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拢春腰   作者:松松挽就   简介:   凝珑此生最恨的事只一件——没把冠怀生彻底毒哑。好过日后他狠凿着她的身骨,话语僭越狂妄。   *   凝珑面若白莲,心如蛇蝎,是贵胄世家争先求娶的贵女。   起初将目光落在那个新入府的仆从冠怀生身上,纯是意外。他是低贱卑微的哑巴,却莫名惹她怜惜。   她爱极冠怀生的沉默模样,以为在枯燥的日子里找到了乐头。   直到撞见他对着她的画像自渎,神情痴迷,低哑呢喃。   原来是装聋作哑。   凝珑亲自灌给他一杯毒酒,冷眼看他跪地挣扎,痛苦不已。   她扬唇轻笑,“与其装哑,不如假戏真做,做个真哑巴。”   *   后来改朝换代,新朝初立。凝家失势,满门问斩在即。紧要关头,幸遇贵人来狱相助。   贵人云淡风轻,答应护凝家周全,只提一个条件。   他屈尊俯身,略带薄茧的指尖挑起凝珑的下巴,眸底深意翻涌。   “我只要她。”   凝珑憔悴的脸面满是震惊,此人竟是先前被她百般折磨、随意丢弃的冠怀生!   冠怀生端来一盏酒,报应似的灌入她喉肠。   泪眼朦胧中,她听见他嗤笑问:“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如何?”   冠怀生将她带出牢笼,却将她押于另座深潭。   *   凝珑于冠怀生而言,是染指不得的明珠,不过明珠终落他怀。   帷幔里,他吻着美人的芙蓉面,眸里深意翻滚。   “你不逃,心里应该还是有我的吧。”   凝珑气愤地扇他脸,却只被当成狎戏。   她倒是想逃。只是每次逃,都会被他抓来。   渐渐的,她居然发现他待她竟是出自真心。   ◎阶层将我们分开,但你只能与我相爱。   —   双处 1v1 he 体型差+强取豪夺   纸老虎傲娇恶美人*被驯服的忠诚恶犬   主角三观正常   男主先被(假)毒哑,后来能开口说话。   女主喂的是假毒酒。   仆从是男主的马甲,喂女主喝的那杯酒无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打脸 日久生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凝珑,冠怀生(程延) ┃ 配角:凝理 ┃ 其它:微博@松松松挽就   一句话简介:傲娇美人*腹黑忠犬   立意: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第1章 一夜   ◎“偷摸的,别叫外人发现。”◎   平京今年的夏热得人心烦。也正是那浪绵长的夏,激起了凝珑积攒已久的坏心思。   总有捱不住暑气的下人,一茬人走,一茬人来。这些事原本与凝珑无关,毕竟她是娇纵的闺阁千金,是心高气傲的美人,合该活在不知忧愁的富贵乡。   偏偏她今日来了兴致,挪步遥远的西院,窝在太师椅里,纱衫半露,笑吟吟地看着下人搬东西。西院是下人院,住在这的又多是汗津津的糙汉子,往常凝珑半步都没往这院迈过。   偏偏这时耐心出奇得好,能忍受下人瞥过来的灼热目光,甚至能忍受空气中飘着的酸不溜秋的汗臭味。   丫鬟云秀蹲在椅边,抬眼见她脸上晒出微薄的红,疑惑问:“小娘子怎的要来西院?天晒,还是快回东院降降温吧。”   凝珑不语,只把两弯月眉一挑,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裸着上身的年轻男人。   那厮灰褂系在腰间,宽阔的脊背被阳光晒得发亮,胸膛高耸,紧实的肌肉排在臂膀与腰腹,正拿着刨子锯木。不时转过身,一张邪气俊俏的脸就映在凝珑面前。   他与老汉一起抬着重箱往屋里搬,经过凝珑身边,又一起卸了箱,朝她作揖。   老汉眼睛发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椅里的美人,热络道:“小娘子,我身边这位你一定瞧着眼生吧。眼生就对喽,我给你介绍下,这是被管事从奴隶窝领出来的贱奴隶,是个哑巴,听力也不好。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冠怀生。”又厉声使唤哑巴:“见到小娘子还不跪下磕头!我家小娘子美得过分,你能见到她,算三生有幸哩!”   凝珑的美大家有目共睹,但凡眼睛看得见,都要为她的美折腰。那美不是豆蔻年华的青涩,而是二十岁独有的风韵。因是未婚,所以眉眼处尽显明艳,仿佛是兜满汁水的蜜桃,嗅一嗅尽是香甜。   这份美配上富贵身份,能令所有人献媚。对于吴老汉的讨好,凝珑习以为常,不耐烦地挥手支开他。   冠怀生站在她身前,身姿高大,在她头顶洒下一片阴影。她抬眼窥他,他仿佛是男人堆里的意外,顶着她玩味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穿好灰褂,把他的好身材包裹住,而后朝她拜了拜,澹然走远。   从始至终,他足够平静,足够冷淡,并不像寻常男人那样,看她一眼就被勾走了魂。   想见的人已经见到,激情退却后,热辣辣的天只剩下无期限的滚烫。   冠怀生早已不见影踪,凝珑却仍回味着他那副好身材。   他没被她勾走魂,但他眼里早已流露出对她的渴望。他好似在渴望被她征服,倒也符合他卑贱的身份。除了跪倒在石榴裙下,他还能做什么让她欢喜的事?   后来摇着团扇回东院,朝云秀吩咐道:“跟管事说一声,我要把那个哑巴调来东院做事。”   云秀伺候凝珑多年,早已摸透她的心思。亮晶晶的眼睛提溜一转,“欸”了一声,“咱们东院的下人屋干净亮堂,有间靠矮墙的空屋,简单打扫后就能住人。婢子把他安排在那间屋,随时听小娘子差遣。”   东院占地广,主家皆居住在此。凝珑住的地方是中惠院,越过一道矮墙,穿过一条长长的连廊,便能走到此院。靠矮墙的那间空屋离中惠院最近,因怕下人冲撞主家,故而那间屋常年空置。今下将冠怀生安排在此,显然正合凝珑的意。   纵使当今民风开放,但二十岁的姑娘还未出嫁,也算是稀罕事一桩。贵胄世家争抢着托媒人上门提亲,凝珑呢,眼光高,口味刁,放眼望去,那一堆未婚男人里,她竟没一个喜欢的。   渐渐的,外面就流传出许多疯言乱语。凝老爷与夫人岑氏时不时提醒凝珑该嫁就嫁,每每不欢而散。   回屋午睡过,凝珑又被唤去前堂。这次妹妹凝玥也在,俩姐妹向来不对付。凝玥乖巧地偎在岑氏身旁,挑衅地乜眼凝珑。那般架势,仿佛凝珑是个外人,他们仨才是一家人。   事实正是如此。   凝珑换了身端庄的月白衫,进堂福了福身,“舅舅,舅母,午安。”   被唤作“舅舅”的,是当朝御史中丞凝检,身姿清瘦,须髯至腰。他翘着腿,悠闲地品茶。   半晌方开口道:“凝家世代入仕从文,女子高嫁,男儿为官,是延续几百年的簪缨世家。当年小妹凝烟,也就是你娘,不顾家族反对,硬要嫁给商贾赵垒。嫁就嫁了吧,幸福就好,偏婚后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生你时难产,月子没做完就走了。你爹殉情,把襁褓里的你托付给我。赵珑成了凝珑,我尽心尽力地养,养了二十年。”   说完叹了口长气,指使丫鬟搬把凳子,示意凝珑坐下。   没外人在场时,凝珑将二位长辈称作舅舅舅母,可在她心里,二位与爹娘无异。   她勾起嘴角,明媚一笑,“这二十年,舅舅舅母供养我读书识字,待遇与妹妹相同,把我当亲女儿,我感激不尽。”接着话题一转,“我已经选好了夫婿。”   听到此处,凝检和岑氏心里就有了底,连连说那就好。   凝检虽是文官,但心眼比经商的还多。老狐狸的双眼盯着凝珑,“姑娘家深居内宅,对朝事不太了解。傀儡幼帝被宰相挟持,朝局风云变幻。咱们凝家能世代昌盛,靠的是审时度势。自古以来,联姻就是稳固根基的好手段。你若能找到喜欢的夫婿,恰逢那人有权有势,那再好不过。”   这算是隐晦地提醒凝珑四日前那件事,凝珑识趣应下。送走凝检,岑氏拉起凝珑的手,说起悄悄话。   “孩子,这个家不是我说了算。那件事你受委屈了,但对方实在是权势滔天,家里得罪不起。日后你与他还要来往,你既说他对你有意,何不顺水推舟?说不定,那人还真能做你的夫婿呢。”   岑氏好就好在温柔体贴,总能及时察觉凝珑的小情绪。坏也坏在这点温柔上,温柔太过,人就没了脾气,不免显得懦弱。   凝珑反握着岑氏的手,轻声说:“舅母放心,我心里有分寸。我绝不会损害凝家的利益,我会尽力帮衬舅舅。”   照顾外甥女数年,虽算不上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岑氏是拿真心在疼这个孩子。她眼里噙着泪,再三叮嘱凝珑。   这副景象落在凝玥眼里,心里自然吃味。岑氏是她亲娘,自凝珑来府,二十余载,她都被迫与这个外来客共享母爱。论样貌才华,她处处不如凝珑。她没有与凝珑对打的底气,也就只能在言行上挖苦她,讽刺她,好把这个厚脸皮撵走。   “那件事”,看样子爹娘都知道。凝玥晃了晃岑氏的衣袖,“阿娘,那件事是何事?你们可不能都瞒着我。”   那件事……   四日前,六月尾,凝珑应邀赴花宴。宴上贪酒,喝得醉醺醺的,一时没注意,误喝了哪家小娘子的酒。一盏酒下肚,只觉整个人由内而外地烧了起来。   凝珑磕磕绊绊地走远,进了阁楼里一间空屋。   热,好热。   她无意识地扯掉外衫,哪怕喝冰水都解不了心头的火。刚意识到那盏酒被下了药,屋门就乍然被另一人推开。   黄昏把那人的身影遮得隐秘,但仍留了一线光,足够凝珑窥清他的脸与身。   他脸上棱角多,线条生硬。最柔软的约莫是那口薄唇,紧紧抿着,似在竭力忍耐着什么。她不认识他,却总觉他很熟悉。   不待细想,就见他高大健壮的身恍似一座山脉,踉跄着朝她扑来。   凝珑大惊,挣扎不断,听那人开口:“你我都中了歹人下的春蛊,交好方可解。过了今夜,若还未解蛊,人会全身肿胀,气绝身亡。”   他半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凝珑脖间,像簇火苗,烧到她的心里。   “小娘子,你可愿与我一道解蛊?”他的气息一下比一下重,也叩着凝珑的心。   凝珑莫名打哆嗦,或许是被陌生的气息激的,“此蛊要解,只能这样么?”   “只能。”   他干脆利落地回了她。   性命面前,欢好又算什么。   犹豫间,夜已悄悄降临。耳畔除却他的气息,还有远处人群散去的脚步声。   屋门紧闭,可凝珑总怕门扉会被旁人叩响。说不定有大胆的,会直接推开门,窥见屋里春光乍泄。   这样一想,防守的那道弦“铮”一下断了。   她与他一样忍受着煎熬,理智也被一点点消磨殆尽,只剩下最原始的渴望。   在最后一点理智被消磨前,凝珑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无形间,她把可有的选择尽数交给了那人。他寻来丝帕,蒙住她的眼。   凝珑脑里乱哄哄的,恍惚间听见几个词。   “趴好……张开腿……”   她不习惯被这座山脉死死地压制住,却听他解释:“这样更好解蛊。”   更好解蛊么。   她信了。后来那人又开口说道:“我是程延。”   那一夜格外长,中间换了几床被褥,她也被喂了几盏茶汤养神。   他只说了这两句话,但这两句足够凝珑解除疑惑。   凝珑总算明白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妹妹凝玥与国公府小娘子程瑗走得近,常去程瑗那处读私塾。偶尔听凝玥提到过世子程延,那厮性情寡淡,洁身自好,至今未娶。   她突然搂紧程延,在他宽阔的脊背上挠了一爪。程延只当她调皮,将她揉得泪花更甚。   一个至今未嫁,一个至今未娶。郎才女貌,忽略这桩糟心事,倒不失为一对良配。   不止凝珑这样想,云秀也与她想到了一处。   回了中惠院,恰逢晚霞漫天。天色渐晚,凝珑不打算再出去走动,便坐在梳妆台前,叫云秀服侍卸妆。   云秀垂眼,搽去凝珑脖颈上的脂粉,零散的红痕非但不曾褪去,反而颜色更深,不断给外人展示那次的激烈。   “婢子托人打听过,此蛊需每月解五次,连续三月方能解尽。小娘子才与那厮解了两次,还剩下许多次……”云秀落寞道,“幸好小娘子体内是子蛊,症状比母蛊轻。”   提起这件事,凝珑不由蹙紧月眉,撅起红润的嘴唇,朝云秀诉苦:“舅舅家我要是再待下去,可就要被凝玥针对死了。可程延那里又不是个好去处,提他无非是应付舅舅舅母的一套说辞罢了。”   反正她就像片落叶,黏在树上不肯随波逐流,但又逃脱不了被撵走的命运。   心里气更甚,凝珑猛地摘下鬓边的发簪,“砰”地砸到桌上。   从前她的怨气无处倾泻,越攒越多,快要让她装不成大家闺秀。可如今不同,她的怨气可是有地方倾泻了。   想及此处,凝珑眉梢一挑,长长弯弯的细眉快要翘到天上。   “去,把那个哑巴唤过来。偷摸的,别叫外人发现。”   作者有话说:   预收《义妹》求收藏,也是强取豪夺文,高岭之花男妈妈黑化发疯 第2章 闷热   ◎你跟哪个女子好过?◎   天气闷热潮湿,一件轻薄衫往往是刚贴上身就被汗珠洇湿。趁那头云秀去叫人,这头凝珑也令丫鬟备了水。沐浴后,故意换上一件贴身的水红纱衫,完美勾勒出了饱满的□□和纤细的腰肢。   外面天黑,屋里也只点了盏昏暗的灯。云秀将人领来后,吆喝一院丫鬟给她浣洗衣裳。   人迹顷刻消散,只剩下两股悠长的呼吸声。   凝珑换了个舒服姿势,两腿翘着,大片玉白肌肤袒露在外。   “冠、怀、生。”   她故意把名字念得暧昧不明,刺得人激灵不断。   冠怀生后背紧贴门框,半步不敢动,黑沉沉的眼里满是警惕,像一条戒备的狼犬。主家来唤,他轻轻点下头。又恐惊扰主家,把头垂得更低。   “过来。”凝珑吩咐道。   冠怀生听话地抬脚,哪知刚迈一步,就听她说:“跪下。爬过来。”   于大多仆从而言,主家的旨意是天命。别说爬过去,就是边爬边学狗叫都得照做。然而这个简单的旨意,落在冠怀生身上,却显得无比艰难。   凝珑见他停在原地不动,心里更窝火。眉头紧紧皱起,不耐烦问:“听管事说,你是后天哑的。听力不算好,倒也能听见人话。怎的,今下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一番夹枪带棒,只瞥见他小指往胸前点了两下,上下嘴唇相碰,口型像在说“抱歉”。   “啧。”   凝珑叹声气,心里责骂自己。看上哑巴,就不能光贪恋他的沉默无声,还得接受沉默带来的麻烦。谁让她偏偏看中这个小哑巴呢,她不介意多耗点耐心,把他培养成她喜爱的模样。   俩人大眼瞪小眼,最终是冠怀生先败下阵。他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跪姿僵硬,双手撑在地,一步一步地爬了过去,最终在凝珑脚边跪定。   她仿佛是妖精脱胎,生来就知道怎样勾起男人的欲。   凝珑未着鞋,圆润的脚趾在冠怀生眼前晃了晃,白得能刺瞎他的眼。   稍一恍神,一颗荔枝就滚了下来,在她脚下转了转。   “啪——”   凝珑施了些力,脚趾无情碾开荔枝,汁水“砰”地飞溅,有几滴恰好溅到冠怀生手上。   这时她倏地嫣然一笑,化身体贴温柔的小娘子,笑吟吟地问:“你来得急,还没顾得上用膳吧?”   冠怀生猜不透她的心思,木讷地点点头。   凝珑笑得更甜,“喏,那这颗荔枝赏你喽。”   冠怀生脸色猛黑,眼睫不自在地颤着,掩盖住眼里的阴翳。   凝珑将他的隐忍尽收眼底。他额边,小臂都猛地暴起青筋,显然是忍耐到了极点。   看不惯又怎样,接受不了又怎样。她是主家,就算令他死,他也得硬着头皮去自刎。   “吃下去。就在这里,当着我的面,把这颗荔枝吃下去。”凝珑翘起水润的唇,故作为难,“我把荔枝核都给你剥走了,小哑巴,你不得磕个头感谢我吗?”   这句话威力更甚。冠怀生平稳的呼吸声一去不复返,他大喘了几口气,肩膀一颤一颤。   凝珑轻笑出声。   受不了她的羞辱就对了。她特意叫他来,不正是看他受制于她无力反抗的模样吗?   他双拳握紧,牙关紧闭,有些东西快要喷薄而出。   要驯服一头狼犬,凝珑有的是耐心。身子往后一仰,将脚翘得更高,脚趾差半拳距离就能塞到他嘴里。   因着姿势更舒展,裙下风光露得更广。   就算眼神再匆忙躲避,也能窥见裙摆里蜿蜒曲折的世界。   渐渐的,冠怀生的呼吸声就变了味。   她很会拨弄男人的情绪,而这种拨弄从无失误。   冠怀生跪着往前走近几步,同时躬起腰,压低,再低一些。   噙起那颗荔枝,悄无声息地咀嚼。   确实甜,甜到发腻,夹杂着女子的体香,麻痹他的大脑。   “这样做就对了嘛……”凝珑娇嗔,心里的阴霾少了些。   她精通先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套路。指着炕桌上的一瓯荔枝,说道:“这些荔枝由赵国侯从千里外的陕州运来,宫里留些,剩下的都留在凝府。欸,小哑巴,你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吧。”   那荔枝嚼了又嚼,倘若没听凝珑这番话,当真充满了甜。可她话里的鄙夷毫不掩饰地流露,连带着荔枝都沾上挖苦的意味。   她还嫌添火不够,“你得好好感谢我。”   要求这样低?只说句谢谢就好了?   冠怀生眼露诧异,大拇指弯两下,不情不愿地比了个“谢谢”。   本想事情到此就能结束,哪想沉默间,她又稀奇地问:“你的身契呢?拿出来,我要看看。”   莫名其妙。   冠怀生尽管不理解,却仍从腰间掏出一张叠好的纸,两眼紧闭,抬头将纸递了过去。   凝珑倒没指望他真能拿出身契。凝家下人进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身契交给管事,再由管事交给凝老爷。这是规矩,违者杖毙。   冠怀生交得淡定,完全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君子般地阖眼,试图将裙底风光赶出头脑。   凝珑觉得好笑。说他懂礼,还会礼貌闭眼;说他不懂礼,进府几日,连身契竟都未交。   在此之前,她也不知奴隶的身契是何模样,因此捏着纸张仔细看了看,也没看出个好歹来。   手指一松,那张纸就轻飘飘地落在了一滩荔枝水里,黏糊糊的。   凝珑灵机一动,又说道:“上衣脱了。”   听及此话,冠怀生倏地睁开眼。他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怯懦地往后退了退,一副被轻薄的小媳妇样。   凝珑心情刚好些,见他又想反抗,心火“咻”地上涌。   这次她做事利落,捞紧冠怀生的衣领,将他往自己这处带。   “啪!”   右脸挨了个耳光。   “啪!”   右脸又挨了个耳光。   凝珑用足力气,谁知这哑巴实在皮糙肉厚,两巴掌下去,他的脸颊仅仅比从前肿了一点,甚至那点肿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反倒叫她的手酸疼不堪。   该死的糙汉子!   凝珑无语地甩甩手腕,“好受了是不是?”   冠怀生被扇得发愣,脸侧向一旁,眸里先是震惊,又转成滔天的愤怒,最后咬咬牙,都转成人在屋檐下的无奈无助。   凝珑再次命令道:“把上衣脱了。”   这两巴掌当真管用,只见冠怀生麻利地解开衣带,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   凝珑登时眼睛一亮,踩在羊绒毯上,绕着这具青涩的男儿身转了个圈。   她喜欢他的身,妄想通过他的身,去了解闺院外的繁华世间。   指尖丈量他的肩,只觉这肩比天际线还长。从肩膀往下划,划到麦色的脊背,指尖没由头一滞——   冠怀生的脊背上,有几道结痂的划痕。   划痕细长,像是被野猫划的。   又或是,被哪个承受不住狠凿的女子划的。   她的动作停滞下去,冠怀生心底也是一惊,被她划过的肌肤不断升起颤栗。   “你跟哪个女子好过?”凝珑缩手,眼底满是鄙夷。   冠怀生摇摇头。他似乎知道这个问题触及凝珑的底线,急着解释。可他是个哑巴,手语比划不出答案,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声,试图证明自身的清白。   大多哑巴不愿意咿呀出声,他们的嗓子像被小刀划过,艰难发出声,声音里饱含屈辱与痛苦。   “划痕怎么来的?”凝珑又问。   冠怀生很快用手语回答出来。两只手比划得极快,甚至闹出了残影。   比划了很久,但凝珑根本看不懂手语,此刻也读不出他的口型。   “罢了。穿上你的烂衣裳,赶紧滚。别脏了我的地。”   她猛地没了兴致,跌坐回软榻里,摆摆手赶走冠怀生。   飞快系好衣带,冠怀生慢慢站起身,朝凝珑作揖拜了拜,转身欲走。   哪知凝珑忽然往后一缩,媚眼里难得闪过惊恐。   跪在她脚边时,他是一座矮山,需得时常仰望她。而今双腿站直,猛地迸发出一座高山,洒下一片阴影。   她怕这样的高山,眼下不免被冠怀生激出了些难堪的记忆。   也曾有个人这样站在她面前,解开腰间的蹀躞带,命她转过身,塌好腰,死死地压榨她,反反复复。   但那人金玉镶身,她万万得罪不起,只能顺从。冠怀生则不同,他就是一滩烂泥,难道还……还能翻身反压她吗?   绝无可能!   凝珑手一挥,推翻炕桌上的荔枝,狠狠砸向冠怀生。   “滚!”她喊道。   冠怀生依然觉得她莫名奇妙,再拜了拜,折身走远。   半刻后云秀推门进屋,窥见屋里一片狼藉,贴心开口:“婢子叫人备好了水,小娘子快移步浴屋净身吧。”   一番闹剧过后,凝珑早已筋疲力尽。但在舅舅舅母那里积攒的怨气,总算发泄了出来。   浴屋云雾缭绕,水汽氤氲,将凝珑的鬓发打得半湿。   乌黑的秀发垂在水面上,她洗尽铅华,脸蛋白净,像个豆蔻年岁不染凡尘的小姑娘。   云秀给她按摩着头皮,轻声说:“今日七月初四,小娘子是否要准备准备,动身去那处?”   凝珑说那当然,“那日我俩商议,把这日子定在初一、初六、十五、廿一与廿六。至于地点,程世子提议去他的私宅宁园,那里偏僻隐秘,不至于被宰相那帮人抓住把柄。初六么……就剩一日了。”   好好的姑娘家,摊上这种事,实在是糟心。云秀声音有些哽咽,“那世子真不是人,竟半点都不心疼小娘子!小娘子每每天际泛白方归。从前脚步稳健,现今走路都是飘飘然,还要被凝玥那院的笑话。”   越说越委屈,到最后竟破口臭骂,“呸,真不是个人!世子,哼,我看他连个傻子都不如!”   云秀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禁使凝珑发笑。   痛么,算是痛的。可在疼痛之外,还多了些只可意会的酥麻。   凝珑脸蛋微红,“这不是要择选夫婿么,权当提前适应婚后日子了。”   在她心里,程延早已是她的夫婿。夫婿做得放纵些,倒也情有可原,她并不做计较。不过她对程延实在没生出男女间的情意,只想早日嫁给他,逃离舅舅家。可俩人才见了两次面,婚姻之事,她不知怎的开口……   她与他不熟,若真论起来,还没跟冠怀生熟呢。   想到冠怀生,凝珑脸颊的红意又消退下去。   脊背上的划痕深深刺痛了她的眼。冠怀生可是她的看门狗,她万不允许旁人触碰他。   雾气仍旧弥漫,凝珑的头脑却清醒下来。   冠怀生此人绝不简单,有趣,当真有趣。   凝珑犹豫着开口:“云秀,你说,冠怀生不会是程延派来的人吧?”   云秀摇摇头说肯定不会,“婢子偷摸观摩了许久,那厮身上的奴隶气肯定不是装出来的。管事说,从奴隶窝找到他时,他差点被野狗咬断骨头。程世子怎会如此狼狈!”   凝珑也觉这想法实在是异想天开。   接着,她又怀疑冠怀生是程延的兄弟。俩人相貌不同,但特有的男人气息却十分相似。   不会,肯定不会。   冠怀生那般卑贱,贱到骨子里,怎会与她未来的夫婿有牵扯呢?   “罢了。”凝珑落寞道,“后日便是初六,还是想想怎样嫁进国公府吧。”   *   次日,宁园。   侍卫十三指使着汉子将一箱箱荔枝搬到无歇院。   无歇院是他的主子程世子的住处。   “小心点!这都是八百里加急运过来的好东西!要是怠慢,赵国侯不会放过你们,主子更会降你们的罪。”   世子中春蛊后,人也像变了性情。起初让十三留意平京时兴的妆奁脂粉,后来让他寻好吃的好玩的。   谁不知道世子的名句:“口腹之欲是最低级的欲望,管不住嘴,与街边野狗有何异。”   可今日,竟主动要了一批荔枝,实在罕见!   荔枝安放在碎冰箱里,十三确认无损坏后,折进屋禀报情况。   榉木窗边,一道华贵身影临窗静立。   那是换过衣裳的程延,芝兰玉树,剑眉星目。   “禀主子,您要的易容膏已到货,共二十二瓶,能搽半年之久。”   “不用那么久。”   程延转过身,挑开一箱荔枝,垂眼扫视。   “只是……只是大夫说,此药膏一旦搽上脸,容貌便会有所变化。天长日久,倘若假容成了真容,恐对主子无利。”   程延挑了颗最饱满的荔枝,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面问:“我那张脸如何?”   十三不解,“主子是指……”   “当仆从冠怀生的那张脸。”   冠怀生样貌如何,待在宁园的侍卫自然不知。十三倍感惶恐,连连说请主子恕罪。   十三一进屋便低头看地面,一时没发觉自家主子的右脸有些肿胀。   程延细细咀嚼着荔枝,腔壁汁水横溅。明明是同种荔枝,可却远不及昨夜发腻的甜。   “将这批荔枝送至凝府,就说赵国侯赠给凝珑小娘子。”   十三本能地说是,可再抬眼一瞥,这批荔枝,原来指的是十几箱摞得比人还高的荔枝。   结合近日种种联想,十三心想,看来主子对这位小娘子动了情。   程延又淡声道:“宰相对我和高平郡王家的小娘子下蛊,意在造一桩丑闻诋毁我。高平郡王是他手底下的势力,此举若成,敌我两派的恶战将被迫提前。可他没料到,子蛊酒被旁人误喝,我与凝家意外有了来往。凝检是墙头草,此举也算因祸得福,拉拢了凝家,得一大助力。”   “宰相会收买人,我亦可。他派来的眼线是我的人,我令眼线混淆视听,报给宰相我未中蛊,但却中了另一种毒,需待在府邸内好好静养。也正好让我趁这段时间,好好谋划公事。”   程延令十三盯紧宰相那处,“切记小心行事。”   十三走后,程延估算着时间,又换上了下人衣。易容膏细细涂抹在脸上,脸庞渐渐变得邪气,变成冠怀生。   他能猜到凝珑青睐“冠怀生”的缘由。风流浪子的脸身,以为能挑起一番风浪,但却是个卑贱的奴隶,任人亵玩。   他佯装仆从潜入凝府,本是想试探调查凝检这个老狐狸,哪知被凝珑拐了过去。   他倒没想到,那夜乖巧顺从的小娘子,竟是朵心狠手辣的黑莲。外人面前的大家闺秀,竟是个无父无母,无人可依的可怜孩子。   “凝小娘子,你下手可真狠。”   程延不禁抚上右脸,细细摩挲。   从没人扇过他耳刮。疼倒是不疼,屈辱居多。   程延品了品被虐待,被羞辱的滋味。   为何……   竟品出了一丝爽感,一丝期待。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营养液~ 第3章 抢眼   ◎没见过这般野的男人。◎   五日交好之事,凝珑早已告知凝老爷与岑氏。这种事见不得天光,就该被死死压在裙底下,压在心里,所以大家都默契地瞒着凝玥。   然而凝玥不傻,早就察觉大家对她有所隐瞒,将怨气都撒在了凝珑身上。   这日她提着翩跹衣裙来到中惠院,一进院便大声吆喝:“凝双.龙,你又在爹娘面前瞎说什么!”   原来凝珑小名为般般,是麒麟的别称。凝玥小名玉虎,取自神兽白虎。麒麟属土,白虎属金,偏偏土克金,因此凝老爷与岑氏擅作主张,将般般改做玉珑。   凝玥擅自起了个“双.龙”的黑称,每每来找茬,都要大声念“双.龙”,以此增加吵架的气势。   从前不觉这俩字凑在一起有何不妥,及笄经事后,再听总是浮想联翩。   因两次解蛊天雷勾地火,岑氏免了凝珑的早起问安,叫她好好歇息。这厢凝珑躺在床榻里酣睡,猛地听见凝玥的喊声,连气都不曾生,竟直直想歪了去。   当即披衣起身,推门轻斥:“玥丫头,往后不许再喊这黑称,否则我去舅舅舅母那里告你!”   凝玥自然不服,想好辩词,双手叉腰准备回骂。抬眼望去,眼睛却看呆了——   凝珑裹一身轻薄的蓝衫,曲线玲珑,尽显成熟风韵。及腰的头发未挽,凌乱地披在肩头。她白皙的脖颈布满紫痕,蜿蜒到胸前。   迷迷糊糊间,凝玥好似猜出了大家隐瞒她的事。说不清是被凝珑的美晃了眼,还是被这触目惊心的痕吓唬住,凝玥支支吾吾,双手缩回身侧,飞快逃离出院。   云秀见状,心疼地迎凝珑进屋。   “是婢女没操心,忘给小娘子涂脂粉了。”云秀挖一坨药膏,在凝珑的脖侧抹开。   凝珑说无事,“瞧她那样子,应是猜到那件事了。随她去吧,她怎样我都不在意。”   盥洗后,仍决定去岑氏院里问安。   那头岑氏正缝一身男郎的衣裳,见凝珑搦腰走来,忙起身迎接。   岑氏扯着她的手在榻上坐定,“不是叫你好生歇息么,怎的又来这里看我了?”   凝珑却指着岑氏膝上的圆领袍反问:“这衣裳不是舅舅的尺寸,是给谁穿的?”   岑氏:“给你大哥凝理。这孩子幼时跟着顾将军远赴沙场,后来熬成了军师。恰逢前线大捷,顾将军班师回朝,他也跟着回来。”   凝珑了然地“哦”了声,“大哥的生辰是七月廿六,说不定正能赶来呢。”   岑氏继续缝着衣裳,笑着回:“你这孩子有心,玉虎都不曾记得大哥的生辰,你却记得清楚。”   说完话,俩人沉默片刻,越想越觉得“廿六”听起来很是熟悉,像有甚大事要发生。   忽地,岑氏缝衣的动作一滞,犹豫道:“廿六正是你与世子解蛊的日子。大哥难得回家过一次生辰,咱们一家人得凑在一起给他庆生。可你又得去世子那处与他……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凝珑心里酸涩。庆生享乐时,她与他们是一家人。稳固势力时,她又被无情推出,与他们成了两家人。   “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凝珑安慰岑氏,“我与世子约定,亥时动身见面。那日倘若周转不来,大不了早些去嘛。定在亥时是为避人耳目,总之等我与世子再商量一番。”   岑氏说那倒也好,“初六不就要见面么,你去时记得同他说生辰这事,千万不要忘了。”   兴许岑氏自己也觉这话太过无情,她撂下针线盒,拍拍凝珑的手解释道:“你爹心里藏事,遇见挫折都不肯对我说,总想自己一人扛下所有。可我岂是傻子,我虽深居内院,但好歹也是位诰命夫人。朝局如何,我能不清楚?你爹在御史台当官,本就惹人嫌。如今不站队帮衬宰相,更是被针对得厉害!好孩子,如今不是太平盛世,否则我无论如何也得给你相一门如意亲事,可……”   岑氏言辞恳切,泪眼朦胧,“大哥与顾将军那些人斡旋,玉虎万事不懂,家里只剩你一个清醒能干的。你千万别怪舅母无情,急着将你推向世子。”   这么多年,但凡需要出去涉险,都是凝珑在干。不耐其烦地与京中贵女打交道,实则是为凝玥攒人脉;利用自己的美与高官子弟打交道,实则是给舅舅挣回面子。   舅舅舅母养她二十年,她又何尝没有时时回馈他们呢?   事已如此,凝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她握着岑氏的手,“舅母言重,我何曾怪你无情?不瞒你说,我确实心仪程延世子,我心甘情愿地想嫁给他。只怕他对我无情……”   “女追男隔层纱,好孩子,不要怕。”岑氏揩干泪眼,欣赏着凝珑的美艳。   这般美态,能轻易令所有男人倾倒。那世子再禁欲清冷又如何?只要凝珑出手,他立马为之倾倒。   急着与程延见面,急着撩拨他的心弦,凝珑像热锅上炙烤的蚂蚁,思绪不宁。   兴许宁园那头也同样急切,竟在今日就派辆马车停在凝府门口。   接人的车夫解释称:“世子请小娘子今日就过去,熟悉熟悉环境。”   外人不知俩人约见地是在宁园,只当是个占地广的私宅。云秀将车夫的话传给凝珑,“世子这是何意?明明约在初六,可初五就要小娘子去他家。”   凝珑亦没搞清情况,只得认真装扮好。她又得扮起乖巧听话的小娘子,程延说东她就得往东走,实在不自由。离去前,鬼使神差地拐到了矮墙附近。   一方破旧矮墙,高度只到她腰处,叫她能清楚窥见墙后的风景。   她来得正巧,碰上冠怀生跟着铁匠学冶炼。   炉火滚滚,把他那张浪子脸映得发红。黑烟一簇一簇地飘上天,他的脸和衣裳都被熏得黑漆漆的,像条在泥地里撒欢的狗。   视线下移——   尽管穿着衣裳,可粗糙的麻布衣早已被汗水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嫌下袍碍事,甩在腰间挂住,倒把那处凸显出来。   呼吸间,腰腹的肌肉块也跟着一起一伏,而那处更是抢眼,不看都不行。   够了,够了。凝珑匆忙收回视线,登上马车离去。   冠怀生是肆意生长的野草,偏她什么样的男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般野的男人。   只那一眼,她便似浑身过电。纵使坐上马车,心仍扑通扑通跳。   偶尔她会觉得自己心眼坏,竟把对冠怀生的渴望,全然移到程延身上。   仅仅是这样想着,她的耳根就红成了石榴。   作者有话说:   要赶榜,所以明天后天都是多更哈哈~   求评论营养液~ 第4章 隔壁   ◎这个卑贱的哑巴像有股魔力。◎   车夫驾车稳当,车轱辘撵得不紧不忙,颇显从容。凝珑掩面打了个哈欠,只觉去宁园的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原先与京中贵女约着登山打马球,日行百里都不觉得累。现在每每从宁园回府,双脚打颤,人也时常觉得乏累。   她想以最好的姿态面见程延,可眼皮困得打架,就轻轻靠着车框睡了几觉。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在一处。   “凝小娘子,请下车。”   凝珑倦意未退,玉白的指节挑开车帘,不料倏地被谁紧紧拽住,往回缩也缩不回来。   那人的掌心略有薄茧,指节修长,然而凝珑仅挣扎两下,接着就不再动弹。   心里有了底,再抬眼细看,那登徒子果然不是世子程延。   倒是位身姿紧实,英姿飒爽的小娘子。   小娘子肤色比寻常女子黑些,不过却是勤于习武的健康黑。浓眉大眼,倾身打量凝珑。   忽地一笑,搓了搓凝珑纤细的手,朗声道:“是凝珑小娘子吧。兄长外出办事,今下还没回来。来者是贵客嘛,我来替兄长尽尽地主之谊。”   原来这位便是凝玥常提到的好友程瑗。   凝珑被程瑗牵着下车,往四周望了望,这时火红的晚霞缀满天,亭榭花草都披上了一层红艳艳的外罩。眼眸一转,落在比她高半头的程瑗身上,程瑗立即朝她灿烂一笑。   程瑗与程延虽是兄妹,可样貌全不相似,不过兄妹俩眉宇间都藏着股英气,一瞧就是常年耍大刀的人。   程瑗走在前,热情地介绍宁园的布局 。这里是回廊亭,那里是水亭榭。那品茁壮的乌桕树生长了数百年,这盆海棠花从波斯移植过来……   东讲一句,西讲一句,想把宁园的所有细节,全都一五一十地讲给跟在身后的凝珑。   说了许多,口干舌燥,再侧身一看,凝珑整个人像是熟透了,脸蛋红殷殷的,额前鬓边都挂着细小的汗珠,被她握帕抹去。越走步子越飘,仿佛是柳絮转生。   程瑗眨了眨眼,确信这份独有的美就在她面前。   凝珑很累,鸳鸯纹裙裳下,蓦地窜起一股难以忍受的火,已叫她分不清这份累里有没有夹杂别的东西。   那蛊爆发有个过程,起初身子无感,然而越是与母蛊分开得久,越是痒意难耐。到最后,若不及时解蛊,人能被反复折磨而死。   恍若从脚底到腿根,不间断地闪过一股股电流。凝珑垂眼看脚下的路,一时并未发现前面的程瑗早已停脚。   好痒,想即刻拂下裙裳,看看到底怎样止痒。   她轻声嘟囔一句:“怎么还没走到?”   女儿家的娇嗔不止能让男人春心荡漾,也能叫程瑗笑得像个憨子。   遇见个这样花容玉貌的嫂嫂,算她程家三辈子烧高香!   将凝珑护送至无歇院后,程瑗将她托付给胡嬷嬷。   “胡嬷嬷是兄长的乳母,看着兄长长大。凝小娘子若想了解兄长的过去,可以问问胡嬷嬷。”   程瑗沏盏暖身的热茶,递到凝珑手边。   凝珑颔首说好,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颜。她竭力撑着大家闺秀的架子,可宁园她人生地不熟,心里仍存有警惕。   谨慎地打量胡嬷嬷,恰好与胡嬷嬷对视半瞬。   胡嬷嬷头发半黑半白,肤色泛黄,着身暗沉的灰褂子。眼神锐利,仿佛能穿透皮相,把人内里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凝珑被她盯得心口泛颤,急忙收回眼,端起茶盏细细地品茶。   那次赏花宴散后,她偷摸打听过程延的家世。齐国公程拟之妻张氏早逝,程拟悲痛欲绝,自此不再续弦,守着一儿一女过日子。   老子精通文武,培养出的豹儿虎女更是优秀。不过于仨人而言,张氏的早逝永远是一大痛处。想来这胡嬷嬷是被程延当成干娘对待,凝珑见她,倒觉像提前与婆婆会了面。   黑魆魆的天空看不出半点明亮,程瑗估着时候,想着兄长快来了,就起身拜别。   “国公府人来人往,行事不便,我便搬出府邸,跟着兄长住在幽静的宁园。日出读书,日落习武,倒也活得痛快。”程瑗说道,“不过这园子实在太大,从无歇院到我那别院,甚至还要绕过一座小山头。凝小娘子若要寻我,就跟车夫知会一声,他会带你来我这里。”   听她说到此处,凝珑识趣地抬腰起身,送程瑗出院。   胡嬷嬷窥了眼天色,清清嗓说:“小娘子随我去浴屋沐浴吧。我见小娘子身子乏紧,浇一浇热水,身子便能缓过来。”   凝珑自然说是。   挪步浴屋,四个婢子早已恭候在此。浴桶热气腾腾,玫瑰花瓣飘在水面,馥郁芳香不停袭来。   薄纱浴衣挂在梨木架子上,轻薄的一层白纱,堪堪遮住重点。   似乎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何事,所以在梨木架下摆了一排瓶瓶罐罐,增香的,美白的,种类之多,凝珑认不全。   待走近才发觉,浴水也不同寻常。清水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白。   “水里混了木瓜膏与新鲜的牛奶,小娘子好好享受吧。”   胡嬷嬷说道。   凝珑被热气熏得脸红,任由婢子伺候褪去衣衫,轻轻泡入浴桶。水温有些热,她被烫得倒嘶一口冷气。搁在桶边的手臂想撑着起来,却被嬷嬷无情摁下。   嬷嬷:“受着。”   说罢,舀起一瓢水往凝珑脖颈上面倒,一瓢接一瓢。   “嬷嬷,烫。”凝珑轻声开口。   她从来不是好惹的茬,有气就得发。偏如今羊入虎穴,进了人家的老巢,要杀要剐,也只能默默承受。   可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明知嬷嬷找茬,她便施着最勾人绵软的声线,试图叫嬷嬷怜惜怜惜她。   嬷嬷还是那句,“受着。”   凝珑眼睫泛湿,楚楚可怜,“可是我疼。”   嬷嬷置若罔闻,继续浇水。   直到把凝珑脖颈处的脂粉浇融,露出快褪去的青紫痕,嬷嬷才松开玉瓢。   胡嬷嬷弯腰,挽起凝珑的发丝,盯了会儿这片痕群。   “小娘子,倘若有歹人拿刀架在你脖儿梗上面,你也像方才那样,求人家下手轻些,因自己疼吗?”   当然不会。   凝珑心里回道,面上仍沉默不言。   胡嬷嬷又道:“你明明想反抗,却不敢反抗。”   听及此话,凝珑暗自咬紧了牙关。她要如何反抗?受制于人的猎物,难道能反压猎人吗?   尽管心里生气,但她仍把嬷嬷这句记在了心里。在舅舅家待了二十年,她比下人还会察言观色,因此谨慎行事的作风简直是刻到了她骨子里。   都说她端庄懂事,可她宁愿做个疯子,潇洒自由地过一过。她宁愿自己不懂事,就像凝玥那样,膳食不合口就闹,遇见委屈就哭,一辈子懵懂单纯。   凝珑垂下眼,细长的眼睫很好地遮住了她眼里的不甘与怨怼。再抬起眼,她又是娇艳听话的美人。   “嬷嬷教训得是。”   胡嬷嬷却莫名叹口气,只觉教导之路漫长。凝珑有美貌有才华,更有姑娘家罕见的野心。她或是优秀的情.人,但却还不是位合格的世子妃,更不是合格的未来国夫人。   楚楚可怜是好,但嬷嬷只想看她的真实模样。   不过这到底是世子和她之间的私事,做嬷嬷的不便插手。   交代过一些事宜,凝珑被抬进了紧邻浴屋的隔间。那隔间或是本就与浴屋相通,她被婢子拦腰抱起,没走几步就被放到了床上。   想来这宁园的人事当真稀奇。从主家到下人,各个能文会武。看似弱不禁风的婢子,抱起她竟像呼吸一样简单。   浴屋宽敞,各处都镶着圆润的羊脂玉。隔间家具齐全,装潢竟都贴合她的品味。她身上这件薄纱,看似暴露,实则薄而不透,该挡得都挡得严严实实。臀下的锦缎铺,丝滑凉爽。   面上无动于衷,实则心里十分舒畅。凝珑向来觉得她的美与万般好物相配,美景好物就得绕着她展开铺陈。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想必下人都已知道她与程延的关系,男未婚女未嫁,偏偏做着夫妻之事。此刻凝珑竟觉得这般偷摸欢乐实在刺激,激得她脸颊升起一抹红意。   “世子他……他还没回来吗?”凝珑问。   心底隐隐升起一股念头。非要在那限定的五日才能欢乐么?她不想再等明日了,不如就在今夜吧!   就在今夜,趁她心情好,还能把乖巧听话的模样贯彻到底。   婢子握着玉锤,给她捶通脚底脉络,“平日世子虽忙,可也不会忙得大半日不见踪迹。今日不知遇见何种难事,去了许久,连口信都没叫小厮传。”   凝珑抓住此番时机了解程延。   “平日里,世子都会做什么?”   “处理朝堂公事,约见友人,读书下棋。噢……不过最近几日,世子都在外出调查事。”婢子赧然一笑,“小娘子想必早已了解过朝堂的事。我家世子向来与宰相那派不对付,斗了数年,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赏花宴那事小娘子也清楚,世子胡诌个缘由,把宰相唬了住。自那后,就常外出。”   “这些私事,你竟也坦诚告诉我。”   “这算什么。小娘子是宁园的上上客,此次前来拜访,吃穿住行与世子同等。”   婢女一面近距离地欣赏她的美态,一面解释道:“喝的溪春龙井,是世子特意选的。隔间与浴屋,也都是世子按照小娘子的喜好,吩咐下人去布置的。世子说您爱熏香,特意寻来几十种香供您选。不过胡嬷嬷怕耽误时间,就擅自选了木瓜膏、牛奶、玫瑰。”   原来世子竟这般了解自己。凝珑心口有些暖,可再转念一想,她与世子不过萍水相逢,他怎的了解她的真实喜好?   凝珑展示在外的,是内敛低调,除却贴身的几位,没人知道她到底喜欢何事何物。   难道他收买了她院里的仆从?   不会。   仆从都是她亲自挑选培养,绝不会做通风报信之事。   难道是……   凝珑再开口问:“世子的好友都有哪几位?”   婢子回:“最要好的是荣王殿下,俩人是过命的交情。旁的嘛,都是泛泛之交。”   凝珑:“世子有没有交过一些低贱的好友?”   此话脱口方觉不妥。她正是想问程延是否认得冠怀生,可话头指向冠怀生时,她竟一时口无遮拦。   这个卑贱的哑巴像有股魔力,总能把她深藏的歪点坏心激发出来。   婢子认真想了想,回恐怕没有。   自此凝珑的眼神便黯淡下去。她渴望了解程延,最好能把他的老底摸透。可却不希望程延了解她,这世间,她只愿把阴暗面展现给那个沉默卑贱的哑巴。   一时失了兴致,凝珑摆摆手,叫婢子退下。   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床榻,闭上眼,竟不由自主地想起冠怀生。   踢一脚狗,狗尚会无能狂吠。可她扇了他两巴掌,他连后退都没有,脊背依旧挺得那样直。   宽阔厚实的脊背像堵厚墙,纵使她拿鞭摔,拿棍棒砸,也依旧屹立不倒。   本钱沉而敦,像丛棉花,打也打不散。   忽地有些渴,忽地想变成一株妖娆的紫藤树,肆意伸展。   想着想着,只觉四周野火燎烧。凝珑下床倒了口凉茶,一饮而尽。可不待折回床榻,那股熟悉的火又烧了起来。   再倒盏凉茶,一盏接一盏。   火苗不熄反烧得更厉害,把湿漉的发丝都焙干。   再抬手去倒,一壶凉茶已被她喝空。   还是渴得要命。   凝珑唤婢子来添茶,叫几声无人回应。半炷香后,屋门才被推开。   凝珑背对屋门,因此婢子进屋时,并未看出她的异常。   婢子大喜过望,扬声说道:“世子回来了!眼下正沐浴更衣呢,小娘子可要婢子传话给世子?”   凝珑清嗓回:“不必,我亲自去给他说就好。”   婢子说那好,指着床边那扇花鸟屏风,说道:“世子方才把婢子喊过去交代,今夜他歇在您隔壁,有事可找他去。屏风后有幅字画,字画后有一凹陷机关,摁下去便能直通世子所在的隔壁。”   说完便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世子归来,她照顾凝珑的任务便圆满完成。美人虽好,可不敌回屋里歇息魅力大呀!   来去匆匆,凝珑竟也忘了叫婢子添水。   视线一扫,食桌上面竟还摆着一瓯铺冰荔枝。凝珑眸子亮晶晶的,剥起荔枝兀自吃得欢快。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这荔枝的味道,像极了她昨夜吃的。   想都是赵国侯送来的吧。也是,世子身份尊贵,合该享受最好的待遇。   吃得无聊,突然想背一背荔枝的功效。   “荔枝性温,开胃补脑,养血生津。还有个什么来着?”   实在记不清。反正越吃火越盛,激起凝珑一身犟骨。   有种就把她从里向外烧熟,她不信自己压不了心里的邪火。   偏偏那火与她犟着来,总能想出拿捏她的方法。   凝珑艰难地忍着,直到一滩水袭来——   她心一横,不忍了。   下刻便站起身,颤颤地朝那顶屏风走去。不过十几步,却像走了百年。每走一步,脑子便不清醒一分。   她不知按下机关后,还能不能再站起身。但能灭火的,只有隔壁那个人。   “咔嚓——”   她朦胧地抬起眼,待看清眼前景物后,却醍醐灌顶地清醒过来。 第5章 备水   ◎张嘴,吃荔枝。◎   凝珑很无辜。   她分明耳朵贴墙听了半刻,确信隔壁没有沐浴水声后,才爽利地摁下机关。   可眼前是怎么回事——   推开假墙那瞬,程延尚还泡在扁口浴池里。他也没料到隔壁会突生动静,电光火石间,飞快捞过浴衣披身。棉麻料的浴衣倒是不透,只是重点部位都没挡好。   所以在凝珑面前咣当着。   她是第一次认真扫视程延的身材。他的眉眼还是冷冽得刺人,唇瓣紧紧抿着,与冠怀生受委屈的神情有些像。然而凝珑知道,冠怀生那厮,无论受多大的羞辱,都不会对她亮出爪牙。而程延却不同,他拿捏她,如同掐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尽管她只与两个男人打过不明不白的交道,但她自诩已阅尽千帆。男人的身怎样长,她心里无比清楚。   无非是几块肌肉组合镶嵌,程延是,冠怀生亦是。俩人肤色相近,但凝珑总觉程延的身差点味。   从头到脚,没一处比得过家里那个小哑巴。   恍过神后,凝珑低垂眉眼,歉疚地福了福身,“我……我不知道世子还在……”   程延摩挲着下颌,确信脸上药膏洗净后,暗自松了口气。   “无事。”   尤物,妖精。他不知怎么形容偎着假墙佯装可怜的凝珑。   她很怕他,似是怕他一口吞了她。但她在冠怀生面前,偏偏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他的右脸尚隐隐作疼,尊严大受折辱,可他竟不舍得朝她生气。   就连呼吸声也放得小心翼翼,生怕吓得她泪眼汪汪。   这场闹剧差点把凝珑心头的野火都浇灭,不过到底是难解的蛊,对话间,又添火加柴地燃烧起来。   纱衫拖地,说不清是衫子白,还是她故意露出的腿间风光白。   凝珑没再说话,像只可怜的猫,只敢缩在犄角旮旯,等待召唤。   程延呼吸频率渐渐乱了起来,走上前一把抱起她,带她走到卧寝里。   玉漏灯暖,映一扇芙蓉娇靥,那汪眼倒映着他精壮的身,和他濒临崩溃的自制力。   程延声音不觉间哑了下来,“隔壁屋子很潮湿吗?”   凝珑摇摇头,“不潮。”   “那我看你,怎么像全身泛了水光?”   凝珑的脸倏地爆红,心虚地移开眼。他撑着臂,好整以暇地等她回应。殊不知正是这份等待,又叫她淹了水。   这份心情难以启齿。   她是二十岁的姑娘,该懂的事都懂,该有的反应都有,如今业已体验过图画里描绘的那种事。   不爱,也能沉浸在握雨携云的反应里面吗?   看来人也是低劣的动物。她心里明明不爱,可在花宴后的每个夜晚,她的腰,她的腿,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难……难受……”   “哪里难受?”   饱读诗书的闺秀怎能说出口?凝珑复摇摇头,说不知。   后来程延又逗她几句,她不仅羞得要死,身子更是羞得绽起一片片红。   索性不再逗她。   他们之间,好像早已过了你一勾我一引的暧昧阶段。像处了很久的老夫老妻,无比自然。   这一夜,又比先前几夜过得更漫长。   几更后,屋里传来一声“备水”。   婢子打着哈欠,备水烧水。哗啦啦的水声传到凝珑耳里,像极了悦耳的催眠曲。   她裹紧被衾,无聊地翻了个身。   程延铺新被衾的动作稍滞,“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闷闷的声音自被里传来。   不难受就好。程延看一眼软榻上报废的几床被衾,他倒没想到,凝珑真是个水娃娃。她若再难受,他就得抱着她去隔壁睡了,这屋可没有多余的被衾。   耳边小娘子的呼吸声渐趋平稳,程延简单着衣后,坐到床边拍拍她。   “不要睡,去沐浴。”   “不要,不想,好困。”   凝珑困极了,一时没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孩气,娇娇怯怯的,春莺婉转。   程延眸色慢慢变深,“听话,去沐浴。”   凝珑不再吭他,兴许是早已进入梦乡。   程延叹口气。还是抱着她去沐浴吧,她睡任她睡,该做的清洗仍要做到位。   正倾好身,手还未动,就见凝珑猛地坐了起来。   “不行,得去洗干净!”她揉着眼,像是梦呓。眨巴眨巴酸涩的眼,怨道:“里面还有……我不想怀孕。”   程延失笑,“放心,不会怀孕。”   话落,婢子便端了盏黑乎乎的浓药汤进来,程延接过,一饮而尽。   看样子是避孕汤。   凝珑松了口气,他若敢把药汤灌她嘴里,她必饶不了他。   “伺候她沐浴更衣。”程延说完,起身朝隔间浴屋走去。   婢子很是贴心,给凝珑穿好衣裳,“小娘子放心,这药汤是程家祖传的东西。祖传父,父传子,从无失误。”   凝珑听得耳根子红,赶忙将自己泡到浴桶里,静一静心。   这夜程延多与她说了几句话,看样子对她有点情。至于那点情,能不能叫她做世子妃,还有待考察。   婢子是个优秀的下人,不该打听的事,半句不问。只给凝珑涂抹着淤青,认真地说:“小娘子是这二十五年来,第一个得到世子青睐的姑娘。”   凝珑扬笑,夸世子多么英勇,多么倜傥。   解了火,内心倒异常平静。她终于想起荔枝的最后一个功效——“补肾增阳”。   她这两日逮着荔枝吃,从不忌口,明显是补过了头。难怪她的身这样反应……   沐浴后,凝珑的脸面只抹了层保湿膏,光滑白皙,宛如剥壳鸡蛋。上妆时是个成熟的蜜桃,卸了妆,看起来像刚刚及笄,初显风韵的小姑娘。   这时她裹着被衾,已然睡熟。程延灭掉无用的烛台,只在床头桌上留盏昏昏暗暗的小灯。   他睡意全无,拿来本兵书,悄摸翻页看。说也奇怪,他读书万卷,往常再枯燥的字都能被他拆分出趣味来。而今下这本兵书直白易懂,他却怎样也看不下去。   半炷香过后,手指仍旧停在第一页。他的眼早飞到了凝珑那处。   那位小娘子,梦到好的就勾唇浅笑;梦到坏的就频频蹙眉。   程延爱看她戴面具做戏的模样,可也爱看她卸下伪装,本我展现的模样。   良久,他终于纵容自己一回。抛弃书里的大道理,翻过身,拥紧娇小的凝珑。   *   次日,凝珑被热醒。本想斥责云秀怎么不往屋里搬些冰,然而意识回拢后,发觉热源竟是拥她而眠的程延。   是了,她在宁园荒唐一夜。   想起昨夜种种,真是臊得慌。   此刻天还未亮,屋里灰蒙蒙的。凝珑放轻动作,想把程延搁在自己肚上的胳膊抬走。可那条胳膊就是一座山,根本移不动。   索性翻身直面他,打量他的睡颜。手指凭空比着,他的肩能把她整个人都遮得严实,他的手臂比她的小腿还粗。手指不像儒生那般细白,却看起来颇显可靠。   正看着,突然见他睫毛颤了颤。凝珑心里莫名发慌,飞快翻过身,假装还在睡着。   程延想她是太累了,静静窥了会儿她的睡颜,便换衣盥洗,出门办事去了。   “小娘子,世子说今日初六,是解蛊之日,您最好不要回去。”婢子说道。   凝珑“唔”了声,“世子又出去调查事情了吗?”   婢子说也许是。   这倒也好,反正凝珑不想与他在床榻外打交道。   衣裳簪珥早已备好,手艺精湛的婢子给她盘髻,不时夸她天生丽质,装饰不过是锦上添花。   凝珑听惯了这些奉承夸赞,淡然地凝起笑颜。   仅仅是微微浅笑,便叫婢子的心砰砰乱跳。   用过膳,凝珑遣散几位婢子,称自己随意走走。   她先去了有浴池的那间浴屋,自然不是来回味鸡飞蛋打的相遇,反倒直奔装满瓶罐的立柜。   数十白瓶高低错落地摆在立柜里,凝珑定睛望了片刻,挑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瓶。   打开盖,手扇了扇。   白色药膏,无味。   她确信昨夜里,程延藏在手里的东西,就是这瓶白色药膏。   她昨夜贸然推开假墙,窥见他水珠划落的身,的确是无意之举。   但她并非一直盯着他的身犯花痴,而是敏锐地察觉到,在她推开假墙那瞬,程延正拿着此药膏,往他手背上飞快地抹了抹。   也许只是个保湿的药膏,毕竟男人也有保养肌肤的权利。可她总在猜想,这药膏或是别有妙用。   不过不待她细想,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声音。   程瑗来找她。   凝珑提着衣裙窜出浴屋,确信脖颈上的痕迹不会显露后,挪步朝程瑗走去。   程瑗对她有天大的好感,说要带她好好欣赏宁园的风景。   起初是单纯的说风景,后来说着说着,就把凝玥这丫头卖了。   “我那院请了个私塾先生,凝玥听了,便缠着我,要跟我一起读书。她呀,总在我面前卖你的不是,都快把你描述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了。”   凝珑失笑,“她也总跟我炫耀,你跟她是好友。说你待她极好,美食华裳一箱箱往家里送。”   程瑗辩解说哪有,“她总往我身边凑,我也不好明面拒绝。要是因我俩不和,让国公府和凝家闹翻天了,哪怎么行?我兄长苛刻,最看不起贪口腹之欲的人。所以我不敢多吃,都给了凝玥。整日战袍覆身,华裳于我无用,便都送给了凝玥。”   凝珑惊诧,“世子他,竟看不起口腹之欲?”   话头拐到这上面,程瑗的苦水可终于有地方吐了。   她说是呀,喋喋不休地说着程延的坏。   叫凝珑听得心惊。照程瑗那话说,程延是无差别地对任何人都极其严厉。   宁园仆从皆按禁军标准培养,吃喝玩乐有严格的限制。   可程延待她……   程瑗说他最烦别人到点不起,赖在床上。可她明明假睡到日上三竿,他也并未多说一句。   他最烦别人管不住嘴,迈不开腿。可她昨夜明明被他喂了那么多荔枝,还架着她的腿,别有深意地说:“张嘴,吃荔枝。”   程瑗自然是故意说这些。撮合兄长和嫂嫂早日完婚,是目前她心里最重要的事情。   可凝珑却越听心越冷。   她是要程延爱她,却不要程延真的爱得不可自拔。   他只浅薄地爱她就好,只叫她嫁进国公府,逃离舅舅家就好。   她并不想要多余的喜爱,麻烦。   程瑗还在有意透露程延的情意,可凝珑却再也听不进去。   中蛊后,她的心和身彻底分开来。她搂住程延的脖颈,殷勤献吻,装作满腔深情。   可她心里并无他。   她想的是那个比划着手语的小哑巴,只能把程延当作冠怀生,她才能不出戏。   迷糊中,她好像嗔了句“哥哥”。   也不知是在喊哪个哥哥。   作者有话说:   有位读者的一条评论表达了对小狼狗的喜爱,但是被审核删了,理由是sq。我申诉了,被审核驳回了。   审核你……   感谢在2023-08-12 21:56:49~2023-08-15 01:2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古瑾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ku酱滴狗 9瓶;图鸦与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兄长   ◎我难受,我说能就能。◎   一路抄近道走到别院,程瑗有心,时常观摩凝珑的脸色。见她脸覆绯意,就走得慢些;见她兴致正好,就总把话题把程延身上引。   过月洞门时,凝珑倏地腿脚一颤,差点绊了个踉跄。程瑗眼疾手快,稳稳地搀扶住她。   “哪里不好受?”   凝珑摇摇头,“一时分了神,不碍事。”   宁园的婢子都很贴心,晨起时,屋里异样的味道业已消散,凝珑却挺尸一样,裹着被衾窝在榻里。   婢子拿来消肿的药膏,想给她擦拭。她却莫名害羞,说自己来就好。结果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耽误许久,最后一咬牙,不抹了!   初时还好,越走,摩擦得越疼。这般私事当然不愿同程瑗说,不断找借口搪塞。   不曾想抬眼一望,胡嬷嬷与几位眼生的小娘子正等候在此。   这几位程瑗熟悉,一一同凝珑介绍。   “这位是赵国侯府李小娘子,这位是安定伯府武小娘子,这位是郡公府谢小娘子……”   凝珑忙抬起端庄架子,一一问好。   程瑗挠挠头,赧然道:“瞧我忘性多大,忘跟你说了,半月前我邀这几位小娘子来园投壶赏花,后来将相聚日改成了今日。”   凝珑敛眸浅笑,“那我来的可凑巧,几位姐妹可介意加我一个?”   大家自然说不介意。一则大家都忌讳凝老爷的身份,御史台的官最会颠倒是非。万一得罪了人,凝家把自家老爹狠狠告上一状,那不就坏事了?二则人各有爱美之心,凝珑是京都贵女的榜样,谁都想蹭蹭榜样的光。   贵女交际的场合凝珑向来不怯场。别人提到她,她便侃侃而谈。别人说旁的话头,她便默声倾听。   大家嬉笑叙旧,移步一道亭子,各自跪坐在蒲团上面。   胡嬷嬷使唤婢子布置场地,不多会就摆好了青铜器壶和多支箭矢。   “凝小娘子,你来点个茶吧!”   “是呀,来给几位姐妹展示一下吧!我在家经常听爹娘夸你,说你点茶行云流水,还能在茶面作一幅花鸟图呢!”   凝珑猛地被唤回神,依旧浅浅地笑着,“好。”   把细腰弯了弯,指节揪着衣裙慢慢起身。忽地一滞——   难受。   她想今下自己要肿成蹴鞠球了,异感无时无刻地提醒她昨夜的战况。   废掉的褥子,划烂的床幔,头抵着软枕,一晃一晃。   “凝小娘子,你怎么了?”   大家一声接一声地问。   艰难呼吸间,凝珑突然抬眼。大家向她伸手,想把她拉起来。几位姐妹关心她,她却将思绪发散到那件事上面。   凝珑依旧摇头说没事。无意揪紧裙摆,慢慢走向茶桌。   清洗茶筅,投茶注水,击拂添汤,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落在大家眼里,宛如天鹅游动那般优雅,一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   清脆绵延的搅水声,茶筅一下一下地在窄盏里凿,凿出绵密的茶沫,浮在盏口。   凝珑捧起茶盏,朝诸位示意。大家赞不绝口,催着她在茶面作茶百戏。   寻常作画,是用软毛笔在发硬的宣纸上挥就,毫无难度。而茶百戏难就难在,用硬茶勺在软茶面上作画。   凝珑握紧茶勺,飞快地绘出一只翠鸟。随后撤了身,任由大家围着这盏茶欣赏。   她不愿想起与程延之间的事,偏偏不受控地回忆起昨夜点滴。   越是想程延,她便越是心烦。越是心烦,便越是想找冠怀生撒气。甚至荒谬地想,下次再来解蛊,要不把冠怀生带上吧。及时解蛊,及时撒气。   但也仅仅是想想。   过后几位小娘子嚷嚷地去投壶,一齐移步亭外空地,挑选趁手的箭矢。   程瑗兴致高,扬声道:“要不咱们分队比试三轮吧!每轮每人各投三次,输者请客,请大家去樊楼吃螃蟹宴,怎么样?”   “好!”三位小娘子立即附和。   李小娘子疑惑问:“可是我们只有五人,要怎样分队?”   程瑗笑道:“简单。我与凝小娘子一组,你们仨一组。我不精投壶,但有凝小娘子这个万能家在呀。我俩与你们仨,勉强算势均力敌。”   说罢挽起凝珑,“凝小娘子,你可得护着我。”   凝珑被她这狗腿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扭头朝胡嬷嬷说:“麻烦嬷嬷做裁判。”   一时摩拳擦掌,都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赛前猜拳,三位小娘子先行。程瑗拉着凝珑在旁观看,俩人窃窃私语。   凝珑悄声问:“宁园私密,你这样邀请她们来,不怕她们多嘴,往外面泄露位置吗?”   程瑗说不会,“你猜我怎么敢邀请她们仨来,而不是去邀请旁人?这三家追随爹爹,往大里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别看她们都是小姑娘,其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门门清!”   凝珑仍不放心。她怕宁园位置外露,倒不是担忧程延会遭人暗算,而是怕她与他之间不见光的关系,会被外人碰见。   又问:“那平日里,世子会关心你与哪家来往吗?”   程瑗摇头说不会,“爹爹与兄长将我放养长大,我野习惯了,他们也放养习惯了。在宁园读私塾,兄长连教书先生是谁都不清楚。今日请小娘子来做客,他估计根本没操心过,整日只知道埋头处理公务。不过这倒也好,我还不习惯被惯着呢。”   又凑到她眼前,“凝小娘子,日后你若想了解兄长,随时来问我。”   显然程瑗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心系程延,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笑。   凝珑笑而不语,既不拒绝也不答应。转眼看赛事,听胡嬷嬷高喊:“甲队三人全壶,两次连中,共积十六分!”   程瑗回了神,“甲队怎么一连投了三轮?说好一轮两队轮流来投的。”   武小娘子解释道:“还不是看你俩聊得热火朝天,我们不忍打断,便将三轮一并投了。”   好吧,理亏在先,程瑗只得叹气认命。   乙队两人,人数吃亏,故而若想获胜,两人需壶壶全中,加一次贯耳。   开投前,程瑗绕着青铜器壶细细打量。壶耳比指甲盖还要小,投中极其不易。   凝珑倒不大丧气,拍拍程瑗的肩,“试一试。”   俩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器壶,“嗖”一声,正中壶里。   一次,再一次。   凝珑在心里默算分数,现在她与程瑗各剩下两次机会。程瑗投中壶耳不大可能,所以赛点制胜的压力就压在了她身上。   果然,程瑗两次投壶皆未投中。   “凝小娘子,你尽力试试。”程瑗给她鼓气,“投不中也没事,不就是请客嘛,我包了!”   也不知这话有何魔力,听罢这话,凝拢发出一箭,恰与壶耳擦边而过。   ……   程瑗晦气地“呸”了声,“臭乌鸦嘴!”   甲队三位小娘子笑出声,碍于乙队身份,又不敢笑得大声。   程瑗这时也不敢再说话。最后一次,最后一箭,钱是小事,事关颜面。她提议投壶是想让大家见识见识凝珑的风采,不怪凝珑失误,只怪她自己不争气。   凝珑面色凝重,她投不中不丢脸,就怕甲队看轻程瑗,看轻国公府。   做足了心里准备,终于——   “嗖——”   一发贯耳!   只见凭空出现一箭,在凝珑那箭后发,将原本可能擦边而过的箭矢直直顶起!那股后发力实在强大,不仅将凝拢那箭推入壶耳中,后发之箭也成功挤进狭窄的壶耳!   众人瞪眼惊诧,一道朝身后看去。   “乙队少只箭矢,愚以此箭奉上。”   一道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   那人束发戴冠,蛾眉玉脸,芝兰玉树。披一身墨青长袍,身姿清瘦颀长。   程瑗先回过神,“秦先生,你怎会在此?”   众人这时才了解这位男郎的身份,原来他就是被程瑗聘请过来教书的私塾先生。   “愚在私塾堂等候程娘子,却见程娘子迟迟未来,便挪步这院寻人。”那人朝在场几位小娘子躬身作揖,“愚某秦适,问诸位小娘子午安。”   虽是朝诸位作揖,可凝珑总觉秦适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着。   胡嬷嬷捡起壶耳里的两只箭,认真想了许久,最终宣布:“甲队获胜!”   那三位小娘子当即蹦跳着庆祝,毕竟樊楼的螃蟹宴不便宜,约莫要耗费一月的俸钱才能补上。三位有眼力见,既然教书先生来了,那她们就移步别处赏花去。   反正这处与兄长那处隔得千百里远,程瑗不担心这仨会与兄长碰面,索性挥挥手,由着人去了。   凝珑挑出那把后出的箭矢,上前递到秦适身前。   “多谢先生解围,不至于叫我输得太难看。”   秦适含笑,“举手之劳。 ”   这时程瑗也无心再去读书,“秦先生,你先去私塾那院待着吧,等我回来。”   秦适回是,转身离去。   清完场后,毒辣的日头正当空。程瑗邀凝玥进屋稍作歇息,俩人正对坐说话,忽见凝珑蹙起眉,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凝珑捂着小腹,脸色发白。   “莫不是中暑了?”程瑗问。   凝珑回不知道,“屋外阴凉地多,不至于被晒中暑。可能是胃病犯了,老毛病,捂一捂就好。”   程瑗赶忙沏好茶,“来,喝口热茶。”   哪知刚含下一口茶,凝珑脸色变得更难看。   借口出去一趟,再回来,歉疚地说:“我想回家拿些东西。”   “怎的突然要回家?今日可是解蛊日。”   凝珑委屈巴巴地望她,“身上来了。回家取月事带。”   程瑗万分震惊,急忙拽着她往自己卧寝里走。   “不必再跑一趟,我屋里有一箱新的,你来用。”   凝珑却说不行,“我还想将我的贴身婢子云秀领来。”   “这也简单。我即刻写信递去凝府,叫那婢子乘车来伺候你。”   这法子可行,不过凝珑还在犹豫着。   她这人是出了名的难伺候,云秀一定要来,但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云秀。屋里暖肚的小薄被子是亲娘给她留下来的,这二十年来,每每月事来临,她必得抱着那薄被子暖身。   偏偏只有她自己知道被子放在哪。   凝珑说,无论如何也得亲自去趟凝府,个中缘由不愿与程瑗说。程瑗没辙,只得由着她去。   派辆马车送走凝珑后,程瑗心乱如麻。   解蛊么,就是做那种事。可今下凝珑月事初来,这俩人要怎的解蛊。难道要被蛊毒活活熬死么……   但她到底是个黄花小姑娘,这种事想破脑子也想不出个计谋。   还是回去读书吧,反正她操心也是无用。   刚推开私塾门,就见秦适朝她拜了拜。   “愚临时有事,改日再来私塾教书。”说罢不等程瑗反应,便信步走出院。   不读书,那就去找另三位小娘子玩吧。结果被婢子告知,三位小娘子走迷了路。程瑗无奈地叹口长气,踏上了漫长的寻人之路。   *   国公府。   方正的棋盘上,黑子逐步绞杀白子,白子深陷困境,摇摆不定。   程拟又落下一子,将白子逼得几欲动弹不得。   “心思飘忽,下棋雌懦。你近日有甚心事吗?”   程延一板一眼地回道:“禀父亲,没有。”   疏离陌生的称呼深深地刺痛了程拟的心。   “你还在怨我吗?”   程延落白子,“不怨。”   程拟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是早产子,你娘生你时气血不足,喊了一夜才把你生下来。产后性命垂危,勉强被药汤吊回一命。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家里娘在孩在,没坏事会发生。所以在你娘坐月子时,我就跟着大将军去边疆平定叛乱。再回来,你娘已经入了土。后悔啊……”   “娘她是产后郁结,日夜哭泣,举止疯癫。在她最需要你时,你却远赴边疆。”程延眸色深沉,白子再落,竟活生生地杀出条生路。   “如今她不再需要你,你反倒日夜忏悔。世人皆夸你不续弦是一世深情,你听了数年,不觉讽刺吗?”   程延捻起最后一枚白子,将黑子杀得措手不及,出奇制胜!   棋局败,程拟的肩膀也耸了下来。   世人夸他齐国公英勇无敌,深情专一,可他的儿女却骂他无情无义,与他疏远。   他不在乎的世人将他高高举起,他最在乎的儿女把他狠狠摔下。   最终他无助地说:“过去的事,就不要一遍遍地重提了。不要说你老子,说说你自己吧。”   程拟终于找回长辈的脸面,“我看你对凝家小娘子情意匪浅啊。”   闻言,程延品茶的动作一滞。   他澹然回:“只有她能解我的蛊,她是医我的药。”   程拟冷笑,“你很喜爱她,那她呢,她喜爱你吗?”   又接着问:“因春蛊走在一起,能走得多长远?”   “与你无关。”程延将玉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奉劝一句,对她留点心。毕竟想当世子妃的不胜枚举,你怎么就能确信,她是喜爱你的人,还是喜爱你的世子身份?”   “无论是喜爱我的人,还是喜爱我的身份,不都是喜爱我么。”程延给程拟添了盏茶,“父亲不如多操心操心朝中一事。我发觉,朝中势力不止三派。宰相扶持幼帝,我们扶持幼帝的舅舅荣王,以凝家为首的中立派来回观望。还有一派,韬光养晦。不过我尚不清楚那派的领首是谁。”   程延把茶盏推到程拟身边,“这隐藏的一派,烦劳父亲查清楚。”   他刻意把“父亲”二字咬得很重,听得程拟直打寒颤。   程拟也不甘示弱,“那你也查清楚,人家看不看得上你。”   父子俩针尖对麦芒,闹得不欢而散。   从国公府出来,程延满心郁闷,脸色铁青,直奔宁园。   蛊毒渐渐显示出来,这次又要比先前几次闹得厉害。坐在马车内,他默念了几遍金刚经,才勉强把滔天的火压制下来。   同程拟吵了一架,程延想去程瑗那里待待。想着今日初六,凝珑不会乱走,便直奔私塾。   哪知程瑗根本没待在私塾。别说读书,就连教书的私塾先生都告假回家了!   程延负手而立,等到黄昏将至,才把程瑗盼来。   程瑗满头大汗,累得叉腰大喘。   “去哪儿野了?”   熟悉的声音猛地激得她挺直了腰杆。抬眼望去,兄长脸色比墨还黑,额前被蚊子咬了个小包,似在站在私塾门口等了她很久很久。   程瑗想笑,又强制压下嘴角。   “有三位小娘子来我这里玩乐,结果迷了路。我找了她们好久才找到,见天落黑,便送她们回家了。”   “今日让你陪凝小娘子,你倒好,跟你的玩伴玩得不亦乐乎。”   程瑗心觉委屈,“哪有,也陪了凝小娘子。我们一起品茶投壶……噢对了,凝小娘子回家一趟,过会再回来。”   “回家?”程延声线抬高,“初六她回家作甚?”   程瑗想解释原因,但这笨脑子偏偏忘了凝珑回家要做何事。只得一遍遍地认错,“你都说了是初六嘛,人家还会回来。”   程延无语。   在国公府里吃了一腔气,又被程瑗气得不轻。额前的蚊子包仿佛是在讽刺他,他气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直接转身离去。   行至无歇院,程延又拐进有浴池的那间屋,打开立柜门,寻清热化血的药膏。   女为悦己者容,他也想给凝珑展现最好的面貌。   药膏归位后,他静静地扫视了一眼立柜。那瓶易容膏放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不知为何,他总觉这瓶易容膏往左移动了些。   不过也并未多想,因他体内的蛊火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闹得很厉害。   程延无助地躺在与凝珑共眠的褥子上。   身似火窑,心如冰窟。   凝珑对他无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那些乖巧可怜,无非是想谋得世子妃之位,好让她逃离凝家。   任何一个能让她逃离的头衔,她都爱。商贾夫人,诰命夫人,嫁给谁都好,他不过是她最好的选择罢了。   她只爱“世子妃”的头衔,既不爱他的世子身份,也不爱他这个人。   哪怕一点点私情都没有,否则就不会攀着他的脖颈,娇嗔着“怀生,怀生”。   那时他愤怒极了,捧着她的脸,让她睁大眼,看看他是谁。   她像个醉酒汉,支支吾吾。有时唤他的名程延,有时唤他的字“鹤渊”。更多时候,是在唤“哥哥”。   哪个哥哥?   他一遍遍逼问。倒是问出个答案,不过还不如闭口不问。   “怀生哥哥。”   她与冠怀生才见了几面?   后来反应过来,冠怀生不就是程延吗?他不管,她就是喜爱他,不管喜爱他的哪种身份。   这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程延不会跪在她脚边,沉默忍受两巴掌。   程延淋了场冷水。   他决定今夜要好好教训她。   *   凝府。   凝珑抱着香喷喷的小薄被子,带着深得她意的云秀,准备启程。   月事冲淡了体内的蛊毒,最起码在今日,她不用做没脸没皮的动物。今下神清气爽,早已想好说辞,只待去宁园见程延朝他解释。   穿过连廊,她朝矮墙那处望了望。   好可惜,冠怀生不在。原本想把他叫来撒一通气,结果却被告知,冠怀生跟着铁匠外出卖铁具去了。   东院的下人院待遇好,下人自由度高,能用自己锻造出来的铁具卖钱。那钱府里收四成,剩下六成归下人自己。   冠怀生穷得流油。也罢,叫他卖几枚铜钱吧,好歹能买身不破洞的衣裳。   途经前堂,倏地听见不绝的欢笑声。   凝珑本想装作没听见,赶紧回宁园去。刚走一步,便听凝玥惊呼“大哥”。   大哥提前来了?   凝珑叹口气,将薄被子塞给云秀,“在这里等我,我去给大哥问个安就来。”   见过面,凝珑想,倒还不如不见。   多年未见的大哥凝理,竟与私塾先生秦适是一人!   那头凝理受了凝珑的问安礼,心里也正震惊,原来她就是大妹妹!   在宁园,程瑗并未向他介绍凝珑,他只当她是哪家贵女。多年未见,当年怯懦的小姑娘长成了风华绝代的美人。   凝珑得体地露出笑颜,朝这一家福身告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这时凝老爷、岑氏与凝玥都已知道解蛊这事,明白耽误不得,便嘱咐她快些上马车。   不曾想刚甩掉这仨人,凝理就追了出来。   俩人并肩行过长长的连廊。   凝珑先问:“大哥为甚要隐姓埋名做‘秦适’?”   凝理:“自有我的缘由。大妹妹又为甚要折回宁园?那里不是个好去处,还是不要去了。”   不要去?然后惹怒程延,叫凝家遭殃吗?   凝珑心里憋气,“依大哥所见,哪里是我的好去处?凝家么?”   她停住脚,抬眸望向凝理。   “大哥不妨问问舅舅舅母,我为甚要去宁园?”   她生着气,走前还故意碰撞下凝理。   却没发现自己掉了张绣着麒麟的帕子。   凝理注视着她远去,直到那人影变成一个看不见的点,方捡起帕子,郑重地放进袖里。   *   无歇院静悄悄的,几间屋都灭了灯,惟程延那间屋亮着昏暗的灯光。   凝珑抱紧小被子,叫云秀在屋外静听吩咐。   而后,毅然决然地推开屋门,合紧屋门。   还未看清屋内,凝珑便开口说道:“我身上来了。”   程延解蹀躞带的动作一滞。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竟被这个与他胸膛同高的小娘子戏耍了。   他恨她。   眸色倏然变冷,阴森森的,怨气大的像索命的魂。   “你不难受?”他问。   凝珑狠狠地点下头,小被子披在肩头,仙女似地转了个漂亮的圈。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我月事一向来得不准,上月十七,上上月三十,上上上月初三……”   “够了。”   程延闭上眼调整呼吸,真怕自己要被她活生生气死了。   真是宠得她无法无天。他给她清洗身,给她掖被角,喂她茶水喝,时不时问她舒服不舒服。看来她以为,他爱她爱得不可自拔,她的目的就快达到了。   但他怎么肯!   程延忽地勾起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朝凝珑勾勾手,“过来。”   凝珑微微摇头,裹紧小被子,后背紧贴门扉。   “我不难受了,而且不能……”   “我难受,我说能就能。”程延冷声道,“过来,用手。”   凝珑一脸惊讶。脑子飞快转,过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本他这没脸没皮的,竟想让她用手……   “不行。”凝珑垂眼,脸蛋窝在小被子里,难得挤出一点婴儿肥,更像认真思考的小姑娘。   “手酸。”   程延差点被她气笑,“你还挑上了?”   凝珑把声音放得更委屈,“我也没想到今日会来嘛。”   程延无奈扶额,“你身上披的什么东西?解下来,不好看。”   “不要。”凝珑果断回绝。   好啊,这才几日,她就敢明里暗里反抗他了。   他真没想错。她就是个小孩,乖巧时像仙女,闹脾气时就是来要债的恶鬼!   偏偏在对付小孩这方面,程延颇有经验。   “真不解?”   “嗯。”   那好,他使出杀手锏。   “三,二,……”   凝珑猛地抬起头,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一……”   “别、别别!我解还不行嘛!”说罢利索地解下小被子,一脸不舍。   程延想笑,但燎原的火已经不给他说笑的时间。   “过来。”他的声音染上一丝沙哑。   “我教你。”   又觉这语气太生硬,会吓到她,忙把话声放轻,又补了句:   “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求求评论营养液,本章发红包~感谢在2023-08-15 01:22:55~2023-08-15 22:5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优秀要谦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麒麟   ◎若能得她欢心,一层面具又算什么。◎   回想起这一夜,凝珑只有一个感受——手酸。   十指像是被上了刑,颤抖不停。   本来两次就好,但她无意间瞟见程延额上的蚊子包,“噗嗤”笑出声来,又被罚了一次。   次日她逃难似的窜出宁园,躲在中惠院里歇息。   下次是十五,还有很长时间。   云秀站在她身后,给她按摩肩膀。   凝珑蓦地想起凝理。她与凝理称得上是一面之识,凝理大她五岁,她三岁时,凝理被顾将军接走,十七年间再未见过面。   对大哥仅留的印象是他比一般男子要白。不过看着是白净儒生,实则战场杀敌毫不眨眼。   他在边疆经历过的那些事,凝珑多从岑氏那里听来。   也好,如今他们四口团聚了。凝珑想,等他生辰宴过,她就搬出凝府。到那时,她应是魅惑了程延,能够顺利嫁进国公府。她要带着云秀走,也要把冠怀生带走。   这几日身乏,清醒时甚少,多数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盖着小薄被子,享受云秀的按摩。偶尔找找冠怀生的茬子,看他沉默着受气,自己心里十分舒畅。   程延送来的荔枝她一口没吃,送给阖府下人,捞得个体贴善良的好名声。   她稀罕他给的施舍?呸!   七日后,月事过去。同时凝珑也意识到,再过两天,她又该屁颠屁颠地跑去宁园,伺候阴晴不定的程延。   清早起来,凝珑仔细沐浴,把全身上下都洗得干净。   云秀给她挑了身衬气色的衫裙,“今日夫人同凝玥小娘子一道去外家见亲戚,凝老爷到官衙应卯,小娘子再不用看他们的脸色了。”   凝珑反倒忧伤起来,“祖父祖母中风而亡,外祖父外祖母寿终正寝。最亲的亲戚是舅舅与舅母,但舅舅舅母最亲的亲戚却不是我。逢年过节,他们尚能串门互探,我又能去看谁呢。”   二十岁,在未婚姑娘里是偏大的年纪。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被院墙围了二十年,道理事故从书里习得,偶尔出去戏耍,回来还要被凝老爷怒斥不务正业。   凝珑眼里泛起泪花,泪珠断线般地往外涌。她哭起来也是独一份的美,秀眉稍蹙,翘眼此刻垂了下来,眼眸被洇得异常明亮。   云秀见状,赶忙撮起帕子为她拭泪。   “好姑娘,不哭了。”   凝珑向来思绪跳跃,接来帕,倏地想起那条绣着麒麟的帕子。   “云秀,你去找找麒麟帕在哪儿?”   云秀“欸”了声,旋即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平常帕子会专门放在镜箱里,今日左翻翻,右倒倒,无论如何也翻不出。   那头凝珑也在整理思绪,“昨日帕子贴在腰里,万不是掉在宁园,因着褪衣时并未看见。乘马车来凝府,车内未曾遗落。那一定是落在府里了!”   登时站起身来,“快,随我去找找帕。”   这张麒麟帕子也是亲娘绣的,亲娘只给她留了两样物件:麒麟薄被与麒麟帕,都正对应着她的小名“般般”。   云秀站在矮墙那头,朝下人院高喊一声,下刻数位下人都撂下手里的活儿,列成几队,静听云秀吩咐。   凝珑清清嗓,抬声道:“是张绣着赤红麒麟的帕子,落在凝府。你们只管去凝府各处寻,寻到者赏十金。”   她的目光在下人堆里转了又转,最后落到冠怀生身上。   她知道冠怀生听不清她的话,那傻哑巴直愣愣地瞪着两个眼,盯着她的嘴唇看,企图读出她的口型。   她不想承认,躺在床榻上那七日,她捧着讲聋哑人的书簿,读得津津有味。   人群散去,冠怀生仍站在原地,扽着他褶皱遍布的破衣裳,捉襟见肘。   “喂,”凝珑勾了勾食指,如同唤狗,“过来。”   他听话地走了过来。   他在她面前很听话,比她在程延面前表现得还听话。   凝珑掏出一张纸展开,“小哑巴,你识字吗?”   冠怀生登时抬起眸,眸里黑漆漆的,又闪着细碎的光亮。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莫名奇妙的,凝珑偏读懂了他的意思。   “只认识几个字。”   可那张纸上,根本不是字,而是她亲手绘的帕子模样。   麒麟威风,怒目圆睁,鬓毛飘逸。   冠怀生显然没料到凝珑存着坏心眼逗她,但他足够真诚,即便是一幅画,也轻轻探过身,瞪大眼去看,势要把帕子模样记在心头。   嘁,不反抗,不生气,没趣。   凝珑突然把纸撕得粉碎,扔到他面前。   “把纸吃了,吃完赶紧滚出去找帕子。”   当然,她也没真想叫冠怀生吃纸。她这人向来刀子嘴豆腐心,说完狠话又后悔,怕把冠怀生的自尊伤狠了,他会吊绳自尽。   一面寻帕,一面想这个小哑巴会不会吃纸。到最后是寻帕的焦急占了上风,凝珑全身心地投入到寻帕里,再顾不得想冠怀生。   不觉间走入一片幽深的竹丛,再直起腰抬眼,竟见凝理靠着洞壁望她。   他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袍,劲腰用宫绦松松挽着,腰线高,把本就修长的双腿修饰得更长。   凝理继承了岑氏的桃花眼,一并继承了她的温柔,添了份君子端方。正经时是光风霁月的君子,私下相处,那双桃花眼凝视旁人,又像个多情的浪子。   凝理信步走来,“大妹妹在找什么?”   “一方帕子。”凝珑福身行礼,“帕子不金贵,可于我而言,却胜过万千金玉。”   凝理淡然地“哦”了声,“帕子是何颜色,上面有没有装饰纹样?”   “珍珠白帕子,绣着一头赤红麒麟。我确信是掉在府里,按说这颜色扎眼,应该十分好找。可我派了一整个下人院的去找,半晌都没找出来。”   凝理勾起一抹安慰的笑容,下瞬打了个响指,霎时那竹丛里便窜出十几位蒙面死士。   凝珑被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   “大妹妹不用怕,这是我养的死士。他们眼睛尖,我让他们帮大妹妹找手帕。”又朝死士吩咐,“白帕红麒麟,找到即刻折回。找不到,你们也没回来的必要了。”   下一瞬,死士又闪没了影。   凝理又朝凝珑走进几步,笑意更深,“大妹妹的小名可是般般?”   凝珑立即警惕起来,抬眸望他,“大哥怎知?小名的事原本只有舅舅舅母才知道。”   凝理平静回:“原本是胡猜一通,眼下看大妹妹这反应,我是猜对了。娘子家的帕子纹样多是花鸟山水,绣麒麟的倒是不常见。加之大妹妹说,帕子于你而言非比寻常,我就斗胆猜了一下。般般是麒麟的别称,大妹妹的小名取得好。”   这时凝珑才发觉凝理的笑有多可怕。   那双桃花眼里面藏着深沉的心机,谨慎的揣摩。凝理在故意接近她,可他有什么必要去接近她?   难道他不该同凝玥一般,嫌她抢走了一份爱,疏远她,诋毁她么?   凝珑脸色发僵,“般般是阿娘给我取的小名,不过已很久不曾有人唤过了。舅母给我起了个新小名,玉珑,也是藏着很好的寓意。”   “玉珑,玉虎……”凝理悄摸揣摩了会儿,“寓意好,但未必是大妹妹所喜的。为避讳那玄之又玄的五行说,硬生生改了小名,荒谬。”   说完,掏出一方墨绿帕,递给凝珑。   “大妹妹的手脏了,若不嫌弃,就用我的帕擦擦吧。”   凝珑自然嫌弃,不过碍于情面,只得接下,假模假样地擦了几下,递给凝理。   她不欲再同凝理纠缠,“我去旁的地找找,先走了。”   凝理没再拦,颔首说好。   死士没找回帕,凝理却也没施加什么惩罚。麒麟帕在他手里,旁人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回来。   凝理还站在那片幽深的竹丛中。浑身被翠绿的竹叶掩映,像一尾餍足的蛇,神秘又危险。   他轻轻嗅了嗅那方墨绿帕,似乎能嗅见凝珑留下的香。   忽地,他瞳孔微缩,抬头朝某处望去——   一丛又一丛竹杆后面,站着一个眼神锐利的下人。   尽管他披着破旧褴褛的衣裳,但仍旧可看出这厮气度不凡,故意伪装成下人来混淆视听。   眼神阴鸷,像头狩猎的海东青,盯得人发寒。   凝理心里一慌,“谁……”   再一眨眼,那厮竟消失不见。   *   是夜,凝珑颓废地回到屋里。什么都没说,她先搂着麒麟被哭了一场。   云秀轻声安慰她,仍不见效。   “要不婢子把冠怀生叫来?小娘子有什么怨什么恨,只管撒在他身上!”   凝珑眼眶泛红,囊着鼻子抽泣,“就算打死他又能怎样!我那帕子还是找不回来!等等,你去找他一趟,就跟他说,帕子找不回来,他这条命也别想要了!大哥都能玩弄死士生死,难道我就不能要挟一个贱哑巴?”   云秀连连说是,飞快地跑到那处矮墙,喊了几遍冠怀生,都不见他出来。   慌乱中,她去屋里找,竟也没找到这厮。   再推开屋门,垂头丧气,“小娘子,冠怀生没待在下人院,也不知跑哪去了。”   凝珑心中更是郁闷,恨不能拿根麻绳吊死算了。   一番悲痛气愤,把这夜过得相当精彩。   却说冠怀生闯出竹丛后,直接叫十三把凝理此人查了个底朝天。   凝理跟着顾将军在外征战多年是不假,可在四年前,他就已偷偷回了京都。看起来他只将提前回京的事告知了顾将军,旁人一概不知。   凝理在京郊另一座深山里租了个小院,整日读书练字,修养身心,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凝家的这些破事,冠怀生向来不关心。   他止住十三喋喋不休的嘴,“他与凝珑,有没有关系?”   十三颇难为情地回:“凝理此人对凝珑小娘子动了男女之情,不过凝珑小娘子待他疏远。他这厮倒是坏心眼,不知用何手段,总能捡走小娘子不要的东西,当作宝贝,藏于一室。”   但那张麒麟帕,分明是凝珑最看重的东西之一。   凝理谨慎,冠怀生更谨慎。当夜安排乌泱泱一群人监视凝理,让凝府眼线助力,务必让他服下安眠汤。   趁凝理昏睡,那头冠怀生潜进密室,搬出独特的机关,破了密室设下的谜词。   “轰——”   石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碧绿墙,挂满了各式物件。   破旧的拨浪鼓,用旧的被褥,不合身的衣裳,搽抹完的脂粉盒……   左边那扇墙挂满了凝珑的画像,画的是她从孩童到大姑娘的各个阶段。右边那扇墙挂满了凝珑练字纸和习画纸,笔力由稚嫩到成熟。   这间密室不大,可肉眼可见的角落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   但却没有麒麟帕。   清理完现场的足迹,冠怀生飞快撤出密室。   不在这里,那一定还在凝府。   甫一进府,就听探子报凝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知道他没在下人院后,更是哭得伤心。   在她心里,冠怀生比野狗还低贱,但却最讨她欢心。她时刻想要讨好程延,但心闸却从未对程延打开。   寂静深夜里,顺着月光慢慢走,脚步放到最轻,沉默无声。   在书房,冠怀生终于找到了压在《论语》里的麒麟帕。   凝理此人,用圣贤道理来掩盖龌龊心思,以为这样就能抹去罪恶,换来心安理得。   凝府宽广,冠怀生总怀疑他能听见凝珑的啜泣声。   他能想象到凝珑落泪的模样,那是令人心碎的美。   此刻她或许还搂着那薄薄的小被子,盖在头上,蒙着脸哭出声。可她从不嚎啕大哭,连哭都压到极致,生怕会破坏大家闺秀的形象。   她一定把那个逃走的小哑巴恨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把他的脸扇成球,恨不得把他鞭笞得体无完肤。   也罢,也罢。   两种身份,本就是一人,他又在闷头瞎计较什么。   “冠怀生”是一层面具,但若能得她欢心,一层面具又算什么。   她厌程延,喜冠怀生。那他索性就多做冠怀生,无非抹一层药膏而已。   她在冠怀生身上得到的欢喜越多,讨好程延的耐心就越多。   何况戴上这层面具,实则是摘下了面具。只有她,才能给予他痛,才能叫他从那痛里品出莫大的欢喜。   冠怀生特意摔了几跤,手肘膝盖流着血,与泥巴掺在一起,脏兮兮的。衣裳这挂一条,那烂一片,却正好把他的肌肉露出来。   摔倒时故意脸着地,却是精准算好了角度,只在额间鬓边染了些土,五官并未蒙尘。   仿佛夜已尽,又仿佛夜未央。   凝珑换了身素衣,飘飘欲仙。青丝垂落,服帖地落在肩头腰间。   倏地门扉一震,一个人窜了进来。   眼睛掺杂着浓夜与明月,不加掩饰,直勾勾地望向她。   他脏极了。说是条狗,还真像条在泥地里摸爬滚打的狗。可他却捧出一个臃肿的包裹,一层一层地揭开。   最终露出那条干干净净的麒麟帕。   哑巴不会说话,耳朵也听不大清。识得几个破字,但看字十分艰难。   好像跑也跑不快,跳也跳不高,偏偏凑出了一条宝贵帕子。   “咿……嗬……啊啊……”   他慢慢跪下,只敢跪在门边。轻轻晃着脑袋,时而左耳朝前,时而右耳朝前,想听清主人的话。   作者有话说:   喜欢看渣女虐男的妹子,一定要收藏《如果这都不算虐男的话》!   喜欢看年上强取豪夺的妹子,一定要收藏《义妹》!   下一更周四晚上,调下作息QAQ 第8章 奖励   ◎这是主家给你的奖励。◎   这时凝珑早已恢复了往常高贵且目中无人的模样。   玉簪挽起头发,细碎的翘发都被拨到耳后;翘腿坐在高凳上面,脊背故意挺直;趿着鞋,白皙的脚帮子一晃一晃,晃出来悠闲的弧度。   除了眼眶泛些红意,旁处都彰显着她是位尊贵骄傲的美人。那场压抑的哭仿佛从不存在,只是幻觉。   再失魂落魄,也不能叫卑贱的哑巴窥见。再难受想哭,也得撑起震慑人的架子。   她轻飘飘地扫过冠怀生。   脏死了。   幸好他的脏身没往下沥水。他的跪姿很有风采,两腿岔得开,在恭谨中跪出一丝微乎其微的臣服。   冠怀生把帕子往前一递,他很疑惑,自己都找来帕子了,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不开心。   膝盖有些痛,他又咿呀一声。   凝珑起身,嫌弃地接过麒麟帕。   就在冠怀生眼巴巴等她奖励时,他却被凝珑毫不犹豫地甩了一巴掌。   “啪!”   凝珑将帕子递给云秀,示意她放好。又站在冠怀生身前打量,上下扫视。   “明明我都已把帕子模样画了下来,可你却还是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还等着我赏你?可笑!就没见过办事效率这般低的下人。”   冠怀生身上擦伤许多处,很容易让人猜测到,他约莫是跪在地上,把腰弯起,一眼眼寻去的。   他很委屈,想给凝珑解释找帕子有多难。   帕子是在杂草丛里找到的,草长得又密又高,蚂蚁蚊子遍布。找到时,帕子沾了点土,他便私自用皂液洗了洗。   夜里黑,他夜视不佳,又被草丛绊得不轻。   十指比划,快得出了残影;嘴里艰难发声,呜呜啊啊的,听得凝珑心烦。   “傻子。”凝珑白他一眼,“我能看懂吗?”   一整日心惊肉跳,此刻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哭的时候语不成句,如今心里平静,还能有心思逗弄冠怀生。   她的视线在他褴褛的身上停了很久。   “白日那张纸,你不会真吃了吧。”   冠怀生飞快摇头,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包裹,同样一层层地拆开。   污泥遍布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层麻布。麻布里是用浆糊粘好的纸,画着耀武扬威的麒麟。   皂液,浆糊,于凝珑而言再低贱不过,她院里的婢子用的物件都比这好。可于冠怀生而言,这已是他的全部。   凝珑想他还没傻得彻底,捏起纸的一角,投入莹莹星火。   接着转身去小箱里翻出几枚金铜钱,随意往冠怀生面前一扔,金铜钱叮铃作响。   她又坐回高凳上,手肘撑在圆桌上面,脚比之前翘得更欢快。   “喂,赏你了。”   冠怀生立即抬起头,惊得瞪大黑漆漆的双眼。   然还未用手语道谢,便听她冷漠开口:“爬过去,用嘴捡起来。”   他眼里的光亮又灭了下去。   凝珑倒也不急,有的是时间与他周旋。   “你知道有多少人期待我这样对他们说么。”凝珑把玩着猩红的指甲,“这是主家给你的奖励,怎么,你不想要?”   冠怀生诚实地点点头,也不知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那我再加个条件。”凝珑站起身,把一枚金铜钱往他膝边踢了踢,“学一声狗叫,再爬过去,用嘴捡起来。”   “其实你也不用爬几步呀,金铜钱近在咫尺,只要你肯弯下腰。”   “要不然,我就把你的身契撕了,把你扔回奴隶窝。奴隶窝是个什么地方,你懂的呀。衣不蔽体,受人欺辱。听管事说,那样的日子你都忍了几年呢。怎么,我只是让你学狗叫,就受不了了?真是欠的。”   冠怀生的眼里总是装着迷茫。他不懂凝珑突如其来的羞辱,更不懂自己莫名的亢奋。   被骂,被侮辱,被当成牲畜,他就亢奋了?   凝珑见他眼里不服气的火焰小了下去,绽放了笑颜。   “给你时间吧。”她轻轻弯腰,三根手指举在冠怀生眼前。   她决定把程延对付她那一套,原封不动地搬到冠怀生身上。   “三。”   冠怀生没听清,歪了下头,想更好地理解。却见她的指头折了一个。   “二。”   他低下头,有些犹豫。不想滚回奴隶窝,不想整日打苦工不给钱。   “一……”   “汪。”   他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学了声狗叫。不是狼狗守家那种狂吠,而更像小狗撒娇。   很违和,凝珑却很喜欢。   “真乖。”凝珑想摸摸冠怀生的头发,可他的发丝也沾着泥泞。   她嫌脏,最终只用手拍了拍他的右脸。   冠怀生又弯下腰,叼起金铜钱。铜臭味难闻,却能让他吃饱穿暖。   他不知遇上凝珑这样的主家是福还是祸,最后失魂落魄地回了下人院,整个人像经历了一场黑暗的洗礼。   云秀也看不懂凝珑的两幅面孔。   她合紧门,伺候凝珑洗漱。   “小娘子,你这半月来一直在看学手语的书,你分明知道那哑巴的意思,可为甚要装作听不懂呢?”   “为甚要表现得很懂?”凝珑靠着榻,语气轻飘飘的,舒坦得像刚升仙。   “我若表现得能听懂手语,那岂不是表明我很在意他?”   她嘟囔着说:“我才不要在意他。”   可明明她在与程延欢好时,想的都是冠怀生。一面谴责自己眼光差,竟相中个下人。一面又放任自己沦陷,不禁想要是冠怀生是世子就好了。   