很快便能解开。”   清朗的声线似是从天边传来,冯小小不甚灵光的脑瓜子想了许久,解开?   解开什么?   混沌的思绪掺进了不合时宜,被刻意压在心底忘却的梦境。   薄红还未褪去,继而又染新粉。微微睁开的眼眸似是镀了一层薄雾,水水润润极为迷蒙地瞧着覆了面的郎君。   半藏在其中的泪痣殷红,似是感应到她的眼神,裴衡止低首,弯弯的桃花眼犹如惑人的妖,“醒了?”   懵懵地点了点头,冯小小面上更红,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地,在那些无法言说的梦里,他也是靠得这般近,不知羞地哄着她。   藏在腔子里的心好似放上了天空的风筝,飘忽忽不知东西。   “冯姑娘?”   裴衡止皱眉,怀里的姑娘明显不太对劲,别是徐莹的迷药里还添了其他不入流的东西。   勉力压下心中暗恼,修长的手指还未覆上她的额头试试温度,就被恢复了些气力的冯小小一把握住,那双乌黑的水眸可怜巴巴,瞧得裴衡止喉头微颤。   “这,这里不行。”少女扬起的脸蛋烧得通红,说话时利索许多,却仍是叫人难解。   “嗯?”裴衡止一头雾水,正欲再问什么不行。   头顶葱郁的枝叶无风摇摆,金羽的声线在一片沙沙作响中低低传来,“爷,是安生。”   从远处偷摸而来的,正是方云寒医馆的学徒。   安生在别院,那方云寒自然也在。   前院都是些贵妇人,他们二人毕竟是外男,唯一能藏身的,也就只有刚刚那处小院。   说起来,齐院判与方云寒,也算故人。他们认识齐夫人,也不稀奇。   裴衡止冷哼一声,但凡方云寒敢堂堂正正上门求娶,他都不会从中阻拦。偏此人心里藏了见不得光的事,手段更是一次比一次下作。   眼见厢房旁起了烟,鬼鬼祟祟的安生正要往回跑,眼前蓦地一黑,便没了力。金羽嗤了一声,将人好好用绳子捆住。   蹲在起了烟的一小堆柴火处,使劲扇了又扇,直到烟势更大了些,才又隐去了身形。   葱郁的树荫下。   冯小小药力还未清退,不过身上已经有了气力,倒也无需再倚着裴衡止。只是她混在梦境的虚实之间,不自主地就想离他再近一些。   偷偷挪了脚步,一抬眸,乍见房上生了黑烟,唬得冯小小登时心急万分,开口想叫人来要救火。   还未出声,下一刻,就被身侧的郎君轻轻捂住了唇,贴上来的掌心滚烫,裴衡止压低了声,语气不似过往冷清,“别怕,有金羽看着呢。”   既然他们搭了台,这一出戏,怎么也得好好唱完方能落幕。   冯小小懵懵懂懂地点头,她记得这人是她的夫君。   可刚刚他松手极快,模样更是冷淡的很。   少女闷闷不乐的躲在一旁。愤愤揪着无辜的枝叶,乌黑的水眸时不时瞥瞥无知无觉的郎君。心里越发难过。   果然,郎君的嘴都是骗人的,她不过才嫁给他几日,他便连个话都懒得多说。   “冯姑娘。”清朗的声线复来,唤得却格外陌生。   冯小小心窝窝别扭的生疼,捂着脸不肯应他。   清风拂来,吹起素色的衣裙摆角,犹如纷飞的蝴蝶,轻轻地,又笃定地落在了某处。   向前靠近的脚步,踩在枯枝上吱呀作响。   郎君还未开口,刚刚还不愿搭理他的少女慢吞吞转身,她仍捂着脸,可扬起的唇角,已是藏不住的欢喜。   不自觉地,裴衡止也放轻了气息。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也跟着染上了欢喜,弯弯含笑,似是柔和的光映入了一脉碧波之中,潋滟缱绻。   悄悄张开的指缝,挡不住早就入梦入心的清俊容颜。   冯小小偷偷咽了口水,她嫁的郎君真好看呀。   “刚刚并非是我袖手旁观。”   想起少女气鼓鼓的模样,裴衡止暗暗揣摩了半日,认真解释道,“只因那并非真的着火。”   “.哦。”   冯小小自是相信裴衡止的为人,只不过她的郎君着实笨拙,连她为什么生气都摸不着头脑。   算啦算啦,总归是自己选得笨乎乎的美人。   少女叹气,主动伸出手拉住裴衡止的衣袖,正要与他好好说说为夫之道。   甫一低眸,忽得瞧见自己破了半截的袖摆。   “咦?!”冯小小蹙眉,她何时这么不知礼数来着。   正想着,一阵风拂过。   刹那间,被药力压住许久的清明似是潮汐涌来。回过神的冯小小眼角一抽,悔得面上更红。   天呐,她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18章 真怕假俱  可藏在树影之间的两人,却是……   攥在掌心的衣袖似火,丝丝热意顺着指尖经脉一路蔓延,烧得冯小小心下更慌,又羞又恼。   她整个人都透了粉,鼻尖额上更是细汗萌发。   “冯姑娘?”   到底担心眼前的少女,顾不上死守君子之礼,裴衡止又站近了些,反握住纤细的手腕试了试温度,颇为担忧道,“该不会受了凉吧?”   “我.我无事。”   微微用力挣开他的好意,冯小小垂着脑袋后退了几步,只觉得脸皮都要烧破了天,又生怕他再细问,结结巴巴寻了别的话头,“裴公子,你怎么来了?”   掌心里空落落的,就连被她牵过的衣角,也跟着失了早前翩然自得。停住想要靠近的脚步,郎君清俊的容颜染了几分落寞,却还是柔和了声线,“金羽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徐莹的消息。”   “徐掌柜?”秀气的水眸稍稍抬起,便对上了那双美极的桃花眼。   郎君眉目柔和,似是醉人的美酒。   冯小小哪里敢多瞧,慌慌张张挪开眼,头越发低垂,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   裴衡止淡淡嗯了一声,也跟着偏过脸。可入目的青翠之色,如何抵得过她面红的模样。   耳边的风声里,渐渐混入了不同寻常的响动。咚咚咚咚——,犹如战前擂鼓,不肯停歇。   心尖更是痒痒的,好似少了一块,寻不到填补之法,这感觉怪异又陌生。   裴衡止眼中一沉,看来他想得没错,这迷药里果真还有其他的成分。连他蒙着面,也中了招,更何况是毫无防备的冯小小。   他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一会还要再给她颗清心丸才是,不然再这么烧下去,只怕会伤及自身。   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远远来了脚步。   匿在树影之间的郎君顿生警惕,低低招呼了冯小小躲在自己身后。   软香靠近,裴衡止心底却越发空落落的,尤其在余光里,红着脸的姑娘还拘着礼,不肯再近一步。   犹如那夜里放在掌心的小桃花,需得提起十二分小心,方能留久一些。   裴衡止放缓了气息,生怕惊着冯小小。   怜惜之余,却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念头,好似春来疯长的野草,不断地呼啸蔓延。   也不知这会戳一戳她那软和的脸蛋.   一想到冯小小乌黑的眸子带泪,怯怯看过来的神情。   裴衡止压在腔子里的心,登时便没了轻重。   “裴公子。”躲在身后的姑娘轻轻点了点他的后背,压低了声,“方大哥是不是来也了别院?”   方大哥?!   她倒是唤得亲。   裴衡止扬眉,要不是他来得及时,这大哥变夫君的戏码,可就要算计成了。   如墨的桃花眼一顿,瞥向身后的冯小小,正要答她,忽得一起念,低道,“你说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   冯小小不敢扬声,他身量又高,只得踮起脚尖,想离近些。   还未开口,恰巧裴衡止转头低眉看来。   清风生热。   鼻息之间,若非黑巾阻隔,早就缠绕不休。   裴衡止一愣,喉结微动。   玉冠下束起的青丝,遮不住蓦然发烫的耳尖,那双好似点了墨的桃花眼静静看向同样发怔的冯小小,拢在衣袖的手指攥紧,才勉强压住浮出心头的怪异情愫。   “我——”   纷乱的脚步声已然近在眼前,混着吵吵嚷嚷的婢子解释,乱成一团。   人群的最外层,站着一身青衣的方云寒。   他肩上还挎着药箱,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眼朝树影间看了过来。   修长的手指轻轻捂住冯小小欲解释的唇,衣袖翩然。稍稍一带,就将人拐进了自己怀里,躲得严严实实。   厢房前。   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王夫人脚步慌乱,眼看烟起,却不似刚刚那样果断,只厉声一个劲地骂着失职的婢子。   紧闭的房门里,烟雾渐渐汹涌,零星的火苗不断从房后窜出。   捏着帕子的王夫人一愣。说好了只是在房后点些柴,做出个浓烟模样。   可如今瞧这架势,似要真的烧她一间屋。冷哼压在喉间,王夫人心中盘算了几番,暗中使人先去房后瞧瞧,毕竟徐莹给得那些钱,可不够重修别院的。   更何况,她还得顾及着冯小小身后的沈氏,哪里能真的将人熏出个好歹。   王夫人闲闲揉了揉鬓间,再抬眸,已是副焦急神色。   “这是.”   欢欢喜喜拿了绣线回来的玉书,还不等与冯小小邀功,就被这滚滚黑烟怔住了心神,她脚下一顿,再三揉了揉眼,心里的惊惧犹如沉重的山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不会的,她家姑娘明明好好在厢房坐着,没道理不知道着火,锁在房里出不来。   玉书心焦,正四处寻人。   身侧的春杏忽得惊叫,“怎得冯姑娘没出来么?!”   刻意压住的惊惧登时就变成了无法言说的恐慌。   “不会的。”玉书喃喃自语,只觉脚下发软,颤巍巍地站也站不住。   可四下环望,除了紧闭的房门。哪里有冯小小的身影。   顾不上捏在手里的衣袖,玉书跌跌撞撞,拨开挡在面前层层人群,声音抖得不成调,“救,救人,快救人!”   她奋力要往前去,就被跟上来的春杏死死抱住,“玉书,我们奶奶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别上去添乱!”   “可是我家姑娘还在里面!”   玉书急得眼泪汪汪,又被人牢牢困住,急慌了神的婢子忙哀哀求着,“王夫人,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玉书,你这话说的,我们奶奶何时袖手旁观了?”   换了几个粗使丫头绊住玉书,腾出手来的春杏揉了揉肩,冷道,“这别院里都是婢子,自是比不得男子动作麻利,况且天底下有几个女子不怕火舌,如今她们竭尽全力,强忍惧怕救火。”   她扶住蹙眉难过的王夫人,嘴角一撇,哼道,“你这话一出,可真叫人心寒。”   饶是玉书再傻,也听得懂春杏话里的敲点。   “王夫人,奴婢不怕火!奴婢愿意去房里救我家姑娘出来。”   她们害怕不愿,她却是不怕的。   “这怎么行,且不说这烟雾缭绕,你一个小丫头能不能撑得住。”   王夫人抬手用帕子抹了抹眼泪,似是难过地上不来气,缓了缓才叹道,“这毕竟是在我家别院。冯姑娘出了这样的事,我岂能坐视不理!”   主家发了话,刚刚还吃力的婢子们,运送水桶果真快了几分。   泼在房门的水不曾停过,可不断蹿出的火舌,却好似叫嚣一般,越来越大。   “姑娘!”玉书急得直跺脚,但她一人又如何拼得过两三人压上来的气力,几番下来,婢子哭喊得声都哑了许多,“姑娘,您在不在里面,姑娘,奴婢是玉书啊,姑娘,您应一应,应一应.”   房内寂静,薄薄一层木门,似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混乱中,不大不小的声线从后方传来,“王夫人,能否允方某出手?”   男声沉稳,既不会被来来往往的喧闹压住,也不会隐在婢子着急的呼喊之中。   玉书一愣,刚刚还难过的眼眸登时发亮。   顾不上深思方云寒为何会出现在此,她努足了劲,冲着走出人群的高大身影,焦急地喊道,“方大夫,我家姑娘还在厢房!”   走近的青衫郎君只微微颔首,便犹如一剂定心丸,叫在场真怕假俱之人都松了口气。   身侧,早就有婢子准备了湿帕子递上。方云寒捂了口鼻,抬脚踹门一气呵成。   从中窜出来的浓密烟雾,远比房后更胜。   “瞧瞧我这记性,竟忘了方大夫也在此处。”   王夫人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鬓发,似是等来了救兵一般,连连念了几声佛号,也不知说给谁听,“如今也就只有方大夫才能救出冯姑娘了。”   火场救人,自然少不了碰触。这一来一回,又被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冯家即使落败,女儿家的清誉总还是要的。   压住唇角的笑意,王夫人和善,满意地点了点头,“郎才女貌,倒也算一桩极好的婚。”   她的声音不大。   玉书全幅心神都在敞开的门里,压根没注意到。   可藏在树影之间的两人,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好好护在怀里的少女明显僵在了原处。   裴衡止低头,正对上那双瞪圆了的眸子,跟意料中一样吃惊。   虽说手法粗糙了些,总归也叫她知晓了方云寒这见不得光的心思。   薄唇微扬,复又克制地压下,露在黑巾外的桃花眼温润,郎君低首,在她耳边,极轻极近地嘘了一声。   风来,吹散了天上的云,亦吹乱了懵懂的心。   不多时,厢房里渐渐有了动静。   烟雾生呛,方云寒半眯着眼,一路磕磕绊绊,才抱出裹着青莲色披风的女子。   她面容藏在纷乱的青丝下,脸上更是黏了灰,粗粗看去根本瞧不出真章。   拦住玉书的婢子松开了手,一旁的王夫人又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多亏菩萨保佑!”   “不对。”跪坐在地上的玉书摇头,手脚并用的爬起。   她说得突兀,王夫人眸子一转,笑了笑道,“是不准确。应该说多亏了方大夫在此.”   “她不是。”玉书声抖,直直指向方云寒怀里的女子,“她不是我家姑娘。” 第19章 疑虑重重(小修)  有这青莲色的披风,……   “不是?”王夫人捏着帕子的手一顿,挑眉看了过去。   不远处。   碎石子铺成的路上又多了脚步声,听方向,是打前院来的。   聚起的人,越来越多。   冯小小看得清楚,心下更加明白。   她伸手扯了扯裴衡止的衣袖,乌黑的眸子使劲与他眨了眨,示意自己了解当下的处境,不会再惊呼乱动。   近在咫尺的气息,让捂着她唇角的掌心一抖。   温软触感复来,犹如蜻蜓点水,荡起无数涟漪。一圈又一圈,直叫人心尖生痒。   就连桃花眼下那一处殷红的泪痣,也好似是晕染开的朱砂,如玉的清俊容颜登时便上染了一层极淡极薄的粉。   郎君点头轻应,收回的手半握成拳,掌心犹如烧了一把怎么也灭不了的火,唬得人心都乱了序。   裴衡止皱眉,这感觉极怪。就算是迷香中还有其他成分,也不该到现在,还有效力。   明明厢房前才是大戏,他的余光却总是忍不住,偷偷看向身侧的少女。   她紧张时抿起的唇,攥着树叶的手指,还有随风清扬的鬓间碎发。   每一样都让裴衡止好奇,既想要碰一碰,又想再靠近点,好瞧得更仔细些。   偏一旁的冯小小无知无觉,还在目不转睛地透过树影往外瞧去。   闻讯而来的贵妇人,都是王夫人的手帕交。乍见厢房这乱成一团,到底心生好奇,七嘴八舌之下,倒是没人在意玉书说了什么。   “也就是说,是方大夫救了冯姑娘。”陈夫人性子急躁,听了囫囵,闲闲一瞥眼,看向还抱着人的方云寒,“倒也算真心实意。”   “哼。”孙夫人撇嘴,压低声,与旁边的刘夫人咬起了耳朵,“你瞧瞧,抱得那般紧,指不定早就有了私情。”   “可不是,今这场走水来得突兀,瞧着烟大,可你仔细看看,厢房可有烧毁?要我说啊。”刘夫人轻蔑地发笑,“多半是无媒苟合,怕被人发现,才做了这出戏。”   “不然——”她刻意停顿,做足了笃定的气势,“好端端的怎么会多出一个外男来。”   “要不是想攀上西岭沈氏。”孙夫人往王夫人那看了几眼,意味深长道,“想必燕清也不会费心费力帮她们做这出戏。”   “咱们既是好姐妹,哪里能在此刻拆台。”   孙夫人挽着刘夫人,与其他几人一唱一和。言语间,都说要做个见证,将方云寒与冯小小两人的婚事定下来,免得人多口杂,坏了女子清誉。   “王夫人!”   玉书急得满头是汗,来得都是些官夫人。她自是不敢坏了规矩,落下话柄。可方云寒救出的根本就不是冯小小,眼下她家姑娘下落不明,哪里是订下亲事的时机。   “各位夫人,恕奴婢多嘴。方大夫救出的根本不是我家姑娘。”   玉书扬声,恳切地看向早就换上笑脸的王夫人,“还请您派人再寻一寻我家姑娘。”   她话音一落,抱着女子缓步前来的方云寒,面上风轻云淡,可那双狭长的眼眸,早就沉了一片。   “听闻你跟了冯姑娘许久。”   王夫人拿帕子捋了捋鬓间碎发,示意春杏扶住玉书,温和道,“现下一看,的确是个忠仆。放心吧,有这青莲色的披风,又是从这房里救出的,不是你家姑娘,还会有谁。”   “再者,方大夫与你家姑娘本就是旧识,哪里有认错的说法。”王夫人含笑,看向一直抱着人不放的方云寒,“你说是吧,方大夫?”   她的话点醒了六神无主的玉书。婢子转头,看向沉稳的青衫郎君。   从厢房出来后,那双狭长的眼眸自始至终,并未瞧过怀里的女子。他只是一步缓着一步,抱着人慢慢走出。   周围短暂的沉默,众人问询的目光,以及玉书希冀的眼神。   四面八方,都是一把把利剑。   怀里的女子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认为她是谁。   “方某与小小的确相识。”青衫挺拔,站在人群之中,缓缓道,“不过人既是受了烟雾,须得尽快施针喂药,耽搁不得。还请各位夫人见谅。”   “方大夫!”   玉书惊愕,他这句说得模棱两可。明明那女子就在他怀里,拨开覆面的青丝一瞧便可解的事。   他却不肯。   王夫人心下了然。   更何况他怀里的人整个儿裹在青莲色的披风之中,除了一头青丝与半露的侧颜,也着实看不出什么。   “我瞧你啊,定是刚刚吓坏了,这会子跟着春杏先去歇歇吧。”王夫人面上含笑,示意春杏拉走还要多话的玉书,“此处有方大夫照顾你家姑娘,定然妥妥当当。”   刘夫人也跟着搭腔道,“不过么,冯姑娘到底是个姑娘家,这事明白人自是不会说什么,可嘴长在旁人身上,保不齐就有些碎嘴乱说。”   话已递在嘴边,王夫人点头,“依我看,稳妥起见,还是订下亲事,既能堵住悠悠众口,也能成全了这救人出火海的一番情意。”   她眉眼一转,笑得轻快,“总归我们都在,几句话做个见证也不难,就是不知方大夫意下如何?”   “此事涉及姑娘清誉,方某自是责无旁贷。”方云寒颔首,并未推辞。   “既然方大夫有心,这事就好办许多。”   顺手指了刚刚出来的那方幽院,王夫人眉开眼笑,耳边全是徐莹送来的那一箱银子清脆落地的声响,“那里的小院清净,方大夫要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婢子就是。”   眼下事成,想来徐莹预备好的另一箱银子,也差不多该送进府中。   一堆柴火换两箱白银,还能与沈氏攀上交情,简直一举两得。   王夫人越想越开怀,正要招呼另外几位官夫人一同回前院看戏听曲。   “且慢。”   人群之外,一道男声威严,冷斥肃然。惊得在场之人皆愣在原处。   王夫人眼中笑意一僵,手中的帕子登时便绞成了麻花。   这冤家不在府衙,怎得跑来了别院?可别是她偷偷收下的那箱银子有什么问题。   她心中忐忑,拗出个温婉模样,迎了上去,“老爷。”   王子鸣身上还穿着官服,额间急汗不断,显然是匆匆赶路而来。拂开王夫人的虚礼,缓了口气道,“此事既然涉及女子清誉,便不得马虎。”   众人面面相觑。   “老爷这是何意?”王夫人低眉,“厢房里坐着的是冯姑娘,救出的自然是她。更何况那青莲披风,也是冯姑娘婢子亲手系上。”   “再说,方大夫与冯姑娘相熟,他都.”   ——认了人。   王夫人瞥了眼他铁青的脸色,默默吞下后半句,忽得回过味来。   “是与不是,看看便知。”   王子鸣摆手,让衙役带了玉书回来,当着众人面吩咐道,“你既是冯姑娘贴身婢子,自是不会认错,你且去瞧瞧究竟。”   顾不上膝上跪出的痛,得了令的玉书快步上前,还未靠近,抱着女子的方云寒下意识便后退了半步。   刹那间,周围更静。   察觉到不妥,那双狭长的眼眸泛着冷意,将人缓缓放在地上。   青莲色的披风,系的严实。玉书小心翼翼拨开女子覆面的青丝,眼熟的容颜,却绝非冯小小。   “大人!”玉书转身一跪,扬声道,“此人并非我家姑娘。”   “那你可认得此人?”   玉书点头道,“奴婢认得,她是书局的徐莹徐掌柜。”   “徐莹?”   今日来客,并无徐姓,周围众人神色各异,王夫人更是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大人,奴婢不会认错。”玉书俯身,笃定道。   王子鸣暗暗松了口气,侧脸看向自家夫人,“燕清,你也去瞧瞧。”   十年夫妻,自是默契,王夫人稍一细想刚刚方云寒的说辞,便知自己着了道,当即拉了几位手帕交上前,“此事关乎女子清誉,诸位也是识得冯姑娘的,人多瞧得也仔细些。”   青莲披风下,裹着的衣裙华丽,并非冯小小早前的素色衣衫。   围上去的几位,俱是玲珑心思,三言两语便把这桩乌龙全部推到了方云寒身上。   “大人。学生绝非有意为之。”   青衫郎君也不慌,躬身行礼道,“救人乃医者天职,此番情形学生必然不能见死不救。”   “且不说房中烟雾浓密,学生读过圣贤书,也知男女有别,自是不会随意触碰。”   他说得言之凿凿,眉目间更是正气凛然。   王子鸣颔首,“本官知你难处。只不过,徐掌柜亦是女子。”   方云寒眉间几跳,压住心头恨意,低首道,“学生明白。”   三年来往,徐莹在他怀里的时日也不少。他又怎么会真的认不出抱着的是谁。   不然也不会故意用青莲色的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又用发丝遮了面,企图蒙混过关。   王子鸣颔首,微微向四周望了望,“你明白就好,眼下救治要紧,便由本官先替你做个见证,订下婚事。”   这热闹一波三折,着实比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要精彩十分。   只不过,好戏终需散场。   王夫人心中有数,先让婢子送了其他夫人回前院。   厢房前,立时清净不少。   王子鸣这才沉下脸,吩咐衙役去厢房后押人。柴火堆旁,安生被捆得结实,还晕着。   “老爷。”王夫人蹙眉,这火怎么来得,她自是清清楚楚,眼下王子鸣拿了人,问来询去,抖露出银子的事小,要是被沈氏知晓,那可就不得了了。   她颤巍巍压低了声,“此事可审不得。”   “妇人之见!”王子鸣气她不知轻重,又不便直说,只道,“别院出了这样的事,你身为主家,还杵在这作甚!”   王夫人面上一白,心下更虚。就算她想去与冯小小解释一番,也得先寻着人不是? 第20章 酒醉迷人  姑,姑娘,咳,您,要不先松……   别院就这么大。   她既不在厢房,又能在哪?   想起王子鸣临走前,伏在耳边的低语,王夫人心下越发颓然,拢共见了冯小小两面。打听来的消息,也是她与方云寒走得近。   是以徐莹上门送上银两之时,她还只当是捡了个便宜人情。   谁成想,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奶奶,您也不必太过担忧。”春杏扶着愁眉苦脸的王夫人,慢慢往前院走着,“她有手有脚,还能丢了不成。”   “再者,齐夫人明明答应了奶奶要来聚聚,可一听冯姑娘也在,便立马推脱身子不适不能前来。”   春杏撇嘴,“总归就是个落魄之人,再金贵也是上辈子的事了,刚刚方大夫也说奶奶心气不足,何必为这样不懂规矩乱跑乱窜的人,费心多想。”   “.你不懂。”王夫人轻叹,能让王子鸣特意来一趟,还直接去房后绑了人。若非贵人授意,她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缘由。   “奶奶,其他事奴婢的确不懂,可有一件,奴婢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何事?”   春杏垂眸,吞吞吐吐,不敢再说。   王夫人正心累,早就没了耐心,眉眼一立,冷斥道,“还不快说!”   “奶奶,奴婢也是为您好,这才斗胆献言。”   春杏左右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您想想,自打老爷在公堂上瞧见了冯姑娘。先是让您纡尊降贵去那窄巷请人,如今更是从府衙特意赶来相帮。”   “怎得会这么巧?”   王夫人一顿,挑眉,“你的意思是?”   “奴婢也是瞎琢磨。”春杏见她来了兴致,忙不迭道,“冯姑娘狐媚,可别是老爷动了.”   啪——   一耳光狠狠落在正说着话的婢子脸上。王夫人怒目,“混账东西!主子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乱嚼舌根!”   要不是春杏引荐,她又怎么会认识徐莹,闹出这番糟心事。   王夫人越想越恨,越恨越气。心里正憋着火,手下生风,几个巴掌下去,春杏面上便肿得老高。   “你既是这么无规无矩,留在府里也是祸害,一会便让管事寻个人牙子,发卖了也算清净!”   “奶,奶奶,奴婢知错了!”扑通一声跪在碎石子路上,顾不上膝周酸痛,春杏连连磕头认错,“奶奶饶命!”   “饶命?!”王夫人冷斥,“我且问你,徐莹是怎么进得别院?”   当初说好,只是引冯小小进厢房,造出个虚张火势,再来一出英雄救美便是。   这会子不但没见着冯小小,反而多出个徐莹。   随侍的其余婢子都静静站在远处,春杏不敢声张,只抱着王夫人腿,哀求道,“奶奶,奴婢也是着了那徐掌柜的道,奴婢真的不知她是怎么进来的。”   “若不是你嘱咐了门房,她一个女子,难不成还能从墙头攀过来不成?”   王夫人不信,扬眉往后瞧了一眼,便有几个伶俐的婢子快步上前,合力将拽着王夫人裙摆不肯撒手的春杏拉开。   碎石子路上,脚步匆匆。循声看去,就瞧见发福的管事小跑而来,他先是行了礼,方才规规矩矩上前低语。   说话间,王夫人眉间郁气渐轻,面上也缓和许多。   春杏人精,知晓此刻还有一线转机,忙又哀求道,“奶奶,奶奶,奴婢真的知错了。”   她哭得可怜,却又不敢真的大声嚷嚷。光是这份子机灵,在府中怕是无人可比。   只可惜.   王夫人心底略有些不舍,但今日之事,务必要有个交代。   与躬腰候在身侧的管事一点头,王夫人眉目和善,“今日别院里走水,烟雾极大。她也算忠心,救火之时被烟熏坏了嗓子,哑了声。你发卖的时候,可要记得往日情分。”   这一字一句,惊得春杏面色惨白,“奶奶,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您饶了奴婢吧,求求您,饶奴婢一命。”   王夫人怜悯地瞧着瞪大了眼的春杏,连连摇了摇头,念了声佛号,随手指了身后一个看的过眼的婢子,“打今起,你就到我身边伺候。春杏这名不吉利,你就叫夏桃吧。”   夏桃面上欣喜,赶忙上前搀扶着王夫人。   碎石子路上,隐隐有放声的哭喊,可也就一瞬,又静了下来。   戏台上,正唱着出惜别,咿咿呀呀,水袖长舞。不知惹了台下多少眼泪。   稍稍招呼了其余几位官夫人,王夫人一落座,便先拿帕子擦了擦泛红的眼角,方才细细打量着不知何时回到前院的冯小小神情。   少女面上含笑,似是并未因此心生芥蒂,只她身后的婢子玉书,一双眼万分警惕。   王夫人立时又憋出些泪珠,拉住冯小小的手低道,“今冯姑娘受的惊吓,全因我治家不严。”   “还好姑娘并未受伤,不然我怕是无法与姑娘家人交代。”   “这怎么能怪夫人,都是些意外罢了。”冯小小不露痕迹地收回被握住的手,眉目自然。   擦泪的帕子,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王夫人眼底转瞬即逝的阴沉,她顿了顿,做出个真挚神情,“怎么会是意外。”   “刚刚春杏那婢子都招了,是她收了徐掌柜的银子放进来的人。”王夫人也不藏着,接过夏桃敬上的茶润了润喉,又道,“冯姑娘放心,此事我必给姑娘一个交代。”   她料想冯小小一个姑娘家,自是耳根软没什么主意。   要是有人为之出头,指不定就会感激涕零。如此一来,倒也算因祸得福,既能与冯小小拉近关系,也不会因此得罪冯小小身后的沈氏。   王夫人心念一动,故意说了些惩治春杏的严苛手段,偏面前的少女无动于衷,别说承她的情,就是眉头也没皱一下,平平静静。   “姑娘若还是觉得不满意,尽管说便是。”   “夫人处罚自是无错。只不过——”   冯小小略一停顿,抬眸与捏着帕子的王夫人笑笑,“纵火伤人,已非家法能惩。先不论这其中的阴差阳错,单徐掌柜如今昏迷不醒这一条,都该报官细查。”   阴差阳错四字,轻轻而过,却又重重砸在王夫人心尖,生出一身冷汗。   她讪讪一笑,“冯姑娘说得是。纵火之人,已被我家老爷带去了府衙,只等徐掌柜一醒,听听她的意思,若是追究,随时都可开堂审理。”   总归此事也是徐莹授意,又怎么会真的报官,抓安生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王夫人心中有数,撂开手里汗湿泪湿的帕子,如释重负道,“说起来,也不知方大夫照料的如何。夏桃,你且去小院看看。”   吩咐完婢子,王夫人这才注意到冯小小衣袖上粗糙的针脚,又瞥了眼她身后站着的玉书,“姑娘这衣衫.”   她欲言欲止,冯小小面上腾得一红,失了之前的平静,“是,是我自己缝的。”   “之前在厢房坐着无聊,我便出去透了透气,要回厢房时,恰巧遇见了不知在哪捡到我衣袖的婢子,就借了针线。”   这话虚虚实实,漏洞百出,却无人质疑。   “哦,我说呢,怪不得这行针透着股别致巧劲。”王夫人眉目赞许,又夸了几句。   玉书听得嘴角直抽抽,明眼人一瞧,便知这缝针走线者,手生的厉害。就算王夫人不知冯小小绣活如何,能睁眼说瞎话赞到这种地步,也算一绝。   不过,她也好奇,这针线究竟出自谁的手笔。   毕竟她刚刚被送回前院,冯小小就已经坐在了椅上,不仅整个人安然无恙,就连衣袖也已经缝补好了。   但怪就怪在,这半截衣袖,之前一直攥在她手里的。就算是丢,也应该在厢房附近才是。   可那会,她明明看了好几遍,都没瞧见冯小小的身影。   玉书心头不知有多少疑惑,要不是碍于在场的其他官夫人,怕不是早就要缠着冯小小讲给她听。   戏中依旧是情深意难断,风吹着云走,日暮西斜。   台下吃酒却热闹极了。   原本坐在一旁的冯小小,被王夫人牢牢抓在身侧,她那些手帕交更怕今下午的乌龙波及自身,各个寻了眉目,以酒赔罪。   你来我往,饶是冯小小喝得少,都有些晕乎。   更消说王夫人送她归家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冯小小坐在里面,犹如坐上了秋千,眼前全是小星星,一闪一闪。   玉书的声音犹在耳边,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困顿地挣开婢子要来搀扶的手,冯小小软着腿,跌跌撞撞推开房门,转头瞥了眼怔在原处的婢子,“咦,你怎得变成了,一,二.”   她迷迷糊糊数着,越发摸不着头脑,“成了两个?”   伸手拍了拍其中较为高大健硕的那个,冯小小舌头不甚利索,“玉书,你快,快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明再说。”   “姑娘!”伸手抵住要合上的房门,玉书急得脸都白了,“您不能睡这。”   “你是不是也醉糊涂了?”   冯小小揉了揉眼,勉强提起精神与她一一指着房里的摆件,细心解释道,“你瞧,这是我的书桌,这是我的床榻,那是我的被褥。”   “咦,这是——”   纤细的手指点到不知站在身后的郎君胸膛,入目的容颜清俊,眼下那一点泪痣更是妖娆。一如梦境重现。   冯小小瞧得认真,乌黑的眸子醉懵懵的,早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顺着心意,踮脚轻轻捏上了他的脸颊,捏一捏,缓一缓。   她笑得傻乎乎的,站在门外的金羽与玉书全都紧了口气。   “姑,姑娘,咳,您,要不先松手?”   “嗳?”正开心的冯小小忽得疑惑转头,瞪着一大一小两个玉书,“你也能瞧得见他么?” 第21章 醉梦痴话  嘘,可别惊跑了小兔子……   看过来的秀气面颊被酒劲催出一层薄红,乌黑的眸子里更是天真烂漫。   她问得认真,玉书脑子一空,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还是金羽反应快,轻轻捣了捣愣神的婢子,压低了声劝慰道,“放心,我家公子不是孟浪之辈。”   两人默契的摇了摇头。   心间的疑惑散去,冯小小眉眼弯弯,她就知道,这只是个梦。   夜风习习,敞开的房门,推开的窗,一盏烛火。   屋内明亮如昼。   玉书守在游廊下,袖里还藏着一把剪刀,时不时从窗里瞥上几眼,警惕着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躲在灶房烧水的金羽,亦是竖着耳朵,生怕小侯爷把持不住,坏了大事。   毕竟就刚刚那场景,着实不妙。   伸手往灶炉里又塞进一根柴,这火可得大些才好,不然等水慢悠悠沸开,他家小侯爷怕是也成了这灶底的柴,难熬的紧。   窗外春桃依旧明艳,朵朵桃花犹如坐在枝丫上好奇的稚儿,争先恐后地往屋里探着头。   “冯姑娘?”轻轻唤了声依旧迷糊着冯小小。   那双犹如墨染的桃花眼哪里还有往常的清冷,似是染了她的酒香,眉梢处恍若被东风晃过,落下一片浅浅的粉。   “嗳?!”   捏着裴衡止面颊的手,早就酸了臂弯,懒懒散散地垂下。刚刚还欢快的神色,在听见他的声音时,立马黯淡了不少。   她腿上没什么劲,偏偏这梦里夫君也没个眼力见。直愣愣地站在原处,动也不敢动。   冯小小默默叹了口气,混沌的思绪转不过弯,尤其他面上又严肃的紧。   伸手试探地拉住他的衣袖,扬起的乌黑眸子一会瞪得圆溜溜的,一会又困顿的眯起,“你是不是生我气啦?”   “什么?”   “我记得,你都是叫我小小的。”   未做梦之前,她从不知单单「小小」二字,也可以这般缱绻万分。   现在也是她的梦,可她的郎君却冷淡的好似陌生人。   心尖的委屈一涌而上,长睫眨呀眨,才生生忍住泪意。   僵住的怀抱里,贴上一个懵懂的她。裴衡止腔子里的心,犹如坠了重物,想要跳动,就得牟足了劲,聚起全身的气力,方能一下连着一下。   强劲不知疲倦的心绪,震得耳边轰鸣不断。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慌得无处可躲,既不敢细瞧她的神色,又忍不住。耳尖浮起隐隐滚烫,就连刚刚清朗的声线也生了抖,“你.当真愿意让我这样唤你?”   “嗯。”冯小小迷迷瞪瞪的点头。   夜风打着旋,吹得桌上烛火生抖。   也吹得冯小小鬓间的碎发轻拂,带来些许痒意。她手脚都软,顺势就在裴衡止前襟蹭了蹭,他的怀抱还是这么暖。   少女满意,须臾又皱起了眉头。   从他怀里抬起头,朝外张望了半日。   “怎么了?”勉强地压住心头不断冒出的怪异情愫,裴衡止顺着她看过去,也只瞧见印在墙壁上,一双紧紧相依的人影。   想要推开她的手一顿,低首望向醉了酒傻乎乎的少女,她脸颊仍然烧得厉害,那双乌黑的眸子转来转去,似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   “呐,你有没有听到——”   “什么?”   踮起的脚尖,迫切万分。伸手攀上裴衡止肩头,冯小小神神秘秘伏在他耳边,“打鼓的声音。”   夜渐深,除了偶尔的一两声犬吠,京都里静得只剩怀中人浅浅的呼吸。   可冯小小一脸认真,还在与他低低咬着耳朵,“咚咚咚,可响了。”   裴衡止哭笑不得,僵在身侧的手臂稍稍动了动,正要拉开说着醉话的少女。   她却突然又靠在了他的前襟。   刹那间,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又乱了套。   偏这罪魁祸首还不知情,乌黑的眸子里震惊万分,指着他心口的位置,“你,你.”   “我——”   压在心底的慌张愈发没了边际,裴衡止唇角动了动,却又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   眼角眉梢处薄红变深,犹如火烧。   冯小小可瞧不出,她只是诧异地,万分小心地,将耳朵又贴在他心口的位置,伸手捂住他要解释的薄唇,一本正经道,“嘘,可别惊跑了小兔子。”   她这会憨得要命,酡红的脸蛋鼓鼓,躲在自己怀中尽说着傻气的话。   裴衡止瞧得喉头微动,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纤细的手指自他唇间滑落,却停在郎君衣领处,不肯离开。   裴衡止眉眼一跳,就听冯小小嘟嘟囔囔,“唔,兔子肉好吃,皮毛还可以做件拢手,捉来不亏!”   她笑得傻乎乎的,醉了的人,手脚都不甚灵光,明明对准了郎君的衣领,可手指钻进去的,却是前襟。   一马平川,也不像是能藏兔子的模样。   秀气的黛眉微皱,定是她寻得不够仔细。   “不可!”   紧紧压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外衫,郎君面皮发烫,才向后推开半步,失了倚靠的冯小小本就腿软,刹那间,整个人都朝地上扑去。   “小心!”   听见动静的玉书一打眼,就瞧见自家姑娘正扑在裴衡止身上,可.   婢子呼吸凝滞,犹疑万分的掐了自己一把,又揉了揉眼。   欺在裴衡止身上,为非作歹的,的的确确是醉了酒的冯小小。   玉书嘴角一抽,默默塞回了袖里的剪刀。金羽虽然吃的多,却也实诚。裴衡止瞧着一副花心浪荡模样,到底是世家公子,该有的规矩礼数早就刻在了骨血。   不然也不能被欺负的束手无策,动也不敢动。   婢子叹气,起身往灶房走去,看来这醒酒汤,还是得熬上一碗才行。   好不容易哄得人乖乖坐在床榻,裴衡止紧了紧自己的腰带,刚平缓了心神,正想递上一杯温茶给她。   怀里抱着自己枕头的少女,早已背过身去,又生怕他瞧不到,特地偏过脸,乌黑的眸子时不时瞥瞥手足无措的郎君,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我,我那里当真没有兔子。”   “你说谎!”她听得清楚,那些纷乱的咚咚声又大又响,犹如打鼓,不是兔子还能是什么。   没想到他竟这般小气,藏了兔子也不给她瞧。如此见外,亏得她还想给他也做件拢手。   醉意上心,带出了白日里受的委屈,长睫覆下,再也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泪花花,“呜,连你也欺负我。”   “冯,冯姑娘,我.”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拿出方帕子,裴衡止还未说完,哭红的面颊越发难过。   “怪不得你不给我看小兔子,原来你还生我气。”   眼看那泪珠子扑簌簌直落,摸不着头脑的裴衡止忽得醒悟。   “小,小小。”磕磕绊绊叫出她的闺名,郎君面上艳艳地红了一片。   “唔。”   泪意涟涟的水眸定定瞧着他,看的裴衡止手直抖,轻轻替她擦干泪痕,放柔了声,“还有谁欺负了你?”   他不问还好,一发问,刚刚还缩成一团的少女越发委屈,直直扑进他的怀中,也顾不上什么兔子,瓮声翁气的告起了状。   她抱得自然,唬得裴衡止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清俊的容颜涨红。   偏窝在怀里的人无知无觉,正可怜巴巴掰着手指与他数着白日里那些算计。   末了,还不忘给他瞧瞧针脚粗陋的衣袖,“你看,若非他出手相助,我也不能逃出算计。他还帮我缝了衣袖。”   他?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眯,慌了半夜的心一点点坠落,犹如跌进了深海,生出几丝涩涩的疼,裴衡止顺着话问道,“他是谁?”   “他是.”   冯小小抿了抿唇,想要与他说,是现实中的裴衡止。   可犯困的眼皮此刻却好似压了座山,还不等说完,便将迷糊的少女带入了无尽的黑暗。   她睡得香甜,裴衡止几次想要将人放在榻上,都被少女无意识地抱紧了腰身,不肯松手。   烛火通明,映出一地温暖。   轻轻点了点小醉猫的鼻尖,又戳了戳她软和的脸蛋。   郎君清俊的容颜满是无奈,低眸瞧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在你眼中,我究竟是谁?” 第22章 不懂不懂  小侯爷现下的神情,一瞧便是……   月无声,夜无声,榻上的小醉猫亦无声。   唯有看了许久热闹的那枝春桃,被风吹得颤巍巍的,极不情愿地落下几瓣,留香又一暮。   都说昨夜酒酣,今晨赖床。   床头的醒酒汤已经热了第二遍,睡在榻上的人果真还拱在被里,青丝散乱,时不时翻个身。   玉书进来瞧了第三回 ,还未走近。就见榻上的少女眉眼紧皱,一双手死死抱住被角,滚来滚去,悬悬侧躺在床沿。   到底担忧她跌下摔疼身子骨,婢子几步快走,却好似惊扰到了梦里人。   猛然间咚的一声响。   掉下来的薄被,裹着眼眸迷蒙的冯小小。她懵懵懂懂从被里爬出,望着过来搀扶的婢子,似梦似醒的愣愣问道,“玉书,你瞧见我的兔子了么?”   “什么兔子?”急急扶起还未完全清醒的少女坐回榻上,玉书奉上温水浸过的帕子,替她擦拭着额头。   “就是一只很有劲的兔子,我追了半个山头,好不容易才捉住的。”冯小小比比划划。   “姑娘睡糊涂了不是。”玉书浅笑,“这房里怎么会有兔子。”   覆面的帕子温温凉凉,冯小小刚刚还迷糊的神志渐渐清明,乌黑的眸子掩不住颓然,呐呐道,“.原来是梦啊。”   真可惜,那兔子肥美毛厚,长得也标致。   虽说用这词形容一只兔子有些贻笑大方,可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兔子好看的紧。   摸起来滑溜溜的。   不对。   秀气的黛眉紧蹙,暗暗忖道,论手感,小兔子毛厚,摸起来怎么也该是毛茸茸才是,怎么可能滑嫩有度。   这梦傻气,冯小小想想都忍不住弯了唇角,   “姑娘,先用些醒酒汤吧。”玉书眼下还有乌青,一看便是睡得不甚踏实。   定是她夜里闹得厉害。   冯小小乖乖喝了几口,颇为体贴道,“昨你照顾了我一宿,这会天还早,不如你再睡会好了。”   “姑娘。”玉书欲言又止。   “怎么了?”冯小小抬起的眼眸无邪,似是当真不记得。   “没什么,就想问问您今中午可有什么想吃的。”玉书笑了笑,看来裴公子说得对,不记得的事就没有必要刻意提及,总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   她要是说了,反而叫面皮薄的冯小小挂不住,左右都在同一屋檐下,能过且过便是。   “让我想想。”   拥被坐着的少女托腮望窗,昨日里若非裴衡止及时出现,哪里还有酒酣醉月归的雅兴,多半又是躲在房中自怨自艾,叹几声命运不济。   更何况,他还——   乌黑的眸子飞快的扫过衣架,却不见昨日穿的素色衣裙。冯小小一愣,趿着鞋便径直去寻。   “玉书。”翻过衣柜的少女心急,忙唤来出去倒水的婢子,“你有没有见我的衣裙,就是.就是我昨日里穿的那件。”   “那件沾了酒气,奴婢泡在水里,一会准备洗了晾干。”玉书被她一脸焦急也唬得心慌起来,“姑娘可是在里面放了什么重要的,奴婢这就去.”   “不用了。”冯小小面上一红,摆了摆手,有些磕绊,“也,也不是很重要。”   眼看玉书要出房门,刚刚还镇定的少女,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要是洗的话,手下轻些。”   “还有,今中午就吃些能补中益气的。”   “嗳。”婢子听得糊涂,却也认认真真记了下来。   窗外春明媚,正是一日好时光。   正房里,还是静悄悄的。   收拾妥当的冯小小蹑手蹑脚地倚在墙壁上听了一会,秀气的眉间拢起,忍不住又犯起了愁。   往常他早就醒了,这会子还没动静,可别是又发了热。   不过如今有金羽在,她也没有进去瞧瞧的说辞。   灶上还煨着鸡汤,不多时便有淡淡的香味传出。   冯小小坐了一会,瞧着咕噜噜沸开的小泡泡,想了想又多了几片姜进去。   昨日他一直挡在风口,可得好好驱驱寒才行。想起树影之间,裴衡止替自己缝衣袖的模样。   冯小小眉眼间止不住的生出笑意。他惯常刀剑在手,小小一枚绣花针,缝五下必抖三回,又生怕针戳到她,便聚起了万般精神。   若说之前信他是因为梦境应验,那这一回,她却是真真实实感受到了他的为人。   的确是一位怀瑾握瑜的矜贵郎君。   压在耳尖的羞赧,似是灶底的柴,锅中的汤,被风一吹,呼呼便粉了一片。   远比枝头春桃更胜。   书桌前,还有昨夜落在桌上的几瓣小桃花。   裴衡止瞧了好一阵,按在衣领的手指松了紧,紧了松。薄唇抿起,似笑非笑的神色。唬得端了热茶进来的金羽,后背生寒,正要默默退出去。   “你说。”清朗的声线骤起,那双冷清的桃花眼淡淡瞟了过来,“昨夜那情形,应该见到了与她极为亲密之人吧?”   “爷。”金羽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刚要点头,就被凛冽的眼神一扫,唇下一哆嗦,狠狠地摇了摇头,“小的瞧着不太像。”   “我看也不像。”修长的手指抚上杯盏,轻轻叹气。   她三族之内,没有他不知道的。肯让她吐露心事的,除去一直唤她姑娘的玉书与书信里称她团团的青禾,也就只剩方云寒。   昨夜里她抱得自然熟练,又万分眷恋。   英挺的剑眉紧紧皱起,心下不虞。   “你说——”   压抑了情绪的声线沉沉压来,金羽一抖,只在心中暗暗叫苦,天可怜见,他可一点都不想说啊!   捻起花瓣放进掌心,裴衡止顿了顿方道,“有没有可能,我只是说可能。”   如果他们不出手,让方云寒依照谋划救了冯小小,虽然她可能会生出时运不济的念头,但最终也会觉得这门亲事尚可?   毕竟这三年来,方云寒藏得极好。   如果她真这么想.   长指扣在掌心,掐出一方浅窝。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生恼,他的确是有意叫她看清楚方云寒的为人,若她觉得遗憾,大不了,他赔她一桩婚便是。   京中多少才俊,随便哪个都比方云寒那伪君子强上百倍。   裴衡止半晌无话,金羽偷偷向上瞄了一眼,登时欲哭无泪,恨不能缩成一团。   小侯爷现下的神情,一瞧便是憋着火气。   至于气得是谁,金羽揣摩着,大抵便是方云寒了。要不是他的算计,小侯爷也不能被冯姑娘欺负的一宿无眠。   偏偏这会,应声打开的院门外。   青衫挺拔,正温和地与低眉垂首的少女说着什么。   咔嚓——   一声脆响,早就写好的信笺忽得碎成两截。   裴衡止勾唇,瞥向诧异的金羽,“另起一封,只说冯家仍有蹊跷,还需再留一段时日。” 第23章 争锋相对  薄唇轻抿,压下喉间的冯字,……   立在桌前的侍卫一愣,不明白裴衡止此言用意。   小小一方冯家院落,他这几日来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冯小小一些贴身的物件没看,其余可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摆设。   冯姑娘跟玉书亦是懵懵懂懂,看起来根本不知内情。   这蹊跷从何而来,着实令人费解。   伸手取过外衫披在肩头,那双冷峻无波的桃花眼淡淡扫过仍杵在桌前发怔的金羽,低道,“不明白?我且问你,你何时见过,默默守护三年,却为了一纸婚约,多次暗中算计之人?”   金羽摇头。   裴衡止又道,“那你又曾听过,算计不成,仍能面不改色上门之人?”   金羽迟疑。   裴衡止了然,平心静气道,“诚然,天下之大,诸如这种思绪奇特又面厚之人,或许有之。但你别忘了,方云寒惯来都是被赞做是位品行幽雅、磊落大方的君子。”   “君子者,自是行为端正,绝非宵小之辈。可你细想,方云寒这几次所作所为,若当真只为求娶,是否有些勉强?”   “爷的意思是!”金羽大骇,紧紧攥住手里的碎纸。   裴衡止点头,“不错。你我皆为男子,若有心仪之人,大方求娶便是。可方云寒却不敢,亦或者说是不能,才会出此下策,希冀以施恩者姿态,让冯姑娘感激涕零,继而死心塌地顺着他,依着他。所以——”   “所以冯家定然还有冯姑娘不知晓,可方云寒却知道的秘密!”金羽暗暗吸了口气,若真是这样,那冯姑娘岂不是危险?   她一个孤女,要是他们再不管,只会被算计的毫无返还之力。   金羽本就热心,当即往桌前一跪,压低了声求道,“爷,属下知您向来不愿多管闲事,但冯姑娘着实可怜,属下斗胆,若您参透冯家隐秘回府之后,可否允属下时时来冯家照看?”   万一再有什么恶毒算计,他常来几回,也能替她们解决不少。   “嗯?”负手起身的裴衡止脚步一顿,扬起的眉不自觉的皱起,提醒道,“你可是订了亲的人。”   且不说叫他未过门妻子听到误会,单他一个男子时不时跑进未出阁的姑娘家,就算清清白白,也易惹人闲话。   况且,他何时说过不管冯小小?   这短短两句,却叫金羽听出了不同的意思。   “小的明白。”   侍卫心头一暖,小侯爷是面冷了些,到底还有一腔热血,见不得不平之事。他既肯出言点拨,金羽忙道,“爷放心,小的定不会叫他人发现。”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按时送信回去。   金羽面上肃然,将碎纸拢在衣袖,脚下更是灵巧,从后窗一翻,几下便没了踪迹。   他去的极快。   裴衡止默了片刻,压在口中的说辞登时便堵的慌,透过纱窗,再瞧院外那袭青衫,心下越发不甚舒服。   他向来耳力敏锐。   直到听见方云寒说昨日之事,纯属意外。   郎君清俊的容颜浮出一抹嗤笑,连安生都已经被官府拿了人,这一下句,怕不是要推给可怜的学徒?   果然,见冯小小不做声。   方云寒微微叹了口气,低道,“昨日我已经去过府衙,也问过关在牢里候审的安生。说来也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上心。”   “就连安生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知情,要是我早些发觉,他也不会收了徐掌柜的银两,做出纵火之事。”   院门口的大树,春来不过几日,就已经抽出不少新芽,绿荫覆地,站在下面倒也凉爽。   冯小小抬头,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跌进那双乌黑沉静的眸子,犹如落在了深海,不见波澜。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好似已然说了千言万语。   方云寒心底发慌,上前半步,站近了些道,“也怪我,未察觉徐掌柜的心思。更不知女子妒忌之时,会失了常理。”   “方大哥是说,徐掌柜指使安生纵火,是因为她妒忌?”   “不错。几日前,她曾与我表明心意。”   狭长的眼眸定定看向面前的少女,略一沉吟道,“只不过我早已心有所属,已经婉拒了她。”   “谁成想,她竟做出这种事。”方云寒眼中关切之色不减,“昨日听闻你在厢房,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青色衣袖堪堪停在冯小小肩头,就被她轻巧避开,“那方大哥怎么会在别院出现?”   “此处说话怕是不方便,不如我们进去.”   冯小小摇头,“方大哥如今身有婚约,怕是不方便。总归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就在这说吧。”   自打前两天她去过府衙当堂对峙,回来后,这巷子里的街坊都好似变了个人。不再像往常一般尖酸八卦。   有些时候,听见她院门有动静,其他家原本虚掩的大门,都会极快地紧紧闭起。   冯小小心中有数,街坊也跟李婶给的证供一样,是有人在背后特意敲点过。   是以现下在院门口说些什么,倒也不怕被传。   况且,正房里依旧没什么动静。   冯小小心里越发的不安,眼前哪里还有欲言又止的方云寒。   满脑子都是裴衡止恹恹倚在床榻,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那双乌黑的水眸颇为担忧地往里瞥了几眼,全然忘了梦里的裴衡止不仅体健,还常常欺负的她起不来。   冯小小的心不在焉,让方云寒眸中一冷,低道,“昨日,我曾去齐府拜会。”   “齐院判得知还有证物,已允诺会着手秘密再查此事。”他装作不经意地睨了眼院里拢着窗纱的的房屋,又道,“本来我预备来家中寻你,恰好齐夫人也在,说你被王夫人请去了别院。”   “她还将自己的请帖交于我,方便我去王家别院寻人。谁料,就碰上了这种事。”   “你是说,昨日齐夫人根本就不曾去过别院?”   饶是早就知晓纵火之事,王夫人脱不了干系,却不曾想,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跌进了她的设计。先是借齐夫人之名引她去后院,再是婢子推搡,三则火起厢房。   一环扣着一环,只细细想来,都叫人后背生寒。   “小小。”青衫郎君轻轻颔首,狭长的眼眸中满是情真意切,“昨日是情非得已,我心中——”   吱呀——   应声打开的薄薄木门,恰到好处的打断了正欲剖析心意的方云寒。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轻轻扫过院门口站着的两人,落在冯小小身上的冷清目色一转,倏地软和下来,颇有些病中柔弱之感。   薄唇轻抿,压下喉间的冯字,只低低唤了一声,“小小。”   “嗳?!”   还在发怔的少女一呆,藏在发髻中的耳尖登时便红了个透。   除了梦境,他还从未叫过她的闺名呢。   乌黑的水眸偷偷瞧了好几眼,心下的担忧便藏也藏不住,裴衡止果真又着凉发热了。   郎君清俊的容颜亦是染了层淡淡的粉。   眼下玉书出去买米粮,金羽也不在,他又虚弱。   冯小小抬脚便朝院里走去。   “小小!”素色的衣袖被方云寒紧紧攥住,他眸中有火,强压着情绪道,“这便是你救的人?你可知他是谁!?” 第24章 悬崖孤石  少女面上一红,乖乖点头咬唇……   “看来方大夫认得我?”   裴衡止单手拢拳,轻轻锤了捶自己心口,复而与冯小小笑道,“方大夫既是旧识之人,我们的事也无需再瞒着他了。”   我们?   明知他说得并无暧昧,只是意指相救一事,可冯小小的脸仍是抑制不住地红透了天。   虚掩的院门,透过缝隙,依稀还能瞧见冯小小缩在正房窗根下,顶着桃枝,偷听的模样。   乌黑的眸子一时瞧瞧背对着窗坐着的青衫郎君,一会又瞄瞄被方云寒挡得结结实实,只偶而拂过的衣袖。   刚刚裴衡止脸红成那样,分明就是烧得厉害,也不知他这会能不能熬得住。   冯小小忧心忡忡,拿了桃花遮脸,又伸头往里凑了凑。   可这两人似是商量好的,声音压得极低,冯小小侧耳听了半日,也只听到断断续续几字。   正焦急,一股糊味自空气中渐渐散开。   “呀!我的老母鸡!”   那可是玉书费了半日唇舌,好说歹说省下三个铜板才买回来,准备给裴衡止补身子用的。   冯小小不敢耽搁,忙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跑向灶房。   隔着墙壁,隐约还能听到她戛然而止的惊呼。   裴衡止眼底有了浅浅笑意,再看眼前的青衫郎君,又冷了下来。   房中气氛低沉。   方云寒却也不惧,看向面前端坐饮茶,并无半分虚弱的清俊郎君,含笑让礼,“之前不知小小所救之人是侯爷,言语中多有冒犯,还望侯爷恕罪。”   早些年他曾在宫中值岁轮班,见过不少达官贵人。   其中印象极深的,便是这安庆侯府的小侯爷,因太后疼爱的缘故,每每赴宴都张扬异常,又冷心冷面,前些年更是一举灭了边陲小国。   论心思手腕,绝非亲善之辈。   偏这样的人物,好巧不巧落进了冯小小的院子。   握在手中把玩的杯盏一停,方云寒面上含笑,“小小性子顽皮,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还望侯爷海涵。”   “方大夫言重。天家有云,不知者无罪。”   郎君姿态雅致,莹白的长指堪堪圈住杯盏,细细嗅了嗅,待茶香拂来,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略略扫过窗外,方润了润喉笑道,“再者小小她亦待我极好,并未有何不妥。”   他声线清朗,如今又刻意带了虚弱无力,听起来便犹如石溪间潺潺流水,脉脉而来又不失温和。   伸进窗的几束桃枝一颤,无风跌落不少花瓣。   落花本是常事,偏有些小兔子心虚,须臾便有三根手指小心地从窗根探出,稳稳扶住晃悠的枝丫。   粉红深红间,那一截素腕极为明显。   裴衡止低头,将笑意藏进杯盏,一饮而尽。   “听闻方大夫昨日与徐娘子订了亲。”   郎君勾唇,“辞海书局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光是交税,在京都都算数一数二的商户。看来,方大夫果真是有福气的,能得此贤内助。”   “侯爷谬赞。”方云寒拱手,“实不相瞒,这门亲并非学生所愿。若非顾忌徐掌柜声誉,方某.”   “怎得,你们并非两情相悦?”裴衡止皱眉,“这就怪了。”   方云寒眉心一跳,恭敬道,“还请侯爷明示。”   裴衡止轻叹一声,煞有其事地起身,慢吞吞往窗边踱了两步,方才斜睨向肩头发紧的方云寒,“原本这也算是件私密,不好与外人说。只不过——”   他刻意一顿,低眸望向窗根。   缩在桃花枝丫下偷听的人似是听到了他故意放沉的脚步,正紧紧靠着墙壁,缩成小小一团。简单挽起的发髻,在躲藏间,落了不少浅粉深红的花瓣。   许是紧张,少女露出的半截后脖颈,亦染了薄薄的红。   郎君眉眼间的笑意不掩,口中却严肃的紧,“方大夫替我诊脉也算与我有恩,有些事我自是要向着方大夫。尤其你们并非情投意合,只怕其中还有些故事。”   躲在墙根下的人,远比房里坐着的更加好奇。   乌黑的眸子悄悄往上一探,就被裴衡止抓了个正着。那双犹如墨染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做了个嘘的手势,   少女面上一红,乖乖点头咬唇。   “侯爷可是听到了些什么?”方云寒心中一紧。脑海中思绪转个不停。   裴衡止肯亮明身份,必是发现了什么。   这三年,他们几人循规蹈矩,并无错漏。更别说之前知道内情的那些太监,也都被牢牢封住了口。   除了.   想起那双乌黑的眸子,方云寒藏在桌下,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主攥成了拳,面上却还是一派温和。   “是徐娘子。”裴衡止转身,轻轻拍在方云寒紧绷的肩头,“你在宫中当过值,应当明白天家眼线无数。”   郎君清俊的容颜满是讥诮,偏头看过来时却又悲天悯人,一字一句道,“她有了身孕。”   “不可能!”   脱口而出的反驳,是方云寒乱了的心神。只一瞬,刚刚失态的青衫君子便有恢复了惯常温和,“侯爷有所不知,早前我曾替徐娘子把过脉,她小产伤身,已无子嗣缘分。”   “那就怪了。”裴衡止扬眉,“昨日事出突然,王子鸣又是个极为细心之人,密报曾说,他寻了齐院判专程去辞海书局看了徐娘子,开了不少保胎的方子。”   见方云寒沉默。   裴衡止负手,又道,“也不知是谁情难自禁,毁了徐娘子清誉。这会更是连累方大夫绿帻覆顶。”   他说得不客气,掌心在桌面重重一拍,“既然方大夫并不知情,那我就将此事交由王子鸣,好好查查这不知廉耻的贼人,还徐娘子和方大夫一个公道。”   “侯爷。”方云寒面上一白,倒是没有再乱阵脚,忖了忖才道,“此事到底涉及徐掌柜名声,交由官府,只怕是不妥。”   他起身下跪,抱拳道,“还请侯爷看在徐掌柜一介弱质女流,网开一面。”   “方大夫请起。”虚虚扶起无辜模样的方云寒,裴衡止睨了眼窗边偷偷探出的眸子,唇角一勾,意味深长道,“此事全在于你们二人。”   立在悬崖的孤石,有时只需轻轻一推,便可跌落万丈深渊,沉入无边黑暗。   春来多风。   吹得院门口青色的衣摆扬起,方云寒素来挺拔的身影微微佝偻,转头看向出来相送的冯小小。   到口的千万情意,都被一句徐娘子有孕死死堵住。   “你.都听到了。”那双狭长的眼眸复杂一片,正要再开口。   院里的游廊下,低低传来几声轻咳。   郎君如玉的容颜上染了淡淡的红,见冯小小瞧过来,忙弯唇笑道,“你们先谈,我,咳咳,我无,咳咳咳,碍的。”   短短几字都说得断断续续。   少女面上越发忧心,歉意地看了看欲言又止的方云寒,转身便朝游廊走去。   院外,青衫黯淡。   院内,倚着廊柱而站的裴衡止似是头晕的厉害,脚下一个不稳,修长的手指便顺势扶住了关切上前的少女,意识到不妥,又极快地放开。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满是惊慌,左一句赔罪右一句冒犯。   可躲在屋檐半日的金羽瞧着,他家小侯爷,分明悠哉得很。短短瞬间,还不忘摘下蓄在冯姑娘发髻间的花瓣。   就是那向来薄情的唇,也压着一缕浅浅淡淡的笑意。   怎么看,都像极了昨晚上,冯姑娘缠着小侯爷念的那册话本。   叫什么来着?!   金羽细细想了一会,眼中蹭地发亮,没错,就是那本什么什么,《绿茶夫君修炼手册》! 第25章 她很好看  摊开书本的第一行,便是山洞……   金羽可不敢再叹气。   游廊里。   过往端正雅芳的君子,眼角眉梢之处都好似被东风晃过,明明是愧疚难安的神色,可偷偷瞅过来的眸子,却又浸了浅浅的欢喜。   从她肩头收回的手臂已然收在腰间,偏衣袖处还卷有几丝淡香。随着风,清清淡淡萦绕在鼻息之间。   让人止不住想要靠近,那个低着脑袋,手足无措的少女。   “你.我,我得去灶房瞧瞧火。”她结结巴巴,接连转了几次身,才面红耳赤地寻到灶房的位置。   裴衡止也没好到哪去,低低嗯了一声,压在耳根的滚烫,就一溜烟地窜到碰过她的掌心。   转眼便成了燎原之火,烧得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愈发黑亮。   等冯小小晕乎乎的小跑回灶房,看戏的金羽这才翻下,跟着眉目飞扬的裴衡止进了正房。   郎君仍是坐在书桌前,伸手在书架上选了半日,却略过早前研读的《策论》,挑了一本封面花哨的。   摊开书本的第一行,便是山洞夜春。   裴衡止扫了几眼,垂在页边的长指一顿,极快地合上。又闲闲瞥了瞥正沏茶的侍卫,这才安下心来,若无其事地赏着窗外春桃。   浅粉深红,自是美不胜收。   只不过眼下日头渐高,花瓣不似清晨润泽,反倒有些蔫蔫的,微微拢起,像是羞怯的少女半遮面。   更像昨夜里她懵懂靠过来的模样,软绵可怜。   裴衡止呼吸一滞,将桌上的书又压紧了几分。   金羽端了新茶放在他手边,细心垂目,并不去看藏在他衣袖下的话本,“爷,信已送到,三日后的宫宴,已嘱咐得宜,可依计行事。”   “让云羽这两日放松些,不必盯得太紧。”   “是。”金羽记在心里,却没有按规矩退下。   “有事?”裴衡止睨了眼欲言又止的侍卫。   “爷。”金羽恭恭敬敬跪伏在地上,硬着头皮道,“是别院。”   裴衡止一顿,示意他接着说。   金羽咽了口唾沫,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举到头顶,“自上次风寒,阮姑娘一直不肯吃药,如今病情反复。”   “嗯?”裴衡止皱眉,声音冷了下来。   金羽浑身一颤,越发恭敬,“这封,是阮姑娘托墨羽递上的信笺。”   厚实的信封上,并无落款。可扑面而来的冷香,却是熟悉的,隐约还有丝血气。   金羽悄悄瞄了眼沉下脸的郎君,果然,小侯爷最在乎的,还是阮姑娘。   偏偏小侯爷办事向来亲力亲为,这件案子一入手,便以自身为饵,想法设法地接近了冯姑娘。   尤其这些天,小侯爷全幅心思都在冯家。   再加上之前部署,算来也有几月不曾去过别院,也怪不得阮姑娘心中生涩,要以病相胁。可阮姑娘跟了小侯爷三年时日,没道理不晓得小侯爷性子才是。   金羽忖了忖,不敢多揣测,只道,“爷,阮姑娘还递了话来,说她这些天总做噩梦。”   英挺的剑眉拢起,不等裴衡止再问。   门外来了脚步声,起初轻快,一到到房门却又刻意地缓了下来。   房中简朴,并无可藏东西的地。   裴衡止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金羽递上的信夹在话本里,放回了书架。   他动作极快,偏门外的人犹豫,等了半晌也没听到脚步近前。   与要上前开门的金羽摆了摆手,裴衡止起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本欲推门的手一顿,隔着一层薄薄木板,默数着她踟蹰徘徊的脚步。   偏头静立的清俊容颜,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   一步,两步.   门外的地方并不大,等数到第十九步的时候,虚掩的房门,终是有了轻轻的敲门声。   “裴,裴公子。”   似是没料到门开得这么迅速,冯小小默默练了半晌的说辞,忽得就卡了壳。“我,我就是来问问。”   饶是冯小小清楚,刚刚游廊下那极短极快地触碰,不过是场意外。可无论她怎么静心屏气,都抛不开那一刻的慌乱与沉溺。   若是梦境成真.   冯小小心底更乱,扬起的眸子刚对上他含笑的面容,刹那间便红透了脸。   “想问什么?”郎君温柔,低眉瞧着紧张不已的少女,薄唇微扬。哪里还有刚刚半分冷清肃然。   立在房中的金羽一凛,暗道小侯爷读话本也太入戏了些。他默默退后了几步,只当自己是根木头。   房门外,依旧静默。   裴衡止也不催她。况且白日里,看人也比夜里清楚,就是隔得远了些。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含笑,总归是她自己先挪开了眼,他便看得正大光明。   不论是她醉酒耍赖,抑或是如今红着脸的模样,裴衡止怎么瞧,都只有两字,好看!   弯弯蹙起的黛眉好看,秀挺生汗的鼻尖也好看,就连抿唇鼓起的面颊,亦是好看。   轻戳起来,更是软乎。   心念一起,昨夜里被她嚷着捉了许久的小兔子登时又活跃起来,蹦蹦跳跳,不肯停歇。   “也不是什么大事。”   悄悄抹去掌心的湿汗,冯小小侧头,问得轻,“鸡汤里,你要不要放些葱花调味?”   “也好。”   “.裴公子。”   “嗯?”   “我脸上是不是沾了灶灰?”鼓起勇气看回来的冯小小疑惑,伸手蹭了蹭被他盯了许久的面颊,就见郎君眉间一呆,忽得抿唇轻笑。   “在这里。”修长的手指极为自然地隔着衣袖握住她的素腕,煞有其事地点在嫣红的面颊之上。   冯小小惊得一时语塞。   被他握住的脉搏虚虚淡淡,待裴衡止一放开,便好似疯了一般,突突跳个不停。   贝齿咬在唇边,方才勉强压住快要蹿出面皮的滚烫,“不要葱花,对吧。我,我这就去告诉玉书。”   冯小小几乎是落荒而逃。   片刻,从灶房门口又探出颗脑袋,见裴衡止仍站在原处,忙缩了回去。   “傻姑娘。”   郎君忍笑摇头,转身回房,他步子轻缓,再瞧静立在一旁的金羽,却不似刚刚那般烦躁,只道,“今夜你准备一下。” 第26章 山洞夜春  本章作话含入V公告,明有万……   金羽晓得,这是要去别院的意思。   正要出门通知墨羽,就听裴衡止又道,“一会若是无事,不必在房前伺候。”   翻开的话本,厚实的信封被撂在一旁。   郎君垂目,极为认真地读着,时不时还会沉思片刻。他看书极快,却在话本里有插画的那一页,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悄悄红了耳尖。   待夜幕低垂,偏房里吹了灯。   一袭黑衣的裴衡止这才覆了面,与金羽一前一后,足尖轻点,落在屋檐,往远处而去。   打更的才刚刚敲响锣。   安静许久的窄巷,远远来了一盏灯笼,急匆匆走向最里面的冯家。   青色的衣摆随风轻扬,狭长的眼眸在明暗交错的灯影中,显出些许阴鸷。就在院门打开的一瞬,顷刻间,转换成焦急与无措。   “方大哥?”   冯小小身侧还跟着揉眼直犯迷糊的玉书,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熄了灯的正房,有些迟疑。   “小小,我知道昨日之事已经让你我生了嫌隙。”方云寒压低了声道,“可此事除了来寻你,我着实想不到其他可靠之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云寒皱眉,苦道,“想来白日你也听闻了徐掌柜的事吧。傍晚我去瞧她,想要替她诊脉一瞧究竟,她非但不肯,反而诸多奚落。”   他顿住,似是羞恼万分,“我.我一时没忍住,便推开了上前挑衅的她,结果——”   冯小小心底一紧,吸了口气道,“她人可还活着?”   见方云寒点头,玉书忍不住插嘴道,“那方大夫这么晚来寻我家姑娘,到底所谓何事?”   “她虽然还有口气,但身子着实虚弱。我已经给她用了铺子里最好的药材,可如今,仍是差一味还魂草。”   “方大夫,您该不会是想让我家姑娘去帮你采药吧?”   自打从王家别院回来,玉书一提起方云寒,都得啐上几口,现下更是直翻白眼。   方云寒一脸难堪,“我,我也是实在无法。还魂草长在城郊泻玉峰,那一带泥土松软,若是不熟悉路,极易陷进软泥。”   他哀求地看向默不作声的冯小小,“小小,这泻玉峰你最熟悉,如今人命关天,你能不能看在过往的面上,帮我一回?”   “姑娘。”玉书使劲攥了攥冯小小的衣袖,“天这么黑,看不清路是一则,况且这泻玉峰,您也是早些年去过几回,哪里就称得上熟悉。”   “方大哥。”轻轻拍了拍玉书的手,冯小小颔首,“玉书说得不错,寻药一事,我怕是帮不.”   “小小!”青衫郎君一身狼狈,忽得跪倒在地,“那可是一条人命啊!”   “方大哥,你先起来。”冯小小退后几步。   “小小,你当初尚肯救一个陌生人,怎么如今轮到徐掌柜,便如此推三阻四?”   “方大哥,并非是我铁石心肠,只是此事我的确无能为力。”   方云寒面上痛苦,怆然一笑,“无能为力?只怕是你不再信我。”   他跌跌撞撞起身,深深瞧了瞧迟疑的少女,“也罢,既是徐掌柜命该如此,我这就去投官便是。”   拎在手心的灯笼咕噜噜落地,映着他衣摆处染上的血迹,说不出的凄凉。   “等等。”冯小小蹙眉,喊住了失魂落魄的青衫郎君,“我陪你去。”   “姑娘!”玉书急急抱住她的臂膀。   冯小小握住婢子的手,转头与欣喜异常的方云寒道,“两人力量始终有限,方大哥还是得寻些村民帮忙。”   “这是自然。”方云寒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那还请方大哥稍等片刻,我换身方便行走的衣裙。”   轻轻合上的院门,关不住玉书焦躁的低语,“姑娘!您何必趟这个浑水。”   淡淡瞥了眼黑着的正房,冯小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一直贴身藏着的玉佩递给婢子。   祥云纹路,温润有度的触感,一摸便知是上等之物。   “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这玉冯小小戴了十多年,从未离身。玉书心头一慌,抱住她的臂膀说什么也不撒手。   “玉书,你想想。”披散的青丝高高竖起,冯小小轻轻拍了拍婢子的肩头,“他为何摸黑前来与我求助,甚至不惜下跪相逼。”   “奴婢愚笨,想不通这些弯弯绕绕,奴婢只知,那姓方的居心叵测,姑娘绝不能与他前去!”   “你都知晓他心怀鬼胎,哪里愚笨了。”少女眉眼弯弯,复而郑重道,“可见白日里裴公子说与他的那番话,已然起了作用。”   “我若不入局,恐会耽搁裴公子收网。既然我已经答应了要与他联手去查爹的案子,就没道理在此刻贪生怕死。”   玉书堵在门口,求道,“那奴婢跟您一块去!”   冯小小摇头,将匕首插在腰间,换了身利落打扮,“你得留在院里。”   正房里没有动静,只怕他们早就被人引去了其他地方。   泻玉峰林深茂密,还魂草又多在崖边。冯小小略一思索,轻道,“若天明我还未归,你可先带他们去延居洞寻我。”   “放心。”少女乌黑的眸子在月下闪闪发亮,“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那个梦么?”   “记得!”攥在掌心的玉佩温凉,玉书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   即便梦境之中,嫁他是真,并无此行。   冯小小仍是莞尔一笑,宽慰着快要愁断肠的婢子,“我呀,此行不但无事,还会寻到一位极好的夫君。”   月隐云厚,泻玉峰中。   起初,冯小小身边还总有几个拿着火把的村民跟着。渐渐地,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快到断崖之时,身侧也只剩一个方云寒。   与意料中分毫不差。   夜里山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   方云寒下意识地替她挡着风,三年相处,他的心意不曾作假。   可一想到那桩旧案,悬在心中的最后一丝挣扎便犹如绷到极致的丝线,刹那间就断得彻彻底底。   总归是留不下的人。   除去今夜,再无时机。   方云寒悄悄近前,蹲在地上的少女忽得起身,扬起的黑眸里,映出一个面露凶光的他。   “方大哥。”冯小小伸手,似是不曾注意,只递上辛苦挖来的还魂草,“你看,徐掌柜有救了。”   “是啊。”   低低喊住转身欲走的少女,方云寒藏在袖里的手腕微动,“我就说这个忙,只有你能相帮。”   话落,夜里寒光乍现,直直逼向冯小小咽喉。   好在方云寒并非练家子,冯小小亦早有准备,加之熟悉地形,挣脱倒也不难。   可她毕竟是个女子,体力有限。   几番追逐,方云寒离得越来越近。   她手中没有火把,全靠月色与记忆。本想靠邻近几快软泥坑困在身后穷追不舍之人。   可方云寒既然敢约在泻玉峰,必定也是提前勘察过地形的。   不远处,林中群鸟飞起,似有人马前来。   夜黑不辨敌友,冯小小不敢再大意,直直奔向断崖。   褪去山林覆盖,此处风声呼呼作响。黑压压的天地间,站着孤零零的少女。   她手中紧握匕首,冷冷看向慢慢逼近的方云寒。   “小小,你放心。”青衫郎君仍是往日里温和的模样,语气更是缱绻异常,“此事因徐莹而起,等你去了,我亦不会放过她。”   “方大哥,今日我是逃不脱了。”冯小小微微缓了几口气,“你也知我这三年来最大的心愿便是求一个真相。”   她凝视着缓步前来的方云寒,“爹的案子,你究竟知道多少?”   “小小。”青衫郎君失笑,站在离少女一臂远的地方,摇了摇头,“别白费心思了,今夜他是不会来救你的。”   “至于冯家的案子,三年前便已经尘埃落定。”见冯小小怔愣,方云寒面上生冷,几步上前,“你若真想知道,等到了地府.唔。”   被风鼓起的素色衣袖,从青衫前襟略过,猛地没入了半只匕首。   方云寒恼怒,却也不敢扑上前去。   断崖孤月。   仰身后跃的少女唇边含着讥诮,厌恶地闭上了眼。呼啸而过的风里,夹杂着匆匆奔来的马蹄声。   下一瞬,冰凉的手腕倏地被人紧紧捉住。不等冯小小反应,她整个人都被用力地护在怀中。   “别怕。”   乍听到他的声音,少女睁开的眸子里刹那间涌上欢喜,可下一瞬,便成了懊恼,“这么危险,你怎么来了!”   “来救你。”黑巾覆面的郎君轻笑,将人又抱紧了些。   断崖之下的土地极为松软,但山石众多。滚落下来,也是危险重重。   亏得裴衡止身手敏捷,两人虽被摔得七荤八素,却也并无大碍。   趴在崖边的方云寒面目狰狞,与身后奔来的几人恨恨吩咐道,“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跟我走!”爬起身的冯小小一把握住裴衡止的手腕,朝崖底深处跑去。   嶙峋的怪石间,出现了一条瀑布。   冯小小轻车熟路,领着裴衡止钻进水帘,湍流而下的水流厚实,像一堵墙,隔开了外界的喧嚣。   “这里是?”   握在手腕的掌心松开,少女脚步声缓缓走远,须臾,黑暗中又轻微的响声。   好在裹了油纸的柴火并未受潮,星点火光慢慢亮起,映出少女弯弯眉眼,“是延居洞。”   堆成一堆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烘得人渐渐温暖起来。   洞璧上映出的一双人影,背对而坐。   覆面的黑巾早就被摘下,露出清俊的容颜。也不知是不是被火光印染,裴衡止颧上始终带着明显的红。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愣愣盯着出口,耳边还有少女时近时远的声音。   “这里还是早些年爹发现的,原先一到夏天,我都会跟玉书来此玩耍.那时候呀,还能捉到好大的鱼.这里隐蔽,一般人是寻不到的。不过我嘱咐了玉书,咦!”   靠在背上的人似是泄了力,沉沉倚住冯小小。   “裴公子?!”急忙回身探查的少女,被他额间生出的滚烫惊得忍不住低呼。   似是察觉到身侧有人,裴衡止本能地喃喃着要水喝。   递在唇边的木质水壶,只一口,冷意便散进全身,冻得迷糊中的裴衡止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紧了唇齿。   冯小小哄了半日,烧糊涂的郎君倔得很,怎么也不肯再喝,现下又没个容器能烧些开水。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个法子   红了脸的少女咬唇,半晌才下定决心,抖着手拿起水壶,山涧水入口冷冽,须臾便温热起来。   她缓缓俯身。   混沌的思绪被淡淡的香气裹挟,那双闭着的桃花眼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在看清贴过来的人影时。   腔子里沉沉跳着的心倏地动得飞快,烧在心底的火远远超过了留在额上的滚烫。   修长的手指死死扣住身下的竹席,他怔怔地,瞧着不断靠近的少女。 第27章 他亦入迷  听见她软着嗓要水喝   浓密的长睫低垂, 遮住了其中情愫。   越靠近他,冯小小撑在地上的手指便越发用力。她虚虚闭着眼,屏住的气息, 与混乱的心跳,无一不让少女面上生出滚烫。   从她耳后滑下的青丝, 轻轻柔柔拂在郎君清俊的面上,似是一根根羽毛,顽皮地挠在裴衡止心尖。   他既不敢动,亦不想动。   半睁开的桃花眼眸, 犹如染了最沉的夜色。紧紧盯着近在咫尺, 鼓着腮帮子准备认真喂水的少女。   腔子里那颗早就乱了序的心,登时便犹如乘着风的纸鸢, 飘忽忽提到了嗓子眼,裴衡止紧张地僵在原处, 抠在竹席的手指攥得更紧。   她明明近在咫尺,又好似还隔着很远。   郎君喉结轻颤, 再瞧冯小小唇上的水渍, 犹如清晨沾了露水的花瓣,早前看过的那张图, 里面的人物登时就变了样。   变成了他与她, 青丝纠缠, 亲密异常。   裴衡止忽地闭上了眼, 不敢再想。   任由少女的气息不断靠近, 直至温软覆来。一点点蹭过他的唇角,浅尝辄止后便飞快离开。   只不过这触感,却不像是他刚刚惦念的朱唇。   裴衡止一愣,小兔子果真傻乎乎的, 一紧张就容易忘事。   就如同今个儿近午时分,那碗没有葱花的鸡汤。   昏黄的火光,映出一张红艳艳的俊颜,郎君抿唇,还未勾起笑意,舌尖便含入了一截指尖,冰冰凉凉。   他下意识地吮了吮,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睁开眼。   就瞧见那双乌黑的水眸震在原处,鼓着的腮帮子倏地一松,咽了水下去。冯小小惊得半晌都忘了动,指尖仍杵在他的唇间。   “我,我看你嘴唇都开裂了,就想帮你润润唇,再喂水。”她好似学堂上被抓了包的小童生,结结巴巴解释着。又生怕裴衡止不信,忙抽出手与他发誓道,“我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她举起的指尖还有水光。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滞,偏过脸,不甚自在地轻轻嗯了一声,心底却懊恼遗憾的紧。   可刚刚留下的妄想,却好似扎了根的种子,无声地在心底蔓延开来。   裴衡止不敢再盯着无知无觉的冯小小。又忍不住,只偷偷用余光瞥了瞥正专心坐在一旁暖着水壶的少女。   她离得远,刚刚又没喝到水,本就不甚清明的郎君顿时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躺在竹席上的裴衡止悄悄往冯小小身侧拱了拱。   明暗的光线,叫映在洞璧的身影重叠在一处,犹如一根藤蔓的枝叶,密不可分。   少女抱着水壶看了一阵,渐渐有些出神。   裴衡止亦入了迷。   她高高竖起的青丝下,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脖颈。近耳垂处还能瞧见被山石擦出的红痕。   只瞧得裴衡止心中越发懊恼,说到底也是他来得太晚。   想起刚刚在马上瞧见她跌下断崖,衣袖纷飞,仿佛随时都会羽化而去的模样,郎君如玉的面容登时惨白一片。   “冯姑娘。”   “裴公子。”   外间水声隆隆,冯小小一转头,就对上了单手撑地坐起的裴衡止。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他眉目间还有郁色,却在少女递上水壶的刹那,软和了下来。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似有万丈星河,他坐的离火远一些。   刚刚浸过水的黑衣尚未完全干透,这会正贴在身上,宽肩窄腰,鼓鼓囊囊,勾勒的清清楚楚。   冯小小往下一打眼,又愣了半晌,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看到了什么。少女耳根登时红了个透彻,直发慌,她心虚地偏过脸,“这会应该不算太凉了,你试试。”   “嗯。”   木质的水壶厚实,除了外层沾染了她的温暖,喝进口中,仍是冷意刺骨。偏那双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似有万分期盼。   裴衡止只得接连喝了好几句,强压住泛上心头的寒气,笑道,“多谢冯姑娘。”   “这都只是小事,裴公子不用客气的。”冯小小莞尔,乌黑的水眸老老实实看向他的双眼,不敢再四处乱瞟,“对了,裴公子刚刚要说什么?”   “我.”   伸手从怀里掏出玉清膏,裴衡止一抬眸,就见冯小小仰着头,正准备倒水喝。   山涧水寒凉,女子又受不得冻,这么灌下去,只会伤了身。   来不及多想,修长的手指极快地从她手中接过水壶,放在火边。   “裴公子?”冯小小不解,她不过是口渴,想喝些水罢了。   清俊的郎君一顿,又不好解释。他来时赶得匆忙,好不容易寻到冯小小,什么都没想就跟着跳了下来,这会子心神一放松,方才觉出后背火辣辣的疼。   眼下,倒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裴衡止皱眉,低道,“我好似伤到了后背,还请冯——”   “嗳?”冯小小心下一紧,刚刚从断崖滚落之时,的确听到他几声闷哼。只不过后面情况紧急,她也没顾上细问。   “让我看看。”纤细的手指没有迟疑,直接搭在郎君衣领处,轻轻往外一拨,两道分明的锁骨犹如禅意的梅枝,伸向被衣衫遮挡的肩头。   她手下利落,剥得飞快。   ——请冯姑娘先背过身去。裴衡止压在唇边的后半句登时便没了影。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慌得不知该看向何处,就连藏在眼角处的泪痣也越发殷红,修长的手指紧紧拢住冯小小还欲往下剥的衣衫。   他本就姿容艳绝,如今又是一副惊诧无助神色。整个人犹如跌下凡尘的仙君,被坏人欺负的手足无措。   很显然,冯小小就是那个所谓的坏人。   “我,我不是.”   她的手指还扒在郎君衣领处,倒显得口中的解释愈发苍白。   “嗯,我知道。”裴衡止低低一笑,“你不是孟浪之辈。”   