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棠春》 作者:求之不得 作品简评: 棠钰入宫十余年,一直谨慎隐忍,就盼着熬到年头出宫回平南。敬平侯封地富庶,却偏远,天家想用女儿拉拢,千挑万选出棠钰去驿馆试婚。翌日,棠钰疲惫回宫,终于得了恩典离京,马车路迢迢,还未至平南,听闻朝堂生变,天下易主。敬平侯跟随新帝造反,位及人臣,新帝将平南赐给敬平侯做了封地。一时间,棠钰吃饭都不香了。本文行文流畅,文风温馨有爱,情节层层推进,跌宕起伏,男女主角有轻松甜蜜的互动,也有困难下的携手与帮扶,是篇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001章 恩典   拂晓时分,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   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缓缓从宫中驶出,驶向京城东边的驿馆处。   车轮压在宽阔的青石路上“嘎吱”作响,空旷冷清的街巷上,屋檐下的光晕,将马车的影子一再碾长。   马车内,棠钰指尖蜷紧,衣袖积褶在皓腕处,想到“试婚”,虽然棠钰强作镇定,玉腕还是微微轻颤颤着。   棠钰入宫十余年,一直谨慎隐忍,就盼着熬到年头出宫,带着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安稳回平南照顾祖母。   原本过了今日,她就能出宫了。   祖母还在平南等她……   棠钰攥紧掌心,眼眶忍不住隐隐红了起来。   ***   敬平侯封地在万州,兵强马壮,富庶却偏远。   天家想用金枝玉叶拉拢敬平侯,膝下却只有皇后所出的一个女儿。   敬平侯幼时曾流落在外,一直体弱多病,身边连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   天家怕公主在敬平侯处受不得已的委屈,便让皇后在宫中挑选口风谨慎,又信得过的宫女去驿馆试婚。   此事不好声张,怕伤及天家和敬平侯府两边的颜面,要妥善处理。   事关女儿将来,皇后反复斟酌未果。   刚好太后身边的内侍官杜青洪上前,呈上一份拟定好的恩典名册给皇后过目。   太后下月六十大寿,普天同庆,宫中会有恩典,放一批未到出宫年龄的宫女提前离宫,为太后广添福寿。   这份名册太后看过了,眼下原本是走个过场经皇后过目,但皇后心不在焉扫了一眼,一双凤眸却看到了棠钰的名字。   棠钰?   皇后一双美目忽然亮了起来。   棠钰入宫十余年,一直谨慎稳妥,是宫中最挑不出错来的几个。   论口风严实,处事周全,更找不出几人比棠钰好的。   虽然棠钰的相貌和身段在宫女中都算出众的,但因为性子低调稳妥,又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后宫的这些掌事姑姑里,皇后对她的印象极好。   原本,棠钰还有三年才离宫,这次却出现在恩典名册里。   皇后眼角微舒,既然棠钰一心想求恩典,那就给她恩典,让她出宫。   以棠钰稳妥周全的性子,在敬平侯处既能将事情办妥,也信得过,口风还紧,知晓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   等事后,恩准她离宫回平南便是,她也不会生旁的心思留下添堵。   此事棠钰去,是最妥帖的。   ***   从鸾凤殿出来,棠钰就知晓此事没有回旋余地。   “试婚”一事,无论对天家,还是对敬平侯都不算光彩。所以皇后传她来鸾凤殿之前,心中就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在宫中十余年,不会连这一点还看不明白。也不会真当皇后是在嘘寒问暖,问起她祖母的病情,也在她面前左右为难。   皇家的恩典,说恩典是恩典,也可能是催命符。   她若来,本本分分回宫复命,皇后十有八.九会恩准她出宫;她若不来,此生恐怕都没有机会再出宫见祖母一面。   祖母病重,她没得选……   车轮滚滚往驿馆去,晨曦微光渐渐替代了屋檐下的灯火,马车缓缓停在驿馆小门处。   外地的官宦权贵入京,大都在驿馆落脚。   敬平侯入京,也在驿馆下榻。   这个时辰,驿馆小门过往小吏和侍女都少,宫中特意挑了这个时候是为了不引人注目。   文广撩起马车上的帘栊,沉声道,“姑姑,到了。”   文广的声音打断了棠钰思绪。   棠钰目光滞了滞,很快,又敛了眼中情绪,起身下了马车。   文广见她鼻尖微红,心里也跟着难过。   姑姑日后要怎么办?   往苑中去的一路,文广和棠钰都没有吱声。   在一处苑落前停下来时,天还未彻底亮,外阁间中点着灯,隐约映出桌案前看书的身影。   棠钰眼眶再度红了。   棠钰低头,没有再看那道身影。   也不准备再看。   文广先入内。   屋门半阖着,棠钰隐约听到文广细碎的声音,而后,是外阁间中的人平淡应了句,“进来。”   棠钰隐在袖间的指尖攥紧,脑海中却越发空落,晕晕沉沉似浆成一团,脚下却空洞迈步。   她身上有极清淡的海棠香,陈倏对海棠香很敏感,她入内时,他眸间明显顿了顿,莫名多看了她一眼。   但她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脸。   棠钰知晓对方在打量她,更不敢抬头。   稍许,陈倏敛了目光,“出去吧。”   这句话是说与文广听的。   今日之事,不好上台面,谁都不会言明。   文广朝着敬平侯恭敬拱了拱手,而后退了出去。经过棠钰时,低着声音哽咽了句,“姑姑稍后唤我”。   棠钰颔首。   屋门“嘎吱”一声从屋外阖上,棠钰本就冰凉的手心似落入深渊冰窖。修长的羽睫跟着颤了颤,强忍着鼻尖的酸楚,没有出声。   桌案上的清灯从一侧照来,明暗相间照在她脸上,映出半幅清丽的侧颜。   屋内除了敬平侯和她,没有旁人,她的呼吸都跟着紧张起来。   对方迟迟没开口,应当自先前起,就一直在打量她,但是没有出声。   棠钰也一直低着头。   良久,陈倏开口,“过来。”   “怎么不抬头?”他的声音温和而醇厚,却听得棠钰头皮发麻。   棠钰低声道,“怕冲撞侯爷。”   天家和皇后都见过敬平侯,她不需要看清敬平侯的长相是否有缺漏,稍后,忍一忍就过去了……   陈倏淡声,“原来不是哑巴……”   棠钰微怔。   桌案前的人已起身,往内屋去。   棠钰踟蹰了片刻,也伸手撩起帘栊,跟着入了内屋。   屏风后,是窸窸窣窣的宽衣声。   棠钰脸色霎时苍白,眼圈周围再次红了。   屏风前,棠钰也伸手解衣,仅剩贴身的小衣时,屏风后的人走出,棠钰僵住,她不敢抬头看他,听他低声道了句,“可以了。”   棠钰忽然会意,对方应当也同她一样,想尽早过去。   棠钰没有再解脖颈后的系绳,锦帐外的灯盏只有微弱的光透进来,但锦帐放下前,她分明觉察他多看了她颈间一眼。   他方才应该看到了她颈间的海棠印迹。   她怕他记住,所以别过头去。   “你有差事,我不为难你。”他的声音如玉石温润,指尖却冰凉抚上。   棠钰颤了颤,有些不习惯这样的亲近,但没有办法,只能指尖攥紧身下的锦被。   她没有同男子近亲过,但知晓初次会恼人得疼痛。   她额头涔涔汗迹,他也未好到哪里去。   “要停吗?”他似是觉察她整个人紧绷着。   她摇头,总要过去的,忍一忍就能过去了。   他其实不像想象中淸矍孱弱,肩膀宽阔,甚至,结实有力。   她不敢问不该问的。   她咬唇,浑浑噩噩里,分不清对方是温柔还是……   棠钰不敢出声。   临到结束时,他忽然俯身吻上她双唇。   棠钰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方才尘埃落定,他应是不受控。   他抬眸看她,目光深邃,略显探究。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沉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沙哑。   棠钰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浑浑噩噩里忽然生出害怕,又故作镇定,“此事逾矩,求侯爷留奴婢性命……”   安稳回宫复命,她今日应当就能离京。但敬平侯若打听她的消息,宫中一定不会留她。   棠钰下意识朝他看去,锦帐内灯火昏黄,她其实看不清他,但觉察他的目光朝她看来。 第002章 缘由 棠钰鼻尖微红,眼泪……   “是我逾越。”他似是有意压低了声音。   棠钰意外。   “宫中还有什么要问吗?”他再度开口。   她如实道,“没有。”   她其实不想去探究对方的意图,只想尽快回宫复命,“侯爷,奴婢该回宫了。”   她说完,但发现对方仿佛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棠钰微怔,心底忽然有些捉摸不透眼前的人。尤其是,他的呼吸就贴在她近处,仿佛还在打量着她。   她指尖攥紧身下的被衾,心中莫名慌乱。   两人才亲近过,她不会想不到……   陈倏的确在打量她。   帐中虽然灯火晦暗,但先前,他就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尤其是颈间的那抹海棠印迹,还有身上极其清淡的海棠香。   海棠香气很少见,尤其是这种极淡的海棠清香,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那抹熟悉的海棠印记,生生刻入过他心底……   他指尖冰凉,心却是温热的。   他尽量平和,“回宫后,宫中会不会为难你?”   越发暧昧绮丽的氛围里,棠钰敷衍,“宫中自有恩典。”   棠钰心中清楚,他过问得越多,对她越不是好事……   棠钰再算迟钝,也不会察觉不到方才的亲近里,他同样生涩,而后才渐渐有的放矢。   他应当也是初次……   所以敬平侯身边一直没有侍妾是真的。   许是因为初次的缘故,他心中起了恻隐之心,所以对她多问了几声。   但他的恻隐之心就像架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刀子,会随时要了她的性命……   他是敬平侯,他是俊美,是丑陋,是温厚,是良善,其实都同她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想早些回过复命。   棠钰声音尽量平稳,“侯爷,奴婢该回宫复……”   话音未落,棠钰不由攥紧指尖。   他慢慢吻上她颈侧,她不敢出声。   两人才初经人事,她自然知晓他想做什么……   山雨欲来,他握紧她的双手。   她脸颊两侧很快再次浮上两抹绯红,腊梅般的汗珠在额头涔涔挂起。   似湖面的一叶扁舟,在暴风骤雨里,摇摇欲坠。   ……   撑手起身,棠钰才知浑身散架般疼痛。   下榻时,她一双腿都是软的,但一刻都不想在驿馆多呆。   耳房中的水声响起,她取了一侧的衣裳穿好,撩起帘栊,赶紧出了屋中。   “姑姑?”文广一直在苑中候着,见了棠钰出来,快步迎上前,“姑姑可要紧?”   棠钰木讷摇头。   宫中的马车仍在小门处等候。   上了马车,棠钰接过文广递给她的药碗,一口饮尽。   “姑姑先歇着。”文广出了马车。   棠钰既疲惫又难受得窝在马车一角,脑海中想起方才的事,嘴唇还有些泛白,目光也空望着一处出神……   车轮咕咕作响,穿过闹市区,亦穿过人声鼎沸处。   在最喧闹的时候,棠钰没忍住鼻尖微红,双手抱膝,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坠落。   ***   陈倏出了耳房,内屋中已经没人,但还残留着方才的海棠清香。   陈倏短暂失神。   撩起帘栊去到外阁间,陈枫已经在外阁间中等候,“侯爷。”   陈倏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   侯爷他,侯爷平素是不会……   陈倏低声道,“人走了?”   陈枫颔首,“走了。”   陈倏目光微微滞了滞,轻声道,“让人盯着些,别让她出事了。”   陈枫错愕,而后拱手应是。   陈倏回了屋中,见床榻角落处遗留了一枚簪子,应当是她匆忙离开时落下的,她自己应当都没察觉。   陈倏伸手拾起,上面刻着极小的“棠钰”两个字。   是棠钰……   ***   回宫后,皇后在鸾凤殿问话,棠钰如实应声。   但说哪些,哪些不能说,她心中都拿捏过。   皇后也很快安心。   棠钰一向谨慎恭顺,天家尚且要恭维陈倏,但此事无异于打陈倏的脸,此事换了旁人未必能妥当。   皇后多看了她两眼,见她眼角隐隐还泛着红,皇后迟疑了片刻,才朝身旁的陶姑姑道,“送她出宫吧。”   “谢娘娘恩典。”棠钰叩首。   出了鸾凤殿,棠钰如释重负。   终于要离宫了,棠钰心中五味杂陈……   回了住所简单收拾,她的东西不多,棠钰很快就从屋中出来。   即便有皇后先前的允诺,她也担心会有变故,所以不敢迟疑。   陶姑姑已经在苑外等候,苑中,听说她今日要离宫,一直跟着的宫女都围了上来。   “恭喜姑姑,得偿所愿,终于要离宫了。”   “姑姑,不是说下个月太后寿辰过后才离京吗?”   “我舍不得姑姑。”   宫女不知情,只知晓她是忽然得了恩典出宫,都纷纷替她高兴,又止不住抹泪,舍不得她。   棠钰嘴角微微牵出一丝淡淡笑意,“娘娘恩典,让我早些出宫陪祖母,是我的造化。”   敏燕过往她照顾得罪多,她要离开,敏燕哭得似泪人一般,“可我舍不得姑姑怎么办?”   棠钰上前,同她相拥,又叮嘱道,“日后在宫中,要小心侍奉,不可贪玩,也不可终日大大咧咧地,犯了忌讳,记得小心驶得万年船。”   姑姑的叮嘱,早前几人耳朵都听出茧子,但眼下,却生出更多不舍。   敏燕也拥紧她,“姑姑,敏燕记得了,敏燕会一直记得姑姑,姑姑也别忘了敏燕……”   棠钰鼻尖微红,这些年在宫中,她并非了无牵挂。   只是天下无不散筵席,棠钰再度同这十余二十个宫女逐一相拥,而后才离了苑中。   “陶姑姑久侯。”棠钰出了苑外,苑中还都是哭声。   陶姑姑看了看她,许是方才的一幕,陶姑姑心中也有感触,一面往宫外去,一面朝她道,“离京之后,这宫中的事,就是前尘旧事了,你在家中安心侍奉祖母便好,不要再生旁的事。娘娘慈悲心肠,又信得过你,你也需对得住娘娘的信赖,别辜负的娘娘的心意。”   棠钰福了福身,“多谢陶姑姑提点,奴婢知晓了。”   “去吧。”临到角落处,陶姑姑正好从袖袋掏出一枚锦袋,“娘娘赏的。”   棠钰看了一眼陶姑姑手中的锦袋,却没有伸手。   陶姑姑略微皱眉,诧异道,“怎么了?”   棠钰又朝她福了福身,低头道,“姑姑,棠钰这些年在宫中的积蓄已经足够照顾祖母,姑姑早前在宫中就对棠钰多番提携,棠钰一直是记在心中的。娘娘的赏赐,棠钰算收下了。”   棠钰言罢,上前将陶姑姑的掌心合拢。   陶姑姑脸上的神色微妙变化着,很快,又道,“棠钰丫头,你原本就聪慧,这些年,我不过就点多过你几句,你这般倒是见外了……”   陶姑姑说完后,掌心握紧,果真就未再松开过,心里明镜似的,“棠钰,你问吧。”   棠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陶姑姑,我虽是宫中掌事姑姑,但久不在娘娘跟前走动,娘娘跟前得力的宫女不少,娘娘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想到我。还请姑姑明示,否则,棠钰离宫也不安心,唯恐路上再遭算计,即便立功了,也不能平安回到家中见祖母。”   陶姑姑看了看她,知晓她是聪明人。   陶姑姑环顾四周,正好见周围也没旁人,陶姑姑才上前两步,细声同她道起,“棠钰,此事我起初也觉得奇怪,鸾凤殿内外这么多人,你又不在娘娘跟前,娘娘为何就偏偏想到了你,如何都不应该才是。后来仔细一想,忽然想起那时候杜青洪正好送了这一本恩典出宫的宫女名册来给娘娘过目,名册上总共也没几人,你的名字又在最前,所以娘娘一眼看到了你,这才有了后续……”   杜青洪?   棠钰当然记得他。   当初杜青洪出入宫,棠钰还曾帮过他,有一段时日,杜青洪也总跟在她身后。   后来两人慢慢疏远,因为杜青洪心思阴狠,旁人算计他一分,他要算计回去十分。   棠钰同她渐渐少了来往,但杜青洪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棠钰想不出缘由。   陶姑姑提醒道,“杜青洪鱼跃龙门去太后宫中当值前,曾在惠妃跟前伺候过,也是得了惠妃提携才去了太后宫中,心中自然念着惠妃的恩情。棠钰,晋王是惠妃的儿子,早前晋王在惠妃跟前讨要过你,惠妃将事情给压下来了,但心中一直惦记着。这次,惠妃是借了杜青洪的手,顺水推舟,好让晋王绝了这份心思……你若离京,正好去了惠妃心头之患,惠妃不会再算计你了,你安心离京吧。”   ……   离宫的马车里,棠钰脸色苍白无力。   惠妃是宫女出生,母凭子贵,所以将心思都寄托在晋王身上。   但棠钰如何都未想到,最后将她推上风口浪尖的,是晋王和惠妃……   在宫中,宫女的性命都如蝼蚁,她在宫中小心谨慎十余年,但最终,无论她如何谨慎小心,还是有避不开的横祸……   棠钰想起晨间的幕幕,不由裹紧了衣裳,眼角氤氲似是止不住。   ***   宫门处层层盘查,出宫的文书,每过一处宫门值守的禁军都要仔细过目一遍。   出宫前,棠钰并未来得及细看宫中,而等到身后的宫门层层远去,棠钰的眼眶才慢慢热了起来。   细微的哽咽声压抑在喉间,伸手撩起帘栊,皓腕再次微微颤了颤。   结束了……   她终于可以回平南了。 第003章 贴身护卫 “她不是说要寻……   马车上,棠钰抚了抚手腕上的银镯子。   不贵重,却是祖母留给她的东西,宫中多年,她一直带着,很少取下过。   祖母,阿钰回来了……   棠钰抱膝。   ……   “姑姑!姑姑!”出宫许久,听到马车外有人唤她。   是文广的声音。   “劳烦停下。”棠钰撩起帘栊,果真见是文广。   文广在皇后跟前当值,眼下棠钰的身份有些敏感,文广不便在宫中见她。   “姑姑!我来送你一程。”文广撵了马车许久,气喘吁吁。   棠钰嘴角缓缓牵出一丝笑意。   文广眸间含泪,“自文广入宫,一直受姑姑照拂,若不是姑姑在,文广遭就没了,哪里还能到今日,姑姑离京,文广自当来送姑姑一程,只是宫中耳目太多,怕连累姑姑,只能在宫外等。”   听他说完,棠钰原本平复的情绪跟着翻涌起来。   鼻尖遂又微红。   文广取下身上的包袱,递给她,“姑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是姑姑平日里爱吃的零嘴儿,姑姑路上打发时间用。另外,还备了一身男装,文广早前并未穿过,姑姑路上怕是要用,来不及做旁的,姑姑将就。”   “文广,多谢……”棠钰声音哽咽。   文广拱手,沉声道,“不耽误姑姑了,姑姑,一路多保重,后续只怕再见无期,文广会替姑姑祈福。”   棠钰拥他。   “姑姑快些走吧,迟则生变。”文广提醒。   棠钰颔首。   重回马车上,棠钰见文广一直没走,一直立在远处挥手,直至街角处再看不见。   棠钰喉间轻咽,缓缓放下帘栊。   ***   城门口盘查时,守城士兵看了眼她手中的文书,又看了看她。   棠钰不清楚宫女离京有什么特殊之处,但确实见守城士兵反复打量了她几眼,许是宫中出来的人,都更敏感些?   守城将领朝身后的人悄声道,“告诉侯爷一声,人离京了。”   守城士兵应声照做。   守城将领通知放行,棠钰心头一松。   ***   马车上,棠钰将头靠在马车一角。   京中回平南路途遥远,要先走二十日脚程,而后再坐船三五日,下船后,再行二十余日马车才能抵达平南。   眼下正值三月中旬,那差不多五月前后就能到平南了。   她先前托文广送了书信去家中。   书信走驿站,比人快。   祖母应当很快就能知晓她要回家中了,也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想起祖母,棠钰眸间些许暖意,也仿佛是她心中唯一的寄托……   黄昏前后,马车抵达冠城。   冠城是离京中最近的城池,往来京中的商旅大都会在冠城留宿。   棠钰也准备在冠城歇上一晚,明日再安排回平南的事。   她今日疲惫至极。   眼下,身上还仿佛还酸痛得打着颤,客栈内,她一早就洗漱歇下,但躺在床榻上辗转侧,根本无法阖眼。   闭眼,就是晨间驿馆中幕幕。   她狠狠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但清醒睁眼的时候,心底又似缀了万钧沉重。   只希望,睁眼时,恍然只是场噩梦……   ***   驿馆内,陈倏一直看着手中那枚簪子。   他是没想到会在京中见到她……   恰好陈枫折回苑中,“侯爷,人安全离京了,去了冠城,打听到是要去平南。”   陈倏淡淡“嗯”了一声,她要回平南不难猜,陈倏又道,“找暗卫跟着,眼下去平南不安稳,有敬平侯的人在,旁人不会为难。”   陈枫微讶,心里想的是,有敬平侯的人在,人家棠钰姑娘才会怕吧……   但陈倏没有多吱声,拱手退出了屋中。   陈倏又看了眼手中的簪子,想起晨间的亲近绮丽,即便她不情愿,她也是他的了……   她原本也该是他的。   他在京中尚有事情要做,她不在京中,回平南陪她祖母也好。   只是,这一路未必会顺利……   陈倏放下簪子。   ***   翌日,棠钰并未直接上路去平南。   从京中到平南要一个半月左右的路程,即便沿路顺利,她一个女子单独上路也不安稳。   棠钰换了文广给她的男装,木簪束发,又循着卢友文书信里的地址,寻到了冠城的卢家镖局。   卢友文曾在宫中禁军当值,他初入宫中时,棠钰替他解过围。后来卢友文不在宫中了,但还记得她的帮忙,离开前给她留了一封书信,说她日后若是离京,路过冠城时,可寻冠城卢家镖局帮忙。   棠钰要去平南,若是能同镖局顺路,哪怕一小段,都会省去不少麻烦。   她在宫中,多少听说过朝中局势。   眼下,燕韩国中局势不安稳,所以天家才想要拉拢敬平侯稳定局势。   这也是她想早些回平南的缘故——若是真逢上乱世,祖母一人很难安身。   天家要拉拢敬平侯,她是这场联姻中最无关紧要的棋子……   到了卢家镖局门口,棠钰敛起思绪。   卢家镖局的总镖头是卢友文的二叔。卢总镖头见信,当即着人去查看押镖的线路。   很少有从冠城到平南附近的镖,只能看看中转线路能否接上。   棠钰言谢。   她能蹭一小段路同行已经很好,若有中转的押镖线路能接上,那这一路上便安稳多了。   棠钰请卢总镖头帮忙,寻个贴身护卫一道上路。   不少没有豢养护卫,又需要临时外出的人家,都会在镖局请临时护卫。这样的护卫有镖局背书,信誉好,很保靠,也不用担心途中风险。   卢总镖头一道吩咐了下去,让棠钰明日等消息。   棠钰道谢。   昨日从宫中离开得急,随身的衣裳只有文广准备的这一套。正好今日空闲,棠钰去城中添置了些路上必备的物品,很早歇下。   回平南的行程有了着落,棠钰心中仿佛也慢慢安定下来。   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好。   ***   “侯爷!”陈枫来了屋中。   “说。”陈倏看了眼陈枫,知晓他带的是棠钰的消息,心中微动。   陈枫拱手道,“棠钰姑娘没有直接去平南,而是去了冠城的卢家镖局,想同卢家镖局的镖车一道去平南,路上好有庇护。但冠城去平南附近的镖少,很可能会中转几处地方,时间是会长些,但也比棠钰姑娘自己去平南安稳。毕竟近来不太平,也怕路上有兵变流寇之类,卢家镖局声名在外,旁人轻易不会截,所以棠钰姑娘要真同卢家镖局一路,路上倒是稳妥得多。”   陈倏轻“嗯”一声,示意他继续。   陈枫又道,“还有,棠钰姑娘请卢总镖头帮忙寻个贴身护卫……”   陈倏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稍许,才又低头翻着书,慢条斯理道,“找人去卢家镖局下趟从冠城到平南的镖,后日走,省得她麻烦了。”   陈枫眼前一亮,他早前怎么没想的!   是啊,直接下趟镖就好了啊!   陈倏顿了顿,又改口,“不从冠城了,改成宜城走,两处离得不远,痕迹也不会那么明显。”   陈枫反应过来,遂又问,“侯爷,那属下还要继续跟着棠钰姑娘吗?”   “跟啊,为什么不跟?”陈倏抬眸看他,“不是说要寻个贴身护卫吗?”   陈倏打量他。   陈枫嘴角抽了抽。   ***   翌日,镖局管事来寻棠钰。   棠钰惊喜,“您是说,刚好有一趟从宜城到平南的镖?”   镖局管事笑道,“正是,也凑巧了,今日刚好有一批急货,要从宜城押送到平南,明日就要上路。棠公子眼下出发,黄昏前后能到宜城,明日便可赶上随这趟镖一道走。”   棠钰喜出望外,眸间涌起一抹清亮,只觉得运气太好了些!   若这趟镖刚好从冠城出发,她许是还会生疑,但宜城却恰好打消了她心中的疑虑。   “哦,对了,还有棠公子早前问起的贴身护卫。”镖局管事言罢,目光看向身后四人,“棠公子,这些都是镖局记录在案的护卫,棠公子看看可有合适的?”   马上就要出发去宜城,只能从这几人中选。   棠钰逐一看去。   但其实乍一眼看,似是并不难挑——因为除了中间双手环臂,右臂中插了一把剑的陈枫站得笔直修长之外,另外几人,一个矮矮胖胖,仿佛走路都会喘气;另一个高高瘦瘦,像根竹竿一样,风吹都能倒;还有一个……虽然身着男装,但是,脸上似是扑了香粉……   陈枫笔直端正站在其中,只要眼前的人不瞎……   在陈枫的自信中,棠钰目光果然落在他身上,却是同管事道,“他先不用了,另外三人我看看。”   陈枫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第004章 香粉 她喜欢脸上摸香粉的……   棠钰的想法很简单。   能出现在卢家镖局的护卫名册上的,都是经卢家镖局金字认可的护卫,至少不会差太远。   最重要的,在宫中呆久了,总习惯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显山不露水的,往往才是厉害角色。   一眼看上去太过招摇显眼的,往往都活不过开头……   宜城到平南至少一月半的路程,她身边若是跟着这样一个打眼的侍卫,反倒张扬瞩目,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如带上看起来平庸一些的护卫。   她想要安稳到平南,她也好,身边的护卫也好,自然都是越不起眼越好。   棠钰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剩下的三人身上。   “诶……那个……喂喂喂……”一眼望去“就很乍眼”的某人顿时傻眼儿,他差这三个歪瓜裂枣哪儿了?!   用下巴看也该知道他才是高手啊!   镖局管事赶紧让另外三人上前,三人说话的时候,棠钰在一侧仔细打量着。   矮一些的护卫嗓门很大,说话时容易引人围观。   高高瘦瘦的护卫,她每次都需要仰首看他,也容易引人注目。   在其中,最不起眼的,反而是那个脸上擦了香粉的侍卫,而且,话少,也不怎么开口,很低调……   “就他吧。”棠钰定下来。   镖局管事应好。   “喂!~这!唉,我说……”陈枫连同高高瘦瘦和矮矮胖胖一并被请了出去。   冠城去往宜城还要大半日,时间很紧,人选定下来后,管事让车夫送棠钰去宜城。   车马是事前备好的,几乎没有耽误。押镖的人最讲究信誉和时效,棠钰这趟算深有体会。   马车离开前,棠钰请镖局管事代她同卢总镖头说道谢,今日卢总镖头有事外出,她来不及当面致谢,日后,应当也不会再来冠城了,只能请管事代为转达。   镖局管事应好。   马车缓缓驶离冠城,往宜城去。   马车中,棠钰心中长舒了口气。   —— 回平南的时间总算定了下来。   棠钰靠在马车一侧,目光空望着窗外,想起早前收到隔壁林婶的信。   林婶信上说,说祖母身子不怎么好,舅舅过世后,祖母的眼睛又越发看不清了,也时常在林婶跟前念着,盼着她能早些出宫回来。   她怕来不及见祖母,才会去争太后寿辰恩典的离宫名额。   宫中这些恩典,但凡是主动去争的,往往都没有好结果。   她若再等三年,是水到渠成,但她怕祖母等不了这么久……   凡事皆有因果,她自己种的因,自己要咽得下果……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着,离冠城越来越远,也离京中越来越远。   官道两侧的树木虽然未及葳蕤,却也都在渐渐复苏重,又是一年新的开始。   棠钰忽然想,等到平南的时候,就是初夏了。   棠钰已经有些想念家中的鸣蝉声,早前觉得聒噪的鸣蝉声,眼下却份外怀念着。   还有祖母的桂花糕……   棠钰嘴角轻轻扬了扬,蜷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   黄昏前后,马车抵达宜城。   同镖局的人照面后,棠钰寻了城中客栈投宿。   同镖局一道上路,便要依着镖局的行程来,不一定时间那么自由。   方才同镖局的人约好了明晨出发,棠钰清点行李的时候,目光又落在手腕上的那对银镯子上。   这是祖母给她的那对银镯子,她在宫中一直带着,但眼下,男装出行,若是手腕上带着镯子会穿帮。   棠钰将这对银镯子取下收好,同旁的首饰放在一处。   她在宫中多年,一直稳妥周全,得的赏赐也好,积攒下来的积蓄也好,都够她回平南安顿祖母,安顿自己。   她不一定,非要嫁人……   她能照顾好祖母,照顾好自己就够了。   棠钰俯身系上包袱,忽得,脑海中似是想起什么来一般,眸间微微滞住,她的簪子呢?   棠钰愣住。   重新将系好的两个包袱全都解开。   但翻遍了两个包袱都没有见到早前的簪子!   棠钰恍惚间想起出宫前,整理行李的时候,仿佛就没见到那枚簪子。   那枚簪子是……   棠钰蓦地指尖冰冷。   她当时被皇后扣在鸾凤殿,晨间被直接送去了驿馆,她虽然换了驿馆侍女的衣裳,但头上那枚簪子并没有取下来。   簪子落在驿馆了……   棠钰面如死灰。   簪子上刻了她的名字,极小的“棠钰”两个字。   棠钰忽觉呼吸有些发紧,脚下亦有些发软。   想起那日晨间,对方问起过她叫什么名字。   她搪塞了过去。   他当时并未追问,但指尖却再次抚上她的腰肢,拥着她在被衾里再度挥汗如雨。   她不敢出声,因为试婚不应该……   但对方是敬平侯,她的性命在对方眼中不过蝼蚁。   甚至有一刻,她意识到对方没有要她离开的心思。   他的呼吸起伏里藏了缱绻,她如履薄冰……   待他尽兴,她才仓皇离开。   宫女的姓名和籍贯会记录在册,她当年入宫是为了避祸,所以匆忙用了本名。   她在宫中多年,又未冲撞过哪位贵人的名讳,所以在宫中她并未改过名字,她一直叫棠钰。   棠钰一颗心好似坠入深渊冰窖里。   她当时着急离开驿馆,没留意到簪子!   但若是让人误以为簪子是她有意留下的……   棠钰面色都似凝固,脸色苍白,不敢去想后果。   良久之后,棠钰才回过神来,脸上仍旧一丝血色都没有。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她既没有旁的法子,也于事无补,若是一路上都能安稳,等抵达平南,她就带祖母一起离开;若是有事,她未必能如愿回平南。   棠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平静。   她也想,簪子落在驿馆,若是侥幸,许是不了了之?   ***   驿馆中,陈倏看着面前的陈枫,指尖轻敲着桌沿。   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陈倏心平气和。   陈枫喉间轻轻咽了咽,恼火应道,“棠钰姑娘她……她挑了别的护卫一道……”   陈倏淡淡垂眸,平静问道,“我不是让你想万全之策吗?”   陈枫嘴角抽了抽,艰难道,“原本是再万全不过了……我特意找了三个歪瓜裂枣,只要眼睛不瞎……但谁知道棠钰姑娘她……”   陈倏看他。   他不好说棠钰姑娘眼瞎,只能再度艰难开口,“棠钰姑娘她……好像喜欢脸上摸香粉的……”   陈倏愣住。 第005章 晋王 你早前答应过她,要……   稍许,陈倏才似反应过来。   而后缓缓抬眸看陈枫,清冷道,“不用再打探她消息了,让暗卫跟着就是,近来不要再频繁出入京中,也不要落人耳目。先将京中的事情办了,旁的延后再说。”   闻言,陈枫仿佛也跟着紧张起来。   这两日往返京中与冠城,他险些都忘了这趟入京的正事。   “去吧。”陈倏淡声。   陈枫拱手退了出去。   ……   京中驿馆,又有人借着月色入了苑中。   少年露出一张阳光俊逸的脸,乌黑的眸间藏着惊喜,朝着陈倏唤道,“三哥!”   陈倏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书卷,温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冕诚凑上前,担心道,“二哥说你憋了一肚子气,让我来看看你。”   陈倏发笑,“我何时憋了一肚子气?”   陆冕诚有些拿不准,环顾四周,悄声道,“听说,宫中给你安排了试婚宫女……”   陈倏握住书卷的指尖微微滞了滞,而后轻“嗯”了一声,没有看他,也没有再应旁的,继续看着手中书册。   见他默认,陆冕诚语气中藏不住怒意,“分明是天家想拉拢你们敬平侯府,眼下都到了这时候,还做这档子恶心人的事,实在欺人太甚!”   陈倏目光顿了顿,轻声道,“隔墙有耳。”   陆冕诚连忙捂嘴噤声。   实则,却凑得离陈倏更近了些,又道,“三哥,你有没有同那宫女……”   陈倏看他,轻声道,“你当真是闲的。”   见他模棱两可,陆冕诚叹道,“二哥同我打赌,说天家若是真让试婚宫女来这里恶心三哥,依照三哥的性子,肯定……”   话音未落,陈倏放下卷轴,轻描淡写道,“见明(陆冕诚字),此事翻篇了。”   陆冕诚瞪圆了眼。   陈倏起身,陆冕诚也跟着起身,追问,“三哥,你这趟入京,当真要尚公主?”   “嗯。”陈倏立在一侧的书架面前,漫不经心应声。   陆冕诚着急,“可天家早前怎么对陈伯伯和你的,还有你们敬平侯府的!三哥,天家眼下只是想利用敬平侯府,你若遂了他们的意……”   陈倏伸手至唇边,温声问,“我方才说什么?”   陆冕诚懊恼,“隔墙有耳……”   陈倏笑,“那你还问?”   陆冕诚知晓说不过他。   陈倏又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陆冕诚思忖一番,还是开口道,“三哥,我和二哥都觉得……”   只是话音未落,又对上陈倏的一双眼睛,陆冕诚泄气,“三哥,你真要做天家女婿?”   陈倏没有应声。   陆冕诚遂有些懊恼,“那你做你的天家女婿去罢!”   言罢,陆冕诚置气出了苑中。   陈倏看着陆冕诚怒气匆匆的背影,又想起方才他欢欢喜喜来见他的场景,不由低眉叹了叹,还是沉不住气……   早年叶家,盛家,陈家和陆家,四家父辈交好,再加上几家家中的孩子都不多,便放在一起排辈。   陆冕诚是陆叔叔的儿子,在几人中年纪最小,所以一直唤他一声三哥。   陆冕诚性子直爽,同陆叔叔如出一辙。   陆叔叔的死同天家有关,陆冕诚对天家有怒气在。   陆家如今除了陆冕诚,只有陆老夫人在。   陆家虽在京中,却无子弟入仕。   陆家老夫人心中雪亮,所以能庇陆家太平。   陆冕诚还是太年轻,一幅喜怒都写在脸上,沉不住气。   陆家眼下倚仗的,还是陆家老夫人……   陈倏起身,立在窗前良久。   燕韩国中皇室衰微,各方势力渐成气候;外又有西秦,巴尔,苍月等国虎狼环伺。   燕韩早已衰落,不复百年前鼎盛,皇室内部腐朽不堪,忠良之后却不得善终。   祖父和父亲竭尽一生,辅佐皇室,最后却落得遭皇室算计,死于非命。   他若不是因为当时年幼,又有周妈妈护着,侥幸逃至平南,留了性命,敬平侯府早就无人了。   他的祖父,父亲皆死在天家算计中。   后来各地皆生反逆,天家无暇顾及,再加上他年幼,天家才想着留他安抚万州百姓。   天家对他并不上心,这才任由万州发展鼎盛到了今日。   眼下,天家又老谋深算,想借同万州联姻,拉拢万州,制衡国中各方势力。   陈倏淡淡阖眸。   天家同他有灭门之仇,他怎么会尚公主?   如今的燕韩,已经不是先祖在时的燕韩。   腐朽由内而起,若不剔除腐肉,连根拔起,燕韩就是下一个北舆——百姓流离失所,沦为亡国之民……   窗外,夜色无边,群星黯淡,破晓前的黑暗仿若泥泽一般,却不会太长。   ***   翌日早朝,陈倏乘马车入宫。   到中宫门盘查后,方可步行至内宫门处等候早朝。   朝中都晓敬平侯此次入京目的是尚公主,先不说天家有意拉拢敬平侯,光是万州的富庶强盛,敬平侯在国中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   一路上,都有朝中官员上前招呼,“敬平侯!”   陈倏颔首致意。   “长允。”陈倏身后有人唤他。   长允是他的字。   这声音也再熟悉不过,陈倏闻言转身,眸间都是笑意,“二哥。”   叶家盛家陈家陆家这四家里,盛连旭同陈倏年纪最近,盛连旭稍长他两月,陈倏和陆冕诚都唤盛连旭一声“二哥”。   “下了朝有安排吗?”盛连旭邀请,“一道去西郊马场吧。”   陈倏知晓是二哥邀他是因为陆冕诚的事。   昨日陆冕诚跑来驿馆见他,结果同他置了一场气。   应当是回去之后就后悔了,但又拉不下颜面再来他这里,怕他说他,所以才让二哥出面。   陈倏也不戳穿,笑道,“好啊,我不介意带见明(陆冕诚字)一起!”   盛连旭忍不住笑,“你啊你!”   难怪太奶奶说他聪明,他什么都知晓。   他也一直是几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两人并肩往内宫门去,旁人纷纷问候,“敬平侯!”“建平侯世子(盛连旭)!”   敬平侯府和建平侯府是世交。   陈倏同盛连旭在一处,没有觉得不妥。   并肩踱步时,盛连旭提道,“太奶奶想你了!这次入京前,太奶奶还叮嘱我,让我记得问问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儿?我没给她说你要尚公主的事,她就说你早前答应过她,要带媳妇儿去看她,她老人家还一直惦记着……”   陈倏低眉笑了笑。   盛连旭叹道,“诶,太奶奶就是想你了!想寻个理由想让你同我回丰州~”   陈倏眸间再度浮上一抹温和暖意,“答应过太奶奶的事,我自然不会食言。”   陈倏幼时家中生了变故,一路逃到平南,周妈妈也为了护他死在莞城。   那时是太奶奶遣人寻到了他。   其实太奶奶不是他的太奶奶,是二哥的太奶奶。   但因为亲厚,他们几人都同二哥一样唤声太奶奶。   他那时在盛家呆了三年。   而后太奶奶又亲自送他回的万州,同他在万州一道呆了一年。   这四年里,他一直跟着太奶奶。   虽然祖父和父亲都不在了,但在他心中,太奶奶就是他的至亲,他也一直将太奶奶当作自己的太奶奶。   并无区别。   再后来,太奶奶回了丰州,他年年都会去丰州看望,只是这两年确实没有太多空闲。   他其实也想太奶奶了。   眼下盛连旭提起,他心中微微漾起涟漪,好容易寻到棠钰,等京中之事尘埃落定后,就带棠钰去丰州见太奶奶。   太奶奶肯定高兴……   陈倏眸间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侧,盛连旭见他眸含春色的模样,不由凑近,悄声道,“诶,你明知道太奶奶不喜欢如今的天家,你还真要带公主去看太奶奶啊?”   陈倏莫名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继续笑着往前走。   盛连旭落在他身后。   片刻,盛连旭目光探究般得看向他背影,似是担忧什么一般,连忙追上去,低声道,“你该不会想尚公主,还带旁人去丰州见太奶奶吧?”   盛连旭警觉。   天家召他入京,他就入京了,前日试婚宫女也去过了,听陆冕诚说问起他的时候,他也模棱两可,难不成……   盛连旭骇然,忽得伸手拽住他衣襟,悄声道,“长允(陈倏字),你这一趟,该不会不是来尚公主的吧?”   陈倏骤然停下,转眸看他。   盛连旭一颗心砰砰跳着,仿佛顷刻就会跃出胸膛一般,“你……”   陈倏环顾四周,“宫中到处是耳目,小心祸从口出。”   盛连旭噤声。   但一颗心再难平静。   临到内宫门前,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都在同他二人招呼。盛连旭嘴角勉强牵出一抹笑意,再度看向陈倏时,见他刚及弱冠,身姿笔直,不魁梧,儒雅如玉又沉着稳重。   太奶奶时常说,长允日后一定是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此番入京,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来尚公主的……   连他都以为。   但长允不是。   盛连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若不是来尚公主,难道是与虎谋皮的?   ……   整个早朝,盛连旭都没听进去几分。   心中都是陈倏的事,心绪再难安定。   长允此番入京尚公主,太奶奶并不知晓,他是有意瞒过太奶奶的。   盛连旭心中不安。   早朝上,目光也不时瞥向陈倏,见他脸色如常。   下月是太后寿辰,宫中会设宴给太后庆生,天家准备在太后寿宴上给陈倏和公主赐婚。   这几日外地的世家子弟陆续入京,准备给太后拜寿,早朝上一时间多了不少外来权贵和子弟的身影。   他和陈倏也算。   他比陈倏早来几日,一直都是住在京中洛家,没有同陈倏一道住驿馆。   洛家是太奶奶娘家,他同洛家走动频繁,不住驿馆也没人会说什么。   陈倏这回入京身份敏感,不好同他一道在洛家下榻,所以两人并不都在一处,陈倏私下在做什么,他全然不知晓。   也因为不知晓,所以担心。   整个早朝,盛连旭都心猿意马,好容易撑到下朝,走出了好远,盛连旭才凑到陈倏跟前,“你今日不同我说清楚,就哪儿都别去!”   陈倏还未应声,就见对面远处有人怒气匆匆迎上。   陈倏和盛连旭都愣住。   “晋王?”盛连旭认出,眸间微讶,“好像是冲你我来的……”   “嗯。”他不瞎。   “你得罪他了?”盛连旭又问。   陈倏淡声,“我才入京几日?”   盛连旭也道,“我也没得罪他啊。”   陈倏目光微敛,但见对方的拳头攥在袖间,气势汹汹,目光里似是都有些泛红,死死看着他。   —— 对方不是朝盛连旭来的,是朝他来的。   陈倏心中确认。   果真,见晋王自远处径直上前。   陈倏和盛连旭都循礼拱手,晋王却直接朝着他一拳揍来。   幸亏一侧的盛连旭眼疾手快,一把握住晋王的手,否则这一拳就砸上陈倏了,盛明远恼意道,“晋王殿下,这是做什么?”   朝中都知晓长允幼时受过闪失,一直体弱多病,怎么经得住他这一拳!   周围还未散去的官吏都面露惑色。   此时驻足,上前去劝也不好;途径此处,不去劝也不好。   晋王一人的举动,让周围一干官吏都尴尬无比。   敬平侯这一趟入京,天家分明想用金枝玉叶来拉拢敬平侯,晋王这么做,多少有些不走脑子。   很快,就有人想,晋王年少冲动,许是私下同敬平侯起了什么冲突……   旁人不好过问,皆面面相觑。   晋王不过十七八岁左右,在盛连旭手中挣扎了几番未果,身后的禁军也撵了上来。   陈倏一面伸手,缓缓将盛连旭的手从晋王手腕处松开,一面轻声叹道,“二哥,算了。”   盛连旭这才作罢。   陈倏看向晋王,目光清冷,“陈倏何事冒犯了晋王,需晋王如此大动干戈?”   先不说皇子在内宫门处当众出手,此举先就不妥。   光是如今皇室式微,他和二哥一个敬平侯,一个建平侯世子,晋王这一出就明显不够聪明。   “晋王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处境比较好,若是无事,陈倏告退了。”陈倏言罢,和盛连旭对视一眼。   两人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双双朝着晋王拱手行礼,而后并肩离开,并未再搭理身后的晋王。   “陈倏!”晋王心中一股恶气,双目通红。   陈倏回头,一改先前眸间温和,眼波横掠。   晋王吓得抖了抖。 第006章 冲突 棠钰端起茶杯刚至唇……   晋王没有再追上来。   盛连旭回头看了晋王一眼,见他仍握紧拳头,杵在原处,双目泛着红,仿佛连鼻尖都是红的。   少年气重了些,情绪也都写在脸上。   方才被陈倏一吓,还有些怕。   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所以仍留在原处。   陈倏一走,愤怒和害怕仿佛又中和了,若非一侧的禁军拦着,应当还会再冲上来纠缠陈倏。   盛连旭转回头,朝陈倏道,“你真没得罪他?”   盛连旭还是不信,“还是你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自己也不清楚?”   陈倏淡声,“那我上哪里知道去?”   “也是。”盛连旭叹道。   晋王的母妃是惠妃,惠妃出身卑微,晋王在诸多皇子中是不受宠的一个。   陈倏哪里知晓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蓦地,陈倏目光微滞。   他从入京到现在,只做了一件事……   陈倏回头看了晋王一眼。   “想到了?”盛连旭问。   陈倏摇了摇头,觉得有些荒诞,遂没有再出声。   ……   中宫门处,盛明远和陈倏两人相继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出外宫门。   陆冕诚已经先去了西郊马场,盛明远和陈倏二人从宫中乘马车前去,路上大约需要一个时辰。   马车驶出京郊,盛连旭叹道,“太奶奶说,如今的皇室一股子乌烟瘴气,从上到下都没几个好人,就晋王那小子还算股清流,太奶奶还挺喜欢他的……”   陈倏没有作声。   心中想,晋王那幅缺心眼儿的模样,泥石流还差不多……   盛连旭双手环臂,继续道,“惠妃早前是宫女,在宫中没什么地位。惠妃生下了晋王,母凭子贵,这些年暗地里没少折腾。要不怎么说晋王还算一股清流?这小子这些年竟跟她母妃对着干了,惠妃憋了一肚子气,但他母子二人反而没有碍到旁人的眼,所以到眼下还好好留在宫中。要不我刚才怎么觉得奇怪,他冲着你来做什么?”   陈倏没有吱声。   “管他呢。”无关紧要的人,陈倏素来不关心。   盛连旭轻嗤一声,“也是,不相干的人,你陈长允惯来不会上心的……”   况且,他这一趟入京,原本就另有目的。   早前见明问他话的时候他之所以缄口不言,连他们都瞒着,是怕风声走漏。   连见明和他都信了,旁人才会相信,他入京是为了尚公主……   他人在京中,天家不会料到万州敢有旁的动作。   所以从他入京开始,就在釜底抽薪。   车轮滚滚,扬起道道尘沙。   临到京郊了,盛连旭撩起帘栊,往外看了看,确认没有旁的马车跟着,盛连旭才慢慢敛了脸上的笑容,“皇室式微,燕韩国中多少双眼睛看着,但谁都没有动静,谁要先戳破这层窗户纸,谁就是出头鸟。旁人都巴不得有人先动手,这样他们既能观望,又有理由借此出兵谋取利益。你万州就算钟灵毓秀,物饶丰富,你推翻了天家,手里剩的也是一幅烂牌,你当真要做这只出头鸟?”   盛连旭凑近,“还是脑子一热,见缝插针,为了报仇就破釜沉舟?”   盛连旭说完,又不由环臂。   陈倏在丰州呆了三年,他知晓陈倏有多恨天家。   他是怕陈倏为了报仇,将自己和万州都搭进去,得不偿失……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谋定而后动,也要审时度势,想清楚后果和退路。   盛连旭看他,“此事非同小可,长允,你没找太奶奶先商量过?”   陈倏避过他目光,没有应声。   那就是没有。   盛连旭叹道,“是不是大哥的缘故?”   陈倏淡淡看了他一眼。   盛连旭知晓自己猜对,“大哥找了你,让你别告诉太奶奶?”   陈倏垂眸,“大哥在边关雄踞,兵马强盛,治军严明。朝中不少官员都投在大哥门下,军中效忠的心腹很多。军心所向,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燕韩如今内忧外患,要明君,也要铁腕,大哥两者皆有。”   盛连旭叹道,“话虽如此,但眼下局势尚未明朗,这些官员和军中都在观望,都不会跟着大哥一起,只有你……”   陈倏轻声,“所以我不帮他,还有谁会?”   盛连旭语塞。   陈倏道,“大哥有恩于我,我报家仇,他取天下……”   盛连旭欲言又止。   话是没错……   盛连旭沉声道,“太奶奶说我们几个里,你最沉稳,见明最直率,大哥心气最高,而且心思重,你帮他取了天下,天下就能长治久安?”   陈倏目光没从他身上离开,“还能差过现在?”   盛连旭无法反驳。   他们几人自幼就同大哥要好,大哥也一直如兄弟一般照顾他们。   盛连旭原本是不准备再说的,但还是没忍住,“自古登上帝王位的,几人善待过身后之人?你万州物华天宝,人烟阜盛,就没有一丝让人忌惮之处?”   陈倏都想已想过,“我对江山社稷没有兴趣,也不会留在朝中,等大局一定,我就离京,同你一道去丰州看太奶奶。”   盛连旭深吸一口气,“你说的?”   陈倏笑,“我说的。”   盛连旭又吐出一口浊气,话锋一转,“那带媳妇儿的事怎么说?”   陈倏轻“唔”一声,徐徐道,“等这边的事情落定,我先去接她,然后一道去丰州看太奶奶。”   盛连旭好气好笑,“哄鬼呢!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媳妇儿的影子在哪儿啊?”   陈倏慢悠悠道,“在去平南的路上。”   盛连旭:“……”   ***   棠钰从宜城出发有十余日了,一路顺利通畅。   跟着镖局一处,的确要比单独上路平顺太多。   在凉茶铺子小歇时,镖局有人去饮马,有认看管货物,剩下的都在凉茶铺子里轮番歇脚休息。   入了四月天,晌午时候日头也开始毒了。   日头一毒,人便容易困,精力不集中,押镖的人大都会避开这段时间上路。   凉茶铺子里,棠钰玉簪束发,衣领一丝不苟系好,端坐在方桌处,一面听着刘青峰说着,一面落笔,替他写家书。   卢家镖局中负责这趟差事的镖头叫刘青峰,约莫二十五六上下,已有十余年押镖经验。   腰背挺拔,高大结实,话不怎么多,却老成稳重,同行的镖师都很信赖他。   刘青峰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在。   他怕母亲担心,所以但凡在外押镖,就会每隔几日托人代写家信给母亲保平安。   这也是押镖路上最让刘青峰头疼的事。   他一路都要花时间找人代写书信,每至一处,还要换代写人。一换人代写,言辞间分寸感就有微妙不同。   老人家本就敏感,分寸感一变,就容易让家中的母亲担心。   还有些时候,刘青峰是寻到的人,但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对方却草草几笔,他回家时听母亲说起,都以为他当时出了意外,吓得不轻。   这一路有棠钰在,倒是解决了刘青峰的大麻烦。   棠钰子温和,处事周全有礼,眉目间有书生的清秀模样,又少了不少书生的酸腐气,很好相与。   棠钰替他写信的时候,会问得清楚详尽,用词也斟酌。   最后还会念给他听,他觉得好了再寄出去。   刘青峰感激。   于棠钰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但这举手之劳,让她一路上得了刘青峰的照顾。   凉茶铺里,棠钰正好写完家信,念给刘青峰听。   刘青峰颔首,“很妥。”   一侧,旁的镖师打趣,“头,你这样每隔几日写信回家也不是办法,应当早日娶个嫂子才是!”   押镖这个行当其实危险,刘青峰早年是有未婚妻的,后来对方听说他在押镖,两家便闹着解了婚约。   刘青峰也索性不上心这件事了,一心赴在押镖上,先攒些银子再说,所以婚事也一直耽误了。   这两年母亲催得紧,但手头的活又不能停。   原本他也是想等这趟镖结束,就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眼下听手下的人这么打趣,刘青峰睨了几人一眼。   几人边笑边躲。   又有好事者朝一侧的棠钰道,“棠公子,你有没有姐妹可以说给我们镖头?你也看到了,我们镖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稍微差些,嘻嘻!”   见刘青峰真要揍人了,几人跑开。   刘青峰歉意,“这几个口无遮拦的。”   棠钰笑笑,“无妨。”   官道上的这类凉茶铺子主要是给来往商旅歇脚的,一般都不小。   镖局的人并未将凉茶铺子坐满。   棠钰同刘青峰说话的时候,正好有旁人入内,就在稍远的一桌坐下。   凉茶铺子的老板上前招呼。   新来的人见刘青峰等人是镖局的人,没敢多看。   镖局内也有人盯梢。   刘青峰没多投目光。   几人落座,一面喝茶,一面闲谈,“听说了吗?月前晋王在宫中同敬平侯生了冲突,在宫中动了手,被天家罚去行宫思过了,恐怕要等太后寿辰过后,晋王才会回京。”   棠钰端起茶杯刚至唇边,光是听到这两个名字,指尖都不由抖了抖,茶水溢出了杯中,冷不防浸湿袖口。 第007章 “小猴子” 棠钰看他,认……   “没事吧?”刘青峰看向棠钰。   常年跑镖的人,最会识人,刘青峰明显见棠钰从方才起就心绪不宁。   “是认识的人,还是仇家?”刘青峰瞥了那桌一眼,低声问道。   棠钰才回过神来,知晓刘青峰会错了意,连忙道,“不是,是刚才想起了些以前的事,没留意,才将茶水洒了。”   刘青峰看了看棠钰的反应,又转眸看向那桌,棠钰的确不像认识那桌人的模样。   恰好,早前派出去探路的镖师折回,“头!”   刘青峰目光遂从棠钰身上移开。   押镖路途遥远,安全起见,镖师需要根据沿情况随时调整线路,避免陷入被动。   所以镖局出镖时,沿途都会派人探路。   虽然不知道这趟差事运送的是什么货物,但对方下镖时出手阔绰,又点了四五十余个镖师同行,足见这趟货物的贵重。   卢家镖局是金字招牌。   越是贵重的货物,雇主越喜欢委托卢家镖局押镖。   既然这趟约定了平南交货,刘青峰和其他镖师都不敢大意。   押镖的路线是机密,不能轻易透露,就是镖局中的人很多都是当日才知晓。   凉茶铺里还有旁人在,刘青峰起身去了一侧的马车中。   棠钰这才放下茶杯。   离京十余日了,这一路一直同卢家镖局的人在一处,风平浪静,棠钰也慢慢觉得京中的事应当过去,也翻篇了。   那枚簪子应当也起不了任何波澜了。   可忽然在这里听到晋王和敬平侯的消息,藏在棠钰心底深处得不安和恐惧,似被打开了一般,一股脑从心底涌了上来。   棠钰脸色泛白。   邻桌几人原本就是来凉茶铺子歇脚打发时间的,断然不会只提了一句晋王因为和敬平侯冲突,话题就戛然而止。   周围都是镖局的人,镖局的人最不喜欢惹事。   几人说的都是茶前饭后的闲谈,更没什么好顾忌的。   于是从晋王和敬平侯的冲突说到太后生辰,从太后生辰说到各地权贵和世家子弟入京拜寿。   而后又由太后生辰说道如今朝中赋税繁重,百姓苦不堪言,各地诸侯和封疆大吏都各有打算,朝廷早就岌岌可危。   此番敬平侯肯入京尚公主,天家肯定暗地里舒了口气。   天家既拉拢了敬平侯府,旁的诸侯和封疆大吏自然也会顾忌,天家至少可以高枕无忧一段时日。   天家膝下就公主一个金枝玉叶,听闻生得极美,但凡男子看上一眼都会心底酥软,要不敬平侯怎么会一心支持天家?   这不年轻气盛,难过美人关吗?   几人纷纷笑了起来,男人嘛,有几个不好色的?   棠钰脸色越发难看。   又有人道,公主毕竟是天家和皇后唯一的女儿,听闻这敬平侯自幼体弱多病,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天家和皇后肯定担心公主嫁去万州后有难言之隐,说不定,还会遣试婚宫女前去……   旁人便道,那敬平侯岂不是要享齐人之福了?   棠钰指尖攥紧,不想再听下去了。   ……   马车内,刘青峰一面看着地图,一面问,“榕城附近探过了吗?”   负责打探的镖师应道,“探过了,但奇怪的是,榕城城中兵马有异动,不知是不是城中出了事端,只让进不让出,我不好再继续打探,但保险起见,可能要绕行榕城安全些。但若是绕行,恐怕要多出三五日的路程。”   榕城?   刘青峰脸色微沉,复又看了看地图。   榕城是周遭几座城池的交通要道,跑商也好,押镖也好,甚至军队的调动,大都避不开榕城。   榕城若是有事端,一定不是小事端。   刘青峰想起这一路从宜城过来,不时会撞见驻军,这个时候不应当有驻军调防。   但一打听,都是说护送各地权贵入京的。   此事本就敏感,谁也不好多打听深了。   但眼下看,榕城城中兵马若是有异动,很可能不是护送权贵入京这么简单。   押镖最讲究经验,刘青峰直觉有些不对。   安全起见,还是应当绕行保靠。   刘青峰吩咐一声,做绕行准备,镖师应好。   ……   官道上都是往来的车马,棠钰没敢走太远。   她确实不想再听凉茶铺子中的几人提京中的事,所以避开。   晌午的日头有些毒,稍远些的地方,又还能乘凉,又清净的,似是只有马厩附近了。   镖局的人正在给马饮水,喂草。   棠钰早前不怎么敢上前,但这一路同镖局的人在一处,棠钰耳濡目染,也学过给马喂过草,渐渐便不怎么害怕了。   见她上前,镖局的人主动腾出位置来给她。棠钰一面给马喂草打发时间,一面出神。   晋王同敬平侯起冲突,应当是知晓了她的事……   她想起很早之前,初见晋王的时候,晋王还是个小孩子,因为到处躲惠妃,所以藏在空水缸背后的树里,后来睡着了,没注意滑进了缸里。   缸子很深,他喊救命。   她正好经过,踩着一侧的梯子上前,见是个穿太监服的小家伙躺在大缸里,慢悠悠得,不慌不忙得喊着救命。   顺道,还微微打了个呵欠。   也不知道是在晒太阳,还是在叫救命。   她那时以为他是宫中的小太监,见他懒洋洋的模样,笑道,“你是躺在这里晒太阳的小猴子吗?”   才得知自己成了“小猴子”的“小太监”睁眼,“你是哪儿的宫女啊,这么不长眼睛的?”   棠钰那时候才从旁的地方抽调过来,初来乍到,确实对周围不熟。   小太监说完,棠钰就踩着梯子下去。   见她走了,小太监仿佛才急了,赶紧坐起来,朝着缸外喊着,“喂,你去哪里啊?你还没救我上来呢!喂!”   缸子外传来棠钰的声音,“我得先去找我的眼睛啊。”   缸里的“小猴子”:“……”   ……   后来缸里的“小猴子”就时常来蹲点。   她那时当差的地方,总要来回经过这一处。   “小猴子”就猫在这里,见了她来,忽然就蹿出来,“我打听过了,你叫棠钰!早前不在这里当值,是前几日才调来这里,是不是?”   棠钰看他,认真道,“挡路了,小猴子。”   “小猴子”:“……”   再后来,“小猴子”回回都来蹲点,而且开始同她捣乱。   回回被她怼回去,又回回再来。   终于有一日,“小猴子”再跳出来的时候捣乱的时候,她掏一根香蕉出来晃了晃,递给他。   “小猴子”整个人都愣住,“……”   “乖,吃香蕉去,别闹。”她笑了笑,继续做事,只留了那只“小猴子”同香蕉杵在原处没有动弹。   再后来,“小猴子”有些恼火,追着她说,喂,他不是“小猴子”,他叫……   “小猴子”眼珠子转了转,“文广。”   棠钰一听,知晓他要么是胡编乱造的,要么是张冠李戴的。   棠钰继续做她的事去,“知道了,假文广。”   “假文广”僵住:“……”   总归,她在那里当值的三年里,真猴子,假文广,其实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而好笑的是,很快,她就在宫中认识了真文广。   难怪当时那只“小猴子”眼珠子一转,非要胡诌说他叫文广。   他真同文广差不多年纪。   那应当是见过,所以才会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那时的文广应当才入宫不久,有些唯唯诺诺,到处惹篓子,棠钰耐心帮他。   文广心中一直感激。   她那时候虽然不知道“假文广”究竟是哪个宫里的小太监,但他还是时不时就会窜出来,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然后又不知道窜到了哪里……   她想,猴子嘛,是窜上窜下的……   棠钰第一次见“小猴子”的时候,他才十岁左右。   后来“小猴子”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让她千万别拿香蕉养旁的“小猴子”。   那时,“小猴子”差不多十三四岁。   再后来,她果真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宫中见到那只上蹿下跳的“小猴子”了,而她在宫中,也从宫女慢慢做了管事姑姑。   宫中年年都有新人。   有一门心思削尖了脑袋向往高处走的,也有笨手笨脚到处闯祸的,宫中有形形色色的人,她也习惯了和不同的人打交道。   又过了两年,她调到别处任管事姑姑。   宫中太后生辰,当时当值的明双姑姑扭伤了腿,她临时顶替明双。   太后生辰家宴上,来的都是皇家子弟。   她正好替晋王斟酒。   这样的场合,她从不抬眼。   但对方似是折腾着她好玩似的,一会儿要碟瓜子,一会儿要花生的,一会儿要水果,一面还要斟酒……   整个太后生辰家宴上,就他一人在吃吃吃,喝喝喝。   终于,棠钰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这尊吃佛,事儿精生什么模样,一张笑盈盈的“猴子”脸映入眼帘。   她怔住。   “小猴子”慢悠悠道,“我要吃香蕉,去拿呀~”   棠钰想死的心都有了。   ……   “棠钰!”刘青峰的声音传来,棠钰从思绪中回神。   周围的镖师都在收拾,准备上路了,刘青峰上前朝她道,“棠钰,我们这一趟可能要绕行山路,不走榕城了。”   一路同行,棠钰知晓绕行山路就是会颠簸,中途不能久歇,眼下还需马上走的意思,棠钰会意。   刘青峰又道,“这一趟,很可能还会走两天夜路,以便尽早离开榕城附近,提前同你说声。”   “好。”棠钰应声,隐约觉得,这一路仿佛不太平了。 第008章 变天 他入京,原本就不是……   接下来的十余日,仿佛都不怎么太平。   棠钰入宫已经十余年,宫外的事多少听说过一切,但这一趟随镖路上的所见所闻,更为直观。   耳濡目睹,才知晓燕韩国中早已民生凋敝。   离京仅十余日的脚程里,都有随处可见的流民,城池与城池之间一直有诸多士兵往返,但宫中仍旧歌舞升平,骄奢淫逸,一片国泰民安,繁荣鼎盛之相。   宫外的燕韩岌岌可危,但宫中之人并不自知。   这番敬平侯入京,天家拿女儿拉拢,又大肆操办太后寿辰,各地世家子弟纷纷入京拜寿,天家此举是为了让各方诸侯与封疆大吏看到皇室与敬平侯府联姻,借此稳定朝中局势。天家和敬平侯都各怀目的,也都有各自打算,才会不谋而合走到一处。   这一趟出宫,棠钰反而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早前的担心许是多余的。   这样微妙的局势下,越是无关紧要的棋子,反而越安全。   她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棋子。   没人会记得。   棠钰心中微舒。   心底只盼着能早些回平南,别再生波折了。   ……   尽管绕行榕城的时候,途中就隐约有了不安稳的苗头,但没想到再接下来的十余日里,又接连绕行了好几处地方。   要么是为了避开流民,要么是避开途中的驻军调动。   还有一回遭遇了流寇。   棠钰其实有些后怕,这一趟她要是真的自己上路,还不知道眼下会遇到什么……   棠钰听刘青峰说起,流民和流寇年年如此,但这么大规模的驻军调动,还大都走得是夜路,又都挑得这么偏僻线路,不像没有事端的模样。   这些年诸侯各自圈地为主,封疆大吏把持一方,这么频繁的驻军调动,不知道沿路会不会有兵变?   “兵变”两个字,是押镖途中最担心的。   若是遇到兵变,短时间内沿途的道路会被封锁,百姓财物会被征用,甚至人也会被扣押。   像他们这样的镖局更是。   原本离京二十余日,顺利的话都应当到曹南渡口换乘船只了。   但眼下,到曹南渡口的路还只走了三分之二不到……   年轻的镖师都很担心遇到兵荒马乱,人车被扣,不知当怎么办。   越是混乱的时局,越容易滋生流寇和匪徒。   这些流寇和匪徒大都穷凶极恶,专门打劫兵荒马乱途中迁徙的富贵人家,还有,他们这样的押镖队伍……   这几日,押镖队伍中人心惶惶。   棠钰也觉察,一惯沉稳的刘青峰仿佛也开始焦虑。   棠钰没想到这一趟去平南竟会这么不顺利……   ***   继续向南走到尾城的时候,尾城忽然戒严了。   整个尾城都不让人进出。   刘青峰多年押镖,遇事经验丰富。入城前就让镖局的人分散开开来,各自照看一部分货物,不集中出入,引人注目。   尾城忽然戒严,但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客栈,不惹眼。   相比起不少人惊慌逃窜,被尾城守军扣押,镖局这一趟几乎没有蒙受多少损失,人货都安稳。只是被困在尾城中,暂时去不了何处。   客栈里,人人都在说外面兵荒马乱。   但具体是哪伙儿人和哪伙儿人打起来,客栈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不知晓的,也各有说法,却也都经不起推敲。   尾城中,虽然人人自危,但整个尾城除了开始时的骚乱,到后来仿佛没了动静,也没听说有人攻城。   刘青峰分析,应当不是尾城出事,而是尾城附近有城池发生了兵变。所以周遭的城池都封城自卫,避免战火延伸到城中。   眼下尾城戒严,反而安稳。   刘青峰这么说,棠钰心中稍稍有底了些。   遇到这些变故,能平安回去才是最紧要的,棠钰知晓急也没有用,但心中仍然盼着骚乱尽快过去——祖母一人在家中,若是听说路上生了变故,应当担心受怕极了。   被困尾城的几日,棠钰一直睡得不怎么好。   离京已有一月,她还困在尾城。   棠钰其实有些怕这场动乱要很久才会过去。   尾城附近都是如此,还不知道平南如何?   祖母那里有没有受波及?   但她仿佛什么都不能做。   ……   又过了四五日,城中忽然开始有了传闻,客栈中也开始有了很多版本的传言,但大抵相同——发生兵变的地点不是别处,正是京中!   尾城离京中有些距离,但只有京中这样敏感的地方发生兵变,所有的城池才都如临大敌!   而京中一旦兵变,多半都同宫变有关!   棠钰心惊肉跳。   她离京前后不过月余时间,好像天翻地覆一般。   若是宫变,宫中一定血流成河,烧杀掳掠。   她想起文广,敏燕,小猴子……   刘青峰见她煞白,料想她应当是吓倒,“先别担心,京中离得远,等京中局势稳定下来,才会波及到尾城。”   刘青峰继续打听,“可有听说,是哪家造反,宫中情况如何了?”   客栈中的消息漫天飞。   说天家和皇后当场自戕的有;说逆贼被擒,宫中已经恢复安稳的有;还有说宫中已经被一把火烧了,烧死了很多人;还有说城破了,叛军屠城。   棠钰听得心中压抑,隐隐喘不过气来。   兵荒马乱里,什么样的消息都有。   冠城就在京城边上,刘青峰的母亲还在冠城,刘青峰担心。   棠钰宽慰,吉人自有天相,伯母会没事的。   刘青峰缓缓点头,“眼下尾城虽然暂时稳妥,但不知道这场动乱何时结束?若是燕韩因此陷入长期四分五裂的状态,那才是民不聊生的开始……”   国中有战事,苦得都是百姓。   刘青峰垂眸。   ***   几日前,安北侯大军压境。   宫中一片慌乱。   原本就是借着给太后贺寿的名义,各路驻军都随行护送,安北驻军南下谋逆,竟然一路通畅无阻,沿途多少州郡其实都是生了反心的!   天家震怒,“让禁军死守城门,等候援军。”   各地总会救驾,再不济,陈倏还在!   但很快,又有禁军慌忙入宫,“陛下,东南城门,南城门,和西南城门也遭受围攻!”   “什么?!”天家不信,“哪里来的叛军?”   “万……万州”禁军不敢吱声。   “陈倏?!”天家震惊。   他自己都在京中,他怎么敢!   但忽然,天家反应过来,尚公主是假的,陈倏只是以此作诱饵,让他放松警惕,让万州驻军北上,里应外合!   “陈倏呢!让人去抓陈倏!”天家的怒意里带着惶恐。   京中有禁军死守,不说固若金汤,至少坚持十天半月等待救援是可以的。   但若是里应外合,城门很容易被攻破。   “快去,让人小心城中!”天家慌乱!   ……   “陛下,没寻到敬平侯!”这一整日,禁军都是同样的话。   “他就是个乱臣贼子!叫什么敬平侯!”天家大怒,殿中能砸的都砸了,但挡不住安北驻军和万州驻军的轮番攻势。   再晚些,禁军来报,“东城门遭受围攻,是态州驻军!”   天子脚下一软,跌坐在龙椅上,从未有这么清楚得绝望过……   到第二日黄昏,城门便被攻破了。   固若金汤的京城防卫,不到两日就破了……   很快,安北侯带兵攻入宫中。   内庭多是宫中。   率先攻入宫中的安北驻军,在宫中奸.淫掳掠。   仗着追随安北侯,拥立有功,在宫中发泄。   有后入宫中的万州驻军提醒,入宫前约法三章,不可在宫中行奸.淫掳掠之事。   安北驻军却仗着将领纵容,“都是些前朝旧仆,猪狗不如的玩意儿罢了!”   不止宫女,甚至妃嫔都遭凌.辱,即便是内侍官也被圈在一处任意绞杀。   文广被人用拂尘勒住脖子,脸色涨红,眼见就要窒息。   周围都是哄笑声。   一侧也有不少内侍官和宫女都是如此。   文广挣扎不过,以为将死之时,却见有驻军簇拥着一道身影上前。   文广在驿馆见过,敬平侯?   “敬……敬平侯?”方才无恶不作的将领,心中也隐约有些发怵。   旁人也都愣住,不知道该不该停。   陈倏上前,一言不发,拔剑杀了驻军将领,冷声道,“不守军令,奸.淫掳掠者,无论是安北驻军还是万州驻军,见一个,杀一个!”   “是!”万州驻军纷纷应声。   文广顿觉脖子上的拂尘一松,旁的宫人也都劫后余生。   驻军没有敢再动弹的,也都纷纷收敛。   是敬平侯……   文广喘息。   周围都是宫人哭声。   ***   宫中的事传到尾城都是几日后。   有确切消息传来,京中确实宫变了,也确实有驻军攻城,双方在几处城门激烈交战,最后城破。   京中不少百姓确受了波及,伤亡无数。   天家和皇后自戕宫中,皇室上下悉数被灭口,只听说当时因为被罚在京郊行宫禁足,不在京中的晋王幸免逃脱。   至于叛军入京,则说法不一。   有说叛军约束有加,京中和宫中都无□□掳掠之事。   也有说叛军烧杀抢掠,骚扰京中百姓,宫中和京中都死了很多人的。   但准确的说,已经不能叫叛军。   是拥立新帝的功臣。   朝堂一朝生变,天下一夜间易了主。   手握重兵的安北侯龙袍加身,登上了天子宝座,从此燕韩改国姓为叶。   各方诸侯里,安北侯很特殊,是诸侯,也是手握边关重兵的封疆大吏。   在各方诸势力里,安北侯是为数不多能稳住局势的。   而跟随新帝造反,拥立新帝的最大功臣,就是敬平侯陈倏。   棠钰眸间微滞,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敬平侯跟随新帝谋反,位极人臣……   那当日在驿馆,他听任天家安排,其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宫中洞悉他入京的目的。   他入京,原本就不是为了尚公主……   棠钰指尖微蜷,整个人轻轻颤了颤,眼底微红。 第009章 封地 “糖糖~”   从安北侯入京到尾城解禁,又过去了十余日。   等到四月底时,城中百姓终于可以自由出入城池。   卢家镖局的人分散在城中各处,这一趟被困尾城,前前后后有一月时间。   清点完人手和货物,才发现这一趟虽然中途生了波折,但索性有惊无险,镖局人货两全。   刘青峰心中松了口气。   这样混乱的局面,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等清点工作完成,又准备继续往平南出发。   “不先回冠城吗?”棠钰意外。   冠城就在京城附近,京中才出了这么大的事,刘青峰的母亲和其他镖师的家人应当都在冠城中。   押镖虽然重要,但在棠钰看来,如何都应当先回冠城,确认好家人安危后,再继续安排去平南的事。   刘青峰苦笑道,“尾城离京中距离尚远,我们在尾城中都困了一月时间,冠城就在京城边上,眼下这个时候更敏感,冠城应当还在戒严,如无意外,由外地到冠城和京中这条路,应当是被驻军封死的。”   刘青峰说完,棠钰也反应过来。   他们即便回去,也入不了冠城,一时半刻也见不到家人。   若是贸然与驻军冲突,可能结果更遭。   刘青峰身侧的镖师也道,“棠公子有所不知,冠城中有总镖头在,他会想办法照顾好弟兄们的家人。等我们这一趟去到平南,再从平南折回,冠城周遭就应当畅通了,再见家人也不会有阻拦。”   虽然兵变这样的事情不常有,但作为一个顶级信誉的镖局,诸事都要未雨绸缪,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这些安排原本都在事前的商议中,所以每个人都没有异议。   棠钰颔首,“原来如此。”   刘青峰又道,“京中局势虽然定了,但路上总有流寇,安全起见,可能会行得慢些,比早前的行程还要延迟些。棠钰,你若是不急,最好还是同我们一道走安稳。”   棠钰会意。   ……   正如刘青峰所料,这一路队伍都行得十分缓慢,到曹南渡口已是五月下旬的事。   曹南渡口是燕韩国中最重要的码头之一,也是多条水路的交汇口。   卢家镖局在曹南渡口设有管事,才经历了国中一场动乱,曹南渡口早前大都只运送粮草和军中物资,到了五月中旬才陆续开放给民间使用。   如此一来,曹南渡口积压了许久的货物运输。   卢家镖局的管事废了不少功夫,才拿到五月末从曹南渡口去往碧城的商船。   眼下能拿到船期都不是容易事,棠钰等人在曹南渡口等了大约四五日,终于登船。   燕韩以会江为界,分南北两处。在曹南渡口登船,驶入会江,会江以南就是燕韩南边。   原本只要三四日的水路,因为不断有官船盘查,最后商船在会江上行驶了六七日才在碧城码头靠岸。   棠钰不会水,从上商船第一日起,棠钰就开始晕船。   稍有风浪和晃动,就胃中不适,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近乎下不了床。   商船上的六七日,她几乎是躺着过来的,一次也没去甲板上呆过。   等终于抵达了碧城码头,刚下了商船,双脚着地,棠钰整个人仿佛都恢复了活力。   晚些时候用饭,棠钰罕见得胃口大开,又乘了一碗。   这几日她在商船上都没怎么吃过东西,眼下才觉得饥肠辘辘,客栈里的饭菜特别合胃口。   刘青峰看她吃到第三碗上,都惊呆了。   “小心把胃撑破了。”刘青峰是认真的。   棠钰叹道,“你饿上六七日试试。”   刘青峰看了看她,有些忍不住笑。   这一路南下,刘青峰倒是很喜欢同棠钰相处,也有患难与共的原因在。   客栈投宿一宿,掌柜的找刘青峰确认房间的事。   棠钰被邻桌人的谈论声吸引了去。   “听说了吗?新帝登基,犒赏功臣,朝中又出了不少新贵。”   “听闻大多是新帝在边关的下属,都是军中出身,知根知底。”   “朝中不少旧臣也都拥立新帝了,这才短短几月时间,动乱就差不多平息了。多亏了敬平侯站在新帝一处,朝中的局势才这么快稳定下来。从此以往,敬平侯怕是要位极人臣,万州风头只会比早前更甚!”   “我看敬平侯是个聪明人,新帝登基论功行赏,他什么赏赐都没要,就找新帝讨要了平南做封地。”   “讨要平南?平南也不是什么富饶之地啊?”   “要不怎么说敬平侯是聪明人呢?万州已然富庶,敬平侯府也盛极一时了,再要旁的封赏,新帝还能赏什么?平南是不起眼的地方,他却找新帝讨要了去,就是表明君君臣臣的立场啊。动人心,知进退,厉害角色啊……”   几人还在继续说着敬平侯有多厉害云云,棠钰却整个人都不好了。   —— 敬平侯找新帝讨要了平南做封地。   棠钰低头看了看碗中,忽然觉得吃饭都不香了。   ***   从抵达碧城起,棠钰就有些忧心忡忡,还有股无名窝火憋在心里。   她究竟是撞了什么样的霉运,才能接二连三遇到这些糟心事。   燕韩这么大的地方,他要哪块封地不好,偏偏选中了平南……   棠钰只觉整个人都被一股子巨大的阴影笼罩着。   平南怎么都是新帝赐下来的封地,陈倏就是做做样子,日后也会来一趟平南。   平南郡虽然地广,但首府在淼城,陈倏去平南,一定会去淼城。   淼城很小。   棠钰家就在淼城,平日的街坊邻里都能抬头不见低头见那种。   一想这里,棠钰心里又似淬了另一团火一般。   于是,碧城出来后来的十余二十日里,棠钰额头前前后后冒出了大大小小一堆上火的包,遮都遮不住。   镖局中人人都来问,棠公子怎么上火了。   棠钰只好硬着头皮说,近乡情怯……   好在马上就真的要进入平南地界,还有六七日便会到淼城了。   棠钰的心情仿佛也渐渐好了起来,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祖母了,敬平侯的事也慢慢抛到脑后。   客栈里,刘青峰临时收到书信,忽得,眉头微微蹙了蹙,嘱咐一声,“不走了,准备在何城交镖。”   镖局中的镖师纷纷哗然。   棠钰不解,不是在淼城吗?   也有热心的镖师同棠钰解释,“一般来说,交镖的地点是不会变的,但是如果中途因为特殊情况,委托人要更换地点,或者是提前就地交镖也是有可能的。只要对方能拿的出交镖的信物,说得出事前约定的暗号就行。这么看,是委托人这边情况有变,要求就地交镖,所以头儿在安排了……”   忽然要就地交镖,镖局的人难免手忙脚乱,棠钰没再多问添乱。   等到晌午前后,刘青峰交镖回来,才同棠钰道,“棠钰,交镖之后,我们今日就要启程回冠城,可能不同你们一道去淼城了。剩下六七日路程,应当已经安稳,你们路上多加小心,可以平安抵达。”   棠钰知晓他们归心似箭。   原本已经劳烦了镖局的人一路,棠钰心中感激。   “棠钰,有机会冠城见,后会有期。”刘青峰冷不丁上前同她相拥。   棠钰尚未反应过来,他就上前,棠钰全然没来得及避开。   很快,刘青峰也愣住,诧异般看向她,倏然,似回过神来一般,脸色忽得涨红。   “走!”刘青峰脑子中嗡嗡响着,拼命藏着心跳声,赶紧唤了众人一道离开,生怕被旁人看出他脸红了。   棠钰也愣住。   刹那间,事情来得太快,也去得快,转眼就见刘青峰带了一众镖师从客栈鱼贯而出,纷纷上马离开。   “东家,我们也走吧。”侍卫提醒,棠钰错愕点头。   棠钰脑海中还是刚才那些秀逗的事。   但瞧着模样,刘青峰应当也是被吓坏了。这一路同行这么久,临到最后忽然发现她是女子,估计刘青峰心中还不知要骇然多久……   棠钰心中叹了叹,顿觉本就不怎么富裕的额头,又冒了几个包出来,所幸不去想了。   棠钰晌午离开何城,黄昏前后抵达归鸿镇,正好落脚。   归鸿镇不大,整个镇子上可供落脚的地方也不过三两处,其中两处满房,就只剩最后一处。   小二领她去房间。   屋门口时,棠钰只觉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柔柔软软贴在她脚踝处一般。   棠钰低头一看,竟见是一只白色的小奶狗。   棠钰欣喜,半蹲下看它。   这只狗有些特别,通体雪白,一丝杂毛都没有,不像平日里见到的品种。棠钰正想伸手摸它,忽然听不远处,温和的声音唤道,“糖糖~” 第010章 糖糖 对方摸了摸糖糖的头……   糖糖?   棠钰下意识顿了顿,抬头瞥了远处一眼。   因为在客栈另一头的角落处,又隔得远,棠钰并未看清对方。   这里应当没人认识她,对方唤的应该是她脚踝处的这只通体雪白的的小奶狗。   是它的名字叫糖糖~   虽然明明知晓“糖糖”两个字是在唤她身边这只小奶狗,但是乍一听到这两个和自己名字类似的字时,棠钰心底还是微微怔忪。   糖糖?   哪个糖?是糖果的糖?   棠钰眸间一抹暖意,看向糖糖的时候,嘴角不觉浅浅勾起。   她从小就喜欢狗狗,小时候还养过一只,也和眼前的糖糖一样,这么大点儿一个,叫果果。果果没的时候,她难过了许久,后来旁人告诉她,不哭了,日后我送你一只,就叫糖糖。   她忽然想起这一幕,眸间又略微滞了滞。   许久之前的事了。   若不是糖糖,她都快记不得了……   因为她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奶狗糖糖的名字上,又想起了早前的插曲,反倒没有留意早前那道声音仿佛早前在哪里听到过。也很快,就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自己主人的脚步声临近,但小奶狗糖糖明显不愿意起来,还窝在棠钰脚踝边。   对方已在棠钰身侧驻足,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糖糖,来~”   棠钰蛾眉微微蹙了蹙,还是觉得这声音在何处听见过……但这一路遇见的人形形色色,她一时没想起来。   对方都行至跟前,可小奶狗“糖糖”就是不动。棠钰还半蹲着,小奶狗“糖糖”继续趴在她脚踝处,棠钰不好真让对方蹲下来,到她脚边去抱小奶狗。   “糖糖,来。”棠钰只好伸手抱它。   棠钰不怕狗狗。   小奶狗“糖糖”很听话,她伸手抱它的时候,它既没叫唤,也没捣乱,任由棠钰将它抱起,又仍由棠棠摸了摸它的头,听话的偎在棠钰怀里。棠钰抱它起身,她个头刚好及到对方下颚处,面向他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被拢在对方身影里。   棠钰抱着怀中的小奶狗,看向眼前的人。   对方高出她一个头左右,目光温和,看向“糖糖”时,眸间淡淡噙着笑意。面容里有些倦色,五官却生得很精致,轮廓犹若镌刻,神色里又带了几分慵懒,外袍也松散披着,应当是沐浴后披上的,身上还有沐浴过后的香气没有散去,便出来寻“糖糖”的缘故……   棠钰将“糖糖”还给他。   因为“糖糖”还是只小奶狗,怕摔倒,她小心翼翼。   对方也配合她。   “它是叫糖糖?哪个糖?”棠钰好奇。   陈倏温声,“很甜的那个糖。”   棠钰不由笑起来,亦觉得他清风儒雅,似是在哪里见过。对方摸了摸糖糖的头,轻声道,“找你真不容易,不知道找了你多久。”   棠钰先前就觉得他声音里透着熟悉,眼下,这种熟悉感再度涌了上来……   “多谢了。”他声音清淡,这一句是对棠钰说的。   棠钰回过神来,对方穿着松散的外袍,又是沐浴后,棠钰不好多看,只微微笑了笑。   “走了,糖糖,和人说再见。”他抱起糖糖,又伸手抓起糖糖的爪子,朝着棠钰挥了挥。   萌萌的小爪子伸出来,配合着糖糖一脸无辜的表情,棠钰心中仿佛都要融化了,不由启颜,朝着奶萌奶萌的糖糖挥手,“再见了,糖糖。”   抬眸时,又正好与对方目光相遇,他眸间深邃幽兰,棠钰不由愣住。心底深处似是莫名涌起旁的念头,但很快,又抹了去。因为对方的目光仿佛落在她额头上的那一堆大大小小的包上,棠钰才想起这段时日,自从听到天家将平南赐给敬平侯做封地的消息之后,她就一直在上火。虽然这一路都在饮清热消火的凉茶,但还是止不住额头上的痘痘往外窜。   大夫说是心火,要慢慢平顺心情才能缓下去,但临近淼城,想到马上要见到祖母了,心底隐隐期待着,又不怎么好显露,于是脑袋上的包仿佛又多添了几个。她又是一身男装,没有放下刘海,大额头露在外面,额头上的大包小包无从遮掩。   棠钰下意识低下头,却仿佛听到对方轻轻笑了声。   棠钰错愕,抬头时,又见对方已经抱着糖糖转身,往屋中去。   客栈不大,客栈内的房间也不多,他的房间也在二楼,只是在对面转角处,离得有些远,棠钰看了看,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实在想不出她的额头都已经这幅模样了……但分明,他方才的笑声里没有恶意。   一只萌萌的小奶狗,一个对小奶狗温柔细致的男子。   从宜城回平南的一路,见多了路上的流寇,官兵,流民,仿佛满目疮痍,忽然见到这样的人,不由让人心中宁静。棠钰多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收回目光,又同赵初说了两句话,才推门回了屋中。   入夜了,休息一宿,明日还要继续上路。   棠钰洗漱好,躺回床榻上,有些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   最后想,仿佛是归鸿镇的夜里太安静了些,就连客栈里都安静得没有嘈杂声,不像同镖局一道的时候,每在一处落脚,客栈里总是有许多吵吵嚷嚷,大声说话的商旅。   兴许是镇子安静的缘故。   这一出抛在脑后,棠钰又想起,今日起就同卢家镖局的人分路了。从三月中旬到眼下六月上旬,这一路多蒙卢家镖局上下的照顾,虽然有遇到惊险的时候,但最后都化险为夷。若不是刘青峰最后突然上前拥她,而后慌忙领了人走,她应当会同镖局的人好好道别一场。   日后应当不会再回京中了,这些人也不一定能再遇上,棠钰总觉得欠了别人一声谢意……   最后,她想起今天遇到的小“糖糖”,虽然只见了一面,但是真的很可爱,它的小爪子应当也软软的很好摸。   棠钰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似是梦到自己摸着这双肉肉的小爪子睡着的,很舒服……   ***   翌日早起,棠钰刚推门准备外出,就见赵初上前,“东家,马不知误吃了什么东西,瘫在客栈的马厩里起不来。”   棠钰诧异,“怎么会?”   正好也有旁的脚步声“蹭蹭”从阶梯处上前,也寻了和自己一道的人,“马好像吃夜草吃坏了肚子,瘫在马厩里起不来。” 第011章 “儿子” 陈倏接过,淡淡……   棠钰赶到马厩的时候,马厩附近已经围了不少人。   都是客栈的住客,在客栈落脚一夜就要走,眼下马出了问题,行程便也会受耽误,周遭怨声载道。   掌柜也一脸焦头烂额,只能指责看守客栈马厩的帮工。   帮工不敢出声。   但掌柜责问的急了,帮工也会道,“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有些马好好的,有些马出了问题……”   帮工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棠钰没有随身行李,马车也只有一匹马拉载。若是这匹马出了问题,她就不能继续上路。   棠钰往前凑过去,果真见马厩中有一半的马都瘫着,没站起来。   都是往来的商旅,各有各的行程,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大家都措手不及。   有条件好一些,又着急赶路的人已经在问掌柜,哪里可以买到马?多损失些钱财不要紧,耽误行程是大事。   旁人纷纷投来目光。   要不怎么说掌柜焦头烂额,归鸿镇就这么小个镇子,一时间哪里找那么多马去?   有的人已经没听掌柜说什么,让身边的小厮去打听去了。   有的人在和掌柜打听,如果没有马车要怎么去别处。   怎么这么不凑巧,棠钰心中唏嘘。   但看模样,马应当一时半刻好不了。   她隐约从掌柜口中听到“牛车”两个字。   棠钰心中思忖,牛车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牛车到下一个城镇,换一辆马车就是,若是在此处,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客栈里这么多人,应当不少都会面临同样的难题,若是再晚些,许是连牛车都没了。   棠钰忽然转身,险些迎面同后面的人撞上。她稍稍踉跄,幸好一侧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才没撞对面的人身上。   棠钰才见是糖糖的主人。   陈倏松手,轻声道,“没事吧?”   棠钰摇头,“没事,多谢了。”   陈倏没有抱狗下来,看了看棠钰,目光瞄过马厩一眼,朝身侧的嘱咐道,“看看还有几匹能走的。”   身侧的侍卫应好。   他今日不像昨晚棠钰见到他时候的模样,一身宽松的睡袍,墨发半怼在簪子处,脸色有疲惫,仿佛赶路一直未歇下的模样,又似带了几分慵懒来。   眼下,宽松的睡袍褪去,换了一身正式的锦衣华袍,贴合而修身,显得整个人笔直而秀颀。又因为生得好看,眉目间清逸俊朗,温文随和里,又带了几分风华。   “我听说马出了问题,特意来看看。”陈倏温声朝她道。   棠钰叹道,“我也是。”   正好方才侍卫折回,朝他道,“主上,只有十四匹能走。”   只有十四匹……   棠钰脑海中忽得飘过“大户人家”几个字。   陈倏略作思量,吩咐道,“让运送东西的马车先留下来,叫上几个侍卫,同我一道先走,剩下的,等好了之后再慢慢追上来。”   侍卫应好。   陈倏转眸时,已经见棠钰找掌柜去打听牛车的事情去了。   陈倏低眉笑了笑。   ……   “牛车也没了?”赵初折回时说起,棠钰有些懊恼,早知道,她就应当第一时间让赵初去抢牛车。眼下牛车也没了,还不知道要在归鸿镇呆多久。眼看着马上就要到平南了,棠钰归心似箭,偏偏这个节骨眼儿出了篓子。   棠钰正思忖着要怎么办,目光被客栈外的嘈杂声吸引。起身看去,见不少抢到牛车的人已经开始转移东西到牛车上。还有马匹没出问题的商旅也差不多准备开始动身,应当是怕夜长梦多。   恰好小二来敲门,“客官,晌午要留饭吗?今日客栈人多,怕晚些就没了。”   “先用饭再说吧。”棠钰一时也想不到旁的好法子。   客栈大堂内,差不多坐的都是暂时走不了的人,都在说着马的事,但短时间也解决不了,只有先等等。棠钰听他们说起归鸿镇离前面的城镇刚巧不巧就一日路程,牛车要大半夜去了,毕竟国中动乱刚过,也不怎么安稳,还是走马车快些,也保靠些。   不少人都在议论此事,听得棠钰心中渐渐打消了乘牛车的念头,又忽然回想这一路确实沾了卢家镖局的光,省了不少麻烦,却没想到卢家镖局的人刚走,她这里就遇到了波折。   小二端了饭菜上来,棠钰用了两口,余光瞥到一侧有肉肉的小丸子在撒欢。   糖糖?   棠钰忘了收筷子,果真见是糖糖在大堂内乱窜着,一侧,就是忙碌着上菜的客栈小二,几次都被糖糖挡道,险些踩了它。   糖糖还在,是他主人还没走吗?   她以为有马车的人方才都走了,棠钰环顾四周,没见到糖糖的主人,棠钰怕小二把它猜了去。   “糖糖?”棠钰轻唤了一声。   糖糖听到她的声音,仿佛愣住,看了看她,既而朝她跑了过来。   棠钰夹了小条肉丝放掌心上。   糖糖果真上前舔她的掌心,很快就将肉丝吃完,吃得很开心,尾巴一个劲儿摇个不停。   棠钰笑了笑,又夹了一些放在手上,糖糖这回干脆蹲坐在这里,守着她不走了。   “你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不怕你主人担心。”棠钰一面喂它,一面同它说着话。等它吃完,棠钰又拿着碟子倒了水给它,怕它咸着。糖糖舔了舔水,端坐着,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还不忘摇着尾巴。   是还想吃。   棠钰又喂了它一些肉丝。   糖糖又很快吃完,但这回仿佛不怎么饿了,棠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贪吃的小家伙。”   她指尖纤细,若青葱白玉,又很温柔,她轻轻抚了抚糖糖的头,糖糖舒服得眯了眯眼。   棠钰又给它挠了挠额间,下巴,颈后,糖糖一点点朝她靠近,最后,得寸进尺爬到了棠钰怀里。   棠钰倒不介意,只是……怕它主人介意。   阶梯上脚步声响起,糖糖朝着阶梯上汪汪两声,棠钰才抬头看向阶梯处。陈倏一面踩着阶梯下楼,一面同身侧的侍卫交待事情。听到糖糖的叫声,稍稍转头,目光投了过来,见糖糖在棠钰怀中,一人一狗,和平共处着,陈倏眼底浅浅笑了笑,没怎么显露。   正好棠钰的位置就在阶梯一侧,陈倏同侍卫说完话上前,棠钰叹道,“它好像在找主人。”   棠钰将糖糖递给他。   陈倏接过,淡淡道,“唔,它是我儿子。” 第012章 来日方长 很早之前,某个……   棠钰掌心僵了僵,面上神色尽量保持如常。清淡的笑意敛在弯眸里,没有吱声。   是有些人会拿猫猫狗狗当儿子养的,她是没想到眼前的也是。   但这么做的,姑娘家居多,放男子身上就有些少见了。   棠钰从未像眼下这般好奇眼前的人,便忍不住借看糖糖的时机,默默打量他,却见他脸上仿佛还扑了好些香粉。   棠钰顿了顿,难怪了……   他生得还挺好看的。   棠钰似是会意了些什么,没有再出声。   正好陈倏一侧的侍卫上前,“主上,都准备妥当了,可以出发了。”   陈倏轻声应好。   棠钰也才反应过来,他不是要在客栈多停留一日,只是还没走。那小奶狗糖糖也要走了……   其实,棠钰真还有些舍不得糖糖。   它长得很像从前她那只小果果。   它总让棠钰想起果果。   糖糖被陈倏抱在怀中,陈倏同侍卫说话的时候,它就两只前爪子搭在陈倏手臂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棠钰,一面伸着舌头,一面轻声呵着气,似是舍不得棠钰般。   棠钰也朝它悄悄摆了摆手,做口型道,“再会,糖糖。”   糖糖“汪汪”了两声。   陈倏停下来,回眸看她。   棠钰赶紧收手,当着人家的面,逗人家的“儿子”实在有些不妥。   棠钰尴尬笑了笑。   陈倏却似想起来什么一般,“你的马车能上路吗?”   忽然被他问起,棠钰泄气,“可能暂时不行。”   她晨间去看的时候,马瘫在那里,起都起不来,更勿说上路了。   陈倏看了看她,淡声道,“听说这里连牛车都没了,我正好马车里还有位置,可要捎你一段去峦城?”   他仿佛随意的一句,确实戳中了棠钰的心思。   棠钰的神色,肉眼可见得微微出神,动了心,但很快,又温婉笑了笑,应道,“不必劳烦了,这一路舟车劳顿,我也正好在归鸿镇多修整两日,路上也不急,多谢了。”   她婉拒。   陈倏又看了看她,眸间没有多少失望,似是早就料到一般,也没再坚持,“那糖糖,我们走了。”   糖糖“汪汪”两声。   棠钰再次伸手摸了摸糖糖的头,算是作别。   陈倏淡淡垂眸,鼻尖都是她身上的海棠香……   眼见陈倏抱着糖糖出了客栈,棠钰还是压下了心中最后一股想要蹭车的念头。   对方连殷实人家都不是,至少是大户人家。他们只是因为糖糖的缘故,见了两次面,晨间又正好在马厩处遇到,比旁人多说了几句话,连熟路都算不上,更谈不上知根知底,共乘一辆马车的程度。   她在宫中多年,清楚何时当谨慎,何时当避讳。   朝中动乱刚定,沿途有不少世家贵族都在举家南迁。平南地处偏远,离京中远,不少受了波及的世家都会想要去到平南暂避。同这样的人家,越少交集越好。   棠钰心若琉璃。   眼见那道身影要上踏上马车,棠钰突然见糖糖的头从对方的胳膊后机灵得钻了出来,朝她“汪汪”两声。   棠钰竟又忍不住笑起来,而后,便见陈倏拎着糖糖一道上了马车。   糖糖的“汪汪”也掩盖在车轮轱轱声中。   ……   “东家,我们先在归鸿镇等吗?”赵初问。   棠钰这才收回目光,轻声道,“等等吧,现在也没有旁的法子。”   赵初应好。   他们的行李不多,在客栈中也不引人注目,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反倒是那些留下来的商人,好像随时都在担心自己随行的货物被盗,一直有些坐立不安。   棠钰起身回了屋中歇息,赵初说去镇子上打听消息看看。   棠钰回屋时,心中又不免叹了叹,是不是太过谨慎了些,若是同糖糖它爹一道走,应当黄昏前后就到栾城了。眼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归鸿镇……   想到她今日险些就托一条狗狗的福,蹭了旁人的马车,棠钰又觉得有些有趣。   宜城一路都小心过来了,其实也不差多这两日再回家中。   棠钰伏案给祖母写信,路上要延迟几天,先给祖母写信报声平安去,免得祖母担心。   她盼着回平南见祖母,祖母也在家中盼着见她。   这一路回京,途生波折,祖母应当担心死了。   棠钰缓缓落笔。   ***   马车上,陈倏和糖糖一人一狗相互对望着,“狗糖糖,看来你娘不想和你一道走。”   狗糖糖眨了眨眼睛看他。   陈倏又认真同它说道,“你娘从小就小心谨慎,不像你爹,胆大心细……”   狗糖糖歪了歪头,这些很复杂的东西,它根本都听不懂。   陈倏伸手抚了抚它的头,它倒是很喜欢朝他蹭过来,陈倏一面伸手抚他,一面耐人寻味问它,“诶,你娘都喂你吃什么了?”   他早前就见它一脸满足的模样,蹲在棠钰那里不走。   陈倏不免有些嫉妒,叹道,“你爹还没你待遇好呢!”   狗糖糖冷不丁上前舔了他一口。   陈倏蓦地笑出声来,它还要舔,陈倏将它放下,“估计在栾城等你娘,你娘也不会理我们爷俩,我们还是先去平南等她吧,是不是?”   狗糖糖哪里懂那么多,但见陈倏伸手撩起帘栊,看向窗外,糖糖也“汪汪”叫了两声。   陈倏悠悠道,“儿子,我们要去平南了。”   糖糖又汪汪两声。   陈倏笑笑,他先入平南也好。   淼城是平南首府,山高皇帝远,多的是地头蛇。眼下,就算平南已经赐给他做封地,但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初到淼城,牛鬼蛇神多,他要做的事情也多……   入了六月,已算炎炎夏日,但马车跑起来,其实并不怎么闷,他心情也好。   虽然为了撵上她,他夜以继日赶路,路上一直没有停过。每至一处都要换马匹,而后接着上路。一路上,一个好觉都没睡过,眼中也皆是疲惫之色。但在归鸿镇见到她时,她半蹲下同糖糖在一处,清浅笑着,他仿佛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心中说不出的安稳和踏实。   他其实看了她许久,只是她并未发现。   她也没认出他。   马车路迢迢,眼下虽然没有一路,但也无妨。   来日方长。   陈倏嘴角微微扬了扬,想起很早之前,某个下雪的冬日,他冷得发抖,也饿得发抖。他蜷在棠钰怀里,发着高烧。   “还冷吗?”她问。   他点头。   她揽他更紧些,他闻到她身上清淡好闻的海棠花香,又瞥见她颈边那枚若海棠般的印迹……   “还冷吗?”她又问。   他摇头,只是没说话。 第013章 祖母 他白日里似是很忙,……   第三日上,马厩里的马都差不多好了。   客栈请了兽医来看,说是误食了巴豆,也给马用过药。但客栈的马厩一直都是有人看着的,官府的人也来看过,却寻不到蛛丝马迹。客栈里往来的都是商旅,谁都不会在归鸿镇久待,也都不想事情闹大,引出旁的事端,影响第二日的行程,便都没多深究此事。   翌日晨间,便陆续有人乘马车离开了归鸿镇。   赵初看了看马厩里的马,又同棠钰说起,早前他也遇到过马腹泻的事,保险起见,还是再隔一日上路稳妥些。若是马没好利索,在路上又出了意外瘫下了,他们就只有露宿荒野了。   “听你的。”棠钰知晓这种时候,赵初拿的主意要妥当得多。   这一宿,赵初近乎一夜没睡,盯了一晚上的马匹,没有旁的动静。第四日上,车夫才驾了马车上路。赵初环臂,怀中抱着剑,在马车外和车夫共乘,头靠在马车一侧,稍微打盹儿会儿。   归鸿镇已经是平南和方洲的交接地带,等晚些出了峦城,抵达楯城,就是平南地界了。   从三月中旬离京到眼下,差不多整整三个月有了,总算能平安返回平南了。棠钰托腮看着窗外,越是临近平南,仿佛马车外的风景也都渐渐鲜活了起来,是平南的风景……   鸿镇出来后,仿佛一路又开始顺畅起来。先是峦城暂歇一日,而后抵达楯城,进入平南地界。   离开楯城的时候,还赶上了楯城的灵光节。这是平南古老的节日,从很早之前就流传下来,在灵光节当日,在祈福灵树上挂祈福心愿,就会受到祝福。平南人都不会错过。   棠钰提笔写了两页祈福纸。一页是给祖母的,写着“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另一页是给自己的,写着“诸事顺遂,平安喜乐”。   棠钰看了看,待得字迹晾干,才分别将两页祈福纸对折,又用红绳穿起,系上流苏和尾玲,然后再踩着一侧的木梯,将祈福纸挂在祈福灵树上,确认不会掉落后,棠钰才踩着木梯下来,将位置让给旁人。   棠钰折回的时候,看见赵初也在写祈福纸,目光中似是有犹疑,迟迟没有动笔。   等他的功夫,棠钰被一侧跑过来的小男孩撞了一下,小男孩的母亲连忙上前道歉,棠钰笑着说没事。看着小男孩母亲将他领走的背影,棠钰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小猴子”。   京中兵变,新帝登基,一朝天下易主。晋王早前因为在京郊行宫受罚思过逃过一劫,下落不明,但家中应当一个亲人都不剩了。   棠钰想起那一年太后宫宴时,他笑盈盈朝她道,“我要吃香蕉,去拿呀~”   仿佛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但眼下,记忆却似定格在那一刻。   棠钰转眸看了看赵初,赵初还在低头写着祈福纸,棠钰又看了看身前的案几,重新上前拿起一页祈福纸,缓缓落笔写道,“小猴子,否极泰来。”   棠钰写完,悬笔空置稍许,而后,才登上木梯,将它尽量挂在祈福灵树最深处。   —— 小猴子,否极泰来……   棠钰从木梯上下来的时候,赵初也正好在另一处的祈福灵树上挂好。   “灵验吗?”离开的时候,赵初忽然问起。   在棠钰眼中,赵初是个很有个性的江湖侠客,棠钰温声道,“心诚则灵。”   赵初也罕见笑笑。   ……   楯城多停留了一日后,再出发,大约五六日终于抵达淼城。   十二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棠钰眼中微光。   入了淼城,马车缓缓在城门口不远处停下,棠钰撩起帘栊,踩着脚蹬下了马车。   早前和赵初约好,他送她入城,契约就算达成。眼下,赵初同她道别,“就到这里吧。”   “有什么打算?”一路相处,也算共患难过,两人亦是朋友,棠钰问起赵初。   赵初应道,“正好早前没来过平南,四处逛逛,可能不会在平南停留太久,隔两日就会离开。”   棠钰知晓江湖侠客大多如此,居无定所,四海为家。   棠钰上前,将约好的剩余佣金递给他。   赵初接过,“后会有期,棠钰。”   “后会有期,赵初,我家中在云来巷,若是在淼城有要帮忙的,可以来云来巷寻我。”棠钰亦同他道别。   ……   走在淼城的街道上,棠钰目不暇接。   这里是记忆中的淼城,又仿佛和记忆中的淼城有很大不同。   孩童嬉闹着从她身边穿过,她侧身避开,周围都是孩童的欢笑声;街边有卖打糕的老翁“啪啪啪啪”撞着打糕,好似最动听的乐章;一侧的轿夫挑着担子,一遍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一遍汗流直下,穿梭在城池当中……   棠钰好像看不够一般,一双眼睛也都不怎么够用。   一路从城门口往云来巷去,仿佛一切都是新鲜的,陌生的,却又带有几分熟悉,是她幼时生长的地方,有她心底深处最怀念的记忆。   棠钰脚步越渐轻快。   临到云来巷时,有老妪唤她,“棠钰?”   棠钰驻足。   “真是棠钰!”老妪拄着拐杖上前,“都长这么大了!”   棠钰一时没认出对方。   “我是胡婆婆啊。”老妪叹道。   “胡婆婆?”棠钰惊喜。   胡婆婆是早前的邻居,也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后来林婶给她的信中说,胡婆婆搬家了,搬到了云来巷三两个街巷口的地方,棠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胡婆婆。   “快回家去吧,你祖母这几日一直在等你。”胡婆婆没有多留她。   “胡婆婆,回头找您。”   胡婆婆笑笑。   淼城其实不大,棠钰自幼在淼城长大,越临近云来巷,越多的认出她,等棠钰回到苑门口时,都已近黄昏了。   苑门口的栅栏同早前几乎没有变过,还是旧时模样,那时候,祖母就时常在苑中的躺椅上打盹儿。   棠钰眸间微微湿润,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   棠钰推开栅栏一侧小门,门上的风铃轻轻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苑中躺椅上,棠钰祖母听到动静,撑手起身,眉间微微蹙了蹙,朝着门口方向颤声问了句,“钰儿?”   棠钰看着眼前熟悉而亲厚的身影,双目泪下,喉间哽咽道,“祖母,我回来了。”   听到棠钰的声音,老太太整个人激动得抖了抖,从躺椅上下来时,险些摔倒。   棠钰擦了擦眼泪,上前扶她,才见为何她方才疑惑的声音问她,祖母的双目蒙了一层白纱似的东西,近乎已经看不见了。   棠钰心底难过,上前拥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也有些语无伦次,因为看不清她的脸,不由伸手去摸她的脸,棠钰没有动弹,静静候着。   棠钰怕她担心,即便眼眶红着,也未哭出声来。   但老太太能摸得出来。   苑中起风了,棠钰搀她回屋中。   ……   棠钰许久没在祖母身边照顾,祖母眼睛不便,她替祖母打水洗澡。   夏日夜里,房中也不冷,她一面替祖母洗澡,一面慢慢说起宫中的事给祖母听。十二年很长,但在棠钰口中如白驹过隙,报喜不报忧。   临末了,又问起祖母的眼睛。   老太太叹道,“我让你林婶别告诉你,怕你担心。”   棠钰忽然明白林婶信上的话,为何林婶说祖母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是想让她早些回来。祖母的身体其实还算康健,只是一双眼睛患疾,近乎看不见。   棠钰不知道祖母一人是怎么过来的。   她回来就好了!   棠钰给祖母擦背。   “钰儿,你受委屈了。”老太太忽然感叹。   棠钰怔了怔,温声道,“哪里委屈,一点儿都不委屈,我回家中了,还想吃祖母做的桂花糕。”   老太太笑道,“白日里还能看清楚些,明日就给你做。”   棠钰颔首,一面给她舀水,一面道,“祖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祖母伸手拍了拍她的手。   再晚些,棠钰替祖母洗了头。   擦干头发的间隙,听老太太叹道,“这几年,多亏了你林婶照顾我。”   棠钰应道,“我明日就去,是当好好谢谢林婶。”   老太太又道,“你林婶啊,有个侄子,早前一直耽误了,年纪也同你差不多上下……”   棠钰眸间微滞,继续给她穿衣服。   “祖母想让你看看,是不是合适。”老太太盼着她应声。   棠钰轻声道,“我想在家中多陪祖母些时候。”   祖母笑道,“你还能一直陪着我?总是要嫁人的。”   棠钰没有再拂祖母期许,微妙转了话题,“对了祖母,我方才回家的时候,见对面府邸有人值守,但好像还在往内搬东西,可是新进搬来的?”   老太太果真被她岔开话题,“你说到这儿,我倒想起来了,对面府邸一直空了好久,前些日子是有人搬进去了。小伙子人很好,还来看过我几回,还送了不少东西来,也让人帮我打扫了家中。”   棠钰不由转眸看了看对面。   对面的府邸很宽阔,夜里灯火通明,搬来的应当是大户人家。从祖母口中听来,也是和善人家。   棠钰又听祖母道,“他白日里似是很忙,大都是黄昏前后回府的时候,顺道来我这里看看,说说话,眼下什么时辰了?”   棠钰看了看一侧,“戍正了。”   “那差不多该来了。”老太太话音刚落,就听苑外栅栏处的扣门声。   “我去吧,祖母。”棠钰起身。   祖母点头。   因为知晓是对面的邻居,棠钰没有多问,打开门栓,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是你?”棠钰意外。   陈倏仿佛也意外,“你怎么在?” 第014章 桂花糕 “祖母今日做了桂……   两人似是眸间都有惊喜,棠钰笑道,“这里是我家。”   陈倏好似恍然大悟,“你是……老太太的孙女?”   棠钰没想到祖母连这些都给他提过了,那他至少陪着祖母身边说了不少时间的话。   棠钰想起方才祖母说起他来的时候,也是熟络模样,棠钰又看了看他身后,问道,“你是才搬来对面的邻居?”   陈倏颔首,“嗯,这几日刚到,原本让府中的人先来淼城一趟,寻处安静的宅子,没想到这么巧。”   仿佛连他都有些不信。   但这么巧合的事,眼下偏偏就是如此。   他刚来,四处都很陌生,所以要和周围打点好关系,最初的就是邻里,所以正好见到家中只有祖母一人,陪着祖母说了许久的话,又替祖母收拾了东西,让人打扫了屋子……   虽然他一句都未可以提起,但棠钰猜想这就是缘由。   “多谢了。”棠钰道谢。   陈倏看她,温声道,“举手之劳而已,原本就是远亲不如近邻,我同老太太又聊得来。”   他言辞间温和儒雅,但稍许有些咳嗽,便握拳转头至一侧,轻咳两声,而后歉意道,“平南的气候同家中不同,要多适应几日。”   “糖糖也是,这两日在府中恹恹的,不知是不是陌生的地方,不怎么习惯的缘故,也不怎么吃东西。”言及此处,陈倏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顿了顿,又道,“我明日带它来看看你,它肯定高兴。”   “好啊。”原本棠钰也想问起糖糖的,没想到他主动提起。   陈倏转身看了看身后,身后的侍从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   他接过,又朝棠钰道,“既然你刚回来,我就不打扰你们祖孙二人说话了。这是前日老太太喜欢的糖水,我让人多做了一份送来。”   棠钰原本还在迟疑要不要接,但一听是糖水,便伸手接过了。   不是贵重的东西,对方很懂拿捏分寸。   这样的人相处起来不累。   棠钰还未来得及道谢,陈倏已经转身。棠钰正欲关门,陈倏忽然驻足,转身看她,“对了,你是叫棠钰吧?早前听老太太说起过,不知有没有记错。”   棠钰点头,“是,棠钰。”   他嘴角忽得上扬,“没认错就好。”   棠钰也跟着笑笑。   两人各自回家中,没再多说旁的话。   ……   棠钰折回的时候,祖母正好问起,“是隔壁小陈吗?”   隔壁小陈?   棠钰忽然反应过来,应声道,“是隔壁陈公子,说前日见您喜欢,让人特意做了糖水送过来。”   棠钰放下食盒,又从食盒里端出糖水碗,放至祖母跟前。食盒里只有一碗,对方是没想到她今日会回来。   “祖母,明日我们找个大夫看看眼睛吧。”棠钰轻声道。   老太太笑道,“我这眼睛啊,你林婶早就带我去看过城中好些大夫了,都说治不好。前几日小陈刚来的时候,说家中早前认识一个大夫,医术高明,治好过我这样的眼睛,小陈已经让人去请了,说若是快,路上来回月余时间就可以了。”   棠钰意外,又想起刚才见到的人,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歉意。当时他问她要不要一道去峦城,她有意避过了,眼下看,对方其实并无恶意。   棠钰没有出声,祖母继续道,“我眼睛看不大清楚,听声音,总觉得小陈是个温和君子……”   棠钰应道,“是。”   老太太也跟着笑起来,“这年头,这样好的孩子不多了。”   棠钰能感觉,祖母很喜欢他。   “钰儿,早些回去洗漱睡吧,这一路累了,明日我们祖孙二人再好好说话。”   棠钰扶了祖母上床歇下,又说了些话,而后才回了屋中。   ……   离家十余年了,她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近乎没有变过,是祖母在想念她。   棠钰鼻尖微红。   房间都已经打扫好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棠钰放下随身的东西。她原本也没有多少随身物品,很快就收拾好。   棠钰宽了衣裳,将头发简单挽起,入了浴桶中。   温热的水温传来,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棠钰仰首靠在浴桶边轻轻叹了叹,心中总算安定下来。   ***   翌日晨间,棠钰早起去买祖母喜欢的早餐。   等折回时,祖母刚好起来。   “去哪里了?”老太太方才没见她,心中有些担心。   棠钰道,“我去周叔家买豆浆油条了,路上早就馋周叔家的豆浆油条了,祖母也爱吃,我们祖孙俩正好一道解馋。”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等用完早餐,棠钰陪着祖母去淼城中随意逛逛。   棠钰许久没有回来,祖母给她说起城中的变化。祖母的眼睛虽然看不清楚,但生活在这里,早就熟悉了,总能同棠钰说起这处的变化来。   今日两日是来买桂花酒的。   做桂花糕除了用桂花,还可以添些桂花酒,做出来的桂花糕会多一股香醇。   祖母坐在一侧等,棠钰上前排队等候。正好今日买桂花酒的人多,跟前的售罄,掌柜同小二一道去了地窖取。   身侧的人一面等候,一面谈论道,“听说敬平侯几日前就到了,人就在城中,但连淼城官邸都没有去一趟。”   听到敬平侯几个字,棠钰指尖微滞,心中莫名紧张。   虽然早前在路上就想过平南是御赐的封地,敬平侯就是做样子也会亲自来一遭,但她没想到,就前后脚的功夫。   棠钰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坦。   又听排队的人继续道,“真的假的?”   “那哪能有假啊!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平南是御赐的封地,敬平侯又拥立有功,有陛下做凭借,但平南毕竟不是万州。这里的世家乡绅早就连成一气,敬平侯想要在平南站住脚跟,不是容易的事。这又不是跟随天子造反,出兵就行了。如今天下初定,难不成还要用万州的兵来管平南的事?”   这人说得有理,旁人都纷纷点头。   “先且看看吧,兴许,要这封地原本就是幌子,做做样子,走走过程,来一趟就是了。隔几日就要回去的。平南当是什么模样,也还是什么模样。”   “有道理,兴许人敬平侯压根儿对平南就没有兴趣,逢场作戏罢了,隔几日就要走的!”   几人都摇头笑了笑,没再提敬平侯的话题。   棠钰淡淡垂眸。   又将好掌柜带了小二折回,手推三轮车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   棠钰拿到了一小坛桂花酒。   棠钰不怎么喝酒,桂花酒再香,她也没动。整个下午,棠钰都在厨房帮祖母的忙,打下手做桂花糕。   做桂花糕很需要耐性,棠钰陪着祖母忙碌了一下午,差不多黄昏前后,新鲜的桂花糕出炉,棠钰光是闻了闻都觉得馋,而后指尖轻轻捏起一块,是她在宫中想了十余年的味道。   “太好吃了。”棠钰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我在宫中天天都在想这一口。”   如今总算吃到了。   老太太又示意她再端另一盘出来。   棠钰赶紧上前。   蒸桂花糕的火候很重要,祖母让端,棠钰怕耽误了。   “这么多,我们祖孙两个能吃完吗?”棠钰感叹,“桂花糕又不能隔夜。”   老太太笑道,“去给隔壁小陈送一份去吧,正好将东西还给人家。”   棠钰想想也是。   反正离得近,出门就是对面,棠钰秉承着祖母的念头,同隔壁邻里交好去了。棠钰听祖母说起过,对方早出晚归,也知晓眼下正当黄昏,未必能遇到。   侍卫应门的时候,棠钰将食盒抵上,“我住在对面,昨日陈公子有给祖母送糖水,祖母今日做了桂花糕,让我送来。”   棠钰话音刚落,就听身后的车轮声滚滚,棠钰下意识转眸。   只见陈倏伸手撩起帘栊,人没下马车,从车窗处温和问候,“棠钰。”   他目光落在她手中拎着的食盒上,棠钰道,“祖母今日做了桂花糕,特意让给你送些来。”   陈倏也笑道,“巧了,我正好得了一壶陈年桂花酒,可以同老太太一道尝尝。” 第015章 长允 他忽然停步,转眸看……   陈倏来,又带了老太太喜欢的桂花酒,老太太很高兴。老太太的眼睛不怎么看得见,但喝酒,聊天没多少问题。   棠钰去临巷买了祖母喜欢的花生米,瓜子,折回的时候,听陈倏和祖母聊得正欢。   棠钰将花生和瓜子盛在碟子中端来,陈倏随意起身,帮她撩起帘栊入内,口中,还在继续同祖母说着话。   陈倏很懂和老人家相处。   当倾听的时候,倾听不打断;当说话的时候,又会挑老人家喜欢的事情说。   言辞间风趣幽默,又会顾及祖母和她的感受,没有人会觉得受冷落,却又不特意讨好奉承,如涓涓细流,温润而平和。   他给祖母斟酒的声音听着很满,实则却不多,又同祖母说着话,祖母不曾觉察,一晚上下来,其实饮得并不多,但桂花糕和花生,瓜子吃了不少,更说了不少话。   尤其是平南的方言有些特殊,祖母教他说,他学得很认真,却仍是牛头不对马嘴,祖母笑得欢喜,他还是孜孜不倦得学着。   有时候,连棠钰都听不下去,轻声道,应当这么说。也巧合,大凡棠钰教的,他仿佛都能说对,久而久之,棠钰同他说了许多话。   再晚些,夜色有些深了。   棠钰看了看窗外,陈倏亦道,“老太太,今日太晚了,改日再来同您喝酒。”   老太太知晓他事忙,今晚,老太太其实已经很开心。过往家中只有她一人,多少冷清,今晚有棠钰和陈倏两人在,家中仿佛忽然热闹了,像钰儿父母和舅舅还在世的时候。   老太太心中喜欢,又感慨。   “钰儿,替祖母送送。”老太太吩咐一声。   棠钰应好。   棠家的宅子不大,从屋中走到门口其实也就眨眼间的功夫。陈倏没有特意缓步,不过两三句话的时间,两人很快就至门口栅栏处。   “留步吧,回去照看老太太。”陈倏先驻足。月光洒在苑中,似铺了一层清霜,但照在他身上,仿若镀上一层柔和清晖,衬着眸间的温润,翩若出尘。   “今晚祖母很高兴,你陪她说这么久的话。”他对老人家的细腻稳妥,棠钰都看在眼里。   陈倏笑道,“我也高兴啊。”   棠钰看他。   陈倏垂眸,“我幼时家中生了一场变故,至亲都没了,只有一个远房的太奶奶收留了我,照看我,我才有今日。老太太让我想起太奶奶,我也享受这小撮时光。”   听他说起,棠钰微微怔住。   陈倏抬眸,言辞间的情绪似是有意在眸间敛去,但清辉下又残留了一缕没有来得及藏下的黯淡,嘴角却略微扬起,“不早了,走了。”   棠钰才从他先前的话中回神,他的至亲都不在了……   棠钰刚想开口唤他,去发现好像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但他却忽然停步,转眸看她,温声道,“长允,我叫陈长允。”   棠钰意外,他又笑了笑,借着月色打量了她一眼,转身投入屋檐下的灯火光晕中……   ***   翌日,棠钰很早便起,祖母眼睛越发看不清东西,说有东西要给她。   红匣子藏在祖母床下,棠钰按照祖母说的,从床下的箱子里找出了那枚匣子。   钥匙是祖母随身带着的,递到棠钰手中,棠钰用钥匙打开红匣子,里面满满装了不少东西,有田契,地契,而且数量不少,棠钰意外。   “拿出来了吗?”老太太问。   棠钰应道,“拿出来了……这些都是家中的吗?”   老太太仿佛知晓她会问起,撑手从一侧的椅子上起身,棠钰放下手中的东西,上前扶她。   老太太回到床榻上坐下,“钰儿,你舅舅在的时候,这些东西,一直是你舅舅在保存的,年前你舅舅去世,才让我将这匣子东西留给你。”   爹娘去世后,祖母一直是舅舅在照顾,但这匣子里的东西,不应当是棠家的。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轻声叹道,“钰儿,这是你舅舅留给你的,里面除了一些田产,地契,还有,你外祖父的信物。早前你娘亲叮嘱过你舅舅,这匣子要收好,但里面的东西无论多贵重,只要这天下一日还姓赵,里面的东西就不能动。你舅舅过世时,把这个匣子转交给我,让我日后转交给你,你收好。”   棠钰心中数不清的疑惑,但清楚祖母这里应当知晓的不多。   棠钰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翻完了匣子里的东西。   爹娘去世那年,她只有十岁,那年她随爹娘去莞城看外祖父,在莞城住了一月。也这就是这一月,她接连没了外祖父,没了爹娘,外祖父家中失了一场大火,舅舅带她回了淼城,祖母这里……   她其实并不愿意去回想那年冬天的事,但印象里,外祖父是有一日领了一个孩子到家中,那个孩子不怎么喜欢说话,也很瘦弱。家中出事的时候,舅舅带着他们逃到野郊,但他们同舅舅失散。那个孩子染了风寒,身上发着烧,一直喊冷,瑟瑟发抖,她抱着他,分明她自己也冻得慌,还是取下衣裳披在他身上……   棠钰收回思绪,匣子中不少是信笺,其中的称呼都是东升。   东升是外祖父的字。   这些信是有人写给外祖父的。   开始时,字里行间都是苦闷,后来是担忧,再后来怕有人对家人不利,想让家人来外祖父暂避,请外祖父多照顾。   前后二十余封书信,可以断定是同外祖父有深交的人。   而匣子里的另外一些地契,田产,也都在莞城附近,那应当都是外祖父的留下来的东西。   —— 天下一日还姓赵,这里的东西就不能动。   让棠钰骇然的事,天下真的不姓赵了。   棠钰从信里可以知晓的旁的信息不多,书信的落款也是对方的字,多的无从得知。但有一句,还是让棠钰怔了怔,对方书信里大致是说,东升你有个外孙女,我亦有个孙子,日后你我可成亲家。   外祖父只有她一个外孙女……   再看也没能有多的思绪,棠钰收好这些东西。   这些年她在宫中攒的积蓄够她照顾祖母,不需要动用外祖父留下的东西。   棠钰重新将匣子放回原处,“祖母,东西我看过了,暂且先收着,里面的东西不动,等日后再说。”   老太太颔首,原本也是她外祖父留下的东西,自然交给她处置。   这一宿,棠钰没怎么睡好。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一会儿梦里她乘马车同爹娘去莞城看外祖父,外祖父领了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孩子,同她说他叫长允;一会儿是驿馆锦帐内,她指尖攥紧锦被,天旋地转,对方的汗迹低落在她额间;再一阵,是月华清辉落在身前,他转眸看她,温声道,长允,我叫陈长允……   醒了许久,棠钰脑海中还浑浑噩噩,似是所有的事情都杂糅在同一个梦里,胡乱交织成一团,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不见亮,棠钰失了睡意,披着衣裳在苑中坐了许久。   ***   翌日,下了将近一整日的雨。   棠钰前一晚失眠,后来睡到晌午前后才醒,剩下的大半日时间,在替祖母整理她的东西。   等到黄昏前后,有人在苑外扣门。   “是小陈吧?”老太太怕是陈倏来。   就几步路,棠钰没有撑伞,沿着屋檐下走,去栅栏附近稍稍淋了些许的路。   打开门栓的时候,目光却忽得愣住,眸间都是意外。   刘青峰见到是她,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紧张一般,雨点落在周遭,滴答作响。   刘青峰叹道,“这地方有些不好找。” 第016章 解围 多谢你送阿钰一程,……   刘青峰确实不善说谎,方才那句一说完,他整个人的脸颊忽得通红,在周遭滴答的雨点声中,显得份外局促。   他只知道棠钰是个女子,这一路从京中一起南下,同棠钰在一处的时候,相处得很舒服,也让人愉悦。这一趟押镖的镖师都觉得棠钰人很好。   棠钰会耐心帮他们写信,而且处事处处周全,遇事也不慌张添乱……   怎么说呢?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归就是,他是觉得棠钰很适合他。   他年纪不算大,却是卢家镖局资历最老的几个镖头之一,走南闯北,什么大风浪都见过,什么样的女子也都见过,反而对结婚成亲这样的事不太有兴致,最多也是想着有人能照顾母亲。   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何城他发现棠钰是个女子后,脑子里莫名就会涌起这一路同行南下时,棠钰耐性替大家写信的时候,温和说话,看人眼睛的时候,还有喂马时被马吓一哆嗦,他原本以为她日后再也不会去马厩了,结果第二日发现她不仅能喂马,还能试着摸摸马的鬃毛,她自己也觉得几分窃喜的时候……   早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但将这些都放在一个姑娘身上,尤其是棠钰身上,这些场景就总是忽然让人心动。   他想他若是就这么回京了,恐怕再难来平南一趟,或是来平南一趟需要契机。虽然他不知道棠钰家中情况如何,但他还是想来试一试。   棠钰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准则,就算不同意,也不会让人太难堪。所以他中途折返,刚好赶到这一日到的淼城。   淼城不大,他又常年押镖,打听人和事的手段都比旁人厉害。他是听说,棠钰家住云来巷,家中除了有个祖母外没有旁的亲人了,也未曾婚配,好像,早前是在京中当宫女。   那便说得通了,到了年纪离宫的宫女,因为怕路上不顺利,正好想办法同镖局一趟。他越发觉得棠钰性子稳妥,处事得当,又不显山露水。   扣门的时候,他心中还只是些许紧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理所应当的。棠钰若是离宫的宫女,那应当是没有婚配的,年纪也同他合适,棠钰的待人处事,也能同家中母亲相处融洽,他怎么都觉得他们两人合适。   但当栅栏后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大门后门栓开合的声音传来,刘青峰还是不由紧张起来。   原本他已经想好了开场的话,但在见到一身女装的棠钰时,忽然都抛到脑后了……   这便是方才那句“这地方有些不好找”的由来,刘青峰的脸迅速红了。   棠钰更没想到来的人是刘青峰。   在何城的时候,刘青峰就同镖局的其他人一道启程返京了。这么短的时间完全不够抵京,他是路上折回的……   想起早前刘青峰还算正常,但在何城分道的时候,刘青峰猝不及防上前拥她,然后两个人都窘迫得没有再说旁的,算作道别的。   眼下,刘青峰忽然又至,棠钰诧异之余,心中也隐约猜到些许。   刘青峰说完,红着脸低头,有些不敢看她,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这一路多蒙刘青峰照顾,也如刘青峰早前想的,棠钰为人处世有自己的准则,左右不会让人太难堪。   棠钰轻声道,“这些是有些难找,雨有些大了,进屋说话吧。”   刘青峰木讷颔首。   但临到迈步时,刘青峰又停了下来。他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其实,今日来也就是想问问她的意思。他原本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怕她祖母在,有些话,他反而更不好说。   刘青峰驻足,低声道,“棠钰,其实我这一趟来淼城,就是有句话问你……”   棠钰方才就是想,家中有祖母在,她委婉提两句,刘青峰这里不至于想不通透,也不好再开口,但刘青峰忽然停下,直接一幅要说出实情的模样,棠钰有些奈何。   雨势越来越大,周围亦很嘈杂,刘青峰打着伞,尽量大声道,“棠钰,这一路你也知道,我一个押镖的,没有旁的什么心思。我没娶,也觉得我们两人挺合得来……”   刘青峰言罢,心中忐忑,似是呼吸都紧张了几分,喉间轻轻咽了咽,目光似盼望着一般看向棠钰,心底不可能没有期许。   但棠钰目光微微垂了垂,温和而没有应声,垂眸时,情绪掩在眼底,一时让人看不清,却也免去了其中的尴尬在。   刘青峰越发有些着急,怕自己没有解释清楚,遂继续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若是我们两人能在一处,我平日忙,没那么多时日在家中,你也无需处处顾及我。我母亲在家,但她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我是听街坊说,你家中只有一个祖母,我们可以把祖母一道接到冠城,一起照顾……”   因为紧张,反而越说越多,他是想拿出所有诚意。他会替她解决后顾之忧,也会一道赡养和照顾好她的祖母,同自己母亲一样。   他其实是这个意思,但他觉得开口说出来的时候怪怪的。   刘青峰不由停下,但当说的其实都说的差不多了,雨势有些大,他的声音亦大。身后的马车声仿佛都掩在大雨里,但是他的声音都没有。   他本就是直性子,说完,便等着棠钰应声。   一路南下,棠钰应当也是了解他的家世,背景,为人和习惯的。他能来找她,也说明,家中的事情都是由他自己做主,他既然求娶,日后,也不会让她受委屈……   短暂的沉默还是被身后的马车声打破,马车缓缓停在大门一侧,刘青峰身后不远处。棠钰抬眸,见马车帘栊撩起,陈倏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马车上下来,缓步上前。   刘青峰亦听到脚步声,又见棠钰目光看向他身后,也不由转身看去。   只见陈倏撑着伞,缓步上前,一袭锦袍干净华贵,衬得身姿秀颀,眉眼间精致而镌刻,自雨中缓步而来,翩若出尘,似有荣华万千。   “阿钰。”他的声音温和而醇厚,分明没有朗声,却丝毫没有被雨声嘈杂掩盖,似春燕掠过湖面,漾起些许涟漪。   棠钰愣住,阿钰?   陈倏已撑伞行至她跟前,“走吧,祖母在等。”   他目光似藏了爱慕缱绻,棠钰忽然会意,他是方才马车路过的时候听到了,是特意上前解围的。   棠钰会意,配合道,“这是卢家镖局的刘镖头,正好这一路从京中回平南,多蒙他照顾,才平安抵达。”   刘青峰诧异看向他二人。   方才就一直下着雨,棠钰也一直站在屋檐下,他是没留意,雨势太大,她身侧也是会飘雨的。眼前的人撑伞上前,就在她身侧停下,雨伞不多不少,正好遮挡在飘雨处……   都是男子,刘青峰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正好棠钰说完,陈倏朝刘青峰温和看来,“多谢你送阿钰一程,雨有些大,一道进去喝杯茶吧。”   刘青峰若是再听不明白,这十余年的镖就算是白跑了。当下,也无需棠钰再开口尴尬。刘青峰寒暄了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中途转身时,果真见陈倏撑着伞,两人一道入了苑中,身影宛若一对璧人,遂没有再停留。   ……   “方才,多谢你解围。”入了苑中,棠钰出声,这一路刘青峰一直照顾有加,她真不好直接开口。   陈倏却随口应道,“应当的。”   棠钰还未反应,抬眸看他,伞下,两人离得很近,他眸间藏了笑意,又顺口更正道,“我是说举手之劳的意思……我这挡箭牌,应当也算好用吧?”   棠钰莞尔。 第017章 添乱 陈倏也奈何看向她,……   刘青峰走后的几日,日头慢慢入了七月。   平南的夏日草木葳蕤,酷暑炎热。   晌午的时候太阳毒得似是要将万物炙烤,近乎出不了门。祖母有午睡习惯,棠钰晌午陪祖母用过饭后,会简单在苑中的阴凉处散步消食,而后才守在床塌边,一面替祖母摇着扇子,一面陪着祖母说会儿话,等祖母睡了才去忙旁的事情。   一连十余日,家中积压下来的事情,棠钰都渐渐理顺,日子也慢慢安定下来。   忽然少了早前在宫中诸事刻意谨慎,如履薄冰,如今的日子,在棠钰看来顺遂安宁。   棠钰很享受这样的顺遂安宁。   陈倏还是隔上一两日就会往棠钰这处来,一是来看老太太,二也是带糖糖来这里见棠钰。因为气候的原因,糖糖起初不怎么适应,棠钰还带陈倏去过临街的兽医处看过,其实陈倏自己也不怎么适应。   他的衣裳大都穿得严丝合缝,衣领也都系得一丝不苟,棠钰几次见他额间都是汗水。棠钰想起在归鸿镇初次见陈倏的时候,他披了件宽松的袍子,眉间也多慵懒疲惫,不似眼下,应当是有长辈在的缘故。   棠钰有时觉得他的礼仪教养不像是普通的大户人家……   但陈倏自己从未提起,旁人主动问反而逾越,棠钰也从未开口问起,但每回来,棠钰都会给他消暑的酸梅汤。   陈倏每次都能喝两碗以上,鼻尖还挂着汗迹。   平南的气候湿热,对陈倏来说确实有些遭罪。在府邸中尚且可以宽衣懈怠,但正如棠钰猜的,陈倏自幼的教养在长辈面前要衣冠整洁,棠钰的祖母就是他的长辈,即便祖母眼睛不怎么看到见,但所谓的教养并不只是在人前,而是在见得到和见不到的地方都如是。   最热这两日,陈倏来得不如早前勤。   却有一回,糖糖自己偷偷钻狗洞跑出来过。糖糖的狗鼻子灵验,也轻车熟路知晓对面就是棠钰的家,糖糖从狗洞里钻出去,到棠钰家中蹭了顿晌午饭,而后懒洋洋趴在祖母屋中,棠钰脚边,一面听着棠钰同祖母说话,一面打盹儿。   差不多晌午过后,糖糖自己跑回来了,还叼了棠钰在家中随意绾发的一枚木簪子回来,陈倏愣了愣,顿时把早前那枚刻了棠钰两个字的簪子收到糖糖一定够不到的高处,这才拿起那枚木簪,蹲下,朝着狗糖糖道,“出息了你啊,狗糖糖,敢偷你娘亲的东西了!”   “汪汪汪!”狗糖糖不满。   陈倏又看了看手上的木簪,朝狗糖糖叹道,“好难得才在你娘亲面前立个好模样,你就知道给你爹添乱!”   狗糖糖歪了歪头,反正听不懂就对了!   狗糖糖跑开,陈倏看了看手中这枚烫手的山芋,让狗糖糖自己还回去是不大可能了,这枚烫手的山芋要怎么处置好?   思绪间,陈倏指尖微微滞了滞,上面清淡的海棠香让陈倏失神了一会儿。   ……   屋外扣门声混着糖糖的叫声响起,棠钰知晓是陈倏带了糖糖来。糖糖今日偷偷来她这里,什么时候跑回去的她都不知晓,她今日有些困,午间小寐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就不见糖糖了。应当是陈倏发现了什么,过来问一声。所以一面开门的时候,棠钰一面笑道,“狗糖糖你是不是乱跑被发现了?”   只是话音刚落,却见陈倏穿了一件宽松的袍子,也不像平日那般一丝不苟,头发简单束着,鬓间有凌乱的青丝,衣领也稍稍敞开,应是平日里在府中的模样,透着早前在归鸿镇初见他时候的慵懒和清贵,和这些日子在祖母跟前时见到的截然不同,应当……是临时起意过来的,而且,也不准备见祖母。   棠钰看他,陈倏则看向狗糖糖,沉声叹道,“你自己说,还是我说?”   狗糖糖两只爪子趴在他手臂上,因为天气热,一直伸着舌头哈气,一脸憨厚的模样,却全然没有搭理陈倏,陈倏拿它没有办法。   不知为何,这幅模样的陈倏和糖糖,棠钰有些忍不住想笑。   陈倏也奈何看向她,“棠钰,我们家儿子学会偷东西了……”   陈倏言罢,将手中的木簪递给她。   棠钰接过,很快,似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难怪她方才怎么都找不到这枚木簪子,还以为是掉在床下了,但是在床下也没寻到,还纳闷着,原来是糖糖拿走了。也难怪陈倏穿成这幅模样就来了她这里,方才又一脸奈何问着糖糖你说还是我说。   棠钰微微俯身,摸了摸糖糖的头,“糖糖,下次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样不是好孩子。”   “汪!”狗糖糖叫了声。   棠钰和陈倏都跟着笑了起来。   物归原主,陈倏没有在此处久留,陈倏抱着糖糖回府的时候,棠钰莫名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外祖父家中见过的那个孩子,他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得抱着果果,怕果果摔下来,但是果果不怎么喜欢他,总想往她怀里窜……   外祖父提过那个孩子仿佛也叫长允?   但时间太久,她记不太清了。   他也不怎么爱说话,同眼前的陈长允判若两人。   棠钰觉得自己魔怔了,忽得,又想起早前做得那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还有早前驿馆的人,棠钰微微怔住,不再去想。   ***   再往后几日,狗糖糖又来了几次,棠钰也习惯了。   棠钰心细,见它身上有被栅栏夹了的痕迹,知晓它是从栅栏缝隙里挤进来的,干脆寻了平日里它窜上窜下的痕迹处,稍稍松了半根栅栏,下次狗糖糖再来的时候,身上便没有被夹的痕迹了。   日头很快到了七月初十,棠钰外出折回时,正好见有人在门口。   “您找谁?”对方还未扣门,棠钰先问起。   对方看了她一眼,目光中略有惊讶,原本应当是来寻她祖母的,眼下,不由也问道,“你是?”   棠钰应道,“我是棠钰,我祖母住这里。”   来人好像忽得对上号了,“哦,棠钰!我听你舅舅提起过你。”   ……   原来来人叫金钊来,曾是舅舅生前的朋友。   家中其实有两处铺子,祖母行动不便,舅舅过世后,一直是金叔叔在帮祖母收租金。   棠钰也在金叔叔这里听说,其实舅舅在的时候,靠着两处铺子收租,日子还算充裕,足够舅舅和祖母开销,那时候家中也是仆从的。   后来舅舅过世,虽然地契还在祖母这里,但除了一处铺子交了租金,也就是金叔叔这次送来的租金之外,另外一处铺子已经被人占了。家中只有祖母一人,旁人是欺负祖母一个老人家在家中。祖母求稳妥,不想惹事,也不想给金叔叔添麻烦,所以也瞒着旁人,包括她。今日祖母应当是知晓金叔叔要来,所以特意支走她,怕她知晓,还想继续瞒着她,没想到她会正好遇到金叔叔。   金叔叔说起铺子之事,也叹气,生事的人是城守侄子的朋友,在淼城就没人敢管,不是容易事。   金叔叔这么说,棠钰心中便清楚了,又朝金叔叔道谢。   临走前,金钊来又提了一句,早前听她舅舅提起过,家中应当还有一处田产,但一直是旁人在帮忙照看的,金叔叔也不是很清楚了,但上次问起祖母的时候,祖母也一筹莫展。   金叔叔知晓的就这么多,悉数都告知于她,又告诉她若有事情可寻他帮忙,棠钰应好。   棠钰看了看手中的这些碎银子出神。   在宫中十余年,她从不主动惹事,也不怕事,亦有她自己的处事准则。   她的积蓄够她照顾好祖母,但她也知晓,铺子的事就像一把钝器,横在祖母心口……   ***   祖母并不知晓她提前回来过,棠钰没有想了想,没有回家中,而是先去了一趟东市口。   东市口的这处铺子,就是今日金叔叔送来租金的铺子。   棠钰见是一处布庄,生意其实还算不错。   棠钰随意逛了逛,也有掌柜和伙计上前和她介绍,棠钰特意呆的时间稍长,也留意店中的客人往来,这处铺子的生意不差,棠钰也买了两匹布才离开。   带着两匹布,棠钰又去了金叔叔口中的另一处铺子,眼下,是做了一间金银行,也就是首饰和头面的地方。   棠钰还为入内,就有伙计迎了上来,棠钰随意问了几句,伙计应声,而后才迎了棠钰入内。   ……   对面酒肆二楼,陈倏目光正好瞥到临街店铺门口那道身影。   棠钰?   陈倏轻哂,来这里都能看到她,他见她怀中抱了两匹布,通伙计说了几句话,然后被伙计迎了进去。   陈倏目光才落在对面店铺的名字上,带了金银行几个字,是做首饰和头面生意的……   陈倏指尖轻敲桌沿,又是买布,又是买首饰,这是准备开始打扮了?   女为悦己者容,难道,是特意装扮给他看的?   还是……陈倏忽然想,又有哪里来了乱七八糟的幺蛾子?就像早前来过一只的那种? 第018章 惊魂 “陈长允!”她的声……   棠钰跟着伙计入内,将布匹放在一侧,随意看了看。   她本就生得好看,衣着品味都好,看东西的眼光也独到,不少贵重的首饰和头面,她都看得出出处。   伙计叫了掌柜来招呼。   宫中的东西见多了,多少都能说出一些,掌柜知晓棠钰识货。   棠钰一面试着首饰,一面不着声色打量着四周,也七七八八了解的差不多了。   这个店铺的位置很好,客源很好,应当也是老字号了,往来的不少都是熟客,这处店铺的租金和早前的布装相比,天壤之别。   棠钰看得差不多,简单选了一枚特别的玉簪,等着伙计用锦盒收起来。   间隙时,店铺的门忽得打开,棠钰见掌柜脸色一边,恭敬迎了上去,“马爷!”   这种时候棠钰没有多看。   好奇害死猫,在宫中,每年死在好奇下的亡魂多了去了。   “收租来了!”被掌柜唤作马爷的人大声嚷了句。   棠钰意外,这才悄悄瞥目。只见被称作马爷的人,身材魁梧,牛高马大,面容凶神恶煞,身后还跟着好几个面容不善的人,无怪乎掌柜战战兢兢,旁人见了也都害怕。   棠钰收回目光,想起早前金叔叔说起过的,铺子是被城守侄子一帮人强占去的。眼前掌柜口中的马爷是城守的侄子,还是城守侄子的朋友,亦或是跟班,棠钰其实拿不准,也没有去看。   正好伙计将锦盒包好,递给她,“姑娘收好。”   棠钰接过,尽量低下头,低调离开了店中。   方才被唤作马爷的人原本都要入内间了,听到伙计这一声,不由转眸,刚好看见棠钰低头从眼前走过。虽然只看了一道侧影,但偏偏从这角度看去,正好见她侧颜明艳动人,而且是那种看着并不华贵招摇,但乍一看很有几分味道的模样。   马爷目光顿了顿,“哪儿的姑娘?”   掌柜其实并不喜欢马爷,方才同棠钰在一处的时候,掌柜觉得她知晓得虽多,却与人为善,平和也不刁难人,掌柜一眼看出马爷的胡乱心思,尽量避过,“新客,早前没见过,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原本以为马爷这头应当作罢,但马爷隐晦笑了笑,使了使眼色,让身侧的人跟了出去。   掌柜心惊,却不敢出声。   马爷朝掌柜笑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公子就好好看的姑娘。”   掌柜赔笑,心中却暗暗捏了把汗。   马爷口中的公子就是城守的侄子,城守当半个儿子养的,平日里在淼城无法无天惯了,也没人敢管,旁的世家子弟也大多沆瀣一气,百姓有口难言。   这回听说新帝将平南赐给了敬平侯做封地,其实不少人心中都盼着敬平侯来,说不定能收拾收拾这股风气,毕竟是天子近臣,始终有威仪在。   但又有人说,想多了,天子将平南赐给敬平侯就是幌子,万州富庶,又是敬平侯的嫡系,人做什么千里迢迢来你平南,还来得罪这些世家权贵?只要每年的税赋,当给敬平侯府的按时送去了,敬平侯恐怕都不会涉足平南,妄想这平南,尤其是淼城变天,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掌柜奈何叹了叹。   ……   棠钰前脚离开铺子,后脚发现早前的布匹都没带,但方才离开的时候,分明见到马爷不怀好意得看了她一眼,棠钰断然不会再折回去取那两匹布。   棠钰行色匆匆,陈倏正好余光瞥到她出来。   陈倏指尖顿了顿,酒杯在唇边滞住。   很快,又从店铺中跟出来一人。   陈倏目光瞥向一侧的陈磊,陈磊会意出了酒肆。   ……   棠钰隐约觉得有人跟着她,她不敢往偏僻的地方走,更不敢往家中走,让旁人知晓她住在何处。淼城不大,棠钰又熟悉,在几个街巷里绕了好几个弯子,确认没人跟着她了,心中才松了口气。   应该是甩掉了。   方才的人是从金银行跟出来的,对方应当不清楚她的身份和意图,棠钰想起刚才那个叫马爷的人看她时目光里的隐晦,棠钰心中隐隐有不好的念头。   抬头,刚好见对面是租赁马车的地方。   她原本今日还想去一趟杜村的,马车往返一趟,正好能赶在黄昏前回来,但眼下,棠钰只想快些回去。   棠钰刚走出不远,又见前面有人在环顾四周东张西望,这人她刚才在金银行见过,是跟在马爷身边的人,棠钰再冷静心中也生出的几分慌乱,还没有甩掉。棠钰快步离开,但很快,又觉察身后有人跟上。   这处地方棠钰就不如先前的地方熟悉,慌乱中,棠钰只能循着小时候的记忆里走,却走进偏僻的胡同里。   仿佛是死胡同!   棠钰脸色煞白。   身后的脚步声越渐临近,棠钰咬唇让自己冷静下来,颤颤从头上取下了那枚簪子,藏在巷子内的一处角落里,整个人都忍不住发抖。   果真,近处的脚步声慢了下来,“奇怪,明明见那娘们进来了啊?躲哪儿去了?”   棠钰握紧手中的簪子,尽量不让牙齿上下打颤。   “躲哪儿了?出来吧,免得爷稍后赏你几个嘴巴子。”对方吓唬,想着怎么也能听到些动静,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对方有些疑惑了,巷子很深,也安静,脚步声越渐临近,棠钰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见对方的衣衫映入眼帘,还在四处寻找着。   棠钰看准时机,从一侧冲出去,对方忽然反应过来,想伸手抓她,但棠钰狠狠将簪子扎下,对方吃痛大喊一声!   棠钰转头就跑,根本不敢停下来!   巷子很窄,也很深!棠钰什么都顾不得,但身后的人分明越追越快,棠钰脚下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却扑入一个温和结实的怀抱里。   棠钰心头一凛,诧异抬眸,却见是陈倏。   “陈长允!”她的声音打着颤,眼底微红,近乎是下意识在他怀里攥紧他衣袖。   “没事了。”他目光看向对面,声音温和里带了些许愠意。   对面的人挥刀扑上来,陈倏将棠钰扯到身后,那一刀精准划过他手臂,血迹透过外袍渗了出来。   棠钰心惊。   对方想扑上来的时候,陈倏身后的侍卫上前,直接将人按倒在地。   “走。”陈倏声音低沉,牵了她离开。   ***   马车上,陈倏宽了肩膀上的衣服,棠钰替他上药。两人离得很近,棠钰眼圈还是红的,睫毛也在打着轻颤,手也在抖。   陈倏温声道,“皮外伤,伤口不深。”   棠钰抬眸看他。   他目光温和,神色沉稳,让棠钰心中的慌乱微微舒缓下来。   出了方才的事,陈倏不想声张,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并未去医馆。车中就有金创药,棠钰刚才是在替他上药,眼下做简单包扎。   早前在宫中,棠钰什么活儿都会一些,他不想节外生枝,他的伤口她能处理。只是包扎的时候,她动作轻柔,总怕触到他伤口,也会不时紧张问道,“这样疼吗?”   她的声音很轻,也离得近,还有熟悉的海棠香气,她很认真,也没留意他在细细打量她,他总不敢忽然凑她太近,今日反倒遂他的意。   他言简意赅,也有些心猿意马,“不疼。”   只是她的指尖温软,轻轻触在他胳膊上,那股子温软仿佛顺着肌肤渗入四肢百骸,她又离得近,身上的海棠香让他想起那日的魂牵梦绕。   见她目光投来,他有意避过目光,不怎么敢看她。   “好了。”她眼眶还隐隐泛着红,“晚些还是要找大夫看看。”   她只是三脚猫功夫。   “嗯。”伸手将衣裳合上,低声道,“今日的事,先别告诉祖母,怕她担心,只是这几日,你先在家中,别到处走了,我让人去打听清楚。”   陈倏说完,才见棠钰一直在看他,稍许,又轻声问起,“你怎么在?”   “我今日约了人在金银行对面的酒肆喝酒,陈磊说好像是棠钰姑娘,我好奇看了一眼,觉得应当是你。你从金银行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布匹,我猜想是走得急,但很快,又见有人跟了出来,看着不像什么好人,我想撵上你,但附近的路不熟悉,被你绕弯跟丢了,但幸好有侍卫见到跟踪你的人,我才跟来……”他尽量说得风轻云淡,棠钰还是忍不住后怕。   陈倏看她,平静道,“平南眼下还太乱,为官者监守自盗,目无王法,你生得好看,总有宵小觊觎。这几日你先避避风头,我让人善后。”   言罢,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是到大门口了。   陈倏叮嘱道,“今日的事也不要同旁人说起,交给我来处理就是。”   棠钰点头。   撩起帘栊,棠钰下马车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陈长允,今日……多谢你。”   她认识他的时间不算长,却分得出他人品。   他还是淡淡笑了笑,“应当的。”   顿了顿,又道,“放心吧,棠钰,我在。”   棠钰心底莫名滞了滞。   棠钰下了马车,马车又从侧门驶入对面府邸,陈倏并未露面。   棠钰敛了眸间情绪,怕祖母看见。   ……   另一头,马车入了陈府府邸。   帘栊撩起,陈倏下了马车,陈磊已经在苑中等候,“侯爷。”   “说。”陈倏脸色很有些难看。   陈磊拱手应道,“人叫马进山,是淼城城守侄子的伥鬼。平日里替城守侄子做这种事情不是一两次了,有时候还会明目张胆在街上抢人,嚣张惯了,城中百姓敢怒不敢言。棠钰姑娘今日去的金银行地契应当是棠家的,棠钰姑娘的舅舅死后,这帮人欺负老太太孤身一人,就将铺子占了,棠钰姑娘今日应当只是去铺子里看看,但是没想到遇到了马进山,起了淫.心,想把棠钰姑娘送到城守侄子府上……”   说到最后,陈磊不怎么敢吱声了。   因为见陈倏脸色越加难看。 第019章 搞事情 柱子边有留字…………   城守府中,庞佳博来回踱步,“爹,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敬平侯有什么动静?也不知晓他人在何处,早就有风声说他来淼城了,又说是以讹传讹,到底他在不在淼城!”   庞佳博有些沉不住气。   庞贵来淡声道,“着什么急?当来的一定会来,不当来的,你想让他来,他也不会来。他是要同我们比耐性,那就和他比,这里是淼城,他都不着急,我们父子二人替他急什么?”   “可是……可是这都一个多月了。”庞佳博还是担心。   庞贵来端起茶盏,冷声道,“你想想陈倏是什么人?他能在废帝眼皮子底下活下来,趁废帝无暇顾及万州的时候,不声不响让万州兵强马壮,封地富庶,等废帝反应过来的时候,还要倚仗他,想借尚公主拉拢他。他借尚公主的名义入京,期间一声没吭,一夕之间又同新帝造反,位极人臣,你觉得他是个沉得住气的,还是沉不住气的?”   庞贵来这么一说,庞佳博顿时语塞。   确实……   “这样的人……不坏事吗?”庞佳博担心。   庞贵来轻抿了一口茶,而后缓缓放下茶盏,看茶水涟漪在杯中晃了晃,继续道,“不一定。”   庞佳博诧异。   庞贵来撑手起身,“你想想看,他拥立有功,要什么赏赐新帝不会给?就是要赐封异性亲王,陈倏都够资格。但他要了什么?”   庞佳博错愕,“要了平南……”   庞贵来覆手在身后,意味深长笑道,“是啊,平南地广,却偏远贫瘠,任何人都不想要这里做封地。但陈倏很清楚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所以功成生就,只要了一个不起眼的平南,既封住了旁人的嘴,也向天子表明了意图。既然他要平南原本就是幌子,何必在幌子上下功夫?”   庞佳博似是有些明白了,“对啊。”   庞贵来继续道,“所以他是可能会来平南看看,摸一摸这里的水有多深,心中有数,然后相安无事,大家当如何如何。否则你想,他前脚才向天子表明态度,功成生就;后脚就来平南救百姓于水火,你让天子怎么想?”   庞佳博恍然大悟,“爹!果然是你看得清楚!”   庞贵来捋了捋胡须,叹道,“所以,他在不在淼城,他要悄无声息在淼城呆多久,我们都不用管,也不要去查淼城城中是不是有这号人,万州才是他的根基,他迟早都会回万州去。但他在淼城的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生事。一个再平和的人都有逆鳞,他连造反都敢,真触怒他,他没什么不敢。”   庞佳博拱手,“儿子明白了!”   “还有……”庞贵来又道,“看紧庞冕,那才是个沉不住气,日后也指望不上的,别让他坏事。”   庞佳博也才想起庞冕。   庞冕是二叔的儿子,二叔死得早,爹将庞冕带在身边,当半个儿子养。庞冕成天在城中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圈罗了一群人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惹得城中怨声载道。庞冕是麻烦,但架不住一笔写不出两个庞字,庞冕又是二叔的遗腹子,在外流落了好些年才被爹接回来,已经长歪了,也掰不回来。   淼城中总有些事情需要有恶人做,庞冕的事,家中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冕原本也在替家中做事。   庞佳博应道,“知道了爹。”   ***   “钰儿。”祖母唤到第三声上,棠钰才回神。   “你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可是有事?”老太太眼瞎心不瞎。   棠钰赶紧应道,“今日出门一趟有些中暑了,在京中待久了,有些不习惯平南的气候。今日出门的时间长,应当是热着了。”   “那赶紧去歇着吧。”老太太心疼她。   棠钰还未应声,就听到门外扣门声。   早前祖母一人在家中,走动的多是邻里,自从陈长允来了之后,反倒是最勤的一个,祖母方才还说起小陈今日怎么还没来。   难道是他?   棠钰心中忐忑去应门,果真见来人是陈倏。   “你还好?”棠钰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眼中有担心。   他的手臂早前是她包扎的,虽然眼下掩在宽大的衣袖下看不清,但她是见过伤口的。他身上又特意挂了香囊,掩去金创药的药味。   “说了是皮外伤,别担心。”陈倏声音温和,总似给人踏实安稳的印象,棠钰还是凝眸看他。   陈倏朝她笑了笑,又道,“我带了大夫来,给祖母看眼睛。”   棠钰这才反应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人。   祖母之前提起过,她的眼疾找了城中好些大夫都没看好,也都说治不好。后来陈长允同祖母说家中认识一个大夫,医术高明,治好不少像祖母这样眼疾,他已经让人去请了,若是快,路上来回月余时间,那真差不多就是眼下了。   棠钰看他,他分明只说了这一句,她心底莫名微暖。   陈倏又朝身后的大夫道,“平大夫,进来吧。”   ……   平大夫年纪不大,约莫三十五六岁上下,但是给祖母看眼睛时认真严谨,不少问题会反复确认,也会从不同角度,仔细打量祖母眼睛。   为了不打扰平大夫,棠钰和陈倏就在稍远处站着,能看见,也能随时应声帮忙,但是不会干扰平大夫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平大夫还在诊治,驿馆沉稳冷静的棠钰心中也渐渐有些着急了。若是有把握,平大夫这里应当有反馈了,眼下还在斟酌,是不确定,或是拿不准……   棠钰神色稍显紧张。   陈倏轻声道,“没事的,平大夫医术很好,我见过他治好不少眼疾的病患。”   棠钰点头。   再稍过一阵子,平大夫应是初步检查完,朝老太太道,“老太太稍后。”   老太太应好,平大夫这才上前,“方才初步看过了,眼下需要再施针看看,才能下定论,大约要半个时辰左右时间,在安静的环境。若是方便,两位可以移步屋外稍作等候,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我会唤你们。”   棠钰颔首,“劳烦大夫了。”   屋门阖上,棠钰守在屋外。   半个时辰不算短,棠钰不敢离太远,就在屋外的花坛边上小坐出神。   陈倏站在她一侧。   眼下日头虽不如正午时炎热,但毕竟七月中旬,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陈倏在她身侧,刚好遮挡住阳光,阳光没有落在她身上,陈倏额头涔涔汗水,但基本环臂没怎么动弹。   这半个时辰其实很长。   屋门忽然打开,棠钰紧张起身,陈倏先迎上前,“怎么样?”   平大夫如实道,“方才也同老太太说了,他的眼疾,我治不好。”   平大夫话音未落,棠钰只觉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倒是陈倏继续问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棠钰看他。   平大夫颔首,“我师父能治,我见过师父医治和老太太一样的病,需要持续施针一两个月,而且要精准。老太太虽有眼疾,但好在身子骨硬朗,眼下要治应当还可以,再过些时候就要难上很多。”   棠钰心底重新燃起希翼,“那平大夫,您师父在哪?”   平大夫叹道,“他在桃城。”   桃城离淼城有两月的路程,棠钰又听平大夫道,“我方才问过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觉得桃城太远,也问我是不是一定能治好,我只能告诉老太太,治好的可能很大,但也不能保证。老太太有些犹豫,你们要不要和老太太商议?”   陈倏和棠钰会意。   ……   “桃城太远了,而且,还不一定能治好,路上往返即便顺利,也要四个月,再加上还要在桃城呆上两个月,那就是半年。眼下又不怎么太平,去桃城太冒险了。”祖母叹气,“我这眼睛看不清也好几年了,也慢慢习惯了,钰儿你在祖母身边,祖母就放心了,不去桃城了。”   老太太是担心路途遥远,又不一定有效。   老太太心中仿佛已拿定了主意。   棠钰温声道,“祖母,您还没好好看看我,连我长什么模样您都没看见,您舍得吗?”   棠钰一句话戳中了老太太的心坎上,早前拿定的注意,也似乎有了动摇。   陈倏没有出声,将时间安静留给她们祖孙两人。   棠钰又道,“钰儿希望祖母能看见,盼了许久才盼着能回家,想着日后常伴祖母身边。远就远些,我们祖孙两人一道去,去到哪里都是家,路上不好走,就慢慢走,再慢慢回。只要祖母能看见,我们去哪里都值得。”   老太太眼中忍不住温润,“是啊,祖母还没亲眼见到你嫁人,祖母还想见你嫁人……”   棠钰眼圈微红,陈倏应道,“那是得治好。”   “人不能来淼城吗?”陈倏问。   平大夫应道,“师父去年患了腿疾,走不了远路,而且施针要一两月,要在一处久住,的确走不开。”   平大夫是知晓他身份的,而且,若不是重要的人和事,敬平侯不会让人快马加鞭接他来平南。陈倏开口问起,平大夫需解释清楚。   “我知晓了。”陈倏朝他道,“平大夫,你先回府中休息,我晚些来寻你。”   平大夫应好。   “祖母,我年前正好要去桃城一趟,只是眼下在淼城还有些事情没做完,要迟些动身。祖母若不嫌弃,我让府中的人先和你们一道动身,等我忙完手上的事,也去。”这月余,陈倏口中的称呼已从老太太换成了祖母,说这样亲厚。   早前老太太还有些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老太太叹道,“长允,你已经很照顾我这老婆子了,不用劳烦你再专程走一趟。”   老太太的称呼也从早前的小陈,变成了长允,如同唤自家晚辈。哪有那么巧合的事,他刚好要去桃城?   陈倏道,“本就是顺路,不过早走些,晚走些。如此还能捎祖母和棠钰一程,相互有个照应。”   老太太没有直接应声,说是同棠钰再商议商议。   棠钰送陈倏离开的时候,陈倏才道,“出了今日的事,你带祖母去趟桃城避避风头也好,正好将祖母的眼疾治了。再等回来,淼城差不多风头也过了,如此最稳妥。祖母眼睛看不见,陈磊同你们一道去,我也放心。”   陈倏说起,棠钰才想起早前巷子中的惊魂一幕,陈倏是提醒了她,眼下在淼城还不一定有去桃城安稳。   “你为什么……”棠钰是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帮她和祖母,但又觉得贸然这么问,有些唐突和奇怪。   陈倏转眸看她,眸间淡淡笑意看她,如往常一般温和如玉,“应当的,远亲不如近邻,我同祖母合得来,都改口叫祖母了,还不做些事情?”   棠钰看他的眼睛。   她在宫中多年,谨慎稳妥的时候多,察言观色的时候更多。   陈倏似是也见她在看他,并未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阿钰,我在淼城还要留些时日,路上能帮我照看糖糖吗?它在你这里我放心……”   “好。”棠钰浅浅垂眸。   再抬眸时,见夕阳西下,落霞在轻尘中轻舞,霞光在他背影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晖。   他方才,是特意唤的她阿钰……   ***   陈倏要晚些上路,狗糖糖托给棠钰时,狗糖糖一点都没有留恋或者不舍,分明欢喜。   陈倏朝陈磊交待了几句,又同老太太道,“祖母,一路上有陈磊照顾,我晚些再追上你们,一路平安。”   狗糖糖在棠钰怀里,同在陈倏怀里时一样,两只爪子趴在棠钰手臂处,伸着舌头哈气。   “儿子交给你照顾了。”陈倏说话的时候,正好俯身摸了摸糖糖的小脑袋,他气息近在咫尺,青丝也拂过她脸颊,棠钰微微顿住。   “你也照顾好祖母和自己。”陈倏又抬眸看她,似嘱咐亲近的人,亦道,“我尽快来。”   不知为何,棠钰心底莫名微动。   待得马车缓缓驶离,棠钰看着帘栊外越渐变小的身影,心中似揣了一只小鹿般,既复杂而沉重,又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   良久,棠钰才缓缓放下帘栊。   远处,等到马车渐渐消失在眼前,陈倏也才收回目光,同身侧的陈霍道,“做吧。”   ……   翌日,庞贵来被连串的扣门声吵醒。   开门见是庞佳博,“爹,出事了!今晨庞冕和马进山被人扒光了绑在城门口,只剩一条底裤,不少城中百姓都砸了东西解恨,眼下……两人还人不像人般,就绑在城门口的柱子上。”   庞贵来恼意,“人救回来了吗?”   这个孽障东西!   庞佳博迟疑道,“还没有。”   “怎么不救?留在那儿丢人现眼吗!”庞贵来怒极。   庞佳博支吾道,“柱子边有留字……留的是,敬平侯陈倏。”   庞贵来僵住,“什么?” 第020章 你爹…… “糖糖,你爹………   整个淼城今日都不怎么平静。   城守的侄子庞冕和他的狗腿子马进山一起被绑在城门口,眼睛被布条蒙住,不少人都偷偷上去砸了鸡蛋,扔了菜叶,还有胆子大些的,冲上去吐了口水!   淼城城中的百姓都压抑了许久,尤其是庞冕和他的狗腿子……   早前就听说新帝将平南赐给了敬平侯,城中百姓都盼着敬平侯来淼城,让百姓有活路。但一连等了三两月,却什么都未盼来,有人说敬平侯压根儿没准备管平南这摊子的事儿。   久旱盼甘霖,城中的百姓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原本这股风声都消散去了,百姓也没指望了,今日却忽然来这么一出,城中民心隐隐攒动着,纷纷奔走相告,城中都来城门口远远观望,光是看着这两个混蛋被扒光绑在那里,不少人都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   虽然仍不敢有人上去揍人,但看到一侧留的敬平侯陈倏字样,有人敢扔臭鸡蛋了,这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老百姓能做的事情不多,也只能这样出气。   而更解气的是,人都绑在这里将近晌午了,城守府的人应当是惧着敬平侯陈倏几个字,还没敢来救人。   所有人心中都隐隐觉得,淼城要变天了!   ***   七月酷暑,晌午的时候日头最毒,人都要晒脱水了。报信的人一遍遍往城守府来,再这样下去,人怕是快熬不住了。   早前还算冷静的庞贵来也在一遍遍的报信声中,隐约有些坐不住。   “不知道真是敬平侯,还是有人借用敬平侯的名义?根本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庞佳博知晓父亲想救人,但又诸多顾虑。   不救,挂那儿丢人现眼。   救,就成了和敬平侯府对着干。   但倘若是有人借敬平侯的名义行事,最后发现不是敬平侯,这其中的笑话闹大,丢人的还是城守府。   眼下,父亲骑虎难下!   “这陈倏唱得哪一处!”庞贵来实在咽不下争口气。   陈倏若是想动手,早该动手了,不会拖到这个时候,还选择了最打脸的方式,公然挑衅,将人挂在城墙处,但若是把人放下来,敬平侯陈倏几个字写在那里就是震慑。   “爹?”庞佳博欲言又止。   庞贵来脸色铁青,“再等等。”   ……   晌午的时间一过,有人来报,说二公子昏过去了!   府中都称庞冕二公子,庞佳博看向自己父亲,庞贵来脸色涨得通红,“去!把人取下来。”   这一日,整个淼城城中都暗地里沸腾。   虽然最后人还是被城守府的人救走了,可从晨间到晌午这整整大半日的时间,足够传遍整个淼城。淼城城中的百姓都在期盼着敬平侯在淼城露面。   这一夜,淼城城中很多人失眠。   翌日醒来的时候,城中百姓再次沸腾了——因为城守的侄子和马进山又被挂上去了!   “欺人太甚!”庞贵来砸了案几。   庞佳博脸色也很不好看,“爹,那还救不救?”   如果不救,岂不是等同于又回到了昨日一样的场景?等同于再挑衅了城守府一回,而城守府仍然面临和昨日一样的难题!   骑虎难下,被城中百姓看笑话!   这敬平侯确实像父亲说的,心思深沉,难对付。   庞贵来恼道,“救什么救!他的人若出入无人之地,救了一回,明日还有第二回 ,救了第二回,还有第三回,长此以往,城守府颜面扫地!”   “那爹……是要放任不管吗?”庞佳博知晓,若是真再来两次,庞冕怕是要丢性命。   庞贵来咬牙切齿。   对城中百姓来说,却大快人心!   昨日只挂了两个,今日挂了四个,整整齐齐挂在一处的,就是平日里在城中无恶不作的几个人。昨日还只有小撮人去砸了鸡蛋,青菜,今日好些人都顾不得这么多了,纷纷上去砸烂菜叶,臭鸡蛋之类的。   百姓的情绪大受鼓舞。   这么看,就算是城守府还会来救人,明日还是会有城守府的爪牙被挂上去!   ……   晌午过后,陈惑回了府中,“侯爷。”   “说。”陈倏伏案写着书信,听到陈惑的声音也未停,继续落笔。   陈惑拱手道,“庞贵来今日没有让人救下庞冕和爪牙,而是让人拿着鞭子,当众抽了庞冕和几个爪牙一顿,训斥了些难听的话,眼下,人还在城门口捆着。”   陈惑说完,陈倏手中倒是顿了顿,轻声叹道,“庞贵来确实是条老狐狸,懂得以退为进,没事由得他去。”   陈倏说完,继续落笔。   陈惑看他,“那侯爷……明日还要继续吗?”   陈倏笑,“继续啊,我还等这看庞贵来还有多少手段。”   陈惑嘴角抽了抽,庞贵来这次摊上侯爷,这些小心思恐怕都不好使……   陈倏正好落笔,又拿起手中的信笺看了看,墨迹也差不多干了。陈倏将信笺装进信封中,又用一侧的蜡滴封上,再在蜡封上盖下印章,而后递给陈惑,“让人送到宫中去。”   陈惑接过应是。   庞贵来在平南一手遮天,他要动,总要提前同大哥说一声。君君臣臣,如今这天下都是君王的,即便是他的封地,要动封地上的臣子,总要提前知会才不算僭越。   大哥同他走得再近,如今也是君王和臣子,他心中清楚界限。   早前朝中局势刚稳,他就主动离京,大哥虽然挽留,但明显能察觉大哥舒了口气。这世上,他最不想有猜忌的,就是自幼一同长大的四人。   陈倏淡淡笑了笑。   目光瞥向一侧的黄历,想到刚过去两日,棠钰和祖母应当行到了方镇。   桃城已是丰州地界,要见太奶奶就近了。   ***   从淼城离开两日了,路上一直顺利,没有波折。   老太太年事高了,陈磊不敢走太快,怕老太太在马车中颠簸,所以一日里行得路程不多,晌午时候也会停下来午歇。   祖母刚离家,还有些不习惯,棠钰时刻都陪着,也会像家中时候一样,在祖母午睡的时候,陪她先说说话,摇摇折扇,让祖母睡得舒服些。   “钰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老太太总觉得她好容易回家,却跟着自己一道折腾。   棠钰温和笑道,“怎么会辛苦?一面陪祖母治眼睛,一面还能看看沿途风景,散散心,多好的事。”   老太太笑道,“长允也说,这一趟出来治眼睛,也当散散心,是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这些时日,祖母总是将陈长允挂在嘴边,不知不觉中,近乎每日都会提到他。棠钰一面摇着折扇,一面轻声道,“祖母对陈长允亲厚,都快撵上我了。”   老太太忍不住笑,“长允那孩子很好,祖母很喜欢他。”   棠钰叹道,“祖母早前还说喜欢林婶的侄子。”   老太太改了口风,“林婶的侄子也好,性子大大咧咧的,但长允稳妥,又心细,还同祖母投缘。人和人之间,最讲究投缘两个字,祖母是觉得同他投缘……”   棠钰目光微微滞了滞,淡淡垂下,没有再应声。   等祖母睡着,棠钰又继续摇了会儿扇子才下了马车,正好糖糖黏了上来。   棠钰笑了笑,俯身抱起糖糖。   其实离开淼城后,糖糖一直有些恹恹的。   棠钰温声问道,“你是不是想你爹了?”   糖糖“汪”了一声,还是没什么精神。   棠钰想起离开淼城时,他说在淼城还有事,还要留些时日,让她帮忙照看糖糖。   她不知道他口中的事是何事,却又莫名想起那日在淼城中惊魂一幕,但下马车时,陈倏告诉她,那日的事,他会善后,交由他处置。   她总觉得两件事情之间有莫名联系。   其实不止祖母习惯了有人每日都在跟前转悠,有时只是一句话,一声招呼,但习惯了就是习惯了。   她也仿佛习惯了,有人会不时冒出来,时而唤她棠钰,时而唤一声阿钰,十声棠钰里又特意夹杂了一声阿钰,她还不怎么好开口,但久而久之,就真习惯成了阿钰……   棠钰抱起狗糖糖,探究的目光看向糖糖,认真问道,“糖糖,你爹……究竟是什么人?” 第021章 三秋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陈倏之前说他们先走,他晚些就会撵上,结果从七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棠钰和祖母都快抵达桃城了,还未见陈倏出现。   开始的时候,是祖母日日都提起他,怕他是不是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棠钰知晓他惯来沉稳妥当,所以并不像祖母这般担心。但时日一长,棠钰心底也隐隐担心,是不是早前的事牵连了他,得罪了城守府,在淼城身陷囹圄……   祖母寻陈磊问起陈长允的时候,棠钰也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偷听着,只听陈磊朝祖母道,“老太太请宽心,我家主上就是有些事还未善后完,想等稳妥了之后再上路,所以迟了些,人安稳无恙。”   “那安稳就好,安稳就好……”祖母舒了口气。   棠钰也微微敛了目光,抱着糖糖挠了挠他的下巴,糖糖舒服得“汪汪”叫了两声。   棠钰才将它放下。   糖糖认自己的窝,陈磊一直将糖糖的窝带着,糖糖的小窝就放在棠钰床的一侧。糖糖很听话,只要在棠钰床边躺着,也不会钻被子,也不会到处乱跑。   翌日晨间,棠钰醒,它也醒。   棠钰去洗漱,它就跟在身后摇尾巴。   棠钰甚至觉得,等陈长允回来的时候,他的糖糖儿子可能都不认他了……   棠钰半蹲下,摸了摸糖糖的头,“你想你爹爹了吗?”   糖糖“汪汪”两声,棠钰温和笑了笑。   ***   临近桃城的时候,前方遇到滑坡,耽搁了几日,九月二十日一行才到的桃城。   桃城已属丰州地界,是建平侯府的封地。   丰州商贸发达,也富庶,同平南全然是两番景象。   祖母叹道,“很早之前,平南也热闹,后面便乌烟瘴气了。”   皇权没落,各地官僚蠢蠢欲动,少了约束和监管,在自己的地界上其实就是土皇帝。平南虽然偏远贫瘠,但庞家和旁的世家豪强却骄奢淫逸,鱼肉百姓。   祖母又道,“都盼着天子将封地赐给敬平侯之后,这风气能改一改……”   棠钰指尖顿了顿,没有作声。   ***   平大夫的师傅在桃城城东有一处苑落,没有牌匾写医馆,但周遭人来人往。   陈磊帮忙在医馆附近寻了一处苑子安置下来,棠钰同平大夫一道,带了祖母去见刘大夫。   刘大夫约莫五十来岁,确如平大夫所说,双腿染疾,站不起来了,一直坐在轮椅上替人看病诊治,但认真,专心,全神贯注。   刘大夫同祖母聊了很久,详细问了祖母眼睛的近况,也同早前平大夫一样,仔细检查了一长段时间,而后略微施针,观察祖母眼睛的反应。   棠钰就在屋外,不敢叨扰,一样约莫小半个时辰,屋门打开,刘大夫转了轮椅出来,“老太太的眼睛有治愈的机会,一面施针,一面辅以药物,还要配合相应的穴位刺激,老太太身子硬朗,恢复起来算快的,但怕也要小半年时间,中途不能停,恐怕你们年关也要在桃城过了……”   刘大夫早前就听平昌提说起她们是从淼城来的,所以特意提醒一声。   棠钰喜出望外。   刘大夫又道,“棠钰姑娘,不一定有十成的把握,但七八成是有的,要老太太配合,刘某尽力。”   棠钰笑道,“多谢刘大夫,能有七八成的把握,都值得一试,劳烦您了。”   刘大夫方才笑着颔首。   ……   等从医馆出来,棠钰也将早前刘大夫的话说与祖母听。   祖母亦是明事理的人,没有大夫能保证一定会药到病除,尤其是眼疾。   陈磊帮忙寻的这处苑子就在离医馆一两条街巷处,步行很近,又不会嘈杂,很适合静养。   祖母一面走一面道,“我今日见医馆的病患不少,好些人说还要等,我这眼睛刘大夫这么快就来过问,不知道是不是长允的缘故?”   棠钰顿了顿,温和道,“多半是吧……”   祖母又叹道,“头一次不在家中过年关,总有些担忧。”   棠钰宽慰,“祖母,我们祖孙两人在何处,何处就是家。”   祖母拍了拍她的手。   ……   一场秋雨一场寒,眼下快要入十月了,如果年关要留在桃城,是要准备些东西,尤其是冬衣要多备几身。   祖母每日在医馆呆的时间总共也就一个时辰,从医馆出来后,棠钰陪祖母回苑中,稍适休息,空闲的时候,会陪祖母逛逛桃城。陈磊每日会来小苑一趟,看看祖母,也会送些东西来,怕她们祖孙两人不方便。   大约十月初,陈磊来的时候,棠钰托陈磊照看会儿祖母,她去取早前定好的冬衣。   途径糕点铺的时候,正好有新鲜的点心出炉,棠钰驻足,买了些红豆糕,伙计帮忙打包的时候,棠钰听一侧排队的人说起淼城的事。   “听说了吗,敬平侯去淼城了?”   棠钰不由瞥目。   “可不是吗?听说淼城都翻天了。淼城城守的侄子就是个无恶不作的,敬平侯也没露面,就让人每日将城守的侄子还有狗腿子人绑在城门口,百姓扔菜叶,砸鸡蛋什么的都有,因为留了敬平侯陈倏的字样,淼城城守还不敢明目张胆救人,还有一回拿鞭子抽了自己侄子,结果第二人,人又被挂上了!”   “听说城中百姓可解气了,简直大快人心!”   “姑娘,您的红豆糕。”活计递给她。   棠钰这才回神,“多谢!”   但脚下步子微微缓了缓,还想继续听人说下去。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淼城城守也算一霸了吧,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说没有,但听说人敬平侯面都没露,就将淼城城守耍得团团转,淼城城守后来草木皆兵,在城中严查,弄得怨声载道,也没找到人。结果十月初的时候敬平侯才大张旗鼓入城,城中百姓那是夹道欢呼,城守的人拦都拦不住,你猜最后怎么着?”   “怎么了?”   棠钰也驻足。   “淼城城守坐不住了,让人刺杀敬平侯!”   “啊?”   棠钰手抖了抖,目光不由看过去。   那人继续道,“更有意思的来了,刺客被拿下不说,马车帘栊揭开,不止敬平侯在,还有建平侯世子也一道。建平侯当即就说了,陛下将平南赐予敬平侯府做封地,尔等胆敢在此地行此等恶行,简直嚣张至极!……当即就有百姓出来指证城守府,而后近乎城中百姓都在指证城守府,墙倒众人推,最后是建平侯世子随行的驻军将淼城城守一锅端了,百姓欢呼载道。”   “那就是说,整个过程,敬平侯就露了一个脸,淼城城守就倒台了?”   “可不是嘛!而且,天子原本就是下旨让建平侯世子南下清除废帝余孽,你想想,天子都将平南赐给敬平侯了,结果偏偏还在建平侯世子在的时候刺杀敬平侯,这不就是不满天子的举动,拥护废帝吗?所以建平侯世子直接将淼城城守府端了,师出有名,城中百姓都可以作证。整个过程里,敬平侯还真只露了一张脸,就入了城守府,花了一月左右的时间稳定城中局势,听说,如今淼城上下焕然一新!”   “要不怎么说敬平侯厉害,这事儿仿佛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事情做得又漂亮……”   棠钰没有再听下去了。   ……   棠钰取好冬衣,从成衣坊出来,空中下起了小雨。   棠钰本想着隔得不远,小跑几步就可以回苑中,所以试着快步,但行至一半时,雨越发下得大了,棠钰不得不停下,在屋檐边暂避。   雨点落在身前的街道上,滴答作响,也有斜风细雨会挂在衣袖上,棠钰稍稍后退。但眼下去不了何处,只能呆在这里,心中便莫名想起方才在点心铺听到的关于淼城和敬平侯的事,目光微微垂了垂。   稍许,斜风细雨被挡住,有人的身影将她笼在斜风细雨外。   棠钰抬眸。   “下雨了,祖母怕你淋雨,让我来接你。”映入眼帘的,是许久不见的身影,依旧如同夏日时候一样,锦衣华服,一丝不苟。油纸伞下,面容清逸,犹若镌刻,精致的五官稍显疲惫,眸间的笑意却温和又携了暖意,玉石温润的声音里又藏了晨钟暮鼓的沉稳,让人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他伸手,将伞遮在她身前,温声道,“走吧。”   棠钰莫名脸红,微微低下头,没让他看见。   一场秋雨一场寒,但余光里,他嘴角噙着的笑容却很暖,她深吸一口气。   只是余光看不见处,他将伞都靠在了她一侧,雨滴沾湿了衣袖,她并未觉察。   “你那里……事情顺利吗?”棠钰转眸看他。   “顺利,只是稳妥起见,在淼城多呆了些时日。”他如实应声,又问道,“你呢?”   “顺利。”棠钰没有再出声了。   雨势未停,伞下自成一体,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淡淡的绮丽。   身前马车疾驰而过,溅起不少水花。   她险些踩滑,他伸手,正好揽起她,水花溅在衣襟上,两人离得很近。她听他的声音在耳畔暧昧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棠钰姑娘有想我吗?” 第022章 夫君 “陈长允,我嫁过人……   棠钰没想过他会这么直白开口,马车已经过去,溅起的水花也被他挡在衣袖处,他揽着她,见她的神色错愕里,脸色都微微红了,四目相视里,她目光不知当放在何处。   “逗你的~阿钰姑娘。”他清浅笑了笑,既而伸手牵她起身,温和而儒雅。   棠钰尚有些懵。   起身时,才又见他另一侧的衣袖被雨水浸湿。   刚才马车驶过,水势虽大,却不至于浸湿成这幅,是因为一把伞两人打不够,除非,一人伸手揽过另一人。   棠钰微微敛目。   马车驶过,一切仿佛回到了早前的平静柔和,除却,先前些许的心跳声……   ***   等回小苑的时候,陈倏收伞,“我去换身衣裳再去见祖母。”   但棠钰见他是往苑中去的。   他仿佛也想起来什么一般,轻声道,“对了,刚才忘了同你说,正好来得迟,陈磊还没寻到合适的苑子,祖母让我在这儿暂住一阵,等寻好了苑子再搬出去……”   住这里?   棠钰眼中再次露出微妙而难以言喻的神色。陈倏却已转身,握拳在唇边,偷偷笑了笑。   棠钰扣门,祖母唤了声进。   “回来了?长允说雨大去接你,可有接到?”祖母问。   棠钰应道,“接到了,雨有些大,他衣裳湿了,去换衣裳了。”   棠钰上前,将红豆糕放在桌上,又将冬衣叠好放在衣柜里。早前是比量着祖母的尺寸做的,冬衣一般不会有太大出入,晚些时候试一试,有不合适的地方,她再拿去成衣坊改。   棠钰折回,顺道扶祖母从躺椅上起身,“祖母,我带了红豆糕回来。”   祖母馋得东西并不多,尤其爱吃红豆糕,说有年少时候的记忆,所以棠钰但凡遇到,都会给祖母带些回来,今日也是。   棠钰刚说完,祖母笑道,“巧了,长允也带了。”   祖母开口,棠钰顿了顿,顺势看去,才见案几上也放着一盒红豆糕,她方才没留意。   她是没想到他也记得。   陈长允一直待祖母亲厚,从未流于表面过。棠钰淡淡垂眸,遂又莫名想起早前马车驶过时,他问的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棠钰姑娘可有想我?   棠钰略微出神。   屋外扣门声响起,棠钰转眸。   屋门是打开的,陈倏已经换了衣裳,重新一丝不苟出现在屋外。   “是长允吗?”其实就几日功夫,老太太眼睛都能依稀能见到一道人影来,虽然依旧模糊,却已经比早前看清得太多。   “祖母。”他上前的时候,老太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虽然看不清陈倏的脸,却见他衣冠端正,身姿挺拔,很是入眼。   老太太笑了笑。   “没热水了,我去接壶热水沏茶。”想起刚才一幕,棠钰耳根子略微有些红,有意避开他。   陈倏侧身让开,目光落在她身上很久才收回。   老太太早前看不见,还不怎么觉得,眼下,莫名觉得陈长允同钰儿在一处般配。