云秀坐在她脚边,“小娘子分明就是在意他,要不然您就不会把金铜钱赏给他了。那金铜钱是程世子送来的,一共八枚,极其珍贵。小娘子倒好,呼啦啦一下扔了八枚,都给那哑巴了。”   “程延送来的,我都不稀罕。什么金啊玉啊,难道我没赏给你们?”   云秀的话戳中了她的心。   冠怀生很可怜,本来不破洞的衣裳就没几身,今日为给她寻帕,又废了一身衣裳。   她还是存着良心的,比起送新衣裳,送钱更实在。   但她又实在拉不下脸,温情地夸赞冠怀生做得棒极了,做不到好好地把钱送到他手里。   都是被他的不反抗给激的!她只想想尽办法折辱他!   凝珑倏地有些懊悔,“他不会因此记恨我吧。哎呀,就应该一步一步来嘛,又是学狗叫又是叼东西,是不是太伤自尊了。”   云秀思索一番,摇摇头说不会。   她搂着凝珑的腿,“倘若我是那哑巴,伺候这么美的主家,还时不时给我恩惠,赏几箱钱,那真是赚发了!别说学一声狗叫,学十声我都愿意!”   凝珑忍俊不禁,“就你贫嘴。”   实际她对云秀的狗腿话十分受用。云秀也是下人,下人最懂下人嘛,也许冠怀生也这样想。   云秀又说:“要怪就都怪程世子。他每每把小娘子折磨得体无完肤,专横霸道,叫小娘子攒了一肚子气回来。”   凝珑心想说得有道理。   都怨程延,用他尊贵的身份压榨她。都怨他仇家多,否则她也不会误喝了那杯酒。   夜渐渐深了,阖府皆已歇下,唯独宁园无歇院灯火通明。   “混账!”   程延怒气冲冲,将名贵的玉茶盏摔得稀碎。   十三立即跪倒在地,“世子息怒。”   这火来得莫名其妙,十□□思了下今日作为,他似乎没有哪处做得不对,从而惹恼世子。   想来想去,只能是世子在凝府吃了瘪。   那些事,程延又怎么肯同十三倾诉,只摆摆手,叫他退下。   他送出去的八枚金铜钱,如今又整整齐齐地回到他手里。   凝珑竟如此漠视他对她的宠爱,他送给她的精美礼物,她竟满不在乎地送给了一个卑贱哑巴?!   尽管那哑巴也是他,但,哑巴如何与世子相提并论!   甚至,凝珑竟把他吓唬人的招式,直接硬搬到冠怀生身上。好啊,她倒是来他这里进货的。   程延捡起一枚金铜钱,紧握在手揣摩。   她竟让他学狗叫,他竟也肯学狗叫。荒谬,可笑!   但一旦披上冠怀生的皮,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听她命令。她有着妖精才有的魔力,能让他甘心忍受那些屈辱,只要她开心。   程延无比懊恼。装作冠怀生潜入凝府,关键消息是打探到了,可代价是他要失去尊严脸面。   天知道他这般爱洁的人,有多嫌弃那些肮脏的衣裳。   十五夜,他一定要狠狠教训凝珑。   他的想法仿佛是错的。不能期望她因冠怀生给他好脸色,而是要她爱上程延,彻底爱上程延。   倘若她能爱上程延,他不介意叫她也爱上冠怀生。   他不介意她爱上两人,但最爱的,一定得是他,世子程延。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发红包补偿大家!   求收藏评论营养液~ 第9章 礼物   ◎喂,想不想亲我?◎   转眼到了十五,是夜明月煌煌,月光照着一室凌乱。   凝珑很累。折腾几番,又被程延抱着沐浴,熬了两个时辰方休。她披了件薄得遮不住任何风景的短衫,双手捞着玉枕,默默调整呼吸。   程延端着避子汤一饮而尽,眉目间尽是解蛊后的餍足。   凝珑调出个乖巧的表情,“事前喝一盏,事后喝一盏,不会有坏作用吧?”   程延反问:“你指谁?”   “当然是世子你喽,我又没喝这药汤。”   程延信步走到床边,捏起凝珑的下颌,喂了她一盏茶水。   “有没有坏作用,难道你没感受出来吗?”   说完,他有意瞥向废掉了一床褥子,那褥子被折好扔在长榻上,水痕明显。   凝珑笑得懵懂,慵懒的美颜尽数展现在程延面前。   她扬起修长的脖颈,显露程延留下的痕迹。又勾着他没穿紧的腰带,往前一拽,“我这不是为世子着想嘛,世子身份尊贵,却总想着照顾我。我也想关心世子……”   凝珑抬眼,如宠物般仰望着身前淡漠的男人。   “难道关心都不可以么?”   这一眼又把程延的火挑了上去,他吻着凝珑后脖的红痣。那痣红得艳丽,宛如一片情海,跌进去就再难爬上来。   他又没下得去狠手,只怜惜地拍拍她的臀。   “喜欢我送给你的礼物吗?”   凝珑正想着冠怀生此时会做什么,猛地听见程延问话,赶忙回句“喜欢”。   接着又详细解释,她到底有多喜欢。   “世子送的金步摇,我常戴在鬓边,在府里走来走去炫耀。太阳光一照,金步摇闪着光,衬得我很是耀眼。世子送的珊瑚盆景,我摆在卧寝,睡前观赏,十分有趣。还有您送的那八枚金铜钱,我无聊时常常把玩。”   提旁的礼物还好,程延勉强能接受她的口是心非。   偏偏怀里婉转的美人提到了金铜钱。用最娇的声音,奉承最违心的话。   程延轻笑,“是么?改日我登门拜访,握着你的手,教你怎么更好把玩金铜钱,如何?”   凝珑暗地翻去个白眼。床幔间的情话听听就好,怎的这厮还当真了?   堂堂世子,悟性竟没那卑贱哑巴高。她要哑巴吃纸,哑巴尚存疑。她说爱金铜钱,程延便要亲眼看她把玩。   臭不要脸!   凝珑回了个委婉的笑颜,“我倒盼望世子来作客。可府里人多眼杂,我怕他们会说世子的闲话。再说,那也不是我家……”   她终于在程延面前提起家世之事。   程延颇给台阶,“为何?”   凝珑顺势搂紧他,猫儿般蹭了蹭他的侧脸,“这件事,我只告诉世子。世子可不许告诉别人。”   程延心想真是会做戏,不过面上仍说好。   凝珑自然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顺便补充她多么倾慕世子,多么想离世子近些,再近一些。   程延倒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多的委屈。   假话说多了,便成了真话。后来凝珑当真觉着委屈,攀着程延宽阔的肩,落了几滴清泪。   爱与不爱之间,她极其清醒。   爱人时,她要尊严脸面。所以哪怕滔天委屈,她都会在冠怀生面前佯装云淡风轻的贵女,仿佛天不怕地不怕。   不爱时,再感到不适,她都会逢迎。知道程延需要她示弱,她便示弱,做一藤合格的菟丝花。   但她不知道,她演的这出戏,叫程延一头栽倒进去,不可自拔。   次日,荣王李昇来宁园见程延。   荣王是幼帝的亲舅舅,本无心争权,可实在看不惯宰相暗中控权,便与程家一道联手,试图推翻幼帝政权,建立新朝。   荣王此番前来,带了两个消息。   “一则,宰相怕是已查出你中毒是假,甚至可能查到你与凝家有来往。这段时日多留心。”   程延眉眼间尽显疏离淡漠。没凝珑在身旁,他便是那个杀伐果断的世子。   “中毒是假?怕是指我没按照他所想,与那女子苟合吧。中毒当然是真,否则我也不会与凝家有来往。不过这番歪打正着,正好把凝检这个老狐狸给拉拢了。”   荣王说未必,“凝珑是他外甥女,外甥女与亲女儿能一样?照我说,你还不如与凝玥有染,恰好能结为姻亲。”   程延睨他一眼,茶盏倏地往桌面一滞。   荣王见他眸色变冷,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歉,转到另一个话题上。   “二则,新朝的国号我已定下。‘夏,大也。’所以新朝国号就定为‘夏’,如何?”   “打仗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殿下倒把国号都想明白了。”   荣王尴尬地挠头一笑。他原先是武将,征战沙场战无不胜。只是威名过高,被宰相阴了一把,降职贬去边境。能回到京都,一步步扩大势力,全靠程延这小子。   所以他并不在乎程延的讥讽,反问:“那你以为,定为什么好?”   程延沉思半刻,旋即开口道:“般。般般是麒麟的别称,取为‘般’,有祥瑞之兆。‘般’,盘旋,旋转,轮回。‘夏’之大固然好,疆域辽阔,野心勃勃。可国之大不敌百姓安康,不必强求抓不住的虚无,不如顺应天命,感化人事。”   这番玄之又玄的讲解,荣王自然听不懂。他只觉程延说得对,“那好,就改为‘般’,般朝。”   荣王的干脆倒叫程延内心有一丝羞愧。   昨夜分别,直至今日,他还贪恋着凝珑的发香。   他不受控地想起她,想起那条麒麟帕。玉珑藏拙,可哪有般般好听。朗朗上口之余,还能感受到她的野心。   她若知新朝国号为“般”,不知是否会对他有半分喜爱。   好友难得来一趟,程延顺便问出心中疑惑。   “倘若你平时都没戴面具,做些寻常事。忽有一日,你被迫戴上了面具,被要挟做不喜欢的事。可渐渐的,你竟从不喜欢的事里,发掘出几分乐趣,甚至产生期待,想做更多不喜欢的事。你会如何?”   荣王脑里没太多花里胡哨,“那就继续做喽。只要喜欢,只要不误大事,管它是什么事呢。也许你搞错了,做寻常事的时候,你反而戴着面具。而真正做起‘不喜欢的事’,反而解下了面具。”   荣王又问:“什么事啊?你别说得那般玄乎。”   程延只轻笑不语。   *   凝府。   凝珑又被岑氏叫了过去,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屋里还多了大哥凝理。   她睡得不好,撑着摇摇欲坠的身,朝俩人福身行礼。   凝理先站起身,扶起凝珑,“大妹妹这是怎么了?”   凝珑摇摇头说无事。   岑氏还未把那事同凝理说,心想都是一家人不害臊,便简略地朝他解释一遍。   凝理登时火冒三丈,“世子又如何?大妹妹被玷污是事实!”   岑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儿,你多年驻守边疆,朝中风云变幻,你不懂也正常。娘就直说了,玉珑是会将凝家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人。宰相派逐渐式微,明眼人都会投奔荣王与世子。正好世子对玉珑有意,玉珑也愿意嫁入国公府……”   凝理不信这套说辞,问凝珑:“大妹妹,你当真愿意?”   岑氏在前,凝珑也不敢说不愿意,“舅舅舅母待我极好,今下又创造机会,叫我做世子妃,我为何不愿意?”   俩人一唱一和,倒把凝理气得不轻,急冲冲地走出屋。   岑氏轻咳了下,“珑丫头,你在世子面前提廿六的事了吗?”   凝珑说提了,“世子要我廿五晚过去,避人耳目。等到廿六天一早,就令我折回这里,不耽误给大哥过生辰。”   岑氏终于放下去,说那就好。   她仍旧只在乎凝理的生辰,半点不问凝珑的为难与委屈。   *   却说凝理回书房一趟,竟发现藏好的麒麟帕早已消失不见。   他想起前两日闯入竹林的那个仆从。   一定是那厮夺走了帕子。   凝理找来管事,简单描述了那厮的长相。   管事恍然大悟,“哎呀,那是大姑娘院里干杂活的下人!叫冠怀生,半月前我从奴隶窝里捡出来的,长得不错,人老实憨厚,力气大,不过是个哑巴。”   凝理问:“他住在哪里?”   管事:“东院下人屋靠矮墙那间。”   凝理对凝府布局心知肚明。那间屋离凝珑的住处最近。   “大姑娘未婚,糙汉子离她这般近,竟无一人觉得不妥?”   管事赧然回:“嗨,原先就没人多管大姑娘的事。如今阖府都清楚她和世子的关系,更没人敢说不妥了。”   凝理清楚凝珑的处境,可实在没想到她竟如此惹人心疼。   他想会会冠怀生,更想借此与凝珑多说几句话,解解心头之渴。   信步走去,却并未在下人屋看见冠怀生。   他遣散婢子,慢慢朝凝珑那屋走去。   耳朵悄悄贴着紧闭的门扉,不想却听见一句震惊人心的话。   那是凝珑的声音,惬意慵懒。   “喂,想不想亲我?”   似乎有挣扎声传来,像有人跪在地上,身子被绳捆得死紧。膝盖擦地,衣裳布料“哗啦”一声被撕开。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7 23:59:34~2023-08-18 23: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图鸦与鸦、大爱敦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臣服   ◎这一句胜过千万个亲吻。◎   天越来越热,凝珑穿得越来越薄,心里却越来越烦躁。   她讨厌每次都要带着一身暧昧的痕从宁园回来,讨厌程延调侃她害羞的反应。   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脖侧的脂粉擦了下来,露出斑驳原貌。   指了指脖侧,“想不想亲?”   这时冠怀生连咿呀声都发不出。他嘴里被塞着一方团窠纹腰带,下颌仿佛随时能脱臼。   那腰带是凝珑从程延那处要来的,她自然不稀罕这破腰带,无非是想将深情戏码演到底。   冠怀生以为凝珑逼迫他去打她。   他似乎以为那是被世子打出来的痕迹,眼里迷茫,对凝珑莫名的要求很是不解。   奴隶怎敢打主家?   所以他极力挣扎。这身衣裳是凝珑赏他的,却因挣扎擦破几个窟窿。他被麻绳捆着,没办法比划手语。   只有用一双黑漆漆的眼拒绝不合理的要求。   一个奴隶,尚不配冒犯主家。   凝珑也未必想要他亲。冠怀生的眉蹙起来时,与程延有一分相像。折辱冠怀生,宛如折辱程延。   她走下榻,持把锋利的匕首,三两下便将麻绳割断。   再抬头,门前晃动的身影已然走远。   凝珑这才松了口气。但凡事关凝家,她便聪明似神仙。每每想到麒麟帕是被凝理捡走,她便恶心得吃不下饭。   冠怀生尚跪在原地,晃着充血的胳膊和手指。   “外面偷听的人是大哥凝理。”她把匕首架在冠怀生脖侧,“你去跟踪他,把他狠狠揍一顿。”   下一瞬,冠怀生便露出个不可思议的眼神。   凭我,揍他?开玩笑的吧?   凝珑笑得明媚,“对,就是你。今日给你放假,凝理走到哪,你就跟到哪。反正你是哑巴,就算被抓到严刑拷打,也不能口吐狂言。你又不大识字,不会写我的名字。还有你那烂手语,谁看得懂?死就死了,我又不心疼。”   说罢,匕首贴得更紧,威胁之意明显。   事关生死,冠怀生终于没再顺从。他从衣裳里掏出八枚金铜钱,高高举起,原封不动地还给凝珑。   “你的贿赂我不收,你也别想让我冒险。”   难怪说奴隶是这世间最惜命的狗东西,凝珑这时才算读懂这句话。   “被凝理抓到,顶多给你个痛快。背叛我,你觉得会有什么下场?”   凝珑忽地把匕首一扔,声音柔得能掐出一池水。   “怀生,照我说的做。”捧起他的脸,“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那温柔娇嗔的气息,故意往他左耳旁吹,吹得他耳根子爆红。   半聋的哑巴,总算听清了她的话。   他点点头,呆呆地望着她的媚眼,只觉有哪里很难受,但又不知如何纾解。   冠怀生走后,云秀一脸震惊。   “小娘子,这傻子不会真敢打大公子吧?大公子文武双全,这傻子顶多只会搬缸铸铁,哪里是大公子的对手?”   凝珑正在烧那条腰带,“放心,就算借他一百个胆,他都不敢打大哥。本以为这条狗已经被养熟了,没想到还是会拒绝。我那话是吓唬他的,他也不会傻到照做。”   骄矜的贵女学不会与奴隶打交道,所以她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责骂,折辱,挑刺,讥讽冠怀生。   他偶尔不甘痛苦,但更多时候是清醒着沦陷。   他又单纯得令人发笑,再卑贱的奴隶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会拜倒在凝珑的石榴裙下。   全当是成年男女消磨时光吧,她与冠怀生之间那点心照不宣,足够她不断欺负他。   *   回院后,凝理做了个梦。   梦里,他受着鞭刑,而甩鞭的是凝珑。   她问:“要不要亲我?”   凝理说不出话,只能不停挨打。   醒来后,袍子下摆一片污秽。   大妹妹竟在与两个男人来往?一个是世子,每月五次与其交好。一个是下人,或许俩人无时无刻不在交好。   凝理愈发以为,那个叫冠怀生的下人绝不简单。这日他罕见地要出府,面对岑氏的疑问,也只是解释外出有事。实际是借此与线人碰头,令线人彻查偷他帕子的冠怀生。   凝理游走于大街小巷间,左拐右拐,差点叫冠怀生迷路。   他换了张刀疤脸,身材也比先前更魁梧,像一座巨石,与凝理的清瘦身板形成鲜明对比。   交代过线人后,外面已黄昏沉沉。   凝理把路线走得偏僻,巷道狭窄,黑影重重。忽地,他竟发现,一众死寂的黑影中,倏地窜出一块晃动的巨影。   再抬头,有个刀疤脸状汉子堵在前方。汉子手拿大刀,眼神恶狠,快步朝他走来。   凝理心头一冷,对面显然是仇家,他若叫死士来,未免会暴露身份。   干脆装作云淡风轻,斯文地叉手作礼,“你是……”   那人声线低沉浑浊,“你爹。”   凝理眸色陡然变冷,摸出匕首防身,“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想做什么?”   汉子:“杀你。”   下一刻,刀光剑影。   对面实力强大,若使出另一套功法,或许能打赢。凝理被杀得连连败退,心里一番盘算,最终选择保留实力。   “砰——”   凝理被汉子轻松提起衣领,往巷墙处猛地一摔。   “噗!”   鲜血奔涌,凝理的脸被打得鼻青脸肿,左腿被汉子踢断,像断了线的风筝,被高高抛起,又被狠狠摔下。   最终眼前冒金星,瘫倒下去。   他赌汉子不会杀他,而那汉子果然如他所想。毫无章法地将人打个半死,之后气势汹汹地离去。   沉默着走过几道巷,汉子猛地揭下假脸,壮实的肌肉也在顷刻间缩水,直至缩回原本身形。   宁园那个装满药膏的立柜里,有一瓶药能在短时间内增加肌肉,改变身形。   副作用却极大。   早先冠怀生不在意,如今再想发声,却发现喉咙早已被堵得严实。   副作用是三日失声。这下倒好,他真成了个哑巴。   一路上,冠怀生都在想着凝珑口中的奖励。   他很忠诚地待在卑贱哑巴这个角色里,他不想要亲吻或是更过火的接触。毕竟凝珑既然可以假意亲吻程延,那也能假意亲吻冠怀生。   他只想要真心。   “真心?”   凝珑看着突然到来的冠怀生,心乱如麻。   她仔细扫视着他,见他毫发无伤,心里疑惑更甚。   “你当真把大哥打了一顿?”   冠怀生迫切地点点头。   僵持间,云秀慌忙跑来。   “小娘子,大哥拖着一身重伤回来了!他被打得可惨了,鼻青脸肿的,凝老爷快心疼死了。”   凝珑摆手,叫云秀先退下。   “小哑巴,你倒挺有本事啊。大哥武功可是出了名的好,你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的,自己倒没受伤?”   冠怀生又点点头,哪知下一刻,嘴里猛地吐了口黑血,身子也霎时变得无力,无助地跪在地上。   那瓶药倒有个好作用,清除体内废血。只不过清血时会浑身无力,宛如命数将至。   只是凝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血,她只看见冠怀生凄惨地吐了几口血。   这条狗,为她一句玩笑话,差点赔进去自己的命。   她哪里真会冷漠地看他死呢。一时手足无措,那张美艳的脸庞上,罕见地浮现出惊慌与关切。   不过冠怀生此时已无力窥她,他只想,自己把她屋里的地弄脏了,她只怕又得生气。   于是用衣袖不断擦着地,满心急切,可那血却越擦越多。冠怀生差点急死,恨不得低头舔干净。   凝珑眼里的哑巴可怜极了。   可幸好他是哑巴,好让她不必听花里胡哨的话,只用看他做了什么。   破天荒的,她竟对这个跪着的哑巴,起了点怜惜。   用一点点真心,柔声问道:“疼不疼呀?”   这一句胜过千万个亲吻。   无论是程延还是冠怀生,无论是得势还是落魄,他习惯闷头做事,受过满身伤,可从没人问过他疼不疼。   有点疼。   冠怀生在心里答道。   他无比希望此刻他能开口说话,可他的确不能,只能委屈巴巴地仰望她。   那份委屈有本能的渴求,有忠诚的臣服,独一无二。   作者有话说:   来喽,感谢评论和投喂营养液~   小情侣持续抠死普雷。感谢在2023-08-18 23:53:47~2023-08-19 23: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优秀要谦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欺负   ◎是时候更亲近一步了。◎   凝珑很想给他擦掉唇边的血珠,血把他这张邪气的脸染上些许妖冶,一时晃了她的眼。   是她想茬了。他与程延分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卑微低贱,但他在她心里的形象,不知比程延立体多少。   可冠怀生不仅是个下人,还是个哑巴,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玩弄与被玩弄。   凝珑动了动身,却只是随意把一条帕子扔到冠怀生脚边。   “擦擦吧,脏死了。”   事关自身利益时,她永远清醒得几近冷漠。她倒真没想到冠怀生会做到这般地步,不过她的回应,也仅仅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罢了。   冠怀生眸里闪过一瞬失望,接着小心捡起帕子,不舍得用帕子擦嘴,只是用粗糙的衣裳潦草擦几下嘴。   他的衣袖沾满了血,可总算把地擦干净了。这就好。   冠怀生满意地离去,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一般。   他的背始终挺得很直,脊背宽阔,最后一寸日光洒下,把他的背影镀得黄澄澄的,宛如昼伏夜出的杀手。   凝珑盯着他的背影,只觉这光温暖忠厚,把她的坏心眼照得无处遁形。   那之后,她与冠怀生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变了。   从前冠怀生是流浪的脏狗,停在凝府稍作歇息。如今冠怀生是她屋檐下的家犬,而她是他唯一认下的主人。   次日,顾将军内子李夫人摆宴,宴请平京城各家贵女公子。   凝府自然也收到了请帖。   人际来往的场合,凝珑少不了要去。她是凝府的象征,所言所行不仅代表凝家,更代表朝中乌泱泱一群中立派。   临行前,岑氏嘱咐一番。凝老爷这次也上心,明示凝珑要巴结世子,巴结程家,甚至是整个改革派。   因李夫人爱做媒,这次赏花宴特意邀请未婚男女,势必要撮成几对良人。凝玥一听,旋即嚷嚷着要去。   她晃着岑氏的手臂,“阿娘,女儿都十五岁了,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见过。你就让我跟着珑丫头去吧。”   岑氏拿她没办法,拜托凝珑照顾这个妹妹。   凝老爷倒觉这宴鱼龙混杂,“俩丫头各自带一个婢子,一个汉子去。婢子贴心周道,汉子能防备不测。既然是顾将军摆宴,那把大哥也叫过去。顾将军待他如义子,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纪,这样的场合要多去。”   岑氏犹豫,“老爷,大哥被揍得鼻青脸肿,今早起来,伤口还肿着。都破了相,就不要去了吧。若想感谢顾将军的恩情,改日再登门拜访也不迟呀。”   “说到受伤我就来气。”凝老爷窝在太师椅里,一脸气愤,“问他好几遍,是哪个仇家打的。这小子嘴硬,竟一声不吭。”   凝珑差点憋不出笑。冠怀生真是为她狠狠出了一口气。   表兄妹成婚虽很常见,可她改姓多年,早已把凝理当成了亲兄长。他倒好,多年未见,首次见面就偷了她的帕子。这份畸形爱恋,只是想想就很恶心。   最终凝理没去赴宴。   凝玥带着她院里的婢子汉子,而凝珑选择带上云秀与冠怀生。   这俩是她在凝府最亲近的人,也是掌握她把柄最多的人,她自然要一同带去。   临行前,凝珑叫冠怀生来屋一趟。   她把一身华贵的衣裳丢在他面前,“换上这身衣裳,跟我去将军府赴宴。你那几身衣裳寒碜,穿出去叫人笑话。”   见他神色如常,想是伤好了。   冠怀生握着新衣裳,刚想走出去,却见门早已反锁。   凝珑:“就在这里换。”   她这出架势,势必要把冠怀生看个精光。   冠怀生只得脱下衣裳,心里感叹,幸亏亵裤不用脱,否则他就要露馅了。   全身各处,除了下身那处,旁的都抹上了易容膏。   他与凝珑交好几次,她对程延的身体无比熟悉,尤其是那处。   衣裳一层套一层,每穿一层,冠怀生的眸色便深一分。凝珑炽热的眼神快把他盯出窟窿,更令人震惊的是,新衣裳的衣料纹样,分明与世子程延素日穿的衣裳一样!   凝珑总是这样,两幅面孔变幻无常。她也只与这俩男人有过亲密接触,在程延那里学来的,都会用到冠怀生身上。   冠怀生莫名气愤,系衣带的手指颤抖不停。   落在凝珑眼里,又是一副没出息的贱样。   只是带他赴宴,又不是叫他与她洞房,看把他激动的,全身发颤,红意从脸颊绵延到脖颈。   凝珑又扔过去一道冠,叫他簪在头上。再一番盥洗后,叫冠怀生站直,细细打量。   果真人靠衣装啊,衣裳一换,人的气质都变了。   她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比程延更像世子。”   闻言,冠怀生眸里乌云翻腾。   忽地,凝珑发现他下颌处泛起一层不甚明显的白边。   那是什么?   “你又受了伤?”   冠怀生倏地回神。原来是他来得匆忙,易容膏并未抹匀。   他赶紧抹了把脸,手语道:“脸干,抹脸的膏不好,抱歉。”   凝珑“啧”一声,并未多想,起身翻出个鸳鸯戏水红圆盒,扔到冠怀生怀里。   “喏,以后用这盒抹脸。”她又躺回椅里深思,“我院里的下人月俸,是整个凝府最高的。布置的活计也比旁的院清闲,怎的到你这里,日子过得这般穷酸?”   “你……你是我的……你是我院里的人,平时言行举止就代表我。你可万不能穷酸,省得叫旁院看轻。”   她原想直白地说,你是我的人,只能由我欺负。可这话说出来又显逾越,便省去了最关键的字眼,结结巴巴说完一句。   冠怀生顾不上感动。   十五夜,事后,他伏在凝珑身上,游蛇般的手指划过她的后背。   洁白的后背上,不知何时长出几个红点。善医的他一下便看出这是红瘤,当即寻出这红圆盒,叫她回去后常抹。   结果呢,这红圆盒同那八枚金铜钱一样,兜兜转转间,还是回到了他手上。   过去他气,今下却很是委屈。世子身份,当真有这般不堪么?   凝珑却又想到一事。   “这次花宴会宴请贵胄世家的未婚男女,按说世子也会去。”说罢,忽地朝冠怀生狡黠一笑,“喂,你不是心疼我被世子‘打’得浑身青紫吗?这次你再把世子胖揍一顿,悄摸的,别打他的脸,也别把他的身打得青肿。毕竟他只有脸身是我喜欢的。”   她暗含深意地拍拍冠怀生的腰腹,“等回来,允许你取.悦我。”   他们的关系,是时候更亲近一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评论~ 第12章 般配   ◎就是想欺负他!◎   胖揍世子?   冠怀生觉得凝珑疯了,他真恨自己是个哑巴,否则无论如何也得说她这想法荒谬。   她好似全然不在乎后果,若事成,冠怀生怕是会被剁成肉泥。她不在乎他的死活,偶尔冒出来的关怀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   好在局面未能如她所愿,李夫人望着满庭贵人,愧疚地说:“世子来不了了。”   其女顾明茹大失所望,扯着李夫人的衣袖,嗔怨道:“娘,你明明知道我心悦世子,怎么不请他来一趟呢?”   李夫人扯着她的手往外走,悄声回:“不是娘没请,是世子不愿来。娘办这场花宴,不正是想给你和世子做媒么。结果世子回帖说,他已有心悦之人。你是一厢情愿,哪知人家早已心有所属。娘劝你还是另选良人吧。”   俩人与凝珑擦肩而过,那句“已有心悦之人”,正轻飘飘传进她耳里。   她很确信,那心悦之人正是指她。看来离嫁进国公府的日子不远了,她即将脱离舅家,过得更自由。   这样一想,对程延的怨也都少了许多。一时侧身朝冠怀生轻笑,“哎呀,你的蛮力今日施展不出来了。等来日吧,什么时候他惹我生气了,你就悄摸揍他。”   冠怀生百感交集,不知是庆幸还是无奈。   宴会间,人来人往。不过半刻,凝珑便被各家贵女,乃至数位风流公子围了起来。   她灵活地游走在人群里,自信大方,神采飞扬。话说得恰到好处,不觉间就套出许多有用消息。   譬如平京城有两位最出名的黄金单身郎——荣王李昇与世子程延。   俩人皆属改革派,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荣王怕会是日后的新帝,各家都把赌注压在此。世子是荣王的发小,待荣王得势,再等他日齐国公离世,世子便可位极人臣。   可惜在今日这场声势浩大的花宴里,两位都未到场。   这时凝珑悄悄退出人群,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品茶。   凝玥与情郎约会后,直直朝凝珑走来。   本想再奚落凝珑几句,可瞥见她身后邪里邪气的冠怀生,心里突然发憷,便轻声问道:“你听到她们在说什么话了吧?荣王是新帝,按我说,你与其费心巴结世子,倒不如巴结荣王。说不定,你还能当皇后哩。到时我们凝家就是皇亲国戚,地位会比现在更稳固。”   凝珑眉头轻蹙,声音冷了几分,“出门在外,也不看看今下是什么场合,什么话都敢说?小心隔墙有耳。”   说罢,将烫好的一盏茶推给凝玥。   “照你这般说,我巴结世子,你巴结荣王,岂不更好?你是皇后,我是诰命夫人,凝家的地位岂不更稳固?”   一旦凝珑端起长辈架子,凝玥就知自己真说错了话。一时忙转眸张望,见周围只有自家婢子汉子,悬着的心才落定。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嘟囔道:“我才不要嫁给荣王那个糟老头子!别说是王爷皇帝,就算他是老天爷,我也不稀罕嫁!三四十岁的年纪,快比我爹大了!还未曾娶妻,我看他一定是哪里有毛病!”   凝珑失笑,“你不愿嫁,难道我就愿嫁?”   凝玥语噎,说不过她,反倒把自己惹得满身气,这地方真不愿再待一瞬!   目送她气呼呼地离开后,凝珑挺直的脊背,稍稍弯了些。   嫁世子是最好的选择,她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该如何做。   因冠怀生出众的相貌实在太扎眼,接连有人往凝珑身旁窜,借机打量守在她身后的冠怀生。   贵女们没见过气质这般好的下人。俊俏的脸庞,起伏有力的身板,比一些富家公子更显风流倜傥。   有贵女大胆,竟直接开口,向凝珑索要他。   这位贵女一出现,僻静的凉亭霎时挤满了人。   凝珑散漫抬眼,原来是虢国公主,幼帝的姐姐,其驸马是尤宰相的侄子。换而言之,这位公主归属于宰相阵营,稍说错句话,指不定就会引起一股朝堂风波。   当朝民风开放,男子养妓,女子养倌的场面再正常不过。   虢国公主一身金缕衣,雍容华贵。她睨着冠怀生,玩味意甚高。   “凝小娘子,不如把你家这下人借我玩几日?”她把满头珠翠往凝珑面前一摆,“我不吃白食,你若应允,钱啊权啊,这些都好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只管开口,我给你送。”   凝珑淡然垂眸,扫过珠翠,面上毫无波澜。   她缓缓起身,高挑的身姿甚至压过公主半头。   “公主说的那些,我很心动。”凝珑慢慢勾起嘴角,声音媚得能把所有人溺死在温柔乡。   不用回眸,她也能猜出背后冠怀生紧张的神情。   他恐怕以为,他要被卖了。   “但……”凝珑忽地拖起长腔,“我就是不想卖,再多权,再多钱,再多花里胡哨的男人,都不卖。”   虢国公主霎时面色铁青,拂袖把那些珠翠收走,又把桌上几个茶盏摔得稀碎。她想大发脾气,可抬眼一看,熙攘人群都朝凝珑投去钦佩的目光,没一人站在她这边。   只得灰溜溜地走远,无能狂怒。   凝珑淡漠地望着公主华丽的身影,只觉公主与宰相派,似这落日余晖。只短暂地被光照拂过,待日头西落,便彻底陷入死一般地黑暗,再也翻不了身。   而凝家,与万千改革派,正旭日东升。   凝珑回过身,“喂,小哑巴,回府了。”   话落,却听见诡异的饮水声。   转身一看,竟见冠怀生捧起她噙过的茶盏,大口喝茶。   几个时辰以来,凝珑悠闲地品茶赏花,他却经受着暴晒,皮肤烧得滚烫,喉里发干。   桌上只剩一个茶盏,想着反正凝珑也不用了,他不断倒着茶水,喝得欢快。   凝珑眉头又蹙了起来,忍住心里的火,快速回了府。   这场花宴,于凝珑而言,最大的收获便是认清了世子程延有多强大。   她对程延尊贵的身份很心动,同时更加嫌弃冠怀生卑贱,无能,懦弱。   她与他之间,云泥之别,毫无可能。   她把冠怀生带到屋里,门一锁,令他跪下。   冠怀生不明所以,双腿却本能臣服,跪成她喜欢的模样。   眨着黑漆漆的眼,咿呀几声。   不想待在此,想回下人屋洗漱睡觉,他很累。   凝珑却充耳不闻,哗啦啦地倒了盏半烫的水。倏地扬起一抹笑,紧紧捏住他的下颌,猛地灌他一盏水。   “喝呀,你不是想喝水么?这次叫你喝个够,省得叫旁人以为我苛待下人,想把你拐走,”   冠怀生躲闪不及,偏过脸咳嗽。烫水染红了他的薄唇,水珠顺着下颌流进衣领里。   “咳咳……咳……”   水好像能把他的喉咙眼烫出窟窿,他艰难地吞咽了下。   心里想,幸好易容膏防水,否则就该露馅了。连疑惑都顾不上,唯恐怕露馅,把她招惹得更加生气。   “砰——”   凝珑把茶盏摔得粉碎,她真恨自己对冠怀生动了恻隐之心,竟还想允许他取悦自己!   她用力掐着冠怀生的脖颈,“你也配与世子比?你连他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泄愤地扇了他几巴掌,却见他跪得摇摇欲坠,下一刻便晕倒过去。   凝珑心里一慌,忙喊来人把他抬走,顺便叫郎中医治。   她不知怒意从何而起,可每每想到虢国公主伸手要人,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说不清,道不明,就是想欺负他!只有欺负他,她心里才好受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20 23:59:16~2023-08-22 00:0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于是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扮演   ◎他向来懂得如何讨好她。◎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呢?   也许是觉得他可以默然承受更多,可他就这么倒下去了。   地上晶莹水珠四溢,云秀弯腰抹地,忽地联想到在宁园被抱走的那床褥子。   也沾了许多这样的水迹。   陪凝珑去了趟宁园,该懂的她已懂。   云秀又端来盆水,拿拖把沾水,把地拖得锃亮。水波晃动,她耳根子泛红,还以为凝珑与冠怀生发生了不清不楚的事。   冠怀生被抬走时,嘴唇发白,浑身虚脱无力,衣裳半湿,像极了……   云秀回过神,伺候凝珑盥洗。   平常凝珑盥洗后,会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梳着她的乌发,静静欣赏她的美丽。   但今夜,她话很多。   “冠怀生醒了么,大夫怎么说?”   云秀回道:“半柱香前醒了,大夫说他是中暑了,开了几副解暑药方,稍作歇息便能恢复过来。”   凝珑暗自松了口气,她知道云秀想到了不能明说的地方,便主动开口解释:“我……我灌了他一盏烫水。谁让他未经我允许,拿我用过的茶盏解渴。”   云秀有些怕,“小娘子,他那副破铜锣嗓子本就嘶哑,你又灌了烫水。他的喉咙,不会被烫破吧?”   这倒不是替冠怀生喊冤,实则是怕惹是生非。云秀跟了凝珑数年,凡事习惯为凝珑着想。她怕因冠怀生这事,凝珑会被旁人抓住把柄。   凝珑蹙起月眉,给自己辩解:“倒水前,我尝过一小口。哪有那么烫嘛,我的喉咙这般娇养,都没被烫伤,只觉润喉解渴。你当那水是什么?那分明是嬷嬷专门给我熬的梨水,用的可是最贵的梨!”   她做三分坏的事,总要装成九分坏的人。   云秀有些想笑,“嗨呀,小娘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关怀人家,偏还得借口泄愤。”   凝珑被她夸得无地自容,“其实,我也是想欺负他嘛。水不烫,我灌水的力度掌握得也好,哪有那般粗鲁?偏他难受得能把心肝肺都吐出来。我……我除了说的话难听些,旁的动作,哪里有威慑之意?”   云秀又问:“既然如此,那他为甚要表现得那么痛?”   “他这人就是这样。”凝珑的话声垂了下来,“三分痛,能装出九分痛的模样。好让我……”   话语未尽,凝珑却不愿再说下去,留云秀一脸疑惑。   装腔作势,不正是为了讨好凝珑吗?   她扇他巴掌,他故意不抹膏药,顶着紫红的巴掌印见她。她故意骂他,他又气又无力反抗,不情不愿地臣服。她用麻绳绑他,他故作挣扎,勒得肌肉暴起。她灌他水,他给的反应,宛如她在害他命。   她喜欢带给冠怀生痛,更喜欢看冠怀生无助挣扎,反抗,最终屈服的模样。   而冠怀生喜欢她施舍的痛。他向来懂得如何讨好她,应下她所有歪点,同时保留着他自己的小心思。   这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俩人因难以启齿的癖好越走越近。   她桀骜地坐在高位,戏弄似春.倌的下人。   凝珑决定勉强屈尊,去一趟下人屋,慰问冠怀生。   她也想造出个花样。   “云秀,去拿套下人衣裳。”   云秀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拿来一身粗布麻衣。下刻就见凝珑大胆地换上下人衣裳,秀发裹在头巾里,站在她面前转圈。   “怎么样?”凝珑问。   屋里灯火葳蕤,云秀借光窥她,满眼惊艳。   美极了。做姑娘时,是明艳娇媚的大美人;扮男装时,是清瘦俊美的小郎君。   夸赞一番,问:“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凝珑不假思索:“下人屋,悄摸看看冠怀生那个傻子。你好好待在屋里,给我打掩护。外面灯熄了,摸瞎走路,也没人能认出我。”   哪知话音甫落,就被打了脸。   猫腰前进时,正好被下人屋的管事王老汉逮住。   前面这道人影鬼鬼祟祟,醉酒的王老汉大声呵斥:“臭小子,你住哪屋?这么晚还不睡,莫不是想做坏事?”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腥臭的酒气隔老远仍能传到凝珑鼻腔里。   她小脸皱起,竭力忍住呕意,把腰身弯得更低,隐匿到黑漆漆的竹影里。   王老汉揉了揉眼,活生生的人,竟一瞬消失不见了!   他怀疑自己是走夜路撞见了野鬼,吓得浑身哆嗦,一溜烟跑回屋里,装作无事发生。   待酒气消散,凝珑方直起腰,快步走出竹林。   下人屋静悄悄的,似乎落针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凝珑站在冠怀生屋前,庆幸这里的每道院墙都很隔音。纵使做再荒唐的事,隔壁也未必能听见一丝动静。   冠怀生屋里很黑,看起来像是早已睡熟。   凝珑稍稍犹豫,不过下一瞬便轻轻推开屋门,灵活地闪进屋里。   忽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站起一道高大的黑影。   凝珑换了种声线,学着浪荡子与采花贼,邪气地说:“这么晚了,公子还没睡,是特意在等我吗?”   待适应屋里的黑暗后,冠怀生渐渐看清了那道陌生的身影。   比一般男子低,身姿清瘦,声音虽放得低,可却比一般男子更清亮,很像宫里伺候嫔妃的小宦官。   没有脂粉气,首先排除女扮男装。   冠怀生眸色陡然变冷,不动声色地握紧匕首,想把这家伙一击毙命。   只剩下是仇家刺杀这种情况。   两道身影,在一片沉默中凑近。   “嗖——”   匕首飞快刺过去,却被一方烛台挡住。   电光火石间,蜡烛点起,黑屋里亮起一点暖黄的光芒,一圈圈地向外扩散。   冠怀生愣住,微微瞪大双眼。   没有仇家,没有潜伏的刺客,只有一张明艳娇靥。   “晚上好。”   凝珑斜靠着圆桌,举起烛台,照亮冠怀生惊愕的脸庞。   她扮起二流子很是熟稔,故意倾身凑近他,吹了个口哨。   “灯下看美人,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故意戏谑调侃,却见冠怀生嫌弃地扔掉匕首,“噗通”一下,跪在她身前。   凝珑放下烛台,弯腰捡起匕首,仔细打量。   不是普通之物,匕首柄嵌着一颗暗红玛瑙,刀刃异常锋利,品相上上等。   绝非一介下人能拥有。   凝珑把匕首架在冠怀生的下颌,抬起这张桀骜不驯的脸。   “我就猜嘛,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下人。”   冠怀生一脸迷茫,搞不懂她为甚要女扮男装,深夜来访。他坦荡地仰视她,可心里却早已想好千百借口,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   可凝珑却出乎意料地没再问下去。   匕首缓缓下移,利索地挑开衣带,停在他的腰腹前。   “明日再追究,今夜嘛,给你奖励。”   她画着圈圈,可只要她想,她就能轻松杀死这个有所隐瞒的奴隶。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   在我的大纲里,在小哑巴被喂毒药和掉马前,他和珑姐还会发生一件颠覆性的大事。   猜一猜呀,哈哈~   下一更周四晚9点,冒泡来说一下。 第14章 消遣   ◎算脚踏两只船么。◎   但她又怎么舍得杀死他,她已有好久都没找到称心的玩物了。   凝珑暗中卯足力,倏地将匕首扎进桌里,一面观察着冠怀生的反应。   他似乎以为她要杀人灭口,肩膀一缩,像头受惊的大狼犬。   “你做得很好,去趟花宴,你给我赚足了面子。”凝珑摘下头巾,任由乌黑发丝垂落。   她自尊心强,习惯了享受他人的夸赞与艳羡。不仅她的才貌令人佩服,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都胜过无数贵胄子弟。   凝珑又端起烛台,借着晃动的烛光,打量这间陈设简单的屋子。   一张硬邦邦的床榻,一把瘸腿凳子,一扇破旧的木桌,一顶破衣柜,外加几身破衣裳,这就是他的所有。   凝珑翘着腿,坐在硬床板上,别有深意地问道:“你这里,可有能更换的褥子?”   冠怀生一下就猜出她想做什么,不过面上仍佯作迷茫,乖乖地摇了摇头。   又用手语比划道:“褥子破了脏了,管事会负责更换,但不会在屋里另放现成的褥子。”   手指打出了残影,打了半句方后知后觉,凝珑根本看不懂手语。干脆“呜啊”一声,借此表示否定之意。   这么多天相处,凝珑慢慢摸清个规律。   于小哑巴而言,“咿呀”是别扭的撒娇,“呜啊”是认真的否定,“嗬嗬”是身里或心里,哪个地方不舒服。   无法出声的卑贱奴隶,与看门狗有何异。   凝珑懂也装不懂,惋惜道:“算了,我也没想跟你玩到最后一步。”   她勾勾手,“过来。”   这晚一如初见,她慷慨地显出玲珑曲线,更毫不避讳地给他看裙底风光。   冠怀生的脑袋被她摁住,头发被她用力拽着,难受地“嗬嗬”两声。   离得极近,能闻到一股奇妙的味道。她身上自带的淡香,腌进骨子里的馥郁的脂粉香,与独特的又甜又腻的香。   冠怀生心乱如麻,念了无数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只飞快瞥一眼,便紧闭双眼,偏过头,倔得像头驴。   他的力气到底比凝珑大,膝盖划过地,身往后仰了些。   再单纯的男人,此刻也知道他要被逼迫着做什么事。   冠怀生没料到凝珑竟如此喜爱他这副卑贱样子,竟能允许他越过裙底,窥探那一方风景。   他一直拒绝,摇头摆手,却总是无济于事。   因凝珑看惯了他的拒绝,此刻也没把他的拒绝当回事。又开始震慑他,不听话就滚回奴隶窝,做好被打死的准备。   冠怀生没辙,情急之下,竟“咚咚”给她磕了几下头。   凝珑翻去个白眼,满脸无语,“至于吗?”   换作平常,她早已满腔气愤。可现在她早已习惯他的口是心非,脚趾点了点那地方,“你这人还有两副面孔哩。大哥说不行,小弟激动得涕泗横流,跃跃欲试。”   这番暗藏深意的话,叫听得冠怀生面红耳赤。   审时度势半晌,终是郁闷地叹了声长气,重新直起腰,跪伏着窜进裙摆里。   这床板真是硬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哐当哐当,声音越来越大,床晃得快能散架。   隔壁汉子身翻来翻去,捂着耳朵,忍受到无法再忍受时,“哐哐”蹬了几下墙。   深更半夜,他不想招惹更多是非,便把话音放低,急促怒斥:“老哥,你难道一夜都不睡吗?你有换洗的褥子么,穷竖子还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小年轻,就是年轻也不能为所欲为!你要实在难受,就去找个小姐吧!”   说完,又补了几脚,恨不得把隔墙蹬断。   显然,隔壁汉子想茬了去。   这一番动静,把凝珑吓得汗毛直立。   她声音有些哑,“明明隔音很好啊……”再转念一想,定是这破烂床板惹了鬼。   腿脚狠剪,差点把冠怀生闷死。   褥子废了,他忽然意识到,今晚他真要挨着破床板睡了。   夏日燥热,阖府众人茶汤不离口。但今晚,冠怀生很饱。他膝盖又划了出去,带动整个身,恭敬地跪在凝珑面前。   凝珑扔给他一方帕,“想歇,想都别想!有你这般伺候人的?”   冠怀生只得认真给她擦拭。   落地时,腿脚微软。凝珑回望冠怀生,无论她走在哪里,他永远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跪着。他的面部表情很丰富,所以但凡稍微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各种表情。   此刻他的脸上满是委屈,宛如被采过的黄花闺女。   凝珑觉得就这么一走了之有些坏,便安慰道:“你是第一个,难道不该高兴吗?世子都没有这种待遇,在这方面,你已经超过他了。”   男人嘛,或多或少都有攀比心。   冠怀生听罢这话,眼睛稍微亮了亮。凝珑只当安慰起了点作用,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身下人衣裳,那抹头巾,都留在了冠怀生屋里。凝珑穿着薄薄一层衣裳回去,无所谓会碰见谁。   她受过的委屈,积攒的怨气,仿佛只能被“荒唐”二字抹下去。   云秀却看出她心情复杂,说不上极致享受,更说不上难过。   她给凝珑捏着肩,犹豫道:“小娘子对那哑巴,很是上心。”   “他很听话。在凝府,除了你,没人会唯我是从。”凝珑很会端水,捏了捏云秀的手,“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有些事,只能找男人做。云秀,我怎么舍得把待他那一套用在你身上呢。他皮糙肉厚,我扇多少巴掌都不心疼。可有时对你语气重些,我就很内疚。”   “你是我的贴身婢子,爹娘双亡后,赵家里只有你愿意跟我来凝府。这么多年悉心照顾,我早已把你当成了我的妹妹。若说上心,还是对你更上心些。”   言辞恳切,云秀差点被她绕进去。   “婢子懂小娘子对我的情意。婢子只是担心,你会宠坏那哑巴。他再听话,也不过是奴籍出身,怎配占得小娘子身旁的位置?”   “宠坏?”凝珑有些意外,“我打他骂他,就差拿道鞭把他打个半死,这叫宠坏?”   云秀:“那是他该!死不要脸的,小娘子打他,他还觉得舒服。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奖励。”   难以言明的癖好就这么简单地被云秀说了出来,凝珑面上挂不住,忙转到其他话题上。   再继续骂下去,怕是这丫头就该骂她以打人为乐了。   夜里辗转,凝珑无时不在回想云秀的话。   她对冠怀生的怜惜,不是山盟海誓的爱,不是你死我殉情的爱,不是暧昧心动的爱,只不过是寂寞时找个人消遣罢了。   她很清醒,她喜欢冠怀生略稍挣扎但基本上很听话的模样。   让他走东,他绝不去西。她要掌握他的所有,他必须经她允许,才能继续动作。   只要他敢擅自做她不喜欢的事,她就敢一刀刺死他,绝不留情。   凝珑把玩着一颗暗红的琉璃珠,那是从匕首上面扒下来的。   等再与程延见面,她定要问问这颗玛瑙珠的出处,看看冠怀生这厮到底是谁。   “我真是坏啊。”凝珑轻声叹道。   她这算是,脚踏两只船么。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给大家发红包~感谢在2023-08-23 00:04:17~2023-08-24 22:03: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日子一天天过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起疑   ◎我怀疑他俩是同一人。◎   且说冠怀生那头,送走凝珑后,他躺在硬床板上面,辗转反侧。   他把那床她躺过的褥子掀走,扔到地上。   他天真以为,只要把褥子扔得远远的,他就可以不用去想刚刚的旖旎,就可以忽略她伸直又屈起的指节,可以忘记他被淹出水光的嘴。   可就算把褥子扔到门边,就算扯下青帐,仍旧能嗅到那股奇异的味道。   那是凝珑的味道。   他再也忘不了。   长夜未明,他终是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摸翻墙离去。   来到宁园,恰逢荣王前来约见。   深更半夜,荣王打着哈欠,蓦地瞥见一张陌生面孔,心里一慌。   陌生男子像是突然想起一些事,背过身,拿帕子把脸擦了擦,确认把易容膏擦干净后,转身朝荣王走去。   “是我。”   荣王惊魂未定,拍着胸脯喘气,“程鹤渊,你小子胆子挺大,眼下时候关键,你还敢跑来宁园,当真是不要命了。”   易容膏敷脸太久,下颌红意浮现,似小猫挠一般的瘙痒。   程延忍下痒意,“下人屋的床板太硬,睡不着,就想来处理公务。”   荣王绕着他转圈,盯着他的脸不放。   “难怪凝小娘子猜不出你的身份。‘冠怀生’的脸、身、声音,乃至走路方式,都与程鹤渊完全不同。”   程延眉梢一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那殿下不妨讲一讲,这两重身份有何不同?”   “冠怀生奴隶出身,常经风吹日晒,皮肤是健康的黑。常做出力活,肌肉虬结,厚肌布身。哑巴不能说话,听力也不算好,所以他表达自己,常用手指与面部表情。他更像老实本分的汉子,走路踏实。你从夜雾中走出,手臂放于身侧,手指不自在地动了几下,脸色也有变化。那时你还是冠怀生,想用哑巴的方式给我打招呼。”   程延微微颔首,很是赞同。   荣王受到鼓励,继续说下去。   “我比你长几岁,看着你长大。你幼时是个白胖小子,皮肤冷白。弱冠后跟着国公爷疆场征战,吃了不少苦,回来后变成了正常肤色。虽常年练武,但肌肉块比冠怀生小。声音坚定有力,迈的是小四方步,一看就是高贵的世子爷。”   忽地话头一转,“但……假装得再好,还是会露出小破绽。冠怀生邪气,程鹤渊高贵,尽管你也竭力区分这两重身份,但神态上仍有略微相似。就看她猜不猜的出来了。”   “不会。”程延自以为很了解凝珑,“她太喜爱冠怀生,眼里蒙一层光,心里也带着偏见,根本发觉不出微末不同。”   程延不欲再提凝珑,收了心,问起公事。   俩人移步无歇院,点了根昏黄的蜡,照亮桌上摆着的平京堪舆图。   宰相府与国公府都落在朱雀长街,而凝府落在御街,三座府邸里,离大内皇城最近的是凝府。   荣王指着凝府图标,“尤宰相已知你与凝珑勾搭在一起,届时必定会从凝府这处做手脚。我猜啊,他能给你下一次春蛊,也能给你下第二次。我初定八月初起兵造反,在那之前保险起见,你就待在凝府好好伺候凝家人吧。”   程延不置可否地冷下脸,“不可。”   荣王:“为何不可?”   程延回:“潜伏在凝府这些日,我发觉凝检是只会做表面功夫的墙头草。幻想躲在凝府避风头,不如来宁园冒险,起码胜算更多。”   说话时,心里不忘解蛊这事。   他不信宰相还会使中春蛊的阴招,“那厮好歹是个状元,高明手段有的是。总之,就按国公先前列好的规划做。”   荣王颇感无奈,“什么国公,那是你爹!叫声爹能难死你!我跟你讲,这次造反虽有把握,但少不了流血牺牲。你们父子俩带兵上战场,刀剑无眼,万一其中一方有好歹,那另一方得后悔一辈子!”   程延满不在意,“他对我娘有愧,原先又是个武将,武将的最高荣誉便是为国捐躯,英勇牺牲。他若想如此,我也不阻拦。”   荣王皱着眉头深叹,父子俩没一个叫人省心,尤其是程延!   作为长辈,荣王还是硬着头皮规劝,“万事小心,紧要关头,哪个细节都不能出事。特别是你那边,这几日跟凝小娘子好好相处,千万别出意外。”   只是世事多舛,意外若能被提前料到,那便不叫意外了。   次日天光乍泄,凝珑想起昨夜旖旎,羞得把脸埋进玉枕。   然而待羞意退去,她心里又闹起了鬼。   她开始比较冠怀生与程延这俩人。   各处都不像。昨夜她猛拽着冠怀生的头发,他发丝硬茬多,扎得她手疼,腿根也疼。程延的头发却被精心呵护,光滑柔顺,很符合贵公子身份。   兴许冠怀生还觉逾越,凑近她时,眉头不经意皱了起来。   皱起的弧度,与程延极其相似。   或许只是错觉,她想多了。可她心里总觉风雨欲来,平京城的皇位快要换了人做。这等关键时刻,她不愿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云秀,你去把孙嬷嬷唤来。”   云秀正给她搭配衣裳,一面挑出时兴的衫裙,一面说好。   过会儿孙嬷嬷进了院,凝珑先挽着她的手臂好生撒娇。   孙嬷嬷是她的教习傅母,大家闺秀应学的、应懂的事,孙嬷嬷都耐心讲给她听,甚至包括男女之间的事。   她是凝珑心里认定的干妈,所以在孙嬷嬷面前,坦诚地把疑惑讲了出来。   “我怀疑他俩是同一人。”   孙嬷嬷大惊,怕隔墙有耳,捂着凝珑的嘴,“傻孩子,这话可不能乱说!世子怎会与那哑巴是一人?”   凝珑掰落嬷嬷的手,“我的直觉从没错过,只这一次不确定,所以这才把嬷嬷请了过来。嬷嬷,你就想个办法,让我试探一下嘛。”   嬷嬷见她心意已决,只能顺着她的话说。   “其实呢,这也好查,就看姑娘愿不愿试了。这老话常说,男人的长短,女人的深浅,都是生来固定的。就说那脸、身、声音,哪个不能伪装?唯有那地方,就算用灵丹妙药,也伪装不了啊,尤其是男人。”   嬷嬷牵住凝珑的手,“我知你气性高,要你与那贱哑巴处一块去,你铁定不愿意。所以成不成,就看姑娘自己。”   凝珑好奇心强,既有困惑,那无论如何也得解惑。   她很赞同嬷嬷提的这法子。她与程延单独相处过几次,无比熟悉程延带给她的感受。   是不是同一人,一试便知。   凝珑嗔道:“那就让他多洗几次澡,把皮肤都染上香味,最好能洗去一层皮。”   嬷嬷觉得很稀奇,“这么多年,你心高气傲,谁都看不上。好不容易看中世子,结果你竟也对一个仆从动了玩心。”   凝珑有些羞,“嬷嬷也知道,我那癖好,没人能受得来。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那还不得赶紧攥在手里?别看他低贱,没了他,我早被这凝家逼成了疯子。”   见她护短,嬷嬷也不好再怨什么,“你耐心等一个时机,可别想一口吃成胖子。物极必反,万一把哑巴逼急了,转头向老爷夫人告你的状,那就坏了事。”   凝珑点点头,“我心里有底。”   廿五出发去宁园,等蛊毒散尽,她就折回凝府给大哥庆生。届时给冠怀生灌点酒,与他春风一度。   刚感受过程延,再品尝冠怀生,她定能解惑。   送走嬷嬷,凝珑心里又起了痒,叫云秀唤冠怀生过来。   云秀惭愧道:“管事禀,天刚亮,他就洗了褥子,早早地把要做的活计做了。之后随打铁汉子出了府,学习铸造铁器。”   东院下人自由,偏偏有时也坏在‘自由’上面。   “那算了。”凝珑抱出一个盒子,交给云秀,“把这物悄悄送到宁园,给世子。盒里有信,世子看信便知我想做什么。”   那盒里正是她从匕首柄处抠下来的玛瑙珠。   在没查明事情前,她仍将程延与冠怀生当成两个人来对待。   兢兢业业地讨好程延,回来找冠怀生撒气。   这样荒唐的日子,再多几日也挺好。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评论营养液~ 第16章 无歇   ◎你竟敢背着我偷人?◎   刚把盒子送去,不多会儿小厮又请凝珑去一趟宁园。   凝珑不愿意,她的心还栓在冠怀生身上,无时无刻不再想着他齐整的腹肌。   她窝在软榻里,拿着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眉眼扫过小厮,淡声吐了句:“不去”。   小厮倍感惶恐,再三作揖,“凝小娘子就不要为难小的了,小的来传话,你不去,小的怕是不好交差啊。”   凝珑“哼”了声,团扇往上一遮,不再理会。   她就是欲擒故纵,那又如何?程延一挥手,她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显得自己忒不值钱。男人嘛,都吃若即若离那一套。你勾着他,时不时给个甜枣,这段关系才能持续下去。   小厮只得拿出杀手锏,掏出一方红漆盒,请凝珑过目。   “这是何物?”   小厮嘿嘿一笑,“小娘子打开吧。”   凝珑拂开锁,见一对白玉镯搁置在此。   “这是……”   “凝小娘子好福气,这对玉镯可是程家的传家宝呢。玉镯是当年国公夫人的嫁妆,后来传给了世子,说是要传给世子妃呢。世子为请出娘子,连传家宝都拿出来了。凝小娘子,这不得给个面子?”   白玉无瑕,浮光流动。凝珑撩起嘴角,将玉镯戴在了自己腕上。   他们都知道这玉镯意味着什么。凝珑心喜,抚着玉镯,说当然要去。   她固执以为,传家宝都拿到手了,程延肯定醉倒在了她的温柔乡里。   乘车路上,她幻想着即将到来的见面。   程延可以爱她,但不要太爱她,她嫌麻烦。婚后俩人各过各的,就算她找冠怀生偷欢,他也不要多管。   这样想着,笑得愈发明媚。下车时,骄矜地提着裙摆,春腰莲步,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凝珑跟着婢子来到无歇院,婢子指了间屋,说世子在此等候。   凝珑晃了晃手腕,把玉镯压下的重量看作她将承受的荣华富贵。她心情大好,做戏的功夫都更深了些。   推开门扉,声音娇滴滴的,能掐出一兜水。   “世子,你找我呀?”   他临窗而立,似是在插花。手持剪刀,“咔嚓”一剪,一朵海棠就黯然落场。   凝珑放轻脚步,悄摸移过去,想猛地搂住他的腰,给他个惊喜。   不曾想,待他转过身来,看见的却是一张冷脸。   程延冷眼乜她,深意翻腾的眸里,看不出半点深情。凝珑停在他面前,一时语噎。   尽管三日失声已过,可程延的声音还是比平常要哑些。   他竭力压下喉管处的不舒服,捏起那颗玛瑙珠,问:“这珠子从何而来?”   瞧他兴致不佳,凝珑只得‘诚实’交代:“院里有个下人,偷带匕首,居心叵测。我派人将他揍了一顿,又收了他的匕首。一个下人的匕首价值不菲,其中定有猫腻。我想着世子见多识广,或知道匕首出处,就派人把匕首送过来了。”   她抓住程延宽大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又故意露出一节白皙的小臂和那对玉镯。   凝珑很是委屈,“只是想问世子一些事情,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把小臂露出是想激起他的欲,毕竟他总爱钳住她的手臂又亲又咬。   把玉镯露出是提醒他,如今她可是他亲自定下的未婚妻。怎么,未婚妻问你个事情都不行吗?   程延听她一番颠倒是非,演戏的劲差点消散。   他甩开袖,一脸愠怒。   “这是福州奇玩司特供给皇室贵胄的赤红玛瑙珠,拥有者非富即贵。你这院里的下人不一般啊,确定只是下人,而不是哪个富公子易容接近你?”   凝珑面露惊诧,看来冠怀生确实诡秘莫测。   她怀疑冠怀生就是程延,可观程延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不像是对她有所隐瞒。   凝珑悄摸打量起程延。   个头甚至比冠怀生还低半个指甲,身量也比他小些。一个是高贵的世子爷,一个是身份神秘的下人。   啧,确实不像。   程延见她发起呆,眉头皱得更紧,“发呆?你在想什么?想那个下人么?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你都跟他说过什么话?”   凝珑避而不答,反倒踮起脚,抬眼看着他的下颌。   她大胆地捧起程延的脸,摩挲着他的脸颊,眼神无比深情。   忽地惊呼一声,“世子,你的脸侧有些红,是过敏了吗?”   程延不自在地别过脸。   他为把冠怀生这层身份装得天衣无缝,不知用尽多少瓶易容膏。为变化身形,服用副作用极大的药膏。他对荣王说,此计是为勘察凝府。可实际却是贪婪地想与凝珑多相处些时日。   “夏日干燥,过敏实属正常。”   凝珑把他沙哑的声音当作动.情的前兆。   “千万要找药膏抹一抹,要是留下疤就麻烦了。”   她像个合格的妻,殷切关心着夫君,顺便赠去一枚亲吻。   亲了亲程延的侧脸,以这暧昧来回避他问出的那些有关冠怀生的话。   程延没被糊弄过去,捏起她的下巴,眼里满是打量。   “冠怀生,二十来岁的青壮男人。原本在西院出苦力,后被你亲自点名调到了东院,住的还是离你最近的那间屋。”   他慢慢凑近凝珑,热气喷薄在她耳边。   “凝府数口下人,你偏偏最照顾他,是有什么心思呢?”   凝珑满心震惊,他居然把凝府调查得这么清楚!   “世子想知道,问我不就好了嘛。为何还要暗中调查……”   “我作为一个女婿,亲自了解未来岳丈家,有何不妥?”   凝珑不想吭气,关于冠怀生,她半句都不想跟程延提。   程延见她不回话,突然上前凿住她的腰,手指陷在她腰间软肉里。   声音陡然变冷,“你竟敢背着我偷人?”   凝珑被他箍得生疼,“没有……”   “嘴硬?那我就把他叫来,严刑逼供,看看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凝珑只是用亮晶晶的眼望着他,“世子,你误会我了。”   轻柔的声音飘到程延心里,忽地就灭了他心里的火。   何况还是假火,是他故意装出来吓凝珑的。   不知为何,他就是想逗她,看她各种反应,嗔怒也好,撒娇也好,他喜欢看她真实的模样。   冠怀生看过她的坏脾气,看过她口是心非的温柔。但程延只看过她的刻意奉承与虚与委蛇。   她明明那么可爱,为什么从不在程延面前展现呢?   程延竭力抿紧嘴唇,生怕自己被她这两面派样子气出笑声。   他想更放肆地欺负她。   程延将她推到门边,“转过身。”   凝珑不理解,“还没到解蛊日啊。”   他拍了拍她的腰,拨开她颈后碎发,轻轻亲了下那点红痣。   “婚前,你可以跟冠怀生做任何事。但,婚后必须与他断了联系。”他剥去她的衣衫,声音有些乞求的意味。   凝珑不再挣扎,看来她的目的真的快要达到了。   声音细得宛如小猫叫,“世子……你当真要娶我?”   程延埋在她颈边,“你不是费尽心机想嫁进国公府,逃离凝家吗?我自然要你如愿。”   比先前更热烈,但这次他说了很多凝珑不理解的话。   “不要喜欢冠怀生,要喜欢我。”   凝珑没应。她在欢愉中感到一丝绝望,倘若冠怀生是世子就好了。可她偏偏要跟一个不爱的人成婚,这条路当真走对了么。   “你喜欢他什么?”   凝珑依旧没应。只是在想,冠怀生从不会用这般压迫的姿势,他只会顺从她各种无理的要求。   程延亦百般不解。来回变换身份,他快要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顶着世子的身份,他不能喜欢被虐被鞭打,不能从虐里感到痛快。可一旦做回冠怀生,那些束缚就全然不见。他是自由的,凝珑也是自由的。   偏偏心里越绝望,身子越沸热。   凝珑出了汗,双手往门前一撑,把头也埋在门边。   不曾想会听到一阵脚步声。   慢慢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   “秦先生,我哥在屋里读书,你去见一见他吧。”程瑗还不知凝珑来了,更不知一扇门后会上演一番旖旎。   秦适颔首说是。   程瑗盯着他变样的脸,看了又看。   “原来秦先生说的‘有要事’,是指去换了张脸啊。”   秦适淡然回:“是也。那日我脸上起了红疹,怕破相吓到小娘子,借口回家敷了层药膏。红疹时有时无,我便从大夫那里请来几瓶易容膏,教书时敷上,回家再卸下。”   程瑗很是感动,这个教书先生真是选对了。   俩人一起朝那屋走去。   凝珑自然知道秦适易容的理由。大哥凝理假扮秦适,来宁园教书目的不明,易容怕是想更好隐藏身份吧。   毕竟程延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程延动作仍不见停。   “世子,要不歇一歇,来人了。”   程延满不在乎,“怕什么?”   他问凝珑一个问题,“这个院子叫什么名字?”   凝珑立即领会,红着脸轻声嗫嚅,“无歇。”   看她怕得紧,程延安慰道:“放心吧,这扇门暗藏玄机,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屋里情况。没得我发话,他们根本不敢进来。”   凝珑“唔”了声,氛围越是紧张,这具身越是激动。   快要……   她手指紧贴着门,眼前烟花绽放。   然而在她放松警惕那瞬,屋外秦适将手放在了门扉上。   恰好与凝珑的手交叠在一处。   “世子,秦某求见。”   凝珑差点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v前一般日更,但更新时间不固定,有事会请假,大家追更辛苦啦。不过一般都在晚11点多更新。   v后日更六千,时间固定,到时定一个时间跟大家说。 第17章 镯子   ◎想念小哑巴。◎   白光乍现,浑身颤栗。   程延猛地咬起凝珑后脖软肉,仿佛是猎食者在给猎物致命一击。   那是密密麻麻地疼,凝珑一时没忍住,腔壁一松,“唔”出一声。   声音细小,却恰好被一扇门之隔外的秦适听得清楚。   那道声音他日思夜想,甚至只敢在梦里肖想,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尾音翘起,宛如一条魅惑人心的猫尾巴,在心头里扫来扫去。   秦适指节屈起,最终又伸展开来。   “世子没在屋里,想是在别处等着。”   秦适转过身朝程瑗说道。   程瑗原本不信,但见他神色镇定,不像在说谎,便点点头信了。   “兄长不在无歇院,那会在哪里?”   恰逢一位小厮慌张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小的忘给二位说了,世子半刻前移步惠和堂读书,听闻秦先生来拜访,叫小的来说一声。哪想来得太迟,二位已经到这院里了。”   程瑗说无妨,“惠和堂离这里不算近,要走上半个时辰。反正迟早要见面,也不急于一时。这样吧,秦先生,我先带你去附近的阁楼里吃口茶,歇一歇,过会儿再去那堂里。”   秦适说是,走之前朝那屋投去别有深意的一眼。   凝珑紧绷的心总算落定,腿脚瘫软,若非有程延提着,早就跪在了地上。   白灼如细雨,悄然划落。   程延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只觉胸腔里野火烧不尽,恨不得把她凌乱的衣衫扯得更碎些。   幸好提前交代过小厮,否则她真要被吓破胆了。   程延拦腰抱起她,往浴屋里走。把她放进热气弥漫的池子里,贴心地给她擦拭各处。   临近廿六,她怕程延忘了先前那事,此刻便又提了一嘴。   “廿五廿六这两日,府里会把精力都投入到大哥的生辰中,怕是抽不出时间来给我派马车。到时烦劳世子请一辆马车,廿五下晌把我接来。”   帕子擦到她的腰腹处,尽管动作已放轻,可她还是酸疼得倒嘶一口气。   刚才程延还气她不信赖他,今下听罢她这话,不由自主地泛起心疼。   “好歹也是闺阁千金,难道凝家连辆马车都不肯派给你?”   “平时自然会,可那会儿是大哥生辰嘛,大家照顾不到我,实在正常。”   凝珑胸膛以下泡在水里,玲珑曲线被水遮住,露出的是凸出的锁骨与纤细脖颈,瘦得令人怜惜。   程延擦拭动作稍滞,接着又往下擦去。   “我知道了。这些事不必费心。”   他开始幻想她嫁到程家后会过的日子。程拟无法插手管他娶妻的事,程瑗很喜欢她这个嫂嫂。偌大的国公府,无妻无妾,十分冷清。婚后,他带她到宁园住,也无人前来打扰。   总好过她待在凝家,寄人篱下,连派辆马车都得看眼色、分时候。   凝珑享受着他不算熟稔的服务,心里却在想冠怀生。   也不知道小哑巴在干什么,会不会同她一样,时不时想起昨夜的暧昧。   怕自己想得太明显,又忙将眼神转到程延身上。不知是不是因屋里水汽太重,恍惚间,她竟看见冠怀生的脸庞,渐渐与程延重叠。   再眨眼,幻觉又消失不见。程延依旧矜贵高雅,不可冒犯。   俩人谁都不再说话,难得安静相处,只听见水流哗啦流动。   *   吃过茶,程瑗同秦适一道移步惠和堂。   走到时,正好撞见凝珑窝在程延怀里,而程延握着她的手,教她作画的场面。   程瑗扬起满意的笑,“秦先生,那位是凝小娘子,我未来的嫂嫂。她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是多少男儿郎的梦中情人呢。我兄长也很优秀,擅笔墨丹青。哎呀,这俩人真是般配。”   她眼眸明亮,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秦适的脸色愈来愈黑。   见对面俩人走近,凝珑忙从程延怀里窜出,朝俩人福身行礼。   秦适神色清朗,朝程延作揖,“秦某字适名长兴,见过世子。”   程延首次见他,“你是小妹请来的私塾教书先生吧,小妹愚钝,劳先生费心。”   程瑗大大咧咧地插腔道:“秦先生近来过敏,为表尊敬,特意寻来易容膏,换了一张脸来见兄长。”   凝珑听见“易容膏”三字,顿时来了兴致,悄悄把程瑗拉到身旁,“这易容膏要从哪里买?”   “咳。”   程延无意间咳了声。   程瑗知道说错了话,面对凝珑的连续追问,只搪塞一句:“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俩男人还有话要说,凝珑寻了个借口,拉着程瑗离场。   程延并未对秦适起疑。   一来,这是妹妹程瑗亲自选定的先生,他相信程瑗的眼光。   二来,易容表尊敬并不奇怪。多少人花费千金,只为见他一面。为求他提拔,他们正衣熏香,更有甚者会扑满脂粉整个容再来会面。   程延只当秦适也是众多阿谀奉承人之一。   他重新落座,继续绘着方才未绘完的一幅美人图。   秦适一眼扫过,便知那画中美人正是凝珑。   程延绘得专心,那明艳美人哪怕被框在画纸里,仿佛也能勾走他的魂。   “秦先生来见我,所谓何事?”   秦适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奉承之意。   “某为程娘子学业而来。程娘子原本所习书目为四书五经,某想增加一门书目。”   程延不曾瞥给他一眼,“什么?”   秦适掏出一本古籍,放在桌边,“《六朝文絜》。”   “轻巧靡艳之作,讲有何用,学有何用?”   “程娘子喜欢读写骈文,某身为教书先生,不仅要教她应学的,更要教她喜欢的。”   程延收笔,一幅美人图落定。   “既是她喜欢,那就增进去吧。”   秦适说是,旁的客套话没说一句,转身走远。   程延把这张美人画像看了又看,凑上去嗅,仿佛还能闻见她身上的香。   偶尔分给旁的事一些念头,只觉这《六朝文絜》听起来很耳熟。   再一想,又想不出什么时候听过一遍。   算算时候,他该回凝府了。程延换好衣裳,交代了十三一些事。临走前,终是动了私心,把那张美人图卷好,悄悄带进凝府。   *   那头,凝珑正与程瑗攀着话,忽听婢子来报,说程延外出处置公事。   凝珑心头一喜,太好了,终于不用再见到他。   程延一走,她也不想在宁园待下去。   “程娘子,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程瑗挽留无果,只得目送她走远。   路上,她不断想凝理为甚要扮成秦适,潜进宁园。不过想来想去发觉,这是程家与凝家之间的事,不需她多管,便不再去想。   经过下人院,正好瞧见冠怀生在院里铸铁。   他跟师傅学了几次,每每回来都会出一身汗。汗液把衣裳打湿,叫那身粗布紧紧贴在身上。   冠怀生一歪头,就辨出了她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她正站在阴凉地,看他呼哧呼哧地铸铁。   她站得远,只知他在铸铁,却不知他在铸什么。   冠怀生凿好物件后,消杀降温,不多会便把铸好的物件献宝似的奉在她面前。   是一个银镯子,朴实无华,没有纹样,歪歪扭扭,甚至可以说难看得要死。   她站在台阶上,他需抬头看她。   凝珑瞥他一眼。夏日炎炎,他系着攀膊,汗珠滚落,把一张风流脸,一具勾人身雕塑得无比漂亮。   那么热,那么累,神出鬼没,不见人影,连找他消遣都得看时候。   她原以为他是去外面寻欢作乐,这时方知,原来他是给她铸镯子去了。   他像是记忆不好,习惯把她的坏忘了,只记得她微薄的好。   那漏风喉咙发出难以辨认的声音,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讨好。   凝珑认真听了半会。   “给……给……给你……”   作者有话说:   程延=冠怀生,秦适=凝理,不要弄混啦!表哥身份不一般滴。   感谢读者“八宝粥”,灌溉1瓶营养液~ 第18章 变化   ◎他送的手镯不见了。◎   很难辨出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明明可以比划手语,那样只需把手往前一推,凝珑便知他想赠镯子。   偏偏她听懂了。   凝珑不禁抚上手腕处的玉镯,故意晃了晃,在他面前炫耀。   冠怀生瞥向她那玉镯,忽觉自己的心意再真诚,也敌不过旁人送的金贵手镯。   “我已经有镯子了。再说,这么丑的镯子,你也敢送给我?你想送,我还怕带出去没面子呢!”   缭绫袖一挥,就把那镯子挥到了一旁的草丛里,遍寻不见。   冠怀生眉头倏地蹙起,满脸不解,像是在说:“不喜欢,为什么要扔?”   自然是凝珑的小心思在作祟。大男人拿着女人家戴的镯子多不像话,她怕冠怀生再把镯子送给旁人。   那怎么行!她是不喜欢,但就算扔,也不能忍受他赠给旁人!   冠怀生无能狂怒,他能如何,主人要扔,他再不舍,也得叫她扔。   她的命令,总能令他心甘情愿地臣服。   “不许捡,你要是敢捡,我打死你。”   放完狠话,凝珑转身回去。   连廊长直,她很想回头看看冠怀生是不是还傻站在原地,期盼她回心转意。但她的尊贵身份又不允许她做这样掉价的事。   中道见云秀快步走来,凑在她身旁说道:“小娘子,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凝珑便转身去了岑氏那屋,猜想岑氏约莫是要说大哥生辰一事。   进了屋,凝玥也在。   自那日赏花宴过,凝玥渐渐也不再来找她麻烦。听云秀说,凝玥日日思情郎,少女怀春。   凝珑赶到时,岑氏正拉着凝玥的手说嫁娶之事。母女俩很有默契,凝珑一来,她俩就止了话头,脸色尴尬,像被捉到奸情一般。   凝珑早把自己当外人,对面避讳她,她也不恼,端庄地福福身。   岑氏早知她的美,可今日观来,又觉这份美与从前略微不同。   二十岁未嫁的姑娘,是树上熟透的梅子,落地被毫无差别地一筐筐捡走,不如豆蔻少女受欢迎。但凝珑因明媚而不俗的美丽,成为最耀眼的黄熟梅,从不缺追求者。   今日她搭一件蟹青短褙子,花鸟褶裙,戴一顶扁口玉冠,左胳膊是臂钏,右手腕是玉镯。美感却与从前不同,这时是更风韵的美,浑身白里透粉,韵味静静流淌。   岑氏经了人事,一瞧便知这是被子孙仓里的公粮热情灌溉后的模样。   想来她与世子谈情说爱的进展很是顺利。   岑氏满意地笑笑,让她过来坐。   凝玥自从有了小情郎,整日扑在欢爱里不可自拔,心态也被情郎哄得日渐变好。纵使再怨凝珑压她一头,可凝珑终究是快嫁出去了,往后就再也构不成威胁。   此刻她能平和地正视凝珑的美,甚至欣赏这份美。   那道玉镯衬得她更是富贵,凝玥赞叹道:“阿姐,这白玉镯瞧着不错。”   寄居数年,凝珑还是第一次听她叫“姐”。   “世子赠的。此镯是国公夫人的嫁妆,后来转给世子,让他交给世子妃。”   岑氏大喜,灰眼霎时充满光芒,拽着她的手腕,瞧了又瞧。   “当真?”   凝珑微微颔首,适当显露些女儿家的羞态,脸颊薄红,仿佛坠入了爱河。   凝玥也喜形于色,没心眼地蹦跳起来,说“太好了”。   岑氏自然珍视这个大功臣,“你以嫡女的身份嫁过去,背后是整个凝家,甚至是平京凝氏,没人敢小看你。国公府人丁稀少,你将来的公爹齐国公无妻无妾,夫君也对你有意,只剩下那个未知的小姑子……”   凝珑垂眸轻笑,眼里满是志在必得。   “程小娘子待我很好,时刻关照我。”   岑氏拍巴掌叫好,“那可是真好!欸,世子那边既然都送来了玉镯,有没有给你透露婚期呀?”   凝珑倒不曾想到这里,诚实回:“不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舅舅舅母就是我的爹娘,何时娶,何时嫁,聘礼多少,嫁妆多少,全凭舅舅舅母作主。”   岑氏爽利应好,安慰似的握了握凝珑的手。   “放心吧孩子,舅母不会让你吃亏。向来嫁女比娶妇花销多,舅母跟你舅舅又疼你,该有的田产啊,地产啊,只会多不会少。咱们家虽不比国公府富贵,但好歹也是百年世家,这次婚仪花上几万两银子,我也不心疼!”   凝珑自然知道这番是场面话。岑氏若真心疼她,就不会总撺掇她去讨好世子。   “舅母辛苦。”   凝珑不欲再提这类话题,便提起凝理的生辰。   “这事我给世子说过了,怕他忘了,今日又复述一遍,世子叫我放心。大哥的生辰贺礼我也已备好,只等廿六给他庆生。”   岑氏点点头,说那就好。   后来再一番寒暄,凝珑头有些晕,想回屋歇息,岑氏便叫她去了。   待人走远,凝玥又有些埋怨。   “娘,你当真要花几万两银子给她置办婚仪?你不是说过么,咱们家现在是外强中干,表面看着风光无两,实则是绣花拳头,中看不中用,否则也不用催她去巴结世子了。”   凝玥叽叽喳喳,岑氏不免头疼。   “玉虎,你要是有她半点聪明就好了。我说的是场面话,壮气势的。她这孩子也知是场面话,所以陪嫁的田契地契啊,都托我上心。往常姑娘出阁,嫁妆不得亲自过手?她却心宽,什么都任我来。”   凝玥心里有了底,连连拍着胸脯说那就好。   凝检是御史台长官,天天提着精气神,监视这个,状告那个,几乎把半个朝堂都得罪完了。他监视别人,自然也有无数人监视他,监视凝家。又不能令外人瞧不起,又不能贪污受贿,所以凝家落了个外强中干的处境。   不过只要凝程两家联姻,绣花拳头也成了实在拳头。   岑氏送走凝玥,待凝检晌午归家,与他说起嫁妆一事。   她给凝检更衣,“老爷,咱们家当真没多的银子吗?不说几万两,小几千两总该有吧。”   凝检冷哼一声,“没有,两袖清风,干净得很。你少在外甥女面前逞能,小心反噬。”   岑氏笑得别有深意,故意把玉带钩扣得更紧,把凝检的腰狠狠勒住。   “老爷,这么多年夫妻,财务上你可别想瞒我。”岑氏变戏法般地掏出一把密钥,“当真没钱?”   凝检脸色猛黑,“库子的密钥,怎会在你手里?”   事已至此,他也不打算再瞒。   “钱我都悄摸转走了。悄摸告诉你,别说几万两,就是几十万两也有,当老子这几十年京官都白干了?近来朝局变化莫测,我为保身,投靠国公。估计不到入秋,宰相就得与国公打上一仗。打赢了,升官发财不用愁。万一打输了……”   他凑近岑氏,神秘一笑,“有这库在,拿钱贿赂,事情还有转圜的可能,咱们凝家不会倒。好夫人,你到底是怎么拿到这把密钥?”   岑氏翻他个白眼,“反正我已经拿来了,过程不重要。外甥女能将就将就,咱们女儿嫁人可不能受半点委屈。”   她要密钥往凝检胸前一拍,“库子那边,万分小心,别让任何人发觉风声。别忘了谁和谁才是一家人。”   凝检赶忙收起钥匙,搂着岑氏,“还是夫人懂我。”   所以凝珑常觉凝家是个虎狼窝,人人都戴着面具,懦弱的岑氏本心思缜密,踏实的凝检更是道貌岸然。   至于凝玥,不来找她事,她就谢天谢地了。   这厢刚拐过一道月洞门,就与凝理打了个照面。   俩人互相行礼,似都有事要问对方,便并肩同行。   凝珑还是疑心他易容假扮秦适一事。   “世子多疑,宁园不宜多待,大哥还是早日抽离出来较好。”   凝理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大妹妹想多了,我易容确实是因脸上起疹,怕见面失仪。至于隐姓埋名,只是心觉朝局变幻莫测,不想暴露身份,把凝家拉进去而已。世子若想查我,随时可查,甚至能直接查到我的真实身份。行得端,自然不惧猜忌探查。”   眼眸落到她的后脖颈处,那被衣襟掩盖下的皮肤,泛着浅红。   一定是程延留下的爱痕。   又扫过她戴玉镯的手腕,“大妹妹是想嫁给世子?”   凝珑笑得有些苦,“不是想嫁,是必须要嫁。世子是极好的选择,放眼平京城,没人比他更合我心意了。”   凝理似有千万句话要与她倾诉,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别有深意地嘱咐一句:“听闻京里近来强盗土匪猛生,甚至两广的巫教南法都流传过来,街坊里怕是不会太平,大妹妹出行千万小心。”   凝珑颔首应下,随即加快步伐,甩开凝理,拐进了中惠院。   凝理观察细微,看她迈的步都带着颤意,总能想到她被程延抵在门上,不断求怜的模样。   嫉妒极了。   *   黄昏悄落,慢慢变成无边际的黑。   凝珑窝在榻里翻来覆去,心里总想着冠怀生递来的那个镯子。   几番犹豫后,她唤来云秀。   “矮墙下的草丛里,有个很丑的银镯子,你悄悄捡来,千万不能叫旁人发现。”   云秀自然应下。秘密行事,连烛台都不能端,只能摸瞎找。   硬茬的草丛里蚊虫遍布,云秀娇嫩的手找来找去,在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后,终于找到了一道镯子。   确实很丑。这不入流的东西,不知小娘子要来作甚。   从草丛里起身,云秀四处观望,见四周无人后,方快步溜走。   却不知,冠怀生站在阴暗地,看了她找镯子的全过程。   那头云秀刚把镯子送上,凝珑便挥手遣退她,自己拿着镯子仔细观摩。   她小心翼翼地抚着镯身,只觉这粗糙的手感,像极了冠怀生的硬发,一样扎手。   毫无美感可言,全都是硬邦的雕塑。可用的银确是顶顶好,这傻子只顾铸银,怕是丝毫不知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   她把玉镯摘了下来,与银镯放到一起。   玉镯再好,也是别人用过的物件。这银镯却不一般,是她收过的唯一一份亲手制作的物件。   正看得出神,忽听门前传来异动。   “谁?”   她忙将银镯收起。   没人回应。再瞥过去,竟见门外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她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冠怀生的身影。   冠怀生似是很急切,敲了几下门扉,没得到回应,便推门而进。   他焦急地连比划带呜啊,“手镯不见了。”   一面比划,一面虔诚地望着凝珑。可再一转眼,竟瞧见凝珑手腕处,有一道依稀可见的银影,还泛着光。   那点微乎其微的感动,被冠怀生的突然到来打断,继而转为心事被戳破的愤怒。   凝珑的坏脾气又升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甩过去一鞭。   “反了你不成!”   再一眨眼,竟惊诧发现,那道鞭把冠怀生的脸庞打得变化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评论,求收藏呀~ 第19章 撩错   ◎衣会穿错,人会不会撩错?◎   她以为他脸上抹了脂粉,那层惹她喜爱的皮囊不过是表象。   可他的脸并没有浮起脂粉,也没有浮起令她心心念念的易容膏粉。   那张脸仿佛是妖精变化而成,此刻被她的鞭打出几分原形。   冠怀生一时未反应过来,竟也站在原地傻傻任她打。鞭子只是从他脸侧划过,带过一阵劲风,更多的是打在他的胸膛前。   胸前衣襟被划得破破烂烂,好巧不巧,完美勾勒出他饱满的胸肌。   凝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把银镯挡住。   “你的脸怎么回事?”   她把一面镜扔到他脚边,镜面倒映着一张既不像冠怀生,又不像程延的脸。   好像是凭空变出了一张新脸。   冠怀生也不知内情。飞快想了想,兴许是易容膏敷得太久,脸过敏了。   脸上并没有大的变化,不过是眼皮外双变内双,把眼衬得更寡情了些。   下颌处有些肿,把脸上的线条撑得更直。   这时他庆幸找医士重做了一批新易容膏,遇水不化,被凝珑贸然打一通,也不会浮粉。   冠怀生端起那面镜,捂在怀里,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表示过敏后,脸上很难受。   他很聪明,指出变脸原因后,随即将话题转到那个银镯上。   他想凝珑会恼羞成怒,或是因他撞破了她的口是心非。   她这人很奇怪,强制要所有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享受挑选男人的过程。   攀上的那条高枝她不喜欢,却演着痴情戏码去讨好高枝。捡来的狗明明喜欢,却又嫌脏,连喂食都喂得不情不愿。想摸一摸那狗,怕脏,又怕伤了狗的心,反复横跳。   很别扭的脾性,但冠怀生很喜欢。   他也想陪着她演下去,手指一动,比划道:“不见就不见吧,你不让我捡,我就不去找了。我知道你看不上镯子,我会努力,给你锻造更好的。”   就像从前凝珑养的那条狼狗,总爱叼来鼠啊黄鼠狼啊给她。狼狗以为那是好东西,就猎来送给它最在乎的主人。   狗不懂那些好东西于凝珑而言无用,但冠怀生是人,分明懂她根本不缺这些金玉玩意儿。   凝珑没被他绕进去,身子一歪,支手侧躺在软榻上。   “那银料哪来的?偷的?谁给你的?还是你本来就存着的?”   冠怀生心叹不好,他头脑发热,随便从宁园库房里挑了块银料带了过来。那是库房里品相稍差的银料,但于冠怀生这个身份而言,这银料根本不是他所能拥有。   灵机一动,忽地想到一番合理的解释。   “跟着师傅出去学冶炼时,遇到一个大员外在搬家。我帮他搬重物,连着搬了数日。他很赏识我,赏我一块银料。”   凝珑对这番解释的真实性存疑,暂且压下疑惑,冷不丁地问起他被鞭打出来的伤,“疼不疼?”   听她问,冠怀生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若被打出淤青,皮开肉绽,他定会好好示弱撒娇,以此换取更多奖励。   可一眼望去,胸前仅仅是浮现出几道略显暧昧的红痕,相互交错,不像是惩罚,更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趣味’。   疼不疼?   她力气小,鞭甩在身上没那么疼,但也有些疼。疼意弥漫开来后,接着升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意。   他不疼,甚至以此为乐。但还是快速比划着,表示自己很疼,很疼。   凝珑有些想笑,“屋里的鞭,本是用来防贼的。大哥白日提醒我,近来平京不太平,强盗土匪多出。可我发现,凝府似乎也进了贼。我怀疑夜黑风高时,贼会站在屋外偷窥我。好几日呢,起夜时看见窗边站着一道黑影。”   说着猛觉背后发冷,“所以备了几道鞭,有粗绳鞭,有蛇鞭。还备了几瓶毒药,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她并没多害怕。床榻里,她与程延缠在一起。下了床,他会教她几招屡试不爽的防身术,虽教着教着,俩人又重新窝回了榻里,但学了总好过没学。   每遇危急关头,她总会想,还是程延靠谱。冠怀生是什么?养胃时的玩物罢了。   玩物么,身心都很脆弱,自当好好呵护着。   凝珑摆摆手,“回下人院冲场澡,把脸撮撮,把嘴漱漱,上榻等我。”   俩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照不宣地各归各位。   撵走冠怀生后,凝珑拿出银镯,戴在手腕处试了试。镯子的尺寸正好,像是精心测量过。凝珑回想着过去与冠怀生的几次接触,有次她拽着他的发,把他拽痛了,他便反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咬了口。   想是那时他用握手的触感丈量过了。   她把手镯交给云秀,“去在府外找个老师傅,让他把镯身打磨得更光滑些。”   云秀猜不透她的心思,“不再刻些纹样吗?光秃秃的,多难看呀。”   凝珑月眉一挑,“不难看,简洁大方。复杂的纹样,难求的银料,熟稔的工艺,我都见过。见多了,就不稀罕了,反而觉得简单才好。”   云秀只好点头,服侍她沐浴更衣。   夜渐渐深了,满府竹影婆娑,冠怀生边走边揣摩着凝珑的话。   “站在窗边的人影”,“近来闯入的贼”……   他猜是凝理夜窥凝珑,本想熬场夜,躲在暗地监视中惠院。哪知凝珑叫他回屋等她,监视的计划只得作罢。   子时初至,阖府都已歇下。凝珑轻手轻脚地溜进了下人屋,动作一气呵成。   冠怀生的发还没擦干,见她身披薄衣慢慢走来,赶忙捧起一颗樱桃核,朝她展示。   “我有认真练习。”   他用黑漆漆的眼望她,这时他过敏已退,脸庞带着原始的热情的魅力。   他手语过,又张开嘴,向她炫耀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有认真漱口。”   再把腰杆挺直,肌肉明显,叫她难以忽视。   “我有认真锻炼。”   凝珑很满意,让他躺在床上,解下床幔。   “我要坐你脸上。”   他给的回应是她早已习惯的沉默与心甘情愿的迎合。   这本会是一个平常又不太平常的夜,直到凝珑揪住了他的衣领。   衣料柔软,用的是上等绸缎。   那是她演戏演全套时,给程延绣的一身里衣。他们仨是一道闭环,冠怀生量她的手腕,她也曾丈量程延的肩与腰。   不过到底没送出去,便转手把衣裳扔给了冠怀生。   她以为给他这样大的赏赐,他会把衣裳供起来,日夜烧香感激。可他却老实地把衣裳穿了上去,衣裳不合他的身,他差点把衣裳撑破。   凝珑在快乐中感到一丝气愤。   他怎么配穿这身衣裳?   他怎么敢穿这身衣裳!   一条卑贱的狗,穿上好衣裳,就能装成人上人了?   冠怀生穿错了衣裳,哪怕他换身粗布麻衣,她都能在粗糙的触感里,觉得自己在完全掌控他。   凝珑眸色一冷,猛地拽住他的发。   很疼,很疼。   冠怀生吃痛地“嘶”了声。   兴许是沉在乐海里不可自拔,他早已卸下变声这道防备。倒嘶冷气时,用的是程延的声线。   短促,一瞬即逝,差点让凝珑以为那是错觉。   她拍了拍冠怀生无比酸疼的脸颊,“你想说什么?”   冠怀生没再发出一些咿呀嗬呜声,拽着她的裙摆不放。   哪怕会把自己闷到窒息,也不放手。   凝珑心里却突然生出一个大胆又很切实的想法。   衣会穿错,那人,会不会撩错?   作者有话说:   月底啦,求求灌溉营养液~ 第20章 出气   ◎他是你的情人?◎   把他的脸狠狠蹭一蹭,什么都没蹭掉。挑开他的衣裳慢慢丈量,却发现哪里都不像程延。   就连那座帐篷撑起的形状都不同。   凝珑心里动摇,忍不住想,倘若他是程延,她该怎样?倘若他非程延,只是一个走运的真奴隶,她该怎样?倘若他非程延,而是旁的张延李延,她又该怎样?   结果再坏,于她而言,会有什么雪崩般的影响?   无论冠怀生是谁,她以折辱他为乐,他以被她折辱为趣,这种奇怪的关系变不了。倘若他承受不住她的责骂、鞭笞,早该翻脸反对才是。   可他并没有。起初还会反抗,到如今,就算给他翻身欺她的机会,他也不敢。只会跪着臣服,只能默默承受。   裙摆里的那个桃红水涌的世界,仍在接纳着冠怀生的讨好。   残光孤灯一照,把他泛红的脸衬得像不真切的仙人。她能抓住的,只有他扎手的头发,梗起的脖颈与那不能喷薄的渴求。   凝珑晃着身,只觉自己快要晃晕了。她很想拽住一道浮萍,手指虚空抓了几下,紧接着就掐住了冠怀生的脖颈。   丝毫没发觉,自己掐得越来越用力。   直到冠怀生伏在一旁狼狈咳嗽,凝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   她款好裙,想问句“你还好吧”。但怕说出令身份掉价,话头一转,竟成了嘲讽。   “你可真弱啊。”   对,就该嘲讽他。   “弱得要死。”   似乎还不够狠,不够浇灭他胆大包天的霪。   “再这么弱,下次我可找别人了。听闻南巷新开了家花楼,里面有各种模样的小倌,都挺会伺候人。你要是学不会呢,下次就亲自看着我跟那倌欢好算了。”   冠怀生差点被掐死,也差点被她淹死。他也慢慢摸清了凝珑的脾性,她全身上下,最锋利、最狠毒的,是她那张嘴。   他投去一枚幽怨的眼神,像是在说:“我这么弱,那不还是让你动了情。”   这夜后,凝珑开始监视冠怀生。   她想或许能破出他的‘谎言’,可连着调查了两日,监视一事竟没有一点进展。   他说去打铁铺拜师学艺,就当真只是在学艺,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旁人。   他说去给大员外搬东西,就当真勤恳出力,连刻薄的大员外都夸赞他眼里有活。   凝珑自然不信他有那般老实,趁他出去学艺,带着云秀把他那屋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呢,只翻到一些破旧衣裳,旁的什么都没收获。   之后借口调查丢失的玉镯,把整个东下人院都搜查了一番。   不单是冠怀生屋里陈设简单,就连旁的数位下人也是毫无油水。   问过才知,原来两日前凝珑出府跟踪冠怀生,前脚刚走,后脚凝理就带着管事把阖府上下都仔细搜查一番。   下人贪小便宜偷来的贵物都充了公,凝理又将犯事的小人狠狠处置,自此再没人敢往屋里多摆东西。   凝理说,这是下人的本分,不该拿的万不能拿。   凝珑决定往凝理所在的南院去一趟。   南院幽静,不见亭台楼榭,只有竹林与几间房屋。   这厢凝理正伏案写字,听小厮禀凝珑来问些事。   凝理簪冠整衣,温和地唤了身“大妹妹”。   反把凝珑唤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开门见山地说:“听管事说,大哥整顿了阖府的下人,收来些赃物。我想问一问,赃物里,可有我东院下人的?”   凝理笑着迎她往院里走,“大妹妹是想问冠怀生吧。赃物里有件男人会穿的蜀锦里衣。这件里衣充满了矛盾。蜀锦稀有珍贵,非一个卑贱下人所能拥有。可缝衣的工艺又极差,针线活蹩脚,线头崩坏处多。缝衣之人非衣坊绣娘,倒像是由手生的小姑娘所缝。因不熟悉男人的围度,所以乱缝。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缝的……”   说完话,正好走到晾衣绳前。   细长的晾衣绳上面,只挂着一身蜀锦素白里衣。   正是昨晚冠怀生穿的那件。   “搜出来时,那厮没在屋里。搜到时,衣裳已经洗了一次。”