郎君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看得冯小小呼吸一窒,问得犯蠢,“那我还能再看么?”   轰——   刹那间,裴衡止面皮止不住的红。   冯小小也好不到哪里去,忙结结巴巴补救道,“我,我是说看看你的伤。”   “你.”他偏过脸,眼眸中星光璀璨,极为顺从地松开压住衣衫的手指,“看什么都行的。”   郎君声音极轻,似是一阵风,软软吹过冯小小羞红的面颊。   两人忽得安静下来。   水帘外,远远来了纷乱的马蹄声。崖底声响,这几人本就是大嗓门,说起话来更是荤素不济。   “怪了,就这么屁大的地方,这两人还能跑到哪去?”   “保不齐是天黑淹进了这深潭之中。咱们再寻上几圈,总归那姓方的,也就给了十两银子,咱们兄弟又是找人又要灭口,着实不甚划算。”   “可不是。若非那姓徐的娘子实在美艳,又肯让我摸摸小手,这脏话我才不会接。”   “你还别说,那小娘子瞧着便是个食髓知味的,我看那姓方的一副书生气,定然不能叫那小娘子满意。要我说啊,白花花的银子哪里抵得上这小娘子扭扭腰。”   他们边说边笑,纵马绕着谭边转圈搜寻。   裴衡止眼中一冷,迅速地抽柴灭火。   偏那些人越说越没个底限,饶是裴衡止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都听得面红耳赤,更何况是尚未出阁的冯小小。   那双在夜里极为冷清的桃花眼一眯,只低道一句失礼,顺势便捂上了她的双耳。   冯小小的双手本就搭在郎君衣领处,被他这么一带,反而落进了宽阔的怀抱之中。   一不留神,唇角便磕在了他的锁骨之上。   吃痛的冯小小下意识抿了抿唇,却好似献吻,轻轻落在了裴衡止心尖。   身下的郎君一颤,修长的手指回应似的揉了揉少女软和的耳垂,又极快的松开。   外间的几人还在吹嘘着以前逛过的三房两瓦。   冯小小什么都没听到。   她呆呆地坐着,直到双眸重新适应黑暗,直到再瞧见那双同样慌张的桃花眼。   耳边纷乱的心跳声,水声,混在一处。   月色温婉,透过水帘洒下一地清辉。   “冯姑娘,外面的人已经走了。”郎君清朗的声线低沉,垂首伏在愣神的少女耳边,悄悄提醒着。   “嗳?我,我,我这就起来。”   他的气息温温吹在耳边,慌得人心神俱虚。冯小小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窜出。   重新点亮的柴火。   面对面坐着一对规规矩矩,又好似都红了脸的小儿女。他不说,她亦不语。   可余光之中,又全是彼此。   不知何时跌落在地的玉清膏,正躺在冯小小脚边。   对了,他还有伤呢。   勉力压住慌乱的心,冯小小肃了肃嗓,这才一本正经地坐在裴衡止背后。半褪的衣衫下,又添几处新伤。   “疼不疼?”她问得担忧。   原本裴衡止也是在军中历练过的,这点擦伤本不甚在意。可如今被冯小小一问,那点子细微的疼,却好似翻了几番。   就连胸腔也酸酸涩涩,仿佛缺了一块。   “嗯。”   “那我轻些。”   秀气的黛眉紧紧拢成个川字,一面小心翼翼用帕子沾了水替他擦拭着伤口,一面呼呼往上吹着气。   她认真又细致。   敷药的时候,亦生怕触痛了他。冰凉的指尖蘸了厚厚的一层药膏,一点一点,颤巍巍的覆在他被划伤的地。   她太过小心,不自主便屏住了呼吸。   裴衡止轻轻叹息。   “冯姑娘。”沉默许久的郎君忽得开口,“今晚之事,是我疏忽。”   冯小小上药的手一顿,“裴公子言重了,你已经帮了我许多,再者今夜之事,是我自己选择。就算裴公子在院子,我亦是要来的。”   听到她气息平稳,裴衡止这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方云寒不对劲的?”   明明方云寒在她面前伪装极好,就算在别院,至多也是牵扯情意二字。   郎君好奇,悄悄瞥了眼少女映在洞璧的影子。   “其实最初我并未想过。”冯小小细细检查了他背上的伤,稍稍缓了口气道,“只不过在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否认,否认徐掌柜有孕之时。”   “我才意识到,或许他们二人之间,并非是徐掌柜一厢情愿。”   “徐掌柜这人,我虽接触不多,总归还有几分熟悉。在别院之中,倘若没有裴公子出手,只怕方云寒救起的,与之订下婚约的,便是我。”   “诚然,方云寒的解释天衣无缝。可单凭一腔爱慕,所谓妒忌,当真就能让徐莹犯下纵火伤人之罪?”   冯小小轻笑摇头,“她并非困在内院拈酸吃醋的寻常女子,若非你情我愿,利益相连,绝不会做出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况且那是王家别院,她真要纵火,又怎么会笨到选在京都府尹家门口。”   “所以,最为合理的解释,便是方云寒说谎。”   一个人说谎,是为了掩饰。   “既然他的谎言并非为了情意二字,又特地选在你不在时前来。”   冯小小伸手又剜了厚厚一层药膏,在晾干的伤处挨个细致地又涂抹了一遍。   “所以他的目标,从来都只有我。”少女说这话时,语气有了明显的低落。   三年相处,她早就视方云寒为亲人。不然也不会在近断崖处,装作看不出他的杀意,企图挽回。   “是我太天真了。”   “没有的事,你做得很好。”裴衡止心中一软,温和道,“如今他们彻底撕破脸皮,有些细节就还需再多方揣摩。”   “毕竟冯大人一案,牵涉宫中争斗。方云寒与徐莹乃一丘之貉,他们肯保你三年,便说明冯大人定然留了什么极为重要之物。”   “可是爹留下的物证,只有那个小册子。”冯小小冥思苦想了一阵,越发颓然。   “无妨。总归三日后便是宫宴,七皇子顾珏也会参宴,到时候你随我进宫,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   裴衡止柔了声线,安慰着唉声叹气的少女,“你放心,此案我定会细查下去,找出当年真相,还冯大人一个清白。”   伸手拢好衣领,郎君方才侧过身,欲言又止地瞥了瞥冯小小的露出的脖颈。   似雪的肌肤上,平白多了一道红痕,说不出的扎眼。   “冯姑娘,我记得你曾说过此地隐蔽。”裴衡止垂眸,盯着柴火堆旁放着的玉清膏。   “嗯。”冯小小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这里水流极大,入口又藏在藤蔓碧萝之间,若非识得路,一般人很难寻到此处。”   “我记得有一次,跟爹来泻玉峰观星,路上他不肯给我买糖包,我一时气不过,便躲在这哭鼻子,后来哭累了,再一睁眼,就听到漫山遍野喊我名字的家丁和嬷嬷。”   “我那时候不是在赌气么,就打定主意,只要爹不来找我,我就绝不出声。”   说起往事,少女乌黑的眸子里笑意涟涟,裴衡止静静听着,如画的眉目弯弯,似是也瞧见了当初那个闹脾气的小顽皮。   “可是,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可恶。”冯小小忽得一撇嘴,闷闷不乐道,“我都遣了玉书去爹面前逛游,可他就是不来寻我。”   “还让那些嬷嬷和家丁拿了许许多多我爱吃的,站在山间喊。”   裴衡止听得忍俊不禁,“然后呢?”   “然后!”冯小小抿唇,很是挫败,“然后是我饿的受不了,自己从延居洞跑了出去。包子还没吃上半个,就被爹捉住狠狠打了一顿手板。”   冯小小伸出的手掌心,直直递在裴衡止面前,气鼓鼓地与他道,“你瞧,就在这里。”   温暖火光,清晰地映出少女掌心的纹路,裴衡止粲然一笑,冯小小愈发委屈,“要不是嬷嬷拦着,爹还说要把我留在洞里过一辈子。”   “你看看,这木质的小凳子,小桌子,还有竹席和柴火,都是爹备下的。他当时一定觉得我很不乖,所以才会铁了心不想要我。”   “冯姑娘,我倒觉得冯大人当初并非说了实话。你看这方小凳子。”   修长的手指点在被人打磨圆润的边角,“要是铁了心不想要你,可还会在意你被凳子撞疼?”   “还有这个小桌子。”裴衡自含笑,指给伤心的冯小小瞧,“你看看,桌面上还雕了小鱼,躲在莲叶下吐泡泡。”   “唔。”好像是这么回事,冯小小垂头,摩挲着那条活灵活现的小鱼。   “就连柴火,也用油纸细心地裹上,依我看冯大人,也是口是心非,说着不想要,实际上不知有多疼惜。”   尤其那时候的冯小小,应该还是个小团子。   裴衡止微微弯了唇,不知那时候的她,是不是也可爱的紧。正想着,郎君心头忽得浮上一桩旧事。   记忆中那个泪眼婆娑坐在偏殿门口的小花袄,也长了一双圆溜溜的眸子。   说起来,与面前正眨着眼强忍泪意的冯小小倒是有几分相似。   裴衡止一怔,又极快地否定。   不可能。   金羽回禀的清楚,那个小花袄已经送去了净身房。既是小小男儿,又怎么会是面前的少女。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眯,暗道自己不着调   一旁的冯小小可怜巴巴地抱住自己膝头,“可是现在,爹真的不要我了。”   她哀伤地缩成一团,看得裴衡止心都揪了起来。   “过去冯大人是戏言,如今却是迫不得已。”郎君声音一轻,伸出的手指攥紧松开,松开又接着攥紧,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冯小小的发顶,“冯大人喜欢观星,是么?”   “嗯,爹喜欢来泻玉峰,也是因为此处断崖视野开阔,能看到万丈星河。”   “星辰可念,你若想他,可以写在孔明灯上,等它升上夜空,你看到有哪颗星闪闪发光,便是冯大人在应你。”   “当真!?”   那双乌黑的水眸映着火光闪闪发亮,转瞬又黯淡了下来,“可天上星辰那么多,万一我看漏了怎么办?”   “这也好办。”裴衡止笑得温柔,“冯大人喜欢观星,不也最疼爱你么?”   “是以,你抬眸看见的第一颗星辰,便是他。”   “裴公子。”冯小小悄悄瞥他一眼,半信半疑道,“我已经及笄了,不是小孩子。”   ——你可莫要诓我。   爹分明说过,人死如灯灭,再无半点涟漪。只不过,想起那个诡异的预知梦境,冯小小心中又有些动摇。   “我知道。”郎君面上含笑,温柔地看向水帘,“可星辰万千,说不准的事有许多。你且信着,心里就不会太孤单。”   他话里落寞,冯小小忽得想起,裴衡止似乎很早就没了父母。他一人在京都,撑着那么大的侯府,世家又没个好相与的,想来也吃了不少亏。   这几日总觉得凡事有他便好,却忘了,他亦是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冯小小心下难过,伸手牵住裴衡止的衣袖,重重点头给他瞧,“我信的。”   她傻乎乎的模样,逗得裴衡止藏在心底的那只小兔子蹦跶的愈发欢快。   郎君噗嗤一笑,到底没了之前那股淡淡忧愁。   如墨的眸子落在她的脖颈,瞥一眼,见她看来,忙又转过头去。   几次三番,到底忍不住,低道,“冯姑娘,你脖颈处有划痕。”   “这里?”伸手揉了揉裴衡止说得地方,冯小小后知后觉地皱了皱眉,“是有些疼。”   雪肤细嫩,轻轻揉两下都通红一片,更别说红痕这么久都未曾消退,必然是刮得厉害。   裴衡止眼中一沉,旋开玉清膏的瓶盖,长指沾了药膏,与瞪圆了眼的冯小小道,“凡事讲究礼尚往来,刚刚冯姑娘替我上了药。如今换我,姑娘莫怕,我手下轻些,绝不会弄疼你。”   他说得一本正经,行得更是端正。   偏梦境里,夜里荒唐之后,这不知羞的郎君也是同样说辞。说着轻些,可到头来,还不是弄得她腰酸腿软。   一想起梦里滋味。   冯小小面上刹那间便红得不像样,犹犹豫豫避开他,只推脱要自己上药。可现下没有铜镜,她手指上的药膏,涂来涂去,也没抹到伤处。   “还是我来吧。冯姑娘只管偏过脸就是。”   裴衡止暗暗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在她伤处缓缓推开药膏,郎君生怕冯小小误会,上药时目不斜视,只瞧着那一段伤处。   “好,好了没?”   可他的靠近,于知晓梦境的冯小小来说,本就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羞。贴在指腹的脖颈,肉眼可见的生了粉,继而又红红火火烧上了本就酡红的面颊。   推着药膏的长指一顿,裴衡止鼻尖顿时便生出汗意,“就快好了。”   这话一出,乖乖偏过脸的冯小小眼眸一紧,软软央他,“那你快些。”   她整个人都僵着,好不容易等裴衡止松开手,偏刚刚太过紧张,整个人一下脱力,还未跌在地上,就被郎君眼疾手快的捞进怀中。   “小心!”裴衡止刚落下话。   一泻千里的水帘外。   忽得传来其他声音,“就是这!”   这三字简短有力,冯小小认得,是玉书。   她慌忙要从裴衡止怀里起身,却不想婢子心急,来得更快。   身后还跟着护主心切的金羽和其他侍卫。   乌泱泱一队人马进来的时候,冯小小的手指正抵在裴衡止肩头,郎君双手撑在身后,眉目间还有惊诧。   尤其他衣领还微微敞开着。   怎么看,都像是一副被迫的可怜模样。   走在最前面领路的婢子眼角一抽,再想起冯小小来时的话,登时会意地与一脸慌张的少女点了点头。   她家姑娘不愧是写过话本的,魄力胆识果真非比寻常。说是要寻一位极好的郎君,这会竟真的上了手。   虽说裴公子长得花俏了些,不过单品行来说,确实要比之前口蜜腹剑的方云寒要好上许多。   玉书悄悄捣了捣愣神的金羽,后者一脸哭丧,压根不能相信,他们威武勇猛的小侯爷,竟是被压在下面的那一个。   生生拖走本欲多话的金羽,出水帘时,玉书又悄悄转头,与怔愣的冯小小竖起了大拇指。   一时之间,水帘内外都是人。   却又静得好似空无一人。   眼瞅着那双乌黑的眸子欲哭无泪,裴衡止到底心软,“放心吧,出去后我会与他们说清楚。”   金羽和一众侍卫,自小习武,耳力超群。   如今虽有水声干扰,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可小侯爷温柔的语气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跟在金羽身侧的墨羽忍不住与他小声嘀咕,“遭了,爷在这里假戏真做,阮姑娘那边可怎么办?”   金羽一顿,悄悄瞥了眼正守在水帘旁捂嘴直偷笑的玉书,“放心吧,爷自有主意。”   别说墨羽,就是他自己,想起那处境可怜的阮姑娘,也忍不住担忧。   虽然小侯爷什么都没说,可既然将人养在别院,那必然是有些心思的。偏阮姑娘温柔娴静,又极为懂事。   这三年来,从未主动求小侯爷去院子,也就只有病中,才敢托墨羽带封信传个话。   今夜好不容易盼到了小侯爷,还没说上两句,云羽便报了信来。   她又是个柔弱身子,只怕多思之下,病情又会绵延反复。   “这几日,你让大夫多去瞧瞧。我看今小侯爷要走的时候,阮姑娘的面色都惨淡了许多。”   墨羽悄悄点头记下,瞥了眼四周,拿出个香囊递给金羽,低道,“这是我出来前,阮姑娘托我带给爷的,说是三日后百花节赠礼。”   织金锦缎上,寒梅数枝。配得络子颜色极好,一看便是用了许多心思。   金羽叹了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爷,最是厌这些。”   过往阮姑娘送来的香囊、荷包,小侯爷看都没看过,更别说是配在腰间。偏这阮姑娘也是个实心眼,逢年过节必然送上。   墨羽叹气,“总归你常在爷身前伺候,不如你多在爷面前提提阮姑娘。”   “况且春日酿尚未开封,说不定等爷喝尽兴了,直接抬了阮姑娘进府。若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我也能解脱,不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百花节喝春日娘自是极佳,但三日后有宫宴,爷向来以大事为主。”金羽愁得直抿唇,半晌才道,“到时候去不去别院,我看悬。”   虽说小侯爷接近冯姑娘是事出有因,但这几日,他总觉得自家爷似乎哪里不太一样。   要说具体是哪,他又描述不清。只是感觉,小侯爷性子愈发柔和了些。   就比如刚刚。   过往从未有女子能近身的小侯爷,竟然为了案子,委屈吞声,不不。金羽摇头,忖了忖,换了词道,“咱们爷忍辱负重,眼看着就快有眉目,你且多劝劝阮姑娘,再等上一等的好。”   正说着。   水帘后有脚步传来。   金羽和墨羽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紧紧闭上了嘴。   踏着月色,两辆马车在官道上行得又快又稳。   许是回程放松,抑或是刚刚着实跑得累极。   冯小小靠在玉书肩上,渐渐有了困意。等马车停驻在院前,倚在婢子怀中的少女已然睡得香甜。   “姑娘。”玉书轻轻唤着,帷幔稍从外头挑起条缝,却是下马过来的裴衡止。   “我抱她进去。”   经今夜一事,玉书倒也不像从前那般防着,她起了撮合的意,忙让开去前面引路。   抱在怀里的人,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紧蹙着。   裴衡止看了一眼,大踏步走进了院里。   偏房中,玉书早就点了灯,铺好了床。这会又去灶上烧热水,准备替冯小小略微擦洗一番。   另一辆马车里,还绑着方云寒和他找来的帮手,金羽不敢耽搁,亲自驾车将人送去了西北方一处宅院。   闲下来的,反倒是榻上睡熟的冯小小,与坐在凳上看着她的裴衡止。   京都不比城郊风大。   早先在他怀里蹭乱的鬓发,饶是几丝春风透过窗扇吹过,仍黏在颊边。一颤一颤,虽然细微,却也不容忽视。   桌上烛火忽得弱了一瞬,继而燃得越发高涨。   置在膝上的手指捻了捻,再瞧冯小小鬓发,已然好好顺在了耳后。   她乖乖软软睡在榻上,   裴衡止瞧了一会,眼底有了笑意,侧耳听了半晌外面的动静,方才不甚自在地,又别扭地悄然立在了榻前。   伸出的长指,轻轻戳了戳她的面颊,心头顿时绵软起来。还不等他再点一点。   冯小小迷迷糊糊伸手揉了揉脸,将被一拉,翻了个身,兀自睡得深沉。   散开的发髻落在枕上,还有一顿从衣领露出的后颈子,乌发雪肤。指腹上残留的那点软乎细嫩的手感,登时便似灶底烧得通红的火,烫得裴衡止耳尖红了一遍。   更烧得少年郎气血翻涌。   他狼狈地逃出偏房,似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失了君子端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碰碰她。   若说别院之中,是徐莹下药的作用。   那今夜呢?   犹如墨染夜沉的桃花眼缓缓闭上,他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可风吹花落的声响,与水声轻/吟,又不似往日光景。   他一时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只欢喜异常。   金羽踏露而归的时候,裴衡止已经醒了好一会,正舒舒服服泡在浴桶之中。   “爷。昨夜里审了一宿,方云寒却也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说,这会子人已经晕过去三回。”   “让秦羽在一旁候着,他针法极佳,等方云寒缓过些神来,换他去审。”   “是。”金羽眼下还有乌青,说话也不似往常有劲。   裴衡止指着墙角打包好的一个小包袱,吩咐道,“你审了一宿,今就不用在院里伺候,。一会你寻个没人的地将这个包袱用火烧了。”   “是。”本来金羽拿了包袱就要出去,临走时却又停了下来,转身恭敬道,“爷,三日后是百花节,阮姑娘照例送了香囊过来。”   隔着一层竹制屏风,他也瞄不见裴衡止的神色。   水汽氤氲。   散了发的郎君,白净中带了些许被热意蒸出的红,“香囊?”   “是。”金羽暗暗一喜,平素小侯爷从不会追问,至多让送些银子过去做回礼。今也不知是动了什么意。   捏在手里的包袱轻飘飘的,还不等他再琢磨,屏风后便递来裴衡止慵懒的声音,“多送些银两过去。”   金羽气息一滞,低头应下,“.是。”   轻手轻脚从冯家院中离开,金羽寻了个没人的河边,簇了一堆干柴,待火势燃起,便将拎了一路的包袱扔了进去。   也不知这里面装了什么,烧起来极为费劲。   金羽拿了棍子挑开烧成片的包布,定睛瞧了片刻,忽得有些回过味来。   这洗了半干的中衣,分明就是小侯爷的。   难不成.   金羽会意地咧嘴,忙不迭往里又加了些干树枝,看来昨在别院,阮姑娘轻纱薄裙,跌进小侯爷怀里那一下,还真是扰人清梦。   怪不得小侯爷今多问了一句,原是因为这个。   说到底,阮姑娘应是很得小侯爷心意的,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送些银两过去。   金羽这厢猜的不亦乐乎,坐在书桌前的裴衡止后背一凉,登时又打了一个喷嚏。   院子里,只有玉书忙来忙去的身影。   手下一早摊开的《策论》,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还在同一页上停着。   郎君撑头,细细听着一墙之隔的动静。   好不容易听见她软着嗓要水喝,刚刚还低落的眼眸一转,忙做出个勤奋读书的模样。   冯小小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纷乱的梦里,一会是方云寒狞笑的脸,一会又是他细心照料的温和模样。   如今睡醒,她还有些发懵,直到玉书送了清水,冷意覆面。方才彻底凉了心。   怪不得在那个预知梦中,她没有嫁给方云寒。   假的便是假的,装得再情深意切,也总有被拆穿的时候。   如今梦境之中的头几桩大事,皆已应验。   冯小小走出偏房的脚步一顿,转头朝一早就推开窗的正房看去。   正垂眸伏案读书的郎君似是有所察觉,微微抬首,就见冯小小呆头呆脑地站着原地,薄唇一勾,还未带出笑意,那姑娘的面颊倏地就红了一片。   果真是傻乎乎的小兔子,经不得逗。   裴衡止将笑意藏在眼底,只看着她,冯小小脚底却好似着了火,怎么也站不住,迈开腿就想要逃。   “咳咳.”   几声不轻不重的咳嗽从身后适时响起。   昨夜里他就发了高烧,这会又开始咳嗽,冯小小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去。   她脚下的步子虽然迟疑,却缓缓往正房走来。   虽说昨夜的确是被玉书他们误会了,但今早玉书没有再问,想必是他认真解释过了。既然是一场乌龙,也没道理躲着他,反倒像极了心虚。   对,没必要躲着。   冯小小给自己鼓了鼓劲,爹的案子还未查清,如今可以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他了。   窗外阳光明媚。   听着她脚步越来越近,裴衡止以手拢拳,又轻轻咳了几声。偏那如画的眉目之间,精神奕奕,并未有丝毫病容。   直到那只被哄过来的小兔子傻愣愣地站在窗前,郎君方才换上一脸疲色。   “冯姑娘,早。”   他似是没什么精神,冯小小偷偷瞄了几眼,先道了谢。她说得万分诚恳,还不忘顺道再夸赞一波他的侠义心肠。   只不过她此刻拘谨的很,像个小学究,一板一眼挖空心思想着好词。   郎君暗暗忍笑,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方才颔首,“你我本就说好要通力合作,护你周全本也是我分内之事,上药.”   想起她软软央求的模样,裴衡止耳尖立即便有了薄红,“上药也是举手之劳。”   他好意救人不图回报,她却不能将此义举视为理所应当。   冯小小耿直,摇了摇头,“这是两码事,该谢的还是要谢的。”   “既是如此——”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扬,终于有了笑意,“我正好有一事,需要姑娘帮忙。”   坐在书桌前的郎君,清俊风流,举手投足间皆是如画如仙,他定定看向已经掉入陷阱的小兔子,“不知冯姑娘,可会做香囊?” 第28章 聪敏兔兔  因为你来了,所以我一点都不……   “香囊?”冯小小一呆, 没料到他说得竟是这个,京都女儿家多少都会些绣活。她亦不例外。   她略有迟疑的点头,抬眸瞧见裴衡止唇边笑意更深, 忙赶在他开口前又补充道,“针线刺绣我做的还行, 只是香囊——”   “冯姑娘但讲无妨。”   冯小小深深吸了口气,有些赧然,“我只看别人做过,自己还不曾动过手。”   因着快到百花节, 街上的铺子小摊这几日也摆了不少出来。   她藏了手到背后, 腼腆道,“裴公子若是急需又不方便出面, 我可代公子出去采买些回来。”   “街面上的成品固然手艺精美,只不过我所需的香囊。”那双似日月之光晃过的桃花眼弯弯, 清朗的声线含笑而来,“非得出自姑娘之手才行。”   “嗳?”藏在后背的手指紧紧绞在一处, 冯小小偏过脸, 避开了他的视线,问得没什么底气, “为什么呀?”   裴衡止瞥了眼她红啾啾的耳尖, 心下微荡, 面上却极为正色, “三日后的宫宴, 为得便是庆祝百花节,想必冯姑娘也知其来历。我们既是要去试探皇族之人,所行所为便要慎之又慎。”   “这个香囊便是诱饵。”他说得高深莫测,冯小小听得一头雾水。   “.一定要我亲手做的?”   “自然。”裴衡止万分肯定。   虽不知他怎么用香囊作饵引顾珏上钩, 不过既是关系到爹的案子,她便不会推辞。   “那香囊上的绣样?”   “冯姑娘挑自己喜欢的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冯小小总觉得裴衡止此刻压抑着什么,不过这多半也是她胡思乱想。   悄悄用余光瞅了瞅已然再度垂眸看书,沉声静气的郎君。   唔,果真是错觉。   冯小小一边慢慢挪着步,一边琢磨着香囊,毕竟是要用在大事上,这物件虽小,但绝不可随意糊弄。   她思来想去,玉书绣工俱佳,这事还得寻她多问问才是。   冯小小兀自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窗里面,原本淡然的矜贵郎君,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灶房里,玉书正挥着锅铲翻烙饼。   扑面而来的葱花香气,勾得冯小小肚里很是应景的响了一声。   “姑娘,您先尝尝。”   刚出锅的饼正热乎,玉书细心地切成小块,又放进碟子里,这才递了双筷子给冯小小,“一会奴婢再做个蛋花汤,昨还有半只鸡没有吃完。奴婢打算一会去买些虾子酱油回来,蘸着吃口感更好些。”   从锅里盛出最后一块饼,玉书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从炉子里抽出些柴。火光映得婢子面上生红,见冯小小吃得没什么胃口,玉书先是探头出去往正房瞧了瞧,这才又坐在冯小小身侧,压低了声,“姑娘,您怎么了?”   少女摇摇头,心事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她面色着实凝重,玉书胸口一窒,想起了昨夜。她端了水回房的时候。   夜里风重,不过水开的功夫,地上就已经有了不少吹落的花瓣。   偏房门口,站着发呆的裴衡止。他一袭黑衣,粉色的花瓣落在肩上极为显眼,也不知在外站了多久。   玉书向来与他没怎么多说过话,正欠了欠身要推门进去,却意外地被叫住。   那双看多了容易沉溺其中的桃花眼冷冷清清,声音更是淡漠,几句话解释了延居洞中旖旎的一幕,末了还不忘嘱咐她。   “今夜里.只是意外。”   他说话时落落穆穆,负手而去的背影没有一丝犹豫。   玉书心里当即便咯噔一下,如今再看冯小小的神情,婢子也跟着愁苦起来,小心翼翼劝着,“姑娘,其实奴婢觉得,凡事只要尽力即可。您.”   “你也这么觉得?”冯小小狠狠咬了一口饼,“说得没错,尽力就好。”   “姑娘?”玉书欲言又止地看着突然食欲大增的少女,正要再劝劝。就听冯小小喃喃道,“虽说香囊不大,做起来也是个力气活。”   “香囊?什么香囊?”玉书怀疑自己漏听了什么,刚刚她们不是在说情意之事么?   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饼,冯小小拿出帕子擦了擦手,点头道,“就是普通的香囊,不——”   她极为慎重地又摇头否决道,“也不能太普通。”   毕竟要用来作饵,宫中什么样的香囊没有,若要引起顾珏的注意,怎么也得好好下番心思才行。   玉书听得一愣一愣的,揣了钱银出去的时候,手里便多了一张纸,上面都是冯小小认真思考了许久,罗列出的清单。   满满一大张,说是要开个绣线作坊都不为过。   玉书轻轻抿唇一笑,她家姑娘不论做什么都很认真,总归香囊是要给裴公子的,说不准这便是所谓的时机。   到底是近中午时分,街上的行人比清晨不知多了多少。   薄薄一张纸,玉书跑了四五家店才全部买齐,正坐在凉茶摊歇脚,斜对面忽得来了几个面相彪悍的男子。   酸酸甜甜的杏皮茶才咽下一口,再抬眸,那几人就已经走进了辞海书局。   玉书瞅了瞅那方烫金匾额,低低哼了一声,方云寒不是好人,这徐莹也干净不到哪去。还好自家姑娘有福,不然指不定要被这狼狈为奸的两人算计成什么样。   正想着,书局里忽得慌慌张张跑出几个小厮,一边嚷嚷着要报官,一边哭得涕泪横飞。他们这么一闹,辞海书局门口登时围过来不少街坊。   匆匆留下个铜板放在桌上当茶钱,玉书挎着篮子也凑了上去。这哭诉不听还好,一细听让婢子登时又出了一身冷汗。   她慌慌忙忙赶回院子,一推开门,急急走向坐在游廊下选绣样的冯小小,“姑娘!”   少女手里拿着好不容易选出的绣样,正打算从窗子递给裴衡止瞧瞧,被玉书这么一嚷嚷,一不留神就往前多送出一截腕子。   本该接住绣样的裴衡止,亦是毫无防备地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手背,轻轻贴在一处,又极快地散开。   只短短一瞬,便让捏在手里的明月青竹绣样浸上了微微汗意。   她又羞又窘,偏那双如墨似夜的桃花眼还愣着。   冯小小倏地背过身去,不甚自在地递给婢子一杯温茶润喉,“这是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玉书小跑了一路,这会上气不接下气,将篮子放在地上,气喘吁吁道,“是,是书.书局!”   “书局?”冯小小不明所以。   回过神来的裴衡止眼眸一沉,“是徐莹。”   玉书忙不迭的点头,“是徐掌柜,奴婢刚刚亲眼瞧见有几个男子进了书局,没多久,书局的小厮便哭着报了官,说是徐掌柜身亡。”   她惴惴不安地望着冯小小,“姑娘,这会不会影响老爷的案子啊?”   方云寒与徐莹,两人都与三年前旧案有关。如今一个被送了审,一个忽然没了命。   冯小小蹙眉。   站在书桌前的裴衡止负手,静静看向沉思的少女。   “放心吧,没事的。”略略安抚了火急火燎的玉书,等她去灶房忙活。   那双乌黑的水眸抬起,却不像刚刚那样躲闪,直直看了过来,“裴公子可是打算将计就计?”   “冯姑娘。”裴衡止勾唇,伸手捡起刚刚落在桌上的玉兔绣样,“为何这么问?”   冯小小思忖道,“他们二人若是一起哄骗了我三年,必然有许多共通的秘密。可既是秘密,最忌知晓者众多,尤其还是起了异心之人,昨夜里方大.”   到口的称呼一顿,少女肃容正色,“方云寒企图灭口之时,也说会让徐莹与我陪葬。”   “是以昨夜,他必然想一石二鸟,借机除去我与徐莹这两个心头大患。只不过,人算始终不如天算。”   “不过,徐莹应该还不知道他起了杀心,对么?”   裴衡止笑而不语。   冯小小心下明朗,又猜测道,“甚至于,他们背后之人,也不知方云寒失手之事。”   到底是极为尊贵之人,便是在京都,也能做到只手遮天。   捏在指尖的玉兔绣样,憨憨可爱。裴衡止浅浅弯了唇角,递过。   “明月青竹固然雅致,却少了些俏皮。”   郎君容颜依旧清俊,只眉眼间有了些苦涩,她如此聪慧,必然已经明白。昨夜里他不在院中的缘由。   不然也不会在替他上药之时,说出那番开解之言。   所以,她便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被利用么?   压在喉间的询问变成了不知名的涩然,似是小刀慢慢割在心尖,说不出的难受,停不下来的酸涩。   裴衡止垂首,“冯姑娘,你.”   他顿了顿,不敢再去瞧她,“你可曾想过,昨夜我为何会去的那般及时?”   除去盯着院子的其他侍卫通风报信,除去一切的巧合。   除去所有的算计利用。   若说山洞之中种种,是因为发热迷糊。   那他在别院中的心不在焉,在断崖前的惊慌失措。到底是内疚还是旁的情愫。   裴衡止分不出,亦辨不清。   “嗳?”   似是没料到他会细说起这个,冯小小与他弯弯眉眼,只道,“可你还是来救了我。”   ——因为你来了,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难过。   可这话实在羞人,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只笑得傻乎乎地。   “.”   裴衡止怔在原地,磨在心尖的涩然,越发难过。   昨夜但凡他晚去一些,跌下断崖的她会如何,裴衡止不敢多想。那一地的山石,饶是他尽力躲避,都在后背留下不少刮伤。   她却把这些都说得轻描淡写。   裴衡止心头止不住的钝钝生疼。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眼角上挑,泪痣殷红,怜惜又温柔,“以后都不会了。”   没头没尾的六字,是他低声给的承诺。   她听得懂。   东风轻轻拂过,吹来丝丝缕缕春意,花开明艳。   而他,就站在一片明艳之中,脉脉含笑,眸中潋滟,说不出的勾魂夺魄。   刹那间,腔子里那颗心便乱了序,似是敲响的小鼓,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天下昭告她的动情。   “玉书买了绣线。”冯小小面颊早就染上了淡淡的红,囫囵收拾好绣样,“我,香囊.”   她慌得语无伦次,   “你恨方云寒么?”裴衡止轻轻问道。   少女手下一停,半晌没有说话。   裴衡止也不催她。   仇家就在身边哄骗三年,如何不恨?那双乌黑的眸子定定看了过来。   郎君颔首,淡淡一笑,“那一会我请你瞧出好戏,如何?” 第29章 两相对峙  要不,你也咬我一口?……   冯小小怎么也没想到, 面前这个被铁链铐着,躺在血污里的人,会是过往那个行医救人、眉目温和的青衫郎君。   昏暗的室内没有窗户, 所有的光亮全靠墙壁上的燃着的油灯。   酸臭味、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少女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尖。   还未看清, 脚下便是一空。   “小心台阶。”走在身侧的裴衡止轻轻托着她的手臂,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在暗色中越发黑亮,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显然还懵着的少女。   她眼里的惊愕。   让握在她臂上的手指忽得一紧,又极快地卸了劲, 直到冯小小站稳才松开。   他负手跟在不断四处打量的冯小小身边, 转头悄悄与守在室内的几个蒙面黑衣人稍加示意,赶在她眼神落定前, 收起了一些带血的刑具。   即便如此,少女面上还是渐渐苍白起来。她下意识地咬着唇, 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裙,站在铁质的牢笼前, 一动不动。   “你还好么?”   清朗的声音就在身侧, 冯小小却觉得自己好似被扔进了一处迷雾。她懵懵地转头,看向那双盛满关切的眼眸。   “嗯。”她应得勉强。   因来的是极为隐秘之地, 从窄巷中一上马车, 冯小小眼前就蒙了黑布。耳边除了裴衡止沉稳的呼吸, 便只剩马蹄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响。   她坐了许久, 早就记不清马车在城中逛了多少圈。   如今眼前黑布一掀, 瞧见的,便是奄奄一息的方云寒。饶是她心中早有预料,此刻也被唬了一跳,刹那间, 耳中尖锐鸣声不断。   “你若是心软.”   “我只是一下子没缓过神来。”她的声音又轻又低,犹如一片柳絮落地。   牢笼中的铁链悉悉索索有了声响。冯小小只听到嗡的一声,瘫在地上的人便又静了下来。   “爷。”秦羽上前,躬身垂目,“角到了。”   身后,来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冯小小没有回头,亦步亦趋地跟着裴衡止转去了牢房外的明间,薄薄一面墙,隔开了光与暗,却挡不住牢房里的声响。   铁链铮铮作响,接着便是一桶冷水浇灌而下。   哗啦——   熟悉的声音低低闷哼着。   冯小小便是闭着眼,都能想出方云寒此刻的神情。痛苦又强忍着,就像两年前他为了救她,被山后的捕兽器夹住了腿。   这些好.冯小小眉间紧蹙,往事漫漫而来,一口叹息百转千回。   竟都是假的。   抠在掌心的手指攥的发白,凉意还未浸入心肺,温热渐起,却是裴衡止递在手边的一杯清茶。   那双漆黑的桃花眼中平静了然,冲她弯弯了眉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紧接着,又有人被搀扶进来,她发丝早就被汗湿透,黏黏贴在面上,眉目间依然覆着一层黑布,口中塞了一大块绢布,手脚也被软绳缚着。   露出的面颊苍白至极,并不陌生。   正是在小厮、街坊面前身死的徐莹,辞海书局的徐掌柜,方云寒的合作者。   她蔫蔫跪坐在地上,过往总是高高扬起的下巴,早已无力地垂向胸前。   冯小小扫了一眼,再看向身侧悠哉饮茶的裴衡止,眼珠转了转,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小兔子终于不再木呆呆的,郎君心里一轻,总归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机,长臂一伸,极为亲昵的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做得自然又顺手,似是没瞧见冯小小骤然红透的耳尖,手指一顿,却未收回,只将她鬓间碎发轻轻拢在耳后。   不经意地碰触,刚刚只是红透了耳尖,顷刻间,发髻里藏着的耳垂也红得好似滴血。   偏此刻牢房里已经开始审问。冯小小心下一顿,抬起乌黑的水眸悄悄睨了他一眼,浓密的长睫眨了眨,满是疑惑。   压住想要再欺负她的心,郎君正色,与她点了点之前覆黑布的眉目与鬓间。   咦?!   他的意思,冯小小怔了怔,该不会蒙眼黑布掉色了吧?   还不及细想,隔壁传来方云寒一声冷哼,“我已说过,从一开始的部署再到早前的别院纵火,断崖追杀,全都是徐莹的主意。我不过是被她胁迫!”   秦羽嗤笑,“方大夫昨不还一口咬定,自己绝不知情么?怎得这么快就变了卦?难不成——”   他意味深长的停顿。   方云寒挑眉,不顾全身酸痛,坐起来道,“我若不说些什么,你们不会放过我,不是么?”   “与其在这被你们折磨至死,我倒宁愿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方大夫不愧是有功名在身的聪明人。”秦羽抚掌大笑,“我朝律例,您倒是门清。”   大晋律法,凡有功名者,犯胁迫之罪,可革除功名留布衣之身,免去其他刑罚。   “你不必冷嘲热讽。此地并非真的牢狱,你们若要定罪,必要先经京都府衙,再呈上刑部。”   方云寒眼中讥诮,“况且安生还在京都府衙,就别院起火一事,我作为证人,自是要被传唤,更何况如今徐莹身死,闹得众所周知。”   “就算你身后之人能够只手遮天又如何,谁不知当今陛下最是忌后宫干政。现在舆情非议不断,说不定明早便有折子递上,直言京都府尹玩忽职守,若是进一步查出有人干预府衙办案。”   他得意一笑,“你猜,你们还能关我多久?”   “不得不说,方大夫当真是好算计。”秦羽淡淡附和了一句,“只不过天家心意,非你我可揣度。”   “既然方大夫一口认定是徐莹徐掌柜胁迫,不知她一介女子又是如何胁迫与你?”   “一介女子?你也未免太小看能将辞海书局做大的徐莹了。”方云寒缓了几口气,眉间冷意起,瞧着手腕上沉重的铁链,“她先是下药诱我,说是失了清白之身,再以退为进,以小产为由,叫我内疚,将我玩于鼓掌之间。”   “我不过是个书生,就算学了一身医术,又怎么是她这种心狠手辣,工于算计之人的对手。”   “她甚至用我挚爱之人相威胁,这三年来,每每看到她睡在我身边,我都觉得恶心。”   “昨夜更是用腹中骨肉/逼我谋害小小。”   方云寒面上做出个伤心模样,“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小小是他唯一在世亲人,我珍之爱之,原本我还打算等她及笄便上门求亲。可这一切,都被徐莹这个毒妇破坏。”   “所以,你便请人杀了她?”秦羽淡漠插道。   “杀了她?”方云寒垂眸,轻笑道,“公门之中,说话可是要证据的。我虽恨他,但绝无谋害之心。况且,我昨夜就被你们带至此处,她今早大出血身故,试问,我又如何下手?”   “方大夫说得不错,只不过——”秦羽眼眸微亮,“我们的确说过徐莹身故不假,可方大夫又是如何知晓的这么清楚。”   他顿了顿,满意地瞧着方云寒面色渐渐难看铁青,“她是在今早暴毙的呢?还是说,这所谓的流产大出血,本就是你一早设计好的?”   手边的清茶渐凉,冯小小听得瞠目结舌。印象里那个品行幽雅,磊落大方的青衫君子,本质竟是如此不堪,颠倒黑白不说,竟是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呜——”   原本跪坐的徐莹忽得抬头,恨恨呜咽起来。   裴衡止抬手,立马就有两个黑衣人将虚弱无力的徐莹带了出去。   一墙之隔,忽得响起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叫骂。   走出明间,冯小小似乎还能听到徐莹撕心裂肺的哭喊,“方云寒,你还是不是人,我小产哪次不是为了你!是你先许诺我平妻之位,明明是你醉酒强我在先,你.”   平妻?!   冯小小脚步一顿,心头却浮上一桩旧事。   那是前年年关守岁之时,正逢大雪漫天,那也是方云寒陪她过得第一个除夕。   几杯浊酒下肚,他便趁玉书出去端菜的功夫,玩笑说等她及笄,若是没有心仪之人,他便照顾她一生一世。   但她一直认他是兄长,自是当他说了醉话,便没有搭理。   恰巧当时漫天烟花,炮竹声声不断。   这一时静谧也就被掩了过去。   如今看来,却是可笑。他究竟打算以一己之力,照拂几人?难不成他的真心,便是如此如此儿戏?   这世间男子,略有名声,如方云寒之辈,尚且许诺平妻之位,何况是世家权贵,豢养美妾歌女者,更是数不胜数。   “那是他们的事。”长指拢在她的耳边,裴衡止垂眸,“你无需听。”   郎君温柔,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中映出个小小的她。   他的目色专注又认真,冯小小面上的愀然倏地褪去,心尖上好似被谁轻轻咬了一口,酸酸涩涩却又带着些许痒。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眼,可贴在裴衡止掌心的面颊,却是渐渐染了粉,继而红啾啾的烫了起来。   在那个预知梦里,他待她极好,或许他是不一样的,毕竟世上的人千千万万,品行也各不相同。   只不过,冯小小想不通,她一个罪臣孤女,饶是有陛下赦免,成为布衣。   门不当户不对,又如何能嫁进安庆侯府?   除非.   “怎么了?”   自打坐上马车,取下蒙眼黑布,他的小兔子便时不时瞥眼过来。裴衡止自是沉静端坐,大大方方任她偷看,偏他俊俏至极的眉眼间又总有止不住的笑意,无声中便泄露了些许心境。   “裴公子。”压住心头飘忽的猜测,冯小小抿唇,问起了其他,“如今方云寒和徐莹两相对峙,会不会惊动.呀!”   咯噔——   行走平稳的马车忽得颠簸,冯小小一时不察,随即就被颠出了座,直直向前扑了过去。   不等她反应,刚刚还端坐的清俊郎君,长臂一伸,就将人稳稳接进了怀中。   这一扑一倒,原本坐在两侧的小儿女,如今便亲密地叠在一处。   冯小小慌忙挣着要起身,手指才扶住车壁,又是一下颠簸。由于腰间还被裴衡止揽着,失了准的少女这次倒是没颠出去。   只不过,她却觉得,眼下这情形,还不如摔出去,一了百了。   尤其看到那圈清晰印在裴衡止脸上的牙印,还有些晶莹的水泽。   冯小小愈发无地自容,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放。   “对,对不住。”   她结结巴巴,想要伸手抹掉留在他面上的口水,眼看手指快要贴上去时,忽得又收了回去。顺手拿起刚刚蒙眼的黑布,郑重道,“我,我帮你擦干净。”   冯小小凑近的手腕颤巍巍发着抖,却没有退缩。   裴衡止乖乖坐着,生怕惊跑了傻乎乎靠近的小兔子。   她惯有的淡香迎面而来,稍稍瞥眼,还能瞧见藏在衣袖中那一截莹白的腕子。   郎君耳尖倏地就红了一片。   不甚自在的眸光稍稍略过她的衣领,刚刚那丝旖旎登时消得干干净净。   他的脸色越发沉重,瞧着便是生了恼。   完了!定是她刚刚咬得狠。   冯小小心虚地瞥了眼留在他面上的牙印,有些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腕,“你别生气了。要不,你也咬我一口?” 第30章 心神不定  裴衡止果真是个小心眼!……   咬?   裴衡止目色迟疑地落在眼前伸来的素腕, 稍稍拉起的素色衣袖,露出一段白,骨肉分明。   他眼眸生烫, 腔子里似是有嫩芽破土而出,强韧有力的根深深扎进了心窝, 紧紧攥住了他的命脉。   稍一呼吸,都是如雷的心跳。   郎君冷下脸,又默念了几遍兵书之语,方才勉强压住这股来势汹汹的情愫。   他不说话, 冯小小心中愈发没底。   “不过——”   秀气的眉尖拢起, 她紧张地瞥了几眼不辩喜怒的清俊郎君,小心地研究了措辞, “我刚刚也不是故意的。”   正常情形,此刻对方多半会接下话。   偏裴衡止此时正静静看着, 仿佛真的在研究从哪下口比较好。   少女心下挫败,她未来夫君好似心眼小的很啊, 她就客气一下, 他竟也不推辞婉拒。   冯小小顿了顿,罢了, 总归是她先动的口, 他要还回来也是自然。可是, 她们毕竟还未跟梦中一样成婚。   若他真的, 真的.   冯小小耳尖一红, 论无心还是有意,此举的确不妥。   做错事的少女底气不足,试探地与他商量着,“呐, 你要咬的话,咬这好不好?”   雪白的腕上,搭上了刚刚那条蒙眼黑布。   裴衡止侧脸,看向惴惴不安的小兔子,剑眉一挑,戏谑道,“你真让我咬?”   “嗯,你咬.嗳?”   冯小小慢半拍的回过神来,她就说嘛,他必不会是那斤斤计较之人,乌黑的水眸盈盈有光,看向坐姿挺拔的郎君,还未夸上两句。   “原来冯姑娘这般心诚。”裴衡止唇边噙笑,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裴某自是不好推辞。”   长指轻轻点了点搭着黑布的手腕,“姑娘是要我咬在此处?”   “不,我是说.”   到口的解释被那双认真的桃花眼一瞥,忽得没了言语。   “姑娘是想要去掉黑布?”裴衡止诧异,须臾又了然地点了点头道,“也是,姑娘咬裴某之时,可是结结实实。”   冯小小心里呜咽,那双刚刚还亮晶晶的乌黑水眸委屈垂下,裴衡止果真是个小心眼!   郎君忍笑,一本正经地瞅了瞅,长指隔空,先是点了点她纤细的手腕,“太瘦,硌牙。”   指尖稍稍往上,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似是沉思,轻轻摇头,“唉。”   他叹得百转千回,怎么也不满意。   冯小小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取下搭在手腕的黑布,拉高衣袖,有些赌气,“那裴公子自己挑一块喜欢的地方。”   莹白的小臂犹如一枝雪,立马叫那逗人的郎君喉间滚烫,不甚自在移开眼,清咳了几声,“冯,冯姑娘。”   他虽不曾看过来,长指却似有神助,极为准备地捏住叠起的衣袖,轻轻一拉,盖住了让人心慌意乱的白,“我并非此意。”   冯小小悄悄撇嘴,她才不信,刚刚裴衡止眼神古怪的很。   “不过——”清朗的声线莫名发哑。背过身去的郎君,面上早就淡淡红了一片,“姑娘这一口,可以先记下。等日后,日后.”   以后会怎么样,他并不清楚。   可是若能因此与她有了除案子之外的联系,裴衡止说不清此刻心中所想。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斜斜看来,似是春风吹过碧波,层层粼光闪耀,温柔道,“再还也不迟,冯姑娘觉得如何?”   一时间,车外的喧嚣都在极速褪去。   甚至于那哒哒的马蹄声,也渐渐没了影。   冯小小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里好似春来时的山坡,正一朵接一朵萌出红艳艳的小花。   每一朵,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明知是被他好颜色所蛊惑,明知该矜持的拒绝,明知此话暧昧。   可冯小小还是没有拒绝。   “那我们就说定了。”长指轻轻点在她的鼻尖,似是盖章,“不许再反悔。”   “.”   秀气的眉眼呆呆看着面前的人,半晌才好似回过神,呐呐点头。   天上云层积得厚重,此刻夕阳一斜,霞光四射,浅粉深红,煞是好看。   冯家小院。   半推开的窗,时不时传出懊恼的叹气。   “姑娘?”   玉书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壶新茶,有些不知所措地唤着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少女。   自姑娘与裴公子从外面回来,这半个时辰,她便一直躲在被里,半遮着脸,明明心事重重,却什么都不愿说。   婢子皱眉,严格来说,倒也不是一直。   最初姑娘还是坐在桌前拿着香囊绣样发呆,她这般惆怅,是在裴公子过来隔窗说了几句之后。   悄悄瞥了眼冯小小捂在被里通红的脸,玉书凑近的脚步一顿,忽得会意轻笑。   裴公子颜色本就极盛,如今言语间更是温柔,犹如云中仙君落进俗世,脱去了那身冷清,多了几分红尘之气。   也怪不得,她家姑娘这么神魂不定。   婢子蹑手蹑脚走出,又极为贴心地合上房门。正要往灶房去,脚步声来,正是裴衡止。   半开的窗,稍稍侧眼就能瞧见躲在偏房里,准备喝水解渴的冯小小。   少女面上仍是艳艳地红。   玉书机灵,忙招呼道,“裴公子可是需要什么?您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话音落。   刚刚才斟了茶的冯小小,登时放下杯盏,像只逃命的小兔子,蹭地窜进了被里。   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只稍稍掀开一丝缝隙,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   “也没什么,只是与你说一声,今下午不必准备我和金羽的饭菜。”裴衡止淡然,余光往窗里扫了一眼。   “裴公子这是要出门?”   做婢子的本不应多话,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姑娘有心,那她必然得帮衬着些。   只不过,玉书亦是担忧。裴衡止乃京都贵子,要成这门婚怕是不易。   尤其她家姑娘是第一次开窍,这其中酸甜,又岂是一两声劝能抵的。   便是她自己.   收起心中那点苦涩,玉书恭敬,“不知公子夜里几时回,可要给公子留门?”   “今夜。”听见房中人有动静,裴衡止迟疑片刻,并未隐瞒,“无需留门。”   别院之中,还有事需要处理。   咚—   偏房里,傻乎乎的小兔子似是撞到了床柱,却硬忍着没有呼痛。   郎君背在身后的手指一紧,补充道,“我尽量早去早回。”   *   待夜幕低垂。   别院外,一身着月白长衫的郎君轻巧从高头骏马跳下。   “爷。”早就候在别院多时的墨羽躬身行礼,“属下已经传了话给阮姑娘。”   “嗯。”裴衡止漠然,信步走进大门。   郎君就站在院中,周围桃花迎春,嫩柳陈松环绕,缤纷春色亦难掩其一目冷清。   夜风拂来,衣袖翩然。   却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眉目忽得软和下来,唇角弯弯,看向天边月。一袭月白照在脉脉清辉中,似有银光。   阮雨霏出来之时,瞧见的便是此等绝色。   “爷。”她嗓音轻柔,说话时本就让人听着舒坦,如今又满载女儿心事,这一字,便格外不同。   “咳咳,您可用了饭?”那双圆溜溜的眼眸,满含期盼的看了过来,期期艾艾。   像极了小兔子。   裴衡止一顿,淡道,“还未。你呢?”   他这么问,便是要在此处多待上一阵。   阮雨霏面上欢喜,“刚刚只喝了些汤药。这会子倒也有了饿意。厨房里正煨着汤,是爷爱喝的。”   “这天气凉,我这就让她们先端上来。”   忙不迭又吩咐了两三个菜名下去,阮雨霏捏着手里的帕子转了转,悄悄瞥向身侧俊俏的郎君。   自打三年前知晓裴衡止喜欢喝春日酿,她便潜心学了酿酒之法,如今小有所成,好不容易盼到他来一回。   阮雨霏浅浅一笑,“爷,竹榭阁还有昨没打开的春日酿。一会您可要小酌几杯?”   “不了。”裴衡止摆手,眼神淡淡扫过庭院之中一块新开辟出的小天地。   许久没来,她倒学会了不少。先是酿酒,今竟然学会了种植草药。   阮雨霏温柔一笑,“既是这样,那我便命人先将酒坛子收起来。毕竟春日酿还是在百花节喝起来最为滋味。”   “你决定便是。”裴衡止抬脚,率先朝竹榭阁走去。   转过穿山游廊,前面便显出一座灯火通明的阁楼。匾额竹榭二字,行笔潇洒,一气呵成,与四周青竹相映,风骨魁奇。   石阶上,早有婢子候在一旁。   离竹榭阁还有几歩。   阮雨霏咬牙,豁出脸皮轻轻问道,“那您今年宫宴之后,会来别院么?”   “这是我酿的第一坛春日酿。”她提裙上前,“您陪我一起开封可好?”   郎君皱眉,避开她迎上来的手臂,“宫宴之上要饮酒,此处到底只有你一个女儿家,我不便再来。”   阮雨霏低低嗯了一声,面上失落之意不掩。   走进竹榭阁,纱领薄裙的姑娘方才敛了情绪,只笑着忙来忙去。   她俏生生立在裴衡止眼前,先是亲自端茶,再是剪烛芯。   有意无意地经过郎君身侧。   薄裙覆身,本就凸显玲珑身姿,纱领轻盈,被风吹过,便露出一片高耸莹白,再加上那双欲语还休的眉眼。   美人含羞,也不知怎么脚下一软,直直跌向坐着的裴衡止。   她眼中还有惊慌,尚未倒在他怀中,就被身后的婢子及时扶住。   阮雨霏委屈,“爷,我,我并非故意。”   “嗯。”那双远比天上星河璀璨的桃花眼微眯,并不在乎,长指一点。   侍卫手中长剑忽得闪过一丝光亮,顷刻间阮雨霏只觉眼前飞过不少鲜红,不等看清。   咚——   刚刚还扶着她的婢子应声倒下,溅出半身温热。   阮雨霏哆哆嗦嗦,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脸颊,一掌鲜红吓得那双圆眸登时含泪,颤巍巍跪了下来,“爷,可.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31章 明明暗暗  冯姑娘,你瞧今夜的月色如何……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衡止淡淡扫了一眼杏眸滚着泪花, 惊惧交加的阮雨霏,长指一勾,抬起美人儿的下巴, “不过是处置一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爷。”   阮雨霏做足了委屈模样,她面颊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本是梨花带雨,如今瞧着倒是可怖异常,不过她却不知,只软了声, “秋雨她素来都在我身边伺候, 如今出了这等事,我自是责无旁贷。”   “是我约束不够, 才纵得婢子做出背信弃义之举。”阮雨霏眼角的清泪不断,滚在血迹之上, 滑出一道道血污。   裴衡止眉眼一滞,有些嫌弃地收回手, “可你知晓她做了什么?”   阮雨霏摇头, “爷知道的,我除了每日里等着.”   哭红了的杏眸悄悄向上看了眼郎君清俊的容颜, 涌出些羞怯, “等人, 再就是酿酒, 种些草药, 婢子的事我的确不知,不过她既是我身边人,我理应有管束之职。”   她跪直了身子,只垂着头, 露出一段纤细的后脖颈,“爷素来心善,如今动怒,必是秋雨犯了极为严重之罪。”   裴衡止轻笑,“你当真不知?”   “爷,我可对天发誓。”阮雨霏哀哀抬眸,“我对爷的心,天地可鉴。”   她说得情真意切,裴衡止停了笑意,抬手虚虚扶起娇弱的美人儿,“罢了,今夜你受惊了。”   挥手示意侍卫将秋雨的尸身抬走,郎君温柔,低眸看向正哭得委屈的阮雨霏,她的声细细呜咽,让人瞧着好不怜惜。   竹榭阁里来来去去几波人,撤下染了血的地毯,重新换上一块织金海棠羊毛毯,就连摆在桌上的桌台,也被换了新的。   烛火明亮。   照的那双似有星河的桃花眼温和不少,裴衡止叹了一口气,示意婢子搀着阮雨霏坐下。   “饿了吧?”他问得关切。   “.”   刚刚血腥突来,阮雨霏心中直犯恶心,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用饭,可他问得如此柔和,阮雨霏又不敢驳他的意,只轻声应了。   裴衡止勾唇,朝身侧愈发恭敬的婢子们命道,“上菜!”   门扇外的石阶上,传来井然有序的脚步声。   婢子们一个接一个,极为规矩地摆上不知何时备好的菜肴。   别院中的厨娘手艺极佳,是裴衡止特地从江南请来,为得便是让阮雨霏在京都吃得合口。   只不过这菜,阮雨霏偷偷瞄了几眼,心下愈发惊慌。   她明明嘱咐了厨房做些裴衡止爱吃的,可这端上的珍馐美味,却是与昨夜一模一样。   诚然,昨夜里她也是花费了许多心思,才敲定了几样他会多尝几口的菜。   可厨娘总不会如此敷衍才是。   没事的。   阮雨霏藏在袖里的指节攥得发白发凉,如今秋雨已死,她也自请了管束不当之罪,想来应是那厨娘偷懒。   正想着,眼前递过一杯酒,长指有力握着杯盏,却是裴衡止。   “爷?”阮雨霏一呆,他不是说今夜不饮酒的么。   似是看穿了她所想,裴衡止唇边噙着笑意,“今夜见血,你本就体弱,喝上几杯去去晦气。”   杯中的葡萄酿,泛着浅浅的紫,映在玉杯里,煞是好看,喝起来更是酸酸甜甜。   “爷。”这一声比起之前,明显有了娇气,阮雨霏心里的那点疑惑早就被面前的天人之姿迷得不知所踪,“您待我真好。”   她情思难抑,伸出的手臂还未碰到郎君衣袖。眼前一花,就瞧见那清俊挺拔的身影,犹如月下仙,飘飘忽忽,一会远一会近。   “唔,爷,我好似是醉了。”她揉了揉乏困的眼眸,借着酒意撒娇,“爷,您.您抱我回去,好不好?”   “我腿好软,着实走不了路。”   贴近的人影虚晃,瞧不出真容。阮雨霏晕晕乎乎,牢牢抱住上前搀扶之人。   “.阮姑娘?”   惊诧的婢子被她抱得结结实实,她年纪小刚刚进院子不久,这会阮雨霏全身重量压过来,脚下登时踉跄。   其余几人忙上前一起扶着,好不容易把人送回房里,关上门。   几个年纪稍长的婢子暗暗啐了几口,“瞧她那狐媚的模样,也想爬上咱们爷的床,简直不知廉耻。”   “可不是,不过是养在别院的金丝雀,连个妾都不是,还天天做出个主子样,耀武扬威的。”   “嘘——”秋兰皱眉,作势捏了那两个婢子的嘴,“不想活了不是。她怎么样,是什么样的人,哪里是咱们可议论的。”   “秋兰姐,不是我们不知本分,只不过秋雨去得怨,昨夜里明明就是阮——”   “该打!”秋兰面上生怒,“进了别院,府里的规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么?!”   “你们两个,每人抄家法三十遍,明一早交给我。”   “秋兰姐!”婢子们愁得快哭了,“家法有十二章,抄上三十遍岂不是一夜都睡不了,好姐姐,明这祖宗酒醒还指不定怎么磋磨我们,您行行好?”   月下清辉,拉长了几人的身影。   秋兰被缠的无法,只好松口,“罢罢罢,每人抄五遍。”   婢子们登时欢天喜地,又拍了好些马屁才与秋兰在前院分别。   待周围静了下来,墨羽方才抱着剑,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走出,他们两人视线交汇,继而又匆忙地,一前一后,悄悄从院门口溜了出去。   树影交错的林中,静静停着一辆马车。   秋兰刚刚掀起帷幔,就被里面的血腥气逼得屏住了气息。她钻进车中,轻轻拍了拍倚着车壁之人的肩头。   “秋,秋兰姐。”正假寐养伤的女子睁眼,却是刚刚被一剑取命的秋雨。   她面色苍白,勉强笑道,“主子的事,可成了?”   “一切都在计划中。”   秋兰细心看了看她包扎好的伤口,见不再出血,方才松了口气,“你做得很好。”   “那阮雨霏?”秋雨眼中闪过一丝恨意。   秋兰轻轻握住她的手,低道,“你放心。”   秋雨还要再问,车壁被人谨慎地敲了三下,墨羽不耐地声音从外递来,“快些。”   “秋兰姐。”紧紧握住秋兰衣袖,秋雨目色凝重,“今日与你一别,怕是没有机会再见,剩下的事我便靠你了。”   提裙从马车下来,秋兰瞧了眼袖口抹上的血迹,眸色一冷,与墨羽点了点头。   她一转身,马车便疾驰而去,冲进了黑压压的天地。   “墨羽,怎么说裴衡止也对你有恩。”秋兰睨了眼身侧的抱剑的侍卫,“况且十二羽,不都是忠心不二的么?”   “哼,有恩?”墨羽冷笑,“若非走投无路,你当我愿意做旁人的狗?”   “今夜里,我的诚心已表,倒是你们主子。”墨羽侧脸,面无表情道,“事成之后,这御前带刀侍卫长一职当真能兑现?”   “那是自然。”秋兰得意,“我们主子向来言出必行,只要你做得好,别说是从二品,便是禁军副都督也不在话下。”   月隐云厚,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别院门前一对灯笼还有些光亮。   秋兰进去前,又压低了声,“这几日你想法子让裴衡止多来别院几次,春日酿里的好物,可得及早用才有效。”   *   裴衡止回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只不过——   “爷。”   养足精神守在冯家屋顶的金羽,纳闷地偷瞧了几眼身侧坐着的清俊郎君,“您不回房么?”   眼下天色尚早,打更的也不过刚敲过一回。   “.”裴衡止白了金羽一眼,余光却不自主地瞥向了偏房的窗。燃了许久的烛火渐渐暗淡,却依旧有丝光亮。   “爷,您莫不是与冯姑娘吵架了?”金羽这些天与玉书走得近,脾性也八卦起来。   尤其听今赶车的云羽说,路上颠簸,小侯爷似是与冯姑娘闹了不愉快。两人下车之时,都脸红脖子粗的,谁也不理谁,冷淡的很。   总归这些天,小侯爷脾性柔和了不少。   金羽大着胆,想了想才劝道,“爷,其实我觉得冯姑娘未必就生了您的气,你瞧偏房里的烛火,往日这个时辰早就熄了,今却一直亮着,小的猜——”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更怕自己猜错了冯小小的心思,让这两人闹得愈发不愉快,影响了查案进度。   偏刚刚还一言不发的郎君,这会子倒有些沉不住气,冷冷低喝,“卖什么关子,还不快说!”   “爷,小的也只是瞎猜。”金羽心虚,偷偷睨了眼偏房,“小的猜,冯姑娘八成是在等爷。”   “等我?”裴衡止面上浮出一抹红,亏得夜色深沉,并不显眼。郎君把玩在手的桃枝一顿,有些犹豫,“可我说了今晚不会回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跟往常一样推门回房。身为男子,话一出口,哪里能食言。   若是因此被她看轻,认定他说话不算数,裴衡止心里顿时闷闷的。   可怜金羽本就摸不着头脑,这会愈发迷糊,两人正大眼瞪着小眼。   吱呀——   偏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冯小小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走出。少女发髻散下,只在脑后用发带简单的扎了马尾。   她先是四处看了看,刚要往正房去,忽得脚步一停,又走到院中,朝屋顶看来。   裴衡止与金羽,在她走出的一瞬间,便都噤了声。这会子全都窜到了树上,借着茂密枝丫,躲得隐秘。   冯小小踮脚,那双乌黑的水眸认认真真看过每一处。先是庆幸地松了口气,借着便拢起了眉。   她孤孤单单站在院中间,夜风轻轻送来冯小小的喃喃自语,“屋顶也没有人。”   少女低头,脚尖踢着院里的小石子,有一眼没一眼瞥着黑黢黢的正房,也不知说给谁听,“不过他还咳嗽呢,或许早就回来了也说不准。对,我就只是去瞧瞧,万一他又发热或是没有喝汤药。”   脚边的小石子咕噜噜滚得老远,冯小小猫着腰,一点一点接近正房的窗,伸出的手指犹犹豫豫,正要将窗缝再打开些。   “咳咳——”低低的咳嗽倏地从身后响起,吓得冯小小一激灵,差点儿坐倒在地。   腰间扶过来的手臂有力,身后冷香熟悉,不是裴衡止还能是谁。   偷看还被抓了个正着,冯小小面上登时烧了起来,“裴,裴,裴.”   郎君抿唇轻笑,斜睨了一眼屋顶,金羽立马识趣地走远。   月色温柔。   冯小小垂着脑袋乖乖坐在游廊,紧紧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规矩的不得了。   偏坐在她身侧的人,半晌也不开口,看来是又生气了。   冯小小心里哀叹,她今当真是不走运,两次都被抓个正着。   “裴公子。”偷偷看了看裴衡止如玉的侧脸,少女小认错认得很是真挚,“刚刚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该什么?”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看了过来,月色清辉似是替他镀上了一层微光,美得勾魂夺魄。   冯小小唇边的「偷看」二字一滞,很是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郎君莞尔,他耳尖尚有红意,装作未曾注意,只温柔道,“冯姑娘,你瞧今夜的月色如何?”   天上玉盘,浮云散去,渐渐露出真容。   他不计较,冯小小松了口气,认认真真瞧起了天上月,怎么看都与平时的月亮没什么不同。   不过,裴衡止既然问了,她还是要答的,“好看!”   “是么?”   郎君眉眼舒展,微微转头,看向一脸认真的冯小小,少女几缕青丝被风吹得扬起,轻轻扫在他面上。   裴衡止心口生烫,耳尖的红意再也压抑不住,“我也觉得,很美。” 第32章 香囊玉佩  香囊自古都是赠予心仪之人……   他的眼神远比天上玉盘更加柔和, 长指轻抚,将那几缕乱人心扉的青丝捋在她耳后。   “嗳?”冯小小气息一窒,悄悄瞥眼瞧他。   裴衡止此刻却坐得端正, 好似刚刚那瞬息温柔,不过是她的错觉。   “眼下时辰也不早了, 你既病着,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少女慌慌张张起身,赶在薄红染上整张面容前转身,走了没多远, 身后的郎君淡淡叹息一声, “冯姑娘且留步。”   他缓步而来,眉目间似有忧愁, 却没有强迫冯小小转身。她的背影单薄,衬在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只要再用些狠力,就能轻而易举将她击垮。   裴衡止垂首, 轻声问, “你可信我?”   冯小小略略点头,稍转身应道, “我知裴公子是好人, 更是信得过的郎君。”   “那.”裴衡止一顿, “姑娘贴身戴着的那块玉佩, 能否给裴某细瞧瞧?”   玉佩?   纤细的手指触在衣领里的红绳, 冯小小有些犹豫。自打她记事起,这块玉就戴在她脖颈上,爹更是时常嘱咐,切莫让外人见到此玉。   就是在府里, 除了贴身的嬷嬷与玉书,谁也不知她身上有玉。   裴衡止不过住了几日。   “你怎么知道的?”回过神来的冯小小转身,戒备地看向面前的郎君。   “冯姑娘可还记得今日马车颠簸?”   裴衡止认真与她解释,“当时姑娘衣领略有挣开,我才无意间瞥到。”   天!竟然还有这档子事,那会子她压根没发觉,只顾着哄生气的裴衡止。   冯小小面上更烧,手指捂在衣领,“那你,你还看到了什么?!”   她又羞又怒。   裴衡止忙摇头,严肃道,“姑娘放心,当时玉佩只是稍稍露出,裴某并未多看。”   “当真?”冯小小冷静下来,细细回想着那时候的情形,他倒说得没错。   “这枚玉佩是爹在我出生时便赠予的,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那双戒备的水眸渐渐松懈,冯小小解下玉佩递给裴衡止,“爹说此玉不得给外人看。”   “你看过,可要记得替我保密。”   握在掌心的与似有千斤沉,裴衡止默默咀嚼着她话里的意思,破天荒的没有作声。   夜深寒意重。   待更夫敲过第二遍梆子,偏房里的烛火才被人吹灭。   一墙之隔。   裴衡止已经枯坐了好一会。   “爷。”金羽躬身换上新的烛台,“这信.”   书桌上,信笺中的笔墨还未干。裴衡止目色凝重,耳边一遍遍回荡着少女说过的每一句,每一字。   她说不能给外人看,却又极为信任地递给他。   所以她.到底将他看做了什么?   郎君皱眉,他此刻矛盾的很,可这份矛盾中,又藏了许多不可言说的欢喜。   小小。   裴衡止低低念着她的闺名,腔子里的心沉沉跳动,每一下都似碾过小石子,又疼又闷,叫人喘不上气来。   许久,他才放下手中的笔,将信交给金羽,面无表情吩咐道,“照例送去。”   *   朱红宫墙如流线飞舞,圈住了京都之中,最为华丽的飞阁流丹,宫殿楼阁。处处都是金粉琉璃尽奢华,明珠翠玉空闲置。   月色清辉,亦是难比拟慈华殿之中的璀璨灯火,便是深夜,依旧檀香袅袅,隐隐还有声声佛号。   跪在殿门外的宫婢內侍,全都垂眸静待。   廊下来人,脚步亦是轻快。稍稍与殿内伺候的內侍说了几句低语,借着广袖遮挡,悄悄递了信笺过去,他便规规矩矩跪在殿外。   须臾,殿内念经之声暂缓。   刚刚进去的內侍躬身后退,到殿门处才转身,居高临下地瞥了眼跪在地上的黑影,“金侍卫,还请您移步西侧廊庑。”   金羽一顿,这些日子他前来送信,都只是送完就走。今这王喜公公留人,却不知是为何。   他不敢马虎,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喜身后。   西侧廊庑安静。   王喜先是四处查看了几番,方请了金羽进去。   “金侍卫。”此刻的王喜比起之前在殿门不知客气了多少,他声音尖细柔和,“太后有口谕,如今戚贵妃得协理六宫之权,冯府旧案不易张扬,暂且不必日日送信禀报。”   “从今起,您可就不必再来回奔波。”王喜面上含笑,向前一伸手,“是以这出入宫的令牌,就暂且留在杂家这。”   “是。”   金羽领命,正欲走出廊庑,又被王喜叫住,昏暗之中,內侍特有的声线低低传过话来,“太后还说,侯爷办事最为认真,纵使冯女无辜,亦不可假戏真做。”   他这些年在宫里养得白白胖胖,又是副天生笑脸,故而才得了喜字。   可这一瞬间,那上扬的眉目中却是寒意惊人,金羽躬身,“还请喜公公放心,我们小侯爷自有分寸。”   *   待裴衡止彻底收拾完方云寒与徐莹,百花节已经如约而至,   今天还未亮,春雨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爷。”敲门进来的金羽,身上还有未消的寒湿之气,他从怀里递上一个包袱,“冯姑娘的小厮服已经做好,您瞧瞧。”   打开的包袱中,好好叠着一套灰蓝布料,看起来毫不起眼。   裴衡止满意颔首,“虽说是玉书给的尺寸,但裁缝手下尺寸松紧不同,你且拿去让冯姑娘试试,若是不合身,这会改还来得及。”   金羽应了,正要出门。   “等等。”郎君眉目一皱,又反了悔,“还是我拿去吧,今是百花节,金枝茶不好泡,你去灶房帮忙。”   “是。”金羽大踏步去了灶房。   窗外,春桃沾了雨水,正鲜艳欲滴。   裴衡止弯弯眉眼,长指轻巧地拎起包袱,推门前,郎君又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衫,抚平袖口褶皱,这才缓步往偏房走去。   半开的窗里,少女正坐在榻边,认真绣着香囊。   今就是百花节,她得赶到进宫前交给裴衡止才好。   手下的明月青竹已成,她却仍专心地绣着什么。裴衡止站在窗外瞧了一阵,偏冯小小全幅心神都在香囊之上,压根没注意到。   郎君负手,想了想,故技重施。   长指拢在唇边,才咳了一声,认真忙活的小兔子忽得回过神来,着急忙慌地一抬头,细针便直直戳进了指尖,血珠儿沁出。   “冯姑娘!”裴衡止哪里料到会是这种情形,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推开虚掩的房门,几步便立在了冯小小面前。   他来得快,握住她沁血的指尖,眉头都快皱成了远处绵延的山峰。顺手掏出随身带着的帕子,紧紧捂住伤处。   郎君面色沉重,那双桃花眼里愧疚难挡,“都是我不好,不该突然出声。”   他的紧张与担忧,并未遮掩。   冯小小心中一暖,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只用余光瞧着他,“没事的,只是小伤而已。”   说起来,也是她技艺不精。   “怎么会是小伤,十指连心。”裴衡止说着,又吹了吹她被帕子包裹严实的手指头。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冯小小面上止不住的泛红,慌忙从他掌心挣脱,偏过脸不自在道,“我自己来就好。”   他本就靠得近,这会若不是少女先背过身去,远远看去,就像是依偎在一处的并枝芙蓉。   甚至于,只要郎君低首,便可嗅到她发间清香。   “是我唐突。”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裴衡止稍稍后退几步。   郎君颧上亦是铺上一层浅浅的粉。伸手捡起滚落在地上的香囊,细细打量起来。   青竹苍翠,还有一只小小玉兔,圆滚滚地蹲在月亮上。   看得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弯弯,心底软和的一塌糊涂。   “啊,这个,这个还没绣完。”冯小小悄悄打量着裴衡止的脸色,似笑非笑,着实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裴公子要是觉得不行,我还让玉书也做了一个备用。”   郎君侧目,温柔一笑,“我瞧着挺好,冯姑娘有心了。”   “咦?”冯小小一愣,她这香囊走针缝合,就连玉书看了都直摇头,难不成是裴衡止没收过香囊,所以看不出?   她有些心虚,从绣篮里拿出玉书早就做好的香囊递过,“要不今还是用这个吧。”   毕竟是要作饵,可半点马虎不得。   裴衡止摇头,“这香囊手艺精美,别人看了只当是我外面高价买的。还是冯姑娘做的这个,更像是.”   他含笑顿了顿,“总之,我觉得这个更好。”   冯小小半信半疑地缝完最后几针,才递给裴衡止,就被郎君好好缀在了腰间。   他今日穿着锦服,举手投足皆是富贵风流,“怎么样?”   好看是好看。   不过,香囊自古都是赠予心仪之人。   他这么正大光明地挂在腰间,冯小小的脸登时红了个透,“裴公子,这不是要作饵么?”   “是要作饵。”裴衡止不慌不忙解释道,“今日百花宴,我与香囊俱是诱饵,缺一不可。”   冯小小懵懵点了点头,刚收拾好绣线,面前就递来一个包袱,郎君清朗的声线含笑,“这是小厮服,你且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背身离去,还不忘贴心地关好房门。   游廊里,裴衡止唇边的笑意就没停过,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腰间的香囊。长指摩挲在圆鼓鼓的小兔子身上,来来回回,似是上/瘾。   片刻,吱呀一声响。   身后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灰蓝的布料,明明是再普通不过。偏穿在冯小小身上,却意外地衬她。雪肤乌发,一把细腰隐隐绰绰,被风一吹,就勾勒的清清楚楚。   “怎么样?”冯小小不安地拽了拽干练的上衣,恰巧玉书与金羽端了金枝茶出来,两人到口的合适还未出口。   倒是裴衡止目色一沉,很是凝重的摇摇头,“还是再改改吧。” 第33章 你最好看  原来,这就是裴衡止将人养在……   “奴婢看着挺好。”   玉书将手里的茶碗摞在金羽怀中, 她自己围着冯小小转了几圈,前看后看,上看下看, 怎么看都没瞧出不妥来。   况且这衣服尺寸是她亲自给的,比起姑娘实际身量已经放宽了几寸, 若是再往小改,却是不易能瞒住女儿家的身份。   “爷,您是觉得哪里不满意?”金羽刚刚打眼看去,就被裴衡止一瞪, 赶紧低下头道。   “这衣服太窄, 腰间最好再放宽些。”郎君一本正经比划了比划,“小厮服宽大些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   玉书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公子,这要是再放宽些, 可就成了装人的麻袋。”   “玉书。”冯小小揪了揪腰间宽宽绰绰的布料,默了片刻道, “其实再改宽些也好, 我本就是女子,若是太过合身, 反而会露馅惹来麻烦。”   “姑娘。您确定还要再改?”玉书怀疑地丈量了几下, 很快又释然了, “改也没什么, 到时候扎上腰带.”   “腰带?”裴衡止扬眉, 连忙摆手,“绝对不行。”   她本就纤瘦,若是再用腰带围出细腰,那改和没改有什么区别。再者百花宴中多是王公贵族, 世家公子。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沉沉看向还在跟玉书讨论放宽腰间布料的冯小小,心底越发烦躁。   不行!   小兔子白白嫩嫩又傻乎乎的,万一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了去.   不过是稍稍想了想,裴衡止拢在衣袖的手指就已经攥成了拳。   总归他们相识一场,若是她真有心要挑选如意郎君,那也得他先过过眼。不然,这小胖兔子指定让人吃得死死的,还不知身边人到底是何面目。   吱呀——   偏房的门关了又开。半开的窗里,玉书正坐在桌旁,有条不紊的改着小厮服腰身。   金羽可不敢再随意乱看,他老老实实低着头,在游廊里支了小桌,又依次斟了四碗金枝茶摆好。   背对着窗坐着的裴衡止双眉紧皱,也不知再想些什么。倒是低着头的金羽,一眼就瞧见了他腰间缀着的香囊。   “爷。”金羽踟蹰。   自打他加入十二羽,他家小侯爷腰间别说香囊,就是佩玉也极少戴。今却破天荒地缀了香囊。瞧这款式,也不太像是前几日阮姑娘送来的。   裴衡止斜斜睨了他一眼,“何事?”   “您这香囊——”金羽才说了半句,身后的木门重新打开,冯小小已经换回了平常的衣裙。   素净寡淡,连带着她眉眼间原本的艳丽都减了不少。   裴衡止顿了顿,再想起别院里住着的阮雨霏,几大箱锦衣金饰尚且不嫌多。   他心底登时又不舒服。   小兔子朴素成这样,可给他补身子用的全是好药材,饮食上更是没有半分克扣。   饶是这三年写了些话本,总归是家道中落。她手里又能有几个余钱,裴衡止越想越心疼。   喝了有平安吉祥寓意的金枝茶,郎君坐在桌前,手下的笔不停,写了好些该添置的物件。   大到要新换的家具,小到女子的饰物,尤其衣裙。   行云流水的字迹一顿,裴衡止耳朵先红了一圈,早就在军中听闻,风流时最怕女子衣衫繁琐难解。   他们说得笼统,他亦是随意听了两句。   这会子要置办,其余地都可假手于人。只是这女子贴身的物件,却不好直接交代。   “金羽。”清朗的声线微滞,唤了正在院里劈柴的侍卫。   稍微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金羽将劈好的柴火堆好,脚步轻快地进了房,“爷。”   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裴衡止略一颔首,问得漫不经心,“早前玉书给你的尺寸可还在?”   “在的。”   郎君默默松了口气,他就知晓金羽做事一向稳妥,眉间的笑意还未扬起。   刚刚还沉稳的侍卫顺手往怀间一摸,那黝黑的面庞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爷。”   裴衡止心中一跳,默不作声地睨他。   金羽抖着嗓,“是小的办事不利。那张便笺多半是刚刚往外掏钱银时落在了柜台上。”   他明明揣在怀里,藏得好好的,就等拿回小厮服往灶里一塞,烧得干干净净。   没成想竟老马失蹄,犯下这等纰漏。   金羽眉目丧气,“爷,小的这就去找。”   “不必。”裴衡止摇头。   今夜就是百花宴,虽有太后默许,但如今协理六宫的毕竟是戚贵妃。再加上他们试探之人又是七皇子,若是当真被人揪住冯小小女扮男装混进宫里。   天家素来薄情,两厢博弈,只怕到时候,她就会沦为弃子。   思及此,裴衡止将手下的纸张折了几折,塞进了原先读过一半的话本。   “今夜之事更为重要。”他淡淡落下话。   那双如墨似夜的桃花眼沉静无波,定定看向粉嫩不知寒意重,无拘无束绽开的几枝桃花。   看似柔弱,却依旧生机勃勃,像极了挣扎于算计之中的她。   小小。   郎君轻叹,长指抚上浅粉深红的花瓣,压在喉间的轻唤,渐渐化作眉间恬静的笑意。   *   天欲向晚。   朱红色宫墙围起的金粉琉璃在夕阳中愈发夺目璀璨,待晚霞映满天际。   一辆马车缓缓自安庆侯府门口驶出。   车里,坐着玉冠华服的裴衡止,还有他那身板纤瘦的小厮——冯小小。   少女发髻梳成了总角,那双乌黑的水眸扑闪扑闪,紧张地眼角都泛起了红。   一会就要进宫门,她可得好好练练,免得出现纰漏。   “裴.不,公子。”冯小小抿唇,低低纠正着口误,“公子,公子。”   闭眼养神的郎君唇角微微上扬,“不用紧张,你只需记住自己安庆侯府的小厮,因识得字,便被调进书房伺候笔墨,如今是我的小小书童。”   “嗯。”   这事她必然会记得清清楚楚,不过——   冯小小忽得想起一事,“那公子要唤我什么?我看别人家的书童,可都是叫什么侍书啊、文墨的。”   “这倒是件大事,让我想想。”裴衡止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小兔子。   长指抚上腰间香囊,郎君压住笑意,戏谑道,“不如就叫圆圆?”   “嗳?!”   这是什么土气的名字,冯小小微微怔愣,嘴角几不可察地一抽。   “人在紧张之时,往往会忘却许多。与其眼下替你新取个名,到时候反应不过来。”裴衡止莞尔,“还不如就唤你小小如何?”   他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的确紧张,尤其这宫里的大姐姐,个顶个的好看,性子却是古怪。   冯小小松了口气,悄悄把掌心萌出的小汗珠抹在衣袖,“嗯,这样也好。”   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停止,起此彼伏的吆喝声,不知何时,已成了片片寒暄。   “安庆侯府,裴侯爷进宫——”车外,內侍的声音拉得老长。   冯小小紧张地抿了抿唇,来之前,她问过金羽小厮要做些什么。   这一步,便是要扶裴衡止下车。   铺了羊毛毯的马凳已经备下,冯小小正要掀了帷幔先去候着。   “等等。”郎君轻轻拉住她的手臂,长指在她眼角一抹,叹气笑道,“你呀,弄花了脸也不知。”   “咦?”   冯小小一愣,明明她走出房时已经检查了不下几遍,坐在车上更是没有用手碰过脸颊,怎得就会脏了脸?   不过裴衡止没道理说谎,指不定是她刚刚太过紧张,下意识地用手揉了脸。   少女感激地冲他笑笑。   小厮服利落,行走便利极了。冯小小几步下车,规规矩矩立在车旁。   掀起的帷帽中,郎君俯身而出,广袖翩然,似是月下仙君踏云而来,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稍稍看了看垂着脑袋的「小书童」。   “小小。”清朗的声线唤得柔和,直听得金羽后背一凉。   上次他家小侯爷如此温和说话,正是灭了边陲小国之际。   他悄悄抬眼,就见冯小小犹犹豫豫伸出的一双白净纤细手,原本要去扶着裴衡止衣袖,却被郎君随意握住。   就连那双素来冷清的桃花眸中,亦是含了浅浅笑意。   他的掌心暖和,与她的贴在一处,祛除了不少寒意。   “公子。”   冯小小轻声,又怕周围人声多杂他听不清,稍稍踮起脚尖,认认真真与他咬着耳朵,“这要扶多久啊?”   跟在身后的金羽脚下一软,心中哀叹连连。冯姑娘到底是富贵出身,没伺候过人,还好有小侯爷在,能指点一二,不然她铁定露馅。   不过,严格说来,她这也不算扶,至多算是牵在一处。   金羽正嫌弃着。   就见眼前的郎君微微弯腰,眉目中似盛了漫天星河,潋滟璀璨,“我如今是病人,自是离不得你。”   说罢,甚是应景地低咳了几声。   “喔。”冯小小老老实实点头,乌黑的水眸悄悄瞥向四周,那些世家公子,亦有不少带着书童小厮的,瞧着和她身量差不多高   伸手体贴地替裴衡止顺了顺气,少女犹豫地看了几眼两人交握的手,“公子。”   “嗯?”裴衡止缓步而行,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   “他们都在往这边看。”   “嗯。”郎君低眸与她笑笑,“习惯了。”   “那他们为什么要看啊?”冯小小不解,那些人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对劲。   甬道风来,轻轻向后吹起广袖。   “因为——”裴衡止眉目傲气,“我长得俊俏。”   冯小小脚步一滞,一时竟也说不出反驳他的话。   察觉握在掌心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郎君弯弯眉眼,“我开玩笑的。”   这世间,他亦行得艰难。权贵光鲜背后,多得是考量斟酌。   这笑容背后有多少苦,倒是没必要让傻傻的小兔子知晓。   “公子。”   冯小小敏锐,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肯定道,“不是玩笑。”   “什么?”   那双乌黑的眸子诚挚,看向郎君清俊的面容,“公子确实长得比他们都俊俏!”   “傻瓜。”伸手揉了揉她的总角,裴衡止噗嗤一笑,继而又严肃道,“这话你都跟谁讲过?”   “我,我只跟公子说过。”冯小小老实。   那双故作冷清的桃花眼弯弯,“那以后呢?”   “以后?”冯小小不甚明白,未来会遇见谁,本就是个迷,更何况她的预知梦里也只有一个裴衡止。   不过,自己都嫁给了他,应该不会再遇见谁了吧。   少女眼底一羞,既而就被风吹了个清醒。   她不知该怎么答,况且此刻,哪里是说以后的时机。裴衡止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少女回话。   他心头的烦躁又现,侧目垂首,便瞧见少女面上那无处可藏的红,被甬道两侧的宫灯照的明明白白。   裴衡止的心,倏地就静了下来。悠悠哉哉牵着他的小兔子,朝玉清殿走去。   天家尚未驾到,今日来得又都是王孙权贵,在场的都是旧相识。   郎君挺拔俊秀的身影才刚刚踏进大殿,几个与之交好的世家子便起身迎了上来。   “裴小侯爷,许久不见,您这面上春风得意,可是又寻到了什么好物?”   最先开口的是陆济,他长裴衡止几岁,如今刚刚高中,是陛下钦点了翰林学士。   “若说春风得意,谁能比得上陆大人。”一旁的少年郎打趣,“早前我可听闻,陆首辅准备为你议亲。说得是谁家姑娘来着,嗳,云澄,可是你家表姐?”   “陶昂你呀,就会浑说。”   云澄摇头,推开手中折扇,“我表姐早就许给了人。再者,陆济与我表姐自幼青梅竹马,若他当真有那个心思,早就开口求娶了不是?”   陆济被挤兑的哭笑不得,转头看向裴衡止,“你瞧瞧,今也就是你在这,不然.”   他目色一顿,看向跟在裴衡止身后的冯小小,“这是?”   “这是我新收的书童。”郎君稍稍移步,遮住了陆济打量的眼神。   “书童?”   三人齐齐一怔,陆济最先反应过来,打着哈哈,“过去舞刀弄枪的人,如今也知道精心读书,算是长进不小。   云澄心思活络,瞥了几眼被裴衡止严严实实挡住的人,“早就听闻陛下有意许你三公主,以亲上加亲。三公主向来知书达理,你既知道添个书童,可见是上了心的。”   三公主?   冯小小一怔,就听挡在身前的郎君笑道,“我若对三公主上心,只怕陆兄饶不了我。”   “等等,听你这意思.”   陶昂目色发亮,灼灼看向登时红了脸的陆济,“怪不得陆兄这也看不上,那也不满意,原是心有所属啊。”   云澄也顾不上再试探裴衡止书童之事,忙勾住陆济的肩头,压低了声,“啧,没想到啊,你竟要去做驸马。”   陆济被闹得脸红耳红,再瞧裴衡止那上挑的眉眼,少年心性起,也想羞一羞这似仙的郎君,“小侯爷别院中不也.”   话还未说完。   “咳,咳——”裴衡止忽得一连串咳嗽,陆济会意,忙改了口,“别院中也养了会唱歌的雀。”   “我家还养了会说人话的八哥呢。”陶昂拢眉,“这京都里,谁不知小侯爷是个无心无情之人。”   云澄默然,他自幼聪慧,不似陶昂大大咧咧。尤其裴衡止腰间还罕见地挂了香囊,他立时明白此雀并非真的笼中鸟。   少年潇洒合上手中折扇,意味深长地笑笑,倒是没有再说。   月下清辉,透过窗楹,与殿内通明烛火相映,冷清与热闹,只一道殿门,便分得清清楚楚。   殿内丝乐管竹,声声悠扬,內侍躬身来回,在场寒暄之人渐渐落座。   “公子。”   自打进殿,冯小小便按照事先说好的,一直垂着脑袋。这会她跪坐在裴衡止身后,正要问问,天家仪仗何时前来,口中就被塞了一颗去了皮的葡萄。   郎君以广袖遮掩,眉目间更是神神秘秘,等她囫囵咽下,方才轻声道,“这是番外进贡的,怎么样,好吃么?”   酸酸甜甜,自是美味。   冯小小才点了点头,那双桃花眼弯弯含笑,伸手又喂了一颗。   这会他离得近,长指触在少女唇间,状似不经意地轻轻一抹,继而挪开手,“今夜漫长,你且多吃些养精蓄锐。”   如今左右说笑声不断,他却是不好再回头瞧着小兔子。   裴衡止细心将面前的一小串葡萄都去了皮,盛在玉碗之中,一转身,就见冯小小揉着小腿。   她许久没有跪坐,这会子脚腕处酸痛不已,压在下面的小腿肚子更是麻酥酥泛着一阵一阵的凉意。   “把这个垫在腿下。”   与软垫一同递过来的,还有小半碗去了皮的葡萄,裴衡止轻轻揉了揉她的总角,“再忍一会就好了。”   他身形高大,一转身便将身后的冯小小挡得严严实实,除去正寒暄谈笑的左右,其他人的确瞧不出这些小动作。   偏还有一人,全副心神都聚在裴衡止身上细细观察,又对他极为熟悉。   “怪不得。”   云澄摩挲着手中的折扇,低低一叹,权贵养个外室本不算什么大事,尤其裴衡止尚未订亲,偏偏.   他又沉沉一叹,再瞧裴衡止身后正低头小口小口吃着葡萄的小书童,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便是穿着宽宽大大的小厮服,也难掩其纤细的身段。   虽说眼角处有块胎记,但总归是瑕不掩瑜,不然也不能叫裴衡止这样的京都贵子生出别样心思。   只可惜!   云澄心中顿生无限苍凉。看向旧友的眼神也多了些许怜悯,原来,这就是裴衡止将人养在别院又说不出口的原因! 第34章 翎宣哥哥  我亦喜欢   他兀自感慨悲叹。   躲在裴衡止身后的冯小小慢慢吃完葡萄, 刚刚咽下最后一颗,郎君长指向后一伸,递过一方新帕子。   等她擦了手, 又递过一杯清茶。   殿中丝乐声声,谈笑不断。她生怕惊动旁人, 咀嚼极轻极静,就算如此,仍是被他把时机掐得准确。   冯小小有些疑惑的抿唇,认认真真盯着裴衡止的后脑勺瞧了又瞧, 该不会他也跟志怪话本中写得一样, 脑后也生了双眼睛吧?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殿内忽得安静起来。   “小小。”裴衡止压低了声, 示意少女藏在自己身后站好。   众人肃立躬身,各个垂眸低首。   殿外, 內侍拉长了声:“陛——下——驾到——”   待那沉稳的步伐由远而近,殿中人齐声高呼:“吾皇万岁——”   冯小小只瞧见明黄色的衣角从眼底嗖地滑过, 殿中主位上便有爽朗笑声传来, “诸位爱卿不必拘谨,今日百花节, 算是家宴, 君臣同乐。”   听声音, 倒是位温和之人。   殿内丝乐声重起, 歌姬献舞, 长袖恍似游龙,眉目更是如画如仙。   冯小小偷偷瞧了一眼,立马惊为天人。怪不得爹总说美人藏于红墙内,她艳羡地咬着唇, 还未再张望一下。   裴衡止微微侧身,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静静瞧了瞧她。   “好看?”他无声地做了口型。   美人回眸,风流自成。冯小小心口一窒,再想起在月下与他说得浑话,脸上倏地便红了起来。   “公子是男子,她是女子。不,不一样的。”少女小声干巴巴地解释着,郎君莞尔,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冯小小本就跳得极快的心,登时便飞了起来,呆呆望向他如玉的侧颜。   “咳——”长指拢在唇边,轻轻一咳,似是在提醒她看得太过入神。   冯小小原只是红了脸,这会却是连耳尖也红透了边,慌慌张张低下头,手中又被他塞了块茯苓糕。   “咦?”冯小小诧异。   郎君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宫中特制的精美糕点与番邦进贡的瓜果。茯苓糕不过是其中之一,她只是多瞧了一眼,咽了咽口水。   他怎得猜出她馋这个?   少女乌黑的水眸愣愣地,极快地又瞥了眼裴衡止束起青丝的后脑勺。   转过身的郎君似是知晓她在想些什么,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薄唇噙着笑,哪里还有半分冷清之意。   他本就一副好颜色,如今眉目温柔,执酒端坐,衬着透过窗扇而来的月色清辉,似仙亦如画。   对侧坐着的云澄无意扫过一眼,差点儿拿不住手中半杯美酒。   他与裴衡止相识这么些年,甚少见他这般神情。唯一的一次,还是那年他踏破边陲小国,于血海之中,举起晋之大纛。   云澄后背酥酥泛寒,心中愈发对那小厮好奇起来。   可他看了半晌,也只瞧见灰蓝的衣袖,裴衡止将他严密地护在身后,连根头发丝都瞧不见,更消说探究。   酒过三巡,周围谈笑声慢慢多了起来。   等云澄再抬眼,那些许灰蓝衣袖不知何时竟再也看不到。他心下微诧,却也没有分心理会,毕竟此刻,还是当享受歌舞的好。   慢悠悠转出大殿的冯小小,躬身垂眸。   她生怕自己露怯,只稳着步子,谨记裴衡止来时与她说过许多遍的行走路线。   明明宫中既有禁军巡视,又有內侍宫婢来回穿梭,但她这一路左拐右转,竟真的没有碰到。   冯小小憋在嗓子眼的心略略放下,刚转到偏殿,头顶枝叶无风自动,身后便轻巧落下一人。   “冯姑娘。”金羽压低了声,“请随我来。”   今日是百花宴,朝中大员与世家贵族都聚在殿中,顾珏亦在其中。   只不过,他惯来不爱热闹,喝了几杯,便借着酒醉出来透气。   随意遣开身后跟着的一众內侍,顾珏负手,悠悠走在廊下。举目彩灯结瓦,耳畔亦是酒酣丝竹之声。   偏偏月下人影,孤孤单单。   还有半年,他便要出宫开府。想起前几日生母戚贵妃殷殷叮嘱之事,顾珏只觉得又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就近的廊柱,微微阖目。   哒哒哒——   匆忙的脚步声自后而来,顾珏皱眉,宫中规矩严明,甚少有人如此不拘。   如今又是他母妃掌管六宫,无论如何,他都有约束之责,免得这莽撞之人万一冲撞了圣驾,继而牵连母妃。   顾珏才睁开眼,衣袖就被一阵小风带起,溜溜跑过去的宫婢一闪而过。   “站住!”他低低喝道。   谁料那宫婢似是心虚,脚下跑得愈发飞快。   顾珏眼中生冷,抬脚去追。锦缎镶玉靴刚迈步,就踩到了一样物什。   他一怔愣的功夫,那宫婢却已然跑得只剩个衣角,溜去了偏殿方向。   她往那一跑,顾珏反倒慢了下来。   今日百花宴宫中往来之人众多,是以母妃一早便嘱咐了內侍婢子,来回巡视。尤其是那相对偏僻少人之处。更何况,还有禁军加强守卫。   顾珏顺手捡起踩在脚下的香囊,粗粗看去,这锦缎颜色好似是在哪见过。   他用手摩挲着香囊上的苍竹金菊绣样,忽得想起一人。   裴衡止!   他与安庆侯并不熟稔,每每也只是在宫宴见上一面。此人冷傲,仗着一副好姿容,不知拒了多少女子。   就是他的几位皇姐,亦被明里暗里回绝过。   顾珏犹记得,裴衡止拒绝三皇姐送的香囊时,那副冷心冷清的模样,也不过几月光景,他竟破天荒的收了别人送的。   是以裴衡止起身敬酒,那缀在腰间的香囊,顾珏印象尤为深刻,甚至还多扫了几眼。   顾珏越想越笃定,没错,香囊之上大片竹叶配得就是这种黛蓝的锦缎!   他倏地精神起来,怪不得刚刚那宫婢跑得如此之快,原是会情郎。   但宫闱之中,又岂容他人秽乱!   顾珏紧紧捏住香囊,往前走了一段,遇见个脸熟的內侍,忙耳语了一番,遣他去了大殿瞧瞧。   他人高腿长,追了几步,便又看见了刚刚那个身影。   顾珏凝神静气,悄悄跟了上去,踏过映在地上的树影,再转过一弯穿山游廊。   绕开原本开阔的偏殿,那宫婢三拐四拐,便没了踪迹。   顾珏心中一激灵,酒意褪去大半,小心地打量起四周。   此处虽是宫中,但他平日里都住在西三所,白日里又都在书房读书,也就空闲时,会去母妃那里瞧瞧。   可眼下这一处凉亭,却是陌生的紧。   他站了有一会,也不见禁军巡逻途经,更别提什么內侍婢子。再加上四周多树,枝叶随风沙沙作响,隐去了不少细微动静。   就算是藏了人,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顾珏自幼被天家教养,立时明白中了圈套。来人故意引他前来,却不现身,多半是存了试探之心。   他警惕万分,虽站姿仍然潇洒俊逸,但细瞧之下,就会发现顾珏此刻紧绷的肩头,与微微抿起的唇。   如今他在明处,已处于被动一方,顾珏沉下心神,扬声道,“出来吧。”   夜风起,吹着树枝摇摆不定,绿叶犹如波浪,一层卷着一层,扑簌簌响成一片。   葱郁的树影之中,不知何时来了两个身影。   “冯姑娘。”金羽压低了声,“小的便守在这里,你依计行事就好。”   他说得万分真挚,冯小小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刚刚伸手撩起挡在面前的树叶。   “谁!”顾珏已然机敏上前,手中香囊狠狠向前一掷,冯小小压根儿来不及躲,她飞快地与要冲上来护人的金羽摆摆手。   啪——   小小香囊裹挟着狠厉,重重砸在少女肩头。   冯小小吃痛,伸手捡起香囊攥紧,乌黑的水眸弯弯,尽量和善,“翎宣哥哥。”   “你是——”   眼前的少女眉眼间确有几分熟悉,更重要的是,翎宣是他自己起的表字,知晓之人甚少,不出三位。   她既知晓.   顾珏沉吟思索了片刻,眸中一惊,后退几步,“你,你是小小?!”   他慌得明显,却在瞬息之间,又平静下来。顾珏缓步上前,与冯小小弯了弯眉眼,“许久不见,你都长成了大姑娘,我差点儿都没认出你来。”   “你今日也是.”顾珏顿了顿,原先冯大人官爵尚在,亦是不够格参加此等宴会,更别说出了那件事后。   他打量着一身小厮服的冯小小,心下当即有了计较,面容却愈发和善,“你怎得穿做了这身打扮?”   “翎宣哥哥,此事说来复杂。”冯小小轻轻叹了口气,“我八成又被人骗了。”   顾珏皱眉,“被人骗了?你且说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冯小小眼角还有泪痕,难过道,“想必翎宣哥哥还记得我爹的案子吧。”   “前几日,有人找上门,说我爹案子还有转机,只需我凑够五十两银子,便可将我扮成达官贵人的小厮。”   少女抽抽噎噎,含泪的模样好不可怜。   顾珏心下怜惜三分,“小小莫急,你慢慢说。有我在此,必能替你讨回公道。”   “翎宣哥哥,你对我真好。”   咔嚓——   凉亭外,许是风大,枯枝断裂声清脆。   冯小小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好不容易凑够了五十两,可那人把我领进宫,又狮子大开口,非要再加三十两,才带我去寻齐院判。”   她可可怜怜垂下脑袋,“我没有钱,他就将我扔在此地。宫中规矩严明,我又不认识路,哪里敢乱走,正难过着,就瞧见个小姐姐跑了过去。”   “可是,我就揉了揉眼,她就不见了踪影。如今我既出不去,又寻不到翠华宫。”   冯小小委屈地五官都蹙成了一团,“翎宣哥哥,我又迷路了。可这回,不会有人会来寻我。”   顾珏听得心头不是滋味,“不怕,你瞧,你两次迷路,不都遇见了我么?”   “说起来,翎宣哥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冯小小耷拉着眉头,“你也是又迷路了么?”   顾珏弯弯唇,露出些真心的笑,“是啊,我也迷路了。不过,这次我可没有茯苓糕给你填饱肚子。”   咔嚓——   缓和的风,反倒吹得枯枝断裂愈发明显。   顾珏皱眉,向后看去。   “翎宣哥哥。”   冯小小生怕他发现林中躲着的金羽,忙狠狠掐了藏在袖里的手臂,眼圈登时又红了红,“我知晓自己不该冒然相信他人,蒙混进宫。可爹是什么样的性子,翎宣哥哥是熟悉的。”   “那时候爹常常提起翎宣哥哥,夸你又聪明又懂事。他这么欣赏你,又怎么会为了钱银构害戚贵妃。”   她的话一字一句,狠狠砸在顾珏心头。   是啊,当初误打误撞送回小小,他便与冯院使亲近了许多。   翠华宫里的药味,别人避之不及,他却嗅得心安。   直到后来,他说要跟冯院使学习医术。   想起那沾了水抽在皮肉的二十藤条,顾珏唇边泛起苦意,“小小,有些事,所见并非为实。”   “冯大人一案,早就有了定论。就算你找齐院判,也是无济于事。”他叹了口气,“你既然想到来宫里寻他,必然是齐院判已经避你多时了吧。”   冯小小失落地点头,“齐院判不肯见我。”   “依我看,那上门说替你寻门路进宫之人,并未按什么好心。”顾珏肃容,“小小,冯家上下,如今仅剩你一人。”   “你可曾想过,那人哄你钱银,骗你入宫为得是什么?”   冯小小怔愣,摇头。   顾珏怜她懵懂,软了口气,“多半是与冯大人旧时有怨。诱你入宫,再以擅闯宫廷之罪,一举断了京都冯姓。”   他话说得重。   惊得冯小小半晌说不出话来,纤细的手指无助地攥住灰蓝衣袖,死死咬着唇。   “不过。”顾珏走近几步,“我既遇到了你,便不会坐视不理。”   “翎宣哥哥。”冯小小福身行礼,“你今夜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   “你我自幼相识,本无需这么客气。”顾珏含笑,“一会我遣人送你出宫。以后可莫要再信那些坏人,若有什么事——”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巧令牌,“你拿着这个来长清门,交给那里的守卫便是。”   静谧的夜,落下的枯枝愈发多了起来。   咔嚓——咔嚓——   “爷。”   等顾珏护着冯小小离去,憋了许久的金羽这才小心翼翼开口,“要不您换一颗树撅?”   好好一棵树,就几句话的功夫,差点儿被小侯爷折秃了小半边。宫中树木花草一向有专人修剪,明天一亮,保管得叫人瞧出些许端倪。   裴衡止心里正憋闷,伸手敲在金羽额头,“人都走远了,你还杵在这作甚!”   “是是是。”金羽忙不地应了,脚下用劲,几下便没了身影。   树影摇曳,只剩郎君一人。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冷得犹如冬季结了冰的湖面,衣袖一甩,哼道,“翎宣哥哥?”   大殿之中,丝竹歌舞仍在继续。   裴衡止闷闷坐在软垫,杯中的酒越喝越苦。一瞥眼扫过刚刚回来的顾珏,心头那股无名火气更盛。   偏云澄没什么眼色,趁着在场众人酒酣兴高,偷摸溜到裴衡止身侧,低道,“我知晓情之一事,非人力可干预。只不过侯府如今只剩你一人,你也快要及冠,还是早些订下门亲事,安定下来的好。”   “订亲?”   “不错。刚刚你不在,可是有不少大人提及了此事。”云澄向来记性极佳,当即与他说了详细。   “崔大人嫡女琴艺双绝,不过年岁刚及豆蔻。”   “刘大人家明珠倒是与你年纪相差不大,只是我听闻此女傲气,你又是个倔脾气。”   “许太傅家的庶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刚及笄,正是娇憨可爱之时。不过——”   云澄说着说着就有些叹息,以裴衡止的性子,执拗冷傲,认定了就不回头。   那小书童又是副柔弱模样,如今尚未张开才入了裴衡止的眼,等再过上几年,颌下青须一出,想必他也能收收心。   这么说来,也是就荒唐几年的事情。   云澄默默颔首,打眼往裴衡止身后瞧去。灰蓝色的小厮服是没错,只不过这人——   云澄眼角一抽,坐在裴衡止身后的小厮,怎么看也与清秀两字沾不上边,甚至于还有些壮硕。   嗯,没错,是壮硕。   藏在宽大衣袖的手臂,瞧着比他的都粗上一倍。   “不过什么?”裴衡止听得出他话里的惋惜,再瞧云澄那副见了鬼的模样,“你今个儿怎么了,怎么老盯着我的书童?”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里平静无波,云澄揉了揉眼,又细细看了几番。   是了,这才是他所熟悉的裴衡止。   难不成,刚刚所有的那一切,都是自己吃醉了酒,花了眼?   云澄本就喝晕乎着,一时转不过弯来,“这是书童?”   “自然。”裴衡止微微颔首,示意坐在身后的小厮背上一段《策论》。   他背得流利,摇着脑袋一板一眼。看得云澄愈发晕乎,忙摆了摆手,嘀嘀咕咕起身,“看来是我许久不曾小酌几杯,今个儿竟醉而不自知?”   云澄喝得摇摇晃晃,殿中其余各人也都被醉意熏红了脸。   等主位之上的天家离去,诸人才慢悠悠蹭着漫天星辰往外走去。   停在宫外的马车,陆陆续续哒哒离去。   裴衡止却没有直接钻进车里,他身上带了酒气,站在风中散了好一会,才轻轻掀起帷幔。   等了这么就,想必小兔子应该睡着了才是。   那双冷清的桃花眼有了些许笑意,一抬眼便愣在原处,侧脸低声问着金羽,“人呢?”   “爷,那位派出的人一直送冯姑娘回了窄巷。”   “.”   裴衡止微微皱眉,“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回爷的话,小的跟了一路,并未发现。不过——”金羽踟蹰,不知该不该多嘴。   “嗯?”   “爷,回去的路上,那位送了冯姑娘一个食盒。”金羽暗暗吸了口气,轻声补充道,“里面装得全都是冯姑娘爱吃的茯苓糕。”   “.”   裴衡止顿了顿,目色微沉,“嗯,回吧。”   哒哒马蹄,不仅踏在了青石板上,亦敲在了郎君心头,一下一下,将腔子里那颗心压得死气沉沉。   小小院落里,玉书一早便睡沉了过去,只有灶房还亮着光。   裴衡止刚刚推开院门,少女便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眉眼弯弯与他招招手,“裴公子!”   郎君刚刚还发闷的心倏地便有了些许气力,他缓步近前,还未开口。一垂眸便瞧见她怀里抱着一碗茯苓糕。   裴衡止眉头拢起,那双如墨的桃花眼暗了暗,“他送的?”   “嗯。”少女轻轻点头,回身瞧了一眼灶火,再看郎君不甚明快的面色,稍稍叹气。   他定是应酬了一整晚,醉得难受。   “锅里有醒酒汤,还有一会便熬好了。呐,你先尝尝这个。”   裴衡止正要拒绝,冯小小料他乏力,甚是贴心地拿起一块,喂在他唇边,“我以前也不喜欢吃茯苓糕,后来饿极时吃了半块,这味道便记在了心里。”   是与她之前说的迷路有关么?   裴衡止总觉得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他又捉不住。   鼻息间还有她袖中清香拂来,郎君眼中黯淡褪去,眉间稍稍欢喜,薄唇一张,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怎么样?”少女满心期盼,目色灼灼抬眸瞧他。   裴衡止喉头一颤,微微点头,“我亦喜欢。”   闻言,少女松了口气,“这里还有许多,都给你。”   冯小小捧着碗递给他,那双乌黑的眸子转了转,“裴公子,都说吃人嘴短。如今我有一事想问。”   “嗯。”   游廊下,月色温柔。   裴衡止侧目,悄悄瞥向攥着拳的少女,“你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骗了我?”   “.”   裴衡止怔住,刚刚那点子气力一点一旦撤去,轻轻点头。她还是发现了。   发现他并非只为冯大人一案而来。   郎君面色晦暗,一时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解释,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亦不能说。   他好似吃了黄连,苦得心肺犹如焦土。   夜风吹拂。   静谧之中,少女鬓间发丝清扬。她偷偷瞥了瞥裴衡止仍缀在腰间的香囊,明月青竹小玉兔。分明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冯小小鼓足勇气,问道,“裴公子曾说香囊是用来作饵的,对么?”   郎君面有醉意,低低应了一声。   “那——”   冯小小抿唇,摊开掌心给他瞧,“这个香囊又是谁做的?” 第35章 别院娇娥  这是你的闺房,我留下与礼不……   “我没有别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 冯小小撇开眼,“这香囊出自谁手,是公子的私事, 公子不必回答。”   “只不过裴公子若一早就定了要用别人做的,可与我直说, 这样我,我就不用——”   “我也是临时起意。”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淡淡看向躺在她掌心,被踩的脏兮兮的香囊,“你看。”   “这一脚踩下来, 又是滚土又是沾灰。”   裴衡止叹息, 说得又轻又低,“我舍不得。”   “什么?”少女惊诧侧脸, 耳尖拂过他的气息,隐隐有了红意, 她生怕自己听错。   一个香囊,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冯小小瞪圆了眼不解, 裴衡止心中泛苦, 长指摩挲在腰间,将护了一晚上的香囊托给她看, “你做给我的小玉兔圆滚滚的, 落下鞋印多不好。”   原本冯小小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么一比较, 心里忽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乌黑的水眸用余光悄悄瞄着一本正经的郎君, 他面上还有酒劲催出的薄红,指尖戳着香囊上的小玉兔,玩得不亦乐乎,哪里还有过往傲气。   少女发怔, 心中那个不太合乎常理的想法越来越强。难不成他竟然.   冯小小稍稍坐近了些,问得小心翼翼,“裴公子,你是不是喜欢——”   裴衡止心头一颤。   应声抬起的桃花眼被月色照的温柔,少女胆子一肥,又靠近了一点,用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音量,“喜欢兔子?”   冯小小好奇,一般京都里的男儿郎,多是喜欢虎豹之类的凶兽猛禽,甚少听闻喜欢这样毛茸茸又柔弱的小动物。   便是巷子里的李婶,她家中的胜哥儿,也曾放言,要做天上雄鹰。   也不知她这么问,会不会有些失礼。   不过裴衡止不是外人,冯小小略略放下些心来,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似是放空了的郎君。   他眉目紧皱,朱色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在她面上看了许久,久到冯小小以为他不会再答之时。   裴衡止颧上红意更盛,轻轻点了点头。   那双如有星辰的桃花眼亮晶晶地望着若有所思的少女,目色从她秀气的眉,乌黑的双眸,一点点细致的瞧过。最后,落在她的唇角。   “喜欢。”   郎君清朗的声线许是被夜风吹得太过,微微暗哑低沉。他看着面前懵懂的小兔子,长指将握在掌心的香囊捏得发紧。   “我喜欢——”   “爷!”从屋檐翻下的金羽,眉目慌张,“出大事了。”   他额间还有赶路留下的汗珠,稳身站定后才瞄见自家小侯爷不悦的神情,但事情紧急,也顾不得这许多。   “何事?”郎君面上的醉意褪去,眼中冷清。   金羽吞吞吐吐瞥了眼他身侧的冯小小,裴衡登时止心里有数。   “我进去看看火。”少女会意,顺手将捡来的香囊放在刚刚坐过的地方,走进灶房前,她颇有些意外地偷偷瞅了瞅郎君清俊的面容。   这些日子,冯小小也听了不少裴衡止过往战绩。谁能想到,威风赫赫的少年郎,心底却比他人要更柔软些。   冯小小用清水洗了洗手掀开锅盖,里面咕噜噜冒着热气的小泡泡混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盛了一点放进汤碗尝了尝味道。   唔,似是少了些盐。再加一点,这锅中的醒酒汤味道就会更加鲜美。   冯小小捧了盐罐,正用小勺揣摩着该放多少之时。   “你们是怎么看的人?!”门外的郎君似是生了怒。   即便他压低了音量,可那语气中的焦躁,却是真真切切的。冯小小悄悄支起耳朵。   “爷,墨羽已经领了罚,阮姑娘.”金羽的回话断断续续,压得极低。   冯小小心下微诧,什么软姑娘,硬姑娘的?她脚步侧移,正要再听清楚些。   咚——,木勺磕在锅边,纷纷扬扬似雪落下一片盐巴。   “呀,我的醒酒汤。”冯小小一声低呼,又接连往里面添了几碗水。可撒进去的盐多,就算是补救,尝起来也仍是咸咸的,带了苦味。   少女眉头紧锁,有些懊恼。   “冯姑娘?”裴衡止的声音随着步伐近前。   “我没事。”伸手盖上锅盖,冯小小往外走了走,眉眼间一派天真烂漫,“你若是有要紧的事,就先去忙。”   汤锅里咕噜噜冒着泡泡,闻起来更是香甜。裴衡止稍稍往里侧眼,“那锅里的汤.”   “汤?”冯小小略有慌张,挡住裴衡止想要进灶房的步伐,“汤还没好。”   她眼中极不自在,又躲躲闪闪。   郎君美极的眼眸一顿,退后几步,“也好,等我回来再喝。”   他低首看着心虚的冯小小,用只有她们二人才听到的音量,轻声道,“今夜里莫要再熬着,我明一早定会回来。”   少女面上忧愁。   他到底是喝了酒的,就算神志尚清,也不比清醒时敏捷。可金羽慌成那副模样,又说了什么姑娘。   冯小小心下黯然,但如今她还未嫁给他,哪里有什么资格去多管闲事。   她微微叹气,嘴唇动了动,却也只应了一声,“嗯。”   少女心事全都写在了脸上。   裴衡止唇边含笑,“别担心。”   “我,我才不担心。”冯小小侧过脸,别扭道,“裴公子是男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郎君眉间笑意更深,一一叮嘱道,“那你早些睡,锁好门。”   “爷。”   金羽脑壳嗡嗡作响,硬着头皮唤了声舍不得移步的裴衡止。   他们走得快,冯小小撤了灶里的火,躺在床榻上有些恍惚。   一直以来,她对裴衡止的信任,都源于那个奇异的预知梦。梦境单一,除了他与她,其他人牵涉甚少。   她便没有想过,他身边可能还会有其他人。   放眼京都,一心人少之又少。   普通男子尚且追求燕俦莺侣,红袖添香。像这般有玉山倾倒之姿,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又怎么会少了红颜知己。   那个他避而不谈,一瞧便知花费不少心思绣成的香囊,八成就是这位阮姑娘做的吧。   冯小小又长长叹了口气,心里似是沉沉坠了一块大石头,止不住的憋闷。   若是没有那个梦。   少女顿住,她还会信任裴衡止,会.止不住的对他心跳如雷么?   月色如水,寒凉一夜。   安静的青石板路面上,哒哒飞驰过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还不等被惊醒的人家点灯细瞧,轻尘漫来,徒留几声无奈低咒。   别院外,墨羽已然候了多时。待裴衡止一下马,忙牵住缰绳,大概说了始末。   “爷,是属下失职。”墨羽躬身在前引路,“大夫已然来瞧过,她腕上的伤已无大碍,只是大夫开得汤药,阮姑娘喝了些又全都吐了出来。”   “人呢?”裴衡止皱眉,脚步快了几分。   墨羽微顿,“如今人半睡半醒。”   别院后的正房里,婢子进进出出,有条不紊地换着汤药和棉布。还未踏上石阶,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   裴衡止脚下一停,偏头。郎君眼中冷清,语气更是淡漠无情,“下去领罚。”   “.是。”墨羽笔直地跪在裴衡止脚边,仿佛一把尚未开刃的利剑。他惯常沉默,偏此刻的安静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同。   周围的婢子都被金羽遣了下去。   秋兰悄悄瞥了眼走近的裴衡止,藏起唇边泛上的得意之笑,只垂眸恭恭敬敬掀起门帘,退到了一边。   一进门的金玉香炉,青烟袅袅,舒缓的香气混着汤药的苦涩,吹得人鬓间微微发闷。   裴衡止细细嗅了嗅,剑眉拢起,他似是在哪闻过这味道。   正房里的摆设物件,比起他最初的置办,已经换了不少。转过雕花屏风,纱帐里,正躺着瘦弱的人影。   不过一两日时光,阮雨霏面上便又清瘦了不少。   房中不曾开窗,闷热之气竟比七月焦金流石更甚。裴衡止伸手推窗,长指触到窗楹,却又停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似看向门前的金玉香炉。片刻,郎君眼中阴鸷,唇边勾起一丝冷笑。   掏出怀里的帕子,泼了杯茶上去,盖在了香炉顶上。   支开的后窗,丝丝清凉争先恐后窜进房中。   裴衡止坐在床边的软凳,顺手抽出书架上一本画册,才看了几眼。郎君面上忽得一红,抓住书缘的长指发紧发白。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惊诧地瞥了瞥昏睡中的阮雨霏。   房中明亮。   画册上打架的小人,一招一式都颇为讲究。你来我往,招招致命不说。若是翻得快些,招式动作便好似真人对打,栩栩如生。   颠簸之中,红帐翻覆。青丝缠如波浪,交颈嬉戏。   裴衡止倏地将画册合上,看不见图画,之前读过的话本,一字一句便好似有延续。   山洞夜春。   郎君微微皱眉,仿佛回到了小兔子覆身喂水的那一刻,只不过,这一次,他尝到了水,甚至于还欺负得她水眸起雾,只能软软央他。   “小姐姐。”   嗯?   小姐姐?!   抱在怀里的腰肢倏地一空,忽得成了当初说什么也不肯下来的小花袄。   裴衡止怔愣,手臂一麻,醒了过来。   房中依旧烛火通明,郎君抬眸看了外边的夜色,只觉得这梦有些好笑。   他随手将画册放在桌上,夜间风寒,吹散了旖旎香气。   “爷。”   榻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阮雨霏怯怯抬眸,伸手束起纱帐。她着了中衣,许是刚刚替她擦身降温的婢子不够心细,本该系得牢实的系绳,松松垮垮。   她这么一起身,衣领随着手中动作微微敞开,露出一段绛色碧荷。   “您什么时候来的。”美人娇弱,犹如风中小荷,说话也颤巍巍地。   “刚来不久。”裴衡止撇开眼,“夜里风寒,你且多穿些。”   阮雨霏手腕上还裹着绵布,想要撑着站起,“哎呦——”   女子娇娇一声低呼,听得守在房外的金羽,心都酥了半边。秋兰眉间喜意更深。   “爷。”本要跌倒的美人软软伏在裴衡止怀中,那双圆溜溜的眸子又惊又喜,攀住郎君肩头的手指一松,怯懦道,“我,并非有意。”   她站不稳,又冒冒然放开手。   裴衡止皱眉,紧紧抓在她的腰侧,才扶正阮雨霏。一垂眸,碧荷绽放,晃得人眼晕。   “爷,您,您.”   阮雨霏羞得快哭出来,泛红的眼角与绯红的面容,层层晕染开,我见犹怜。   裴衡止面色一冷,向后退了半步。美人儿却好似腿也软了半截,往前一扑,来回之间,松松垮垮的系带轻飘飘散成两段。   绛色兜子,碧荷汹涌,直直扑进了郎君怀中。   眼瞧那挂在脖颈的细绳也岌岌可危。裴衡止眼明手快,长指利落,熟稔地打了个死结。   就要被推开的阮雨霏眼底发狠,脚尖一掂,一鼓作气冲着薄唇而去。   房中动静不小,女子柔媚的低语都化作一声声呜咽,听得人脸红心跳。   金羽自是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一旁的秋兰挑眉,直到听见挂在床榻上的小风铃,叮叮咚咚,乱成一团,方才无声地笑了笑。   她就说,以阮雨霏的姿容,再加上一点点兑进茶水里的春日酿,保管这房中激烈。   如今事成,她可没有听墙角的念头。便是房中要水,也有金羽伺候。秋兰当即便与金羽微微福身,心气舒展地退了下去。   房中。   修长的手指紧紧捏住欲贴上来的双唇,郎君皱眉,单手扯过榻上薄被,三下五除二,就将阮雨霏裹成个粽子模样。   他本就吃了酒,这会又被折腾了个措手不及。疲累地倚在床边,那双如墨的桃花眼中没有半分旖旎,冷冷清清看向默默流泪的美人。   “你为什么要割手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三年前在扬州,那时年幼的阮雨霏尚且知晓忍辱负重,留得一线生机。   这三年来,他自问照顾得当,不曾短缺。   想起墨羽所说,裴衡止一顿,“就因为婢子话中奚落?!”   “爷。”阮雨霏哭得抽抽噎噎,“您并非女子,自是不会知晓我心中委屈。”   “您是待我极好,可我毕竟是个女子,被男子养在别院三年,就算我仍是完璧之身,可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   她愤愤瞥了眼裴衡止挂在腰间的香囊,“如今人人都说我是爷养得外室,是个狐媚胚子。我自清高,一次两次的不计较,可说得人多了,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   “总归我如今也没什么脸面,还不如坐实了她们传闻。以后便是她们再嚼舌根,我也好受着。”   她哀哀看向裴衡止,“今个儿时百花节,是个好日子。我第一次见您,也是在百花节。爷,您,您就要了我吧。”   “你这是说什么胡话?!”裴衡止被她气笑,“婢子乱说,自有家法处置。”   “再者坊间何时有了这种传闻?”   他接人回来极为隐秘,加之这三年阮雨霏深入简出,又处在别院,甚少遇上外人。   况且若真有传闻,墨羽必会上报。   裴衡止心下明白,却又不好点破阮雨霏的心思,毕竟是及笄了的姑娘,有些想法也是自然。   不过——   冷清的目色落在桌上那本画册,立时肃然,“这个,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上面招式大胆奔放,就是他一个男子都看得面红耳赤,更何况是未出阁的姑娘。   阮雨霏刚刚挣开薄被,顺着他的话一回眸,转瞬又红了脸,“这不是爷留下来的么?”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眯,“你说这是我留下的?”   在被里悄悄解着死结的姑娘含羞点头,“爷许是忘了,毕竟放了三年。”   阮雨霏娇滴滴地柔了声,“这书架上的画册书本,便是位置,都不曾变过。”   她慢慢向愣神的裴衡止靠近,藏在薄被下的肩头白皙光洁,每近一点,薄被便向下一寸,绛色的兜子早就不知所踪,眼看就要触到这如仙郎君的衣袖。   叮咚——   挂在床榻一角的风铃轻动,裴衡止倏地起身,快步走向桌边。   他目色沉重,长指迅速翻到最后一页,果真瞧见了行云流水的三字。   「赠裴兄。」   这字迹,裴衡止熟悉。这字迹的主人,今夜里还盯着他的书童不放。   云澄!   郎君负手,咬牙一笑。   此事还得从五年前他生辰时买下了这处院子说起,那时他们年岁尚轻,裴衡止因无意害了小花袄,一直耿耿于怀。   他那群好友,便出谋划策,寻着法哄他开心。   每日骑马、狩猎,唯有云澄神神秘秘送了一沓书册画本过来,还点明在夜深人静之时方能阅读。   只不过,那时的裴衡止醉心武学,压根没有在意。   后来,这些书册画本摆上书架,也就再无人动过,直到阮雨霏住了进来。   裴衡止随手又抽了几本,粗粗翻开一瞧,额间青筋抽抽的厉害。   “金羽。”   郎君沉声,唤了侍卫进来,“你将这书架上的书本画册全都打包。”   “是。”   “还有这香炉。”裴衡止走至门前,脚步一停,“也带走。”   “是。”金羽垂眸,眼神只落在书本香炉之上。   郎君转身,走得毫无留恋。   “爷!”   阮雨霏裹紧被子赤脚追了出来,美人青丝披散,香肩半露,眼角颧上还有薄红,“您不留下么?”   院里值守的婢子一抬眸,瞧见这光景,慌忙装睡。   裴衡止面无表情,拒绝的彻底,“这是你的闺房,我留下与礼不合。”   月下来风,吹得郎君衣袖翩然,愈发冷清。   阮雨霏心有不甘,她好不容易诓了人来,眼下只差这最后一步,微微探出的素腕上,包扎的棉布依稀渗出了血迹。“爷,还望您怜惜。”   “我早就与你说过,命是你自己的。”   郎君抬脚走下石阶,侧目,“夜里风大,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他缓步而去,身后沉默的金羽抱了一沓书紧紧跟上。   月色缥缈,映得地上的人影也虚了不少,街面上静得只剩风声,四周都黑黢黢的。   只有朱门紧闭的安庆侯府,书房的灯火还留着。   刚刚才在别院当众受了罚的墨羽正跪在裴衡止身前,“爷,属下已经按照吩咐,救回了秋雨。”   “不过她伤势太重,如今还说不出话来,秦羽已经用了药,只怕是回天乏术。”   “无妨。”郎君颔首,那双美极的桃花笃定轻笑,“秋雨之言不过是佐证。明你在别院散出些消息,就说——”   清朗的声线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   墨羽微微抬眼。   想起那双乌黑的水眸,裴衡止口中这几字忽然变得艰难,“就说阮雨霏已是我的人了。”   “是。”   今夜里的一出戏,阮雨霏自是不会乱说,可若是被小兔子听到。   刚刚还笃定的眼眸一暗,冷冷瞥向身侧静立的金羽,警告道,“今日之事,只在别院!”   夜更深的时候,倚在自家床榻上的裴衡止却失了眠。   明明这床褥,这玉枕,每一样都是他用惯的,偏他翻来覆去,怎么也闭不了眼。   脑海里看过的画册,一幕幕犹如旋转花灯。   攀在肩头无力难捱的人是她,水眸含雾青丝散乱的人也是她。   裴衡止原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当街边偶尔的犬吠不见其声,只余她的惊呼求饶。   他却已然处在梦境深处,沉沦不愿清醒。   *   春抹夏初,天渐渐长了起来。就连昨夜还寒凉凛冽的风,不过一晚,就已经柔和。   灶房里,玉书稍稍尝了尝锅里的汤,婢子刚刚还舒展的眉头登时紧紧揪成一团,她愁眉苦脸地看向打着哈欠进来的冯小小,“姑娘,您这是放了多少盐?”   “就一点点。”少女心虚,在拇指与食指间略略比划了一段,“大概就这么多!”   “好我的姑娘哟,您这又不是奔着腌咸菜去的,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婢子实诚,接连喝了好些水才缓过神,“这齁得都发苦了!”   “您要是饿了,昨怎么不叫醒我。”   玉书瞅了瞅里面放的食材,再瞧垂着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来的少女,犹疑道,“您,该不会是——”   “我,我才没有特意做给他。”冯小小心急的一解释,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她涨红了脸,瞥见玉书会心的笑,磕磕巴巴辩解道,“昨怎么说也见到了翎宣哥哥,这就是给裴衡止的谢礼。”   “哦~”婢子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姑娘放这么多盐,是打算齁死裴公子来着。”   “玉书!”冯小小伸手轻拍在婢子肩头,“不准笑我!”   “奴婢可没笑。”玉书的确一本正经的绷着脸,可那眉眼弯弯,怎么看都是副笑模样。   冯小小羞愤地哼了一声,才走到院子透气。   “咚咚——”院门忽得被人轻轻敲响。   隔着薄薄一层木门,站在院外的男子负手,有礼道,“请问,此处可有书香客?” 第36章 他不太行  姑娘误会了   他问得文绉绉的, 玉书听不懂,转头悄悄问着冯小小,“姑娘, 什么是书香客啊?”   “是指读过书,识得字的。”停在门闩签的脚步迟疑, 冯小小蹙眉,与身边的玉书示意。   吱呀——   推开的院门,只小小一条细缝。   婢子透出双探究的眼来,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文质彬彬的少年郎, “公子可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没什么书香客。”   “找错?应该不能啊?”少年郎抬手, 推开折扇摇了摇,“姑娘家中可有兄弟?”   玉书摇头。   少年郎唰得合上手中折扇, 又问,“那可有在世家当差的亲戚?”   “公子许是寻错了巷道。”玉书沉了脸, “此处并无公子所问之人,还请尽快离去。”   她才落下话, 啪得一声脆响。   竹制扇骨稳稳抵在正缓缓闭合的门扇, “姑娘莫要担忧,我并非坏人。不过是心有疑惑罢了。”   他身姿文雅, 那双眸子乘机朝院里伶俐地扫了扫, “还望姑娘见谅刚刚无礼。”   “公子客气。”   玉书砰的一声合上门, 转头就与躲在门后的冯小小咬起了耳朵, “姑娘, 这人指不定有什么大病。”   “您瞧这天,一会冷一会暖,他却推个折扇摇来摇去。”   “傻玉书,有些扇子也不是只用来扇凉的。”冯小小细心落下门闩, 转头与她低道,“他问得这两句,倒像是实实在在来寻人的。”   “姑娘,您就是心思单纯。”玉书可不信,“这巷子里前头还有几户人家,刚刚可没听到别人家有动静。他可是直奔咱们来的。”   自打出了方云寒那事,玉书这些日子时刻警惕着,生怕冯小小再着了道,落入虎口。   婢子似模似样地皱眉,双手往身后一背,“依奴婢看呀,此人定有目的。”   “总归他也没问出什么。”冯小小莞尔,“咱们且静观其变,如何?”   “都听姑娘的!”婢子扬眉,端了温水进房。又在一旁摆了茉莉花香的面脂膏,准备好净面的手帕站在一旁。   窗外春光明媚,丝丝缕缕光亮照在溅出的水珠,映出五彩的光。   少女散开的青丝简单挽了个髻,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再用肥皂团细细打了沫子,轻轻搓揉着脸颊。   等冯小小用水冲净了面,玉书赶紧递了手帕过去。   旋开的面脂膏盖子,扑面而来的茉莉花香气,沁人心脾。少女用手指蘸了一块,趁着脸上还有些水汽,一点点抹匀,   她做什么都认真细致,玉书倒了水进来,顺嘴夸了几句,捧上黛砚道,“昨奴婢还担心您会被那些眼毒的认出,还好您自己画了胎记。不说别的,奴婢昨夜见了都差点被唬过去。”   “什么胎记?”   “您不知道?”玉书惊讶,“就在您眼角处。”   她可瞧得真真的,要不是碍于送冯小小回来的侍卫眼生,玉书早就按捺不住,要问上一二。   昨夜误了时机,她又困顿,哪成想,这一觉就到了天明。   冯小小手下一顿,昨夜里裴衡止也曾说她弄花了脸。可他不是帮她擦干净了么?   面前的玉书更是摸不着头脑。   “.许是我忘了。”少女抿唇,按下心中猜测,“昨夜里事多。”   “嗐,奴婢就说,姑娘不是粗心之人,所行必有缘由。”   玉书憨憨一笑,冲着冯小小邀功道,“所以昨夜里奴婢一瞧,便悄悄没有多言语。姑娘,奴婢是不是也算机灵的一回?”   “自然。”冯小小肯定道,“我家玉书一向都很聪明。”   她说得婢子心花怒放,欢欢喜喜跑去灶房,非要再研究研究宫里的茯苓糕,好日后做给冯小小吃。   玉书一出去,房中便静了下来。   少女拿出昨夜里顾珏给的令牌,小巧的玉牌上襄了金丝银边,放在掌心沉甸甸的。   他一如小时候那般心善,给她茯苓糕垫肚子,也不嫌她麻烦。   “翎宣哥哥。”冯小小低低念叨了一句,指腹拂过玉牌,才发现上面竟有暗纹。   她细细看了几回,不过是常见的祥云纹。   屋檐上瓦片轻动,片刻,窗外就有了人声。   “咳咳咳。”   一夜不见,裴衡止似是又病重了几分。他虚弱地靠在金羽身上,一双美目收起潋滟波光,微微阖眼。   “裴公子。”冯小小走上前,有些担忧地抬眸,“你这是.”   他不过出去了一晚,却好似累了整夜。郎君面如皎月,更衬得眼下乌青愈加明显。   “冯姑娘不知,我家爷忙了一宿。又吹了夜风,这会又累又困,急需歇着。”金羽说话时极为严肃。   冯小小愣愣点头,忙侧身让开路。   金羽眼中一窒,似是没料到冯小小什么都不问,他手脚僵硬,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一板一眼地扶着裴衡止往正房走去。   身后的小兔子安安静静站着。   被搀扶走的郎君眉间一拢,斜眼睨过快要把愁字挂在脸上的侍卫,压低了声,“说话啊!”   “爷。”金羽欲哭无泪,这冯姑娘不接茬,他想好的说辞都被打乱了节奏,这会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笨死算了。”裴衡止咬牙,悄声说了几句。   正思虑要不要帮忙的冯小小,眼睁睁瞧着侍卫脚下忽得一个趔趄,又迅速站稳。   金羽转头,似看非看地朝少女这边望来,如同背书道,“不过昨夜一番试探,小的还有许多事要忙。我们爷如今风寒又重,留他一人在房里,小的也不甚放心。”   “所以,小的想请冯姑娘代为照看一下我家爷。”   “嗯。”冯小小颔首,总归照顾他也不是一两日里。   “还有。”金羽猛地出声,“我们爷的酒还未彻底醒。冯姑娘昨夜里的醒酒汤可还有?”   冯小小眼角一抽,昨夜里那锅醒酒汤咸得发齁,还不如先推说倒去了泔水桶,再做一份也好。   少女眸子几转,偏过脸道,“醒酒汤今一早就.”   话还未落,“姑娘!”   在灶房忙活半天的玉书探出脑袋,她面上还有被灶火蒸出的粉,鼻尖上也沾了不少面粉,扬声道,“奴婢刚刚不小心做多了糕点,总归您的醒酒汤这会也不用,奴婢帮您把锅里的汤先盛出来可好?”   玉书咋咋呼呼说完,见冯小小使劲眨了眨眼,婢子这才往旁边一打眼,“咦,裴公子你们回来了?”   裴衡止正虚弱着,金羽忙点头打了招呼,将人扶到床榻上躺好。   这区区几步路,走得侍卫满头是汗。当真比抓方云寒还要煎熬。他瞥了眼一旁倒水的冯小小,抿了抿唇道,“冯姑娘,小的这就去端醒酒汤,您且帮忙看护一会。”   看人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那汤.   冯小小攥紧衣袖,急道,“醒酒汤是昨夜里做的,这会子早就凉透。醉酒之人忌寒,不如我去热一热?”   她转身抢在金羽前头,还不等出门,身后的侍卫更急,“无妨的,我家爷就喜欢吃冷食!”   “那怎么行。”冯小小心虚,堵在门口,“此事你听我的。”   她哒哒往灶房跑去。   金羽面色灰白,惨了。小侯爷交代的事,他又没办妥。   侍卫偷偷转身瞄了眼躺在床榻上的裴衡止。双膝一软,正要跪下领罪。   “你去别院配合墨羽。”郎君清朗的声线并无不虞。   金羽大着胆子抬眸,就见自家侯爷嘴角含笑,眉目间更是被东风晃过,仿佛盛开了一片花田,瞧着便是好心情。   侍卫一愣,默默退了出去。   都说女子心思难猜,金羽却觉得,小侯爷也是捉摸不透的。   他时而有情,时而无情。   先有别院中哭红了脸的阮姑娘,再看灶房里手忙脚乱熬汤的冯姑娘。金羽心中一叹,利落地翻出了院子。   “姑娘。这汤兑兑水还是可以喝的。”玉书不满地撅起嘴,“您熬了这么一大锅好东西,就这么倒了多可惜。”   “我也舍不得。不过他今日咳嗽的厉害,这其中放得一些药材便有些不妥。”   冯小小心疼地看了眼锅底,“你也知道我只跟爹看过些皮毛,裴公子又是京都贵子,万万敷衍不得。咱们可还指着他帮忙查爹的案子呢。”   “话是没错,既然他吃不得。”玉书眼眸一亮,“姑娘,咱们自己个吃,如何?”   “你呀,早上不还说咸得发苦?况且这里面放了枸杞,你若吃得多了,身上又要发疹子。”   冯小小失笑,“咱们家虽不如从前锦衣玉食,但这些年我也靠卖话本攒了不少。况且金羽不是还给了咱们一袋银子么?”   “节俭是好,却也没必要非得难为自己。”少女浅浅一笑,“爹不是说过么,身子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奴婢就是可惜。”玉书叹气。   冯小小一顿,伸手往灶炉里又丢了一根柴,瞧着噗嗤嗤燃起的火舌弯了弯眉眼,“傻瓜。有些事不是可惜就行的。”   “该舍弃的,还是当放手的好。”   “姑娘又说些大道理。”玉书挨着她坐下,看着重新放上灶炉的汤锅,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轻笑道,“依奴婢看,姑娘就是怕委屈了裴公子。”   “我才没有!”冯小小低眸,“我只是——”   “——只是为了老爷的案子。”玉书笑吟吟抢先,推了冯小小出灶房,“奴婢都知道的,您呀,还是去瞧瞧裴公子。”   婢子将人往正房送了几步,这才回了灶房。她家姑娘面皮薄,若没有人在旁推一把,等裴公子伤好,哪里还有机会相见。   况且就算是为了老爷的案子,玉书叹气,瞥了眼慢吞吞往正房挪步的少女,裴衡止也是她们如今唯一的贵人,不可轻易放开。   推开虚掩的房门,越走近,郎君清浅的呼吸就越发清晰。   冯小小搬了张凳子放在床边,先是规规矩矩坐了一阵子,见床榻上的人似是睡得很熟,方才放松下来。   郎君睡姿极好,不似她,总是睡得四仰八叉,滚来滚去。   英挺的剑眉之下,浓密的长睫遮住了那双温柔的桃花眼,反倒更显泪痣殷红,似是夜里最亮的星,总是引得人注目,流连忘返。   郎君似仙,便是睡着也如同画中人。他的枕边,还放着从腰间解下的香囊。   明月青竹小玉兔。   想起他昨夜里戳小兔子的神情,冯小小微微扬起唇角,伸手替他拢下纱帐,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架。   这里的话本都是她过往爱看的,尤其那本《绿茶夫君修炼手册》,更是翻过许多遍。   只不过这话本比起平常闺阁书册,言语略微大胆了些。   更奇的是,其中女子,各个都是能文能武的奇人。倒是里面的男子,动不动便柔弱无依,可怜委屈。   左右裴衡止也睡沉了,少女踮脚抽出话本,刚刚坐回凳上,才翻了一页。   床榻上的郎君手指微动,继而雅致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僵住的冯小小。   少女倏地用衣袖盖住话本,耳尖红了一圈。   这可万不能叫裴衡止瞧见。倒不是书里写了什么大不敬的,只是有几张插图,着实亲密了些。   要是被他知晓自己私下里喜欢看这些,冯小小后背都凉了半截,滚烫的羞意顺着耳尖红红火火烧至脸颊,那她可就真的活不成了!   冯小小又羞又慌,再看向书架,忽得想起一件事。当初请裴衡止搬来时,只是收拾了自己的随身物件,反倒没有在意书架上的话本。   如今几日过去,他该不会早就翻过一遍了吧?   不,应该不会。   书架上摆放话本并无异样,她刚刚取书的时候特意丈量过,仍在之前的位置。   拢在纱帐里的郎君正睡得熟,冯小小轻轻拍了拍自己胸脯,略微松了口气。   翻开话本,少女渐渐跌入了这个奇异的世界。她似是一个看客,随着那些悲欢离合,一时揪心掉泪,一时傻傻欢喜。   就连床榻上的裴衡止何时睁开了眼也没发觉,那双美极的桃花眼静静瞧着沉浸在话本的少女。   她抹眼泪,他藏在衣襟下的心便酸涩难过。   她抿唇轻笑,他便也跟着弯起眉眼。   窗外桃花艳艳开满一枝,春日明媚,亦难抵他眸中温柔。   外间游廊,从灶房来了脚步。   “姑娘。”玉书压低了声,唤着正擤鼻涕的少女,“醒酒汤好了。”   “你等我一下。”匆匆将书放在凳上,冯小小轻手轻脚从房里走出,她眼角还红着,一看便是心中的难过劲还没过去。   玉书打了水给她净手擦脸,灶房里渐渐传出些低语。裴衡止听了一会,唇边的笑意更深。   傻乎乎的小兔子,正抽抽噎噎跟玉书说着话本里的情节,当初她醉酒之时,也是这样与他说了许久。   这会子主仆两个正愤愤骂着里面的负心汉,看来是被气得不轻。   房外传来的脚步沉重,裴衡止微微一叹,他甚至能想象出冯小小此刻眉眼耷拉的沮丧模样。   郎君悄悄闭眼,只等少女进来时,他便装作悠悠转醒。小兔子心思纯,他若不开解一二,只怕又要伤心难过好一阵。   灶房离正房并不远,裴衡止数着她的脚步。快到门口,冯小小却倏地停住了身形。   一门之隔,他瞧不见少女的神色,只听得到她的呼吸声轻轻浅浅。   郎君等了许久,也不见她走近。正当裴衡止打算咳嗽几声引她上前。   吱呀——,房门被人推开。   可怜躺在床榻上的郎君一时不察,当真让口水呛住,剧烈的咳嗽咳得裴衡止脸上立马红了一片。   “裴公子!”冯小小更慌,将醒酒汤放在桌上,快步走近,伸手便轻轻捶在他的后背。等他平复了些,又忙递上一杯温好的茶水。   裴衡止嗓子咳得难受,当即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心中方才熨帖了许多。   眼瞧着郎君面色渐渐如常,冯小小紧张的心至此才松懈下来,眼神落在凳上的话本,心底又是一紧。   少女不动神色地挡住凳子,手中端了醒酒汤,正要递给他。   面前的郎君便是一阵咳嗽,整个人也好似无力的很,“冯姑娘,莫要担心,我无事的。咳咳——”   冯小小一愣,他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那双看过来的乌黑的水眸,担忧万分。   裴衡止一早便注意到,郎君垂首,压住眼底的欢喜。   冯小小起身,抬脚就要往外去,“你咳成这样,我还是帮你请大夫吧。”   总归她手里还有些余钱,仁医堂的出诊费是高了些,但胜在有用。尤其裴衡止原本是位身强力壮的少年郎,这会如此虚弱,只怕是病情又重的缘故。   “倒也不用。”   微哑的声线从后传来,纱帐中探出一只长臂,轻轻捉住了冯小小的衣袖,“我只是昨夜多喝了几杯,这会酒意还未消。”   他犹如被暴雨打蔫了的花朵,提不起劲,软软倚在软枕。   冯小小犹疑,“只是醉酒的缘故?”   她不怎么饮酒,只知晓喝多了第二日会恶心头痛,像裴衡止咳嗽虚弱成这副模样的,却是少见。   少女到底不放心,回灶房拿汤匙的时候,思来想去,还是吩咐了玉书去仁医堂请个大夫上门瞧瞧。   他既虚弱,自是无法端起汤碗。冯小小坐在床边,喂得细致。末了,还不忘用帕子小心地替他擦了唇角。   虽是隔着绢帕,但她指尖的柔软轻轻覆上,仍是让郎君心底漾出无数波浪,一层卷着一层,密密裹住了他的全幅心神。   裴衡止耳根烧得滚烫,有心想与她挨得再近些,却又怕唐突了小兔子。   拢在袖里的长指别别扭扭攥成拳,郎君瞥了眼偷偷将话本藏进衣袖的冯小小。   少女面上绷得云淡风轻,可明显坠下一截的衣袖,着实是很难不让人发现。   只要他一垂眸,再抬眼。就能瞧见小兔子朝书架靠近几步。   郎君唇边噙了笑意,却是体贴地阖了眼,装作一副困极的模样,沉沉睡在枕上。   鬼祟了半日的冯小小紧张地鼻尖都是汗珠,生怕裴衡止发现端倪,问起话本的事情。   这会子他一睡,少女立时轻松不少。蹑手蹑脚地走向书架,脚尖一点,轻车熟路地藏起了话本。中途,还不忘时不时回眸瞄上几眼熟睡中的裴衡止,生怕他突然醒了过来,看见不该看的。   院门外,脚步声匆忙。到底是花了高价,仁医堂的大夫来得极快。   拢下的纱帐床幔里,只伸出个手腕。   冯小小坐在一旁,瞧着那蓄了八撇胡的孙大夫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许久,孙大夫才拿起笔,在纸上极为慎重的写下了方子。   游廊里,花枝被风吹得乱颤。   冯小小跟在孙大夫身后走出,裴衡止病情如何,她在房中不好细问,如今离得远些,少女站定,那双乌黑的水眸忧愁难消,“大夫,他这是怎得了?”   “身子虚弱便是如此,他既有伤在身,又夹了风寒,甚至还.”   孙大夫看了眼面前少女的发髻,显然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他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话锋一转,问得慢条斯理,“敢问姑娘,这房中躺着的男子是姑娘的什么人?”   “他.是我兄长。”冯小小垂眸,裴衡止长她几岁,说是兄长也不为过。   “原是这样。”孙大夫颔首,“本来此事不该说与未出阁的女子知晓,只是老夫瞧这院里也没个大人,你们既是兄妹,那老夫便直说了。”   少女瞪圆了眼眸,裴衡止的病情竟然严重到要上禀父母么?她心下猜测万分,纤细的手指死死捏住衣袖,看向摇头叹息的孙大夫。   “姑娘,你家兄长,以后怕是不行了。”   “不可能!”心底的惧意让少女不自主出言否定。   “他,我家兄长不过是场风寒.”冯小小惊得声都高了几分,怎么会这么突然便有了性命之忧。   她怀疑地瞪着面前的小胡子,都说仁医堂的坐堂常大夫医术高明,这位孙姓大夫却是甚少有人提及。   如今更是随口胡诌,指不定是个危言耸听之辈。   冯小小心下有了逐客之意。   “姑娘误会了。”   孙大夫多年行医,哪里能看不出面前少女在想些什么。他一脸惋惜,高深莫测地瞥了眼虚掩的房门,“老夫说得并非是性命之事。”   “.”冯小小一脸茫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正房。   她百思不得其解,眸子里认真万分,好奇地问道,“那孙大夫口中这不行是指?” 第37章 解释不清  少女咬唇,说得言不由衷,“……   孙大夫背手在身后, 摇头晃脑地解释道,“这不行自是指——”   “咳咳.咳咳.”房内传出几声重重的咳嗽。   “您等我一下,我先去瞧瞧他。”冯小小心中忐忑, 转身推门进房。   纱帐帷幔之后,玉白的长指稍稍勾了勾, 示意懵懂的少女上前。   冯小小顺手端起桌上的杯盏,透过窗,依稀还能瞧见孙大夫赏花的背影,她压低了声, 略略掀起纱帐, 递了水过去。   坐起的郎君,眼下乌青, 面色更是苍白。他定定瞧着眉宇间满是忧愁的少女。   “冯姑娘。”裴衡止有心想解释给她听,可要如何解释却是难题。   小兔子尚未出阁, 哪里懂这些。他若是说得太过,不仅唐突, 只怕还会吓走她。   郎君越想越愁, 清俊的容颜郁色一片,也只叹了口气。低头喝水时, 也没什么精神。   他这副模样瞧得冯小小心底更难过。   她认真想了想, 掰着手指跟他悄悄道, “裴公子莫怕, 一会我先听听孙大夫怎么说, 要是真的不行,仁医堂的常大夫有名,请他出诊虽然不易,但只要银子到位, 总还是能请到的。”   总归不是性命之忧,少女暗暗思忖了片刻,大不了她再写几个话本,钱银总会有的。   况且瞧孙大夫的神色,这病似乎也不难治。   裴衡止咬牙笑了起来,这姓孙的过去就因误诊被关在牢里几年,如今出狱,不知怎得搭上了仁医堂,前几日还有几宗案子私了,这会竟然胡说到他头上。   郎君面色晦暗,也不好与少女直说。只眉眼间羞怒交加。旁人瞧起来,却像极了愁眉苦脸。   “裴公子,你也别太担心。”冯小小坐在床沿,认真替他擦了擦唇角边残留的水渍,“我存了很多银子,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嗯?”那双生恼的桃花眼一顿,忽得闪亮起来,“冯姑娘此话可当真?”   小兔子果然心善,竟肯为了他花光自己的积蓄。郎君心里登时舒服了不少,唇角弯弯,“可若是需要的钱银甚多呢?”   “那也不怕。”冯小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我既然能攒下钱,便有生财的法子,你只管放宽心。”   她软软劝慰,哄得裴衡止面色越发温和,长指轻轻点在她的鼻尖,“傻姑娘,我哪里能花你的银子。”   “嗳?”   他突然凑近,冯小小来不及避开,下意识向后一仰,若不是腰间被人及时揽住,一准要倒在地。   “小心!”   面前放大的俊颜如画,拉起她时,薄唇轻扬,哪里还有刚刚半分黯然。   冯小小扶住他的手臂坐好,红透的脸蛋低低垂下,“也是。你是安庆侯,最不缺的便是银子。”   她刚刚说的生财之道,简直就是班门弄斧。   收回的长指拢在袖中,昨夜缥缈的梦终于落在了实处,裴衡止心下犹如活络的泉眼,咕嘟嘟往外冒着清冽的泉水,泛着丝丝甜意。   “银子是不缺。”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含笑,“不过我府中——”郎君顿了顿,喉头微动,“尚缺一位掌管钱银的.”   冯小小抬眸,认真接道,“账房?”   不愧是家大业大的贵子。少女心中羡慕,什么时候她也能用的起账房清点自己家产便好了。   裴衡止一怔,忽得又笑出了声。   他的小兔子还真是懵懂的很,也无怪乎这三年来始终未发现方云寒的心意。   还好。   郎君松了口气,若她开窍早,只会让他生出无数遗憾。   只不过,这随口胡诌的孙大夫.   浓密的长睫轻轻垂下,遮住了桃花眼中的精明。   左右他也不再咳嗽,冯小小伸手替他将薄被拉高了些,被角都塞得严严实实,“孙大夫还等着呢,我先去问问。”   “小小。”清朗的声线追出,裴衡止指了指窗边站着等候的饿孙大夫,故意唤得亲密,“病情之事还是让他亲自与我说罢。”   欲起身的少女一愣,会意过来,“也好。”   郎君说着要请孙大夫进来,长指却紧紧拽着冯小小的衣袖。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扬起,目色如同藏了漫天星辰,熠熠生辉。   “小小。”他这会似是愈加虚弱,“我也曾拟过表字。”   “咦?”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了这个,冯小小摸不着头脑,就听郎君别别扭扭低道,“刚刚冯姑娘不是提及我乃姑娘兄长之事么。”   “你若总是他啊他的,孙大夫必会起疑,倒不如直接唤我哥哥或是玉璋哥哥。”   裴衡止含笑,又强调道,“玉璋是我的表字。”   顾珏与他都还未行冠礼,故而这表字知之者甚少。如今告诉懵懂的小兔子,郎君眸中隐隐有了期盼。   “我,我只与他说一句,应该露不了馅的。”冯小小耳根生热,倏地扭过头去。   在那个诡异的预知梦里,他不知掐着她的腰,哄她喊了多少次玉璋哥哥。   若没有这个梦,唤也就唤了。偏偏这细节她记得清楚,哪里能张得了口。   小兔子落荒而逃。   裴衡止刚刚还翘起的唇一滞,心底又开始发闷。   明明宫宴里,她左一声翎宣哥哥,右一句翎宣哥哥,唤得亲切又自然。怎得到了他这,竟被无声地彻底拒绝。   拢在袖里的长指攥紧,再听走进房里的脚步,如墨的桃花眼中已是一片冷清。   冯小小守在门口,趴在墙根偷偷听着。   刚刚孙大夫进去时,特意嘱咐要她走远一些,还说这病情不能让太多人知晓。   可裴衡止都快要不行了。   冯小小哪里能静得下心来,偏房中这两人说话声极低,她半张脸都快要钻进窗里,也只模模糊糊听到,少了治病的关键药引,什么草.   她顶着花枝又靠近了些。   倚在床榻的郎君到底忍不住,唇角一弯,笑得温柔。这小兔子傻乎乎的,遇见这样笨笨的小兔子,最好的法子还是得哄着来。   他装作没有发觉,只幽幽叹了口气,面前的孙大夫还以为裴衡止被说动,忙又试探道,“这云崖草采摘不易,老夫多要些银两,也是情理之中。”   “那孙大夫想要多少?”郎君挑眉。   孙大夫面上红光闪闪,用手指比划道,“最少这个数!”   裴衡止一怔,“七十两?”   “非也非也。”孙大夫摇头,“公子的病可是关系到下半身,区区七十两怎够,老夫说得是。”   他停了口气,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七十两黄金!”   嘶——   冯小小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只一味云崖草就要七十两黄金,这孙大夫也着实心黑。   过去她听爹念叨过不少药材,独独没听到什么云崖草。   这味药难不成当真罕见?   从窗沿露出的水眸眨了眨,疑惑地看向正眉飞色舞,说着云崖草功效的孙大夫。   “够了。”裴衡止不耐打断,“孙大夫请回吧。”   “我说公子,这可关系到您下半身,又不是彻底没救,”孙大夫本就说得口干舌燥,这会随手端起放在桌上的杯盏,饮了口水,“您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我说不用就不用。”裴衡止眉间一冷,嫌弃地看了眼被孙大夫用过的杯子。   “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孙大夫冷哼,“到时候您使不上劲的时候,就算华佗再生,怕也是束手无策。”   他拂袖而去。   裴衡止唇角一斜,束起纱帐帷幔,坐起了身。他青丝半拢,似是渴极,拿起水壶对着嘴灌了几口。   冯小小进来的时候,水珠正顺着他上下起伏的喉结,滴溜溜往下滚着,落进衣领。   少女乌黑的水眸转了转,面上严肃,“裴公子,钱银乃身外之物,虽说七十两黄金的确有些漫天要价,可这毕竟关系到公子下半生.”   “咳咳——”裴衡止最后一口水还未咽下,就被她惊得呛住。   郎君眼眸沉沉,看向细心递了帕子过来的冯小小,“姑娘就这么担心我么?”   “自然。”   刚刚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要是缺了药引,裴衡止后半辈子都可会使不上劲,若是以后他因此站不起来,只怕心里会更加难过。   从鲜衣怒马少年郎到虚弱无力的青年。冯小小怎么想,都觉得唏嘘。   或者,她也可以去问问人,到底什么是云崖草。只要知晓了云崖草的模样,她也可以去采摘。   “你——”   裴衡止一叹,委婉道,“其实我的身子骨并没有那么虚弱。”   他话一说完,冯小小眼中怜悯更盛,瞧瞧,他都病成了这样,还不愿让旁人担忧。   少女咬唇,说得言不由衷,“嗯,的确不弱。”   她明显的宽慰,让郎君暗暗咬牙,恨不能现在就用麻袋套了满嘴胡话的孙大夫。他瞥了眼桌上被使过的杯盏,用废纸裹了,咔嚓一声捏得稀碎。   “冯姑娘,家中可有多余的茶杯?”裴衡止含笑,温温问道。   “有是有的。”刚刚那被捏碎的杯盏,孙大夫不过沾了一下,他都嫌弃的不行。   冯小小迟疑,“不过,是我用过的。”   不等裴衡止说话,少女又补充道,“我用了挺久的。”   “无妨。”   他如今的枕头被褥,哪个不是她用过的。   裴衡止随意扯了扯衣领,用帕子擦着刚刚偷溜进去的水珠,月牙儿白的肌理上,一对锁骨分明。   也不知是不是水珠儿顽皮,总有那么一两颗咕噜噜不断往下。   它们到底要去哪?   冯小小愣愣地站着,眼神追着那几颗小水珠,正要再细瞧瞧,裹了冷香的外衫忽得罩在她面上。   只听郎君声线不甚自在,却又惑人万分,“等过几日伤好了再看。” 第38章 守株待兔  啧,这回总算抓到你了!……   隔着外衫, 裴衡止好心情地轻轻揉了揉小兔子的脑袋,“这会还丑得很。”   他腰腹上的伤,虽说伤得不重, 却也结结实实被砍了一刀。   原本裴衡止也不甚在意,男子战场杀敌, 哪个不留些疤,偏偏小兔子爱看的话本里,那些个郎君各个都被描述的俊俏非凡。   诚然,单俊俏这一点, 他也是不惧的。可要说男子如玉通透, 无疤无伤,裴衡止便有些不符。   郎君眼中微沉, 顺手又揉了揉还懵着的小兔子,“今早可是来了生人?”   “嗯。”冯小小扯下他的外衫递还, 郎君已经重新束好了腰带,衣领规整。   “不过, 他说话文绉绉的, 听着不像是坏人。”   “傻姑娘,谁说坏人说话就不能文绉绉的了?”裴衡止噗嗤一笑, 穿上外衫, “以后我若不在, 遇见陌生人只当是不在家就好。”   如今, 他们越查越深入, 对方保不齐就会派些人来,她们又只是两个弱女子。   裴衡止不敢再想,看来还是得在院子周围多留些人才行。   昨夜里云澄便鬼鬼祟祟盯着小兔子不放,没想到他竟当真寻到了此处, 还寻上门来问话。   郎君眉眼不悦,顿了顿,又叮嘱道,“尤其是今早的那个。”   “那云崖草怎么办?”冯小小还惦记着他的病,如今七十两黄金她是拿不出来,裴衡止能拿却是不愿。   少女看过来的眼神怜悯,裴衡止心中一叹,他的确是中了迷香和春日酿,要解也容易。只不过——   他悄悄瞥了眼傻乎乎的小兔子,很不自在地侧过脸,耳尖微微染上些红意。   “我的毒,有没有云崖草,都一样的。”   “毒?”冯小小惊诧,难怪他一个少年郎竟如此虚弱。可这毒出自何人之手?   她蹙眉,认真思索着。宫宴之中,进出都有专人搜身,吃喝更是先有婢子內侍亲试,就算有人想要下手,也是难上加难。   但如果不是宫宴,那就只能是在别院。   对了,昨金羽不是还提过别院中有位阮姑娘么?   冯小小心下一窒,隐隐有了些眉目。   她退后几步,忽地拘谨,“既然公子已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再多话了。”   “冯姑娘。”   轻轻叫住欲推门离开的冯小小,裴衡止稍稍叹息,“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兔子敏感的很,面上又藏不住心事。眼看那双乌黑的水眸里生了恼意,郎君缓步走近,伏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他离得近,气息温热。一字一句,轻轻拂过冯小小耳垂。像是扫过一把小刷子,软软痒痒。   她倚着墙,手臂还抵在裴衡止前襟。   郎君正经八百地说着宫宴上顾珏的神色变化,偏她早就心猿意马,一双乌黑的水眸上看也不是,下看也犯难,无措的很。   “裴公子,你说完了么?”冯小小声音颤巍巍的,悄悄抬眸,就被含笑的郎君抓了正着。   他似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如玉的面容又低了几分,他们近在咫尺,甚至于只要冯小小稍一侧头,便能触到他的鼻尖。   少女吓得动也不敢动,只僵在原地,“我突然想起,玉书要我帮忙做茯苓糕。”   又是茯苓糕!   郎君上挑的眼角含霜,直起身子时,却早已是副温柔模样,“那我刚刚所说之事,姑娘可得记住了?”   “嗯嗯,我记住了。”冯小小忙不迭的连声应了。   裴衡止弯了唇角,轻轻推开门,让到一旁,“那姑娘可不能食言。”   食言?   食什么言?!   冯小小一头雾水,他难道不是一直再说顾珏么?难道她走神的时候,他还说了其他的?   少女心中疑惑,又不好再问。   她满怀心事往灶房走去,站在房门口的裴衡止扬眉,轻轻抚平被小兔子抓出痕的前襟,忽得又扬声道,“冯姑娘,我们一言为定!”   他中气十足,哪里还有之前的虚弱无力。   冯小小心下越发摸不准,坐在灶房窗前的长桌旁,愁得只剩叹息。   她一口气接着又一口气,听得玉书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我说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刚刚孙大夫说裴衡止快不行时,玉书并不在场。以她瞧裴衡止的模样,左不过是场风寒,以前他也不是没病过,也不见姑娘如此忧心忡忡。   “没什么。”冯小小恹恹地趴在桌上,细细回想着裴衡止说过的每一句话。   「七皇子自偏殿回来,神色看似平静,可端在手中的酒盏却是微微发抖。」   「他既承认与你相识,足见其与此案并无直接关系,我猜,他许是目睹或是听到了什么。」   「若要再细探,宫中怕是不方便。十五日后,天家在启龙山举办祈福庙会。如今戚贵妃掌宫中事务,于情于理,他都会随行伴驾。」   鼻息间茯苓的味道浓重。   冯小小揉了揉眼,耳畔似是想起了一些,在她如雷的心跳声中,郎君清朗的声线似是哑了不少,他说。   「云崖草只在书中有过几字记载,找起来不易,更是难辨真假。」   他还说,「若要解毒,也不是非云崖草一种法子,只要——」   只要什么?   冯小小懊恼地拍了拍脸颊,偏偏就这没印象。   不过,既然是说到了解毒。少女眨了眨眼,略有安定,左右不过是帮他寻药草什么的。就算答应了,也不算什么难事。   她心下轻松不少,捏起一块玉书新做的茯苓糕,刚咬了一口。手中就被玉书塞了一小碟。   婢子与她坐在一处,也拿起一块,咬在嘴里,“我说姑娘,您不是答应了金羽要好生照看裴公子的么?您怎得又出来了?”   “他.”冯小小一怔,说得心虚,“他醒了,我才出来的。”   “姑娘,您这可就不地道了。”   玉书瞥了眼正房那边,压低了声,“裴公子为了咱们老爷的事奔前忙后,如今他病了,金羽将人托付给您,您怎么能懈怠。”   “可我又不是大夫,就是陪在那,也没什么用。”冯小小垂眸,思忖了片刻又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匆匆吃完手里剩余的茯苓糕,冯小小拍了拍一脸茫然的玉书,“你且先帮忙照看着裴公子,我去仁医堂瞧瞧。”   她踮着脚轻轻走过正房门口,虚掩的房门里一片安静,冯小小悄悄探眼望去,郎君似是累极,正躺在床榻睡得沉。   不过,这天说变就变,门窗又都开着,不该被子怕是不妥。   吱呀——   少女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了两步,榻上熟睡的郎君一翻身,侧躺着朝向正猫着腰前进的冯小小。   浓密的长睫微闪,似是要醒。   冯小小当即蹲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他眼下乌青,定是昨夜没休息好,这会子好不容易睡着,切不能再被惊醒。   她静静等了一会,待郎君呼吸渐渐绵长。冯小小揉了揉酸胀的腿肚子,又悄悄往前走去。   薄被放在裴衡止身后。   冯小小手撑在床沿,小心万分地弯腰,用手指勾住被子一角,轻轻盖在郎君身上。   他睡得熟,躺在那似是一幅画,引人入迷。   冯小小看了一会,心尖犹如被谁咬了一口,酸酸涩涩又生出些不明所以的难捱。   她慌忙背过脸,掩了房门出去。   少女走得极快,压根没注意到,本该睡熟的郎君,颧上渐生的红意与弯起的唇角。   转过两条街,冯小小一眼便瞧见临街铺面上,一方古朴的匾额,行云流水写了三字,仁医堂。   这间铺面极大,坐堂的大夫共有三位,除去早前出诊的孙大夫,还有位年轻人,听说是常大夫的弟子,姓孟。   冯小小等了一会,才被药童叫了进去。   “姑娘请坐。”孟大夫喝了口茶润桑,伸手搭在冯小小腕上的寸关尺处,“姑娘最近可是总有心慌的毛病?”   “嗳?”少女脸上微窘,忙缩回手道,“孟大夫,其实我今不是来问诊的,是想向孟大夫您请教一味药。”   “姑娘请说。”   “不知孟大夫可知晓云崖草?”   “云崖草?”孟大夫一愣,抬眸看向少女,见她发髻仍是未出阁的模样,心下疑惑,“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家中有人生病,说是就缺这一味药引。”冯小小抿唇,认真道,“我就是来向孟大夫打听一下,云崖草一般生长于何处,习性如何。”   “姑娘家中病患可是位男子?”   见冯小小点头,孟大夫微微叹气,“这云崖草我也只在古籍中见过寥寥数字,只说生于阴寒之地,常藏于石缝之中,花开时火红,叶落时泛蓝。”   “不过——”孟大夫摇头,“京都之中并无其可生长之地,早前我曾听人说,南边启龙山有过此物痕迹。但那里是天家重地,又岂是我们寻常百姓可以擅闯。”   “姑娘,听我一声劝。此事并非你一个姑娘能操心的。”   冯小小浑不在意,那双乌黑的水眸闪闪发亮,“那孟大夫可听说是具体是在启龙山何处么?”   “这.”孟大夫瞥了眼身后布帘,轻叹,“阴寒之地,自是在山巅洞璧。”   桌上清香袅袅,沁人心脾,待药童送少女离去。孟大夫嘱咐了一声,翻了休息的牌子挂在堂前。   他躬身站在布帘前,“云公子。”   “嗯,干得不错。”慵懒的声线从里面递来,折扇一挑,露出个俊俏少年郎,“刚刚那人的确是个女子?”   “不错。”孟大夫垂首,接过云澄递来的一锭白银,“启龙山并无云崖草,敢问公子为何.”   “孟大夫,有些事你不必知晓。”云澄推开折扇,缓步走了出去。   街边,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还在挑着蜜饯,云澄远远望了一眼,便认出她就是昨夜藏在裴衡止身后的小书童。   少年轻笑,那胎记果真是假的。   不过,若非书童换人后,眼角干干净净。他也不会起疑,继而千辛万苦避开金羽,偷偷跟了裴衡止的马车。   好在一番心血没白费。   云澄得意挑眉,“啧,这回总算抓到你了!” 第39章 绝不拖累  是为阮姑娘特意添置的么?……   要知道, 他与裴衡止认识十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一人。昨夜里醉酒闹了乌龙,今他既清醒着, 自是越发慎重。   毕竟裴衡止身边跟着的金羽可绝非普通练家子,虽说每次瞧见这侍卫都只是蒙着面的, 但上房揭瓦,下河捞鱼,甚至针扎蛇胆。   这金羽可谓是无所不能。   只一点,也不知是不是云澄自己的错觉, 他总觉得每每瞧见裴衡止身边的黑衣人, 这个头是差不离的,就是体型总有些变化, 忽胖忽瘦。   问起裴衡止,他也只解释说, 是金羽吃食不规律,加之春秋冬衣薄厚不同, 故而有所差异。   不过, 这些都不重要。   少年郎推开手中折扇,轻轻摇了摇。微风吹起他留在鬓间的一缕发丝, 引得旁边几位相约上街的少女脚步一顿, 停在原处悄悄看了过来。   云澄心情大好, 手下折扇摇得越发带劲。   瞧, 只要不跟裴衡止一起出来, 以他的姿容,也是能倾倒万千少女心的。   少年郎脚下轻快,大踏步跟上远走的冯小小。   他刚走,之前那几个少女立马叽叽咕咕咬起了耳朵。   “你们瞧见刚刚那位公子了么?!今风不小, 他竟然摇扇吹凉,天呐,他不会冷的么?!”   *   如今毕竟是春末,虽然今年天气凉了些,但街上的小摊贩还是越来越多,卖糖人的,演杂耍的,都趁着百花节的余热,尽力吆喝。   冯小小走了一路,挎在手臂的篮子就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里面装了玉书爱吃的蜜饯零嘴,金羽念叨了一次的枣泥馒头,还有裴衡止喜欢的茶叶。   她手里还举着吃了一小半的糖葫芦,正蹲在书摊前,认真挑着话本。   