而且,老太太是过来人,陈长允这么费劲心思讨好她这个老婆子,是为了钰儿。   “长允。”老太太唤了一声,陈倏上前扶他,“祖母。”   老太太不怎么看得见,除了有人搀扶,还习惯了拄手杖。眼下就是陈倏一面扶着她,她一面拄着手杖,慢慢同他说着话,“相处这么久,还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陈倏温声道,“祖母,长允是万州人。”   “万州?”老太太又道,“那家中可是清白人家?”   陈倏顿了顿,似是猜到老太太的心思,如实道,“很清白。”   老太太一面听着,一面颔首,又欲开口时,陈倏坦白交待,“祖母,长允年前加冠,未成亲,无妾氏,也无通房,苑中清净。父母过世早,长允自幼得太奶奶照顾。一门心思花在家中经营上,无暇顾及旁的,直到遇见棠钰……”   祖母方才会这么问,他不会猜不到老太太心思。既然知晓瞒不过,不如主动坦诚。祖母对他印象不差,他也不讨祖母嫌,祖母在意的是棠钰,那他如实相告。   老太太仿佛也未想到他会一股脑说完,他惯来聪慧,也心思坦荡,没有藏着掖着,反倒让老太太心中有底,老太太遂又问道,“怎么会喜欢我们钰儿?”   老太太忽然问起,陈倏想起小时候他蜷在她怀里,那时候的他都要冻透,却不怎么爱说话的性子,他其实怕她不管他。但她揽紧他,问他冷不冷,他摇头,心是暖的。父母和祖父遇害后,周妈妈带一路他逃到平南,投奔棠钰的外祖父。从万州来平南一路都未曾安身过,这是他最温暖和踏实的怀抱……   她叫棠钰,是祖父旧友的外孙女。   他看见她颈边的海棠印迹,迷迷糊糊里,鼻尖都是她身上的清淡的海棠香气。   他喜欢和她一起。   祖父那时告诉他,棠爷爷答应了外孙女同他定亲。   她是他的未婚妻。   还冷吗?   她明显觉察他还在发抖。   他终于开口,不冷了。   若是祖父和棠钰的外祖父都还在……   陈倏收回思绪,轻声道,“缘分吧,就是看一眼,便觉似曾相识,好似注定。”   陈倏目光微潋,“她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同她在一处,如沐春风,心有暖意,就像认识很久一般。”   老太太微讶,微微蹙了蹙眉头,认真问道,“长允,你老实告诉祖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陈倏亦认真应道,“敬平侯,陈倏。”   老太太惊掉了下巴,若非陈倏扶着,险些跌倒在地。   ……   棠钰折回的时候,见陈长允扶着祖母在雨后的长廊下散步。   苑中的空气清新,尤其是雨后,远远看去,两人在一处的画面和谐又温馨。   棠钰想起祖母一人在家中许久,自从舅舅过世,虽然也有林婶会来看祖母,但祖母一直孤独。眼下陪祖母最多的,除了她,就是陈长允。   棠钰出神时,陈倏仿佛觉察什么一般,忽然驻足,回眸看她。目光企及之处,棠钰“嗖”得一声,转身入了屋中,添水。   陈倏低眉笑笑。   “怎么了?”老太太问。   陈倏没同祖母说起,有人害羞了。   “祖母,长允有个不情之请。”陈倏眸间笑意。   “说吧,如果祖母能帮得上忙。”老太太本就喜欢他,他也极少开过口。   陈倏叹道,“祖母,我能否借阿钰几日?”   老太太脚下微滞。   ***   等陈倏扶老太太回了屋中,棠钰正好也沏了茶。   “钰儿,方才同长允一道散步,正好听长允说起愗城的素烧鹅很有名,除了素烧鹅,还有决明子软枕。正好愗城离得不远,明日让长允同你一道去愗城,帮祖母带一些回来?”老太太难得主动开口提起。   棠钰微楞,看了看祖母,目光又朝陈倏看去。她其实不信祖母真想吃愗城的素烧鹅,就算是,也是他怂恿的缘故。   陈倏扶老太太在躺椅处躺下,“我去就好了,阿钰留下陪祖母。”   老太太迟疑,“这怎么好?”   棠钰指尖微顿,她才是祖母的孙女,陈倏这句话喧宾夺主,应当反着来,但祖母确实不放心她一人去愗城。   “我去吧。”棠钰看他,愗城到桃城就半日路程,晨间去,黄昏就能来回。   “那我同你一道去,让陈磊照看祖母。”陈倏见缝插针。   棠钰没有应声。   老太太适时叹道,“苑中走了一圈,有些累了,想再歇一会儿,可能是年纪大了,精神没有早前好了。”   棠钰问,“是不是今日施针的缘故?”   “应当是吧。”老太太胡诌。   “要去请刘大夫看看吗?”棠钰紧张。   老太太赶紧摇头,“不必了,今日施针累了,你们出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   棠钰和陈倏对视一眼。   棠钰知晓祖母是特意留出时间让她和陈长允在一处,不知道他方才同祖母说了什么,但祖母几次有意无意都在撮合。   棠钰淡淡垂眸。   两人一道从祖母房间出来。   苑子不算小,陈倏的住在老太太左侧的房间,棠钰住在老太太右侧的房间,从老太太屋中出来,下了阶梯,正好要分开两处。许是心不在焉的缘故,棠钰踩空,陈倏也再一次伸手扶住她。   而这一次,两人靠得比上次还要亲近些,他唇边都险些贴上她额头。   棠钰脸红。   陈倏心跳也仿佛倏然漏了一拍,想起早前一室绮丽,他扣住她指尖,温柔与呼吸交替……   当下,两人离得太近,棠钰避过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陈长允……”   他认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   棠钰愣住。   他喉间轻咽,一字一句,声音里带着低沉,“棠钰,我喜欢你,我承认。”   棠钰咬唇,硬着头皮,“陈长允,我嫁过人了……”   陈倏微顿,听她继续硬着头皮道,“我早前没告诉祖母,是怕祖母担心。但眼下,怕祖母是误会了。我夫君他……他对我很好,只是……只是他过世了。”   过世了……   陈倏眨了眨眼睛。 第023章 “默契” 那日晨间在驿馆……   他怎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世的?   棠钰脸颊通红,目光没敢一直直视他,遂又咬了咬唇,轻声道,“陈长允,此事你别告诉我祖母……她眼疾还未好,怕祖母替我忧心……”   陈倏却问道,“他……什么时候死的?”   “……”棠钰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促狭,莫名看他。   四目相视,陈倏的目光没有避讳,棠钰的脸色仿佛都要红透,不知要如何应声才会可信,又不唐突。   她没应声,但陈倏也没再为难她,“好。”   他的声音里仍是淡淡温和,“我不告诉祖母。”   棠钰如释重负。   看着棠钰背影,纤腰窄窄,清丽动人,却又似兔子般溜走,陈倏嘴角微微勾了勾。   她动心了。   ***   阖上房门,棠钰的心还砰砰跳着,靠着房门站了稍许,心中才缓缓平复,目光空望着眼前出神。   忽得,脚下毛茸茸的暖意蹭她,棠钰回神,见是糖糖在脚下。   棠钰才想起糖糖还在她这里。   棠钰蹲下,素手纤纤温柔摸了摸糖糖的头,糖糖舒服得朝她又蹭了蹭。   这些时日,糖糖同她不能再熟络了。   棠钰想起早前在雨中马车疾驰而过,溅起水花,陈长允揽着她,轻声问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棠钰姑娘有想我吗?   她怎么不会想起他?   他把糖糖托给她照顾,糖糖终日都同她在一处。他是糖糖的爹,她见到糖糖,自然会想起他……   他是特意问她的。   早前,也是特意将糖糖托给她照料的。   棠钰目光垂了垂,正好糖糖伸爪子要抱。棠钰心中微软,伸手抱起它,糖糖趴在她怀里“汪汪”两声。   这段时日朝夕相处,糖糖都快将她当半个主人了。   棠钰叹道,“狗糖糖,你爹来了……”   但狗糖糖沉溺在她怀抱里,爹什么的一点儿都不重要。糖糖眼巴巴望着她,棠钰笑了笑,喂了糖糖一些肉丝,又放糖糖下来喝水。   它同她早前的果果长得很像。   棠钰待它宽厚,它也黏着棠钰,棠钰有些舍不得它。   但糖糖是陈长允的儿子,之前陈长允不在,如今他人来了桃城,糖糖也应当回它爹那里去了。棠钰有些舍不得,但同时也在想,她要怎么送糖糖回去?   尤其是方才一幕后,她不好再送糖糖去陈长允哪里,棠钰为难,让糖糖先留在她这里?   棠钰轻叹一声,仿佛,也没有旁的更好法子。稍后等糖糖吃完肉丝,喝完水,她就开门放糖糖出去,糖糖会闻着味儿去找他爹的……   ***   翌日醒来,狗糖糖果然没有回它的窝里来。   好容易见到它爹,估计高兴得快疯了,一定是蹭他爹的房间去了。   棠钰简单洗漱,去屋中看祖母。到祖母房间的时候,却见陈长允已经同祖母在一处,陪着祖母一道说话,一道用早饭。   狗糖糖在一侧的专属地方,欢欢喜喜得吃着它的狗狗早点,不亦乐乎。   棠钰到的时候,陈长允正好在给祖母盛粥。   棠钰诧异看他。   她昨日都同他说得清楚明白……   陈长允也笑眸看她,温和道,“状元及第粥,还有油条,晨间溜糖糖的时候,在临街买的。”   祖母也笑,“钰儿,来坐。”   棠钰有些挫败。   她使那么大的劲儿,好像在他这里全然没起作用。不仅如此,变本加厉,连早餐都一道送来了,同祖母一道,其乐融融……   棠钰心中轻叹。   上前也不好,不上前也不好。   最后,还是上前,坐在祖母身侧的位置,正好同陈倏对坐。   “阿钰,要粥吗?”陈倏主动。   棠钰看他,陈倏温和如常,“半碗还是一碗?”   棠钰看了看祖母,低声应道,“半碗。”   陈倏效劳。   棠钰喝了半碗粥,一直在听陈倏和祖母说话,慢慢觉得,她早前许是真的多虑了,昨日的事对陈长允不仅没有影响,他继续喧宾夺主……   棠钰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在祖母问话的时候,轻声接一两句。   ……   等早饭用完,棠钰扶祖母起身,准备同祖母一道去刘大夫的医馆,祖母却道,“陈磊陪我就好了,你今日不是要同长允去懋城吗?”   祖母应当不知晓昨日陈长允同她表露心迹,她也拿丧夫搪塞过去,棠钰早前就想好了说辞,祖母开口问起的时候,棠钰正欲应声,陈倏先道,“那我们走吧,车备好了,就在苑外,我们早去早回。”   棠钰诧异看他,在祖母口中的催促声中,陈倏扯了她的衣袖出了屋中,径直去了苑子里。   “陈长允。”棠钰沉声。   陈倏转眸。   她在阶梯上,他在阶梯下,他转眸看她,目光正好与她齐平。   入了十月,就是秋末冬初,晨间的日光落在他肩上,照出一抹清晖华贵,他笑道,“不是不告诉祖母吗?忽然说不去了,祖母不会生疑吗?”   棠钰踟蹰。   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并非没有道理。   棠钰迟疑时,他又扯了扯她衣袖,轻声道,“祖母在门口看。”   棠钰转眸,祖母远远看着他二人,即便看不清,脸上却有慈祥笑意。   棠钰才噤声,同陈倏一道上了马车。   桃城到懋城就小半日路程,往返其实很快,买了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折回,黄昏前后就能到苑中。   棠钰如是想。   ……   等上了马车,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昨日的事情后,陈倏在马车上安静的翻着书册,没有出声扰她。   棠钰反倒成了无所事事的那个。   秋末冬初,稍许天寒,马车行得不算快,但帘栊撩起也会透风,她目光只能放在马车内,但是马车内除了陈倏,什么都没有。   棠钰目光不知道该往何处放,又听到陈倏手中淡然闲适的翻书声。   这段路程对他来说应当不算长。   棠钰心中有些懊恼,她当时就不应当上这辆马车的……   眼下,棠钰只能靠在马车角落处,无聊得有些犯困。   陈长允也似真的只在晨间,祖母跟前如常,眼下,马车中同她划清界限,一句话未说。   马车颠簸,棠钰心中说不出哪里有些不对,但晃晃悠悠中,靠在马车角落里,一点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周遭有难以,头顶处亦有翻书声。   棠钰缓缓睁眼,迷迷糊糊中闻到他身上香囊的清淡的香气,棠钰觉得这股香气似曾熟悉,睁眼时,见是陈倏。   她撑手坐起。   他没有拦她,也没有看她,淡声道,“醒了,不多睡会儿?”   棠钰探究般看他,心中隐隐猜测,似是同脑海中某个模糊的印象渐渐重合,棠钰攥紧掌心,面色稍许有些白。   陈倏没有放下书册,只余了一道目光,从书册上方打量了她一眼,温和道,“阿钰,真不是我,是你自己觉得冷靠过来的。”   棠钰其实并没有认真听他口中的话,只是指尖微微颤了颤,莫名想起那日晨间在驿馆见敬平侯时,他就坐在案几前,漫不经心翻书。她抬头没看他,但在模糊的印象里,敬平侯也是这般慢慢翻着书,心不在焉,声音寡淡,但陈长允却温润柔和……   锦帷里的记忆涌入脑海,棠钰微微敛眸,掩了眸间情绪。   恰好,马车骤然停了下来。棠钰伸手扶住马车内的扶手,陈倏也伸手握住她,怕她跌撞出马车去。   “怎么了?”马车忽然停下,应是出了意外,陈倏过问。   驾车的侍卫道,“主上,底部的横梁卡住了,可能暂时走不了。”   “我去看看。”陈倏松手,温和同她说了声。   棠钰见他撩起帘栊下了马车。   难怪驾车的侍卫先前没看到,应当是昨日那场雨,路上有不少积水,许多浮泥盖在路上,看起来平顺,实则是凹陷深坑,方才,马车的一处轮子过去了,另一处到了深坑里,横梁卡断了……   是一时半刻走不了。   棠钰也撩起帘栊下了马车,确实看到马车卡住,也听侍卫同陈倏说起,“主上,马车暂时走不了,山下几里就是懋城,是主上带棠钰姑娘先骑马懋城,还是主上和棠钰姑娘稍后,属下先去懋城,再寻辆马车来接。”   他骑马带她……   棠钰浅浅拢眉,陈倏直接朝侍卫道,“你先入城寻辆马车来,我们边走边等。”   棠钰眉头微微舒了舒。   侍卫骑马而去。   陈倏朝她叹道,“棠钰,看样子,我们要小走一段路了。”   棠钰颔首,“嗯。”   反正,怎么都比一道骑马强。   ……   但很快,棠钰发现,马车里两人还能不怎么说话,眼下并肩走着,又是山路,又是下坡,不怎么好走,陈倏需不时牵她。   两人走得不快,直至天有不测风云,空中被大风吹过大片乌云。忽然电闪雷鸣,“哗”得一声,豆大般的雨点将人直接浇透了去。   陈倏脱下外袍给她挡雨,大雨很快浇湿视线,这样的雨点跑不过,但周围都是树木,响雷的天气不能在树下躲避,而且雨势太大,在树下都会被浇透,连避的地方都没有。   冬日里,棠钰隐隐打着抖。   在暴雨中安稳下山不大可能,一直在原处淋到大雨结束更不现实。   陈倏和棠钰都看见,山上有农户……   “你们是?”扣门声后,农户夫妇只警觉得将门打开了稍许,乱世才过去不久,百姓都谨慎,怕引火烧身   陈倏道,“我们原本要从桃城去懋城,结果马车陷在泥坑里,想步行下山,结果遇到暴雨,想在贵处借避。”   农户确实见他们二人都湿透,“你们二人是?”   农户夫妇很谨慎,不想接纳来历不明的人,两人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开口。   棠钰:“姐弟。”   陈倏:“夫妻。”   四个人都愣住。   棠钰和陈倏顿了顿,对视一眼,又重新开口。   棠钰:“夫妻。”   陈倏:“兄妹。”   四人再次愣住。 第024章 同屋 “那要不挤一挤,还……   无论如何,农户夫妇最后还是让他们二人进了屋中避雨,因为陈倏最后伸手揽了棠钰,一脸沉重道,“我与阿钰并非血缘,但世俗不容,好容易逃到这里,祸不单行,遇上山间大雨,实在走投无路……”   棠钰诧异看他。   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但陈倏“深情”看了她一眼,又顺道瞥了瞥身后的倾盆大雨。   正好,背后劈了一道闪电。   棠钰颤了颤,喉间也轻轻咽了咽,雨势太大,整个山中都被狂风骤雨吹得呼呼作响,又伴着电闪雷鸣,暴雨还不知要下多久,他们浑身上下都湿透……   棠钰妥协,任由他沉痛得胡编乱造着,她没有吱声。   他本就生得温文如玉,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言辞间里虽然都是轻描淡写,但简单几句,配上温和又带了几分醇厚的声音,极具内敛与张力,棠钰若不是知晓实情,恐怕都信了。   暴雨里,棠钰余光不由看了看天色,有些怕他被雷劈。   但很快,农户夫妇被打动。不仅让他们入内,见他们二人浑身上下都湿透,冬日里怕染风寒,又给他们二人备了热水驱寒,还各备了一身换洗的粗布麻衣,说大小不一定合适,但山中贫瘠,只能先将就着。   两人道谢。   因为是“夫妻”,所以只有一间屋子,也只有一桶热水……   两人再次“默契”对视。   棠钰:“我不用……”   陈倏:“你先。”   短暂沉默,空中再次惊雷,棠钰抖了抖。   陈倏低声道,“雨下这么大,浑身都冻透了,不用热水驱寒会染风寒。这山中看样子也没有大夫,若是染了风寒,只能我替你擦身……”   陈倏话音未落,棠钰便拿了衣裳径直去了浴桶处。   虽然有薄薄的一层围帘遮挡,棠钰还是脸红。   陈倏笑道,“我守在门口,别担心……”   顿了顿,又特意道,“我不看。”   但围帘后,分明见某人僵住。   陈倏忍不住握拳笑了笑,还是踱步到门口,也遵循他说的,他不看……   才怪。   窸窸窣窣的宽衣身后,陈倏微微侧眸,见围帘上方她的衣裳挂起,隐约绰约的身姿入了浴桶中,浮起的水花声似是溅到他心底。   他没有移开目光。   他记得指尖轻触的温软,也记得纤腰窄窄,盈盈可握,还有,修颈锁骨下的玲珑有致……   他是男子,有七.情.六.欲。   出神时,棠钰匆匆泡完起身。   他只能收回目光。   稍后,她换好衣裳,轻声道,“我好了。”   他喉间微哑,“嗯。”   屋中就有碳火取暖,棠钰的头发早前湿了,方才也匆忙洗过,眼下棠钰一面擦着头,一面在碳暖前烤火。   她尽量不去想围帘后还有人,但陈倏泡的时间有些长。   围帘后不时传来的水声,总是若春燕掠过湖面的平静,在心底泅开丝丝涟漪。   胡思乱想时,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传来。   棠钰脑海中莫名想起在驿馆的时候,手中微微滞了滞……   等陈倏撩起围帘出来的时候,棠钰已经出了屋中。   ***   “山中贫瘠,不习惯吧。”农妇倒了温水给她,一面问道。   棠钰接过,笑了笑,“能有遮风避雨之处,已经解了燃眉之急,多谢大哥大嫂收留。”   棠钰的这声大嫂唤得农妇心中很舒服。   棠钰生得恬静温婉,说话也得体温柔,农妇不由叹道,“我家男人说,这雨有些大,还不知道要下多久,你们先安心住下,等雨停了再走。”   “劳烦了。”棠钰温声。   “我去看看吃的弄好了没有。”农妇起身,堂中就坐了棠钰一人,看着杯中的涟漪出神。   稍后,农户夫妇折回。   两人手中端着饭菜和碗筷,棠钰上前帮忙,农妇没让。   棠钰其实早就饿了,她晨间只用了小半碗粥,而后上了马车。路上睡了阵子起来,原本就有些饿了,后来又是马车陷在泥坑里,又是遇到倾盆大雨,一直没顾得。   眼下,才觉腹中饥肠辘辘。   “山中都是粗茶淡饭,我家男人厨艺又不好,别嫌弃。”农妇说是说,但言辞间都是自豪神情。   农夫脸红,“都是她喜欢什么,我做什么。”   听他二人说话,朴实而温馨,棠钰笑了笑。   恰好陈倏撩起帘栊出了屋中,几人朝他看过来。锦衣华袍下的陈倏是温文如玉,但粗布麻衣下亦遮不住他五官的精致,和儒雅气度。   农妇眼睛看直了去。   农夫轻轻揣了她一脚,农妇赶紧回神,朝棠钰笑道,“你男人生得真好看。”   棠钰愣住。   农夫轻咳。   农妇哄道,“没你好看,我男人最好看。”   农夫脸色才微微缓了缓。   棠钰眼看着陈倏朝她走来,脑海中忽然浮现方才那句“你男人真好看”,棠钰喝水呛到,呛得眼泪都快出来。   “是不是菜太辣了?”农妇问。   棠钰一面摇头,一面勉强出声,“喝水呛了……”   “没事吧,要不要紧?”陈倏微微蹙眉,轻声问起。   棠钰继续摇头。   农妇忍不住叹道,“一看就是新婚夫妇,连喝水呛到都会担心。”   棠钰和陈倏都莫名看她。   农妇接着道,“等时间长了,老夫老妻了,就是半夜从床上被踹下去,另一个都没有动静。”   农户夫妇都会意笑起来,对面的陈倏和棠钰都愣住,一时间只有两人笑,两人愣住的场面很有些尴尬。   农夫替农妇夹菜,“吃饭就吃饭,谁让你话那么多!”   陈倏也连忙给棠钰夹菜。   棠钰看他,陈倏细声道,“方才就险些露馅儿了,还不跟着学?”   棠钰只好夹起他夹给她的菜,低头扒饭。   总归,农夫做什么,陈倏就做什么,夹菜,倒水,盛饭,嘘寒问暖。   最后到农妇给农夫擦嘴的时候,陈倏和棠钰各自顿了顿,而后对视一眼,棠钰生平第一次给人擦嘴……   应是吃饭的时候聊得来,屋外又是暴雨,饭后,农户夫妇又端了茶水来,几人多聊了些时候。   陈倏和棠钰才知道,农户夫妇就是从附近的州郡逃来此处的,早前的朝廷昏庸无能,宫中荒.淫无度,朝中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各地的诸侯和封疆大吏各自为政,丰州和万州还好些,好多地方的百姓都被压榨得没什么活路,他们夫妻是从北边逃来的。   北边是安北侯府的封地,陈倏抬眸。   农夫叹道,“早前在北边,安北侯为了征兵,豢养军队,赋税就极重,好些百姓都迁离了北边。人一走,人口就少,安北侯府就搬了禁令,再有无故离开的,可就地灭口,百姓再不敢外逃,我们夫妻二人也是貌似逃出来的,但听说别处也差不多。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新帝登基,也不知道往后,大家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陈倏低头饮茶,没有出声,眸间黯沉了几许。   再等晚些时候,农户夫妇要熄灯,陈倏和棠钰知晓该回屋了,两人目光又凑到一处。   “床不大,勉强能凑合,你们夫妻二人挤一挤,山中冷,被子倒可以多盖厚两床。”屋中原本有两床被子,农妇又多抱了一床被子来。   陈倏道谢。   农妇一走,屋中瞬间安静下来。   屋中只有一盏夜灯,昏黄的灯火照在床上,映出一张几乎只够一人躺下的床,棠钰看着手中抱着的被子,上前放在床上。   一侧,陈倏推开窗户,窗外的寒风骤雨忽得灌进来,陈倏叹道,“看样子,这场雨夜里都不会停……”   棠钰正俯身放下怀中的杯子,刚好起身看去,见陈倏关上了窗户。   四目相视,窗外寒风呼啸,屋中只有碳暖烧得“哔啵”作响,陈倏上前抱起后来的那床被子,温声道,“你睡床,我睡地上。”   棠钰没有应声。   陈倏又道,“那要不挤一挤,还暖和些?”   话音刚落,棠钰赶紧将另一床被子扑在地上,又从他手中接过被子,放在铺好的被子上,“……好了,可以睡了。”   陈倏笑了笑,果真听话而顺从得缩进被子里。   棠钰也裹进自己的被子里。   其实两人都没什么睡意,屋中很安静,除了屋外的风声,屋内的炭火“哔啵”声,便是屋子的隔音不怎么好,还有农户夫妇说话的声音。慢慢的,隔壁说话的声音也没了,应是睡了。   棠钰不怎么敢睡。   “睡吧,今日暴雨,可能山间的路断了,明日侍卫应当就寻来了。”陈倏主动开口。   “嗯。”棠钰果然应声。   “那我先睡了,你也早些睡。”他交待一声,她也安心。   棠钰没有应声。   又隔了些许时候,果真听到床榻一侧,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棠钰心中仿佛才松了口气,只是仍旧没怎么睡踏实,裹在被子里,其实也不怎么冷,就是半梦半醒的。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原本就睡得不怎么踏实,棠钰被细微的声音吵醒。   棠钰早前还不怎么确认,但屋中的夜灯没有熄灭,棠钰借着夜灯的微光起身,目光落在陈倏身上,确认方才低沉的呻.吟声是从他这里传来的。   屋里很静,棠钰很快听清陈倏口中的声音似梦魇里挣扎着,“爹,娘,祖父……”   棠钰微怔。 第025章 陈倏 (含入V公告)“棠……   过了稍许,棠钰确认,他应是做噩梦了。   梦里一直喊着自己的爹娘和祖父……   棠钰重新裹回被子里,没有叫醒他,但脑海中都是在淼城的时候,他说起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只有太奶奶照顾他长大。   那他方才唤的爹娘和祖父,应当都已经不在了。   他梦到的都是过世的亲人……   不知为何,棠钰也想起了自己的爹娘和外祖父。他们也在很早之前去世了。   她也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到他们,然后醒来的时候,出许久的神。   被窝里,棠钰渐渐失了睡意。   但陈长允的噩梦似是持续了很久……   棠钰几次想起身,最后都打消了念头。   窗外的风雨声越来越大,同他早前说的,这一宿,风雨恐怕都不会停了。   而当下,风雨不仅没停,而且狂风骤雨越演越烈,棠钰忽然想到,若不是有人早前厚着脸皮胡编乱造一通,农户夫妇收留了他们,他们二人眼下连去处都没有,这么大的风雨,棠钰其实有些后怕。   裹在被子里,越发觉得暖和。   也会不由想,地上会不会很冷……   他只扑了一床被子,初冬的山间地上恐怕阴冷,他身上那床被子也是最薄的。   胡思乱想中,屋外猛然一阵大风刮过,方才没有关严实的窗户一角被吹开,冷风倒灌进来,夜灯也险些被吹熄。   棠钰撑手起身,下床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陈倏,轻手轻脚绕过他,去到窗户处,将两扇窗户都确认关好了,这才折回。临到床边时,才发现先前陈倏背对着她,她只听到他的声音,眼下,才见他窝在被子中,裹成一团,眉头紧皱着,浑身打着抖……   “陈长允?”她轻唤一声。   若是一直打着抖,怕是在发烧。   她想起今日大雨,他很早就将外袍脱下给她挡雨,到这里,也是先让她泡澡驱寒,他一直等到她结束……   该不是,真的烧起来了?   棠钰心中骇然。   眼下是初冬,最怕沾染风寒的时候。   “陈长允?”棠钰又唤了一声。   陈倏虽然没有再呻.吟唤着父母和祖父,但依旧眉头紧皱着,身上打着颤,棠钰叫不醒他,只得半蹲下,本想推他醒的,但又想,不知他是风寒发烧,还是魇着了?   棠钰指尖迟疑几分,最后,伸手抚上他额头。   还好,不热……   棠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怕弄错,棠钰又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而后再次确认他额头的温度,确实是没有发烧。   那真是被噩梦魇着了。   棠钰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叫醒他?   迟疑间,棠钰正想收手,他却伸手握住她的手,棠钰惊讶,想收手,但被他的手握得很死。   她的力气没有他大,她只能唤他,“陈长允……”   他顿了顿,果真睁眼,顺势将她拽到了被子上。   棠钰见他双目通红,是睡梦中警醒的模样,也或是忽然警觉,却还是在梦里。   他没有松手,看她时目光里带着旁的说不清的意味,呼吸贴得很近,随时可能将她扑下去。   棠钰攥紧指尖,夜灯昏黄,她心里忽得有些害怕。   “陈……”她声音轻颤,但话音未落,他却忽然起身,在棠钰诧异的目光中,直接如依赖般躺在她怀中。   棠钰方才被他一拽,直接靠着床榻跌坐下来,眼下,他躺在她怀里,直接眼睛一阖,没了动静。   “……”棠钰懵住。   半晌,均匀的呼吸响起,棠钰才确信他是睡着了。   他就这么枕在她怀中睡着了。   棠钰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起身怕吵醒他,万一……   不起身,又怕他真这么一直躺到天明。   棠钰深吸一口气,还是开口,“陈长允。”   均匀的呼吸声停滞,但没有反应,她又唤了一声,他浑浑噩噩应道,“棠钰,我冷。”   棠钰整个人僵住。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她突然想起驿馆时候,她听过他的声音。   —— 你有差事,我不为难你。   —— 你叫什么名字?   —— 宫中还有什么要问吗?   棠钰攥紧掌心,纷繁的记忆似潮水般涌来,都是她早前不愿去想,也一直藏在心底某处的角落里。   她记得他的声音,他的呼吸,还有他冰凉的指尖。在昏暗的锦帐里,他额间的汗水滴落在她额头。她以为已经结束时,他再次揽紧她,她眉间的清明散落在屋中照进的晨曦光晕里……   棠钰咬唇,想起从回平南的路上遇到他,到淼城时的场景。   —— 找你真不容易。   —— 你是叫棠钰吧?早前听老太太说起过,不知有没有记错……没认错就好。   —— 长允,我叫陈长允。   —— 平南眼下还太乱,为官者监守自盗,目无王法,你生得好看,总有宵小觊觎。这几日你先避避风头,我让人善后。   —— 棠钰,我喜欢你,我承认。   棠钰指尖蜷起,整个人轻轻打着颤,心底仿佛坠了一块沉石,又似坠了一只小鹿,莫名而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处,似找不到出处。   棠钰眼眶渐渐湿润,鼻尖也微红。   “棠钰,我冷。”他环紧她,像幼时最难过的时候一般,迷迷糊糊道,“你抱着我,我就不冷了。”   棠钰的目光隔着氤氲再度落在他身上,原本就浆成一团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很久之前,在莞城外祖父家中见过的那个孩子。身子单薄,不怎么爱说话,一路上近乎都怎么不出声的,那时外祖父是告诉她,他叫长允。   她一直以为她记混淆了……   但这句“棠钰,我冷”,让她记起他,棠钰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空白一片。   许久之后,仿佛三道全然不同的身影,在脑海中慢慢交织着。   最后,重叠在一处。   陈倏,陈长允……   ***   翌日,陈倏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屋外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但陈倏睁眼时,棠钰不在屋中。   窗外,雨过天晴了。   晨曦透过窗户照进屋中来,暴风骤雨在昨晚彻底过去了。   陈倏好像做了一宿的噩梦,脑袋里隐约有些疼,慢慢撑手起身,指尖轻轻捏了捏眉心,眸间却忽然滞了滞。   他身上怎么会有海棠香……   陈倏微微蹙眉。   撩起帘栊出屋的时候,农户夫妇正同棠钰一道用早饭,他出来,农户夫妇同他招呼,但棠钰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整个过程没怎么吱声。   早饭很简单,就白粥和馒头,两人简单用了几口。   早饭后,陈倏和棠钰同农户夫妇道别。   昨日山中大雨,多亏了他们夫妻二人收留,农户夫妇怕他们路上不便,又准备了好些干粮给他们,还叮嘱他们一路小心,祝他们早日寻到安身之处,百年好合。   陈倏看向棠钰,棠钰今日的话极少,下山的时候,也大多低着头。   虽然雨停了,但下山的路滑,不怎么好走。   棠钰今晨起就心不在焉,大多时候心中仿佛揣了旁的事情,一路都没怎么出声,也没看他,目光中淡淡藏了旁的。她不时出神,难免有脚下打滑的时候。陈倏要留意脚下的路,又要兼顾她,仍有疏漏没来得及扶住她的时候。   她扭了脚,眼圈吃痛红了红,有些站不起来。   陈倏牵她坐下,伸手捏了捏她脚踝处,她没喊疼,但他见她皱眉。   “疼吗?”他问。   棠钰点头,但是目光仍旧没怎么看他。   他看了她一眼,温声道,“脱臼了。”   棠钰咬了咬唇,不由看他,她是很疼,只是没作声。   陈倏也看她,“稍后,还会有些疼,先忍忍……”   她颔首,继而侧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陈倏顿了顿,忽然间,心中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怎么敢肯定。   “闭眼睛,阿钰。”他还是提醒。   棠钰指尖刚刚攥紧,顿觉脚踝上一阵疼痛传来,疼痛时,她莫名攥紧他衣袖,他凝眸看她。   棠钰松手,但脚踝处真像无事了一般,也不怎么疼了。   她不由转眸看他,才见他一直在看她,目光深邃湛蓝,“只是不疼了,还不能走路,我背你。”   “不用……”棠钰话音未落,他低声道,“那是要我抱你吗?”   ……   棠钰最终妥协。   确实脚踝处不疼了,但是走路还不行,用陈倏的话说,要缓些时候。   他背着她,走得不算快,她在他背上,都能听到他的心跳声,还有呼吸声。   棠钰羽睫连雾,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林间空旷,他温和的声音问道,“棠钰,我们昨晚怎么了?” 第026章 心动 入V1-2更   棠钰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 一时没有应声。   他背着她,她的呼吸就在他颈后,他能察觉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些。   陈倏更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棠钰, 你动过心了。”稍许,他忽然温声开口。   棠钰愣住,指尖不由紧了紧, 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说,但心跳声确实莫名加速了几分, 只是仍未出声。   “棠钰, 你喜欢我……”陈倏微微侧眸。   棠钰娥眉微蹙。   “你承不承认, 你都喜欢我。”陈倏悠悠笑了笑, 棠钰莫名看他。   他继续道, “不然,你揽我脖子这么紧做什么?”   棠钰顿了顿, 下意识松手。   “喂!”陈倏话音刚落,顿觉重心不稳。原本大雨过后的路就不怎么好走, 他走得不快,又要注意脚下打滑, 背上的棠钰忽然松手, 他脚下也没踩实,两个人顺着缓坡一道滚了下去。   ……   等陈倏重新背起棠钰的时候, 两人脸上都是画的,身上的粗布麻衣也沾得都是泥和灰。   “别松手了。再摔两次, 我们俩到天黑都走不出去。”陈倏温和提醒。   “嗯。”棠钰轻声。虽然她确实被他口无遮拦的无赖话说得有些无语,但她还是心中些许歉意,因为滚下来的时候,他一直护着她, 基本上这一路摔的,撞的都是他,他的脖子也被地上的树枝划破,留了痕迹。   棠钰不敢再松手了。   她是揽她很紧。   他背她,她不揽他很紧,两人就会摔下去。   棠钰无法。   这次,陈倏仿佛也有了教训,不怎么同她说话逗她了。   还有可能,是真累了。   “要不要歇歇?”棠钰见他额头有汗迹挂起。   他应道,“不用。”   他好容易和她一处,除非他真背不动了。   他喜欢她这样靠在他身上,依赖他。周围只有他和她两人,这样的时光很好,不算漫长,他甘之若饴。   棠钰也仔细打量着他,他生得很好看,五官精致,眉目间犹若镌刻,又许是平日里见惯了他多温和沉稳,所以笑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动容。   —— “棠钰,你动过心了。”   棠钰微怔。   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里……   大约是好看的人,容易让旁人心生好感。   棠钰如是想。   脚下的路不怎么好走,方才两人又摔过一次,陈倏背着她,全神贯注,并未察觉她在看他。   棠钰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又像想起什么一般,“陈元昨日不是先下山了吗?”   昨夜这么大的雨,陈元应当会来寻他们才是。   陈倏应当是早就想到过了,“陈元肯定带人往山下寻去了,以为我们在山腰下被暴雨困住,找地方避雨。但我们往山上去了,所以一时半刻还未寻到。”   陈倏说完,棠钰会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习惯了,陈倏说的话,总能让人宽心。淼城的时候是,桃城的时候是,眼下也是。   只是陈倏又道,“但时间有些长了,不知是不是有意外……”   听到这里,棠钰眉头不由紧了紧,想起昨夜的狂风暴雨,仿佛要将整座山都掀翻了一般,又是电闪雷鸣。如果陈元他们在昨晚那样的狂风暴雨里到处找他们,会不会自己被困住?   这一路,一直是陈磊和陈元同她和祖母一道,一路上对她和祖母都照顾有加,大家其实都熟络了。   棠钰心中开始担心起陈元来。   陈倏也有担心,但担心不多,“阿钰,陈元会见机行事的。”   他们几人跟了他许久,陈元的身手和机警,陈倏心中有数。   棠钰未再多问,因为见陈倏额头上的汗珠又多了一层,说话也不像早前平顺。   他已经背了她将近一上午。   棠钰轻声道,“我饿了,坐下来用些干粮吧。”   棠钰不着痕迹。   “好。”陈倏也应声。   差不多到晌午了。从晨间到晌午,两人其实已经走了很远。刚才虽然摔了一跤,但是并没有影响太多,陈倏背着她,反而比她自己走要快。   两人用了干粮,喝了些水,有短暂歇息了片刻。棠钰起身,拭了拭脚踝处,欣喜道,“没事了,应当可以自己走了。”   棠钰抬眸看他时,见陈倏手中攥着干粮,目光凝在一处出神。听到她的声音,陈倏正好回头,刚好见棠钰在看他,四目相视里,他温声笑了笑,“别逞强。”   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周遭都是泥土的芬芳。   他眸间的笑意在冬日暖阳里尤其好看。   棠钰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淡淡垂眸。   陈倏也起身,一面背起装干粮的包袱,一面上前,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走。   棠钰想开口,他正好转眸,笑意刻在眸子里,淡声道,“都说了别逞强,路滑。”   棠钰语塞。   ……   虽然山林里应当有路,是最近的,但他们并不熟悉,若是迷路会困在林间。反倒是一路跟着官道走,可能会盘山绕远,但却最稳妥。官道上但凡遇到岔路口,都有指路,很清楚。   陈倏一路上都像在想事情,不像早前话多。   棠钰的脚虽然方才还好好的,但走了许久,还是隐隐有些疼,只是没有开口,一直忍着,有些吃力。   “棠钰,来。”陈倏停下,将背上的包袱递给她。   棠钰见他看了看自己脚踝处,声音温和,也没有出声戳破。   棠钰接过包袱。   他重新背起她,打趣道,“吃了干粮,沉了,棠钰,你吃了多少张饼呀?”   棠钰脸都红了,“半张!”   陈倏跟着笑起来。   明知他是打趣话,棠钰眸间还是不由涌起笑意。   陈倏又道,“对了,你刚才注意到没有,我们转入的官道走了这么久,一辆马车都见到。”   陈倏这么一提,棠钰也反应过来,“好像是……”   这里是桃城和愗城往来的必经之路,虽然有可能平日里往来的行人不多,又恰逢昨日暴雨,可能出行的人都有延缓的打算。但从晌午过后,他们转入官道起,的确一辆马车都没见过。   陈倏方才心中一直在想这件事,所以心不在焉,没怎么说话。   “会不会是……”棠钰迟疑。   “路榻了。”陈倏接过话。   两人心中都不由想到了这里。   “如果没有马车从桃城方向来,应当是桃城往愗城这里来的路榻了;但愗城方向也没有马车来,所以极有可能,愗城方向的路也榻了……”陈倏分析。   “那怎么办?”棠钰担心。   陈倏道,“昨晚虽然风雨都大,但毕竟不是夏日,不应当有滑坡阻碍中断山道,可能路是堵住了,程度不同,或许不能过马车,但能走人,我们去去看,如果万一走不通……”   棠钰默契接道,“就回山上去。”   她说完,陈倏笑了笑。   比起昨日,仿佛默契真的多了些。   ……   官道上要比林间好走,快至山脚处,棠钰瞄了眼官道上的指路牌,“走反了!”   棠钰提醒。   “没反。”陈倏心虚。   棠钰认真道,“不是,刚才岔路口指路牌,往相反的方向是愗城方向,我们现在这条路是去城郊的。”   陈倏候着脸皮,“就是去愗城城郊的。”   棠钰懵住,“去城郊做什么?”   他们不是去愗城买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吗?   陈倏轻咳两声,“阿钰,我太奶奶在城郊……”   棠钰愣住。   陈倏又道,“我找祖母借了你两日,祖母同意了。。   棠钰:“……”   陈倏继续道,“我太奶奶年事高了,想看看曾孙媳妇,我答应了……”   “陈长允!”棠钰微恼。   他立即应声,“我们过两日就回去,陈磊会照顾好祖母的。”   “你放我下来,我没说和你……”棠钰话音未落,陈倏又道,“阿钰,我就太奶奶一个亲人了。”   棠钰想起他早前在祖母跟前说起过,也想起昨晚在屋中,他梦魇里唤着祖父和父亲,母亲,棠钰心底微沉,指尖略微攥紧,不知道当怎么应声。   “就当在太奶奶跟前做做戏,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隔两日我们就回来,当如何如何。”陈倏循序渐进。   身后的人果然不吱声了,陈倏弯眸,心思又悠悠到了别处,侧眸道,“棠钰,你之前不是说夫君过世了吗?”   棠钰愣住,微妙看他。   他没怎么看前面的路,继续道,“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过去有好的,也有坏的,往后才是余生。棠钰,你要不要试试同我一处?”   “陈长允!”棠钰打断。   “你先让我说完,棠钰……”陈倏继续开口。   “陈长允,我说前面没有路了!”   轰!   ……   前面是真的没有路了,再次摔了一跤的两人正好在陡坡处,看到早前的大雨将道路冲断了,难怪一路都没有人寻到他们,也没见到马车和行人,是走不通了。   陈倏皱了皱眉头,“没有路了,阿钰,我们要早些折回山顶了。”   两人都将先前的事抛到脑后。   快至黄昏,夜里的山间不安稳,会有狼和其他凶兽,所以这里的夜间是不会走马车的。   “走!”陈倏牵起她,两人自陡坡处折回。   早前从山上下来走得都是下坡路,眼下要重回山间,走得是上坡路。上路破不难走,但累。两人都不敢迟疑,也不敢多想旁的事。他们下山走了这么久,回去更不容易。   陈倏牵着棠钰,棠钰也加快脚步。黄昏来临,山中果然有狼叫声,棠钰有些怕,也叹道,“昨日没有听见这些。”   陈倏应道,“昨日山间暴雨,什么都听不见罢了。”   棠钰闻得,唇齿间打了颤,脚下也有些发软。   “棠钰,上来。”陈倏知晓就算她脚踝没有扭伤,走了这么久也走不动了。陈倏是怕入夜前到不了农户夫妇处,他们二人在山间,身旁一个侍卫都没有,不是玩笑。   棠钰没有推辞。   他今日其实已经背了她许久,棠钰也怕他走不动了。   陈倏似是猜到她心思,“你趴我肩膀上,我能省力些。”   棠钰照做。   她安静趴在她肩头,她的呼吸都在他颈间,他心中莫名微动,若是眼下不是要赶着回山上,他会希望时间多停留在这一刻。   棠钰也安静没有出声吵他,只是慢慢见他额头大汗淋淋,也喘着粗气,但是一声未吭,脚下也未停。冬日里,他内里的衣裳都已湿透,风一吹,脚下的步子带着头都捎带几分昏昏沉沉。但眼下差不多入夜了,陈倏咬紧牙关。   棠钰伸手,给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迹。   他沉声道,“棠钰,别怕。”   棠钰轻“嗯”,许是因为他在,她心中莫名踏实许多。   入夜时候,终于扣响了大门。   农户夫妇开口,诧异得又见是他们两人,而且明显气喘吁吁。   陈倏笑了笑,“山下路被大雨冲断了,过不了,怕夜里山中不安稳,恐怕还要借贵处叨扰一日了……”   一侧,棠钰跟着点头。   四人大眼瞪小眼,短暂的沉默后,农户夫妇忍不住笑起来,热忱将他们迎了进去。   终于安稳了,陈倏心中如释重负。   早前的头重脚轻仿佛好了许多,只是略微有些疲惫。   在农户夫妇这处,为他们简单准备了饭菜,今日比昨日就要熟络得多了,今日便还温了酒给他们二人驱寒,也顺道可以一道喝酒说着话。   农户的酒烈,棠钰只喝了一口就呛住。   但对方好意,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原本就在别人家中借住,盛情难却,不喝完不好。   陈倏接过她跟前的碗,温声朝农户夫妇道,“她不怎么喝酒,我替她喝吧。”   陈倏替她喝了,农户夫妇这处便也不尴尬了。   棠钰给他夹菜。   许是有些醉意,陈倏低声道,“喂我。”   棠钰僵住。   但对面农户夫妇一脸笑意看着他二人,棠钰脸红,夹了一粒花生米给他吃。   虽然就一粒,但陈倏舒坦到了心里。   “还要。”他嘴角微微勾起。   棠钰又夹了一颗。   今晚,陈倏吃了好几个一粒,刚开始的时候,棠钰还觉得别扭,但到后来,仿佛也还好。   农夫说起明日先看看,府衙的人能不能将路线修好,先临时通过,不然就真要等几日了。   夏日的时候,官道也被大雨冲毁过。   陈倏叹道,“是啊,希望天公作美。”   他原本就是想带棠钰去见太奶奶的,若是明日路还不通,可能要先折回了。   陈倏和农夫又喝酒说了些话,农妇带着棠钰一道去拿被子铺床。   “这床小,你们二人睡打挤吗?”农妇问起。   棠钰顿了顿,支吾道,“还好……”   农妇笑了笑,“我看你男人挺好,护着你,连酒都怕你多喝两口。”   棠钰脸上浮起两抹红晕,避重就轻,“我不大会喝酒。”   农妇笑道,“安心住着,等路好了再走。”   “多谢大嫂。”棠钰感激。   等稍后酒喝完,陈倏回了屋中。又是两人同一个屋子,两人还是像昨日一样分开两处。   昨晚窗外是狂风暴雨,今夜只有碳暖的声音,还有隔壁隐约的说话声,反倒称得两人在屋中尤其安静。   棠钰裹在被子里,尽量不去想旁的事。   陈倏脑海中本就有些昏昏沉沉,再加上饮了些酒,酒意上来,虽然头有些重,想起方才她喂他吃花生米的场景,陈倏毫无睡意,“阿钰,我们昨晚怎么了?”   他今日一直在想此事,因为心里隐隐有猜测,才会借着酒意问起。   棠钰没想到他会第二次问起。   屋中的夜灯放得远,昏暗的光线,让她想起昨晚他躺在她怀中,说阿钰,我冷。   棠钰淡声,“没有,你做了噩梦。”   听到噩梦两个字,陈倏眉头凝了凝,“我说什么了?”   棠钰顿了顿,“……没听清。”   邻屋短暂的笑声传来,打破了这厢的宁静,棠钰和陈倏都没怎么出声了,慢慢的,说话声渐渐没了,隐约被旁的时有时无的动静替代。   两人都愣住。   棠钰兀得脸红。   陈倏也没好到哪里去,稍许,撑手坐起,轻声问道,“看过山间的星星吗?”   棠钰愣了楞,下意识道,“没有。”   ……   去到后院,两人真坐在后院的栅栏上看星星。   昨日还是抗风暴雨,今日夜里的星星便清晰应在夜空中,没有做旁的事情,但是夜空高远,很容易让人静心。   陈倏取了外袍给她披上,外袍上还带着暖意,“别着凉了。”   棠钰看他。   他的五官很好看,白日里有白日的好看,夜空下亦有夜空下的柔和。   他握拳轻咳两声。   棠钰赶紧收回目光去。   陈倏没有察觉,头靠在高一些的栅栏处,轻声叹道,“希望明日的路通了。”   棠钰知晓他是想念太奶奶了。   过了许久,棠钰眼皮子开始打架,他先下了栅栏,伸手扶她,“回吧,差不多了。”   只是说完,两人都愣住。   仿佛都想起什么一般,各自都没说话。   回屋的时候,屋中很安静,各自回了被窝里,陈倏还是轻声咳了两声。   棠钰低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睡吧。”陈倏侧身过去。   他其实脑袋也有些沉了,话说完不久,困意就上来,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棠钰想起他今日背了她许久,上山,下山,他才是最累的一个。   棠钰也慢慢阖眼,不似昨晚睡不踏实,却好像是因为他在,反而能睡得安稳。   ……   应当过了半夜,陈倏的咳嗽声明显多了起来。   棠钰撑手坐起,光线昏暗,但看得清陈倏一面咳嗽,一面裹在被子里打颤。   “长允?”她有些担心。   他昨日也淋了雨,虽然没什么事,但今日没少出汗,后来又饮了几碗酒,方才还去后院吹了这么久的夜风……   她唤他,他好像没听见,棠钰轻手轻脚下了床榻,在他跟前半蹲下,借着光线,能看出他脸色有些泛白。   棠钰不由伸手,当即收回。   昨晚他是没发烧的,但眼下完全烧了起来,整个人额头滚烫怕人。   “陈长允。”她又唤了一声。   他微微睁眼,“要喝水吗?”   “嗯,”他轻声。   屋里有晾好的水,但还是温水更好些,棠钰递了水杯他,他坐起身,一口饮尽,“还要。”   他没有多少精神,棠钰又倒了两次,他都喝完,而后才重新躺回被窝里。   “你去床上睡吧。”棠钰担心地上凉,他会加重。   陈倏睁眼看了看她,见棠钰半拢着眉头,眸间关切,他淡声,“不用。”   “还有多的被子吗?”他问。   棠钰将自己那床给他盖上,陈倏好像真的暖和了些。   “我去问问,看有没有药可以煎一幅?”棠钰想,这里是山间,往来医馆也不方便,总有常备药的。   棠钰刚转身,他从被里伸手握住她的手,“别去,陪陪我。”   棠钰怔住。   棠钰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心底会软。但她背靠着床坐着,他侧身躺在她怀中,身上盖了两床被子时,他确实不怎么冷了。   棠钰的心砰砰跳着,心头诸多复杂的念头交织着,有些静不下来。   屋内的夜灯昏暗,刚好照在他侧颊,生病的陈倏处处透着和平日里的不同,她知晓他没有睡,他靠在她怀中,不时会轻咳两声,又似是怕吵到她。   许久,他沉声开口,“棠钰,你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   棠钰呼吸不由紧了紧,未置可否,目光淡淡垂了下去。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疲惫,“你这么谨慎聪明,早前在归鸿镇,连马车都不上。我住你对面,费尽心思接近祖母和你,你不会不怀疑我。而后淼城的动静闹那么大,都在我支开你和祖母,独自留在淼城之后,你怎么会猜不出来我是陈倏?”   棠钰指尖微滞。   “马车上,你替我包扎过。我肩上的剑伤,早前曾险些致命,所以伤口很深,那天在驿馆,你我亲近的时候,你触到过,当时还愣住……马车上,你替我包扎手臂的时候,你也看见了那处剑伤,目光也迟疑过。棠钰,你不会没猜过我是谁……”   棠钰眸间渐渐黯了下去。   陈倏继续,“在淼城起,你就先后试探过我几回,最初的一次,是你问我为什么要帮祖母治眼疾,我告诉你远亲不如近邻;最近的一次,是在桃城,你特意和我说,你夫君过世了,想试探我的反应,我问你什么时候死的,你没应声……”   棠钰眸间轻轻颤了颤,鼻尖慢慢微红。   陈倏声音依旧很轻,“棠钰,阴差阳错好,命运使然也好,你我二人抵死亲近过,心里也有对方。我陈倏喜欢就是喜欢,不是你,我千里迢迢来平南做什么?不是你,我让天子将平南赐给我做什么?”   他伸手揽紧她,半梦半醒,“棠钰,我没有旁的亲人了。”   你是。   无论梦境还是现实,他心中微动。 第027章 偷亲 入V3-4更   翌日醒来的时候, 棠钰迷迷糊糊睁眼,发现在床榻上。   起身时,见地上的被褥都已收拾好, 陈倏不在屋中了。   棠钰记得他昨晚一直抱着她,她靠坐在一侧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就在床榻上了。   棠钰简单收拾出屋, 撩起帘栊,厅堂里没有人。   “醒了?”农妇正好从厨房出来。   棠钰点头, “他们不在?”   农妇笑道, “你男人一大早就起了, 同我们家的一起去看看路有没有通, 要是去愗城走不通, 就看看去桃城的路通了没有。两人走了好一阵子了。看你睡得好,你男人没叫你, 说让你再睡会儿。”   棠钰想起他昨日烧得浑浑噩噩的模样,一时不知道应当谁多睡会儿才是。   农妇还有旁的事情要忙, 棠钰正好没事,一道去帮忙。   农妇做些重活儿, 让她帮忙做些摘菜什么的轻活儿。   农妇见她模样生得好看, 说话也轻声细语,又被她男人护得紧, 以为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没想到她做起事情来灵巧利索, 而且让人放心。很快,摘菜,打扫,清理这些活儿, 棠钰做完,顺带收拾得干净整洁,焕然一新。   等农妇劈完柴,见都收拾妥当,眼中都是惊讶。   棠钰笑道,“我在大户人家家中侍奉过。”   农妇心中唏嘘。   再晚些,陈倏和农夫一道折回,听到声音,农夫和棠钰停下说话。   “路通了,可以走了,我稍后送他们一程。”农户夫妇其实热忱,农夫这般说,农妇也道那也好,正好临近晌午可以用顿饭再走。   农妇去厨房备饭,农夫去检查牛车。   陈倏上前,轻声道,“醒了?”   他自然知晓昨晚最后,他是拥着她睡的,她身上很暖,他将头迈在她颈后,温暖又安稳。   晨间醒来时候,她还未醒,昨晚应当没怎么睡好,呼吸声有些重,他抱他上.床榻的时候,她也未醒。他想着先去探探路,免得稍后像昨日一样白跑。   农夫和他一道去的,见路通了,也有马车在来回行径了,这才折回,也差不多将近晌午了。   “你……好些了吗?”棠钰低声。   “好多了。”陈倏上前,微微笑道,“你摸摸?”   棠钰迟疑,还是伸手。他的额头还有些烫,但比起昨晚的滚烫是已经好太多。   棠钰收手,他叹道,“药到病除。”   棠钰手抖了抖,耳根子后微微红了红。   用过午饭,农夫拿牛车送他们下山,棠钰同农妇道别,相处两日,他们都是好相与的人呢,农妇还有些舍不得他们两人,一直送了很远。   不止棠钰,陈倏也是头一回坐牛车。   牛车比现象中的都还要慢上一些,慢到棠钰甚至在想,他们黄昏前能不能从官道下山的时候,忽然遇到了陈元。   “主上,棠钰姑娘。”陈元明显松了口气。   今日一通路,他就带了侍卫来寻,但是山中很大,他们寻了很久,没想到在半山腰处遇到。   陈倏同相拥,“这两日劳烦照顾,日后有事,可来寻我。”   等他们走后,农夫打开文牒,上面写着,敬平侯陈倏,农夫整个人都僵住。   敬,敬平侯……   ***   上了马车,陈倏和棠钰仿佛才从早前牛车的记忆中切换出来,两岸的景色飞快变化着,这么看,应该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到去城郊的岔路口了。   “侯……”陈元刚开口,又立即改口,“主上。”   棠钰顿了顿,陈倏叹道,“可以了,日后不用装了,都穿帮了。”   陈元瞪大了眼睛看了看陈倏,又看了看棠钰,连忙低头。   棠钰也看向陈倏,陈倏握拳轻咳两声,尴尬道,“好像风寒还没怎么好,脑袋有些晕,我先寐一会儿。”   言罢,又朝陈元道,“快一些,到了叫我。”   陈元赶紧应好,马车内氛围不怎么对,陈元连忙放下帘栊。   稍许,陈倏穴开半只眼睛,却见棠钰并未看他,已经靠在马车一角阖眸。陈倏笑了笑,也没有出声,继续闭目养神,半晌,嘴角又微微勾了勾,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   ***   陈倏是敬平侯,棠钰早前以为太奶奶在城郊的苑落应当是处很大的苑落,但马车在苑落前停下的时候,仿佛只是很不起眼的一处院子。   陈元置好脚蹬,陈倏扶棠钰下了马车。   “侯爷来了?”院外站着一个五六旬上下的老妪。   陈倏上前,语气亲厚,“佟嬷嬷。”   佟媪朝他福了福身,“侯爷好,夫人好。”   听到夫人两个字,棠钰还是懵了懵,陈倏握了握她的手,温和道,“阿钰,这是佟嬷嬷,佟嬷嬷一直最照顾我了。”   陈倏极会说话,短短一句,佟媪露了笑意。   棠钰也问候,“佟嬷嬷。”   “夫人客气了。”佟媪也是初次见棠钰,佟嬷嬷跟在洛老夫人身边时日很久,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棠钰脸上带着羞涩,但应对也好,眼神也好,都大方得体,也未盛气凌人,是老夫人喜欢的模样。   “侯爷,夫人,老夫人在等,先入内吧。”佟媪提醒。   “好。”陈倏牵了棠钰一道。   佟媪走在前方,陈倏和棠钰在后,陈倏贴上她耳边轻声道,“要问我们什么时候成亲的,就说在淼城。”   棠钰看他。   他又凑近些,委屈叹道,“看在我昨日背你这么久的份上,好赖给我留些颜面,好不好,夫人?”   棠钰诧异看他,正好佟媪回头,“侯爷夫人这次来,住几日?”   陈倏和棠钰都当即“默契”更换了一幅郎情妾意的表情,陈倏爪子顺势一挠,将棠钰带到怀里,笑着应道,“住上三两日要走,阿钰的祖母还在桃城治眼睛,稍后要回去看看。”   “呀?”佟媪关切,“老夫人没事吧?”   棠钰还未开口,陈倏又越俎代庖,“没事,已经请了刘大夫在看了,慢慢在好转。”   “那就好。”佟媪转身,陈倏才不情愿将爪子拿开,但不拿开也不行,因为棠钰已经不怎么搭理他了。   “太奶奶和佟嬷嬷不好糊弄,总需装得像一些。”他刚说完,顿觉脚上一阵疼痛传来,不由喊了一声出来,棠钰踩了他脚过去,佟媪回头的时候,陈倏自行粉饰太平,“扭到脚了。”   佟媪笑,“侯爷还是同小时候一样。”   陈倏看向棠钰,轻声道,“没硌着你吧?下次要踩之前说一声,我好好站着让你踩,想踩多久踩多久……”   棠钰实在听不下去了,所幸,终于来到主屋前。   “老夫人,侯爷和夫人来了。”   棠钰和陈倏跟着佟媪入内。   屋中燃着银碳,年过八旬的老夫人正挑着茶叶,听到佟媪的声音,抬头看过来。   “太奶奶!”陈倏见到洛老夫人,整个人的神态语气都变了,似少年般,牵着棠钰上前。   洛老夫人亦看着他,笑容可掬,“又高了一头。”   只有长辈才会这么看孩子。   洛老夫人一面放下茶夹,一面将目光放在棠钰身上,目光里透着慈爱和蔼,优雅和持重。棠钰看得出,洛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绝鼎的美人胚子。   “太奶奶,这是阿钰。”陈倏的手一直牵着棠钰,没有放开,直至棠钰在老夫人跟前福了福身,“棠钰见过洛老夫人。”   陈倏轻咳,纠正道,“太奶奶。”   棠钰看了老夫人一眼,从善如流,“太奶奶。”   洛老夫人慈目笑了笑,“乖孩子,来太奶奶这里,太奶奶看看。”   陈倏朝她使了使眼色。   棠钰上前,在洛老夫人一侧坐下。   洛老夫人温和亲厚,慈眉善目,棠钰并不害怕,即便在打量她的时候,也蔼然可亲,并没有让她觉得唐突。   棠钰也大方坐在一侧,并未唯唯诺诺,洛老夫人握了握她的手,朝陈倏叹道,“我这曾孙媳妇长得真俊。”   棠钰害羞低头。   陈倏上前,站在洛老夫人身后,伸手从身后揽着洛老夫人的脖子,讨喜道,“太奶奶,我那可是打着灯笼找的……”   言罢,还特意朝棠钰眨了眨眼睛。   见他二人互动,洛老夫人也跟着笑起来,“怎么才来,不是说早两日吗?”   棠钰一听,以为某人又要开始装可怜,譬如说早两日就出来了,结果天公不作美,前两日的暴风暴雨,马车还坏了,困在山上,淋了雨,幸好有处农户收留了,原本想第二日走的,结果官道被水冲踏了,桃城和愗城的路都断了,只能又回去借宿了一宿,今日晨间路路通了,才往太奶奶这里来云云。   结果陈倏只是笑了笑,“重要的人都晚到。”   一句话将洛老夫人逗乐。   棠钰也笑着看他,忽然明白,有人是怕太奶奶担心,报喜不报忧。   两人又陪着洛老夫人说了会儿话,陈倏隔一段就要将头挪到一侧,掩袖轻咳两声。   洛老夫人问道,“是不是染风寒了?”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跟在太奶奶身边的,太奶奶虽然年事高了,但是心如明镜,陈倏知晓不能蒙混过关,遂避重就轻,“有一些,快好了。”   洛老夫人叹道,“让大夫看过了吗?”   陈倏:“看过了。”   棠钰:“没有……。”   陈倏:→_→   太奶奶:←_←   陈倏:o(╥﹏╥)o   陈倏终于如实道,“没看……”   洛老夫人在此处暂住,有随行的大夫。大夫过来诊断,说侯爷是染了风寒,要开方子,喝上两日药,多歇几日就好了。   大夫去煎药。   洛老夫人责备看了陈倏两眼,看向棠钰时却是和颜悦色,“阿钰,你在这里守这他将药喝了。”   棠钰应好。   洛老夫人年纪大了,不能久坐,佟媪扶她起身回屋歇息。临到门口,佟媪又扶老夫人转身,洛老夫人叮嘱道,“好好喝药!”   棠钰好奇看了陈倏一眼,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得自己太奶奶叮嘱这句,应当是个喝药很不规矩的人,难怪方才太奶奶叮嘱她守着陈倏将药喝了,原来是有出处的。   佟媪扶了老夫人离开,陈倏撑手坐起,想好好同她聊一聊此事,“棠钰……”   棠钰应道,“你要是觉得不妥,我现在就可以走。”   “……”陈倏的话都到嘴边,又哽了回去,温和笑道,“怎么会不对?你看太奶奶多高兴,阿钰,你怎么开心怎么来就是。”   看他分明心里一股子憋屈,但脸上还刻意欣慰模样,棠钰忍俊,心中仿佛舒畅了许多。   陈倏手搭在膝盖上,也跟着低眉笑起来。   这样,也挺好。   ……   稍后,大夫端了药碗来,陈倏远远看了一眼,想死的心都有了。   “太烫了,放一会儿。”能拖一些时候是一些时候。   大夫见棠钰在,便拱手告辞。   “阿钰,我想喝水。”这会儿是想把她支开了,棠钰好像没听见一般,继续坐在一侧的案几前翻书册。   陈倏知晓她是得了太奶奶的嘱托,是不会搭理他了。   隔了会儿,陈倏又道,“阿钰,我脑袋有些疼,可能要再唤声大夫。”   棠钰看了他一眼,他一脸诚恳。   而后,棠钰低头继续看书。   陈倏知晓他是不能得逞了,丧气趴回床榻间。   原本他脑袋就仍有些昏昏沉沉的,当下趴了稍许,渐渐眯着了。   再晚些,棠钰估摸着药差不多温了,拭了拭,才端了药碗上前,“陈长允。”   她唤了一声,见陈倏是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在太奶奶这里的缘故,他睡着的时候很安宁,眉头也未皱着,也不似前夜噩梦时那样浑身打着颤。   见他安静睡着的模样,棠钰一时在想,要不要叫醒他?只是目光落在他脸上时,见他不仅五官精致,而且羽睫很长。棠钰遂又想起他仿佛喜欢在脸上摸香粉……   棠钰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种嗜好,但这两日在农户家中借住,他没摸也没见怎么样。棠钰再想仔细打量他的时候,他缓缓睁眼。   棠钰指尖微微滞了滞,药碗中的药险些溢了出来。   他应当是睡得迷糊,但又记起喝药的事。   陈倏撑手起身,从棠钰手中接过药碗,只是闻了闻,眉头就皱得能有一座小山那么高。   “这药有些苦……”某人似撒娇一般看向棠钰。   棠钰看他,等他开口说幺蛾子。   他果真道,“我不喜欢吃药……阿钰,你喂我吧。”   眼见棠钰要起身,他一把伸手握住她,淡声道,“我从小吃了很多药,最讨厌吃药。”   棠钰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颗糖。   陈倏哭笑不得。   陈倏只能一口饮尽,整个胃里仿佛都是苦的,棠钰剥了糖给他,“今日离开前,王嫂给的,没想到能用上。”   棠钰话音未落,他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往怀中一带,棠钰尚未反应过来,他亲上她唇间。   棠钰惊呆!   他淡淡道,“不苦了,甜甜的。”   陈倏又从她手中接过糖,然后塞进她嘴里,温声道,“王嫂的糖,我吃了。我睡会儿,你陪太奶奶说会儿话,她问什么你都可以说,太奶奶是我亲人。”   陈倏言罢,嘴角笑了笑,重新侧身背过去躺下,棠钰又不好伸手将他搬过来。被他忽然这么亲了,连吱一声都来不及,他就闭眼睡了。   棠钰心中窝火,但转眼,就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棠钰目光微怔,才想起来他是病了,前一晚还高烧得迷迷糊糊,眼下应当也不怎么好受,只是不说。   听他睡熟,棠钰轻声道,“你早些好。”   ……   “长允喝过药了?”洛老夫人问。   棠钰颔首,“喝过了,等他睡了我才过来的,他让我来陪陪太奶奶说话。”   洛老夫人欣慰看她,“他小时候家中遇事,在外有过闪失,一直体弱多病,吃了很多药,长大之后,最怕苦,也最怕吃药,也就是你在,你问问旁人,让他喝药有多难?”   佟媪在一侧应道,“就是老夫人在,侯爷都能磨蹭很久,实在到磨蹭得没有办法了,才会喝。”   棠钰想起方才他是一口气喝完的。   棠钰有些怔。   佟媪朝洛老夫人打趣道,“夫人管得住侯爷。”   洛老夫人也跟着笑起来。   棠钰微微低眸。   “去取些点心来。”洛老夫人朝佟媪道。   佟媪应声。   棠钰心思玲珑,老夫人是有话想单独同她说。   “长允这孩子,小时候家中遭了变故,就剩了他自己一人,虽然躲过去了,但是身子一直都不好,也是这些年慢慢才调过来,所以大夫让他忌口的东西不少,也不能饮酒。”   听到此处,棠钰想起昨晚在山中,陈倏说她不怎么喝酒,他替她喝了不少……   棠钰心底微微沉了沉,这些,他都从未同她说起过。   “长允一直自律,也沉稳,就是吃药的事,比登天还难。”老夫人在一侧叹道,“不过如今好了,有你在,我也放心了。”   棠钰忽然觉得有些愧对洛老夫人,她不应当骗她的。   这样的心思让棠钰有些不敢看洛老夫人的眼睛。   洛老夫人继续道,“长允这孩子,人品好,又聪明,在几个孩子里又是最稳妥的。他喜欢了你好久,这次老二说他要带曾孙媳妇来看我,我就猜到是你。”   棠钰微顿,抬眸看向洛老夫人,很快,又尽量敛了眸间诧异。   洛老夫人又道,“他小时候就同我说起过你,后来还去找过你,说你们搬走了,他找不到你,回来还懊恼哭了。他从小就喜欢你,没喜欢过旁的姑娘。棠钰,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到今日,都是一步一步咬紧牙关扛过来的,替太奶奶好好照顾他。”   洛老夫人殷切目光下,棠钰轻声应好。   ……   陈倏服了药睡下,棠钰陪着洛老夫人一道用了晚饭,又陪着在苑中散步消食。   棠钰也听洛老夫人说起,她是每年有三两个月在愗城城郊这处苑子,其余时候在建平侯府。陈倏是知晓太奶奶在这里,才带她一道来的愗城城郊的。   再晚些,棠钰陪着洛老夫人挑了一阵子的茶。   洛老夫人教过一次,她就会,而且专注细心,不骄不躁,没有刻意奉承,洛老夫人很喜欢她的性子。   洛老夫人同她一处,说了好些关于茶的典故。   棠钰听得认真。   若不是佟媪提醒,老夫人当歇下了,棠钰同老夫人还能在一处说许久的话。   “阿钰,明日来太奶奶这里,太奶奶教你煮茶。”临末了,洛老夫人还盼着。   “好。”棠钰应声,燕韩煮茶之风盛行,棠钰早前并未学过,心中也愿意,更重要的是,同太奶奶一处相处如沐春风。   “送送阿钰。”洛老夫人吩咐一声,佟媪照做。   “老夫人是怕夫人对苑中不熟。”路上,佟媪朝棠钰道,“这处地方是老侯爷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同老夫人来这里,都过去多少年了,老夫人还年年来,是睹物思人。”   棠钰看向佟媪,“老侯爷过世很久了?”   佟媪颔首,“有些年头了,但老夫人说,老侯爷一直在她心里,所以年年都来,唯一中断的一年,就是侯爷刚回万州的时候,老夫人陪着侯爷一道去万州,替侯爷遮风挡雨。”   棠钰听陈倏说起过,太奶奶虽不是他的嫡亲的太奶奶,但胜过亲人,没有太奶奶,就是他今日。   方才听佟媪说起早前的事,棠钰心中亦有感叹,她其实喜欢,也羡慕太奶奶这样的人,年少时候通透明了,可以不顾旁的,嫁于自己喜欢的人,老去后依然可以从容优雅,怀念故人,荫庇子孙……   她亦想做太奶奶这样的人。   ***   等回了屋中,有仆从掌灯,她执灯从外阁间入了内屋。   陈倏还睡着,只是翻身向外,不像她走的时候,是朝内睡着的。棠钰放下灯盏,又稍稍移动了下,没让灯火晃到他的眼睛,方才上前。   棠钰怕吵醒他,脚步很轻,手背轻轻抚了抚他额头,像是退烧了,棠钰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认,心中才舒了口气。只是虽然退烧了,出了一身汗,衣裳都湿透了。   陈倏未醒,她坐在床沿边看他,想起刚才太奶奶说的他回去找过她,听说他们搬走了……   他们不是搬走了。   是外祖父和爹娘过世了,舅舅带着她离开了莞城。   思绪间,陈倏睁眼,声音里带着疲惫和倦意,“你回来了?”   棠钰想起小时候那个瘦小身影,不怎么爱说话,也仿佛眼下这样倦倦没有力气。   棠钰心中莫名柔软,“回来了,太奶奶睡下了,你的烧退了,出了不少汗,起来换身衣服吧。”   陈倏看着她,心底微暖。 第028章 耳房 入V5-6更   棠钰在屏风前等他, 屏风后是窸窸窣窣的宽衣声,棠钰恍然想起像极了在驿馆时,他在屏风后宽衣……   棠钰怔住。   透过四扇屏风的缝隙, 陈倏见棠钰杵在原处出神。   “阿钰,我们成亲吧。”他声音沉稳里带了缱绻,但他何时从屏风后出来, 从身后伸手环住她腰间,俯身将头靠在她一侧肩头的, 棠钰全然没有察觉, 是方才出神的缘故。   棠钰淡淡垂眸, 他笑了笑, 吻上她侧颊, “逗你的。”   棠钰微滞,他眼底的笑意温和, 如在归鸿镇初见他时的模样。   他从身后松手,唤了声, “肖妈。”   肖妈是负责照顾这处苑落的仆从。   “侯爷。”肖妈在屋外应声。   “换床被子。”陈倏吩咐一声,肖妈很快带了丫鬟一道入内, 利索得更换着床褥和被子。   他捂了一身汗, 在一侧口渴喝水,因为是在屋中, 又是临时换了一件宽松衣裳,领口半敞着, 棠钰转身时,正好见他喉结动了动。   棠钰连忙转身。   “夫人,好了。”肖妈和丫鬟朝她福了福身,棠钰点头, 肖妈又道,“耳房的水若是凉了,夫人便唤奴家一声。”   棠钰眼中微讶,肖妈已经领了丫鬟出门。   陈倏上前,轻声道,“肖妈心细,以为你要帮我擦身子……”   棠钰脸微微红了。   陈倏笑道,“你去睡吧,我好了自己出来。”   “哦。”棠钰应声。   “还有。”他低声道,“在太奶奶这里,我们睡一处好些……对付两日……”   他看着她,见她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嗯”了一声。   “你睡里面,外面留给我。”他叮嘱一声,而后去了耳房,棠钰则径直上了床榻。   脑子里似是“嗡嗡”空白一团,又似浆成了浆糊,辗转反侧也睡不着。   耳房内有水声传来,棠钰莫名想起在驿馆的时候。他最后一次尘埃落定,缓了稍许,沉声道,“我抱你去……”   她淡声道,不必了。   他目光滞了滞,淡声应了句好,而后起身。   耳房中,陈倏也记起那个时候。   他简单披了衣裳,趁起身撩起锦帐的间隙,回头多看她一眼,她似浑身酸痛撑手起身时,蛾眉微微皱了皱,没有多少力气。青丝墨发半垂下,刚好遮挡在身前的一缕春光,遮不住星星点点的痕迹,说不出的玉骨酥软,撩人心扉……   他不敢去想,今日若不是他,是旁人。   陈倏仰首靠在浴桶边沿上,心中滚烫的念头升起,在心头压不下去。若不消了,今晚难熬,也熬不过。   陈倏阖眸,想着方才从身后揽过她,她身上的清淡香气,仿佛无助,又仿佛炽热的念头交织着,在温水和宣泄中慢慢平复……   ***   棠钰不知道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   起初,是想到稍后要睡在一处,心头忐忑不安,但往后,是隐隐有些担心。高烧过后的人,擦身是可以,不应当沐浴这么久,会湿气入侵,反而会加重。   她刚才听到水声,胡思乱想了稍许,很快又收回思绪。但陈倏在耳房中,她不好去提醒,心中又想着他才出了一身汗,可能想沐浴过后能舒服些,应当呆不久。   但渐渐的,耳房中的水声没了,棠钰以为他要从耳房中出来的,也侧身转过去,背对着外面,假装入睡。   良久过去,也没听见旁的动静,棠钰心中忽得有些担心,是不是泡在浴桶里觉得舒服,睡过去了,如果是,兴许风寒会加重?他同她一处,若是因为这样风寒加重了,太奶奶怕是会问起。   她又不好叫肖妈去看。   左右等了好些时候,棠钰才起身往耳房去。   “长允。”耳房外轻唤一声。   里面没有人应声,棠钰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应声,棠钰撩起厚厚的帘栊,入了耳房中。   陈倏才从浴桶中起身,伸手去够一侧的浴巾,起身时候刚好同棠钰撞见,陈倏僵住,棠钰也僵住,陈倏当即拿浴巾裹上,棠钰似做贼一般连忙撩起帘栊出去,脸色全然涨红,一颗心砰砰跳着,稀里糊涂躲进被窝里。   被窝里裹了稍许,侧身背对着身后,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又忽然想起这样其实也不妥,不应当再留在这里时,刚起身,正好耳房的帘栊撩起,已经更衣的陈倏正好行至塌边,四目相视,两人都几分窘迫。   陈倏低声道,“我去外阁间,你在这里,我不进来。”   若是太奶奶问起,他尚且可以说夜里觉得风寒加重,怕她也染疾,所以去了外阁间自己睡。   但棠钰去不妥。   棠钰目光已然不知应当放在何处。   他俯身,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额头,“明日再说。”   棠钰的心仿佛跃到了嗓子眼儿,却见他转身,背影撩起帘栊出了外阁间。   今晚,注定两人都难以平静。   棠钰裹在被子里,闭眼就是方才的场景,尤其是,他们原本就在一处过,零散的记忆交织在一处,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睡。   陈倏也没好到哪里去,从方才至夜深,从夜深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沉沉睡去。   ……   “好些了吗?”洛老夫人问起。   陈倏温声笑道,“太奶奶放心,好多了,用了药,捂了汗,昨晚就退烧了,睡一觉没什么大碍了。”   洛老夫人也伸手摸了摸他额头,确实见他退烧了,才点头,“你小时候,就怕你染风寒,一染风寒就折腾十余日,整个人都要瘦了一大圈,原本身子就弱,病一次,遭一次罪。大些了,也知道将息和照顾自己了,身子才跟着慢慢好些,倒也好得快了。”   陈倏笑,“长大了。”   洛老夫人轻嗤,“是有阿钰看着你,老老实实将药喝了,没有把药倒花盆里,逼陈枫替你喝了,也没有憋在嘴里,趁人一走就偷偷吐了。”   陈倏握拳轻咳两声。   佟媪端了茶水来,陈倏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   洛老夫人问道,“阿钰呢?”   陈倏放下茶盏,“我这几日病着,辛苦她照看,没吵醒她。”   老夫人笑了笑,看了看佟媪,佟媪会意退了出去,也让屋外旁的仆从都散开了去,佟媪一人远远守在屋外。   老夫人是有话同陈倏说,“知道太奶奶为什么让你来愗城?”   陈倏目光恢复往常的深邃,“大哥登基的事。”   老夫人点头,“好,既然你清楚,太奶奶也直说了。你大哥在太奶奶心中,不算明君人选,虽然好过早前的皇室,但锋芒太甚,戾气太重,太急功近利,是好事,也是坏事。既然你已经同他站在一处,得了这天下,那他称帝,你全身而退,你这么做的是对的。”   陈倏看她,“太奶奶。”   老夫人摇头,轻声道,“只是长允,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明哲保身的事,更没有绝对的全身而退,只有你手中有底气,身后有底蕴,旁人才不敢动你万州。这句话,太奶奶幼时就时常同你说起,眼下也要再同你说起。你从新帝手中要平南,要得很对,你是要将锋芒藏好,但不是要真的断了锋芒,只是要清楚,怎么将万州的锋芒放到平南,那敬平侯府就一日是安稳的。”   陈倏也想过万州日后,但从未同眼下这般茅塞顿开,“我明白了,太奶奶。”   老夫人微微颔首。   陈倏脑海中掠过万州和平南的事,目光中稍作迟疑,老夫人没有打断。   稍许,陈倏端起茶杯,轻声道,“我下月就回万州一趟。”   老夫人欣慰点头,遂又问起,“你同阿钰,到哪一步了?”   陈倏手一僵,茶水险些溢了出来,心虚道,“太奶奶……”   老夫人笑道,“太奶奶是过来人,你们是不是真成亲久了,太奶奶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这是借着带曾孙媳妇来见我的由头,粘着同阿钰一处。”   陈倏脸红。   老夫人继续道,“强扭的瓜不甜……”   陈倏欲言又止,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同她解释。   老夫人又道,“你是不是欺负人姑娘家了?”   陈倏再次语塞。   老夫人果真叹道,“阿钰是个好孩子,不要由着性子胡来,辜负了人姑娘家。”   “我没有……”陈倏话音未落,听到苑外佟媪的声音,“夫人来了?”   棠钰眸间歉意,她今日睡过了,醒来的时候,肖妈说侯爷去老夫人那里了,她才往老夫人这里来。   棠钰见旁的仆从都不在,屋外又只有佟媪一人候着,心中也猜得到是太奶奶同陈倏在单独交待事情,没有贸然往屋中去,也没有多问,会意同佟媪说了几句。   屋内,陈倏和洛老夫人的说话中断,都听了几句棠钰同佟媪的话,洛老夫人笑道,“阿钰是个心思澄澈,又玲珑通透的,日后担得你敬平侯府,我很喜欢这个曾孙媳妇。”   陈倏笑了笑。   洛老夫人朝屋外道,“是阿钰来了吗?快进来吧。”   佟媪领了棠钰入内。   “太奶奶。”棠钰朝她福了福身。   洛老夫人笑道,“方才正同长允说起你呢!”   棠钰不由看了陈倏一眼。   陈倏也看了看她。   昨晚之后,两人还未说过话,但太奶奶跟前,也都没有表露得太明显,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有些别扭在其中。   老夫人没有戳穿,问道,“阿钰,会打马吊吗?”   马吊?   棠钰木讷摇头,“太奶奶,我不会。”   一侧,陈倏起身牵她,“不会正好,我教你。”   老夫人也笑,“好好好,你教阿钰。”   他伸手牵她,仿佛早前隔在心里的一道鸿沟,就在这轻描淡写的一牵一握中莫名消散了去。她不会,陈倏让她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后,亲密得手把着手,从摸牌开始,温和教她,还不忘同太奶奶和佟媪说声,“阿钰学得慢。”   棠钰脸红。   洛老夫人和佟媪都笑。   他是在认真教她,怎么放牌,怎么叫听,怎么叫胡,怎么算翻,怎么留牌,怎么看场子里已经有的牌。   棠钰初次玩,还有些迷糊,陈倏也未特意严苛,只是她转头问他,“打这个可以吗?”   他正好借机俯身,一手撑在她左边的桌沿上,一手替她打牌,鬓角的青丝有意无意蹭到她侧颊,呵气幽兰也在她亲近处,暧昧道,“要不,我们打这张?”   棠钰心沉了沉。   太奶奶笑道,“你们小两口选好了吗?”   棠钰连忙将这张打了出去。   太奶奶推牌,“胡了。”   “哟,老夫人,清龙。”佟媪叹道。   棠钰疑惑看向陈倏,陈倏握拳轻咳,“你这爪子,比糖糖的还厉害。”   棠钰轻声道,“你让我打这张的……”   陈倏哄道,“没事,家底厚,输得起。”   佟媪和老夫人忍俊。   好好的马吊,棠钰一面学,一面被某人不时撩一撩,整个过程都心猿意马。虽说新手一般都是止不住的手气旺,但她大都赢得是佟媪的,老夫人的牌技很好。   棠钰叹道,“一把都没胡上太奶奶的。”   陈倏道,“你要想胡太奶奶,我们得回去好好练一练,老奶奶算账厉害着,马吊什么的都是小菜一碟,你以为早前的国中首富是怎么来的?”   棠钰微讶,燕韩国中连孩童都知晓钱洛两家。   太奶奶又姓洛,那太奶奶是洛家的人?   陈倏见她半猜半蒙的模样,轻声附耳道,“太奶奶早前是洛家的东家。”   一个女子当东家,一定很厉害。   “走吧,坐了好些时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洛老夫人撑手起身,陈倏和棠钰上前去扶。   有他二人在,佟媪将位置让出来。   两人同老夫人在一处,佟媪莞尔。   ……   晚些用过晌午饭,老夫人要午睡。   陈倏说有事要出去片刻,棠钰陪着老夫人一道,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   洛老夫人越看越喜欢,“不用陪我了,歇着去吧。”   棠钰笑道,“没事,早前在家中也这么陪祖母,等太奶奶睡了,我再走。”   洛老夫人又看她一眼,郑重道,“阿钰,长允是个好孩子……”   棠钰顿了顿,轻嗯一声。   稍许,等洛老夫人睡着了,棠钰也才起身。   佟媪入内看了一眼,见棠钰早前将被角都替老夫人掖好,佟媪知晓她稳妥,“夫人去歇着吧,老夫人要睡上些时候。”   棠钰应好。   回了屋中,陈倏不在,棠钰也有些无聊,也不知晓要在这里呆多长时间。其实这一趟出来已有几日,虽说祖母知晓,但中途耽搁,眼下,恐怕还要在太奶奶这里陪上三两日……   棠钰心不在焉在案几前翻了会儿书。   屋中烧着银碳,外袍挂在一侧,棠钰也不冷,原本就是晌午,看了些许书,棠钰也犯了困,握住书,在小榻上眯着了。   醒的时候,陈倏还没回来。   棠钰又陪老夫人挑了许久的茶。   棠钰喜欢听老夫人说各种茶的故事,煮法,还有精髓,一面挑茶,一面就是学习的过程,同老夫人在一处,听得和做得都不枯燥。   等陈倏回来的时候,大约都是黄昏前一小段时间,见棠钰在太奶奶处,太奶奶教她煮茶,“水有三沸。一沸,如鱼目,微有声;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乃三沸。三沸以上则水老,老则不可食……”(注:引用茶经。)   棠钰认真听着,也照做。   陈倏入内时,棠钰专注得没有听见,太奶奶也在认真教着,两人都没留意她。   佟媪叹了叹,正准备出声,陈倏制止,“嘘,我在这儿坐坐,不用打扰她们。”   佟媪笑笑作罢。   陈倏转眸看向一侧,太奶奶同棠钰一处,陈倏忘了移目,这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眼下在一处,就在他身侧……   他眸间淡淡笑意。   ……   晚些,洛老夫人终于发现他在,“你什么时候来的?”   陈倏委屈道,“都来了许久了。”   棠钰也转眸看他,稍没留神,开水溢了出来,将手烫到,棠钰缩回收,吃痛闷哼一声。   老夫人知晓被沸水烫着多疼,“没事吧。”   棠钰摇头,忍着痛没吱声。   陈倏上前,紧张看了看,是右手两根枝头的指尖红了,“太奶奶,我带阿钰去冲冲水。”   稍后会起泡脱皮,还要上药。   “去吧。”老夫人也担心,又让佟媪寻大夫去看看。   棠钰将手浸在冷水里,有些冻,但是没有灼烧感了,陈倏半拢着眉头,“这两日别碰水了。”   棠钰轻声道,“没事,被水烫到,在宫中是常有的事,不打紧。”稍后起了泡,挑破,上了药就是。   她说完,陈倏沉声道,“那是以前……”   棠钰看他,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稍后大夫看过,拿了烫伤药膏来,陈倏给她涂上。   佟媪来问过,棠钰说没事了,佟媪又道老夫人说侯爷和夫人先歇着,今晚不用过来一道晚饭了,让厨房将吃的送过来。   陈倏应好。   他在仔细替棠钰上药,棠钰偶尔有些疼,又不好出声,他是忽然见她手抖了抖,下意识想收回,才看她,“疼了?”   棠钰点头。   “我轻些。”陈倏低声,又问,“在宫中经常烫伤吗?”   棠钰微怔,避重就轻,“不常,偶尔。”   陈倏没再说话了。   晚些饭菜送到屋中,棠钰只是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指尖烫伤,拿筷子其实无碍,两人在一处用了饭,但整顿饭,陈倏都没怎吱声。晚饭后,肖妈端了水盅来漱口。   两人在内屋的案几处坐了一会儿,看了稍许时候的书。   又见大夫送了药来。   饭后两刻钟喝药最好,大夫让陈倏今日再喝一次巩固。   陈倏是真的一眼可见的嫌弃,但见棠钰看他,又不好发作,只得让大夫放下。   大夫清楚敬平侯的脾气,巴不得不伺候他喝药。   陈倏已经退烧了,这一日总共加一起也就咳嗽了四五次,但太奶奶吩咐过,他磨蹭到最后,又不得不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而后起身往耳房去。   虽然但是,棠钰还是觉得奇怪,他昨日喝了药就偷偷亲了她,以陈倏的性子,不应当今日偃旗息鼓,只会变本加厉。棠钰看着他去耳房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头,试探道,“不要去耳房吐。”   陈倏顿了顿,似是秘密忽得被发现戳穿,冷不丁一口将嘴里的药呛得咽了回去,转身哀怨看她。   棠钰不由叹道,“今日,听太奶奶提过一嘴……”   她没想到他真的一如既往。   陈倏认栽。   这回,陈倏去耳房洗漱,很快就出来,没敢在耳房中呆太久。他去耳房的时候,棠钰继续在案几一侧看书,两人都想起昨晚的事,稍许尴尬。   等陈倏出来,棠钰才又去了耳房。   听到耳房中的宽衣声和水声,陈倏耳根子又不自觉红了红,想到昨晚在耳房纾解,忽然想,今晚还是睡外阁间好些……   棠钰从耳房出来的时候,内屋里已经没人了。棠钰听到外阁间有翻书的声音传来,知晓他今晚去外阁间睡了。   虽然昨晚生了些意外,但同陈倏相处久了,棠钰也清楚陈倏有准则,他去了外阁间,她是可以安心入睡的。   棠钰上了床榻,牵好被子盖上,屋中燃着银碳,暖和又不冷。她昨晚没怎么睡好,今晨醒得不算早,但眼下也有些困,躺下很快就入睡,也睡得很好。   翌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   锦帐放下来,挡了绝大多数的光,棠钰睡得很好。   和衣起身的时候,陈倏也回了屋中。   陈倏去了屏风后一面换衣裳,一面同她道,“阿钰,我们今日去愗城城中一趟。”   棠钰正俯身穿鞋,“是同太奶奶一起吗?”   屏风后,陈倏的声音传来,“不了,就我们两人,明日要出发回桃城,今日去愗城城中买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给祖母带回去。”   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   棠钰怔了怔,原来愗城是真的有这些东西,不是他胡诌的。   棠钰又忽然反应过来,明日就走?   她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以为还要在这里留上三两日。   陈倏从屏风后出来,“出来些时候了,怕祖母担心,也回去看看祖母眼睛如何了。”   棠钰不由看了看他,虽然侧开目光,心底却微暖。   陈元备好了马车,两人乘马车往城中去。   忽然离开了太奶奶院中,不用再扮夫妻了,两人又恢复了各自坐在一侧,也保持适当的距离。两人都觉得何处怪怪的,一时都有些不怎么习惯。抬眸看向对方时,偶尔也会见到对方刚好抬眸看向自己。   好在愗城离得不远,马车很快就至。   下了马车,周围宽敞,且人多,便不如在狭小的空间中尴尬。   陈倏对愗城熟悉,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的地方,很快就寻到。付了银子,换了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这次来愗城的一件大事也落停了。   正好有时间,陈倏同棠钰一道逛愗城。   陈元等人只是远远跟着,没有上前,素烧鹅和决明子软枕都是陈倏拿着的。   “这家店有百年历史了……”陈倏正同棠钰说着,忽然听身后探究的声音传来,“敬平侯?”   陈倏顿了顿,缓缓转眸,目光不怎么和善。 第029章 山鼠 入V7-8更   魏昭庭, 大哥身边的心腹谋臣,也是他极其不喜欢的一个人。   魏昭庭为人阴狠,但是大哥很信赖他。   陈倏既不喜欢他, 但也不会同他冲突,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即便观念不和, 也井水不犯河水。   但陈倏清楚,魏昭庭的意见, 多数时候能左右大哥的决定。   当初驻军入京, 约法三章, 与民无犯, 万州驻军北上, 有一人破例,陈倏亲自斩于殿前。但最后魏昭庭进言, 可借驻军入京骚,乱, 肃清朝中顽固,大哥准了, 原本的秋毫无犯, 到最后牵连了京中无数百姓。   内庭多是宫人,魏昭庭纵容下属在宫中奸.淫掳掠, 追随大哥南下的北关将士们自诩拥立新帝有功,在宫中发泄。对方仗着魏昭庭纵容, 一口一个前朝旧仆,不是什么玩意儿,周遭的宫人如猪狗般被凌.虐,陈倏一言不发, 拔剑杀了将领,冷声道,见一个,杀一个。   周遭宫人感恩戴德,北关驻军也不得不碍于敬平侯的缘故收敛行径。   但事后,陈倏过问,魏昭庭只字未提及拥立有功,长途跋涉,发泄一翻之事,拱手朝新帝道,北关将士皆乃陛下亲信,忠心耿耿,此番入宫,是臣下未约束好,但宫中不少都是前朝旧仆,难免会对陛下异心,陛下借此换了宫中之人也好,恶名他来担待。   魏昭庭很会拿捏大哥心思。   一个忠心,一个异心,一个亲信,一个前朝旧仆,分明是奸.淫掳掠之事,但在魏昭庭口中成了借此换前朝宫人,恶名他与北关驻军担待,是字字说与大哥听,也是说与他听的。   大哥既要顾他颜面,更要顾及跟随自己南下的驻军将士,斥责了魏昭庭约束不加一通,此事不了了之。大哥登基,魏昭庭一飞冲天,在朝中是天子近臣,赐封魏侯,是如今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大哥多疑,有魏昭庭这样的人在大哥身边,会变本加厉。   但如同二哥说的,有时候他提醒,不一定是好事,大哥的疑心会加诸在他身上,所以他委婉提及过一次,大哥看了他一眼,提到仲图(魏昭庭字)确实有不妥之处,但你与仲图皆是大哥信赖之人。   陈倏便缄口。   后来新帝登基,论功行赏,一朝天子一朝臣,魏昭庭因为早前纵容手下的缘故,仅封了魏侯。新帝对他有愧,越发倚重并赋权,魏昭庭实则在朝中地位稳固。   当时陈倏请赐了平南做封地。   新帝挽留,不希望他离京。   魏昭庭附和,敬平侯乃国之肱骨,陛下登基,敬平侯居首功,若是敬平侯只请赐了平南做封地,日后,让朝中百官和各地诸侯如何想陛下?跟随陛下拥立首功着,又岂可赐封一平南?   魏昭庭的话乍一听处处为心底考量,实则将陈倏推至风口浪尖,新帝也目光看向陈倏。   陈倏心知肚明,嘴角却微微勾了勾,陈倏与陛下自幼相交,无论陈倏在何处,陛下需要时,万州也好,平南也好,如同今日,陈倏皆在。无需虚名利禄,也无需在朝中,根深蒂固。   新帝眸间笑意。   他们自幼一处,如同手足,即便他要谋逆,也是陈倏赴汤蹈火。   陈倏志不在此,留他在京中并无异议。   新帝恩准,也让魏昭庭日后无需再提。   在新帝跟前,魏昭庭与陈倏的交锋,最后碰了一鼻子灰,陈倏南下去了平南,魏昭庭伴君侧。   陈倏是没想到在愗城又见魏昭庭……   所以陈倏目光的并不和善。   魏昭庭心知肚明,嘴角隐隐牵了一抹笑意。   陈倏微微侧目,陈元等人当即上前。   “阿钰,你跟陈元先回太奶奶那里去,我这里有事,稍后回来。”陈倏低声嘱咐了声。   棠钰也顺着陈倏先前的目光看去,方才有人唤敬平侯的时候,她就看了一眼,衣着华贵,相貌不算温和好相与,眼下,又见陈倏的态度并不亲厚和善。   她很少见陈倏冷淡模样,更没见过陈倏目光中的不和善,眼下的陈倏让她莫名想起了在驿馆时,初遇陈倏,他声音也是这般寡淡,目光中又多了几分不和善。   棠钰应好。   陈元也从陈倏手中接过素烧鹅和决明子引枕,陈倏又同棠钰道声,“同太奶奶说一声,我今日要晚些回来。”   棠钰又应了声好。   陈元带了棠钰离开,棠钰离开时,又转身看了陈倏一眼,而后才回头,陈元道,“棠钰姑娘放心,侯爷不会有事的,侯爷只是不大喜欢魏侯,也不想棠钰姑娘在魏侯跟前露面……”   陈元怕她担心。   “魏侯?”棠钰问了声,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张有些不好相与,又有些阴鸷的脸。   陈元道,“侯爷同他理念不合,但魏侯是陛下的亲信,此番不知什么事情来了愗城,但遇见了,总归要打声招呼的,侯爷应当不想棠钰姑娘掺和在其中,所以让属下先带棠钰姑娘去老夫人处。”   “他不怎么喜欢的人,会要花这么多时间招呼?”棠钰存疑。   棠钰同陈倏一起有些时候,陈倏是温和儒雅,但不关心的事不会多费时间。如果他明显不喜欢魏侯,又不想冲突,应该招呼一声转身就走才对,但方才,他是让她同太奶奶声说,会晚些回去。   陈元是没想到棠钰姑娘连性子都摸清楚了,但转念一想,棠钰姑娘同侯爷的关系比旁人都亲近,陈元也未隐瞒,“棠钰姑娘说的没错,若是只有魏侯,侯爷是会招呼一声就走的,但属下方才是见四公子同魏侯一处。侯爷关心四公子,肯定要摸清四公子同魏侯一处的缘故……”   棠钰其实想问四公子是谁,但又想,最好别在背后多打听。   正好行至马车前,陈元置好脚蹬,棠钰踩着脚蹬上了马车。太奶奶的小院离愗城不远,回去不用多长时间。   棠钰微微撩起帘栊,在帘栊的缝隙里看了陈倏背影一眼。   陈倏给她的印象一直温和沉稳,但她心中清楚,他是敬平侯,在腥风血雨的朝中,一个温和的敬平侯不可能撑起偌大一个敬平侯府。   棠钰放下帘栊。   ……   魏昭庭一侧是陆冕诚。   陆冕诚先前并未注意到陈倏,也是听魏昭庭开口,他才顺势转眸,真见是陈倏,陆冕诚当即眉开眼笑,远远就唤道,“三哥!”   陈倏方才一眼就见到他同魏昭庭在一处,只是没出声。   当下,陆冕诚热忱招呼,陈倏也朝他看过去,正好陆冕诚先一步到他跟前,“三哥,你怎么……”   话音未落,陈倏先开口打断,“你怎么在这儿?”   陆冕诚应道,“大哥让我和魏侯一道来愗城,正好事情办完了,正要回京中呢,在这里遇到三哥!”   陆冕诚同陈倏自幼要好,忽然在这里遇到陈倏,兴奋都写在脸上。   陆冕诚的父亲死在废帝手中,早前听说陈倏要尚公主,还同他置气过,眼下大哥登基,陆冕诚入朝,陆家也重新回到朝中视野。   叶家,盛家,陈家和陆家四家早前的关系就好,盛家一直偏暗丰州,二哥不怎么参与朝中之事;陈家在万州,此番他也明哲保身,请赐了平南便离京;留在京中的,只有陆家。   陆冕诚从小就崇拜大哥,在几个人里,陆冕诚是最无条件信任大哥的一个。   如今大哥登基,陆冕诚在朝中活跃,也愿意诸事为大哥分忧。大哥是让魏昭庭带陆冕诚一道来愗城做事。   魏昭庭踱步上前,隐晦笑道,“没想到在愗城遇到敬平侯,正好陆小将军也在,不如我做东,万望敬平侯赏脸,别为早前的小事伤了和气。”   陆冕诚也看向陈倏,大哥让他跟着魏侯一道出来公干,他不想三哥和魏侯冲突。   陆冕诚心中捏了把汗,赶紧道,“三哥,这一路多亏了魏侯照顾,我又险些给大哥闯祸了去……”   魏昭庭隐晦笑了笑,“离京前,陛下嘱咐过,要照顾好陆小将军,敬平侯,不是还在介意早前的事吧?”   陈倏也看向魏昭庭,嘴角微牵,“怎么会?正好我也许久未同见明(陆冕诚字)一处了。”   陆冕诚就差没欢呼雀跃,上前便凑到陈倏一侧,伸手揽了陈倏的胳膊,笑眯眯道,“方才那是谁呀?”   魏昭庭也顺势看向他,陈倏淡声道,“话那么多?”   陆冕诚捂嘴就笑,“知道了知道了。”   魏昭庭嘴角微微勾了勾。   ***   棠钰回了院中,洛老夫人问起,棠钰如实同洛老夫人说起。   洛老夫人听着少许,没有再说旁的,又问起她好些了吗?仿佛她的手比陈倏今日遇到谁还要让老夫人关心些。   棠钰知晓是因为太奶奶信任陈倏的缘故,所以未多问。   昨日的药膏很好,陈倏替她上过,今日就没什么大碍了,棠钰朝老夫人道,“太奶奶有空吗?棠钰还想学煮茶……”   这便是洛老夫人喜欢她的缘故。   佟媪让人置了煮茶的器具来。   棠钰温习了昨日学到的,洛老夫人今日教她煮云州珀珞,云州珀珞,当配盐煮。   棠钰仔细听着。   老夫人亦笑着叮嘱,“这回小心手,长允回来该心疼了。”   棠钰顿了顿,害羞低了低头。   ……   棠钰同老夫人在一处许久,晚间用了饭,又陪着老夫人一道散步消食了些时候,最后又挑了些茶,老夫人去睡了,棠钰才离开。   佟媪去送,棠钰请佟媪留步。   佟媪朝棠钰亲厚笑道,“夫人,老夫人很喜欢夫人,算上建平侯府自家的女眷,夫人都数得老夫人心的。夫人日后若是有空,多来丰州陪陪老夫人说话。”   棠钰没想到佟媪送她出来是说这句。   佟媪又道,“夫人也别担心,方才老夫人未多问及侯爷的事,是因为侯爷管来稳妥,老夫人并不多担心侯爷这处。侯爷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四公子在的缘故,侯爷早点可有同夫人提起过四公子?”   棠钰摇头,“不曾。”   佟媪其实猜到,方才见棠钰说起四公子的时候,便似陌生,佟媪提点,“早前陈家,陆家,叶家和盛家是关系很好的世交,每家家中的孩子都不多,所以放到一处排序,相互称兄道弟。侯爷排行第三,封地在万州,是敬平侯;当今天子排行第一,封地在北关,早前是安北侯;老夫人自己的曾孙,排行第二,是建平侯府的世子,同老夫人一道在丰州;这位四公子,就是陆家的儿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一直在京中。他们四人从小多在一处,有一段时日都在老夫人跟前一起长大,的确情同手足。所以四公子在,侯爷要多照顾些。”   佟媪这么解释,棠钰心中清楚多了,也安下心来。   佟媪出来时间有些久了,有些不放心屋中,“夫人,老奴先去照顾老夫人了,不送夫人回去了。”   棠钰点头。   愗城城郊小院棠钰已经熟络了,虽然这处院子不怎么起眼,但其实有暗卫在,很安全。   棠钰原本都快行至屋中了,想起下午同太奶奶一道在后苑时,有东西落后苑了,棠钰折回去取。   整座院子其实不小,尤其是后苑很大,都是太奶奶和老侯爷早前养的花花草草,棠钰走了些时候。   再从后苑拎着灯笼折回自己屋中时,棠钰脑海中在想方才佟媪说的话。   难怪陈倏会冒天下大不韪同新帝一道造反,因为他们自幼就在一处,情谊深厚,也难怪陈倏要平南做封地,新帝便给了,更难怪,听说淼城城守是建平侯世子处置的,其实是因为,他们都很熟络,世家与世家之间盘根错节。   陈倏是因为陆家四公子公子的缘故,才留下与魏侯一处的,那说明陈倏戒备魏侯。若魏侯是新帝的心腹,那陈倏同新帝之间,未必没有间隙……   宫中的时日久了,见多了尔虞我诈,也见多了前朝后宫为了上位兄弟反目,姐妹互撕,层出不穷的手段让人应接不暇,反倒觉得陈倏能在盛极之时离开京中,是对的……   棠钰拎着灯笼,看着地上的忽长忽短的影子,想起陈倏烧得迷迷糊糊时,躺在她怀中,同她说他祖母,爹娘都没了……也想起太奶奶昨日说起的,他幼时家中遭了变故,就剩了他自己一人,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到今日都是一步一步咬紧牙关扛过来的,让她替她好好照顾好他。   棠钰心中似揣了一只兔子般,忐忑又复杂着。   行至苑门口,见肖妈从屋中出来,脚步有些急。   “肖妈?”棠钰唤了声。   肖妈连忙上前,“夫人。”   “怎么了?”棠钰见她形色匆匆。   肖妈应道,“方才佟媪让人来说,侯爷和陆小将军回院中了,侯爷和陆小将军今晚都饮得有些多,侯爷还好些,陆小将军醉得不省人事,侯爷送陆小将军去隔壁了,稍后就回来,让两边屋子都多备些水和解酒汤,怕用得上。”   陈倏回来了,佟媪让人备水和解酒汤?   她才见过佟媪……   忽然棠钰想起她中途去了趟后苑,应当是那时候陈倏回小院的,棠钰不耽误,“那肖妈你快去忙吧。”   “是,夫人。”肖妈带了苑中的粗使丫鬟忙碌去了。   太奶奶说陈倏从小身子都不怎么好,这些年才慢慢调过来,所以大夫让他忌口的东西不少,也不能饮酒。方才肖妈是说陈倏和陆小将军都喝多了,陈倏去送醉得不省人事的陆小将军去了。   棠钰眉头微微蹙了蹙,想起那晚陈倏喝多,又逢着生病,整个人难受了一晚,棠钰拎着灯笼径直入了屋中。   肖妈和伺候的粗使丫鬟进进出出,等解酒汤送来的时候,正好屋外的脚步声响起。   “侯爷。”肖妈几人正好忙完。   “出去吧。”陈倏声音略微低声嘶哑,听起来有些疲惫,夫人在,肖妈等人退了出去。   屋门从外阖上,陈倏在外阁间内取下外袍挂上,撩起帘栊入内屋的时候,棠钰也正好撩起帘栊出来外阁间,两人险些撞上,棠钰下意识退后避开,陈倏却伸手揽住她的腰。   他身上都是酒气,棠钰看他时,他双目略微有些乏红,脸上也有疲惫之意,他看她的时候,眼神让棠钰觉得有些不对……   “长允?”棠钰微怔。   “我先去耳房,你今晚在外阁间。”他松手,又沉声告诫道,“别进来!”   陈倏松手,径直入了内屋,没有回头。   棠钰愣住,方才陈倏的声音,莫名让她想起了在驿馆的那个时候,他同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如此……   棠钰隐约察觉到他的不同。   陈倏早前是同魏侯和陆小将军在一处饮酒,陈倏同魏侯不怎么对付,但会护着陆小将军。陆小将军喝多了,陈倏又是这幅模样回来。   虽然不知他们早前去了何处,但宫中多年,蝇营狗苟看多了,陈倏应当是饮了不该饮的东西。陈倏不是没有碰过……他自己有察觉,所以去了耳房,让她今晚留外阁间。   解酒茶还在外阁间,棠钰知晓没有用。外阁间小榻上的被子早前又被肖妈收到了内屋里,陈倏喝多了,她不好一个人避开他去苑中,被旁人看见,生出事端。   外阁间的案几上,夜灯一直亮着,棠钰在案几一侧翻着书册,今夜仿佛过得尤其漫长。很久过后,听到内屋中声响,知晓是陈倏从耳房出来。棠钰指尖顿了顿,有些担心他,但知晓不过问的好。外阁间中,夜灯近乎一直没有熄灭,稍晚些,棠钰眼皮子略微有些打架,但没有被子,棠钰也没去屏风后的小榻入睡,只是取了一侧的披风给自己披上,头靠在手腕处,半杵着头眯了过去。   良久,棠钰被身旁的暖意警醒,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内屋中,“陈倏!”   “阿钰……”他声音有些发紧,也忍得难受,“我……我实在没办法。”   棠钰听得心惊肉跳,指尖颤颤,一颗心紧张得仿佛要跃出胸膛。   他不敢看她,也不知道当如何开口,所幸缄口。   他握住她的手,棠钰整个人惊呆。   锦帐落下,棠钰觉得脑海中“嗡嗡”一片,不知当想什么……   ***   翌日,陆冕诚同陈倏,棠钰一道,在洛老夫人跟前一道饮茶。   这两日棠钰都在跟着太奶奶学煮茶。   昨日刚好学了云州珀珞,今日正好现学现用。   也是早前在洛老夫人跟前待过好一阵子的小子,同太奶奶亲厚,许久不见,陆冕诚的嘴就似关不上的话匣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一口一个太奶奶得叫个不停。   陈倏则是目光落在棠钰的手上。   云州珀珞,当配盐煮。   煮茶是件颇有情调,又风雅的事,煮茶若煮得好,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但棠钰今日的手,一直在抖……   茶和盐,方才都拿得不稳。   陈倏也一直没怎么说话,心有旁骛,陆冕诚和太奶奶的话,他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偶尔太奶奶问起,或是陆冕诚一惊一乍开口,他很快回神,脑海中都是昨晚稀里糊涂的事……   忽得,陆冕诚伸手揽住他肩膀,啧啧笑道,“三哥,你总盯着三嫂的手做什么?!都看一上午了!”   顿时,棠钰和陈倏两人都僵住。   棠钰手抖了抖,心跳声陡然加快,仿佛做了什么事被人发现了一般,又仿佛被人戳到了脊梁骨,手一抖,险些将全部的盐都给放进去,又心虚得看了老夫人和陆冕诚一眼,但老夫人和陆冕诚的注意力明显都在陈倏这里。   陈倏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根子猛得就红了,只是脸上的神色却如常,亦清贵道,“怎么,我自己夫人的手,我自己看不得吗?你有意见?”   陆冕诚当即顿住,支吾道,“看得啊……当然看得啊……没意见!没意见!”   棠钰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老夫人笑了笑,权当是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日常拌嘴,没有多问,又朝棠钰温和笑道,“你今日的手是抖了些……”   陈倏和棠钰都不由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探究的目光下,棠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硬着头皮道,“昨晚……”   陈倏莫名看她。   棠钰咬唇,低声道,“昨晚有山鼠,打了一晚的山鼠……”   陈倏整个人僵住,表情僵滞而微妙。   老夫人倒不意外,叹道,“这里确实有山鼠,也让人隔三差五清理过,但是总不绝,倒不伤人,就是扰人清净。”   陈倏和棠钰脸色都微舒,蒙混过关了。   棠钰早前是看见过,所以胡乱想到的。   陆冕诚却好奇,“什么山鼠怎么这么大胆子?三嫂你有没有打到啊?”   陈倏脸都黑了,“就你事儿多!” 第030章 艹,是一种植物 入V9更……   因为陆冕诚来了小院,所以回桃城的时间延后两日。   方才同太奶奶一道煮茶后,几人开始陪着太奶奶一道打马吊。因为有陆冕诚在, 佟媪不好再上桌。   棠钰是昨日才刚学会的半吊子,今日就要上场‘单独独斗’,陈倏看了看他, 温声道,“让佟嬷嬷来替我, 我陪你?”   他对打马吊没有兴趣, 他是想同她一处……   陈倏凑近, 棠钰忽然想起昨晚, 仿佛还有数不清的尴尬在。要是他继续教她, 就同前日一样,其实两人之间仍然有亲近在。棠钰想了想, 轻声婉拒,“……我想自己试试。”   陈倏微怔, 知晓她心中还介意。   昨晚的事,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一侧, 陆冕诚多事, “就是啊,三哥, 你就让三嫂自己打吧!我不赢三嫂的银子就是了!是不是呀三嫂?”   陈倏一面齐牌,一面恼火瞪他。   陆冕诚朝洛老夫人道, “太奶奶,你看,三哥今天总凶我~像吃了火药似的!”   洛老夫人也看向陈倏。   陈倏淡声,“我没吃过, 你吃过吗,这么懂?”   陆冕诚笑得呲牙咧嘴。   一上午了,棠钰难得露了笑意。   陈倏收回余光。   因为有陆冕诚的加入,整个打马吊的过程比昨日要欢快了不知多少倍,但又聒噪了不止多少倍,因为陆冕诚的嘴一直都没有停过。   “三嫂,你别打桌上有的牌,三哥和太奶奶都上听了,他们就要胡你手上的牌!”   “三嫂,你慢慢打,不急!”   “三嫂,给我一张东风呗~”   “你用嘴打马吊吗?”陈倏忍不住道。   陆冕诚却不气,嘻嘻笑道,“真要用嘴打,你们都打不赢我!”   陈倏瞪他。   陆冕诚哈哈大笑。   棠钰也忍不住笑。   不知为何,她有些喜欢同陆冕诚在一处。因为同陆冕诚在一处的时候,心情似乎会很好,太奶奶应当也是。尤其是陈倏同陆冕诚在一道拌嘴的时候,其实很欢乐,两人谁也不能一直占上风,但是谁都不让谁……   马吊一圈圈过去,太奶奶脸上的笑容一直在。   棠钰看得出,今日太奶奶很高兴。   陆冕诚正打赢了嘴炮,得意忘形的时候,随手丢了一张牌出去,陈倏当即就胡了。   陆冕诚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三哥!你都连胡我多少把了?怎么不见你胡太奶奶和三嫂啊!”   陈倏平静道,“因为你用嘴,别人用手……”   一瞬间,牌桌上都捧腹。   老夫人尤其乐得都要喘不上气,棠钰也没忍住笑意,老夫人没留神,笑的时候,用胳膊肘将一张牌撞到了地上,正好落在棠钰和陈倏中间的地方。   两人都俯身下去拾,正好指尖碰到一处……   两人都微微顿了顿。   陈倏轻声道,“阿钰,我来吧。”   呵气幽兰就在近处,棠钰松手,两人都抬头,额头又碰到一处。莫名的,陈倏心中蛊惑,又凑上前,偷偷亲了亲她脸颊,淡声道,“是我不好。”   陈倏起身。   棠钰楞在原处。   幸好太奶奶和陆冕诚都没看见,棠钰眸间复杂,起身时,却见佟媪在一侧笑了笑。   方才佟媪看见了,棠钰心中窝火。   ……   老夫人不能久坐,再打了两圈便结束了。   最后算筹码,竟然是棠钰赢得最多,太奶奶第二,然后是陆冕诚,陈倏是输得最多的那个。   陈倏的筹码近乎都输到棠钰那里去了。   棠钰并未发现自己赢了那么多,老夫人笑道,“新手手气旺,挡都挡不住,也打得好,还有人一个劲儿点炮。”   棠钰全然没发现,老夫人这么一提,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握拳轻咳。   陆冕诚啧啧叹道,“我看是银子嗅得到主人的方向,知道是三嫂管账,三哥的家底儿都在三嫂这里,所以银子都听话到三嫂那里去了。”   陈倏和棠钰两人都看他。   陆冕诚哈哈哈笑道,“三哥,输了这么多,你还是卖身还债吧!”   陈倏和棠钰两人再次看他……   “你说这么多话,不会咬到舌头吗?”陈倏想用针将他的嘴缝起来。   “怎么会!”陆冕诚同他斗完嘴心情很好。   稍后同太奶奶一道在苑中散步,陆冕诚说得正欢的时候,忽然皱了皱眉头,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   佟媪吓倒,“四公子,怎么了?”   陆冕诚心虚看了看陈倏,口齿不清道,“我咬到舌头了……”   棠钰有些哭笑不得。   棠钰搀了太奶奶走在前面,陈倏和陆冕诚走在两人身后。渐渐的,之间拉开一些距离,陆冕诚知晓三哥是有话同他单独说。   果真,陈倏问起陆冕诚什么时候回京,陆冕诚道,“明后日吧,事情办完,还要回去给大哥复命。”   陈倏没有转头看他,淡声问道,“你在陛下面前,还唤大哥吗?”   陆冕诚颔首,“当然啦!他是我们大哥啊!”   陈倏略微迟疑,没有应声。   陆冕诚又道,“大哥还提起你呢!说想你了,又说年关前是你生辰,你又去了平南,见不到你;正月里,你也大抵不会入京,二哥也是。我们兄弟几人想要再聚,还不知什么时候?”   陈倏低眸。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都没有说话。   前方,棠钰不知说了什么事情,将太奶奶逗笑,远远的,陈倏和陆冕诚都不由跟着笑起来。   “太奶奶喜欢三嫂。”陆冕诚笑道,“我也喜欢。”   “说得好像我不喜欢似的……”陈倏开口,陆冕诚又忍不住朗声大小,“早前我还真以为你要尚公主,还同你置气过,原来,早就金屋藏了个三嫂,还不同我说~”   陈倏看他,“见明,找一处说话吧。”   “好啊!”陆冕诚笑。   ……   后苑里,陈倏同陆冕诚一道饮茶。   许久不见,又没有太奶奶和棠钰在,两人天南海北说了许久。   晚些老夫人醒了,老夫人处有棠钰作陪,听说他们兄弟二人在单独说话,也没让他们来跟前。   一下午的时间过去的很快,陈倏和陆冕诚在苑中呆了很久,临末了,陈倏才道,“日后外人面前,要称大哥陛下,只有你和大哥在的时候,也最好称大哥陛下……”   陆冕诚驻足,轻声道,“为什么?三哥,二哥也这么说?你们为什么都……”   陆冕诚欲言又止。   年少的脸,眉头微微皱起,不像早前一脸的笑意,似藏了千斤沉重,压在心中不吐不快,“但大哥一直照顾我们,从来都没变过,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要?”   陆冕诚心中难过,沉声道,“大哥称帝,是顺应民心,废帝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三哥,你祖父,父母,不都是死在废帝手中吗?大哥只是做了他应当做的事,他没有做错什么,你们为什么要疏远他?”   陈倏也驻足,“不是疏远,是君臣有距。见明,你也是。”   陆冕诚叹气,原本已经噤声,还是又忍不住开口,“是因为之前魏侯纵容手下的人,没有按照早前的约定,与民无犯,在京中杀了百姓,又在宫中做了奸.淫掳掠的事情,三哥你看不过去,杀了跟随大哥的将领,又要大哥定魏侯的罪,最后大哥没听,你才置气要的平南吗?”   陈倏原有的温和淡了几分,“谁同你这么说的?魏昭庭?”   陆冕诚顿了顿,认真道,“大哥,我知晓你不喜欢魏侯,魏侯他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有废帝的余孽藏匿在京中,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余孽跟随废帝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若是逃出去,伤及的无辜更多;宫中的事,是约束不了将士,三哥你不也动人了吗?这些人跟随大哥起事,忠心耿耿,你不知道大哥为了平复军中怨气,强压了军中多少不满下去……”   陈倏知晓陆冕诚这一路已经被魏昭庭洗脑,根本听不进去了。   陆冕诚似是也觉得话说重了些,又道,“大哥和魏侯其实都不介意这些,但三哥,你也别因为这些小事疏远大哥,这京中,原本大哥可用的人就不多,你我都不帮他,他要怎么办?”   陈倏噤声。   ***   晚些,陪太奶奶一道用过晚饭,棠钰留下陪太奶奶散步消食。   陈倏和陆冕诚各自先回了屋中。   回了屋中,陈倏在外阁间中出神,今日同陆冕诚的一番话,让陈倏心中总有不好预感。他想同陆冕诚说起昨日之事,魏昭庭借歌姬给陆冕诚下药,想要陆家同魏家联姻,那杯酒被他喝了,魏昭庭不敢暗地里动旁的念头。   他灌醉了陆冕诚,又同魏昭庭说,他要有魏侯这样天姿国色的妹妹,一定爱护有加,不会拿她当工具去联姻。魏昭庭隐晦笑道,舍妹若是能去敬平侯府侍奉,也不需要联姻这样的名份,侍妾也好,为奴为婢也好,都听敬平侯安排,日后,大家同在朝中,相互照应,多一个朋友比多树一个敌人好。   屏风后,魏纤纤只穿了一件薄纱到堂中,他是喉间燥热,脑海中慢慢浮现得都是驿馆时,他与棠钰亲近的场景,念头越发不可收拾。他同魏昭庭道,他同陆冕诚要在愗城留几日,冕诚可能不与他一道回京了。   魏昭庭笑了笑,知晓他不会领情,也不会让陆冕诚和自己同行,魏昭庭才先行离开了愗城回京。   ……   陈倏有些头疼,在小榻上坐着,伸手扶额。   太奶奶说的是对的。   见明直率,易被人利用,在朝中不一定是好事……   今日见明同他说的这番话,未必都是出自魏昭庭之口。若是出自大哥之口,那大哥同他之间,已经生了间隙。   大哥多疑,他不在京中,君侧还有魏昭庭。   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见明都信了。   陈倏轻声轻捏眉心。   ***   不知是不是昨晚的缘故,入夜许久,棠钰都没有回来。   陈倏等了很久,而后去了耳房洗漱。   等沐浴换了衣裳出来,见外阁间处灯火亮着,有人在书架处翻书,书架后就是轻纱帷帐,陈倏并未仔细看,也知晓是她。陈倏心中微微动了动,心底蛊惑着,从身后上前抱住她,“阿钰,别同我置气。”   “……”   “……”   两人都僵住,都觉得不对劲,该转头的转头,该抬头的抬头,陈倏见他抱的是陆冕诚,整个脸都绿了。   艹!   “你来这里干什么!”陈倏微恼。   陆冕诚嘴角抽了抽,牙齿都绕不明白了,整个人都有些不好,略带惊恐和嫌弃的表情支吾道,“三……三嫂说,我们兄弟两个许久未见了。她今晚陪太奶奶一道睡,让我们兄弟二人好好叙旧。” 第031章 注意尺度 二更合一   陈倏发现自从陆冕诚来后的两日, 他除了每日陪太奶奶饮茶和打马吊的时间,都见不到棠钰。棠钰也一直留在太奶奶屋里,说同太奶奶一说, 让他们兄弟两人说话。   他同陆冕诚哪有那么多话说?   陈倏憋了一肚子窝火。   魏昭庭又才走两日,陈倏并不想陆冕诚这一路再和魏昭庭同行,即便回京之后, 眼下做的这些可能都是徒劳,但至少当下, 他不想陆冕诚同魏昭庭一处, 回桃城的事只能再缓上两三日。   “回桃城的事可能要晚上两三日, 见明在, 我想多在太奶奶这里待些时候。”吃完晌午饭, 陪太奶奶一道散步时,陈倏同她提起, 棠钰旁的时间都不单独同他一处,他想怎么解释, 哄一哄都没法子。   “好。”棠钰就简单应了一声,没有旁的了。   陈倏心中似坠了块沉石般, 不舒坦。   陆冕诚赶紧收回目光。   今日饮茶, 打马吊,和吃饭的时候, 陆冕诚都在偷偷观察,不像昨日那般嘻嘻哈哈逗乐。因为昨夜三哥明显心不在焉抱错了人, 口中说的是让三嫂别同他置气。那三嫂是在生三哥的气中……   想都不用想,三嫂明明看起来那么平和温婉一个人,肯定是三哥惹人家生气了。   散步消食后,三嫂照看太奶奶午睡。   陆冕诚偷偷问起, “三哥,你是不是惹三嫂生气了?”   陈倏淡声,“还不明显吗?”   陆冕诚语塞。   陈倏道,“陪我去趟愗城。”   “现在吗?”陆冕诚诧异,“干嘛去啊?”   陈倏拽了他就走。   ……   内屋中,老夫人应当睡熟了,棠钰缓缓起身,怕吵醒她。   撩起帘栊的时候,佟媪正好折了回来,两人在外阁间处说话。   “夫人,侯爷同四公子去城中了,让夫人别担心,说他晚些回来。”佟媪传话。侯爷做事总是稳妥,去趟城中也惦记着同夫人交待一声,佟媪心中如是想。   但棠钰眸间略微错愕,不由问道,“……有说去做什么吗?”   她那天晚上是真怕了。   她第二日手都快使不上力了。   她是怕他又做什么。   佟媪笑道,“侯爷没同奴家说。”   佟媪心中却想,侯爷和夫人是新婚燕好,一个惦记着同另一个说去城中了,怕另一个担心,另一个想着问去哪里了,是关心……   佟媪笑了笑。   棠钰见佟媪脸上笑意,知晓对方会错了意,轻声道,“那我回屋歇会儿,稍后太奶奶醒了,嬷嬷让人唤我一声。”   她昨晚在屋中的小榻上对付的,其实没怎么睡好。眼下陈倏和陆冕诚去了愗城城中,即便离得近,往返也需要时日,他们回来之前,太奶奶就醒了,她可以去太奶奶那里,眼下可以回屋中小寐会儿。   佟媪也知晓她昨晚没怎么睡好,也没多留她,目送她离开时,见她步履缓缓,纤腰窄窄,透着玲珑韵致,侯爷看夫人的眼神都同旁人不同。   佟媪又笑了笑,回屋中照看着。   棠钰接连两晚都没怎么睡好,回了屋中,宽了外袍,坐在内屋小榻上脱了鞋,在小榻上睡的,她有些不想睡那张床……   许是真乏了,棠钰很快入睡。   但睡得不怎么踏实,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先是梦到宫门破了,驻军涌入,宫中的内侍和宫女被屠杀,梦到文广来不及逃命,死在刀下;再后来,梦里的小猴子被追杀,到处都是刀剑,还有身后朝他追去的箭矢……   棠钰惊醒,额头都是冷汗。   睁眼的时候,见陈倏坐在小榻一侧看她。   棠钰愣住,“你不是……”   陈倏温声道,“回来了,肖妈说看你睡得很沉,让人回了佟嬷嬷一声,佟嬷嬷说晚些叫你。”   棠钰看他,想起方才的噩梦,仿佛还心有余悸。   陈倏问些什么,但还是忍住,平静道,“阿钰,前日我们在愗城见到同见明一处的人,叫魏昭庭,是天子的心腹,早前同我有些不对路。魏昭庭让歌姬给见明的酒水里下了东西,他妹妹在愗城,魏昭庭想借此同陆家联姻。”   棠钰眼中微讶,他说完,也目光平和看向她,“阿钰,那杯酒被我误喝了,前晚我不是特意……”   陈倏继续道,“魏昭庭心术不正,见明年幼直率,我不想他同魏昭庭一路回京,怕途中还有事端,所以想多留他两日。”   虽然听完,棠钰方知始终,但还是微微低下头去。   陈倏近前,暧昧道,“那还生我气吗?”   他靠近,棠钰稍稍后退,心中漾起丝丝波澜。   陈倏没再为难,温和道,“若是不气了,正好有东西给你看,来。”   棠钰不知他要带她看什么,但去到苑中的时候,见陆冕诚也在。   “三嫂!”陆冕诚招呼。   棠钰想起方才陈倏说起的陆冕诚年幼直率,言辞中多兄长般袒护,这几日所见所闻,陈倏虽然与陆冕诚斗嘴,但实则照顾,这一路陆冕诚回京,陈倏心中的担心多于安心。   棠钰收起思绪,见院中暖亭的石桌上放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皮偶,棠钰好奇,“这是什么?”   “皮影戏的皮偶。”陈倏应道。   棠钰转眸看他。   陈倏还未应声,陆冕诚先笑道,“三嫂,我们偷偷给太奶奶排一处皮影戏吧,太奶奶看了肯定高兴。”   排皮影戏,棠钰新鲜,“我不会……”   陈倏俯身挑了皮偶,轻声道,“我教你。”   陆冕诚嘻嘻笑了笑。   三哥总有办法哄三嫂。   于是这两日,白日里几人还是同老夫人一道打马吊,也陪老夫人一道挑茶,煮茶,吃饭。但趁着老夫人午睡的时候,还有黄昏回去的时候,三人偷偷在一处排皮影戏。   皮影戏的内容很简单,大抵就是一个恶霸想欺负小家碧玉,但却被英勇的江湖游侠惩治的庸俗故事,故事最后,江湖游侠和小家碧玉走到一起。   对,陆冕诚就是这个恶霸,陈倏和棠钰就是江湖游侠和小家碧玉。   故事内容虽然俗套又简单,照说应当很容易,但是因为有陆冕诚和陈倏一处,两人总能将剧本改得面目全非,每回排的时候,都和上回不一样。   棠钰起初还很有些头疼,后来便习惯了,估计这戏到最后也不能好好排下去,所幸不去管被他们两人临时改得面目全非,两人自己都还记不住的话本子,她备好她自己的台词,学好皮影戏就行。   只是台词好背,皮影戏却不怎么好操作,她算心灵手巧的,但就这一两日功夫,能上手,却不协调。   “来,这样提线。”陈倏从身后揽住她。教她时,仿佛心无旁骛,认真而专注,棠钰却不同,他的气息就在近处,青丝亦会撩到她脸颊和脖颈,不时言辞里,用的都是皮影戏里的台词,让人分不清他在说台词还是同她说话,温柔又撩人,“娘子,夜深了。”   棠钰颧骨处都是红的……   ***   到第三日上,终于搭台子给太奶奶演皮影戏。   老夫人喜出望外。   他们一直瞒着太奶奶,佟媪却是知晓的,在身侧温和道,“几个孩子偷偷排了好几日了,一直瞒着老夫人,想给老夫人惊喜。”   老夫人果真惊喜。   台子搭好,先登场的是棠钰的皮偶,皮偶婀娜多姿,走起路来摇曳妩媚,老夫人忍不住笑。   当即,‘小恶霸’陆冕诚登场了,“啊呀呀!哪里来的小娘子,模样竟然这般俊俏,瞧瞧这小脸,瞧瞧这身段……”   棠钰和陈倏都愣住。   这又是临场发挥的,但怎么听都怎么像本色出演……   画外音陈倏:“注意尺度。”   ‘小恶霸’陆冕诚连忙道歉道,“哦,抱歉抱歉,太入戏了,重来重来!”   然后三个皮偶重新退了出去,陆冕诚的脖子从皮影戏台子后伸了出来,“太奶奶,重来啦!”   老夫人和佟媪方才就险些笑得合不拢嘴,眼下更是。   好端端的一出皮影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本子,硬生生的被重来了二十几次,最后终于演完,演到三人自己都有些笑场,但最后老夫人中途却一直笑得没有停过。   佟媪记忆中,老夫人好久都未这般笑过了。   佟媪面上也都是笑意。   演完皮影戏,便也夜深了,佟媪侍奉老夫人洗漱入睡。   上了床榻,老夫人脸上还有笑意,佟媪给她牵被子,“老夫人今日可高兴了。”   老夫人笑,“三个孩子有心了。”   佟媪道,“只要老夫人喜欢,侯爷几人就高兴了,也没白忙活儿一场。”   老夫人叹道,“可惜明日都要走了,我们也回丰城吧。”   佟媪含笑,“老夫人这是想世子了。”   老夫人没瞒佟媪,“连旭也差不多这几日回丰城,正好。”   佟媪叹道,“那老奴让院中准备准备,明日启程回丰城。”   老夫人点头。   ***   夜里,虽然还是棠钰睡的床榻,陈倏在外阁间的小榻上对付一宿,但算是过去了,没在分开两处。   今日要离开愗城回桃城,陈倏和棠钰早早便起来去了老夫人这里。   佟媪道,“侯爷和夫人要走,老夫人也说想世子了,要回丰城了。”   陈倏朝棠钰道,“佟嬷嬷说的是二哥,是太奶奶的曾孙。”   这几日陈倏和陆冕诚的言辞里时常提及盛连旭,棠钰耳濡目染,脑海汇总已经能对上号了,也知晓佟媪口中的建平侯府世子,就是陈倏和陆冕诚的二哥。   “三哥!三嫂!”正好陆冕诚也来了老夫人苑里,三人刚好凑一处入内去见祖母。   陆冕诚伸手揽住陈倏肩膀走在前面,兄弟两人走在前面。佟媪和棠钰一面说着话,一面走在两人身后,陆冕诚凑到陈倏尽数,悄声问道,“同三嫂和好了吗?”   陈倏眸间淡淡笑意,“算是吧!”   陆冕诚又悄声道,“那你要怎么谢我?!我这几日这么卖力!”   陈倏伸手将他的头推开,不咸不淡道,“那等你有夫人了再说。”   “……”陆冕诚又在他之类碰了一鼻子灰。   “炫富可耻!”陆冕诚恼意。   陈倏嘴角微扬,“嫉妒。”   “……”陆冕诚挫败。   到了屋中,老夫人也醒了,佟媪让人端了早饭来。稍后几人都要分不同方向上路,还能一道用顿早饭。   老夫人舍不得他们,但没有絮叨,分寸和尺度都好,没让分别伤感,亦有叮嘱。   棠钰有时觉得老夫人的睿智都在无形里。   早饭后,老夫人单独留了陆冕诚和陈倏二人交待话。   老夫人同陆冕诚在一处的时候,陈倏和棠钰在苑中,陈倏目光盯在一处出神,棠钰知晓他是在担心陆冕诚的事。   老夫人同陆冕诚说了些时候,陆冕诚出来的时候朝陈倏道,“三哥,你去太奶奶那儿吧。”   陈倏轻声道,“稍等我。”   棠钰颔首,陈倏诸事都会交待一声,所以总会让人觉得稳妥。   陆冕诚从屋中出来,并不如早前那般兴奋,棠钰猜是老夫人叮嘱过,而且叮嘱的,同陈倏想同,所以陆冕诚心中有动摇,也有疑惑,还有不安。   “三嫂!”这几日的相处,陆冕诚同棠钰已经熟络,脸上神色也没怎么避讳。   见陆冕诚有些怏怏模样,棠钰道,“皮影戏的戏偶还在吗?”   陆冕诚听棠钰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在呢!”   陆冕诚很喜欢玩皮影戏,陈倏同老夫人在屋中说话,陆冕诚则和棠钰在苑中一道玩皮影戏戏偶,不用搭台子,就是两个人牵着线随意玩。   ‘小恶霸’陆冕诚换了一幅性子,热忱道,“三嫂三嫂!你日后要来京中找我玩,我祖母做的红烧肉很好吃,邀请三哥和三嫂来吃。”   他一面牵着提绳,还一面是同棠钰的戏偶说话的,棠钰也一面牵着提绳,让戏偶动起来,一板一眼道,“多谢热情,却之不恭。”   陆冕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才抬起头来看她,笑嘻嘻道,“三嫂!我三哥在哪里捡到你的!”   棠钰顿了顿,忽然想,应当是莞城……   不过,那时的记忆算不得好。   外祖父和爹娘过世,她和陈倏逃到郊外,天寒地冻,陈倏发着烧。她也是听太奶奶说起,陈倏家中遭逢变故,才来投奔她外祖父的。但外祖父这里也遭逢了变故……   棠钰垂眸。   外祖父谨慎,在莞城的时候都未同周遭说起过女儿嫁到淼城,所以舅舅带她逃回淼城。莞城中都以为他家遭了火灾,剩下的人搬走了,却不知去了何处。   而在回淼城后不久,还是有人挨家挨户盘查,正好有挑选宫女入宫,舅舅借此让她躲避,但宫中的嬷嬷看中了她,将她带到了京中,她一晃入宫十余年……   “三嫂?”陆冕诚又唤了声。   棠钰敛起思绪,淡淡道,“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记不大清了。”   “哦~”陆冕诚起哄。   不过棠钰没有说,陆冕诚也没有再多问,两人又继续拎起提绳开是玩戏偶。   棠钰想起陈倏同他说起的魏昭庭的事,目光落在陆冕诚的‘小霸王’戏偶上,轻声道,“小霸王,你家中祖母身体可康健?”   ‘小霸王’应道,“身体康健,胃口也好,还能爬山,你呢?”   ‘小家碧玉’看了看他,陆冕诚的注意力都在戏偶上,并未察觉,棠钰道,“我家中祖母眼睛不怎么好,在桃城看大夫,我最大心愿就是她能看见我,我也能陪着她,如意顺遂。”   “有时候关心我们的人,关心的方式会不同。有人亲切,有人温厚,有人严厉,有人是藏在字里行间里,还有人不说,有时候,不要看对方天花乱坠说了什么,要看对方做了什么……”   陆冕诚这才抬头看她,她则是看着陆冕诚手中的戏偶继续道,“我祖母患了眼疾,看不清很久了,陈倏辗转寻了人,祖母的眼疾在好转,他又自己来了桃城,诸事亲为,对关心的人,他一直守着,譬如怕对方一人不妥,明明大夫嘱咐过不能饮酒,还是陪他一道,怕他吃亏……”   陆冕诚手中微顿,棠钰继续,“前朝后宫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地方,帝王家换了谁坐都一样,因为有人要逐利,有人要求名,就会各存心思,各有手段上位。阿谀奉承的有,落井下石的亦有,表面上看着恭维,实则借机为自己谋利,过河拆桥的更多。”   “三嫂?”陆冕诚沉声。   棠钰拎起手中的戏偶,陆冕诚看去,棠钰道,“就像这个戏偶,它会以为它在演自己的人生,但其实,都是旁人准好的本子,让它照着本子走。”   陆冕诚噤声。   棠钰最后道,“陈倏没同你说起过吧,魏侯让歌姬在你酒水里下了东西,想同陆家联姻。陈倏留你在太奶奶这里几日,是怕你同他一道,路上再有变故。”   陆冕诚诧异。   棠钰又道,“他当你是弟弟,所以处处护着你,太奶奶也是,但在我看来,你并不是孩子了。你要自己学会看人,识人,保护好自己和祖母,不能永远活在长辈和兄长的羽翼下。人心险恶,他们不能陪你走完所有的路,但是你可以让他们宽心。”   棠钰抬眸看他,温和笑道,“见明,你很聪明,你知道怎么哄老人家开心,和你在一处的时候,旁人都很开心。那能不能在开心的同时,也让他们安心?”   棠钰放下提现戏偶,轻声,“你觉得一个人很好的时候,多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好?觉得一个人总说一番话的时候,也多停一停,他为什么总提这番话?我早前见过的人里,有些人的话是要反着听的,缺什么,才会标榜什么;也见过一腔热忱,付诸东流的。见明,诸事三思而后行。”   ……   稍后,陈倏扶了太奶奶出来。   马车都已经备好,因为往不同的方向去,所以都不同路。   陈倏上前同陆冕诚相拥,“回京之后……”   陈倏话音未落,陆冕诚低声道,“我知道了,三哥,我会谨言慎行的。”   陈倏意外。   陆冕诚又上前同老夫人相拥,“太奶奶,你说的,我都记得了。”   老夫人温声,“你惯来聪明。”   末了,陆冕诚又上前同棠钰相拥,“三嫂,我走了!”   棠钰意外。   陈倏眼睛都直了,“喂,你注意尺度!”   陆冕诚哈哈笑起来,“走啦,太奶奶,三嫂!”   陆冕诚踩着脚蹬先上了马车,陈倏目露不舍,陆冕诚在马车中朝他们一直挥手!   待得陆冕诚的马车走了,陈倏才扶了老夫人上马车,“丰城不远,别着急赶路,太奶奶路上注意身子。”   老夫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棠钰,“有时间,带阿钰来丰城。”   陈倏一面应好,一面伸手揽过棠钰,“知道了太奶奶,我们抽空来。”   棠钰也上前,老夫人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好孩子,替太奶奶好好照顾长允。”   棠钰回头看了看陈倏,朝老夫人微微点头,“我知道了,太奶奶。”   老夫人这才欣慰点头。   佟媪嘱咐好了周遭,也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小院处,好似一段旅程就真的这么忽然到了结束处。   两人并肩站着,看了许久,直至马车一点点消失在眼帘尽头。   “上马车吧。”他们也当回桃城了。   陈元置好脚蹬,陈倏扶了棠钰上马车。   马车上,两人分坐在马车的两头,各自一处,不像在愗城城郊小院时,总是坐在一起,也睡在一个屋中。   眼下不在太奶奶跟前了,他们也不用再扮夫妻了……   就好像已经习惯的事情,忽然又变了回来,两人都觉得有些不适应马车中的安静,但分明早前来的时候就是如此的,可有些东西却在悄然间有了微妙与不同。   说不好的不同。   陈倏拿起手中书册,有些看不进去,心猿意马道,“阿玉,太奶奶这几日很高兴,多谢你。”   他目光越过书册,悄悄打量她。   她轻声道,“太奶奶对我也很好,我也有些舍不得太奶奶。”   她说的是实话。   她生得很美,目光看向车窗的帘栊外,露出侧颊和修颈的精致曲线。眸间清亮而明艳,冬日的阳光照在白皙的肌肤上,映出一道浅浅的光泽,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似一双振翅的蝶翼,动人心魄,又撩人心扉。   他微微低了些许头,将眸光藏匿于手中的书册后,淡声道了句,“我陈倏惯来不喜欢欠人人情……棠钰,为表言谢,我以身相许吧。”   话音落后,停了稍许,对面的两个引枕飞了过来。 第032章 关起门 明天23:00后……   愗城到桃城就半日路程, 陈倏和棠钰晌午前出发,黄昏前后抵达桃城。   回苑中的时候,祖母已经睡了。   棠钰在屋中照看了会儿, 见祖母睡得沉,才轻手轻脚出屋,正好听见陈倏在苑中问起陈磊祖母的情况。   陈磊如实道, “属下每日都同老夫人一道去医馆,老夫人病情渐渐有所好转, 能看见很近的东西, 但是大夫嘱咐这个时候反倒要尽量多休息。另外, 早前的药方都已经换了, 每日也有药童来煎药, 刘大夫的施针也从每日到隔日。老夫人这处身体并无不适,但应当是侯……主上和棠钰姑娘不在, 老夫人有些想棠钰姑娘了,胃口不怎么好, 属下请了会淼城菜的厨子来,老夫人当晚多吃了些。旁的, 便没有什么了。”   陈磊事无巨细。   陈倏颔首, “辛苦了,让人同刘大夫说声, 我稍后去他那里一趟,具体问问老夫人的情况, 看他何时方便。”   “是。”陈磊应声去做。   陈倏转眸,见棠钰已经出了屋中,就在不远处,“阿钰?”   棠钰上前, 先前陈磊说起祖母的情况,她都听到了,也听到他说稍后要去刘大夫处询问具体情况。   她知晓他细致稳妥,也知道他待祖母亲厚,对祖母的事情上心,但方才听到这处,棠钰心中还是微微起来波澜涟漪,不由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我去看过祖母了,祖母睡得很沉,我没吵醒她。”   陈倏望了屋中方向一眼,又道,“我让陈磊去问刘大夫时间了,稍晚些,一起去听他说说祖母病情。”   “好。”棠钰应声,正欲再开口道谢,忽然听到“汪汪”一声,陈倏和棠钰两人都愣住,才都忽然想起糖糖来。   糖糖还是更最最喜欢自己爹爹的,拼命朝陈倏摇着尾巴是好,汪汪汪汪叫个不停,示意它来了!   陈倏和棠钰都笑了笑,两人一起蹲下,看向糖糖。   糖糖已经将两只小腿搭在陈倏手臂上要抱抱,一面心急得“汪”个不停,陈倏伸手至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温和道,“别吵,阿钰的祖母在睡觉。”   糖糖仿佛听得懂他的话一般,果真不吵了,但还是要陈倏抱。   棠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糖糖的额头,陈倏才抱了他起来,“儿子,是不是想爹爹了?”   糖糖又蹭又舔,足见亲厚。   棠钰笑了笑,“糖糖我先回去了,晚些见。”   陈倏还是挥着糖糖的爪子同棠钰道别,棠钰转身时笑了笑。   等棠钰回屋,陈倏也抱起糖糖回屋,一面走一面道,“糖糖,你娘就快要是你娘了,你爹很高兴。”   糖糖哪里听得懂,但能看出狗爹的欢喜表情。   回了屋中,陈倏喂了它一些肉糜,又给它倒了一些水,狗糖糖毫不客气。   陈倏看着它,想起这几日去看望太奶奶的一路,其实,两人关系比早前亲近了不少,尤其是,她今日都能用引枕砸他了,那可是长足进步……   陈倏看着狗糖糖笑。   ***   再晚些,祖母醒了。   陈倏去的时候,棠钰在同祖母一道说话,祖母问起,“见过长允的太奶奶了吗?”   陈倏不由驻足,一面看着棠钰的背影,一面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同祖母道起,“见过了,是位很慈祥的太奶奶,亲和,优雅,从容,而且待人很好。”   “有没有……为难你?”老太太又问。   棠钰愣了楞,摇头道,“老夫人人很好,教了我煮茶,这几日在老夫人处,还学会了打马吊……”   老太太便笑起来,“马吊?”   棠钰叹道,“老夫人喜欢马吊,每日都要打上几圈。”   棠钰顿了顿,又道,“其实,老夫人喜欢的未必是马吊,但是打马吊的时候,可以一直说话,而且有交流,老夫人应当是喜欢同后辈在一处,又怕后辈们陪着说话拘谨,但是打马吊的时候不同,我觉得老夫人是这个意思。”   棠钰言罢,屋外的陈倏笑了笑,太奶奶说的是,她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棠钰又道,“这几日还和老夫人一起挑茶,挑好的茶叶,第二日煮茶,等回淼城了,我也煮给祖母喝。”   老太太笑道,“我又不会品。”   棠钰伸手握住她的手,“雅有雅的饮法,俗有俗的饮法,饮茶之事,本就雅俗共赏,我也就学了两日,祖母又不会拆穿我。”   老太太笑出声来。   棠钰这才问道,“祖母,你这几日可好?”   老太太点头,“好着呢,身子康健,胃口又好,无痛无病的,眼睛也能慢慢看得清了,对了,来,祖母好好看看。”   其实棠钰方才听陈磊说起,她不在,祖母有些胃口不好,但眼下祖母这么说,棠钰又不忍心戳穿,祖母要看她,她起身,在祖母跟前蹲下,好让她看清些,口中又提醒道,“大夫说了,虽然祖母的眼睛现在能看得清楚些了,但是要休息,不要用眼,就看两眼。”   老太太笑,“好好好!”   老太太伸手,一面摸着她的脸,一面认真打量,虽然还是有些模糊,但是比早前可要看清楚了太多,老太太眼眶微润,“我们阿钰长大了,好看了,真的好看……”   棠钰连忙起身,拿一侧的手帕给她擦眼角,担心道,“说了就看两眼,要是知晓你哭,刘大夫日后可都不让祖母你看我了。”   老太太也知道不应当,但是就是有些忍不住,“十余年了,祖母怎么不想你?”   棠钰又在她身侧半跪下,头靠在祖母膝盖处,温声道,“钰儿日后不去别处了,祖母在哪儿,钰儿就在哪儿,我们祖孙两人不分开。”   老太太叹道,“你不嫁人了?”   棠钰顿了顿,轻声道,“那就嫁……愿意在家中照料祖母的……”   老太太正欲开口,陈倏大方走了进来,温声道,“祖母。”   言罢,又好像意外,“诶,棠钰,你也在啊?我刚好想找祖母商量个事儿。”   棠钰看向他,哪那么多刚好?尤其是他这里……   但祖母面前,棠钰没有吱声。   “说吧,长允,怎么了?”老太太温和。   陈倏握拳轻咳两声,认真道,“早前刘大夫说,祖母的眼疾要两个月左右时间好,我算了算,那差不多是十一月底的事。那个时候祖母若是想折回淼城,路上要一个多两个月,年关就要在路上过了。但眼下时局刚稳,年关正是流寇多的时候,我想,万州其实离桃城倒还近些,也就大半月路程,祖母可以去我家中看看,顺道安心过个年,年后,我也要回淼城一趟,正好同路,也免了我路上担心祖母的安危。”   陈倏说完,余光瞥向棠钰,一字一句道,“若是祖母喜欢,也可以在万州多待些时日,在我那里,祖母就当在家中一样就好。我会好好照!料!好!祖!母!的!”   特意强调了后面几个字。   “……”棠钰果真无语。   她才刚说完,他就顺着杆子爬上来,一分不差的。方才,分明是早就到了,一直在屋外偷听她和祖母说话,他就是特意的。   祖母又不聋。   棠钰奈何看向他,他却朝她眨了眨眼睛。   棠钰惊呆。   若是手上有引枕,棠钰当即又想朝他扔过去。   老太太早前是眼瞎心又不瞎,眼下是眼也不瞎心更不瞎,他二人去了一趟陈倏太奶奶处,回来的时候,一个从早前的彬彬有礼,温和儒雅,到眼下会偷偷朝另一个眨眼;另一个个从之前的我不嫁,我要陪着祖母,到现在的,要嫁就嫁一个愿意照顾祖母的。   老太太慈眉笑了笑,“倒是个主意。”   棠钰看向祖母。   她不知陈倏在祖母跟前说过什么,但知晓祖母喜欢他,甚至连陈倏要带她去看太奶奶,祖母都同意了。陈倏这张嘴,太会哄老人家,还儒雅温和而不显露……   从祖母屋中出来,陈倏一直跟在棠钰一侧,都快临到屋门口了,他还在,棠钰只得驻足,礼貌道,“侯爷,你的屋在那边。”   “我就是想找你商议,去万州的事。”陈倏一本正经。   “祖母还没说要去呢,再等些时候吧。”棠钰礼貌婉拒,推开无门,陈倏又跟上。   棠钰看他,他也看她。   四目相视,棠钰轻声道,“祖母的眼疾,多谢你。”   方才陈磊说完,她其实就想说的,但是被糖糖打断了,眼下正好行至门口,道声谢,也可以当做道别问候。   陈倏明显不像,继续道,“阿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关上门……”   话音刚落,对方果然关上门。   ?!!   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说,关上门,他们虽然没成亲,都是一家人。   他不是让她“关上门”……   陈倏落了一鼻子灰,只得回屋中在狗糖糖处寻求安稳,“糖糖,你马上要和你娘一起回万州你爹爹家了,你还没去过呢,你期不期待?”   狗糖糖很久没同他一处玩,正是高兴的时候,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有人陪着它玩就行。   “侯爷。”陈惑唤了声。   “进来。”陈倏应声,也顺手抱起糖糖。   陈惑入内,“侯爷,陈枫的信。”   陈枫?   陈倏放下糖糖,拆开手中的信,越看,眼色越渐沉重。   男丁悉数斩首,女子送去营中为奴为妓。   卢家曾是三朝老臣,是京中首屈一指的世家,旁人都等着看大哥要怎么处置卢家。他离京前,大哥就动过这个念头,卢家是废帝的亲信不假,但也是京中旁的世家眼中的泰山北斗。原本废帝不仁,京中世家就多非议,大哥不这么做,这些世家不会人人自危。   大哥是在铤而走险。   天下哪里是朝夕之间能安宁的,越这么做,越适得其反。   他离京前,大哥就生过要除卢家的念头,他劝大哥三思,大哥看了看他,说的原话是,好,卢家这处肮脏之地我留,因为,这江山有你一半。   帝王心思,容不得猜忌。   这句江山有她一半,他噤声。   ……   卢家终究还是逃不过去,陈倏将纸笺在清灯前燃烬。   “还有事吗?”陈倏沉声。   陈惑又道,“侯爷早前吩咐,在淼城查查棠钰姑娘家中的被人抢占的铺子,地契和田产,方才淼城来了消息,说还查到一些东西。”   陈倏转身看他,“什么东西?”   陈惑抬头,“田契在一个妇人手中,妇人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孩子,应当……是棠钰姑娘舅舅的儿子。”   陈倏微怔。 第033章 你的事,我的事 一更   夜里,棠钰替祖母沐浴。   离开桃城,一连去了愗城好几日, 白日里同祖母说话的时候,陈倏又突然来了屋中,眼下, 仿佛才有祖孙二人在一处好好说话的时间。   转眼,来桃城也有段时间了, 虽然刘大夫和陈磊等人照顾周全, 但是老太太偶尔也会想家。   “等等开春就会回去了。”老太太已在盼着。   棠钰微楞, 轻声道, “祖母, 我们真要去万州吗?”   今日陈倏是提了一句,她那时听祖母的意思, 以为祖母会婉拒,但眼下祖母却提起了开春再回去。祖母当然不会留在桃城过年关, 那就是要去万州的意思。   她其实不怎么想去。   祖母叹了叹,“阿钰, 长允不好吗?”   棠钰没想过祖母会这么问。   但陈倏再好, 与她心里都有一道说不清楚的隔阂。   棠钰淡淡垂眸,“祖母, 您不知道……他是敬平侯,我们不合适……”   祖母叹道, “阿钰,其实长允同我说起过,他是敬平侯。”   棠钰意外,陈倏同祖母说起过?   老太太将当日的话重复给她, “他同我说,他是万州人士,家中是清白人家,年前加冠,未成亲,无妾氏,也无通房,苑中清净。父母过世早,他自幼得太奶奶照顾,一门心思花在家中经营上,无暇顾及旁的,直到遇见你……”   棠钰手中握住的水瓢抖了抖,他同祖母说起过驿馆的事了?   棠钰心底忐忑。   老太太却道,“他心思坦荡,未曾隐瞒,我就问,你怎么会喜欢我们钰儿的,他同我说缘分,看一眼,便觉似曾相识,好似注定。你是什么模样,他都喜欢,同你在一处,心有暖意,就像认识很久一般。我那时便问他,到底是谁,怎么认识你的,他说他是敬平侯,陈倏。”   棠钰提到嗓子眼儿,不知道陈倏如何同祖母说他们怎么认识的。   老太太又道,“到后来,他才同我说实话,说他祖父同你外祖父是故交,家中出事后,他祖父让家中的人送他去你外祖父处躲避,他在那里认识的你。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惊住,因为你外祖父的事,一直是秘密,你舅舅当年就怕节外生枝,所以箱子里的那些东西都藏起来不用。但长允不仅清楚,你外祖父姓何,还说起他祖父和你外祖父曾今书信定下过你们的婚约。当初去莞城的时候,他就知道你是他未婚妻,家中遇到变故的时候,你还同她一处过……”   老太太问她,“可有这事?”   棠钰颔首,“是,小时候在外祖父家长见过他,但是不知道他就是陈长允,也不知道他是敬平侯陈倏。”   她也看过外祖父留下的书信,陈倏说的,包括婚约,都应当是真的。   老太太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祖母眼睛是不怎么能看见,但是心不瞎,长允那孩子做这么多事情,都是为了讨好你,祖母也看得出来,你不讨厌他,你们在一处,也有你们之间的默契。既然是祖辈就定下来的婚约,如今又正好遇到一处,祖母也觉得长允这孩子不错。”   棠钰轻声道,“祖母,此事再说……”   祖母向着陈倏,觉得陈倏什么都好,连陈倏说要去太奶奶那里,祖母都同意了,棠钰知晓同祖母说不通,也不必一定忤逆老人家的意思。   老太太果真叹道,“钰儿,有时候不能任着性子,长允喜欢你的时候会一直惯着你,但这些都是相互的,时日一长,也会腻的。”   棠钰噤声,没有再说旁的。   ……   晚些,棠钰替祖母擦干了头,又扶了祖母去床榻上躺下。   “明日,我陪您去刘大夫那里。”棠钰坐在床沿边同老太太说话。   老天天笑道,“知晓了,你同长允今日才回桃城,一路劳顿,也早些睡吧。”   棠钰应好,起身将周围的灯熄了,只留了一盏夜灯给祖母。   她的屋子就在祖母隔壁,也方便照料。   从祖母屋中出来,屋檐下的灯随风轻轻摇曳着,她的影子时而缩短,时而拉长,棠钰一直低着头,在想祖母先前说起的那些话。抬眸时,正好见陈倏的背影,在苑外上了马车。   棠钰意外,眼下已经亥时了。   这个时候出了苑子,不知去了何处,兴许夜里也不会回来。很快,脚下毛茸茸的一团蹭了上来,棠钰不用想也知晓是糖糖。   苑外的马车正好驶离,棠钰收回目光,俯身抱起糖糖,“糖糖,你爹爹是不是又把你扔给我了?”   糖糖委屈要抱抱。   棠钰伸手摸了摸它的头,糖糖舔了舔她的脸。棠钰笑了笑,一面抱起糖糖,一面推门入屋,果真,见屋中的桌子上用茶杯压了一张字条。   —— 有事外出几日,照顾好儿子,转告下祖母,陈倏。   棠钰目光微怔,他果真外出。   而且要一连几日,算是远门。   棠钰一时有些恍惚。   “糖糖,你爹真的又外出了,看样子,你又要呆在我这里了。”棠钰温声叹道。   糖糖仿佛也没觉得什么不好,反正今日也在它爹爹那里呆了许久,已经玩开心了。眼下回到棠钰这里,糖糖只觉更开心。   他的狗窝还在棠钰屋里,没有动过,棠钰抱了糖糖去它的窝里躺着,“晚安,狗糖糖~”   “汪汪!”   狗糖糖的窝就在她床下,这一路从淼城到桃城,一直夜里入睡都是糖糖守着她。阖上眼睛,听着糖糖熟悉的呼吸声,棠钰慢慢入睡。   一晚上,做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梦,醒来的时候,忽然想起陈倏不在屋中。   ……   棠钰陪祖母去刘大夫处。   “你是说长允这几日要外出?”老太太睡得早,陈倏并未叨扰,他同棠钰说了,便等等同于同老太太说起了。   棠钰应道,“昨日从祖母房里出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他上马车,应当是有急事出门了。回屋的时候,看了他留了字条,让我同祖母说一声,他有事情要外出几日,也让我照看糖糖。”   糖糖同她和祖母都熟络了,这一路从淼城到桃城,一直是糖糖陪着她和祖母。   “有说什么事吗?”老太太替他担心。   “他没提。”棠钰如实应道。   老太太叹道,“长允的事情一惯多。”   祖母这么一说,棠钰也忽然反应过来,他是敬平侯,有万州和平南两处封地在,不可能终日清闲,他有他自己的事,眼下许是还在新鲜劲儿里,许是隔不了多久,事情一忙,许多事情就淡了。   思绪间,又听祖母笑道,“我前些时候也有听从淼城来的病患说起淼城的事,说长允将城守那帮人收拾了,不少百姓夹道欢呼,早前就一直盼着敬平侯入城,没想到长允真的动了城守府的人,倒是替城中百姓出了口恶气,日后谁做淼城城守都好,却也不敢再欺负百姓了。”   棠钰听得出,祖母字里行间都是对陈倏的满意和喜欢。   棠钰适时提醒,“祖母,小心脚下。”   老太太思绪果然被打断。   ……   这是陈倏走后的第一日,棠钰忽然有些不习惯,好像身边忽然少了一个一直转悠的人,一切,仿佛回到了正轨,但又像在慢慢脱离正轨。   而后是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陈倏不在的日子,棠钰天天陪着祖母去刘大夫的医馆,祖母的眼睛确实好些不少,棠钰陪着她一道逛集市,但每日不能用眼太久,所以去的地方不多,但因为每日都会去,所以日子倒也过得很充实。   到第五日上头,棠钰有时候会托腮发呆,想着陈倏去了何处,都一连五日了?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魔怔了。   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上,棠钰有好些时候都在对着糖糖发神,有时候也会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想,陈倏会不会从眼下开始就不会再出现了,永远不会再出现的那种……   虽然早前是她最巴不得的事情,但眼下,竟有些无端担心。也想起祖母说过的,有时候不能任着性子,长允喜欢你的时候会一直惯着你,但这些都是相互的,时日一长,也会腻的。   敬平侯府原本事情就多,许是,他也腻了……   棠钰如是想,那也好。   等到第十日上头,棠钰送完祖母去施针,折回苑中。这次扎针的时间很有些长,回来后,祖母也有些累,在床榻上歇息。   棠钰陪着她入睡,而后推门外出,却见陈倏在屋外的树荫环臂,不知等了许久。精致的面容犹若镌刻,熟悉的身影让人心中莫名安稳而平静。   “你……回来了?”十余日不见,棠钰仿佛觉得有些陌生和忐忑了。   陈倏抬眸看她,“阿钰,我有话同你说。”   屋中,陈倏问起,“记得棠家的铺子和田契吗?”   棠钰木讷点头,“记得。”   陈倏又道,“我让人去过问过了,他们前几日告诉我,田契收租的银子捏在一户人家手中,这户人家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我这几日亲自去看过了,阿钰,田契的收益,应该是你舅舅给他们的。那男孩子姓何,叫何茂之,今年十岁。”   棠钰愣住。   陈倏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会不明白。   陈倏看向她,认真道,“人在币州,离这里就三四日路程,要去看看吗?”   良久,棠钰缓缓颔首。   ***   这一趟再去币州,老太太就不如早前担心了。   田契只是小事,但如果是舅舅的孩子,棠钰还是想去见一见,也好奇究竟怎么回事。   辞别祖母,棠钰带了糖糖一道出行,因为马车要四五日之久,有糖糖在,气氛也不会太尴尬。   这次又有十余骑一起,倒也不怕路上再有意外。   “在想什么?”马车中,陈倏问起。   棠钰轻声道,“在想舅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如果真的是舅舅的儿子……”   陈倏看得明白,“阿钰,谁都有苦衷,说不定见面就清楚了?”   棠钰看他,“你……早前是去币州了?”   陈倏温声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是吗?” 第034章 何茂之 二更合一   棠钰看他,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低头看书,刚才的话在棠钰耳边一晃而逝, 仿佛不着痕迹。   依旧儒雅柔和,芝兰玉树……   糖糖在棠钰跟前伸着爪子,要找棠钰抱抱, 棠钰收起思绪,没再看陈倏, 而是俯身抱起糖糖。   糖糖在棠钰怀里一幅很舒服的模样, 两只前爪趴在棠钰手腕上, 惬意得享受着棠钰的怀抱, 舌头轻轻哈着。   书册后, 陈倏瞥了一眼狗糖糖,莫名有些嫉妒。   他还不如狗糖糖好命。   狗糖糖的狗爪子可以堂而皇之的放在棠钰手臂上, 也能不时用狗头蹭蹭棠钰,还可以肆无忌惮朝着棠钰又亲又舔, 而且越亲近棠钰越高兴。   陈倏份外眼红。   甚至,想同它换一换……   红眼病陈倏想起在太奶奶处时, 他同棠钰每日睡在一个屋里, 其中还有一两日是睡在一处的。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墨发铺在玉枕上, 眼眸阖着,有时会嫌玉枕太硬, 枕在自己手臂上,安静又平和。   他也偷偷伸手,试着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过。她起初略微皱了皱眉头,觉得不怎么习惯, 但只要他保持不动,她也就慢慢习惯了。她亦在睡熟的时候,往他怀里靠过,他全然不敢动弹。   他想,要不是在愗城遇到见明和魏昭庭。   在太奶奶处,他同棠钰许是已经水到渠成了。   他也想起从酒肆回来那天晚上,锦帐阖上,他折腾了将近一宿,按捺不住的时候,他甚至握着她的手,后来棠钰都快哭出来,你,还没好吗?他那时候哪有什么思考,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好,而他那时什么模样,什么德行,棠钰大抵是尽收眼底的……   陈倏又觉头疼。   转眸时,目光正好对上棠钰。   四目相视,两人都愣住。   陈倏愣住,是不知道棠钰看了他多久,他方才一直在想隐晦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看到,或者是看出。   棠钰愣住,是因为刚才陈倏目光淡淡,似是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他自己都没觉察,不经意间,他松了松衣领,喉间轻轻吞了吞,松散的头发就用一根玉簪随意揽着,宽松的外袍慵懒而舒适,衣领下露出隐隐精致的曲线,透着男子气息……   两人都心照不宣各自收回目光,当做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当逗狗的逗狗,当看书的看书。   于是路上四五日了,白日里是在马车中,夜里,糖糖同棠钰一处睡,陈倏一处,在第五日黄昏前后,正好抵达币州城。   陈倏早前确实来过,因为棠钰在城门口见到了陈元。   “侯爷,棠钰姑娘。”陈元迎上,这些时候,陈元一直在币州城没有离开过。   “币州城不大,严格来说,就是大一些的镇子,马车走在其中有些显眼,你若是想先远远看看,我们走着去?”陈倏建议。   棠钰不知道对方存在,对方知不知道棠钰存在,陈倏也不清楚,但在陈倏看来,先远远看看是对。   棠钰颔首,“好。”   陈元在前领路。   陈倏抱了糖糖,同棠钰一道,在币州城中并肩踱步,陈倏道,“币州城既不是平南属地,也不是丰州属地,而是同平南和丰州相邻的态州属地,早前曾是文博侯的封地。文博侯并非世袭爵位,祖上在太医院得了恩典,三代后,封号和属地都要归还,所以态州虽然属于文博侯封地,但除了赋税,文博侯府很少干涉州郡的事。态州是由驻军首领在当政。”   既然到了币州城,陈倏同棠钰说了币州城的来龙去脉,“废帝在的时候,各地便多由诸侯和封疆大吏把持,像态州这样的小地方,便是驻军首领把控。如今新帝登基,有意拉拢这些地方驻军,新帝直接将态州赐给了当地的驻军首领王威。所以,币州城眼下已属晋博侯王威属地。我同王威有交情,币州城很安全,你不必担心。”   到此时,棠钰才明白他是特意提起的。   自京中回平南,棠钰一路上见了不少驻军厮杀,流民涌入的场景,棠钰知晓国中如今虽然换了新颜,却并不太平,她去到何处都很谨慎。陈倏应当是早前留意过,所以特意说起,让她宽心的。   棠钰不由看他。   “怎么了?”陈倏原本是低头看着怀中的糖糖的,只是余光瞥到她在看他,遂问起。   陈倏怀中,糖糖对周围的陌生环境很惊奇,趴在陈倏怀中,不敢像在熟悉的环境里一样“汪汪汪”大叫着,宣告自己来了,而是老老实实跟自己的爹在一起。   棠钰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忐忑。”   从早前并不知晓舅舅还有旁的亲人,到眼下真到币州了,又有些忐忑的。   陈倏笑着看她,温声道,“不怕,我和糖糖陪着你。”   他眼中柔和笑意,又抓着糖糖的爪子朝他挥了挥,带上糖糖,虽然就成了玩笑般的一句话,但棠钰还是莫名多看了他一眼。   他不是陈倏多好。   他只是陈长允多好……   身侧忽有骑马疾驰而过,棠钰方才走在外面,陈倏伸手揽着她肩膀避过。   “没事吧?”陈倏揽紧她。   棠钰摇头,但心有余悸,方才的那匹马实在太快,即便在官道上都算快,更何况是在拥挤的币州城中。那骑扬长而去,不止棠钰,更将不少街市上的摊铺撞倒,也吓得不少人倒地。   币州城小,一般情况下,容不下大佛。   这人身着戎装,应当是王威手下,但王威惯来约束下属,不会纵容下属当街飞扬跋扈。   要么不是王威手下的人,要么,币州城有事端。   陈倏使了使眼色,陈元会意让人跟上。   ……   经过方才一幕后,陈倏走在靠外处。   币州城不大,很快,陈元便领了陈倏和棠钰到一处街巷处。   两人驻足,远远看着。   一群九岁十岁模样的孩子在一处嬉戏,约莫十一二个,相互追逐,冬日里,都大汗淋漓。   棠钰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孩子身上,看起来也就八.九岁模样,但她一看,便知道他是舅舅的孩子。因为,他同舅舅生得实在太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有些瘦小。   离得远,这群孩子又在跑动,棠钰有些看不清。   但下意识里,挪动着步子,一点点上前,仿佛是想看得更清楚些。   陈倏没有揽她,只是抱着糖糖同她一起。   慢慢的,到了临街处,棠钰驻足。   那个小小个子的男孩子,不仅同舅舅生得像,而且表情,神态,动作,都像极了舅舅。   棠钰目光中浅浅氤氲。   如果这孩子是舅舅的孩子,那也就是她的亲人,她的表弟……   棠钰见他和周遭的孩子一道玩耍着,但是因为个头很瘦小,抛球的时候跳比不过旁的孩子,时常被其他孩子挤到边缘和角落了,偶尔有些丧气,但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加入到了孩子们的游戏中来。   “他叫什么名字?”棠钰目光未从对方身上挪开,但陈倏早来几日,以陈倏的手段,应当都会打听清楚。   果真,陈倏应道,“何茂之,周围的人称她娘亲做杨嫂,他们母子二人是去年搬来币州城的。”   舅舅是去年过世的……   棠钰愣住,那是舅舅死后,她带着茂之来了币州城。   “为什么是币州城?”棠钰好奇问起他。   陈倏淡声道,“因为,何茂之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币州城……”   那是来投奔外祖父和外祖母的。   棠钰忽然明白了,“那眼下,他们母子是同外祖父和外祖母住在一处吗?”   这样至少相互有个照应。   陈倏看了看她,淡声道,“没有。”   棠钰再次愣住。   陈倏低声道,“杨家不认这个女儿和外孙,他们母子二人一直单独在市井住着,并没有回家中。”   “为什么?”棠钰不解。   棠钰话音刚落,正好对面的孩子们玩球,球在争抢中滚了过来,刚好落在棠钰脚下。   何茂之同她离得最近,所以上前来要球。   棠钰蹲下,拾起球,双手递给他,温声道,“给。”   她目光柔和,看他的时候,眼中带着暖意,何茂之道了声,顿了顿,目光中有些疑惑,但是并未多留。   可抱着球跑开的时候,何茂之又回了回头,见棠钰还蹲在原处,看向他。   何茂之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带着疑惑,重新加入了游戏的队伍中。   陈倏伸手扶她,棠钰的目光才从何茂之身上离开。   “刚才说杨家不认这个女儿和外孙是怎么回事?”棠钰明显看得出,这孩子情绪有些敏.感,应当是同家中有关。   陈倏应当,“阿钰,应当是杨家不同意你舅舅和茂之母亲的婚事,茂之母亲同你舅舅私奔。奔者为妾,杨家觉得丢人,便对外说自己女儿死了,所以并不会认回茂之和茂之母亲,即便他们母子都在币州城,还是让他们母子流落在外。”   陈倏的话让棠钰骇然。   她从未想过此处。   但言辞间,孩子们的嬉戏结束了,要好的孩子还在一处玩耍,旁的孩子都分开了。差不多黄昏,当回家中晚饭,陈倏和棠钰见何茂之独自一人离开。   棠钰远远看着他,没跟上。   陈倏又道,“阿钰,还有一事早前没告诉你。”   棠钰转眸,询问般看他。   陈倏道,“你舅舅过世后,茂之的母亲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我找大夫问过,是痨病,应当是很早之前就有,一直在治。但你舅舅过世,许是加重了病情,这一两年又一直是她自己带着茂之,原本想着回币州投奔家中,但是家中并不相认,又将人赶了出来,我也让大夫看过,很可能,熬不过一年半载了……”   棠钰整个人顿住。   陈倏继续道,“你家中早前那份田契的租子,是你舅舅托了另一个朋友帮忙收着,每半年给茂之母亲送一次,他们母子以此为生。后来他们到了币州城,你舅舅的朋友还是辗转帮忙送到了此处。”   棠钰转眸看向那道小小的背影,若不是这份田契租子,兴许,她永远不会知晓舅舅还有一个儿子在。   一侧,陈倏声音低沉道,“其实阿钰,我见过茂之母亲……”   棠钰诧异。   陈倏低眉道,“其实十二年前,原本,你舅舅是要去币州城提亲的,但是何家上下遭逢变故,你舅舅带了你逃回了淼城。你入宫后不久,你舅舅担心拖累茂之母亲,去了趟币州城,原本是想不耽误对方,但茂之母亲坚持。可原本的何家尚且还好,但那时候何家的任何事情,你舅舅都不能说,所以杨家并不同意将茂之母亲嫁给你舅舅。茂之母亲心一横,便同你舅舅私奔了,一直在淼城邻近的阮镇。你舅舅在阮镇和淼城两头跑,一面照顾茂之母子,一面照顾你祖母,直到去年,你舅舅意外去世。”   陈倏忽然说起,棠钰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棠钰才沉声道,“陈倏,我想见见杨嫂和茂之。”   ***   入夜,简陋的屋中点着一盏清灯。   杨嫂看着对面的棠钰,眸间忍不住湿润,“早前你舅舅说起你在宫中,我还在想,你舅舅过世后,可能见不到你了,但没想到,会在币州城见到你,阿钰。”   杨嫂鼻尖微红,也不时用手帕捂住口鼻咳嗽。   她眼窝深陷着,一看模样,就知晓身子不好,见了棠钰,两人在桌案前对坐着,她的目光激动,激动里又参杂着辛酸,哽咽道,“你同你舅舅生得有几分像,我就是……看到你,有些想起你舅舅……”   杨嫂的话,似钝器戳在棠钰心底。   早前手中额手帕已经被眼泪沾湿,棠钰从袖袋里取出自己手帕给她。   杨嫂看了看她,伸手接过,轻声道谢。   早前的事,陈倏已经同她说起过了,但那时候有舅舅在,再难都不算难,最难的,应当是舅舅过世之后的日子,棠钰轻声道,“这一两年,你和茂之是怎么过的?”   杨嫂其实心中积压了很久难处,原本是想着时过境迁,自己的身体也快不行了,想让茂之日后有个安定的归处,所以才带茂之回了币州城,但没想到,爹娘不仅不认她,还将她赶出家门,她有许多话不能同外人道起。   早前陈倏来,只说是茂之爹爹的朋友,说茂之爹在他这里放了一笔银子,让他带给他们母子,他还带了大夫来看病。但从大夫的神色里,杨嫂也知晓自己时间应当不长了,她是担心茂之一人还小,无人照顾。   眼下,棠钰出现,杨嫂心中就似久违的难过,压抑,想念,感叹汇聚在一处,终于有了出口,但开口却是,“茂之很懂事,很让人欣慰……”   棠钰眼中也微微氤氲。   ……   屋外,何茂之坐在秋千上。   陈倏也在一侧。   “那是我姐姐吗?”何茂之问。   陈倏微讶,“你怎么猜到的?”   何茂之低头道,“我爹在的时候,我听我爹说起过,我有个表姐,但是一直没见过。刚在才球场那里,我看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和我爹有些挂像,然后看我的时候,她的表情和旁人不同。我在猜,她会不会是我表姐?”   陈倏没想过他人小鬼大。   陈倏颔首,“她是。”   何茂之又道,“那,她是从宫中出来了吗?”   陈倏再次点头,“是。”   何茂之沉声道,“可惜我爹过世了,我爹做梦都会梦到他,有时候睡不着,就会在苑中坐着,有一次我起夜,我爹就同我说,他想我姐了。现在她回来了,我爹却不在了,我爹要是能看到她,一定很高兴。”   何茂之身材瘦小,陈倏看到他的时候,总会想到小时候的自己。   也会想到,那个时候家中遭逢不测,祖母让周妈妈带他逃到平南,到莞城找何爷爷收留。   沿途,所有的侍卫都死了,周妈妈也没了。   何爷爷收留了他,让他不要再叫陈倏,叫长允。   他在何爷爷那里,过了两月不算惊慌的日子,原本,原本,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也见到了小时候的棠钰。   但天家的触手伸到了平南莞城,何家一片火海……   棠钰的爹带着他们逃出了家中,但到最后,离开莞城的只有他和棠钰,他生着病,蜷在棠钰怀里,最怕的事,是棠钰不管她,但心中最多的,是内疚和难过。   如果不是他,何家不会造致祸端。   棠钰的外祖父,爹娘,都不会死在莞城……   陈倏垂眸。   一侧,何茂之又好奇看他,“那你呢?你是我姐夫吗?”   陈倏顿了顿,温和笑道,“你眼力不差。”   何茂之认真打量他。   许是被看得心虚,陈倏又补充道,“眼下还不是,但很快就是……”   何茂之皱眉。   他将头靠近秋千的绳索一侧,认真道,“你别当你姐的面,叫姐夫,她会同我生气,但私下,是可以叫的,多多益善。”   何茂之眼神微妙。   陈倏看了看他手中的弹弓,会意道,“你私下叫我姐夫,我可以陪你打弹弓。”   何茂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弹弓,陈倏朝他眨了眨眼。   ……   许是玩到一处去了,何茂之也给陈倏说起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事,“我不喜欢他们,娘亲说,如果她去世,就让我和他们一处,但我不想。”   陈倏也瞄准弹弓,“每个人都有苦衷,你娘也有你娘的难处,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   何茂之原本应当也瞄准的,当下,看他去了,手中的弹弓拉开,却同他道,“反正我不稀罕什么外祖父,外祖母。”   何茂之言罢,眼见着就要松手,恰好棠钰从屋中出来。   何茂之的弹弓正好对准屋门口,手一松,陈倏一惊,伸手拦下,虎口处都被震得麻木了,一阵剧痛。   “姐夫!”何茂之吓倒。   “没事。”陈倏怕吓倒他,更怕刚才弹弓伤到棠钰。   棠钰从屋中出来,眼眶都是微红的,陈倏将手自然背在身后,没让她看见,“见过了?”   棠钰点头。   陈倏又看向一侧的何茂之,何茂之目光一直落在棠钰身上。   棠钰半蹲下,轻声道,“茂之,我是棠钰,你表姐,你爹是我舅舅,我来看你和舅母。”   陈倏听到她口中唤的是舅母,知晓两人应当说了许多事情。   何茂之咬唇,“表姐,我娘亲的病能治好吗?”   何茂之忽然开口,陈倏和棠钰两人都愣住。   陈倏其实早前已经同棠钰说起过,方才杨嫂也同棠钰说起过,棠钰知晓茂之母亲的病是治不好的……   棠钰目光微滞,一时不知道当怎么应他才好。   许是早前的期待一直落空,其实何茂之也并不抱多少希望,但他眼中的希翼,棠钰和陈倏都不忍浇灭。   陈倏解围,“茂之,我和棠钰明日就让人请大夫来,我们试试看,好不好?”   何茂之原本不怎么抱希望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嘴角也忽然扬起,“好!”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说的话恰到好处,亦能宽慰人心,也并未对茂之撒谎。   他为人处世,处处圆润,亦替人着想。   “去吧,先去看看你母亲。”陈倏又嘱咐一声。   何茂之得了陈倏的承诺,很是高兴,大声笑道,“谢谢姐姐,姐夫!”   陈倏僵了僵,转眸看向棠钰,棠钰没有说旁的,只是俯身摸了摸何茂之的头,轻声道,“茂之,我明日再来看你们。”   “好!”何茂之脚下生风跑回屋中。   转眼,苑中就剩了陈倏和棠钰两人。   两人都目送何茂之回屋,既而,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我让陈元将隔壁的苑子租下来了,很近,也方便。”陈倏轻声道,“明日再来吧。”   棠钰转眸看他,目光中的湿润还未消去,隐隐包在眼眶里,似是戳到他心底。   夜色很静,周遭并无旁人。   陈倏伸手,将她带到怀中,“哭吧,没人看到。”   棠钰攥紧他衣襟,埋首在他怀中,隐隐抽泣着。   陈倏心底仿佛被利刃拉开一道鲜红的口子一般,有些话,一直藏在心中,深不见的,见不得光,亦听不得她哭。   夜色沉寂,清冷的月光落在苑中,也照在他身上,似是拢上一层煞白清白,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道,“阿钰,我很抱歉……是我,牵连了你们一家,让何家遭此横祸。如果不是我来莞城投奔你外祖父,如果不是你外祖父收留了我,你外祖父,你爹,你娘……都不会死在莞城,你舅舅和舅母也不会……”   陈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棠钰,我……”   怀中之人再度攥紧他衣襟,整个人在他怀中轻轻颤了颤。   陈倏噤声,似蚀骨。 第035章 敬平侯,陈倏 二更合一……   棠钰翻来覆去在床榻上睡不着,脑海里都是今日见到茂之,舅母的场景。   耳边, 也反复都是舅母的话,还有陈倏的话……   舅舅已经不在了,光凭早前祖母给她的匣子, 她连猜带蒙知晓的也不多,但将舅母的话和陈倏的话窜在一处, 才仿佛有了清晰的轮廓。   外祖父姓何, 早前同陈倏的祖父是同窗。   后来做了万州的长史, 同陈倏祖父的关系一直很近。   万州的家业从陈倏祖父处, 传到了陈倏父亲处时, 外祖父带了外祖母回了莞城,外祖母是莞城人士, 而后的十余年里,外祖父同陈倏的祖父一直有书信往来, 相互问候。   当时燕韩的朝廷越渐腐朽,皇子之间的争斗不断, 万州也被牵连其中, 陈倏的祖父疲于应付。   外祖父曾是万州长史,到莞城之后, 谨慎起见,一直隐姓埋名, 所以周遭只知晓外祖父是外祖母的夫君,并不清楚外祖父来历。   后来陈倏出生,朝中有了一波短暂宁静。   陈倏的出生,也让他的祖父想起故友, 便书信同外祖父商议,说他们一人有孙子,一人有外孙女,不如订婚?两人老人家,半辈子的朋友,主仆,又十余二十几年未见,一想到要做亲家,都很高兴,便说择吉日,带两个孩子见面。   但那个时候,朝中悄然生了事端。   当时的天子,也就是早前的废帝,暗地里将矛头对准了万州,陈倏的祖父,父亲,还有陈倏的兄长皆死在天子授意中,陈倏侥幸留了一条性命,由家中的周妈妈带着逃到了莞城。   虽然陈家同陆家,叶家,盛家是世家,但当时陆家自身难保,叶家在北关根本逃不过去,天子要灭陈家的门,就会掐死陈家去往盛家的出路,所以反而不能去丰州。   当时,陈倏祖父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外祖父在的莞城。   周妈妈带着陈倏祖父的书信,和陈倏一道逃亡莞城,一路被天子的人追杀,周妈妈也死在途中,陈倏一人到了莞城,外祖父收留了他。   万州一朝变天,外祖父想保下陈家最后的血脉,一直将陈倏藏在家中。   但外祖父很清楚,陈倏要么一辈子隐姓埋名,要么随时有性命危险,甚至很快,就会有人寻到莞城来。外祖父让人给盛家老夫人,也就是后来收留陈倏的太奶奶送信。   一面,让爹娘来莞城。   外祖父的身份,爹爹清楚,但爹爹并未告诉过祖母,怕节外生枝。   那时候的她同爹娘到莞城,第一次见到陈倏。   他瘦瘦小小的,不爱说话,外祖父告诉陈倏,她是他未婚妻,陈倏看了看她。她知晓陈倏想同她一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总是像藏了事情一般,不怎么开口,摔跤时候将膝盖摔破了,也不吱声,似是怕给旁人添麻烦。   棠钰大他两岁,又是女孩子,会照顾人。   他的膝盖摔破,棠钰看见了,便拿了药给他擦膝盖。   他疼得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哭。   棠钰递了一枚糖果给他,“吃了就不疼了。”   他接过,没有吃,一直带着身上。   从那以后,陈倏就时常跟着她,她去何处,陈倏就去何处。   她那时候只记得外祖父同她说起过,他叫长允,但其实棠钰同他在一处的时间也不长,后来家中就生了变故。   外祖父家忽然着火,涌入一大堆黑衣人,家中的丫鬟,仆从,小厮都倒在血泊中,爹爹带着她和陈倏拼命逃出,但是爹爹要去救娘亲,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同陈倏一道,在冰冷的腊月里,躲在郊外的山林里,冻得发抖。   那时候陈倏发起了烧,她只好揽着他,一遍遍问他冷不冷。   爹爹没有回来,她怕陈倏也没了。   她很怕。   陈倏一直高烧着,他们相拥着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夜。   但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在家中那帮黑衣人还是找他们。他们两个跑不快,眼看要被撵上。陈倏咬唇,同她分开两端跑,她吓住,陈倏看了她一眼,而后再也没有回头。   她愣住。   当时所有的黑衣人都去追陈倏,她一边哭,一边没了命得跑,后来遇到舅舅。   舅舅带她回了淼城,但家中旁的人,没有一个生还。   那是她生命里最至暗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也知晓陈倏活不下来,却不知道陈倏最后被太奶奶的人救了。   后来她同舅舅回淼城,但没想到,也有人追来了淼城,舅舅说,可能长允还活着,旁人是来寻他的。但来的人盘查得极严,在逃跑的时候,又都是见过棠钰的,舅舅不得已,将她送去宫中挑选宫女处。   再后来,她在宫中一呆就是十二年。   早前的事情,渐渐都淡了,甚至都忘了那个叫长允的孩子……   而陈倏到了太奶奶处,太奶奶连同几个世家向废帝施压。   国中正有世家谋逆,废帝无暇顾及陈倏这处,除了矢口否认,又加安抚,陈倏的性命得以保住,一直跟在太奶奶身边,在废帝无暇顾及的时候,重振万州。而后,便是废帝想要同万州联姻,让陈倏入京尚公主的一幕。   而她,也在驿馆同陈倏再度遇到。   她根本没有抬头看过他,但陈倏认出了她……   锦帐香帏里,他簇着她行欢好之事。   因为原本在他心里,他同她就应当在一处。   她同他是要成亲的,无论早晚。   他是执掌万州的一方诸侯,心思和城府都深,不会因为见到她便沉不住气,更不会自制到他想要的不去索取。   他是喜欢她,将她捧在手心里。   但她要先是他的,一遍遍刻上他的烙印……   极致的欢愉里,他是生了不想她走的念头。   他的所有爱慕,欲.念,欢愉,是占据过心思深处,但他幼时经历过家中变故,跟在太奶奶身边,一直清醒且隐忍,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他认定的,会不惜代价去做,甚至铤而走险,为死去的祖父,父母还有兄长报仇,所以他不会不放她走,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做。   这样的陈倏并非完人。   有私欲,也有担当,有上位者的心思与城府。   这样的陈倏又近乎完人。   知进退,轻重,不偏执,对喜欢的人,温文儒雅,柔和相护……   ***   翌日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棠钰也不知晓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苑中有嬉闹声。   棠钰推门而出,见是陈倏和茂之一处。   两人在打弹弓。   弹弓总是男孩子喜欢的游戏,陈倏也好,何茂之也好,都不例外。   棠钰上前的时候,两人玩得很专注,都没留意她来。   陈倏告诉他怎么瞄准,何茂之照做。   很快,弹弓里的石子投了出去,远远得击倒了罐子,两人心照不宣击掌。   陈倏仿佛能和所有的人合得来……   许是察觉到有人,陈倏转身,果真见是棠钰,“阿钰。”   他轻唤一声,茂之也转身,“姐姐。”   何茂之没有旁的兄弟姐妹,也羡慕旁人有兄弟姐妹,如今有了棠钰,便将表姐得表字隐了去。   棠钰上前,“玩弹弓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很容易伤人。”   她曾在宫中,见过顽劣的皇子用弹弓欺负宫人。   宫人敢怒不敢言。   也有宫人被勒令站着不动挨打的。   有一回文广就被皇子当过弹弓的靶子打过。   她知晓弹弓打在身上多疼,那时候她是想寻个太后的幌子,支开顽劣的皇子,但是晋王上前,“我去就好了,你一个宫女就别出头了,省得被人惦记上,自顾不暇,还有,并不是所有的皇子都像我这样……”   他自然是打趣话。   但因为晋王的缘故,文广脱险,日后,小皇子也没找过文广的茬。   茂之不是这样的人,但她会想着提醒。   幼时的教导对一个孩子很重要,不求有多好,但要知晓应有的道理。   茂之笑道,“我知道的,姐夫方才说了,用弹弓欺负人不是本事,保护人才是。”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轻声叹道,“不都说了,别当着你姐的面叫姐夫……”   茂之笑道,“叫错了,长允哥哥说的。”   言罢,两人又会意击掌,一起笑嘻嘻看向棠钰。   棠钰无语。   棠钰起身,陈倏也跟着起身,“我让陈元去请大夫了,晚些时候能来。”   只是话音刚落,就听见马车声传来。   是陈倏的马车,陈元领了大夫从马车上下来,“大夫这边。”   茂之呆住,“他是毛大夫,是城中最好的大夫!”   娘亲久病,何茂之孝顺,城中的好些大夫,他都打听过了,眼下见到陈元领的是毛大夫前来,茂之一时激动得眼眶都有些红了。   “走。”陈倏牵了茂之一道上前。   棠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踏实安稳。   ……   屋中,毛大夫简单查看了一翻。   