凝理指着里衣衣领,“衣领处上的皂液多,所以我猜想,先前衣领染上了一些污秽。或是灰尘,或是水迹。也就说明,冠怀生不仅有,还穿了至少一次。”   他自顾自地说着,说完侧身回眸,见凝珑全神贯注地盯着里衣,似是想用眼神把里衣戳出个洞来。   “这会是谁送给他的?要么是他把布料偷来,自己缝制。要么是小情人送的,俩人私相授受。入府时,奴隶身契上面写的很明白,奴隶脱籍入府服侍,三年内不得谈情说爱。”   凝理摆明了是要找冠怀生的茬。   他的推敲或有可取之处,但在知情人凝珑听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为何要洗?因为她弄出来的水迹顺着他的嘴巴往下流,打湿了他的衣领。   “蜀锦是我买的,也是我把一片衣料缝成了一件衣裳。本想送给世子,当作他送我玉镯的回礼。可正如大哥所言,缝衣工艺实在低劣,便决定不送,不去丢这个脸。冠怀生勤劳能干,又是下人院里最能撑起这身衣裳的,我就把衣裳给了他。”   凝珑将里衣拽下绳,解下鬓边的簪,把里衣划得破破烂烂。   “给了他,衣裳就是他的。他想穿就穿,想洗就洗,干我何事,干大哥何事?”   她的语气比三九天还冷,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护短的意味。   她觉得很冒犯。赃物是什么都好,偏不该是这件衣裳。   她怎么贬低冠怀生都可以。她说他不配穿这身衣裳,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说都可以!   但旁人不行!   凝理看她发脾气,更觉难以拿捏她的心思。   从前乖巧听话的大妹妹,脾气何时变得这般阴晴不定,一点就着?   定是那狗杂种勾得她变了性情!   凝珑把衣裳划烂,泄愤地扔在地上,转身欲走。   刚迈出一步,突然想起一事,又折回身,重新走到凝理身边。   她指着地上的破蜀锦问道:“这批蜀锦是孤品,说是蜀锦,其实更像绛绡。除非深居平京城,时刻关注城内动静,否则根本认不出这是蜀锦。这么多年来,大哥不是跟着顾将军远赴边疆吗?刚回京不足一月,怎么还能辨出是蜀,而非绛绡呢?”   又胡乱猜想一番,“难道大哥阳奉阴违?表面远赴边疆,其实早已回了京,在暗中做其他事?”   其实她当真是胡乱说,只是没想到,话一落,竟见凝理面色一沉。   看来是猜对了。   让他吃了瘪,也算是给冠怀生出了气。   凝珑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却听凝理直白地问:“那冠怀生,是大妹妹的情人吗?你那番说辞我存疑。送给世子,是因世子是你的情郎,是你将来的夫君。那冠怀生呢?你与他之间,当真只是主家与下人的关系吗?还是,他就是你踏的第二只船,是你的情人?” 第21章 醉酒   ◎我竟如此在乎你。◎   情人?   原本凝珑没把她与冠怀生之间的关系往这上面想,如今被凝理一点,仔细想来,倒真有点偷偷寻欢爱的刺激感。   但要说这刺激感,自己明白是一回事,被旁人直接点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倘若在凝理面前承认,那她就是引冠怀生破了戒。贵女与奴隶,说“狗男女”太严重,但说她背叛世子却绰绰有余。   所以凝珑并不承认。   “我院里的人,我高兴时,就赏他们金玉琳琅。倘不高兴,也能扇这人一巴掌,甩那人一鞭。”   她冷冷斜了凝理一眼,“干你何事?”   这副桀骜模样落在凝理眼里,只让他觉大妹妹很是陌生。   站在他身前的小娘子,抬头瞪着他。蓬蓬的发髻缀着稀碎的阳光,从乌发到绣花鞋,都闪着暖黄的淡色光。   她的美艳极有攻击力,于男人而言,这样的攻击力只会让他们想将其征服或是跪着臣服。   冠怀生是跪着臣服,凝理是在心里幻想征服她   她这般护短,仅仅是问句关系,就能拿冷淡的语气回怼他。   凝理心里气,可面上仍挂着微笑。   “大妹妹,我只是站在兄长的角度上,劝你不要把荒废时间罢了。”   道貌岸然。   凝珑心里翻去个白眼。   她并没多费口舌,把那身被划烂的衣裳与说着风凉话的凝理一并扔在身后。   等再回到中惠院,冠怀生已经从打铁铺归来。   满院下人,唯独他一脸焦急。哑巴只能用手比划,不想咿呀出声,怕被别人轻视。但他那打出残影的手语又没人能看得懂。   没人想搭理一个哑巴,但人对美丽的事物会有更多包容。   冠怀生长了一张俊朗得很客观的脸,也生了一具极其富有魅力的身。所以就算他在下人院里来回乱逛,挨个问衣裳的下落,也没人会嫌他烦。   凝珑是第一个嫌他烦的。这时倒不是以前那种嫌弃,而是嫌他‘行迹放浪’。   既把他当守门犬,那他就应当好好守在她卧寝周围。犬应对主人忠诚,对陌生人满心防备。   他倒好,一会儿窜到这屋,一会儿窜到那屋。   进府以来,他一直是府里的边缘人。如今为找衣裳满院乱窜,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此后都会记住他。   凝珑不想让那些人记住他。   她示意云秀遣散下人,待院里安静下来,才漫不经心地朝冠怀生说了句:“别找了,那衣裳被我扔了。”   听见她发话,他才肯回头,丧气地走来。   主人赏一根骨头让他磨牙,他磨了一次,后来出门办事。再回来,骨头丢了,心里怎么可能不慌?   万念俱灰时,他的主人发话,骨头是她丢的。他心里的罪孽感忽然间就消失大半。   凝珑搬用凝理那套话术,质问冠怀生。   “奴隶身契上写,奴隶进府后,三年内不得谈情说爱,尤其忌讳在府里找人偷欢。你知道这点吗?”   冠怀生眼里划过一丝迷茫,不过很快便被一贯的深沉取代。   奴隶身契,不过只是轻飘飘一张纸。他捏造了一张,应付事般地拿给管事过目。说起来,他倒真没关心过身契背后框着的规矩。   他从不知凝府还有这样的规定。装得再像,可他毕竟不是真奴隶。   冠怀生摇摇头,但他有自己的解释。   “我听不清他们说话,也不怎么能看懂他们写的字,所以不懂这一点。”   他躬了躬腰,看起来很愧疚。   凝珑没错过那一丝迷茫,此前暂时压在心里的疑惑,这时又被挑了出来。   心里那关算是过去了,可人都有好奇心,她一直好气冠怀生迷雾般的身份。   不能直接问,他肯定会撒谎。又找不到知道内情的外人,没办法迂回去问。   “不过就算你谈情说爱也没事,毕竟跟你纠缠的是我,不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婢子。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   凝珑别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到我屋里来,悄悄的。”   “今晚”与“悄悄”两个词,藏着俩人不算含蓄,又不够过火的暧昧。   后日便是廿五,她需乘车去宁园,戴上柔弱的面具,讨程延的欢心。   廿六大哥生辰,她心里总是兀突突的,总觉那日似会发生坏事。   日子再往后过,朝局动荡,京里不太平,她需在变化多生的环境里尽快嫁进国公府。   嫁过人,日子会过得怎样,暂且不去想。   至少在这时,凝珑想抓住最后的清闲时光多去逗弄逗弄冠怀生。   当夜,她喝了几盏酒,脸色酡红,酒气遮掩不住。   冠怀生盥洗后来了她这屋,进门前被云秀提醒一句:“小娘子心情不佳,你做事顺着她来,千万不要忤逆。”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见凝珑穿着无袖短衫,半卧在长榻里。   凝珑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郁闷,明明想要的都快要得到,明明即将逃离凝家,可她竟半点劲都提不起,只想喝得烂醉,长睡不醒。   眼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她敛眸看着酒盏,并没注意到冠怀生就站在她身后。   冠怀生默默守了会儿。   作为冠怀生,他认识的凝珑向来明艳倔强,可今夜却是第一次看她敛起锋芒,把柔软的肚皮翻了过来,显露着罕见的脆弱。   但这脆弱也仅仅是无人在场时才会露出。   发觉屋里还站着人,凝珑潇洒地把泪眼一抹,登时坐直了腰杆,挂起一抹玩味的笑。   仿佛那份脆弱不曾存在,只是冠怀生的错觉。   凝珑向来要强,习惯用尖酸刻薄的外壳伪装自己,那些柔软脆弱,都被埋在心里,不允许旁人窥见。   她要强,宁折不屈。不过感到委屈时,倒不会再委屈她自己,反倒会将怨啊恨啊,都一并撒到旁人身上。   冠怀生没见过脾气这般古怪的人。   凝珑没再撩开裙摆,让他钻进去。只是说想“骑马”,让他像狗一样跪在地上。她坐到他宽阔的脊背上,瞎想着塞外的草原风光。   兴致确实不高,这般暧昧的动作真玩了起来,倒是带着一点悲凉滋味。   冠怀生不同于她,他没瞎想,甚至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纵自己不断溺在以她为名的情海里,脑里都在想她。   夜风一吹,凝珑忽然在这方宽阔的脊背里,找到了一丝微乎其微的安全感。   她难得真情流露,拽着冠怀生的发。他吃痛地抬起头,只觉发丝快要与头皮分离开来。   “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信。偌大的凝府,我竟只信你与云秀。云秀跟我多年,对我毫无保留。可你呢?我与你不过相识数日,竟会如此在乎你,信赖你。”   “冠怀生,你不能再骗我了。”   她在他的一次次讨好中逐渐明白一个道理——他原本是谁,并不重要。他在她面前愿意作谁才重要。   “我有很多奇怪的癖好。生气时,高兴时,都喜欢打你骂你。因为你是个哑巴,无论我怎样对你,你都不会说话。你可以默默承受我的所有。”   人长一张嘴,学会说话,就会撒谎,就会不做解释。那还不如不会说,不能说,起码让她不会再受更多欺骗。   凝珑站起身,绕到冠怀生身前。   她醉醺醺的,竟也跪到了地上,双手捧起冠怀生的脸。   “小哑巴,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谁。就算你是程延,那又如何?”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里载满了真诚。   “你怎样都好,但必须是个真哑巴。若敢骗我,我必定……必定……”   狠话终是没能说完。她两眼一闭,晕在了冠怀生怀里。   那么多的喜爱也好,刁难也罢,只因他是个哑巴。   只因她最喜欢哑巴。   冠怀生抱起她,把她轻轻放在床榻上,贴心地掖好被角。   他后悔了。   后悔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她。   更残忍的是,很快她就会意识到,他全身上下哪里都是假的。   脸身是假,声音是假,身份是假,就连她最在乎的哑也是假。   只是冠怀生没想到,这样的黑暗日子竟会来得那么快。   作者有话说:   文案剧情快来啦!   周五无更新,下更在周六0点5分。不过平时也是在接近晚上12点才更新,差不了几分钟了哈哈。感谢在2023-08-30 23:58:26~2023-08-31 23:5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八宝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失智   ◎待她真心的人只有他。◎   次日,凝珑晕乎地醒了过来。   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她有气无力地喊云秀过来服侍。   盥洗间,昨夜零碎的记忆不断浮现。   云秀窥她脸色愈来愈黑,提醒道:“小娘子千万不要中了冠怀生的计。”   凝珑不解,“他能有什么计?”   云秀:“奸计。”   “昨夜小娘子叫婢子走,婢子多留了个心眼,不但没走远,反而贴着门框听了大半会儿。婢子听见小娘子呢喃道:‘你是程延也好,是张延李延也好,我不在乎这些,我只要你是真哑巴。’”   听到此处,凝珑立刻清醒大半。   她鲜少喝醉,每次醉意涌上来,人就会像个傻子一样,说胡话,败坏事。   凝珑忍不了自己的愚蠢,郁闷地拍了下桌。   “且不说他是张延还是李延,程延可不是个哑巴,他若是程延,那一定是在骗我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居然都没弄懂,还自诩清醒,以为自己牢牢掌控着旁人。   可笑!   云秀劝她别急,“所以咱们还得继续查下去。”   凝珑说是呀,“必须得查个水落石出。”   人的心态就是能变化得这么快。   从前她隐隐期盼程延与冠怀生是一人,只因那时她只当冠怀生是玩物,管他是真哑还是假哑,只要他臣服于她就好。甚至若是同一人,她还觉得刺激。   可事到如今,好不容易对冠怀生起了点真情实感,她忍受不了这么大的欺骗。   什么张延李延,就算他真实身份是皇帝,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他是不是程延。她不知那张延李延哑不哑,但她知道程延绝对不哑!   凝珑越来越气,差点把自己气晕过去。   云秀连忙拍着她的背,“小娘子莫慌,沉住气。不妨慢慢梳理思路,想想自打冠怀生进府,他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行事有没有疑点?咱们问他,他肯定不承认。问世子嘛,倘若不是,会激怒世子。倘若是,那世子也只会说不是。”   凝珑长吁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但我们力量有限,不能求助世子,不能求助舅舅舅母他们,只能自己慢慢去想。可我不想再等了,我想马上知道答案。你说,我们还能去指望谁?”   说罢,忽地眼眸一亮,与云秀对视。   俩人想到了同一个答案。   “大哥。”凝珑说,“我怀疑他在朝中有势力,说不定也是一派大的势力。我们去问问他。”   危急时刻,美而自知反倒成了件好事。   凝珑声音坚定,“凭他那份龌龊心思,他定不会拒绝我,甚至还乐于助人。”   只是要怎么开口呢。   朝局复杂,她一直在努力避免自己卷入这场风波里。舅舅站队世子,可她心里却从不站队。   偏偏世子,舅舅,大哥都深陷风波,她不可能独善其身。   但有时天公作美,屋漏偏逢连夜雨。   下晌冠怀生又出了府学本事,而凝理恰好偶遇凝珑站在池边喂鱼食。   他观凝珑兴致不高,“大妹妹可是有心事?不如跟我讲一讲,讲出来,心情就会好些。”   凝珑心想正好,故作为难姿态,钓凝理步步上钩。   凝理料断她是对冠怀生起了疑心,实际上,他早发现冠怀生在身份上作了假。   他调查许久,确信冠怀生就是程延。   那日凝珑前来问赃物,他谎称只收了冠怀生一件衣裳。实则不然,他还搜刮来一瓶易容膏。   偌大的平京城,能做易容膏的也只有桥头周家铺的周老伯。   周家不站队,给钱就做事。谁给的钱多,他就给谁通风报信。凝理用的易容膏是最简单那种,而搜刮来的那瓶是周老伯最新研制出来的易容膏。   周老伯说,最近一批易容膏都被世子买走了。   结合原先发觉的种种怪迹,很容易推断出是世子装作冠怀生潜入凝府,调查凝家,调查他,顺便勾走凝珑。   凝理笑意更深,“让我猜猜,是哪件事让大妹妹这般忧愁呢?难道是世子?不对……一定是冠怀生吧,毕竟他是大妹妹的情郎。”   凝珑眉头一皱,“我何时说他是我的情郎?大哥不要瞎说。”   凝理:“好好,他不是情郎。他有比情郎更令人震惊的身份,不知大妹妹想不想知道?”   凝珑的眼眸愈发明亮,迫切地想听到答案。   但凝理却没直接告诉她答案,只是说出几个疑点,让她自己去想。   解出疑点,那冠怀生到底是谁,自然水落石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作为回报,凝珑也给了凝理一些好处。   临走前,她故意扔下一张手帕。   不是喜欢捡她不要的东西吗?那就去捡好了。   她留着恶趣味。那帕子滴过冠怀生留下的汗,虽洗了几次,可滴汗一事却的确存在。   她想恶心恶心凝理这个坏家伙。   当然,她自不会把这事同凝理说。凝理也的确不知道,只当这是她的贴身帕子,激动得浑身战栗。   待凝珑走远,他方捡起那条帕,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一脸痴态。   他告诉凝珑这些疑点,不全是为了把冠怀生这个竞争对手给挤下来,不全是为了得到凝珑。   更多是为在朝堂里干掉程家,给他自己铺路。   天空万里无云,比白水还要平淡。   但凝理知道,就在这一方平淡里,上演着暗潮汹涌。   他心里有个计,能阴程延一把,也能顺水推舟阴宰相派一把。届时他们鹬蚌相争,他就默默收利。   廿六生辰日,注定会上演一场大戏。   *   凝珑在深思熟虑中过完了一日。再一睁眼,日子就到了廿五。   阖府倏地忙了起来,这里挂彩灯,那里挂红绸。知道的是给凝理庆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娶新媳妇。   大家各司其职,真如凝珑所言,没人会去关照她,甚至连辆马车都不给配。   等宁园派马车来的这时,她就歪坐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薄本子。   “大哥把这本子给了我,说这里面记着冠怀生入府以来的去向。以前我只知但凡他出去,定是要去打铁铺。如今看来,原是想得少了。”   凝理给的疑点不算好解,每个线索里都充斥着“晦涩”二字。   偏凝珑在意答案,无论解疑的过程多么艰难,无论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她都要解出来。   仔细翻看完一遍,宁园派来的马车就已停在了府门口。   这将是一场难打的硬仗。   凝珑沉着心,款裙登上马车。   临走前,却是凝玥多问了句:“你要去哪儿?”   凝珑勾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去世子那里。”   除凝玥外,没人再去她的去向。马车辘辘,凝珑忽地生了个悲观的念头——   在凝理生辰前后,可能就算她死了,阖府都不会发现。   她看似得到了许多爱,按说不该是缺爱的人。可那些爱大多是冲着门楣与皮相而来,真正喜欢她古怪脾性,能接受她那不耻癖好的,又有多少?   她是最缺爱的人,缺的是真心的爱。   这么多年,待她真心的男人只有一个——冠怀生。   骄矜恶毒是她的伪装,为防自己受伤,她总用难听的话刺伤别人,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轻易把真心送出去。可她分明是那样柔软敏感的人……   到地下车,又是程瑗前来接她。   “今明两日秦先生家里有事,就放了我的假。不用读书,正好我来陪你。”   凝理不扮秦适来宁园是意料之内的事。毕竟这两日是他生辰,倘若频繁走动,定会让人起疑。   程瑗看她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想程延了,忙拉着她往堂里走。   “兄长很想你。他在堂里坐了大半天,把书翻来覆去地看,以为这样便能遮挡住想念。其实他在想什么,我一下就能猜出。”   程瑗遥遥一指,“喏,他就在那里。你们俩好好聊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凝珑抬眼看去,却罕见地被程延惊艳到了。   银杏叶在风中飘舞,偶尔有一片黄叶穿过半开的窗棂,落到他肩处。他轻轻拂去,起身想把窗合紧,却正好望见了站在银杏树下的凝珑。   程延簪着玉冠,一身绣金长袍,长身而立,那挡不住的贵胄气息扑面而来。   他面无表情时,脸冷得能拒人千里之外。可他望见凝珑后,却勾起个浅淡的微笑,那份贵气又从天上降落,成了触手可及的。   程延眼里的凝珑同样令他惊艳。   说不清她那身杏黄衫与银杏叶谁更扎眼。   俩人眼里都只倒映着彼此,可心情却是跌到了谷底。   这一夜,春蛊未发,然而他们的动作却比从前度过的每一夜都要热烈。   仿佛是两条蛇,死命缠着对方,缠出个你死我活才好。   不能松开,因为只要一松开,莫大的恐慌与绝望就会涌进心里。   缠到彼此筋疲力竭,已然过了子时。   “廿六了。”程延嗅着凝珑的发丝,喃喃道。   俩人已经沐浴过,此刻躺在榻上,盖着被衾侃聊。   凝珑误以为程延这话另有深意,翻过身,重新钻进程延的怀里。   俩人未着衣衫,今下紧紧相贴,那火又烧了起来。   “还要来。”   凝珑轻声说。   程延正有此意,可还是想再问问:“你明明是子蛊,怎么蛊发比我的母蛊还要快呢?是不是难受了?”   凝珑摇摇头,“我就是想早点完事。”   她像个八爪鱼,手脚都缠在程延身上。又像个求他爱的孩子,声音囔囔着,疲累又渴求。   程延自然不会拒绝。   他拿出一盒膏,一瓶油,让凝珑选一个。   “这是为你好,我不想伤你。”   凝珑飞快地瞥了眼,把脑袋埋在软枕里,含糊不清地说:“油。”   油是别样的水,膏却不同,总能让她想起令人起疑的易容膏。   ……   折腾半晌,歇息时,外面已经有了即将天明的迹象。   程延从背后搂着凝珑,“睡吧。宁园很静,不会有人来打扰。”   凝珑却睡不着。   程延见她像有心事,把声音放到最轻,“在想什么?”   从前他可不会这样安慰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察觉,遇见凝珑后,他改变了多少。   凝珑没有立刻回话。闷着声想了很久,最终转过身,又扑到了程延怀里。   枕着他的胸膛,让他抱得紧一些。   “我怀疑冠怀生是其他人。”   程延心跳一滞,故作镇定问:“你怀疑他是谁?”   凝珑又默了声,快睡着时才回了句:“我希望,他,不要是他。”   屋里自此静了下去,只留有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程延难得把自己放空。等送走凝珑,他才勉强回了神。   凝珑前脚刚走,后脚荣王就来了园。   荣王一脸焦急,“我查到朝中第三派了!”   他窜进无歇院,先“咕嘟咕嘟”喝了几盏茶。待渴意退去,方开口说道:“你记不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近来京里兴起一股巫教,给百姓洗脑,让他们信奉教首?”   程延肃重颔首,“以教首为头的巫教派,难道是第三派?”   荣王狠狠点头,“正是!你听我说,我又查到,巫教内部把教首称作‘巫师秦’。我又查到,那‘巫师秦’,正是秦适!初听很耳熟,再一想,这不正是你先前跟我说过的教书先生嘛!”   程延的脸拉了下来。   “是我短见了。只想程瑗找的人不会出错,却忽略了那教首胆子有多大。”   说罢,当即叫来程瑗,简单地把这事跟她说了说。   程延:“秦适在哪儿?”   程瑗满脸震惊,“昨日他说家里有事,请了两日假。他家……我没问过。”   事关重大,程延提议与荣王兵分两路。   荣王去追查秦适,程延则待在宁园聚兵,防患于未然。   造反派与巫教派斡旋,那头宰相好不容易能窜个空子。   他又令人给程延下了春蛊,比从前烈百倍千倍。   下毒人不信程延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疑惑问:“宰相老爷,这计当真能成?”   尤无庸拍着圆滚滚的肚皮,眉眼尽显精明。   “放心吧,十分能成。程延虽有些实力,但有时不免傲慢。如今有巫师秦出面搅局,又有凝家捏着他的心,他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问管事:“女人安排好了?”   管事笑得奸邪,“宰相放心,都已备好。”   尤无庸得意地哼了声,“先前那次,他能去找凝珑。这次可找不了喽,他连凝府都进不去。”   凝珑却是一头雾水。   傍晚转瞬即逝,夜悄然降临。阖府欢腾热闹,到处张灯结彩。一方府邸被划分出无数个灯红酒绿的小世界,烟花花灯晃得她眼疼。   她坐不住,只称自己乏了,悄悄离席。   她没注意到,被众人围着的凝理,别有深意地朝她投去一眼。   中惠院很冷清。下人都在前院凑热闹,整个院只有凝珑与云秀俩人面面相觑。   凝珑:“冠怀生还没回来吗?”   云秀说是。   今早冠怀生出去学艺,结果到现在都没回来。凝府下人出行有规定的时间,晚间戌时不归,视为潜逃,会被满城追捕,受千刀万剐。   凝珑胡思乱想着,难道是他自知身份败露,暗自潜逃了?   不对,一定不是。他屋里的衣裳还留着,甚至奴隶身契都还在,一定不是潜逃。   凝珑等啊等,等到亥时席散,都没看见他回来。   再也坐不住,提着衣裙,一路直奔府门口,竟想出门去寻。   云秀自然劝了她一路,可还没等走到门口,俩人就被带刀侍卫给拦住。   侍卫一板一眼地解释:“老爷得知外面乱象四起,不甚太平,便下令闭门关府,任何人不得出府入府。”   凝珑愣在原地,“什么时候下的令?晌午我外出回来时,府里尚能自由出入。”   侍卫:“小娘子回来后,老爷确定阖府众人皆待在府里,就下令闭了门。”   凝珑还想辩解:“我院里有个下人,早晨出去,至今未归。我作为主家,自然要关照下人的人身安全。”   侍卫回:“小娘子请去问老爷。”   凝珑只得又回到前院。   凝家四口人围着一张圆桌坐着,闲聊过往。   惟凝珑蹙眉惊慌,请凝老爷开门,派人寻冠怀生。   凝老爷醉醺醺的,躺在岑氏怀里。   话都没听清,就支支吾吾地拒绝了。   凝珑无奈,只得离去。   凝理跟在她背后,“大妹妹不要慌,他若想回府,就算翻墙爬树也能回来。”   这倒也是。门关得严实,可要想进,总是能进来的。   “时候已晚,大妹妹早点回去歇息吧。或许等你回去,他就已经回来了。”   凝珑没搭理他,兀自折回院。   夏末的夜依旧热得人烦躁,甚至让人想不顾一切地脱掉衣衫,光溜溜地躺在冰块上才好。   程延便是这种感觉。   他料到尤无庸会施展各种手段,唯独没防尤无庸会派人再给他下一次春蛊。   更没料到,他竟也会再中了春蛊的计。   只因那碗茶是由程瑗端来,他从不会防备小妹。想来程瑗也对此事毫不知情,是被人当枪使了。   中蛊时,他正准备抹易容膏折回凝府。   那所谓“给他解蛊的女人”,是宰相找来的染了花柳的妓子。   宰相这次没把旁家贵女送来,反倒想害他身中花柳毒,当真是心狠手辣。   那女人他看没都看一眼。   他能感觉到这蛊有多厉害,刚喝下茶,身骨便似被无数蛊虫啃咬,似被无数把业火灼烧。   清醒顷刻消散,他也没法再抹易容膏,顶着世子这张脸,穿着冠怀生那身衣,几乎是凭肌肉记忆,磕磕绊绊地回了凝府。   哪曾想宰相也坑了凝检一把,诱他闭起大门。   程延只得翻墙而来。   下人屋里只有他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快要比屋外的蝉鸣还响。   他听力极好,就算在这时,也能勉强听见一道脚步声从远处慢慢走近。   他最后还存着两分理智。   一分理智让他认出了那脚步声原是凝珑的,她在慢慢凑近这间屋。   另一分理智告诉他,快,快找易容膏。   一定要在她推门前,把脸易容好。   赶紧找,赶紧找……   程延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他在凝府留的易容膏本就不多,这么多日用下来,其实只剩下一瓶易容膏。   那一瓶他依稀记得搁在了立柜最里层,艰难站起身,几乎是朝那立柜扑了过去。   竟然没有!   最里层空荡荡的,别说是易容膏,其实连灰尘都没有。   很快,蛊毒迅速吞噬了他的最后一分理智。   彻底失去清醒前,他只来得及做了唯一一件有用事。   把烛台扑灭。   起码,不要看他的脸。   所以在凝珑推开门时,迎接她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那种只会在床榻上出现的男人厚重低沉的声音。   她手里捏着火折子与一根蜡烛,提裙走进屋。   “冠怀生?”   她试探地唤了声。   回应她的还是那种引人遐想的声音。   是冠怀生么?是他回来了么?他在屋里做什么?   凝珑果断地擦起火折子。   同一瞬,她被人近乎乞求地拽了下裙摆。   手一抖,火折子就掉落在地。   但一瞬即逝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眼前景象。   冠怀生无助地跪在地上,此刻他是一头只想撕咬猎物的疯犬。   那一瞬,火苗正好烘亮了他的脸身。   他用了更大的力气,又拽了下凝珑的裙摆。   他理智尽失,清醒全散,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能勾起她所有欲与情的冠怀生。   所以,在凝珑震惊的眼神中,他抬起了一张铺满野心的脸。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入v,0点准时发万字新章,含有文案剧情。v章发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下夹后开始日六!   推一下我的两个预收。   《如果这都不算虐男的话》,喜欢渣女虐男+女非男处的必入,文案在专栏可看。   《义妹》,强取豪夺+高岭之花男妈妈发疯,文案如下,求收藏!   国公府世子席憬性情冷淡,凛若冰霜。   初遇秦妙辞时,小姑娘刚满六岁。她窝在仆妇怀里,胆怯畏缩,谁哄都不肯抬头。   只在席憬走近时,她才好奇地抬了抬眼。   父亲道,从此她就是他的义妹,他当尽义兄之责,好好照顾她。   席憬捏着妙辞肉乎乎的脸蛋,心生怜惜,他一定会好好把她教养长大。   此后,妙辞的衣食住行皆由他一手安排。他将妙辞养在身边,时时照料。   他为妙辞学缝衣做饭,给她扎各种好看的小辫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他要把世间最好的都捧到妙辞面前。   *   起初妙辞仰慕依赖他,席憬也享受着她的仰慕依赖。   但,一时的仰慕支撑不了长久的喜欢。   妙辞开始对他失去兴趣,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情意。   他以为二人依旧亲密无间,但直到那天,窥见妙辞与她的情郎卿卿我我,这一切都变了。   *   妙辞最近发现,席憬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她故意疏远席憬,做自己想做的事。   却不想她与情郎深情相拥时,竟会望见站在假山后的席憬。   席憬眸色阴沉,似山雨欲来。他冲着浑身僵硬的她招手,“妙辞乖,来义兄这里。”   妙辞却罕见地大胆一次。非但不从,反而亲上情郎的侧脸。   “义兄,我已长大,你不要再管我了。”   *   那个刮点风都能被吓哭的胆小姑娘,竟为护她的情郎,第一次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过错的不是良善的妙辞,而是勾引她的杂种。未免她受更多伤害,他需要强硬干涉这段荒唐的恋情。   席憬想,他又有的忙了。   过去他教妙辞爱戴他人,今下他该教妙辞爱他。   且只能爱他。   *   1.1v1,双处,he   胆小娇气美人×成熟禁欲世子   体型差+年龄差+巧娶豪夺   乖巧义妹进入叛逆期,高岭之花男妈妈发疯。 第23章 撞破   ◎你竟是装聋作哑!(文案剧情)◎   然而令凝珑震惊的却不是那张脸, 而是他泛红的身。   不是过敏起疹那种红意,而是溺在海里即将窒息的红。   凝珑从没看过他失控的模样。印象里,她不使唤他时,他静得像一滩死水。只有她朝他扔块石头, 他才会荡起波纹, 回予她臣服。   她吓得心惊肉跳, 唯恐他会变成野兽,抓住她的身疯狂撕咬。   她把声音放轻, 只想假装自己从没来过,在黑暗中挪脚,一步, 再一步地往后退。   可刚退了两步, 冠怀生就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知道他身姿精壮, 他指节长, 甚至抓她两个脚踝都绰绰有余。   但从没想过,真被他死死抓住时, 她反倒成了无力反抗的蝴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吞吃入腹。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明明是厉声质问,可她的声音却勾出了冠怀生的渴望。   冠怀生甩甩头,只把她拽得更紧。   *   半炷香前, 他翻箱倒柜地找易容膏,却怎么也找不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几近绝望, 想着要怎么与凝珑解释事情原委。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在木箱里翻到一瓶易容膏。   是周老伯最开始研制的那一批膏。副作用最强, 抹到脸上, 变得不仅仅是脸, 还可能是身上某一个地方。   但他已无心去想还有哪个地方会变。   刚囫囵把膏抹上脸,凝珑便推门而进。   她很怕他,就算他拽住她的脚踝,她仍颤抖着往后退。   在屋里待了半会儿,凝珑眼里已经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她艰难蹲下身,捡起火折子与蜡烛。   擦亮一根蜡烛,竖立着搁在了地上。   一点火红的光亮把屋里衬得更灼热难捱。   “呀!”   脚踝那处忽地有些痒,又有些酥麻。凝珑敛眸看去,是他在痴迷地舐她。   他拉下她的鞋袜,从最底下,慢慢地舐到上面。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言不由衷的默许下,狡猾地钻到了她的裙里。   屋里闷热,凝珑想寻口茶水喝,却根本移不动脚,只得把腰身躬起,发出似痛苦般的“唔唔”声。   她渴,冠怀生也渴。   “刺啦——”   衣料顷刻粉碎。   凝珑这才被唤回了神。   “你……你该不会喝了什么不该喝的汤吧。”   回应她的只有愈发急切的呼吸。   他吻了一路,终于攀上了她的唇。   凝珑不知为何,竟默默阖了眼。   原来他的气息不是种地的土地味,也不是渍在骨里的汗水味。   干干净净,不是任何味道,偏偏能让她只吸上一口,就能彻底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他就像他的身份,捉摸不透,可每当她需要他来陪伴,他总能立刻出现在她身边。   她需要尊贵的身份与不值钱但必须有的爱,但也需要这样润物无声的臣服。   衣衫纠缠,她攀住冠怀生的背。冠怀生一直跪在地上,她也落在了他的怀里。   冠怀生仿佛是把她当成了一块铁,毫无章法地凿,砸,她的身子骨都快被他锻造散架了。   冠怀生想抱起她往那简陋床榻去,她却不愿。   “就在这里。”   他不清醒,但她清醒。   只需最后一步,就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她得偿所愿。地上铺着他的粗布麻衣,叫她白皙的脊背蹭得泛起红。   凝珑想听听冠怀生会发出什么声音。   不曾想,他却发出了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很熟悉。凝珑曾拿块生肉喂一群饥肠辘辘的狗。狗饿得很,又觉生肉好吃,喉咙里就会发出护食的低吼声。   很陌生。因为她只听狗这样喊过。畜生就是畜生,每个动作都是求生的本能,毫无感情可言。但冠怀生却像那扑食的猎狗,唬得她连动都不敢动。   冠怀生竭力克制着自己。他完全承受不住被她发现是假哑的后果。   肩膀一耸动,他眼前炸开五颜六色。   凝珑却又瞪大了眼。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这感受,根本不是程延给她的那种!   冠怀生从头到尾,竟无一处像程延。甚至连那物都……   凝珑死死掐住冠怀生的肩膀,“你……你当真不是……”   冠怀生勉强回过一分神。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那易容膏把他的那处也给改变了,真不知是要喜还是要愁。   他尚在想万一脸与身都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该怎么办。   凝珑却已放由自己失了理智。   平心而论,冠怀生比程延更能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他不仅生了张她喜爱的脸,连那里都能更好地关照到她。   凝珑的泪花都淌进了他的嘴巴里。   “你能不能是冠世子,你若是有钱有势,那我何苦去巴结程延呢?”   “怀生,怀生……”   她在嘀咕什么,冠怀生听不清楚。   此刻他们共感,都觉头晕目眩,脉络紧绷。天地是假的,惟有她与他是真的。   夜仍旧漫长。   自凝珑离了席,凝理的心思也飘到了她那里。   凝玥挽着岑氏的胳膊撒娇,凝检埋头喝着酒,说自打投奔程家,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凝理自幼离家,其实对爹娘与小妹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明明可以选择搬出去住,可凝珑在这里,他不忍心走远。   程延很快就会查清秦适正是他的另一重身份。   而他,是巫教教首,是朝中第三派。   他有十足的底气与程延对打。程延得到的一切,他也能得到,包括女人。   想至此处,凝理借口醒酒离了席。   他去了中惠院,想找凝珑聊一聊。   凝理绕路而行,没经下人院走上连廊,反倒是由另一头直奔凝珑卧院。   院里静悄,她屋里已然熄了灯。   来到院,正好与云秀打了个照面。   “大妹妹歇息了么?”   云秀莫名惧怕眼前这个身姿高挑的男人。她故作镇定,点了点头,“我家姑娘已经睡熟了,大哥请回吧。”   凝理并未多想,接着又问:“冠怀生找到了?”   云秀摇摇头,“那哑巴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哪野着。”   凝理仔细打量着云秀,“你很怕我?大半夜也不冷,你抖什么。”   云秀脸色难看,“婢子只怕那哑巴潜逃,伤了姑娘的心。”   “大妹妹她……她待冠怀生很上心吗?”   凝理明知答案,却还是不依不饶地问了句。凝珑不肯告诉她答案,那她的贴身婢子肯告诉他也好。   云秀又晃了晃脑袋,“这是姑娘的私事,婢子知道的不多。大哥若想知道,还是等次日姑娘醒来,你再去问她吧。”   说完便搦腰走远。   凝理只得作罢,本想认命地回去。可离去时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他要去下人屋看一看。   近来府里渐生风声,说东院下人屋出了个男妖精,勾得主家魂不守舍。   这男妖精自然是指冠怀生。   凝珑自觉她与世子的婚期将近,以为阖府没人在注意她。可她怎么不想想,这样一个美人,无论何时,走到哪里都会是受人瞩目的焦点。   自以为偷.\\欢偷得绝妙,殊不知能被人一眼就看出。   只不过大多都没资格管她罢了。   凝理身为她的兄长,自然不能放任大妹妹被男妖精白白勾走三魂七魄。   东院的下人待遇极好,就连这下人院,也是一间比一间宽敞。前后房屋林立,俨然是一座小府邸。   凝理放轻脚步,朝冠怀生那间屋走去。   院里空无一人,下人都去前院喝酒唱歌凑热闹去了。黑漆一片,不知是否是他出了幻觉,他竟听到一股断断续续的猫叫声。   他不确定是不是小猫在叫。那叫声一声高,一声低,像是在呼喊母猫。   但真走近时,凝理只觉一道霹雳从他头顶劈下,把他劈成了个石化人,脚再也抬不起来,浑身无力。   只能站在冠怀生屋前,竖起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他的视线落在屋前一片空地。   地上落了个双鱼玉佩,他一眼就认出那玉佩是凝珑丢下的。   他也无比确信,那时高时低的“猫叫声”,是凝珑发出来的。   凝理倏地握紧了拳头,只觉原本属于他的女人,在被旁的狗东西侵.\\犯着。   在宁园,他把手贴在门扉上,听过凝珑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他与她的手交叠在一起。   恍惚间,他也加了进去,享受着三人盛宴。   而今,他只是默默听着墙角。只把双鱼玉佩捡起,用衣袖爱惜地擦了擦。   猫叫了很久,越喊越嘶哑。   凝珑当真要被晃散架了,趁冠怀生正擦汗,她赶忙朝门那边爬了过去。   她的意识也很模糊,只知道只要推开门,她就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可膝盖刚划了下,冠怀生又毫不费力地压在她背上。   凝珑毫不怀疑,这个蛮汉子能把她的腰给掐断。   他也有恶趣,提起她直接贴到门边,唤起了她一些难堪的记忆。   偏偏这时,凝理也往前凑近,又把手贴在了门扉上面。   再次与凝珑的指节贴合。   起初凝理没意识到门后有人,他只觉那猫叫声愈来愈大,仿佛是在他耳边喊的。   直到听见一声短促高昂的尖叫——   屋里的二人彻底解放,而凝理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凝珑也是第一次发觉,原来有时哭也可以是因快乐。   躺在宁园那张床榻里,她总是在做戏。只有冠怀生才能解下她的面具。   这是冠怀生独有的本事。   这一夜,尤无庸坐立难安。   “又没成,竟然又没办成。”他郁闷地捶着桌,“那女人在哪儿?不是说让你把她安插在程延身边吗?”   管事颤颤巍巍,“明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谁知世子竟能从天罗地网里逃出来,甚至又去凝府找人了。”   尤无庸只觉五雷轰顶,魂魄都快被吓散。   他想起他还有最后的筹码。   “快去给教首报信,让他务必帮我们一把。只要能把程家掰倒,日后我愿让出半壁江山给他。”   可那位教首哪里还肯帮他。   凝理骨子里还带着文人特有的清高。给程延下蛊一事,他原本就不同意,实在龌龊!可尤无庸这老东西不仅没听他的劝,反而倔得连下两次蛊。   原本他不愿出面争权,想把尤无庸推出去当挡箭牌。待日后新朝建立,根基不稳,他再出山夺位。   可如今看来,尤无庸是万般不靠谱。   不过凝理倒也沉得住气,表面上仍对尤无庸言听计从。   他的生辰在惊心动魄间度过。次日一大早,他便易容成秦适,独身前往秘院。   得力手下老疤禀报道:“昨日荣王带兵把我们底下几处窝点给抄了,教首,下一步该怎么做?”   凝理换了身黑袍,脸上覆着獠牙面具,当真像个道行高深的巫师。   他懒散地窝在太师椅里,把玩着戴在食指上的骨戒。   “先给他们点甜头,叫他们放低戒心。让信徒压低风声,新朝建立前,我们只需让对方知道有这么一个威胁就好,不要抢了宰相派的风头。待新朝建立,再按原计划做事。”   老疤深以为然。他人高马大,脸侧有道长而深的刀疤,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处。   信徒畏惧他,他却唯独惧怕教首。   他心里纳闷,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今日教首是噙着笑说话。   老疤没管住嘴,斗胆问:“教首,您是遇见什么高兴事了吗?”   真不怪他没心眼。平时教首脸色比冰块还冷,心狠手辣,不高兴时就喜欢砍人,很少见他情绪有所波动。   凝理脑里正浮现着一场精彩的春.\\戏。   他像一头野兽,压着凝珑,让她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响。   凝理笑意更深,可再给老疤瞥去一眼,眼神却无比冰冷。   老疤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甩自己几个响亮的巴掌,惶恐告退。   *   中惠院。   凝珑睁开眼,入目的却是熟悉的红床幔。   明明昨晚她歇在冠怀生那屋,他是什么时候把她送过来的。   阳光乍泄,卧寝内十分亮堂。   凝珑拉起被褥蒙过头,不由得想起昨夜疯狂。   那处十分清爽,想是冠怀生帮她仔细清洗了一番。   她摸出藏在软枕下面的一方小圆镜,握着镜柄照了照身。   脖颈以下,完全没有能看的地方。冠怀生很聪明,没动她白皙的脖颈。只是把她的唇瓣弄得肿些。   不经意间照过胸膛,都是牙印。   这该死的傻子,难道是把她这处当成馒头来啃了么!   刚照几下,云秀便推门而进。   凝珑赶忙把圆镜塞回去,慢悠悠地坐起身。   云秀望见她一身惨状,气得脱口咒骂。   “那哑巴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爬到姑娘头上作威作福!”   嘴里埋怨,可还是给凝珑抹着活血化瘀的药膏。   凝珑不经意间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事实上,昨晚他再三询问她的意见。每进一步,他都要看她点不点头。她自然一路放纵,允许他斩断最后一道防线。   而后完全贴合。   她不让云秀再说这种话。在云秀心里,她是纯洁无瑕的汉白玉,她的好是好,她的坏也是好。有时明明是她主动作恶,云秀倒也能将其美化成“身不由己”。   她不想承受这些夸张的谬赞。   凝珑漱着口,只觉腔壁里火辣辣的,像是被舐掉了一层皮。   “昨晚,是他把我送过来的吗?”   云秀说是,“天都快亮了,他才把姑娘抱回屋。亏他还有良心,提早把姑娘的身给洗了洗,否则姑娘又得被叫醒去沐浴。”   不多会儿常嬷嬷也来了,凝珑丧气地说:“嬷嬷,我试过了。所谓‘男人的长短’,的确是不同的。”   常嬷嬷惊讶得提起眉,“当真?小娘子再想想,感受当真不同?”   凝珑肯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为了表明自己没感受错,她心一狠,放出狠话:“就是把俩人的这东西都割下来,拿在一起比较,也没一处是相似的,更别提相同了。”   常嬷嬷问得更细,“哪里不同?”   闻言,凝珑羞红了脸,意有所指地瞥云秀一眼。   云秀自然懂她的意思,自觉地离了屋,让这俩有经验的人交流。   凝珑耳语道:“基本的要求嘛,俩人都能做到,甚至做得很优秀。只是,哑巴是往上翘的。嬷嬷,我觉得上翘的更好。”   嬷嬷笑出声来,“那是自然。”   后又听凝珑更详细的描述,更是笑得乐开花来。   “我的姑娘,想不到你还捡到宝了。”她握着凝珑的手,“你想啊,要紧关头他依旧咿咿呀呀的,那说明他是真哑。哪个男人在这时候还会有心思去伪装?哎呀,他肯定没骗你。”   又说到:“既然不是一人,那咱们就能放下心喽。日后你嫁进国公府,一定记得把哑巴带过去。世子忙时,你就去找哑巴消遣。”   凝珑却没嬷嬷那么乐观,把眼眸一垂,“恐怕没那么简单。”   嬷嬷不解。   凝珑:“世子先前警告过我。婚前我能肆意寻欢,但婚后必须与冠怀生断了联系。”   嬷嬷:“他说让断,你就果真断了?偷偷的,难道他会时刻把心栓在你裤腰带上?”   话是这么说,可凝珑心里还是怕。倒不是怕伤了程延的心,就怕他一怒之下与她和离。   毕竟哪个男人能忍受头上的一片绿?   她费劲千辛万苦才嫁到程家,今下只因一个哑巴,就要断了富贵路,忒不值当!   嬷嬷想这倒也是,“不管怎样,小娘子怎么高兴就怎么来。”   嬷嬷这做干娘的十分开明。别说是脚踏两只船,就算脚踏是十只船,那也是凝珑的本事!   情来爱去,说到底是你情我愿的事。千金难买愿意。程延愿意,冠怀生愿意,那旁人又有何资格去非议?   常嬷嬷给了凝珑十足十的支持,送走嬷嬷后,凝珑信心大增。   午后,她在凝府里闲逛消食。   她刻意回避凝理,尽量不去凝理会在的地方。   哪曾想,还是与他碰了头。   先前她感谢凝理提供线索,好让她能更快查到冠怀生的身份。可如今,她已确定冠怀生不是程延,自然会警惕凝理。   凝理正在欣赏一池莲花。   “大妹妹昨晚歇息得还好吗?”   凝珑想起云秀说昨晚他来中惠院找过她,便回道:“很好。大哥昨晚来院里找我,是有什么事?”   凝理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来关心一下大妹妹罢了。昨日生辰宴席,大妹妹还没吃几口饭菜就离了席。后来又去寻冠怀生,心里身里想是都不好受。”   凝珑回得一板一眼:“谢大哥关心,我很好。心里,身里,都很好。”   都很好,是指她被冠怀生滋润得很到位吗?   凝理眸里深意翻腾,问:“冠怀生回来了吗?”   凝珑轻轻“嗯”了声,“以后大哥就不要插手我与他之间的事了。之前你提到的疑点,我虽没解出,但如今已经不再需要。至于那本子里记的去向,他去哪里,做了什么,是他的事,我们管不着。”   凝理:“……”   眼瞅凝珑转身要走,他又出声说:“管不着?先前大妹妹可不是这样说的。仅凭他不是世子,难道就能证明他是个真哑巴吗?就算他是张延李延,就算他只是个奴隶,那也不能排除装聋作哑的可能。”   凝理当真聪明。只这一番话,就能把凝珑心里的疑惑又给勾了起来。   凝珑脚步一停,不知在想什么。   “大妹妹切莫掉以轻心。男人嘛,最擅长装模作样。大妹妹心思单纯,脾性良善,千万不要被这诡计多端的男人给骗了。”   凝珑嗤笑出声,侧过身,瞥了凝理一眼。   “那大哥呢?大哥擅装模作样?”   凝理摊摊手,“谁知道呢。”   俩人没再交流,自此分别。   *   宁园。   荣王看着程延咳嗽不断,“那蛊,当真解一次就行了?”   程延差点咳死,“一次就好。放心,我没事。”   荣王不信,幽怨地看他。   程延咳得脸色通红,差点把心肺都咳了出来。半晌后,才缓过来劲。但脸侧红意仍未消散,眼也比之前红。   荣王立即发觉不对劲,赶紧把大夫叫过来诊脉。   原来程延是肾火烧心,直接烧到发高烧了!   荣王不用想就知道,昨夜他是放纵过度,但这蛊性实在强,就算解了一次,剩下的还会扰乱心脉。   荣王本想说正事,既见程延发起烧,便打算明日再来说。   程延要强,摆摆手说没事,让他继续说。   “那我真说了?”荣王仔细观察着程延的脸色,生怕程延当场昏倒过去。   程延颔首,“说吧。”   荣王回那好,“我们低估了巫教教首。查来查去,只知他叫‘秦适’,把两广邪.\\教那套带到了京城。这厮牙尖嘴利,那张嘴说话厉害,擅长颠倒是非。世道本就乱,百姓甚至某些贵胄世家,听他这一说,纷纷投到了巫教门下。”   “佛教,道教,儒教,甚至一些不入流的巫教,自古以来便存在。”程延呷了口茶,“但它们能长久存在,不外乎是两种原因。一是天子需要披着以教为名的外皮,强调他即位顺天行事,合乎民心,以便能更好地统治江山。二是这些教本就是小流派,不影响天子统治天下。”   荣王:“是啊。可现如今这巫教徒越来越多,聚在一起行坏事,已经挡我们的路。”   程延问:“你查抄几处窝点后,那教首有什么动作?”   荣王把玩着茶盏,丧气地摇摇头。   “没有任何动作。那巫教像突然间消失了,不再聚众蓄事。查抄的窝点无关轻重,想是教首故意为之。所以当前我们的敌人还是宰相那帮人,切不能轻重颠倒。”   程延却不赞同荣王这番话。   “巫教派是想坐山观虎斗……罢了,夺江山更重要。”   提到夺江山,荣王反倒劝起程延。   “这段时间,你还是得跟国公爷多碰几次头。夺江山我出力,你俩出谋。我知你俩积怨已久,但大事当前,你就当是为了我,去见见他,好么?”   “这话是他托你跟我说的吧。”   荣王心事被戳穿,但又不想把程拟给供出来。干脆佯装气急,站起身说:“不管了,不管了!我去斗宰相,你们程家的事,我都不再管了!”   说完当真走了。   程延头脑发懵,荣王走后,他待在前堂品茶降火。眼皮上下打架,不一会儿就支手睡了过去。   程瑗无意路过前堂,却正好瞥见兄长一副病弱模样。   她也满心自责。倘若她对秦适再多些提防,兴许兄长就不用这么操劳。   程瑗刚一走近,程延便醒了过来。   意识还未清醒,数落的话便脱口而出。   “你怎么不去读书?”   程瑗没好气地斜他一眼,“教书先生都跑了,我去读个屁书?”   程延眉头一皱,“说话粗鲁,记你一过。”   程瑗又是心疼又是气,想着赶紧把要事说完,再劝他回屋歇息。   “那妓.\\子我都安排妥当了。她染的那毒谁都治不了,接不了客人,活得穷困潦倒,自生自灭。宰相许给她一百两银子,她才敢接这活计。她家在平州,打小被牙婆发卖,一路颠沛流离到平京。她说想回家,我就雇了一条船,把她送回老家去了。”   程延满意地点点头。   烧得意识模糊,还不忘教育程瑗,“所以人要洁身自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男人呢,没遇到心上人,就应守身如玉。女人呢,也不能轻信男人说的三两句漂亮话。”   程瑗无奈地叹口气,“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快回屋睡会儿吧,别等一会儿越来越烧。”   她这个兄长,看似无情无义,实则最是操心。总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倘若出了差错,那恐怕得自责一辈子!   *   小憩半晌,烧就退了。   程延不敢耽误时间,简单盥洗后,直接去了国公府。   程拟正待在祠堂里,给亡妻上香。   察觉程延走近,肃声道:“过来给你娘上一炷香。”   只在悼念故人时,他才能找回些做父亲的尊严。   灵位上写着:“程拟亡妻王氏。”   程延上过香,只觉这一行字尽显讽刺。   “娘嫁给你后,就失去了她原本的名字。与她亲近的女眷,称她王夫人。与她不亲近的,称她国公夫人、程家夫人。时候一长,她可能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吧。你呢,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程拟毫无犹豫地回当然。   “她姓王,行十二,娘家唤她十二娘。大名王闻月,小名月奴。成婚前,我唤她月娘。成婚后,我……”   程拟面露羞愧,“婚后,我唤她‘孩他娘’。好像她先是孩他娘,再是我的妻,最后才是她自己。”   程延嗤笑一声。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他说:“娘根本不姓王。”   程拟:“你什么意思?她不姓王,还姓什么?我不仅记得你娘的名字,还记得岳父岳母的名字,甚至连王家十几代祖宗的名字都记得清楚!她不姓王,哦,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没你了解她?”   程延不以为然,只是定睛看着王氏的牌位。   “‘王’是她父亲的姓氏。她母亲是一个婢子,被她父亲夺了过去,后来有了身孕。那父亲以为是个男孩,待婢子极好。直到婢子产下女孩,那父亲立即变脸,处死了婢子。本也想把她也送走,但被大夫人劝下。这么多年,把她当庶女养,对外却宣称是嫡女。”   “那父亲从不关心她,可她竟要随父姓。那婢子悉心呵护孩子,可死后连族谱都不曾入,更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婢子原本叫‘房茹萍’,我娘也应姓房。”   “笑话!”程拟被他这番无理话给气笑。   “随父姓是老祖宗的传统,怎么,你还想把这传统反了不成?你是不是拐着弯骂你老子!好,你不姓程,不姓王,难道想姓‘房’?你要是房延,能享受程家给你的滔天富贵?!”   程延不欲同他吵,何况这还是在祠堂。   “你是想让程家的列祖列宗看看你有多不孝吗?”   程拟也意识到此举不好,跨过门栏走出堂去。   “你想来说什么事?”   程延:“请你出面,写一封婚贴,给凝府递过去。再另写一封书信,与凝家长辈商定婚期。”   程拟还以为他专程来跑一趟,是来说朝堂大事。不曾想竟是为儿女情长。   他终于舍得细细打量他的儿子。   程延的脸与从前有些变化,变化不大,大概只有多日不见才能观察出来。   老父亲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嘴里说与儿子断亲,老死不相往来,实则很是关心这个儿子。   他呢,年龄越长,八卦心就越盛。   有时会“买通”程瑗,让贴心的小棉袄给他讲讲那位“嫂嫂”。   所以程延这变化,想也是为了讨好“嫂嫂”。   程拟心不在焉地“哦”了声,“再说吧。你觉得当今这混乱世道,适合把人家姑娘娶回家?你愿意娶,人家还不愿意嫁呢!先把江山打下来再说,儿女情长靠后排。”   程延何尝不知。   这等局面不适合做任何大喜事,但他还是想给凝珑一份交代。不能立即成婚,能让全城人都知道她是世子的未婚妻也好。   程延回:“那就先放出风声,说程凝两家联姻。”   也能护着凝珑。   程拟颔首说行。   望着儿子的侧脸,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无力感。   后浪推前浪,他隐隐感到自己早已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或许有朝一日会被拍死在沙滩上。   结合程延在祠堂说改姓氏那番话,程拟其实已经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程拟:“你想怎样做,那是你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硬要管你,你又要跟我闹翻天。”   程延眸色微滞,显然是没意识到这等开明话会从程拟嘴里脱出。   原本还有所顾忌,今下得了程拟这番话,心里的计划算是基本落定了。   父子俩没其他话可说,气氛相当尴尬。   所以在程延开口辞别时,程拟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程拟似乎总在暝暝日暮中送人,不管送亲人还是送好友。   也曾是这样一个朝霞漫天的黄昏,他送走了爱妻。当时儿子闹着不让爱妻下葬,女儿尚待在襁褓里,哭哑了嗓子。他又当爹,又当娘,把两个孩子照顾成人。不过好像爹也没做好,娘也没做好,面子挂不住。   当年才跟他膝盖一般高的儿子,如今已长成了一棵青松。当年裹在襁褓里的女儿,已经长成了懂事的大姑娘。   程拟望着程延笔直的背影,只觉那背影越来越模糊。   越来越像他的另一个身份——冠怀生。   就是在无数个这般小得毫不起眼的瞬间里,程延无时无刻地变化,直至完全蜕变为他最想做的冠怀生。   *   凝珑最近过烦了在两个男人间不断变脸斡旋的日子。   与冠怀生的那一夜疯狂,至今已过去了十几日。   中间这十几日,每逢解蛊夜,她便与程延缠得你死我活。蛊性越来越淡,甚至让她感觉已经解除干净了。   不解蛊的日子,她就让冠怀生三天两头地往她屋里跑。   他睡的那床硌得她腰疼,所以就算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她也要他去她那屋。   八月初,凝家与程家定亲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全京城人都知她凝珑是板上钉钉的世子妃,甚至有大胆的说,她可能是将来的皇后。   因此奉承凝家,奉承凝珑的人数不胜数。   凝珑的自尊心被捧得要比天高,连带着对冠怀生都慈眉善目起来。   但她心里还扎着一根刺,每次与冠怀生在一起,那根刺就会不请自来。   这么多次,他没一次喊出声,顶多咿呀几声,更多时候是在闷头耕耘。   她无比清楚男人有多会装。倘若冠怀生是装聋作哑,那她一定要想办法把他的“装”给试出来。   凝珑想了很多办法。   极.\\乐,极苦,极痛的情况下,都可能试出来。   第一种试过了,剩下极苦与极痛。   极痛好说。   这日,冠怀生在院里烙铁,旁边站着打铁师傅。师傅手一滑,红彤彤的铁花就溅到了冠怀生小臂处。   师傅此举当真是无心为之,并非凝珑指使。   那厢凝珑正躲在林里观望,见冠怀生痛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急着想出去叫大夫来给他敷药。   脚还没迈开,她就被云秀给死死拦住。   “小娘子千万不能过去!”   凝珑没辙,只能继续躲着。   师傅是打铁老手,各种突发状况都遇见过。今下赶忙掏出药膏,把冠怀生小臂处的伤口给敷了一遍。   铁温能把人给烧熟,可冠怀生仅仅是皱起眉,别说开口说话,就连嘴唇都没动。   是夜,凝珑把他叫到屋里。   “还疼吗?”   冠怀生摇摇头,又立即点点头。   他如今可是个人精,知道适当示弱服软,会让凝珑更在意他。   这事也就掀过了篇。   在“极苦”一事上,她花了很多功夫。故意摆脸讽刺,故意寻事责骂,凡是能让他感到委屈的事,她几乎都试了个遍。   没一次试成功的。   冠怀生情绪很稳定,甚至稳定得像死人。   要说不稳定的时候,倒也有。就在他们的第一夜,他整个人像疯了一样。   凝珑又把他叫来:“那夜你发什么疯?”   冠怀生比划着:“喝了不干净的汤水。”   继续探究下去也是白费功夫,凝珑便不再想这事。   但她心里的疑惑却一天比一天多,甚至恨不得灌给冠怀生一盅神药,让他开口说话,那样她也能把事问清。   这些天,她不仅在了解冠怀生,也在不断观察程延。   俩人分明有许多细节十分相像,可怎么会……   冠怀生越是沉默听话,她便越能想起程延的高贵冷淡。   熬到十四,她终于打算“鱼死网破”。明日是十五,按说再解最后一次蛊,她就能解放了。   所以在最终解放来临前,她无论如何也要弄清事情真相。   她想的很简单:用真心。她把最珍贵的真心拿出来,打算与冠怀生好好聊聊。   又是近黄昏,凝珑打扮好,忽地跟云秀吩咐:“去准备一杯毒酒。”   云秀一脸震惊。   凝珑解释道:“倘若冠怀生是真哑巴,那就把这杯毒酒倒了。倘若他骗我,就把这毒酒灌给他喝。”   云秀:“小娘子当真要这么做?”   凝珑却嗔怨地瞥她一眼,“我让你备的不是能毒死人的毒酒。你加点其他害处小的药,比如能让他短暂昏迷这种。但是切记,一定要拿出是真毒酒的气势,把他狠狠唬住。”   云秀这才放下心来。   她寻了一方能令人短暂失声的药,加到了酒里。后把这药告诉凝珑,凝珑相当满意。   当然,凝珑心里万分期望,他不会骗她。   天将暗却仍未暗时,是下人院最清净的时候。因这时是饭点,大多下人都去用晚膳了。   也正好让凝珑能避嫌。   她让云秀待在矮墙那头,万一有事,她一呼就能走过去。   凝珑心里十分忐忑。每走一步,心脏就怦怦直跳。   从来不信神佛的她,此刻竟求着神仙菩萨保佑,保佑冠怀生不会骗她,保佑这次交谈结果会如她愿。   她确信冠怀生就待在屋里,因他从不用晚膳。   渐渐走近,把耳朵贴在门框上。   好像有纸张摩擦的声音。   冠怀生在屋里做什么?   凝珑把腰弯起,听得更认真。   却不想,竟隐隐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   “般般……般般……”   “般般……啊……”   那声竟是……竟是……   竟是程延的声线!   凝珑只觉气血逆流,差点晕倒过去。   她还没寻好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手竟不听使唤地开了门。   “吱呀——”   她气色全无,眼睛瞪得死大。   他……   他深色痴迷地拿着她的画像,不要脸地搓.杆子!   那画像还曾是他握着她的手所画!   就在凝珑闯进来那瞬,冠怀生被激得遗在了画像上。   凝珑大脑一片空白,冠怀生更是头脑发懵。   他该道歉,他该道歉。   对,给她道歉!   “对不起……”   话刚脱口,他猛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哑巴”,他竟然说了句话。   哑巴竟然会说话!   凝珑只觉自己要疯了。   指着他,差点气得吐出口血。   “你竟是装聋作哑!”   那头云秀听见动静,赶忙跑了过来。她不敢进屋,却也知道屋里气氛冷到极点。   只把毒酒盏往上一举。   下一刻,凝珑便狠戾地夺去酒盏。   云秀从没见过凝珑这么生气。   凝珑也从没这么气过。   好啊,好啊。她早该知道程延与冠怀生是同一人。   骗得她好苦!   什么理智,什么清醒,什么克制,在窥破真相那一瞬,全都烟消云散!   凝珑只觉天地成了血红色,不是她死,就是冠怀生亡。   管他是谁,只要敢骗她,她必定,必定……   凝珑气急反笑,直接大步迈过去。   而后趁冠怀生还在发愣,她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两三下就将那毒酒灌入他的喉肠!   云秀关紧了门。   毒酒被塞完,那酒盏被凝珑猛地一摔,四分五裂。   凝珑依旧用力掐着冠怀生。   “你竟敢骗我。”   她恨不得把冠怀生掐死。可仅存的理智告诉她,冠怀生不能死。   把他掐得眼泛泪花,凝珑才慢慢松开了手。   而后恶狠狠地把他踢倒,冷眼看他跪地挣扎,她心里爽快极了。   “与其装哑,不如假戏真做,做个真哑巴。”   她忽地勾起一个“释怀”的笑。   “这杯毒酒,当我送你的饯行礼。以后滚出我的视线。”   但,却是她落寞地离开下人院。   进卧寝的一瞬,她急火攻心,一下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发红包~感谢在2023-09-01 23:59:58~2023-09-02 23:5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玻璃酥糖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加骗   ◎她和他纠缠不清。(修罗场)◎   过去二十年时间里, 凝珑真正生气发怒其实也就一回。   幼时,因凝玥曾说她是“克死爹娘”的扫把星,她拽着凝玥的头发,把凝玥揍得掉了几颗牙。   自那后, 凝玥可算是意识到她有多可怕, 此后只敢暗戳戳地讽刺她, 再不敢与她正面起冲突。   第二次发怒,是在今日。   她把真心捧了出来, 以为人家会珍视。结果人家却把她蒙在鼓里,陪她演了这么多场戏。   屋外喧嚣渐起,想是都在议论下人院里闹出来的动静。   云秀合上榉木窗, 坐到床边, 拍了拍凝珑的背。   “姑娘要是难受, 那就哭出来吧。”   凝珑侧着身, 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苏醒过来。她宁愿睡到天荒地老,也不愿醒来面对这桩尴尬事。   怒意升到极致, 她再也忍受不了,给冠怀生灌了一盏毒酒。之后怒意就慢慢消退下去,与此同时,莫大的恐慌浮上心头。   她想惩罚冠怀生, 但偏偏冠怀生在她推开门的那一瞬就消失了。   她惩罚的是程延。   她也因一时冲动,彻底得罪了程延。   得罪了她未来夫君, 万人之上的世子爷。   “哭?我是该哭一场。我毁了那条富贵路, 甚至还会拖累凝家。”   凝珑翻过身,额前热出了一层薄汗, 心里却冷得像冰窟。   “可我哭不出来。我不开心, 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也没有那么生气, 是他犯错在先,我为甚要因他的错气坏自己?我只是怕……”   凝珑捞紧云秀的手,“我怕世子会杀了我。”   那杯酒毒性虽小,但说到底也是一杯毒酒。她给他下毒酒,他肯定要恨死她了。   云秀心里发凉,轻声安慰道:“怎么会呢?姑娘也说,是世子犯错在先。他有错,你惩罚,岂不是两清了?姑娘你想啊,他为甚要费老劲变更身份进凝府呢?要不是为调查老爷,要不是为姑娘你啊。”   云秀毕竟是局外人,能清醒地分析现状。   “姑娘之前不是提过老爷贪污受贿嘛。世子或是为这事而来。老爷投靠程家,程家自然知道老爷是老滑头,对他多加提防实在正常。”   凝珑心觉有道理,示意云秀继续分析下去。   “婢子觉得,姑娘与世子之间,无论发生何种摩擦,无非是他一厢情愿罢了。他把姑娘的脾性摸得清楚,倘若受不了,那不早跑路了吗?既然留下来,那就说明……”   云秀俯下身,耳语道:“那就说明,就算姑娘真害死他,他也是愿意的。”   其实云秀分析的这些事,凝珑心里也一清二楚。   不过这些事,由她自己说出来与由旁人说出来,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凝珑暗地松了口气,不过还是没十成十的把握。   “要是甩几个巴掌还好,关键是喂了毒酒。动静闹得大,这时约莫阖府都知道我罚了一个下人。我……我还是怕。我怕过去那些臣服顺从都是他假装出来的。万一他没那么在意我,万一那些在意被毒酒灌得烟消云散,那该如何?”   云秀沉默了。   男女之间的事无时无刻在发生变化。从前喜爱,如今却不一定。   沉默许久,忽地眸子一亮,想出一计。   “姑娘当真确定冠怀生就是世子?”   凝珑:“自然。他伪装得再好,可有些细节却仍露了馅。我不会认错,那副画像是先前在宁园,世子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画完的。他呢喃时,是世子的声音。至于脸与身的问题,易容膏就能解决。”   又问云秀:“你想说什么?”   事虽已至此,云秀却仍觉有转圜的余地。   她道:“咱们说的那些,都是建立在俩人是同一人的基础之上。但倘若俩人不是同一人,而是我们搞错了呢?”   凝珑把这话拆分开来,仔细分析一番。   忽地豁然开朗。   凝珑嫣然一笑,“是啊,主动权在我们这里。外人又不知这些内情,我大可说:‘器重的下人在装聋作哑,我作为主家,狠狠惩罚他一番。’外人可不知他是世子,他也不想让外人知道他是世子。何况我在场时,并未指名道姓。冠怀生想是也以为,我是因他装哑而气。”   如此想来,即便程延来找她泄怒质问,她也不用害怕。   云秀问:“明日十五,姑娘还要去宁园吗?”   凝珑不知,“看宁园那边的安排。那处若不派马车,那我就自己去。那处若问起,我就隐瞒真相,选利我的话说就好了。”   其实若真论起来,吃亏的还是冠怀生。   凝珑本是受害者,就算她灌毒酒,她也仍旧是受害者。是他欺瞒在先,如今下场如此狼狈,也怨不得别人。   冠怀生自然不知凝珑还在算计他,他躬起腰,不断咳嗽。   毒酒灌入喉肠那刻起,他就知道这是杯“假毒酒”。   那酒里的确放了点东西,虽并不能致命,但的确把他的喉肠烧得不轻。   自作孽不可活。   冠怀生挣扎很久,直到灼烧的症状缓解了些,他才勉强站起身。   把屋里狼藉收拾好后,他推开了门。   认识的,不认识的,汉子,婢子,都围在他门前,嘀嘀咕咕地说坏话。   “敢得罪大姑娘,哼,好受了吧!”   “自他进府,大姑娘就对他多有照顾。我早看不惯他这小人得志的模样,终于等到他落魄了。”   “听说是装聋作哑呢,把大姑娘气得当场昏迷过去了!”   ……   既然大家都知道他是假哑巴,那他也就不装了。   他把唇瓣搓圆,恶狠狠地吐了句“滚”。   当然只是气声。   此刻他方知,那酒里放的是让他失声的药。   呵,又是失声。   看来凝珑是真的很喜欢“小哑巴”。   众人一下就猜出了他的唇语,本想再讽刺几句,但见他脸色阴沉得瘆人,便都自认没趣地走开。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只觉是老天故意让他败露伪装,好让他埋头去处理公务,不要沉迷在儿女情长里。   他有时的确摆脱不了傲慢待人看事的恶习。   这时心里反倒庆幸,在儿女情长方面,他还留了一手。   *   凝珑惩罚下人的事很快便在全府传开。   岑氏也把凝珑叫了过去。她并不在意凝珑与冠怀生之间到底有甚恩怨情仇,她只怕此事会影响凝珑出嫁。   “那下人真被你毒死了?”   凝珑故意没抹脂粉,把一张苍白无神的脸露出来,以此博取岑氏的同情。   “只是给他灌了点短暂失声的药,谁让他骗我呢。”   岑氏总算放下心来。   岑氏不理解凝珑挑男人的喜好。   “你要想养情人,那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偏就喜欢一个‘哑巴’下人。他现在是干净整洁了,进府前可是衣不蔽体的奴隶,脏得要死!他哪点比得上世子,你要是把对付他的心思用在世子身上就好喽。”   凝珑自知理亏,只是陪着笑了笑。平时听见这话,兴许会辩解几句。如今旁人越数落贬低冠怀生,她心里便越是舒畅!   看吧,大家还是站在她这方!   她暂且是获胜者。   后来又与岑氏聊了些家常。岑氏故意不提嫁妆,凝珑也不好再把话题往这方面引。   天色将晚,岑氏忽然想起解蛊一事。   “从前世子都会提前一天派马车来,把你接过去。这次怎的没有?”   凝珑脸色一僵,“许是公务繁忙,把这事忘了。”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甫落,照顾岑氏的老嬷嬷就掀帘进了屋。   老嬷嬷飞快地朝俩人福了福身,带来一个震惊人心的消息。   “世子前来拜访,这时正待在前堂和老爷一起吃茶。说是听闻大姑娘被下人气昏,实在放心不下,说是来与老爷商量朝事,实则是想来看看大姑娘。”   岑氏笑出声来,侧过脸夸赞凝珑:“珑丫头,你当真有本事,竟能让世子爷亲自登门拜访。哎呀,我程家真是有福气!”   她想拍拍凝珑的手表示鼓励,却见凝珑猛地站起身来,一脸不可置信。   凝珑晃着老嬷嬷的肩,“当真是世子?”   老嬷嬷只当她是惊喜过度,“是啊,就是程世子,将来的大姑爷。姑娘,快去梳洗打扮吧。”   凝珑被像被雷劈中,神神叨叨地说了句:“当真是两个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话落,猛地意识到失了态。只得福身告退,一路直奔中惠院去。   云秀也听闻世子登门拜访,焦急地站在廊下打转。这会儿见凝珑回来,赶紧凑到她身边。   “小娘子,咱们该怎么办?”   凝珑紧急吩咐:“去,快去把冠怀生叫来。”   必须要看看冠怀生有没有逃走。倘若他不在凝府,那这世子一定又是他佯装而成。倘若他还在凝府,那就说明,他与程延就是两人。   但怎么可能是两个人!   证据确凿,冠怀生是程延,程延是冠怀生,她怎么可能解错!   凝珑又觉气血倒流。乌发披肩,脸无血色,偏她还穿着一身白裙,像极了女鬼。   再抬起眼,仔细看去,她又觉自己要昏倒过去。   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冠怀生还能是谁!   凝珑浑身颤抖,被云秀拥着回屋梳洗。   她在场的时候,冠怀生一脸疑惑。似是在问:你叫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可当她同婢子进了屋,他脸上立即挂上一抹了然。   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内。   他又骗了凝珑一次,他想继续与她纠缠不清。也许将来她会恨死他,但只要能把握住当下,将来如何,他暂且不去想。   这头凝珑梳洗好后,满心疑惑地走出屋。   她恶狠狠地掐住冠怀生的胳膊,拽着他往前堂去。   “走,你跟我走。我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把戏。”   可老天又同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   前堂。   程延不断试探着凝检,试图让凝检主动交代贪污受贿一事。   凝检自然不愿,一直把话题往凝珑身上引去。   老天有眼,在他快被程延折磨得几近崩溃时,凝珑终于来了!   此刻,凝检、岑氏、凝玥、凝理都聚在前堂,屏气凝神地等着凝珑。   好不容易见她走近,谁知却看见她与一个下人纠缠不清。   竟当着世子的面,与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凝珑一迈进屋,就听凝检斥她道:“成何体统!”   待看清屋里状况后,下刻凝珑便腿脚一软,直挺挺地要摔倒在地。   “小心。”   是程延眼疾手快地搂住了她。   凝珑眨巴眨巴眼,看了眼程延,又看了眼伸出手想抱她,却被程延截胡的冠怀生。   搂住她的程延,脸、身、声音,都是她记忆中的程延。   程延把她搂得更紧,狠狠瞪了冠怀生一眼。   “这就是得你青睐的那个‘哑巴’?”   闻言,凝家几人皆是汗毛直立。在他们眼里,世子这是明晃晃地吃醋了。   可在凝理与凝珑眼里,这副魔幻场面能让他们困惑得想一头撞死。   凝珑从来被冠以“聪慧”的名。可现如今,她却觉得自己蠢得要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请看下章哈哈哈。   新男配出场啦,男主很擅长给自己培养情敌。   感谢评论订阅~感谢在2023-09-02 23:59:22~2023-09-03 23:5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缺乏教训的家伙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计谋   ◎他再有心机,也得跪着臣服。(新增)◎   凝检心惊肉跳, 生怕世子爷一个不高兴就把凝家给抄了。   他故意板起脸,“珑丫头,这是怎么回事?”   只说这一句话,他便把矛头指向凝珑。   凝理也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盯了程延一会儿, 再看看冠怀生, 忽然就明白这是一场诡计。   程延察觉到堂里气氛微妙。手指屈起, 搂紧凝珑的腰,说:“我有私话想跟她说, 失陪。”   说完又瞪冠怀生一眼,“你也跟过来。”   于是一女两男一前一后地走出前堂。   凝珑被程延搂得发憷。她轻轻嗅了嗅程延的气息,只觉他传给她的感觉与她先前在宁园感受到的无异。   这气息像一层迷雾, 越是用力嗅, 令她脑子越不清醒。   她迫切地想知道内情, 偏偏这俩男人无比淡定, 像是早就了解过彼此。   程延把她带到一方幽林。   他转眸望了望,确信四周只有仨人后, 朗声解释道:“冠怀生是程家的私生子。我与他同父异母,他娘原是我娘的贴身婢子。这么多年,他一直隐藏身份,所以你觉得他与我相像实在正常。”   凝珑立即窜出他的怀抱。尽管目前来看, 程延还是程延,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远离他。   她此刻竟会选择慢慢朝冠怀生那处移动, 她竟会主动接近欺骗她的冠怀生。   程延眸色一冷, “你不信?”   凝珑诚实地摇摇头。   程延又朝冠怀生瞥去暗含深意的一眼,“那让他跟你解释。”   冠怀生踌躇半会儿, 之后便开口:“世子所言如实。我与他样貌全然不同, 但声线却出奇相似。为避人耳目, 我换了另一副声线。”   闻言,凝珑登时瞪大了眼,“你……你不是失声了吗?”   程延轻笑,“我让他服下了解药。”   经此一事,程延愈发觉得凝珑就是只会耍绣花拳头的假老虎,做事雷声大雨点小。   说是毒酒,其实毒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他完全不恨她,反倒觉得此举把她衬得愈发娇憨。   凝珑满心震惊。没想到灌毒酒的风声会传得这么广,也没想到,兄弟俩提起毒酒,竟完全不埋怨她。   这是凝珑第一次听见冠怀生用原声说话。   从前她只听过他用喉腔发出来的只言片语,那日撞破他自渎,她以为那是程延的声音,却没想到,那竟是他的原声。   与他纠缠的每个夜晚,她也曾幻想过,倘若冠怀生可以说话,那他的声音会是何模样。如今听到了,却万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但她完全不想听他的原声,那声音分明与程延一模一样!   她更想听冠怀生伪装出来的另一副声线。   凝珑不信这些话,这俩人的说辞像提前串通好一样。   她问程延:“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私生子这事?”   程延:“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我已定婚,这事告诉你也无妨。”   凝珑倏地眼眸一亮,“定婚?”   程延颔首说是,“前几日放出了两家联姻的消息,今日我来凝府一趟,最主要是为告知婚期。”   他掏出一方红笺递给凝珑,“九月十二是黄道吉日,宜嫁娶。”   此刻,凝珑漂浮不定的心绪终于稳了下来。她怕俩人是同一人,怕程延会因她对冠怀生做过的那些狂放事而迁怒于她。   但程延完全没有生气,甚至还定下了婚期。   她的富贵路仍在,那些恐惧只不过是瞎想。   凝珑转头问冠怀生:“你是私生子,但也不至于沦落到去当奴隶吧。你当奴隶进凝府,是有什么目的?”   程延替他解释道:“他从来都是奴籍。一个私生子根本上不得台面,难道还想分一杯荣华富贵?他来凝府是由我授意,正如你所想,我派他来,是让他调查未来的岳丈。”   程延长叹一口气,“岳丈手里可不干净。”   不知怎的,今日程延的言论让凝珑分外厌恶。   从前她只是对程延无感,今日却是莫名厌恶。程延像被鬼附了身,言语动作都不再像从前的他。   从前他恨不得把指节嵌在她腰间肉里,今日却客气地屈起指节,不敢碰她。   不过她也替他辩解,从前他火急火燎,但那是在宁园。如今是在她“娘家”,他矜持些也正常。   后来程延又单独把凝珑拐走,俩人说着悄悄话。   程延抬起她的下颌,“你当真厉害,程家就两个年轻男人,结果都被你吞吃腹中。”   单独相处时,他带给她的那份压迫感又来了。   这份压迫感倒与原先不同。原先是一些心照不宣的情.趣,如今像一个陌生人在逼问质疑她。   凝珑暂且压下疑惑,嗔道:“分明是世子说婚前允许我跟冠怀生胡来。我当了真,结果世子反倒怨起我。好话坏话都让你说尽了,那我说什么?”   她踮起脚,别有深意地点了点程延的喉结。   从前在宁园,每每被他凿得快要散架时,她就会点点他的喉结,表示到此为止。   有时点一下还不行,非得夹着声音喊他一声“鹤渊哥哥”,他才肯饶她。   点喉便是求饶,她以为他懂。可眼下他怪异得很,非但没饶过她,还掰着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他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   程延吃错药了?   凝珑眼里的幽怨愈发深切。   她最烦别人管她!是,她就是与冠怀生胡来,那又怎样!瞧这话说的,她撩拨,也得他们肯上钩才行。分明大家都有错,为何只来数落她。   要怪就怪那哑巴太得她心。   凝珑愈发不解,揪起程延的衣袖轻声说:“世子这回就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与冠怀生来往了。”   场面话谁不会说?她要是认真演起戏,别说是世子,就是皇帝也会被她骗喽!   一番撒娇轮轰,程延终于饶了她。   “下不为例。”   凝珑暗叹一口气,想他真是越来越难伺候。   说她聪明,她能抓住各个细节不断探查。可她很多时候又不是聪明到底。   凝珑有自己的理由。   她可没那么多心思花在男人身上。   她又不是真的在乎谁,所以只要确保自己能得到所求,那旁的疑点她也不愿再去探究。   所以她只把程延的细微变化当作错觉。   回了屋后,凝珑侧躺在榻上,说自己以后不再计较那么多事。   云秀不解。凝珑分明心有质疑,为何不去探查了呢?   “真假程延,真假冠怀生,真假言论,这些小娘子都不准备再去查了?”   凝珑说是,“查或不查,于我而言已无甚大用。今日与世子见过面,我忽然就想通了一些事。”   她打开一方木盒,里面搁着原先冠怀生送给她的银手镯。   当初她很看重这手镯,让师傅将其加工得更好看些。   但现如今,这手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凝珑将手镯投进油灯里,给熔成了一滩银水,顺便把她寄在冠怀生身上那些幻想也一并消除掉。   从前她在意他,所以会因他的欺瞒而感到气愤。   如今她依旧享有富贵,依旧高高在上。而他,被程家抛弃,被她抛弃,变得一文不值。   云秀又问:“小娘子此后与冠怀生就再不来往了吗?”   凝珑慢悠悠地站起身,没有立即回应,反倒寻来一盒低温蜡,颇有兴致地把玩。   “不再来往?”她满眼凉薄,“不,我会待他比从前更‘亲’。”   她是世子妃,也可能是皇后。而他再有心机,也得跪着臣服。   她不再在意他,那就意味着,她可以更放肆地欺辱他。   他当为他的欺瞒付出代价。   他当领会,谁才是他的主。   *   宁园。   程延冷眼瞟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程家有个老传统——养影子。   影子与正主身姿相仿,必要时可替正主挡劫,甚至可替正主赴死。   程延的影叫作“治山”。   今下,他与治山都卸去了易容膏,用真容真身见面。   “你装得很像。”   程延躺在椅里,虽说着夸赞话,但脸上毫无表情。   治山始终平静,不曾多言。   程延莫名吃味。明明让治山作“假程延”是他想出来的计,可真看见治山搂着凝珑亲昵的时候,他又醋意疯长,开始后悔。   他更后悔自己会暗示治山,让治山与凝珑单独相处,以便能打消凝珑的疑心。   他不知治山与凝珑说了什么悄悄话,更不知俩人有没有亲密举动。   程延只得硬着头皮问:“你与她,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数年相处,他相信治山不会欺瞒。他与治山之间虽是正主与影的关系,但他早已把治山当作心腹来对待。   程延固执相信,治山不会觊觎凝珑。   治山不懂凝珑为何要点“程延”的喉结,他自觉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   喉结处的触感仿佛仍旧存在,治山回味着那触感,第一次动了私心。   “回世子,我与凝小娘子并肩看了会儿风景。凝小娘子问:‘冠怀生当奴隶这事,国公知情吗?’我回了世子教过的话术:‘知情,但他不在乎。’之后就不再说话。凝小娘子的心思全在冠怀生那里,只想回去见冠怀生。”   当真如此?   程延真恨当时自己没偷摸跟过去,这时只能选择相信治山。   他觉得很可笑。一群大男人,不爱站着,偏爱跪着臣服。不做人,偏偏都爱做狗。   但说起来,做狗也是一门学问啊。程延荒谬地想,就是做狗,那凝珑也只能喜欢他这条狗。   作者有话说:   这章很短小,发红包补偿。   周三下夹后再开始日六,周三的更新在晚上十一点半~   感谢在2023-09-03 23:57:25~2023-09-05 00:0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玻璃酥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灌酒   ◎没良心的坏女人。◎   婚期已定, 剩下的日子里,凝珑都在跟着教习嬷嬷学婚仪礼数。   岑氏这时终于肯关心这个摇钱树,连着几日嘘寒问暖。   她怕凝珑一个人学习太寂寞,索性给她寻来另一个将过门的新娘子, 俩人在一起学习。   这次婚仪盛大, 宫里听到这桩喜闻, 特意派了幼帝的乳母董嬷嬷来凝家作教习嬷嬷,顺便送了份厚礼。   董嬷嬷带着一堆礼箱来到前堂, 正好碰见凝老爷与岑氏。   凝检一瞧便知,这嬷嬷是代宰相来监视凝家的。   人带着礼来,礼嘛, 凝检就收下了。至于这嬷嬷……   还是岑氏出面解释道:“珑丫头打小被常嬷嬷教养长大, 这次学习礼数, 就让常嬷嬷跟嬷嬷你一起做吧。”   董嬷嬷颔首说好。   长辈在堂屋说场面话, 两位新娘子则待在后院静静等待。   凝珑坐在廊下的美人靠里,手肘支着阑干, 眼瞥着修剪漂亮的金桂树,一时看得入迷。   另一位新娘子正是她的发小,谢家嫡女谢婉仪。   谢婉仪今年二十二,同凝珑处境一样, 被家里催婚多年,是旁人口中眼光挑剔的“大姑娘”。   婉仪靠着廊柱, 百无聊赖地等教习嬷嬷过来。可过了半晌仍不见人影, 而她站得腿脚发麻,索性也歪在美人靠里, 跟凝珑说话。   “欸, 你家那位你可曾见过?待你如何?”   凝珑淡然回:“就那样吧。”   这话可算是撩起了婉仪的好奇心, 捞着凝珑的胳膊,“那样是哪样?你就仔细说说嘛。”   凝珑只得转过眸,简短地说了下她与程延的相识相知过程。   隐去中蛊那事,其实也不过是彼此见色起意,互生好感,接着结成夫妻而已。   婉仪:“原来男女间的事都这么落俗。我与魏家长子魏观也是这个过程,原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在情爱方面还会特殊些。不曾想,你也跟我们一样,逃不出这个落俗的圈。”   凝珑无奈一笑,“我这样的人?”   婉仪点头是呀。她欣赏着凝珑的美貌,也在心里回顾凝珑的才华。   “平京城就这么大,贵女少爷从小就互相认识。长大挑选夫婿或妻子,也无非是在老相识里挑来挑去。我们这帮贵女里,数你最出众。你从小就会来事,鬼灵精一个,永远沉着从容,大家都仰慕你,敬佩你。”   说到这里婉仪叹了口气,“所以我们都以为,你的情缘故事会更稀奇些。不过你的夫婿确实是咱们这一帮人里最优秀的。原先你不关心情啊爱啊这方面的事,所以你可能不知道,程世子可是京城里最优秀的黄金单身郎。你是最优秀的贵女,你们俩天生良配。”   凝珑只是笑着,又把目光移到那株金桂树上。   她这样的人确实少。   面如白莲,心如蛇蝎。外人面前,她端庄大气。可她一个人时,总会累得喘不过来气。   要说“爱男人”,她目前倒是谁都不爱。也许有的能得她怜惜,但那份爱与父亲对母亲的爱比不了。   前二十年,她内心坚定,没喜欢的男人就不嫁,时光都投注在自己身上,丰盈内心,强大自身。一旦迈了二十岁这道坎,凝家便都催着她赶紧离开。   嫁给程延确实是目前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既报了凝家多年教养的恩情,也能逃离这个令她窒息的凝府。   凝珑把话头转到婉仪身上,“你跟魏观是何时好上的?”   婉仪讲了个在她自己看来很是浪漫的故事。   天落雨,孤男寡女窝在一个屋檐下避雨。眉来眼去间,倒不是多深情,只是一致觉得对方很合适。之后一拍即合,定下婚期。   婉仪说道:“我的婚期是在八月廿七,比你早十几日。本想邀你来送女客,哪知你也成婚在即,怕是走不开。”   凝珑却不在意,“婚仪不过是一场仪式罢了,日后想见面,有的是机会。”   毕竟魏家归顺于程家,都在同一个阵营里,日后只会亲上加亲。   不多会儿,常、董两位嬷嬷就走进后院。   婆家派人来娘家接新娘,后新娘从娘家出嫁,坐轿去婆家,堂里拜亲,送入洞房。一套流程下来,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幸而凝珑与婉仪都学得快,只花半晌时间,便能把这套流程给演习完。   最后要教的是夫妻房事。   嬷嬷领凝珑与婉仪进了屋,关好门。   两位嬷嬷各拿出一套陶瓷玩具、一本画册、一本姿势要领,放在二人面前。   婉仪虽未经人事,但却懂得些这方面的事。   她把物件反推给董嬷嬷,羞道:“嬷嬷,这事我回家再学。”   董嬷嬷严肃回绝,“不可。这是正经事,跟姑娘读书写字一样,一知半解要不得,非得学透彻才行。姑娘既然来凝府学习,那就把这事一并给学好喽,回家也能轻松些。”   婉仪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认真学着。   凝珑反倒云淡风轻,毫不脸红,反而带着常嬷嬷坐得远些,探讨起其中乐趣来。   凝珑摆弄着陶瓷玩具,“这都是骗纯情小姑娘的。实际这事哪有那么死板,哪有那么多规矩,随性而来才是最好的。”   那头董嬷嬷正讲到避子,“姑娘若不想怀孕,那要么备好鱼漂,要么自己去服避子汤。鱼漂稀少珍贵,用前要好好泡发。避孕汤服多伤身,不划算。”   婉仪很吃惊,“那还有什么办法?”   嬷嬷淡然回:“就看你家夫婿有何能耐。他若想保护你,总有办法能解决这问题。”   婉仪缠着嬷嬷,让嬷嬷讲得更细致些。   在凝珑听来,董嬷嬷的话很有道理。   常嬷嬷借机问她:“程世子,一直在保护你吧?”   凝珑便给她讲了程家祖传避子汤一事。   嬷嬷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世子当真有心,姑娘也要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世子身上呀。”   凝珑明白嬷嬷这是在提醒她与冠怀生少来往。   凝珑勾起嘴角,“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其实自那日程延登门拜访后,她与程延便很少再见面。蛊性慢慢减淡,直至全无,她不再需要偷摸潜到宁园,与他私会。   婚前,新娘新郎最好不见面。凝珑倒乐得不见面,好让她把心思花到正事上。   偶尔心里发痒,就把冠怀生叫来。   除了云秀,没人知道自惩罚风波后,她都对冠怀生做了什么。   就连凝珑都不太清楚。   她使在他身上的花样太多,数都数不清。   *   送走嬷嬷与婉仪,凝珑满身疲累地回了卧寝。   屋里,云秀跪在地上,拿着抹布擦木地板。   她一脸坚定,每道地板缝都不会放过,想把渗进缝里的东西擦干净。   屋里有股淡淡的酒香。   凝珑乖巧地卧在榻里,“下次,我不会玩得这么野了。”   云秀幽怨地望向她,“姑娘还想有下次?”   凝珑知错,“没有下次,绝对没有下次!”   渗进地板缝里的酒,被随意扔在角落里的麻绳,歪歪扭扭的低温蜡,似乎都在控诉着凝珑的“恶行”。   凝珑不觉间恍了神,回想起昨夜的事。   冠怀生窥她越来越阴晴不定,干脆躲着她,不跟她见面。她却被他的躲避惹急,拿麻绳把他五花八绑。   那麻绳穿过的地方很微妙,把一副精壮有力的躯干完美烘托出来。   凝珑眼睛发直。   他的胸距很近,像是长出一双眼睛,缀在胸膛前面,沉默地注视着她。   “你为什么要躲我?”   冠怀生也没办法再装聋作哑,索性破罐破摔。   “不想被你打骂。”   凝珑无语:“你躲着,我就不打你骂你了?”   忽然意识到她在顺着冠怀生的话走,又赶忙拉回话题:“别用你原来那副声线,用冠怀生的,懂不懂?”   顶着冠怀生的脸身,发出的却是程延的声音。很违和。   冠怀生:“懂了。”   麻绳捆得不舒服,他岔开腿跪在地上,把背着的手腕扭了扭,试图摆脱束缚。   可凝珑的捆法精妙,就算他扭成花,麻绳也不会脱落。   冠怀生很怕她。搁在从前是件好事,搁在眼下,总带着一些不情不愿的味道。   从前是你情我愿,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暗中涌动。   如今倒像她强夺民夫,他一声不吭像个死人。   欺负死人有什么劲?   他或是个倔脾气,但凝珑却是板上钉钉的倔。   好啊,她非得把他的嘴撬开才好!   