书架上藏着的那本《绿茶夫君修炼手册》着实危险,虽说男子一般甚少去瞧这些闺阁读物,但裴衡止日日都会在书桌前读一个时辰的书,万一哪天他心血来潮,不看《策论》改看起话本。   冯小小心中一抖,还是趁早换几本进去。免得被他瞧见里面的情节,以为她私下举止纵脱。   说起来,他们在延居洞的那晚,倒是挺像话本里写得山洞夜春篇。   只不过.   冯小小耳尖蓦地一红,挑书的手指微顿,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   “姑娘可有心事?”   跟上来的云澄含笑,用折扇压住冯小小选好的话本,“在下云澄,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不知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公子怕是认错了人。”冯小小避开他探询的视线,递了铜板给书摊主人,拾起选好的话本放进篮子,才迈开步。   身后的云澄也跟了上来,他身量高腿长,轻轻松松走在冯小小身侧,“我可不会认错人。”   “自小读书时,夫子便夸我半面不忘。”周围人杂,云澄压低了声,“宫宴之上,姑娘吃了几颗葡萄,我全都记得。”   冯小小听得直皱眉,她进宫的事,本就隐秘。裴衡止既然没有告诉他,便是心有顾虑。   她更不能被轻易唬住,一旦承认,只会拖累裴衡止。   少女脚下更快了几分,云澄本就是个玩乐性子,追到窄巷也不过是因为好奇。   眼下冯小小这么一躲,他兴致愈发高昂。   眼看前面便是昨日跟来的那个巷口,云澄挡在冯小小面前,用折扇挑起少女下巴,轻道,“此处院落可是他买给你的?”   早就听闻裴衡止在别院养了一位美娇娥,只不过裴衡止心思深,说是买了别院,却绝口不提这院子落在何处。   要不是宫宴上那书童变化着实大,他亦不会好奇地跟上来,发现此地。   “公子莫要乱说,此间院落是我自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冯小小眉间生恼,拨开他的折扇。   她越否认,云澄心中就愈加肯定。   先不说别的,此地闹中取静,这一条巷子虽是个死胡同,但隔墙就是京都世家府邸。   况且他打听过,这条巷子除了前几户是住了十来年的老街坊,唯独最后一间,却是在十年间转手三次,最近的一回,便是五年前。   恰巧那时候裴衡止也添置了别院。   “姑娘不必再遮遮掩掩。”云澄负手,稍稍靠近瞪圆了眼的姑娘,慢条斯理道,“裴兄与我不是外人。如今姑娘既入了裴兄的眼,也算是我的小嫂嫂。”   左不过是个外室,他尊一声小嫂嫂,已经给足了这姑娘脸面。   “公子胡说些什么!”冯小小恼得脸蛋生红,避开云澄,还未走进巷子,耳边忽地略过一阵急风。   嗖——   一粒小石子毫不留情地打中正准备扣住冯小小手腕的云澄,少年抬头怒目,瞧见院门口站着的郎君,正准备骂出口的说辞登时又乖乖咽了回去。   那人沉步前来,眉目间冷清,唯有眼角那一点泪痣火红。   “裴兄。”刚刚还跋扈任性的云澄立马老实下来。   裴衡止淡淡嗯了一声,伸手提过冯小小的篮子,先送了她回去。   推开的院门里。   少女眉眼担忧,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裴公子,我会不会牵累到你?若他要告发.”   那双乌黑的水眸亮闪闪的,似是下定了决心,“公子全都推到我身上便是。”   “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玉书,到时候还请公子替我照拂与她。”   “嗯。”裴衡止点头应了,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眯,轻道,“还有呢?”   “还有?”冯小小怔住,目色落在院中的几株桃树,“还有这些桃花,我好不容易才栽活,公子记得以后常来给它们浇水。”   “还有呢?”   “唔,我当真能提么?”少女小心地睨着裴衡止的神色。   被她这么盈盈一望,郎君心中柔软,点头,“自然。”   “那.还有金羽,他性子沉闷,喜欢吃甜,公子以后可多赏他些糕点。”   “嗯。”   她都已经说到了金羽,裴衡止眉目间有了期盼,红着耳问道,“还有么?”   还能有什么?   冯小小细细扫了一圈院子,该说的她都说过了。少女实诚地摇摇头,“没了。”   “你再仔细想想?”郎君眼角一抽,耐心地提示道,“比如有些虚弱的人,你还有没有要交代的?”   “啊!”冯小小恍然大悟,“你是说陈大娘?不过我听说她儿子最近回来了,应该无需我再操心。”   郎君面上一僵,单手拢拳,很是应景地,“咳咳——”   刚刚还掰着指头乱想的少女果真看了过来,似是忆起他不行的事,目色怜悯,“裴公子,你.”   “我没事。”裴衡止一顿,暗暗叹了口气,“你先进去歇息,云澄那有我。”   他将篮子递给迎上来的玉书,正转身。   冯小小低首,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刚刚还眉眼黯淡的郎君一怔,走出院子时,薄唇止不住的上扬。   在巷子里等着的云澄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咋听见脚步出来,少年面上的松散神色一紧,站得笔直,“裴兄。”   云澄自小顽皮,有次秋狩。不小心跌进了旁人挖的陷阱,是骑马追兽的裴衡止经过,他才及时获救。   自此,他便把裴衡止视作亲大哥,时时寻了机会跟在裴衡止身后。   不过,云澄年少好奇。裴衡止又总是冷心冷清的模样,这才有了今日这般试探。   眼下两人出了巷子。   云澄悄悄睨了几眼裴衡止的神色,他总是副寡淡模样,京都里多少女子掷了香囊,也没得他一笑。   也不知刚刚那姑娘哪里好,若说容颜艳丽,她不及三公主。女红手工更比不上其他世家姑娘。   偏这样的人,竟得了裴衡止的青睐。   想不通,想不通。   少年推开手中折扇,正要再装模作样地摇一摇,就被裴衡止反手一夺,竹制的扇骨轻巧地转了花,不偏不倚地在少年额间敲了一下,“今日功课可都做完了?”   “裴兄,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云澄比划了自己的身量,“论个头,我都快赶上裴兄了。你怎得还总当我是顽皮的稚子。”   “是是是,你长大了。”裴衡止挑眉,“敢问长大的云公子,今日功课做得如何?”   “哼。裴兄你莫要小看人!”云澄负手,“我都长大了,哪里还会循规蹈矩,做什么课业!”   “哎呦!”   裴衡止伸手便又敲了他脑壳一下,“我看你就是皮惯了,小小年纪不知读书,你爹可是一朝三品大员,过两年你若是考不中,可想过你爹脸面?”   “裴兄,这你就不懂了。”云澄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爹早就不把我当嫡子看待。如今他抬了那婆娘当正妻,自有其他亲儿。我又算什么东西。”   “浑说!”裴衡止皱眉,“祖宗法制如此,岂是他说废就废。你的名字堂堂正正写在云家族谱之中,就算云大人再抬几房,你也是云家正经八百的大儿子。”   “如今他瞧你纨绔,你就要更加上进。”郎君肃容,轻轻拍了拍云澄垂下的肩头,“要知,你活着并非是为了旁人。”   “我.”少年撇开头,别扭道,“这些我都明白。”   “明白还不回家认真读书去?”裴衡止轻笑,将折扇还他,“以后莫要再来此地。”   “为什么?”云澄疑惑,别院藏娇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且他看裴衡止这两日都在此处,应是在意的紧。   他继续道,“裴兄家中并未婚配,既是喜欢这姑娘,请进府中不是更方便?”   见裴衡止不言语,云澄福至心灵,猜道,“还是说这姑娘不愿意?”   郎君面色更僵。   云澄愕然,他眼中惊诧明显,一不留神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这天底下,还有瞧不上裴兄的姑娘?”   裴衡止眼角几抽,故意亮出戴在腰间的小兔子香囊。   哪知云澄更加惊讶,“所以这香囊,是裴兄诓来的?”   他一通乱猜,偏偏这话还说得裴衡止无力反驳。   那双似有夜辉的桃花眼微微一眯,脚下用力,踢在云澄小腿,“此处无关风月。”   “裴兄的意思是.”云澄双眼会意发亮,吃痛地揉了揉挨踢的地方,“我就说么,以裴兄的姿容,怎么也该配个大美人才是。”   看来宫宴之中的书童换人,的确是另有隐情,如今弄清真相,就已经满足了云澄的好奇心,他忙不迭的保证道,“裴兄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在此地出现,”   不过,裴衡止既然无意与那位姑娘,云澄想了想,笑道,“那等裴兄处理完这边事宜,能否介绍我与这位姑娘认识?”   眼瞧那双冷清的桃花眸子沉沉看了过来,云澄后背一凉,慌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姑娘性子怪可爱的。”   “嗯?”裴衡止挑眉。   云澄莫名生抖,“裴兄误会,我只是觉得她有趣.”   看过来的眼眸越发严肃,云澄暗暗叹了口气,得得,他要是再说下去,保不齐就跟去年一样,被裴衡止拉去驻守京都的军营,练上一下午扎马步。   美名其曰,状元郎亦有文武,他既不愿学文,当个武状元也算光耀门楣。   比起烈日下扎马步,云澄自然更喜欢抄书习字,还有糕点清茶备着,是枯燥了些,却也舒适得宜。   “裴兄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我这就回家做功课。”他一溜烟跑得飞快。   裴衡止淡淡一笑,心底却涌出些不舒服。   连云澄都看得出他的小兔子可爱,他却不能现在就将人请进府中。拢在衣袖的掌心,正牢牢握着一块玉佩。   祥云纹,雕刻古朴大方。   他慢慢走回院落,灶房里茯苓的气味还没散去。冯小小正坐在游廊里,支了个小炉子煮茶。   她手边还放着晒干的陈皮、枣子。   见裴衡止走近,冯小小紧张地起身,又朝灶房看了几眼,才压低声问道,“怎么样?”   “云澄不会乱说。”裴衡止睡了一会,眼下乌青淡了不少,他懒懒倚在廊柱,望向明显松了口气的少女,“刚刚他说了些不中听的,你别介意。”   “我怎么会与他计较这些。”冯小小弯了弯眉,“不过他是不是认错了什么?”   裴衡止心下一紧,静静盯住那双乌黑的水眸。她似是犹豫,半晌才咬唇道,“他好像认定我与你有些关系。”   “而且,他十分笃定这房子的来历。”冯小小慢慢抬眸,认真问道,“公子可是在三年前添置过院落?”   她问得小心翼翼,目色更是紧张。   裴衡止瞧得心疼,摇了摇头,“我是添置过院落,但并非三年前,而是再早一些。”   “那——”少女迟疑,默默将那句「是为阮姑娘特意添置的么?」咽回肚里。   既然早前的预知梦已实现了大部分,想来她嫁与裴衡止,也该是板上钉钉的事。   就算她信不过面前的清军郎君,也没道理信不过自己。   若是知晓他另有佳人,冯小小说什么也不会嫁进侯府,更不会与他夜不知羞。   所以,他与阮姑娘,应该并非那样的关系。   面前的姑娘忽得沉默了下来,裴衡止心中不安,下意识地便屏住了呼吸。   他凝神瞧着眉头一会紧蹙,一会舒展的小兔子。   握在掌心的玉佩一松,轻巧落在了凳上。   “姑娘有话直说便是,你与我之间,不用思量太多。”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三年前是方云寒替我谈下了这间院子,价钱公道,甚至可以说是低廉。差不多是周围几户十年前搬来的价,有没有可能,我只说可能。”   她抿唇,揣测道,“他们算计我爹的时间会更久?”   也只有这样,在冯家出事后,方云寒才能第一时间替她找到如此便宜,地段又好的院落。   过往她总觉得是爹冥冥之中护佑。   可若方云寒早就与他人沆瀣一气,这一切便值得玩味。   “不错。”裴衡止颔首,她没有问别院的事,郎君心头亦轻快了不少,“这院子近十年来转过三次手。”   他轻轻看了眼一脸认真的小兔子,丢了几个陈皮进去,“但除了你。其余两户都是查无此人。”   凡是房契交接,必会在官府记录在案。偏偏这两户人家,寻不见任何踪迹。能找见的,也就只有两个手印。   “怎么会这样?”冯小小一怔,难以置信地摇头,“三年前我搬进来时,还曾与住在此处的主人家谈过话的。”   她还记得前来应门的妇人极为和善,听闻她家道中落,更是留下了不少家具。   “此事我也问过王子鸣,只不过他上任京都府尹不过两年,这些都是存档,便是找到当初记录的主簿,和上一任严大人,也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死无对证!?”冯小小心中惊骇,爹的案子是在三年前,可这见院落空置却已有十年之久。   她怔怔望着面前肃容的郎君。   “所以爹之所以出事,祸根并不仅仅是因为三年前的一场事故,甚至更久?”   冯小小颓然地扶住廊柱,“可十年前,爹不过是个普通御医。”   裴衡止暗暗一叹,转了话头。   “如今一切尚未明朗,再加上方云寒与徐莹被秘密关押,只怕陈年旧案所牵涉的各方势力都已开始蠢蠢欲动。”   郎君低眉,与她轻道,“纵使姑娘无辜,也已入局。此间院落已不再安稳,姑娘若是信得过裴某,不如搬去安庆侯府?”   “搬家?”   “不错。”至少在府中,护她周全才不会是一句空话。裴衡止知晓她的顾虑,继而又道,“姑娘若是怕被人指点,可用沈氏表亲的身份入府。”   总归先前他已经放出话,言明冯小小与西岭沈氏有姻亲关系。   这会以沈氏亲眷入府,也挑不出什么差错。   “公子的好意,小小心领。”少女忖了片刻,还是拒绝了裴衡止的好意。   “公子也说我已入局,若是就此躲在公子身后。一来让那伙人失了靶子,难以漏出破绽。”   “二来,他们还有什么手段,谁都不清楚。但爹曾说万不能因自家冤屈,连累无辜之人。”   冯小小抬首,眉目清亮,“公子与我非亲非故,我不忍亦不能看着公子独自一前行。”   她有些愧疚,“不过我也知晓,这都是些大话。如今我除了作饵,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   冯小小揪着自己的衣袖,“以后我会天天跟金羽学习武艺,争取不拖公子后腿!”   小兔子抱起来软乎乎的,哪里是习武的材料。   光是扎马步,都坚持不了多久。况且如今日头渐晒,他哪里舍得让金羽去教。   郎君压住唇边的笑意,一本正经道,“如此也好。姑娘会些拳脚,我也放心些。只不过——”   他拉长了声,少女乌黑的水眸登时睁得圆溜溜的。她紧张地抹了抹手心的汗珠。   裴衡止负手,“金羽旨在盯梢,怕是没那么多时间。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倒可以教姑娘两招。”   “咦?”,少女一呆,他来教固然好。不过——   她犹疑地愣了片刻,裴衡止真的会有这么多空闲么?   “这些天教你些基础,废不了多少工夫。”似是看出她所想,郎君淡淡追了一句。   冯小小双眸发亮,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瞥清俊的郎君,“可是我有一点点笨。”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生怕裴衡止嫌弃,又稍稍缩短了指腹间的距离,“就这么一点点。”   冯小小心虚万分,弯弯地眉眼里全是郎君严肃的面容。   满当当地,只有他。   正如那个不可言说的梦里,他抱着软和的小兔子,满当当的,亦只有他。   裴衡止只看了一眼,腔子里的心就渐渐乱了序,没了章法。他稍稍攥紧手指,偏过脸故作冷淡道,“古人云勤能补拙,足见笨并非什么大事。”   “当真?!”   若是他来教,就不必太拘着男女大防。   倒也不是说金羽不开明,只是平日里玉书与他多说两句,那五大三粗的汉子都要避上一整天。   若是再请他教习武艺,万一碰到了手脚,只怕是很难再有相见之日。   好在如今裴衡止有空,她就不用为难可怜的金羽。这样的话,学武也能更认真些,不用顾及许多。   冯小小刚刚欢喜了一瞬,却又好似想起了什么。   她看过的话本里,学武可都是要拜师的,不然显不出诚意。   冯小小哒哒哒去灶房拿了茶盏过来,细心地倒上刚刚煮好的茶,轻摇慢转,待茶香萦绕,方才双手递给身侧的郎君。   她此刻模样毕恭毕敬,好似他是家中长辈一般。   裴衡止心头一抖,正疑惑。就看少女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第40章 阴差阳错  我想吃.你?   “.”裴衡止静了一瞬。   那双如墨的桃花眼难得惊圆了一圈, “你先起来。”   “师父是收下我了么?”冯小小悄悄抬眸,她怎么听,都觉得郎君此刻的语气不是很愉快。   裴衡止淡淡开口, “只是教你些皮毛,用不着拜师。”   他才做了那样的梦, 如何能收小兔子为徒。郎君眉眼间的诧异渐渐平复,“况且你我之间,就算不拜师,我也会认真教的。”   裴衡止重重咬在认真两字, 也不知这样能不能打消小兔子这不合时宜的念头。   “真的?”少女果然还纯真着, 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膝间的灰尘, 见郎君端着茶杯不喝。   那双乌黑的水眸转了转,方才明白过来, “裴公子放心,这茶就算不拜师, 也是能喝的。”   郎君心中怀疑, 小兔子行事总是出其不意。若他一口喝下,万一这傻姑娘认定他收徒。   裴衡止微沉的目色落在她含笑的容颜, 在那朱唇上淡淡扫过。   握住杯盏的手指一顿, 不露痕迹地将茶杯放在了小炉子边围, “我现在还不渴。”   “哦。”冯小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这茶还是她特意给他买的呢, 花了不少银子。   她心事重重地坐回小凳子,“咦?这是?”   隔着衣裙,也难掩其温凉。冯小小伸手往凳上一摸,一块熟悉的玉佩便出现在掌心。   那双乌黑的眸子看看玉佩, 又瞧瞧一旁的裴衡止。   “怎么了?”郎君问得轻。   少女从衣领里勾出自己的那块,又掂了掂掌心里的,疑惑道,“这是你的么?”   两块玉佩一模一样,不论是其上祥云纹的走向、朵数,甚至是鎏金边的光泽,细看并无分别。   裴衡止凝神,沉稳问道,“你可分得出来?”   冯小小诚实地摇了摇头,她指着掌心里的玉佩边角道,“不过我小时候顽皮,有次爬树跌了下来,所以我这块在此处略微磕了一下。”   “但这一块并无。所以若是没有这个细小裂缝,我也是分不出的。”   她瞥了眼裴衡止平静的神色,写过的话本桥段,似是开了闸,各种念头纷沓而至。   这玉佩是爹赠予的,本是她娘的遗物,现在裴衡止也有一块。   冯小小双眸震惊,眼前忽得绽开无数火红杏花。   少女欲言又止,想起刚刚他让她唤哥哥的期盼模样,登时整个人都好似被浇了一盆凉水。   这不就是一语成畿?!   难不成这就是她做了预知梦的缘由么?竟是要她从源头便断了这孽缘?   可为什么要她到现在才明白?   接连而来的疑问都比不过冯小小心尖的难过,垂下的乌黑眸子有了泪意,定定看向他还坠在腰间的香囊。   圆滚滚的小玉兔仍是一派天真,不谙世事。   少女捏住玉的手指发白。她试探地,万分艰难地扯开唇角,懦懦道,“.哥哥?”   小兔子忽得又乖又顺,软软唤他一声。   裴衡止耳尖立马就红了一圈,他别扭地偏过脸,生怕被她瞧出自己的心绪。   可小兔子唤了人,他没道理不应着。万一日后她再也不肯开口,岂不是输给了顾珏?!   裴衡止早就被冯小小带偏了思绪,什么玉不玉的,此刻都没有她这一声哥哥重要。   郎君轻咳一声,明明想立即应了,却又怕应的太快,只得她这一声。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藏起笑意,装作没听清,“嗯?”   他最喜欢哄着小兔子。   拢在衣袖的长指悄悄攥紧,看向冯小小的清俊面容只余一片迷惑,“冯姑娘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少女悄悄丈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随即又释然。爹说,人年纪大了,总是会耳背的毛病。   冯小小心下怜悯,裴衡止定是太过操劳,才会老得快,得了听不清的毛病。   她鼓足勇气,稍稍提了声量,“哥哥。”   少女悄悄抬眸,用余光睨他。可无论她怎么期盼裴衡止否定,映入眼帘的都是郎君含笑的温柔面孔。   冯小小咬唇,只觉得脑袋空空一片。她怔怔看着他轻轻点在自己鼻尖,应得欢喜。   “就算没有外人,我也年长你几岁。”郎君好看的眉眼弯弯,面前的小兔子呆呆愣愣,眼圈还半红着,看来是羞得紧。   裴衡止点在她鼻尖的长指一顿,喉头微颤,指腹便神使鬼差地移到了小兔子咬着的朱唇。   “莫咬。”他清朗的声线混着不知名的沉,似要坠着腔子里的心一起沦陷,“你叫我哥哥,不亏的。”   唇上生了难以名状的痒。   他越靠越近,气息胶着,似是灶炉里失了控的火。   咚咚咚咚——   耳边轰鸣的脉动越发强劲,额间、鼻尖汗意萌出,叫嚣着再离近些。   冯小小微微偏脸,避开那双似有星辰闪耀的桃花眼。少女脖颈都透了粉,却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陈皮的香气自下而上,惊醒了正要拢住手臂,将人圈进怀里的裴衡止。   “若是不想叫,也行的。”郎君侧身直立,长袖覆手,遮住了藏起的失态。   他悄悄瞥了瞥垂着脑袋,安安静静的冯小小,心中越发懊恼。   小兔子定然觉得他是个孟浪之辈。   “冯姑娘。”裴衡止才刚刚开口,少女面上一白,比他更快一步,抢先道,“我叫裴公子哥哥,是理所应当的。”   “.”   郎君一怔,极快地回想了两人的谈话,登时便明白症结所在。这个傻乎乎的小兔子,定然是误会了。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藏起笑意,换上沉稳,严肃地确认道,“姑娘这玉,的确是冯大人所赠么?”   冯小小明白,只要她承认了这块玉的来源,便是间接认了上一辈的爱恨情怨。   就算她不想认,可事到如今,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让她做了诡异的预知梦,避无可避。   少女极不情愿,慢吞吞应了声,“嗯。”   她心里难过,恹恹问道,“哥哥的玉呢?”   小兔子从来都藏不住心事,裴衡止看得心疼,却又有些好笑。郎君很是慈爱地揉了揉她垂下的发顶,囫囵道,“也是别人送的。”   唔,她就知道。   冯小小悄悄撇嘴,欲哭无泪。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这样爹和娘还是恩爱的,她也会开开心心嫁给他。   现在一切都是假的。   那双乌黑的眸子似是失了所有气力,她的额头轻轻抵在裴衡止前襟。   “所以.裴,哥哥原本是来查玉佩的么?”   就算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点明了上一辈不能言说的秘密,他们也什么都不能说。   他只会是安庆侯府意气风发的小侯爷。而她,依旧是寻常的女子。   冯小小低低叹了口气,怪不得在断崖边,他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原来是早就参透了玉佩的含义。   匿在腔子里的一颗心登时就似被灌了四面八方的寒风冷意,那些意乱情迷,竟都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是。”   裴衡止眸子微讶,他的小兔子竟看得如此明白,一语中的。   不过,郎君此刻都僵成了一块冰。屏气垂眸,瞧着小兔子在他前襟烦恼地磨着额头。   垂在两侧的手臂微动,裴衡止的烦恼不比小兔子少。她既然主动地靠了过来,那他该不该稍稍安抚一下?   刚刚已是孟浪,要是这会他再贸然拍上她的肩头,郎君心中没底。   不过她肯唤他哥哥,又愿意主动亲近。裴衡止不知有多欢喜,长指一动,等回神已是搭在了少女肩头,轻轻拍着。   可关于这玉的来历,却怎么也说不出。   郎君心下一虚,暗暗寻了借口。还是等彻底查清楚再与她解释的好,不然总这么一惊一乍,他的小兔子可得蹭秃噜皮不成。   他轻轻拍着难过的少女肩头,眼中温柔。能让傻乎乎的小兔子自己靠近,还真是不易。   “哥哥。”   仰起脸的冯小小颓然,左右此事已成定局。只要她不多想,可望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心底的悸动却犹如风浪之中的小船,摇摇晃晃不懂停歇。   她暗暗叹了口气,将捏在掌心的玉佩还他,“如今我只有你了。”   刚刚成功做出茯苓糕的婢子一出灶房,就听见自家姑娘与裴公子的自白。   玉书脚下微顿,身子一转,径直又回了灶房,只把灶底的火又烧旺了些。   婢子嘿嘿一笑,捧着脸坐在灶边,没想到她家姑娘竟还有这一手。还好今日金羽不在,不然又会煞风景地没完没了地劈着柴火。   她悄悄束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东风温柔,吹得桃花坐在枝头轻颤,亦吹起少女鬓间的几缕碎发。   裴衡止怔怔望着那双依旧满是信赖的盈盈水眸。   小兔子眼圈还红着,却一本正经地与他道,“我知道哥哥不会放着爹的案子不理。”   她揉了揉眼,勉强扯起个笑脸,“外面的事我帮不上多少忙,不过要是哥哥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我可以跟玉书一起做给哥哥吃。”   少女眼角的红渐渐染粉了面颊,乌黑的眸子仍有水气,裴衡止心尖登时就好似被夜里入梦的小兔子狠狠咬过,郎君颧上生热,喉结一颤,拢在袖里的长指攥紧,一时竟分不清是真还是梦。   “你要做给我吃?”清朗的声线犹如浸了夜,低沉悦耳。   “嗯。”冯小小点头,她才刚刚与哥哥相认,也不好夸下海口。少女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过我也做不了多少,主要还是靠玉书。哥哥可有想吃的?”   “有是有,不过——”裴衡止敛去眼中的笑意,却没继续。   郎君沉吟,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惑人,只一眼便叫人沉溺。   冯小小抿唇,她悄悄攥紧拳头,给自己鼓着劲,没事的,只要她不断提醒着自己与裴衡止的关系,那些心慌意乱总会断掉的。   “哥哥直说便是。”   “那如果我说。”郎君微顿,却不再犹豫,“我想吃.你?” 第41章 宫里宫外  待查明冯大人案子的真相,臣……   “嗳?!”   他要吃什么?!   冯小小一愣, 看向无比正经的郎君。许是春渐晚,风回暖,裴衡止面上也有些可疑的薄红。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瞬不瞬, 定定望向明显慌张的少女。   压在喉间的梦境被悄悄咽下,过几日就是他的生辰, 郎君存了小心思,忽得弯起唇,笑得温和,“我想吃你做的面条。”   原来是这个, 冯小小心下松了口气, 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怅惘。她不知自己在期盼着什么,明明他们已经再无可能。   少女垂头笑得勉强, 眼圈又红了半边。很多事都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已经没有了机会。   要是没有那个预知梦, 冯小小转身的脚步微滞,她悄悄侧过半张脸, 用余光打量着身后赏花的郎君。   裴衡止。   他的名字绕在舌尖, 又甜又苦。冯小小心下怆然,默默叹了口气。   就算没有梦境, 她也不会忘记这样惊艳绝绝的男子。   他是跌入凡尘的仙君, 而她不过是误入他掌心的一朵小小桃花。   可怜春日太短, 所有都是转瞬即逝。   少女心事重重, 满腹心酸都揉进了掌下的面粉。玉书缩在墙角, 上下打量着沉默不语的冯小小。   刚刚不是聊得挺好的么?   怎么她家姑娘一脸委屈,难不成是被裴公子婉拒了?   婢子不敢出声去问,借着外出提水的空档,悄悄往正房瞥了几眼, 门窗紧闭,看来裴衡止多半又出门去了。   “姑娘?”玉书唤得小心翼翼。   冯小小没怎么做过面食,过往也只是跟在婢子身侧递水或是掀开锅盖。这会她一言不发,只寻着脑海里记着的步骤,机械地添水、和面,怎么看都不对劲。   “还是奴婢来吧。”玉书往前凑了凑,还未伸手。就被冯小小眼角的泪痕吓了一跳,“姑娘,您,您这是.”   “没什么。”冯小小抿唇,瓮声瓮气道,“我就是被面粉迷了眼。”   玉书也不是不知事的,亦知晓她需要独自一人静静。   “姑娘,家中的肉快吃完了。”婢子提起篮子,“奴婢这就去东街瞧瞧。”   临出门,玉书又折了回来,在桌边倒了一杯茶放好。她静静瞧了眼正跟面糊做斗争的冯小小,半晌才轻轻掩上门。   *   京都正中,朱色飞舞。偶尔有翠绿嫩黄透过这一方宫墙,盈盈生机无限。   慈华殿。   日光散散落落,从窗扇投进,映在被打磨光亮的地砖上。王喜领着一众內侍宫婢守在门口。   殿中依旧檀香袅袅,木鱼合着佛号,一声一声,悠远绵长。听着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回荡在金玉廊柱之中,撞出丝不易觉察的悲凉。   裴衡止已经来了有好一会,等殿内念佛声稍歇,方才让王喜往里通禀了一声。   他这个姑母,及笄时便入了宫,虽不曾如先前的沈女一样入主后位,却是运气极好。   早些年贵妃病重,临去时将三皇子托给了她照顾。没成想,待三皇子刚刚及冠,太子与二皇子便接连撒手人寰,先帝因此伤心大恸,没几个月也骤然离世。   三皇子顺利继位,而她也被尊上了太后之位,享万千荣华。可沈氏一族,百年世家,又岂是贪慕虚荣之辈。   如今她身处后宫,心却向佛。一声声佛号念得是慈悲,敬得是天地。   “参见太后。”裴衡止躬身行礼。   “起来吧。”   一旁伺候的姑姑垂头,扶着着了素锦的太后从屏风后走出。   裴衡止恭敬应了,方才坐回椅上。   如今太后已年逾五十,因保养得宜,看着面嫩不说,许是常年念佛不理俗事的缘故,唇角总是隐隐带着笑意,温和又慈祥。   “你这孩子,都与你说了多少回不必拘礼。”她瞥了眼下首规矩的裴衡止,忍不住笑道,“过往你来慈华殿,总是姑母长姑母短的,不是要吃糕点,便是要尝尝新茶。”   “自打从军中历练了一番,倒是去了毛躁的性子,人瞧着也稳重多了。”   她似是感叹万分,蓄了小指甲的手轻轻捋起耳边的发丝,“若是你爹瞧见,定是要乐呵许久。”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宫外,姑母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还好你已经平安长大,姑母也算对得起你父亲。”   裴衡止忙起身一拜,“臣惶恐,这些年姑母对臣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爹爹泉下有知,定会感激天家恩德。”   他说得滴水不漏,并未有半句埋怨。   太后眼中微哂,口中却还是温情一片,“今哀家唤你来,左不过也是为了那两件旧案。”   “臣明白。”裴衡止不敢大意,细细忖了忖才垂首道,“当初冯院使一案证据确凿,不过各种细节仍是经不住推敲,尤其是冯大人从御医一职升至院使,几乎只用了十年。”   “十年?”太后浅浅含笑,“的确是有些怪异,从九品的小小御医一路高升至正五品掌管太医院的院使,他倒是出类拔萃。”   “臣亦查过这些年宫中调动记载。”裴衡止道,“这十年来,除了冯大人升官较快之外,太医院还有另一人,亦是在不到十年的时间从低到高。”   “哦?”太后眉间一顿,淡淡哼道,“难不成是齐院判?”   “正是。”   “听闻他们素来交好,如今看来,的确是关系匪浅。”太后凉凉撂下一句,惊得门外守着的王喜腿肚子都颤了三圈。   要说这齐院判,自三年前冯大人获罪,便一直暂领着太医院。   前几日,他还听御前伺候的小梁子暗地里说,齐院判升至院使,就是这一两日的事。   是以,王喜还悄悄送了些银两过去,先恭贺一声。   可听这殿里的动静,竟是还有端倪。王喜眉头紧皱,忽得回过些味来。   今本不是他当值,是太后钦点了他近前伺候。如今又允他在外间伺候.   王喜后背一凉,来不及心疼自己送出去的那些银子。掌心密密实实出了汗,竟是连袖口都浸湿了不少。   他不敢再乱动心眼,只毕恭毕敬立在一旁。   “这条线须得再细查。”念了半日的佛经,这会太后倚在软枕,语气听起来有些困乏,“至于那个孤女,你打算怎么办?”   她双目炯炯有神,打量着裴衡止的神色。   郎君并未迟疑,“待查明冯大人案子的真相,臣自会安排好她的去路。”   “玉璋,成大事者必不能心软。”太后闲闲垂眸,“不过姑母总是信你的。”   “臣明白。”   “你自小便聪慧,前两日陛下还有意为你许配婚事。不过——”太后一顿,甚是慈爱的笑了笑,“哀家已替你暂时回绝了。”   “京都中世家姻亲联系又杂又乱,若是这个时节为你订下婚事,只怕再查案时就会被人情所阻碍。”   “哀家知此案扑朔迷离,你也是费劲了心神。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玉璋可有什么想要的?”   “多谢姑母。”裴衡止面上微暖,“臣亦不是小小稚儿,且天家仁慈,府中粱米不缺,臣已十分满足。”   “既是过生辰就该热闹些。”太后难得起了兴致,“这样吧,前些天宫宴还剩些烟花爆竹,你且拿去。”   “哀家还记得,玉璋幼时最喜欢的便是看烟花。”太后说着,眉眼间难得忧愁了片刻,但也仅仅是一瞬,她便又是副含笑的慈爱模样。   “如此,臣便谢过姑母。”   早就听玉书说过,小兔子极爱看绚烂烟火。裴衡止心下隐隐生出些欢喜,快步走出慈华殿。   檀香漫漫,不知过了多久。   “王喜。”倚在软枕的太后,懒懒闭眼,叫了內侍过来。   “太后娘娘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自作主张,不该.”   “停,你这是做什么?”太后一扬手,遣了随侍的姑姑出去,“哀家毕竟是个不管事的老人家,你在这宫中还有好些日子,早点找些靠山,也是人之常情。”   她说得又轻又淡,地上跪着磕头不止的內侍,早就骇破了胆。旁人或许不清楚这位的手段,可他却在一旁瞧得明明白白。   这几十年来,但凡这位出手,便没有办不成的事。   “行了,你也是跟了哀家几十年的老人,这会也不必又哭又嚎的,哀家听闻你认了王子鸣做干儿子?”   太后挑眉,微微睁开些眼,“你与他也大不了几岁,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   “太后娘娘恕罪,小的,小的也是那晚喝醉了酒,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办了这桩糊涂事。”王喜抖得声不成调。   “你也知是糊涂事?”太后捻了捻腕上的佛珠,“哀家还当你是活够了日子,变着法的往阎王爷前报到。”   “一个小小內侍竟也敢认朝廷大员做干儿子!”她狠狠一拍桌,惊得外面的一众宫婢內侍全都哗啦啦跪了一地,“哀家瞧你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忘了本分!”   “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息怒。”王喜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又不敢冒然求情,额头都快被磕出了血。   “也罢,总归是养不熟的奴才,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慈华宫的人了。哀家已经跟戚贵妃提过,你日后去留,由她定夺。”   “娘娘!”王喜哭得声嘶力竭,还未再求情。就被听令进来的內侍一人扯了一只衣袖,轰了出去。   在这宫里,可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的说法,总归太后已经饶了他一命。   王喜走得狼狈,却也没拐弯抹角,直直奔向了戚贵妃的玉华殿。   朱色内墙中,嫩黄新绿间,仍有芙蓉花开,牡丹初绽。   *   裴衡止推开院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往常总有女子低声交谈的小院子此刻安安静静,灶房上隐隐有丝黑烟。   郎君心头一跳,几步走近。就瞧见手忙脚乱的小兔子,正舀了水准备倒进着火的锅里。   “小小别动!”   裴衡止惊得声都抖了抖,长臂一伸,先是将呛了一脸黑灰的少女拉到自己身后,又眼疾手快地捞过锅盖压在不断窜着火的锅上。   就连灶炉里的柴火,也被郎君细心挑出。   处理好火势的裴衡止这才松了口气,亲自打了水放在游廊,瞧着默默净手的小兔子,“玉书呢?”   “去买肉了。”冯小小气馁,她真是没什么用,就连炝个葱花都做不好。   “哥哥。”少女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今答应你的面怕是吃不上了。”   她脸蛋上灰扑扑的,唯有眼珠亮晶晶地看过来,裴衡止心尖一软,用手帕浸了水,又拧成半湿。   “没事的,过几日吃也是一样。”总归离他的生辰还有几日,郎君温柔,“先擦擦脸吧。”   他越是和善,冯小小心中越是不得劲。   少女匆匆擦了把脸,很是坚定地起身,纤细的手指攥成拳,与他说道,“我再去试试。”   左右面团还在,就是绵软了些。做不了葱油面,下个鸡蛋汤面应该不难。   冯小小还未迈开步,手腕就被人轻轻拉住。   郎君含笑低眉,拿起洗净的帕子裹了手指,一点点擦在她的额头、眼下和鼻尖。   “吃面的事倒是不急,今我去了太后那。”裴衡止徐徐说道,“你爹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差不多等祈福庙会时,便能有个分晓。”   “真的?”小兔子的眼睛明显瞪圆了一圈,瞧着好不可爱。   裴衡止颔首,点了点她的鼻尖,“我何时骗过你。”   他这会离得近,做的动作亦是暧昧。   冯小小刚刚才松下的心神,倏地紧紧绷起。   “哥哥。”   冯小小抿唇,他擦了好久,一寸一寸,便是隔着帕子,也能感受到郎君指腹的温热。   少女生怕自己误会,那双乌黑的水眸眨呀眨,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直接问他,“我脸上是不是很脏?” 第42章 火烧冯院  “夫君,你勒得我太紧了。   裴衡止眼神一暗, 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绕在指尖的帕子不知何时露出了蠢蠢欲动的指腹,他轻轻地,揉在小兔子的唇角, “尤其是这里。”   “那我再洗洗好了。”冯小小稍稍往后一避,当真像个受了惊吓, 炸了毛的兔子,哒哒哒又去换了盆新的净水。   裴衡止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郎君藏在袖里的手指微微一捻,想起那艳艳地红润起来的唇, 眉眼都亮了几分。   只不过, 这一瞬的平和与满足,尚未让他再回味几日, 就在夜里彻底地被扰乱。   梆——   夜最深的时候,更夫打更都比之前弱了些, 那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很快就被风吞没了音, 只隐隐听得一把锣, 梆梆作响。   京都似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万籁俱寂。偶尔有几声狗吠, 也都被惊醒的主人喝止。   月下清辉, 映不出藏在暗夜里的声影。只有些尚未睡熟的狸奴, 懒懒散散睁开圆圆的眸子, 瞪着屋檐上的碎瓦, 半晌方又舔了舔毛,闭眼抻抻腰,重新卧了下来。   “爷,您身上的毒还未散尽。”今夜跟着裴衡止身后的是云羽, 正忧心地递了大氅过去,“此处又是风口,还是多加一件的好。”   早前得了金羽的消息,说是别院的秋兰已然按捺不住,撺掇着阮雨霏要去搏一个名分。   至于这怎么搏,金羽却是说得含糊。好在墨羽一直潜伏在秋兰身侧,这个婢子心思深沉,能在侯府藏匿这么多年,又岂非普通人。   对方启用暗子,便说明方云寒与徐莹这两人已然彻底无用。   眼下别院周围屡屡有人盯梢。他们此行,为得便是效仿黄雀。   这短短半夜功夫,已经有三拨人悄然而来。不过他们到底觊觎安庆侯手段狠辣的名声,没敢再近一步。   “您猜得果然神准,昨当真有人去了院子。”云羽望了望别院方向,低声禀道,“秦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移花接木之计。”   “嗯,现在近祈福庙会,离陛下出宫前往启龙山也没几日。”裴衡止淡漠。   “爷是说.”云羽一愣,不敢再说。   “最近别院事多,冯家那边亦不可松懈。刚刚紧急调来的人马,等天亮便让他们重新守在冯家。”   “是。”云羽垂首。   裴衡止翻身从树枝落下,接过云羽递来的缰绳,“如今她们想拉我入伙,必从启龙山祈福庙会入手。亦只有如此才好坐实雨霏的身份。”   “爷,属下这就往别院再放些人手。”   裴衡止潇洒上马,摇头笑道,“那倒不必。我若不入瓮,只怕那背后之人夜夜难安,况且就是垂钓,也需有饵不是?”   月色如水,在他周身映出一圈柔和之色,那双惯常冷清的桃花眼微微上挑,其下泪痣殷红,似妖似仙。   云羽恭敬退回暗夜之中。裴衡止却不敢耽搁,马蹄轻快,朝着窄巷而去。   等入了城,却是不好再行马惊扰。裴衡止把缰绳交给身后暗卫,还未走近巷口,暗夜之中,呛人的浓烟被风急急卷过。   窄巷深处,火光四射。   玉书的惊呼在夜里显得格外无助,周围此起彼伏的开门声立马充斥了急迫,“都快醒醒,冯家走水了!”   裴衡止一冲进院里,就瞧见了正舀水的玉书。   “你家姑娘呢?”他问得又急又快。   婢子亦是慌张,抖着声道,“奴婢刚刚起夜的时候,姑娘还在偏.”   剩下的话,裴衡止来不及听。他整个人跳进了水缸,待浑身湿透,足下一轻,便朝着火势最大的偏房冲了过去。   腰间坠着的香囊,随着主人剧烈的奔跑,不断划出悠扬的弧度。   这间旧屋已有二十多年,木料早就有些腐朽,这会被火势一催,登时有些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更别说,装饰在房里的纱帐床幔,早就被火蛇吞没。   四处明亮,却也无比灼热、呛人。   裴衡止用湿帕子捂了脸,焦急地在一地狼藉中寻着人。外面已有街坊四邻接力端水救火。   偏房不大,偏裴衡止找遍了地,也没瞧见小兔子的身影。他心下微沉,不顾烧上来的火势,又细细翻查了一遍。   还是没有!   偏房上的木梁被火烧得咯吱作响,不等裴衡止抬眸,咚——,断裂的木料狠狠砸向地面,惊得外面救火的百姓手下又快了几分,混在人群的暗卫更是不敢停歇。   玉书眼巴巴瞧着裴衡止狼狈地从偏房出来,还来不及说话,轰地一声,院中几扇薄薄木门接连倒下,凶猛的火舌不断向外,一时间竟连成了片,就连那几颗桃树也没能幸免,须臾便烧干了枝丫。   “姑娘!”   玉书急得满头是汗,还未靠近游廊,就被李大婶几人死死拉住,“这么大的火,你家姑娘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此刻要是连你也折在里面,这纵火案子无人报官,如何能找到害死你家姑娘的凶手?”   “胡说!”婢子哭得撕心裂肺,几次欲起身上前,都被众人紧紧拦住。   漫天的红光映得天上的月牙都变了颜色。   “爷!”混在人群中的云羽一把攥住还要往正房冲的裴衡止,“还是属下去吧。”   混杂的人声与风声、水声相融合,根本听不出她的踪迹。   裴衡止不过稍稍迟疑,尚算结实的正房里,接连传来几声木料跌落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耳里。   传递在手里的水盆渐渐慢了下来,众人似是被火光所引,全都缄默着,定定站在了原地。   窄巷深处,这所立了十来年的院子,不过顷刻,就成了肆虐火兽。   想起那个时常去书局交稿的安静少女,云羽面上一白,想要说些什么,偏嘴唇蠕动了半晌,也只一字,“爷。”   他小心瞧了瞧裴衡止的神色。   郎君清俊的容颜不辨喜怒,除了沾染上的黑灰,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裴衡止身上的水汽早就被大火炙烤而干,他静静站着。   哭哑了嗓子的玉书亦是木呆呆的坐在地上。   “唔——”   极低极轻的呜咽,犹如受伤的小兽,不知从哪冒出,裴衡止心下一动,   寻着这微弱的声响,直直追去了灶房。   跟在身后的云羽侧耳听了半晌,也没觉出里面有人。   “爷。”来不及拉住冲进去的裴衡止,云羽振臂一呼,刚刚还集中在偏房正房救火的暗卫,齐刷刷往灶房涌来。   一盆接一桶的水浇在不断燃烧的灶房。   “小小!”   裴衡止捂住口鼻低低唤了几声,如墨的桃花眼四下细细打量了好几番。   “唔,唔!”   立在墙壁的大缸里,隐隐传出轻微的呜咽。   郎君心下一紧,几步避开掉落的木梁,探眼过去,就发现了被米埋起来的冯小小。   少女面容早就被猛烈燃烧的火烤成了艳红色,那双乌黑的水眸满是泪水,口中被狠狠塞了一大块绢布,撑得唇角处有了血迹。   “别怕。”   寻到人,裴衡止心中总算安稳下来,伸手一把抱起小兔子,赶在灶房彻底被火势吞没前,几步跨出。   “姑娘!”   刚刚还一团死气的玉书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哭着迎了上去。好在灶房是最后才烧着的,冯小小受了惊讶,这会昏昏沉沉。   接过黑色大氅盖在少女单薄的身上,裴衡止看了眼怀里蜷缩成一团的人,面色愈发生冷,淡淡道,“查!”   今夜刚刚临时调了人手,冯院就燃起了大火。   云羽自然明白事态严重,且不说冯家的案子,单这一点,也意味着暗卫中出了内鬼。   天麻麻亮的时候,街面上便有了哒哒的马蹄,一下一下,踏在青石板上。   穿过长生桥,路面越发开阔,玉书正疑惑着,前方朱色的气派大门敞开,管事领着一众小厮恭敬前来,“侯爷。”   刚刚抱着小兔子从马车出来,裴衡止转头瞥了眼腿脚无力的玉书,“你且去歇着。”   “裴公.”默默咽下最后一字,婢子垂眸,福了福身道,“侯爷,奴婢担心姑娘,想守在姑娘身边。”   “府中都是信得过的。”裴衡止抱紧了怀中人,“你亦受了惊吓,先去缓缓神。她有我,你不必担忧。”   “侯爷。”玉书还要再说,云羽悄悄拉了她的衣袖,瞧着那挺拔高大的人影走远,才低道,“放心吧。爷是让你先睡足了,等夜里再去照看冯姑娘。”   如今天亮,又有下人在一旁伺候着。   匆匆冲了凉的裴衡止,换了一套新衫,便坐在了卧房外间。   “爷。”云羽的声音有些迟疑地从门外响起,他压低了声,“放火之人找到了,是个地痞,拿钱办事。”   “藏在暗卫之中的内鬼,也已经押去了秦羽那。爷。”云羽迟疑,“昨夜救火的街坊四邻可要封口?”   裴衡止面色一冷,“不必。”   昨夜一场走水,可见对方已然乱了阵脚。要是再知晓冯小小入了侯府,只怕他们露出的破绽会越来越多。   古来利益者,能共富贵,鲜少同患难。   只是委屈了她。   郎君微叹,侧眼往里面看了看。   过去他住在冯院,睡得是小兔子的床榻和被褥,眼下正好礼尚往来。   画了泼墨山水的屏风隐隐绰绰。   躺在床榻里的人刚刚才喝了药睡熟,眼下似是又做了噩梦。裴衡止攥紧握在手中的杯盏,思了片刻,方才遣了婢子出去。   床榻旁的矮几上放了许多瓶瓶罐罐,都是管事从府里府库拿来的上好药膏。   小兔子软软睡在被里,露出的一段素腕上,还有被捆绑的后的红痕。   裴衡止轻轻叹了口气,细小挑了些药膏出来敷在她手腕,再慢慢揉开。许是有人靠近,正在梦中蹙眉难熬的冯小小下意识地,就朝浅浅坐在床沿的郎君靠来。   “你呀。”   混了药香的长指轻轻点了点小兔子的鼻尖,裴衡止既是庆幸又是后怕。   “我一早就该直接将你接进府来。”   他的声线压得极低,蘸了药膏的指腹柔软,细致地抹在她唇角的伤口。一点一点,揉得睡梦里的人唇边直泛痒,丁香小舌一伸,温温扫过郎君指尖。   尝了药膏的冯小小眉头紧蹙,嘟嘟囔囔嚷着苦。   “苦么?”   郎君束起脑后的青丝慢慢滑下,他俯身而来,戳了戳小兔子红润润的脸蛋。   还不等他弯起唇角,睡在被里的人却不老实起来,手臂一伸,紧紧抱住郎君脖颈。   他的味道,是冯小小所熟悉的。   “别,别走。”少女可可怜怜的声音软得不像话。   裴衡止耳尖亦是窜起了红意,滚烫无尽。远比之前烈火灼烤更让人难捱。   他被拉得极近,小兔子沐浴后的清香,混着药膏不断扑来。裴衡止一顿,再嗅药味,怔怔道,“的确是苦了些。”   迷糊间听到熟悉的清朗声线,冯小小揽在郎君脖颈的手臂说什么也不撒开,红润润的脸蛋无意蹭过如玉的俊颜,犹如火遇见了水。   冰冰凉凉又温润细腻,少女贪恋地蹭了又蹭。   僵在原处的裴衡止,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渐渐幽深,他偏过头避开小兔子又靠近的脸蛋,腔子里的心一顿一顿,憋得他喘不过气。   仿佛,仿佛.   余光略过她粉嫩嫩的唇,郎君喉结一动,顺着小兔子的手劲,又低了几分。   离得近了,便能瞧见她的眼睫,根根分明,又微微卷起,似是一把小扇子,遮住了总是亮晶晶的黑眸。   “小小,你现在松手还来得及。”裴衡止伏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   从耳边吹来的温热,犹如最虔诚的吻,轻轻落在少女藏在发丝之中的耳垂。   “唔。”睡迷糊的冯小小皱了皱眉,搭在郎君上的手臂一松,正要翻个身继续。   “啧,来不及了。”裴衡止挑挑眉,铺得厚实的床褥微微一陷,郎君便轻轻地躺了上来,伸手将要躲的小兔子勾进怀里。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一眯,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果真跟梦里一样。”   抱起来软乎乎的。   “唔.”   被揽进怀里的冯小小迷迷糊糊睁开条眼缝,推了推好似火一般的人,“夫君,你勒得我太紧了。”   夫君?   她尚未订亲,哪里来的夫君?!   偏少女语气里的亲昵却不似作假。   裴衡止微怔,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倏地便暗了下来,不等他再细问。   小兔子凑近,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她的声线委委屈屈,“呐,亲也亲过了,你就松开一点点好不好?” 第43章 夜里寻人  夫君,不准再偷偷亲我。   被她触碰的脸颊犹如春来枝头盛放的桃花, 先是浅浅的粉了一片,接着便是艳艳的红。   郎君愣在原处,揽在她腰上的手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兔子略略撇嘴, 嘟嘟囔囔抱怨,“夫君, 你是君子,说话就要算话,说了亲亲就要依我的。”   她面上还有熟睡留下的薄红,眼皮困乏地半睁未睁, 手指软软点在他的心窝, “又不是不给你抱。”   她的夫君.经常这么无赖么?   郎君心头登时就酸了一片,手臂用力, 揽紧怀里的小兔子。脑中早把与她有关联的男子都想了一遍。   方云寒定然不是,他自己也不是, 难不成是金羽?   不不不,郎君立马否定。   除了他们, 小兔子还能认识哪家男子, 私定了终身?明明她平日里都乖得很,只是坐在房中写话本。   等等, 该不是那个街坊, 好似是姓李的那家儿子吧?!   裴衡止眉间沉郁, 语气却还温和, 柔柔哄着不太清醒的人, “小小,你可知晓我是谁?”   “唔?”小兔子勉强睁开眼,那目色涣散的很,不知飘在何处, “你不是我夫君么?”   “.”裴衡止喉中一哽,她果真认不出自己。郎君面上明显的灰白了一片,“我,不是。”   裴衡止真小气,让他松松手,便闹着不愿当她夫君了。少女傻乎乎地噘嘴,“哼,那我也不跟你天下第一好了!”   她费力地拱了拱身子,就要钻出裴衡止的怀抱。   “你刚刚不是做噩梦了么?”清朗的声线低低从她背后响起。郎君眉间仍是郁色,却固执地用两指拉住了冯小小的衣袖。   他极为不自在地,悄悄把她的衣袖往掌心里又收了一段,“我.我陪你。”   早前他已经默数了三个数,是小兔子自己先不放手的。   总归抱都抱了,甚至.亲也亲了。   郎君面上又烧了起来,他哪里还能撂下小兔子一个人。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定定望着她披散在脑后的青丝,“我是君子,说话算话。”   噩梦?   冯小小困得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想了想,好似的确是她梦到了些不好的事,裴衡止才抱上来的。   咦,这样的话,她岂不是伤了自家那小心眼的夫君。   小兔子悄悄瞄了眼在她身后,可可怜怜拽着衣袖不撒手的裴衡止,心中顿时便软了下来。   其实,他刚刚抱得也不是太紧。往日里,郎君哪次不是要将她吃进肚里才罢休。   难不成,这不是梦?   她一时又迷糊起来,可拔步床上的雕栏精美繁复,不是梦还能是哪?   冯小小心下安稳,头脑被药力催发的越发昏沉,她转身将自己的手塞进裴衡止掌心,“夫君,我真的好困。”   “那你先睡,我守着你。”裴衡止心头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先应着神志不甚清明的小兔子。   他静静拘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掌心早就汗湿一片。眼看小兔子呼吸渐渐绵长,郎君微微叹气,将将抽回手。刚要坐起身子,谁料他的衣袖早就被睡熟的人压在了身下。   裴衡止一个不稳,直直便朝小兔子压了过去。   眼看那红润润的唇就在咫尺,他眼疾手快,手臂一撑,方才稳住身子。   呼,好险。   郎君松了口气,正要抽回自己的衣袖。本该睡熟的小兔子倏地睁开些眼缝,她静静瞧着呆若木鸡的裴衡止。   “.”   “我.”要解释的话,都被欺上来的朱唇吻去了声响。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惊成了两个圆,还未觉出些滋味,偏这惹火的人,只是浅尝辄止,略略蹭过。   她就知道自家夫君不会老实,所以只能先把他亲满意了。   “夫君,不准再偷偷亲我。”   冯小小腼腆地推推他,规规矩矩把自己的被子塞好,“呐,你抱松一些,夫君。”   可往日里早就重新缠上来的人,却好似被冻住了身形,他木木僵在原处。   “夫君?”小兔子唤得软绵绵的,从被里伸出小手指勾住他的手,“你不抱我了么?”   万一她再做噩梦怎么办?   冯小小懒懒打着哈欠,很是大度地掀开被子一角,“你不进来么?”   裴衡止眼神古怪地盯着浑然不觉危险的小兔子,只觉自己的气血翻腾的厉害。   他不自主地就顺了冯小小的意,才刚刚躺下。   那迷糊的少女却好似磨人的妖,小手扯住他腰间玉带,语气天真疑惑的紧,“夫君,你不脱衣的么?”   哄——   少年郎翻腾的气血登时没了章法,直直往下涌去。那双好看的眸子满是窘迫,好在广袖翩然,尚能遮掩住他的失礼。   “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裴衡止慌得不敢再看她,手忙脚乱地从床榻爬起,背过身清了清嗓,“你.你先睡。”   “可是我要再做噩梦怎么办?”小兔子捏住被角,问得可怜兮兮。   呜,她的夫君不体贴。   “我,我就在外间坐着。”裴衡止理智都快要散成一盘沙,体内尚未清干净的毒,蠢蠢欲动,叫嚣着要吃掉懵懂的小兔子。   “你放心睡吧。”他匆匆撂下一句,脚底似有火烧,几步转过屏风。当真坐在了外间。   总归他就在身边,冯小小又打了声哈欠,这会没再闹,沉沉入了梦。   她睡得香甜。   裴衡止不知在冷水中坐了多久,才勉强压下她留在唇上颊边的柔软触感。   等玉书夜里来换值的时候,坐在外间的郎君浑身都泛着冷意,写满了生人勿近。   “侯爷安。”婢子手里还拎着食盒,里面做得都是冯小小素日里爱吃的清粥小菜。   “还需要什么,你直接寻管事就好。”裴衡止放下手中的一卷清心经,起身走出卧房时,余光却不自主地往屏风里瞥去。   见她仍睡得沉,腔子里的那颗心突然就空了不少。   小兔子总是这么没心没肺的,如今还有个不知是谁的夫君。裴衡止目色一沉,刚刚走下石阶,便招来云羽。   “你去查查那个李婶家的胜哥儿。”郎君语气淡漠,“若是——”   裴衡止一顿,手指攥紧,改了口,“查查他可有心上人。”   夜沉得犹如一弯墨色的泉,映衬得天上月愈发柔和,脉脉洒下一地清辉。   “秋兰,这法子当真可行?”阮雨霏有些不确定,用小剪子绞着烛芯。   “请恕奴婢斗胆。”秋兰轻手轻脚地上一杯茶,“姑娘在这院里已经住了三年,这不论说与谁听,左不过都是娇藏二字。”   “更何况,百花节.”她说得含蓄,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挂在床榻前的小风铃,“奴婢早就该称姑娘一声夫人的。”   秋兰不提这个还好,那夜里郎君冷峻的神情犹如一把把小刀,狠狠扎在心尖,堵得阮雨霏心头涩然。   只是,她既存了坐实之意,又如何能将实情说与秋兰听。更何况,自那夜后,这院里的下人待她都愈加恭敬。   说不定.   小侯爷只是气她用了下药的法子。阮雨霏抿唇,闷闷又剪了一段烛芯,毕竟他并未将她逐出院子,更加没有撇清。   “爷不喜欢我出门。”阮雨霏垂首,趴在桌上,“若我冒然出门,只怕会与他离得更远。”   “姑娘,可不是奴婢多嘴。”秋兰压低了声,“咱家爷瞧着冷清,到底也是个男子。这些年您都在院里待着,怕是压根不清楚外边有多少姑娘觊觎着侯府夫人这名头呢。”   “不过如今侯爷既然允了姑娘在身边,等姑娘去了启龙山寻侯爷,那就不是担心离得远不远,而是金风玉露一相逢「1」。”   “可我甚少出门。”阮雨霏仍在踟蹰。   秋兰含了笑,鼓励道,“姑娘莫怕,奴婢会为姑娘打点好一切。”   她很清楚阮雨霏不会拒绝,不过是想尽可能地为自己多讨份保障罢了。   这姑娘瞧着纯善,实际却是个有心思的。再者就算不知事的,也清楚外室与一府女主人,孰轻孰重。   这世间女子,有哪个愿意被人豢养一辈子,成为笼中雀的。   更何况,她既已成了一次好事,就更没有傻傻等在别院的心思。再不济,母凭子贵也不是不可。   阮雨霏忖了又忖,圆溜溜的眸子睨了眼正垂首跪在一旁的婢子,算上百花节那一次,她屡屡出手相帮,倒是忠心的很。   “秋兰,若我此次事成。以后侯府管事之位,定不会便宜旁人。”   阮雨霏想过,像秋兰这样的婢子,多半就是为了拿更多的月银罢了,她心下一松,亲手扶起自己的心腹,“你这般为我着想,等来日我当真入了府,定不负今日之约。”   “奴婢先谢过姑娘。”秋兰面上恭敬,“瞧奴婢这嘴,应是谢过夫人。”   她又恭维了许多,听得阮雨霏眉开眼笑,“对了,上次那香可还有剩?”   “姑娘,那香用多了伤身。”秋兰假意关心道,“侯爷到底是个男子,若是知晓勇猛是靠这香,怕是会弄巧成拙。”   上次墨羽已经提醒过,说是金羽发现这香有古怪。但因为侯爷护着阮雨霏的缘故,便不准细查。   秋兰心中一哂,她可万不能再冒险,再者就裴衡止上次那短短的半个时辰,若是没有迷香的催化,只怕也就她进出院门的功夫。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夫人,您身上的玉可还戴着?”秋兰眉眼一转,轻道,“迷香虽然用不了,不过奴婢见早前侯爷赏下来的蔷薇水还有许多,若是滴在玉上,留香更长。”   “只是普通的蔷薇水?”阮雨霏脸上一红,悄悄瞥了眼门外。   “夫人若是想再加一两味旁的,也不是不可。”秋兰极为上道,“夫人若是准了,奴婢这就着手去制。”   “嗯。”阮雨霏低低应了。   启龙山后有不少温泉,往年裴衡止随圣驾上山祈福,总是要住上小半月的。   上次的碧荷怕是不够衬她。   阮雨霏从绣篮里拿出新做的兜子,比划了几番,将领缘又剪低了几寸。裴衡止身量高,保管他一低头便能瞧得真真的。   阮雨霏面上更加滚烫,她既遇见了这般惊艳绝绝的郎君,断没有放手的理由。   秋兰见她一脸春意,当即悄悄退下。才走下石阶,就碰上与金羽换了班的墨羽,两人视线短短相接,继而极快地散开。   待阮雨霏房中的灯火熄灭。   院子后的假山里,墨羽抱剑冷冷瞥向正喋喋不休的秋兰,“又下药?你当裴衡止身边的暗卫都是假的么?”   “你懂什么。”秋兰挑眉,“这交颈之欢,有一自会有二。”   墨羽哂笑,“说得好似你知道的清楚。”   “比起你这个什么都没尝过的毛头小子,我自是明白的。”秋兰不怒反笑,手指轻佻地攀上墨羽肩头,“你若是想,我吃亏教教你也无不可。”   墨羽眉眼厌恶,避开她的亲近,“那倒不必。”   “也罢。”秋兰不过是戏耍与他,面上立时又正经起来,“你且去买来便是,此事断不会被人发现。”   “最好如你所说。”墨羽转身,足见轻点,很快便没了踪影。   秋兰唇边噙笑,望着天上的玉盘,缓缓从假山后走出。   暗夜无边,大地亦是沉默着,偶有几盏烛火,也撑不起这墨染的寂静。   冯小小醒来的时候,玉书趴在外间正打着瞌睡。   她软绵绵地坐起身,乍看见拔步床上的精美雕栏,登时有些迷糊,又认真瞧了瞧周围的摆设。   咦,难不成她还在梦里?   冯小小疑惑地揉了揉眼,眼前的一切并未有半分改变,她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一把,“哎呦!”   偏这钻心的痛压根不似作假。   “姑娘?!”听见动静的玉书面上一喜,绕过屏风,先端了杯茶来,“您总算醒了。”   “这里是?”冯小小愣愣瞧着眼前欢喜得直掉泪的婢子。   “您都不记得了?”   玉书心里愈发怜惜,她家姑娘定是骇得了极致,才会忘了前因,她小心翼翼地替冯小小披上衣裳,“昨咱们院子走了水,这里是侯府。”   侯府?!   怪不得这次梦到的裴衡止拘谨的很,该不会她.   冯小小脸色倏地一白,拉住婢子的手腕,急道,“玉书,我睡了多久?”   “姑娘您,您这是怎得了?!”   婢子心底一慌,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才放下些心来,“您睡了快一天一夜。”   “你确定?”冯小小可不敢大意,若早前的不是梦,是真真实实的裴衡止,少女脸蛋倏地烧成了火,一双乌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住玉书。   婢子认真点了点头,“奴婢不敢说谎,您的的确确是睡了许久。”   “那,那他——”冯小小舌尖打着结。   “姑娘可是想问侯爷?”玉书忽得开了窍,恍然大悟道,“侯爷白日里一直在外间看书呢。”   反正她来的时候,外间那方桌上堆满了各式书本。那模样冷清的郎君更是严肃的紧,手里握着一本经书,看得是津津有味。   “姑娘不必担心。外间的门窗一直是开着的。”玉书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奴婢早前去厨房借灶的时候,听说侯爷好似也被火灼得不轻,泡了许久的冷水。”   “他受伤了?”冯小小脑中仍是迷迷糊糊,只记得自己依稀是被人打晕,绑着丢进了米缸,至于她怎么出来的。   少女蹙眉想了许久,也没记起来半分。   “昨夜里多亏侯爷来得及时。”玉书将温着的小菜和清粥端上桌,“等姑娘身子好些,可得好好谢谢他才是。”   冯小小心下的大石落地,总归早前的也是梦。   不过眼下他又受了伤,少女眉头忧愁,坐着的软凳似是长出了小钉子,让人坐立难安。   “玉书,我们去瞧瞧他吧。”   “姑娘。”婢子瞥了瞥外间的天色,有些为难,“这个时辰,只怕侯爷多半都歇下了。”   “我就只是去瞧瞧。”冯小小不甚放心。裴衡止一贯体弱。若是当真为救她再落下什么病根,这可如何是好。   桌上的清粥冯小小咽不下,唤了玉书替她梳好发髻。提了盏琉璃灯,主仆两人刚刚出了房门,却都又停了下来。   “姑娘,您睡得是侯爷的卧房,那咱们这会要去哪去寻人啊?”   玉书后知后觉地问道,早前为了不打扰冯小小消息,她一早便遣了其余候着的婢子先回去歇着。   这会子游廊下空荡荡的,就是想问人,也寻不到。   况且她家姑娘毕竟还未出阁,大半夜的去问一个男子睡哪,的确是与礼不合。   冯小小亦是发懵,却不是因为玉书所想。而是这院落,她竟熟悉得好似走过千百回。   甚至于去哪寻他,脑海里也早就有了答案。   “去书房吧。”   她抬脚,任由脚步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转过穿山游廊,慢慢走近那一处亮着光的院子。   玉书惊讶,却又不敢多问。   “冯姑娘?”守在垂花门外的云羽一愣,“您可是来寻侯爷的?”   冯小小犹疑后退,不知为何,她一靠近这里,心尖就酸酸的疼。   不过云羽的面容,少女并不陌生,早前在书局已是熟稔。冯小小登时有些不甚自在,口是心非道,“我.我不是。”   刚刚才让了路的云羽和跟在冯小小身后的玉书俱是一愣,周围登时静了下来。   “我就是睡醒了随处走走。”她眉间轻拢,身不由己地瞥了瞥亮着灯的窗,“他.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第44章 暧暧昧眛  你,你做什么咬我!   伤?   云羽一头雾水, 却也摸不准她此刻问得是哪一桩。不过她既然问了,书房的灯又一直亮到现在。   看来也是另有内情。   好在他不似金羽那般耿直不过脑,况且依照小侯爷今夜里那不要命的冲劲, 这两位主子之间怕不是单单查案二字能解释得清的。   更何况,小侯爷若当真动了情也是好事。   如今的京都, 可有不少世家蠢蠢欲动,等着攀上安庆侯府这个香饽饽。   那些贵女送上府的信笺拜帖,犹如夏季花间飞舞的彩蝶,纷沓而至。先不论这其中有多少真心, 光是那些极尽暧昧的用词, 就看得他头皮发麻,后背生凉。   没接拆信这活时, 云羽从不知晓,原来女子也会如此主动。也怪不得小侯爷一听闻有信来, 那两道剑眉就皱得好似绵延的山峦。   现如今还有个阮姑娘,手帕香囊的送个没完。   云羽暗暗吸了口冷气, 比起那个别院里动不动就病着端着的阮雨霏, 他私心倒是更看好冯姑娘。   眼下她既有关怀之意,云羽顿了顿, 稍稍懊恼, “侯爷不许属下们近身。”   云羽没有说谎, 自打小侯爷从卧房回来, 便屏退了随侍的下人, 就是他,也只能守在垂花门这。   不过,小侯爷却没有说,不许冯姑娘靠近。   他偷偷睨了眼亮着灯的书房, “姑娘若是想去瞧瞧,属下这就替您通传。”   云羽抬脚就要往里去,冯小小心中一慌,急急扯住云羽的衣袖,“我,我真的就只是随口问问。”   云羽自幼习武,耳力敏锐。   冯小小不清楚此时书房的动静,他却是听得真真的。那扇紧闭许久的房门此刻正虚虚掩开一条缝,露出些温暖的光来。   裴衡止就站在门后,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桌上的灯盏已经烧了好一会,烛芯噼里啪啦炸开了花,听得人心里更乱更焦灼。   郎君屏气,透过门缝悄悄看向外面的小兔子。   她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脚步直往后退不说,口中更是撇的极快。裴衡止刚刚还慌张难捱的心倏地就沉了下来。   她躲什么!   郎君面色铁青,那双浸了寒意的桃花眼微微看向云羽,后者腿一软,被他那气势压迫的差点儿就要习惯性的跪下。   勉勉强强站稳脚步,云羽后背冒了一层薄汗,他脑筋灵活,片刻间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总归是要把人送进书房。云羽到底在书局潜伏了三年,在看过的话本桥段耳濡目染下,下意识就做了个为难的模样。   侍卫一脸惆怅,长长刻意地叹了口气,“冯姑娘,属下与您相识三年,也算熟稔。”   他一开口,冯小小反倒不好直接走开,少女静静站在一旁,漫天的夜色沉沉压下,更显得她身子单薄。   “我们侯爷到底在火堆里滚了一圈,您是知道的,爷原本就有伤在腰腹,如今——”   “咳咳。”几声轻咳适时的从书房响起,虽然微弱,但在静谧的夜里,却仍听得清清楚楚。   云羽上道,脸上又苦了三分,“如今还有风寒尚未痊愈,偏侯爷是个要强之人,半点都不肯示弱与人。”   “那他有没有瞧过大夫?”   云羽摇摇头。   书房里的咳嗽听着便声沉,冯小小担忧地攥紧手指,“可我亦不会医,就算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那点皮毛,着实难堪大用。   “姑娘只需劝劝我家侯爷便是。”云羽忙不迭的又补充道,“冯姑娘到底是客人,就算爷再要强,总会给姑娘几分薄面。”   他躬身抱拳,拜托道,“冯姑娘,还请您莫要再推辞。”   “这.”   冯小小犹豫地看了看天色,倒是身旁提着琉璃灯的的玉书低道,“姑娘,不如您就去瞧瞧劝上两句。总归侯爷也救了咱们,权当是谢礼如何?”   本来说些话,劝劝裴衡止也没什么。   偏冯小小心虚,正因为白日里那似真似幻的梦惴惴不安,此刻被赶鸭子上架,又不好与她们解释。   她一沉默,倒像是默许。   “那冯姑娘,属下这就替您通传了?”   不等冯小小点头,云羽脚下轻便,几步便跪在了书房外,他声音洪亮,生怕背后的姑娘落荒而逃,“爷,冯姑娘来了。”   夜里的小风寒凉,吹得冯小小指尖发冷。她猛地抬起头,那双乌黑的眸子矛盾至极,既希望裴衡止拒而不见,又担忧他非要一个人硬抗。   “爷?”   房门后没有声响,云羽纳闷地又低低禀了一声,他好不容易才说动了冯姑娘,可别是他会错了小侯爷的意。   侍卫偷偷回身瞥了眼站在垂花门的主仆。   “咳咳。”明显比刚刚要严重的咳嗽声响起,裴衡止倚在小榻,如墨的桃花眼又细细瞧了一遍周围,这才非常慎重地肃了肃嗓,“嗯,请冯姑娘进来吧。”   才撂下话,裴衡止想了想,又拿出些外敷的药膏放在小榻旁的竖几。原本用玉冠束好的青丝,也被慌乱地拆了下来,用发带简单地绑起。他可是看那话本上说,不经意地发丝滑落,可多添不少风情。   郎君清俊的容颜一红,刚抿唇笑了笑,想起那躲来躲去的小兔子,眸中顿时又沉了下来。   靠近的脚步犹犹豫豫,似是拿不定主意。   “姑娘。”走在她身后的玉书不,“您若不想去.”   “我——”冯小小迟疑,正要开口。   房里的裴衡止静了一瞬,忽得重重咳了几声。门外的脚步果真又快了几分。   “我还是放心不下。”少女压低了声。   推开虚掩的门,再转过燃着清香的豆青釉三足香炉,就能瞧见倚在小榻上,单手持卷,面容淡漠的郎君。   他发丝半散,薄被刚刚好盖在月牙儿白的中衣前襟,那双冷清的桃花眼微微上抬。   “裴公子。”冯小小拘谨地站在香炉前,不敢再靠近半分,“多谢你去火场救我。”   她垂着脑袋说得干巴巴的,拢在衣袖里的手指攥啊攥,只一句话,就萌出了一鼻尖细汗,压根儿不似从前那样,盈盈望着他。   又躲。   裴衡止眸子一沉,却未露出情绪。他稍稍点头,“冯姑娘客气,咳咳,不过是举手之劳,咳咳。”   他咳得厉害,握在手中的书卷也顾不上,咚——的一声跌在地上。   “裴公子!”   小兔子哒哒靠近,裴衡止面上越发难受,一连声咳得俊颜通红。说是虚弱的拿不住书卷,可悄悄攀在她手腕的掌心却滚烫。   “我没事。”他久咳费力,这三字好似耗尽了郎君所有气力,歪歪斜斜就要倒下。   冯小小心下一慌,哪里还顾得上自己那点女儿家心事,伸手一扶,裴衡止顺势借力,稳稳靠在了她的肩上。   “我,我帮你叫云羽进来。”少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顺气,“你咳得如此厉害,还是要看大夫的。”   “不可。”郎君懒懒倚在小兔子肩头,鼻尖细嗅,轻轻浅浅的香便毫无保留,扑面而来。   “为什么?你病得这么重,不看大夫怎么行?”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吹拂在粉了一片的脖颈,直叫冯小小鼻尖细汗更盛。   伸手够了软枕过来,少女刚打算将人扶靠在小榻。只动了动,枕在肩头的郎君登时又是好一串咳嗽。   吓得冯小小登时僵在原地,等他缓了口气,紧绷的肩头才略微放松。   “我若请了大夫上门,只怕明天云羽要哭的。”郎君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啊?”冯小小眉间微蹙,下意识地垂首。   裴衡止本就枕在她的肩头,恰少女侧脸低垂,藏在发髻中那一朵莹白耳垂,便这样毫无征兆,轻轻略过他唇角。   偏这没心没肺的小兔子并未察觉,还在与他探讨着云羽心性如何。   郎君藏在腔子里的一颗心立马就飘飘乎升到了喉头,若非他竭力的咽了咽,只怕那一连串的咚咚声早就响彻了云霄。   “.所以,我觉得云羽不是个脆弱之人。”冯小小认真分析完,靠在肩头的裴衡止却安静地好似连气息都几不可闻。   “裴公子?”轻轻唤了唤倚在肩头的没什么反应的郎君,冯小小心中一惊,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就缓缓往裴衡止鼻下搭去。   “哎呦!”   女子脆生生的低呼,与郎君浅浅的笑混在一处。提着琉璃灯刚刚上前要问问究竟的玉书脚步一顿,又退了回去。   书房里,烛火通明,高低灯盏照得四周连个暗角都不曾有。   裴衡止面上还有薄红,那双如墨的桃花眼弯弯,倚在软枕上闲闲瞧着有了恼意的小兔子。   “你,你做什么咬我!”   她好意试探,没成想竟被这坏心眼的郎君逮着机会浅浅咬了一口。   可要说是咬,他又没用牙尖,只用唇舌有心无意的蹭过。   少女攥在掌心的食指微微发颤,只得故意做出个气模样,才勉强压下要浮上脸蛋的羞意。   “谁让你当我死了。”一贯冷清自持的裴衡止此刻却幼稚的很。   云羽陪着玉书在游廊里候着,两人听了这赌气的话,一个比一个惊诧。   不过主子的事,又岂是她们做下人的可以多揣测。   “我,我.”   冯小小一时词穷,乌黑的眸子极快地扫过不讲理的郎君,忽得觉出些不对来,“咦,你的咳嗽是不是好多了?”   “没有!”郎君极快地否认,眼瞧那双乌黑的水眸犹疑,裴衡止忙不迭的换了话题,“小小,你的玉佩这几日能否借我一用?”   刚倒了杯温茶过来的少女一顿。   咦咦咦!他,他,他,做什么突然唤得这么亲昵! 第45章 入启龙山  放心,我绝不偷看!……   她们之间可不是这种能公开的关系。   冯小小别别扭扭瞧了倚在软枕上的郎君一眼, 心底里悄悄嘀咕起来,上一次他叫她小小,是为形势所迫, 这会子只他们两人,裴衡止突然这么慈祥的借玉, 着实怪得很。   似是看穿小兔子的疑惑与局促,郎君弯弯眉眼,只在心中暗叹了声,低道, “早前与你说过的祈福庙会, 有人准备设局。”   “那你可会有危险?!”冯小小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人胆子肥到这种田地, 那可是由陛下亲临的天家之地。   不过,既是有人设局, 少女乌黑的水眸转了转,试探地猜道, “你是不是也听玉书说过我的玉佩曾被高僧开过光?所以想借个好兆头逢凶化吉?”   这话, 就是小兔子自己说出来,也有些不信。更别说她的玉, 郎君手中也有一块。   裴衡止沉默地摇了摇头。   冯小小心下明了, 却也没有再问。纤细的手指一勾, 从衣领里拉出自己的玉佩递给他, “喏, 借你啦。”   小兔子没有丝毫犹豫,反倒让郎君越发心事重重,那双原本含笑的桃花眼怔了怔,“小小。”   他不再唤她冯姑娘, 裴衡止默了一刻,“这次的祈福庙会,你陪我一起去吧。”   “我?”冯小小侧头,“是不是还要扮成小书童的模样?”   总归她也好奇,裴衡止用她的玉来做什么。   “是,却也不完全是。”   这次祈福庙会,除非天家贵胄,高官氏族,以及各家贴身婢子小厮能随主进山,其余闲杂人等一律都只能在外山候着。   所以这次,小兔子须得扮成他贴身的小厮。   单是想想贴身这两字,都叫郎君面上止不住的窜出红意。尤其再想到这小半月,他们都要吃住在同一处,裴衡止心底登时便又慌乱起来。   “贴身小厮?”冯小小一愣,脱口问道,“那这个贴身是有多贴身?”   除了照顾他的吃穿住行,难不成还要.   早些年她学写话本时,曾在无意间看过一些杂书,讲得便是磨墨开笔,红被翻涌。   急急刹住脑海里不该细想的字句,少女乌黑的眸子忽地有些不自在,她还在乱想些什么。   如今裴衡止将她接进侯府,便是认了她这个妹妹。他虽然嘴里不说,可明里暗里的照拂,细心又妥帖。   “你放心,等到时候去了,你睡床我睡地,绝不会有违君子之道。”郎君正信誓旦旦做着保障,再一瞥小兔子,才发现她脸蛋早就涨红,抿唇好似在懊恼什么。   完了,完了,她果真是学坏了!   虽说房中只他们二人,但此地毕竟是侯府,她自是不能再如同早前一般唤他哥哥。   冯小小羞得无地自容,蹭得站起,“裴公子若是没什么事,我,我就先回去了。”   “这么快?”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怔,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小小,那在你走之前,能不能替我上药?”   裴衡止轻轻叹了口气,长指拉开腰间系带,月牙儿白的中衣缓缓自肩头滑下,青丝覆背,只见那一抹雪白上,还有残有几处淡淡的红。   他脱得利落,全然不把冯小小当外人。   诚然,他们也算不得外人。不过,少女显然还未准备好。   只一瞬,冯小小的脸就好似秋天里挂在枝头的柿子,红得发亮。就连他何时递上的玉清膏也没有注意。   蘸了药膏的指腹轻轻揉在他烧红的印记,小兔子跪在在他身后,低着头极为认真道,“疼么?”   “嗯。”裴衡止微微侧脸,清朗的声线听着不知多柔和,“不过这会好多了。”   他背上还有些旧伤,腰间仍缠着纱布。宽肩窄腰,被灯火映在墙壁,严严实实挡住了躲在其后忙乎的小兔子。   许是这灯火太过明亮,让藏在人心深处的那点暗无所遁形,郎君那双美极的眼眸渐渐失神。   墙壁上映出的那双人影,渐渐成了他梦中最无法言说,甘愿虚度时日的场景。   “裴公子?”抹完药净了手回来的冯小小,轻轻点了点还在发愣的郎君,“眼下时日也不早了,我不便叨扰。”   她想了想,顺手替他披上中衣,“你也早些休息,别熬得太晚。”   “嗯。”郎君的声音古古怪怪,仍背对着小兔子,“这几日我让管事请裁缝上门,替你做几件春衣。”   “多谢裴公子好意。”冯小小忙开口拒绝,“不过早前玉书扯了衣料,帮我做了好几身呢。”   她才弯了眉眼,拢了衣袖下来,乍瞧见自己手腕上浅浅的勒痕,脑中倏地犹如灌进了飓风,刚刚还想不起的细节纷沓而至。   从她是如何被人打晕扔进米缸,又是如何被滔天火势所惊醒,哀哀求救。每一个瞬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她住了三年的家被烧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什么春衣。   她和玉书,又是孤零零的两个人,落叶浮萍,虽不至仰人鼻息,却也生不出自在。   少女唇边自嘲一笑,说起来,若非她惦记着裴衡止临走前还未用过晚饭,也不会摸黑爬起准备给他做些面条,才侥幸逃过死劫。   她不过轻轻一叹,背身而坐的郎君却当真听出了其中情绪。穿好中衣的裴衡止侧目,“别害怕,纵火行凶之人已经抓到。”   “那他是受何人指使?”小兔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认认真真看向起身的郎君。   “他——他并非被人指使。”   “只是个地痞流氓。”裴衡止揉了揉她的发顶,只道,“此事有我,你莫要担忧。”   实情自是不能现在就与小兔子说得清楚明白。郎君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在去祈福庙会前,你就在府中好好养着,知道了么?”   冯小小心不在焉地点头,她分明记得当时那人甚是遗憾地说了好些不三不四的浑话,直言若非受人钱银,定要好好乐上一乐。   可裴衡止却一口否认。   冯小小心下似是模模糊糊明白了什么,却又总抓不住。   “又在乱想些什么?”裴衡止浅浅一笑,伸手替她披了自己的大氅,“在府中你无需拘束,只管当自己家就是。”   他说得温柔,眼眸之中更是关怀备至。   旁人家的兄妹如何相处,冯小小不甚清楚。不过裴衡止待她以诚,她自是要以真心相待。   “多谢.”   少女低低应了,那双乌黑的眸子到底听话地卸下来所有忧愁疑惑,她稍稍踮脚,凑近裴衡止的耳边,轻道,“多谢你,哥哥。”   小兔子的声音软呼呼的,带着少女不经意地娇,犹如春风悄悄漫过山涧,教人既欢喜又怔愣。   郎君低眉看来的笑一顿,继而又飞扬起来。   *   自那夜相谈以后,冯小小当真放下了所有顾虑。这几日厨房里的厨子更是天天换着花样,做了许多美食。   她一口一口吃得认真,等裴衡止再见到小兔子时,少女脸蛋圆润了不少,瞧着气色也恢复许多,总算不再是惨白一片。   她身上新做的春衣是当下时兴的样式,掐得尺寸极妙,小兔子本就腰肢纤细,这会更是婀娜多姿。   裴衡止只看了一眼,便红着耳尖默默转开了身。   卧房外的婢子都被遣去了垂花门那守着。   明就是去启龙山的日子,郎君亲自替小兔子收拾着小包袱。外衫、中衣、袜子,还有.   “哥哥,这个我自己来就好。”冯小小涨红了脸,慌慌张张捏起自己的兜子一把塞进叠好的衣衫。   裴衡止也是拿到手,才发现这片薄薄的布料似是有些不同,如今小兔子脸红成这样,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一眯,忽得悟了。   他知趣地背过身,又细细叮嘱了明日进了启龙山的一些礼节。   饶是冯小小做足了完全准备,偏这启龙山得名,便是因这蜿蜒山道拢云,犹如龙腾之时。   是以在马车行进到第九处弯时,少女那红润的脸蛋愈发苍白,乌黑的眸子也没了光彩。   她恹恹倚在车壁,好似哒哒的马蹄声,走过的并非路面,而是直接踏在了她的腰腹,叫人恶心又想吐。   冯小小忍了许久,裴衡止带来的酸梅都快吃下去大半袋,也没叫她好受半分。   郎君亦是担忧,长指轻轻拍在她的背上,小兔子干呕了好一会,也没吐出来什么。   眼下还有三个弯便能直登内山。   裴衡止将人揽进怀里,温温安抚道,“你先靠着我,车壁颠簸,更容易犯晕。”   他怀里冷香,臂弯温暖。   冯小小下意识地用脸蛋蹭了蹭郎君前襟,傻里傻气地问道,“哥哥,我这样晕车会不会坏了你的大计?”   “怎么会。”裴衡止浅笑,带她在身边,也只是怕这半月,有人把手伸进侯府,对她再做些什么可怖之事。   郎君眉目温柔,用手暖着她发凉的指尖,“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天家庭院,各人居所都是戚贵妃命人一早便安排好的。等众人一下车,便有专门的內侍宫婢在前面引路。   裴衡止的院落在西边,冯小小背着小包袱跟在负手前行的郎君身后,一双眼偷偷地看了看四周,立马倒吸两口冷气。   启龙山不愧是天家置办,这四周一木一花皆有讲究不说,细看之下,凡是迎光矗立的山石,竟都用薄薄的金箔贴了一遍,在云雾朝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金光灿烂。   祈福庙会?   