痨病不好治,亦要分清病情阶段,毛大夫说要细下把脉,时间有些久,还需要安静环境,不被人打扰。   陈倏和棠钰领了茂之一道出来等。   毛大夫在,茂之已经喜出望外,但诊断的时候,茂之一直就站在屋外,紧张看着屋中,手心都是汗。   棠钰牵着他的手,温声道,“不怕,我们就在这儿等。”   茂之眼眶红红,朝她点头。   棠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正好,一侧陈元上前,“侯爷。”   陈元没有说什么事,陈倏知晓是陈元单独有事要同他说,陈倏朝棠钰道,“我去去就来。”   棠钰轻声应好。   陈倏同陈元行至一侧稍远处,陈元拱手道,“侯爷让昨日让查的,在路上打马疾驰的人,查到了,是杨家的孙女婿。”   杨家的孙女婿?   陈倏一时没对上号,“哪个杨家?”   陈元顿了顿,既而目光看向陈倏身后屋子的方向。   陈倏意外,“你是说,茂之的外祖父家?”   陈元颔首,“是,币州杨家,早前也曾是这一代的望族,后来没落了,到处攀附权贵,家中的女儿基本都嫁与了豪门和驻军中将领,昨日侯爷见过那个打马疾驰的人,是晋博侯手下一员大将的儿子,名唤詹云波,十余日前陪夫人回门到了币州城。币州城小,没什么大人物,詹云波作威作福了好些时日,城中知晓他爹是晋博侯手下的大将,无人敢管,还听说……”   陈元欲言又止。   陈倏看他,“说吧。”   陈元又道,“侯爷来币州城之前,杨夫人(茂之母亲)又去了杨府一次,因为知晓病情加重,可能时日无多,没有办法,还是只有想到把何公子托付给外祖父和外祖母处,那时正好被詹云波撞见,詹云波那日赌场输了,正在气头上,气不顺……”   陈元停了停。   “说完。”陈倏黯声。   陈元沉声道,“詹云波看到何公子,唤了声贱.种,然后上前就是一脚,杨夫人护着何公子,被重重替了一脚,咳了血,病情遂才加重的……”   陈倏噤声。   陈元也不说话了。   稍许,陈倏转眸看向棠钰和茂之处,想起晨间茂之同他说的,他练弹弓是为了打坏人,但他同茂之说,弹弓不是用来欺负人,打人的,而是用来保护人的。   陈倏心中莫名揪了揪,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若是茂之的爹还在,他们母子何至于来这里,受这样的欺负。   陈倏淡声道,“去打听,哪只腿踢的。”   啊?   陈元顿了顿,而后才反应过来,侯爷说的是詹云波。   陈元嘴角抽了抽,这个詹云波恐怕要倒霉了……   “没听到?”陈倏冷声。   陈元连忙应好。   ……   陈倏折回屋外时,棠钰将茂之揽在怀里。因为毛大夫说过时间有些久,两人没有一直站着,但是又不想离太远,怕毛大夫有事要唤,所以一起坐在屋外不远处长凳上,茂之的头靠在棠钰怀中。   陈倏上前,面色没有什么变化。   棠钰也猜不到先前陈元寻他何事,但陈倏在两人跟前半蹲下,温和朝陈元问道,“你的弹弓呢?”   陈倏同他说话,茂之礼貌坐起来,应道,“方才落屋里了。”   眼下,屋中还有毛大夫在,不方便取。茂之是以为陈倏要同他一道像晨间一样玩弹弓,消磨时间。   陈倏却道,“那晚些再说吧。”   不得不说,棠钰觉得自从陈倏折回,同茂之一道说着话,茂之仿佛真没早前同她在一处时那么紧张了。有时候男生同男生之间的,有自己独特的沟通和交流方式,以及平复情绪的方式。   茂之很喜欢陈倏。   棠钰心知肚明。   ……   屋外大约做了半个时辰,屋门嘎吱一声推开。   陈倏,棠钰和茂之三人都起身,其中茂之近乎第一时间跑到毛大夫跟前,目光忐忑看向他,“毛大夫,我娘亲?”   毛大夫看了看他,扶了扶身上背着的药箱,朝茂之道,“你娘唤你,你先进去一趟。”   茂之孝顺,连忙入内。   毛大夫看了看陈倏,陈倏朝棠钰道,“你去陪陪舅母和茂之吧,我送毛大夫。”   棠钰会意。   她去,好先安抚舅母和茂之,稍后陈倏会同她说起。   “大夫,怎么样?”陈倏问。   毛大夫叹道,“情况不怎么好,原本痨病就不好治,夫人这病也撑撑拉拉许多年了,几乎没有治好的可能,眼下受了些伤,血气郁结,病情会加重。”   “毛大夫,您告诉我最好和最差的情况。”陈倏不让棠钰在,是怕棠钰担心。   他比棠钰和茂之都冷静,适合由他和毛大夫来沟通。   毛大夫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这样反倒好沟通些,毛大夫应道,“最好的情况,用药物治疗,再加上病人的配合,维持好心态,不要太过劳累,也有相对宽松通风的环境,有人照顾,夫人的病,应当可以再拖上三两年,只是会稍微辛苦些。”   三两年,那已经比早前的半年一年好了太多,陈倏点头,又道,“那最差的情况呢?”   毛大夫一面捋了捋胡须,一面叹道,“最差的情况,若是一直心中郁结,久病难愈,再加上劳累,环境,也许三两个月都很难。”   从三两年到三两月……   陈倏短暂沉默,而后朝毛大夫道,“毛大夫,还您帮个忙,这三两年里,劳烦您亲自照顾这头。孩子尚小,母亲多在一日,是一日。”   毛大夫明白了,是让他尽量瞒着孩子。   陈倏言罢,陈惑上前,塞了沉沉一袋银子给到毛大夫手中,毛大夫惊讶,陈倏道,“诊金毛大夫您先收好,不够的,再找我的人拿,就在隔壁。”   毛大夫会意点头,“公子放心,老夫当尽全力。”   陈倏折回时,棠钰方才安抚好舅母和茂之,陈倏入内,几人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陈倏道,“毛大夫说,有治,但需宽心。”   久病成医,杨嫂是不信的,但棠钰和茂之都信了。   陈倏继续道,“坚持喝药,再加上配合,维持好心态,不要太过劳累,也有相对宽松通风的环境,有人照顾,舅母的病真的会好。”   茂之眼泪忽得就落了下来,扑倒杨嫂怀中,激动道,“我就知道娘亲的病会好!”   棠钰也欣喜看向他。   陈倏又朝棠钰道,“你陪舅母说会儿话,茂之,你同我去抓药吧。”   茂之信任他,他现在说什么,茂之都觉得好。   陈倏使了使眼色,示意他带上弹弓。   茂之会意,果真悄悄抓了弹弓走。   棠钰尽收眼底,两人已经出了屋中,上哪儿抓药,会用得上弹弓得?   棠钰才不信他们两人拿着弹弓,真是去抓药的,而且侯府这么多侍卫,想要去抓药,谁都可以去……   茂之和舅母面前,棠钰并未戳穿。   陈倏也朝棠钰笑道,“我心中有数,别担心。”   棠钰不担心他,她知晓他是敬平侯,身边又有陈元陈惑在,要担心也是旁人担心。但以她对陈倏的认识,方才见过陈元,眼下又让茂之带上弹弓,她心中隐约猜到是去杨家的。   币州城小,他早前又说过同晋博侯熟识,那他就是将币州城反过来,都没人敢拦他。   棠钰淡淡垂眸。   出了屋,茂之惊讶看他,“姐夫,我们要去哪里?”   陈倏道,“保密,去了就知道了,是正事。”   茂之莫名看他。   陈倏低眸,朝茂之道,“茂之,我们去替你娘亲治病。”   替娘亲治病?   茂之瞪圆了眼。   诚然,何茂之实在不知道,去赌场怎么能替娘亲治病?但跟在陈倏身侧,总让他有一股莫名的信赖感。   陈倏这么一说,何茂之竟也愿意相信。   这是用平日的相处换来得。   “要怎么做?”何茂之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心中忐忑,所以总是寻话问陈倏。   陈倏淡声道,“输,怎么输怎么赌!输到……旁人觉得我们今日一定气不顺为止。”   何茂之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一般。   陈倏知晓他聪明,遂也不避讳,“还记得早前的事是吗?记得,那就来帮忙。”   何茂之鼻尖微红,赶紧上前,小小的心底似从来没有这么温暖,又畅快,还隐隐激动过。   赌桌上,陈倏随意押着筹码,桌上的人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陈倏没在意,而是问何茂之,“他哪只腿踢得你娘?”   何茂之道,“都踢了。”   陈倏顿了顿,沉声道,“那你拿弹弓都打回来,放心,他不敢还手,也不敢找你的茬,但你要瞄准了,不要浪费时间!”   何茂之连连点头。   他又道,“还有,记得要一口咬定,我是你姐夫!这样才师出有名。”   何茂之更加坚定点头。   终于,陈倏在赌桌上“输”红了眼,一口气顿时那么理直气壮得不顺起来,所有人都看见,是气大了!   去杨家得马车上,陈倏再次问道,“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吗?”   何茂之点头,“第一,要瞄准了打,不要浪费时间;第二,要一口咬定,你是姐夫!”   马车缓缓在杨府门口停下,陈元和陈惑几人也都气势汹汹下马,杨府门口的小厮愣住。   马车内,陈倏遂摸了摸何茂之的头,叮嘱道,“记住了茂之,你娘亲是我夫人的舅母,你是我小舅子。詹云波那两脚是怎么踢的,你就怎么用弹弓打回来,记住了吗?”   何茂之点头。   陈倏掀起帘栊,下了马车,何茂之紧随其后。   “詹云波呢,让他滚出来!”陈元大喊一声。   何茂之懵住。   周围路过的人都纷纷驻足,这币州城中谁不知晓詹云波,这些时日一直在币州城内耀武扬威,好些百姓都敢怒不敢言,因为他是詹将军的儿子。眼下,忽然有人敢公然到杨家找詹云波叫板,旁人心中都铆足了劲儿看好戏!   周遭的人越聚越多,杨府的大门忽得开,詹云波怒气冲冲上前,“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话音刚落,詹云波目光落在了何茂之身上,当即轻嗤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你这个……”   贱种两个字还未从口中说出,陈倏淡声打断,“敬平侯,陈倏。” 第036章 蛊惑 二更合一   詹云波忽然被他出声打断, 还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就想吼一句“你什么东西!”,但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突然被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几个字愣住。   他声音不大,却因为这几个字,这幅镇定的态度, 在詹云波的气势面前也掷地有声。   何茂之也僵住,诧异看向身侧的陈倏。   陈倏牵着他的手很沉稳, 一丝都未慌乱, 站在陈倏身旁, 何茂之不像上次见到詹云波那样, 心中满是愤恨, 恼怒,害怕, 又无能为力。   詹云波刚出来的时候,何茂之心中还是紧张得顿了顿, 但因为有陈倏在,他心底的慌张也跟着渐渐平缓下来, 告诉自己, 有姐夫在,不用怕。   但当听到他口中“敬平侯陈倏”几个字的时候, 何茂之还是僵住。   敬……敬平侯陈倏……   何茂之十岁了,朝中的事情就算不清楚, 但近来新帝登基,就算是几岁得小孩子都知道,天子之下,位极人臣的就是敬平侯。   姐夫是敬平侯?!!   何茂之眼中的惊诧并不比詹云波小。   何茂之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陈倏面对詹云波的态度冷清清贵, 开口几个字,寥寥可数,却比对面詹云波的咆哮恼意更震慑人心。   何茂之忽然相信,他就是敬平侯。   而詹云波临到嘴边的话也忽得咽了回去,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随后,又开始慢慢变白。   他爹是晋博侯麾下大将。   晋博侯同敬平侯私交甚好,他也曾听爹说起过,晋博侯早前欠过敬平侯人情,一直对敬平侯恭敬。这次天子登基,晋博侯也是受了敬平侯相邀,率驻军北上,拥立新帝登基,所以天子将态州赐给晋博侯。晋博侯同敬平侯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且,如今这朝中,没人能得罪起敬平侯!   他跟着爹的时候,是曾远远见过敬平侯一回的。   他不瞎,他认得出陈倏……   詹云波脸色渐渐煞白起来,就算是晋博侯今日在这里,都要朝敬平侯恭敬行礼。   他……他怎么就惹到了这尊煞神?   “见过敬平侯。”詹云波的气势顿时不知去了何处,朝着陈倏恭敬拱手,心底全然是忐忑。   周遭看热闹得人,谁不认得詹云波。   这十余日里,到处都是詹云波作威作福的身影,杨家也跟着一道趾高气昂到了天上去,忽然见到詹云波这幅模样 ,远远围观的百姓,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陈倏松开茂之的手,看了茂之一眼,示意他跟着一道上前。   何茂之见到詹云波恭敬的态度,还有些许懵,但见陈倏看了他一眼,他也握紧了弹弓,跟着陈倏上前。   恰逢此时,杨家的人听说有人在杨府大门口滋事,也跟了出来,好家伙,明知道他们家女婿在,还敢上门闹事,是不曾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尤其是詹云波的岳父岳母,还有詹云波的夫人,出杨府大门口的时候,还没等看清詹云波躬身拱手,先是看到了何茂之和周围围观的人,就顿时一股无名火上来了。   詹云波的岳父开口就怕,“又来这里做什么!给你们脸不要脸了是不是!”   詹云波的岳母也道,“闹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想讹上我们杨家吗?我告诉你,小兔崽子,要不是看你娘还病着,早就……”   詹云波的岳母话音未落,何茂之气得扯开弹弓,朝着对面,好似要打过去!   “哎呀!你这个贱种!到哪儿找了个便宜爹,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詹云波的岳母赶紧用衣袖挡住身前,一张脸都绿了,要被这小杂种欺负了,她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詹云波的夫人顿时来了气,上来就要扇何茂之的耳光,詹云波吼道,“都闹什么!滚回去!”   便宜爹和小贱种都说不出来了!   说得还是陈倏!!   他们想死,他还不想跟着垫背!   詹云波的岳父岳母,还有夫人都愣住。这才见詹云波恭敬躬身拱手立在原处,脸色黑得像块儿碳似的,半是害怕,半是恼意看着他们。   三人顿住,忽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得看向对面的陈倏。   平日里,女婿在币州城都是横着走的。   就是城守亲自来了都不敢吱声。   这十余日,杨家也沾惯了詹云波的光,在币州城内光鲜了好久,早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觉得这币州城内,杨家又回到了早前的名门望族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今日怎么……   三人忽得泄了气。   詹云波就是杨家的底气。   眼下,连詹云波都没有底气在,他们杨家还能有什么底气?   三人都脸色青了青,忽然噤了声,立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何茂之狠狠看向他们几人。   早前,娘亲带他来找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时候,就是他们拦着,不肯让母亲去见外祖母,后来外祖母没见上,是见到了外祖父,但在这几人的挑唆中,外祖父明明都见到母亲为了护着他,被詹云波拿脚踢了,外祖父也无动于衷,还让他们滚出去。   何茂之恨杨家的人!   尤其是这几人!   方才那一弹弓,是他最出气的一回!   何茂之双目含泪,眼眶通红。   陈倏上前,三人不由往后退了退,面面相觑,退至詹云波身后才跟着低头,不吱声了。   就算再没眼力价,也知晓眼前的人,连詹云波都惹不起。   但又怎么会和那个野种在一处?!   几人心中发怵。   陈倏停下脚步,不紧不慢道,“方才在赌场输得窝火了些,正在气头上,气有些不顺……”   话音未落,詹云波脸色铁青看了陈倏一眼,又看向他身侧的何茂之。   方才岳父岳母和妻子说那些难听话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何茂之,是岳父那个同人私奔妹妹得儿子!   那日他母亲带了何茂之来杨家寻外祖父和外祖母,被岳父岳母拦下。   见他们几人在争执,他当时正好在赌场中输了些银子,正在气头上,气不顺,听到岳父岳父说的话,上前就是一脚朝何茂之踢过去,一脚不解恨,还又踢了一脚,当时,是何茂之的母亲护着自己的儿子。   他是军中的人,下脚很有些重,当场就将何茂之的母亲替得吐血……   詹云波听到敬平侯说得这句话时,顿时想起那日得事情来,脸色都不是煞白,是面无血色。   他近乎可以断定,敬平侯是特意冲着他来的!   当日他怎么打脸的,今日敬平侯要打回去!   詹云波吓得后背都僵滞住,额头冷汗冒起。   杨家几人听到陈倏口中的话,又见詹云波一幅老鼠见了猫得模样,忽然都意识到,这人是来替何茂之出头的,而且,明显詹云波惹不起……   陈倏淡声道,“我昨日陪夫人来币州城看舅母。刚入城的时候,有人在街道上打马疾驰,撞翻了不少铺子,也撞飞了沿途不少东西,城中不少百姓受了牵连,摔得人仰马翻,怨声载道。我夫人也受惊了,险些受伤。他们说昨日打马疾驰的人是你,我就想着来同你说一声,你要是不会骑马,我找人教你骑马;你要是骑马的时候不用眼睛,我找人替你保管眼睛,也顺便问你一声,冲撞我夫人这事儿怎么算?”   詹云波在集市横冲直撞也不是第一日了,周围的百姓多受其苦,眼下听得简直大快人心。   好些人在心里都跟着骂这个杂碎。   詹云波喉间轻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连忙道,“当……当亲自向夫人,磕头赔罪……”   他都说磕头赔罪了,敬平侯再无心胸,也不好再追究才是,毕竟是朝中重臣,哪有来为难他的道理。   话音刚落,陈倏道,“那你磕吧。”   “……”詹云波愣住。   围观的人群中当即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   詹云波脸都绿了。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既然要给他夫人磕头赔罪,磕他和磕他夫人是一样的……   詹云波咬牙,跪下磕头道,“詹云波冲撞夫人,还望侯爷恕罪。”   杨家几人心中方才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骑马冲撞了敬平侯夫人,他们还以为……他们还以为是因为何茂之的事情来出头的,那打脸就打到杨家身上了,几人庆幸。那如果是冲撞了敬平侯夫人,那等敬平侯和夫人看完舅母一走,这币州城当如何还是如何。杨家也不受影响。   几人心中才刚微舒,却没想到对方真让詹云波磕头了。   当着币州城这么多百姓的面,杨家也跟着丢人啊。   几人脸上都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打了耳光似的。   詹云波磕完头,正欲起身,陈倏又道,“你先别急……”   詹云波僵住,他的一只膝盖都已经立了起来。   他先别急是什么?   是让他……跪回去?   詹云波诧异,但敬平侯分明没有再解释,詹云波愣住,陈元适时上前,伸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詹云波顿时咽了咽口水,膝盖一放,跪了回去。   围观的人群都开始在身后指指点点。   杨家几人觉得屈辱到了极致。   被人这样的羞辱,这日后,还怎么在币州城安身?他们出来得迟,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只是听詹云波口中说了声侯爷,就知惹不起。   当下,詹云波又跪了回去,陈倏轻声道,“茂之,过来。”   杨家几人睁圆了眼。   他们又不聋,唤得这么亲厚,一听就关系匪浅,难不成,真是来给何茂之撑腰的?   杨家几人面如死灰。   何茂之听话上前。   陈倏轻声道,“我夫人的舅母在币州城,原本,我同夫人是想早些来币州城见舅母的,结果路上耽搁了,前两日刚到,见舅母病着,一问,才听茂之说起,是舅母来杨家时,同杨家家中生了些口角争执,有人失手打伤了茂之的母亲。我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小孩子乱生是非,但方才听着,倒也不像……原本,还想着舅母同杨家沾亲,过来杨家看看,倒没想到,是来看出大戏了。”   詹云波和杨家几人听明白了,敬平侯口中的舅母……是何茂之的娘?!!   詹云波和杨家几人都僵住!这……怎么会是敬平侯夫人的舅母?   想起早前詹云波对着茂之就是两脚,将人都踢出血来,又想起方才一口一个贱种,讹杨家,给脸不要脸,便宜爹,顿时几人腿都在打着抖。   陈倏忽然问道,“哪只腿踢得?”   几人心中一凌。   何茂之道,“两只腿都踢了。”   陈倏看向詹云波时,詹云波吓得浑身都在打抖,“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敬平侯的舅母和小舅子,是他们……是杨家的人说……”   詹云波忽然意识到不对,对方是敬平侯夫人的舅母,怎么能用私奔,贱.妇这样的字眼?   这不是找死吗?   詹云波说什么都不好,楞在原处。   陈倏看向何茂之,轻声道,“石头子儿带够了吗?”   何茂之点头。   ***   等陈倏和茂之回小院的时候差不多黄昏前后了。   舅母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棠钰正好帮忙端出来,就见陈倏和茂之回来了。   “娘!姐!”远远就听见何茂之的声音,很高兴!   棠钰看向他,也看向陈倏。   何茂之跑在前面,陈倏走在身后,手中是何茂之那枚弹弓。   “舅母还在厨房忙,去看看吧。”棠钰俯身同茂之说声,茂之便笑着去了厨房,一看便知兴奋。   棠钰起身时,陈倏正好上前,温和问道,“舅母还好?”   正好舅母和茂之都不在,棠钰应道,“还好,就是你们不在的时候,舅母同我说,想让茂之同我们一处。”   棠钰应当是随口复述了舅母的话。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倏觉得那句“同我们一处”很是悦耳。   屋中点着碳暖,他又自外回来,陈倏一面脱了外袍挂在一侧,一面应道,“好啊,我也喜欢茂之,听舅母的。”   棠钰这才反应过来。   陈倏低眉笑了笑,一路口渴了,正好翻开桌上的杯子,道了被茶水,一口饮尽,又喝了一杯。   “方才去哪里了?”棠钰正好问。   陈倏顿了顿,“……去打弹弓了。”   正好茂之帮着年轻端了另一盘菜,从厨房来了屋中,陈倏开口,“茂之,你姐姐问我们刚才去哪里了?”   茂之看了看他,两人早前在马车上就商量好的,茂之应道,“打弹弓去了!”   陈倏垂眸笑了笑。   “真的打弹弓去了?”棠钰又问。   两人如地鼠般点头。   棠钰遂没有多问了,继续转身去厨房,帮忙端菜。身后,又听到陈倏和茂之击掌的声音,知晓他们两人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但听起来,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舅母做了四菜一汤。   一家人坐在四方桌上吃饭,桌上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   舅母给茂之夹菜,陈倏也给棠钰夹菜。   棠钰莫名想到了在太奶奶处时,仿佛也是这幅模样……   棠钰咬了咬筷子,没出声。   稍后,舅母果真还替她和陈倏都夹了菜。   棠钰忽然反应过来,难怪她刚才觉得哪里不对,眼下这个时候是像极了在太奶奶处时,但在太奶奶那里的时候,他们是做样子给太奶奶看,假装他们两人是夫妻;但在舅母这里,他们没有特意做样子,但舅母也觉得他们是夫妻……   这个念头让棠钰觉得很有些错愕。   但很快,棠钰就找到了出处。   吃饭的时候,茂之大都是一口一个“姐夫”这么叫着,语气亲厚,她也没吱声,但舅母本就同她没有太多交集,见陈倏待她亲厚,又在茂之这里听着听着,舅母便默认他们是夫妻了。   棠钰觉得有些乌龙。   身侧,陈倏又给她夹了菜,她最喜欢小葱拌豆腐,当时在农户夫妇家中,她就一直在吃,陈倏都记得。   棠钰脸色微红。   她想澄清,但又不知为何,心想想在舅母处总共也呆不了几日,若是特意澄清他同陈倏不是……那舅母会不会以为是旁的……   一顿饭,棠钰都没怎么吃好。   但除了棠钰之外,旁人都吃得很好,尤其是陈倏。   因为一顿饭上,除了茂之拼命在叫姐夫外,舅母也同茂之道,“给你姐夫盛汤。”   ‘你姐夫’喝汤都喝了三碗。   ……   晚些时候,用完饭,舅母去洗完。   棠钰要去帮忙,舅母没让,棠钰只好和陈倏,茂之一趟,但又有些担心舅母还病着。   陈倏起身道,“我去吧,我去舅母不会赶我走。”   棠钰诧异看他。   陈倏笑了笑,径直往厨房去。   棠钰和茂之都伸着脑袋往厨房望去,果真,简单几句话后,厨房中都是笑声,舅母也没有将陈倏撵出来,竟然是陈倏在帮着收拾,一面同舅母说着话,气氛很融洽。   棠钰和茂之都收回目光,四目相视,有些难以置信看着对方。   茂之叹道,“姐夫真的好厉害。”   “……”棠钰不知当应什么好。   吃完的时候,棠钰被他们三人轮流夹菜,吃了整整两大碗,眼下正好有些撑了,陈倏同舅母一处,棠钰便和茂之一道去了苑中散步消食。   “姐,我真的很喜欢姐夫。”散步消食的时候,何茂之有感而发。   棠钰看他,忽然好奇,“为什么?”   何茂之抬眸看他,“因为他人很好啊。”   棠钰继续听他道,“就是,他不是那种刻意讨好人的好,就是他真的很好。”   这评价虽然有些绕弯子,但足见在何茂之心中,陈倏这个才认识三两日的姐夫很有分量。   棠钰想起早前祖母也是如此,眼下的舅母和茂之也是如此,陈倏简直无孔不入……   但何茂之没同她说起,今日在杨府门口的时候,姐夫问他,石子带够了吗?   他点头。   也拉好弹弓。   姐夫却道,“茂之,想好了再射。”   他愣住,不知他什么意思。   陈倏轻声道,“要报复一个人很容易,他踢了你一脚,你可以两脚踢回去,他辱骂了你,你可以辱骂回去,但你同那时候的他们有什么区别?”   他愣住。   陈倏继续道,“晨间我们怎么说的?”   他应道,“弹弓是用来保护人的,不是用来欺负人。”   “然后呢?”陈倏又问。   他沉声道,“我若是拿弹弓打了他们,我同他们踢我娘亲时一样,都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让人看不起。”   陈倏莞尔,“那还打吗?”   他咬唇,“不打了。”   陈倏笑道,“只有弱小的人,才想着在要对方面前证明自己,当你足够强大,就没有会人欺负你,这是太奶奶同我说的,茂之,你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   茂之看他。   其实,他今日已经出了气了!   看着詹云波和杨家的人当众跪在这里,颜面扫地,比打他们一顿还强,茂之喉间轻咽,“嗯,我出气了!”   陈倏这才起身,朝陈元道,“给我打断他的腿。”   “!!!”茂之看他。   陈倏一本正经道,“恃强凌弱这种事情,惯来都是恶人做的,反正我名声都不怎么好,帮你出出气是可以的,你好好做你的何茂之就是,我好好做我的陈倏……”   茂之笑出声来。   ……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棠钰见他嘴角挂着笑意,不知道他同陈倏两人今日有什么秘密,但不知不觉中,有忽然觉得,眼下这样也挺好,因为陈倏在,周遭在慢慢变好。   ***   在舅母处又留了些时候,夜色稍晚,两人才同舅母和茂之道别,回隔壁苑中去。   其实离得不远,但就是仿佛,他俩是住在一处的,眼下要回住处去。   茂之和他们说晚安,明日见。   开门的时候,屋外的风有些大,陈倏撩起衣袖,挡在棠钰跟前,轻声道,“走左边。”   棠钰心中莫名微动。   夜色下,两人并肩踱步。   陈倏悠悠开口,“方才,你和茂之不在,我同舅母说起了茂之的事。阿钰,我见过杨家的人了,抛开旁的不谈,人品堪忧,修养低劣,就算他们愿意让茂之回杨家,我也不想茂之回去。”   棠钰看他。   陈倏驻足,温声道,“阿钰,我想让舅母和茂之同我们一道去万州,路上也好,万州也好,都有照应,茂之也可以跟着我们,我亲自教他,日后,舅母若是不在了,你我还在,茂之也能习惯。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你若是同意了,我们就带舅母和茂之一起去桃城,然后一起回万州,好不好?”   棠钰看着他,羽睫轻轻颤了颤,心底莫名蛊惑着,眼中若秋水潋滟。   他伸手,揽她在跟前,郑重道,“我们成亲吧……”   棠钰未及应声,他双手环紧她腰间,俯身吻上她双唇。   夜色里,良久未曾分开。 第037章 诚意 二更合一   翌日, 棠钰一觉睡到很晚才醒。   晨曦微光,她能觉察,所以起得都不算晚, 但今日的帷帐是放下的,近乎隔绝了阳光,棠钰只觉得睡得很舒服, 却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   稍许清醒过来,又觉哪里不对。   紧接着才发现有人从伸手抱着她, 下颚抵在她头顶, 手环在她腰间。   棠钰忽然便醒了。   昨晚陈倏在苑中亲了她, 然后抱她回屋中, 将她抵在屋门口处亲了许久……最后, 赖在她这里不走。但不像早前那样,说一套套的话胡搅蛮缠, 而是直接脸皮一厚说他睡外面,她睡里面, 最后把糖糖放中间。   她开口,他就沉声道, 你赶我出去, 我就一直站在门口。   棠钰看她。   陈倏眨了眨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睡吧,我这么正人君子……”   棠钰转头。   那是昨晚的事, 今晨起来,他从身后抱着她,糖糖睡在她头顶……   “陈长允!”棠钰委实有些无语。   “嗯。”身后的声音仿佛慵懒又清贵,又道, “乖,我再睡会儿。”   棠钰整张脸都红了,想起身,他整个人环着她,她动弹不了,她只能转身向着他。他没正眼,但明显却是醒着的,嘴角微微挂着笑意,闭着眼睛,暧昧道,“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起来~”   棠钰惊呆。   然后有人一直眼睛睁开,“要不,我亲你一下也行啊~”   ……   屋门“哄”的一声关上。   陈倏和狗糖糖,连人带狗一道被赶了出来。   大眼瞪狗眼儿,陈倏叹道,“狗糖糖你也不行啊,你娘把你也轰出来了。”   狗糖糖趴在他怀里,哈着气,全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一人一狗都可怜巴巴的模样。   而后,棠钰也开门出来了,陈倏当即换了语气,“都怪你,都说了你睡中间的,你怎么回事,非要跑到你娘头上去睡……”   陈倏顿了顿,原本是想推倒糖糖身上的,但是连你娘都出来了,陈倏顿觉不好,立即道,“走,找你茂之哥哥玩去~”   言罢,一人一狗飞快从棠钰眼前消失。   棠钰好气好笑。   只是两人刚跑去隔壁舅母和茂之处,棠钰还未来得及出苑中,就见有马车上前,停在隔壁苑门口。   棠钰驻足,远远看了看,没有上前,见马车上下来一男两女,衣着华贵,看起来像父母带着女儿,女儿的年纪比她的年纪要小上些许。棠钰心中隐约有猜测,正好陈元快步从隔壁过来,恭敬朝她拱手,“棠钰姑娘,侯爷让同棠钰姑娘说一声,他怕杨家的人棠钰姑娘看着膈应,让棠钰姑娘不必过去了,有他在杨夫人(茂之母亲)处,杨夫人母子不会吃亏的……”   陈倏惯来心思缜密且周全。   眼下这个时候,他是不想她露面掺和其中……   棠钰颔首,“我知晓了。”   陈元再度拱手,而后折回陈倏处复命去了。   棠钰想起方才见到的几人,又想起昨日陈倏同她说起早前杨家上下的态度,到今日,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就都来了这里,不是嘘寒问暖,就是缓和矛盾,其实都是因为陈倏的缘故,陈倏说的不错,这样的人家茂之确实不应当久待。   棠钰垂眸,但这些,都要舅母。   ……   外阁间中,杨恩科夫妇和女儿杨苏苏都一脸关切,又紧张得站在一侧,杨恩科主说,杨苏苏在一侧挽着自己的母亲黄氏,杨恩科说一句,两人要么跟着颔首,要么补充,要么拿手帕在眼前擦眼泪云云,然后没说一句话也好,每擦一次眼泪也好,都要余光偷偷瞄陈倏一眼,看有没有惹他不高兴。   杨家这一辈,眼下还在币州城的就杨恩科和茂之母亲两人。   杨家的人小心思多。   杨恩科夫妇带了女儿先来,再然后还有长辈。   即便他们今日吃了闭门羹,还有后路;但若是府中的长辈都一道来了,这闭门羹一吃,便再无退路。   陈倏冷眼旁观,心知肚明,但没有作声。   舅母是长辈,这是舅母家中的事,他一个外人,可以在一处坐着就是给旁人底气,但要如何说,如何做,是舅母和茂之自己的家事,陈倏清楚界限,也不会越界。   詹云波昨日被他的人打断了腿,今日没来,所以杨家来的就是杨恩科夫妇带着女儿杨苏苏。   “妹妹,你看看,既然你嫁的是这样好的人家,当初何故不同哥哥说,爹娘也好,哥哥也好,自然是不会怪你的,也会替你做主的,你有苦衷,家人还会为难你吗?”杨恩科倒打一耙。   何茂之咬唇,实在听不下去。   目光看向陈倏时,陈倏朝他摇头。他想起昨日姐夫同他说的,再恼意,再生气,都不要被人乱了心气,这是他要学的第一件事,冷静,沉稳。   何茂之低头。   黄氏也道,“就是啊,妹妹,娘还想着你呢……当时娘也不是不见你和茂之,是因为娘病着,大夫说了,不见人最好,娘那时候在家中,可是连我们都不见的,一直在安心养病,你别误会了,冤枉我们。”   杨苏苏跟着抹眼泪,“姑母,娘说的是真的。”   看着眼前忽然换了另一张嘴脸的无耻三人,何茂之咬牙,但没有吭声。   杨恩科上前,“妹妹啊,这次哥哥和你嫂子来,就是同你说一声,娘她老人家病重了……就是想见你一面,你去看看也好。”   杨恩科话音未落,何茂之恼道,“我们不去!”   他永远都不要去那个地方!   陈倏没有吱声,因为见到舅母眼中一丝犹疑。   “唉,你这孩子!”黄氏原本火气就要上来,还是硬生生压了回去,“茂之,这事儿你得听你娘亲的,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别添乱了~”   “就是~”杨苏苏也酸道。   何茂之气得呼吸都重了几分,陈倏却开口,“舅母,我同你去。”   杨氏看他,不知为何,眼角氤氲,朝他温和颔首。   ***   杨府内,杨氏去屋中看老夫人去了。   何茂之赌气不去。   “姐夫,你刚才为什么要说来这里?”何茂之其实不高兴。   陈倏笑道,“你看不出来你娘亲想你外祖母吗?”   何茂之愣住,看得出来,但他不愿意,也不喜欢。   陈倏道,“我来,舅母就没旁的顾虑,所以我说同你们来,有什么不对吗?”   何茂之没应声了。   陈倏上前,俯身提醒道,“茂之,你真的不去看你外祖母?”   “我才不去!”何茂之也再次表明自己的立场。   陈倏遂也不说话了,环臂站在一侧,目光微垂着,不知心中在想着什么。   “姐夫~”何茂之以为他生气了,陈倏转眸看他,“怎么了?”   “你不是生我的气啊?”何茂之松了口气。   陈倏笑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我只是也忽然想起我的爹娘,祖父祖母,还有兄长,他们都过世了,我只有一个太奶奶……其实,哪怕让我再多见他们一次也好,但无论我怎么想,都不可能实现,人死便是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们……”   陈倏顿了顿,继续道,“茂之,你有权选择自己喜欢和不喜欢,想做和不想做的事,但也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在哪一天,你忽然想起,你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母,不知道她是何模样的时候,还能回到今日。而且,我是觉得,你娘亲希望你见外祖母一面,我若是你,就不给她留遗憾。”   何茂之低头。   陈倏再次俯身,“不是意气用事才是男子汉,听过没有,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你娘,不丢人。”   何茂之目光微红。   陈倏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去吧。”   何茂之点头,而后推门入了屋中。   陈倏环臂笑了笑。   ……   稍许,身后有脚步声上前,陈倏转眸,这个时候不该有人来,但远远看去,来人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茶盏,衣裳紧得不能再紧,恨不得将玲珑凹凸都挤在旁人目光下……本分人家的姑娘不会穿成这样,这也不是奉茶丫鬟的装束,杨家是有旁的女儿,看来做这些事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早前陈倏还在想,杨家兴师动众来舅母处,只是为了做样子给他看,刻意讨好舅母的。   眼下看,杨家的算盘打得比他想的还要精。   “侯爷,请用茶。”声音刻意妩媚,又在他跟前福身,露骨的衣裳留出身前的莹白,再低一分就能看穿。   陈倏没有应声。   她又上前,险些贴陈倏身上。   陈倏淡声道,“你是自己滚,还是我让人扒了衣裳,送城墙处?”   杨家女儿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就端了托盘连忙跑开。   正好何茂之出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嘴角抽了抽。   ……   再晚些,杨氏也出来。   杨恩科和黄氏有些心焦,“不久呆了?”   方才另一个女儿被扫地出门,杨恩科和黄氏心中忐忑着?   杨氏道,“见过母亲就好了。”   “走吧。”杨氏朝陈倏和何茂之道。   杨恩科和黄氏心中唏嘘,方才听女儿说起的时候,真有那么一刻,怕敬平侯会让人将女儿衣裳扒了扔城墙处去……   陈倏一劳永逸。   马车上,何茂之好奇,“姐夫,他们真的不会再来骚扰母亲了吗?”   陈倏淡声道,“不会了。”   何茂之轻叹,他当真不喜欢杨家的人,但是姐夫说得对,他见到外祖母拉着娘亲的手,说娘亲瘦了,吃了很多苦,娘亲让他上前见外祖母,外祖母红着眼,摸着他的头说茂之乖的时候,他忽然信了姐夫说的,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但庆幸的是,他不会再后悔没有后悔药这事。   何茂之看向陈倏。   马车往家中折回,他听姐夫同娘亲道,“我和阿钰商议过了,舅母不如带茂之同我们一道去万州,一来阿钰舍不得舅母和茂之,二来在万州可以相互有个照应,其三,我同茂之投缘,想让茂之跟着我……”   陈倏还未说完,何茂之简直要高兴得跳起来,“要去要去!我要去姐姐姐夫那里!”   杨氏叹道,“茂之……”   何茂之重新坐好,但是看向陈倏的时候,眼中还是忍不住激动!   他实在太高兴了!   陈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杨氏看着茂之的激动模样,心中知晓去万州是最好的选择,杨氏伸手抹了抹眼角,温声道,“长允,有劳你和阿钰,我们母子两人也算有了依靠。”   陈倏温和笑道,“舅母,既是一家人,不说见外话。”   杨氏含笑。   ***   “我没跟着一道入内,所以也不知道茂之的外祖母同舅母和茂之说了什么,但今日见舅母的模样,应当了了一桩心愿。”陈倏同她汇报,“对了,舅母答应同我们一道去万州了,这几日正好收拾行李,顺道将这边的人情世故都办妥了,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多留上四五日,同舅母和茂之一道走。我明日让陈元找人回桃城去给祖母送趟信,让祖母别担心,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妥当了,我们再一道回去。”   他一面汇报,一面宽了外袍,在屋中的衣架上挂好。   看模样,应当是今晚不想走了。   “老规矩,我睡外面,你睡里面,糖糖睡中间?”他问。   棠钰刚准备开口,一抬头,他早就准备好了,趁机亲了亲她额头,“亲到了~”   “陈长允!”棠钰恼火。   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抱了她上.床榻,棠钰脸色微变,他笑道,“我知道……要现在长辈面前求亲,这次回桃城我就找祖母,我这么有原则的人……就是币州城太冷,挤一挤暖和一些……”   张口胡诌完,又猝不及防亲了亲她双唇,“偶尔……也会稍微没原则一下~”   ……   “哄!”房门再度被关上,连人带狗再次被轰了出来。   陈倏叹道,“你看,我就说你不讨你娘喜欢吧。”   狗糖糖都有些看不惯他了,原本,他好好趴在床下狗窝的,非要殃及池鱼!   ***   在币州城又呆了几日,等杨氏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了,陈倏也让人备好了马车,载了杨氏和茂之,一道往桃城去。   回桃城时间不短,中途要四五日,陈元起初是准备了一辆大一些的,可以容纳四个人马车,陈倏恼火看他。   陈元忽然会意了,换成了两个小一些的马车。   小一些的马车才好,侯爷和棠钰姑娘一处,杨夫人和茂之公子一处,陈元觉得自己早前脑袋秀逗了……   但真正等到上路,才知道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因为在路上的时间,大多是杨夫人和棠钰姑娘在一处,侯爷和茂之公子在一处……   陈元有些幸灾乐祸,忍不住想笑,有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举动,但又见侯爷同茂之公子在一处,仿佛也高兴。   “姐夫,你教我吧,什么都可以!”茂之喜欢同他一处。   陈倏叹道,“教你可以,但首先我们得是同盟,第一课,同盟才有共同利益!”   茂之没听懂。   陈倏转眸,茂之顺着他目光看去,是走在斜后方的另一辆马车,棠钰伸手杵在窗户处,脑袋斜枕在自己手腕上,阖眸打着瞌睡。   两人趴在另一辆马车的窗户上看她。   “我姐好温柔。”茂之感叹。   陈倏一脸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开口却道,“胡说!那是又温柔,又美~”   茂之酸得不行。   ……   总归,这一路去桃城,杨氏觉得茂之跟着陈倏一道,仿佛懂事了许多。   因为有陈倏在,很多事情茂之都抢着去做。   棠钰知晓,舅舅不在后,虽然舅母也在竭尽全力照顾茂之,但茂之同样会缺乏父爱与沟通,陈倏年纪不大,但对茂之来说,陈倏就是他值得信赖,又崇拜的长辈,所以茂之愿意听他的话,也愿意努力,希望得到他的认可和赞同。   茂之会主动要和陈倏一道看书,她也时常在车窗处,见陈倏揽着他,同他一面看书,关系很融洽。   所以这一路茂之都很积极,也同早前在币州城,她初见时蹴鞠那个敏.感的孩子有了不同。   “这就是支撑用的横梁,如果断了,马车就走不动了,需要加固。”偶尔马车出问题的时候,陈元也会同茂之说起,这些对茂之来说都是新鲜的。十岁的孩子,只要有兴趣,就学得很快,其次才是坚持和毅力。他不想学的时候,陈倏根本不同意,所以即便在夜里投宿客栈的时候,陈倏也严苛,要他完成功课。   其实从币州城回桃城明明只有五日得时间,但棠钰忽然觉得,不知是不是因为舅母,茂之,还有陈倏都在的缘故,一切都新鲜,有趣,又温馨了起来……   “我白日里都不能和你坐一辆马车了……”反正到了客栈,有人就开始闹腾。   每晚总有办法赖在屋中不走。   棠钰拿他没办法,有时就算是被子盖在头上睡着的,第二天醒来,也要么是他从身后抱着她,要么是她靠在他怀中……   如此反复。   ***   当初从桃城到币州城路上四五日,在币州城呆了十余日,又从币州城花了四五日回桃城,这一路往返其实已经差不多二十余日,等棠钰和陈倏等人回桃城的时候,都是十一月中旬了。   “祖母?”棠钰见祖母眼睛上缠了厚厚的一圈纱布。   老太太笑着宽慰道,“别担心,祖母好着呢,刘大夫说眼下是最后关头,怕光线,要明日去了,等明日拆了纱布,祖母的眼睛就能看清了,祖母就能看清钰儿了……”   不知为何,早前其实一直盼着今日,但真正到这日的时候,棠钰又忍不住鼻尖微红。   一侧,陈倏伸手,食指放在唇边,朝她摇头示意——别哭,若是祖母哭,眼睛恢复会不好。   棠钰才会意。   陈倏上前,指尖给她眼角擦眼泪。   “长允……”老太太唤他。   陈倏上前,“祖母。”   老太太也如早前握住棠钰手一般,握住陈倏的手,温声道,“等明日,祖母也能看清长允。”   陈倏叹道,“放心吧,祖母,可标致,又稳妥一孩子了。”   老太太忍不住笑,棠钰也低眉笑笑。   “你同祖母说话,我去看看舅母和茂之安顿好了吗?”陈倏心细,也挂着那头。   棠钰应好。   待得陈倏出了屋中,棠钰又同祖母说起这几日在币州城的事,从很早之前,外祖父的事情说起,一直说到陈倏,还有舅母和茂之。   老太太叹道,“钰儿,此事怨不得长允,他也是受害者,这么小失了家中亲人,流落在外,所幸否极泰来。这孩子品性端正,祖母喜欢,若是早前就有婚约,长允又上心你,不如趁早将婚事办了,如此,祖母也好安心了。”   棠钰脸色微红。   老太太虽然蒙着纱布,但他二人言辞之间的请疏远近,老太太还是能听明白的。   棠钰没接话,老太太又道,“爱屋及乌,又不浮于表面,丫头,长允对你很好。”   棠钰心底都知晓。   ……   再晚些,杨氏和茂之处安顿好,同陈倏一道来看老太太。   杨氏为人和善,其实之前也同棠钰舅舅提起过老太太,只是那时候莞城乃至何家得身份仍是忌讳,棠钰舅舅并未想让老太太跟着担心,所以杨氏知晓老太太,老太太却不知晓杨氏。   自从棠钰父母过世,棠钰舅舅一直肩负起了照顾老太太的事,老太太同棠钰舅舅后来其实情同母子。   杨氏   老太太摸着何茂之的头,不住点头,“健康平安就好。”   陈倏在一侧提醒,“祖母,明日要拆纱布了,不能用眼,不能激动。”   老太太会意,“等明日我这纱布取下来,也能看清了,我们娘俩,还有茂之,好好说会儿话。”   杨氏点头。   ……   明日要拆纱布,棠钰没敢在祖母这里呆太晚,耽误祖母休息。   出屋时,陈倏才交待完陈元一些琐事,正好见棠钰出来,正好上前,“祖母歇下了吗?”   棠钰点头,“嗯,歇下了。”   陈倏又道,“刚才去安置舅母和茂之的时候,顺道去了趟医馆,问了刘大夫具体情况,说祖母恢复得很好,真的不用操心,明日,祖母肯定会看见你的。”   棠钰看他,她是不知晓他今日忙碌了一日,还专程去了趟医馆过问,是为了让她安心……   棠钰微怔,屋檐廊灯将两人的背影拉长,棠钰轻声道,“陈倏,多谢!”   尽管祖母的事,她说了不止一次谢,但每一次,心境都不同。   屋檐下,两人的影子都停了下来,其中一道将另一道挤在了角落里,沉声道,“嗯,阿钰,诚意呢?” 第038章 日后 2.5更   屋檐下的廊灯在夜风中晃了又晃, 光晕投下的影子在角落处轻轻交织着。   冬夜里,廊灯的光宛转又昏黄,清浅映在两人侧颊上, 宛若璧人……   良久,陈倏从她双唇上挪开,明显意犹未尽, 却沉着声道,“反悔了, 还是攒着比较好。”   原本他就将她抵在角落处, 棠钰看着他, 两侧颧骨处各浮了一抹绯红, 若胭脂一般, 落在他衣襟上的指尖也不由攥紧,目光微微挪开, 不怎么敢直视他。   听到他的话,又错愕看了他一眼。   陈倏温和笑了笑, 唇间慢慢贴近她耳畔,轻声道, “攒多了, 再一起还……”   棠钰眸间微滞,心跳倏然加块,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张脸红得更厉害, 目光也更不知晓应该放到何处才好。   见她窘迫,陈倏不逗她了,笑着松开双手,又侧目朝着一侧摇着尾巴的糖糖叹道, “走了儿子,我们回去睡了!”   那声儿子叫得调侃,又仿佛应景。   棠钰先前的紧张也仿佛在他这一句打趣声中缓缓散了去,目光温柔得看眼前的一人一狗。   狗糖糖刚才一直在一侧歪着头,看着两人亲亲,懵懵不知道他们两人在做什么,但终于听到自己的爹叫自己的名字了,狗糖糖激动得“汪汪”叫了两声,大声宣告自己在这里,狗尾巴也讨好得摇个不停!   “我带我们家儿子回去了,你早些休息。”他同棠钰交待一声,似一语带过,而后转身。   陈倏转身,糖糖也跟着转身,一人一狗从长廊处往陈倏的屋子回。   狗糖糖个头小,腿又太短,但陈倏走得不快,衣襟连诀,翩若出尘。廊灯微光下,一人一狗在夜色中并排走着,并无突兀,反而温暖又和睦,如同夜色下的一道柔和风景。   棠钰嘴角不觉扬了扬,却恰好,见到陈倏也在一面同糖糖说着什么话,一面回头看她。   目光不期而遇,两人都看到彼此,也都微微顿了顿,继而又各自会意,低眉笑了笑,分开了彼此的目光。   糖糖懒惯了,不想走了,抬起前腿撒着娇得要陈倏抱,没遂意,“汪汪”得抗议着。   夜风微澜,长廊上的灯盏轻轻晃了晃,陈倏还是拂袖抱起糖糖。   糖糖舒服得在他怀中哈着气,一幅斗争胜利的得意模样,同它原本的憨厚混在一起,远处,棠钰忽然觉得它真同陈倏很有些像。   思绪间,陈倏又握住糖糖的爪子,远远朝她挥手笑了笑,口型上说了声很轻的“晚安”……   不知为何,这一幕,让棠钰心中触动。   亦觉心底微暖。   ……   回屋路上,陈倏抱起狗糖糖举着高高,“儿子!看到没~你娘朝你爹笑了~”   狗糖糖嗷呜一声,怕摔下来,小腿儿一个劲儿瞪着。   陈倏又笑了笑,温柔蹭了蹭它鼻子,“今日高兴,你到床上睡。”   这句,狗糖糖还是能听懂的,赶紧“汪汪”叫了两声。   ***   翌日,棠钰和陈倏都很早就醒了。   今日祖母的眼睛要解纱布,祖母一定一大早就会醒,睡不着。   刘大夫也会很早就来,刘大夫来之前,祖母这里还有很多事情要照料和准备。两人都分别早起,在来祖母屋外时又不期而遇。   两人眼中都有意外,又仿佛都不意外。   “这么早?”棠钰轻声。   “我来看看,祖母这里有没有要帮忙的……”温和应声。   棠钰轻“嗯”一声,而后扣门。   祖母在屋内应声,是醒了。   棠钰正欲推门而入,他伸手牵住她衣袖,“等等。”   棠钰疑惑看他。   他伸手,随意般摘下她头上的一枚落叶,应当是方才来的时候树上落下的,正好落在她头上,她心中想着外祖母的事,方才并未觉察。   他伸手,衣袖拂过她头顶,带着淡淡的白玉兰香气,稍稍让她怔了怔。   这样的动作原本算不得亲近,但陈倏仿佛能让所有的动作变得亲近又撩人,譬如衣袖拂过她额头,她稍稍往后,等衣袖落下时,他唇边的呵气幽兰正好落在她额头处,“是落叶~”   她微微脸红。   “走吧。”他趁机牵起她的手。   棠钰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衣袖处,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牵着径直入了祖母屋中。   屋中,祖母已经醒了。   因为蒙着纱布,不方便自己更换衣裳。   “我去倒水给祖母洗漱,你照看祖母更衣。”他声音温和,亦安排妥帖。   棠钰应好。   他离开时,棠钰又看了他背影一眼,早前是曾觉得他喧宾夺主,眼下,却仿佛习惯了,但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又一时记不清了……   棠钰收回目光。   “长允一道来的?”内屋里,棠钰一面替祖母换衣裳,一面听祖母问起。   “嗯,他一道来的,说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方才是去倒水给祖母洗漱,也应该快回来了。”棠钰如实应道。   棠钰言罢,老太太笑了笑。   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如今听棠钰提起陈倏来,语气中的亲厚和习惯都不似早前。老太太莞尔,没有出声戳破。   “祖母,腰这里紧吗?”棠钰怕她不舒服。   “这样就好。”老太太惯来随和,棠钰亦是随和的性子。   “阿钰,能进来了吗?”帘栊外是陈倏的声音。   棠钰这处也替祖母穿戴好,转头道,“好了,你等等。”   棠钰正好扶祖母坐下,而后上前,替他撩起帘栊,又侧身让开,陈倏端了水盆入内,放在一侧的木架上。棠钰拧了毛巾给祖母擦脸,陈倏在一侧给老太太倒了杯温水,又简单归弄了屋中的东西。   棠钰偷偷看了看她,早前她也猜过,陈倏的父母对他并未娇生惯养,陈倏不少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上次在太奶奶处,太奶奶虽然也宠着他,但不会因为宠他,让他什么事情都不碰。陈倏做事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心思,却不像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王孙公子,身上多了几分让人信赖。   譬如方才的端茶倒水,一看就知是在家中照顾过长辈的。   陈倏觉察她的目光,转头看过来,棠钰收回目光。   陈倏笑了笑,没有戳穿。   老太太跟前,陈倏宽慰道,“祖母,我昨日寻刘大夫问过了,祖母的眼睛恢复得很好,问题不大,祖母别紧张。”   老太太颔首,“好。”   老太太早前一直盼着的孙女和孙女婿陪在身边,亦有一推重外孙和重外孙女绕膝,眼下看来,仿佛也快了。   老太太听着他二人说话,一人说,“我昨日让陈元找人来将祖母屋中的窗帘换了,换厚一些的,起初这几日怕阳光晃眼,我去问一声,然后去趟刘大夫那里接他,你照看好祖母,我让陈元将早饭放外阁间了。”   另一人道,“好。”   紧接着,陈倏撩起帘栊出了屋中,脚步声消失在屋外。   老太太看不见,但都觉得他两人的默契似是在一处已经许久了一般。   因为今日纱布要拆的缘故,老太太心中多少有些紧张,但眼下,这些紧张竟也被心中这几分舒坦占据了去,一直会心笑着。   ……   稍晚一些,杨氏领了何茂之来。   “舅母,茂之。”棠钰正好同祖母一道吃完早饭,收拾完。   “怎么来这么早?”老太太叹道。   附近已经没有合适的苑子,安置杨氏和何茂之的苑子在稍远些的地方,走过来需要些时候。   杨氏笑道,“早些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茂之也说要来祖母这里陪着,怕您害怕。”   老太太闻言笑起来,“你们有心了。”   杨氏昨日同老太太在一处说话的时候就提起过,当时着急回币州,都未好好照顾老太太,老太太叹道,户平(棠钰舅舅)照顾我这么多年,我拿他当自己儿子,户平不在,你们就叫我一声娘和祖母,什么亲厚都比不上自己家人的亲厚,所以茂之也是开口唤的祖母。   杨氏和茂之陪同着老太太说了些话,棠钰替老太太按了按肩,舒缓紧张情绪。   很快,陈元领了人来屋中,将屋中的窗帘换成稍厚一些的。陈倏心细,早前棠钰都并未想过。陈元领来的都是熟手,轻车熟路,没花太多时间。   不久,陈倏也同刘大夫一道来。   刘大夫以来,老太太这处明显紧张了。   棠钰握着老太太的手,轻声道,“祖母,别担心,钰儿就在这里陪你。”   老太太颔首,但是心中仍旧忐忑。   早前刘大夫也说起过,能治好的几率大,但若是不好,就可能日后也再治不好,老太太心态再好,也难免会有忐忑。   “刘大夫要施针,我同舅母,茂之先出去,阿钰,你在这里陪着祖母。”陈倏温和开口。   棠钰应好。   陈倏又朝刘大夫说声,“我就在屋外,有事唤我。”   刘大夫应好。   陈倏带了杨氏,茂之从内屋出来,在外阁间中等候。   棠钰虽然方才一直在安慰着祖母,但眼下,看着刘大夫施针,心中又不免紧张,但还是握住祖母的事,就在她身侧。   刘大夫是在祖母的头,颈处,还有部分手上的穴位处施针,施针得时候要绝对安静,也要病人尽可能得平静,所以棠钰留在屋中陪着祖母,尽量让祖母心情平和。祖母施针前服了药,眼下,已经在躺椅上缓缓睡了过去,有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可以了。”刘大夫轻声。   棠钰这才悄悄从祖母手中抽出手,慢慢在她一侧起身。这次是最后一次施针,而后就会取下纱布,所以这次施针的时间最长,也最不能打扰。这厢确认祖母已经睡着,棠钰也撩起帘栊,轻手轻脚出了内屋,将内屋留给刘大夫。   见棠钰出来,茂之刚想出声,杨氏伸手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   茂之倏然会意,赶紧不说话了。   棠钰上前,陈倏细声道,“祖母睡了?”   棠钰点头,“睡了,刘大夫让我出来了。”   陈倏看得出她心中紧张,伸手牵她起身,“来。”   “祖母还在屋中。”棠钰见他是要带她出外阁间,但祖母还在施针,她是担心……   陈倏温声道,“有舅母在,有事会唤我们的。”   棠钰被他牵着出了屋外,苑中铺面而来得冷气让棠钰清醒了些,先前,心中的都是紧张。   陈倏同她在苑中踱步,“施针要些时候,祖母醒来还要些时候,这个时候你更要沉得住气,无论稍后祖母的眼睛能看得清,不能看得清,你都要有心理准备。若是看不见,要怎么宽慰祖母,别让她难过苦闷,郁结在心;若是能看见了,还要怎么说,让她尽量别喜极而泣,反而得不偿失。这些你有想过吗?”   陈倏轻声。   棠钰懵懵摇头,她方才光顾着宽慰祖母不紧张去了,而后等施针开始,她自己其实开始紧张起来了。   陈倏牵她的手握紧了些,“眼下,你有时间好好想一想了,我陪着你。”   棠钰驻足看他。   “怎么了?”陈倏见她目光中有迟疑。   其实自早前起,棠钰就隐约有些察觉,为什么祖母说眼睛看不见的时候,陈倏说他早前正好认识能治眼疾的大夫,平大夫来看过祖母的眼睛,说他的医术有限,但他的师父能治,只是要去桃城,但那个时候在不知晓祖母的眼疾能不能治好的情况下,陈倏坚持。而后在桃城,他轻车熟路,同刘大夫一处时,也明显熟络,旁人想不到的眼睛怕刺眼的光线,最好换厚一些的窗帘,到方才同她说,若是看得见,若不见要怎么安抚祖母……   棠钰心中越渐有明显的答案——他的眼睛就曾看不见过,而且还是刘大夫治好的,所以他同刘大夫熟络,也知晓眼睛会怕光,还会提醒她,稍后要怎么宽慰祖母……   棠钰心底骇然,眼中皆是不可置信,又参杂了旁的复杂的情愫,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而是低声道,“没事。”   陈倏笑道,“不怕的,有我在。”   棠钰再看他时,见他眼底笑意,她眼中微微泛红。   ……   晚些时候,刘大夫出了内屋,精细化的操作,刘大夫满头是汗。   众人都起身相迎。   “怎么样了?”陈倏问。   刘大夫一面拿手帕擦着汗,一面道,“施针很顺利,老太太还要再隔一刻左右能醒,届时,就能拆纱布了。”   众人心中既输了一口气,又一口气提上,关键还要看稍后。   陈倏带刘大夫去一侧休息。   棠钰则守在屋中,祖母跟前。   许是方才陈倏提醒过,她也想过稍后要如何,所以反倒没有早前那般紧张。再加上,脑海中总是会时不时想起早前陈倏的事,分散心中的紧张,微微出神……   大约一刻钟过去,老太太醒了。   “祖母。”棠钰扶她慢慢坐起,又唤了声,“长允~”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唤他。   但很快,陈倏入内,同祖母说了些许话,又领了刘大夫和杨氏,茂之入内。   他们刚至桃城的时候,刘大夫的通风犯了,一直是坐轮椅上的,也是入了十一月才能每日站些时候,方才替祖母施针,刘大夫全神贯注,额头还有汗水,“老太太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老太太心中隐隐激动着,“都好。”   刘大夫笑道,“那您不紧张,我们拆纱布了,您稍后慢慢睁开眼睛。”   老太太应好。   老太太一直握住棠钰的手,陈倏唤了茂之一道,将窗帘拉上些。   老太太眼睛前的纱布缠得不多,很快就解了下来,只是早前眼睛上涂了药膏,眼下,刘大夫替她一点点擦拭掉,而后道,“老太太你试试睁开眼睛看看,慢一些,别太急,眼睛需要适应。”   老太太照做。   众人都屏住呼吸,老太太一点点睁眼,映入眼帘的,先是四五十岁模样的刘大夫,老太太激动,握住棠钰的手忍不住抖了抖,“我看到你了,刘大夫,很清楚。”   老太太的这句话,顿时让众人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那就好!老太太,您慢慢来,不要急,我们今日先看看周围的人,就好好休息,等明日恢复了些再来。”刘大夫叮嘱。   “好~”老太太的手仍旧在忍不住得颤抖,目光也从刘大夫处,缓缓移向身侧的棠钰处。   “祖母~”棠钰眼中氤氲,鼻尖都微微泛红。   老太太顿了顿,方才握住她的手松开,一点点抚上她脸庞,不住点头,“看得清了,看得清了,终于看得清我的钰儿了……”   这句话从老太太口中说出,份外让人动容。   杨氏和何茂之都忍不住跟着摸了摸眼泪。   棠钰更是眼眶包不住眼底氤氲,直接如豆大得珍珠一般,从眼中滑落下来,棠钰上前,拥着祖母,“祖母!太好了!”   老太太也跟着喜极而泣。   刘大夫见到眼前的场景也忍不住动容,只是老太太的眼睛还需要恢复,眼下这般不是最妥当的,陈倏上前,“阿钰,别惹祖母哭了,祖母的眼睛要恢复,不能哭。”   陈倏的声音传到耳朵,棠钰才想起他早前的叮嘱的话,连忙道,“祖母,日后你天天都可以看到钰儿,今日可不能哭,要好好看看钰儿。”   老太太颔首。   棠钰松手,老太太也顺着方才的声音看过去,看向陈倏,“长允?”   陈倏上前,在老太太跟前半蹲下,“祖母,我是长允。”   老太太早前眼睛能勉强看清一些的时候,那时就仔细看过他,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知晓是干净,清爽,又沉稳的一个孩子,到眼下,真正能看清的时候,老太太一直忍不住得点头,越看越喜欢,口中除了一连四五个“好”字,仿佛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   旁人都看得出来,老太太有多喜欢陈倏。   “好孩子,起来吧。”老太太伸手牵他。   陈倏这才起身。   而后是杨氏带了茂之上前,茂之很懂礼貌,“祖母~”   老太太叹道,“太像户平了,一个模子刻出来得。”   老太太同杨氏和茂之一处说话,陈倏目光看向棠钰,棠钰眼睛红红的,但脸上还挂着笑意,他环臂看她,她觉察他的目光时,也朝他看过来,陈倏朝她眨了眨眼睛。   头一回,棠钰没有恼他,而是低眉笑了笑。   陈倏觉得舒服到了心底里。   ……   再晚些时候,陈倏亲自去送刘大夫。   等回来的时候,家中的饭菜都张罗好了。   他折回的时候,茂之朝他挥手,“姐夫!”   棠钰和陈倏都愣住,下意识看向祖母,祖母仿佛同舅母在一处说话,没听见一般,两人脸上都微舒。   陈倏上前,众人将棠钰一侧的位置留给陈倏。   祖母的眼睛能看得见了,舅母,茂之都在,棠钰看向身侧刚刚入内落座得陈倏,忽然觉得一家人多了起来,家中也忽得热闹了起来,似团圆了一般。   祖母高兴得嘴一直没合拢过,而自从舅舅过世,舅母和茂之也未曾同旁的亲人亲厚相处过,眼下,这顿饭吃得有滋有味。   祖母很喜欢陈倏,一顿饭的时间,不停得打量着陈倏,也会同陈倏说话,陈倏一如既往得言辞诙谐,会讨祖母喜欢。   说话的间隙,棠钰伸了筷子给他夹菜,只是没怎么出声。   这是她头一回给他主动夹菜,陈倏没有点破。   一顿饭里,棠钰时不时会给他夹上好些,陈倏一连吃了好几碗。   茂之叹道,“姐夫,第三碗了。”   棠钰愣住,她早前心猿意马去了,没留意……   陈倏笑道,“今日的饭菜,特别合我胃口。”   棠钰的手抖了抖。   陈倏笑了笑。   ***   刘大夫有嘱咐过,让老太太今日注意不要用眼过度,也要好好休息,头几日都要好生将息着。   棠钰都一一记住了。   等晚饭用后不久,杨氏带了茂之先回去,陈倏去送,实则是给她们祖孙二人留出说话时间,棠钰亦心知肚明。   棠钰给祖母洗了澡,陪着她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祖母能看见了,临睡前还都看不够她似的,棠钰笑道,“我明日一大早就起来,让祖母好好看看,祖母何时看够了,我再何时回去。”   明知是打趣话,老太太还是笑出声来。   棠钰再次拥她,轻声道,“祖母,你日后都能看见我了,还能给我做好多好多的桂花糕吃……”   老太太叹道,“钰儿长大了,祖母能看到你嫁人了,就什么遗憾都没了。”   棠钰鼻尖再度红了。   ***   从祖母屋中出来,陈倏今日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在屋外等她。   棠钰其实知晓,祖母今日眼睛刚能看见,陈倏是不想打扰她们祖孙两人,所以也没在屋外等。虽然知晓如此,但棠钰还是忽然觉得心底空荡荡的,似少了什么一般。   关上房门,折回屋中时,又忽得想起白日里陈倏的眼睛。   棠钰心底微沉,淡淡垂了垂眼眸。   ……   陈倏已经洗漱,也换了一身宽松得睡袍,在外阁间中逗糖糖玩。   平日里,他是不允许糖糖入内屋的,糖糖的狗窝也大都放在外阁间中,也就昨晚那样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让糖糖到屋中一起睡,这也是为什么糖糖喜欢同棠钰一处的缘故。因为在棠钰这里,棠钰会把糖糖的狗窝放在她床边,这样晚上入睡的时候,糖糖其实是同她在一处的,糖糖很喜欢亲近人,糖糖觉得这样同棠钰在一处很舒服,所以也喜欢赖着棠钰。   忽然回到陈倏这里,糖糖有些不习惯,但陈倏才是它的主人,它还是喜欢陈倏,哪怕陈倏要它睡外阁间。   眼下,陈倏陪它一道,糖糖很高兴。陈倏也确实一面同糖糖一道玩,心中一面想着旁的事情,今日祖母眼睛治好,他能看得出棠钰和祖母有多高兴,他借故去送舅母和茂之后就没有再回去,是想多留些时间给他们祖孙两人。   陈倏嘴角微微勾了勾,温声朝糖糖道,“你猜你娘会不会来找我们?”   “汪!”经过一段时间的耳濡目染,狗糖糖好像已经能够将娘和棠钰对应上了。所以陈倏一提,它就立刻叫起来,以示亲切。   棠钰刚至屋外稍远处,就听到糖糖的叫声,还有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是陈倏的声音,但是不怎么能听清楚……   她不知道应不应当敲门,还是明日再问他,亦或是,不问他。   是这个念头今日压在她心中久矣,她想知道。   屋外的扣门声响起,陈倏转眸看去。   屋外,棠钰有些忐忑。   屋门嘎吱打开,一身宽松的睡袍松散披着,头发只用一枚簪子简单束起,慵懒又清贵。见到对方,两人都目光微微滞了滞,尤其是棠钰,见他分明是沐浴过后……   “进来吧,屋外冷。”陈倏温声。   见棠钰没动,他忽然抱起她直接入内。棠钰心惊,脚下忽得凌空,只得伸手攥紧他身上的衣襟。他本就穿得宽松,她一攥,就滑出胸.前的镂空来,棠钰和陈倏都愣住,仿佛都没想到这一幕,棠钰连忙松手。   陈倏倒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将她放在小榻上,同糖糖一处,自己转身去关屋门。   这里是陈倏房中,屋门阖上,棠钰脸色微红。又许是屋中的炭火很暖,棠钰一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有事找我?”陈倏折回,淡声问她,目光一直放在糖糖上,没有让她觉得失礼。   棠钰轻“嗯”一声。   陈倏这才转眸看她,微微笑道,“怎么了?是祖母的事吗?”   棠钰微楞,陈倏这么一问,她才忽然想起,仿佛她找他多半都是因为祖母的缘故,更或是,她很少找过他,都是他找的她……   棠钰清浅眨了眨眼睛,修长的羽睫如蝶翼一般,在灯火下撩动人心。   陈倏没敢多看,重新低头,看向糖糖,也伸手摸了摸糖糖的头。   棠钰轻轻咬了咬唇,稍许,才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开口问道,“长允,你是不是……早前也看不见过?”   棠钰话音刚落,陈倏摸糖糖的手忽得僵住。   他不用应声,棠钰其实也能猜出了,棠钰看着他,见他目光一直落在糖糖上没有移目,隔了不多会儿,陈倏才轻“嗯”一声,旁的一句都没有再多说。   真的是……   棠钰心底微微沉了沉,忍不住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淡淡笑了笑,本想一语带过,却见棠钰目光一直看着他,眸间不经意得关切,似是触到他心底温软处,他微怔,轻声道,“从莞城离开的时候。”   听到莞城二字,棠钰指尖攥紧。   陈倏继续道,“还记得那些黑衣人吗?”   棠钰不寒而栗。   陈倏淡声道,“我从山上滚下去过,撞到了头,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是刘大夫治好的我,他是国中最好的治眼疾的大夫,太奶奶让人寻了许久寻到的,我那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奶奶带我去了丰州,一直在找人替我治病,所以我认识刘大夫,知晓能看见的时候阳光会刺眼,也知晓,那种不知道拆纱布之后,究竟是能看见,还是永远都看不见的忐忑……那段时间,前后有一年,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眸间淡淡,说出的时候,似心底揣了一块沉石般沉重。   平日里不愿意去触及的沉重。   棠钰心底似钝器划过,难过,微讶,诧异和莫可名状的担心与后怕混杂在一处。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棠钰声音很轻。   陈倏原本半蹲在案几一侧,摸着糖糖,听到棠钰问这句,缓缓抬眸看她,淡淡笑道,“说给你听做什么?”   言罢,又笑道,“让你关心我?”   棠钰眼底的碎莹还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   陈倏怔住,诧异看她时,见她特意低了头,掩了眸间碎莹,却没掩住鼻尖微红。   她也忽然想起无论是早前在驿馆的时候,在山间农户家中的时候,或是在太奶奶处,舅母和茂之处,他总会习惯点一盏灯,白日也好,一整夜也好,都不熄灭,哪怕放下帷帐,只有清浅的微光能透进来,他都会留一盏灯。   因为他怕黑……   棠钰心底似被碾过一般,指尖微微颤了颤,轻轻抚上他眼睛。   没说话,只是抚上他眼睛。   他阖眸。   她指尖上的温润轻抚上他眼角,他心底温柔而安宁。   屋中很静,只有碳暖烧得“哔啵”作响的声音,还有棠钰喉间隐约的哽咽声。他睁眼,见她脸颊被眼泪沾湿,伸手抚上她眼角,她看着他,目光没有移开。   陈倏凝眸看她,沉声道,“心疼我了吗?”   她顿了顿,没有应声。   他温暖笑道,“那日后对我好些。”   他是还想说旁的,但她仿佛不想他多看见眼下的模样,撑手从小榻上起身,往屋外去。陈倏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沉声道,“骗你的,不用等到日后……”   棠钰来不及转身,他倏然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往屋中去。   —— 糖糖,出去。 第039章 尺码嘛 二更合一   拂晓刚至, 棠钰就醒了,身边有人,她睡得不怎么习惯。   尤其是, 早前尚且隔着衣裳,但晨间他整个人贴在她身后,抱着她, 体温透过肌肤传递到彼此,她稍动一动, 他就能感觉道。   “多睡会儿吧, 祖母还没醒。”他没睁眼, 语气也是没怎么睡醒的状态。   说完, 又亲近吻了吻她头顶, 自然而然的,也没睁眼, 就是人微微有些醒了,手就不怎么老实, 在柔软处握了握。他是整个人将她环在怀中的,下颚也抵在她头顶处。   他说话的声音慵懒里带着几分倦意, 棠钰脸色略微红了红, 爪子不老实挠上来的时候,棠钰实在忍不住了, 撑手坐起,用被子裹在自己身前, 往后靠了些。   他也醒了,托腮侧躺着,笑着看她,“阿钰, 昨晚都看过了,也亲过了……”   棠钰脸色红透,再想起昨晚的事,整个脸色都快涨成紫红色。   尤其是,看到他的手,还有薄唇轻抿,棠钰想找个地方钻下去。   昨晚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但比什么都有还让人脸红。   “我……我要回屋了。”她低垂着双眸,不让他看到眸间潋滟,昨晚他一直在刻意‘奉承’与‘讨好’,她稀里糊涂云端漫步与踏空,所以,身上还算不得酸痛,就是有些乏。   但她说完,他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棠钰看他,他还是笑,“今晚还来我这里?”   棠钰指尖微滞。   他叹道,“我去你那里也行。”   棠钰直接裹着被子从另一侧下了床,他最后见她像一只兔子般鬼鬼祟祟溜出去,陈倏又低头笑了笑,而后才撑手慢悠悠起身,去屏风后换衣裳。   起身时,锦被上都是她身上清淡的海棠香。   ……   棠钰回了屋中,整个人靠在门后,口中紧张喘着气,脑海中还隐约有些恍惚。   时辰还早,棠钰去沐浴洗漱。   浴桶里,想起昨晚香帏锦帐里,他亲过她后背,也吻过她小腹,她还记得他唇间得温度,让人暧昧又迷乱……   棠钰在铜镜前擦了很久的头发出神,等换好衣裳,差不多去见祖母的时候,还恍惚似心中藏了心事般。   到祖母屋中时,却远远见陈倏已经在了,衣冠端正,一丝不苟,温文尔雅同祖母说着话,又忽得想起昨晚的时候。棠钰不小心,衣袖刮着,摔碎了一侧的花瓶。   听到身影,陈倏和老太太都移目,陈倏先起身上前,“怎么了?”   “刮到花瓶了。”棠钰淡声。   “有没有刮伤手?”他紧张得是她。   棠钰看他。   方才花瓶摔碎,她下意识蹲下去看,确实手触到了花瓶,但没什么感觉。陈倏握着看她的手,见食指处是被刮伤了一道口子。   “小伤口。”她见他拢眉。   “去歇着吧,我来。”他看她。   她想起他昨晚的温厚,亦如当下,“这伤口可不小,要擦药。”   棠钰应好。   陈倏收拾地上的残碎,棠钰到祖母处。   老太太也恰好上前,“没事吧,钰儿?”   棠钰摇头,“没事,方才不小心刮到了花瓶,刮伤了一条口子。”   老太太叹道,“你惯来小心,今日有些恍惚。”   棠钰顿了顿,心虚垂了垂眼眸,“祖母能看见了,我高兴。”   老太太牵她到一侧,早前陈磊从医馆处取了些常用的药放她屋中,老太太去取了来,给她指尖擦伤,又同她道,“方才长允还同我说起你的……”   棠钰转眸看向祖母处,心中紧张,“他,说什么了?”   老太太笑道,“还能什么,同我说起聘礼之事,长允这孩子着急了。”   棠钰脸色又忽然红了。   老太太又道,“你同他原本就有婚约,祖母还想着,这一趟去万州是不是把你们二人的婚事办了。结果这孩子急,说去万州太久了,又马上是年关,怕冲突了,若是再等,又要年后,想在桃城的时候把婚事办了。”   桃城……这里不就是桃城吗?   棠钰愣住,他要在这里成亲?棠钰意外。   老太太道,“祖母老了,许多事情也力不从心了,你们二人的婚事,你们两人商量着就好,至于在哪里,什么时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二人好,祖母能安安心心看着你们成亲就是了。”   棠钰不由转眸看向陈倏处。   他还在收拾方才打碎的花瓶。   老太太又轻声道,“长允还同我说,万州人多,你未必想在万州同他成亲,你想简单些,这里就我,你舅母,茂之,他觉得也好……”   棠钰微怔,她从未同他说起过,他怎么知道的?   祖母跟前,棠钰微微敛了敛目光。   ***   晌午前,杨氏和茂之也来了苑中。   茂之很喜欢来这里,早前在币州城,其实只有杨氏和茂之两人,但这里祖母也好,姐姐,姐夫也好,茂之都喜欢,巴不得天天都在这里。   正好老太太的眼睛能看见了,杨氏和茂之又是初到桃城,陈倏带了几人去桃城城中小逛。   陈倏在,仿佛诸事都安排妥当。   晌午的时候,在城中的一处酒楼吃饭,陈磊来了,“侯爷,有事。”   陈倏起身,同陈磊一道暂离。   陈磊拱手将密信抵上,陈倏接过,碾开看了看,是陈枫的字迹。   陈倏眉头微拢,大哥让他年后携家眷入京……   大哥怎么会知晓棠钰?   陈倏忽得想到魏昭庭。   他们在愗城遇到魏昭庭过魏昭庭,他当时就让陈元带棠钰离开了,但魏昭庭这么心思缜密的人,见棠钰同他一处时,东西都是他拎着的,他看棠钰的目光又不同,魏昭庭应是猜出来了。   在愗城的时候,魏昭庭在他这里吃了闭门羹,是特意在大哥面前提起棠钰的。眼下这个时候,魏昭庭本人应当还未回京中,是提前送了书信到京中。   陈枫的密信走在前面,隔不了月余,万州就会收到圣旨。   大哥还是不放心万州,要摸清万州同谁联姻,亲自过问,无论他与阿钰有没有成亲,大哥要见的是阿钰这个人。阿钰的外祖父曾是万州长史,这样的身份,还有关系,大哥会宽心。   陈倏撕了密信,沉声道,“找人同太奶奶知会一声,年后我带阿钰去趟太奶奶那里。”   “是。”陈磊照做。   ……   等陈倏回来,棠钰明显察觉他脸色不如早前。   但祖母和舅母,还有茂之跟前,陈倏又牵出一抹笑意,好似无事一般。   棠钰看了看他,没有吱声。   黄昏前后,差不多将桃城逛完,桃城不大,但是茂之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是最开心的一个,又同陈倏约,明日来苑中一起做手工,陈倏叹道,那可不行,我同你姐明日有事。   棠钰看他,她怎么不知道明日有什么事的。   他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夜里说。”   棠钰听到“夜里说”几个字,耳根子跟着发烫了起来。   马车先送舅母和茂之回了苑中,苑子离得不远,稍后又回了他们暂住的苑子,老太太是知晓陈倏想在桃城办婚事,所以也没特意问去万州的事。   今日乏了,棠钰替祖母洗澡。   祖孙二人说起今日在桃城的所见所闻,老太太明显开怀。   她在宫中,舅舅又过世,已经许久不见祖母这么高兴了。如今祖母开口闭口都是长允,她仿佛也习惯了,祖母高兴就好……   棠钰又陪着祖母说了会儿话,祖母今日也累了,很快就阖眸睡了过去,棠钰起身,替她牵了被角掖好,又看了看屋中的碳暖,还有窗户等,这才关门出了祖母屋中。   今日在城中逛了一日,她也累了一日。   祖母要人搀着,多亏有陈倏分担,诸事也都顺利。   等回屋中的时候,见屋中的灯光亮着,也听到糖糖的声音和陈倏的说话声,棠钰一愣,他真……来她这里了?   棠钰羽睫颤了颤,他不是真要留下不走了吧?   迟疑时,屋门打开,陈倏看了看她,棠钰懵住,陈倏温声笑道,“这么大个人影在屋外杵这么久,怎么会看不到?”   棠钰才反应过来。   同他一道入内,陈倏阖门,棠钰又觉得有人都不是喧宾夺主,而是鸠占鹊巢了。   陈倏兀得抱起她,棠钰心惊,他不会又要……   陈倏虔诚笑道,“阿钰,我有正事同你商量。”   棠钰看他模样不像。   外阁间的案几和小榻已经被狗糖糖造得不忍直视,收拾要时间,两人去了屋中的案几处。   “挑日子。”他拿了黄历给她,而后自然而然伸手揽着她,好似昨晚之后,两人间的亲近忽然上了一个台阶,他也不藏匿着亲厚,一面揽着她,一面同她一道翻看着黄历,“阿钰,你看,后日,大后日,还有第五日上都是好日子,易嫁娶,你挑个日子。”   棠钰惊讶,后日,大后日,第五日,挑日子?   “是啊。”陈倏笑道,“挑日子成亲,祖母也同意,我们……”   陈倏顿了顿,又道,“我们不也才亲近过了吗?”   棠钰挪开目光。   陈倏抱着她,认真道,“我那里,太奶奶我们已经见过了,这里有祖母,舅母,还有茂之,最亲近重要的人都在这里了,我们就在这里成亲,免去了万州那一大摊子琐事,婚事或许简单,但重要的人都在。”   棠钰看他。   “好不好?”他目光期许。   “你让我想想……”棠钰轻声。   他目光一紧,沉声道,“不想嫁我可不行,祖母,舅母,茂之,还有糖糖他们都不会愿意的!祖母还等着抱重外孙呢~”   “陈长允……”她无语。   陈倏笑道,“就在桃城成亲吧,阿钰,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反正人都是他的。   棠钰看着他,他眸间温和暖意,似四月间柔和的柳絮。   棠钰低声,“我是说,时间太紧了……”   后日,大后日,第五日,无论哪个,无非也就是相差一两日的时间,她是想婚事从简,有祖母,舅母和茂之在就好,但又觉仓促了些,怕祖母担心他们。   陈倏温和道,“够准备了。”   棠钰微微蹙眉,不解看他,旁的不说,“喜袍这些,不都要时间吗?”   陈倏认真道,“都备好了。”   棠钰诧异。   陈倏握拳轻咳两声,如实道,“喜袍我一早就让人备好了,在淼城的时候就开始在做了,我是觉得差不多到年底就能成亲了,所以按照冬日准备的,下午说,明日下午的时间留出来,我们可以先试喜袍,不合适得当即就改,晚上就能拿到。”   “……”棠钰愣住。   陈倏又握拳轻咳了两声,隐晦道,“尺码嘛……你穿不穿,穿多少,我差不多也都知道了,就让人先做了……”   轰!   一人一狗再度被轰了出来,不过陈倏也好,糖糖也好,也都习惯了。   这也不是头一回,照这么看,日后也不是最后一回。   陈倏和糖糖一人一狗只能回自己的屋中,路上,陈倏道,“糖糖,你得多哄你娘高兴啊,我们爷俩老是这么被赶出来,也不是办法啊。”   糖糖“汪汪”两声。   陈倏也不恼,月下,朝狗糖糖温和道,“儿子,你爹要和你娘成亲了~”   糖糖又“汪汪”两声。   陈倏其实心情大好。   ***   翌日,杨氏和茂之很早就来了,棠钰上前,同祖母和舅母一处说话,茂之也跟着凑热闹。   都是和善之人,便也好相与,时间过得也快。   棠钰是破天荒没见陈倏今日在祖母跟前晃。   棠钰想,祖母是知晓陈倏在何处得,但棠钰没有问。   晚些,杨氏问道,“婚期定下了吗?”   棠钰脸红,见祖母和茂之都笑着看向她,她想起昨晚轰陈倏出去前,陈倏同她说好的五日后,轻声道,“十一月二十四吧。”   “那就是几日后了吗?哇~”茂之笑起来,“太好了!”   茂之是孩子,孩子最喜欢这样的热闹场合。   恰好陈倏从苑外回来,一面走一面同陈元和陈磊交待着什么,入内时,正好听到茂之这句“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陈倏入内。   整个屋中的目光都看来,茂之笑道,“姐夫,姐姐说你们十一月二十四成亲!”   陈倏作惊讶状,而后叹道,“阿钰说几日几日。”   一幅都由她做主的模样。   棠钰恼火看他,分明是他定的日子,总会得了便宜卖乖。   “祖母,舅母,茂之,我同阿钰还有事,先借阿钰用一会儿。”陈倏上前,牵起她的手起身。   “去吧。”老太太笑容可掬。   ……   出了屋中,陈倏扶了她上马,陈元驾车,陈磊也跟在一道。   陈倏连糖糖都带着。   “去哪?”棠钰问。   陈倏怀中抱着糖糖,温声道,“成亲,当然要婚房,这里不是万州,但也不能简陋,这几日陈磊同我一道看了好几处宅子,你挑一处喜欢的。”   棠钰意外。   陈倏凑近,温和道,“我知道你想从简,但不当马虎也不能马虎,这处宅子我们可以一直留着,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旁人也不知晓,就像太奶奶一样,有一处秘密的地方随时可以去回忆眼下的时间,多好?”   他伸手抚了抚她脸颊,认真道,“这里才是洞房花烛的地方,驿馆不是。”   棠钰看他,眸间潋滟。   他其实都知晓。   陈倏放下糖糖,上前亲她。   ***   “我喜欢这里。”   在看城西的宅子时,棠钰有处喜欢的,宅子临近桃城城郊,山清水秀,而且清净,有些像早前太奶奶在愗城城郊那处院子,但又在城内,风光也很好。   “哇~”陈倏环臂笑了笑,啧啧叹道,“巧了不是,我也刚好最喜欢这里。”   棠钰转眸看他,不知他是特意这么说的,还是真的。   “来,带你去看看。”他牵她。   糖糖也自己翻着小腿,快步又自觉得跟着他们二人,只是眼下他二人似是都没有好好留意到它。   糖糖好像太小,在稍微高些的门槛处卡了半天,又不想自己跳过去,紧急之下,连忙“汪汪”叫了两声,唤着前面都要走远的两人。   棠钰听到糖糖的叫声,这才笑了笑,折回抱起糖糖,“把糖糖忘了。”   陈倏道,“我们儿子这么聪明,它就是懒,不想自己动而已。”   再次听到‘我们儿子’几个字,棠钰微微低下了头。糖糖正好在怀中,棠钰一面走,一面摸了摸糖糖的头。   这处宅子不小,不仅院外风光清秀,院内的景色也别致,是处好地方。   “到了。”陈倏言罢,棠钰才看到应当是主苑了,陈倏牵了她入内,她见屋中的东西都整齐呈列着,都已经打扫好,是可以直接住人了,再加上成亲时候的装饰和饰物,这处主苑的内屋就是洞房。   陈倏撩起帘栊,牵了她入内屋,棠钰才怔住。   大红色的喜袍,整齐得拜访在床榻处,陈倏这才看她,“我猜你会喜欢这里,所以把喜袍放这里,试喜袍吧。”   棠钰眸间温暖。   ……   棠钰在屏风后,一层层宽衣,而后从里衣起,一点点换上。   陈倏在屏风外看她,屏风后的身影曼妙动人,他一直看着,没有移目。   稍许,见她的动作停滞了。   喜袍得穿戴复杂,不是一个能自己换上的。   “我来。”他径直上前。   棠钰只简单穿了一部分,其余的部分确实需要人帮忙,譬如大婚当日是要喜娘代劳的,今日,这里除了陈倏没有旁人,他应当一早就知道。   棠钰没有戳穿。   他在身后替她整理,喜袍要一层一层穿,内里的贴合而韵致,中衣要撑得起,外袍才是华贵。   他一层层,先替她整理好内.衣服帖,再是中衣处,最后才是外袍。   衣裳他早就看过,喜袍也是他挑的。   他穿起来轻车熟路。   等牵她坐好,他半跪下,替她穿好婚鞋,抬头看她时,他目光有些无处安放。   “好看。”平日里再巧舌如簧,眼下也只有这一句,简单至极,也动人至极。   她坐在小榻上,他半跪在她跟前,目光里都是爱慕和缱绻,“棠钰,我们要成亲了。”   棠钰轻“嗯”一声。   他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好看……” 第二回 了,棠钰攥紧手心,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夸赞。   “长……”允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他含上她双唇,将她的话悄然隐在喉间。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透进来,在屋中留下点点温暖得痕迹。   铜镜前,他将她身上一层层穿上的喜袍,再一层层褪.去,周遭没有旁人,只有他和她,小榻上,他揽着她,极尽缠.绵,铜镜前,映出幕幕繁华绮丽,起伏交错,她纷乱唤着他的名字,他不掩饰爱慕。   从阳光鼎盛时,至黄昏落霞处,他想揉进心底的,通通都已至心间……   ***   回程马车上,棠钰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痕迹,想起方才在宅子内,分明不应当的……   陈倏也有些觉得不应当,要做,前日就当做了,他是想留到洞房花烛,但今日给她喜袍的时候,他整颗心都是乱的,根本控制不住。   只庆幸,没在胡闹时将喜袍弄皱了。   还所幸,喜袍的大小正好,不必再改动了。   下马车的时候,都已入夜了。   他牵着棠钰去祖母处,棠钰也确实连腿都是软的,也走得慢些……   “今日去何处了?”老太太原本也洗漱好了,准备睡了,她刚好回来。   棠钰扶祖母至床榻处,祖母稍微坐一会儿,棠钰温声应道,“去看了新婚的宅子,也试了喜袍。”   老太太眼中惊喜,“今日就去的,这么快?”   棠钰点头。   “还顺利吗?”老太太问。   “顺利。”棠钰轻声道。   老太太遂握着棠钰的手,感叹道,“早前总盼着你早些嫁人,眼下又怎么突然觉得舍不得了,祖母啊,就希望你同长允一处诸事顺遂。”   棠钰莞尔,“他待我很好。”   老太太也颔首,“那就好,去睡吧,这两日,你们二人免不了辛苦,不必日日来照顾我这里。”   陈倏也同她说起过,明日会有喜娘来。虽然婚事会简单,但当有的都有,明日喜娘来,明日也要差不多都搬到新宅子去,又是忙碌的一天,祖母说的确实不错。   等祖母睡下,棠钰出了屋,还是见他站在廊灯光晕下,一如既往环臂等她,还是温声问了句,“祖母睡了吗?”   “睡下了。”她应声。   夜色中,他上前拥起她,“有些糟糕啊,才多长时间,我就想你了……”   猝不及防,也风轻云淡。   岁月静好。 第040章 新婚前夕 二更合一   翌日晨间, 棠钰还在睡梦里,陈倏很早便起了。   这几晚他都宿在棠钰这里,同她在一处的时候, 他好像也习惯了不点夜灯入睡。   不知是不是早前在宫中的缘故,棠钰的睡眠前,陈倏起身时很注意, 怕吵醒她,想让她多睡会儿。   他取了挂在一侧的衣裳, 去了外阁间穿好, 才出了屋门。   陈元和陈磊已经在苑中等候了, 见陈倏从棠钰姑娘房中出来, 都面面相觑, 而后分别装作一个在擦自己的佩刀,另一个在系鞋带, 总归,两人都没看到侯爷是从哪个方向出来的。   见了陈倏上前, 才纷纷拱手,“侯爷。”   “都准备妥当了吗?”陈倏问起, 后日就是他同棠钰成亲的日子了, 今日要做的事情还有些多,所以晨间便起了, 差不多要忙上一整日。   陈元道,“杨夫人那端也提前说了, 晚些属下就去杨夫人处,替杨夫人和茂之公子将东西搬到新宅子去。新宅子那边都准备妥当了,人手也都齐了。这处苑子里的事也都妥当了,稍后等老太太和棠钰姑娘醒了, 就可以一道往新宅子去。”   陈磊也道,“成亲的装饰,今晚能布置完,但新房要先空出来,具体的,都有喜娘在安排,属下让人照着做了。其余的事项也都妥当了。侯爷早前同喜娘交待的,礼仪不必繁琐,但当有的需俱全,喜娘说今日会同侯爷还有棠钰姑娘单独说起。”   “这两日辛苦你们二人。”陈倏道谢。范瞿还未赶来,这些事情让陈元和陈磊两人去做,等同于让他们两人拿绣花针,这两日也确实忙得没头了。   “侯爷成亲是大事,自然要上心。”陈磊憨厚。   陈元叹道,“就是侯爷将婚事提前,稍后小范大人来了,又免不了要怼侯爷两句。”   陈倏看起来也有些头疼的模样,叹道,“等他来,我就先回万州去。”   陈元和陈磊都忍不住笑。   ……   晚些时候棠钰醒了,陈倏已经不在屋中了。   棠钰一面起身穿衣,一面想起昨晚陈倏同她说的,今日晨间等她和祖母醒了,就一道搬去新宅子那边,将东西留在苑子里,有人会收拾了一道带去。   他有事,可能要早些去宅子处,不同她和祖母一道了。   晌午过后,会有喜娘来新宅子那边,他们两人可能会开始各自没有时间。后日又是大婚,循着礼数,明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再等后日,就是大婚了。   棠钰从未觉得婚期这么快,且真实过。   昨日喜袍穿在身上的时候,她是见陈倏整个人除了笑,傻笑,都没怎么说过话……   还有昨晚他给她那枚玉佩,说是定情信物。棠钰见玉佩上的长允两个字,知晓是他家中早前留给他的。他揽着她,下颚放在她肩头,轻声而满足道,“棠钰,我终于又有家了。”   她微怔。   他的这句话,她应当永远都忘不了……   棠钰收好玉佩。   去外阁间简单洗漱时,糖糖也醒了。   在棠钰这里,糖糖总是能混进内屋跟着睡,虽然只是在床下,但是糖糖喜欢同主人在一处。所以陈倏在棠钰这里的时候,糖糖就很高兴,也尤其愿意同陈倏一道来棠钰这里。   棠钰去祖母处时,糖糖也跟着一道小步快跑。   棠钰去到祖母屋中时,祖母已经醒了。祖母的眼睛已经看得见了,简单而力所能及的活儿,也不必假手他人了。   棠钰到的时候,祖母已经洗漱完。   “祖母。”棠钰上前。   祖母笑道,“钰儿,祖母的眼睛能看见,也利索多了,日后也不用辛苦你晨间一大早就来祖母这里,祖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棠钰扶她坐下,“反正我也起得早,来祖母这里也安心。”   祖母笑了笑,又道,“方才陈磊说,晌午前要搬去新宅子?”   她昨日只是简单听陈倏提了一句,这处苑子小了些,也不适合做新房,他们二人昨日下午才去看过的宅子,听说是在城西处,风光很好。   棠钰颔首,应道,“嗯,后日要成亲了,今日先搬去,明日的时间就不用那么紧了,喜娘那里还有一堆事情,晌午过后就会来,估计从晌午到成亲前,就要一直连轴转了。”   老太太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好事不怕忙,这亲成得利索,祖母心里也欢喜。”   棠钰将头靠在祖母肩上,笑着没说话。   老太太又道,“旁人成亲,家中尚且有诸多要交待的,但你成亲,祖母真无什么好交待的,你也好,长允也好,都是好孩子,心思都通透,日后相敬如宾就是。”   棠钰点头。   “对了,我床头匣子的东西,你拿过来。”老太太说完,棠钰去取。   这个匣子她见过,应当是祖母珍藏的东西。   棠钰拿了过来,老太太打开时,棠钰微微愣住。   老太太从匣子中拿了一叠大红色的清单册子,“这是长允前日给我的,聘礼册子,日后要去万州,聘礼就不特意送来桃城了,你好好看看。”   棠钰接过,光是这清单册子的厚度就让人瞠目结舌,再打开逐一看下来,才看到三分之一,棠钰都不知看了多久。   这么多……   棠钰诧异。   老太太道,“我也没细看,但这厚厚一册子,长允是同我说,不管婚事在不在万州,都是万州的大事,这份聘礼是按照敬平侯夫人的聘礼准备的,一件不少。”   棠钰看她。   老太太又道,“我这老婆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这份册子你收着,东西是夫妻二人的,你们自己做主。”   “祖母……”棠钰眸间微红。   老太太继续道,“先等等,祖母没说完。”   棠钰噤声,但眼底更红。   老太太又将手中的匣子递给她,“钰儿,祖母没有旁的什么东西了,这些,有你爹娘早前留下的,也有祖母替你攒了一辈子的,虽然同敬平侯的聘礼比,算不得什么,但都是祖母的心意。东西不多,留着傍身。”   棠钰鼻尖也跟着微红。   老太太伸手替她擦眼泪,“祖母盼你回家中,盼了十余年,如今终于回来,又能同长允共结连理,祖母这辈子到了最后是值得了,什么都不盼了,就盼着你们两人能好好的。来,收好。”   棠钰握着手中的匣子,似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泪盈于睫。   老太太伸手揽她,“祖母知晓你性子好,也惯来报喜不报忧,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头。宫中那种吃人的地方,你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有多少委屈,祖母都知晓,也知晓你惯来不说,祖母便也不问。但眼下不同了,你有长允了,早前宫中的事,委屈也好,留恋的也好,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好好同长允一处,放下早前的事。”   棠钰哽咽,“钰儿知晓了……祖母。”   老太太再次揽她。   她的孙女儿啊,她也舍不得……   但终究要嫁人的。   ***   马车上,祖母靠着角落里小寐。   棠钰看着帘栊缝隙处流转的街景,想到了在宫中的时候,想到文广,想到小猴子,想到这些年在宫中一个个面容,有让她亲切的,有让她厌恶的,有让她害怕的,也有让她想念的……   但祖母说的对,过去宫中的,便都留在宫中了,从今往后,诸事都是新的。   棠钰低眉看了看手中的那枚玉佩。   —— 棠钰,我终于又有家了。   他和她的家。   还有糖糖。   棠钰莞尔。   ……   桃城不算大,但去西郊新宅子处还是花了好些时候。   祖母在马车上睡着了,她也小寐了会儿。   等马车缓缓停下时,棠钰先醒了,撩起帘栊往外看了看,是到底。   “祖母,我们到了。”棠钰轻唤一声。   老太太睁眼,眸间略有倦容。   棠钰知晓,虽然祖母日日口中都说好,但其实她要出嫁,祖母才是最舍不得她的那个,昨晚一定没睡好,晨间又醒得早,所以在马车中才一直在睡。   “祖母,阿钰。”帘栊撩起,陈倏亲自来接。   棠钰扶着祖母出了马车,陈倏则扶着祖母下马车,而后一直是陈倏搀着祖母,“祖母,这处苑子先将就着,等到万州,就住我府邸了。”   老太太笑道,“万州的事,万州再说。”   棠钰看了看祖母,知晓祖母应当不想同他们住一处。   “这处院子,有四个苑落,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眼下在布置婚事的装饰,所以有些吵,但今晚差不多就能布置完。”陈倏扶老太太入内时,四处都是在挂喜绸和喜庆灯笼、装饰,还有贴喜字的人,老太太也不住得往四下看。   虽然昨日棠钰就同陈倏来过,但昨日的时候还是冷冷清清的苑子,今日就忽然热闹了起来,到处都洋溢着新婚喜庆,也忙忙碌碌,跑上跑下,不少事情都找陈磊,再棘手一些的,还会找陈倏拿主意去。   今日再到这里,真有马上就是婚期的样子了。   其实,也就是后日。   棠钰看着周围忙碌的人,还有越渐喜庆的宅子,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多了好些期待,期待后日的婚事,后日宅子的模样,还有穿喜袍的陈倏……   正好行至一处,有人在挂灯笼,老太太见那灯笼别致,多看了两眼,挂灯笼的人同老太太说起了这面灯笼寓意,陈倏则退后,在棠钰身侧轻声道,“有人刚才好像一直在看我,那幅目不转睛的模样,诶,她是不是想我了?”   言罢,嘴角勾了勾,又趁旁人都不注意,偷偷在她侧颊亲了亲,旁人都没看见。   棠钰微楞,他又故技重施,亲了她第二下,“我想你了~”   刚说完,老太太这处也刚好听完这灯笼的特殊之处,陈倏正好上前,“祖母,这些灯笼都是我亲自挑的,不敢马虎。”   言罢,陈倏又转眸看她,朝她眨了眨眼。   棠钰脸上还有些火.辣辣的,没有理他。   他也不恼,继续带着祖母穿过前院,到祖母下榻的苑落。   棠钰和老太太的行李不多,顺道,就有侍卫一道带来了,陈倏朝棠钰道,“阿钰,新房要先空出来布置,明日又不能见面,你先住祖母苑中的东暖阁里。”   一面扶祖母坐下歇息,一面应好。   这一路从城东到城西,近乎横跨了半个桃城,祖母有些累,也有些渴了,棠钰给祖母倒水。   老太太接过水杯,轻抿了一口,便朝陈倏和棠钰道,“你们还有事,先去忙吧,祖母在这里歇息就好。”   陈倏看向棠钰,他是有事要同她说。   棠钰应好。   从祖母这处苑落出来,两人一道往主苑去。其实昨日主苑就去过了,她在那里试的喜袍,也在那里同陈倏亲近过,并不陌生……   往主苑去的路上,陈倏大方牵起她的手,一面同她道,“对了,后日的迎亲就在宅子里,不必一大早就起,都是自己家人,时间能够就行。就去东暖阁迎亲,然后去主屋辞别祖母,拜堂就在正厅,要让祖母他们来得及先去正厅,我们会在前院绕一圈,然后去正厅拜堂。”   “嗯。”棠钰认真听着。   她从未对陈倏提起过,但陈倏却知晓她想要安静,简单的婚事,不必掺和太多人,有他,有祖母,有舅母和茂之就好。   这样的婚礼对敬平侯府来说,太过简练,但对她来说,却是最希望的。   陈倏在自己和她之间,选了她……   到主苑时,棠钰驻足抬眸,见到主苑上的几个字,略微怔住。   陈倏从身后揽住她,周遭没有旁人,他将下巴搭在她肩头,“这里是主苑,名字叫锦棠苑,四季锦绣,都予棠钰……”   棠钰抬头看向锦棠苑几个字,鼻尖又莫名红了。   他吻上她侧颊,继续道,“名字我想了好久,最后定了这个,阿钰,我们在锦棠苑成亲,洞房花烛,往后余生,都予四季锦绣。”   棠钰转眸看他。   他伸手擦了擦她眼角,忽得抱起她,棠钰惊呼,“陈倏!”   他朗声道,“棠钰!我们二人要成亲了!”   棠钰哭笑不得。   他放下她,她踩上他脚尖,在没有人的苑落里,仰首亲了亲他……   ***   晌午过后,喜娘果真来了苑中。   今日来的喜娘大致有十人左右,三人在陈倏处,三人在棠钰处,还有四人在看府中的布置,新房的安排,还有婚事的筹备。   后日就是大婚,时间很紧,每一步都需卡着时间来。   今日下午,首要的事,是试新娘妆,还有成亲和洞房礼的流程。   要试喜娘妆,要先换上喜袍,喜娘都是很有经验的,会根据新娘子的长相,喜袍的款式来准备不同的新娘妆,这也是为什么要提前试妆的缘故,若是等到大婚当日再来,恐怕会来不及。   几人上前,侍奉棠钰穿上喜袍。   陈倏昨日也给她穿了喜袍,但陈倏只是帮她简单穿好,试试大小是否合身,可穿上喜袍的那一个,她自己也觉惊艳无比;但等到今日,喜娘们上前,该收紧处收紧,放松处放松,将边角和褶皱都按照原有的样式逐一调整好,铜镜里的身着喜袍的人,又似全然换了一幅模样。   喜娘们平日伺候的婚事多了,难免心中会有比较,见到棠钰穿上这身喜袍,都不觉赞叹。   “新娘子实在太好看了~”   “这喜袍的手工是南顺慈州的刺绣手艺,错不了,这件喜袍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实在少见。”   “喜袍同喜娘子好配,眼光太好。”   “新娘子穿上这件喜袍,画什么新娘妆都好看~新郎官怕是要看呆去的。”   说到最后,几个喜娘都忍不住笑起来,这句实在不假。   ……   喜娘们七嘴八舌将棠钰和喜袍都赞美了一番,棠钰低眉红着脸,但也从喜娘口中知晓了在陈倏处轻描淡写的一句,早就准备好的喜袍,实则是费了不少心思,出自南顺慈州的手工之作。   陈倏都未同她提起过。   这还只是喜袍一处,她不知道旁的凤冠霞帔,还是首饰头面,是否也是他费了心思准备的?但等到喜娘们簇拥着她在铜镜前坐着,开始给她慢慢试了好几种新娘妆,每试一种,都会搭配不同的首饰头面时,棠钰也知晓了,光是搭配新娘妆和喜袍的首饰头面就不下十余二十套……   哪里是简单准备的?   从一开始,他就是按照敬平侯府的大婚准备的。   只是到了后来,他同她在一处相处的这几月时间里,他想她并不是想这么隆重,所以才定下了在桃城的婚事,但是喜袍也好,首饰头面也好,这些都是早前就准备好的,所以反倒成了最隆重的部分……   这些,陈倏还是都没有同她说过。   棠钰思绪间,喜娘们已经换了七八种新娘妆,也将十余二十套首饰头面都搭配试过了,这整个下午的时间便都过去得差不多了,棠钰也才知晓为什么说时间紧,光是这新娘妆就花了这么长时间,但对成亲当日来说,这也确实是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喜娘们笑道,等新郎官撩开红盖头的时候,一定会看呆的。   越是如此,棠钰越是没有去看铜镜里。   ……   等试妆结束,喜娘们又簇拥着她将喜袍脱下来,后日就是大婚了,喜袍和凤冠霞帔,还有首饰头面都要收好。   喜娘们将这些东西收在西暖阁里放好,而后,才又开始同她说起迎亲,拜堂成亲,还有洞房礼的流程。   越是隆重的婚事,流程越繁冗,用喜娘的话说,新郎官交待了,繁琐的去掉,但重要的环节都不落下,棠钰也听得认真。   从大婚当日要几时起,到拜堂时的注意事项,再到洞房礼时的忌讳,东西太多,棠钰能记住多半,但是也怕有遗漏。   喜娘见她听得认真,便也笑道,“新娘子能记住大致就好,新婚当日我们在,我们会提醒新娘子的。”   棠钰这才宽心。   到最后,三个喜娘中退出去了两个,还剩为首的一个。   棠钰知晓她还有旁的事情要单独交待。   果真,这个喜娘除了同她说起明日要做的事情,密密麻麻将明日一整日的时间都排满之外,又从袖袋里掏出一本喜册子放在案几前,轻声道,“新娘子洞房礼前可好好看看,新婚当日,千万要得新郎官喜欢,日后的恩爱长长久久,也圆圆满满。”   棠钰还未伸手接过,便近乎猜到了喜册里的内容。   喜娘说得隐晦,但也点了好些东西。   棠钰是同陈倏试过鱼水之事,听起来并不觉得突兀,但也涨红了脸。   尤其是喜娘说起关键之处时,棠钰莫名想起早前在驿馆时,陈倏的举动,他的温柔,索取,还有尘埃落定后,又行了一次,其实都是应当在当时有意料的……   喜娘说得不算多,但棠钰听得面红耳赤。   喜娘说的,她大都能从陈倏处对照,心便砰砰跳个不停。   终于,“那不打扰新娘子休息了。”   最后一个喜娘也福了福身,退了出去,棠钰才舒了口气。   喜娘方才千万叮嘱过,新娘子要好好看看喜册,她提的只是些许,旁的要新娘子自己看,喜娘出了东暖阁,棠钰迟疑目光里,还是伸手翻了翻那本喜册子。   果真没隔几页,耳根子都跟着红透了,里面的内容太多,又香.艳,让人心跳不止。   忽然回想起来,早前在驿馆时,她觉察他的生涩,他也应当早前根本就没生过心思……   喜娘走后许久,棠钰还是循着叮嘱,将喜册中的内容略微翻过看完,整个人心思都有些恍惚。又正好敲门声响起,棠钰一惊,连忙将喜册子压在案几上的书册中,才去开门,但开门就见陈倏身影。   棠钰顿了顿,刚才平复下去的脸色,又忽得红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陈倏道,“明日是新婚前一日,新郎官和新娘子不能见面,我想先来见见你。”   棠钰有些不敢看他,也轻声道,“晌午前不是才见过面吗?”   陈倏抱她,“那哪里够?我就是想见你了。”   棠钰攥住他衣襟,一颗心跳得有些快,“马上就明日了……”   陈倏叹道,“知道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他没放下她,目光中虔诚得笑意看她,“今日累吗?”   她摇头,“不累。”   他又道,“那我们再多说会儿——阿钰,下次见面,就是陈倏夫人了。”   棠钰这才叹道,“好吧,陈倏夫人累了,可以歇下了吗?”   他朗声笑开。   —— 后日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易嫁娶,百年好合,诸事顺遂。 第041章 拜堂 二更合一(捉虫)……   整个第二日, 棠钰都没见到陈倏。   拜堂成亲的前一日,新郎新娘不能见面,从古就有, 怕寓意不好,所以即便在同一个宅子里,棠钰和陈倏两人也都在各自苑中, 没有见面。   于是累坏了何茂之。   昨日陈元去接了杨氏和何茂之来新宅子,何茂之和他们住在一处很开心。   第二日, 棠钰和陈倏不能见面, 茂之就当起了陈倏的小跟班, 时不时就往老太太苑子里的东暖阁跑, “姐姐, 姐夫说他想你了!”   喜娘们原本正在同棠钰说着明日成亲的大致流程,茂之没有入内, 就在东暖阁的窗户外,朝着窗户内笑嘻嘻喊了一声。   棠钰愣住。   喜娘们也纷纷笑开, 棠钰顿时脸都红了。   喜娘们都道,做这么久喜娘, 还没见过哪家新郎官这么粘人的!   棠钰无语。   但这是陈倏能干得出来的事……   茂之托腮在窗户边笑着, “姐,姐夫问, 你有没有话要捎给他?”   喜娘们再度笑开,棠钰的脸更红了, 其中一个喜娘道,“难得新郎官这么上心,新娘子你就捎句话吧~”   就是呀,另外几个喜娘纷纷附和。   ……   茂之又脚下生风跑去陈倏的苑落, 一样有喜娘围着陈倏说起明日成亲和洞房礼的流程,见了茂之来,几个喜娘都笑着看向他。   方才陈倏让茂之去捎话给新娘子的时候,几个喜娘都听着的,既觉得新郎官上心,又觉得新郎官有趣。   眼下,茂之跑了回来,众人都好奇看向他。   陈倏笑道,“你姐有话捎给我吗?”   喜娘们都好奇听着。   茂之一面挠着后脑勺,一面应道,“有是有……就是有点短……”   这头的喜娘们也纷纷笑开。   “好话不怕短。”陈倏指尖轻叩桌沿,“说吧。“   茂之叹道,“我姐说,闭嘴。”   陈倏:“……”   屋中轰的一声笑开,茂之也跟着笑开,远远听去,苑中都是一片欢声笑语,经久不断,让原本有些紧张的大婚前一日忽然变得欢乐起来。   虽然往后,茂之也没闲着,还是在两头跑,但茂之也很开心。   ……   譬如,在被姐夫怼“闭嘴”之后,他再次出现在东暖阁外。   棠钰见到他又来了,心中唏嘘,不知道陈倏又要说什么语出惊人的话,但是喜娘们倒是挺好奇的。   果真,棠钰轻声叹道,“怎么又来了?\"   她想的都说得那么直接了。   茂之笑道,“姐夫说,这一句不是给姐姐的,是给喜娘们的,辛苦了,内子事多,烦请多照顾。”   茂之言罢,棠钰脸色耷拉下来。   喜娘们却是笑个不停。   这个新郎官当真是有意思,比早前见到的新郎官都有意思得多!   大婚前一日,往往都是新郎官和新娘子最焦虑的一日,而且两日不能见面,许多话也都不能说,所以两个人都各自在原处紧张着,但到这里,全然是反过来的。   喜娘们都知晓,这新郎官是在换着方子讨新娘子开心,也不让新娘子焦虑。   所以,喜娘们都跟着喜欢起这新郎官来。   ……   这一整日,茂之都在两头苑落跑着,两人的传话其实不算频繁,就是茂之突然出现的时候,两边的喜娘们都不会觉得被打断讨嫌,而是等着听新郎官和新娘子的对话。   渐渐的,棠钰也不觉得陈倏有多恼人。   反而也会在看到茂之的时候,会跟着想,陈倏这回又捎了什么话给她。   他总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譬如,会让茂之同喜娘说,各位喜娘辛苦了,歇一歇,喝杯茶润润喉吧。   棠钰也跟着低眉笑起来。   今日的时间其实很紧,棠钰原本也有些紧张,却因为这些小小的插曲变得不同起来……   这一日,也很快过去,快得不留痕迹。   晚些时候,喜娘们先回去了,明日大婚不用去到很远接亲,都在宅子里,从一个苑中到另一个苑中,所以省出了很多时间,新娘子也不必像旁的新娘子一样很早就醒。   成亲的地方在正厅,洞房就在主苑内,明日的婚礼根本不怕赶不上吉时,喜娘们心中都松了口气。   临行前,又交待了一些,新娘子今晚不必紧张,早些睡,明日一切都会顺利之余。   棠钰应好。   这些喜娘很好相处,又尤其是今日陈倏这么往来,让喜娘对他们二人的婚事多了一份额外的好感,便诸事都多替新郎官和新娘子着想,棠钰也轻松了许多。   ……   入夜,茂之倒没有再来了,陈倏那端应当也有事在忙。   屋外有扣门声,棠钰上前,见是杨氏,“舅母?”   杨氏温和笑道,“我来看看你。”   “舅母快进来。”棠钰侧身让出位置,杨氏入内。   屋中有备好的水,棠钰倒了茶水给杨氏,杨氏接过,微笑看她,“没打扰你吧?”   棠钰摇头,笑道,“怎么会?我正好也睡不着,舅母来了,还能一道说说话。”   杨氏也跟着笑起来,“新婚前一日,是容易紧张。”   棠钰看向杨氏,“舅母有话同我说?”   杨氏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既而才缓缓放下,杯面上漾起浅浅波纹,杨氏叹道,“阿钰,我今日寻喜娘问过了,明日迎亲前的梳头,是可以省去的……”   杨氏一开口,棠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本,明日迎亲前,在闺房内有家中女眷长辈给新娘子梳头的环节。   陈倏和棠钰商议后,请了杨氏。   杨氏是舅母,但却从未以舅母的身份出现过,棠钰是想借梳头的环节,给舅母心中留一道暖意。   杨氏其实心中都知晓,但给新娘子梳头的环节,寓意舒心如意,是想请家中有福报的长辈给待出嫁得女儿梳头,赠予祝福,所以替新娘子梳头的女眷长辈大都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夫妻和睦……   但棠钰并未在意。   杨氏心中感激。   但她今日私下寻喜娘问过,喜娘是说着环节可以拿掉,所以杨氏才会特意挑了这个时间来。   杨氏看了看棠钰,继续道,“钰儿,你和长允的好意,舅母心领了,舅母也知道你们的心意,但成亲不是小事,一生就一次,诸事都需讨吉兆。舅母也想替你做些事,但舅母不算福寿双全的人,舅母也有舅母的心意,你们的好意,舅母会永远记得。明日的梳头,舅母真的不能去了,但你若是不嫌弃,舅母明晨起会一直陪着你,不必紧张。”   棠钰原本还想着还怎么同舅母说起,但见杨氏眼中的诚恳,忽得,这些话又掩在喉间。   舅舅和舅母并未成亲,所以对舅母来说,成亲是一件最值得羡慕的事,所以才会诸多避讳。忽然间,棠钰有些明白舅母的心思,有些坚持,与对方来说有时其实并不妥当。   棠钰坦然接受,“听舅母的。”   杨氏如释重负。   棠钰莞尔。   杨氏眸间氤氲,“钰儿,我没有女儿,但从此往后,你就是我女儿。”   杨氏上前拥她,棠钰鼻尖也跟着微微红了红,“舅母,会好起来的。”   杨氏颔首,“新婚燕尔。”   ……   送走杨氏,棠钰其实想了想,要不要去祖母屋中看看祖母,但棠钰知晓祖母不来有祖母的道理。   她出嫁,最舍不得她的人是祖母。   眼下,祖母许是还在屋中抹眼泪。   明日是她成亲的日子,祖母不想她今日担心,所以早早就歇下,但其实祖母一定没睡……   棠钰想了想,还是起身。   但刚推开屋门,见苑中陈磊在,棠钰诧异,稍许,又见到祖母屋中的灯是亮着的,也隐约有说话声传来,棠钰诧异。   陈磊上前,“棠……”   原本的棠钰姑娘几个字,眼下已经开始改口,“夫人,侯爷在陪老夫人说话,让属下在这里守着,怕夫人过去,侯爷是说,夫人早些睡,他陪着老夫人说说话。日后成亲了,老夫人还同侯爷和夫人在一处,并无变化,侯爷说他同老夫人多聊些时候就好,等老夫人歇下他就走,让夫人宽心,他在就好,夫人今日累了,先歇着吧。”   棠钰又看向苑中主屋处,温声道,“好,我知道了。”   陈磊拱手。   棠钰重新回了东暖阁中。   榻上,棠钰辗转反侧,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祖母处有陈倏在,她是没什么好担心的,祖母原本就喜欢陈倏,陈倏一直都很懂怎么哄祖母开心,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是让她宽心的,祖母听完也会宽心。   他处处周全,今晚也是。   她会想起,初次见他的时候,只淡淡在驿馆外阁间扫了一眼,听到他清淡的声音。   再后来,是在归鸿镇的客栈里,他穿着宽松的外袍,语气淡淡,抱着糖糖离开   回到淼城时,她开门见到他,他也眼中惊讶,是你?   陪在祖母身边时,他温和尔雅,也会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刘青峰来淼城时,他撑伞走在雨中,给她打伞,说祖母在等,也请刘青峰一道去家中喝茶。   她在布庄遇到意外时,跌跌撞撞扑入他怀中,他替她挡了一道刀口子,她替他在马车上包扎伤口。   他让她先带祖母去桃城治眼睛,他稍后就来,她拎着桂花酒站在屋檐下时,又是他撑伞走近她,也会在马车疾驰揽住她的时候,同她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背地里总是对糖糖说,他是爹,她是娘亲,他们也一起照顾糖糖。   去愗城的路上,瓢泼大雨,他同她毫无默契得在农户屋外上演苦情桥段,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她确认他就是陈倏,他也坦诚说喜欢她。   她同他去见太奶奶,在太奶奶家中的几日,他们似夫妻一般,会一道陪太奶奶说话,煮茶,打马吊,还会同陆冕诚一道,排皮影戏逗太奶奶开心。   他们相拥而眠过,有莫名心动的一刻,有心心相惜,也有尴尬窘迫的时候。   他偷偷亲了她,会倒头就睡,会不情愿喝药,会在太奶奶跟前撒娇,会对陆冕诚照顾,与她而言,见到的都是一个不一样的陈倏,也是一个愈发同她亲近的陈倏。   离开太奶奶家中回桃城不久,两人又去了币州城见舅母和茂之。   在币州城,他是有担当,诸事周全的陈倏,若不是陈倏,舅母和茂之许是不会再见到茂之的外祖母,舅母和茂之也不会同他们一处回桃城。   等到桃城,祖母的眼睛看得清了,她也才知晓陈倏眼睛曾失明过……   她同陈倏越加亲近在一处。   也终于,他们就要成亲了。   棠钰想起这一路,忽然觉得时光如梭,恍然若梦。   明日起,他们就是夫妻了。   棠钰微微阖眸。   ***   翌日醒来,喜娘们已经在苑中等候。   在宫中,棠钰习惯了早起,这个习惯一直没怎么变过,等到回淼城照顾祖母的时候,棠钰晨间也都起得早。   棠钰今日不必像旁的新娘子一样,寅时四刻就要醒,时间相对要宽裕的多。   东暖阁内就耳房,喜娘们簇拥着她去耳房内沐浴。   她其实并不习惯沐浴的时候有喜娘在,但今日是大婚,诸事都有喜娘代劳,是为了沾福气。   喜娘都是挑的父母健在,儿女双全,本身相貌和福泽都兼具的人。   大婚当日,喜娘来服侍新娘子,便是将这些福气和喜气都穿给新娘子,让新娘子日后家中也福运双全,这就是为何好的喜娘抢手的缘故。   今日,棠钰苑中足足来了七八个喜娘,棠钰都有些懵住。   有些是早前见过的,有些是不曾见过的,但喜娘越多,喜气越足。   沐浴出来,喜娘们又簇拥着棠钰更衣。   喜袍,棠钰已经试过两次了,这次是正式穿,繁琐的流程比试穿的时候要冗长得多,也要穿戴得正式得多。喜娘中有给她牵衣角的,有顺裙摆的,有束腰的,有整理衣领的,忙乱中又尽然有序,让棠钰忽然觉得,成亲开始有些紧张起来了。   昨日喜娘就说过,上妆之前,喜袍先穿到中衣处,等妆成后,等待迎亲,才会将喜袍完全穿戴上,免得褶皱,或是中途刮伤。   新娘妆也是早前试好的,喜娘们轻车熟路。   新娘子原本就生得好看,新娘妆很好画,底子好,需要修饰得少,但要镇得住喜袍的端庄艳丽,新娘妆也需秾绸艳丽,这应当是新娘子一生中最好看的一次。   棠钰看着,也听着喜娘们忙碌着,诸事依照要求来,不添乱,譬如上妆时,睁眼,闭眼,侧头,仰首,低头,棠钰都配合着,妆画得也很快。再等喜袍悉数穿戴好,做最后妆容的修饰时,棠钰听到阁中的喜娘们好些都在私下感叹,这新娘子好好看,她脸色微红。   时间是充足的,所以诸事都很顺利,没有仓促。   老太太远远在东暖阁门口看了棠钰一眼,云鬓花颜,皓齿蛾眉,唇若涂脂,羽睫下一双清波流盼,明艳动人,好看到了骨子里。老太太不敢上前,怕惹她哭,哭花了新娘妆,耽误了时辰。   棠钰还是觉察,祖母在窗口处,只是等她转头时,窗口处已经没人了。   祖母是怕惹她伤心难过。   思绪间,有新郎官处的喜娘来了苑中,欢喜道,“新娘子准备好了吗?新郎官准备出发接亲了。”   东暖阁中棠钰也忽得紧张起来,喜娘们安慰着不紧张,也一面再做最后的定妆。   定妆后,确认无误了,再戴上了凤冠,披上霞帔,将红盖头盖上了去。   新宅子不小,但从锦棠苑出来到这处,即便在前院绕了一圈,也很快,几乎在红盖头盖上的时候,棠钰就听到了鼓瑟吹笙往苑中来。   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喜娘们还记着安慰她,新娘子别紧张。   她不会不紧张。   陈倏也同样紧张。   “新郎官来迎新娘子了!”对面的喜娘唤了一声,棠钰隐在袖中的指尖攥紧了去。   暖阁里,有喜娘开门。   棠钰低着头,从红盖头的缝隙中,见到陈倏的脚步朝自己走来,一步一步,似踩在她心间上,让她心跳砰砰加快,如同揣了一只小兔般。   喜娘笑道,“请新郎官领新娘子拜别家中长辈。”   喜娘将陈倏手中喜绸的另一头交到棠钰手中,棠钰接过。   陈倏握着喜绸,朝她行拱手礼。   握在手中的喜绸漾了漾,仿若她凌乱的心绪,身侧的喜娘也伸手扶她起身,轻声道,“新娘子同新郎官去拜别家中长辈。”   棠钰起身,旁的几个喜娘都纷纷跟在陈倏和棠钰身后。   两人脚步跨出东暖阁的时候,苑中的鼓瑟吹笙又起,又伴着鞭炮声,喜娘在喜庆的声音中提醒她小心脚下。   她带着红盖头,其实不怎么看得见,但若是太低头,凤冠上的红盖头会掉,所以陈倏走得很慢,一侧也有喜娘搀扶着她,这条线路,昨日喜娘们都带她练过,她也知晓哪些地方有槛,哪些地方不平,所以去祖母屋中的一路,伴随着苑中热闹喜庆的声响,棠钰都走得很平顺。   等到祖母屋外,喜娘们都退下了。   棠钰只觉身侧熟悉的气息接近,一手握着喜绸,一手牵着她的一只手,一道跨步入了屋中。   辞别家中长辈,新郎新娘就够了,无需喜娘在。   陈倏牵着她,去到祖母跟前。   棠钰看不见,但也知晓祖母一定是红着双眼哽咽着,这样的场景,对祖母来说不容易,棠钰眼前也微微红了。   她听到祖母熟悉的声音道,“钰儿,出嫁之后,要同长允和睦相处,婚后相互扶持,相敬如宾。”   祖母的声音已经尽量平静了,但还是哽咽着。   棠钰也颤声道,“孙女记住了。”   老太太又道,“长允,钰儿交给你照顾了。”   陈倏拱手,“祖母放心,长允必待阿钰如一日,此生无二心。”   棠钰转眸,方才在眼眶打转的眼泪,忍不住沿着脸庞滑落着,梨花带雨。   长辈叮嘱完,喜娘们此时才入内,“请新娘子朝家中长辈拜别。”   棠钰朝着祖母福了福身。   喜娘又道,“请新郎官同长辈行迎亲礼。”   迎亲礼没有特定之说,只是如男方地位尊崇,大多是颔首礼,而后是躬身礼,但陈倏处,是掀了喜袍的衣摆,朝着老太太跪下,“祖母,阿钰我带走了。”   老太太含泪点头,没敢再多看,怕再多看一眼,更忍不住。   陈倏牵了棠钰离开屋中。   杨氏遂也上前,搀扶着老太太,轻声道,“今日是喜庆日子,老太太若是哭,棠钰听了该伤心了。”   老太太颔首,“你说的是。”   其实老太太已经控制了,但还是让棠钰听见……   陈倏听见身侧的哽咽声,轻声道,“出嫁了,不是分开了,我们还同祖母一处。”   棠钰也想起,遂颔首。   因为拜堂成亲就在正厅内,不用出宅子,也不用花轿,所以循着礼节,陈倏抱着她在前院绕一圈,而后往正厅去即可。   他们出来的时候,礼乐和鞭炮声再次响起。   乐声和鞭炮声中,陈倏抱起她,她脚下凌空,也伸手揽上后颈,将头靠在她怀中。   他的怀抱结实而温暖,很容易驱散心中的紧张与畏惧。   前院离正厅不远,在前院的门槛处新郎官抱着新娘子跨了火盆,入了厅中,老太太和杨氏,还有茂之都在了。   老太太和杨氏眼中都有稍许泪痕,茂之却是高兴的!   陈倏在正厅外将棠钰放下,棠钰握紧了喜绸,一侧的喜娘也上前搀扶着她,一道入了正厅。   “吉时到了,请新郎新娘拜堂吧。”司仪话落,正厅外的乐声停止,鞭炮声也踩着点儿停止。   陈倏牵着喜绸,带着棠钰到了厅中。   陈倏家中没有长辈在,坐在主位上的,便是老太太。   “一拜天地!”喜娘扶着棠钰转向身后,棠钰躬身,目光落在自己脚上那对绣着金丝鸳鸯戏水的婚鞋上,格外显眼而明目。   “二拜高堂!”喜娘再扶着她转身,面向老太太处。   两人对着老太太躬身。   “夫妻对拜!”棠钰躬身,对面熟悉的气息温和而润泽,这一刻,仿佛有数不清的画面在脑海中若浮光掠影般流过,浮上心头。   “礼成!新郎新娘入洞房!”   棠钰忽然有些恍惚,拜堂礼后,他们就是夫妻了,棠钰垂眸,敛了眸间氤氲。   手中的喜绸动了动,陈倏领了她往锦棠苑去。   今日不用宴请旁的宾客,在稍后洞房之礼结束后,陈倏去陪太奶奶和舅母饮一杯酒水就能折回,再后来,直接就是她同陈倏在一处的时间,比旁人的洞房时间足足多出了一整个下午。   临到锦棠苑,陈倏抱起她,棠钰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第042章 燕好 二更合一   喜娘们都跟着一道来了锦棠苑中, 锦棠苑里忽得便热闹了起来。   只是陈倏未在苑中多停留,径直抱了棠钰至主屋中,喜娘们有各自的安排, 有的留在苑子里,有的在外阁间,还有些, 跟着陈倏和棠钰一道入了主屋。   棠钰听到屋门开合的声音,很快, 便见盖头下的光线比早前暗了几分下来。   冬日里, 屋中的碳暖“哔啵”作响, 也有红烛燃烧的“呲呲”声, 但仿佛都隐在陈倏的呼吸声里, 她亦能听到他心跳声,隐约比平日快了几分。   外阁间和内屋的帘栊已经换成了大红色的喜绸, 喜绸滑过棠钰的手背,棠钰微微怔住, 耳朵也红了红。   等到内屋,已经有喜娘在等候了, 见了陈倏抱棠钰入内, 笑着开口道,“请新郎官抱新娘子坐床, 早生贵子。”   这么直白的祝福语,棠钰脸色微红。   陈倏果真在床榻上放下她。   陈倏抱她落座时, 她明显感觉到床下放了东西。“早生贵子”,棠钰忽得反应过来,那就是红枣,花生, 桂圆和莲子……   棠钰指尖正好轻触到榻上,陈倏温柔抚上她的手,“我去同祖母和舅母饮杯酒水,很快就回来,等我。”   他声音温和,隔着红盖头,棠钰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握住她的手放置唇边,轻轻吻了吻,唇间的暖意轻触至她的手背,她脸色更红了些。   喜娘们也纷纷偷笑起来。   棠钰心中也微微动了动,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陈倏平日的身影,复又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开了屋中,她的心也似被什么牵动着一般。   待得陈倏离开,喜娘又提醒一声,“新娘子,要揭喜帕补妆了。”   棠钰也才反应过来,今日并无宾客,陈倏很快就会回来行洞房礼,她在拜别祖母的时候哭过,眼妆是花的,喜娘早前就说过在洞房礼前要补妆。   红盖头轻轻撩起,喜娘们当即忙碌起来。   几乎每场婚事,新娘子在辞别家中长辈时,或多或少都会哭红眼睛,但因为洞房礼前,新郎官都要出去同宾客饮酒,所以新娘子在洞房礼前补妆的时间是充裕的,也是最不紧张的一环,但今日正好是反着的,晨间不怎么紧张,紧张得是洞房礼前补妆的时候。   “眼妆要补,唇妆要补,还有腮粉也要补。”为首的喜娘逐一开口,旁的喜娘们纷纷忙碌了起来,眼妆,唇妆,扑粉,各个动作都很利索。   棠钰坐在喜床上,让做什么,她照做就是了,不添乱,只觉大家都觉刚过去不长时间,喜娘们还在补妆时,就有喜娘在屋外道,“新郎官折回了。”   这么快?   棠钰微讶,喜娘们也开始手忙脚乱的。   棠钰忽然想,她应当是第一个觉得洞房礼这么快就要开始的新娘子。   喜娘们这端也终于生死时速将新娘妆补好,又赶紧将棠钰头上的红盖头盖了回去。   棠钰端坐在喜床上,不知是不是刚才时间紧张的缘故,气氛也跟着紧张了,棠钰袖间得双手有些促狭,不知该放在何处好。   有喜娘看出,温和提醒道,“新娘子别紧张。”   棠钰颔首。   只是喜娘的话音未落,就听屋外喜娘的声音说起,“新郎官回来了。”   随着屋门“嘎吱”一声打开,棠钰听到了陈倏的脚步声。   他身上的酒意不重,应当是真同祖母和舅母喝了杯酒水就回来了。红盖头下,棠钰看见喜袍的一角,停在自己跟前。   棠钰心跳莫名又快了几分,还似扑通扑通就在耳际。   “请新郎官揭新娘子的红盖头。”   按照喜娘的提示,陈倏上前,伸手取下一侧银质托盘上的一杆裹了红绸的喜秤。   伴随着他的动作,喜娘开口,“挑起红盖头,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到白首。”   凤冠其实有些重,凤冠下的棠钰原本略微颔首,红盖头挑起得一刻,棠钰只觉周围的光都亮了起来。眼眸下意识敛了敛,修长的羽睫轻轻眨了眨,如同展翅的蝶翼一般,缓缓看向他,带着诱人的妩媚,和明艳动人。   陈倏怔住。   周遭的喜娘纷纷掩袖掩袖哄笑起来。   陈倏才回过神来,脸色兀得红透,仿佛也说不出旁的话来,笑眸里都是爱慕,“你今日真美……”   棠钰也抬眸看向他。   大红色的新郎新服穿在他身上,光鲜而夺目,他本就生得好看,大红色的喜袍下,风姿绰约,翩若出尘,有着旁人比不过的风华,掩盖不住,也让人难以移目。   陈倏放下喜秤,俯身吻上她唇间。   喜娘们又都笑起来。   昨日新郎官和新娘子的互动,喜娘们都看在眼里的,也都知晓她俩同旁的新郎官和新娘子不同,看着新郎官亲向亲娘子,几个喜娘都没有打扰。   洞房礼的时候,总会遇到新郎官在揭盖头的时候忍不住亲新娘子,但眼下这位,好像亲上了新娘子就未松开,喜娘们等了许久,不好打断,也实在不见他有松开的想法……   为首的喜娘轻咳两声,提醒道,“新郎官,差不多可以了,稍后慢慢发挥。”   听到喜娘的声音,陈倏才反应过来,棠钰脸瞬间红了,低下头去。   喜娘们也都跟着低声笑起来。   陈倏也握拳轻咳两声,赔笑道,“忘了……”   喜娘们越发笑得厉害。   “请新郎新娘饮合卺酒。”有另外的喜娘上前,银质的托盘上放了两枚斟好的杯盏。   陈倏取下,一枚递于棠钰,一枚握在手中。   “请新郎官和新娘子共饮合卺酒,新婚燕好,福泽永固,天长地久。”喜娘的祝词中,陈倏和棠钰交杯而饮,酒香入腹,顺着唇间渗入四肢百骸,稍许,脸上便泛起一抹红晕。   再有第三个喜娘上前,端了一盘饺子。   这个环节早前喜娘没有提起过,但眼下,谁都不好问起,两人各拿了一双筷子,各夹了一枚饺子入口。   棠钰咬了一口,眉头微微皱了皱,仿佛是生的……   棠钰迟疑。   端饺子的喜娘才刚问了句“生不生”,棠钰应道,“生。”   但陈倏已经将饺子吐了出来。   喜娘们都惊呆了。   活久见,当了这么久的喜娘,头一回见到有新郎官将饺子吐出来的……   听到棠钰应了一声“生”,再见喜娘们诧异的表情,陈倏和棠钰都明白过来,“生”是谐音,然后陈倏刚才将饺子吐出来了……   场面一时很尴尬。   陈倏赶紧又夹了一枚,淡定放入口中,又淡定道,“生!”   棠钰险些笑出声来。   但好歹这个环节算是过去了,喜娘这才如释重负,“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吃饺子的环节过去,洞房礼需要喜娘在的部分就已经全部结束,喜娘们这才道,“请新郎官替新娘子摘下凤冠,共行同牢礼,新婚燕好,硕果累累……”   陈倏和棠钰都愣住。   喜娘们都退出了房中,屋门“嘎吱”一声,从外阖上,屋内便只有陈倏和棠钰两人,亲近坐在喜床上。   陈倏伸手,替她取下凤冠。   凤冠置在喜床一侧,他伸手揽紧她,棠钰支撑不住,只能伸手揽紧他后颈,他托着她,亲吻温柔而绵长。   棠钰羽睫轻颤,低声道,“还有同牢礼……”   陈倏暧昧道,“夫人,着急了,这是方才未尽的……”   棠钰:“……”   棠钰才又想起是早前揭盖头时,喜娘让他缓一缓,晚些发挥。   棠钰脸色更红。   陈倏没有戳穿,虔诚道,“棠钰,你今日真美。”   陈倏仔细打量她,棠钰不知道将目光放哪里才好,“方才说过了……”   他隐晦笑道,“你晚些还能听到……”   棠钰明显没听明白去,陈倏牵她起身,“同牢礼。”   棠钰舒了口气。   同牢礼在外阁间中。   同食五常,同饮喜酿,为同牢礼。   今日的礼节虽然不算折腾,但也耗了好些时间,眼下晌午过去有些时候,陈倏和棠钰其实都有些饿了。   菜肴是方才洞房礼的时候,旁的喜娘入内置好的,尚余温热,用起来刚好。   两人低头吃菜,没怎么说话。   陈倏会给棠钰夹菜,棠钰也会给陈倏夹菜,周围的红烛,给同牢礼添了不少暧.昧绮丽。   等饭菜差不多用完,两人说了些话,坐了些时候。   陈倏又拿起桌上得玉壶给她斟酒。玉壶里的酒是方才合卺酒剩余的,同牢礼时要饮完,兆头好。   玉壶中的酒不多,不醉人。陈倏斟酒的时候,给自己多斟了些,给棠钰少斟些。   同牢礼时,夫妻举杯,寓意相敬如宾。   这两杯酒不需交颈而饮,陈倏和棠钰各自饮完,又用水盅漱了口。   同牢礼结束,陈倏唤了喜娘入内收拾,起身抱了棠钰入内屋。   内屋的帘栊已经换成了大红色的喜绸,入内时无需撩起,顺着她二人身上的喜袍滑至两旁。   棠钰才来得及细看内屋中,雕花的喜床,大红得喜被,家具和窗户上醒目的“囍”字,以及刻着鸳鸯得红烛,处处都是喜庆意味,同前日他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全然不同,棠钰从未如眼下这般真实意识到,眼下起,就算是洞房花烛……   思绪间,陈倏抱她上了喜床,坐下时,身.下的莲子桂圆隐隐作响,让人脸色莫名红了红。   陈倏没有一道上榻,而是在她跟前半蹲下,替她脱下婚鞋。   棠钰怔了怔,“长允……”   陈倏看了看,绣着金丝鸳鸯戏水的婚鞋,意味深长叹了声,“鸳鸯。”   棠钰脸色红得更厉害。   陈倏笑了笑,又伸手替她脱下另一只,棠钰不知道应当将双.腿收回,放在床榻上,还是就这么先坐着好?   “喜册看了吗?”他温声。   棠钰目光怔了怔,眸间含了春水潋滟,“……看过了。”   “喜娘是说,今日的时间有些长……”   棠钰知晓他是特意的。   棠钰半垂着眼眸,没有应声,修长的羽睫随着呼吸得欺负轻轻眨了眨,仿佛心跳声都要跃了出来。   他却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置于自己的脸颊一侧,温声问道,“阿钰,你知道吗?你身上有很特别的海棠清香,小时候就有,但凡靠近,我就知道是你……”   棠钰微怔。   他继续道,“驿馆时候也是……我那时楞住,从未想过在京中见到你,但你一眼都未看过我,欢.好的时候也是。”   “但我一直记得你。”   “记得在莞城时,我跑不动,你牵过我,背过我,但从未丢下我;我发烧畏寒,你一直抱紧我,一直同我说话……”   “我认得你颈间的海棠印迹,我记得你身上的海棠香气,从一开始,我知道是你……”   棠钰眼中氤氲。   “我同大哥起事,并不是因为觉得他是明君,而是家中血债迟早有一日要找天家讨回,所以我瞒着太奶奶,是因为知道太奶奶不会同意。我也想过大哥若是失手,我要如何与天家同归于尽;但在驿馆过后,我忽然不想了,我想好好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   “我想往后的时间,都和你一起……”   他握紧她的手,沉声道,“棠钰,我陈倏心里只有你一人,此生也只会有你一人,你可愿不负春色,与我休戚与共,风雨共济?”   她指尖微绻,轻声道,“不负春.色,不负君心。”   陈倏爱慕看她,心底的暖意,若水波泅开,起身时,唇.瓣都是如水般的笑意。   “今日才是洞房花烛,过去的不算。”他欺身而上。   棠钰的手还在他手中,被他握住,放下喜床上的锦帐香帏。锦帐外的红烛火苗跳跃着,一点点在香帏上映出两道慢慢靠近的身影。   红烛帐下,大红色的喜袍褪下,凌乱碾在喜床上,他轻抚过深碧色绫罗绸缎上的如意花卉刺绣,绣工精致,栩栩如生,她呼吸都紧了几分,“长允……”   他吻过她唇间,额头,眼角,也吻过她脸颊,修颈,耳后,至每一寸的柔和与润泽,似四月春风,夜雨声后,又若芳草清漫,柳絮温柔,撩她心扉至秀眸惺忪处,羽睫微微连雾。   香帏锦帐里,皓腕缚罗带,青丝拂纤腰,她来不及出声,脸色已红透。她轻咬住下唇,还是忍不住在他的温柔里轻叹一声。   他伸手扯了一侧的锦被覆上,锦被上的金翅蝴蝶在红烛的微光下金光熠熠,振翅欲飞,既赴九重宫阙,也缀繁花谷底,疾风知劲雨,春和盼景明,一轮轮的温柔与理智交织着,汗水里藏着欢喜……   尘埃落定时,他温柔蹭上她颈边,轻唤她的名字。   时光安静处,新婚燕好,唯余一苑锦棠春.色,伴落霞黄昏时,长夜漫漫处。   她记不得去了多少次耳房,在浴桶的水汽袅袅里洗去一身疲惫;也记不得榻间多少次十指相扣,也有相拥而眠。   拂晓初至,红烛燃烬,她趴在大红色的锦被上入睡,呼吸均匀,脸颊还有红润,身上是他那件喜袍,遮了后背处点点腊梅印迹……   ***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大亮。   棠钰绻了绻,将头靠在他胸.前,挡住窗外透进来的阳光。   陈倏伸手揽紧她后背,指尖上的温柔传来,陈倏微醒,才见她为了躲避阳光,蹭在自己怀里。   两人今晨都困极,只迷迷糊糊盖了一件他的喜袍,屋中碳暖烧得很足,两人拥在一处,喜床的锦帐也厚,不会冷。   棠钰很少这样藏在他怀中过,是极尽的亲近过后,身体的记忆和熟悉。   她仿佛也知晓他醒了,“什么时候了?”   她一直不怎么有懒睡的习惯,今日是困极了。   陈倏撩起锦帐,看向案几一侧的铜壶滴漏,“阿钰,我们有些迟了……”   听他这句话,棠钰也忽然醒了。   只是意识虽然醒了,却睡眼惺忪,一身上下仿佛玉骨酥软,慵懒又有几分打不起精神。但想起稍后还要更衣,还要画眉,还要同祖母敬茶……   棠钰知晓不能再睡了。   陈倏心中也有数,牵她起身,眸间些许歉意,“今晚好好歇一歇,不胡闹了。”   棠钰看着他,他笑着亲了亲她嘴角。   ……   今日是新婚第一日,虽然不必穿得像昨日一样隆重,但也是喜庆的红色。   棠钰仰首,陈倏替她画眉,“再等等,马上就好。”   棠钰笑道,“是不是画糊了?”   “怎么会?”陈倏调侃,“只是我们家夫人太好看,一般的眉都衬不起……先别动,马上就好。”   棠钰越发觉得他应当不怎么靠谱。   稍许,他终于出声,“好像可以了。”   棠钰有些不敢看铜镜里。   陈倏让开,铜镜里两条“毛毛虫”还是让她惊愕了好久。   她犹豫了一刻,她究竟要不要顶着两条“毛毛虫”去见祖母和舅母,祖母和舅母会不会担心他们日后夫妻不和睦……   最后,棠钰妥协了,“不丑。”   陈倏笑开,“重来。”   棠钰这才握住他的手,“万一更丑怎么办?你要是觉得好玩,我们日后再慢慢玩,先去见祖母和舅母,我自己来好了。”   陈倏俯身亲了亲她脸颊,“傻不傻,逗你的。”   棠钰诧异。   他让她重新闭眼,这回倒是很快,听雨再睁眼时,两条“毛毛虫”没有了,蛾眉微蹙,轻颦浅笑都很美。   棠钰转眸看他,大变活人是吗?   他笑道,“走了!”   两人都已换好衣裳,推门出屋中前,陈倏给她系好披风,十一月底腊月初,是燕韩即将最冷的时候,她穿着大红色的吉服,披着白色的狐狸毛披风(备注:猎杀动物是不对的),他看她的时候,她惊叹道,“陈倏,昨晚下雪了!”   陈倏才看过去,见满苑子都堆了一层初雪。   “等等。”陈倏唤了声。   她驻足。   陈倏上前,将披风上的帽子给她带好,又牵好她的手,“下雪的时候不冷,融雪的时候冷。”   她看着他,心底微暖。   雪已经停了,又不算厚,去祖母苑中的路还算好走,但是棠钰走得很慢,她没提旁的,但陈倏心知肚明。   两人在院中行得很慢,这处宅子是安排了下人,昨日公子和夫人新婚,今日遇到的小厮和丫鬟都纷纷问候。   陈倏牵着她,笑意都写在脸上。   等到祖母苑中时,陈磊和陈元都在苑中了,“侯爷,夫人!”   两人拱手问候。   其实陈磊前晚就在棠钰跟前改过口,棠钰到今日还不怎么不习惯。   陈倏牵了棠钰入外阁间中,老太太正和杨氏说着话,见他们二人来了,茂之惊喜唤了声,“姐姐,姐夫!”   陈倏和棠钰笑了笑。   屋中点了碳暖,入了屋中,两人分别取下大氅和披风。   “我来吧。”陈倏温声,从她手中接过披风,一道递给一侧的丫鬟,丫鬟将两人的大氅和披风挂上。   “祖母,舅母。”棠钰脸色微红,因为迟得不是一星半点。   老太太和杨氏都笑了笑,都没戳穿。   昨日的喜娘,今日还有一人在,朝他们二人福了福身,“公子,夫人给老太太敬茶吧。”   敬茶礼也是重要的一环,因为敬茶礼上会改口。   丫鬟置好了蒲垫,放在老太太跟前,又有旁的丫鬟端了托盘上前。   陈倏扶了棠钰,一道在老太太跟前得蒲垫上跪下。   喜娘道,“请新姑爷给老太太敬茶。”   陈倏这边没有长辈了,所以都是给棠钰这边的长辈敬茶,喜娘口中唤的便是姑爷。   陈倏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举至额头处,温和润泽的声音道,“请祖母饮茶。”   老太太脸上都是慈祥笑意,这杯新姑爷茶,老太太喝得心底暖意。放下茶盏,又拿了一侧的红包递给他,“长允,愿你们夫妻二人永结同心,儿孙满堂。”   “谢谢祖母。”陈倏接过。   喜娘又道,“请夫人给老太太敬茶。”   棠钰也如法炮制,“请祖母饮茶。”   老太太看向她的目光里,便多了一层氤氲,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而后才道,“你嫁于长允,祖母最放心,祝你们夫妻和睦,诸事顺遂。”   棠钰接过祖母递来的红包,“多谢祖母。”   至此,敬茶礼结束。   陈倏扶了棠钰起身,喜娘也朝两人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去舅母那处吧。”老太太开口,陈倏同棠钰往杨氏处去。   杨氏满脸笑意,何茂之也在杨氏身后笑得一张脸都要裂开了。   “舅母喝茶。”眼下已不是敬茶礼,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陈倏从丫鬟手中接茶杯,递到杨氏手中。   杨氏接过,也轻轻抿了口,“祝你们百年好合。”   憋了好久的何茂之这才开口,“姐姐,姐夫!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第043章 启程 二更合一   接下来的几日, 便真如新婚蜜月。   除了每日在祖母跟前说话的一段时间,同舅母和茂之见面,两人大多的时间都腻在一处。   陈倏似是同画眉较上了劲儿, 非要画好不可,新婚第二日,见过祖母, 两人便回了苑中画了大半日的眉。   棠钰实在有些拿他没办法。   连哄,带撒娇, 什么手段都有, 层出不穷……   但画到第三日上头, 真的很画出很贴合的眉形。   “日后, 画眉的事交给我。”陈倏满意了。   除却画眉, 两人也喜欢在苑中的暖亭看雪。   锦棠苑内有一处宽敞的暖亭,这几日下雪, 两人在暖亭内煮茶看雪,也会一道看书。暖亭内置了一张软塌, 棠钰会躺在陈倏怀中,陈倏给她念书听。   有时候, 是两人都坐在小榻上, 背靠着背翻书。   也有时候,棠钰会在不知不觉间发现陈倏偷偷睡了, 也不扰他,就当成靠枕让他靠着。他醒来, 问起他睡多久了,棠钰总说,不多会儿。   新宅子就在近郊。   当初陈倏和棠钰都喜欢这处宅子的原因之一,就是附近便有怡人的景色, 如今开始落雪,从苑中就能远远望到山中的雪景,陈倏也会同棠钰去近郊踏雪。   只是回来的时候,陈倏染了风寒,有些咳嗽。   棠钰隐约记得,是十月以来的第二回 了。   当初去愗城的路上,遇上暴雨,又背了她走很远的路,病过一回,在太奶奶处还不肯看大夫和吃药,也总想着怎么蒙混过关去。   平日里的温和儒雅,在吃药面前,就一幅孩子气。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太奶奶说的,不看着,他的药都不知道会去何处。   那是十月的事,好了没多久,眼下还未至腊月初,又病了。   问他,就说没事,小风寒,习惯了。   棠钰也寻了陈元来问。   陈元是说,侯爷幼时身子不怎么好,后来慢慢调养,如今算是好多了,但就是有一条沾不了寒凉的东西,冬日的时候,天气一凉就尤其容易染病,府中的大夫在侯爷从十一月至年关这段时间,大都不让侯爷出门的。   侯爷心中都清楚。   所以,陈倏应当是在十月就启程回府的,那时正好有了舅母和茂之的消息,陈倏先启程去了币州城,而后折回桃城,再同她往返币州城,前前后后差不多月余时间都耗在上面。   再回了桃城,就是准备婚事……   平大夫来看过,倒确实是小风寒,三日的药就能好,但陈倏又要面对吃药这个难题。   “阿钰。”又是连撒娇带哄。   棠钰看他。   陈倏奈何,一面皱着眉头,一面喝完,喝完整个人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过去。   棠钰坐在床沿,看着他入睡,想起太奶奶说起过的他早前的事,棠钰觉得有必要多知道些陈倏的事。   趁着陈倏睡着,棠钰分别寻了陈元和陈磊来。   陈元和陈磊一听夫人在问起侯爷的事,都坚决说道,夫人放心,我们家侯爷没有老底儿。   棠钰目光看向他二人。   再听说夫人是问起侯爷的身子,还有在府中的事,两人倒是又说了不少。   陈元还提及了一句,腊月二十八是侯爷的生辰。   棠钰微怔。   外祖父同陈倏的爷爷定过他们二人的亲事,所以他们的生辰八字,外祖父和陈倏的爷爷知晓,这次成亲准备的时日本就短,全然忘了生辰八字,所以她才是第一次从陈元这里听说陈倏的生日。   陈倏是去年的加冠的,今年满二十一。   她是二月出生的,比他年长将近两岁。   所以小时候见他的时候,他还是瘦瘦小小的,也一直跟在她身后,不怎说话,如今怎么都变成眼前的陈倏了……   他喝了药,发了汗。   棠钰给他擦了擦身子,也换了一身衣裳,又让锦棠苑伺候的丫鬟,换了湿得床单被褥。   夜里陈倏的烧没有加重,是慢慢好转了。   偶尔还会咳嗽几声,仍像个孩子一样,能少喝一口药,都不带多喝的。   白日里,人除了没太多精神,旁的都还好。   也还能逗着狗糖糖玩。   这几日以来,最幸福的就是狗糖糖。   早前同陈倏在一处的时候,总是睡外阁间,如今陈倏和棠钰睡一处了,狗糖糖终于可以按照跟着棠钰时候的规则,可以睡床下的狗窝里了——虽然大多时候,陈倏是不会让它在的,但自从陈倏病了,狗糖糖就能名正言顺得守着爹娘了。   大约到了十二月初,陈倏的病终于好了,缠着棠钰每晚折腾,狗糖糖再次被赶回了外阁间中。   ……   范瞿应当是十二月初七左右到桃城,原本是来主持他的婚事的,结果没想到他将婚事提前了,范瞿还蒙在鼓里,陈倏是想等范瞿到了之后,一道从桃城回江城。   江城是万州首府,桃城过去,行得快些,也就是二十日不到的路程。   但十二月初四那日,陈惑来了宅子处,“侯爷。”   陈倏原本在看何茂之练字,见了陈惑,便让何茂之先自己练着,同陈惑一道去了苑中。   “怎么了?”陈倏问。   陈惑拱手,“晋博侯亲自来了谷城,说若是方便,想在谷城见侯爷。”   陈倏心知肚明。   他出面并不方便,早前托王威背地里替他查了些事情,王威应当是有消息了,但是王威谨慎,要当面见他,同他说,不假旁人。   谷城在桃城回江城的路上,他可以在回江城的时候单独见王威。   棠钰和祖母,舅母都在,未必方便,反正再隔几日范瞿回来,陈倏想先启程去谷城单独见王威,棠钰可以和祖母,舅母,等到范瞿到了之后一道走。   新婚蜜月,他有些舍不得棠钰。   但眼下还有要事,稳妥来,他与棠钰在万州也才安心。   陈倏同棠钰说起的时候,棠钰意外,“你要先提前走?”   陈倏点头,“我路上有些要事,要提前处理,路上赶路会急,祖母年事高了,奔波不得,舅母身子也不好,不便一道折腾。范瞿是敬平侯府长史,府中诸事都是他在看,有他同你们一道,我也放心。阿钰,我路上处理完事情后,恐怕还会加急回江城,你我要在江城见。”   他是敬平侯,即便不在京中,朝中也有诸事,万州也有诸事,都等着他拿主意。   他跟着她兜兜转转好几月,除却将淼城收拾了一番之外,并没有留心在旁的事上,虽然丰州各处听说淼城之事后,瞬间态度好转,但这是陈倏的手段,他不可能一直没有事情,也不可能一直陪着她。   棠钰心底澄澈,“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照顾祖母,舅母还有茂之的,江城再见。”   陈倏看出她眸间不舍,但分得清轻重。   他伸手抚上侧颊,“事出有因,日后详细告诉你。”   棠钰温婉笑了笑,轻声道,“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冬日里容易反复风寒,别小觑。”   陈倏微讶,但很快,眸间就是暖意,“放心,不会的。”   ***   陈倏翌日便要提前走,今日同老太太和杨氏说起的时候,老太太和杨氏都有些吃惊。   老太太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事?”   陈倏安慰道,“祖母,是朝中的事,我去看看。”   他这么说,老太太和杨氏便也不多问起了,他是敬平侯,少不了朝堂中的纠葛,她们多问起,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茂之听说陈倏应好先走,心中有些跃跃欲试,“娘,祖母,我想跟着姐夫一道先走。”   陈倏目光滞了滞,他是没想到。   杨氏应当也没想到茂之会提这个要求,认真道,“茂之,你姐夫有正事。我们同你姐姐一道去,到了江城就能见到你姐夫了。”   杨氏的话,让何茂之有些沮丧。   这段时间,他一直跟着陈倏,陈倏教了他不少东西,他很想一直跟着姐夫。   陈倏低眉笑了笑。   茂之是棠钰的弟弟,等长大,始终是江城一条船上的人,无非早些晚些,这次去见王威,不见得不能茂之一趟,让茂之认识认识王威,或是让王威认识认识茂之都是应当的。   陈倏轻声道,“舅母,没事,就让茂之跟我一道去吧,我路上顺便可以教他一些东西,也会看着他,不让他惹是生非的。”   陈倏这段话就正好说在杨氏心口。   茂之听到陈倏帮他开口说话,满脸都是兴奋和跃跃欲试,激动得看向陈倏。   陈倏叹道,“还不快多谢你娘亲。”   茂之恍然大悟,姐夫就是姐夫!   茂之朗声道,“多谢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陈倏也道,“舅母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茂之的,舅母不必担心。”   他俩似唱双簧一般。   茂之欢欢喜喜赖在陈倏身前,陈倏正好环臂搂着他,两人亲密模样,杨氏只好道,“那便去吧,长允,劳烦你了。”   “太好啦!”茂之仿佛许久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成熟拍拍他肩膀,“去,自己收拾东西。”   “好!”茂之一溜烟跑掉。   屋中都忍不住笑。   杨氏也忽然意识到,孩子长大,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喜好和追求。他喜欢陈倏,也崇拜陈倏,便想着跟着,也跟着他学,是好事。   杨氏只是有些舍不得。   棠钰伸手握了握杨氏的手,“不担心的舅母,很快就到江城了。”   杨氏颔首。   ……   入夜,陈倏拥着棠钰亲近了几次,床榻上,小榻上,还有耳房里,小别胜新婚,又尤其是凑到一处的时候,让刚刚在相处中升温的两人都有些不舍。   “别光顾着照顾祖母和舅母,还要照顾好自己。”尘埃落定,陈倏吻上她颈侧,不愿起身。   棠钰旁的力气多一分都没有,只能轻“嗯”一声,陈倏抱她去浴桶,她揽上他颈后良久没有松开,“长允,我会想你的。”   她很少主动说起想他。   陈倏心底漾起微微涟漪,“想我好~我先回江城家中替夫人暖床。”   棠钰脸红。   ***   第二日晨间,陈倏便带了茂之准备出发。   晨间早些走,能赶在黄昏前到下一处,不必走夜路,冬日里安稳些。   杨氏同茂之在一处交待着事情。   祖母同陈倏说了几句话,棠钰才上前。   分别的话,昨晚说了许多,分别要做的事,昨晚也都做了多次,陈倏轻声道,“还有一事同你说。”   留到这个时候才说的事,是避之不及的事,棠钰看他。   陈倏握拳轻咳两声,“昨日同你提起的范瞿,还记得?”   棠钰颔首,她记得,范瞿是敬平侯的长史,也就是类似管家,又会替长允照看敬平侯府封地相关的事情,是很重要的角色,陈倏是让她们同范瞿一道走。   陈倏尴尬笑道,“其实,他是来主持我们婚事的,但是我将婚事提前了,还未告诉他,他可能到了之后才会发现婚事都结束了……”   棠钰:“……”   陈倏叹道,“我也是怕夜长梦多,早些成亲安心……”   棠钰无语。   陈倏又道,“我不见他反而更好些,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人有些酸腐,但是人很好,也很靠谱,同他一处稳妥。”   棠钰相信,他是真的不好意思昨晚同她提婚期提前之事,不然昨晚可能不能安心“送行”,他其实比谁都精……   棠钰看他,他笑着亲了亲她额头,“夫人,我在江城家中等你。”   棠钰还是拥他,“一路顺风。”   他也揽紧她,“听夫人的。”   棠钰松手。   茂之也上前和她相拥,棠钰轻声道,“替我照顾好姐夫!”   茂之笑嘻嘻点头。   等陈倏和茂之上了马车,棠钰也扶了老太太上前,“长允,一路平安。”   “祖母,江城见。”   老太太颔首。   马车缓缓驶离大门口,好像忽然真的到了要离开的这一刻,棠钰心中生出浓郁不舍,却还是对着马车窗前的陈倏,温柔笑了笑。   陈倏心都似沉了下来。   她是怕他担心。   “姐夫,你是不是舍不得姐姐?”茂之才同母亲挥完手,问他。   陈倏目光看向远处都已经快看不清得人影,“是啊,舍不得,很舍不得……”   ***   送走陈倏,棠钰忽然觉得锦棠苑中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在耳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闹着要喝她煮得茶,一会儿折腾着要画眉,要看书,有时耍无赖要泡鸳鸯浴……   陈倏在的时候,即便是生着病,这苑中也不像眼下这般安静。   “汪汪汪!”糖糖伸手,要她抱。   她笑了笑,俯身抱起糖糖,如今,这苑中也只有糖糖陪着她了。   “糖糖,你爹先回江城了,你要同我在一处了,我们要路上慢慢去,不过也不久,年关就能到江城,见你爹爹了。”她一面同糖糖说,一面告诉自己。   “汪汪汪!”在一处的时间越久,糖糖也长大了,慢慢得会察觉对方的情绪。   棠钰说完,糖糖明显觉察她的情绪不高,糖糖扑了扑爪子,上前舔了舔她脸颊。   棠钰笑开。   “汪汪!”糖糖又讨好得叫了几声。   陈倏一走,糖糖又恢复了住内屋的待遇。   每日睡前,棠钰都会替它摸摸背,糖糖很喜欢。糖糖也慢慢长成一只大狗狗了,真的是有越来越大的感觉。   ……   等到腊月初七,范瞿来了桃城。   在棠钰的印象里,范瞿应当是一位老叟,或者至少都是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中年男子,才能在陈倏的印象里用上酸腐两个字。   但当范瞿出现在棠钰面前得时候,棠钰还是愣住。   —— 模样看起来,只比陈倏大四五岁左右,但确实一脸沉稳相,又一丝不苟。   一脸沉稳相,是他几乎不怎么笑,说完话,就低沉着嗓音。   一丝不苟,是说话办事都很严谨,滴水不漏。   早前无论是从陈元陈磊口中听说的范瞿,还是从陈倏口中听说的范瞿,都不应当是这模样……   “范瞿见过夫人!”范瞿躬身拱手。   方才应当是在前院得时候,听陈元和陈磊说起过婚事了,眼下是先来锦棠苑见她,再去同祖母和舅母招呼。   循序渐进,按部就班,这人的性子很清楚了,所以陈倏也好,陈磊和陈元也好,都不习惯。   但是棠钰习惯。   “我应当怎么称呼范大人?”棠钰直接问起。   范瞿恭敬道,“夫人直接唤范瞿即可,也可同侯爷一样,唤慕然。”   “慕然。”棠钰言简意赅。   范瞿看了看她,陈磊和陈元方才同他说了些许侯爷和夫人的事,但夫人看来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样,但至少,比侯爷,还有陈元陈磊几个明事理些,也好相处些?   这是范瞿的第一印象。   范瞿又道,“夫人,这一趟差不多要准备今日收拾,明日出发,路上留些时间,确保年关前能送夫人和老夫人抵达江城。”   陈倏口中二十日足够,范瞿口中,要预留额外时间,这两人是全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所以应当会经常碰撞出火花。   棠钰笑着应好。   ……   棠钰对敬平侯府的事情并不熟悉,诸事都依赖陈元和陈磊。   真正等范瞿到了之后,棠钰才觉得诸事走上了正轨,范瞿不怎么爱笑,所以显得严肃,过问事情的时候,事情便过得快。   同陈磊和陈元两个半道子的侍卫加管事一比,利索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处宅子,留了人在。   原本整个敬平侯府就是范瞿在看着,人手怎么安排,怎么留,范瞿很短的时间就能判断和定下来。   宅子里的行李不多,陈倏的早前已经同他一道上路了,她和祖母来桃城的时候也未带多少东西,也就是随身的衣物等,多一些行李的就是舅母和茂之。   范瞿很快安置妥当。   “夫人,老夫人,杨夫人,这一段时日,桃城去往江城的路上很大一部分都在下雪,雪天路滑,安全起见,会行慢些,等晴日和好走的官道会想办法撵回来。”范瞿提前说声。   “慕然,听你安排。”棠钰话不多。   范瞿应好。   离开桃城的时候,范瞿在宅子处交待了一声,而后几辆马车并着几十余个侍卫往城门口去,离开桃城去往江城。   ***   谷城同桃城有几日路程,陈倏带着茂之也是差不多时候到的谷城。   为了不显眼,王威并未在城门口应接,只有侍卫领了陈倏的马车往顾城内的一处小苑去。   茂之很听话,知晓陈倏要去见人,但在陈倏同他说之前,茂之一直安静着没说话,茂之也看得出来,姐夫在去见对方之前,好像心中有事,没怎么说话,目光也容易凝在一处出神,直至到了一处苑落跟前。   苑落门前,侍卫守卫,苑中有老妪来开口,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让开身侧的路,陈倏带着了茂之和陈惑两人入内。   偏厅中,王威正覆手站着,脑海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听到身后脚步声,缓缓转身。   见到陈倏的时候,王威上前,朝他躬身拱手,恭敬道,“王威见过侯爷!”   这些年了,还是未改口,行礼仍是大礼。   陈倏伸手扶他,“你如今已是朝中晋博侯,你我二人同朝为侯,不必行此大礼。”   晋博侯?何茂之是记得在哪里听过……   忽然,茂之反应过来,杨家那个被姐夫打断腿的孙女婿詹云波,詹云波的父亲就是晋博侯王威手下的将领!   何茂之忽然理解,为什么詹云波这么怕姐夫。   晋博侯对姐夫的态度,都不是恭敬,而是奉若“君侯”!   这两个字在何茂之心底冒出来的时候,何茂之心中还是咯噔了一下,都是这些时日,他跟在姐夫身边时,听姐夫说起过的历史典故。   何茂之不知为何眼下对号入座。   “去吧,我同晋博侯有话要说。”陈倏朝茂之道,茂之快步离开。   王威没有当即问茂之的事,也知晓稍后再提。   “侯爷,我御下不严,家中子嗣如此嚣张跋扈,冲撞了侯爷,夫人,还有夫人家中亲眷,更在币州城为所欲为这么长时间,我已经将人革职查办,日后,有机会再向夫人当面赔罪。”王威先说的是币州城的事。   陈倏摆手,“人我已经动过了,若是因为币州城的缘故,你自己拿捏;但若是为了替我夫人赔罪,大可不必。不要因为一个詹云波,伤你很驻军中间的情谊,这些人是同你一道卖命的人。”   陈倏看得明白。   “旁的事呢?”陈倏问起。   他今日来,是为了旁的事。   周遭并未旁人,所有的侍卫也都屏退,王威道,“侯爷让查的事情,算是有眉目了……侯爷的怀疑很可能是对的……”   陈倏听完,眸色微沉,良久都没有作声。 第044章 蒙面人 二更合一   王威继续道, “知晓安城实情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暗查的时候,属下不敢张扬, 只能慢慢顺着蛛丝马迹去找,是能找到的线索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初在安城的这些人里, 应当没有废帝的人……”   王威深吸一口,继续道, “是有人假扮废帝的人行事, 要在安城取侯爷性命。但后来被陛下发现, 陛下救了侯爷。”   陈倏眉头拢得更紧。   那是莞城之后, 再六年的事……   他被困安城, 是大哥拼死救他,他的性命是大哥救的, 没有大哥,他早在那个时候便似死于安城了, 而不是像眼下一样,好端端得站在这里。   那时候是大哥带着他, 身上都是刀伤, 从安城起,他对大哥就莫名信任。   所以大哥谋逆造反, 他起兵跟随……   二哥说的,他都清楚。   但若是没有大哥, 这世上早就没有陈倏,所以即便走而走险,他也要同大哥一起……   陈倏脸色越渐难堪。   若是安城没有废帝的人,那怎么会那么巧合, 刚好大哥和他都出现在安城,刚好安城之围,刚好大哥拼死救他?   废帝若是还想杀他,即便几年前在太奶奶跟前阳奉阴违,也应当背地里再取他性命,不应当六年后再旧事重提。   安城时候的场景太触目惊心,大哥护着他险些被刀剑贯穿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思再想旁的。   大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守口如瓶,若是太奶奶知晓,太奶奶会担心;若是传到废帝,也就是当时天家的耳朵里,怕再生波澜,此事已经让人当做流寇处理了,让他日后外出小心,不要再被人有可趁之机。   大哥当时说的话,做的事,他都记得……   但如果安城之围,从一开始就是大哥做的局,那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在他的算计之中,也知晓这么多人里,和废帝有灭门之仇,又能追随他一起起事的人,只有他……   陈倏眸间黯沉几许。   不是不相信,是不愿意相信。   逼宫时候,宫中的奸.淫掳掠,入京的时候,驻军的烧杀抢夺,若不是他默许,魏昭庭怎么敢纵容下属?   真的是魏昭庭急功近利,还是他将魏昭庭推出来当挡箭牌,但是魏昭庭和他都需要彼此成就,所以契合到一处?   早前他真以为是他被魏昭庭蒙蔽了眼睛,但在去愗城路上,在农户夫妇家中暂住,听农户夫妇提起从安北逃出来,但凡被抓当即活埋或灭口的场景,他很难将这些同大哥联系起来……   人无完人,皆有缺点。   有人很清楚,所以好的也好,坏的也好,都是特意做出来给人看的。   那这个人一定精于算计。   包括算计到太奶奶、二哥还有丰州都不会参与安北之事,所以大哥同二哥之间算不得彻底信任;他是太奶奶带大的,若不是因为安城之事,他不会背着太奶奶同大哥一道起事。   陆家在京中已经没落,见明崇拜大哥,但起事之前,大哥只字未同见明提起,是因为觉得见明不稳妥,但是新帝登基,大哥明知见明年幼,担不起重任,宁肯让魏昭庭跟着见明一道,也要迫不及待启用见明,是因为陆家代表了京中也好,还有国中也好,很大一批对废帝心有怨言的人,重用陆家,就是拉拢这些世家,做给这些世家看。   这才是为什么见明同魏昭庭一道出现在愗城的缘故……   陈倏目光微敛,“安城的事不用再查了,今日这些话也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说起。”   陈倏说完,王威拱手,“侯爷放心,属下明白。”   陈倏看望王威,“你自己也要多小心。”   王威应道,“侯爷放心,王威自有立足之本,只是新帝精于算计,照此看来,多年前就已经计划拉拢侯爷,不惜用苦肉计。侯爷,新帝比废帝更难应付,眼下侯爷与新帝尚无冲突,又请了平南做封地,苑里京中,但也需留意。”   陈倏颔首,“我知晓了。”   王威才似松了口气。   ……   两人从屋中出来,何茂之已经在苑中等了很久。   见他二人出来,何茂之上前,“姐夫!”   王威其实先前就想问,但刚才有事同陈倏要先说,眼下倒是好问起,“这是?”   陈倏笑道,“内弟。”   内弟?王威惊讶,“这是夫人的弟弟?”   陈倏点头,又道,“茂之,来。”   何茂之上前。   陈倏道,“茂之,这是晋博侯。”   何茂之懂事,循着陈倏教他的,恭敬朝王威执礼,“茂之见过晋博侯。”   陈倏正好朝王威道,“茂之,我夫人的弟弟。”   王威伸手扶他,“既是夫人的弟弟,在王威处,都是敬平侯府的人,茂之公子日后勿唤晋博侯,见外了,茂之公子若是不嫌弃,同侯爷一样,唤我一声威叔就是。”   王威本就比陈倏年长一轮,何茂之唤一声王威叔叔是合情理的。   茂之看了看陈倏,见陈倏点头,茂之大方道,“威叔。”   王威朗声笑起来。   难得见面,王威和陈倏在一处饮茶。   王威同陈倏一处的时间不短,知晓陈倏自幼体弱多病,能饮茶,不能饮酒,所以在王威处,回回见陈倏都是饮茶的,并不见外。   何茂之也同陈倏和王威一处。   王威和陈倏会说起朝中的人事,除却及极敏.感的人事基本不避讳之外,陈倏既然让茂之在一处,便是没有要避讳的意思,王威清楚陈倏的行事。   两人一面饮茶,一面说了好些时候的话。   晚些,将近入夜的时候,陈惑来寻陈倏,陈倏暂离。   就剩了何茂之和王威一处。   何茂之好奇,“威叔,你同姐夫是怎么认识的?”   茂之是见他们二人相处融洽,威叔对姐夫恭敬,但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来看,威叔应当不是万州旧人,而且如今威叔也是晋博侯了,但仍对姐夫忠心,姐夫和威叔之间的感觉多像旧识,老朋友,还有他也说不到的主仆还是君臣……   正好陈倏不在,王威笑了笑,“茂之公子,想听吗?”   茂之坐端正了,点了点头,“嗯。”   王威给他斟茶,“那时三四年前的事了,说起来,时间倒也过得真快。也是从那时候起,朝中腐朽到了极致,各地诸侯和封疆大吏各自为政,不怎么受朝中约束,也相互兼并,偶有战争,我早前在的明州就这么没了,我当时带着手下一帮兄弟,流落到了万州,我们这样的人当属不速之客,要么被收编,要么被驱逐,我早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遇到侯爷。”   茂之好奇,“姐夫怎么了?”   王威一面饮了一口茶,一面笑着回忆道,“那个时候的侯爷其实年纪也不大,也就十八岁上下,我早前也听说过万州出事,当他是傀儡,都不知道那时候万州上下都听他的。他当时没有收编我们,也没有驱逐我们,而是说江城以西八十余里处有山贼,万州的兵近来忙于收成,没有时间剿匪,让我们去一趟,他付酬劳,让我开个价,我当时就惊呆了。”   “然后呢?”茂之也惊呆了。   王威叹道,“我们那时候空有一腔抱负,却如丧家之犬,也不想被万州收留,侯爷忽然开出这个条件,我们就真的去剿匪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吧,确实又回了万州,侯爷按照当时谈好价格的两倍给了酬劳,然后说西边闹匪患,你们要不要去?我们当时又惊呆了。”   茂之也跟着再次惊呆了,“那去了吗?”   王威点头,“去了啊!那一年半载,我们也没干什么旁的事情,尽在万州地界内到处替侯爷剿匪了,久而久之,我们也渐渐有了名声。最难的那个时候,侯爷帮了我们,并且给了我们尊严,不让我们难堪,我们有事也会找侯爷商议,侯爷会替我们拿主意,所以我们同侯爷的关系越来越好……直到后来,侯爷才同我说,他也尝过丧家之犬的滋味,没什么不可以东山再起的。”   提及此处,王威眼中还有笑意,“那时候侯爷知晓我们不愿意留在万州,早前的民洲其实有一部分因为分赃不均并入了态州,态州同丰州和万州都交接,但其实是个空壳子,当地百姓屡遭山贼和流匪的轮番洗劫,那个时候文博侯也没办法,匪患一众,赋税就无法收上来,所以文博侯向侯爷求助,那个时候侯爷就同我说,时机到了,可以去态州了,态州没有驻军,你们可以安定下来。我们就是那个时候去的态州,在态州建立了当地的驻军,并且逐渐壮大。所以军中一直信赖侯爷,也感激侯爷,直至后来同侯爷一道随陛下起事,义不容辞。”   王威看向茂之,温和道,“我们态州驻军都愿意跟随侯爷,不是因为敬平侯早前如何,而是因为有侯爷的敬平侯府和旁的侯府不同,所以王威无论是驻军首领,还是晋博侯,都以敬平侯为尊,茂之公子,整个态州驻军都如此,侯爷在我们心中,就是君侯……”   王威言罢,又朝何茂之笑了笑,何茂之也莞尔。   正好陈倏折回,见他两人仿佛说了什么一般,关系比早前要熟络不少。   “说什么了?”陈倏一面撩起衣裳的前摆,一面落座。   何茂之笑道,“威叔刚才同我说,怎么和姐夫认识的?又怎么和姐夫一处的?”   “哦~”陈倏会意笑了笑,又问,“那他有没有同你说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衣衫褴褛,带着一帮人,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当着我的面,肚子咕噜咕噜叫着,还把我们侯府的存粮都要吃空了?”   陈倏说完,何茂之险些笑出声来。   结果王威握拳轻咳两声,“这一段没说。”   何茂之再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陈倏和王威也都笑起来。   ……   谷城短暂相聚,第二日陈倏就带了茂之离开,继续往江城去。   王威同陈倏辞别,陈倏交待一声,“威叔,魏昭庭早前同见明到过愗城一趟,近来在朝中行事,稳妥为上。”   王威拱手,“侯爷放心。”   放下帘栊,马车驶离了谷城。   等目送陈倏的马车消失在眼帘,王威等人才跃上马背,朝相反的方向去。   ……   车轮滚滚,继续向南驶去,何茂之看向陈倏,“姐夫,我们稍后去哪里?”   “来。”陈倏展开手中的地图,“这里是桃城,我们是从桃城出来的,然后绕行东边,来了谷城见威叔,江城是在这里,我们中间还有这一段路,正好有几位重要的叔伯朋友,年关前要见一见,然后从再西行回江城。”   何茂之看了看地图,“淼城!”   陈倏颔首,“淼城在这里。”   何茂之忽然叹道,“要从淼城到江城好远啊……但是从淼城到了桃城,再从桃城到江城就近了好多。”   何茂之说者无意,但陈倏原本心中就有鬼,便是听者有意,于是陈倏悠悠叹道,“你这么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何茂之没反应过来,只是笑了笑。   陈倏心中唏嘘,总不能一上来就让你姐去万州,那不昭然若揭吗?   他这么聪明,当然知道循序渐进。   正好何茂之问起,“那姐夫,姐姐和祖母,还有我娘,他们到哪里了?”   陈倏想起前两日收到的消息,他们是腊月初七从桃城出发的,如果行得快,应该已经尔城了。   “尔城?”何茂之从地图上找到,“尔城离万州就近了。”   陈倏点头,“是,尔城就在丰州和万州交界处。”   “哇,好多地方都是第一次这么连成一处看。”何茂之兴奋着,他很少见到这样完整的地形图,有山川河流,有城池名字。   陈倏却微微出神,想起当年太奶奶陪他在万州待了一年,临走的时候,他送太奶奶时,一直送到尔城,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   棠钰一行,确实到了尔城。   从桃城一路出来,到尔城地界,出行都很顺利,但等性质尔城的时候,真如范瞿所说,遇见了罕见的大雪,棠钰和祖母,舅母至少在尔城呆了三日。   范瞿的谨慎是对的,去江城的一路,随时可能因为各种恶劣天气的原因停滞下来,所以一旦有时间,可能需要将路程撵回来。   起初的时候,老太太还不算担心,等到见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三日才停止,老太太叹道,“雪倒是停了,但是路恐怕不好走。”   老太太是怕路上耽误了,年关到不了江城。   棠钰握着老太太的手安慰道,“别担心,祖母,这里有范瞿在,旁的事情我们不操心了。长允说过,听范瞿的就好,我们不添乱就行,旁的事情让范瞿安排就好,他心中有数。”   范瞿原本是来寻棠钰的,听到这句,目光微微怔了怔,既而目光柔和了几分。   同侯爷相比,夫人要正常多了……   在尔城的几人,棠钰也确实不急,急也急不来。   陈元,陈磊,还有范瞿几人都在围着她转,她若是急,他们焦头烂额,她不急,他们其实也已经急了。   棠钰静下心来做围脖。   老太太笑,“给长允做的?”   棠钰笑道,“嗯,前一阵不是染风寒了吗?我寻了陈磊和陈元问,说在江城的时候就是,大夫说他冬日里,尤其是这几月容易生病,一病就要好些时候,反正闲来无事,也在这里等着雪停,就先做一做,晚些加些羊毛进去,冬日里会很暖。”   老太太叹道,“长允知晓一定高兴。”   棠钰道,“还不知道做成什么模样呢,先做着,一路走,还能一路慢慢改一改,丑是丑了些也不怕。”   老太太笑,“你做的,长允哪里会嫌丑?”   棠钰徒然语塞,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老太太又道,“看着你同长允要好,祖母也就放心了。”   棠钰脸色微微红了红。   “不瞒你说,祖母还真有些想长允了。”老太太感叹,“他不在,仿佛每日都少了些什么。”   祖母都这么觉得,她更是,棠钰安慰道,“祖母,没几日就到江城了。”   老太太莞尔颔首。   ……   到第四日上头,终于停雪了,府中的侍卫来说,探过了,可以上路了,走慢些就行。   下雪的时候不凉,融雪的时候天凉。   马车上路的时候,马车内要比早前凉上不少。   马车中加了不少碳暖让马车中暖和些,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换风。   还好过了尔城地界,雪反而没那么大了。   马车又走了三两日,就正式进入万州地界了。   万州是陈倏的封地,范瞿是敬平侯府的长史,范瞿工作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除了敬平侯府的琐事,便是维护敬平侯府同属地的关系。   所以抵达元城前,范瞿单独同棠钰一道时提起过,进入万州地界后,应当会在各地官邸下榻。夫人是第一次露面,各地会给夫人接风洗尘,这是习俗,但若是夫人不喜欢,此处环节可以省去,他会让人知会各地官邸,不扰夫人安宁。   棠钰没有应好,还是不好,“应当怎么做?”   范瞿拱手道,“虽然侯爷不在,但夫人是主母,应当在官邸下榻。既是主母第一次露面,官邸的接风洗尘尽量不避免,短一些也好,始终是侯府的姿态在。”   范瞿这么说,棠钰心中便清楚了。   棠钰又问,“需要注意什么?”   范瞿拱手道,“夫人是主母,旁人注意即可,老夫人和杨夫人可以不必露面折腾,就是要辛苦夫人。夫人同侯爷是一处的,旁人若是说什么,问什么,夫人想回答回答,不想回答不应声就是,夫人在,如侯爷在,各处不会怠慢。”   棠钰叹道,“我知晓了。”   ……   等到元城时,元城城守和夫人很早就在城门口候着了。   虽然不知道侯爷是什么时候娶夫人的,但夫人是同范长史一道来的,那就是没有错。   各地官邸都认范瞿。   这一次侯爷上京,京中变天,万州都知晓侯爷居首功,也知晓万州的地位如日中天。后来天子虽然赐了平南做封地给侯爷,但平南贫瘠,不如万州富庶。官场上的人,都知晓侯爷要平南做封地,是为了进退。   所以自京中离开后,侯爷先去一趟平南是对的,听说也在平南闹了些动静出来,如今平南的百姓很认侯爷。   刚才范长史提起夫人是平南人,当即,当地官吏心中都猜想得差不多清楚了,夫人是平南人,侯爷这么就成亲,还取了平南的夫人,应当是为了收复平南人心。那夫人的身份就不用多问了,能让侯爷这么快成亲,夫人家在平南怕是呼风唤雨的门第。   范瞿一直站在棠钰身侧,准备随时提点,有他在,夫人应当不会露怯,却没想到从马车上下来,见到元城城守,夫人和其他官吏起,夫人就应对有度,不说露怯,就是连不妥当之处都没有,也确实有敬平侯夫人的气度,又温和动人,拿捏有度,应对自如,全然不用他提点了,他想到得,还不如夫人自己应对得好。   范瞿有些刮目相看。   接风洗尘宴上,夫人的言谈举止也好,用词斟酌也好,都让范瞿觉得不是一般的高门邸户,言辞非常符合身份角色。范瞿一时有些难将眼前的夫人同路上简单,温和,又平易近人的夫人联系在一处,但是,夫人做得非常好,完全不需要他在一侧。   因为舟车劳顿,接风宴没持续太久,城守夫人亲自送了棠钰回官邸中专程为侯爷和夫人备好的屋子里。   今日喝了些酒,棠钰有些犯困,想早些洗漱差不多先睡。   浴桶中的水是备好的,稍后可以沐浴,棠钰先在内屋的木架上用温水将脸洗了。   在木架放置的水盆前,棠钰闭目,屋梁上已经伺机等候了许久的黑衣人反复看清,确实是她之后,楞了许久,而后从屋梁上翻下,如一阵风般,从不起眼的窗户处跃了出去。   棠钰洗完脸起身,人已经走了,棠钰并未察觉。   出了屋中,黑衣蒙面人又从假山后躲过巡逻的队伍越出了官邸,黑夜里,陈磊稍有觉察,但又不算真切,也撵不上,而且并未看清他是从夫人房间出来的。   “有点不对,可能这一路要小心些,守好夫人安全。”陈磊提醒。   陈元惊讶,谁敢在万州地盘上?   黑衣蒙面人快速跃入另一处苑子,又寻了一处安全地方,才气喘吁吁扯下脸上遮盖的东西,方才跑得太快,一直在喘,而且难以置信。   —— 敬平侯夫人……怎么是棠钰? 第045章 主母 二更合一(捉虫)……   赵文域靠着墙角慢慢坐下, 整个人似是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数月来的记忆再次如浮光掠影一般涌入脑海,京中沦陷,宫闱被破, 父皇和母妃都死在逼宫中,他当时因为陈倏的缘故,被罚在行宫中思过, 躲过了一劫。   那时京中刚生事端,没有人记得行宫里的他。   心腹护着他, 趁乱从行宫中逃了出去。   再晚一些应当就逃不出去。   但是即便从行宫中逃了出来, 但京中戒严, 他在京中东躲西藏了三四个月才脱生。   也正是这三五个月, 他经历了家中灭门, 也辗转打听母妃的下落,最后驻军入宫时, 大肆奸.淫掳掠,宫中不少宫女和后妃都受辱。   他不知晓母妃生前……   她那么胆小一个人。   他万念俱灰过, 也生过轻生的念头,但是在心腹劝解中活下来。   他不能这么白白得死, 要死, 他也要杀了叶澜之和陈倏为家中所有的人报仇。   叶澜之在宫中,有禁军重重保护, 他杀不了叶澜之,但他可以先杀陈倏。   陈倏早前在平南闹那么大动静, 后来就一直没再露过面。   他以为陈倏回了万州,但在万州根本没见到陈倏踪迹,也不知道陈倏去了何处。   范瞿是敬平侯府的长史,也是陈倏的心腹, 范瞿一定知晓陈倏在何处。   他跟踪了范瞿不久,便遇到范瞿从江城往丰州地界去。   范瞿要掌管敬平侯府府内之事,不会轻易离府,十有八.九是去找陈倏的,那陈倏应当在丰州,只要跟着范瞿就一定能找到陈倏。   他一路从江城跟着范瞿,到丰州桃城,一直没有见到陈倏。   后来才知晓,范瞿是来桃城接敬平侯夫人回万州的。   他攥紧双拳,陈倏这个人.渣,打着尚公主的名义入京,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行谋逆之事。他想起了试婚之后的棠钰,在第二日就从宫中消失了。   以棠钰的性子,她的处境,她能怎么办?   除了任人鱼肉,任人在驿馆中磋磨……   他听说的时候,棠钰已经离京了,陈倏正同建平侯世子一道在宫中。   陈倏碰了棠钰!   所以棠钰被送走,根本没人知道送去了哪里……   那个唤他小猴子的棠钰,会给他香蕉的棠钰,永远消失了。   他有一瞬想揍了陈倏!   如果不是建平侯世子揽着。   但陈倏说的是,他不会连自己是什么处境都不清楚,他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更勿说母妃和棠钰!   但他没想到,跟范瞿在一处的敬平侯夫人会是棠钰……   赵文域慢慢靠着墙边坐下,眼眶都是红的。   棠钰的性子,有驿馆的事在,她怎么会喜欢陈倏?   母妃和棠钰,他都没护好。   赵文域眼眶微红,鼻尖也跟着红起来,但是没哭出声。   ***   从元城官邸出来的一小段马车上,范瞿单独听棠钰说起,“夫人,昨夜听陈磊说起,在元城官邸见到了可疑的黑衣人,但因为当时隔得太远,夫人这处又没人,所以陈磊不敢追,眼下尚且不清楚是黑衣人是冲着元城官邸去的,还是冲着夫人来的,但是小心为上好。这几日陈磊和陈元会仔细守着,夫人也多留心着,若是觉得有哪里不对,第一时间唤人。”   棠钰忽然听范瞿这么说起,一时有些心惊。   