手里刚好握着酒盏,凝珑光脚走到冠怀生身前。   想是要灌酒。   冠怀生了解套路,干脆闭眼抬头,把嘴张开。   这可气坏了凝珑。   她把冠怀生脖颈间的链子一拉,他措不及防地往前趴。   “说要喂你喝酒了?”凝珑厉声道,“不要试图揣摩我的话意。”   既然他张开了嘴,她干脆拿来一杆烟枪,忿忿地吸了几口,而后捏着他的下颌,把那半撮烟灰都抖到他的喉咙里去。   “咳……咳……”   冠怀生只觉浑身上下都要被这烟灰给烧出个窟窿,狼狈地咳嗽着。   凝珑伸脚把他的肩膀一踢,“狗东西。程家不要你,你就是个奴隶,哪来的胆子敢揣摩我?”   她与冠怀生是两个阶层,天上地下。   她这人就是如此现实。你若是世子,就算你百无是处,她也会对你言笑盈盈。你若是贱奴隶,就算你样样全能,就算你得她欢心,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折辱你。   冠怀生深知这点,但他总想着自己或是特殊的那一个。   能被她特殊照顾,得她特殊青睐。他以为他与那些男人不同,但她用一次次无差别的折辱告诉他——他没什么不同。   他就是一滩烂泥,是万人嫌。离了她,他孤立无援,什么都不是。   凝珑踩着他,把他压到最低,直到他不得不竭力抬头仰视他。   而后,她把酒盏举高,“喝酒。漏一滴,打一鞭。”   讽刺的是,那酒是程延亲自所酿。她平等地漠视所有人,平等地糟蹋所有人。   啪嗒,啪嗒……   冠怀生喝得很艰难。   他喜欢痛,但有时凝珑带来的痛,他根本承受不了。   更多时候,他是真的疼,只不过逼着自己把那疼痛幻想成酥麻。   他把腰杆弯到最低,几乎是给凝珑磕了个头。   凝珑故意把酒倒在地板上面,他只能狼狈地把酒珠卷走。   冠怀生竟有些恨。   从前她在乎他,所以他不在乎这些折辱。如今她心里没他,却依旧做着撩拨他的事。   他恨这个没良心的坏女人,更恨自己贱得要死,明知她坏,还要凑上前去。   “贱得要死。”   凝珑从回忆里恍回神,莫名评价一句。   那头云秀刚把地板擦干净,心想今日终于能消停,却听凝珑说:“把冠怀生叫来。”   云秀累得够呛:“还要来?”   凝珑摇摇头,“今夜,我要出去玩乐,顺便把他叫来,保护我。”   云秀:“去哪里?”   凝珑露出一个暗含深意的笑,“会去很有趣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下更在明天早六点和晚九点。 第27章 奴才   ◎跟人家学学怎么做奴才。◎   有无数个瞬间, 凝珑觉得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场来去匆匆的暴雨,她从雨中穿过,寸缕未湿。   她把日子过得很模糊,出了府才知, 原来今日是中秋。   中秋佳节, 阖家团聚。凝府的团聚大抵是属于凝家四口人的团聚, 她一个外人跟谁团聚去?反倒是学了一天的礼数,忙得连口茶都不曾喝。   阖府下人也都是人精, 看见她就避开走,唯恐惹她生气。   亲情方面的事,凝珑的气从来生不起来。平心而论, 舅舅舅母把她养得很好。   只不过他们终究不爱她, 她也终究无法把他们当成亲爹娘。   她带着帷帽, 站在府门口一面胡思乱想, 一面等姗姗来迟的冠怀生。   说起冠怀生,她就满肚子气。   她赠他一个与她出门的机会, 他倒好,叫她出府傻等。   今夜不比原先闷热,反倒带着一丝冷飕飕的凉意。   又刮来一阵该死的风,差点把她头上的帷帽吹走。凝珑跺着发麻的脚, 一面小声咒怨道:“该死的狗东西,竟敢叫我等你, 看我不把你……”   话还未说尽, 抬眼就见冠怀生快步朝她走来。   凝珑赶紧收回脚,把腰杆挺直, 把话声撮冷。   “干什么去了?”   冠怀生搂着个包裹, 待走近, 他把包裹打开,里面是两个做工精巧的面具。   “哪来的?”   冠怀生回:“兄长给的。”   兄长?凝珑认真想了想,“你兄长还是我兄长?”   冠怀生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原来这兄长是指程延。   凝珑不理解,“你兄长待你挺好,像是提前知道今晚我会与你一起出门,所以就殷勤地送来两个面具,让你我戴上。”   但以她对程延的了解嘛,程延绝对不会做这种奉献自己成全他人的事。   凝珑端起一个镂空面具。这面具做工精巧,刚好能把面貌特征挡住,但又能把眼鼻嘴露出来。   她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所以在见到这面具的第一眼起,她就想将其戴在脸上。   但又拉不下面子,索性问:“我可不信。这面具该不会是你从世子那里偷来的吧?”   “偷”这个字深深刺痛了冠怀生的心。他立即瞪大眼,“没有偷。兄长把原料给我,我自己把面具做了出来。”   他的神情很真诚,就像当初把那银手镯奉给她一样。   不得不承认,他做手工很有天赋。一回生二回熟,这面具样式甚得她心。   凝珑扯了扯嘴角,“勉强入目。”   可话音刚落,她就果断地把碍事的帷帽摘了下来,把面具戴上脸。那面具像为她量身打造,纹路弧度能完美衬托出她的贵气,把她衬得更加神秘。   冠怀生也戴上面具,跟在她后头。   原本凝珑以为戴面具只是冠怀生的奇思妙想。今夜找他来,是想到最后狠狠羞辱他一番。在这之前,给他点甜头也未尝不可。   可走到御街正道才知,原来时下逛街看灯会,最时兴戴面具。戴帷帽的小娘子反倒很少见,若非冠怀生拿来面具,那她走上街恐怕要相当受人瞩目。   逛街时,她巴不得自己是透明人,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她才好。   她不情愿地夸了句:“你倒是挺机灵。”   冠怀生守在她身后,得意地勾起嘴角。   御街小摊遍布,卖樱桃沙冰煎的、卖簪珥衣裳的、卖奇珍异玩的……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商贩的吆喝声和高低攒动的人头。花棚架子上挂着螃蟹灯、羊角灯、龙凤灯。红的、蓝的、黄的、粉的,共同构造出一个如梦如幻、五光十色的世界。   这般美景凝珑早已看惯,但她料断冠怀生这“乡下人”没看过。想借此让他大开眼界,便故意把脚步放慢,让冠怀生凑近她。   直到两人并肩而行。   凝珑指着一对眉来眼去的泥人,“欸,知道那是什么吗?”   冠怀生顺势看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程瑗小时候闹腾,常哭得他心烦。他把拨浪鼓甩烂也哄不好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那时也恰逢灯会,他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世子满街窜,最终买了个泥人回府,成功把程瑗哄好。   泥人总能让他想起幼时的苦难日子,那时他觉得他可能活不到弱冠之年。   但,即便过去再黑暗,如今也都挺过来了。   现在凝珑指了指泥人,兴许往后他再看见泥人,想起的人就会是凝珑了。   不过面上仍勤恳演戏。故作没见识,瞪大双眼,望着这对栩栩如生的泥人。   他摇摇头,“没见过,不知道。”   果然如此。   凝珑嗤笑一声,“这是泥人。这都没见过,真是粗鄙无知的奴隶。”   冠怀生轻轻“哼”了声。   好好好,他就是贱,他就是粗鄙无知,他就是万人嫌的臭奴隶。   凝珑其实也没看过雕刻得这么好看的泥人。她慢慢凑近那个摊,发现这摊贩卖的泥人竟都很精致。   摊贩老远就盯住了她。这么一个富贵美人,要是肯照顾他的生意,那他不就一夜暴富了?   摊贩笑得比娶了新媳妇还高兴,忽视冠怀生,热情欢迎凝珑。   “小娘子眼光真是独到!此泥人乃临安虎丘范大师所作,在虎丘可是值百贯钱呢。我与那范大师是老相识,特意托他刻了一批泥人,买到就是赚到啊。”   且不论这商贩话术是真是假,单是他这逢迎谄媚态,就能取悦凝珑。   凝珑面不露色,心里却乐开了花。   看吧,她眼光就是好,一眼就能挑中好东西。   不过她虽然喜欢看别人奉承她,但却从不乱花钱。   她故意不指那对泥人,反倒指了个泥乌龟,“多少钱?”   摊贩扬起一个标准的笑容,“一百贯铜钱。”   “一百贯?”凝珑不可置信。   摊贩点点头,“就是一百贯。”   这泥人的工艺值得卖一百贯。   凝珑问冠怀生:“你有喜欢的吗?”   冠怀生则指了指刚才看过的那对泥人。   摊贩随即说:“这对泥人三百贯。”   三百贯,三十两黄金,去贵家作坊买一个金簪都绰绰有余。   凝珑没料到摊贩竟这般黑心,抬起脚就想走。却见冠怀生仍站在原地不动,眼巴巴地盯着那对泥人不放。   凝珑想他是疯了。他身无分文,若想要,那还得她去掏钱。   冠怀生自然也有盯着不放的理由。   女泥人正把男泥人骂得狗血淋头,男泥人虽被骂着,可脸上却有笑容。   有人骂,有人管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他觉得这泥人很像他与凝珑,但绝不敢把这话说给她听。   照她那脾气,估计又该生气:“你竟敢拿我比泥人作比较?”   凝珑确实不愿意花这冤枉钱,“喂,别看了。不买,赶紧跟我走!”   又朝那摊贩复述一句:“我们不买!”   说完就扯着冠怀生的衣袖,别扭地朝前走。   她不知道冠怀生是故意还是无意,到处这里看看,那里站站。   他穷困得极其真诚,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凑上前见一见。反倒让凝珑不知从何去羞辱他见识短浅,身份低贱。   好歹最后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小倌馆。   其实凝珑没去过这种地方,那番找小倌伺候的说辞也不过是吓唬冠怀生。三分戏做成十分,假的也能是真的。   身后,冠怀生看着这块巨大无比的招牌,脸色一黑。   他在考虑,待日后新朝建立,要不要把平京城里的小倌馆都给砍了。青楼也要砍,省得有朝臣日日寻欢作乐。这风气实在猖獗。   凝珑指着那块招牌,“认得这仨字吗?”   冠怀生阴沉地摇摇头。   凝珑噗嗤一笑。不高兴就对了,谁让他在府里刻意避着她。   谁家做奴才的做成他这般肆意德性!   既然她想见他的时候,他故意躲避。那她干脆当着他的面,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误打误撞间,凝珑竟进了间有聚集着别样癖好的馆子。   进了馆,入眼便是满墙工具。   皮鞭、塑身兽衣、长拍短拍、金链银链……   她见过的,没见过的,琳琅满目。   这馆子建得高,足有四层。每一层都有无数隔间,有的隔音,有的不隔音。   凝珑忽地就有些后悔。不过她硬是要给冠怀生一个教训,便硬着头皮走到掌柜那处。   冠怀生见状,也迈开脚赶紧跟过去。不料刚走一步,就被几个壮实的伙计给拦住。   冠怀生不欲惹事,只得远远望着凝珑与那掌柜说话。   凝珑翻着掌柜递来的介绍簿子,点着其中一页说道:“定四楼东间,时间为今晚。客人是我和……和带来的那个男人。”   说完便把钱送了过去。   掌柜又递来一个厚簿子,“小娘子,请挑人伺候。”   簿子里有每个小倌的画像与经验介绍。凝珑无心仔细看,只道:“挑几个干净的送过去。”   掌柜说好,再问:“小娘子是主还是奴?”   凝珑眉头狠狠一皱,满眼不解:“什么主?什么奴?”   掌柜“嘶”了声,“小娘子都能寻到这里来,难道连这个问题都不懂?不该啊。”   提起这破馆子凝珑就来气。她平时那些是业余癖好,怎能与这专业的比?何况她也不屑去比!   她是爱这些,但也只能接受跟冠怀生来!   凝珑白掌柜一眼,双手抱臂,没好气地说:“你看我像主还是奴?”   脾气这么不好,一定是前者。掌柜尴尬地笑了笑,放她上楼。   冠怀生见二人聊完,赶紧走上前。   凝珑提裙上楼,他紧紧跟着。   他焦急问道:“你当真要去?”   凝珑此刻才舍得转眸瞥他。   “我就是要去。”她轻声吐道,“而且,你也要跟着去。”   冠怀生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想法,“你让我跟着去,是想让我做什么?”   凝珑扯起个凉薄的笑。   “既然你不会做奴,那你去看看人家是怎么做的。”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哈猜猜凝姐会不会把戏做全套呢。下更晚九点。 第28章 发疯   ◎大胆地亲了亲她的耳垂。◎   每一楼都有不同风景, 底层喧闹,到了第四层,都是隔音的单间。   馆顶吊着一个布满彩绸的巨大长灯,把第四层照得如梦如幻。   凝珑只看了一眼就觉头晕目眩, 勉强撑着推开了单间门。   先是看见一个双面绣花鸟屏风, 走近几步才知, 原来从她这处可以清楚窥见屏风后的风景。   六个年轻男郎上身未着衣衫,下身穿着单裤, 分成两排,并膝跪在屏风后面。   她有点这么多男人吗?   凝珑飞快扫了眼屋里陈设。除了六个身姿精壮的男郎,屋里还摆放着几层玉柜, 柜里摆着各种模样的道具。   凝珑忽觉背后冷飕飕的, 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男郎们旋即朝她这处磕头, 齐声道:“问小娘子夜安。”   兴许是掌柜看她带着冠怀生而来, 便以为她喜欢冠怀生这种类型的男人。因此不论是人还是景,都在往她的喜好上布置。   冠怀生多看一眼都觉恶心。屋里空气仿佛很浑浊, 带着些情啊爱啊特有的黏糊味。他浑身不适,抵着墙抄手而立。   “回去吧。”   凝珑自然不依,“回去?你当我出钱来看空气啊?说的倒轻松,花的不是你的钱, 你自然不心疼。”   冠怀生脸色更沉。   “他们不干净。”   “那你就干净?”   “比他们干净。”   凝珑白他一眼,“你要想回去, 那你就自己回去。我可要来这里快活。”   冠怀生怎会回去, 放任她去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僵持间,凝珑便已朝屏风后走去。   这六个男人的长相嘛, 还凑合, 毕竟她从小到大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但凡有点志气的男人都不会窝身倌馆, 所以如今她看他们,就像在看一群无用草包,眼里满是鄙夷。   凝珑也不知道旁的客人来这里都会先做什么,索性叫男郎们围着她坐,给她端茶倒水,按摩肩腿。   冠怀生就只站在屏风那头,眼神幽怨不满,看着她被众人伺候,一脸享受。   凝珑建盏道:“都有什么才艺?”   这个说:“我嘴里什么都能接。烟灰,口涎,美酒……”   那个说:“我很能忍,您就算把我驯得窒息,我也不会反抗。”   ……   六个男人七嘴八舌地炫耀,听得凝珑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叹了口气,“我是问,会不会琴棋书画,骑马射箭之类的才艺,不是这方面的。”   六位面露尴尬,都觉方才那些炫耀话把他们自己衬得猴急。   凝珑面露不悦,怨道:“我挑的明明都是干净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懂?”   较成熟的那位男郎给凝珑揉着肩,故意把气息调得悠长,趴在凝珑耳边解释道:“这些事我们从小就在练,怎么做,做到哪种程度,早已是刻在了骨子里。今晚是第一次出来接待客人,若是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客人告知一声。”   “从小?”凝珑好奇地侧身回眸,与男郎挨得很近。   “是啊。出身奴籍,便注定要做一辈子人下人。待在奴隶窝与狗抢食,干苦活儿,这样的苦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幸好遇见了馆主,把我们一帮奴隶领来,教我们各种本事,这才有了立足之地。如今干的事虽不光明,却好歹能养活自己。”   他又递给凝珑一盏茶,“做我们这行的,总会遭到各种白眼。不过习惯后,就不会在意了。”   后来几位轮流给她讲当奴隶有多不容易,试图让她心生怜惜,好能在他们身上花更多钱。   有位长相较为稚嫩的男郎一时口无遮拦,直爽说:“小娘子每动一样道具,我们得到的月钱就会多一贯铜文钱。不是真的用也行!道具都盖着一层红绸,只要把红绸掀开,就算使用。所以小娘子……”   这话倒当真把凝珑当成了个大冤种。   为了让他们有钱,她就要多花自己的钱买道具。天底下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   凝珑敷衍一笑,“我知道了。”   她的眼始终落在冠怀生身上,很想看看冠怀生是何种反应。偏偏他背过了身,故意不看她。   凝珑高喊一声:“喂,你还站在那里干嘛,过来呀。”   她就像养了无数门客的风流纨绔,想把屋里最后一个清醒人拉到老巢里。   冠怀生满心犹豫。去,他会被迫看她与别人男人互动。不去,他们戏谑调侃的声音又会传到他耳里。   最终还是迈开了脚步,不过也只是从屏风后面绕到了屏风前面,依旧离凝珑远远的。   凝珑顿感无趣。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冷漠地看她被众多男人围着。仿佛就算他们上演一场不得了的大戏,他也只会这样冷冷地看着。   有人问:“这位兄弟,先前也是奴隶吗?”   凝珑点点头。   男郎们很嫉妒他。明明都是奴籍出身,他们尚在这里挣扎多年,而冠怀生早成了大户人家的下人,甚至还得到了主家的青睐。   同样是下人,他们无法抹去骨子里的谄媚。冠怀生倒一身自信,简直不像个下人,而像个佯装打扮陪情.\人玩乐的少爷。   所以男郎们一心挤兑他,在凝珑耳边吐着风凉话。   隔了老远,冠怀生若想听,其实完全能听清那头在说什么话。偏偏他不愿,把耳道一闭,任由前面如何喧闹,他始终盯着屋里的盆栽看。   盆栽绿盈盈的,他头顶也绿盈盈的。   跟在凝珑身边这些日子,他快成了比乌龟还能忍的存在。   那边凝珑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勾勾手,传来一位男郎,贴着他的耳说了会儿话。   男郎瞪大眼,十分不解。   “泥人?小娘子为甚要我去买泥人?”   凝珑不耐烦地“啧”了声,“让你买,你就去买。反正有用,旁的别多问。”   男郎也聪明,搓了搓手指,“跑路钱得有吧。接待客人时,未得掌柜允许,不得擅自出馆。所以这贿赂掌柜的钱,也得有吧。我又不知那摊子在哪儿,走出去得问路,浪费一番时间,问路钱也得有。再有,千辛万苦找到那摊子,买泥人的钱,总得有吧。”   经此一算,要请动男郎,最起码花掉了几百两银子。   凝珑瞠目结舌。   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自己偷偷把泥人给买喽。   不过她决心要做这件事,心一狠,把腰间的玉佩、玛瑙吊坠都解下交到了男郎手里。   “喏,把这俩拿去当铺当了,当回来的钱都足够给你赎身了。无论如何这泥人,你一定要买来。今夜买不来,往后就一直去买。”   她凑近了些,说了个地址,让男郎务必把这泥人送到那里去。   较成熟那位男郎看着俩人儿戏,委婉说道:“还得动一样道具才行,这是馆里的规矩。”   凝珑只得看向那几道玉柜。   她随手一指,挑了个束腰带。   “把那上面的红绸揭下来吧。”   男郎问:“确定?”   凝珑颔首说是。   接下红绸,男郎又跪坐到她身边。   “小娘子挑的束腰带,是这屋里最贵的物件。”   凝珑心里发冷,尴尬一笑。为了冠怀生,她花了多少真金白银。   冠怀生再抬起眼,突然发现屋里只剩五个男郎。什么时候走了一个?还是说,那男郎是不堪承受下了场?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凝珑手里拿着一个做工复杂的皮革束带。   他也就看了会儿盆栽,难道就错过了屋里的大戏?   凝珑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冠怀生再也忍受不了,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把拽起凝珑。   凝珑还未回过神:“你发什么疯?”   冠怀生冷笑:“我发疯?我这样,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强硬地箍着凝珑的胳膊,罔顾她的意愿,直接把她拉出馆去。   外面冷风一吹,人才清醒几分。   “你是不是有病?”凝珑一把甩开他,揉着发红的手臂。   “我花那么多钱,什么都没用,就这么出去了,不得亏死!”   “什么都没用?”冠怀生拽走皮革带,“这是什么?”   凝珑便支支吾吾,不欲解释。   都怪冠怀生!   都怪他躲她,她才会想出门整他。都怪他想要那泥人,她才会花重金收买男郎,还被强买强卖着,买了个不知道怎么用的奇怪带子!   没用的狗东西,只会气她,旁的什么都不会。   凝珑推搡开他,“滚滚滚,赶紧从我眼前消失,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就提着衣裙往人群中挤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但气上心头,走着走着,竟把路越走越黑。   在平京城住了二十年,现在竟然迷了路。   凝珑看着愈发漆黑的街道,心里一慌。更恐怖的是,几条街巷外,好似有打斗的声音。   渐渐的,血腥味传到这里。   那里在杀人!   凝珑紧贴巷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刚想悄悄溜走,却意外踩到一根树枝。   “吱呀——”   心脏跳得很快,几乎快要跳了出来。   忽地腰间一紧,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是谁?!   “嘘,不要动。”那人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说完,竟大胆地亲了亲她的耳垂。   “是我。”   熟悉的熏香气息传来,凝珑的心跳终于慢慢静了下来。   是程延。   作者有话说:   冠怀生:马上滚,但切大号来见你。   下更明天早六点。 第29章 苛待   ◎肆无忌惮地表达占有欲。◎   或许下一瞬就会遭遇危险, 但这时,俩人还在眉来眼去。   确实是在抵出性命去互相撩拨。   凝珑不喜程延,但程延的确能让她安心,让她遇见困难危险时, 总是想去倚靠。   程延穿着一身圆领袍, 蹀躞带环腰。额前带抹额, 小臂处戴着臂鞲,蹀躞七事叮铃咣当, 完全是悠闲的武将打扮。   这身打扮把他衬得更年轻,倒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不过无论他是何模样,他都在无形间成了她会想倚靠之人。他的身份给她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 浑身上下写满了“可靠”二字。   程延也觉得一旦脱去“冠怀生”这道束缚, 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占有欲。   冠怀生无法搂紧她的腰, 从她的耳垂吻到唇瓣,再往里探去。   但程延完全可以。这也就顺理成章地弥补了许多缺憾。   俩人没在原地停留很久, 很快便撤出去,在一条幽静的小道里走着,慢慢走到明亮的长道。   凝珑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侧眸问道:“那巷里, 是哪些人在闹事?”   程延直白地告诉她:“巫教信徒。许是教里出了叛徒,他们内部正在紧急处理。”   “原来是这样。”   程延却在心里想, 不止是这样。凝珑若能再往前走几步, 就能轻易看到,她的兄长凝理穿一身教袍, 戴着獠牙面具, 手起刀落杀着人。   程延主动握起凝珑的手, 心里却嫉妒得发狂。   方才在那倌馆里待着,他眼睁睁看着凝珑挨个把那些人的腹肌摸了个遍。   无非是几块肌肉,有什么好摸的?无论是冠怀生还是程延,她分明不愁抚摸好身材。   这便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吧。   程延侧目望去,那个精致面具依旧服帖地贴在她脸上。   程延不想再透过一层面具看她,手一挥,那面具便离她而去。   他认真道:“我想看看你的脸。”   凝珑只是把面具从他手里要了回来,却没再戴上。   “嬷嬷说,婚前,新郎新娘最好不见面。”   程延轻笑出声,“我确实有认真听嬷嬷的话。只不过今夜得到消息,说巫教派在御街一带有动静,这才出了门,上街巡逻。听岑夫人说,你生性喜静,不好热闹,常待在内宅里。今日中秋,你不在家里吃团圆饭,怎么出来逛街了?”   凝珑摆弄着面具,“那是他们四口人的家,却不是我的家。”   程延:“你一个人出来?”   凝珑犹豫着要不要把冠怀生给供出来,可她又想问程延面具这事,便实话实说:“还有冠怀生。”   程延:“去哪儿玩了?”   凝珑不自在地摸摸鼻,嗔道:“就在街上走一走,看看摊子都在卖什么嘛。”   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其实她并不擅长说谎。每次撒谎,小动作就会多一些,声音也会放得更轻柔,仿佛是想用撒娇掩饰不自在。   程延气她的话半真半假,却也无法去责怪她。猜想她是要问面具之事,便主动开口提及:“原先我丢给他一块料,倘若他饥寒交迫,还能把这料当了换钱,养活自己。”   “不曾想,他竟是制成了面具。”   原来冠怀生说的是真的。凝珑回:“原以为你对他这个私生子只有恨,没想到你还挺关心他。”   程延揣摩道:“我在你眼里,难道就这么冷酷暴戾?”   凝珑摇摇头,“那倒不是。就是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人关心冠怀生罢了。”   程延吃味:“你好像对他很上心。”   凝珑想,何止是上心啊,冠怀生人都给她上了。   她傲娇地轻哼一声,“他是程家的私生子,又不是我的私生子,我为什么要对他上心?要钱没有,要脸还勉强过得去。他哪方面都不优秀,我为什么要对他上心?”   但偏偏越解释,越能叫程延看出她有多在意冠怀生。   凝珑想把这话题绕过去,偏偏程延揪着不放。   真是稀罕呐,他什么时候那么在乎冠怀生了?   走着走着,凝珑故意往程延身边凑。起初俩人中间隔着两拳距离,现在她紧紧贴着他的身,越贴越紧。   明明道路不算狭窄,可程延就是没地落脚,快被她挤到了墙上。   凝珑呢,手指从他的手心爬到他的胸膛,整个身一倾,无比自然地歪在了程延怀里。   程延被她这动静逗笑,“你想做什么?”   凝珑亲了亲他滚动的喉结,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好啦好啦,世子高抬贵手放过我吧。不要再提他了嘛,多晦气呀。”   可手指一挑,直接把他腰间环着的一个囊袋给解了下来。   随即抽离开身,继续与他保持着友好距离。   “这袋里装的什么东西?”   程延对她的若即若离很无奈。她需要你时,你就是个香饽饽。她不需要你时,会果断地把你一脚踢飞。   “给你捎的礼物。”   “礼物?”凝珑把袋拆开,“难道你早料到今晚会在外面碰见我?”   程延摇摇头,“我本想巡逻一圈后拐去凝府,让守卫把礼物转给你。不过本就是送你的,何时何地拆开都不要紧。”   只不过方才她的举动会让他以为,她是真想抱一抱他,好纾解多日未见的想念。   看来是他想多了。   袋里装的是个小东西,拿出来才发现,原来是个用紫砂泥做的小麒麟。   很像是从她刚才看过的那个泥人摊里买来的,但仔细打量,又觉得有哪里不同。   她一时看呆了,“这是……”   “般般。”程延揉了揉她的后脑袋,“般般是麒麟的别称。我想你或许对麒麟别有一番青睐,便去学了捏泥人,捏出一个小麒麟送给你。其实早就捏好了,不过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送给你。”   怪不得有点丑。一个威风凛凛的麒麟,快被他捏成了个怒目圆睁的小猫。   凝珑感激一笑,“世子有心。”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相比起来,她只是给冠怀生买了个泥人,看起来很是敷衍。   不过感激之余,心里又升起一些疑惑。程延冠怀生俩人声线相同,但那声“般般”的语调停顿,竟也一模一样。   都带着能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缱绻。   难道兄弟俩竟能相像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一点疑惑很快又被那些感激压了下去。   倒不是因这礼物有多稀奇珍贵,只是很不可置信,原来真有人愿意花费宝贵的时间去做这等琐碎事。   换作是她,她定是不愿。先前给程延送的礼物,说是她做的,其实是云秀和院里的婢子轮流做的。   她的时间很宝贵,哪会用来做这种不重要的事呢?   凝珑收好礼物,与程延并肩走上正道。程延也不再缠着冠怀生不放,又牵起她的手。   这不由得让凝珑想起上次程延登门拜访,她也是像今晚这样,在他的喉结上做事。不过那次是点他的喉结,这次却是狠狠亲了一口。   “那日你来凝府定婚期,后来我与你单独相见,那时你怪得很呢,哪像今晚这么好说话。”   程延心里一沉,当时是治山假扮他与凝珑相处。不过也好,正能借此机会套一套她的话。   程延面不改色,“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么,哪里怪?想是你的错觉。”   “哪有……不是错觉。我跟你撒娇,你也不搭理我,浑身僵硬,像冻鱼一样。我点了点你的喉结,可你没给我面子,继续说着我不想听的话。”   不过再一想,这倒也情有可原。   凝珑又道:“不过那是你这个‘媳妇’第一次上门来见公婆,府里到处都是你不熟悉的下人,谨慎些倒也正常。”   程延接着她的话说:“我那时确实很紧张。”   这就对了嘛。凝珑解了疑惑,剩下也不再计较。   反倒是程延心里怒火中烧,恨不能立刻审问治山。   他把治山当兄弟,治山却给他戴绿帽!   好啊,他胆子够大,竟敢瞒上欺下,借机接近凝珑。   想着想着,又不免郁闷。   无论他是冠怀生还是程延,头上都顶着一片青绿草原。   偏偏无可奈何。他不会因一次背叛就处死治山,也不会因一次寻乐就抹杀那些倌郎。   *   夜色已深,但街里依旧人群熙攘。大家想是玩累了,都解下了面具,歇在茶棚下吃茶,或是到小吃巷吃夜宵。   不过更多人会选择去河边看涨潮落潮,放水灯。   凝珑无爹无娘,不知与谁去团圆。程延有爹无娘,但从不觉冰冷的国公府是他的家。   俩人这时颇有种同病相怜相惜的意味,站在桥上,一起观望着美景。   河心停着一盏大船,□□们身姿妖娆,跳舞揽客。有人耍百戏杂技,赢来一阵阵叫好。   热闹仿佛与俩人无关,俩人一言不发,静静地欣赏风景。   之后便下桥去放水灯。   有些人会把对逝者的思念写到一张纸里,再把纸塞进水灯,让水灯随波逐流。   凝珑不想写,程延亦是。   站在河边忽地就有些伤感。凝珑问:“这些水灯都会漂到哪里去?它们会漂多远?”   程延回得很妙:“有两个答案,你想听哪个?”   凝珑:“听真答案。”   程延:“天一亮,巡检司就会在下游把水灯全部拦截。水灯从上游漂走,至多漂几里地。有的漂半尺就会被涟漪打翻,有的但凡过道弯,就会翻进河里。很少有能漂到下游的。巡检司派人去下游简单捞几圈,就会顺流而上,一路捡走水灯,能保护水质,也能避免河里的鱼虾误食破碎水灯。”   他放过水灯,站起身。   “有些水灯,刚放进水里就会翻。只不过数量太多,窝在其中不显眼罢了。沿岸百姓也都知道放水灯只不过是存个念想,因此并不阻碍巡检司捕水灯。”   听罢这番话,凝珑的伤感也消失大半。   她也站起身,抬眸看着满河暖黄的水灯。   “那另一个答案呢?”她问道。   另一个答案是:能漂多远,它就会漂多远,最终又漂回放灯人的心里。   但这答案太肉麻,程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索性不再说了,送凝珑回了府。   凝珑在外面走了那么久,脚底酸痛。她真想一下飞到屋里去,可考虑到身边还有个程延,便又装了装,在府门口黏着他撒娇。   程延:“要不要背你进去?你看起来很累。”   凝珑枕着他的胸肌,用力埋了埋。而后摇摇头说不用,“让府里人看见多不好,还是遵从婚前的习俗吧。”   怀搂春腰,程延却想到了政事上去。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只怕等不到二人成婚,江山就得改朝换代。   程延放心不下,“这段时日,外面非常乱。方才你也都看到了,大街小巷里,随时可能有厮杀打斗。所以还是尽量少出门,待在府里总归是安全的。春蛊已解,婚前不用再去宁园,你也不用再烦忧这事。就为大婚好好做准备吧。”   凝珑“嗯”了声。   又说了会儿话,俩人才分开了来。   经过矮墙处,凝珑特意往冠怀生那处看了看。   从外面看,他屋里黑漆漆的。   天色已晚,他这时候歇息也正常。凝珑本想再把他叫过来,又想到前几晚他身上都是鞭痕,似乎再经受不起任何折腾,所以就放由他歇息去。   不过这也正给了他一个换装易容的好时机。   程延假意离开,不过半晌,又翻墙进了凝府。他把刚才那身圆领袍烧了,灰烬倒在竹林里,不多会儿便被风吹散。   之后回了屋,在榻里辗转反侧。他想凝珑或许还会把他叫过去,因此只是闭目养息。   睡不着,手一翻,竟碰到那个被他带回来的束腰带。   他随意一揪,各种带子碰撞在一起,叮铃咣当的。   借着月色,他才看清这带子的全貌。   第一根带子先从脖间穿过,相当于一个能调节控制范围的脖链。   往下的皮革带从胸肌上下两方穿过,完美勒出肌肉。再往下是腰间的黑束腰,小腹前扣着一个铁扣,铁扣下方是两条触感粗糙的绳。这绳比麻绳精致,但却会把小腹以下的东西都紧紧勒住。   勒住后,还有两条革带会绑住大腿肌肉,革带的余量多,能把大腿绑三圈。   束腰带有铁制皮制特有的冰冷生硬,倘若被他穿上身,恐怕能把他勒出血。   难怪凝珑看那玉柜时满眼震惊。想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能折磨人的好物件,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试一试。   屋里没光亮,难道就能说明他已歇下了吗?   好奇怪,她怎么还不来找他。   *   卧寝里。   凝珑净了身,躺在榻里翻书看。   看的倒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个讲男女恋情的话本子。   正看得津津有味,便见云秀推门走近。   云秀手里放着一个袋子,“小娘子,这是门卫让我转交给你的。门卫说,方才你沐浴时,门口站着一个陌生人,说你想要的东西他买来了,一定要人给你。”   凝珑接过袋,拆开后发现袋里装着的正是那对小泥人。   看来是那小倌郎送来的。   凝珑只看了一眼,又把泥人摁进袋里,“放到立柜底下的那个木箱里吧。这对泥人,暂时不需要在明面上出现。”   云秀回忆着凝珑进屋后说的话,“小娘子不是要把泥人给冠怀生吗?怎么不派人送去,反倒要藏起来?”   说起来,凝珑也不知为甚要把“礼物”藏起来。   或许是不想助长冠怀生的气焰,不想让他恃宠而骄,更不想让他知道,她对他有“宠”。   但不论怎么说,经此一事,她的气也消了些。   这晚在两个男人之间斡旋,她早已身心俱疲。撂下话本子,闭上眼很快就已睡熟。   *   待凝理处理过教内叛徒,子时已过。   平京城内,很多商铺都是巫教派的据点。   这家小倌馆亦是。   此刻馆内的客人都已走完,热闹的馆子顿时冷清下来。吊顶的长灯也被摁灭,整个馆只点着几根光亮微弱的桕烛,把馆子衬得十分瘆人。   掌柜上前迎接凝理,并主动汇报道:“教首,亥时一刻,小娘子带着一个男人来了馆里。她点了六个男人,用了束腰带这一样道具。”   “一个男人?”凝理满心警惕,“是谁?”   掌柜:“小娘子走后,我赶紧去查了查。那男人正是冠怀生。”   “除此之外,还有吗?”   掌柜忽然想起倌郎中途离馆的事,“小娘子让屋里一个小倌去街摊买了个泥人,让他把泥人送到凝府。”   凝理不禁嗤笑,“她胆子真是大,竟会主动暴露住址。”   又说:“她方才去了哪间屋,带我去看看。”   掌柜便领他去了四楼东间。   因提前知道凝理会来馆里,所以掌柜没动屋里的任何东西。凝珑用过的茶盏,坐过的蒲垫都没收拾,还放在原位。   凝理打量着屋内陈设,冷声道:“你可以出去了。”   待门扉一合,凝理才抬脚往前走去。   他捏起凝珑用过的茶盏,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   而后一饮而尽。   身下就是她坐过的蒲垫,手肘落在她靠过的方桌,唇瓣噙着她用过的茶盏。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隔空与她紧紧拥抱,她盘腿环着他的腰,他仰着头,用嘴接她倒下去的茶水。   这种事,兴许她与程延、与冠怀生早已做过,次数或是多到数都数不清。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搂紧她的腰肢,手指陷在她腰间软肉里,感受着她的气息。   但他只能像狗一样,用鼻子嗅着她遗留的气味,待在她待过的地方,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不过还不待他往更深处想,门便被人叩响。   “教首,有急事要报。”   门外人紧张得浑身发颤。教首一个人放空时,万不能允许旁人前来打扰。但事出有因,情况实在紧急,门外人这才斗胆敲了门。   凝理把玩着茶盏,眸色陡然变沉,“滚过来。”   其实无非是朝堂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凝理听得耳里都快生茧了。   “尤无庸这个草包真是病急乱投医,蠢事不断,令人发笑。这样的怂种,就算侥幸夺来天下,又能如何?守也守不住,还是会眼睁睁地看着天下被别人夺走。”   对面教徒不解,“教首的意思是……”   凝理把茶盏往桌上一掷。   “也罢,暂且就帮程延快刀斩乱麻吧。按原计划,挑个好日子给幼帝下毒,把局势搅乱。把下毒的罪名栽赃给宰相派里的任意一人,让他们内斗。之后想必荣王会打着清君侧的名造反,我们就默默隐去踪迹,待新朝建立后再行动。”   教徒把凝理的话记牢后便推门离去。   凝理又倒了一盏茶,喃喃自语:“大妹妹,你这场婚怕是结不成了。”   次日。   谢婉仪又来找凝珑。   婉仪知道凝珑的身世,想她也没过好中秋,便给她带来一篮饼子与糕点,说是要让她尝尝中秋饭的滋味。   凝珑正在梳妆,“中秋已过,吃中秋饭又有何意义?不如当成寻常糕点去享用,心里还好受些。”   婉仪搬高凳坐到她身边,关切地问:“嫁妆那事可有着落?赵家爹娘不是给你留了一笔丰厚的嫁妆嘛,凝家难道还有胆把这嫁妆私吞了?”   凝珑说不知,“舅母说得天花乱坠,每每往深处问,她便会岔开话题不再提。舅舅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老狐狸一个,别说敢私吞我的嫁妆,就是国库他也敢吞一些。”   婉仪蹙起眉头,“那你是不打算再争回来了?”   凝珑:“自然要争。只是怎么争,什么时候去争,还要再想想。”   婉仪比她还要急,“没时间再去想啦,还有几日你就要成婚喽,必须得在婚前想出个可行的办法。”   提到成婚,凝珑不免叹了口气。   她也蹙起眉,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总觉得这阵子会有坏事发生。你看现在朝里乱得揭不开锅,世道更是混乱。这般环境哪里适合嫁娶?”她晃着婉仪的胳膊,“昨晚出去还碰见有人在巷里杀人呢。我哪还敢再出去?”   婉仪被她唬得惊在原地,“真有这般邪乎?”   凝珑学起程延那副老道模样,劝婉仪不要外出,待在家里避风头。   婉仪听在心里,后来几日果然乖乖在家待着。   凝珑也没再出去,整日板着一张脸苛待冠怀生。   她用不惯束腰带这么洋气的东西,所以用的还是之前的老几样。   给他痛,又一步步教他深陷极乐。   有时看着他蜷起身躺在地上,凝珑会想:这么反反复复地折磨丢弃他,将来会不会遭报复。   可再一想,他也不过是个奴隶罢了。就是想报复,也得有底气去报复。   而他显然没有与她作对的底气。   何况再看看脚边的他吧。   眼眸翻白,嘴巴大张,脸颊升起不正常的红意,浑身抽抽。   哪里是痛的呢,分明喜欢得不得了。   凝珑就这样过日子,以为往后的日子都会这般平静。   可却不曾想,变故来得令所有人措不及防。   凌晨,雾气未消,整个平京城都尚在沉睡。   忽地,宫里丧钟敲响。再之后,各条街巷都回荡起敲梆子声。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哀嚎。   凝珑没见过这阵仗,让云秀锁紧屋门,俩人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候,阖府也都紧张起来。   凝珑把榉木窗侧开了一条缝,接着便听见管事高喊道:   “陛下中毒身亡,宰相揭竿而反!”   话音甫落,便见天际雷电轰鸣,暴雨倾盆落下。   外面乱得好像能把天给掀翻,屋里,凝珑的心陡然变冷。   她的身晃了晃,接着腿脚一软,栽进了云秀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以后都是早上六点更新啦。 第30章 造反   ◎冠怀生跑了!◎   这时凝检正被困在宫里。   早起参朝, 本以为今日平平无奇。哪知大监刚请来幼帝,那幼帝便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尤无庸自乱阵脚。他是想毒害幼帝,可他分明没吩咐手底下的人今日下毒!   上一刻朝堂还肃静有序, 这一刻便乱得揭不开锅。   程拟程延父子俩紧急救场, 朝中两派分势更显。   尤无庸本还想再隐藏实力, 待查清是谁毒害了幼帝后再反。今下见局势于他不利,干脆披了件黄袍, 手持长剑策反。   凝检这棵墙头草此刻自然要站在亲家那一方,便慌忙往程延身后躲。   “女婿啊女婿,你可得保护我。”   凝检装模作样地握紧佩剑, 可实际他连剑身都不知道要怎么拔出来。   程延无心管他, 虽觉事有蹊跷, 但眼下情况紧急, 已不容他再去细想。他匆忙瞥了眼宫殿外的天,阴沉沉的, 眨眼间就落了大雨。   起兵造反对尤无庸和程家父子而言,并不算是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毕竟两方都为此事做了很久的铺垫,真到骑着高头大马兵戎相见时,反倒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刻, 终于来了。   战场很快由小小一个禁中扩大到整个平京城。宫外,荣王早已聚集上万将士, 与宰相派打得不可开交。   偌大一个城池, 此刻被划分成无数个独立的小世界,凝府倒还算安全。   府门紧闭, 阖府护卫高度警戒, 全力保护着府里众人。   岑氏心里清楚, 这场硬仗荣王必胜无疑。可人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心里兀突突的,与凝玥待在一起,竟都怕得流了眼泪。   凝珑倒不害怕,只是觉得声音又大又吵,很是头疼。   她与云秀很快走到前堂。   凝珑吩咐下人轮班站岗放哨,一有动静立即回来禀报。刚宽好岑氏的心,就见凝理快步走来。   “娘,你还好吗?”   凝理倒是堂屋里最镇定的人。他不紧不慢地给岑氏倒了盏茶,而后请求道:“我想穿铠甲出府,把爹寻来。”   岑氏捂着心口,声音发颤:“儿,你怎么拎不清事呢?现在外面要掀翻天,枪林箭雨的,你还敢出去寻人?老爷待在世子身边,有他们护着,不会有事。反倒是你,你是学了几年武功,可哪能比得上那些将士。”   她拽住凝理的手,“你脑子转得快,你帮娘分析分析,我们该怎么做?这仗不知要打多少日,也不知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两个妹妹的婚事原本都已定了下来,如今肯定这婚肯定是结不成了。家里就剩你一个男人,这时候你要把家撑起来。”   凝理说自然。   他看向凝珑。   “大妹妹与世子是未婚夫妻,关系那般亲密,难道就一点不知世子领兵抢天下的事?”   凝珑平白遭他怀疑,语气冷了下来。   “世子没特意跟我提过,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事必定会有。但谁知道事情具体在哪一日爆发,又会牵涉到谁?大哥这话倒把知情不报的罪责一下扣到了我头上。”   岑氏赶紧劝架,“这时自家人千万不要再闹矛盾。”   说罢又拉起凝珑的手,“珑丫头,你这桩婚事怕是要等新朝建立后再提上日程。”   凝珑把手抽了回去,心里还生着气。   “婚事不要紧,要紧的是亲近人的安危。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有没有危险,这些都尚不知。”   她心里期待着程延那边早点完事。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她也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早点离开凝家。   不过既然如今还尚在人家屋檐下,那就只能韬光养晦,把自己当作凝家人,给凝家想办法。   雷声轰鸣,天空紫红交加,府外时不时轰隆一声,那是火炮攻墙的声音。   如今府里几位贵人都被困在前堂,焦急地等待结果。心情本就低沉,忽然看见雷电把堂前的几棵树劈成两半,更是郁闷得不得了。   霎时起了火,然而还不待岑氏传人灭火,暴雨便又把那火苗给彻底浇灭。   雨势越来越急,堂里愈发闷热。凝珑扯着扇扇风,只觉短褙子要黏在背上,汗是不见歇地冒出来。   凝理悄摸走到凝珑身边,小声提醒一句:“大妹妹素来喜爱冠怀生,如今突生变故,大妹妹都记得把贴身婢子带来,怎么不见你把冠怀生那厮找来呢?”   凝珑这才想起府里还有个冠怀生。   不过也仅仅限于想起他。她往一旁躲了躲,“离了他,我能活。离了云秀可不行。再说,阖府下人都在各间屋里守着,难道他还会逃出府去?他好好在屋里待着就行,难道我还非要把他叫过来,跟我贴在一起才行?”   她很讨厌别人揣度她与冠怀生之间的关系,显得她有多在乎他一样。   凝理笑得别有深意:“别人乖乖待在屋里,但冠怀生可不一定。大妹妹要不去看一看,万一他跑了呢?”   凝珑:“跑?那就让他跑!他今日敢跑,往后就再也不要往我眼前凑!”   一番对话下来,凝珑总算意识到不对劲。   她抬眸看向凝理,“大哥究竟想说什么?”   凝理却只是悠然一笑,“大妹妹很快就会知道。”   他如今可算是明白了。程延这是在披皮装羊呢。什么私生子,什么奴隶下人,那都是程延为伪装冠怀生捏造出来的说辞!   这番事实,于他而言是意料之中。于凝珑而言,约莫是她不可承受的欺骗。   他很想看看知道真相时,凝珑会有多崩溃。   这一场仗的结果毫无悬念。   尤无庸筋疲力竭,被荣王当成一个皮球踢来踢去,在泥地里来回翻滚,毫无尊严。   荣王高举长剑,剑身上黏糊的血液还正往下面嘀嗒。   暴雨里,他抹一把脸,慢慢举起剑。   “尤老贼,受死!”   只听“嚓”一声,下刻尤无庸的人头便落了地。泥地里霎时洇出一片血水,飞快朝四周蔓延开来。   宰相派的宰相都被砍了头,剩下的自然不必多说,挨个被处死。   除了少数曾被宰相要挟,被迫投靠宰相的朝臣,这些人有用,荣王便都给他们留了条命。   一场暴雨能够洗刷掉呛鼻的血腥味,不过交战两日,战事就在雨声中平息下来。   荣王李昇披黄袍坐在了龙椅上。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只不过官家换成了前皇帝的舅舅来做。   程拟满心感慨,与李昇拥抱在一起。   “准备了这么多年了,终于……”程拟给李昇正了正衣领,“这是我叫的最后一声荣王,往后再见,就要改成称‘官家陛下’喽。”   李昇亦感慨颇多,“从前你我是同僚,往后我为君你为臣,你定要像从前那般直言劝谏。”   宫变一事可谓是快刀斩乱麻,百姓只知道暴雨下了两日,街里乱了两日,再一睁眼,江山便焕然一新。   李昇还未习惯当官家,仍旧像从前那样,与程家父子围着一张圆桌吃茶说事。   李昇道:“我已将国号昭告天下。国号为‘般’,司署里都觉这名字好。”   程家父子颔首说好。   剩下要商议的就只剩下一些不得不做的琐碎事,譬如登基大典,选适龄的姑娘扩充后宫,完善律法等等。   不过这些事自有人替李昇分忧,而他着重要说的是凝家的事。   李昇有些犹豫,“凝检这老狐狸贪欲强。起初私吞外甥女的嫁妆,后来在御史台当值,偷行贿赂。这倒还能说得过去。再后来胃口越来越大,竟还敢吞国库里的军饷钱!你说说,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程凝两家本是板上钉钉的亲家,如今李昇表现出对凝检的不满,程拟也不便解释,索性使眼色给程延,让程延解围。   程延淡定地吃着茶:“这好办,陛下定下凝检贪污行贿的罪,把凝家都压入诏狱等刑不就好了?”   李昇满脸震惊:“按律法,我自然能这么做。但……但你们不是亲家嘛。我刚当官家,急需重振朝纲,肃清朝中风气。这等关键时候,最需要献出一家来杀鸡儆猴。凝家最合适不过,但难道我当真能把凝家上下都处死?你这话说的,难道你对凝珑的情是假?”   程延:“陛下也说,让凝家献祭是眼下最有效的立威方法。把凝家关进牢里,同时散布凝家失势的消息,把凝检的小金库充公。新朝建立,总要大赦天下彰显仁德。把凝检的赃款收走,把嫁妆还给凝珑,把凝家这个黑巢洗白后再大赦天下,事情不就解决了?”   程拟倒觉这办法可行。   “最好的戏便是戏中人不知自己已入了戏,还当是在继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凝家几代为官,是京里六大世家之一,自然不能全部处死。反正戏已经演了这么多出,也不差这一出。”   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成功说服了李昇。   李昇:“好,那就按这计划做。但切记,都得演得像一些,万不能让那帮顽固朝臣看出破绽。”   后来又商议了许多事,再踱出殿来,黄昏已过。   程延站在阶上,远远望着凝府所在的那个方向。   程拟与他并肩而立。老父亲虽赞成他提出的办法,但仍觉这招很险。   “等凝家再从诏狱里出来,凝氏家族会更强盛。但,凝珑也会在那一刻明白你的所有欺瞒。她恐怕不会原谅你。”   程延叹了口气,“当初为探查凝检那金库所在,我易容成冠怀生潜入凝府。那时不曾想到,要成功脱身且不伤害任何人,会是如此艰难。”   他想做一辈子的冠怀生,但他偏偏是程延,是在朝政里斡旋的世子。   不过这时他还存着念想,也许将误会说清,凝珑还会原谅他。   程延向来自傲,自以为能掌控所有。好就好在这点自傲,让他在政局里站队正确。坏也就坏在这点自傲,让他习惯了俯视,始终不会平视,不能完全摸透人的脾性。   所以他忘了,凝珑向来是高自尊的人。她不接受自己的尊严被摁在地上狠狠摩擦,也不接受任何蓄谋已久的诈骗。   她是不会轻易原谅的人。   *   听小厮报事情落定那一瞬,凝家众人都松了口气。   但就在众人欢喜之时,凝府府门突然被禁军推倒。   数十禁军身着黑甲,手持长剑,一下包围了凝府。   凝检不明所以,走到禁军统领面前问:“统领,你这是作甚?凝家是犯了什么事,竟能惊动禁军专门来跑一趟?”   统领冷笑一声,接着高呼道:“官家口谕:查抄凝府,将凝家众人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下一瞬,禁军各自分散开来,在府内各处贴上封条。   真金白银一箱箱地往外搬,府门口百姓聚集,扒着头好奇地窥探府里情况。   凝检原地石化,凝理若有所思,岑氏、凝玥与几个老嬷嬷抱成一团嚎哭。   凝珑却拉着云秀跑到下人院,把屋门挨个推开,一遍遍地寻冠怀生。   已寻了两三日,却从未见冠怀生的身影。   凝珑闯到他屋里,翻箱倒柜。   衣物,洗漱用具全都不见,屋里干净得像从没住过人!   “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   此刻凝珑终于要承认这个事实——冠怀生跑了!   不不,他一个奴隶能跑到哪里?程家不会护他,他更不会傻到重新跑回奴隶窝。   这狗东西到底跑哪去了?   凝珑匆忙往院外走,想去府里其他地方寻一寻。   不曾想,一转身竟差点扑在禁军统领的怀里。   凝珑面无血色,“你们想做什么?”   统领语气平淡:“凝小娘子,请往诏狱里走一趟。”   这绝对是凝珑人生里的至暗时刻。   作者有话说:   今日是6000字分开发(实在太忙顾不过来)。下更在晚9点。文案剧情又快来了哈哈哈哈 第31章 撑腰   ◎给来路不明的他撑腰。◎   诏狱里迎来乌泱泱一群人, 狱里阴冷,让人感到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   凝珑抬起眼,看着从高窗处溜进来的一线阳光,忽觉过去的很多经历都不太真切。她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里, 凝家人待她时而刻薄时而真心, 她时而亲吻程延的唇瓣, 时而把自己嵌进冠怀生的身体里。   心乱如麻,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云秀害怕地贴在她身边, “小娘子,我们是要死了吗?”   凝珑摇摇头,明明不算伤心, 却还是滚落一串泪珠。   “再等等吧。”她说。   凝家拢共几十口人, 婢子嬷嬷一间牢房, 汉子们一间牢房。主家五位里, 凝检凝理父子俩一间牢房,岑氏凝玥与凝珑一间牢房。不过凝珑那间牢房里还有三个婢子伺候。   下人的牢房在另一过道, 与主家离得远。父子与母女的牢房正好错对面,隔着两道铁栏杆,尚还能自由对话。   趁狱卒在外面换岗,岑氏逮住时机, 扒着栏杆问凝检:“老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新朝已建, 咱们家不说是大功臣, 起码也还是贵胄世家。如今怎么就吃上牢饭了?”   凝检往外瞥一眼,确信下人不能听到这处的说话声后, 方开口道:“唉, 都怪我, 贪心不足蛇吞象。金库那事肯定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外人给举发喽,趁新朝初建,赶紧禀告给陛下,就想趁机邀功呢。”   岑氏听罢,血色尽失,只觉脑袋像被雷劈了一般。   “怎么会……怎么会……”她把栏杆攥紧,“是谁举发的?外人,阖府还有什么外人?”   凝玥闻言,把眼眸转到凝珑那处,恐慌道:“是你举发的?”   眼见凝玥走近,云秀护主心切,猛地窜上前,把凝玥狠狠一推。   云秀:“二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凝玥摔得四仰八叉,此刻再顾不上什么体面,指着云秀与凝珑怒斥:“赵珑,凝家养你二十年,你非但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纵容贱婢踩在我头上!好啊,我这主子不像主子,她这婢子不像婢子,这就是你院里下人的素养?真丢脸!”   凝珑坐在硬板床边,翘着二郎腿看凝玥的笑话。   她垂着眼眸,从容淡定,对上凝玥记恨的目光。   “玥丫头你这话真是让我听着伤心。我把凝家当作我的家,把舅舅舅母当作亲爹亲娘。是,我确实享受着凝家提供的吃穿住行,但我也为凝家挣了不少面子。”   凝珑起身抱臂,朝斜对面的凝检说道:“爹娘给我留的那笔嫁妆里,有各州郡田产千亩,地产千里,黄金两万两,银子九万两,簪珥华裳无数。这些都在舅舅舅母那里押了二十年,可能够当我在凝家吃住的租金?”   凝检心里一慌,唯恐凝珑要索要那笔嫁妆。   “玥丫头说话没分寸,你不要同她计较。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多显生疏啊。”   本来凝珑不愿计较,毕竟亲戚间家长里短的事,只会越计较越寒心。她爹娘不在,又是独生女,没兄弟给她撑腰,活得本就艰难。若要较真,那不是白白给自己心里添堵吗?   原本想让步,可凝玥还在那里斤斤计较。   “爹娘把你当作嫡长女供养,让你读最好的私塾,穿最华丽的衣裳,让你有更深刻的见识。你那笔嫁妆,哼,你那笔嫁妆恐怕还不足以支撑你在平京城活二十年呢!再说,当初姑姑姑父既然都把嫁妆送到我家了,难道我家还不能用吗?人都死了,难道我家还得替他们守嫁妆守到死?”   “够了!”   凝检气急败坏,恨不得直接冲出去狠狠扇凝玥一巴掌。   可他只能隔着栏杆指点。   凝检把教养不当的罪责扣到岑氏头上,“看看你养的白眼狼女儿!”   岑氏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也是很委屈,抱着凝玥,母女俩哭成一片。   凝珑也被气得够呛。她知道凝家自私,可她竟没想到会自私到这般地步!   云秀赶紧拍着她的背顺气,“姑娘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气坏了自己。”   哪知那句不值得恰好被凝玥听见,一时又是跺脚又是臭骂。   无非是说凝珑是扫把星,从前克死爹娘,现在要克死凝家。   凝珑只是冷眼瞪着她。   她心里也是气恼,又有天大的委屈。娘若不是生了她,恐怕不会走那么早。娘若不走,爹也不会殉情,赵家也不会败落,她就不会来凝家。   可她也委屈。二十年来,她做的所有选择都不是她愿意做的。她一直被裹挟着往前走。她做的每件事都必须给凝家长脸。就连选择夫婿,都要选择对凝家有利的。   但事实证明,关键时候夫婿根本靠不住。   现在她被关在诏狱生死未知,程延又在何处?   别说是程延,就是冠怀生也不见人影。他们程家人都聪明得很,见情况不妙,立马脱身而出。   凝检被这几个女人吵得头疼,“好了!再抱怨有什么用?”   他又把话题引到被举发这事上面。   “我想了想,能够成功潜进府邸,能够接近我并探得消息的,只能是那个人。”   他盯着凝珑,一字一句地说道:“冠、怀、生。”   凝珑随即辩驳:“不可能!他绝对不会做这事!”   岑氏、凝玥:“为何不能?”   凝珑犹豫起来。   冠怀生是程家私生子这事,凝府里只有她与云秀知道。程延不想声张这桩丑闻,冠怀生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时她为讨程延欢心,承诺会保密。   冠怀生为甚要将金库之事泄露出去?她了解他的秉性,他虽位卑言轻,但绝不是攀炎附势的阴险小人。   他绝不会背叛她。   凝检把眉头狠狠一皱:“那你倒是说说,为甚不能是他?阖府众位下人,偏偏就跑了他一个。禁军与狱卒明明知道他逃走,却不曾派人去追。珑丫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给那个来路不明的外人撑腰吗?”   凝珑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欲开口解释。   僵持间,狱门被一人推开。   众人抬眼望去,原来是凝理。   方才他说要解手,狱卒便放他离去。这时踩着阳光步步走近,颇有种幕后黑手的意味。   凝理不慌不忙地进了牢房。   “大妹妹有难言之隐,那我替她说。当年国公爷与先夫人的婢女有一腿,后来程家就有了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国公爷愧对先夫人与子女,心一狠,就将那私生子扔在了奴隶窝里。那私生子正是冠怀生,潜入府里,就为探得金库这一事。”   凝理故作感伤,“大妹妹眼光高,看人独到。但这次当真看错了人。有人以为冠怀生进府是来寻情缘,有人以为他是来报恩……谁能想到,人家目的明确,来就是为了拿情报呢。”   听完他这话,众人表情各异,各自有各自的揣摩。   凝理倒还笑得出来,一直观察着凝珑,不想错过她的任何神情。   原本可以直接说冠怀生就是程延,但他不愿。要程延亲自承认,这出戏才有意思嘛。 第32章 心冷   ◎她依旧美得高贵。◎   凝检朝凝珑问:“此事当真?”   原本凝珑还想把这个秘密守下去, 可当听凝理说冠怀生潜进府的目的是窃取消息,她的脸一下就冷了下来。   “当真。”   凝理煽风点火:“大妹妹回头是岸,这时候还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要再瞒着大家。”   此话一出, 在场几位都觉自己被凝珑背刺了一把, 一齐质疑地看她。   凝珑也是遭背刺的人。她真想把冠怀生逮来, 把他打个半死,好泄她心头怒火。可眼下她只能默默承受旁人递过来的质疑。   她道:“我只知他是程家私生子。瞒着这个消息是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和风波。”   凝玥“哼”了声, “谁还敢信你的话呀。要不是大哥前来告知,你是不是还想瞒我们一辈子?”   凝珑自知理亏,索性把唇瓣一抿, 任凝玥哪般嘲讽, 自己就是不吭气。   她知道, 此刻无论怎么解释, 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成了导致凝家败落的帮凶。   凝理瞪一眼凝玥:“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做这种只动嘴皮子的事。大妹妹好歹帮着家里站了正确的队伍,你呢,你原先跟那情郎黏得不可开交,如今家里出了事, 怎么就不见他来献殷勤了?”   凝玥不知怎么辩驳,只好挽住岑氏的胳膊, 抱怨床板硬吃食差。   岑氏本就不赞成凝检养金库, 如今东窗事发,她把怨气都发到凝检身上。   “老爷, 陛下会定什么罪?”   凝检:“你心里想的那种罪。”   岑氏浑身发颤:“难道是死罪?”   凝检不再说话。   岑氏与凝玥坐到大通铺的另一侧, 绝望地等待被送上断头台。   凝理自然不信凝检这番话。父子俩各自揣摩一番, 半晌后就破出了结果。   俩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凝检拍拍凝理的肩:“坐下歇一歇吧。趁这时判决还没到来,陪你老子说会儿话,吃口茶。”   凝理颔首说是。   凝检心底隐隐升起一种猜测。   他问凝理:“日后,你想在朝里谋得什么官职?”   凝理:“官职非我能左右。陛下若赏识我,就算赏我做个散官,那我也心生欢喜。陛下若不赏识我,就算让我做宰相学士,那我也如坐针毡。”   凝检:“你想说的是陛下赏识你,还是旁的赏识你?”   凝理:“自然是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陛下,还能有谁?难道爹知道这世间还有比陛下站得更高的人?”   凝检没被他绕进去,把茶盏一掷,“你心里若是也这般想,那就再好不过。记住,无论何时,凝家永远要比李家低一头。低一头不是因为没能力,而是生来注定要低一头。”   凝理知他是在劝诫。但自他决定夺权起,他便再没回头路可走。   为了骑最矫健的骏马,搂最心爱的女人,他只能慢慢抬起头,直到抬得比任何人都高。   于下人而言,诏狱里的日子称不上极其艰苦。但于几位主家而言,这日子真是过得令人绝望。   诏狱是一个能让人抛却所有时间观念的存在。   不知在这里过了多少日,只知那高窗一亮就是新的一日,高窗一暗就是深夜。不知外面情况如何,不知还要继续在这里待多少日。   凝玥抱怨,岑氏啜泣,凝检凝理淡定。   凝珑脸上没个表情,每日都板着脸,警惕地观察四周。   大通铺不仅床板硬,连枕头也只是一个长草枕。起初岑氏很难为情,这草枕顶多只够两个人用,但牢房里有四个人。   她把另两位婢子赶去别的牢房,勉强给凝珑一个面子,把云秀留了下来。   歇息不枕枕头,那就得枕着自己的胳膊。谁枕枕头,谁枕胳膊,岑氏好生为难。   客观来说,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凝玥凝珑俩姐妹去用枕头,可俩人这几日闹了许多矛盾。让她俩枕同一个枕头,哼,那是比登天还难!   索性自己和凝玥去枕了。   岑氏厚着脸皮:“珑丫头,你是二十岁的大姑娘,妹妹才刚及笄,你比她多享了几年福,现在让让妹妹,好不好?”   凝珑瞥了一眼那草枕。   她清高仍在,就算岑氏不出面来说,她也不稀罕这草枕。   索性点头说好,落母女俩一个人情。   云秀最看不得凝珑受委屈。她把仅有的一身换洗衣裳折成方块,搁在凝珑头底下。   这时候正值深夜,除了凝珑和她,旁的都已睡熟。   到处静悄悄的,云秀也把话声放到最轻:“姑娘,别枕胳膊,再把胳膊枕麻喽。来,你枕我的衣裳。”   凝珑睁着眼看月光,听到云秀这话,羞赧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虽是在坐牢,可日常盥洗还是能做的,只不过做得不比从前自在。   从前凝珑洗头发可是件郑重事,洗起来极其讲究。今下却只能过两遍水,草草完事。   凝珑小声说:“我头发脏,不能枕你的衣裳。”   云秀被她这话弄得热泪盈眶。抬眼看去,凝珑依旧美得高贵。发丝不油,只不过没梳成髻,用一根木簪挽着,显得有些蓬散。   凝珑也是闺阁千金,可她不像凝玥那样矫情得不合时宜。她未曾抱怨一句,平静地接受富贵,也能平静地接受落魄。   但云秀心里仍不是滋味,“姑娘干净得很呢,枕我的衣裳,那便是这衣裳的福气。”   这时候云秀还愿意打诨,还愿意想尽办法哄自己,凝珑也是眼眶一红。   她离云秀更近了些,扯过一床烂被子盖在身上。   “对不起。”凝珑真诚道,“都怪我没早点铲除冠怀生这个祸害。”   云秀很清醒,“哪里是姑娘的错。”   说罢,云秀指了指对面打鼾的凝检。   “分明都怪老爷。都怪他太贪,把一大家都推进了坑里。”云秀有些困,可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姑娘心地善良,美好得像下凡的仙女。姑娘才不会做错事呢。”   话音刚落,她人就已经睡熟起来。   凝珑越是感谢云秀,便越是恨冠怀生,恨程延。   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早已把程延迷得魂不守舍,好让程延能完全为她所用,好让她能使唤他做任何事。   她以为她与冠怀生之间是“天赐良缘”,他恰好完美贴合她的泄.\\|欲要求。   原来程延与冠怀生才是猎人,而她才是被肆意玩弄的猎物。   凝珑翻过身,继续盯着月光看。   明明初秋刚至,可她怎么就感到浑身发冷。尤其是那颗心,仿佛用炭火都无法将其烤暖。   心一冷,心门就悄然合紧。   倘若这辈子还能从诏狱里走出来,她一定会狠狠报复程家人。   不择手段。   *   般朝初立,李昇每日都忙得焦头烂额。   登基大典后,他立即重新分派了各朝臣的官职。   李昇封程拟为嗣王,是国朝第一个异性王。程延则仍是世子,不过从前是国公世子,如今是嗣王世子,加之李昇有意重用程家,所以程延的身份地位可算是又上一阶。   各种朝事亟待处理,所以一切礼仪从简,就连皇后也是悄无声息就进了后宫。   最惹人注意的朝事自然是凝家的“贪污案”。   这事就算李昇有意不提,诸多朝臣也会趁乱踩一脚凝家。凝检任御史中丞时,对上圆滑,对下极其严苛,因此得罪不少人。如今大家乐于看凝家失势,更是要借案情把凝家往死里踩。   李昇态度不明,程延有意偏袒,因此朝殿里每日都在吵架,毫无意义。   这日,下朝后,李昇宣程延进宫下棋。   李昇:“怎么也不见你往诏狱里去见一见凝小娘子?”   程延:“我在追她的嫁妆。凝检这老滑头把她的嫁妆割成无数小份,租给无数家买客,要追回非常不易。他倒好,就算待在诏狱里也能坐享利息。钱生钱,光是吃利息就能让他下半辈子不愁享受。”   李昇:“追嫁妆是一回事,那是你这个未婚夫该做的。但见不见她则是另外一回事,你一日不见,人家就会多胡思乱想。到时候人出来了,说不定也都恨死你了。”   这话直戳程延心窝。   他想见,但不敢见,只能找各种借口拖着。   李昇叹了口气,“反正再有几日我就会让大监传我将大赦天下。”   忽地心生一计,又说道:“不然就把那日定在九月十二,是你原本要娶人家姑娘的那一日。凝家一放出来,你俩就大婚,岂不能直接彰显凝家的地位?再有,这段时间外面也在猜测你与凝小娘子间的□□,说你不要紧,主要是怕诋毁她的清白。当日出来,直接宣告凝检的官职,直接成一桩婚事,岂不对大家都有利?”   程延不赞成,“你想娶,人家未必想嫁。”   李昇:“她与凝家那几位估计在诏狱里闹了很深的矛盾。你还想让她出来后继续回凝家受气啊?听我的,先把她接回宁园,让她先逃离凝家这道深渊。”   程延不再说话。一个失神,满盘皆输。   公事好说,私事也好说,可一当公私缠得难舍难分,决定便会极其难做。   哪怕是一个小决定,也得反复深思熟虑。   程延失魂落魄地回了宁园,正好碰见程瑗。   程瑗还期待着嫂子不日归来,跟在程延身旁邀功。   “我都已按你说的把无歇院重新布置了一番。院落占地比从前要大,陈设布局完全照搬凝小娘子的中惠院。没有矮墙,那我就砸出个矮墙。没有长长的连廊,那我就建造一道。甚至连你待过的那排下人屋也有。”   程瑗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兴高采烈地畅想未来。   “她喜欢冠怀生,也喜欢程延。既然冠怀生与程延是同一人,那她的喜欢不就加倍了吗?”   程延心里本有些底,但听程瑗这么一说,那一点底气立刻烟消云散。   往常,就是事情再棘手,他也能得心应手地处理好。可情爱方面的事,他走出的每一步都没有底气。   程瑗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可程延的心却早已飘到了诏狱里。   临近无歇院,他却把脚步一拐,直接走出宁园。   待他登上马车,车夫问:“世子是要去哪儿?”   程延:“诏狱。”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晚9点。 第33章 狱卒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伪装。◎   马车辘辘, 程延坐在车厢内,摸出了一瓶易容膏。   往鼻梁处搽一些,往下颌处搽一些,搽完便会显示出冠怀生那张脸。   剂量不同, 搽出来的样貌也不同。当初他首次易容, 误打误撞地摸索出了冠怀生的脸。   他完全没料到凝珑会如此喜爱那张脸, 也没想到他会因凝珑的喜爱而对易容膏依赖成性。   倘若那日不曾中春蛊,他就不会与凝珑春风一度, 也不会开始注意凝家,注意她。   程延这次搽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换了身狱卒衣裳, 进了诏狱。   最先看见他的是凝府下人。见有个脸生的狱卒进来, 众人还以为得救了, 毕竟他们不知金库那桩事。   但程延没看他们一眼, 直接走到凝检所在的那间牢房前。   程延拱了拱手,“凝老爷,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送些床褥。”   凝检抬眼打量他,“我早已不是什么老爷了。”   再一看,果然见他推来一个装满枕头褥子的车。   凝检走过去, “陛下之命?难道陛下是想见我了吗?”   说着就高喊起“冤枉”,连着喊了几声, 不料却把对面正歇息的凝珑给喊醒过来。   凝珑睡眼惺忪, 放眼望去,差点把狱卒认成程延。   那声“世子”憋在喉管里, 差点就喊了出来。   而这时程延恰好转过身, 朝岑氏几位行礼。   “陛下近来一直在查凝老爷牵涉的案子。案子一日未查清, 凝家就一日不会有性命危险。”程延解下钥管串环上的几把钥管,分别交给身后的几个狱卒,让他们把牢房打开。   接着那褥子便一床床地送进各间牢房。   分给凝珑所在的那间牢房的是两床厚实被褥与两个棉絮软枕。   岑氏犹豫道:“狱卒小哥,我们这间牢房少了点东西吧。”   程延走到牢房里面,环视一圈,竭力克制眼神,尽量不往凝珑身上瞟。   他指了指岑氏与凝玥俩人枕过的草枕,又指了指俩人盖过的破被子。   “这不是有吗?”   程延看着抱团的母女俩,“你们不是已经有枕头和被褥了吗?怎的这么自私,连另外的都想占有?”   凝玥不屑地“哼”了声,“那是临时枕来将就的。如今有了更好的,自然要更换。这东西不都是陛下让你送来的嘛,你充其量只是个跑腿的,把东西送来就行,至于怎么分配,还轮不到你管。”   只听这一番话,程延就知道平时凝珑会受多大的委屈。   他终于把眼眸转到凝珑身上。   她置身事外,站得笔直,抬头望着那扇充盈着温暖阳光的高窗。   她明明是最受不得任何委屈的人,如今却淡定得像不曾来过诏狱。   程延亮出一块缀着“程”字的金令牌,“陛下确实没说怎么分配,但程世子说了。如今程世子可是嗣王世子,他的话有多少分量,想必诸位都知道。”   听见“世子”二字,凝珑终于肯正眼看他。   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生气,没有爱恨嗔痴,仿佛是死了一般。   “世子?”凝珑恍若隔世,“是程延吗?”   这简单的问句仿佛暗藏着两种意思。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伪装,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程延吗?”   又或许只是在问,那姓程的世子,是不是原先她认识的那位。   程延颔首说是,“世子挂念小娘子,也挂念着凝家。不过没有陛下的口谕,外面的人进不了诏狱。所以他只能把令牌给我,若遇到任何阻力,只管把这令牌拿出来。”   他提溜着令牌,展示给几位主家看。   凝检忽觉那令牌就是救星,那是世子在告诉他:凝家不会有事。   尽管他早已把这个答案猜了出来,但如今却是更坚定地相信,不但不会有事,反而会比从前过得更好。   凝检说:“世子有心。”   岑氏只能顺着话说:“珑丫头,先前你吃了不少苦,今日老天有眼,终于能让你好过一回。”   凝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死死瞪着凝珑。   程延又看一圈:“令郎怎么不在狱里?”   凝检:“在小哥你来之前,他就被别的狱卒叫走了,说是要单独问话。这些日子皆是如此,我们几位被轮流叫出去问话,过会儿就会被放回来。”   程延回知道了。见东西已经发放完毕,就转身欲走。   可他余光瞥见凝珑一直好奇地盯着他,盯得他动了恻隐之心。   “正好我也有话要问凝珑小娘子。小娘子,你随我出来一趟。”   凝珑刚抬起脚,便被云秀拦住。云秀摇摇头,口语道:“不要去,外面不安全。”   凝珑让她放心,随后便跟着程延离去。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同穿过潮湿阴暗的狱道。   狱道尽头是一排小屋,每间都逼仄隐秘,单独审问犯人便会在此进行。   程延挑了一间屋,进去时正好见隔壁狱卒带着凝理出来。   凝理瞥见凝珑,“大妹妹你……”   程延替她回话:“我来问她一些问题。”   凝理没顾上看程延,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凝珑身上,非得等凝珑回他,他才肯走。   程延盯着对面的狱卒。   那狱卒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那狱卒。只能说明,他们俩“狱卒”都是外面人伪装进来的。   那狱卒并不催凝理,反而很有耐心地等待。   凝珑被凝理盯得心里发毛,“大哥,你快跟着狱卒回去吧。那边还在等你回去。”   之后就随程延进了屋。   屋门一关,小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凝珑抬起手,往前胡乱摸了摸。   好巧不巧,正好摸到程延的胸肌。   他往后一缩,死板道:“凝小娘子,你逾越了。”   可他的身体并不觉逾越,反而贪婪地享受她的触碰。   凝珑尴尬地笑笑,下刻便眼前一亮。   见那狱卒擦亮一根蜡烛,将蜡烛放在烛台里。   凝珑这才看清屋内陈设。   一张铁桌,两把铁椅,四面不透风的铁墙,墙上挂着一道布满倒刺的蛇鞭。   待在这么逼仄压抑的屋里,再被狱卒恐吓几番,怕是什么话都会交代出来。   程延与她对面坐着,并不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消瘦些,但依旧美得惊人。   这份美把他的伪装照得无处遁形,让他想起从前跪在地上被她当马骑的荒唐日子。   有些掌控与臣服几乎是刻在了骨子里。就像现在,凝珑只把指节一屈,他就想张开嘴,让她去搅弄。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真会玩哈哈   求评论求营养液,明天见! 第34章 践踏   ◎他亲自践踏了她的真心。◎   实际上凝珑只是感觉很无聊, 又不想主动开口,就把指节屈起又伸直,当作消遣。   程延也把盯着她白皙的指节当成他的消遣。   他还在想为什么她不黏他了,后来才想起来, 现在在她眼里, 他不是程延, 也不是冠怀生,只是一个公事公办的普通狱卒而已。   这倒也能让他了解她会怎样对待陌生人。   疏离, 冷漠,高高在上。   她一直是这种人。   程延把烛台往她那边推了推,把她所在的地方照得更亮。   他问:“小娘子可有受贿赂?可有拿不干净的票子买不干净的东西?”   凝珑冷笑一声, “没有。”   她又不是大官, 哪有权力去贪污受贿?   自来了凝家, 月俸都是岑氏给她的。说是月俸, 其实她心里清楚,那都是从嫁妆里扣出来的。月俸给的倒是挺多, 但那不过是岑氏的算计。若她索要嫁妆,岑氏便会说:“小姑娘不懂节省,那嫁妆我先给你保管着。”   外面都说凝家人待她极好,可那分明就是她应得的!   程延见她脸色“唰”地冷了下来, 一看便知她没在扯谎。   程延:“这十几日时间里,凝家被抄得一干二净。狱卒分批把几位叫来问话, 是想叫几位如实交代。毕竟贪来的金银珠宝都在那放着呢, 若再说没贪,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凝珑不卑不亢:“那是他们贪的, 可不是我贪的。老爷夫人共有的那座大金库, 凝玥的小金库, 你们不是都查出来了么?我有没有贪,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这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言语间颇有种要跟凝家闹得鱼死网破的感觉。   程延想她是受够了被人压榨的日子,但他要想把狱卒这个身份落实到底,就还得继续问下去。   “此话当真?”   凝珑有些不耐烦:“当真。”   他坏心眼地想吓一吓她,便沉声说道:“就算当真,我们也会再查一查小娘子。”   凝珑转了个话题,反过来问他:“那日禁军来抄家,在清点人数时,难道就没发现府里少了个人?”   程延:“这不归狱卒管。”   凝珑:“少了个犯人,怎么不归狱卒管。这样吧,我把那逃走的犯人告诉你,回头你好好感谢我。”   程延:“我怎么感谢你?”   凝珑指着他腰间挂着的那道金令牌,“我要见世子。你应该是他身边的侍卫吧,否则他那么谨慎,怎么可能轻易把令牌交给你?”   程延顺水推舟,把令牌解了下来,摊在桌上。   不论是在前朝还是新朝,程家仍旧是她的盾牌。但这又令凝珑感到可悲,盾牌就意味着她仍要像从前那样讨好程延,把一套流程重新做一遍。从前还有个冠怀生供她撒气,如今没有了撒气桶,她只会更憋屈。   “凝小娘子想多了,我确实只是一个狱卒。你的要求我做不到,但那个逃走的犯人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凝珑不信他的话,不过却把冠怀生供了出来。   “那个叫冠怀生的,把他带来。”   程延问:“带过来,之后呢?”   凝珑恨得牙痒,“把他打死。”   那种恨意毫不掩饰。程延始终想不通她现在为什么会那么恨冠怀生。   他压下心底疑惑,只是淡淡地哦了声。   凝珑的平静淡定只是表相,实际上她已经失眠多日。每每闭上眼,眼前便会浮现出冠怀生那张脸。她以为他是真心臣服,却不想,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一溜烟地窜没了影。   多可笑啊。   她还在为他找各种不在场的理由,他倒潇洒,自此消失不见。   她把烛台往对面推了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满脸憔悴。   “你一定觉得我很恶毒吧。”她说,“在凝家人眼里,我估计也是恶毒自私的人。但我不过只是想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只是想得到一个解释。”   凝珑侧眸看向那道蛇鞭,喃喃自语:“难道我当真是一个恶毒的人?”   程延给不出答案。   把她送回去后,凝检又扒着栏杆问:“陛下有没有说何时召见我?”   程延:“凝老爷还是耐心等着吧。”   *   那头李昇下了朝,本想躲在后宫清净清净,哪想隔了老远都能听见群臣的驳斥声。   胡昭仪看他心不在焉,把脑袋朝他那一歪,试探地问:“官家不然还是出去看看吧。垂拱门外站着的都是一帮肱骨老臣,辅佐李家多年。官家倘若不去见,岂不是伤了老臣的心?”   李昇捏着眉,十分头疼。   “这帮老臣传消息就是快。我刚跟世子说,待大赦天下后,想抬升凝检的官职,扶持凝家。这只是口头上一番话,具体能不能施行,怎么施行,尚还没有定论。结果仅仅是口头言语,就能把他们逼急。说我偏心不公正,不仅要弹劾凝检,还要弹劾程家,闹得越来越厉害。”   胡昭仪的娘家胡家,是平京六大世家之一。原先凝家还没出事时,胡老爷与凝检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俩人贪心程度不分上下。如今凝检出事,胡老爷为了自保,立马撇下凝家,不愿搅入这场风波。   按说胡昭仪遇见这种话题,也得避之不谈。   可原先凝珑帮过她,她理应帮凝家说说好话。不过她又不便把立场表现得太明显,所以问:“官家可有对付方法?”   李昇摇摇头,“这帮老臣是想把凝家往死里整,非得送凝家上断头台才好受。”   胡昭仪给他递去一盏清热解火的茶,“官家似乎很在意凝家,是为程世子吗?”   李昇:“是,倒也不全是。”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   “程延那小子心悦凝珑,这事你我都知道。我把程延当义弟,他的心上人我怎么可能会不保?凝家好歹算凝珑的母家,凝老爷与夫人又将她养大,看在程延的面子上,我怎么可能不救凝家?不过还有另一方面……”   他掂起一本记录着前朝所有朝臣的簿子,扔到胡昭仪面前。   “当初宰相派式微,我与程家是造反派,以凝检为首的是中立派。若非中立派支持,我定不会如此轻松就夺得江山。现在凝检是落魄了,哼,想当初不知有多少人排队等着巴结他!我这一壁江山,半壁是程家,半壁是凝家。你当老臣就是好人?哼,他们就是想踩着凝家上位,成为第二个凝家!”   李昇指着簿子其中一页,“你看看,当初有多少人站队凝家?现在他们不敢出面求情,是怕牵连自身。人都是认领头的,但凡有一家站出来给凝家说话,那凝检早就被说成是绝世忠臣了!”   他怕这些话胡昭仪听不懂,便换了一种方式解释。   “世上哪有人经得起查呀?若真是要查,那六大世家一个都跑不了。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计较罢了。贵胄门阀的威力我们都清楚。拿凝家开刀,也是想警告其他世家:从前幼帝昏庸,任由他们肆意为之。如今可不同了,往后再敢贪,我绝不再讲情面!”   胡昭仪这才松了口气。   她敛眸道:“官家想是一回事,但做又是一回事。道理心知肚明,但对外又不能明显放水。还是在我这里躲一躲吧,等世子回来,再与他商议商议。”   李昇点头说好。   过会儿他悄摸去了前殿,正好遇见程延求见。   李昇像看见救星一般,总算松了口气。   “你爹虽是嗣王,但他不好管事,大小事都托付给你。所以你也别嫌我烦,三天两头把你叫来。”   程延卸了易容,脸上仍旧不舒服。   他照了照镜,想看看脸上有没有起疹。被李昇看见了,又是一番腌臜。   “你是官家,不是从前的荣王。做什么决断,不是在你一念之间吗?”程延道。   李昇说哪有那么简单,“说来说去,还是为凝家那事。满门问斩嘛,我怎么舍得?升官还是贬官,如何决定?这事情太复杂,又想不出个解决方法。”   程延失笑:“当初选择拿凝家开刀,难道不是官家你自己决定的吗?如今真到了要开刀的时候,你反倒又不舍得。”   李昇回怼:“难道你就舍得?”   程延说回正事:“当日出狱,当日升官确实不妥。那帮老臣既然喊着要凝家满门问斩,那干脆就照做好喽。”   李昇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先抑后扬?倒不失为一计。凝检还是有些真功夫傍身的,若出狱后戒了贪心,那定是一大助力。他能带动很多人,他若忠心待我,那六大世家自然不在话下。然而抑容易,扬却很困难。”   程延回:“不过刚说要给凝检升官,有些人便坐不住了。那好,干脆就趁现在放出凝家要满门问斩的消息,让那些人先得意一番,降低警惕。抑扬不是问题。自古以来,贬谪或升迁只在一念之间。一事错,便能引来贬谪。一事成,便能步步高升。这些都是可控的。”   李昇觉得有理。   又问起程延关于巫教派的事。   “他们现在怎么没动静了?”   “在等你放松警惕。”   “那教首只知他叫秦适,旁的信息都是假的,再查不出更多。擒贼先擒王,若能擒住那教首,其他就好办了。”   程延呷了口热茶,直接戳破教首身份。   “教首秦适,其实是凝家大哥凝理。他与顾将军勾结,等你把江山整顿好,人家再一把夺过去。”   李昇倒不算太过震惊。原先他与程延已经隐隐猜到凝理在暗地里做着什么坏事,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十分文弱的凝理,竟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程延道:“想必凝家还不知他的另一重身份,我们暂时也不必急着去戳穿。既然凝理要演,那我们也陪着他继续演下去。”   对话间,外面老臣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昇又头疼起来,“还是拿这帮老顽固没办法。他们倚老卖老,一受委屈就拿出要横死的架势。”   程延不禁嗤笑,“领头的老臣姓顾,是顾将军的叔父。人家现在可是拿钱做事,故意给你添堵呢。”   只这一句便点醒李昇,“我还当他们是真心抱怨不公,原来竟也是为了自身利益。”   程延回:“所以才要先抑后扬,先降低他们的警惕心,再一击致命。”   不过凝家可以再继续受压抑,凝珑却再不能。   程延原本想光明正大地把凝珑接走,让所有人看到他对她的偏爱。不过如今为了大局,只能捏造出强夺她的假象。   他把接凝珑出狱的计划跟李昇讲了讲。   倒是很可行,不过李昇想得远,为程延与凝珑的未来担忧。   “你还嫌她不够恨你啊。”李昇提眉斥道,“我早就劝过,你要想逃出来打仗,那就该让一个傀儡假扮你,先待在凝府,与他们一起被捕入狱。你倒好,直接搽去易容膏骑马打仗,该做的掩饰一点都不做。”   程延沉默下去。   李昇又说:“她现在认定冠怀生是骗心骗身的骗子,是彻底背叛她的叛徒。我要是她,恨不得把你给撕了。你倒好,不仅不避风头,反倒想用冠怀生的身份把她带出来。也不知你是胆子大还是没脑子……”   程延叹了口长气,避而不答。   李昇无可奈何,“也罢。消息一旦放出去,我们便要把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我贬凝家,你强夺凝珑,一套戏演下去,自然会降低他们的疑心。”   说是“满门问斩”,其实凝家人一个都不能动。   不过李昇到底没真正说过要问斩凝家,他利用舆论,将一个不可信的谣言越传越真,让那些急着跳脚的小人现身,自己隐退看戏。   风声传得很快。   待程延走到垂拱门前,诸位老臣已经听探子来报,说凝家问斩在即。   这时候人也不吵了,都在竭力掩饰脸上的笑容。   为首的是中书舍人顾均益。   顾均益捋着白花花的须髯,“官家有眼,这次严惩凝家,也算是凝家罪有应得。”   他估计程延这时心里不好受,便嘲讽道:“世子以后要睁开眼睛选一选合适的同僚啊,万一再被偷家,那就不好喽。”   程延故作落寞,“舍人教训得是。”   老臣纷纷偷笑,那喜悦劲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消息只是刚放出来,他们便似大获全胜。   程延目送他们走远,可心里的窝火劲怎么也憋不住。   索性捡起一块小石子,“嗖”地弹中顾均益的腿肚。   顾均益当着同僚的面摔了个狗吃屎。   年轻时还能捂着腿肚怒骂几句,如今年迈,只能趴在地上连连哎唷。   他立马想到这是程延在蓄意报复,指着身后:“你……你……”   而他身后什么都没有,程延早已消失不见。   顾均益把腿肚愤恨一蹬,差点被气死。   *   宁园。   十三把一个木箱搁在程延面前。   “主子,这是你要的东西。”   程延摆摆手,让他退下。   凝府现在被搜刮得比清汤寡水还干净。府邸还是那个府邸,可人去楼空,人气全无,显得很阴森。   程延把凝珑屋里的所有物件都搬了过来。   大到拔步床,小到一盒胭脂,都规矩地摆在另一间屋里。那屋的陈设与她原来的卧寝一模一样。婢子每日去打扫几遍,屋里干净,随时能入住。   这个木箱因为不显眼,差点被抄走。   髹红木箱扣着一把粗劣木锁。箱是她的,锁是冠怀生送给她的。   程延忆起过去。   他作冠怀生时,喜欢出门跟老师傅学各种手艺,回来后不断练习手艺。   冶铁铸银,木工焊工都很精通。有几日他特别喜欢做手工活儿,三天两头往她屋里跑。有时给她一套金银项链,有时给她一把木锁,有时给她各种各样的小玩具。   她只会翻个白眼,嗤笑他手艺不精。至少他看见的所有反应,都是她的嗤笑不屑。   她说:“这么难看的物件,狗都不稀罕!”   她说:“骂你是贱狗,还真把自己当一条狗了?什么破铜烂铁都往家里带,你当我这里是狗窝啊?”   她说:“赶紧滚,难道你还等着我说谢谢你?”   当着他的面,她把那些小物件狠狠一摔。   他失望离开,以为她都把那些给扔了。   可他没想到,那个被她骂“丑到一个新高度”的小木锁,竟会别在被她夸“价值万金”的黄花梨木箱上面。   这小木锁其实是一道机关,把锁头往内一掰,就能把锁解开。   “啪嗒。”   木箱斜开一条缝。   程延打开了木箱。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被摆在正中央的一对小泥人。   恍惚间,耳边蹦出一道声音。   “喂,别看了。不买,赶紧跟我走!”   程延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有些感动又有些心酸。   又想起当时待在那倌馆里,他发现屋里少了一位男郎。他还在瞎想那男郎会不会与凝珑发生了什么私密事,如今却后知后觉,想来凝珑就是在那时让男郎替她出去买泥人的吧!   那夜凝珑是故意气他,所以哪怕她对小倌无意,也得装成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势必要把他气死。   听闻这些小倌最爱宰客,凝珑怕是被宰过去不少真金白银,才能请得动人家出山。   她那么仔细,却还是弯弯绕绕地花重金把泥人买下。   再仔细看去,原来他以为被扔走的那些小玩意,今下都好好地卧在木箱里。   木蜻蜓、金耳坠、银簪、陶瓷瓶……   那些被她说丑不拉几的物件,都被她好好珍藏了起来。   放在最不显眼的地方,让这些物件,连同俩人只见那点不清不白的情意,一起落灰。   凝珑很聪明。她曾无数次怀疑冠怀生就是程延。   她已经掌握足够多的证据,只要她敢直面真相,她立马能破出冠怀生就是程延。   但她不愿深想,宁愿信冠怀生是程家私生子,都不愿信冠怀生是程延。   她就是那么宠爱,甚至是溺爱冠怀生。   她把那些情意,藏在她鲜艳的裙底。他以为探进裙里,以为看到的只是她那幽深神秘的世界,却没想到,那里面还是不可多得的真心。   高贵的小娘子很会察言观色,讨好撒娇简直是信手拈来。但她学不会大方地表示真心,只能别扭地唤他来,说一句:“喂,我要罚你。”   程延一直以为,他们过去那些事不过是年轻人特有的躁动。   他动了真心,但他没想到,凝珑也动了真心。   而他用理所当然,亲自践踏了她的真心。   他或许明白了为什么她那么恨冠怀生。   但,为时已晚。   *   诏狱。   又过去几日,狱卒漫不经心地给凝家人讲外面传来的最新消息。   “听人说,只是听说啊,陛下是不可能再见你们了!都传你们家要被满门问斩呢!”   话音刚落,岑氏便哭晕过去。   凝玥赶紧掐着岑氏的人中,一声声娘喊得无比凄惨。   凝检已经明白陛下想做什么。陛下辛苦排一场大戏,那他也得好好附和,演得酣畅淋漓。   凝检再也抑制不了内心的苦闷,抓着铁栏杆痛彻心扉:“陛下,我错了,求你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演得认真,还落了两滴泪。   凝理自然不信陛下当真会处死凝家所有人。他在诏狱里安插了几个巫教派的线人,往常这些线人会借问话之由把他叫出,给他通风报信。   可现在不知怎么回事,早该到的线人迟迟未到,来的都是他不熟悉的陌生面孔。   凝理心里一慌,线人一事想是已被发现,所以他现在不知道斩首是真还是假。   凝珑平时无比镇定,因为她观察到,平时凝理与凝检这俩狐狸都是胜券在握,所以她便以为,自己万不会死,甚至还能风风光光地走出去。   可今日,一向老谋深算的凝检跪地痛哭,一向平静澹然的凝理无比慌乱。   看来是真的要去赴死。   凝珑的心彻底凉透,抬头望着一缕阳光,只觉这样温暖的阳光,怕是见不了几次。   真到生死关头,她反倒哭不出来。   反而是云秀再也藏不住眼泪,小声地哭着,哭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凝珑。   “姑娘这么好,怎么就要……”   那个“死”字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只泪眼汪汪地贴紧凝珑,想在最后时刻多看她几眼。   到处都是哭声,到处布满绝望,凝珑这时倒成了最平静的那个。   因为平静,又被凝玥骂她是白眼狼。   见骂白眼狼不起效,凝玥又臭骂冠怀生,骂完他再骂凝珑:“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在哪,灾祸就在哪!”   本来凝珑都在心里恨着冠怀生,如今听凝玥这么一说,恨意更甚!   一时怒气上头,凝珑气冲冲地走过去,一下把凝玥揪起来,“啪”地扇她一巴掌。   凝玥的脸立马浮现出巴掌印,“你……你敢打我!”   她想把岑氏推搡醒,可岑氏尚在昏迷。那边父兄都失了半条魂,没人能来给她撑腰。   凝珑再不愿忍让,“打的就是你!反正都要死了,死之前我非得把这口恶气出一出才行!”   “死”字深深刺痛了凝玥,她不顾得委屈,跟凝珑厮打在一起。   云秀抹一把泪,也加入了这场大战。   凝理还在焦虑地来回踱步,尚弄不清实情。凝检还在跪地嚎啕大哭,把自己演得心累。   过会儿,凝理终于注意到对面牢房的动静。   仨人扭成一团,难舍难分。   “够了!”凝理怒斥道,“凝玥,你还要不要脸!你现在跟泼妇有何区别!”   凝玥被吓得身子一抖,正好又挨了一巴掌。   凝理十分头疼,“大妹妹,你不要闹了。”   又厉声责备云秀:“天底下竟有你这种贱婢,不识好歹,还敢打主家!”   自此三人终于分离开来。   凝玥脸颊红肿,头发松散。云秀衣裳凌乱,嘴角渗血。   惟有凝珑只是掉了根木簪,发丝顷刻散落,贴在腰间,旁处毫发无损。   凝玥见自己惨败,差点气晕过去。   这几日,外面风声传得沸沸扬扬,诏狱里哭声不断,像座人间监狱。   凝珑依旧盯着高窗看日光,心里期盼着转机出现。   等啊等,等到几近麻木时,终于等来一道转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感谢在2023-09-10 21:00:22~2023-09-11 02:3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all-o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变脸   ◎她猜不透他的心机。◎   凝家在诏狱里迎来九月。   起初得知要被满门抄斩, 大家都不敢相信。后来被狱卒告知消息属实,狱道里哭声回荡,这个嘶吼那个哀叹,很是聒噪。   叫唤两三天, 大家都不再吭气, 死寂的氛围到处蔓延开来。   大家都在心里演习过一遍赴死流程, 现在不再期待转机,只期待能少受些疼痛。   所以当转机真真切切地出现时, 没几个人愿意相信。   凝检被单独叫去问话。   狱卒说道:“有位贵人愿意力挽狂澜,顶着万千压力保下凝家。”   凝检眼里先是一亮,之后那点光亮又转瞬即逝。   他佝偻着腰, 头发凌乱, 浑似将死之人。   “小哥, 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官家要我死, 谁还敢护我?”   狱卒一脸认真,递给凝检一封信。   “贵人既然都愿意出声保你了, 那定是在官家的允许之下。或者是官家也得给那位贵人几分面子。”狱卒说道,“贵人托我传信,具体的事都在这封信内。”   凝检攥紧信,起身踱到门前, 想去牢房里拆信。   却听狱卒说:“不必,就在这屋里拆。贵人提前交代过, 老爷别为难我。”   凝检只好把信拆开。   那贵人说, 他会保下凝家,只提一个条件。   他要凝珑。   他要凝珑完全脱离凝家, 从此待在他的身边。   这条件不算过分。   于凝检而言, 凝珑只是一个能给他挣面子的外甥女。他尽心照顾外甥女二十年, 让她吃饱穿暖,让她饱读诗书,在允许范围内给她自由。平心而论,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   贵人想要她,而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那他正好做一桩媒,撮一桩婚事,何乐而不为?   凝检没有犹豫,当即应下这条件。   信纸上的笔迹他无比熟悉。瘦劲清峻,是世子程延所写。   凝检问:“这……这位贵人可是程世子?”   狱卒摇头说不是,“既然一直称‘贵人’,那人家定是不愿意暴露身份。若那人是程世子,何必专门借一个‘贵人’之名?再说,你入狱这么久,程世子若想救你,那早就想办法去救了。”   凝检却只是看着那张信纸沉思。   消失的冠怀生,隐匿的程延……   过了半刻,凝检才开口说知道了。之后推开门,刻意把步子放缓,独自走在幽深黑暗的狱道里。   凝检现在可以确信,那贵人正是逃走的冠怀生。   从前他并不关心后院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但那不代表他对一些变化毫无察觉。   在冠怀生进府的第一日,他便觉得此人很是怪异。   不过他不便出面去查,想着后院自有人去挖掘。凝珑心思细腻,或能把冠怀生的真实身份勘察出来。   只不过凝检没想到,那冠怀生正好生得一副惹凝珑喜爱的模样。俩年轻人天雷勾地火,黏得一发不可收拾。   凝检只好托管事多多操心。管事说,冠怀生每次出去的时,凝珑也恰好动身去宁园。   什么私生子,什么扔到奴隶窝……   这些理由能唬住小年轻,但根本唬不了他。   他心里渐渐浮起一个猜想,不过苦于无凭无据,那也仅仅是猜想。如今收到这封信,那猜想终于落到实处,成了事实。   凝检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事实告诉凝珑。   他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子,自认不懂小年轻的心思。   凝珑那么聪明,一定早就猜出来了冠怀生的真正身份。   这或许只是年轻人你勾我引的一个小情趣,他不便插手。   狱道墙上挂着烛台,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盏烛台。   凝检把信纸撕得粉碎,而后将其投入烛火。   话又说回来,其实凝珑猜没猜出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冠怀生还是程延,都很喜欢凝珑,都愿意为得到凝珑做一些危险事。   “贵人”,哼,这么神神秘秘,想必就是等着出场给凝珑一个惊喜吧。   重要的是程家的心意。   程家的心意能保凝家一世荣华富贵。   *   狱道那头,凝玥缠着岑氏问:“娘,你说这转机可能当真?听狱卒说,问斩风声传得沸沸扬扬,但陛下始终没给准信。你说,陛下是不是在暗地里保咱们家?”   岑氏揩干泪眼,“陛下若想保,那早就出面保喽。玥丫头你不懂,为君王者,最是忌讳随意透露自己的想法。君王喜怒哀乐不行于色,你根本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想干什么。”   凝玥心里一沉,“那这转机……”   岑氏:“等你爹回来再说。”   话音刚落,抬头便见凝检走来。   他板着脸,刚想凑近说些什么,就被看守的狱卒搡到对面牢房里。   大家便只能隔空传话。   凝理苦于牢狱之灾,身子本就不适。又恰逢换季,一下染了风寒。   这会儿身上烧得能把人烫死,穿着一身单薄素衣,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狱里灰尘多,吸一口空气,呼出的却是脏兮兮的灰尘。   凝理眼神发散,虚弱问道:“这转机可是真的?”   凝检:“千真万确。”   岑氏问:“是何转机?”   凝检苦笑道:“那贵人说护凝家周全可以,但提了一个条件——他要珑丫头自此跟着他。想是个好色歹徒,只不过我们不知他姓甚名谁,家世如何。不过他既然敢违背皇意,那想必也是个风云人物。”   闻言,大家一起看向凝珑。   凝珑却是有些精神恍惚。凝检说话时,她正站直身,抬头望着阳光。直到云秀戳了戳她,她才回过神。   她已经很久没暴露在众人的注视之下。   从前她容光焕发,很享受大家朝她投去惊羡的目光。   如今却感到天大的惶恐。   她的脸憔悴到不能再憔悴,她的衣裙素净到不能再素净。   他们在看什么?看她的笑话吗?   不,她决不允许!她能带着尊严赴死,却绝不能活着遭人笑话!   “怎么了?”凝珑转过身,轻声问道。   凝检叹了口气,重新解释一遍。   “贵人点名道姓要你。珑丫头,我知道你一素自尊心强。从前跟程世子那事,已经委屈过你一次。如今人家要你,也不知是要你做妻还是做妾和外室。”   凝珑本来不慌,但听凝检这么添油加醋一说,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抵触。   她本能地想说不。   凝检刚才解释道,那贵人一定不是程延,否则不会大费周章。若答应贵人的条件,那不就是打了程延一巴掌吗?她和整个凝家都不该得罪程延。   可再一想,这么多天,程延那厮去哪儿了?他若想救,那早就出手了!   现在这情况只能说明,程延已经放弃了凝家。凝家,连同她,一齐被他抛之脑后。   所以她该答应。何况她有不答应的余地么。   凝珑抬眼扫视一圈。凝家这四口人死死盯着她,仿佛她若不答应他们就能把她吃进肚子里一样。   岑氏等得不耐烦,催了催她:“珑丫头,你愿意吗?”   事到如今,凝检也愿意做一些让步。   “珑丫头,舅舅舅母对不住你。这二十年没能把你教得更好,舅舅我目光短浅,一步走错,祸害了全家人。你那笔嫁妆我没动过,等出来后,你就拿走吧。”   岑氏闻言,瞪了凝检一眼。   凝检也回瞪岑氏一眼。   凝珑勾起一抹笑,笑得苍白。   “我自然愿意。”   凝检又道:“只要你说愿意,那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明日,贵人会亲自来诏狱里接你。”   凝珑把笑意加深,“好。”   这一夜,除了凝珑与云秀,其他人都睡得死沉。   他们倒是很安心,反正要做付出的又不是他们。   云秀侧过身,小声抱怨着这几人有多自私。   凝珑说道:“明日,你跟我一起走。”   云秀自然愿意,“只是……贵人他会同意吗?”   凝珑:“会的。”   她就带着一个贴身婢子过去,受委屈时还能互相倾诉。那贵人应该不会那么小心眼。   云秀叹她太过善良,“姑娘,你恨他们吗?”   凝珑问他们是谁。   云秀先说了凝玥的名字。   凝珑摇摇头说不恨。   “从前大家共享荣华富贵,没有正面的利益冲突,凝玥还能做做面子。她知道我因情蛊与程延走到一起,要受情蛊奴役,做着不喜欢的事,还要攀附程家,那时她还能心疼心疼我。后来她跟情郎要好,便没精力来找茬。现在大家共沦陷,项上人头不保,她自然会急。”   在家长里短方面,凝珑一向很清醒。   “在凝玥眼里,我始终是霸占她家的外来人,分散了她得到的爱。所以她会嫉妒,会找茬。但她的心机都流于表面,这是最低劣的心机。真正高深的心机向来看不透摸不着。”   云秀听得认真:“比如呢?”   “比如……”   比如冠怀生。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浑身是毒。   云秀猜到了答案,便不再追问下去。   到最后,失眠一夜的只有凝珑。   她闭着眼,整合着过去掌握到的所有有用线索,试图把那贵人的身份拼凑出来。   同样失眠的还有程延。   他脑里回放着与李昇的对话。   李昇让他做好万全准备,又问:“既然你想让她逃离凝家,那要不要借此机会,让她把姓氏改成‘赵’?”   他回:“这得问她的意见,我们怎么想没用。”   李昇再问:“你的想法呢?你觉得要不要改?”   他回:“不要改。”   李昇很吃惊,问他原因。   他说:“‘凝’是她舅舅的姓,但更是她母亲的姓。她的父亲没有担当,撇下她殉情。夫妻俩死后,赵家对她不闻不问,全当没她这号人,后来见她长得优秀才来认亲。‘赵’这个姓氏配不上她。我想她更愿意随母姓。”   李昇却直白地戳穿他的小心思:“你是借她的事来抒你的情吧。你俩的经历倒是挺像,都有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与一个早逝的母亲。你难道也想改姓?你是想做王延,还是房延?”   他却说:“如果可以,我只想做冠怀生。”   他只想做冠怀生。   那至少是由他完全赋予的一个身份。   夜里,程延辗转反侧。心里不舒服,脸上也很难受。闭上眼,那张脸仿佛在被人胡乱捏造着。   他感到自己原本的那张脸变了。   仿佛有鬼魅在凿他的脸,把脸凿成另一番模样。   起夜时照了照镜子,倒把自己吓一跳。   程延抚着侧脸,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制易容膏的周老伯说过的话。   “再好的易容膏也有副作用。不要一直抹,否则脸真的会变成你最常抹出的那般模样。还能不能变回来?哼,当然变不回来了。易容,好就好在能易容,坏就坏在,是真能易容。”   那时程延自然不信这么邪乎的说辞。   不曾想那番说辞倒当真灵验。   很可笑。   从前他要极力隐瞒程延与冠怀生之间的关系。   如今却可能要一直证明,顶着冠怀生那张脸的人,其实是程延。   作者有话说:   生活有变动,有精力就会一章发完,没有精力就分两章发。以后我尽量调整好。   抱歉啦大家,发个红包~   下章晚9点,有文案剧情。感谢在2023-09-11 02:33:00~2023-09-12 01:5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681916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咳嗽   ◎竟是先前被她丢弃的他!(文案剧情)◎   次日一早, 程瑗敲响了无歇院的门。   她想来催程延赶紧去把嫂嫂接回来,哪知刚抬脚进院,就被侍卫给拦住。   十三走来,禀告道:“未得世子允许, 任何人不得入内。”   日上三竿还没看见动静, 程瑗心里着急, “我也不能进吗?兄长他遇见什么棘手事了,把阵仗摆这么大?”   十三低声道:“世子样貌有很大变化。”   程瑗登时瞪大了眼:“他又偷抹那易容膏了?”   说着便推搡着往院里进, 侍卫顾忌她的身份,并没人敢伤她。   程瑗急匆匆地过去,一面嘟囔着:“早就劝那易容膏危害大, 你非得不信, 我倒要看看你会被那易容膏折磨成什么模样!”   才走去两三步, 倏地见屋门往前一推, 接着便走出一个人。   不算陌生,又不太熟悉。   程瑗傻愣地呆在原地。   脸是她曾见过的属于冠怀生的那张脸, 身形姿态却属于她兄长程延。   程瑗心里忽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兄长你……”她犹豫道,“你这是去整形了?”   程延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过去搽的易容膏太多,搽的时间太久, 想来如今是对样貌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   程瑗问:“那你的身形怎么没变?”   程延颇感无奈:“往常变化身形不需太多搽抹易容膏,只需服用丹药就好。所以只会伤脸。”   想了想, 又补充道:“早先有很多时候, 我都觉脸侧瘙痒难耐,不过那时并不在意。其实也就是换了另一张脸而已, 说是伤害, 也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   声音还是之前熟悉的声音, 可程瑗总觉得眼前的兄长有些陌生。   她走上前,把程延的脸乱揉一通,试图揉回原来的样子。   “别揉了,揉不回来。”程延说道。   “那兄长打算怎么办?难道就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往后上朝,你说你是世子,人家肯定不信,麻烦得很。”   “所以不能声张。”   程延招了招手,下刻便见治山出现在他身后。   “治山,这段时间你代我上朝。”   治山躬身说是。   程瑗:“兄长这是不打算声张?”   程延颔了首,多瞟了治山几眼。作为傀儡,治山大多时候都隐匿在黑暗里。现在要走到人前说话做事,也不知能不能胜任。   朝堂风云莫测,易容消息泄露出去不可怕,怕的是某些小人会拿此事大做文章。   程延扯过程瑗交代一番,随后便悄摸去了趟嗣王府。   去到的时候,程拟正在给一丛兰花浇水。   程拟只瞥他一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鼻腔里“哼”出一团气,“自作孽,不可活。”   又转身到祠堂给王氏上了柱香,“夫人,来看看你儿子给他自己造出的这张新脸。”   这话显然是在讽刺程延。   程延并不在意:“我来只是因你是我的父亲,我要把这事告知于你,仅此而已。”   说完便抬脚向外走。   “慢——”   程拟急匆匆地叫住他。   “新朝初立,禁中正值多事之际。你最好不要亲自去禁中将这事传给官家。若想告知官家,干脆派一个小黄门郎去传口信。接来凝珑后,你就好好待在宁园避风头。宁园偏僻,一般人找不到,省得让你再遭算计。”   程延:“我心里有数。”   程拟又想到一事:“切记要把戏做全做真。凝理又往诏狱里安插了一批线人,你在狱里一定要做一出强夺民女的戏码,怎么坏怎么来。你是去羞辱人的,不是去怜惜人的。非得里应外合,才能把凝家不动声色地保出来。”   程延极快地“嗯”了声,“我知道。”   消息很快便由大监传给李昇。   李昇正好盖好玉玺,将圣旨交给大监。   “等世子将凝小娘子带出来,再去诏狱宣旨。记住,一定要在他把人接出来后再念旨,前后顺序不能颠倒。”   大监说好,又多问一句:“可要派御医去看一看世子的脸?”   李昇摆摆手,“他话里话外满不在意,仿佛换张脸就像换身衣裳那样简单。既然人家不在意,那我们也不用忙前忙后去操心,随他去吧。”   *   诏狱。   因知道贵人下晌要过来,上半晌岑氏特意让云秀给凝珑打扮打扮。   说是打扮,其实不过是把头发梳得整齐些,把衣裳扽得平整些。   狱里哪有那么好的条件?金簪银钗全无,只剩一根勉强能挽住头发的木簪。衣裳也是一身素,花样全无,是身没染污垢的白裙。   岑氏打量着凝珑,心里给出个评价:此刻凝珑就像大街上要卖身葬父的柔弱女子。   气质是有了,只是神情不对。凝珑本能地挺直腰身,眉眼扫过,尽是清高淡漠。   岑氏劝道:“珑丫头,你该柔一些。从前你是风华万千的贵女,如今只是个戴罪的犯人。你挤出几滴泪,把眼和鼻都哭得红些,这样更能惹贵人怜惜。 ”   凝珑悄悄翻了个白眼。   她肯委身贵人,已经是做了牺牲。结果现在还要装作柔弱小白花,非得弱柳扶风才行。   凝检也劝她装得像一些。   说不定程延就相中她装出来的那副小白花模样呢。   凝珑孤立无援,只好想一想伤心事,硬生生地憋出泪花,蓄在眼眶里打转。   她也脑补出了一场大戏,就等那贵人来,把戏演给贵人看。   那头程延做了很久的准备,不断给自己洗脑——此时此刻,他是怀恨在心、蓄意报复的冠怀生。   狱道长得看不见尽头,幽暗迷离。   每走一步,他便能想起一个从前被凝珑羞辱的场面。   凝珑有时真的很过分。   他在她面前丧失了男人的尊严,甚至是丧失了做人的尊严。   有时他会想,他这样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他很想提出一个“安全.\词”,表示点到即止,再往后就无法承受。   但凝珑从来漠视,“安全.\词,你配拥有吗?我就算把你勒死,把你打死,你也没资格叫一声痛。”   他该是恨她的。   冠怀生该恨她。   ……   冠怀生很恨她。   缀着一身金玉琳琅,他终于走到那一道牢房前。   凝家几十口人都颤颤巍巍地跪倒在他脚边,他却一径走到凝珑面前。   凝检斗胆抬起头,配合着他做戏:“贵人,您先前说,只要我们应下一个条件,你就会保全我们。”   他背着手,云淡风轻,“是啊,我说过。”   凝珑听到这声音,身子突然一抖,接着便是无休止地颤抖。   不会这么巧吧……   犹豫时,那贵人俯下身,用他略带薄茧的指间挑起她的下巴。   凝珑心口一凉,本能地阖紧眼,鸦睫轻颤。   她太害怕,莫名就流下一行清泪。   那贵人轻笑出声,眸底深意翻腾,“我说过,我只要她。”   这个披一身寒气而来的贵人有意羞辱凝珑。   指尖往下划,捏紧凝珑的脖颈,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不容抗拒的震慑。   他低声命令:“睁眼。”   凝珑不听话,反而把眼闭得更紧。   她被掐得缺氧,红意蔓延到脸颊两侧,不受控地抬起头,企图获取更多空气。   他有闲心同她斡旋,指节慢慢收拢。   “睁眼。”   狱里的人见他不高兴,一个劲地哭爹喊娘,一面劝凝珑赶紧就范。   直到再无法坚持,凝珑猛地睁开眼。   同时,那贵人也松开了手。   她狼狈地咳嗽,憔悴的脸面上满是震惊。   所谓贵人,竟是先前被她百般折磨,随意丢弃的冠怀生!   竟是她曾说要将其千刀万剐,诅咒他不得好死的冠怀生! 第37章 报应   ◎被抛弃的感觉如何?(文案剧情)◎   凝珑总算明白了那贵人之前为甚要神神秘秘, 连半点风声都不肯透露。   她瞥了眼凝检,见凝检毫无波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被卖了。   前二十年, 她就是不间断地被凝家卖给其他人, 只不过这次被卖给了一个她宁肯死, 都不愿意去讨好的人。   凝珑眼里蓄起一泡泪花,又气愤又无助却又必须得认命。   在诏狱里待了太久, 她不知道冠怀生是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连陛下都要给面子的存在。   冠怀生俯视看她。她跪在他脚边,像一头弱小的兽。   “听说你一直在找我。”冠怀生摁住她的脑袋,“现在见到我, 开心吗?”   凝珑脸色煞白, 咬着唇瓣, 不知该回什么。   或是她根本就不敢回。   凝检心想, 现在的小年轻可真会玩,小情趣一套接一套。   他不想再看俩人腻歪, 出声催促道:“贵人,人你已经见到了,那剩下的人是不是就能……”   “急什么?”   冠怀生松开手,慢悠悠地踱到凝检面前。   而后, 毫不犹豫地踢了凝检一脚。脚风狠戾,直戳凝检的臂膀。   凝检顿时龇牙咧嘴, 痛得倒嘶一口冷气。却也不敢反抗, 甚至连句抱怨都不敢说。   冠怀生冷眼看他吃痛,心里爽快极了。这一脚, 为被他吞吃入腹的嫁妆。   凝理伴在老父亲身边, 这时搂着老父亲慌张问:“还好么?”   凝检不敢说不好, 拍拍他的手表示自己没事。   冠怀生又踢出去一脚,踢的是凝理。   “你又在急什么?”   这一脚,为那些被凝理坑蒙拐骗至死的百姓。   凝理差点把牙咬碎,真想站起来与这厮痛快地打一架,可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是贵人,他自己倒成了牢犯。   这两脚让凝珑既痛快又不满。   她早就看不惯凝家父子俩,老的贪得无厌,小的心思龌龊,一个个都企图把她压榨干净。   不满的是,她更想自己上去踢,而不是让冠怀生这个狗杂种去踢。   冠怀生笑得阴森,“你们都急什么呢?好戏还没开场。”   说罢打了个响指,招来一个端着酒盏的小厮。   他接来酒盏,颇有兴致地晃着盏,“这是杯毒酒,你们猜,酒要给谁喝?”   凝珑心里警铃大作,猛地抬起眼,把那盏酒盯得死紧。   不曾想,这时冠怀生也正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   “猜对了。”他盯着她说。   一些不好的记忆拢上心头。   “ 与其装哑,不如假戏真做,做个真哑巴。”   “这杯毒酒,当我送你的饯行礼。以后滚出我的视线。”   她也曾看他跪在地上,把毒酒塞进他的喉肠,看他挣扎,再用话语羞辱他。   如今这世界仿佛完全颠倒过来。倒成了她跪在地上,他要灌她毒酒。   他怎么敢!她灌的是假毒酒,难道他要报复地灌她一盏真毒酒!   不,不,他怎么敢!   她是尊贵的贵家女,他怎么敢给她用毒!   凝珑眼里划过一丝憎恨,旋即又消失不见,那双眸子里黯淡无光。   是啊,他当然敢。她曾经纵使再尊贵,如今也只是一个落魄牢犯而已。她的那份美,在她风光时是助力剂;落魄时却会变成一把刀,把她割得遍体鳞伤。   而他,曾经纵使再低贱,好歹也是程家人。无论是在前朝还是新朝,程家人一向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当然敢。   冠怀生端起酒盏,又是慢悠悠地走来。   那阴险架势不仅把凝珑吓得花容失色,更是把岑氏与凝玥吓得痛哭流涕。母女俩悄摸跪远,生怕自己也会被冠怀生灌毒酒。   云秀倒是大胆,伸手护在凝珑身前。她也怕,但更怕凝珑会受到伤害:“不……不要伤害姑娘。”   冠怀生给小厮使了个眼神。下一刻,那小厮就把云秀架走,把她关到了狱道那头的一间黑屋。   凝珑彻底没了指望。不过冠怀生倒是好心地给她一个机会:“你求一求我,我就不让你喝了,怎么样?”   答案可想而知。   凝珑宁愿就此壮烈死去,也不愿像条狗一样,揪着他的衣摆求饶。   凝珑索性把脸一撇,把眼一阖,大有种壮士宁死不屈的悲凉感觉。   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姑娘,没经过战场厮杀,只是屈辱地流泪。   她几近崩溃,却依旧跪得板直,泪珠断了线地往下流,一直流到素白裙裳里面。   冠怀生没让她哭很久,手放在她的脖上,将那盏酒报应似的灌入她的喉肠。   那酒闻着呛鼻,喝着发苦,酒液浑浊,是她喝过最难喝的东西。进了肠胃,令人恶心想吐,却又被他摁着吐不出来。   凝珑被激得把眼眯起一条缝。泪眼朦胧中,他的身影无比恍惚,看也看不清。   她此刻发现,眼前的冠怀生又不像从前她认识的那个冠怀生。他好像有哪里变了,但这时她想不出来那变化在哪。   “咳咳……咳咳……”   凝珑觉得那盏酒深不见底,咽了好久都没咽尽。   很快酒盏见底,冠怀生将酒盏泄愤似地摔得四分五裂。   凝珑抬起头,嘴唇被酒渍得红润,却难受地张开,想把毒酒给吐出来。   眼前一会儿闪起星点,一会儿又发着黑。她难受得紧,意识恍惚,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好像听见他问:“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如何?”   至爱之人……   凝珑勉强撑起眼皮,望了望凝家那几位。   竟没一人在意她的死活。   这就是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吧。   比这更可悲的是,其实凝珑哪有什么至爱之人。二十年浮生,茕茕孑立,活得也是够惨。   “半刻钟后毒发,放心吧,你还能来得及看一看外面的阳光。”冠怀生看了眼那扇高窗,“那是真正的阳光。”   他拽紧凝珑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扯着她往外面走。   临走前还不忘跟凝检说一句:“很快就会有人来保你出去。”   凝珑从来没觉得这狱道会有这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道里漆黑一片,偶有几小片微弱的烛光,但那光亮也是一瞬即逝。   她脑里越来越昏沉,眼前越来越黑,身子越来越无力。   冠怀生强硬地拽着她,她想逃走,可迈步都显艰难。   “我……我……”凝珑支支吾吾。她想说“我恨你”,但话语未尽,人就登时软瘫,失去了意识。   “毒发了。”   冠怀生搂住她,刻意把话声放大。   这短暂急促的话声在狱道里不断回荡,最终荡到线人耳边。黑暗里,线人动了动身,确信没听错后,方偷摸回去朝凝理报信。   确定线人走远后,冠怀生才拦腰抱起凝珑,大步朝外走去。   这出戏演得应当很真实,他原本以为自己演完心里能高兴些,可实际上并没有。   往常都是凝珑掐着他的脖颈,让他把她吮得舒服些。往常都是她灌他酒啊茶啊,在他被呛出咳嗽时,问他感觉如何。   他原本以后角色互换后,他会更畅快些。可是并没有。   他不想让她怕他,宁愿她像从前一样目中无人,也不要她畏缩恐惧。   那盏毒酒,无毒,甚至并不算酒,而是一盏安神助眠的汤水。药材剂量大,很快就能见效,所以她才会晕过去。   走出狱时,秋日凉爽的阳光打在俩人身上。   那道阳光没再拘泥在一扇高窗之内,而是真真切切地照在了她身上。   “世子,快让小娘子到马车里面去吧。”   车夫掀开车帘,催促道。   车里坐着程瑗,她急切地想接来嫂嫂:“兄长,快把她抱来。那帮老臣听到了风声,正往这里赶呢。千万不能被他们撞见。”   两声催促唤醒了尚未出戏的程延。   他刚刚回过神,此刻他是程延,而非是那得势的冠怀生。   他垂眸看了看怀里的凝珑。   一身素白,浑似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   他吩咐道:“再派一辆马车把云秀接到宁园。”   车夫点头说是。   之后程延便将凝珑送进了马车里,而他自己则骑一匹快马,走小道回宁园等候。   凝珑刚走不久,诏狱里,大监便来宣了道圣旨。   念道凝家无罪释放时,大家都高声欢呼,不过这却在凝检的意料之内。   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想知道陛下会封他做什么官,是升迁还是贬谪。   在他原本的料想里,他猜陛下会直接封他做正二品的太尉,狠狠打其他人的脸。   不曾想,却听大监说道:“原御史中丞凝检,今贬为朝散大夫。”   凝检登时瞪大了眼:“大监,这有没有弄错?”   大监早料到他会是这反应:“中书门下几番商议,官家定论,错不了。凝大夫,往后洗心革面好好做,不缺晋升机会。”   说罢便朝外走去。   凝检却站在原地如雷劈一般。   自从三品的御史中丞变成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从手握实权的执事官变成空有名号的文散官,这对凝检来说是颠覆性的毁灭!   岑氏凝玥尚搞不清情况,围在凝检身旁问:“究竟怎么回事?不是说冠怀生来保么,怎么到最后成了官家下旨?”   他们这些不知情的,只知能活下来就万分感激,根本搞不懂为何凝检会这般伤神。   凝检被缠得烦了,直接脱口一句:“什么冠怀生,那分明就是程世子!你们傻得令人怀疑智力!”   众人听罢这话,皆呆愣在地。   唯独凝理面无表情,若有所思。   该死,还是被程延那厮摆了一道!   *   凝珑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冠怀生还在灌她酒,只不过他那张脸变了又变,让她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无数股浪花朝她袭来,时而把她推高,时而叫她落下。   又一道浪花袭来时,凝珑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不一时意识也回了神,她竟看到程瑗坐在她对面。而她头靠车厢,坐在一方马车里。   那时高时低的浪花正是车辘辘行驶闹出来的动静。   程瑗立马就发觉到她醒了,忙扑上前搂住她的胳膊:“小嫂嫂,你可算醒了。”   “嫂嫂……”   凝珑还有些发懵。她好像是栽倒在冠怀生脚边,以为自己要死了,原来没死。但现在又见到程瑗,坐在程家派来的马车里。   到底怎么回事。   凝珑:“为什么叫我嫂嫂。”   程瑗一时没想那么多:“兄长没告诉你嘛,那盏毒酒是假的,实际上啊,他是想借此接你回宁园。”   凝珑脑里转不过来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程瑗头脑一热:“原来兄长没告诉你啊。冠怀生就是程延,程延就是冠怀生。先前兄长抹上易容膏假扮冠怀生进了凝府,后来抹得多了,脸变不回来了。”   这话太长,凝珑只听了前半句。   “冠怀生就是程延,程延就是冠怀生。”   她理解了半晌,待理解透彻后,却是喷出一口老血。   “噗——”   程瑗赶紧掏出手帕,手忙脚乱地给她擦嘴。   凝珑体力不支,一时又晕在了程瑗的怀里。   晕倒前,她还在消化着这句话。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骗得她好苦。   她也好傻……   高估了他的臣服,也低估了自己对他的纵容。   作者有话说:   下更晚9点 第38章 杖责   ◎她受了天大的刺激。◎   这口老血倒是把程瑗吓得不轻。   到了宁园, 程瑗急匆匆地找来大夫,跟着大夫屁股后面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夫先是给凝珑把了脉,说这口老血是胸中郁结所致,吐出来反倒好受些。   又把手背贴到凝珑的额前, 神色凝重:“小娘子染寒发了热, 我这就去开几副退热去火的药方, 每日熬着喝。”   程瑗:“好好的,怎么就生病了呢?”   大夫问:“她最近是不是受过刺激?人提劲的时候往往无病, 有时经过什么刺激,人一泄了劲,病痛便随之而来。”   程瑗回想着刚才在马车上的那番对话。   现在她才有心思把凝珑的反应碾碎了想。   这一想, 连她自己也受了刺激。   糟了, 她败了事。看来兄长目前还没准备把冠怀生那件事同凝珑说, 而她竟然口无遮拦, 直接把真相给凝珑说了!   难怪凝珑急得吐了血!   送走大夫后,程瑗又叫来侍卫, 问道:“兄长怎么还没来?方才明明是他说会先在院里等我们。”   侍卫:“世子刚落脚就被宫里派来的小黄门郎给叫了过去,说是陛下有事与他商议。世子还吩咐,让凝小娘子歇在他以前布置好的那间屋。”   程瑗本想趁那头凝珑还没醒,赶紧把兄长叫来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做。听到侍卫这番话, 她只能无奈地叹声气。   需要他时他偏偏不在。   不多会儿云秀也进了院,直奔屋里, 跪在床边又哭又喊。   “小娘子, 你没事吧,你醒一醒……”   程瑗把她拉了起来, “她生着病, 就让她好好歇一歇吧。你住的屋就在这间屋的西头, 两间屋紧挨着,伺候她也会方便。要不要去看一看你的屋?”   云秀把眼珠一转,打量着这间陈设布局很熟悉的屋。   程瑗藏不住秘密,兴高采烈地拉着她在屋里来回转:“看看这墙,这屏风,摆放的位置是不是跟凝府中惠院一模一样?这是兄长特意吩咐下来的,就是为让凝小娘子感到宾至如归。你那屋也跟原来一样。”   云秀脑子飞转,消化着冠怀生就是程延这个重磅消息。   她之前不知在凝珑面前喊了多少声“贱哑巴”,如今却才发现他哪里是贱哑巴,分明是得罪不起的世子爷!   云秀无端惶恐,悄声问:“世子他为何要扮成冠怀生呢?小娘子如今知道了真相,心里想是怪憋屈得慌。”   “这事说来话长。”程瑗拉着她往外走,“当初兄长进凝府,最主要的就是调查凝检贪污一事。若非凝小娘子待在凝府,那就凭凝家犯下的罪,定个死刑都不为过!后来俩人走得近了,兄长一直犹豫要不要把真实身份告诉她,但最终还是瞒了下来。”   说话间就进了云秀那间屋。   陈设依旧跟在凝府时一样,不过都换成了上好的家具,看起来不像个婢子住的,倒像哪家闺阁千金该住的。   云秀莫名感动,再问道:“那凝府那边……”   “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啦,”程瑗热情地拍拍她的肩,“往后你就和凝小娘子安心住在宁园吧,凝府又不是个好去处,往那里待着糟心。”   又指了指一个大木箱,“你原来的衣裳和首饰,还有些用过的物件,都装在箱里,有不够的就再跟嬷嬷说。”   提到嬷嬷,云秀就想起一件事:“可否能麻烦小娘子再将常嬷嬷接来?常嬷嬷是我家姑娘的乳母,俩人感情深。姑娘想必也是想她的,把常嬷嬷撇到凝府里,姑娘心里想必不是滋味。”   其实程瑗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但此事事关凝珑,她便十分想做。   所以当即应下说好,“放心吧,一定让你们住得舒服。”   *   垂拱殿。   见那帮前来找茬的老臣就快要走近,李昇劝程延赶紧找个地方躲避风头。   可程延却不动如山。   李昇心急如焚:“你还想朝他们炫耀炫耀你‘整形’后的脸啊?赶紧躲起来,省得冤家相见当场骂战。”   李昇把他推到一障屏风后。那屏风厚而长,从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人却窥不见屏风后的风景。   刚收拾好,一帮老臣就气冲冲地进了殿。   为首的依旧是中书舍人顾均益。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把官服大袖一甩,“陛下,你这是在戏耍我们不成?”   李昇往太师椅里一躺,悠哉地品着茶:“舍人这是何意?”   顾均益冷哼一声,“方才我们去了趟诏狱,结果正好目睹大监宣旨。凝家明明该满门问斩,但官家不仅没动凝家任何一个人,反而给凝检这老狐狸封了官!陛下,为君者在言出必行,言而有信,否则何以镇天下?”   李昇疑惑地皱起眉头:“朕何时亲口说过,要斩了凝家满门?”   他问大监:“朕说过吗?”   大监摇摇头,“陛下没说过。”   又问满殿侍卫:“朕说过吗?”   侍卫们也都摇摇头。   李昇把酒盏往桌上一掷,满脸不悦:“舍人听过朕亲口说过要斩首吗?”   顾均益被他问住,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阴了一把!   李昇又问了一个站在顾均益身后的大臣:“那你们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不仅不加辨别,反而将谣言信以为真。难道,你们还敢在朕身边安插眼线,时刻监视着朕的一言一行?”   那大臣胆子小,听李昇一连串地问下来,吓得腿脚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陛下恕罪……臣一时糊涂,竟听信小人谗言……但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监视陛下!”   顾均益咬紧牙关,侧身瞪了那大臣一眼。   李昇收起了脸上的玩味,神色无比肃重:“顾舍人,他不敢,那你敢吗?”   “你敢在朕身边安插眼线吗?”   无形对峙间,终是顾均益拜下阵来。他没跪倒,只是把腰深深一躬,“臣失言,臣万万不敢监视陛下。”   李昇不准备轻易放过他:“那这阵风声,舍人可知最开始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   顾均益心里一慌,情急之下将罪责推到旁人身上。   “是前宰相党羽宋将军。宋将军从前站队逆贼,如今表面臣服,背地里却养兵练兵。这消息最开始是从他那里传来的。臣有证据!”说着就将一道卷札呈给李昇。   李昇翻着卷札,没想到这次审问竟有意外之喜。   不仅能看清顾均益此人见风使舵的本性,还能将尤无庸残党一网打尽。   李昇看过,挥手让他们退下。   不想顾均益却说道:“臣听闻世子把凝家姑娘带回了府里,臣以为此举不妥。”   说罢递去一本参状,“臣要参世子沉迷女色,不务正业。”   李昇眯起眼:“舍人这是故意找茬?”   顾均益倏地瞥了眼那道长屏风,“臣所言句句属实。臣要见世子一面,与他当面对峙。”   李昇自然说不行,“舍人,这事改日再说。”   顾均益依旧不依不饶,直接走过去掀翻屏风,“世子为何要藏在……”   可屏风掀翻后,众人皆是一愣。   那屏风后面竟什么都没有。   李昇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程延已经走了。   他瞪着顾均益:“你还敢说没派眼线来监视朕!现在连朕的屏风都敢掀了!来人,将顾均益拖出去,杖责三十!” 第39章 疗伤   ◎男人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一通事闹下来, 再没有人敢对凝家无罪释放提意见。   李昇后来去了后宫。原本想拐去皇后那里瞧瞧,他虽对皇后无感,但起码要给皇后个面子。哪知走到半路,听女使报胡昭仪闹着要见他, 李昇只得去了趟胡昭仪所在的奉晨殿。   近来他往奉晨殿去的次数多。一方面是因胡昭仪体贴温柔, 不仅让他感到自己倍有男人尊严, 还从她那里感受到一些女人的趣味。另一方面则是俩人都很关心程延与凝珑的谈情说爱进展,经常聚在一起八卦。   这日胡昭仪得了最新消息。   “听说凝小娘子病了, 还病得不轻呢,也不知这次世子要怎么去哄。”   李昇:“他自有办法去哄。你送过去些药材慰问了吗?”   胡昭仪说送去了,“凝家被抄那日, 禁军把她的好多物件都收走了。我娘家一个大表哥在禁军当值, 托他的关系, 我倒是掌握了凝小娘子的喜好。这次不仅送去了许多名贵药材, 还投其所好,送了许多她需要的物件。”   李昇一脸好奇, 不禁摸上了胡昭仪细嫩的手:“你都送去了什么?”   胡昭仪只笑而不语。   凝珑会喜欢的。   *   宁园。   程延急匆匆地赶到院里,还未来得及喝口茶水,就见程瑗一脸愧疚地走到他面前。   她给他鞠了一躬:“兄长,我错了。”   程延尚还未搞清情况。程瑗倔得很, 若非遇上什么棘手事,否则根本不会低头认错。   作为兄长, 他数不清程瑗从小到大犯了多少错。一时板起脸:“错在哪了?”   程瑗内心恐慌, 诚实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程延听罢,只觉一盆冰水从天而降, 把他泼得心里寒凉。   他也受了刺激, 差点也把老血吐了出来。   但生气已无济于事, 只能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去弥补。   程瑗叹了声气,“兄长,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去想怎么弥补。倒不如把真话都给她说一说,兴许她还能原谅你。”   俩人僵持间,那头屋里,凝珑已经被云秀搀着坐了起来。   这时烧已经退了,身子虽还有些软,但先前的记忆都似潮水般一齐袭来。   她打量着屋里陈设:“这是……我们又回到了凝府吗?”   云秀愧疚地低下头,“姑娘,这是宁园。往后咱们就再也不用待在凝府受气了。”   凝珑嗤笑回:“不用在凝府受气,但还得来宁园生气。”   她并不喜欢宁园。看见这里的花草林木,亭台楼榭,眼前总会浮现那段她被程延扣着手,无助地承受他的起伏的荒唐日子。   在宁园,她总在演戏。床榻里,有时明明不舒服,为博他欢心,却还要装出一副缺他不行的痛快模样。日常起居,有时明明不喜欢他的擅自安排,却还要装作乖巧、听话、娇羞。   她问云秀:“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云秀说知道了,“姑娘昏睡时,程小娘子主动把这事告知于我。程小娘子是个热心的,待姑娘也很好。只是她做的那些,姑娘并不需要。”   “需不需要不重要,在这里,只能说需要。”   “那姑娘对于这事的看法是……”   凝珑恍了神,“只怨自己太傻。他那伪装漏洞百出,偏偏我还不愿相信,甚至还主动忽略。”   当初她问冠怀生,为甚程延作出来的一幅画像会在他这私生子手里。冠怀生说,当时他给程延搜集情报,程延会给他奖励。他没要那些金玉,只索要这幅画像。当时程延还不乐意,实在没辙才让出画像。   她也问过,她去宁园的时候,他身在何处,都做了什么。   冠怀生回,他有时出去学习冶炼,有时待在府里干杂活儿。怕她不信,他又找出人证物证。   她真蠢,偏信他的一面之词,只见他信誓旦旦便不再去追究。   其实从知道他是在装聋作哑开始,她就对他起了疑。但后来她实在没有精力把心思栓在他身上,她要成为程家新娘,要学着怎样做当家主母。   她对富贵与自由的追求,远远大于对冠怀生的在意。   而他趁这盲区胡作非为,丝毫不担心她会勘破真相。   但她的确比想象中更在意冠怀生。   凝珑眸色一暗:“把搁在立柜下面的那个木箱拿来。”   木箱并不沉,云秀轻松搬到榻前。   凝珑熟稔地拨开机关,打开箱盖。   她与云秀都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木箱里装着凝珑的口是心非,装着她与冠怀生肆意荒唐、酣畅淋漓的过去。   “姑娘想做什么?”   凝珑没回,弯腰拿起最显眼的那对小泥人。   在她看来,那一晚很美好。先后与两个男人逛街游玩,先与冠怀生逛市集,再与程延放河灯。那两股暧昧让她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看吧,无论是高贵还是低贱,只要是男人,都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如今倒觉可笑。   她在心里质问:程延,一直扮演不同角色,你累吗?   那些美好一瞬间显得无比可笑。她,连同这对尚未送出的泥人,都显得无比可笑。   凝珑挑出女泥人,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啦——”   那泥人立即四分五裂,碎瓦到处飞溅。   “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云秀赶紧扯着她后退几步,生怕她被碎瓦片划伤。   云秀臊眉耷眼劝道:“这泥人是你用真金白银买下来的,你花费不少钱,如今一下摔了,那这钱岂不是浪费了!”   凝珑被她越劝越郁闷,干脆一把甩开她,自己又挑了个大块碎瓦,再“砰”地往地上一摔,摔得更碎。   “浪费就浪费!这狗杂种都敢扯下弥天大谎来骗我,我难道还不能摔个东西泄愤!”   仗着屋里只有俩人,凝珑再不顾得隔墙有耳,把程延骂得狗血淋头。   这骂声混合着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十分清楚地传到了程延耳里。   “她醒了。”程延说道。   程瑗害怕得打了个哆嗦,“兄长你快去看看她,等你把她哄好了我再来!”   说完就撇下程延,转身跑远。   “吱呀——”   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   凝珑握着男泥人,正打算摔。待抬眼看清来人后,立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泥人摔得稀巴烂。   她只觉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摔泥人根本不解气,所以干脆把木箱里的物件都掏出来。   有的能摔碎,有的结实,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径划到程延脚边。   一阵噼里啪啦,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   云秀傻愣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一会儿,木箱里的杂碎物件都被清空。直到摔无可摔,凝珑才恢复清醒。   程延站在门边,一声不吭地看她泄气。   那张脸却又是冠怀生的模样。她曾无数想,要是冠怀生是世子的话那该有多好。如今这想法也算是曲折地实现了,可她感到的只有失望,以及莫大的恐慌。   比爱更长久的是恨,比恨更长久的是恐惧。   从前她与他是两个阶层,现在她与他依旧是两个阶层。只不过她从上位者变成了下位者,而他鱼跃龙门,再不用跪着去讨好她。   现在,她的恨对他毫无影响。甚至只要他给一个眼神,她就能变成被折断翅膀的笼中鸟。   程延淡然开口:“闹够了?”   这时他又成了最初杀伐果断、高冷桀骜的模样。   凝珑怕得身子一抖,连连向后退去。   可她忘了,在她身后是满地碎渣。这一倒,脚心正好被碎瓦划烂。伤口长而深,倏地流出许多血,把她的脚底染出一片血海。   程延扫了眼惊恐的云秀:“出去。”   待她逃走后,程延轻轻合上了门。   “吱呀——”   屋里的光亮顷刻消散全无。他慢慢走到凝珑面前,扫下一片阴影。   什么都没做,仅仅只是站在她面前,就能叫她蜷缩成一头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曾经,她也喜欢蜷成一团,却又被他无情凿开。   程延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凝珑却只是往后缩身,宁肯被碎屑扎断筋骨,也不会朝他臣服。   她把脸一扭:“不如给我个痛快。”   死意已决。   她要恨死这个男人,但却完全没有实力去复仇。程家是呼风唤雨的存在,程延更是个霸王。从前她能违背本意,做戏爱他。如今心里亘着一道坎,宁死不屈。   程延强硬掰正她的脸。   “不给。”   随后一把抱起她,又把她扔回床褥里。拿出药膏与镊子,给她疗伤。   脚底是她最敏感的地方。一碰就痒,谁都碰不得。   所以在程延取碎瓦片的时候,她疼得一抽一抽,脸色发白,快要疼晕过去。   “很疼吗?”   明知故问。凝珑白他一眼,却不料正好被他逮个正着。   很好,还有翻白眼的力气。   程延把节奏调快,摁住她的脚腕,想在最短时间内把碎片取出,不然后面再感染就麻烦了。   很疼很疼。凝珑咬着下唇,又把脸撇向别处,就是不看他。   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明明可以软着脾气求原谅,可程延这时又不愿。她见识过他的软脾气,从来不拿他当回事。可当他强硬起来,她便怕得不行。   程延故意放重动作,偏偏脸色正经,看不出是在故意为难。   凝珑一下被激得眼泛泪花,腿肚一蹬,不仅没逃离出他的桎梏,反而痛得坐起身,肚皮猛地撞上他的脑袋。   与此同时,碎瓦片正好被程延拔出,脚也被绑上了绷带。   “疼……”   凝珑想捂起肚子,却正好环住他的脑袋。   他也鬼使神差地搂上她的腰。   就这样形成一个诡异的拥抱。   凝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这样好的时机,多么适合彼此坦诚心意。   她想,倘若程延能好好解释,她也许会少恨他一些。   但他没有,只是冷淡地说了句:“闹够了就赶紧把胡昭仪送来的礼物收了。”   作者有话说:   下更晚九点 第40章 选择   ◎他们必须深深相爱。◎   “胡昭仪?”凝珑眸色一滞, “她是谁?”   程延正揉着她的脚踝:“胡淑欣,胡家小女。胡老爷原先与你舅舅凝检要好,胡昭仪入宫前也曾得你照顾。如今两位老爷早已闹掰,胡昭仪却还记得你的好。这不, 一听你醒了, 她就让宫侍送来一箱礼物。神神秘秘的, 也没说送来了什么,只说那礼物你会喜欢。”   “胡淑欣, ”凝珑仔细想了想,“我好像并不记得她。”   “你这人就是这样。给过别人好,那点好足够旁人记得刻骨铭心, 可你自己倒不记得了。”   凝珑自动忽视了他走心的话语, 直接问:“那礼物在哪儿?”   她会喜欢的礼物……   凝珑想歪了去, 难道是皮鞭蜡烛束缚带一条龙服务?   她的脸庞隐匿在乌发里, 叫程延无法看见她眼里闪着的光芒。   他回道:“礼物送来时你还没醒,现在在前堂搁着。”   程延抬眼望着她。在她面前, 他更习惯仰视她。   这时她把脑袋低下,敛着眉眼,认真听他说话,程延心里忽地升起一股平静。俩人不吵架时, 相处模式很像像携手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这让他感觉,无论发生什么, 她都不会离开他。   也无法离开他。那种只能彼此相爱的羁绊感说不清道不明, 却会时不时驱使他去做一些大胆出格的事情。   比如现在,在凝珑垂首沉思时, 他不受控地将嘴唇贴到她的脚踝, 深深一吸。   凝珑立马反应过来, 本能地把腿肚一蹬,身子往后缩,直到脊背与屋墙贴合,退无可退。   屋里摆着一张拔步床,五人睡都绰绰有余。凝珑腿脚一划,把平整的床褥划得凌乱不堪。床褥上的每道褶皱,都彰显着她的愤怒、震惊、不可思议。   凝珑捂着脚踝,因衣裳单薄,动作幅度又大,这一捂,白皙的腿肚竟都展露出来。   刚才她还能被他攥在手里,眨眼间,俩人便隔了老远。   程延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他看着她那被包成肥粽子的右脚,“窜这么快,腿又不疼了?”   凝珑心乱如麻。她很矛盾,既怕他,碍于身份悬殊,必须无条件顺从他;但又恨他怨他,想一遍遍数叨他的过错,一鞭鞭甩在他身上。   一直矛盾,心里绝望、自卑。凝珑万般无奈地叹声气,“疼,但疼又能怎样?”   她不愿再内耗下去,索性把话挑明了说。   “疼,难道说出来就不疼了吗?难道说出来就有人心疼吗?难道说出来就能泄愤吗?”   程延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怕他。   仔细想来,只要他披着“程延”那道身份,她就会一直怕他。在“程延”这道身份面前,她一直是纵容昏庸君王刚愎自负的奸臣。   他不是圣人,有很多时候会做错事,尤其是在情爱方面。   床第间,她躺下享受,他拼命耕耘。他只能通过观察她的反应去判断她舒服不舒服。但他发现,她好像一直在假装迎合。   她与“冠怀生”是干柴烈火,能一起造一场水灾。但与“程延”待在做事时,是老夫老妻不得不交公粮。   程延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提出来。她明明生气,却因害怕不敢提。   所以他说:“你要先说出来,人家才能心疼,才能供你泄愤。说出来仍旧会疼,但你可以选择做旁的事转移注意。你不说,人家又没有读心术,怎会猜的到?”   凝珑把身往后挪了挪,“不关你的事。”   她难道要跟尊贵的世子爷说一声:“喂,你惹我生气了,我想拿鞭子打死你。”   他会同意吗?   她若是世子,要是有姑娘敢跟她这么说,她早气得把那姑娘一脚踢飞几丈远。   两个阶层,天上地下,泥人还想打菩萨,真是痴心妄想!   程延也把身往她那处挪了挪,“你很怕我吗?”   凝珑诚恳地点点头。当然怕。不光是怕他的世子身份,还怕他会蓄意报复。   她之前玩心大发,差点把冠怀生捂窒息。又学了个新招式,差点让他子孙根全废。   她知道自己一素做得过火,脑子一热,从不做什么安全措施,把人玩死都有可能。但从前咬定他无力反抗,如今却不一样。她怕他故技重施,把她整得半死。   若真是那样的话,她宁肯找根麻绳吊死,也不愿受他欺辱。   程延直白地说:“你不要怕我,也不需怕我。”   他已经猜出凝珑在想什么。   他问:“你恨我吗?”   凝珑却没回话。   “你若恨我,完全可以找我泄怒泄愤。你不必怕我,我不会报复。我想让你像从前待冠怀生那样待我。只在面对冠怀生时,你才会解下面具,做你想做的。”   他说:“我想让你原谅我的欺瞒,但知你心高气傲,恐怕不会轻易原谅。我对你有亏欠,过去那些也算自作自受。我会安然应下苦果。”   凝珑回:“报复不报复,不全凭你一人说了算么?人的嘴最不可靠,长嘴会说话,那便会撒谎。所以我才格外偏爱冠怀生的沉默,起码他不会撒谎骗我。但这哑巴比不哑的还会骗人,他不会说话是假,甚至整个人身份都做了假。”   程延为他自己找补:“我的身份虽是假,但人不假。”   凝珑觉得好笑,舍得瞥他一眼:“人怎么不假?你的脸,你的身,不都造过假吗?”   程延又找补:“其实,就算身份与人的特征都是假的,但无论是冠怀生还是程延,那都是我。”   凝珑又瞥他一眼,把身子又往后挪了挪:“那不一样。你满口谎言,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程延:“往后……往后不会再骗你。我会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也不要骗我,不要对我隐瞒,不要藏起你的真实想法。”   凝珑听得发怵。好像她要跟他过一辈子似的。   凝珑眉梢一挑,“那我现在能说出我的真实想法了吗?”   程延自然乐意。   凝珑坚定地说道:“我不想待在宁园。”   程延:“你喜欢住哪里?我把住宅买下,我们一起搬过去。”   凝珑指着他:“也不想待在你身边。”   见他不肯退步,她的语气也冷了下来:“我想要自由,而非寄居在任何人身边。”   一听这话,程延心里想与她重归于好的火立马被她浇灭。   他扯了扯嘴角,凉薄讥讽道:“想都别想。”   程延站起身,把袖气愤一甩,又重复一遍:“要离开我,想都别想。”   凝珑也不甘示弱:“你这般模样,怎能让我不怕你?”   说到他不能忍受之处,他便眸色陡冷,面无表情,站起身蔑视她,成了一位不懂体谅的冷酷世子。   这般模样,仿佛撕碎她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她怎会不怕?   程延也有自己的坚持。“让你自由,你还会回到我身边吗?何况待在我身边,哪里不自由?这里没有枷锁囚笼,你分明自由得很。”   凝珑:“无形枷锁目前没有,但有形枷锁却随处可见。何况目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她是一定要从他身边逃走的。若逃跑失败,他难道不会为了栓住她,给她锁在牢笼里面么?   她说:“若无你,我想爱谁就爱谁。”   程延:“若无我,你会被凝检卖给旁人,你还会被迫攀高枝。但那高枝处处无我好,你过得不会比现在更好。”   “那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程延眼睛一眯。   她倒是有选择地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他说让她不要怕他,所以她现在就敢顶撞他。   “我管得着吗?”他气笑,“你忘了,我们之间还有一道婚约。今日九月初七,至九月十二照常完婚。”   他掏出一道婚帖:“喏,上面有你我的生辰八字与指纹画押,再想抵赖可不行。何况起初你接近我,不也是想做我的夫人,未来的世子妃,甚至是嗣王妃么。”   凝珑瞪大双眼。他这人怎么随身携带婚帖呢,还拿成婚来说事。   又一想,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是蓄意接近讨好。   “那……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凝珑越说越没有底气。以前她不知程延是在骗她,反倒还一个劲地讨好他,现在可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只能说是他的欺骗。但这只占一小方面,剩下大半她分析不出。   但程延能分析出来。   因为她心里或多或少都存了个底:他对她有意。那情意具体有多少,她猜不准,但那足够她坐稳世子妃之位。   得到了便不再在意,拥有了便不再争取,这便是她。   不过正因她摸不准爱的分量,所以唯恐他迁怒于她,整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程延忽然就想通了。她之所以摸不准,是因为她从不在意他的情意。   她不爱,起码不像他那么爱,所以猜不透,摸不准。   一个合格的爱人不会整日猜想她的对象会不会蓄意报复。   她不爱他。   这个真相非常残忍。   程延索性试探道:“婚仪定在十二,在此之前,你若不想嫁,我也不强求,你随时可以出园,以后我们一刀两断,彼此相忘。但,一旦过了十二,往后只要你敢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   他把选择权交给凝珑,“这就当是我做出的弥补之一吧。”   当然,他也存着私心。这点私心凝珑与他都心知肚明。   她不可能逃婚,就算不爱他,也会想把地位捞到手。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二十岁的姑娘原本有道情缘。以为他哪里都惹她喜爱,却不曾想是一场阴谋。这让她意识到,情啊爱啊都太缥缈,但地位权势确实十成十的真。   现实情况更棘手。   她若成了世子妃,少不了要在外人面前扮演一个痴情妻,继续演着恩爱戏码。   现在要带着恨演戏。明明恨他恨得不行,却又不能反抗,还要对他笑眯眯。   凝珑感到无助,目前看来,他们的确是必须“深深相爱”。   她伏身拽住程延的衣摆,不对他提供出来的选择做回应,反倒聪明地拐到另一个话题上面。   “我想去看看胡昭仪送来的礼物。”   程延看了眼她的伤势:“不必下床,我会给你送来。”   不一会儿就把一个精致的木箱搬到她面前,顺便还带来一个大夫,让大夫给她开些药膏。   程延并没多想,想这箱里装的应是姑娘家都爱的簪珥华裳,所以当着大夫的面,利落开了箱。   凝珑没来得及阻拦,而那大夫听了动静,正好把眼往箱里一瞥。   结果屋里三人都傻了眼。   那箱里居然整整齐齐地摆着各式各样、各种材质的玉.\\势。   比凝珑先前幻想过的更有冲击力。   作者有话说:   15号、16号两天有事,所以当天只更一章3000字,等不忙了再把字数补上去~ 第41章 技术   ◎失去才知后悔。◎   凝珑看呆了。   她倒是挺喜欢, 但当着程延的面开箱,总让她有种搞外遇被捉奸的感觉。   大夫看到也只当没看到,搁下几瓶金创药便匆匆离去。   程延走近了看,发现箱里物件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胡昭仪在纸条上写道:“都是你喜欢的模样。”   程延仔细看去, 物件材质虽不同, 有玉的有木的, 有的刻了鸳鸯戏水的纹样,有的通体流畅, 但它们的长短和前端上翘弧度都一模一样。   跟他自己的很像。   程延眼前一黑。想他不过二十四五的年龄,平常刻苦锻炼健身,自认能力不差。难道他技术当真差得要死, 害凝珑要靠这物件止渴?   程延挑出一个跟自身最相像的杆子, 端在手里问:“你觉不觉得这东西看起来很熟悉?”   凝珑闻言看去。实话说, 她没想到有生之年会看到世子爷拿着一根玉杆子, 问相像不相像。   倒是很熟悉。   俩人早已褪去了说这事时会有的羞意,如今一个认真问, 一个认真想。   凝珑嗫嚅道:“这不是冠怀生的嘛……”   程延早已忘了冠怀生是什么样,但看这杆子倒也不难猜出。   难道她觉得冠怀生的那物比他还要好?   凝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那里是不是也抹了易容膏?不然之前那一夜我怎会辨不出你的身份?”   程延在脑里飞快回想。当时的确想抹,但怕抹坏了, 于是就没再打主意。   所谓不同,想是抹在别处的易容膏发挥了强作用, 临时把他那处也变了个形状。   程延沉声回:“没抹。”   “那怎么会有不同?”   “不知。”   凝珑不信, 勾手让他过来。他捧着杆,她指着杆, 俩人就这问题好生探讨。   “不过胡昭仪为甚会送你这些物件?难不成先前你曾在她面前提过一嘴?”   凝珑立即回话:“绝不可能!”   她竭力回想着过去她与胡淑欣之间的来往。   最初二人应结识于一场赏花宴。那时胡淑欣初来乍到, 被纨绔子弟调戏, 她实在看不惯,挺身而出将她胡淑欣解救出来。后来她与其他贵女偎着美人靠的阑干聊东聊西,而胡淑欣就在她身后默默听着。   想是在那时听到了一些关于这杆子形状的风声。   想到此处,凝珑又觉那句“绝不可能”很打脸。干脆闭紧嘴巴,死死盯着程延手里的物件。   程延信心大挫,难道他能力真的很差,让她宁愿看死物都不愿看他的活物?   他把那物件往前一递,“这礼物可还满意,要收下吗?”   凝珑没多想,点头说收下吧。哪知话音刚落,就见程延忿忿起身,直接离了屋。   莫名其妙。   凝珑喊云秀过来。云秀瞧见那箱里的物件时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道:“这是作甚?”   说罢发现了凝珑身上的伤:“姑娘脚还伤着,这几日就戒一戒需求吧。”   凝珑把物件往床上一扔:“你想哪儿去了?难道我还会疯得一个接一个地亲自去试?”   又问云秀:“箱子有还没拆封的,你若乐意,拿几个去玩一玩。”   云秀立马捂紧双眼:“我可不敢。倘若被世子知道,指不定姑娘和我都得遭灾。”   凝珑只得作罢,后来几日都待在院里养伤。   *   凝府。   凝珑搬出去住后,凝玥心里莫名感到空虚。原先有个能跟她拌嘴吵架的伴,这枯燥的闺阁日子倒还不算难熬。如今没了凝珑,凝家忽地就失去一道靓丽的风景。   刚住回府邸时,府里到处冷冷清清的。因家里的好物件都被禁军拿走充了公,所以偌大的府邸霎显寒碜。   景一寒碜,就得需要光彩夺目的贵人撑起半边天。   可看凝家数口人:凝检因遭贬忧心忡忡,岑氏担忧凝玥嫁不出去,凝理借口有事忙来去无踪,下人们失了干劲,只想偷懒。倘若有凝珑这样一个明艳大美人在,大家光是看到她的脸就动劲满满。   凝玥不自觉地拐到中惠院。   家被抄过一次,所以人居住的痕迹都消失不见。她试图寻一些凝珑还在的气息,但却遍寻不到。   不知怎么的,凝玥突然就感到后悔。   她揪着矮墙上的杂草:“我是不是把话说严重了。”   其实她对凝珑倒没多深的姐妹情,无非是觉得没了凝珑,就没人再替她,替凝家处理棘手事而已。   过了会儿,凝理也进了院。   “小妹为甚会来大妹妹的院落?你俩不是一向不对付吗?”   凝玥怨兄长只看得见凝珑这个妹妹:“既然她都搬走了,且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回来,那她的院不充公了嘛。我随便走走难道还不行么,兄长别太偏心。”   “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凝理不相信,“她按照以前定下的日子,将于九月十二与世子完婚。姑娘从娘家出嫁,届时她不得再往府里走一趟?”   凝玥却说不一定,“从前咱们凝家是高门大户,如今爹爹被贬成从五品的散官,手里无权无钱,她若再回来,那不就成下嫁了?好端端一桩婚事,落得个齐大非偶的下场。她就算舍得下脸要回来,那我还觉得脸羞呢!”   凝家几位该清醒时都非常清醒,甚至清醒到显得有些刻薄势利。   从前凝检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凝玥背靠好爹,在贵女圈里也是个小万人迷的存在。她受众多贵女追捧,追求她的小郎君更是数不胜数。如今凝检落魄,凝家萎靡不振,昔日的好爹成了拖油瓶,连累凝玥都成了万人嫌。   她自然嫌弃这个爹,埋怨他当时太贪,如今下场凄惨。   所以也不愿让凝珑自凝府出嫁,省得再有人看凝府的笑话。   凝理倒与她想的截然相反。他巴不得凝珑能回来,好让他能解一解相思之苦。   另一方面,他比凝玥有远见。凝检的失势只在一时,日后等大家淡忘了他贪污的事,陛下自然会提拔他再为高官。   凝理推门进了屋,屋里空荡荡的,连条帷幔都被搜刮走了,不留一点念想。   凝玥打量着这间屋:“往后我要挪到这个院住。她这东屋朝向好,冬暖夏凉,地势平坦,远离喧嚣,真是个好去处。”   凝理回瞪她一眼:“不许。”   他这个妹妹是完完全全地活在了凝珑的影子里,一边讨厌凝珑,一边又模仿凝珑。   凝理抚着门框:“这里适合做我的书房。”   凝玥回怼:“你都有书房了,怎么还来跟我抢位置?”   凝理:“原来的书房很狭窄,放不下太多书。这屋宽敞明亮,最适合做书房用。”   兄妹俩就这间屋以及这进院到底该归属于谁的问题,吵了小半时辰。   前院里,岑氏也与凝检说着归属问题。   岑氏拂着裙面,坐到凝检身边。   “老爷,珑丫头那进院该怎么处置?东院的下人还在,主人却不知何时回来,院落天天空着,没一点人气,实在不像样子。”   “我打算把那院改成一方阁楼。现在我不过是个散官,接见友人不用再行避讳。东边景色好,接见友人很方便。”   岑氏面色一僵,“这……”   “怎么,你也有主意?”   岑氏尴尬一笑,“不瞒老爷,我想把那院拆了,造一方蹴鞠场。眼下大家情绪低迷,我想着倘若大家有玩乐事可做,兴许就会振作起来。”   凝检叹了声气,“还是跟俩孩子商量商量吧。你有你的想法,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命里有时终须有。”   岑氏噤了声,不好再说什么。   这时一家四口都觉得倘若凝珑还待在府里该有多好。   她是个定海神针,在的时候不觉这神针有甚威力,甚至觉得毫无存在感。不在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根神针定的是诡谲人心与无底线的欲望。她一走,他们都现了原形,为一点小恩惠大打出手。   岑氏又想起嫁妆那事:“老爷真打算把那嫁妆还给她?那笔嫁妆原本可以应付现下的困境,就是要还她,数目也对不上。咱们偷摸挪动多少?拆东墙补西墙,那嫁妆早缀了一个又一个大窟窿。若世子问起来,咱们该怎么应对?”   说到嫁妆,凝检便十分头疼。   “你当我说给她的时候,那嫁妆还攥在我手里吗?入狱时,那笔嫁妆基本上就转到了世子手里。后来世子又拿赃款补了嫁妆,还让我倒贴一笔钱去把充公的赃款补齐。哼,你放心,那嫁妆现在就在世子手里。咱们就是想动也动不了。”   岑氏陷入绝望:“早知道就让珑丫头晚点走喽。这狐媚子那么厉害,勾得世子走不动道,倘若她还在,咱们定不会过得这般落魄。”   凝检也很后悔。   一旦失去,才后知后觉地念起外甥女的好。   *   这几日外面的八卦传得沸沸扬扬。   都说当初凝家入狱,是凝检把嫡女卖了才能从狱里出来。   这消息不胫而走,又被几个自称知情者的证实可信,自此越传越广。老百姓都在心疼凝珑这个卑微嫡女,痛骂凝家人没良心要遭天谴。   尽管后来狱卒澄清是圣旨救了凝家的命,可大家还是默认了最开始流传的那个八卦版本。   这日凝珑去铺子挑选婚宴请帖纸,路上虽乘着车,可还是被不少百姓认了出来。   从前大家只知她是明艳美人,如今她的这份美带着楚楚可怜的意味,一下就走进了百姓的心里。   自此她在百姓心里的形象更上一层楼,反倒是凝家愈发声名狼藉。   不觉间,她脚底的伤好了大半,婚仪也悄然而至。   前一夜她还担忧自己到底会从哪里出嫁,毕竟这问题始终没得到解决。不曾想,惊喜来得就是这般快。次日清晨,她被云秀与嬷嬷唤醒,换上一身婚服,凤冠霞帔,仪态万千。   宫里也来了位礼仪女官,朝凝珑说道:“小娘子,陛下口谕,让您从禁中出嫁。”   向来只有皇室子女才会从禁中娶妻或出嫁,李昇竟会给她戴这般高的帽子。   凝珑问:“这当真是陛下的旨意?”   女官说自然。因来之前收了程延的大红包,这时便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不是我多嘴,小娘子可以想一想,先前的市井风声,如今的禁中出嫁,是不是都对小娘子非常有利呢?”   凝珑说自然。她心里也喜欢被戴高帽,喜欢受人追捧,喜欢被人重视。   女官嫣然一笑:“这便是世子给小娘子的彩礼之一二。”   听到女官提及程延,凝珑扬起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刚打扮好,程延就推门进了屋。   小夫妻见了彼此,都有被对方的喜庆模样给惊艳到。   程延大方扬笑:“我把你的嫁妆给要回来了。”   说着就拿出一把麒麟锁:“这是你母亲给你留的。若需用田产地产,只需把这锁给守产人看一看就能取走。”   凝珑看着他那张脸:“你就打算用这张脸接客吗?”   程延说自然:“我会在婚宴上把这个消息告知大家。”   不知怎的,凝珑忽觉今日程延说话很是好听,做事很是漂亮。   她接过麒麟锁,心里暖烘烘的。   她决定先放下怨恨不满,把这个婚高高兴兴地结了。 第42章 兴致   ◎以后该叫你嫂嫂。◎   虽然婚是第一次结, 但具体流程凝珑已经很熟悉了。   先前她也曾陪着几位新娘子进夫家,如今轮到自己,虽然该走的步骤都很熟稔,但真当穿上婚服时, 心里还是有点慌。   原本她以为到禁中只是走个形式, 不曾想到了宫门前, 竟见皇后领着一众女眷来迎她。   李昇接来程延,皇后就带着女眷把凝珑接到一处殿阁里, 众人说说笑笑,给新娘子缓解压力。新娘子还未却扇,皇后便隔着扇同她说起话 。   “往常新娘子要娘家兄弟背着去新家, 原本想要凝理小官人同你母家几位远方表哥来接你, 可世子说, 你一直都想跟你舅舅舅母把关系撇远, 所以还是不要他们来了。”   胡昭仪也凑上前搭腔:“又想,要别人的兄弟来背是否可行。到底没同意, 换了几个身姿修长的女官,只从一丈外背到府门口便可。”   皇后是个善良平和的人,这样的人适合管理后宫,却不是李昇心里合格的妻。她虽贤惠, 却不免失去些女人的趣味。   所以后宫盛气凌人的妃子并不把她放在眼里。   胡昭仪借口有私密话要说,把凝珑拉到一旁。   “我送你那礼物可还喜欢?”   凝珑撩起面帘, 抬眼打量面前的昭仪。   胡昭仪顶着一方白角冠, 嫣粉大袖披身,眉眼精致小巧, 正好奇地打量她。   凝珑这才起了点印象。   昔日那场花宴上, 她记住有位贵女鼻梁挺拔, 鼻侧落了颗诱人的红痣,那便是还是小姑娘的胡淑欣。   凝珑掩扇一笑:“喜欢的。只是箱子打开时,世子正在旁边待着。”   胡昭仪八卦心乍起,拉着凝珑往角落走:“世子可有什么表示?”   凝珑不在这事上设防,大方谈道:“那玉杆子似是把他的自尊心狠狠伤了,他还拿着玉杆子问我,他跟杆子哪个好。”   胡昭仪瞥了眼四周,见这时旁的都在吃茶闲聊,便敞开怀聊道:“那你可回了?回了什么?”   凝珑把细长的月眉弯了弯:“回了。我说待今晚洞房夜试试便知。”   说到洞房夜,胡昭仪也想起自己跟李昇的初次经历。   小姑娘一旦尝了情爱的乐,便不比男儿郎兴致低。胡昭仪在宫里待着不知把话说给谁听,今下搬来两条杌凳,感慨道:“这老话说,男人的长短,女人的深浅都是阎王定下的,意思是靠后天无法改变。”   胡昭仪凑近了说:“所以大树挂辣椒的情况数不胜数。世子为成婚积攒了不少公务,婚后想是会忙一段时间。你可别委屈自己,悄摸找个小倌,他又不会知道。”   凝珑回:“我俩已经试过许多次了,他若不行,我也不会披上这身新娘服。”   不过李昇行不行那就不知道了,看胡昭仪这般失意模样,想是不太行。不过那毕竟是别家私事,凝珑也不大关心。   只是后来听胡昭仪提了一嘴,说李昇同程延近来一直在追查巫教派的事。   凝珑问:“听闻巫教派的教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再新朝建立后就莫名消失了。他们怕不是在密谋什么吧?”   胡昭仪说不清楚,“那教首再‘厉害’,也没凝家几位‘厉害’。你既下决心要脱离凝家,往后就少跟他们来往。”   凝珑颔首说好,不一时便被迎亲队伍送到国公府。   撒帐拜堂,交杯合卺,她与程延顾不上眉来眼去,一个坐在新房里等待,一个去前厅迎客摆宴。   凝家按礼说要来赴宴,但因凝检身体不适,凝家便派了凝理凝玥兄妹俩过来。   凝理应酬,凝玥便在偌大的国公府瞎转悠。   程延没想到还能在这时见到表舅子。   出于礼数,他走到凝理面前碰杯。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凝理背后是整个野心勃勃的巫教派,自然不会怕程延这个世子。   凝理双眼微红,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下:“世子新婚吉乐,不过我就不祝你与大妹妹修一辈子的夫妻缘了。”   程延满不在乎,可捏酒盏的指节还是紧了紧。他回道:“表舅子的祝福不要紧,要紧的是新娘子想跟我做一辈子的夫妻。”   “是么?”凝理将辣嗓子的酒水一饮而尽,“大妹妹的兴致向来是来得快走得也快。我与她好歹有二十来年的兄妹情,到底比世子更了解她。”   相处时间是程延的痛处。人心最经不起时间考验,与凝珑错过二十年是他目前最后悔之事。   程延掂着酒壶,又灌了凝理一盏酒:“是么?二十年的虚情假意比不过数旬日的两厢情深,否则今日站在这里的新郎就不会是我,而是表舅子了。”   凝理手指垂在身侧,不自然地攥紧又松开。这是他做教首时提剑杀人的前兆。   程延把他的不自然看在眼里,轻蔑一笑:“表舅子就放心吧。我和她在一起,不仅会把过去错过的二十年弥补回来,还会携手白头到老。”   说到“白头”,程延又意有所指:“也不知表舅子整日活得提心吊胆、畏手畏脚,到时还能不能活到白头?”   他故作懊恼地叹口气:“表舅子若活不到白头,那就没办法看见我们小两口白头到老了。”   凝理眸色一深,手指颤抖得更快。他咬牙切齿道:“再提心吊胆,也总有大方坦荡的那一日。世子放一万个心,我一定好好活着,亲眼看你与大妹妹‘白、头、到、老’。”   程延不再挑衅,转身投进另一桩应酬里。   *   内院。   程瑗鬼鬼祟祟地溜进新房,推开门却见凝珑卸了面帘,正靠着软枕读一本封皮绘着赤身男女的书册子。   程瑗羞得脸红,“往后终于能坦坦荡荡地叫你一声嫂嫂啦。”   说罢,好奇地围着凝珑喊了许多声“嫂嫂”。   凝珑正认真汲取着书里提到的新知识。   这书里的插画不知是哪位妙人所画,细节丰富,情境真实,就是她这个老手也看得痴迷。   翻的那一页正是讲的一些特殊..癖好。   插画里,叼着烟枪的女人踩着脚边跪地的男人,女人神情倨傲,男人真情痴迷。男人脖上锁着一个铁链环,女人手里则握着铁链。   下一页,省去繁杂过程,女人便摆起腰,利落地摇杆子。   正一页正好被程瑗瞥到,她登时“哎呀”一声,赶忙捂眼:“看到不该看的了!”   凝珑合起书,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程瑗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方才我从前厅走过,瞥见凝理和凝玥俩人带着贺礼过来了。”   程瑗瞒去了凝理是巫教教首这件事,只说他与程延之间似是闹得不太愉快。   凝珑微微蹙起眉头:“他们来就来,难不成还能来闹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到底是不想看见凝家人。   程瑗挤着她坐下:“闹事倒是不会,不过我怕他们会影响你的心情,所以就想着来看看你。”   凝珑有云秀伺候,自然不需程瑗专程来探望。何况嫂嫂和小姑子实在没什么好聊的,客套几句话,凝珑就把程瑗催赶走了。   过会儿凝珑嫌簪珥太重,唤云秀来给她沐浴盥洗。   云秀犹豫道:“世子还没过来,按礼得新郎挑开盖头,新娘才能自行盥洗。”   凝珑嘟起嘴:“今日的婚仪只是走个形式,实际上,前月解蛊时,我已经尝了夫妻洞房花烛的滋味。再说,世子还说让我用平常心对待他呢。我现在就是又累又乏,就想早点睡,怎的,难道还要看他的脸色?”   云秀自然说不是。既然知道世子不会怨,那她这做婢子的也就放了心。   仔细盥洗后,凝珑已是乏得上下眼皮打架。   她吹了旁的灯烛,只让龙凤烛亮着,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   再次起了感觉,已不知是多久之后。耳垂被一道热气包着,腰身被一道手臂搂着,衣裳也半褪至腰,锁骨下面凉凉的。   凝珑缩了缩身:“别弄了,今日没兴致。”   程延并不当回事:“刚才你裙摆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凝珑:“身是身,心是心,不能混为一谈。你若是跟身谈情说爱,那何必独把我娶回家?”   程延继续拱着她:“分明是你说要在新婚夜比一比杆子。现在我把这杆子拿来了,你不用怎么行?”   凝珑却还是困得睁不开眼:“世子爷若不累,那就请移步浴屋冲个冷水澡。”   说罢就继续睡了,等感觉再来,又见程延搂着她鬼鬼祟祟。   凝珑飞快瞥了眼窗,见夜还深着。   新婚夜还没过去。   没办法,谁让她是个守信的人呢。既然说要高高兴兴地把婚结了,那每一道工序都不能懈怠。   她翻过身,把衣带解开,依旧阖着眼:“来吧。”   程延立即变成啃骨头的狗,势要向她证明自己。   因她平躺着,所以他只能去尽心尽力地伺候她,把她伺候得连油都忘了用。   子时更漏一响,烛过半,月光残,程延蓦地一个激灵,完满收场。   凝珑朦朦胧胧地想,要赏他脸的一日终于过去了。   她又把身子翻了过去,捞去被褥盖住身。   程延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冷淡地说了句:“滚。”   他扭头望着角落的更漏,百思不得其解。   半刻后他终于明白,看向睡熟的凝珑:“你这是数着时间跟我……”   不至于吧,难道他当真这么差,差到让她丧失兴致,到点就睡?   程延又受了打击。新婚夜,他不但没有增加男人的自信,反倒陷入无底线的自我怀疑中。 第43章 弥补   ◎她怎么还不来找他!◎   凝珑再睁眼醒来时, 身侧已经是冷冷清清。她掀开衣襟往里瞄一眼,两瓣白肉上没留下一点痕迹。想到昨晚程延那般箭在弦上的隐忍模样,凝珑便觉得畅快。   有些人是看见别人过得幸福,自己就开心。有些人, 譬如凝珑, 是看见别人越憋屈越难受, 自己心里反而越是好受。   她就喜欢看程延吃瘪,他求死不能, 求她给她痛快时,她心里简直比吃了蜜还甜。   因想着昨夜那桩朦胧事,盥洗时, 她不自觉地笑得甜腻。   云秀给她梳着发:“姑娘方才没睡醒时, 宫里又派来一位传话的嬷嬷。新娘成婚三日后回门, 即回娘家见爹娘兄弟。嬷嬷传皇后的意思, 说既然姑娘自禁中出嫁,那禁中往后就是姑娘的娘家了。三日后姑娘回禁中回门便好, 届时陛下和皇后会来接见姑娘。”   凝珑淡然回道:“寻常人回娘家就回了,不需什么理由。若把禁中当娘家,往后若有事想见面,还得走流程请示一趟。话传来传去, 但凡中间哪道过程出了差错,那话意可就变了。”   云秀一脸谨慎:“姑娘的意思是……”   凝珑挑了根素玉簪, “禁中各类高手如云, 是个吃人不吐骨的深渊,能少去就少去。就算要做像回门这种必须做的事, 也得谨慎再谨慎。”   她叹口气, “婚是结了, 可我总感觉外面还不算太平。我们无权无势的,最怕站错队。这时借着世子的风头扶摇直上,改日倘若世子倒台,我作为世子妃,那项上人头也不保。”   云秀心里突突跳:“好端端的,姑娘提这做什么?”   凝珑叹了口气,“还不都是程瑗昨夜来提了一嘴。你可还记得中秋那日我上街闲逛,当时走迷路了,在巷子里撞见一个戴着獠牙面具的人在杀人。想来那人就是巫教派教首,他这魔头竟离我这么近。”   云秀说既然这样,那最近就少出去吧。   这提议可算是间接造福了程延。   因他在婚宴上坦荡大方地告诉宾客们,他,世子程延,因不满自己的原生脸,故而前去整了形。   宾客们吓了一大跳,以为那个顶着一张陌生脸的世子爷是冒牌货。后来程拟亲自出场解释,大家才相信了他的话。   程拟当晚劝他:“你这一消息一旦公之于众,那打你主意的可不算少。这段时日,除了回门,旁的时候你还是安分待在宁园吧!至于治山……他已经是过去式了,你除不除都可以。”   所以程延便也乖乖待在宁园。处理完公务后,他总会别出巧思,制造出与凝珑之间的偶遇。   秋高气爽,宁园后山放养的马鹿与养在水池里的乌龟都正值交子孙粮的关键时候。   动物跟人虽都要交公粮,但动物毕竟是动物,出于本能的动作并不会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所以程瑗这时兴高采烈地给凝珑介绍道:“这动物也是稀罕。就拿马鹿来说,秋日正浓的时候,公马鹿抵角竞争,都想把中意的媳妇娶回家。输的马鹿鹿角全断,我们便会趁这时候收集鹿角,顺便给马鹿疗伤。”   俩人边走边聊,正好看见两头公鹿竞争。   凝珑忍俊不禁.那只稍雄壮些的像程延,对面那只稍弱些的像其他男人,他们豁出命来厮杀,只为得到她的青睐。   她是个俗人,最爱看男人为争夺她打得不可开交。   她呢,会给获胜者一枚虚情假意的飞吻,继续物色新的男人。   有头母鹿跟她魅力一样大,所到之处,公鹿全部为之倾倒。   后山这处凝珑先前没去过,她只知宁园地方大,依山而建,却不曾这一整座孤山竟都是园子的组成部分。   秋叶飘红,“簌簌”落了一地。她跟着程瑗欣赏美景,像一个女主人慢悠悠地巡视领地。   过会儿程瑗给数头马鹿缠着角,忙得顾不过来,凝珑便独自走了走。   走到一座小阁楼里,见中央摆着一台透明的大水缸,而水缸前正站着程延。   凝珑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惊喜嗔道:“世子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程延长身而立,站在缸前认真望着缸里的风景:“你已与我成婚,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再也割舍不断。所以你不用再故作谄媚,掐着嗓子娇滴滴的说话了。你原本是什么样,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照你的心做就是。”   凝珑神色一怔。   在情爱关系里,她只能接受她是掌控者,她可以提议数落程延,但程延却不能反过来这样待她。   她感到自己的脸面挂不住,索性抄起手,把嘴一噘,语气也冷了下来:“谁知道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明明我已经绕开你走了。”   程延自然不会说他是有意为之,“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这是怪了。她娇滴滴时,他反而觉得她在做戏。她说话夹枪带棒,脸色发臭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她很鲜活。   凝珑走过去,嘲讽道:“看个破水缸也能看得这么入迷,真是没见识。”   实际上她也很好奇缸里有什么。毕竟程延高大的身姿把缸里风景挡了七八,有趣的景物她根本望不见。   程延遭她一嘲讽,当真是浑身舒爽。从前的她回来了,他也有了自己还在做奴.\\隶的感觉。   他把身子起开,指着缸里:“在看这些风景。”   凝珑还当是什么奇妙美景,结果走近一看——   “好啊,你居然戏耍我!”   凝珑捶了程延几拳,又指着缸里:“这好看么?”   程延邪气地把眉梢一挑:“公龟母龟人家小两口贴在一起腻歪,难道不好看吗?”   说是腻歪,其实是在一蹭一蹭地交公粮。   凝珑多瞥了几眼,“都肿了也不知道停,某个人跟这不要脸的公龟像得很。”   程延悄摸往她身旁凑了凑,“还是不一样的。某个不要脸的公龟不知道心疼媳妇,但某个人还是知道的。”   说完就鬼鬼祟祟地掏出一瓶油:“之前那瓶用完了,我又买来一瓶。”   凝珑登时闹得脸红,低骂他不要脸:“这是什么场合,你脑子里竟然还想着这种事?”   程延继续耍着宝:“我可没说要做。我只让你看看油,分明是你自己想多了。”   “你……”凝珑离他远了些,“哼!”   她的两腮鼓起,像个气鼓鼓的河豚,再受一点刺激就会叫嚣着自己要气炸了。程延突然发现,他不是不愿意看她撒娇,而是不愿意看她假意撒娇。像眼下这般真情流露,他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他也突然发现,他可能把这辈子的包容心都用在了她身上。就连她的嘲讽,他都巴不得求她多骂几句。   凝珑不断挪着步子:“我还没原谅你呢,你别跟我耍宝。”   程延:“我这不是在试着弥补嘛。”   凝珑小声嘟囔一句:“谁让你白天弥补了。”   白天能做什么。他只能追着她厚脸皮地道歉,制造很拙劣的偶遇,她才不稀罕这种补偿。   程延又凑到她身边,弯腰俯身,把一张她最喜爱的脸露在她面前。   像哄小孩那样,竭力把话声放轻:“那就晚上补偿。嘶,要怎么补偿呢。嗨,我突然想到之前某人拿了条束腰带过来,好像还没用过。我又想到,最近新得了一个口枷。好像还有个狼耳朵、狼尾巴……哎呀,但是我这些估计在某人眼里都是落后物件,人家估计看不上……只好扔了……”   凝珑旋即抬眼瞪他:“你敢!”   就单说那条束腰带,那也是她忍痛花真金白银买的。既是她买来的,岂能容他随意丢弃。   可回完话才发现自己中了套,忙把眼睛瞥过去,不自在地来回转。   刚沉默一瞬,缸里那该死的老鳖就煞风景地叫唤起来。   程延忍俊不禁:“这老鳖也忒不要脸,叫得比被捅了一刀还难听。”   凝珑差点绷不住笑容:“你以为你又比它好到哪去?再说,刚才还称人家公龟,这会儿又骂老鳖,某人真是在满嘴放炮,谁知道哪句话可信哪句话又不可信?”   程延伏在她耳边:“我是真学了。不信我叫一声,你听一听。”   说罢不等她回话,就兀自把带着颤意的热气送到她的耳廓里。   他别有心机,用的是属于冠怀生的那副声线。   那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倏地就让她想起,过去许多深夜里,冠怀生仰头喝着她递来的水,餍足时就会发生这种声音。   程延真是个臭不要脸的,总能把话说到她的心窝里。   凝珑总算没再跟他继续斗嘴,飞快撤离出他的身旁,捉裙快步往外走。   走时气冲冲的,嘴里别有深意地念叨着:“你扔一件试试。”   他便天真以为,这会是哄好她的前兆。   当时当刻并没多想,把自己精心打扮好待在新房里。昨夜她是等待夫君归来的新娘子,今夜角色互换,他成了期盼“女夫君”前来宠爱的小娇郎。   屋里摆着一面立镜,镜身无比清晰地照出他的身影。   夜里起了凉风,他不禁打着寒颤。穿着薄衣,不知等了多久,就是不见凝珑来。   倒是也不便喊婢子来问问情况,只能咬紧牙关继续等。   他见桌上放着一盅冒着热气的茶水,不曾细想,便将茶水一饮而尽。说这茶水是暖身神药也不为过,甫一落肚,全身便立即沸腾起来。   沸腾着沸腾着,程延就品着一丝不对劲。   这好像不是单纯发热的沸腾感。   他想冲出去求救,可先前费劲好大力气才把手脚捆住。没办法,只能忍受着异样煎熬,祈盼她能早些出现。   等啊等,等到意识模糊,人蜷缩侧躺在地,终于把凝珑给盼来了。   凝珑勾起一抹坏笑:“说几句好话你就放松警惕啦?外面把你奉为神明的百姓会知道你在我面前是这种模样吗?你不是有狼尾巴吗,怎么不翘起来摇一摇啊?是做不到嘛,哎呀,堂堂世子爷居然那么弱。”   越是阴阳怪气,凝珑心里越是舒服得很。   她心想,本来想装一装,但既然你说不用装,那就真不装了。   她拿着一个小方口拍子:“希望你言行如一啊。”   作者有话说:   下更晚9点。争取11月前把正文写完。 第44章 从未   ◎偏要让她为他破例。◎   这一夜她找到了久违的掌控感。   一场调教做下来酣畅淋漓, 舒服得几乎魂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程延把湿漉漉的狼尾巴卸下来,扔到盆里清洗。尾巴毛被洇得黏在了一起,拿刷子梳毛时,眼前不停闪过凝珑红彤彤的脸蛋。   虽她给他下了药, 但他也乐于享受, 所以根本就不怨。   相识相偎这么久了, 凝珑应该有对他动真情吧?   程延清理好屋里的狼藉,又把阖紧的支摘窗开了条小缝, 好让屋里的霪气能跑出去。   与卧寝仅一墙之隔的浴屋里,凝珑正在沐浴更衣。   程延换了床新褥子,把自己卷在被褥里, 期待凝珑回来。   他捞过她先前穿得水红短褙子, 仔细嗅了嗅。   凝珑的性情就像这件不合她身的褙子, 看上去别别扭扭。他若开口问她是否动情, 她要不做戏回道当然喜欢世子,最喜欢世子;要不顾左而言他, 从不正面回应。   明明窝在同一片帷幔内,可他看她,总是雾里观花。   明明他阅人无数,好人奸人什么人都见过识过, 就连一向严厉苛刻的父亲都夸他眼光独到,一下就能分析出各种人的心思。   可他独独掌握不了凝珑的心思, 只能不断试探不断观察。   今晚观察的结论是:她或许有点爱他。   他辛勤耕耘, 是世间唯一能让她这么酣畅淋漓的男人。她用她那具柔软的身与明亮的眼告诉他:我已经原谅你先前的欺骗啦,往后我们俩白头偕老。   但这个结论很快就被打破。   浴屋那头传来一些动静, 程延唯恐出差错, 贴在墙边听了会儿。   雾气氤氲, 美人娇艳的芙蓉面映在晃动的水波间,玉臂捧着玫瑰花瓣,抬起又落下。   今夜,美人的皮肤在白皙中添了几分梅红,星星点点地零散落着,更惹人怜惜。   云秀不得不承认,尝过欢爱的凝珑比还是小姑娘家的凝珑更美得摄人心魂。   如今凝珑是一颗甜腻的水蜜桃,就算她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你一眼,你也会为之倾倒。   如今这份美的震慑对象不分男女,云秀拿玉瓢给她的肩膀浇水,差点以为自己喜欢上了主子。   明明氛围这般暧昧,凝珑的声线也该分外甜才对,可是并没有。   她开起口,声音冷冷清清的,浑似丧偶失意的小寡妇。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云秀,我想等回门后就不跟他待在一起了。”   云秀很诧异:“姑娘这是何意?你难道对世子爷没一丝感情?”   浴屋里只有她和云秀,凝珑索性把话敞开了聊。   “自然没有。刚才那场调教里,我抚着他的背,望着他的脸。他依旧是冠怀生,甚至一直是冠怀生。但,他不是最初令我动了恻隐之心的冠怀生。我必须承认,从前的冠怀生早已死在了凝府被抄那一日。”   “我试图劝慰自己,不要再揪着过去的欺骗不放。但根本不行。这是扎在我心里的一根刺,无法除掉。出狱后刚到宁园那几日,我把对冠怀生的留恋转移到程延身上。毕竟嫁给世子是我的追求,我必须给自己洗脑,我爱他,我在意他,这样才能把戏演到最真。”   “如今,我已没有任何留恋。我跟小哑巴是露水情缘,往后再不计较。后来我也曾尝试去爱程延,却发现根本爱不了。除非他能为我彻底改变,或者我鬼迷心窍,否则终究是同床异梦。所以我想逃……逃并不是与他和离,而是试图与他做表面夫妻,离他远远的,不再有感情纠葛。”   这一番番话也似一桶桶冰水,把云秀叫醒。   云秀很羞愧。方才她和大多数人一样,都只沉迷在凝珑的美态里,却忽视了美人的内心需求。   云秀拿巾子给凝珑擦拭吻\.痕:“婢子没经人事,所以有个疑惑,不知……”   凝珑澹然回道:“讲。”   云秀便问:“姑娘说对世子无情,可每次姑娘的身都很热情。婢子迷茫了,难道讲爱与不爱时,心与身能分开说吗?”   意思是在问,你说不爱,那你的身子那般热情是为甚?   凝珑了然一笑:“我刚及笄时,也像你这样想过。身子反应是直观感受,就像冷了会打寒颤,热了会出汗那样。反应可以降低或者夸大,起初我伪装着,后来伪装得太累,索性就不装了。”   凝珑吹起一瓣芳香玫瑰,“但心造不了假啊。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若爹娘还在,那我就不用逢迎任何人,不用为自保为稳固地位而嫁给世子。”   说完这些,语气忽地坚定起来:“跟世子说我想离开他,他定不同意。所以我要悄摸溜走,兴许总要被他抓来,但拥有片刻欢愉也是好的。”   