冯小小微微蹙眉,若真是为天下苍生,又何须如此奢华。   “多谢蔡公公。”   郎君清朗的声线在耳边响起,冯小小稍抬眸,才发现早前领路的內侍已然退下,偌大的院落,竟当真只有他们二人。   裴衡止牵着她的衣袖将人领进那过分奢华的卧房,绕过置在东北角的紫楠木屏风,垂下的纱帘木门后,于山石之间,藏了一处热气腾腾的温泉。   “此处朝能观日出,夜能看星辰,风景极美。”裴衡止低首,“而且这里面放了养生的药材,你且先去泡泡。”   “那你呢?”   冯小小低头,她对这里不甚熟悉,早前那个预知梦中也并未有这一段。若当真有人算计裴衡止,少女心底渐渐种生怵的感觉。   她悄悄拉住郎君的衣袖,疲累的眸子里担忧不减。   “我得先去青光殿。”早前墨羽传来信,说阮雨霏藏在了今夜宴会的歌姬之中,他势必要先去瞧瞧。   不过这话,却不好跟正忧虑的冯小小说。   裴衡止点了点小兔子的鼻尖,眉眼温柔地笑道,“放心,我去去就会,而且我保证,绝不偷看!” 第46章 无意食言  一旁用水写出的「裴」字,早……   嗳嗳?他说什么呢。   冯小小耳尖腾得一红, 自打她开始唤他哥哥,裴衡止与她就越发亲昵。他们这样.   泡进温泉里的少女被水汽熏得小脸染粉,那双乌黑的眸子一暗, 双手撑着脸趴在半浸入水中的山石,幽幽叹了口气, 他们这样,应该算是兄妹吧?   暖和的阳光透过布置得当,高低错落的树枝,一层一层在描了金箔的金箔上晕开, 柔和又神圣。   裴衡止说得不错, 此间观日的确绝佳。   冯小小烦恼地揉了揉眼,算了, 还是不想这么复杂的事了。   今日,她可特意打听了同来的皇子, 顾珏就坐在随行的地第六辆马车里。   少女抿唇,瞥向一旁放着的小包袱。在侯府的这几天, 她也没闲着。请管事寻了画师, 细致地把梦境里裴衡止说过的小太监模样又画了一遍。   宫中到底守卫严苛,就算有太后撑腰, 裴衡止怎么说也只是个臣子。有些事他查起来受限, 耗时也更久。倒不如直接拜托尚在宫中居住的顾珏。   少女前后又忖了几遍, 只说找个人, 以顾珏的性子, 应该不会拒绝。   不过,她也知道爹的案子与宫中牵涉甚多。所以,在去找顾珏之前,还得先跟裴衡止商量一下, 免得出了岔子无法补救。   冯小小翻身,枕在山石。温热的泉水漫过犹如桃枝伸展的锁骨,一旁用水写出的「裴」字,早就跟着雾气,随风渐渐散去了影。   *   蜿蜒的青石板路,在近青光殿时换成了一块块金砖。   裴衡止负手而来,郎君玉冠锦衣,姿容艳绝。唇边又总噙着一抹笑意,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潋滟柔和,顾盼神飞,不知让多少垂首的宫娥暗暗羞红了面颊。   “哟,原是侯爷。”   才踏上三层阶梯,远远就从殿里迎来了个熟人。裴衡止颔首,望着面前天生笑脸的王喜。   “这会里宴会时辰还早,您怎得逛到了这来?”自打王喜跟了戚贵妃,这腰背比起之前硬气许多。   “听说今夜的歌姬有极善琴者?”裴衡止挑眉。   “是来了一位琴艺绝佳的女子。”王喜躬身,却是没有再挡着,在慈华殿伺候了这么多年,他极为清楚裴衡止好琴的性子,说是琴痴也不为过。   他虚虚让开几步,垂首道,“原本此女就在偏殿候着,但之前七皇子差人来请。”   裴衡止微微皱眉,王喜忙补道,“眼下这人确实不在殿中。”   “既是这样。”郎君亦不为难他,只淡淡叹了口气,“那就有劳王公公待今夜宴会后,将人请去我的院落。”   宴会之后,怕是已近亥时。夜深之时,又岂是听曲之际。不过王喜到底见多识广,只依旧垂着头,恭恭敬敬应了。   裴衡止满意,转身走下台阶。就被青光殿西侧的一片艳红迷了眼。   “这是山茶花?”   “正是。”王喜上前两步,躬身道,“这山中多寒,山茶花本不该在此绽放。不过您也知晓,贵妃娘娘于百花中独独喜欢山茶,故而陛下特命侍卫从江南快马移植了许多过来。”   “贵妃娘娘真是雅致。”郎君淡淡夸了一句,眉眼扫过正提着篮子采摘花瓣的宫婢,“不过,既是好不容易才移植活的,作何又要摘了花瓣下来?”   王喜顿了顿,还未回话。   花海里匆匆赶来几人,为首的正是戚贵妃身边的刘姑姑,乍见山茶花被揪得不成样子,登时板起脸要扬声训人。   她架势足,那宫婢却也不怕,只俏生生地抬起脸,“原本此地也不适山茶盛放,左不过是昙花一现,我不过借几瓣用用。你就这样咄咄逼人,又是何道理?”   她语气狂傲,虽是身宫婢打扮,可发髻中,耳垂间,手腕上俱是金玉首饰,在一片艳艳红地花海中,更显得违和。   裴衡止欲走的脚步一停,看起了热闹。   “侯爷。”王喜压低了声,“这位是容妃娘娘。”   “哦?”裴衡止微微含笑。   刘姑姑侍候戚贵妃十几年,在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老人,如今被一个面生的半大丫头教训,郁气登时就堵在了胸间。   不过她在宫中多年,亦是有些观人的本事。几番细细打量,刘姑姑忽得皱眉,跪了下去,“参见容妃娘娘。”   早前宫中就曾流传,陛下不知从哪寻了个美人,已然几日不曾上朝。   为此,戚贵妃不知前去求见了多少回。   可每一次,都只是吃了闭门羹。唯一得见圣颜的那回,还是陛下要封这美人妃位,叫她拟旨盖凤印。   短短几日恩宠,就哄得圣心大悦,压在那些在宫中熬了多年的女子头上。这事说与谁,都是糟心。   偏这美人神秘,入宫几日,都不曾有嫔妃瞧过她到底是何模样。就连每日里的请安,都被陛下亲自下了口谕免除。   “罢了,不知者无罪。本宫不会与你计较。”容妃唇角一斜,伸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这花既是陛下命人移植,便是陛下的花。”   她眉间自带风流,柔媚一笑,“本宫采来,自是寻了陛下的口谕。若是你家娘娘不悦,大可告去陛下面前。”   “再者,你不如先去问问戚贵妃,这山茶花到底是如何赏于她的?”容妃提起花篮,“若到时候你家主子还有意见,自可来神仙宫寻本宫问话。”   神仙宫,那是天家居所。   刘姑姑垂首,以脸贴地不敢再说。容妃圣宠在身,目中无人惯了。手中花篮一提,扭着腰渐渐走远。   “姑姑,您怎得知道她就是容妃?”刘姑姑身边的小宫娥犹疑,“她明明穿得是咱们的衣裙,至多是光鲜了些.”   “还不住口!”刘姑姑眉眼一立,斥道,“我教过你们多少次了,在宫中要少说多看。”   几个小宫娥立时懦懦不敢出声。   裴衡止看了一出好戏,照例赏了王喜一锭碎银,方才悠悠往回走着。   暖阳照在山石金箔,四处都是金光灿灿,晨起山间凉爽,这会被日光一照,林间便起了云雾。   裴衡止顿足,举目远眺。   当初在山石上贴金箔也是极为讲究,数百画师费尽心力,计算了启龙山的天气、日照的角度等因素,耗费三年,才用金箔在云雾中描出条昂首升空的龙形来。   只可惜。   郎君微微抿唇,压下心头那大不敬的想法。   眼看院落近在眼前,裴衡止随手撩起坠在腰间的香囊,眉眼渐渐有了笑意,长指点了点其上圆滚滚的小兔子。却是在门口又站了一会。   刚刚出门时,卧房后已经有了水声。   郎君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小兔子也该泡得差不多了,才轻轻推开了院门。   偌大的卧房,门扉紧闭,听得出里面的气息平稳,只偶尔急促几下,又渐渐缓和。   光是想想她睡着的模样,裴衡止心口都软和了不少。   长指触在房门边,却又停了下来。小兔子睡觉乖则乖矣,却不太老实,滚来滚去不说,有时候嫌热,还会迷迷糊糊扒开衣领。   早前她醉酒,便是这样一副光景。他若是此时进去,咳.   裴衡止颧上生红,心虚地肃了肃嗓。不过这些天他们总要吃住在一起,郎君低语,也不知解释给谁听,“我就只是回房而已。”   吱呀——   饶是裴衡止放轻放缓了了动作,可推开的木门受潮,仍是弄出了不小的响声。   郎君屏气,蹑手蹑脚的模样好似做贼,才迈进一步。   院子外面规规矩矩禀了声进来,“侯爷,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往各院送些山茶花花瓣。”   “山茶花?”裴衡止脚步微顿,传了宫娥进院。   跪在地上的宫娥瞧着眼熟,似是刚刚跟着刘姑姑去过花圃的。   她们手中捧着两篮采摘好的花瓣,高高举过头顶,恭敬道,“娘娘说贵客们晨起赶路,多有疲意,恰好山茶花入水,可起润养、白肤之效,缓解疲劳。故而每院都送上两篮。”   新摘的花瓣,还带着夜里凝结的露珠。   裴衡止颔首,亲自接过花篮,“既是贵妃娘娘好意,臣自是感激不尽。”   他语气柔和,人又俊俏。   为首的小宫娥胆子便大了些,讨好道,“侯爷可是没带人进来么?若是侯爷缺使唤的小厮,奴婢这就去叫个机灵的內侍过来。”   裴衡止略略扫过搭话的宫婢,摆了摆手,“我此处自有安排,你们且先去忙。”   早前容妃不过摘了半篮,这会戚贵妃便大大方方送了每院两篮。   既暗地里驳了容妃所谓的特权,又光明正大的用山茶花圈了一波贤良声名。   裴衡止暗暗一赞,这招的确绝妙。就算容妃想借此事闹上一闹,也都没了说辞。   郎君提着花篮嗅了嗅,转身走进卧房。不过,小兔子却不在床榻。   屏风后的纱帐依旧低垂,裴衡止一顿,又细细听了听声响。唇边的笑意恍若东风复来,小兔子傻乎乎的,竟在温泉中睡着了。   等等?!温泉?!   郎君脸色一僵,急急推开木门。   山石之间的温泉,犹如一床天然薄被,浅浅覆在少女身上。   她半倚在一处平石,散开的乌发一部分遮在锁骨前,还有些早就浸了水,飘扬开来。   裴衡止身量高,略垂眸,那一身藏在水下的冰肌玉骨,登时就入了眼,看得分外清楚。郎君喉头几动,提着花篮的长指倏地收紧。   “唔。”偏这时,刚刚还睡得深沉的小兔子眼皮微颤,似是要醒。   裴衡止一慌,顾不上快要烧破的脸皮,下意识地就想要遮住这方美景。   站在地上的郎君衣袖翩然,顷刻间,花瓣犹如雨滴,铺天盖地从天而落。   刚刚睁开眼的冯小小尚没搞懂出了什么事,就听见裴衡止声线古怪中又带着明显的发颤,“我,我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 第47章 夜明之前  我带你去捉小兔子,好不好?……   艳丽夺目的火红洒满了整个水面。   周围都好似凝成了画, 只有他们二人诧异地四目相对。   裴衡止愣愣地瞧着那片自她发顶滑落的花瓣,打着旋儿,先是溜到了她的唇边, 短暂而热烈地尝了其中甜蜜,继而一股脑地欢快往下, 飘过分明的锁骨,贴在了尚有湿气的心口。   郎君的目色一滞,刚刚还勉力压制的心跳登时就失了控。咚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 一声比一声沉, 似是雷鸣炸在了耳边。   他慌得手臂都不知该放在何处,眼瞧着小兔子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圆, 似是明白了此刻的窘境,“你!”   少女急急低喝了一声, 却又顾及着此乃天家之地。被水气沾染的眸子越发委屈,顷刻间就在垂下的长睫挂了泪意。   “我, 我.”裴衡止倏地转身闭上眼, 说不出话来。毕竟挪不开眼,行径孟浪的是他。   哗啦——   洒满山茶花花瓣的温热泉水四溢。犹如一张天热薄被, 将躲进其中的冯小小遮得严严实实。   她本就泡久头晕, 这会被郎君幽暗的目色一瞧, 心里更是羞骇。刚把自己整个儿泡进水中, 心口登时又闷又慌, 口鼻处更像蒙了一层热布,怎么也喘不上气来。   求生的意志,让她顾不上再想其他。   噗通、噗通——   如雪的手臂拼命地拍在水面,可泛软发麻的双腿却无力支撑, 好几次触到山石,还不等用力抓稳,就又打了滑。   “呜呜呜呜!”冯小小越急越无力,心头的憋闷感沉重地犹如压上了一座山。   她张不开嘴,更站不起身。   惨了,她会不会成为第一个溺毙在温泉里的人啊?   少女豆大的泪珠从眼角一沁出,便融在了温泉里。还不等她再绝望,下一瞬,就被匆忙下水的裴衡止有力的抱起。   “小小?”清朗的声线又急又慌,半揽着冯小小,轻轻试了试她的鼻息。   她似是懵懵懂懂闭了气,这会却又不知打开。   郎君皱眉,伸手捏住她的鼻尖,顺势便低头吮住她的耳垂。   呜,裴衡止这不知羞的!她都快要憋死了!他竟,竟.   冯小小又恼又气,伸手软绵绵地推了推他。   偏偏被裴衡止会错了意,将吮得发红的耳垂又轻轻咬了咬。   “你,你,你.”小兔子浑身忽得一抖,本就憋得通红的眼角立马又涌出不少泪意,她这一开口,捏在鼻尖的长指随之放开。   新鲜的空气伴着他怀里的冷香,让呼吸重新找回了节奏。   “怎么样?”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满是担忧,并无半分亵渎之意。   “你,你先松开我。”   小兔子一副要哭的模样,裴衡止顿了顿,长臂一伸,体贴地捞起小包袱里放着的长衫,盖在她肩头。   不过,他却没有松手,而是直接抱着小兔子从水里起身。脱开温热的泉水,寒凉复来。   郎君不敢耽搁,几步走回卧房,急急将人放进被里。   他一点一点替冯小小塞好被角,又拿了块新汗巾给她裹了潮湿的发。   裴衡止做这些时细致又温柔,却笨拙的很。   “哥哥。”藏在被里的小兔子奇奇怪怪地瞥向一旁,闷闷地道,“你,你也去换身衣衫吧。”   郎君亦下了水,湿了衣。过往飘逸的衣袖滴滴答答落下不少水珠,宽肩窄腰,隐隐若现。   裴衡止身形一顿,那双好看的眼眸似是意识到什么,微微垂下。刹那间,俊颜通红。   拢下的床幔,隔开了床里床外。   他匆匆背过身去,从衣柜里拿出新衣搭在衣架,长指搭在腰带,轻巧地脱下沾湿的外衫,刚刚换下中衣。   “裴兄,你在不在?”   虚掩的院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云澄摇晃着手里的折扇,摇头晃脑地逛了进来。   他在院子里站定,听见房里有悉悉索索穿衣的声响,脚下欢快,哼着新学的小曲,就往卧房走来。   启龙山上枯燥,往年他都是黏在裴衡止身边,两人常偷偷去打些兔子,然后找个守卫松懈的地一烤。   今年自是也不例外。   云澄掂了掂揣在怀里的新弹弓,唇角微微有些得意。   这倒不是他玩物丧志,只因进内山不许带武器,他们又着实无聊的很,不然他也不会就此练就了一手的好劲力。   不过,说起这个。   裴衡止就更厉害了些。他通常都是随手捡起个小石子,看着也没使多少劲,偏每次都是他猎到的兔子更多。一般他们都是吃一只解解馋,剩下的全都细细包扎了伤口,悉数送回林子。   今年他又长了一岁,更是有趁手的弹弓在怀,云澄伸手敲敲门,“裴兄。”   少年压低了声,“总归这会离夜宴还有段时间,要不要去老地方耍耍?”   压在门板的手指稍稍推了推,木门却依旧严丝合缝。   云澄心下微诧,奇了怪了,过往他们来启龙山何时在白日里锁过门。   他悄悄趴在门缝,还未瞧见什么。   吱呀——   房门从里打开,裴衡止眉目间淡漠依旧,郎君的衣领微微敞着,似是慌乱中没有整理服帖,又好似被人故意拉开。   云澄眼珠转了转,偷偷向后瞄了几眼。偏郎君身形高大,挡得严严实实,只在他关门而出时,方才稍稍瞥见垂下的床幔。   听青光殿的小宫娥说,裴兄召了个新琴师过来。他原本还不信,可眼下那拢下的床幔里,分明就还有人。即便她的气息又轻又浅。   云澄心中一喜,想他们几人相识于幼年,如今其余两人都已准备议亲,就是他自己,家中也有美婢相伴。   就只有裴衡止,孑然一身。   “裴兄。”云澄与他挤眉弄眼地一笑,“可是我过来的不是时候?”   “你这浑小子又乱想些什么!”伸手在云澄额上弹了一指,裴衡止余光向后,有些心虚,“我不过是用了贵妃娘娘的山茶花泡了温泉。”   “是是是。”云澄笑嘻嘻地捂住头,“水中嬉戏的确别有一番滋味。等过些日子回府,我也试试。”   郎君生怕云澄再乱说下去,被房里的小兔子听见乱想,清朗的声线微微提高,“最近你课业如何?”   这话一出,刚刚还眉飞色舞的云澄仿佛被人点住了死穴,唇角一耷拉,“裴兄,你怎么又提这个。”   “还不是因为你一向最喜偷懒。”裴衡止浅笑,云澄自幼聪颖,学文识字极快,偏家中父辈于私事上糊涂,这孩子便生出些反骨。   “裴兄,你这话可就是冤枉我了。”云澄不满,“上次咱们在那巷口分别,我这些天可是都窝在书房,闭门不出的。”   “所以,你课业如何?”郎君挑眉,“既然如此用功,想必策论应该烂熟于心才是。”   “那我来考考你。”   “裴兄!”云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声嘟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厌恶的便是策论。”   “就因为你爹命人编纂重修过?”裴衡止浅浅一叹。   云澄没有再说,少年心事重重,立了半晌,才从怀里掏出新做的弹弓,唇角飞扬,“不说这个了,裴兄要不要去捉兔子?”   他笑得勉强又努力,裴衡止一怔,到底没有拒绝。   不过如今他并非孤身一人前来,小兔子刚刚才受了惊吓,他不能就这么离开,“这样吧,你给我一刻时间准备一下。”   云澄没料到他竟当真会放下美人,答应与他一起不务正业。心头感动之余,忍不住又有些沉重。   京都中但凡练家子,那身子骨都是一等一的,有些三房两瓦甚至都口口相传,只要这些人去光顾,必是推脱身上不舒服。   偏裴兄.   云澄眼神往下一挪,中看不中用这五字在心头转了又转,终是被狠狠咽了下去。   少年眉目悲壮,很是安慰地拍了拍裴衡止的手臂,他走得一叹三惆怅。瞧得郎君一脸茫然。   不过,眼下却不是多想的时节。   垂下的床幔里,还窝着被他细心藏起来的小兔子。   “小小?”裴衡止放轻了步子,沉了沉声柔柔唤她,“你要不要喝些水?”   “哥哥。”小兔子声音怯怯的,“你刚刚只是为了让我吸气,才会那么.”   单凭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她也问不出暧昧两字。   可留在耳垂的触感,又犹如一块烧红的烙铁横在她心头,着实难以忘却。   裴衡止一顿,生怕小兔子钻了牛角尖,“嗯,我也是听人说过才知晓还有这法子。”   他说得半真半假,法子的确是有,只不过并非落在她耳垂上的那一刻沉溺。   他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只晓得她似是一拢月,叫他恨不能揉碎了吃进肚里,方能避开所有人的觊觎。   他的梦成了一片山茶花开,郎君不自主地攥指成拳,方才抑制住黏附于指尖的柔滑触感。   原来真的是她想多了。冯小小抿唇,揉了揉异样的耳垂。   呐,这样的事果真还是该直截了当的问清楚,不然既会多想,又容易误会。   悄悄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少女眼角还有薄红,犹如染了极魅的胭脂。她悄悄掀开些床幔,“哥哥,你是不是要出去?”   “嗯,云澄,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冒失鬼。”   提起顽劣的少年,裴衡止总算轻松了些,他早就发现了探头探脑的小兔子,少女发上还顶着他裹得汗巾。一双眼乌黑明亮,正咬唇忖着什么。   郎君缓步走近,长指疼惜地抚上压出齿痕的唇瓣,他俯身低眉,简单束起的青丝一点点滑落,扫在少女面上,带出些许痒。   “别咬。”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生暗,“我带你去捉小兔子,好不好?” 第48章 捉兔之法  冯小小眉眼一亮,她竟然不用……   云澄等在后山已经有好一会了, 这里隐秘。除了他与裴衡止,其他人几乎很难寻来。   少年倚在粗壮的树干,正百无聊赖地折树叶玩。远远地, 走来一袭月牙白云锦长衫,不是裴衡止还能是谁?   郎君青丝高高竖起, 拢在玉冠之下。他时不时向后侧身,眉眼间更是温柔。走得近了,云澄才瞧见偶尔露出的青色衣袖。   原来是她。   少年一怔,目色复杂地落在裴衡止牵着的纤细手腕。   “裴兄, 冯——”   “云公子叫我小小就好。”冯小小与他淡淡笑笑, 此地虽然隐秘,毕竟是在天家地盘, 要是云澄以后都叫顺了嘴,露了馅可就不好收场了。   小小?   云澄略有迟疑, 这女儿家的闺名,岂是随意告诉外男的。除非.   他眉眼一飞, 心底顿时乐了起来。这可是头一次, 有姑娘略过裴衡止,向他示好。   少年得意地瞥了眼一侧的清俊郎君, 再看眼前的冯小小, 怎么瞧都透着股可人劲。既然美人有意, 他又岂能拂了她的面。   “小——”云澄才开口, 就被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冷冷盯住。   裴衡止稍向前半步, 挡住自己家的小兔子,“不妥。”   “裴兄?”云澄微诧。   郎君面色淡漠,“她眼下是我的随侍小厮,安庆侯府中, 皆以武器赐名。”   他负手,“你若唤她小小,被有心人听到,必会露出马脚。”   “那我叫什么好?”少女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府中的小厮,都由管事一一改了名,那些少年不是叫铁锤,便是唤飞钩。   冯小小倒是不介意这类的名字,只是有些好奇。来之前,她也曾问过管事,府中小厮名讳还缺哪种兵器。   虽然管事说了,但裴衡止却一直没有允诺。   云澄也好奇的紧。一时间,四双眼睛牢牢盯住郎君清俊容颜。   “飞星。”裴衡止弯弯唇角,“在启龙山,这就是你的名字。”   “嗳?”冯小小眉眼一亮,她竟然不用叫板斧的么?   与少女的欢喜不同,云澄心里嘀嘀咕咕起了疑。之前裴衡止明明说他与这冯家姑娘不过是因为查案才聚在一处。   可如今,他却舍得将这名给冯小小。   要知道,飞星,是裴衡止佩剑之名,也是老侯爷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不过,只是借用剑名,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含义。   云澄顿了顿,伸手搭在裴衡止肩头,很快就将这事忘在了脑后,“裴兄,咱们打兔子去。”   他拉着裴衡止大步向前,甚至于还迫不及待地掏出了自己揣了许久的弹弓要好好露一手。   偏往日里爽朗的郎君,脚下却留了步。裴衡止转身,递了手给冯小小,“小小,你牵着我。这林子里不比外面平路,多得是虚土。”   月牙白的衣袖被山风轻轻吹起,郎君清俊的侧颜犹如工笔细描,眼角眉梢处皆是脉脉温情,那上扬的薄唇微微抿起,似是鼓励又似是期盼。   “我.”冯小小迟疑,低眸看向他伸来的手,郎君掌心纹路清晰,那段姻缘线更是绵延深长。   他似仙而来,她又怎么忍心再次将他拉下云台,跌入无边深渊。   这段孽缘,还要快刀斩乱麻才好。   少女眉间低落,将手藏在背后,“总归我也追不上兔子,要不我留在这等你们好了。”   冯小小明白裴衡止带她前来,不过是怕她一人在那里出了什么岔子。正好这里隐秘。   她抬眼与他笑笑,看得裴衡止心尖一抽一抽的泛疼。   “傻瓜,不是说好了带你来捉小兔子的么?”   郎君柔了声,直接牵住了她的手腕,在冯小小尚未缓过神时,长指一滑,顺势就握住了她的手。   “你在这,我更不放心。”   前面的云澄早就在林子里穿梭着。他的话,说给了天地,亦只说给了她听。   这一刻,飞吹动的,不仅是林间繁叶,还有两颗砰砰作响的心。   偏偏他目色又认真万分,慌得冯小小无处可避,“哥哥,我可以自己走。”   小兔子脸色涨得通红,猛地挣开他的手,“过去我跟爹也常去山里采药,也曾走过这样的山路。”   只不过,她才往前迈了一步,脚下泥土登时就变了样,软绵绵的,扯着人不断下陷。   冯小小怎么也没想到打脸竟来得这么快,整个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在腰间一勾,紧紧抱回。   一声叹息自耳边响起,裴衡止憋笑,淡淡看向怀中又惊又羞的少女,“你看,是不是得牵着手?”   他问得一本正经,末了又好似想起了什么,剑眉一拢,“或者我背你也行。”   “不,不用了。”冯小小忙不迭的摇头,叫他背着像什么话,少女这会倒是没再推辞,乖乖伸出手去,“哥哥牵我手就好。”   裴衡止暗暗记在心里,他的小兔子还是得吓吓才会乖乖听话。   “裴兄!你看!”不远处,云澄已然打了第一只兔子,春来山中寒凉,猎到的兔子多瘦弱。   他手中这只,却肥美圆润。尤其腰间一圈,犹如被敞开了皮毛,鼓鼓囊囊。   云澄挑眉,掂了掂不断挣扎的胖兔子。这兔子也不知吃了什么,接连中了他两弹,仍是不停的往前跑,要不是他追得紧,吓得这傻兔子一不留神装在了树根上,怕也是捉不住它。   “飞星。”别别扭扭唤了冯小小的新名字,云澄献宝似的将兔子拎到少女面前,“你瞧,我是不是很厉害。”   “哇!”   少女玩心一起,松开裴衡止的手就凑了上去,还未顺带夸上几句,秀气的眉尖一皱,“你看看,它是不是在哭?”   “怎么可能,我捉了这么多年兔子,还从没见过,咦?”云澄低首一瞧,登时也有些拿不准,他拎着的这只肥兔子,眼角的确有泪花花。   一颗又一颗的晶莹水珠,顺着灰黄的皮毛扑簌簌落下。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一个给肥兔子挠挠头,一个怀疑地摸了摸它圆滚滚的小肚皮。   “你说,这该不会是只母兔子吧?”冯小小不太确定。   “裴兄!”云澄忙唤着裴衡止,“你快瞧瞧!”   “瞧什么?”郎君勾唇,语气淡漠地好似局外之人,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成拳,这只小笨兔子甩开他的手时跑得倒是挺快。   裴衡止故意缓步走近,在他们二人中间站定,将无意间靠在一起的少年少女隔开,心中才舒服许多。   “哥哥。”冯小小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道,“你摸摸看。这只小兔子胖的有些不太一样。”   说这话时,她是踮着脚,攀在裴衡止肩头的。温热的气息一点点洒在郎君侧颜,直叫那耳尖止不住的红了几圈。   刚刚还憋着气的人,心里登时就熨帖了许多,裴衡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只简单看了一眼,与还在纳闷的云澄道,“放了吧,这是只孕兔。”   “裴兄。”   云澄有些不甚乐意,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抢先一步,这会子放兔子不难,可今还有冯小小在场,她那么欣赏自己。要是他再也捉不到兔子,这脸面何在?   “云公子,咱们就把这只兔子先放了吧。”   总归她检查过,这只肥兔子并非受了什么严重的伤,只是撞晕了脑袋,才被眼疾手快的云澄一把捉住。   “也好。”云澄向来不会为难美人。既然冯小小发了话,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那我给你捉别的兔子,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少年豪情万丈,与她笑道,“山中野兔子多是些灰黄皮毛,不过偶尔也能见到几只雪白的。你若是喜欢,我尽力给你寻来,怎样?”   这话总叫裴衡止听出些旁的意思,不过以他对小兔子的了解,她必然又是摇着头拒绝一通。   这傻乎乎的姑娘,向来不喜欢麻烦旁人。   郎君暗暗叹息,正准备替云澄解围。   “云公子,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冯小小悄悄瞥了眼身侧的郎君,“我也想试一试。”   “你当真要跟着我?”云澄心下欢喜,面上却仍是个不耐的神色,“我跑得可是很快的,你跟着也行,就是不能拖我后腿。”   裴衡止一怔,柔和的目色生冷,斜斜睨向正硬着头皮跟云澄保证的小兔子,“云公子放心,我跑起来也很快的。”   可不是么,不然她怎么会总想着要逃。   郎君嘴角噙了意味不明的笑,转眸看向云澄。少年眉目飞扬,嘴上嫌弃的不得了,可伸过来的手却诚实的很。   裴衡止挑眉,手指间一动,劲风裹挟着小石子,嗖地朝少年手指打去。   “裴兄!”云澄被惊得差点儿当场跳起,还好他反应敏捷。   “刚刚那边草丛有只兔子。”郎君不紧不慢地说了谎,没有半分对不住云澄的意思。   毕竟那石子只有三分力道,就算打中了云澄,也只是手背红肿。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上扬,瞥了眼往草丛看去的小兔子,说得漫不经心,“我看着,还是只白兔子。”   “裴兄不早说!”云澄心心念念想要在冯小小面前出风头,早就忘了要带着她的话,直接朝草丛跑了过去。   “云公子!”冯小小低低喊了一声,也只得他简单的回应。   身后,郎君依旧静静站着。裴衡止不言不语,少女心中越发没底。   “哥哥。”转身过来的冯小小笑得有些勉强,“你不去捉兔子么?”   “去。不过,在去之前——”   郎君刻意停顿,眼眸在她身上扫过一圈,“有些事还是要想清楚的。比如要捉住一只又傻又会跑的小兔子,是用麻袋直接装起来,还是用绳子捆在身边的好?”   他压低了声,似笑非笑地问着眼前的少女,“小小,你觉得呢?” 第49章 夜遇美人  抠在掌心的手指,已然落下了……   “我也不太懂。”冯小小老实地摇了摇头, 过往她只瞧见过爹捉兔子,至于怎么捉的,她确实没注意。   多数情况, 冯小小都只是跟在一旁,揪着青草放进自己的小篮子里, 准备一会喂给爹捉来的小兔子吃。   少女乌黑的眸子里茫然的很,压根儿没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裴衡止一顿,突然有点点后悔, 应该早些与她说清楚的。这傻乎乎的小兔子如今当真以为他是兄长, 亲近是亲近,却也止步于此。   他是不是走错了路, 用错了方向?   郎君忖了片刻,越想越觉得自己当真是犯了大忌。可眼下却不是直接与她解释的好时机。阮雨霏已然混进了启龙山, 看来这秋兰背后之人当真是有些本事的。   她们做了请君入瓮的局,他也布下了天罗地网。   要是不假装入局, 过往所作的一切都会成为泡影。就连护在身边的小兔子, 也会再次受到牵连。   罢了,就先让她再误会一时!   明明裴衡止想得清楚明白, 可挺拔的身形却开始渐渐发僵, 就连手指也紧紧攥住握在掌心的小石子。   不远处, 再次传来云澄的欢呼, 看来是又猎到了一只。   少年在林间窜来窜去, 每寻到一只,都要仔细看看,皮毛干枯的不要,皮包骨的也不要。   既是要送给女孩子的兔子, 自然要白白净净。   云澄想了想,等刚刚打晕的兔子蹬了蹬腿,嗖地钻回林间。这才又沉下心神,慢慢搜寻着小白兔。   裴衡止近前的时候,就瞧见刚刚还时不时高呼的少年,正猫着腰,一点一点逼近簌簌作响的草丛。   “裴兄!”   云澄转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又与他比了几个手势,裴衡止立马会意,也放轻了脚步,往草丛另一边围堵过去。   春风吹着野草在山间漫长,虽然天还未完全回暖,可这一片的草丛已然能盖过小腿。   咯吱咯吱——   裴衡止凝神听了一会,脚下动作越发轻微。郎君垂眸,朝那声响瞧去。   满地青色里,赫然蹲着一只皮毛雪白的小兔子,小小圆圆的团成一团,只有三瓣嘴不停地咀嚼着面前刚刚长出不久的嫩草。   少年手里的弹弓早就已经拉满,先是直直对准小白兔的后腿。想了想,又瞄住了小白兔脑壳。   嗖——,嗖——   小石子裹着劲风,与弹弓射出的弹丸同时迸发。两者在空中发出砰的一声响,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耳朵一缩,像是移动的雪团子。   小东西受了惊吓,跑起来也没个方向,竟是直直朝着裴衡止冲了过去。郎君自是眼疾手快,长指用力,一把就抓在了小白兔颈后。   “裴兄!”云澄不满,这可是他先瞧见的猎物。要不是裴衡止挡了他的弹丸,这兔子早就是他囊中之物。   “不是要送人么?”裴衡止淡淡开口,拎起小白兔细细检查了一番。这小东西也不认生,裴衡止将它抱在怀里,它先是拱了拱,不多时就安稳下来。   郎君弯唇,瞥了眼在附近拔草的冯小小。将怀里的小白兔小心翼翼地递给云澄,“拿去送她吧。”   少年一怔,忽得明白过来。冯小小怎么说也是女子,自然心软些。要是他将兔子打得浑身是伤,保不齐会让她难过。   “多谢裴兄。”   云澄刚刚还皱起的眉眼舒展,兴高采烈地抱过小白兔,转身就迈开了步。   他跑得飞快,自是没瞧见郎君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云澄举着小白兔蹲在正揪草的冯小小面前,“飞星,你瞧!”   “咦,你这么快又抓到了一只?”   冯小小伸手摸了摸软软伏在云澄怀里的小白兔,小家伙圆溜溜的大眼犹如嵌了红玛瑙,亮晶晶地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是不是很可爱?”云澄语气欢快,“喏,送你了。”   他将小白兔塞进冯小小怀里,很是得意道,“我可不轻易送人东西,你这啊,可是全京都独一份。”   冯小小一怔,自小爹就与她说过,无缘无故收人东西多半会累积人情债,更何况还是独一份。   少女忙把怀里的兔子又还了回去,“那我更不能收了。”   “别啊。”云澄一伸手按住她怀里的小白兔,“咱们也算相识一场,再者初见时,我不是还说错过话么。”   他想了想道,“这只小白兔,就当我的赔礼,怎么样?”   “况且。”云澄扫了眼夹在他们两人之间挣扎的小白兔,“裴兄也说要我送你。”   怀里的小白兔正蹬着腿抗议云澄按在它脑壳上的手掌,少女一时没有抱稳,云澄急急帮忙扶住。   冯小小的心思却已经不再此处,她下意识地眺向远处,郎君的身影藏在山林之中,只能偶然瞧见几下月牙儿白的衣袖。   她脱口道,“哥哥说的?”   “哥哥?!”   云澄一愣,搭在冯小小手背的指尖登时忘了松开。乖乖,他这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   “我.”冯小小眼神一滞,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赶紧补救地央求道,“你可不要告诉旁人。”   少年的目色瞬间变得高深莫测,怪不得裴兄总是对冯小小格外不同,原来是因为这个。   云澄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自然。裴兄于我亦是兄长。此事又涉及安庆侯府清誉,我发誓,绝不会乱说!”   他面色凝重地看了看冯小小,两人单手相握,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了靠谱二字。   裴衡止拎着兔子回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相亲相爱的光景。   郎君脚步微顿,拎在手里的兔子一扔,单手就提起了云澄的后衣领,“君子之道,便是教你如此行事?”   眼看那双美极的桃花眼隐隐有了怒意,少年后知后觉地撤回手,讪讪一笑,“裴兄,你听我解释!”   可这手无意间拉也拉了,这会再说辩解之言,亦是违背君子之道。云澄瞥了眼一侧抱着小兔子的冯小小,鼓起勇气拉着裴衡止走到一旁,方才压低了声,“裴兄,冯姑娘——”   郎君侧身,那双桃花眼斜斜睨他,云澄立马换了称呼,“飞星可有订亲?”   “.你问这个做什么?”裴衡止警惕。   云澄极为局促的抿了抿唇,盯着裴衡止严厉的目光道,“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总归这回也算我牵了飞星的手。”   “要是飞星尚未婚配,我.”原先不知道他们是兄妹也就罢了,要是裴衡止一会应允了,他可就是在与未来大舅哥面谈。   云澄登时紧张起来,“我想负责。”   “.”郎君嘴角噙了笑,看起来万分和善。   云澄胆子又大了些,“裴兄放心,要是事成,我一定会对飞星好的。”   “事成?”裴衡止挑眉,瞥了眼不远处正专心致志喂着小白兔的冯小小。   “你若真有意,可先去问问云大人的意思。”郎君说得漫不经心,但拢在衣袖的手指都快要攥出火来。   偏云澄无知无觉,面上一喜,“裴兄这是答应了?!”他忙不迭地作了揖,正要再说些客气话。   月牙白的衣袖一甩,裴衡止已然迈开了腿,他走得不疾不徐,靠近冯小小时,方才停下脚步,“小小,该回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冯小小的错觉,自打从后山林子里回来,裴衡止就一直心事重重,往日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也没了光彩。   少女心中不安。虽然今日说漏嘴纯属意外,但总归是她先闯了祸。冯小小摸了摸放进木笼里的小白兔,只敢用余光静静打量着在院门外与宫婢正叮嘱些什么的裴衡止。   “小兔子你说,云公子能不能靠得住呀?”冯小小往小白兔嘴边递了跟青草,颇为忧愁。   虽然回来的路上她也悄悄问过云澄,少年郎可是指天发誓,绝没有跟裴衡止说漏嘴。   但要问他与裴衡止说了什么悄悄话,云澄又默不作声,只偏过脸又扯起了其它。这行径不仅刻意还很可疑。   “飞星。”清朗的声线从身后传来,裴衡止站在树荫下,他逆光而站,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七殿下派人来请,你且去瞧瞧。”   顾珏?   冯小小心下讶异,她蹲了许久,乍一起身,只觉得眼前发黑,整个人头重脚轻,下意识地就想扶住什么好站稳身子。   指腹相贴的布料,入手极为柔滑。更消说他身上一贯的冷香,不用看也知是谁。   冯小小扶着他手臂缓了一会,裴衡止替她理了理鬓间的碎发,忽得低道,“切莫与任何人说,你有一块玉佩。”   他覆身而来,又极快地站直,好似当真只是拍了拍她肩头的细尘。   木笼里的小白兔正悠哉悠哉用前爪捋着自己的毛发,跟在宫婢身后的小兔子却明显的心不在焉。   她稍稍回身,瞧向站在院门口的裴衡止。见他点了点头,方才又鼓起勇气跟上宫婢的脚步。   天家排场,自然要远胜近臣世家。   原本冯小小以为裴衡止居住的院落就已经足够奢华,一进到顾珏的院子,登时就被随处可见的金玉瓷器晃花了眼。   就连院中的近池塘的小小凉亭,也都从上到下描了鎏金。   顾珏就坐在这一片闪闪金光之中,白玉砌成的桌面,早有一杯沏好的清茶。   冯小小不敢多看,规规矩矩行了男子的礼数。   “先坐。”顾珏含笑,屏退了宫婢,示意冯小小放松些,“你莫要拘谨。”   不比在宫宴时重逢的随和,此刻的顾珏眉眼间好似染了淡淡的阴沉。   冯小小不自主地便后退了半分,站在亭外的石阶,“殿下,小的只是奴籍,不敢造次。”   她眼下顶的是安庆侯府的小厮之名,且不说这启龙山有多少天家眼线,单看顾珏面上的神色,冯小小也不想靠得太近。   顾珏浅笑,殿下和翎宣哥哥,虽只是称呼不同,但亲疏远近却是一目了然。   不过他也没再强求。只先随意地问了些话,才又与冯小小说起了幼年在宫里相遇的情形。   “你呀,那时候穿着大花袄,也不知跌了几跤,脸上灰扑扑的。”   顾珏单手撑头,笑得开怀,“对了,当初我把自己仅剩的一块茯苓糕给你填饱肚子,你可是说要报答我,送我块玉,这话现如今还算数么?”   刚刚放松的心神倏地拉紧,冯小小轻道,“殿下。”   “嗯?”顾珏挑眉,就见她稍稍抬眸,露出些疑惑的神色,“当初我说得可是要以身相许来着。”   女儿家的羞意总是来得突然,冯小小略一停顿,做出个委屈模样,“您是不是想赖账呀?”   幼时相逢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是说过些什么,也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顾珏一愣,细细打量了冯小小的神色,半晌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我怎么会赖账,总归过段时间我便要出宫开府。”他认真考虑了片刻,“到时候你可愿做我的侍妾?”   毕竟冯小小是罪臣之后,给她名分已是无上荣光。   少女一时语塞,没想到刚刚推托之言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可顾珏就等着她回答。   冯小小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扭扭捏捏道,“哪里有侍妾比王妃先入府的。”   “说得也是。”顾珏颔首,“不过我的亲事,只能由天家定夺,何时成婚,亦看天家旨意。”   “就此耽搁了你,也是不好。”   他刚刚才落下话音,心下又起了捉弄,顿了顿极为严肃道,“不如,我先禀了母妃,只要你有了我的骨肉,到时候母凭子贵,进府简直易如反掌。”   “.”冯小小后背一僵,硬着头皮道,“翎宣哥哥,其实我,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哦?”顾珏浅笑,这会她倒不再一口一个殿下,“让我猜猜。可是安庆——”   “是云公子!”冯小小急急开口,少女面上红艳艳地,绞着自己的衣袖,“翎宣哥哥,云公子还不知道这事,您能不能也装作不知道?”   宫婢送冯小小回来的时候,少女眼中的懊恼都快堆成了山,直压得那单薄的肩头愈发僵硬。   尤其一想到顾珏最后的神情,冯小小更是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算了。好在玉的事,他没有再起疑。   不过,这块玉到底还有什么秘密,竟然让顾珏也来追问。   她想得出神,推开的院门里,并没有如仙郎君。   卧房的桌上,放着她的小包袱。刚刚被温泉打湿了半边,临出门前她把衣物一一取出挂在偏院里晒了晒,这会竟已干了不少。   这个大院子里,正房自是给裴衡止睡的,一般随侍的小厮都是住在偏院,小是小了些,却也比她在窄巷居住的院落还有大上三分。   冯小小收拾好自己的衣物,等了半晌也没见裴衡止回来。   她本就泡了许久的温泉,这会又在顾珏那耗费了不少心力,原本只是想趴在正房的桌上打个盹。可这一眯着,倒渐渐真的睡得深沉起来。   窗外的天色亦如她垂下的眼皮,一点一点的愈发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小小枕在面颊下的手臂逐渐开始发麻发凉。她睡得迷迷糊糊,忽得听见吱呀一声,似是房门被人推开。   她费力地睁了睁沉重的眼皮,借着月色,朦朦胧胧瞧见了一个鬼祟的身影。   那人身上有奇特的香味,进来时亦是蹑手蹑脚。不过看身形,好似是个女子?   冯小小尚在半梦半醒之间,这方楠木桌前又挡着副山水刺绣屏风。她静静瞧着那人褪下自己的外衣,先是摸索着上了房里的拔步床,接着便再也没有声响。   她这是要偷什么呢?   冯小小脑袋瓜尚不太灵光,认认真真想了一遍,那床上最贵的,便是构床的楠木。   少女吃力地动了动手指,也不知是不是被压麻了泛疼,眼角的泪珠好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莫名落下。   咦?   冯小小茫然的揉了揉眼,她直直坐起,这响动于寂静里极为明显。   一直藏在拔步床上的女子显然也慌了神,她拥着被坐起,迟疑地盯着山水刺绣屏风后那可疑的黑影,半晌才试探地唤了一声,“爷?”   娇滴滴的女声柔弱,只简简单单的一字,都能叫人听出无限风情。   偏冯小小却被这一声唤得头皮发麻,她死死攥住桌角,那双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愈发明亮。   站在原处的少女死死咬住下唇,梦中的一切忽得清晰分明。她的确是嫁给了裴衡止,也与他有了许多甜蜜。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冬雪观梅是假,春日踏青亦是假,只有他那一方别院外室是真。   再多的回忆,也抵不过那美人躲在裴衡止身后怯怯唤出的一声姐姐。   冯小小眉目生冷,抹去沁出眼角的泪珠,看向窗外。   在梦中,她曾听闻裴衡止将这美人养在别院三年,而她嫁进侯爷却也不过几月。算算日子,论先来后到,或许,她该称这美人为姐姐才是。   抠在掌心的手指,已然落下了极深的甲痕。   冯小小轻轻闭眼,若梦是真的,那他裴衡止就与京都纨绔并无两样,什么只愿此情长久,想来对着其它美人说得更多更甜吧。   偏她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梦中的酸涩难过,一遍遍漫过心头。便是她不愿相信,可月下、启龙山、阮雨霏。   如今所有的一切与梦境都对得上。   冯小小自嘲地一笑,想起梦中的自己此刻仍为他担惊受怕,沉沉跳着的心顿时就被撕裂了无数道口。   原来,梦里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原来,他是真的不干净了。 第50章 心生厌恶  裴公子或许喜欢三人同行,于……   冯小小心底一哂, 不等她回答藏在被里的阮雨霏。院外匆匆来了脚步。   这步子沉稳,她在梦中听过许多次。   在那些替他担惊受怕的夜里,每一晚她都是静静躺在床榻, 看着房内跳动灵越的烛火,细细数着一盏盏高低明台, 若是有烛芯炸开了花,她亦是要担心几分,生怕他在外危险。   可他呢?   冯小小轻轻叹了口气。这香的味道,她曾在裴衡止身上嗅到过几次, 接着他就会折腾许久。   如今看来, 却是因阮雨霏而起。说不定那几次正是他在别院吃了闭门羹,才用她来代替。   毕竟。   冯小小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庞, 黯然又心酸地垂下眼,便是玉书初见阮雨霏, 也说她们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吱呀——,厚重的房门被从外推开, 一股清淡的桂花酒香刹那间就涌进了黑黢黢的卧房。   宫中桂花酒入喉甘甜, 后劲却有些大。   从夜宴中回来的裴衡止不过路上走得急了些,这会一进房, 头就开始发晕, 鬓角突突直跳, 就连心也慌乱不已。再加上房内弥漫着的, 若有似无的香气, 直叫人面上烧得火红。   房内有人,裴衡止进来时就很清楚。不过,当他扫过山水屏风后站着的冯小小,整个人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先去瞧瞧她。   压住脚下蠢蠢欲动, 想要去寻小兔子的步伐。   郎君借着酒意,摇晃着身形,跌跌撞撞往正中的拔步床走去,半垂下的金丝床幔,似是跌进了香炉,每走近一分,都让人气血翻涌。   裴衡止拢在衣袖的手指蓄了力,似醉的凌乱脚步离拔步床还差一步。原本藏在锦被里的阮雨霏却变了主意。   她原本是想趁着裴衡止酒醉,再用这香成了好事。可谁料这房中竟还有第三人。   就算阮雨霏再豁得出去,到底也还是个女子。   如今她在黑暗中呆了一会,看四周比之前清楚不少,瞥见那挺拔高大的身形渐渐靠近,阮雨霏心一横,抢先扑了出来。   她来得猝不及防,裴衡止手下的力道还来不及收,直直就落在了美人的后脖颈。   “爷—”   她甚至来不及提醒裴衡止房中还有人,只软绵绵地唤了声郎君,便栽进了他的怀里。   裴衡止皱眉,这会她晕得实实在在,就算想要问出些什么,也都只能等阮雨霏苏醒。   更何况,冯小小还在这。   唰——   寂静的夜里,火折子即便被轻轻擦响,落在房中也是清晰可闻。   屏风后骤然被点亮的烛火明台,映出少女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眸,她手中还拿着火折子,似是惊讶于自己所看到的。   冯小小不好意思的垂眸,“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她很是局促地从屏风后走出,挨个点亮了房中的烛台。   一时间,明火如昼。   少女只扫了一眼瘫在裴衡止怀里的阮雨霏,便惊慌地捂上了眼,“我就是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刚刚醒来的时候,就看见房里进了人。”   “所以。”冯小小稍稍睁开些手缝,露出乌黑的眸子,“所以才没刚大声张扬。”   她解释的有理有据,偏偏裴衡止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他又说不上来。   面前的小兔子依旧天真烂漫,瞥了瞥靠在裴衡止怀里的阮雨霏,“我这就出去,哥哥只当我没来过。”   她急急就要往外走,裴衡止心底一慌,将顺手将阮雨霏放在拔步床,几步赶了上来,“小小,我跟她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郎君鼻息间还有那股甜腻的香气。软乎乎的小兔子就站在他面前,那双乌黑的眸子似有千言万语,盈盈望来,裴衡止喉头一滞,呼吸登时便乱了半分。   “哥哥,其实我都懂的。”冯小小抿唇一笑,丝毫都没有察觉郎君异样。她惯性地伸出手,本是要安慰地拍在他的肩头。   可裴衡止身量高,这样一来就得踮起脚。看起来可没有半分沉静的模样,冯小小想了想,退而求其次,改为拍在他的手臂。   “哥哥长我两岁,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少女说到这,略一停顿,“不过这女子穿着的好似是歌姬的衣裙。”   她眨了眨眼,“哥哥,不是说启龙山的一众女眷皆属天子么?你这样,会不会.”   冯小小为难地想着措辞,裴衡止一顿,委婉地提醒着,“我与她并非孤男寡女。”   “哦。”   少女抿唇,“我想着这姑娘能寻来哥哥住的院子,应该是极为讨哥哥欢心,才会冒死做这样大不韪之事。所以哥哥也不必在意我刚刚所说。”她很是义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压低声道,“你若是喜欢,我去外面帮你放风。”   冯小小转身就要踏出房门,手指还没碰到门边。就被裴衡止长指一提,揪住了后衣领,“谁说我喜欢她了。”   他本就有几分醉意,鼻息间又被香气灌了几下,对着阮雨霏倒还能抑住药性,偏偏碰到小兔子,就有些吃不住力道。   “哥哥不喜欢?”冯小小微诧,“那哥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玉佩给她?”   少女用眼神示意他看瘫在拔步床上的阮雨霏,浅粉色广袖里,露出的腕子上就挂着熟悉的祥云纹玉佩。   裴衡止挑眉,他总算发觉今晚的小兔子哪里不对劲了。   平素里动不动就脸红结巴容易害羞的冯小小,今夜不但一板一眼,思路清晰,更是丝毫也不想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她正极力地撮合着自己与阮雨霏。   “小小。”   染在玉佩上的香味越发浓郁,裴衡止肃容,低眸瞧她,“你没事么?”   “我?”冯小小不解,“我这不是好端端地么。倒是拔步床上的姑娘.”   她的后半句戛然而止。   郎君似是难熬的很,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蹭了蹭,“你怎得只关心她?”   骤然靠近的挺拔身躯隐隐散出滚烫的热意,饶是冯小小不想承认,这两次突然起来的梦境,的确叫她对裴衡止的身子极为熟悉。   这不知羞的!   冯小小暗暗啐了几口,伸手要推开贴上来的男子,反倒被他一把攥住,“我呢?”   “哥哥!”少女重重强调了这两字,那双乌黑的水眸微微一抬,“我们既是兄妹,这样着实与礼不合。”   “哥哥要是吃醉了酒,拔步床上就有美人等待。”   “哥哥?”裴衡止沉沉一笑,桂花味的酒香轻轻拂过冯小小的鬓边,吹得那一抹莹白的耳垂泛起红意。   郎君眼神愈发幽深,长指轻轻点在她的鼻尖,“我何时认过这话?”   “嗳?!”   被困在郎君怀里的少女一窒,今夜未做梦前,裴衡止的确不曾认过两人是兄妹,他只是含含糊糊的,应着哥哥二字。   “你,你!”冯小小语塞,偏过脸避开他的触碰,“那玉佩呢?”   “玉佩的确是有人赠予,不过。”裴衡止也跟着侧过脸,郎君清俊的容颜早就起了不少红意,在明亮烛火之中,无处遁形,“却不是我想收的那块。”   当初他救了阮雨霏回来,她便将自己刻有祥云的玉佩当做谢礼,送给了裴衡止。   女子赠玉,这在大晋来说,便是有倾心之意。   过去他不在乎,如今有了小兔子,便生怕她再误会下去。被云澄那臭小子先骗走了心。   一想起云澄,郎君暗暗咬牙。白日里本是想用云大人令他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小子这次似是当真动了情,竟在青光殿的偏殿里与云大人低低吵了起来。   不行!小兔子唤起哥哥来虽然好听,但他眼下想要的,已然不仅仅是这一两声暧昧含糊的哥哥。   挂在阮雨霏手腕的玉佩还在不断散发着令人失去理智的香。她既然能从青光殿偷偷溜出,只怕这启龙山上还有内应。   裴衡止余光向后瞥了一眼,拔步床上的阮雨霏气息绵长,也没有丝毫难熬的响动。看来这香,是专门留给男子用的。   裴衡止若有所思地低眉,目色盯着小兔子咬紧的唇瓣。   润润的朱红被贝齿压出些深色,犹如挂在枝头的樱桃,单单瞧上一会,都让人喉头微颤,想要尝尝其中甜美。   他这样想了一会便入了迷。   饶是小兔子还在说着什么,可裴衡止早就分了心,他很是自然的俯身,悄悄靠近正肃然生恼的少女。   明明想要碰碰她,却又被一丝清明牢牢克制。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向下耷拉,唤得无助,“小小。”   冯小小正说在气头上,被他一念叨,心里的愤越发忍不住,凶巴巴道,“那裴公子可是承认骗了我?!”   “嗯。”裴衡止看着那双乌黑的眸子,心里只有欢喜,他忙不地的点头,认的彻底,“此事的确是我不好。所以,小小想怎么罚我都行。”   郎君目光灼灼,虽是一脸诚恳,可冯小小怎么瞧,都觉得他好似又隐藏了些什么。   不过,她亦懒得再与他纠缠,“即使如此,还请公子先放开我!”   半拢在在怀里的小兔子犹如一块清凉解暑的冰,他虽不敢孟浪,但身上每一寸经血都在不停地叫嚣着。   裴衡止很难熬,小兔子他自是碰不得。不过,郎君眉眼一怔,小兔子碰他,倒是可以。   郎君手下一松,却仍掌着她的衣袖,“不行,你还生气呢,要不——”   裴衡止微微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暗暗期待地伸出自己的手腕递在冯小小唇边,“要不,你咬我两下解解恨?”   解恨?!也不知他这一招哄过了多少女子。   冯小小心中一哂,如今只等爹的案子结束,她就与他一拍两散。梦境之中的事,她万不想再经历第二遍。   少女瞥过拔步床上晕过去的阮雨霏,冷道,“裴公子或许喜欢三人同行,于我却是万万不可。还望公子自重!”   啧,当真该罚,他竟忘了还有个阮雨霏。小兔子脸皮薄,有外人在,只怕会放不开。   裴衡止此刻反应极快,牢牢牵住欲走的冯小小,会意道,“那我先把她放去偏院!” 第51章 散尽药力  更是在她耳边,低低说出了阮……   郎君说话时, 眉眼间亮得惊人,似是得了糖的小小稚儿,唇边的笑意傻傻憨憨, 跟往日里或冷清或温柔的裴衡止一丁点都不像。   “你等我!”他认认真真嘱咐着,转身就往床榻快走了几步。   冯小小怔怔瞧着眼前步履矫健的郎君, 再想起他刚刚跌跌撞撞的模样,眼眸一冷,暗暗啐道,呸, 裴衡止又骗人!他定是想借酒意, 哄了自己爬上床的阮雨霏,事后便是推脱不愿负责也有个说法。   梦境里,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阮雨霏死心塌地的跟了裴衡止三年,若非别院出事, 他压根就没打算带人回府。   瞧瞧,这便是男子。   一个女子在外无名无分, 自然会想些法子为自己谋求前路。这么一想, 冯小小倒是有些能明白阮雨霏的心思了。   可无论如何,这与她冯小小都没什么关系。少女厌恶地撇撇嘴, 刚刚踮起脚往外一溜, 就被裴衡止发觉。   郎君一双乌黑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长臂一伸, 抢先将人抱紧。他不似过往那般拘礼, 双臂打横拦腰抱起了冯小小。   “裴衡止!”少女又惊又怒,“你,你放我下来!”   冯小小不停地扭动,她挣扎的越厉害, 郎君手臂箍的就越紧。   宽大的拔步床沿上还瘫着晕过去的阮雨霏,裴衡止从另一边绕过,却又僵在了原处。   小兔子惯常爱逃。他垂眸,瞧了瞧冯小小挣得通红的脸蛋。心中越发犹豫。   “裴公子。”冯小小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这人定是想将她先留在房里,然后再送阮雨霏过去。   少女眼珠微微转了转,忽得温顺,“你放心,我在这等你。”   “当真?”裴衡止眼睛倏地又亮了亮,还是有些不信她,“你真的不会再跑?”   药力和些许醉意在他体内不断穿梭,裴衡止凑近了些,认认真真盯住她,“你可莫要骗我。”   “裴公子说这话可就有些伤人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冯小小耐着性子,慢慢与他周旋。   此刻的裴衡止明显不太清醒,冯小小估摸着,应该与阮雨霏身上的香气有关。   她稍稍弯起唇角,“再者说,我还没找裴公子解气呢。”   “那你在这等我。”   郎君松了口气,小心万分地将怀中人放在床上,又细心地拉了锦被给她,“你白日里泡了太久温泉,等一会解了气,我命人熬些补气的汤药来给你补补。”   他恋恋不舍地坐在床沿,眼眸里似藏了万丈星河,全都是乖乖躺着的小兔子,“你真的不会骗我?”   “不会。你瞧,我不都睡在这了么?”冯小小面上诚恳万分,又示意郎君去瞧还在她脚边的阮雨霏,“山里寒凉,这歌姬的衣裙本就单薄,裴公子还是先送她过去的好。”   若非金羽他们都被留在了外山,这会又何须他亲自动手。   裴衡止心里又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让阮雨霏留在这,的确不妥。   他一把抱起晕过去的女子,眼瞧着快到门口,忽得又转过头来。吓得刚刚掀起被角的冯小小倏地收回手,立马躺得板板正正。   慌张的脚步越走越近。   “我想了想,还是不妥。”裴衡止顿了顿,长指一伸,就解开了冯小小用来束发的发带,青丝滑落也不过瞬间之事。   可他的眼神,却叫少女心头一骇,“裴,裴公子!”   “小小别怕。”裴衡止声音依旧温柔,手下更是利落。待绑好捆在她手腕上的最后一个结,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耽搁太久,你在这乖乖等我回来。”   冯小小没想到不清醒的裴衡止也精明的很。这会她被牢牢缚住了双手,别说偷溜,就是解开绳结也费劲。   少女恹恹闭上眼,不再说话。   房门开合间,从门缝里钻进几缕清风,吹散了萦绕在四周的香气。   裴衡止来去的确没用多少时间。不过,在进门之前,郎君特意在房门口多留了一会。   外间的寒意拂去不少旖念,却又留下了更多的贪恋。   “小小?”清朗的声线低低在耳边响起,冯小小充耳不闻,紧紧闭着眼只当自己已经睡熟。   裴衡止俯身坐在床沿,放在膝上的长指微微攥起,有些不甘心,“小小,你睡了么?”   窝在被里的小兔子呼吸绵长,长睫下垂,在明亮的烛火中映出两弯浅浅阴影。   裴衡止轻轻叹了口气,目色落在她粉润润的唇,便再也移不开。左右小兔子也睡熟了。   郎君失落的心一沉,反而又凑近了几分,静静看着睡在他床上的女子。   长指虚虚点在她的额头,鼻尖,他似是欢喜的很,甚至还认真地数起了她的睫毛,“一、二、三、四.”   冯小小心里五味成杂,她手腕被发带绑在床柱,哪里能真睡得着。况且,还有这么一尊大佛守在跟前。   还是翻个身好了。   冯小小才动了动,手腕就被红绳勒紧。耳边,正数着睫毛的声音一顿。惊得冯小小登时僵在原处,将眼皮又闭紧了几分。   她甚至能感受到裴衡止的屏气靠近,遭了!要被发现了!   冯小小的心紧张地快要从腔子里直接跳出,要是裴衡止发现她装睡,恼羞成怒可怎么办。   且不说男女体力的差异,裴衡止本就习武多年,单手捏碎核桃都不在话下,又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斗得过的。   也就之前她无知,竟当真以为裴衡止身子骨虚弱不堪。她正胡思乱想,勒在手腕的发带早就被人利落解下,直到落进一方滚烫的掌心。   垂下的长睫无意识地微微发颤,冯小小悄悄眯起眼缝,坐在床沿的郎君正低着头,拿着不知从何掏出的玉清膏,轻轻揉在她发红的腕子。   “小小。”清朗的声线复来。   冯小小一怔,慌忙又闭紧了眼。   “玉佩之事,的确是我故意隐瞒在先。”裴衡止的声音又轻又低,“今夜里阮雨霏前来,我确实也早有预料。”   “只是这些都涉及一桩隐秘,如今真相未明之前,我不能再将你也牵连进来。”   “我知道你一直惦念着冯大人的案子,你放心,你画上那个小太监,我已经寻到了眉目。”说到这,裴衡止一顿,又解释道,“诚然我也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画。毕竟有画师上府,我不可能全然不知。”   “说好给你咬两口解气,我亦不会食言。”   咦?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冯小小心底疑惑,不等她再偷瞄几眼。   犹豫许久的长指落在郎君早就瞧了半晌的朱唇,见她依旧没什么反应,才将手腕也伸了过去,喂在冯小小唇边。   少女心中暗暗忖了片刻。纵然她因梦境伤心失落,但眼下若是张口咬了他,定会叫这小心眼的郎君明白她刚刚不过是装睡。   可要不咬,她又的确是气不过!   她正纠结,下意识地就抿了抿唇,犹如浅浅的啄吻落在郎君手腕,登时便让裴衡止面上又红了几分。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瞥了瞥少女微微蹙起的眉尖,到底敛下了所有旖念,他极快地收回手臂,长指触在被她碰过的手腕,唇角愈发飞扬。   “不过,这会你睡着了。”郎君压住欢喜的情愫,淡淡道,“等你明日醒了,我们再解气,好不好?”   他轻轻走了出去,冯小小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却不似刚刚的推门声。   少女悄悄眯起眼缝,四周看了看。房中已经没有了裴衡止的身影。   也是,如今夜正浓,偏院到底还有美人等着。阮雨霏又带了那样的香来,是个男子都不会错过。   明明知晓他定然不会再回房来,可偏偏,随梦境一同刻入骨髓的爱恨,早已相互渗透。   心尖尖上的酸,涩涩发疼。甚至于她一闭眼,都能瞧见他抱着另一个女子的温柔神情。   他那么耐心,唇角的笑是她熟悉的,眉眼间的喜乐亦是她见过的。他们的三年,是她无法参与的旧时光。   从头到尾,她都只是一个过客,一个代阮雨霏受难的替身。   梦境中,在冬雪积深的院里,只她一人跪在慈华殿外廊庑下,殿内声声佛号,檀香袅袅。   进出的宫婢內侍却无一人敢替她通传,只因裴衡止又拒了太后亲选的一门亲事。   那时候,外面天虽然冷,可她的心却是热的。冯小小还记得回府时,裴衡止眼中的惊怒。   那时候,他应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还有梦中的那次宫宴,吃醉了酒的三公主当众弄湿了她的衣裙,借着醉意说了许多冷嘲热讽之言。   更是在她耳边,低低说出了阮雨霏的名字。   她还记得那一身华服的三公主,见她怔愣时眉眼中的万分怜悯,“怎得,你竟然不知晓?”   她该知道么?   冯小小轻轻阖眼哂笑,她所固守的那点温柔,那份幸福。若是不被拆穿,又能持续多久?   阮雨霏总会有进门的一天。   裹在被里的少女缩成一团,染了泪意的眼角暗暗地红着。要是阮雨霏不在那一日进门,或许,或许.   冯小小咬住被角,无声地落下泪来。   窗外的月温温挂在枝头,裴衡止静静站了好一会,他手中还端着从宫婢手里接来的汤药。可小兔子哭得那么难过。   郎君蹲在院里的木笼前,里面的小白兔也缩成了一团,在干草堆里睡得正香,“你也知道今天我救了你一命吧,都说万物有灵,如今就请你替我做个决定。”   “如果你这会睁开眼,我就不进房去,如何?”他说这话时又轻又低,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哄哄小兔子。   偏裴衡止话音刚落,木笼里的小白兔忽得蹦蹦跳跳活泛不少。   郎君站在门边的脚步一顿,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满是不信,“这样吧,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再试一次,如果你立马睡着,我就不去瞧她,怎样?” 第52章 乱他心神  呸,坏人!   他认真万分, 静静盯着正往嘴里啃青草的小白兔。片刻,郎君才松了口气,他就说, 这小东西便是有灵,也没这么.   裴衡止唇边才噙了释然的笑, 再一垂眸。刚刚还忙乎着的三瓣嘴就这么直接静了下来,甚至于尚未咽下的半根青草还被夜风轻轻吹起。   “你就这么不愿让我去寻她吗?”   郎君半蹲在木笼前,瞧了瞧正耷拉着耳朵熟睡的小白兔,眉眼一顿, “虽然是请你帮忙决定, 不过这去与不去,最终还是得由我说了算。”   “再者, 我的小兔子这会正难过呢,”   手里的汤药渐渐温了下来, 裴衡止起身,往窗里看了一眼, 叹道, “她哭得那么伤心,我不能不管。”   夜里风凉, 吹起一肩寒意, 依稀还能瞧见郎君发尾的点点水痕。   他已经冲了足够久的冷水, 这会神志渐清。   心下也有了些许疑惑, 早前他的确在冯院提及过阮雨霏的名字, 可今夜里,小兔子看阮雨霏的眼神,分明是熟悉且有一丝丝厌恶的。   虽然这厌恶被她藏得很好,却瞒不过裴衡止。郎君眼眸一怔, 忽得想起在她家看得话本上好似也曾写过相似的情形。   是什么来着?!   房中的抽噎声越来越低,裴衡止停在门口的脚步到底忍不住,半拢在广袖中的长指一推,吱呀——,门扇半开,他便轻轻走了进去。   窝在锦被里的小兔子正背对着门口,散下的青丝犹如盛开的墨莲,流泻在宽大的拔步床上。   门边有了响动,刚刚还偷偷抹眼泪的冯小小倏地就没了抽抽噎噎的声音。   她鼻尖闷闷的,就算这会刻意放缓了气息,听在旁人耳朵里,也是粗重的很。   裴衡止站在床边,到底不敢再像之前迷糊时那般孟浪,他将汤药放在小竖几上,俯身捡起刚刚滑落在地的发带。   喜庆的红,配上她的乌发,简简单单就挽成了可可爱爱的小揪揪,今天白日里,他不知偷偷看了多少次。   “小小。”   裴衡止伸出的手指试探地点了点小兔子露出锦被的肩头,“我知道你很困,这会还有副益气的汤碗没喝,你若是怕苦,我还.”   他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包果脯,裹在外层的油纸袋还未拆开。   窝在被里的冯小小忽得一骨碌坐起,她沉默地吸了吸鼻头,伸手端过竖几上晾温的汤药,眼睛一闭,咕咚咕咚喝得极快。   “你慢些。”   早前在冯院,小兔子喝补药时,可都要玉书在一旁好说歹说,又是塞果脯,又是买糖包,才哄得她喝上几口。如今,小兔子喝他这碗药却是干脆利落。   裴衡止心底没由来的发慌。这药他来得路上尝过,九分苦三分涩。郎君早就做好了要哄人的准备,可她似乎并不需要。   捧在掌心的果脯滋味甚甜,都被冯小小摇着头拒绝。   裴衡止心头的慌乱更甚,偏想问的话太多,汇聚到唇边,唯剩一句,“你没事吧?”   “裴公子为什么这么问?”小兔子眼睛哭得发红,连带着脸颊上也出现了艳色,可她的神情,却漠然的紧,似乎看淡了所有,“裴公子给的汤药,我不是都喝完了么?”   汤药再苦,也不及梦境之中的心痛。   冯小小强行压住不断涌上舌尖的苦,覆在薄被下的手指紧紧攥起,将掌心下那一方柔软细腻的绵绸抓出了痕。   她微微垂着头,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沉浸在了一段时光,他既碰不到,也触不到。   “小小,吃个果脯吧。”裴衡止又哄道。   郎君细致地用筷子夹起一颗,托着递过,“汤药苦涩了些,这些都是裹了蜂蜜的,吃起来甜丝丝的,很能消苦。”   他担忧的很,小兔子虽然乖乖长开了嘴,含了果脯进去。可那眉眼间仿佛一潭死水,不经意间碰到的手指更是冰凉。   裴衡止伸手把锦被又给她往上拉了拉,“你今夜就睡这里。”   冯小小撇开眼,面上平淡。阮雨霏在偏院,她自然不能前去碍事不是么?   卧房里亮了许久的烛火一盏一盏被人吹灭,就连推开的窗,也只剩一条细缝。   宽大的拔步床上,侧躺着背过身去的冯小小。她如今脑中混沌的很,梦境给予的心酸难过,与迟来的困乏沉沉混在一处,犹如一座山压在了眼皮。   高床软枕,冯小小的气息渐渐绵长,也没在意裴衡止在哪。   透过窗的月色清亮。   静静站了一会的郎君自屏风后轻轻走出,他手里拿着用温水浸透又拧成半干的面巾,蹑手蹑脚的往拔步床走来。   小兔子刚刚只漱了口便没了精神,她眼哭得红红,若是不好好擦擦脸,再敷一敷,明早怕是会肿。   冯小小早就累极,这会就是裴衡止替她净面,也没能惊醒熟睡中的人。   裹了面巾的长指轻轻拂过那秀气的容颜,一点一点,既认真又仔细。   等敷了眼,他又拿了面脂膏来,指腹搓揉在小兔子的脸蛋。过往他何时这样伺候过人,这会做起来动作虽然笨拙了些,可裴衡止却是乐在其中。   一会轻轻点点她的鼻尖,一会又戳戳她的面颊。   “唔—”   睡熟的冯小小微微拢眉,惊得裴衡止当即僵在原处。他的长指还停在小兔子的唇角之上。   郎君如玉的面庞登时就红了一片,藏在昏暗之中,倒也不甚明显。   好在睡在锦被里的人并未察觉,她只是烦躁地用手拔了拔自己的外衣,“玉书,帮我脱掉。”   她的话含糊不清,可手下的动作却明显。   坐在床边的裴衡止一愣,慌忙起身别过脸去。可睡迷糊的小兔子,一直囔囔着,蹬着被。   裴衡止略微侧目,只觉脸上更烧。   “玉书。”她迷迷瞪瞪唤着婢子,“热。”   郎君面上的红意早就一层层叠加,烧得他自己口干舌燥,伸出去的长指更是抖得不行。   好在冯小小今日穿着的并非女子衣裙,一身小厮服,倒也方便解开。   好不容易才止住自己心底那点儿尚未完全消散的药力,裴衡止一口气还未喘匀,拔步床上的人愈发不老实起来,迷迷瞪瞪揪住中衣系带,还要继续解开。   若非裴衡止及时察觉,也不知这傻兔子还要将自己剥到什么程度。   郎君心里暗暗叫苦,白日温泉所见,一幕接着一幕,直让人气血翻涌。偏这会睡熟的人还不老实。   坐着的床边好似起火,裴衡止慌忙起身,怪不得刚刚那小东西不许他进来,要是再呆下去,保不准他就会做出什么——   早前做过的荒唐梦忽得涌上心头,广袖翩然,却被人攥住,止了他离去的步伐。   裴衡止转身,就对上一双乌黑的水眸,于昏暗中,迷迷糊糊睁开。   她明显尚在梦中,声音软糯又不甚清晰,“夫君。”   “你唤我什么?”他俯下身,柔柔哄着半梦本醒间的小兔子。   早前就听她念叨过这二字,可无论他怎么查,也没发现与她有过旧情的男子。   不是方云寒,亦不是那什么李家的胜哥儿。   英挺的眉皱起,不等他再问。睡在被里的小兔子骨碌碌往里一滚,极为熟练地让出半边床,她的眼神不似清醒时明亮,手指点了点空出来的地方,“夫君,睡。”   她一派天真,看得郎君心中五味成杂,恨不能直接欺上去,好好问问她口中的夫君到底是谁。   可小兔子眼圈还泛着红,人也迷糊。裴衡止叹了口气,压住心底那股恶劣的情愫,犹犹豫豫躺在了她身侧。   他躺的远,与冯小小中间足足隔了一臂。   “夫君。”小兔子眼皮又沉了几分,似是马上就要闭上。她往裴衡止身边挪了挪,很是自然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像八爪鱼一样将人抱住。   他身上的冷香袭来,却又不知怎么扰乱了她的梦。那些被刻意压在心底,忘却脑后的伤心,刹那间卷土重来。   刚刚还软乎的眼神,登时就像裹了蜜糖的刀尖,冷冷剐在尚未察觉的裴衡止身上。   郎君这会心都快要跳上了天,被缠住的手脚更是拼命按捺。本想离远一下,不让她发现自己的窘境。   偏这傻乎乎的小兔子黏人的紧,蹭来蹭去胡乱地点着火。   “小小。”裴衡止声都开始发颤,刚一侧脸,脖颈上就被人狠狠咬了一口,骤然而来的疼惊退了所有旖旎。   他呆呆瞧着将锦被卷走的小兔子。   “呸,坏人!”她低低骂了一句,蹙着眉又睡熟了过去。   这一夜,冯小小睡得并不踏实。梦境的不断交互,扯得她的心也一会甜蜜,一会酸涩。   清晨起来,头脑也依旧懵懵的。   不过,梦境最终还是应验了。她拥着被呆呆看着奢华的卧房,在那个令人伤心绝望的梦里。她曾听三公主讲过,在启龙山里,阮雨霏与裴衡止的半月风流。可惜那时候的她,并不相信。   如今她就在启龙山,昨夜更是目睹了阮雨霏进房的全程。   “小小?”郎君的声线不太自在,他站在门外,“我打了水来。”   这些事,本不用他亲自去做。   但这一夜于他,亦是煎熬。睡熟的小兔子反复无常,一会又推又打,一会又黏进怀里不愿撒手。   偏不论她是哪种模样,都叫他止不住的起了贪念。避无可避,只能摒弃了自持的君子之道,将人紧紧压在了怀中。   单单回想,都叫裴衡止喉头微动,眉眼间更是脉脉温情。他这会心虚,生怕小兔子想起昨夜里的事生出怒意。   可另一方面,他也怕她当真想不起。   正纠结,吱呀——,房门被人从里打开。 第53章 祭天狩猎  此话我只当没听见,你日后也……   穿好衣衫的小兔子眼下还有乌青, 却还记得在这山中的“主仆”关系,她侧过身请了裴衡止进门。   她越是客气疏离,裴衡止心中就越发没底,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东瞥西瞅,恰到好处地避开了面前的少女。   郎君今日穿了一身雪青外衫, 腰间换了金玉蹀躞带,上面端端正正挂着她送的香囊。   他眼下也得了一双乌青。   冯小小心底哂笑,再睨了眼他脖颈上的一方红痕,又厌恶几分。   阮雨霏倒是胆大, 直接将印记留在了衣领也遮不住的地方。也怪不得会被三公主她们知晓, 当真是世风日下。   要不是爹的案子还需他还推进,她何需再面对这一对鸳鸯!冯小小愤愤地用温水拂了面。   她一激动, 藏在乌发间的莹白耳垂渐渐也染了红。让站在一旁偷瞧的裴衡止,愈发心虚。   昨夜里, 青丝缠绕,纷乱的鼻息, 还有那无意间挣脱出来的一抹白。都让他情难自控, 做下了孟浪之举。   如今水珠儿正顽皮地顺着打湿的发丝一溜烟地欢快往小兔子衣领里钻去。   郎君喉头一颤,手指比思绪更快, 轻轻一抹, 便截在了指腹。   “裴公子!”刚刚用面巾擦了脸的冯小小一怔, 两道弯弯黛眉登时皱了起来, “您这是做什么!”   他有了阮雨霏还不够么?作何又来招惹她!   冯小小越想越气, 恨不能咬他几口。可一想到这身皮肉如今已然被阮雨霏沾过,又嫌弃万分的退后了几步。   可这模样落在裴衡止眼中,便是气鼓鼓的小兔子羞怒交加,难不成是想起来了?!   他一时不知该先解释哪件事, 倒是虚掩的房门外,有人噗通一声,跪得响亮。   阮雨霏哭得梨花带雨。   冯小小挑眉,再看眼前这负心汉,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   这一下,裴衡止才敢完完全全确定,他的小兔子昨夜里突然哭得这么厉害,又疏离的缘由。   无外乎吃醋二字。   且不论她口中的夫君到底是谁,总归他已经认定,哪里还有撒手的道理。   郎君眼中藏了笑意,又略微有些庆幸,还好早前好奇翻过她的话本,不然这会,指不定就误会了小兔子,以为她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门外的美人儿哭声越发柔媚,冯小小听得心烦,胡乱地往脸上抹了面脂膏,转头看向正沉思的郎君。   不得不说,裴衡止今日还真有些反常。   按常理来说,昨夜与之共度春宵的美人儿前来,多数的郎君怎么都会怜惜几分。可他非但不理睬,还抿唇偷偷笑个不停。   冯小小看得眼角一抽,该不会昨夜里阮雨霏的香,弄坏了他的神志?   少女连连摇头,瞧瞧,这便是纵欲过度。   房外跪着的阮雨霏等了半晌,也没听见裴衡止的半句言语。昨夜里她冒险前来,今日再不归去,铁定是要被青光殿的內侍发觉。   秋兰来时可嘱咐过,歌姬亦属于天家之物,此事一旦上禀,凡是助她入山者,甚至于裴衡止,都会有性命之忧。   但眼下,她好事未成。却不知他这一夜是如何熬过了药力。   阮雨霏狠下心,又哭重了些,“爷,您当真就不肯见见我么?”   搁在竖几上的发带结结实实绑成两个小揪揪,冯小小与皱眉的裴衡止挤挤眼,“公子,可要小的先去请阮姑娘进来?”   “胡说什么。”郎君伸手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小兔子梳这个发型极为可爱,他纵使被阮雨霏气得不轻,单是瞧瞧小兔子,也舒缓不少,“她是天家歌姬,这一夜到底如何度过,自有天家定夺。”   但凡此刻让她进房,便再也说不清。   更何况,昨夜里在拔步床弄出的动静,说是他私心也好,故意也罢。总算也是让那些守在暗处的侍卫瞧得分明。   他并未与阮雨霏有过什么。   只不过.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淡淡瞥了眼正贴在镜子前重新整理被他揉乱小揪揪的冯小小,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只怕这以后找借口塞进府里的妙龄佳人,都会变为美少年。   他倒是没什么。   要是傻乎乎的小兔子也信了这传言,不知又会伤心成什么模样。   思及此,裴衡止悄悄靠近正紧咬着唇瓣,努力绑结的冯小小。   看来还是得让她想起来才行。   郎君温柔侧目,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发带,长指来回几下,轻轻松松便绑好了结。   自始至终,裴衡止都未曾往院中看过。直到阮雨霏被寻来的內侍拽走。   冯小小看得瞠目结舌,心下登时又有了疑惑。虽说梦境之中三公主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是亲自在现场瞧过一般。   但依照这会的情形,却是漏洞百出。且不提启龙山有天家禁卫军明里暗里巡逻守护。   梦境之中,那手持佛珠,一脸慈悲的太后与当今陛下,并非朝中称颂的母慈子孝。   再加上裴衡止是太后的人,更是立下军功的年轻战将,是以这一方院落又岂会真的守卫松懈。   只怕阮雨霏踏进院落的那一刻,天家便已经知晓。不然,以别院三年相护之情,她可不信裴衡止当真能把持的住。   今日是祭天狩猎。   裴衡止一出场,便引得那看台上的贵女们齐齐递过眼来,那些目色或惊艳或爱慕,悉数用团扇半遮,含羞带怯。   冯小小身后背着箭筒,一路小跑追着骑马缓行的郎君。好在裴衡止还算仁慈,并未像有的公子为了突显骑艺快马疾驰,折腾的小厮们命都快丢了半条。   猎场上离看台近的地方,都在烈日之下。   冯小小瞥了眼聚过去的众多世家公子,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今日不是累死在马后,便是要晒脱了一层皮才算完。   她认命地跟在一甩一甩的马尾之后,走了没几步,头顶便涌来一片荫凉。   咦?他不用过去与贵女们寒暄的么?   冯小小懵懵抬眸,面上就被郎君扔了一方素帕,“想什么呢,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这里马蹄无眼,须得打起万分精神。”   裴衡止唠唠叨叨,与她说着一会要避开哪些性情暴躁的马匹。   冯小小听得一愣一愣,顺着郎君的声线往马匹中看了过去,好在他起的名都颇为接地气,小黑、小白、小红地一圈叫下来,她也真的记住了不少。   少女鼻间的汗意晕染处两颧艳红,郎君瞧了瞧,又从腰间的金玉蹀躞带上取下一把折扇递了过去,低道,“一会你去看台歇着,不用跟进林子。”   山间多木,到时候众马疾驰,踩踏再所难免。他才舍不得小兔子遭这份大罪。   冯小小有些犹豫,刚刚那几个跌了跤的小厮,这会仍然鼻青脸肿的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她这么贸贸然离开,可别又让旁人抓了裴衡止的把柄才是。   “放心。”裴衡止以为她担忧看台上都是些贵女,怕不好相处。又笑道,“前几日陆兄与三公主已然定下了亲事,一会我拜托陆兄与三公主说一声,照拂与你应该不是问题。”   三公主?!   冯小小眼眸忽得瞪大,忙不迭的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梦境之中被她欺负的还不够多么?   “别害怕。”裴衡止克制着想要揉揉她发顶的手,放柔了声,“三公主我也是认识的,是京都中难得的高雅才女。”   “我不想去。”冯小小拒绝,可裴衡止铁了心不让她跟进猎场。少女心下一空,攥紧衣袖半晌才又低道,“一会我会跑得很快,绝不会拖你后腿。”   三公主身份尊贵,又养在深宫,作弄人的手段更是不见脏,不见血。   冯小小怵得慌,学着阮雨霏惯常用的可怜模样,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公子,你就带我去吧。”   小兔子眼眸圆溜溜的泛着水气,瞧着便委屈巴巴。   说实话,把她一人留在这,便是有三公主照拂,他也是放心不下。毕竟小兔子模样软糯,一看就是容易被欺负的类型。   裴衡止心底一软,终是点了点头。   祭天狩猎,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先是经由钦天监批算时辰,又挑了八字助益的青年才俊,再以虎狐羊鹿兔主五行,以三个时辰为限,清点众人最后猎得活物多少,再行掐算,以求上天旨意。   过往几年,都是天家亲自领队。今次却是揽着容妃,一同坐在了看台。那双凤眸懒懒扫过一旁端坐的戚贵妃,又看了眼猎场中纵马赶前的顾珏,无声地笑了笑,到底是母子连心,瞧她这紧张的模样。   当初他亲上猎场,都不曾见过这稳重之人露出这等神色。   一旁的容妃吃味,她素来胆大,悄悄揽住天家手臂,低道,“陛下,臣妾腰还酸呢。”   她这话说得轻,旁人都沉浸在青年人策马疾驰的身影,偏偏戚贵妃离得近,不仅听得清清楚楚,余光里更是看得分明。   不过承宠几月便这般没有规矩,戚贵妃温温一笑,转头看向正饮着闷酒的良妃,“妹妹少喝些,昨日陛下才定了你的牌子,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折腾?”良妃嗤笑,恨恨看向正窝在天家怀中的容妃,“昨日陛下的确是去了臣妾的住所,却也敌不过旁人狐媚。”   “妹妹慎言。”戚贵妃关切地与她摇摇头,“说起来这也是各家的命数,咱们只需做好本分便是。”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良妃低眸,“看来臣妾当真是醉了。”说着她又举起一杯春日酿。   “瞧瞧,这不是醉了还能是什么。”戚贵妃含笑,无奈地命人撤下她桌案上的春日酿,“今日山中院落都熏着紫璞香,与这春日酿相冲。”   她眉头一皱,看向身后的王喜,“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明知这两物易催出毒性,怎得还有春日酿上桌?!”   “娘娘恕罪!”王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们上酒之前都仔细检查过,这酒——”   他偷偷瞄了眼倚在天家怀中的容妃,“这酒是容妃娘娘特意吩咐的,奴才们不敢违背。”   