早前就是陈磊陪她和祖母去的桃城,一路都很安稳,原本以为这一路有陈元和陈磊,也不引人注目,应当能平稳抵达江城的,但听范瞿这么说,棠钰也想明白了些,如今她的身份同陈倏在一处,旁人要来,也不是冲着她来的,是冲着陈倏来的。   无论昨晚在元城的黑衣人是什么缘故出现的,但小心为上策。   范瞿提醒得及时。   棠钰颔首,“我知晓了。”   范瞿宽慰道,“夫人也不必担心,侯爷将陈元和陈磊都留在夫人这处,有陈磊和陈元在就是安全的。早前在官邸是疏忽了,以为入了万州地界又在官邸,就一定安全,眼下,看也不尽然。还有几日就到江城了,后面的几日,会小心谨慎的。”   棠钰一面应好,一面又道,“慕然,也让人提醒长允一声,若是有人寻到这里来,不一定是寻我,更有可能是寻长允的,让长允处多小心些。”   范瞿顿了顿,恍然大悟,“夫人思虑周全。”   待得马车停下,棠钰和范瞿都下了马车。   方才棠钰提及得事情,范瞿当即去做。   棠钰也上了另一辆马车,同祖母和舅母一处、   “怎么了,钰儿,没事吧?”老太太和杨氏都有些担心。   见范长史单独同她说了好久的话,陈磊和陈元又带着旁的侍卫比早前戒备得更森严,也更谨慎得多,老太太和杨氏心中隐隐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棠钰没瞒着祖母和舅母,“元城官邸发现了黑衣人,暂时不知道来历,也不知道缘由,所以谨慎起见,先加强了戒备。范瞿也单独同我说了声,提醒一声,多谨慎些,若是发现哪里不对,就及时告知他和陈磊,陈元几人……”   黑衣人……老太太和杨氏都听得心惊肉跳。   棠钰宽慰道,“祖母,舅母,先别着急,就是例行提醒一句而已,眼下护卫这么多,不容易生事端,只要警醒些就好了。还有几日就到江城了,到了江城就好了。”   老太太和杨氏都颔首,这些事情,也只能交给范瞿,陈磊和陈元几人,她们只能多留意路上自己的安危。   “听范瞿说,从元城出来,前面的路就好走了,不出意外腊月二十八就能抵达江城,眼下,也没有几日了,祖母、舅母宽心。”棠钰再次安慰,缓解两人的焦虑情绪。   棠钰又朝杨氏笑着问道,“舅母可是想茂之了?”   杨氏叹道,“想啊~好像从茂之出生到眼下,从未离我这么远过。”   棠钰笑道,“孩子总是要长大得,茂之很好,舅母您也好。”   杨氏笑了笑,“我是放心让他同长允一处,若是旁人,我真有些担心茂之。”   棠钰也道,“长允会照顾好茂之的,舅母,您得心悸好些了吗?”   杨氏叹道,“也不知是不是心情舒畅的缘故,真觉好多了。”   老太太也跟着笑起来,“那就好,多宽心,我们娘俩在一处。”   杨氏看着老太太,连连点头。   棠钰头靠在马车一侧,不知长允和茂之行到哪里了?   ***   陈倏和茂之早走几日,眼下已经行至六安城。六安城已经离江城很近了,只有三两日的路程。   “姐夫,我们今日见谁?”马车上,何茂之问起。   这些时日,何茂之同陈倏一道,见了不少人,大都是姐夫早前的长辈,心腹,还有一些平日里不常见面的隐士。   谈及的内容包含方方面面,从时局,到经贸,到税赋,到人口,何茂之才知晓姐夫是敬平侯,要关注的东西涉及方方面面,什么样的人都要见,什么样消息都要灵通。   这一路从桃城和谷城过来,茂之开了不少眼界,眼下到六安城,茂之也好奇要去见谁。   陈倏伸手揽过他,“今日见的,是胡伯,是我爹早前的谋士,已经在家中颐养天年好些时候了,当年万州就是因为有胡伯在,逐渐鼎盛,所以但凡有时间,在往来别处的路上我都会绕行六安城,来看胡伯。”   茂之认真听着。   陈倏朝他道,“你稍后也跟着叫胡伯。”   “好!”茂之听话拉勾。   陈倏抿唇笑了笑。   ……   马车缓缓停在胡宅门口,胡光书亲自在门口拱手相迎,“侯爷……”   胡光书仍以礼相待。   陈倏上前扶起他,“胡伯,我来看你了!”   见到他,胡光书总是高兴的。   眼下,见他身侧还有一人。   陈倏会意,“胡伯,这是我内弟,茂之。茂之,叫胡伯。”   茂之上前,恭敬朝着胡光书拱手,“茂之见过胡伯。”   长者大都喜欢知书懂礼的孩子,茂之又是陈倏的内弟,胡光书也上前扶起他,“茂之公子,欢迎来六安城。”   茂之很喜欢胡伯。   ……   等入了胡宅,冬日里,胡光书在暖亭中一面煮茶,一面同陈倏说话。   燕韩煮茶之风盛行,是风雅之事,无论男女,尤其是世家和书香门第,大都以煮茶为消遣,所以燕韩的茶道在周遭诸国中很出名。   胡光书是煮茶爱好者,自从万州退养后,除了含饴弄孙,便是在家中煮茶。   “侯爷,茂之公子。”第一波精华正好盛了三杯,胡光书递于陈倏和茂之跟前。胡光书同陈倏要说话,虽未避着茂之,但茂之清楚安静听着就是,不出声打扰。   眼下,胡光书一面说着话,一面煮茶,气氛很好。   喝了三沸,胡光书才道,“侯爷闷声替祖父,父母还有家中抱了仇,老夫是没想到。”   胡光书当初也因为他要尚公主一事,同他产生过激烈争执。   胡光书曾是万州长史,消息传到京中,京中才相信陈倏是真的生了入京尚公主的心思,甚至和万州老臣起了争执。   陈倏叹道,“胡伯,对不住您,原本应当早些告诉您的,但是需要有消息传到京中,所以,只能借您的口,实在迫不得已,长允向您赔罪。”   胡光书笑摇头道,“大行不顾细谨,侯爷您做得很好。天家一日在位,我万州便一日入芒刺在背。只要能永除后患,不说是瞒在鼓里,就是要老夫搭上一条性命,老夫都愿意。”   陈倏看了看他,眸间淡淡水汽,“胡伯,这些年多谢你……”   胡光书拍了拍他肩膀,“万州有今日,是因为侯爷。”   陈倏笑了笑,两人纷纷端起茶杯。   待得放下茶杯,胡光书换了新水,“晋王,是侯爷放的吧?”   胡光书忽然提起,陈倏眸间微微滞了滞,而后目光看向茂之,“茂之,我同胡伯有话要说。”   茂之会意,也没多问。   苑外,有人带茂之一处离开。   “胡伯为什么这么说?”陈倏问。   胡光书道,“老夫猜的,侯爷,是吗?”   陈倏这才叹道,“瞒不过胡伯。”   “人是我放的。”陈倏淡声。   胡光书道,“侯爷没有斩草除根,是因为觉得晋王同侯爷幼时很像,家中原本安宁,却遭逢突变,成丧家之犬,侯爷是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陈倏端起茶杯,应道,“也不全然是。”   胡光书诧异,“还有事?”   陈倏沉声道,“我幼时有一次随祖父入宫,在宫中险些闯祸,后来遇到一个宫女替我解围,这个宫女是后来惠妃,也就是晋王的母亲……”   陈倏欲言又止。   胡光书没有打断,陈倏又道,“逼宫那日,魏昭庭的人在宫中大行奸.淫掳掠之事,当时我见有将领想辱惠妃,就杀了这人,这人是魏昭庭的心腹,也是同大哥一道从安北起事的驻军……”   陈倏说完,才喝完杯中的茶,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我知晓斩草不除根会留祸端,但他是不是祸端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是晋王,于我都无威胁,如今他自身难保,我为何要担心?我只是放了他一条性命,他要是自取其辱,那他也活不长……”   胡光书看了看他,没有再提晋王之事。   新水第一波沸,胡光书遂又取出第一波精华,“天家倒台,新帝登基,如今朝中乱局已生,各地诸侯和封疆大吏,人人都蠢蠢欲动,只是眼下正好维持在这个平衡处,将来如何并不好说。虽然新帝看似同侯爷,也同万州紧密联系在一处,是一根绳索上的蚱蜢,但其实不然,侯爷,需安守好万州,以平南做辅翼,以应对未来的乱局。”   陈倏看了看他,低声道,“好。”   等这一波茶饮尽,换了一味新茶,胡光书口中的话题也跟随着一变,“侯爷娶妻了?什么时候的事?也没让人来知会一声。”   陈倏竟有些羞赧,“事出突然,怕夫人不嫁我了,只能先成亲,等日后,一定带棠钰来见胡伯。”   听到棠钰两个字,胡光书顿了顿,“棠长史的外孙女?”   胡光书是听说过早前的事情的,侯爷的祖父在的时候,就曾和棠长史订过亲,后来万州生了变故,还是府中的奴仆貌似带了侯爷去棠长史处,侯爷才留了一条性命。   后来棠长史家中也受牵连,侯爷被建平侯府的人寻到,去了太老夫人身边,只是再去找棠长史的孙女时,就没再见过人了。   这件事胡光书是知晓的。   当时,他还推断过,棠长史的外孙女应当也没了,当时侯爷还难过了许久。   眼下……   胡光书笑道,“恭喜侯爷。”   陈倏笑眸看他,“胡伯,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高兴,也只能对知晓实情的太奶奶和胡伯几人说起。   胡光书笑道,“夫人在就好了,侯爷身侧也有人照顾了,只是没参加侯爷的婚事,些许遗憾,日后若是有机会,侯爷千万带夫人来六安城,老夫同夫人见见。”   “一定的。”陈倏举杯饮茶,心底都是暖意。   ……   相聚总是短暂,尤其是同胡伯在一处饮茶得时间。   但陈倏和茂之并未在六安城留宿,还有旁的地方要赶在这几日去完,所以只能赶路。   胡光书没有强留,但一直驱车送两人至城外。   “胡伯,留步吧,下次我带阿钰来见您。”陈倏道别。   胡光书眼中还是隐隐有不舍,但又知晓陈倏应当离开了,“侯爷,一路珍重,冬日小心风寒。”   但凡熟识他的长辈,都会提醒他冬日小心风寒。   陈倏颔首,“走了胡伯,后会有期。”   茂之也同胡伯作别。   胡光书一直目送到马车消失至眼帘尽头,才转身离开。   马车上,茂之也终于乖乖将脑袋收了回来(错误示范),“姐夫,胡伯走了。”   “好。”陈倏应声。   茂之凑上前去,“姐夫,这些长辈都对你好好。”   陈倏啧啧叹道,“可能是我有长辈缘吧,特别讨长辈喜欢。”   茂之忍不住笑。   陈倏又道,“你姐姐也是,你没见过太奶奶多喜欢他,都快胜过喜欢我了……”   茂之又跟着哈哈笑起来,一时间,马车中都是两人的笑声。   “侯爷!”马车外,是陈惑的声音。   “怎么了?”陈倏问。   陈惑撩起帘栊,“刚收到范大人给侯爷的信。”   范瞿?陈倏意外。   范瞿是跟着棠钰的,范瞿惯来稳妥,这几日,每日都有飞鸽传书抱平安,但今日他已经收到过范瞿的书信了……   一日之内来了两封,那是追加的书信。   陈倏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果真,拆封就阅,书信上的文字很少,一眼就能瞥完。   陈倏脸色微微黯沉了几分。   茂之担心,“姐夫,是姐姐那里有什么事吗?”   陈倏应道,“元城官邸出现了黑衣人,来历不明,没查到线索,但是人没事,范瞿提醒一声,让我们也多注意。”   茂之不由颤了颤。   陈倏宽慰道,“没事,有陈磊和陈元在,阿钰,祖母和舅母都安稳,就是多留心些罢了,我们路上也多加小心就是。”   陈倏吩咐完,陈惑应声。   陈倏心底却在想,究竟是谁?   元城的官邸若是早前平白无故出现过黑衣人,一定会戒严,怕牵涉到棠钰;但元城官邸并无知悉者,说明十有八.九是冲着棠钰去的……   或者说,是冲着她和他去的。   只是棠钰在,他不在。   所以棠钰成了目标。   陈倏朝陈惑道,“多安排些人手去沿途接夫人,不能再出任何闪失。”   “是!”陈惑拱手应声。   ……   从六安城出来,这三两日的时间里,陈倏带着茂之还见了几位叔伯。   这几位叔伯里,有的是早前万州的官吏,是老人了;有的是早前朝中的官吏,关系同陈倏一直不错的,陈倏一直在维护关系;还有的,是隐士。   何茂之一直跟着陈倏,发现他真的可以和很多人相处融洽,至无话不谈的地步……   到腊月二十五日这日,陈倏和茂之终于抵达了万州首府江城。   马车还未行至城门口,茂之早就好奇得趴在马车窗户上打量。   这里就是万州的首府江城了!   终于到了!   茂之看到的是江城的城廓,还有映入眼帘的好奇和新鲜。   陈惑却道,“侯爷,顾长史,冯将军,还有另外几位大人和将军都来城门口迎候了。”   陈惑同车夫并坐,就在马车外,所以一眼看得清楚。   陈惑言罢,陈倏伸手撩起马车窗上的另一处帘栊,果真见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岂止刚才陈惑说的那几个,来了足足二十多三十余人……   马车缓缓停下,众人上前恭敬之礼,“侯爷!”   “诸位辛苦了,也久侯了,我平安回来了,都先回去吧,天气寒凉,勿染病了。”陈倏并未从马车上下来,是陈惑撩起帘栊,陈倏同马车前的二三十余人说的。   众人纷纷抬眸,侯爷还是这幅老样子,只是这一抬眸,好家伙!   怎么马车上还坐了一人?   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众人都古怪看向陈倏,侯爷虽然一直都没娶妻,但也算正直的人……   陈倏会意,“这是我内弟,何茂之。”   内弟?   众人眼珠子都怔住,转不过来了,天呢!   陈倏又道,“范瞿接夫人去了,腊月二十八日左右回,届时就看到了。”   反正他们都好奇,还不如他直接说。   【太好了!】   【老天开眼啊,还以为侯爷真要打光棍了!】   【对内弟都这么好,对夫人肯定很好。】   “都回吧,怪冷的,准备好,腊月二十八日接夫人回万州。”陈倏吩咐一声,侍卫驾了马车入了城中。   但忽然间,还未来得及反应得众人,突然惊喜得意识到,万州终于有主母了!   ***   江城很大,自城门口起,马车行了多时才到敬平侯府。   茂之年幼,早前对敬平侯其实没什么概念,只知晓姐夫在朝中很有威望,但看到敬平侯府时,才知晓敬平侯府的门第有多高。   马车缓缓停下,黎妈早就在府外等候许久了。   门口值守的小厮见了马车,也都亲切。   侯爷自年后入京,眼下都要到另一个年关了,终于回京了!   范瞿不在,黎妈算是府中的管事人。   “侯爷,是夫人回来了吗?”黎妈尤其高兴,早前是听范大人说,这次侯爷会同夫人一道回来,但貌似时间提前了,黎妈还是收敛着目光没有往马车中看。   敬平侯府终于要有主母了!   黎妈正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 第046章 重逢 二更合一   陈倏叹道, “夫人还没回来,夫人同范瞿一道,还在路上, 会迟些,我途中有事先回来了。”   陈倏说完,黎妈明显眼中有些失望。   侯爷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周妈妈没有后,一直是黎妈在照顾陈倏。   所以黎妈最关心的, 就是陈倏的婚事, 至于敬平侯府旁的, 在黎妈心里都是要靠边的, 谁都没有夫人重要。   四月里, 侯爷来信,让府中上下准备婚事用度。   最高兴的就要数黎妈了。   侯爷入京尚公主的时候, 黎妈心中还担心过,敬平侯同天家……   正要尚公主怎么办?   但后来才知晓侯爷入京是同安北侯一道起事。   黎妈心中捏了把汗, 侯爷这趟入京太险,但若不是侯爷亲自去, 恐怕安北侯, 也就是眼下的新帝不会这么顺利登基。   自从敬平侯府一门遭受罹难,侯爷就盼着这一天, 如今终于偿了敬平侯府一门血债,侯爷又说要成亲了, 黎妈好像心中两件心事都了了。   但这婚事从早前说的在府中准备,到后来说,可能要放在平南办,再到后来忽然让范瞿去了丰州桃城, 说在那里办婚事,婚事从简。   黎妈估摸是顺着夫人那边的意思。   但无论在何处办婚事,侯爷同夫人一道早些回来就好。   眼下,听说夫人没一道回来,盼了这么久,黎妈是有些小小失望,但左右就是这几日功夫,也多等不了几日。   “侯爷倒是结实些了。”黎妈这才叹道。   陈倏凑近讨好道,“夫人守着给我夹菜,不吃胖都不行。”   黎妈忍不住笑。   正在此时,还见有人从马车上一道下来,黎妈惊讶。   她以为马车中只有侯爷来着,却见马车上下来一个九岁十岁模样的孩子,黎妈喜欢孩子,又尤其是府中多久没有旁的孩子了。   黎妈眸含笑意。   陈倏朝黎妈道,“黎妈,稍后让人将长乐苑打扫出来,让茂之先住。”   “好。”黎妈多的都没问,上前朝茂之福了福身,“茂之公子。”   何茂之聪明,先前就听姐夫唤眼前的夫人黎妈,他也跟着礼貌道,“黎妈。”   黎妈笑得合不拢嘴。   陈倏又道,“黎妈,这是夫人的弟弟……”   黎妈顿时眼前一亮,“奴家知道了。”   黎妈眼中果真多了一份爱屋及乌。   这敬平侯府什么都不缺,就缺女主人。   在黎妈的带领下,茂之感受到了敬平侯府上下铺天盖地得爱屋及乌,让茂之忽然觉得,姐夫的婚事仿佛一直是敬平侯内最大的难题。   黎妈安排了丫鬟,赶紧将长乐苑收拾出来。   敬平侯府很大,各处苑子即便没有住人,也有专门的丫鬟和小厮打扫着,如今要入住,也是简单清扫收拾,用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黎妈安排了丫鬟之后,陈倏就带着茂之连带着一面逛敬平侯府,一面往长乐苑去都有了。   “长乐苑就在主苑旁边,离我和阿钰近,你和祖母,舅母现暂住长乐苑这里,等祖母,舅母和阿钰到了之后,再重新选处苑子,将苑子定下来,等正月过后再搬。”陈倏一面走,一面同茂之道。   茂之连连点头,这一路,他其实眼睛都不够看了。   虽然只要同姐夫和姐姐一处,住在哪处都不重要,但是看到敬平侯府内里时,茂之还是忍不住感叹,“姐夫,真的好大一个侯府……”   陈倏怔了怔,低声道,“是啊,大得都空旷了……”   茂之转眸看他。   见他眸色中一抹萧然。   “姐夫……”茂之好像意识到说错话了,陈倏抬眸,拍了拍他肩膀,温声叹道,“眼下不了。”   茂之朝他笑了笑。   茂之早前只知道敬平侯府,但其实对敬平侯府的事情并不怎么知晓,这十余二十日跟着姐夫,去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他年纪虽然小,也到了懂事的地步,或多或少都能从旁人的言辞里猜到几分。   姐夫家中的人,都被早前的天家害死了。如今的敬平侯府只有姐夫一人,所以刚才姐夫才会说太空旷了,但一直以来,总是见姐夫在姐姐和祖母面前温和笑意,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思绪间,茂之觉得头顶一道五爪按下来,伴随着陈倏的声音道,“别用这么同情的目光看我。”   茂之便用哀怨的目光看他。   两人心照不宣笑起来,仿佛先前那稍许的不愉快都随着笑容消融殆尽了去。   ……   等到长乐苑的时候,其实苑中已经七七八八都收拾好了。   黎妈道,“侯爷,长乐苑中就茂之公子一人,还是有旁人?奴家看留几人在苑中伺候。”   陈倏才想起疏忽了,“我以为范瞿知会过府中了,黎妈,还有夫人的祖母,舅母,年关前都先暂住长乐苑中。”   黎妈会意,“那奴家去安排。”   “这几日还有的忙。”黎妈走后,陈倏一面带茂之熟悉长乐苑,一面同他说起。   茂之看他。   陈倏叹道,“要将府中好好布置布置,等你姐姐来看,到处都是她喜欢的……”   茂之笑,“那姐夫你多用心吧。”   陈倏方才启颜,有小厮来了苑中,“侯爷,圣旨到了。”   陈倏才想起在愗城的时候就收到过陈枫的信,说大哥会让他们年后的迎春会到京中一聚,特意提了让他带夫人。   眼下,圣旨应当到了。   “有事找黎妈。”陈倏言简意赅同茂之交待一声,茂之应好。   陈倏往偏厅去。   果真是宫中的内侍官到访,“哟,侯爷,许久不见。”   陈倏对宫中的内侍官有印象的不多,但对方似是对他恭敬,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种远到一两月路程宣旨,又不是什么是重要旨意的内侍官,都不是大哥的心腹,陈倏对他也没有印象。   思绪时,对方笑道,“侯爷,听旨了。”   陈倏掀起衣摆跪下。   内侍官宣读的圣旨内容果然是让他年后携夫人一道入京,共赏京中四月的迎春会,又特意说一年未见,务必携夫人一道入京。   内侍官言罢,收起圣旨,“侯爷,接旨吧。”   陈倏接旨。   内侍官伸手扶陈倏起身,陈倏问道,“公公可是在哪里见过?”   陈倏始终觉得对方待他恭敬,且不谄媚。   内侍官看了看周遭,拱手道,“奴家名唤云拂,早前就在宫中当值,宫中生乱时,险些丢了性命,后来,是因为敬平侯杀了驻军将领,旁人才收敛,宫中不少宫人都因此留了性命,大家都记着敬平侯。奴家这次有幸来万州宣旨,也请敬平侯受奴家一拜。”   陈倏意外,但云拂已经对着他躬身。   陈倏扶起他,没有说旁的,京中同万州路远,内侍官都要住上一日,明晨在赶路,陈倏让小厮安排了住处。   云拂的话还是在陈倏心中掀起了稍许涟漪……   ***   等回了苑中,黎妈也从长乐苑回来了,“侯爷,茂之公子那边都安排妥当了,侯爷看看苑中还缺什么。”   陈倏的日常起居都是黎妈在照顾,在府中同黎妈也范瞿也算是最亲近的,“黎妈在,什么都不缺。”   黎妈笑道,“对了侯爷,奴家寻思着夫人要回来了,侯爷苑中早前只有小米和平娅两个丫鬟照看,夫人回来了,可要多安排几个丫鬟来?”   黎妈摸不清新夫人的喜好和忌讳,所以来寻黎妈问一声。   陈倏道,“添几个稳妥得当,利索的,夫人性子好,没有旁的忌讳。”   黎妈点头,“那再安排四个妥帖的丫鬟来。”   陈倏颔首,“对了,黎妈,明日将屋中换一换,喜庆些,我同夫人还在新婚蜜月就分开了,回来喜庆些好。”   黎妈忍不住笑,“省得了。”   等黎妈离开苑中,陈倏才去了内屋后的耳房内沐浴,从正月起,到眼下又要年关了,他终于回敬平侯府了,这一年的变数太多,但总归,最后都安稳下来了。   就同范瞿接棠钰回江城了。   思及此处,陈倏又忽然睁眼,其实他也可以不必等,去华城接她也行。   他们应当是腊月二十八日抵达江城,那腊月二十七的时候就会到华城。今日是腊月二十五,明日是腊月二十六在府中同顾伯伯几人见面,再捋清家中的事,腊月二十七一早出发,是能够赶在入夜时抵达华城的,那他去华城接她也不是不可以……   陈倏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可以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越演越烈。   棠钰会不会感动死?   陈倏忍不住笑。   仰首靠在浴桶边缘上,想起在桃城分开前,她拥着他后颈,一遍遍唤他长允,他忽得脸红。   他是想她了。   很想她……   ***   翌日晨间,陈倏很早就醒,小米端了水来洗漱。   黎妈也来苑中,“侯爷有事唤奴家?”   陈倏道,“对了黎妈,正月十五之后,我同夫人会去趟丰州见太奶奶,范瞿不在,去丰州的东西,帮我准备一下。”   黎妈应好。   主苑同长乐苑近,陈倏去长乐苑同茂之一道用早饭。   “稍后同我一道去城中吧。”陈倏相邀。   “好啊,去做什么?”茂之先答应了。   陈倏凑近,“你姐快回来了,去给你姐姐准备些东西。”   茂之后来知道,他口中的准备些东西,就是去城中挑江城蜜饯,还有一些装饰,小摆件,茂之都诧异了,他特意单独拿了半日出来做这些。   陈倏摸了摸他的头,“亲自准备才有意义啊。”   茂之啧啧叹了叹。   只是这一路上,城中百姓见到陈倏都很高兴,都会问候一声侯爷回来了,既亲切,却又不会特别夸张到旁的地步。   茂之甚至有种错觉,城中的百姓都很喜欢他。   他亦温和。   旁人招呼,他都会礼貌回应。   不像敬平侯,更像是平日里亲切的邻居一般。   陈倏揽着他的肩,轻声道,“走吧,他们大抵都觉得我可怜,所以人人都关心我。”   茂之心中唏嘘,这话也就姐夫自己能调侃得出来。   等邻近晌午,陈倏带了茂之折回,路上才同他说起,“对了,我明日先去华城,接你姐姐,还有祖母,舅母,你要不要一起?”   “明日?”茂之当然觉得好,“要啊!”   他早就想她们了,能多一日去也好呀!   陈倏揽着他肩膀,继续道,“我今日下午还有些万州的事情要处理,你回去后早些休息,姐夫下午不陪你了,先把事情处理完,明晨一早好走,你有事可找黎妈和陈惑,你都认识她们得。”   茂之应好,他知晓姐夫昨日才回万州,今日一定会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茂之没有扰他。   议事厅内,顾来等人都在等候。   “侯爷!”昨日都在门口匆匆见过一门,但算不得认真寒暄过。   今日一来,果真,胖了,瘦了,白了,黑了一堆评价的都先出来了,陈倏一一听着,知晓这议事厅中的都是挂心他的。   等寒暄完,顾来才叹道,“侯爷此行还是太冒险了。”   顾来是万州的长史,要对万州和陈倏都负责。   早前他是不同意侯爷兵行险着,以尚公主的名义入京的,虽然后来平安归来,但顾来还是觉太过冒险。   陈倏宽慰了顾来几句,顾来的脸色才缓和过来。   而后议事厅中复盘了此次军中折损的人数,还有日后万州同朝中的关系等等。   一下午的时间,议事厅中的讨论近乎没有提过,很容易会有两种声音,但陈倏大抵都安静听着。   离开万州一段时日,万州内的事宜大抵都是顾来在处理,虽然大事都报到过陈倏这里来,但旁的事情陈倏还需要时间消化。   顾来将万州内的事务处理得很好,没太多需要陈倏再行定夺的,陈倏主要听了近来得急事和要事。   如此,在议事厅一呆就差不多到了黄昏前后。   等议事厅中的旁人都离开,陈倏又留了顾来单独说话,“这段时间辛苦你了,顾伯伯了。”   万州今日能如此平稳,靠的不是他,而是像顾伯伯这样的人。   早前天家对敬平侯府施以手段,大家心中都憋了口气,今日的万州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像胡伯伯,顾伯伯这样的谋臣,一个接一个顶上来的。   顾来拱手,“应当的,只是侯爷,日后万不可如此行事。”   陈倏颔首。   顾来又道,“但侯爷平南要得很好,至少要了平南,在短时间内万州是安全的,只是如今新帝起了头,天下诸侯和封疆大吏各个蠢蠢欲动,新帝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我们万州又和新帝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蚱蜢,万不可掉以轻心。”   “听顾伯伯的。”陈倏莞尔。   顾来叹道,“侯爷,你惯来稳妥,日后,当真不要在乎老臣了。”   陈倏笑道,“记得了。”   “侯爷是明日去华城?”刚才听他说起过。   陈倏颔首,“对,我明日去华城,接夫人回府。”   顾来仿佛脸上才恢复了笑意,“万州是当有位主母了。”   陈倏握拳轻咳两声,他是没想到,在顾伯伯这里,他做的头号大事是替万州寻了位主母。   ……   晚上陈倏是在苑中同顾伯伯一道用的晚饭。   晚饭后,陈倏亲自送顾来出府,折回时,黎妈来说,茂之公子怕侯爷晚,没等侯爷一道,先用过了,眼下在看书,应当不一会儿就要睡了,说明晨还要早起。   “对了黎妈,昨日忘了,让府中寻个会做淼城菜的厨子,夫人和祖母出来久了,又在万州陌生,应当会想念家中的菜肴,尤其是年关得时候,找个会淼城菜的厨子,年夜饭的时候添几道淼城菜,热闹一些。”   黎妈恍然大悟,“还是侯爷周全。”   陈倏又问起,“府中年关的事宜都安排了吗?”   黎妈点头,“范大人离府前都安排了,奴家在跟着,都看过了。”   陈倏应道,“黎妈看过我就放心了。”   黎妈跟着笑起来。   自从周妈妈没了,一直是她在照顾侯爷。   那时候的敬平侯府近乎被灭门,剩下的人里也只有黎妈和范瞿了,范瞿是早前府中范长史的儿子,后来陈倏回了敬平侯府,敬平侯府的长史便交由范瞿在做,范瞿一丝不苟,也将府中管得很好。   对,管的意思,就是连陈倏都一起管。   陈倏有时真有些怕他,念叨也怕,不念叨也怕。   但范瞿和黎妈两人,同陈倏来说,算是亲人。   ……   很快就到翌日晨间,陈惑已经马车准备好。   就侯爷和茂之公子,一辆马车就够了。   这里是万州地界,随行二十余个侍卫足以。   黎妈和顾长史在侯府门口相送,没有送至城门口了,侯爷昨日才会,今日又启程去接夫人了,多少有人让人想笑。   但顾来道,“老夫看可以,侯爷夫人感情好是好事,早些有小世子更好。”   顾来得如意算盘向来打得好。   目送着马车远去,黎妈笑道,“就是这个理儿。”   ***   华城官邸正好在翻修,棠钰和范瞿一行抵达华城的时候是下榻的驿馆。   华城到江城就只有一日的路程了,眼下是黄昏,不好再继续赶路,虽然棠钰也想很快就能见到陈倏,但也知晓安全起见,马车不走夜路的好,在驿馆里住一宿,明日晨间启程出发,明日黄昏前后就能抵达江城了。   说来,其实也不远了。   只是越快要见面,但又卡着不能见面的时候,是最难的。   夫人和范长史亲至,驿馆的小吏亲自来应接两人。   去到棠钰的屋中时,还有驿馆的小吏正在低头收拾屋中。   范瞿同棠钰说了几句话便先离开,去准备明日回江城的事宜。早前在元城出了黑衣人的事端后,陈磊和陈元两人都在棠钰跟前轮值,怕棠钰这里危险,所以这一路反倒一直安稳,也不知道是不是元城时候的黑衣人原本就不是针对她来的缘故。   棠钰入内,翻开水杯先喝了口水。   驿馆的苑中不大,一个苑中住不下三个人,所以她一人在一处苑中落脚,祖母和舅母在一处苑中落脚。   今日马车开得有些快,棠钰最后有些晕车,想先到苑中休息,晚些时候再去祖母和舅母苑中说话。她是见到屋中还有小吏在收拾,所以翻开茶杯喝了口水。   但三杯茶水都饮完,还见对方在原处,棠钰轻声打断,“可以了。”   对方顿了顿,没有转身,棠钰目光微微滞了滞,心中忽得有些警觉,想起早点在元城的黑衣人,当下便准备往苑中去,或是唤一声正在苑中值守的陈元。   结果对方慢慢转过身来,轻声道,“棠钰,是我。”   棠钰僵住,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但已经认出赵文域的声音。   等赵文域抬头,目光看向棠钰,四目相视里,棠钰的目光中不仅有诧异,惊讶,惊喜,难过,也包含了旁的复杂的情绪。   小猴子……   苑外有陈元在,棠钰第一反应,是赵文域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也不会巧合出现在这里,她想到元城时候的黑衣人,那个时候的黑衣人应当就是赵文域……   棠钰眼中微红,轻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文域早前也好好的,在经历种种的变故之后,忽然在这里见到棠钰,鼻尖忽得红了,哽咽道,“我逃出来……”   这一句“我逃出来了”,似也包含了数不清得情绪在其中。   再也没有早前那个终日嘻嘻哈哈,在宫中游手好闲的小猴子,眼下的赵文域是一个出现在这里都会有性命危险的人。   棠钰恢复理智,“快走。”   苑中都是敬平侯府的人,稍有不慎,他恐怕都会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赵文域也伸手摸了摸眼泪,“棠钰,跟我走。”   棠钰微怔。   赵文域继续红着眼睛,“我知道……当初在京中……”   赵文域有些说不下去,转而道,“我知道陈倏胁迫你,你跟我走,我带你离开万州。”   棠钰忽然会意,沉声道,“小猴子,陈倏没有。”   赵文域愣住,一时不信,又反应过来,棠钰许是怕走不掉,牵连他一道,赵文域上前,“棠钰,你别怕,我已经安排好了,先带你出城。”   棠钰正想开口,苑中陈元的声音响起,“侯爷?”   长允?   棠钰实在没想到他来了华城,赵文域眼中既是愤恨,又带了一丝害怕,棠钰根本来不及细想,“走,小猴子,别来这里了,我很好,我不会跟你走,我喜欢陈倏。”   赵文域僵住。   “阿钰!”陈倏的声音从苑中传来,棠钰担心看向赵文域。   赵文域眼眶通红,才从窗户翻了出去。   棠钰回头,正好对上陈倏,陈倏是余光看到窗户动了动,目光正准备看向窗户时,棠钰伸手揽上他后颈,“长允,我想你了。”   他迟疑,“是吗?”   他看她,眸间掠过一丝慌乱,他莞尔,“我也是……” 第047章 七夕快乐~ 二更合一……   陈倏目光轻瞥了窗户一样,但在棠钰的踮起剑尖,亲吻他唇间的时候, 他微微怔了怔。   很快,收回目光,同棠钰在屋中拥吻。   许久未见, 她主动亲他。   他心中本就想她,在她的特意奉承下, 心中似簇了一团火, 他抱着她拥吻至榻间。   她似是没想到, 但也没拒绝。   小别胜新婚, 香帏锦帐里, 衣裳层层落下,被他扔至寝榻外。   锦帐里, 一室香暖。   他簇着她,宣泄别离时的爱慕和思念, 将她捧至手心,也牵她至星河之外。浓浓别离处的想念, 都在呼吸的起伏, 慢慢交融着……   至夜深时,她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陈倏吻上她额头, 她疲惫至极,也没醒。   陈倏才撑手起身, 既而伸手去取了一侧的衣裳,眸间的慵懒满足尚且没有褪.去。   俯身替她牵被子的时候,在床边看了她一眼,而后没有说旁的, 放下锦帐,才出了屋中去。   陈元就在苑中,“侯爷。”   陈倏面色不算好,一面低头卷着袖口,一面淡声问,“人抓到了吗?”   陈元颔首,“抓到了。”   陈倏问,“晋王?”   陈元点头,“是,提前扮作驿馆的小吏,混进来的,之前在元城应当是他。”   “我去看看。”陈倏挽好袖口。   ……   另一处偏苑柴房内,陈磊和陈惑守着赵文域。   方才他跳窗,当即被陈磊盯上,逃跑时被陈惑截下,一直用布条塞着嘴,双手用麻绳绑在身后,关在柴房地上。   他早前是晋王,但如今前朝都灭了,命如草芥,甚至草芥都不如。   柴房的门“咯吱”一声推开,早前昏暗而近乎没有什么光线的柴房内,入了一盏灯,赵文域不由望去,见是侍卫手握着灯盏,一侧的人不是陈倏是谁?   赵文域挣扎想起身,也愤怒着。   但口中被布条塞住,近乎出不了声音,手脚都被绑住,起不来,也动不了,在陈倏面前狼狈到了极致。   待得陈倏走近,一眼可以看到陈倏眸间的慵懒满足尚未褪.去,赵文域僵住,整个人似扎心般难受,又挣扎着想起来揍他一堆,或是骂几句。   但徒劳!   陈倏冷目看向他,也不怎么舒坦。   上次在宫中是不知缘由,他上前就要揍他,如今知晓缘由了,便也越发有几分看不顺眼他。但越看不顺眼,越仔细看了几眼。   白白净净,年轻气盛,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   就这么招弟弟喜欢吗?   陈倏心里醋了。   陈惑方才置了椅子,陈倏上前,一面坐下,一面示意陈元把他口中的布条解开。   布条敢解开,赵文域正准备开口大骂,觉得膝盖后一疼,被人按着给陈倏跪下,屈辱和愤恨里,赵文域双目通红,“陈倏,你这个人渣!”   陈惑上前,陈倏轻声道,“出去吧。”   除了陈惑留下,陈元和陈磊都退了出去。   陈倏淡声道,“小猴子是吗?”   原本愤愤的赵文域忽然愣住,他怎么知道?棠钰不会告诉他?   见赵文域一脸震惊模样,陈倏知晓没猜错。   他猜到他是小猴子不难,但的确不是棠钰告诉他的。   之前棠钰回平南,虽然陈枫没有一道跟着,但安排了人悄悄跟着,在棠钰挂在楯城祈福灵树上的挂的三张祈福纸条他都看过。   一张是“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知晓是给祖母的;   一张是“诸事顺遂,平安喜乐”,是给她自己的;   还有最后一张,也是原本没准备写,但最后补上去的那张“小猴子,否极泰来”,从他初初看到,到后来,他一直都不知道这张祈福纸是写给谁的……   不算重要,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想起;但又重要,因为即便到后来了,她还是补上了。   她在宫中,来来回回接触的人,就只有宫中那些。   他猜是宫中一个叫小猴子的宫人。   但方才棠钰那么着急掩饰,怕他看到逃出去的人,说明这个人的身份,不能被他看到。   宫中的,不能被他看到的,年纪还小的,他就想起当初在宫中想要揍他的晋王。   他忽然都想明白了。   难怪晋王要揍他……   是因为棠钰的缘故。   眼下,他只开口问了“小猴子”,赵文域就呆住,他更确认,棠钰的第三张祈福纸是写给赵文域的,赵文域就是这只“破猴子”。   陈倏冷目看他。   赵文域短暂的惊愕后,也知晓他都知悉,挣扎着想上前,“畜生!陈倏,你这个畜生!”   陈惑按住他。   陈倏慢慢道,“为什么?”   赵文域双目通红,“你毁了棠钰,你是人渣!”   眼中都是少年的愤怒,嫉妒和无能为力。   陈倏淡声,“那也是你父皇和母后安排的。”   “你!”赵文域想反驳,但噤声。   陈倏又道,“她是我夫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陈倏笑了笑,衣领处夜里并未系好,露出方才欢好时的点点印迹。   赵文域面如死灰。   陈倏继续,“我和阿钰原本就有婚约,说要,还要拜你父皇所赐,我同她失散多年;棠钰的外祖父和爹娘都死在你父皇手中,你是人渣还是我是人渣?”   赵文域吼道,“你胡说八道!”   陈倏笑了笑,“你急什么?”   赵文域愣住。   陈倏又道,“那你让她和你走,她走了吗?”   他其实并未听到,但猜也猜得到。   赵文域僵住。   陈倏沉声道,“赵文域,棠钰是我夫人,但今日换成任何一个旁的,你的冒失,都会害了她。”   赵文域恼羞成怒,“你逼她和成亲的!”   他不信。   “是吗?”陈倏看他。   赵文域明显心虚,既而重新想朝他冲过来,“你害死了我爹娘,我杀了你!”   一惯温和的陈倏忽然凌声道,“那你爹娘也害死我全家,我是不是也要杀了你?”   赵文域呆住。   赵文域毕竟年少,同陈倏相比,完全被陈倏的气场震慑住,陈倏坐直,“你以为你怎么逃出的行宫?怎么逃出的京中?”   赵文域难以置信,“你?……可能!”   赵文域双目温润,不信!   陈倏没有再多看他,而是低声道,“早知道你这么想死,我就应该成全你。”   赵文域信念崩塌。   陈倏这才看他,“要不我成全你?”   赵文域愣住。   陈倏踱步上前,“赵文域,你觉得我是善类吗?”   他身形并不魁梧高大,只是挺拔修长,声音也不大,却掷地有声,透着威严,也不容置喙。   陈倏朝他道,“再让我看到你一次,我一定杀你!”   赵文域横道,“你现在就杀我!”   “好,杀了他。”陈倏如他愿。   陈惑在他身后拔刀,赵文域害怕闭眼,但陈惑的刀迟迟没有放下。   赵文域如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睁眼看他,陈倏在他跟前半蹲下来道,“赵文域,我再放你一次,但是你记住了,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或是我夫人面前,我就让人砍断你的手脚,再杀了你,我陈倏说到做到。”   这一回,赵文域喉间轻咽,没有再像上一次一样顶撞。   见他消停了,陈倏试探,“你杀不了天子,想来杀我?”   其实也不算试探,看他的表情,一看便知,赵文域气红了脸,陈倏叹道,“就你这点心思,你连我或是连天子都没接近,应当就死了……”   “要你管!”赵文域吼到。   陈倏最后的耐性,“你应该去皋城。”   仿佛想起什么来一般,赵文域看他。   陈倏慢慢起身,“皋城是你母妃的故乡,我要是你,从京中逃出来,聪明一些,或是有孝心一些,都应当去皋城。但凡你去了皋城,你都不应当来我这里……”   陈倏的话让赵文域心中隐隐升起猜测,“陈倏你……”   陈倏不耐烦,“有多远滚多远,现在就滚!”   陈倏言罢,陈惑忽然拔刀,斩断了绑住他手脚的绳索。   母妃?   赵文域脑海中都是这个念头,也不管陈倏是不是真的让他走,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起身出了柴房。   柴房外,陈元入内,“侯爷,真让他走吗?”   陈倏微微阖眸,想起看过的那张纸条——小猴子,否极泰来。   陈倏轻声道,“让他走,找人看着他去皋城,别让他被其他人逮住,或者弄死了,牵连到万州来。”   “是!”陈元应声。   陈倏看了看地上方才绑着赵文域的绳索,没有说旁的。   ***   踱步回苑中,见棠钰还在帐中睡着,安稳同个孩子一般。   陈倏轻声叹了叹,他方才是醋了。   她从来没对他这么主动过,头一次主动,是为了让赵文域跑,但明知如此,他还是照单全收。   谁让她是棠钰……   换个人,许是醋坛子早翻了。   陈倏轻声道,“你就不怕你夫君置气?同你生隔阂?”   但棠钰睡着,修长的羽睫倾覆,睡颜也安静又好看,他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额头。   棠钰微微醒了,“长允?”   “睡吧。”陈倏没想到她忽然醒了。   棠钰撑手坐了起来,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陈倏看了看一侧的铜壶滴漏,“子时刚过半个时辰,快睡吧。”   子时过了?   棠钰却仿佛更清醒了,原本就撑手坐起,睡眼惺忪,眼下凑上前,亲了亲他脸颊,“生辰快乐,长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的声音如清喉婉转,在子夜听来,温柔而动人。   他温声,“你知道?”   棠钰应道,“听范瞿说起的,生辰快乐,诸事如意。”   陈倏伸手拂过她发间,“方才如意过了……”   棠钰微楞,他吻上她嘴角,“还想再如意。”   棠钰还未反应过来,忽得被他抱起,她脚下凌空,只能揽紧他后颈,“去哪?”   他抱她去了耳房。   方才见耳房内有一面铜镜,他放她在铜镜前的小榻上亲近,棠钰面红耳赤,他在一侧,她的目光只能不时瞥向另一侧的铜镜处。   铜镜内的画面绮丽而让人不敢睁眼。   他一定是特意的。   她睁不开眼,极致的亲近里,他将她双手缚在罗带上,到最后,她整个人娇软在他怀中,他如意了。   他拥她,她累得连声音都不想出。   ***   翌日起得稍晚些,同陈倏一道去祖母和舅母苑中,茂之远远叫了声,姐姐,姐夫。   棠钰才知道茂之也跟着一道来了。   昨晚陈倏除了折腾,什么都没同她说。   陈倏也看向老太太和杨氏,问候道,“祖母,舅母,正好提前了一日,我和茂之来接你们,路上方便些。”   有他在,老太太和杨氏的陌生感都要少许多。   老太太和杨氏是见他专程提前一日来接棠钰,知晓他们夫妻二人如胶似漆。   “一路还顺利吗?”陈倏礼貌问起。   杨氏扶着老太太道,“还算顺利,就中途惊魂了一次。”   陈倏和棠钰都知晓舅母说的是元城那次。   陈倏温声道,“没事了,什么蝼蚁鼠辈都不必怕了。”   棠钰余光瞥向他,没有吱声。   “你们呢,也顺利吗?”老太太也问。   陈倏笑道,“顺利,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想见的人也都见了,还提前回了江城,又提前来这里接祖母,舅母和阿钰。”   茂之也跟着一面笑,一面点头。   陈倏说完,陈惑上前,是说都准备差不多妥当了。   陈倏正好道,“祖母,舅母,先上马车吧。”   还要从华城到江城,黄昏才到。   “我要同姐姐,姐夫一辆马车。”茂之忽然道。   杨氏提起茂之,“懂事。”   他二人许久未见,至少也有不少亲近的话要说,他在怎么好?   杨氏才说完,棠钰却道,“没事,正好一处说话。”   她是怕了。   小别胜新婚,昨晚比新婚还吓人,他险些将她拆了,她眼下腿还是软的,她才不要单独和他一处。   棠钰伸手揽着茂之肩膀,温声道,“同我说说,你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吧。”   茂之忙不迭道好。   棠钰坚持下,茂之和他们一辆马车。   陈倏心知肚明,也不戳穿,这一路茂之果然和棠钰说起见了谁谁谁,原本棠钰面前,陈倏也不准备避讳,倒是可以听听茂之这一路听了多少,记住了多少,不对的他纠正,遗漏的他补充。   大致,都是能说明白的。   棠钰也才知晓他们见了这么多人,难怪要单独离开,若是同她们一处,怕是连三分之一的人都见不全。   茂之叹道,“他们每个人都说,要姐夫一定带姐姐见他们,没有一个人例外。”   陈倏握拳轻咳,“没办法,都关心我婚事。”   棠钰知晓他是打趣话。   只是就连狗糖糖都听不下去了,一顿“汪汪汪”,陈倏抱起它,“才多久不见,你就对你爹这样?”   棠钰奈何笑了笑。   茂之又道,“等到江城,姐夫还带我去一道去给姐姐买了果脯……”   话音未落,陈倏打断,“诶诶诶,行了行了,这惊喜都被你讲没了……”   茂之赶紧捂嘴,他怎么忘了。   棠钰笑,“没事,我就听到了果脯两个字。”   陈倏揽她,“夫人喜欢的,当然要亲自去,才有诚意。”   许是因为有陈倏在,这一路马车上都觉得有意思了许多,和早前不同。   又见陈倏伸手揽了茂之肩膀,两人在说着什么,一幅轻松,信任,悠闲,又和睦的模样,棠钰心中滞了滞,她应不应当同陈倏说起小猴子的事?   棠钰有些为难。   最后,棠钰还是没有开口。   ……   黄昏前后,马车抵达江城。   撩起帘栊,陈倏见江城中近乎能来的官员都来了。   “来,同我去见万州的官员,稍候我会同你说谁是谁,你跟着我就是,别怕。”他先下马车,而后伸手牵她。   以顾长史为首的官吏都在城门口迎候,见了陈倏牵棠钰上前,都纷纷恭敬拱手,黑压压的一片皆是躬身,“见过侯爷,夫人。”   陈倏唤了声“免礼”,棠钰也记起合乎礼数的点头致意。   难怪范瞿说她诸事皆能安排妥当,就是露面这个维度,她就拿捏得很好,顾来上前,朝棠钰拱手,“夫人不知,万州上下都盼着夫人来,夫人终于来了。”   不止是顾来。   旁的几个亲近官员都纷纷上前说了几句,足见亲厚。   陈倏给她一一介绍,棠钰也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又有官吏叹道,“正好夫人回了江城,敬平侯府有女主人了,那停了许久的初一宴,也终于可以开启了。”   陈倏凑到棠钰耳根子处道,“稍后和你说初一宴的事情。”   棠钰应好。   冬日的燕韩气候寒凉,夫人已经露过面,众人都已经恭候过,过两日也能看到的,顾来怕陈倏染风寒,所以朝陈倏和棠钰道,“侯爷,夫人,天寒了,早些回吧,明日再叙旧。”   陈倏言好,这才牵了棠钰上马车,见棠钰脸上还算正常,也不怯场。   陈倏忽然想起她之前在宫中当差,也官至姑姑,见多了各种场面,应对这些自然轻车熟路。这些他并未同范瞿道起,所以范瞿一口一个夫人特别好,夫人尤其知礼数等等。   好容易从城门口至敬平侯府了,陈倏牵她下了马车,黎妈等人都翘首盼着了。   见侯爷扶下夫人,身姿绰约,眉目间清波流盼,相貌生得极其好看。黎妈忽然会意,难怪,侯爷非要赶着赶紧办婚事,眼下看,的确是对的。   “阿钰,这是黎妈,我的起居一直是黎妈在照顾。”陈倏介绍。   黎妈向棠钰行礼,“见过夫人。”   “黎妈客气了。”棠钰伸手扶她。   正好陈磊和陈元也扶了老夫人下来,陈倏赶紧去接。   黎妈问候道,“老夫人好,舅夫人好。”   去往敬平侯的路上,黎妈一直在给老太太和杨氏说起府中情况,陈倏忽然觉得,家中真的人多了,也热闹起来了。   等安顿好祖母,舅母,天色都晚了,往主苑折回的时候,陈倏忽然抱起棠钰。   棠钰心惊,“长允?”   陈倏道,“总共没几步路,昨晚累了,今日抱你回去。”   棠钰脸色忽然涨红,赶紧看了看周遭,幸好周围没有人看到听到。   棠钰叹道,“陈倏……”   陈倏笑,“怕什么,我在自己家中,抱自己夫人……”   棠钰忽然语塞,脸色又红了几分。   路途其实不长,但沿路看到了好几个丫鬟和小厮,见了侯爷抱着夫人,都人人掩袖笑了笑,棠钰忽然有一刻觉得,他就是特意招摇撞骗在府中,让旁人看到的……   好容易到了苑中,苑中奴仆已经在等了。   陈倏屋中有小米和平娅两个一等丫鬟,还有四个早几日前黎妈调来的二等丫鬟伺候,并着粗使的婆子,小丫鬟和小厮,洋洋洒洒好几十人了。   都来棠钰跟前请安都花了不少时候,而后棠钰才入了屋中。   敬平侯府很宽敞,尤其是主苑中。   但看着主屋的摆设和小装饰,棠钰又微微愣住,既而眼前一亮,“这不是在淼城家中吗?什么时候带来了?”   是她喜欢的一个小摆设。   陈倏道,“不是从家中搬来的,是我看你喜欢,照做拓了下来,让人去做的。”   棠钰忽然反映过来,一个,两个,三个……这么多东西都是直接拓过来,然后照做的,是他有心了,也不让她有陌生感。   棠钰看他,目光里都是暖意,“我很喜欢。”   陈倏伸手揽上她的腰,啧啧叹道,“要不夫人,以身相许吧。”   棠钰无奈,不许过了吗?   陈倏附耳,棠钰脸色骤然红了。   但第二日起来,更衣的时候,陈倏亲了亲她嘴角,低声道,“让我死都愿意。”   棠钰赶紧下床榻。   昨日晚些下了雪,今日天气凉了下来,棠钰从箱子里寻到了她做的那个围脖。   陈倏感叹,“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   棠钰知晓他又是浮夸的,轻声道,“在家中带吧。”   出去带,始终不怎么好看。   陈倏却道,“那怎么行,这种东西当然要在外面的时候带,人人才都知道是我夫人做的。”   棠钰恼火,“那你快取下来。”   他抱起她,“逗你玩的。”   棠钰都要被他逗得没脾气了,但见他眸间笑意,棠钰其实一直憋在心里有些对不起他,“长允,我有事同你说。”   陈倏其实猜到,“好啊,我听着。”   棠钰支吾道,“早前在华城驿馆……”   “嗯。”他点头。   棠钰继续道,“其实你来的时候,有人……”   “嗯。”他笑。   棠钰忽然会意,“你知道?”   陈倏应道,“嗯,我砍了他一只手,一只脚。”   棠钰僵住。   他叹道,“我应该砍两只的。” 第048章 年关 二更合一   棠钰整个人惊住, 眸间也稍许碎莹,应当是吓倒了,也有难过。   真不经逗, 陈倏不逗她了,“骗你的,没砍。”   棠钰愣住, 眼眶里的氤氲都在打转。   陈倏又道,“但是我吃醋……”   棠钰眨了眨眼, 想起在驿馆的时候, 他知晓她是因为转移他视线, 主动亲近她的, 棠钰心里忐忑。   她被他逼至墙角。   “小猴子的爱称怎么来的?”他是醋缸子翻了。   棠钰呆住。   “嗯?”他继续。   棠钰不得不支吾道, “他早前在宫中……同我熟,也帮我过……”棠钰目光不敢看他, 轻轻也撇至一侧,微微泛着潋滟。   他指尖从她脸颊抚过, 至修颈处锁骨处,撩得她心中更加忐忑。   “为什么是小猴子?”酸到没谱了, 音色还是沉稳的。   棠钰硬着头皮道, “……他小时候皮。”   说完,又觉得完了。   他果真俯身离她更近了些, 暧.昧道,“我不知道夫人喜欢皮的。”   “不是……”棠钰不知道该怎么应声。   他淡淡道, “早知道夫人喜欢皮的,之前在淼城就不装了。”   棠钰想起淼城时候,兀得脸红了几分。   但某人似是还没过劲儿去,“我有爱称吗?”   棠钰:“……”   陈倏:“……”   短暂的沉默后, 棠钰在某人更醋之前,胡诌了一个,“……小……奶狗……”   她是想到了糖糖,只是说完,自己都愣住。   陈倏也愣住。   “临时想的?”陈倏好气好笑。   被戳穿的棠钰,只能懊恼咬了咬唇,再次硬着头皮点头。   陈倏见她脸色都红透了,心中就想捉弄她,轻轻咬上她耳朵,绮丽道,“喜欢你的小奶狗吗?”   棠钰红透的脸,又再次红到耳根子后。   莫名想到床榻上,他那股作劲儿。   她要不如他的意,今日怕是收不了场,棠钰轻声道,“喜欢……”   “有多喜欢?”他继续。   棠钰:“……”   棠钰哀怨,“就是,很喜欢……”   再说真的要哭了。   他好像逗得差不多了,淡声道,“日后再提小猴子,我真吃醋了。”   棠钰心想,这还不叫吃吗?   他吻上她嘴角,“你今晚继续哄我就不生气了。”   棠钰脸色红到不行。   但终于,他松手,她的腰都要被他掐肿……   起身时,陈倏温和道,“巧了,小猴子的娘刚好在宫中帮过我,所以我放他走了。”   棠钰看他。   他也看她,“没要他胳膊和腿。”   棠钰似是松了口气,陈倏眼下的话她是信的。   但陈倏又道,“早知道你这么关心他,我就让陈元砍了,不过,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陈倏……”她声音有些轻,似猫一样。   陈倏笑道,“这声音好听,今晚多叫几次……”   棠钰脸色变紫之前,他伸手牵了她的手出苑中。   这算是这一茬过了?   棠钰抬眸看他,“去哪?”   他看她,“去见祖母和舅母,长乐苑离你我苑中近,我让黎妈收拾出来,临时给祖母和舅母住,这几日正好有空闲,可以带祖母和舅母去府中挑两处喜欢的苑子,等正月之后搬过去。”   棠钰是没他想得细致周全。   只是,棠钰又问,“不回淼城了吗?”   她想祖母是想回淼城的。   陈倏道,“我同祖母问起过,祖母说,你在何处,她在何处。”   棠钰微怔。   陈倏又道,“阿钰,平南和万州你我二人日后可能会两处跑,但万州呆的时间恐怕相对会多些,祖母年事高了,我是想让祖母留在万州这里,日后有孩子了,祖母也能照看着,心中也喜欢。”   忽然说到孩子,棠钰今日不知第几遍红脸了。   陈倏是很想要孩子。   她想起他那句,棠钰,我有家了……   “嗯。”她轻声。   沿路,不少小厮,丫鬟和婆子见到他们两人手牵着手,都循礼问候,“侯爷,夫人!”   听得陈倏心里很舒服。   等到长乐苑,老太太和杨氏,茂之正好用完早饭,老太太问了声,“吃过了吗?”   两人都应道,还没。   都这个时辰了……   老太太和杨氏都愣住,既而,又很快反应过来。   陈倏和棠钰对视一眼,昨晚闹太厉害,醒得迟了些。苑中伺候的丫鬟又添了碗筷和饭菜,陈倏和棠钰在老太太和杨氏这里用了早饭。   棠钰吃得不多,吃完后,在苑中和杨氏一道,看茂之和小厮踢毽子。   陈倏吃完慢,是因为觉察祖母似是有话要同他说。   果然,一面看着苑中棠钰和茂之,一面,老太太开口,“长允,祖母有事同你商量。”   “祖母说,长允听着。”陈倏也正好用完,擦了擦嘴。   老太太认真道,“长允,我知道你和钰儿的孝心,想让我同你们住在一处,好就近照顾。但这里是侯府,祖母心中也有数,平日里你和钰儿肯定事忙,也难得两人在一处。我和你舅母商议过,我们在近处寻处地方,只要时常见面走动,也亲厚,反而比住在侯府更妥帖些。”   陈倏温声,“祖母是有旁的顾虑?”   老太太叹道,“钰儿初来,府中要许多事情操心,我若在,她必定先迁就我,我是想她好好弄完手中的事,勿要分心,来日方长。”   陈倏会意,“我明白了,祖母,我让人去做。”   陈倏通透,解了老太太心忧。   老太太这才露出了笑颜,“长允,祖母真的喜欢你。”   陈倏笑道,“祖母,此事等年关后,我同阿钰说。”   老太太应好。   苑中,棠钰也恰好回头。   虽然不知道陈倏在同祖母说什么,但见同陈倏说过话后,祖母脸上的愁容尽扫,应是心中的事情得解。   祖母和舅母是特意支开她的,棠钰没有多问。   晚些时候,陈倏上前,“阿钰,晚些再来祖母这里,你我还有事要做。”   棠钰看他。   祖母道,“去吧。”   “怎么了?”棠钰对敬平侯府还不熟悉,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去何处的。   陈倏笑道,“敬平侯夫人,今日有大事要夫人亲自处理。”   棠钰诧异看他。   他笑了笑,“去偏厅。”   一般正厅是大婚,祭祀,生辰大礼才会用的,偏厅就算是平日里正式和隆重的事情了,再加上他方才说,有事要夫人亲自处理,她有些紧张。   但等到了偏厅,才见府中的仆从似是都在了,见了她和陈倏都循礼问候,“侯爷,夫人!”   棠钰笑了笑,才知晓陈倏口中的‘大事’,是敬平侯夫人给家中发红包。   人人脸上都有笑意,也感恩戴德,领着红包,祝侯爷夫人新婚快乐,也有说新春快乐,还要各种祝词的。   府中下人很多,棠钰听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过去,偏厅中的红包才发完了。   其实真不累,陈倏一直站在她身后陪着,过去府中没有主母,这些事情都是范瞿在做,如今棠钰来了,大家知晓日后府中主事的是夫人了,而且,就这些琐事,侯爷都一直站在夫人身后陪着,府中都知晓侯爷有多宠爱夫人,府中今日也都见过夫人了。   “夫人辛苦了。”陈倏伸手牵她。   棠钰想笑。   周遭没有旁人,陈倏亲上她脸颊,“府里日后交给你了。”   棠钰叹道,“我就发了红包而已。”   说得好像她做了什么大事一样。   陈倏笑道,“等年关过后,让范瞿将府库的钥匙给你。”   棠钰诧异。   他又亲了亲她耳后,叹道,“我早就不想范瞿管账了,夫人管更好……”   说到范瞿的时候,范瞿果真来了,原本陈倏搂着棠钰的手不由松开,范瞿总会鸡蛋里挑骨头,但竟然,这次看了看他和棠钰,竟然没有说旁的。   陈倏知晓是棠钰的缘故。   范瞿有时候会怼他,但是范瞿对棠钰的印象很好,听棠钰的,也从来不会怼棠钰,棠钰和他简直两幅待遇。   眼下范瞿来,“侯爷,夫人,年关的新衣来了。”   侯府每年年关前都要做新衣,是年关时候穿的。   陈倏这里自然不多说了,范瞿每年都会准备,但陈倏没想到棠钰,祖母,舅母和茂之的都一道准备好了。   陈倏刮目相看。   范瞿道,“路上已经量过初步尺寸了,直接让人提前做好了,明日是年关,今日夫人,老夫人,舅夫人和茂之公子先试,不合身的地方裁缝也到了,临时改,合身了就直接明日可穿。”   陈倏恭维,“还是你心细周全。”   范瞿看了看他,回敬道,“不敢当。”   棠钰想起早前陈元和陈磊同她说,侯爷这么着急走,是怕范大人来了之后问他为什么提前成亲,侯爷有些怕范大人,因为范大人总管束侯爷。   棠钰笑了笑,他们二人的相处其实有趣。   等晚些试了衣裳,棠钰的刚好一身,不需要怎么改动了。   祖母那头简单修了修,差不多就入夜了。   明日就是年关,偌大的敬平侯府,年关的事情多,也需早起,陈倏和棠钰两人很早就歇下。   宽了衣裳,换了睡觉时宽松的衣裳,棠钰也伸手取下头簪,耳环等,洗漱好了,才回了榻上坐下。   陈倏半蹲在她跟前,仰首看她,“明日就是年关了。”   棠钰笑,“怎么了?”   好好的,忽然感叹起来。   陈倏目光温和,娓娓道来,“阿钰,我以前最怕年关,因为年关家中冷清,独自一人,自己要坐很长一段时间守岁。”   棠钰伸手抚了抚他头发,温声道,“日后,我们一起守岁,就不会冷清了。”   他抬眸看她,心底被温柔充实着。   又撒娇似的埋首在她怀中蹭了蹭,棠钰微怔,既而反应过来,他又开始了,棠钰伸手抚了抚他的头,真像哄孩子一般。   他在她怀中闷声道,“阿钰,你喜欢小奶狗吗?”   他忽然问起,棠钰反应了稍许,而后才忽然想起晨间时候,他问她有没有爱称他,她实在想不出来,随口憋了一句小奶狗。   眼下,他忽然问起,她心跳声似是都加快,手也滞住没有动弹。   他缓缓抬头看她,眼中粹了爱慕,“小奶狗喜欢你……”   棠钰忽然觉得不对劲,方才不都还好好的,挺温馨的……   下一刻,棠钰的手再次被他握住,棠钰眸间潋滟,手很快又被罗带束住,棠钰咬唇,就歇一日可以吗?   “你歇着……”   “……”   ***   翌日醒来的时候,府中都开始放鞭炮了。   年关的热闹仿佛被鞭炮声唤醒。   棠钰也被鞭炮声唤醒,醒来的时候,陈倏已经不在身边了,但苑外的说话声里有陈倏的。   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她半梦半醒都认得。   昨晚事后,陈倏替她沐浴过。   她今日还一身酸痛,也浑身上下都泛着乏劲儿,下床的时候,一双腿都是软的,今晚再不能这么胡闹了,但今晚又是年关,她说了陪他守岁……   棠钰眉头拢了拢,腿也跟着颤了颤,明明早前怎么看都是温文尔雅模样的,也想着是温和有力的……棠钰咬唇,还是看走了眼……   棠钰起身,伸手去够屏风后的衣裳。   今日年关,年关时候的衣裳都是新做的,合身,又带着喜庆。   棠钰穿好,正好小米打了温水入内给她洗漱,“夫人醒了。”   棠钰颔首。   昨晚是平娅值夜,但听平娅交班时提醒,昨晚侯爷和夫人有些……你今晨别去吵醒了。   小米不敢入内扰她歇息,也是方才听到动静才进来的。   等棠钰洗漱完,小米替她梳妆。   棠钰又生得好看,小米简单梳妆,都不由叹道,“夫人真美。”   棠钰笑了笑,铜镜里,云鬓花颜,清眸微敛。   ……   棠钰撩起帘栊出了屋内,正好陈倏入内。   两人刚好撞在一处。   今日是年关,年关的新衣都是喜庆颜色,两人撞在一处,他伸手握住她,怕她摔了,四目相视,两人都想起成亲时候来,那个时候也是大红色的喜袍,今日的颜色只是不如那时候的正,但大婚当日的喜袍要端庄,隆重,正式,今日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身姿绰约,又曼妙清丽……   “正好来看看你醒了吗?去祖母和舅母那里吧。”他温声。   棠钰应好。   其实长乐苑就在隔壁,也不远,陈倏正常走着,棠钰伸手牵了牵他的衣袖,脸红道,“慢一些……”   她说完,两人都愣住。   陈倏笑了笑,“我疏忽了。”   他若是抱她,她脸色更过不去。   陈倏同她慢慢走,她脸色才慢慢缓了回来。   他轻声道,“今晚不闹了。”   棠钰看他,他昨日也这么说的……   等到长乐苑,祖母和舅母都醒了,同茂之在一处说话,见了他们来,茂之远远招呼,姐姐,姐夫。   陈倏牵了棠钰入内。   年关的时候,白日里要讨长辈高兴,越高兴最好。   老人家都喜欢马吊。   早前陈倏的太奶奶喜欢,眼下,祖母也喜欢。   棠钰早前是不会,上次在陈倏太奶奶那里学了几日,也操练了几日,眼下已经可以自己摸牌了,只是还不大熟练而已。舅母是会的,祖母更会,陈倏凑数,顺便教茂之。   茂之不怎么会,原本也是想好好学的,但陈倏今日分明主要目的是到处点炮,旁人都赢得开心就行了。   棠钰心知肚明。   茂之却嘟着嘴,叹道,“姐夫,好像你也不怎么行啊。”   陈倏顿了顿,纠正,“怎么能说你姐夫不行……”   棠钰看他……   旁人倒是没觉察什么,注意力都在陈倏和茂之身上,棠钰觉得自己有些思绪乱跑了。   一侧,陈倏朝茂之温声道,“就你我两人是男子,当然要讨祖母,舅母和你姐姐欢心,打,就这么打!”   仿佛被洗脑更换了新目标后,茂之输得更开心了。   陈倏也满意。   ……   晚些时候,范瞿来了苑中寻陈倏。陈倏起身,茂之自己开始自己打马吊。   范瞿同陈倏商议着初一宴的事情。   昨日范瞿忙碌了一整日,就是准备明日的初一宴。夫人第一年在府中,初一宴很重要,这也是万州官吏的家眷初次拜见夫人的时候。   范瞿诸事较真,头一年的初一宴,范瞿问了陈倏意思。   陈倏大致听过,最后道,你拿主意就好。   范瞿恼火看他,也刺道,等明年,我找夫人拿主意就好了。   陈倏看他。   他也看向陈倏。   陈倏叹道,府中的事,日后都可以找夫人商量了。   范瞿心头仿佛也不那么堵了。   陈倏笑。   等稍后,马吊打完,棠钰陪祖母在苑中散步,黎妈见侯爷的目光都落在夫人身上,黎妈心中笑道,果真是新婚。   陈倏似是觉察黎妈的目光,转眸看了过来,黎妈叹道,“侯爷的眼睛都离不开夫人。”   陈倏这才道,“黎妈,他是棠爷爷的外孙女。”   黎妈愣住,“棠长史?”   都是府中的老人,棠长史自然也不陌生。   黎妈忽然想起,早前老侯爷说起过,同棠长史的外孙女订了婚,又想起那时候府中遭逢罹难,是周妈妈带着侯爷逃去去了棠长史处,后来棠家也生了变故,侯爷说是棠长史的外孙女同他一道逃了出来,但是再回头去莞城寻人的时候,一直都没寻到……   难怪了,黎妈忽然反应过来。   陈倏喉间轻咽,“黎妈,我的真高兴。”   黎妈看得出来,“知道了。”   陈倏低眉笑了笑,似个大孩子一般。   ……   陈倏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么热闹的年夜饭,过往冷清的时候,大多是范瞿和黎妈作陪,有时候顾来会带夫人一道来府中陪他,但今年,祖母和舅母在一处说话,茂之和棠钰有时候会拌嘴,糖糖在他脚下讨东西吃,整个年关就似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到不停。   年夜饭烟花的时候,棠钰牵着茂之去看。   他们几人在屋中就能看见,祖母也会给他夹菜,陈倏心中暖意,多喝了两杯。   看完烟火,棠钰折回的时候,闻到他身上酒意,“太奶奶说不能喝酒。”   “年关,就两杯。”他牵她的手。   等到年关烟花一过,陈倏轻声问,“红包,你发还是我发?”   棠钰笑,“你来吧。”   陈倏这才大方发了长辈红包和给茂之的红包,最后,还不忘有狗糖糖的。   棠钰笑不可抑。   茂之要跑去同陈倏和棠钰一道守岁,杨氏制止,茂之没闹腾成。   回屋中,棠钰替他沐浴,看到他肩膀上的伤口,目光还是不由怔了怔。   陈倏自己没怎么觉察,棠钰伸手,从身后抱住他脖子,低声道,“日后要好好的,别生病了。”   他知晓她担心他,他伸手握住她手,“好,知道了。”   棠钰又吻了吻他耳后。   陈倏先洗过,在一侧擦头。   棠钰在水中,仰首靠在浴桶边缘上,想着今日很好,他很好,她也好,府中都好,她希望日日后这么好下去……   等她也擦干头发,他将她从耳房抱了出去。   子时应当没多久了,她说看子时烟花。   他给她披了他的大氅,她整个人窝在大氅里,内里只有一件单衣,但是很暖和。   下棋吗?他问。   她前两日翻了翻屋中,轻声道,猜字谜吧。   他应好。   他一直喜欢。   两人头碰着头在一处猜着,有时棠钰先猜出来,有时候是他。   狗糖糖在一侧看着他们玩,干着急。   也想要棠钰抱。   棠钰伸手,陈倏抱起,毕竟糖糖也是一条狗,自从他有了新爱称之后,就不怎么乐意看到她抱糖糖……   奇奇怪怪的念头又滋生了。   一侧的长明灯常亮着,也映出两人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身影上,她身上的大氅滑落,字谜册子也落到一旁,两道身影交织在一处,绮丽而弥漫着,年关烟火亮起时,她来不及太多思考,眼眸里噙着温柔水汽,口中都是他的名字。   一年过去,又是一年伊始。   所有不好的都翻篇,留在过去。   新的一年,诸事顺遂。   尘埃落定,他拥着她,也埋首在她怀中,舒服缱绻,“新年好,夫人。”   她也揽着他,她以为又要折腾一晚的时候,才见陈倏在她怀中睡去了。   棠钰没有吵醒他。   与他而言,今年应当是最温暖踏实的年关。   新年好,长允,诸事顺遂。   棠钰也阖眸入睡。 第049章 璧人 三更四更(加更~)……   昨晚睡得比前几日都早, 所以年初一的早上也能早起。   晨间,小米和平娅来了屋中伺候。   今日是初一宴,晚些时候, 江城中数得上名号的官吏家眷都会来敬平侯府见夫人,所以今日要早些准备,妆容和衣裳都要隆重些。   屋中的丫鬟们入内伺漱棠钰洗漱。   陈倏还睡着, 棠钰洗漱沐浴和梳妆都在耳房中。   小米和平娅之前是伺候陈倏起居的丫鬟,一直在房中照顾, 早前黎妈安排过来的四个二等丫鬟里, 宝香会梳头, 云藏会按跷推拿, 卉鸢会伺候茶水, 小果腿脚快,几个丫鬟补到侯爷和夫人房中, 正好能用得上。   陈倏醒的时候,身侧没人了, 被窝中的暖意也浅了,是起来许久。   陈倏迷迷糊糊想起今日是大年初一, 府中有初一宴。   昨日是年关, 他仿佛许久没在年关睡得这么安稳踏实过,今晨在被窝里也不怎么想起来。撑手起身时, 听到有笑声从耳房中传来,想起棠钰应当在梳妆。   陈倏在屏风后换好衣裳, 撩起帘栊往耳房中去。   宝香刚给棠钰擦好头,小米和平娅刚好给棠钰换上衣裳,棠钰在铜镜前坐下,宝香给她梳头, 云藏抹了脂膏给棠钰涂手。   棠钰有些不喜欢,目光正好看到铜镜里陈倏来了耳房中。   一侧的小果先看到陈倏,“侯爷。”   几人都停下来,福了福身。   陈倏温和道,“忙你们的,不必管我。”   几人笑了笑,陈倏上前时,几人暂时退至一侧。   她是坐着的,陈倏站在她伸手,微微俯身,正好能在铜镜中映出他的脸颊贴着棠钰的脸,温声道,“别紧张,范瞿在,府中和江城的事他都清楚,有事他会来唤我。”   棠钰轻嗯一声。   陈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她看他。   铜镜内,一身侯夫人的华袍穿在她身上正好贴身,又显雍容华贵,他轻声道,“好看。”   棠钰刚想说什么,他又道,“穿什么都好看,不穿也好看。”   棠钰方才的话咽回喉间。   还好他方才细声,旁的丫鬟都没听见,棠钰脸颊两侧还是浮上一抹绯红,“陈倏……”   周围的丫鬟听到夫人直呼侯爷姓名,都有些惊讶住,却又见侯爷并不生气,甚至有些怡然自得的模样,才忽然反应过来,侯爷同夫人之间的好,超出了早前想的好。   刚思及此处,又听夫人娇嗔,“你出去!”   而后,侯爷果真听话出去了。   小米几人都惊呆。   棠钰才忽然想起不是在桃城时候,眼前也不是狗糖糖,而是小米,平娅等人。   棠钰心中唏嘘。   但小米几人却低眉笑了起来,黎妈说的没错,真的是夫人管得住侯爷……   等梳妆完,去到屋中的时候,卉鸢说侯爷先去议事厅了。   眼下这个时辰,差不多在江城的万州府官员都要携家眷来敬平侯府了,稍后官员都在议事厅苑中说话,饮茶,女眷都先去后苑处见棠钰,赏雪景。   棠钰到后苑的时候,黎妈和范瞿都在来,见了棠钰身后跟了小米几人,边都迎了上来,范瞿拱手,黎妈福了福身,“夫人!”   棠钰颔首。   范瞿看了看时辰,“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黎妈是府中的老人了,对府中和江城都熟悉,黎妈去了侯府大门处迎候。   范瞿则在后苑处陪着棠钰,“夫人不必紧张,稍后,就是例行拜谒,夫人想多说两句便多说两句,不想说的,轻轻点头,算是招呼一声就好。”   范瞿说完,棠钰应好。   见夫人旁的没问,若是放在早前,范瞿会觉得夫人同侯爷一样,敷衍了事,但一路同夫人一道回江城,范瞿还是了解夫人的,只要夫人说好,大抵都是心中有数。   范瞿没在多问,稍后跟在夫人身侧,见机行事即可。   棠钰没多问的原因其实简单,因为每年初一京中的命妇都会入宫拜谒,她伺候过正宴的酒水,也管过入宫拜谒时细枝末节,都很清楚,更见过,主位上的人想打发人的时候,怎么打发不实力,怎么表达亲厚,甚至怎么不动声色驱逐。   范瞿说的这些,她心中其实都清楚。   江城内都是陈倏的心腹。   今日万州府的官员都是陪同家眷来拜谒的,伸手不打笑脸人,棠钰知晓怎么应对。   陆续,已经有官员的家眷入内。   最初来的是顾长史的夫人和儿媳。   棠钰到江城的那人,顾长史就携夫人来迎候过,棠钰是见过顾长史夫人的。顾长史是万州府的第一人,又是陈倏的长辈,顾长史的夫人来,棠钰大方上前。   “见过夫人!”满夫人和儿媳一道问候。   “满夫人请起。”棠钰上前扶她,众目睽睽下,满夫人满脸春.光,旁人跟前也很有颜面。   “这是?”棠钰问起,其实先前范瞿已经同她说起过,是顾长史的儿媳,棠钰还是问了声,也顺道多和满夫人说了这一句,满夫人恭敬道,“夫人,这是儿媳庄氏。”   庄氏再次福身,“见过夫人。”   棠钰颔首,“坐下说话吧。”   苑中就有暖亭。   暖亭宽敞,最适合赏雪景。   棠钰身后,范瞿松了口气,夫人果真是夫人,稳妥的,根本不需要他多担心,这府中果然要人多担心的总是侯爷一些。   顾长史在万州府的地位如同相辅,满夫人这里应对妥当,旁的官吏夫人看在眼里,也都知晓夫人是心中有数,这整个初一宴也就顺利得多了。   陆续,旁的官吏夫人也都来了后苑中,依次拜见棠钰。   暖亭中的坐位很少,每隔一段就会轮换些人除去,但满夫人一直在棠钰身侧,棠钰也会不时寻了话同满夫人说,每个入内见面的家眷,棠钰也都会耐性说上一两句,不会太多,让人觉得太过亲近,也不会让人觉得傲慢无礼,棠钰的度拿捏得很好,也让人如沐春风。   出了暖亭,不少官吏家眷都在一处说话。   “夫人生得好美。”   “应对也得体,举手投足都是主母模样。”   “夫人与侯爷登对,似一对璧人。”   总归,这大半日下来,万州府的官吏家眷心中都了或多或少的认知,夫人是一等一的美人,说话得体,亦不会让那个人为难,很舒服。   稍后的饮茶,赏雪,散步,众人簇拥着棠钰,也渐渐同棠钰熟络起来。   有人说,夫人口音听起来像是京中人士;又有人说夫人有几个平南音,不知是京中还是平南哪家的闺秀;更有知情.人说,夫人其实是万州府早前棠长史的外孙女,亲事也是侯爷祖父亲自定下的。   旁人纷纷叹了叹,那是早就定下来的婚约了,难怪侯爷一直没娶。   这大半日下来,早前一直紧张且神经最紧绷的范瞿,倒是越来越放松,大半日下来,大多时候只需要提点夫人一声,这是哪家的家眷来了,有没有什么忌讳,夫人自己就会拿捏妥当。   整个过程,让人如沐春风。   再晚些时候,棠钰见有一绿裙女子上前,棠钰多看了两眼,正等着范瞿开口告诉她是谁,但范瞿仿佛没了声音,棠钰转头,见范瞿眼中都是温柔。   范瞿似是也觉得失礼,回过神来,“夫人,这是内子,阮陶。”   棠钰笑了笑,原来是范瞿的夫人。   范瞿是敬平侯府的长史,他的夫人,今日也当来初一宴。   棠钰同范瞿熟络,范瞿的夫人来,棠钰也亲切。   “坐吧,阮陶。”棠钰目光看向近处的位置。   阮陶道好。   棠钰同她多说了几句,见阮陶性子正好同范瞿互补,范瞿是冷冷的,诸事按部就班,但阮陶性子活泼,也善言辞,棠钰喜欢同她说话。   ……   议事厅内,茂之一直跟在陈倏身侧。   旁人也都知晓是夫人的弟弟,侯爷也一直带在身边,日后应当是要同侯爷一处。   万州府的官吏在一处,相互恭贺新春,各个都很精神,也见侯爷今日精神,比早前任何一次新春看起来都要喜悦的多。   晌午时候,官吏同陈倏一道在偏厅用饭,家眷们同棠钰一道在后苑的厅中用饭。   晌午的时间,棠钰回了苑中小寐。   女眷们在苑中听戏,聊天,嗑瓜子等等,等晚些回来的时候,点了出戏,而后有女眷煮茶,众人三三五五在一处说话,也都依次到棠钰跟前露面。   差不多临近黄昏,才去了正厅。   今日是初一宴,所以敬平侯府的正厅是开了,晌午前,范瞿和黎妈都在棠钰处帮衬着,到晌午过后,都去了正厅准备晚宴的事宜。   虽说是家宴,但人不少,所以也隆重。   陈倏同棠钰一日未见,见她在一堆女眷的簇拥下,也不怯场,反而一眼可见的耀眼和出众,陈倏上前牵她一道往正厅的主位上去。   “今日还好?”他轻声问。   “还好。”棠钰觉得至少没出乱子,也没丢人。   陈倏笑了笑。   他二人在主位上落座,家宴也算正式开始,陈倏举杯说了些恭贺新婚的画,又和棠钰一道先敬了众人一杯,而后就是顾长史领着众人祝侯爷夫人新婚大吉等等。   很快,家宴上觥筹交错,鼓瑟吹笙并着翩翩舞姿。   棠钰见他喝得有些多。   陈倏轻声道,一年就一次,平日里万州府上下都知晓他不饮酒,也不会有人敬酒,今日不同,初一宴是她露面的家宴,他要给她撑场子。   “放心吧,没多少。”陈倏其实是自己开心。   ……   到家宴结束时,棠钰扶他回去,他是真喝多了,醉晕晕的,但是不怎么说酒话。   上了床榻,棠钰替他更衣。   因为喝得有些多,没让他去沐浴了怕着凉,就用热毛巾给她擦了擦脸和身子。   他其实醒着,看着她,也配合,就是晕晕的不怎么想动弹。   等她忙碌完,他一把将她扯进怀中,夫人,该睡了。   棠钰吓一跳,但见他应当快睡了,也没扰他,等着他睡着了,她再起来洗漱也成。   陈倏抱着她,相拥而眠,懒懒地,狗狗地在她颈间蹭了又蹭,“阿钰,离不开你怎么办?”   真的是喝多了……   棠钰顿了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背,没想到真的有用。   他果真不闹腾了,安静睡过去了。   他五官生得很精致,尤其是睡着的时候,一眼看去,温和宁静,翩若谪仙,棠钰偷偷亲了亲他,他揽紧她,“偷亲我,夫人。”   棠钰又吓一跳,以为他醒了。   但其实,很快发现,他应当是在做梦。   棠钰心中唏嘘。   又至他鼻尖轻微呼吸声响起,棠钰侧身枕在自己手背上,看着他,也悄悄想,一直这么岁月安静就好……   ***   翌日醒来,陈倏的酒醒了。   去耳房洗漱更衣,又和棠钰先去了祖母和舅母那头说会儿,稍后,陈倏便带茂之一道去议事厅。   他腊月末才回万州,除却第二日处理了些急事,旁的时间都没有花在万州的事情上,初一宴一过,差不多该陆续收心在万州的事务上了。   今日来的是顾长史和另外两个重要官吏,陈倏带了茂之一道。   茂之还小,做不了太多旁的事,一直在当陈倏的跟班,记东西,虽然记得不全,但大抵在耳濡目染。   而棠钰这里,范瞿真拿了府中的账册来给她,还有府库的钥匙给她。   府库很大,又分不同库,范瞿和棠钰商议先看一部分。   范瞿问了声,“夫人能看账册吗?”   他是担心她不会,他在一侧告知也行。   棠钰笑了笑,“会一些。”   但凡听到夫人口中的“好”,“会一些”,其实范瞿心中已经有底了,夫人都是谦辞,但若是真不会,夫人会直接说不会。   范瞿没有多打扰,就在一侧候着,夫人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问他。   棠钰的确看得很慢,但账册这些她都会,她在宫中做到掌事姑姑,这些基本的东西都能过目。   她看得慢,不仅是因为明目和数目多,她又陌生,需要慢慢消化,还因为其中有些数字的数额巨大,她好震惊好一阵子,也会问范瞿是不是有问题,范瞿说没有,棠钰心中才微微怔了怔,难怪过往的天家要和万州联姻,万州府的府库她不清楚,但敬平侯府的私库竟然这么富庶……   但越是富庶,越容易被人惦记上。   怀璧有罪。   棠钰看的时候,心中不是没有担心……   等看完这部分的账册,心中约莫有了数,范瞿领了她去看这一部分的府库。   因为有范瞿在,所以府库整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很容易和账册对上,不会让棠钰初次看的时候觉得一筹莫展。但是因为东西太多,棠钰又才看完账册,还是有些晕乎乎的,有些吃力,但面前也能跟得上。   毕竟是偌大一个敬平侯府,范瞿也知晓不会这么快。   今日的主要目的,是让夫人大概看一看,知晓些大致就好。   棠钰越发觉得要学的东西很多。   但她好学,也不怕花时间。   黄昏前后,陈倏回来,见她在内屋的案几前伏案。   “怎么了,范瞿给你这么活儿?”陈倏第一个反应是挑范瞿的刺。   棠钰抬眸看他,轻声道,“不是,就是今日看了账册,还有府库,觉得要学的好多,想多看看。”   他知晓她认真。   她认真的模样也很好看。   陈倏上前,打趣道,“别太累,东西太多就让范瞿继续看着。”   棠钰看他,“我想做些事。”   陈倏亲她,“想做什么做什么~”   棠钰心中叹了叹,他起身去沐浴,都临到内屋,又窜了头出来,“要不要一起来?”   棠钰摇头,“我再看看。”   沐浴的时候,陈倏心想,他应该抽死范瞿的!   ……   等陈倏沐浴出来,棠钰还在案几前看账册。   陈倏擦干了头,一根玉簪简单将头发束起,换了宽松的袍子,身上还有沐浴的清新,他上前的时候,棠钰竟然都没看他一眼。   “夫人,别这么认真,我有些慌……”陈倏特意坐近了些,让她靠在他近处。   棠钰正看得仔细,轻声道,“好了,别闹。”   陈倏:“……”   别闹——他被嫌弃了。   陈倏一脸如丧考妣,才新婚多久,他竟然就被厌弃了,是他没有吸引力了吗?……   棠钰似是察觉他许久没动弹了,转眸看他,他脑海中还在天马行空着。   棠钰亲了亲他侧颊,温声道,“我想恶补一下。”   陈倏才反应过来,那我陪你。   棠钰不知道他起身做什么去了,但很快就有小厮抱了一摞卷宗来。   棠钰呆住。   他真没开玩笑,万州府真有一堆的事情,只是他想晚一些再处理的,结果棠钰要看书,他闲着也是闲着,也正好一并将事情处理了更好。   棠钰也反应过来,天子是看折子,因为整个燕韩的事情都在天子处;但万州是敬平侯府的封地,陈倏又不是挂名被架空的敬平侯,所以万州的事其实陈倏心中都有数。   在万州,陈倏就是君侯。   陈倏凑到她怀中,躺在她怀里看着,这个姿势舒服,也稍微可以安抚下他。   棠钰没有吱声了。   两人都在看各自的东西,时间过得很快。   小米进来添了一次灯,两人还在看着,也不相互打扰。   稍晚些,棠钰有些累了,偷懒的时候看了看他,见他还在认真看着卷宗,不由笑了笑。   怀中的人趁机道,“偷看你夫君。”   棠钰好气好笑,“光明正大看的。”   陈倏忽然笑了。   棠钰问,“笑什么?”   陈倏放下卷宗,“阿钰,你说情话的时候真好听。”   棠钰愣住,一脸诧异看他。   他也看她,认真道,“夫人,夜深了,要不要觊觎你夫君的美色?”   他本是打趣去的,但棠钰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顿了顿,想开口,欲言又止,还是忍住。   陈倏觉得不对,“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棠钰没提。   陈倏越发觉得不对,锲而不舍,“阿钰……”   棠钰是不想提的,但是经不住他闹腾,只得放下手中账册看他,“你为什么喜欢在脸上擦香粉?”   陈倏:“……”   棠钰:“……”   四目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十万分的迷惑。   陈倏拢眉,“你不是喜欢……男子脸上擦香粉吗?”   “……”棠钰惊讶,“我什么时候喜欢男子脸上擦香粉的?”   她怎么不记得,她喜欢男子脸上擦香粉的?   “不是吗?”看到棠钰疑惑脸色,陈倏心中隐隐觉得哪里出了错。   棠钰笑着摇头,“这么会?”   “那你为什么当初从回平南的时候,要挑……”言及此处,陈倏顿觉说漏了嘴。   棠钰也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一直在说她喜欢脸上擦香粉的,那个时候,赵初确实脸上就擦了香粉,棠钰叹道,“你怎么知道?”   棠钰的目光下,陈倏拿了卷宗盖脸上,他就不应该多问的……   棠钰伸手,将卷宗从他脸上取了下来,“还有,你怎么知道小猴子的?”   陈倏再次默默地往脸上盖上卷宗,艹!   棠钰也再次拿下卷宗。   陈倏坦白,“当初怕你自己一人回平南不安稳,我让侍卫跟着你,结果他回来给我说,你喜欢脸上擦香粉的人,所以,每次见你我都擦香粉……”   棠钰:“……\"   陈倏继续道,“你们路过楯城的时候,在祈福灵树上挂了字条,侍卫取下来给我看了,我就知道有小猴子……”   话音未落,棠钰这次是直接将卷宗盖他脸上了。   陈倏自己取下来,“我是担心那时你恼我,不敢和你说,又担心你安全,才让人跟着你的,我一片苦心,没日没夜撵了好久的路才撵上你,真的……”   这个时候必须要卖惨,而且越惨越好。   棠钰淡声,“所以,归鸿镇也是特意的?马吃了巴豆也是特意的,因为想让我上你的马车?”   陈倏:“……”   这个时候就不要接话了,说什么都不对。   说什么都会被怼。   陈倏尴尬而不失礼貌得笑了笑。   棠钰一股恼火憋在心中,淡声道,“陈长允,你知道吗?”   嗯?陈倏看她。   她一字一句道,“那个时候,我看你脸上擦着香粉,抱着糖糖一口一个儿子,我以为你断袖,所以,一直到淼城,祖母同我说起你,我都同祖母说,他是断袖……”   断袖?!!!   她在淼城一直这么看他的,难怪也不避着他……   陈倏脸都绿了。   他不抽死陈枫,都对不起他自己。   恼羞成怒的某人抱起棠钰开啃,这触碰他底线了,这个印迹要是不在她心里抹了去,他整个人一晚上都睡不过去。 第050章 四季如意灯 二更合一……   翌日, 陈倏照旧带了茂之去议事厅。   茂之眼下听不懂的很多,陈倏是带他磨耳朵,他也知道在议事厅的时候不开口打扰, 默默记下,不动的在回来的路上问姐夫。   棠钰也跟着范瞿去看了其他府库。   这次因为提前做了功课,所以去看府库的时候便比第一次要熟练很多。   昨晚虽然被陈倏闹腾上了, 但是陈倏闹腾之前,她看了不少。再加上今日晨间也特意抽出时间早前看了看, 所以这次再看府库的时候, 很多东西都能对得上, 看账册的疑惑, 也能问范瞿。   范瞿欣慰, “夫人上心了。”   言外之意,侯爷不上心。   棠钰道, “有你在,长允才不用操心的。”   夫人很会说话, 范瞿如沐春风。   棠钰又道,“还差得太远, 要慢慢学。”   范瞿感叹, “夫人,您来府中真好。”   范瞿不是吹捧, 从腊月初到眼下,有段时间, 范瞿很信赖她。   棠钰心中却唏嘘,陈倏早前有多不上心范瞿的事,范瞿的怨念不是一般得深。   棠钰笑了笑。   这一趟看府库,范瞿能仔细同棠钰说起府库的账目, 还有特殊之处。虽然万州府有府库,也有专门的司库官,但应急的时候,敬平侯府的府库也是其中之一。   这一趟府库看下来,棠钰收获颇多。   不少东西,都回去推敲了一次。   自年初二起,接连几日,陈倏和棠钰都有各自的事情上心着。   几日的时间很快过去。   陈倏外出一年,用这几日基本清楚了万州的情况。   棠钰也差不多前前后后将府库和账册的东西都看好了,顺道,还有敬平侯府的地契和田产在,棠钰看完后,有些懵住,万州很富有,陈倏尤其富有……   但同早前初次看府库的账册一样的感觉,万州是一块肥肉,若是没有陈倏,没有万州驻军,恐怕人人都想觊觎。   棠钰有些担心……   终于快至正月初十,棠钰这里的东西看得差不多了。   在宫中,能做到管事姑姑的,一定精明,这些东西,棠钰早前心中就有数,学起来也快。   范瞿又拿了最后一枚钥匙给她。   “这是?”这几日,府库的钥匙,范瞿都已经给过她了,若是要给应当一道给了。   范瞿道,“夫人,这不是府库的钥匙,是通宝钱庄的钱柜钥匙,这是侯爷的祖母留下的,但是一直没有动过,老夫人曾说是救急再用,但并不知晓是何物,夫人请收好。”   那应当是极其贵重的东西,棠钰问道,“不放在侯爷处?”   范瞿笑道,“既是救急,自然不能放在侯爷处。”   棠钰会意了。   “夫人收好。”范瞿递给她,“不能用上,是最好的。”   棠钰颔首。   除了同范瞿一处,府中主持中馈的事,棠钰跟着黎妈看了几日,便基本轻车熟路。   比起宫中的勾心斗角,如履薄冰,敬平侯府内的人事很简单,棠钰自己就能妥善处置,比黎妈还要老练些。   黎妈照顾陈倏的起居尚好,但要约束侯府上下,有些力不从心。   但棠钰并不着急。   除却抽空帮着黎妈照看府中的事,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同范瞿一处,除却府库,账册等事,每日也会有万州府的官吏女眷来拜会,棠钰在慢慢熟悉每个人。   这些都不算太难的事。   ……   白日里忙完各自的事,夜里的时候,陈倏时常会躺在棠钰怀里看册子;有时候,他的位置会被狗糖糖霸占。   棠钰似是慢慢熟悉了这样的生活,也会跟着范瞿,黎妈,还有小米和平娅几人学几句万州话。   无论说什么,陈倏都说像。   她说明明不像,他便说是这句话本身不标准。   棠钰笑不可抑。   很快到了正月十三,陈倏躺在棠钰怀中看了会册子,忽然放下册子,抱紧她,“阿钰,我有事同你说。”   棠钰已不像早几日那么忙,范瞿交给她的事,她大致摸清大得差不多了,陈倏一说,棠钰停下手中的事情来,“怎么了?”   陈倏认真道,“过完元宵,我们要去太奶奶处,走之前,祖母这里还有事,我们要一起商量。”   棠钰紧张,“祖母怎么了?”   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忙府中的事情,每日就去祖母和舅母跟前点个卯,棠钰怕疏忽了。   陈倏笑道,“不是坏事……是祖母想和舅母搬出去。”   搬出去?   棠钰心中意外,但没有着急问什么,“不习惯吗?”   陈倏笑道,“不是,是祖母想你刚到敬平侯府,府中有一大堆事情要接手,怕你每日惦记她,不得空闲。老人家的心意,是怕给我们添麻烦,想住得离近些就是了。另外,又觉得住在敬平侯府不大合适,我起初也没意会到,后来祖母一提,我想也是,如果她们不在侯府,确实不必处处拘谨了。祖母同我说起,我觉得尊崇老人家的心意也合适,就在临街置处宅子也方便。”   棠钰看他,没有应声。   他伸手抚了抚她发间,“老人家自在些,我们每日照旧去看就好了,她们也高兴,就不必明着忤逆祖母的意思。”   棠钰知晓他说得没错,“有些舍不得。”   陈倏贴上她耳畔,“不怕,等我们有孩子就好了,祖母这么盼着玄孙自,等有孩子了,她就舍不得住外面了,眼下也不用让祖母为难了。”   棠钰脸色微红。   ***   陈倏让范瞿去办宅子的事,范瞿得力,连着看了三两日宅子,最后初定了几处。   陈倏带着棠钰去看过,最后选了临一条巷子的地方。   老太太和杨氏都很喜欢,等过了正月就可以搬过去。   茂之起初有些舍不得陈倏和棠钰,陈倏说两边都有你的房间,你愿意住哪处都可以,茂之看了看杨氏,杨氏点头,茂之启颜。   ……   宅子的事定下来,很快就至正月十五。   正月十五赏花灯,夜市的时候,万州的繁华一览无遗。   陈倏搀着祖母。   棠钰则和舅母还有茂之一道。   年关时都在家中,元宵便多热闹,这一日,有陈倏和棠钰陪着,祖母舅母和茂之都很高兴。   沿路,百姓都热情朝陈倏招呼——侯爷好,夫人好。   万州的百姓应是平日里见多了陈倏,倒也不稀罕见陈倏,但又同陈倏亲厚,见到陈倏就似招呼邻家公子一般,棠钰是不知晓他如何同江城百姓相处的,亲厚又不腻味……   晚些时候,老太太有些乏了,“你们年轻人好好玩。”   杨氏搀了老太太先回侯府歇着,留了陈倏,棠钰和茂之几人在一处。   茂之喜欢和陈元一起,陈元个子高,抱他的时候,他可以看到远处,所以茂之大都和陈元在一起。   陈倏则和棠钰一处。   元宵佳节,最瞩目的就是花灯。   最好看的那盏四季如意灯,要猜中了所有谜题才可以。   陈倏见她多看了两眼,“夫人等我。”   棠钰诧异,但很快,就见他拎着那盏四季如意灯回来。   棠钰惊喜,“你真猜中了?”   这面四季如意花灯,四面都画着海棠,她很喜欢……   陈倏握拳轻咳两声,悄声道,“开玩笑,我夫人喜欢的,还需要猜吗?”   “……”棠钰愣住,“你直接拿的?”   陈倏脸皮厚,“没有啊,我说,我夫人喜欢,你给不给,他就给我了。”   棠钰:“……”   陈倏:“……”   棠钰好气好笑,“你假公济私。”   陈倏笑,“那说明我夫人品性好。   棠钰:“……”   陈倏道,“你看,旁人都是为搏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我为搏夫人一笑,拿了人家一盏花灯,说出去也算美谈了。”   棠钰忍俊不禁。   他伸手牵她,她手中拿着那盏四季如意灯,两人在元宵也是踱步,宛若一对璧人。   “夫人!”   “夫人好!”   “见过夫人!”   倒是越来越多的人都同棠钰招呼,棠钰亲切笑笑。   慢慢地,也有人说,“侯爷,你怎么能让夫人拿灯呢,您应该替夫人拿着。”   “侯爷,夫人走那么久累了……”   “侯爷……”   陈倏恼火,“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了。”   棠钰啼笑皆非。   陈倏一定是第一个被沿街百姓逼得背她的人。   他背着她,她手中拎着四季如意灯,柔和的灯光照在他侧颜,剪影出一道精致绝伦,宛若雕刻的轮廓。   棠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好看吗?”有人一惯脸皮厚。   “还行。”棠钰笑。   陈倏叹道,“难为夫人了。”   棠钰再次笑开,又道,“比擦香粉好看……”   陈倏脸都绿了。   偶尔捉弄一下他的感觉挺好……   “对了,阿钰,还有一件事。”陈倏忽然语气沉了下来,“去了太奶奶处,我可能要去京中一趟。”   早前他并没有同她说起,棠钰微怔,“怎么了?”   陈倏如实道,“天子要见你,我不想你去。”   棠钰微滞,“为什么……要见我?”   陈倏短暂沉默,而后道,“天子对我有疑,你是我夫人……”   棠钰其实不大明白,他同天子一道起事,敬平侯府盛极一时,他要了平南做封地,已经避了锋芒。   陈倏并未多提,却道,“往后几年,可能不会太平,这趟去京中,我摸不准天子的意图,我不太想你一道去,所以想去太奶奶处,届时,说太奶奶病了,想你在跟前照料。”   棠钰倏然会意。   难怪他忽然要说元宵之后去太奶奶处,是因为这个缘故。   “阿钰。”陈倏又道,“我想给你太平安宁的……”   棠钰靠在他肩膀,“现在就太平安宁啊。”   陈倏正欲开口,棠钰又道,“你在,就是太平安宁……”   陈倏心底微暖,早前想说得,都隐在喉间去。   “放我下来吧。”棠钰见他背了很久了。   他轻声,“马上就到家了。”   棠钰由着他。   “阿钰,替我好好守着家,你在家中,我心里有底,我会尽快回家得。”他又温声道。   棠钰轻嗯一声,没有再说旁的。   临到侯府,他放她下来。   她见他额头涔涔汗水,“回去换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她一手拎着花灯,一手替他擦汗。   ……   耳房里,她替他擦头。   她忽然问,“如果当时在驿馆是旁人……”   陈倏埋首在她怀中,“傻不傻?我是去造反的,要试婚宫女干嘛?”   棠钰脸红。   陈倏揽紧她,“我不想,没人能强迫我;如果我想,你出不了驿馆。”   棠钰当时是有一刻觉察,他不想让她走……   陈倏轻声道,“当时京中不安稳,我未必顾及得了你,你若留在我这里也显眼,不如让你回平南,有人盯着也安全。”   陈倏从她手中接过毛巾,“我原本让陈枫同你一道的,结果他说四个护卫里,明明只有他起来看最可靠,但你选了擦香粉的那个……”   棠钰忽然想起当初的四个护卫来,也想起那个看起来最厉害的,他就是陈倏口中的陈枫。   “为什么?”他好奇。   棠钰叹道,“他太显眼了,这么显眼的侍卫跟着我,那我一路就显眼了。”   陈倏笑道:“……有道理。”   ***   翌日早起,范瞿已经准备妥当了去丰州的马车和行李。   有范瞿在,诸事都无需多操心。   这一趟去了丰州,陈倏还要再去趟京中,等折回都要六月以后去了,顾长史和旁的官吏都来送,陈倏交待了几句。   顾来担心道,“侯爷切不可大意。”   陈倏宽慰道,“放心吧,我同二哥一处,不会有事的。”   天子断然不会连着他同二哥一道动心思。   顾来心中微舒,同建平侯世子一道,顾来心中放心了些。   陈倏摸了摸茂之的头,“顾伯伯,替我照看茂之,平日不在的时候,多教他些东西。”   顾来心知肚明,侯爷是想让茂之跟着他。   “老臣知晓了。”顾来应声。   陈倏朝茂之道,“茂之,叫老师。”   茂之诧异,见陈倏笑着点头,茂之才上前,“老师。”   顾来颔首。   另一处,棠钰和老太太、杨氏一处。   “路上照顾好自己,我和舅母在这里,没旁的事。”老太太是怕她担心。   杨氏也道,“不用担心我们。”   就算棠钰不用一道跟去京中,但往返丰州城需要时间,而且按陈倏的话,她也要在太奶奶处至少留些时日,恐怕不会这么快回来。   棠钰眼眶微微有些红,“祖母,舅母,你们注意身体。”   “知道了,”老太太握了握她的手。   正好陈倏上前,“阿钰,我同黎妈说了,黎妈会照看好祖母和舅母的。”   棠钰眨了眨眼睛,他是诸事周全。   临上马车,棠钰还是有些不舍。   茂之自告奋勇,“放心吧姐,还有我在呢!”   棠钰莞尔。   马车驶离敬平侯府,棠钰在马车窗前看了许久,直至马车走远。   这还是回家中后,第一次同祖母分开这么长时间。   “没事了,阿钰,在太奶奶处呆就回来吧。”陈倏宽慰。   棠钰靠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   万州同平南,丰州,态州其实都相互离得很近。   从江城到丰州城大约十余二十日不到的路程。   两人在一处,时间过得也快,陈倏每日会有万州送来的册子,也会有要事需要他拿主意;棠钰则在马车中安心看着有关万州的书册,譬如风土人情和游记见闻。   她对万州的了解很少,除了听陈倏和小米,平娅几人同她讲,看书是一条途径。   这趟范瞿一道跟来丰州,因为陈倏要从丰州入京,范瞿是敬平侯府长史,这一趟陈倏入京,范瞿要跟随一道,有事可以帮着处理。   另有小米,平娅几人都跟了来,黎妈留在府中,棠钰这里要有人照顾。   起初路上还好好的,临近到丰州城的前一日 ,棠钰开始有些不舒服。   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又似染了风寒一般,怏怏没太多精神。   陈倏怕她前两日着凉了,棠钰道,可能是昨日贪嘴吃坏了肚子,还有些恶心想吐,等到丰州城歇两日。   陈倏微怔,“月事多久没来了?”   这些时候,他缠着她闹,仿佛有些时候没见她……   棠钰道,“我月事不太准。”   他伸手抚了抚她发间,“先歇着,等到丰州城找大夫看看。”   棠钰颔首。   ……   抵达丰州城是二月初五,陈磊远远看见建平侯世子在城门口迎候,“侯爷,建平侯世子在。”   陈倏这才撩起车窗上的帘栊,见城门处等候的人不是盛连旭是谁?   “阿钰,二哥来了。”陈倏言辞间都是亲厚。   之前在太奶奶处,棠钰就听佟媪说起过他们几人,陈倏口中的二哥,就是建平侯世子盛连旭,也就是太奶奶的亲孙子。   同陈倏应当是肉眼可见得亲厚。   马车缓缓停下,陈倏撩起帘栊,一面牵了棠钰下马车,一面朝盛连旭道,“二哥!”   盛连旭等了许久,兄弟二人相拥。   盛连旭才又牵了棠钰,“二哥,这是阿钰。”   棠钰的是,太奶奶早就同盛连旭说起过。   “二哥……”棠钰福了福身。   盛连旭伸手,远远扶了扶,“阿钰,常听太奶奶提起你,你们这次来,太奶奶别提多高兴,今日很早就醒了,就盼着你们入府了。”   “走吧,别让太奶奶久等了。”陈倏同盛连旭一处并不见外。   盛连旭上了他们二人的马车,同陈倏和棠钰一道,一面说话,一面往建平侯府去。   虽然是第一次见盛连旭,但棠钰看得出,两人关系很融洽。   也似早前陈倏同陆冕诚一样,亲如兄弟。   马车帘栊外,映入眼睛的都是繁华景象,有时候会让棠钰生出些许错愕来,江城也好,丰州城也好,都比京中还要繁华富庶。   京中已经衰落了,都比不上万州和丰州两地的首府。   王朝的兴衰仿佛都在其中成了缩影,让人心中感叹……   思绪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应当是到了。   棠钰收回目光,但方才见到建平侯府外有人在等候。   盛连旭先下了马车,陈倏扶棠钰也下来,方才棠钰在马车窗外见到的身影正同盛连旭一处。身侧,陈倏笑道,“二嫂。”   是建平侯府的世子夫人袁柳,棠钰跟着福了福身,“二嫂。”   袁柳上前扶了她,“是阿钰吧?太奶奶方才还在提你,说想你了。”   袁柳热忱,棠钰温婉,袁柳一面牵了她的手,一面往府中去,“来,同我一道去见太奶奶吧。”   袁柳性子属于自来熟,眼下,已经全然将陈倏和盛连旭忘在脑后,就顾着同棠钰一处说话去了,“到了这里,就同自己家中一样,千万别拘谨。长允最是清楚了,是不是?”   陈倏和盛连旭正相视一笑,陈倏听到袁柳唤他,赶紧道,“是,二嫂说的都对!”   袁柳又朝棠钰道,“喏,看到了,这人就这样,可千万别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言罢,又牵着她的手,走在他二人前面。   陈倏和盛连旭都低头笑了笑。   等到老太太跟前,棠钰福身问候,“太奶奶~”   早前见过,眼下便没有拘谨和别扭,洛老夫人唤了她上前。   “怎么瘦了?”洛老夫人是见她别上回瘦了些。   陈倏道,“阿钰这几日有些不舒服,胃口不怎么好,是瘦了。”   “没事,应当是昨日吃坏了肚子。”棠钰怕太奶奶多担心。   “稍后让大夫来看看。”洛老夫人才开口,袁柳热忱道,“我去安排。”   棠钰看得出来老夫人很喜欢袁柳,袁柳这样的性子很容易在长辈跟前讨喜。   “来祖母这里坐吧。”洛老夫人也见她脸色不怎么好,怕她久站。   “去吧。”陈倏温声。   棠钰就坐在老夫人身侧,老夫人问起了到万州可还习惯之类,棠钰一一应声,老夫人又同陈倏说了会儿话,等袁柳折回,洛老夫人同袁柳道,“先带阿钰去府中逛一逛,我同连旭和长允说会儿话。”   袁柳应好,而后又牵了棠钰的手,领她去看建平侯府。   袁柳和棠钰离开,洛老夫人问了几句入京的事,盛连旭和陈倏通了气,确实都说的是携夫人去迎春宴。   洛老夫人道,“是探你们二人虚实的。”   正好府中有小厮来寻盛连旭,如今侯府中的事宜是在盛连旭在接管,出了些事,盛连旭暂时离开。   眼下,就留了洛老夫人和陈倏一处。   陈倏也不隐瞒,“太奶奶,我带阿钰来,是不是想去宫中,节外生枝……”   洛老夫人颔首,“我也是这个意思,袁柳和棠钰,我都不想她们这趟去,你们就同天子说,我病糊涂了,想让她们在跟前照顾,不让走,这趟先这么敷衍过去,等探探京中虚实再说。即便真要入京,也是之后的事,不必急在这个时候。”   陈倏眉间微舒,“知晓了,太奶奶。”   ***   朝阳殿中,魏昭庭拱手朝新帝道,“陛下,有人在打听安城之事。” 第051章 小豌豆 二更合一   安城?   叶澜之(新帝)湛眸微敛, “是长允吗?”   魏昭庭摇头,“不像是万州府的人。”   叶澜之淡声,“对他死心塌地的人不少, 不是万州府也会有其他人,他怀疑朕了。”   “那陛下……”魏昭庭迟疑。   叶澜之语气并不沉重,“不用管了, 陈倏同朕还没到那个地步,他是聪明人, 不会再查了。天下已经易主, 他求得的是万州太平。”   魏昭庭又道, “敬平侯去丰州了。”   叶澜之也不意外, “他不想夫人入京, 所以去了太奶奶处,将夫人留在太奶奶那里, 不稀奇,盛连旭也不会带夫人来。长允同盛家走得越近, 越会拿朕当外人,迟早会离心, 朕没想到他这么快查到安城上。”   陈倏信任他, 是因为在安城的时候,他曾拿命救过陈倏, 陈倏一直记在心里。   如今安城之事,若陈倏已经猜到了, 那这信任已经不复存在。   戳不戳破,只是时间问题。   “那陛下,要不要……”魏昭庭欲言又止。   叶澜之看他,“朕说了, 这天下有一半是陈倏的。”   魏昭庭愣住。   叶澜之又道,“没有万州,这天下一半的诸侯都会蠢蠢欲动。所以,要么万州到朕手里,要么这天下就有一半是陈倏的,朕只能拉拢他,像在安城时候一样。听明白了吗?”   魏昭庭迟疑,“陛下的意思是?”   叶澜之道,“陈倏什么时候有儿子,就去父留子,让他儿子袭爵,把母子接到京中,万州就在朕手中了。否则,陈倏就要活着,替朕守着万州别乱……”   魏昭庭会意。   叶澜之轻叹,“万州的事急不得,慢慢来。万州和丰州还不同,丰州还有太奶奶,再隔几年再动。”   叶澜之端起杯盏,轻抿一口。   ***   丰州,建平侯府。   袁柳领了棠钰一道在府中随意逛逛,建平侯府的景致和燕韩别处不同,袁柳笑道,太奶奶是北與人,府中有北與景致。   两人身后各跟了三四个丫鬟。   二月里,天气还有些寒凉,棠钰近来有些不怎么舒服,手里捧着暖炉。   袁柳同棠钰道,“每回太奶奶和他们说朝中之事的时候,都会很长时间,我也没兴趣,也听不太明白,所以太奶奶所幸也不勉强我了。”   袁柳的性子率真,方才在府外的时候就可见一瞥。   棠钰同她熟络,便也问起,“怎么不见侯爷和侯夫人?”   袁柳才想起来忘了同她说,“婆婆病了,大夫说要去暖和的地方养一养,太奶奶说,自己夫人身子不爽利的时候都不陪,什么时候陪,公公便陪着去了。”   袁柳言罢笑了起来,棠钰也跟着笑了起来。   “太奶奶对我们很好,对你也是。”袁柳又朝棠钰道。   棠钰颔首。   两人走了些时候,棠钰觉得有些乏了,今日总是这样,恹恹不怎么有精神。   袁柳道,“正好回屋歇一歇,我也差人问问大夫到了没。”   棠钰应好。   ……   侯夫人不在,太奶奶年事又高了,建平侯府的中馈是袁柳在主持。   府中正好有事,管事妈妈寻袁柳在问。   棠钰有些乏,侧躺在小榻上看了看书册。   他们的行李早就安置在屋内了,册子是早前陈倏给她备了打发时间用的,讲的是丰州的风土人情,正好来丰州,棠钰入乡随俗。   看了不多时候,袁柳带了大夫来。   棠钰躺回了床榻上,安静让大夫把脉。   袁柳在一侧候着。   良久,大夫问道,“夫人上次月事什么时候来的?”   陈倏今日也问过,棠钰如实道,“有些时候没来了,我一直月事不太准。”早前在宫中,时常沾冷水,有时寒风待的时间多,月事一直不怎么准,所以也没怎么在意。   大夫又问,“那夫人近来可有嗜睡,胃中不适,或是风寒症状?”   棠钰想了想,“除了嗜睡,仿佛都有一些,可能是从万州来,在马车上的时间太久,又染了风寒的缘故。”   大夫温和道,“夫人不必担心,刚才看了许久,是因为月份太小,不好断定,但仔细诊脉,夫人是喜脉。”   棠钰微楞。   喜脉?   大夫笑道,“恭喜夫人,夫人有喜了,但脉象浅,也就一个多两个月了。”   一个月多两个月,那就是……刚到万州的时候。   棠钰自己仿佛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袁柳和屋中伺候的小米,平娅几人都笑开。   袁柳回过神来,“快!快去告诉太奶奶和敬平侯一声,说夫人有喜了!”   这事一经袁柳的嘴,棠钰也反应过来,她和陈倏的孩子……   棠钰下意识看向自己腹间,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间。   欣喜之余,袁柳又问,“大夫,胎相稳吗?”   棠钰想起这一路上,马车颠簸,陈倏同她的亲近也有些频繁。   棠钰也紧张看向大夫。   大夫道,“月份还小,夫人多注意休息,切勿操劳就是。”   棠钰颔首。   丫鬟去送大夫,袁柳陪着棠钰在屋中说话,“长允肯定高兴坏了,太奶奶也是!”   稍许,陈倏回了屋中,“阿钰!”   袁柳自觉起身,“恭喜了长允,你们夫人二人好好说说话。”   陈倏的笑意都写在脸上,袁柳起身,正好将床沿边的位置空了出来,陈倏自己就像个孩子般,握住她的手,有些激动得不知道当说什么好。   棠钰记得他拥着她,温声道,我有家了……   她也知晓陈倏比旁人更盼能有个孩子。   陈倏一直傻笑着,似什么都没说,也似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吻上她手背,“糖糖要有弟弟妹妹了。”   棠钰笑开。   他鼻尖贴上她鼻尖,温声道,“棠钰,我们有孩子……”   棠钰轻声道,“取个小名吧。”   有小名才好称呼呀。   他想了想,“小豌豆好不好?”   棠钰轻笑,“为什么是小豌豆?”   他愣了愣,如实道,“我也不知道,什么都没想,脑海蹦出来的。”   “那就叫小豌豆。”棠钰温声。   他吻上她双唇,小米等人掩袖笑了笑,自觉退了出去。   陈倏亲了些时候,眸间尚有些余温,低声道,“头几个月,太奶奶说不让闹腾。”   棠钰巴不得。   陈倏揽了她在怀中,份外不舍,“我隔几日动身出发了,路上要两月,到京中是四月初,在京中呆几日就走,尽量五月底六月初回来陪你和孩子。”   她腊月有的身孕,差不多九月左右临盆,他能赶得回来。   棠钰点头,“嗯。”   陈倏又兴奋道,“阿钰,我们有小豌豆了……”   棠钰知晓今晚应当没完没了了。   ***   翌日,早起去见太奶奶的时候,太奶奶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   棠钰仔细听着。   她同陈倏有孩子,太奶奶自己都很高兴。   又让佟媪去煲些适合安胎的汤水,又让人将屋中易滑的地方都排查了一遍,注意休息,少吃寒凉的,每日适当散散步……   棠钰记住了。   晚些时候,陪祖母打马吊。   棠钰的手气出气得好。   袁柳叹道,“肚子里的小家伙,比他爹爹还厉害。”   太奶奶和陈倏都笑了起来。   棠钰微微脸红。   太奶奶道,“有身孕的人,手气很容易壮。”   陈倏笑道,“替爹爹多赢些。”   棠钰无语。   ……   棠钰有身孕在,太奶奶没让她久坐,棠钰起身,陈倏坐上,棠钰在一侧看,果真陈倏又开始各种点炮,散财。   袁柳,盛连旭和太奶奶轮流胡牌。   棠钰忍不住笑。   陈倏也输得开心。   一连几日,都在陪太奶奶中度过,时间过得很快。   临分别前一晚,陈倏同棠钰一道散步消食,越要临近走的日子,越发有些舍不得。   他很想多在她身边留一段时日,但又理智,知晓这趟京中若是不去,会让他和天子之间生出更多猜疑,并不是好事。   一去一反,要四个月多,其实四个多月很快……   入夜,两人在榻间拥吻。   “我不在万州的时候,照顾好自己,照顾孩子,万州顾伯伯在,有事找顾伯伯帮忙,陈磊很陈元跟着你,去到哪里先确认安全,这一趟回万州,听太奶奶安排,让建平侯的侍卫护送你回去。”陈倏声音微喘,趁着交待平息分别前的不舍和念头。   “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的,陈倏……你去京中,也照顾好自己。”她始终想起正月十五元宵的时候,他背她,说起未来一段都可能不会太平安宁。   棠钰吻上他嘴角,“你在,我和孩子才太平安宁。”   他揽紧她,似越发不可收拾,但月份太小,他怕伤了她,只能克制。   “你先睡。”他想去耳房解决,棠钰撑手起身,青丝拂上他腰间时,他整个人愣住,“阿钰。”   一瞬间,脑海中似是无法思考。   长夜漫漫,帐中温暖,她温柔待他,他想护她一生无虞。   ***   翌日临行,棠钰眼底还有些红。   袁柳在一侧同盛连旭道别,棠钰轻声道,“路上别让风寒了,你身子不好……”   旁的,似是再交待不了。   他拥她,“我早去早回。”   棠钰喉间哽咽。   陈倏和盛连旭一道拜别太奶奶。   “你们两人在一处,太奶奶放心,路上注意安全,有事及时告知,一路平安。”太奶奶送过他们多回,不如棠钰同陈倏这般。   陈倏上前,“太奶奶,阿钰交给您照顾了。”   太奶奶点头,“放心吧。”   陈倏和盛连旭上了马车,周围的侍卫也纷纷上了马车。   棠钰一直目送马车至看不见尽头,太奶奶上前,温和道,“这一生中,你会送他很多次,也要相信他会平安回来。”   棠钰点头。   ……   这一晚,棠钰有些失眠,除却早前从桃城回江城的时候,陈倏提前离开,去见旁人之外,她同陈倏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   而且陈倏是去京中。   虽然太奶奶也说,陈倏是敬平侯,日后不在万州的时候,需要分别的时候,但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什么时候起,陈倏已经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想起桃城雨中,水花溅在衣襟上,两人离得很近,她听他的声音在耳畔暧.昧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棠钰姑娘有想我吗?   眼下,她才知晓,三秋有多长。   ***   陈倏不在的时候,棠钰一直在太奶奶跟前。   前三个月身子还不稳妥,太奶奶想让她在建平侯府多呆些时候再走。   棠钰这些日便一直陪着太奶奶一处。   陈倏走后,棠钰嗜睡的反应重了起来,很容易就困了。   大夫每隔三日会来诊脉一次,说夫人的胎相很稳,嗜睡也是正常的,只要身子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多睡会儿无恙。   因为袁柳在主持府中中馈,反倒是棠钰同太奶奶一处的时间多些。   府中许久没有孩子了,太奶奶既高兴,也关切。   棠钰也才听说,早前袁柳是有身孕的,后来不小心掉了,所以她有身孕,袁柳反倒是最紧张的一个,对棠钰的照顾,细致周全。   棠钰同袁柳二人处得无话不谈,也同她提起过在宫中的事。   袁柳同她说起早前除却陈倏他们几人在太奶奶跟前,还有她也在,所以她同他们几人都很熟络……   这月余,棠钰跟在太奶奶身边的时间很长,也学到不少东西,开阔了眼界。   太奶奶会教她看万州和丰州,甚至平南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也会让万州的在国中的厉害关系说与她听,她早前只知晓万州富庶,也见过敬平侯府的私库账册,但并不知晓万州的驻军位置和交通发达,制约了整个燕韩南边和西边的,因为万州稳定,所以眼下国中才稳定。   太奶奶还告诉她,如果一直在后宅,那你看到的就只是后宅。   你看到得越多,越知晓前朝发生了什么,长允眼下在经历什么,最后才是后宅会发生什么。夫妻两人相互扶持才是长久,后宅的恩宠只是恩宠,哪怕恩宠长些,两人能看到的,能想到的,大都不同,也就少了很多默契。   “我明白了,太奶奶。”棠钰在太奶奶跟前越久,越觉耳濡目染的越多。   太奶奶握住她的手,“好孩子,好好照顾长允,他最在意的人就是你。”   ……   等到三月末的时候,棠钰足三月身孕了。   太奶奶留她到了四月初。   等四月初得时候,棠钰才启程回万州,路上可以行得慢些,也稳妥。   小米,平娅几人都在,陈元和陈磊也在,太奶奶又从建平侯府点了几十个侍卫随行,棠钰这一路安稳。   同太奶奶辞别的时候,棠钰有些不舍。   无论是早前在愗城的相处也好,还是眼下在丰州城这月余,都让棠钰很喜欢太奶奶。   “遇事勿慌,沉着冷静,只有你和孩子都安全,长允才安心。”太奶奶最后交待,棠钰颔首,“阿钰记得了。”   袁柳很舍不得。   建平侯府和敬平侯府其实人丁都很单薄,平日里袁柳其实并无太多可以一处说话的闺蜜,棠钰在家中的这月余,袁柳反倒是最开心的。   “回头见。”棠钰道别。   袁柳道,“等小豌豆出生了,我来万州看他。”   棠钰应好。   棠钰最后朝着太奶奶福了福身,这才有小米和平娅扶着上了马车。   ***   四月初,陈倏和盛连旭一行抵京。   京中的气候要比丰州凉上一些,但四月天了,也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二哥,三哥!”马车行至京城外,远远就听到陆冕诚的声音,陈倏和盛明远都忍不住笑,好像回到了早前时候。   “走啊,喝酒去!”陆冕诚仿佛又长高了一头了。   依次和盛连旭,陈倏相拥,见到他二人的激动都写在脸上。   “去哪里?”马车上,盛连旭问。   陆冕诚道,“四月,当然是去丽湖白塔的游船上。”   陈倏叹道,“还是你会。”   盛连旭附和,“毕竟,你我都是蛮荒之地,见明是在京中。”   陈倏颔首,“有道理……”   明知他二人是在一唱一和,陆冕诚也不生气,“走了,船包好了,今晚醉死在船上。”   陈倏摇头,“夫人交待了,不饮酒。”   陆冕诚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三嫂怎么会!”   后来一想,真有可能。   陆冕诚又道,“二嫂呢?二嫂有交待吗?”   盛连旭环臂,“交待了,说你太皮了,让我把你喝趴下。”   陆冕诚笑道,“你试试看。”   兄弟三人笑道一处。   等下了马车,在丽湖白塔的码头上到游船,陆冕诚和盛连旭、陈倏还嘻嘻哈哈到一处。   等到游船二层的时候,盛连旭的目光忽然僵了僵,很快回过神来,“陛下。”   陈倏也顺势看去,叶澜之已在圆桌落座。   不是一身天子龙袍,而是早前几人还在一处时,他最喜欢穿的一身湖蓝色的锦衣华袍。   陈倏尚未开口,叶澜之道,“今日没有天子,今日是我们四兄弟聚一处。”   叶澜之说完,盛连旭和陈倏都相视笑了笑。   陆冕诚道,“惊不惊喜,大哥说要你们接风!\"   陈倏顺势道,“你路上怎么也不说一声?”   陆冕诚道,“大哥说,许久没见你们了,不提前告诉你们才有惊喜!”   陈倏和盛连旭都清楚,只有陆冕诚才信。   但四人里,应当也只有陆冕诚是最喜欢聚在一处的。   “坐吧。”陈倏温声。   圆桌不算大,但四个人坐算宽敞。   落座时,游船缓缓驶离了码头,也有美姬开始斟酒。   叶澜之率先举杯,“难得有机会我们兄弟四人聚在一处,久了不在一处难免生疏,日后常聚。”   叶澜之言罢,先饮为尽。   陆冕诚也跟着饮了一杯,陈倏和盛明远也照做。   几人里,最高兴的是陆冕诚,有陆冕诚在的地方也从来不会冷场,“我记得小时候,到处闯祸,一直是跟着大哥,有大哥在,我连闯祸都不怕。”   其实今日的气氛比想象中的融洽,又尤其是陆冕诚回忆起小时候时,仿佛真的将众人带回来了那时候,在太奶奶跟前。其实各个都不大,闯祸也都在一处。那时候陈倏身子不怎么好,陆冕诚又小,盛明远诸事谨慎,所以无论什么事,都是叶澜之做主,叶澜之护着。   酒过三巡,陈倏去了甲板上透气。   他原本就不能喝太多酒,今日是因为有叶澜之在。   “长允……”叶澜之也上了甲板。   “大哥。”今日的都唤的大哥,没有君臣。   陈倏凭栏,叶澜之也凭栏,周遭没有旁人,叶澜之开口,“长允,大哥会一直记得,也会永远记得,当初是你陪大哥冒险走得这一程。”   陈倏道,“原本也要为家中报仇,是大哥帮了我。”   叶澜之叹道,“这大好河山,千疮百孔,若不是你在,这河山也守不住。”   陈倏应道,“有大哥在。”   叶澜之沉声,“长允,我不希望我们兄弟四人之后会生出隔阂来,特别是你。”   “怎么会?”陈倏看他。   “好。”叶澜之拍了拍他肩膀。   陈倏道,“大哥,我没带阿钰入京了。”   叶澜之颔首,“太奶奶喜欢热闹,你们都不在,她肯定想让人陪。”   陈倏笑了笑,“太奶奶喜欢她。”   叶澜之也跟着笑了笑,“许久不见了,有些想太奶奶了,她身子可好?”   陈倏道,“硬朗着,能打马吊,能煮茶。”   叶澜之颔首,“真想太奶奶。”   临末,叶澜之又道,“长允,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情有难处,但不希望这些难处成为你我二人的分歧,我有时候夹在中间也难做。”   陈倏也看他,“大哥,你我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分歧……”   叶澜之顿了顿,会意笑了笑。   ……   下船的时候,陆冕诚整个人都喝多了,但明显很高兴,也在傻笑着。   “我送见明回去吧。”陈倏开口,叶澜之要回宫,盛连旭也喝得有些多。   “走啊,说了住我家的,我奶奶将房间都收拾了……”陆冕诚喝多了还没忘此事。   “也好。”陈倏一面扶起陆冕诚,一面照顾着盛连旭,盛连旭还好,就是有些多。   “大哥,我们先回了。”陈倏依次将陆冕诚和盛连旭弄上马车,叶澜之应好。   马车缓缓驶离眼前。   叶澜之目光微微敛了敛,想从陈倏身上探虚实很难,他像什么都知晓,但是不说,但又像什么都不知晓。   夜幕中,暗卫上前,“陛下。”   “说。”叶澜之淡声。   暗卫道,“陛下,刚刚收到的消息,敬平侯夫人有身孕了。”   叶澜之目光微滞。   夜色下,叶澜之目光睁开时,再次投到方才的那辆马车上…… 第052章 出使 二更合一   京中许久未见敬平侯和建平侯世子身影, 陈倏和盛连旭早朝忽然出现,也让近来四方诸侯蠢蠢欲动下的朝廷仿佛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天子还有敬平侯府和建平侯府做依仗,陆家虽然不如之前兴盛, 但毕竟还有底蕴在。   叶陈盛□□家,惯来通气连枝,这个时候敬平侯和建平侯世子出现, 对安定朝中时局很关键。   迎春宴前接连几日,陈倏和盛连旭都在早朝出现, 朝中见多的也是君臣亲厚。   坊间也私下传言, 这一趟, 是天子特意邀敬平侯和建平侯世子入京的。   迎春宴前, 陈倏和盛连旭就去宫中拜见过皇后, 天子作陪。   皇后佯装气恼,“你们两个, 竟然一人都不带夫人来!”   皇后早前就是陈倏和盛连旭二人的大嫂,也都亲厚, 所以一处说话时也不如旁人生疏。   盛连旭应道,“太奶奶病了, 我爹娘不在, 只有袁柳在家中照顾太奶奶,等下次, 一定将袁柳带来见娘娘。”   皇后叹道,“我许久未见袁柳了, 她现在身子还好?”   听说袁柳之前小产的事,皇后关心。   盛连旭道,“养了几月,慢慢好了。”   皇后颔首, “你多陪陪她。”   盛连旭应好。   到陈倏这里,皇后温和笑了笑,“你怎么也不带人来?”   陈倏知晓是瞒不住的,“阿钰有身孕了,不宜奔波,等下次,带阿钰一道来。”   皇后还不曾听说,“这么快?”   陈倏还未吱声。   陆冕诚抢先道,“大嫂,你不知道三哥同三嫂有多好。”   陈倏看他。   陆冕诚噤声。   皇后笑道,“还没恭喜你,都要快做父亲了。”   陈倏笑了笑。   叶澜之道,“朕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们都抓紧些。”   又朝陆冕诚道,“尤其是你,什么成亲都不知道。”   陆冕诚哈哈哈笑了几声。   ……   许久未见,留在宫中一道用了饭。   天子同皇后一道,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陈倏抱了小太子和小公主,爱不释手。   陆冕诚道,“看看,这就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陈倏确实喜欢这对孩子。   也确实在想,他和阿钰的孩子,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他很想他们,想尽早回到万州陪他们母子。   儿子女儿都好,他都喜欢。   他和阿钰的孩子。   他会宠上天。   陈倏放下小太子和小公主,两人还都喜欢陈倏,缠着和陈倏一道玩。   皇后朝陈倏道,“这两个孩子许久没这么缠人了,趁你们还在京中,多来宫中看他们几次。”   陈倏和盛连旭应好。   出宫的马车上,陆冕诚还感叹着大哥大嫂琴瑟和鸣的事。   陈倏没有吱声。   等出了宫,陆冕诚才道,“三哥,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盛连旭也见他从宫中出来没怎么吱声,不像在宫中陪小太子和小公主的时候。   陈倏看了看盛连旭和陆冕诚,沉声道,“大嫂在演戏,她并不好。”   盛连旭和陆冕诚都噤声。   陈倏目光黯沉,“是做给我们看的。”   陈倏看向陆冕诚,“你平日入宫看大嫂的机会多吗?”   陆冕诚忽然仔细回忆,“……没有,有一次想去,说大嫂病了,后来,一直说没好……再后来就是年关,然后一直没怎么见到。”   三人都短暂沉默。   陈倏没有再出声,天子刚登基的时候,并未将皇后接来,时局稳定后,才将皇后从安北接来京中。皇后抵京是腊月中旬的事,等皇后来时,宫中的已经有许多妃嫔。   早前的安北侯夫人只有一个,如今妃嫔都齐了,皇后不可能开心。   方才同他们一道,是许久没有人这么同皇后说话,也是天子在一侧,要装给他们看……   皇后过得并不开心。   陈倏想起早前去安北的时候,那时候的大嫂并不是这幅模样。   大哥登基,很多事情都变了。   ……   “想什么?”入夜,盛连旭到陈倏苑中。   “见明呢?”陈倏看他。   盛连旭道,“心情不怎么好,回屋中睡觉了。”   两人短暂沉默。   陈倏今日一番话,让陆冕诚重新回到了早前的冷静,之前棠钰同他说了一番话后,陆冕诚确实仔细了许多。但当天子说要几兄弟聚一聚的时候,陆冕诚重新抱起了幻想,而这几日,陆冕诚也确实很开心,但今日陈倏的一袭话又打醒了他。   陆冕诚最小,几人里,早前皇后最照顾的就是陆冕诚。   陆冕诚心里不怎么舒服,回屋去了。   盛连旭则来寻陈倏。   “大嫂是大哥枕边人,在以前最难的时候,一直是大嫂陪着他。如今到了宫中,不过短短的时间,什么都变了。对自己枕边人尚且如此,会怎么对我们?”陈倏沉声。   盛连旭环臂,“长允,这一趟回去,你我都需小心些。”   陈倏垂眸。   ***   很快是迎春宴。   这是新帝登基后,宫中举办的第一次盛大的宴会,不仅京中有品阶的官吏携了家眷参加,各地诸侯都纷纷遣了子嗣前来。   迎春宴,就是最好的粉饰太平的工具。   尤其是众人见到陈倏还在同新帝一处,知晓万州同新帝的关系尚且牢固。早前建平侯虽未参与谋事,但只要盛连旭尚同天子和陈倏一处,那三人就是牢牢成团的。   整个迎春宴,获益最大的是天子。   陆冕诚一直跟在皇后身侧,盛连旭周围有不少官吏和诸侯子弟围上说话。   叶澜之邀了陈倏一处,“长允,朕有难处。”   “大哥说,长允看看是否能分忧。”陈倏温声。   叶澜之叹道,“一年时间,如今燕韩国中算是太平了,但是各地诸侯蠢蠢欲动,若不是你和连旭在,大哥这皇位也岌岌可危。”   “大哥想说什么?”陈倏问。   叶澜之转眸看他,“国中有万州和丰州制衡,局势不算乱,但是临近诸国都虎视眈眈,新朝建立不久,都在观望,若是局势打不开,燕韩局面很被动。长允,我想你替朕去趟南顺。”   去南顺?陈倏意外。   叶澜之道,“南顺与我们燕韩并不接壤,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只要燕韩主动示好,南顺是最容易破局的一个。只要南顺同燕韩重新建交,临近诸国也会陆续同燕韩冰雪初融,所以,南顺是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环,朕只能让稳妥的人去……长允,燕韩国中建平侯是随新帝谋事的,你去,才等同朕去,换了旁人,走不通。朕只信你。”   陈倏看他,淡声道,“大哥,若是去南顺,我赶不上阿钰临盆了,我答应过她回去陪她……”   叶澜之微顿,既而颔首,“朕知道了。”   言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恭喜你,长允,你要当爹了。”   陈倏也一饮而尽。   叶澜之道,“你若是有个女儿,就是日后的太子妃,若是生个儿子,朕将公主嫁你万州,永世之好。”   “等孩子出生。”陈倏淡淡笑了笑。   叶澜之道,“朕许诺你的,就不会变。”   陈倏饮酒。   叶澜之沉声道,“长允,朕不想让天下觉得我们兄弟不和。你未留在京中,只要了平南,旁人已多猜忌;如今东边在闹,西边也不安稳,若是南顺不是你去,朕怕生出异端,说我们兄弟不和,暗潮涌动,你让朕如何处置?”   陈倏眸间微滞。   ……   待得陈倏离开,魏昭庭才上前,“敬平侯会去吗?”   叶澜之笑,“他会,因为他聪明,知道不能不去。若是不去,就会激活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他孩子要出生了,他眼下并不想万州不太平。”   魏昭庭也似反应过来。   叶澜之又道,“拖到五月,再让他出使南顺,途中来回再加南顺的时间,等他回京已经十月了,孩子已经出生了……是儿子,就是他自己命薄,是女儿,就是他命大……”   ***   “慕然,你先回万州一趟,棠钰身边需要人看着。”陈倏寻了范瞿。   范瞿叹道,“侯爷真要出使南顺?”   “夫人要临盆了……”范瞿为难。   “我回不去,这一趟南顺必须去,如若不去,很快万州和天子就会对立,眼下不是时候。你先回万州,替我照顾好阿钰。让顾伯伯多警醒些,若是有事端,到丰州找太奶奶商议。”陈倏叮嘱。   “侯爷五月启程,途中往返,再加上回万州的时间,怕是年关了。”范瞿担心。   陈倏低眸,“替我同阿钰说,我会尽快回来见她和孩子的。”   ***   棠钰一行,四月从丰州出发,因为有身孕,马车不能行太快,又要安全稳妥,原本二十日的路程行了将近一个半月,五月中旬才从丰州回到万州。   黎妈带了茂之在城外迎候。   见到棠钰时,棠钰五个半月的身孕已经很显怀。   原本五月中旬的气候还不算太热,但是棠钰多一个人的身子,五月中旬就开始觉得热,流汗,亏得太奶奶心细,路上让大夫一路跟着照顾,到万州的时候,棠钰只是怕热,旁的没有什么大碍。   “夫人回来就好。”黎妈担心死了。   茂之也惊讶,“姐,我有外甥外甥女了!”   棠钰笑了笑,“嗯,你要做舅舅了。”   茂之既好奇又有些忐忑。   棠钰握着他的手轻轻抚上腹间的时候,茂之的表情都要融化了,“踢……踢我了……”   棠钰笑着点头。   “天哪!”茂之激动。   棠钰伸手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茂之连忙捂嘴,“下次小声些。”   棠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夫人,先回府吧,老夫人和舅夫人都在府中等候了。”黎妈提醒一人,怕她站太久不舒服。   棠钰应好。   自从有了身孕,棠钰胖了一圈,早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如今下巴和脸都圆了。   但人很精神。   “快坐下。”老太太盼了许久,终于盼到她回,连忙让她坐,怕她不舒服。   棠钰握着祖母的手,“祖母,我没什么,都挺好的。”   “反应重吗?”老太太是过来人。   棠钰摇头,“除了每日嗜睡些,旁的反应都没有,大夫说,孩子心疼我,不折腾人。”   老太太欣慰。   “路上遭罪了。”老太太还是心疼。   棠钰宽慰道,“没,就是走得慢些,平稳些,能平安抵达就好。”   棠钰又道,“祖母,舅母,你们还好吗?”   她在外,多少会担心。   老太太笑道,“我们都好。"   杨氏也道,“都惦记着你,你平安回来就好了。”   棠钰也笑了笑。   杨氏心细,“舟车劳顿了,先歇着吧,明日再好好说话。”   老太太也握了握她的手。   棠钰应好。   棠钰有身孕在,黎妈照顾得仔细。   早前小米,平娅几个都跟去了敬平侯府,眼下,两人伺候夫人洗漱歇下,两个在同黎妈说起夫人的情况。   起初黎妈还有些担心,夫人是在老夫人面前报喜不报忧,但听小米的意思,夫人确实不怎么害喜,精神也很好,不算太遭罪,就是身子有些沉,也比旁人更嗜睡,旁的都好。   黎妈这才放下心来。   侯爷不在,她需照顾好夫人。   黎妈又问了些夫人的作息习惯和眼下的口味等等,屋中,平娅伺候棠钰躺下。   如今月份大了,棠钰只能侧身入睡。肚子下和腰后都垫了软枕,能舒服些。   小米和平娅等人,夜里轮流在屋中守着,不敢马虎。   这一晚,仿佛回了家中,棠钰睡得尤其安稳。   等翌日醒来,黎妈备了早饭,棠钰胃口很好,吃了不少,等去苑中散步消食的时候,黎妈同她说起,早前范长史来过信了,说天子让侯爷出使南顺,应当是棘手的事,五月从京中出发的,往返两国京中,再加从京中复命后回京,怕是要年关前后了。   棠钰微微怔住,年关前后才能回来了……   那时小豌豆都出生了。   她心中是希望陈倏在的。   黎妈怕她失望,连忙宽慰道,“说是这么说的,但也许侯爷能提早回来呢?”   棠钰知晓黎妈宽慰。   太奶奶早前就说过,长允在朝中,有他的难处。   棠钰淡淡笑了笑,“没事,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年关回来,许是还能赶上孩子百日。”   黎妈看了看她,轻声道, “难为夫人了。”   棠钰笑道,“他是敬平侯,他有他的难处,他应当才是最想回来的一个,顺其自然。”   黎妈颔首。   ……   这几日,听说夫人从丰州回来了,又有了身孕,但眼下侯爷出使南顺去了。   江城中,满夫人等人每日都会轮流来府中看棠钰,也会坐上好些时候,陪着一道说说话,或在苑中散步。   还有祖母和舅母在,棠钰的时间并不难打发。   范瞿不在,棠钰闲着也是闲着,空闲的时候将府中这一两年的开支一一过了遍,也当清楚了府中的账册开支。   黎妈也怕她每日闲得不舒服,她看账册,黎妈反倒觉得好。   正好夫人在看府中的帐,主持中馈的事也渐渐交到夫人手中,夫人很快上手。黎妈反倒空出时间来照顾棠钰的起居。   黎妈是个好人,但让她管府中的事难为她了,棠钰接手反而好。   于是等到六月中旬范瞿回府的时候,六个月身孕的棠钰已经将府中上下的事张罗了起来。   范瞿回来,略微有些惊讶,可想想夫人早前的稳妥,范瞿又不算惊讶。   “侯爷怎么出使南顺了?”棠钰问起。   太奶奶说起过,知晓前朝发生了什么,才知晓长允经历了什么,既而才是后宅会有什么。   范瞿将侯爷抵京后的事大致说与棠钰听,最后也说起侯爷说的,这一趟南顺他必须去,如若不去,很快万州和天子就会对立,眼下不是时候。侯爷先让他回万州,照顾夫人,也让顾长史多警醒些,若是有事端,到丰州找罗老夫人商议。   最后,是侯爷那句,他会尽快回来见夫人和孩子。   棠钰心中轻叹,果然是遇到了难处。   眼下万州同天子对立,对谁都没好处,陈倏迫不得已。   棠钰没再问,“我知道了。”   范瞿拱手。   ***   让棠钰没想到的,是范瞿回万州后的三两日,宫中来了内侍官,说是敬平侯夫人有身孕,皇后赏赐下了好些东西,让人专程送来。   这是天子和皇后彰显亲厚和重视。   棠钰接旨,内侍官连忙制止,“夫人还有身孕在,就这么接旨就好。”   棠钰谢过。   为首的内侍官说完,身后几个内侍官将赏赐的东西呈上,宣旨才算结束。   都是宫中来的内侍官,范瞿安排了住宿,好让他们暂住一宿,明日回京。   黄昏前后,范瞿正同棠钰说着话,苑中的丫鬟来道,“夫人,有位宫中内侍官要见夫人。”   下午已经宣过旨,正常说不应当还有内侍官来此处。   棠钰和范瞿疑惑时,丫鬟说,“内侍官说他叫文广,将名字说与夫人听就是。”   听到文广两个字,棠钰愣住,来的人里有文广?   她方才都没注意看,如果真是文广,那……   棠钰情绪有些许激动,“让他进来。”   稍后,文广随丫鬟一道入内,先未抬头,而是朝她拱手,“文广见过夫人。”   棠钰确认是文广的声音,也知晓文广是谨慎,特意知会她一声。   她能认得出他的声音,若是方便会同他说话,若是不方便也会寻时间。   文广机敏。   棠钰想起离京时,他撵出很远的路,就为了给她送包裹和衣裳,怕她路上用。   棠钰朝范瞿道,“我同文广早前在宫中是熟识,我们说会儿话。”   范瞿意外,但会意离开。   文广这才抬头,双目氤氲,“真的是您,姑姑!”   文广方才侯在一侧的时候,都没敢认她。   当初去驿馆,是文广同棠钰一道去的,文广万万没想到姑姑离京后是同敬平侯在一处,姑姑就是敬平侯夫人!   文广上前,双目含泪,“姑姑,文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姑姑!”   文广说得是实话,无论是棠钰离京,还是后来的天子逼宫,他能在宫中能活下来都是幸运。   “姑姑也没想到。”棠钰敛了眸间水汽,轻声道,“你在宫中如何?文广,同我说说宫中的事吧。”   文广连连点头,从她离宫说起,说到宫变时的血腥一幕,死了好多宫人。   棠钰没听说过。   文广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当时多亏了侯爷在,不然还不知道多少宫人要受欺侮丧命。”   棠钰微讶,她没听陈倏说起过。   文广才道,“那时闯入宫中的安北驻军到处奸.淫掳掠,后宫的妃嫔,宫女都不放过,内侍官都死了很多,大家都很害怕,四处逃窜,被杀的更多。那时是敬平侯,杀了为首的一个将领,吩咐一声,再行奸.淫掳掠之事,通通照此下场。也正是有了敬平侯在,后来才没有驻军敢乱动,数不清的宫人才逃脱了劫难,大家都很感激侯爷。”   棠钰虽然不在宫中,但当时随镖局南下时,也见过不少血腥混乱,她不敢想象宫中当时的乱象。   尤其是文广的话,她并不知晓陈倏做了这些事情。   文广说完,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眼泪,轻声道,“姑姑,只要您安稳就好了,文广也就放心了,当时您离京的时候,文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刚刚,文广没敢认姑姑……”   文广还在激动中,有些语无伦次,“姑姑,您有身孕了,真好!”   棠钰知晓他激动,宽慰道,“放心吧,文广,我在万州这里一切都好。”   文广连连点头。   既而又朝她跪下,“姑姑,这一趟文广回京,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姑姑,文广给姑姑磕个响头。”   其实棠钰是想扶他起来。   但文广不肯,继续道,“文广入宫时,如果不是遇到姑姑帮忙,文广早就被打死了;王朝更替,宫中劫难,又是侯爷救了大家的性命。虽然眼下侯爷不在,姑姑也代侯爷,一并接文广一拜。”   见他执意,棠钰没有再坚持。   等他真的朝着她磕了一个头,棠钰才伸手抚他起身,“文广,姑姑倒真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文广瞪大了眼睛,“姑姑,您说,文广万死不辞。”   棠钰道,“文广,陈倏出使南顺了,但是我心里并不踏实,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等你回宫中,若是方便,就帮我留意宫中的事,尤其是和万州府以后有关的事,我担心陈倏。”   文广倏然会意,“姑姑请放心,文广在宫中会多留意的,也会将知晓的同万州有关的消息想办法告诉姑姑。”   棠钰颔首,“回京之后,自己也多小心。”   文广再次叩首,“姑姑放心,也请姑姑勿念,文广会照顾自己的。”   棠钰点头。 第053章 主母 二更合一   文广走后的几日, 万州的日头渐渐开始热了起来,仿佛几场雨落下,就陡然进入了夏日。   棠钰开始换起了夏日宽松一些的衣裳, 肚子更显怀了一些。   夜里也从早前的嗜睡开始进入到夜里频频醒,频频起,又频频睡。   起初的时候, 棠钰还很不适应。   夜里睡不好,白日里的精神也不怎么好。   大夫也会开些安神的汤药, 让她服用, 但只是减缓, 因为孕后期的缘故, 总需要起身。后来慢慢习惯, 也能在起身后,很快就入睡。   慢慢的, 也适应了这样的变化,到七月初的时候, 能稍微好了些,只是身子更沉了。入睡的时候, 不仅肚子下和后腰要塞软枕, 让自己舒服些,也会在脚下多塞几个软枕垫高。   白日里, 祖母和舅母会陪着她说话,散步。   万州府的官吏家眷也会来陪她, 有时说说江城的趣事,各处的趣闻,有时就是来送些孕期的零嘴,或是过来招呼一声, 同她和孩子亲近亲近。   这些时日陈倏不在,棠钰除了会想他,倒也不怎么难过。   只是每天夜里入睡的时候,都会告诉小豌豆,爹爹不在,但是我们要勇敢些。   小豌豆也会特别配合得踢踢她。   她总觉得无论小豌豆是个儿子,还是个女儿,都是个很有劲儿的孩子,而且精神十足……   黎妈的如今的心思几乎都放在照顾她身上,从吃的,用的,到睡的床褥被套是否舒服,都尽心尽责,陈倏虽然不在,但是她被照料得很好。   ……   因为夜里会睡不好,所以棠钰晨间醒得都迟,而且也慢慢养成了要固定午睡的习惯。   尤其是午睡,基本要一个时辰左右才醒。   这日,棠钰睡得迷迷糊糊的,仿佛听见苑中有说话的声音。   一般黎妈都会照顾仔细,她午睡的时候,不会让旁人来苑中说话吵到她,但她今日隐约听到是黎妈自己的声音。   棠钰醒了,便不怎么睡得着了。   见她坐起,小米上前帮她穿鞋。   如今夫人月份大了,越发不能俯身,蹲下这样的危险动作,穿鞋这样的事大都是小米几人代劳的。   棠钰顺带问了句,“是黎妈在苑中吗?”   小米反应过来,“可是吵到夫人歇息了?”   棠钰笑道,“不是,我正好醒了,听到好像是黎妈的声音。”   小米应道,“是黎妈和范大人,好像在说什么事情,奴婢瞧着,黎妈和范大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所以也没留意,声音大了些,扰到夫人了。”   “没事,我正好去苑中走走。”棠钰言罢,小米扶她起身。   棠钰简单洗漱精神了些,就撩起帘栊出了内屋,去到外阁间。   外阁间的门没有关,果真见是黎妈同范瞿在一处说着话,黎妈脸上的愁容多些,范瞿也似在想事情,最后,范瞿应道,“先这样吧,等侯爷回来再说,也不拿此事扰夫人了!”   黎妈正准备点头,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范瞿和黎妈都转眸,见是小米扶了棠钰出来,两人迎上前,“夫人!”   “方才慕然是说什么事,等长允回来?”棠钰正好问起,听刚才范瞿口中的话,应当是早前是想来找她的,但是被黎妈拦住了,怕她操心。   棠钰问起,黎妈和范瞿也不好再瞒。   黎妈叹道,“原本是不想夫人操心的,但确实范大人也不好出面,若是借夫人的口,倒是好些。”   黎妈欲言又止的模样,棠钰笑道,“说吧。”   棠钰看了看小米,小米会意。   棠钰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慢慢在苑中暖亭的石凳上落座。   坐落前,平娅放了两层蒲垫。   棠钰坐着也舒服。   黎妈起了头,剩下的便是范瞿来说,“侯爷有同夫人说起过周妈妈吗?”   周妈妈?   棠钰颔首,陈倏说起过,而且说起过很多次,小时候家中遭天家迫害,当时貌似带着陈倏逃亡平南找她外祖父的,就是周妈妈。   后来周妈妈因为护着陈倏,死在平南。   周妈妈是陈倏管事妈妈,也是陈倏的恩人,所以提起周妈妈,陈倏都是想念和愧疚。   陈倏的态度,便是敬平侯府的态度。   所以敬平侯府上下对周妈妈都是尊敬的。   范瞿突然提起周妈妈,棠钰便清楚基调了,棠钰点头,“提起过,长允时常同我说起周妈妈。”   既然夫人知晓周妈妈,那便好说多了。   范瞿和黎妈对视一眼,范瞿继续道,“周妈妈没有子女,但是有个侄子在江城。侯爷念及周妈妈的恩情,所以将一些事情教给周妈妈的侄子阮杰去做。阮杰不是侯府的人,但是拿钱帮侯府做事,侯爷心大,也不曾管过,但实则阮杰手中的事越攥越多,下面便越不好做事……”   范瞿说得很隐晦了。   但棠钰清楚。   宫中这样的事情不少,施恩情的是主子,但是难做的事宫中的人,做得好,做得不好,都夹在中间难做人。   这事陈倏不管,那范瞿和黎妈都不好管。   可范瞿会说,一定是过了。   尤其是方才那句阮杰手中的事情月攥越多,下面越不好做事。   “能具体说说吗?”棠钰问。   范瞿和黎妈心中都松了口气,夫人并没有一听是周妈妈侄子的事,就说放着等侯爷回来,那就是可以管。   范瞿道,“其实侯爷只是想帮阮杰一把,但阮杰自从替侯府做事以来,也尝到了甜头,就想接更多的事。但阮杰也清楚,侯府有侯府的规矩。这些事早前有人做,阮杰总以很低的酬金将此事盘下来,等真正要做的时候,他又会告诉侯府,说之前的酬金做不下来,确实有难处……因为这事儿阮杰接了,旁人没跟,侯爷又确实说起过要帮他,所以他说酬金做不下来的时候,只能再增加钱。一来一回,总这样,侯府内部难做,也会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帐,但又不好戳破。侯爷不管这些琐事,阮杰又来……所以方才同黎妈商议,是否要请示夫人,用夫人的名义先堵住阮杰的口子?”   棠钰听完,算是明白简单的来龙去脉了,顿了顿,又很快问道,“所以,早前看近几个月的支出账本里,有好几笔数额巨大的补款,都是阮杰的?”   范瞿意外,没想到夫人真的看了账册,而且就是最近这几月的账册。   范瞿拱手,“是,夫人。”   棠钰停了停手中的画扇,轻声道,“那也确实不是一两次了,光这几月少说也有十几次。”   若说方才范瞿想的还是夫人看过了账册,但眼下,他能确定的是夫人是极其认真得看过账册,才会连十几次这个数字和金额都能记住。   “他在江城吗?”棠钰问。   范瞿拱手,“在。”   棠钰轻声道,“你让他明日来见我,就说,如今府中的账册是我在看,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正好问起来,请他明日来府中。”   范瞿诧异,“夫人?方便吗?”   黎妈也担心,夫人毕竟七个月身孕了。   棠钰笑,“你们都在这里,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是这意思,范瞿和黎妈是怕她费神。   棠钰笑道,“不费神,让他明日来吧。”   范瞿拱手应好。   棠钰又道,“让他来之前,先把事情接了。”   范瞿意外,“可是夫人?”   棠钰温声道,“先接了,我来处置。”   范瞿和黎妈对视一眼,还是朝她应好。   棠钰笑了笑,也正好坐了些时候了,让小米扶她起身在苑中走走,平娅也跟在身侧照看着。   看着棠钰背影,黎妈担心道,“夫人能处置好吗?”   不知为何,范瞿倒是莫名宽心,“会的,从桃城回江城,再到府中这些时候,夫人回回说好的事,没一件是搞砸的。瞧着夫人刚才的模样不像太担心的样子,黎妈,你我二人先静观其变。我看夫人当是心中有数的。”   黎妈颔首,“好。”   ……   棠钰也确实没多往心中去,宫中这样的事情太多,她见到过,也遇到过,如今在敬平侯府,她是敬平侯夫人,只会更好处理。   棠钰没太操心,等着明日阮杰来就是。   散步的时候,卉鸢撵了上来,“夫人,糖水做好了。”   棠钰笑道,“取来吧。”   卉鸢应好。   小米扶着棠钰,身后跟着平娅,卉鸢和小果几人往议事厅去。   夏日里,最是炎热的时候。   议事厅里虽然通风,但是并未冰块降暑,这几日忽然滚烫起来的天气下,议事厅里的人都似被烤干一般,口干舌燥。   “夫人来了。”小米唤了声。   议事厅中,顾来等人纷纷起身,恭敬行礼,“夫人!”   茂之也跟着起身,“姐姐!”   棠钰笑着上前,“我见这几日天气太热,酷暑难耐,让小厨房做了一些冰粥给各位大人送来。东西不多,抽空用了消暑,稍后再议旁的事情。”   棠钰开口,众人不好推辞。   更重要得是,原本也确实热了,口干舌燥了,忽然夫人的冰粥置到跟前,消暑解渴。   而且冰粥并不太冰,只放了少量的冰镇,不会太凉。   早前议事厅中紧张的氛围也好了些。   “姐姐!”茂之上前。   “有没有添乱?”棠钰问。   茂之摇头,“没有。”   顾来道,“茂之公子很认真,已经能慢慢跟得上一些了。”   茂之不由笑了笑。确实,从早前的一头雾水,记笔记都记不完整,到眼下能跟上了,也能听得懂多数了,茂之自己也都清楚是否有进步。   棠钰朝茂之道,“劳逸结合。”   茂之点头。   ……   议事厅内还有旁的事情,棠钰并没有久待。   离开议事厅的时候,还在听议事厅内在争论是否要放周遭得流民入境,如果放,一旦开了口子怎么办?以后所有人都会往万州这处来,等灾情走后,人又走了,万州各处被搅和一番,什么益处都没有。   也有人道,那就想办法将人留下来。   第三种观点是,流民太多,容易滋生暴.乱,原本是想彰显我万州如何款待流民的,反而得不偿失,而且流民很难管束,稍有动静就会聚众闹事等等。   棠钰离开的时候,还在争论着。   棠钰随意问起,“眼下就有流民了吗?”   小米应道,“每年六月到八月是汛期,若是洪灾,或是旱灾就有流民,各位大人应当是想提前商议。”   棠钰明白了。   她原本也没准备在议事厅久待,从议事厅回来,也差不多从苑中出来好些时候了,小米扶着往苑中折回。棠钰又了宝香一声,“明日还是照旧做些消暑的汤水,绿豆汤就好。”   宝箱应是。   其实每日这样花不了太多功夫,但是细节处,也能让议事厅的人心中舒服些。   太奶奶说,前朝的事和后宅分不开。   只有万州府安稳,敬平侯府才安稳。   棠钰心中通透。   ……   等回苑中时,都是下午好些时候。   眼下七个多月身孕,总是没一顿吃不了太多,但是隔一阵子就会饿。   下午这个时辰,可以用些点心和水果。   棠钰喜欢吃酸的。   黎妈在一侧说,酸儿辣女,多半是个小公子。   棠钰愣了愣,未曾听过还有这种说法。   黎妈又道,小小姐也好,侯爷肯定喜欢小姐。   棠钰仿佛也憧憬到了,陈倏同孩子一处的场景,便也跟着笑起来。   虽然陈倏不能赶在十月前回万州,但是周围还有祖母,舅母,黎妈,范瞿,顾伯伯,满夫人和陈元,陈磊,她也并不怕……   ***   用过晚饭,棠钰照例在苑中散步消食。   大夫不让她每日吃太多,也让她要多运动,旁的激烈些的运动不行,棠钰每日都在苑中散步很久。   黄昏左右散步是最舒服的。   等到散步回来,大夫也来了苑中替棠钰诊脉。   棠钰七个月身孕,若无特殊的不舒服,或是其他大碍,大夫是每隔四五日来看一次。   今日大夫又到了例行诊脉的时候。   等了很久,大夫轻声笑道,“夫人胎相很稳,没什么大碍,一切照旧即可。”   黎妈放下心来,亲自去送大夫。   也差不多入夜了,棠钰睡得早,小米和平娅伺候棠钰洗漱沐浴完,又扶她回了床榻休息。   棠钰习惯在睡前看会儿,有时候会不知不觉看到睡着,小米和平娅就会替她盖好被子,然后将书册拿到一侧放好,收起来。   夜里,小米和平娅,宝香,云藏,卉鸢,小果,会两两一组六轮值夜。   所以棠钰夜里起身也不怕。   ***   很快,到翌日,宝香几人伺候棠钰洗漱梳妆完,范瞿来了苑中,“夫人,阮杰到了。”   “叫他去偏厅等,我稍后就来。”棠钰吩咐一声。   范瞿微讶。   阮杰虽然不是侯府的人,也确实不便去各处苑中,但夫人眼下有身孕在,与其让夫人去偏厅,还不如唤阮杰来苑中。   范瞿提议,“夫人有身孕在,不如让他到苑中来?”   棠钰笑道,“偏厅是办正事的地方,来苑中说话反倒显得亲厚了。”   范瞿恍然大悟。   “去吧,我稍后就来。”棠钰知会完,范瞿这才先去。   阮杰早前还未曾见过夫人。   过往的事,府中都是范瞿和黎妈做主,因为姑姑的关系,侯爷关照过,所以范瞿和黎妈都不好说什么。   昨日范瞿同他确认了文书,盖了手印,而后同他说,夫人要见他。   他顿时愣住,“夫人……要见我?”   范瞿道,“夫人近来在看账册,也不知道看到何处了,我昨日给夫人呈消息,说此事定下来你做之后,夫人就说要见你。”   阮杰心里一咯噔。   夫人为何要见他?   范瞿也说不清楚。   早前府中的事都是范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有侯爷的缘故在,也基本没有人过问过他的事,他的事其实也做得好,只是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而已。   但眼下忽然换成夫人,阮杰心中没了底。   范瞿到底只是长史,当夫人是敬平侯主母。   阮杰打听道,“府中是夫人管事了?”   范瞿忽然领会到此事夫人出面的好处,范瞿诉苦,“当然,府中来了主母,自然大小事宜都是主母做主。夫人七个月身孕了,府中上下都仔细得紧,侯爷自然更是。”   阮杰一听,知晓万万不能惹到夫人,这可是府中的大忌讳。   阮杰又问道,“那夫人……府中这么多事儿,夫人能看得过来吗?恐怕还是依赖范长史您吧?”   范瞿叹道,“夫人可精明着!光这些时日都挑了我好些错来,让我.日后仔细了些,夫人不是好糊弄的人,稍后,千万别想糊弄夫人,有什么直接同夫人说清楚就是。”   阮杰心中又忐忑了几分。   两人也在偏厅中说了好些时候的话,也没见棠钰的影子。   范瞿尚且还好,阮杰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一起一坐,又来回在偏厅中踱着步。   侯爷念及姑姑的恩情,夫人念不念还不知晓,如今若是夫人再较真,怕是场面很难看。   终于,等到阮杰已经实在焦头烂额,甚至觉得夫人是特意让他在此坐冷板凳,急如热锅上蚂蚁的时候,偏厅外的脚步声传来。   一身宽松衣裙的棠钰由黎妈扶着入了偏厅中,身后,是宝香和小果两个丫鬟,两个丫鬟手中都捧着好些厚厚的册子——像是账册?   阮杰脸色变了。   “夫人!”棠钰落座的时候,范瞿拱手。   阮杰回过神来,“阮杰见过夫人。”   棠钰温和开口,“是周妈妈的侄子吧?”   阮杰愣了愣,“是。”   夫人是知晓姑姑的,阮杰心中松了口气,刚准备再开口。   棠钰又道,“既然周妈妈的侄子,旁的也不同多说了,是我们敬平侯府能信得过的人。我看过慕然昨日给的文书,既然按这份文书签订了酬金,又有按手印在,我也放心了,那我们就按照文书办事。城南那处宅子,一个月要翻新好,那就等到一个月,到范瞿这里来领尾款。你报的酬金太低,若不是周妈妈的原因,我都不会慕然答应,那就一个月后让慕然去验收,中途,旁的我也不过问,那既然已经按了手印了,就按文书中的做。”   范瞿拱手应好。   阮杰傻眼,“夫……人……”   那文书中的酬金,阮杰是知晓往低了给得,而且一个月的工期也是胡乱说的,再怎么也要两个月,若是真要压缩到一个月,恐怕什么都得翻倍。   阮杰正欲开口,棠钰又道,“我原本还想问问这些账册里,怎么还有好多多出来的尾款是同你相关的?该不是也要再变动吧,我不太喜欢旁人在这些地方使小心思。”   阮杰支吾,“怎……怎么会?”   棠钰笑道,“玩笑罢了,若真是如此,我肯定让范瞿将早前多付的银子都一并追回来。”   阮杰脸色顿时又变了,追回来……   但又想,确实是文书上都盖了手印的,若是夫人真想追回来,也是有理有据的。   夫人并不买姑姑的帐。   但夫人又不是范瞿……   棠钰又朝范瞿道,“慕然,此事你帮我看着。”   范瞿拱手应是。   阮杰脸色很是难看。   从敬平侯府离开,心中还是忐忑的,这酬金原本就是瞎报的,时间也是,如果要按照文书上约定的时间和效果,他赔得什么都没了。   他是应当咬牙做了,还是现在转身回去像夫人认个错,然后将此事撤下来?   阮杰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脑海中嗡嗡一片。   敬平侯府来了一个较真,又不怎么好糊弄得主母。   范瞿确实松了口气,“夫人这么一说,阮杰应当会打退堂鼓了。”   棠钰笑了笑,“那也未必,他若是真能咬牙在一个月工期改出来,这个人还可以用。”   范瞿诧异。   棠钰道,“你等我盯着。”   范瞿应是。   ……   等偏厅这头的事情处理完,棠钰刚想起身,陈元来了偏厅中,“夫人,建平侯府老夫人身边的佟媪来了。”   “佟媪?”棠钰惊喜。   佟媪已经入了偏厅中,“夫人。”   在愗城的时候,棠钰就同佟媪熟络,眼下见到佟媪,不由更亲切了些,“佟媪怎么来了?”   佟媪道,“老夫人听说侯爷出使南顺,来不及赶回万州,怕夫人在侯府担心,老夫人行动不便,来不了万州,特意让奴家来侯府,陪夫人一些时日。”   太奶奶……   棠钰心中微暖。 第54章 “千金” 二更合一   佟媪不像黎妈。   黎妈有时还会由着棠钰, 但佟媪的温和里又会严苛要求棠钰。   尤其是越到后面,孩子的月份越大,有时候棠钰夜里一醒就不容易睡着, 棠钰便习惯看书,一看书,就更没困意, 有时候一醒就是多半个时辰。   佟媪会让棠钰闭目养神,越是临盆, 越是要调整好精神, 有时候一个贪心夜里没怎么休息好, 孩子早了些出来都是有可能得。   佟媪监督下, 棠钰渐渐改掉了坏习惯, 也尽量让自己多休息些。   ……   有黎妈和佟媪专门照顾她起居,祖母和舅母都少操了不少心。   舅母手巧, 给棠钰腹中得孩子做了很多可爱的衣服,还有虎头鞋, 虎头帽,各个让人看了都忍不住觉得喜欢。   棠钰的手工不行, 早前也想像舅母学过, 但是黎妈和佟媪看了几眼后,再三同她劝说, 其实夫人,有些事情也不用勉强。   棠钰想起早前给陈倏做的围脖, 仿佛也只有陈倏不嫌弃。   但眼下和早前不同,早前是情.趣,眼下,黎妈和佟媪怕她本就不善于, 会反复花心思,太过费神。   棠钰也自觉放弃了。   ……   茂之在,棠钰还是每日都会去议事厅送些点心和糖水。除却茂之在的缘故,更重要的是,陈倏不在,她要替陈倏做些体恤之事,这是太奶奶告诉她的。   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要知晓整个万州府,谁在做什么,谁有遇到难处,而不是终日呆在后宅里。   棠钰记得太奶奶的话,也很快也同议事厅内的人都熟悉了。从早前叫不上名字,到眼下,基本都已经知晓每个人的脾气,秉性,负责的事情。也会在对方离开议事厅的时候,让小果送些东西,譬如上回家眷来府中时,觉得零嘴的味道很好,夫人特意托人去寻的。   都不贵重,但夫人是记在心里的。   久而久之,旁人也不觉得夫人就是在后宅的夫人。   虽然有身孕,还是每日往议事厅来一趟。   顾长史也会请夫人在议事厅稍坐一会儿,一并听着万州府的事情。   棠钰大多时候会停一会儿,等了稍许就离开,也不怎么开口打断。   等到再次提及流民涌入,要不要开口的问题,议事厅中双方还是争议不休,都有利弊,也都有道理。   譬如一旦开口,会有流民源源不断往万州来;但一方说,不开也会有问题,万州在临近郡县都是有声誉的,不要将声誉慢慢败掉……   等等。   最后双方争议的焦点跑去了万州的名声和威望上,反而没有关注流民本身。   正好争论不下的时候,人人都问顾来,顾来也有难处。   顾来并不想当场做决定,便看向棠钰,想请她帮忙开口,这样既然夫人开口,-旁人也不好继续非追着这个问题问。   陈倏走前知会过棠钰,万州府的事听顾伯伯的,于是顾来好似遇到困惑,想不清楚一般,特意朝棠钰看去,棠钰一改往日不开口的习惯,而是问道,“万州这处,是不是还有一块空地?”   顾来愣住,旁人也愣住。   棠钰的确一句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去。   顾来看向棠钰,不知道她是特意的,还是真的想让众人看向空地去。   但佟媪眼中略有惊讶,因为夫人来万州府的时间不算长,但夫人开口,旁人都仔细听着,且没有一人有异议,觉得夫人不应当说什么。   佟媪想起了老夫人。   棠钰继续道,“这块空地我好像有印象,似乎前几日我来议事厅的时候,正好听冯大人提起过,这处若是空地荒芜得可惜了,只是没有人去。”   众人也都想起来。   棠钰又道,“不知道这处同受灾的地方比,是这处更荒芜些,还是受灾之后的地方更难修缮些?”   棠钰问到了点子上。   冯云道,“受灾得复州,复州内部近年连连战火,别说修缮,可能都无法顾及。”   棠钰又道,“那就是说,这些流民原本在复州受灾的地方也过得并不好,若是去到这块空置处,重新将荒芜处开垦出来,周围因为万州在,没有战乱,是不是会比复州更好些?”   众人都愣住,顾来也捋了捋胡须,“夫人说的是。”   但他们早前都没想到。   夫人不是议事厅中的人,没有参与到争执中,也不用特意为自己的观念辩解,所以反倒客观。   旁观者清,棠钰看到的难题是,放不放流民,是流民入内后,万州府有什么举措,而不是放不放流民入内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反倒能看清问题。   众人都不再争执了,目光都在复州受灾处和万州这块荒芜处来回切换着。   棠钰又道,“如果流民涌入,我们要暂时安置,会花多少银子?”   负责财政的官吏说了个数。   棠钰又问,“那若是能将这笔开支预付一部分给到流民,让他们去这处开垦,开垦后可以一家人都可以安定下来,也会再拿到剩余的尾款,这样不必担心救济会有一时,无一时,大家相信万州府,是不是同样一笔银子,把人带去了想治理的地方,而且,治理之后,也会赋税上来?”   棠钰说完,顾来和旁人都目瞪口呆看着她。   棠钰心中唏嘘,怕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又笑道,“早前侯爷从陛下起事,我从京中回平南时,遇到过一些流民队伍,避开时,也听人说起过,若是能有一处安身,活下来都是不容易的事。万州太平,是一处很好的地方,所以我是胡乱想到的,随意说了说,不必介意……”   顾来还未开口。   冯云先道,“下官觉得夫人的提议很好,如今万州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并不愿意去到台运这样的地方,但是对旁的地方来说,太平就已经不容易了,这是好事。”   不知冯云,先前争吵的另一方也道,“下官也觉得夫人的提议好。”   冯云看向顾来,“顾长史,此事可以详细议论。”   顾来颔首,“善。”   佟媪惊讶看向夫人,越发有些想起老夫人来……   而更像老夫人的地方是,夫人知晓拿捏分寸。   即便当日议事厅事情之后,夫人还是每日只是去送些点心和糖水,也不会借故久留,或者过多参与讨论,反倒是顾长史等人会问起夫人的意思。   慢慢,这月余下来,就连佟媪都觉得在议事厅的官员心中,夫人的意见很重要,但是夫人并不会强势参与,或是喧宾夺主,但又值得信赖。   ……   日子一天天过去,棠钰的月份也越拉越大。   渐渐地,连散步多些时候都会有些吃力了,就这样,日子进入到了八月。   棠钰午睡后,黎妈来说,范长史来有事要见夫人。   宝香扶棠钰起身,棠钰就在外阁间见的范瞿,范瞿道,“夫人,阮杰来了。”   棠钰一面喝着温水,一面想起月前阮杰接了府中的活计,也被她当头棒喝,阮杰要么咬牙做下来,要么回头同她和范瞿商议,那日后也等于断了后路。   但阮杰没有。   棠钰好奇,“事情看过了吗?做得如何?”   范瞿出乎意料,“我也没想到,竟然按照文书上约定的时间完成了,我也没想到,他真的咬牙吃下来了,而且做得很好。”   棠钰笑道,“你让他来苑中。”   一来,她是实在不想去偏厅了;二来,上次去偏厅是为了氛围,让阮杰知晓,侯府的事也公事公办,眼下也不需了。   阮杰入了外阁间,还心有戚戚,“夫人。”   棠钰颔首,“慕然同我说起过了,事情做得很好。”   阮杰拱手,“万幸,为辱使命。”   棠钰又道,“实际花的银子,是文书上的几倍?”   阮杰微楞,范瞿也微楞。   阮杰支吾道,“四倍……”   棠钰朝范瞿道,“慕然,差额以尾款的方式补给他。”   阮杰和范瞿又都顿了顿,但阮杰是顿住,范瞿了顿了顿,而后应声,“是,夫人。”   旁人面前,他必须要维护夫人。   阮杰诧异看向棠钰,“夫人,我不明白。”   阮杰还是问起。   宝香扶了棠钰起身,棠钰一手撑着腰,一手托着肚子,缓步上前,“苛刻的条件下,你能做出来,是你的本事,既然有本事,不需要侯爷也能办好,又何必让人看轻呢?”   棠钰说完,阮杰整个人怔了良久。   许久后,阮杰眼底微红,朝棠钰拱手,“夫人的话,阮杰受教了。夫人日后有吩咐,但凡告诉阮杰一声,阮杰必行照办。”   范瞿微讶。   阮杰口中的信任,是不同于信任侯爷的信任……   “那去吧,慕然,把后面的事情处理了。”棠钰吩咐一声,范瞿才回神应好。   等送走阮杰,范瞿折回,棠钰有些饿了,在一侧吃些粗粮。   如今大夫让她下午加餐,都有清单,棠钰胡乱吃了些便见范瞿回来,棠钰放下碗筷,问道,“处理好了?”   范瞿颔首,“都办妥了。”   棠钰也跟着点头道,“日后,阮杰这处应当不会再生小心思了。”   范瞿却是朝着棠钰拱手,“夫人,范瞿心悦诚服,阮杰日后不仅不会生事,还会诸事以侯府为先,也不会再提周妈妈了。夫人做的,早前范瞿并没想到过。夫人在府中,是府中幸事,夫人受范瞿一拜。”   陈倏早前就说范瞿身上有股迂腐劲儿在,棠钰笑道,“早前正好处置过罢了。”   宫中见多了这样的人和事。   若连这些都处置不了,怎么在宫中生存?   她能做到管事姑姑,身边笼络的人不少,愿意帮她的人更不少。   人心都是换来的。   到何处都一样。   ……   到八月十五的时候,天气转凉了。   府中都换了秋衣,棠钰身上的衣裳也多了一些,但因为身子重,不像旁人那般怕冷。   中秋的时候,府中做了月饼。   棠钰不敢多吃。   月饼是甜食,吃了小豌豆在肚子里一直很兴奋,也和她玩踢腿游戏,扰得她也有些睡不好,只好躺在床榻上,一面看着窗前得月色,一面轻轻摸着腹间安抚,“小豌豆,爹爹也一定想我们了。”   千里共婵娟。   ***   等到九月中旬时,棠钰夜里已经基本不怎么能睡好了。   临盆的日子渐进,黎妈也好,佟媪也好,整个府中上下都不敢大意了去。   这个时候棠钰出府的时间也少了。   过往还能每隔几日去街市上逛逛,沿途的百姓也会友好得招呼,夫人,夫人好,棠钰时常想,这么诸侯里能同江城百姓处成邻居的,恐怕也只有陈倏了。   后来,棠钰便不怎么出府了,身子也确实沉了,走走就容易累,出门也不方便。   佟媪知晓她很辛苦,便安慰道,“夫人,侯爷应当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很快就会回万州了。”   棠钰笑着颔首,“佟媪,你们都在,我不怕。”   佟媪会意笑了笑,夫人,比旁人都更沉稳些。   ***   宫中,叶澜之看向暗卫,“万州那头生了吗?”   暗卫道,“还没消息传来,应当是没生,若是孩子出生,最快三五日,消息就会传到京中了。”   叶澜之心中些许烦躁。   越到这个时候,仿佛越容易沉不住气。   八月,陈倏就从南顺折回了,十月上旬左右能抵京,届时,差不多万州就有消息传来了。   叶澜之沉声道,“继续盯紧了。”   “是。”暗卫应声。   ……   九月底,暗卫突然传来消息,“敬平侯失踪了!”   叶澜之原本在批着奏折,手中的笔锋一悬,将整个折子划了一抹横杠去,有些刺目。   “怎么会失踪?”叶澜之眉头微皱,偏偏这个时候。   暗卫应道,“路上忽然遇到截杀,护送的禁军都亲眼看到了,但混乱中,敬平侯府由亲信护着逃走,不知去了何处。”   “怎么会这么巧?”魏昭庭也诧异。   叶澜之沉声,“继续找!”   暗卫领命。   等暗卫退了出去,魏昭庭上前,“不应当这么巧?”   叶澜之又道,“此事说不好,陈倏随我起事,如今旁人看来,万州是朝廷屏障,想要除掉陈倏的人不是没有,正好陈倏出使,死在回京路上,也没人说得清,所以,要么是有人早就计划好了,在陈倏回程路上动他,要么……”   叶澜之指尖攥紧,“陈倏很聪明,猜到了……所以自编自演,上演被人截杀,趁机躲过,等他孩子出生了,若是儿子,他不会露面直接回万州;若是女儿,他会回京,说被人截杀,好容易逃回来,朕便拿他没办法,他也不必同朕撕破脸。”   魏昭庭诧异,“敬平侯想得到吗?”   叶澜之轻嗤,“他若是连安城之事都能想得到,此事为什么不能?早前他答应得太容易,是麻痹朕的,他一早就做了打算,但是一分都没有显露,是要确保他不在的时候,他安全,万州也安全。陈倏此人城府很深,是太奶奶一手教出来的,他想到也不奇怪……”   叶澜之摔了案几上的奏折,“是朕疏忽大意了,这几个月根本就没想过他有这么一出,但其实都在他计量中。他走之前就安排好了,前两日,万州驻军忽然进入平南,已经是拿平南做屏障了。”   叶澜之沉声道,“等等看。”   但等待最令人烦躁!   叶澜之又道,“让人去找,他铤而走险,做不到周全,也走不了那么快,沿路封锁。”   魏昭庭应好。   ……   万州路远,陈倏失踪的消息还未传到万州,十月初五的时候,棠钰起身时忽然羊水破了。   佟媪和黎妈都是有经验的,羊水一破,孩子就要出生了。   整个敬平侯府上下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陈倏不在,夫人又要生了,老太太能拿主意,佟媪和黎妈都在,诸事都能寻到拿主意的人。   羊水破了到孩子生出来还有些时候,老太太入内,一面握着棠钰的人,一面告诉她不要紧张,稳婆和大夫都在,府中大家都在,好好宽心。   棠钰颔首。   羊水刚破,分娩时的绞痛还未来。   佟媪和黎妈让棠钰多吃了些东西,稍后才有力气。   又备好了温水,参片等等,稍后要用。   “夫人别怕,胎相是正的,也稳妥,稍后听稳婆的就好。”佟媪叮嘱。   棠钰点头。   佟媪和黎妈都不让棠钰再说话或是做旁的耗费力气的活儿,棠钰躺在床榻上,很快稳婆来了屋中。   满夫人也来了侯府,和杨氏一道陪着老太太。   黄昏开始,屋中逐渐有呻.吟声传来,也到处都是进进出出端着热水的丫鬟,屋外都能听到稳婆的声音。   老太太也好,杨氏也好,满夫人也好,都是过来人,知晓头胎有多难。   屋中的呻.吟声有弱到强,间隔的时间由长至短,老太太一颗心都似揪起。   一直从黄昏到子时,又从子时到丑时,中间含了好几次参片,又并着稳婆和大夫的几次焦灼和紧张,终于,在寅时初的时候,听到屋中稳婆的声音,“生了生了!”   棠钰满头是汗,似是耗光了所有力气,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屋外,老太太,杨氏和满夫人都松了口气。   屋内,佟媪和黎妈笑得合不拢嘴。   佟媪道,“夫人,是个小千金……”   棠钰看了看佟媪,轻轻颔首,期盼的目光看向稳婆和黎妈处。   佟媪在账户她,黎妈在同稳婆一道收拾新生的孩子,等擦干净,裹了抱被,才将孩子抱到她跟前,“夫人,您看。”   方才的棠钰还觉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但眼下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不仅看了,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恭喜夫人,喜得千金。”   “恭喜夫人,喜得千金~”   黎妈将孩子抱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激动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一面看着,一面朝屋中张望着。老太太关心孩子,但也关心棠钰。   等屋中稳婆和佟媪将棠钰照顾妥当了,老太太才入内。   棠钰还虚弱着,“祖母。”   “别说话了,快歇着,长允不在,你辛苦了。”老太太想摸眼泪。   棠钰也跟着有些鼻尖微红。   佟媪劝道,“老太太,夫人产后不宜落泪,怕伤身子。”   老太太也才反应过来,孩子一出生了,棠钰便要开始坐月子,月子没做好会落一身病,眼下是不能哭,老太太怨自己糊涂。   老太太握住棠钰的手,“什么都别想了,先休息。\"   棠钰也确实累了。   黎妈抱了孩子上前,放在她身侧,“夫人睡吧,让小主子陪着,我们守着。”   棠钰疲惫至极,头靠着小豌豆,半是激动,又半是疲倦睡去。   小豌豆平安出生了,爹爹也应当平安回来……   ***   京中,暗卫的消息传来,说敬平侯夫人生了一个女儿。   叶澜之一听,气得砸了茶盏。   魏昭庭心知肚明,错过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日后再想寻到机会,支开陈倏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   又隔了几日,禁军来报,说寻到敬平侯了。   叶澜之气得咬牙切齿。   陈倏随禁军一道回京,即便早前是真的有人要杀陈倏,还是陈倏自编自演的,都不重要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办法动陈倏。   而且陈倏夫人生下的是女儿,他动陈倏,对他并无益处。   陈倏回京时,魏昭庭替天子在城门口迎候,后天子又设宴接风。   接风宴上,叶澜之问起半途截杀之事。   陈倏端起酒杯淡淡道,“陛下不知,想我死的人太多了,臣下也不知道是谁要取我性命。”   陈倏看他,深邃的目光似是要将他看透。   叶澜之笑了笑,“平安回来就好。”   陈倏当着众人的面道,“陛下,长允想明日离京,家中夫人才生了麟儿,想他们了。”   叶澜之笑道,“是当早些回去,这一趟出来的时间久了,好好回去陪陪夫人。”   陈倏举杯,“谢陛下。”   真真假假,滴水不漏,陈倏这回的确全身而退了。   叶澜之敛眸。   ***   整个十月到十一月,棠钰都在坐月子,也在尝试怎么做个好母亲。   小豌豆是十月初六出生的,肉肉的,粉雕玉琢的,很可爱,老太太,杨氏都很喜欢。   棠钰也没有假手旁人,自己在喂养,自己在带。所以小豌豆和她很亲厚,棠钰很享受和小豌豆在一处的时候,虽然有时候会手忙脚乱,但因为有佟媪,黎妈和祖母,舅母在,帮忙支招,棠钰慌乱了一两个月,终于顺手了。   腊月初,陈元说侯爷快马加鞭回来了,腊月初六就能到。这么短的时间,一定是不眠不休往回赶的。   腊月初六,棠钰抱了小豌豆去城门口等陈倏,马车内,不算冷,棠钰好像从未觉都等待如此漫长过。   到晌午的时候,忽然听到连串马蹄声,陈元欢喜撩起帘栊,朝着棠钰道,“夫人,侯爷回来了!”   棠钰抱了小豌豆下马车。   陈倏从对面马车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眼眶都翻着氤氲,“我回来了,阿钰。”   她不知道他为了平安回来,有多狼狈,但在天子跟前明目张胆假借失踪,避开回京,直到孩子出生的消息传来。   陈倏抱紧她,抱了良久。   孩子在黎妈手中,陈倏又忍不住多看几眼,“怎么同你这么像!”   是像棠钰多一些。   “先上马车吧,别冻着了。”陈倏看不动眼。   等上了马车,陈倏只觉早前有无数的话想说,但在她和孩子跟前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只想好好得看看她和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够。   “我女儿……”陈倏话音未落,棠钰轻声道,“小豌豆是儿子。”   陈倏愣住。   棠钰轻声道,“太奶奶让佟媪来照顾我,佟媪同我说起,孩子出生的时候,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但在你回来之前,就说是女儿。” 第055章 男子汉对话 二更合一……   陈倏良久才回神, 小豌豆是他和棠钰的儿子。   他想到的,太奶奶也都想到了。   叶澜之让他出使南顺,是支开他, 他以最大限度去揣测天子的心思,才会想到阿钰有身孕在,他与阿钰又是新婚, 阿钰身后并无世家在,所以叶澜之若是想去父留子, 万州也会牢牢攥在叶澜之手中。   叶澜之早前就曾费尽心思, 在安城演了一出戏给他, 让他信赖他, 也死心塌地跟着他起事。故伎重演, 让他去南顺,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在棠钰这里。   他不可能在一个地方跌到两次,所以会在叶澜之面前为难, 会在叶澜之口中说出兄弟和睦几个字后,出发去了南顺, 是不想叶澜之起疑。但离开之前, 就让范瞿带信给万超,让万超调驻军去到平南, 而他自己将回南顺的时候,安排人截杀自己, 趁此失踪。   他绕了一大圈,但不如太奶奶来得谨慎。   他能平安回到万州,并未同天子撕破脸,还保持着面上的兄弟和睦, 在眼下看,是太奶奶从一开始就了解叶澜之。   叶澜之有野心。   这股野心并不会因为周遭之人的亲近而停下。   对他是,对大嫂是,对旁人也是。   叶澜之是乱世枭雄,即便没有他,也能在乱世闯出一片天地,但因为万州的助力,让叶澜之的野心急速膨胀,到他自己都要驾驭不住的地步。   他身边留下的,只会是魏昭庭这样的人。   太奶奶阅人无数。   他们几人早前在太奶奶膝下时,太奶奶就同叶澜之说过,要收敛锐气,否则会伤到自己。   但叶澜之并未听进去过。   他的锐气会让他锋芒毕露,也会让他自己刺穿自己的羽翼。   陈倏微微敛目。   他如今才领会太奶奶的意思。   ……   马车上,陈倏的目光未从棠钰和儿子身上离开过。   从丰州入京时,棠钰才有身孕。   等他回万州的时候,儿子已经两月多了。   陈倏目光久久没有离开。   棠钰看他。   即便他一句都未开口提及入京的事,但从太奶奶叮嘱,无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女儿,棠钰也能猜到陈倏在万州之外并不安稳太平。   她有身孕在,府中的人将她照顾得周全。   更不会让她知晓任何陈倏不安稳的消息,让她乱心神。   但她很清楚,她能做的,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照看好自己,照看好小豌豆,还有陈倏离开时告诉她的,照看好家。   她都有听他的,认真在做。   方才见他看着小豌豆,眼神中父爱,喜欢,惊喜,愧疚和有些不知所措混在一处,这是他和小豌豆父子相处的第一刻,她没有出声扰他,只是在他问起他爱哭吗,会笑吗,生病吗这些时候,棠钰会简单应两声。   父子两人的相处,从对视和观察开始。   陈倏小心翼翼抱着他,像抱着最珍贵的东西,仿佛怎么放手的位置都用心。   忽得,肉眼可见小豌豆的眉头皱紧,既而哇得一声哭出来。   陈倏明显紧张又手足无措,“阿钰?”   棠钰安慰,“别怕,他是饿了。”   ……饿了?   陈倏紧张的神色方才舒缓下来。   “给我吧。”棠钰从他手中接过小豌豆,小豌豆闻到了母亲的味道,仿佛情绪得到安抚。   帘栊是放下的,小豌豆终于不哭了。   陈倏看了看她,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能撩起他的记忆,而眼下,他心中更多是愧疚,亦眸色黯沉。低声道,“阿钰,辛苦你了,我欠你们母子许多……”   眼下这种时候,棠钰有些不敢看他,轻声道,“长允,家中都在,也将我照顾得很好。”   “但我不在。”他沉声打断。   棠钰抬眸看他。   陈倏眸色黯沉,“对不起,阿钰……”   这句话在回万州的路上,就一直在他心口灼烧着,眼下说出口,仿佛喉间还有灼烧在。   不止喉间,还有心口,他不知如何表达。   棠钰温和唤他,“长允。”   他看她。   棠钰温婉笑道,“你现在在就好啦……”   陈倏微怔。   棠钰吻上他侧颊。   陈倏心底暖意涌上,吻上她双唇。   ……   过了好些时候,小豌豆终于心满意足。   不吵不闹,睁开眼睛,仿佛认真看了陈倏一会儿。   因为并不熟悉陈倏的味道,所以在陈倏怀中会有稍许紧张和不安,但又因为母亲在一侧,所以这种紧张和不安又很快消融了去。   小豌豆太小,每日大部分时候都在睡。   刚才耗费了好大力气,眼下看了看陈倏,就眼皮子打架,很快困了睡过去。   陈倏没见过小豌豆要睡不睡到入睡的模样,一颗心都融化了去。   到小豌豆终于在他怀中沉沉睡了过去,他眼中又都是惊喜,“儿子睡了。”   仿佛儿子被他哄睡,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棠钰笑了笑,温柔道,“嗯。”   马车再平稳,也免不了颠簸。   陈倏小心翼翼护着他,仿佛怕他被颠簸扰到,尽量用自己的臂膀维护他。   棠钰整理好先前的衣衫。   陈倏转眸看了她一眼,没敢多看,轻声道,“他咬你了吗?”   棠钰愣愣,笑道,“他还没长牙齿呢?”   但很快,棠钰反应过来,陈倏是在挑.逗她。   他咬过,在闹腾得厉害的时候,非要她连着唤他长允,他才不闹了……   棠钰脸色泛红。   陈倏吻上她耳后,“我想你了,各种意义上的想。”   棠钰低下头,“还不行……”   陈倏笑了笑,再次吻上她侧颊,“逗你的。”   他再不懂事,也知道心疼她。   马车应当快至侯府了,路过青石路上,车轮在凹陷处晃了晃,陈倏伸手揽紧她。   棠钰叹道,“我是不是看错,你好像又长高了?”   陈倏笑,“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只有长辈看到小孩子才会夸对方长高了,长壮了……   “我是你夫君。”陈倏掐了掐她的腰。   他许久没有在她跟前闹腾,她忍不住脸红。   陈倏喜欢看她脸红。   咬不了旁的地方,还能咬一咬她而后,炽热的声音道,“也是你的小奶狗。”   棠钰整个人懵住。   ……   陈倏回得低调,并未大肆张扬。   顾来同范瞿知晓,但今日侯爷今日肯定是心思都在夫人和小公子身上的,所以除了陈元和陈磊,还有黎妈跟着要去城门口接陈倏,旁人都未去。   马车缓缓在侯府停下。   陈倏抱了小豌豆出了马车。   燕韩的冬日很冷,抱被将小豌豆裹得严严实实,也遮挡得很好,黎妈上前,从他怀中接过小公子。   陈倏伸手牵棠钰下了马车。   说是牵,但实则是抱来着。   这么多人看着,棠钰好容易才不怎么红的脸,又红了起来。   他宠溺道,“这么不经逗。”   棠钰没应他了。   祖母,舅母,茂之,佟媪都在侯府门口等,见了陈倏牵了她下来,眼中都是笑意。   “祖母,舅母。”陈倏行礼。   “回来就好。”老太太见他们小夫妻两人许久不见,还同早前一般,老太太高兴。   杨氏也道,“阿钰总算盼到你回来了。”   陈倏看了看一侧的棠钰。   最后,陈倏目光落在佟媪上。   佟媪不是长辈,但胜似长辈,“佟媪。”   棠钰方才已经同他说过了,佟媪是奉太奶奶之命来的。   佟媪笑容满面,“侯爷平安就好。”   陈倏会意。   “姐夫!”茂之这才上前拥他。   陈倏不在的日子里,茂之很想他。   茂之同陈倏的感情很好,眼下抱着陈倏就不松手,陈倏也抱起他,忽然发现,“高了一头。”   茂之笑道,“我都十一了!”   陈倏笑着放下他。   杨氏温和道,“茂之,先让姐夫和姐姐,还有小豌豆在一处,我们回去了,明日再来。”   杨氏方才就同茂之说起过,茂之会意。   “姐姐,姐夫,明日再来!”茂之懂事。   茂之又在黎妈怀中看了看小豌豆,“走了,小豌豆。”   旁人都被逗乐。   自从棠钰有了身孕,老太太搬回了长乐苑,好陪着她。   