云秀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她是凝珑的人,自然会无条件站队凝珑。   只是她对凝珑所说的“从未爱过”尚还存疑。   冠怀生是程延的一面,若程延想,他随时可以将自己变为冠怀生,再来讨凝珑欢心。   但云秀也不确定他爱到了什么地步。   凝珑不信自己会把心完全交给一个男人,也不信会有男人会全身心地爱她。   她以为程延只是爱她的美,爱她与他都有特殊癖好。她以为俩人之间的火花只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所以从不交心,所以她举棋不定,试探一步又退回三步,反反复复,也就令人捉摸不透。   爱情是一场博弈,先手者总是爱得深,伤得也深。   程延贴着墙,心冷到了极致。   次日没听程拟劝解,走密道回了禁中。李昇刚下朝,正想搂着三花猫休息须臾,进殿却见程延醉醺醺地逗着他养的几只猫。   李昇都不用猜,程延这一定是为情所伤。   他撸着猫,坐到程延对面:“早在你初次中春蛊与她勾搭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凝珑是面热心冷。你看着她是个端庄贵气的美人,实则她心里只有她自己,放不下任何人。你不听劝,说自己有信心能捂热她这颗冷心。结果呢……”   他叫大监倒来一盏醒酒茶,递到程延手边:“你是与她成了婚,可妄想用一桩有心机的婚姻栓住她的心,根本不可行。”   程延敛着眸,一脸脆弱。他回道:“是啊,的确栓不牢靠。”   李昇是少数能勘破凝珑的外貌去关心她内在的人。他越是了解凝珑,便越是觉得程延追妻路漫漫。   作为兄弟,他给凝珑面子,也给凝家面子,但心里却并不总是支持凝珑与凝家。   李昇试探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和离?”   程延摇摇头,“与程家世子成婚,是她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目标,我自然要让她完成目标。”   李昇:“那你呢?”   醉意中,程延忽地把事情想通了。   他间接地回道:“我想改名改姓。”   李昇心底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懂也装作不懂,“这是何意?”   “她的心那么坚硬,可还不是曾被冠怀生扒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冠怀生是唯一一个能令她多看几眼的人,我虽不是他,但难道还不能模仿吗?”   李昇倒是听不懂了,“你不就是冠怀生吗?你们小两口怎么回事,先前一致认同冠怀生就是程延,现在又一致把冠怀生和程延当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来看。”   “倒也不全是为了追求她。”程延只选择回了改名改姓的话题,他认真道,“她想逃离我,我也想逃离程家,摆脱世子身份的桎梏,去完完全全地做自己。”   他说:“做冠怀生时,乐是那般真切,痛也是那般鲜活。我一直觉得,那才是卸下面具的我。”   戴着面具过日子的感受李昇能够体会到。他那般宠爱胡昭仪,也是因为只有在胡昭仪面前,他才能做真实的自己。   李昇站起身,拍了怕程延的肩头:“原本我想等过几年就抬凝检为太尉,他虽奸诈狡猾,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他能痛改前非,或能做我的臂膀。但,他的儿子凝理是教首,我有这层顾忌。”   他是怕凝检包庇凝理,从而联手动摇他的江山。   程延说知道了,“我会继续盯着凝家。但若父子俩当真狼狈未奸,那该如何处置?”   李昇眉宇间尽显帝王狠辣:“杀之。必要时,可把凝家几口全杀了,除了凝珑。”   程延此刻也清醒不少。   若无江山在,他如何去追求凝珑?   李昇把难题扔给了他。他若杀凝检,那凝珑必定不原谅他。   李昇说错了,程延想,凝珑从不是面热心冷的冷血之人。   她习惯用别扭拧巴的方式表达情意,友情、亲情也好,爱情也罢。   他若被她的别扭吓跑,忽视她藏在拧巴后面的真情,那他的确如她所想,不是全身心地爱着她。   她不信世间会有男人能真心待她,但程延则硬是要证明给她看,他能与她并肩而立。   他就要让她为他破例,他就要与她相爱。   回宁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奔向她,而是躲得远远的,暗中观察她。   他不在园里的时候,凝珑自在极了。   漫步漫山遍野,款裙看景赏花,就算没人陪也逍遥自在。   她尚不知程延早已知道她会在回门后出逃,这时还在与云秀计划着何日逃,逃到哪里。 第45章 出逃   ◎第一次出逃。(已捉虫。)◎   云秀手弯里搁着一件薄斗篷, 追到凝珑身旁给她披上。   “姑娘,天气转凉注意保暖,冻坏身子骨再留下病根就不值得了。”   凝珑拢紧斗篷,是有些冷。鞋底碾过的地方都堆着厚厚一层落叶, 踩上去“吱呀吱呀”的, 日子就是在这一步步间溜去大半。   后山空旷寂静, 很适合走上一走,好好放空。   凝珑继续往前走着:“小时候我身子骨弱, 常常病恹恹的,舅母三天两头请大夫来治病,熬了无数药汤才吊回一条薄命。及笄后倒不太容易生病了, 所以放心吧, 我心里有数。”   又把云秀的话碾碎了想一想, 忽地眼前一亮, “我想到逃走的借口了。”   凝珑指了指自己的身:“就说身骨弱,要去外面养身。”   云秀与她并肩而行:“婢子不明白姑娘的话意。”   凝珑敛起眉, 轻声说道:“待回门后,我打算去见一见嗣王公公。先前曾听程瑗提到,程家世代人丁单薄,所以繁衍子嗣在每一代程家人心里都是排名第一的要紧事。等哪日世子去禁中见陛下, 我就悄摸去趟嗣王府,对嗣王说我迟迟未孕是因幼时落下病根, 难以生育, 需要搬出园静养。”   云秀问道:“可姑娘迟迟未孕,分明是世子每次事前事后都服用避子汤。嗣王一定知道避子汤的事, 怎会同意姑娘出园去?再说, 他们父子俩是同一阵营, 嗣王定会将姑娘出走这事告知世子。万一俩人串通一气,不同意姑娘搬出去,,那该怎么办?”   “宁园是座山中园。山里雾气本就重,湿气缠身,对身子自然不利。世子他们一行人一直服用补气汤增加抵抗,所以这雾气并不影响他们。世子也让婢子给我熬着汤水,但我每次都倒掉了,久而久之,身子湿气就加重了些。离园静养的理由很正当,嗣王不会起疑。”   凝珑又道:“再有,这对父子的关系确实闹得很僵。我与世子之间的事,嗣王不会知道,他也不会把我这事告诉世子。再者,就算他会告诉世子,那我们也可以利用消息差,在世子得知消息之前就搬走,搬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他能奈我何?”   说罢,又掏出一块刻有“程”字的令牌,“嫁妆在我手里,我有钱,也有一部分权,不会在搬离路程中受人欺辱。这次绝不能去嫁妆里的田产地产所在,而要去另一个小地方。若真遇见有人挑事,就把这令牌拿出来,告诉他们我是世子妃,他们不敢站在我头上。”   云秀听了她的一番计划,虽是松了口气,但仍有顾虑:“看姑娘这意思,难道是做好了会被世子‘抓’来的准备?”   凝珑颔首说是,“世子妃这重身份是荣光,也是桎梏,我注定逃不远,也没想逃远。我想离开,只是因为看腻了他那张脸。”   “看腻了?”云秀很吃惊。   凝珑说是啊,“有点厌倦了待在他身边,想出去散散心,找一找曾经的激情。”   她依旧能在情.\事上掌控他,玩她想玩的。但日复一日地重复,就算玩得酣畅淋漓,也不可避免地从这份酣畅里感受到落俗与平庸。   不曾交心,但曾迷恋他这具成熟的、能安然承受她递来的所有摧残的身。   而如今,她连他的身都厌倦了,已经没有精力再同他斡旋。   “他不会休我,也不敢休我。只要他还活着,我的目的就一直算完成。只要他未曾落魄,我就依然尊贵。”   恰逢日落,赤霞把山野镀上一层朦胧,天地间闪过耀眼的余晖,须臾便慢慢落入黑暗。   凝珑走到一棵楸树下,抬眸注视太阳西落。她眼里的倨傲被黑暗掩着,令云秀看不清她的神情。   时过境迁,不可一世的凝家已然落魄,可她仿佛还是她,又理性又天真。   总能理性看待每一份情意,可又把世事看得太轻,太过想当然。   云秀情不自禁道:“姑娘可曾想过与世子好好地试一试?”   凝珑:“想过,但也仅限于想过。他还是他,我还是我,高贵的世子爷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他的习性,我也不会为谈情说爱而一直戴着面具。”   她这时还不曾知道情爱能令人有多难忘,最想要的还是自保。   程延悄悄跟了她很久,离得无比遥远,也就只能看见她掏出程家令牌,与云秀搭话。   片刻,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凝珑不情不愿地回了阁楼,坐在程延身边,俩人舀着粥吃,阁楼里只有勺盏相碰的声音。   程延先开口说道:“明日回门,回去后沐浴盥洗,早些歇息。”   这话被凝珑品出或是要分房睡的意味。从前她与程延一旦闹矛盾,俩人便会分房睡,省得卧在一张床上互看不顺眼。   她低低地“哦”了声,“世子也应早些歇息。”   阁楼里还站着端菜撤盏的几位婢子,有外人在场,凝珑还端着夫人架子,把话语放轻,贴心地问候她的夫君。   实际上,凝珑并不关心程延何时睡,睡哪里。若无外人在场,她会搬着杌凳到另一张桌上用膳。   程延也知她的关心是在做戏,主动提到她想听到的话题:“近来我作息不稳,怕影响你歇息,我就搬到南屋住。近来去禁中的次数也会变多,我不在园里的时候,你若有事就去问程瑗。”   凝珑心里暗喜,简直如有神助。她巴不得他日夜不归,好让她制定详细的出逃计划。   这些喜悦自然不能在明面上显露。她故作落寞,别有深意地回道:“真是可惜。刚到一箱玩具,都还没拆封呢。本来想趁这秋高气爽的好时候拿玩具跟你玩一玩,这下倒好……”   程延抚着她的手背安抚:“来日方长。”   凝珑把手抽了回去,落在身侧,在婢子看不到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手。   继而又转眸笑道:“手有些酸。想是入秋后园里雾气加重,身子也有了会染寒的趋势。”   听她说到这里,程延便把她的心思猜出了七八。   他懂也只装作不懂,“那我让大夫再开些驱寒气的药汤。”   凝珑说好。反正她最终都会“倒掉”。   但她又爱精打细算,自然不会浪费药材。那药汤都给云秀喝了。   阁楼里的婢子自然不会懂得主家话语间的深意。她们还当主家童趣大发,当那玩具是真玩具,当主家情深意浓。   夜间。   凝珑难得独享拔步床,往柔软的褥里翻了翻身,再也不用顾忌会不会压到某个人。   盥洗后,云秀来收拾床褥。她见床头还摆着两个枕头,便问:“姑娘,今夜世子不在,可需要把他的这道枕头给撤了?”   凝珑梳着发,“不必,留着吧。若他知道他一走,我就把他存在的痕迹给抹去了,那必得又会掀起风波。”   云秀倒也不知她是因怕惹事想留下,还是存了些别的小心思。   不过到底没问,只贴心地挂上熏香球,阖紧窗,之后就退出屋去。   夜色渐浓,明明熏的是安神香,可凝珑却翻来覆去,罕见地失了眠。   平常她与程延行过那事,窝在他的怀里很快就能睡着。那时她嫌他压在她腰上的胳膊太沉,嫌被他搂着太热,总是埋怨。   如今没了他这个蛮汉子,她竟觉得背后有些空荡,没了倚靠。   实在睡不着。凝珑又翻过身,盯着他枕过的枕头。   她慢慢抚着枕身,那丝滑柔软的枕身犹如他的发丝,从她指间穿过,曾把她的脸和大腿都扎得痒痒的。   凝珑忽地感到后怕。她竟会在他不在的时候,荒唐地想起与他欢.\爱的场景。   她的心克制谨慎,想远离他。可她的身已被他凿得成熟风韵,夜里风声荡来,荡飘她的裙摆,她就知道她的身离不开他。   不过最终是心战胜了身,她起夜抹了把脸,既然睡不着,那就想想出逃一事。   屋里莫名闷热,凝珑推开窗,见南屋灯火通明。   他也没睡着。他的身也在想念她的包.\裹吗?   对面沉寂许久,程延还以为凝珑业已睡着。他伏案处理公事,忽听一道开窗声传来。   屋门紧闭,榉木窗合得严实,可他知道那是凝珑推开了窗。   凝珑干脆倚着窗,看他能想她想到何种程度,会不会破门而出,来她屋里做一番天雷勾地火。   平常程延不会熬夜处理公事,所以她很自信地想,他一定是因分屋睡而失眠,点着灯在想她呢。   哪知不久后南屋就吹了灯,之后陷入一片黑暗,再没亮起来。   凝珑兴致阑珊地甩下窗,快步走到床上一躺,心里很气。   或是看到他也没她料想中的那么爱她,又气自己不争气的身。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与他来一回!   凝珑气冲冲地把他的枕头踢下床,“走着瞧!”   偏偏生过一通气后很快就睡熟了,程延也是在这时扒窗进了屋。   首先看到的就是他那可怜的枕头。   程延鬼鬼祟祟地走到拔步床边,给她掖好被角。   二十岁的姑娘,其实也不过才二十岁。程延想起自己二十岁时还是毛躁小子,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跟着程拟在边疆待了两年,回来才初显沉稳。   钻到她裙摆里的时候,他觉得他是曾经的毛躁弟弟,被她这个成熟姐姐吸走了魂。可不谈身只谈心,他又觉凝珑反倒像妹妹,他像配合着她做任何事的哥哥。   大抵世间恋人皆如此,关系复杂交错,一两句难以说清。   与她相处,他想先要给出的便是尊重,尊重她做一切事。哪怕她欺瞒他,想离开他,一直在利用他,他也需要给予这份尊重。   中意她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应以爱做桎梏。   但他的行径落在她眼里是好是坏,程延就不知道了。   *   次日清早,俩人动身去禁中。   落地时刚好下了早朝。凝珑先去见了皇后,俩人互说几句场面话就道了别。之后李昇与胡昭仪、凝珑与程延四人在别苑里叙旧。   李昇把程延叫走,似有公事要谈。胡昭仪便陪着凝珑吃茶说话。   胡昭仪高深莫测地朝她说:“我要给你个惊喜。”   凝珑挑了挑眉梢:“什么惊喜?”   话落,见有位娘子搦着腰肢自竹帘后走来。   正是谢婉仪。   婉仪八月成婚,刚过上幸福日子就听凝家被抄,担心许多日,后来见凝珑平安无事才彻底放下心。   这是成婚后与凝珑的第一次见面。   婉仪面色红润,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裙,坐到凝珑对面。   “我带来些糕点,都是京里最时兴的,快尝一尝。”   仨人说话总能说到一处去,因此聊得很投缘。   胡昭仪是伺候皇帝的人,知道的消息也更多。她咬了一口绿豆糕,漫不经心地说道:“最近世子往禁中跑得勤,想是在忙着处理巫教的事。”   凝珑:“这巫教派自陛下登基便隐了声迹,近来难道又有什么不好的动静?”   胡昭仪说是呀,“听陛下说,他们在江南地区聚集势力,南方诸多州郡背地里都已投靠那巫教教首。更偏南的地方瘴气多,易守难攻,他们或盘踞在那里。”   婉仪听得发怵,“只愿能早点抓住那教首。听闻他手段狠辣,借口顺天行事,专门拿妇孺献祭。江山若落到这种人手里,那怎还得了?”   凝珑:“我见过那教首。个子瘦高,戴着獠牙面具,一身教袍。那时他正在巷里杀人,剑倏地把人刺穿,出手迅疾。他的剑法很独特,瞧一眼就能记住。”   说完仨人都觉得背后发冷。朝堂之事,她们再担忧也出不了力,只能将掌握到的消息跟彼此说说,往后出行注意安全。   回门日一过,程延当真如他先前所说,回宁园的次数少了些。   三日后,凝珑观他又要去禁中。待他走后,自己则派了辆马车直奔嗣王府。   程拟倒没料到她会亲自上门拜访。   他虽与凝珑彼此间不熟悉,但却会好好招待她这个儿媳。程拟亲自做了一大桌菜,“别见外,这里也是你的家。”   只不过他的儿女都不回王府这个家罢了。   凝珑开门见山道:“嫁进程家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一件事,夫君疼爱,小姑子善良,公公又待我如亲生女儿,每每相见便热情款待,我实在感激不尽。但……”   凝珑撂下筷著,一脸为难。   程拟猜到她是带着事情来访,“有什么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凝珑点了点头,抚上肚子:“我与世子六月相识,感情深厚,但始终没能怀上世子的骨肉。我……”   程拟抢先打断:“子嗣一事不要紧。程鹤渊这小子没跟你说嘛,程家有祖宗传下来的避子汤,需得男子服用。怀不怀都不是能急得的事,这得看缘分,所以不要着急。”   凝珑眉头蹙着,“可我的身子骨确实弱,娘胎里传下来的弱。前段时间找过大夫,大夫说我体寒,若不多加调养,恐怕难以生育。”   程拟安慰道:“我不是说了嘛,这事急不得。再说,程家虽人丁单薄,但长辈都很开明,不催婚不催孕。说到底这都是小两口之间的事,外人不需插手置喙。退一万步说,就算怀不上也不要妄自菲薄,说不定根本不是你的问题,而是那小子的问题。还早着呢,不要着急。”   这份开明也不总是好的。于程延而言,父亲开明过度意味着他会忽视孩子的陪伴需求。于凝珑而言,这份开明简直是阻挡她奔向自由。   “虽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想把身子调养好。”凝珑抬眸看他,“宁园依山而建,雾气重,湿气也重。虽服用补气汤,但于我而言并无大用。我想搬出园,先到封山县新桥镇休养一段时间。新桥镇大夫多,四季如春,也便养身。”   程拟也皱起眉:“既然你执意如此,去一趟也好。新桥镇就在京都附近,因地势独特,浑似世外桃源。不过还是让鹤渊陪着你去吧。”   凝珑摇摇头,“世子忙于公务走不开。我待在他身边,总怕拖他后腿。故而总想令自己强壮些,就算遇危险要逃跑,那也能跑得快些。”   程拟还想再劝劝她。他对生育一事有很重的心结。当初他催妻子备孕,却在孕期对她不管不顾,甚至她妊娠时他都未陪在她身边,一次次的忽视导致了一场生死分隔的悲剧。   如今小辈正当年,他不愿再插手管。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只要活得自在。   程拟长叹一声:“听你这么说,你是想让我瞒着他吧。”   凝珑说是,“回门时,我听胡昭仪说巫教派又重出江湖。就让世子专心处理公务吧。”   程拟:“可他总有回园的时候。你若瞒着他,等他回来发觉你不在,那该当如何?”   凝珑:“公事事态紧急,陛下直接让他住在了禁中,半月里想是都不会回来了。与其守着空园落寞地等,不如归去再来,还能给他个惊喜。”   至此程拟便不再过问。送凝珑走后,又折回收拾碗筷。   他这个嗣王整日游手好闲,把公事都推给儿子去办。一方面是信任儿子,有意磨炼他。另一方面则是他真的老了,心一服老,脊背很快就佝偻下去。   程拟如今只守着一座空荡荡的府邸,好生照顾着一片兰花。每日都去祠堂看一看他的夫人,把儿女的近况说一说。   他说:“你儿子娶了个好媳妇。她说自己守着园落寞地等夫君归来,那你呢?你也曾挺着肚子等我回来吧。”   程拟把灵牌擦了擦,“真是抱歉,我来得太晚了。”   *   逃走前最后一次见程延是在今晚。   程延告诉她不要乱跑,“外面很乱,我又要搬去禁中住。程瑗下晌告诉我,她想搬回嗣王府陪父亲住,往后就不再回来了。所以只有你自己待在宁园,我实在放心不下。”   凝珑轻笑出声:“放心好喽,我又没长翅膀,能跑到哪里去?”   程延心想你若心口如一就好了。   他不舍地揉了揉凝珑的脑袋,“我今晚就走。”   凝珑“哦”一声,“夜里冷,记得备足衣物。霜气重,注意安全。”   她坐在梳妆台前,自顾自地卸着簪珥,看起来当真像是会听话地待在园里一般。   程延有千万句话要交代,可最后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我会给你个惊喜。”   凝珑想,如今你还能给我什么惊喜?   她说好,“那到时候我也给你个惊喜。”   等你回来,发现夫人带着婢子跑了,惊喜不惊喜?   程延没戳破她的谎言,配合她演戏,之后骑马入了禁中。   他前脚刚走,后脚凝珑就把云秀叫来,俩人赶紧收拾东西。   凝珑挽起头发,说道:“半个时辰后园里侍卫换岗,看守很松,我们就趁这时候溜走。一个时辰后全城封禁,我们必须赶在宵禁之前出城。这事常嬷嬷不知情,她也交代不出什么,不必操心她的事。”   云秀:“可一旦侍卫换好岗,兴许在今夜,兴许在明早,迟早会发现姑娘逃走。”   “发现就发现喽,按照宁园这等警戒程度,不可能不发现。但发现又如何?等他们发现时,我们已经出城,去向遍寻不到。世子妃走丢之事在这时绝不会声张,否则会乱上加乱。只要不声张,那我们就能畅通无阻。”   云秀又道:“可姑娘已经把去向告诉嗣王,若世子问起,嗣王定会全盘托出。”   凝珑勾唇一笑,“那地方是我瞎说的,咱们要去的地方根本不是那里。”   所以连云秀都不知道她们俩到底要去哪里,这个神秘地方深藏在凝珑心里。   *   夜渐渐深了。   侍卫一班接一班地换岗,凝珑与云秀走崎岖小道逃离。   逃走的前奏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凝珑猫着腰灵活避开侍卫,只觉这偷偷摸摸的感觉比偷.\欢还能令人满心激动。   这么多日蛰伏,宁园地形早已被凝珑记在心里。   俩人走到一偏僻处,顺利乘上马车,连夜逃出城。   *   禁中。   程延接到密信,说凝珑已经安全出城。   李昇搞不懂这对夫妻在搞什么情趣,“你可千万要护着她。她要去的那地方但凡动乱,那就可能会遭遇危险。”   程延诚实回道:“我并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她把满身锋芒展示给他,张牙舞爪,他却只觉那是她寻安全感的方式。   程延很乐意搞这点情趣。   *   与此同时,早就潜到焦山县清风镇的凝理也收到一封密信。   他扬起一抹奸邪的笑,“大妹妹,你竟会‘弃暗投明’,主动走到我的地盘来了。”   夜还长,那些危机四伏凝珑自然察觉不到。   她趴在云秀耳边:“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焦山县清风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9-17 00:00:00~2023-09-18 22:0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mall-o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遇难   ◎哭着求他不要霸道。◎   焦山县清风镇与新桥镇相隔甚远, 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   凝珑带着连夜出逃,至次日天明才歇车到了地方。   俩人要短暂居住的四合院落在镇里一道长巷的最里边。这巷里零零散散落着两三户人家,有位年迈阿婆出去买菜的时候正好碰见凝珑下车。   凝珑虽戴着帷帽, 穿得低调, 但仍能被窥出她那份独特的美态。   阿婆挽着竹篮上前寒暄:“姑娘就是巷里最后一户人家吧。我跟老头子在镇上住了几十年, 往后你要是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呀。”   凝珑点点头, 帽帘轻轻晃动。她不想太惹人注目,交代车夫一些事后就带着云秀匆匆进了院。   院虽不算大,但该有的物件都有。因此她与云秀只捎带了几件换洗衣裳, 轻装上阵。   云秀将包裹都拆开放好后, 侧身看见凝珑早已悠闲地躺在了躺椅里, 脚踩着椅, 一晃一晃。   凝珑难得放松下来:“现在宁园众人一定都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大街小巷地窜着找我呢。”   云秀到底不放心:“万一咱们被抓回去, 世子不会惩罚姑娘吗?”   凝珑不以为然。如今她可是世子妃,世子明媒正娶过来的正妻,他还敢动她不成?   “他也许会生气,会焦急, 但我又不在意。”凝珑拢了拢斗篷,身子有些冷, “我出去可是有正当理由的, 我是想做更优秀的妻,所以才冒着风险去外地治病。这事也跟嗣王提过, 我早已给他们敲过警钟了。”   不过虽然潜逃是想躲程延, 但凝珑也真想来找大夫看一看。   她陷入过去的回忆。   舅舅舅母对尚还年幼的她还存着些良心, 会因她生病而慌张,会因她进步而鼓励。但苛责与利用也非一日所有,过去二十年时间里,舅舅舅母对她的利用远远多于温情。   但凝珑的蛇蝎心肠到底是个假命题,她仍旧感谢凝家。   她道:“新桥镇精通男科的大夫多,而清风镇精通女科的大夫多。先前听闻清风镇数千妇人里,百八十岁的长寿老人数不胜数。妇人面色红润,身体强健,都离不开这里的大夫诊治。我自小体寒,湿气又重,夜长梦多,在京城时吃的药汤不管用,就想来清风镇看一看病。”   云秀说好,“那咱们下晌就出发。”   中午歇息半刻,下晌俩人就去了镇东的陈家医药铺。   陈大夫是镇上最有名的大夫,头发花白,语气轻柔温和,耐心地询问凝珑身上有何不适。   之后开了几方药,又一番叮嘱。   见凝珑支支吾吾,陈大夫问:“姑娘还有什么话想说?”   凝珑犹豫着要不要把戏演到底。她当然知道没有身孕是因程延一直在服避子汤,为保证干净健康,一般会泡上鱼漂备用。但她在程拟面前的说辞是因她体弱,所以才迟迟未能生育。   干脆问一问吧,等回去后还能有话可回复程拟。   凝珑问:“倘若我的身子调养好了,但仍没有身孕,那该如何?”   陈大夫经验丰富:“看姑娘这么年轻,是不是刚成婚不久啊。哎呀,小年轻血气方刚,天雷勾地火每日每夜地来也都正常。但有孕重在顺其自然,再者就是行事不宜太勤,不能重量不重质。”   陈大夫又说道:“姑娘可知北面的新桥镇?那镇上男科大夫多,不如趁有空把你家老头子也带过去调理调理。”   话外之意便是,也有可能是你家老头子不行。   凝珑垂眸偷笑,“多谢大夫。”   病看过了,剩下的时间里,她与云秀都在院里待着。浇花、侃聊、品尝市集小吃,自在快乐。   市集里吹来的风都要比京城凉爽,凝珑咬一口糖葫芦,忽觉就这么隐姓埋名地当一辈子米虫也不错。   云秀紧贴着她走,生怕俩人会走散。   “怪不得姑娘非要来此小住呢。在凝府和宁园,咱们过得提心吊胆。怕得罪老爷夫人,怕惹世子爷不高兴。来了这里方知自由有多迷人眼。”   凝珑勾唇轻笑。   俩人在一个卖编花手串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凝珑一眼就看中一个缀有杜鹃碎花的手串。   “这个手串多少钱?”   她问道。   忽地又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这个手串我要了。”   凝珑背后陡然一冷,稍稍侧身转眸,出声那人竟是凝理!   她赶忙收回眼神,拉紧云秀,示意云秀不要回头。俩人碎着脚步往外挪,转身匆匆要走。   摊主不愿:“欸,姑娘,这手串你不要了吗?”   凝理却不慌不忙地走上前,递钱买下手串。又迈出几大步,直接撵在凝珑身后。   凝珑没能甩掉他,他很快追上凝珑。   “大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凝理一把摁住凝珑的肩,“你不该待在嗣王府吗?”   外人不知宁园存在,只以为她跟着程延在嗣王府住。   凝珑压低声音:“小官人认错人了。”   说罢就往前走。   凝理又追上去,“不会认错。”他死死盯着云秀,“云秀,这是怎么回事?”   云秀心里涌上一阵恶寒,眼神胡乱躲闪。   凝珑见躲不过去,只好承认:“我与云秀来此小住闲游,怕惹人注意故而隐姓埋名。大哥既然认出,就不要再纠缠不放了。”   哪知凝理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跟在她身旁。   路人只以为这是一对闹别扭的小夫妻,因此多看几眼就不再在意。   凝理肆无忌惮地攀着话:“大妹妹为甚要来此小住?是身子不舒服么……那世子知道你来这里了吗?”   凝珑:“不干大哥的事。”   凝理兀自轻笑,“我来这里是给娘买些药。娘最近生病了,是女科病。因家里人出行不便,我又正好来焦山县办事,所以就接下了这活计。没想到会遇见大妹妹,真是意外之喜。”   凝珑蹙起眉:“舅母病了?什么时候,怎么没听消息?”   凝理故作落寞地叹口气:“就是从诏狱里出来那一日。诏狱里腌臜,娘身骨弱,得病也并不稀奇。当日大妹妹被那贵人带走,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那贵人是程世子。那时程世子的脸变了,大家都没认出来。大妹妹走得急,之后也没回来,不知道也实在正常。”   逃离凝家需要聚集许多勇气,凝珑心里准备很久,才能接受自己不是“白眼狼”。如今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的愧疚心又被勾了出来。   她道:“是我疏忽了。等再回去,我定去拜访。”   凝理说这话本就是诱她回凝家,好让他能纾解一下相思之苦。如今见她身在自己的地盘,心里灵机一动,想出一计。   “因要办事,我也会在镇上小住半月。我住在镇南小桥巷,进巷第一户。大妹妹若是遇见困难,随时来找我。”   话虽说得漂亮,可心里却阴暗地想:只要来找我,我就把你掳走。   凝珑心觉他城府极深,想是个能搞事的人物。   她不再搭理凝理,走到分岔路口就乘车离去。   她没暴露住址,但凝理却早把她调查得一干二净。   片刻后,他拐去凝珑去过的陈家铺。   原来这陈大夫是个杀伐果断的杀手,她把与凝珑的对话一字不动地说给凝理听。   凝理存疑道:“她是因要治不孕而来?”   陈大夫说是,“我提到让她把老头子带去新桥镇看病。新桥镇也是咱们的地盘,若世子上钩,可在那里将其歼灭。”   凝理说不必,“只要凝珑还待在清风镇,他就不会冒险去新桥镇。”   陈大夫理解他的话意,“那何不把凝珑引去新桥镇,再故意让她遇见危险呢?世子定会英雄救美,到时就能……”   一边是心爱的大妹妹,一边是想除掉的宿敌。   凝理倒是没有犹豫,冷声说道:“找准恰当时机,将云秀那婢子掳去新桥镇。再留给凝珑一张字条,就说要想救人,带五十两黄金去新桥镇,且只能是她一人前去。具体地点等我通知。”   陈大夫说是。   她是躬着腰站在凝理身侧。凝理进来时已经换上了教袍,脸盖在獠牙面具之下,指节交叉放于膝前。   话声平静低沉,可说出来的话却尽显城府。   陈大夫是教徒之一,教派内只有教首的左膀右臂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像陈大夫这等普通教徒,只知他就是教首,却不知他是凝家大哥凝理。   陈大夫又问:“世子会猜到凝珑来了清风镇吗?”   凝理:“他兴许不知,但我会让他必须知道。”   话落,面具底下流出一阵阴险的笑声。   听得陈大夫浑身发颤。   *   也是在下晌,宁园侍卫把山里各处角落都找了个遍,甚至派暗卫把整个平京城都找遍,依旧没能找出凝珑与云秀。   程延与程瑗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赶回宁园。   程瑗自责地在前堂里来回走:“都怪我,就不该在这关键时候跑出去陪爹爹。兄长,你说嫂子她到底是自己走的,还是被歹人掳走的呀?”   程延无奈苦笑:“自然是自己走的。常嬷嬷说昨夜看见云秀鬼鬼祟祟地收拾衣裳,其他婢子也发现屋里少了几件衣裳。歹徒总不能还贴心地给她拿走几身换洗衣裳吧?”   若是说被歹人掳走,程瑗心里好歹只有焦急。如今听到兄长说嫂子是自己逃走的,程瑗彻底把脸耷拉下去,捶着程延:“都怪你!肯定是你对嫂嫂不好,把嫂嫂逼得太紧,她才在一怒之下带婢子跑了!”   程延傻傻地干瞪眼:“怎么就怪我了?再说我们之间的事,你怎么知道详情?”   程瑗没好气地“哼”一声,又白他一眼,气愤地坐到他对面。   “我就是知道!”程瑗狠狠把桌子一拍。力道反震得她手心疼,她强装不疼,数落道:“之前我跟她聊过,她说你虽待她好,但有时不免霸道。她都哭着求你不要这么霸道了,你还不听,反而让她哭得更狠!这还不是你逼得太紧么……真是没一点风度。”   程延面色尴尬。   凝珑怎么还把夫妻私事往外面说呢。   看程瑗这义愤填膺的模样,想是还没搞懂这霸道指的是哪方面的霸道。   程延只得硬着头皮认错,“好好,往后我再也不逼她了。”   他转了话题,“现在关键是要知道她去哪儿了,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若她平安无事,我会派去侍卫暗中守着她,免得她遭遇不测。”   说话间,十三急匆匆地递给程延一封密信。   程延解开信,低低地叹了声:“不好。”   程瑗登时急得站起身,“怎么回事?是不是嫂嫂遭遇了不测?”   情况确实严峻,但好在尚有转圜的境地。   程延不欲把程瑗牵涉进来,只说一句:“你好好在园里待着,不要乱跑。”之后便快步迈出堂。   程延下令让侍卫看守程瑗,程瑗出不去园,只得待在园里干等。   来到堂外,又走了一段距离,程延来把密信展开又看了一遍。   信是陈大夫写的,动用暗线加急送了过来。   陈大夫可谓是碟中谍,表面是无辜百姓,实则第一重身份是巫教信徒,第二重身份则是程延安插在清风镇的眼线,也是她的真正身份。陈大夫是他的人。   程延早知清风镇与新桥镇是巫教派的两处据点,但却没料到凝理会待在镇上,更没料到,凝珑竟误打误撞地闯入了凝理的地盘。   何况凝理还准备以凝珑为诱饵,设计引他前去厮杀!   程延心觉事关重大,走暗道进禁中,将此事报给李昇。   若不掺搅巫教势力,这事只是一桩儿女情长。但事已至此,李昇无法坐视不管。   李昇严肃道:“你带着数十精兵,切记一定要走暗道离开平京城,否则会惊动城里的巫教眼线。先聚集周边县镇的厢军,视情况调兵。最好不要打草惊蛇,悄摸收回清风镇与新桥镇。实在免不了兵戎相见的话,那就挑杆开战吧。”   程延颔首说好。   这时凝珑仍旧没发觉危机。   她只是怕凝理会偷找上门,嘱咐云秀一定要时刻守在她身边。俩人这次出行没带侍卫,万一出差错那就麻烦了。   夜里翻来覆去,凝珑心口突突往外跳。她侧身看了眼床边挂着的熏香球,明明这香是从陈大夫那铺里买来的安神香,可怎么越燃越是令她不安呢。   夜已经深了,她仍旧惴惴不安。想着唤云秀过来跟她说说话,可又怕云秀早已睡熟,自己贸然唤人会打扰她睡觉。   没辙,只能忍一忍了。她忽地有些后悔离开京城。   须臾,凝珑又头疼起来。她捂着胸口,试探地唤了几声。   “云秀,你过来!”   却没听见回应。   凝珑又唤了几声,这次只听“噗通”一声,下刻屋外骤风忽过,之后整个院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里。   凝珑暗叹不好,果断推开门寻云秀。她举着烛台,甚至把巷里巷外都找了一遍,却仍没看见云秀的身影。   白日见过的阿婆说:“姑娘,要不次日去衙门报案吧。你先回去歇息,等天一亮我来叫你。”   凝珑抹着泪眼,只好先回了院。   她心里闪过无数不好的场景。云秀是不是被歹人掳走了?还活着吗?   刚拐进院,却见一支箭羽深深扎在廊柱上面。   箭尾挂着一张纸条,凝珑赶紧解下。   只见上面写着:“人已掳走,若想救人,次日辰时携五十两黄金条子至新桥镇平安巷。不得报官,需独身准时到。”   纸条下又挂着一个囊袋,凝珑将其拆开。   却见里面是云秀的一缕头发,发丝上还沾着血液。   作者有话说:   没够6000字,补到明天的更新里吧。 第47章 解救   ◎你跑什么?◎   这一夜真是不得安生。   程延前脚快马加鞭到了清风镇寻到凝珑住宅, 后脚凝珑就已乘车去到新桥镇。   已近黎明,阿婆挑着灯,昏花老眼迷迷糊糊地看见程延一行人。   程延问阿婆:“那位姑娘去哪儿了?”   阿婆回想着几个时辰前的动静:“那姑娘与她的婢子来镇上暂住,结果婢子好像是被歹人抓走了。我让姑娘等次日天明报官, 结果她等不上, 坐上马车就走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哩。”   凝珑梳着妇人发髻, 面前这位小官人神色如此焦急。阿婆斗胆猜他是凝珑的夫婿,便劝道:“小官人还是赶紧去找一找吧。夫妻间心有灵犀, 说不定你能猜出来她去了哪里。”   程延进院四处寻找,过后再出来又利落上马,直奔新桥镇。   原本那封密信上只将凝理的歹毒计划陈述一遍, 具体何时绑架要挟, 信上并未提及。但因事关重大, 程延便马不停蹄连夜赶来。不曾想, 就是在今夜,凝理利用信息差业已引诱凝珑去了新桥镇。   当真可恶。   *   新桥镇。   整个镇气氛很不对劲。明明天已亮, 可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只听得见猎猎秋风刮来。   刚到镇,马车连带着车夫就悄无声息地彻底消失。凝珑捉裙往前走,蓦地回眸, 这才发现就连车夫都不见了!   她不知是谁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掳走了人,心里警铃大作。   走了几步, 见街道中间竖着一块木牌, 上面挂着一张小镇地图。   沿着脚下这条主街一直往前走,尽头是无数容易走迷路的巷道。进巷逢岔路口就贴着墙往右手边拐, 拐到尽头就是平安巷。   平安巷的地标上挂着一缕系红绳的头发, 与先前囊袋里的那缕头发出自同一人。   凝珑心里一紧, 一面往前走,一面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她摘下一根尾部很锋利的发簪,捏在手里。万一遇见危险,还能用发簪当刺刀自保。   忽地狂风刮过,凝珑步履维艰。这阵风里还裹挟着黄土砂砾,她后悔来得急忘戴了帷帽,这时只能用衣袖掩在前,半张脸贴在衣袖后,避免眼里进沙子。   裙摆翩翩作响,她艰难穿过风沙,进了七拐八拐的巷。   甫一进巷,忽听身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在平京城时,贵女多爱赛马游猎,因此凝珑对马蹄笃笃声很是敏感。尽管隔了很远,可她还是能听出这阵愈发强烈的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少说也有十几匹马。再侧耳听去,马匹后面应该还跟着不少步兵,步兵脚步沉而坚定,是浑身甲胄手拿兵器而来。   凝珑回忆起昨晚拔下的那支箭羽。箭矢处有黑蝴蝶纹,她曾听程延说过,这是独属巫教派的纹样。所以她确信云秀是被巫教信徒掳走,这是她跟巫教派之间第一次产生正面冲突。   如今她也不知,这阵马蹄声与脚步声到底属不属于巫教派。   极有可能。   毕竟程延不知她身在何处,定不会来救她。   凝珑背部紧贴巷墙,后背紧张得出了层薄汗,跟夹绒的衣襟黏在一起,再被冷风一吹,叫她直打寒颤。   她按照地图上所写,逢岔路口便一直往右拐。不知拐了多少次,半晌后终于拐进平安巷。   平安巷终于有了点“人气”,这不过这“人气”还不如没有。   平安巷狭窄笔直,巷墙低,周围落着许多几层楼高的院落。每座院落的屋顶上都趴着一位身穿黑色教袍的杀手,杀手手里都有一把弓箭,见凝珑抬眸打量,搭弦拉弓,只要她有异常动静,随时准备射杀。   凝珑深吸一口气。看来新桥镇早已沦陷,成了巫教派的据点。她庆幸当初没直接来新桥镇游玩,否则都要被歹人吞吃入腹了,自己恐怕还不知情。   巷道尽头是一座压抑败落的四方院,院门口站着一位带着头纱和面具的中年妇人。   这面具也暗藏玄机,下半部分有个能变声的小机关。妇人的声音沙哑怪异,一听就是变了声。   她道:“姑娘请往里面走。”   院门一开,凝珑跟在她后面进了院。这座院落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进院方知,院子占地广,且各处都是机关。   振翅欲飞的黑蝴蝶纹样随处可见,墙角人骨堆成小山,黑布条撕碎扎成一捆,挂在廊檐底下。   凝珑眼睛四处乱瞟,飞快在脑里绘着一幅地形图。   又走了数百步,妇人将凝珑带到一座屋门紧闭的堂屋前面。   她道:“姑娘请进。”   说罢往后退一步,用阴森的目光死死盯着凝珑。   凝珑再抬眸,院里的杀手更多。   她实在没辙,只得推开门。   “吱呀——”   门扉被她推开,后又“砰”一声重重合上。   屋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凝珑伸手摸瞎往前走着,不料却被一个放得东倒西歪的小板凳绊个踉跄。   她脚腕一崴,身便歪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有人朝她扔来火折子和蜡烛。   凝珑赶紧把这两样救命物件拽在手里,试探地喊道:“云秀,你在这里吗?”   没听见想听的回应,反倒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阵令人发寒的低笑声。   该不会那吃人不眨眼的巫教教首也会被她碰见吧。   凝珑赶紧擦亮蜡烛,烛苗在穿堂风里晃了晃,照亮了屋里风景。   凝珑抬起眼,却看见——   在她前面不远处立着一根粗梁柱,整个柱身刻满了黑蝴蝶。白花花的头骨顶被钻了一个孔,大把头发从中穿过,将骨连着骨系在一起。这样的头骨团越有十几串,围着梁柱自屋顶泄下,最后一串头骨悬在一个活人头上。   那活人正是她要找的云秀。   云秀手脚被粗糙的麻绳捆得死紧,双腿盘着被绑在梁柱前。她嘴里塞着脏黑布条,两颊鼓起,无法说话。   看见凝珑站起身慢慢走来,云秀忽地瞪大双眼,拼命摇头。   “唔唔……唔……”   凝珑显然没看懂她的意思,只把脚步放慢,但仍往前走。同时拿着蜡烛把身一侧,想看看暗处有没有藏人。   云秀的头还能动,这时再用力“唔”几声,吸引凝珑的注意。   凝珑果然向她看去。   云秀先摇摇头,再使劲往前探头,最后用力往后一缩,重复几次,脖颈用力到布满青筋。   凝珑总算看懂了云秀想对她说的:不要。   云秀在劝她不要再往前走。   亏得有冠怀生这层缘故,叫凝珑先前学了不少手语,也教会了云秀用手语。手面平伸,从外往里缩,是“要”的意思。手心向外平伸左右晃动,再放平从外往里缩,是“不要”的意思。   云秀手脚无法动弹,只好用甩头劝她不要再往前走,前面危险。   凝珑止住了脚。   这会儿她已把整个黑屋打量一遍。屋里只有一根梁柱,一个宽而高的破立柜。   凝理正躲在立柜后面,窥见凝珑突然停了脚步,便出声道:“要的物件都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同样经过了变声机关的处理,令凝珑听起来觉得这声音是说不出的怪异。   她飞快侧扫一眼,出声人应就躲在立柜后面。   凝珑把簪子紧紧攥住,确保那人不会看见她握着簪。   她清了清嗓子:“你要的五十两黄金在马车里搁着。我本想到了镇就把黄金包裹取下来,哪知还未来得及取,马车和车夫都不见了。是你掳走的吧?你管他们要去。”   凝理有意吓一吓她:“你这般口齿伶俐,谁知你到底拿没拿?那车夫和马车的去向我并不知,再说,不是让你一人前来么,怎么,你有意毁约?”   凝珑心里啐他一口:“焦山县与封山县相隔甚远,我坐了一夜马车紧赶慢赶才赶来。不坐马车,难道靠走路吗?再说,落了地确实只剩我一人。”   她一口咬定车夫和马车在这人手里,“新桥镇是你们巫教派的地盘,我的人和车在你们的地盘失踪,难道还不能说明是你们的人蓄意掳走的吗?”   说完便没再听那人回话。凝珑死死盯着立柜处,见他自阴暗处走出。   獠牙面具,通身黑袍,指骨戒,气质阴郁,与传说中的巫教教首完全吻合。   他一步步朝凝珑走来,凝珑思量再三,最终走到云秀面前,护着脸色苍白的云秀。   凝珑盯着他:“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做什么?”   教首低声轻笑,他伸出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手里心放着一把短而锋利的匕首。   匕首泛着寒光,折射出隐匿在面具底下的一双精明眼。   他低声道:“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黄金条子我已收到。过来,把匕首拿去割断麻绳,之后你跟你这婢子,还有车夫连带着马车,都能一并回去。”   不知是不是光线原因,凝珑总觉他这黑手套泛着浅淡的白光。   她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堂堂巫教教首,应该不缺这五十两黄金吧。你还有什么目的?”   他回道:“缺啊,为何不缺?巫教最初就是靠坑蒙拐骗集资,慢慢壮大发展至今。我们是披着教袍的土匪,最喜欢坑你这种人傻钱多的。来,取走匕首,之后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指了指屋外:“胆敢把今日这事往外说,我保证你会被射成筛子。”   凝珑依旧死死盯着他,盯着那把诡异的匕首。   云秀被绑了许久,全身浮肿发白,血液不通,再耗下去对她们不利。   凝珑只得选择相信这教首,决定取走匕首。   哪知刚抬起脚,身后云秀就大声唔唔着。   不对劲,其中有诈。   那教首的目光倏地变得狠戾,“确定还要再等?”   他威胁道:“看见她头顶上方的头骨串了吗?串上每个头骨都淬着剧毒,一旦接触活人,活人会立即被腐蚀掉肉,变成一具白骨。你若不用这匕首,那我可就用它割断头骨串了。”   凝珑抬眼瞪他:“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他道,“你也说,这可是在我的地盘。我有什么不敢?天王老子来了都管不了我。”   因此即便知道其中有诈,可敌强己弱,凝珑只得选择依从。   云秀奋力反抗,可越是反抗,麻绳便越是勒得紧。她因血液流畅不通而渐渐感到头晕,眼前也慢慢变得模糊。尽管知道不反抗对身子好,可云秀仍旧拼尽全力提醒凝珑不要信他的话。   凝珑心里天人交战,最终把袖一掩,准备在拿回匕首时往他脖颈处猛地一刺。哪怕同归于尽,只要能伤到他也是好的。   可就在即将抬手拿到匕首时,屋外忽然闹出动荡。刀光剑影间,有许多人已经厮杀起来。   方才接凝珑进院的妇人失礼地闯进屋,“教首,他们闯来了!”   之后又密语几句。   凝理眼神一冷。程延来闯不值得他害怕,但程延偏偏领了诸路厢军,数万人马浩浩汤汤地闯进新桥镇。   而巫教派多聚在南方诸州郡,若是硬碰硬,此仗巫教必败,他也会元气大伤。   凝理侧首愤恨地看凝珑一眼。   大妹妹,这次让你好运气地逃了。来日方长,我必会把你掳走。   凝珑不懂他眼里深意,也不懂妇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哪一方。   只听得教首飞快说了句:“撤!”   之后巫教一行人便推屋离去。慌乱中,教首手里的匕首掉落在地。   外面依旧厮杀不断,门扉一合,凝珑也无心再去关心外面的战况。   她弯腰捡起匕首,再站起身时,忽觉头脑发懵,眼前模糊。   凝珑踉跄着走到云秀身边,先把她嘴里塞的布条掏了出来,又绕柱一根根划断麻绳。   云秀仰头大口喘着气:“姑娘还没来的时候,我……我听见了他们的谋划。那教首手套上抹了一层无色醚液,呼进鼻腔会晕倒。”   凝珑手脚发软,“难怪我看他那手套泛着光,就像从水池里捞上来一般。”   匕首躺在手套上面,难免会沾些醚液。剂量不多,可这些剂量足够让凝珑差点瘫软在地。   她这才意识到巫教的可怕。   飞快划断麻绳后,凝珑扯着云秀往外挪了挪,远离这根诡异的梁柱。   云秀手腕脚腕都被麻绳勒出一道又深又红的勒痕。凝珑给她揉着手腕:“她们有没有虐待你?”   云秀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把我掳来。天亮前锁在这小黑屋里,天亮后把我绑在柱子上面。不过进屋前我看见那个教首拿剑在杀人。”   她心里很感动:“我没想到姑娘会以身涉险连夜来找我。”   凝珑满心自责,“都怪我,就应该坚持让你跟我睡一张床上。都怪我,就不该非得硬拉着你来这危险地方。”   云秀说哪里有,“姑娘也是想带婢子出来透气游乐,要怪就怪这巫教派,净不干人事。姑娘来的时候可有见到堆在墙角的人骨?我偷听到他们说,这些白骨原本都是附近的有钱商贾,后来被巫教教徒抓来,把人的钱财搜刮一番,之后都把人一剑封喉了。他们很会隐瞒坏消息,因此被骗来的商贾数不胜数。”   “原来那教首说的竟是真的。”她给云秀按摩着手腕,“看来我们还算比较幸运的,遇到‘他们’来相助。”   俩人相识一笑,都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   说话间,外面动静已经小了不少。再过半刻,又回到凝珑刚来时的寂静。   忽地有人高喊一声:“搜全院,看看还有没有被巫教教徒挟持来的人质。”   凝珑渐渐平静下来。看来“他们”至少是巫教教徒的对立面,应是好的。   凝珑起身,想推门往外面看一看。   云秀扯住她的衣摆:“姑娘不要去,危险。”   凝珑说没事,“再说就算不出去,他们也会寻来的。”   云秀说那好吧,“我跟姑娘一起去。”   俩人彼此搀扶着朝外走去。   做了很足的心理准备,待推开门,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院里站满了地方厢军。   厢军统领看见凝珑,主动出来解释情况:“小娘子,新桥镇是巫教据点,好在他们安插在这镇上的人马少,我们已将他们全部击退。巫教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也是被掳来的吧?你家在哪里,我派马车送你一程。”   凝珑提防道:“不必。”   她指了指院里那辆马车,“这是我的车,车夫也在跟前。不麻烦统领了。”   统领说好,“快些回去吧,是非之地不必多做停留。”   出了院,又被一队厢军护送着出了巷,凝珑把云秀先送上马车。   她吩咐道:“你先在车内等我,我方才来的时候见路边有个膏药铺,我去给你寻一寻活血化瘀的药。”   云秀蹙眉不愿:“我没事,姑娘也赶紧上车吧,万一再有什么好歹。”   凝珑安慰一笑:“没事,你看现在大街小巷上站满了地方厢军,巫教派的人想是早就全部撤离。这镇是座名副其实的空镇,哪还有什么危险?”   云秀拗不过她,只叫她快去快回。   说也是凑巧。凝珑刚走远,程延便骑着高头大马寻来。   他也穿了身甲胄,英气逼人。   统领赶来,禀报道:“已解救人质,巫教教徒走暗道全部撤离,我们并未抓到教首。”   程延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急,来日方长。”   话落,程延将目光落在停在长道角落处的一辆马车。   听到熟悉的称呼与声音,云秀害怕地往车厢里缩了缩。   恰逢乱风一过,把车帘吹起。   程延眼尖地窥见了云秀。   他驱马走近,“她呢?”   云秀颤着身:“姑娘去药铺买膏药了。”   程延冷声问:“哪个方向?”   云秀伸出手指,诚实地指出方向。   心里响,姑娘,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程延没多给云秀半个眼神,勒紧缰绳调头,甩鞭飞快奔出长道。   *   药铺。   尽管铺里空无一人,可凝珑还是把一块金锭子搁在了药桌前。   她拿了三盒药膏,想着一块金锭应该足够付拿药钱了吧。   在铺里寻药时,她听见一道马蹄声飞快接近这里。   不过心里也并未在意。想是厢军骑马在镇上各处巡逻,确保镇里完全安全。   她把药铺揣在衣襟里,确保药膏不会掉落才抬脚走出铺。   可在看清那骑马者的面貌后,她震惊得瞪大双眼。   当时当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一定要逃,不顾一切地逃。   说时迟那时快,凝珑提着衣裙,朝前头狂奔离去。   程延也惊了,就连他骑来的骏马也感到震惊。   她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分明是来救她的,又不是来抓她去坐牢的!   程延没辙,只得把鞭甩得更快。马蹄刨地,快得只能瞥见一道道残影。   偏凝珑先前吸了不少醚液,待在屋里不动还好,今下一旦跑起来,胳膊与腿都像是快散架一般,把她的力气与神智抽离出去。   越跑眼越花,最后脚腕再一崴,直生生地跌倒在地。   她哪有骏马跑得快,加上体力本就不支,很快就被程延赶上。   骏马飞驰而过,最终停在她面前。   程延居高临下,把眼眸垂下,轻声问道:“你跑什么?”   天地良心,他当真是真切地关心她的安危。他心里憋着一股怒气,但丝毫不敢发泄出来,生怕吓到她。   可这话在她听来,是威胁逼迫,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凝珑把头扭过去,不回他的话。   第一次出逃没经验,往后她定会做得更好。   程延利落下马,伸出手,想捞她起身:“你脚是不是崴了,疼不疼,还能站起来吗?”   凝珑把脚往裙摆里缩了缩,脖子一仰,抬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纵是被抓个现行,她仍是不服气,倨傲轻“哼”一声。   看她这反应,程延就知道她又想茬了。他尚压抑着脾气,她倒好,已经不讲理地生起了气。   “跟我回去。”他道。   她把头撇得更狠,“哼。”   程延被气笑。她呀,总是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实际上早已把爪牙藏了起来,这点脾气不过是在调情,不会伤到任何人。   就像现在,他将她拦腰抱起摁在马背上,又上马环着她的腰,她也仅仅是象征性地挣扎几下,之后就安静地窝在他怀里。   还嫌他的甲胄把她的背扎得不舒服。   程延心里暗喜,面上却冷着脸,在她耳边说道:“受着,这是惩罚。”   凝珑回瞪他:“我要坐马车,才不要骑马颠簸数十公里。”   程延怕路上再出变故,便不愿再让她跑出视线。   “受着,这也是惩罚。”   凝珑郁闷地捶了下他的手背,反把她自己的手震得够疼。   走了许久,程延还是按捺不住惊慌心情,“你倒是怪会挑地方。巫教派在附近只有两处据点,一处是焦山县清风镇,另一处便是封山县新桥镇。你倒好,闯完这个闯那个。”   凝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见识过那教首有多可怕。但凡厢军晚来一瞬,她估计就吸够了足量的醚液当场晕倒,后果不堪设想。   凝珑问:“是你领着厢军来的吗?”   程延说是,“这事牵扯广,我先奏了陛下,才能领兵来解救你。”   凝珑脸红羞愧,她确实因一时任性办了桩错事。   “抱歉。”   程延嘴角不受控地扬起来,“什么?没听清。”   凝珑:“没听清我也不说了。”   程延拿她没办法,“下次不要再走了,至少先跟我说一说。”   又问:“你为什么要来这清风镇,还偷偷摸摸连夜出走?”   凝珑:“回去问你父亲。”   程延懂装不懂:“父亲让你出去游玩?”   凝珑:“哼。”   程延不动声色地圈紧她,把脑袋搁在她瘦削的肩上。   “不要以身涉险,我会心慌。”   凝珑又扬起高傲的脑袋。   看在他救她一命的份上,她就勉强跟他再凑合过几天吧! 第48章 野外   ◎你就这么嫌弃我?◎   程延带凝珑走另一条路回去。   路上人迹稀少, 风景却相当美丽。路道不算窄,两旁都栽种着火红的楸树。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楸叶,被凉风卷起旋飘至半空。   程延似乎是故意要磨她,勒紧缰绳把马骑慢。   他想凝珑不习惯路上的颠簸, 骑慢点还能让她舒服些。   凝珑却以为他是想什么点子去惩罚她。   她微微扭了扭上半身, “能不能骑快些?”   程延:“看不出来嘛, 你倒是挺想回去。”   凝珑瞪他一眼:“我不想回去,难道还想再被巫教派的人掳走一次啊?”   程延笑笑, “难得出来一趟,不管是正经游玩还是偷摸出逃,好歹得把路途风景欣赏欣赏。你这一趟是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游玩的乐趣怕是半点都没享受到。这条小道风景好, 你就暂且欣赏一下吧。”   凝珑又瞪他一眼, 继而把头转过去,赌气般地不跟他说话。   他知道, 这位傲气凌人的姑娘觉得自己面子受挫,又在生他的气了。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在她再瞪他,眼里不再有浓烈的仇恨意味, 反而能品出几分嗔怨。   似在怨他怎么不早来救她。   凝珑当他是成心逗她,想着很快就能走出风景地。哪知马蹄刨得越来越慢, 始终走不到头。   凝珑有些慌, 怕他真在这无人地惩罚她。   她埋怨道:“我腿被磨得疼,不想再骑马了。”   程延:“那就下马歇一歇。”   说罢, 驾马拐至湖边。   这方小湖边有数丛芦苇荡, 再远些是一片繁密旺盛的小树林, 更远的是漫山半人高的田野。   这样寂静空旷的地方,景虽美,但若一人贸然前来不免会害怕,只不过眼下是她与他两个人。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往湖边走,生怕衣裳会沾上污垢。程延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不催不赶。   凝珑偷偷转眸望他一眼。   他这张脸长得本就不像好人,邪气满满,嘴唇一勾像能把她吞吃入腹一般。如今又穿了身盔甲,把这分邪气镀得很是威风凛凛,仿佛会强迫她做什么不好的事。   凝珑在湖边蹲下身,从袖里掏出一把小木梳,乖乖地把略显凌乱的头发打理通顺。   俩人体型有差,她站在他身旁尚显娇小,何况眼下是蹲着蜷缩一团,更像一只兀自舔毛的爱美花猫。   程延只觉心都要化了。原本想板起脸让她把经书抄几遍,勉强算作惩罚。现在却只想趴在她身边黏糊,什么惩罚,那都是浮云!   但这些悸动也只是在心里想想。   程延没出声音,静静站在她身后。   湖面突然倒映出一个身姿高大的男人,凝珑没提防浑身一抖。   她恰好梳好了头发,便把小木梳往他身上一摔:“你要吓死我!”   程延原本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待她转过身,又目不转睛地盯紧她的唇瓣。   有些干,需要润一润。   他问:“你要喝水吗?”   凝珑喉咙有些发干,却还是狡辩道:“不喝,不渴。”   程延坐到她身旁,解下装水的葫芦瓶扔给她。   凝珑把葫芦瓶又回扔给他:“脏死了,我才不要你喝过的。”   程延气笑:“我专门拿了个干净的葫芦瓶,没用过。”   他给凝珑,凝珑又抛出去,顺便挪挪身,离他这身扎肉铠甲远一些。   “那我也不用。我喝过后,你不用喝吗?我才不要和你用一个。”   程延:“你就这么嫌弃我?”   凝珑闻言,上下扫视他一眼。   倒称不上嫌弃,就是故意这么说话,想在言语上腌臜他一顿!   打也打不过,难道还不兴口头置气?   凝珑低低地“嗯”了声。   程延来了劲:“这有什么可羞的?你忘啦,咱们俩不仅喝过同一盏水,还喝过彼此嘴巴里的……”   凝珑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嘘,别说了!”   她这一捂,自然离他近了些。甚至因捂得急切,整个人就快要栽倒在他的怀里。   程延顺势把她搂紧,狼犬拱主人一般,直往她脖颈间拱来拱去。   他嗅着她的气息,明明只一夜未见,可他总觉如隔三秋,心里无时无刻地想她,想得紧了,身也就火热起来。   即便隔着一层盔甲,凝珑也能敏锐地感受到他的变化。   他缠得越来越紧,那点火热快要把她都融化了。   凝珑侧身推着他的胸膛,“好不要脸,这可是在野外,你竟还能精.\\虫上脑!”   程延只把她搂得更紧:“野外怎么了?又不是没搞过。再说这里又没人……就算被人发现,我先用衣裳捂住你的脸和身,别人又认不出你。”   凝珑脸红得像个熟柿子,“那你呢?好啊,你就是想让别人看你吧!哼,那就任由别人看你去喽,到时人家传世子爷野外举止不雅,我看你还有没有脸面回京?”   程延没脸没皮地说道:“我可不像你那么要强爱面子。要看就看去喽,反正就那二两肉,又不是什么神仙肉,有什么稀奇的?”   凝珑越说越气,最后干脆把他狠狠一推:“好啊,你要是被人看去,我可就不稀罕要你了!”   她又小声嘟囔:“到时人家传我的人哪里不好,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程延眸色一亮,“你的人?你的什么人?”   凝珑见被他抓住了话柄,干脆不再回他,赌气地撇过脸。   程延耐心地哄起她。   这时俩人都袒露出原本的真性情。她不再做戏,不恭维也不漠视他,有什么说什么。他也不再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让她猜,坏心眼地逗弄她。   有那么一瞬,凝珑觉得从前只属于她的那个冠怀生回来了。   云秀说冠怀生简直乖得不像话,他比狗聪明,有狼狗般的忠诚与守护,也有作为人的独一份魅力——尽情取悦她。   但凝珑却清楚知道,用“沉默”、“听话”、“忠诚”等词来概括冠怀生实在片面。   这个哑奴也有可爱的小心思。会恃宠而骄,反过来“欺压”她,啄着她的唇瓣不放。会举一反三,花费心思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也会用手语跟她斗嘴,会用幽怨的眼神埋怨她做得太过分。   凝珑曾以为这些感觉已是幻影,可现在跟程延斗一番嘴,再望一眼他的脸,心里某处突然就软了下去。   她自动忽视了程延哄她的好听话,甚至一句都没听进去。   只是鬼使神差地抚上他的脸,含情脉脉道:“你不要让他们看你。”   她没察觉到,这道声音软得能把人甜出病。   程延满眼惊愕,脑里还没反应出怎么回事,手却已经伸出,覆上她的手背。   凝珑惊呼一声,飞快地抽回手。   老天爷,她刚才都瞎说了什么!   程延忍不住转眼偷看她,扬起的嘴角难压:“好好,我不让他们看我。”   凝珑慌得眼神四处乱瞟:“我我……我瞎说的,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谁爱看谁看,我才不在意。”   倘若程延还是三个月前的程延,此刻听见凝珑这句无情话,脸色早已冷了下来。可如今他早已掌握了凝珑的语言体系,她说不在意,明显是很在意!   他凑过去:“你到底想不想?不想就骑马走了。”   凝珑不知从哪捡到一杆树枝,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划着圆圈。   她口齿不清地飞快说了句:“你的盔甲太扎了。”   程延想这还不好办。盔甲里面还套着几层贴身衣裳,这衣裳不扎肉,他炙热的胸膛也不扎肉。   凝珑的手虚虚放着,使不上力气。程延把腰一抬,感受她明显的紧张。   他贴心地把她的上身裹好,确信来人无论从哪里方向来看,都不会看见她。   然而他越是贴心,凝珑便越是紧张,浑身紧绷,咬紧牙关,半点声音都不肯放出。   生怕自己的名声会就此败坏。   程延握着她的腰:“真不会来人。”   凝珑憋得脸红:“不信,你骗人。”   程延:“就算来人,人家听到动静也都会走远。谁还会凑上前仔细瞧一瞧?”   凝珑无力瞪他一眼,“闭嘴,不许再说话。”   紧张劲一直到最后都没缓解,凝珑腰肢一软,完全瘫在他的怀里。   她趴在他耳边小声呢喃:“会不会被看见……”   程延笑她分外胆小,“放心,没人。这条路和路边风景都是程家买下的地产,我提前清过场。”   凝珑埋在他胸膛里,羞得要死,“你骗我。”   程延:“我可没骗你,我一直都说不会来人。反倒是你,自己能把自己吓个半死。”   这便是有钱有势的好处,纵是做再荒唐的事也无人敢置喙半句。   之后俩人没再路上多做停留,骑在马背上折回京城。   云秀先走到了地方,站在园门口等着凝珑。   她见凝珑面色红润,像是在路上吃美食滋补过一般。   “姑娘,听车夫说你跟世子是抄小道来的,路上没发生什么事吧?”   凝珑不着声色地嗔程延一眼,“没有。只不过小道难走,多耽误了些时间。”   云秀这才放下心,说那就好。   因这事一出,程延又搬回了宁园住,还与凝珑住一间屋。   搬回来时已是次日下晌,凝珑正蜷在拔步床里午睡。   睡得正香,背后突然缠上一具热身。   她睡得迷迷糊糊,以为今下还是哪天夜里,程延缠得她再来一次。   她自然不愿,嘟囔道:“不来了。”   程延轻笑:“你这是想到哪去了?”   凝珑猛地惊醒,翻过身,差点亲上他的脸。   她往后一缩,仍旧抗拒他的接近。   “你来做什么?”   程延说道:“再睡半刻吧,等你睡醒,跟我去嗣王府见一见父亲。”   凝珑心里警铃大作,以为他是要当面对峙,戳破她的谎言,“不去。”   程延:“不去也得去,顺便在那时给你说个‘惊喜’。”   凝珑又翻过身:“怕不是惊吓。”   她阖上眼,却再也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不断想着程延会怎么针对她。 第49章 愿意   ◎你愿意试着喜欢我吗?◎   最终凝珑还是跟着程延去了嗣王府。   她的慌乱藏得很好, 但却能被程家父子俩一眼看破。   程延握紧她的手,小声交代:“不要怕。”   凝珑却甩开他,脸色冷淡,不想与他多做交谈。   若真关心她, 就不会带她来嗣王府见程拟。   程拟大眼一扫就已明白情况, 脸上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干站着说话实在尴尬, 程拟干脆引小两口移步膳堂,让下人端上几盘糕点和茶水。   程拟潇洒地拂了拂袖, “都坐下吧,咱们一家好好地吃个茶,说些话。”   这把高凳恍若有无数根针, 把凝珑扎得浑身僵硬, 脸色发白。   他们父子俩肯定会联手来对付她!她简直是羊入狼窝, 在劫难逃!   凝珑难堪地揪紧衣裙, 只觉这阵沉默仿佛是明晃晃地在扇她耳光。   她不后悔逃,只惭愧准备不周全, 做了一桩令人嗤笑的傻事。   她的尊严仿佛在被摁在地上狠狠摩擦,她不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程延只用余光瞥了她一眼,心里就知她是又想多了。   他轻咳一声, 催程拟赶紧开口说话。   程拟方朗声说道:“前两日儿媳提到你俩相识已久,可她肚里却迟迟没动静, 所以她万般自责, 想是因自己身子落下病根,至今未能给程家添子嗣。我劝她不要焦虑, 她却尽职尽责, 坚持要去新桥镇看一看病, 我拗不过她,便让她去了。没告诉你,是想着这是她的私事。我为公公,你为夫婿,不能干涉她的自由。”   程延心想原来她找的出逃理由是为他好。   他匆忙前去寻她,此前并不知她拿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这理由虽是胡诌来的,可在他听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事到如今,程拟自然明白凝珑的小心思。可他选择维护凝珑这份自尊。   一个高自尊心的姑娘,内心最是敏感脆弱。   他娶来的程家媳妇过得够惨,丧失尊严,他便不想再让儿子娶来的媳妇再经一遍这糟心经历。   程延也会维护凝珑的这份自尊。   他大方讲道:“不是她的错。万般过错难堪,皆在我一人。先前我并未把避子汤这事告知她,因我的不作为,造成她这番误会。前些年,我跟着父亲闯荡边疆,落下不少伤。这些旧伤摆在身上,多少有些影响。”   说到此处,他握住凝珑的手,认真地看她:“只盼望她,千万不要嫌弃。”   父子俩一唱一和,就这么轻松地把谎言圆了过去。   凝珑敛起的眼眸终于抬起,惊诧地看着程延。   程延居然当着他父亲的面给她圆谎?   就连公公也没把她供出,丝毫没察觉出她话里的缺漏之处。   这次凝珑没再甩开他的手,任由他贴近她的指节,直到十指相扣。   她张开唇瓣,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程延淡然一笑,“你不会嫌弃我吧?”   凝珑看着他,居然从他这张不靠谱的脸庞上面看出几分她一直在寻找的安全感。   她摇摇头,“不嫌弃。”   程拟了然地勾起嘴角,“事情说开就好喽。有时原本初心是为对方好,但因沟通不及时,一个误会,一个难辩,误会自此而生。”   看见小辈过得幸福,程拟就安了心。他不欲再看小两口腻歪,“既然事情解决,那就……”   程延站起身,连带着把凝珑也捞了起来。他打断程拟未说尽的话:“我还有事要告诉父亲。”   程拟想定是要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坐下说,好好的站起来干甚?”   程延挂上异常认真的神情:“不必。这事重要到必须站着说。”   何况他确信,等程拟听了他要说的这事后,定会气得拍桌站起来。   程延说:“我要改名字。”   程拟稍微皱了皱眉:“二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改什么名字?再说你想改成什么,是想把程字改了,还是想把延字改了?”   本是一句讽刺程延的玩笑话,哪曾想程延当真回道:“是把程字和延字都一并改了,改姓,改名,改字。”   “荒唐!”   程拟拍桌而起,指着比他还高的程延破口大骂:“你还是人吗?改名就算了,现在你还要把老程家的‘程’姓都给改了。好啊,你不姓程,那你还想姓什么,你还敢姓什么?”   目睹父子俩从平和说话到针锋相对的场面,凝珑这个做儿媳又做人\\.妻的很是尴尬。她扯着程延往外走,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哪知程延偏偏无比坚定,反而借力把她又扯了回去。   “姓冠,名怀生。”程延道,“我改名,也只是出于儿子孝顺老子的本分,告知你一声。此事不需你同意,你的反驳于我无效。”   “你……你!”程拟指着程延,气愤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凝珑听罢程延的话,也惊诧得久久不曾回神。   原以为所谓惊喜不过是他诓骗她来嗣王府的一个借口,没曾想于她而言,当真是个天大的惊喜。   恍惚间想起,三个月前那次与程延的初见。   俩人因春蛊误打误撞相识,彼此的初次都交代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   那时他给她的印象是霸道、蛮横、目中无人。他粗鲁地撕开她的衣裙,摁着她的腰没人情地凿。   初次印象的确很差,她便一直以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往后从不相信他的示好,哪怕他做事真诚,她也只当他是逢场作戏。   这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认真。   程拟也感受到了程延的认真,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已经决定,此时此刻立即要改名改姓。   其实仔细想来,改名字一事程延早就给他打过了预防针。   但程拟从没当真,以为程延是在开玩笑。   如今想来,这一出离经叛道早是有迹可循。   凝珑虽不愿插手父子俩之间的事,但自己既然在场,出于情面,自然得劝一劝。   程延直接把她挡在身后,朝程拟说道:“我想作为一个弱冠已过的年轻人,我有资格去改头换姓。我的脸身,我的名字,属于我的所有都必须由我决断。”   程拟差点气得当场蹬腿身亡。   程家作为六大世家之首,其实家族作风最是因循守旧。家规森严,奈何每代人都有各自的叛逆,久而久之,竟成了最开放包容的一家。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某日程延顶了张陌生面孔叫他父亲,这件事程拟暂且还能忍一忍。   毕竟要追媳妇嘛,程拟不做干涉。   可如今程延口口声声提要改姓,这无疑是对祖宗的背叛!   程拟再也无法忍受:“跟我来祠堂,有本事向列祖列宗陈述你的想法!”   说罢便兀自离去。   凝珑总觉事情会闹大,扯了扯程延的衣袖:“不要再闹了。”   程延垂眼看她:“我没有闹。”   他道:“你过够了把程延当冠怀生的日子,我也早已受够了顶着程延的名字做事的日子。”   凝珑还没有那般自恋,会想当然地以为程延改姓完全是为追求她。   她知道父子俩关系一向闹得很僵,只是没想到,父子俩之间会存有这么深的芥蒂。   程延一直在怨程拟当年抛妻弃子,害得一个年轻母亲抑郁早逝,害得一对子女失去母亲。   凝珑心底对她早逝的爹娘也有些埋怨。   人人都说娘死爹殉情是一桩佳话,都惊叹世间竟有这般真情存在。可于她而言,这是爹娘对她的抛弃。   生养生养,生不生养不养都由爹娘决定,谁曾问过孩子的意见。   此刻程延的叫嚣与宣泄,仿佛也是她的叫嚣与宣泄。   离经叛道,惊骇世俗,无非是在弥补有诸多缺陷遗憾的童年。   凝珑没再劝他,跟在他身后进了祠堂。   程拟指着王夫人的灵位,“你娘在天有灵,会乐意看见你要背叛程家吗?”   程延坦坦荡荡:“娘会为我想做自己而感到高兴。再说,我只是改个名字,又不是与程家断绝关系。难道改了名字就要被逐出程家家门吗?”   程拟气得脸沸成猪肝红:“我怎会生出你这个不孝顺的儿子!”   可气终归气,冷静下来后,其实并不能拿程延怎么样。   程拟望着王夫人的灵位,一叹再叹。每一声叹息里都包含着对亡妻的愧疚,对教养孩子的无能为力。   最终,他的脊背又佝偻下去。   “你想好了?”程拟问。   程延说是。   “你当真想好了?”程拟又问。   程延依旧说是。   当小辈已经成长到比长辈还强大的时候,其实长辈再生气也只是无能狂怒。   爹娘又怎样?也只不过是孩子的爹娘,不是自私冷血的掌控者,而更多扮演着尊重祝福的给予者。   程拟叹了一口长气。   “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你要说的话说一遍。”   程延亦无比认真,跪在蒲垫上三跪九叩。   “程氏列祖列宗在上,程氏第十六代传人程延,今改姓为‘冠’,改名为‘怀生’。谨遵家训,仁义为本,孝悌至诚,世代传承。祈求祖宗,泽被后世,子孙跪谢天地祖宗!”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即便隔着几层竹帘,凝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背影伏下又挺起,透着离经叛道,透着小众的不为世俗理解的狂悖癫狂。   有那么一瞬,凝珑心里浮起四个字:天生一对。   离经叛道的伪善者,背弃祖宗,罔顾礼节,万般纠缠至死方休。   但她心里又很恐慌。她是这样的人,程延是吗?   等再回过神,世子改名的消息已经在平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但当事人却正端着一盆热水,给坐在床榻边发呆的她洗脚。   “想什么呢?”冠怀生轻声问道。   她脚腕一动,在圆盆里掀起一波水花。   她道:“想你。”   冠怀生:“想我?我可不信。”   “你是在想我改名字的事情吧。”他道。   凝珑点点头。   “其实改名字只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摆脱儿时阴影。”   “另一大部分是什么?”   “为了追求你。”他抬眸道,“谁叫我招惹一个心防坚固的姑娘呢,中间的苦果只能打碎了往肚里咽。”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在意我骗你这件事。错在我,弥补也是自食恶果。我想的很简单,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你既喜欢冠怀生,那我就做冠怀生,甚至只做冠怀生。换他的脸,练他的身,叫他的名。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去做。”   凝珑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你目前只喜欢我的身份。你迟迟不肯与我交心,无非是想确定我对你的情意到底有多真,有多深。”他道,“你怕受伤,所以不肯打开心防。你怕受伤失面子被人看轻,所以只把示好当情场做戏,从不往心里去。”   “但没关系,这不要紧。”他给她把脚擦好,跪在地上,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膝前。   “我只是想问一问,你肯给我一个机会吗?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倘或最终走不到你的心里去也不要紧,你拥有的富贵权势不会随即消失,你依然是尊贵的世子妃,甚至是王妃,依然受人追捧,依然享有自尊。你愿意吗?”   “就算没能打开你的心防,但我依旧是你的,我只属于你。你愿意吗?”   这夜,屋外淅淅沥沥地下了场小雨。   雨打窗棂,一滴一滴地滑落,也像一把左右摇摆的天秤,嘀嗒,嘀嗒,响个不停。   爱会流向不缺爱的人,但凝珑的这份不缺爱,只是心软者为生存的自保手段。   她太渴望各种爱,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要用无数份爱灌注一面自尊的高墙,试图告诉幼时颠沛流离的自己:你有被选择过。   现在冠怀生告诉她,你有被坚定选择过。   雨势须臾变大,外面噼里啪啦的,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天秤终于找到了方向。   凝珑点了点头。   冠怀生的攻略没有止步于此。   他歪了歪头,一如当时懵懂却热情的卑微哑巴。   “你愿意试着喜欢我吗?”   凝珑把脚一缩,本能想回避。可冠怀生却桎住她的脚腕,不让她再逃回自我封闭的外壳里。   “你愿意吗?”   我愿意吗?   凝珑扪心自问。   她移开眼,望向那扇阖得紧实的榉木窗。   窗棂不抵暴雨侵袭,最终被敲开一道细小的斜缝。但这条斜缝足够无数雨滴奔涌而来,许多后劲嚣张的侵袭便是这么温柔地迈开了第一步。   凝珑点了点头。   曾经也是在夜里,她收到一道银手镯。当时她贬低嘲笑,可背地里却视若珍宝,每日都要戴在手腕上欣赏片刻。   如今她不能在背地里点头,却可以傲娇地移开眼,假装漫不经心。   好像是在说:喂,看在你卑微恳求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你可不要恃宠而骄。   作者有话说:   21号更了3000字,感觉更的太少,又补了一章4000字,一共7500字。 第50章 拜访   ◎给她好好撑腰。◎   冠怀生也没想只靠这次努力就把她的心撬开天大的豁口。   她只斜开条缝, 他整个人暂时还钻不过去,但他可以把厚.\\舌钻来去讨好她。   他把她冰凉的脚底焐热,别有意味地抬眸看她。   凝珑侧过脸:“窗户开了,去关上。”   冠怀生:“只关窗户?”   凝珑指了指搁在立柜底下的一个梨花箱, “拿个物件过来。”   “拿什么?”   “随便。”   她口中的随便可不是随便拿一样就好, 而是他必须随便拿到她喜欢的物件。   冠怀生刻意在窗棂旁磨蹭半晌, 让暴雨恰好能把他的衣裳打得要湿不湿。之后站在木箱旁边瞧了又瞧,其实物件再多花样, 总结起来也不外乎就有那几样。   往常物件冰冷、沉重,把他压得喘不过来气,又在压抑间送他别样欢愉。   如今他戴上一道脖链, 却在束缚里感受到莫大的自由。   他想起程拟的一句感慨话:“有时候, 被人管着也是一种幸福。”   他把链子的另一端递给凝珑, “玩什么啊?怎么玩?”   凝珑却捂着嘴巴打哈欠, “谁要跟你玩了?”   她把链子猛地一拽,让他趴倒在床榻里。   她狡黠一笑:“睡觉。”   她是真的很累, 阖上眼想的不仅仅是搂着她的冠怀生,还有舅舅舅母。   在清风镇与凝理偶遇,他曾提到:“家里人都很想你,没事就来家里看看大家吧。”   这话把她说得浑似成了婚就忘了本的白眼狼。   凝珑转过身, “喂,你在清风镇见到大哥了么?清风镇既是巫教派的据点, 那大哥贸然前去, 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   冠怀生想当然不会。他想先瞒着凝理的身份,一是怕凝珑受刺激, 二是想她远离朝堂风波, 省得惹火上身。   “我去到的时候并没见到他。他既然能冒着风险来清风镇, 自然也有办法平安走出去。”   他试探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凝家看一看?”   凝珑见心事被戳中,只好低低地说了一声“是”。   “那我陪你去。”他有些困,“省得他们再欺负你。”   也省得凝理再光明正大地去骚扰她。   凝珑没吭气,冠怀生便当她同意了。次日天蒙蒙亮就把她拉了起来,知她有起床气,所以挨她骂也不吭气,给她穿好里衣又伺候她盥洗。   云秀看着他笨拙生疏的动作,“世子,要不让我来吧?”   冠怀生摆摆手说不用。他的手时而笨拙时而灵巧,今下给凝珑系着衣带,系半晌差点系成死结。他也觉尴尬,“一回生二回熟嘛。”   凝珑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心生烦闷,“今日休沐,起那么早干嘛。”   云秀听罢,震惊地把眼睛睁大。从前在凝府,凝珑从不赖床,一到时间就去给岑氏问安。   来了宁园,兴是无人管束,黏在床上越发懒散。   云秀提醒道:“姑娘不是说要回凝家拿点先前忘拿的物件嘛。”   这是冠怀生提前给云秀说过的话。凝珑脸皮薄,想回老家看看舅舅舅母,可又不好直接说,干脆就假称是去拿物件吧!这理由顺理成章,还不动声色地维护了她的自尊。   凝珑终于睁开了眼,“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竟忘了还要把物件拿来。”   云秀只当她是真有物件要拿,待冠怀生走后问道:“姑娘要去拿什么?”   凝珑想了想,“拿他之前送给我的那个银手镯。”   云秀:“不是熔了么……”   凝珑嗔怨道:“你不是知道实情嘛。熔的是大哥之前送给我的生辰贺礼。那时烦大哥多于烦他,便把大哥送给手镯当成他送的那一个熔了。”   屋外,冠怀生正好偷听到这个炸裂消息。他都快忘了银手镯这事,毕竟那是他第一次造手镯,如今想来,当时的手艺的确不精湛。但没曾想原来凝珑还记得,甚至还把手镯好好地放着。   冠怀生心里一暖,决定今日要给她好好撑腰。   他特意摆了道大阵仗,弄得全京城人都知道世子爷和世子妃要去拜访落魄的凝家。   再见到凝检,冠怀生觉得他变化不小。从前凝检是只显山不露水的老狐狸,看着和善,其实满腹精明。如今他两鬓斑白,看上去不仅老了二十岁,还像走火入魔的老邪头。   像被吸了精.\\气,入了邪窝。   再看岑氏,眼角纹深得能夹死几个蚊子。眼里布满血丝,像熬了很久不曾歇息。   凝玥也不似从前那般有活力,现在怯懦地躲在岑氏身旁,不敢看凝珑。   唯独凝理还是老样子。当然,冠怀生心里明白,凝理的朝气蓬勃都是靠无数人头堆起来的。   凝府还是那么大的地盘,可因先前被搜刮过一番,现在府内装潢冷清寒酸,败落得像个野草窟。   凝珑是吓了一跳又一跳。她怀疑眼前几位“亲戚”是活死人,也往冠怀生身旁一躲。   凝理招呼着来客往里走,“程……冠世子,你不仅整了样貌,还改了名字。乍一看,倒让我觉得很是陌生。”   冠怀生握紧凝珑的手,“应该是感到熟悉才对。毕竟我先前待在凝府当差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提到从前,凝检脊背一僵。他怎么就忘了呢,分明是冠怀生把凝家弄成这般落魄模样,他为甚要感谢冠怀生把家人从诏狱里救出来呢?   如果不是冠怀生从中作梗,他便不会经历此番落魄,更不会做了许多扭曲冷血之事……   他竟还幻想着能献出凝珑讨好冠怀生,借此东山再起。   可睁眼看看冠怀生对他、对凝家的态度吧。冠怀生依旧公正不阿,毫无提拔凝家的心思。   凝检扬起一抹苦笑,勉强应酬道:“世子与夫人来府里做客,怕不只是要吃顿饭叙叙旧那么简单吧。”   冠怀生:“倒不是来叙旧。她那时走得急,忘捎一样物件。”   凝珑说是呀。既然在场诸位都知道她非凝检亲生,她也不再假惺惺地唤他“爹爹”。   “舅舅,中惠院你没给我拆掉吧?我的卧寝还在么,我取个物件,马上走。”   这话令众人难堪。   凝珑想舅舅舅母,可也想变相地控诉他们区别对待。这话说得好像是凝检盼她走一般,说罢果然见凝检脸色一变。   冠怀生心里感到震惊。凝珑是出嫁了不是死了,怎么,如今回趟“娘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岑氏搭腔打圆场:“院没拆,屋还在,只是……”   “只是让旁人搬进去住了?”冠怀生把眉头一皱,眼睛一转,停在面露得意的凝理身上。   真是白白便宜了凝理,他心里不知该有多高兴。   凝理避开冠怀生的目光,温润地望向凝珑:“大妹妹的卧寝自然还在,里面的物件阖府不曾动过。只是偌大一个院落,空着也是空着,白白落了土,不如把旁的屋改成书房,还能增添些人气。”   凝珑想反正她也不在凝府住,谁搬进去,谁搬出来,干她何事。   一番短暂交锋过后,大家面热心冷地吃了顿场面饭。   岑氏说取物件不急,“主要是我们都想看一看珑丫头。看你过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   她是女眷,说话声轻轻柔柔,能把套路掩藏在温柔话声里,又不易令人察觉。   岑氏扯来凝珑的手,爱惜地揉了揉:“珑丫头,家里落魄你也都知道。你看啊,往后能不能往家里多来几趟,不让外人看轻咱们家。你舅舅被贬了官,胸中郁结,整日喝烂酒消愁。玥丫头的婚事也因此黄了,跟她那情郎彻底没了联系。你大哥争气,趁这时候撑起一个家。这时候大家都需要你,你能不能帮个忙?就当舅母求你了。”   这时几个男人都聚在前堂应酬,岑氏凝珑坐在后院里说悄悄话。   凝珑把手一抽。如今有了倚仗,她也不用再假意逢迎来委屈自己。她说道:“舅母这话说的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把凝家当‘咱们家’,但大家好像并没有把我当‘自家人’。落魄是因舅舅太贪,但全家保命不死,已是皇恩浩荡,世子助力的结果了。”   她反问岑氏:“舅母还记得最初让我攀程家高枝的目的吗?”   岑氏回:“程家根基稳固,权势滔天。勾上程家,这辈子吃喝不愁。”   凝珑说是呀,“无论是前朝还是当朝,凝家都果断站了程家的队。舅母,你难道还猜不到陛下的心思吗?陛下刚刚登基,急需左膀右臂辅佐。明看是贬官,其实是在考验舅舅对他忠心不忠心。若舅舅痛改前非,那往后升高官做宰相一点不愁。”   “如果舅舅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纵是我在世子耳旁吹再多软风,凝家也无法再平步青云。”   凝珑看得很透彻。她把自己当局外人,那么凝家是升是贬,于她而言都不要紧。   当然,二十年养育恩情搁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还是愿意给凝家一点希望。   这无异于是把答案提前透露给考生。岑氏听罢脸色一喜,“当真?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凝珑说当然,“陛下急着大赦天下,是想早点把凝家从狱里捞出来。舅母想想就知道陛下是用心良苦,所以还是早点调整好状态吧。”   前堂。   冠怀生也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凝家父子俩。   一方面是想警戒凝理早点放弃造反念想,一方面是想提醒凝检不入邪门,迈入正道。   只是凝检并没有面露惊喜,反而后悔地看着凝理。   凝检当真后悔。倘若早点知道这番好消息,他就不会帮凝理隐瞒巫教派作恶多端的事迹。   更不会双手沾血,与巫教派成为一丘之貉。   对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凝检无法回头,只能祈求这次他依旧站对了阵队。他赌巫教派会把江山夺来,那样他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行事。   冠怀生不知这对父子在用眼神密谋着什么事。   作为“女婿”,他尽力把老丈人劝回正道。   “凝老爷不要气馁,转机或只在一瞬之间。只要心不歪,该有的迟早会有。”   凝检敷衍一笑,“世子不是要找物件吗?时候不早了,快去跟珑丫头一并到院里找一找吧。”   凝理:“我陪着这对小两口去吧。”   冠怀生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好啊,多谢‘大舅哥’。”   这算是在点醒凝理时刻摆正他自己的身份。只要冠怀生还在,他就永远是藏头不露尾的教首,永远是龌龊上不得台面的大舅哥。   冠怀生故意要气凝理,因此接来凝珑后,把她的腰搂紧,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诨话,把她逗得连连发笑。   凝理握紧拳头。   哼,想从他手里找回物件,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   身体不舒服,更不了太多了。 第51章 送别   ◎玩起来,他是命都不顾的疯子。◎   凝理自然知道小两口想找什么物件。   凝珑走得匆忙, 可凝珑屋里的大小物件却被冠怀生收拾得很稳妥。   只有一件没拿走:一道表面打磨得很光滑的银手镯。   凝理一瞬就想起他曾给凝珑送过一个银手镯,不知凝珑现在是否还把那银镯放着?   当着冠怀生的面,凝理故意把话往暧昧处说:“大妹妹及笄时,我曾送给大妹妹一个生辰贺礼, 大妹妹当时说很喜欢这贺礼, 大妹妹还记得这茬事吗?”   凝珑正翻箱倒柜地找着手镯, 一时没听清,便回道自然记得。   凝理添油加醋道:“大妹妹当时喜欢得紧, 说我送的银手镯把你的手腕衬得细嫩。对吧?”   凝珑正翻着妆奁箱,不耐烦地“嗯”几声。   凝理朝冠怀生递去挑衅的一眼。   冠怀生不恼反笑,“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曾经的喜欢无法概括现在的态度, 大舅哥不要总沉湎过去, 还是要抬头向前看看。”   凝理不会知道, 他那个手镯早被凝珑熔了。此刻还在沾沾自喜, 以为自己挑衅成功。   凝珑无心管俩男人之间的风波,现在她心里着急, 看哪个男人都觉得烦。   “镯子不见了。”她走过去朝冠怀生说。   又瞥凝理一眼:“大哥见过我落下的一个银镯吗?”   凝理说没有,“大妹妹的卧寝我之前没有进去过,只是婢子每日进屋前来洒扫。是不是婢子把镯子摸走了?”   冠怀生侧眸瞪他:“当真?”   凝理反问:“自然当真。世子此话是何意思?难道怀疑是我拿走了大妹妹的物件?”   冠怀生回怼道:“我可没这意思。大舅哥一点就着,很像是被踩中尾巴无能狂怒啊。嘶……难道其中当真有猫腻?”   听到这里凝珑就懂了, 这镯子是再找不回来的。凝理又拿走了她的物件,还反过来装懵懂。   凝珑脸皮一耷, “不见就不见吧, 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左不过一个破银镯子罢了,肯找就算对得起它的价值了。”   她朝凝理福了福身:“告辞。”   话落便气冲冲地走出凝府。   马车内。   凝珑双手一抄, 头靠在车窗一旁, 脸快要被凉风吹得皴起皮。   冠怀生劝道:“你不是说, 不见就不见么。怎么自己反倒气了起来?”   她冷哼一声,“我不是气银镯不见,是气自己的领地被凝家人肆意冒犯践踏。我人是不在凝府住了,可我原想着好歹得让仆从把屋里好好看护收拾。结果呢,我就落一件私人物件,到头来还是不见了。”   冠怀生摸来一把新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也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新手镯就来了。”他轻笑道,“丢的那个手镯造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你还放着作甚?这是我新造的,手艺比从前精进不少,你戴着也舒服些。”   凝珑嗔道:“都说第一次叫人记得深刻,我自然会时刻惦记。”   说罢猛觉不对,把眼睁开瞪他:“你……你是不是偷听我跟云秀说话了?我又没说那银镯子就是你送我那个,你又怎知丢的是哪个?”   右手腕处是个刻着麒麟的银镯子,这银料比先前那支好不少,工艺也更精细,纹样复杂而不显繁重,戴上去也不像寻常银镯子那样沉甸甸的。   凝珑忽地想起新朝国号为“般”,明明跟送镯子是两件事,可她总不由自主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好像是他把她的小字给了陛下,让陛下将国号定为“般”。   若此事为真,那她享受来的荣耀可不少。   凝珑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旧寡淡,浑似位要债的俏东家。   冠怀生先前既已承诺过不再骗她,便回道:“在自家听自家人说话,哪里算偷听?”   这便是承认了。   “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还把那镯子好好收着。当时你把它往地上一扔,我都已想好怎么恕罪了。”   凝珑不愿承认在意他,把头使劲往车窗边靠。   不过个把月时间,京城里吹来的风就已经变得凉骨。她总觉她还待在烈日炎炎的夏日里,眨眼再看,已是深秋。   风继续吹着,衣裳却日复一日地添厚添绒。   又是月末,云秀抱来件薄氅披在凝珑肩头,“园里下人这几日都在议着朝堂事呢。”   凝珑持把养花书,正想着深秋初冬交际之时,什么花种好养活。   “朝堂发生了什么变故?”   云秀:“难道姑娘没听到动静?”   再一想凝珑不知情倒也正常。   未婚贵女有她们的交际圈,贵妇也有独属于贵妇间的交际圈。这些日子凝珑游荡间各花宴茶会间,扮演着一个端方大方的世子妃。   为此常常忙得沾枕就睡,对园里的这些八卦自然无心去听。   云秀道:“听说陛下有意给凝老爷升官呢。陛下没明说,但这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到了朝官耳里。先前站队凝老爷的朝官见他失势,立马离得八百里远。如今见陛下有意重用他,那些朝官怎么不急?所以都抗议升老爷的官,把他贪污受贿的事重新拿出来说,闹得沸沸扬扬。”   凝珑翻了一页书。   朝官反对,程家因姻亲关系骑虎难下。陛下面子挂不住,急需安定朝官心绪。   