四周忽得静了下来。   “陛下,您听听。”容妃可不受这气,“院所里熏紫璞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要喝春日酿的也是良妃自己。臣妾不过是供了美酒,这会子倒成了臣妾的不是!”   “陛下,臣妾——”良妃才刚刚开口,就被天家一扬手打断。   轻轻拍了拍怀中不满的美人,天家扬眉,落了话,“罢了,孤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她进宫时日短,不懂这些也是常理。你们都是老人,平日里多指点一二,又怎会出这样的纰漏?”   他看向领头跪着的戚贵妃,“总归今日你发现的及时,这功过相抵,孤也就不再追究。”   “都起身吧。”天家淡漠,却也没坐多久,便揽着容妃又回了神仙宫。   “娘娘当真一点儿都不在意?”良妃恨恨压低了声,“臣妾听闻,容妃固宠,可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   “妹妹。”戚贵妃冷下脸,“此话我只当没听见,你日后也莫要再说。”   她淡淡扫了眼远去的明黄车辇,“十三公主还小,你可得多为她打算打算才是。”   远处的林木之间,依稀还能听到马蹄哒哒的声响。戚贵妃举起酒杯浅酌了半口,比起后妃一职,她更愿当自己只是一个母亲。   这样那些心酸痛苦的日子,便不再难熬。她会看着同一个人,为他谋算,为他铺路。   就如同今日的祭天狩猎,不论那些青年多努力,其他皇子有多出色,钦天监敬呈的上天旨意,也只会有一句话。 第54章 猛虎出山  我必要在你合卺酒里下足泻药……   戚贵妃惬意笑笑, 低眸瞧着杯盏中的葡萄酿,虽是陈年,滋味却愈发醇厚。也不知他日坐在慈华宫享用, 又是何等美味。   “咦,裴侯爷身边的小厮怎么这般不顶用!”   看台下首坐着的都是世家贵女, 眼看别家的骏马都已奔进了林子,偏那一袭雪青骑服的矜贵郎君却还悠哉悠哉,时不时的,还要停下等等他身后那瘦弱的小厮。   她们中多数都听过裴衡止的大名, 这会他落后的明显, 当即各个都好奇起来,主要这每年的祭天狩猎, 能拔得头筹者,便可向陛下请一个愿。   上可行官入伍, 下能金玉满仓。天家又是出了名的金口玉言,多少人挖空心思在狩猎上各显神通, 像他这样浑不在意的, 还当真少见。   “公子。”冯小小接过裴衡止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心虚地瞥了瞥已经行远的其他人, “您尽管策马就好, 我跟得上。”   “这林子拢共才多大, 一哄而上除了惊扰走兽飞禽, 便是易中流箭。我才不去凑这热闹。”   郎君闲闲地从腰间蹀躞带取下水壶, 等小兔子擦了汗,才换给她,“狩猎的事,你不用担心。”   若非这会还未行至林子深处, 身后也还有无数眼睛瞧着。他可舍不得再让小兔子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眼下,冯小小脸蛋上润润地泛着红,略微张开的唇亦是浸了水色,裴衡止只看了一眼,就倏地扭开了脸。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压住昨夜里的旖念。   “依我看,未必是这小厮拖得后腿。”世家贵女间总有些消息灵通的,“听闻昨夜里青光殿的舞姬,有人彻夜未归。”   “你这话是说?”   “是说贵女静雅,不可三人成虎。”一道清冷的声线,悦然入耳。   众人回眸,登时又都低下头去。说这话的正是当朝三公主顾筱,她刚散了步过来,裙摆慢移,倒是把这些话从头听到了尾。   眼下众人自知失言,一一认了错处。   顾筱方才颔首,淡淡开口,“裴侯爷是武将,性子洒脱,生来不爱虚名,更不喜外人近身。况且若青光殿中舞姬当真出了纰漏,理应上报戚贵妃处置。于情于理,都不该在背后胡乱议论,无中生有。”   不过,今日的裴衡止倒的确有些漫不经心。虽然他往年也不喜欢凑这份热闹,可因着男子争强之心,多少还会做做样子。   顾筱微微拢眉,朝那身雪青看了过去。   此时他已快被林间葱郁树木遮掩,顾筱极力眺目,才堪堪看清。郎君端坐于马上,腰背犹如松柏,一副傲然直立,不容靠近的气势。   偏他侧过来的脸却是噙着笑意,长臂向下一伸。   顾筱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温柔的神情,正要再细看看,就被枝叶完完全全挡住了视线。再移步去瞧,林中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山林多石,众人又都聚精会神找寻猎物,故而行得也不算太远。裴衡止纵马差不多将将追上他们,便又缓了下来。   侧坐在他身前的冯小小早就颠得头晕眼花,原本扶着马鞍的手,惊惧之下,只得紧紧抱住郎君腰身。   要不是怕耽搁了裴衡止,冯小小怎么也不会答应与他共乘一骑。现下林中声响有回音,四处都能听到羽箭的嗖嗖声,看来应该是离得不远了。   冯小小局促地收回手,微微仰头看他,“裴公子,我还是下去吧。”不然这模样被人瞧见,当真是要坏了他的名声。   “不急,这林子极大。你且先缓缓,一会有的是你跑的功夫。”裴衡止肃容,伸手用帕子沾了沾她额头上萌出的细汗。   他做得自然又顺手,仿佛照顾她本就是分内之事。   冯小小慌忙来接,郎君也不恼,帕子转在小兔子手里,他也没闲着,手指轻轻覆在她的脸蛋捏了捏,“怎么还是这么烫?”   眼看少女瞪圆了眸子,又想拂走他的手指,裴衡止噙了笑,顺势牵住她软乎的手,“唔,你掌心也烧得厉害。”   冯小小恼得脸颊渐渐鼓了起来,偏她不会骑马。   上马是裴衡止亲自抱上来的,这会想要下马,稍稍往下一看,心里就直打鼓。   总归是她技不如人,现在上得来下不去。少女偷偷撇嘴,也只能憋屈地任由裴衡止摆布。   好在郎君也知道小兔子这会不舒服,敏感的很。倒是没再逗,只递了水壶,“多喝些,不然再这么烧下去,怕是上火了。”   冯小小十分乖顺地抱起水壶,才喝了一口。裴衡止严肃至极的声线忽得低低传来,“抱紧我,别睁眼!”   他说得飞快,身下的骏马亦开始躁动不安,连连后退。   林叶遮蔽之间,悉悉索索有了轻微的声响。裴衡止喝住身下的马匹,从箭筒抽出三支羽箭,齐齐搭在弓弦。   他面上一片肃然冷静,眼神紧紧盯住不断晃动的枝叶。   冯小小亦是紧张,自从知晓了梦境,少女心下十分清楚,裴衡止是一等一的练武高手,弓箭骑射更是不在话下。   是以,能让他用三箭准备的,必不是什么小动物。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影响了羽箭的准头。   树叶颤的越发明显,显然有什么正渐渐逼近。   裴衡止凝神,三箭齐发,直直射向于一片绿色中骤然跳出的庞然大物。   冯小小只听得耳边羽箭嗖嗖作响,稍一睁眼,就看见硕大的虎头正龇牙咧嘴地朝他们扑来。   少女惊得忘记了哭喊,下意识地,就用自己牢牢挡在裴衡止身前。   她明明就弱得不堪一击。   郎君一愣,手中羽箭接二连三射出,力道强劲,狠狠扎进了老虎的眼眶。   猛兽盛怒,绝不屈服。   巨大的虎爪猛地袭向早就有了惧意的马匹,裴衡止皱眉,揽住冯小小飞身借力下马,转身又是三箭齐发。   冯小小一骨碌爬起,蹲在他身后捡起掉落的羽箭,递了过去。可这些羽箭不知怎得,竟有好些已经裂成了两半。   怪不得这箭射了许多,也没止住猛兽。原是有人在上面做了手脚!   少女一怔,再瞧彻底暴走的猛兽。身体竟是比意识更直接,在虎爪袭来的瞬间,直直撞了过去。   长甲尖锐,冯小小明知道被抓伤会有多疼,更晓得这一下怕是会没了性命。   可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小小!”裴衡止又惊又怒,扯下蹀躞带上装饰用的小刀,借着冯小小拼死抢来的时机,从石头上一跃而下,用钝刀狠狠扎进了猛虎的咽喉。   他用了十二分的力,虎口处震得生疼。这畜生却好似愈发癫狂,裴衡止心头冷意起,早就忘了还要活物,只一刀接着一刀。   郎君如墨的眸子渐渐与鲜血混成一色,雪青的骑服上也绽开了不少暗红。   “嗷呜——”猛虎濒死的巨吼整天,惊得山中林鸟扑簌簌接连逃离。   不远处的众人听到这声响动,登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毕竟这些年的祭天狩猎,那所谓的虎,都是由机灵善跑的內侍装扮,哪里见过真章。   乍听得这声虎啸,一时间众人面上惊喜交加,纷纷策马。你追我赶间,又有不少人顺手得了些小的活物,交由身后跟着的小厮。   云澄和陆济、陶昂三人亦在其列。   昨日夜宴,见过的世家贵子差不多都在一处,唯独不见人影的就只有裴衡止。   云澄几人心里一慌,忙又加快了几分。饶是他们纵马疾行,但山中多石,还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等赶到时,就瞧见一身是血的裴衡止,正寒着脸将地上的碎箭一点一点放回箭筒。   他身后,凉透了的猛虎早就被林间藤蔓困得结结实实。   还有个晕过去的小厮。   “裴兄!”云澄率先下马,有心想去瞧瞧冯小小,可这里毕竟人多口杂,他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少年驻步低道,“飞星她怎么样了?”   “你先带她回院子。”裴衡止一顿,“寸步不离,记住了么?”   云澄点头,与陶昂和陆济打了声招呼,趁着人多,悄悄抱起冯小小朝外策马而去。   这会大伙的注意力都在裴衡止身后的猛虎,压根儿没人注意偷偷溜走的云澄。   顾珏来得时候,他身后的內侍正扛着着一条瘸了腿的鹿。   有猛虎在前,这头雄鹿,便是头上的犄角再粗壮,总归也少了几分意思。   在场的都是眼明心亮之人,再瞧那一地裂开的羽箭,心下便明了几分,陶昂伸手从自己小厮身后的箭筒抽出一根,稍稍用力,便撅成了两半。   他与陆济交换了眼色,再看周围的其他人,身侧的小厮都只提着几只兔子、雀鸟。   陶昂当即暗暗忖道,也亏得是武艺高强的裴衡止遇见了这庞然大物,不然换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只怕都会落在下风,“这箭.”   陆济轻轻摇头示意,“我看是你箭术退步了才是。”   他一提醒,周围静了片刻的青年们,方才回过神来似的,接连恭维道,“可不是,这鹿个头大,也不知在山中待了多久。保不齐还是个一族首领呢。”   “就是,要论箭术,还是得看七殿下。”   顾珏微微摆手,“我哪里有大家说得那么神,不过凑巧罢了。倒是裴侯爷这一只虎,打得实在是妙。”   “殿下过誉。”裴衡止面上还有溅上来的血迹,郎君唇角一斜,“也是凑巧罢了。”   他将装饰用的小刀往虎皮上蹭了蹭,抹干净些才重新挂回自己腰间的蹀躞带上,“不过我那小厮不顶用,经不住吓,还请殿下施以援手,借些內侍,好将这误闯狩猎场的可怜大猫抬出。”   “裴侯爷客气,这有何难。”顾珏浑不在意他话中讥讽奚落之意,“裴侯爷经此一物,今日头筹已定,我便在此先恭贺一声。”   周围众人听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人羽箭被换,足见今日头筹已有内定之人。   偏裴衡止运气差,正正好怼上。   顾珏早已纵马又往林子深处前去,周围之人也都渐渐散开,没了头筹,这第二第三也是不错。   陶昂命小厮寻了裴衡止的马来,等四下只有他们三人,方低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先是羽箭,后来猛虎。只怕是涉及到了——”陆济亦是担忧,无声做了个「东宫」的口型。   裴衡止嗯了一声,他与这虎近身斗过几回,早就清楚,这只猛虎看起来凶猛,实则口中尖牙早就拔掉了一多半,想来应是戚贵妃专门为顾珏准备下,拔得头筹所用。   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袭击了他。诚然,是不是阴差阳错,还需再查。毕竟这宫里,也并非只顾珏一个皇子。有人做局,就有人拆局。   东宫虚置,天下储君之位空悬。他们身为臣子,本不该多言。   可一想起拼命护在他身前的冯小小,裴衡止眼神渐渐阴鸷,若非羽箭无力,他的小兔子也不必遭受如此险境。   “玉璋。”陆济低低提醒,“此地虽处密林,也仍是启龙山之境。”   陶昂也跟道,“裴兄此行受了苦,但他们也吃了闷亏,如今木已成舟,裴兄不如想想今晚的篝火宴上,想要讨些什么。”   “要是裴兄没什么想要的——”陶昂故意玩笑,“我倒是缺个官职什么的,裴兄不如,哎呦!陆济你作甚打我!”   刚刚还挤眉弄眼,逗乐的少年一把捂住额头,愤愤瞪着陆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年末成婚,我必要在你合卺酒里下足泻药。”   “你!”陆济耳尖一红,陶昂说得越发没形,谁让三公主是这位陆翰林的软肋,只提上两句,就能叫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陶昂却忘了陆济揍人是不用说话的。他骑马本就不如陆济熟练,登时就被追得满地乱窜,求饶不断。   裴衡止瞧他那可怜的模样,心头一轻,忍不住弯了唇角。   听见他的笑声,陶昂和陆济两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说起来,玉璋既有功勋又有权势。”   收拾了陶昂的陆济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弄褶的衣袖,好奇道,“你什么都不缺,那今晚打算求些什么?”   求什么?   之前裴衡止还未想好,不过刚刚,他却已经有了个念头。   这念头犹如雪地里滚落的雪球,一起念便越发不可收拾,压在他喉间,恨不能立刻就吐露出来。   不过,现下林子的出口就在眼前。他一身血污,的确不好近前惊扰。   郎君瞥了眼看台上各人的神情,挑眉一笑,“今夜里不就知道了?” 第55章 疑惑生拒  被她欺负了那么多次,这会可……   不过眼下, 他还是要先去瞧瞧小兔子。   虽说早前替冯小小粗略检查时,裴衡止对她的伤势已然心中有数。但他此刻一身血腥味,小兔子又不经吓, 还是得先去洗洗的好。   郎君跨进院里,推开的窗内, 隐约还能瞧见云澄守在桌边的身影。   “裴兄!”   正愁心的少年听见他的脚步,转过来的侧脸都欣喜不少,云澄轻手轻脚推开房门,“你可算来了, 那边怎么样?”   他正是爱看热闹的年纪, 挑挑眉压低声道,“刚刚我细想了一会, 你说往年也没见这么大的老虎,偏今那位不去, 猎场就跑出一只猛兽。”   “要我说啊,是有人想借上天之言, 行私己之事。”   “此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好。”裴衡止瞥了眼窗内, “她呢?”   “刚刚太医来瞧过,脉搏倒是没什么。就是磕碰间有些擦伤。”刚刚还眉飞色舞的云澄俊脸一红, “现在还未处理。”   躺在床榻上的冯小小要是普通女子也就罢了, 上了药迎她进门做个妾也没什么。   偏偏她又是裴衡止见不得光的妹妹, 早前爹千叮咛万嘱咐, 又是恐吓又是威胁, 都让他离冯小小远一些。   要是他当真冒冒然上了药,看过了她的身子,裴衡止定然不会答应让冯小小屈就只做个妾室。说不准,还会与裴衡止就此交恶。   云澄左思右想, 倒也没多纠结。裴衡止于他可是亲兄一般的人物,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辩得明。   裴衡止心底一松,至少这一事上,便可瞧出云澄对于小兔子的心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刚刚我让人熬了安神补气的汤药,一会就能送来。”裴衡止眉目间含笑,面上还有残留的血渍,虽说语气温和,却无故地望之生冷,“你放在桌上晾着就行。”   “裴兄,你的伤势.”   蹀躞带上的装饰小刀也就只占了个真材实料,刀尖生钝不说,更是极不称手。   云澄看了眼裴衡止右手虎口,这伤势可比冯小小的要严重许多。可现下,裴衡止言语间却都先紧着冯小小。   “这点伤算什么。”郎君浑不在意,若非今日这虎本就是给顾珏预备下的,只怕单凭他那些被人动过手脚的羽箭和一把小钝刀,根本不是这庞然大物的对手。   不过,如今已然得了这头筹。裴衡止瞥了瞥房中宽大的拔步床,耳尖登时就红了一圈。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说得云里雾里,“都是天意。”   天意?这年头受伤还算这个?这可不像裴衡止的作风!   云澄一怔,默默在心里盘算着裴衡止被老虎伤了脑子的可能性,不过他却不敢问出口。   染了血的衣衫早就被宫婢拿去处理,山石之间,温泉水汽氤氲,坐在其中的郎君似玉,洁净光润。   往日里束在玉冠下的青丝随意地自耳后垂下,脖颈处被小兔子咬伤的地方早就没了印记。   裴衡止疲累的微微阖眼,一颗心却百转千回,犹豫不决。   若是她不愿意呢?   山石静默,风过无声。只有偶尔几声鸟鸣从山林远远传来。   温热的泉水随波轻送,仿佛最柔软的腰肢。   郎君搭在石头上的长指一拢,那双冷清的桃花眼忽得睁开,暗暗斥了声,糊涂!   小兔子又是吃味,又是护他,怎么可能没有半分情意。   再者,救命之恩,本就该以身相许。戏文上都这么唱着,他不先开口,难不成还等着小兔子自己说么?!   裴衡止忖了又忖,深觉自己想得有几分道理,刚刚还颓然的目色中登时流泻出万丈星河,囫囵擦了擦身上的水珠,套上衣衫便推开了与卧房相邻的木门。   他步子来得轻,等转过屏风,房里的人才有所察觉。   “裴兄。”   立在拔步床前的少年一顿,慌忙转过身,“我,我只是想瞧瞧她有没有醒。”   “今日多亏有你。”裴衡止淡淡颔首,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下离狩猎结束还有两个时辰,虽说羽箭皮脆,总归还是能再猎些小物。”   来启龙山的青年男子,无一不想在狩猎场上,多展示展示。   云澄早就有些坐不住,这会听裴衡止一说,忙起身告辞。他今可还没猎着什么呢,要是一会清点,指不定又要让他爹数落成什么模样。   少年跑得似风,一眨眼就没了影。   裴衡止摇头轻笑,伸手拿起太医留下的伤药膏,轻轻抹在小兔子露出的伤口。   看见的都已经上了药,却还有些看不见的。眼下除了他,也不好请旁人来替她检查。   郎君默默吸了口气,极为严肃地端坐在床沿。可伸出的手抖来抖去,分明就是紧张到了极致。   简简单单的抽绳,都叫他出了一身的汗。如今解开的中衣里,水红的兜子艳艳开在一片莹白之上。   裴衡止只看了一眼,如玉的俊颜就忍不住的发红,沾了伤药膏的长指更是颤得没了准头,只轻轻揉了揉,那一处莹白便又红了大片。   郎君登时慌了神,又接连沾了许多伤药,细致认真地抹着。   躺在拔步床上的小兔子越发生粉,紧紧闭起的眉眼也拢在一处,似是难熬的紧。   她下意识地躲躲闪闪,都被郎君捉了回来,一点一点把受了伤的地方都上了一遍药。   等冯小小迷糊睁眼的时候,正对上裴衡止低眸,伸手替她理着衣领。   两厢惊愕,倒是郎君先回过神来,他面上还有不自然的红,急急解释道,“我刚刚只是替你上药。”   末了,又似想起来什么,别别扭扭压低了声,“总归昨夜里你也看了我的,你若觉得吃亏,我再给你瞧瞧也行。”   他语气暧昧,少女一怔,脸蛋倏地就红了起来,“你,你浑说些什么。”   郎君亦是红透了脸,“怎么,你想不认账?!”   他认真盯着冯小小的眸子,长指勾住她的手,轻轻点在自己眼角的泪痣,“昨夜里,你可是在这盖了章的。”   “不,不可能。”冯小小倏地缩回手,摇头,“你少诓我。”   郎君浅笑,“果然是骗不过你。”   他瞧了瞧满脸都是一副「你瞒不过我」神情的冯小小,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刚刚所说并非完全作假,只因盖章是真,却并非眼角。”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眸似是有暗火燃起,顺着她的鼻尖一路往下,盯着了少女粉润润的唇,轻轻覆了上去,“是这。”   双肘撑在裴衡止前襟的小兔子已经僵住了身形,她怔怔瞧着郎君垂下的眼睫,一时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是真。   偏这坏心眼的郎君恼她走神,惩罚似的轻咬了一口。   “你——,唔。”   冯小小乌黑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气,呜呜咽咽红着脸,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想起来了么?”裴衡止的声线微微生哑,被她欺负了那么多次,这会可都要向她讨回来才是。   冯小小刚刚摇头,薄唇覆来,一下一下轻轻啄在犹如桃花做成的唇瓣,又问她讨了蜜喝。   郎君这会熟练的多,等小兔子面上又红了几分,才意犹未尽的放开,“这会呢?”   冯小小唇舌都泛着麻,哪里再敢冒冒然开口应他,只紧紧捂住自己的唇,乌黑的水眸转了转,方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估摸着,要是自己再摇头否认,裴衡止指不定还能做出些什么。   “想起来了就好。”郎君轻轻点了点她的眉间,到底忍住了旖念。   冯小小刚刚松了口气,就听裴衡止伏在她耳边,很是认真道,“小小,我想向陛下求旨,允你嫁进侯府,做我正妻。”   “你说什么?!”   梦境中并未有她如何嫁进侯府的情形,如今却已然分明。冯小小怔怔地看着他简单包扎过的虎口,心口忽得就难过起来。   那股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只涩涩的疼,钝钝的痛。   冯小小想不明白,她分明就只是个替身,是个代阮雨霏受过的靶子。可偏偏,裴衡止得了头筹,却用来求娶她。   他为什么不直接娶阮雨霏呢?   她是罪臣之女,阮雨霏是布衣百姓。既然天家都肯应允她与裴衡止的婚事,没道理会拒绝阮雨霏嫁进侯府。   这些问题犹如一根梗在喉间的细小鱼刺,拔不出亦咽不下。   冯小小想得头痛欲裂。   “又犯傻。”眼前的裴衡止心情极好,他亲昵地蹭了蹭冯小小鼻尖,“你都想起来了,自然要对我负责才行。”   他的小兔子傻乎乎的,不护在怀里,迟早都会被人给骗了去。   郎君莞尔,偷偷亲了亲小兔子的鬓发,“等以后你入了府,我们就能.”   “裴公子,我想是你可能是误会了。”冯小小偏过脸,僵硬道,“其实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兄长,并无男女之情。”   兄长?   裴衡止瞧了瞧她微肿的唇,没有开口。   冯小小脸仍红着,语气却已经显而易见地冷淡了下来,“是我没有早些说清楚。不过如今我心有所属,确实不能再随意应了公子婚约。”   “可你舍身救了我。”郎君声线低沉,凉凉提醒道。   冯小小点头,“本来这世上没有我,也不会影响什么,但若没了公子,我冯家冤屈怕是要长埋地底。”   “是以于我来说,公子是极为重要的人,不能有半分闪失。”   裴衡止听得又气又笑,那双桃花眼冷冷看着正努力与自己撇穷关系的冯小小,“那昨夜呢?”   少女心下一抖,她哪里知晓自己昨晚上做了什么,只不过裴衡止言之凿凿,也就硬了口气道,“总归昨夜里也是我先失礼于公子,刚刚就当赔罪。”   冯小小说得疏离淡漠,哪怕她唇上还肿着,还有他的印记。   “哦?”郎君目色阴鸷,唇角噙着的笑意也不复早前温柔,“冯姑娘这话可是当真?”   “自然。”冯小小点头,轻轻推了推揽着自己的裴衡止,“眼下你我两清,还请裴公子放手。”   “谁说。”郎君翻身压住不甚听话的小兔子,长指一伸,作势拢上她的肩头,“昨夜里就只有这个的?”   “既然冯姑娘要偿还,那就彻底一些。”   被大掌堵住的唇喊不出声,冯小小又羞又怒,泪花在眼眶里直转圈圈,瞧着就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可她又软乎的像天边的一道云。   裴衡止暗暗吸了口气,有心想狠狠往她唇上咬上一口,看她还敢不敢再胡言乱语,又怕这傻乎乎的小兔子哭得愈发难过。   他憋着火,睨了眼正抹眼泪的冯小小,“刚刚是我唐突,但姑娘的救命之恩,总是要报的。”   郎君皮笑肉不笑地哄着快要上钩的小兔子,“这样吧,不如姑娘说说自己的心上人是谁,我也好从中撮合撮合。” 第56章 与他说清(小修)  那些都只是举手之劳……   冯小小偷偷从眼缝里瞄了他一眼, 郎君端坐在床边,眉目和善犹如画中仙,若不是他领口还有些褶皱未平, 薄唇上还有她的牙印,倒当真是气雅高洁, 翩翩君子。   饶是她再糊涂,也看得出裴衡止这会压抑的怒火。   冯小小摇了摇头,“那些都只是举手之劳,你若过意不去, 忘了便是。”   说有心上人, 也不过是搪塞之言,况且裴衡止并非顾珏, 她若是扯出云澄做挡,他只需看上几眼, 便知此事真假。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爹的案子。   冯小小拥着被坐起, 好在拔步床宽大, 能容她缩在一处角落。在第二个梦境之中,她虽然与裴衡止成了怨侣, 但庆幸的是陛下恢复了冯家名声。   可至于这案子是怎么破的, 她却是没有头绪。梦中的自己一般都呆在侯府, 也就偶尔受召, 会去慈华殿听训。   不过细想想, 倒是还有一人,陆济。   此人原本与裴衡止关系亲近,但两人自启龙山祈福庙会之后,却不知怎么的断了联系。有几次她曾听金羽无意抱怨过, 说陆大人就冯府一案,不知暗中给裴衡止找了多少麻烦。   如今她也在启龙山。少女眼眸微微发亮,要是能避开他们交恶的缘由,或许爹的案子进展就能更快些。   可,他们为何交恶呢?   冯小小暗暗动了动发麻的手臂,悄悄打量了裴衡止的神色。她还需要郎君相帮,虽说不能再与他成为一家,总归也算一条船上的蚂蚱。   而且裴衡止小心眼,记仇的很。少女抿唇,决意先顺顺他的毛。   “裴公子。”她不过才开口,就被郎君睨了一眼。他目色不虞,犹如一张网,牢牢将她困在原处。   冯小小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补救道,“我爹在世时常说,施恩不图报。况且您是京都贵子,我不过是罪臣之女,就算有天家金口玉言,到底门不当户不对。”   “罪臣之女?”裴衡止挑眉,“我可记得天家已经赦免了你,冯姑娘眼下可是清清白白的布衣百姓。”   先是说自己有心上人,这会又摆出门第之说,郎君心中更火,暗搓搓地攥紧拳,言语间也愈发冷淡,“不过冯姑娘的意思,我也已经明白。”   “嗳?”冯小小一怔,没料到他松口这么轻松,眉眼蹭地又亮了几分,“那我爹的案子?”   “你放心,我说过要彻查此事,便不会因为.”裴衡止一顿,扭过脸道,“总之,此事不会因为你我改变。”   “裴公子不愧是怀瑾握瑜的京都贵子,长得一表人才,心胸气魄亦是非同凡响。”冯小小忙不迭拍着马屁。   她每说一句,都让裴衡止越想越恼,心底似是藏了一头困兽,叫嚣着要堵住她还在乱说的唇。   早知道她今会翻脸不认账,昨夜就该应了迷糊的小兔子,管他什么君子不君子的。   他心底怄得发涩,一转眼就瞧见刚刚还避他如蛇蝎的冯小小主动靠近,小兔子脸蛋仍有淡淡的粉,被狠狠吻过的唇嫣红,正讨好地弯起眉眼,“那公子今晚还会带我去篝火夜宴么?”   少女心中明白,要想弄清裴衡止与陆济交恶的缘由,就必然要跟在郎君身边才行。   “你想去?”裴衡止淡淡从她面上收回目光,“身上不痛了么?”   他不问,冯小小还没觉出什么。这会却好像被人戳到了痛点,哪哪都开始不舒服,整个人立马就娇气起来。   冯小小秀气的黛眉微蹙,本欲摇摇头,可说出的话却软乎乎撒着娇,“可疼了。”   她蓦地捂住自己的唇,懵懵的望住同样怔愣的郎君。   少女整颗心都被弄得七上八下,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明明下定主意要避开他,可这脱口而出的亲昵,又的确容易惹人乱想。   她该更注意些才对,不过,裴衡止应该没有误会吧?   她眼眸瞪得圆溜溜的,瞧得郎君忍俊不禁。这傻兔子,的确是开窍了,不过对于她自己的真心,却是迷糊的很。   看来他若想将人好好抱在怀里,还是有段路要走的。   裴衡止一眼洞察了小兔子的心思,偏她还茫然着,似是想不通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却渐渐惊惧起来。   都说启龙山有灵,冯小小后背一凉,她该不会是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了吧?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眼皮渐渐就有些支撑不住。裴衡止知晓她这是药力上头,又再三承诺今夜一定会带她前去。   冯小小才松开郎君的衣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一觉没有那些纷扰,微微风来,她似是坐在了一片向阳的山坡,无拘无束。身边不知何时来了一只小羊,雪白的皮毛看起来蓬松,摸上去倒是有些发硬。   它也乖顺,站在那一动不动,就由着冯小小揉来揉去。   “咦,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往下伸手,刚刚还安安静静地小羊忽得扭开了身子。也不知是不是她刚刚才与裴衡止说过话的缘故。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那清朗的声线,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冯小小,你再不醒,我就自己去了!”   咦,他要去哪?   冯小小稍一分神,小羊和山坡统统不见了影,只余一片黑暗与郎君愈发清晰的声线,“小小,我真走了。”   “唔,等等。”猛地回过神来的冯小小睁眼,少女一头青丝睡得乱糟糟的,面上还有熟睡后留下的酡红,她急急拽住裴衡止的衣袖,“我马上就好。”   “嗯。”裴衡止淡淡颔首,背身坐在了桌边。   冯小小手忙脚乱的套上外衫,好不容易收拾妥当。那冷淡的郎君伸手点了点桌上的汤药,“喝了再走。”   早前与他赌气时,那会心口酸涩尚不知药苦。可这会冯小小却有些犯难,尤其自她与裴衡止说清,他便总是一副冷清模样,瞧着也不好说话。   裴衡止微微侧脸,状似无意地又推过一盘果脯。   他负手起身,瞥了眼门外的月色,方冷道,“我在门外等你。”   小兔子跟上来的时候,一直都是低着头的。也就没有注意,郎君微红的耳尖与微微扬起的唇角。   院落外,早就有內侍宫娥躬身提灯等候。   冯小小囫囵咽下塞在口中的果脯,稍稍打眼,才发觉裴衡止腰间的香囊不知何时已经换做了荷包。   少女心头一窒,刚刚还留在唇舌的甜味,登时就没了影。   冯小小抿唇,又多瞧了几眼随着他步子稍稍后飘的荷包,做工精致,想来也是哪家女儿绣了许久之作。   本来么,说清了就不该再继续含含糊糊暧昧着,这样挺好。   冯小小想得明白,看得清楚。   “飞星!”云澄大老远就瞧见了跟在裴衡止身后的小尾巴,这会陆济和陶昂拉着裴衡止去喝酒,少年到底放不下,又偷偷折了回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问得亲切。   冯小小浅浅一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要是疼,你可别强忍着。”云澄不信,面前的少女分明就是一副难过的模样,“我那还有从府里带来的秘制金疮药,一会夜宴结束,我差人给你送去。”   “多谢云公子好意。”冯小小摆摆手,“我真的没事。”   “那你怎么.”云澄迟疑,忖了忖又道,“是不是裴兄训你了?”   他幼时不知被裴衡止说过多少次,早就练成了一颗坚强的心。可冯小小毕竟是个女子,若是被裴衡止劈头盖脸说上一顿,难过也是正常。   “你也别怪裴兄,他也是关心则乱。那么大的老虎,你手无寸铁,说撞就撞,换做是我,也要好好嘱咐你几句的。”   “而且,裴兄还是很照顾你的。你也不要不开心了。”   “我不开心?”冯小小微怔,惊诧地抬眸瞧了云澄一眼。   “可不是。你呀——”他刚想要伸手点点冯小小的额头,后背忽得一凉,少年不用转头,也知这令人压迫万分的视线从何而来。   云澄讪讪地一笑,“你面上可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我没有不开心。”冯小小仍垂着脑袋,认认真真与他解释道,“只是刚刚出来喝了极苦的汤药。”   这汤药不仅苦,还有些涩。   今夜篝火夜宴,是在山中一片平地进行。因是狩猎犒赏,故而来得都是白日里参与了围猎的青年才俊,还有换了骑装前来的世家女子。   大伙席地而坐,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咦,今陛下不来么?”问话的不知是谁家的小厮,面嫩的很,显然是头一次来。   “这会子天色还早,陛下正在松玉阁与重臣元老赏歌舞,差不多到亥时才会过来。”   有好心的小厮答了,又压低声道,“今夜你可莫要没眼色的凑上前去,这篝火夜宴,可是大有门道。”   冯小小与他们站在一处,这会也好奇极了。不过没有主子发话,他们都是被內侍拦在外头,只能远远瞧着。   云澄她是认得的,剩下的两人,冯小小却是分不太清。不过听闻陆济如今是翰林学士,她略略踮脚,往裴衡止身边瞅了瞅。   “飞星。”內侍尖柔的声音从前边低低传来,冯小小忙躬身上前半步,“侯爷叫你前去伺候。”   “是。”冯小小应了,跟着內侍穿过层层守卫。   篝火上烤着顾珏猎来的鹿肉,她不过稍稍走近了些,扑鼻的炙烤香气便勾得人肚里咕咕直叫。   好在周围人都聊得欢畅,冯小小略略松了口气,吸着肚子坐在了裴衡止身后。   郎君正说得兴起,听见她来,也没回头,只示意她替自己敲背。   “远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可是又有什么奇闻异事?”这声音温柔,不似梦中冷清倨傲。   冯小小手下动作一顿,偷偷从裴衡止身后露出半只眼,就瞧见陆济面上拘谨地起身,迎着三公主顾筱过来。其余几人也行了礼,恰好內侍送了烤好的鹿肉过来。   冯小小肚子里响的越发明显。   裴衡止只吃了一块,便皱了皱眉。随手递给身后努力敲背的小兔子,“赏你了。”   郎君侧身,余光中,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似是欢喜的不得了。裴衡止心下一软,又递了好些她爱吃的过去,口里却冷淡的很,“敲个背也没什么力道,把这些好好吃了,一会多用些劲。免得旁人说我苛待下人。”   “侯爷,可是没有胃口?”   顾筱闻言也放下了手中的鹿肉,那双杏眸中满是关怀,又瞧了眼他包扎过的虎口,转头低斥近前伺候的內侍,“还不快去烤些别的过来,侯爷有伤,如何能吃的了这样的发物。”   正嚼着鹿肉的冯小小微微抬眸,看向顾筱身侧坐着的陆济。   他手中的鹿肉也没吃上多少,可顾筱却没发现。只让宫婢斟了几杯杏花酒,又亲自将第一杯递给了坐在她对面的裴衡止。   陶昂与云澄倒没觉出什么,裴衡止本就有爵位在身,又曾立过战功。偏陆济的神色有些微妙。   难不成?   她拢眉,看了看陆济,又瞥了瞥身前端坐的郎君,忽得就明白了这两人交恶的症结所在,怪不得三公主在梦境之中总是有意无意的针对她。   这酒,可喝不得!   冯小小若有所思的咽下最后一块鹿肉,悄悄伸手,戳向了裴衡止的腰侧。梦境之中,郎君此处最为敏感,她不过试探地碰了一下。   裴衡止耳圈立时就红了一层,接杯的长指一顿,“多谢公主美意,不过这酒我确喝不得。”   他看向陆济,笑道,“不知陆兄可愿替我一杯?” 第57章 寻人寻人  这里毕竟是天家之地,你还是……   郎君端坐, 篝火带来的明暗,让他清俊的轮廓越发深邃,顾筱只瞧了一眼, 便低下了头。   她不是没想过请父皇赐婚,可裴衡止本就有爵位在身, 又在一众将领里声望颇高。   这样惊才绝绝的人,偏偏母族出身西岭沈氏,父皇这些年一直都暗中打压着世家,又岂会在这种时刻, 让裴衡止做了驸马, 长沈氏脸面。   身侧的陆济陆氏,是父皇新培植起来的左膀右臂。顾筱身为天家之女, 本该替父皇分忧,可.   她幽幽瞥了瞥正与陆济说起旧事的裴衡止, 心头到底割舍不下。   今夜的篝火夜宴,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机会。   顾筱转眸与身后的宫婢微微颔首, 又起了一杯递给身侧的陆济。   陆济一愣, 再瞧美人含羞,欲语还休, 登时便心花怒放。   “这杯你喝了, 暖暖身。”顾筱亦是温柔。   耳畔, 善音律的內侍起了鼓乐, 咚咚敲得人心也飘忽起来。   其余几人知趣, 寻了个借口,各自散开。   冯小小跟在裴衡止身后走远,她悄悄瞥了眼还坐在一处的顾筱与陆济,不知为何心里仍七上八下的。   若只是一杯酒, 没道理反目。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而且她总觉得那个宫婢的神色有些不妥,   冯小小想得出神,一没留意,就撞到了郎君后背。   裴衡止微微叹气,“在想什么?”   这里不比刚刚落座的地方有遮挡,迎面而来的风到底还是有些寒凉。   他侧身瞄了眼明显装了心事的小兔子,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抹去了她唇边沾着的油渍。   咦咦?   冯小小略略后退,就见郎君眉眼嫌弃,用帕子擦了手,冷道,“你如今顶着我侯府的身份,应时刻注意些,邋里邋遢像什么样子。”   他训得板正,冯小小面上一红,羞愧地低下头。刚刚她着急跟裴衡止出门,一时之间忘了装上帕子,这会要是再用衣袖擦嘴,想来只会让他更加恼火。   “用这个。”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郎君淡漠地将自己的帕子递过,“好好擦干净了,免得被人笑话我侯府之人没有规矩。”   其实她唇角这会什么都没有,只那一点油渍,也早就被裴衡止抹得干干净净。   郎君心口慌得比耳畔的鼓点还要再快几分,偏小兔子红脸的模样实在可爱又可怜,叫人忍不住想多欺负几下。   裴衡止生怕自己露出心思,惹得她又说些伤人心的话。他这会极为严肃,冯小小慌忙用帕子仔细擦着嘴角。   不过这里没有铜镜,能问的也只有面前的郎君,冯小小抬起脸,认认真真给他瞧,“这会干净了没?”   “.”裴衡止负手,很是不耐地摇头,长指轻轻点在她白净的面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说得一本正经,冯小小不疑有他,又仔仔细细拿帕子擦了一遍,“这会呢?”   “比刚刚好些。”郎君挑眉,伸手又点在她的唇瓣,“这里再擦擦。”   冯小小听话地用帕子抹了又抹,清淡的唇色立时犹如盛开的桃花,粉嫩嫩的引人采撷。   尤其他还亲自尝过。   裴衡止一顿,满眼厌烦地接过帕子缠在长指,“怎得这么笨。”   他面上恶狠狠的,可手下的动作却轻柔似水,一点点捻着小兔子柔软的唇,心底更是暗暗叹息。   小兔子傻乎乎的,连他是真气还是假装都看不出,稍稍骗一骗就信以为真。   早前的阮雨霏还没跟她好好解释,眼下还有个三公主。   裴衡止眼神一虚,以小兔子这个笨劲,应该看不出来才是。不过她刚刚戳他一下.   蹭着她唇角的手指一顿,直接问道,“你刚刚为何要——”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忽得一暗,裴衡止抿唇,收回的手捏住帕子拢在衣袖,也不知为何,刚刚她不过轻轻点了点,自己浑身的气血就好似疯了一般,只想要紧紧抱着她,想要嵌入软乎的云朵之中。   “呃。”   他问得突然,冯小小舔了舔被他擦得发干的唇,却也没有再瞒,只压低了声,“其实,我是瞧着刚刚陆公子的神色不是很好。”   她对旁人倒是观察细致,裴衡止不动神色的给她记了一笔。   冯小小浑然不觉,还认真与他分析道,“我猜陆公子应该极为欢喜与三公主的亲事。不过凡事一摊上情字,便容易多想。尤其三公主又长得花容月貌,陆公子多心也属正常。”   她一面说,一面小心地瞄着裴衡止的神色。以裴衡止的聪颖,应该能听得懂她言下之意。   她提着一颗心,生怕裴衡止来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在郎君面上淡然,冯小小略略松了口气,忽得无比庆幸裴衡止早就倾心于阮雨霏,不然此刻就算她说破了天,他与陆济也难免相互猜忌。   今日裴衡止猎得头筹,篝火夜宴上想与他结识的青年亦是不少。   不等他再说,身侧已经来了人。   冯小小被挤在人群外,眼巴巴地瞧着被众人恭维的郎君离自己越来越远。   “飞星。”裴衡止淡漠,与周围之人拱了拱手,扬声唤了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小兔子。   看着她哒哒朝自己跑来,郎君刚刚还冷清的眉眼刹那间温柔,他伸手将她牵到自己身边,“跟紧些。”   安庆侯威名在外,何时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过话。周围之人一静,彼此之间交换的眼神顿时八卦极了。   “公主,奴婢瞧裴侯爷对那小厮似是很不一般。”跟在顾筱身后的宫婢喜来压低了声,女子对这些事总有极为敏锐的直觉。   便是宫婢不说,顾筱也心有疑惑。   早前听闻青光殿的舞姬去了他的院子,这会又冒出个小厮时时在旁。   “公主,奴婢斗胆。”喜来扶着顾筱,低道,“这小厮该不会就是那青光殿的歌姬吧?”   “嗯?”顾筱斜睨了一眼喜来。   “奴婢早前见过那歌姬,模样长得与这小厮倒是有些相像。”   顾筱脚步一顿,心下起了探究,但此事万一成真,便是辱了天家脸面,裴衡止更是逃不脱惑乱宫闱之罪。   她当即低低斥道,“胡说些什么,你当王喜是吃素的不是?多半是事有凑巧。”   “倒是本宫之前嘱咐之事,可有把握?”   喜来低首,“公主放心。”   今日裴衡止得了头筹,往来敬酒之人繁多,计成也不过时间早晚。   顾筱满意,微微扬眉,笑得温柔得体。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受了惊吓,冯小小肚里老咕咕作响。可眼下裴衡止被一堆人围着问询猎虎之事,她又不好麻烦他。   冯小小饿得直咽口水,正扣着手指画饼充饥。   面前就递来一盘切好的鹿肉,炙烤的香气勾得冯小小眼睛都亮了起来,这肉刚刚从火上取下,上头还嗞嗞冒着油花。   “吃吧。”裴衡止没什么表情。   冯小小略微抬眼,才发现刚刚围着郎君的人群不知何时散开,重新涌向了刚刚到场的顾珏。   她顺着人群看去,就被眼尖的顾珏捉住了目色,他微微颔首,又看向冯小小身侧的裴衡止,“裴侯爷。”   顾珏缓步而来,客气寒暄了几句,眼神落在躲至一旁吃东西的冯小小,忽得一笑,“不知侯爷可想好今夜头筹要换些什么?”   他一问,周围人也都好奇起来,躲在角落里的冯小小更是紧张。   “七殿下觉得,我所求为何呢?”裴衡止拂了拂衣袖的褶皱,不漏痕迹侧移半步,将身后的冯小小遮得严严实实。   “侯爷并非俗人,所求之事必然不落俗套。”顾珏瞥了眼走近的顾筱,还有一旁站着的陆济,眉眼中露出一抹玩味,并未继续再谈。反倒是招人倒了几杯美酒,贺了裴衡止头筹之喜。   顾珏起了头,他身侧跟着的那些青年才俊也是极有眼色,一人一杯虽不多劝,却也喝得郎君面上隐隐有了红意。   裴衡止酒量一般,旁人不知,陆济等人心中有数。   陶昂和云澄接了剩下的美意,让陆济扶着裴衡止先去一旁的幄帐歇息,免得亥时天家到来,酒气冲撞,惊了圣驾。   眼瞧冯小小像个小尾巴一样,牢牢跟在裴衡止身后,多喝了几杯的云澄神使鬼差下便脱口而出,“飞星,裴兄那有陆兄,你就留在这吧。”   天上繁星点点,也不及她眼眸中半点光彩。云澄面上一红,不知是酒意还是动了旁的心思,他看了几眼冯小小放在一旁的空盘子,殷勤道,“我给你烤肉吃。”   “多谢云公子好意,可我家公子醉酒,身边离不得人。”冯小小歉意笑笑,这会陆济跟裴衡止在一处,她可不敢掉以轻心。   少女哒哒追了上去。   陶昂一脸不解,拍了拍发怔的云澄道,“你也醉了?那是裴兄的小厮,你留他作甚?!”   他问得云澄半晌说不出话来,少年仰着脖子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眼神飘忽地落在走进幄帐的三人,闷闷摇了摇头。   到底是天家排场,这一边的几处幄帐,极尽奢华。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如意织金绒毯,踩上去软绵绵的。立在角落的灯柱八角顶上,各嵌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做装饰。   冯小小略略打量了几眼,陆济已经扶着裴衡止躺在了正中的留仙榻。   她走快几步,接过陆济手中抖开的锦被,“陆公子,还是小的来吧。”   “也好。”陆济微微颔首,眉眼扫过,心下不安。这小厮清秀,男生女相,如今又时时跟在裴衡止身侧,难免会惹人多话。   他退开几步,正要转身吩咐內侍去熬些解酒汤。就听裴衡止迷迷糊糊唤道,“小小。”   筱筱?   陆济皱眉,微微侧眼,却也没说什么。   他沉步而去,骇得守在裴衡止身侧的冯小小急急捂上裴衡止乱说的唇。   郎君似醉非醉,一双灿若星辰的桃花眼眸微微扬起,不等冯小小松手,长指按住她的掌心,往自己唇边又贴紧几分。   “公子。”冯小小面上一粉,急急脱开低道,“这会在外面。”   裴衡止怔怔望着她,似是不明白。   “我如今改名叫了飞星,你忘了?”冯小小略略靠近些,又嘱咐道,“我是飞星。”   “小小。”   裴衡止发现只要他一唤小小二字,小兔子便会凑近几分,认真纠正一遍,“飞星。”   她藏了蜜的唇就在眼前,郎君心中一动,固执地又唤她,“小小。”   小兔子果真傻傻的,又近了些,她伸手点了点裴衡止的额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都说了,我是飞星。”   说罢,还未再叹上一口气。   裴衡止就如同这世间最有耐心的猎人,屏气凝神,手臂有力又迅速,直接揽住凑上前的小兔子,翻身一压,那双浸了酒意的桃花眸越发闪亮,俯首而来。   微凉的唇轻轻落在她怔愣的眉间,不等冯小小反应,外面倒是先来了声响。   “喜来,你确定他就在这间幄帐?”   这一排幄帐原本就是预备下方便客人小憩的地方,守在门口的內侍宫婢都站在五步之外。   这会顾筱暂时遣了他们离开,可亮着灯的两间幄帐,她却分不清该去哪间。   喜来点了点头,“公主,您放心,奴婢可是亲眼瞧着他进了右手这间。”   顾筱蹙眉,脚下未动。   刚刚她问过守帐內侍,他亦是言之凿凿,说裴衡止进的是左边这间。   一左一右,竟是截然相反。   亮着灯的幄帐,便是有人歇着。按照礼法,若非守帐內侍通传,是不可冒冒然闯进。   喜来这丫头虽然忠心,但有时候的确迷糊。顾筱暗暗叹气,要不是启龙山不许带过多随从,她也不会陷入如此两难境地。   “您放心,奴婢绝不会看错。”   罢了,顾筱心下一横,看了眼喜来。   冯小小正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偏这会唇上忽得一痛,惊得她差点儿就叫出声。   可这一张口,就被裴衡止得了空,直接堵住她的唇舌。   他醉了酒,不似清醒时克制,死死压住冯小小,恨不能将她吃下肚去。   暧昧的声响在四方的幄帐里毫无遮掩。冯小小越挣扎,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右侧的幄帐外,喜来探向帐帷的手停住,躬身站在一侧。顾筱自然也听见里面有迷迷糊糊唤着要水。   她面上带了羞意,又嘱咐了喜来务必守好,方才提着裙摆缓缓走近。   留仙榻上的床幔垂下,只能模糊看得出一个侧躺的身影。   顾筱自桌边倒了杯水握在手中,这一刻,她曾反复想了许久。   虽说女子心意不可轻易吐露,可此时再不说,她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这如仙的郎君。   思慕之心,恳切之意,都化作一声声低语。   “公主。”尽责的喜来悄悄递了声,“陆大人朝这边来了。”   可顾筱这边却还没有听到答复,她杏眸哀哀垂下,“罢了,既然侯爷无意,那今夜之事权当一场梦便是。”   落下的帐帷,掩住了里面无尽明光。   陆济刚刚走近,便瞧见两个身影,自暗处遁去。他心下一惊,忙喝住身后端着解酒汤的內侍,“这幄帐外守着的人呢?!”   內侍们茫然四顾,又不敢说出是谁的下的命令。   陆济伸手掀开帐帷,正欲问问发生何事。   可他只往里瞧了一眼,面上就红了个透。陆济刷地拉住帐帷,很是不自在的吩咐內侍走远些,自己则坐在外面把起了风。   透过帐帷窜进的冷风,轻轻拂过情热的郎君。   裴衡止不知发生了什么,冯小小却是清楚的,她又羞又骇,狠狠咬在郎君舌尖,方才逼得他退开些。   她仓皇而出,瞧见门口的陆济,两人俱是一愣。   这小厮本就生得唇红齿白,这会更是眉目似水,如同勾人的小妖。   陆济无意瞥了瞥他微肿的唇瓣,心下厌恶,问得言简意赅,“筱筱是谁?”   冯小小舌尖还有些麻,她低下头不好意思道,“是小的,来启龙山后,公子才又新赐了名,唤做飞星。”   这话若是再早一刻,陆济都未必相信。毕竟顾筱对裴衡止有心,他也是知道的。   眼下却是彻底地松了口气,陆济将身边的食盒递给冯小小,“这里面是醒酒汤,你且喂他多喝些,如今马上就到亥时,天家之前不可失仪,”   他顿了顿,转身离开前又道,“这里毕竟是天家之地,你还是收敛些为好。”   冯小小听得怔愣,陆济这是将她当做了以色侍人的奴仆么?   不过眼下他与裴衡止没生出嫌隙,那她爹的案子也就不会因此耽搁。   冯小小揉了揉被裴衡止咬痛的唇,等一切落定,她就离他远远的,阮雨霏也好,三公主也罢,总归是他的桃花,他想三妻四妾还是金屋藏娇,都与她沾不上半点关系。   *   亥时,篝火旁的青年才俊,世家女子全都规规矩矩,围坐成一排。   刚刚才醒酒的裴衡止头仍有些晕,他坐在陆济身侧,陶昂和云澄在对面。大伙听着內侍上报各人白日狩猎的情况,面上的神色都不相同,可谓精彩纷呈。   “没想到今年竟然能猎到老虎。”   上首坐着的天家亦是开怀,“既然安庆侯得了头筹。”那双凤眸含笑,看向上前行礼的裴衡止,“那你想要些什么?”   “回陛下。臣确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   “何事?”天家挑眉,轻飘飘扫过身侧坐着的顾筱,“你且说说。”   裴衡止俯首,恭敬道,“原是一桩人情。”   他简单说了早些年在宫中遇见的小花袄,末了又惋惜道,“还望陛下恩准,允臣寻得这小內侍,与他补偿。” 第58章 小小花袄  这兄长二字倒谈不上,我只是……   裴衡止说得既有前因又有后果, 这件事虽不大,却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天家扬眉大笑, “虽说你诓人不对,但这小花袄本就是要送去做內侍的,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现在要寻人,也简单。”天家招手,唤来总管万公公,“这是你手下的事, 三日之内, 孤要个结果。”   “是,老奴明白。”万松躬身, 又朝裴衡止行了礼,“不知小侯爷可还记得这小花袄有何特征。”   “黏人。”一窜进人怀里, 便不肯撒手,裴衡止想了想道, “万公公可有头绪?”   “这.”万松为难地笑笑, “侯爷可还记得是何时遇见的这小花袄?”   裴衡止凝神想了片刻,摇摇头, “过去时日太久, 着实是想不起来。就只记得他穿着一身花袄。”   “既是穿袄, 应是入冬时分。不过那会送进內侍府的稚子, 都穿得喜庆。”万松停住, 并未再往下说。   原本这袄子也是一人一件,登记在册,不过下面人总要有些酒钱,做假账也是稀松平常。再说下去, 少不得要牵涉这內侍府管理记录不严。   裴衡止颔首,忖道,“这样吧,那小花袄的模样我依稀还记得,不如明我差人给公公送去副画像。”   “如此甚好。”万松眉间一松,恭恭敬敬退回了天家身后。   “陛下。”裴衡止又垂首,“这小花袄说起来也是与臣有缘,臣斗胆,请陛下将此人赐在侯府。”   天家含笑,“准。”   他身后躬身垂头的万松却是后背一寒。原本还想寻个机灵的糊弄一番,如今裴衡止要接人入府,只怕还马虎不得。   也不知这劳什子小花袄有没有长得变了模样,万松心里暗暗咒骂了几句,连忙与身后跟着的小內侍嘱咐了几句,要他等狩猎后便拿了纸笔去寻裴衡止。   天家金口玉言,他若办事不利,只怕这总管之位也是要到头。   裴衡止行礼退回自己座上,换得了第二、第三的青年接连上前受赏。   郎君正襟而坐,余光时不时瞥向身后跪坐着的小兔子。   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垂着脑袋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自他酒醒,小兔子脸色就不甚好看。   裴衡止顿了顿,又睨向时不时侧目看来的陆济,不仅小兔子怪怪的,就是陆兄,也有些不大正常。   这一会功夫,他都盯着自己瞧了好几遍。裴衡止心底疑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难不成是他面上沾了什么不合时宜的?   郎君百思不得其解。跪坐在他身后的冯小小却恨得直咬牙,尤其想到往事,更是呕得后心发胀。   她狠狠用衣袖抹了抹自己的唇,早知道刚刚就该再咬狠些。   呸,这个坏痞。小时候诓人,长大了更是骗心骗情。冯小小愤愤揪着身侧刚刚长出一截的嫩草。   山中夜风重,纵然星河璀璨,却也湿冷难熬。   天家坐了一会,就回了神仙宫。他一离开,四下的青年世女全都松了口气。   顾珏瞥了眼正起身的裴衡止,转头与顾筱噙了笑道,“三皇姐,今夜可尽兴?”   “闲话家常,自是开怀。”顾筱一向不待见戚贵妃,自然也瞧不上顾珏,这人自小性子便懦弱,长了岁数,话倒多了起来。   她冷冷起身,唤了喜来搀扶。   “开怀?”顾珏低低嗤笑,“今夜里幄帐的茶却是不错的,该赏。”   顾筱面上一僵,登时明白之前睡在留仙榻上的人影是谁。如今顾珏特意暗示,想来还有后招。   她示意喜来走远些,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掐在掌心,极为高傲转身,“七皇弟也是这宫里的主子,这等小事,直接赏了便是。何必说得天下皆知?”   “三皇姐说得是,不过在幄帐前伺候的內侍人多,也就只那杯茶泡得有火候,就是要赏,也该清楚到底是哪个奴才不是?”   “不然,胡乱一气的赏下去,只会让那些奴才越发得意,以为咱们做主子的好糊弄,心底越发不敬。”   他微微呼了口气,遇见这山里的冷意,瞬间凝成团团白雾,“奴才便是奴才,三皇姐便是起了爱才之心,也该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碰。”   “七皇弟这话,本宫记下了。”顾筱挑眉,“今这鹿肉的确不错,只可惜吃过也就忘在了脑后,到底比不得虎皮做得拢手,既暖和又时时瞧得见。”   “对了。”她面上含笑,问得诛心,“七皇弟箭术也是一流,怎得就没能猎着虎呢?”   “可见这狩猎一事,也是讲究运气的。”顾筱慢悠悠扬手,露出腕上的云纹金镯子,上面嵌了七彩宝石,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懒懒一搭手,垂在喜来小臂,“说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讲究气运的,便是本宫这镯子,得来也是靠运气。”   顾珏自是认得这金镯,当初本是父皇要赏给母妃的,却被顾筱先开口要了过去。   这些年,但凡母妃想要些什么,顾筱总会挖空心思去抢。若非她生母是文淳皇后,父皇也不会这么纵着。   顾筱得意而去,只剩顾珏站在原地,他耳边好似还有戚贵妃的声声轻叹。   「珏儿,贵妃再荣宠,也只是个妾,得不了皇后凤印。如今宫中新人不断,你父皇又心胸广阔,母亲唯一的盼头便是你了。」   「珏儿,你可切莫叫母亲失望。」   “失望。”顾珏伸手从內侍怀中接过酒壶,果酿入喉,甜涩交加,已然生苦。   他丧气的一笑,顾筱人是讨厌,可有句话却说得极对。   人这一生,成与不成,总是要靠气运。而他的运气,早在一出生,大抵就已经用光。   月洒琉璃,映照在潭边凉亭。顾珏摇了摇杯盏之中的清酒,比起刚刚篝火夜宴上的果酿不知又涩了几分,只一口就烧得咽喉生疼,烧心撕肺,却又荡起一丝回甘,叫人欲罢不能。   “殿下,青光殿的王喜公公来了。”內侍抖着声传了话来。他小心地跪在一地带血的皮毛之间,生怕顾珏一个不高兴,再将他也做了撒气的死物。   “这些且收拾了。”   顾珏眼中平静,等內侍用水清洗地上的血迹,手中杯盏才停下,随意地扬了扬手,“宣。”   “奴才王喜,叩见七殿下。”   饶是王喜天生圆脸,这几日也操劳的面颊消瘦,看上去清减不少。他恭敬地跪在顾珏身前,再瞧那一地血水,心里更加忐忑,翻来覆去细细想了几遍,也不知又是何事扰到了这位主。   他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就听顾珏温和道,“早前那个青光殿的歌姬,你打算如何处置?”   “回殿下。这歌姬一事,奴已经上禀了贵妃娘娘。娘娘说念其初犯,可暂不追究。”   “母妃当真这么说?”   顾珏目色邪气,骇得偷瞄的王喜一抖,“殿下,奴不敢说谎,此事可请刘姑姑作证。”   “你慌什么。”顾珏嗤笑,“母妃既然有令,你照做便是。”   王喜懦懦应了,走出小院时,腿肚子都是抖得。他悄悄回头看了眼对月自酌的顾珏,忽得想起多年前一桩旧事。   那会,他还在太后身边伺候。大概是某一年的除夕守岁,当时进宫来的小侯爷性子顽劣,总不喜欢他们跟着,王喜便也乐得偷懒,躲进了黑黢黢的偏殿。   这一躲,便在无意之间,看到了年幼的七殿下哄着雪似吃桂花糕。   雪似是娴妃娘娘养在宫里的一只狸奴,因浑身雪白,便起了这名。   本来小小童子掰着点心喂猫,应是极为温馨的一幕,偏偏雪似吃了没几口,便抽搐地倒在了地上。而年幼的七殿下眸子里便是刚刚那种眼神,怜悯中透露着几丝邪气。   此事王喜自然不敢伸张,戚贵妃和娴妃,他一个奴才,可是谁都惹不起的。   他本要悄悄离开,但这会又不知从哪来了个哭鼻子的小花袄。两个小童子坐在一块说了一会话,就瞧见七殿下又掏出了一块桂花糕。   俗气的花袄,让王喜一下便想起了前几日送进內侍府的几箱冬衣。內侍本就残缺,就算没了,怕也没有一只狸奴葬得金贵。   他到底不忍,故意弄出些响声。就看到七殿下偷偷扔了桂花糕,又换了块茯苓糕,这小小孩童机敏,借着去寻人的说辞,在偏殿里转了许久。   不过王喜既然能躲在此处,便是有极佳的藏身之所,直到看见那小花袄,吃了茯苓糕也安然无恙,王喜方才松了口气,悄悄溜回了小侯爷身侧伺候。   如今月色如水,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黑黢黢的偏殿。   王喜轻轻拍了拍胸口,缓了几口气,这才慢慢踱了回去。路上碰见万松身边的小梁子,还极为客气的打了招呼。   瞧他去的方向,应是安庆侯的院子。王喜眼眸转了转,却没有多问。   毕竟在宫里,不知不说才是最好的护身符。   *   从篝火宴会回来的这一路,裴衡止都能感受到跟在身后的小兔子,那过于热情的目色。   待与陶昂、陆济在路口话别。郎君唇角微扬,那抹温柔挂在眼尾,却是一点都不再遮掩。有心想要问问她,偏云澄这不开窍的,说什么都抱着他的胳臂不撒手。   “裴兄,今夜且让我在你房里歇一晚。”少年偷偷瞥了眼规规矩矩跟在身后的冯小小,又压低了声,“你也知晓我爹的脾气,总归也是我自己不长进。”   “昨吵架时夸下海口,要在狩猎场一展箭术,拿下第三。偏今被陶昂截了胡,我可没脸面再去见我爹。”   裴衡止甩了甩被他牵制住的手臂,略有无奈,“这会大伙都各自回院,幄帐定是空置,你不如去那将就一宿,此处还有陛下坐镇,想来云大人也不会罚你罚的太过。”   “裴兄,陶昂可就比我多猎了一只雀鸟!”云澄不满地撇嘴。今要不是帮裴衡止守着冯小小,他也不会弄成现在这般田地。   不过,若是当时裴衡止不将冯小小托给他,云澄微微皱眉,只怕自己也是无心狩猎。   可眼下,这番实话却不能说给裴衡止听。   是以,他顿了顿又道,“况且这山里天寒地冻的,幄帐到底不甚暖和。”   “只一晚。”   眼看着清俊的郎君被他缠得无法,松了口。   云澄眼眸都亮了几分,倏地放开裴衡止,与其后的冯小小走在一处,从衣袖里掏出攥了一晚上的瓷瓶,“飞星,你看,这就是我家秘制的金疮药。”   “.”   裴衡止斜斜睨了眼正殷勤的少年,再看小兔子面上浅浅的笑,登时觉得云澄碍眼极了。但想到云澄不过少年心性使然,也就按下了不虞。   现下星辰似海,月色美不胜收。   郎君心中一动,刻意走得缓慢,本想等小兔子一起共赏美景。   偏云澄亦是没眼色,说得眉飞色舞也就罢了,还站在了他与冯小小之间。   裴衡止眼角微抽,可四下宫婢內侍来往,却也不好多说。他强忍着揍人的冲动,好不容易走近院落,便瞧见小梁子端着笔墨已然候了多时。   “飞星,进去磨墨。”外人在,他不便唤她闺名。   裴衡止眉目淡然,转身姿态更是如仙似画,长臂一伸挡住也要进卧房的云澄,“看见那个垂花门了么?”   “嗯,看见了。”少年懵懵应着。   裴衡止点了点头,“顺着垂花门右拐,便是偏院,今夜里你就在那歇着。”   “裴兄,这是不是不太好。”   云澄耳朵都红了一圈,他的确是对冯小小有些意思,可这么快便宿在一处,就算是隔着墙的两个小厢房,多少也有些怪让人害羞的。   “我要是睡在偏院,那飞星她.”   “她宿在卧房。”裴衡止漠然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卧房?那裴兄呢?”云澄一愣,下意识地问出声。   郎君挑眉,好似他问了什么奇怪的问题,“我自是也睡在卧房。”   她本就是他的贴身小厮,诸如起夜掌灯之事,亦是本分。   不过裴衡止舍不得她睡不安稳,都是亲自做着这些。眼下,他却是故意说起这些。   偏云澄也是个实心眼,想了想他们这「兄妹」关系,倒是点了点头,“有裴兄这样靠谱的兄长,我若是飞星,想来也更放心些。”   “兄长?”郎君眉头起皱,“她与你这么说的?”   云澄心下暗道不好,一顺嘴竟把自己知情的事透露了出去,他讪讪摇了摇头,“裴兄别误会,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恨不能指天发誓。   裴衡止一顿,转眸看了看在书桌前铺好宣纸的小兔子,忽得压低了声,“其实此事你知晓也无妨。”   他唇角噙了笑,“不过,这兄长二字倒谈不上,我只是她的玉璋哥哥。” 第59章 后山来客  她既已出手,只怕这些日子还……   云澄听得心里直犯嘀咕, 正要再问,一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忽得醒悟过来。定是裴兄当他是自家兄弟, 才以这样的暗示,要他守口如瓶, 切莫再说漏了嘴。   少年面上登时肃然,颔首道,“裴兄放心,我明白的。”   也不是云澄刻意不往其他面上去想, 只因这些年来, 不知有多少天仙国色、才情一绝的姑娘明里暗里与裴衡止示好,随意请出一位细说说, 都远非冯小小可比。   少年悄悄瞥了眼窗里,少女垂眸, 莹白的手腕与与砚台里的墨色对比鲜明,透着股灵秀文静。   可要与裴衡止站在一处, 云澄暗暗摇了摇头, 简直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小梁子已然躬身去了院门口候着,少年也不好再耽搁他们, 笑道, “那我先去偏院歇着了。”   天上的月斜斜睡在枝丫, 照出一地树影。   裴衡止端坐在书桌前, 提笔蘸墨, 顺道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小兔子,“在想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冯小小犹豫的很,今夜里若不是她拒了裴衡止的婚约,只怕这会也不会牵扯到往事。她万万没想到, 好不容易躲过了赐婚,却仍是没躲过被寻人。   偏偏爹当初领她入宫时,只报了携书童一名。若是三日后当真被万松追查出来,爹岂不是又要加上一条欺瞒之罪?   冯小小愁得脸蛋都紧紧蹙成一团,早知道如此,还不如答应了裴衡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   旧案未清,又要添上新罪。当真是得不偿失!   她悄悄用余光看向正作画的裴衡止,眼看他画得似模似样,方才低道,“裴公子当真要寻小花袄?”   “嗯?”郎君笔下暂停,抬眸与她笑笑,语气却是宠溺,“你呀,果真傻乎乎的。”   若他真的要寻什么小花袄,哪里需要万松帮忙,遣了金羽暗查便是。今夜骤然提起往事,也不过是借小花袄內侍的身份。   裴衡止压低了声,勾勾手指,“你藏在小包袱里的画像呢?”   “你是说.”冯小小立时便反应过来。是了,要寻当年替爹处理药渣的小太监,哪里比得过陛下金口玉言,来得更为稳妥。   “所以你才故意说不记得什么时候。”   少女眉间清亮,眼眸之中的郁色一扫而空,有天家之言,便是那些人觉察到了什么,也不敢轻易动手,不然便是驳了天家金口玉言,到时候天家迁怒细查,只怕谁人都不好过。   “还是裴公子想得细致,我这就去拿。”小兔子哒哒哒就要往外走,郎君敏感,牢牢牵住她的手腕,“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嗳?”冯小小怔了怔,指着外面那道垂花门,“我去偏院。”   早前她就把自己的小包袱收拾进了偏院,这会被裴衡止认真问着,忙不迭的补充了几句。   “还是算了。”郎君将她按在一旁的软凳,摇头,“这会云澄在偏院歇着,你去不方便,还是我去吧。”   “不,不行。”冯小小难得结巴,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拒绝的很彻底。除了那张画像,她的小包袱里还放了贴身的兜子和小衣,哪里能大喇喇的示人。   “.其实,不去取也可以。”郎君微微侧身背着她,藏起红了的面容,之前她泡温泉的时候,小包袱就放在山石上,他倒是匆匆瞥过几眼,记得不多,却也够用。   他细细想了片刻,再提笔时格外专注。笔墨勾勒之间,梦境中瞧见过的那个小太监容貌跃然其上。   冯小小暗暗惊了一会,着实没想到他也会作画,且画得还颇为细腻,一点儿都不比她在侯府时请来的画师差。   她瞧得专注,凝神静气的裴衡止便有些走神。他略略调整了对着小兔子的侧脸,又将身板绷的笔直,就连握笔的手,也讲究万分。   偏蘸在笔尖的墨汁不称心,滴答落在宣纸,晕染出一片深浅墨色。   “呀!”冯小小倏地站起,围了过来。   淡淡的花香窜进鼻息,裴衡止唇角微扬,又作了几笔。刚刚还污了宣纸的墨迹渐渐成了摇曳的树叶,一点也看不出违和。   “你瞧瞧,是不是他?”郎君侧身让开半步,小兔子果真毫不防备,一心扑在画上,“画得真像!”   早知道就直接请他作画了,想起花出去的钱银,冯小小不仅有些肉疼,那可是她一点一点写书攒下来的,最近没了写书的活计,她和玉书相当于坐吃山空。   虽说裴衡止请她在侯府小住,可这并非长久之计。   她抿唇又细细看了看,丝毫没注意从背后拢住她身形的郎君。他本就身量高,这会悄无声息地站在小兔子背后,正瞧着她发的发带出神。   “你.”裴衡止声线微沉,目色渐渐疑惑。   小兔子其实并不排斥他的靠近,甚至于有些时候.   一想起她唇瓣上的温软,郎君耳尖倏地艳艳红了一片,他觉得小兔子亦是情动。   可她却总想与自己划清界限,裴衡止皱眉,难不成是他做错了什么而不自知?   “什么?”   少女心里的大石落下,人也轻快许多,她微微仰头,瞧着说了半句就不再开口的裴衡止,“裴公子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面对那双乌黑的眸子,郎君心底抖得厉害,又生怕叫她瞧出端倪,忙偏过脸道,“我只是在想那个小花袄。”   他顿了顿道,“你与他的眼睛很像。”   都是水汪汪,圆溜溜的。看人时的目色,也是一样的傻气。除了一点,裴衡止暗暗叹息,要是小兔子跟小花袄一样黏人就好了。他乐得让她抱着不撒手,别说抱一会,抱一生亦是无妨。   “.”冯小小面上一僵,很是心虚道,“裴公子定是记错了。”   “其实我基本已经不记得他是何模样,只依稀记得他的眼眸很亮,像浸了月色的黑珍珠,润润光华。”   裴衡止怅然一笑,低眉看她,“这些年我也曾想过,若是当时没有诓他,想来他如今也会是十二羽中一员。”   “可这世间没有如果,人的命数与机缘都只在一念之间。”   冯小小默默退后半步,不露痕迹地脱开郎君身侧,“裴公子也不必多想伤怀,其实一切都是有定数的,该走什么路,即便现在选错了道,终究也会有幡然醒悟的一日。”   这话不仅是劝慰裴衡止之言,更是说与她自己听的警示。   上天已经给了她脱离开伤心难过,重新来过的机会。没道理再陷入泥潭,万劫不复。   即便面对裴衡止,她仍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   但如今一切都开始有了变化。没有陛下赐婚,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身份隔着十万八千里,是万没有可能再嫁娶成亲。   她绝了与他的所有可能,眼下就只剩慢慢收回自己的心。无言的苦涩沁入骨髓,生出钝钝的痛。   少女拿起书桌上晾干的画像,抿唇笑着,“裴公子先歇着吧,我这就去送给院外候着的小梁子。”   *   夜里冷风凉人心。   内山地广,便是禁卫军守护森严,也总有遗漏之处。   神仙宫内的寝殿,已然静了许久。   天家向来不喜太多宫婢在旁伺候,殿里守着的內侍婢子,如今都一溜烟地跪在厚重的殿门之外,只有容妃身侧的近侍宫娥,正小心地捧了温茶,推门进去。   “娘娘,奴婢芙柔。”宫娥垂头,脚步清浅。转过三道屏风,离得老远便跪了下来,她双手恭敬地举起紫砂壶,目不斜视地换了桌上的冷茶。   “嗯。”一只素手从拢下的纱幔中探出,容妃声音比起白日里嘶哑不少,却媚到了极致,“倒些水来。”   玉杯里清茶漫漫,芙柔规矩万分,轻轻递了过去。刚刚那只素手却忽得收回,只剩一声嘤咛。   饶是芙柔听了许多次,也仍是忍不住脸红耳热。   她不敢抬眸,高高举着玉杯跪在榻前,直到那里面缠吻声淡了些,才又伸出一双大手接住玉杯,“爱妃口渴,怎得不告诉孤。”   “陛下,哪里有您这样喂水的。”容妃的声音越发娇软。   芙柔不敢再待,轻手轻脚地退出内殿,刚刚掩好殿门,便听得拔步床咯吱咯吱又摇个不停。   这镶了金丝做缀的拔步床,单是木质,都非凡品。也不知天家到底用了多大的劲,芙柔听多了这声响,再想想容妃这两日越发消瘦的面颊,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殿里刚刚还压抑的哭喊越发高昂,芙柔离远了些,与其他宫婢跪在一处,迷迷糊糊打着瞌睡。   也不知內侍又往里面抬了几次水,那磨人的声响总算彻底停了下来。容妃肤嫩,每每等天家熟睡之后,都要上一层玉清膏,方能将那一身的青紫红痕好好掩盖。   偏殿里,一池温泉自外引入。容妃刚刚沐浴完,这会正躺在一旁的软榻,芙柔小心地拧开玉清膏,才点了些许盖在她身上青紫,便引得容妃低低抽气了几声。   “娘娘。”芙柔眉心都跳了几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慌忙求饶,“奴婢知错。”   “罢了。”容妃懒懒摆手,今日她疲累的很,哪里还有发火的气力,“眼下什么时辰?”   “回娘娘的话,已是子时。”   “子时?”容妃一怔,又道,“内殿里的沉水香可点了?”   芙柔越发恭敬,“刚刚奴婢出来前,万公公便命人在着了香。”   这两日天家夜里睡得总不甚安稳,惯例都会点了沉水香做安神之用。   容妃颔首,瞥了眼芙柔。   夜里子时一刻,是禁卫军换班时分。   守卫森严的神仙宫里,却不知从何溜出一个小宫娥,借着夜色遮蔽,极为熟练地躲开往来巡逻侍卫,悄悄潜入了后山。   茂密的树林在月色中愈发斑驳,树影重重间,静静站着一人,披着黑色的大氅,似要融进无边夜色。   见到熟悉的小宫娥,方从暗处走出。   “你这气色.”   如水的月色,自枝叶间细微漏下,映照出一张让后宫嫔妃暗暗妒恨的娇媚容颜。   装扮成宫婢模样的容妃向前福了福身,“嫔妾无妨,只要能助娘娘,便是要嫔妾这条命,也是值得。”   “你这般忠心,不愧是将门之后。”那人依旧遮在大氅之下,“青光殿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她既已出手,只怕这些日子还要你再辛苦些。”   “娘娘放心。”容妃略略弯唇,“嫔妾自当尽力,至多再有七日。”   她眸中升起冷意,恨恨攥指成拳,“再有七日,便可事成!” 第60章 计中计  他瞥了眼被她护住的小腹,“怎……   “你有几成把握?”   那人冷静, 细细道,“我们所图大事,每一步都应慎之又慎。稍有差池, 连累的就不仅是我们几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娘娘放心, 此次少说也有六成把握。便是不成,臣妾也绝不会连累娘娘。”   容妃规规矩矩行了礼,道,“早先若非娘娘在暗中施以援手, 臣妾早就不知埋在哪, 做了无名鬼。眼下既有报答之际,臣妾定当凡事以娘娘为先。”   “妹妹这话说得客气。从一开始你我图谋之时, 便已经是嫡亲的姐妹。不过——”那人浅浅笑笑,“我也是担心妹妹身子, 才多这么一句。”   “娘娘但说无妨。”容妃就着她的手起身,美目盈盈似有泪意。   “左不过是桩小事。我听闻, 妹妹的避子汤, 已经停了有段时间。诚然,并非是我误会妹妹有什么深意。”   在大氅下露出的半张脸, 略显苍白, 偏唇上又染了艳丽的红, 一字一句, 说得缓慢, “只是你也知晓这药霸道,若是此时留子,多非麟儿。”   “妹妹还是要慎重些好。”   “娘娘说得是。”容妃垂首,手臂无意护在小腹, 笑道,“并非臣妾有什么私心,只因臣妾喝了避子汤再遇上这药,身上便会起许多小红疹。”   “臣妾不敢耽误娘娘大计,是以才自作主张,停了避子汤。”   “原是如此。”那人微微叹气,“你为我做了许多,等他日事成,你定是首功。到时候是享太妃之位,还是归隐山林,我都依你。”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你且早些回去,这一路我都打点过了,至于万松那,你也不必担心,安庆侯那一副画像,就够他今夜里折腾。”   “是。”容妃恭敬地福了福身,方才又隐入了夜色之中。   从后山回神仙宫,一路都很安静。   别说往来的侍卫,就连宫婢內侍都甚少遇见。饶是容妃再笃定那人的权利,此刻也有些无端的心慌。   她悄悄溜进偏殿,软榻上依旧是美人侧卧,锦衣华服,青丝披散,婀娜的背影掩在薄被之下,细瞧才发现,那微微颤抖的肩头,犹如被风吹散的花蕊,透着股不自在。   这丫头。   容妃暗暗嗤笑了一声,芙柔哪哪都好,就是太过胆小。不过是叫她假扮一会,便抖成了筛糠。   “芙柔。”容妃坐在镜前,利落地拆了宫婢发髻,有些好笑地看向还抖个不停的婢子,“还不过来伺候?你再抖下去,被旁人瞧见可就要露馅了。”   “娘,娘娘——”睡在软榻上的芙柔声都带了哭腔,似是强忍着什么。   “你?”容妃忽得回过神来,迟疑地起身,看向软榻后那垂着的厚重帷幔。   她依稀记得,临走前,那帷幔还不曾落下。   “看来你这宫婢还是不知长进。”低沉的声线透过厚重的帷幔,淡淡传来,“你家主子都发了话,作何还杵在这?”   “陛,陛下饶命。”芙柔不敢大声,跌跌撞撞一骨碌从软榻坐起,连滚带爬地跪在帷幔前,不停地磕着头,“陛下,奴婢知错了。”   “错了?”帷幔后递来几声笑。   这声音,不久之前还温存的很。如今,却好似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倒向容妃,浇得她透心凉。   更犹如一把把寒风做成的利剑,直直从前胸穿到后背。   她怔怔站在原处,“陛下,您不是——”   不是该沉沉睡着么?   容妃艰难地咽下后半句,这些日子,沉水香都是她盯着万松点燃,就今一时偷了懒。她蓦地盯住僵在地上不敢动弹的芙柔,   “万松。”天家挥手,示意身后站着的总管拉开帷幔,那双凤眸沉静如水,哪里还有半分痴迷。   “这更深露珠的,爱妃是从何处归来?”他略一伸手,万松立马递过温好的清茶放在他掌心。   玉做的杯盏,被长指轻轻敲了敲,震得其中茶叶打着旋转起了圈,“孤醒来不见爱妃,可是担忧的很。”   “陛下。”容妃腿下一软,勉力跪直身子,才低着头道,“臣妾去哪,您还不知晓么?”   她娇滴滴地抬眸,似怨非怨地看向眉目俊朗的天家,“早前您不是说想玩些新鲜的,臣妾便想着扮做林间仙子。方才特意去寻了僻静的地,好在明日给陛下一个惊喜。”   “哦?”天家悠悠颔首,“想法的确新奇,却不知爱妃可寻到了妙处?”   “臣妾不敢欺瞒陛下,后山之处,有池天然温泉,期间林业茂密,隐蔽的很。”   她微微红了脸,“可保陛下尽兴。”   容妃暗示的明明白白,万松听得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又退后的几步。天家依旧是笑模样,“爱妃有心了。不过既是探路,又何须鬼祟前行。”   他微微挑眉,起身将玉杯搁在万松手心,长指一挑,勾起美人下巴,容妃姿容本就娇弱,那双眸子时时都似有一捧清泉浸染,水水润润,我见犹怜。   “你呀,还是改不了这说谎的毛病。”他的手指轻轻划在美人脖颈,“可惜汪将军为国战死沙场,他的热血忠心,亦只能保你一次。”   “陛下,您,您已经知道.”   容妃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可转瞬,她又觉得是自己犯傻,这天下都是他的,要查一个人,又有何难。   “嗯。”天家惋惜地点了点头,手指触在那一段雪白的颈子,指腹下蓬勃的脉动,像是一声声无言的求饶。   容妃哀哀用手臂护住小腹,她唇角动了动,却也不知再说些什么。   “不过。”天家叹了口气,轻轻覆上她的眼,“孤可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   “陛下!”容妃心下一怔,忙不迭道,“此事是臣妾一人所为,臣妾愿意以死谢罪!”   她宁肯一死,也不能做他的剑。   “死?”天家目色冷了下来,勾唇笑道,“孤且问你,你肩上有几个脑袋?”   “谋害一朝天子,便是汪将军在世,也救不了你。况且你若真的没有自己的心思——”   他瞥了眼被她护住的小腹,“怎么?想要以退为进?”   天家的目色向来温和,此刻却好似一柄利剑,穿破层层迷雾,轻而易举地便察觉到了她小心藏起来的念头。   容妃后背阵阵发着冷汗,攥着衣袖的指尖发白,半晌才又俯身贴地。   “她人都以为你是个好摆弄的,孤却觉得,爱妃比这宫里的老人看得更清更准。”   天家含笑,“你既然替自己选好了护身符,可知今夜里是何光景?”   “臣妾只知道,今夜里陛下睡得安稳。”容妃恭恭敬敬,不敢再有丝毫糊弄隐瞒。   她亦不敢多问。   天家既然要将这戏做下去,只怕那位也是凶多吉少。   “爱妃跪了许久,叫孤如何舍得。”伸出的手臂虚虚扶起娇弱的美人,天家眉目冷峻,语气却一等一的温柔,似是醉人的酒酿,让人沉沦不复醒。   容妃颤巍巍起身,眼神落在一旁的芙柔身上,就被她脖颈处一圈圈红痕晃花了眼。   “陛下。”万松躬身上前,“这宫女.”   “孤记得你早前说老来无伴。”天家微微转眸,“世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既有这种福气,你且收用了。”   万松伴驾二十年,如何能听不出天家言下之意。他阴恻恻地睨了眼正抖成一团的芙柔,露出个会意的笑,“奴才谢过陛下!”   内殿里的沉水香,丝丝缕缕散开,犹如捉摸不透的命数一般缥缈。   *   启龙山祈福庙会的第三日,惯例要迎长者。天家为敬太后,特行大驾卤簿恭迎。   是以今个儿天才蒙蒙亮,山道上便有金辂缓行,五色九龙华盖交错,映着山石上泛起的微微金光,倒真如冯小小几年前瞧过的那副天宫壁画一般奢华。   她随着裴衡止跪在山道两侧,余光里皆是世家贵胄。少女眼眸微顿,忽得想起一桩闲话,京都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可都聚在了此处,若是此时山降灾祸,遇着水火,当真是要毁去大晋半壁朝堂。   那场景,光是想想都叫冯小小后背一寒,她慌忙将这残酷的念头彻底撵出思绪。   耳畔,钦天监官吏的声音一板一眼,宣告着昨日狩猎吉凶。   她偷偷往跟在天家身侧的皇子中瞟了几眼,刚刚看见顾珏,就被扭头递祈福红绳的云澄抓了个正着,少年似是一夜都没睡好,眼下乌青不说,过往总是拿着的折扇,也不知丢去了何处。   他面上的神情复杂,压低了声,“一会你跟我去个地方。”   “我?”冯小小有些迟疑,“云公子可是有话要说?”   云澄唇角紧紧闭成一道线,只道,“你跟我去便是。还是说,你信不过我?”   自打相识,少年甚少这么固执。   冯小小不说话,云澄眼眸便越发黯淡,“放心,你既是裴兄的人,与我便是朋友。”他顿了顿,等周围吟唱声起,才偷偷在冯小小手心写了个「阮」字。   阮雨霏?   少女心下拒绝之意渐起,她此生可再也不想与这姑娘有什么牵连。左右是裴衡止自己的桃花,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云公子,我是侯爷的小厮,出行都该与他禀上一声,万不能擅自做主。”   “那这个呢?”云澄偷偷从袖里晃出一块玉佩,祥云纹路,极为眼熟。   见冯小小惊讶,他瞥了眼四周,又道,“你也识得这玉佩?”   “那你可听说过早前御前奉茶的阮姑姑?”   冯小小正欲再问,就见刚刚去御前行礼的裴衡止转身看了过来,郎君双眸含笑,却在瞧见她身侧凑来的云澄时,生生变了脸色。   他一会可得跟云大人好好说说云澄的亲事,免得这少年时时惦记着他的小兔子!   裴衡止微微皱眉,等行了礼,再一转身,人群里哪里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第61章 奉茶宫女  她便以报恩之名,留在了云府……   可他这会受命伴驾, 哪里能走得开。   繁冗的仪仗一套套走下来,周围的朝露早就没了影,枝叶蔫蔫地耷拉。也不知她跟着云澄又去了何处。   裴衡止眉心一阵一阵的跳, 眼下坐在上首的母子二人,正寒暄的起劲。   随侍的一众世家贵胄, 都含笑陪着。一时之间,往来温和。   “玉璋,听闻你昨个得了头筹。”太后与天家笑笑,随手理了理鬓发, 小手指上的金丝玳瑁护甲微微翘起, 透着股慵懒,“还猎着了虎?”   她一点名, 众人都聚了目光过来,说不心羡都是假的。谁人不知太后出自西岭沈氏, 乃安庆侯之姑母。   昨天家已经赏了一诺,今太后再提起, 多半还是要再赏。一旁伺候的万松略略偷看了眼天家的神色。   平静、淡漠, 嘴边倒还有笑。   他伸手端起玉杯啜了口清茶,入喉微涩继而生甜, 更难得的是这回甘, 竟然还有股淡淡花香。   天家微微扬眉, 又品了一会。