但是杨氏和茂之是住在侯府外的。   杨氏带了茂之离开。   长允上前,伸手搀了老太太回府,“祖母,府外天凉,回府中说。”   老太太颔首。   陈倏搀了老太太走在最前,棠钰和佟媪在身后,黎妈抱了小豌豆在一侧。   侯爷回来,府中各个脸上都挂着喜色。   棠钰在身后看着陈倏。   无论是早前,还是当下,陈倏都待祖母亲厚,未曾变过,到长乐苑时,祖母驻足,“好了,送到这儿吧,长允,你从京中赶回路上风.尘仆仆,早些歇着,明日再来见祖母。”   老太太是明事理的。   佟媪笑了笑。   陈倏温声应好。   ……   等回了主苑,其实已经晌午过去许久了。   “黎妈,我想吃阳春面。”一路奔波,旁的没什么胃口,但是眼下想吃一碗黎妈的阳春面。   黎妈笑了笑,“老奴现在就去。”   棠钰在内屋照看小豌豆。   佟媪同陈倏在一处。   “佟媪,代我谢过太奶奶。”陈倏不用多说旁的,佟媪心中也清楚。   佟媪温声道,“夫人和小公子母子平安,侯爷也平安回来,奴家也可以回丰州交差了。”   陈倏有些不舍,“过完年关再走吧。”   眼下都腊月初六了,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若是佟媪走,年关便要一人在路上过,陈倏过意不去。   佟媪摇头,“不了,侯爷,老夫人身边要人伺候。侯爷回府了,老夫人也安心了。老夫人喜欢了奴家照顾,眼下回去,还能早些到。”   佟媪是跟了太奶奶许久,太奶奶用得顺手,早前唤佟媪来,太奶奶身边应当也是极不方便的。   陈倏知晓留不住佟媪,便道,“那隔两日,我让陈惑送佟媪一程。”   佟媪颔首,“好。”   一侧,内屋中传来棠钰的说话声,应当是小豌豆醒了,棠钰在安抚。   她的声音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平静。   陈倏转眸,眼中都是缱绻。   佟媪笑道,“侯爷,夫人很好,夫人能替侯爷看好万州府。”   陈倏微怔,转眸看回佟媪。   佟媪笑道,“夫人每日会去议事厅安抚万州官吏,顾长史等人也都很信任夫人,流民之事,还有临近州县冲突之事,顾长史等人都会听取夫人意见……夫人让我想起了老夫人。”   陈倏意外。   佟媪去不再说了,“侯爷,好好陪夫人,老奴告退了。”   “好。”陈倏没有多留。   等佟媪走,陈倏入内,才见棠钰在整理衣裳,应当是又喂了小豌豆一次。   小豌豆眼下才又好好睡了。   陈倏上前,吻了吻她耳后,又抱起她。   她是比早前圆润了不少,好看了不少,只是应该照顾小豌豆辛苦,脸上有倦意。   “阿钰,我想死你和儿子了。”屋中没有旁人,他埋首在她颈后蹭了蹭。   小豌豆还太小,棠钰伸手抱起他,放在一侧的婴儿床上。   两人都俯身看着,头凑在了一处。   “他会睡一整晚吗?”陈倏知晓得不多。   “还太小,不会。”棠钰应道,“一个多时辰就会醒一次。”   一个多时辰?   陈倏意外。   但忽然,陈倏又反应过来,小豌豆从早前到方才饿了,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事。   陈倏心疼,“你怎么睡得好?”   棠钰温和道,“习惯了倒也好,等小豌豆大些就好了。”   陈倏低声,“找个乳娘吧。”   大户人家,找乳娘是常事。   棠钰看他,“我想自己照顾小豌豆。”   陈倏眸间微滞。   棠钰没说的是,因为陈倏不在,她想给小豌豆更多照顾。   棠钰转了话题,“长允,小豌豆还没名字呢。”   陈倏方才也正好想到此处,棠钰问起,陈倏笑道,“阿钰,你怎么想?”   棠钰顿了顿,他的笑容就在眼前,棠钰心中微暖,“要不,让太奶奶取吧?”   “好啊。”陈倏笑道,“阿钰,你我想到一处去了。”   没有比让太奶奶起名更合适的了。   “等我。”陈倏亲了亲额头,起身去了外阁间。   棠钰在屋中听他唤了一声“陈惑”,而后陈惑入内,陈倏交待了陈惑一声,让他去书信给太奶奶,让太奶奶给小豌豆起名。   他做什么事情都上心,也不会拖沓。   不知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做梦,但棠钰见到小豌豆皱了皱眉头,伸手抚了抚,小豌豆又沉沉睡过去。   他还好小。   棠钰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候,佟媪抱着他来她跟前。   她一眼看出像自己,但又不知道刚出生的小孩子是这幅模样,有些皱巴巴的,但又很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陈倏折回的时候,棠钰还在俯身看着小豌豆。   陈倏道,“交待陈惑了,今日就送信给太奶奶。”   他惯来雷厉风行。   陈倏上前,棠钰才起身,让出更多的位置给他,让他同儿子相处。   陈倏更看不够,也温声道,“名字请太奶奶取,乳名我们自己取吧。”   棠钰道,“听你的。”   陈倏折回倒是没拒绝,但脸色微微沉了沉,没有多少太多的笑意,反而是郑重,“初六。”   “初六?”棠钰微讶,想起儿子是十月初六出生的,棠钰笑道,“好听。”   陈倏起身看她,认真道,“也让他爹爹记得,他出生的时候,爹爹没陪在他们母子身边,日后要好好弥补。”   棠钰轻叹,“长允……”   陈倏拥紧她,“乱世之下,安有完卵?你我同儿子一处,就是太平。”   棠钰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唇角。   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处,宛若一堆璧人。   ……   再晚些,棠钰一面摇着婴儿床,小豌豆一面睡着。   睡着的时候,两只手是放在耳朵两侧的,这是舒服的体现。   棠钰同陈倏说起小豌豆。   陈倏仿佛听不够。   小豌豆习惯了棠钰的声音,棠钰轻声说话时,小豌豆反而睡得很好。   等到小豌豆睡熟,棠钰也才看向陈倏,“长允,同我说说路上的事吧。”   她在议事厅中,听过万超将军提起调动驻军去平南是陈倏早前安排的;也猜到太奶奶让咬定小豌豆是女儿,是为了让陈倏脱险;但具体陈倏为何去了南顺,路上遇到什么事,她其实并不知晓。   她亦关心他。   陈倏早前让人瞒她,是怕她担心,想让他们母子平安。   眼下,他自己说起比旁人同棠钰说起好。   “知晓太奶奶为何要让佟媪告诉你,说生下的无论是儿子女儿都要说女儿?”陈倏问,   棠钰摇头。   陈倏沉声道,“天子想去父留子。”   棠钰怔住,“怎么会?你们不是……”   棠钰又噤声。   早前确实在愗城听陈倏说起过天子和魏昭庭的事情,但即便如此,陈倏也是同天子一道起事的人,天子同他之间即便有猜忌,也是君臣之间的猜忌,怎么会去到去父留子?取陈倏姓名?   棠钰心中莫名后怕。   忽然有些担心,若是那时候没有太奶奶的叮嘱,真将消息漏了出去,她生下的是陈倏的儿子,那陈倏还能平安回来吗?   棠钰从未觉得朝堂的斗争,像眼下这般触目惊心过……   就在她眼前。   陈倏命悬一线。   棠钰眼眶微红,也从未像眼下这般担心过他的安危。   他不过入京一趟,她在府中众人照顾着,她生小豌豆的时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棠钰伸手抚上他的脸,“你……有事吗?”   她莫名想起当初在莞城的时候,那时得天家要取他性命,他九死一生,后来被太奶奶寻到,也落下了一身病,到眼下冬日里还容易风寒沾身。   陈倏伸手抚上她的手,沉声道,“我同天子的事,明日再细说给你听。但这次,他是特意支开我去南顺的。阿钰,若是你生了女儿,他会放我回来,因为还需要有人替他看着万州,万州不乱,他的后方安稳;但若是你生了儿子,他会去父留子,然后将你和儿子接到京中,控制万州。”   棠钰惊住,她从未想过这一出。   陈倏又道,“所以我让陈枫安排人在路上‘截杀’我,借此失踪,若是有消息传来,我们的孩子是儿子,我会逃回平南,从平南转回万州,所以让万超安排驻军,怕生战事;但若是我们的孩子是女儿,我就照常回宫中复命,不给天子借口,全身而退……无论我是不是提前安排妥当,但太奶奶此举让我进退有余……”   棠钰仍是心惊,“长允。”   她伸手拥他。   仿佛同他一道经历了这一道波折,与生死时速。   陈倏低声道,“说了要与你和孩子安稳,眼下看,未来许久都不见得有彻底的太平。我与天子之间,即便不会有直接冲突,也会有暗波涌动。阿钰,我想你和孩子安好,平南和万州都要有动作……”   棠钰颔首。   这一年时间,变化好快,朝中之事瞬息万变。棠钰想起太奶奶说的,清楚前朝,才清楚长允经历了什么。   这就是长允经历的……   她若不知晓,还只会以为岁月静好,诸事顺遂。   陈倏握住她的手,“阿钰,等年后春巡结束,你我可能要去趟平南,应当会在平南待半年。既然与天子生出间隙,万州要以平南做屏障。”   棠钰颔首,“好。”   “阿钰,我回家中了。”他抱起她。   棠钰伸手抚了抚他额间碎发,“我想你了,长允。”   “我也想你……”他眼中充满赤忱,“让我好好看看……”   他替她宽衣。   衣裳在榻间层层落下,灯盏的光在她身上投下淡淡光晕,绮丽又动人。   陈倏伸手抚上她,眸间沾染了玉色,喉间微哑,“让我亲亲……”   棠钰脸色红透。   ***   翌日醒来,陈倏睁眼,棠钰又去照顾小豌豆了。   屏风后,正好能看到棠钰的身影。   他温和笑了笑,想起昨晚的绮丽亲近,分别多久后生疏都在亲近中消融殆尽。   还是早前的陈倏与棠钰。   外阁间,棠钰正好将小豌豆递到黎妈手中,忽然陈倏从身后抱起她,“夫人,早!”   棠钰吓了一跳。   黎妈和屋中伺候的小米,宝香,卉鸢都忍不住掩袖笑起来。   “长允……”棠钰恼火。   他强词夺理,“怎么,在自己家中抱自己夫人不行吗?”   屋中再次纷纷笑开。   棠钰忽然觉得,像回到了从前。   ……   棠钰昨晚睡得不好。   好容易小豌豆照顾好了,黎妈和陈倏都在,棠钰回了屋中小寐会儿。   陈倏就抱了他一会儿,就将陈倏尿湿了。   陈倏忍不住笑,黎妈去给小豌豆拿衣服换,眼下就剩了陈倏和小豌豆两人。   “儿子,这是男子汉之间的对话。”陈倏郑重其事。   但黎妈和棠钰早前都交代过,小豌豆还太小,不能举高高,陈倏只能将他抱在怀中,进行男子汉之间的对话。   小豌豆看他。   他认真道,“不要欺负你娘啊,不然你爹揍你!”   黎妈正好折回,恼火叹道,“侯爷……”   陈倏笑开。 第056章 勉之 三更合一   “男子汉, 长大了要和爹爹一起保护娘亲,嗯?”陈倏改口。   黎妈这才笑了起来。   但小小男子汉明显很困,没有搭理他爹爹。   陈倏同小初六之间的第一次男子汉对话戛然而止。   “行吧, 第一回 就到这儿吧。”只要陈倏不说,就没人觉得尴尬。   黎妈忍俊不禁。   正好小米来了屋中寻陈倏,“侯爷, 顾长史和冯大人来了,已经在东暖阁候着了。”   “好, 我马上就去。”陈倏应声。   这次一次, 男子汉之间的对话是确实要终止了。   陈倏将小豌豆交给黎妈。   黎妈小心接过, 分明只是两个月大的孩子, 但睁眼睛的时候, 眼睛好看得难以形容,这孩子随夫人, 也随侯爷,尤其是眼睛像侯爷……   ***   顾来和冯云已在主苑的东暖阁等候。   议事厅隔得远, 侯爷才回府中同夫人和小公子团聚,肯定不舍, 顾来和冯云特意来主苑中寻侯爷。   “顾伯, 冯叔。”陈倏撩起帘栊入内。   顾来和冯云赶紧躬身拱手,“侯爷。”   陈倏伸手扶起他二人, 眸间都是温厚,“我不在万州的这段时间, 辛苦顾伯和冯叔。”   早前天家迫害,万州府的旧人不多了。   顾伯和冯叔都是外出公干时侥幸躲过,却也是同陈倏在一处时日最长,也是感情最深厚的, 陈倏一直唤两人作顾伯和冯叔。   顾来叹道,“侯爷平安回来就好。”   冯云也忍不住感叹,“侯爷遇刺失踪消息传来,我与顾长史都吓了一跳,不敢说与万州府旁人听,更不敢说与夫人听,怕夫人动了胎气,后来才知是侯爷果断。”   冯云眼下还心有余悸。   万州这些年崛起,自然树敌不少,尤其是跟随新帝起事,不少人眼红也好,视为眼中钉也好,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当时忽然传出陈倏被截杀失踪,顾来和冯云第一时间都是信了的,后来万超私下调了少量兵力北上迎候,顾来和冯云才知晓是侯爷堤防天子。   顾来捋了捋胡须,沉声道,“如今侯爷与天子生了间隙,天子竟然起了去父留子之意,眼下虽未挑明,实则也等同于挑明,只怕过不了多久,国中诸侯与各处封疆大吏都会知晓此事,朝中的局势怕是会变,我们万州府要尽早做准备。”   冯云也道,“顾长史说的是,恰逢乱世,当初侯爷随天子起事,不过两载,狡兔死,走狗烹,实属让人心生凉意。恐怕这几年内,燕韩国中都不会太平,知晓侯爷同天子间隙,恐怕各路诸侯和封疆大吏都会频频试探侯爷的意思……”   冯云是想起了早前的北舆。   北舆就是因为国中内乱,导致政权交替频繁,后被燕韩吞并。   天子登基前是安北侯。   安北侯的封地就是早前北舆国中的一部分,所以,严格说来,安北侯的封地其实就是早前的北舆,这次新帝登基,国中不少诸侯和封疆大吏心中不舒服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跟随新帝起事而受封的驻军中,有很多祖上曾是北舆人,而并非燕韩人。   北舆百余年前都被燕韩吞灭国了,眼下朝中掌权的官吏和将领却忽然换了一批北舆后裔。   这帮人对新帝忠心,更加激化了燕韩原有势力的矛盾。   这些矛盾必然不可调和。   这也是为何新帝上来会朝京中一些老牌世家动手,因为这些老牌世家未必支持新帝,即便支持,也是阳奉阴违,新帝要给自己的心腹吃上一枚定心丸。   侯爷早前提醒过新帝不可,但新帝最后还是执意。因为新帝的野心太大,需要这帮心腹帮他,所以新帝同侯爷势必走上两条路。   原本的天家早就腐朽,朝廷分崩离析只是时间问题。侯爷同新帝起事,敬平侯府灭门大仇得报,侯爷已经退出京中,就是不想同新帝冲突。   新帝杀伐果断,联姻也好,封赏也好,笼络了人心,也排除了异己,确实很短时间内“稳定”了国中大局,让周围蠢蠢欲动的诸侯都纷纷开始观望。但这样的“稳定”本身就极其危险。   如今万州与天子不和的消息一旦传开,天子要操心的,就不是万州,而是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   冯云正欲开口,正好听陈倏道,“我已经让万超调驻军至平南,可将平南先做万州屏障。平南有天堑,位置一样很重要,从今日起,万州也好,平南也好,都是敬平侯府所辖,无论国中是否太平,是否有战乱,敬平侯府护一方百姓无虞。”   顾来和冯云拱手,“是。”   其实敬平侯府无非又退回到了早前时候,并无损失,天子的诏令也可不听。   陈倏又道,“天子与我心知肚明,让人放话出去,我与天子不和,如此,没人会操心万州之事,我们也有更多时间处理平南。等春巡结束,我带夫人去平南半载,先将平南之事处置好,未雨绸缪,届时冯叔你跟我去平南,顾伯,万州交给你。”   顾来和冯云再次应是。   陈倏最后道,“燕韩内部早就一团纷乱,新帝登基原本应当换一番气息,眼下看,不过让乱世延后几年,那就让他继续延口残喘,我们守好万州和平南。”   顾来道,“侯爷手中握有万州,平南两地,腹地广阔,进可攻退可守;怀洲也在晋博侯手中,晋博侯又视侯爷为君侯;万州和平南背靠丰州,与丰州可共同进退,在乱世之中,敬平侯府掌握了最好的局势,侯爷可谋事。”   顾来言罢,冯云也一道看向陈倏。   等平南内部稳定,敬平侯便手握万州,平南,怀洲三地,可称君侯了。   称君侯,便意味着可让周遭依附……   顾来和冯云心中不是没想过,再有一日,会更进一步。   敬平侯有此底蕴,侯爷的为人气度亦担得起尊位。   顾来和冯云心中隐隐浮起念头。   陈倏沉声道,“叶澜之有他厉害之处,也有人替他效忠,不可小觑。让他慢慢收拾烂摊子,慢慢和旁的诸侯斗,日后谁做江山都与我们无关。”   顾来和冯云早前提起的念头,又缓了下去。   侯爷幼年失了家人,对侯爷来说,更重要的是太平安康,所辖之处,百姓安乐,并不是问鼎朝堂。   顾来和冯云都噤声。   陈倏又道,“顾伯,冯叔,暂歇两日,等两日后,议事厅寻人商议平南之事。”   顾来和冯云齐齐应声。   “日后平南和万州两处跑怕是常态,辛苦顾伯,冯叔。”陈倏看得清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平南的事要尽快提上日程。   ……   从东暖阁出来,陈倏相送。   顾来特意留到最后。   “顾伯有话同我说?”陈倏会意。   苑中,顾来捋了捋胡须笑道,“早前侯爷不在,如今侯爷回府,夫人之事当同侯爷说起。”   陈倏眸间微滞,“阿钰怎么了?”   他走前请顾伯照顾好阿钰,顾伯做事有始有终,一定会同他交待一声的。   顾来笑道,“侯爷早前托老臣照顾夫人,老臣是想说,其实夫人无需旁人照顾,夫人清明,很多事情心中有数,但知晓哪些该碰,哪些不该碰,更清楚她当做什么,不当做什么。侯爷新婚不久,便不在府中,其间有将近一年时间,但这一年里时间里,万州府上下的官吏皆已认可夫人。”   陈倏微顿。   类似的话,佟媪早前说过一次,眼下顾伯又再提起。   佟媪在后宅,说这样的话不奇怪,顾伯在前朝也说这样的话,陈倏越发好奇,阿钰做了什么?   顾来只道,“夫人有所长,却不显露,亦心如明镜,日后,是可与侯爷共进退之人,侯爷福气。”   ……   送了顾来,折回的时候,陈倏脑海里还是顾伯早前那两句话。   回屋中时,见棠钰和佟媪在一处。   佟媪正同棠钰一道照看着小初六,亦同棠钰道,“照顾了夫人和小公子这么久,忽然要走,奴家也舍不得夫人和小公子,夫人也要保重身体,切不可太过操劳了。”   棠钰笑道,“佟媪放心,长允回来了,我照顾好初六就是,佟媪在路上也要注意身体,燕韩天凉,回万州途中勿染风寒了,早一日晚一日,也别着急赶路。”   在棠钰心中,佟媪不一般。   在她临盆前的一段几乎都是佟媪在悉心照顾,也诸事帮衬。   佟媪和太奶奶一样,都是对她照顾有加的长辈。   棠钰记在心中。   听完棠钰的话,佟媪叹道,“奴家记得了,多谢夫人记挂。”   棠钰又唤了声,“卉鸢。”   卉鸢上前,将东西递给棠钰。   棠钰交给佟媪,“佟媪,这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小豌豆刚出生时的小脚印做的泥塑,替我带给太奶奶。”   佟媪意外,“夫人有心了。”   棠钰又道,“这是佟媪喜欢吃的冬枣糕,不贵重,佟媪带在路上解解烦闷。”   佟媪看她,眸间怔了怔,“夫人……”   棠钰温和道,“等日后初六大些了,再带小豌豆去丰州看太奶奶和佟媪。”   佟媪欣慰颔首。   “侯爷。”卉鸢看见陈倏。   棠钰和佟媪也闻声转身,“侯爷!”“长允?”   陈倏上前,笑道,“刚才去送顾伯和冯叔了。”   陈倏看见婴儿床里小初六已经醒了,睁着大眼睛看他,手脚都不没怎么老实,一直在动,明显很开心,只是还不怎么会笑。   陈倏心底都似融化了,俯身看了看他,“爹回来了,儿子。”   棠钰和佟媪都忍不住笑。   即便天凉,小孩子也不能终日闷在屋中,需要出去透透气。   棠钰怀中抱着小初六,捂得很暖和,小初六也很兴奋,小初六还小,棠钰只能横抱着。抱久了会累,黎妈换手。   棠钰和黎妈走在前面,陈倏和佟媪在身后。   佟媪要离开万州了,陈倏与佟媪也有话要说。   “见侯爷和夫人两人在一处,和睦美满,老夫人也宽心了。”佟媪感叹。   言辞间,到了老太太苑外。   老太太已经盼着重外孙来了,棠钰上前,老太太很快就被小初六逗乐。   陈倏和佟媪远远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份外让人动容。   佟媪温声道,“夫人对小公子亲力亲为,不似旁人会为了固宠,孩子多交由乳娘照顾,刚出月子没多久,便邀着夫君宠爱,怕因为孩子的缘故失宠。”   陈倏低声,“她不需要固宠,我也只要她一人。”   他喜欢她许久,眼中从未有过旁人。   佟媪笑,“侯爷和夫人相互信任,都不计较旁事,反而更好。”   陈倏也低眉笑了笑。   ***   翌日,佟媪离开。   陈倏让陈惑带人亲自去送,临行前,佟媪看了看小初六,又同棠钰相拥,“夫人,日后见。”   棠钰很有些不舍,“佟媪,日后见。”   陈倏扶佟媪上马车。   佟媪撩起车窗上的帘栊,又朝陈倏道,“夫人很好,请侯爷善待。”   陈倏应道,“会的。”   棠钰也上前,佟媪却没说旁的了。   看着马车消失在眼帘尽头,鼻尖微红。   “回吧。”陈倏牵起她的手。   难得今日到了城门口,两人许久没有一道在城中散步过了,于是没有乘马车返回侯府,而是手牵着手,步行回侯府。   “佟媪同你说什么了?”棠钰问。腊月里呵气成雾,她说话时都有白雾在。   陈倏笑道,“让我善待夫人……”   棠钰眸间微微滞了滞。   陈倏凑到她跟前,“夫人想让我怎么善待?昨晚那样行吗?”   棠钰:“……”   见她脸又红了,陈倏笑了笑,脱下了大氅,披在她身上。   棠钰叹道,“我不冷。”   她是怕他着凉。   陈倏看她,“手都是凉的。”   棠钰便不吱声了。   但确实,大氅披在身上,她的手心暖和了。   一路回侯府,沿途的百姓纷纷问候,“侯爷回来啦?”“侯爷同夫人一处了?”“侯爷好,夫人好!”   陈倏温和笑了笑。   棠钰忍不住笑,他一直觉得陈倏同江城的百姓就似邻居一般,到眼下也是如此。这样的陈倏,这样的江城,这样的万州,都让她心中莫名安宁。   ***   等回府中,棠钰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唤一声佟媪,而后才想起佟媪已经回丰州了。   她已经习惯了佟媪在,还不知要多长的时间才能习惯没有佟媪。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初六在一天天长大,棠钰也一天天习惯了佟媪不在,但是陈倏在身边的日子。   转眼,又临近年关了。   时间若白驹过隙。   早前在宫中总觉得时日漫长,盼完一个年头又是一个年头,但仿佛总有下一个年头,可在这里,同陈倏,同祖母,还有小初六在一处,心境却全然不同。   虽然也同样矛盾着,有时希望时间慢一些,永远这么岁月静好,陪在小初六身边,有时又希望时间快一些,看着小初六快快长大,是什么性子,什么模样……   每日仿佛都有了新的盼头,又时光依旧。   这样的日子里过得很快。   年关也将至了。   范瞿开始了每日忙碌起来,准备年关用度,还有年货。早前府中只有侯爷,问什么都不管,问什么都是你自己说了算,范瞿头疼,但眼下有夫人在,诸事可以同夫人商议,范瞿手中的活计也有条不紊得进行着。   范瞿也不怎么找陈倏了,从府中账册,人手安排,大小事宜到年关准备,有夫人在就够了……   陈倏也天天在议事厅忙着平南之事,在苑中见到范瞿的时候,陈倏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很久没见过范瞿了。   早前范瞿找他,总是找得一幅想死的心,眼下,范瞿全然不找他了,他看到范瞿倒惊喜了。   “慕然?”陈倏唤他。   “侯爷。”范瞿拱手。   陈倏这才看清跟在范瞿身后的人是阮杰。   “阮杰?”陈倏意外。   “见过侯爷。”阮杰也拱手行礼。   阮杰是周妈妈的外甥,陈倏待他亲厚,“怎么来府中了?”   阮杰道,“来见夫人。”   见棠钰?陈倏意外。   范瞿道,“侯爷,阮家负责此次去台运的流民安置,还有后续台运的开荒。”   陈倏愣住,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范瞿。   阮杰是周妈妈的外甥,所以他额外照顾过,但那是府中的事,但这次涉及到台运,还有流民安置,不是小事,应当是顾伯找范瞿商议过,要找信得过的人来做,所以范瞿找的阮杰。   但范瞿应当……不怎么看得上阮杰。   范瞿为人正直,若是范瞿同意阮杰接手此事,那就是范瞿认可了。   陈倏虽然意外,但还是笑道,“好。”   阮杰躬身,“侯爷,阮杰一定周全。”   陈倏颔首。   阮杰是去见棠钰的,虽然陈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见棠钰,但也没阻拦。   等阮杰离开,陈倏才问起范瞿,“怎么回事?流民?台运?安置?开荒?阮杰在做?见夫人?”   陈倏脑海里,怎么这几个东西都凑不到一处去。   范瞿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陈倏,从早前阮杰的小心思,到夫人怎么恩威并施的,如今夫人吩咐的事,阮杰都办得井井有条,根本不需要旁人花心思。   陈倏:“……”   “台运开荒怎么回事?”陈倏又问。   范瞿诧异,“侯爷没听顾长史和冯大人提起吗?”   陈倏皱眉,摇头。   他是零零星星听顾伯,佟媪几人都提起过相关的事,但没细下问过。   范瞿忽然反应过来,此事在顾长史和冯大人眼中,应当已经是定下了,也并非大事,而且有夫人看着,所以并未特意提起。   范瞿才将八月里临近州县流民涌入,议事厅内吵得不可开交一事告知陈倏。后来是夫人提议将流民安置在台运,正好可以将台运开荒,再配合安置,后续减免赋税,流民本就自动乱之处来,眼下能安定心中就已感激,夫人又从侯府的私库中拿了一些银子贴了流民去台运的安置。   原本若是有流民也是从侯府的私库中拨银两,眼下不过是将救济的银两,换成了安置的花费,此事就是让阮杰去做的。   “侯爷不在万州,但议事厅中,顾长史也好,冯大人和其余诸位大人都很信赖夫人,府中也是,此事阮杰接下了,便每隔一段时日都会亲自来找夫人汇报进展。”范瞿说完,又朝陈倏拱手道,“侯爷,这就是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倏听完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范瞿叹道,“侯爷,夫人很好,侯爷务必善待夫人,否则,就算是旁人都看不过去……”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陈倏握拳轻咳。   他怎么觉得,他若是什么时候惹棠钰生气了,怕是要成敬平侯府和万州府的公敌了……   回屋中的时候,阮杰已经走了。   台运之事应当进展顺利,所以她没有细问,阮杰也汇报了一声很快就走。   陈倏撩起帘栊,床榻的锦帐是放下的,是棠钰在喂小初六。   他想起他走时告诉她的,他不在时,让她守好家中。   她是在替他守好家中……   但从未提过。   棠钰放下小豌豆,正准备归弄好衣裳,陈倏撩起锦帐,棠钰看了看他,他没看她,只轻声问道,“小初六睡了吗?”   棠钰点头。   陈倏看着小初六的满足样,知晓他这一觉又要睡舒服了去。   “黎妈。”他唤了声。   黎妈入了屋中,陈倏将小初六给黎妈,黎妈照看去了。   棠钰想撑手起身,他指尖抚过她心口,将方才穿好的衣裳撩回了原处。   棠钰轻轻颤了颤,“长允……”   陈倏欺身,眸间沾染了旁的意味,指尖松了她腰间。   棠钰咬唇:“陈倏,大白日……”   下一刻,棠钰的话咽回喉间。   他以前就喜欢闹腾,她早前以为回来这趟好了。   他拥着她,声音有些发沉发涩,“我是小奶狗吗?”   棠钰别过头去。   他吻上她侧颊,“是小奶狗,会撒娇那种……”   他指尖抚过她修颈。   棠钰脸色涨红。   ***   腊月二十七,万州府上下开始休沐。   这便是进入年关了,是同家人团聚的时候。   早前陈倏是不怎么喜欢年关,却也从不会占用旁人同家人一处的时间。   但眼下不同了,他也有家人了……   不仅是棠钰和小初六,还有祖母,舅母和茂之。   离除夕还有几日,议事厅停了,陈倏自己在照看茂之的功课。   陈倏不在的这段时日,茂之一直跟着顾伯,陈倏回来发现他进步不少,茂之本就聪明,又肯学,还跟着顾伯,成长很快。   眼下陈倏同他说的,他都能听懂。   陈倏让他去议事厅,就没想过万州府的事情瞒他,所以茂之年纪虽小,却也知晓了朝中形势,万州形势和平南形势。   茂之知晓姐夫每日在忙什么。   姐夫一直是他的目标,姐夫不在的时候,他就听顾伯伯说起,姐夫也是像他这么大小,就开始跟着太奶奶看万州府的事,虽然也像他一样是旁听,但姐夫开始在顾伯伯几人的照看下,真正掌管万州府,也就是一两年后的事。   所以姐夫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掌管万州府的时间已经有十年了。   眼下天子对姐夫不仁,万州和平南都需要有所动作,茂之叹道,“姐夫,我想帮你,但不是照顾姐姐那种帮。”   陈倏笑,“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茂之点头,“我明白的。”   陈倏问道,“那你同我说说,眼下这种形势,万州府应当做什么?”   茂之还小,但是挑能想到的说。   陈倏眸含笑意。   棠钰端了银耳羹来,见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竟是在议论朝政。   而且认真。   陈倏看着她笑了笑,但是手口都未停。   手上拿笔画着周遭州县的示意图,同茂之说着为什么要这么做,口中一直解释着。   茂之听得认真,也会问陈倏问题。   陈倏很少直接回答,但会引导他想。   茂之有时候想不出来,陈倏也不着急,而是解释得更清楚明白些,茂之焕然大悟,然后自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出来,尽快不怎么对,但有理有据,是他自己见解。   陈倏并不泼冷水。   他两人在一处相处得很好。   棠钰悄悄来,悄悄离开。   ……   黄昏前后,陈倏不见棠钰。   黎妈说,夫人在小厨房里。   小厨房?陈倏意外,棠钰是不下厨的,她也不怎么会。   去到小厨房的时候,棠钰正好端碗出来,他看她,她轻声道,“长寿面。”   陈倏才想起今日是腊月二十八了。   每年腊月二十八因为万州府休沐,他其实都在府中,家中冷清,他尤其不喜欢过生辰,敬平侯府都知晓,所以大多时候都是黎妈陪着他,黎妈会给他做一碗长寿面。   去年接棠钰,是在驿馆过的。   今年,又有了小初六。   陈倏吃得很慢,将每一根吃完,最后连面汤都喝完了。   棠钰好奇,“我手艺这么好吗?”   陈倏笑道,“嗯。”   棠钰朝小豌豆笑着,“日后娘亲可以给你做长寿面了。”   陈倏皱了皱眉头,“夫人,你还是做给我吃就可以了……”   棠钰:“……”   陈倏没忍住笑。   陈倏牵她,“替我沐浴吧,让黎妈照顾小初六。”   棠钰淡声应好。   原本说好的一人沐浴,最后变成了两人,再到最后,铜镜前,她先是替他擦头,而后,青丝绕在他腰间……   ***   腊月二十九,陈倏的折子递到了京中,叶澜之手中。   叶澜之气得扔了奏折,“陈倏上奏,请封敬平侯府世子!”   他不仅生了儿子,心机说是生了女儿;眼下还在儿子名字都没取的时候,就上奏请封。   是挑明!   虽然早就心照不宣,但陈倏这么公然挑明,还是让叶澜之如吃了苍蝇一般。   叶澜之心中烦躁,他应当一早杀了陈倏的,如今放虎归山,他还动不了他,只能放着。就如芒刺在背,但他眼下还没办法顾及他。   眼下光是有陈倏同他不和的风声传出,各地诸侯就蠢蠢欲动,频频试探,他就是明知遭了陈倏的道,也只能赐封世子!   他不能和陈倏撕破脸。   至少眼下,万州和平南不会反!   眼下乱的是东边!   赵文域逃到了东边,在东边立了前朝旗帜,有不少世家支持赵文域。   同陈倏比,赵文域才是眼中钉,他必须要趁他未成气候绞杀掉!   他的皇位是逼宫来的,若是赵文域还活着,他始终受人诟病,至少受很大一部分世家的诟病,而且还有国中很大一部分百姓诟病。   只有赵文域死了,这些世家和百姓才没有说辞。   所以他眼下根本没有精力去管陈倏。   当务之急,是杀了赵文域这个漏网之鱼!   叶澜之介怀,“为什么赵文域的母妃会在皋城?”   魏昭庭道,“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在宫中辱惠妃的将领,被陈倏杀了?”   叶澜之眸间微顿。   魏昭庭道,“晋王从行宫逃脱,惠妃受辱被救,陛下觉得巧合吗?”   叶澜之脸色铁青。   魏昭庭道,“敬平侯早就留了一手,陛下是被他算计了。”   叶澜之气得砸了杯盏,“陈长允,我终究小看了他!”   但眼下,他还动不了他……   魏昭庭上前,“陛下,即便眼下没办法先对付敬平侯,但是也可以给旁人利益,制造矛盾,让旁人同敬平侯斗。”   叶澜之看他,“说。”   魏昭庭冷声道,“早前复州受灾,流民大量涌入万州,被万州安置去了台运。台运虽然在万州府管辖,但是处荒地,又同复州相邻,所以流民是有认同感的。陛下不需要亲自对付敬平侯,可以就台运一事做文章,因为眼下台运都是从复州去的流民,而且同复州离得近,陛下可以下旨给榆阳侯,将台运划给复州,且看看榆阳侯心中是否舒服,敬平侯又是否会把台运放给榆阳侯?日后的事,就是敬平侯和榆阳侯的事,只要有了矛盾,复州和万州就会矛盾升级,敬平侯会被榆阳侯掣肘,陛下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叶澜之指尖轻叩桌沿,脸色微微缓了缓,“好……年后就做。”   陈倏同榆阳侯打起来,百利而无一害。   叶澜之笑。   ***   年关的晨间,江城开始下雪。   陈倏抱着小初六看雪,温和道,“瑞雪兆丰年,儿子,好兆头。”   又听到侯爷给小世子灌输,黎妈,小米,平娅等人都忍不住笑。   因为侯爷已经上了奏请,即便眼下册封还未下来,但府中上下的称呼都已经自发从小公子改成小世子了。   整个年关,因为小世子在,府中都添了不知多少喜庆意味。   今年便要比去年还要热闹些。   “一年比一年热闹。”最高兴的是陈倏。   棠钰只觉一晃又是一年,去年这个时候,她仿佛才来敬平侯府。   陈倏从身后拥她,“阿钰,小初六是十月生的,正月十五正好是百日。百日宴我们要大肆操办一场吧,让整个江城都热闹热闹。”   整个江城?   棠钰心中唏嘘,会不会太浮夸了……   陈倏笑,“怕什么,整个江城都爱热闹,将儿子的百日宴和元宵佳节一起办了,城中百姓高兴来还不急。”   棠钰笑开,要比这些,没人比陈倏会。   “好。”棠钰温声。   陈倏没有松手,下颚搭在她肩膀上,目光看向棠钰怀中的小初六,轻声道,“儿子,你都要一百天了!”   棠钰实在分不出他的语气,是激动,是叹气,还是觉得快,亦或是觉得慢之类的。   陈倏又道,“一日一个模样,好像很大了,其实又才一百天。”   “来,爹爹抱抱。”陈倏伸手。   棠钰抱给他。   “儿子,等你大一些了,爹爹抱你去点鞭炮,好不好?”反正陈倏是一厢情愿地问。   棠钰没打扰他们父子二人的相处。   ……   今日是年关,要换新衣。   棠钰正好让黎妈取了衣裳来,陈倏抱了一会儿,棠钰给小初六换了年关的新衣裳,当即成了喜庆的小奶包一枚。   辰时前,茂之也来了苑中。   “姐姐,姐夫!”茂之欢喜。   “小初六!”茂之又看向棠钰怀中的喜庆小奶包。   杨氏搀扶了老太太来,也差不多刚好到辰时了。   辰时要在主苑点鞭炮驱除邪祟。   陈倏去点。   棠钰抱着小初六往后些。   鞭炮响起的时候,小初六还是被惊醒,哇哇哇得大哭起来,其实已经离得很远,棠钰护着他,轻轻拍着他,慢慢安抚着。   小初六慢慢也不怎么怕了,睁了睁眼睛看娘亲。   其实一直离鞭炮都很远,但这是小初六出生听到的第一次鞭炮声……   什么都有第一次。   这也是第一次。   ……   晌午时候,棠钰带着小初六午睡。   陈倏撩起帘栊,入了屋中,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太奶奶回信了,说名字应当父母取,她取小字就好。”   棠钰会意,太奶奶是不想越俎代庖,小字就是太奶奶的心意。   “太奶奶怎么说?”棠钰问。   陈倏道,“希望他无论多大,都有孩童时候的天真,不忘初心。”   陈倏笑道,“忘初。”   小字有时会取反义,不忘初心,便是用忘初警醒。   忘初?   “好听。”棠钰也喜欢。   陈倏伸手绾过她耳发,“乳名是我取的,小字是太奶奶取的,阿钰,你替儿子取名字吧……”   他说到此处,是早有考虑,棠钰没有托辞。仿佛也没想太多,莞尔道,“初六也好,忘初也好,都是提醒。长允,那就叫勉之吧,借此勉之。”   “陈勉之……”陈倏笑道,“啧啧,怎么有这么好的名字?”   棠钰被他逗笑。   “勉之,你有大名了。”陈倏摸了摸他的脸,似初次认识一般,认真道,“新年好,陈勉之!”   棠钰笑开。 第057章 春巡 二更合一   有了小勉之在, 整个年关,侯府上下都在围着勉之小祖宗转。   老太太也好,杨氏也好, 陈倏,棠钰和茂之也好,都在抓紧时间逗弄小勉之玩, 三个月左右的孩子每日睡觉的时间很长,醒着的时候就是一家人的宝。   光是茂之拿着拨浪鼓都陪着勉之玩了许久。   白日很快过去, 年夜饭的时候, 小勉之吃得饱饱的, 黎妈带去睡了。   棠钰和陈倏, 老太太, 杨氏,茂之一道在偏厅中用年夜饭。   年夜饭要喝酒, 棠钰还在喂勉之,陈倏用筷子沾了些让她尝尝, 算作年夜饭饮酒的意思了。   棠钰尝了尝。   “还要吗?”陈倏问。   棠钰摇头,脸色微微红了。   当着祖母和舅母, 还有茂之的脸, 有些亲近了。   茂之忍不住笑。   杨氏拍了拍他的头。   陈倏用快给老太太还有杨氏,茂之夹菜, 最后是棠钰,“你辛苦了, 多吃些。”   很快,棠钰的碗里堆成了小山。   “吃不了……”棠钰轻叹。   “吃不了我吃。”他亲了亲她侧颊。   茂之连忙捂眼睛。   年夜饭的氛围很好,放烟花的时候,棠钰牵了茂之去看。   去年看烟花的时候, 她还高处茂之许多,今年看烟花,就觉得茂之长了一头,“你怎么长得这么快?”   茂之叹道,“小勉之日后长得更快。”   棠钰从身后环住他脖子,“茂之,喜欢你和小初六都健康长大。”   茂之无语,“我早就长大了,你还拿小初六同我比。”   姐弟两人对话里,烟花照亮了整个夜空。   ……   晚些时候,黎妈将小初六抱了出来。   长辈的压岁红包,小初六要领。   老太太,杨氏,还有陈倏依次说了祝福的话,小初六虽然睡着,但棠钰抱着收下了。   年夜饭一过,杨氏带了茂之回家中去了。   老太太也回了长乐苑。   棠钰去沐浴更衣,回来后,见陈倏在手忙脚乱照顾着小初六。   “怎么了?”棠钰见他手足无措。   陈倏叹道,“他拉臭臭了!”   “换尿布吧。”棠钰上前,陈倏抱起小初六,棠钰熟练取下,又用温水给小初六擦了小屁.股,又用干毛巾擦干后才重新给他换了另一个尿布。   小初六舒服得睡过去了。   黎妈取了尿布去。   棠钰吻了吻小初六的额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起。   棠钰近乎,“长允……”   陈倏提醒道,“嘘,别吵醒儿子!”   陈倏抱她上.床榻,“守岁!”   棠钰:“……”   子时的烟花绽放时,棠钰眸间还是迷离的,耳旁的人唤着她的名字,周遭乱得一塌糊涂。   棠钰,我爱你。   ***   翌日,又是初一宴。   去年的初一宴,棠钰还有些紧张,无论是敬平侯府还是万州府,她都没来几人,人生地不熟,也处处都要范瞿和黎妈提点;但今年已经轻车熟路了。   在江城的万州府家眷,棠钰在有身孕的时候几乎都见过了。   好些关系亲近的,譬如满夫人,大都是三天两头都能见面。   也有不少年纪相仿,又能聊到一处去的,走动也多。   范瞿和黎妈早就不需要帮夫人看着了,棠钰自己就可以应付。   小世子出生,夫人未出月子的时候,万州府家眷也不好来看,又逢着年关,便都等着初一宴的时候来见小世子。   万州府都知晓侯爷的奏请已经呈上去了,夫人的儿子就是小世子,只是等京中的册封下来罢了。   黎妈抱了小初六来苑中。   还未至百日,醒得时间不久,黎妈抱来的时候,小初六刚好醒,黎妈抱给棠钰,棠钰抱在怀中,旁人各个都说好看,像夫人,也有说和侯爷挂像的。   关系亲近的,有多问一句,夫人有乳娘备着吗?   方才是听说夫人亲自再带。   棠钰颔首,备着了,还未用。   也有人感叹,夫人亲力亲为,是辛苦了……   棠钰有时也觉得累,但看着小初六,又觉得值得。   中途棠钰去喂初六,家眷夫人中还有人感叹,听说侯爷同夫人感情很好,夫人说什么侯爷都听,夫人不想要乳娘,侯爷也没说旁的,换作旁的人家,许是会说夫人不顾侯爷感受。   侯爷宠着夫人就是了。   ……   晚些时候,在正厅用晚宴。   因为是正宴,所以棠钰小沾了些许酒。   有小世子在,众人的焦点都在祝小世子聪慧,身体康健,一长成人上。   整个万州府官吏都看得出侯爷春风满面。   晚宴的时间没持续太长,小世子还小,夫人中途离席照顾,很快,侯爷这里也差不多,众人再次举杯,恭祝新春,晚宴便散了去。   陈倏回屋的时候,棠钰刚喂过初六。   初六肉嘟嘟的小脸还在吧唧嘴,脸色也红红的,双手放在耳朵两侧,仿佛呓语般瞪了瞪小腿儿。   陈倏怎么看怎么觉得心要融化了。   但今日喝了不少酒,怕熏到初六,陈倏去了耳房洗漱,出来后,一身清爽,才吻了吻小初六的额头,“时间真快。”   陈倏看着儿子,却是朝棠钰道,“你觉不觉得儿子每天一个模样。”   棠钰托腮,“黎妈和佟媪都说,几个月大的孩子,都一天一个模样。”   是啊,每天看他都很新鲜,都期盼他能做些什么事。   有时就是挤了挤眼神,都会觉得儿子聪明至极。   “马上百日宴了。”陈倏感叹,“也不知范瞿准备得如何了?”   这次他要把元宵和初六的百日宴放在一起,范瞿自听说起,就开始愁得掉头发,全江城百姓来给小世子过百日宴,也只有这敬平侯府的祖宗能想得出来!   棠钰笑道,“听说除了年三十,一连忙了十几日了,都快见不到人了。”   陈倏惊讶,“有这么浮夸吗?”   棠钰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范瞿惯来认真,你一句话,他要做到十成。”   陈倏笑,“行,让他掉掉头发也好。”   棠钰啼笑皆非。   陈倏的注意力又回到小初六身上,“小初六,慢慢长大,不要着急,让爹多看你些时候。”   棠钰看着他。   他目光虔诚,眼中都是柔光。   棠钰想起他幼时家中亡故,对家人有不一样的期盼。   对陈倏来说,小初六是他的血脉至亲,对他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   他想守护他。   小初六的到来,让陈倏走出幼时家人亡故的阴影,如获新生。   棠钰去了耳房洗漱,让他们父子二人不被打扰得单独呆会儿。   棠钰出来的时候,陈倏抱起她。   棠钰脸红,“儿子睁眼睛了。”   陈倏一看,真的……   陈倏叹道,“儿子,看到爹爹抱娘亲了吗?这是正确的示范,以后我们爷俩要照顾好娘亲。”   他这张嘴,棠钰好气好笑。   ***   百日宴后,紧接着就是春巡了。   眼下还有十余日时间。   范瞿还在筹备百日宴的事情,忙得抽不开身,黎妈在照看给府中准备新衣的事。   这次不同以往,春巡过后,侯爷夫人和小世子就会去平南,好些新衣都要提前准备了,等到平南再做怕来不及。   棠钰一面过目府中的账册,一面问黎妈,“春巡是做什么的?”   黎妈笑道,“春巡是每年的大事,万州府所辖这么多城池,重镇,侯爷都会去一次,说是巡视当地,也是慰问,表达万州府的关切。这一路来回,怕是都要三月去了。”   万州地广,棠钰知晓月余能来回,都需赶路。   府中在准备陈倏春巡之事,也同时在准备去平南的事。   春巡回来就要动身,这趟去平南少则半年,要准备的东西不少。   棠钰到祖母苑中,“祖母,你同我们一道回平南吗?”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回吧,祖母知晓你过得好就行了,长允品性,祖母心中有数,祖母在不在,他对你都是好的,祖母不担心。朝中的事,我这老婆子也不动,就是前几日听范长史说,日后你同长允免不了平南和万州两处跑,我也不能总跟着你们两处跑。你舅母身子也不好,我同她在一处,还能有个伴,相互照应着。茂之跟着你和长允,我和你舅母也就放心了。”   “祖母……”棠钰半跪下,侧头靠在祖母膝上。   老太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钰儿,祖母知晓你舍不得,但你总要有你的生活,不能总扛着祖母,你同长允好,祖母便好了。”   棠钰眼中氤氲。   老太太又道,“再说了,原本平南不是也家吗?祖母是回家了。”   棠钰颔首,“好,祖母,我们回家。”   老太太拥她。   ***   正月十三晚,盛连旭和袁柳来了。   陈倏和棠钰去侯府外迎接。   “惊不惊喜?”袁柳笑开。   棠钰连连点头,“惊喜,你们来怎么也不提前说?”   他们也好去接。   袁柳笑道,“既然是惊喜,当然就不能提前说!我们来看看你们家小初六啊。”   但凡同袁柳在一处的时候,总觉周遭都是好的。   陈倏朝棠钰叹道,“怎么样?我就说他们一定来吧。”   今日才正月十三,他们肯定是过了年关才走的,从丰州到江城才走了十日,是连夜赶路。   棠钰正欲开口,袁柳先牵了她入内,“快让我去看看我们小初六!我都等不及了!”   棠钰和袁柳二人拎了裙摆跑在前面。   陈倏和盛连旭跟在后面,盛连旭道,“太奶奶近来腿脚不好,要不,她都来了。”   陈倏伸手揽了他肩膀,“等初六大些,我们带他去见太奶奶。”   “那太奶奶肯定高兴!”盛连旭笑。   “小初六~”袁柳屋中的时候,正好初六醒了。   黎妈将初六抱起来,放在袁柳怀中。   初六正好睁着眼睛,好奇得打量着抱着她的袁柳。   袁柳叹道,“眼睛好好看~”   棠钰也上前,伸手摸了摸初六的额头。   初六应当发现自己的娘亲,忽然眼前一亮,眨了眨眼睛,笑了笑。   “哇~”袁柳心都萌化了。   棠钰也是第一次见小初六笑,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天哪,怎么这么可爱?”袁柳全然不知怎么形容。   棠钰也笑,“头一回见他笑,他肯定很喜欢你~”   袁柳心中更喜欢了几分,“让我看看,谁家的宝贝这么可爱?他有名字了吗?”   棠钰应道,“勉之。”   “勉之?陈勉之?”袁柳唤了声。   应当是陈倏每日每日在某个小家伙面前唤的缘故,听到勉之和陈勉之几个字,小家伙果真顿了顿,目光看向袁柳。   袁柳稀罕到不行。   ……   棠钰和袁柳方才是一路拎着裙摆,牵着手跑进屋中的。   盛连旭和陈倏则是边走边谈。   “早前京中的事,太奶奶都同我说了,没想到大哥竟然如此……你日后有什么打算?”盛连旭问起。   陈倏应道,“年后春巡,春巡后去趟平南,把平南换成自己的人,安定下来,驻军也跟着变动,让平南和万州连成一气,互成屏障,也不怕天子再觊觎,万州和平南皆能自保。”   盛连旭叹道,“所以太奶奶担心归担心,说你既然回万州了,就心中有数了,果不其然。”   陈倏淡淡笑了笑。   盛连旭又道,“长允,等平南稳定,你当称君侯了。”   他坐拥平南,万州,怀洲的王威又早就视陈倏做君侯,再加上还有丰州的支持,陈倏这个君侯,早就可以同天子匹敌。   盛连旭道,“太奶奶说,你若称帝,丰州支持。”   盛连旭又道,“但你不会。”   陈倏笑。   盛连旭伸手揽过他,却掩了下半句,太奶奶还说,除非他被逼得走投无路……   “你呢,丰州有什么打算?”陈倏也问起他来。   “静观其变吧,丰州,天子暂时不会动,但太奶奶年事高了,太奶奶说,若是她没了,陛下会第一个动丰州,所以,你要是称了君侯,丰州依附你,我高枕无忧。”盛连旭打趣。   陈倏笑道,“那我考虑考虑。”   兄弟二人都朗声笑了起来。   临近苑落了,盛连旭问,“太奶奶取了小字,太子取名字了吗?”   陈倏道,“勉之,借此勉之的勉之。”   “陈勉之……嗯,好面子。”盛连旭感叹。   等到屋中的时候,果然见到是袁柳在抱孩子,见到盛连旭和陈倏入内,袁柳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应当是小勉之刚睡不久,袁柳怕他们两个吵醒了。   “你也来抱抱……”袁柳爱不释手。   盛连旭抱起小勉之,“像棠钰,但眼睛又像长允。”   陈倏调侃,“你们尽快生一个啊。”   盛连旭和袁柳脸红。   盛连旭也不含糊,“好啊,生个女儿我们结亲家!”   “这事儿,我夫人做主。”陈倏卖乖。   屋中都笑起来。   盛连旭不落人后,“那我看看我女婿~”   屋中再次笑起来。   “你要生儿子怎么办?”陈倏感叹。   盛连旭道,“那就看我侄子啊!”   陈倏还未来得及笑,盛连旭又道,“说不定你再生个女儿,我们还是当亲家。”   这回,棠钰脸红了。   ***   翌日,袁柳和盛连旭去长乐苑看老太太。   性子活泼热忱的袁柳同谁都容易走到一处去,也容易讨长辈喜欢。   两人都给老太太请安。   对方是建平侯世子和世子夫人,礼仪教养都好。   相处时,即便没有棠钰和陈倏在,也不会让老太太拘束。   也同杨氏问好。   稍后,老太太,杨氏,棠钰和袁柳正好凑了一桌马吊,都是女眷,陈倏负责端茶倒水,一会儿在棠钰身后看看,一会儿在老太太舍后支招,一会儿在舅母身后发表感言,盛连旭见他是乐在其中。   ……   正月十四一过,就是元宵了!   这次元宵又逢上小世子百日,整个江城都热闹无比。   元宵夜市的时候,陈倏浮夸得抱了儿子到处走,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早前旁人都是问候侯爷好,今日全都是问候小世子的。   江城的百姓都同陈倏亲厚,如今有了小初六,这股子亲厚劲儿都到小初六身上去了。   “小世子好!”“小世子!”   人人都凑上前来,热忱得想看小世子,但又怕吓倒小世子,便都隔得远。   陈倏收获了无数多盏聪明等,长寿灯,健康灯等等等等。   袁柳和棠钰走在稍后,从背影和偶尔的侧颜,都能见到陈倏笑得合不拢嘴,春风得意。   百日宴,旁人都是摆酒。   他摆了整一个元宵佳节的庙会。   ……   等回家中时,都已很晚了。   “我儿子今天肯定很高兴。”陈倏还在得意。   棠钰不扫他的兴致。   今日满百日,小勉之第一次剃了圆圆得小光头,可爱至极。   “越来越好看了。”陈倏是真心喜欢。   棠钰道,“祖母说,孩子剃了胎发都好看。”   陈倏越看越有些舍不得,“他怎么不大一些,我就带他一道去春巡,就不用和他分开这么长时间了。”   春巡要三月才能回来,他又要整整一个半月见不到夫人和儿子。   棠钰吻了吻他额头,轻声道,“我们在家中等你。”   陈倏也亲她。   “我三月就回来。”他伸手绾过她耳发,“阿钰,很快。”   棠钰颔首。   他吻上她修颈,棠钰揽紧他,重逢不过一月,又要分开了……   ***   “走了。”分别的时候,陈倏抱起她。   周围随行的驻军和官吏都忍不住相互说话或者低头,假装没有看见。   “夫人,等我回来。”陈倏所幸也不避讳了。   “嗯。”棠钰轻声。   要说的话,昨晚都说了,黎妈抱了小初六上前。   小初六睁着眼睛,而且自从上次在棠钰和袁柳跟前笑了一回后,就开始时常笑了。   眼下,看着自己爹爹了,小初六忽然便笑了。   陈倏鼻尖怼上他鼻尖,“等爹回来,不许欺负娘亲!”   黎妈恼火看了他一眼,“侯爷!\"   都要走了,还讨人嫌!   陈倏这才笑了笑,朝黎妈道,“黎妈,替我照顾好阿钰和初六。”   “侯爷放心。”黎妈笑得合不拢嘴。   一侧,茂之也正好同杨氏道别完,也上前同棠钰和初六道别,“小初六,等舅舅回来见你。”   万州府很多事情陈倏都没有避讳茂之,这次春巡是难得的机会,了解整个万州的全貌,所以陈倏询问了茂之和舅母的意思。   茂之想去,舅母也同意了。   路上一个半月时间不算太长。   马车上,陈倏和茂之同众人挥手道别,棠钰恍然想起桃城的时候,仿佛也是眼下场景。   棠钰目送陈倏和茂之的马车离开,就算再清楚太奶奶说的,分别才是常态,心中还是会怅然若失。   乱世之下,唯盼安稳。   ……   陈倏走,袁柳和盛连旭还在侯府住了两日再走。   袁柳是想多陪她些时候。   早前在丰州的时候,两人就相处愉快,如闺中蜜友,眼下陈倏离开了,盛连旭也自己一个人睡,袁柳和棠钰睡一处卧谈。   “其实,大哥有些说不清,我觉得他早前还很好,可能是人会变,也可能是原本在太奶奶面前就是装出来的。但是大嫂是真的人很好,那时候大哥走投无路,才会来太奶奶这里求庇护,后来是大嫂的娘家支持,大哥才能坐上安北侯,只是后来大嫂的父兄皆战死,那时候大哥对大嫂也很好。只是忽然称帝,大嫂也没接来京中的时候,就忽然三宫六院都满了,大嫂一定不开心。”袁柳叹道,“你想,若是长允身边多一人,你开心吗?这宫里,多了多少天子枕边人?”   棠钰很少听陈倏说起帝后的事。   袁柳说完,又侧身躺下,看向她,“长允不会。”   棠钰看她。   袁柳又道,“我觉得连旭和长允都很好,长允虽然叫连旭一声二哥,但其实他们两个就前后一个月生辰,我觉得连旭还不如长允成熟呢!”   棠钰笑,“只要他们平安就好了……”   袁柳也叹了口气,“是啊,他们平安就好了。阿钰,我们明日也要走了,家中只有太奶奶在,我们不能久留,日后,等初六大些了,我们丰州见。”   “嗯。”棠钰应好。   ……   袁柳和盛连旭走后不久,便到了二月。   敬平侯府和万州府都诸事顺遂。   陈倏去到哪里都有书信来,写给棠钰的,也会夹着每日带给儿子的话,让棠钰念给儿子听。   他在尽力做一个好父亲。   二月中旬时,宫中的圣旨到了,是册封陈勉之为敬平侯世子的圣旨。   陈倏不在,棠钰接旨。   内侍官上前扶了棠钰起身,“夫人快请起。”   既是册封,便有封赏。   旁的内侍官上前,将封赏一并放下。   临末,宣旨的内侍官并未离开,而是趁着旁人没注意,塞了纸条在棠钰手中,也低声道,“替师傅问候姑姑。”   棠钰倏然会意是文广的人。   “文广还好吗?”棠钰轻声。   内侍官拱手,“师傅很好,如今在御前当差,所以让奴家把东西捎给姑姑。”   棠钰颔首。   待得内侍官离开,棠钰才拆了纸条,目光刹那间怔住——天子把台运赐给榆阳侯?   ***   连夜赶路,马车又至一处歇脚,陈倏刚下马车,陈磊上前,“夫人让送来的密函。”   陈倏以为她终于肯回他的纸条传情了,但碾开纸条的时候,整个眉头都拢起。   他原本下一步就是去台运城。   ——眼下,天子将台运赐给了榆阳侯,那就是等着坐山观虎斗!   让他们内斗!   榆阳侯恐怕有备而来,也可能早就在台运等着他露面了。   陈倏平静,“当真以为万州好欺负。” 第058章 称帝   陈倏抵达台运, 果真有当地的官吏来报,“侯爷,榆阳侯递了拜帖, 说明日造访。”   陈倏接过,简单扫了一眼,淡声道, “让人回一声,本侯在台运等付叔叔。”   官吏应声。   榆阳侯是长辈, 陈倏唤一声付叔叔是应当的。   此番出行, 顾来, 冯云和范瞿皆跟在陈倏左右, 陈倏将帖子递给范瞿。   范瞿看了看, 是榆阳侯得拜帖,上面还煞有其事盖了复州的印章在, 是特意给侯爷看的。   冯云从范瞿手上接过,轻嗤道, “侯爷今日才到台运,拜帖上就写了明日的日期, 恐怕是人早到了, 一直在等侯爷。所以今日听说侯爷一道,立即差人将帖子送了过来。”   陈倏叹道, “等不及了,若是不是今日到得晚, 许是晚上就来了。”   范瞿问道,“侯爷,我们要准备什么吗?”   陈倏笑道,“准备吓唬他。”   顾来和冯云都忍不住笑。   范瞿无语。   “榆阳侯手上有圣旨, 寻思着有了圣旨,此事就已经板上钉钉,旁的许是都没多想,便匆忙来了台运。复州这么多地方天灾,榆阳侯都无暇顾及,反倒是绕道来了台运,此事榆阳侯没想清楚。”顾来捋了捋胡须。   冯云应道,“榆阳侯若是想清楚了,即便有圣旨在也未必会想到来找侯爷要。恐怕,眼下的台运于榆阳侯来讲,便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悔,所以怎么都要走一趟,其实未必自己想清楚了。”   陈倏淡声笑道,“那就帮付叔叔想清楚。”   ……   陈倏一行抵达台运是晌午。   晌午过后,陈倏便去了工事上巡视。   台运早前是荒地,眼下是二月末,三月初,春寒料峭,但工事上,壮年都干得热火朝天,四周皆是百废待兴模样。   去年八月,大批流民涌入万州求庇护。   万州既无天灾也无人祸,周遭郡县中,最安稳的一个州郡。   流民经历天灾,家园流离失所,复州府无所作为,流民才涌入了万州。即便台运荒芜,但也是万州府所辖范围,有万州府和敬平侯府在,百姓不用担心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所以台运需要开荒,但只要付出相迎的劳动,无论是修建工事还是开垦,还是建造房屋家园,都会领到对应的报酬,可以换取食物和必须用品。   这对在天灾之后,险些活不下来的流民来说,是最好,也是最稳定的方式,不用担心万州有一日想着将他们扫地出门。   所以陈倏到台运的时候,所有人的都在干活。   相比起饿死,颠沛流离,在台运开荒算不了什么。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声,“敬平侯来了!”   周遭便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朝陈倏投来好奇目光。   如今落脚台运,台运是敬平侯府所辖,那陈倏就是万州府的主人。   其实今日在台运的流民或多或少都听到过,当时同意接收流民的正是敬平侯夫人,而这次送他们来台运,兴修工事,房屋和民生基础的银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敬平侯府的私库。   也正是因为有敬平侯和夫人,大家才能在台运安定下来。   之前在复州,家园受灾时都不曾见到过复州府的榆阳侯,更勿说会像敬平侯这样,每年春季都会有春巡,了解百姓日常。   有人带头唤了声,“侯爷好!”   周遭纷纷响应。   这些原本不是万州的子民,但这些问候声却都发自内心,而且经久不断,而后陈倏巡视的一路,所有的人都在朝他诚挚问候,道谢。   也有说问候夫人的。   陈倏是没想到,棠钰的举动,让他收获了台运的人心。   而这批人留在台运,又必定会反哺台运的发展。   这是相互的。   “多谢侯爷夫人!”   “多谢侯爷夫人!”   陈倏巡视了多久,这样的话便听了多久。   顾来会替陈倏鼓舞人心,“请大家放心在台运安定下来,侯爷和夫人定会护大家无虞,安居乐业。”   顾来特意将夫人二字带上,是因为在台运,夫人有良好的基础和声誉,提起夫人,更能鼓舞人心。   茂之一直跟在陈倏和顾伯伯身后,一直看着,听着。   这么多早前的流民,眼下都这么拥护姐夫和姐姐,茂之忽然想起当日在议事厅的时候,姐姐提议能不能将这些人安置在台运的场景来……   姐姐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解决了这里多少人的生计。   顾伯伯说的,有时候治理一个地方,并不需要很深的权术,与人着想就是。   姐姐只是与人着想。   便是智慧。   茂之想着,唇畔微微勾起。   台运是处好地方,日后,也能越来越好……   临近巡查结束,陈倏见到了阮杰。   早前一直是因为周妈妈的缘故,陈倏让府中对阮杰多有照顾,但是之前陈倏也未想到,棠钰和范瞿会让阮杰来承接台运营建一事。   眼下,临到巡视末了,见到阮杰在工事上,同工事上的壮年看着工事上的缺口,又是比划尺子,又是牵绳子,还有在工事上敲敲打打,应当是亲力亲为在找不合适的地方,并且和对方据理力争。   范瞿早前也见过阮杰做事。   虽然早前阮杰做事勉强也能算负责,却不像今日一样较真。   许是觉察目光,阮杰转身看过来,当即惊喜,“侯爷,范长史!”   因为营建的钱是从侯府的私库出的。   夫人首肯的。   所以负责营建的人,便是同敬平侯府牵的文书。   阮杰是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搭进去了,也在夫人跟前承诺一定会做好,这才来了台运。   当下见到陈倏和范瞿,阮杰惊喜地从工事上翻了下来。   轻车熟路。   一看就是这月余没少在工事和各处照看过。   “辛苦了。”陈倏是真觉得这一趟能看到台运这幅景象,实属不易,也有阮杰很多功劳。阮杰是承接人,陈倏在亲眼见到台运眼下的情景时也不相信。   但阮杰做到了。   陈倏的夸赞竟让阮杰有些腼腆,摸着头道,“不辛苦,大伙儿干得很起劲,就想快些看到自己的家园在台运重现。”   陈倏笑了笑,阮杰继续道,“侯爷,眼下挺好的。我之前眼光狭隘,也总是想着细枝末节处,东讨一些好处,西耍一些心思,但自从上次夫人点醒,才觉之前真是一叶障目……眼下同这里的百姓一起,新建一个全新的台运。”   陈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骨气!”   阮杰过往从未得敬平侯如此赞扬过,当下,又朝陈倏拱手道,“侯爷,经过这段时日,我同这里的百姓一起,越发觉得,这里有我付出的很多东西,我想在台运留下来!”   他说得斩钉截铁,陈倏再次拍了拍他肩膀,“好!自己拿主意!”   临末了,阮杰又道,“夫人同我说过,苛刻的条件下能做出来,是本事,既然有本事,不需要侯爷也能办好,又何必让人看轻呢?”   阮杰朝陈倏笑道,“夫人的话,我会一直记得警醒,眼下路远,还请侯爷代为向夫人问候一声。”   陈倏颔首,温和笑道,“好,我会带到的。”   阮杰没再耽误,又重新回到了工事上,同方才的人继续一道。   范瞿叹道,“侯爷,觉不觉得阮杰与早前不同了。”   陈倏笑道,“是不同了。”   范瞿又叹道,“夫人早前说,日后可以信任阮杰,我还心里怀疑过,但今日在台运见到阮杰如此,才觉得夫人说的是对的。”   “走吧。”陈倏笑而不语。   ……   翌日,榆阳侯亲至,陈倏在台运的官邸见榆阳侯。   榆阳侯是长辈,陈倏起身相迎,“付叔叔,好久不见。”   榆阳侯也满面春.光,“贤侄,听闻你喜得麟儿,恭喜恭喜。”   陈倏相请,榆阳侯在他身侧落座。   台运的官邸不大,偏厅中除了有陈倏,榆阳侯,顾来,冯云,范瞿之外,还有榆阳侯身边的心腹谋臣三两人,再就是茂之一直站在陈倏身后听着。   简单寒暄,又相互吹捧和问候了一番,榆阳侯也言归正传。   “贤侄,其实,我有一难处,不知道当不当拿出来说。”榆阳侯一绕弯,便是要开始了。   “付叔叔但说无妨,长允听着。”陈倏依旧淡然。   榆阳侯估摸着他应当还知晓,继续做为难状,也没着急让跟随的心腹将圣旨递上,自己先开了口,“贤侄,不瞒你说,我近日接了天子的圣旨,说我复州的流民大批涌入到了台运,台运虽然是万州府的封地,但实则眼下都是早前复州的人,天子便下旨将台运划拨给了我复州府。这不,圣旨到我这里,就成了烫手的山芋,我赶紧来找贤侄商议一声。”   榆阳侯这段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都是天子意愿,他也是烫手山芋而已。   陈倏也只能跟着“为难”,“惨了,这不好办了……”   榆阳侯没想到他也跟着一起为难,还卖惨……   榆阳侯为了能共情,只能问道,“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陈倏摇头叹息,“付叔叔你不知道,我昨日刚到台运,就去巡视了一圈,台运上下都在称赞我夫人,说能让他们安定下来的,都不是我们这些什么敬平侯,万州府之流,竟然是我夫人,我当时听得脸色就要挂不住了……”   榆阳侯当下的脸色才是要挂不住!   陈倏哪里是用夫人贬低自己啊,分明是在贬低他!   当时安置这些流民的是陈倏的夫人,流民只会将陈倏和他夫人当做是一家人,陈倏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说他复州府在有灾情的不管,眼下安定了忽然来要人和地方了。   榆阳侯当即脸上就要挂不住。   陈倏又道,“台运这地方荒芜好久了,原本我也没生心思要好好归弄。后来是夫人怀孕,我又不在身边,她闲得无趣,便将所有心血都花在这上面了。付叔叔您也知道,我同夫人新婚不久就分开,自然是要讨她喜欢的,这不,我小舅子还在,就是跟来看看台运这处如何了,夫人还在等着我回话,我又今日才到台运……”   陈倏声情并茂,说得茂之险些都信了,陈倏继续道,“我若告诉她,她付出了这么多心血,又是出银子,又是出人,又是费神的台运安置,忽然被天子一道圣旨赐给了付叔叔,她肯定接受不了……”   陈倏一幅替夫人着想的模样,实在让榆阳侯有些措手不及。   陈倏诚挚看向榆阳侯,“付叔叔,不如你等等,先让我问问夫人的意思……”   榆阳侯听完都傻眼儿,他有圣旨在!陈倏竟然说他要问问夫人的意思?!   这是准备圣旨都不听了?!   榆阳侯忽然觉得,即便有圣旨在,仿佛这一次也不会那么轻松让陈倏将台运交出来……   榆阳侯叹道,“贤侄,皇命难为,我也没办法啊,你莫要为难你付叔叔了,若是天子过问起来,你我二人都不好交待……”   榆阳侯试图同陈倏说明,他们两个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蜢。   陈倏这才缓缓敛了笑意,平静道,“付叔叔,若是台运城中的百姓我带走了,银子我也不投了,人我也不放这里了,付叔叔你就拿着一块荒地做什么?”   榆阳侯看他。   陈倏继续道,“付叔叔是继续开垦?还是让他继续荒着?若是要继续开垦,复州府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付叔叔心中可算过?上次水灾,复州都无暇顾及,眼下还一片狼藉,这些流民才投奔的万州台运,但付叔叔您自己的复州自顾不暇,眼下再多一处台运来,付叔叔能看得过来吗?”   陈倏莞尔。   榆阳侯心中咯噔一跳,是变相说他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管不好,眼下多管闲事来管万州台运,是吃饱了撑着。   榆阳侯脸色微变。   陈倏见他愣住,趁热打铁,继续道,“付叔叔,你可要想清楚,就为了一块没开荒的台运,将我得罪了,来讨天子欢心,值得吗?”   榆阳侯当头棒喝!   陈倏在赤.裸裸地威胁他!   陈倏又道,“你如果有一日,天子不管你了,付叔叔是要等天子下令将台运还给我?还是我自己来取?”   好一句他自己来取!   榆阳侯脸色铁青。   陈倏笑道,“付叔叔要台运,我今日就可以给,但是付叔叔您要想清楚了,天子下旨让付叔叔到我这里来取台运,付叔叔若真取了,我万州府的颜面挂不住,你拿那座城池来给我换?”   榆阳侯僵住……   陈倏端起茶杯轻抿一道,“万州地界,每一分土地都是万州府的,谁敢取,就是在敬平侯府头上动刀。动刀要有动刀的底气,今日复州的底气是自己的,还是天子给的?”   “若是天子给的,这底气,复州自己有多少?天子的底气又能给复州多久?”陈倏悠悠笑道,“反正,天子只让付叔叔取台运,我若拿一个台运换复州府的其他地方,倒也稳赚不赔,全听付叔叔的,付叔叔你觉得呢?”   榆阳侯顿时手都抖了抖。   万州和复州毗邻,若是陈倏真的出兵讨伐他,天子根本无暇顾及。   台运一事上,他看似有圣旨在。   但根本动不了陈倏。   台运他要不走!   无论有没有圣旨,他都要不走台运!   这就是现实!   榆阳起身,灰头土面,“那陈贤侄,我先回去了。”   陈倏让范瞿去送。   范瞿去送的时候,正好路过工事上。   今日听说榆阳侯来了,城中都传闻榆阳侯拿了圣旨,来找敬平侯要台运这处地方的!他们要被重新划回给复州府!   不少百姓心中都忐忑着,好容易才从复州逃出来,回去不和早前一样了吗?又回到没人管的日子!   而且,眼下台运重建的钱都是敬平侯夫人从敬平侯府的私库取出来的,若是真将台运划给了复州府,夫人还怎么管,复州府早前不曾管过他们,难不成眼下还会管?   当下,有人就朝榆阳侯道,“我们不要回复州!”   有了第一人就会有第二人,“早前榆阳侯府就没有管过我们生死,眼下又要来害人吗?”   老百姓纷纷怒了。   “滚回你的复州去!”   “这里不欢迎榆阳侯府的人!”   不少百姓都情绪激动,也有人围上来,吓得榆阳侯赶紧让侍卫护送着早些离开。   “尔等刁民!”榆阳侯气急败坏,但刚一开口就被百姓的怒骂声淹没。   榆阳侯不敢再开口了!   他担心自己的安慰,也担心陈倏纵容这帮刁民。   榆阳侯赶紧灰溜溜出了城中,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和范瞿说!   ……   等送走榆阳侯,范瞿都觉得,榆阳侯日后不会再来自取其辱了。   范瞿也安慰工事上的人道,“大家相信敬平侯,如今是在万州地界,侯爷一定护大家无虞!”   百姓们这才陆续散了去。   ***   榆阳侯到走也没在陈倏这里讨到好处,日后也不会再来了。   至于天子同榆阳侯之间会不会生猜忌,陈倏并不上心。   但天子既然起了心思,在无暇顾及他的时候,开始给他使绊子,那这绊子就不会停。   陈倏笑了笑。   范瞿入内时,正好顾来同陈倏说起,“侯爷,听说前一阵晋王在鎏城招兵买马,早前不少世家饱受天子迫害之苦,好些都逃往了鎏城,拥护和投奔晋王,晋王的势力迅速扩大,日前,晋王已经在鎏城称帝,和天子对峙,是天子最头疼的事。”   虽说成王败寇,但造反的人最担心和恐慌的,就是原来的朝中还有后裔。   晋王是前朝后裔,自然得前朝旧臣和百姓的拥护。   尤其是天子登基后,好些手段过于激进,并不比前朝时候的腐朽朝廷好多少。所以百姓对天子也并不期待。但晋王是前朝正统,而且晋王早前的名声很好,所以一时间投靠晋帝的人很多,不少世家都是举家前往,堪称盛况。   顾来又道,“晋帝的母妃是惠妃,惠妃是宫女出身,身份卑微,身后没有大的世家作梗,所以知根知底,不少世家都愿意支持。”   陈倏想起他两次放了赵文域走。   但赵文域给他的印象,不像是能撑得起新建政权的人,惠妃也不是……   而且赵文域年轻气盛,在鎏城不会那么容易立住脚才是。   但赵文域竟然称帝了,四方来赴。   陈倏沉声道,“赵文域自己做不到,能查得到,谁在背后帮他?”   顾来道,“老臣让人查过,晋帝请动了公孙先生。”   “公孙旦?”陈倏意外。   赵文域若是能请得公孙旦,那是很有本事。   早前朝中这么多人投橄榄枝,公孙旦都没动心过,眼下竟然选择了帮扶晋王?   顾来知晓他疑惑,也道,“许是晋帝无意与旁人争,反而入了公孙先生的眼?但如果晋帝背后有公孙先生出谋划策,天子恐怕会很难对付得了鎏城。”   陈倏叹道,“那就让晋帝崛起,没什么害处。晋帝的崛起,会让天子觉得最棘手。”   顾来捋了捋胡须,点头。   陈倏是想过乱世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赵文域称帝,叶澜之这里恐怕要调转所有的兵力先对付赵文域……   陈倏心中又叹了叹,他是没想到,赵文域竟然称帝了。   有趣了!   ***   敬平侯府内,范瞿不在,府中诸事下人们都会请示夫人。   先是黎妈来,“夫人,给小世子做衣裳的料子,请夫人挑选。”   棠钰逐一拭了拭,“这个料子好,软些,也不扎人,穿着舒服,就这个吧。”   黎妈应好。   而后是旁人。   “夫人,这是府中人员的名册,夫人看看是否还要添人手?”   “放这里我看看。”   “夫人,夏日的茶要挑了,夫人看看选那些茶备在府中的好?   棠钰顿住,“侯爷喜欢什么茶?”   管事大致应了三种茶的名字。   棠钰微怔,忽然意识到,她看似和陈倏在一起很久,小初六也有了,但其实他们在一处的时间很少,她甚至都不清楚他喜欢什么茶,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东西……   三月初了,陈倏已经在回敬平侯府的路上了。   暂歇时,范瞿送了东西来,“侯爷,夫人的信来了。”   陈倏意外。   这一路他给她写了不少信,她没怎么回过,上次收到她的信,还是说的榆阳侯的事情。   陈诉打开信笺,是熟悉的字迹,仿佛棠钰本人在身边温婉问起,“你喜欢什么茶,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东西,喜欢做什么,快把你喜欢的都告诉我?”   陈倏忍不住笑了笑。   两人都成亲许久了,连儿子也有了,她好像终于准备好好认识他了……   数日之后,棠钰收到陈倏回信。   —— 嗯,我好棠钰。 第059章 我想你 二更合一   原本棠钰是真想趁他回来之前, 好好和他通书信的,但看到陈倏的回信,棠钰忽然释然了。   没用。   他只会变着方子的用不同辞藻说他好你, 要么倾慕你,要么更让人头皮发麻的字样。   棠钰想了想,反正最多也只有半个月了, 慢慢等他回来也一样。   虽然大活人也很闹腾,但总比鸿雁传书, 等好几日, 等回来一句, 我好你来得要好。   棠钰便将同陈倏本人熟悉的事暂时先缓一缓。   其实也不是缓一缓, 也是换一个途径, 譬如,不经意的时候问起黎妈, 小米和平娅。她们都是伺候陈倏许久的人,棠钰要想自然而然问出些端倪来, 不算难事。   譬如,陈倏喜欢的茶是白牡丹和云州珀珞。   陈倏喜欢的花是海棠。   陈倏喜欢湖蓝色。   陈倏喜欢……   她让人给小初六做了好几件湖蓝色的小衣裳。   总之, 自从收到消息, 说陈倏从春巡中回程了,日子便仿佛快了起来, 好似他真的随时就能回来一般。   三月初的时候,小初六就五个月大了。   竖着抱是没问题了, 棠钰也会在抱他的时候,小心用掌心拖住小初六的颈部,让小初六安稳些。   五个月大的小初六和早前全然不同。   每日眼睛都能到处看许久,机灵了许多, 好似能听懂母亲的不少话,笑的时候也开始多起来了,而且也开始和旁人有了很多互动。   自然,也开始和狗糖糖互动。   狗糖糖仿佛知晓他是小主人一般,总是见到小初六便很亲厚。   有时候小初六在棠钰怀中入睡,狗糖糖还会搭着两个小爪子站起,试图看看小初六。   棠钰干脆大方让它看。   还认真同它说,“糖糖,这是小初六,他还小,日后你要多照顾他哦~”   狗糖糖汪汪叫着。   棠钰伸手摸了摸糖糖的头。   有糖糖陪着的小初六,是整个敬平侯的小祖宗,小宝贝~   有小初六在,老太太好似每日也都有盼头。   每天晨间得时候,棠钰都是固定带着小初六去祖母处。   小初六会和祖母玩上好一阵子。   棠钰也会带着小初六在祖母的长乐苑中散散步,晒太阳,吹吹风。   三月的气候最宜人,小初六在户外呆的时间要比早前长了很多。   每日晌午后最热的时候,棠钰和黎妈会给小初六洗澡,小初六起初很怕洗澡,但后面就慢慢习惯了,也喜欢了,只是每日给小初六洗澡的时间不能太长,也都在不通风的耳房里,怕他染风寒。   夜里,陈倏不在,小初六又大些了,棠钰有时会将小初六放在床上一起睡。   睁眼的时候,总能见到小初六不知怎么就靠在了她身边。   小初六三四个月就会翻身了,应当是一路反过来的。   棠钰温和笑了笑,吻上他眉间……   就这样,小初六在棠钰和阖府的看护下,一天天长大。   棠钰仿佛也有些习惯了陈倏不在身边的日子,万州这么大,总有他要外出的时候,等他回来,她应当珍惜同他一处的时间。   棠钰如是想。   ……   三月初八,棠钰带了小初六在祖母苑中玩。   平日里这个时候舅母都在,但今日没来,棠钰觉得有些奇怪,差小果去看看。   小果回来,有些慌,“舅夫人有些不好,好像病倒了,已经在请大夫了。但是舅夫人说,夫人事忙,让府中的丫鬟别告诉夫人,所以眼下府中还不知晓。”   棠钰心中犹疑,把小初六放在祖母处照看,自己带着小果和卉鸢去了舅母府中。   杨氏的宅子同敬平侯府隔得不远,就在两条街巷处,当初选那里的宅子就是为了方便走动和照看。   棠钰没有乘马车,去的时候,心中惦记着,走得稍微快了些。   临走前,棠钰让小米唤了大夫去舅母府中。   棠钰到的时候,杨氏还躺在床榻上,说早前已经有大夫来看过了。   棠钰不放心,还是坚持让敬平侯府的大夫来看看。   杨氏躺在床上,轻声道,“没事,钰儿,就是心悸的老毛病犯了,不当事儿。”   棠钰是知晓舅母有心悸的老毛病,而且早前大夫也都看过了,说病是治不好,只能多将养,将养的好,能多维持几年,将养的不好,还一直操劳,许是就这一两年的事。   舅母早前还好好的,眼下忽然晕倒,看着躺在病榻上的舅母,棠钰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但杨氏仿佛比她更沉稳些,也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叹道,“钰儿,这是舅母的老毛病了,舅母心中有数,治不好的,总有会有犯病的时候。早前总是担心,我若是去了,茂之就无依无靠,他日后怎么办;但眼下不同了,有你们在,我就是去了,也放心了。”   棠钰眼中氤氲,“舅母,我们待茂之如何,都比不过你在茂之身边一日。为了茂之,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茂之要长大了,你不想看看茂之长大的模样吗?”   棠钰这句话忽然戳中杨氏心中柔软处。   早前那番话,杨氏忽然没再说了。   棠钰继续道,“茂之生得像舅舅,等茂之长大,舅母可以看看是不是真和舅舅一个模子刻出来?往后的时日还长,舅母,你要好好的。”   杨氏忽然含泪点头。   棠钰上前拥她。   杨氏哽咽道,“我会珍惜同茂之,还有你们在一处的时间,我也想看到茂之长大。”   棠钰颔首。   杨氏又道,“阿钰,你知道吗?看到长允对你,我总会想起你舅舅,我同他一处从未后悔过,只是眼下离开淼城许久,越发有些想那时候和你舅舅在一处的家了。”   棠钰忍住眼泪,温声道,“舅母,我们快会淼城了,很快,舅母就可以回家中了。”   杨氏眼中向往,点头道,“好。”   从舅母府中出来,棠钰心中越发感叹。   人的生老病死其实都很无常,唯有珍惜眼下。   棠钰想起舅母最后同她说的话——钰儿,舅母很羡慕你,你还年轻,有长允和初六在,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好好过好每一日。   棠钰点头。   离开舅母府中许久,棠钰都还在想舅母的话。   茂之不在,棠钰没将舅母的事告诉祖母,怕她担心。   去祖母处接小初六的时候,看到小初六朝着她笑,要她抱的时候,棠钰心中都是感慨。   ……   回到屋中,将小初六哄睡。   黎妈在账户小初六,棠钰忽然想给陈倏写信。   拿起笔,她其实写了很多。   又揉掉。   又再写。   最多的时候,洋洋洒洒写了一页多,但最后还是揉了去。   最后的最后,只留了最简单的一句,晾干后,将信笺放进了信封里,让人给陈倏送去。   ……   回程路上,陈倏收到信。   上次他回了一封,他好她之后,她再也没有回过他。   他以为她是害羞了。   今日忽然又收到她的信,陈倏有些惊喜,也有些猜不到信里。   —— 我很想你。   信里只有短短四个字,陈倏微微怔住。   “侯爷怎么了?”范瞿以为侯爷收到夫人的信应当开始才是,譬如上一回收到夫人的信,侯爷就自己一人笑了许久,就是回信了,都还在自己一个人笑。   范瞿看来,这才是侯爷收到夫人信的常态。   但眼下,侯爷的表情里仿佛写满了担心。   “还有多久回府?”陈倏问。   范瞿道,“还有十三四日吧。”   陈倏吩咐道,快些走,早些回府。   范瞿诧异,但没好多问,见陈倏看着夫人送来的信笺出神。   她不会无缘无故想起写这样的书信给他,她一定遇到了不高兴的事……   他心中越发有些担心,想早些回府。   ***   晚几日,棠钰还在祖母苑中一起照看小初六的时候,小果快步跑来了长乐苑,“夫人夫人!侯爷回来了!”   棠钰微怔,陈倏回来了?   不是要三月下旬到四月初吗……   眼下才三月中旬,他怎么就回来了?   棠钰一时没怎么反应过来,但脸上的喜悦却是挂不住,反倒是老太太提醒,“快去看看吧。”   棠钰轻嗯一声。   小初六在祖母这里照顾着,棠钰拎起裙摆,快步往侯府大门跑去,心中雀跃。   临到大门口的时候,陈倏正好从马车处下来,一面同身侧的顾来和冯云说话,一面刚入了侯府的大门,见到眼前身影,应当是一路从苑中小跑过来,见到他,两人都微微怔了怔。   她扑入他怀中,“长允!”   陈倏顺势抱起她,但当着旁人的面,还是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轻声道,“瘦了。”   棠钰笑着看他。   他也笑盈盈看她,目光里的暖意和欢喜,好似贪婪一般,想将这月余两月的时间都在这短暂的四目交汇中弥补回来。   范瞿握拳轻咳两声。   陈倏这才回神,“下来了?”   他是舍不得放她下来,但毕竟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虽然敬平侯府就是他家,他想怎么抱自己夫人就怎么抱自己夫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还是考量顾伯和冯叔在。   棠钰笑了笑,腼腆道,“嗯。”   顾来和冯云都笑了笑,没有吱声。   陈倏一面牵起她的手,一面朝顾来和冯云道,“顾伯,冯叔,明日再说吧。”   顾来和冯云都应好。   陈倏这才牵了她的手回府中,但她方才朝他扑过来的模样,他会一直记得。   ……   去到祖母苑中,陈倏见了祖母,简单说了几句春巡的事,让祖母宽心,他诸事都好,又问了问祖母近况,同祖母多说了两句,才从祖母怀中接过小初六,忍不住又亲,又抱,又举高高。   眼下的小初六已经可以举高高了。   只是要轻些,慢些,还要注意安稳。   陈倏小心翼翼得举高高,小初六明显喜欢。   陈倏举起他的时候,他就扯开小.嘴笑。   五个月的小初六,零星长了几枚小牙齿,笑得时候看起来可爱到了极致。   陈倏喜欢不够。   等回了屋中,陈倏让黎妈去哄了小初六入睡。   棠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要到三月底去了吗?”   屋中,陈倏自然而然抱起她,“看到你的信,不知道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你平日不会给我写这样的东西,一定是遇到事端了,所以让他们连夜赶路回来。”   “出什么事了,阿钰?”陈倏眉头微拢。   棠钰这才知道他连夜赶路,是以为她写给他那几个字的缘故。   见棠钰怔住。   陈倏心中紧张,又故作镇定,“不用怕,告诉我。”   棠钰轻声道,“不是……就是舅母前几日心悸犯了,让大夫去看过,说舅母很不好,大夫也不知道能坚持到多久,我心里就是很感叹,明明那么好一个人,在病痛面前,生死无常……舅母想家了,也告诉我,说有长允和初六在,还有大好的人生,让我好好过好每一日……我知晓你的事情很多,我就是忽然很想你,所以……”   她话音未落,他含上她双唇。   棠钰忽然觉得,方才的话说不说完都不重要了。   仿佛她想说的,其实大抵陈倏都知晓。   他抱着她,在屋中拥吻。   许久不见,爱慕混杂着分别的思念,在暧.昧绮丽中弥漫。   身上的衣裳层层褪.去,床榻上的锦帐被放下,隔绝出一方独立的天地。两人没有太多旁的话,隔了漫长的等待,他缓缓尝试,也温柔到极致。   她忍不住揽上他后颈。   他低着声音慢慢让她适应,也慢慢在她耳边厮磨,“我喜欢白牡丹,喜欢云州珀珞。”   “喜欢海棠,小时候从莞城回来就喜欢……”   “喜欢湖蓝色,天空的颜色。”   “喜欢你,喜欢眼下和你做的事……”   棠钰脸色红透,一点点在他的如实与坦诚中,一点点失了清明。浑浑噩噩中,又听他的声音在耳畔道起,“阿钰,我们都会好的,我会一直,守着你和儿子。”   她实在累极,轻嗯一声。   短暂的相拥而眠里,仿佛回到了从前。   他甘之若饴。   ***   自陈倏回到敬平侯府,日子仿佛慢慢恢复如常。   万州府内,各处的驻军开始频繁调令。   各路驻军的将领也开始频频出入侯府中,见陈倏。   陈倏不带兵,但万州的驻军都在陈倏手中。   万将军早前已经率了一部分万州驻军去平南,眼下,在他们去平南之前,驻军还会再大调整一次,以确保陈倏在平南的时候,平南和万州两地都是安全的,而且驻军也可以随时快速的调动。   军权在手中,政权才会在手中。   天子不敢明面上动万州,并不是因为万州富庶,而是万州富庶且养了一支精锐的驻军,所以天子也好,周遭的诸侯也好,都不会同陈倏撕破脸。   议事厅中顾长史和冯云,还有丰州府的其他官吏在,陈倏大都不会在议事厅见军中将领,而是在临近苑中的书房内。   因为驻军将领出入府中频繁,慢慢的,棠钰也都能叫出每个将领的名字来,旁人也都记得夫人。   她第一日来给他送白牡丹,陈倏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日是在床笫之事时说起的白牡丹,但她都记在心里,陈倏心中微微动了动。   她原本是送了茶就走的,接过被他牵回来,当着众人的面亲了一口。   “长允!”棠钰惊呆,也当着这些将领的面脸红了。   军中不少人都低着头,偷偷笑了笑。   棠钰赶紧快步出了苑中。   三月里,苑中的杏花开了。   棠钰捡了几支放在花瓶里,放他书房内,顿觉雅致了许多。   她还是会每日晨间带着小初六在老太太苑中玩。   天气回暖了,小初六可以玩得时间更长。   ……   棠钰还是抽空每日去议事厅送些点心也好,水果也好。   议事厅的官员都对棠钰熟悉了。   尤其是顾来和冯云。   棠钰去议事厅的时候,顾来和冯云有时会邀请夫人一起听眼下的政事,还会不经意间问就会想着问夫人,夫人的意思呢,夫人觉得呢?   陈倏诧异看她。   顾伯和冯叔真的在听她的……   虽然早前听佟媪和范瞿说是一回事,但亲眼在议事厅中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陈倏又想起在台运的时候,人人对夫人称颂有佳,棠钰似是天生有这样的亲和力,也很容易被人信赖。   陈倏笑了笑,没有戳穿。   但棠钰每日在议事厅中呆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即便顾来和冯云有时会问起夫人的意思,但大抵说完,棠钰也差不多就不久留了。   他揽起她,吻了吻她侧颊,轻声道,“我晚些回来。”   她应好。   在顾来和冯云,还有议事厅中旁的官吏看来,侯爷和夫人的感情很好。   明明小世子都快六个月了,两人却好似还新婚一样。   ……   两人也确实像新婚。   入夜,陈倏没有太多事情的时候,会花不少时间陪着初六,也会圈着棠钰欢好,不敢太折腾,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也慢慢恢复早前一般。   他会在她纷乱的时候问她,他喜欢什么?   她脸红,咬着唇不说话。   他喜欢她,喜欢最好的时光,都同她在一处。   ***   棠钰每日都会去宅子那里看舅母。   棠钰这一趟回来,杨氏病了,茂之近乎都在宅子这里照顾,很少时间去议事厅和陈倏一处,陈倏也让他休息几日,多陪陪娘亲。   棠钰宽慰,舅母会好起来的。   茂之点头,他其实知晓母亲身体不好,但自从到了万州府,一直有大夫看着,母亲的病也一直稳妥。忽然翻病了,茂之才想起,其实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   棠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茂之你要勇敢一些,才让舅母宽心。   茂之点头。   很快,茂之也开始恢复去议事厅中做陈倏的小书童。   除了去议事厅,陈倏安排了先生给他教授功课。   陈倏让他在议事厅呆了这么久,就是磨耳朵,混眼熟,开眼界,这次春巡回来,茂之对朝中之事的理解能力瞬间上了一个台阶。   陈倏安排的先生,是会同茂之讲政史经纶,茂之早前听不懂,但这一趟回来,先生再讲的时候,茂之脑海中就开始有概念了。   陈倏会同杨氏听说起茂之的事。   杨氏的生病,也仿佛忽然让茂之懂事了许多。   他想让娘看到他在一点点长大,一点点进步。   ……   棠钰也问起范瞿,台运和榆阳侯的事情来。   之前收到文广的消息,说天子将台运赐给了榆阳侯,那榆阳侯手中就是有圣旨的,早前台运的百姓多数都是榆阳侯的子民,所以棠钰当时看到信笺的时候,心中有些慌张,不知陈倏要怎么应对。   范瞿也好,佟媪也好,还要袁柳也好,都同她或多或少说起过陈倏和天子之间的事,甚至这次陈倏出使南顺,天子其实也在打陈倏和初六的主意,眼下,陈倏春巡,天子又特意挑起事端,棠钰心中不得不担心。   天子将台运赐给榆阳侯,便是想自己不动手对付长允了,而是借旁人的手去给长允使绊子。   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不少。   但范瞿却笑着朝她道,“夫人放心,榆阳侯的事,侯爷都处理妥当了,日后榆阳侯即便有圣旨,也不会想着再来说要台运的事。”   棠钰虽然知晓陈倏是敬平侯,早前在朝中就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冲突,但关心则乱。   范瞿叹道,“夫人,侯爷虽然年幼的时候家中遭遇变故,但侯爷从来都不是软柿子,也一直很硬气。同敬平侯相比,榆阳侯府就缺了很多硬气。夫人知晓朝中之事便是如此,眼下这还只是开始,日后也不会停,侯爷自然要杀鸡儆猴给旁的诸侯看,否则以天子的手段,岂不是这几日榆阳侯,再几日旁的侯爵,那万州就真的要生许多事了。”   棠钰颔首,想起当初从淼城去往桃城的路上,陈倏迟了一个多月,就是在收拾淼城城守。   陈倏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她多操心了。   ……   到三月底的时候,府中都收拾的差不多,在清点东西准备出发去平南了。   这次去平南,范瞿会跟着一道去。   日后的平南的敬平侯府也会有长史,但眼下,范瞿去,让棠钰心中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这一路,棠钰让卉鸢和小果分别照顾祖母和舅母,路途有些长,快则两月,慢得话要去到两个半月去了,祖母和舅母身边还是要人单独跟着,一路照顾着妥当些。等日后到了平南,棠钰也是想卉鸢和小果两人留在祖母和舅母身边照顾。   陈倏应好。   看着马车外逐渐远去的敬平侯府和江城,棠钰忍不住心中感叹,时间仿佛过得太快。好似来江城还是不久前的事情,眼下,已经带了小初六启程回平南了……   “阿钰,回家了。”   平南是她的家,也是他和小初六的家。 第060章 平南女婿 补齐   赵文域在鎏城举旗, 称晋帝。   在公孙旦的建议下,晋帝仍沿用了国号燕韩。   赵文域是前朝血脉,比起叶澜之造反谋逆而来的天子之位, 用燕韩的国号更名正言顺。   公孙旦极善攻心。   赵文域用国号燕韩,让叶澜之骑虎难下。   叶澜之若是不改国号,就是天下的笑柄;若是改, 便等同于承认了晋帝才是燕□□统。   公孙旦做的第一件事,就让叶澜之芒刺在背。   鎏城不灭, 叶澜之寝食难安。   所以叶澜之的精力几乎都在对付鎏城的上。   因为晋帝用了燕韩国号, 其实百姓和诸侯便私下都将眼下的朝廷称为新朝, 借此区分和晋帝在鎏城新建的燕韩。   赵文域在鎏城举旗, 早前燕韩国中的世家蜂拥而至。   叶澜之在京中灭门了好些世家, 弄得京中人心惶惶。赵文域称帝后,京中和周遭的其他世家纷纷东逃, 京中仿佛都是世家逃窜的景象,一时间京中都在盛传豪门世族都不看好新帝, 而看好晋帝,恐怕新朝坚持不了多久之说。   不少京中百姓也将信将疑, 跟着迁出京中。   所以在二三月的时候, 晋帝不断招兵买马,逐步强盛的时候, 京中大批世家和百姓都在举家外迁,逃离京中。   一时间不止京中, 国中各地都开始风言风语。   不少诸侯都想趁机中立,既不听臣服于晋帝新建的燕韩,也不再听新朝的。   叶澜之担心的是,渐渐的, 新朝会开始逐渐丧失对各地诸侯和封疆大吏的威慑,逐渐沦为一个只有名义上的朝廷——有名无实,没有人受管控,也没有人公开态度。   果真到等到四五月,早前那些有私心的诸侯,原本就不怎么甘愿臣服于新朝,为了脱离新朝的管束,开始在背后推波助澜,想不经过任何兵变,悄然将权力攥回了自己手中。   眼下不做些什么,事态就真的可能朝此发展。   叶澜之需要尽快解决掉赵文域。   不仅如此,他要更加拉拢这些老谋深算的诸侯和封疆大吏。   这一点,叶澜之始料未及。   虽然眼下朝中还是看起来一片太平,但要演变为一个空壳子只是朝夕之间的事。   叶澜之没想到,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人,不是陈倏,而是前朝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的母妃还险些被驻军按在宫中受辱……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称了晋帝,成了他最大的威胁。   早知今日,他当日就应当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他,斩草除根,而不是去对付陈倏。如今,不仅万州没有取到,反而伤了自己的根基。   叶澜之想起早前在丰州,他们几人都在太奶奶跟前,但是太奶奶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也会同他说,有野心不是坏事,但是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断自己的后路。   叶澜之如今想起,不由恼羞成怒,在殿中砸了茶盏。   太奶奶一直都看不起他,对他和对旁人不同,眼下又要让她看笑话!   叶澜之心中窝火。   赵文域算个什么东西,以前在宫中,说好听了是皇子,说不好听了,就算是太后寿辰在前,就因为同陈倏起冲突,都要被送去行宫面壁思过。   就是这样的蝼蚁,将了他一军。   都说得公孙旦者可得天下。   叶澜之想起早前让陆冕诚和魏昭庭去愗城请公孙旦,结果连人都没见到,但公孙旦却被当时什么都没有得赵文域招揽。   叶澜之越想越气,又顺手砸了龙案奏折,砚台,和所有能看见的东西。   赵文域和公孙旦,就是他心底的两根尖刺。   让他寝食难安。   叶澜之砸到最后,一脚踢翻了龙案,宫人入内,“陛……陛下……魏侯求见。”   “宣。”叶澜之收起怒火。   但魏昭庭入内,一眼便见到满地疮痍,知晓天子动怒。   “什么事?”叶澜之不期望能听到什么好消息。   魏昭庭道,“陛下,敬平侯携夫人回平南了。”   叶澜之看他,咬牙切齿道,“他这是已经同打算拿平南做屏障,将平南,万州连成一气,再加上建平侯府的丰州附属,自己做君侯!”   魏昭庭拱手,“陛下,眼下要做的是拉拢敬平侯,敬平侯是天下诸侯的风向标,即便不能拉拢,也不能让敬平侯率先在后方不听陛下号令。”   叶澜之轻嗤,“朕不知道要拉拢他?他请封的折子都上了,是明摆着知晓了朕早前想去父留子,他怎么会被拉拢?你不还出过主意,让榆阳侯去给他使绊子吗?结果那个蠢货,拿着圣旨都动不了陈倏,陈倏早就同朕撕破脸了,朕要怎么拉拢他!”   魏昭庭继续道,“陛下,敬平侯只是同陛下撕破脸,但同皇后没有。”   魏昭庭说完,叶澜之愣住。   魏昭庭继续道,“如今只要敬平侯还听陛下的调令,旁人见敬平侯如此,也只能听陛下调令,陛下就有更多的时间对付晋帝。敬平侯虽然同陛下离心,但是皇后同敬平侯,建平侯世子是有情义在的,陛下让皇后去安抚万州和丰州,那至少万州和丰州都暂时不会生事。”   魏昭庭这回说完,叶澜之是听进去了。   是,可以让皇后去。   皇后同他们还有情义在。   见天子不说话了,魏昭庭继续道,“而且,陛下,这几个月我们一直在讨伐鎏城,打了几个月没打下,因为用的都不是早前安北的驻军。”   叶澜之沉声道,“你以为朕不想用安北驻军?这是朕的嫡系,万不得已,不能用在鎏城,这是要守卫京畿和周围城池的,有安北驻军在,即便鎏城真的壮大,也打不进来,安北驻军不能动!”   魏昭庭知晓天子会错了意,解释道,“陛下,微臣不是此意。安北驻军不动,还是继续用旁的驻军。各地诸侯虽然听令出兵,但是不愿意去打,安北驻军的将领多是北舆后裔,这些燕韩世家不愿听安北将领的指挥,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会给。但陛下若是让四公子带兵讨伐鎏城,四公子是陆家的人,这些人多少会给陆家面子。”   见明?   叶澜之沉思,“见明不会带兵打仗。”   魏昭庭道,“陛下何出此言?四公子不会,就给他配安北将领做副手,而且……四公子没有亲自带兵的经验,如果四公子亲自去了,陛下想,敬平侯和建平侯世子会不会见死不救?”   叶澜之眼前一亮,眉间仿佛终于驱散了稍许阴霾。   魏昭庭道,“如果能用万州和丰州的兵力去对付鎏城,岂不是更好?”   叶澜之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朕怎么没想到?朕倒是要看看陈倏,要怎么对付见明……”   ***   鎏城,太言宫。   晋帝见完朝臣,单独留了宰辅公孙旦在恒光殿中说话。   “陛下,敬平侯携夫人回平南了。”公孙旦平静说起。   赵文域听到敬平侯三个字心里就不怎么舒服,再听到他携夫人一道回去,赵文域就咬牙启齿。   见他这幅模样,公孙旦叹道,“陛下,微臣在同陛下说正事。”   赵文域怄气,“相辅说。”   公孙旦认真道,“陛下,敬平侯也好,万州也好,在国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我们必须要拉拢。”   赵文域:“……”   公孙旦见他这幅模样,只能叹道,“眼下我若是叶澜之,我会做两件事。”   赵文域这才认真看向他。   公孙旦道,“第一,敬平侯乃各方诸侯之首,旁人都在敬平侯,只要敬平侯对天子不敬,周围都会纷纷效仿,但敬平侯还在效忠天子,周围也不敢动弹。所以,叶澜之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敬平侯。”   赵文域轻嗤,“相辅,早前不是你说的?陈倏失踪,是猜到了叶澜之要去父留子?陈倏傻啊,叶澜之都要去父留子到了,他还效忠天子?”   赵文域见过陈倏,陈倏不是这样的人。   陈倏老谋深算得很!   不仅朝堂上,连……   棠钰分明是被他……眼下还同他一处,这个人的心机手段都很阴险,虽然当时放了他和母妃性命,但指不定私下里还有什么缘故。   陈倏才不会效忠叶澜之。   公孙旦道,“敬平侯是不会效忠叶澜之,但是如果叶澜之让皇后去万州和丰州,见敬平侯和建平侯世子,他们两人会答应皇后,继续装作效忠天子,这样的局面对陛下不利。”   赵文域倒是没想到过。   公孙旦见他终于认真了,又道,“第二件事,叶澜之会让陆冕诚带兵来攻打鎏城。”   “陆冕诚?”赵文域笑了,“陆冕诚连军中都没去过,他让陆冕诚带兵,我睡觉都能笑醒……”   只是刚说完,见公孙旦皱眉,赵文域又改口,不再嬉皮笑脸,郑重道,“叶澜之若真让陆冕诚带兵,朕,睡觉都能笑醒!”   公孙旦看他,“陛下怎么不想想,新朝的根基始终比我朝好,但为什么屡屡攻不进来?因为叶澜之心中行出,他嫡系的安北驻军要死守京畿重地和周围的城池,这是他立足根本,也是他的后路,再如何,他可以守着京城周遭和安北封地,始终有半壁江山在。所以他一直用的旁的驻军,虽然出兵了,但这些驻军不会买他手下安北将领的账,可陆冕诚不同,陆家是世家,不是安北将领,陆冕诚是不会打仗,但配副手就可以。而且最重要的,陛下想过没有,陆冕诚同敬平侯,建平侯世子的关系,如果明知陆冕诚来鎏城送死,敬平侯和建平侯世子会不会坐视不理,还是会帮陆家来打鎏城?”   听到这里,赵文域脸色微变。   他怎么没想到?   他是见过陈倏同陆冕诚还有盛连旭的关系的!   他们两人是可能帮陆冕诚打鎏城……   一旦陈倏和盛连旭开始对付鎏城,鎏城恐怕……   赵文域脸上再也找不到轻松之意,“相辅,我们该如何?”   公孙旦叹道,“做叶澜之一样的事。”   赵文域不解。   公孙旦应道,“拉拢敬平侯府和建平侯府;游说陆家。”   赵文域头大,“怎么可能?”   公孙旦沉声,“怎么不可能?”   赵文域愣住。   公孙旦皱眉,“陛下,举旗的时候,我同陛下说过什么?”   赵文域应道,“新朝有安北驻军做后盾,一时半刻,不可能灭了新朝,只能共存再图谋。”   公孙旦又问,“陛下,新朝的敌人如果只有我们,那我们就是所有火力下的箭靶子,叶澜之会想方设法干掉鎏城;但新朝的敌人如果不止我们,还有第三人,那新朝是不是会投鼠忌器?”   “……”赵文域微顿,“相辅,你的意思是?”   公孙旦应道,“让敬平侯做第三人,在短时间内,可保我们鎏城无虞。”   赵文域嘴角抽了抽,“他怎么……”   但刚说完,赵文域又愣住,他怎么不可以?只要陈倏想,他就是君侯,他再想,他可以称帝……   赵文域诧异看向公孙旦,“相辅,怎么才能既拉拢又游说陈倏?”   公孙旦看向赵文域,“陛下,敬平侯听谁的话?”   赵文域想了想,摇了摇头,总不能是棠钰。   公孙旦应道,“建平侯府的老夫人,敬平侯的太奶奶。”   ***   四月初,陈倏和棠钰一行从万州启程回平南。   途中顺利,天气也不冷,小初六也适应了在路上的生活。起初的时候还不怎么习惯,等到五月,差不多也习惯了在路上。   五月初,按计划,陈倏要和棠钰,老太太,还有杨氏分开了。   淼城是平南首府,他要先去淼城打点好城中的事,这样棠钰和祖母,舅母来的时候,城中基本的事宜都准备妥当,他们可以慢慢来。   这是启程的时候就和棠钰商量好的。   他要是赶路五月初十就能到,棠钰她们可以缓缓回城,五月末到就是。   祖母年纪大了,舅母又有伤病在,路上走不快。   入夜,驿馆里,陈倏有些舍不得棠钰和小初六。   小初六如今已经快七个月了,已经会扶着东西坐起来了,所以每日会坐在床榻上,同陈倏一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动。   陈倏很舍不得儿子。   “乖儿子,替爹照顾好娘亲。”陈倏更舍不得棠钰。   小初六七个月大了,每日睡得时间不像早前那么长了,每日里醒着的时间多了很多,而且因为慢慢开始添加了米糊和辅食,慢慢得不是那么依赖棠钰,不怎么需要棠钰喂养了,棠钰喂他的时候已经不是很多,而且小初六一顿可以挺很久,饿了再添迷糊和辅食,棠钰夜里能睡得时间长了很多。   小初六也由黎妈照看的时间也慢慢多了起来。   明日陈倏要先走,夜里很早就歇了下来。   陈倏抱起棠钰,鼻尖轻触她鼻尖,轻声道,“再隔半个月就见面了。”   棠钰轻嗯一声。   这段时日相处,让陈倏已经很难去习惯她和儿子都不在身边的日子。   陈倏其实心里隐隐有期许,但又不怎么好开口。   明日要分开,陈倏拥她在怀中亲吻,情意浓时,小米在外道,“侯爷,夫人,老夫人来了。”   陈倏和棠钰停下。   陈倏先去了外阁间,棠钰要整理下衣衫。   “祖母?”陈倏撩起帘栊出了外阁间。   老太太叹道,“长允,我有事同你商议。”   陈倏上前,“祖母怎么了?”   老太太朝他道,“长允,我方才同你舅母商议过了,我和舅母,一个年事高了,一个身子不怎么好,所以路上走不快,所以分开两批走是没错的。但棠钰和小初六没必要留下来一道陪着我和你舅母,你们难得一家三口团聚,就一道启程先回淼城,我同你舅母慢些来就好,让棠钰和小初六留下,还不如同你一道去,你觉得呢?”   “祖母……”陈倏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路上走快些,其实棠钰和小初六没多大影响,他是想过带他们母子一起。   老太太握住他的手,笑道,“祖母知晓你是好孩子,也孝顺,但棠钰和小初六留下,如果路上只是为了陪我这个老婆子,真的没必要,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在一处,祖母就高兴了。”   ……   等棠钰整理好方才的有些乱的衣裳和头发,撩起帘栊从内屋出来的时候,祖母已经离开了。   “祖母走了?”棠钰意外。   陈倏坐在小榻上,伸手牵她到怀中,温声道,“阿钰,祖母不用我们一家三口分开,让你带儿子同我一道去,她与舅母慢些来。”   棠钰诧异。   陈倏伸手绾起她耳发,“祖母的好意,我答应了,阿钰,你和儿子同我先回淼城,我们在淼城将所有的事情安顿好,在家中等祖母和舅母就是,府中的事还要你看着,我无暇顾及。”   棠钰看他,他吻上她额间,“我想你和儿子在……”   ***   翌日晨间,马车开始分为两批。   陈倏带棠钰和初六先走,另一批,是茂之留下来,同老太太还有杨氏一道走。   陈倏身边留了陈元和陈惑,让陈磊留下来照顾老太太和杨氏,还有卉鸢和小果。   棠钰上前和祖母,舅母相拥。   最后是茂之,“照顾好祖母和你娘亲。”   茂之已是小大人模样,“知道了!放心吧姐!“   舅母的身子不好,这一趟病还没彻底过去,但舅母确实很想回平南了,是这些人里最想回家的一个。   茂之想多陪自己母亲些时候。   ……   作别过,陈倏带了棠钰和小初六,还有狗糖糖先去了淼城。   途中十日时间很快过去。   五月初十的时候,正好抵达淼城。   淼城是平南的首府,万超率领驻军驻守。淼城外的百姓听说今日敬平侯携夫人回淼城,早早就在城中夹道欢迎,城中出动了好些驻军。   “侯爷好!”“夫人好!”“小世子!”   沿途都是问候声。   棠钰意外。   早前见江城百姓都同他亲厚,如邻居一般,但没想到平南的百姓也是如此。   棠钰想起在桃城时,听说陈倏在淼城做的事,百姓心中都很痛快,也很拥护,看来不假,陈倏确实得了淼城民心。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却笑,“看到没,在欢迎平南女婿~” 第061章 淼城 1.5更   平南的位置偏僻, 虽然同万州接壤,但地理位置和富庶程度却截然不同。   平南内部的交通并不发达,也缺乏枢纽。所以淼城虽是平南首府, 却也只是挂着平南首府的名声,平南各个城池近乎是各自为政,都由各地城守把持着。   万超的驻军到平南后, 先从淼城开始,逐步往各个城池扩散。   这些城池虽然由各地城守把持着, 但是因为贫瘠, 也没有驻军。   天子将平南赐给了敬平侯, 万州富庶, 兵力强盛, 万州的驻军一到,各地城守都没了主张, 所以万超到平南的这几月时间里,平南内部的基本上已经摸透了一遍, 反倒比陈倏日后逐个城池看要快得多。   陈倏抵达淼城前,万超回了淼城迎候。   马车从城外到官邸, 都是万超一路骑马陪同。   有万州的驻军在, 平南的百姓心中突然踏实安稳了许多。   驻军在的这几月,纪律严明, 与民无犯,还会播种的季节帮着百姓播种, 但驻军说,早前在万州都是要做的事情。   淼城百姓对敬平侯本就有好感,这次万州驻军的抵达,又让淼城百姓心目中对万州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所以听说今日敬平侯携了夫人和小世子抵达淼城, 百姓们都夹道欢迎。   敬平侯并非只是拿平南做幌子,而是将夫人和小世子都带了来,也安排了驻军来,那就是真正将平南也纳入了敬平侯府的所辖范围。   日后,平南便不是风雨飘摇,无人问津的荒凉之地。   马车在早前的淼城官邸前停下,陈倏下了马车,而后伸手撩起帘栊,牵了棠钰出来,又从棠钰手中抱起小初六,再扶了棠钰下马车。   围观的百姓是头一回亲眼目睹敬平侯和夫人,还有小世子。   敬平侯对妻儿亲厚,即便周围有婢女和侍从在,也假手旁人,是同夫人感情很好。   围观的百姓又问候了声侯爷夫人小世子好,陈倏这才笑了笑,牵了棠钰一道入官邸。   淼城不算大,但官邸的位置很好。   陈倏早前在淼城呆过一段时日,权衡之后还是准备将官邸直接改建成敬平侯府,一来是因为位置方便;二来淼城百姓已经习惯了官邸在城中的位置,敬平侯府建在这里,容易安抚百姓的情绪;三是官邸算是淼城中好一些的府邸,若是新建一座府邸时间太长,反倒不如就用淼城官邸来得快。   他们在淼城时间可能就是半年,不在府邸上花太多时间为好。   万超领着陈倏,棠钰和范瞿简单看了看淼城官邸。   棠钰虽然是在淼城长大的,但是淼城官邸却是头一回来,也才见平南虽然贫瘠,但官邸却极其宽敞奢华。   陈倏早前来过一次,没有久留,万超领着棠钰和范瞿参观的时候,陈倏抱在儿子跟在身后看。   等差不多见过官邸的模样,陈倏留下来和万超,冯云一道了解平南的概况,万超在的这几月,平南的概况已经基本摸清了,但纸上三言两语数不清楚。   “你和慕然先回府歇一歇,晚些我再回来。”陈倏亲亲她额头。   早前范瞿和冯云还有敬平侯府和万州府的一大堆人都不怎么习惯,但见久了,知晓侯爷就是这幅德行了,便也不纠结了。   但官邸中伺候的下人还是目瞪口呆的……   看着棠钰的背影离开,陈倏才转眸,“同我和冯叔说说平南的事。”   “是。”万超拱手。   书房的沙盘内,万超将平南所辖二十座城池的大概都说了一遍。   驻军先行,兵权在,政权就稳。   万超几个月内摸清二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很容易。   “平南的各个城池各自为政,除却几个较大的城池,几乎都没有自己的驻军,有时候还会遭受悍匪骚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但当地城守要么腐败,要么同悍匪本身就同流合污,百姓没有办法。末将人各个城池的人口做了初步摸底,万州的驻军不能常见在平南,平南要有自己的驻军,这几座城池是够的。”万超将几枚绿色旗帜插入到眼前的沙盘中。   “继续说。”陈倏环臂,目光落在沙盘上。   ***   淼城不大,马车从官邸到棠钰早前家中没用多长时间。   范瞿早前没来过淼城,对周遭尚还有些陌生。   棠钰看着窗外熟悉的小巷和道路,说不出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上次回平南,其实欣喜和难过参半。   但这次心境不同。   “小初六,回娘亲的家了。”棠钰揽紧他。   ……   陈府就在家对面。   当初陈倏将宅子置在了她家门口,官邸没有改建好之前,都会住在陈府。   陈府是早前陈倏落脚的地方,早前她寻陈倏问起去桃城给祖母治眼睛的事时,曾去过一次陈府内,就在苑中,和陈倏单独一处,其实并未好好看过这处地方。   等后来真去了桃城,仿佛又被他拐去了万州,顺理成章成了亲,连小初六都有了……   棠钰脸色微红。   简单将东西放好,也照顾好了小初六,棠钰才抱了小初六,准备同黎妈,范瞿,小米,平娅和宝香,云藏一道去隔壁家中。   但目光在屋中的铜镜前略微留住。   棠钰上前,见铜镜前有一枚锦盒。   “黎妈。”棠钰唤了一声。   黎妈上前,从她怀中抱起小初六,棠钰打开那枚锦盒,见锦盒里的,是很早之前她那枚簪子。   棠钰心跳倏然漏了一拍,是之前落在驿馆的那枚簪子,果然是在陈倏手中。   狗糖糖望着那枚簪子,使劲儿汪汪叫了叫,拼命摇着尾巴。   是还记得这枚簪子。   棠钰看了看糖糖,又看了看簪子,仿佛忽然会意了什么一般。   棠钰从锦盒中取了簪子出来,放到糖糖跟前。   糖糖果真特别兴奋。   棠钰忽然明白当初在归鸿镇的时候,为什么糖糖总是接近她了。   簪子上有她的气味。   陈倏一直给糖糖闻那枚簪子,所以糖糖一直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很亲切,所以在归鸿镇客栈的时候总是会亲近她,粘着她。   她也很喜欢糖糖。   其实,陈倏都是早前就想好的。   陈长允这家伙……   棠钰忽然觉得,亏她当初还想着逃离京中,躲得离陈倏远远的,譬如平南,但其实,陈倏心中什么都清楚。   他不会让她去何处的,他每一处盘算得好好的。   棠钰缓缓放下簪子。   ……   “小初六,这就是娘亲的家,娘亲从小长大的地方。”棠钰抱着小初六在苑中到处看看。   小初六眼睛到处转着,一幅机灵的模样,仿佛看不够,又似有许多要表达的一般,很兴奋。   棠钰带着他去前苑后苑和各个屋中都看过,告诉他这里早前是谁住的地方,小初六都听着,虽然不一定能能听懂,但已经能有互动和反馈。   小苑是由留在陈府的下人一并照看着的,去的时候收拾的整洁干净。   棠钰和黎妈带着小初六在棠钰的房中玩了许久,小家伙好奇得什么东西都想往嘴巴里送,又觉得这一出仿佛很好玩,不愿意走。   晚些时候,黎妈才抱了小初六同棠钰一道离开。   出苑落的时候,正好见到林婶。   周围仆从众多,林婶起初没怎么敢认她,但确实见是棠钰,又从早前的棠家苑子出来。   “棠钰?”林婶尝试着唤了一声。   棠钰惊喜,“林婶?”   “真的是你?”林婶喜出望外,方才还以为看错,但就是阿钰没错。林婶又看了看她身后黎妈抱着的孩子,不由叹道,“孩子都这么大了?”   而且生得这般可爱又讨喜。   “还没到八个月。”棠钰说完,林婶眸间都是感叹。可惜了,原本还想撮合棠钰和自己的侄子,这么好的姑娘……   不过又见棠钰如今很好,面无愁色,衣着贵气,身后还跟着这么多仆从,又想棠钰应当嫁得好。   “夫家是平南人吗?”因为亲厚,林婶才问起。   不知为何,棠钰想起了早前陈倏的话,应道,“平南女婿。”   不止林婶,棠钰身后的黎妈,小米,平娅等人都掩袖笑开。   “怎么不见老太太?”林婶又问起。   棠钰应道,“祖母还在路上,我同夫君先回得的淼城。”   林婶这才笑笑。   正好有官邸的侍从前来,“夫人,侯爷请夫人去趟官邸。”   方才从官邸出来的时候,陈倏是说他晚些回来,眼下看,是有事在官邸走不开,所以让她带小初六去官邸,棠钰会意,“好,我稍后去。”   侍从离开,棠钰才朝林婶道,“林婶,我有事先了,改日带小初六来看您。”   “哦哦……”林婶木讷应好。   等棠钰上的马车缓缓驶离,林婶才反应过来,难过她早前觉得怎么看棠钰怎么觉得有些熟悉,今日在街上应接敬平侯和夫人的时候,她是见敬平侯夫人穿得这身衣裳。   棠钰是敬……敬平侯夫人……   林婶诧异,抚了抚心口。   ***   去到官邸的时候,陈倏还在和万超,冯云谈事情。   见了她来,温声道,“稍后我一会儿。”   棠钰应好。   正好有时间,黎妈抱着小初六,棠钰和范瞿一道重新逛着官邸。   敬平侯府会有改动,陈倏早前同她说,她想改成什么模样,都她做主。   她见陈倏还书房中看平南地图的沙盘,知晓他没有时间,刚好趁着眼下有时间,在逛府邸的时候,同负责改建的工匠说起哪些要改动。   工匠听得极亲切,又问,“夫人是平南人?”   棠钰笑,“我是淼城人。”   工匠顿时又亲厚了几分,能负责改建工作的多半都是本地人,听敬平侯夫人说是淼城人,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棠钰问,“如果这么改动,需要多长时间呢?”   他们在这里半年,若是改动时间太长,就可以放在离开之后。   工匠道,“夫人放心,完全按照夫人刚才说得改好,也就大半月时间。”   棠钰颔首,大半月已经很好。   也差不多祖母和舅母回淼城的时间。   棠钰这里差不多,陈倏这里也刚好差不多了。   有刚才跟着伺候的官邸仆从看向棠钰,小心翼翼问道,“夫人真是淼城人?”   棠钰笑道,“是。”   棠钰随口说出了几个街巷名字,还有老字号的商铺,仆从都会意,这些都是老淼城人的记忆。不知为何,约莫是夫人本就是平南人,也说平南话的缘故,官邸中的氛围都似有了些许不同。   ……   晚些,等陈倏从书房出来,见棠钰在同官邸的仆从说话。   “我好了。”陈倏上前,习惯得亲了亲她侧颊,既而伸手从黎妈手中抱起儿子,“走咯,儿子,我们陪娘亲一起逛逛淼城!”   棠钰不由笑了笑。   官邸出来,其实就是淼城城中附近了。   棠钰也总算明白他早前是怎么同江城百姓处成了邻居。   因为眼下也一样,不时牵着她,不时双手抱着儿子,同她一道散着步,挨个店铺逛过去,遇到小吃会尝,还会给儿子买拨浪鼓和旁的玩具,乐得小初六都笑出“咯咯”声,别提有多高兴。   周遭的百姓,都不由上前问好。   今日抵达淼城的时候,陈倏在马车上,如今大活人就在眼前,买自己的点心,淼城百姓有些激动,陈倏还会赞叹,“好吃,再给我包一些。”   棠钰忍不住笑。   他真的在好好逛淼城。   “棠钰?”也有人认出棠钰来。   棠钰早前就在家中,不少人都是认识的,只是后来入了宫中,在淼城的时间就少了,但模子总是像的,也有人没怎么敢认,将信将疑。   棠钰应声,“胡伯伯。”   原来真是棠钰!   棠钰就是敬平侯夫人?   很快,整个淼城就传遍了去,敬平侯夫人是淼城人,难怪当初敬平侯会先收拾淼城城守,原来是因为同夫人一道回淼城的时候撞见的。   也很快,整个淼城都知晓了,敬平侯是平南女婿。   所以驻军也好,让官吏直接来平南也好,都是准备要好好接管平南。平南不会像早前一样,沦为无主之地,百姓只能对城守听着受着了。   一连十余日,陈倏从官邸出来,都会同棠钰一道逛淼城。淼城不算大,十余日的时间,近乎将淼城能逛之处都逛遍了。   “你真是全淼城百姓的好邻居。”棠钰打趣。   陈倏抱着小初六,温和道,“不到处走走,怎么知道城中的百姓都在想什么?”   棠钰微怔。   是想起在江城的时候,陈倏就会抽空同她一道溜街,还会有老妪给他抱怨,近来夜里太吵了,都休息不好,是全然将陈倏当做了倾诉对象。   江城百姓对敬平侯府的拥戴其实同陈倏本人分不开。   在江城百姓心中,应当没有更好的敬平侯。   棠钰看着他。   陈倏却抱着儿子举高高,“儿子!爹爹带你看看娘亲的家乡~走咯”   棠钰好笑。   ……   回到淼城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充实,还很安宁。   陈倏每日在官邸中忙碌,范瞿在盯着官邸的改建工程。棠钰身侧有陈惑跟着,又是在淼城,去到何处都是安全的。   范瞿还是拿了淼城官邸,也就是未来的敬平侯府账册和花名册给棠钰过目。   棠钰扫过一眼,轻声道,“先不变动了,等改建好再调整。”   范瞿也觉得好。   在淼城的时候,又收到了阮杰关于台运的工事进展。   在万州时棠钰就收到过,路上也收到过,无论进展快满,台运当地工事得情况是好还是坏,阮杰都会雷打不动得每月一分进展书让人送去给棠钰过目。   不仅有进展,还有银两的支出拓本。   棠钰随意翻了翻,记录清楚详尽,也能和工事进展对上,都没有造假,而且详实。   棠钰越发觉得阮杰逐渐让人多了几分可以脱手的信赖。   ……   五月底的时候,官邸的改建完成。   棠钰也亲自看过,需要改建的地方都按要求调整过了,门口的匾额也从早前的淼城官邸改成敬平侯府。   虽然整个府中的改动不算大,但是因为拿掉了不少富丽堂皇的装饰,所以反而显得苑中朴素简练,但又蕴含几分夏日的草木葳蕤,   陈倏对府中的改造很满意。   等门口的匾额换成“敬平侯府“几个字的时候,陈倏双手背在身后。   淼城城中的敬平侯府也落成了,标志着平南终于开始正式进入到敬平侯府的管辖范围内了。   ……   五月最后一日,祖母和舅母的马车回到淼城。   陈倏当日走不开,棠钰带了小初六去接。   其实分明也只有十余不到二十日,但老太太想小初六都想疯了。   陈倏不在,棠钰先领着祖母和舅母回家中。   舅母从未来过这里,但家中有舅舅的房间,还留着舅舅不少东西。   祖母同初六一处,棠钰则领了舅母和茂之去舅舅房间,房间里有舅舅不少遗物在,舅母和茂之看得眼中氤氲。   棠钰道,“舅母,别去城外了,就在这里落脚吧。”   这里也有舅舅生活的痕迹。   舅母应好。   茂之上前拥她,娘,我也想住这里。   舅母和棠钰都笑了笑,茂之想念爹爹了……   在苑中散步的时候,老太太有些担心,也朝棠钰道,“这一路看到不少驻军来来往往,阿钰不会是真有什么战事,会打起来吧?”   棠钰应道,“祖母放心,是正常的驻军调动,如今平南要和万州连成一气,日后驻军往来都是正常的。”   老太太这才放心,片刻,又叹道,“希望诸事太平,少些动荡。”   棠钰安抚,“会的,祖母。”   ……   日后转眼到了六月,小初六满八个月了,已经可以自己独立坐很久。   但小初六最喜欢的就是娘亲在家中的房间,坐在小床上,玩一些玩具,嘻嘻哈哈就是一下午。   六月中,棠钰和陈倏带着小初六搬去了敬平侯府,见建好了小半个月了,也不能一直空置着;老太太也愿意留在家中,正好和杨氏有个伴。   陈倏让人在主苑中种了好些海棠,说看着就赏心悦目。   等到七月的时候,小初六便九个月了,越发像棠钰,而且“咿咿呀呀”得,仿佛有意愿准备说话了。陈倏激动得光是听他咿咿呀呀的声音都觉得他儿子是神童。   九月初十,陈倏和棠钰正商量着宝贝的周岁宴时,范瞿快步来了屋中,“侯爷,夫人,皇后来了。”   皇后?棠钰意外。   陈倏眸间分明黯沉了几分,明显是叶澜之让大嫂来当说客的,陈倏淡声道,“请。” 第062章 病重 一更   棠钰是第一次见皇后。   在宫中多年, 棠钰对前朝皇后熟悉无比,天家也好,皇后也好, 手中捏了不计其数的人命。   尽管棠钰清楚是不同的人,但对这个位置上的人,棠钰心中似是天然戒备。   棠钰行礼, 寻得是早前宫中惯有的礼数。   陈倏牵起她,温声道, “阿钰, 叫大嫂。”   棠钰心里意外, 还是从善如流, “棠钰见过大嫂。”   陈倏口中, 新帝永远是新帝,但皇后却是大嫂, 亲疏远近明显不同。棠钰想起袁柳说起过,早前在太奶奶跟前, 皇后是同陈倏几人一处的。   新帝同陈倏已经到了暗地里动手脚的地步,但是陈倏却同大嫂亲厚, 是全然当做两人看待。   皇后生得端庄温婉, 却不算明艳动人。   眼前的皇后,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棠钰心里还在慢慢习惯皇后这个身份。   皇后上前, 伸手扶起她,眸间都是温和笑意, “长允,你哪来那么好的福气,娶了阿钰这么好看的夫人?”   棠钰害羞低头。   陈倏笑道,“那一定是费尽心机, 无所不用其极,历经不为人知的艰难险阻才修得正果。”   棠钰无语。   皇后低头忍俊。   棠钰又看向陈倏,陈倏能在跟前说这些玩笑话的人,对陈倏来说都是亲厚之人。   “我去沏茶。”棠钰知晓他们有话要说。   陈倏吻了吻她侧颊,“嗯。”   待得棠钰离开,厅中不负早前棠钰在时的温馨热闹。   “长允……”皇后沉声。   陈倏叹道,“我知道……”   皇后噤声。   “大嫂知道吗?大哥想娶我性命?”陈倏看她。   皇后微怔。   陈倏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他支开我南顺出使,是想在阿钰生完孩子后,确认是儿是女,若是女儿,就让我平安回万州,继续看着万州勿乱;若是儿子,就去父留子。”   皇后眼中氤氲,似是难以置信,但这一年多在京中和宫中的见闻,又似是不得不信……   “大嫂,安城之事,是大哥让人做的。”陈倏最后还是如实说出。   皇后僵住。   陈倏垂眸,掩了眸间水汽,“我一直以为时隔多年,天家忽然想要斩草除根,取我性命。在安城的时候,陆叔死了,明伯死了,我身边所有的侍从都死了,是大哥不顾生死带我逃亡,最后自己帮我挡了一刀,险些死在安城……”   皇后眸间氤氲,这些,她都知道……   陈倏继续道,“从那个时候起,我告诉大哥,他要做什么,我就替他做什么,安北侯要做什么,敬平侯府就跟着他做什么。他想做天子,我和他一起谋事;他不想告诉太奶奶,此事我瞒着整个丰州和太奶奶;旁人说他多猜忌,我请封了平南离京;但大哥还是想取我性命……”   皇后低眸,“对不起,长允。”   陈倏沉声,“大嫂,此事与你无关。”   皇后伸手,摸了摸眼角。   陈倏低声道,“上次去京中,我和二哥都知晓大嫂在宫中并不如意。我知晓大嫂有自己的难处,这一趟也不得不来万州。但我若不自保,万州堪忧,平南堪忧,我妻儿性命堪忧。”   皇后颔首,“我知晓了。”   陈倏看她。   皇后也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会变得这么快……还是从一开始……如果可以,我宁愿带着孩子留在安北。”   “大嫂……”陈倏躬身拱手,“大嫂带孩子回安北吧。”   皇后看他,忽然会意。   陈倏不是轻易做决定的人,陈倏让她回安北,是不想她和孩子夹在叶澜之和他之间难做。   陈倏已经知晓最后会和叶澜之撕破脸。   陈倏抬眸,“安北原本就是安家的,大哥是安家的女婿,走了这批安北驻军。安北还有基业在,都是安伯伯的旧部,大嫂,你是想让儿子女儿跟在大哥身边,看着新朝是如何尽的?还是想回安北,让侄儿侄女在安北平安无虞?”   皇后噤声,但眸间和鼻尖通红。   ……   棠钰特意挑了很长一段时间折回。   折回的时候,范瞿说,皇后同侯爷去看小世子了。   棠钰意料中,并也没有多问起。   皇后和善,抱起小初六的时候,小初六笑了笑。   小初六生得很可爱,仿佛一个笑意就可以暖化人心,更何况皇后已经育有一儿一女,看到小初六就想到太子和公主小的时候。   “是叫勉之?”她来的路上听说了。   陈倏道,“大名叫勉之,是阿钰取的。小子是忘初,太奶奶取的,希望他不忘初心。小名是我取的,他是十月初六出生的,出生的时候我没陪在他们母子身边,叫小初六这个名字,时刻提醒我,一个夫君和父亲应尽的责任……”   皇后看他,“勉之有你和棠钰,会很幸福的。”   “大嫂,长允。”棠钰回了苑中。   陈倏轻声道,“方才走得急,忘了同你说声来苑中。”   棠钰笑道,“没事,我正好走一遭。”   小初六看到娘亲了,明显激动,咿咿呀呀就要娘亲抱。   皇后将孩子递给棠钰。   棠钰抱着,小初六就兴奋得不行,但忽得愣住,脸色又忽然涨红。   棠钰忽然明白过来,“我去给小初六换身衣裳。”   拉臭臭了~   皇后和陈倏都跟着笑起来。   看着棠钰将小初六抱走,皇后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有时候分明还在太奶奶跟前,但转念,你的孩子都出生了。”   陈倏道,“大嫂,还去丰州吗?”   如果是叶澜之让大嫂来做说客,不会只让大嫂来万州,也一定会让大嫂去丰州。   陈倏果真了解叶澜之,皇后轻声道,“去,但我想去看太奶奶。”   陈倏明白了。   皇后温声,“太奶奶年事高了,看过一年是一年,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   陈倏轻声,“太奶奶见到大嫂肯定高兴。”   皇后看向陈倏,“太奶奶许是不想见我。”   陈倏并非宽慰,“怎么会?太奶奶惯来心中有数,也是非分明。”   但皇后知晓,当初太奶奶是反对她嫁叶澜之的。   只是那时候的叶澜之,有着少年的赤忱,也一心将她捧在手心。她在最好年纪喜欢了叶澜之,叶澜之也一直只有她一人。   但终究时过境迁了。   ……   皇后在敬平侯府呆了三两日。   棠钰其实才刚和皇后熟悉,也才渐渐扭转了心中对中宫的印象,皇后便要动身离开了。   内侍官,宫女和禁军侍从齐齐侯在城门外,是凤驾要离开淼城了。   若是太平盛世,又何需皇后亲临?   乱世中,人人身不由己。   中宫更是。   “走了,长允,阿钰,多珍重。”皇后上前和棠钰相拥。   最后,上前伸手抚了抚陈倏怀中小初六的小脸,“等不到孩子的周岁宴了,将这个给小初六吧。”   皇后从袖间取出一枚扳指。   棠钰接过,看了看陈倏,陈倏愣住。   “保平安。”皇后朝棠钰笑了笑。   棠钰道谢。   等皇后上了凤撵,皇后的仪仗缓缓离开了淼城。   棠钰手中握着扳指,目送皇后离开,等到目光中快要看不见,才将扳指递到陈倏跟前,“玉扳指?”   陈倏道,“新帝的。”   棠钰诧异。   陈倏道,“在太奶奶跟前的时候,叶澜之有段最落魄的时候,是大嫂帮了他,这枚戒指是叶澜之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给大嫂的,收下吧,不一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棠钰点头。   这几日棠钰明显觉察陈倏心情低沉很多,回府路上,两人并肩踱步,“大嫂这趟来,同你说什么了?”   皇后走后,棠钰才问起。   陈倏道,“新帝让大嫂来做说客,让万州和丰州不要生事,避免其他州郡相仿,让新朝可以安心攻打鎏城。”   棠钰是知晓赵文域在鎏城称帝。   赵文域是前朝皇嗣。   威胁远大于万州。   只要小猴子一日还在,就会时时提醒众人,新帝的江上是造反而来的,而且小猴子用了燕韩的旗号,针针刺在新帝心口上。   新帝的精力首要放在平定鎏城上。   新帝知晓皇后同陈倏和盛连旭的感情好,所以让皇后来万州和丰州打感情牌,游说陈倏和盛连旭。   棠钰问道,“那你怎么说?”   陈倏道,“我要护妻儿安好。”   棠钰看他。   陈倏道,“我让大嫂回安北……”   棠钰诧异,“新帝会让吗?”   陈倏道,“他会,他要拉拢其他州郡,中宫的位置,太子的位置都是他的筹码,即便大嫂不走,在宫中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难过,迟早有一日,后位和太子的位置都是旁人的,与其如此,不如先回安北,安北有安伯伯的旧部,大嫂和孩子无虞。”   棠钰忽然会意,“所以大嫂留的这枚扳指……”   陈倏应道,“是,这枚扳指是他们夫妻最初的情谊,也是最后的情谊。”   棠钰噤声。   “阿钰,往后风雨,你我同舟共济。”陈倏伸手牵她。   棠钰温和颔首,“风雨相随。”   ***   回淼城的第六个月,小初六满了周岁。   陈倏借着机会,在敬平侯搬了生辰宴,淼城城中各处官吏都携了家眷到场。   家眷都到苑中见过敬平侯夫人,也都见过小世子。   来淼城六个月,其实棠钰同淼城官吏的家眷都熟络了,应对也轻车熟路,拿捏有度。   生辰宴上,小初六抓周抓了弓箭。   陈倏和棠钰都愁坏了。   陈倏也好,棠钰也好,也没一个从武的,好端端的,小初六怎么抓了弓箭,这是日后从军的征兆呀。   但万超明显高兴,日后我来做小世子的师傅。   陈倏和棠钰只得相视笑了笑。   老太太倒是很高兴,从军好啊,去军中历练,日后肯定成才。   陈倏最后倒是释怀了,管他喜欢什么,反正,是日后的敬平侯就是了,崇尚武力也挺好。   ……   生辰宴结束,日子便渐渐从深秋进入到了初冬。   苑中已经可以呵气成雾,秋衣逐步换成冬衣。   但京中附近却已经早就入冬了。   卢家在京中的斗争中收了牵连,卢总镖头和卢家镖局都被波及,眼下,已经没有卢家镖局了……   乱世中,想安身都很难,更何况立业。   卢家镖局还有一干人等等着吃饭。   刘青峰算是卢家镖局里最老的镖头之一了,卢家镖局没了,群龙无首,但是镖师们最信任得还是刘青峰。   刘青峰叹道,“京中不少世家和百姓都逃离了,我们留在冠城也是饿死,大家都有妻儿老小,不如我们搏一把!”   “头,你说吧!”众人纷纷响应。   “建功立业,也不用跑镖局了!乱世之中,镖局哪有安身立业的根本?周遭动乱,新帝无辜残害百姓,卢家镖局也未逃过,我等不如投劳鎏城,兴许还能建功立业?”   众人心中或嗟叹,或放松,或扎心。   “去鎏城!”“听头的!”“听头的!”“反正这日子也没法过了,去鎏城!”   十一月,刘青峰带了镖局剩余的两百多个镖师和家眷东行往。   途中,正好与一帮流匪遭遇,干脆荡平了这帮流匪的匪窝,广受沿途百姓称赞。   此事传到鎏城中,刘青峰来投奔晋帝时,公孙旦亲自应接。   鎏城需要这样的英雄和故事,不一定是来自军中,却很能鼓舞鎏城中的军心和民心。   ***   转眼腊月,敬平侯府的腊梅开花了。   一岁多的小初六从起初的爬,到后来跌跌撞撞走路,还没学习会走就想学会跑,一直到眼下近乎可以自己独立走路了。   也学会了叫“爹爹”和“娘”,父子和母子时间的互动也慢慢多了起来。   今年年关留在淼城过,正好来年就在平南春巡,等春巡后再回万州。   九月里,小初六夜里就不怎么要棠钰照顾了。   黎妈专心带小初六。   最高兴的是陈倏,又开始恢复了早前的翻来覆去折腾棠钰,棠钰躲都躲不开。   就这样,日头到了腊月中旬左右。   平南各处的官吏都已任命或委派,也在各处慢慢建立驻军。   平南和万州也开始互通有无。   腊月二十的时候,范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年关之事,今年在平南过年,又和往年不同。   范瞿诸事与棠钰商议,棠钰本就是淼城人,淼城的不少春节习俗,范瞿都是从棠钰处听来的,棠钰也知晓哪些用做,哪些不用。   棠钰同范瞿说话的时候,陈倏回了苑中。   这个时候陈倏应当还在议事厅才对,尤其是临近年关,马上就要休沐了,应当是最忙的时候才对,棠钰见陈倏折回,脸色有些煞白,“太奶奶病重了。”   “怎么会?”棠钰心惊。   陈倏沉声道,“二哥来信,说是太奶奶摔了一跤……”   老年人最怕摔跤,尤其是太奶奶都这个年纪了。   “先别急。”棠钰宽慰着,“信上怎么说?”   陈倏道,“佟媪让我们带小初六去一趟丰州。”   若是佟媪这么说,就真的应当是太奶奶病重了……   从平南去往丰州其实只要月半,走快些就是一月。   “阿钰,我们尽早出发,不等年关了,我怕老太太……”陈倏心里很不好过,棠钰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我让人去准备,我们明日动身。”   陈倏拥她,“阿钰,我真怕……”   棠钰宽慰,“太奶奶会平安得。”   陈倏木讷点头。   ……   腊月二十一日,陈倏和棠钰便带了小初六出发去丰州。   平南有万超和冯云在,不会有太大问题,丰州其实离得近,往返快些就是三两月,等侯爷回来,春巡改夏巡就是一个名字罢了。   棠钰同老太太和杨氏道,“路上要些时候,祖母,舅母,你们在家中多照顾自己。”   “放心,去吧,太奶奶的事是大事。”老太太惯来明事理。   棠钰和祖母与舅母相拥,“我和陈倏会尽早带小初六回来。”   棠钰亦叮嘱茂之,“照顾好祖母和舅母。”   “我知道了,姐姐,姐夫放心。”茂之应声,又是一年尾巴上,茂之也大了一岁,似是再等快些,身高都要撵上棠钰了。 第063章 调令 1.5更   去丰州的一路, 过了陈倏的生辰,过了年关,也过了正月十五, 但陈倏和棠钰心里都很沉重。   虽然知晓太奶奶年事已经很高了,但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人难释怀。   陈倏幼时家中突变, 若不是太奶奶,早就没有陈倏, 也没有如今的敬平侯府, 是太奶奶一直将陈倏带在身边, 教他为人处世之道, 也带他回万州, 重新振兴了敬平侯府。   太奶奶不是陈倏的至亲,但在陈倏的人生中却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胜过至亲。   太奶奶是陈倏的支柱。   无论陈倏是在万州,平南, 还是何处,提起过做多的, 都是太奶奶教我的……   棠钰想起在愗城见太奶奶的时候, 温和慈祥,却睿智。   在丰州的那两月, 她在太奶奶身边学到了很多。   如果可以,她喜欢太奶奶长年百岁, 福寿连绵,可以看到再下一辈的孩子长大,但似是难了些。   夜里,陈倏拥着她入睡, 也时常大段时间不说话。   如果棠钰没有记错,小时候认识的陈倏就是如此,在经历了家中的惨剧只有,一个人可以默不作声地,一整日都不发一语。   但遇到太奶奶之后,他才回复到了早前的性子。   太奶奶对陈倏的影响很大。   在这些人里,陈倏最害怕失去的,就是太奶奶……   棠钰伸手,将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陈倏阖眸,“阿钰……”   棠钰轻声道,“嗯。”   陈倏靠紧她。   ***   正月下旬,马车抵达成丰州城。   下马车,陈倏抱着小初六往建平侯府去,袁柳和盛连旭都未出府来接,应当是守在太奶奶身旁。   消息是月前送至平南的。   路上还耗了不短时间。   若是太奶奶的病不严重,消息也不会从丰州传到平南,说明前面还耽误了些时候,那从太奶奶病倒到眼下,前前后后少说应当有三两个月了。   陈倏脚下步伐加快。   “太奶奶……”临到屋外,陈倏将孩子教给棠钰,棠钰颔首,抱起小初六。   陈倏先入内。   见到陈倏来,盛连旭和袁柳仿佛都松了口气,尤其是袁柳,眸间都是氤氲在,好似陈倏和棠钰再不来,都不知晓应当怎么做才好了。   “长允……”盛连旭和袁柳都看他。   “怎么样了?”陈倏掌心都是汗。   “大夫方才看过,不太好,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应当快醒了。”盛连旭没往多了说,而是让开身前的地方给到陈倏。   陈倏上前,太奶奶躺在床榻上,周遭都是药的味道。   眉头微微皱起,没有早前的慈祥温和,面容憔悴,脸似是也瘦了一大圈。陈倏才忽然意识到,太奶奶其实年纪已经很大了。   若不是每日精神的装束,和蔼的笑意,睿智的眼神,其实真的已经不堪重负。   陈倏眼底微红,坐在床沿边,握住太奶奶的手,似是说不出旁的话,就是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着转,喉间也哽咽着,不知道应当怎么办,要怎么办……   “大夫怎么说?”陈倏问。   盛连旭低声道,“太奶奶年纪大了,即便没摔着……”   盛连旭没有再说下去。   帘栊撩起,棠钰抱了小初六入内。   盛连旭,陈倏和袁柳纷纷转眸。   小初六已经一岁三个月了,简单的话已经能说了,路上,棠钰告诉他祖奶奶,他已经会唤“祖奶奶”三个字。   棠钰抱了小初六入内,小初六便朝着床榻上唤了声,“祖奶奶”。   盛连旭和陈倏,袁柳心底都莫名一酸,但小初六唤的一声“祖奶奶”,陈倏觉得握住的手动了动,陈倏转回头,见太奶奶缓缓睁眼。   “太奶奶。”陈倏轻声。   老夫人缓缓睁眼,“长允……”   声音很轻,“你来了?阿钰和忘初呢?”   “都来了。”陈倏还是握紧她的手,又唤了声,“阿钰。”   棠钰抱了小初六上前,“太奶奶,忘初来了。”   太奶奶并没有太多精神,但看到小初六的时候,有些浑浊的眸间微微亮了亮,“方才,是你唤祖奶奶吗?”   老夫人问道。   小初六看了看娘亲,棠钰颔首,小初六奶声奶气唤了声,“祖奶奶。”   老夫人心都似要融化了般,“好……好……好孩子……”   棠钰让小初六上前。   小初六听话,因为平日里都同老太太在一处,也不怎么怕老夫人,反而是笑嘻嘻的。   老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阿钰。”   棠钰和陈倏都跟着笑起来。   棠钰温声,“太奶奶,你要尽快好起来,小忘初在这里陪您。”   老夫人颔首。   袁柳和盛连旭都跟着偷偷摸眼泪,许久了,太奶奶的精神都没这么好了,但袁柳和盛连旭都不敢让太奶奶看见。   “长允,我有话单独同你说。”老夫人开口。   旁人都会意。   盛连旭牵了袁柳先出去,棠钰也抱起小初六准备出去,老夫人又唤道,“阿钰,你留下吧。”   棠钰驻足,目光看向陈倏,陈倏朝她颔首。   棠钰又抱了小初六上前,陈倏接过。   老夫人示意她想坐起身来,棠钰上前搀扶,“老太太慢些。”   老夫人如今起身已经很慢,棠钰也不敢大意,终于扶老夫人坐好,才觉老夫人真的已经憔悴了一头。   棠钰坐在床沿边,太奶奶跟前,陈倏抱着小初六在棠钰身后,老夫人看着一幕,欣慰颔首,莞尔道,“长允,太奶奶看到你们一家人,心里欢喜。”   从前只有陈倏一人,眼下,他有棠钰,还有小忘初,是一个家了。   棠钰握着老夫人的手,老夫人又道,“长允,阿钰,我有事同你们二人说,关系万州和丰州……”   棠钰没想到太奶奶说的是朝中之事。   老夫人看向陈倏,“前几月,公孙旦来见过我。”   陈倏眸间微滞,“公孙旦?他来做什么?”   棠钰没听明白,却也没有打断。   老夫人继续道,“他来寻我当说客,要我说服你,尽早称君侯,而后称帝……”   棠钰目露诧异。   陈倏却是拢紧了眉头,虽然意外,但是公孙旦的目的不难猜。   老夫人继续道,“晋王在鎏城称帝,得了百姓和不少世家拥戴,也有军中投奔,但毕竟政权不稳,实力薄弱,又遭遇新帝的接连讨伐,自然应对吃力,他的目光便投向万州和丰州。如今万州和丰州已经传言与新帝不合,更有甚者,也说起新帝想去父留子,所以公孙旦来找说当说客,想让你称君侯,从另一方牵制新朝,让鎏城有喘息之机。”   棠钰知晓陈倏没有称君侯和称帝的野心,但也做好过逼不得已的准备,因为问过她,他如果要稳定朝堂,她可愿和他风雨共济?   棠钰心底砰砰跳着,此时从太奶奶口中说出,棠钰忽然觉得,并不是早前想的暂且不会之事,而是,真的可能被形势一步步逼上此处。   陈倏应道,“大嫂来过万州,应当也来过丰州了,叶澜之想让大嫂当说客,让我和二哥不要生事让新朝为难。但我不曾想,公孙旦会来太奶奶这里。”   老夫人颔首,“我问他,为何不直接寻你,偏偏要拐个弯,来我丰州。”   陈倏道,“因为公孙旦很聪明,知晓我听太奶奶的。”   老夫人再度颔首,“是,所以我问他,我同鎏城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晋帝做说客,说服你称君侯,帮着鎏城制衡新朝。你猜公孙旦怎么说?”   陈倏摇头。   他知晓公孙旦极善攻心。就如早前拿燕韩做国号,让叶澜之骑虎难下就可见一斑。但陈倏猜不到他要如何说服太奶奶。   老夫人笑道,“他同我说,待老夫人百年之后,谁可以撑起建平侯府?”   老夫人说完便噤声,目光看向陈倏。   棠钰心中骇然。   陈倏没有应声,老夫人继续道,“但若是陈倏称君侯,称帝,有万州的一日,就会护丰州平安……”   棠钰都听明白了,虽然不知晓太奶奶和陈倏口中的公孙旦是谁,但这人的点切得极准,陈倏不会称君侯,称帝,他来找陈倏,陈倏不见得会听,但陈倏是太奶奶跟前长大的,借太奶奶的口中说丰州安稳,陈倏是有可能……   这人很厉害。   棠钰其实也不知道陈倏会如何应声,但见陈倏上前,认真朝老太太道,“老太太,有万州的一日,无论我称不称君侯,都会护丰州安稳。”   棠钰抬眸看他,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陈倏很让人安稳,说不出的安稳。   太奶奶颔首,“好,有你这几句话,太奶奶就放心了。”   ……   稍晚些,陈倏去寻盛连旭,棠钰带了小初六在屋中陪太奶奶,一面等着袁柳。   老夫人才同棠钰说起,“袁柳有身孕了。“   棠钰惊喜。   盛连旭和袁柳一直盼着要孩子,初六百日宴的时候,两人都抱着小初六爱不释手,盛连旭同陈倏说在要了。   棠钰是没想到,“那太好了,太奶奶,你一定要好起来,要看看二哥和二嫂的孩子像谁多一些。”   老夫人笑了笑,又伸手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钰,多事之秋,不比太平时候,无论长允称君侯,还是问鼎朝堂,都和早前不同了,记得老太太同你说的吗?”   棠钰点头,“太奶奶说的额,阿钰都记得。”   老夫人颔首,“日后的路会很难,但不是不能走,无论长允是称君侯,还是称帝,有一日可能众叛亲离,可能众矢之的,陪在身边的人可能只有你,你会陪他一起走到底吗?”   棠钰没有迟疑,“会。”   老夫人欣慰点头,“太奶奶知道你会。”   棠钰莞尔,眸间都是笃定。   ……   再晚些,袁柳来了屋中,又陪同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而后佟媪端了药碗来,给老夫人服下后,又侍奉老夫人睡下。   今日见到陈倏和棠钰,老夫人说了许多话,比早前半个月说的话都说,佟媪担心她。   但佟媪伺候老夫人多年,虽然没听到老夫人同敬平侯与夫人交待什么,但自从与敬平侯和夫人说完话后,佟媪见她眉间的愁色都少了几分。   棠钰和袁柳带了小初六出屋,佟媪照顾老夫人歇下。   老夫人道,“今日长允和棠钰来,我也安心了。”   佟媪道,“老夫人您这是说什么呢?侯爷和夫人来了,您才要更好些啊,还有小世子多可爱啊,您要尽快,儿孙绕膝。”   老夫人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应该去见明远了,他等了那么久,都等累了。”   佟媪眼眶忽得就红了。   老夫人看向佟媪,“我还记得你娘,你娘早前就跟着我,后来是你跟着我,如今,终于到我去了。”   “老夫人。”佟媪泪目。   老夫人看她,“不哭了,日后我不在了,替我好好照看连旭和袁柳。连旭谨慎,但少些魄力,袁柳大大咧咧,没旁的心思,连旭的娘身子不好,爹也是心思不在朝中的,如果有事,记得去找长允和棠钰,也只有你,能让我放心了。”   佟媪抹泪,“老夫人放心,老奴都记得,若是有事,会去找敬平侯和夫人的。”   老夫人又欣慰笑了笑,“今日有些累了,想多躺一躺。”   佟媪给她掖好被子,“那就多躺会儿,老奴陪着你。”   老夫人笑,“见到小忘初了,又想起了蜜糖罐子小时候,好多年了……”   佟媪陪笑,“无论多少年,记忆都在。”   老夫人握住她的手,“我睡会儿,晚些时候叫我。”   “嗯。”佟媪应声。   ……   苑中,盛连旭同陈倏一处。   “大夫怎么说?”陈倏脸色很不好看。   盛连旭沉声道,“可能……就这段时日了,我爹娘已经在往回赶了,还有几日……”   陈倏揽上他肩膀,“二哥,无论什么时候,我陪你。”   盛连旭一面颔首,一面鼻尖微红,“从没想过这一日,但还是来了……老奶奶一直念着你,多陪陪太奶奶。”   陈倏轻嗯一声。   言辞间,有侍从上前,“侯爷,世子,晋博侯来了。”   晋博侯?王威?   盛连旭诧异看向陈倏。   王威是陈倏的人,不会忽然来丰州,是来找陈倏的。   陈倏也诧异,威叔不会无缘无故来丰州……   盛连旭面前,王威知晓不必避讳,“侯爷,世子。”   王威行礼,他从环洲来,一路快马加鞭,就是赶来见陈倏的,“侯爷,天子下了调令,让我环洲驻军东赴鎏城。”   鎏城?晋帝?   陈倏和盛连旭都愣住,难怪王威会亲自来丰州一趟寻陈倏,此事不是小事。   王威继续,“不仅有环洲,还有环洲附近的州郡都得了调令,因为我当时外出不在,手上接的调令,然后我秘密往丰州来,就是同侯爷商议此事,这次新帝调拨多处驻军东赴,都是往鎏城去的。”   叶澜之久攻鎏城不下,又有大动作?   “还有什么消息吗?”陈倏冷静。   王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盛连旭,“听说,陆小将军前两月得了调令,已经先赴东边,眼下,似是被困了。”   陆小将军?见明?!   陈倏和盛连旭都怔住。   “怎么会?”盛连旭诧异,“早前去的不是安北驻军的将领吗?”   王威叹道,“也是才听说,安北驻军的将领是副将,其实主将是陆小将军。”   盛连旭恼道,“他根本连沙场都没去过,叶澜之竟然让他去攻打鎏城!”   陈倏沉声道,“见明打不到鎏城,他不是公孙旦的对手。”   陈倏脸色很难看,“叶澜之是故意的,特意让见明先去,然后身陷囹圄,然后逼你我二人出兵攻打鎏城去救见明,否则,见明回不来。”   盛连旭表情从愤怒到慌神。   “我们不去,见明会死。”陈倏看向盛明远,“只能我去。公孙旦有求于我,他会留见明性命。” 第064章 丧事 1.5更   “长允。”盛连旭沉声道, “你去不合时宜,你怎么知道不是叶澜之特意设下的局?”   陈倏道,“他不会。我若出事, 你和万州必反,他眼下矛头对准鎏城,没有精力对付万州和丰州, 否则,也不会让大嫂来万州和丰州一趟;公孙旦也不会对我出手, 他想要我称君侯, 在南边牵制叶澜之, 让鎏城有喘息之机。公孙旦很清楚, 他若杀了见明, 我一定会同叶澜之决裂。所以,我若去, 公孙旦会卖我人情;我若不去,见明就是公孙旦手中的一把利刃, 一头扎向叶澜之,另一头扎向我。”   盛连旭怔住。   他不如陈倏想得通透。   陈倏又道, “放心, 我这一趟去安全,但是要快。”   “可太奶奶……”盛连旭欲言又止。   陈倏轻声道, “我今晚多陪太奶奶。”   盛连旭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   另一处,袁柳同棠钰并肩。   棠钰怀中抱着小初六, 袁柳道,“小初六,婶婶日后再抱你好不好?”   小初六乖巧点头。   “真乖。”袁柳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袁柳朝棠钰道,“幸亏你们来了, 太奶奶念了你们好久,我和连旭都担心……”   棠钰看了看袁柳,心中知晓太奶奶是记挂着公孙旦和丰州的事,今日长允来,太奶奶终于说出来,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棠钰没有应声。   袁柳又摸了摸腹间,叹气道,“这孩子来得早些就好了,眼下才四个月,太奶奶怕是等不到了。”   棠钰宽慰道,“只要你们平安,对太奶奶来说就够了。”   太奶奶最关心的莫过于丰州的日后,二哥和袁柳的日后,所以早前会支开所有人,为的便是同陈倏说起公孙旦的事。   太奶奶知晓陈倏没有称君侯的心思,所以并没有像公孙旦希望的那样,直接说服陈倏,而且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陈倏听。   在太奶奶心中丰州重要,陈倏也重要。   太奶奶信任陈倏,而陈倏最后那番话也没让太奶奶失望……   棠钰看向袁柳,“太奶奶给孩子取名了吗?”   棠钰能猜到。   太奶奶等不到孩子出生,盛连旭和袁柳会让太奶奶给孩子取名。   袁柳点头,“取了,但还是小子,太奶奶说,名字当有父母取,若是儿子小子为当立,若是女儿,闺名唤阿悠……”   当立,阿悠。   “好名字。”棠钰叹道。   若是儿子则当顶天立地,若是女儿希望一生无忧。   这是长辈最好的祝愿。   只是说着说着,袁柳就眼眶红了,“其实我很舍不得太奶奶……”   袁柳先前就忍不住,但在太奶奶跟前一直强忍着,眼下,忽然说起孩子的小名,袁柳的难过再保不住。   棠钰放下初六,“娘亲要照看婶婶,你先同黎妈一处好吗?”   小初六点头。   黎妈牵了小初六上一侧。   棠钰轻轻拥了拥袁柳,“你还有身孕,不宜大喜大怒。”   袁柳都明白,但是忍不住。   棠钰牵她在一侧落座,身后的婢女放了软垫。   袁柳的眼眶还是红红的。   “太奶奶年事高了,也为子孙后辈操心了一辈子,太奶奶知晓你们孝顺,若是让她看到你在这里哭,估计心里该难过了。”棠钰递手帕给她。   袁柳接过,哽咽道,“我就是舍不得太奶奶……希望她一直在。”   棠钰莞尔,“只要你记得,太奶奶就一直在你心里。”   袁柳颔首。   ***   “侯爷什么时候动身?”王威问。   陈倏应道,“明晨吧,我同你一道去环洲,从环洲出发。”   环洲去鎏城近,路上免不了急行军。   王威拱手,“侯爷,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威叔你说。”陈倏驻足。   王威沉声道,“侯爷,眼下时局不同了,侯爷称君侯,对万州,对平南,对丰州,对态州来说都是好事,侯爷称可保一方无虞,周遭诸郡也多拥护者。侯爷,末将等这一日很久了,如若不是当初新帝登基,侯爷早就是君侯了,万州又何需遭人算计?……”   陈倏看他。   王威继续道,“新帝能算计侯爷,能算计陆小将军,他日就能算计夫人和小世子,侯爷,有万州,平南,丰州和态州同心,在新朝,鎏城和万州三处当中,万州才是最强盛的……只要侯爷一句话,态州上下驻军万死不辞。”   陈倏笑道,“知道了,威叔。”   王威叹气。   回回都如此。   ……   王威送到苑中,屋中是老夫人在王威不便入内。   陈倏撩起帘栊,佟媪上前,“侯爷怎么回来了?”   陈倏道,“佟媪,刚得了消息,我要去东边一趟,可能明晨就要走,我来陪陪太奶奶……”   佟媪愣住,全然没想到,“这么快?”   佟媪不是糊涂人。   眼下老夫人都这幅模样了,侯爷惯来孝顺,能让侯爷赶去东边的绝非小事。   多事之秋,侯爷也好,老夫人也好,没有一个是容易的。   佟媪叹道,“刚刚才睡下,还说了好一阵子小世子,最后说累了,先歇一会儿,让老奴晚些再唤她起来。”   陈倏温声道,“我去看看吧。”   佟媪让开一侧。   陈倏入内。   屋中都是药味。   小时候他最怕就是药味,那时候都是太奶奶哄着他……   如今看着病榻上的太奶奶,陈倏心底的难过不知从何处涌起。   床沿边,陈倏落座。   老太太闭着双眼,睡得安静而慈祥,虽然面有病色,却始终安详。   “太奶奶,我明日便走了。”陈倏轻声道,“见明那边不太好,我要尽快去一趟,可能来不及赶回来见你了,可是长允舍不得您,怎么办?”   陈倏已经很少在人前红过眼眶,但当下,只有太奶奶在,陈倏泪下。   “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同我说,到太奶奶身边来……”陈倏哽咽,再后来,似是再多一句都说不出。但见太奶奶的手放在锦被外,二月天里,怕她着凉,陈倏伸手握住她的手,想将她的手放回被里,却忽然觉得太奶奶的手也握住了他。   陈倏抬眸,见太奶奶朝他笑了笑。   陈倏也跟着嘴角微微扬了扬。   这一刻,似是不用太多旁的话,仿佛回到了当初,太奶奶朝他温声道,来太奶奶身边的时候……   当太奶奶握住他的手缓缓松开,眼眸慢慢阖上,陈倏整个人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忽得悲从中来,佟媪听到声音,从外阁间连忙入内,却见陈倏在屋中哭出了声。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   予他最多温暖的太奶奶,走了……   棠钰在苑中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眶还红着。   “长允?”棠钰看他。   他上前拥她,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太奶奶走了……我没有太奶奶了……”   “我没有太奶奶了……”   棠钰的心似揪起,又似被针尖一针针得扎在心口上。   “阿钰,我没有太奶奶了……”他抱紧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似是将她揉进心底。   ……   晚些时候,小米来了棠钰身侧,轻声道,“小世子睡了,黎妈在照看着。”   棠钰点头。   太奶奶去了,府中都在忙着太奶奶的事。   袁柳有身孕在,又哭得有些厉害,方才动了胎气,已经叫了大夫,必须卧床歇着。建平侯与侯夫人又不在府中。   太奶奶的身后事,府中总要有人做主。   棠钰在照看。   佟媪也哭昏过去两回,棠钰宽慰道,“佟媪,交给我。”   府中没有旁人,棠钰只能接下来。   她是敬平侯夫人。   敬平侯府与建平侯府交好,老夫人的丧失是可以棠钰来操办。   整个一晚上,府中大大小小的是事情都来找棠钰,棠钰对敬平侯府其实不熟,但棠钰在敬平侯府就在主持中馈,早前在宫中也诸事都能打理,虽然没有办过丧事,但事情涌一处来的时候,棠钰是最沉稳的一个,能逐一看着,也能让阖府稳住不慌。   建平侯上下都知晓来寻敬平侯夫人照看。   府中慢慢挂起白事,也布好灵堂。   诸事在棠钰的照看下,慢慢从慌乱无需到妥帖。   盛连旭和陈倏则在陪着老太太最后一程。   这一整夜,建平侯府无眠。   阖府披麻戴孝,盛连旭和陈倏跪在灵堂中,丰州府的官吏和家眷陆续来了府中。   老夫人病倒有些时候,其实不算突然,消息从建平侯府传出来,不少丰州府的官吏都赶在夜里来凭悼。   老夫人守了一辈子的丰州府,不少官吏都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   灵堂中,皆是哭声,舍不得老夫人,也人人都上前,朝盛连旭道,“请世子节哀。”   盛连旭红着眼,躬身还礼,咬着唇说不出旁的话来。   ……   临到夜深,第一批凭悼的人陆续离开,陈倏才朝盛连旭道,“去看看袁柳吧,这里有我。”   盛连旭颔首。   陈倏守在灵堂中,晚些,才见棠钰入内。   棠钰上前,见他眼窝深陷,伸手擦了擦他眼角,将水递给他,“喝口水。”   陈倏接过。   盛连旭不在,他替他跪孝席。   周遭没有旁人,陈倏看她,“辛苦你了。”   棠钰轻声道,“能替太奶奶做的不多,做一件是一件……”   陈倏眼眶再度红了红,“阿钰……”   棠钰伸手绾了绾他耳发,“长允,有你陪着,太奶奶是安心的。”   陈倏鼻尖微红。   棠钰掀起裙摆,在一侧同他一道跪在孝子席上,“长允,我陪你。”   陈倏握住她的手,喉间哽咽,再没说旁的话。   ……   守到天明,盛连旭来换。   陈倏要动身去态州了,在太奶奶灵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太奶奶,长允走了。”   盛连旭送他到侯府门口,“长允,一路保重。”   陈倏同他兄弟相拥,“我会把见明平安带回来的。”   盛连旭颔首。   马车已经在侯府门口停留,王威和随行一路护送,这一路并不需要人操心。   临到分别,棠钰抱了小初六上前。   太奶奶丧事,棠钰和小初六都穿了丧服,陈倏不在,棠钰和小初六替他在太奶奶跟前尽孝。   “爹爹。”   陈倏抱他的时候,小初六伸手搂着陈倏脖子。   陈倏蹭了蹭他的脸,温声道,“爹爹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你要照顾好娘亲,听娘亲的话。”   小初六并不懂出远门的意思,但同陈倏在一处,小初六有天生的亲近,忙不迭点头。   “小初六,亲亲爹爹。”陈倏舍不得他。   小初六最喜欢亲爹爹了,连忙照做,在他脸上吧唧一口。   陈倏这才放下他,黎妈上前牵了小初六到一侧。   近处,只剩了棠钰和陈倏。   “我……我会尽早回来。”陈倏其实不知当怎么开口。   四月到眼下,其实才不足一年的时间。小初六也才一岁四五个月,他又要这个时候同他们母子分别,去鎏城。   这一趟少则四五月,多则更长时间。   他们新婚后,总是聚少离多,留她自己一人和小初六……   棠钰温和道,“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小初六。太奶奶这里,你也安心,我会留在丰州一段时间,等建平侯府内诸事安稳了再回万州。途中还要一两月时间,等回了平南,稍作收拾整理,你差不多就回来了。时间不长,不必记挂我。”   陈倏上前拥她。   她总是知晓他的顾虑,又处处周全,让他安心无忧。   “棠钰!”他揽紧她,说不出旁的。   棠钰轻声,“自己照顾好自己,别染风寒了。”   陈倏阖眸。   ……   马车上,陈倏撩起帘栊,一直看着棠钰抱着小初六朝他招手。   陈倏从未这般不舍过。   他欠他们母子诸多。   行至拐角处,彻底失了他们母子身影,陈倏放下帘栊,微微敛眸,再睁眼时,眸间多了几分黯色。   太奶奶过世,原本复杂的时局更进了而一筹。   叶澜之也好,旁人也好,因为太奶奶的缘故,对丰州诸多忌惮,但太奶奶一走,丰州就是块肥肉,人人都想觊觎。   建平侯和侯夫人立不住,府中向来只有二哥一个。   如今袁柳身孕,二哥要顾及袁柳,还要顾及丰州。眼下的局势纷乱,周遭都在观望,不排除会有人怂恿。   他答应过太奶奶照顾好丰州,见明不能再留京中。   公孙旦说的不错,他没有别的选择。   ***   送走陈倏,小初六牵了牵棠钰衣袖,要棠钰抱。   棠钰抱起他,温柔笑道,“小初六,等我回平南家中,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爹爹。”奶声奶气的声音,唤得棠钰心中才下去不久得思念涌上心头。   同盛连旭一道折回府中,盛连旭低声,“多谢了,阿钰。”   棠钰温声道,“应当的,让袁柳好好歇歇,府中的事我还能照看得过来。”   盛连旭点头。   棠钰朝他道,“去看看杨柳吧,孝子席那里我看着。”   盛连旭感激。   ……   接连四五日里,偌大个建平侯府,不可能事少,尤其又在老夫人的丧事中。   袁柳还在将养,大夫让必须卧床,袁柳没有旁的办法。   建平侯府内只有盛连旭和棠钰两人,棠钰能做的都在做,府中诸事都在寻她,即便有佟媪帮忙,棠钰也有些超负荷。   小初六也几乎都是黎妈在照顾。   但就是最累的时候,挺过来了,仿佛一切也都过了。   太奶奶下葬的时候,棠钰领着小初六一路跟着。   陈倏不在,她和小初六替陈倏送太奶奶,在太奶奶坟前磕头。   按照太奶奶身前的吩咐,将她同老侯爷葬在一处,老侯爷去世多年,太奶奶记挂了多年,如今合墓。   ……   等太奶奶的丧事办完,棠钰仍在建平侯府留了些时候。   一来袁柳还病着,她还可以帮忙照看建平侯府的事,让袁柳轻松些;二来,难得有时间在一处,正好还可以多陪陪袁柳说说话,怕她心里难过,多纾解些。   袁柳早前流过一个孩子,这一胎其实小心慎重,也紧张,加上前不久太奶奶过世的时候,她动了胎气,其实眼下还有些后怕。   棠钰每日陪她看看书,逗逗小初六,府中旁的事情,棠钰和佟媪沾张罗了。   等到三月底的时候,袁柳的身子好了许多,六个月的身孕也已经很显怀了,建平侯和夫人也回了侯府,棠钰也差不多要准备启程回平南了。   建平侯和夫人没有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夫人的身体原本就不怎么好,路上有些着急上火,回府也在将养着,棠钰一走,侯府的担子就要还到袁柳和佟媪身上。   袁柳其实舍不得棠钰,但又知晓她和小初六不可能一直留在建平侯府。   “等孩子出生,你同长允记得来看我们。”袁柳身子沉了,府中也怕她不稳妥,她也只能送到侯府门口。   棠钰点头,“好,我同长允,还有小初六一道来。”   袁柳不能蹲下,只能一手撑着腰,缓缓躬身,伸手摸了摸小初六的头,“小初六,婶婶会想你的。”   小初六唤了声,“婶婶。”   袁柳心都融化了。   棠钰抱起他,“日后,我们来看弟弟妹妹好不好?”   小初六点头。   差不多到时辰要走了,否则赶不上黄昏前到下一处落脚处,盛连旭上前,“好了,阿钰要走了。”   袁柳心里好不舍。   棠钰上了马车,同她挥手。   她也一直挥手,一侧是佟媪在小心照顾着。   盛连旭送她至城门口,路上也同她说起陈倏的消息,月半时间,差不多快至两军交锋处,盛连旭怕她担心,再次安慰道,“这一行,人人都盼长允平安,阿钰不必担心。”   棠钰点头。   差不多至城门口,盛连旭不能再送了,“一路顺风。”   棠钰也道,“好好照顾袁柳。”   盛连旭应好。   离开丰州城,便算正式踏上返回平南的路了。   多事之秋,似是从来都没有平静过。   如今太奶奶没了,即便陈倏未说,她也能察觉周遭的紧张,譬如盛连旭,明显不似早前轻松。   棠钰想起太奶奶同陈倏说起的鎏城与公孙旦,心中也从未如此笃定过,等这次陈倏从鎏城回来,应当会称君侯了。   乱世里,太平不易。   陈倏要护她和初六安好,要护平南和万州安好,还要守好答应过太奶奶守好的丰州,只能更进一步。   五月初夏,敬平侯府内的莲池露了头角,棠钰带着小初六回了家中。 第065章 夏巡之事 1.5更   “唉, 没想到老夫人真的过世了……”老太太似是还有些不敢相信。   虽然陈倏和棠钰这趟去丰州前就有心理准备,中途也有消息从丰州传来,说建平侯府的老夫人去世了, 阿钰要留在建平侯府帮忙照料的侯府的事,但等棠钰回京,老夫人还是忍不住感叹。   在老太太的印象中, 似乎还是当初在桃城时,陈倏同她说, 想带棠钰去见自己的太奶奶。   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棠钰温声道, “太奶奶年纪大了, 也操心了一辈子, 听长允说, 去的时候是安详去的,握了他的手, 还朝他笑了。”   老太太叹道,“长允可是难过了?早前听他说, 家中亲人都去了,只剩了一个太奶奶。”   棠钰颔首, “从未见他哭过, 哭了许久,后来在太奶奶灵前守了一.夜, 朝中还有旁的事,天一亮又走了, 没等到太奶奶下葬……”   老太太轻声道,“能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好的,不是说建平侯和侯夫人都没来得及赶回来吗?”   棠钰点头,“是, 侯夫人身子不好,大夫让去暖和的地方将养,消息一来一回,不如万州过去的快,没赶上最后一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太太又问道,“老夫人的丧事还顺利吗?”   棠钰应道,“还顺利,就是袁柳有身孕了,太奶奶走得时候动了胎气,府中也没有旁人了,只能我帮忙看着,府中以前有太奶奶,旁人多是看太奶奶,眼下太奶奶没了,我却不能慌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勉强都接了下来,丧事并着侯府的事都一并看了,就中途有些手忙脚乱,过来也就过来了。”   老太太握着她手,轻声叹道,“阿钰,敬平侯府不必旁人地方,我也听人说了,如今天下不太平,天子在朝中,东边有晋帝,指不定长允这里还会称君侯,称帝,这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像早前这般安稳。”   老太太关切看她。   棠钰宽慰道,“放心吧祖母,有长允和我在,侯府会平安的。”   老太太点头。   棠钰又问道,“舅母呢?”   老太太这才轻叹一声,“你们早前在建平侯府,不好捎消息给你们,时好时坏的,眼下都在府中将养着,大夫也说了,这心疾治不好,多一日是一日,好赖你舅母能想开,只是茂之不太好,你抽空多同茂之聊聊。”   棠钰轻声应好。   ……   棠钰回到苑中,小米和平娅几人已经差不多把东西收拾妥当了。   黎妈在照顾小初六。   棠钰简单收拾,便同范瞿一道往老宅去。   原来祖母是同舅母都在老宅住的,好相互有个照应,但她和陈倏离开,敬平侯府多少算新宅,年关时总要有人,所以祖母一直住在侯府内,舅母在老宅中。   这一路往老宅去,范瞿也同棠钰简单说起府中这几月的事情来。   从腊月到五月,前前后后四五个月时间,范瞿也将淼城这处的敬平侯府理顺了,但平南和万州还是风土人情不同,有些事情范瞿也拿不准,正好等夫人回来看夫人的意思。   这一路去老宅,范瞿也不方便细说,只是大致让夫人清楚状况。   棠钰应好。   等马车在老宅门口停下,宝香扶棠钰下了马车,如今小果留在舅母身边伺候,听了马车声,小果出了苑中相迎,“夫人。”   “舅母呢?”棠钰一面入内,一面问起。   小果应道,“舅夫人才用了药,歇下了。”   “我去看看。”   小果颔首。   撩起帘栊入了屋中,棠钰步子放缓。   舅母是才喝了药歇下了,气色还好,不像上次见到时候的模样,脸色都是煞白的。   棠钰稍坐了会儿,而后才离了屋中,等到苑里,又问起小果,“舅母的病怎么样了?”   小果道,“这一阵还好,前一阵总喊胸口疼,后来舅夫人也没敢怎么说了,怕茂之公子担心,大夫倒是来看过,这一段舅夫人还好。”   棠钰点头,“多照看些,我先回府中了,舅母醒了让人来告诉我一声。”   “是,夫人。”   上了马车,棠钰又朝范瞿问起,“对了,茂之近来如何?”   范瞿应道,“茂之公子今日跟着冯大人外出了,侯爷和夫人不在家中的时候,茂之公子一直都是跟着冯大人的,每日去议事厅,冯大人外出的时候也都会带着茂之公子,有一回听冯大人同舅夫人说起,茂之公子已经可以帮着冯大人做事情了。”   “是吗?”棠钰惊喜。   范瞿也笑,“许是这个缘故,舅夫人这一阵看起来心情也好多了,病情便也好了些,所以茂之公子也很勤奋,平日跟着冯大人,回家中会照料舅夫人,夜里还会熬夜看书。”   “懂事了。”棠钰叹道。   ……   回了府中,小初六正好在找娘亲。   “娘~”小初六撒娇。   黎妈笑,“方才就一直在找夫人,老奴同小公子说,夫人去见舅夫人了,小世子还是到处找。”   “我陪陪他吧,黎妈你先歇着。”棠钰带了小初六进屋,“小初六,我们回家了。”   “爹爹~”回了屋中,小初六看着陈倏常用的那枚簪子,欢喜得唤着。   小初六是想爹爹了,棠钰亲了亲他,“初六,爹爹很快就回来了。”   小初六喜欢和爹爹一起,亲亲,抱抱,举高高,虽然娘亲也会,但是娘亲的亲亲,抱抱,举高高和爹爹的不同。   棠钰笑了笑。   这一日回府舟车劳顿,棠钰带着小初六很早就睡了。   陈倏不在,小初六都是同她睡的,夜里也没怎么劳烦黎妈在照顾。   小果倒是遣人来过府中,说舅夫人醒了,黎妈看了看棠钰,回了声,夫人累了,先歇下了,怕是明日再去。   丫鬟去回话。   茂之回老宅的时候,听说棠钰和小初六回来,就想往侯府去,杨氏提醒道,“明日再去,你姐姐一路风尘仆仆,还带着小初六,方才府中来人说歇下了,你明日再去。”   也是,茂之挠了挠头。   ***   翌日早起,棠钰带了小初六去祖母处,将小初六放在祖母跟前,便去了议事厅。   这几月都不在平南,她理应去看看。   棠钰到的时候,议事厅中,冯云和万超都在,还带着平南府的官吏,见了棠钰,都纷纷恭敬拱手,“夫人!”   “我来看看,诸位大人还好?”棠钰早前便同平南府中的官吏熟悉。   陈倏不在,她来问候一声是礼仪。   “劳烦夫人挂记,诸事皆好。”冯云带头应声。   “那不打扰各位大人了。”棠钰只是过来招呼一声,顺道也看到了茂之。茂之真是又长高了一头了,坐起议事厅内也不像早前那般显眼。   方才也跟在人群中朝她拱手,有模有样。   棠钰笑了笑,“冯叔,万将军,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让人来说一声。”   冯云应好。   棠钰没有在议事厅久留。   冯云目送棠钰离开时,目光略微迟疑了稍许,夫人?   万超也朝棠钰投去目光。   两人目光撞在一处,似是想起了同一件难解之事……   ***   除却议事厅,府中还有不少事宜积压着,范瞿昨日就约好了棠钰时间。账册之类,棠钰随意翻了翻,可以晚些时候再细看。   眼下,她随手翻着账册,一面听范瞿说起府中的事情来。   范瞿原本就是万州敬平侯府的长史,家中也在万州,如若不是太奶奶病重,她同陈倏中途去了一趟丰州城的缘故,范瞿其实应当早就回万州了。   范瞿的夫人和孩子都在万州。   平南这边,侯府也是要放长史的。   所以棠钰先尽量把范瞿手中的事空出来,让他先回万州。   “这边侯府的长史有人选?”棠钰听完,先问的此事。   范瞿微楞,“兰叔是从万州带过来的,是侯府的老人;还有一人是早前平南官邸的,要论保靠,比不上自己带来的人。”   棠钰点头,“就兰叔吧,早前也熟悉了。慕然,你先事情交接了,回万州一趟吧,这一趟出来许久了,嫂夫人该担心了。”   范瞿微讶,“夫人,侯爷还未回来,范瞿留下陪夫人等。”   棠钰莞尔,“不必了,你方才说的我都知晓了,也没旁的事,我届时同兰叔核对就是,你和兰叔交接好便回万州吧,这一趟在平南的时间不短,等长允回来,应当差不多也会回万州了,你正好先回去打理。”   范瞿拱手,眸间暖意,“多谢夫人。”   棠钰点头。   范瞿退了出去,棠钰才重新翻回了早前的账册处,府中有小厮,一连四五个月找侯府暂借了一笔银子,因为是官邸的老人了,所以府中是暂借了,后来一直没有暂借过了。   棠钰目光落在这个名字上。   又看了看他每月的月银。   不吃不喝都不可能在半年内换上,但半年内不仅还上了,也没有再借了。   棠钰拢了拢眉头,“小米,帮我请兰叔来。”   小米照做。   稍晚些,兰叔来了苑中,“夫人。”   棠钰将册子转向他,轻声道,“兰叔,帮我查查这个人,这个人一连四五个月都找侯府暂借了银子,但是忽然还上了,也没暂借了,但是他月银不可能这么多,你先帮我暗中盯一盯,看看这人平日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先不要声张。”   兰叔应好。   稍许,等兰叔离开苑中,棠钰又将目光落在刚才的名册上。   反常必有妖,早前在宫中就是。   眼下,棠钰不知道自己是多余了疑心,但查查也无妨,尤其是眼下并不太平的时候。   ……   兰叔离开后,棠钰一直在屋中看账册。   范瞿回万州之前,她还是要将所有的账册过一遍,有问题好找范瞿合适。   正好小初六在祖母处,她可以先看了账册,晚些都议事厅的讨论结束,她和茂之一道回老宅见舅母也不耽误。   但晚些,平娅来了屋中,“夫人,冯大人和万将军求见夫人。”   冯叔和万将军?   先前才在议事厅见过,棠钰意外,“请。”   棠钰正好放下茶杯,冯云和万超入内,“夫人。”   “冯叔,万将军,可是有事?”棠钰直接问起,若是没有事情,他们二人不会结伴来找她。   冯云和万超对视一眼,而后还是冯云开口,“不瞒夫人,可能真有事是需要夫人帮忙的。”   棠钰诧异。   冯云道,“夫人可还记得,原本在平南准备春巡?”   棠钰点头,“记得,后来太奶奶病重,长允同我去了一趟丰州府,原本是说从丰州府回来便直接夏巡的,眼下,长允去了别处。”   冯云颔首,“夫人说得没错,眼下是五月初了,等侯爷回来怕是六七月的事,若是回府再有耽搁,只怕都入秋了。平南不是万州,不是侯爷早前的封地,要花的心思也要更多些。眼下局势所迫,平南必须安稳,所以这趟侯爷先让万将军去了各地确认了基本情况,各地驻军等等,也知晓城池之间各自为政,不受淼城指挥久矣。眼下驻军虽至,但各地还在观望,所以夏巡就是展示侯府态度的时候,很重要,不能再拖了。”   “但长允还未回来……”棠钰迟疑。   万超和冯云对视一眼,万超开口,“所以我同冯大人才来找夫人帮忙,夫人是敬平侯夫人,也是平南人,若是在侯爷回府前,夫人带着小世子夏巡,即便侯爷不在,夫人和小世子在一样。”   她和小初六?   棠钰不得不诧异。   冯云道,“夫人,眼下局势所迫,实在逼不得已,若是侯爷能在五月下旬回平南,此事便不必劳烦夫人,但若是侯爷在五月下旬不能赶回平南,此事恐怕还需夫人带小世子一道。”   棠钰会意,“那此事听冯叔和万将军的安排。”   冯云和万超再次拱手。   棠钰又问起,“对了,有长允的消息吗?”   冯云摇头,“暂时还没有,两军交锋,侯爷是天子的人,但要见的是晋帝手下的人,此事不宜声张,侯爷应当不会传消息回来。况且侯爷此行应当安全,夫人先且宽心,静候侯爷消息。”   棠钰点头。   但冯云和万超走后,棠钰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担心陈倏。   正月下旬离开的丰州,眼下五月初了。   棠钰尽量不去多想。   ……   等送走冯云和万超,棠钰去了祖母苑中,果真见茂之在祖母苑中,同祖母一道逗小初六玩。   “祖母,茂之。”棠钰唤了声。   “姐!”何茂之见了她,便朝她扑过来,“你终于回来了!”   方才在议事厅,是正式的地方,他不能那么熟悉打招呼。   他年纪虽小,议事厅内的利益规矩倒是懂得。   “听说你最近很勤奋好学?长大了,也懂事了。”棠钰打趣。   茂之有些害羞了,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就是跟着老师一道,老师诸事都带着我,若是不好好花时间,怕听不懂,丢人了……”   棠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朝祖母道,“祖母,我带小初六一道,先同茂之去见见舅母,晚些再回来。”   老太太应好。   棠钰抱起小初六,同茂之一道上了马车。   茂之道,“姐,姐夫会称君侯吗?”   棠钰看了看他,他连这些都知晓,那冯叔是真的诸事都未瞒他。   棠钰颔首,“应当会吧。”   茂之又眨了眨眼睛,“那姐夫会称帝吗?”   棠钰叹道,“时局太乱,日后的事谁都不知晓。”   但她知道的是即便是称君侯,陈倏也是被逼无奈之举。   茂之叹道,“希望平南和万州一直平安。”   “会的。”棠钰又摸了摸他的头。   ……   晚些时候见过舅母,说了些许话,棠钰回了府中。   回府的第一日,忙忙碌碌中过去,仿佛一刻都没闲着。   棠钰洗漱完,上了床榻带着小初六入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棠钰梦到陈倏被人抓到,棠钰忽然被噩梦惊醒,满头都是汗。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棠钰伸手挡在额头。 第066章 胡三 一更   翌日起来, 棠钰还心有余悸。   这么久都没有陈倏消息,又忽然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到晨间起身时, 棠钰还有些没缓过来。   棠钰让黎妈照看好小初六,自己去了耳房后沐浴洗漱。   将头整个没入桶中,温水很容易驱散脑海中的慌乱念头, 盛连旭,冯叔和万将军都说没事, 她是魔怔了……   等棠钰擦干头发, 换了衣裳出来, 小初六也醒了, 黎妈刚给小初六换好衣裳。   小初六见到娘亲, 伸手要抱抱。   棠钰上前抱起小初六。   “夫人脸色有些差。”黎妈目露担心。   棠钰笑道,“昨晚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没怎么睡好,稍后抽空多休息会儿就好了, 没旁的事,黎妈别担心。”   棠钰惯来温婉, 言辞间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   棠钰又朝黎妈道, “对了,黎妈, 你带小初六去祖母那里,我有事先去趟议事厅, 稍后再去祖母那里。”   黎妈应好。   她是看夫人脸色不怎么好。   夫人是能出入议事厅的,早前在万州的时候,夫人就常去议事厅,同顾长史和冯大人说话, 在平南,眼下侯爷不在,还是冯大人和万将军昨日还来寻过夫人。   黎妈想起佟媪早前说的,夫人精明,可替侯爷看万州之事。   黎妈目光微暖,眉头却微微皱了皱。   夫人应当是在担心侯爷的事。   ***   议事厅中,冯云和万超很早就早。   平南不似万州。   万州很早之前就是敬平侯府的封地,万州地界内,官兵和百姓都拥护敬平侯府。   但平南赐给敬平侯府的时间很短,各个城池同淼城之间的依附关系其实不强,所以平南的议事厅从早到晚都有人在,冯云近乎将时间都用在议事厅内,这也是要尽快启动夏巡得原因。   棠钰去的时候,议事厅中已经开始今日的事项商讨。   见了棠钰来,众人停下,“夫人!”   棠钰歉意,“我有事寻冯叔和万将军,可否稍等片刻?\"   夫人亲自来寻,议事厅中都停了下来。   棠钰同冯云,万超一道踱步到了苑中。   “夫人有事?”冯云是平南府长史,主动问起。   棠钰点头,“是,我有事来寻冯叔和万将军。是这样的,昨日冯叔和万将军是同我说,长允这一趟去鎏城安稳,但我心中有些不踏实,始终觉得何处不对……”   冯云问道,“夫人的意思是?”   棠钰叹道,“因为每个人都说这一趟安稳,反而让我觉得心中不安稳,早前在宫中,见过最多的,便是最踏实稳妥,万无一失,最后   出事的,我心中一直不怎么安宁,想问问冯叔和万将军,有没有可能让人去探探消息,更或者,能让人去接应?”   棠钰温声,却笃定,“我知晓有些匪夷所思,但若是长允没事,也是多跑一趟,我心中也安稳些;若是长允有事,兴许还能避过去。”   冯云和万超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迟疑。   万超先开口,“其实,我也觉得时间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不妥,正好夫人担心,是可以派探子去看看,但接应怕是来不及,倒是可以调动淼城的驻军往东,有多远算多远,夫人和冯长史以为如何?”   冯云道,“既然夫人和万将军都有此意,此事可以暗中进行,但要保密。”   万超拱手,“顾长史放心,此事我来办。”   棠钰眸含感激,“多谢冯叔,万将军。”   两人皆应声,“夫人应当的。”   ……   从议事厅去往祖母苑中,棠钰心中仿佛才踏实了些。   其实,冯叔和万将军都是心中有数的人,同他们说起担心,也不是这么难的事。在她想到的时候,其实万将军已经想到了,否则不会这么快就有决策。   而冯叔这里,若真觉得不妥,早就否定了。   有时候,她来开口反倒好些。   