这番乱象得益者会是谁?自然是巫教派。   凝珑不在意,“陛下决定的事,无论朝官反对还是支持,他都会做下去。拭目以待吧,看看谁在狗急跳墙做煽风点火之事。”   立冬一过,这件事情终于迎来结果。   李昇外放凝检去苏州做知州。往常外放基本算是贬官,但凝检要去赴任的地方是苏州,那里何等繁华热闹。何况他还是一地知州,掌握着大小诸多管辖权力。   不过反对声倒不算响,旁的争议雷声大雨点小,这事就这么定了。   凝检把发染黑,再出门终于能挺直腰杆,不再畏惧舆论。   凝家一夜之间仿佛又成了从前的簪缨世家,一时上门提礼拜访的人数不胜数。   “你要前去拜访吗?”   冠怀生在她的脖侧落下细细密密的吻,这些亲吻如同窗外飘起的轻薄初雪,轻飘飘的,落下没有一点痕迹。   冬日温存,身心都是暖洋洋的。凝珑把头仰得更高,“不去。人家这时可没空见我。落魄时,我是大救星,全家没我不行。现在我可排不上号,顶多算一盆泼出去的水。”   冠怀生听她这话酸溜溜的,就知她尚心存芥蒂。   “当真不去?明日下晌他们家可就要乘船搬去苏州了,往后说不定就不再回这平京城。”   凝珑心里一慌。   她气恼地捶了捶冠怀生的胸膛,“去。可不是我想去,是你一直撺掇着要我去。”   冠怀生箭在弦上,连忙哄道:“好好,是我迫不及待要去见他们。”   凝珑这才给他个好脸色看,“快进来,被窝好不容易暖热乎了,这样掀着腿肚冷。”   “那我先给大姑娘暖一暖她尊贵的腿肚。”   说罢一头扎进被褥里,从她的脚底处爬来,慢慢向上走。先把她伺候舒服了,自己才有机会好好享受。   凝珑解下床幔,早已习惯他说出的各种天花乱坠的称呼。   大姑娘、好媳妇、乖般般、主人……   他就是那么没脸没皮,为了自个儿能爽一爽,什么好话歹话都愿意说。   这会儿弄了一次,他劲头未消,倒了一盏酒,拽来个束缚带,递在她手里。   他眼里亮晶晶的,摆好姿势:“玩不玩?”   凝珑裹紧被褥,盯着手里的皮质束缚带。这带子是戴在脖子上的,又窄又紧,往常要造出个几近窒息的氛围时,凝珑就会选这个。   但前几次把握不了临界的度,差点真勒死人。凝珑心里有了阴影,犹豫道:“还玩?你不要命啊。”   冠怀生:“你怕什么?”   他跪伏过去,把头搁在她腿上。   “你是不是越来越在乎我了?”他调侃道,“最初玩的不比这野多了?那时也没见你顾忌,那么多次下来,你都是老师傅了,还怕呀?”   “去去,谁越来越在乎你了。”凝珑把膝前的脑袋掰走,心里不禁想,她是不是太纵着冠怀生胡来了。   他才是玩起来命都不顾的疯子。   凝珑想好好跟他聊一聊,“明天再说,先盖着被褥跟我说会儿话。”   冠怀生回:“那我得先去冲个冷水澡。”   凝珑无语地瞥他一眼:“大冬天洗冷水澡,也不怕生病。”   “大姑娘你心疼啊?”   “不要脸的,谁心疼你?你生病不得我拿钱去抓药,我这是勤俭节约,不想在你身上浪费钱。”   “那我也不能戳个直杆子跟你说话,成何体统。”   凝珑没辙,勾了勾手:“过来,我有办法给你摁下去。”   她给手心手背都抹了层护手膏,把冠怀生捏得浑身舒坦。   动作间,她忽地有些迷惘。   “你说,我们俩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是不是很另类?”   冠怀生亲了亲她的耳垂:“有没什么关系,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也不要在乎。”   他搂着她一起倒在床榻里,“你这人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想在万人心里都落个好印象,想让大家都看得起你。人怎么可能做到令外人都看得顺眼嘛,与其小心翼翼地逢迎讨好,不如就做自己想做的。”   一旦认真走心,凝珑便想把内心的真实想法都隐瞒了去。她这个人怪是奇怪,走肾时游刃有余。谁要是妄图走进她的心,她就化身浑身是刺的刺猬,不让别人走近。   凝珑推开他,“睡吧,明日再说。”   冠怀生侧身搂紧她,他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她不愿听,他也就作罢。   自那短暂交心的雨夜过后,凝珑待他有些变化,但并不多。简单来说,俩人从关系简单的“床友”变成了搭伙过日子的“室友”。交谈的无非是家长里短,真正交心的次数可以说从来没有过。   她依旧不冷不热,态度不咸不淡,依旧没把他放在心里。   唉。   此刻除了默默叹气,他还能做什么呢。真心无法用任何讨好求来,他只盼望用真心能换真心。   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次日。   凝检急着上船,凝理劝他再等一等。   凝检对这个儿子又是埋怨又是懊恼。   可能这就是老天对他精明过头的惩罚吧。他的儿子是巫教派教首,不仅作恶多端,还把他甚至是一大家都拉上了贼船。   “我能等,苏州那边能等吗?”凝检肃重问道。意思是在问,巫教派愿不愿意等。   苏州依旧繁华,但早已成了巫教派的老巢。此去明面上是赴任,实则是上贼船谋逆叛反呐。   凝理平淡地笑笑:“等得及。苏州那边自有人看管,爹还是再等等吧,万一还有迟来的贵客要给你践行呢。”   话音刚落,凝珑与冠怀生便迤逦走近。   人一旦发达,大多时候便不再感念落魄时给予帮助的贵人。   先前凝珑撕破脸皮,岑氏只能苦苦哀求她给个面子。如今岑氏眼里划过一丝轻蔑,还在心里想着,假以时日,凝检定会回来做宰相。   岑氏扬起一抹客套的笑:“天寒路冻,珑丫头不必亲自跑一趟送行。”   凝珑何尝不知凝家人并不待见她。但待见不待见是一回事,她来不来则是另一回事。   人际关系就是这样,该有的礼数都得有,哪怕自己不想走这礼数。   何况……   何况她虽有埋怨,但实在感激凝检与岑氏的抚养。   舅舅舅母原本与她爹娘不亲近,甚至称得上疏远。舅舅家没让她挨饿受冻,赠她锦衣玉食,让她读书识字,没坏心眼地把她养废。   只这一桩事,只要凝家不是作恶多端,她都要永远感念这份恩情。   凝珑把眸子转在凝玥身上:“心里感念,何惧这趟受寒路。”   凝玥到底是小姑娘,见识没凝珑广,心眼没凝理多。如今听罢凝珑这话,眼里竟一酸,差点把泪落出来。   后来说了几句客套话,大船便停泊靠岸。   凝检意味深长地看了冠怀生一眼,“天冷,快回去吧。已经上了船就不能再回头,纵是再舍不得,也得往前走。”   冠怀生心叹凝检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惜这老狐狸的聪明用不到正处,只做着偷鸡摸狗之事,注定走不长久。   送走凝家几位,冠怀生又把凝珑送回宁园,自己则去了趟禁中。   尽管换脸改姓一事已过去很久,但李昇每每见到他还是会打趣一番。   李昇摆手示意他往榻上坐,“冠世子来啦,是有什么事要指教?”   冠怀生无视他的揶揄,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把凝检调到苏州,是故意为之吧。苏州是凝理那帮歹人的老巢,你这是想一网打尽?”   李昇收起笑容,“正是。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么?”   他怕冠怀生心有不忍,又提醒一遍:“一旦凝检有异心,必须杀之而后快。”   作者有话说:   等会儿再补一章2000字。 第52章 藏人   ◎他知道她在屋里藏了个男人。◎   这句话似一把钝刀, 直直扎进冠怀生心口里。   因为钝,所以刺口不深。但他的心仍被扎出了个窟窿,龇牙咧嘴地往外透出凉风,一缕一缕地萦绕在他和李昇之间。   因为钝, 所以他后知后觉, 现在的李昇早已不是当初需要征求他的意见的荣王。   现在李昇是登基不久的新帝。新官上任尚还需得烧三把火, 何况是一个急需确立威信的新皇帝。   从前李昇是荣王,虽对凝家有些不满, 但碍着冠怀生与凝珑这层关系,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兴许那时李昇就发觉出凝检的不对劲,但明面上仍对所有人说, 凝检是人才, 不得不用, 甚至必须重用。   如今李昇是帝王, 任何阻挡他坐稳江山的人与事,他都是一句话:“杀之而后快。”   杀人简单, 难得是事后的处理。   若杀凝检与岑氏,凝珑怕是要哭得昏厥,要与自己一刀两断了。   冠怀生垂眸深思:“凝检他当真……”   李昇见他存疑,干脆扔过去一道奏折。   “凝理有个左膀右臂叫苏辉。苏辉呢, 以前是闽南一带最有名的土匪,占山为王自立一方江山,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凝理许给他许多好处, 他才愿意投靠巫教。如今苏辉在教内被教徒称‘右祭司’,威胁南方州郡投靠巫教。”   李昇长叹一口气, “苏辉有个癖好, 喜爱奸\\.淫幼女。那些女孩不过十来岁, 有的甚至连月事都未曾来,就已经遭了他的辣爪摧残。凝理为拉拢他,主动给他献幼女。起初是街上的乞丐,后来竟直接闯进人家把女孩抓来。后来苏辉的口味变刁,指名道姓要世家幼女。最近要的一个女孩,是马将军的孙女,马云娘。”   冠怀生看完奏折,气得手指发颤。   “马家是平京六大世家之一,马将军平定边境有功,耄耋之年得一孙女,即是云娘。”冠怀生说道,“前段时间云娘失踪,马将军惊得当场暴毙,马家动乱不断。”   李昇道:“你当凝理是怎么接近云娘将其掳走的?是凝检从中作梗,把云娘连夜送到了苏州去。当年我跟着嗣王与马将军一道平定西北,马将军不顾危险,在战场上救下了重伤的我。没有马将军,我早就咽气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程家都是李昇坚定的后盾。有些话,他不愿跟旁人讲,是因旁人听不懂。但冠怀生可以听懂,甚至能提出许多可行的解决方法。   李昇讲道理道:“把凝检这个祸害送走,平京城就少了一大害。因朝中有些知情人在,所以这次让凝检做苏州知州并没有太多人反对。这些见风使舵的朝官都懂得其中到底,我想你一定也懂。不是我故意给你出难题,要你难堪,而是凝家实在作恶多端,让我无法忍受。鹤渊,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冠怀生眸色翻腾:“那马云娘呢?还能救出来吗?”   “难。”李昇沉声道,“但还有救。天冷,水道结冰,船只难行。若能及时拦下,或有转圜之地。现在我们仍要按兵不动,直到把对方的计划摸透,才能反击。”   又道:“这只是其中一桩恶行。巫教派若真有那实力,我自然会退位让贤。然而他们各个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凝检上了贼船,届时凝理坦白身份,凝家肯定会向着自家人。你说,凝珑也算是半个凝家人吧,她有没有……”   “绝对没有。”冠怀生眸色一冷,“她并不知情。”   李昇看冠怀生眼里警戒意味明显,便尴尬地笑笑:“开个玩笑。不知情也好,知道的越多,她的处境便越危险。你也不能时刻守在她身边,危险总是无处不在的。但总要告诉她一些该她知道的事情,我想你懂得分寸。”   知情与不知情中间有一个度,越过这个度,凝珑会崩溃,也会遭遇危险。但若完全不管这个度,冠怀生的良心又实在不安。   最终,他神色严肃地回了宁园。   凝珑还当是朝里出了大事,“谁死了?谁升官贬官了?”   冠怀生见她穿得单薄,把自己身上的鹤氅解下来,披到她的肩上。鹤氅长而广,把她快要淹到了里面。   凝珑枕着软软柔柔的鸟羽,“你好像不太高兴。”   冠怀生终究开了口:“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巫教派的右祭司喜爱奸\\.霪幼女,马家的马云娘前阵子闹了场失踪,实际就是被巫教派掳到了苏州。”   重点冠怀生倒是都说了,只不过隐去了凝家的身份立场。   凝珑心里不好受。   马将军是个至纯至善的老好人。她娘当时难产,是马将军找了全城的接生嬷嬷来照顾她娘。她爹生意不顺,也是马将军提供办法让生意转好。马老爷与夫人对她多有关照,就连马家子女也把她当亲人来对待。   前段时间马将军暴毙,凝珑郁闷了好多日。老人死了,云娘也没个音信,这一家好人都没能迎来个好结果。   云娘是个可爱机灵的孩子,揪着她的裙摆夸她长得像仙女。   凝珑眼里一酸,“云娘可还能救出?”   冠怀生:“云娘还在路上。临近年关,来往运送的货物走水道多。陛下不想关闭水道,只能去搜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她很想哭一场,但又不愿在冠怀生面前示弱。   干脆拐进屋里,把屋一锁,自己趴在桌上掉眼泪。   她心疼云娘,可怜马家,也担忧舅舅舅母。   她相信舅舅这次去赴任会想当个好官,可到地若被巫教派操控,指不定要走歪路。   那巫教派教首手段何其残忍,凝家一家身子骨都弱,难以忍受重刑。   去容易,回来难。她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了。   过后几天,冠怀生有意无意地跟她说苏州有多么危险。   他是想借此告诉她:苏州危险,你不要去那里涉险。   但说着说着,反把凝珑心里的另一个念头给说了出来。   她不惜命,不怕死。她想为了云娘,为了凝家,去苏州试一试。她想告诉舅舅舅母,苏州危险,你们尽快找理由回京。也想在船上,在苏州寻一寻云娘。万一会遇见云娘呢。   但这想法太过冒险,就连云秀都坚决不同意。   焦灼时,苏州那边递来一封信。   凝理寄给凝珑一封信,说他已掌握巫教派的把柄。不说其他,至少云娘还是能救出的。   凝理要凝珑去苏州配合他给巫教派演一出戏,好能把云娘平安接回京。   附件里还有几封信,是舅舅舅母给她写的。   他们想她了。   失去她,他们开始后悔懊恼。   凝珑并不在意他们迟来的想念。   苏州是她娘的老家。凝检又收拾出她娘的许多遗物,想让凝珑亲自领回去。   从平京出发,走水道到苏州去,最慢也不过是需要十天光阴,最快三天就能走到。   这晚,她问冠怀生:“我当真不能去苏州吗?”   冠怀生说是。   她说那算了,不去就不去。   她还是老样子,心意从不摆在明面上说。她以为冠怀生能读懂她话里的期冀,可他只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凝珑忽觉自己好可悲。   现在要去一个地方都得看冠怀生的脸色。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   她几乎决定,他越不要她去,她便越是要去。   各种理由敌不过她想逃。其实也不一定要去苏州,只不过她正好在苏州有了牵挂。她只是想逃离这种桎梏,找一找未婚时拥有过的自由。   这次出逃她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确保自己全程安全。   凝珑偷摸叫来治山。   她与治山,某种程度上都是被抛弃的人。她被凝家抛弃,治山作为影,被冠怀生抛弃。   凝珑已经快忘了“程延”是何模样,如今看着治山的脸,心里万般感慨。   她知治山武功高强,手底下也有一批暗卫,便问道:“你愿意跟我去吗?”   治山:“世子不会同意。”   凝珑甩出一道调兵令牌,“他都肯把这个给我了,难道会不同意?有些事,他不方便出面去做。那我就替他去做好喽。”   没等治山回应,云秀便在屋外报信说冠怀生快来了。   凝珑与治山飞快对视一眼,俩人都一致觉得,治山这时出屋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脚步声越来越近,凝珑急中生智,直接把治山塞进了大立柜里,警告他不能出来,不能闹出动静。   接着便听见门扉“吱呀”一声,冠怀生推门而进。   凝珑扬起一抹欲盖弥彰的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说着便往他怀里撞,别有意味地勾起他的腰带。   冠怀生顺势搂住她的腰。俩人这几日因苏州一事闹了个冷战,连着好几日都未曾亲近过。   他以为凝珑不气了,便试探地亲了亲她的嘴巴,还故意亲出声响。   凝珑不想露馅,只得顺着他的劲回吻。   亲着亲着,就亲到了床铺间去。   治山闷在立柜里,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动静。   他心里一寒。怎么就忘了呢,世子听力甚好。屋里到底有几个人在共同呼吸着,他一听便知!   心一慌,呼吸就乱了。   治山顺着立柜缝往外面瞟了一眼。   却发现,原来冠怀生也正打量着立柜!   冠怀生将手插在凝珑的乌发间,怜惜地亲了亲她的耳垂:“我可以吗?”   凝珑心猿意马,一时忘了立柜里还藏着人这件事,轻轻点了点头,双腿环在冠怀生的劲腰上。   冠怀生抵着她的脖颈发出一连串缱绻的低笑。   不是想听吗?那就好好地听去吧! 第53章 遇害   ◎忽然就很想他。◎   冠怀生并没有发现柜子里还藏着人, 这种认知莫名让凝珑激动得额前青筋突突往外跳。   她把冠怀生缠得很紧,眼前时而飘过马将军的遗容,时而飘过云娘期盼的小脸,时而飘过幻想中的苏州美景。   她要去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无论成败与否, 她都会被世人铭记, 成为世代传颂的大英雄。   这对于爱要面子爱争强好胜的她极具吸引力。   这时候, 她骨子里的疯性就悄悄地外露出来。   铤而走险,博得一线生机。   这种疯性让冠怀生感到凝珑的身子比往常更热情。   难道凝珑喜欢有外人在场这种旖旎氛围?   冠怀生心里装着苏州的事, 忍住没再来一次,事毕轻轻亲了亲她的侧脸,埋在她的发丝间, 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他说道:“等来年开春, 我们去外面散一散心吧。南方尚还乱着, 我们去北边游玩, 好吗?”   他以为四处散心便是凝珑想要的自由。哪知凝珑要的是独来独往,天地浩大任她独乐。   凝珑坐起身, 整了整凌乱的衣襟。拔步床边的几层帷幔都已散落,所以从柜子那边看,根本看不出床里边的旖旎。   她把目光落在立柜上:“来年的事来年再说。”   “那你不要再私自走出去。”   凝珑侧过身,眉头狠狠一皱。难道冠怀生早已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怀疑我?”她问道。   冠怀生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见她不像有去苏州闯荡的心思。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说罢捧起她潮.\\红未褪的脸, 意犹未尽地偎了偎。凝珑也松了口气, 他还没有发觉出她的小心思。   冠怀生低声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晚间再见。”   话落把亵裤一蹬, 整了整腰带和衣领就跳下了床。走前特意把屋里张望一番, 吓得凝珑以为他看出了立柜里暗藏玄机。   好歹他只是看看, 随后便推门离去。   帷幔掩映,灯烛摇曳。   凝珑慢条斯理地套好衣裳,出声问治山:“你想好了吗?”   治山沉声道:“我跟着夫人去。但……保险起见,夫人还是要给世子留一封信,写明去意。”   毕竟要去的地方卧虎藏龙,稍不注意命都会赔进去。   凝珑说行,很快就把信写好。   撵走治山后,她唤来一个老仆妇。   进屋的是两鬓花白,身材臃肿的苏嬷嬷。   苏嬷嬷是冠怀生的乳母,算他半个干娘。她和冠怀生还未相遇时,冠怀生最听苏嬷嬷的话。   凝珑把信交给苏嬷嬷,“世子多数时候都会去嗣王府与嗣王公公一道处理公务,每次都回来得很晚,几近子时。晚间我要去赴场吃茶宴,到时就歇在人家家里了。这封信劳烦嬷嬷递给世子,信里写着我想对他说的话。”   嬷嬷知道冠怀生一向宠爱凝珑,便不多插手小两口之间的事情。今下凝珑既有事相求,想必事情很重要。嬷嬷一脸认真地应下,“夫人就放心地去吧,我会把你的意思传达给世子。”   凝珑颔首说是,待日暮霞升,把行囊简单地收拾好。   云秀一万个不愿意,哭丧着脸:“姑娘既然要去,怎么不把婢子也带去?好歹还有个照应。”   凝珑无奈回道:“此去凶险,我不愿再让你像前一次那样涉险。新桥镇是巫教派的据点,而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你以为我是完全没把握就敢去的啊?舅舅舅母和大哥已经把一切打点好了,虽然他们平时不靠谱,但在这事上绝对不会马虎。”   云秀把嘴巴撅起:“人心隔肚皮。谁知道现在的老爷还是不是从前的老爷?”   凝珑回道:“他们若想害我,何必等我及笄嫁人再害?就该在我不记事的时候把我掐死,可他们并没有。平时他们从我身上捞油水,但生死关头定不会害我。”   她捏了捏云秀僵硬的肩膀,“再说,还有一队武力高强的暗卫护着我呢。治山你总能放心吧,若真遭遇不测,我们好歹还能逃出来。”   凝珑对这次行程充满自信。   自尊,自信,自傲,自负,每一阶段都是她。   坏就坏在这点被娇养出来的倨傲,总能在关键时候倒打一耙,把她害得不轻。   不过凝珑轻装上阵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危机。   赶上了最后一班货船。为掩人耳目,没选择住上等游船,反倒选了跟生意男女合睡一张船。   治山为首的那帮侍卫在下船厢,而凝珑与一帮商人女客住在上船厢。   她乘的是快船,花三日时光就能走到苏州。   简单收拾盥洗好,再走出船厢,天已经黑得无边无际。   这时候她的美反而会为她招来各种不必要的烂桃花,所以凝珑换了身素衣,戴了顶帷帽,站在阑干旁吹风。   治山隐匿身形,守在她左右,警惕地盯着船上的客人。   但哪怕她已把自己打扮得最不起眼,仍有大腹便便的商贾前来勾搭。   凝珑掩紧帷帽帘,变了道极其粗犷的声线:“大官人,找奴家有何事啊?”   看她的娇俏身姿,商贾以为她是充满神秘感的美人。可听她这比糙汉还显糙的声音,商贾一下就灭了心里的火,连连摆手:“没事没事,眼拙,认错了人。”   凝珑这才松了口气。   又得感谢冠怀生之前教过她变换声线,否则她又要处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   船窝在河道里,她也回到了暖和的被窝里。   长屏风对面就是别的女客,大多都是中年妇人。她们早已习惯了来回奔波,坐在床几上并不感到困,反而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着各家的八卦。   张家的老公公和儿媳勾搭在了一起,儿媳生有一女,不知是她夫君的孩子,还是她老公公的孩子。李家的大闺女急着出嫁,可家里攒不出嫁妆,婚事拖着拖着就拖黄了。周家的孙子乡试落第,家里人气得要告衙门说有人作弊。   ……   凝珑翻过身,捂住耳朵。   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之前她每每睡不着,就会像八爪鱼一样趴在冠怀生身上。枕着他的胸膛,很快就能入睡。   也不知现在冠怀生收到信没有。   他会不会气得要连夜坐船去寻她。   但往后一月内再没有三日直达的快船,只剩下七日直达的慢船。等他寻到苏州,说不定她就已经办完事回去了呢。   凝珑想着彼岸那方的冠怀生,很快眼皮就开始打架,接着便沉沉睡去。   *   宁园。   苏嬷嬷一向睡得早,今晚因要送信,所以强撑着熬了场夜。   她守在自己屋里,不断揉着惺忪的眼。   一阵凉风吹来,苏嬷嬷忽觉口干舌燥,端起手边的凉茶一饮而尽。   须臾,肚里宛如有无数蛆虫在蠕动,小腹沉沉往下坠着。苏嬷嬷一手攥紧信,一手捂着肚,弯着腰往门边走,想去如厕。   想到凝珑再三叮嘱她,信一定要随时带着,不能假手他人。又想到,把这信带去如厕,当真是玷污。   犹豫着推开门,却见屋门前有个陌生婢子在扫地上的落叶。   苏嬷嬷正巧眼神不太好,想着宁园地方这么大,总有她没见过的婢子在干活。   她挥挥手,把婢子叫来。   婢子手握笤帚,满脸关切:“嬷嬷你是哪里不好受?要紧不要紧,用不用我去叫大夫?”   苏嬷嬷再三权衡,决定把信先交给婢子:“你守在我屋前,我不回来,你千万不要随意走动。我告诉你,这封信重要得紧,要是弄丢,我拿你是问。”   婢子一听,赶紧把信又塞到嬷嬷手里,怯懦地抖了抖:“既然这么重要,那嬷嬷还是交给旁人守着吧。我……我还是去扫地吧。”   见她不想担责,苏嬷嬷反倒放下心来。婢子做出了正常人有的反应,这证明婢子很可信。   苏嬷嬷赶紧折回屋放好信,锁紧屋门,交代婢子:“那你就好好守在我屋前。我没回来,任何人不得进屋。”   说罢掏出一根精美的玉簪塞给婢子,“记得守好啊。”   这事可以做。婢子狠狠点了下头,目送嬷嬷狼狈走远。   待小院里重归平静,婢子的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她溜进屋,找出苏嬷嬷藏在枕头芯里的信,又带走嬷嬷用过的那个茶盏,悄悄走出屋,销声匿迹。   之后把信烧毁,把茶盏运出园,最后拐去了茅房,静静地守在茅房前。   这头苏嬷嬷上吐下泻一番,确信自己是喝茶喝坏了肚子,想着等次日天一亮就要找烧茶的下人问话。   毫无防备地走出去,措不及防地被一剑封喉。   连死都悄无声息。   婢子早已换上一身黑衣,这时麻利地将苏嬷嬷套进麻袋,之后把麻袋扔进了莲花池里,放出一只信鸽。   好巧不巧,那信鸽正好被冠怀生射下。   他骑马拐进山里,却见园内诡异地飞出一只信鸽,只是抱着侥幸的心思射了一箭,却不想真发现信鸽脚边挂着一封信。   “计成。”   只寥寥二字,却叫他看得心里暗叹不好。   冠怀生火急火燎地进了园,遥遥听见一声:“死人了!”   接着园内便亮起无数盏灯与火把,无数人脚步匆匆地奔去一个方向。   冠怀生倏地紧张地捂住胸口。   程瑗待在嗣王府,死的这人不会是她。那么园里只剩下两个他最在乎的人——凝珑与苏嬷嬷。   是凝珑么……   还是苏嬷嬷……   冠怀生几乎是一路踉跄地冲进人群,下人见他来了,纷纷惶恐地跪在他脚边。   麻袋洇满了血,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他单膝跪地,指节颤抖,解开了麻袋。   是死不瞑目的苏嬷嬷,死于一剑封喉。她喉咙处有道极细极深的剑痕,血肉往外面翻着。   这是巫教派常用的杀人手法。   就在这时,云秀也慌忙冲进人群。园里折了条人命,云秀一下就想到,去苏州的凝珑会不会也遭遇不测。   这样想着,腿脚一软,直接跌倒在地上。   冠怀生给苏嬷嬷阖了眼,侧目看向云秀。   苏嬷嬷已遇了害,他决不允许凝珑再有危险!   “她呢?”   云秀被他那双凉薄得不沾一丝感情的眼眸盯得泪水直流。   “姑娘她……她去苏州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和朋友出去吃饭了,少更一点。之前欠的几个三千字我打算等国庆假期补上,哈哈反正我假期不出去玩,就在家码字吧。 第54章 转机   ◎这出意外蓄谋已久。◎   这桩糟心事自然出自凝理的手笔。   操办白事对冠怀生来说并不算难, 他甚至能把各个流程都事无巨细地走一遍。但时间不允许他把太多精力耗费在这方面。   今晚这出意外蓄谋已久,是凝理在公然挑衅。   苏嬷嬷之死的消息并没闹大,反而被冠怀生控制在宁园之内。这夜到次日天明,他不曾阖过眼, 备棺封棺, 挂白幡撒纸钱, 最终把苏嬷嬷葬在后山田野里。   他习惯了有苏嬷嬷的默默陪伴,这份轻柔的母爱让他荒芜的心享受过些许慰藉。苏嬷嬷最喜欢在后山散步, 如今,她的坟头落了一层晶莹的雪花。那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仿佛是一长串排列有序的泪珠, 啪嗒、啪嗒, 不觉间攒了很多。   草草走过一番流程, 冠怀生又核查出那凶手婢子的身份。婢子连夜出逃, 以为自己能在冠怀生查出真相前逃出城,不曾想, 她还是低估了冠怀生的手段。   她被带去审问,不等狱卒问出话就已服毒自尽。   那毒药粉被她藏在牙齿里,冠怀生因晚来一步,没能提前卸了她的下巴, 到场时眼睁睁地看着她毒发身亡。   婢子没留下一点有用的消息,她一死, 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便断在这里。   狱卒满脸惊慌, 冠怀生却说没事,兀自写了道诉状, 让狱卒托人送到宫里。   复又折回宁园, 把云秀与一位知情侍卫叫来。   原来治山走前多留了个心眼, 他知此行凶险,特意留下一人待在宁园。万一中间出了差错,这侍卫还能还原事情始末。   冠怀生先问云秀:“她要去苏州,你怎么不拦着她?你难道不知苏州有多凶险?”   云秀把眼泪一抹,懊悔道:“世子了解姑娘的脾性,她坚定要去做哪件事,就算大罗神仙下凡来看管她,她也能找个机会逃出去。姑娘自知此行凶险,她怕我再遇害,就领着治山等一帮暗卫坐船去了。我……我实在拦不住……又看姑娘胸有成竹,说到了苏州有凝家相助,便不再劝她了。”   冠怀生把眉头狠狠一皱:“凝家相助?”   云秀想起凝家来信这事,便把信上所写与凝珑的反应一一说给冠怀生听。   “原先姑娘一直在打听先夫人那堆遗物,这是她的心结。如今听凝家大哥讲遗物有着落,姑娘自然万分想去。”云秀还当凝家是个好人家,“我跟着姑娘在凝家待了数年,老爷夫人虽性情凉薄,但生死关头一定是会护着姑娘。”   冠怀生暗自长叹。如今的凝检与巫教派蛇鼠一窝,恐怕是借遗物与探亲的由头在苏州设埋伏呢!   提到信,侍卫也有话要说。   他道:“治山再三劝夫人一定要给世子留信,信上道明她的去意。我窥见夫人走前曾把苏嬷嬷叫到屋里嘱咐事,须臾苏嬷嬷自屋里出去,怀里揣着一封信。想是夫人把信递给苏嬷嬷,再由苏嬷嬷交给世子。”   是了,这样推算下来,那卧底婢子意欲毁掉信,致使平京城与苏州两处信息传递有差,挑唆小两口彼此猜忌,要把京城搅乱,好为巫教派叛反争取时间。   云秀搭腔道:“姑娘叫来苏嬷嬷进屋时,我正待在屋里给嬷嬷热茶。待的时候不长,只听见姑娘说:‘届时嬷嬷告诉世子,今晚我离园赴宴,就住人家家里不再回来了。’想那信上便写着这缘由。”   冠怀生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封不知所踪的信,或是被婢子传出了城,或是早已被她烧毁。信上绝不仅仅写着赴宴这重拙劣谎言,凝珑定还有其他话要对他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凝珑虽有时处事任性,但绝不是无头无脑的蠢人。   相反,她相当聪明,能够在劣境里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成功转圜。此去苏州,是要躲他,享受短暂的虚假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要探清巫教派在苏州的排兵布阵,再争取把马云娘带回来。   倘若他还是几月前的毛头小子,此刻定会为她的擅自逃离而感到愤怒。   然而日月交替,岁月轮转间,他不仅慢慢摸索到惹她喜爱的窍门,更是学会了如何信任枕边人。   他相信凝珑不会贸然离京。   在绝对的相信面前,再多挑拨离间都发挥不了作用。   查清园内还有没有巫教奸细很简单,冠怀生花了半个时辰就成功查出奸细。两个奸细,一个是小厨房的胖厨子,一个是被调到后山养鹿的婢子。这俩奸细没有偷袭苏嬷嬷的那个婢子聪明,脑袋反应慢,还未来得及狡辩或是服毒自尽,就已经受了几道酷刑,之后撑着一口气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冠怀生凉薄地瞥了眼俩奸细:“就地处死。”   说罢便离开了刑所。   他回到卧寝里,出神地坐在床边。   拔步床的床幔依旧婀娜晃动着,仿佛凝珑还待在床榻里睡着,会像平常那样,翻过身搂住他的腰,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想你有没有留下别的信息。”   冠怀生不禁出声低喃。可这次她没再捧场地回应他。   冠怀生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张,全都是奸细交代过的有用信息。   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纸片上写道:“计成。”这是要送到苏州,告诉凝理:凝珑已经上当,苏州设下的埋伏可以动了。   虽然这密信被他及时拦下,但据奸细所说,巫教派传递消息一向是多途径并行。飞鸽传信,地下暗道接头,特定地点做特定标记……无论如何,消息一定会传出去。   所以那头凝理一定知道计谋已成,估计正在做下一步的规划。   这计蓄谋已久,先是提前放出快慢船消息,让凝珑以为昨夜那班快船是年前最后一班,机会一旦错失不可再来,从而催促凝珑连夜出发,不容她细想细节。巫教派把消息垄断的效果发挥到极致,假以乱真,使凝珑分辨不清真假消息。   苏嬷嬷的死是为混淆视听,好让冠怀生能忽略苏州那头,等他耐心处理完园内杂事后,苏州那边已经得手。   苏嬷嬷先前用药汤吊着命,身子浮肿虚胖,冠怀生其实早已做好了给她置办身后事的心理准备。只不过到头来没想到她会惨死池中,心里乱糟糟的,又是唏嘘又是怨自己疏忽。   不过当下心里想的更多的还是乘船归去的凝珑。   他怕她也要离他而去。   雪势转大,风声也呼呼地催打着窗。屋里的榉木窗关得不严实,冷风一吹,窗户就斜开一条长缝。   霎时屋里的竹帘帷幔都被刮起,冠怀生也被风吹得头疼,正欲起身去关窗,目光却突然落到了妆奁台那边。   凝珑轻装出走,妆奁台上各种金银簪珥还都平摆在桌面上,没来得及收拾。   桌下方,四条桌腿与一道隔板置成一个放杂碎物件的小空间,眼下正有个落灰的小木箱在隔板上面放着。   按说小木箱里该搁着不少物件,可风一吹,那木箱便哐当哐当地掉到地上,笨拙地滚了几圈。   声音清脆,倒像是什么都没装。   木箱前是一把精巧的木锁,冠怀生一眼就认出那是先前他给凝珑造的一把机关锁。后来特意交代,这锁结构精巧,可锁重要私物。   想到此处,他眉眼带喜,先关紧门窗,又撬开小木箱。   只见小木箱里放着一个更小的木箱与更难解的一把锁。将其解开,又是一个箱与一把锁。   解到最后,只有一张拇指高的纸片:   “此行凶险,倘或七日后我与云娘未归,务必果断平叛。”   寥寥数字,却叫冠怀生的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   凝珑什么都知道!   但她仍旧要去!   她知道,只要不平巫教,这万里江山随时会换了人管。她把自己放在最前,一旦李昇失势,程家必不会落得好下场,她定会死得凄惨。她自不愿看辛苦谋来的荣华富贵白白流走,所以会倾尽全力助李昇与程家扳倒巫教派。   她深知她已身在局中,不得不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冠怀生的砰砰心跳声里,有一声是因看清她的英雄情怀而感到激动。   她留下这纸条,也是在告诉他,七日内她会争取把一些重要信息传来。倘若七日毫无音讯,那就说明南方形势严峻,他们不能再等,要凝聚士气将巫教逆贼全部擒拿。   *   禁中。   李昇下了朝,召来几位信得过的老臣聚在垂拱殿里。   他们尚不知该出何种计谋对付巫教派。   这时冠怀生恰好进了殿。   冠怀生将在宁园产生的种种猜想说给李昇听。李昇当机立断:“屯粮聚兵,在从京城到苏州这段道路上设各种埋伏,静等逆贼上钩。盯紧各口岸,检查来往各艘船只,不得马虎。注意从苏州递来的各种消息,做好对战准备。”   这算是给殿内的诸位朝臣都吩咐了任务,朝臣各领其职,冠怀生当前要做的要紧事就是尽力与身处苏州的凝珑取得联系。   交代完毕,李昇遣散朝臣,独独留下冠怀生。   李昇有帝王敏锐的直觉,可有时警惕心也不免过重。   他信任冠怀生,原本也因程凝两家是姻亲的缘故,同样信任凝家。结果凝检凝理都诡计多端,辜负了他的信任。所以他一直以来也提防着凝珑,毕竟凝珑在凝家寄养多年,人心隔肚皮,谁知她有没有叛变呢?   当然,当着冠怀生的面,他不会直接说出对凝珑的猜疑。   李昇坦白道:“其实凝珑能传来有用消息最好。我并不想这么匆忙地与巫教派开战。他们来京城打仗,优势在我。但我们若去苏州打仗支援,其实胜算不大。若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冠怀生打断他的话:“凝理不会等陛下遇到合适的时机再宣战。战线拖得越长,局势越是不利。”   李昇说是这道理,“但在我们原本的计划里,苏州这事在意料之外。你忘了么,最初我打算让你借着‘散心’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带凝珑去趟苏州,能劝凝检回头是岸最好,劝不了就先把凝检与岑氏处理掉,折凝理羽翼。这样一步一步慢慢来,最终把凝理逼到困境里,在他做亡命挣扎时,将其一击毙命。”   冠怀生回:“现如今凝理那边出了先手,陛下心觉事发突然,便不抱希望地想把凝珑当弃子舍弃吗?”   这话直接戳破了李昇欲盖弥彰的伪装。   他尴尬一笑:“我可没这样想。她是你的妻,我怎会把她当弃子?”   冠怀生对李昇的疏离感更强。他知道李昇一直忌惮凝珑,但从没想过李昇竟会漠视她的生死。   冠怀生无法接受任何人把凝珑当作工具来用。   他冷漠地站起身,朝李昇躬了躬腰:“臣无法坐以待毙。三日后,臣会带兵潜入苏州,务必会给陛下带来好消息。”   语气充满疏离,说罢就离殿而去。   李昇万般无奈地叹口气。   为荣王,他能照顾好兄弟的面子。为君王,他便不能只照顾好兄弟的面子。   刚才,他话里故意引出要抛弃凝珑这重意思,是想看看冠怀生到底有多在乎凝珑,会不会因一个女人与他闹翻。倘若冠怀生有一分迟疑,他就会加深对凝珑的质疑。但冠怀生从始至终都完全信任凝珑,甚至为了她,跟他这个君王闹了个不愉快。   因此事,李昇对凝珑的猜忌少了许多。   倘若这次凝珑能把马云娘安全带来,那他也会放心信任她。   *   睡了一觉醒来,眼前到处雾蒙蒙的。过了片刻,天上飘起飞雪,哗哗地落在船板上。船板湿漉漉的,经常有人滑倒。   凝珑不愿出洋相,干脆找了个偏僻安静的角落独自待着。   又隔了很长时间,船上人来人往,治山不显眼地走进一间小厢屋。   “云娘就在这道船上。”他低声说道。   凝珑正握着把剑来回耍,试图重现当日巫教教首耍剑的那套诡异姿势。   闻言,她眸里闪过惊喜:“当真?她在哪里?”   治山:“这道商船分为上、中、下三等船厢。上等厢住有钱的贵客,下等厢住卑贱奴隶。中间一层的船厢负责导航掌舵、温煮冷食、浣洗贵客衣物。云娘被两位刀疤脸壮汉绑着,关在一小间搁置烂锅破盆的厢里。”   凝珑冷哼一声:“昨晚上船时我便发觉其中有猫腻。掌舵老头硬要推我上另一艘船,他拿刀割开栓绳,那姿势一看就是巫教中人。我假意上船,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又偷摸溜到另一艘船上。”   治山:“原来夫人先前坚持不带云秀,是因要挑另一位姑娘做你的影。”   凝珑说是,“自知道世子养了你这个影后,我也让他帮我养了个影。如今在外人眼里,‘凝珑’还待在原来那艘被巫教教徒监视着的船上。而我,无意挑了这艘船,没曾想还发现出个意外之喜。”   她没想到云娘就待在这艘船里。   “你派人多盯着那俩壮汉,选准合适的时机动手,将云娘解救出来。再与京城那头取得联系,争取在靠岸前把云娘送回京城。”   这些事听起来颇有难度,但对于打小跟着冠怀生摸爬滚打的暗卫队来说,并不算难做。   封号承袭,荣华富贵共享。但若想把高位坐牢,必须提起十二分的谨慎。   凝珑倏地很佩服冠怀生,不是女人对她的男人的佩服,而是真心佩服他能躲过明枪暗箭,活到这般年岁当真不容易。   她没他的家世,心眼或许也没他多。   最初想逃出苏州,她没把缘由想得那般复杂。她就是想尝一尝独身逍遥的滋味。   中春蛊前,她跟凝家拴在一起。中春蛊后,她跟冠怀生拴在一起。   她好像总是充当着附属品,从来不知道独立是何滋味。   出逃清风镇虽然失败,但在镇上逛市集时,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由”。   出逃会上瘾。成也好,败也好,至少她曾享受过。   凝珑想了想,她似乎从来不怕出逃失败,再被冠怀生抓来会有甚恶果子要吃。   也许正像云秀先前曾说,她虽不在意冠怀生,但却仗着他的宠爱恃宠而骄,愈发无法无天。   次日黄昏,治山带伤来找她:“云娘已被送回京。”   如何解决壮汉,如何劫走云娘却不惊动船上的其他眼线,如何把云娘送回京。   这些细节凝珑通通不关心。   她的性子跟冠怀生愈发相像。当俩人都是绝对的上位者时,他们一样杀伐果断,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凝珑瞥了眼治山的伤。不致命,但需好好修养几日。   她本不想说安慰话,可当瞥见“程延”这张脸时,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凝珑放轻话声:“你还好吗?”   治山说不要紧。   凝珑“哦”了声,“好好养伤呀,你还得继续保护我。”   听罢这句话,治山立马干劲十足。此刻要紧也是不要紧了,他恨不得让身上的伤口一夜间就变好。   *   云娘被送到宁园里。   进了园,她终于敢放声大哭。婢子把她带到冠怀生身前,因云娘知道凝珑与冠怀生是一对夫妻,想到那位神仙姐姐,她心里又委屈又感动。   冠怀生正伏案处理公务。   屋里烛火葳蕤,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蓦地闯来一阵啼哭,冠怀生蹙紧了眉头。   抬眼看去,云娘衣衫褴褛,身上裹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麒麟被。她越哭越大声,慢慢朝冠怀生走去。   这架势让冠怀生以为凝珑已经丢了命。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心倏地就不再跳了。   只觉遭了当头一棒,把他砸得晕晕乎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第55章 算计   ◎她眼里飞快划过算计。◎   云娘支支吾吾的, 没说出来一句有用的话。   冠怀生解下她披着的麒麟被,随后又叫云秀带她去洗漱。半刻后,白净又瘦弱的云娘重新回到冠怀生面前。   冠怀生不知道该怎么跟小孩相处,尽力把话声放轻:“你是怎么回来的?”   云娘没吭气。冠怀生只得派了辆马车, 带着云娘偷摸去了趟马家。   俩人从马府角门进去, 抬眼见但凡有木杆的地方都挂着一丛又一丛的白幡。   阖府主家与下人都哭丧着脸, 眼下一片乌青无精打采。偌大的府邸里毫无生机,到处都显得死气沉沉的, 就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仿佛走路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死了很久没去投胎的鬼。   马夫人两鬓花银, 身姿瘦削, 穿着一身缟素服, 眼睛肿得有核桃仁那么大。   冠怀生急匆匆的脚步声倒是惊醒了这座死宅。   云娘被带着走到前堂。在亲戚里的惊诧眼光中, 她终于动了动喉管,怯懦地叫了声:“祖母。”   之后便是久别重逢的感人场合了。   冠怀生辞了大家的道谢, 一径迈出屋关紧门,给他们一大家留下说话的时间和空间。   他心里万般焦急,不断在脑海里重演着凝珑遇险的情景。   但出于人道情谊,这时他一个外人又催不得马家赶快说正事。   马夫人与诸多小辈懂得转圜, 冠怀生想,他们不会让他多做等待。   屋里有哭声, 惊叹声, 议论声,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进冠怀生的耳里, 把他的心弦拂得更乱。   他走远了些, 不曾想这一举动落在推开门的马夫人眼里, 却以为他要当个无名英雄悄摸溜走。   马夫人高声叫住他:“世子留步。”   冠怀生脚步一滞。   之后马夫人哭啼着感谢,冠怀生像是局外人一般,耐心地听她讲下去。   “人回来了就好。此事牵扯极广,最好把消息压住,不能让歹人从中作梗再捏造是非。”他道。   马夫人抹开泪眼,连连点头说好。   说罢一番场面话,冠怀生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哪知正想转身离去时,云娘恰好如旋风般飞快朝他跑来。   她哭了很久,眼下又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脸蛋是被寒冬冻起来的红,声音也异常沙哑:“这是珑阿姊让我交给你的。”   云娘从腰间掏出一方被折得皱皱巴巴的信。凝珑把一封平整干净的信交给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回去路上要时刻提防着别人,不要轻易开口说话,直到安全回到了马府内。”   而今,这封信不仅皱巴,还沾了不少手汗。   云娘面露羞赧:“她说,你最好不要去找她。”   马夫人生怕云娘再遇危险,赶紧把她拽到身后,给冠怀生赔笑:“小孩子也许是把话记错了,世子不要在意。”   云娘却天真回道:“祖母,我没说错!阿姊说,我回家是让他们做好对战准备的,大局为重,大哥哥不要顾此失彼了。”   “无事,我心里有底。”冠怀生把信攥紧,朝马夫人回道:“最近外面动荡,夫人要时刻关注云娘,把她照顾好。”   马夫人尚还心有余悸,说现在别说是云娘,就是她也不敢往外面跑   冠怀生想着凝珑的话,之后登上马车,迫不及待地拆开信。   信上没提他们之间的私事,反而只提道让他不要去苏州找她。   她的意思是:她有信心能折回京城。   但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冠怀生心里便越是慌乱。这种慌乱心情跳得一阵比一阵高,叫他无法再留出理智,若无其事地处理其他公务。   因此即便眼下还不够三日,他也不顾旁人反对,连夜乔装乘船去了苏州。   再快的船也没长翅膀,水道风景令冠怀生看得心烦,却让凝珑看到了盼头。   又一日清早,商船终于靠了岸。   下船前,凝珑再三吩咐治山等人一定要全程隐匿,暗中保护,不能被巫教派的眼线发现。   说倒也奇怪,她愿意相信治山等人能够圆满完成她施布下的任务。   或许更深的原因是因她愿意选择相信冠怀生的能力吧。她相信冠怀生,所以也相信治山等人。   来时单薄一身,到地仍是戴着半人高的帷帽,把窈窕身姿挡了半边。   这日风刮得有些急,她这身仿佛是被风裹挟着往前走。只觉脚不是她的脚,鞋也不是她的鞋,一个一个的,都不听她使唤,尽想叫她闹出洋相。   船门和陆地中间亘着一道长长的斜坡,因风吹的缘故,大家都走得些许狼狈。   摩肩接踵的,稍个不留神,凝珑就崴了一下脚。   她低低惊呼一声,眼见身子往水边倾倒,惶恐地闭上了眼睛。   却意料之外地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大妹妹不要怕。”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凝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恶寒。   她赶紧站定,逃离他的身边。   凝珑倏地把帷帽帘往前掀开,面露惊诧:“大哥?你怎的在渡口这里?”   凝理洽然笑了笑,“岂止是我一人,你往那处去看——”   他伸手指了个方向。   只见拱桥对面整整齐齐地站着凝家几口人。   凝检、岑氏、凝玥,都一齐仰脖望着她。   “爹猜今早大妹妹会下船,我们一家实在放心不下,便都早早地站在渡口旁准备接应大妹妹。”   这时船客已三两成群地下了船,渡口空荡,没刚才那么拥挤。   凝理仔细望了望她的四周,问道:“大妹妹难道是只身前来?怎么不见贴身婢子与搬行李的小厮来伺候?”   凝珑指了指挽在胳膊肘上的小包裹:“我想着这里什么都有,自己一人来很是清闲。”   凝理心里存疑,但面上仍把笑意加深,主动接过包裹,领着凝珑往前走。   既然要与熟人见面,那这帷帽不戴也罢。   凝珑果断摘下帷帽,跟在凝理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渡口这边。   她一眼就扫到有几个行为鬼祟的人在巷口潜伏着,带着但凡有逮住一点动静就会来闹得不可开交的凶意。此刻凝珑很庆幸自己做了个让治山等人隐藏起来的决定。   同时心里也在疑惑:既然苏州是巫教派的老巢,大街小巷危机重重,那身为地方知州的凝检会对此凶境毫无察觉吗?   不,他一定早已知道苏州有多凶险。   凝珑想不通凝检为甚会像眼下这般如此淡定。   她走过去,声音不轻不淡,说:“舅舅舅母晨安。”   凝检颔首道:“我知你此番前来只为两件事:一是来看看大家在苏州过着什么日子,跟大家叙叙旧。二是为了拿走你娘的遗物,这事是最重要的。”   凝理道:“大妹妹坐了三日的船,想必很是劳累。等回了府,先好好歇息一番,这两件事并不急。”   岑氏也热络地拉起她的手寒暄:“从前咱们住在同一道屋檐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见着见着就习惯了有彼此陪伴,没觉得离开对方有什么不好。自你出嫁,我是愈发想你。没少人的时候不觉着,如今蓦地少了个人,就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凝玥跟在岑氏身后,倒是没什么表示。   不过凝珑知道,对凝玥这丫头来说,没表示就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表示。   这一家四口热情得不像话,迎她一路至府邸。   苏州的府邸虽不比京城宽敞,但园林布局很是精巧。假山流水并数道转角连廊,七拐八拐的,精致得像一道机关匣子。   岑氏领着她先把府邸逛了逛,待她熟悉了大致地形,便安排几个嬷嬷婢子给她接风洗尘。   岑氏把凝珑送到一间房屋前:“推开门就是你的住处,你要是缺什么,就派嬷嬷告知于我。先好好盥洗一下,等午晌衙里下值,我们一家再好好用一顿团圆膳。”   目前来看,除了凝家的过分热情外,凝珑暂时还没发现大的可疑之处。   午膳平和地用了膳,之后她借口想出去散步消食,提前离席。   不止巫教派能用信鸽,凝珑也能用信鸽给京城那边递信。   她走着走着,灵活地甩开下人,兀自走到一偏僻假山后。   她还没傻到在这里给冠怀生递消息,但好奇心又重,实在想试一试信鸽到底能不能飞出去。一时奋笔疾书,飞快在信纸上写了几字,卷成细卷,绑在信鸽上面。   她把信鸽举起:“肥鸽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正因全神贯注,所以凝珑没在第一时间发觉身后有道脚步声正在逼近。   “失望什么?”   凝珑身子猛地一抖,那信鸽发觉有危险,连忙扑闪着翅膀往天上飞。   凝理眼神陡然一冷,电光火石间,他飞快从衣袖里射出一道锋利的刀片。那刀片在空中飞快转了几圈,恰好把信鸽的半条腿割断。   那信鸽便淌着血,落在杂草丛里大喘气。   凝理却仍不放过它,先把它腿上的信卷解下,又将刀片直直地插进它的胸腔,让它再抽搐不得,直接断了气。   凝理想这次定能抓住凝珑与冠怀生勾结的把柄,好能借着这个由头将她掳走。   满心期待地展开信,却见那信上写着:“好饱,想睡觉。”   凝理不可置信地转过身,见凝珑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大妹妹,你……”凝理犹豫道,“你在信鸽上绑这信是作甚?”   凝珑佯装懵懂:“大哥以为我要做什么?路上逮了个被遗弃的信鸽,我实在无聊,就想试试它吃这么肥,还能不能飞得动。既然是信鸽,自然要传信喽。可我又没有需要往前传的信,便随便写了一行字。”   她的脸颊适当露出一抹害羞的红:“让大哥见笑了。”   又问:“大哥何时学了藏暗器这威风招数,厉害得很呢。”   凝理心里一沉,敢情这出是被她当猴耍了!方才情急之下,他耍暗器的姿势是巫教派所用。她见过巫教派教首,会不会对他起疑……   可看凝珑眼神这么懵懂,天真到甚至有些愚蠢,不像是能勘破机密的模样。   凝理暂且放下警惕:“因知苏州凶险,所以我也学了点防身手段。大妹妹若想学,我也能倾囊相授。”   凝珑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眼里满是对他的痴迷与钦佩。   凝理沉浸在她对他的痴迷当中,一个劲地炫耀他有多厉害。却也因这份盲目自大,忽视了凝珑眼里一闪而过的算计。 第56章 改变   ◎他想狠狠给她个教训!◎   在苏州住了两三日, 吃喝玩乐一件不差。   苏州的冬天不像平京那么冷,裹件加绒的厚褙子就足够御寒,即便胸口露在风里,也不觉得很凉。   凝珑踩着靴子出门逛街, 有时是心思叵测的凝理陪她去。这时他会变得很聒噪, 围在她身旁说这说那, 总是能把话题往那股畸形的情意上面引。有时是不高兴的凝玥陪她去,凝玥没头脑, 不高兴的时候把钝感都显露出来,俩人并排走得很尴尬。   有时用过午膳,岑氏会拉着她的手, 说一大家在一起过日子是多么幸福啊。   凝检也把她娘的遗物原封不动地递给她, 顺便把他和她娘之间的兄妹情往夸大处说。   凝珑从来没有在凝家感受到这么多份爱, 即便这爱力掺杂着虚与委蛇。   总之, 凝家四口用行动表示:他们想让她搬出嗣王府,或是他们一家重新搬回京城, 届时一家多做团聚。   眼下岑氏又在苦口婆心地劝。   凝珑抽回手,“怎么可能?舅母想得未免太过天真。我已成婚,平时该住在夫家,怎能还像未出阁的姑娘一样黏着你们不放?”   话里多了些埋怨, “何况我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时,家里人也没这么想我。”   岑氏面色一僵。这丫头成了婚回来, 怎的什么直白话都敢说?   这话说得岑氏心里发毛, “罢了,你有自由能选住在哪里, 跟谁待在一起。这次叫你来, 是想跟你说说另一件事。”   凝珑先出声噎她:“我也有事告诉舅母, 我打算明日上晌就回去。散步散心,看过美景,我心里已经没原先那么憋屈了。我把娘的遗物装在木箱里,一并带回去。往后怀念时就打开木箱看一看。”   这话在岑氏听来,是这重意思:以后我就找我娘诉苦了,早早远离你们这帮坏亲戚。   这怎么行!   岑氏让她先别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   凝珑猜岑氏定不会答应她回去的请求,只点点头,说好。   其实事情往往是越强调,便令人记得越深刻。岑氏不叫她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倒会因岑氏这番提醒话多留个心眼。   岑氏说:“老爷与我,还有你大哥和玥丫头,我们四个打算等年后开春搬到其他州郡住。”   凝珑不解:“可舅舅不是苏州知州么,他是地方官,怎么走得动?再说,原来咱们不都捋好了么,舅舅只要在苏州干出不俗实绩,几年后定能重回平京做宰执。要搬去其他州郡,这不等于说是主动放弃升官的机会了吗?”   岑氏回正是,“这小半月时间里,我们都想通许多事。什么官不官的,一家人幸福美满地待在一起才最重要。官场明枪暗箭难防,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到头来什么都没享受到。与其这样过日子,倒不如混个半隐退,主动辞官,去做一地闲官。大哥娶个如意媳妇,玥丫头嫁个爱她的夫君,平淡度日。”   又说:“你舅舅为官二十余年,功过参半。先前被抄了一次家,可仅靠剩下的干净钱,也足够做个富贵人家。”   凝珑:“舅母怕不是在诓我。当时咱们都待在诏狱里,舅舅有多渴望东山再起,你我都长了眼能看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头,却告诉我要携全家隐退。那我先前勾引世子算什么?那我不就成了给你们铺路的垫脚石,白白浪费时间去做无用事了?”   她这般牙尖嘴利,叫岑氏在心里直呼不好对付。一面怨凝理给的这套说辞忒不靠谱,她自己说出来都不信,何况是凝珑。   “那怎么算是无用事?”岑氏试图劝服她,“你看,你凭自身本事被世子风光娶走,你不正靠这实现一大飞跃吗?你享受到的荣华富贵不是假的吧,你有个深情强大的夫君不是假的吧。你勾引他,是啊,确实帮家里度过一劫,可你自己也受益不少,不是么。”   凝珑倔劲上来,心里又气又恼又委屈,渐渐把眼眶逼红,酝酿着一泡将落的眼泪。   凝珑把泪花一把抹去,扭过头,闷闷地说了声:“不是。”   岑氏以为她很了解凝珑,可在今下,她忽然有些猜不透凝珑的心思。   “珑丫头,我说的哪里不是?婚姻曾利了家里,但现在和将来,都只会利你。辞官这事跟你没关系,你还是尊贵的世子妃夫人,我们只是选了另一种过日子的方式。你愿意来最好,不愿意来就还待在京里,有什么不好?”   凝珑没回话。   她哭,一是为凝家不肯对她说实话。她能看不出辞官这说辞是假的么,她是在气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拿假大空的谎话骗她。相处数年,就算没亲近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好歹也不算是仇家吧。她拿他们当好亲戚,他们倒把她当猴耍!   二是自傲心作祟。她要面子,要被人看得起。她的夫君和亲戚也要有面子,能被人看得起。   原先的富亲戚成了落地凤凰,自甘堕落,谁能受得了?   哭也是为自身利益着想。穷亲戚倒打一耙,需让她时刻支援。富亲戚锦上添花,能共同稳固地位。   岑氏没辙,干脆接着先前的话头继续说下去。   “要搬去的地方是章州,在闽南一带。你舅舅看着是风光的知州,其实权力在落在了刘通判手里。刘通判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一方地头蛇的权力何其大。你舅舅不愿再作周旋,干脆往京里递了道辞官状,顺便推举刘通判做知州,也算是给他一个人情,让他升官。”   凝珑又把身转过去,“章州?闽南一带湿热,你们当真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何况章州也不敌这片繁华,更像个流放地。”   “有人去那里流放,就有人去那里享受。你舅舅跟章州知州与通判都是老相识,去那里自然有人照顾。远离京城,远离繁华一带,才能避人耳目啊。省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被有心人狠狠参上一状。从前有陛下与世子出面保,往后可说不定了。这也是向陛下证明往后会一身清白,不再惹麻烦。只有这样才能安稳度过下半生,要不然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见岑氏语气坚定,势在必行,凝珑就不再劝。她回道:“可更偏南的地方巫教盛行,巫教派有多狠毒,舅母想必都知道。难道就不能再选个更安全点的地方?”   岑氏无奈地摇摇头,“你当你舅舅不想选个好地方啊?他先前在御史台办事,得罪太多人。如今倒台,谁都想趁机踩上一脚。这个州郡有仇家,那个也有,这样一地一地地排除下来,只有章州是最好的选择。至于巫教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到时辞了官,你舅舅于有心人而言已无任何价值。我们只想过好小日子,不掺和旁的事。”   至此便堵上了凝珑反对的嘴,也堵住了她心里的疑惑。   凝珑只得任由他们一家去做作。   这晚她饮了婢子递来的热汤水,须臾困意就显露出来,叫她躺在床榻里一番好睡。   *   南屋。   凝理扯下斗篷,拍落肩头的雪沫,朝屋里两位说道:“她已服下安眠汤,今晚不会再醒来。”   凝检正翻着章州堪舆图,说那就好。   岑氏说道:“玥丫头也已歇下,不会闯进屋来闹事。”   凝玥自从知道凝理就是巫教派教首,而她爹娘跟着这教首作恶多端后,精气神一去不回来。她想把实情跟陛下说说,好能及时把家人拉回正道。可始终没有勇气,又怕她万一说了,家里人都得被砍头。   爹娘与大哥话里话外都在拉她下水,渐渐的,她就像疯了一样,不哭不笑也不闹,好歹还有心跳能呼吸,否则跟个鬼魂一样。   岑氏心疼女儿,所以现在催凝理赶紧起兵造反,“等你做了皇帝,你妹妹就是尊贵的公主。她一直都想出风头,超过凝珑,证明自己更优秀。或许当了公主,就能变成原先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   凝检问凝理:“你确定要在章州起兵造反?”   凝理说目前是,“届时等凝珑一走,我会透露些消息给京城。让他们知道,爹会去章州,巫教教首也会在章州出现,从而引起京城的恐慌。这阵子造的势已经够了,他们想必快要恨死巫教。眼见巫教派势力步步扩大,他们定坐不住,急着出兵镇压。”   凝检:“但凝珑已经知道我会去章州,她会不会给冠怀生透露别的消息?”   凝理计上心头:“那我们就不去章州了。我们告诉凝珑会去章州,实则去闽南地另一州。冠怀生知道我们会去章州,按他那谨慎脾性,定不会贸然到章州去。探子来报,他打算带凝珑出去散心,这次走得远,且别有目的,我猜他会选福州,所以我们实则要去福州。”   岑氏问:“万一他临时改变主意,不去福州呢?”   凝理笑道:“怕什么。闽南是我们的地盘,他去哪里,我们就跟去哪里。”   这夜,他们出谋划策,势必要把凝珑与冠怀生推到阴坑里。   可苦主冠怀生这时没心思去操心政事。   他下了渡口,很快就见治山等人朝他奔来。   “怎么回事?你们不该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吗?”   治山惭愧地低下头,“夫人自进了府邸里,就已经被巫教派监视圈禁起来。为防打草惊蛇,夫人让我们远离府邸,她说自有办法脱身。可过去好几日,夫人依旧没能离开。”   她又在刚愎自负!   冠怀生憋了满肚子气。他不怕她竭力向外呼救,就怕她把事情都扛在自己肩上,说她仅靠自己就能解决问题。   冠怀生满脑子都是她的安危,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她接走,再狠狠给她个教训!   谁让她这么不惜命。   因急着寻凝珑,冠怀生一时忘了掩饰。大街小巷都是凝理的眼线,如今羊如狼巢,处境十分凶险。   凝理刚从屋里出来,便听下首报了个消息。   “真是有趣。”   过会儿,凝理站在凝珑屋前出神。   曾几何时,他与凝珑也是一墙之隔,他在屋外,她在屋内被“程延”与“冠怀生”压在门框上。   如今,只要他愿意,他也能不顾一切地将她压在门前,逼她喊出那么舒坦的声音。   走上前,把手掌轻轻压在门上。凝理餍足地闭上眼,想象他与凝珑双手紧扣。   为得到她,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凝理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原本想明日就放凝珑走,可现在他突然不愿意放她走了。   就让冠怀生发疯吧,他乐于看这出精彩大戏。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情侣来见个面。   明天更新会晚一点,赶路途中看手机晕车QAQ 第57章 见面   ◎我来接你回家。◎   隔日睡得头脑发懵, 凝珑扶着腰起身,只觉全身像散架一般。她的皮和骨似乎是被分成了两份,久久不能回劲。   晕晕乎乎的,仿佛怎么睡都睡不够。   天一亮, 婢子推门进屋, 伺候她洗漱。   凝珑利落地收拾好细软, 把小包袱挎在手肘弯,款裙跟着婢子走到前院, 想给凝家几位问安辞别。   哪知走到半路,忽然见一个嬷嬷急匆匆跑来:“不好啦!堂屋里两位打起来了!”   嬷嬷直冲凝珑而来,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凝珑也不知打架的这两位到底是哪两位, 只听嬷嬷说现场战况很激烈, 谁一脚把谁踢翻, 谁把谁揍得鼻青脸肿。难道是凝家父子俩?还是凝家和仇家直面杠上了?   凝珑摁住嬷嬷比划的手, “到底是哪两位?”   这嬷嬷是刚招进府的仆从,没读过书也不识字, 目光短浅眼界狭窄,先前并不认识冠怀生,因此只道不认识,“是大郎君和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郎君, 只听他们吆喝着‘世子、世子’……莫不是为争抢一个柿子而打起架来了?”   话音刚落,嬷嬷抬眼打量凝珑的脸色。只见凝珑小脸煞白, 久久不能说出话。之后便直直往前院走去。   嬷嬷心里叹她行径怪异, 同被她撂下的婢子说道:“她怎么了?她也想吃柿子?”   婢子是凝理安插在凝珑身边的眼线,她不欲暴露身份, 只骂嬷嬷多嘴, “主家之间的事情, 哪里容我们做下人的胡乱非议?”   世子就是世子,当朝只冠怀生这一个世子,还能是哪个世子?   凝珑气冲冲地大步迈去,心里一面咒骂冠怀生来得忒不是时候,把她的计划全都打乱了!原本倘若他不来,她这时想必已经乘坐了回京的船。他这一来,把本就复杂的局面搅得更乱。   苏州是巫教派的地盘,人多眼杂,多来一个人就会多惹出一个麻烦。她不愿叫冠怀生来,是因她已把马云娘送回马府,最大的困难解除了,剩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全身而退。   她已成婚,不可能再荒唐地跟着凝家南下章州。如今凝家阖家南迁,自不会拦着她不让她回京。   她总觉冠怀生一来,她若想走,那就难了。   片刻走到前院,还未走进堂屋,便能听见堂屋里的殴打声,以及花瓶茶盏被摔碎的声音。   偶尔还能听见岑氏与凝检的劝架声。   凝珑悄悄躲在一面影壁后面,默默观察前面闹出来的动静。   岑氏给凝检使了个眼色,凝检会意,旋即佯装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亘在了凝理与冠怀生俩人当间。   凝理顾不上招呼冠怀生递来的拳头,赶忙蹲下把凝检搀扶起来:“爹,你没事吧!”   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掐了掐他的人中,这才见凝检悠悠醒来。   凝理不知冠怀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府里,只知道刚与冠怀生对视一眼,他便被冠怀生揍了许多拳。   这一拳打在侧脸,那一拳打在丹田。   凝理没还手,只是随手关紧了门。   彼时天还未亮,整个府邸尚还陷在一片黑暗朦胧中。   凝理不欲把事情闹大,干脆关起门来说话。   他自然知道冠怀生为甚会这般生气,甚至气得失去理智,竟敢来他的地盘揍他。   是为了凝珑,但更多是为了给那些被辣爪摧花的幼女出气。   俩男人直截了当地撕破脸皮,谁都不给谁面子。   “那些幼女是无辜的。”冠怀生一脚将他踢飞在地。   凝理起初想装一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冠怀生冷笑着抽出一把挂在墙上的长剑,耍了个巫教教首惯用的杀人姿势。   接着把剑扔在凝理面前,“你都敢把手伸到马家了,你还有良心吗?之前你跟着顾将军远赴边疆,受了重伤,是老马将军不顾旁人阻拦把你救下。如今你拐卖他的孙女,岂不是白眼狼作风?”   凝理:“良心?良心有什么用?马将军早就蹬腿归西天了,我做什么他能知道?再说,与其怪我拐卖马家孙女,不如怪马家警戒不严,让我有机可乘。”   之后又起了些争执,谁也不肯让谁。但凝理一向不善近攻,他更擅长站在远处指挥,谋划布局。今下贴身肉搏,虽不肯相让,但却对冠怀生造不成任何伤害。   反倒是他自己浑身挂彩。   又一次被推搡在墙角,凝理身子一歪,把墙边的束口花瓶撞得稀碎。   这才引来了岑氏与凝检。   现在凝检与凝理合伙做了一场戏,暗示冠怀生到此为止。   冠怀生满不在乎地扽了扽衣袍,“听闻凝老爷要辞官南下归隐……凝老爷机警聪慧,就此告老还乡,岂不可惜?”   凝检说这消息传得倒是快,“不可惜,不可惜。乱世之中,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   “凝老爷是要去章州么,章州可不是个好去处。”冠怀生侃笑道,“那里是巫教派的地盘。凝老爷莫非暗中跟巫教勾结在一起了?”   凝检心里一惊,面上却仍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是哪里的话。我去章州,只因章州远离天子,僻静安逸,省得再被某些不怀好意的小人坑一把。”   又问:“不知世子早早前来是为……”   凝检没问俩人打架的原因,想想便知这出是冠怀生故意找茬,要给他们家一个下马威。   冠怀生敛起疯性,这时端起世子架子,淡声说:“自是来接内子。”   凝理敷着脸:“世子愿意接,大妹妹怕是不愿回去吧。”   冠怀生面色一冷:“她愿不愿意回去,你怎么会知道?”   凝理:“我自然知道。再不济,我也是与她相伴多年的大哥。世子与她成婚不过小半年,自然不敌我了解她。”   那头凝珑虽听得认真,可到底没听清堂屋里几位到底在说什么。只听得他们嘀嘀咕咕的,声音时高时低。   正想抬脚往前走去,肩膀却蓦地被人一拍。   “呀!”   凝珑吓了一跳,登时转过身,眼神惊恐。   凝玥站在她身后,神色很焦急,“我刚才去外面的一个园子闲逛,结果回来才发现我的簪子掉园里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吧。”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扯过凝珑往府外走,又慌忙上了车,急着拉她去那园里找簪子。   凝珑再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走了几里远。再回府找冠怀生已不大可能,凝珑只得认命似的随凝玥下了车,在一个偌大的园里找一根小簪子。   亏得她眼力好,寻了片刻,终于在草丛里寻到一根不起眼的玉簪。   凝珑拿起簪往回走,走着走着,再抬起头寻人,忽觉身边风景变了几变。   凝珑心里暗叹不好,转眸望了望,四周寂寥无人,只有比人高的荒草丛一波盖着一波。   凝珑试探地喊了几声:“凝玥!凝玉虎!你在哪儿,你丢的簪子我已经找到了!”   结果无人回应。   凝玥坑了她!把她拐到这荒郊野岭,设埋伏害她!   须臾凝珑后背陡然变冷,她垂下眼,见身后一片黑影压近。   这黑影聚成一大团,颇有压迫感,从她的脑袋劈下,一直贯穿到她的脚下,连绵不断。   她悄悄动脚,那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凝珑握紧玉簪,心里想成败在此一举,不是她刺杀成功,就是被别人更快更狠地反杀。   凝珑竭力把呼吸放轻,一面安慰自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应是她第一次杀人,杀人非她本意,她要在这荒郊野岭自卫自保,就必须下手狠些。   一、二、三……   凝珑认命地转过身,凭感觉往前一刺。   “啊!”   明明是她主动行凶,可她却害怕地喊出声来。   甚至把眼睛都紧紧闭上,像只怯懦又不得不假装坚强的羊羔。   玉簪似从皮肤上面一划而过,之后便甩在了空气里。   天地间异常静悄,连风都不曾刮过。   冠怀生任由脖颈上的伤口往外渗血,这玉簪飞快划过他的侧脸与脖颈,留下一道长而狭的伤口。伤口不深,没伤到重要血脉,只是象征性地淌了几滴嫣红的血珠。   受害者云淡风轻,反倒是行凶者拿着玉簪颤颤巍巍,眼睫飞颤。   这时候,冠怀生竟还有闲心去逗她。   他在她耳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睁眼,是我。”   凝珑立即把眼睁开,却见她不仅没能抓到凝玥等一干人,反倒把冠怀生划伤了。   一时连忙丢下玉簪,掏出手帕给他止血。   “你没事吧?”   她踮着脚,努力扬起头。脚面一晃一晃的,带动她鬓边插着的步摇也慢悠悠地荡了起来。   冠怀生一怔。   鼻腔里终于又充斥着她的气息。   但令他心跳不断加快的不是这重原因,而是她竟不再像往常那样冷嘲热讽,而是主动凑近他,给他的伤口吹着气。   这可不像她的作风。   一时顾不得疼不疼,冠怀生俯下身,将她紧紧环住,抱紧。   凝珑的手伸在半空,滞留着,不知如何是好。   “喂,你还有伤。”她道。   冠怀生只是把她搂紧,“你怎么不回抱我?这么久没见面,难道就不想我?”   凝珑无语地“啊”了声,“谁想你?再说才过几天,哪有那么久。”   可冠怀生这话似是有无限魔力,她刚反驳过,眼下又觉得她也很想他。   仿佛真的有很久很久不曾见面了呢。   凝珑的手在半空捞了半晌,最终落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她问:“你怎么会来这园里?”   冠怀生:“我听见你的惊呼声,之后便追了出去。”   她又问:“你来苏州做什么?不是告诉你,云娘既已送到,之后你就不必再来寻我了么。”   他道:“放心不下。”   又道:“我来接你回家。” 第58章 回家   ◎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我来接你回家?   凝珑忽然感到心寒, 回家,她哪里有家啊?   宁园不是她的家,嗣王府也不是她的家,就连她曾待过数年的凝家也不是她的家。   至亲离世后, 她在各处颠沛流离, 一直都没有家。   凝珑推开冠怀生:“你不该来, 这里环境凶险,你来了就会惹麻烦。”   说到来不来, 走不走,冠怀生又气又恼:“你也不该来。事前我明明跟你说过苏州环境多变,要你好好待在宁园。你倒好, 一声不吭地收拾行囊走了。”   凝珑甩开他的手, “怎么往我身上泼脏水呢?我哪有一声不吭?我分明那么贴心, 还专门提笔给你写了一封信, 把实情都给你说了。”   这封信不免把冠怀生的糟糕情绪给引了出来,他望着凝珑, 肃声道:“苏嬷嬷死了,被宁园里的巫教卧底给杀死的。”   凝珑脸色一灰:“苏嬷嬷……”她心里有个疙瘩,止不住去想苏嬷嬷是不是因给她守信而死。便问道:“我走后,宁园都发生了什么事?”   冠怀生没有立即回应, 领着她往荒园外走,眼里满是警醒, 生怕路边的荒草丛里会再蹦出一群刺客。   走到一道粉泥抹的长墙角, 方出声道:“苏嬷嬷外出有事,临走前把信锁在了屋里。那刺客趁此潜进屋里, 烧掉信后, 又将嬷嬷一剑封喉。幸好你还留了另一封信。”   凝珑:“幸好你还有些聪明, 能发现我留下的另一封信。”   说罢,猛地想到那夜她躲在巷子里,偷窥到巫教教首也在对人一剑封喉。   巫教派杀人,用的是他们派系内部自创的姿势。他们极其喜爱将人一剑封喉,伤口窄而深,辨识度极高。   大街小巷有巫教派的人来回窜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宁园这么隐秘的地方竟也能有刺客能潜伏进来。   她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忏悔。   其实人该死的时候,不论做什么事,哪怕躺在床上睡觉,都能被杀死。所以这件事情的重点不在苏嬷嬷因守信而被刺客杀死,而在于宁园如今已经不算完全安全的场所了。   在苏嬷嬷这件事上,冠怀生看得很清醒,拎得也很清楚。凝珑与此事无关,所以他轻声安慰道:“不要自责,跟我回去吧,给她上一炷香。”   凝珑:“宁园里还有其他刺客吗?”   冠怀生:“有,不过都已伏诛。”   凝珑敛眉思虑道:“那宁园还能算是安全所吗?”   冠怀生理了理她稍显凌乱的发丝,“不算。所以等再回京向陛下说过这遭经历后,我打算带你出去住一段时间。”   闻言,凝珑眼眸一亮:“我们要去哪里?”   冠怀生称还没想好,之后便扯起她的手走出园,坐到马车里回凝府。   车里,凝珑显然对出去住这件事很感兴趣。   就像有些狗儿听到“出去玩”这三个字会立即竖起耳朵,撒娇讨好主人,凝珑也很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世风日下,京里不太平,各州郡都不太平。与其待在京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如出去闯一闯,散散心。   她还在脑里畅想着将来的美好出游时光。   当然,她没想过,她能有底气说想去外面散心,是因她靠着一棵不会倒的大树——程家。   无意间的恃宠而骄,无意间的享用旁人的爱慕。   冠怀生把车帘盖紧,“天冷了,等再回京,就该过年了。”   凝珑抱紧手炉,“是啊,你留在京里顺利过个年多好。本来不想你来,不过既然你来了,那咱们俩就赶紧回去吧,省得再待下去夜长梦多。对了,我忘了问,你刚才为什么和大哥在打架?你们俩是因为什么事情吵了起来?”   冠怀生只说:“我要带你走,他说他比我更了解你,你不会跟我走。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实在看不惯他那嚣张模样,就动了手。”   凝珑忍俊不禁,“我看你衣襟整齐,发丝未乱,想是打赢了?”   冠怀生说是呀,“他不敢还手。”   又把身挪过去,坐得离凝珑近了些,趴在她耳边均匀地吐着暧昧的热气,“毕竟你夫君可是世子。”   凝珑只感到有股热流自心里一直流到裙摆底下,尾椎酥麻,动弹不得。她侧了侧脸,唇瓣擦过他的下巴。她不懂这话是何意,便疑惑地“唔”了声。   冠怀生把她盈盈腰肢握紧,“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相信我,依靠我。我知你贸然来苏州主要是想救出马云娘,再试探苏州的情况。但这些事分明能与我商量着来……”   凝珑把他的胸膛往旁边一推,离他远了些,“你不会帮我,且也帮不了太多。”   这时她又像个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刺猬,浑身是刺,不与任何人交心。   冠怀生看了看她,兴许眼神太湿漉,倒把她看得脸生红意。   她在口是心非。   意识到这点后,冠怀生便不再计较。   *   凝府。   凝玥狼狈地跑了回来,一脸惊恐,说自己失了手。   凝理正擦着剑刃,见她慌张奔来,不耐地抬起一双杀气满满的眼。   他问:“怎么回事?”   “我原本已经把她带到了荒园里,也已设好了埋伏。万事俱备,可这时世子不知怎么闯了回来,他还带了一干精兵包围。我……我备的人手实在打不过他们。”   她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缺德的事情,这时抱着岑氏痛哭流涕,埋在岑氏怀里,不敢抬头看凝理。   面前的大哥早已不是当初温文尔雅的大哥,现在的他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当初为讨好下属,他竟还动了把她送去讨好人家的心思!   岑氏也知道凝理的可怕之处,斗胆出声给凝玥求情:“要不这次就让他们走吧,往后有的是机会。”   凝理扯着嘴角冷笑,“让他们走?那谁又让我们走?为拉拢苏辉,我们付出多少人力和财力。苏辉手里有十万兵,只要这次我们能利用凝珑把冠怀生重伤,之后南下联合各地造反就是轻而易举。”   他把凝玥从岑氏怀里捞来,恨铁不成钢地揪着她的衣领:“你知道你坏了多大的事吗?”   凝玥哭得梨花带雨,“我错了……对不起……”   一面向岑氏求助,“娘,你救救我。”   岑氏见凝理抬起剑,“儿啊,你要做什么!她是你妹妹!”   这一说,凝玥抖得更厉害,她用余光看见凝理握紧剑柄,把锋利的剑刃对向她的身。   僵持间,凝检自屋里密室走出,呵斥道:“够了!不要胡闹了!”   凝理心里的怒气必须宣泄出来,他把剑抵在凝玥脖颈上面,“刺啦”一划,下瞬一缕发丝就掉在地上。   他把凝玥往前一推,凝玥却腿脚发软地瘫在了地上,岑氏尖声叫了她的名字,随后把她搀起摁在了椅里。   凝理冷眼瞥向母女俩:“下次再败坏事,就不止是割缕头发这么简单了。”   岑氏打量他,“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极端?你要权要钱,家里支持你,可你万不该把剑指向自家人啊!你……你有什么出息!”   凝检赶忙呵斥岑氏,“妇人短见!”说罢朝岑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带凝玥离开这是非地。   待人走后,凝检劝凝理:“拉拢苏辉固然重要,可千万不能顾此失彼。你是教首,他是下属,宠爱需有度,省得他再闹翻天。”   凝理心里有数,“再演几场戏,等把他的兵都收为已用后,再铲除他也不迟。”   后来凝检也起身离开,堂屋里只留凝理一人,独自对付接下来的场面。   不多会儿,就见冠怀生牵着凝珑走来。   凝理再没有能留俩人的理由,此时再设埋伏也不算明智。冠怀生此番是领兵而来,凝理虽不怕他,但心里想了个更阴险的招,想到时候再给他个下马威。   冠怀生脖侧的伤口不深,一路走下来,这时已经结了一层痂。   凝理一眼就瞧见他这伤口,“世子去接大妹妹,怎么还负伤了?”   冠怀生故意把话往暧昧处说:“她挠的。”   凝珑掐了下他的腰,“你怎么胡说?”   冠怀生反倒嬉皮笑脸地搂紧她,“挠的时候还挺厉害,怎么这时候就害羞了?”   凝理扫视一圈。   凝珑面色红润,脸蛋与鼻尖都是淡淡一抹红,也许是被冷天气冻的,也许是羞的。   他几乎能想象到她是怎么挠的,挥起她白皙丰腴的手臂,用她的指甲,也用她猫叫似的娇吟一起挠出一道划痕。   凝理又不想留他们了。   只淡然说道:“时候不早,世子与大妹妹还是早点上船吧。”   除此之外,半句不提在荒园设埋伏的事。   冠怀生把浪荡潇洒的眉一挑:“大舅哥,我猜对喽。”   凝珑不解:“猜的什么?”   “猜我和他,谁更了解你。”冠怀生死死瞪着凝理,“大舅哥,你输了。”   凝理勉强维持着一个微笑:“不过是输了一件事而已。”   冠怀生:“那可说不准。”   待听探子报冠怀生与凝珑已经乘船离去后,凝理方稍松一口气。   可不待他放松,下一刻就见下属慌忙奔来,嘴里只念叨:“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凝理悠闲地撇了撇茶沫子,嫌弃地瞥他一眼:“什么事?”   下属跪在地上:“那批计划在明日送给苏辉的幼女,刚才被人给放走了!他们不知道怎么探到了幼女被关押的地方,趁看守侍卫换班,直接冲了进去,带走了所有幼女!”   凝理“噗”地把烫口的茶水都吐了出来,“什么?!”   要知道,正是靠这批幼女,他才把苏辉这员猛将给拉拢过来。如今幼女不见了,而按照约定,明日他就得把幼女献给苏辉,否则俩人就会撕票!   这可如何是好。   凝理脑子一转,咬牙切齿地咒道:“冠怀生,走着瞧!”   *   回程时又下了一场雪。   凝珑倚着阑干,听假“凝珑”汇报苏州的情况。   凝珑莞尔一笑,“走之前还把巫教派阴了一回,当真痛快。你多安排些人手,把幼女照顾好。她们原都是住在京里的孩子,失踪多日,家里定是都找疯了。这次回去,想必京里的动乱也会少一些。”   假“凝珑”说是。   凝珑继续望着这方白雪皑皑的天地。   此行最大的收获有三:一是取回娘的遗物,二是找到吗云娘,三是成功取走苏州的堪舆图。   靠这张堪舆图,冠怀生才能将幼女救出。   “你是怎么拿到堪舆图的?这堪舆图由凝老爷日夜看管着,旁人根本没近身的机会。”   冠怀生胳膊倚着阑干,反过身侧目望她。   凝珑狡黠一笑:“你猜!”   俩人这时仿佛生出一种搭档之间的默契,彼此相望,又是一笑。   尽管已平安归来,可冠怀生心里还是生她兀自出走的气。   在船上他笑意不达眼底,一下船,就把凝珑拦腰抱起。   凝珑尚未搞清情况,捶着他的肩头:“你发什么疯?”   冠怀生:“一码归一码,我犯错你打我骂我惩罚我,那你犯错呢?”   凝珑想他还在计较她逃去苏州这事:“我……我那是为当英雄牺牲自己!这次跟上次不一样。”   冠怀生:“你既还记得上次,那这次连上次一起罚。”   她继续用力挣扎,捶他打他。可她的拳头像小雨点般地落在他身上,半点不起作用。   直到他把门一锁,把她扔在床榻里,再把床幔解下,她才意识到俩人体力差距有多大。   折磨、惩罚、报复人的手段有很多种。   可以上刑,可以羞辱,可以碾碎尊严打压人格,这些招数对犯人很好用。   但冠怀生要审的是一个狡猾的姑娘。   她聪明、心思细腻,自尊心强。显然无法用那些落俗的招数来对付她。   她脸皮薄,总把真实想法隐藏在心里。好在他脸皮厚些,能臊着脸皮黏着她。   他拿出一副镣铐,把她的手腕扣住,系在床头。   凝珑开了眼:“喂,你是不是扣错了人?这不该是我扣你吗?以前都是这么玩的。”   冠怀生:“以前就是太按部就班,你才觉得没趣。现在反过来,我要审一审你。”   凝珑又无语又觉得好笑。不过她心里倒是因他这话而有了底。   她很怕别人折辱她,也无法忍受这份折辱。   冠怀生虽然长了张不靠谱的脸,但做事总是靠谱的。   旁人都劝她降低高自尊,不要清高自傲,他却竭力维护她这份自尊,附和她的独特癖好,还反过来安慰她:她不是另类。   凝珑也就不再要死要活地挣扎,冠怀生拿根羽毛扫着她的身,痒痒的,麻麻的,感受很新鲜。   他用手掌取代了拍子,拍她的这里,拍她的那里。   问她知错没有,错在哪里。   却又在她别扭地认错后,安慰她不要紧,不是她的错。   最后把手摁在了她的心上,“那你心里,现在还有没有我?”   这时俩人已经筋疲力竭,凝珑累得眼皮打架。她本能地伸手推开身前这座山,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的话她听不清,只当是有个蚊虫“嗡嗡”地叫,叫得她心烦。   凝珑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臭蚊子别叫了。”   冠怀生被扇懵了,不再动弹。良久,疑惑地“啊”了声。   啊……   莫非他的本体是臭蚊子?   不,他可没蚊子那么细! 第59章 过年   ◎不舍得把她拱手让人。◎   月阴晴圆缺, 灯残烛冷,日子翩翩而过,不觉间就已到大年三十。   朝官休沐,但因有公事要报, 所以冠怀生一大早就出了门, 直奔禁中。   临走前, 他给凝珑掖好被角,亲了亲她的侧脸。凝珑窝在暖和的被褥里, 嘟囔道:“大年三十还要去见陛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是你的另一个妻呢。”   冠怀生轻笑一声,“你还不知道我所去为何么, 就是为说南下游玩这事。因南方诸郡不太平, 所以出发前我得去请示 。”   说到出去玩, 凝珑就不再计较, 翻过身又睡了过去。   俩人这两月时间都待在宁园消磨时光,这时都心照不宣地觉得日子过得太无趣。   既然无趣, 那就把另一件事提上进程吧。   李昇批着折子:“凝检的调任文书已经批下来了,他要拖家带口去章州。”   “章州?”冠怀生不信这套说辞,“当真会去章州?”   李昇抬头看他:“凝珑没跟你说么,她在苏州时就已得知凝检会南下章州安家。但去章州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一套假话, 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平州。”   “那我带着她就避开平州。”冠怀生摊开一张闽南堪舆图,指了指福州的地标, “我们去福州。福州有人接应, 易守难攻,届时若遇危险, 还能全身而退。”   李昇说这事可行, “平州与福州离得远, 福州是个好地方。”   他想再提点提点冠怀生,“你还记得此去的目的吧。”   冠怀生回自然,“明面散心,实则重创凝家。”   具体如何重创,那就是冠怀生要想的事了,李昇并不关心。   想起今夜除夕,眼下又既已谈过了公事,接下来索性说点私事。   李昇撂下笔,兴致勃勃地问:“今夜要不把她捞来,咱们一起过除夕?”   冠怀生淡声说不必,“禁中是禁中,宁园是宁园,嗣王府是嗣王府,这三地私下联系越多,人身安全就越难保证。”   李昇想这倒也是,何况这也是冠怀生成婚后跟凝珑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就让这小两口腻歪去吧。   李昇摆摆手,“去忙你的事,剩下的公务我来解决。”   等冠怀生再回了宁园,凝珑已经盥洗好,提着一个花漆食盒站在马车旁等待。   见他下了马,忙把他扯到马车上。   她把食盒放在二人中间,“这是我给公公做的糕点和药膳,准备送到府里去。”   冠怀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要带他去嗣王府吃年夜饭。   冠怀生道:“其实今年一大家也不一定要聚在一起,我觉得只我们两个也挺好。”   凝珑笑着回:“好倒是挺好,但若只光我们两个腻歪,一觉睡到晌午,下晌吃个饭再继续睡去,睡一天一夜,那这年过的算什么滋味?小瑗跟着公公住在嗣王府,过年合该阖家团圆凑个热闹,那样才叫懂礼数。”   说罢便挑开车帘,支着手观望车窗外的风景了。   路边人群聚散不断,因老百姓要买年货,所以路边摊都摆着红艳艳的炮竹、年画、窗花、对联。有卖磨喝乐、泥人玩偶等小玩具的,位置摆得低,小孩从摊前过去就能抓到,缠着爹娘这买一个、那买一个。   再往前看,御街一带比年前更繁华。樊楼前架着彩棚青旗,花楼前站满了争奇斗艳的姑娘,争抢着揽客。   风景从她眼里飞快划过,把她的一双潋滟眼映出了五光十色。她看风景,冠怀生就转目看她。   平心而论,凝珑是位相当优秀的贤妻。在外给他面子,在内持家有道。该走的礼数从来不省,待他的亲戚真诚热情。   他时常怕她觉得累,“若累了,就歇一歇。”   凝珑向来都回他不累,又用眼睨他:“你懂什么?这是攀高枝的‘代价’。谁让我是尊贵的世子妃呢。”   看吧,她在这些事上面看得多么透彻,甚至过于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   但她始终对他不亲不远,仿佛俩人只是搭伙过日子的室友,而非能交心相偎的爱人。   冠怀生断不想把日子过成相敬如宾,何况在一桩桩床事间,他曾吻过她沾泪的眼,他相信她一定是爱过他的。   至于这爱有多深,能撑多长时候,冠怀生就不知道了。也许只存在在她支配、掌控他的那一方床榻间吧。   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嗣王府门口。   得知小两口要来府里吃饭,程拟大喜过望,但当着小辈们的面,他还是板起一张脸:“鹤渊,你随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程瑗则拥着凝珑往旁处去说话。   程瑗小凝珑几岁,都说差一岁便隔一座山,凝珑实在不知要对小姑子说什么,便问了些家常事。   “公公的身体还好吧?”凝珑把食盒里的糕点与药膳拿出来,摆在桌上,“我听说公公前月生了场病,那时我正乘船往京里赶,一时忘了关心。又听这病没完全好,断断续续地发作着,就熬了一盅暖身的药膳,配着消食糕点吃。”   程瑗说嫂嫂有心,“这都是老毛病了,爹从不当回事,说人一把年纪有病根倒也正常。正好嫂嫂来了,等会儿能帮我劝一劝他。”   凝珑又问:“小瑗你最近怎么样?京里有没有你喜爱的小郎君?”   程瑗只叹别提了,“嫂嫂我跟你讲,你都不知道京里的这些纨绔子弟有多奇葩……”   接下来俩人便嗑着瓜子唠着嗑,等一大家人再聚齐,年夜饭已经一盘一盘地端上了桌。   吃喝玩乐聊天说八卦,程拟难得吐露心声:“今晚就歇在府里吧,住几夜再走。”   这时程拟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话里话外都带着酒气,冠怀生并不把这话当回事。   他扶着程拟往屋里走,一面说道:“走还是要走的……”   说罢被凝珑瞪了一眼,又改口道:“那好吧。”   除夕守岁,索性凝珑并不困,跟云秀俩人窝在屋里,翻着新买来的话本子看。   “世子陪着嗣王殿下在府里散步醒酒,姑娘不跟去陪一陪吗?”   “父子俩难得交心,咱们就不要凑热闹了。”凝珑眼神怅惘,“说他可怜吧,他又不可怜。他的爹娘都待在府里默默等待,祠堂与前堂不过一屋之隔,吃完年夜饭,他转个身就能看见他娘。他爹不善言辞,但终究宠他爱他,任由他改头换姓,半句怨言都无。哪像我呢……”   凝珑敛眸感伤,“倘若我的爹娘也都在就好了。”   命运往往是在一朝一夕间就变了的。   现在的生活很好,但凝珑宁愿她爹娘健在,哪怕比现在穷点落魄点也好。   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在感伤中沉溺太久,“年后就要动身去福州游玩了,这次会稍上你。”   云秀说好呀,“不过这次怎么跑那么远,是不是不太安全?”   凝珑回自然不比京城安全,又道:“你当陛下真是要他带我去纵情山水?根本不是,世子是带着任务过去,其实真正要做的是铲除巫教异端,还天下一个清净。”   云秀放下不下,“那姑娘为甚要跟着去?还待在宁园或是嗣王府不行吗?”   凝珑说:“我过去是引人耳目,好让巫教派降低警戒心。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抬起手,晃了晃绣满金丝,缀满珍珠的衣袖,“你当这富贵乡就这么好进?每个选择都是机遇与挑战共存,嫁进程家,寻求到了庇佑。要想长久地享受庇佑,免不了要付出些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云秀心里还是兀突突的。   凝珑叫她放心,“他是我亲自选定的夫婿,你总要相信我的眼光吧。我也相信他会化险为夷,一举铲除巫教派。”   云秀见她心意已决,便不好再劝。过会儿见时候不早,便伺候凝珑沐浴洗漱,之后就离了屋守夜。   冠怀生推开屋时,见她一身素衣,坐在支摘窗边仰头望月。   今晚的月不似以往明亮,反倒披了一层灰,月光把她的肤照成了月魄色,望过去分外不真切,只觉她飘飘欲仙,不像是真实的人。   他走过去,抓住她掩在衣袖下的手。   她的手热乎乎的,柔软又兼有骨感,他轻轻捏了捏。   凝珑掩面打了个哈欠,一径往床边走,“睡吧。”   冠怀生想再跟她说什么话,她却只把脊背留给他,“睡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这样相安无事地睡了一个时辰,后半夜凝珑忽觉燥热,踢开了厚实的被褥,可却迎来了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她睡不着,推搡他一把,“你别挤我。”   冠怀生晕晕乎乎:“你的脚把被褥都勾走了,我冷,来搂着你。”   