齿颊生香, 倒不枉它一两就六十锭银的价钱。   这茶, 他若是没记错,好似是娴妃带来的。天家面上依旧含笑,看向起身应礼的裴衡止。   一堂之内,尤以这郎君相貌最为出众, 那一颗殷红泪痣,似是多情的春风,柔和了眉眼中的凌冽,看着便舒坦。   更难得,他虽是一副美人相,却无半点脂粉气。无论行军打仗,亦或狩猎纵马,都是个中翘楚。   这样的人物。   天家眼中笑意渐歇,到底不能配太高的姻亲。   裴衡止垂首,“回太后娘娘,臣能得此头筹,全赖陛下皇恩庇佑。”   当时猎虎的惨状,在场之人大部分都亲眼瞧见过。更别说那些不顶事的羽箭,若非裴衡止艺高人胆大,他那小厮又肯豁得出去,哪里能降得住猛兽。   “阿弥陀佛。”太后微微阖眼念了声佛号,她轻轻转着手间的佛珠,“启龙山这些年都由专人打理,狩猎场中的活物更是精心饲养,怎得会无故出现一只真的老虎。眼下可差人去查了?”   “母后放心,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也亏得安庆侯勇猛,才绝了后患。”天家淡淡接道。   “他身为人臣,护主本就是分内之事。哀家只是担忧陛下。”太后微微摇头,伸手拍了拍天家搁在桌上的手臂。   “陛下,你是一国之君,此处不比宫中,他们守卫如此不尽心,依哀家之见,严查失职之罪是少不了的。”   “母后之心,儿子明白。”天家面上似有动容,“这事儿子已经派给了云大人细查。”   下首候着的云贵立时起身,“请太后娘娘放心,臣必然不负所托。”   “这就好。”太后略略松了口气,带了笑意,“无论如何,陛下才是我大晋命脉,尔等务必谨记。”   “至于玉璋。”太后招了招手,示意裴衡止再近前些,才转头与天家道,“这性子还跟小时候一样顽劣,陛下平日里可得好好训着。”   “母后这话,可是要伤了玉璋。孤瞧着他稳重的很。”   天家瞥了眼恭敬垂首的裴衡止,笑道,“不过,他与珏儿差不多大,再过几月珏儿都要外出开府,玉璋的亲事怕也该定一定。”   “陛下这么一说,珏儿开府的日子可是定下来了?”   太后赐了裴衡止近前落座,又道,“这时间过得真快,在哀家眼里,珏儿昨还是个小娃娃,如今——”   她欣慰地长叹一声,看向正乖顺的皇孙,“珏儿,过来让哀家瞧瞧。”   三言两语,不经意间便推掉了裴衡止的议亲。   天家唇边噙笑,这西岭沈氏到底并非自己生母,终究还是隔着难测的人心。   顾珏依旧是副软弱拘谨的模样,问了安就低着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一点也不像其他皇子皇女有股子活泼劲。   其实,顾珏也并非一早便是这么胆小的性子。   想起旧事,太后目色渐渐黯了下来,“哀家记得,文淳皇后是在珏儿七岁岁那年病故的吧。”   那年说也意外,年幼的顾珏照例去中宫问安,恰巧碰上文淳皇后急症暴毙,自此这孩子便越发的内敛。   “陛下,您多年不曾选秀。如今中宫空悬,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依哀家看,也是时候在世家中选一位德才兼备,容貌秀丽的姑娘入住中宫。”   她既不动声色的护着自己的人,如今还要往中宫添人。天家心下一哂,面上却还恭敬温和,“此事却也不急,眼下宫中由戚贵妃协理,她做得还算可圈可点。”   “哀家知晓陛下念旧情。”太后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腰背更是立得板正,她侧目看来,发髻中金簪流苏微晃,端庄且威严,“但中宫之位,须得出身显贵。”   气氛一时静默。   单一句出身显贵,在场的世家又有谁能比得上西岭沈氏。天家含笑,“母后说得极是。”   他应了又似没应,太后还要再劝,恰钦天监测算的祭天歌舞时辰已到,万松不敢耽搁,待天家颔首,立马宣了青光殿舞姬近前。   古琴铮铮,似漫漫流水,竹笛乍起,渐渐引出激昂鼓声,直震得人胸腔共鸣。   裴衡止往外又细细瞧了几遍,也没见小兔子回来。   郎君眉头轻皱,偏他被太后点了名近前坐着,一时还真是难以脱身。   不过,有云澄在旁相伴,他倒是不担心有人欺她小厮身份。   冯小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敢孤身跟着少年溜进后妃们居住的院落。   此处不比世家住的地方,守卫更加森严。   眼下他们躲在一处假山之中,来往的禁卫军不曾间断,云澄暗暗叹了口气,压低声道,“看来只能等他们一会换值,咱们才好脱身。”   左右他们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冯小小按下盘旋在思绪里的许多问题,理了理情绪,方才轻轻问道,“云公子,你手中这块玉佩是.”   她微微一顿,“阮姑姑的?”   “嗯。准确的说,是阮姑姑的遗物。”   云澄倒不瞒她,诚实的很,“你别看如今陛下宠着容妃,但这过去的十来年,宫中盛宠在身的可一直都是戚贵妃。”   “她一进宫,陛下便好似收了心,两人恩爱异常。很快,戚贵妃便有了身孕。”   “不过。”云澄悄悄瞥了眼正认真听前因的冯小小,斟酌了用词道,“后妃有孕,却是不能再近前伺候。”   他不自在地转了口风,“传闻,阮姑姑能做御前奉茶宫女,便是因为长相酷似戚贵妃。”   云澄虽然没有细说,冯小小却也听得清楚明白,“所以,阮姑姑在戚贵妃孕中,侍了寝?”   少年懵懵点头,他本想再婉转些,毕竟前脚搂着一人谈情说爱,你侬我侬,后脚便拥着另一人花好月圆。   这种事,于男子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冯小小亦是女子,难免会共情。   等等,阮姑姑?冯小小一愣,阮雨霏不也姓阮么?   她脑中似有什么要连成一条线,少女手指攥得生紧,“那阮姑姑可是也有了身孕?”   “不错。只可惜她腹中孩子太大,宫中医女、太医费了好些劲,也没能保住天家血脉,就连阮姑姑也因大出血,香消玉殒。”   “当真没有保住么?”冯小小疑惑,十几年前正是爹在太医院的时候,旁的她不敢多说,爹的医术着实了得。早些年她随爹去泻玉峰采药时,也曾遇见过村妇难产,可爹不仅保住了村妇肚里的一对双生子,更是保住了她的性命。   阮姑姑腹中孩子再大,也不会比那个怀着双生子的村妇更严重吧。   她越想越觉得这其中必然还有内情,不过爹也说过,行医治病,其实也看各人造化。   云澄探头往外机敏地瞧了瞧,低低道,“早前说是没有保住,不过眼下,却说不准。”   “当时阮姑姑身上最常佩戴的便是这一块祥云纹的玉佩,因是陛下赏赐,她极为爱惜。”   他朝冯小小招了招手,等少女蹑手蹑脚靠近,少年面上一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本正经道,“如今这玉出现在了裴兄的偏院,也亏得是我捡到。不然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这院子,除了裴衡止和冯小小,在此之前,还有那个青光殿歌姬曾留宿过。   而且冯小小显然只认得玉,不清楚这玉的来源。云澄心下越发笃定,此玉必为那歌姬所有。   他虽不知这歌姬故意来裴兄院子,又留下玉是何用意。但知情人稍稍想想,也知此事麻烦。   跟别说狩猎场上那只来得突然的老虎,保不齐是有人将裴衡止当做了靶子。   云澄一夜未睡,就是在想这其中关窍。可无论如何,这玉确实不能再留,还是得物归原主。   是以他才寻了冯小小一同前来,好有个把风的。   “云公子,十几年前的事,你怎得知道的这么清楚?”两人躲躲藏藏,这会正猫着腰躲在一处废院的墙根下。   “.”   云澄脸色白了白,冯小小等了半晌,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少年才垂了眼,“我爹如今的夫人,便是阮姑姑的表妹。”   “当初她进京本是想投靠阮姑姑的,没想到阮姑姑一命呜呼,这女子在宫门被侍卫驱赶推搡之时,恰巧被我爹救下。”   “她便以报恩之名,留在了云府。后来,更是报到了我爹的床榻。”   “不过,她比阮姑姑要命硬些。”   少年眼中有恨,转瞬又极快地掩藏起来,他无所谓笑笑,“我年幼时,没少听她在我娘前说阮姑姑的事,故而知道的多些。”   “云公子。”冯小小听得怔愣,有心想说些什么,偏又无从说起。她闷闷低头,倒是云澄点了点她的额头,“我无妨的,都已经过去了。”   废院的大门虚掩,云澄悄悄附耳过去,隐隐约约,还真的听到了些许女子的闷哼。   他冲冯小小点了点头,“咱们得快些,王喜说过,等到平午,戚贵妃会来亲审她。” 第62章 阮氏之玉  一会进去便有喜事,你只管仔……   青光殿歌姬夜里无故外出, 要真罚起来,只怕王喜公公也逃不了干系。偏整件事,要被审的只有阮雨霏。   冯小小摇了摇头, 跟在云澄身后,悄悄潜进了废院。   这处院子虽然空置, 但房屋格局、砖瓦布置却是一等一的,甚至于比裴衡止住的院子还要讲究。   一进了院,刚刚那女子的闷哼越发明显。云澄警惕万分似四处看了看,方才猫着腰, 指了指其中一间。   少年示意冯小小躲在自己身后, 他微微探出头,从推开的窗缝里看了过去, 空落落的正房里,地上躺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姑娘, 虽然她发髻凌乱,可云澄怎么瞧, 都觉得极为熟悉。   他向后招了招手, “你说,她长得像.”   疑惑的问句在瞥到悄悄跟上来的冯小小时, 忽得咽了下去。云澄怔怔地看了看里面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女子, 又转向并无惊讶的冯小小。   “你们——”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 他深知这话说出来可就是再辱冯院使的名声, 再者他已经认定这里面的女子与阮姑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或者更直接些讲,他笃定这女子就是当初被「胎死腹中」的那个婴孩。   她既是天家血脉,又怎么可能与冯院使一家扯上关系。   云澄按下心中那匪夷所思的念头,将玉佩递给冯小小, “她这会被人蒙住了眼,你动作轻些,将这祸根还回去。”   他指了指房门,“我就在这等你,莫怕。”   祸根.   冯小小细细品了他话里的意思,握在掌心的玉佩似火,烧得她越发好奇这玉佩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若按照云澄所讲,此玉乃天家赏赐。那自己身上那块又算怎么回事,爹分明说过,是娘留给她的遗物。   难不成!   推开门的瞬间,冯小小脑海里忽得有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梦境之中,她不曾与云澄说过话,自然也无从得知阮姑姑的事。   但现下,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她与阮雨霏,或许并非什么陌生人。   既然他说阮姑姑肚里的孩子太大,那有没有可能就是一对双生子呢?   可说她们是双生子,面容又不完全相像。   冯小小脚下没了准,差一点就要平地摔个跟头,还好她反应快,方才险险站稳身子。   躺在地上的阮雨霏一早就听见了冯小小进门的动静,她挣扎的越发剧烈,口中呜呜咽咽,似在求救。   若冯小小不知阮姑姑的事也就罢了,偏这会她心中越发怀疑,将玉佩塞进阮雨霏怀中,目色却落到了那绞在身后,被麻绳捆出红痕的一对细腕。   “咳咳。”站在房门把风的云澄递了声来,冯小小去解绳的手指一顿,到底没有多生枝节。   两人悄悄溜出废院,还没走多远,迎面就瞥见了戚贵妃做了舆轿,正往这边走着。   好在他们已经出了后妃居住的院落,这会便是碰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但云澄谨慎,仍是领着冯小小躲进了山石之间。   早先冯小小一直都是跟在裴衡止身后,她既顶着小厮的身份,自是不能随意抬眸细瞧那些贵人。   这会躲在山石之间,微微风来,吹起遮挡纱帘,她方才将戚贵妃瞧了个清楚。   坐在舆轿上的女子面容温婉,尤其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柔和地好似脉脉水波。   冯小小看得出了神,还想再看清楚些,手腕就被人轻轻攥住。等舆轿走远,云澄才压低了声问道,“你刚刚怎么了?”   “我?”冯小小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我没什么呀。”   这还叫没什么?!   少年眉头微皱,眼神落在握住她手腕的掌心,“你差点儿走出山石。”   冯小小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再看自己站得地方,心下登时发虚,她的确是往外迈了步。   要不是云澄眼明手快,定会冲撞了戚贵妃的仪驾。   她差点儿就连累了他,冯小小垂首,歉意道,“刚刚是我走神,我原本只是想看看戚贵妃长什么模样,绝不是有心的。”   “我又没怪你。”少年还握着她的手腕,别别扭扭转过头,“飞星,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他面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睨了眼冯小小梳起的小揪揪,“你.”   云澄吞吞吐吐,冯小小抬眸好奇地看他。   少年一对上那双乌黑的水眸,早就藏在心里的话,倏地便有了开口的勇气,就算爹反对又如何。   他面上又红了些,“你现在可有心上人?”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心里反而轻松许多。云澄这几日的煎熬与反复思量,到底抵不过想靠近她的心。   冯小小怔愣,没料到他竟问的是这个。刻意地忽略自心底涌上喉头的名字,少女迟疑地摇了摇头。   “当真?!”云澄一喜,又慌乱地解释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只是顺口,我,我.”   他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傻傻望着冯小小,“早前我们一同去捉兔子的时候,我曾向裴兄提过,想对你负责。”   “啊?”他说得简单,冯小小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对我负责?”   云澄低眸,“之前我不是牵了你的手么?”   “我自幼学习君子之道,既然牵了手,便要担起责任。”他拢在衣袖里的手指间,还有冯小小腕上的温度。   云澄小心翼翼瞧着她的神色,“你——”   “他怎么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云澄知晓她与裴衡止关系非比寻常,当即应道,“裴兄说,要我先问问爹的意见。”   冯小小如今身为布衣,却仍是罪臣之后。单这一条,爹也不会允她做长媳。云澄早就因这事跟云贵争辩过。   “但门第之见,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少年眉间郁郁,脑海中那个疯狂的想法愈加强烈,“若你愿意——”   他试探地想要拉住她的手,才刚刚伸出手臂。   “小小。”裴衡止清朗的声线低低传来,郎君一路疾行,远远看见他们二人,方才缓下步子。一口气还未喘匀,便听到了云澄之言。   他已然猜到了云澄下一句要说些什么,脑中极快地转了又转,忙用简短的话勾着小兔子过来。   现下能叫她分神的,只有昨夜给万松送去的人像有回音。   郎君笃定,故作轻快,“找到了。”   他定定瞧着小兔子的背影,心中默默数着数,若是数到三她还不过来,那他便亲自去牵她回来。   裴衡止站得笔直,眉眼间更是矜贵疏离,可背在身后的掌心却早就出了一层湿汗。   “一、二.”   他喉头微顿,正欲抬脚。   “这么快?!”   傻愣愣的小兔子倏地转身,往裴衡止身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她歉意的回头,“云公子,这会我还有些顶顶重要的事,我们改天再谈,如何?”   云澄心头噎得难受,可他又不敢当着裴衡止的面说出那句惊世之言。   他微微颔首,继而主动转了话头,“裴兄刚刚说找到了什么?”   云澄有些妒忌冯小小口中的这桩顶顶重要之事。他好奇地跟了上来,“今年的祭天歌舞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裴衡止不动神色地走在两人之间,云淡风轻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昨夜我提过的小花袄,刚刚万公公传了话来,说是找到了。”   “祭天歌舞哪里能这么快结束。”   郎君睨了眼走在身侧静听的小兔子,早前慌乱的心方才渐渐平复,“倒是你,出去这么久,刚刚太后还问起云大人,一会进去,你可得想好说辞才行。”   “不过,你们这是去了——”   裴衡止口里的后半句戛然而止,他低眸瞥了瞥两人鞋面沾上的尘,郎君眼眸一沉,看向云澄,“你领她去了废院?”   “裴兄怎得知晓!”少年一怔,不明白他是从哪瞧出了端倪。   裴衡止叹了口气,“天家喜洁,启龙山被铺着的青石板路砖,每日里都有专人清扫冲洗三次,你鞋面蒙灰,又沾了不少泥,一看便去了內侍宫婢甚少打扫之处。尤其这路不通后山,除了废院,还能是哪?”   “说吧,又闯了什么祸?”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云澄心里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忙解释道,“裴兄这次可错怪我了。我和飞星今可都是为了裴兄,才去犯险的。”   少年压低了声,左右瞧了瞧,方把玉佩的事说了一遍。   裴衡止听得直皱眉,这里面的阮姑姑,本是他刻意隐瞒的地方。如今被云澄毫无保留的说与小兔子听。   他用余光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冯小小,半晌才接着道,“此事多亏有你。”   “裴兄的事便是我的事。”云澄面上含笑,瞥向垂头落后半步的少女,“等明日,我一定会给裴兄一个答复。”   他说得没头没尾,裴衡止却听得明明白白。这少年是下定了决心,要向云大人再争取一番。   郎君挑眉,有些庆幸自己赶到的时机恰恰好。不然,等云澄说出那句惊世骇俗之言,只怕小兔子眼下就不会如此平静。   三人走了一段,远远就听见祭天歌舞的大鼓咚咚,云贵在殿门外等了半晌,乍瞧见云澄跟在裴衡止身后,忙迎上来,“侯爷。”   他行了礼,才与云澄低道,“还不进去,太后已然问起你许多次,这会腹痛可好些了?”   云澄登时便明白他爹的言下之意,这分明就已经给他找好了借口。   “爹,她们过往也不曾问过我,怎得今这么邪乎。”   “胡说些什么!”   云贵瞥了眼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一会进去便有喜事,你只管仔细应了,再想迎谁进门,爹都答应你!” 第63章 相像之人  比起无名无分的私奔,被家族……   喜事?   少年心下发空, 忍不住回眸看向正在殿外与裴衡止说着什么的冯小小,既然爹已经松了口,到时候再与她商量, 她应该不会介意才是。   毕竟,比起无名无分的私奔, 被家族承认才是正经。   他有些庆幸,刚刚没有问出那一句惊世之语。临转过屏风,云澄压低声补道,“爹,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殿中与开阔的内院相通,此刻阵阵急鼓, 琴音竹笛直上云霄,犹如身在千军万马之列, 以风为舞,乐成刀。在座之人, 无不以手合拍。   云贵瞥了眼上首天家的面色, 这才提着万分小心上前跪拜。   “瞧瞧,云澄也长这么大了。”太后微微含笑, 伸手招了少年上前, “腹痛可还好些了?”   “回太后娘娘的话, 草民已无大碍。”云澄规规矩矩行了礼, 他尚无功名在身, 答话时便只能以民自称。   云贵听得不是滋味,再一想与云澄交好的那些少年,不是爵位在身,就是已经有了功名。   如今既然得太后惦念, 他心下暗暗思量了一圈,余光瞥向陆家,之前陆济便是天家做主钦点了驸马,这会理应也差不离。思及此,云贵眉眼越发恭敬。   “你也算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昨篝火夜宴上——”太后刻意压低了声,散了周围的宫婢內侍走远,与天家相视笑笑,才道,“可有看中的女子?”   即便他昨晚当真相中了谁,这档口,也只能一一否认。   云澄心知肚明的摇了摇头,“回太后娘娘的话,草民昨只顾着吃烤鹿肉了,又贪杯喝了不少。哪里记得见过什么姑娘,便是月亮,瞧着都重影。”   “云澄!怎么跟太后娘娘说话呢。”云贵作势低低训了一句。   “不妨事的。”太后摆了摆手,笑得开怀,“这孩子打小便性子直,天生少一副弯弯绕绕的肠子,哀家看着欢喜。”   她望向云澄,温和道,“昨你糊涂着也不打紧,与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李大人千金,你可还有印象?”   李素素?   云澄眼角一抽,他与这李家千金不过幼时见过一面,说是青梅竹马委实牵强了些,况且当初那小姑娘长得喜庆,一双眼不笑的时候都让人寻得费力。   他悄悄瞥了眼身侧的云贵,怪不得他爹松口这么大方,原是在这等着。   云澄心下一千个不乐意,云贵亦然。他在朝中十余年,临了被陆家那老贼得了圣心。   就连指婚,也被陆家压了一头。   云澄略略思索了片刻,“回太后娘娘的话,草民多年未见李家妹妹,这会还真是想不起来。”   他语气真挚,微微扬起的面容更是一派实诚。   天家瞧得唇角一弯,转头与太后道,“母后说得还真没错,这小儿郎果真还未开窍。”   “总归眼下祭天歌舞也快接近尾声,一会便让万松领着你去瞧瞧那李家妹妹。免得云爱卿埋怨孤,乱点了鸳鸯谱。”   “陛下,臣惶恐。”云贵听得一身冷汗,忙垂下面,“婚约一事,本就需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是为天下之主,别说为犬子钦点姻缘,就是要臣的命,臣也是绝无二话。”   “云爱卿有这番忠心,孤甚为安慰。即是如此,孤必不能委屈你的公子。这样吧,今就先让他们先见面叙叙旧,再做打算。”   天家依旧笑着,手指一扬,“万松,你去安排。”   “是。”万松满脸喜气的应了,不过片刻便来回禀,说是清扫了玉罗院出来。   天家颔首,太后亦是满意,“此处枝繁叶茂,又有小潭流水,清幽不失雅致,是极好的谈话之处。”   “不过,云澄还是个小儿郎心性,怕是不懂如何与姑娘相处。”太后微微蹙眉,忖了忖贴心道,“还是再叫上些与他们二人相熟的男男女女,办一场诗会。”   “还是母后想得细致。”天家笑道,“就依母后之言。”   这番话一出,饶是云贵心中再有不甘,也熨帖了许多。朝中大臣几多,又有几人能得皇室这般细心思量。   这是殊荣,亦是重视。   云澄跟着云贵磕头谢了恩,两人一落座。少年的目光便落在了对面的裴衡止,郎君高大,便是坐着,也依旧身姿挺拔,别说瞧到少女面容,便是她的衣袖,也不曾露出半分。   云澄心头发闷,心下念头一起,竟忘了移开视线。   他目光灼灼,裴衡止拿着玉盏喝酒的手一顿,不露痕迹地将身后低头沉思的小兔子遮得更加严实。   “公子。”   院里锣鼓声声,冯小小不得不凑近些,贴在他耳边道,“阮姑娘会被罚的很惨么?”   裴衡止挑眉,余光中映出的秀气面容并未有丝毫醋意,意外的全是担心。   郎君心知她必然由玉佩联想到了什么,不过这其中有些关窍,他尚未有实证,此刻确也不好与她多说。   裴衡止压低了声,“放心吧,贵妃娘娘心善,应得无事的。”   况且就算戚贵妃真的下了重手,天家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那玉佩,他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阮雨霏时时戴在腰间。   这祥云纹玉,既是她的保命符,亦是试探往事秘辛的敲门砖。   眼下云澄阴差阳错的送了玉佩过去,倒省得他再往废院偷跑一趟。   郎君递了自己的茶杯给小兔子,“刚刚太后派人传了话来,说晌午过后玉罗院有诗会,你想不想去?”   明明梦境中,阮雨霏被裴衡止细心护在别院三年,心疼万分。如今她前路未知,他竟然要在这节骨眼去吟诗?!   “公子。”捧了茶的小兔子,微微诧异,她悄悄抬眸,看向云淡风轻的裴衡止,小心地提醒道,“那可是阮姑娘!”   “嗯。”裴衡止依旧敷衍地应了应,见她用茶润了口,才又道,“其实这诗会,是给云澄订亲之用。你若不想去,我便寻个借口称病便是。”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定定望住怔愣的小兔子,他认真万分,似要从她面上看出所有隐藏的情绪。   偏这傻兔子,除了眼眸水水润润,盈盈有光。似是还未反应过来,正愣在原处。   裴衡止心下一叹,又加了一剂药在话中,“这次请的人里,有位自幼就与云澄相识的姑娘。”   冯小小心下直犯嘀咕,阮雨霏被困,他不紧张不担忧。反倒是把云澄的亲事说个没完。   她略略撇嘴,还未感慨几下,转念一想裴衡止的谨慎为人,当即又有些不确定。搞不好是这诗会还有什么名堂。   不然他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此事。   她有些犹豫,细细观察了裴衡止的面色,吞吞吐吐的试探道,“总归,总归公子晌午过后并无安排,去参加诗会也好。”   “你想去?”郎君面上的笑意凝滞。   冯小小怔了怔,见他愈发严肃,只当自己猜对了他的用意,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想去!”   她话音刚落,只听咔嚓——   刚刚才握在郎君掌心的核桃,登时就裂成了好几块,里面好好的果仁更是被捏得细碎。   “呀!”冯小小惊得发出一声惊呼。   尤其眼瞧少女眸子里一片担忧,裴衡止酸酸涩涩的心方才好受许多,他摊开手指,轻声道,“你看,没事的。”   “这怎么能叫没事?!”冯小小不满。   郎君唇角噙了笑,还未与她说说自己这一身武艺,对付个小小核桃易如反掌,掌心里的碎核桃就被小兔子一点一点放进了她自己手心。   冯小小眉头拢起,极为严肃地低道,“公子下次还是控一控手劲,实在是太浪费核桃了。”   碎成这样,能吃的可没极快。   她小心地挑了些小的放进嘴里,还没咽进肚里,就瞥见裴衡止一脸惊讶,他唇角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生生克制着。   更别说对着她的侧颜,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奇奇怪怪。   冯小小又嚼了两下,忍不住暗暗赞道,这供给天家的核桃果然非同一般,也怪不得这一圈王公贵族,都让小厮用小锤子敲着核桃剥去壳,原是这种滋味。   等等。   她瞥了瞥郎君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双美极的桃花眼里似是有些许委屈。   冯小小心下疑惑,又看向他仍摊开的掌心,忽得回过神来。   依照她对于裴衡止的了解,这位郎君可从不会做多余之事,他既捏了核桃,定是想吃核桃仁,只不过这京都贵子被人伺候惯了,才一时没掌握住分寸。   结果,不仅被她说教了两句,还被抢走的已经要到口的核桃仁。   他是男子,自然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再多说些什么。   冯小小尴尬的眼皮直跳,将几块看起来大的递在他唇边,说得心虚,“刚刚我就是替您尝尝。”   裴衡止许久没见到小兔子这般讨好的神情,刚刚还委屈难忍抿起的薄唇一扬,轻轻咬住她喂来的核桃仁。   舌尖暧昧刻意地蹭过她的指腹,意犹未尽道,“好吃。”   “.”冯小小面上一僵,她猜的果然没错,裴衡止的确是馋了核桃仁,不然也不会还没嚼,就笑得欢快。   总归她如今也担着他小厮的名头,冯小小顿了顿,很是自觉的拿起小锤子,认认真真砸了一小碗核桃仁。   她剥核桃剥得手指都有些发酸,再瞧清俊的郎君,那嘴角都快翘到了天上。   罢了,少女暗暗叹了口气。眼下这里的一切都扑朔迷离,她能信的也就只有裴衡止。   也不知阮雨菲这会怎么样了。   不过,想起之前见过的贵妃娘娘,冯小小忍不住又问了问身前的郎君,“公子,她们真的长得很像么?” 第64章 猜测真相  作为女子,谁又能受得了心仪……   嚼在口中的核桃仁, 甘甜中带着些许涩味。裴衡止默了默,待祭天歌舞的鼓点戛然而止,方才低道, “你只需信我便好。”   他说的没头没尾,冯小小心下越发有了更多猜测。难不成爹的案子竟是与阮姑姑有关?   她垂着脑袋规规矩矩跟在裴衡止身后, 脑海里的思绪犹如水流自高处落下,汹涌而来。   要是阮姑姑当真与他们冯家有关系,那爹的案子便是.   冯小小骇住,她紧紧攥住衣袖, 连气息都慢了一瞬。这想法着实太过惊世骇俗。   虽说依照前因后果, 这想法不是没有可能。但以爹的性子,又怎么会大胆到与阮姑姑暗度陈仓, 尤其按照刚刚云澄所说,阮姑姑似乎也极为心仪陛下。   冯小小忖了又忖,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偏这会她知晓的太少,要是能再问清楚些就好了。   趁着其他王公贵族与裴衡止闲聊之时, 冯小小用余光瞅了瞅周围, 也不知云澄去了何处,明明这会离裴衡止所说的诗会还有段时间。   她才往旁边挪了一步, 身前站着寒暄的郎君却好似背后有眼, 他微微侧脸, 睨了眼心事重重的小兔子, 面上温和之意不减, “如此,玉璋便先提前贺过陆兄。”   陆济拱手还礼,“多谢。”   自打他亲眼瞧见裴衡止跟这小厮的密事,陆济藏在心中多年的妒忌总算平息。   世人皆俗。   就算是京都中最为勇猛的裴衡止, 最得女子爱慕的俊逸郎君,终也有了软肋。   如今就是三公主再放不下,他也不用担心裴衡止会背叛自小的情谊。   可这事到底上不了台面,更何况太后与陛下并非血缘母子,现在又直指中宫之位,只怕陛下龙颜不悦,定要敲打一番。   西岭沈氏动不得,但裴衡止就在京都,虽有爵位在身,实际却无实权。   陆济越想越忧心,现在的裴衡止就如同站在了悬崖边上,这两方博弈,不论输赢,他都得不了好。   “玉璋,借一步说话。”陆济淡淡看了眼那垂着脑袋的小厮,示意裴衡止走远一些,“虽说现下的京都,总有些世家子弟有别致的兴趣,但玩物就是玩物,动不得真心。”   “这几日与你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该赐婚的都已经得了陛下的金口玉言,倒是你还单着。”陆济也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出了主意道,“我知你有一腔抱负,但诸如你我这样的人家,若想安稳,只能逍遥。如今陛下广招天下布衣学子,为得便是——”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驸马虽不再出任仕途,却是表明忠心的绝佳手段。”   “如今天家膝下还有尚未及笄的六公主。”   陆济言尽于此,顿了顿又道,“再者与公主成婚,一切都会按照皇家法度,却是不耽误你与他的。”   陆济下巴微扬,朝几步之外的冯小小点了点,“玉璋不妨好好思量思量,眼下祈福庙会尚未结束,一切都还来得及。”   “陆兄的好意,玉璋心领。”裴衡止一点也不意外。   那夜的幄帐外,都有谁人经过,谁人踟蹰,他心中清清楚楚。郎君浅浅含笑,“到底是我先欺负了她。”   真吃醉了酒的人,又怎么会不老实。也就小兔子单纯,才会被他哄骗着,将唇瓣吃了许久。   裴衡止看向正在原地,踩着小石子玩的冯小小,“我想给她名分,让她这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   “玉璋!”陆济听得鬓间发痛,“你疯了不成!”   “陆兄。”裴衡止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心酸道,“我的确离疯也差不了多少。”   过往她只在冯家的小院子,身边除了个虎视眈眈,精于算计的方云寒,对付这样的人,裴衡止从不手软,倒也算清净。   眼下她跟在自己身边,偏偏让云澄给惦记上了。刚刚要不是他去的及时,那胆大的少年就要拐了小兔子去私奔。   裴衡止一想起此事,便恨得直咬牙。   他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偏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却温柔。陆济看得心下一窒,知晓这万年的铁树开了花,这会就是劝秃噜了嘴,也拉不回他的心意。   陆济暗暗叹了口气,“那晌午之后的诗会,你还去么?”   “.去。”饶是裴衡止千般不愿,但小兔子想去。他亦只能点头,顺便也叫她分散一下心神,少想些关于阮姑姑的事。   毕竟这只傻兔子,胡思乱想可是一绝。前阵子还因此唤了他好长时间的哥哥,不过.   想起他做过的那些荒唐梦,郎君英挺的长眉微微皱起,玉色的耳尖更是红了一圈,他甚是不自在的肃了肃嗓,“今日三公主也会同去,陆兄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从青光殿回到院子,裴衡止都是一副极为严肃的神情,偶尔眼神落在身侧后方的冯小小身上,也是一闪而过。   他不说话,冯小小也不好开口。毕竟刚刚她可瞧见陆济时不时对自己指指点点,应是说了什么。   难道她在不经意间又做了什么与身份不符的事?   冯小小细细想了半日,除了那夜里在幄帐前遇见过陆济.少女疑惑的双眸一怔,登时红了脸。   她狠狠瞪了一眼罪魁祸首,蹲在木笼前喂起了小白兔。   “小小。”   他的小兔子脸蛋红润润的,犹如垂在枝头的柿子,咬一口便是甜甜的果实。   裴衡止喉结一颤,慌忙压住乱窜的气血,招她进了卧房,“玉佩的事,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   “阮雨霏与阮姑姑自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小小早就预料到阮雨霏身份不一般,她眼巴巴的望住裴衡止,眼睫眨了又眨,才试探道,“那我也是阮.”   裴衡止用手指抵住她的唇,轻轻摇了摇头,方才示意她先坐在拔步床上。   等冯小小乖乖脱了鞋坐在里面,郎君也跟着一同坐在了拔步床,他伸手拽住床幔,微微晃了晃手臂。   叮铃铃的清脆铃声,一点点在耳畔炸开,冯小小一头雾水地看着欺身过来的郎君,他压低了声,气息软软喷在少女耳廓,说得话又轻又低,“依照我手中的证据,阮姑姑当年难产,的确是因为肚里的胎儿太大所致。”   “那有没有可能是一对双生子?”冯小小也跟悄声道。   “嗯。”裴衡止没有瞒她,点头将床幔又摇得激烈了些,“的确是一对双生子。”   眼看小兔子震惊的瞪圆了双眸,郎君叹息,“不过,当初得天家御赐祥云纹玉佩的女子,却并非只有阮姑姑。”   “啊?”冯小小刚刚才缕清的思绪因为他的这句话,登时又成了一锅粥,她忍不住靠近了几分,认认真真道,“那是不是可以说明我爹与阮姑姑没有关系,对么?”   裴衡止低眉瞧了眼满面愁色的小兔子,肯定道,“嗯,冯大人并未做过对不起冯夫人之事。”   “呼——”冯小小松了口气,“所以我手中这块,会不会是爹医术高超,救了宫里哪位娘娘,才得来的?”   她虽然语气轻松,可面上的忧愁一点都没有减少。   裴衡止摇了摇头,“这些一时还未有分晓。不过,你定要记得,不可再外人面前,尤其是顾珏,说出自己有玉的事。”   前几日,他也是这么嘱咐。可为什么,偏偏是顾珏?!   顾珏是戚贵妃之子,爹的案子又与戚贵妃有关,而戚贵妃跟阮姑姑又姿容相像,阮雨霏是阮姑姑之女,可阮姑姑又的确怀了双生子。   她掰着手指认认真真又点了一遍,怎么算,都还缺一个孩子。   爹既然没有对不起娘,那就是说!   冯小小后背一寒,怔怔看向垂眸瞧来的裴衡止,“顾珏.是不是阮姑姑的孩子?!”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出这个结论,但这话一说出来,再瞧裴衡止诧异却并未否认的神色,冯小小便知自己猜对了。   当初天家与戚贵妃恩爱异常,却在她有孕之时,临幸了与戚贵妃相像的阮姑姑。   作为女子,谁又能受得了心仪之人以爱为名,寻了替身欢好。   便是梦境之中的她,也因相像的阮雨霏进门而备受打击。   冯小小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想起梦境之中,那份心灰意冷,少女眼角渐渐有了泪意。   要不是她神志恍惚,难以接受,也不会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她那还未来得及与他说出口的惊喜,便在一片血气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清脆的铃音叮叮咚咚犹如泉水击石,一点一点唤回她的思绪,如今不是那场意外,她也不会再嫁给裴衡止。   冯小小理智地撇开眼,可藏在腔子里的心却酸酸涩涩,犹如被针狠狠戳着,疼得她面色苍白,呼吸渐渐都有些困难。   “小小!”郎君低低唤她,可这会的小兔子哪里还有刚刚的机灵劲,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处,抱在怀里更是轻飘飘的。就连那双乌黑的水眸,也好似拢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阻挡着他与她。   裴衡止惊得手忙脚乱,偏抱在怀里的人又屏住了呼吸,她面颊已经憋得通红,不论郎君怎么唤她,也没有半分反应。   好在他不是第一次见小兔子这副模样,裴衡止深深吸了口气,俯身低下,一点一点温柔有度。   他面上肃然,偏抱在她腰间的长指却攥得发白。裴衡止极力克制着想再欺负她一回的冲动,将回过神来的冯小小揽在自己怀间。   “小小。”耳畔的铃声停了下来,裴衡止微微错开些脸,这已经是小兔子第二次喘不上气,整个人好似溺水模样。   郎君忧心,“你到底怎么了?” 第65章 第一层迷  她倏地顿住,将那句变天默默……   “没什么。”胸间的憋闷渐渐好转, 冯小小深深吸了口气,从他怀中脱离,她面色仍难看的很, 心绪却已经镇定,思路极为清晰道, “那我爹——”   裴衡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屋檐之上。天家派来的禁卫军已经听得够多,裴衡止可不愿冯小小当下就牵涉进十几年前的秘闻,白白做了权力的牺牲品。   挂在床幔铃铛轻轻响起, 不多时, 在清脆的铃音之中,隐约传来一声瓦片碎裂的声响, 裴衡止皱起的眉微微舒展,他侧耳听了半晌, 方才松开握在手中的床幔。   转身给她倒了杯温茶,那双桃花眼柔和地望着冯小小。   少女顿了顿, 简简单单道, “我爹的案子可是与这桩秘闻有关?”   裴衡止点头,既讶异于她的聪颖, 又心疼她此刻的痛苦面色。但小兔子避而不提她自己, 只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她爹的案子。   郎君暗暗叹息, 接连两次, 小兔子重新睁开眼后, 都对他极为冷淡。   偏他又完全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裴衡止心中顿生挫败。   “裴公子,你还能告诉我多少?”冯小小低眉思索了一会,要不是今日跟了云澄出去, 她或许直到下山,也不会知晓这桩宫中旧事。   可如果顾珏与阮雨霏是阮姑姑的一对双生子,长得也不像啊?   她心中疑惑,便问了出来。   裴衡止道,“这世间并非所有的双生子都相貌相同。”   冯小小心下有了计较,可再要问出的话,却是怀疑了爹的人品。少女面色越加愁苦。   裴衡止知她所想,低道,“你放心,冯大人牵涉其中,与阮姑姑之死无关。恰是因为冯大人心善,留了——”   他略微停顿,又道,“留了小小婴孩一命,才招致三年前那场灾祸。”   “你是说,爹救了阮雨霏?”冯小小眉眼之间有了些光彩,她提着的心松懈许多,压根儿没有注意到郎君眉眼间那一瞬的迟疑。   她语调又快又急,“这就能解释三年前,顾珏为何会出现那样愧疚的神情。”   “说不定便是顾珏发现了其中端倪,察觉戚贵妃并非自己生母,才会时时去翠华宫寻爹。”   “这才让戚贵妃起了杀意,故意设计我爹,对不对?”   冯小小一口气说完,紧紧盯住面前的郎君,生怕错过他一分一毫的神色改变。   她不由自主的屏住气息,看得郎君心焦,情急之下欺身上前。   裴衡止还未渡口气给她,抱在怀里的小兔子倏地捂上他的唇,那双乌黑的眸子很不自在地瞥到一旁,“我,我没事。”   郎君一怔,手指缓缓松开,讪讪坐在一旁,“没事就好。”   “裴公子,你还没有回答我。”冯小小背过身坐好,只用余光瞥着床沿处那抹僵硬的身影,“我可猜中了七八分?”   “小小,事情或许比你想得要更加复杂。”裴衡止叹息着起身,“这几日是多事之秋,你尽量待在院子,哪里也不要去,知道么?”   “那寻到的小太监呢?”冯小小忽地转眸,有些不安。若非那个梦境,她也不会记得此人的样貌。   但如此一来,极有可能会将爹的案子提前好几个月。   裴衡止浅笑,“放心,他是重要人证,已有专人看护。”   “小小。”郎君似是想起来什么,“我与阮雨霏——”   “侯爷!侯爷!”   安静的院落外,急急跑来的內侍抖着声跪在院门口急急禀道,“陛下急宣您去神仙宫一趟!”   裴衡止皱眉,猛地改口道,“小小,这几日不论我回不回来,都不要走出院子。你记住了么?!”   “就算是云澄,也不行!”   他急匆匆而去,末了还不忘替她关好院门。   冯小小趴在窗前发了会呆,心里却越发不安。戚贵妃早前可是去了废院,要是她分析的没错,那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不过,依照阮雨霏缠着裴衡止的模样,她多半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   对了,刚刚裴衡止要说什么?他和阮雨霏?   冯小小揉了揉发痛的鬓间,将木笼的小白兔抱在怀里,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色,自言自语道,“奇怪了,明明早上还万里无云,清朗的很。怎得祭祀之后——”   她倏地顿住,将那句变天默默咽回了嗓子眼。   *   偌大的神仙宫外,万松正领着几个心腹守在四处。见裴衡止匆匆而来,忙躬身迎了上去。他额上萌出不少细汗,简单与裴衡止说了里面都有哪些主子,方才禀了进去。   转过屏风,香炉中飘散的沉水香越发明显。   “臣裴衡止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郎君垂眸,悄悄睨向跪在地上的顾珏和阮雨霏,两人都被捆绑的结结实实。看来,顾珏还是没有忍住。   他心下微微叹气,面上却平静。   “玉璋来得正好。”太后看了眼正恼的天家,赐了裴衡止起身,方道,“这女子你可认得?”   “回太后娘娘,此女乃扬州瘦马。当初臣奉陛下之命南下暗防之时,无意中遇见,瞧她可怜,便为此女赎了身,养在了京都别院之中。”   裴衡止一字一句说得严谨,万不敢有半分隐瞒。   “这么说,这是你养得外室?”太后扬眉,顺势将话挑明,也免得天家疑心。   “回太后娘娘,臣不敢违背家训,是以阮姑娘并非臣的外室。”   太后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冷着脸又道,“口说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   “她臂上仍有守宫砂,女子贞洁是大,臣不敢以此含糊之言毁其名声。”   可怜阮雨霏脖间还有被掐的红痕,这会好不容易听见裴衡止的声音,却被人蒙着眼,堵了口,只能哀哀的呜咽几声。   天家听得心烦,若非这不知羞耻的歌姬擅离青光殿,又怎得会有刚刚废院里那惊险的一幕。   他手一挥,直接道,“来人!拖下去验身!”   进来拖人的万松乃天家心腹,阮雨霏怕得厉害,几番挣脱之下,啪——   一块刻有祥云纹路的玉佩忽得从她衣襟掉出。   天家淡淡睨了一眼,面上平静的神色登时僵住,他扬手示意万松等人先退下,亲自捡起落在地毯上的玉佩。   他静静站在阮雨霏面前,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个不断呜咽打滚的年轻女子,“你姓阮?”   天家自言自语说得极轻,就连一向笔直的腰背也仿佛卸了力道,微微佝偻。   “陛下?”太后眼眸转了转,轻轻瞥过同样跪在地上,一脸衰败之色的顾珏,才又道,“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静了许久的顾珏忽得哈哈大笑,“难道皇祖母不觉得此女有些眼熟么?”   他浑身被捆了三四股麻绳,眉眼间全是戏谑和不屑,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里的软弱模样。   “混账!”天家震怒,“你打伤你母妃的事,孤还没跟你清算,此处哪里容得了你多开口?!”   若非启龙山设了明岗暗哨,只怕这不孝子早就得了手,将打晕的戚贵妃主仆关在废院,一把火烧的精光。   顾珏嗤笑,“母妃?父皇这话说得奇怪,儿臣的母妃,可是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再人世。”   啪——   狠狠一记耳光打在顾珏面上,天家怒意滔天,手下力道十足,顾珏脸上登时便起了五道指痕。   火辣辣的痛,与口中的腥甜混在一处,直叫人头脑发懵。   顾珏怔怔抬眸。   天家斥道,“你说得这是什么混账话,君子之道,皇子礼教,便让你学了这些?她便不是你的生母,亦有养育之恩,你如何能下得了手?!”   “父皇这话——”顾珏舔了舔唇角的血痕,忽得轻笑,“竟是早就知晓儿臣的身世?”   他吃吃笑了几声,“可怜儿臣还当父皇亦是被蒙骗在鼓里,却忘了当初父皇宠爱戚贵妃之事。您既是将她放在了心尖尖上,又怎么会当真不知这其中曲曲绕绕。”   “这样看来,可怜的只有我那母亲,就因为长相与戚贵妃有几分相似,得了陛下几分温柔,便真以为自己有了恩宠。”   “翎宣!”天家面上生冷,“你可知自己再说些什么?”   “儿臣心里清楚明白。”顾珏睨了眼一旁的阮雨霏,“儿臣只恨自己下手太慢,没能一举将这心狠手辣,算计满满的母女二人处之而后快,眼下事情败落,儿臣亦无话可说。”   “你!混账!”   天家越发怒不可言,手掌狠狠拍在楠木桌上,震得好好搁在上面的杯盏碗盖清脆地磕在一处,撞出不小的声响,“你娘身故本就是意外,如何能怨到戚贵妃身上?!”   “意外?”顾珏目色阴鸷,“怕不是招去母留子,偷龙转凤?”   “不然父皇如何解释这扬州瘦马身上的玉佩?”他特意重重咬在瘦马二字,“皇室血脉流落民间,若非宫中得宠之人,又有谁能做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翎宣!”   “父皇既是不信,又何须动怒。”顾珏幽幽看了眼裴衡止,又道,“只是儿臣万万没想到,戚贵妃竟如此心狠手辣,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儿臣去之时,这姑娘正被刘姑姑按在地上,要灌哑药。”顾珏啧啧地摇头,“可在人前,儿臣那温柔心善的母妃,分明吩咐过王喜,将人饿上几天,以儆效尤。”   “这些事,连儿臣都知晓,父皇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他阖眼,苦笑道,“不过是戚贵妃在父皇心中仍有一席之地,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言。   听得太后眉头轻蹙,转在指尖的佛珠一停,忽得问道,“翎宣,你与皇祖母说实话,到底是从何时知晓戚贵妃非你生母之事?” 第66章 第二层迷  孤且问你,那阮雨霏到底是谁……   阮雨霏被万松先安置在了神仙宫偏殿之中。   偌大的内殿, 只他们三人。   太后的声音沉沉砸下来,犹如撞钟,忽得惊醒了此刻又怒又气的天家。   那双凤眸一眯, 暗暗用余光扫了眼正转着佛珠微微皱眉的太后。天家端起玉杯润了润口,已不见之前的气急败坏。   “皇祖母, 可还记得三皇姐生母,已故的文淳皇后?”顾珏嘴边噙了笑,“孙儿当初可是亲眼看着文淳皇后是如何「病逝」的。”   “翎宣!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太后蹙眉,提点道, “文淳皇后乃陛下发妻, 不可妄论。”   “难道皇祖母就不觉得,文淳皇后去得有些蹊跷么?”   “不过这也怪不得皇祖母, 您老人家吃斋念佛,又何曾管过俗事, 可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顾珏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沉静的天家, “您怎么也不曾留意呢?”   他说得极为大逆不道, 偏天家面无表情,似是无动于衷, “在戚贵妃苏醒之前, 孤允你说出这些年所受委屈。”   “呵——, 如此, 儿臣还要多谢父皇。”   他字字轻蔑, 跪坐在地上,用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话却说得详细,“早年间, 若非儿臣与三皇姐起了争执,被她锁进文淳皇后内殿衣柜,怕也见不到如此精彩一幕。”   “或许连那趾高气昂的三皇姐也没有想到,她本意是想让母后罚我不尊之罪,怎料却让我瞧见了她生母是如何被人活活气死。”   “可怜三皇姐这些年,还与有那幕后黑手一直交好。当真蠢不自知!”   “你是说贵妃谋害了文淳皇后?”太后微怔,下意识地看向端坐在一旁的天家。   她知晓顾珏经不起挑拨,却不想他还是个闷葫芦。这么重要的事,竟然藏到了现在。   “皇祖母莫急。”   顾珏冷哼一声,看向天家,“虽说儿臣厌恶戚贵妃,但当时出言相激,气死文淳皇后的却并非此人。”   “你言下之意,是指娴妃?”天家淡淡接话,那双凤眸冷静又锐利盯住满目猖狂之色的顾珏。   “果然,父皇还是知情的,不然也不会在众多嫔妃之中,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娴妃?”太后面上诧异,“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祖母,此事毕竟涉及皇家隐秘。”顾珏幽幽瞥了眼旁边安静坐着的裴衡止,“有外人在.”   “玉璋替孤立下过汗马功劳,算不得外人。”天家一扬手,“休得再顾左右而言他,皇后病逝,岂容你一小儿在此胡说八道。再拿不出些实证来,就好好去宗人府领罚!”   “既然父皇和皇祖母都不介意,那儿臣也没什么好顾忌的。”顾珏唇角一斜,笑得没正行,“要说这娴妃也是厉害,想当初她不过与先皇后说了两字,就激得母后气都喘不匀。”   “皇祖母定然好奇她说了什么吧。”顾珏伸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看得天家脸色几变,又极快地镇定下来。   “想来父皇是信了儿臣一半。”   顾珏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笑道,“儿臣还记得娴妃曾直言,文淳皇后引狼入室,挑了个胆大包天敢糊弄皇室血脉之人协理六宫。”   “当初儿臣年幼,却也知晓这几字的意义。”   “仅凭这几字就断言戚贵妃并非你生母,翎宣不觉得有些草率么?”太后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佛珠往腕上串了串,“你那会年少不知事,会将娴妃无稽之言当真,也是常情。”   她眼神中隐隐有怜悯之色,面上更是做足了十分可惜,“阿弥陀佛,造孽哟。”   顾珏早就知晓今日事败,不会有好结果。这些年他一直装软弱,谨小慎微的活了十来岁,此刻哪里还能再忍,扬声与沉默不语的天家喊道,“父皇,儿臣还有人证!”   他语调激昂,接连补充道,“这些年来,儿臣一直在收集戚贵妃混淆皇家血脉的证据。太医院众人,亦难辞其咎!”   “陛下,此事哀家也有句话要说。”   太后轻轻抬手,示意万松按住神情激动的顾珏,“想当初戚贵妃还是戚嫔的时候,她临产之时,前往玉漱宫的一众医者可都是陛下亲自指派,贵妃便是再本事,也不可能提前知晓陛下会派哪位御医前去,不是么?”   她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搁在屏风前的香炉袅袅生烟,淡淡的沉水香萦绕在内殿。   “母后言之有理。”天家微微颔首,看向顾珏,“你那人证现在何处?”   顾珏扬眉,“就在内山随行人员里。”他浅浅一笑,“他便是昨还给父皇请过脉的齐院判。”   “齐瑞?”天家皱眉。   太后略略瞥过一旁面容平淡的裴衡止,腕上的佛珠转了转,也看起了好戏。   被召来的齐瑞早就有所准备,刚刚跪下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抢先认了罪。   “陛下,臣当初也是受戚贵妃胁迫。”齐瑞以脸伏地,哆哆嗦嗦认了罪,他眼神黯淡,似是陷入了十几年前那场往事。   当初的齐瑞与冯正年纪尚轻,都只是初入太医院的小小御医。因医术高超,得天家临行钦点,随侍待产嫔妃身侧。   齐瑞还记得去玉漱宫的那一天,天空一早便灰蒙蒙的。   宫里正殿主位是即将临盆的戚嫔,偏殿里住着的,好巧不巧,便是与她极为容貌相像而得圣宠的阮姑姑。   因她承恩有孕,故而不可再留在御前伺候。文淳皇后又一直身子不好,便先将人安排进了玉漱宫。他去的时候,偏殿的阮姑姑却不知是何原因,提前动了胎气。   一时之间,整个玉漱宫忙得是人仰马翻。热水喝和棉布源源不断送进殿内。   正殿外,还守着一早就领了圣意的冯正。不过,他亦看得出,此刻照顾偏殿的齐瑞早就六神无主。   “冯兄,这次你可得帮帮我!”齐瑞与冯正同一批进入太医院,两人私交甚好,这会他不敢再瞒,忙拉过冯正低道,“这阮姑姑身子笨重,我原以为是孩子太大,谁成想竟是个双生子!”   “想我行医不过三年,把脉问诊不是什么难事,可这接生.”齐瑞恨恨握拳。   “宫中的接生婆子呢?”冯正听得疑惑,后妃生产,必然会有经验丰富的接生婆随侍,可听他这话里的意思,冯正心下也有些疑惑,“你可上奏了陛下?”   “冯兄,你我同为御医,哪里能不懂这宫中规矩,我这差人报了不下五遍,到现在连个音都没有。”齐瑞眉头紧皱,与冯正又走远了些,瞧了瞧四下,方又低道,“且她这胎象尚不足月,如今突然临产,又与——”   他瞥了眼正殿,“只怕今日偏殿中是不会再来人了。”   “冯兄,你可要帮——”   齐瑞还欲再说,正殿里伺候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一把揪住冯正的衣袖,“冯御医,您快去瞧瞧,接生婆子手里的棉布都换了三茬,这血还是止不住。”   冯正听得手心直冒汗,背起医药箱几步就进了正殿。   他刚走没多久,偏殿里也来了人,唤了齐瑞进去帮忙。   生产本就是女子生死大关,尤其这宫里吃食讲究。不少主子怀胎,那肚儿拢圆,生不出也是常有。再加上皇子乃天家血脉,若非皇命,遇上这种情形,太医院自古都是留子去母。   眼下阮姑姑肚里揣着两个,齐瑞用尽法子,好不容易才接生出一位小皇女,床榻上的女子已然气息薄弱。   她鬓间的发丝早就被冷汗浸湿,一双眼犹如暮色夕阳,光华渐失。却依旧看着宫婢抱着的小皇女。   “阮姑姑,您再坚持一下!”   齐瑞急得满头大汗,救不活天家新宠,本就是失职之罪,要是再被人知晓他无力挽救小皇子,别说是御医,就是他们全家,怕是也保不住。   他全神贯注集中在还未出生的小皇子,连身后何时来了脚步都不知晓。   “齐御医。”刘姑姑穿着黑色大氅,殿里地龙烧得暖和,她一进来,肩上落下的雪花便成了水珠,无声地没了踪影。   她瞥了眼宫婢颤巍巍抱过来的小皇女,伸手拍了拍正聚精会神忙乎的齐瑞,“您辛苦了。”   塞进衣袖的荷包沉甸甸的,仿佛坠了铅。齐瑞躬身谢过,“还请戚嫔娘娘放心,臣一定尽力救活小皇子与阮姑姑。”   他忙不迭表了忠心,刘姑姑面上一僵,“小皇子?”   齐瑞颔首,“阮姑姑是有福之人,此乃龙凤胎,在大晋着实不多见。”   “的确是好福气,只不过奴才瞧着她这面色黄白,双眼无神。”刘姑姑微微含笑低头,“却不知阮姑姑还能坚持的住么?”   “不过,奴才相信,有齐御医在,我们娘娘自然不会忧心。您说呢?”   外间风雪声声敲打着窗棂,偏殿里的地龙却好似断了火的灶,余温尚存,却早已再难忍冬。   刘姑姑福身,笑道,“奴才瞧着齐御医似乎还有的忙,娘娘那还离不开人,奴才一会再来。”   她掀了门帘出去,那一股寒风打着旋直直往偏殿里钻来。   刺得床榻上的阮姑姑心口泛疼,她眼珠微微转动,唇角蠕动了半晌,也没能再说出声来。   余光里,只看到宫婢抖着腿用锦缎抱了什么。床榻上,血迹如同盛开的花,渐渐蔓延开来。   阮氏拼尽全力,亦不过是把攥在掌心的祥云纹玉佩塞进身侧躺着的小皇女怀中。她珍爱万分,似要将这小小软软的生命永远印在脑海。   偏偏还有人不肯放过。   她死死拽住仓皇要走的齐瑞,眼角熬得血红。   “阮姑姑,这都是命,您可别怪臣。”   “您是母亲,又是宫中熬了多年的老人!”齐瑞急得去掰她的手指,“您就当可怜可怜这个孩子,放手吧!”   待雪满枝头,冯正熬了药回来,正殿里已然一片欢乐。他把了脉站在殿外,一瞥眼就瞧见齐瑞穿着大氅,步履匆匆往外赶。   偏殿处一打眼过去,连个伺候的人都不曾出来。   戚嫔无事,冯正也该回翠华宫继续当值,可他却怎么都放不下,思来想去,便悄悄跟上了外出的齐瑞。   他走得又急又快,一路上遇见禁卫军登记排查,都只是掏出了腰牌,就被放了行。   冯正心中越发疑惑,眼瞧齐家的马车一溜烟地往城外跑去,车轱辘印在雪地里,道道明显。   冯正更加笃定,偏殿里出了事,可他既无皇命,便不可随意擅闯后妃寝宫。   眼下唯一的求证,便是追上齐瑞!诚然他也不可以装作不知,这些年后宫进来的美人,悄无声息没了的,也不仅仅是阮姑姑。   可.为医者又岂能枉顾人命!尤其这冰天雪地的,齐瑞马车行进又极为快速,就算不为宫中之事,他这样疾驰,也不安全。   冯正忖了忖,接过车夫递来的缰绳,纵马追了上去。   城郊人少,冯正顺着马车留下的印记,行进了没多远,便看到了正鬼鬼祟祟下车的齐瑞。   与出宫门不同,他手里提着两只铺了小被子的竹篮。正站在原地,不停地东张西望,似是再等什么人。   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咯吱作响,越靠近齐瑞,冯正心底骇得就越慌。   “冯兄?!你怎得在此地?”听见动静的齐瑞一回头,也愣了神,下意识地就想将两手提着的竹篮藏在身后。   “这里面是什么!”冯正眉头紧皱,风雪寒凉,城郊更盛。竹篮里隐隐有小小孩童的啼哭。   齐瑞更惊,“冯兄,此事你只当不知。这宫里的谁,都不是你我可以得罪的。”   “戚嫔娘娘已经安排好了,过一会便有人来接手这两个麻烦。”   冯正肃容,伸手接过一只竹篮,稍稍掀开些棉被,就瞧见里面的小小孩童被冻得发青。他极为心疼地将这幼小的生命抱进怀中,又掀开另一个竹篮瞧了瞧,当即怒道,“齐瑞!你可知这亦是两条人命!”   “眼下冰天雪地的,稚儿脆弱,如何经得起这番折腾,你还想怎么处理?”   “冯兄,我这也是迫不得已。”齐瑞抱起竹篮里的另一个女婴,愁道,“如今我上了贼船,哪里还有回头是岸的机会。今日若不处理了她们,明个暴尸街头的便是你我。”   冯正一顿,试探地问道,“这是阮姑姑的那对双生子?”   “冯兄,你我情同手足,我也不瞒你,你怀中的那个,的确是阮姑姑所生的小皇女,可我抱着的这个女婴却是戚嫔亲生。”   “等等。”冯正听得震惊,早前他去正殿止血,那些接生婆说什么都不肯让他近前检查,是以他只能隔着屏风,一步一步用言语指挥婆子行事。   “你是说戚嫔将自己的女儿也一并送出了宫?!”   “冯兄,此事可就只剩你我之情,偏殿里那些宫婢內侍,全都被买通,只等今入夜,才上禀阮姑姑去了。你也知晓如今天家不在京都,这宫里的事,太后又不愿插手,除了生病的皇后,能说上话的也就只一个戚嫔。”   “糊涂!”   冯正又惊又怒,扯了齐瑞就要上马车,“我且问你,阮姑姑双生子之事可有登记在册,呈陛下看过?”   齐瑞懵懵点头。   冯正又道,“戚嫔既然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充当阮姑姑的双生子,除之而后快,你又认为自己的项上人头,能留多久?”   “冯兄的意思是?”   冯正将马绳递在他手,“你若再不走,也不过是往这冰天雪地再添一抹孤魂。”   “冯兄!”刚刚回过神来的齐瑞这才知道害怕,他赶着马车紧紧跟在冯正马匹身后,“你可要救救我,我,我也是被胁迫的!”   眼前便是城门。   冯正下了马,靠近齐家马车。   “为今之计,只有寻得宫中相助。”冯正压低了声,“戚嫔一向与娴妃不对付,你不妨去求求她。”   “只要戚嫔一日找不到孩子尸骨,你我便有一日偷生。”   齐瑞此刻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他将自己怀中抱着女婴哀哀递在冯正面前,“那这两个孩子?”   冯正微微叹了口气,瞧了眼正握着他前襟傻乐的小小孩童,“这两个孩子,你可寻一户靠得住的人家托付,再遣他们尽快远离京都。待日后风水再转,你今日善举或许还能救你一命,将功抵过。”   “再者戚嫔的手再长,也万不敢伸的太远,你只需熬到天家回宫,这下风便会逆转,到时候她亦只能笼络于你。”   “冯兄大恩,我齐瑞永世难忘!以后便是冯兄要我当牛做马,我姓齐的也绝不说个不字!”   齐瑞大喜,口中连连发誓,好一顿指天说地,正要从冯正怀中接过另一个女婴,那孩子却好似有了感应,嘴角一撇,眼看着就要哇哇大哭。   城门近在眼前,她若放声啼哭,必会引来守门将领查探,到时候别说瞒天过海,只怕他们当即就会被缉拿归案。   冯正一愣,重新将这孩子抱进怀中,说也奇怪,刚刚还撇嘴委屈的小小孩童顿时便安静下来,折腾了几番,齐瑞也看出些门道来,“冯兄,我看这孩子与你有缘,不如——”   冯夫人身弱无孕的事,齐瑞也有所耳闻。他能想到这层,冯正如何能想不到。   但他也明白,这孩子抱回家,日后冯府必有一难。可她那么喜欢孩子.   冯正低眉思索了片刻,将空竹篮递给齐瑞。   “冯兄?”   “从今日起,你我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我在世,这孩子与皇宫与天家就没有半分钱关系,若日后我冯家因此遭难,还请齐兄念在今日之情,切莫冒然出手。”   “冯兄,你放心,除非能一举扳倒戚嫔,不然这秘密,我会带进棺材,绝不外扬!”   那场雪冷,可怀里的两条生命却依旧温热鲜活。   内殿的沉水香清淡养神,窗外亦是春花烂漫。   齐瑞清了清嗓,接着又道,“陛下,臣所说句句属实。阮姑姑当年的确经由臣之手产下一对龙凤胎,戚嫔也便是如今的戚贵妃,亦给了臣出入宫门的腰牌,命臣将两个皇女送去郊外,由专人处置。”   “但臣生为医者,又如何做得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是以臣便偷偷将这一对小皇女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家丁。”   “只可惜,他们南下途中翻了船,任凭臣这些年派出多少人马,也没能寻得小皇女她们。”   “这些事,臣当年都已经悉数禀报给了娴妃娘娘,只因两位小皇女杳无音信,空口无凭,方才将此事暗暗压下,等待时机。”   天家微微颔首,那双凤眸眯起,“既是等待时机,孤且问你,那阮雨霏到底是谁的孩子?” 第67章 第三层迷  等此事结束,他会告诉她,他……   跪在地上的齐瑞瞥了眼身侧的顾珏, 有了片刻迟疑。   想当初冯正抱走阮姑姑所生的小皇女时,曾在包裹这孩子的小棉被里发现了一块祥云纹样的玉佩。   这是信物,也是阮姑姑最后的遗物。   他怀中的那个小皇女身上亦有一块祥云纹玉佩, 齐瑞还记得当时刘姑姑抱来小皇女时的说辞。   “齐御医,娘娘说了, 这孩子可怜,到底是皇室血脉,这块玉乃陛下所赐,有天家之气。放在孩子身侧, 也好叫她黄泉路上走得富贵安稳。”   这些年他与冯院使小心守着这个秘密。   前些日子, 顾珏找来询问当年之事。齐瑞亦拿不准他如今对生母养母到底是何想法。   尤其戚嫔已成为戚贵妃,更有可能问鼎中宫后位, 这背后权势,甚至于能将他捧上太子之位。   而故去的阮姑姑之死, 都不过是御前的奉茶宫女。   是以他并未明说究竟谁人才是顾珏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现下,顾珏既然能不顾一切为母报仇, 足见此人并非迷恋权势之徒, 尚有一腔热血。   齐瑞躬身,正欲开口直言。   殿门外的万松恭恭敬敬递了声进来, “陛下, 戚贵妃醒了。”   “陛下, 如今尚在祈福庙会, 那些王公贵族都聚集在此, 哀家以为这事不易声张。”   太后拂了拂衣袖的褶皱,“不论是血脉流落还是偷龙转凤,亦是文淳皇后治下无方,方才出了这些乱子。是以哀家总说, 中宫之位需得位贤良体健之人。”   “母后,文淳皇后已经故去,此事再向她追究也于事无补。”天家按住心下烦躁,淡道,“不过母后所言亦是有理,血脉之事暂且回宫再论。”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齐瑞,“这段时间,孤会派人暗中保护与你。”   “至于——”天家深深叹了口气,阖眼低道,“万松,先将七皇子顾珏禁足在他的院落。”   “父皇!”顾珏心生绝望,“您当真一点儿也不愿为我母亲讨回公道么?”   “带下去!”天家扬手,待万松等人将顾珏带出去,那双凤眸方才缓缓睁开。   太后与他母子多年,便是没有血缘,也知他此刻疲累。她亦是叹了口气,“罢了,既然戚贵妃已醒,陛下不妨先去瞧瞧。凡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词。或许戚贵妃.”   她顿了顿道,“或许她也有些苦衷。玉璋,你也退下吧。”   “臣遵命。”裴衡止躬身行礼,缓缓退至屏风处,与齐瑞目色相接,又极快地撇开,走出殿门,两人一个向左,一位向右。   万松暗暗瞧了半晌,将两人神情记在心里。他遣了小太监送两位出宫。转身又琢磨了些许,看来这两人的确是没有交集,不过这些他说了也不算,还是得上禀天家,由他亲自评定才是。   *   绛云殿,原本是皇后休养的场所。   但中宫后位空悬,是以这些年都是天家口谕,让戚贵妃住在其中。   一来她在后宫操持多年,协理之权早就成实。二来,天家念旧,便是不常去她那,该有的赏赐却是不会少。   殿外的院子里,一丛丛山茶花开得正热烈,红艳艳的颜色瞧着便暖和。   半开的窗,倚在床榻里的人只要抬眸,便能瞧见站在院子里赏花的天家。   偏戚贵妃也是个倔脾气,愣是紧紧闭着眼。   “娘娘。”刘姑姑心急,悄声道,“事情未必就已经走到了头。如今是七皇子纵火伤人,您也不必太过悲观。”   “这些年,天家对娘娘总是不同的。”   “刘姑姑,不必再说了。”戚贵妃神色恹恹,他对自己又能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年少时的惊艳,才许下了许多不切实际的诺言。也就是她不知天高地厚,竟当真以为能与他一心白头。   以示两心相知的祥云纹玉佩也好,还是定情的红珊瑚,她有的,那姓阮的也有。   说什么唯卿一人知心,戚贵妃轻轻一笑,自嘲地抚上腕上的玉镯,到头来,赏她的东西不还是照样给了那个女子。   “娘娘,您就算是为了戚家,也要振作才是。”刘姑姑拿了扑粉过来,想要遮住她右鬓间烧红的印记。   “不必。”戚贵妃撇开脸,“爹在边疆经营多年,都说山高皇帝远,那里如今已是爹的地盘。”   “而我。”她抿唇,“早就不是当初傻傻捧出真心的少女。”   戚贵妃拢了拢衣领,坐正了身子,“本宫如今的荣宠,全是戚家的权势所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本宫心中有数。”   她鬓间还簪着当初他送的牡丹金簪,眉眼间却已不再温婉。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往窗外看过一眼。   “陛下。”万松照吩咐遣了其余的宫婢內侍退出殿门,他颠颠走回,眼珠来回偷瞄了好几遍,方试探道,“可要奴才往里面通传一声?”   “不必。”   天家站了好一会,手指轻轻捻在花瓣,似是怜惜又似是在考量什么。   回忆里的她,还是那个会趴在窗口眼巴巴等着自己的小可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看不见她追在身后的身影。   天家脚步缓缓挪动,透过窗,隐约能瞧见熟悉的面容。   多年前的她,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就会弯弯眉眼,顾不上多穿件御寒的衣裳,直直飞扑进他的怀中。   那时的她,当真是可爱天真的紧。   天家跨进殿门的脚步一顿,顿时觉得臂弯空落落的。他心下黯然,却仍是副冷淡的模样。   “臣妾参见陛下。”刚刚还倚在床榻上的人,一早就跪在铺了柔软毛毯的地上。   “你还有伤,无需行礼。”伸出的手还未扶起她,就被轻巧的避过。天家喉间发涩,收回的手握成拳,拢进了袖中。   戚贵妃亦是温婉有礼,只是从不抬头看他,“翎宣的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她这话音一落,身侧的刘姑姑惊得额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只不过天家在场,却是不好提醒。   “你可知他为何纵火?”   “臣妾不知,还望陛下明示。”   那双凤眸淡淡扫过紧张万分的刘姑姑,目色在戚贵妃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落在了她右鬓间上的烫伤红痕,定定看了许久。   废院的那场火,他亦听禁卫军细细禀过。他的娇娇自入宫便受不得半点委屈,若是以前的她,或许这会早就扯着他的衣袖抹眼泪,哭得抽抽噎噎,说不定还会告黑状。   一想起以前,天家唇角便止不住的微微上扬。偏偏现在的她,只会一板一眼,言语试探。   压在舌尖的关心滚了几滚,终是没有问出口。他还有他的天下,有他的考量。   “娇娇。”天家轻轻皱眉,示意刘姑姑先退下,“翎宣的身世,你可有话要说?”   “臣妾不懂陛下所说。”戚贵妃平淡,一双眼抬起,盈盈目色里不见半分涟漪,“翎宣出生,经太医院冯院使登记在册,更是由內官记在宗谱,陛下这话,究竟是怀疑臣妾什么?”   “娇娇,他已经知晓自己是阮氏的孩子。”天家暗暗叹了口气,“孤想知道你可有什么苦衷?”   哪怕只有一点,只有她肯说,他就有法子保住她的命。   偏偏他的娇娇是个倔脾气,一如当初知晓了阮氏,便再也不曾与他甜蜜蜜的撒过娇。   她似是一夜之间便成了后妃典范,温婉大气。   如今亦是,万不肯退让半步。   “既然陛下已经笃定,就算臣妾有没有苦衷,又能怎么样?”戚贵妃凄凉一笑,“做便是做了,难不成臣妾说有苦衷,陛下还会为了臣妾堵住悠悠众口?”   “娇娇。”天家拢眉,“混淆皇室血脉,你可知是什么罪?”   “知道。”戚贵妃微微含笑,伸手端起晾在竖几上的汤药,喝了几口。这药苦涩,入喉犹如咽了刀子,割得五脏六腑撕心裂肺的疼。   “总归是臣妾没有眼光,先是选错了夫君,而后又选错了儿子。”   她苦笑着又喝下几口,“如今,臣妾只有一事想问。从前陛下宠着臣妾,究竟是真心,还是因为臣妾的父亲?”   她知晓如今的天家,帝位并不牢固。文淳皇后也罢,娴妃也好,甚至于她,都是他要稳定局势的棋子。   可是一个人,怎么会连情意也装得那么像?   这些年,她曾反复想过许多遍与他的相处,他的每一个笑,每一次温柔,都像是刻在心上的印记。   他分明是有情的,可又会在她有孕时,挑了一个卑贱的宫女做替身。   阮氏!   每每想起这两字,戚贵妃心都一抽一抽的疼,正是这个女子,让她亲手奉上的真心被践踏进了无底的深渊,更是戚家丢了脸面。   原以为十来年的刻意疏离,早就该让那颗破裂的心放下一切。   可事到如今,她想问想说的,仍是关于他的真心。   戚贵妃垂眸,眼角淡淡红了一片,“是臣妾僭越。”   “孤.”   后宫嫔妃众多,就算有真心,这二字又如何对她说得出口,天家一顿,“孤是天子。”   “臣妾明白。”腔子里闷闷的疼,似是被人用刀绞成了几块,若非强撑着一口气,她早就要支持不住。   “陛下,臣妾自知死罪难逃,还请陛下看在臣妾多年操持后宫,教养皇子的份上,免去戚家连坐之罪。”   天家沉默,压制着想要扶她起身的冲动,压抑着想要恕她无罪的念头。他的娇娇,他们不该是这种结局。   “这样吧,既然你已认罪,孤便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他漠然地转身,低低提示道,“沉水香。”   “陛下,此话当真?”   “孤金口玉言,定免你戚家连坐之罪,便是你——”   他怔了怔,“此事属于后宫管辖,你可明白?”   “臣妾遵命。”戚贵妃面上有了丝笑意,天家一回眸,瞧见的便是他的娇娇笑盈盈的模样。   沉寂已久的心,刹那间鲜活。   他也跟着弯了眉眼,等此事结束,他会告诉她,他的心从未给过其他人。   娴妃被请来的时候,戚贵妃正坐在窗边。   “臣妾参见娘娘。”娴妃恭顺行礼。   “坐吧。”戚贵妃闲闲看了她一眼,“咱们不过几日不见,你这眼尾的纹路却是越发明显。”   娴妃暗暗啐了一口,早前她就得了消息,戚娇娇被困在废院里,差点儿就没了命。她还没开心一会,这晦气鬼竟然派了人。   现下一看,哪里有那些內侍说得夸张,充其量也不过是被毁了容貌,言语间仍是令人厌恶。   不过她到底只在妃位,膝下的四皇子亦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说话间不好太过张扬,“娘娘说的是,韶华易老,臣妾不过是个普通人,到底是抵不到时光荏苒。”   “娴妃这话说得丧气。”戚贵妃勾勾唇角,“在容妃进宫前,谁不赞你姿容绝佳?本宫不过与你开开玩笑罢了,你竟如此经不得逗。”   “臣妾自小便是个实心眼,倒是让娘娘见笑了。”娴妃面上含笑,“今听闻娘娘受惊,臣妾不好空手而来,特意带了这瓶玉肌膏。”   她瞥了瞥戚贵妃鬓间的红痕,“总归是没有留疤,用这个正正好。”   “娴妃有心了。”   戚贵妃胸腔里饱胀的似要炸开,就连面色也越发苍白,她却仍笑着,旋开玉肌膏,沾了些细细涂在右鬓间,“这些时日,容妃盛宠,你我伴驾多年,自是不会再为这些事争风吃味,可宫里的妹妹们大多还年轻,叫你前来,也不过是想与你商讨一下,如何能平衡这事。”   “娘娘,这事怕不好干预吧。”娴妃眉目前略略有些得意,又极快地被压下,“容妃得宠,乃圣心所在。便是咱们有心,怕是也无法劝的陛下疏远容妃。”   “无法?”戚贵妃挑眉,“不过是用了些下作手段,本宫此处已有人证物证,只要你点头,今咱们便一起与陛下面前禀明此事。”   娴妃迟疑。   “怎么?你不肯?”戚贵妃冷冷一笑,“是怕你们所谋之事就此败露,还是担心本宫追究你私放猛兽之事?”   “娘娘,臣妾不明白。”娴妃装着糊涂。   戚贵妃却懒得搭理,她趴在窗边,定定望着虚掩的大门,“你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晓他的性子么?”   “陛下他,从来不会允许自己在一个女子身上太过沉迷。是以你们露馅,是早晚的事。”   “虽然那猛兽是本宫预备给翎宣拔得头筹所用,但你私放猛兽,又给它灌了狂性大法的药,差点儿将裴侯爷也交代在那,这一桩桩一件件,你真当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本宫若是你,便不会既算计陛下,又得罪太后。”   娴妃听得惊惧交加,下意识就要往殿门跑去,却不知何时,这些厚重的门板都紧紧地合在一处。   娴妃心中越发不安,瞧着呆呆趴在窗边的华服女子。   “戚娇娇!”她气急败坏,“你到底何意?!你疯了不成!”   “本宫能有什么意思。”戚贵妃转头,与娴妃笑笑。   “你,你.”   明明她刚来时,戚娇娇还好好的,充其量就是面色惨白了些,怎得这一会功夫,便自眼角渗出了血迹。   “怎么。”戚贵妃轻轻咳了几声,“难不成,你不知自己送的玉肌膏什么效用?”   “戚娇娇,你休得血口喷人,这就是瓶普普通通玉肌膏!”娴妃又急又怒。   偏那人又咳出几口血,仍是一口咬定,“本宫知晓你一直视本宫为眼中钉,却不想你竟如此恶毒。”   她眼角、唇边不断有血迹渗出,看得娴妃心头发毛。   窗外的山茶花依旧艳艳的红。   “怎么还不来呢?”又轻又低的呢喃,带着些许委屈。   温婉了十来年的女子,此刻却好似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陛下,娇娇真的.真的.” 第68章 四面楚歌  那神情,好似失而复得……   就像是那些等不到他的日子, 想见他的话,被理智拉回,最终与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一处, 埋进了深深的泥土之中。   或许,这便是她能送他的最后一件武器, 也是能保戚家军最为稳妥的法子。   娴妃早有谋害天家之意,如今再加上一桩毒害她的罪证,父兄定会上奏,到时候除去娴妃母族, 便是顺理成章。   而她的父兄, 亦会带领戚家军成为天家手中的刀。   这样一来,她的罪便只剩阮氏那一桩。   戚贵妃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明明就要睡在软绵绵的云朵之上, 却不知被谁牢牢抱在怀里。   是了,她晕晕乎乎的想着, 她还是有罪的。   这些年她细心养着旁人的儿子, 却不敢想起当初自她体内生出的那个小可怜。   原本,她也是欢喜满满, 期待着她的到来。   可阮氏的出现, 让她意识到, 自己不过是这偌大后宫中嫔妃之一, 没有天家恩宠, 就会跟近秋的残花一样,慢慢在这深宫凋零。   她已经没有了他的承诺与真心,不能没有巩固地位的砝码。   甚至于,当初的她已经病态到, 想要独占他所有的目光。   那年冬雪寒凉,她亦是后悔过的。她亦是母亲,得知齐瑞并未依照诺言处置了她的小可怜,心中不知有多窃喜。可现实终究还是残酷,她既已换子,便不能再生出多的念想。   自此她不再惦念,生怕一时心软,毁了已有的权势。   可眼下,她却无比的想念她的孩子,她还没有抱抱她,还没有握过她的小手,告诉她这世间的美好。   如今她以命将了娴妃一军,将功补过,也算赔给了阮氏。   戚贵妃低低呜咽着,她想嘱咐刘姑姑,记得将床下藏着的小箱子里,将那些她亲自缝制的小花袄,烧得干净。   这样就算那孩子知晓了所有事情,也不会因此绝望无助,陷入矛盾之中。   因为她的娘亲,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她。   戚贵妃哀哀想着,身上似是被大石碾过,寸寸疼。   “娇娇,孤来了。”天家手里的帕子已经沾满了鲜血,可他偷偷藏在心里多年的女子,却始终没有睁开眼,回应他的只有不断渗出的血迹。   “.孩子。”她懵懵呢喃着,“就让她恨我吧。”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天家急怒,朝跪在地上的随行御医发着火,“孤不是交代过,不许伤她!”   “陛下恕罪。”为首的御医哆哆嗦嗦,与其余几人相视一眼方道,“贵妃娘娘并未服用臣等给出的祛淤散。”   “混账!既非服用祛瘀散,如何吐血不止!”他是命万松送来一瓶丸药,亦不过是想她做戏逼真。   他的娇娇那么聪慧,定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眼下怀里的人,面色越发蜡黄,只有沾了血迹的唇还艳艳地红,天家心头慌得脑海发懵,他明明暗示过她,只要将功补过,便可饶恕她过去所作的一切。   “陛下,臣等为贵妃娘娘把了脉,娘娘喝下的乃剧毒荣枯散,此药无色无味,喝下后不到半个时辰,五脏六腑就会溃烂,一旦出血,便.”   为首的御医恨不能以脸贴地,他顶着天家的怒意,诚实禀道,“便药石无灵,再无解救之法。”   心头的惊骇让一贯温和沉静的天家面容狠厉,“惯会胡说,看来孤是养了一群废物!”   “来人!”天家震怒,扬手间不知从何处来了禁卫军,刀剑铁盔,各个目色冷凝。   “陛下恕罪。”御医们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口中接连告饶。   绛云殿外被看管起来的娴妃,听见这动静亦是心中无底,她本以为戚娇娇不过是做做样子,毕竟在这后宫之中,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尤其她又到了贵妃之位,更是行得谨慎小心。   没想到,她竟当真豁得出去。   眼下就算自己送来的那瓶玉肌膏真的无毒,怕是也难逃其咎。   娴妃思绪几转,有心想要与容妃通个气,偏在这启龙内山,上至后妃皇族,下到世家贵胄,都只允一人相随。   如今她随侍的宫婢早就被禁卫军关押,哪里还有可指使的。不过,她亦还有张底牌。   阮雨霏。   当初她派了秋兰潜进安庆侯府,原本是想瞧瞧他的喜好,为四皇子拉拢一个盟友。却不想这丫头竟然被派去了裴衡止的别院。   好在上天怜悯,竟然让她阴差阳错的发现十几年前齐瑞禀过的小皇女。   娴妃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能扳倒戚贵妃的重要人物。况且,除了齐瑞,眼下便只有她才知晓另一个小皇女的下落。   诚然,这也得多谢顾珏,若非他在五年前的除夕,毒死了雪球,也不会惊动她宫中的宫婢。   那夜里烟花璀璨,她气急而来,却惊讶而去。   在那个偏殿里,旁人或许不清楚那小花袄是谁,可她却瞧得真真的,那眉眼,像极了戚娇娇,亦酷似阮氏。   是以,她才做了些手脚,不过冯正亦是块硬骨头,倒费了她不少功夫,方才做成了局。   可惜方云寒不长进,拿了钱银出卖了冯正,到头来竟是连个小姑娘也搞不定。   娴妃眼眸几转,忽得便有了对策。总归现在戚娇娇也命不久矣,她又曾去过废院,虽说不清楚她在里面做了些什么,但依照她对阮氏的恨,见到阮雨霏,自是不会手下留情。   她又细细想了几番,咔嚓——   绛云殿内传来杯碗碎裂的声响,天家的怒意毫不掩饰,娴妃不过稍稍抬眸,脖根处便闪过一丝寒意,守在身边的禁卫军长剑出鞘,直直抵在她的咽喉。   娴妃可不是戚娇娇,她惜命的很。   院门外,內侍躬身,正迎着闻讯赶来的太后。裴衡止立在院外,垂眸恭顺。   他虽不曾进去,但亦是听得清清楚楚。   绛云殿内,戚贵妃已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守在四处的宫婢內侍全都敛着呼吸,生怕天子迁怒。   