其实她今日也想过,若是冯叔和万将军觉得不妥,她稍微施压是不是可行?   但好在一切顺利。   眼下,有万将军派人去,棠钰心中的一块沉石反而落了地。   ***   去到祖母苑中,见祖母正同小初六一道玩耍着。   小初六这个年纪正是好动的年纪,会走会跑会跳,累坏了黎妈,小米和平娅。   但是玩得高兴的是小初六和祖母。   “小初六。”棠钰上前,小初六见到娘亲,就往娘亲跟前扑。   棠钰俯身抱起她。   黎妈见夫人的脸色似是好了许多,也不像晨间起来那样面有忧色。   棠钰坐下来同祖母说了会儿话。   晚些,府中的管事妈妈来送东西给棠钰,棠钰在一侧过目,又叮嘱了两句,管事妈妈去做。   黎妈见夫人应对府中之事,越发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也想起早前在建平侯的时候,夫人一人操持了老夫人的葬礼和建平侯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宜,黎妈忽然庆幸,这个时候夫人在府中。   棠钰和管事妈妈说完话,似是又想起什么一般,唤了宝香来。   “去问问兰叔,我让他盯的事有没有开始?”棠钰吩咐了声。   宝香去做。   棠钰又唤了声黎妈,黎妈上前,“夫人?”   棠钰轻声道,“黎妈,你两日在府中,帮我留意一个叫胡三的小厮,我想知晓这个人平日在府中情况,还有,不要声张,悄悄的。”   黎妈会意,“奴家省得。”   棠钰微微颔首,让兰叔和黎妈同时去留意一个人,应当不会有偏颇。   ***   这三两日,范瞿要走,棠钰很多时间同范瞿在一处,府中的事情范瞿也交待得差不多了,兰叔也清楚。   范瞿走得那日,棠钰送至城门口,“慕然,万州府中若是有事,差人来送消息。”   “是。”范瞿拱手。   棠钰笑道,“走吧,早些回去见嫂夫人。”   范瞿竟然腼腆低头笑了笑。   “一路顺风。”马车驶离,范瞿从窗户上探头出来,“夫人保重。”   棠钰朝他点头。   到马车行出去很远,棠钰才牵起小初六回了府中。   等回府中,兰叔已经在等她了。   这两日黎妈一直都有同她说起胡三的事。   胡三是苑中负责掌灯的小厮,府中各处掌灯的活儿都是胡三在负责,所以胡三对府中很熟悉,什么时候有哪些人,谁在见谁等等。   棠钰顿了顿,又问,“议事厅呢?”   黎妈微楞,议事厅也是他。   那这个角色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可以去到府中任何一个地方,畅通无阻?   黎妈近乎点头。   棠钰心中越发有不好预感。   送完范瞿回来,见兰叔已经在等她。   兰叔上前呈了东西给她看,“夫人请看,这是胡三的借据。胡三年纪不大,但算是府中的老人了,在淼城官邸改造成侯府前,胡三就一直在,而且一直做的就是掌灯的活儿。数月前,不知怎么,忽然和赌钱沾上了,然后输得一发不可收,又没法,只能来府中暂借了银子顶上。因为胡三是府中的老人了,而且在官邸一样老实,所以官邸的小吏也帮他说了话,所以府中暂借了银两给他。但确实,他家中没有旁人了,打听了,除了侯府的月银,他应当没有旁的来源,不应当这么快能还上。”   棠钰越发觉得这个胡三有些不对。   棠钰道,“兰叔,找几个府中精明厉害的侍卫,跟着他几日,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我都要知道。”   兰叔应是。   棠钰又吩咐道,“兰叔,不要声张。”   兰叔应好。   ……   等兰叔离开,棠钰在小榻上落座,黎妈上前,“夫人可是觉得什么不妥?”   棠钰看了看黎妈,沉声道,“黎妈,不妥之处多了,我们刚好来平南几个月,胡三正好就欠了几个月的银子,他做的事掌灯的小事,但一整日都在府中各个地方穿行,我们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甚至巧合的时候说了什么话,他都能知晓,还日日都在议事厅外转,怎么就这么巧,欠了银子又还上?”   黎妈愣住。   棠钰继续道,“黎妈,早前我在宫中,见过不少人都是这样被人要挟的,我是怕有人通过胡三,探听敬平侯的消息。”   黎妈倒吸一口凉气。   棠钰又道,“在万州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在平南,大都是官邸的旧人,鱼龙混杂,再所难免,等胡三的事一结束,平南敬平侯府的所有人都要排查一遍。”   黎妈心惊,“是应当。”   棠钰又道,“我让兰叔去做了,这两日应当就有结果。黎妈,我是怕有人在监视敬平侯府,而我们不自知,那就处处被动。”   黎妈叹道,“夫人说的是,做得也是对的。”   黎妈有些后怕。   ……   隔几日,棠钰在祖母苑中陪着小初六抛球的时候,兰叔匆匆忙来了苑中,“夫人。”   棠钰让小初六和祖母一道玩。   她带着黎妈同兰叔一道去了另一处,“说吧,兰叔。”   兰叔叹道,“逮到了,真在同旁人说起敬平侯府内的事,接头的人抓到的时候就咬舌自尽了,是不想我们能顺藤摸瓜查过去。”   黎妈心头骇然。   棠钰却是没多少意外,“兰叔你继续说。”   兰叔继续道,“当时胡三有些吓懵,但审问起来,便都交待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应当是当初被人故意下套做了赌局,不止我们看到的,他还有很多无底洞,所以只能靠出卖敬平侯府内的消息还救命钱。当时将侯府内的暂借还清,是怕他除名,没想到夫人见他还清了账目,会去查他……”   棠钰低声道,“把人交给冯叔,让冯叔处理。”   兰叔应是。   棠钰又道,“从现在起,敬平侯府的所有人都排查一轮,确认没有下一个胡三。” 第067章 异心 二更合一   府中出了冯三的事, 棠钰心里更担心陈倏的安危。   但是对方已经自尽了,所以根本查不到在背后窥探敬平侯府消息的人是谁,而且除了冯三, 敬平侯府内是否还有旁人,究竟有多少人在打探敬平侯内的事,都不清楚。   也确实如范瞿说的, 平南不是敬平侯府早前的封地,万州百姓对敬平侯府拥戴, 但在平南需要时间。   这里还是淼城。   平南的首府。   陈倏在这里呆的时间最长, 但平南旁的城池, 陈倏近乎没有露过面, 旁的城池官吏也好, 百姓也好,对陈倏和敬平侯府没有更多印象, 唯一有的就是天子之下,位极人臣。   是惧怕, 敬畏,不是爱戴。   所以冯叔和万将军才会担心夏巡之事。   冯叔和万将军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想要平南尽快安稳, 夏巡之事要尽快启动。   平南越安稳, 敬平侯府才越安稳。   棠钰早前很少去想前朝的事,但眼下, 越发觉得太奶奶说的是对的。   不知道前朝发生什么,根本不知道陈倏在经历什么。   棠钰淡淡垂眸。   ……   一连几日, 敬平侯府都在排查府中所有的人。   小厮,婢女,粗使的婆子,一个都未落下。   敬平侯府是由早前的淼城官邸改建来的, 除却侯府的侍卫都是万州驻军调来,棠钰身边伺候的丫鬟是万州早前的老人之外,其余侯府的下人大都是早前官邸的老人,范瞿和兰叔挑了可靠的留下。   但眼下出了冯三的事,棠钰亲自在看府中所有的人。   其实府中也就只有祖母,她,陈倏和初六,还有就是议事厅,不需要这么多人,棠钰只留了稳妥的。   当下,府中的人宁少不多。   胡三交给冯叔处置,冯叔慢慢会问出些蛛丝马迹,即便不知晓打探侯府消息的幕后黑手,但左右能问出些早前不知晓的。   平南府的官吏都听说了夫人在清理府中的人,也知晓侯爷不在,府中之事有夫人在做主。   但有人都将触手伸到敬平侯府内来了,形势也不容乐观。   ……   又过了几日,棠钰临近黄昏去了一趟议事厅寻冯云和万超。   “夫人!”厅中纷纷拱手问候。   棠钰道,“诸位大人忙完了吗?”   冯云是平南府长史,冯云应道,“夫人,差不多了。”   棠钰才道,“冯叔,万将军,借一步说话。”   厅中原本也差不多了,夫人开口,冯云便让众人散了。   茂之上前,“姐姐!”   棠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避开他,“冯叔,万将军,我这两日想了想夏巡的事,觉得冯叔和万将军说的有道理,夏巡之事迫在眉睫,但是长允还未回府,此事不宜拖太久,若是可以,我带勉之同万将军一道去。”   冯云和万超都面露喜色。   侯爷未回,夫人如果能带小世子一道去,更好。   冯云要留在淼城统管平南府的事,万超之前已经基本跑遍各个城池,夏巡之事由万超陪同就可。   “夫人何时可以动身?”万超问了句。   棠钰道,“都可。”   冯云颔首,“那赶早不敢迟,隔两日就是五月中旬了,夫人这一圈回侯府怕是八月中秋了。”   棠钰笑道,“没事,听万将军的安排就好。”   万超拱手,“末将知晓了。”   棠钰又道,“只是长允的事,还要劳烦冯叔和万将军帮忙看着,若是有消息,就送到我这里,我好安心。”   两人应好。   ……   从议事厅出来,何茂之同棠钰一处。   “姐,这次你又要出去很久……”茂之是觉得她才去了丰州数月,刚回来不几日,又要出门。   棠钰揽着他的肩膀,一面走,一面温声道,“平南府有这么多事,长允不在,我总要替他分担些,倒是家中这里,祖母和舅母处,茂之,你要替姐姐多照看下。”   茂之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祖母和娘的,但是姐,你带着小初六在外也不要太辛苦了。”   棠钰笑道,“不会,有万将军在,冯叔虽然不去,但是鲍承泽和单希文两位大人在,会诸事周全的。”   茂之又颔首。   只是片刻,茂之还是担心问起,“姐,我方才听你和师父,还有万将军说起姐夫的事,姐夫他是不是有事……”   茂之担心。   去年腊月离开淼城到现在,虽然姐姐回来了,但是姐夫一直没消息,也没听师父提起,他不好问,但是今日听到,心里又隐隐多了几分不好。   棠钰知晓他心中一直依赖陈倏,宽慰道,“他会没事的,万将军已经让人去打听,也让人去接应了。”   茂之点头。   棠钰又摸了摸他的头,“茂之,好好听冯叔的话,等长允回来,见你进步会很高兴的。”   茂之眼眶微红,“我知道了姐。”   ……   五月中旬,棠钰带了小初六同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一道出发夏巡,沿路都有驻军护卫,不会有危险。   临行前,棠钰带小初六同祖母和舅母道别。   祖母温声道,“去吧,家中的事不必担心,我和你舅母都好,路上照顾好自己和小初六。”   棠钰颔首。   小初六亲了亲老太太,老太太份外舍不得他。   杨氏处,棠钰低声道,“舅母,好好养病。”   杨氏莞尔,“阿钰,敬平侯夫人不容易做,要照顾好自己。”   棠钰上前和杨氏相拥。   等小初六和杨氏还有茂之道别完,黎妈抱起小初六,棠钰没让祖母和舅母相送,茂之跟着到侯府外,兰叔,冯云,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都已经在侯府外候着。   “夫人!”见了棠钰上前,都拱手问候。   棠钰点头,黎妈先抱着小初六上了马车。   棠钰朝兰叔和冯云嘱咐了声,“兰叔,冯叔,侯府请二位帮忙照看了。”   “夫人放心。”两人都应声。   “茂之,要听冯叔的话。”棠钰再次嘱咐。   茂之点头,“我知道了姐。”   棠钰也上了马车。   万超骑马走在队伍前方,鲍承泽和单希文也都相继上了后面的马车,夏巡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侯府出发,沿街有百姓知晓是夫人和世子出行,都停下相送。   棠钰抱着小初六,知晓这一趟出门又要许久。   希望府中一切都好,祖母和舅母一切都好,陈倏一切都好……   棠钰吻上小初六额头,“小初六,你还这么小就会替爹爹分忧了,一定是个勇敢的孩子。”   棠钰说完,马车内,黎妈,小米,平娅和宝香都跟着笑起来。   这一路时间不短,又有小世子在,黎妈几人都跟着一道,好沿路照顾夫人与小世子。   五月中旬,天气渐渐开始炎热。   黎妈给小初六换了一身薄一些的衣裳,小初六整个人都很精神。   黎妈和小米几人带逗着小初六玩,棠钰看向窗外,她想陈倏了……   很想。   ***   自淼城出发,第一站是杜城。   棠钰小时候去过杜城,杜城离淼城只有两日路程,是平南郡中离淼城最近的城池。   抵达杜城的时候,杜城城守亲自在城外十余里处迎候。   万超率领驻军护卫同行。   浩浩荡荡的驻军队伍,气势恢宏,都是护卫敬平侯夫人和小世子出行的。   万州不同平南。   敬平侯不在平南,敬平侯夫人亲自带了小世子南巡,是极其重视平南的意思。   “见过夫人!”杜城城守率领城中官吏拱手行礼。   马车上的帘栊撩起,小米搀了棠钰下马车,黎妈也抱了小初六下了马车。有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在,棠钰其实只需要应付场面上的事情,她和初六,就是最好的定心丸。   “闵大人请起,诸位大人请起。”棠钰温和应声。   待得杜城城守和旁的官吏抬头,才见马车前的敬平侯和小世子。   敬平侯夫人生得很美,温婉端庄,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但这温婉端庄里又多了几分沉稳和拿捏在,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而且,敬平侯未曾露面,敬平侯夫人就能带小世子出行,这魄力非同平常,旁人都不敢怠慢。   “夫人与小世子亲至,杜城上下都在迎候。”杜城城守恭声。   抵达杜城之前,万超和鲍承泽、单希文就同棠钰说起过杜城的情况。因为离淼城近,杜城城守早前是依附淼城的。庞家倒台后,闵钊不敢同敬平侯府冲突,在所有城池里,夏巡的第一处放在杜城,因为杜城是最好应对的一个城池,杜城顺利,不出茬子,后续的其他城池才会依次顺利。   棠钰记得出发前冯叔交待的话,恩威并施,既要安抚,又不要对方觉得太好应对。   棠钰在宫中多年,见多了这样的场合,当下,笑了笑,继续道,“侯爷不在平南,特意让我带小世子出巡,以示郑重,此行会在杜城呆上三两日,诸多劳烦各位大人。”   “不敢。”众人齐齐应声。   杜城城守一听敬平侯夫人开口,便知晓敬平侯夫人不是好应付的,周围还有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杜城城守不敢马虎,“请夫人入城吧,下官同夫人简单介绍杜城。”   棠钰颔首应好。   ……   马车中,棠钰同闵钊一处。   杜城城守恭敬说起杜城中的人口,驻军,赋税和旁的情况,棠钰目光一直没有避讳过,也听得认真。   棠钰听得认真,杜城城守便不敢含糊。   马车一路从京郊往城门口去,棠钰一路都在听,而且还寻了疑问处问起,最后也同杜城城守说起,去杜城驻军处看看。   杜城城守忽然明白,夫人不是好糊弄的,他早前说的那些,夫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在听他说。   敬平侯在朝中位极人臣,但杜城城守并未见过,可敬平侯夫人尚且如此,敬平侯恐怕更难应付。   如今乱世,东边有晋帝,天子应对无暇,国中诸侯又各个蠢蠢欲动,一旦天子威信扫地,各方诸侯一定会开始战乱,吞并周围城池,若平南不是敬平侯的封地,恐怕很难幸免。   敬平侯府南巡,要传递的意思,便是平南是敬平侯封地,是敬平侯的管辖范围,对杜城这样的城池来说,依附敬平侯府便等同于背靠万州,比早前依附淼城一座城池要来得保靠的多。   敬平侯不在,但遣了夫人带小世子亲自来,就是要向平南所有城池传递——敬平侯要正式接管平南了。   早前人人都在观望,如今也都等着看敬平侯夫人的态度。   方才夫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要详细知晓人口,赋税,驻军,还要去驻军处看,就是态度明确的意思。   这趟夏巡之后,平南内部应当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从零散各自为政,到集权。   ……   杜城呆了足足五日。   棠钰去了官邸,驻军处,还带小初六去集市看了杜城百姓。   杜城城中百姓是对敬平侯夫人好奇,但都不知晓棠钰就是敬平侯夫人。   当棠钰抱着小初六,同平常人家一样,买着糖葫芦,看着杜城的特产和零嘴。   旁人也只当跟前的夫人是别处来的夫人,交谈时也很和善,好相与。   有孩童嬉戏时扑倒,正好在棠钰跟前。   棠钰扶起他,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浮灰,温和问他疼不疼。   孩童摇头。   棠钰摸了摸他的头,“你很勇敢。”   周遭都笑开。   等后来离开,旁人才知晓方才竟是敬平侯夫人……   这五日,棠钰去了不少地方。   也记得陈倏的话。   ——不到处走走,怎么知道城中的百姓都在想什么?   棠钰去了不少地方,也同不少百姓交谈。   男女老少,甚至是孩童。   夜里回官邸,将小初六哄睡后,亦会循着记忆,将今日的见闻和感触记录下来。   陈倏不在,她才夏巡,等陈倏再去,不知是什么时候,她记下来的东西可以给陈倏参考,都是亲眼的所见所闻,还有交谈,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杜城。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她能替陈倏和敬平侯府做的事。   这趟外出,冯云仔细交待过鲍承泽和单希文两人,要如何配合夫人,但两人都未想到夫人如此稳妥,精明,且认真。   五日的时间,杜城内的官吏夫人应当大都认识并记得了,而且看过了驻军,也花了不少时间在各处查看,他们二人都是全程跟着的,若不是夫人在,他们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同夫人一处,听百姓交谈中,但真正静下心来做了之后,又觉得这一趟杜城全然没有白来,不仅达到了夏巡的目的,还摸透了杜城的情况。   远比早前想象得要好。   万超也对杜城的驻军做了调整。   早前放了不少万州驻军在,驻守的将领也基本都是万州的将领,眼下,基本将万州和杜城的将领放到各一半的比例,也让驻军中杜城的人数多了起来。   逐步稀释,慢慢成平南当地的驻军。   ……   五日后,棠钰一行离开杜城。   杜城城守率了官吏相送。   这五日,杜城中的官吏都已经同棠钰熟络,临行前纷纷祝好。   沿路的百姓也好奇相送,棠钰没有遮遮掩掩,反而大方让黎妈撩起帘栊,也让小初六朝着马车外挥手。   沿路的百姓反倒觉得亲厚。   杜城百姓并未亲眼见过敬平侯府如何,但之前被淼城鱼肉惯了,忽然换了敬平侯夫人来杜城,夫人和早前淼城城守的态度全然不同,自然得了杜城百姓心中喜欢。   城中百姓也多少听说过敬平侯收拾淼城城守一事,也知晓自从敬平侯到了淼城,淼城百姓心中都觉得救了。   当下棠钰离开,不少百姓送至城门口。   敬平侯夫人夏巡,意味着杜城开启了新的篇章。   ……   自杜城出来,棠钰唤了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一处,详细沟通了这几日在杜城的情况。   一座城,几日毕,而后复盘。   这一趟夏巡,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三人都对夫人莫名多了些敬意。   夫人虽是女子,但在前朝之事上分明拿捏得清。   起初从杜城出来的时候,夫人有些东西还不怎么懂,需要耐性提点;但一路走,一路去往各处城池,不知不觉间,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六月中,几人忽然发现,夫人早前不懂的那些东西,仿佛都慢慢轻车熟路了,而且同几人的沟通全然没有障碍,更或者说,这一行,夫人已经越来越像主导,而且平南诸多城池的官吏和情况都了然于心……   万超也好,鲍承泽和单希文也好,都对夫人从敬意到尊崇。   ……   七月初,棠钰还带着小初六在夏巡中,有消息从淼城传来。   陈倏在三月初的时候就同晋博侯带了驻军中的一支先行到了湖城,当时湖城是两军交战之处,战事很激烈,陆冕诚率领的军队近乎被逼上了绝路,是晋博侯所带的驻军中的一支带了陆冕诚突围。   陈倏在湖城见过陆冕诚,而后晋博侯的驻军抵达湖城,双方才进入势均力敌的状态,陈倏也在湖城停留了将近一个月左右,其间既不开战,也没有退兵,双方一直僵持到四月中旬。   棠钰知晓陈倏应当在这段时间见了公孙旦……   无论是太奶奶口中,还是陈倏口中,公孙旦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这前后一个月的时间内,陈倏应当是一直在同公孙旦谈判。   称君侯不是易事,即便陈倏和公孙旦有共同的利益,但肯定会相互博弈,最后达成共识。   陈倏花了一个半月时间在湖城,四月中旬的时候才从湖城离开。   原本这个时候离开,六月初也应当抵达平南了。   但是并没有回来。   期间晋博侯安排了一支驻军护送,陈倏周围也有陈惑和陈枫在。   到六月初的时候,晋博侯还收到过陈倏的消息,也就是说,至少五月中旬的时候,陈倏还是有消息的,但从六月初起,也就是陈倏快要折返平南时,消息就中断了。   五月中旬的棠钰,万超刚好派了人去打听陈倏踪迹,所以差不多六月中旬的时候,确定陈倏出事了。   万超派出去的这支驻军搜寻的时候,找到不久前态州驻军厮杀的痕迹,那支驻军是负责护送陈倏回平南的……   也就是说,陈倏是出事了,但应当才出事不久。   没有陈倏的下落,陈倏应当是被劫了。   但是陈倏被谁劫了,眼下没有踪迹,也没有探出来。   万超脸色煞白,没想到侯爷真的在途中出事——就是六月初的事情。   夫人不提,许是那时都不会遣人去打探消息,也遣驻军的一支去迎候。   眼下侯爷失踪,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失踪是侯爷为了避开和新帝的冲突。   但这次,全然没有征兆。   棠钰也在一侧,唇色都有些泛白,指尖也攥紧。   从六月初到七月初,陈倏失踪一个月了……   ***   一个月前,态州驻军护送陈倏返回平南。   途径荷城时,在远郊遇袭。双方激战,态州驻军一支近乎被全歼,陈倏也被擒。   若非对方早有预谋,不会提前在荷城远郊设伏。   而且手段干净利落,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给旁人搜索。   陈倏才和公孙旦达成协议,陈倏心中清楚,不是公孙旦的人……   叶澜之还要他制衡国中旁的诸侯,不会这个时候动他。   陈倏想不到谁会处心积虑在这里设伏抓他。   双眼被懵住,双手双脚皆被单独缚住,马车颠簸里,陈倏根本动弹不了。   片刻之后,陈倏被拽下马车,扔进某处。   脚步声想起,有人拽了陈倏起身跪下,陈倏吃痛,脸上黑布被揭开时,光线刺眼,陈倏还是认出眼前的人来。   “魏昭庭,你什么意思?”陈倏沉稳,“你做这些事,不怕叶澜之知晓吗?”   魏昭庭是叶澜之的人,叶澜之不应当会让魏昭庭设伏,对叶澜之一分好处都没有,除非,不是叶澜之的授意,是魏昭庭自己……   陈倏心中飞快拿捏着。   魏昭庭阴冷笑道,“陈倏,你就是太聪明了,但太聪明了不是好事。”   陈倏沉声,“魏昭庭,你想做什么?”   魏昭庭踱步上前,“敬平侯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   陈倏眉头微拢,一字一句道,“叶澜之的位置,你想自己取而代之。”   魏昭庭顿了顿,“啧啧,陈长允,什么都瞒不过你。” 第068章 可惜了 一更   陈倏噤声。   魏昭庭上前, 轻声笑道,“说来,也都是叶澜之咎由自取……”   魏昭庭临到陈倏跟前, 感叹道,“如果换成是我,我都相信你陈倏不会生异心。但叶澜之自己生性多疑, 他心中有鬼,所以信不过你, 最后弄巧成拙, 反倒将你逼急了, 将他自己置于万州和丰州的对立上, 好好的一副牌, 被他达成这样子。他这脑子,自以为几分聪明, 要做君王,边都沾不到……”   陈倏道, “那不也有你魏侯的功劳吗?”   魏昭庭笑。   陈倏继续道,“没有你魏侯, 叶澜之到不了今日的地步。”   魏昭庭半蹲下, 慢悠悠道,“所以我才说敬平侯是难得的聪明之人, 但太聪明了,就会遭人怀疑, 嫉恨,你又手握万州这一处肥沃之地,兵强马壮,驻军堪比半个国中, 叶澜之会忌惮也不为怪。但我是没想到,你助他得了天下,就要了一处平南,啧啧,当初你对他忠心到了何种程度?”   陈倏笑,“人不都有眼瞎的时候吗?”   魏昭庭也笑。   陈倏继续道,“在京中的时候,我就应当杀了你!”   魏昭庭叹道,“你不会!你不想和叶澜之冲突,就一定不会杀我!”   陈倏噤声。   魏昭庭目光阴狠看他,“陈倏,其实我原本不想要你性命的……”   陈倏看他。   魏昭庭继续道,“原本三足之势,可以相互牵制,赵文域在鎏城称帝,你在万州称君侯,叶澜之这里,我取而代之,这对我们三家都有好处,这也是我早前想过的。但陈倏啊陈倏,你太聪明了,你让皇后回安北,远离京中,安北原本就是皇后的嫡系,叶澜之也是借着皇后的缘故,才得了安北驻军的信赖,即便眼下已经跟随他至京中的这批安北禁军已经死心塌地,但是安北这块腹地,已经没有了,这便是断了京中的后路……”   魏昭庭眼波横掠,“陈倏,你断叶澜之后路,就等于断我后路。眼下不过一个皇后,就让朝中局势急转而下,日后放任你回万州,恐怕后患无穷……正好趁着眼下,没人觉得有人会动你的时候,取你性命,还可以栽赃给鎏城,让万州和丰州与鎏城死斗。”   魏昭庭轻哂,“洛老夫人过世了,只要你陈倏一死,万州只剩孤儿寡母,丰州也唇亡齿寒,届时各凭本事,谁拿下万州和丰州也好,还是瓜分了万州和丰州也好,都好过放虎归山留后患。”   陈倏眸色微沉。   魏昭庭道,“陈倏,你原本就是病秧子一个,多活了这么久,妻儿都有了,也该明目了。”   陈倏没有吱声。   魏昭庭继续道,“陈倏,还记得在朝中是如何羞辱我的吗?”   陈倏皱紧眉头。   魏昭庭笑道,“你说我纵容手下在宫中奸.淫掳掠,但宫门都破了,驻军都是一路跟随天子杀到京中的,天子都睁一只闭一只眼,你一个敬平侯却从中作梗……我永远都记得,你当着所有的人扇了我一巴掌,然后杀了我下属,是为了杀鸡儆猴……但是陈倏,你当时就应当想到有这一刻,你落在我手上的时候……”   魏昭庭缓缓起身,“放心,敬平侯,我有的是时间,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   陈倏攥紧掌心。   魏昭庭看得痛快,“你不原本就是病秧子吗?”   魏昭庭戏谑,“这种感觉,你一定不陌生。”   周围的侍从端了汤药上前,陈倏挣扎不开,一碗汤药下去,陈倏五脏六腑都似揪到了一处。   周围的人也将他松开。   他这幅模样,是做不了旁的了。   魏昭庭道,“慢慢来,敬平侯,今日才第一日。”   浑身得疼痛袭来,似剜心蚀骨,额头的冷汗倏然冒起,也根本不用旁人在做什么,眼前天旋地转,但疼痛却未消失。   屋中关门的声音响起,已经没有旁人。   陈倏眼看着眼前渐渐暗了下去。   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还带了不甘……   并着蚀骨的痛。   ***   五里开外,赵文域听探子回报,“应当是敬平侯。”   赵文域眉头紧皱,陈倏怎么会落在魏昭庭手中?   他这一趟私下来螺洲,是因为早前螺洲城守付明智同他有过交情,而且他还帮过付明智,如果他出面,螺洲极有可能会投靠鎏城。   螺洲虽不是交通要道,但是群山峻岭,道路险峻,易守难攻,如果螺洲投靠了鎏城,日后对京中也好,对万州也好,都是天堑和屏障。   公孙先生也觉得他值得一来。   早前叶澜之的人和公孙先生在湖城打得激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湖城上,他私下来螺洲并不显眼,而且为了避开所有人的眼线,他行事谨慎小心到极致。   但在今日,忽然探子来报,说有两方军队在峡谷处激战。   一方人多势众,且占据了峡谷的高处埋伏。   另一方只有驻军的一支,被堵在峡谷中截杀。   他没有贸然上前,打草惊蛇。   但是事后派探子看过,回的话说,很有可能是魏侯和敬平侯。   眼下,应当是魏侯埋伏了敬平侯,将敬平侯生擒了。   赵文域意外。   魏侯是叶澜之的人,叶澜之这个时候应当不会动陈倏才是,陈倏一死,他后苑势必起火,对他一分好处也没有,叶澜之生擒陈倏做什么?   要挟万州?   不可能,棠钰和陈倏有儿子了,叶澜之只要不是脑子糊涂了,都不会这个时候选择拿陈倏开刀。   魏昭庭擒陈倏做什么?   赵文域是没想明白。   其中一个心腹道,“陛下,此事不宜查收,此行应当尽快回鎏城找公孙先生商议。”   另一个心腹道,“不可,如果敬平侯死在这里,鎏城也危。”   赵文域没有应声。   心中想的是,如果叶澜之的目的不是生擒陈倏,而是要陈倏性命,这群山峻岭中,陈倏死在何处都不会有人知晓……   不知为何,赵文域心中别扭。   在他心里,对陈倏很矛盾。   陈倏同叶澜之一道造反,害死了父皇,害得赵家的江山改姓!   而且陈倏是人渣。   他在京中动过棠钰,然后强娶了棠钰,就算眼下棠钰已经敬平侯夫人,也和陈倏有个儿子,但也不能改变事实。   他还记得在黎城驿馆,他被陈倏所擒,陈倏居高临下的态度,还有衣领处欢好的痕迹,最后同他说,日后见他一次,杀他一次!   但陈倏救过母妃,也放过他性命……   眼下,公孙先生也说过,需要陈倏在万州称君侯,鎏城才安全!   他巴不得陈倏死,又不想陈倏死。   矛盾中,身旁连个心腹也争执不下。   赵文域心中一横,沉声道,“别争了,无论要不要救陈倏,但魏昭庭我是要杀的!”   当初魏昭庭和手下险些辱了母妃,是陈倏……   赵文域心中矛盾着,却也定下心思来,“眼下绝好的机会,杀了魏昭庭,反正这笔账,叶澜之也会算到陈倏头上,我们不亏。”   魏昭庭是叶澜之身边的智囊,也是如毒蛇一般的人物……   确实!   杀了魏昭庭,一劳永逸。   这一点上,赵文域身边的两个心腹都没有意见。   赵文域身边跟随的亲卫不少,要拿下魏昭庭不在话下,只是他的行踪也不易节外生枝。   “越快越好!”赵文域吩咐。   身边的将领领命,“夜里偷袭。”   赵文域颔首。   ***   子夜时分,屋中大门推开,有侍卫去看陈倏。   陈倏已经昏过去。   额头上都是冷汗,身上也在打着抖,但轻易不会死。   那人看了看,也不在担心了,阖门而出。   陈倏睁眼,也攥紧指尖。   魏昭庭不杀他,想慢慢折磨死他,那魏昭庭一定会后悔……   这里是螺洲。   王威的很快就会找到这里,陈惑死了,但是陈枫一定会寻到他,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延口残喘,就要活下去。   棠钰和初六还在平南。   他答应过她要平安回平安,再难他也要回去……   他原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这些痛楚他原本就不陌生。   谁知晓他才从莞城逃出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也就剩了一口气在,但是他还是活下来了……   眼下,他更要好好活下去。   陈倏攥紧指尖,咬紧牙关,忍着又一轮的剧痛,眼前也慢慢连仅有的光芒都看不见。   ……   人在黑暗里,听觉会特别敏锐。   子夜过后,屋外是短兵相见的声音……   陈倏诧异,是王威的人?   不应该这么快……   但打斗声越来越近,周围的人仿佛也无暇顾及他,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屋外的喧嚣声渐渐消失,屋门被啪得一声踢开。   陈倏被缚了手脚,根本挪不开。   屋外的脚步声入内,他即便睁着眼,其实也看不见,但他认得赵文域的声音,即便同早前比沉稳也坚毅了很多,不似从前的年少慌张,但还是听得出来是他。   “敬平侯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应当也不能见我一次,杀我一次,可惜了。”赵文域语气高傲而淡漠。   陈倏没有应声。   眼下的场景,倒像极了黎城时候的场景。   只是双方的身份对调了。   赵文域说完,亲卫押了魏昭庭入内,“陛下,抓到魏侯了。”   赵文域沉声道,“直接杀了。”   赵文域的目光在陈倏身上,陈倏有些不对……   赵文域眉头微拢。 第069章 失明 小短章   “陈长允, 你怎么了?”赵文域上前。   赵文域不瞎,陈倏不是没看他,而是根本不知晓朝何处看他。   赵文域心中一惊, 伸手在他挥了挥,陈倏全然没有反应。   赵文域僵住,“你……你……看不见了。”   陈倏缄声。   赵文域看向他, 方才入内时,就见一侧有摔碎的药碗, 药碗内还有残渣。   赵文域忽然意识到怎么回事, 忽然冲出屋中, “等等!”   就差一瞬, 魏昭庭险些就丢了性命。   而赵文域冲出来的时候, 魏昭庭如同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如临大赦, 额头和背脊都是冷汗,喘着大气。   赵文域上前, 伸手拎起他身前的衣襟,将他直接拽起, “你灌了陈倏什么药?”   魏昭庭其实错愕。   早前逼宫前, 晋王不过一个宫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皇室式微,稍有权势的诸侯和封疆大吏, 都不会将他放在眼里。当时晋王还因为冲撞过陈倏,被天家罚去行宫闭门思过。   但转眼不过短短三两年, 晋王已经到了一把可以攥起他的衣襟拽起他,身上透着皇权与威压的程度……   魏昭庭从未想过,赵文域眼下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一个丧家犬,到晋帝……   魏昭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赵文域更是恼意, “我问你,你到底灌了陈倏什么药,他为什么看不见了?”   魏昭庭才回过神来,“我不知道,配药的人已经死了。”   赵文域怒道,“解药在哪?”   魏昭庭道,“这种折磨人的药,怎么会有解药?”   赵文域一把将他揍到在地。   魏昭庭吐出一口鲜血,有些难以置信。   但魏昭庭还是见缝插针,“陈倏此人诡计多端,若是留他,晋帝日后后患无穷,何必救他?”   “管你屁事!”赵文域朝身侧亲卫道,“杀了他!”   魏昭庭挣扎,“陛下可留我性命,我愿效忠陛下,做陛下谋臣”   赵文域却轻嗤,“你?”   魏昭庭面色微僵。   赵文域揶揄,“你顷刻间就可以背叛叶澜之,他朝也可以顷刻背叛朕,像你这种宵小之徒,谈什么效忠,你配用效忠两个字吗?”   魏昭庭全然没想到。   赵文域继续道,“你跟着叶澜之,将新朝朝中搅得一片昏天黑天,孤立无援,朕要你做什么?朕有公孙先生在,你就不要自取其辱了,一条臭虫,我拿你有什么用?”   魏昭庭面色铁青。   赵文域再度上前,一字一句郑重道,“魏昭庭,你别在朕面前做戏,你在宫中险些做什么,你我都清楚,我不杀你,是怕脏了我的刀,但我怎么可能留你性命,你糊涂了是吧?”   魏昭庭瘫倒,但求生欲下,却还未放弃,“只要你不杀我,我清楚叶澜之所有的部署,底牌,还有……”   赵文域轻哂,“那我更要杀你了,你连这些都能说出来,能是什么好货色?”   魏昭庭语塞。   赵文域继续道,“还有,公孙先生给朕分析得清清楚楚,眼下鎏城势弱,叶澜之强,朕杀不了叶澜之,与其花时间浪费在叶澜之的部署和底牌上,还不如同万州搞好关系……”   魏昭庭面色铁青。   赵文域目光早已看向一侧的亲卫,“杀了他。”   赵文域言罢转身,身后是魏昭庭的哀嚎声。   亲卫手起刀落,魏昭庭人头落地。   赵文域根本没再看一眼。   入屋中的时候,气氛沉寂压力。   赵文域让侍卫松手,未再架住陈倏。   而陈倏自方才起,就一直在咳嗽,越演越烈。   赵文域知晓他很不好。   魏昭庭这种毒蛇,下手定然阴毒。   赵文域沉声道,“陈长允,这一趟我原本就是来杀魏昭庭的,你不是善类,我也不是善类,你放过我和母妃一次,我也放你一次,但是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杀你。虽然公孙先生说,你在万州称君侯,鎏城才安稳,但是如果你连眼下都活不下去,我鎏城的安稳,也指望不上你。”   陈倏噤声。   赵文域吩咐道,“你的话,我悉数奉还给你,有多远滚多远,现在就滚!”   身侧的谋事看他。   敬平侯眼下看不见,放任自生自灭,恐怕……   “走。”赵文域嘱咐声。   身侧的将领跟随一道出了屋中。   陈倏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额头全是冷汗,再一轮痛苦袭来,跪到在地。   ……   临下山,赵文域勒马,周围的人也跟着停下。   赵文域道,“让人跟着陈倏,别让他真死了,想办法给万州送信。”   “是!”身侧的亲卫听令。   赵文域这才打马而去,身后的将士跟上。   陈倏只觉天旋地转,胃中也开始抽搐,一头栽倒在地,意识逐渐模糊,人也忍耐到了极限。   ……   “侯爷!”“侯爷!”   当身侧的声音响起,陈倏睁眼,才忽然想起睁眼也是一片黑暗。   他自然认得陈枫的声音。   陈倏低声道,“陈枫,我看不见了,尽早回平南。”   这里离平南最近,他要先确保回到安全之处。   陈倏身边就几人,他们不一定能安稳回淼城。   但陈枫哽咽道,“侯爷,夫人早前怕侯爷出事,让万将军遣人来应接我们了,我们同万将军的人汇合了……”   听完这句,陈倏愣住。   良久,心底的一根紧绷的弦才似松开,沉声道,“找大夫。”   陈枫不敢耽误。   ……   马车内,前来接应的万州驻军同陈倏说起,“夫人见侯爷许久没消息,让万将军找人打听侯爷下落,怕中途出事,也让万将军派我等来迎候侯爷,正好前面打探之人发现侯爷失踪,我等便日夜兼程来寻侯爷踪迹。”   陈倏心中微叹,“夫人呢?”   驻军将领应道,“侯爷迟迟未归,冯长史担心春巡拖到夏巡,夏巡再延迟,恐怕不利于平南稳定,所以冯长史同夫人商议后,由夫人带着小世子代替侯爷夏巡。万将军全程陪同夫人和小世子一道,夫人和小世子是五月中旬从淼城出发的,预计整个夏巡结束,八月中秋前能抵达淼城。”   棠钰带着小初六代他去夏巡了?   陈倏意外。   但又不得不庆幸,幸亏棠钰派了人来打听他消息,又幸亏棠钰带了小初六代他夏巡。   他如今这幅模样是不能夏巡的。   陈倏当下越是咳嗽,越是冷汗冒起,他心中越是重新归于宁静……   他失明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一团黑暗……   ***   七月下旬,棠钰和小初六的夏巡开始折回。   平南管辖的各个城池基本已经走完了大半,棠钰和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也基本摸透了城池的情况,也看了七七八八,回程的路上还有几座城池,但相对来说时间要充裕得多。   八月初,淼城传来消息,侯爷寻到了,预计八月上旬会回淼城。   看到此处,棠钰如释重负,早前终究是太担心了。   棠钰说起纸条,眉头舒开,但是传信的人并没有离开。   棠钰轻声道,“怎么了?”   送信的人又道,“夫人,侯爷特意嘱咐了不说,怕夫人担心,但冯长史让提前同夫人说一声。”   棠钰心底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夫人,侯爷失明,所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所以不让告诉夫人,怕夫人担心,侯爷很不好,咳嗽未停,看不见,也一直在屋中将养……”对方沉声。   棠钰心底似钝器划过,失明,将养?   怎么会? 第070章 中秋月圆 一更   棠钰一整夜没有合过眼。   想起早前在桃城的时候, 他同她说起,他失明过。   —— 我从山上滚下去过,撞到了头, 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见……太奶奶带我去了丰州,一直在找人替我治病……那段时间, 前后有一年,我以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脑海中, 无论早前在驿馆, 在山间农户家中的时候, 或是在太奶奶处, 舅母和茂之处, 他总会习惯点一盏灯,白日也好, 一整夜也好,都不熄灭, 哪怕放下帷帐,只有清浅的微光能透进来, 他都会留一盏灯。   因为他怕黑……   棠钰的心底如同再次被碾过一般, 眸间碎芒盈盈。   ……   陈倏八月上旬回淼城,因为淼城比江城更近。   棠钰赶在八月中秋带了小初六回了府中, 时间虽然压缩,但压缩的是夜里休息的时间, 半夜都在赶路,就在马车上休息,没有耽误夏巡。   回府淼城的时候,兰叔在城门口迎候, “夫人。”   “兰叔。”棠钰看了看他,又同黎妈道,“黎妈,照顾下初六。”   黎妈应好。   棠钰单独下了马车,城门口,风有些大,棠钰沉声道,“兰叔,你如实告诉我,长允还好吗?”   棠钰指尖攥紧,心中紧张。   她最怕沿途的消息都被陈倏拦下,什么都没传到她这里来,就像早前陈倏让人缄口,最后是冯叔私下授意,她才知晓。   兰叔叹道,“夫人,不怎么好……”   棠钰温声道,“兰叔,你先说与我听。”   兰叔低头,半晌才道,“夫人,侯爷这次恐怕要卧床很久……”   棠钰心底似重器划过,还是继续道,“兰叔你说吧。”   回府的马车上,棠钰脑海中都是兰叔先前的话。   —— 侯爷早前身子就不怎么好,调养很久,眼下……有些像早前时候,见风便咳嗽,夜里也睡不好,很容易出虚汗,经常整宿在屋中坐着,话很少……   —— 侯爷不怎么喝药,刚回侯府的时候,接连烧了几日,意识有些模糊,后来烧是退了,越发怕冷。   —— 每日都会问一次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但问完又嘱咐一声,不要告诉夫人,应当是想夫人了。   —— 前几日,忽然让夜里都将灯点了,后来,白日也让点灯……   后来,兰叔都说不下去。   兰叔是江城侯府的老人,惯来待陈倏亲厚,说话的时候,兰叔眼中都噙着润泽。是早前见过陈倏病弱时候的模样,好容易盼到陈倏好了,忽如其来的一幕,会让兰叔,还有黎妈这样在陈倏身边照顾的老人接受不了……   棠钰宽慰,“长允会好的。”   黎妈也跟着摸眼泪。   小初六伸手,替黎妈妈摸眼泪。   在小初六的印象里,黎妈妈不曾如此过,小初六好奇瞪大了眼睛。   黎妈尚有些说不出话来。   棠钰便抱起小初六,“马上要见到爹爹了,你想爹爹了吗?”   “想。”小初六笑。   棠钰吻上小初六脸颊,“那今晚陪爹爹好不好?”   “好!”小初六欢喜。   马车缓缓在侯府门口停下,帘栊撩起,侍卫置好脚蹬,棠钰下了马车。分明侯府至主苑只有不远的一段,她脚下快步,却还似无边漫长。身边有小初六在,她不能快跑,小初六非要自己跑去看爹爹,棠钰护着他。   临到苑门口时,见陈倏站在树下。   棠钰不由驻足,眼眶兀得红了。   “爹爹!”小初六已经扑上前去。   陈倏一直在苑中等他们。   小初六扑上前,他看不见小初六,只能根据听到的脚步声,和小初六的声音迎他。   他脸上并无太多血色,却依旧温和。   小初六扑到怀中的时候,他嘴角久违的笑意,“初六。”   他应当很留意,所以才没被小初六扑到。   但棠钰见他眉头微颦,是很吃力。   小初六亲他脸颊,他微微怔了怔,既而揽紧他,也吻上他额头。   另一阵脚步声上前,陈倏顿了顿,抬眸看向棠钰方向,缓缓站起来。其实分明看不见,棠钰上前,轻轻靠在他怀中,伸手环住他腰间,“我想你了……”   她声音温和,身上带着惯有的清淡海棠香气。   陈倏指尖轻轻颤了颤,耳后才俯身抱紧她,尚有些嘶哑的声音道,“我也是……”   棠钰眼中盈盈水汽,却尽量不让他发现。   “阿钰,我回来了。”他声音很轻,如鸿羽般悠悠落在她心底,即便他未开口说起,她也知晓他这一路不易。   “你没食言。”她亦轻声。   忽得,陈倏心底深处似塌陷一般,知晓他不说,她都明白……   ***   八月中秋,回府的时候已近黄昏。   小初六挂在陈倏脖子上,要闹腾着同爹爹一道洗澡。   棠钰知晓这一路小初六很想他,恨不得时时处处都同他一起。但小初六洗澡闹腾,要玩很久的水,棠钰怕他同陈倏一道,陈倏着凉。   “爹爹看着你沐浴好不好?”棠钰温和同他商量,“爹爹许久没看到你了,等你沐浴完,爹爹在沐浴好吗?”   陈倏温声,“听娘亲的话。”   初六这才点头。   小米和平娅已经备好了水,黎妈抱了小初六先去耳房。   黎妈原本是想先替他脱衣服的,但小初六要等着爹爹和娘亲来,黎妈知晓他是到父母跟前,便开始任性。   棠钰正好搀了陈倏入内,“我来吧,黎妈。”   黎妈应好。   棠钰像剥鸡蛋一般,把小初六剥完。   小初六快两岁了,能自己坐在浴桶里洗澡。但是初六活泼好动,浴桶里是不会老实坐着的,打水,蹦蹦跳跳,怎么好玩怎么玩,也溅了棠钰和陈倏一身水。   架不住小初六玩得很欢喜,尤其是许久没见陈倏,在陈倏跟前份外闹腾。   陈倏虽然看不见,但同小初六一道很开心。   棠钰不敢让小初六洗太久,拿了浴巾裹了他起身,他还在咯咯笑着。   陈倏心底似都融化。   棠钰唤了黎妈来,陈倏在替小初六擦头,棠钰让黎妈换桶水。   黎妈是见侯爷的衣裳湿了好些,应当是早前同小世子一道闹腾的。   小米带了苑中粗使的丫鬟来处置。   小初六很快擦干。   棠钰轻声道,“同黎妈去玩会儿。”   小初六还想要爹爹。   棠钰道,“爹爹一会儿来寻你。”   小初六这才被黎妈抱走。   虽然方才陈倏未同小初六一道洗,但身前的衣襟湿了不少,棠钰怕他着凉。   浴桶的水都已换过,棠钰替他宽衣。   “慢些。”她扶他入了水中。   小初六不在,耳房里忽然安静下来。   棠钰去取他的衣裳,耳房中除了呼吸声,便仿佛只有水声。   陈倏仰首靠在浴桶边沿上,想起方才初六的笑声,想同他玩,朝他泼水,棠钰严厉提醒,他似是从未听她这么同小初六说话过,但小初六听了。   他日日都在盼他们母子回来,如同黑夜里的星辰月光。   方才初六和棠钰抱他的时候,他心底的阴霾才似消散了些。   身后脚步声想起,是棠钰折回。   “长允?”她一面挂衣裳,一面唤了声,怕他睡着。   “嗯。”他应声。   棠钰上前,拿起一侧的纱巾帮他擦拭。   陈倏坐直。   两人都没特意触碰他失明的话题。   她替他擦拭脸颊,修颈,肩膀,他一直安静呆着,没出声。   “再呆一会儿,还是穿衣裳?”棠钰问。   棠钰知晓他不能呆太久,但还是尽量问他的意思。   “起来了。”他轻声。   她扶他起身,而后披了浴巾,扶他从浴桶出来,替他一层层换好衣裳。   “擦完头再出去吧,屋外冷。”   “好。”   他坐在铜镜前的小榻上,棠钰在身前替他擦头。   他坐着,她站着,忽然,他伸手抱住她,埋首在她怀中,一声未吭。   棠钰知晓他心底有过不去的东西。   “阿钰,我.日后若是永远看不见,也永远这幅病恹恹的模样……”他声音微哑。   “你都是陈倏。”   他颤了颤,越发揽紧他。   她莞尔,“都是我的小奶狗……”   陈倏僵了僵,心底某处似是渐渐融化,眸间也莫名温润,仍是嘶哑的声音道,“棠钰……”   棠钰拥他,温柔道,“长允,不怕,回家了。”   他死死环紧她。   ……   棠钰扶他出屋,小初六想同陈倏一处。   陈倏在床榻上陪他。   他们父子两人折腾过后,棠钰一身汗。   他们父子在床榻上玩,主要是小初六要陈倏陪着,棠钰去了耳房。   入了水中,水汽袅袅,眼中的氤氲便也不怎么显眼。   陈倏很不好,她不会看不出来。   再想起兰叔早前的话,和方才陈倏埋首在她怀中的模样,棠钰心中似缀了沉石一般难受。   棠钰仰首靠在浴桶边,望着天花板出神,想起幼时初见陈倏时候的模样,家中才生变故,陈倏也是这么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是跟着他,其实分明想同她一处,但是不开口……   晚些,棠钰换了衣裳出来,身上都是沐浴过后的清香。   中秋佳节,黎妈备好了月饼。   小初六吃不了那么多月饼,棠钰同他分。   他非要喂陈倏。   陈倏咬了一口,小初六还想喂他。   陈倏其实不怎么想吃,但小初六喂,他不想让初六失望。   小初六又喂棠钰,三人分食了一大块月饼。   小初六睡得早,但今日非说要同爹爹一道睡,父子二人抱在一处睡了,温馨又融洽。   棠钰坐在床沿边守了很久,直至小初六睡着了。   棠钰俯身抱起他。   小初六晚上睡觉不老实,会拳打脚踢,翻来覆去,陈倏病着,睡得浅,也休息不好,棠钰不敢让小初六同他一处,等他睡着了才抱走。   黎妈带了小初六回房。   棠钰也悄声回了屋中,见陈倏还睡着。   她已经很轻,但他还是醒了。   “吵醒你了?”她轻声。   他先前同小初六一道,是睡着了。   “睡不踏实。”他也不瞒她。   她躺下,钻进被窝里,抱着他,“睡吧,点着灯的。”   他喉间轻咽,吻上她双唇。   他是只有力气亲她,很快,又在她怀中睡着。   中秋月圆,诸事都会慢慢变好……   棠钰揽紧他。 第071章 坚持 二更合一   晨间起来, 冯云和万超几人来了苑中。   棠钰昨日才回府,家中的事简单处理了,又照顾了陈倏一整晚, 冯云几人到苑中的时候,棠钰还未醒。   陈倏在外阁间见的冯云和万超几人。   小初六要缠着和爹爹在一处,陈倏脸色有些苍白, 抱着小初六在身上坐了会儿,而后才让黎妈带着小初六去祖母处。   棠钰醒的时候, 隐约听到外阁间有说话声, 才想起昨晚陈倏后半夜咳得难受, 她照顾了一晚上, 睡了没多一会儿。   眼下, 棠钰醒了,简单洗漱换了衣裳, 撩起帘栊从内屋出来,才见是冯云, 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几人。   几人见了她, 都恭敬行礼, “见过夫人。”   棠钰莞尔。   “阿钰……”陈倏出声,又伴随着握拳轻咳几声。   棠钰端了温水给他。   陈倏接过, 轻抿了一口,没有再咳嗽了, 但面色仍旧不算太好。   昨晚陈倏的模样,棠钰心中清楚,但陈倏这一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才回府, 府中还没有人告诉她。   昨晚陈倏的模样,今晨还在操心敬平侯府这些,棠钰心中有些担心。   平南府和万州府的事,陈倏都没有隐瞒过棠钰。眼下棠钰在,冯云和万超几人还在继续同陈倏商议称君侯的事。   陈倏在府中的这段时日,应当一直都是晨间在苑中见冯叔几人。   平南府和敬平侯府的要事才会过到他这里,旁的事情,冯叔会解决。   君侯之事是要事。   诸事必须陈倏拿主意。   棠钰听冯云几人在同陈倏商议合适时机,周遭的郡县里哪些会依附,哪些会敌对,哪些会中立,这些都是影响时局的关键因素……   还有一条,陈倏眼下病着,双目失明,整个身子仿佛都榻了,这是不是称君侯的合适时机,整个过程,都激烈而劳心。   棠钰陪着他。   他咳嗽的时候,她替他缓背,也会在他唤冷的时候,给他批衣裳,然后让平娅等人在外阁间中添些银碳。   君侯的事牵涉甚广,不是一日晨间能谈定的。   晚些时候,冯云说起夏巡的事,也说这次夫人和小世子去的及时,整个夏巡都处置得体,恩威并施,侯爷虽然不在,但夫人和小世子在,安抚了平南诸多城池。   因为棠钰就是平南人,小初六也是半个平南人。   棠钰这趟夏巡给平南百姓吃了一枚定心丸,敬平侯府是真的要全面接管平南,而不是掠夺一番就走。   万超适时道,“夏巡中各个城池的事,夫人都很清楚。”   陈倏转向棠钰,有些意外。   棠钰道,“回来的一路同万将军,鲍大人和单大人商议过,觉得平南不会有大乱子,但是确实有几处城池民怨沸腾,需要换城守。“   陈倏安静听着,“继续说。”   单希文摊开了平南的地图,逐次说起这一路夏巡去过的每一座城池,万超,鲍承泽和棠钰会在每一处补充。   冯云和陈倏都发现,棠钰对每一处城池都很熟悉,人口,赋税,还有驻军等等。而同她一路夏巡的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从不会打断棠钰的话,而且对棠钰的话也很认可。   夏巡的目的之一是安抚和表明敬平侯府的态度,另一个目的,就是视察和换掉不合适的人。   冯云开口问起。   万超看向棠钰,“夫人对所有城池是最清楚的,夫人可随意先说。”   鲍承泽和单希文也都没有意见,都在等着棠钰开口。陈倏知晓这一趟夏巡,棠钰让万超,鲍承泽和单希文生了尊敬。   这一路的默契多少有了,棠钰依次念了几座城池的名字,“这几处地方,去的时候民心不稳,多抱怨,城守也多糊弄,长此以往,矛盾会激化,而且百姓怨声很大,若是此时换掉城守,放合适的人去城守的位置上,反而会让当地百姓信赖敬平侯府。”   万超点头,“末将同意夫人说的,这几处地方末将去过两次了,各自为政,阳奉阴违的多,留下反而对平南来说不是好事。”   单希文和鲍承泽也没旁的反对意见。   “那侯爷的意思?”冯云问。   陈倏颔首,“你们安排。”   棠钰见陈倏又开始咳嗽,恰好小米端了煎好的药入内。   棠钰温声道,“先喝药吧,旁的事情下午再详细说?”   冯云也道,“夫人说的是。”   陈倏点头,几人都退开。   外阁间中没有旁人,棠钰见陈倏皱起了眉头。   陈倏一惯对喝药一事抗拒,眼下只是露出不喜欢的模样,没有拒绝,是真的病得严重了,自己心中有数,不喝药不行的地步……   陈倏淡声道,“先放会儿吧,凉一些再喝。”   抗拒的,能拖一些时候,是一些时候。   棠钰伸手触了触药碗,原本就只是温热,府中都知晓他喝药难,端上来的药也都是温过之后的。   “长允,药不烫了。”棠钰轻声。   陈倏微顿,忽得,她唇间触上他唇间,她喝一口,喂他一口。   他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整碗汤药,棠钰分了六七口喂完。   喂完之后,她唇间还贴在他唇间,“没有了,都喝完……”   他才仿佛回过神来,含上她双唇,喉间轻轻咽了咽,“明日还喂我。”   “嗯”棠钰轻嗯一声。   “阿钰……”他伸手抚上她腰间,“我……”   棠钰微怔,她扶他起身回了床榻,他还略微有些咳嗽,棠钰放下锦帐,轻声道,“小初六去祖母那里了吗?”   他应声。   棠钰吻上他双唇,指尖抚上他腰间,她指尖的温度让他脸色涨红。   ……   晚些时候,小初六回来,“爹爹。”   “嗯。”陈倏应声。   “爹爹脸红。”小初六出声。   陈倏微楞。   棠钰道,“我去看看祖母,你陪陪小初六。”   陈倏轻嗯一声。   她脚步声出了屋中,他心底些许不舍。   ……   出了屋中,棠钰在苑中遇见陈枫。   棠钰略微驻足,只觉在哪里见到过。   陈枫见到棠钰也愣了愣,尴尬行礼,“陈枫见过夫人。”   他就是陈枫?   棠钰忽然想起早前陈倏说起,陈枫告诉他,她喜欢脸上抹香粉。   棠钰也想起为何对陈枫有印象了,当初在冠城,卢家镖局找的护卫里,其中一个就是陈枫,棠钰好像忽然明白当初为什么陈倏会以为她喜欢脸上抹香粉的了,因为陈枫当时确实在……   陈枫没有抬头,继续恭敬道,“夫人,陈枫一直在京中替侯爷做事,眼下才回京。”   陈枫巴不得她不记得他才好。   棠钰没戳穿他,而是问,“陈枫,这次是你送长允回淼城的吗?”   陈枫抬头,应道,“是属下送的侯爷回淼城。”   棠钰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陈枫,告诉一声,长允到底出了什么事……”   陈枫迟疑,“夫人……侯爷吩咐过……”   棠钰也猜得到,整个侯府知晓的人都不多,包括陈倏大病一场的事,其实侯府很多人都不知晓,也怕风声走露,但既然是陈枫送陈倏回来的,那陈枫一定知晓事情的始末。   陈倏果真交待过府中。   棠钰上前,温声道,“你是同我说,还是我想办法让你同我说?”   陈枫怔住,忽然会意,夫人是温和,但并不代表不厉害。   陈枫喉间轻轻咽了咽,再次对上棠钰的目光,只得沉声道,“夫人,侯爷回淼城的途中,被魏昭庭的人劫了,关了侯爷两日,灌了侯爷两回药……属下寻到侯爷时,侯爷意识都是模糊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腹中还在抽搐,一身都是冷汗,整个人都似……”   陈枫说不下去。   棠钰一颗心似跌入了深渊冰窖中……   难怪,原来……棠钰眼眶微红,羽睫轻轻颤了颤,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问道,“那魏昭庭呢?侯爷是怎么脱身的?”   她怕还有旁的她不知晓的变故。   陈枫道,“是晋帝杀了魏昭庭,然后放了侯爷。”   棠钰目光微滞,小猴子?   陈枫继续道,“侯爷受了很重的伤,是晋帝的人将侯爷带下山的,否则我们也寻不到,再后来,就遇到了淼城来的驻军,说是夫人请万将军安排了驻军来迎候,而后才安稳回了淼城,途中再无风波。”   这就是事情的始末。   陈倏没在她跟前提起,是怕陈枫方才说起他被魏昭庭折磨的事情被她知晓,她心底难受。她见他眼下的模样都担心,但他那时候的情况还要更遭很多……   棠钰伸手摸了摸眼角,“我知晓了,你去找长允吧,记住,不要同他说起我知晓了。”   “是,夫人。”陈倏应声。   ……   见了陈枫,棠钰驻足,没有往祖母苑中去,而是让宝香唤了兰叔来。   兰叔见了她,恭敬拱手,“夫人寻老奴?”   棠钰温声道,“兰叔,我想问问长允的病,寻大夫的事……”   她早前只是以为陈倏途中受了波折,大病一场,但听陈枫说起,才知晓根本不是病……   今晨见陈倏在外阁间见冯叔几人的模样,应当是这几日都没断过,府中的要事多,他根本没办法静养,而且,她心中还有旁的担心,兰叔应当清楚。   她问完,兰叔道,“侯爷的病,请的是淼城的大夫,还有侯府早前从江城侯府带来的大夫,眼下用的药,都是两名大夫商量着开的,侯爷双目失明,也已经让人去桃城请刘大夫了,恐怕来回需要一两月时间……”   果然,棠钰心中猜到,他是因为敬平侯府的事无暇抽身,所以宁肯等两个月……   棠钰叹道,“刘大夫早前给祖母治过眼睛,那时候刘大夫的腿脚就不方便,我是担心不是一两个月的事情……”   兰叔微讶。   棠钰却心知肚明,陈倏心中是知晓的,但是敬平侯府的事,走不开,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知晓了兰叔。”棠钰没有再说旁的。   ……   去祖母苑中的一路,棠钰都在低头想着事情。   等到祖母苑中时,才见祖母一脸愁容。   陈倏早她回来几日,祖母是知晓陈倏大病,一直在苑中没有出门的。   祖母叹道,“长允这孩子,多灾多难的,一整晚整晚的咳嗽,白日里也不停,眼睛也看不见……”   祖母摸着眼泪,“分明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这般待他!”   祖母是真心喜欢陈倏,也是真的心疼陈倏。   棠钰宽慰,“祖母,长允会好起来的……”   祖母还是忍不住摸眼泪,“我就心疼长允……原本幼时就不易,身子好容易养好些,眼下又这幅模样,祖母是怕……”   棠钰一面握着祖母的手,一面再次宽慰,“祖母,我想长允去治病。”   祖母喉间哽咽,但止住了哭声。   棠钰道,“他病得有些重,我怕他终日窝在府中,将病情耽误了,我想带他去桃城看刘大夫。”   祖母迟疑,“他是同我说起,去请刘大夫了。”   棠钰道,“刘大夫早前就有腿疾,路上来回都两月了,若是刘大夫的腿疾没有好转,兴许等一两月也等不到刘大夫来,反而白白耽误了时间。”   棠钰看她,“祖母,我是想隔两日就起程,同长允一道去桃城,好好养病。”   祖母沉吟了片刻,沉声道,“你是对的,只是这平南府和敬平侯府中琐事繁多……我怕长允未必能走得开……你劝劝他。”   棠钰点头。   ***   回苑中的时候,陈倏和小初六都睡了。   父子二人睡在一处,相互陪着。   小初六午睡的时候会老实些,夜里睡觉闹腾,所以午睡时,黎妈没有把他抱走,也让他同陈倏一道。   棠钰轻手轻脚上前,在床沿边坐下。   小初六睡在内侧,陈倏睡在外侧,整个脸上没有太多血色,皱着眉头,愁容紧锁着,棠钰看他的时候,应当是在噩梦,梦里有挣扎,忽然便警觉醒了,喘着粗气。   棠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长允,我在。”   陈倏攥紧她的手,良久才反应过来,沉声道,“我梦到幼时,家中出事……”   那是他幼时的噩梦,原本这些年已经过去了,但随着当下的失明,眼前漆黑一片,再度挣扎想起。   棠钰用手帕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温声道,“再睡会儿吧,初六也没醒,我陪着你们,就在这里。”   陈倏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棠钰也会用手帕给他擦汗。   许久之后,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虽然偶尔还伴着咳嗽声,但是人未醒,握着她的手也没松开。   往后,倒是再没有做噩梦了,但仿佛心中有事,陈倏中途又醒了一次。   棠钰吻上他额头,温柔道,“再睡会儿吧。”   他颔首。   再等陈倏醒的时候,是小初六醒了。   小初六将头靠在他怀中,不起来,在赖床,黏着他撒娇。   他陪着小初六玩了一会儿,等稍后咳都有些重,想起身的时候,黎妈入内。   “夫人呢?”陈倏问。   黎妈道,“夫人早前一直在,刚才不久说去议事厅了。”   议事厅?陈倏意外。   ……   议事厅中,见到棠钰都纷纷拱手问候,“夫人!”   棠钰早前在平南府官员心中便有威望,旁人也待她恭敬,这次夏巡的消息传回,平南府中的官吏对夫人更多尊崇。   “冯叔,我有事请教。“棠钰直言。   冯云交待了些事情,而后出了议事厅。   棠钰同冯云一道并肩踱步,“冯叔,我是想私下问您一声,若是眼下带长允离开平南去治病,府中的事没有长允在,要紧吗?”   冯云意外,“老臣是听说,侯爷让人请了大夫来府中照看,应当在送信的途中。”   棠钰又道,“大夫在路上来回就是两月,我早前同祖母去桃城的时候,刘大夫腿疾犯了,根本走不了远路,我是怕若是刘大夫腿疾没有好转,兴许等一两月也等不到刘大夫来,反而白白耽误了时间……而且……”   棠钰顿了顿,沉声道,“这不是病,我想长允早治。”   冯云微讶,“夫人知晓了?”   棠钰点头,“我怕过了最好的时间,他日后留病根下来,他原本身子就淡薄,我怕经不起折腾……”   冯云是丰州府的老人,早前陈倏的情况,冯云都是知晓的,夫人提起,冯云还心有余悸。   棠钰继续道,“早前陈倏没回淼城前,诸事也都是冯叔和万将军在帮忙操持着,即便陈倏回了淼城,旁的事情也有冯叔和万将军在,影响不会大。眼下,应当就是称君侯的事需要陈倏在,对吗?”   冯云点头,“夫人,此事牵涉事宜太多,要谨慎。”   棠钰颔首,“那眼下和晚些,两个时候称君侯有什么区别?”   夫人忽然这么问,冯云微顿。   棠钰道,“早半年,迟半年,影响真的那么大吗?”   冯云噤声。   良久,才道,“倒也未必,若是准备周全些,其实更好,老臣想,侯爷是怕往后他有闪失,或是病情一直不能好转,所以想尽快给夫人和小世子依托……称君侯,便是四方来赴,无论是新朝还会鎏城,都不会轻易和敬平侯府对立,至少十余二十年,夫人和小世子都是安稳的,所以侯爷想尽早……”   “我知晓了。”棠钰眸色黯沉。   ……   回苑中的路上,棠钰一直没有出声。   陈倏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   但是没同她说起……   “夫人,侯爷让您回来去见他。”小米在苑外迎候。   棠钰微讶,而后应好。   陈倏在内屋小榻上坐着出神,听到棠钰脚步声,转头朝她看过来,尽管看不见。   “长允,我回来了。”棠钰上前。   “你去议事厅了?”他问起。   棠钰轻声,“嗯,有事寻冯叔问起。”   “问什么了?”他似是随意问起,实则是紧张,   棠钰看了看他,没有选择隐瞒,“长允,我问了冯叔,眼下称君侯和日后称君侯,中间有什么不同……”   陈倏忽然缄默,才猜想她想到了。   棠钰跪坐在他跟前,用最依赖的姿势靠在他膝上,轻声道,“长允,我们去桃城治病好吗?”   他沉声,“现在不是时候,还有事情要做。”   棠钰继续,“旁的都不重要,我同小初六最希望的不是凭借和屏障,是你好……”   他指尖微滞。   棠钰温声道,“桃城往来要两月,刘大夫的腿疾不见得能远行,即便远行,路上兴许还会时间延长,但是我们直接去桃城只要一月……长允,我们一起去桃城,治好病再回来,我希望的是陈倏平安……”   他伸手抚上她头,“阿钰,此事不是玩笑,等过两月……”   他话音未落,棠钰起身。   他原本坐在小榻上,被棠钰按下,“我没当此事是玩笑,这里有冯叔,有万超,有鲍承泽和单希文,但我和初六只有你……”   陈倏眸间温润,指尖也攥紧,沉声道,“棠钰……我要为你和勉之打算。”   棠钰看着他,也轻声道,“你是敬平侯,我和初六才是敬平侯夫人和小世子;如果你都不是敬平侯了,那我和小初六要这些做什么?”   陈倏再度噤声。   她鼻尖蹭上他鼻尖,“我们去半年,带上小初六一起,还有糖糖。长允,我们在桃城成得亲,那里有我记忆中最好的东西,我还想去那处宅子,还想去锦棠苑,还想和你在一处……我们一起去桃城好不好?”   他喉间轻咽,脑海中两种声音激烈地碰撞着。   “长允。”她吻上他嘴角。   他脑海中“嗡”得空白一片……   他知晓他根本拗不过她,嘶哑的声音道,“听你的……”   棠钰吻上他额头。   他轻声道,“别哭了……”   棠钰破涕为笑   ……   出发前,只有冯叔,万超,还有老太太和杨氏,茂之来送。去桃城的事隐秘,不宜外传,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黎妈,小米,平娅和宝香一道跟去伺候。   陈倏会见风咳嗽,没什么精神,也面无血色,马车尽量行得稍慢些,也少颠簸,马车内置着厚厚的毛毯,也有炭暖。   最高兴的是小初六,因为同爹爹一道。   他也爬到陈倏身上,“爹爹。”   陈倏揽紧他,吻上他额头,“等爹好了抱你。”   小初六亲他脸颊。   棠钰笑了笑。   小初六又同糖糖一道玩,陈倏自觉趴在棠钰怀中小寐。   淼城过去桃城差不多一月左右时间,八月下旬离开淼城,九月下旬就能抵达桃城,时间不算太长。   在马车里,棠钰会给小初六讲故事,会替陈倏念淼城和江城来的要文,也会帮他回复,大多时候,他都在静养,会陪小初六,也会听棠钰念书给他听。   许是这一路都在静养,也有按时喝药,夜里相拥而眠,做噩梦的时间与早前相比,也越来越少,精神同早前出发的时候却好了不少。   九月下旬抵达桃城的时候,才见刘大夫确实腿疾,去不了淼城。   而刘大夫看过陈倏,皱着眉头叹道,“侯爷再来晚些,这双眼睛怕是都治不好了……” 第072章 媳妇儿 二更合一……   回府的路上, 棠钰还心有余悸。   同样心有余悸的,还有陈倏。   两人在马车上都没怎么说话,脑海里都是早前刘大夫的叮嘱, 每日都要施针,用药,一日都不能停, 尽量保持每日多活动,多饮水, 注意御寒, 不要再受旁的闪失了。   再有闪失, 神医也治不好。   棠钰应声, “我会照顾好陈倏的。”   刘大夫颔首。   宅子离医馆有些远, 原本棠钰是想搬到离医馆近一些的地方,但刘大夫是说保持每日多活动, 棠钰其实每日无事,来回的路上马车行一段, 在热闹的地方停一段,同陈倏一道走一走, 刚好满足刘大夫的叮嘱。   她也怕他终日闷在苑子里, 胡思乱想。   从医馆去宅子,一路平坦, 也不颠簸。   刚至桃城,棠钰便同陈倏来了医馆, 小初六让黎妈带着先回宅子,棠钰是怕顾及不上小初六。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缓了下来,停在宅子门口。   棠钰扶他下了马车, 叮嘱了声,“台阶。”   他轻嗯。   门口至锦棠苑的一路,正好可以陪他走走。   入了宅子,棠钰也一直挽着他,宅子中熟悉的幕幕映入眼帘,勾起了早前的许多回忆,只是陈倏眼下看不见。棠钰却有感触,轻声叹道,“真快,长允,我们成亲三年了。”   是快,小初六都两岁了。   她仿佛还记得早前的场景,眸间都是笑意,也温柔挽着他。   陈倏似是也想起早前,心底缱绻,又低声道,“阿钰,说了与你安宁,但这三年总是聚少离多……”   棠钰看他。   他眉心轻蹙,清朗俊逸的脸上,多了一层尘霜。   棠钰伸手抚平他眉心。   他微颚。   她指尖有暖意,暖意顺着眉间渗入心底。   耳旁,清喉婉转,“一辈子很长,三年很短,只要你和初六平安。”   陈倏噤声。   忽然想起在离开淼城之前,他想得最多的是他们母子的将来。他幼时有过闪失,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病秧子,靠药吊着续命,一直到他早前及冠。   当魏昭庭的药灌到他口中,他开始一点点失明,心中最多的念头是要活着回去见棠钰,除此之外,就是恐惧,怕回到早前,更怕他一旦再有闪失,他们母子两人会成众矢之的。   即使魏昭庭不在,叶澜之仍旧野心勃勃,鎏城有公孙旦,他很容易将矛盾头对准他们母子。   除了叶澜之,还有公孙旦。   没有永远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公孙旦很聪明,他要给棠钰足够的屏障。   除了叶澜之和公孙旦,还有旁的诸侯,封疆大吏,一旦他不在,整个万州和平南虎狼环伺,他必须要替棠钰考量。所以在回淼城的路上,他都在想称君侯之事,宜早不宜迟。   若不是棠钰坚持,他不会离开淼城。   但也因为棠钰的坚持,才得了刘大夫口中一句话,他看不见,也知晓棠钰心中舒了口气。再好的安排,都比不上陪伴,他应当好好地陪着她和小初六……   他握着她的手,温声道,“阿钰,我会好的。”   棠钰牵着他停下。   他立在原处,身侧,棠钰踮起脚尖,亲了亲他侧颊。   他揽紧她,俯身吻她,既而是拥吻,仿佛回到早前时候,也不用在意周遭。   动容间,不远处传来小初六“咯咯咯”的笑声。   陈倏回神。   棠钰轻声笑道,“长允,到锦棠苑门口了。”   锦棠苑是他取的名字,四季锦绣,都予棠钰……   陈倏再度吻上她额头,棠钰的初心,从来都不是因为他是敬平侯,而是因为他是陈倏……   入了苑中,小初六的笑声更喜庆。   小初六在锦棠苑中同黎妈和宝香一道玩耍,因为新鲜,玩得特别开心。   小初六两岁的,走路,跑步都已经熟练,而且在开始认真听旁人说话,也在模仿旁人说话,因为小,能流利说出的不多,但周围的人,譬如黎妈妈,宝香,小米,平娅,小初六都能唤得出来。   这一路又一直同陈倏和棠钰在一处,小初六的性子越发活泼起来。   方才是在同黎妈和宝香一道扔球。   黎妈和宝香在两端,他在中间,跳着去够黎妈和宝香扔的小蹴鞠球,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又带了孩子特有的天真烂漫。   “初六在和黎妈,宝香一道玩蹴鞠球。”棠钰说给他听。   难怪笑得那么开心,陈倏嘴角微微扬了扬。   “爹爹,娘~”好容易拿到小蹴鞠球的初六,忽然转头看见他们两人,小初六撒腿就朝他们两人跑来,但又舍不得手中的小蹴鞠球,于是干脆抱着怀中的小蹴鞠球朝他们两人跑来。   陈倏虽然看不见,但也习惯了小初六的高度,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半蹲下,小初六果真扑入他怀中,“爹爹!”   陈倏轻嗯一声,笑着问道,“蹴鞠球好玩吗?“   听到爹爹问他,小初六的喜悦忽然被加倍调起,“好玩!爹爹,我拿到小球球了~”   这是小初六心中值得骄傲的事,也想要同他一道分享。   陈倏摸了摸他的头,又伸手拥他在怀中。   阿钰说的对,小初六不会在乎他能不能看见,在乎的是同他一处,陈倏温声道,“爹的小初六这么厉害?“   得了陈倏的赞许,小初六又“咯咯“笑开,朝棠钰道,“娘~爹爹说我厉害。”   棠钰也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娘听见了~”   小初六亲了亲陈倏脸颊,又跑回去同黎妈和宝香玩小蹴鞠球去了。   陈倏起身。   耳旁都是小初六的脚步声和“咯咯咯咯“的笑声,陈倏心底似蜜糖融化,他想见到小初六,想见到棠钰,很想……   棠钰扶着陈倏入内。   锦棠苑是他们成亲洞房的地方,虽然有三两年没有来过了,但是一直留了人在宅子中打算,苑中近乎和离开时保持原样。   棠钰一路都在同他说着苑中的景致,陈倏脑海中都能寻到印象。   等入了屋中,棠钰牵他在内屋的小榻上落座,准备去端水给他喝,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棠钰回眸看他,“怎么了?”   他脸色微红,轻声道,“试喜袍的时候,我们在这里……”   棠钰怔了怔,也忽然想到那个时候……   那时候,他正准备成亲,也是对未来充满遐想和憧憬的时候,都在这里。   这里有他二人很多记忆。   若不是这一趟来桃城治病,兴许很久都不会回到这里。   但回到这里,心里又颇多感触,也有早前的记忆,美好而温暖,慢慢涌上心头。   棠钰合上屋门。   折回时,替他宽衣。   他伸手揽紧她,低声道,“阿钰,我要你……”   棠钰脸色微红,这一路从淼城到桃城,他是精神好了不少,不似早前迎风咳嗽,途中也有温存的时候,但大都是她替他纾解。陈倏俯身吻上她,棠钰起初还有些担心,“长允……”   他温声道,“我心中有数。”   她慢慢放下心来。   腊月里,屋中燃着银碳,不算冷。   他同她亲近又熟悉,知晓她每一处的敏锐,很快,棠钰眸间些许纷乱,食指被他轻扣着,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酣畅淋漓,也出了不少汗。   棠钰扶他去耳房休整,替他擦头时,他照旧环紧她腰间,埋首在她怀中,只是不同于早前在淼城时候的悲观绝望,而是玉石般温厚的声音道,“你怎么这么好?”   棠钰手中微微顿了顿,脸红道,“你还好吗?”   她有些担心。   “嗯。”他轻声,“我想快些好……阿钰,我想看见你……”   ***   往后的时间,棠钰每日同他一道去医馆。   大都时候是坐马车到剩一段路的时候,下了马车,她挽着他的手,一道去医馆。   陈倏的眼睛失明过,并不好医治,每日都会在医馆里呆很长一段时间,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很疲乏,在马车里昏睡。   这是起初一个月的时候。   等到第二个月上慢慢好转,每日从医馆出来,棠钰会同他一道去集市逛逛。   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陈倏和她,也不用介意旁人的目光。   有时候是给小初六买糖葫芦,有时候是买些糕点,还有零嘴,还有时候会带着小初六一道,小初六蹦蹦跳跳,有时是陈倏领着,有时是棠钰领着,有时候同黎妈和宝香一道走在前面,总能听到“咯咯”笑声。   陈倏莞尔。   两人仿佛很少有这样一段安静的时间相处,眼下反而很好。   夜里的时候,也会有事情到陈倏处,棠钰会念给他听,她也会替他代笔。平南和万州有冯叔和顾伯在,诸事平稳,虽然外界有不少传言,也有打听陈倏的人在,但是眼下敬平侯府尚且太平,冯叔和顾伯也支开了不少打探消息的人。   有时,也能收到茂之的信,说起家中一切都好,让他两人别担心,又问候陈倏和棠钰,还有小初六。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倏的情况也越渐好转。   除却看不见,也不能太长时间剧烈的互动,或是操心,旁的都在一天天的起色,也能偶尔抱抱小初六。   小初六很喜欢他抱,也要陈倏替他洗澡。   父子二人的相处,温馨而有爱。   但每次都是棠钰催着,才愿意从浴桶中出来,棠钰给陈倏披上浴巾,怕他着凉……   生活慢慢归于平静,小初六也会每隔几日就发现被爹娘抱了出去,明明前一晚是同爹爹一道睡的,但起来就是在自己房间了……   小初六朝黎妈说起此事,黎妈道,侯爷和夫人要商量重要的事,怕吵醒小世子。   小初六听进去了。   某晚入睡前,他同爹爹睡在一处,娘亲坐在床沿边看着他们,小初六忽然认真问,“爹爹和娘亲要商量很重要的事吗?”   棠钰:“……”   陈倏:“……”   还是陈倏脸皮厚些,“嗯,等你睡了的,睡吧。”   小初六仿佛也没想旁的,搂着陈倏很快便睡了。   夜里,棠钰将小初六抱给黎妈,折回时,陈倏伸手将她带到榻上,伸手放下锦帷。   其实她觉得眼下比早前好,早前他总是太折腾,一折腾就是一宿,如今反倒克制,两人亲近也恰到好处,是刚刚好。   又慢慢地,她觉得他应当是身体恢复得很好,腊月的时候,棠钰被他折腾得软在他怀里,良久才同他去耳房……   ***   腊月的时候,收到淼城的信。   是转的丰州府的来信。   棠钰早前还在同陈倏说起,不知道袁柳生了儿子还是女儿,眼下的信是丰州来的,陈倏和棠钰来桃城的事为了保密,连丰州都未知会一声,袁柳和盛连旭的信应当是从去了淼城,然后再从淼城送到桃城,所以耽误了些时候,腊月初才送到陈倏和棠钰手中。   “说什么了?”陈倏见棠钰许久都没动静。   棠钰是有些惊讶,方才也忘了同他说起,眼下才道,“袁柳生了,生了一对龙凤胎~”   龙凤胎?   陈倏意外。   棠钰叹道,“难怪那个时候袁柳显怀,原来是龙凤胎。袁柳性子原本就活泼,但后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怏怏的,龙凤胎是辛苦了。”   棠钰又看向陈倏,二哥信上是说,“两个孩子还都不小,袁柳生孩子的时候遭了不少罪,养了好些才好,但是眼下母子三人都安好,让我们不用担心。袁柳怕是还要在府中将养些时候,二哥近来都要府中陪着袁柳。”   太奶奶不在,侯夫人又病着,袁柳后来还在分心照看着侯府的事,的确不容易。   棠钰又道,“长允,等这段时日过了,我们去丰州看看袁柳和龙凤胎吧。”   陈倏颔首,温声道,“听你的。”   棠钰收起信,陈倏又忽然开口,“小初六出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遭了许多罪……”   他方才听棠钰说起袁柳的时候,心中除了担心袁柳,便是想起早前小初六出生的时候,他那时不在万州……   棠钰吻上他皱起的眉心,温声道,“小初六很好,我也很好。”   他伸手,顺势将她带到身下,指尖抚上她平坦的小腹,棠钰轻声道,“长允,小初六还在苑子里玩……”   陈倏鼻尖贴上她鼻尖,“黎妈会照看好他的……”   只是话音刚落,“爹爹!娘亲!”   清脆的童声伴着脚步声,冷不丁冲到屋中。   陈倏连忙撑手坐起,棠钰绾了绾耳发,从床榻上下来,就见小初六上前,“爹爹,娘亲~”   小初六跑得太快,而且想一出是一出,方才还在和黎妈,宝香躲猫猫,忽得就往屋中冲了过来,黎妈和宝香猝不及防,所以撵不上。   眼下,棠钰抱起小初六。   小初六往陈倏怀里钻,然后看着一侧的信笺,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棠钰道,“是伯父写给你爹的信。”   小初六好奇眨了眨眼睛,其实对娘亲口中的伯父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是还是好奇问起,“信上说什么?”   棠钰正欲开口,陈倏先开口道,“说你有媳妇儿了。”   棠钰:“……”   小初六:“……”   宝香和平娅都低着头,掩袖笑笑。   黎妈则是略带恼火得看向陈倏,叹了声“侯爷……”   陈倏正欲开口,小初六抢先开口,很认真地问道,“爹爹,媳妇儿是什么?”   棠钰:“……”   陈倏:“……”   都忘了小初六还小,连媳妇儿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陈倏尴尬握拳轻咳了两声。   棠钰正欲解围,小初六又好奇开口,“媳妇儿是可以吃的吗?”   棠钰:“……”   陈倏:“……”   就连宝香和平娅,还有黎妈妈都愣住。   陈倏叹道,“也不是不可以……”   棠钰脸色微红,“长允……”   陈倏改口,“当然不可以!”   小初六疑惑眨了眨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陈倏抱起他,认真同他进行父子间的对话,“因为媳妇儿是很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小孩子天生是十万个为什么。   陈倏吻了吻他额头,温声道,“你娘对你爹那样重要。”   小初六似懂非懂,但是见娘亲低眉笑了。   小初六有些等不及,“那媳妇儿在哪里呀?”   这些问题越来越来不好回答,陈倏硬着头皮道,“在你伯父伯母家中,还太小了,日后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好!”小初六搂着他脖子,“初六要去看媳妇儿!”   “好!”陈倏应声。   棠钰和黎妈,宝香,平娅都一头黑线。   陈倏揽着棠钰亲了亲额头。   棠钰轻叹。   ……   夜里,将小初六哄睡,棠钰带着陈倏去耳房洗漱。   这段时日,虽然在桃城很平静,平南和万州也很平静,但其实平南和万州以外,因为新帝的威严渐失,不少诸侯和封疆大吏之间纷争渐生。   再加上鎏城的影响力一天天壮大,外界又有传闻,说新帝的心腹魏昭庭背地里对敬平侯下杀手,后来敬平侯侥幸逃脱,但是敬平侯府已经同新帝撕破了脸,万州和平南,还有丰州,态州都已经同新帝陌路,敬平侯眼下正在平南养病,等病好了,会称君侯。   终归,外界猜测纷纷,也有不少诸侯或遣人,或亲至平南拜访,都没见到敬平侯。各种谣言漫天传着,还有说敬平侯其实已经病故的都有……   在局势越渐混乱的时候,反倒只有万州和平南两处最安稳……   新帝的威严逐渐扫地,也逐渐管不住各地,只能听之任之,朝廷在新帝有限的势力范围之外,其实已经形同虚设。   各地的战乱与纷争不断,不少百姓苦不堪言,一些势弱的诸侯,或是州郡,不得不面对被人掠夺土地,攻占城池,任人鱼肉的境地。此时,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或是能让这些诸侯和州郡依附。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鎏城周围的州郡投靠了鎏城,晋帝。   新帝鞭长莫及,只能守着自己跟前州郡。   而旁的州郡,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万州和平南。   不少诸侯州郡郡守,城守都纷纷前往平南,是想请敬平侯称君侯,以求依附敬平侯府,求得安稳顺遂。   尤其是腊月以来,淼城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来,都是临近的诸侯和州郡,请敬平侯称君侯的。这些在陈倏意料之中,又有些在陈倏意料之外……   陈倏朝棠钰道,“最多到四五月,鎏城的势力就会发展到叶澜之无法轻易动弹的地步,眼下叶澜之还能讨伐,但只怕也是强弩之末,这个年关过去,驻军的军心更为涣散,各地的封疆大吏和诸侯恐怕都会借机收兵,叶澜之再想调兵向东讨伐,能调得动的,恐怕只有他手上的人,旁人连模样都不会做,也不会再听天子号令,发兵征讨了……”   棠钰也没想到形势变得这么快。   但对敬平侯府来说,却是利好。周围想要依附陈倏的人越多,敬平侯的话语权便越强。   眼下,才真正到了公孙旦说的,三家相互制衡的局势,再往后,谁想轻易吞并谁都不容易,大规模的战事相对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   而陈倏,自始至终都在幕后。   到眼下还没有称君侯,却是旁人心中呼声最高的一个,旁人也都忌惮敬平侯府,称不称君侯,陈倏都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君侯……   腊月中旬的时候,陈倏的眼睛开始缠上绷带,避免强光和旁的伤害。   除了眼睛,陈倏的身体这几个月都在慢慢好转,剩下的就是调养。   而从眼下开始,绷带要缠上一个月,也就是这最后的一个月决定了陈倏之后能不能复明,再看见。   所以从眼下起,一分闪失都容有。   棠钰会特别照看着陈倏,小初六在的时候,也会留意他的手脚,或是睡觉的时候忽然翻身踢到陈倏的眼睛。   从腊月中旬起,小初六开始单独在自己房间睡觉。   棠钰也会按照刘大夫的嘱咐照顾陈倏起居。   越临近拆绷带的时候,陈倏便越渐紧张起来。他日后能不能看的见,其实就是看正月中拆除绷带的时候,他的眼睛能不能复明。   要是能看见,便是好了。   要是看不见,日后便都看不见了。   尽管这几月,他每日都在做最坏的打算,但临到这样关键的时候,他还是开始紧张,一紧张,夜里就辗转反侧,很难入睡,半夜醒了,又很难再睡着。   棠钰宽慰,“长允,刘大夫的医术这么高明,不会有事的,刘大夫说了你要放宽心,眼睛治好的机会才会大些。”   他颔首。   她拥他至怀中,笃定道,“长允,你能看见的……”   陈倏抱紧她,“嗯,小奶狗想你了。” 第073章 逗你的 一更   整个腊月, 宅子中都小心伺候着,怕陈倏再有旁的闪失。   陈倏也很听话,每日固定去医馆治疗, 诸事都听刘大夫的嘱咐。   来回医馆的路上,都会寻一小段时间同棠钰一起手牵着手散步,有时是在市集里逛着, 听着街巷处的车水马龙;有时是在近郊,邻近宅子处, 一道手挽着手回家;还有时, 是在远郊处, 棠钰牵着他, 在平坦得山间适当攀登。   他虽然看不见, 却是难得同她在一处的时光。   他亦珍惜这段时光。   而且这段时间的陈倏,听话得就连吃药的老大难问题也仿佛不用棠钰再盯了。   有时棠钰不在的时候, 黎妈端药来给他,再苦, 他都皱着眉头一口服下,不说旁的。   黎妈也知晓, 他是真想早些痊愈, 看看夫人和小世子……   陈倏在做他最大的努力。   ……   等到腊月底的时候,除了眼睛看不见, 偶尔会迎风咳嗽,其实陈倏的身体好了多半。虽然不像早前那么硬朗, 但也不似病怏怏的模样,整个人玉簪束发,身着锦袍,眼睛被丝带遮上, 却越发显得清贵,慢慢恢复到早前陈倏的模样。   陈倏的身子慢慢好转,腊月底的时候,也能抱小初六了。   最高兴的就是小初六,“爹爹抱我了!”   小初六高兴的时候就会“咯咯”笑着,也会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脸,“想爹爹抱!”   陈倏温声道,“爹爹日后天天都抱你!”   棠钰莞尔。   ***   陈倏眼睛处的绷带是腊月中旬开始的,每隔三日要在刘大夫处重新更换新的,一直要到一月中旬结束。   年关腊月,差不多正好过了一半时间,还有一半时间。   棠钰怕他越临到最后关头,越沉不住气,但陈倏经过上次之后,仿佛真的不急不躁,也不去想很多旁的事情。   每日,狗糖糖都和小初六在苑中追逐,打闹。   苑中都是小初六的笑声,还有糖糖的汪汪声。   陈倏想,这样的画面一定很温馨,糖糖也是他的儿子,狗儿子……   糖糖也会嚷着要他抱。   糖糖和小初六的关系还很好。   棠钰看着他抱糖糖的模样,想起了当初在归鸿镇见他的时候,他就带着糖糖,佯装同她不认识……   “怎么了?”   在一处久了,又看不见了好些时候,她的呼吸声中他都能听不出不同和笑意。   棠钰轻声道,“就是想起早前在归鸿镇见你的时候,你就带着糖糖。”   他叹道,“哦~是不是风华绝代,一眼定情?”   棠钰忍不住笑。   他也跟着笑起来。   怀中的狗糖糖也接连“汪汪”两声。   他忽然问道,“阿钰,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嗯?”棠钰以为听错。   他继续问,“我问,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棠钰知晓他又要开始闹腾了,她有些拿他没办法。   他忽然凑近,“驿馆的时候,你一眼都没看我……”   棠钰:“……”   他轻声道,“但凡你看我一眼,许是就喜欢上我了。”   棠钰:“……”   棠钰无语,那种情况下,她怎么都不会喜欢他。若不是后来在平南,她许是会一直避着他。   “那你说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他今日仿佛非要较真。   棠钰似是也不知晓。   许是在他同祖母一道耐性说话的时候?   又许是在刘青峰来淼城,他撑伞替她解围,眸间清和暖意的时候?   许是他说服祖母治眼睛的时候?   又许是在小巷处,她吓坏扑入他怀中的时候?   更或者,是桃城重逢的时候,他揽住她,忽然对她说那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时候……   棠钰没有应他,唤了一声,“小初六,过来擦汗。”   小初六快步上前。   棠钰看了看他,头发都湿完,已经不是擦汗的问题了,“初六,我们休息休息,要去洗澡了。”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很容易风寒。   小初六没玩够,抗议,“可是我还想玩。”   棠钰正欲开口,身侧的陈倏沉声道,“听你娘亲的话。”   小初六顿了顿,爹爹也有严厉的时候,还有些凶。   小初六连忙上前,要棠钰抱。   棠钰抱他回屋中,陈倏笑了笑。   ***   日子在平静和期待中,转眼到了年关。   小初六出生的第一个年关,陈倏在万州,那时才从叶澜之的算计中逃生,棠钰还在辛苦照顾小初六;小初六出生的第二个年关,太奶奶病重,陈倏和棠钰带了小初六去见太奶奶,年关是在路上简单过了。   眼下,才算是一家人在一处过得第一个安定踏实的年关。   白日里,陈倏亲亲抱抱,举高高,陪着小初六玩。   棠钰会担心,“长允,别太累了。”   她是担心他身子才见好些。   陈倏笑道,“放心,我没事,陪儿子玩会儿。”   小初六自然高兴,兴奋得“哈哈哈哈哈”大笑着,陈倏继续同小初六玩着。   棠钰目不转睛看着,黎妈道,“夫人,就由得侯爷和小世子去吧,老奴看侯爷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小世子也高兴。”   棠钰也颔首,轻嗯一声,“好。”   难得今日陈倏和小初六都高兴,年关,喜庆些好。   黎妈看了看她,笑道,“夫人,有您在府中真好。”   其实不是黎妈第一次感叹。   这回若不是夫人,旁人可能很难劝动侯爷离开淼城这么久专程来桃城治病。   这段时日侯爷好得很快。   早前侯爷冬日里染一次风寒,大病一场,恢复的时间也同眼下一样。   棠钰温声道,“辛苦了,黎妈,这一段时日,我都在照看长允,小初六一直是您在照顾。”   黎妈笑着摇头,感叹道,“不辛苦,只要侯爷,夫人和小世子好,老奴就好了。”   “黎妈妈,我想喝水!”小初六玩累了,来找黎妈。   黎妈赶紧去拿。   棠钰看向陈倏,“歇一歇吧,喝口水。”   陈倏应好。   ……   年夜饭的时候,空中放起了烟花。   年夜饭的烟花,在何处都是习俗,由各地的城守负责。   小初六是第一次认真看放烟花。   “哇~”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的时候,小初六忍不住一遍遍得感叹,也坐在棠钰怀中看着,眼中看着夜空,脑海里充满了想象。   但年夜饭的烟花大抵都是一刻钟那么短。   小初六没看够,嘟着嘴。   “娘亲,还想看~”小初六撒娇。   棠钰道,“没有啦,要等明年了~”   子时守岁还有一场烟花,小初六要睡觉,应当看不见,所以才说明年。   “啊~明年~”但其实小初六对时间并没有概念,就本能觉得感叹。   棠钰温声道,“对啊,这样每年都有期盼。”   陈倏低眉笑笑。   ……   晚些时候,哄小初六睡了,才让黎妈抱他回房中。   棠钰开始照顾陈倏。   今日同小初六玩了一身臭汗,棠钰扶他去耳房沐浴,待他宽衣,她用水瓢一瓢一瓢舀给他淋背,怕他着凉。   今日是年关,也是难得放松的日子,若在侯府,明儿有初一宴,但在桃城,就是清净的一家三口的时光。   棠钰看了看他,轻声问道,“长允,你真要称君侯吗?”   他应声,“形势逼人,不得不做。”   她看他。   他轻声道,“至于君王,倒是不想做了,有这时间陪陪你和小初六多好,每日折子看不完,多折磨人……君王有什么好?谁愿意谁做~”   棠钰笑。   他又道,“我也不想小初六日后这么累,初六是我儿子,我心疼都来不及,也不想推我儿子下火坑。”   棠钰吻上他侧颊,“你说什么都好。”   他不泡了,棠钰拿了浴巾给他披上,等擦干水,又替他换上了衣裳,在铜镜前擦头。   反正今日年关守岁,也不急。   “稍后想怎么守岁?”棠钰问他。   他应道,“想吃糖葫芦。”   棠钰确实记得今日小初六剩了一串糖葫芦,就在外阁间中。棠钰扶他去外阁间落座,陈倏道,“你喂我吧。”   棠钰刚拿至他嘴边,他又补充,“用嘴喂~”   棠钰看了看他,明知他是打趣,她照做。   他吃了一个,甜甜酸酸的,“等我好了再问我。”   棠钰微微脸红。   ……   很快,就是年关烟火,棠钰心中宁静无比,踏实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知晓她这几日很累,没有吵醒她。   而是同她一道,小榻上睡下,相拥而眠,静待新春~   ***   正月十三,是陈倏拆绷带的时候。   陈倏再如何都会紧张,便一直握住她的手,从最后一次施针,到他入睡,再到他醒。   刘大夫轻声问道,“侯爷,眼睛这里,可还有哪里不舒?”   陈倏摇头,“都很好。”   眼前的棠钰心中其实着急,又不敢吱声,还紧张得看着他。   刘大夫说,“那我解绷带了?窗帘已经阖上,不会太刺眼。”   棠钰和陈倏都点了点头。   随着纱布一圈圈的解开,慢慢露出面纱下的那幅清逸俊朗的脸,棠钰紧张得攥紧双手。   待得纱布拆完,棠钰目光一动不动落在他身上。   刘大夫道,“侯爷慢慢试着看,能不能睁眼?”   陈倏照着刘大夫的话,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睁眼,虽然已经关了窗户,但也有刺眼。   陈倏眨了眨眼,目光中似是没有什么变化。   棠钰屏住呼吸,刘大夫也问,“能看得见吗?”   棠钰见陈倏目光分明落在自己身上,却好像还是同早前一样,没有转动。   陈倏沉声道,“看不见……”   刘大夫愣住,轻轻摇了摇头。   棠钰眸间也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似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微微笑了笑,上前道,“没事,长允,我们慢慢来,不怕的……”   她宽慰他,但实则眸间氤氲其实有些忍不住,但还是没让他听出来。   他此时才微微转了转眼眸,他伸手精准握住她的手,她顿了顿,他凑近亲了亲她侧颊,微微笑道,“逗你的。”   刘大夫恼火道,“侯爷,这儿还有人呢……” 第073章 好好看她 1.5更   棠钰有些懵住。   “我能看见你了, 阿钰。”他看着她,温和笑了笑,眸间似冬日里的一抹暖阳, “我能看见了……”   他的声音平和而宁静,似春燕掠过的湖面,藏着隐隐涟漪, 却平静而波澜不惊。   棠钰凝眸看他。   他眼中确实聚焦而有神,看着她的眼睛, 温眸若水, 带着早前的暖意。   “你真能看见了?”她鼻尖都微微红了起来。   他缓缓颔首。   棠钰没忍住, 扑入他怀中。   陈倏莞尔, 低声道, “阿钰,还有人在呢~”   贼喊捉贼。   刘大夫瞥了他一眼。   他也朝刘大夫也笑笑。   刘大夫同他早就熟络, 陈倏缓缓伸手,慢慢地, 再慢慢地轻抚上棠钰的头,似走过了一整个寒冬腊月那么长……   “阿钰, 让我好好看看。”陈倏温声。   耳畔有轻微的哽咽声, 棠钰没有松手。   “阿钰,刘大夫还看着呢……”陈倏再次温声。   身上的人没有动弹, 刘大夫握拳轻咳两声,朝着陈倏拱了拱手, 安静退了出去。   等留刘大夫出去,屋中就只剩了棠钰和陈倏两人。   陈倏抱她坐在身上,她目光不得不看向他。   陈倏才知晓她方才为什么没有松手,不是因为她也有任性的时候, 而是因为眼下的棠钰双目通红,怕被旁人看见。   他失明将近半年,棠钰一次没在他或旁人跟前哭过。   无论是在兰叔,黎妈,冯叔还是他和初六面前,她都是温和、理智而坚韧的。   但其实在今日,他说他真正能看见的时候,她心底的一根弦才真正松下,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就在他跟前,明明在克制,还是泪如雨下。   陈倏心底说不出的复杂,指尖温柔抚上她眼角,低声道,“我心疼了……”   她看了看他,尽量克制。   陈倏又忽然想起方才他只是想逗她,但她眼中分明掠过一丝失望,眸间含着氤氲,却笑着安慰他时的模样……   陈倏是真的心疼了。   他逗她做什么?   她一直是最担心他的那个。   这几个月来,她并不比他轻松,却从未让他觉察旁的过……   陈倏有些内疚。   “棠钰……”他吻上她眸间,“不怕,我好了。”   棠钰拥上他后颈,方才一直抑制住的哭声,此刻忽然决堤。   他抱紧她,任由她趴在他肩头哭着,“没事了,阿钰,没事了……”   他微微垂眸,掩了眸间黯沉。   他让她担心了……   ***   回宅子的马车上,棠钰眼眶还红着。   他看着她笑。   棠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从未在他面前哭成那种模样过,怎么想,怎么都有些别扭,也有些出丑,遂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但他一直在看她,没有移目,就似想把早前漏掉的时间,一点点找回来……   棠钰轻声问,“怎么了?”   陈倏温和笑道,“看不够啊,想好好看看,把早前漏看的都看回来……”   棠钰脸色微红。   “阿钰,你清瘦了。”他认真道。   他虽然日日同她在一处不觉得,但等真正见到她时,才觉得同早前他离开的时候相比,她瘦了一整圈。   棠钰低声道,“我没事,就是桃城吃的不怎么合胃口,不习惯,等回去就好了。”   陈倏知晓她是怕他担心。   陈倏没有再说旁的,只是伸手揽过她,复又撩起帘栊,同她一道看向窗外。   临近元宵,街市上都是人,马车行得很慢,不怕冷风灌入。他披着大氅,马车内点着碳火,点点暖意袭来……   忽的,“有间饼屋”几个字样映入眼帘,陈倏好奇,“这是我们经常去的那间饼屋吗?”   他每日在医馆治疗完都会同她散步些时候,时间一长,集市里的许多地方他都去过。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棠钰会说给他听。   小初六很喜欢“一间饼屋”的杏仁饼。   她同他时常去买,棠钰也会给他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一间店铺,名字是“一间饼屋”,无论是店铺内,还是店铺外,装饰都用的是饼,各种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饼……   他那时一直好奇,全是饼怎么好看,但真正映入眼帘的时候,才知晓是惊喜。   棠钰应道,“嗯,就是这间。”   “那是常去的那个包子铺吗?”陈倏继续发现惊喜。他喜欢那家的包子,就在“一间饼屋”不远的地方,每次都能顺路去。   “是。”棠钰嘴角也微微勾起。   许是回想起的都是早前熟悉的点滴,而眼下,陈倏又能看见了,两人的心情全然不同。   饼屋,包子铺,点心铺等等,如数家珍……   忽得,陈倏眼前一亮,“停车。”   这句话是说给驾车得陈枫听的。   陈枫连忙停下,“侯爷?”   在街市拐角处,陈倏看到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叟。   小初六最喜欢他的糖葫芦。   他和棠钰总会在一个走街窜巷卖冰糖葫芦的老叟那里买了,给小初六带回去,但老叟每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略微不同,有时候陈倏和棠钰为了等他,要在集市上逛很久。   方才,陈倏是忽然看到集市上的身影,下意识里顿了顿,忽然猜到的。   “是卖糖葫芦的林叟吗?”陈倏问。   因为买的多,所以连对方姓氏都知晓。   棠钰点头,“是林叟。”   “走,去给小初六买糖葫芦。”陈倏撩起帘栊,牵了她下马车。   “林叟。”陈倏唤了一声。   老叟转身,“公子,夫人?”   老叟同她二人都已经熟络了,他二人清贵却温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但丝毫没有旁的架子,有时是两人一处,有时是带着孩子一处,总在他这里买糖葫芦。只是公子有眼疾,看不见,一直都是夫人搀扶着。   眼下,老叟见陈倏伸手取去糖葫芦,老叟惊讶,“公子,您看得见了?”   陈倏温和笑道,“嗯,托您的福,眼疾治好了。”   老叟也跟着高兴,“哟,这实在太好了!”   见陈倏同林叟在一处说话,棠钰温和笑了笑。   ……   等买了糖葫芦,重新回了马车上,陈倏的心情明显又好了许多。   马车上,陈倏抱她坐在怀中,棠钰会看着马车外,继续同他说,这是平日散步,你想清静一些的路;那是热闹一些的路;还有这条,就是有流浪猫的那条路……   她认真同他说着,他也认真听着。   只是她看向马车窗外,他一直是看着她的。   等她反应过来,回眸看他,才见陈倏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棠钰再次脸红,“怎么了?”   陈倏轻声,“没什么,就是觉得什么都好。”   棠钰也看向他,他忽然嘴角勾了勾,顺势将她抵在马车角落,亲她……   下马车时的时候,棠钰的脸还红透着。   也下意识竖了竖衣领,今日的衣裳衣领不怎么高,她怕露出方才被他啃过的印迹。   回宅子了,棠钰还是习惯性地给他披好大氅,等披好才想起他眼睛能看见了,他除了笑,没有说旁的。   眼下还是腊月,他也怕染风寒。   只是原来她每日给他披大氅的时候,都是这样温婉又认真的模样。   每次回宅子,棠钰都会挽着他,眼下他看得见,棠钰没有再伸手。但他已经习惯,也觉得亲近,她没伸手,他伸手牵她。   门口值守的侍卫惊喜,“侯……侯爷……”   陈倏看着他颔首。   都是从万州府跟了他很久的侍卫,他眼睛能看见,侍卫喜极而泣。   他牵着棠钰的手,在每日走过的地方再次走过,早前看不见时的印象纷纷涌入脑海,歇脚的长凳,需要绕开的树,花丛间的小径,长廊,一一映入眼帘。   他同棠钰成亲之后并未在这里呆太久,反而是这一段时日印象深刻,他好似在重新认识这里。   棠钰没有打扰他。   但他握住她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一些,他自己都未觉察他的情绪波动,棠钰尽收眼底。   临到锦棠苑,棠钰轻声道,“刘大夫说了,你的眼睛才刚康复,不要挑这几日看书用眼过度,也不要因为激动哭,对眼睛恢复都不好。”   他颔首,“听你的,我不哭。”   临末又补了一句,“我又不是小初六。”   只是话音刚落,孩子的笑声从苑中溢了出来。   是小初六……   陈倏眸间滞住,也一时忘了动弹。   他的手没有松开,换作棠钰牵了他入内,“初六。”   棠钰唤了声,远远地,小初六转头。   同糯米丸子一般可爱,粉雕玉琢,天真烂漫……   陈倏目光滞住。   他离开的时候,初六只有一岁多,眼下,已经两岁了,长高长大了这么多,也同小时候不一样了很多……   小初六见了他和棠钰,却是欢喜道,“爹爹,娘!”   原来每次小初六唤着“爹爹”,朝他欢欢喜喜跑来的时候是这幅模样……   陈倏像往常一样半蹲下,等小初六扑入他怀中。   他没忍住眼中氤氲,“初六,爹爹能看到你了……”   棠钰也未戳。   初六身后,黎妈和宝香,平娅,小米都上前,“侯爷?”   都知晓今日侯爷拆绷带,阖府上下心中都担心着,但当陈倏抬眸看向她们,轻嗯一声的时候,黎妈先喜极而泣,接着是小米,平娅和宝香。   “爹爹,你真的能看到我了吗?”小初六好奇。   今日黎妈妈和宝香几人同他说了很多次,他脑海中一直有这个印象。   陈倏一面颔首,一面伸手抚上他嫩嫩的脸颊,“能看到了,爹的小初六长大了。”   小初六嘻嘻笑着,“那爹爹,陪我一起玩吧!”   早前他要爹爹陪他一道玩,娘和黎妈妈都说爹爹眼睛看不见,在小初六看来,爹爹眼睛看得见了,就能和他一起玩了。   “好。”陈倏无法拒绝。   小初六乐得“咯咯咯”笑,又伸手去牵棠钰,“娘也来。”   陈倏也看向她。   小初六近来最喜欢玩的就是抛球,他站在中间,棠钰和陈倏在两侧陪他玩了很久,玩得满头大汗。   棠钰怕陈倏太累,也怕小初六出汗着凉,差不多便让停下来了。   小初六没玩够,还想玩。   棠钰道,“不和爹爹一道洗澡吗?”   小初六反应过来。   小初六激动牵着陈倏去耳房。   陈倏在一侧宽衣,棠钰替小初六脱衣服,又裹在浴巾里。他才出了汗,不敢让他下水,等陈倏洗了一会儿,小初六没怎么出汗了,棠钰才抱了他到浴桶中。   小初六入了浴桶就开始泼水,父子两人玩得很高兴。   棠钰出了耳房,让他们独处。   耳房中一直是父子两人的笑声,经久不断,让人心底温暖而踏实。   ……   苑中,棠钰同黎妈说起医馆的情况,黎妈到眼下还红着眼,说着“阿弥陀佛”。   趁着眼下的空隙,棠钰回到屋中给平南府和万州府写信。   陈倏来桃城治病,平南和万州的事情是冯叔和顾伯在照看,还有两边侯府的兰叔和范瞿,眼下,是应当去消息让他们放心,等陈倏这里稳定了,他们再出发。   还有祖母和舅母这里,应当让他们宽心了。   棠钰写完,唤了陈枫来,让陈枫安排人送出去。   送信的都是陈倏的侍卫,安稳妥当。   等这些都完成,见陈倏和小初六还在耳房中没出来,棠钰去了耳房,怕他们的时间呆得太长。   果真,小初六闹腾得累了。   眼下乖乖等陈倏给他洗头。   棠钰去的时候,小初六正好洗完,棠钰拿了浴巾抱起小初六起身,小初六在小榻上蹦来蹦去,小孩子,总没有老实劲儿的时候,棠钰一面给他擦头,一面同陈倏道,“我让陈枫给平南和万州送信了,怕他们担心。”   陈倏应好。   她总能细致周全想到。   “你起来吗?”棠钰问。   “我再待会儿。”陈倏应声,方才都同小初六玩了,他眼下才有时间。   棠钰给小初六擦干了头发,抱了他出去。   小初六今日高兴,兴奋得不得了,黎妈来照看。   棠钰怕陈倏太累,在浴桶中睡着,折了回去,“长允?”   陈倏缓缓睁眼,“我没事,别担心。”   棠钰知晓他今日施针的时间最长,应当是最疲乏的,只是因为后来在激动和兴奋上所以并不多觉得,又同小初六闹了这么久,他应当有些透支了。   “是不是很累?”棠钰伸手给他按头。   他舒服应声。   “去床上躺一会儿吧,别在水中呆太久了,会更累的。”她关心。   陈倏听话起身。   耳房内水汽袅袅,又燃着碳暖,不会冷。   陈倏坐在小榻上,棠钰给他擦头。   他还是像往常一样,伸手环住她腰间,埋首在她怀中,是有些累的模样,但开口却是撒娇一般,“阿钰,你的小奶狗好了。”   棠钰愣住,脸色通红。   他没抬头,又伸手揽紧她。   感觉他越揽越紧,头在她怀中蹭着,棠钰支吾,“陈倏……”   他不松手。   黎妈原本带了小初六在外阁间玩翻绳,忽然隐约听到耳房中,夫人惊呼一声,黎妈顿时会意,抱了小初六起身,“小世子,我们回房中吧,有昨日说好玩的陀螺”   小初六拍手,“好!”   小初六喜欢看转陀螺。   黎妈抱了小初六离开,今晚怕是不要送回来了。   ……   耳房里,明明才给他擦完头,他抱着她往小榻上扑。   “陈倏~”棠钰惊呼。   他一闹腾起来就是这样。   陈倏笑,“不是说了,要好好看看吗?”   棠钰咬唇。   他是在好好看她,眼睛看到何处,指尖就到何处,眼睛,鼻子,嘴唇,修颈……衣裳一件件褪去,他目光在锁骨处停留,慢慢往下。   棠钰侧过头去,微微避开。   “阿钰,你好美。”他吻上她耳后,指尖也轻轻触上平坦的小腹。棠钰微微阖眸,他太熟悉她,又似在慢慢熟悉她,并不着急,她双手轻颤中,攥紧他身上的衣襟,羽睫连雾,未及一室春光,已经渐渐呼吸凌乱起来。   直至耳房中的灯盏渐渐暗了下去,她才他抱起,温柔以待。   她眸间碎了点点星辰,他心满意足吻上她唇间。   他抱她回床榻,她靠在他怀中,呼吸里还有他的余温。   他伸手环紧她腰间,十指紧握,余生漫长,他想一直如今日……   陈倏靠在她颈后,“阿钰,再隔两日,我们该带初六回去了。”   棠钰也才从方才中回神,“淼城?”   陈倏轻声道,“万州。”   “敬平侯府的基业在万州,称君侯,也要在万州。”   陈倏揽着她,沉声道,“棠钰,等回万州,往后所有,可能都与我们早前不同了。”   虽然君侯和称帝不同,君侯是周遭州郡附庸,称帝是天下臣服,可一旦称了君侯,便没有回头路了……   “阿钰,敬平侯会有盛极一时,也可能会一落千丈,同我在一处,你怕吗?”他看她。   她伸手揽上他后颈,轻声道,“我最怕的,是在淼城的时候……都已经过了。”   陈倏吻上她嘴角,“阿钰,你我日后风雨同舟。”   ***   离开宅子的时候,小初六很舍不得,眼睛都红了,“再见了~”   小初六和宅子再见!   “汪汪汪!”狗糖糖也欢畅叫了两声。   桃城的这几月,都在这里,棠钰其实也不舍,锦棠苑中又多了不少珍贵的记忆。   他俯身从身后揽紧她,“我们日后常来。”   棠钰看他。   他轻声笑道,“这是我们成亲的地方啊,陈倏娶棠钰的地方……”   小初六好奇问道,“什么叫成亲?”   棠钰:“……”   陈倏:“……”   最后,这个难题落在陈倏头上,陈倏一面抱他上马车,一面道,“成亲就是,爹爹和娘娘在一处,然后有了小初六……”   棠钰笑。   小初六继续问道,“为什么爹爹和娘亲在一处,就会有小初六?”   陈倏越描越黑,“因为爹爹很爱你娘亲,然后就有你了……”   棠钰轻声,“陈倏……”   陈倏改口,“因为爹爹和娘亲想你了,你就来了。”   小初六继续道,“怎么来的?”   棠钰:“……”   陈倏:“……”   陈倏头疼。 第074章 将兴 一更   棠钰记得从桃城回万州首府江城只要二十余日路程, 但陈倏没有带棠钰走早前的路,而是中途绕行去了一趟六安城,所以会多出一两日路程来。   但其实六安城离江城也不远了, 马车也就三两日脚程。   “是谁在六安城吗?”棠钰猜想。   陈倏笑了笑,揽了她在怀中,亲了亲她额头, “你怎么这么聪明?”   棠钰心中唏嘘,难不成还是来看风景的?   陈倏笑道, “阿钰, 我带你和初六去见胡伯。”   胡伯?   棠钰印象中, 好像不曾见过, 也不曾听陈倏说起过。   陈倏问道, “还记得上回从桃城出发,我带着茂之走旁的路, 提前回江城吗?”   棠钰点头,她记得。   陈倏道, “我那时候就带着茂之见过胡伯了,胡伯很想见你, 让我一定抽空带你去看看他。”   棠钰微讶。   陈倏叹道, “阿钰,胡伯是万州府早前的长史, 也是你外祖父的学生……”   棠钰错愕,虽然见过万州府不少官吏, 但陈倏能单独抽出一两日时间去看的,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她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   陈倏道,“自从你外祖父告老还乡, 离开江城之后,就一直是胡伯在任万州府长史,直至后来退养,在家中含饴弄孙,悠闲煮茶,再后来才是顾伯做了万州府的长史。”   原来如此,棠钰莫名有些期待陈倏口中的胡伯,许是外祖父的缘故。   “这次还有小初六一起,胡伯一定很高兴,走!”陈倏单手抱起小初六,另一只手牵着棠钰下了马车。   胡府门口的小厮见了他,眼前一亮,“侯爷。”   小厮早前就认识,当下更不敢怠慢,赶紧让人去寻老太爷。   陈倏唤着,“不用了,让人通传一声就是,别让胡伯专程走一趟,我带棠钰和初六直接去看他就好。”   小厮连忙应声。   途中,胡光书还是亲自迎上,“侯爷。”   胡光书目光看向棠钰和初六,恭敬行礼,“夫人,小世子。”   胡光书虽然不在万州府了,始终是万州府旧臣。   “阿钰,这是胡伯。”陈倏看向棠钰,棠钰福了福身,“胡伯。”   胡光书笑了笑。   陈倏朝怀中的小初六道,“初六,叫胡爷爷。”   “胡爷爷。”陈倏怀中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胡光书笑开,“小世子好。”   ……   胡光书也有家眷在。   陈倏和胡光书在一处,棠钰带了初六和胡府的孩子在一处玩耍。   小初六很高兴,几个人能玩到一处去,棠钰和胡府的家眷在一处说话,她平和亲近,旁人也不会太多拘礼,反倒融洽,也会一道看着孩子。   胡光书和陈倏在远处的暖亭中坐着,也远远看着几个孩子还有棠钰和几人一处。   胡光书感叹,“上回侯爷来,老臣还说想见见夫人,这次侯爷来,却是夫人和小世子都一并带来了。”   陈倏笑道,“怕胡伯心急,这次一道带来了。”   胡光书忍不住笑,“夫人亲和。”   陈倏喃喃道,“岂止亲和……”   胡光书光听,也知晓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侯爷如此待夫人,棠长史也当欣慰。”胡光书再次感叹。   陈倏温声,“棠爷爷一家受我牵连,我见棠钰的时候,她也不过十来岁,后来阴差阳错入了宫中,我早前入京才遇见,我喜欢了她十年,能娶她,是我的福气。”   胡光书替他斟茶。   陈倏也才回到正事上来,“我受伤的事,胡伯听说了吧?”   胡光书方才就想问,但是怕贸然,眼下颔首,“是有传闻,说侯爷失明,身子垮掉,也有说是新帝让手下的魏侯做的。老臣遣人去问过,但是万州和平南的口风都紧,老臣猜是出了事,但万州和平南未乱,都在侯爷的掌控中,便想着迟早水落石出,不添乱打听了。”   他要是再继续打听,旁人还要再计量,是说实话,还是不说实话。   万州和平南消息藏得这么紧,到他这处若是破例,两处都会为难,所以胡光书索性噤声。   “今日见到侯爷,见侯爷除了气色较早前差些,旁的不似有大病一场的模样,怕是外界传闻归传闻,侯爷自有旁的考虑,特意拿大病做文章,避不见各路诸侯吧。”胡光书猜测。   陈倏低眉笑了笑,而后才抬眸看他,“胡伯,我早前确实失明看不见了,也见不得风,整个人近乎垮掉,这一趟同阿钰去桃城是治病的,我八月中秋就离开平南淼城了,眼下才到这里。”   胡光书愣住,“……”   陈倏叹道,“魏昭庭想自己取代叶澜之,便想除掉我让平南,万州和丰州生乱,最后是赵文域救了我。”   “晋帝?”胡光书目光微讶,但很快又捋了捋胡须,“凡是皆有因果,当年侯爷放了晋王生路,如今晋帝放侯爷一条生路,侯爷早前没做错……”   陈倏没有应声。   胡光书又道,“侯爷眼下病情如何了?可是都好了?”   陈倏应道,“之前是中毒,眼下差不多都好了,当时魏昭庭想慢慢折磨我,没想当即置我于死地,所以我才捡回条性命……刚回淼城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做不了,终日躺在病榻上,灌了一碗又一碗的药,好像回到小时候的样子,也觉得怕是时候不多了,就盼着见她们母子,安排好日后的事,是棠钰……”   陈倏没有在旁人跟前提起过,眼下,胡光书跟前,陈倏眼中氤氲,“是棠钰坚持,才有我今日,胡伯,我真的很高兴。”   这句话陈倏上次来见他的时候就说起过,眼下再说起,又是旁的心境。   胡光书笑道,“侯爷,苦尽甘来。”   陈倏颔首。   不远处,似是小初六跑得太快摔倒。   应当是摔得太疼,哭了。   胡府的家眷惊慌失措涌上前。   棠钰抱起他,仔细看了看,轻轻拍了拍,宽慰了几声,又朝胡府的家眷道了声没事,旁人才放下心来。   陈倏笑了笑。   胡光书问道,“侯爷日后有什么安排?”   陈倏道,“我见过公孙旦了,这一趟回江城,胡伯,我会称君侯。”   胡光书笑,“侯爷在桃城的这段时日,万州府和平南府的门槛都被挤破,如今新帝从一揽大权到逐步式微,拥护晋帝的人也日渐增多,各地诸侯之间的纷争不断,民不聊生,都盼着有依附,能够太平几年,万州、平南、态州和丰州如今算是一片净土,想要依附的人不在少数,侯爷适时而为,可称君侯,日后,万州不可限量。”   陈倏看他,“我也是这么想,如今乱世,总要有所屏障,敬平侯府既可以做旁人屏障,反过来,旁人也是敬平侯府的屏障,我称君侯才可与叶澜之,赵文域相互制衡,之后的战事才是最少的,百姓也可由此喘息。但燕韩,等同于三分。”   胡光书笑,“侯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三分,在几年,十年,二十年后恐怕又会不同,江山代有才人出,都是顺势而为。”   陈倏颔首。   胡光书又道,“以敬平侯如今的势力,等侯爷称君侯,恐怕才是三家中最鼎盛的,侯爷可有想过更进一步?”   陈倏看他,“顺势而为。”   胡光书捋了捋胡须点头,眸间都是笑意。   陈倏继续道,“胡伯,其实这趟来六安城,我有私心,今日不同往日,若是我称君侯,顾伯守着万州府,冯叔替看我照看平南,旁的诸侯即便想要依附,也各怀心思,临近州郡也需要有人替我奔走,我能想到最合适稳妥的,就只有胡伯一人……”   胡光书看他。   陈倏诚恳道,“胡伯年事已高,我本不应当提这些,但放眼整个万州,我能依靠的,还是胡伯,我想请胡伯出仕,这一两年就好,待得万州基业稳固,已有万全之时,我再亲自送胡伯回六安城……”   远处,棠钰正好朝这处看来。   棠钰见陈倏起身,朝着胡光书躬身拱手。   这一趟陈倏没有去丰州看袁柳和二哥,而是专程来了六安城,不是一时兴起来的……   陈倏跟前,胡光书也起身,并着伸手扶起他,温和道,“侯爷说的这是什么话?老臣本就是万州老臣,无论在不在朝中,侯爷有需要的时候,老臣都会回来,万死不辞。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老臣既有余温,自然当为君侯分忧。”   陈倏抬眸看他,眼底碎莹。   胡光书朝他拱手,“听凭君侯差遣。”   陈倏扶起他,“胡伯。”   胡光书笑道,“君侯先携夫人和世子回万州,等老臣安顿好六安城之事,即日便出发前往江城。”   ……   临出胡府,胡光书亲自来送。   胡府的家眷和早前和小初六一道玩的孩子,也都来送棠钰和小初六。   “侯爷一路顺风,江城见。”胡光书道别。   “胡伯,江城见。”陈倏抱了小初六,又牵了棠钰上马车。   车轮滚滚驶离,棠钰抱着小初六,小初六和小玩伴们挥手道别,等马车拐过街巷处,再看不见,小初六才坐了回来。   棠钰看向陈倏,“你请了胡伯出山?”   陈倏点头,“胡伯在万州府的时日最久,也对周遭州郡最为熟悉,阿钰,等我们这趟回江城,君侯之事便要提上日程,我需要胡伯在身边。”   棠钰明白了。   陈倏伸手握她,温和笑道,“君夫人,自此往后,这条路可能一路荆棘,没有回头路了。”   棠钰笑眸看他,“那就不回头了。”   陈倏拥她。   ……   三日脚程,马车抵达万州江城,顾长史携了万州府官吏在城外迎候,“侯爷,夫人,小世子。”   回江城了,陈倏目光微敛。   从此往后,万州将兴。 第076章 联姻 1.5更   在陈倏去桃城前, 平南和万州其实已经开始在着手准备君侯之事。   此事是顾来和冯云两人在主导。   当初侯爷病重,想尽快称君侯,是怕万一有闪失, 能留屏障给夫人和世子,冯云和顾来都清楚,也清楚侯爷的决断事出有因。   但索性有后来夫人的坚持, 在夫人的说动下,侯爷同夫人带了小世子一道去桃城治病, 前后有将近半年时间。这其间, 外界的传闻纷纷, 万州和平南都对外绝口不提, 也有不少诸侯遣使和亲自造访, 都无功而返。   侯爷的病是否治好,眼睛是否复明, 都关系着下一步要如何做。   在侯爷的病情没有定论之前,绝对不会有半分消息放出去, 避免如今的局势被人左右。   在这几个月中,侯爷的病情成了燕韩国中政局的决定因素。   这半年来, 诸侯之间的兼并不断, 但大的纷争,譬如新朝和鎏城之间的战争都默契选择了中断, 都将目光投在地界划分上,但敬平侯府所辖地界, 新朝和鎏城都没有动,因为摸不清陈倏虚实……   顾来早前就收到了夫人的消息,知晓侯爷的眼睛已经复明,病情也见好, 想到早前冯云书信中的沉重,和提醒万州府做最坏打算一事,如今顾来想起还心有余悸。   城外迎候,顾来亲眼见到陈倏,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侯爷平安归来便好。“   他这一趟去桃城,其实比他早前去京中尚公主时,还要让顾来担心。   顾来拱手,旁的话,再多都隐在喉间。   陈倏伸手扶起他,温声道,“顾伯,我没事了,只是未来的一段时日,万州府和顾伯恐怕都要忙疯了。”   知晓是打趣话,顾来还是跟着笑起来。   能说打趣话,侯爷是真的好了。   “侯爷~”   陈倏上前时,前来迎候的万州府官吏再次恭声。   陈倏道,“这段时日辛苦诸位了,从明日起,万州府议事厅共议君侯之事。“   ……   很快,敬平侯在万州露面的消息传出,一并传出的,还有敬平侯那句共议君侯之事。虽然早前国中上下大抵都能猜到,日后会是敬平侯府,新朝和鎏城三分天下,但在敬平侯消失的很一长段时间内,此事一直没有定论。   这次敬平侯府的消息一放出,犹如激起惊涛骇浪一般,这一日终于来了。   万州周遭的州郡诸侯,城守,封疆大吏纷纷正式遣使前往万州,呈敬表,称臣下。早前万州附近的小战乱也渐渐没了踪影,如今有敬平侯府出面,这些事情会有敬平侯府出面调停。   从二月中旬至四月中旬,万州府人来人往,皆是繁荣景象。胡光书自二月上旬抵达江城后便全权接手了和周遭遣使敬表称臣之事。   三月中,万超帅驻军返回江城,茂之同万超一道回了江城。   陈倏称君侯,大典会设在江城,茂之早前一直跟着顾来和冯云,眼下这段时日,敬平侯府的重心都会在江城这里,所以冯云让茂之一道来江城。   “姐,姐夫!“茂之见到陈倏的眼睛和身体康复,忍不住泪盈于睫。   陈倏是他的一盏明灯。   他早前见陈倏病重模样,心中难过至极,但又不能在陈倏和姐姐面前表露出来,如今陈倏平安,茂之反而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何茂之见陈倏的时候不过十岁,眼下都十三四岁,陈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羞不羞。”   何茂之嘟嘴。   棠钰笑了笑,牵着小初六的手,朝小初六道,“去看舅舅。”   “舅舅~”小初六上前。   何茂之拿衣袖擦了擦掩袖,不哭了,还换了一番笑容,“小初六,舅舅想你了!”   在初六面前,他可不想当一个爱哭鬼。   何茂之抱着小初六玩了一会儿,陈倏推掉了旁的事情,让范瞿准备了家宴,好好同茂之一处。   茂之也才同陈倏和棠钰说起平南的事情。   茂之一直是跟着冯云的,也唤冯云一声老师,茂之的年纪虽小,但很多事情冯云都是交由茂之去办的,茂之很请清楚万州府眼下的情况,譬如驻军,各个城池,赋税,民生等等,他帮着冯云打下手,小小年纪已经对平南的情况了然于心。   陈倏一面听着,一面露着笑意。   其实这些冯叔在给他的信中都说过,再听茂之说一遍,他能确信他和棠钰不在平南的这段时日内茂之没有偷懒。   他早前就觉得茂之聪明,假以时日,他真的能成大器。   “茂之,这段时日,你先跟着胡伯身边。“陈倏嘱咐了一声,“胡伯在处理周遭郡县敬表称臣之事,你跟着胡伯一道能学到不少东西。”   何茂之没见过胡光书,但是听冯长史和万将军都提起过,胡光书是早前的万州府的长史,胡光书颐养天年后,才是顾长史执掌万州府。所以严格来说,胡光书是顾长史的半个师长。   如今姐夫要称君侯,姐夫亲自到了六安城请胡光书重新出仕,就是处理同临近州郡的关系,眼下姐夫让他跟着胡伯……   陈倏道,“茂之,你要好好跟着胡伯,日后,敬平侯府不少事情还要你替姐夫分忧。”   陈倏说完笑了笑,用公筷给他夹了菜。   何茂之忙不迭点头,“放心吧,我知道了姐夫!”   茂之积极。   陈倏又给一侧的棠钰夹菜。   棠钰怎么还没怎么动筷子。   小初六才两岁多,吃饭要人喂,今日见了茂之,小初六很兴奋,要吵着和舅舅一道吃饭,所以棠钰带了小初六上桌,自己喂小初六吃饭,没有让黎妈再来。   她注意力大都在小初六身上,又抽空听陈倏和茂之说话,没怎么顾得上自己吃饭。   陈倏给她夹了一大碗,见她也没得空动弹,陈倏夹了菜直接喂她。   茂之连忙低头扒饭。   棠钰笑了笑。   小初六也跟着笑,“娘亲喂初六,爹爹喂娘亲~”   陈倏摸了摸他的头,“吃快些,娘亲还饿着。”   初六嘴里包着饭,荡着脚朝着陈倏笑。   长大了一定是个调皮捣蛋的,不太有老实劲儿……   陈倏问起茂之,“祖母和舅母呢?最近身子如何?”   茂之应道,“姐姐和姐夫带小初六去桃城之后,祖母也搬回了老宅,说同娘亲一道好相互照应。搬回老宅后,经常和早点的乡邻走动,像林婶啊,朱婆婆啊她们,时常都同祖母一道,祖母心情很好,身子骨也硬朗。”   棠钰和陈倏都跟着笑了笑。   说起娘亲,茂之叹道,“娘亲的病一直时好时坏的,大夫也会定期复诊,但都说根治不了。就是好的时候,娘亲与正常人无异,但病翻的时候,脸色苍白,好几次都吓到我。这次来万州,我很担心娘亲,但娘亲说不要因为她的缘故,耽误了旁的事情……”   何茂之低头。   棠钰和陈倏四目相视,都想起早前大夫说过,舅母的病将养得不好,可能就是一两年,将养的好也就是五六年……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应声。   棠钰伸手揽起茂之,轻声道,“等这一段忙完,我同你一道回平南见祖母和舅母。”   何茂之拼命点头。   ……   近来万州府诸事繁多,晚饭后,陈倏又去了议事厅,棠钰带着小初六一道送茂之回府。   早前茂之就同杨氏就一道住在侯府不远处的宅子里,晚饭后,棠钰带了小初六一面送茂之,一面说话,散步消食。   茂之见陈倏忙,早前没有多问,这一路也问起桃城的事情来。   棠钰说给茂之听。   茂之感叹,“世事不易,尤其是跟着老师时间久了,才知晓姐夫这一路走来都不容易。”   棠钰摸了摸他的头,“没什么事是容易的,都会好起来的。”   “嗯。”茂之点头。   小初六又同茂之玩了一会儿,棠钰再带着初六回了侯府。   棠钰让黎妈带小初六回去先洗澡,黎妈领了小初六走,棠钰去了议事厅,见旁的人都走了,剩了胡伯和顾伯在议事厅中同陈倏说话。   棠钰去的时候,正好听到晋帝大婚字样。   小猴子要大婚了?   棠钰忽然觉得事情过得很快,小猴子应当是去年及冠的。   见了棠钰来,胡光书几人停下,朝她拱手,“夫人。”   陈倏看向她,“来了?”   棠钰点头,“嗯,刚送茂之回去,来议事厅看看。”   夫人时常出入万州府议事厅,早前侯爷不在的时候,好些主意是顾长史同夫人商议后拿定的,所以在议事厅见到夫人,万州府的官吏都不觉得不妥。   胡光书起初只知晓棠钰是棠长史的外孙女,初次在议事厅见到棠钰的时候,胡光书也惊讶过,尤其是见顾来等人会拿事情询问棠钰的意思,胡光书有些意外。但后来听顾来说起早前的事,也慢慢习惯棠钰出现在议事厅中。   陈倏也不瞒她,“赵文域要大婚了,取了贵平侯的女儿。”   鎏城同贵平侯府联姻,能极大巩固赵文域的权势,而且将疆域进一步拓展,给叶澜之背后捅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鎏城此举,给新朝重创,所以赵文域的婚事是政治联姻。   虽然陈倏早前一直没有将赵文域放在眼中过,但他得了公孙旦,又轻而易举杀了魏昭庭,不得不让陈倏另眼相看。   又尤其是,赵文域早前惦记着棠钰。   如今他大婚,陈倏其实心里非常舒坦。   不管他是不是自己愿意的,贵平侯的女儿,赵文域就得好好伺候着,他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有的闹去……   ***   鎏城,宫墙内。   大监督促,“陛下,该饮合卺酒了。”   赵文域看了一眼寝殿,心烦着,他同陈思敏惯来就不对付,陈思敏的恶名全天下都知道,那是敢抽着鸡毛掸子揍自己哥哥的人,他早前还讥讽过她,日后看谁娶你!   我艹!天道好循环!   以前他是晋王,怎么都轮不到他同贵平侯攀亲。   眼下他是晋帝,贵平侯对前朝有敬意,也愿意联姻后,将属地拱手送与他……   他不想要!   公孙先生说一步错,全盘错!   最后他特么娶了陈思敏……   赵文域觉得自己是最悲催的皇帝,喜娘又来催了,说中宫问了好几次了,赵文域没办法,又问道,“是找人打听清楚了吗?陈倏都好了?”   “哎哟我的陛下!”大监恼火,都这节骨眼儿了,他关心人家敬平侯做什么。   大监只能哄,“好了!”   赵文域心情复杂!   他好了,自然好,不然棠钰母子怎么办,也是他陈倏命大,八字硬,都那幅模样了,还活下来了……   可一想完,又恼火,就不该救他,他要是死了,说不定棠钰就回心转意了,他不用取陈思敏了!   赵文域狠狠拍了拍自己额头,“让你装!让你嘚瑟!让你逞能!自食其果!”   大监诧异看他。   赵文域回了殿中。   喜娘们终于见陛下回来,都万分惊恐。   喜娘的惊恐声中,中宫自己揭下了红盖头,喜娘们惊呆了,“娘娘!”   还有说,“这可使不得!”   “都闭嘴!”陈思敏凛声,顿时殿中都鸦雀无声。   “陈思敏我告诉你,你不要太过分了,我们俩就是政治婚姻!你也别喜欢我,我不会喜欢你,你我二人在这宫中老死不相往来都可以。”赵文域不能输了气势。   “你们都出去。”陈思敏气红了脸。   “你……你要干嘛!”赵文域莫名有些怕。   其实小时候陈思敏的武力值很高,他是打不过,但这些他加冠了,也常年带兵打仗,早就不是以前的赵文域,但是这种心理上的害怕,还是有些克服不了。   陈思敏自己放下盖头,自己取了凤冠霞帔,自己从龙塌上起身。   “你别过来……陈思敏!我警告你别过来!“赵文域大声壮胆,“这是朕的寝殿,朕不想揍你啊。”   但很快,寝殿外,大监就听到屋内噼里啪啦东西掉落的声音,扭打到一处的声音,大监很是头疼,但这种时候总不好将公孙大人请进宫内来救场。   就在大监头疼的时候,寝殿中也闹得不可开交,打归打,但合卺酒还在一面喝着。   “喝就喝,谁怕谁!”赵文域大声。   陈思敏也道,“谁不喝完谁是狗!”   “陈思敏,你当狗当定了!”   “赵文域,我就是嫁猪嫁狗也不嫁你!”   “我还不想娶你呢!”   屋里又开始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渐渐地,声音慢慢没了……   大监也不知道怎么样,让喜娘去看了看。   喜娘出来的时候,悻悻道,“陛下同娘娘,好像在……在洞房了……”   大监错愕。   忽然,大监又反应过来,应当是喝多了,洞房就好,新婚之夜大打出手的帝后也是没人见过了……   翌日,赵文域脸色煞白出来,见了大监,像见了鬼似的。   “朕去和光殿。”留下一局就走。   和光殿是御书房,赵文域一早就躲开。   他……怎么昨晚稀里糊涂就同陈思敏睡到一处去了,喝酒误事!   但昨晚的事,他分明也还记得!   他不是讨厌她的吗?   但昨晚同她一处……他说不出的……他晨间还想同她一起,这个念头让他仓皇跑了。   陈思敏真可怕!   他脑子有问题才要同她一处,赵文域躲进和光殿。   但脑海里明明空荡荡的,就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陈思敏哪有棠钰好。   但活见鬼!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她。   “陛下,娘娘来了。”值守的内侍官入内。   赵文域脸都绿了,阴魂不散,有完没完……   陈思敏红着眼睛,屏退旁人,“赵文域,新婚翌日,你不给我画眉,是要我传出去被人当笑柄吗?“   艹!多大个事儿!   赵文域恼火,“不就画个眉毛吗?过来画!”   陈思敏上前,闭眼睛的时候,赵文域临得很近,心跳声要命地停了一拍。   不可能!   赵文域抓起眉黛一顿乱画,忽然舒服了,鬼才喜欢你!   “画好了!”赵文域强忍着笑意。   陈思敏睁眼对着铜镜看了一眼,“赵文域!!”   赵文域撒腿跑开。 第077章 铁矿 一更   赵文域同陈思敏大婚的第三日上, 公孙旦来了和光殿中。   天子大婚,朝中休沐,要一直到天子大婚后的第十日才会早朝, 赵文域知晓公孙旦来寻他一定是有要事,不是新朝的事,就是万州的事。   赵文域往和光殿去。   陈思敏撵上, “我听说了。”   赵文域头疼,“是听说我要纳三宫六院了, 还是听说我要休妻重娶, 你后位不保了?”   “你!”   赵文域调侃道, “放心, 我们是政治联姻, 政治联姻比什么都稳固,天长地久。”   言罢, 赵文域转身就走。   陈思敏又快步跟上,赵文域恼火, “都说了,我暂时不会纳旁的妃嫔, 也没有休妻重娶的意思, 你不用处处跟着我……”   陈思敏咬唇,“我听说敬平侯夫人了……”   陈思敏言罢, 赵文域忽然驻足,皱眉看她, “是哪个背后嚼舌根的?”   陈思敏鼻尖微红,忽得不说话了,转身就走。   赵文域伸手握住她手腕,“闹什么呀?”   陈思敏没说话。   赵文域叹道, “哄你!哄你!哄你还不行吗?说,怎么哄啊~”   陈思敏眼眶中包着的眼泪更多,赵文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喂!陈思敏适可而止啊!我最讨厌见女人哭啊~”   “你是不是喜欢敬平侯夫人?”陈思敏又问。   赵文域叹道,“我小时候就喜欢她,这不很正常吗?人家温柔,善良,亲切,你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是拿着鸡毛掸子揍你哥~”   “赵文域!”陈思敏恼了。   赵文域赶紧躲开,陈思敏却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诶……”赵文域想吱声,也想再追上去的,但陈思敏走得很快,公孙先生又在等,赵文域轻叹一声,只有晚些再哄陈思敏。   ……   等到和光殿,公孙旦已经在了。   “公孙先生。”直至称帝,赵文域也一直恭敬唤的声公孙先生。   “扰陛下新婚,微臣是要事。”公孙旦拱手。   “公孙先生说吧。”赵文域分毫不介怀,公孙旦看在眼里,知晓他们夫妻二人还要时间磨合,恐怕不是这么一帆风顺的。   公孙旦道,“眼下真有几件事,就要这两日做决策,所以来扰陛下。头一件,是万州的时日定下来了,敬平侯特意选了七月初九举行大殿,届时,敬平侯会称君侯,八方来贺。眼下还有几月时间,临近州郡是一定会附庸的,陛下,也应当遣人送上贺礼,让旁人看到,万州同鎏城是和睦的,自然而然将压力转嫁到新朝。叶澜之未必会如何,但叶澜之掌控下的州郡会人人自危,越是如此,对我们鎏城越有利。”   赵文域颔首,“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了。”   这次没闹脾气,公孙旦欣慰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仿佛大婚后,陛下整个人成熟了许多,不像早前,说起敬平侯就鸡飞狗跳。   但公孙旦高兴没一瞬,赵文域就道,“送他一幅挂面,祝他长寿。”   公孙旦奈何,“陛下……”   赵文域支吾道,“他不才捡回一条命吗?我祝他长寿,他应该感恩戴德。”   公孙旦轻叹,“陛下这性子何时才能改一改?”   赵文域笑道,“他山穷水尽的时候。”   公孙旦摇头。   赵文域得意地笑了笑,又道,“还有什么事啊?”   公孙旦才收起方才的情绪,沉声道,“新朝那边有动静。”   说到叶澜之这里,赵文域也没了好脸色,“叶澜之又做什么了?”   公孙旦道,“自从皇后回了安北属地,整个安北属地就逐渐脱离了新帝的掌控,新帝是因为当年取了皇后,才得了安北旧臣的拥护,如今皇后带了太子和公主回安北,这项同盟便慢慢形同虚设,新帝内忧外患,当时为了拉拢闵家讨伐鎏城,已经许诺了闵家皇后的位置,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叶澜之要么保安北,要么保闵家,只能二选一,或是,他还有一种出路,就是说服皇后跟他一条心,暂时安抚皇后,但是拉拢闵家,这样情况对鎏城不利。”   公孙旦一说,赵文域很快想明白,“当初叶澜之还想着让自己的夫人去说服陈倏和盛连旭,结果自己夫人被陈倏说动,反倒将他至于尴尬境地,叶澜之是搬起石头狠砸了自己的脚,眼下骑虎难下,他未必肯低下头去求他夫人,他夫人也未必会理他。”   公孙旦打断,“话虽如此,但陛下别小看了新帝和皇后多年夫妻……”   叶澜之愣住。   他才成亲三日,自然说不好。   公孙旦道,“保险起见,陛下应当在让人去万州的同时,也要特意高调遣使去安北,说愿意同安北交好。叶澜之生性多疑,连身边的人都不会信任,此事一旦传到叶澜之耳朵里,叶澜之必定恼羞成怒,就算他想,也不会主动去求安北,只要安北同叶澜之彻底生间隙,鎏城的屏障就更多了几分,也更安稳。”   赵文域早前倒是没想到过,“那就照先生的意思做。”   公孙旦继续道,“陛下对陆冕诚还有印象吗?”   陆冕诚?   赵文域点头,他当然有,叶澜之,盛连旭,陈倏,陆冕诚几人早前一直是以兄弟相称,如今盛连旭与陈倏还是亲如兄弟,陆冕诚被叶澜之利用攻打流程,当初也是公孙先生说陈倏一定会来救陆冕诚,然后公孙先生同陈倏谈了不少条件,也才放了陆冕诚。   “他怎么了?”赵文域问。   他们几人里,叶澜之阴狠,盛连旭沉稳,陈倏阴险,陆冕诚是最没脑子的一个,若是换作旁人,不知早就死了多少回了……   公孙旦道,“陈倏很聪明,知晓如果让陆家直接从京中抽身很难,所以当初并没有让陆冕诚直接去万州,而是让陆冕诚装作继续在同鎏城开战,但是让了自己的暗卫偷偷入京,想了偷龙转凤的法子将陆家老夫人接了出来,又怕叶澜之洞悉,直接让陆冕诚和陆家老夫人去了关城呆了半年时间,眼下陆家老夫人和陆冕诚才到了万州,也是因为要掩人耳目,当初陈倏才会大意落到了魏昭庭手中。陆家迁到万州一事很重要,所以还在叶澜之眼皮子下的世家,都会生这样的念头,陛下,这些人多半是旧臣,我们应当派人争取,万方来朝,鎏城将兴。”   赵文域颔首,“先生提醒了我,是应当着手准备此事。”   公孙旦欣慰颔首,“陛下,假以时日,新朝会越渐衰落,鎏城会与万州并驾齐驱,届时,陛下同敬平侯许是还会有频发接触。”   赵文域看他。   公孙旦道,“敬平侯没有称帝之心,但难免会被形势左右,等叶澜之的事情结束,陛下要做的,是让敬平侯臣服鎏城,否则,敬平侯坐拥万州,平南,丰州,态州等地,将是比叶澜还要难对付十倍的对手。”   赵文域看他,心中唏嘘。   公孙旦道,“陛下是君王,要有君王气度,日后天下皆是陛下臣子,陛下想,陈倏会因为一把挂面臣服陛下吗?”   赵文域:“……”   又绕回挂面上来了。   早就在这儿等着他了……   赵文域轻声,“公孙先生的意思?”   公孙旦道,“方才说了,要送厚礼,但陛下是天子,这厚礼以陛下的名义送,送什么都不合时宜,挂面不用说了,这份里,要以皇后的名义送,送给敬平侯夫人……”   赵文域嘴角抽了抽,“可能有点难……”   公孙旦道,“皇后心思聪慧,又识大体之人,请皇后亲笔书信随礼物送至平南,既不会失了气度,也会彰显鎏城高洁,避开了所有不合时宜和尴尬之处,是最好的法子。”   赵文域想死的心都有了。   陈思敏会写才怪了!   ***   回了万州这一两月,陈倏和棠钰忽然都进入到整日忙碌的状态,同早前从桃城回万州的一路截然不同。   两人都有些怀念桃城的日子,悠闲,安静,有压力,却也有放松。   眼下,每日都有消息传到万州府,陈倏病了许久,再加上之前去了鎏城一趟,很长一段时间不在封地,大大小小的事情,并着君侯之事挤在一处,陈倏夜里睡得时间都很少。   范瞿也在准备两人在大殿上的礼服和仪仗。   君侯也好,君夫人也好,衣裳也好,制式也好,全都不同。   棠钰认真听了两日,大致听明白了,其实君侯和帝王差不多,只是没称帝,称呼和仪仗上没有后者大气,但旁的,也基本等于各自为政,天子也不会没趣到来讨晦气,怕自己颜面扫地,多疑君侯其实不高调,但等同附近州郡的君王了。   眼下已是六月初,离大典也只月余时间,除了特制的礼服用度范瞿在准备之外,也有嬷嬷来教棠钰学习君夫人礼仪。   除却过去的十余二十年之外,燕韩其实一直平静,从未出过君侯,所以即便是年长的嬷嬷,也是根据早前的典籍记载教授得,但棠钰觉得同宫中的礼仪差不多。   她早前在宫中,日日耳闻目染,学起来很快,近乎不需要太多时间。   倒是小初六,年纪小,要一点点学。   大典上小初六也是要露面的,所以这一次也在家中练习。   六月初七,棠钰原本在苑中陪着小初六练习,陈倏身边的陈枫来了苑中,“夫人,侯爷请您去一趟议事厅。”   陈倏很少主动请她去议事厅,她猜不到什么事。   但等到议事厅时,旁人已经屏退,只剩了胡伯和顾伯,还有万将军几人,另外,殿中还有一人,棠钰仔细打量,那人见到棠钰,恭敬行礼,“阮杰见过夫人。”   棠钰是没想到是阮杰,更没想到阮杰此时回了万州。   “你怎么来了?”她以为阮杰还在台运。   当初流民逃到万州,她提的主意将这些百姓安置在台运开荒,才经历的旱灾,老百姓很想安定下来,所以阮杰去带头修建工事,也时常有消息传到桃城来,但棠钰是没想到他为何会回台运来?   眼下,阮杰看了看陈倏,陈倏颔首。   阮杰才道,“夫人,台运开荒不久,发现了铁矿……”   铁矿?   棠钰意外,铁矿是用来做武器的,要是台运发现了铁矿,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第078章 君侯 二更合一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朝她笑了笑,而后又朝阮杰问道,“台运发现的铁矿有多大?”   众人的目光再次从棠钰和陈倏身上转向了阮杰身上。   棠钰听陈倏话里的意思, 陈倏应当也是才刚听说台运铁矿的事情,便唤了她来,她就在府中, 来得快,阮杰也刚提起铁矿的事情不久, 没有细致说起。   陈倏问完, 阮杰恭敬应道, “此事事关重大, 不敢让太多人知晓, 也怕见侯爷前走路风声,所以只简单探明了一部分, 便让人封锁了,没让风声传出去。但光眼下探明的就已经不小了, 还有不少没有开发的地方,应当远不止眼下看到的部分, 此事小的不敢假手旁人, 便赶紧回江城一趟,亲自同侯爷, 夫人和各位大人说起,请侯爷拿主意……”   阮杰一面应声, 陈倏一面颔首。   待得阮杰说完,陈倏也才抬眸看他,“阮杰,你做得很好。”   铁矿之事是大事, 若是台运发现铁矿的消息没有封锁,不胫而走,所有的目光都会投在台运上,对当下的敬平侯府决然不是好事。   阮杰的谨慎,让陈倏有的放矢。   陈倏很少会说这样的话,阮杰微微愣了愣,既而躬身行拱手礼。   过往他在敬平侯处的印象大都是因为姑母的缘故,眼下,这仿佛还是头一遭,侯爷赞许了他这个人。   阮杰又不由看向夫人,见夫人也正好在看他。阮杰像同陈倏行拱手礼一般,恭敬朝棠钰行礼。   若非夫人早前教训,他兴许今日还像当初一样,靠着在敬平侯府坑蒙拐骗,洋洋自得。   “侯爷谬赞,阮杰应当做的。”阮杰继续应声,“另外,小的是听说铁矿之事要有经验者来操办,否则容易弄巧成拙,所以探明是铁矿后,台运没有进行开采动作,怕影响后续。小的记得很早之前,丰州就发现了铁矿,小的想,丰州府应当有诸多能人在……”   阮杰并未将此事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隔行如隔山,一己私利容易毁了整个铁矿。   陈倏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阮杰的能力边界在何处,他很清楚,早前睁一支眼闭一眼是因为阮杰姑姑的缘故,但上回范瞿同他说起,夫人教训了阮杰一顿,而后说阮杰可用,也将台运开荒之事交给阮杰,他当时虽然心存疑虑,但是没有说旁的。   到当下,铁矿之事只是其一,他是觉得短短两三年时间里,他陆续都有听到台运的消息阮杰不仅脚踏实地,而且脱胎换骨。   他倒是真的刮目相看。   陈倏笑了笑,温声朝阮杰道,“大典时二哥会来江城,届时我会同二哥说起此事台运之事。台运若无要事,阮杰,你先留下,待大典之后再回。”   阮杰微怔,这是……邀请他参加君侯大典?   阮杰有些受宠若惊,没有反应过来。   顾来笑道,“阮杰,还不多谢侯爷。”   阮杰连忙拱手,“多谢侯爷。”   陈倏莞尔。   ***   议事厅出来,棠钰同阮杰一道,陈倏同胡伯,顾伯和万将军等人留在议事厅内没有离开。   “当初多亏了夫人点醒,否则如今阮杰还在迷途当中。”阮杰轻声叹道。   棠钰笑道,“诸事皆有因果,即便我提醒,换了旁人也不一定能往心里去,阮杰,你不必自谦。”   阮杰有些不好意思。   棠钰继续道,“早前一段时日,与敬平侯府而言是多事之秋,但台运之事,你这里从未落下过,我同侯爷,还有万州府都看在眼里。阮杰,是你自己让旁人刮目相看。”   阮杰驻足,比起早前在议事厅中,这一躬身拱手要再正式得多,“夫人对阮杰如同再造,夫人日后若有差遣,阮杰万死不辞。”   棠钰扶起他,温声打趣道,“我若有事到了要差遣你万死不辞的地步,怕是万州府出事了。”   阮杰也反应过来不对,赶紧拍了拍嘴巴子,“小的脑子糊涂了,夫人莫怪。”   棠钰笑笑,“正好我叫了慕然来苑中,有事同他说,你与他许久未见了,刚好可以见见面。”   阮杰应好。   早前他最怕见到的人是范瞿,范瞿最头疼见到的人也是他。如今仿佛都已时过境迁,有许久未见的喜悦,也有重逢的惊喜。   两人说了稍许话,范瞿拿君侯大典的事宜同棠钰商议。   眼下是六月初九,距离七月初九的大典只有一月了,范瞿是敬平侯府的长史,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做,他正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   阮杰道,“范长史,侯爷留我在江城观礼,这段时日我正好也无事做,范长史看看可有阮杰能帮忙做的?早前一直在江城,江城的人和事都熟络,旁的事情做不了,跑跑腿,打打下手是可以的。”   范瞿眼前一亮,阮杰早前在江城就是万精油,只是心思没放在正路上,眼下要是阮杰帮忙,他倒是对城中各处都熟悉。   “那再好不过。”范瞿心中舒了口气。   “那你们二人去忙吧。”棠钰没多留他们两人说话。   早前范瞿同阮杰总不对路,这两三年的事情两人变化都大。   “夫人,小世子闹着要找您。”黎妈抱了小初六来。   “怎么了,初六?”棠钰从黎妈怀中接过初六。   初六搂着她脖子,“娘,我踩死了一只蜗牛。”   所以难过了。   棠钰一面听着,一面认真颔首,“那能同我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孩子的内心既坚强,又脆弱,脆弱是需要倾听和引导,坚强是引导得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所以棠钰要扮演认真倾听的角色。   初六眼泪汪汪,“我在玩的时候没注意,踩上了蜗牛。”   棠钰听明白了。   初六很难过,“娘亲,蜗牛还能好吗?”   在孩子眼中,父母都是无所不能的,所以初六吵着要找她,其实是想把蜗牛修补好。   棠钰伸手抱了抱他,轻轻安抚道,“初六,小蜗牛已经没有了,娘亲去替你把小蜗牛安置了,但是你日后走路也要注意一些,不要踩到别的蜗牛了,好不好?”   初六一面含泪,一面点头。   棠钰又看看他,“初六,你要同娘亲一道去吗?”   小初六看了看她,摇头。   他不去了。   棠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吻上他脸颊,“我们日后知道小心就可以了,好不好?”   小初六这才点头。   棠钰看向黎妈,黎妈牵了小初六回屋休息,棠钰还听到小初六朝黎妈道,“小蜗牛不能好了……”   有时候看似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会在小孩子心里停留很久,需要不断的引导和纾解,否则孩子会一直停留在这件事情上。   棠钰一面想着初六的事,一面起身,陆冕诚来了苑中,“三嫂,奶奶让我给你带了些她做的红豆饼来。”   陆冕诚和陆老夫人三月中旬便到了江城。当初将陆家老夫人从京中带出,陈倏动用了京中不少暗线,又提防着叶澜之,怕叶澜之恼羞成怒动杀念,所以哪怕曲折了些,陈倏也特意让陆冕诚和陆家老夫人一道在关城暂避,并没有直接让他们二人来江山。   事后,果然才知晓叶澜之确实动了杀心。   陆家代表了很大一部分还留在京中的世家,而且陆家同叶家还是世交,连陆家都私下离京,旁的世家如何看待天子,可想而知……   所以叶澜之是真的起了杀心,宁可杀了陆冕诚和陆老夫人,也不愿意放两个其实并无实际威胁的人去江城。   所以陈倏让陆冕诚和老夫人绕行了关城一趟,是真的躲过了叶澜之的黑手。   三月中旬到眼下差不多两个半月,陆冕诚倒是习惯了江城,但是陆老夫人在京中一辈子,很难这么快适应,棠钰有空的时候都会去陆家府邸,陪着老夫人一道说说话,打打马吊。   棠钰在京中十余年,说的是京中口音,也能让陆家老夫人听着亲切。   陆家老夫人也需要有人陪着说话,棠钰在,陆家老夫人说起陆冕诚和陈倏小时候不少事情。   陆冕诚叹道,“奶奶,三嫂面前,怎么也要给我和二哥留些面子啊。”   棠钰掩袖轻笑。   陆家老夫人叹道,“别拉你二哥下水,你二哥可同你不一样,你什么样的人,用不了多久,你三嫂就清清楚楚,我也犯不上替你遮羞。”   陆冕诚惊呆,“我什么样的人……”   他怎么都不知晓。   陆家老夫人道,“早前就同你说,别同叶澜之走那么近,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份!”   陆家老夫人知晓自己的孙子自幼就崇拜新帝,只要新帝几句话,就头脑一热,她的嘱咐也好,陈倏的嘱咐也好都抛在脑后,若不是陈倏亲自跑去鎏城接他,他怕是早死在公孙旦手下了……   陆家老夫人不糊涂。   陆冕诚生性直率,也不成熟,所以陆家老夫人早前一直不让他入仕,后来叶澜之得了天下,有意要拉拢京中世家,就从陆冕诚身上下手,让京中旁的世家都看到诚意,所以陆冕诚自然而然被推到了众人视线里。   他是被叶澜之利用,却还以为叶澜之真的重视他。   甚至,他一度同魏昭庭亲厚过。   直至这次,叶澜之用他来制衡陈倏,逼陈倏同鎏城对立,陈倏因为来救他,半途被魏昭庭劫持灌药,险些死在路上,陆冕诚心中愧疚,也才彻底看清了叶澜之和魏昭庭的嘴脸,还很后怕,险些因为他的缘故,三哥死在叶澜之和魏昭庭手中。   如今陆家在江城定居下,京中不少世家纷纷效仿,私下派人接洽万州或鎏城,如今整个京中人心惶惶,世家都在纷纷逃离,京中百姓心中也越发恐慌。   ……   叶澜之气得砸了龙案上的砚台!   “魏昭庭这只白眼儿狼!”叶澜之怒不可谒。   若不是魏昭庭被赵文域杀了,他的心腹逃回了京中,将魏昭庭的私心,和私下里做的事情都交待了,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魏昭庭竟然骗了他这么久!   但转念一想,魏昭庭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给他出谋划策也大都是些挑拨和离间之策,他早就应当想到的,自己也是魏昭庭眼中的一枚棋子,但是他没想到魏昭庭竟然急功近利到了这种程度,非要这个时候动陈倏。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赵文域会放过陈倏!   陈倏同他一道起事,对赵文域就灭门之仇,但先是陈倏放过了赵文域,而后赵文域又放过了陈倏。   魏昭庭的狼子野心反倒将赵文域和陈倏逼上了同盟。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要么魏昭庭早前就杀了陈倏,局势还能更好些。   眼下陆家背叛出京,陈倏七月初九又要在万州称君侯,鎏城竟然还遣使恭贺,使臣已经出发,在去往万州的路上了!   最后捉襟见肘的是新朝!   鎏城和万州堂而皇之走在了一路,傻子都知晓万州同他决裂了……   叶澜之砸完砚台不过瘾,又砸了所有的奏折,怒道,“陈倏不是都要死了吗!早前就在准备后事,怎么忽然好端端出现了!”   谋臣道,“陛下,听闻早前敬平侯是山穷水尽,也在安排万州后事了,那个时候陈倏就在准备称君侯之事,争分夺秒,是想给夫人和世子留屏障。后来,有传闻是听说敬平侯夫人劝动了敬平侯,敬平侯同夫人一道安心去治病了半年多,而后才回的万州……”   叶澜之略微皱眉。   若是夫君将死,妇人不都应当哭哭啼啼,想着怎么替自己和孩子谋前程吗?   这个时候劝陈倏去治病,无异于豪赌……   要是陈倏真有三长两短,他们母子是不准备要这敬平侯府了吗?   他其实有些不信,陈倏的夫人会如此。   在这三宫六院里,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没有人会这样做。   忽得,叶澜之又想起自己的发妻,兴许她会……   但眼下,已经不重要了,安北已经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叶澜之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棠钰的来历。”   谋臣应声。   ***   很快,六月中旬,再有半月就是君侯大典。   同敬平侯府和万州关系近一些的州郡,譬如丰州和态州等,盛连旭和王威在六月中旬就陆续抵达了江城。   早前陈倏出事,王威内疚了许久,但当时他要在湖城继续做样子和鎏城开战迷惑叶澜之的耳目,为的是让侯爷的人能够顺利将陆家老夫人救出京中。   所以王威当时走不开,也不可能走得开。   但当时若是他在,不是一小支队伍护送侯爷,侯爷就不会后来被魏昭庭劫持,被魏昭庭下毒,险些丢了性命。   王威心中愧疚,反倒是陈倏安慰,“威叔,我这不好好的?”   王威微微侧眸,眼中不争气浮起稍许氤氲。   陈倏上前,搭上王威肩膀,“威叔,我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当我是小孩子?”   王威叹道,“我原本认识侯爷的时候,侯爷也不大……”   所以脑海里总是他那时候的模样。   陈倏笑,“威叔,我儿子都两岁半了!”   王威叹道,“那等小世子大些,让他来军中,我带带小世子吧。”   陈倏笑,“好啊,威叔看着,我也放心。”   王威仿佛才宽心了些,“侯爷,我定将毕生所学都教给小世子……”   陈倏应好。   有陈倏这番话,王威如释重负,仿佛心中的内疚也有了释放之处。   ……   等到盛连旭这里,盛连旭眉头微皱,“早前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想着告诉我?”   他是他二哥。   有人险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将他蒙在鼓里。   陈倏温声道,“袁柳才生了龙凤胎,太奶奶又过世了,府中的事,丰州的事都混在一处,再想着我的事,怕二哥分心。”   “长允,此事不是玩笑,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和袁柳心中怎么想?”早前外界传闻纷纷,他不是没有猜测过,但是袁柳宽慰,说若是有事,陈倏和棠钰一定会告知他们的;陈倏和棠钰都没有吱声,就是没事,是特意迷惑视线的。   但收到棠钰的信,盛连旭心中的担忧才铺天盖地袭来。   要是病得不重,棠钰字里行间不会有如释重负的语气,陈倏不仅大病一场,而且应当是重病。   等到万州,才知晓他竟然失明过。   他早前出事就失明过一年,一个人再次失明看不见是什么恐慌,盛连旭猜不到。   盛连旭同陈倏的关系,还不同于王威。   陈倏叹道,“也是不想你们担心,眼下好了。”   盛连旭上前拥他。   “袁柳没来?”陈倏转了话题。   盛连旭应道,“她倒是想来,但之前生孩子身体有些闪失,好容易将好些,月前孩子染了风寒,将她传染了,病得有些重,大夫让她先缓缓,所以她和孩子留在府中,这次来不了了。”   陈倏清楚,以袁柳的性子,若是能来,袁柳一定会来。   陈倏拍了拍他肩膀,“那有什么,等万州这边事情结束,我同阿钰带勉之去看媳妇儿。”   盛连旭好气好笑。   是夜,陈倏给王威和盛连旭接风。   他的身子才好,大夫不让饮酒,他以茶代水,是棠钰在同王威和盛连旭饮酒。   到了六月中旬,其实陈倏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偶尔的咳嗽和没有精神,大多时候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也能很快复原,只是不能太过操劳。   六月下旬的时候,大殿便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敬平侯府和万州府的人基本已经到了忙疯的状态,而除了盛连旭,王威这样原本就同敬平侯亲近的人之外,旁的州郡的诸侯、官吏也都陆续携家眷来了江城。   棠钰是敬平侯府的主母,来观礼的诸侯和官吏家眷大多时间都轮流在棠钰身边伺候,或是陪着说话,或是露面刷刷存在感,但因为人多,所以近乎终日都有一大群人陪着棠钰转。   棠钰除了要照看大典的事,侯府中的事,小初六的事,大多时间都在应对这些家眷处,最后的十余日尤其是。   初六是陈倏和棠钰的孩子,是敬平侯府的小主人,所以女眷来侯府的时候,除却同棠钰交谈,也都轮流在初六跟前刷好感度。   初六很喜欢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耐性,温柔,不仅很会哄小孩儿,还知道怎么同小孩儿相处,不会一味惯着孩子。   初六反倒喜欢她。   南云侯世子夫人唤肖璐,因为初六的缘故,肖璐也时常在棠钰跟前露脸,棠钰对她很有印象,也会在小初六想她的时候,让人请她来侯府,久而久之,棠钰同肖璐也熟悉起来。   有时候,初六和棠钰会留肖璐一道吃饭,陈倏偶尔提前回来,也会见到肖璐。   陈倏私下问起是谁。   棠钰告诉他,南云侯世子夫人。   南云侯只是小诸侯,封地不大,也不富庶,不依附于人很容易被人侵占,所以这次陈倏称君侯,南云侯近乎带了府中所有人来露脸,应当是见肖璐同棠钰和初六走得近,所以让肖璐殷勤些。   难得棠钰和初六喜欢,陈倏没说旁的。   ……   很快,日子到了七月初五,鎏城的使节抵达万州府,送了珍贵的象征龙凤呈祥的翡翠玉雕给棠钰。   龙凤呈祥,一般是送他国君王的。   这样的东西,在陈倏称君侯的正式场合送,不合适。   但因为是以皇后的名义送棠钰的,所以不算正式,但东西又送抵了,很快这次来观礼的都知晓了鎏城同万州平起平坐之意。   七月初九,君侯大典。   陈倏和棠钰很早就起,今日是君侯大典,大典易事前要正式沐浴更衣,洗去浊秽和旧气,更换新的君侯和君夫人冕袍,以昭告天下,应接新的身份。   大典同新帝登基其实相似,只是制式不同,少了象征天子之位的玉藻旒冕,和玉玺授册,但旁的仪式近乎相同。   卯时初,祭祖,供奉诸神,奉香叩拜。   到正殿时,万州府的官吏和前来官吏的诸侯,封疆大吏都在,皆跪拜于君侯与君夫人脚下。   陈倏与棠钰一道迈入殿中,接受万州府官吏和附庸诸侯与封疆大吏的跪拜。   顾来为万州府长史,诵文告。   范瞿为敬平侯府长史,司礼仪。   等陈倏与棠钰在殿中主位与侧位落座,范瞿高呼一声起身,此时所有官吏才又朝着陈倏和棠钰的方向,随着范瞿口中的,一声“跪”,众人再次朝着殿上方向跪拜。殿外钟鼓齐鸣,声势震天。   钟鼓声落,陈倏唤了声,“平身。”   殿中齐声高呼,“谢君侯,君夫人。”   拂袖起身时,目光才都望向殿中靛青色君侯冕袍的陈倏,和一侧凤颜端庄,容华万千的棠钰。   小初六也由胡光书牵着来了殿中,身着君侯世子华袍,朝中叩拜,“见过父君,母亲。”   盛连旭也好,王威也好,万州府的顾来,万超,平南府赶来的冯云等人,还有茂之,阮杰都露笑颜。   至此,君侯大典落幕。新朝,鎏城,万州三分天下局面已定。   胡光书在殿中念君侯告天下文,气若洪钟,掷地有声。   棠钰就在陈倏身侧,陈倏伸手握住她的手,棠钰朝他看来。   他目光看向殿中,并未看她,但她知晓这一刻,他即便什么都没说,也不显露,但他要说的,想说的,都在握紧她的指尖。   棠钰启颜。 第079章 君夫人 1.5更   君侯大典结束后, 江城城中的庆贺还一直持续了三日。   如今乱世,各处灾荒和战乱频生,敬平侯府所辖地界还算富足太平, 百姓安居乐业,敬平侯称君侯,江城上下一片喜庆热闹的氛围。   各地前来江城观礼的州郡诸侯与封疆大吏, 都在大典结束后的五六日上才开始陆续离开江城。   这一趟来江城,并非只有观礼, 每个人其实都是冲着单独见敬平侯来的。如今燕韩三足鼎立的局势已成, 既然依附了敬平侯府, 便都需和陈倏确认后续的关系, 确认吃下一枚定心丸才离开。   于是这几日里, 陈倏反倒比君侯大典之前的日子还要忙上几分,几乎从早到晚都在连轴转着。   胡光书和何茂之也几乎都在陈倏身侧。   胡光书是早前的万州府长史, 周遭州郡的诸侯大都认得,也不陌生, 何茂之是君夫人的弟弟,虽然年纪不大, 但瞧着模样, 君侯应当时时处处都带着,是当日后的左膀右臂扶持的。   来江城观礼的人实在太多, 陈倏不好厚此薄彼,人多, 便只能从早前开始见面,有时一连到子时前后。   接连几日里,大多是棠钰带着小初六还没醒,陈倏就已经起了, 在府中见人;入夜,棠钰带着小初六都睡着了,陈倏才刚回苑中,天不见亮又起……   小初六好几次同棠钰说,没见到爹爹,棠钰在问过胡伯后,趁着间隙抱着小初六去见陈倏。   “爹爹~”小初六大了,会撒娇,也会粘人了,挂在陈倏脖子上就不下来,也因为小初六的缘故,陈倏原本约好的时间推迟了些,陈倏亲自送小初六出苑中,反倒让旁人看到一个温和,不一样的陈倏。   君侯大典结束了好几日,范瞿手上的活才慢慢松了下来,无论阮杰早前如何,但君侯大典时多亏了他在,原本阮杰就是万精油,府中不少棘手的事情都能帮范瞿处理了,脑子也好用。   眼下,侯爷单独同旁的诸侯会面的事都是由胡长史在安排,范瞿相对清闲了下来,更多时间都在棠钰这处帮衬着。侯爷在前院见各地的诸侯和封疆大吏,夫人在后院也有要应酬的女眷,每日也没太多空闲的时候。   各地诸侯来观礼,都携了贵重之礼,离开时,敬平侯府也要礼尚往来,不能让人空手耳返,所以大都是陈倏收礼,棠钰还礼给对方的夫人。   这几日从敬平侯的府库第进进出出的贵重之物不少,范瞿在帮着棠钰拿主意,也会感叹,“侯爷称了君侯,日后便不止是万州和平南的琐事,眼下附庸敬平侯府的州郡,君侯日后恐怕都需抽空顾及了……”   棠钰心中明了。相比万州和平南,眼下的敬平侯府管辖多了很多,要操心的事自然更多。   前来江城观礼的诸侯和家眷都在这几日陆续离开江城,这一趟来万州,各府家眷最大的感触便是君侯对君夫人和世子的宠爱,尤其是君夫人,应当在君侯心中极其有份量。   君侯大典之后的这几日里,各府的家眷都想着在君夫人这处多露面,留下好印象,特别是最后几日,临离开江城之前,各府的家眷来敬平侯府都来得勤。   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肖璐离开时,小初六最舍不得。   这些观礼的家眷中,肖璐同小初六走近,也最讨小初六喜欢。旁的女眷都不免有些嫉妒,这一趟来的女眷中大都是有孩子的,却是南云侯世子夫人最得小世子和君夫人的喜欢。   为此,南云侯还特意多留了两日,最后才动身启程回封地。   肖璐走的时候,棠钰也带了小初六去送。   小初六很舍不得肖璐,肖璐临走的时候小初六还眼泪汪汪在眼眶里打着转,肖璐便用草绳给小初六编了草绳蚱蜢,小六拿着草绳蚱蜢玩,这才没有再哭了。   棠钰也同肖璐说,有空常来侯府。   肖璐连忙应声。   南云侯府的人又依次同棠钰行礼辞别。   看着南云侯府的马车离开,黎妈叹道,“难得小世子这么喜欢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   “许是同初六有眼缘吧。”棠钰温声。   黎妈也点头,“也是,南云侯府同江城离得倒是不远,以南云侯的性子,日后免不了让世子夫人常来江城。”   世子夫人要来,南云侯世子自然要跟来。   那南云侯世子自然而然就等于在侯爷面前多露脸了。   南云侯府应当是打得这厢主意。   南云侯的心思也不难猜,黎妈轻叹,“这也是小世子喜欢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侯爷前次见到了世子夫人在苑中,倒也没说什么。”   于黎妈而言,小世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只要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不生旁的心思就好,南云侯府应当也没旁的胆量……   棠钰看了看初六,初六玩着手中的草编蚂蚱很开心。   棠钰看了看南云侯府马车离开的方向,朝黎妈道,“回吧。”   “是,君夫人。”黎妈抱起小世子。   君侯大典后,府中上下都改了称呼,起初棠钰还有些不习惯,慢慢地便也熟悉了。   转眼已是七月中旬,再过一月又至中秋了。   棠钰想起了淼城的祖母和舅母。   君侯大典设在万州,陈倏和棠钰没让祖母和舅母专程来江城一趟。一是怕路上折腾,二是观礼来的都是诸侯和家眷,陈倏和棠钰就可应对,没必要再劳烦祖母和舅母。   今年中秋怕是赶不回去了,陈倏才称了君侯,年关恐怕也要留在万州,再见祖母和舅母怕是年关以后的事情了。她带了小初六同陈倏一道去桃城治病是去年八月的事,一晃又是一年,时光如梭。   棠钰朝身侧的平娅道,“平娅,你明日同宝香一道回趟淼城,看看祖母和舅母,把早前给祖母和舅母备好的东西,替我送去。”   平娅应好。   小初六看向棠钰,“娘,我想太姥姥了。”   棠钰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等过了年关,我们就回淼城见太姥姥。”   小初六点头。   等过了十一月,小初六就满三岁了,孩子一日一个模样,一年不见,祖母怕是都要认不得小初六了。   ……   至七月下旬,前来江城观礼的诸侯和封疆大吏基本都已经离开了万州,只有走动最紧密的盛连旭,王威,洪照,谭思如几人留了下来,其余的便是胡光书,顾来,万超,陆冕诚和何茂之等人。   如今燕韩局势日渐清晰,以万州为首的敬平侯府要斟酌下一步,留下来的都是陈倏的心腹。   人有远虑,这些人凑在一处,自然不是看这一两年内要做什么,而是三五年后的事。如今新朝气数逐渐衰退,许是三五年后,留下的只有万州和鎏城……   陈倏不似公孙旦。   公孙旦的手段激进,兵行险著。   但陈倏坐拥万州,稳扎稳打,比鎏城和新朝的基业还要稳妥,所以不急不躁,徐徐图之。   这一两年中,矛盾最大的还是新朝和鎏城,敬平侯府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等这些事宜都商议稳妥,王威等人离开了江城,各自返回封地。   陈倏让盛连旭多留了两日,“二哥,我有事请你帮忙。”   盛连旭听他语气中的不同,眉间稍许担心,“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陈倏轻声道,“二哥可有听说台运的事?”   陈倏问完,盛连旭点头。   他当然听说过,当初临近州郡旱灾,当地百姓活不下去,成了四处流亡的难民,也有很大一部分前来投奔万州。   当时应当是棠钰做主,收容了这批难民,恰好台运是万州地界内的一处荒地,棠钰从敬平侯府的私库里拿了银子安置这批难民,让他们在台运拓荒,而后安定下来。居无定所的流民最想要的便是安定的场所,所以都愿意去台运。   当初佟媪同太奶奶说起的时候,太奶奶还赞许过,说棠钰心思极其通透,此事处置得极其妥帖,所以盛连旭印象深刻。   当下,陈倏忽然问起,盛连旭诧异,“可是台运出事了?”   陈倏知晓他会错了意,摇头,又凑到他近处,低声道,“二哥,台运发现了铁矿……”   就这简短的几个字一经说出,盛连旭的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光是台运有铁矿这句话,恐怕就会在国中掀起轩然大波。   如果台运真有铁矿,那万州就远不止富庶一说了,自古铁矿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铁矿一出,台运就根本不是荒地了!   盛连旭自然知晓一处铁矿的价值的,谨慎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陈倏应道,“三两个月前,消息没有走漏,铁矿刚发现就封锁了,没让消息传出去。台运地处偏僻,原本关注的人就少,所以到眼下,风声都没有走漏。”   盛连旭点头,“那便好,怕是要增加驻军了。”   陈倏颔首,“月前已经让驻军开拔了,只是听说铁矿的勘探要和采集都很特殊,有经验的熟手操持可以避免铁矿损失。我思来想去,万州没有对铁矿开采熟悉之人,丰州的铁矿丰富,二哥手下肯定有稳妥能用的人,我想借来帮忙。”   盛连旭笑,“你我还用说借?这趟回去,我就让人来。丰州的铁矿开采已久,旁的经验不说,至少可以少走弯路,长允,此事交由我,我亲自找人督办,你等我消息即可。”   陈倏也跟着笑起来,“多谢二哥。”   盛连旭再次感叹,“我是没想到台运竟然出了铁矿,这么看,早前最不起眼的台运要成万州的聚宝盆了。长允,你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万州日后不可限量。”   陈倏温和笑了笑,“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盛连旭知晓他没有旁的心思,否则当日推翻废帝,居天子之位的就不是叶澜之,而是陈倏。   盛连旭没有再劝,“长允,这一趟出来有些时候了,袁柳他们母子还在家中等我,我应当明后两日就要启程回丰州。”   陈倏是想多留他些时候,但也知晓袁柳母子在盼着,陈倏笑道,“今晚设送行宴,我们兄弟三人许久没好好一处喝酒了。”   盛连旭拍了拍他肩膀,两人会心笑了起来。   早前的君侯大典宴席上,陈倏除了礼仪环节,也都基本没怎么沾酒。今晚的践行宴,陆冕诚也至,陆冕诚和盛连旭都难得见陈倏端起酒杯。   “三哥……”陆冕诚迟疑。   陈倏笑道,“问过大夫了,无事,不饮多就好。”   陆冕诚这才放心。   当初三哥出事,是因为去湖城救他的缘故,一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底,清醒的时候未必能说得出口,今晚说是给盛连旭送行,第一个很多开始哭的人就是陆冕诚,说他对不起三哥,害得三哥险些丢了性命。   陆冕诚性子直率,大多时候都率真爽朗,眼下抱着陈倏泣不成声的模样,陈倏和盛连旭两人见了都有些哭笑不得,倒还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棠钰来的时候,见陆冕诚还抱着陈倏在哭。   棠钰诧异,刚想出声问起,见陈倏和盛连旭都朝着她伸手做了一个嘘声姿势。   棠钰噤声,没在一侧落座,也没有开口扰他们三人,离开的时候,陆冕诚还继续在陈倏怀里痛哭流涕着,陈倏一面继续安稳。   棠钰很快明白,今日陆冕诚是有心事,所以喝多了些,而后一直抱着陈倏在哭。陈倏和盛连旭怕翌日陆冕诚酒醒了还有印象,记起在棠钰面前过大哭,日后没法做人。   棠钰在一侧放下披风。   七月已是盛夏尾巴,夜风透着寒凉,棠钰是怕他夜里着凉。   陈倏朝她颔首。   棠钰便先回了苑中。   回去路上,想起陆冕诚今日的狼狈模样,又从他哭着的说话声中约莫猜到了几分,应是觉得早前牵连了陈倏,心里的愧疚窜一处去了。   棠钰笑了笑。   ……   将近子时了,陈倏才回了屋中。   今日小初六临睡前偷吃了糖,整个人兴奋无比,一直蹦跶到方才,棠钰好容易才哄他入睡,让黎妈带回了他自己屋中。   棠钰也出了一声汗,刚洗漱完,从耳房出来,就见陈倏撩起帘栊回了屋中。   “回来了?”她穿着宽松的睡袍,她身上透着沐浴过后的清新香气,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没彻底擦干,轻纱睡袍遮掩下的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   陈倏原本就沾了些酒气,当下,喉间轻轻咽了咽,踱步上前,平静道,“原本是替二哥践行的,见明哭了一晚上。”   他偷偷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底某处的火被挑起。   君侯大典之后,两人都各自有事忙着,他有半月未同她亲近过,眼下,她俯身去拿案几上的茶杯,青丝墨发斜堆在修颈一侧,露出轻纱薄袍下的肌肤如玉。   陈倏上前,尝了尝玉色。   嗯,是上好的玉。   棠钰怔住。   “君夫人,我们多久不曾亲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暧昧。   棠钰脸色忽然红了,还来不及出声便被他从身后抱起。   “长允!”棠钰惊呼。   但很快,惊呼声又被他双唇堵在喉间,温柔绮丽里,锦帐放下,轻纱睡袍和君侯的外袍杂糅在一处,顺着床榻落下。   昏黄的灯火在锦帐上映出相拥交织的身影,夏日单薄的衾被覆在他背上,他拥着她,目光深处都是她的失神模样,不知疲倦……   自从他大病一场,许久未曾这般酣畅淋漓过,等尽兴,才用单薄的衾被裹了她去耳房处。   他已经许久没这么闹腾过了,棠钰除了躺在他怀中,一分多的力气都没有。   浴桶里水温正好,棠钰也不想多动弹,他抱着她,她就仍由他抱着,没多出声。   早前总盼着他早些好,他都能这么折腾了,应当是好了……   “喜欢吗?”陈倏吻上她额头。   “喜欢……”她同他再熟悉不过,知晓他特意问的时候,她不惹他最好,不然还要没完没了去。   “二哥晨间要走,稍后带初六去送送二哥吧。”陈倏说完,棠钰应好。   陈倏继续道,“等年关过后,我们去趟丰州看看袁柳和孩子,然后再回淼城看祖母和舅母。”   “嗯。”棠钰轻声。   他看着她,她脸颊的绯色还在,他心中微动,又俯身吻上她唇角,双手扣着她双手,将她抵在在浴桶边缘处。   “陈倏……”棠钰声音轻轻颤了颤。   “嗯。”他沉声,亦在水中送她至云端。   ***   晨间,侯府外的马车已经备好。   盛连旭抱着小初六,同陈倏、棠钰一道步行至侯府外,陆冕诚已经到了,“二哥,三哥,三嫂!”   “可以啊,昨晚喝成那幅模样,今日还能起来!”陈倏感叹。   陆冕诚伸手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那怎么都得来送送二哥。”   盛连旭和陈倏对视一眼,知晓他喝多了,昨晚的糗事应当记不起来了。   他们兄弟三人有话要说,棠钰从盛连旭怀中接过小初六,陈倏果真又朝盛连旭道,“二哥,眼下万州丰州一气,旁人目光都在你我身上,万州旁人未必敢生事端,我怕牵连丰州。”   陈倏的顾忌不无道理,盛连旭颔首,“我知晓了,放心吧。长允,见明,你们二人也是,如今乱世,安稳为上。”   陈倏和陆冕诚都点了点头。   盛连旭这才看向初六,“走了,初六,丰州见。”   小初六同他挥手,大方道,“二伯,丰州见,爹爹说,我还要去见我媳妇儿呢~”   陈倏忽得脸红了,握拳轻咳两声。 第080章 挑选伴读 二更合一   到盛连旭离开, 陈倏还有些在棠钰跟前抬不起头来。   等到黎妈带小初六去玩了,陈倏才‘一脸陈恳’,“我错了, 我以后再不在初六面前说媳妇儿的事儿~”   棠钰看了看他,轻声道,“你没看到方才二哥, 脸都绿了,而后才朝小初六笑开。”   陈倏继续握拳轻咳, “那是二哥没反应过来, 后来反应过来不也笑了, 还让小初六记得去丰州……”   棠钰:“……”   陈倏意识到又跑偏了, “我错了, 我态度不端正。”   道歉的时候,回回都能说到点子上……   棠钰看了看他, 轻声叹道,“陈倏, 你日后最好别有个女儿……”   陈倏惊讶,“为什么?”   棠钰道, “你若是有个女儿, 才满了一岁,有人怂恿自己的儿子在你面前说, 要去看未来媳妇儿,你的心情……”   陈倏脑补了一通, “……”   棠钰转身。   陈倏从身后抱起她,“我觉得你说的对……”   棠钰看他。   他认真道,“就是我们应该有个女儿。”   棠钰:“……”   昨晚才闹腾了一晚上,今晨借着送盛连旭产生的女儿话题又闹腾了一早上, 他晚些时候去议事厅,棠钰也没起来,今日实在不想动弹。   ……   等到晌午过后,棠钰才醒。   宝香听到屋中的声音,撩起帘栊入了屋中,“夫人~”   棠钰问了句,“初六呢?”   宝香应道,“侯爷今日从议事厅回来得早,陪着世子一道用了午饭,然后让黎妈歇着,侯爷自己哄世子午睡去了。”   陈倏哄初六午睡?   稀罕事,棠钰笑笑。   宝香上前扶她,一面道,“方才奴婢过来的时候,还听到世子房中有说话声,应当还没睡着,小世子同侯爷在一处聊天呢~”   宝香说完便笑,棠钰也跟着笑起来,这段时日陈倏一直在忙,好容易忙碌完了,应当是想多抽些时间陪着小初六了。   “我去看看。”棠钰俯身穿鞋。   宝香问道,“夫人不用些东西吗?”   宝香是记得她晨间只用了两口粥,就匆匆去送建平侯世子了。   棠钰轻声道,“我还不饿,晚些回来再说。”   宝香应好,也未再说多。   世子还小,侯爷和夫人记挂世子,所以小世子没有单独的苑落,主苑的东暖阁就是小世子的屋子,所以离得近,也方便侯爷和夫人照看小世子。   棠钰去的时候,远远地并未听到太多父子二人的声音,反倒是离得近的时候,才隐约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而且也只是有声音,并听不清楚旁的。   棠钰是最了解他们父子的。   以棠钰对他们父子二人的理解,两人应当都到了差不多要睡着的地步……   棠钰轻声入内,慢慢阖上屋门,没有发出旁的动静,撩起帘栊的时候也都小心着,入内屋的时候,果真将他们父子二人挤在一处睡了。   说挤,是因为小初六睡得外面,陈倏睡得里面,然后小初六横着躺在陈倏手臂处,陈倏迁就他,就被挤到了床榻内侧,还怕他踢被子,被子多半都给了小初六,好在屋中有碳暖不算冷。   父子二人凑在一处,神态动作都很像。   初六出生的时候很像她,然后慢慢得,越长越像陈倏了……   棠钰有时看着小初六,都恍惚觉得他再长大些,就是她初见陈倏的模样,那时候的陈倏也只有八九岁的模样。   一晃,小初六都要满三岁了,再长大些,就真的是小陈倏了……   棠钰莞尔。   ***   七月过去,很快是中秋。   中秋前,阮杰既启程回台运,他这趟原本就是为了台运铁矿之事来,台运中还有不少事情都是阮杰在照看,阮杰不能离开太久。   七月末,阮杰同陈倏详聊了一次,陈倏详细问起了台运的情况和铁矿的时,而后告诉他,铁矿的事稍安勿躁,等建平侯世子安排人来。   阮杰应好。   八月初,在江城的事都处理妥当,阮杰启程回台运。   