太后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天家抱着戚贵妃,失魂落魄的神情。   “陛下,还请节哀。”她屏退众人,轻轻拍了拍天家肩头,“戚贵妃重情义,您可莫要辜负了她以命搏来的时机。”   太后淡淡略过他怀里的戚娇娇,顿了顿方才退下手中的佛珠,“如今娴妃就在外头,她兄长亦在内山之中,徐家生死可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了。”   “陛下是天子。”沉沉五字,犹如当头棒喝。   天家一怔,凤眸低垂,手指轻轻拂过戚贵妃的面容,“母后说得是,孤是天子,孤是.”   是这天下的主人,却不会再是她的枕边人。   半开的窗,山茶花开得正艳。   一如那年初见,少女自花丛中递上一朵艳极的红花,满目羞涩,“陛下,这是娇娇喜欢的山茶,现在赠给最喜欢的郎君。”   满目的红色,热情又大胆。   可如今,攥在掌中的帕子亦是鲜红,却无端地叫人冷了心,失了情。   *   神仙宫内,徐国公的大公子徐朗已经得了消息,正跪在殿门前。   “陛下,此事多半还有隐情。”他腰背挺得笔直,“还望陛下看在家父的情面,再下令细查。”   “小妹入宫十余年,膝下四皇子教导有方,若她是这般不知轻重之人,亦不会在此时才动手,还请陛下三思。”   万松听得直皱眉,也怪不得陛下要对徐家出手,这徐朗所言的确是张狂了些。   他小心地瞥了眼天家的神色,自天家从绛云殿出来,眉目间的郁色便不曾褪下。   “陛下。”万松躬身,“奴已经飞鸽传书,将戚贵妃逝世的消息传到了边疆。”   殿外的徐朗还在说着娴妃无辜。   “陛下?”万松垂眸,眼神落在天家手中攥着的牡丹金簪。工艺不算讲究,却是天家当初一点点亲自雕刻。   虽然陛下不曾说过,但戚贵妃性子机敏,又怎么会瞧不出。是以这些年,即便她不曾给陛下软过颜色,却也总戴着。   说是情淡,可这桩桩件件,分明就还情深。   “奴斗胆请您振作,贵妃娘娘不能白白去了。”万松暗暗叹息,天家部署他在旁看得是清清楚楚。   就算是容妃,陛下宠她,也不过是故意为之。其实有些时候,万松也看不清陛下的心意。   就像天家明知容妃心怀不轨,却还是会在她不合规矩地扑进怀中时,微微怔愣,而后轻轻环住。   那神情,好似失而复得。   每每此时,他都不许容妃出声,只是沉默地回抱着。   后宫都言容妃盛宠,但万松却觉得,真正让陛下放在心里的,仍是戚贵妃。   这些年,她不知给陛下吃了多少闭门羹。可那送进贵妃殿中的赏赐却只多不少。   如今贵妃娘娘以自己的命将功抵过。不知为何,万松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默默往天家手边换了新茶。   “万松,宣容妃、娴妃、徐朗进殿。”   握在手中的牡丹金簪拢进衣袖,那双凤眸里的沉郁目色,冷意不减。   天家抬首,嘴角噙着笑,“狩猎场上孤没能大展身手,今日却是极好的时机。”   徐国公的党羽也好,旧部也罢。他都会一一除去。   娴妃被押进来时,一眼就瞥见了跪在殿内面色难堪的徐朗。还不等她喘口气,倒是一旁的容妃忽得跪下来,细细禀明了娴妃是如何教她取得陛下宠爱。   “娴妃娘娘还说,只要臣妾将这春日酿混在沉水香里,便会让陛下留得更久。”   “陛下,臣妾年少无知,才会受人唆使。幸得贵妃娘娘指点,臣妾方才醒悟是被人利用。”她惴惴看了一眼身侧的徐氏兄妹,忙以脸贴地道,“陛下,臣妾遣人查过,这种用法虽然能令人沉迷,却会伤及男子心肺。”   “容妃这话,本宫怎么听不懂。”娴妃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冷笑道,“本宫一向与你脾性不合,又怎么会教你什么法子?”   “陛下,臣妾有证据。”容妃躲远了些,递上一本小册子,“这里面是每次容妃约臣妾见面的地点,以及前来支会消息的宫婢內侍名单。”   “陛下只需随意查查他们当值的时间,便能对上。”   “还有这春日酿。”容妃示意身后的宫婢呈上玉瓶,“臣妾曾听容妃娘娘提及,并非世面上酒肆常卖的那种,而是寻了酿酒高人专门调制所成。”   “此人早前还曾去过京郊一处别院,好似是去教酿酒。臣妾虽未查出是哪家,但听说主家好似是姓阮。”   她越说越多,娴妃的脸色沉得好似锅底。容妃末了还不忘擦了擦眼角的泪,低道,“臣妾听闻贵妃娘娘身故,亦是心中难安。若非得她提醒,臣妾腹中的龙子只怕也会被遭了算计。”   “陛下,容妃这分明就是落进下石。”娴妃狠狠瞪了几眼兀自委屈可怜的容妃,“她自打入宫时,便多次与贵妃娘娘生出过节,之前更是拔了陛下赐给贵妃娘娘的山茶花,若她当真感激,又怎么会处处针对贵妃娘娘。况且,臣妾亲眼瞧见,废院起火之时,一向恃宠而骄容妃形容慌张,不是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够了!”天家烦躁地揉了揉鬓间,“齐瑞何在?”   “陛下。”匆匆而来齐院判躬身行礼,禀道,“臣等在娴妃娘娘送来的玉肌膏中发现了荣枯散。本来此物外敷是没有效力的,但贵妃娘娘面有伤痕,怕是在涂抹之中,将荣枯散沁入了血中,方才毒发!”   “混账,本宫的玉肌膏里面何时添过荣枯散。”娴妃怒极。   天家懒懒瞥了她一眼,“既然你言之凿凿,要验证也不是没有法子。未免你怨孤不公,便由你哥哥徐朗试药如何?”   “陛下!”娴妃语塞,这玉肌膏里之前没有加荣枯散,眼下却是说不准的。   徐朗心头亦是一颤,天家这是起了杀意。他甚至可以肯定,这玉肌膏里必然添了大量的荣枯散。   是以,试药他死,不试药则娴妃死。就算今日侥幸能从神仙宫活着出去,以戚氏父子的脾性,定然会将徐家视为仇敌。   死局已定。   从春日酿,牵扯出的秋兰等人,亦是被安庆侯全部缉拿。还有许久没有音信的徐莹和方云寒,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跪在天家面前,一桩桩一件件说着娴妃这些年做过的勾当。   诚然,还有三年前替冯正处理药渣的小太监。   徐氏兄妹的面色越来越惨白。   “陛下,您听臣妾解释。”娴妃慌得口不择言,“若非当年齐瑞告知臣妾戚贵妃偷龙转凤,混淆皇室血脉,臣妾也不会一直暗中查下去。”   “这十来年,臣妾好不容易查到两位小皇女的下落,可冯院使说什么也不承认。臣妾也是无法,才走错了第一步。”   “臣妾所作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陛下,臣妾着实冤枉啊,明明做错事的是戚贵妃,可最后跪在这的却是忠心耿耿的臣妾。”   “所以她死了。”   天家的话没有温度,犹如冰块狠狠砸在娴妃面上,“娇娇做错了事,如今以死谢罪,你亦做错了许多,又该如何?”   “来人,既然娴妃已经供认不讳,即刻贬为庶人,秋后问斩。徐家教女无方,亦难逃连坐之罪。”   “但孤念徐国公年事已高,特允流放充州,由戚家军监管。”   “至于容妃。”天家一顿,“打入冷宫。”   殿内的沉水香不知何时断了青烟,万松在殿门口偷偷张望了几眼,又与外间摆了摆手,“戚贵妃的后事,还是请太后做主吧。”   *   冯小小在院子里从白日等到天黑,眼看天又破晓,紧闭的院门才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她从窗户探出头,正对上裴衡止疲累的神色。见到她,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却是躬身行了大礼。 第69章 认祖归宗  前几日,他们首领还送了信来……   “公子?”冯小小迟疑地唤他, 跟在郎君身后的还有一直求见无门的齐院判。   少女藏在腔子里的心砰砰直跳,脚下的步子也有些发虚。   “我爹的案子——”她愣愣问道,站在院门口的郎君微微含笑, “幸不负所托。”   他自檐下暗处走出,眉目间轻快, 与她指了指候在一旁的齐瑞,   “小小,齐院判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那段十来年前的旧事,大雪拢地的寒日, 到嘴边却也不过短短几句。   裴衡止站在房门外, 逗着小木笼里的小白兔。   他一早便与齐瑞商量过,小兔子性子软和, 若是知晓自己生母死的凄惨,只怕这一生都会难安。   上一辈的恩怨痛苦, 没必要再延续下去。   “齐大人,您是不是在说玩笑话?”窗里面, 坐在软凳上的小兔子笑得勉强, “我分明就是爹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是被收养的。”   她慌里慌张的摇着头, 眼角都开始泛红, “爹都说, 我长得像他。”   “傻孩子。”齐瑞怔了怔, 似是没料到她竟如此排斥, “你想想,自小到大,你爹可曾带你去宫里参加过宫宴?”   “.可是爹也带我去过宫里。”冯小小垂下脑袋,虽说只有那一次, 但去过便是去过,即便没有吃到宫宴上的点心,她也尝到了茯苓糕。   齐瑞哪里能不明白她此刻心情,却也不能明说,正是因为冯正的那次心软领她入宫看烟火,才招致三年前的大祸。   “傻孩子,你藏着的玉佩呢?”齐瑞好脾气道,“阮雨霏有一块跟你一模一样的,你就没想过什么?”   冯小小放在膝上的手指悄悄攥紧,两块一模一样的祥云纹玉佩,她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多想。   为此,她寻过许多借口。可既然阮姑姑与爹没有任何关系,那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她并非冯家骨肉。   冯小小一直不愿相信,可这会齐瑞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   “那我娘.是谁?”她问得轻,语气中更是踟蹰。   齐瑞瞥了眼窗外,摇摇头道,“当初情况过于紧急,裹着你们的小被子又都出自玉漱宫,混乱之中,本是想以玉佩做个区分,谁成想你们竟都有块一模一样的。”   “后来因冯大人抱走了你,我便将另一个孩子取了阮姓。”   他说得真真假假,便是在天家面前,也一口咬定分不出。   这样一来,因着天家与戚贵妃的情意,这两个孩子日后在宫中,才不会太难熬。   这是他与裴衡止早就商量好的对策。   冯小小也知,在那种情况下,的确不可能让那个孩子姓戚,否则便是个摆在明面上的靶子。   况且阮姓在江南一带极为常见,是以齐瑞送她去南边倒也合理合情。   “那翎宣哥哥呢?”冯小小抿唇,问得严肃。   “七皇子纵火之事,本就是大不敬之罪。但如今他母妃身故,陛下恩典,罚他守灵结束后即刻前往东北边境,从无名小兵做起,直到三年期满,方可重回京都。”   “东边边境?”冯小小心下一怔,这几日她也曾听那些小厮们说起,说是东北境外如今不太平,近一两年怕是又要再起战事。   她唇角动了动,没继续往下问。   送走了齐瑞,裴衡止一转身就被小兔子捉住了衣袖,她四下看了看,方才压低了声,“翎宣哥哥如今尚在孝期,理应在家守孝,陛下这样安排,可是有悖人伦?”   “嘘——”裴衡止按住她的唇,摇了摇头,“东北境内雪山绵延,守卫军条件艰苦,顾珏便是去了也是一切从简,且他身为皇子,大晋疆土皆为家,道理上也说得过去。”   “唔。”冯小小用手拍了拍郎君搭在自己唇上的手指,待他松开才道,“那齐院判呢?”   她刚刚可瞧着齐瑞的神情沉重,似有心事。   裴衡止缓了缓气息道,“陛下念其护皇女有功,特赦起死罪,与顾珏一同前往东北处驻扎的飞虎军,改做军医。”   又是去东北境内。   冯小小眉间拢起,郎君轻轻抚在她的眉间,“别多想,如今冯大人一案平反,天家也预备要让你和阮雨霏两人认祖归宗,只是如今齐瑞也分不清你们究竟是谁的女儿,是以——”   他顿了顿,“你与她都要为戚贵妃守孝,小小,你.”   裴衡止本来想说她莫要太难过。   可对上那双茫然的水眸,他却心下一空,说不出话来。   “我,我不知道。”小兔子慢慢低下头,纤细的手指扣着自己的衣袖,“我只见过她一面。”   “她看起来很温柔,声音应该也很好听吧。”   裴衡止轻轻将她抱在怀里,“嗯,我有幸与贵妃娘娘说过几次话,她的声线很温暖。她呀,很喜欢山茶花。”   “那阮姑姑呢?”将脸颊藏在他怀里的小兔子,声音闷闷的。   “我听云澄说起过几次,也曾问过那些记得她的宫中老人。”裴衡止柔声道,“她亦是个温柔灵动的女子,虽说出身不高,但在宫中多年,一举一动却是极为典雅,识字断文更是得陛下亲赞。”   “可她还是因为容貌被当做了替身。”冯小小心下莫名的低落。   “话虽如此,但我听闻,阮姑姑是真心爱慕陛下的。”裴衡止暗暗叹了口气,“所以当她知晓自己有了身孕的时候,不知有多开心。”   “嗯。”冯小小吸了吸酸涩的鼻头,刚刚憋回眼泪。   院门外就传来王喜恭敬的声音,“侯爷,太后有请。”   绛云殿内,已是一片白。   偏殿的厢房里,太后正倚着金丝绣线鸳鸯软枕,半阖着眼假寐。   跟在裴衡止身后的冯小小还是一身小厮打扮,她规规矩矩上前见了礼。   “你就是冯家的姑娘?”她上下打量了几番冯小小,唇角一斜,看向裴衡止。   自她进了启龙山,听见最多的消息,便是安庆侯极为宠爱他身边的小厮。她还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贱胚子敢如此勾引主子。   眼下再一看,倒是放心许多。   “如今戚贵妃刚刚故去,哀家也不好大肆封赏你与五皇女雨霏。”太后闲闲揉了揉鬓间,“从今往后,你便排行第六。”   “太后娘娘!”裴衡止闻言一怔,正要急急开口。   太后横飞了他一眼,与冯小小道,“这会子你先下去换身衣裙,哀家还有话与安庆侯说。”   白布裹素的正殿里,许是天家并未亲临,来来往往的后妃们神色各异。   冯小小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像是一具玩偶,被人指挥着,规规矩矩跪在灵堂前,身侧的阮雨霏早就哭得梨花带雨,哀哀切切。   正抹着泪,一转眼瞥见身侧的冯小小,阮雨霏心下也猛得一怔,她泪眼朦胧地瞧着木讷神情的少女,“你就是冯小小?”   阮雨霏心中生出些亲切,她也是被人稀里糊涂拉来问了几句话,便成了所谓的五皇女。要知道在昨日,这棺材里躺着的戚贵妃还指使刘姑姑那个老奴按着她灌药来着。   眼下她哭累了,便压低了声与冯小小说着她才听来的一些消息。   “刚刚那些娘娘们说,东北境外起了一支游牧族,极为擅长雪夜偷袭,打得咱们飞虎军连连吃了暗亏。”   “前几日,他们首领还送了信来,想要娶公主,归顺大晋。”   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父皇膝下皇女不多。”   “尚未定亲的便只有六皇女。可怜那姑娘尚未及笄,便先被这股蛮子惦记上了。”   阮雨霏改口倒是极快,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极为顺嘴,“我听说,父皇这两日便在思索这方案可行与否。”   “毕竟东北境外常年寒凉,便是运送粮草,途径那一段也有够凶险。”   “不过,刚刚我瞧着柔妃眉眼中倒是喜气。如今咱们认祖归宗,她的女儿年岁尚小,自然不会排在咱们前头。”   “你说,会是哪个倒霉蛋——”兴奋的话戛然而止,阮雨霏面色一僵,忽得反应过来,既然她排了第五,那位于第六位的,自然只能是面前的冯小小。   她有些讪讪撇开眼,“嗐,我刚刚就是瞎说的,咱们大晋乃大朝气派,便是他们提了,父皇多半也不会答应。”   冯小小垂眸不语。   和亲么?   在梦境之中,她小产虚弱之时,的确听裴衡止说过,带阮雨霏回府,是为了她的安全。   可惜那时她压根儿听不进去。如今想想,似是听过他说翻过年去要送六皇女去和亲来着。   但梦境到此便断了,就连梦中爹的案子有没有进展,她也是不清楚的。   好在现下,爹的案子已然水落石出,总归她也不会嫁给裴衡止,再嫁给谁,好似也没什么分别。   冯小小抿唇,若她当真能为大晋子民谋求十年安稳,也算应了冯家家训,不枉爹的教诲。   她愣愣地跪在草席上,本来是要与阮雨霏和善的笑笑,可那模样却比哭还凄凉。   这一生,怕是再也遇不到跟他一样惊艳的郎君了。今日之前是身份的云泥之别,今日之后,尚有国家大义。   明明她应了自己的愿望,不再与他有分毫关系。   可心底一阵一阵涌上的酸楚,憋在眼角的泪珠,在见到他进来的那一刻,忽得就没了控制。   冯小小慌忙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   “爷!”身侧的阮雨霏见到走过来的裴衡止,眼神都亮了几分,她已经盘算好,等父皇心情好些,便去求他赐婚,左右她都等了一个三年,再等三年孝期过,也没有什么不可。   裴衡止微微颔首,疏离有度,“还请五皇女节哀。”   主殿内,有些后妃坚持不住,一早便去了廊庑歇着,只剩阖目捻着佛珠的高僧们,仍在一字一句认真超度。   郎君跪坐在冯小小身侧,瞧了瞧她抽抽噎噎压着难过的模样,长指一动,便轻轻拭去了她沾染在眼角的泪花。   他的目色温柔又专注。   阮雨霏便是再没眼力见,也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不同寻常。她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总归冯小小也是要被送去和亲的六皇女,到时候裴衡止心伤难过,不还得一个温柔似水的人安慰着么。   与其这会便吃了醋,撕破了脸皮。阮雨霏眼眸几转,用帕子擦着泪,“爷,您来得正好,刚刚我听她们说,朝中大臣都赞同送六妹妹去和亲。您可得想个辙。”   她说得又委屈又可怜,好似要被送去和亲的人是她一般,哭哭啼啼个不停。   “不用麻烦侯爷了。”冯小小不敢看他,偏过脸道,“我心愿已了,若当真能为陛下分忧。”   藏在衣袖的手腕忽得被人紧紧攥住,裴衡止面色极为难看,阴沉沉地盯住小兔子,“那我呢?” 第70章 册封公主  他既深情款款,也不妨碍再多……   他问得严肃, 丝毫没有顾忌在身侧的阮雨霏。冯小小脸上一红,伸手拍在他的手腕,“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你快松开。”   他如今还被天家防备着, 此处又是戚贵妃的灵前。要是被那些內侍宫婢瞧见,说不定还会再掀起什么祸乱。   裴衡止也明白此地不是说话的时机,刚刚他心下一急,才犯了大错。   “爷。”阮雨霏侧身将两人交握在一处的衣袖挡严实, 极为忠心道, “此处有我,您和六妹妹可寻个僻静的地。”   她眼波流转, 语气却真挚,“六妹妹性子内敛, 您有话可要慢慢说。”   冯小小听得一怔,阮雨霏这话里话外, 全然一副解语花的模样。也怪不得梦境之中, 他肯将她护进别院中三年。   哪怕知晓了裴衡止护她是因为皇室血脉,可他也不必非要与她传出那些流言蜚语。   空穴来风, 必是有人捕风捉影。他若是君子, 又怎么会立于危墙之下。   况且——   冯小小默默睨了眼阮雨霏, 说实在话, 她能屈能伸, 性子隐忍,又懂得与人周旋,比起自己,的确更容易讨人欢心。   裴衡止瞧她那可怜巴巴自怨自艾的模样, 心下的气登时散去不少。这傻乎乎的小兔子,怕是还不清楚和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为嫁娶,实为人质。泱泱大晋,无数铁血男儿,又怎么会同意这种屈辱行径。也就朝堂上那些享惯了清福的世家权贵,才会怕战乱折腾。   说是担心百姓流亡,但东北境内绵延雪山,除了飞虎军就地驻扎,又何来百姓村落。   要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从最近的粮仓调运军需也要快马行进,不眠不休的赶上四五日,飞虎军上下也不会过得那般清贫节约。   原本天家也是不主张此举,但如今戚贵妃撒手人寰,却是不好再说。戚家军与徐国公的部下相互制衡,东边境内的飞虎军处在无援之地,若此时与那些游牧正式开战,便需要极为谨慎小心。   军需粮草但凡有一步出了岔子,那些守了一辈子东北边境的飞虎军、守卫军怕是再无重回故里之时。   但眼下小兔子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六皇女,就算他与齐瑞留了心眼,并未挑明她的生母究竟是谁。   天家对戚贵妃的这份深情又能持续有多久?家国与情意之间,天家选择的从来都不会是后者。   他既深情款款,也不妨碍再多爱几人。   裴衡止低低叹了口气,看来这只傻乎乎的小兔子是铁了心要避开自己。   郎君无奈地抿唇,“和亲不是闹着玩的,你早前不是还与七殿下说过心仪云澄么?他.”   裴衡止拢在衣袖的长指,指腹上还有她的泪珠,润润化开的触感。心底的酸意戳的他眼眶发涩,强压住阵阵失落,耐心劝道,“他亦是心悦于你的。”   “事情并非全无转机。”   “爷。”一直守在前面的阮雨霏转身,压低了声,“来人了。”   裴衡止扬眉,起身站在了不远处。   万松的声音便从院门一层一层递了进来,刹那间,躲在廊庑歇着的后妃们一个接一个鱼贯溜了进来。   殿内,呜呜咽咽的低泣声响成一片。   天家进来的时候,正对上绛云殿供起的灵位,黑木金字,短短几字称呼便囊括了她的一生。   他明明是与她最亲近的人,可此刻却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除了凝视着无言的白,什么都说不出。   冯小小和阮雨霏也跟着众人一块行了礼。   “父皇,还请您节哀。”阮雨霏声音本就好听,这会子带了哭腔,倒真有几分悲痛欲绝。她盈盈跪在天家脚边,一点儿都不怵。   天家心下痛苦,再看这与戚贵妃有五分像的面容,过往那些甜蜜犹如潮汐,将原本三分的酸涩登时又堆砌成了七分。   清香点燃,周围都一片低泣,天家静静听着高僧吟唱的往生咒,凤眸低垂,不知再想些什么。   冯小小就跪在稍远些的地方,即便知晓自己的身世,那「父皇」二字也犹如一座山,沉沉压在心尖。   不论她生母是戚贵妃也好,阮姑姑也罢。不过是天家养在掌心的雀鸟,今个儿喜欢便多逗两下,明个儿厌了就抛诸脑后。   若他不故作情深,以天家之名,添置三宫六院也就罢了。偏偏他自己三心二意,到头来却还想担着念旧重情的名声。   这样的情深,真真犹如一把钝刀,既不能给人以痛快,又叫人被人煎熬。   冯小小正想得出神,身边的阮雨霏可没闲着,“父皇。”   她做足了少女该有的娇憨惊惧难过,一双眼水蒙蒙地,怯怯伸手拉住天家衣袖,“雨霏有一事相求。”   周围抽噎的声音静了几瞬,擦拭泪珠的帕子也都停了下来。天家微微皱眉,“何事?”   阮雨霏却是不怕的,她跪直了身子,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才楚楚可怜道,“还请父皇莫要送六妹妹去和亲!”   话毕,那眼泪珠噼里啪啦便从腮边滚落,哀哀又怜悯地看向身侧还愣着神的冯小小。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也齐齐望向了俯身跪着的小兔子。   裴衡止后背一凉,攥紧了手指。后宫不议前朝之事,阮雨霏就算再没有规矩,也该有些眼力见。   天家瞧着温和,心性却是别扭冷硬。便是姑母,与他说话都需避忌三分。   裴衡止不动声色地往冯小小身侧靠了靠。   “和亲?”天家微微含笑,“这是谁与你说的?”   “父皇。”阮雨霏委屈巴巴地摇摇头,“雨霏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担忧六妹妹,她刚刚及笄,性子又内敛,听到这样的消息定然害怕。”   “故而雨霏才大胆向父皇寻个确切。”   这一番话,里里外外都透着关怀,却又将她的这一冒失行为,偷换成了被人唆使。   “你倒是心善。”天家冷下脸,“就是规矩差了些。你既进了宫,便与过去的布衣百姓不同。”   “万松,过几日给五皇女找几个教养嬷嬷,好生教导一番。”   “我天家之女,断不可没了规矩。”   这些年,宫中耍过花样的女子,多不胜数。他瞧得多了,便知晓这一番眼泪下到底按得是什么心。   偏偏阮雨霏自幼便与家人走散,又被人在扬州当做瘦马养了一段。惯会做些柔弱无依的可怜模样,刚刚裴衡止偏爱的明显,她本就吃了味,心下不痛快的紧,欲借机摆冯小小一道,谁成想竟被天家直接揭破了老底。   一时之间,那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说不出话来,只得默默忍下。   天家心头亦是失望,再看阮雨霏,暗暗否定道,他的娇娇傲气,定不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早前传话的內侍说,这两个孩子容貌相似。   明黄色的衣摆悠悠停在冯小小面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似过去温和,透着股烦躁。   冯小小甫一抬首,天家心都停了一瞬。   她这会换了女装,也梳了发髻,猛猛看过去,颇有几分戚贵妃刚刚进宫时的稚气,尤其那双眼,更是像了七八分。   苛责的话卡在喉间,忽得万分期盼她也能唤一声父皇。   偏偏这少女规矩,还记得內侍交代过,没有册封之前,不可随意改口,“民女冯小小,见过陛下。”   “嗯。”天家淡淡应了一声,心下却早已认定了十分,这才是他与娇娇的女儿。   一旁的万松瞧得明白,忙上前搀扶住脚步虚浮的天家从绛云殿出来。   碧玉步辇一早候在院门口,天家摆了摆手,只身走在了青石板路上。   “陛下!”万松躬身快步赶上。   “万松,你也是见过贵妃年轻时候的。”天家站定,回身望着不远处的绛云殿,“刚刚那个叫小小的孩子,应是孤与娇娇所生吧?”   “孤瞧着她那双眼睛,与娇娇极为相像!”   饶是万松,这样侍奉天家多年的总管,此刻也有些怔愣。他是见过戚贵妃年轻的时候,可那冯小小的眼神分明更像御前奉茶的阮姑姑。   不过,如今天家既然已有定论,他一个下人的确也不好多说什么。甚至于,万松暗暗猜测着,天家怕是早就忘了阮姑姑长什么模样,又是怎么得了宠。   毕竟,当初在御前奉茶的阮姑姑,还是从太后宫里出来的宫婢。   天家宠她,的确有其与戚贵妃相像的的缘由,但这更深一层.   万松慌忙压住胡思乱想的念头,恭敬地附和道,“老奴也觉得,六公主的眼睛生得极好。”   天上日月又晃过几个轮回,祈福庙会快结束的时候,绛云殿里的佛音也停了下来。   整个丧期,冯小小几乎都没怎么说话。裴衡止也不知跟太后说了什么,玉棺入殓的那日,伺候在她身边的宫婢,换成了不知何时入宫的玉书。   如今她和阮雨霏被一同安置在怀玉阁,册封一事因在孝期,也只是简单的让她们奉制册行了跪拜之礼。   顾雨霏虽然早前在启龙山出了洋相,但她嘴甜又懂得奉承,没几日便跟顾筱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冯小小这几日时时被太后召去慈华殿,虽说如今她并未像梦境中嫁给裴衡止,却仍要抄写佛经。   就连太后给出的说辞,也是与梦境一模一样。   修身养性。   半开的窗外,一树槐花开得正香。   “公主。”玉书恭恭敬敬递了一杯温茶,“您还是歇歇吧。”她撇着嘴,仰头看了眼叠起来的经书,刚要开口,就被冯小小用眼神止住了话。   她闷了一阵,又蹬蹬跑去外面看了两三回,才又坐在冯小小身边压低了声,“公主,您日日被困在这抄经书,可那五皇女不是游园便是赏花。奴婢听闻,昨日三皇女应邀出席陆家文会,她也跟着一同去了。说是孝期内一切从简,您瞧瞧,她那满头的珠翠金簪!”   “玉书,在宫里一切慎言。”冯小小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以后若是旁人与你说起这样的话,可知道怎么做?”   “公主放心,奴婢晓得。这不是没人么,奴婢才敢多说这么两句。”   玉书眼珠转了转,凑近正提笔写字的冯小小,“奴婢还听说,昨云公子和裴侯爷也去了文会。”   眼看她握在指尖的毛笔微微一顿,玉书又道,“您是不知道,昨的文会有多精彩,两位皇女接连落水,三皇女好歹是订了亲的,陆翰林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五皇女尚未订亲,她这一落水,多得是想当驸马之人。听闻跳下水去搭救的世家公子,少说也有三四位。”   “裴侯爷——”玉书故意拖长了声,冯小小心下一紧,刚刚才沾了墨的笔便在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她慌忙换了纸张,玉书却不忍心再逗,“可惜裴侯爷不会水,只能让水性好的云公子下去救人。”   “您也知晓,云公子早前已经与李家素素议亲,哪里能再与天家之女有肌肤相亲。愣是生生在水里扑腾到五皇女得救,才爬上岸。”   冯小小听得直皱眉,裴衡止水性明明就好的很。   梦境之中,他还曾在成亲后领着自己去河里捉鱼,后来更是要教她泅水。   想起他做得那些不知羞的,少女耳尖一红,忙端起杯盏喝了几口茶,才掩饰住心底的慌乱。   她严肃地朝玉书摇了摇头,“如今东北境内越发不安稳,只怕和亲之事在这几月就会定下,我既是要远嫁的人,这些.”   冯小小垂眸,“总归以后与他有关的事,你不必再说。”   “侯爷。”   “玉书,我不是刚刚才说过,与他有关的事——”到口的训斥戛然而止,冯小小怔怔看着站在门口的郎君,半月不见,他比之前更清瘦了些。   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含笑,与玉书道,“你先下去,我有几句话要与你们公主说。”   “此处是慈华殿,你我自然要避嫌的。”冯小小悄悄缩回沾了墨的小手指,装作平淡道,“玉书又是本宫的贴身婢子,信得过。侯爷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裴衡止挑眉,忽得凑近了几分,“公主,当真要我直说?”   冯小小心下越发没底,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在梦境中见过无数次,她下意识地捂住唇,一双耳红得快要滴血。   水眸朝玉书求救似的瞥了瞥,谁知那婢子会错了意,反倒十分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门。   “公主莫不是——”   裴衡止忍笑退后,好整以暇地望着红透了脸的小兔子,“以为臣会做些什么?” 第71章 第三次梦  你说话就好,不许动口!……   “我没有!”冯小小松开手, 往桌边又靠了靠。明明这些日子她都不曾想起他。   这会不过是离近了些,原本平静地藏在腔子里的心就忽得砰砰跳个不停,她偷偷用余光瞥了眼含笑的郎君, 暗恨自己不争气,被他逗两下就脸红心跳的。   “好好好。”裴衡止点点头, “臣知晓公主并未对臣有过非分之想。”他应得敷衍,眼神落在她抄的佛经上,眉头却是微微拢起,“姑母也太不知心疼人。”   裴衡止喃喃抱怨着, 顺手将垒得老厚的佛经抽出一大半放在地上, “这些你不用抄了。”   “那怎么行。”冯小小起身就要抱回,“太后说了, 抄这些佛经都是用来祈福的,飞虎军这几日接连被那些游牧者堵截, 伤了不少人。”   “我要是认认真真誊写,兴许上天感动, 就不会再有伤亡。”   她说得认真, “况且,我原本就喜欢写字, 算不得什么苦差。”   “真傻!”裴衡止微微叹了口气, 伸手想要跟从前一样揉揉她的发顶, 可小兔子如今发髻梳得极为繁复, 瞧着便跟天上的仙娥似的, 他长指犹豫了片刻,最后轻轻落在她留下的鬓发,挑起一缕,温柔地捋在耳后。   啪嗒——   刚刚才抱进怀里的佛经, 一股脑落在了地上。冯小小刚刚复原的面色登时又红润起来,她委实没有想到,裴衡止在慈华殿厢房也如此大胆。   她一时震惊的瞪大水眸,瞧得郎君心里越发生痒,不等反应,手指已经捏在那小小软软的耳垂。   “呀!你,你.”   他不过碰了一下,小兔子的脸蛋便愈发艳红。傻愣愣站在那,既委屈又束手无策。   裴衡止心都软了半截,哪里还记得正事,手下一动,又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裴衡止!”小兔子生得面软,便是生气,也瞧着娇嗔。尤其她又怕声高招了人来,压低声就要去推开他的手。   不等她发力,就被郎君反手一握,他将人半拢在怀里,轻声道,“这世间打仗,靠得是有勇有谋和稳定的军心。若当真是靠这漫天神佛,又何须将领,人人在阵前供着一尊大佛不就好了?”   “我姑母定是恼我自作主张,才将气撒在你身上。”裴衡止揉了揉她的手腕,“一会我就去与她说说。”   “你少胡说,太后娘娘才不会这样殃及池鱼,再说了我与你又没关系——”   她艰难地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腕,额头上似是被什么轻轻贴过,极快极暖,冯小小一时没留意,就见郎君唇角弯弯,“怎得没关系。”   “早前在启龙山,你可还记得卧房里响过的铃铛?”   冯小小愣愣点头,那不是他为了避开禁卫军监听才摇得床幔么?   她不解地看向那双正含笑的桃花眼,郎君面上也起了一层红,附在她耳边说得话,只两三句,便叫冯小小羞得没脸见人。   “你,你.”她扭过脸,想要斥他两句,却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裴衡止瞧得心热,哪里舍得再逗她,忙补充道,“放心,刚刚我已经跟姑母解释过了。她亦答应了,要好好照拂于你。”   “这佛经你也无需再抄,凡事都有我呢。”   “咦?”冯小小听着纳闷,一转头正对上裴衡止低首来哄,他们本就挨得极近,此刻唇角相抵。   虚扶在她腰间的手臂忽得用力,紧紧将人揽进怀中,乌云鬓下的雪肌艳艳地染成了一片,欲惊呼的唇也被人细细反复磨过,似要吃光她所有的气力。   他犹如缠人的妖,那双桃花眼眸闪闪发亮,不知疲倦地勾着她,舍不得放开。   “你不知羞!”冯小小用力推他,“本宫将要去和亲,你怎敢,唔.”   没说完的警告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他发了狠,冯小小发麻的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衣领处一凉,却是被人轻轻咬在锁骨。   “别。”她带了哭音,一段雪白的脖颈早就开出些许粉红的花骨朵。   “有我在,谁敢送你去和亲!”裴衡止恼她不知此话轻重,可瞧见那双水蒙蒙的眼眸,想要欺负她的心登时熄了火。   他眉眼懊恼地替她理好衣领,又将抽噎低泣的人抱进怀里,软软道着歉。   “刚刚是我一时情急。”裴衡止抿了抿唇,“我知晓你不喜欢我,不愿嫁给我。”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他伸手抹去沾染在小兔子眼角的泪花,“昨云家与李家的议亲谈崩了,你不是喜欢云澄么,等你三年孝期一过,他差不多就能考中科举,到时候再嫁他,生几个胖娃娃。”   他这话说得奇奇怪怪。   冯小小吸了吸鼻子,抬眸瞧他,明明刚刚他都快要准备将她吃进肚里,怎么这会倒愿意让她嫁给旁人。   该不会是有诈吧?她可聪明着呢。   “那你.”冯小小欲言又止,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又惹得他欺负人。   裴衡止一低头,抱在怀里的小兔子倏地便将红艳艳的脸蛋埋进了他的前襟。   “你说话就好,不许动口!”她闷闷的声音逗得郎君直乐。   “公主这不是强人所难么?”裴衡止贪恋地收紧手臂,眉目间更是忧愁,说出的话却仍玩笑可乐,“哪里有人说话不张嘴的?”   外间,远远有脚步传来。   耳尖的裴衡止暗暗叹了口气,慢吞吞松开怀里的小兔子。她面上还带着红,一双眼极不信任的瞪着他,双手护在自己唇上,戒备万分。   真是个小傻瓜。   他收起笑,一双眼眸沉静地看向退后几步的冯小小,“公主若是不想再见到臣,臣自今日起定会遵命。”   “当真?!”   裴衡止微微一滞,肃容道,“自然。还请公主也莫要再提和亲二字,但凡开此先例,以后的大晋,怕是再也无法硬起脊梁。”   冯小小听得心头一怔,她倒是没想到这层。   可梦境之中,裴衡止分明说过要去送六皇女和亲,足见飞虎军伤亡已成定数。   打仗的事她不懂,但如今她成了六皇女。与其等伤亡更严重才下嫁,倒不如早些过去,至少还能护住一部分将士。   这些话,她不能与裴衡止说。不过,若他当真能不再纠缠,至少她也不用担心裴衡止会为此领兵出征。   好歹梦中一场夫妻,她的确不忍他白白去战场送死。   “小小。”强忍住想与她再站近些的冲动,裴衡止低低唤着出神的小兔子,“我走了。”   留恋的目色似是要黏在她的身上,冯小小被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她稍稍侧过身,只余光瞧他。   打开的门扇,无数光自他身后散出,冯小小心下一动,偏这会廊下来了教养嬷嬷,躬身请她去正殿面见太后。   她不过点头应声的功夫,那清俊的郎君却早就不见了身影。   燃着檀香的殿内,倚在软枕上的太后正阖着眼,听着王喜声情并茂地念着戏本。   冯小小低首,乖顺地跪在织着金丝葡萄的的羊毛地毯上,轻轻抿着的唇上还麻溜溜的,泛着些许疼。   这不知羞的,少女暗暗啐了一口。余光瞥向正翘起兰花指装可怜妇人的王喜,心下越发谨慎。   自启龙山一行,宫中的家族势力最强的戚贵妃和娴妃,没得干脆利落。便是朝中,也只说徐家狼子野心,谋算已久。   可真要细究起来.   冯小小悄悄扫过上首正合着拍的太后,阮姑姑是她宫里出去的人,王喜亦是。   更巧的是,当初裴衡止寻上门来的时机。甚至于启龙山上,青光殿里,只阮雨霏一人能溜出。   这些天她抄着佛经,却已经明白。太后当初能坐稳慈华殿,靠得可不是什么一味的隐忍,是绵而细致的心思。   不然,当初被扫出慈华殿的王喜,又怎么会在戚贵妃身故后,轻飘飘的挨了七大板,又成了太后心腹,不过是一出周瑜打黄盖罢了。   她跪了有半柱香,王喜的这一段才将将说完。   太后稍稍扬手,立马有宫婢上前搀扶,问得懒散,“几时来的?”   不等冯小小回答,她一转眸,冷冷瞪着躬身调香的王喜,“怎得越发没了规矩,哀家乏困闭眼小憩,你这东西怎得就如此目中无人,不知通禀一声?”   “是奴才失职,奴才该打。”王喜连连认错,跪在地上,方才扬起手,那巴掌都未落下,就听太后又道,“罢了,好在六公主心善,不会与你计较,还不出去?”   “奴才谢过太后,谢过六公主。”王喜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太后懒懒挑出些雀食递给身后伺候的宫婢,“廊下那些无舌的雀鸟,又扑腾个不停,去喂上些。”   “是。”宫婢躬身退后。   她方才看向跪在地上的冯小小,“这几日你在我这也抄了不少经书,哀家看你也是个温吞性子,总归你规矩学得也不错,打今日起,也就不必来我这慈华殿候着,与你那些姐妹们好好说说话,都是皇室血脉,若因此生出嫌隙可就不好了。”   “谢皇祖母指点。”冯小小恭恭敬敬垂首。   “眼下,却还有件事,哀家得问问你,你与玉璋.”太后放缓了声,经这一段相处,她也看得出冯小小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昨个儿雨霏落水,与陶家的小儿子陶昂有了肌肤相亲,偏她怎么都不肯,非闹着要嫁进安庆侯府。   早前雨霏被养在裴衡止别院的事,太后也是知晓。但她耳聪目明,瞧得出玉璋的心思并不在雨霏身上。   只要冯小小一出现,他那对招子便好似被黏住了眼神,眉目间更是欢喜的明显。   怎么看,都像是动了心。偏冯小小总一副避嫌的模样,而她身为长辈,又不好乱点鸳鸯谱,太后顿了顿,低道,“你和玉璋,到底是什么关系?”   “回皇祖母。”冯小小不敢乱说,“我与小侯爷相识于微,只是有些交情罢了,并无.”   她稍稍抿唇,压住心头的几丝怪异情愫,认真又道,“并无男女之情。”   “你这话可是说真的?”太后怔愣了片刻,她倒是这些年来头一个迫不及待与裴衡止撇清关系的女子。   像玉璋那般姿容的郎君,便是放眼京都,也是凤毛麟角。   “句句属实。”冯小小垂眸。   “既是如此,那哀家也好应了雨霏。她昨日落水,受了惊吓。这会子又跪在你父皇的书房前,说什么也要请旨赐婚。”   “偏玉璋不答应,如今他启程去往东北境内,那里苦寒不说,游牧者极善雪山躲避,没个三五年,怕是难以回京复命。”   “你既然无心于他,那哀家也好与陛下说说,先做主应下他们的婚事。”   如今玉璋前往飞虎军,正是天家重新重用西岭沈氏的信号。太后亦想的明白,玉璋虽有大将之才,但天家多疑,待他凯旋归来,必会引来又一场猜忌,唯一能护住他的法子,便是与皇室成为一家人。做个闲散驸马,卸去兵权。   眼下雨霏与小小容貌与戚贵妃都有几分相似,若不借着天家尚存的愧疚之情定下亲事,只怕以后变数会更多。   “皇祖母是说,他去了前线?”冯小小愣愣追问了一句,那双乌黑的眸子直直看向太后,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嗯。”瞧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太后心中有了底,“原本你父皇也舍不得送你出去,但飞虎军痛失将领,须得有人前行。玉璋早前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是以此次便由他自请前往。”   “我大晋国土一分一毫都不会退让,更消说要我一国公主委曲求全,下嫁蛮夷!”   “可惜并非所有朝臣,都是此等想法。”   太后眉目肃然,定定看向窗外,“他此举,既是为了护你免遭他人口舌指点,亦是为我大晋千秋万业。”   是了,他亦说过,不可失大晋风骨。   冯小小的心沉沉地跳动,一下一下,好似失去了气力。她跪坐在地上,脑海里不断回想着那个预知梦。   她分明记得裴衡止要去送六公主和亲,他那会说过什么来着。   少女想得头痛,跌跌撞撞从慈华殿走出,回怀玉阁的路上若不是有玉书搀扶,几乎难以行走。   她定定坐在床榻边,任凭她怎么努力,能想起的亦只有那时的自己不断的伤心委屈。   梦境中所有的厌恶,所有的难过。一遍一遍阻碍着她的回忆。   桌案上的烛火噼里啪啦炸开了芯,冯小小的心也好似炸开了锅,煎熬难忍。   太后虽说他亦是为了大晋,但冯小小心知肚明。   毕竟在梦境中,他压根就没有去飞虎军的想法,不过是到寒冬腊月,飞虎军实在坚持不住,全线败退之时,才临危受皇命送六公主前去和亲,以求暂时休战。   可如今,他却愿意自请出战。就连刚刚来辞行,也不肯与她说明白,生怕她胡思乱想。   他和梦境中一样护着她,什么都不敢让她知晓,可结果呢?   只一个阮雨霏,加上那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便让她心如死灰,以为所托非人。   但现下,她已经知晓了那些在梦境中,郎君瞒住的秘密。他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她,却护错了方向。   冯小小虽然还恼他,却已经不再恨他。现下,他只身跳进一场无解的死局,她着实无法坐视不理。   玉书不过进来添了次温茶,就被冯小小嘱咐不许再靠近。   她闭着眼躺在枕上,攥着被角的手心早就汗湿了一片,“得想起来才行。”   少女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哪怕只记起来一丁点,说不定也能成为他的一线生机。   许是她着实诚心,夜里,冯小小果真又做了梦。   睡在外间的玉书迷迷糊糊起来换值时,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疾呼,“夫君!” 第72章 通敌之人  她那么厌恶我,应该不会哭才……   这声音又惧又怕, 登时彻底惊醒了正揉眼的玉书,她趿着鞋,哒哒哒一阵风似的跑进内殿, 哪里还记得入宫前嬷嬷教过的规矩。   厚重的金丝纱幔一层层落下,叫人看不真切床榻里面的情形。   “公主?”   玉书将桌上的玉烛台拿近了些放在竖几, 床榻里的人却好似渐渐平和,只细微处有几声呜咽。听着声音便是做了噩梦,但冯小小临睡前嘱咐过,不许人来打扰。   婢子犹犹豫豫, 亦不知该不该继续掀起床幔。有换值的宫婢前来, 也只是在外间静静候着。   玉书如今是这殿里的大宫女,说话行事自然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毛躁。她又等了半晌, 直到冯小小的呼吸渐渐平稳,才悄悄掀起些纱幔往里瞧了一眼。   少女的睡姿依旧不太文雅, 露出薄被的肩头单薄的犹如风中落叶。玉书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替她将被子掖好。再一挨到软枕, 上面湿润润的。   她又细细瞧了几眼, 才发现冯小小眼角红红,竟是在睡梦中狠狠哭了一场。   看来姑娘还是舍不得裴侯爷。   玉书拿来浸湿的帕子轻轻替她敷了眼, 又将纱幔拉好, 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她转过屏风, 坐在外间的小榻上, 一转眼就看见前来换值的宫婢, 手里正细致的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这是要用在何处?”玉书压低了声问道。   那小宫婢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回道,“玉书姐,您忘啦。前两日不是您让我们绣些寓意成双成对的备着, 免得六公主到时候找不到称手的。”   小宫婢这么一说,玉书便想起来了。早前她以为自家姑娘铁定会与裴侯爷出双入对。   这才暗中嘱咐了绣活好的小宫婢,先绣出几副绣样来,免得到时候冯小小想送裴侯爷香囊荷包什么的,寻不到现成的。   可如今,裴侯爷领命出征。这才第一日,姑娘便哭成了这副模样,若是以后再瞧见这些双双对对的绣样,指不定又要暗自神伤。   “算了,还是先收起来吧。这几日公主抄佛经疲累,应是先用不到了。”她随意寻了个借口,又嘱咐了小宫婢几句,这才回了自己屋歇着。   玉书睡得忧心忡忡,冯小小的梦境却没有结束。   漫天的红色与血气,沉沉压在京都上空。冯小小将自己锁在房里,已是第七日。   她颓然的抱着被角,一双眼茫然地从书桌看向窗边。那里有他读书的模样,亦有他含笑转眸的温柔。   还有他满含愧疚,拜托她照拂阮雨霏时,想靠近又不敢上前时的黯然。   以及他站在床榻前,求她不要再自我折磨。   他所有的小心翼翼与不舍,都写在了一封封家书之中。   她过去不想看,如今却是不敢看。   “夫君!”冯小小放轻了声,眼泪珠一串接着一串,金羽已然将裴衡止筹谋的一切和盘托出。   她明白的太晚,更恼自己竟当真因为几句流言,便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只当他所说的都是借口。   冯小小心口疼得厉害。   想起他自启龙山回来与她说起陛下赐婚时的喜悦,想起他背后的新伤旧疤,想起他临走时,想要她亲手做的棉衣。   可那时候她说了什么,说要与他永生不复相见,要与他和离。   如今一语成谶,阴阳相隔。   铺天盖地的悔让冯小小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就连喘息都会扯得心腔又酸又疼。   她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找出针线。   他们都在骗人,裴衡止才不会死,他还没穿上她做的棉衣呢。   听说东北境内都是雪山,他的棉衣可得由她亲自动手才行,塞上厚厚的棉花。这样她的夫君才不会挨冻。   冯小小捏着针,明明想要像往常一样穿上线,偏此刻她手指抖个不停,试了许多遍都没能成功。   金羽过来敲门的时候,房里的哭泣声依旧压得很低。   “夫人。”五大三粗的汉子经过一场风雪战火,右侧的衣袖已经空空如也。   他望着四处的白绸,却不知怎么与伤心欲绝的冯小小开口。   吱呀——   紧闭了七日的门板忽得被人从里面拉开,金羽一转身,就瞧见双红肿的眼,那泪珠子沁在里面,只稍一眨眼,便能顷刻滴落。   “金羽,你来得正好。”   冯小小吸了吸鼻子,往日里在院里伺候的婢子这几日都被她撵了出去,现在只金羽在,她亦顾不上什么,想直接伸手递过针线给他,可那右边空落落的衣袖,让她的动作一滞。   “夫人。”金羽垂眸,“您还是去见爷最后一面吧。”   “金羽!”冯小小心堵得厉害,她摇了摇头,“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夫君他不过是去送亲,会回来的。”   她哀哀地扬起笑,“你瞧,我这不是正给他准备棉衣么,等做好了,你可一定要快马送去,我看这天要下雪,那边又冷,穿不暖和可不行。”   “夫人,请您节哀。”金羽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爷他.”侍卫心头难过,喉头哽咽了几声才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夫人,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此次送亲,在临出京前,裴衡止似是有了预感,一早就将所有财产地契统统转在了冯小小名下。   在风雪之中的弥留之际,那时候的郎君已经没了血色,他苍白着脸,一声叹着一声,只攥紧了小玉兔香囊,“她那么容易相信旁人,我若不在了,留她一人在京都,不知.”   一口血自口角流出,染红了淡白的唇色。   郎君鬓间全是冷汗,眼下吐出血来,他心中反倒轻快些,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不知会有多少人暗暗算计。”   “金羽,十二羽如今只剩下了你和墨羽。”他微微弯唇,“我若去了,你们好好跟在她身边,免得她被人骗了又伤了心,咳咳.”   剧烈的咳嗽带出了更多的血迹,眼看那双美极的桃花眼正在渐渐流逝光彩,金羽的声都颤难自禁,“爷!您再坚持一下,军医马上就到。”   可裴衡止已经听不太清,他只是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她那么厌恶我,应该不会哭才是。”   心腔好似被刀从中一切为二,他从未如此疼过,怕过,剧烈的痛楚自四肢齐齐散开,他忽得想起阮雨霏进府的那一日,小兔子欢喜的神色刹那间苍白,他本以为还来得及解释。   谁料,人算总不如天算。   “她那时候应该也是这么痛吧。”   他犹记得小兔子抚着小腹躲进被里低低哭泣的模样,郎君悲凉的一笑,“好在她仍恨我,至少就不会.就不会.”   可恨着侯爷的夫人依旧很痛苦。   金羽呆呆跪在地上,听着面前女子絮絮叨叨要缝棉衣,她似乎忘了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也看不到府里的一片白茫。   唯一记着的,只有爷临行前,想要的那件缝了她心意,当做念想的棉衣。   他说不清,若是侯爷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心境。   金羽知晓,她是在逃避。可有些事,不是避开就能过去的。   侯爷已经逝去,他那么惦念夫人,必不会想成为她心中的伤疤,碰不得亦说不得。   “夫人,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明日便会有內侍前来,行丧葬之礼。您.”   他顿了顿,低道,“您权当了结侯爷最后的心愿,去见见他吧。”   冯小小慢慢退后两步,她的脸隐在门扇之后,透出的双眸黯淡无神,“你若不肯去送棉衣,我自己去便是。但你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夫君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夫人。”金羽以首磕地,“是属下没能护着爷,是属下无能。”   他亦是熬得眼睛通红,声音也带了哭腔,“可是夫人,爷死得冤枉啊!您若再不振作,这世间便没人愿意替爷讨回公道了。”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冯小小懵着神,又惊又怒。   “夫人,您也知爷此次主要是送亲过去,理应不会出事,偏有人给那些蛮夷通风报信,挑拨说马车里的不是真正的六公主,这才招致一场恶战。”   “更糟的是我们随行人马多为仪仗,能打能战的几乎都被伏击在了那片雪原,若非侯爷拼命护住六公主,等到飞虎军前来,只怕此刻,早就没有了安庆侯府。”   冯小小心口闷的只听得到自己牙齿发抖的声音,她深深吸了口气,就连捏在手里的针扎进指腹也没发觉,“是谁!?”   她的声线又哀又怨,自金丝纱幔里低低透出。   “回公主的话,奴婢是见喜。”   正跪在脚踏边候着的小宫婢一抖,认认真真回道。   她年岁不大,是玉书亲自挑来的人,单面相便长得喜气。脸颊圆鼓鼓的,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   这会子被冯小小蓦地一问,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也不敢抬眸。   又等了一会,垂下的金丝纱幔里才有了些许动静,冯小小眼角还有红意,那双眼眸茫然又恨,呆呆坐在被里。   梦境之中的事,依旧沉甸甸的压在少女心头,直教人浑身冰凉。   裴衡止如今又去了东北境内,虽说比梦中亦早了几个月,但她仍是放心不下。更不知那人为何会做这样的事情。   通敌卖国,连累自己的妹妹,这桩桩件件,可都是足以问斩的重罪。过去冯小小不知情也就罢了,如今她既有了先机,哪里还能让裴衡止再入险境。   少女咬唇,蹙眉唤守在外间的见喜,“你去请五公主过来。” 第73章 送不出的信  你觉得六公主与玉璋如何?……   顾雨霏来得不情不愿, 她一会还约了顾筱喝茶,若不是冯小小的宫婢说事关裴衡止,她才懒得应付。   “这么着急找我来.”   顾雨霏纤腰慢落, 浅浅坐在软凳上,一双眼略略扫过内殿, 虽说她们两人都住在怀玉阁,不过这其中摆设却是大不相同。   比起她内殿里的奢华,冯小小这里也忒素净了些。   顾雨霏嘴角撇撇,染了蔻丹的手指越发白嫩, 轻轻托了托鬓发间缀着红宝石的金钗, 微微摇头叹气,“可是爷留下了什么话?”   即便顾雨霏不想承认, 裴衡止对冯小小的偏爱,已然明明白白。   她这些天不知求了父皇几次, 想要一纸婚书,他却总是推脱。   诚然, 顾雨霏也明白, 这是父皇在衡量与西岭沈氏结亲后的利弊,毕竟经启龙山一事, 太后那可是留下话来, 中宫之位不可一日无主。   沈女妙龄待嫁, 若再让安庆侯尚公主, 世家之中, 怕是再无人能与西岭沈氏一族抗衡。   这些也是昨去游湖时,顾筱说与她听的。   可顾雨霏就只是个小女子,她自小生长在市井,又曾流落勾栏一段时日, 家国情怀与她来说,不过是纸上泛泛空谈,以她的心思来说,只想嫁给一直思慕之人。   所以即便顾筱说了许多大道理,她仍是借着父皇对于戚贵妃的亏欠之情,又求了一遍赐婚。   况且只要父皇点头,就算裴衡止心中有了旁人,也不敢逆旨。   她原打算一会再跟顾筱旁敲侧击一番,寻一寻太后的喜好。没想到多日不曾露面的冯小小竟破天荒的遣了宫婢来请。   顾雨霏按下心中好奇,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   “裴侯爷请旨上了前线之事,想必五皇姐已然知晓。”冯小小并不打算与她绕弯子,示意玉书在殿外找几个可靠的宫婢守着,方才压低了声,“如今我得了可靠消息,有人意欲通敌卖国。”   “你.这是说得什么胡话!”顾雨霏心下大骇,本能地否定道,“你我不过是一介女子,就算有人意欲——”   她摇摇头,“意欲通敌卖国,又怎么会教你知晓?!”   顾雨霏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往殿外走去,“今日这话,我看在侯爷的面上,只当没听过。”   “阮雨霏!”冯小小低喝,“我知道你并不相信。但我的确有些法子,能知晓一些细节。你若不信,且听我几句。”   “你曾在扬州被人牙子买给了勾栏做瘦马,对么?”   “就这?”顾雨霏并不买账,裙摆缓移,在脚边漾起层层月白色涟漪。   冯小小沉声,“当初侯爷南下遇见你之时,你曾有个小姐妹,亦想借着这次机会跳出火坑。可她却在你收拾好包袱的那夜里,失足跌进了运河。”   顾雨霏脚步一顿,却并未转过身来,“她也是个苦命人。这些事,我曾与爷说起过。爷告诉你,也不是什么稀奇。”   “是么?”冯小小摇头,“但我知晓这些,并非是因裴侯爷。况且,你那可怜的小姐妹也不是什么酒后失足。”   梦境之中,裴衡止离家的两个月,阮雨霏明面上委曲求全,可暗地里却是威胁恐吓。其中,便说过她那小姐妹的事。   “你抢了她的银子,手上还沾了人命。说起来,还真是穷凶极恶。”   “你!”顾雨霏恶狠狠的转身,目中眸色冷硬,“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放心,这些都是些陈年旧事,就算追究起来,亦是死无对证。”冯小小眉目沉静,“眼下,你可信我?”   顾雨霏心中慌乱,细细瞧着端坐在软凳上的少女,这件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就是那夜里,她亦在运河周边来来回回观察了好几遍,才将打晕的人扔了进去。   难不成,是她有了疏漏?!   顾雨霏压住纷乱的思绪,浅浅含笑,“信,我怎么会不信六妹妹呢。”她态度温和,与之前截然不同,“六妹妹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吩咐不敢当。只一件要拜托五皇姐。”冯小小自然明白,顾雨霏此刻伏低做小,不过是怕她手中还有什么证据。   她示意顾雨霏近前,悄声说了几句。   “六妹妹这话,有几分真?”顾雨霏眼珠转了转,此事于她的确不难。   冯小小心中亦有些忐忑,毕竟梦境之中,是寒冬腊月,裴衡止是去送亲的,如今尚在夏日不说,他却是前去领兵打仗。   但经过这些时日,冯小小也发现,即便梦境与现实会有些不同,可大体的走向却是一致。   “五皇姐尽管留心便是,咱们也是怕有个万一。”她轻轻握住顾雨霏的手道,“五皇姐不是打算请父皇赐婚么,若那人露出端倪,五皇姐便是大功一件,到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你竟不阻拦?”顾雨霏诧异地扬眉。   冯小小苦笑道,“姻缘这事,本就由天定,半分都不可强求。”他们的红线,早在启龙山的篝火夜宴上就已经断开。   “现在只有五皇姐与她相熟,我若冒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   “这话倒也没说错。”顾雨霏略略得意,“那你可不要后悔。”   “自然。”冯小小点头,“此事机密,还请五皇姐务必万分小心。”   玉书候在殿外,恭送了满脸喜气的顾雨霏离去。婢子轻手轻脚进来换茶,就发现坐在窗根下落寞的冯小小。   “公主。”联想到刚刚顾雨霏那带笑的模样,玉书心下一怔,忙问道,“是不是五公主仗势欺人——”   “玉书。”冯小小摇摇头,“不可乱说。与她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有了心结。”   “对了,信的事,怎么样了?”   如今情况不同,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公主,奴婢刚刚去问了,要是往东北境内送书信,可经万公公之手,跟陛下的手谕一起用飞鸽传送,比起咱们自己寻人,要快上几倍。”   “这样也好。”冯小小颔首,总归从宫里送出的书信也须得查验才能发出,经由万松之手,亦是正常途径。   “那他一般何时发信?”   玉书眉眼一亮,蹬蹬蹬去拿了纸笔过来,“公主,明就有飞鸽!”   “.明天就有?”冯小小耳尖蓦地发红,他才走了没多久,这会只怕还在路上,现在就写信,的确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了。   “公主。”玉书手下利落的磨着墨,笑着低声道,“要是裴侯爷收到您的信,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开心?   冯小小不敢再想,昨日里她说了许多狠话,眼下寄信过去,万一裴衡止不愿拆封.   想起梦境之中,他写来的那一叠未开封的信笺。冯小小心头便难过的紧,握在手中的笔写写停停。   玉书悄悄探眼,信笺上却仍是简单的寒暄之语。婢子小心提示道,“公主,万公公说,信不宜太厚。”   “.嗯。”冯小小面上一红,将上面的虚话又划掉了些。   “公主,万公公还说,尽量言简意赅。”   玉书瞥了瞥明显犯了难的冯小小,偷偷乐了会才道,“您慢慢写,只要在明辰时前交给奴婢就行。”   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冯小小誊了五六遍,才迂回地请他务必小心。   或许她之前的那番话,当真是伤了郎君的心。   或许他走之前,说起云澄时,就已经死了心。   “玉书。”今冯小小甫一开口,婢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蹬蹬蹬一路小跑着去寻了万松。   自打寄出信去,已有一月光景,算算路程,他也该快到东北境内。冯小小整夜里提心吊胆的睡不着,可送出的信却一直没有回音。   眼瞧着回来的玉书面上僵着笑,少女心下明了,低眸暗暗叹了口气,“那他可有平安到达?”   “回公主的话,万公公也不知。”   “什么意思?!”冯小小后背登时便起了汗,急急起身,“万松到底是如何说的?!”   玉书一字一句学了,末尾又道,“公主也莫要担忧,或许是信鸽在路上遇见了什么不妥,这才耽搁了。”   “怎么会。”   冯小小面色泛白,咬唇沉默了下来,皇室豢养的信鸽,一向有特殊标识,在大晋之内,无人敢碰。   他一月内都不曾有回音.   少女登时又想起了那个预知梦,慌忙招过见喜,“五公主那可有动静?”   “回公主的话,五公主这些天一直伴在三公主身侧,奴婢借着清扫院落,观察过好几回,都不见五公主有异样。”   冯小小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去,她似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在了天灵盖,整个人都木然一片。   她拿起笔,思索了几番,下笔比第一回 不知流畅多少。刚把信递给玉书,少女心下一动,又提笔在信封的边角处画了一只小兔子。   “明是不是有第二批信鸽?”   见玉书应了,冯小小点头道,“这一封,你也拿去给万松。”   总归前线不曾传来任何消息,她绝不能再胡思乱想,单是顾雨霏盯着还有些冒险,她得更加谨慎些才行。   冯小小压住心头的不安,依旧每月初便送出一封信去。   直到夏日花落,秋季硕果,冬日落雪,依旧没有裴衡止的只言片语。好在,他倒是时时有信呈交天家。   如今白雪压枝,冷意随着风不断肆虐。京都中人人都穿上了厚重的棉衣,就是玉书从外面进来,也须得在外间渡渡寒气,才敢近前。   内殿里,地龙烧得火热。   顾雨霏往口中塞了瓣小金桔,酸酸甜甜的汁水顺着舌尖往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你那消息到底准不准?”   正在翻书的冯小小手下一滞,“这才几月光景,你便坚持不住了?”   也怪不得顾雨霏有怨言,这几月她牟足劲守在顾筱身后,就差连她沐浴也跟进去,可顾筱连个动静都没有。   “至少再守两月。”   冯小小蹙眉,梦境之中,裴衡止便是这会去送了亲,虽说他如今尚未成婚,但根据顾筱爱而不得的性子,多半还会再出祸端。   她们大意不得。   “不过,你也不用时时贴在她身侧。”冯小小这些天,没少听玉书八卦,顾筱身侧的宫婢都快烦死顾雨霏了,更消说是顾筱本人。   “不看紧点,怎得发现端倪?”顾雨霏懒懒净了手,托腮道,“这可关乎到我的终身大事。”   “话是没错,可你看得太紧,她又怎么出手?”冯小小睨了眼怔愣的顾雨霏,“这些天恰好天气寒凉,你不如借口病了,再瞧瞧虚实。”   “咱们可说好了,这人是我盯着的,到时候得了功劳,你可莫要怪我没把丑话说在前面,裴衡止我是要定了!”   顾雨霏极不放心地又追了一句,“听说这几月,云家公子给你送了不少书来,你们——”   她试探的明明白白。   冯小小浅浅勾唇,做了个笑模样,“父皇有意,将我许配给他。”   早前云澄与李家素素的议亲正巧遇上戚贵妃身故,天家便没有再提,也不知云贵想了什么辙,眼下竟当真让天家改了主意。   好在天家念着戚贵妃的情,这事到底没有直接拍板定下,而是先问了冯小小的想法。   “不过你我如今尚在孝期。”说起这个,冯小小心下松了口气,“父皇允我多考虑些时日,待云澄两年后高中,再商谈此事。”   “这样也好,父皇出了名的金口玉言。”顾雨霏眉眼间明显高兴许多,“我瞧那云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与你极为相配。”   “还说呢,过几日便是除夕。原来还有戚贵妃、娴妃操持,今换了良妃,也不知又是什么光景。”   她说得遗憾,冯小小忍不住低笑,“你这话说得,好似你过往也在宫里似的。”   旁人有说法也就罢了,顾雨霏与她入宫刚刚半年,哪里就这么多牢骚。   顾雨霏面上一僵,哼道,“我果真与你合不来,若不是看在侯爷的份上,谁愿意在你这多费唇舌。”   她愤愤起身,临出殿门,特意把脚上穿着的小皮靴剁得咚咚直响。   冯小小没什么反应,她依旧垂眸,又看起了东北境内的县志。   信每月都在往外寄着,大抵是知晓裴衡止不会拆她的信。冯小小写信越发自如,每封开头照例是写些她的起居,而后在略略带几笔顾筱和顾雨霏。   她不敢写得太明,这些信经万松之手,天家亦会知晓。   接着便是写些听云澄讲过的趣闻,就算念想,也含蓄地埋在字里行间。最后留在信封上的小兔子亦是越画越顺手,有时呆呆的,有时又是副欢喜的模样。   御书房里,朱笔批示的准字大大落在奏章之上。   “万松。”天家扫过每月呈上的信笺,眉眼中有了淡淡纠结,“你觉得六公主与玉璋如何?”   “奴才不敢妄议。”   “孤恕你无罪,你且说说看。”   万松跟在天家身边多年,心知他最是忌讳西岭沈氏,早前三公主顾筱的亲事,便是头一个将裴衡止排除在外,更何况是六公主。   他躬身,忖了忖才道,“奴才觉得,六公主并非与裴侯爷有意。她们相识于微,如今裴侯爷去了前线,例行问候也是正常。”   “况且奴才检查过六公主的信笺,并未有半分越矩之词。”   桌上的信笺,边角处的小兔子正啃着青草,她画得栩栩如生,显然是用了心的。   天家沉默了半晌,扬了扬手,示意万松出去。   这场仗比预料之中更加持久,眼看都快近二月,东北境内依旧没有捷报,天寒地冻之处,军需粮草运送越发困难。   飞虎军已然有小半月,是靠熬着雪水度日。这些天生病的将士越来越多。便是裴衡止,也明显瘦了一圈。   “爷!”   厚重的帷幔自外掀开,金羽匆匆跪在地上,“张将军发现了蛮子粮车的踪迹!”   “这么巧?”郎君皱眉,这些天大雪封山,那些游牧极为熟悉地形,一早便躲了起来,打算利用时间虚耗飞虎军仅剩的粮食。   眼下他们出现的蹊跷,偏偏又拖着粮车如此招摇。   “张将军现在何处?!”   金羽不敢耽搁,忙道,“张将军率了人前去追击,特命属下回营禀报!”   “糊涂!”裴衡止眼中一冷,“速追!此乃请君入瓮之计!”   白茫天地之中,等金羽率一众士兵赶到的时候,张将军等人皆已中了埋伏,那常年驻守在此地的黑脸汉子满目悲凉,口中血迹不停,紧紧扯住金羽的手臂,他还想多说些什么。   可不断涌出的血堵住了一腔忠心,那双眸子里又恨又怨,指了指趴在趴在地上的李三,“三,三.” 第74章 凯旋归京  哀家只问问你,可还愿意嫁给……   有人上前查看了李三的状况, 他倒是还有口气在。   “张将军!张将军!”   可昨日里还笑着说要进山碰碰运气,给将士们打些野味填饱肚子的黑脸汉子,如今已彻底没了气息。   还有些重伤的士兵, 至死都在怀中护着好不容易从游牧那抢来的些许粮食。   周围都是一片肃然,大伙红着眼, 将那些热血流尽的同伴搬上了板车。   大晋飞虎军,便是身亡,亦要守在边境之处。   裴衡止看着那一座座白雪筑成的坟头,沉默地站了许久。天边零零散散又落起了雪花, 似是无声的战歌。轻飘飘又沉甸甸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肩上。   “爷。”金羽躬身, 行礼的手指冻的通红,他哽咽了片刻, “李三醒了。”   “让谭副将亲自去审!”裴衡止目色冷凝,望着那一片坟头, 低道,“等适当的时机, 你再引梁坤进去。”   飞虎军上下的赤诚热血, 今夜里便要讨个公道!   寒风吹着雪花飞舞,京都里的沿街小巷全都喜气洋洋, 那一抹朱色宫墙里, 更是丝竹管乐, 声声不断。数十舞姬扭着细腰, 一颦一笑俱是风华绝代。   从大殿中撤出的剩余美味珍馐, 一盘盘往泔水桶里倒的畅快。   顾雨霏刚刚才称病,今这宫宴上便做了螃蟹。   內侍们踮着脚,轻歩缓移地在各人面前的楠木桌奉上白瓷盘,里面正正好能放两只蟹, 一公一母,壳蒸得通红。   眼看跪在身侧的宫婢,灵巧地用蟹八件将那细白蟹肉剔进玉色圆盘,又将蟹黄和蟹膏也堆在一处,又淋了些蟹醋。   顾雨霏暗暗啐了几声,忍着馋,将自己这份推远了些。顾筱睨了她一眼,用筷子夹了些蟹肉放进口里,问得关切,“五皇妹这风寒来得真不巧,这蟹与咱们往日里吃得可不同,若非宫宴,就是花钱也难得一只。”   顾雨霏心下越发来气,面上却还笑着,“谁让我这身子骨着实经不得风吹雪落,既然这蟹珍贵又尚未动过,三皇姐可要多食一点?”   “五皇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顾筱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这蟹寒凉,吃多了亦是不好。总归是人定一份的量,妹妹若是吃不下,扔了便是。”   顾雨霏听着便肉疼,只面上稍微带了些舍不得。   顾筱嗤了一声,“咱们大晋富饶,这点子花销还是供得起的。不过五皇妹生在民间.”   她没有再往下说,刻意顿了顿。其余几个公主便都有了笑意。顾雨霏面上挂不住,讪讪地扬手,正要让宫婢将这盘蟹肉倒了去,一旁的冯小小出了声,“五皇姐将这盘蟹肉给我吧。”   “蟹肉吃多了寒凉,倒也没必要将好好的食物都糟践了。我大晋富饶不假,但如今前线战事吃紧,且飞虎军的粮草已经断了有小半月,咱们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该如此浪费。”   “况且良妃娘娘不是还备了热乎乎的姜茶么?”   “六皇妹这是针对本宫么?”   顾筱放下手中的筷子,示意身后的宫婢关上清风殿的大门,“这里坐的都是咱们姐妹,六皇妹若是有话,不妨好好说清楚些,也免得旁人说本宫以大欺小。”   她忽得严肃,就连自称也换了。   冯小小抬眸,仍是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三皇姐为什么要这么说?”   顾筱被她故作无辜气得直冷笑,“本宫难道说错了不成?”   殿内的烛火,忽得无风跳动,只轻轻一瞬,又是明亮依旧。   冯小小心中有数,这情形她在梦境中也见到过。   只不过当时,她是以安庆侯府夫人的身份参宴,亦是太后亲准,要她入清风殿,与年龄相仿的公主们一同用膳。   她本就因裴衡止难过心酸,又在席间被三公主多番刁难,待太后亲临,还落下一个性子乖张的说辞,又跪在慈华殿抄了好几日佛经。   如今时间刚刚好,可形势却早已不同。   冯小小装作受了惊吓,眼角通红,一个劲的摇着头,“没有,三皇姐说得都对,是我不该多话。”   她骤然落泪,反倒让顾筱的气不好再发,犹如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墙上,“你哭什么!本宫是这大晋的公主,理应享大晋之荣华。好端端的宫宴,你非得说些飞虎军吃不上饭的丧气话,坏了大家的兴致。怎么,本宫还训不得你?!”   “再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总归是他们时运不济,就算你我做做样子,又能怎样?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   “你既做假仁义,这会又何必装出一副真心善的模样?”   “皇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冯小小抽抽噎噎,哭得人心烦。   顾筱冷冷打断,“你不过是个野种罢了,如今被接回宫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难道教养嬷嬷没有说么?”   “况且本宫生来就有滔天富贵,何需在意那些蝼蚁?!”她傲然一笑,偏又想起那日在戚贵妃灵前,瞧见裴衡止对冯小小的温柔模样,心中登时又妒恨起来,“更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好一个大晋公主!”   紧闭的殿门不知何时被静悄悄的推开,一袭月色从外溜进,映出些人影。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只寒意深重。   太后刚刚才饮过酒,这一两分醉意被风一吹,早就散得无影无踪,她就着王喜的手,缓缓走近,“你既身为皇族,应知所享荣华俱是由无数大晋将士拼死换来,如今东北战事吃紧,你不觉担忧,反说丧气,足见是缺少管教!”   “你生母文淳皇后去的早,哀家一直觉得你识大体,是个懂事的孩子,往日里也甚少过问你的功课,如今看来,却是哀家含糊。”   “才情可以培养,温柔有礼也可以学习,唯独这份骨气与心胸,却是与生俱来,便是装得一时,也装不了一世。”   太后说得一句比一句重,更是提起了先皇后,顾筱心下一慌,忙上前跪在她脚边求道,“皇祖母,孙女刚刚只是一时口快,并非真的不在意我大晋疆土。”   “口快才有真意。”太后一抬眼,王喜立马会意,与几个內侍一同将顾筱拉远了些。   “雨霏!”太后懒懒招手,“你且说说吧。”   几月隐忍,终于换得此刻月明。   顾雨霏悄悄瞥了眼静静坐着的冯小小,规规矩矩上前跪着,将顾筱异样说得明白,甚至于几时几分,都禀得清清楚楚。   “这些哀家都已经派人去查过,顾筱,你可还有话说?”   来得路上,太后原本还存了几分心软,毕竟是自小长在眼下的孩子,哪里能没有感情,可在殿门之处,亲耳听到顾筱之言。   那几分心软便犹如巨石,沉沉地堵在喉头。   “皇祖母,父皇他,他知晓了么?”饶是顾筱再八面玲珑,可顾雨霏又岂是吃素的,人证物证都捏在手里,如何能辩的过。   她面上颓然,心下却暗暗希冀,父皇长情,必然还念着母后,若他知晓了此事,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况且,她不过就是收了那蛮夷的一些银子罢了,梁坤舅舅亦答应只是稍稍给游牧些甜头,让裴衡止受罪吃亏上几回。不然就那点银两,都不够她买件首饰的。   “怎么,你还敢去见你父皇么?”太后厌恶阖眼,倚在椅背上摆了摆手,“哀家着实想不通,宫中从不短缺与你,你到底是如何生出这样的胆子,竟敢授意梁坤?!”   “皇祖母恕罪!”顾筱一怔,细细品了她言下之意,忙磕头求饶。   可大错已铸成,便是悔,也早已来不及。   今年的宫宴因东北战事,取缔了烟火。顾雨霏并肩与冯小小走在会怀玉阁的路上。   她有些好奇,亦有些讨好,“刚刚在清风殿,你怎么将时机把握的那么准?还有,刚刚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当真看得人牙痒!也怪不得顾筱按不住气性。可是有高人教过?”   “我那模样,不就是学得你么?”冯小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并无半分喜意,“你真的喜欢他么?”   她问得随意,顾雨霏一时没转过弯来,直愣愣道,“你说爷?”   “嗯。”冯小小点头,见顾雨霏面色一僵,又道,“我就是随口问问,你不说也无妨的,本来我和你,也不是能坐下来谈心事的。”   一处宫门,铺好的青砖蔓延至两方殿门。   临分别时,冯小小微微扬起些笑意,“对他好些。”   她说得洒脱,可转过身时,那眉眼中的黯淡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玉书跟在冯小小身侧,有些话本不该在此刻提起,但婢子有生怕坏了她的事,只硬着头皮道,“公主,奴婢尚有一事禀报。”   “说吧。”冯小小懒懒趴在床榻,将脸埋进被里。   “就是咱们早前交给万公公的信,奴婢留了个心眼,多打听了几个小太监,发现.”玉书懊恼地咬咬牙,正欲借着往下说。   冯小小的声发闷,“他根本没有送出,对么?”   “公主。”玉书唇角耷拉,“是奴婢不够细心,若是早些察觉——”   “与你无关,就算你察觉了,又能改变什么?”冯小小苦笑,“如今咱们就是被困在华丽牢笼中的雀鸟,处处受制。”   少女饮了酒,面颊上还有些醉意,总归她的信,裴衡止也不可能收到。   她吩咐见喜奉来纸笔,刷刷几下,便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既写给他,亦写给梦中的他。   心中酸涩,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混在一处,渐渐染红了眼角,浸湿了花笺。   就连画在信封上的小兔子,也是个哭泣的模样。   她随意擦了擦脸,将信封照例叠好交给玉书,“明继续交给万松吧。”   月夜无痕。   殿内清香袅袅,似是温柔的手,轻轻拂过受了伤的心。   “陛下,六公主的信。”万松躬身,小心踏进御书房。昨夜里三公主认罪,天家一宿都未阖眼,在书房枯坐了许久。   这会子,谁都不敢近身。   也就只他这个苦命人,还得顶着重压上前。他双手递上,天家接过信的手一顿,却并未展开,“罢了,总归也是些小女儿心事,送过去吧。”   “是。”万松规矩收回。   “还有之前的那些,也一并带过去。”天家颓然地揉了揉鬓间,“这几日,若是雨霏求见,替孤推了。”   日子一天天暖和,飞虎军终于传来首战捷报。冯小小细细听了几遍,才又展开信笺,提笔写下恭贺。   玉书却是心疼,这信送不出,裴侯爷那便没有回应。也就自家姑娘傻,才会执著的写了一封又一封。   “公主。”婢子到底不忍,低道,“宫里都在传闻,说五公主近日已经求得陛下恩准赐婚,这信寄出也就罢了,如今怕是都堆在万公公那,若陛下开了金口允诺,咱们这信反倒落人口实。”   “放心吧,这信既然在父皇那,必然不会有人多舌。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   冯小小手中的笔一顿,想了想才道,“这样吧,只要他们婚事一定,我就停笔。”   原本以为不过近几月的事,谁料天家一直不松口,她的信便又写了一年,这一年东北境外捷报不断,裴衡止更是联合戚家军,将一直缠在东南几处小岛上的异族,好好料理了几番。   天家每日上朝,眉眼都乐得弯弯。   眼看春又来,万物复始。裴衡止终于上奏,请求归朝。   他本就在京都有名,如今军功赫赫,越发深得人心,就连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都将他说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更消说他回京的那天,若非天家一早赐了仪仗相迎,那些守在街边的百姓,差点儿都要为争个显眼的地方,争吵不休。   可踏进城门的郎君,却不是意气风发的威武模样。那双美极的桃花眼蒙上了一层细软白布,他静静地坐在轿里。   直到入了城中的朱红宫墙,跟了一路的百姓才回过神来,悄悄咬着耳朵,“裴将军上次归朝,可是骑马来得,瞧着便好不得意,今怎得不太一样?”   “既蒙着眼又坐了轿,”另一人顿了顿,“看来早前那小道消息没错,裴将军果然是遭了贼人暗算!如今怕是,已成了个废人。”   隔着绵延宫墙,众人的悲喜各不相同。   自朝堂下来,太后便命王喜亲自将裴衡止接进慈华宫。顾雨霏一早就得了信,忙寻了请安的借口,才走进宫院,就瞥见个素净的身影。   顾雨霏心气登时就有些不顺,她唤住抱着经书往偏殿走去的少女,有些警惕,“你怎得也在这?”   冯小小看了眼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顾雨霏,心下明白她是为何而来,只解释道,“我在此奉太后旨意誊写经书,你既是来看他,还是等一会再进去的好。”   “你已经见过他了?”顾雨霏扬眉,敌意十足。   见冯小小摇了摇头,她才放下心来,“早前咱们可说好的,如今爷平安回来,你可莫要做幺蛾子。”   “五公主,太后宣您觐见。”   王喜笑眯眯自廊庑下来,压低了声道,“这殿里有喜事,奴才先在此处恭贺您心想事成。”   他惯来嘴甜,顾雨霏听得眉飞色舞,冯小小抿唇,刚要往偏殿走,王喜又道,“还请六公主留步,太后亦宣您入殿。”   慈华殿内依旧充斥着淡淡檀香,转过屏风,冯小小与顾雨霏一起行了礼。   “都不是外人,随意坐吧。”太后声音发闷,似是刚刚哭过。   冯小小悄悄抬眸,就被郎君眼上那道白色绢布刺得一怔,顾雨霏亦然。   “玉璋,这两年半你都在外打仗,哀家这孙女可是念你念的紧。前阵子还又提起赐婚一事。”   太后微微含笑,看向顾雨霏,“你与小小一同入的宫,今就让她做个见证。现下玉璋平安回来,哀家也不能食言。不过——”   她叹了口气,怜爱地望住发愣的顾雨霏,“你亦是哀家的孙女,有些事哀家不能瞒你。一会御医前来,你且仔细听听。”   顾雨霏心中直犯嘀咕,再瞧裴衡止,黑了些亦瘦了许多,与早前那姿容风流的俊美郎君相差甚多,也不知御医请脉又是个什么说道。   她面上乖顺,等那匆匆赶来的御医颤巍巍,长吁短叹的收回手,忙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   “启禀太后娘娘,小侯爷中毒已深,如今毒气侵入五脏,眼盲只是个开始,往后——”他抖了抖胡子,盯着太后凛冽的目光又道,“怕是时日无多。”   “什么!”顾雨霏听得大骇,甫一开口才忆起自己身处何地,她忙跪下身道,“还请皇祖母恕罪,孙女亦是情急才会忘了礼数。”   “无妨。”太后亦是震惊,转眸问着御医,“可有何解救之法?”   “这.”御医踟蹰,“此毒药石无灵,微臣亦是束手无策,如今只能看天意。”   “混账!”太后生怒,倒是一旁坐了许久的裴衡止淡淡开口劝慰了几句。他看得开,可旁人显然不是。   冯小小偷偷红了眼角,拢在衣袖里的手指死死攥住掌心,才忍住要跌落的泪珠。   顾雨霏面色难看的紧,坐在软凳上,似是扎了钉子。可她又不敢做出个懊恼的模样,只得低下头藏起自己的情绪。   “不许胡说。”太后摆手扫了御医下去,眉眼间更是为难,“雨霏,哀家着实没想到玉璋伤得如此重。现在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只问问你,可还愿意嫁给玉璋,陪他度过最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