阮杰回台运前,专程向棠钰辞行。   棠钰叮嘱了声,除却铁矿的事,原本台运的事也不能落下,台运还有不少百姓在,铁矿的事再快也需要时间,要安定民心,早前的动作不能停。   阮杰应声。   阮杰临走的时候,棠钰正好去送,路上又问起了台运的近况,阮杰事无巨细都说与棠钰听,棠钰颔首。   “一路顺风。”棠钰送到城门口。   阮杰拱手,“夫人回吧,阮杰会照看好台运的。”   棠钰点了点头。   小初六也同他挥手再见。   待得马车离开,黎妈欣慰笑道,“若是周妈妈在,看到阮杰如今这般出息,定然欣慰,夫人对阮杰有再造之恩。”   黎妈自然记得夫人接管阮杰之事前,范长史拿着阮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终日焦头烂额的模样,到眼下,阮杰分明还是阮杰,却像换了个人一般,黎妈同周妈早前就一道照顾陈倏,两人亲厚,看着阮杰出息,黎妈也替周妈高兴。   棠钰朝她笑道,“那是他自己争气。”   黎妈也跟着笑起来。   ……   转眼八月中秋,今年对江城来说是敬平侯称君侯的第一年,民间俗称大年。   大年的节庆都要大肆操办,以求吉兆。   所以今年江城的元宵佳节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热闹,不止江城,整个万州,平南都是如此。   范瞿才操持完君侯大典,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开始投入到江城的元宵盛会中来。   在棠钰的印象里,范瞿就没有不忙的时候……   元宵佳节的时候,小初六骑在陈倏肩膀上,一家三口逛了好久的元宵夜市,小初六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尤其是元宵夜市上各式各样的好看花灯。   这些花灯都是要靠猜中灯谜换的,其中小初六最喜欢的那盏,要一题不错得答完八十一题才可以。   陈倏一本正经朝背上的小初六道,“看爹爹的~”   小初六崇拜看他。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肩膀上坐着小初六,礼貌老板笑道,“你看我像能猜出灯谜的样子吗?”   花灯店家:“……”   陈倏道,“可是我儿子喜欢这盏灯。”   花灯店家:“……”   最后,这盏花灯还是到了小初六手中,小初六崇拜得看向自己爹爹,“爹爹好厉害~”   陈倏得意挥手~   棠钰方才分明见到对方一整张脸都是黑的,但是迫于敬平侯府的淫.威……   陈倏却很高兴的模样,城中的百姓都认识他,也都同他熟络,不就是一盏灯嘛~   棠钰去付了银子,花灯店家偷偷朝棠钰道,逗侯爷的~   棠钰哭笑不得。   沿路,给小初六送各种东西的人都有,也同陈倏和棠钰亲切招呼,称呼从早前的侯爷,夫人,变成了如今的君侯和君夫人,陈倏照单全收,棠钰颔首致意~   小初六难得同陈倏和棠钰一处这么久,一晚上都让陈倏背着,玩得很高兴,整个元宵夜市,陈倏和棠钰都陪着他,一直逛到小初六趴在陈倏背上睡着了。   “初六?”棠钰又唤了一声,小初六的呼吸声响起,是靠在陈倏肩头睡着了。   “长允,初六睡了。”棠钰遂轻声了些。   陈倏背了儿子一晚上,其实手和背都有些麻了。   “给我吧。”棠钰伸手从他背上接过初六,初六睡熟了,棠钰抱他,他也没有醒。棠钰怀中很暖,初六趴棠钰怀中睡着。   八月中秋,夜色凉了,走回去怕初六染风寒,陈倏让陈枫唤了马车来。棠钰抱了初六上马车,初六躺在她怀中安静睡着,眉眼清秀,很是好看。   陈倏忍不住叹道,“青出于蓝。”   棠钰好笑,“哪有这样夸赞自己的?”   陈倏也笑,“我主要是承托儿子……”   谁都比不过他那张嘴……   棠钰低头笑了笑,又伸手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背了小初六一晚上了,小初六玩得尽兴,他也仿佛不累,但其实放下小初六来,额头都涔涔是汗。他原本就容易染风寒,前一阵才大病初愈,棠钰不敢大意,去到何处,衣裳都是给他备着的,当下的马车上就有。   “先换衣裳吧,别着凉了。”棠钰温声。   陈倏应好。   大病痊愈后,身边照料之事陈倏都听棠钰的,棠钰让换衣服,陈倏当即就听话宽衣。穿衣前,棠钰唤住他,又替他擦干了后背和后颈。   陈倏趁机亲了她脸颊一口,才继续换了衣裳。   衣裳换好,陈倏顿时觉得干爽了很多,又伸手摸了摸初六的头,他睡得安稳,也未醒。   “都要三岁了……”陈倏感叹,“真快。”   棠钰应道,“是啊,出生的时候明明才这么小。”   陈倏看她,又亲了亲她额头。   “怎么了?”棠钰看她。   陈倏凑近,“说真的,阿钰,我们再要一个女儿吧,这次,我守在你们身边。”   他的女儿,他肯定宠到天上去。   一面说,一面不害臊得往前贴,棠钰指尖将他的鼻子往上推成了猪鼻子形状,“不可以!不能闹腾!要自律!”   陈倏汗颜,“我有听话换衣服……”   棠钰认真道,“你最近需要节制。”   陈倏一脸生无可恋,“我好了。”   棠钰吻上他嘴唇,“我想歇一歇……”   陈倏:“……”   陈倏终于憋出一句,“今日是中秋。”   棠钰笑道,“我陪你吃月饼。”   陈倏怏怏,“月饼没你好吃……”   棠钰看他。   陈倏改口,“夫人吃月饼,我吃夫人……”   棠钰耐性道:“陈倏,你已经接连折腾三日了……”   陈倏:“……”   棠钰吻上他唇间,“过两日,听话。”   陈倏觉得自己真被当小屁孩儿和小奶狗对待了,但是,仿佛也理所应当是怎么回事?   棠钰伸手轻轻抚了抚他脸颊,“我这两日不怎么舒服。”   陈倏忽然紧张,“你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记得她有好些时候了。   棠钰道,“正常,就是这两日有些累,歇两日……”   陈倏忽然不闹了,棠钰惯来温和,也很少会说不舒服,她若是说不舒服,那就是真的不舒服了,陈倏伸手揽过她,“好好歇歇,明日让大夫来看看。”   棠钰应好。   ……   翌日,大夫来了府中看诊,说夫人应当是前些时候太过操劳了,也一直紧绷着,忽然闲下来,身体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好好调养些时候就是。   陈倏想起君侯大典的前后一个月,棠钰同他一样,也几乎都是连轴转,他在应付朝中的事,棠钰就在应酬后院的女眷,女眷很多,凑在一处也劳心费神,棠钰还要兼顾着照顾小初六和他,君侯大典时,府中的会客,还有观礼安排,范瞿都在寻棠钰帮忙,她是一连月余都未歇下过。   在陈倏的记忆里,棠钰很少生病。   府中也大都是棠钰在照顾他和初六。   这次棠钰忽然卧床,委实让他有些不习惯,也有些手足无措,更多的是担心。   “阿钰。”陈倏守着她,“大夫说你要多歇着,别操心旁的事了。”   棠钰枕在他怀中,轻“嗯”一声。   小初六动辄就想来寻娘亲。   陈倏伸手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姿势,“娘亲病了,要多休息。”   初六有时会听话点头,也有时会不讲道理,就要棠钰。   这些时候,陈倏带初六的时候多些。   府中都没想到,棠钰接连病了月余……   府中的事,早前都有棠钰在看着,棠钰病的月余里,范瞿忙得晕头转向,好在君侯大典过了,范瞿虽然忙,但左右还能兼顾得过来。   九月末的时候,棠钰还在歇着,府中的事,范瞿找陈倏拿主意,“侯爷,早前夫人说,小世子自出生起,就没好好办过生辰。眼下小世子三岁,也懂事了,眼下万州和平南也都安稳,夫人原本是想好好替小世子操办一次生辰宴。”   “好啊。”陈倏应声,其实他也赞同。   小初六从出生到三岁,的确没有好好操办过生辰宴,不止棠钰,他也想给初六好好过个生辰。   范瞿又道,“夫人是说君侯大典才过,不想折腾旁人再来万州,所以就想请胡长史,顾长史,还有万将军,还有在江城的万州府官吏与家眷凑在一处,让孩子们在一起热闹,旁的地方就不发帖子了,免得再折腾人来。”   是,君侯大典才巨结束,不少人都才从万州离开 ……   “就万州府的人就好,不用请旁人了。”陈倏也赞同。   陈倏说完,也想起早前带初六去胡伯处时,初六同胡伯的孙子玩得到一处去。初六渐渐大了,也要开始启蒙读书了,是应当给初六寻些伴读……   倒是刚好可以借着这次生辰宴的机会。   这些伴读同初六一道长大,日后也是初六身边信得过的人。   是应当提早替初六打算了。   陈倏遂朝范瞿道,“就按夫人的意思办吧,另外,将江城中丰州府的官吏,家眷还有孩子都请来府中,孩子多些,也热闹一些。”   他特意交待了一声孩子多些也热闹些,范瞿便记在了心上。   帖子发出去,便会提起此事。   侯爷和夫人宠爱小世子,既是小世子的生辰宴,自然也会请小世子同龄或年纪相仿的孩子一道来给小世庆生。   陈倏说完,范瞿会意。   接下里的一个月多月里时间里,范瞿都在准备小初六的生辰宴相关事宜。   在此其间,棠钰的身子也慢慢调养好了起来。   不似早前那么困乏,气色也好了许多。   其实棠钰不止君侯大典那一段时间在连轴转,从去年陈倏大病一场开始,棠钰基本就在满负荷跑着,但因为注意力都在陈倏和小初六身上,自己也没怎么觉得,从陈倏病愈,到称君侯,到他同小初六父子每日温馨相处在一处,她才似真正松了口气,便也是这么被疲倦找了回来,静养了月余,人慢慢好了起来。   ……   十一月初六的时候,小初六生日。   这一日整个敬平侯府都很热闹。   万州府的女眷早前听说君夫人病了,也都来看过,但是大夫让棠钰静养,便也只有平日里走动亲近一些的人见过棠钰,好些是没碰上面的。   眼下小世子生辰宴,不少万州府的女眷都围着棠钰说话,嘘寒问暖,也确实见棠钰气色比早前君侯大典时还好了许多。   这一日,小初六也大多和陈倏在一处,没同棠钰在一处。   陈倏带着小初六同万州府的官吏还有家中的孩子见面,陈倏在一侧认真看着孩子之间的交流,谈吐,应对和契合,要挑选同小初六玩得来的,也要挑选适合跟在小初六身边的,和小初六互补的,陈倏也会引导小初六,小初六这一日见了很多万州府的孩子,小初六在挑选玩伴的同时,陈倏也在仔细挑选……   这些孩子在陈倏身边见过面,也都会跟着女眷去棠钰身边见面。   棠钰温和,也和孩子们之间的相处也很愉快,孩子们不怎么怕他,也会偶尔有口无遮拦,童言无忌的,将苑中都逗笑……   棠钰喜欢孩子,也大都记得这些孩子。   有印象的,也会多留意,宝香,黎妈几人也在帮忙记着。   ……   今日的生辰宴上,来了不少孩子,小初六玩得很开心。   初六性子活泼,不喜欢困在一处,孩子多的地方,大家能玩到一处去。冬日里不似夏日炎热,孩子们在府中闹着玩着,跑着跳着,也有人看着,时间过得很快,也不觉得累……   旁的孩子走的时候,小初六还有些舍不得,还邀请了其中几个和他玩到一处的孩子,下次再来。   入夜后,黎妈带了小初六去洗澡。   陈倏和棠钰在内屋中,一面对照着名册,一面商议着给初六挑选伴读的事。   小初六今日尤其开心,洗澡的时候,同黎妈的说话声都能从耳房中传溢出来,嘻嘻哈哈,天真无邪,也能听到在打水。   小孩子,到了兴奋处就是这样的。   等黎妈抱了小初六出来,在小榻上蹦来蹦去,还在激动着。   棠钰让黎妈和宝香陪着小初六一道拆礼物,小初六才似发现了有趣的东西一般,开开心心同黎妈和宝香一道在小榻上拆礼物去了。   拆到了新奇的或是喜欢的礼物,还会欢喜朝陈倏和棠钰道,“爹娘~我喜欢这个!”   陈倏和棠钰都朝他笑。   如果是遇到他实在喜欢的,还会拿过来同陈倏和棠钰一道分享。   等小初六又去看旁的礼物去了,陈倏和棠钰两人才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名册上来。   因为今日生辰宴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挑选小初六的伴读,所以陈倏也好,棠钰也好,都留心了这些孩子,每个孩子的性子,气度,喜好,脾气都不相同,还有这些孩子的父母,也会对他们产生影响,陈倏和棠钰还是会优先考虑小初六喜欢的,这样才能玩到一处去。   但初六的伴读又不能全是他喜欢的,还要性子稳妥的,也要胆大的,也要有心细的,有念书好的,也要有好武力的,年纪大些的要,和小初六年纪差不多的要,比小初六年纪还要再小些许的也要有。   慢慢的,这些孩子里也会有不合适的,但起初的时候,陈倏是想挑出十个孩子。   万州府的孩子不少,挑十个也要比对很久,还要考虑万州府这些官吏的利益诉求,保靠与否等等,最后棠钰和陈倏一起定下来了十四五个名册。   月中的时候,陈倏又以小初六的名义,邀请了这十四五个孩子到敬平侯府一道玩。   这次陈倏和棠钰一直陪着小初六一道。   最后,陈倏和棠钰逐一商议确认,最后定下来了十个孩子做小初六的伴读。   最大的,有七八岁,已经差不多懂事了,可以照顾小初六,也能看着小初六;大多孩子同小初六的年纪相仿;也有年纪比小初六小一些的,约莫只有一两个。   棠钰早前在宫中的时间长,其实也清楚其中的缘故,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些伴读里,有些不合适做伴读的后续会离开,还会有的伴读补充进来,这些新补充的伴读,往往都会年纪更小些,所以最初的时候,比初六年纪小的伴读其实不多……   伴读的人选定下来,也定下来明年三月开始启蒙授课。   陈倏同棠钰商议,年关过后就先去趟丰州看袁柳和龙凤胎,然后回平南看看祖母和舅母,差不多三月的时候折回江城,小初六就开始要和他的伴读一道念书。   说是念书,其实这个时候,也就是听些有兴趣的故事,也会适当做些强身健体的锻炼,也让他慢慢和身边的伴读熟悉起来。   …… 第081章 小小猴子 一更   十月一过, 冬日的气息更浓了,阖府上下都换成了厚厚的冬衣御寒。   尤其是小初六。   小初六个头不高,穿起厚厚的棉袄, 总角小辫一扎,在苑中跑跑跳跳的时候,像极了一只欢快又有些笨拙的小鹿, 在苑中乱撞着。   有时撞入棠钰怀中,有时撞入陈倏怀中。   陈倏总是会抱起他, 举高高。   小初六最喜欢爹爹的举高高, 因为, 爹爹的举高高比娘亲的举高高要高得多~   男孩子的骨子离都多几分冒险的影子, 小初六同陈倏在一处的时候, 身上的活泼与冒险总是会显著几分,也多几分男孩子气。   陈倏很珍惜他身上的这股子冒险劲儿。   ……   等入了腊月, 日子逐渐恢复平静,棠钰有更多的时间放在小初六身上, 和敬平侯府的琐事中来。   范瞿的夫人要生了。   这些年来府中的事都是范瞿在操劳,这次棠钰很早就让范瞿休沐在家中, 专心陪她夫人生产。   敬平侯府内的事情, 棠钰早就轻车熟路,处理起来也游刃有余, 再有黎妈帮忙,其实也轻松。   阮杰还是照旧每月一封书信, 给棠钰说一声台运的进展,眼下台运虽然发现了铁矿,但铁矿是铁矿的事,但是整个台运的开荒工作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都在按照早前的几乎逐步推进。   顺利的,不顺利的,阮杰都会在书信中说起给棠钰,棠钰即便不在台运,也很清楚台运的进展。   棠钰也听陈倏说起过台运铁矿的事情。   盛连旭回丰州府后,安排了丰州府的人直接去台运。   丰州府有丰富的铁矿开采经验,丰州府的人去了之后,很快帮住台运进行了铁矿开采前的准备事宜,也就是说,预计明年年初就可以开始开采,这对万州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利好消息。   但整个万州对台运铁矿一事都守口如瓶。   ……   平南这处,从陈倏和棠钰自平南出发前往桃城治病起,到眼下有一年多了。   这一年多来,冯云在平南的治理也越渐顺利。尤其是早前棠钰带着初六去的那趟夏巡,再紧接着陈倏的君侯大典,无异于给平南的官吏和百姓都吃下了一枚定心丸。平南府从早前的一盘散沙,不受淼城约束,各自为政,到眼下渐渐收拢权力至平南府,官吏基本当换的换了,当清理的清理了,留下的都听平南府管辖,财政赋税也循着万州的基础上,根据平南的实际做了调整。   冯云擅长的便是此类事宜。   所以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平南府有了统一管辖,有了新气象,也开始慢慢组建了属于平南府的驻军。   万州府的驻军基本陆续撤离了平南,重新回到万州。   至此,平南已基本算在两三年的时间内逐步走向正规。   平南成了万州很重要的助力。   敬平侯府在平南的一系列动作都备受瞩目,也眼看着平南从早前偏远贫瘠无人问津的地方,逐步变成万州的屏障……   自陈倏称君侯起,敬平侯府从早前的鼎盛走向诸侯朝贡,更进一步。   敬平侯府所辖之地,百姓富足,兵强马壮,很难动摇敬平侯在临近州郡中的地位,陈倏的君侯其实与君王无异。   临近诸侯早前也的确萌生过同万州联姻的心思,但在君侯大典观礼的一段时日,亲眼目睹陈倏同夫人的默契,维护和尊重,也知晓君夫人的地位稳固。   但也有人,仍旧试探着往敬平侯府送过美人,姬妾,甚至是女儿,陈倏都逐一退了回去。   至此,旁人也都知晓,陈倏是一心都放在君夫人身上,没准备身边再纳人。   ……   腊月中旬,议事厅结束后,陈倏唤了陆冕诚来府中。   经过叶澜之的事,如今的陆冕诚已经成熟了很多,自三四月到了江城,一直跟着陈倏在议事厅,君侯大典前后的事,陆冕诚都在认真听着。   其实看着小他几岁的何茂之都对万州府的事如此熟悉,陆冕诚觉得有些丢人。他好歹也是陆家的后人,感觉眼界和见地竟都比不过一侧年少的何茂之……   也越渐明白,二哥和三哥让他沉住气,慢慢来的意思。   不同于早前在大哥处。   大哥会捧着他,将他捧到很高的位置,最后却利用他来对付鎏城,对付三哥……   所以这几月,陆冕诚敛了早前的脾气,虚心得看着听着。   也静下心来,跟着议事厅中学。   慢慢得,陆冕诚开始熟悉和了解敬平侯府,也慢慢知晓一个州郡治理,有多少难处,当如何操作等等。   勤能补拙,更何况陆冕诚原本就不笨。   旁人都能看到陆公子的变化。   这一趟陈倏唤了陆冕诚来,又屏退了左右。   “三哥,你寻我?”陆冕诚上前。   陈倏温和道,“坐。”   陆冕诚落座,环顾四周,又道,“怎么不见三嫂和勉之?”   陈倏笑道,“阿钰今日带勉之去胡伯府上了,勉之喜欢同顾伯的孙子一道玩。”   陆冕诚哈哈笑了起来,“好像是~!”   连陆冕诚都印象深刻,可想而知,两人孩子关系多好。   “三哥找我有事?”陆冕诚言归正传。   陈倏颔首,“是,我是有事同你商议,听听你的意思。”   宝香上前奉茶,陈倏朝陆冕诚道,“见明,我前日去见过老夫人了。”   陆冕诚知晓他见过奶奶,但是奶奶没同他说起三哥的事,只是说,你三哥是值得信赖的人,日后,少给你三哥添乱,多做事。   陆冕诚脸红,“哦,听奶奶说了。”   陈倏看了他一眼,问道,“那老夫人同你说旁的事了吗?”   陆冕诚摇头,“没,只说,让我多听三哥的,别添乱,多做事……”   陈倏笑。   陆冕诚也跟着笑起来。   良久,陈倏才缓缓敛了笑意,郑重道,“见明,三哥真有事情让你做。”   陆冕诚眼中半是惊讶,又半是兴奋,“怎么了?”   陈倏道,“这些时候你都在万州府议事厅,应当知晓平南的变化。”   说起平南,陆冕诚是有兴趣,他早前是认真研究和翻阅过关于平南的史册和书籍,“我当然对平南的情况了解!”   “那正好。”陈倏温声。   陆冕诚愣住,啊?   他也就是随意说说……   陈倏看着他,开门见山,“见明,如今我称君侯,敬平侯要管辖的人和事都多了很多,平南一直无主,眼下虽然是冯叔替我在照看,但毕竟冯叔是长史,不能替平南做主。平南早前一盘散沙,就是因为没主心骨。如今平南的改变刚见成效,我同棠钰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要留在万州,无暇估计平南,而平南也确实需要一位主心骨。”   陆冕诚诧异看他。   陈倏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见明,我想让你去平南,做平南侯,替我守好平南。”   陆冕诚眼睛睁大了好几次,才确认他说的不是玩笑话。   “三哥,我……”他是想说,他可能不是这块料。   陈倏道,“见明,没有谁是一开始就会的。陆家早前就是名门望族,你是陆家的子孙,不应当惧怕。你这几月都在议事厅,敬平侯府的事你都清楚,平南还有冯叔在,我也会让茂之同你一道回平南府帮你,见明,不必妄自菲薄,但也需知晓,万丈高楼平地起。”   陆冕诚双眸略微浮起一抹水汽,连连点头,“三哥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陈倏应道,“茂之想念母亲了,应当明后两日就会回淼城,你同老夫人商议,看是同茂之一趟,还是年后单独去。”   陆冕诚点头,“我明白了。”   陈倏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干,毕竟,你三哥我还是平南女婿,别给我丢人……”   陆冕诚笑。   陈倏看了看他,“见明,只有你自己能证明你自己,平南是开始。”   陆冕诚点头,三哥是想给他倚仗,但是,是让他自己做自己的倚仗,而不是像以往一样依附叶澜之。   ……   同奶奶商量后,陆冕诚还是决定同何茂之一起离开江城往淼城去。   眼下去淼城,还能赶在年关前抵达淼城。   尽快抵达淼城,便是新年新气象。   早前奶奶总反对他入仕,但眼下,奶奶却积极,除却因为奶奶信任三哥,还有一条,奶奶觉得眼下的他已经不似早前,而且三哥身边的人也会帮衬他。   他一项听奶奶的。   便也应了三个。   江城城门口,陈倏和棠钰带着小初六,去送陆家老夫人和陆冕诚,还有何茂之。   陈倏怀中抱着小初六,小初六笑盈盈看向陆家老夫人。   陈倏和棠钰同陆家老夫人一处,说得都是临行前的惜别,陆家老夫人心知肚明,陈倏将平南给见明,是让她和见明安心。   如今京中已经没有陆家了,陆家需要自己的安身之地。   陆家如果承袭了平南,那便等于有安身之处了。   同陆家老夫人说完话,陈倏单独交待了陆冕诚几声,棠钰则是同茂之道别,“早些回去见祖母和舅母也好,你在我也安心些,也有人陪着祖母和舅母一道过年。我带初六,等年后去过丰州看望过袁柳和孩子,就往平南去。”   何茂之应好。   如今茂之渐渐长大了,都快同她差不多高了,棠钰拥他,“去吧,一路平安。”   何茂之点头,“姐姐,你们多保重。”   “嗯。”棠钰应声。   而后,又交换了一次,棠钰同陆冕诚说了两句,陈倏也同何茂之说了两句,而后才都上了马车,陈惑送他们回淼城。   马车缓缓驶离,棠钰怀中抱着初六,怀中的初六一直在同马车挥手,直至看不见。   陈倏从棠钰怀中接过小初六,温声道,“回吧,等过了年关,我们要有好些地方要去。”   棠钰会意笑了笑。   正好有时间,陈倏一手抱着小初六,一手牵着棠钰,想散会儿步回府中。   半途,陈枫上前,“君侯。”   陈倏接过,是鎏城的消息,那就是赵文域的消息。信上说,赵文域的皇后早产了,但是平安生下了公主,母女平安。   陈倏微微皱了皱眉头,这家伙。   “怎么了?”棠钰问。   陈倏应道,“小小猴子出生了……”   陈倏言罢,将密信递给她,棠钰看过,又忍不住心悸,早产,是太危险了,不过好在最后母子都平安。   ***   鎏城皇宫内,赵文域看着陈思敏,“别闹腾了,让你小心点,终日还是毛手毛脚的。”   陈思敏眼圈微红。   赵文域伸手给她擦了擦眼睛,“别哭啊,最见不得你哭了,你看女儿这不好好的?多精神。”   陈思敏也看向襁褓中的孩子,目光似是温和了些。   赵文域也笑着看她,“她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爹娘了。”   陈思敏这才破涕为笑。   赵文域又笑道,“诶,我们有孩子了。”   陈思敏也笑。 第082章 新春 二更合一   腊月一至, 很快就会是新春。   今年于敬平侯府上下来说,是大有不同的一年,硕果累累, 也极不容易。   陆冕诚和茂之是腊月中旬离开万州去往平南的,两人离开后的几日很快就是腊月下旬。   敬平侯府管辖下的万州府和平南府都是从腊月二十七开始休沐,一直到正月初七才会结束春休, 所以一旦进入腊月下旬,敬平侯就开始陆续做今年大小事宜的复盘, 所有亟待年关前落停的事情也都会挤在这几日。   这几日议事厅内迎来了一小撮忙碌的高峰。   中途小歇的一两月后, 陈倏又恢复了近乎一整日从早到晚都在议事厅中的时日。   小初六想爹爹。   棠钰会每日抽空带初六去趟议事厅, 借着给议事厅中送茶歇的功夫, 带小初六去看陈倏。   议事厅中都对君夫人熟悉, 也知晓君夫人每日会带小世子来看君侯。   陈倏也不会阻拦。   棠钰虽然在后宅,但是对万州府的事情熟悉, 有时陈倏和顾来也会问她的意见,棠钰会帮着斟酌, 但不干预。   临近年关,棠钰也有府中的事情要忙。   范瞿的夫人才生了, 范瞿被棠钰撵回了家中要到年关后才回来。   府中所有年关的准备, 都是府中的管事在寻棠钰拿主意。   所以棠钰每日都带小初六去议事厅,但不会带小初六在议事厅呆的时间太久。小初六也慢慢习惯了, 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和娘亲去看看爹爹,然后再回苑中玩。   陈倏也喜欢这样的习惯。   中途有适当松缓, 而后继续专注。   临近年关了,等诸事都处理妥善,好好同她和初六过年……   去年的时候,他还看不见。   今年, 他可以抱着初六看烟花。   陈倏握拳轻笑。   他心中最期盼的事,其实大多简单……   ***   转眼便是腊月二十五。   棠钰收到淼城来的书信,是祖母托兰叔帮忙代笔的。   知晓他们今年要留在万州府过年,祖母怕她和陈倏心中记挂,提前来了书信,说她和舅母诸事都好,今年淼城很暖,不用担心她们,她和杨氏一处,可以相互作伴,还有林婶等人也时常走动着,日子过得很快,让他们先处理好万州府的事,不着急回淼城来。   临末,问候了她和陈倏新年好,又并着一句想念小初六了。   棠钰莞尔。   也提笔回信。   虽然也让茂之捎话了,但收到了祖母的信,棠钰还是又亲笔回了信,说等过了元宵,她和陈倏会带初六去丰州看袁柳和龙凤胎,等这一趟从丰州回来,初六便要同伴读一起开始启蒙念书了。陈倏届时会从丰州直接去临近州郡,等中秋前后,陈倏和她会带初六回趟淼城看望祖母和舅母,最后,新年好,平安。   棠钰落笔,又仔细读了一遍。   给祖母的家书,无需华丽的辞藻,说明近来就好……   棠钰蜡封,又唤了陈枫来,让陈枫寻人送信去淼城。   陈枫应好。   陈枫前脚刚走,黎妈后脚就来了苑中。小初六还在午睡,黎妈眼下来,应当是有旁的事情。   “怎么了,黎妈?”棠钰刚写完书信,正好起身活动。   黎妈手中捧了礼盒来。   “这是什么?”棠钰没听黎妈说过。   黎妈笑道,“是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送来的礼物,说是给小世子的,前院刚有人送来,正好小世子刚睡了,老奴让小米先照看着小世子,先把东西送到夫人这处看看。”   黎妈心中有数,南云侯世子夫人送给小世子的礼物,能不能收,怎么个收发,都要夫人拿主意才是。   肖璐送来的?   棠钰不免意外。   早前君侯大典的时候,肖璐就同初六走得近。初六很喜欢同肖璐一处,肖璐很有耐心,同孩子的相互也很有自己的方式,初六愿意听肖璐的话,也愿意同肖璐一处说话,玩耍,所以那一段时日,肖璐近乎每日都会来敬平侯府……   肖璐很喜欢孩子,对初六也并非阿谀奉承,而是会花时间陪着初六一道做手工,讲故事,所以棠钰对肖璐的印象不差,甚至还有些好——温婉,亲和,没太多讲究,也不会过于拘谨……   虽然知晓南云侯是想借肖璐拉进同敬平侯府的关系,南云侯世子也确实因为初六喜欢肖璐的缘故,会同肖璐一道来府中,也会同陈倏照面,多说上几句话,但棠钰印象中,肖璐并没有旁的逾矩的事。   年关了,肖璐也惦记着送初六礼物。   棠钰拆开,锦盒内的东西很简单,不负责,是一盏手工的走马灯。   肖璐手巧,这盏走马灯上画的孩子也不难猜,是初六。   走马灯的八面,有初六踢毽子,翻绳,接球,和糖糖玩耍等等……   都是肖璐那个时候在府中见到的,画在了走马灯上。   黎妈感叹,\"哟,世子夫人是真上心了~\"   是啊,光是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东西不贵重,不至于不收,而且走马灯上画得都是小初六,也不好不收,这份礼确实送得恰到好处,而且心意到了,比旁的都珍贵。   棠钰温和笑道,“收下吧,等入夜了给初六看,他一定喜欢。”   黎妈笑着应好。   黎妈自己都对这盏走马灯喜欢得很。   握着摇杆转了转,走马灯也跟着活动起来,确实栩栩如生,等到夜里,在走马灯中间至一盏清灯,看起来便更有趣。   黎妈笑道,“小世子肯定喜欢。”   棠钰莞尔。   黎妈又道,“夫人,那我们还什么礼妥当?”   南云侯府世子夫人送的是心意,还礼也有讲究,太贵重和不太贵重都不好。   棠钰温和道,“肖璐送初六的礼物,晚些问问初六,他想送肖璐什么,初六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他想送的,帮忙斟酌下就是。另外,从府库中支一串珊瑚一道送去,珊瑚吉利,这样初六送什么也都妥当了。”   夫人思虑周全,黎妈应好。   眼下无事,又正好小世子还在午睡,黎妈将走马灯拎回了小世子屋中去,又拿了夫人的信物,去府库取珊瑚串。   ……   入夜的时候,初六一直在看走马灯,兴奋得不得了。   一兴奋,夜里就不想早睡。   陈倏回苑中的时候,还能听到屋中的欢喜声,陈倏纳闷,都这个时辰了,平日里早睡了……   陈倏去了小初六屋中。   黎妈在外阁间中,见了陈倏入内,连忙迎了上来,“侯爷。”   “夫人在?”陈倏一面宽下大氅,一面问。   黎妈从陈倏手中接过大氅,一面去一侧的衣架上挂好,一面应道,“在。”   “今日怎么这么兴奋?”陈倏绾了绾衣袖,又问起。   黎妈笑道,“是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送了礼物给小世子,是一盏走马灯,小世子喜欢得紧,看了一晚上了,没看够,还在看……”   南云侯世子夫人?   陈倏意外,隐约记得棠钰同他提起过,是叫肖璐,儿子喜欢同她一起,他也因为肖璐的缘故,见了几次南云侯世子。   这个时候送了走马灯来……   陈倏轻声道,“我去看看。”   黎妈应好。   陈倏撩起帘栊入内,果真见小初六趴在小榻上,棠钰坐在小初六身侧,两人一起看着走马灯。   小初六眼中似有夜空星辰般,都透着对走马灯的喜欢。   听到脚步声,棠钰抬头,“长允。”   “爹~”小初六欢喜唤了声,目光又落在走马灯上。   陈倏上前,“南云侯府送来的?”   他问起,棠钰便知晓黎妈应当同他说起过了,棠钰颔首,“是肖璐送来的,上面画的都是小初六。”   听棠钰这么一说,陈倏才看出走马灯上的玄机。   孩子都是图新鲜,又因为说上面的人是自己,所以喜欢;棠钰会喜欢,是因为上面是小初六。   陈倏落座,跟着一道看了看,见棠钰和小初六母子两人确实都看得认真。   陈倏淡淡看了一眼,小初六抬头朝他问道,“爹,肖姨送我的~”   口中唤的都是肖姨,可见喜欢。   不仅小初六,棠钰也是。   棠钰在宫中多年,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识人察人和待人处事心中都有准则,不会这么容易信赖一个人,连棠钰都对肖璐心生喜欢,陈倏越发觉得这个肖璐有些过于上心了……   但小初六和棠钰面前,陈倏没有提起。   片刻,见小初六打起了呵欠,陈倏趁机道,“初六,爹爹陪你一道洗澡,然后睡觉好吗?”   最近一段时日陈倏一直很忙,已经很就没同小初六一道洗澡,然后陪他一道睡觉了,小初六当即被吸引,“好!”   陈倏抱了他起身,“走!”   小初六欢喜。   陈倏又朝棠钰道,“先收起来吧。”   棠钰应好,知晓再看下去,小初六还不会睡,便等陈倏带初六去耳房洗澡的时候,将走马灯拎至外阁间,让黎妈先收起来,小初六要是想看,明日再看。   黎妈应好。   棠钰折回耳房的时候,陈倏已经把小初六剥干净了,父子两人在浴桶里洗澡。   也听陈倏同小初六道,今日有些玩了,不打水仗了,早些洗完睡觉。   小初六从小就对陈倏莫名崇拜,陈倏说了,小初六就应好。   棠钰远远听着,也跟着笑了笑,临到上前的时候,又听陈倏问起,“肖姨送你的礼物,你很喜欢?”   “是呀~”小初六应声。   棠钰意外。   陈倏笑道,“你认识肖姨的时间也不长,怎么就记住了肖姨一个?”   小初六应道,“肖姨都同我一起玩啊。”   陈倏摸了摸他的头,知晓问不出旁的,又给他洗了洗身上,唤了声,“阿钰~”   棠钰已经拿了初六的衣服来。   陈倏将小初六抱起,棠钰用浴巾裹了他在一侧的小榻上擦干,然后给他穿衣裳。   虽是腊月,但是耳房里水汽袅袅,不会冷。   棠钰给小初六穿好衣服,又擦干头发,听到屏风后的水声响起,知晓是陈倏也起身了。   “娘,爹爹也洗好了~”初六朝棠钰道。   棠钰笑道,“那正好,你同爹爹一道睡觉。”   “好~和爹爹一道睡觉!”小初六欢呼。   言辞间,陈倏也换了浴袍出来,陈倏一手抱起小初六,“走了,跟爹睡觉去。”   棠钰低头笑了笑。   有时候儿子同父亲之间有种天然的联系,母亲是无法取代的,小初六总会愿意同陈倏一处。   棠钰也从耳房出来,但是没扰他们父子两人,而是去了外阁间一面喝水歇了一会儿,一面翻了翻外阁间书架上的册子。   陈倏同小初六的说话声偶尔传出来,温馨,日常,忽然听到一两句也会让人捧腹。   慢慢地,屋中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小,间隔越来越长,再往后应当是睡了。   棠钰起身,刚撩起帘栊,正好陈倏从内屋中出来。   “睡了?”棠钰问。   陈倏点头。   棠钰道,“你很久没陪他了,他高兴。”   陈倏笑了笑,吻上她侧颊,温声道,“我也许久没陪你了,今晚陪你……”   有人总是冷不丁来一两句这样的话,棠钰脸红。   这次还没反应过来,陈倏打横抱起她,她脚下一空,赶紧搂住他后颈,“长允……”   陈倏道,“刚抱了儿子去床榻,要一视同仁。”   棠钰哭笑不得。   但他已经抱着她堂而皇之出了屋中。   黎妈和小米看了一眼,都纷纷低头,“侯爷,夫人。”   棠钰不好意思,将头埋在他胸前。   陈倏朝黎妈道,“初六睡了。”   黎妈和小米都应声。   陈倏抱了棠钰回屋,屋门嘎吱一关,黎妈和小米才抬眼,又都会意笑了笑,旁的没有多问。   这回陈倏倒真没多闹腾,也似是心里装了事情。   尽兴后,没有像早前一样,拥着她闹,而是直接抱了她去耳房清理。   棠钰脸颊两侧还有绯红在,浴桶中,面面相对,他又亲了她好几回,而后才披了浴巾起身,专心替她洗头。   棠钰意外。   陈倏确实是有话同她说,所以借着给她洗头的功夫开口,“今日胡伯和顾伯都同我说起茂之的事了。”   他忽然提起茂之,棠钰微怔,“说什么了?”   茂之眼下同见明和陆老夫人一道起程回淼城了,茂之的娘亲还病着,分别有一年了,茂之应当也想娘亲了。   陈倏应道,“君侯大典过后,茂之几乎都跟着胡伯在万州和平南之外出使,茂之跟在我身边一段时间,我言传身教过,而后他又师从顾伯,冯叔,最后是胡伯,茂之的年纪虽小,但是眼界不窄,因为接触的前朝之事多,也开始慢慢有了自己的判断。今日胡伯和顾伯都同我说,茂之这里,可以磨砺磨砺了……”   磨砺?   棠钰回头看他。   陈倏笑了笑,“是,磨砺磨砺。”   棠钰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但是猜不到具体,陈倏道,“阿钰,过完年,茂之就十五了……”   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茂之都这么大了。   陈倏又道,“平南的地理位置很重要,而且越往后,越需要有主心骨在,你我未必时时刻刻都能顾及平南,但平南的战略纵深很长,用好了是一道屏障。陆家在国中有威望,在所有人里,见明又是最信得过的一个,所以将平南给见明是最好的选择,你猜,这个是谁同我提的?”   棠钰微讶,他前一句还是在说茂之的安排,眼下话锋一转,说到了平南和见明身上,难道……   棠钰轻声,“茂之?”   陈倏会意颔首,“没错。”   棠钰眸间还有错愕在。   在她印象里,茂之还是早前那个不丁点儿大,同旁人在一处踢球的,有些瘦小的孩子,即便刚才陈倏才说起过,茂之已经十五了,但是听闻这番话从茂之口中说出的时候,棠钰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是,茂之虽然小,但是已经在陈倏,胡伯,顾伯,冯叔身侧都呆过不少时候,这样的经历放在别处都不多见,其实茂之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稀奇,棠钰只是很难能改过早前的印象。   陈倏笑道,“所以,茂之已经不像你我想象中那样,还是需要人庇护的孩子,也是时候让他独当一面,让他去犯错,让他经历反思。”   棠钰看他,“你的意思是?”   陈倏道,“见明这次去平南,要做的事情很多,见明虽然年长茂之一些,但朝中之事上,未必比茂之稳妥,所以胡伯和顾伯同我商量,暂时让茂之留在平南,跟着见明,也同冯叔一道,做见明的左膀右臂,等时机成熟,年头再久一些,冯叔会回温州,平南会交予见明和茂之两人……”   那就是日后让见明做平南侯,让茂之接任平南府长史的意思……   棠钰终于明白了方才陈倏口中,顾伯和胡伯说的磨砺所指的意思。   “你怎么想?”棠钰问。   陈倏道,“我赞同胡伯和顾伯说的,茂之很聪明,进步也很快,但他年纪小,待久了舒适区不是好事,是应当加码,让他迅速磨砺,最好的方式就是承担更多责任。这趟回平南,我让他分担冯叔手中的事,不出三两年,茂之会脱颖而出,届时,不一定是平南府的长史,或许会有旁的安排。但这两三年,我想让他留在淼城,也有私心……”   陈倏看向棠钰,“早前大夫说舅母的病就这几年,我想让茂之留在淼城,还能照料舅母这一段时日……”   棠钰眸间些许碎莹,“长允……”   她能想到的,他都已经在想了……   陈倏伸手绾过她耳发,“都要经历必须要经历的,茂之才会长大。”   棠钰颔首。   陈倏吻上她,原本又抱她出了浴桶,压在一侧的小榻上欢好……   岁月静好,又是一年深冬腊月。   ……   腊月二十七,江城落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雪有些大,二十八日晨间,苑中就铺满皑皑白雪,也有厚厚的雪堆在枝头,仿佛整个敬平侯府都换上了一身银装。   “哇~”小初六开始对雪有了印象。   黎妈给他穿了厚厚棉袄,并着手套还有耳套,小初六在苑中开心得玩雪。   今日陈倏生辰,昨晚棠钰和陈倏折腾得很晚。   眼下陈倏出了苑中,棠钰还没起来。   小初六见了他很高兴,“爹爹~生辰快乐~!”   陈倏笑,儿子大了,也知晓他生辰了。   陈倏抱起他。   父子两人堆了雪人,打了雪仗。   棠钰出屋的时候,正好小初六手中的雪球朝陈倏扔过来,没砸到陈倏,正好落在棠钰身前。   小初六的力气小,砸着也不疼。   陈倏看向棠钰,棠钰脸上还有红润在。   陈倏看向小初六,“不需欺负我夫人!”   小初六:“……!!!”   小初六明显懵住。   棠钰恼火看向陈倏,“陈长允……”   陈倏看向初六,“儿子,和你娘一起,你们两个对爹爹一个。”   “好!”小初六欢呼雀跃。   棠钰才出屋,便加入到了他们父子两人的雪仗中来。   陈倏自然不会真打,雪球也会自觉落在棠钰和小初六身侧,小初六笑得“咯咯”作响,棠钰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短短小半个时辰,三人都出了一身汗,但玩得尽兴。   开始年关前的春休了。   敬平侯府也没有旁的事情,陈倏难得有时间陪着初六和棠钰一道,也有时间一手抱着初六,一手牵着棠钰,在街市上买年货……   “君侯!君夫人!”   “年关好!”   “新年好!”   反正,整个江城百姓仿佛都同陈倏很熟,喊什么的都有。   早前一直是棠钰颔首致意,陈倏一个人应着,眼下多了一个鹦鹉学舌,又特别兴奋,乐于表达的小初六,“年关好!”“新年好!”“吉祥如意!”   陈倏和棠钰笑不可抑。   ……   这样的氛围中,很快就至年关。   今年年关,小初六还是同爹爹在一道过的,只是去年的时候,陈倏还看不见,眼下已经恢复如常。   陈倏抱了小初六点年关鞭炮。   小初六又害怕又喜欢。   一旁的陈倏既鼓里儿子勇敢,又恶作剧吓唬初六。   棠钰头疼,“陈倏……”   陈倏朝小初六道,“快快快,娘亲要生气了~”   在小初六印象里,娘亲生气是大事!   但是娘亲没生过气!   ……   年夜饭后,陈倏同小初六讲了很久的故事,小初六抱着他手臂,说年关要和爹爹说,陈倏满口答应,但第二日醒的时候,还是在自己床上。   小初六有些生气,偷偷跑回去的时候,见爹爹醒了,娘亲还在被窝里睡着,爹爹俯身偷偷亲了娘亲额头,被他逮到!   今日初一,去寺庙祈福的时候,小初六无情得揭露了爹爹偷亲娘亲。   结果爹爹脸皮厚,说哪里是偷亲,分明是正大光明亲。   小初六惊呆!   他都不懂正大光明的意思。   但是娘亲的脸红了……   娘亲抱起他,瞪了爹一眼,爹瞬间老实了。   拜佛的时候,娘亲一直虔诚,他和爹跟着,但他和爹都是拜一拜,偷一偷懒,最后,爹说带他去求签,娘亲自己在拜剩下的佛像。   只是娘亲折回的时候,爹已经看了手中的签文许久没有出声。   “长允?”棠钰上前。   陈倏一惊,“走吧,吃斋饭去。”   棠钰见他脸色有些僵,“怎么了?”   陈倏温和笑道,“同儿子闹着玩呢~”   棠钰看他,他双手背在身后,没说旁的。棠钰抱起初六,陈倏随手将签文扔在角落处……   斋堂用饭的时候,棠钰也见陈倏出神,“长允,你有心事。”   陈倏摇了摇头,近前道,“没有。”   棠钰看她。   他叹了一声,‘如实’交待,“昨晚有些累了……”   棠钰:“……”   棠钰险些被汤呛到,“这里是寺庙。”   陈倏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棠钰果真没有再问了……   回府的马车上,棠钰抱着初六,靠在他怀中睡了,陈倏才想起今日那根签文——大凶。 第083章 龙凤胎 一更   那根签文不是替他自己求的。   而是小初六在同他闹着玩的时候, 非要看看求签是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正好转眸,看见棠钰在一侧虔诚拜佛时的模样, 心中莫名触动,所以真的求了一支签……   那根签是求给棠钰的。   问平安。   他接过签文的时候,还未来得及仔细看签文的内容, 光是看到末尾的“大凶”两个字,目光就滞住。   陈倏心中当即脸色煞白。   他求的是棠钰平安顺遂。   当下, 陈倏僵住。   小初六缠着他一遍遍问起的时候, 他竟然一时未反应过来, 整个人都似懵住一般, 脑海里除了方才看见的“大凶”两个字, 剩余的就是嗡嗡一阵空白……   小初六凑上前来问他,他搪塞了过去。   既而是不远处的棠钰拜完佛过来, 他看了看她,顺手将签文扔至不起眼的地方, 怕她看见,问起, 也怕她放在心上, 惦记着。   但棠钰还是看出他脸色有异,也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或是有心事之类的。   他知晓棠钰关心他。   亦如他关心她。   今日是初一,去寺庙祈福, 是游百病,去除邪祟,但回来的时候,陈倏心中似缀了一块沉石一般。   他不怕旁的。   他只是担心棠钰。   陈倏低眉垂眸, 听车轮声在马车外滚滚作响,心底有些隐隐不安。   ***   等回了敬平侯府,差不多是黄昏前后的事。   马车缓缓停下的时候,棠钰也刚好醒了,但怀中的小初六还睡着,应当是今日起得早,在去寺庙的路上又蹦跶了一路不带停的,尤其是从山脚到半山腰处的阶梯上,小初六不知疲倦得上上下下,还没到寺中就开启了不知疲倦模式。   黎妈怕他着凉,换了好几次衣裳了,最后都湿透。   到最后蹦跶累了,同陈倏在一处跟着棠钰拜佛的时候,才缓下来,但体力也差不多透支了。   眼下,陈倏抱起他回屋中,下马车的时候,小初六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瞄了陈倏一眼,发现是在爹爹怀里,又继续靠在陈倏怀中安心睡了,没有再出旁的动静。   小家伙今日累坏了,虽然出了一身汗,但是体力也透支了。   陈倏在床榻上放下小初六的时候,棠钰温声道,“睡吧。”   小初六翻身,夹了被子。   棠钰朝黎妈道,“他今日太累了,先不给他洗澡了,让他睡会儿吧。”   黎妈应好。   棠钰又看了小初六一眼,而后才起身,似是又想起什么一般,俯身吻了吻小初六的额头,才又重新起身。   这是母亲的仪式感。   尤其是孩子小的时候。   棠钰笑了笑,朝陈倏道,“走吧。”   陈倏点头。   ……   等回了屋中,府中的管事来寻棠钰。   范瞿休假了,府中的事情都是各处的管事来寻棠钰拿主意,事情虽然琐碎,但是不愁人,棠钰逐一处理完。   陈倏一直在一侧看她。   因为马上要启程去丰州看袁柳和双胞胎了,所以府中的管事都赶在这两日将要确认的事宜都拿到了棠钰跟前来,又逢着刚好年关过后,府中的事情是不少。约莫小半个时辰,棠钰才都处理妥当。   今日是初一了,原本计划元宵过后才去丰州的,前两日胡伯却是提醒了一句,去年一年,有君侯大典,小世子的生辰,都曾大肆操办过,百姓也疲倦了。元宵佳节是最近的节日,倒是可以轻松随意些。   轻松随意,便是元宵佳节不用大肆操办,陈倏和棠钰也不用在元宵佳节的时候露面。   原本陈倏从丰州回来之后,就要在临近的两个州郡走一圈,想在四月前折回,时间也紧;如果不必等着元宵佳节,倒是可以初三就启程去万州,所以府中的事情都临时提早到了这一两日,趁夫人离府前来寻棠钰拿主意。   陈倏这里其实还好。   这次出巡的都是临近万州的几个核心州郡,所以胡伯,顾伯和万超,还有旁的万州府官吏会跟着一道去,万州府的事情都可以在途中随时操办,所以陈倏并不急。   眼下,见棠钰都应对完。   陈倏上前,抱起她,“辛苦了,夫人。”   周遭没有旁人,棠钰却是认真看他,“长允,你今日怪怪的。”   她总是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也总是能在他以为已经糊弄过去的时候,又重新提起。   “阿钰……”陈倏轻声。   棠钰鼻尖贴上他鼻尖,微微笑道,“陈长允,你究竟什么事情一定要瞒着我?”   她惯来敏锐,尤其是他的事。   陈倏喉间轻咽,抬眸看她,沉声道,“今日在寺中求了根签,兆头不怎么好……”   棠钰愣了愣,而后笑道,“就因为这个?”   陈倏诧异,“嗯……就这个。”   棠钰似是松了口气,而后才笑,“你幼不幼稚?”   陈倏怔住。   棠钰再次轻叹,“陈倏,我真以为出什么事了,你下次再吓唬我试试?”   陈倏:“……”   棠钰吻上他额头,“出了一身汗,我去洗漱沐浴了。”   他放下她前,她看了看他,柔声道,“你要不要一起?”   她指尖慢慢抚过他脖颈,陈倏喉间微微耸了耸,“要……”   ……   耳房里燃着碳暖,浴桶里也都是温热水汽,棠钰额头上都是涔涔汗水,双手搭在陈倏颈后,在水波中轻轻叹息着。   “阿钰……”他反复唤她名字。   她也动情,又忍耐到极致,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整个人靠在他怀中,一分多余的力气都没有。   他抱紧她,似是早前的担忧和介怀都在方才的交融中散去,他亦忘了时间,也忘了旁的,见她颈间和锁骨上的肌肤在浴桶的水汽下微红,他再次拥紧她,在她眸间没有来得及恢复清明的时候,重新拥着她去了云端。   耳房至床榻,正月里,春意渐浓,暖意也渐浓。   春暖香浓里,他扣着她,至温柔深处,至云海彼端,方见拂晓时,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   翌日,陈倏和棠钰罕见得双双赖床。   小初六要去找爹爹和娘亲,黎妈带着小初六玩到了晌午过后,才见陈倏从屋中出来。   陈倏和棠钰昨晚近乎没有阖眼,陈倏从屋中出来的时候,棠钰还睡着。   两人许久没有这么长时间亲近过,棠钰昨晚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整晚,实在是不想动弹。   晚些时候,重新去耳房洗了一身疲惫后,才出了屋中。   小初六来找她讲故事。   棠钰抱起小初六,温和耐性地给他念着书中的故事,小初六搂着娘亲的脖子睡了。   棠钰怕他醒,放下书册,也缓缓躺下,同他一道睡会儿。   陈倏入内的时候,母子两人头靠着头,在一处睡着了,两人身上的被子都盖得好好的,应当是方才睡前棠钰盖好的。   陈倏笑了笑,亲了亲小初六的小脸蛋,而后,又伸手绾过棠钰脸颊一侧的耳发,棠钰微微睁眼,睡眼惺忪,还没怎么醒,陈倏笑道,“你带儿子睡吧。”   棠钰应当是累了,迷迷糊糊点头。   陈倏又吻上她额头。   如此,方才一视同仁……   陈倏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沿边又多看了他们母子二人一会儿,初六刚出生的时候像母亲多谢,如今,反而越来越想他。而棠钰,怎么还同他在京中见她时一样,一点都没变过,温和动人,撩人心扉,他看多久都看不够。   他只希望他们母子平安。   陈倏笑了笑。   ***   昨日睡得早,翌日晨间,棠钰很早就醒。   晨间就要出发去丰州,小初六还在赖床,棠钰亲了亲他脸颊。   小初六原本还想赖床的,似是迷迷糊糊醒了,心里惦记着时而,又嗖得一声坐起,“是要去看媳妇儿了吗?”   棠钰叹道,“初六……”   初六揉眼睛,“可是爹爹这么说的呀~”   小榻上,陈倏翻身,“爹爹错了,爹爹不应该乱说~”   棠钰好气好笑。   陈倏原本是想再多睡会儿的,结果睡眼惺忪的小初六发现爹爹在小榻上,当即就扑了过去,非要同小榻上的陈倏挤一处。   小榻本就小,又来了个喜欢扭动的小动精,全方位,立体角度,陈倏是一刻都不能多睡会儿了。   棠钰笑着起身去耳房洗漱,耳后又唤了初六来洗漱。   终于,陈倏抱了初六来。   棠钰一看便乐了,小初六说要给陈倏梳头,陈倏整个头被小初六揉得像个鸡窝似的。   棠钰笑不可抑。   小初六这才“咯咯咯咯”笑着去洗脸,陈倏原本还没什么,只是趁着间隙瞄了一眼铜镜里,顿时,只见平日里那张清秀俊逸的脸眼下全然披头散发不说,还整个似一个鸡窝一般架在自己脑袋上。   “陈勉之!陈初六!”陈倏‘恼了’!   小初六似小鸡一般欢快跑出了耳房去,还不忘一路“咯咯咯咯”叫着。   棠钰忍不住捧腹。   只觉这一路,都在他们父子二人鸡飞狗跳的氛围中,正月二十六,陈倏和棠钰一行抵达了丰州城。   远远地,陈勉之就撩起了帘栊,朝窗外看着。   陈倏抱着他,轻声道,“诶,看到你二伯和二伯母了吗?”   “在那里!”小初六伸手。   七月的时候,初六才见过盛连旭,当然认得,二伯每天都会举高高,和他建立非常深厚的革命友谊。所以眼下虽然隔得这么远,小初六也一眼认出了盛连旭来。   棠钰朝他道,“二伯旁边的就是二伯母了。”   初六虽然小时候见过袁柳,但那时候太小,没有太多记忆,哪怕有很隐晦的印象,也记不住的。   小初六果真摇头,意思是,不认得。   棠钰道,“稍后就知道了,要记得问候二伯母好。”   “我知道了!”三岁半的小初六已经很会这些交流了。   陈倏朝儿子道,“看到没,你双胞胎?”   小初六定睛看去,确实,二伯和二伯母怀中都各自抱着一个小宝贝,小初六伸手到唇边,“哪个是媳妇儿啊?”   这回不待棠钰开口,陈倏先道,“在建平侯不可以再提这几个字,你这样会没媳妇儿的!”   小初六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会没媳妇儿啊?”   陈倏:“……”   棠钰头疼。   ……   马车在城门口缓缓停下,袁柳早就等不及迎了上来,“长允,阿钰,小初六~” 第084章 平安如意 一更   棠钰险些都没认出袁柳来, 早前的袁柳身姿偏瘦,纤腰窄窄。   眼下的袁柳圆润了整整一圈,同早前全然两幅模样。   “阿钰!”见了棠钰, 袁柳是最高兴的,一晃将近两年未见了,这两年来, 无论是敬平侯府还是建安侯府都先后经历了许多事情。   再见面时,两人忍不住相拥, 眸间噙着淡淡水盈, 仿佛有许多话哽在喉间似的。   倒是袁柳先开口, “好不容易才见面, 怎么先哭起来了, 不能哭不能哭。”   袁柳一句话也将棠钰逗笑,两人都松开, 纷纷摸了摸各自眼角,开始相视笑起来。   于袁柳而言, 在老太太过世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一直是棠钰陪着她, 帮她操持, 无论是府中的事,还是太奶奶的丧事, 那时候都在依仗棠钰。   于棠钰而言,袁柳是她出宫之后为数不多的朋友, 很聊得来,两人的性子契合,话也投机,而且, 还有陈倏同盛连旭的关系。   袁柳和棠钰都许久未见到对方了,激动得全然将陈倏和盛连旭抛在脑后。   小初六牵着爹爹,歪着头打量着袁柳。   又正好,袁柳朝他看过来,躬身朝他道,“小初六,你还记得我吗?”   初六聪明,“二伯母。”   记不记得不要紧,反正知道是二伯母。   袁柳欢喜笑起来,“看吧,我就说小初六聪明吧。”   陈倏朝小初六眨了眨眼睛。   小初六又朝盛连旭道,“二伯父。”   盛连旭上前,直接抱起小初六。   小初六“咯咯”笑起来,果真,盛连旭举高高,小初六乐得不行。   袁柳身侧,龙凤胎羡慕看向初六。   陈倏上前,“平安?如意?”   小平安和小如意都转眸看向陈倏,好奇得眼睛眨了眨。   袁柳道,“平安,如意,这是三叔,就是爹爹每日和你们提起的三叔呀~”   小平安和小如意看向陈倏,如意先出声,“三猪(叔)……”   陈倏:“……”   棠钰忍不住笑开。   陈倏惊呆。   袁柳连忙道,“是三叔,不是三猪~”   如意更正,“三猪……”   陈倏自己都忍不住笑,“如意乖。”   紧接着是平安,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如意影响的缘故,又一个三猪出口,陈倏已经释然,“嗯,平安乖。”   但是唤三婶的时候,两个孩子却出奇得标准和好听,“三婶~”   陈倏明显嫉妒~   棠钰一一上前抱了抱两个宝贝,一岁半多些的孩子,正是粉雕玉琢的时候,像瓷娃娃一样,可爱到不行。   因为是龙凤胎,两个人生得很像。   但仔细看,能看到姐姐和弟弟其实不同。   “平安,如意。”轮到小初六给凤龙胎招呼。   龙凤胎看了看初六,又看了看自己娘亲,还有些懵懵的,袁柳道,“这就是初六哥哥呀~”   小初六环臂,认真道,“不是初六,是勉之,陈勉之!”   认真模样,将几个大人都逗乐。   但是小初六在小孩子面前,很介意自己的名字,他叫陈勉之,初六是长辈叫得。   盛连旭尊重小初六的认真,“平安,如意,只是勉之哥哥。”   “勉之哥哥~”   小初六这才高兴了。   陈倏瞪了他一眼。   袁柳已经上前挽了棠钰,“先回府中再说~”   棠钰笑道,“好~”   马车上,正好挤了四个大人还有三个小孩子,委实有些挤,但是挤,也热闹。   虽然孩子一多,就会吵,但平安如意都还小,还不能像小初六一样说话,也大多时候被爹爹和娘亲报在怀中。   小初六时不时就打量一下平安和如意。   下马车的时候,小初六朝陈倏描述自己的观察接过,“他们两个长得真像!”   陈倏一面牵着他,一面笑,“他们是龙凤胎,当然像。”   小初六看着平安和如意一道,有些羡慕,轻声道,“爹爹,我也想要弟弟妹妹。”   陈倏握拳轻咳,朝小初六小声道,“爹爹努力。”   小初六笑开。   棠钰正同袁柳一道在前面走,自然留意不到身后。   “盛伯伯和徐伯母还好吗?”陈倏问起盛连旭。   盛连旭道,“娘亲的身子还是一样,父亲硬朗些,也都是父亲在照顾娘亲,丰州太冷,尤其是冬季,娘亲一回丰州就咳嗽不停,父亲同我说起,还想找时间带母亲去南边呆一阵子。”   陈倏知晓建平侯和夫人感情很好,当初也是天家的缘故,盛伯伯迫不得已做了建平侯,但盛伯伯确实不适合做建平侯,实则也不习惯,都是太奶奶带着盛连旭在照看府中。   盛伯伯已经做了多年的甩手掌柜,因为徐伯母身子不好,所以时常带着徐伯母养病,所以盛连旭是在太奶奶跟前养大的。   盛连旭叹道,“老人家就是舍不得孩子。”   陈倏也笑,“谁让你们家平安如意这么讨人喜欢?”   陈倏言罢,小初六跟着笑起来,“喜欢如意~”   陈倏做口型,“初六~”   小初六赶紧噤声。   盛连旭笑道,“那你喜欢平安吗?”   这是给了台阶下。   结果小初六不下,“不喜欢~”   陈倏头都大了。   小初六又更正,“也喜欢,更喜欢如意~”   “为什么?”盛连旭好奇。   小初六道,“媳妇儿~”   陈倏想死的心都有了,赶紧捂住他的嘴,盛连旭看他,“陈长允,你儿子可以~”   陈倏后悔怎么当初就在他跟前起了个头的……   在陈倏悔不当初的时候,已经踱步到了偏厅处,建平侯和建平侯夫人都已经在偏厅中等候了,两府的关系惯来亲厚,棠钰在建平侯又呆过一段时间,同建平侯和夫人都熟络了,这段饭吃得温馨又自然,就似家中长辈一样。   建平侯问起万州府的事,陈倏应声,建平侯夫人问起府中的事,棠钰就应声,建平侯或是建平侯夫人问起小初六的事,小初六就自己给自己应声。   袁柳实在喜欢小初六~   吃完饭,袁柳和棠钰带着三个孩子在苑中散步消食,袁柳也一直牵着小初六。   小初六也很喜欢袁柳,两人说了许久的话。   棠钰一手抱如意,一手牵平安,隔一会儿又换一个姿势,平安和如意都好奇得打量着棠钰,也喜欢同她一处。   苑中暖亭内,陈倏和盛连旭一道饮茶。   盛连旭问起台运铁矿的情况,陈倏应道,“进展顺利,台运的铁矿已经开始开采了,多亏了二哥帮忙。”   盛连旭道,“小事一桩罢了,万州府的事呢?”   陈倏也道,“也都顺利,在进展之中,等这次从丰州离开,会去一趟威叔,平叔和秦伯那里,这几处核心的州郡要去一次,今年便差不多稳妥了。”   盛连旭点头,又问,“见明呢?”   说起陆冕诚,陈倏笑,“觉得见明这一年好像忽然懂事了,在江城的这段时日学了不少东西,也很上进。我同陆老夫人商议过,把平南给到陆家,这样老夫人和见明有了倚仗,能安心在平南安定下来,正好平南也有见明看着,是好事。”   盛连旭笑了笑。   陈倏看他,“怎么了,二哥?”   盛连旭叹道,“想起太奶奶早前说的,你和大哥不同。”   陈倏微怔。   盛连旭缓缓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朝着暖亭外叹道,“大哥戒备心和疑心都太强,对身边任何人都如此,所以最后众叛亲离,连大嫂那么好一个人也带了孩子回安北;长允,你不一样,你信得过身边的人,身边的人也信得过你,所以大家愿意跟着你。”   陈倏笑道,“你少给我灌迷魂药。”   盛连旭也跟着笑起来。   兄弟二人笑了片刻。   盛连旭又问,“鎏城那边有消息吗?我是听说见明来万州的事,对天子和京中触动很大,不少世家都纷纷逃亡鎏城,长此以往,天子手中的牌是越来越少了,长允,你要小心,他若是反扑,未必会先找上鎏城。知己知彼,大哥对你我二人都熟悉,指不定,会先拿你开刀,你自己多小心。”   盛连旭说的,陈倏都明白,陈倏点头,“我知道了,二哥。”   盛连旭伸手揽了他肩膀,“这一趟准备在丰州呆到什么时候?”   他要去的地方不少,这一趟在丰州应当不能久呆。   陈倏轻声道,“二月上旬吧,我送棠钰和初六回一趟家中,再出发去临近州郡。”   盛连旭意外,“不直接从丰州走?”   陈倏眉头微皱,沉声道,“年关的时候求了一支签,心有戚戚,不敢大意,反正不差这半月一月的,送他们回去一趟,我心里也安心。”   “也是。”盛连旭言罢,正好见棠钰和袁柳带了孩子过来,是散步消食一整圈都回来了。   陈倏叹道,“袁柳怎么样了?”   盛连旭应答,“她前一阵身子一直不好,喝了不少药,也调养了很久,眼下差不多好了,就是比早前更福气一些,我倒觉得她这样更好。”   “棠钰呢?”盛连旭礼尚往来。   盛连旭跟前,陈倏没有隐瞒,“方才说年关求的那根签,是问的阿钰,是根凶签,我心里一直有些担心。”   盛连旭再次拍拍他肩膀,“多警醒些。”   ……   正好,初六带着平安和如意冲进暖亭,三个孩子各自奔向自己的父亲,亲切得很~   袁柳朝棠钰道,“走吧,我们去歇我们的,孩子们让他们先照看着也行。”   棠钰应好。   去袁柳苑中的路上,棠钰还在同袁柳说起签文的事,“他好像很在意。”   “我要抽到这样的签也会介怀,不过,有些签文就是起一些警示作用,”袁柳提醒,“反正你小心为上就是,自己也要多留意一些。”   棠钰点头,“知晓了。”   棠钰挽着袁柳的手,说说笑笑往苑中去。   ……   正月下旬了,难得有时间会在丰州呆上二十余日,最开心的当属小初六了~   小初六已经和平安如意熟悉了,也能在一处玩。   小初六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他们还好小啊,棠钰道,他们很快就长大了呀。   小初六又看了看她,“娘亲,我什么时候才有弟弟妹妹呀?”   看到平安和初六在一处,他也想要弟弟妹妹一起玩了。   小初六的问题,让棠钰哭笑不得,棠钰温和道,看缘分,他们要是觉得合适就会来了。   她想只能这么回答了。   小初六却道,“娘亲也要努力啊,爹爹说他在努力了。”   棠钰:“……” 第085章 扳指 一更   几个孩子凑在一处, 时间便过得很快。   小初六虽然喜欢和弟弟妹妹一起玩,但有时候又觉得他们两人实在太小了,有些无趣, 还是愿意和爹爹还有娘亲一处玩接球。   孩子在一处便是如此,这一会儿火热,下一刻又不喜欢, 再下一次又分明好得不得了。   这一点在初六,平安和如意身上得到了有效验证。   “等孩子们再大些就好了。”袁柳感叹。   棠钰笑着看她, 袁柳托腮, “什么时候替勉之和如意定亲啊?”   孩子慢慢有了意识, 喜欢大人称呼自己的大名而不是小名, 譬如初六, 在棠钰和陈倏跟前还好,但在比自己小的平安和如意面前, 就非要旁人叫他陈勉之,袁柳也习惯了。   棠钰笑, “你就不怕强扭的瓜不甜?”   袁柳郑重其事道,“诶诶诶, 这是我们家乘龙快婿, 可不许同旁人说亲了,都叫过我们家如意媳妇儿了~”   棠钰眉眼都笑成一道弯弯的月牙, “就你这丈母娘是向着女婿的……”   袁柳笑,“那是自然的, 我可是从小就喜欢勉之,勉之一定得娶我们小如意啊。”   棠钰笑不可抑。   恰好陈倏同盛连旭上前,见她两人笑作一团。   陈倏问道,“笑什么这么开心?”   袁柳先道, “自然是我女婿啊~”   女婿……   忽然听到这个称呼,陈倏和盛连旭都是一愣,半晌,才都反应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觉得从对方脸上仿佛看到了沧桑痕迹一般。   “你女婿怎么了?”陈倏在棠钰身侧落座,继续问道,“你女婿闯祸了?”   他忽得这么问,盛连旭简直好笑。   袁柳道,“把你儿媳妇惹哭了,现在不和他玩了。”   这复杂的称呼,棠钰和盛连旭顿觉头疼了几分,只有陈倏和袁柳乐在其中。   陈倏啧啧叹道,“该!”   这回,就连盛连旭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暖亭内,便都是几人的笑声。   忽得袁柳托腮轻叹了一声。   盛连旭问,“突然叹气做什么?”   袁柳没有瞒着,“我就是在想,太奶奶要是在就好了,要是太奶奶看到勉之和平安,如意三人在一处玩,太奶奶肯定很高兴。”   袁柳忽然的一句话,让陈倏,棠钰和盛明远几人都怔了怔。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太奶奶都过世两年了。   这两年经历了太多事情,建平侯府里平安如意出生,袁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敬平侯府处,陈倏被魏昭庭劫持,捡回一条性命,而后失明,大病一场,又去了桃城治病,最后称诸侯,四方来贺……   短短的两年的时间,似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都让人有些恍惚。   袁柳说完,短暂沉默。   盛连旭揽起她,温声道,“太奶奶能看见。”   袁柳抿唇笑了笑。   ***   夜里,初六同平安,如意又完了一会儿,晚些,陈倏才背了他回屋中。   小家伙近来越来越有主意了,光是陈倏抱都已经不够了,还要陈倏背,而且一定要背很久,说爹爹背着舒服。   棠钰知晓是他越大越粘陈倏。   终于,陈倏背着他回屋中的途中,小初六睡着了,头靠在陈倏肩膀上,前一刻还在同爹爹说着话,下一刻就有轻微的鼾声在陈倏耳旁响起。   棠钰轻声道,“睡了。”   陈倏点头,“才睡,没睡实,我再背会儿。”   棠钰见他额头上有汗珠,拿手中的帕子给他擦了擦。   陈倏也动不动,等她一点点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迹,等她擦完,陈倏又道,“颈间有汗,背上也出汗了,胸前也有,到处都有……”   棠钰转身。   陈倏笑开。   逗她,仿佛什么时候都很有趣……   陈倏又背了小初六一会儿,差不多睡实沉了,陈倏又唤了一声“阿钰”,棠钰上前,从他背后轻轻抱起小初六。   小初六今日蹦上蹦下累极了,一睡着,随便爹娘怎么糊弄都不醒的。   棠钰抱他睡在他自己的床榻上,小初六的一翻身,侧身睡得舒舒服服,还呓语了几句。   陈倏伸手,从棠钰身后拥紧她,轻声道,“诶,儿子睡姿是不是和我一样?”   棠钰半回头,“怎么,你见过你自己的睡姿啊?”   陈倏叹道,“没见过啊,所以问问夫人,不都说儿子的睡姿像爹吗?”   棠钰其实有些想怼他的,但还是没有,如实道,“一模一样。”   陈倏连忙叹了一声,“啧啧,原来我睡着了也这么英俊帅气。”   棠钰:“……”   陈倏趁机抱起她。   棠钰险些惊呼出声,而后见他得意笑了笑,知晓他是故意的,棠钰遂才压低道,“陈倏!”   陈倏一面抱着她往外走,一面叹道,“夫人,你可比儿子重多了。”   棠钰好气好笑。   苑中伺候的黎妈上前,陈倏随口道,“初六睡了。”   黎妈应好。   棠钰轻声,“放我下来。”   陈倏隐晦道,“初六有没有同你说,想要弟弟妹妹?”   棠钰:“……”   陈倏认真道,“他同我说了。”   棠钰:“……”   陈倏郑重其事,“阿钰,我们是不是应当慎重考虑考虑……”   “陈倏。”棠钰打断。   “怎么了?”陈倏不知发生了何事。   “放我下来。”棠钰开口。   陈倏照做。   棠钰上前,从地上拾起一枚玉扳指,方才在灯火下有光泽,所以棠钰才看见。   陈倏想起这枚扳指,是大嫂离开万州前给初六的。   大嫂的心意,棠钰做成了吊坠给初六带着,初六也一直带在身上,眼下落在这处角落处,应当是白日里疯闹的时候掉了,自己都没察觉。   今日没洗澡就睡了,黎妈也没发现。   正好他们在此处看见了。   棠钰仔细观察了一翻,玉扳指没碎,也没旁的损害,应当是就是挂脖子上的系绳断了,所以落了下来,东西也都是完整的。   棠钰轻声道,“绳子有些破了,扳指还好,改日重新做了系绳再给他。”   “好。”陈倏点头。   棠钰才将玉扳指收起来,放在袖袋里。   翌日,黎妈果真着急在寻那枚玉扳指,说晨间给小世子洗澡的时候不见了,棠钰安慰,“在我这里,昨日正好捡到,是系绳断了所以掉了,小初六也没发现,我先收着了,等回万州,重新换了系绳再说。”   “诶,好!”黎妈应好。   亏得还找到了,初六带在身上的东西,黎妈都特别重视,夫人说捡到那便是捡到了,黎妈松了口气。   ***   转眼,棠钰和陈倏带着小初六就在建平侯府逗留到了二月。   初六和平安如意已经很熟了,照旧会每天一起玩,置气,和好等等。   到二月初八要走的时候,几人都很舍不得,初六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说不要回家,还要和平安、如意一道玩。平安、如意也不想勉之哥哥走。   陈倏,棠钰,袁柳和盛连旭都在一处哄……   等终于不哭了,袁柳带了龙凤胎上了马车,同棠钰话别。   平安、如意唤了好几声三婶。   初六则是在陈倏怀中,听陈倏和盛连旭说着话。   “还是那句话,回万州的路上,还是巡视路上都多加小心。”盛连旭提醒,“你如今是君侯了,周围的州郡还都指望着你,棠钰和初六也是,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了。”陈倏含笑。   兄弟二人短暂相拥,这一次,陈倏和棠钰其实算在丰州呆得很长一段时间了。   “二哥,你和袁柳也是,好好照顾自己。”陈倏也叮嘱。   盛连旭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启程吧。”   陈倏点头。   陈倏上了马车,袁柳便领龙凤胎下马车。   “同三叔和三婶,还有勉之哥哥再见了。”袁柳提醒。   袁柳和盛连旭一人抱了一个孩子在怀中,朝他们挥手道别。   看着陈倏和棠钰的马车慢慢离开丰州城,袁柳和盛连旭心中都颇多感触,棠钰和陈倏日后会越来越忙碌,日后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二月初,风里还带着凉意,盛连旭伸手将如意披风上的帽檐盖了起来,温和道,“别着凉了。”   如意搂着他脖子,一双眼睛看着他,奶声奶气唤了声,“爹爹~”   盛连旭的心都融化了。   袁柳抱着平安,平安还在说,“勉之哥哥。”   袁柳道,“等隔一阵,我们也去江城看三叔,三婶和勉之哥哥好不好?”   “好!”两个糯米丸子都应声。   ……   回程的路上,陈倏让马车行得快些。   二月初,陆续有事情开始忙了起来,万州府内需要陈倏过目的事情也逐渐多了起来,以前是万州,平南,其实态州也是,但眼下,依附敬平侯府的各个州郡都有棘手的事情上来,他是应当尽早去一趟临近州郡。   棠钰见他每日开始忙碌起来,其实这趟折回江城也并不顺路,棠钰轻声道,“长允,我同勉之自己回去就好,你不用再折腾了。”   陈倏伸手揽她,温声道,“不折腾,正好回去同胡伯,顾伯他们一道出发,方便些。”   棠钰知晓他是不放心她和初六。   二月下旬,总算平安回了江城,但过两日,陈倏又要同胡伯,顾伯等人再次出发,这一趟差不多要五月前后才会回来。   “没办法,这趟一定要去。”陈倏有些舍不得她和儿子。   棠钰替他牵了牵衣领,“去吧,早去早回。”   陈倏吻上她唇角,“好好等我回来,这次很快,就两月。”   棠钰颔首。   范瞿已经回了侯府,陈倏也放心了,只是这两日棠钰有些染风寒,有些晕,也有些不舒服,陈倏认真,“是不是有身孕了?”   他每日都忙,但是并不糊涂,她月信什么时候,他比她还清楚。   棠钰应道,“有时候有延迟,我隔两日让大夫来看看。”   陈倏这才松了口气。   “爹~”初六扯了扯他衣袖。   陈倏抱俯身抱起初六,“儿子,爹爹有事要外出,你能帮爹爹照顾好娘亲吗?”   被赋予了使命感的初六当即应声,“当然啦~”   陈倏和他勾手指。   等同棠钰,初六道别完,陈倏上了马车。   棠钰牵着初六,初六朝他挥手,“爹爹早些回来。”   陈倏应好。   陈倏看向棠钰,目光里藏了温柔缱绻。   棠钰也朝他温和笑了笑,“一路顺风。”   陈倏一直没有放下帘栊,嘴角勾起,直至马车从城门口走远,眼前的身影消失在眼帘中。   棠钰牵了小初六回了府中,范瞿说有平南府的书信送来了。   棠钰拆信,见是茂之字迹,想着茂之近来的事情很多,不知道想同她说什么,但信笺上只有草草两行字,“娘亲病重,姐姐可能回?”   棠钰心惊,但忽然想起,早前大夫也说,舅母确实只剩这些时候了,所以,的确说不准,她是要回一趟南平,否则就祖母和茂之两人,诸事不变,若是她快些,应当十余二十日就能到了。   棠钰放信笺,朝范瞿道,“慕然,我同初六明日回趟平南。” 第086章 劫持 二更合一   舅夫人病重弥留, 茂之公子来了书信,夫人已带了小世子回平南。   陈倏收到书信已经是三四日之后。   因为中途送棠钰和小初六回万州,耽误了时间, 陈倏让马车快行,所以收到棠钰回平南的消息是三四日之后的事。   胡光书见陈倏眉头微微皱紧,消息又是自敬平侯府送出来了, 胡光书怕是敬平侯府出了事端,便开口问起。   陈倏叹道, “茂之的母亲身子一直不好, 也一直在平南将养, 看过好些大夫, 都说心疾这毛病怕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 方才是范瞿的信,是说茂之母亲病重弥留, 茂之从平南来信,夫人看过之后, 带着勉之回平南了。”   去年在万州府,何茂之一直跟着胡光书, 茂之母亲的事胡光书听何茂之说起过, 胡光书是知晓的。   原本侯爷让茂之回平南,就是想他这一两年呆在平南多陪陪母亲, 没想到这么快……   茂之是夫人的表弟。   茂之母亲弥留,夫人是要带小世子回去的。   胡光书看向陈倏, “侯爷担心?”   陈倏没有瞒胡光书,“不瞒胡伯,我这些时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初一的时候在庙里求了支签, 签文是凶兆,有些不放心夫人。”   胡光书明白侯爷早前一定要送夫人和世子回江城后才启程的缘故。   胡光书说道,“签文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侯爷已经让陈枫跟在夫人身边,可让人给陈枫送口信去,让他一路惊醒些,夫人这一趟出门会带侍卫,未必会多带。侯爷若是不放心,可让遣一支江城驻军追上夫人,一路护送夫人至淼城,如此一来,侯爷也放心了。”   陈倏颔首,“胡伯说的事。”   “陈惑。”陈倏撩起帘栊唤了一声。   “侯爷!”陈惑原本就骑马跟在一侧,听到陈倏声音,便打马近前。   “同万将军说一声,遣江城城中一支驻军追上夫人和世子,护送夫人和世子平安往返淼城和江城,每日都送消息给我。”陈倏嘱咐一声。   “是,侯爷!”   待得陈惑应声,陈倏才放下帘栊。   有驻军在应当无事了,还是胡伯提醒了他。   身侧,胡伯捋了捋胡须宽慰道,“老臣这些时日在江城,见夫人心思细腻稳妥,侯爷不必太担心了。”   陈倏点头。   棠钰是很小心谨慎,当初从京中回平南的时候,无论是事先想到与镖局同行,还是遇上他的时候,轻易不会上他马车,后来他从湖城回平南的路上出事,也是棠钰让万超遣了人去寻他,打听他的消息。   胡伯说的是,棠钰本就稳妥,还有初六在,棠钰比旁人都更谨慎些,他是被那根签文弄得紧张了。   思绪间,又听胡伯道,“侯爷若是心中还有担心,等这一趟回江城,可在去一侧,上香祈福,求这签文化解了去。”   关心则乱,他倒是忘了,如此倒是能安心。   “听胡伯的。”陈倏笑了笑。   车轮滚滚,继续往前方驶去,阿钰和初六是两日前离开江城的,应当还走不远,驻军撵上应当就是三四日的事情……   ……   棠钰和初六也确实没走远。   虽然棠钰记挂着早些回淼城,但是从江城出来,就开始淅淅沥沥下雨。三月初,春雨连绵不绝,道路上的软泥被春雨浇湿,走走停停,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   原本这四五日该到禹城的,结果才到竹镇。   等到竹镇的时候,镇上就一间客栈,当巧不巧竟在客栈中遇到南云侯世子夫人肖璐。   “肖姨!”小初六眼尖。   棠钰这才见到肖璐。   “君夫人,世子!”肖璐眸间也有惊喜,快步从楼上下来,“君夫人和世子怎么在?”   棠钰和初六这一路其实挺不顺,难得在竹镇还能遇到熟人,又是肖璐,自然亲厚。   小初六想肖璐了,就央着让肖璐抱。   肖璐抱起他,小初六欢喜笑起来,问起,“肖姨,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肖璐道,“去苍蓝郡。”   棠钰意外,“你做苍兰郡做什么?”   苍兰郡同淼城顺路,而且也近。   肖璐笑道,“姑姑的孙子满周岁,我正好去看看。”   “世子没同你一起?”棠钰仿佛没见到南云侯世子身影。   肖璐应道,“他有事走不开,我自己去。”   棠钰微讶,她一个女子,即便路上带着人,恐怕也不安稳。   棠钰问道,“你自己一人吗?”   肖璐道,“带了四五个仆从,还有二三十个侍卫,稳妥的。”   肖璐言罢,同初六闹到一起去,初六是真喜欢肖璐,肖璐对初六也有耐性。   小孩子都是这样,谁在他身上花功夫,他就同谁亲近。   初六和肖璐投缘。   这一路到淼城还有十余二十日路程,棠钰温声道,“肖璐,要不你同我们一道吧,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肖璐微顿。   小初六却高兴,“好啊,和肖姨一起!”   肖璐原本是有迟疑的,但貌似听小初六这么一说,还是想同小初六和棠钰一道的,这才开口道,“不方便吧?”   棠钰笑道,“方便,正好初六闹着路上无聊,你在,他还能开心些。”   “我要和肖姨一起!”初六表明立场。   肖璐淡淡笑了笑,“那有劳君夫人了。”   正好陈枫折回,“夫人,客栈似是没多的屋子了,不如我让人去寻间苑落,落脚一晚。”   “也好。”棠钰应声。   “稍等。”肖璐唤住,“君夫人,反正也只是在竹镇落脚一晚上,明日就走,我这里正好两间屋子,一间我住,一间仆从住,若是君夫人复不嫌弃,君夫人和世子先住我早前那间,我住另一间,左右对付一晚上,也不用再折腾了,明日就可以上路。”   棠钰看了看初六,初六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棠钰笑道,“那也好。”   肖璐唤了声,“元妈,帮忙收拾出来。”   棠钰这头,黎妈和小米也赶紧上前,帮着一道收拾。   棠钰摸了摸小初六的头,“平日里总想着肖姨,这次和肖姨一处了,顺遂了?”   小初六点头。   差不多黄昏前后了,棠钰带着小初六同肖璐一道在客栈中用了饭,而后回了屋中说话,肖璐同她说起南云侯府的一些事情,也问起棠钰去何处。   棠钰只说了去平南一趟。   小初六方才见到肖璐兴奋了,蹦了半天,眼下累了,棠钰带他回去洗漱睡觉,但小初六都不肯,最后是肖璐帮着一道哄,说明日还一处,小初六才回去的。   肖璐同小初六说了明日见,棠钰才抱了小初六离开。   棠钰给小初六洗了澡,又擦干头,小初六问,明日,肖姨还在吗?   棠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睡吧,肖姨还在。”   小初六这才放心睡了。   晚些时候,棠钰也睡了。   ……   翌日晨间醒来,陈枫已经将马车备好,随行的侍从也都准备好了。这一趟去淼城也不远,而且都在敬平侯府管辖的万州和平南内,陈枫带了一百余人随行已经算多了,再多便引人注目。   棠钰和肖璐在一处用了早饭,然后一道启程上路。   去淼城的十余二十日路程内,同行至少有十日。   “肖璐,来我们马车一道吧。”棠钰邀请。   肖璐应好。   马车上,正好同小初六一道讲故事。小初六最喜欢听肖璐讲故事,因为她讲故事有抑扬顿挫,棠钰这两日有些没怎么睡好,正好肖璐在马车中,棠钰抽空撑着头打了会儿盹儿。   春困秋乏,这段时日越发嗜睡了。   棠钰不由想起陈倏问起月信的事。这一段时日,她和陈倏在一处亲近的时间有些多,但她的月信一向推迟,也没个准数。黎妈一路都怕她累着,也说日子若小,把脉也不一定准,棠钰便想着等到淼城再说。   棠钰自己觉得除了比早前更嗜睡一些,旁的倒也没什么。   黎妈一直紧张着。   不过遇到了肖璐,小初六同肖璐一处,棠钰反倒有时间多睡会儿。   竹镇过去一日,才到禹城。   快至禹城的时候,府中的信鸽来了,陈倏将信笺送至棠钰手中。   棠钰拆开纸条,嘴角带着笑意。   小初六凑上前,“娘,是爹爹的信吗?”   棠钰一面看着纸笺,一面应声,“是。”   肖璐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纸笺处,但又很快收回。   小初六问,“娘,爹说什么?”   棠钰正好看完,便笑道,“爹怕我们路上不安全,让万叔叔安排了一支驻军来,应当还有三两日就撵上我们了。”   肖璐脸色微滞,见棠钰刚好目光投来,肖璐连忙道,“君侯对夫人世子上心,知晓夫人和世子回淼城,还亲自安排了一支驻军来送。”   棠钰心中轻叹,她是觉得陈倏太紧张了,自从正月初一在寺庙中求了一根签文后,陈倏就似惊弓之鸟一般,棠钰有次崴了脚,他都吓倒。但肖璐跟前,棠钰只是低眉笑了笑,没多说旁的。   肖璐又看了看她,“君夫人,我方才有些头疼,还想回马车中睡会儿,等晚些到了禹城,再同君夫人和世子一处?”   棠钰唤了侍卫停车,肖璐下了马车,回了自己马车中,帘栊撩起,肖璐脸色煞白,方才险些就露馅儿了。   马车的老妪,正是她早前口中的元妈。   见了她上马车,元妈诧异道,“世子夫人怎么回来了?”   而且脸色不怎么好看,明显有些紧张和害怕,手里都是汗……   元妈连忙看了看马车外,没有旁人,低声道,“世子夫人,可是出事了?”   肖璐脸色煞白,摇了摇头,又低声道,“元妈,敬平侯派了驻军的一支来护送君夫人和世子,应当大后日就会撵上。”   肖璐说完,指尖不由攥紧。   元妈也背脊一凉,“那可怎么办?”   肖璐深吸一口气,“你晚些同人说一声,明日动手。”   元妈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都在发抖,“世子夫人……”   肖璐眸间微红,“元妈,阖府上下性命都在旁人手中,我们没得选……”   ***   夜里,肖璐同棠钰一处,小初六要喝水。   肖璐给小初六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小初六和棠钰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小米取了衣裳来,棠钰在屏风后更衣,肖璐替小初六换上。   正好有客栈的人送吃食来,小米正好去接。   肖璐顺手将小初六换下的衣裳给了元妈,元妈接过,棠钰从屏风后出来,元妈也一并将衣服取了,说给小米姑娘送过去。   又玩了些时候,棠钰也困了,领了小初六回房间。   回屋中的时候,黎妈来照料,棠钰叹道,“小初六这两日夜里好像也睡得早。”   平日都要她和黎妈哄,这两日没有。   “应当不是病了,明日再看看,还这样就寻个大夫看看?”黎妈问。   棠钰颔首。   出门在外,棠钰带着初六睡,黎妈和小米值夜。   临睡前,陈枫来了屋外,同她说起明日行程。   棠钰说听他安排,临末,棠钰又朝陈枫道,“陈枫,我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宁,小初六喜欢乱跑,怕黎妈和小米撵不上,你让人看着些,他身边不要离人。”   她也不知什么缘故。   陈枫应好。   等见过陈枫,棠钰这才宽衣入睡。   只是宽衣时,正好摸着早前那枚玉扳指,绳子倒是换过了,只是忘了给小初六,棠钰想了想,还是放进自己袖袋里明日再给小初六。   这一晚棠钰似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翌日起来像是魇着了。   黎妈问起的时候,棠钰也想不起来,就觉得是个噩梦,她一直在跑,有人一直在追。   黎妈宽慰,梦是反的。   棠钰缓缓点头,明日或后日,江城驻军就会来了,她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   晨间了,阳光照进屋中,小初六在一侧睡着,棠钰的心情缓和下来。   这一路都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平南和万州都是如此,一到春日,春雨就连绵不绝。路有些不好走,很快,马车又陷到泥泞里。   中途这次马车深陷了进去,有根横梁卡断了。   陈枫看过,是不能用了。   肖璐道,“君夫人坐我的马车吧,下山就离城镇近了。”   棠钰应好。   马车坏到此处,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小初六也愿意去肖璐马车上玩。   陈枫看了看沦陷的马车,嘱咐了声,“前面小心些。“”   肖璐的马车不比侯府的马车宽敞,侯府的马车大,可以容纳的人更多,马车上要么黎妈在,要么小米在;只有在肖璐的马车上,才只能容她和夫人,初六三人就差不多了,黎妈和小米不会上马车来。   棠钰在马车中翻了会儿书,小初六同肖璐在猜豆豆。   猜豆豆,就是猜单双的游戏。看一把里是单数的豆子,还是双数的豆子,就这个游戏,孩子可以玩很久,而且乐此不疲。肖璐陪着肖璐猜豆子,棠钰翻着书打了会儿盹儿。   肖璐心中砰砰跳着。   终于,等到棠钰和初六都睡了,肖璐手心都是汗。   这一路,肖璐也摸清楚了棠钰身边的人的习惯,陈枫很小心,即便知晓夫人在马车中,也每隔两刻钟,最多是半个时辰也会询问一次。夫人应声了,陈枫才会骑马离开。肖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这厢,陈枫果真又来问。   肖璐特意撩起帘栊,露出棠钰撑着手打盹儿的场景,小初六躺在肖璐怀中,肖璐轻声道,“陈侍卫,夫人说昨晚没睡好,小寐一会儿。”   陈枫颔首。   放下帘栊,肖璐心底还在突突跳着,但陈枫已经打马而去。   很快,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陈枫又来问,肖璐说着夫人还没醒,陈枫再次警觉看了看马车中,肖璐也特意撩起帘栊让他看。   陈枫确认夫人在,没有说旁的,但是多看了肖璐一眼。   放下帘栊,肖璐脸色苍白。   不多时,到了午间,马车停在凉茶铺子处歇脚,正好随意用些吃的。   肖璐正好听见陈枫问黎妈,夫人近来嗜睡?   黎妈应是。   陈枫心中的疑虑遂才打消了些。   肖璐也收回目光。   ……   这处地不平,下了雨,泥土填埋了表面,但实际都是泥泞深坑,马车碾上就容易陷下去,尤其是还在下雨,雨势再大,再走也不安稳。陈枫让人探过,前面有间寺庙,问过棠钰的意思,在附近的寺庙暂歇些时候,晚些再走。   寺中应当也有同他们类似经历的人,不少马车都停在寺庙中,应当都是在等稍后离开。寺中的人有些多,陈枫不敢大意,让人看好各处,但也因为来来往往都是人,人多眼杂,不一定能顾及过来。   禅房里,棠钰又有些犯困,小米伺候棠钰躺下。   肖璐同小初六一道的,小初六说想去寺庙里玩,肖璐带了小初六一道,黎妈跟着。   借着小沙尼,肖璐倒是支开了黎妈,但是没想到陈枫一直跟着。   肖璐无从下手,眼看着时间快过去,雨也渐渐小了,心中也有些慌乱。   晚些雨要停了,有马车开始陆续离开寺中。   有侍卫来陈枫身后,轻声道,“禅房的窗户是打开的,属下见夫人一直坐在禅房中。”   陈枫这才点头。   肖璐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铤而走险。肖璐朝元妈使了眼色,元妈会意。趁着有僧尼撞上陈枫,陈枫稍许没留意,肖璐在小初六耳边附耳说了什么,小初六欢喜得撒腿跑开,肖璐没去撵。   等陈枫回神时,肖璐喊道,快,世子跑开了,陈枫顺着那身衣服追过去。   肖璐心惊胆颤,去了禅房偏僻处,这是早前肖璐就发现的值守死角,也特意同小初六说来这里,小初六跑了回来,而陈枫还在追另一个穿着小初六衣服的孩子。   肖璐朝小初六道,“世子,马上要走了,同我一道上马车。”   小初六应好,而后道,“我娘亲呢?”   他一直都是和娘亲一处的。   肖璐道,“夫人有些困,先上马车了,我们也去吧。”   小初六应好,只是忽然,小初六又驻足,“不行,娘亲说了,没有娘亲,黎妈,小米和陈枫,家中的侍卫,我不能自己一个人走。”   肖璐心底一慌,“可是夫人就在车上呀。”   小初六摇头。   肖璐没办法,连哄带骗,“忘了吗?世子,我们方才在和陈枫他们玩捉迷藏的游戏,你去夫人马车上他们就找不到你了。”   初六想了想,刚笑了笑,同她走了两步,还是驻足,“不行,爹说了,一定要和娘亲一起。”   肖璐心一横,伸手抓他,捂着他的嘴就想往车上带,小初六咬了她一口,肖璐吃痛,周围的人赶来,小初六大喊,“枫叔!枫叔!”   旁的侍卫应声而来。   周围的黑衣人抓了小初六就跑,侍卫拔刀。   另一处,陈枫好容易撵上“小初六”,个头小,也乱窜,但等撵上的时候,对方一回头,陈枫愣住,不是世子!   但是世子的衣裳!   陈枫愣了片刻,忽然警觉,也有侍卫道,“头,有人劫持世子!”   陈枫慌乱,出事了!   黑衣人的身手不差,且侍卫怕伤到世子不敢上前,几番死斗,陈枫从后绕到的时候才救下初六。   “枫叔!”小初六吓坏了。   “没事,枫叔在。”陈枫宽慰,“小世子看清是谁要劫持你吗?”   初六道,“肖姨!”   苑中已经没有肖璐在,陈枫大喊一声,“追!”   忽得,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夫人呢!”   “夫人应当一直在屋中。”有侍卫道。   不对,若是肖璐的话……陈枫额头都是冷汗,世子,夫人……   “去看看夫人。”陈枫冲入禅房内,见禅房内确实有人,但是不是夫人。   方才,甚至更早前,就有人穿了夫人的衣裳,一直坐在这里!   陈枫一颗心似沉入深渊冰窖当中,对方也明显吓懵,问什么都不知道。   “搜寺庙中。”陈枫脑海中嗡嗡作响,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方才有多少辆马车出去了?”   侍卫应道,“二三十辆有了。”   陈枫脸色煞白,“去追!”   ***   陈倏正好抵达渠州首府鹿城,秦侯亲自来城郊二十里处迎接。   君侯第一处便是来的渠州,可见重视。   众人在厅中说了许久话,先是寒暄,而后说起渠州的难处,想让敬平侯府帮衬之处,陈倏这趟来,便是安抚临近诸郡诸侯和城守的,秦侯亲自提了,陈倏能应的应了,旁的说再容他想想。   秦侯已在陈倏这里讨了好处,喜悦都写在脸色上,原本旁的都是做做模样罢了。   接风宴上,秦侯敬酒,陈倏小饮了一杯。   陈惑急匆匆入内,脸色有些慌张,在陈倏身边附耳,“侯爷,夫人被劫了。”   陈倏手中的杯盏“砰”得一声掉落,周遭都懵住,陈倏沉声,“什么时候,在哪里,什么人?”   陈惑轻声,“禹城附近,前两日,应当是……南云侯府的世子夫人……” 第087章 讨伐 二更合一   棠钰迷迷糊糊醒来, 是在马车上。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着,整个马车中都很颠簸,即便意识有些模糊, 棠钰也知晓他不是在敬平侯府的马车上。   初六……   棠钰首先想到的是初六。   棠钰当睁眼,但她的双眼被蒙着。双手也被束带束着,浑身上下似被下了药一般, 没有什么力气。   她被人劫持了。   马车还在路中飞驰,双眼被蒙住却没有一丝光线传来, 说明是在夜里。   马车在夜路疾驰, 是不想敬平侯府的追赶上。   “初六?”棠钰轻唤。   一是因为身上实在没有力气, 二是因为也不清楚周围的情况, 她在, 初六在不在,棠钰心里慌乱, 却并不歇斯底里。   身侧,有老妪的声音响起, “夫人,这里就您自己, 您什么都别问, 安安静静得随我们一路,也少吃些苦头, 您是敬平侯夫人,上头交待过, 将您安稳带回去,若是您自己折腾,有些什么闪失,那我们也没办法。”   黑暗中, 老妪的声音沉重,说完这句,便再没有出声。   棠钰原本脑海中还有些混混沉沉,听完这句话,反倒真不怎么动弹,也没怎么开口了……   老妪的声音让她想到很早之前,刚刚入宫的时候。   那时候对宫中的规矩并不懂,也被关过禁闭。   宫中有这样的地方,当时哭闹的小宫女很多,但棠钰比旁人都更冷静。她记得离开淼城时,舅舅叮嘱的话,在宫中小心谨慎,安稳回家。   小心谨慎,安稳回家……   舅舅的这句话在宫中陪了她十余年,她一直记得,也一直照做。   一直到她离开宫中。   眼下,她是分明被劫持了,劫持他的人,她并不清楚是谁。但是听方才老妪话中的意思,要带她去的地方,应当离南平和万州都很远……   她脑海里先前一片混乱,反而在老妪的一番话后慢慢冷静下来。没有歇斯底里地哭喊,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旁的。   她很清楚知晓,徒劳无益。   她被劫持了,但是初六不在。   她是同初六一处的,身边还有陈枫和侯府的侍卫在,对方若是抓住了初六,会把初六和她放在一起;初六不在,说明初六安全……   她之前嘱咐过陈枫,初六应当和陈枫在一处。   棠钰心头的一块沉石似是放下。   初六应当安全。   棠钰喉间轻咽。   “水,我要水。”棠钰轻声。   许是见她不哭不闹,又没有旁的幺蛾子缘故,老妪将水囊递给她,她喝了一口。   棠钰想她应当昏迷了很久,否则不会这么口渴。   马车还在继续颠簸着,老妪也没有收走水囊的意思,就让棠钰放下。   棠钰不知晓眼下什么时候,在何处,要去往哪里,但自方才起,胃中就涌起的恶心不适,还有反胃不舒服,让她早前一路上的预感都确认了几分……   她有身孕了。   无论眼下是去哪里,她都要冷静,照顾好自己还有腹中的孩子。   陈倏会来找她的。   她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还有她和陈倏的孩子……   棠钰没有再动弹。   方才的惊恐和不安缓缓敛去,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旁人大费周章要劫持她,是为了要挟陈倏。   那她眼下是安全的。   陈倏也会找到她……   原本棠钰脑海中就还有些浑浑噩噩,她应当被人下了药,还没有全然清醒,而且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一直嗜睡。   不多时候,就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中的老妪看了看她,朝马车外的车夫道,“敬平侯夫人睡过去了。”   马车外,除了驾车的人,还有另一人在。   那人道,“药效还在,怕是还要睡上一日,看紧点,我们要尽快回京,敬平侯府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会很快追来。这次没将敬平侯世子劫到,只劫持了敬平侯夫人,路上不能再出岔子。”   “是。”老妪应声,又问,“要绕行吗?”   那人道,“不用绕行,陛下说了,敬平侯猜得到,我们越早回京越好。”   ***   “君侯,交待了!”陈惑脸色煞白。   陈倏连赶了三日三夜的路程到禹城附近,陈倏一脸阴沉得怕人。   肖璐浑身打着抖,看着陈倏的时候,全然不见敬平侯早前的温和儒雅模样,而是仿佛会随时扒人.皮,吃人骨头。   肖璐跌坐在地,不断退后,“敬……敬平侯……”   陈倏上前,声音低沉幽暗道极致,“夫人在哪里?”   肖璐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倏声音冰冷,“你不知道,会处心积虑接近夫人?”   陈倏一语戳穿,肖璐僵住。   陈倏继续上前,声音似是从深渊冰窖中传来,“夫人在哪里?我最后问你一次,我不是有耐性的人。”   肖璐攥紧指尖,“……”   陈倏看向陈惑,“肖家的人,一个都不要留了。”   肖璐惊恐,“敬平侯!”   陈倏瞥目看她。   肖璐颤声道,“是天子……是天子要夫人和世子……”   陈倏问,“为什么帮叶澜之做事?”   肖璐眼泪如柱,“天子拿南云侯上下一门的性命要挟……我没有办法……”   陈倏冷目看她,“叶澜之的话你都信?”   肖璐愣住。   陈倏淡声道,“你要是长一分脑子将此事告知夫人,告诉我,南云侯一门都不用死,眼下,以叶澜之的为人,你们南云侯府上下,一个都留不下……”   肖璐僵住。   身后,有侍卫推门入内,“君侯,查过了,南云侯满门被灭,幼童都未留一个……”   肖璐似失了魂魄一般,全然杵在原处,没有动弹,眼中也失了神色。   陈倏转身,陈惑跟上,“侯爷……”   陈倏愠怒,“杀了。”   陈惑应声。   从屋中出来,陈倏径直往苑中去。   从衢州来禹城的一路,他是猜到叶澜之。这天下除了叶澜之,没人会做,也没人敢做这件事。   他没想到叶澜之从很早之前起,就埋了肖璐这个种子在……   他早就该想到的!   他早前就觉得肖璐不对劲,也让人去查过肖璐,但是查过一次,就没有下文。肖璐也聪明,当初走动很近,后来就没有过度殷勤,只在后来送过一盏走马灯,让初六和棠钰对她心中的好感始终维持在一定程度。   他应当想到的!   叶澜之从一开始就擅长这些事。   当初安城被围,叶澜之就演过一出为了救他身中四刀,险些丧命的苦肉计,让他全然相信了叶澜之,也愿意为他拼命,同他一道造反!   叶澜之原本就精于算计。   只是他吃一堑长一智,叶澜之未必能从他身上下手,就从棠钰和初六身上下手……   叶澜之是能够谋逆的人,棠钰哪里算得过他!   肖璐就是棋子,一步一步按照叶澜之的话在做,他早就应当想到的,这几个月叶澜之不可能这么安静。   陈倏心底似被重器一遍遍辗轧,双目猩红。   他不怕叶澜之拿棠钰威胁他,他是怕棠钰因为他的缘故出事……   他方才见过黎妈。   棠钰有身孕在……   陈倏心底好似剜心蚀骨,他怕她出事。   陈倏指尖深深掐进肉里,临到苑中,又深吸一口气,拼命掩了眸间情绪。   黎妈上前,声音里还有哽咽在,“世子醒了。”   陈倏入内。   “爹!”初六惊慌扑入陈倏怀中。   陈倏抱起他,温和安抚道,“没事了,爹爹来了。”   小初六搂紧他后颈,一面抽泣,一面道,“枫叔说我是男子汉,我不哭,爹爹,找娘亲。”   陈倏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不怕,初六,爹爹去接娘亲,你同枫叔和黎妈回家中,等爹爹回来。”   初六搂紧他的后颈的手没有松开,也一直摇头,“我要和爹爹一道去找娘亲!我要去找娘亲。”   陈倏眼中些许氤氲,“听话初六,爹爹要做的事情很多,照顾不了你,你安心在家,爹爹才能把娘亲带回来,爹爹答应你,一定会把娘亲带回来。”   初六一直哭。   陈倏温柔拥他,“谁是娘亲的小小男子汉的?”   初六哽咽,“我……”   陈倏吻上他额头,“那听娘亲话,做个男子汉,等爹爹带娘亲回来。”   小初六点头,陈倏松手时,见小初六的脸颊都被眼泪沾湿,一双眼睛肿成了桃子模样。   “黎妈。”陈倏唤了一声。   黎妈赶紧上前,上前的时候,黎妈还在抹泪,“侯爷。”   陈倏将小初六交给黎妈,“替我照顾好初六,二哥和袁柳马上会来万州,届时,府中的事由二哥和袁柳拿主意。”   黎妈连连颔首,“是,侯爷。”   陈倏看向黎妈,“有劳黎妈了,这一趟时间不会断,劳烦黎妈多照顾好初六,爹娘都不在身边,怕他害怕。”   黎妈点头,“老奴知晓了,侯爷放心……”   陈倏又朝初六道,“初六,在府中听黎妈的话,二伯父和二伯母来府中的时候,也要听二伯父和二伯母的话,知道了吗?”   陈倏听话点头,“初六知道了,爹爹。”   陈倏再次拥抱他,“爹爹会尽快带娘亲回来的。”   初六再度点头,“爹爹说的,初六都信,初六会乖的,爹爹早些带娘亲回来,初六想娘亲了。”   陈倏问上他侧颊,“好,爹爹答应初六的,一定做到。”   陈倏上了马车,黎妈抱着初六送。   马车缓缓驶离苑外,初六在黎妈怀里大哭。   陈倏眼眶微红,又伸手放下车窗上的帘栊,他要尽快赶去京中,一日都不能耽误,他去得越早,棠钰越安全……   马车外,还有初六的哭声在,陈倏心绪不能平静。   待得哭声渐渐隐去在身后,陈倏才有睁眼,眼底一片猩红,目光看向马车中的陈惑和陈枫两人。   “威叔那里有消息了吗?”陈倏问。   陈惑应道,“晋博侯来消息了,态州的五万驻军会先行出发。”   因为态州的地理位置特殊,一旦发生战事,就会是最前线,所以从陈倏称君侯之前的两年开始,就已经陆续在态州囤积粮草,所以态州的粮草是一直是最充裕的。   再加上这几年休养生息,充裕驻军,态州背靠万州和平南,驻军数量突飞猛进,本就是听令于陈倏的,眼下的态州兵强马壮,随时都可以同京中开战。   有态州的五万人马开路,沿途的诸侯没有敢动弹的。   陈倏低声道,“其余呢?”   陈惑又道,“平南的人手,四公子已经在调配,眼下还没有消息传来,但是平南去京中快,很快就会撵上态州的队伍;万州这处,万将军已经调令了八万兵马北上,紧随晋博侯的五万人马之后;丰州处,世子调令了两万军马北上,同时,又调令了两万军马分别前往态州和万州,避免后方空虚,应当就是前后脚的事;胡长史已经发了宣令出万州,眼下,已经收到三方诸侯响应,眼下共计有三万人,会同平南驻军一道背上。”   陈枫听得目瞪口呆。   他早前并不知晓侯爷来禹城的一路上,已经开始调兵遣将。这么大阵势,其实同当年推翻前朝的时候并无不同,甚至一样。   侯爷这是……要彻底和天子翻脸……   陈倏又道,“鎏城呢?胡伯的信送去鎏城了吗?”   陈惑又道,“胡长史的信已经送去鎏城了,不日应当到达。”   鎏城在京中的东边,万州是在南边,从鎏城去往京中,其实更快。   陈枫忽然反应过来,这次侯爷不仅调遣了万州府所辖范围内的兵力,还叫上了柳城,也就是说,这次同上一次,要推翻新朝了……   陈枫心中砰砰跳着,全然没想过,就在这么一瞬间。   陈倏看向陈枫,“继续找夫人下落,能在入京的路上拦截下来就拦截下来。”   陈枫应是。   对方早有部署,所以沿路怎么走,怎么快,都已经是计划好的,等他们反应过来看,一路追击,其实很难能够追赶上,而且这一路会穿过很多州郡的势力范围,对方早就做好了部署,他们去追赶也会处处碰壁。   是有机会能在入京前拦截下对方,但是机会很渺茫,但一直没放弃过。   马车上,陈倏没有再说话,目光看向帘栊外。   暖春三月,万物复苏。   但陈倏眼中看不到春意。   叶澜之就像一条盘踞的毒蛇,在暗处肆意吐着信子,他怎么退避,怎么小心,始终会被他盯上,被他从背后偷袭,措手不及;与其如此,不如趁此时候,将叶澜之拉下马。   他不曾想到叶澜之会劫持棠钰和初六;叶澜之也不会想到,这次劫持,会遭至他这么大的反扑。   叶澜之想拿棠钰威胁他。   他根本不会给叶澜之机会……   他和叶澜之之间,四月就会有了解。   他们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到隔阂,到生疑,到对峙,再到眼下,叶澜之费尽心思让人劫持棠钰,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和叶澜之之间,只能留一个……   陈倏垂眸,指尖蜷起,叶澜之明知棠钰对他来说不同,但叶澜之都生了动棠钰的心思,大嫂说得对,早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陈倏放下帘栊。   此次入京,急行军要十余二十日,他会在三月底抵京,同叶澜之做了断。   ***   虽然这一路都没有什么人同棠钰说话,但棠钰亦不吵不闹,没人吃饭,喝水,睡觉,休息,一点没有被劫持的模样。   就是这一路马车疾驰,异常颠簸,棠钰同老妪说,我要多些厚毯子和被子。   若是换作旁人,老妪肯定不会搭理。   但对方是敬平侯夫人,不能有闪失,而且,这一路敬平侯夫人一点都不像旁人,整个人都冷静淡然,没有添乱,也没有生事,眼下只要厚毯子和被子,老妪照做。   棠钰眼睛上的蒙布早就已经取掉了,棠钰也猜得出来他们是往京中去。   还猜得出来,劫持她的人是叶澜之。   叶澜之应当是想劫持她和初六的,但是眼下应当只有她在手上。   棠钰反复思绪中,也想到了肖璐。   如果不是肖璐,对方没有办法这么悄无声息将她带走,从君侯大典那个时候开始,肖璐花了半年时间在她和初六这里得了信赖。   其实在路上见到肖璐,她就应当警醒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是她自己不小心。   早前在宫中,十余年她都是谨慎小心过来的,稍有差池,许是都没有机会走出那个地方;这些年和陈倏在一处,陈倏一直护着她,无论是在府中,还是别处,都处处有人照料着,她反倒没有从前在宫中警醒……   若是还像早前在宫中时候一样,她兴许今日就不会在这里。   更难做的其实是陈倏。   陈倏一定很担心她。   棠钰裹紧被子,也将躺下的地方扑上了极厚的毯子,就是怕马车的颠簸会伤到腹中的孩子,她任何消息都不能透露出去。她眼下要做的,能做的,就是谨慎稳妥,一直平安呆到陈倏来。   三月底了,马上就至京中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回京,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是这样的场景下回到宫中。   棠钰阖眸。   仔细算算日子,她应当有两个月将近三个月的身孕,还远不到显怀的时候,她熬过了头三个月最难的日子……   棠钰握紧指尖,会平安的。   ……   棠钰再次醒来,脑海中还有些犯晕。   她就算是嗜睡,也不可能睡这么久,棠钰缓缓睁眼,就算周围的环境还没摸透,就算屋中一个人都没有,但这里对她来说,空气都不陌生。   这里是宫中。   她在宫中呆了十余年,很清楚屋中的陈设,摆件,布置和味道……   敬平侯府的人还是没有赶在她被劫持入宫寻到她,她已经到叶澜之手中了,陈倏要怎么办……   棠钰脑海中还昏昏沉沉的,也隐隐有些作疼。   应当是入宫前,有人给她下了药,为了避免意外,怕出事端……   眼下,棠钰脑海中嗡嗡一片,就是强迫自己,也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事情。她熟悉宫中的一切,也听得出打更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反倒不似在马车上的时候一样,一头抓瞎。   棠钰撑手起身,口中口渴难忍,还饥肠辘辘,屋中没有吃的,她原本想喝水,刚起身却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传来。   棠钰顿了顿,很快躺回床榻上。   屋外有小声说话声传来,棠钰一颗心砰砰跳着。   眼下已经是四更天。   叶澜之马上要早朝,不会有时间来这里,来的应当是叶澜之身边的心腹或内侍。   棠钰心中拿捏着,也听着屋门嘎吱一声推开。   棠钰阖眸,没有皱紧眉头,侧身向里躺着,尽量不露出端倪。   听脚步声,应当是一人入内,而且有东西放下在一侧的桌上,而后才往此处来,脚步声有些重,不是宫女,是内侍官。   棠钰心中迅速反应着,一颗心似是都揪起,也砰砰跳个不停。   而对方放下东西,便踱步往她这处来,棠钰没有握紧手心,但一颗心已经跃至嗓子眼儿处……   “姑姑?”   耳畔声音传来的时候,棠钰懵住。对方声音很轻很细,她这么近都险些听不出来,棠钰以为听错。   但这样的声音,又分明透着熟悉……   直到身后的声音再次传来,“姑姑?”   棠钰才确认她没有听错,这是文广的声音!   棠钰撑手坐起,“文广?”   文广连忙伸手指唇边,做了一嘘声的姿势,棠钰见他额头上也都是冷汗,忽然明白他恐怕是冒着风险来的。   文广仿佛方才也不怎么确认是她,但眼下见到棠钰,鼻尖才微微红了,轻声道,“真的是姑姑?我早前以为听错了,想办法过来看看。”   棠钰点头,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我被叶澜之劫持了,他应当要用我来要挟陈倏。文广,这是哪里?”   文广警觉看了看身后,而后转身,低声道,“姑姑还记得早前在宫中,有一次晋王被废帝责罚,关在宫中偏僻的宁静台吗?”   棠钰记得,当时还是她和文广去看的小猴子。   文广悄声道,“这里是宁静台。”   棠钰是宫中最僻静的地方,就算是陈倏的人能入宫,也寻不到她……   文广又看了看身后,低声道,“姑姑,我这一趟来不能呆太久,先确认是姑姑就好。我会再寻时间来,姑姑别担心,陛下吩咐了这边要好生照看,暂时不会有旁的事,我会让人先盯着。”   棠钰点头,仿佛有文广在,心中的惊疑不定里多了一份安稳。   文广又道,“姑姑,我要走了,桌上的饭菜都是我试过的,没有危险,如果不是我送来的东西,姑姑不要用。”   棠钰点头。   文广最后道,“姑姑,您在路上许是没听说,您被劫持,万州府和天子决裂了,侯爷已经带兵讨伐京中。沿路的诸侯不敢阻拦,天子的人倒是在十余日前激战了一回,但万州府的人全歼,早就无心恋战,恐怕侯爷兵临城下就是这半月的事。届时天子恐怕会拿姑姑威胁侯爷,我会想办法送姑姑出宫。”   棠钰错愕,带兵讨伐京中?   文广点头,“天子应当也没想到,所以措手不及,这两日都在应对,恐怕还顾及不到姑姑这里,只是严加看守,还有时间!宫中的人不少都受了侯爷当初的恩惠,留下了性命,眼下姑姑困在宫中,宫中会想办法平安送姑姑出宫的。”   棠钰眼眶微红。   文广不能再留了,“姑姑先用些东西,我先走了。”   棠钰点头。   文广朝她恭声行礼,而后快步出了屋中。   棠钰耳畔都是先前文广口中的话,陈倏带兵讨伐,应当就是这半月就会兵临城下。   陈倏…… 第088章 惊心 二更合一   整个三月, 敬平侯府都是进进出出的万州府官吏。   自君侯调了大批军队北上,整个万州府内每日便似炸开了锅似的,时时刻刻都有数不清的军情, 后勤还有各个州郡的消息蜂拥而至。   尤其是前线军情紧急,随时都有要处理的急事,万州是大后方, 需要有人坐阵后方。   盛连旭便是这样的角色。   废帝在时,民间多疾苦, 不少义军揭竿而起, 那时候外有邻国虎视眈眈, 内有百姓起义, 诸侯暗潮汹涌, 万州府和丰州府没少被征兆讨伐过起义军和其余诸侯。   盛连旭同陈倏有默契,陈倏也绝对信任盛连旭。   陈倏在前方, 后方有盛连旭在,粮草, 军需,供给都源源不断北上运输。   袁柳则是陪在小初六身边。   因为袁柳在, 所以将平安和如意也带上。   爹娘都不在身边, 小初六确实沉寂了一阵子,但随着盛连旭和袁柳带了平安, 如意来万州敬平侯府,小初六情绪也渐渐好转。   袁柳性子开朗, 也亲切,一直陪着初六。   平安和如意又同初六在一处,初六渐渐不像前一阵那么沉默,不说话。   袁柳每日都会同小初六说, 爹娘很快就回来了,别担心。   许是有袁柳和平安,如意陪伴的缘故,小初六也慢慢相信,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   ……   到三月底的时候,茂之也同老太太一道来了万州。   敬平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陈倏都当即北上了,老太太知晓事态严重,吓得心中一直悬着,没有落下的时候。   敬平侯府就只剩了小初六,老太太和茂之动身往万州来。   茂之也吓倒。   当时娘亲弥留,他书信给姐姐,大夫告诉他,夫人可能已经来不及赶来了。后来果真姐姐还没到淼城,娘亲就去世。   还是四公子帮忙筹备的丧事……   原本他是想等姐姐带勉之来送娘亲最后一程,但姐姐迟迟没到,是四公子一直陪着他送娘亲下葬。   娘亲下葬后的两日,四公子忽然神色凝重来了府中,茂之才知道姐姐出事了,然后姐夫直接带兵北上。   这次新朝触到了姐夫底线,姐夫同新朝撕破脸。   但其实茂之心中很清楚,姐夫是极其稳妥的人,不会贸然就动用这么多的兵力北上。   新帝野心和权力欲鼎盛,又用南云侯世子夫人接近姐姐和勉之,蓄谋已久。   姐夫太了解新帝,所以知晓除非他做的事情能动摇新帝的根基,让新帝彻底担心和害怕,新帝才会顾忌,留足和姐夫谈判的资本,姐姐才是安全的!   但凡姐夫的反应慢上稍许,恐怕眼下的局面都不一样!   老太太见了小初六,两泪纵横。   初六也扑进老太太怀中,“太姥姥!”   “老夫人,别担心,长允马上就抵京了,很快,就能平安带棠钰回来。”袁柳怕老夫人担心。   老太太颔首,“亏得你们在江城,没让孩子吓倒。”   袁柳道,“长允心中有数,敢出事的时候,就让我和连旭赶来了江城,正差不多时候初六才回来,前后不过几日,老夫人放心。”   老太太点头。   袁柳搀扶着老太太入内,“吉人自有天相,老夫人您来了,初六更安心了。”   茂之去胡伯了解情况。   这一趟北上,胡伯和顾伯都没有一道跟去,要和建平侯世子一道守着万州府,跟着姐夫背上的是冯叔,万将军还有其余谋臣和武将。   茂之去的时候,胡伯和顾伯,还有盛连旭见了他,都停下手中的事。   茂之鼻尖微红。   盛连旭看了看他,开口道,“过来帮忙。”   茂之点头。   顾伯和胡伯也都没说旁的。   茂之知晓,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在万州府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是最好的帮忙。   ***   鎏城,公孙旦呈上信笺的时候,赵文域以为看错,又重复看了一遍,而后一圈砸翻了龙案,“叶澜之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竟然让人掳劫了棠钰!”   公孙旦皱眉,“是敬平侯夫人!”   公孙旦是怕帝后才好了一阵子,又因为敬平侯夫人的缘故起争执。   自从皇后知晓天子早前的事,就一直踩在醋坛子上,动辄就会翻上一两坛。所以公孙旦和赵文域约法三章,日后棠钰两个字不能提了,就是敬平侯夫人,态度要端正,立场要鲜明。   方才赵文域是气懵了。   听公孙旦这么一提醒,赵文域才反应过来,只是心中还是有些火大,“叶澜之这个卑鄙无耻之徒,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他是要骂上一两句才能过去那股劲儿。   公孙旦已经很熟悉天子的脾气,所以等他骂完,才开口道,“敬平侯已经带兵北上,人数不少,这次,敬平侯反应这么大,应当是很了解新帝,知晓怎么才能切中新帝要害,方才给陛下书信,是问陛下是否要一道出兵讨伐,陛下怎么想?”   公孙旦是想听他的意思。   结果赵文域想都没想,“还要想吗!出兵打啊!他连棠……”   赵文域改口,“他连敬平侯府夫人都敢掳劫!”   公孙旦:“……”   赵文域应当也反应过来好像立场不对,遂即又改口,“谁知道下次会不会掳劫思敏和我女儿!”   公孙旦垂眸:“……”   赵文域也反应过来,应当也不大可能,但是他是真的一瞬间担心!   赵文域恼道,“反正一日有叶澜之这个疯子在,一日这天下就不安稳,他可是连自己的发妻和儿女都能抛到安北的人,这种人比什么人都危险。”   公孙旦拱手,平静道,“陛下,您是天子,您考虑问题的角度应当是敬平侯这次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邀陛下一道,是为了便于向叶澜之施压,因为有鎏城和万州一起,叶澜之才会更坐不住,这是陈倏邀请陛下的原因,并不是代表他手中人马不够,也不是要陛下兴师动众攻打新朝。”   赵文域:“……哦。”   公孙旦继续道,“陛下考虑的角度是,新朝和敬平侯府已经彻底撕破了脸,这次不是没有可能敬平侯会取代新朝。所以,陛下应当考虑的是,如果鎏城不出兵,整个新朝的疆土都有可能落入敬平侯手中……”   赵文域:“……哦。”   公孙旦深吸一口,再道,“至于陛下要不要出兵,出多少兵,在于对叶澜之的判断。陛下觉得,叶澜之会如何?”   “……”赵文域看了看公孙旦,“相父你觉得呢?”   赵文域已经称公孙旦为相父。   公孙旦叹道,“微臣觉得叶澜之应当没料到敬平侯会反应这么激烈,而敬平侯反应这么激烈就是为了让叶澜之慌乱,所以这两人之间的博弈,在于敬平侯夫人身上。”   赵文域叹道,“可棠钰不都被他抓了吗!”   赵文域又忘了。   “唉,敬平侯夫人!”赵文域实在没辙。   公孙旦道,“所以,叶澜之和敬平侯的博弈在于,叶澜之要怎么对待敬平侯夫人,才会既让敬平侯恐惧担心,但又不会彻底惹怒敬平侯,才能将敬平侯拿捏在手中;敬平侯要表现出什么样的姿态,才能逼叶澜之交出敬平侯夫人,交出的敬平侯夫人是死是活,还是让敬平侯有切肤之痛……”   赵文域僵住。   公孙旦垂眸,“敬平侯很聪明,他应当想得到,所以敬平侯想要的是夫人活着……”   赵文域犹如落入深渊冰窖。   “妈的!叶澜之!”赵文域双目通红。   公孙旦叹道,“都说完了,陛下想怎么做?”   赵文域咬紧牙关,“打!让陈倏救棠钰,我杀叶澜之。”   公孙旦颔首,“陛下决定!但陛下,做任何事情都要有目的,新朝推翻,要两分天下,陛下和敬平侯免不了对立。”   赵文域沉声,“打完再说。”   ……   公孙旦走后不久,陈思敏来了殿中,赵文域头疼,知晓她是闻着味儿就来了。   “冲冠一怒为红颜吗?”陈思敏入内。   赵文域低声,“叶澜之与我杀父之仇,这是好机会,日后这样的机会不一定会有。”   “当年谋逆,陈倏也有份。”陈思敏提醒。   赵文域愣住,“陈倏救了我和母后的性命,两码事。”   陈思敏道,“因为棠钰吧。”   赵文域低头,“陈倏要是推翻了叶澜之,叶澜之的地盘都是他的,我干嘛不分一杯羹!”   陈思敏上前,“不是三分天下吗?”   赵文域看她,有些恼意道,“那你去问相父,三分天下里有个神经病!你怕不怕!陈倏和棠钰都是多小心谨慎的人,棠钰都被他掳劫了去,你哪天和女儿被他掳劫了去,我要怎么办!!”   陈思敏愣住。   赵文域忽然脸红,“干嘛!”   陈思敏别扭道,“你……瞎说什么……我这么厉害,谁能掳劫我?我当场给他两棍子,将他打瘸了去。”   赵文域好气好笑,“就你那破棍子!也就能打打我!你还能打谁去!”   “赵文域!你!”陈思敏被气得心底一堵,眼睛一红。   赵文域头疼,“别哭啊!”   陈思敏鼻尖微吸,“若是我被劫持了,你会像陈倏一样,像你现在一样?”   赵文域看着她不出声。   陈思敏转身,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陈思敏转身看他,一双眼睛挂着眼泪朦胧得看不清他身影。   赵文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要是你被劫,我比陈倏还疯!”   陈思敏忽得一声哭出来,“赵文域,你连人都不会哄。”   赵文域无语,“陈思敏!你清醒一点,现在是棠钰被劫持,又不是你!要他么是你被劫持,我还用得着同相父说这么一大堆,我早就拎着刀去杀叶澜之去了!”   陈思敏眨了眨眼睛看他。   赵文域忽得脸色一红,实在有些不习惯说方才的话。   “你再说一遍!”陈思敏咬唇。   “有病!”赵文域转身,“照顾好女儿,给女儿说,我隔两月回来举高高。”   陈思敏破涕为笑。   只是没想到赵文域忽然折回,四目相视,大眼儿瞪小眼儿,赵文域上前,抱起陈思敏狠狠嘬了一口。   然后才出了殿中。   陈思敏有些懵,而后,又笑了出来。   有人的性子就是这样的……   “阿缪,父皇很快就回来了~”寝宫里,陈思敏摸了摸女儿的脸,小公主睡得很香。   女儿和赵文域生得很像。   陈思敏笑了笑,希望有人不要逞能受伤……   ***   棠钰已经在宁静台内呆了四日,四日内,文广一共来了三次。   文广除了告诉她外面的消息,陈倏的消息,便是给她送吃食,还有同她说起宫中的事……   文广小心谨慎,每次来的时间都不会太久,也不会次次都来,但是他信得过的人来,都会唤棠钰一声姑姑。   棠钰会意。   等到第四日的时候,文广有些紧张,“姑姑,再撑两日,我们会送姑姑出宫,都是早前信得过的人,姑姑别担心。”   棠钰颔首。   屋外脚步声传来,文广退开,好似刚放下手中的餐食,低头往外退出时,却见一身玄色的龙袍赤舄,文广心中一惊。   但周遭都是禁军和内侍,他没办法久留在屋中,文广整个人颤了颤。   遭了……   文广眼中微红,心中既怕出事,又想着要快些送姑姑出宫去!   等不到后日了……   文广握住浮尘的手都在打抖,尽量让自己平静,文广脑海中飞速转动着,当下离开了此处,要快……   ***   屋中,棠钰看向叶澜之。   叶澜之看了棠钰一眼,漫步上前,“棠钰?”   棠钰隐在袖间的双手握紧,还是平静开口,“陛下。”   叶澜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不怕朕?”   棠钰知晓这样的话,不应是最好的。   叶澜之笑,“我之前一直在想,长允娶的人是谁?也觉得棠钰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我让他们去打听,有人回来告诉我说,当初长允入京,废后找过一个宫女到驿馆试婚,好像查来查去,这桩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最后查到说,去长允这里试婚的宫女叫棠钰……”   棠钰脸色煞白。   叶澜之又笑了笑,“当初我还好奇,他犯不上假戏真做才是,真是为了和我一道起事,连戏都做足了全套,但后来这个宫女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原来是去敬平侯府,他娶了你……”   叶澜之继续看她,“你知道我早前怎么想的吗?”   棠钰攥紧指尖,没有应声。   叶澜之道,“我想过去父留子,所以支开过长允,但是听说他夫人剩下了一个女儿,我在想,受不住这份家业啊,与其拱手将万州让给旁人,还不如暂时在长允手中放一放,结果,他生的是一个儿子……”   叶澜之笑,“棠钰,太奶奶教你的是吗?”   棠钰避过他目光。   叶澜之轻笑,“陈倏一定给你说起我们几个亲如兄弟,也一起在太奶奶跟前长大,但是太奶奶喜欢他们三人,不喜欢我的事吧?”   他也根本不期许她回答,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喜欢太奶奶!她眼光太毒,看我也总是带了偏颇,在她眼里,陈倏是好的,我是品性不好的,所以即便那个时候陈倏是个病秧子,但是太奶奶都愿意教他,而不是教我……我做得好,太奶奶说我不折手段;我做不好,太奶奶说我心胸不宽广,反正,她说什么都是对,你应当同她相处过吧?”   棠钰看他。   叶澜之轻“哦”了一声,“我怎么忘了,太奶奶的丧事还是你来操办的,你当然同太奶奶相处过,还相处得很好。不对,你应当同盛连旭,袁柳,陆冕诚都相处都很好。”   棠钰惊讶,他对万州和丰州的事了如指掌……   叶澜之起身,一步步上前。   棠钰慢慢退后,但再退就是床榻……   棠钰站住。   叶澜之伸手,捏起她下巴,“我早些想起来就好了,陈倏从小到大,一直心心念念一个姑娘,就叫棠钰。小时候,在他家中被灭门,他走投无路,投奔早前家中旧臣的时候,遇到的未婚妻,他们当时被人追杀,跑到山中,他发着烧,冻得发抖,是棠钰一直守着他,陪他度过了最难的时候……他那时候当我如兄长,时常在我跟前提起你,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出呢?”   棠钰下巴挪不开。   叶澜之笑,“早知如此,要挟他就简单得多了,何必去父留子,何必大费周章,将你留在宫中就好了,陈倏这个人重情义,当初要是想起来,把你留在宫里,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倒也不用仍由他把万州做到今日这个地步,称君侯,更想不到他还会放了赵文域!让如今三分天下!真是糊涂!”   叶澜之捏得更紧,“他这么喜欢你,你一出事,他就不惜带兵北上。其实陈倏心中应该很清楚,再多几年时间给他,他的根基要远比眼下深得多,那时候不说对付我,就算对我,对付赵文域,他都容易得多。但是他害怕,害怕你死了,所以只有将我逼上绝路,借此来换你性命。”   叶澜之隐晦看她,“你猜我会不会放你回去?”   棠钰下颚吃痛,叶澜之心中快意,“他要是兴师动众逼宫,我也认了,那他也要认,见到你的时候,他承不承担得起后果;他要是想要你活着,那就要带够筹码……”   叶澜之另一只手抚上她腰间,轻声道,“他应当想的到,他害怕才会带够筹码,我做什么,他才会害怕,一直害怕?”   棠钰心惊,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叶澜之另一只手也抚上她。   棠钰冷静道,“我见过大嫂!”   叶澜之猛地怔住。   棠钰心中砰砰跳着,她方才一直冷静听着,没猜错。   叶澜之提了每一个人,但唯独没有提起一个人。   他是刻意避开了一个人。   棠钰想起当初大嫂到万州的时候。   她听大嫂和陈倏说起过叶澜之。   叶澜之早前身无凭借的时候,是大嫂陪着他,他们有少年时的情谊,后来叶澜之也是因为安北的缘故,才能得了安北守军的拥护,才能登基为帝。   叶澜之是个极其有野心,有欲.望的人,他可以为达目的,不惜牺牲所有。但大嫂说起年少时,说他也有真心实意的时候。   后来陈倏让大嫂回安北,叶澜之没有阻拦。   叶澜之唯一还念得旧情,应当就是自己的发妻。   果然,棠钰言罢,叶澜之眼中有怒意,有羞愧,有愤恨,还有各种复杂情绪参杂在一处。   叶澜之脸色阴沉。   棠钰从袖袋中取出那枚扳指。   叶澜之脸色瞬间煞白,“怎么会在你这里?”   棠钰没有出声。   叶澜之脸色越渐难看,目光一直看向那么扳指,似是想起什么久远,挣扎,痛苦,又历久弥新的事。   叶澜之松开她,摔门出了屋中。   棠钰脚下一软,捏紧手中的扳指,这枚扳指帮她逃过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   叶澜之的用心恶毒,她不敢想象,陈倏会怎么样。   她也终于知晓为什么文广说陈倏已经带兵北上,就快兵临城下……   棠钰攥紧指尖,叶澜之了解陈倏,但又不了解陈倏。   棠钰放下那枚扳指,已经没有用了,棠钰取下头上的簪子,握在手中。   ***   半夜,屋外声响传来,棠钰睡不实,忽然便醒。   屋门打开,屋外是文广和另外几个宫女,文广的声音道,“陛下吩咐,让给夫人更衣,你们几个跟我进来。”   棠钰不敢出声。   文广阖上门,几个宫女上前,“姑姑?”   棠钰认得都是她早前带过的宫女,之前离开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文广道,“姑姑没事吧?”   棠钰摇头,“没事。”   文广点头,“不耽误了,姑姑和敏燕换衣裳。”   棠钰诧异。   文广道,“姑姑,沿路都交待好了,会有人接应,姑姑,您稍后跟着我就是。”   棠钰很快换了衣裳,眸间都是眼泪,“我走了,你们……”   敏燕已换好她的衣裳,“姑姑在宫中于敏燕有恩,敏燕的哥哥也因为侯爷的缘故留了性命,敏燕无以为报,姑姑好走。”   棠钰眼眶红了,“我会记得的,敏燕。”   文广将茶盏交到敏燕手中,一面朝棠钰道,“姑姑,千万别露破绽。”   棠钰跟在他身后,文广朝敏燕点头。   敏燕当即砸了茶盏。   文广带了众人跪下,“夫人息怒,奴才们马上滚!”   守在屋外的禁军当即开门,都第一时间看向敏燕,敏燕的背影本就和棠钰像,文广才让她来的,当即,有禁军皱眉,文广低声道,“都快出去!不怕责罚吗?”   几个宫女一道混出去。   有禁军想多看,另一个禁军道,“别惹事儿。”   其余几个禁军遂作罢。   文广离开时,看向那个禁军,禁军微微颔首。   文广领了几人快步出了宁静台。   要快! 第089章 动魄 二更合一   棠钰在宫中十余年, 知晓宫女日常是如何行走,低头行礼,所以同其余三个宫女一道走在文广身后并不突兀。   这处是宁静台, 宫中早前最偏僻的一处地方。   眼下是因为棠钰的缘故,安排了不少禁军值守。   文广是宫中的老人,又是管事, 平日里免不了八面玲珑,又人脉宽广。虽然不算御前最信任的一两个, 但也算御前的走动之一, 旁人都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而且, 同旁人的嚣张跋扈相比, 文广是最好相与的一个。   所以这一路出来, 禁军见到他都不同于旁的内侍官,没有太多盘查, 有时候是简单问候一两句,文广也招呼一声就走。   这也是这一趟文广必须要自己来的缘故。   只有他来, 才能顺利从宁静台将姑姑带出来,换作旁人怕是会出事。   宁静台这一段很长, 棠钰的心一直都悬着。   但因为宫中多年, 即便是一颗心一直砰砰跳着,但也冷静得下来, 面色如常混在宫女中,跟在文广身后;若是换作旁人, 许是早就在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和巡逻的禁军中露出破绽来了。   其实这一路已经很快了。   但文广一面看着天色,心中一面叨念着,快些, 再快些!   越到夜深,内侍官和宫女随意出入宫门越容易被怀疑,即便他手中有出入文书,但眼下已经入夜许久了,再迟恐怕生变。   文广身上早就被冷汗浸透,额头上也是,但不敢一直伸手擦汗。   原本文广是安排在后日离开的,届时诸事都能准备妥当,但今日天子的忽然举动已经让姑姑在宫中不安全。   若是不及时将姑姑送走,怕是会出事……   只能铤而走险。   敏燕在宁静台,不知道能顶到什么时候。今晚姑姑若是出不了宫,怕是再无机会了。   文广已经很镇定,但还是免不了脸色煞白。   宁静台只是第一步。   但终于,一行六人走出了宁静台。   棠钰也好,文广也好,还有同行的三个宫女和文官身边的内侍官也好,都长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已经跨出来了。   只是长舒了一口气后,又再次将一口气提起,继续压在心口,紧张没有褪去。   出了宁静台,禁军不似早前一样密集,只有来回巡逻的禁军以及固定的地方才有禁军轮值。   夜幕渐渐降临,虽然夜里出宫很难,但同样的,夜里在宫中行走的宫女和内侍官也少,他们一路反而没有遇到太多阻拦。   宁静台在后宫中。   从宁静台往内宫门去的一路都很顺利。   “哟,文广公公,这么晚还出宫啊?”就在内宫门的盘查处,有内侍官同文广招呼。   宫门自内而外,分为内宫门,中宫门和外宫门三处,每一处都有盘查,其中内宫门和中宫门处有内饰官和禁军盘查,外宫门处则是禁军盘查。   眼下内宫门盘查处,有人同文广招呼,棠钰几人都纷纷低头。   盘查处不同于方才的路上,盘查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而且只要停在这处,就会有其他内侍官和禁军上前检查腰牌等等。   “腰牌。”禁军问道。   文广背后早就被冷汗浸湿,虽然同招呼他的人一道说着话,但其实余光是瞥向棠钰处的。   棠钰也配合递上腰牌。   “哪一处的宫女?”禁军一面看着腰牌,一面例行公事询问。   棠钰顺着方才记下的敏燕的信息应声。   禁军又看了她一眼。   宫中的宫女这么多,谁记得住谁?   但因为棠钰生得好看,对方不由多看了一眼。若是没有文广在,怕是还要趁机多问上几句,也是公事公办……   文广寒暄完,趁着空隙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对方应好。   听道文广口中这句,禁军也没有再为难棠钰。   文广继续领着几人往前走。   棠钰听道身后,方才同文广一处的人道,“倒是好差事都让他给占了~”   棠钰在宫中,知晓什么样的差事在这些人眼中是好差事。   ——能随意出宫的就是好差事,尤其是夜里。   所以旁人嫉妒。   文广这一次冒了极大的风险,才会在夜里带她离开。   少有不慎,文广都会万劫不复。   但文广一声都未提过。   想从宫中弄出去一个人有多难,她在宫中这么久不会不清楚,而出了宫中,还要离京,一步一步都要提前计量好。   文广总共只有三四日时间准备。   这三四日内还不时出现在宁静台和她通气。   眼下,又迫不得已提前到今晚……   她知晓文广有多不易。   棠钰看着文广背影,也跟着他往中宫门去。   从内宫门到中宫门的这条道不通马车,只能步行,眼下,正好是落钥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出宫的,入宫的,都在这一处,也都形色匆匆。   这里已经不是后宫,往来这里的人也不止是后宫的侍女,内侍官和禁军,还有朝中这个时候出入的官吏,情况还会更复杂些。   棠钰也听到有认窃窃私语,“都说敬平侯夫人被陛下劫持了,不知真假?”   另一人赶紧让他噤声,“嘘,你疯了,这些话在宫中说不得,还要不要脑袋了!”   先前的人道,“若是敬平侯兵临城下了,这脑袋还在不在你我头上,都指不定了。”   两人说完,许是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便都不说话了。   同样心惊肉跳的,还有棠钰和文广一行。   内宫门至中宫门这一段很长,文广想走快,但又不敢走太快引人注目。这一路遇到旁的品阶高些的内侍官还要停下行礼,寒暄一两句再走。   其实文广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但还故作沉稳,一直带他们至中宫门处。   刚才过去的内宫门只负责盘查身份,安全;但中宫门处就要盘查此时出宫的目的,去多久,何时归来,在哪处得了话,若是有异的,还会拆人去问一句才能让走!   中宫门处是道坎儿……   询问得详细,所以滞留的人就多。   眼下是夜里还好,白日里要等上好些时候才能出入,所以越等得久,周遭的人越多,经过的人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   “姑姑,稍后中宫门的盘查会很细些,记住了吗?”文广低声问。   棠钰颔首。   文广又看向另外几人,“你们呢?”   几人也都跟着点头。   文广遂领着几人上前。果真,盘查处已经排了不长的队伍。这一侧是出中宫门的盘查处,另一侧是入中宫门的盘查处。   文广在,旁人简单过问了几句。   也有人逐一问起几人去哪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回宫,还要看腰牌,出入宫中的文书都统一在文广处保管,看过一次就好,不用再一一看了。   正好有人问到棠钰处,那人仿佛刚好对早前的敏燕有些印象,又让她抬头,想仔细看看。   棠钰慢慢抬起稍许,文广指尖攥紧,豆大的汗珠挂在额头。这里是中宫门,前后都是宫道,要出事,根本连掩藏的地方都没有。   文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别紧张,果然,见盘查处多问了棠钰几声,又将腰牌还给了她。   文广一口气才回来,正使了眼色让众人赶紧走,身后的声音响起,“文广公公?”   听到这个声音,文广脚下一滞。   棠钰也后背一凉。   文广不动,跟在他身后的旁人也不敢动。   棠钰认得是杜青洪的声音。   当初杜青洪入宫的时候,棠钰还曾帮过他,疏远后没有太多来往。   但后来杜青洪相继在惠妃和太后跟前当值,当时陈倏打着尚公主的名义入京,正值太后大寿,她申请了恩典提前离宫。皇后当时正愁试婚的人选,谁最稳妥,就是那个时候杜青洪特意将恩典的名次递给了皇后过目,皇后才扣下了棠钰,让她去驿馆试婚。   所以,杜青洪是认识她的……   她已经离宫五年,宫中认识她的人不多,但杜青洪一定是其中一个。   等真正到此时,杜青洪迎面走来,还偏偏就是在中宫门这处,文广和棠钰脸色都变了……   杜青洪笑道,“文广公公,这么晚还出宫?”   文广怕露出马脚,只能硬着头皮赔笑,“没办法,正好来了事情,想早些去早些回来。”   杜青洪瞄了他一眼,没怎么细看他身后的人,只见几人都低着头,以示尊重,这让杜青洪心中很舒服。   他原本是前朝太后身边的人,这样的身份,照说朝代更替,他是留不下来的,但他偏偏留下来了……   杜青洪将公主的藏匿之处供了出去,得了叶澜之赏识,他后来不仅没有受到牵连,还在叶澜之身边得了信赖。   杜青洪此人犹如蛇蝎。   他早前在宫中还更嚣张跋扈,后来是因为他同魏昭庭交好,魏昭庭后来出事,手下的人交待了魏昭庭的私心,所有同魏昭庭相关的人都受了牵连。原本杜青洪在魏昭庭一事后就应当倒台了,但又因为供出了魏昭庭旁的事情,被天子继续留下。   虽然眼下人还在宫中,但不及早前最鼎盛时,天子的信任。   这样的人,心中往往阴暗。   文广平日里都不怎么招惹他,但眼下遇到,文广这处要带人离开,他才从宫外回来。   文广急,他不急,他反而慢慢上前。   棠钰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   杜青洪笑道,“你手中什么差事啊,这么兴师动众,去这么多人?”   文广笑,“还能是什么差事?雨嫔娘娘听说陛下近来操劳,想要绚芳园的露水来煮茶给陛下喝。公公您也知晓,如今陛下有事发愁,也就能听听雨嫔娘娘的劝,雨嫔娘娘的话,自然就是宫中要做的事。”   雨嫔姓黄。   如今黄家可是天家支撑,天子自然要示好。   文广抬出雨嫔,杜青洪顿了顿,心知肚明不要招惹的好。杜青洪这才笑道,“既然是雨嫔的事,就不要耽误了。”   “多谢公公。”文广唤了声,“走。”   杜青洪看了看几人的身影,心中啐道,没想到文广这个家伙竟然巴结上了雨嫔!   杜青洪有些嫉妒。   杜青洪的目光一直落在文广和身后几人身上,忽得,杜青洪目光怔住,越发觉得其中的一道身影有些熟悉。   宫女的衣裳按品阶都是差不多的,但是行走的姿势也好,气质也好,都是不同的。   杜青洪莫名想起了棠钰。   他刚入宫的时候,还曾得过棠钰恩惠,他也一直记得棠钰,棠钰会告诉他宫中生存注意什么,记得什么。   他那时候总跟在棠钰身后,对棠钰的印象极其深刻。   他很感激棠钰,也认棠钰,所以在宫中见到有次旁人算计棠钰的时候,他算计了回去,最后对方落得杖毙下场。棠钰看着他,他很得意,姑姑对奴家关照,奴家也会关照姑姑的。   但是从那之后,棠钰疏远了他。   他觉得他分明内心是向着棠钰,但是棠钰将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她看不起他。虽然棠钰仍同他和善,但明显不似早前,事事都会提醒他,像对文广一样。   后来他得了机会去惠妃跟前伺候,又拿惠妃做跳板去了太后跟前伺候,不可谓鱼跃龙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当初敬平侯要入京尚公主,皇后一门心思想找稳妥的试婚宫女。   惠妃因为晋王的缘故,想打消晋王对棠钰的念头,于是惠妃给了他不少好处,让他在皇后跟前想办法提起棠钰。   他分明可以不接,但还是接了。   棠钰自找的,他有种棒打落水狗的快.意。   后来,听说棠钰天亮去试婚后,回宫见了皇后一面就被匆匆送出了宫中。   棠钰这辈子算是毁了,那也是她应得的。   旁人帮不了。   ……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眼下,杜青洪忽然看到这身背影,竟也忽然想起了早前的棠钰。   虽然棠钰不在了,但是这道背影还是让他生了些留下来玩玩的念头……   “等等。”杜青洪唤了一声。   文广和棠钰几人心中都是一惊,盘查处的内侍官也朝杜青洪看过来,“杜公公?”   “我怎么看那个宫女的背影有些眼熟呢?”杜青洪开口。   内侍官应道,“是敏燕。”   杜青洪踱步上前,“敏燕啊?”   棠钰低着头,眼看着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临在她跟前,随时都会将她识破,而她一旦被识破,后果可想而知……   棠钰屏住呼吸,明知对方是朝自己来的,也在尽量淡定。   杜青洪停在棠钰跟前,文广身侧的内侍官也已经脸色煞白看向文广,文广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   在杜青洪让棠钰抬头的时候,文广喉间一咽,顾不得这么多了!   文广沉声道,“杜公公,做得过了吧……”   杜青洪愣住,盘查处的内侍官和禁军都愣住。   很少见文广如此怼人,而杜青洪也确实在宫中惹人生厌,但这两个人几乎没有冲突过。   杜青洪诧异,文广继续道,“我方才都已经同杜公公已经说了,要赶去取绚芳园的露水,绚芳园在京郊,光来回就要多少时候,明日晨间的第一盏茶雨嫔就要用,杜公公这是为难我,还是为难雨嫔?”   文广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字字句句说出来都掷地有声。   “你……”杜青洪明知吃瘪,但是对方用雨嫔压他,他眼下不敢,也不好再说旁的。   他没想到文广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他的脸。   前面还有外宫门,文广知晓耽误不得了,又道,“走。”   “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上。”看着文广带这宫人离开,杜青洪心中愤恨。   ***   宁静台,叶澜之看着地上跪着的,穿着棠钰衣服的宫女,面色阴沉着,“马上封锁宫门,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去。”   虽然不知道棠钰什么时候不见的,但他最迟见过棠钰就是在今日黄昏前后。   “棠钰在哪里?”叶澜之问。   敏燕打着抖,被身侧的人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着刮着,还是一声吭声。   还是个硬骨头!   叶澜之知晓问不出东西,狠狠道,“拖出去杖毙。”   “朕走之后谁来过?”叶澜之问。   禁军应道,“文广公公,带了几个宫女来,说来给敬平侯夫人换衣服……”   叶澜之横目,“换什么衣服?”   守在屋外的禁军都纷纷低头不说话了。   换衣裳是什么意思,旁人都清楚,叶澜之攥紧指尖,文广?   他太会揣摩人心思,换了任何一个借口,禁军都会怀疑,唯独这个……   叶澜之捏碎了杯盏,“把文广找出来,走不了那么快。”   ***   从中宫门出外宫门的一路,文广越发觉得心中不安。   自从方才遇到杜青洪起,文广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怕还会旁生枝节,文广驻足,身后几人也驻足。   文广朝一侧的内侍官道,“林晖,我不同你们一道出去了,你替我先带姑姑出去,这是雨嫔的腰牌,拿这个出宫,越快越好。”   林晖诧异,“师父?”   棠钰也看向文广,“文广……”   文广道,“姑姑,出了宫门您同林晖一道,会有人接应你们,我已经让人想办法通知侯爷了,在接应的地方等,姑姑先走不用管我,我只是担心方才杜青洪坏事。还有,这两日都是我在进出宁静台,若是被发现,第一时间会找我,姑姑同我一处不安全,你们先走,若是我这里安稳,我会尽早出来寻你们。”   棠钰眼眶微红。   文广拱手,“姑姑的恩情,文广永远记得,林晖,带姑姑先走。”   林晖颤颤应好。   “要快,中途不要耽误,若是有人问起,就抬出雨嫔来。”文广嘱咐一声,而后又朝其中另外两个宫女道,“你们同我一道来。”   棠钰看向他,鼻尖一酸,又不敢再唤他。   林晖道,“姑姑,我们必须要走了。”   几人一道快步。   棠钰都不敢回头。   文广很快带了人折回宫中,内侍官诧异,“文广公公,您怎么回来了?”   文广叹道,“落了东西。”   内侍官和禁军都熟络,便也放行。   文广领了身后两个宫女折回,取东西这样的借口,可以在确认姑姑安稳出宫后,他还可以很快再离开,这样是最安稳的。   中宫门至外宫门的这一段路最长。因为平日这条路上大都走得是马车的,但今日姑姑步行,文广的一颗心一直悬起。   他折回内宫门时,姑姑应当已经到了外宫门处了,应当就是这前后。   文广刚入内,就见禁军紧急往宫门处去。   文广脸色煞白,遭了,一定是被发现了,眼下落钥,不知能不能来得及!   文广想得全然是棠钰这处。   有人看到文广和身后的宫女,“站住!”   “走!”文广想都不想,便带着宫女往相反方向跑。   因为他身后跟着宫女,所以旁人都往他这边追,   很快,落钥的消息传到外宫门处。   外宫门的禁军正查看完了棠钰的腰牌,还有林晖手中的出入文书,眼看着有不同颜色的信号弹升起。   林晖重重咽下,是关闭宫门的信息,而后也见有禁军追了出来。   走不了,棠钰脸色忽得煞白……   谁知门口的禁军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悄声道,“赶紧走,趁眼下!”   棠钰和林晖还有宫女都愣住。   但在宫门放下的指令到达前,棠钰和林晖还有两个宫女刚好了宫门。   禁军关上宫门。   “追回来!一个人都不能放出去!”身后禁军大喊。   但宫门已关上。   ……   宫外不远处就有马车在,林晖扶着棠钰上了马车,两个宫女分别上了不同马车向不同方向驶去。   棠钰心惊,林晖也颤抖着。   师父交待过,出宫之后不要马上离京,去合院暂避。   合院就在不远处。   “姑姑,稍后跟着我。”林晖脸色煞白。   棠钰点头。   ……   宫门打开,立即就有禁军撵了出来,林晖带着棠钰从小巷中穿梭至合院暂避。   他们的空马车已经往相反的方向驶去,对方就算找到马车,也一时判断不出她在何处有,合院中已经听到有禁军来往追赶的声音,棠钰眉头拢紧,不知道要怎么能安稳出京去? 第090章 发现 一更   城门口早就戒严了, 昨夜起,京中也开始戒严,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知晓一批接着一批的禁军在挨家挨户搜人。   掳劫棠钰之事,叶澜之不能放在平面上说,但是禁军连夜将京中都搜遍了也没发现敬平侯夫人身影。   殿中, 叶澜之气得又是砸茶盏,又是砸奏折, 还砸了近乎殿中所有能砸的东西!   旁人都不敢吱声。   不多时, 有内侍官说雨嫔来了。   近来在御前恩宠最多的便是雨嫔, 荣宠不衰, 叶澜之处处都顺着她, 所有人都觉得陛下将雨嫔奉若掌中宝。   眼下,叶澜之在气头上, 听宫中说砸了一个多时辰东西了。   雨嫔来了殿中,这种时候, 她自然要来,她能劝住天子, 旁人才更知晓她在天子心中的份量。   原本叶澜之就在气头上, 内侍官忽然说雨嫔来了,叶澜之怒意正没有出处, “让她滚!”   内侍官不敢在雨嫔面前胡言乱语,避重就轻道, “娘娘,陛下有事,暂时不见娘娘。”   能有什么事,不就在置气吗?   雨嫔这一阵在叶澜之跟前风光无限, 便想着怎么都不会是天子不待见她,怕是内侍官刁难,又道,“那你告诉我陛下有什么事?”   叶澜之原本就堵了一口恶气在,听到雨嫔的喋喋不休,心中的怒意顿时窜了上来。   他早前由着她,是因为陈倏帅军北上。黄家手中握了兵马,又送了这么一个女儿入宫,他要安抚黄家,让黄家替他卖命。   但那是因为有棠钰在,他尚且有要挟陈倏的筹码。   现在棠钰不在,陈倏要讨伐他,一个黄家能顶什么!   这一段时日雨嫔在他跟前,他早就看够了,眼下这个时候,他在气头上,她真当自己是他发妻!   “让她进来!”叶澜之沉声。   雨嫔满心欢喜入内,“陛下。”   她原本是想来劝天子的,但见到殿中的狼藉,忽然有些害怕。   看向叶澜之一步步朝她走来,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黯沉,雨嫔心底的害怕似是更多了几分。   “陛……陛下……”雨嫔下意识后退。   但因为地上的东西实在太多,她方才入内时还好,眼下一步步后退,始终有留意不到身后的时候,忽然脚下踩到东西,往后一摔,手都被地上的破碎花瓶划伤了。   “陛下……”雨嫔开始哭。   叶澜之原本就心烦,当下听到她哭,上前拎起她,厉声道,“哭什么!哭丧吗!怕朕死不了给朕添晦气吗!”   叶澜之忽如其来的连串话将雨嫔吓住,真的不哭了。   叶澜之咬牙,“你给朕听好了,眼下宫中出了事,要是找不到棠钰,陈倏带兵攻城逼宫,朕死,你也得跟着死!”   雨嫔懵住,根本不知道他说什么,但她从未见过这幅模样的天子,早前的天子一直都是和善亲近的人……   叶澜之松手,“滚!”   雨嫔再不敢说旁的,连忙出了殿中。   叶澜之又唤了声,“招了吗?”   禁军入内,沉声道,“陛下,都没招。”   叶澜之眼中起了杀意,“继续逼供,还有,把另外两个宫女杖毙了,当着他们的面。”   “是!”禁军应声去做!   叶澜之一脚踢开脚下的碎片,就在他的宫中!   竟然有人堂而皇之把棠钰送出了宫去!   昨夜那个叫敏燕的宫女就一个字没说,他让人杖毙了,今日又是宫女,又是内侍,还有禁军!   他的寝榻周围,都盘踞着什么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不信就凭这几个蝇营狗苟能这么顺利将棠钰带出宫女,要么,是陈倏在背后动手,特意借北伐混淆他的视听,实则是让宫中的耳目将棠钰救出去!   要么,这宫中不知道多少人向着陈倏和棠钰!否则凭这几个人,根本不可能!那这宫中比他想象中的更不能安生!   很快又有禁军来,“陛下,城中已经搜过一遍了,没有发现敬平侯夫人!”   对方话音未落,叶澜之就已经吼道,“继续搜,搜到找到人为止!没找到人之前,京中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禁军应是。   陈倏大军压境,还有几日就会兵临城下!   若是没有棠钰做人质,这城墙和宫墙都挡不住陈倏!   叶澜之心中并非不慌。   如今燕韩三分,国中都是些墙头草,新朝式微,万州强盛,都巴不得攀附陈倏,如果陈倏兵临城下,有人倒戈开城门他都会信!   “把文广带过来!”叶澜之攥紧掌心。   文广被禁军拖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血迹,有自己的,也有先前被杖毙的宫女的。   “朕再问你一次,棠钰去了哪里?”叶澜之言辞阴狠。   文广轻嗤,“奴才怎么知道姑姑去了哪里?奴才只负责送姑姑出宫,旁的事情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叶澜之眉头皱紧,威胁道,“为陈倏和棠钰断送性命值得吗?”   文广笑道,“要不是姑姑和侯爷,奴才早死了好几回了,如今要死,也是命数到了,陛下让人杀了我就是。”   叶澜之上前,啪得甩了他一个耳光。   文广吐了一口鲜血,剧烈咳嗽两声。   叶澜之厉声,“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文广还在咳嗽,没有再出声。   叶澜之凛声道,“拖下去,继续逼问,逼到他开口为止。”   禁军将人拖走。   文广其实说对了,他真不敢杀他!   如果棠钰的行踪只有他一人知晓,在禁军在京中将棠钰翻出来之前,他都只能留着他!   又有禁军入内,“陛下,京中还是没有消息!”   叶澜之也发心慌,“让人去找,所有在宫中认识棠钰,全部抓起来拷问,朕就不信,这宫中就没有一个人吐不出来些什么!去!”   禁军应声去做。   不足一炷香时间,又有禁军入内,“陛下,枣城关卡破了,安北驻军没拦住,最快,敬平侯还有三日就会抵达京中。”   禁军说完,叶澜之面色煞白。   三日……   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陈倏在不惜一切抢时间!   京中岌岌可危,宫中岌岌可危,他自己也岌岌可危!   叶澜之烦躁至极,又有内侍官道,“杜公公有事要见陛下!”   叶澜之皱眉,“杜青洪?他来做什么?”   内侍官道,“杜公公说,他知晓文广的事。”   叶澜之微顿。   ……   “你是说合院?”叶澜之半信半疑。   杜青洪道,“是,因为文广与奴才有些过节,所以奴才一直有些留意文广的事,前几日,他自己倒是没怎么出宫,奴才正好出宫采办,两次都遇到文广的徒弟往城西合院去。”   叶澜之看他。   杜青洪道,“城西合院那边很偏僻,奴才当时只是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还未来得及让人查。但听说宫中在寻人,奴才想起昨晚遇到文广,原本他是要连夜出宫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又折了回来。文广的徒弟这次原本是要同他一道出宫的,但他徒弟出宫后就再没回来,奴才想,会不会是去合院了?毕竟,这处地方偏僻,平常禁军寻不到,也不会去寻……”   “让人去搜!”叶澜之已经顾不得是不是合院。   ***   合院中,棠钰和林晖都没说话。   合院在偏僻处,除却昨日早前有禁军路过,没有旁人再入内搜过。   京城很大,京中禁军未必能搜到这里来,只是这里周围时不时安全,陈倏能不能尽快到京中,都是未知数。   眼下,京中已经不安稳,他们其实一头抓瞎。   林晖其实害怕得打抖,但还是安稳她,“姑姑,别怕,不一定能找到这里,我们兴许能藏几日。”   棠钰颔首。   她也不知道能藏几日?   但心中因为文广几人的事,心里难受,文广几人只要在宫中,应当凶多吉少,因为她的缘故,牵连了多少人。   而她在此处,虽然暂时安稳,却也不知道后续如何,明日如何?前途未必,一颗心一直悬起放不下来。   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棠钰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   临近破晓,棠钰才靠着墙角一处入睡,到辰时前后,忽然听到连串脚步声,棠钰惊醒,林晖也惊醒。   “有禁军来了!姑姑,快走!”林晖从窗户缝中看到。   眼下的场景和早前离宫时一样,忽然就发生,根本来不及反应,也一丝准备都不会留。   林晖带着她从后门出去,但后面处也是禁军入内。   侧门!   “姑姑,跟我来!”林晖慌乱,棠钰跟上,因为害怕,也因为紧张,其实脚下有些发软,但一刻都不敢停。   走到岔道口,林晖突然停下,将手中的匕首递给她,“姑姑,前面就是侧门,侧门可以出去,这段路太长,随时都会被发现,林晖不陪姑姑了,我去引开其他禁军,姑趁机走,能寻到什么地方藏身,便藏身,顾不了旁的了。”   林晖颤抖着,“姑姑,我走了!”   “林……”棠钰想唤他,但他已经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棠钰泪流满面,但是知晓若是不走,林晖也会白白死在这里,棠钰快步往侧门方向去,身后听到禁军惊呼声,在这里,追!   是往相反方向去的!   棠钰泣不成声。   去侧门的路的很长很长,长得听到刀剑声,棠钰终于到了侧门处,刚一出门,却见有十余个禁军守在此处。   棠钰怔住,转身想往回,但被拦下。   有禁军对着画像看了眼,“找到了,是敬平侯夫人!”   棠钰一惊。   对方正欲伸手抓她,忽然间,被箭矢射中,周围的十余个禁军都未反应过来,有中箭的,也有人上前动手,很快这十余个禁军被清理干净。   棠钰看向对方,对方扯下面上面巾,因为方才的打斗还有些喘气,“真是你,棠钰!”   这么多禁军出动,前面,后门,侧门都是人,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好跟到侧门处,结果正好见到是她。   他以为看错,这么禁军怎么会抓棠钰?   但确实是棠钰。   棠钰怔住,“刘青峰?” 第091章 离京 一更   “棠钰……姑娘?”刘青峰一侧的人也扯下面巾, 诧异看向棠钰。   早前押镖的时候,同棠钰一道去平南,那时候棠钰分明是个男的呀, 这……这怎么成了姑……姑娘?   紧接是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   在同刘青峰一道的十余人里, 竟有五六个棠钰都见过,都是那个时候她同卢家镖局的一道去往平南时候的镖师!   棠钰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京中, 会在这种时候再遇到这些人, 但若不是遇到刘青峰他们几个, 她应当重新落到禁军手中被押回宫中, 她将再难从叶澜之手中逃出来, 也会让文广几人白白牺牲。   棠钰似劫后余生,又似说不清的难过在其中。   “棠钰姑娘, 你没事吧?”   “棠钰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棠钰姑娘, 怎么会有禁军追你?”   眼下正值动荡之时,能在这个时候遇到故交, 尤其是在新朝禁军手中, 自然更多关切。   刘青峰看了她一眼,又朝其余人道, “先离开再说。”   这里都是禁军的尸体,很快就会有旁的禁军追过来, 最快的就是合院中的禁军。   果真,放哨的人紧张道,“来人了!”   刘青峰吹了口哨,有马车自远处驶来, 但是所有的人都没有上马车,马车径直从跟前驶过的时候,刘青峰朝她道,“走。”   棠钰跟上,旁的人断后,几人在街巷中的穿梭,而从合院中出的出来的禁军都往先前马车的方向追去。   棠钰才会意,马车是掩人耳目的,禁军被马车引走,他们能安全离开这里。   虽然不知晓刘青峰等人去往何处,但同他们在一处,应当暂时安稳。   ……   眼下的京中时局依然很乱,棠钰捧着杯子,一面喝着热水,一面听着早前镖局中的几个人说着京中的事。   棠钰才知道陈倏真要抵京了,所以京中不少世家和百姓闻风而逃。   闻风而逃不是怕敬平侯屠.城,而是怕天子发起疯来先屠.城。   京中有传闻,说天子早前在安北的时候,就杀过逃离安北的百姓,不是头一回,所以京中人人自危。   前几日,还能陆续出城。   他们原本也想跟着一道出城的,但因为有事没做完耽误了,昨夜起,忽然京中戒严,然后任何人都不让出入。   他们忽然一直被困在京中,晨间出来打听出了什么事,然后遇到上了棠钰。   棠钰忽然想,是不是因为文广将她救出了宫中的缘故?   叶澜之料定她一定来不及出京,所以封锁了京中,然后京中戒严,大肆搜寻。因为方才说陈倏要兵临城下了,如果叶澜之没有她在手中做筹码,很可能会被陈倏逼宫……   棠钰脑海里将这些事情窜了起来,也一环接着一环。   棠钰也从几人口中听说,自新朝动乱,卢家镖局受了牵连,早就已经没了。刘青峰说天子阴鸷,京中并不是久留之处,眼下是乱世,乱世出英雄,所以带了他们中愿意的人一些,直接投奔了鎏城。   所以,他们眼下是鎏城的人。   棠钰意外。   赵文域在鎏城称帝,刘青峰投靠了小猴子?   棠钰想起上次见小猴子的时候,仿佛很久,如今,鎏城和万州,新朝,已经三分燕韩,全然是不同光景。   而她上次同刘青峰见面,是更早之前,在淼城的时候……   棠钰思绪中,又听几人道,前一段时间,头儿带了他们二十多个人回了京中,打探消息,也做一些秘密的事情,结果忽然遇到京中生变。   听传闻说,天子掳劫了敬平侯夫人,敬平侯一怒帅兵北上讨伐。   也不知道传闻真假。   但他们事情才做完,还没来得及走,马上要交战,他们是应当离开京中的,所以今日出来打探情况,没想到在合院附近发现大批禁军,头儿说看看怎么回事,结果看到有禁军在侧门守株待兔。   再后来,他们见到是棠钰,都愣住。   头儿说,先救人!   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棠钰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但能在京中遇到刘青峰和早前卢家镖局的人,是意外,也是庆幸。   这处是地下室,所以相对安全。但有人来人往的时候,众人还是都不出声。   刘青峰方才去打听旁的事情去了,隔了许久才回来。   “眼下京中并不安稳,你怎么会在这里?禁军为什么要抓你?”刘青峰一来,旁人知晓头儿有事要和棠钰说,都退开。   刘青峰是记得她在平南淼城,当时他还去找过她,遇见过……   遇见过她的未婚夫。   他刘青峰行事坦荡,喜欢,也不会做插足旁人的事。   所以当日就从淼城离开,往京中回。   生逢乱世,京中既然已经留不下,不如拼一回,建功立业,换一种活法。   他本就常年跑镖,这些事情手到擒来,所以在鎏城混得开,也逐渐从早前默默无闻的小卒到千户,到偏将。   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这次到京中,也是负责接京中一门重要世家举家牵去鎏城,此事要秘密进行,但谁知忽然封城。   他们都被困在京中。   更没想到,会在京中遇到棠钰。   他的事,早前旁人已经同棠钰提起,他们是鎏城的人,她是万州的人,虽有各自立场,但眼下,陈倏和赵文域一道讨伐叶澜之,算是暂且同盟,而且,刘青峰为人正直,方才又才救了她的性命,她也信得过她。   棠钰手中的热水正好喝完,遂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是敬平侯夫人。”   棠钰说完,刘青峰眼中从微讶,到错愕,到惊呆。   棠钰继续道,“你早前在淼城见过的,就是敬平侯陈倏。”   刘青峰眼中已全然是震惊!   敬平侯陈倏?   他一直以为敬平侯是一方枭雄,是像晋帝这样的人,可那时候见到的人,分明温和儒雅,如谦谦公子……   但刘青峰知晓棠钰不会说谎,只是一时有些难消化。   良久,刘青峰才沉声,“原来传闻新帝劫持了敬平侯夫人是真的……难怪敬平侯会带兵北伐。”   刘青峰见过敬平侯同棠钰一处,目光里都写着温柔与爱慕。   这次新朝怕是踩到了敬平侯头上,收不了场……   棠钰继续道,“我被劫持到宫中,早前宫中的人冒死救了我出来,刚才他们说的京中戒严,城门封锁应当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昨夜藏在合院,今日禁军就来了合院,如果不是遇到你们,可能……”   棠钰敛声。   刘青峰转眸看她,沉声道,“棠钰,敬平侯这次北上的速度很快,应当三日左右就会抵京,眼下贸然出京不一定安全,还容易暴露,不如寻处安全的地方,等敬平侯入京。”   棠钰颔首。   其实刘青峰说的,她刚才就想过。   与其冒险离京,被人擒到,用来要挟陈倏,还不如找个安全的地方,一直呆到陈倏入京,这样其实是最稳妥,也是最安全的。   刘青峰起身,“你先安心在此处,我想办法通知敬平侯。”   棠钰抬眸看他,眸间微讶。   刘青峰道,“这次陛下同敬平侯一道讨伐新朝,鎏城和万州的立场并无不同,我帮你,也是帮鎏城。”   棠钰看了看他,目露感激,“多了,刘青峰。”   刘青峰又道,“这里是傅家在京中别苑,这处地下室隐蔽,但不保证绝对安全,你先同我们一处,如果届时生了意外,这两日我们必须要离京,我再同你商议。”   棠钰点头。   刘青峰出了屋中。   从昨晚到眼下,黄昏过后便是入夜,安全起见,地下室内里并无多少光亮,但可以透过缝隙看到满天星辰。   从离宫起,就一直惊险丛生,棠钰没好好合过眼。眼下同刘青峰一处,反倒能安稳阖眸。   棠钰伸手轻抚在腹间,很快就能见到爹爹了。   她实在疲惫至极,也终于短暂安稳,棠钰手护在腹间,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睡了好些时候,差不多到晌午了。   阳光透过缝隙照了下来,又是新的一日,也是她到京中后,最安稳的一日。许是前些时候一直紧张担心,眼下,松懈下来,但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   “棠钰?”刘青峰唤她的时候,她还有些浑浑噩噩。   刘青峰觉得不对,“棠钰,你怎么了?”   棠钰微微皱眉,“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刘青峰刚问完,整个人僵住,血迹……   **   等棠钰再醒的时候,已经在另一处屋中。   不是早前的地下室里。   棠钰有些累,迷迷糊糊听大夫模样的人同刘青峰说,“应当是紧张的缘故,夫人有三个多月的身孕,还好胎相稳,但也不能再受惊吓,最好能安静养胎,这是安胎药的方子。”   刘青峰应好,又使了银子给对方,“还请郎中保密。”   对方颔首,“傅家于我有恩,知晓当说不当说。已经让人煎药了,让夫人先服。”   “好。”刘青峰应声。   待得郎中离开,棠钰唤了声,“刘青峰。”   刘青峰上前,知晓她方才听到,“你动了胎气需要静养,贸然带大夫去藏身的地方不安全,我只能带你来这里。”   刘青峰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江湖道义,他不能不管;但其他的人安稳同样重要,所以他带了棠钰来这里,还好有傅家的关系。   “先歇着吧,服了药再说。”刘青峰话不多。   棠钰点头,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等晚些,刘青峰端了药来,她服下,又继续睡了一晚,第二日醒来,便觉腹间好多了。   城中已经开始有禁军在搜寻,但是医馆这样的地方,对方很少来。这一轮已经搜索到医馆处,刘青峰应对了过去,他同夫人入京,在此处安胎。   晨间一轮,晌午一轮,到黄昏搜了两轮。   棠钰知晓叶澜之已经彻底急了。   那就是陈倏是真的临近了……   她也想告诉陈倏,她眼下安稳,刘青峰已经想办法了,眼下,只能祈祷尽量不出茬子。   夜里,刘青峰警觉,轻微的动静,刘青峰夜里都醒了,远远看去,见是大批禁军。刘青峰见驿馆的一个帮工一面看着禁军手中的画像,一面指了指他们这处。   这一波人中禁军首领也看到了他。   刘青峰当即折回,“棠钰,有禁军追来了。”   棠钰咬唇。   “走。”刘青峰惯来小心谨慎,到医馆的第一日就摸清了周围的路,带着棠钰从小门小巷,然后又绕了好些路,出了医馆。   刚出医馆,见路上不少人,他们想离开,也被挤到人群里。   刘青峰怕旁人挤着她,只能护着。   但见人群是往南城门去的。   敬平侯马上要兵临城下了,不少世家必须要走了,刘青峰直觉傅家也应当在其中,这些世家煽动了百姓冲击城门。   刘青峰怕新帝发疯,会让人放箭。   想挤出去,但是挤不出去!   最后,被人潮挤着像南城门去。   棠钰咬唇,应当是不怎么舒服,刘青峰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恐怕会出问题。   前面已经有人同禁军冲突,禁军见到这么多人也吓倒,实在不知道要不要射杀这些百姓,但应当是有世家在,禁军中也有人被收买,混乱和僵持中,有人开了城门,所有人潮蜂拥而出。   刘青峰没有办法,护着棠钰一道出了城门,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根本挤不开。   刘青峰担心,“棠钰,你没事吧?”   棠钰摇头,“有一些不舒服。”   刘青峰咬牙,尽量挡住旁人,“坚持一会儿,人群疏散就好了,出了京,我们去找敬平侯。”   棠钰点头,这个信念也支持着她。   只是忽然,城门后马蹄声响起,刘青峰回头看到是早前在驿馆的那个禁军首领!   “棠钰,走!”刘青峰背起她。   眼下被抓到,一定会出事,这里的人太多,对方也没看到他。   但周围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有禁军撵出来,便到处疯狂跑着。   刘青峰背着棠钰快速离开,只是周围人太多,身后的禁军为了吓唬,也拉弓射箭。箭矢贴着他们周围落下,四周情况更加混乱。   换作旁人,此时一定束手无策,但是刘青峰沉稳带了棠钰一道走远。   到处都是散开的百姓,逃窜的世家,哭声,喊声,尖叫声,棠钰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   但禁军没朝他们的方向追来。   “棠钰没事吧?”刘青峰又唤了声。   棠钰轻声道,“嗯。”   刘青峰知晓她肯定不好。   眼下快至拂晓,避开禁军就安全了,刘青峰需要混在人群中,已经走了一整夜,已经离远了,但身后的禁军马蹄声渐进。   刘青峰回头时,再次见到那个禁军首领,对方也看到他,“追!再那!”   夜色里,刘青峰飞奔,但因为棠钰慢慢失去意识,没有力气在揽紧他,便顺势滑下,刘青峰怕她摔下,只得停下。   但夜色混沌,刘青峰一道踩滑,从一侧的滑坡处滚落,滚出去很远。   禁军勒马,这么深的陡坡,又在这样漆黑还未至拂晓的时候,“搜!”   禁军首领下令,周围都纷纷下马搜寻。   只是忽得,天空中几枚信号弹同时响起,所有的禁军都愣住,惊疑不定看向首领,禁军首领面色煞白,喉间重重咽了咽,敬平侯兵临城下了!   “还追吗?”有禁军问。   禁军首领看了看空中的信号弹,又看了看前面漆黑的陡坡,沉声道,“走!” 第092章 陈长允 二更合一   从拂晓至晌午, 驻军一直在攻城。   京中八个城门,东西南北四门再加东北,西北, 西南,东南四个偏门,驻军竟然一并在攻城, 攻势太猛。   从拂晓起,一场接着一场的攻城战, 中间全然没有停歇过。   不止万州系的驻军, 还有鎏城系的驻军, 京中就似一座围城, 哪怕死守, 攻陷也只是时日问题,根本不可能有救援……   之前推翻废帝, 陈倏和叶澜之的驻军连攻了三天三日,才里应外合之下, 攻陷了一处城门。   陈倏已经和他鱼死网破,赵文域更憎恨他, 叶澜之在大殿中一言不发, 知晓已经他没有退路。   如今的安北,也不会再接纳他。   那里有他的妻儿, 但日后,也都不是了……   禁军一个接着一个往殿中来, 汇报京城被围攻的战事,叶澜之起事已经听不进去。   既然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那他就在这殿中等陈倏和赵文域。   从前他和陈倏一道起事, 就是在这里推翻了前朝,那时候的陈倏还同他一心,那时候的赵文域还如一条丧家犬,若不是陈倏,应当也和前朝所有的皇子公主一样,早就没有活口留下。   呵,人算不如天算。   才过去短短几年?   讽刺的是,如今在这里等陈倏的人,变成了他……   鎏城也好,万州也好,甚至是安北,还有京城,所有人都盼着城破,盼着陈倏手刃他。   而这一次,陈倏的盟友是赵文域。   叶澜之轻嗤。   他为了江山,为了权势,连妻儿都可以抛弃,但陈倏为了夫人,竟然在这个时候帅军北上,而赵文域竟然没有釜底抽薪,直接去端了陈倏,端了万州,竟然同陈倏一道攻打京城?!   会打仗吗?   会做帝王吗?   叶澜之轻哂,他是想不通,明明这两个人里,没有一个适合做帝王!反倒最后先倒台的是他?   叶澜之轻笑,看着金殿外日头逐渐升起,到午时如日中天,再到眼下黄昏日落,就像新朝一样,昙花一现……   叶澜之其实以为京城会在翌日破晓被攻破,他会在翌日晨间见到陈倏,但没想到整个京城的守卫只用了大半日便破防。   黄昏日落,禁军来报,“陛下,乱军已攻入城中,和宫中禁军交锋。”   “真快。”叶澜之语气里不太半分旁的情绪,禁军错愕。   “请陛下撤离此处。”禁军撑着剑,单膝跪地。   “撤离?撤离去哪里?”叶澜之看他。   禁军双目含泪,“陛下,我们回安北吧。”   叶澜之眸间微微动了动,方才的一直面无表情,眼下稍许有了反应,“安北已经容不下我了,我无处可去了,你们走吧,我在这里等陈倏。”   “陛下……”禁军是从安北一道跟着他来京中的旧人,是早前生死与共的将士。   叶澜之看向他,“你走吧,替朕将这个还给夫人。”   禁军上前,诧异看他。   他口中唤的是夫人……   禁军接过,是一枚扳指。   叶澜之道,“同夫人说,没有旁的了,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陛下!”禁军泪如雨下。   “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东西替朕代去,算是朕请你帮得最后一个忙。”叶澜之看他,“走!”   禁军叩首,转身离了殿中。   ……   黄昏一过,很快入夜,空中有不计其数的信号弹划过。   这次入夜,除了他跟前,宫中再没有人惦记着点灯,金殿中,内侍官问道,“陛下,都点吗?”   叶澜之道,“都点。”   内侍官上前,逐次将金殿中所有灯盏点燃,远远看去,就剩了金殿中这灯火辉煌的一处,旁的地方漆黑如织。   但从外宫门开始,宫墙被一排排火把映红。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响彻宫宇,火光也照亮了半壁宫墙的。   叶澜之抬眸看向不远处,一次排开的火把,知晓是陈倏和赵文域来了。   金殿外,只剩了一两百禁军死守,旁的地方,近乎听不到呼喊声和短兵相接的声音,分毫没有逼宫的模样。   赵文域勒马,他身后的鎏城驻军都纷纷停下。   这些年赵文域征战四方,在沙场上所向披靡,早已不是从前的年轻气盛的晋王,如今旁人看到他都要先怵上几分。   虽然公孙旦这次没有跟来,而是在鎏城,但是赵文域大都听了公孙先生的话,当然,也有不停的时候,譬如当下。   “陈倏,你去吧。”赵文域淡声。   “好。”陈倏应声。   赵文域从未见过陈倏骑马,也大概率,陈倏不会骑马,就这样一个人,一直走到了今日,赵文域看着他的背影,还有簇拥着他的万州驻军。   赵文域低头,攥紧手中缰绳。   棠钰……   棠钰被叶澜之掳劫,陈倏这里同叶澜之……一定有话要说,他不出现的好。   赵文域满目猩红,还是强忍住了冲进殿中一刀砍了叶澜之的冲动。   “陛下。”身后的驻军上前。   “说。”赵文域沉声。   驻军道,“搜遍了,没有找到敬平侯夫人。”   赵文域低声,“继续找,宫中反过来翻过来也找。”   “是。”驻军听令。   忽得,赵文域愣住,又唤道,“回来。”   驻军上前,“陛下。”   赵文域似是想什么来一般,看向他,沉声道,“去找一个文广的内侍官,看能不能找得到!”   驻军听令。   赵文域也是忽然才想到,早前在宫中,棠钰和文广是最好的,如果文广还在宫中,应当是宫中的老人了,兴许文广会知道……   而且,文广不会骗他们。   赵文域好似心中忽然燃起了些许希望。   金殿前,短兵相接,兵器刺入血肉的声音传来,赵文域这些年征战沙场,早就熟悉不过,抬眸时间金殿外死守的禁军近乎全部倒在血泊中,只剩了十余人一面拔刀,一面后退,想要护住叶澜之。   其实也知晓根据护不住。   赵文域低头。   ……   陈倏步入殿中,殿中灯火通明,一眼能看清龙椅上的玄色龙袍身影。   曾经同他把酒言欢,兄弟相称,他甘愿与之卖命的人……想过杀了他,去父留子,而后又掳了棠钰。   “棠钰在哪里?”陈倏沉声。   他的声音在金殿中回响,旁的禁军和驻军都不敢出声。   叶澜之笑道,“你都到这里了,不应该先同赵文域一道商量,怎么瓜分这些州郡,怎么处置这些降军,谁来做皇帝骂?”   陈倏继续上前,“我问棠钰在哪里?”   禁军各个头上冷汗直流,面对敬平侯步步逼近,拦不住,也不敢上前,只能步步退后。   叶澜之笑了笑,撑手从龙椅上起身,十二玉藻冕旒遮挡下,看不清神色,却一步一步走下天子殿堂,“你怎么不问问,朕把她怎么样了?”   陈倏淡声,“无论她怎么样……”   叶澜之微顿。   陈倏看他,“叶澜之,他是我发妻,你明明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她,我一直在找她,你明明知道……”   叶澜之驻足,冷声道,“我是知道你喜欢了她很久,还知道在试婚的时候,你见到棠钰,整个人都心花怒发,无心朝中,只想去平南。”   陈倏继续上前,“相安无事不好吗?我已经替你夺下皇位了,为什么非要逼我至绝路?对你有什么好处!叶澜之!你好好当你的天子不行吗?”   陈倏方才声音一直清冷,眼下忽然怒不可谒。   禁军心中惶恐,纷纷后退,但已经退到金殿阶梯上,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步步登上阶梯,朝叶澜之靠近。   见他不不靠近,叶澜之反而笑得更厉害,“你觉得为什么?是我不放心你万州,怕你万州势大,所以总是耿耿于怀,总想杀了你安心,是吗,陈倏?”   陈倏皱眉看他。   是,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想不通,叶澜之为什么要一定要和他过不去?   他要了平南,就是与世无争之意。   叶澜之明明可以一直保持距离,他也不会做任何事情,更不会去查当年安城之事的真相。   他们还是兄弟!   他是不明白,不明白叶澜之为什么要这样。   但方才叶澜之的话,还是扰乱了他心底,莫名觉得,叶澜之还有旁的事情藏在心底,这才是叶澜之一直要对付他的原因。   陈倏驻足,反而是叶澜之逐渐走向他,“陈倏,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一直想错了一件事,你不是让人查过安城之事吗?以为那个时候我是演的苦肉计骗你是吗?”   陈倏眉头紧皱,没有吱声。   叶澜之笑道,“那我告诉你,一开始,没有苦肉计,我就是想在安城杀你,也安排了人杀你,所以,在安城那日,根本就不是什么苦肉计,我就是想杀你!”   陈倏怔住,整个人脸色煞白,也僵在原处,“为什么?”   比起叶澜之的苦肉计,更让他震惊的是叶澜之方才那句……   “为什么,叶澜之?”他从未想过那时候的叶澜之为什么要杀他。   叶澜之继续道,“没想到是吧,我也没想到,安城的那天,你同我说天家不仁,这世道迟早要变,如果有人做天子,你希望是我,因为我有魄力,又有担当,我做天子,你会举万州之力支持我。那时候我忽然在想,对啊,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可以帮我取天下啊~但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死士已经动手了,除非是我,旁人都拦不下来,所以我为什么能帮你挡了四刀,因为对方根本就是我的人,不敢杀我……”   陈倏攥紧指尖,“叶澜之!”   叶澜之笑道,“是不是还有疑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陈倏眸间黯沉,赵文域却忽然冲了进来,“陈倏!”   赵文域道,“文广前几日就将棠钰送出宫去了,棠钰没在宫中出事,我已经让人去合院找了。”   陈倏眼中氤氲,如劫后余生一般。   “棠钰没事。”赵文域也松了口气,这一路,他一颗心都悬着,仿佛在眼下才松开。   而赵文域忽然见到叶澜之,仇人见面份外眼红。   眼下知晓棠钰已经不在宫中,赵文域也没了旁的顾忌,赵文域当即拔了刀上前,一面上前,一面朝陈倏道,“要说的说完了吗?我早就想杀了这个疯子替我家中报仇!”   赵文域早就不是年少时候的晋王,带兵打仗的人,身上带了煞气,他还是一方君王,目光中并着凌冽,旁人根本拦不住。   赵文域身后的驻军跟着上前,很快,叶澜之身边的禁军都被斩杀。   赵文域没让旁人帮忙,还扔了刀给叶澜之。   身后的禁军头领恼火,“陛下!您忘了相爷的叮嘱!”   赵文域恼道,“烦死了,相父又不在,我还杀不了叶澜之!来啊,叶澜之,你不是安北侯,战功赫赫吗?”   叶澜之咬牙,原本不准备挣扎的,当下被赵文域挑衅,握了刀两人厮杀到一处。   鎏城的驻军看得头疼。   但陈倏一直没说话,目光一直死死看向叶澜之。   棠钰不在宫中,已经让人去找,他心中微舒。但同时,叶澜之方才的话还是在他心底留下道道涟漪,安城之时,叶澜之原本是要杀他的……   不是苦肉计。   安城之后,他随叶澜之起事,叶澜之冒着风险也想去父留子,也想杀他。   陈倏看他。   叶澜之早前是安北侯,戍守北方,也算骁勇善战,赵文域也还是,两人都砍得浑身是伤,赵文域随行的禁军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终究叶澜之这几年在宫中,比不过这些年一直征战沙场,又年轻的赵文域。   所以禁军看得心惊肉跳,却还是知道陛下不会出事,没有上前帮忙。   但叶澜之不甘心,很不甘心,虽然几刀伤了赵文月,却也被赵文域一脚踢翻在阶梯上,他起来的时候,赵文域一刀捅进他腹间。   叶澜之不得不跪坐下来。   眼下的叶澜之浑身是伤,毫无还手余地。赵文域眼眶猩红,他终于,替全家报了仇……   叶眼看陈倏步步近前,叶澜之忍住腹中的剧痛。   陈倏半蹲下,沉声道,“为什么,叶澜之?”   叶澜之已经没有力气再能威胁到陈倏,一侧又有赵文域在,旁人并未上前。   叶澜之自嘲笑道,“陈倏,我原本应当姓陈的,是当年的敬平侯,也就是你爹抛弃了我娘,叶家是我舅舅……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了吗,陈倏?你死了,我才能拿回我应得的东西,但是你说你要帮我取江山,那江山自然比万州好。”   陈倏僵住。   叶澜之继续嗤笑,“但是取下江山之后呢?陈倏,不是飞鸟尽,良弓藏,是我原本恨你,恨你们陈家。”   陈倏沉声,“叶澜之!你胡说!”   叶澜之腹间剧痛传来,“临死之人,我为什么要胡说!陈倏,我恨你们陈家,陈家满门上下皆死,但还剩了你,如果不是太奶奶护着你,万州日渐强盛,我想取而代之,我早杀了你了!”   陈倏咬牙。   叶澜之口中鲜血流出,“我们是兄弟,但从没兄弟情深过……”   陈倏双目通红,但叶澜之已经向前倾倒去。   赵文域上前,“他死了。”   他是没听清最后叶澜之最后同陈倏说了什么,但明显觉得陈倏不太好。   “陈倏你没事吧?”赵文域拢紧眉头。   陈倏摇头起身,但眼底的猩红被赵文域看到。   叶澜之身死,赵文域身侧的禁军首领上前,“陛下,相爷交待过,新帝一死,陛下当同敬平侯一道,商议新朝如何处置。”   赵文域看向陈倏,知晓陈倏眼下心里只有棠钰。   果真,陈倏转身,“随你。”   禁军首领惊讶,眼见着陈倏出了金殿,他身后的人也跟上,赵文域朝一侧的禁军首领道,“他就是来找他夫人的,旁的,他根本就不在意,同他商议什么?”   禁军首领也不吱声了。   赵文域轻叹。   原本,他还以为就他一个不愿意做皇帝的。   眼前还有一个。   其实,他也不知道,做皇帝有什么好?   明明早前在宫中的时候,无忧无虑得做他晋王多好,他记得那时候他同棠钰说,他希望做一辈子闲闲散散的晋王,最好能带上他母妃出宫到处看天下,燕韩才多大点儿呀,还有苍月,南顺,西秦,长风,羌亚,巴尔,西戎,东陵,这么地方……   那时棠钰说,她就想回家中陪外祖母。   时间过得多快啊,物是人非,转眼都变了模样。   ***   陈倏出了殿中,陈枫迎了上来,气喘吁吁,“侯爷,我同晋帝的一道去了合院,夫人不在合院,找知情的人打听,说前两日有禁军去合院抓人,确实死了一个内侍官,但是没有找到夫人,不知道夫人去了何处……”   陈倏原本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她是逃出宫去,还是被禁军追去过,她还怀着身孕……   陈倏心底似重器划过,“找,继续找,京中翻过来也要找到夫人!”   “是!”陈枫不敢耽误。   陈倏转眸,目光落在一侧,文广?   他在万州见过文广……   方才,赵文域是说文广冒死将棠钰送出去的,陈倏快步上前,文广想朝他躬身行礼,但实在动弹不了,只能轻声道,“文广见过侯爷。”   陈倏一眼看过,知晓他受了不少型,眼下站都站不稳,“文广,我和阿钰多谢你。”   文广轻声道,“只是不知姑姑去了哪里,是否安稳……”   文广是听说过了林晖死在合院,林晖身死,姑姑身边应当没有人了,他是后怕。   文广言罢,又有驻军将杜青洪抓了过来。   杜青洪吓懵,赶紧跪下,但抬头看到一侧的文广和同敬平侯在一处说话,杜青洪面色铁青。   文广同陈倏道,“奴家刚才请驻军去抓的他,就是他,原本姑姑应当没事呆在合院的,是他同天子说,姑姑可能在合院。”   杜青洪吓得魂飞魄散,“文广你别血口喷人!我没有,我没有!”   陈倏看向杜青洪,杜青洪忽然道,“侯爷,我知晓后宫的雨嫔还有几个皇子藏在何处!”   他早前就是靠这个在叶澜之跟前留得性命不说,还平步青云的。   陈倏没有出声,杜青洪顿时觉得有些,连忙上前,叩首道,“侯爷还想知道什么,奴家什么都知道,侯爷早前入宫,于宫中无犯,宫中都认侯爷,侯爷,奴家愿做牛做马,替侯爷效犬马之劳!”   陈倏看向文广,“交给你处置。”   杜青洪整个人僵住。   赵文域也从金殿中出来。   这次逼宫,根本没有多少禁军抵抗,宫人听说是敬平侯入宫,也根本没有逃窜或乱跑,所以宫中反而没有血流成河。   眼见马上就要拂晓,赵文域道,“陈倏,会找到棠钰的。”   陈倏颔首。   赵文域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很快会有消息的。”   陈倏再次颔首。   言辞间,又有人驻军快步入内,“陛下!”   驻军上前附耳,光听了一句赵文域双目瞪圆,“人在哪里?”   驻军应道,“京郊二十余里处的村落里。”   赵文域看向陈倏,“陈倏,找到棠钰了!”   陈倏指尖攥紧。   ***   赵文域同陈倏一道在马车里往刘青峰说的村落去,也同陈倏说起方才的驻军附耳说的话,“鎏城军中有偏将名唤刘青峰,我早前让他来京中带傅家在交战前安全离京,是刘青峰救了棠钰。”   陈倏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赵文域继续道,“刘青峰早前是卢家镖局的人,好像是说,之前同棠钰认识,正好在京中遇到棠钰,将棠钰从禁军手中救了下来,所以棠钰一直是同刘青峰在一处的。”   陈倏低声道,“我见过他。”   赵文域意外。   陈倏想起为什么对这个名字熟悉,当初他让陈枫下一趟镖,带棠钰回平南,当时陈枫给他看过的册子,镖头的名字就叫刘青峰,所以他有印象。   在淼城的时候,还有个镖头追来过,他是听棠钰叫他刘镖头。   那就是刘青峰。   陈倏在脑海中窜到了一处。   赵文域继续道,“刘青峰为人稳妥,又认识棠钰,幸好棠钰遇到,否则要是被叶澜之的人抓回去,才是险境。”   赵文域庆幸。   但陈倏心底还似揪起。   京郊二十余里,这个距离不是马车的距离……   这么远的路。   陈倏心中微沉。   ***   等到了范村,马车在村中某处停下。   这样的村落没有医馆,都是在大夫家中,陈倏入内时,见到刘青峰在苑中。   刘青峰看了看他,愣住,他是见过他,刘青峰拱手,“敬平侯。”   陈倏颔首致意。   赵文域在陈倏身后入内。   刘青峰拱手,“陛下。”   刘青峰沉声道,“夫人在屋中还没醒,大夫说动了胎气,万幸的是夫人平日底子好,孩子保住了,但夫人一定要卧床休息,不要再受惊吓。”   陈倏心中激动,撩起帘栊入内,没事就好。   他忐忑,庆幸和内疚混杂在一处,极其复杂,又难以形容。   入内的时候,见棠钰躺在床榻上,脸色煞白,唇角也没什么血色。   陈倏上前,“阿钰,我来了……”   陈倏鼻尖微微一酸,但棠钰似闭着眼睛,是睡过去了。   他俯身,鼻尖贴上她鼻尖,“阿钰,小奶狗来了,你别吓我。”   许是鼻尖上沾了氤氲,棠钰微微怔了怔眼,陈倏见她醒了,喉间轻咽,“阿钰!”   棠钰看了看他,眼中半是意外,半是诧异,半是戒备,“陈长允……”   陈倏微怔。   棠钰原本想撑手坐起,他伸手按下他,“阿钰,先别动。”   棠钰惊讶看他,不知是因为他的亲密举动,还是他口中那声阿钰。   陈倏也再次愣住。   “你方才叫我什么?”陈倏反应过来。   棠钰环顾四周,看了看他,轻声道,“陈长允啊。”   陈长允……   她只在生气的时候会这么叫他,还有,便是早前在淼城,她刚见他的时候。 第093章 担心 一更   陈倏心中莫名一慌, 越发从她眼中看出迷惑。   不仅迷惑他,还迷惑得看了看四周,又因为惯来的谨慎, 没有直接问起这是在哪里,而是小心翼翼观察一圈后,又抬眸看了他, 淡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没有问这是在哪里。   而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是小心谨慎斟酌之后说的话, 这样的棠钰, 让他心中的不安更多几分。   棠钰看了看他, 又不敢一直看他。   觉得他看她的目光不似早前, 有些过于亲近和熟悉了……   棠钰攥紧指尖, 这里不是她认识的地方。   也不是家中。   但她和陈倏在一处。   陈倏心中的猜想更确认了几分,也忽得, 手心泛起一丝冰冷。   棠钰见他不说话,但他在屋中, 就在床沿边,她一直这么躺在一侧, 有些奇怪。   棠钰再次想撑手起身, 短暂沉默了稍许,陈倏低声道, “阿钰,你动了胎气, 大夫让你卧床,别起身。”   棠钰诧异看他,脑海中似是掠过什么一般,但又似什么都想不起, 隐约有些疼。   陈倏眉头微拢,握住她的手,温声道,“阿钰,你是不是记不得,我们成过亲了?”   棠钰惊讶。   陈倏心底若沉入深渊冰窖里。   又见她在尽量不触动他的情况下,慢慢将手从他手中收了回来,轻声道,“嗯,记不得……”   恰逢此时,陈枫入内,“侯爷,万州府的信。”   陈倏和棠钰心中都是一惊,而后,慢慢看向对方。   此时,陈倏才意识到一件更严重的事情。   ——如果棠钰只记得陈长允,那她对敬平侯陈倏几个字的印象,还停留在驿馆试婚的时候……   四目相视里,陈倏脸色铁青。   棠钰不会不知道万州府就是敬平侯府……   棠钰看向他时,脸色煞白。   陈倏想开口,但是忽得不知道怎么开口,遂又想起早前在驿馆时,她吓得不敢说话,也只能迎合他。   陈倏心底好似钝器划过。   但忽然间,还想起棠钰同他说起过陈枫。   棠钰应当认得陈枫。   果真,他见棠钰羽睫轻轻颤了颤。   遭了!   就连陈倏自己都在心中脑补出一出试婚过后,他对她巧取豪夺,逼婚生子的戏码来,跟何况棠钰!   他顿觉跳进黄河洗不清……   他,这……   陈倏眉头皱紧,想起刘青峰刚才说的,大夫说夫人动了胎气,孩子保住了,但夫人一定要卧床休息,不要再受惊吓。   他也忽然意识。   他在,就是最大的惊吓……   陈倏朝陈枫道,“出去吧。”   陈倏只字未提万州府信笺的事。   陈枫应声退出。   陈倏才又看向棠钰。   棠钰轻轻咬唇,特意别开他目光,陈倏温声道,“你先休息,有事唤我。”   棠钰戒备点头。   起初的陈长允还好,后来从听到万州府几个字开始,她就有些抵触看他,到眼下也是。   陈倏怕她心底再忐忑惊慌,从床榻上起身,也明显见棠钰如释重负舒了口气。   撩起帘栊,陈倏整个人都有些脱力般,有些无所适从。   早前的惶恐担心,在终于见到她平安之后缓了下来,但眼下,又似被另一种惶恐揪起。   陈倏朝陈枫道,“叫军医和京中御医来。”   陈枫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见侯爷从屋中出来,和方才入屋中前全然两幅神色,而且刚才,侯爷明显是特意让他先出去,怕夫人再听到更多……   陈倏在苑中阶梯上落座,赵文域正好见完来寻他的将领,却见陈倏在阶梯上,不在屋中。   赵文域上前,诧异道,“棠钰还没醒吗?”   陈倏缓缓抬眸看他,“醒了。”   “那……那怎么了?”赵文域心中不好预感,怕棠钰出事,但一想又不对,棠钰真出事,陈倏肯定是在屋中守着,不会一个人坐在这里。   陈倏看他,“她没事,但是好像记不得一些事情了。”   赵文域呆住,“记不得一些事情……是什么意思?”   陈倏有些颓然,“她记不得我了。”   赵文域瞪大了眼,虽然知晓不合时宜,但是莫名有些幸灾乐祸是怎么回事。   ……   “侯爷,夫人在滚落山崖的时候,虽然有刘将军护着,但头还是在石块上磕了,肿块很小,早前村中大夫在医治的时候没留意到。应当是这个缘故,夫人有一段记忆暂失了,暂时想不起来。”   陈倏唤了随行的军医来,御医来,都是一个结果,   陈倏沉声,“以后都会想不起吗?”   御医道,“倒也不会,像夫人这样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失忆,快的话,几日就能好,慢的话恐怕要两三年左右。”   陈倏愣住,两三年……   御医又道,“侯爷不必太担心,这样的病例很多,几日是极端,两三年也是极端,大部分的人,两三个月至一年内都会记起来,等好了之后,也不会有影响。只是眼下棘手的是,夫人动了胎气,要保住孩子,就不要夫人再受惊吓,侯爷可以花时间同夫人一处,慢慢让夫人想起以前的事。”   御医说完,陈倏颔首,“我知道了,多谢了!”   御医又道,“早前村中大夫的安胎药粗糙了些,微臣调了几味药,晚些时候,侯爷可让夫人服下。”   陈倏点头。   御医想了想,又再次叮嘱道,“侯爷,微臣是担心,若是夫人记不起来一些事,眼下陌生的环境恐怕会让夫人有些害怕,侯爷可以多抽时间陪着夫人一道,夫人能安心些。”   陈倏应好。   但自御医走后,陈倏陷入了两难境地。他当然知晓陌生环境,棠钰会害怕,棠钰方才也确实害怕了。   但并不是他多陪她一处,她就能安心。   她记得他是陈长允,只记得初到淼城的事,她对他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陈长允,还有更早前的驿馆试婚后……   她怕他。   陈倏伸手扶额。   他是应当庆幸,在这样的险境中,棠钰和孩子都平安。   但她胎相不稳,他不能吓着她,可她见到他就有些害怕,他恐怕还要做好准备,慢慢地,重新地,和这个时候的棠钰相处……   ***   陈倏重新到屋中的时候,棠钰已经睡了。   陈倏此时才敢吻上她额头。   应当是这一阵都未安心过,方才用了药,眼下睡得很熟。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整个人稍微有些没有安全感得蜷在一处。   陈倏掀起被子,慢慢上了床榻,从身后揽着她。   她早前不舒服的时候,总喜欢这样。   她是有些记不得他了,但在睡着的时候,还是安心得靠在他怀中,并无芥蒂。   陈倏伸手,轻轻环在她腰间。   ……   翌日醒来,棠钰身侧没有旁人,但迷迷糊糊觉得昨晚睡得踏实安稳。   又忽然想起,昨晚如果有人,也应当是敬平侯。   棠钰指尖微微蜷了蜷,心中莫名有些复杂。   忽然听到屋外的声音,“棠钰。”   小猴子?棠钰意外。   ……   屋中,赵文域扶她坐起,有些担心看她,“你真记不得陈倏的事了?”   听到陈倏两个字,棠钰眸间明显滞了滞。   赵文域实在不知道自己应当幸灾乐祸,还是旁的……   看到陈倏方才那幅吃瘪模样,他分明幸灾乐祸就好了啊,但他又幸灾乐祸不起来。   棠钰还在病榻上,许久未见,赵文域不想说些不开心的事,于是想寻些开心的事同她说,谁知一想到开心的事,就脱口而出,“我和陈思敏成亲了。”   棠钰笑道,“陈家三小姐吗?”   “啊。”赵文域记得她上头两个哥哥。   棠钰佛醒来后,头一出笑,“三小姐英姿飒爽,不输男子。”   忽然听棠钰这么夸赞陈思敏,赵文域挠了挠头笑道,“是啊,我们小时候总打架!”   仿佛忽然想起什么,赵文域又道,“对了,我和思敏有个女儿,要比你儿子小一些,干脆以后我们做亲家吧!”   赵文域刚说完,又改口,“不对,你们儿子同盛连旭的女儿定亲了。”   棠钰皱眉。   赵文域想了想,又道,“等你孩子出生再说。”   棠钰听到赵文域说她同陈倏有个儿子,恍然觉得应当过去了很久时间……   但是她怎么都记不得了。   赵文域知晓陈倏让他来,是因为棠钰有些怕陈倏,但是不怕他,赵文域叹道,“棠钰,陈倏对你很好,这次你出事,他当即就率军北上,一刻都没耽误。”   棠钰娥眉微蹙,“我不记得了。”   赵文域道,“新帝知晓你同陈倏两人感情很好,就让人掳劫你入京要挟陈倏。记得文广吗?文广貌似把你救了出来,后来遇到刘青峰,平安脱险了,但是大夫说,你逃跑的时候头磕在石头上了,就有段时间的记忆记不清楚了,可能一两个月,三四个月,或是一年,就会想起了。”   棠钰还在消化他说的。   赵文域认真道,“棠钰,你是记不得了,但是陈倏对你很好,你也喜欢他,这次他应该吓坏了,你就吓唬吓唬他就行了,别真给吓倒了。”   棠钰:“……”   赵文域又道,“看他那模样,担心了一晚上了,应当是怕你看到他慌乱,所以让我先来看看你。”   赵文域笑,“真的,棠钰,你最不用怕的人就是他。”   ***   晚些,陈倏端了药来,棠钰看他。   陈倏上前,留足了一段距离,温和道,“药凉了一会儿了,我尝过,不烫了。”   她想起赵文域说的话,她同陈倏很好,但她真的记不得了。   她端起药碗,分了几口喝完,放下药碗的时候,他摊开掌心,里面放了果脯蜜饯,陈倏笑道,“我以前最怕喝药了,你每次都会给我这个。”   棠钰看他。   陈倏放在她手中,而后起身,“睡会儿吧,有事叫我。”   他应当是想要吻她额头的,但忽然凑近,又顿住,而后笑了笑,转身出了屋中。 第094章 耐性 一更   “你准备怎么办?”苑中, 赵文域同陈倏一处并肩踱步。   叶澜之已死,新朝已经土崩瓦解。   这次攻城,总共只用了大半日, 不少禁军和安北驻军都知晓没有后援,城破只是时日问题,所以伤亡并不多……   这次敬平侯和晋帝入京, 百姓几乎没有被波及。   而在入宫的时候,值守宫门的禁军几乎没怎么抵抗。   眼下, 新朝分崩离析, 新朝留下的烂摊子还在, 总要处理。   但没想到棠钰这里……   不管如何, 眼下, 陈倏找到棠钰,那棠钰就是安稳的。   陈倏应道, “没想那么多,我想多陪陪她。”   赵文域深吸一口气, “我看棠钰是真不记得了……”   陈倏道,“这月余, 她一个人肯定惊慌失措, 是我一直不在,眼下, 她记得也好,记不得也好, 我就想好好守着她。”   赵文域驻足,“陈倏,叶澜之那边,我们要做个了结了。”   陈倏看他, “你想怎么做?”   赵文域道,“鎏城灭不了万州,万州也灭不了鎏城,鎏城和万州原本也没有一定要的冲突的理由。叶澜之已经死了,新朝的地方,可以一分为二,你我各占半壁江山,互不相扰。久逢乱世,原本燕韩气数也尽了,百姓心中早就厌恶了这样持久的混战,终日不得宁静。叶澜之死了,你我鎏城与万州未必不可和平相处,还百姓安宁。”   陈倏应道,“我不想称帝。”   赵文域笑道,“陈倏,你以为我想?”   忽得,陈倏也低眉笑了笑。   赵文域又道,“你万州兵强马壮,我鎏城也盘踞一方,早前的京中不一定非要是京中,我既已建都鎏城,日后也会继续以鎏城为都,陈倏,你尽早做准备。”   陈倏缄声。   赵文域继续道,“早前的燕韩气数已尽,百姓心中怨声载道,叶澜之已死,日后,我会改燕韩为北燕。早前的燕韩如何,自有历史做评判,日后的北燕盛世由我开创!”   赵文域言罢,率先伸手,“唇亡齿寒,早前的北舆已经没了,周围西秦,羌亚,苍月,巴尔诸国环伺,你我日后守望相助,如何?”   良久,陈倏伸手。   两人击掌。   赵文域唤了身侧的禁军牵马上前,既而跃身上马,“陈倏,我在废都等你。”   “好。”陈倏应声。   看着赵文域打马扬鞭而去,陈倏想起多年前,在宫中初见赵文域的时候,那时的赵文域还是个不知深浅,被他瞪一眼都会不寒而栗的小屁孩儿。   如今,已经驰骋沙场,鎏城称帝。   “陈枫。”陈倏唤了声。   陈枫上前。   陈倏道,“替我请冯叔和威叔来一趟。”   “是。”陈枫应声。   这一趟北上,胡光书、顾来守着万州,同陈倏一道挥师北上的人是冯云,王威和万超。   陈倏很清楚,方才赵文域的话,不是无缘无故说起的。   既然鎏城同万州一道兵征讨,那只要新朝崩塌,鎏城和万州就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赵文域应当已经在心中思量了许久。   是要做决断了。   ***   冯云和王威,万超都在京中,要往此处来需要时间。   陈倏入内时,棠钰已经喝完药安静入睡了。这两日,棠钰的气色明显有了很大好转,大夫让继续将养。   陈倏上前,轻声坐在床沿上。   她侧身睡了,应当是睡着后,被子踢了下来。   陈倏伸手,将被子给她盖上,将她还是被子外,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忽然沉声道,“阿钰,你要是好了该好多?我有事想同你商量,你肯定和我想的一样。”   陈倏眸间些许碎莹,也伸手握了她的手在唇边轻轻碰了碰,“不怕,小奶狗在了。”   陈倏起身,吻了吻她额头。   而后,又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中。   苑外有马蹄声传来,应当是冯云,王威陆续到了,陈倏轻声道,“我晚些回来。”   等陈倏撩起帘栊,脚步声出了屋中,棠钰才微微睁眼,也缓缓撑手坐起。   她是有些怕他……   但他方才握住她手在唇边轻轻碰了碰,低声说着亲近话的时候,她心底莫名有些难过。   —— 你和陈倏有个儿子,叫初六。   —— 新帝知晓你同陈倏两人感情很好,就让人掳劫你入京要挟陈倏,这次你出事,他当即就率军北上,一刻都没耽误。   —— 棠钰,你最不用怕的人就是陈倏。   棠钰蛾眉轻蹙。   ***   屋外,陈倏驻足,回头看了看屋中。   他同她有多熟悉,怎么会不知道她是真睡着还是假睡,他没戳穿,她才觉得安稳。   即便知晓有一日她会恢复,但他不希望她记不起来的任何一日担心受怕。   记不起,那就重新开始。   陈倏淡淡垂眸。   ……   棠钰悄悄通过缝隙看向窗外,见苑外陆续有人来了苑中,都朝陈倏拱手,“侯爷!”   棠钰也听陈倏唤了声“威叔”,“冯叔”。   隔壁屋中,冯云和王威问道,“是找到君夫人了吗?”   陈倏颔首,“找到了,就是……阿钰撞到了头,可能有些事情记不清了,这段时日,我可能要多花些时间陪她。”   冯云和王威紧张,“夫人人没事吧?”“大夫看过了吗?”   陈倏应道,“阿钰动气了胎气,大夫说需要将养,我需要在这里呆段时日,所以今日威叔和冯叔来商议新朝和废都的事。”   提到废都两个字,冯云和王威都紧觉。   弃用的都城才会叫废都。   侯爷口中如果说出废都两个字,那就是鎏城不准备迁都,而侯爷应当也不会将此处设为都城。   冯云和王威都隐约嗅出了一丝微妙。   陈倏道,“威叔,冯叔,赵文域今日同我提,两分天下,他会改称北燕,与我守住相望。”   冯云和王威都诧异。   “这是公孙旦的意思?”冯云意外。   “未必。”陈倏深吸一口气,“应当是赵文域自己的意思。”   王威同鎏城接触的最多,王威诧异,“赵文域不一向都听公孙旦的吗?”   陈倏道,“赵文域个性洒脱,未必事事都听公孙旦的,这次公孙旦没有同赵文域一道来京中,便是存心要看他自己怎么拿主意。公孙旦很厉害,也在慢慢尝试将赵文域驯服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但赵文域有自己的性子,不会事事都听公孙旦的,他们还在相互驯服,一个想把对方驯服成合格帝王,另一个想把对方驯服成能和他脾气相投的相辅。”   冯云沉声道,“侯爷怎么想?”   陈倏看向他们两人,“冯叔,威叔,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王威率先道,“如果赵文域的话不是使诈,末将觉得好啊!侯爷,君侯和称帝只差一步,没人比侯爷更担得起这个位置。”   王威言罢,陈倏看向冯云,“冯叔?”   冯云道,“侯爷,老臣和晋博侯想的一样,万州厚积薄发,未尝不可,燕韩连年混战,百姓民不聊生,国中百废待兴。赵文域这么做,反倒将这些矛盾简化了。”   王威道,“侯爷,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正好趁新朝覆灭,昭告天下,定江山。”   陈倏环臂,低声道,“我知道了,容我再想想。”   冯云和王威两人对视一眼,都没再作声了。   ***   棠钰又坐了些时候,大抵见苑中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往来了,慢慢将目光收了回来。   也想起今日大夫叮嘱的,要她多卧床休息。   棠钰重新躺回床榻。   这一次,已经入夜好些时候了,棠钰的困意也慢慢上头,侧身躺在床榻上,习惯性得枕着自己的右手,渐渐睡了。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自己其实也并不知晓。   尽快这里于她而言很陌生。   她心底也忐忑。   但心底深处又有一股莫名的安稳,她也并不知道为什么。   许是,日后会慢慢想起的……   棠钰入睡很久,迷迷糊糊觉得身后的怀抱很暖。   她也安心靠在身后的怀抱中。   陈倏伸手环住她,埋首在她颈后。   ……   翌日醒来,棠钰见陈倏已坐在床边,棠钰微怔。   陈倏莞尔,“别怕阿钰,稍后用了早饭,说两句话,我就离开,别担心。”   他耐性同她道。   棠钰看他,眸间些许意外,仿佛也没想到……   陈倏温和笑道,“喝粥还是点心?”   棠钰错愕,“粥。”   早饭就在一侧,陈倏喂她,棠钰有些不习惯,但又想,早些吃完,他早些走。   棠钰张嘴。   原本以为这个过程很难熬,但是陈倏并没有特意多说话,是真的问她吃什么。   棠钰也会偷偷看他……   陈倏很有耐性,也会在她吃完后,轻声道,“赵文域回京中去了,这两日都不会在,隔两日我也会去京中同他商议事情,文广在京中,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见见?”   听到文广两个字,棠钰眸间短暂惊喜。   陈倏继续道,“这次多亏文广将你送出宫中,否则叶澜之会拿你威胁我,阿钰,你平安就好。”   棠钰看他。   他笑道,“记不记得我,我都在。”   棠钰错愕中,他伸手替她擦了嘴角。   棠钰忘了躲开。   棠钰是记得他说,用完早饭,说两句话就回去……   棠钰目光看向他。   他仿佛会意,温声道,“棠钰,重新认识下,我是长允,小时候在莞城,你外祖父家中,我们见过。”   棠钰目光愣住,仿佛在记忆深处忽然想起些什么一般。   长允?   她隐约记得是有这个名字,是那个……   陈倏继续道,“我们有婚约,我家中出事,来投奔你外祖父,你外祖父收留了我,我还记得,在腊月里,天寒地冻,是你抱着我,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棠钰,我是陈倏,也是长允。想不起旁的事就不想了,从今日起,每一日都是新的。”   棠钰眸间还在轻轻颤着,眼角稍许氤氲,他伸手,轻轻擦了擦她眼角,“好好休息,我就在屋外,有事唤我。”   棠钰看向他,见他转身,撩起帘栊出了屋中。   棠钰低头,陈长允……   她记得他。   不怎么爱说话,总跟在她身后,那年大雪,他趴在她怀中,同她说,不冷了…… 第095章 相处 二更合一   很快, 棠钰发现,陈倏同他早前说的一样,晨间离开后, 这一整日都没有再出现过。   有大夫帮棠钰煎药,也会给她送来。   来的时候,会帮她一并诊脉。   棠钰从他言辞间听得出, 他应当是随万州府驻军一道北上的军医,陈倏让他来, 是因为陈倏信不过旁的大夫, 怕她再出意外。   军医应当是怕她害怕, 也会同她道, “夫人别担心, 夫人是撞到头,有一些淤血没有散去, 所以记不起早前的事,很快就会好的。夫人早前动过胎气, 但眼下也慢慢平稳,应过一两日就可以走动。”   棠钰颔首。   军医又道, “下官早前见过夫人。”   棠钰记不得, 但也觉得意外。   军医道,“有一年初一宴, 下官携家眷去过万州府,夫人还给下官的女儿一枚糖葫芦。”   棠钰记不起, 但却能仿佛能想象这幅画面。   军医起身,“夫人,您会好起来的,有侯爷在。”   棠钰点头。   ……   临睡前, 果真也没见陈倏,他应当是想同她表明立场,不要怕他,他可信。   棠钰躺在床榻上,有些睡不着。   想起无论是赵文域也好,军医也好,还是陈倏身边的侍卫陈枫和陈惑都好,都同她说,她与陈倏感情很好,陈倏待她亦好……   但她能想起的,除了驿馆里,他流露出的对她的喜欢,和她不敢出声,两人交织在一处的发间。   他是陈长允,特意住在祖母隔壁接近她;他也是陈长允,小时候,她在外祖父家见过的那个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敢看她,生病时偎在她怀中的陈长允……   几年的时间很长,她忽然有些好奇。   ……   陈倏入内时,她确实已经睡着。   今日军医告诉她,夫人的脉象平稳,多将养两日,是可以去京中的。   他想,她应当想见文广和赵文域。   这里去京中近,马车可以走慢些,他也在,也不会有旁的事,他不放心把她一人留在这里,从今日起,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陈倏掀起被子,同往常一样,等她睡熟了,才躺在她身边。   屋中熄了灯,只有远处苑门口的檐灯亮着,微微透了些光亮入内。   陈倏没有睡意,想起他失明的时候,终日咳嗽,夜里难以入睡,因为看不见,也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那一段时日曾如何折磨过他,他都记在心里。   是棠钰。   棠钰陪他走过那一段最灰暗的时日,也陪他去桃城求医……   他揽紧她,轻声道,“阿钰,长允同你一起,不怕。”   他埋首至她后颈。   ***   翌日晨间,棠钰醒的时候,没见到陈倏。   原本以她的猜测,陈倏会坐在床边等她醒,但今日没有。   她其实并不清楚陈倏的性子,但他是陈长允的时候,至少是温和儒雅的……   军中没有随行侍女,陈倏不在,有村妇照顾她吃饭。   村妇应当有些怕她,离得有些远,也不怎么敢说话,也不怎么敢看她。她知晓这样的小村落里忽然进进出出这么多禁军,多少是会被吓倒的,棠钰尽量不给对方添麻烦。   思绪间,帘栊撩起,陈倏端了药碗入内。   棠钰见他稍许有些……灰头土脸……   陈倏温和道,“今日是我煎得药,煎得不好,煎废了两贴,这到第三贴上了……”   棠钰记得他说他最不喜欢喝药,连闻药的味道都不习惯,忽然灰头土脸说到煎废了两贴药,这到第三贴上的时候,棠钰嘴角微微牵了牵……   自己也都不知道。   陈倏看到,眸间笑意,但是没敢提醒她,继续道,“放这里,还要凉一凉。”   棠钰没出声。   陈倏又道,“我去换身衣裳。”   这身衣裳尽显他先前的狼狈,还有一脸灰,陈倏起身出了屋中,棠钰看了看一侧的药碗,淡淡扬了扬嘴角。   又仿佛,能想象他先前的狼狈模样。   稍许,棠钰又愣住。   她应当很熟悉他的狼狈模样,所以似是能信手拈来一样……   他应当时常在她面前出丑。   想到这里,棠钰忽然,不怎么像早前那样心有戚戚,只是,还是有些不怎么敢看他。   他折回的时候,药还没凉,“今日说祖母和舅母吧。”   棠钰不得不重新抬头看他,祖母……她是很想知道祖母的事,早前赵文域和军医应当都不清楚,她也不要问陈枫和陈惑,陈倏忽然提起,她当然想听,只是——舅母是怎么回事?   舅舅已经过世了,陈倏口中的舅母让她意外,却也让她好奇。   但不管是意外还是好奇,她都似乎很笃定陈倏不会刻意说谎骗她,他说的,大抵都应当是真的。   陈倏虽然坐在床边,但仍旧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不会让她拘束。   说话的时候,同她认识的陈长允一样,温文如玉,眸含笑意,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或是,不自在。   “你还记不记得祖母眼睛基本看不见,我们说带祖母去治眼睛吗?”他也判断不了淼城的事,她记得哪一段,又记不得哪一段,所以问起。   棠钰却道,“我记得。”   那就是还记得去桃城之前的事。   陈倏便顺着她的话说,“我们带祖母去桃城了,刘大夫治好了祖母的眼睛,祖母能见到你了。”   许是激动,棠钰鼻尖微红。   陈倏下意识伸手擦了擦她眼角,“别哭了,大夫不让你激动,怕伤身子。”   棠钰似是也反应过来,遂而点头。   四目相视,两人都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先前这一刻,离得很近。   陈倏坐了回来,继续道,“祖母在桃城医治眼睛的时候,我们去了趟态州,去见舅母和茂之。”   这一段,棠钰是全然陌生,“舅母和……茂之?”   陈倏轻“嗯”一声,然后耐性同她说起舅舅和舅母的事,也同她说起舅母的病,还有舅母和茂之同他们一处。   这一段很长,陈倏说了很久,她也听了很久。   最后,陈倏才道,“舅母过世,你带初六回淼城见舅母的时候,被叶澜之的人劫持,然后来了京中,我们都没见到舅母最后一面。”   棠钰看他,眸间藏了复杂情绪。   陈倏又道,“都过去了,等这次回淼城,我们再去看舅母。”   她莫名应好。   陈倏端起一侧的药碗拭了拭温度。   其实说了这么久的话药早就凉了,眼下喝正好,陈倏问道,“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棠钰轻声,“自己就好。”   陈倏递给她。   棠钰分了三大口喝完,陈倏放碗放在一侧。   陈倏温柔道,“歇一歇吧,我先出去了,大夫说,今日再静养一日,明日可以下床走动了,我陪你去苑中走走。”   棠钰点头。   陈倏起身,临到屋门口,又朝她道,“阿钰,有事唤我。”   她轻“嗯”一声。   其实他知晓她不会唤他,他只是想让她安心,他在,而且他不会打扰她。   陈倏深吸一口气,不算糟的开头,唇畔微微蜷了蜷。   ……   等陈倏离开,棠钰也没当即就卧床。刚喝完药,药似是还在胃里,沉甸甸的。   棠钰想起昨日陈倏同她说起的,是小时候的事;今日同她说起的是祖母和舅母还有茂之的事……   但是他同她的事,他只字未提。   其实,她有些怕他提,他如果提,她根本不知道应当怎么应对……   她也想起她认识的陈长允一惯都不是讲话说穿的性子,而是如春雨,润物细无声。   棠钰想,他应当是特意的,怕她尴尬,也怕她为难。   ……   喝了药,棠钰又睡了好些时候,想来的时候都快至晌午了。听到隔壁有说话声,棠钰才想起陈倏应当一直是住在她隔壁那间屋子的。   京中才出了早前的事,陈倏却一直在这里。   她能隐隐察觉些,陈倏担心她,所以京中的事大都交给旁人在照看。   赵文域前日就回京中去了,眼下,留在这里的人是陈倏。   思绪间,晨间的村妇声音传来,“夫人醒了吗?”   棠钰轻声,“醒了。”   村妇这才入内,断了饭菜入内。   “夫人请用饭。”村妇还是同早前一样,放下餐食,就离得远远的。   棠钰没为难她,很快吃完。   村妇这次感激看了她一眼,将东西端出去。   棠钰听到隔壁屋中还有说话声传来,陈倏应当一直在同人商议事情。   晚些时候,棠钰通过窗户缝里见到一身戎装的将领从苑中出去,和他身侧,是陈倏,双手覆在身后,身材挺拔秀颀,笔直得立在一处,目光凝在一处,似是在想什么事情。   他没看见她,应当也不知晓她会在窗户的缝隙处看她,所以棠钰并未避讳。   陈倏对她来说,既是极致熟悉,也算极致陌生。   她听他说,他带了她和祖母一道去桃城治眼睛,又带她一道去寻舅舅的遗孀,还接了茂之在身边照顾……   这样的人很让人心中踏实安稳,如果他不是陈倏,而是陈长允,她是应当会喜欢他的。   这样的念头让棠钰自己都觉得有些微妙,但若不是驿馆的事,她不会排斥他,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他在苑中出了许久的神。   她也在屋中发了许久的呆,最后回过神来的时候,窗户缝隙里看向苑中的时候,已经没见到陈倏身影了;而陈倏也像他自己说的,她不唤他,他也就保持距离不出现。   坐了些时候,棠钰又重新躺下,枕着自己的右手入睡,仿佛能安稳些。   ……   再晚些醒来就是晚间,苑中已经掌灯,村妇又给她送了晚饭。   她很快用过。   她真的在养胎,这两三日在屋中没有怎么动弹过。   夜里喝完药,她早早躺下歇息了,她是记得陈倏说歇今日再静养一日,明日可以下床走动了,可以去苑中走走。   她其实也憋坏了,但不好开口。   夜里,棠钰做了一个梦,梦到是陈倏揽着她入睡的,没说话,也没多余旁的,就是睡在一处,似安稳踏实。   她心中仿佛也安稳踏实。   ***   又过一日,还是村妇来照顾她早餐的。   她仿佛也同对方熟悉了,也会同对方说,“没事,别担心,你要是拘谨,可以在屋外等我,我了唤你。”   村妇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原本她也有些手足无措。   亏得这位夫人一眼看出了她的窘迫。   陈倏来的时候,见她在屋外,她支吾道,“夫人让我出来的。”   “好。”陈倏没说旁的,“你回去吧,这里我来照顾。”   村妇麻溜跑了。   陈倏撩起帘栊入了屋内,棠钰刚好吃完,见了他,正好放下碗筷。   陈倏上前,温声道,“今日有进步,煎了两贴就煎好了,也不如昨日狼狈。”   他一句未提别的,但也是这一句,棠钰轻轻抿唇。   同陈长允的相处,如沐春风,也不曾让人难堪过;但其实同陈倏,那时候在驿馆的相处,他其实也没有让她难堪过……   棠钰收起思绪。   陈倏放下药碗,“去走走吧,药还有些烫,回来就差不多了。”   她是想出屋子走走了。   她原本就是坐起身的,眼下,正准备俯身穿鞋的时候,陈倏已经单膝跪下,替她穿鞋。   她意外。   他却平常般,轻声道,“慢慢下来,躺了这几日,怕你起来头晕。”   棠钰还在先前的错愕中,他伸手扶她,她也伸手。   由着陈倏先前的话,她慢慢起身,脑海里是有晕的时候,但因为特意留意了,所以很快,如弹指一瞬。   “还好吗?”他关心。   “还好。”她如实应声。   从屋中去苑中要下阶梯,陈倏一直扶着她,但一直扶着,两人的手其实都不怎么舒服。   棠钰知晓陈倏未必会松手,但陈倏还是松开。   应当是怕她心里介怀。   但整个苑中散步的时候,他都留意着她,她少有踉跄或是前方少有不平或石子,他都伸手牵着她。   她知晓是怕她摔到什么的。   她才动了胎气,不能再有旁的闪失,大夫也交待过,陈倏是记在了心里。   陈倏问,“今日想听什么?”   他忽然问起她,她其实早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仿佛想问的很多看,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的好,一时没有应声。   他转眸看她,轻声笑道,“不急,慢慢来,我每日都同你说,你眼下想听什么,先告诉我……”   他都知晓。   棠钰脸色微红,“初六……”   她其实很想问,但不知道怎么开口,陈倏问起,她最想知晓的就是小六。   说到初六,陈倏眼中仿佛都是暖意,“初六长得像你,很好看,刚出生的时候,我遇到危险,叶澜之想去父留子,但等初六出生,消息传来是个女儿,我才平安离京,等回万州的时候,才知道初六其实是儿子,但是太奶奶同你说,生儿子和女儿都要说生了女儿,让我平安回万州……”   棠钰没想到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脚下步子都滞住。   陈倏宽慰道,“有惊无险,没事了,继续同你说。小初六小时候生得很像你,但是慢慢长大,就慢慢像我多些。终日精力都很旺盛,你和黎妈把他照顾得很好……对了,我们还给初六定了门亲事,是二哥和袁柳的女儿,如意。那时候我嘴欠,总同他说你媳妇儿,结果他到二哥面前,就一口一个我媳妇儿,看得我都尴尬得想掘地三尺……”   言及此处,棠钰笑开。   见她笑,陈倏也跟着笑,只是没有提醒她,也没有打断,等她笑完,他继续道,“全名叫陈勉之,是你取的名字,小名叫初六,因为是十月初六出生的,你我都很宠他,但初六很懂事,没有在万州府无法无天。还有,我们替他选了伴读,这次回家,他就要开始同伴读一道启蒙念书了。”   陈倏言罢,又叹道,“过去父慈子孝的日子要过去了,鸡飞狗跳要开始了……”   见他感叹模样,棠钰再次笑开。   陈倏看着她笑,心底温暖,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再走走吗?还是回去歇歇?”   她看他。   他也看她,“再走走吧。”   她轻声应好。   这次,两人没有再说起早前的事。   陈倏没敢给她提太多事情,怕她听得太多,也消化不了,反而心里疑惑渐生,都留在心底,所以每日说得都不多,也点到为止。   眼下看,这样其实也好。   不急不缓,徐徐道来。   棠钰也会主动开口问起,“文广怎么了?”   在宫中,文广同她很好,也一直唤她姑姑,陈倏说起这次是文广救了她出宫。她久在宫中,自然知晓要将一个人从宫中悄悄带出的危险,更何况,她是陈倏的发妻,天子劫持她就是为了要挟陈倏……   她印象中的文广稳妥是稳妥,但应当还做不了这些事。   只是听陈倏提及,又才想起,几年过去,文广应当也不是早前的文广,应当更老练稳妥才能做得到。   陈倏看她,“他送你出宫的事败露,叶澜之逼供过他,他眼下也有伤在,但他见了你平安一定高兴。正好明日我要回京一趟,你同我一道去,你去见见文广,我去见赵文域。”   棠钰应好。   差不多又走了些时候,绕了一个圈,陈倏温声,“回去喝药吧。”   “嗯。”她点头。   喝药的时候,他依然陪着她,她问了声,“这药要还喝多久?”   陈倏把手帕中的蜜饯给她,今日喝完,没什么大碍就不必用了。   棠钰如释重负。   ……   这一日,其实有几次,她都想让陈枫唤陈倏,但最后都没有。   夜里入睡的时候,躺在床榻上,她想起陈倏说的,先去京中一趟,然后回家见祖母和初六……   她记不得很多事,但在听到很多名字的时候,心底还是会有暖意。   棠钰将右手放在枕头上,枕着自己的右手入睡,稍许,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明日要见赵文域,今日冯云给他看了这两日赵文域让人送来的地图,新朝管辖范围还是有不少州郡在。   赵文域让人给他捎信,说各取所需,让他先选。   陈倏问冯云怎么看。   冯云叹道,“这位晋帝真是一点都不按套路走,也不知晓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大智若愚,揣得明白但其实在装糊涂!”   这些州郡有好有坏。有富得流油的,也有贫瘠的,还有事儿多的,形形色色的什么样的都有,晋帝还真让万州府先挑选,也不怕挑剩了给他。   陈倏道,“他不是揣得明白装糊涂。”   冯云诧异。   陈倏想起太奶奶的话,“他是一股清流……”   一股气死公孙旦的清流。   “明日同他见面再具体说,冯叔,你看取哪几处好?”陈倏看向地图。   冯云道,“其实,临近平南的五个州郡最好,但对方未必肯,侯爷,这三郡我们要取,日后,可做万州屏障。”   陈倏笑道,“冯叔和我想的一样。”   冯云笑。   ……   今日和冯云在一处商议得很晚,陈倏回屋的时候,棠钰已经睡了。   陈倏宽衣上了床榻,这次稍微留神,似是动作有些大了,陈倏直觉吵醒了她,但棠钰没有旁的反应。   陈倏和她在一处的时间很长,她是睡着,醒着,还是装睡,他都很清楚。譬如眼下,整个人其实是僵住的,半分没敢动弹。   陈倏已经在被子里,再下床其实更尴尬。   陈倏还是伸手环上她腰间,温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棠钰猜到他知晓她醒了。   他伸手,让她靠在他怀中,她微楞,他轻声道,“这样舒服,你都是这样睡的。”   棠钰心砰砰跳着。   他许是今日真累了,很快揽着她睡着了,但莫名的,他的呼吸声,都让她心底安稳又踏实……   ***   翌日,棠钰用完早点,陈倏回了屋中。   若不是昨晚,她可能真以为他每日都睡在隔壁的,但眼下,棠钰脸红,没有出声。   陈倏上前,还是半蹲下替她穿鞋,又同她道,“大夫说今日起不用安胎药了,稍后会让马车行慢些,等入了宫中,就可以见到文广了,等事情办完,阿钰,我们后日启程回家。”   ……   马车上,棠钰道,“你,今日还没同我说早前的事……”   陈倏笑,“你想听什么?”   棠钰道,“……没想好。”   陈倏看她,温和道,“我同你说太奶奶吧,她以前最喜欢你了。”   “太奶奶?”棠钰微讶。   陈倏道,“是啊,太奶奶……”   ***   马车晨间出发,晌午前抵达宫中。   宫中一道道门口的盘查,棠钰并不陌生。等入了内宫门,陈倏吩咐陈枫跟着棠钰,也同她道,“我很快来找你。”   棠钰点头。   远远地,陈倏看了棠钰很久,直到她消失在眼帘尽头。   等陈倏去见赵文域,也远远听见谋臣朝他叹息,“陛下,新朝手中的州郡,就这几处最好,陛下岂可拱手让给敬平侯?”   “哦,那对方为什么要让我啊?”赵文域反问。   谋臣:“……”   陈倏低眉笑了笑,而后敛了笑意,大方入内。 第096章 回家 一更   “陛下, 敬平侯到了。”禁军首领上前,赵文域和谋臣间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冯云和王威跟着陈倏身后一道入内。   “陈倏。”赵文域招呼。   赵文域身侧,禁军首领和谋臣纷纷拱手致意, “敬平侯。”   陈倏颔首。   “棠钰怎么样了?”赵文域先关心的是棠钰。   赵文域身侧的谋臣有些糟心。   敬平侯夫人有敬平侯关心就好了。   眼下正好敬平侯心思不在这上头,应该趁机让鎏城多从万州府手中多分一杯羹才是……   但瞧天子的模样,更没有心思的人倒像是天子。   陈倏上前, “好些了,刚才去见文广了, ”   赵文域也明显一松, “多事之秋, 波折过了便好了。”   陈倏点头。   “陈倏, 京中之事已了, 久待无益。棠钰眼下还需你照料,我妻子和女儿都在鎏城, 既然你我都想尽快各自回鎏城和万州,不如今日将事宜定下来?”赵文域开诚布公。   谋臣诧异看他, 新朝管辖的州郡不少,今日哪里定得下来?   这样大的事情, 不说反复谈判, 三五是最短的极限了!   冯云也看向陈倏,不大相信今日这些事情能谈定。   陈倏却道, “好,就今日定下来。”   两人相视而笑, 殿中纷纷唏嘘。   ***   有内侍官在前引路,棠钰跟在内侍官身后,宫中的一切对她而言还都很熟悉,但又似换了翻天地。   陈倏叮嘱过, 内侍官走得很慢。   陈枫一直跟着棠钰,确保棠钰安稳。   见到文广的时候,文广脸上两行眼泪,“姑姑!姑姑平安就好,险些以为姑姑出事,姑姑平安就好……”   棠钰脑海中模糊的印象,她跟在文广还有其他宫女身后往宫外去,去的时候仿佛遇到了杜青洪。但棠钰脑海中只浮现了很短的片段便一晃而过,若是继续想,又有些疼。   “夫人?”陈枫见她不怎么舒服。   棠钰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陈枫扶棠钰坐下同文广说话。   “是不是伤得很重?”棠钰看向他袖口处,“给我看看。”   文广迟疑,棠钰坚持,“文广?”   文广只得像早前一样,慢慢撩开袖口,方才撩到手臂处,便见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血痕,有的已经结疤很久,有的还在渗血。   都过去三四日了,还在渗血的伤口,是伤得有多深……   棠钰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但是光是文广手臂处的伤口,就更让她心底如钝器划过,眼泪有些止不住下落。   文广能给他看的,必定都不是多深的伤口。   衣襟下,肯定……   棠钰鼻尖红透,“文广……”   她虽然记不得了,但眼下,感同身受。   文广担心,“姑姑,我听晋王说了,姑姑有身孕,可千万别动了胎气,否则文广难辞其咎。”   在棠钰面前,文广都是称赵文域为晋王。   棠钰伸手摸了摸眼角,缓缓点头,文广仿佛也才跟着放下心来。   “日后有什么打算?”棠钰问起。   她是听陈倏说,小猴子会回鎏城,鎏城继续是都城,那京中便会成废都。   废都里的宫墙也空置,这些宫人都要有去处。   文广认真道,“姑姑,晋王说,宫中大多是早前的老人,若是愿意同他去鎏城的,就等这边的事宜处理完后,他安排人接大家去鎏城;若是不想离开废都的,他会留一笔遣散的银子,让大家自行去处。”   棠钰意外,但其实一想,并不意外。   宫里若不少都是旧人,于赵文域而言,都是早前的家仆,若是愿意跟随他去鎏城的,他接纳;不愿意去的,就地遣散,也算仁至义尽。   赵文域做晋王时,就与皇室中的其他人不同,如今称了晋帝,骨子里却仍是早前的赵文域。   “那你呢?”棠钰看向他。   文广道,“晋王问过奴家了,奴家想同晋王去鎏城。”   棠钰看他。   文广道,“姑姑,文广自幼就在宫中,习惯了宫中的一切,就算让文广离开宫中,文广也不知道去何处。晋王和姑姑都是文广早前在宫中的贵人,如今废都没落了,姑姑也安全了,文广想追随晋王,以报晋王早前恩典。”   棠钰想起早前她离宫的时候,文广追出宫中就为了多送一个包袱给她,包袱里有合适的男装和路上用得上的东西;方才,她又见过文广手臂上的伤痕,都是因为送她离宫被拷问的……   棠钰眼眶再度湿润,“文广。”   文广怕她再动胎气,又起身,在棠钰面前跪下,“姑姑,文广会永远记得侯爷和姑姑的恩情,无论侯爷和姑姑在何处,姑姑在文广心中,永远都是姑姑。”   棠钰伸手扶起他。   身后,陈枫也垂眸,掩了眸间动容。   其实早前他还以为,夫人如何从宫中逃出的,但眼下看,因为宫中有文广这些人,夫人才能化险为夷……   ***   四月的京中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延绵不绝。   每年的四月,京中都会下很多雨。   棠钰坐在暖亭中,安安静静看着宫中这场雨。   早前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宫女,内侍和禁军的身影穿梭的宫中,如今也要随着废都的没落而没落了……   这里写满新朝与旧朝的痕迹,但最终还是衰败在了历史洪流里。   棠钰看着暖亭外,仿佛还能记得第一次入宫的时候,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得打量着四周,却又不敢看太久。   如今,这些都要远去了……   雨中,棠钰听到脚步声,见陈倏撑着伞,缓步上前,一袭锦袍干净华贵,衬得身姿秀颀,眉眼间精致而镌刻,自雨中缓步而来,翩若出尘,似有荣华万千。   她记得这一幕。   在淼城的时候,他也是如此。   四月的雨,似将这宫中的铅华洗净,唯独余了他的身影,份外远,又份外近。   “见过文广了?”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声音不大,似掩了稍许在宫墙内的雨声了,却又在她跟前掷地有声。   一面收伞,一面入了暖亭,又伸手拂了拂衣袖上的水珠,温和看她。   她轻声道,“见过了。”   他轻声,“文广还好吗?”   她抬眸看他,轻声应道,“他同我说挺好,但我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事无巨细,将心理的事情都同他说起,也会目光一直看着他,没有移目,“他要同赵文域一道去鎏城,赵文域以前照顾过他,他想留在赵文域身边。”   陈倏将伞放在一侧,温和道,“知恩图报,文广是好人。”   她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微暖,嘴角处也随着清浅勾了勾。   “你不是要同赵文域谈事情吗?谈完了吗?”她见眼下时辰尚早。   他上前,“谈完了。”   “这么快?”棠钰微讶。   他温声道,“求同存异,谁都没有锱铢必较,所以很快。”   棠钰看他。   他看着她,温柔道,“他想早些回鎏城见他妻子和女儿,我们也回家吧。”   许是雨声也温柔,她心中莫名动容。   他撑伞。   雨不算大,她走在他身侧,他将大半个伞都遮挡了她,棠钰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似是在何处见过,但一定,肯定有过,她也深深记得,所以才会触动。   “要同赵文域招呼一声吗?”他问。   她淡声道,“不必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幼时的玩伴也会各奔东西。   如今他是晋帝,有他自己肩上的重任,莫愁前路,也总会有人与他一起。   而她,也会有人一起。   她转眸看向陈倏,陈倏撑着伞,没有说话。   但垂眸间,唇畔微微扬起,精致的面容下,藏了风华绝伦……   她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但好像隐约记得这个笑容,温暖,亦让人安稳。   仿佛记不得,也没什么好怕的……   雨里,她轻声问,“陈倏,你怎么不提我们早前的事?”   陈倏看着她,温声道,“为什么要提?”   她微讶。   他笑了笑,眸间浸满暖意。   棠钰也没再提起。   烟雨蒙蒙中,棠钰慢慢打量着宫中,早前离开匆忙并着压抑,并未多看一眼。   眼下,才好似同这一处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慢慢作别。   这里有过欢喜,有过惊慌,有过色彩斑斓,也有过灰色的记忆,但与她而言,都已经过去了……   以后,应当也不会再回来了。   棠钰将最后这一瞥,缓缓留在脑海中,记忆深处。   “阿钰,来。”马车前,陈倏伸手扶她。   她才见他另一侧衣裳近乎湿了一半。   “不打紧,马车上有换的衣服。”他撩起帘栊,同她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宫中,棠钰一面看着马车外的宫墙,一面转眸看他,“去哪里?”   “回家中。”陈倏应声,“初六和祖母,还在万州家中等我们……”   棠钰没想到他说的回家,是真的眼下就走。   车轮滚滚向前,也渐渐将宫中抛到了身后,那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宫城,也掩隐在烟雨中,缓缓落幕。   “去万州远吗?”她只记得去平南要月半。   “不远。”陈倏应道,“或许,刚好够你喜欢我……” 第097章 祈福树 一更   这回离京的线路和棠钰记忆中全然不同。   早前京中生乱, 她同刘青峰和卢家镖局的其他镖师一道,沿途不断有动荡和兵变,一路上都在调整路线。稳妥起见, 好些路程都在绕路,还曾被困尾城将近一月时间。   这次同陈倏一道回万州,却近乎风平浪静。   前有驻军开路, 后也有驻军尾随,回万州的一路, 没有任何风波。   万州与平南毗邻。   从废都去万州和去平南是同一条路, 在楯城时, 会转另一条路去万州。   虽然陈倏归心似箭, 但棠钰有身孕在, 不宜颠簸,陈倏让马车慢行。   沿途都在暖春四月里, 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时候。   棠钰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衣裳,青丝微微绾起, 在马车中也不会热……   棠钰虽然还有些嗜睡,但精神明显比早前好了许多。   相对以前的纤瘦, 棠钰的脸颊稍许圆润了些, 腹间也显怀了不少。   这一路上,陈倏一直同棠钰一处。   早前棠钰怀初六的时候, 叶澜之想去父留子,让他出使南顺, 直至初六出生,他才终于得见棠钰母子。   那时初六已经过了满月。   当时的棠钰还在万州府,而这次,棠钰被掳劫到废都……   陈倏时常想, 她自己一人,是如何安静沉稳护住自己和腹中孩子的?   眼下,废都风波得解,陈倏只想一直守着她。   这一趟推翻新朝和叶澜之,陈倏手中积攒了一堆事。   虽然他和赵文域很快达成了共识,也相继离开了废都,但冯云和赵文域身边的谋臣都留在了废都,梳理后续事宜。   新朝和叶澜之倒台,树倒猢狲散,国中不少州郡都受影响。   有蠢蠢欲动的,也有静观其变的,也有当即改口的……   这段空窗期,每日都会有大量的消息送至陈倏处,要陈倏决断。   外界都没想到这次万州府和鎏城迅速达成了协议,原本以为这一趟新朝被推翻,万州府和鎏城之间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博弈来确认各自的权力范围,但四月初的时候陈倏和赵文域就各自动身返回了万州和鎏城。   外界多猜测,但都抓不住头脑。   却由得万州府和鎏城之间未起分歧,新朝倒台,燕韩国中也未生出更多动乱,反而在万州府和鎏城两股势力的相互制衡下,重新归于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里,陈倏同棠钰离江城渐进。   起初,棠钰只是躺在马车里。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毯子,棠钰在一侧入睡,陈倏就在另一侧看册子。   棠钰偶尔醒来的时候,是陈倏给她盖薄毯,或是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方才见她皱着眉头。   她睡眼惺忪,摇了摇头。   陈倏没有再扰她,让她继续睡……   再后来,有几日的路程崎岖,陈倏温声道,躺他怀中会好些。   他看她。   她脸色稍红,但许是确实太颠簸了,她有些不舒服,试着靠在他怀里,接触的,都是他身上的温和柔软,仿佛确实不似早前难受。   他身上的味道,明明陌生,却又熟悉。在崎岖的山路里,让人慢慢放下担心,逐渐安心……   这一段崎岖路程大约持续了四五日。   这四五日里,棠钰要么躺在陈倏怀中,要靠坐在他身上,不得不亲近,也不少时候,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和脸颊一侧……   在最后一段崎岖路上,他温声道,“再忍忍,黄昏后就过去了。”   她颔首。   ……   临到黄昏时,马车真的过了最后一段颠簸路口。   陈倏松开她,棠钰微怔,正准备从他怀中起身,他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还有两刻便到楯城了,你也可以不走……”   棠钰看他。   他伸手抬起她下颚,“我想你不走……”   他越渐靠近,棠钰指尖越渐攥紧。   帘栊被晚风吹起,他阖眸吻上她嘴角,远处,落霞在轻尘里轻舞……   ***   楯城留宿,还是住得官邸。   棠钰一直和陈倏分开房间住的,但其实也知晓,夜里陈倏都在,只是没有说破。   今日陈倏在屋中看册子,看到很晚,没有说走,也没有说不走。   棠钰躺在床榻上,想起今日黄昏时,他亲了她。   她没有躲开。   他的亲吻很温柔,同他一样,温暖而令人动容……   棠钰脸色微红,脑海中依稀都是这一路从废都到楯城的场景,何时入睡的并不清楚。   陈倏是真看册子看到很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叶澜之带兵多年,手下不免有死心塌地之人。   短暂沉寂后,这些人流窜在各处做流寇,他这里有,赵文域处也有,有的除却是叶澜之的心腹,还是名将,早前巴尔同燕韩边境摩擦的时候,同叶澜之并肩战斗过,如今落草为寇……   二哥的意思,问他想如何处置?   万州渐近,他回了书信,等他回万州再说。   等册子看完,见棠钰已经睡了。   陈倏熄灯上前。   屋檐下还有檐灯在,灯火有些昏黄,但够他看清脚下,也够他小心翼翼掀起被子,躺在她身后。   他今日亲了她。   她只稍稍退后了些许……   他忽然笑了笑,从今日起,他可以亲她了。   “醒了?”他轻声。   她睡着与不睡着,他很容易知晓,棠钰心砰砰跳着,知晓没装过去,只得也轻声道,“你怎么在?”   她还是头一遭‘清醒’得同他睡在一处,陈倏将头靠在她后颈,温和道,“你不一直知道我在吗?”   棠钰语塞,呼吸都险些怔住,不知他如何知晓的。   也不知他知晓了多久……   床榻上,棠钰很有些窘迫,他握住她的手,莞尔道,“睡吧。”   “嗯。”她轻嗯一声。   短暂沉默,两人都没说完,但又知晓对方还醒了,却都没有睡意。   陈倏道,“六月时,楯城有灵光节,听说在祈福灵树上挂祈福心愿很灵验,这一段不怎么太平,要不,明日在楯城多留一日,我们去给孩子挂祈福纸?”   棠钰想起早前回淼城时路过楯城,那时刚好是灵光节,她当时便挂了祈福纸许愿。   有祖母的,她的,还有小猴子的……   眼下虽然离灵光节还有一月多,但城中的百姓应当已经开始在灵树上挂祈福纸了。   陈倏言罢,棠钰思绪中,跟着缓缓点了点头。   “我睡了。”他低声。   她再次轻嗯一声。   他许是真困了,不多时,她便听到身后均匀的呼吸声,棠钰也缓缓阖眸……   ***   翌日,真往祈福灵树处去。   几株祈福的千年灵树上都已挂满了祈福纸,祈福纸写了祝愿,用红绳穿起,又系上了流苏和尾玲,挂祈福纸的人踩着一侧的木梯,将手中的祈福纸挂在祈福灵树上,确认不会掉落后,才又踩着木梯下来,将位置留给旁人。   看了些时候,陈倏和棠钰也去了一侧写祈福纸。   “要我帮忙吗?”陈倏问。   眼下已是四月末,五月初,棠钰的身子已经显怀,躬身是有些不舒服,但棠钰还是摇头。   陈倏笑了笑,没有再坚持。   两人就在邻近的两个桌案上各自写着。   陈倏道,“我写初六吧。”   两人不必写同一个。   棠钰点头,这些日子,她隐约能想起一些初六的事,但还是有些模糊,她好奇陈倏会写什么。   但见陈倏用的笔墨仿佛不多。   陈倏写得是,“初六,小小男子汉!”   棠钰落笔,再次写给祖母,“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陈倏没有再同棠钰提起旁的,只是落笔时,写了,“夫人,母子平安,诸事顺遂。”   棠钰最后留得是,“我想记起他……”   ……   陈倏踩着木梯上前,棠钰嘱咐他小心些。   陈倏笑着看她,先挂的她的三页祈福纸。陈倏一面挂,祈福纸上的流苏和尾铃一面随风拂了拂,发出清澈的声响。   “有我的吗?”他手中一共五页祈福纸,挂到第三个时候,他好似随意般问起。   棠钰看了看他,脸红点头。   他继续挂着,一面问,“写什么了?”   棠钰支吾,“说了就不灵了。”   “也是。”他解围。   棠钰唏嘘。   等他从木梯上下来,两人并肩看着刚才挂好的几个祈福纸,清风拂起衣角,青丝也拂过脸庞。   “否极泰来,家国兴亡。”陈倏念了声。   棠钰看他,他自然而然伸手牵她,温声道,“走,绕树三匝,沾沾许愿灵树的福气。”   棠钰笑了笑,又并肩在灵树下散步稍许。   “回江城时,我们会路过桃城。”他低头没有看她。   棠钰道,“我对桃城没有太多印象了……”   陈倏转眸看她,“桃城是我们带祖母治眼疾的地方。”   棠钰恍然大悟,她早前是听他说起过,他们后来同祖母一道去了桃城治眼睛,祖母的眼睛是在桃城治好的……   棠钰想起来了。   陈倏继续道,“在我最灰暗的时候,棠钰,是你带着初六一直陪着我,一直到许久之后,我重见天明。”   棠钰看他。   他沉声道,“我永远都会记得……”   他伸手绾过她耳发,应景吻上她双唇。   棠钰再次忘了动弹。   陈倏松开双唇,再次看向她时,眼中多了不少虔诚,柔光与爱慕,“阿钰,桃城于你我而言,还有特别之处……”   棠钰脚下踟蹰。   陈倏也驻足,认真而暖意道,“阿钰,我们两人是在桃城成亲的……” 第098章 桃城 二更合一   等到桃城的时候, 刘大夫一脸苦相看向陈倏,“侯爷,这次又怎么了?您这要是再失明, 又看不见什么的,我这儿可真治不好了,您也别来找我了……刘某医术有限, 也还想多活几年。”   陈倏少时,刘大夫就替他诊治, 早就同他熟络。   刘大夫以前看到他倒还挺欢喜的。   眼下, 看到一次, 便头疼一次。   而且一回头疼过一回……   而今不过时隔一年, 再度见到他大驾, 刘大夫的内心是崩溃的。   陈倏上前,握拳轻咳两声, 低声朝他道,“不是我。”   刘大夫惊讶看向不远处的棠钰, “侯爷是说夫人?”   刘大夫意外。   陈倏点头。   刘大夫认真看了看棠钰,见棠钰除却小腹微微拢起, 应当有几个月身孕之外, 旁的好像看起来并无异常。   “夫人怎么了?”刘大夫出声询问。   棠钰惯来通晓人情世故,早前同祖母在桃城待的几月里, 同医馆的人都相处融洽,尤其是刘大夫这处。   后来陈倏在桃城养病的半年时间更是……   眼下, 刘大夫忽然听说这回是棠钰病了,反倒错愕。   棠钰正在不远处,同医馆的药童说着话。   陈倏一面看着她,一面同刘大夫道, “这一年都不怎么安稳,先是有人劫持了棠钰,好容易脱险的时候,出了些纰漏,她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头磕在了石块上……”   言及此处,陈倏叹了叹,“军医和御医都看过了,说棠钰的头磕在石块上,应当有积压的血块,导致暂时失忆,要等淤血散去,才能慢慢想起早前的事。眼下,棠钰记不得很多事,记不得同我成过亲,怕是也记不得刘大夫你……”   刘大夫倒是不曾想过夫人失忆。   “那,夫人不是有身孕在吗?”刘大夫想起陈倏方才说,夫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头还磕在石块上,怎么听都惊心动魄……   陈倏沉声,“是。棠钰动了胎气,卧床过几日。”   刘大夫重重叹了声,“太危险了。”   陈倏自然听得出刘大夫话中的凶险。   “夫人眼下呢?”刘大夫追问。   陈倏似是还有些后怕,“这一路还好,就是记不得以前的事了。”   “还算万幸。”刘大夫轻叹。   陈倏亦颔首。   两人又远远看了看棠钰,刘大夫问,“侯爷打算怎么办?”   陈倏道,“棠钰有身孕在,大夫不敢用药,施针,怕对她和孩子有影响,只能等她慢慢恢复。”   刘大夫精通医术,自然知晓旁的大夫顾虑是有道理的。   夫人和腹中的孩子受过闪失,稳妥起见,是不能用药和施针,怕引起旁的反应。   刘大夫道,“稍后我替夫人再看看,若是这样的失忆应当不用太长时间就能记起。”   “好,有劳刘大夫。”陈倏带棠钰来,就是想让刘大夫帮帮看看棠钰。   眼棠钰同药童说话投机,两人都没上前打扰。   刘大夫又仔细打量了棠钰一番,遂问,“侯爷,夫人几个月身孕了?”   陈倏道,“四五个月……”   刘大夫捋了捋胡须,眉头微微皱了皱,“夫人本就纤瘦,四五个月的身孕太过显怀。”   陈倏平日见过的有身孕的妇人不多,之前棠钰怀初六的时候,他也不在,他无从对比。   但刘大夫明显话中有话,陈倏轻声道,“刘大夫的意思是?”   刘大夫看向他,“先不论夫人是否失忆之事,夫人的身子如此显怀,可有大夫看过,腹中可是双生子?”   双生子?   陈倏意外,既而摇头,“一路南下都有随行的大夫跟着,也一直在看棠钰脉象,说不是。”   刘大夫还是有些怀疑,沉声道,“稍后一道看看。”   陈倏怔了怔,“好。”   ***   “这是刘大夫,给祖母,还有我,都治过眼睛,你过往同刘大夫熟悉,让刘大夫你替把脉。”陈倏温声。   这一路都是如此,她记不得的事,他同她慢慢说起。   即便她记不得,也不会有太大压力。   刘大夫也道,“夫人闭眼就好。”   棠钰阖眸靠坐在椅子上。   刘大夫先看了看她头上磕着的地方,也伸手很轻和舒缓的抚了抚,也会问她近来的感觉。   棠钰会说,“隐约会想起一些零碎片段,但窜不到一处去,也很容易就忘,像就在眼前,伸手又抓不住。”   陈倏听她说完,想起近来她偶尔怔忪。   他听了军医叮嘱。   她偶尔怔忪的时候,他尽量不要打断她,让她慢慢适应和想起。   棠钰一面说,刘大夫一面颔首。   等刘大夫再次看过她当时磕在石块上的地方,又道,“夫人,我要看看夫人的眼睛,夫人放松。”   棠钰轻嗯。   刘大夫伸手,微微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既然又让她睁眼,看了看她瞳孔。   “我替夫人诊脉,时间会长一些,夫人闭目休息就好。”刘大夫提醒。   棠钰应好,而后目光看向陈倏。   陈倏温和道,“我就在这里陪你,别怕。”   她仿佛是不怎么怕了。   刘大夫果真诊了很长时间的脉,好几次棠钰睁眼,以为已经结束,是她中途睡过去的时候,见刘大夫还在诊脉。   她又看向陈倏。   陈倏示意她别动,别出声。   棠钰再次点头。   能有很长一段时间,棠钰有些犯困了,刘大夫也差不多收手了,“夫人先歇会儿吧。”   棠钰正好去床榻上躺一会儿。   等棠钰躺下睡着,刘大夫和陈倏一道阖门出了屋中。   “如何?”其实方才,一直最紧张的人是陈倏。棠钰尚且闭目养神休息过,陈倏一直紧张守在一侧。   刘大夫捋了捋胡须,轻声道,“夫人磕着头的地方应当已经没多大事了,很快就会记起了,侯爷不必担心。”   陈倏听完,眸间莫名有些湿润,也不住点头。   刘大夫又道,“正好眼下在桃城,侯爷可多带夫人去熟悉的地方走走看看,许是,夫人很快就能想起了。”   陈倏喉间轻咽,“好。”   “只是……”刘大夫再次看向他,“侯爷,方才我仔细把脉过了,脉象是不怎么明显,但在夫人静心休息的时候,把脉的时间长一些,是有微弱的脉象反馈,夫人腹中怀的是双生子……”   陈倏怔住。   刘大夫再度提醒,“若是双生子,很难足月生产,而越往后,夫人的腿脚恐怕会肿得很厉害,侯爷需细心照料。”   陈倏木讷点头。   刘大夫捋了捋胡须,继续道,“眼下是五月,侯爷回到江城差不多还有十余日,需让府中提前安排好稳婆,做好准备,我看夫人的模样,兴许七八月会临盆。”   陈倏攥紧掌心,遍遍颔首。   ***   回宅子的时候,马车走得很慢。   车窗上的帘栊撩起,陈倏同棠钰说起,他们二人在桃城的时候,她每日会带他去哪些地方。   譬如,“有间饼屋”,还有隔壁的包子铺。   棠钰看得认真,脑海中也模糊有些印象。   “停车。”陈倏忽然唤道。   棠钰不解。   “稍等我。”陈倏怕她担心。   棠钰留在马车上,陈倏撩起帘栊下了马车,棠钰见他径直走向路边卖冰糖葫芦的老翁,两人应当是熟识,也在一处说着什么,忽然,老翁朝她这里看过来,笑着朝她点头。   棠钰也莫名回礼。   很快,陈倏从老翁处拿了一串冰糖葫芦离开,折回马车上,递给棠钰,“这回没小初六同你抢。”   冰糖葫芦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陈倏说完,棠钰脑海中仿佛忽然掠过孩童的身影,跳着要她手中的糖葫芦,小孩……同陈倏生得有些像,软乎乎的,粉雕玉琢,看着她手中的糖葫芦,焦急唤着,“娘~”   棠钰愣住。   “怎么了?”陈倏怕她哪里不舒服。   棠钰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整个人也沉浸在回忆中。   软乎乎的初六,蹦蹦跳跳找她要糖葫芦。   她逗着初六玩,说她也想吃呀~   小初六有些急了,“娘亲~娘亲~”   他朝她扑过来,她一不留神没怎么站稳,被小初六的寸劲儿扑倒,她以为要摔下去了,结果往后跌落时,跌入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   她没看清他的脸,但记得他的声音,温和而带着暖意,当下,却略带责备朝小初六道,“知道危险吗?娘亲摔倒了怎么办?”   小初六嘟嘴,但仿佛有些吓倒。   眼泪汪汪往她怀里钻。   棠钰眸间微微湿润,先前起,就一直凝在一处的目光,缓缓转看陈倏。   —— 别太惯着他了,初六虽然小,也该懂事了。   —— 再说,他小是小,也不能欺负我夫人……   —— 应该给初六挑选伴读了,阿钰,下月你我便抽时间看看?伴读不用太多,几个就够。   —— 就这几个吧,慢慢着,让他们和初六一道长大。   ……   棠钰脑海中,渐渐都是他的声音。   一点点,一分分,如走马灯一样,一幅一幅不受控制地涌上心中,连绵不绝,不会因为她听了这一句想听下句而停下,而是穿插入旁的一句……   每一句都似单独存在,却又有迹可循。   慢慢的,脑海中充盈的都是陈倏的声音,眼前也都是陈倏越渐担心的神色。   陈倏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她忽然红了眼眶。   陈倏伸手替她擦眼角,担心道,“怎么了?别吓我……”   他是再经不起她吓了。   方才还好端端的,陈倏仔细回忆,在刘大夫处确实没什么,刚才在马车上也好好的,除却他刚才下马车拿回的刚才那只糖葫芦……   陈倏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是不是糖葫芦的缘故?   他冒失了,多此一举做什么?   他怎么知晓她早前的记忆里,糖葫芦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寓意?   是他大意了。   他伸手从她手中接过糖葫芦,温声哄道,“好了,不怕,不喜欢不要了,给我……”   他对她惯来极尽耐性,亦温柔。   棠钰看着他,仍由他从手中拿走那枚糖葫芦。   棠钰没有起身,听着他的声音,却莫名想近前一些……   她轻轻靠近,也将头轻轻搭在他肩头。   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没说……   陈倏僵住,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   这是许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同他亲近。   僵滞中,棠钰缓缓伸手,环住他腰间。   陈倏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手中还握着那串糖葫芦,另一只手轻轻揽紧她。   她没有抗拒。   马车继续往宅子回,陈倏慢慢阖眸,似是有些东西弥漫在眸间,又蔓延至心底深处……   “我好像有一些想起小初六了……”她声音很轻。   陈倏指尖颤了颤。   这一路,她虽然偶尔也会说起她觉得好像记起了什么,但很快就过,也说不出所以然。   但这回,她清楚得说她好像想起小初六了,还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依赖着他……   他不敢出声扰她,心中的欣喜潜滋暗长着。   “还有你,长允……”   棠钰说完,陈倏眸间再次滞住。   她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他长允,还是类似早前的语气。   这一段时日,她都不怎么提陈倏的名字,也不会亲近唤他长允,这月余时间内,他一直是她口中的的陈长允。   只有方才……   “……阿钰”陈倏喉间轻轻咽了咽,沉声里带着压抑的激动,“记起我了吗?”   她勉强道,“记不全,有些累。”   她似是还在回忆,陈倏怕她勉强,“不想了,慢慢来……”   她是皱着眉头,觉得有些吃力,而后轻“嗯”一声。   ***   马车缓缓在宅子里外停下,陈倏牵她,“来。”   棠钰从善如流。   路上,陈倏便同她提起,他们在桃城有一处宅子,一直留了人打扫,这里是他们成亲的地方……   陈倏牵她下了马车,棠钰仰首看着牌匾,只有低调的“陈府”两个字。   是陈倏的字迹。   当初这处宅子,处处都有陈倏的印迹。   他牵着她入内,同她说早前舅母带着茂之住这里,祖母住这里,然后,我们住锦棠苑……   棠钰应接不暇,但并不觉得累。   这里的景象和方才想起的许多记忆不谋而合。   陈府的宅子不算大,但映入眼帘的,是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景色宜人,远离喧嚣,安静宜心。   棠钰问道,“我们是在这里见的太奶奶吗?”   她路上听他提起过,又隐约觉得这里山清水秀,和记忆中有些像……   陈倏温声,“你想起太奶奶的事了?”   她微微颔首,“好像是,同太奶奶在一处,太奶奶同我说了很多话,有一处很大苑子,还有皮影戏……是在这里吗?”   记忆中的东西混淆了,只记得依稀也是处山清水秀的地方。   陈倏笑道,“不是这里,太奶奶在愗城,但是同这里很像,依山傍水。太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特意选的一处安静地方,说以后同太奶奶一道在愗城安享晚年。后来太爷爷过世,太奶奶要照看整个建平侯府,但也会每年抽出两个月的时间去到愗城,那里有她同太爷爷记忆……”   棠钰看他。   陈倏握紧她的手,低头道,“阿钰,等初六大些了,我们也把敬平侯的事都交给他,然后,来桃城,安静在一处。”   他温声细语,眸间也带着柔和。   仿佛憧憬,也仿佛向往。   黄昏前后的风轻拂在脸上,勾起屡屡青丝,他牵着她,看远处落霞慢慢隐入山林之中,苑内也慢慢掌灯。   好似心底深处,最安宁的一刻……   “还有十余日就到江城了。”陈倏轻声叹了叹,余光有意无意看向她。   棠钰轻嗯一声。   这一路原本不需要这么久,但因为她的缘故,所以一直走得慢……   棠钰歉意,“我好多了,不用迁就我,特意放……”   话音未落,陈倏伸手揽起她,暧昧道,“我是说,棠钰姑娘,你有一丝喜欢上我了吗?”   他忽然问起,棠钰脸色微红。   四目相视,棠钰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心跳莫名加快,砰砰跳个不停……   她未应声,他俯身吻上她脸颊,悠悠道,“我猜,有。”   棠钰抬眸看他,他笑而不语。   重新牵起她的手,踱步往锦棠苑去。   仿佛,原本也不需要她应声。   两人并肩,他牵着她走得很慢,他的掌心却很暖……   棠钰心跳声慢慢平复下来。   稍许,两人的脚步声穿过长廊,临近锦棠苑外,他又忽然半开玩笑般问起,“……有吗?”   棠钰微怔,忽然反应过来他问的还是同一件事。   棠钰笑了笑,虽不似早前心跳加速,却仍似有暖意在心里,只是重新看了他一眼,仍旧没有应声。   陈倏遂也没有再问。   两人都会意笑着,各自低眉。   晚风宁静里,蛙声一片……   ***   入夜,棠钰洗漱完,在床榻上躺下,准备入睡。   棠钰月份越来越大,身边又只有陈倏在,早前不少还能自己做的事情,眼下也都渐渐需要陈倏代劳……   她洗漱完,陈倏扶她先回了屋中,陈倏再去洗漱。   自楯城以来,他夜里都同她睡在一处。谁都没有特意提起,也都没有戳穿……   棠钰听到耳房中的水声,恍然在想他今天问起的话。   她侧身躺着,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夜灯出神。   不多时,耳房中的水声渐停,陈倏应当已经洗漱完。稍许他的脚步声临近,棠钰抬眸看他。   陈倏意外,“还没睡?”   屋外有蛙声,棠钰遂即道,“蛙声有些吵……”   陈倏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佯装认真道,“那我让陈枫去捉?”   棠钰:“……”   陈倏低眉笑了笑,遂才掀了被子上床榻,只是刚伸手拥她,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重新撑手起身,轻声道,“我先去熄灯。”   棠钰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一般,自然而然道,“你不是习惯夜里留灯吗?”   陈倏愣住。   棠钰也愣住。   陈倏少时失明过,一直有留夜灯入睡的习惯,否则睡不踏实;后来再度失明,最焦虑的时候,屋中会成宿成宿灯火通明,即便后来能看见了,还是改不了夜里留灯的习惯……   棠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记起的,仿佛早就在印象深处,并未特意记起。   “你……想起来了?”陈倏沉声。   宫中出逃时,棠钰动了胎气,夜里睡不好,这月余来,他从未在夜里点着夜灯入睡过,棠钰也一直记不得……   眼下,陈倏看她,她也看向陈倏,似是在努力想起更多细节,但是应当未果,眉间有苦恼在。   陈倏伸手绾过她耳发,宽慰道,“不想了,兴许明日就记起了。”   她缓缓颔首。   陈倏还是下榻去熄灯,脑海中想起刘大夫早前的话,阿钰应该很快就会想起他了,陈倏浅浅笑了笑。   借着檐灯下的光,两人相拥而眠。   只是都未睡着,各自想着心中的事情……   “睡了吗?”陈倏下颚抵在她头顶。   棠钰细语,“还没。”   陈倏叹道,“我有些睡不着。”   棠钰问,“怎么了?”   稍许,陈倏开口,声音里带着些许缱绻,“想起成亲的时候。”   棠钰没有应声了。   陈倏拥紧她,平和而隽永,“我永远忘不了,揭起喜帕的时候,旁的与我都不重要了……天下谁要都不重要,我只要你和初六平安,腹中的孩子平安,我也平安,不让你操心……”   棠钰握紧他的手,再度轻嗯一声。   陈倏又道,“我们去趟莞城吧,告诉外祖父一声,我们成亲了。”   “好。”棠钰应声。   “睡吧。”他吻上她发间。   夜色宁静,蛙声仿佛也渐渐远去,她心中微动,“长允……”   “嗯?”他刚阖眸。   她深吸一口气,又不敢高声,轻声呢喃道,“有。”   “有什么?”陈倏下意识问了句,只是刚问了一句,整个人又怔住,忽然反应过来。   你有一丝喜欢上我了吗?   有。   短暂沉默,两人都未再说话。   稍许,他起身,棠钰的心砰砰跳着,他俯身,呼吸贴近她鼻尖处,而后,亲吻温柔而克制得落在她唇上,爱慕里藏了虔诚。若四月柳絮柔和动人,又如山间清酿,细水流长……   ***   翌日醒来,棠钰微微睁眼,隐约觉得哪里不同,忽然间,觉察陈倏揽紧她的时候,身上没有衣衫……   棠钰恍然想起昨晚的事。   棠钰脸色红透,虽然没有,但也……   棠钰下意识伸手,她身上的衣衫还在,他有给她穿衣服。   许是察觉怀中的人醒了,陈倏慵懒抱紧她,“还早,再睡会儿吧……”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许嘶哑,但又习以为常。   棠钰轻轻咬唇,想慢慢撑手起身绕过他,但陈倏还是醒了,慵懒起身坐起,眸间带着事后温柔。   棠钰:“……”   棠钰脸红到脖子处,“我……”   陈倏凑上前,亲了亲她额头:“夫人,早。”   棠钰正想着要怎么应他才好——是唤他长允,还是陈倏,还是旁的。身前的人却淡淡笑了笑,蹭了蹭她耳旁,暧昧道,“夫人,昨晚睡得好不好?”   棠钰指尖攥紧,忽然想,她失忆前和陈倏的相处,是这样的吗? 第099章 神奇的互动 一更   因为棠钰在桃城里逐渐想起了不少事情, 陈倏同棠钰商议,想多在桃城呆上两日。   棠钰应好。   这两日里,陈倏还是每日会乘马车带棠钰去到刘大夫的医馆。   刘大夫前一日还好好的, 昨日见过陈倏之后,腿疾忽然又犯了,开始坐轮椅替病人诊治。   陈倏凑上前笑道, “你当真不是为了赶我走,特意坐轮椅的?”   刘大夫吹胡子瞪眼, “我倒是想~”   陈倏忍不住笑。   棠钰在医馆里同昨日认识的药童说话, 陈倏则同刘大夫道, “昨日回去的路上, 棠钰好像想起初六了, 也说记得我说话的声音,但是记不全。”   刘大夫却似并不意外, 耐性道,“记忆不骤然恢复, 会像流水一样,慢慢充盈起来, 若是夫人想起, 别打断,让夫人慢慢想;若是想得难受了, 也别勉强,总有一日会想起的。”   刘大夫这句话仿佛让陈倏吃下了一枚定心丸。   刘大夫说的, 和他昨日经历的大致相同。   陈倏环臂,也深吸一口:“我想多在桃城呆两日,带阿钰去早前去过的地方多走走,昨日她想起初六, 是因为给了她一枚糖葫芦,当时来桃城治眼睛的时候,棠钰近乎每隔一两日就会给小初六捎糖葫芦回去,她应当是由这一幕开始想起的,所以我想,多在桃城各处走走看。”   刘大夫颔首,“有大有裨益,就是也别抱太大希望,操之过急,眼下夫人和腹中的孩子最重要,至于记不记得起侯爷,真没那么重要……”   陈倏:“……”   ***   从医馆出来,棠钰好奇,“刘大夫他怎么了?”   陈倏笑道,“他呀,老毛病了。有时腿脚会肿,走不得路,一年里好几个月要坐轮椅,他非说是他之前尝百草留下的后遗症,就当他是后遗症吧,他徒弟说他是痛风。”   棠钰唏嘘,不知他二人关系好到什么程度,才能开这种玩笑。   陈倏道,“过往没少麻烦他,我这双眼睛他治好了两次,他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棠钰没好意思说,他对救命恩人的感觉,同旁人待救命恩人的痛哭流涕不同。   “去哪里?”出了医馆,棠钰问。   “有间饼屋。”陈倏牵起她的手,“前面大街不远的地方,就是昨日买糖葫芦附近,那间饼屋我们经常去,还有隔壁的包子铺,包子很好吃。我们在桃城住了大半年,每日都会去那边逛,旁人肯定还记得我们……”   棠钰像是有那么些印象,但一晃而逝。   她近来总能渐渐想起一事,譬如陈倏说的那间饼屋。   “公子,夫人!”饼屋的老板见了他二人顿觉亲切,“二位是回桃城来了吗?”   棠钰记不得,陈倏开口,“正好带夫人回来一趟。”   “这回呆多久?”老板热情。   陈倏轻声,“三两日吧。”   “恭喜公子和夫人,夫人有身孕了。”他们二人是常客,老板对他们的印象原来就好,再加上许久不见,热忱是应当的。   棠钰也跟着笑起来。   看向饼屋的装饰时,莫名觉得这个地方她应当很熟。这件铺子的装饰,近乎都是拿饼做的,很奇特新颖,所以别处并不常见。   棠钰脑海中忽然想起来过这里的记忆,而且是同陈倏一道……   她搀着陈倏,陈倏眼睛仿佛看不见。   都是她搀着他,近乎每日都会来……   陈倏同老板说完话的时候,见棠钰怔在原处,知晓她许是想起了早前的事,不想打断她,便朝老板道,“老样子,两张饼。”   老板去做,陈倏静静看向她。   稍许,棠钰回头看他,他温声道,“老板拿饼去了。”   棠钰随口应道,“老样子,两张饼?”   陈倏缓缓颔首。   棠钰微微皱眉,“你喜欢吃葱油的,初六喜欢牛肉的……”   陈倏:“……”   陈倏喉间轻咽,眸间复杂的情绪参杂在一处,最后眸含笑意,轻声道,“是,然后都被初六吃掉。”   棠钰忍不住笑,这一段似是也有印象。   陈倏上前,伸手轻抚她脸颊,也拥她。   刘大夫说得不错,记忆不骤然恢复,却会像流水一样,慢慢充盈起来……   哪怕是这样的细枝末节处,都让他心底激动。   她是要慢慢想起了。   陈倏微暖。   ……   买了饼,又买了肉包子,棠钰也走了好些时候了   月份渐渐大了,身子一沉,走走就会觉得累。从包子铺出来,陈倏和棠钰便上了马车回宅子。   这一路,棠钰都靠在陈倏怀中。   经过昨晚,两人亲近了许多,她全程靠在他怀中小寐,也不像早前约束。   五月里的桃城,天气其实有些热,但陈倏怕撩起帘栊,马车外带近来的风有些太硬了,马车窗上只留了一条缝,自己拿着扇子,轻轻晃晃替她扇着,这样能消暑,也不会着凉。   棠钰方才是累了,靠在他怀中很快就阖眸睡了。   陈倏看着她,修长的羽睫似小山一般,睡得时候很安静,手习惯性得放在肚子处,但又因为在他怀中,心中也多安稳,所以手只是放着,没有紧张护着。   陈倏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在桃城的这两日,她想起的事情最多,也最平和。   这样也好,比情绪大起大落好。   陈倏想起刘大夫说的,她怀的双生子,应当不会足月。   许是七八月孩子就会出生。   想到此处,陈倏又打消了心头忽然窜出的,还在桃城呆一段时日的念头。   刘大夫说没错,阿钰和腹中的孩子最重要。   至于记不记得起他,其实是最不重要的……   陈倏吻上她额间。   她微醒,轻声道,“到了吗?”   陈倏笑,“没有,再睡会儿吧。”   棠钰轻嗯一声。   陈倏伸手放在她腹间,更恰好,腹中有小家伙踢了他一脚。   陈倏:“!!!”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错觉,又将手放了回去,良久都没有动弹。   他以为真是错觉,正要收手的时候,又有小脚丫子踢了他一脚。   陈倏惊呆!!!!   早前棠钰怀初六的时候,他一直不在身边,那时他出使南顺,书信往来都不方便,等他回到府中初六已经出生了。   佟媪也好,黎妈也好,包括棠钰也好,都怕他愧疚,很少提起棠钰身孕时候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时候,孩子是不是在踢他?   陈倏既激动,又兴奋,还有些害怕。   想叫棠钰问一声,但方才他已经吵醒过她一次,他又怕吵醒她入睡。   但手中切切实实的触感再次传来,棠钰府中的小家伙再次踢了踢他。   陈倏脸上都是笑容。   这是一种很近乎神奇的玄妙感,在棠钰腹中,有一个(其实是两个)同他骨血相连的小生命,在用这样的方式同他做着这样的交流。   在出生前,在他都不知道他长相,都没有听过他声音的时候。   陈倏的心情很难用语言形容。   半是迟疑,半是如慈父般,指尖轻轻点了点方才小脚丫子踢出来的地方。果真,很快,对方再次响应他。   陈倏的心情如色彩斑斓一般,满满都是爱意……   但这样的胎动并没有持续太久。   陈倏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累了,还是也睡了,但期待稍许后,确实没旁的反应了。   陈倏心中些许失望,但又因为方才近乎神奇的体验,整个心里似是灌满了蜜糖一般,久久还搁在心底不曾散去。   他越发期待他们的出生,好见一见他们,是不是真的这么调皮。   陈倏深吸一口气,轻叹声中都是甜蜜。   ……   晚些,等棠钰醒来,见他满面春风的模样。   棠钰仿佛梦到什么一般,两色稍许有些红润,但陈倏还在因为先前的事情喜悦着,全然没有留意,“醒了?”   棠钰颔首,也明显觉得他很高兴。   “怎么了?”棠钰问起。   陈倏其实早就盼着有人分享方才的喜悦,凑近她,神秘而自豪道,“方才,他们拿脚踢我了……”   棠钰反映过来,也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腹间,“就刚才吗?”   陈倏仍旧还有些激动得点头。   棠钰笑道,“胎动,早前初六也是……”   只是说完,两人都看向对方,棠钰也不知怎么就记起的,但也娓娓道来,“也是五个多月的时候开始动的,吃过饭的时候最明显。”   方才他们一人吃了一张饼……   陈倏恍然大悟。   棠钰又道,“再大些,同他说话的时候,轻轻抚一抚,他有时会回应。”   陈倏一脸憧憬。   棠钰不觉笑起来。   陈倏轻叹,“阿钰,我好像错过了很多东西……”   棠钰也看他,“没有啊,眼下,你不是就在吗?”   陈倏笑了笑,轻柔而温和得吻上她唇间,良久才松开双唇,什么都没说,也好似眼下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陈倏想留住这一刻的温馨,便温柔换了话题,“你刚才想说什么,结果被我打断了?”   棠钰也才想起来,她刚才是隐约想起了什么,但她神色有些古怪,也不怎么自然,“就是,想起早前的一些事……”   陈倏好奇笑了笑,“早前的什么事?”   棠钰眉头微微皱了皱,“一定要听吗?”   “听啊。”才和孩子有过互动,陈倏正在欢喜的时候。   棠钰握拳轻咳两声,“好像忘了。”   她要真忘了不是这幅模样,陈倏戳穿,“棠钰,你撒谎了。”   棠钰窝火,但他锲而不舍,马车缓缓在宅子门口停下前,棠钰轻声叹道,“打山鼠……”   山鼠?   陈倏忽然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脸都红透 第100章 莞城 1.5更   五月中旬, 赵文域回了鎏城。   陈思敏带了女儿来了城外二十余里处接他,鎏城路远,最后这一日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原本赵文域应当晌午前就应当抵达鎏城的,结果眼下都黄昏前后看,还离鎏城有二十余里。   赵文域有些心烦。   近乡情怯, 他是有些想陈思敏和女儿了,所以越到最后这二十余里路, 越有些静不下心来, 反倒不如早前在废都攻城的时候。   “陛下, 是娘娘带了下公主来迎候。”禁军统领提醒。   陈思敏带了女儿来?   赵文域意外。   但远远望去, 是见瓢泼大雨中, 亭内有人,亭外好些禁军候着, 是宫中的之人无疑。   母后肯定不会这个时候出宫,那来这里的一定是陈思敏!   赵文域口中恼火道了声, “这个时候还到处乱跑!”   却是打马扬鞭冲着凉亭骑过去,心里激动而滚烫着。   “娘娘, 是陛下。”陈思敏身侧的嬷嬷提醒。   陈思敏忽然起身, 看向那袭在雨中飞骑的身影,除了是赵文域还能有谁。   陈思敏看向怀中的女儿, “小阿缪,是爹爹回来了!”   小阿缪是去年五月出生的, 眼下刚好满了一岁,旁的话还不怎么会说,但是已经会唤“爹爹”和“娘亲”。   陈思敏说完,小阿缪甜甜唤了声, “爹爹~”   亭外还是瓢泼大雨,哪里听得到她的声音,但那道身影却是越来越近,最后在亭外停下,脱了蓑衣和斗篷就冲进了厅中。   “思敏,阿缪!”赵文域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爹爹~”小阿缪先出声。   看到自己的小棉袄,赵文域一颗心都仿佛要融化。   赵文域虽然穿了蓑衣,带了斗笠,但在雨中夜行,如何身上的衣裳都会湿上些许。   他的小公主这么娇贵,他怎么能一身湿漉漉抱她!   眼看着小阿缪要抱,赵文域上前,亲了亲她脸颊,“爹身上衣裳湿了,回宫再抱你。”   陈思敏看他,“是少了你马车吗?你至于自己骑个马在这种暴雨天气里到处乱窜?觉得自己很厉害。”   赵文域:“……”   赵文域无语,总是这样……   他不坐马车,自己骑马还不是想着路上都耽误了,最后一段骑马快些,可以早些回来见她和女儿!   怎么到她这里总要歪曲一些。   赵文域没好气,“哪有你厉害!为了早些回来见你,这不瓢泼大雨都在雨里赶路,怎么到你嘴里非得怼人!”   陈思敏也理直气壮,“谁让你早些回来见我的!”   “你!”赵文域直接气懵。   陈思敏身侧的老嬷嬷早就见惯不怪,眼下,知晓他二人吵归吵,其实是相互想念对方的,便伸手从陈思敏怀中抱了小阿缪。   眼前,便只剩了赵文域和陈思敏两人。   赵文域上前拥她!   “你怕你的湿衣裳弄湿了女儿,就不怕弄湿我!”陈思敏话音未落,被他抱了起来,“就弄湿你怎么了,你咬我啊!”   “啊!!!”赵文域如愿以偿。   “马车!”赵文域唤了声,马车停在亭外。   赵文域扛了她上马车,侍卫撑伞,老嬷嬷抱了小公主上马车,而后,把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三口。   马车中就有衣裳,赵文域简单更衣。   而后赵文域终于可以抱小阿缪了。   马车中就可以举高高,爹爹回来了,小阿缪尤其开心。   陈思敏在一侧笑。   回京还有些时候,天又下着大雨,不会那么早回到宫中,等赵文域同小阿缪闹够,陈思敏才问,“敬平侯夫人怎么样了?”   赵文域啧啧两声,“哟~”   陈思敏道,“问问不行啊?”   “行!怎么不行!你想做什么不行!”赵文域放下怀中小阿缪,温和道,“乖女儿,让爹爹抱抱娘亲,爹爹不抱她,她要一直不高兴,等爹爹抱了她,再抱你好不好?”   小阿缪笑了笑。   赵文域也不知道她听没听懂,反正当着小阿缪的面就开始抱陈思敏。   “赵文域!”陈思敏恼火。   赵文域才不怪,非亲了她脸颊一口才哈哈哈,恶作剧一般笑了笑。   等陈思敏刚要开口,赵文域又认真道,“以前在宫中,棠钰有些朋友,冒险带她逃出了宫中,所以她没有大碍。但她没有遇到陈倏,被禁军追赶时,不慎滑落缓坡。我见她的时候,她脑袋磕着石块,军医和御医都说她短暂失忆了。她还有身孕,还动了胎气,所以在废都的时候,她一直在养胎。我离开的时候,她胎相倒是安稳了,只是还记不得陈倏……”   赵文域叹道,“反正,有的陈倏闹心就是了。”   赵文域言罢,又似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道,“相父在吗?”   陈思敏颔首,“在宫中,听说你今日回来,说要等你。”   遭了!   肯定是之前他同陈倏商议重新划分地界之事,相父有事要问他……   赵文域头疼。   “你又做什么事情了?”赵思敏惊呆。   他这幅典型的做贼心虚的模样,陈思敏再熟悉不过。   赵文域叹道,“我哪有做什么事情!是棠钰还病着,陈倏也无心和我商议划分地界之事,我们俩很快就定下来了,然后各自回家了,估摸着,相父会觉得博弈太少,要的太少了……但兵大都是人家万州的兵,叶澜之一死,对大家都有好处,我这不也可以暂时安心了吗?”   他话里话外就透露了一个信息——他压根儿就没怎么和陈倏谈。   陈倏多聪明一个人!   这家伙一定是吃了亏回来了。   陈思敏没有再落井下石,只是抱起小阿缪,轻声道,“回来就好……”   赵文域看她,没想到她没寻根究底,心中微微舒了口气。   陈思敏察觉他的目光,便也道,“人敬平侯夫人有敬平侯守着,你日后就少操心。”   其实她也知晓对方没什么,只是忍不住酸他两句。   赵文域好气好笑,“我操什么心?人家就是失忆了,也都是陈倏说什么是什么,哪里像我,日日被你欺负!”   “赵文域!”陈思敏拳头硬了。   忽得,赵文域凑上前,亲了亲她脸颊。   陈思敏怔住。   赵文域笑盈盈道,“其实是我想早点回来见你和阿缪,多一处地方少一处地方有什么重要,我和陈倏心思都不在上面,所以谈得也快,左右大家心思都一样,弄死叶澜之这个疯子就是了,其他的,爱怎么样怎么样。”   陈思敏微微脸红。   赵文域又颔首靠在马车一角,“相父问起,又要头疼了……”   陈思敏笑。   ***   五月中旬,陈倏和棠钰到了莞城。   莞城虽然是平南,但就在万州边上,离江城就八.九日左右的路程。这也是当初为什么棠钰的外祖父会定居莞城,且敬平侯府出事后,周妈妈会带着陈倏逃到莞城的缘故。   莞城棠钰自然是熟悉的,小时候的记忆都在,只是许多年都没来过了。   当初家中生了变故,外祖父家中被一把火烧了。   爹娘和外祖父都死在莞城,只有她和舅舅侥幸逃了出来,她也是那时和陈倏失散的……   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恍若隔世。   莞城有她许多的回忆,也有她许多很难面对的东西……   来莞城前,陈倏再三同她说,去莞城可以,但是情绪不可太过激动,对她和孩子都不好。   棠钰应好。   马车缓缓驶入莞城,棠钰想起舅舅留给她的匣子里,还有诸多莞城的地契和田铺,都是当时外祖父留下的,但早前旧朝还在,贸然动这些东西,怕会引人瞩目。   家中经历了变故,祖母也好,舅舅也好,都小心谨慎护着她,不让她卷入到朝中的漩涡中来。   但没想到,她入了宫中,还是遇见了陈倏……   许是冥冥中的巧合。   眼下,莞城似是才真正雨过天晴了,她也可以回到莞城。   她心绪多少有些起伏。   马车路过外祖父家中时,棠钰错愕,“怎么会?”   她记得当时那场火很大,火势滔天,应当整个府中都烧没了才是,但马车停下的时候,棠钰还是见得近乎和幼时差不多的府邸出现在眼前。   棠钰些许错愕。   陈倏道,“当初从莞城逃出,太奶奶的人寻到我,带我去了丰州。那时我还生着病,身子一直不怎么好,后来眼睛好了,能看清了,太奶奶就带了我来莞城寻你和舅舅,但一直没寻到。之前旧朝还在,我入京起事的时候曾路过莞城,见到这里还荒废着,忽然心中动了念头,就找了城中的工匠按照早前的模样重新恢复了。说来也巧,有早前的工匠原本就对你外祖父府上熟悉,再加上外祖父曾经送了几幅画,画得是府中的景致,送去裱框去了,所以完整留了下来,正好可以照这些复原。花了三两年时间,原本,也是想着等巡视回来,带你和小初六来看看的,没想到中途出了事端。眼下,又兜兜转转来了这里,无巧不成书。走吧,进去看看,里面复原得才像。”   棠钰眼眶微红,由着陈倏牵着,慢慢步入府中。   熟悉的记忆纷涌而至,似是这里的一切都没变过。   大到整个府中的格局,小到一处布景,棠钰眼眶渐渐湿润,“长允……”   陈倏道,“像不像?”   棠钰连连点头,“像!”   陈倏笑道,“看到那个角落了吗?那时候何爷爷就在那里同我说,让我安心呆在这里,然后你入了府中,他同我说,阿允,这是棠钰,他同我祖父定下了你我的婚事。阿钰,原本没有这些变故,我们早就成亲了,但眼下,倒也不晚。”   棠钰拥他。   “去外祖父和爹娘坟前看看吗?”他问。   棠钰看他……   陈倏道,“我后来回莞城寻过你和舅舅,但你们已经不在了,太奶奶同我说,很有可能避难去了,我找不到你,就让人在这里立了你外祖父和父母的墓碑,但都是空墓碑。”   棠钰喉间哽咽,“陈倏。”   陈倏握紧她的手,“去看看吧。”   棠钰点头。   莞城不大,很快就到了莞城城郊的千雪山。   陈枫准备了祭奠的东西,同两人一道上山。   墓碑前,棠钰久久未曾移目,仿佛幼时许多时间都涌上心头。   外祖父,爹,娘,还有幼时的家中……   陈倏没有打扰她。   她心中也有许多想同她外祖父,还有爹娘说的话,都在眼下这一刻。   陈倏伸手握住她的手,她转眸看他。   他轻声道,“我在。”   棠钰鼻尖温润。   棠钰呆了些时候,差不多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晚了,怕夜路不好走,棠钰又还有身孕在……   “差不多回吧。”陈倏温声。   棠钰点头。   临到离开,总要在外祖父和爹娘坟前磕头,只是棠钰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不便,也危险。   陈倏代她跪拜磕头。   她外祖父和爹娘,就是他外祖父和爹娘,并无区别。   陈倏叩首,“外祖父,爹,娘,日后再同阿钰一道来拜祭你们。”   陈倏再行跪拜,而后撑手起身。   天色晚了,棠钰又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颔首行礼,最后,才跟着陈倏一道往山下去。   夜色稍显昏暗,但陈枫等人在前面开路,也拎着灯笼,所以下山的路很清楚,也不难走。   陈倏牵着她下山,同她说,“阿钰,等孩子出生,再大些,我们带初六和他们一道来。”   棠钰眸间氤氲,朝他颔首。   他伸手,温润的指尖抚过她眼角,而后继续牵着她慢慢下山。   上山的时候,心中惦记着事情,还倒没怎么觉得,下山的时候,棠钰渐渐觉得有些累,“陈倏,我想休息一会儿。”   她怕继续走,肚子会不舒服。   陈倏方才问过她,要不要歇一歇,她那时还好,也想早些回莞城中去,眼下,确实有些勉强。   她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在,还是双生子,走走就要歇一歇。   陈倏也怕她累着,便寻了一处先坐。   虽是五月天,地上也难免寒凉,陈倏坐在一侧倒下的枯木上,让棠钰坐在他怀中靠着他休息片刻。   许是累了,棠钰靠在他胸前有些没精神。   “寐一会儿吧,有陈枫他们在,我们晚一会儿再走也不打紧。”陈倏同她说。   她点头。   忽然,又听陈倏轻声笑了笑。   “怎么了?”她问。   陈倏温和道,“就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生着病,你问我冷不冷。当时我冷极了,又怕你担心,就说不冷,其实冷得发抖。”   棠钰也笑了笑,“我知道。”   陈倏不由揽紧她,“你那时抱着我,我能看到你脖颈上的海棠印迹,还有,你身上额海棠香……”   陈倏说完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了。   今日太累,陈倏没有扰她……   稍许,陈枫上前,“侯爷?”   陈倏摆了摆手,“夫人睡了,让她睡会儿,晚些再下山吧。”   陈枫应好。   陈倏脱了身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棠钰的姿势应当舒服,靠在他怀中睡了能有小半个时辰,陈倏不敢动,怕她不舒服,就一直坐着,让她靠着。   ……   有过了些时候,她似是醒了,修长的羽睫眨了眨,有些木讷,也有些怔忪,但指尖动了动,陈倏知晓她醒了,“好些了吗?”   他是怕她方才累倒。   棠钰颔首,但是没有应声。   陈倏道,“不急,再休息会儿,刚入夜不久,缓一缓。”   他说完,棠钰良久都未应声。   他心中忽得有些担心,但她缓缓伸手揽紧他。   他温声,“怎么了?”   自从失忆后,她很少这样的举动,忽得,她吻上他脖颈处,他整个人愣住。   她环着他,眸间神色似是有些复杂,最后,沉声道,“长允,这几月,辛苦你了……”   陈倏似惊喜,又怕空欢喜,“阿钰……” 第101章 团聚 正文完结倒计时   从千雪山回莞城老宅, 陈倏一直都没阖眼。   “怎么不睡?”棠钰在马车中小寐了两回,陈倏还是同早前一样,连姿势都没变过。   陈倏看了看她, 轻声,又有些奈何得笑道,“我不敢睡……”   棠钰会意。   两人都未说话, 就是看着对方,相互笑着。   好似笑一场有些荒诞的梦, 眼下终于从梦中醒来, 又好似庆幸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与她还是如常……   老宅有人照料, 知晓他们要去, 几日前就已经收拾妥当。   在熟悉的环境中,棠钰回忆起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也想起后来种种……   再老宅时,心情和幼时全然不一样。   陈倏去洗漱, 棠钰去了苑中。   陈枫担心她,一直跟在身侧。   夫人差不多五个月半月的的身孕, 但因为是双身子, 所以身子很沉,也很显怀, 像七八月左右……   这一路都有大夫跟着,侯爷也未敢马虎过。   棠钰去了老宅中许多地方, 外祖父的书房,她曾在外祖父书房的窗外,远远看到外祖父和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在一处说话,那个小男孩朝她看过来, 有些腼腆,也有些不爱说话,时常跟着她,一跟就是一整日。   外祖父说,阿允亲人过世了,日后我们是他的亲人……   棠钰望着那扇窗户出神。   许久之前的事,这次恢复记忆后,仿佛记得更为清楚。就似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被一点点唤醒,又并不突兀。   棠钰继续往前,走过书房前的长廊,一直到西苑。   西苑是她每次和娘亲还有爹爹来外祖父这里会住的苑子,爹爹和娘亲很恩爱,也很疼她。   娘亲会睡前给她讲故事,爹会握住她的手教她写字……   棠钰双目轻轻染了霜色……   早前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在莞城出事后,她很少去回忆外祖父和爹娘还在的时候,那时的她曾一度是世上最幸运的那个囡囡……   外祖母总唤她囡囡。   但从莞城出事后,她成了只有祖母和舅舅的阿钰。   她一直避讳去想起早前的事,因为越想起,便会越怀念。   越怀念就会越害怕,也总担心身边越好的东西,越容易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   如同当时的一把大火,将老宅烧得连断壁残垣都没留下……   外祖父也好,爹娘也好,都葬身在那场大火里,成了她不愿意去触碰的记忆。   后来在宫中,再后来离宫,她一直抵触去想起早前。   也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比旁人都更小心谨慎,却又清楚知晓,所以看起来美好的东西,兴许有一天都会没有,所以她一直想的是守着祖母,安安静静伴着祖母度过晚年。   直到失忆后,回来这里,早前被可以隐藏在心底深处,尽量不去想起的记忆,纷至沓来,温婉动人的娘亲,温文如玉的爹,还有儒雅的外祖父,这一个一个藏在心底鲜活的人,连同着早前的美好记忆,都在一点一滴浮现在脑海里。   —— 娘亲,你是怎么遇到爹爹的?   —— 娘亲放郊外放风筝,风筝断线落到了你爹手中的书册上,娘亲去捡的时候,你爹刚好抬头,然后,就好像四月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 嘻嘻,那你现在看到爹爹,还有鸟语花香吗?   —— 嗯,好像还有,而且,但多了些旁的东西……   —— 什么东西呀?   —— 你啊,小阿钰~   ……   —— 爹爹,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娘亲?   —— 都喜欢~因为你们都是爹最重要的人,没有更,只有最,两个最。   —— 可是娘亲说她更喜欢我。   —— ……   —— ……   —— 你娘亲是对的,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   —— 外祖父,以后长大了,你可以教我念书吗?   —— 当然啦,现在就可以,来,囡囡。   —— 这是什么字呀?   —— 棠钰~你的名字。   —— 外祖父,钰是什么意思?   —— 珍宝,最珍贵的东西,囡囡是爹娘,外祖父和外祖母心中最珍贵的一笔。   ……   “阿钰?”陈倏入了屋中,见她望着一处出神许久。   棠钰缓缓转身,看向他的时候,陈倏见她眼底都是芒芒碎莹……   “阿钰,怎么了?”陈倏有些担心,他方才只是去了趟耳房,洗漱了片刻,但出来怎么这幅模样,早知道他不去好了……   陈倏紧张上前,眸间写满担心,棠钰也上前,伸手拥着他,头靠在他怀中。   陈倏不知她怎么了。   —— 阿钰,有一日,你还会遇到一个待你若珍宝的人。   陈倏伸手,缓缓抚上她青丝墨发,“没事了,我在。”   是啊,他一直在。   无论天晴,亦或风雨……   他都在。   ***   还有几日就至六月,马车抵达江城外。   陈枫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侯爷,夫人,是茂之公子带了小世子来了,还有建平侯世子,世子夫人带了小公子和小小姐~”   陈枫话音刚落,陈倏撩起帘栊,棠钰刚好能从车窗外看到茂之抱着小初六在焦急张望着,而茂之怀中的小初六分明见到了她,“娘!”   棠钰眼眶倏然一红,“初六!是初六!”   棠钰激动转眸看向陈倏,“初六来了……”   陈倏知晓她心中激动。   从二月到六月,将近四个月的时间内,经历了太多事情,她一定想念初六……   马车缓缓停下,陈倏撩起帘栊。   “长允。”直至此刻,袁柳仿佛才舒了口气,“阿钰呢?”   陈倏笑了笑,“慢些。”   陈倏牵棠钰下了马车,初六哭得似半个泪人儿一般,“娘!”   初六眼见着就往棠钰身上扑。   亏得茂之抱稳了他,“初六,你娘亲肚子还有弟弟妹妹呢~”   其实茂之自己也两行泪挂在眼角,只是当提醒初六的时候,还是提醒初六。   “茂之……”棠钰看向他。   当初舅母过世,她就是带初六去回平南,但是没赶上,后来她又出事,茂之一定很难受。   茂之咬唇,“姐姐回来就好,什么都好。”   “初六,来爹这里。”陈倏伸手。   初六到陈倏怀中,“爹~”   陈倏抱着初六,棠钰再上前同他相拥,“初六,娘想你了……”   初六搂着棠钰不放,“娘,初六以后再不挑食了,娘亲让吃什么就吃什么!娘亲让睡觉就睡觉,也不赖着要玩了,娘亲,你不走……”   初六这些话早前从未同茂之和黎妈说起过,眼下,忽然开口,众人都怔住。   棠钰拥紧他,“不走了,娘亲不走了,初六乖。”   初六揽了她许久才放。   等到初六情绪终于平复,棠钰才转向一侧的盛连旭和袁柳,路上,棠钰就听陈倏说起,一直是盛连旭和袁柳在江城陪着初六,又兼顾着敬平侯府的事宜,若是没有他们两人在,陈倏哪里放心北上。   棠钰看向他们夫妻二人,盛连旭怀中抱着平安,棠钰怀中抱着如意。   棠钰泪盈于睫,“多谢了。”   旁的,其实都在这句多谢里。   袁柳放下如意,上前一步,轻轻拥她,边哭边笑,“阿钰,你终于平安回来了,否极泰来。”   棠钰也揽紧她,“借你吉言。”   两人相拥时,盛连旭也才看向陈倏,两人相视而笑,就似少时一起经历过的最长的一场历练,疲惫,困乏,最后通关时,却又带着欣慰。   “还好?”盛连旭问。   陈倏颔首,“都过去了。”   其实叶澜之的事情,盛连旭多少都听说了,眼下,正如陈倏所说,都过去了。   连同着废都,一道都过去了。   棠钰这才看向平安和如意,“平安,如意,好久不见。”   平安如意都仔细看她,如意问道,“婶婶,是弟弟妹妹吗?”   差不多六个月身孕,棠钰的身子已经很显怀。   之前陈倏怕老夫人,还有袁柳几人担心,一直未没有告诉他们棠钰失忆和双生子的事,所以袁柳方才就多看了两眼。   “棠钰,可是双生子?”袁柳是过来人,她五六个月的时候,身子就比旁人显怀。   棠钰微笑点头。   袁柳半是惊喜,又半是担忧。   当初她生平安和如意的时候,没少受罪,险些都熬不过去了。   生完平安如意后,她又足足将养了一年才好。   棠钰这一趟一定没少担心受怕,袁柳是忧心她。   “先回府再说吧,祖母应当在等了。”陈倏提醒。   盛连旭会意,陈倏应当是瞒了棠钰的事,怕袁柳说起什么,棠钰担心……   一辆马车坐不下,盛连旭和袁柳带了平安如意上另一辆马车;陈倏,棠钰同初六和茂之在一辆马车上,初六坐在陈倏怀中,咧嘴笑着,一路上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茂之则是同陈倏和棠钰说起这几月祖母的事,还有敬平侯府的事。   棠钰看着茂之,气正腔圆,吻合气度,已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陈倏亦看向他,亦觉时间过得很快。   等到侯府门口时,范瞿几人来接,还并着胡光书,顾来几人。   “夫人!”   棠钰莞尔。   身侧,黎妈上前,“夫人~”   棠钰又没忍住眼泪滑落下来,“黎妈!”   黎妈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夫人回来……”   陈倏一手抱着初六,一手牵着她,温声道,“阿钰,我们回家吧。”   “嗯。”棠钰轻声。   ……   苑中时候,老夫人见了她,快步迎了上来。   卉鸢搀扶这老夫人,老夫人仍旧老泪纵横,“阿钰……”   “祖母。”棠钰快步。   “慢些,慢些~”老夫人嘱咐。   棠钰身侧有陈倏在,陈倏道,“祖母放心,我在呢~”   老夫人半是激动,半是难过落泪,“你受苦了。”   这趟回来,身子都这么沉了,早前这一路多惊心动魄,她一个深闺妇人如何想象得到?   棠钰上前拥她,“祖母,我回来了。”   老夫人也拥她,声音里都打着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这一晚,棠钰陪着祖母说了许久话,茂之,陈倏和初六一直在身旁。   老夫人怕她累着,打发她回去休息,陈倏温声道,“回家了,来日方长,明日再来祖母这里。”   棠钰点头,“祖母别担心,我好好的,明日再来看你。”   老夫人应好。   出了苑子,小米在前面掌灯,棠钰和陈倏一人牵了初六一只手同他一道回苑中。   于初六而言,爹爹娘亲都回来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初六哼起了歌谣……   是一首万州的歌谣,想念娘亲的。   棠钰离开的时候,他还不会,眼下都已经熟练了。   平娅道,“小世子天天同黎妈一道,早就会唱了。”   回苑中的一路,初六唱了一路,歌声悠扬,若黄鹂鸟…… 第102章 四海升平 正文完结倒计时……   这一晚, 棠钰和陈倏陪着初六一道入睡的。   初六晚上睡觉不老实,棠钰有身孕在自然不能同初六一处,等初六睡熟, 棠钰才握住他的手亲了亲,温柔道,“晚安, 初六。”   “夫人早些歇着吧,奴家守着小世子。”黎妈体恤。   陈倏扶着棠钰起身, 棠钰朝黎妈道, “这段日子, 辛苦黎妈了。”   “哪有?夫人和世子安好, 奴家就心安了。”黎妈知晓不能再说, 再说又要惹夫人落泪了。   “走吧,回屋了。”陈倏牵着棠钰, 棠钰朝黎妈颔首致意。   小世子在屋中,黎妈没有多送。   其实, 初六的屋子就是主苑的东暖阁,隔得不远, 棠钰只是许久未见初六, 舍不得……   夏日鸣蝉,到了夜里也渐渐隐去。   算上早前出发去建平侯府看袁柳和龙凤胎, 其实离开家中已经整整半年有余。   陈倏替她洗漱,更衣, 又扶她躺下。   如今棠钰起身,躺下都需小心,夜里也不能睡整觉,基本都要起两三次, 也都是陈倏在照看。   陈倏陪着她入睡,想起今日袁柳的担心。   棠钰这一路都有大夫跟着,棠钰的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脸是圆润了一圈,但是并未增重太多,多亏了刘大夫早前诊脉出的双生子,所以棠钰饮食都有注意,这是离开桃城的时候刘大夫再三叮嘱的。   眼下,陈倏心里其实隐约也有担心,但不想袁柳在棠钰面前说起。   棠钰失忆的事,他一直瞒着,也怕旁人问起,扰了她宁静。   等棠钰睡熟,陈倏才起身。   小米和平娅就在外阁间中值夜,陈倏轻声道,“照看夫人稍许,我去去就回。”   小米和平娅应好。   ……   陈倏去寻盛连旭。   今日两人在城外见面,就知对方有话要说,有话要问。   眼下,陈倏去了盛连旭和袁柳苑中,见盛连旭果真在苑中树下踱步。   “二哥?”陈倏上前,盛连旭看向他,眸间才露了笑意,“你来了?”   陈倏点头。   ***   两人在敬平侯的苑中散步。   其实不止棠钰和袁柳,他们兄弟二人也一别六月。   “见明呢?”盛连旭问起。   陈倏道,“他和冯叔一道留在废都,和赵文域虽然谈定了大致事宜,但是废都那处还有一大堆事要商谈细节,见明和冯叔在一处。”   盛连旭点头,“这一趟……”   盛连旭欲言又止。   两人都再熟悉不过,空气也仿佛在同一时间凝滞。   陈倏道,“叶澜之死在赵文域手里。”   盛连旭其实听说。   当初叶澜之和陈倏起事,叶澜之并未善待赵文域家人,赵文域心中恨意,但最后,即便胜券在握,还是同叶澜之公平决斗!   其实与叶澜之而言,什么都没了,但他是武将出生,最后却死在早前可以一只手捏死的赵文域手中,这几年的荒淫无度也好,这天子龙椅的利益熏心也好,都让他连赵文域都斗不过。   这才是让叶澜之万念俱灰之事。   陈倏有一事其实并未在旁人跟前提起,眼下,双手覆在身后,沉声道,“叶澜之让亲信混出宫去,给大嫂送回一枚扳指,万超逮住了他的亲信……我让万超将人放了,也没让对方怀疑,叶澜之是十恶不赦,但最后临死前,想的是大嫂,那就让他把这枚扳指送回安北去……”   盛连旭轻叹,“长允,只有你。”   陈倏道,“他同我没有关系了,我念的是大嫂……”   盛连旭没有再出声。   这些事,留分念想也好,抛得干净也好,都已经过去了,如今,燕韩再无新朝,也无叶澜之,禁军和安北驻军已被收编,新朝控制下的州郡也都被瓜分,一切,都是崭新的,也重新开始……   “日后有什么打算?”   陈倏知晓盛连旭是问称帝的事,陈倏看他,低声道,“赵文域同我说,他想和我两分燕韩,相互守望。燕韩之外还有更广阔的空间……”   盛连旭意外,“赵文域这么说?”   陈倏轻笑,“是啊,你忘了,太奶奶怎么说他的?”   盛连旭也笑,“怎么会忘,一股清流嘛!”   两人都笑了起来,而后,盛连旭垂眸,“确实是股清流,你我都没看准,太奶奶看准了……”   陈倏叹道,“是啊,太奶奶看准了叶澜之,也看准了赵文域。”   似是都想起太奶奶来,两人短暂沉默,但脚步未停。   良久,盛连旭又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陈倏笑而不答,许久才道,“我啊,看四海升平就好了。”   盛连旭错愕。   陈倏道,“二哥,我没往府中送信,也没同你和袁柳说,棠钰逃出京中的时候,磕过头,回京这两个多月,一直都是失忆的,记不得我,也急不得初六。”   “怎么会?”盛连旭诧异。   眼下,还能听出他言辞中的紧张。   陈倏继续道,“我那时候很怕,但是不敢同任何说起,怕会传到她耳朵里……我那个时候不断同自己说,就算她记不起,也可以重新开始,但我很怕她记不起初六……这一路早前的时候,我一日都没睡安稳过……我在想,有些东西过往不重要的,眼下也同样不重要;有些重要的东西,会越来越重要……我想多花时间在她和初六,还有没出生的孩子身上。”   盛连旭颔首。   湖风拂面,两人再度缄声。   仿佛六月的晚风里,都带着些许燥意。   盛连旭轻声道,“孩子马上出生了,名字想好了吗?”   说到孩子身上,气氛忽得温馨了回来,“还没呢~等出生再说好,只要母子母女平安就好。”   盛连旭伸手揽了揽他肩膀,陈倏亦是。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盛连旭感叹。   陈倏也笑,“是啊,转眼到平安如意和勉之这一辈了,诶,二哥,还是放一起排序如何?”   盛连旭笑,“当然好啊~这样人多,也热闹,日后也可以相互帮衬。”   “啧啧。”陈倏叹道,“你看啊,勉之,平安,如意,再加上棠钰腹中的两个孩子,见明这个最快也是老六……”   盛连旭轻嘶一声,“你也说的也是,他那个时候总说他出生的完,他日后的儿子女儿要出生早些。”   “所以眼下,连亲都没成。”陈倏笑道,“要不,你继续插个队吧,让他儿子女儿日后连老七老八都没得做,小九怎么样?”   盛连旭笑开,“杀人诛心。”   兄弟两人的笑声回荡在湖边……   ***   “陛下可听说了,敬平侯和夫人平安回万州了?”公孙旦看向赵文域。   赵文域正看着手中折子,一看一个头疼!   他总前就讨厌功课,所以回回溜出去找棠钰玩,眼下倒好,折子来了,溜都没地方溜去。   公孙旦说完,赵文域叹道,“知道啊,他八字硬,总能逢凶化吉,明明棠钰……”   公孙旦轻咳两声。   赵文域改口,“明明敬平侯夫人都失忆了,听说都恢复了,那有什么办法?他福气大,八字硬,这种人,不要招惹,没好处。”   公孙旦听他口中乱七八糟的道理,尽量平复心虚,结果赵文域又道,“你看看叶澜之,就是他自己作得!”   公孙旦耐着性子听完,最后开口,“陛下,真要同敬平侯两分燕韩吗?”   “啊,有什么不好?连连征战,即便我做了皇帝,又同我父皇在世的时候有什么区别,名声凋敝,战火连连,就为了谁做皇帝,手谁中握有的土地更多?那这样的皇帝,谁做都可以。叶澜之不是最清楚的吗?他有什么好下场?”   赵文域言罢,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是不是相父?”   公孙旦愣住,似是头一回,天子在他跟前说的,让他看到了帝王威仪和心思……   公孙旦噤声。   赵文域继续低头看着折子,“这天下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要一脉相承,该合的时候始终会合,只是时日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百姓休养生息?燕韩百废待兴,比打仗更重要的事多了去了,放心思在这里做什么?”   公孙旦更加错愕看他。   赵文域也缓缓抬眸,笑了笑,“相父不是说了吗?不争者,天下未能与之争……”   公孙旦眼中从错愕到惊喜,到从未有过的念头,天子,其实远比他想象中的聪明。   公孙旦越来越好奇,又问,“陛下如此想,怎知敬平侯会如何想?”   赵文域轻笑,“相父,你才是小看他了,他心思精着呢,相父你想,当初在京中,他为何要放我?真是恻隐之心?”   公孙旦眸间滞住。   赵文域笑,“叶澜之斗不过他,他要是想称帝,叶澜之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与其如此,不如你好我好,再说了,这世上能有几个陈倏?陈倏在,反而万州所辖都是安稳的,何必自乱阵脚?”   公孙旦嘴角微微勾起,伸手捋了捋胡须。   赵文域又恢复了一脸愁容,看着折子都看不下去,“棠钰该生了吧?”   公孙旦脸都绿了,“陛下……”   赵文域再次改口,“不是,是我上次同陈倏和棠钰说,他日后要是再生个儿子,我就同他结亲。”   公孙旦:“……”   ***   七月末,已是夏日尾巴上。   陈倏在苑中来回,棠钰临盆,一整日了,他额头和手心都是汗。   苑中来来往往都是人,陈倏越发紧张。   上次棠钰生初六的时候,他不在,眼下,才知晓临盆多危险,而且是两个……   袁柳带着三个孩子一处,盛连旭在苑中陪着陈倏,老夫人在外阁间内和黎妈一处。   苑中的□□声和嘶喊声传来,犹如道道刀子割在陈倏心口,一整日了,他不知道还要多久,仿佛比他人生中的任何一刻都要焦灼。   终于子夜时分,一声婴儿啼哭。   陈倏僵住。   还是盛连旭先反应过来,“生!长允,棠钰生了~”   陈倏还未反应过来,小米出了屋中,“恭喜侯爷,夫人生了一位小千金。”   千金?女儿?   陈倏脸上的笑意好似下不去一般,他和棠钰的女儿,但很快,陈倏再度紧张,“阿钰呢?阿钰还好吗?”   小米道,“夫人才生了小姐,眼下身子还虚着,稳婆让夫人含了一片参片,稍后还有一胎,老夫人已经去看了,让侯爷别担心。”   陈倏颔首。   其实他不颔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但方才孩子的啼哭声,还是让他泪盈于眶。   这是棠钰,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又过去稍许,屋中的呐喊声继续,陈倏伸手捂住嘴角,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他什么都不能做。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陈倏手心都在发凉的时候,小米再度出来,“侯爷,夫人顺利生下了一个小公子!”   龙凤胎?   盛连旭和陈倏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是笑意。   “快去!”盛连旭知晓他急不可待。   陈倏冲入屋中,老夫人正抱着姐姐,笑得合不拢嘴,“长允,这是姐姐。”   陈倏上前,目光忍不住轻颤,原来刚出生的孩子,是这样的,皱皱巴巴,但又看一眼就喜欢。   “我去看看阿钰。”陈倏心里记挂她。   陈倏入内,稳婆和黎妈还在替弟弟清理收拾。   陈倏上前时,棠钰全身近乎被汗浸湿,也近乎半分力气都没有,“你怎么来了?”   陈倏握住她的手,“我怎么不来?最该来的是我啊……”   棠钰笑。   稳婆上前,“哎哟,侯爷,怎么不等等,这些污秽血渍还没清理呢!”   陈倏笑道,“没事,我陪着,你们照做。”   稳婆尴尬。   正好黎妈抱了弟弟出来,棠钰轻声道,“长允,你先带弟弟出去,等好了叫你。”   黎妈也看向陈倏,一幅,侯爷你别添乱的表情。   陈倏只得抱起弟弟,看了看,又上前亲了亲棠钰的额头,“我就在外阁间,好了唤我。”   棠钰轻嗯一声。   刚生完,身上都是汗渍和血字要清理,也要换身衣服,包括闯入被子才舒服些,没陈倏想象中那么快,他一面留意着屋中动静,一面看着姐姐和弟弟,他们二人生得其实并不像,不像盛连旭和袁柳的两个孩子,近乎一模一样。   陈倏怎么都看不够……   老夫人和他一道,交换着看手中的孩子……   终于,等屋中稳婆唤他,陈倏才将姐姐叫给黎妈,自己入了屋中。   屋中已经清洁过,该换的都换了。   棠钰躺在床榻中,面容有倦色,却还是带着笑意,“长允。”   陈倏上前,坐在床沿边,方才尚且还好,眼下,竟才忍不住红了双眼。   “做什么?”棠钰顺手,他配合俯身,她刚好能抚上他眼角,棠钰笑了笑,“女儿和儿子哭就好了,你跟着哭什么?”   陈倏道,“他们是感叹母亲不易,我是感叹夫人不易,本质上并无不同。”   棠钰又忍不住笑。   陈倏惯来如此,他要哄人的时候,日月星辰都得跟着他来……   “辛苦了,阿钰。”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除了初六,我们又有一个女儿和儿子了。”   棠钰点头。   陈倏又忍不住亲了亲她的手,“你给孩子取大名,我取小名,之前的勉之多好,他们都母亲取。”   棠钰叹道,“我都这么累了,你就不能一起取了吗?”   陈倏笑,“那我先取小名,等你不累的时候,再取大名。”   棠钰好气好笑。   陈倏也跟着笑起来。   “叫什么小名?”棠钰问。   陈倏想也不想,“叮叮当当。”   棠钰:“……”   见棠钰怔住,陈倏笑开,“逗你的,又不是锅碗瓢盆。”   棠钰唏嘘。   陈倏道,“四海和升平。”   棠钰念叨,“女儿叫升平,儿子叫四海……好听……”   陈倏叹道,“凡是有先来后到,应当是女儿叫四海,儿子叫升平。”   棠钰:“……”   陈倏凑近,“听完之后,是不是更加确定了,大名还是你取?”   棠钰头疼。   ……   棠钰很早睡了。   陈倏抱着初六看着婴儿床上的一堆龙凤胎道,“初六,这是妹妹,叫四海,这是弟弟,叫升平……”   初六念道,“四海?升平?”   陈倏点头。   “他们好丑。”初六眼巴巴道。   “……”陈倏尝试解释,“小孩子都这样,长大就好了。”   初六看他,“爹爹,我可以去看看娘亲吗?”   陈倏温声道,“好啊,只是娘亲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们去可以,但是不要吵醒她。”   初六点头。   ***   其实夜深了,初六轻手轻脚爬上床,轻轻用嘴触了触棠钰脸颊。   初六转身看向陈倏。   陈倏伸手,小初六让他抱起,又看了看娘亲一眼,父子两人离开了屋中。   “睡吧初六,爹爹在。”陈倏伸手抚了抚他的头。   已经夜深了,初六早就困了,是强打着精神。   不多时,就闭眼过去。   黎妈入内照顾,陈倏要去棠钰处,正好在西暖阁看了看双胞胎。   这次府中请了乳娘,乳娘和平娅在照顾,陈倏看了些时候,也看四海和升平哭了一起遂才回了屋中去看棠钰。   棠钰正睡着,一整日了,早就虚脱了。   陈倏没扰她休息,在一侧的小榻上入睡。   案几前点着夜灯,陈倏熄了去,屋檐下有檐灯,光线够了。   陈倏借着微弱的光看她,她睡得很安静,像平日一样,但今日她累了,他远远守着她就好……   —— 四海听起来太漂泊了些,又是女子,可唤作墨林,有土有林,还有书香气。   —— 陈墨林。   —— 四海升平正逢时,儿子叫念时。   —— 陈念时。   陈倏轻笑,陈墨林和陈念时…… 第103章 大结局上 正文完结倒计时   四海和升平一天天长大, 初六也同一群伴读开始了读书认字的启蒙。   时间过得很快。   仿佛在叶澜之和新朝凋敝后,国中早前的战火悄悄隐了去。   鎏城和万州似是达成了某种协定,所以有晋帝和敬平侯在, 燕韩的局势反倒稳定了下来,连诸侯之间的摩擦都逐渐销声匿迹……   新朝的覆灭,给了鎏城和万州府喘息之机。   不再打仗征战, 赵文域和陈倏的励精图治全部放在了休养生息,百废待兴上。   几十年的战乱, 眼下的百姓都盼着安居乐业。   从很早之前的废帝, 到叶澜之, 到如今的赵文域和陈倏, 仿佛终于结束了这场延绵几十年的动乱。   鎏城和万州的和平, 便是燕韩国中百姓的和平。   时日一长,国中似乎都已默认, 燕韩真的不会再打仗了……   鎏城也好,万州府也好, 好像都默认了晋帝和敬平侯会和平相处,相助守望。   国中便都等着敬平侯在南边称帝。   但陈倏迟迟没有动静。   万州府所辖的诸侯和官吏催, 陈倏就云淡风轻, 不急。   鎏城这处,公孙旦越发摸不准陈倏的心思——难道眼下, 不是称帝的最好时机吗?   国中所有人都在等着陈倏称帝,众望所归, 陈倏到底在等什么?   只有赵文域漫不经心,“他同棠钰才经历波折,棠钰失忆了好几月,眼下他和棠钰的那双龙凤胎都还小, 他是没放心思在称帝上,再过些时日吧。他有万州府在,他都不急,相父,你替他急什么?”   赵文域笑。   公孙旦拢眉,“陈倏此人深不可测,比叶澜之难对付。”   赵文域叹道,“所以呢?”   公孙旦看他,“陛下当未雨绸缪。”   赵文域温声,“容朕想想。”   ……   再过些时日,龙凤胎即将满周岁,赵文域同陈思敏商议,“思敏,我想同万州结亲。”   小阿缪睡了,他二人陪着她。   赵文域正好提起此事。   其实赵文域一直有同万州结亲的念头,也私下说起过,但眼下,算是头一回正式同陈思敏商议。   “你就这么喜欢敬平侯,还是这么喜欢敬平侯夫人?”陈思敏的醋坛子都要溢出来。   赵文域瞪大眼睛,“还醋呢!”   陈思敏轻哼一声,而后便不吱声了,只托腮看着女儿。   同赵文域越长越像了……   陈思敏笑笑。   赵文域目光也落在小阿缪身上,轻声道,“阿缪是你我的女儿,贵为公主,千金之躯,衣食无忧,等阿缪长大,我们当然要替阿缪寻好去处。但父母之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想想陈倏和棠钰,陈倏是什么样的人,棠钰是什么样的人,阿缪嫁去敬平侯府不会吃亏……”   陈思敏看了看他,其实并无异议,只是,“我有些舍不得日后阿缪远嫁……”   赵文域伸手揽她,“这世上最远的是人心,不是距离,若是阿缪嫁去叶澜之这样的人家,你我才是后悔不已。但要说陈倏和棠钰的为人,还能不让阿缪回来见你?”   陈思敏缄声。   赵文域又道,“他俩教养的孩子,品性不会差。当然,我们宝贝阿缪也不差,是不是~”   赵文域伸手绾了绾小阿缪的耳发。   小阿缪在睡梦中甜甜笑了笑。   赵文域继续道,“如今燕韩国中平静了将近一年,连连战火里,百姓和军中都难得喘息,都盼着鎏城和万州府能一直和平相处,若是鎏城和万州府联姻,燕韩国中才是真正的四海升平。阿缪是你我二人的女儿,也是北燕的公主,她身上有公主的责任。”   赵文域再伸手,这回是绾了绾她的耳发,轻声道,“我也不想做皇帝,但时局如此。我姓赵,身上有逃不开的责任,但我最庆幸的是,你我重新在一处……”   土味儿情话冷不丁转到她身上,陈思敏不由笑了笑。   赵文域又伸手揽紧她,“诶,女儿小时候同你像,现在越来越像我了。”   陈思敏叹道,“她才两岁……”   赵文域却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女儿像爹,有福气啊。”   陈思敏看着他,只觉眼前的赵文域,正慢慢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越渐沉稳,果断,有帝王威严,虽然少了少年时的心性,但难能可贵的,是仍旧保持初心。   陈思敏想,许是越不将权势看得重要,反而越洒脱。   不争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其实,陈倏应当也是。   陈思敏轻声道,“有没有可能,陈倏从一开始就不想称帝?”   赵文域指尖微微滞了滞,在陈思敏面前,不似在公孙旦面前,赵文域透底,“或许吧,谁说的好呢?”   陈倏这样的人,若要动心机,叶澜之这样的都不是他对手。   若不动机,他可以在万州偏安一隅。   陈思敏叹道,“陈倏若真不称帝……”   赵文域微微笑道,“他称不称帝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即便不称帝,同称帝又有什么区别?”   “也是。”陈思敏伸手环过他腰间。   赵文域伸手抚了抚她青丝,“考虑旁人如何,不如考虑自己。日子我们自己过,考虑他们做什么?”   陈思敏笑了笑,靠在他怀中,“相父怎么说?”   说起公孙旦,赵文域些许头疼,“相父一生心血都在鎏城,陈倏的一举一动,相父都看在眼里。即便陈倏没有动作,于相父而言,陈倏都是威胁。但陈倏和叶澜之不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相父眼中,叶澜之爪牙锋利,但迟早都会倒台。但陈倏不一样,叶澜之是威胁,陈倏更是……”   陈思敏看他,“那你还想同万州府联姻……”   赵文域轻声笑道,“相父有相父顾虑,我亦有我的想法。但在我看来,我同陈倏未必会走到相父想的那一步。燕韩国中民生凋敝,周遭诸国虎狼环伺,燕韩已经失去几十年,但周围并不会停下脚步,若是继续下去,长此以往,很难说日后的燕韩会不会想早前的北舆一样?”   北舆灭国是百余年前的事。   曾经的北舆也是占据通往西域之路的霸主,一场持续三十余年的内乱,让北舆在内忧外患中亡国,再不复存在。   他不想燕韩重蹈北舆覆辙……   赵文域沉声道,“我想日后阿缪也好,我们旁的孩子也好,他们能看到的是太平盛世。就像祖父还在的时候一样,那时就是太平盛世,是燕韩国中最兴盛的时候,我没见过,但我也想亲眼看一看,太平盛世的模样,这是我们要做的事,至于陈倏称不称帝,他都不会与鎏城为敌,我们为何要去招惹他?”   陈思敏笑道,“文域,你比相父通透。”   赵文域拥她,“我与相府只是立场不同,相父在最难的时候,一步一步扶我到今日地步,在我心中,他永远是相父,但我也有我的行事准则。若有一日,陈倏变了,那另当别论,但只要陈倏还是陈倏,棠钰还是棠钰,如今的万州府还是万州府,那燕韩就能守望太平。”   “会的!”陈思敏弯眸。   ***   七月末,四海和升平满周岁。   抓周的时候,初六和平安,如意趴在四海和升平周围跟着喊,“这个!这个!抓这个!”   四海和升平笑得嘻嘻哈哈。   初六和平安,如意看得看着急,但也跟着一道爬,整个地毯上都能热闹。   陈倏,盛连旭,王威,胡光书,顾来,冯云,万超等人都跟着笑着。   棠钰和袁柳陪在老夫人身侧,今日老夫人是最高兴的一个,看着一群孩子和四海、升平一道转悠,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袁柳性子活泼,惯来讨长辈喜欢,陈倏和棠钰不在万州府的几个月,一直是袁柳在照顾初六和老夫人,也早已同老夫人熟络了。   眼下棠钰和袁柳一道陪着老夫人,和谐又温馨着。   今日的万州府比年关时节还要热闹些。   “侯爷,瑞宁侯府给公子小姐的周岁礼。”无论何时,范瞿都是最忙的一个。   “好。”陈倏应声。   范瞿依旧头疼,棠钰上前,从范瞿手中接过生辰里,是一对上好的白玉瓷瓶,看成色,很珍贵。   棠钰早前在宫中耳濡目染,这些东西大约都能看出端倪。   棠钰道,“收起来吧,应当是富洲瓷窑的白玉瓷瓶,很贵重,再去库房中选一对玉如意还礼。”   范瞿如释重负,“是夫人。”   亏得府中还有夫人在。   要不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一句“好”……   棠钰这端和范瞿说着话,茂之这边赶紧上前提醒,“初六,四海和升平抓周,可不能拽~”   初六这才收回了爪子。   今日四海和升平周岁,如今的燕韩少了早前的战火,百姓慢慢回到安居乐业当中,早前的阴霾似是都渐渐隐去,万州便尤其是安泰之处。   四海升平周岁,陈倏特意没有大张旗鼓操办,就是不想旁人来。   如今国中的眼睛都盯着万州府,他若是邀了旁人,来的人都会打听他何时称帝,难得四海升平生辰,他还想好好陪陪他们和棠钰。   所以,眼下也算家宴,就是家中的人外加盛连旭,袁柳,和万州府的几个老臣罢了。   这样已然热闹,孩子们都欢喜不已……   只是小孩子抓周最没有定论,所以最着急的还是初六,“四海,抓这个,听哥哥的话!”   好容易看着四海往书册那里爬了,结果升平也来了。   平安如意喊不住,初六又开始去盯升平了,“升平,这里这里!”   “初六!”陈倏再次提醒。   初六赶紧嘟嘴,虽然不能明目张胆把地毯上爬着的弟弟往他想要的地方拎,却也没忘暗戳戳得出主意,“这个,升平,哥哥这里~”   旁人再次笑开。   听到周遭都是笑声,四海和升平也干脆不抓了,坐着同周遭一道“咯咯咯”笑起来,看得众人纷纷捧腹。   这样的抓周场景可不多见。   陈倏整个人都愣住。   还是初六最操心,“四海,升平,抓周呀~”   周围见到初六的反应,笑得更欢。   初六是日后的敬平侯世子,若是陈倏称帝,就是日后的太子,看着初六替弟弟妹妹们忙前忙后的场景,陈倏环臂笑了笑。   袁柳挽着棠钰,轻声道,“看到没,长允小时候就这样的,初六同他一模一样,不信,你问问连旭?”   盛连旭虽然没应声,但是轻咳两声,含蓄得点了点头。   陈倏叹道,“哪有,我比见明能大多少?我自己还弄不明白了,是瞎凑热闹,初六明显不是。”   说到陆冕诚,盛连旭问道,“他也该回来了吧,怎么还没到?”   陈倏看向陈枫,“有消息吗?”   陈枫道,“前几日雨大,路上怕有滑坡什么耽误了,再让人去打听。”   陈倏点头。   袁柳道,“今日四海和升平满周岁,他要是迟了,明日别让他进门。”   袁柳说完,陈倏附和,“我看行!”   陈倏话音刚落,陈枫折了回来。   “这么快?”陈倏意外。   陈枫道,“有客人到了……”   只是陈枫的表情太过微妙,微妙到陈倏一眼就懂。   而且陈枫分明没有再告诉旁人,陈倏同盛连旭道,“我去去就来,替我照看一下。”   盛连旭应好,“诶,你不等等,稍后看不到你的龙凤胎抓周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的笑声传来,陈倏和盛连旭纷纷转身,见四海抓了小木剑,升平抓了一本书。   陈倏:“……”   盛连旭:“……”   盛连旭叹道,“我就说,你这四海和升平名字没安错。”   陈倏笑道,“抓什么我都喜欢!”   盛连旭笑。   陈倏目光朝棠钰看去,示意她,他有事,暂离片刻。   棠钰温和颔首。   “四海,升平,来娘亲这里。”棠钰上前抱他们。   旁人也都围上,口中都是恭喜夫人,恭喜公子和小姐之类的,最丧气的是初六,初六想让四海抓书册,升平抓小木剑,最后翻过来了……   茂之抱起他,“怎么了初六?”   初六嘟嘴,“舅舅,四海和升平他们抓反了!”   茂之笑开。   ***   陈倏同陈枫一道去了敬平侯的偏苑中,一路上陈倏问起,“谁来了?”   陈枫道,“鎏城的人。”   鎏城?陈倏意外。这一年来,他同赵文域一直是君子之交,少有走动,只偶有书信往来。   “来的是谁?”陈倏问起。   “侯爷还记得文广公公?”   陈倏微怔,文广?   “来的是文广?”陈倏确认。   陈枫点头。   不对,陈倏心知肚明。若是来的只是文广,就不会说要单独见他,而且,文广同棠钰熟络,如果来的只是文广,那文广要单独见的也应当是棠钰,而不是他。   陈倏眉头微拢,一个清晰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应当有,但对方若是泥石流赵文域,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陈倏低头轻叹,当真这么信赖他?   就不怕他把他扣下,杀了,鎏城从此沦为万州府附庸?   陈倏奈何笑了笑。   等到偏苑,果真是见身着便服的文广,“侯爷!”   文广迎上,朝他拱手。   文广同棠钰熟络,而且早前在京中,也是文广从叶澜之手中将棠钰救出,于情于理,陈倏都对文广礼遇。   陈倏伸手扶起他,“文广,在万州府,不必做这些。”   文广抬头看他,“侯爷,姑姑和小世子,还有公子,小姐还好吗?”   文广习惯了称呼姑姑,到眼下也改不了。   陈倏温和笑道,“他们都好,今日四海升平周岁,在偏厅外抓周,去看看吧。”   文广脸上都是笑意。   陈倏看向陈枫,“带文广去夫人那里。”   陈枫迟疑,若是文广走了,那侯爷自己……   但很快,陈枫反应过来,要见侯爷的是旁人。   陈枫上前,悄声道,“侯爷,安全起见……”   陈倏轻声,“不必了,出去吧。”   赵文域都敢来他这里,他有什么不敢单独同赵文域一处的?   他若真在敬平侯出了闪失,赵文域也走不出去。   陈枫领了文广离开,文广离开前,从屋外阖上房门。   赵文域取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踱步上前,“许久不见,陈倏。”   陈倏也上前,清贵里带着笑意,“来万州有事?”   有人还是一如既往老样子,赵文域握拳轻笑,“我就是来看看我未来女婿……”   陈倏:“……”   赵文域:“……”   陈倏礼貌道,“什么时候定的?我这个当爹的怎么都不知道?”   赵文域大方道,“棠钰失忆的时候……”   这一军将得恰到好处,陈倏嘴角抽了抽,赵文域心头舒坦了。   ***   偏厅中,棠钰刚放下四海和升平,正在哄初六,远远见陈枫领了一人上前。   万州府的人棠钰都很熟悉,这道身影不是万州府人的,但若是邀约的客人,不会这个时候才来……   棠钰想起方才陈倏有事暂离,眼下,陈枫又领了旁人来。   棠钰多看了两眼。   初六机灵,也顺着棠钰的目光看去,“娘亲,是谁?”   初六的声音很轻,周遭也很热闹,旁人听不到他们母子两人的对话,也恰好陈枫领着对方临近,文广抬头看向棠钰。   棠钰眸间微怔。   很快,眼底的氤氲泛起,伴着鼻息间略带激动的深呼吸,“文广叔叔。”   “文广叔叔?”初六好奇。   文广也看向棠钰,朝着棠钰拱手,“夫人!”   ……   今日四海和升平满周岁,最热闹的便是抓周的时候。   眼下,抓周结束,四海和升平都在老夫人跟前,宾客们也围着老夫人说话。   棠钰牵着初六,同文广走在一处。   “文广,还好吗?”棠钰是记得离开废都的时候,文广受过刑,为了怕她看见,用衣裳遮盖住,但她还是看见了他手腕处的伤痕,只是并未戳穿,让文广难过。   文广道,“一早就好了,陛下待我很好,眼下在鎏城一切都好,今日是公子和小姐生辰,正好来见姑姑,还有小世子。”   初六虽然对文广没有印象,但是听得出来他同母亲亲厚。   “小世子越发像侯爷了。”文广感叹。   棠钰朝初六道,“叫文广叔叔。”   初六眨了眨眼睛,看向有些陌生的文广。   文广连忙道,“姑姑,使不得。”   棠钰朝文广道,“初六,当初娘亲被坏人抓走,是文广叔叔救了娘亲出来。”   孩子便是孩子,棠钰说完,初六当即便出声了,“文广叔叔。”   文广有些无措,棠钰莞尔。   两人一道在苑中踱步说着话,小初六一直跟着。   虽然大多时候娘亲和文广叔叔说的话,他都听得似懂非懂,但看得出,娘亲同文广叔叔在一处的时候,很开心。   文广叔叔也会说话逗他开心。   他也慢慢同文广熟络。   也会同文广一道在苑中跑来跑去,棠钰温声道,“慢些,初六,别摔了。”   初六活泼好动,时常唤不住,性子既不像陈倏,也不像她。   文广笑道,“姑姑不怕,我陪着小世子。”   棠钰颔首。   文广有丰富的经验,在鎏城宫中,小公主就是活泼好动,随了娘娘的性子,文广也是终日窜上蹿下的。   棠钰远远看着他们两人一道,余光又瞥到另外两道身影。   其实,文广没有提起,棠钰也猜得到。   文广既然在这里,那陈倏还能见谁?   “棠钰。”赵文域上前。   虽然知晓是他,但见到他的时候,棠钰还是愣住。   赵文域却凑近笑了笑,“别表现出见到我很激动的模样,你们家有醋坛子……”   陈倏好奇好笑。   棠钰知晓他是打趣,“你怎么来了?”   赵文域大方道,“我来看我未来女婿,方才同陈倏了,找个时间,将婚事定下来。”   棠钰看向陈倏。   陈倏握拳轻咳,“他这么积极,我勉为其难……”   “长允……”棠钰看他。   陈倏改口,“我很满意这桩婚事。”   赵文域笑开,“来见见我的未来女婿,在哪?”   陈倏让陈枫去抱升平来。   “你们说会儿话,我去看看初六。”陈倏吻了吻她额头。   赵文域恶寒。   棠钰知晓他是留时间给她和赵文域说话,一年不见,没有那么多仗大,同上次见赵文域相比,仿佛有些白回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环湖的时候,赵文域感叹。   “是啊。”棠钰仿佛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棠钰笑了笑,那个时候的赵文域还只有十岁吧。   那时候的她也不大。   两人都不觉笑了笑,赵文域道,“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终于都慢慢归于平静了,棠钰,眼下你我都很好,至少,都是我想的那样。”   棠钰也笑,“否极泰来。”   说到这句,赵文域低眉笑开,又从袖中掏出一枚东西给她,棠钰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诧异问道,“怎么在你这里?”   那是很早之前,她离宫的时候,路过楯城时,正好遇到灵光节祈福,她写的那枚祈福纸。   —— 小猴子,否极泰来……   赵文域道,“问问你们家陈倏啊?那时候他让暗卫跟着你,你写的这个当然到了他手中,记得有一次我以为你被陈倏胁迫去找你吗?”   棠钰点头。   赵文域道,“那家伙一顿醋的呀,最后把这张祈福纸给我,我离开了平南。”   那个时候?棠钰意外。   赵文域笑,“我想了又想,这次来万州,把这张祈福纸还给你,多谢你,棠钰,我真的否极泰来了,也希望你和陈倏一直平安。”   棠钰眸间莫名温润。   赵文域继续道,“我的祈福纸挂上去了,没给你带来了,但都一样……”   棠钰嘴角浅浅勾勒,“好。”   “有机会见见思敏,还有我女儿,已经有这么高了。”赵文域比划,棠钰惊讶,“真快。”   赵文域自豪,“同她娘小时候一样,终日蹦蹦跳跳的,所以个子长得快。”   言辞间,陈枫抱了四海和升平来。   陈枫平日里有一般的功夫都在伺候这两小祖宗,俩小祖宗早就习惯他,他一手一个,两人都不吵不闹。   “陈升平?”赵文域抱他,“棠钰,长得像你。”   “四海……”赵文域眼中并非只有升平。   四海升平,陈倏心思早就融入自己儿子女儿的名字里。   ***   赵文域并未久留,当晚就离开了万州。   棠钰当然知晓他不会千里迢迢专程从鎏城来万州,只为了说阿缪和升平的事,赵文域这一趟来万州,应当也是去别处之后顺道来的。   赵文域同陈倏应当还谈了旁的事情。   今日是四海和升平周岁宴,宾客来得不算多,但家中都很高兴,孩子们也兴奋,闹得很晚。   入夜的时候,棠钰哄了三个孩子入睡,见陈倏一个人坐在外阁间的窗户上。   她很少见陈倏如此。   “怎么在这里?”棠钰上前。   陈倏温声,“都睡了?”   棠钰点头,“嗯,黎妈照看着,我来看看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要不要一起来?”陈倏忽然问。   “好。”棠钰上前,他抱她起身,两人都透过窗户看向窗外。   “哇~”棠钰托腮,“我早前怎么没想到可以在这里坐着……”   陈倏轻声道,“想事情的时候会。”   棠钰看他,“我怎么没见过。”   他笑道,“挑你睡着的时候。”   棠钰弯眸。   “有心事?”棠钰看他,其实不问她也知道,“还和赵文域有关?”   陈倏点头,“你觉得赵文域怎么样?”   棠钰看了看,目光看向窗外,“那时候,觉得他是宫中的皇子里为数不多的好人,文广他们也很喜欢他,但这是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陈倏笑道,“谁说的,你看人比我准,阮杰,我早前甚至没留意他,但他眼下将铁矿管得很好。”   棠钰忽然道,“长允,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听的。”   陈倏双手抱在脑后,“其实,我同胡伯,顾伯,冯叔和万将军都聊过,四海升平固然好,但弱国的安宁只是片刻……早前的燕韩若是一分为二,始终会被西秦,巴尔,羌亚,甚至苍月觊觎,那时你我已不在,河山依然岌岌可危……”   陈倏抬头看向窗外月色,“阿钰,我幼时家中生过变故,皇位与我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在一处,做皇帝哪有做敬平侯好,诸事都要操心,日后初六和升平还要争皇位……”   棠钰笑,“你怎么想了那么多……”   陈倏伸手揽她在怀中,“我心思多啊,不然怎么把夫人哄到手?”   棠钰知晓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阿钰,年关后,同我去趟鎏城吧。”陈倏温声道,“我们去鎏城求亲。”   棠钰莞尔,“好。”   话音刚落,陈枫来了苑中,“侯爷,四公子来了,路上塌方,这个时辰终于到了……”   棠钰和陈倏对视一眼,果真见陆冕诚急急忙忙冲了入内。   棠钰和陈倏捧腹笑开。   ……   八月中秋,陆冕诚留下来同陈倏,棠钰,还有几个小家伙一起过,因为也来不及回平安南了,陆冕诚又差人给奶奶送信去。   初六最喜欢□□叔和王威爷爷。   这次中秋正好两人都在,初六拿着小木剑同陆冕诚比划,王威在一边提醒,“小世子,快些!”   初六真得照做。   棠钰同祖母坐在不远处看着,四海和升平在跟前玩,棠钰笑道,“小时候,初六还文文静静的。”   祖母道,“男孩子,活泼好动些的好。”   黎妈跟着道,“老夫人说得是。”   棠钰看向升平,“升平倒是文静。”   祖母叹道,“是啊,升平文静,四海好动。”   晚些,小米和平娅端了月饼来,“老夫人,夫人,月饼来了。”   “侯爷呢?”棠钰问。   一侧,陈枫应道,“侯爷同胡长史一处,应当马上就来了。”   陈倏踩着陈倏的声音至的。   “爹!”初六大声。   初六满头大汗,陆冕诚也满头大汗,陈倏笑道,“你俩都歇一歇,看把威叔给急的。”   王威咧嘴笑开。   中秋节,万州的习俗要拜月,吃月饼。   八月中秋,暖亭中不算冷。   几个孩子在一处,苑中都很热闹。   等喝过酒,用过月饼,棠钰带了初六几个同祖母先回苑中了,陈倏唤了陆冕诚、王威,还有茂之同胡光书一道留下。   暖亭中没有旁人了,陈倏轻声道,“我同顾伯商议了,万州向鎏城称臣。”   “为什么?”暖亭内,王威和陆冕诚一万个没想到!   两人的性子一个比一个急,光是听到陈倏口中这句,就如鲠在喉。   何茂之愣住,眸间是有诧异,却又不似王威和陆冕诚这般反应激烈。   “君侯……这!这怎么回事!万州好端端!就是和鎏城打,鎏城也不一定能打得过我们,我们万州称什么臣!要称臣,也是他们鎏城称臣!”王威实在忍不住。   陆冕诚也道,“威叔说得是!”   陈倏笑了笑,没有直接应声。   胡光书捋了捋胡须道,“晋博侯,平南侯稍安勿躁,其实,这件事,君侯同老臣已经商议了有一年多,眼下,都觉得是时候了……”   “啊!”王威和陆冕诚炸锅!   所有的万州近臣里,胡光书是同陈倏最亲厚,但……   王威和陆冕诚着急,陈倏却心平气和点头,示意二人,胡伯说的是真的。   “三哥!”陆冕诚实在想不明白,“赵文域是废帝的儿子,你怎么能!”   陆冕诚对废帝一向抵触。   赵文域是废帝的儿子,陆冕诚也不喜欢赵文域。   王威没说话了。   只有何茂之安静看向陈倏。   其实这些日子并非没有征兆,姐夫迟迟没有称帝,其实就已经是征兆……   今日,只是同众人交了实底。   老师早前也问过他怎么看,他同老师说,称臣有称臣的道理,不称臣也有不称臣的道理。   因为他是旁观者清,但陆冕诚不同。   陆冕诚说完,陈倏开口,“见明,你我祖辈父辈都曾为社稷与百姓驰骋沙场,早前废帝与你我有深仇,他本身也不是明君,才会将燕韩弄得君臣离心,民不聊生,不推翻他,燕韩衰败是迟早的事。但赵文域不同,你见过,也应当知晓。”   陆冕诚缄声。   陈倏沉声,“威叔,见明,茂之,无论称不称帝,万州都在,你们都在。但如果有一日我不在,初六和升平面对的兴许不止鎏城,还有临近诸国,届时鎏城也好,万州也好,可能都无招架之力,笑的是旁人。”   胡光书叹道,“君侯心中其实都清楚了。”   王威叹道,“我只是!唉!”   王威低声,“我只是想君侯登基,不想君侯跪他。”   陈倏还未开口,胡光书看向何茂之,茂之道,“跪,有时比不跪更需要气度,知退比知进更要深思熟虑。”   胡光书颔首,“燕韩之下,才是万州。”   “胡伯知我。”陈倏敛了笑意。   王威知晓拗不过陈倏,“侯爷要如何做?”   陈倏应道,“等年后,我同阿钰寻个时机,去鎏城替升平求娶公主,我同阿钰去,便是向赵文域称臣。”   陆冕诚咬唇,“就算赵文域信得过,但赵文域身边还有公孙旦,公孙旦此人……”   陈倏知晓见明是担心他。   陈倏温声道,“威叔,见明,放心,我心中有数,也会稳妥行事。” 第104章 大结局下 正文完   今年冬天, 十一月便下起了初雪。   初雪不大,但是四海和升平有印象的第一场雪。   陈倏一手抱着升平,一手牵着初六, 四海在棠钰怀中,一道在暖亭外的屋檐下看雪。   四海和升平兴奋得一直在唤“爹爹”“娘”!   七月末,龙凤胎才满了一岁, 会说的话还不多,激动的时候就喜欢搂着陈倏和棠钰的脖子表示欢喜。初六才刚满了五岁, 见过东西要比弟弟妹妹多很多, 看起来也老练多了。   “爹爹, 娘, 我想打雪仗了~”初六才知晓下雪的乐趣, 看见下雪天,心中便开始盼了。   棠钰摸了摸他的头, “初六,要再等等。”   初六其实听话, 朝着棠钰连连点头。   四海看着初六便笑,“哥哥~”   初六喜欢四海, “娘, 我想抱抱妹妹。”   棠钰刚蹲下,怀中的四海就往初六怀中窜。   初六是哥哥, 早就习惯了抱弟弟妹妹,陈倏和棠钰会在一侧小心照看着。   “四海, 等年关了,哥哥带你打雪仗!”初六已经越来越有哥哥模样。   陈倏怀中的升平也急了,“哥哥,我, 我……”   初六道,“你是男子汉,你要自己打雪仗!你懂不懂?!”   升平险些急哭,“要哥哥。”   初六叹道,“我还这么小,带了四海,就不能带你了!”   陈倏和棠钰都忍不住笑开,升平急哭了!   陈倏温声,“爹带你!”   初六嘟嘴。   棠钰吻上初六额头,“娘亲陪你和四海。”   初六眸间又忽然清亮起来,“好!”   ……   腊月初,万州府的书信送至鎏城。   赵文域在殿中看陈倏的书信看了许久,他七月末才在万州府见过陈倏,但陈倏丝毫都没有透露旁的念头,眼下,却在信函里说,等年关一过,就带棠钰来鎏城求亲……   是陈倏的字迹,也盖了敬平侯府的府印,字里行间的行文都是陈倏的口吻,不会有错。   赵文域反复看了许多遍。   鎏城同万州府是要议亲的,他早前顺道去万州府,就是同陈倏和棠钰商议此事……   陈倏的儿子和他的女儿定亲,会在很大程度上安抚民心,让百姓心中安稳踏实,即便他同陈倏两分燕韩,但燕韩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事,百姓可以休养生息。   这是他去万州府的目的。   于公于私,同万州府结亲,也他心中所想。   但他去万州府同陈倏商议此事的时候,是将鎏城和万州府看作对等的两处,所以先前两人提到的都是议亲。   议亲是不需要双方亲自出面的,使臣就可以。   更不要劳师动众,让陈倏和棠钰亲自来一趟鎏城。   会这么做的,是臣子求娶天家的女儿……   陈倏此举,只有一个意图,告知外界,万州府向鎏城称臣。   虽然赵文域也想到过陈倏没有称帝之心,也想过燕韩会以一帝一侯的状态持续数十年,甚至几十年,也许直到陈勉之才会称帝……   但他没想过陈倏来臣。   万州府的势力不在鎏城之下,若是陈倏想,鎏城未必能压万州一筹……   赵文域再度看向手中的信笺,再次看到信笺上“虎狼环伺”“燕韩一统”“守望相助”这些字样,赵文域眼底微润。   想起第一次见陈倏时,陈倏温和儒雅,但他想上前揍他的时候,盛连旭在一侧相拦,陈倏转眸看向他时,锐利而带了警告,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还想起,他当时才见到敬平侯夫人就是棠钰,以为棠钰被陈倏劫持,想带棠钰走,结果陈倏忽然来了驿馆,他慌忙逃出,却还是被陈倏抓住,陈倏居高临下,半是恐吓,半是探究待他,最后不仅放他走,还让人送他去鎏城见母妃。   也想起,陈倏中了埋伏,落在魏昭庭手中,被魏昭庭灌了毒药,失明,且只剩一口气,却同他道,他答应了棠钰,要回去见棠钰和初六……   陈倏……   赵文域鼻尖微红。   他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熬过来的,但他再见陈倏的时候,他已经兵临废都之下,沿途近乎没有诸侯的州郡阻拦。   赵文域垂眸,陈倏太清楚他要什么……   这样的人,永远不要做对手。   他也不会和他做对手。   ***   腊月二十,万州下起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初六一大早就让黎妈备好了厚披风,手套,耳套,“爹,娘,打雪仗啦~”   小米一不留神,没看住他,初六溜了进去。   屋内,锦帷放下。   锦帷内,陈倏揽着棠钰正好到抵死交融的时候,忽得,“爹~娘~”   陈倏和棠钰都是一愣。   陈倏迅速伸手扯了一侧的被子盖上,因为初六的速度很快,陈倏知根知底,所以只来得及盖上棠钰和遮住自己的腰。   锦帐撩开,露出初六的小脸,“爹娘~下大雪了!起来打雪仗啦~”   陈倏:“……”   棠钰:“……”   棠钰脸上的绯红还未褪去,却见小初六已经穿着厚厚的披风,手套和耳套都带好,一脸期许模样,眼中似有星辰大海一般。   棠钰脸上缓缓浮起笑意,温和道,“初六,你先去看看四海和升平。”   “好!”初六跑开。   陈倏其实有些想揍他!   等初六终于跑开,陈倏看向棠钰,棠钰已经开始穿衣。   陈倏:“……”   棠钰吻上他额头,“今日第一场大雪,初六盼了好久,别让初六失望了……”   陈倏:“……”   棠钰起身,“晚些。”   陈倏:“……”   ***   初六今日玩得特别开心,不仅是这次有四海和升平在,还因为爹爹今天陪他们几个陪得特别卖力。   他都玩不动了,爹爹把他拎起来继续。   他当然想玩啊,所以一整日,打了好几场雪仗。   最后四海和升平都不玩了,就他和爹两个人对决,初六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到黄昏前后,父子两人还在对战。   最后初六实在累极了,趴在陈倏背上。   陈倏背他的时候,他已经困得不行了,口中还很舍不得,“爹,以后还陪初六这么玩好不好?”   陈倏温和道好。   “黎妈,带初六去洗漱吧。”陈倏把初六交给黎妈。   黎妈抱走。   终于,陈倏想,这家伙的总算耗光了精神,晚上不会再来闹了。   陈倏也累了。   回屋的时候,棠钰不在,小米说,夫人带公子和小姐睡觉去了。   陈倏反正也是一身汗,要沐浴洗漱,正好可以等她。   晨间到极致的时候,戛然而止,他憋了一整日,原本也以为自己会窝火,但同初六,还有四海,升平一处打雪仗的时候,又仿佛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   许是今日打雪仗兴奋了,四海和升平很晚才睡。   棠钰撩起帘栊回屋中的时候,见陈倏穿着睡袍趴在床榻上,睡着了。一侧,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是不仅睡着,而且睡熟了。   棠钰在床沿坐下,忽然想起,今日除了初六玩疯了,陈倏也是。   陪儿子打了一整日的雪仗。   小孩子本就精力旺盛,他原本就不是底子好的一类,眼下又是冬日,他跟着凑热闹,最后自己困得先睡着了。   棠钰忍俊。   又起身替他牵了被子盖上,俯身吻了吻他脸颊,而后去了四海和升平房间。   ……   翌日晨间,陈倏睡醒,才迷迷糊糊想起昨晚太累睡了。   一侧,棠钰不在,应当是见他睡熟,去了初六,或者四海和升平处。   陈倏撑手起身,指尖捏了捏眉心,心中想,是不能同初六比,他体力太好……   只是指尖在眉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回荡在内屋中,下一刻初六笑盈盈出现在他面前,“爹!打雪仗了!”   陈倏:“……”   ***   年关一过,很快就是三月。   三月初,陈倏和棠钰一道,从万州府出发,携聘礼前去鎏城求亲。   万州物华天宝,封地富庶,所以万州府的聘礼琳琅满目,一车接着一车,远不止十里红妆。   聘礼一多,这一路便都需要驻军随行护送。   而且聘礼越多,鎏城也好,万州府也好,双方面上都更有光。   这一次,陈倏没有让胡伯,顾伯或是冯叔中同行,而是让何茂之同行。   胡伯,顾伯,冯叔都是万州府的老臣了,何茂之来鎏城,对日后的万州府更有裨益。   马车上,何茂之朝棠钰道,“老师总说,姐夫的脑子里全是主意,这一趟带着这么多聘礼从万州府来鎏城,声势浩荡,鎏城面上有光。聘礼一多,自然要很多驻军随行。所以,借聘礼的缘故,让驻军随行,这一招既能保证这一趟去鎏城途中的稳妥,又不会让双方脸上难堪,真是绝了……老师说,也只有姐夫才能想得出来。”   棠钰也想起太奶奶说的,在他们几个中,从小陈倏的鬼点子都是最多的。   但他的鬼点子都关明正大,堂而皇之,而且,都用到了正处。   何茂之说完,又感叹道,“虽然知晓姐夫不想做天子是有缘故,但怎么都觉得可惜了,姐夫若是天子,姐姐就是皇后了……”   棠钰温和道,“做皇后有什么好呢?”   何茂之:“……”   “尊贵?荣宠?就是……”何茂之也说不好。   棠钰看着窗外,轻声道,“茂之,我想要的都有了……好容易才从宫中出来,又何必再想回到那个地方?眼下就好,宫外有四季,四季里有你们……”   何茂之微怔,很快,又释怀一笑。   忽得,何茂之释怀了。   所以,姐夫和姐姐其实很像,不对,不是像,而是契合……   棠钰笑了笑,低头看上手中的书册。   何茂之又再凑近些,这回,嘴角微微扬起,“姐,我觉得姐夫真好。”   棠钰看他。   何茂之思绪到了很早之前,“姐姐还记得在态州的时候吗?”   态州?棠钰想了想,不就是陈倏和她去看舅母和茂之的时候吗?   棠钰颔首,“记得。”   何茂之深吸一口气,叹道,“那时候,我和娘亲被詹云波,还有杨家的人欺负,姐夫带了我去杨家出气,对方见姐夫是敬平侯,吓得不敢动弹,我想找詹云波和杨家报复很容易,但那时候,姐夫同我说,报复一个人很容易,他踢了你一脚,你可以两脚提回去,他辱骂了你,你可以辱骂回去,但你同那时候的他们有什么区别?”   棠钰记得听他说起过这一幕,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显,还都记在茂之心里。   茂之还能复述:“那时候的姐夫说,手中的弹弓是用来保护人的,不是用来欺负人的。我若拿弹弓打了他们,我就同他们一样,恃强凌弱,让人看不起。后来,我放下的弹弓。因为只有弱小的人,才会想要不断在对方面前证明自己。而当你真正足够强大,就没有人会欺负你……”   棠钰莞尔。   何茂之笑道,“姐夫就是这样的人,他比很多人都好,谦谦君子……所以,我日后也想做他那样的人。”   棠钰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眉心,“会的,茂之。”   何茂之颔首。   ***   四月下旬,敬平侯同夫人携了大批聘礼入鎏城,替次子求娶天子膝下唯一的公主,整个燕韩顿时都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鎏城同万州府交好,自然可以议亲……   敬平侯有儿子,晋帝有女儿,年纪相差不大,地位也合适。   尤其是当下,燕韩国中都盼着太平盛世,不想再有战火连绵,如果敬平侯同晋帝联姻,对百姓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所以这桩婚事,从一开始有眉目起,就受到国中上下的祝福,都希望万州府同鎏城的这桩婚事能尽快定下来。   但万州府和鎏城议亲,是不需要敬平侯和晋帝双方亲自出面的,使臣往来就可以。   更不需要像眼下一样,敬平侯亲自携了夫人前来,还带了让人眼红的聘礼至鎏城。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是议亲,更像是……是臣子求娶天家的女儿……   陈倏的举动,无疑是在向燕韩国中释放信号。   敬平侯府要向鎏城称臣……   只是敬平侯府坐拥大半个燕韩了,怎么会舍得在这个时候向鎏城称臣?   国中猜测纷纷,但也有人看得透彻,敬平侯若是要称帝早就称帝了,为何迟迟拖着?因为从一开始,敬平侯就没有称帝之心。   还是有人替陈倏不值,敬平侯府分明已经坐拥了燕韩一半的江山啊!   也有人道,是啊,那是一半的江山,却是将燕韩一分为二,再不是整个燕韩……   敬平侯当初同叶澜之一道推翻废帝,不也是因为废帝弄得民不聊生,百姓不堪其苦吗?后来叶澜之赴了废帝后程,敬平侯如今又拥立废帝的儿子晋帝,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   敬平侯称不称帝其实都已不重要。   他在百姓心中,早就是无冕之王……   ***   大殿之中,陈倏携夫人跪于天子殿前。   天子踩着赤舄缓步而下,亲自扶起陈倏与棠钰,万众瞩目中,赵文域一字一句道,“鎏城与敬平侯府,永以为好。”   翌日,赵文域的这番话就传遍了整个鎏城。   随着万州称臣,燕韩从两分天下重新走向了统一。   自此,鎏城也改称京城。   这一趟,赵文域弃用了早前的北燕,重新用燕韩为名。   燕韩国中这场持续了几十年的战火和纷乱,慢慢画下了句点。   ……   赵文域这一趟留了陈倏和棠钰在京中多待几日。   棠钰早前认识陈思敏的,但陈思敏对棠钰并无太多印象。   这几日里,棠钰几乎日日都在宫中同陈思敏一道,有时是照看阿缪,有时是和陈思敏一道说话,有时是逛逛四月的御花园。   棠钰温婉,却不无趣呆板,同她早前想象得很不一样。   起初赵文域同她吵架,气她的时候,会说,你看看人家棠钰,从来说话温柔,客气,又善解人意,你就是抄一根鸡毛掸子!!   她其实一直很介意。   虽然后来知晓赵文域是特意气她的,但真正见到棠钰,除却知晓棠钰其实和赵文域说得不大一样之外,还有一条,就是早前在宫中,有几个可以玩到一处的幼时玩伴?不阿谀,不奉承,不谄媚,也会怼他……   就算是她,也会喜欢同棠钰一处。   但一物降一物,棠钰同陈倏在一起的时候又全然不同。   陈倏很会看棠钰脸色,棠钰也同陈倏契合……   陈思敏都看在眼里。   陈倏自幼家中经历变故,陈思敏早前见陈倏的时候多冷漠,而且也知晓陈倏不好相处。但陈倏同棠钰在一处的时候,又是另一幅模样。   可陈思敏不羡慕。   陈倏和棠钰有自己的相处方式,她和赵文域也有,虽然他们会争执,也会眼红,但要让她面对陈倏这样的人,她能憋屈得把鸡毛掸子吃了……   所以,还是赵文域好。   ……   在鎏城的几日,阿缪也同棠钰熟络了。   其实陈思敏也有私心。   小时候亲厚的晚辈,长大之后再照面也会亲近得多。   阿缪日后要嫁去万州,所以陈思敏每日尽量都多让阿缪同棠钰在一处,日后棠钰也会对阿缪多照顾些。   但真正等她同棠钰、陈倏相处一段时日,陈思敏又忽然领会赵文域说的,陈倏是什么样的人,棠钰是什么样的人,阿缪嫁去敬平侯府不会吃亏……   转眼四月中,陈倏和棠钰在鎏城差不多呆了半月,也要启程回万州了。   赵文域和陈思敏设宴替他二人送信。   宫宴中,觥筹交错。   陈思敏又同棠钰在一处说了许久的话。   但棠钰看得出,陈倏明显心不在焉……   宫宴持续到了很晚的时候,陈倏和棠钰请辞,赵文域和陈思敏亲自送至内宫门处。   赵文域罕见得同陈倏相拥。   陈倏亦同。   棠钰又抱了抱阿缪,温声道,“小阿缪,等你大些,来万州看棠姨好吗?”   阿缪点头。   陈思敏也同她相拥,“一路顺风。”   等目送陈倏和棠钰的马车离开,赵文域才同陈思敏道,“我还有些事,你先同阿缪回去,我晚些回来。”   陈思敏应好。   ……   开和殿门缓缓打开,赵文域入内时,公孙旦才沉声,“陛下,放虎归山了,就再没有机会了!”   赵文域看他。   公孙旦继续道,“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敬平侯夫人吗?敬平侯一死,陛下留敬平侯夫人在后宫专宠又何尝不可!但陛下若是留敬平侯性命,放虎归山,他日后一定是我鎏城祸患!燕韩祸患啊!陛下!!”   公孙旦捶胸,“陛下为何要揽着老臣,这些身后骂名,老臣担了也就担了,但我燕韩江山社稷才有可能百世长存!”   赵文域缓步行前,相对公孙旦的痛心疾首,赵文域却是平和,“相父,朕就这么怕陈倏吗?”   公孙旦愣住,“陛下?”   赵文域在他跟前驻足,“君君臣臣,自古以来,哪朝哪代没有让帝王忌惮的臣子?陈倏是?相父不是吗?”   公孙旦僵住。   赵文域继续道,“相父,杀了一个陈倏,还有会第二个陈倏,第三个陈倏,朕要做的,不是杀进天下陈倏,而是如何学会如何做一个君王?”   赵文域温声道,“相父,你也是,不会飞鸟尽,良弓藏。朕要做什么样的天子,朕心中清楚,相父,你要一直在,教朕怎么做一个明君……”   公孙旦眼底通红,身上也忍不住轻颤。   赵文域上前拥他,“相父,朕还没见过燕韩盛世呢!你要带朕一起见燕韩盛世,那是相父与我要做的事,不是吗?”   公孙旦含泪点头。   赵文域继续道,“相父,朕也希望有一日,能载入明君史册。”   公孙旦颤声道,“陛下会的。”   赵文域笑开。   ***   等出了宫中,棠钰见陈倏眉间慢慢舒开。   棠钰也才问起,“你今晚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旁人许是看不出来,但她已经看了陈倏一晚上心事重重,打酱油。   陈倏双手抱在脑后,轻声叹道,“好险……”   好险?棠钰意外。   陈倏又重重叹了一声,“是啊,好险!差一点,我就要做皇帝了!”   棠钰意外,怎么会?   陈倏笑了笑,伸手揽她,“逗你的。”   棠钰心中唏嘘,“别开这种玩笑。”   陈倏温声,“好。”   马车缓缓往驿馆驶去,陈倏没有再开口。   不管今晚公孙旦想在宫宴时动手脚是不是赵文域的意思,但赵文域制止了,他也不必到了最后,被迫谋反!   赵文域在鎏城起家的时候,不过是个小屁孩儿。   他想要安插沿线实在太过容易。   他想要杀赵文域,比叶澜之更容易。   但他终究没看错——如同太奶奶说的,有些家伙,就是一股清流……   陈倏嘴角微微勾了勾。   ***   出了鎏城,马车缓缓往万州去。   四月中旬离京,到万州差不多应当是六月初的时候了……   棠钰同陈倏道,“我在想,要不要直接去趟淼城,祖母也江城好些时候了,怕是想念淼城了。”   陈倏没有反对,“今年在淼城过关吧,正好见明也要成亲了,刚好热闹热闹!”   “好~”棠钰悦然。   陈倏又道,“眼下到年关还有几月,我们去趟莞城吧~”   莞城?那是外祖父家,早前她同陈倏才去过,老宅还曾修缮成了之前的模样。   棠钰心动。   陈倏道,“初六和四海,升平还没去过莞城老宅呢,那是他们爹爹第一次见他们娘亲的地方,当然要带他们去看看~我都跪了赵文域了,天子的事情让他去做,万州府又有胡伯,顾伯还有茂之在,我正好清闲着,去趟莞城正好。”   棠钰笑意浮上眸间。   陈倏拥她,“还有啊,我将苑子改了些……”   棠钰转眸看他,“改动什么了?”   陈倏道,“种了很多海棠花,推开窗就能看见,还将主苑改了名字,锦棠苑~”   棠钰好气好笑,“不是已经有锦棠苑了吗?”   桃城的宅子,他们成亲的地方。   陈倏叹道,“谁说的有一处锦棠苑了,就不能有第二处锦棠苑了?日后我们想去莞城的时候去莞城,想去桃城的时候去桃城!反正有棠钰在的地方,就有锦棠苑,有棠钰的地方,就有繁华锦绣,海棠春色~”   棠钰看他,“你今日怎么了?”   他笑了笑,吻上她双唇,“不明显吗?抹蜜了,要不要尝尝?”   棠钰:“……”   ***   还有两日到五月底的时候,陈倏和棠钰抵达莞城。   马车上,棠钰远远见到黎妈带了初六,四海和升平在城门口等候。   “是黎妈和初六,还有四海,升平!”棠钰许久没见到初六几个了,眸间都有氤氲在打转。   马车还未听闻,初六机灵就扑了上来,“爹,娘!”   四海和升平也会跟着跑了!   “慢些,别摔了~”棠钰一面叮嘱,一面撩起帘栊下了马车。   初六第一个扑入她怀中,继而是四海,升平……   “娘,我都想你了~”初六霸占着棠钰不放,四海和升平挤不进去,陈倏一手抱起一个,略微皱了皱眉头,却笑,“沉了,四海,升平~”   初六又转向陈倏,“爹!还有我!”   陈倏这才放下四海和升平,拎起初六,四海和升平终于可以扑在棠钰怀中,“娘~”   初六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   等回了老宅,四海和升平在苑中撒欢跑着。   换了一处地方,还新鲜着,爹娘又都在,四海和升平玩得有些欢脱。这可急坏了初六,一路跟着撵,“要摔跤的!别乱跑!怎么说都不听呢!”   这么小就开始操心,陈倏都替他急。   棠钰在路上的衣裳有些湿了,先去耳房换了身衣裳出来,到屋中的时候,恰好听到苑子里的笑声,便上前推开窗户。   陈倏是同她说起过在莞城老宅里种了不少海棠花,棠钰推开窗户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海棠颜色,让人惊喜又错愕……   远处,四海和升平撒腿跑着,身后是初六跟着撵,一幅热闹却温馨的场景,好似怎么看都看不够。   棠钰莫名想起在江城的时候,陈倏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月色。   眼下,窗外没有月色,却有满眼的海棠,和孩童嬉笑……   棠钰想撑手爬上窗户,却被人从身后抱起,稳稳当当将她放在窗台上,棠钰笑着看他,双腿像幼时一样,悠悠荡了荡。   陈倏也上了窗台,坐在她身侧,“这里是不是很好?”   他同她说着话,目光却落在近处的海棠和远处的几个孩子身上。   他同她再熟悉不过,不看,也知晓她在看他。   棠钰笑了笑,将头靠在他肩头,“有你在,哪里都好。”   陈倏:“……”   “你什么时候……”陈倏还未开口问完,她轻声笑道,“耳濡目染,抹蜜了,要不要尝尝?”   陈倏轻声,“当然……要!”   升平终于摔倒,初六脸色当即就变了,“疼不疼?不哭不哭,哥哥在……”   升平其实没摔疼,但看到初六,伸手欢喜拥抱了他。   初六嘟了嘟嘴,“都让你们慢点,总不听!”   一侧,四海笑道,“爹爹,娘……”   四海指着不远处的窗户。   夕阳西下,轻尘在落霞中飞舞,娘亲坐在大片海棠的窗户前,阖眸吻上爹爹……   初六眼睛眨了眨。   四海和升平眼睛也跟着眨了眨……   ***   今晚,棠钰哄四海和升平入睡,陈倏哄初六入睡。   初六看着陈倏道,“爹,我今天看到娘亲亲你了!”   陈倏顿了顿,风轻云淡道,“娘亲是爹爹的媳妇儿,她亲我有什么好奇怪的,嗯?”   初六皱了皱眉头,“那为什么如意不亲我?”   陈倏僵住,艹大意了……   陈倏艰难道,“你们没成亲啊,等你们成亲了,她就可以亲你了。”   初六追问:“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陈倏:“……”   陈倏灵机一动,指尖指了指窗外,“看到外面的海棠花了吗?”   初六点头,但是海棠花同娶媳妇儿有什么关系?   陈倏认真道,“爹爹当年就在苑子里数了十次海棠开花,才同你娘成亲,你才五岁,还要数十五次……”   初六好似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   陈倏心中唏嘘,还好自己聪明……   等初六睡了,陈倏让黎妈抱走,棠钰刚好哄了四海和升平回来。   “初六睡了?”棠钰吻。   陈倏应声,“许久没见你我,今日见了你我,三个孩子一兴奋,跑了一个下午,都累了。”   小孩子总是如此,精力不好逛是不会睡的。   棠钰笑了笑,“同初六说什么了?”   初六五岁了,很多话会说,很多事都懂了,说话做事都一套一套小大人模样。   陈倏想起刚才的一幕,握拳轻咳两声,淡定道,“就说了些父子之间的交心话……”   有人但凡心虚就会这样。   棠钰上前,“哦,是什么交心话,说来我听听?陈长允?”   陈倏:“……”   棠钰看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揽她道怀中,“我同初六说,一轮烟火年,一轮锦棠春,年年有今日,岁岁春如故……”   (正文完2021.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