凝珑垂眸看去,还真是如他所说,她裹走了被褥,那被褥团着压在她身上,似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把被褥拽过去扔到他身上,“喏,你赶紧盖好,别来烦我。”   冠怀生却不依,反把她搂得更紧。   俩人蹭来蹭去,等凝珑再回过神时,她已被冠怀生压着手腕,承受着他的汹涌。   凝珑咬紧唇瓣,“你动静小些,隔壁说不定还住着人呢。”   冠怀生咬上她的唇,浪荡地亲了亲,“哪有人?放心,没人。”   隔壁的确没人,但隔壁的隔壁却住着程瑗。   半梦半醒间,程瑗好似听到有猫在叫,有老鼠在穿墙,否则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是什么?   后来忽地反应过来,羞得把被褥往上一拉,盖住头。   哎呀,兄嫂感情真是好!   *   二月初三,凝珑与冠怀生带着一干人乘船去了闽南。   春意渐浓,水道里的冰块慢慢化成了水,路程越赶越快,两月后终于走到了福州的地盘。   四月天气刚好,到处都是绿盈盈的景色。这边春色又深,观起来竟像盛夏一般。   天也是说热就热,下了几场春雨,福州就已提前进入了夏季,时常有倾盆暴雨和电闪雷鸣。   又一个暴雨天,凝珑闷在园里无所事事。   那头凝理一听冠怀生已在福州安家,心里一喜,想冠怀生再聪明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中了他的计。   此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凝理叫来下属,吩咐了一些事。   后来又去见了苏辉。   那批幼女虽然跑了,可凝理又抛出个更诱人的橄榄枝去拉拢他。   苏辉奸笑道:“事成你我共享凝珑,这可是你说的,想反悔也不行。”   凝理笑道:“文治兄,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一个女人而已,别说共享,就是送给你也不心疼。”   苏辉一听,笑得更灿烂。他一笑,那一口磕碜的黄牙就露了出来,恶心又肮脏。   他虽爱幼女,但有时换换口味,尝尝人妇的滋味也不错啊!   凝理陪笑喝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冷冷地瞪着苏辉。   权宜之计罢了!他怎的舍得把凝珑拱手让人,何况还是让给这一头肥胖丑陋的猪。 第60章 憎恨   ◎她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冠怀生早出晚归小半月, 凝珑也不知他在出去干什么事。   只知道,他每次回来都已过子时,后半夜院里寂寥,他披着一身血味去洗漱, 等再站到她面前, 已经换了一身模样。   整齐干净, 没有一丝褶皱的里衣穿在身上,头发用一根发带挽着, 柔顺光滑,贴在肩头。   身上闻着是清淡的香,脸上略带疲惫, 像个正常下值的官员。   可凝珑凑过去观摩他时, 偏偏就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   这晚他伏案写折子, 凝珑把臀压在他那些没看完的书籍上面, 飞快地扫了眼他在写什么。   信上写,万事俱备, 只差陛下一句话,陛下说动手,福州这边就会动手。   凝珑翘起二郎腿,把脚压在他的腿上。   冠怀生呢, 还当她是有意挑弄他,便拿镇尺压住纸张, 腾出一张手握着她的脚踝, 浅笑道:“等我写完再陪你玩。”   之后就给她按摩一番,指节从她的小腿肚划到脚趾, 痒痒的, 她往后一缩, 把脚落在半空,时而荡起,时而落下。   但总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身,转瞬即逝。   凝珑翻了一本书看,眼眸却始终瞥着他:“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都在忙什么啊?外面不安全,所以我都待在院里吃吃睡睡。我知道你在忙公务,但你到底在忙什么?你跟我说说,我要知道。”   不是想知道,而是要知道,是必须要知道。   话落,见他笔尖一顿,折子上面立刻洇出一团黑漆漆的污点。   凝珑捕捉到他的不自在:“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说好不瞒我的。”   “不是瞒,是时候未到尚不能报。”   冠怀生终于把头抬起,讨好似的握住她的脚踝,“此事极为凶险,知道的越多,被灭口的可能性就越强。我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凝珑不瞒地把两腮一咬,嗔怨道:“照你这么说,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是不是就活不到明天了呀?你要是一死,我不就成了小寡妇了吗?”   冠怀生调侃回:“我要是死了,你不正如愿了吗?守着荣华富贵没人给你抢,也没有男人来烦你,这不就如你的意了嘛。”   凝珑把书摔他身上,动作不轻不重的,怨他说话没个限制。   “你要是死了,说明程家就此落魄。这江山可能会换了人做,届时别说享受荣华富贵,就是我的命也保不住。一条船上共事的蚂蚱,这时候到分起你的我的来了。”   这话叫他品出个她很在意他的意味。冠怀生抬起她的脚,借力往怀里一拉,凝珑就滑到了他怀里。   天气燥热,她穿着一件无袖纱衫,这纱轻薄,披到身上像没穿衣裳似的,白嫩细肉没盖一处。   她环紧他,登时被他暖热,所以兀自又脱下一件外衣,里面只有一件吊带。   冠怀生看得眼热,熟稔地亲了亲她的下唇,“说真的,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地掉两滴泪。”   凝珑却“咯咯”地笑起来,以为他又犯了邪,成心与她开玩笑。   她道:“不伤心。”   “那你会为谁伤心?或者说,谁死了你会伤心?”   凝珑想了想:“云秀,还有舅舅舅母。程家人死了我会感慨,凝理凝玥死了我会怅惘,唯独舅舅舅母倘若出事,我会万分伤心。”   说着说着竟走了心,“再不亲近,到底也是我娘那边的亲戚。舅舅和我娘同出一家,舅母这数年来也教会了我身为姑娘家该懂得的知识。所以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俩,最会感到伤心的也是他们俩。”   这话是她一向既凉薄又真诚的风格。   程瑗程拟待她好,她会感慨、惋惜,却不会往心里去。因为这是夫家的人,她跟夫都尚未交心,何况是跟夫家的亲戚。   数年来的陪伴,到底是夫家比不得的。   凝珑忽地反应过来,“你问这作甚?是不是舅舅舅母在章州遇见了什么危险?”   冠怀生回了神,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没事,“他们过得很好,我只是突然想到,就随意问了问。”   凝珑说那就好,拿起他的手,示意他掀起她的裙摆。   冠怀生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前的汗:“去年你嫌天热做会出汗,你讨厌身上黏糊的感觉,所以总要推辞。”   凝珑兴致大好:“去年是去年嘛,今年不怕热。哎呀,你就说要不要吧。”   美人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拒收的道理。   冠怀生刚说当然要,凝珑就倏地往他怀里一坐,他的手也因此滑了进去。   摸到了一片柔软。   冠怀生捏了捏她腰间软肉,“还说不怕热,你这人怎么什么都不穿。”   凝珑狡黠一笑,“这得挑场合。”   总之现在俩人相处,她越来越放松。这种迹象就像一只警惕性很强的小猫,现在慢慢开始放松警惕,愿意露出肚皮与他狎戏。   他却是带着心事,不敢表露出来,只敢等她睡着,自己把身背过去,想事情。   近日他调查出,凝检表面上说去章州,实则背地里又放消息说要去平州,而他真正要去的地方,其实是福州。   是了,如今凝检一大家带凝理这个巫教教首,与一帮巫教兵马,以及他与凝珑,都待在福州的小天地里。   夜夜晚归,身上带血,是因每日他都带兵在不同地方打不同仗。血不是他的,而是那些巫教异端的。他们默契地避开住所,默契地瞒着凝珑。   冠怀生心里存着私心——他不愿闹得鱼死网破。   最起码,不想跟凝检拼到只能你死我活的地步。今晚他又试探凝珑几句,凝珑比他想象中更在意凝检与岑氏。   于凝珑而言,凝检与岑氏早已是她的至亲。或许他们会闹出很多矛盾,但于他们各自而言,这关系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硬生生割裂不开。   因她在乎,而他在乎她的在乎,所以这些天多场硬仗打下来,他一直对凝家手下留情,不曾斩草除根。   但总有忍不了的时候。   凝检做得太过分,已经到了不诛就丧失民心的地步。   他心里有个摆钟,一面是公正,一面是徇私。   他要保凝检,就得先丢失做人的底线。   看看凝检都帮衬着凝理做了什么吧。   到处搜刮貌美的女人,送给巫教异端当妓。巫教所到之处,杀烧抢掠,无不是他们授意。抢夺良田,杀害无辜百姓,贪污民产地产,欺压地方衙门……   甚至为震慑人心,竟会假借上天之名,把教内不服从管教的人都活活烧死祭天。   一桩桩、一件件,凌迟都是小惩罚。   冠怀生不能因偏袒而丧失了做人的底线。   又过去了十几日,他内心无时无刻都在受煎熬。最后终于做了个决定——今晚回去,他要把所有事情都跟凝珑说清楚。   凝珑若知道凝检数罪并犯,想必也会支持他诛杀凝检,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可恰恰不巧,下晌一场雷闪电鸣的暴雨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带着一队人马在山里追杀巫教余孽,这批余孽里有苏辉等大头子,他必须乘胜追击,绝不能让他们这些恶人逃走!   冠怀生飞快做出计划,“你们仨去东边追,你们仨去南边围堵,剩下的跟我往前追。他们一共七人,大多都受了重伤,跑不了多远。”   大家伙一鼓作气,一溜烟窜没了影。   哪料到山里地势凶险,冠怀生手拿堪舆图往前冲着,再回过头,其他弟兄已经都跟丢了。   只剩他,走在暴雨倾盆的山野间,高度警惕。   *   那头凝理模仿着冠怀生的字迹写了一封信,让下属秘密送去凝珑所在的院。   字迹容易模仿,但信上所盖的章却极其难寻。冠怀生写的信上都会盖一种程家特制的圆章,凝理寻了数年才寻到模仿材料,派手艺最好的师傅做了个圆章。   他站在屋檐下,心里盘算着计划。   暴雨一时难停,所有血味都会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叹了一口长气,“爹啊,为了儿子的大计,你就先牺牲了吧。待来日儿子做了皇帝,定会在你墓前好好告知你。凝家死了一个老子,还有一个小子,也不算亏,是不是?爹,你放心地去吧。”   爹死了,那娘还活着,会不会说漏嘴?   凝理心里有些迷茫,当儿子的还是跟娘亲近。他有些下不去手,可又怕妇人之仁会败坏事。   只要他不说,谁知道这事都是他干的?   凝理摆摆手,吩咐下属:“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随后就进了屋。   今晚注定会有一场大戏上演,可惜他看不到了。   *   凝珑心惊肉跳地拆开信。   暴雨天,天色已晚,冠怀生久久未归,如今终于来了信。   信上他在扮可怜,他被困在家门前的那座山野里,下雨没带雨具,马又失蹄带着他滑下山坡摔得不轻。所以恳求她,穿上蓑衣,拿好雨具,带好随从,上山里寻他。   又见信下面落着一个圆章,不是伪造出来的信。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写这封信求助时的那副厚脸皮。哼,叫他平时那么自信,如今还不是要求她!   凝珑没多想,带着侍卫往山里走。   她一门心思扑在营救他这事上面,所以没发现,侍卫越走越少,时不时悄无声息地倒下去一个。   等再回过神,发觉身后空无一人,心里这才后怕起来!   但事已至此,冠怀生尚未寻到,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幸好先前看过堪舆图,所以对山里地形还算熟悉,一路走过去没遇见危险。   可走着走着,忽地听见凝检大声喊救命的声音。舅舅怎么会在这里?   凝珑心里一惊,还当是自己出了幻听。甩甩脑袋,再听过去,那声音仍在。顾不得多想,她只能想到最糟糕的情况。   是舅舅!舅舅遇见了危险!   凝珑心脏咚咚跳,快步向那声音的方向走去。   *   冠怀生没料到凝检会混在巫教余孽的队伍里。   他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冠怀生没时间多想。   冠怀生想把凝检掳走,再给凝珑解释清楚,之后俩人商议如何处决凝检。   凝检一脸惊恐,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两方都挟持着一个人质。   凝检把剑抵在人质的脖颈上,狠狠一压,那人质的脖上就露出一道血痕。   冠怀生没见到苏辉等刺头,反而发现这些余孽都是些小喽喽,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被耍了!   冠怀生要挟道:“逆贼凝检,你现在回头还不算晚!放开人质,我还能在陛下面前给你求求情!”   凝检面上不屑,心里却很悲凉。从他被迫上了贼船开始,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他能怨儿子么?不能。   凝家人,总有一个要熬出头的吧。   凝检必须做被枪击毙的出头鸟。   “我不放。”凝检说道,“你以为你能走出这座山吗?可笑!福州到处都是巫教的人,你就算把人质都杀光了,也不可能反败为胜!”   之后局面陷入僵持,不知是哪方先动了手,挑起争端,现场一阵混战。   即便到了这等生死关头,冠怀生仍念着凝检是他岳丈,没下死手。   他还想留活口。   这是凝珑的亲人,生死问题摆在面前时,凝珑有知情的权利。   暴雨如幕帘落下,遮住了太多不对劲的地方。   人头一个接一个落下,血水刚聚成一团,又被雨水冲散。可那血味依旧往鼻腔里窜,冲都冲不走。   两方打了很久,都很疲惫。到最后,只有冠怀生与凝检还站着。   凝检听出了一阵不属于这里的脚步声。   他心里悲凉又绝望。最后见到的亲人不是妻女与儿子,而是凝珑。   凝检止了止脚步,随后猛地朝冠怀生冲去。   冠怀生的剑往前伸着,一时没反应过来。   “唰——”   凝检的脊背被长剑刺穿,血珠喷涌而出。冠怀生眼神怔怔的,忘了躲闪,那喷出的血都落在了他的侧脸。   与此同时,一道高呼声穿过雷电声,无比清晰地传进冠怀生的耳里。   “住手!”   “住手!”   凝珑跌跌撞撞地跑来,因下雨路滑,她的脚狠狠崴了一下。   她抹了把脸,只看到她的舅舅凝检,被冠怀生拿剑刺穿。   凝检像个漏风的木箱,喉管血液上涌,他的牙齿和嘴唇上都沾满了血。   他用尽最后力气,震惊地看向冠怀生:“你……为什么要杀我……”   杀他……   冠怀生头脑发懵,手松开了剑,见凝检向后直直倒去。   凝珑几乎是跪着爬到了凝检身边。   她最爱干净,如今脸上手上衣裙上都是泥土,但她无心在意。   凝检看向她,眼神逐渐涣散。   他又指了指冠怀生,“他……是他……”   话语未尽,那手就黯然落下,眼睛也没了聚焦。   凝珑瞪大眼睛,叫了几声舅舅。   没有人再回应她。   “舅舅……”   “舅舅……”   ……   “舅舅!”   她忽然泪如雨下,抱着凝检的尸身嚎啕大哭。   冠怀生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   等他再反应过来,只见她憎恨地剜着他。   他也从没见过她这种眼神。 第61章 追妻   ◎追妻火葬场。◎   他不知道凝珑怎么会来这山野里精准定位他的存在;不知道凝检为什么不要命地往他剑上撞。   他移了移眼, 看见凝珑脚边撂着两把伞与一身蓑衣。   鸦色髻发微乱,泪眼朦胧,青色裙衫,裙摆沾了许多污泥。   她闪着长而密的睫毛, 眼里是不可思议、绝望、难过。她只冷冷地剜他一眼, 随后便搂着凝检的尸身, 盯着凝检苍白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雨还在继续下着, 她的蓑衣被雨水打折,七散八落。那深棕色蓑衣染了水又染了泥,脏兮兮的, 披在身上, 恍若一只被折断翅膀扔在地上的雀鸟。   忽然感到一股冷意。凝珑颤起身, 以她不算炙热的身体去拥抱已经冰冷的凝检。   冠怀生仿佛也管不住自己做什么表情, 此刻竟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   他明白了。   这是凝理设下的一个计啊,就是要凝珑误会他, 憎恨他。凝检的死非他所造成,但他的确动过杀凝检的心思。   就凭这点,凝珑就不会原谅他。何况他还没来得及把凝检投靠巫教的事同她说。   冠怀生踩着泥泞走到她身边,捡起雨伞, 撑在她头上。   衣裳尽湿,似乎打不打伞都没有必要了。   良久, 冠怀生才找回他自己的声音, “回去吧,他的尸身我会让侍卫搬下山。”   凝珑抹一把脸:“你把舅舅先背下山。”   “那你呢?”   “不要你管。”凝珑把身跪得离他远了些, “我就待在这山里, 哪也不去, 死就死了。”   冠怀生知道她在讲气话,“好,我把他背下山。你撑另一把伞,随我下山,好么?”   “随你?”她抬眼看他,“你把舅舅杀了,你让我跟杀亲仇人下山?”   “他非我所杀。”冠怀生轻声说道,“我原想把他绑走,结果他自己疯一般地冲到我剑上。”   他还想说,你信我说的话吗?   凝珑显然不信,她指着四周倒下的侍卫与巫教异端,“有谁可以帮你作证?”   冠怀生皱起眉,“没有。但他真的非我所杀。这是一个计……”   再往下解释,就要说到凝检与凝理蛇鼠一端,而凝理是巫教教首这方面的事了。   该说了,再不说会产生更多误会。   他已经做好了坦白的准备,可当望见她这双充满质疑的眼眸时,他忽地就有些怯懦。   凝珑一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信他。   不信任她的夫君,这是个很可怕的事。这代表即便他说的是真相,她也会在脑中自动把它补成假话。   凝珑用她的眼告诉他:你失信了。   冠怀生忽然就此沉默下去。   凝珑心想果然如此,“你果然是在骗我。”   他果然想用“计谋”这一出谎言去骗她。   片刻后,一众侍卫拿着武器姗姗而来,营救被困在山里的两位主家。   冠怀生让侍卫把凝检抬下山,他则默默跟在凝珑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距离约莫有二三十步,足够看清走在前面的那道人影。   暴雨不绝,她瘦削又决绝的身影被雨水冲刷得飘飘欲仙,只揉一揉眼的时间,可能就会跟丢。再揉一揉眼,她又出现在他身前。   她的步伐不紧不慢,在等他追上去,等他给她一个解释。   但冠怀生始终没勇气追上前。   他听着侍卫的汇报,听到关键地方,忽地眉头一皱,“你是说,有人伪造章迹字迹,给夫人写了封信,信上引她前去山里寻我。”   侍卫说是,一面把信掏出递给冠怀生:“夫人带走一队侍卫,但因山里地势凶险,那队侍卫皆已中了巫教派提前布下的埋伏,无人生还。”   冠怀生拆开信,果然如他所想,是凝理从中作梗,模仿他的字迹,又仿刻了一个与程家常用章一模一样的伪章。   凝珑因担忧他,当下并未多想,带着一队侍卫急匆匆地上山寻他。   难怪交战时,他窥到凝检心不在焉的,似在寻一个适合的时机去做什么事。   事情脉络冠怀生已梳理清楚,只是他没料到,凝理的心肠竟如此狠毒,把亲爹当作牺牲品好把罪孽嫁祸给他。   这出戏到此结束了吗?   未必。   岑氏,凝玥,乃至其他凝珑在乎的人,会不会都被凝理打下水。   甚至是凝珑本人,会不会在无意间就深入进巫教的老巢中去。   冠怀生不敢想。   他默默看着凝珑失魂落魄地回了院,被云秀围住问东问西。   她要与他分房住。   俩人一有矛盾就分房住,已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凝珑沐浴的时候,第一次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说:“云秀,我好冷。”   云秀看了眼外面闷热的天,又看了眼她额前闷出来的冷汗,“姑娘,你是心冷。”   她给凝珑把汗珠擦落,“或许,姑娘可以听一听世子的解释。方才我听侍卫说,姑娘收到的那封信是伪造的,是有人故意引姑娘去见世子。那人自然是巫教派的。”   凝珑依旧蜷着身,面目表情地盯着冒着热气的水波,“我知道信是伪造的。但舅舅撞剑这事你信么?舅舅一向聪明机警,甚至聪明过头成了老滑头。他渴望活下去,否则不会把我交上去作为出诏狱的筹码,不会甘愿被贬到章州安度晚年。难道他为挑拨我和世子的关系,竟舍得陪出一条命吗?”   云秀搬了把板凳,坐到浴桶边,与凝珑搭话:“我又听说,老爷早就跟巫教派勾结在一起了。否则他又怎么会出现在福州,山里又怎么会出现许多巫教派的尸体?或许老爷早已变了心,此刻主动撞剑想阴世子一把。”   有些话由冠怀生来解释,凝珑是听不进去的。此刻她对他带着天然的偏见,无论他说什么,就算他说的话是真,她也不愿相信。   可话被云秀说出来,她反倒愿意以一颗平常心去看待这件不简单的事。   云秀的说辞,比她心里的猜测更符合逻辑。   彼时待在山上,她看冠怀生是质疑、憎恨。冠怀生看她却是惊恐、无助、不可置信。   他完全没料到她会贸然出现,一如他所说的,完全没料到凝检会突然撞到他的剑上,被剑刺穿。   前者可以解释这封信是假,后者可以解释,凝检决心求死是真。   是了,她心里早已还原了事实。   但偏偏不肯低头,不肯承认冠怀生是对的。或者说,她不肯承认她很在意他,所以会冒险出门寻他,会因他的不解释感到失落。   仿佛被他看出她其实已经开始喜欢他,是种不可忍受的羞耻事。   热水把她苍白的皮肤烘出了几分粉红,她的脸蛋也是红扑扑的,妖艳又无辜。   凝珑悄悄把身子舒展一些,“我还是在意他对我的欺瞒。”   云秀以为她还怨是冠怀生杀死了凝检,便安慰道:“姑娘不如别跟世子分房住了吧,往常闹分房,越分开,矛盾就积得越深。要我说,不如回去把话说清楚。”   凝珑想的却不是这些。   此刻她是生另一种气,气冠怀生把她当傻子,什么都不告诉她,弄得她的气愤、不解与质疑都像一场幼稚的笑话。   她的尊严放在前,不允许任何人把她当傻子耍,即便她知道冠怀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所以俩人继续闹着矛盾。   冠怀生不是不想解释。   次日雨一停,他起早站在了她住的阁楼下,静静地站着,等她开窗,他便仰头望她,告诉她真相。   榉木窗“啪嗒”一开,她揉了揉惺忪的眼,打哈欠伸懒腰,呼吸新鲜空气。   像猫一样,很可爱。冠怀生抬起眼,默契地与她对视。   只一瞬,她便清醒过来,猛地把窗户一关。   “啪!”   根本不容他解释。   冠怀生迈上阁楼,站在她屋前敲了敲门,“我想跟你说话。”   她正在卧榻看书,闻声,把书猛地扔在地上,冷冷斥了声“滚”。   他灰溜溜地下楼,忙着给凝检安葬的事。   作为亲眼目睹凝检犯下无数罪状的人,冠怀生其实觉得一剑刺死凝检反倒是让他死得轻了。   凝检值得五马分尸,凌迟车裂。   但在最初的计划里,无论是李昇,还是他,都想让凝检死得体面些。毕竟他奸是真,对国朝的贡献也是真。他没被腐蚀时,是皇帝的一条“好狗”,始终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行事,从不惧会因此得罪多少同僚。   加上他是凝珑的舅舅,是她的养父,无论如何,都该死得体面些。   所以李昇把这追杀凝家的事交给冠怀生来办,只是冠怀生没想到,不等他前去缉拿凝检,凝检反倒自己主动牺牲了。   他把凝检安葬在一座山里,没有厚葬,对得起百姓;没有抛尸荒野,对得起凝珑与凝家。   不觉间又到了深夜,他敲响凝珑的屋门。   “出来,吃饭。”他道。   凝珑还舍得回他话:“不饿,不吃,不出来。”   就是因有这样求她赏脸的场合在,他才觉得无论他用哪张脸改哪个名,他始终与“冠怀生”割裂不开。   平时相安无事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健康又正常。可一旦发生矛盾,这关系就在无形中变得畸形又扭曲。   当初那个小哑巴受尽屈辱,隐忍蛰伏,不想立刻挑明身份,所以不情不愿地跪在了她脚边,示弱、求情。   自此他便经常跪了。   仿佛是料定她吃这一套,所以谁拿捏了谁,一时说不准。   隔了几日,夜间又开始下暴雨。   凝珑出门上街买东西,可似乎这行为叫冠怀生以为她是冷心出走,往后再也不要他了。   她生气,他可以哄。她委屈,他可以倾听。   但她不能不要他啊。   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已经在灵魂里刻在了烙印,她不能不要他。   主人可以鞭笞、惩罚、羞辱她的奴,但她怎么可以抛弃奴呢。   冠怀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如那一日,浑身被雨淋湿。他没带伞,也不准备打伞,始终与凝珑保持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他看见她好似进了一个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她都没再出来。   大街小巷皆已收了摊,街道空旷无人,只有他失意地走着。   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无力思考其他事情,无力保持理智。   腿脚一跌,跪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为何要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他在乎的人。可现在,没有人会可怜、心软。   他又是在跪谁。   冠怀生想站起来,可突然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膝盖跟泥做的地面黏在一起,割舍不开。   忽地有两道热源把他烫得不轻,他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   这是泪啊。   冠怀生眼眶一酸,喃喃自语:“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他想自己真是失败啊,怎么什么事都做不好。   现在她抛弃他了,他去追,还能追回她的心吗?   *   凝珑进了伞铺,指着一把能轻松容下两人的青绿伞:“我要这把。”   铺主看见她手边拿着一把伞:“小娘子这不是有伞么,怎的还要买更大的?”   凝珑只是笑笑,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锭:“别问太多,我就是想要。”   过去她故步自封,只能接受一把狭窄的伞。这些日子来,慢慢发现他的真心,所以也就想开了,愿意撑一把更大的伞,把他迎到她的身边。   她擅长冷战,遇见问题总想逃避,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旦闹了矛盾,永远冷眼看他,不理不睬。   她知道情况紧急,眼下已经不是容她继续闹小脾气的时候了。所以这把伞也算是赔罪礼吧,希望冠怀生能懂她口是心非下的致歉。   她把小伞丢在了伞铺里,因下雨路滑,所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耽误许久。   出了长巷,走到大街,待看清那团事物后,猛地被吓了一跳。   冠怀生跪得很好看,破碎感已经快要溢了出来。这种跪姿兼具美感与欲望,美得很客观,霪得很诱人。   雨水把他的宽肩窄腰与肌肉排布得当的长腿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身蟹青圆领袍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带了些欲诱未诱的意味。   气质潇洒不羁,平时一身贵胄气,如今红眼哭泣,反倒把脆弱的少年感也给带了出来。   他无意间凑出了一副凝珑最喜欢的模样。   他似在低喃着,再看过去,却又像什么都未说,嘴唇绷紧,极力忍耐着委屈。   他不知在委屈什么,也许什么都委屈。   他的心无比潮湿,拧干了还能啪嗒啪嗒地往下滴水。   突然在某一刻,天好像晴了。   有把巨大宽阔的伞撑了过来,眼前青衫裙微晃,这抹青是雨过天晴后纷纷冒出头的草芽,嫩嫩的,围着一朵花生长,越长越旺。   “砰——”   那朵花悄然绽放,盛开在漫山遍野的青翠之间。 第62章 坦白   ◎摁住她的脑袋,回应她的亲吻。◎   凝珑觉得好笑, 所以轻笑出声。   她这个人的笑声多数时候分为两种:虚伪应付的笑与讥笑嘲笑。   眼下却是真心觉得可笑,“你是在跪我吗?”   冠怀生以为出现了幻觉。   他伸手试着揪住她的裙摆。她身上干燥温暖,裙褶都带着一股芳香。他摸到了,也闻到了, 原来这不是幻觉, 真的是她。   他出声说话, 声音是砂砾磨过的沙哑,“我以为你走了。”   又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凝珑尚还摸不着头脑, 却还是把伞朝他那边倾斜了一下:“你以为我逃了?”   这只是她的猜想,“我为什么要逃?”   冠怀生抓住她的裙摆不放,“你已经从我身边溜走两次了。”   很难不去想是不是还有下一次。   他宁愿说“走”, 不愿说“逃”。逃这个字总带点屈辱的意味, 他希望凝珑是自由的, 张扬的, 不必受任何礼节的拘束。   这个字分外刺耳,仿佛他们之间从未产生过真情, 只是饮食男女寻欢作乐,他让她不快,所以她会逃。   他更喜欢“走”,平淡中庸。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随时能走,也许不舍的只有他。   凝珑心想, 她倒是想逃, 只不过每次逃走都会被他抓来,惩罚一次比一次狠。   第一次出逃清风镇与新桥镇, 差点遇险, 回去后他贴在她身上发了三天三夜的疯。   饿了就喝水, 喝多了就想解手。他箍紧她的腰,不让她离床。   越是痛苦,解锁的新花式越多。   她舒服到麻木,全身被他那根铁锤敲酥,稍微一碰就化成一滩水。   第二次出逃苏州,尽管这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逃,但刺激感比先前更多。   她心脏扑通扑通跳,偶尔期待他会发觉她逃到了哪里,偶尔希望他永远不要发现。   那次回去不久就过了年,年假一过,师傅精心打造的各种玩具也都送到了宁园里。   关起门来,从午晌到天黑,她头晕眼花,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句犟嘴话。   真是奇怪,偏偏他从不觉得累。   不见面的时候,身体发着寂寞的潮声。见面后,潮汐都被打散,她的手无力地垂在他的胸膛上面,眼前发黑。   作为惩罚,他不会用言语羞辱她,不会用刑具打骂她,不会故意摧毁她的人格,碾压她的自尊。作为惩罚,他从来会在这事上面下狠手。   她是怕了的。   也许她有心想走,但其实走了也没意思。何况走了一定会被他找到,何必自讨苦果吃。   凝珑抬起手,想安慰似的摸一摸他湿漉漉的脑袋,可又不愿把手掌拍湿。只好握紧伞柄,“起来吧,让人看见了再笑话你。”   冠怀生慢慢站起,同时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伞柄。他的心跳忽然快了几下,把伞柄握紧,撑着足够俩人躲雨的伞,把伞朝她那边倾斜了很多。   他问:“你刚才去哪里了?”   凝珑回:“去了伞铺,买了这把稍大些的伞。”   顿了顿,又反问他:“你是来找我的吗?”   冠怀生面露羞赧,迟疑地颔了颔首,“我见你走进一道巷里,之后很长时间内都未出来。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又逃走了?”凝珑侧眼看他。   他好像无家可归的可怜流浪狗啊。   冠怀生知道自己误会她了,脸上莫名升起一股薄红,飞快地“嗯”了一声。   其实在这世间,男人的脸红也能造出一股心动。   凝珑郁闷的心稍微平静一些。   从这里到他们歇脚的院,还要走上很长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足够俩人把误会说开,把话说清楚。   凝珑主动开口说道:“把那晚在山里想说的都跟我说了吧。”   这是在主动问起真相。她说:“无论真相如何,我都能接受。”   冠怀生便如实相告。   他告诉凝珑,凝家作恶多端,绑架马云娘正是出自凝检凝理这对父子俩的手。   凝理是巫教教首,他问:“还记得先前我跟你说过的那几间莫名出现的院落吗?”   凝珑说记得,“大哥跟着顾将军在外征战多年,可后来查出,其实他只不过在边疆待了两年,剩下六年都待在京里。那院落就是他六年里歇脚的地方。”   冠怀生说是啊,“六年前他就已经在那院里谋划将来要如何谋反了。也是在那时,巫教派初显雏形。他煽动人心无恶不作,一步步壮大教派,从无名小卒做到了巫教教首。”   凝珑:“当日在苏州,我用信鸽诈他一番。他以为我在信鸽腿上绑了什么重要的书信,想给你传递信息,所以情急之下直接甩出暗器把信鸽射落。他挽器花的方式我曾见过,新桥镇绑架云秀的教首正是使的这副姿势。”   又补充道:“我观察过,这个姿势只是教首会用,旁的教徒不会用。所以那时我对凝理就已起了疑,只是苦于手无实证不敢坐实。”   冠怀生:“他一向行事谨慎,但做事并非滴水不漏。你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幸好他没伤过你。”   没伤的原因冠怀生与凝珑心里都清楚,此刻不必再说。   冠怀生接下来又说起凝检是如何上了凝理的贼船。   “最初凝检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并不愿与凝理同流合污。他劝过、骂过、威胁过,但凝理应对的招数更多。毕竟是亲儿子,一条船上的人,何况凝检有自己的考量,便默许了凝理的作为。”   “后来凝理要杀一个人,误打误撞地叫凝检给杀了。一开弓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凝检就这么一步步地上了贼船。那日山里的一切事都是凝理的计谋,他逼凝检主动寻死再栽赃给我,试图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好让我分心,他乘机而入。”   凝珑皱起眉头:“这计在苏州就已经布下。难怪他们一家坦然告诉我要搬到章州去,其实他们没去章州,反而来了福州,章州不过是堵嘴的一个幌子。”   冠怀生:“说是去章州,背地里又故意透露风声说是去平州,再混淆一层。福州是第三层,他们故意在此设下天罗地网,等着我们来投。所以这段时间我才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你,待在院里不要随意出去走动,外面危险。”   凝珑扯了扯嘴角,“假信都能送到院里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那边监视着,出去不出去没什么区别。”   言归正传,她问:“这些事舅母和凝玥都是知情的吧?”   冠怀生说自然,“他们知情,但不代表同意凝理的做法。献父手段狠毒无情,他们定接受不了,却也无力反抗。寡母弱女,如今再回头投靠京里已不大可能,只能窝在凝理手底下苟且偷生。然而这计还未做成……”   凝珑心头一紧,“难道他还会疯到把他的母亲和妹妹都牺牲了?”   冠怀生无法给个准数,只能说或许吧。   “或许”……   或许会,或许不会。   未知捉摸不透,像一根扎在心里的刺,不拔掉永远时不时把心扎得很疼。   剩下的路程里,俩人没再说话,自顾自地思考着。   话虽已说清,但事情并未解决。   回了院,凝珑让他先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冠怀生收了伞,小心翼翼地问:“那今晚还要分房睡吗?”   凝珑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你说呢。”   随后便踩着楼梯,“蹬蹬蹬”地上了她的阁楼。   冠怀生会心一笑,朝云秀说:“把她的被褥搬来吧。”   随后转身去了浴屋。   夜深了,凝珑推屋进来,见他披发读书这副贤惠样子,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人靠衣装啊。   方才他是落魄的狼狗,这时又是等待夫人归来的贤惠夫君。   他把淋身的雨水都冲刷掉了,可脸上那抹红意仍旧亘着,毫无消退迹象。   再观他眼神朦胧飘忽……   凝珑拂掉他的书,爽利且熟稔地跨坐在他的腰间。   冠怀生痴痴一笑,“你心情是不是好了些?”   凝珑拍掉他蠢蠢欲动的手,反把自己的手贴到他的额上。   “嘶——”   他被她的凉手冰出一口冷气。   她也被他的过分灼热烫得往回一缩。   怕手测的不准,她又把自己的额贴紧他的额,这才肯定地说道:“你发烧了!”   她如临大敌。冠怀生身子硬朗很少生病,定是刚才傻乎乎地跪在雨里给淋出发热病来了!   冠怀生脑里乱哄哄的,看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只觉他好像看到了几个幻影。   这里有一个她,那里也有一个她。她们满脸焦急,晃着他的肩膀在呼喊什么。   好像是一面喊“来人!煎药!”,一面喊他的名字。   冠怀生只是扯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开心一些?”   之后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大夫冲进屋,见屋里的一男一女衣衫都有些凌乱。男人似是用物过度,气虚晕了过去。   凝珑被大夫揣摩的眼神盯得发慌,忙开口解释道:“他淋了好久的雨,回来高烧不退,快给他熬点退烧药吧!”   大夫连着说了几声好,心叹自己未免想得太多。   送走大夫,凝珑便主动在屋里架起小火炉,扇着火星熬药汤。   须臾,屋里充斥着苦涩醇厚的药味。大夫说闻药味能尽快袪热发汗,所以凝珑便主动守起了小火炉。   后半夜冠怀生醒了一回,懵懵地喝完药汤又沉沉睡去。   凝珑收拾好后,鬼鬼祟祟、悄悄地爬上床榻。   无意间,俩人的腿肚产生了一次触碰。   凝珑身似过了一遍电,尾椎被电得酥酥麻麻,身子一下就软了下去,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没醒,却本能地伸出手去搂紧她,不让她磕着碰着。   闻着药味,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外面狂风暴雨,有时打下一道银光似的闪电,把屋里短暂地照亮。   她居然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他睡得很沉,仿佛是默许她对他做任何事。   凝珑支起胳膊,亲了亲他的唇瓣,慢慢闭上了眼。   忽地,他的右手从她的腰间移到了她的脑后。摁着她的脑袋,回应了她的亲吻。   “唔……”   凝珑心跳落了半拍,他什么时候醒了! 第63章 暴雨   ◎为什么偷亲我?◎   冠怀生的气息总能令她安心, 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   她盖住他的眼,“不要看。”   他抿紧唇瓣,亲了亲她的手心,“为什么不能看?”   凝珑又测了测他的体温, 还在发热, 烧还没退下去。   “不能胡闹, 你还在生病。”   他慢悠悠地翻过身,把她压在柔软的床褥里, “那你为什么偷亲我?”   说得凝珑羞得反捂起她自己的眼,“你……你管我。”   “我又不是不让你亲。”   他拿略干的唇瓣磨她,从脖颈一直磨到她的侧脸。他的身比晕倒前要更热, 却只是环紧她的腰蹭了蹭, 什么都没做。   凝珑有些诧异, 听他说道:“你一定很累吧, 陪我好好睡一觉吧。”   这话其实是在表示他很累,带病在身不要做一些运动。   凝珑鬼使神差地揉了揉搁在她胸前白肉上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发丝从她指节中间穿过, 滑溜溜的,像一条条跃动的鱼儿。发尾有些打结,她耐心地一遍遍捋开。   他用少许重量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   之后用尽全身力气, 抬了抬眼皮,瞥了眼床幔外的风景。   风雨交加, 雷电轰鸣, 青帐摇晃,烛火葳蕤。仿佛外面的残酷半点都进不了这间温馨小屋。   怀中即是天地。   冠怀生蹭了蹭, 此刻他更像一条护食的狼狗。又嗅了嗅她的发香, 她摸他的脑袋时, 她的发尾就似一丛芦苇荡,时不时划过他的侧脸。   之后不容多想,便沉入梦乡。   凝珑也陪他睡了一夜,次日起来发现他的烧退了,可自己心里反倒惆怅起来。   她的舅舅死了。   她心里那个吝啬精明,偶尔流露真情的舅舅,后来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冠怀生说,他帮着凝理拉皮.\\条,摧残无数幼女,滥用无数酷刑,只被剑刺了一下就死了,这惩罚于他而言实在太轻。   她心里震惊,但却无法对舅舅恨得那么深。   舅舅当真是这样吗?   也许有些事只有自己亲眼看见、亲身经历才会选择相信,才会恨得真切。   外面暴雨将歇,冠怀生尚未睡醒,她带着一队侍卫,悄悄爬了一座山。   凝检就葬在半山腰。   台阶高而陡,每道阶面都布满青苔。凝珑庆幸她换了双雨靴过来,否则定会摔得不轻。   这座山头是冠怀生的地盘,离他们所住的院又近,所以凝珑并不担心会再遭遇不测。   守灵出殡万事没有,只是简单寻了张棺材,把凝检的尸身搬了进去。又找来一块木头,削成长片,扎在坟头前面。   这看起来像是一座野墓,仿佛埋着一个乞丐。   凝珑烧了一盆纸钱,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眼下她支支吾吾,当日在苏州时,凝检把她叫到身边,也是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是想求助吧,他知道一旦上了巫教的贼船,就再无回头的可能,最终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让凝珑坐船回京时多添些厚衣裳,免得生病。   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路上注意安全”。   今日的风刮得令她头疼,她摁稳鬓边摇摇欲坠的步摇,只觉经历的许多事都不真切。   凝检因贪污受贿,挪用国库公款被捕诏狱,后来虽在明面上是被冠怀生所救,实则是陛下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可惜凝检最终没把握好这个机会,白白失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一步步对他死心。   天上又开始飘起小雨,侍卫把伞稳稳地打在她头上。   凝珑站起身,环视着眼前的一片青绿。头顶的青纸伞,她的青衫,青绿的山野,到处都是绿盈盈的,仿佛燃着数不尽的希望。   明明看到了希望,可凝珑心里还是无限怅惘,闷闷的,如同福州的天气,始终放不了晴。   同样感到怅惘的还有岑氏与凝玥。   凝理虽故意瞒着凝检牺牲的消息,可在母女俩的不断打探下,她们最终还是得知了这个重大消息。   岑氏眼前发黑,一下病了五日。凝玥日日伺候着这个失去夫君的娘,自己也憔悴不少。   福州两方交战,局面渐渐陷入了僵局。   冠怀生穷追不舍,砍了凝理一个又一个左膀右臂。如今凝理想光明正大地撤离福州到其他的大后方稍作歇息,已是不大可能。他无心去关心亲人的心情,苦心冥想要怎么寻个正当理由逃出去。   自凝检死后,冠怀生带着几万精兵疯一般地剿灭巫教余孽,巫教损伤不少。如今福州沦陷大半,局势愈发不利,凝理本就头疼。现在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时间去关心一下亲人,又见她们俩哭天抢地。   凝理更加头疼。   他穿着一身髹黑的教袍,身上唯一的白色是胸前别着的一朵白花。走进屋,一面慢条斯理地解下手套,一面轻声安慰道:“娘不要太伤心。爹是死有余辜,谁叫他当初贪了不该贪的,否则儿子后面行事也不用这般受限。”   岑氏面如死灰:“你爹死了,你连泪都不滴一滴吗?”   “伤心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凝理坐到桌边,倒了盏热茶小口呷着。   岑氏无比绝望,宁肯把头瞥过去看窗外风景,也不愿给凝理半个眼神。   她道:“家门不幸啊,我怎么养出个你这样不孝顺的儿子。”   凝理声音清冷:“娘现在后悔了?当初把我送给顾将军做交易的时候怎么不后悔?”   凝玥正待在一旁熬着药汤,闻言,望着岑氏:“娘,这是怎么回事?当初大哥不是自愿跟着顾将军到外历练的吗?”   凝理不屑地冷哼一声,“好一个‘自愿’!”   他陷入过去那段黑暗的回忆里。   凝检不是第一次把手伸向国库。十几年前,前朝幼帝即位,初期凝检遭宰相尤无庸拉拢,尤无庸给他个参知政事的官职,位同副相。凝检嫌月俸太少,贪了一些救灾的金银,导致地方闹灾不断,死了好些平民。   大理寺奉命查贪污案,凝检为自保,不得不拿出更多金银贿赂当时辅助查案的顾将军。顾将军是尤无庸老家的外甥,当时程家尚未崛起,朝里尤家独大,只要关系够硬,事情自然能解决。   后来把贪污罪推给了旁人,凝检得以自保,却也被贬到御史台当官。   顾将军疼爱凝理,偏偏他膝下无儿,凝检便主动提出把凝理过继给顾将军。事情未成,但凝理却认了顾将军做干爹,后来随他在外征战学习。   顾将军是个忠厚好人,但被当作工具一样送来送去的阴影却深深地亘在了凝理心里。从那时开始,他便发现凝家都是冷血自私的人,包括他自己。为达目的,连亲人都能舍弃,这样的亲人就是留着又有何用?   从那时开始,他开始想争权,不再受人控制,所以慢慢建立了“巫教”。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对凝珑产生了扭曲的爱意。   如今岑氏也把他这遭经历都跟凝玥说了一遍,凝玥震惊得把唇瓣撮圆,不知要说什么。   “造孽啊。”岑氏叹道,“这都是报应。”   想出让凝检主动寻死这个计谋时,凝理心里十分痛快。当初老子把小子送走,现在小子亲自把老子送走。两桩贪污案,改变了凝家每个人的命运。凝理唯独不恨凝珑。   凝珑是凝家唯一的好人,所以他才愈发渴望得到权力,好能把她夺回身边。   凝检眼神一暗,心里有一脱身计谋落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他们就躲在山里。   凝理意味深长地说道:“福州多有山体滑坡,尽量不要出去,好好待在屋里。”   说罢便折身慢悠悠地走出屋。   推门前,凝玥说道:“大哥,你背后洇了血,是受伤了吧,赶快去处理吧。”   凝玥天真以为,只要假模假样地多关心关心他,他就肯放过她们母女俩。   凝理却觉得他的尊严被侵犯了。   他后背被冠怀生的手下治山狠狠砍了一刀,伤口极深,怕是要留一道疤。他不怕留疤,就怕以后凝珑害怕。他故意穿一身黑袍,故意撒很多药止血,只伤口还是在出屋前崩开了。   他以为自己是掌控他人性命的神父,但凝玥这句虚情假意的话把他拽下神坛。   回了屋,凝理狼狈地止血。上药时,苏辉过来禀事。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苏辉人高马大,脸黑黑的,“要不伺机逃走?再不逃,你我都得被他捆到朝廷去见狗皇帝。”   “等。”凝理淡声说,“福州春夏交季时多有山体滑坡,我们等山体滑坡。”   “什么意思?我不懂。”   “趁山体滑坡放出我假死的消息,送去几具尸体打消冠怀生的疑心。之后趁乱去闽州的虫瘴山,山里有瘴气,巫教内部的人喝过药,能抵抗瘴气,但外人却不能。山谷里蛊虫多,能为我们所用。这地易守难攻,他们若敢来,定把他们打得有去无回。”   虫瘴山是巫教的最后一道屏障,若守不住山,那巫教便会彻底沦陷。这是个险招,但胜算更大。   苏辉说好,说完正事,又提起凝珑。   “你那个好妹妹,什么时候能借我玩一玩?”   “急什么?”凝理冷笑道,“她又逃不了。”   苏辉在男女之事上从不设防,听罢凝理的话,狂笑不止,一面走出屋去。   他一走,凝理的脸立马拉了下来。   苏辉啊苏辉,你是去不了虫瘴山的。   到时你就跟着几个替死鬼一起埋在山石下吧!   凝理“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喑哑诡异,像个飘忽不定的鬼魅。   *   冠怀生也同样强调了山体滑坡的危害性。   凝珑扇着青篦扇,有些疑惑,“那咱们要不要在雨季之前动身回京?”   冠怀生却仍想乘胜追击,“等把福州完全攻打下来再说。现在攻打进程进入收尾阶段,这时贸然离开,往后再想重击巫教派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事不能耽误,凝珑便支持他继续带兵攻打。   其实催冠怀生赶紧结束战事也是为大家的身体着想。   闽南一带入秋便会起瘴气,这一带的老百姓从小服用药汤,因此能抵御数日不散的瘴气,忍受潮湿闷热的天气。但他们这些在中原长大的却会受瘴气影响,如今虽也在服用药汤,但这药需得长期服用才有效果。他们不过服用十几日,效果几乎没有。   冠怀生知道她有心结,见她终日闷闷不乐,便趁空闲时,带她去钓鱼登山,放松心情。   这日凝珑跟着冠怀生在湖边钓鱼,随意侧目望去,发现他身上多了几道伤口。   凝珑眼里不自觉地染上心疼,“你怎么又受伤了?”   冠怀生:“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凝珑:“留疤不好看。”   冠怀生:“你怎么不问我疼不疼?”   凝珑不耐逗,抓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问:“那你疼不疼?说啊,疼不疼?嗯?”   冠怀生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他轻佻的话语配上潇洒不羁的脸,很有说服力。   “反正又没伤到要害。”他借巧力把凝珑拉到怀里,把自己手里的钓鱼杆塞到她手里,“要不要来验验货?”   凝珑傲娇地“哼”一声,“没脸没皮。”说罢便不再想他,专心致志地钓鱼去了。   冠怀生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没告诉凝珑,这么多场仗打下来,其实他与凝理有几次正面交锋。   凝理不善近攻,却极善下毒。他下毒,冠怀生中毒,两方暂停战事。之后冠怀生解毒再战,他再下毒,反反复复……   有些毒解了,有些毒却极其难解。   毒积攒在身体里,冠怀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大夫说,也许永远不会发作,反而会变成良药治好其他伤;也许一发作就永无宁日,不得安生。   这毒是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了。他不愿说出去搅乱凝珑的心,便故作轻松,只要她不往深处问,他便不会主动去说。   因怕山体滑坡伤到她,所以休战时冠怀生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敢离开半步。   凝珑最近觉得他格外黏人,“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说话时,她正给他上药。   他上半身没穿衣裳,下半身只一条亵裤,趴在长榻里,把一面宽阔多伤的脊背面向她。   凝珑故意把手一抖,药粉便在他的伤口处多落了一些。   冠怀生倒嘶一口冷气,“没有事瞒你。福州的雨季快到了,每座山都有滑坡的风险。咱们住在山里,保不准会遭遇不测。”   凝珑觉得好笑:“你陪着我,山就不滑坡了吗?”   冠怀生回道:“陪着你,心安一些。万一你再不告而别怎么办?”   凝珑气恼地捶他一拳,“我什么时候说要不告而别了?再说就算要走,也不会选在雨季出走,我不要命啊?”   冠怀生握住她的手亲了亲,“不气啦,晚上我戴小兔发箍,穿紧身黑裙,怎么样?”   凝珑想他思维太过跳跃,“你穿裙,那我穿什么?”   冠怀生慢慢抬起身,离她越来越近,“你什么都不穿。”   ……   晚上她才知道冠怀生为什么要穿上裙裳。   那裙系带多,脖间系一道,胸肌与腹肌以及更下都系一道,把他的紧实身材完美呈现出来。   他塞给她的是一个胡萝卜状的假杆子。   她有些羞,全身都粉红粉红的,指节揪紧又松开。   “为什么要我吃假的?”她羞得把脸捂紧,声音轻飘,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冠怀生耳里。   他谄媚地亲了亲她泛红的耳垂,“想让你看看真的和假的哪个更好。”   又支起胳膊,四处点火。   凝珑抬起一节藕白的小臂,环紧他的脖颈,“当然是真的好。”   夜里又开始下暴雨。   冠怀生把她哄顺,起身去关窗户。   风暴将至,希望一切事情都会如他所想。 第64章 爬山   ◎嫁给我,你有没有后悔?◎   夜里搂着凝珑睡, 没想到她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怀抱。   凝珑刚洗了一遍澡,身上好不容易能清爽一回,现在被他一搂,身上又出了点汗。   她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纵使跟云秀待在一起, 交谈往来也不会太亲近, 跟讨厌的人相处也会保留几分体面。无论跟谁相处,距离不会太近, 也不会太远。   落在冠怀生眼里,她是那么神秘,捉摸不透。她越是想把心声隐藏起来, 他便越是想往她心里钻, 把她拆得明白。   她越是抗拒他的接近, 他便越是想试探她的底线。   直到她不耐烦地“啧”一声, 他才停了动作。   *   因暴雨不停,两方暂时休战, 各自休整,期间冠怀生也一直在监视凝理那边的小动作。   冠怀生照常巡视领地,泥地不好走,所以大家出行都是骑马。   治山跟在他身旁, “我们已经勘察到凝理藏在何处。他与亲信窝在东边的小周山里,小周山山体近来有断裂趋势, 很是危险。但看样子他们并不打算撤离。”   雨势小了些, 冠怀生扭转马头,说道:“他不是不想撤离, 是无法撤离。福州几近沦陷, 他们待在不周山里做无用挣扎。你当他甘愿被俘虏?不过是在等一个机会罢了。他是想利用山体滑坡搞事。”   治山说正是如此, “他欲假死死遁,之后引世子去虫瘴山决一死战。”   “虫瘴山?那里常年瘴气遍布,地势凶险,若非对那里十分熟悉,十有八九有去无回。这是他最后一张底牌。”   治山:“世子打算如何?”   冠怀生:“就按他说的办。将计就计……”   说罢瞥了眼天空,“这雨下下停停,拢共下了两月有余。大雨后再下一场大雨,部分山体便会滑坡,到时我们进攻不周山,按照他的计划,我会被埋在山下等待救援,趁此时机,他们一帮走密道逃到闽州的虫瘴山里。”   又道:“往衙门走一趟。我们要配合巫教派演一出大戏,不过山体滑坡危害多,要先交代知州与通判提前疏散山脚周围的百姓。”   *   衙门。   李知州与刘通判等候在此。   见冠怀生下马,二人上前比手把他往公堂里迎。   李刘二人是同年进士,先前是京官,投靠程家,之后新朝初立,二人主动请缨到福州卧薪尝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朝廷里应外合,一起击败巫教派。   李知州拿出一张福州堪舆图,刘通判则拿出一张虫瘴山的地形图。   仨人待在屋里,治山与衙门旁人守在门外,一脸警备。   冠怀生大喜:“原想攻虫瘴山还需费些时间,今下此图一出,后面的仗就很好打了。”   李刘二人问起冠怀生的规划。   冠怀生却意有所指,“要完成此计,还需有另一人配合。”   之后回了院里,把这事说给凝珑听。   行军调度方面的事凝珑自然不如冠怀生懂,可见他现在支支吾吾,始终不说那需配合的另一人是谁,自己心里就有些急了。   “到底是谁?你倒是说呀。”   冠怀生勾唇轻笑,“你当真想知道?你可要想好,这是军机要闻,一旦听了,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同生共死,千万做不得逃兵。”   他越是这样说,凝珑心里便越是痒。   窥见冠怀生的笑意愈来愈深,凝珑心里一惊,伸手惊讶地指着自己:“你说这人,该不会是我吧。”   “正是。”冠怀生摊开地形图,指着图上虫瘴山的地标,“山体滑坡时,你需跟着我去小周山捉拿凝理。之后你我二人被埋,他趁机逃到虫瘴山。他对外宣称假死,而我受伤无力自保,他会趁机把你带走,之后……”   “之后我去虫瘴山,你被部下救出。我待在山里尽力通风报信,你休整后带精兵踏平虫瘴山,将我救出?”凝珑打断他的话,把他未说完的话补全。   冠怀生满意地点点头,眼里不掩对她的欣赏,“正是。”   “中间的细节呢?我先前对凝理百般嫌弃,如今却会跟他去山里躲避,他会不会怀疑?”   “所以你我得演一出戏?”   “演什么?”   “滑坡遇险,你见识到我的丑恶嘴脸,对我大失所望,你我决裂。之后凝理来寻,你冷心出走。凝理看似心思缜密,实则刚愎自负,届时你我演出真情实感,瞒过他便不算难。”   凝珑吃惊地睁大双眼:“丑恶嘴脸?具体指什么?再说到了虫瘴山后,我该如何与你取得联系?”   冠怀生长臂一挥,下刻她就窝倒在他的怀里。冠怀生怜爱地捏了捏凝珑的指腹,轻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再说,计划不能想得太细。变化太多,心里有个大概方向就行。”   他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蹭了蹭,“大计能不能成,届时就靠你了。”   这话叫凝珑听得蓦地升起一股使命感,她满不在意地“哼”了声,“你可不要小瞧我。”   冠怀生知道她愿意相助,相当感激。他的感激没憋在心里,而是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   其实他一直都清楚,床帐里的事凝珑一向很给他面子。她不舒服时会装作舒服,不好扫兴。他知道她嘴硬心软,其实她相当纵容他。   所以今晚他用嘴巴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她的每一根发丝都舒坦地散落着,她的脚趾蜷起又松下,把一层床褥搅出一圈又一圈的褶纹。   家国大事虽匹夫有责,但不是所有人都必须把脑袋悬在裤腰上去正面拼命。   冠怀生想,倘若二人不曾成婚,她其实能一直做无忧无虑的贵女,而不是像如今这样,跟着他到处奔波。   其实她已经享受到了最好的,可爱是时常感到亏欠,他突然感到很对不起她。   这样一想,竟落了几滴泪,滴在甬./道里,凉凉的。   凝珑惊讶地“呀”了声,赶忙坐起来,“你别不是想窒息了吧?”   冠怀生赶忙抹了泪,“没有,你的腿就放在两边,没夹住。”   这几滴莫名其妙的泪让她花里胡哨的心思戛然而止,“你……是不是压力有些大?”   他漱了漱口,坐到她旁边,俩人盖好被褥开始聊天。   “也不是。”他低声道,“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凝珑摸不着头脑,“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他干脆翻过身,俩人大眼瞪小眼。   他问:“嫁给我,你有没有后悔?”   凝珑一怔,随后肯定回:“不后悔,从不后悔。”   她道:“这世间从没有绝对正面的选择,任何一个岔路口都有风险。贵胄世家的少爷贵女,生来享受荣华富贵,代价是什么呢?是不由自主的婚姻,像玩具一样被到处传递。就比如你,你是世子,可必要时你必须在前线冲锋,活不活得下去都是未知。我们能选择的本就不多,所以但凡能由我自己选择的,我从不后悔。”   她问冠怀生:“这出戏,你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吧?”   他回:“我有九成把握能打败凝理。”   “剩下一成呢?”   “留给未知的变化。战事方面从不敢打包票,一切皆有可能。   听到这里,凝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哭了。   他是怕这出计谋走得太险,进山容易出山难,他怕带不回她。   凝珑依旧满不在乎地一笑,似乎在冠怀生的记忆里,她总是游刃有余。即便待在诏狱里绝望等死,她也不会自乱阵脚,依旧把背挺直,不给别人看笑话的机会。   见冠怀生仍沉浸在悲痛的氛围里,凝珑出声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有些你想听的话要说。”   果然见冠怀生抬眼看她:“什么话?”   凝珑却卖了个关子,“到时再说。”   “到时……是指什么时候?”   “时机成熟我自然会说。”   冠怀生说那好吧,“早点睡吧,明日我带你去另一座山里看看时机来了没有。”   次日。   俩人按约定悄悄来到接近不周山的另一座小山里勘察山势。   天气慢慢见晴,不过这晴天也是雨季将来的前兆。趁雨势稍停,俩人一口气爬了数百台阶。   凝珑不爱运动,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有时嫌树梢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有时嫌地上的泥泞污了她的绣花鞋。   俩人走走停停,明明登山是为正事,可渐渐却变成了小两口到山里度蜜月。   冠怀生无奈发笑,见她累得两颊发红,把手伸过去递给她:“过来,我背你。”   凝珑偏偏要强,打落他的手:“不要,我自己走。”   说罢为了证明她自己,一口气上了几十个台阶。再叉腰歇下,已经累得站不直腰了。   冠怀生又提到想背她走,这次她没拒绝,利落地趴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开始欣赏风景。   绿树成荫,鸟啼蛙跳,山里岁月悠长,隔绝了外面的混乱战事。   “难怪总有人想隐居呢。”凝珑环紧冠怀生,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仿佛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山里宁静安谧,来此小住也不错。”   冠怀生背着她,脚步却越走越轻松,大气不喘一口,“你想在这里小住吗?”   凝珑摇摇头,“不想,这里的天气好怪。要住也要住在中原一带的清秀山林里。”   她只随口一说,连她自己都没把话听在心里,偏偏冠怀生记得牢靠。   小周山属东山一带山脉群,与小周山共处同一山脉带的还有他们爬的这座山——讯山。   因共处同一山脉带,所以两山地势变化大多相同。若想知道小周山何时滑坡,只需观察讯山地势变化即可。   “干涸的泉眼突然喷出不绝的泉水,有水的泉眼突然干涸,大雨暂休,继而再下一场大雨……这些都是山体滑坡的前兆。”   走到地方,冠怀生放下她,沉声解释着。   随后俩人顺利寻到两处泉眼,正如冠怀生所说,有水的突然断了水,没水的突然来了水。   俩人默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滑坡快来了。”   再四处走走,发现几处山体都有抬升断裂,说明近段时间山势在发生变化。   凝珑问道:“山脚居住的百姓都疏散了吗?”   冠怀生说放心,“这一带有几个山村,衙门秘密行事,连夜把各家各户的百姓都转移到了安全地,不会打草惊蛇。”   很快就勘察完了,冠怀生指着埋在山头的一道道观:“要去看看吗?”   凝珑起初不太愿意,“修道的道长或女姑子住在道观里,深入简出,咱们贸然前去不是打扰人家修行了吗?再说就算不打扰,道观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想去学修行?”   冠怀生说不是,“我在京时就听过人家说,福州讯山里有座极其难寻的道观,名为留仙观。这观里的姻缘卦很准,若有缘人寻到此,将求来的红卦牌挂在梧桐树上,那么无论卦象如何,结果都会如人所愿。”   “这么玄乎?”   “传闻里是。雨过天晴,观方出。其余时候都藏在云雾里,就是去到地方也不见观。玄就玄在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凝珑心有些痒。   “要去吗?”冠怀生问。   凝珑点点头,“你背着我去,爬台阶太累了。”   从脚下到留仙观,最起码还有两百台阶要走,俩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   冠怀生提起去年春天那场花宴。   那场令他中春蛊的花宴并不只有赏花喝茶、吟诗作对,还有登山。   所以他与凝珑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登山时发生的。   “你一口气爬到山顶,连气都不喘一口,全程云淡风轻。你是女眷里爬得最快的,甩其他人一大截距离。那时我还纳罕,原来京里竟有体魄如此强壮的女子。”   凝珑说那自然,“谁说女子不如男,你可不要小瞧我!”   冠怀生笑出声,“后来才发现,你不是不累,而是会隐藏。你爬到山顶时,山顶只有你我二人。我在一棵树后看风景,你没看到我,而我看到了你。脚步虚浮,歪歪扭扭,是累到极致的表现。可你要强,即便没人看,也不愿意扶石歇一歇。”   这尴尬事她原本都忘了的,现在被冠怀生一提,昔日的尴尬又再次重现。   她郁闷地捶着冠怀生:“不许说!你一定是自己杜撰来骗我的!”   冠怀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这笑容不是嘲笑,而是为看见更真实的她而感到高兴。   他感慨道:“你啊,有时就是太要强。其实就算你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喊累,大家也并不会因此看低你。”   她累,但装作不累。疼,但装作不疼。把自己塑造得十全十美,唯恐人家看不起她。所以她的美在具有攻击性的同时也带着疏离感。   凝珑难得没立即出声驳斥他。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把他的脖颈稍微勒紧,“快点去道观!” 第65章 抱抱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   到了道观, 只见观门斜开一条缝,仿佛是里面的人提前知道有人会来参观,所以贴心地解开了门锁。   进去后,有两位头戴扁口玉冠, 身着道袍的女道长前来接应。女道长比手迎着俩人往后院走, “世子与夫人请随我们来。”   闻言, 凝珑不着调地瞥冠怀生一眼。   女道长走在前面领路,凝珑便与冠怀生并肩在后面跟着。凝珑撞了撞他的胳膊, “欸,你是不是提前给人家打过招呼了?”   冠怀生顺势握紧她的手,“那可没有。道长虽深入简出, 但外面天地发生什么变化, 人家好歹还是知道的。”   道观里是一进院套一进院, 最前面那进院是供客人上香的, 堂下搁着一张方鼎,鼎里是千百柱香, 有的已经燃尽,有的还正冒着火苗。前院熏香厚重,走过几道月洞门,到了第二进小院, 道长在堂下诵经祷告。   第三进院里有棵苍老的歪脖子梧桐树,桐叶新翠, 枝桠末节布满了红卦牌。卦牌多, 又挨得近,风一吹, 牌子就扭转在一起,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第四进院是道长生活起居的地方, 男女分开住,客人不能去这里。   凝珑与冠怀生被带到了第三进院。   两位女道长退去,凝珑抬眼一看,堂下有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老道长已是耄耋之年的年纪,眉目慈祥,头发银白,很是平易近人。   老道长手里握着一捆草杆子,自堂里走出,在凝珑与冠怀生面前站定。   不用这对夫妻开口说一句话,老道长便握紧草杆子用力摇了摇,再往方桌上随意一掷,接着目不转睛地用心解起卦来。   凝珑凑到桌旁,看着几根草杆子落定的方位,心里想:她虽不懂卦,但无论是在寺庙还是道观,求卦实则都是去求个吉利,这卦应该是个好的。   片刻后,老道长方开口说道:“火泽睽卦,艮宫八卦第五位。”   凝珑:“是凶卦还是吉卦?”   老道长沉吟半晌,方回道:“综合来看,先凶后吉。”   冠怀生:“凶是哪方面?吉又是哪方面?”   老道长窥冠怀生神色急切,所以先说了情|.爱方面的卦象。   “常言道,千金难买愿意。男欢女爱亦是如此,强求过来的一份爱终不算长久,换句话说,爱非施舍、强夺、将就,爱是两厢情愿。先凶,指着的是前半段路坎坷崎岖,两位有情人水火不容,矛盾不断。吉指的是好在后面会彼此包容谅解,走上正道。”   冠怀生心想这道长也些本事,寥寥几句话就把他与凝珑的纠缠给说得明白。他又认真问道:“从凶到吉,可有什么办法能及时转圜?”   老道长摆摆手,“不可主动干涉。”说罢指了指天,“遵循天意,只需静静等待。时间会证明其中的可贵之处。”   一个字——“等”。   冠怀生转眸盯着凝珑。   她仿佛并不在乎这方面的解卦,“那其他方面呢?”   接着道长便列了许多方面要注意的事。其中有一方面点醒了她与冠怀生。   老道长说道:“外出宜早不宜晚,不可再犹豫,需得立即行动。”   冠怀生眉头一皱:“为何?”   老道长乐呵呵地笑了几声,再次指了指天,“客人不了解福州的天气。六月一过,福州的雨季就来了。这雨季可怕得很呐,连日暴雨不断,山滑坡、洪水来,每至雨季必出人命。此刻若不行动,等到雨季来了再忙手忙脚,岂不是痛失良机?”   解完卦,不容人再多看卦象几眼,老道长便把草杆子都收到腰间的木筒里,又取来两张红卦牌:“两位客人若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皆可写在这卦牌上面。之后或是拿梨木长杆把卦牌挂树上,或是自己爬树挂上,又或是唤小厮来帮忙,多种方法皆可行。”   说罢便抬脚离了院。   留仙观既是因求姻缘而出名,那写在红卦牌上的心愿也要与姻缘相关才好。   冠怀生很快就写完,他把眼瞥过去,想看看凝珑写了什么。   凝珑时刻提防着他,拿手紧紧捂着,生怕被他看见半个字。   挂牌时,冠怀生提来一个长杆,挑起二人的卦牌,利落地挂到了一道枝桠上。   离得太远,凝珑看不清他在卦牌上写了什么,甚至连她自己的字迹都认不出。   她问冠怀生:“你写了什么?”   冠怀生:“跟你写的应该一样。”   凝珑气冲冲地看他:“你偷看我的卦牌!”   “我可没有。”冠怀生摊摊手,“我猜的。本来不确定,随口一说,现在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猜对了。”   凝珑耷着她明媚的眼,“无聊,幼稚。”   说着便走出院,冠怀生见状,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第一进院,买了两柱香拜了拜,随后便走出道观,准备下山回家。   哪想刚走出观,天就披了一层灰色。天际压得低,乌云滚滚,天气也一瞬间闷热不少。   看来暴雨将至。   雨季将来,凝珑怕山体滑坡提前降临,便催着冠怀生赶紧走。   冠怀生试探问:“那我还背着你走?”   凝珑其实想自己提着裙摆走下山,可她自己走肯定比被冠怀生背着走慢。这雨水不知何时噼里啪啦地落,若走得慢了被困在山里,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当然要背。”   利落爬上他的背,俩人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了一倍还多。   冠怀生脚底像抹了一层油,快得凝珑心口突突跳。台阶布满青苔,稍微脚滑,俩人就会丧命在这深山老林里。   “你慢些……”凝珑盯着看不见太阳的灰天,“时间应该够用。”   冠怀生邪笑一声,“你怕什么?放心吧,我保证你不会被摔下去。再说,就算真摔了,我也会护着你,保证你从头到脚都毫发无损。”   凝珑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说这话作甚?咒自己啊?”又“呸”几声,连连说晦气。   她一扑腾,那胸前肉就往他的背上蹭了蹭。她的细肉碰着他的筋骨,尽管隔了两层衣裳,可那柔软的触感还是令冠怀生眼神一暗。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臀,不轻不重的,是调\\.戏般的警告。   “趴稳,不许乱动。”冠怀生无意间滑动了下喉结,而凝珑恰好把他环紧,指腹划过他的脖颈,感受到了他的忍耐。   她把声音放小,轻轻地怨了句:“不动就不动嘛。”   往常只在床榻里,他被激得发狠时,才会掐紧她的腰,紧紧地伏着她,说趴稳。   要趴稳,是要因他起承转合的力道太狠。不许乱动,是因到最后,她会承受不来,蹬腿伸手,往前面跑。当然结果总会是被他拽来。   凝珑脸颊一红,冠怀生却毫无察觉。   他继续像头犁地的老黄牛一样,尽职尽责地背着她走路。天阴了,山野也似披了件薄纱罩子,树影婆娑,绿意比上山时更暗了些。   或许也是因到了黄昏,日落西山,山里倏地没了光亮,顿时显得很阴森。   氛围越是压抑,山里便越是异常寂静。   刚下了百个台阶,就已静得只剩下俩人的呼吸声。   这时天雷一轰,“轰隆——”   一道紫红的雷电飞快划过天际。   凝珑心里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倾盆大雨便哗哗落下。   眨眼间,她与冠怀生的衣裳就湿了大半。   凝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眼睫沾着雨水,艰难地看他。   他的身影被雨水刮得格外清晰,绿野被暴雨淋得褪了色,再好看的美景到如今都抵不过他的半分生机。   凝珑伸手挡着眼前,冠怀生则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这一看,果真大失所望。四周只有数不清的树,树栽在斜坡上,因地势倾斜,所有雨水顺着坡往山下倒灌,再继续下山会很危险。   电闪雷鸣,不能往树下躲。眼下只剩一个对付方法,他拉紧凝珑,生怕二人会被暴雨刮散。   “跟紧我,先到道观里住一夜避避雨。”   凝珑点了点头。眼下没有其他对付方法,只能再重新折去了。   暴雨如瀑,他们的身影浸泡在雨瀑里,愈加单薄萧条。凝珑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像幼鸟一样偎在冠怀生身旁。   山顶积攒的水聚成巨流,顺着台阶往下灌,所以他们是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了大半晌,回头一看,原来不过走了二十道台阶。   这时候不爱运动的坏处就显露出来了。   凝珑的手渐渐从他的指节里窜了出去,然而在刚窜出的那一刻,冠怀生又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他决定不能再手拉手地往山上走了,这样不稳妥。   冠怀生停下脚,侧身回望凝珑。   她被雨水打得懵懵的,半眯着眼,朝他歪了歪头,用她的一脸疑惑告诉他:怎么不走了?   真是奇怪啊,她这么娇气,平常手被划出一条极浅的口子都要皱起眉头叫痛,再把受痛积攒的怨气撒到他身上。   如今她鬓发稍乱,衣裳全湿,裙摆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水珠,若是在平时,这时定会觉得她自己丢了面,又要埋怨他做事不利索了。   可现在,她很信任他,把她的命系在他手里。   半句抱怨都无。   “上来,我背你。”他说道。   凝珑没听清,只顾着抹去脸上的雨水,“你说什么?”   她没听见冠怀生的回话,下刻松开了手。   “你……”凝珑心里一慌。   待她竭力睁开眼看去,只见冠怀生把衣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他练出来的宽肩窄腰螳螂腿堪称极品,如今衣裳服帖地贴着皮肉,长腿“唰”一下亘在了她眼前。   他再次伸出手,“上来。”   她忽然觉得在这一身欲之外,还能看到他能给她的安全感。   暴雨、青苔台阶、雨水倒灌……   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背人上山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可她竟愿意信任他。   只要靠在他的背上,被他背着走,仿佛就能寻到无限希望。   凝珑从不知道他的背是那么热,好像能把她的湿衣裳都烫熟。   她把手甩了甩,又嫌甩不干净,干脆把手往他衣裳上蹭了蹭。虽然到处都是湿的,但往这里一蹭,再往那里一蹭,不多会儿手心就干了不少。   冠怀生以为她玩性大发,嘱咐道:“环紧我,万一再掉下去……”   凝珑非但没听,反而继续重复着甩手再蹭衣裳的动作。   冠怀生假意把手一松,“欸,欸,要掉下去啦!”   凝珑惊呼一声,赶紧贴紧他。确认手心干了后,她把两双手贴在他的耳朵上,贴心地护着。   又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山里虫多,我给你护着耳朵,省得虫子混着雨水污了你的耳。”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她怕他死,他要是死了,谁把她背到道观里去?所以还是要慰问一下这个勤恳背她的老黄牛,他可不能有好歹。   凝珑的话变作一根漂亮的羽毛,在他的耳廓里来回挠。痒痒的,轻飘飘的,明明转瞬即逝,却叫他尾椎酥麻,腿脚差点软了下去。   他还当她在肆意玩闹,没想到她费心把手心弄干,只是想盖住他的耳朵。   冠怀生走得更稳。每一步都像早已扎在台阶里一般,稳稳当当,从不出错。   走了百道台阶,抬眼一看,道观近在眼前。   老道长放心不下,怕两位客人遭遇不测,便派了小道童下山递伞。   不过还不待道童下山,冠怀生就已背着凝珑重新走到道观前面。   老道长亲自来接,“我为世子夫人在前院安排了一间客房,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二位就先在客房稍作歇息吧。”   凝珑跟着女道长前去沐浴洗漱,再折回屋时,正好看见冠怀生在铺床。   这时他也盥洗好了,换了身宽松的道服,别有一番俊俏。   道观不比王府,客房里只有一张铺着几张木板的床榻、一床被褥、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一套茶具。虽简陋,但稍作歇息已经够用了。   凝珑关紧窗户,把风雨声隔绝在外。   明明是在大夏天,可她忽然有些冷。待冠怀生铺好床铺,她立马钻到被褥里。   这被褥里面是几层薄棉花,还没有冠怀生身上暖和。   她有些想念冠怀生起伏有力的胸膛,可这时他正在熬姜汤,她说不出想枕他胸膛的话,只能忍受着寒冷,耐心地等。   冠怀生怕她发烧,赶紧喂了她一碗姜汤。   时候不早了,俩人这一天都在上山下山,疲惫不堪。冠怀生吹灭蜡,躺在她身侧。   往常他睡得比她晚,可今日或许是太累,刚躺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睡意刚来,就被搅醒。   “喂,醒醒。”凝珑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冠怀生翻过身,迷迷糊糊的,搂紧她的腰说了声“睡吧”。   凝珑幽怨地盯着他,脑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很自傲,宁肯冷死也不愿意开口说出要求。   一个小人处事灵活,都快冷死了,说一句话又不会掉块肉。   她很冷,如果得不到火一般的炽热,可能就要生病。   生病多麻烦啊,她断然不想生病。   豆大的雨珠不断拍打着窗棂,外面雷电一道一道地劈下,风声,雨声,雷电声,完全把小屋里的动静吞噬殆尽。   这是个肆意妄为的好时机,一切蠢蠢欲动都不会被外面听见。   凝珑慢慢把身贴近他,伸出手指,一下,再一下地戳着他的胳膊。   冠怀生有些烦。   他睡得正好,忽然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时不时戳他。   他不耐地皱起眉头,正想开口训斥一句,不曾想在开口之前,听见凝珑说了一句:   “你抱抱我。”   冠怀生登时睁开眼。   凝珑吓了一跳,“你……你怎么突然醒了?”   黑夜里,他这双暗藏着深欲浓意的眼格外明亮。像一头蛰伏已久的猎豹,假寐片刻,待猎物上钩,倏地睁开漂亮的豹眼,慢悠悠地打量着逃不了的猎物。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趴稳,不要动。”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求营养液~ 第66章 饥饿   ◎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危险。◎   这一夜, 凝珑把脸埋在软枕里,每每想抬头翻过身,又总被冠怀生摁着脑袋压了回去。   客房里的软枕芯里放着决明子与柏树籽,外面披一片粗糙的麻布, 又硬又硌。   凝珑侧过脸, 半张脸被软枕擦得浮起一层怪异的红。她确实得到了渴望的温暖, 冠怀生的胸膛仿佛能把她体内的寒气都驱赶走。   后半夜雨势仍不见小,凝珑瞥了眼窗外, 唯恐山体滑坡会在今夜发生。   正愣神,忽觉天地旋转,原来冠怀生带她转移了阵地, 从简陋的床榻挪到更简陋的长毯。   她娇气地呵斥他的举动:“长毯上的羊毛又干又尖, 你想扎死我呀?”   冠怀生不恼, 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软垫, 把她裹起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他堵住了嘴。   老道长贴心, 往客房里送了个小火炉。眼下炭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跟俩人起承转合造出来的声音配合得很得当。   湿漉漉的衣裳洗了一遍,平铺在架子上, 在火炉旁围成一个圆圈。衣裳下面又搁着几个接沥水的圆盆,啪嗒啪嗒的沥水声显然要比暴雨声小, 几乎叫人听不见。   道观里, 姑子与道长都已睡熟。唯有这间小屋动静不停,直至天将明, 动静才遍寻不见。   爬几遍山坡, 腿肚本已酸痛不堪。如今酸上加酸, 凝珑的腿是被冠怀生小心从他腰上卸下来的。   这时哪还觉得冷,只觉自己被淹在水里很久,身体各处都充了气,这里肿那里也肿。   她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任凭冠怀生收拾现场。   次日天难得放晴,俩人辞了观里一众人,迅速下山。凝珑两脚站都站不稳,便没理由再拒绝冠怀生说要背她走的话。   回了院,治山来报小周山附近的山势变化。   “每座山里的泉眼都出现了异常,地脉断裂,想是即将滑坡。”   冠怀生问:“百姓都完全安顿好了吗?还有泄洪相关事宜,定不能出半点差错。”   治山说是,“只待世子一声令下。”   老道长说,做事不宜迟,越往后拖,失败的几率就越大。冠怀生淡声道:“那就定在明日。明日带兵进攻小周山,届时与衙门、地方将领打好配合。”   他的声音短促坚定,给了众将士无限希望。   衙门里有个擅长观测天象的推官,先前得过程拟指点,所以这次很乐意助冠怀生一臂之力。   推官算好天象,明日出兵,天会再下一场暴雨,届时必定山崩地裂,冠怀生所设的计自然会成。   做戏要做全套,所以这次征战冠怀生要把凝珑也带去。打仗带家眷是件反常事,但冠怀生总有手段放出假消息混淆视听。   凝理听到的假消息是冠怀生志在必得,想一把打赢,之后带着家眷直奔京城,省去中途折返的时间,好能避开将来的雨季。   苏辉问怎么办。   “怎么办?逃啊。”凝理摩挲着獠牙面具,“福州不保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按原计划行事即可,你我假死金蝉脱壳,替死鬼拖住冠怀生,给我们延长走密道逃亡的时间。”   大战在即,苏辉难得起了点警惕心:“对面会不会设诈诓我们?那位世子爷明知小周山一带会有滑坡事故,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他这么有自信,甚至携带家眷,那会不会勘破金蝉脱壳这一计?”   凝理自认为很了解对面的“妹夫”,无所谓地摆摆手:“大妹妹自负,跟程家过久了,把世子也带得自负,不愧是一家人。放心吧,就算他识破又如何?一旦入了虫瘴山,我们即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辉被堵了口,不便再劝什么。他相信凝理,他的好兄弟都敢冒险,他有什么不敢?   翌日果然天降暴雨,凝珑与云秀始终与前线将士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这距离近到能清楚听见厮杀声,可却远到不至于被刀光剑影所伤。   俩人待在一方马车里,旁边有武力高强的将士看守,所处并不起眼。   起初苏辉还觉得自己带兵能与对面打几个回合,结果却是连连败退,几乎快被逐出福州境内。   他没想到在福州这个巫教派的老巢里,竟出了不少叛徒。   雨与土不断搅合,战场变成一块巨大的难以拔脚的泥地。苏辉艰难抹了把脸,心里想着要趁乱撤回密道,明面上仍大声吆喝:“杀!杀!杀——”   冠怀生骑着汗血马一路飞驰,盔甲淋了雨变得无比沉重,挥剑更显艰难。可他所到之地仍所向披靡,一把长剑染尽鲜血,却都不是他的血。   凝珑紧紧贴着车背,仿佛可以想象到冠怀生当战时将军的那般英勇模样。   她心里有些动容,此刻希望他能常胜。   冠怀生对苏辉怀恨,一想到有无数幼女都遭苏辉摧残,他眼里的阴狠果决就不曾消失。   “追杀余孽,不留一人!”冠怀生喊道。   旁的小喽啰交给治山等人追杀,冠怀生始终盯紧苏辉,他的目标只有这一个。   风云变化,雷轰电闪,不过交战一个时辰,巫教派便大势已去。   作为教首,凝理始终躲在大后方,指挥手下几个将领布阵拦敌。但或许是他心知此战必败,或许是对面太过凶猛,他精心布下的阵一个又一个地被击破,几个亲信也都被砍掉了脑袋。   凝理带着剩下的亲信直奔逃亡密道。   密道埋在山里的一处树荫隐蔽地,拨开多重荆棘后,一个黑漆漆的洞穴跃了出来。   按原计划,要等苏辉布好替死鬼再骑马奔来,他们才能从密道里离开。   苏辉凿了这条长而深的密道,只有他才知道密道走势。   可凝理没有等。   暴雨把这天地搅得黑白颠倒,天与云与山都是灰蒙蒙的,披了一层萧肃的死气。   他把獠牙面具狠狠摁在脸上,而后开口吩咐道:“不等他,把密道封住,封成死穴。”   他的声音被面具后的变声机关传得诡异又癫狂。亲信这时方知,原来凝理早已抛弃苏辉这道棋子,他们不敢违抗,进了密道点了炸药,把洞前的山体炸落。   “砰——”   只听一声巨响传开,黑雾迅速蔓延,又被暴雨降解成一片片黑沫子,随着雨水到处飘。   与此同时,“凝理”与其他几位“亲信”的尸体被炸飞,亘在了治山等人面前。   治山肃声说:“收拾残局。”   那头苏辉被冠怀生死咬不放,俩人骑马一路向北跑,直到遇一断崖,苏辉才急忙勒马。   勒紧缰绳时,那声巨响正好传到他耳里。苏辉抬眼,朝密道所在的方向看定,心里一慌。再转眸看向志在必得的冠怀生,此刻他才反应过来。   “他|奶奶的,被这狗孙骗了!”   马蹄被剑气啸得直往后躲,崖边石子不断滚落,再往后退几步,连人带马都会摔得尸骨无存。   苏辉恶狠狠道:“狗|日的,你们俩合伙骗我是吧!”   冠怀生拉弓搭箭,与此同时,大批将士堆在他身后,千百根抹剧毒的箭矢一齐抵向苏辉。   苏辉焦急地嚷嚷,做最后的挣扎。   “你敢杀我吗?你体内的毒都是老子种的,老子死了,你也别想独活!”   闻言,将士们大声嘲笑。   治山挑衅道:“别惦记你那毒了!早几百年就解完了!”   苏辉:“不……这不可能……都是最毒的苗毒,你怎么可能……”   冠怀生扯了扯嘴角,递去一个嘲讽的笑:“制毒运毒的李小乙,是陛下的御前侍卫。”   原来敌人来自内部!   苏辉眼里顿失光芒,想他一世威名,如今竟折在了黄毛小儿手里,死得何其冤屈。   山里又传来几阵轰隆声,这次不再是炸药所致,而是山体即将滑坡的前兆。   事不宜迟。   冠怀生把弓箭拉满,“不是合伙骗,是各自怀有心计,心照不宣地骗了你。”   “嗖——”   一箭发,万箭发。   马眼被戳瞎,马腿一软,带着苏辉直落悬崖。   “砰——”   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崖底提前铺满刚刺,苏辉瞪大双眼,被刺成了个刺猬。   他被万根刺扎得不得动弹,但冠怀生心里扎的一根刺终于拔了下来。   凝理不会走远,还有一出戏要演。   冠怀生迅速交代治山几句,随后众位将士与云秀都默契撤离。   南边的山要滑坡了,冠怀生策马狂奔,寻到凝珑的身影后,只来得及大喊一句:“跑!”   下一瞬,天像塌了个窟窿,地像顶出个岩障,暴雨混着山里的泉水倒灌,山体轰隆崩塌,无数石块顺坡滚落。   “轰——”   “轰——”   这阵仗差点把密道给砸塌,凝理忽然“嘘”了一声,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须臾,当即吩咐道:“就地驻扎,暂留几日。”   副教首开口阻拦说不行,“再不走,就坐不上去闵州的船了!雨季发洪,商船不行,到时我们要怎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凝理:“船会有的。”   他补充道:“等,等几日,等我抓来一个人。”   那人自然指的是凝珑。   当然,凝理也留给旁人别的选择:“谁去谁留,各自随意。”   大家面面相觑,良久,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好”。   他们体内都被凝理下了操控蛊,凝理说得好听,若他们真敢独自乘船,估计脚还没离地,人就已经没了命。   山体滑坡,无一百姓伤亡,但冠怀生与凝珑却被困在山里不知所踪。外面,治山将士与衙门一帮人不分昼夜地找,却迟迟没有找到。   夜里雨水渐小,直到次日,暴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小周山原本一片青绿,如今部分山体滑坡,洪水朝下流泄去,整个山脉只剩下黑灰二色。   令人看不到一点希望。   想是被阵势压晕了,凝珑窝在一处狭窄的洞穴晕了一夜。脚边是一洼水,她活动着筋骨,确认身上只有擦伤后,把身挪了挪,往水洼那处照了照。   衣衫残破,鬓发沾泥,脸庞发黑,看起来像个叫花子。   凝珑想撕下一片衣襟擦一擦脸,可尽管她的衣裳飘着泥巴,她仍不愿撕自己的衣裳。   她就不该穿一身好衣裳来!这衣裳贵得很呢,如今陪冠怀生演戏,可是下了血本!   再一瞥眼,见有块蟹青的布料压在一块石头下。凝珑头脑尚还发懵,来不及想这布料是谁身上的,直接爽快一撕。   “刺啦——”   布片子稳稳落在她手里,她赶紧蘸了几滴雨水,把脸和手擦干净。   冠怀生忽然觉得胸前有些凉。有股风穿破他的衣裳,直往他胸膛飘。   他翻了翻身,却发现翻不动。有块大石头压着他半面衣裳,大石头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   徒手自然推不动,冠怀生艰难握起手边的长剑,抵在沉石一侧,借力慢慢移动。   他渐渐清醒了,垂眸一看——   好啊,这滑坡把他胸前的一片衣襟都揪走了!原本能遮住胸肌的蟹青里衣,现在被揪得破破烂烂。他胸前直接空出一道长条,好巧不巧,没了布料,他的胸肌直接袒露在风里。   这滑坡未免有些不厚道,令他很难堪。   “轰——”   这块沉石终于滚到一旁,吓得凝珑手一松,那片来源未知的蟹青布料直接落到了水里。   “啊!啊!啊!”   这是她看清身侧男人后的反应。   “啊?啊——”   这是他看清那片布料去向后的反应。   俩人大眼瞪小眼,她的惊呼声高,他的惊呼声低,交织在一起,一同震飞了歇在枝头上的麻雀。   冠怀生瞠目结舌:“你倒真是从不亏待自己。都这时候了,要擦脸还得撕别人的衣裳。”   凝珑自知理亏,可嘴上仍继续埋怨:“呸,谁稀罕你的布料!贴在你身前的衣裳,我拿来擦脸擦手,我还觉得埋汰呢!”   说话时,眼睛总不由自主地往他胸前瞟。   他那身银盔甲不知所踪,被砸得只剩下一身贴身里衣与长裤。脸上沾了些土有些黑,最白的却是那抢眼的胸肌,配上他震惊的神情,格外滑稽,又带着一股原始的魅力。   形象很糙,可在凝珑心里,仿佛冠怀生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那个小哑巴,穿着粗布麻衣,干粗活时脸上抹得像花猫。汗珠流淌进每寸肌肉里,以为他心也糙,却不知只要她瞥去一眼,他立即会听话臣服。   冠怀生想事已至此,干脆把里衣脱了,把肌肉虬结的上身爽利地展示给她看。   凝珑回过神,又骂他不要脸。   “我看你还是冷得不够彻底,”她嘟囔道,“就该把你的衣裳都撕了,让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冠怀生利落地把脸抹干净,迈步朝她走来。   那件破烂的蟹青里衣搭在他的臂弯,他狡猾地拍了拍里衣上的灰尘。   那力道,仿佛是在拍她的臀。   凝珑忽觉自己好像唤醒了一头野兽,瑟缩地往洞穴里躲,“你……你为甚这样看着我。”   那是一道极具侵略性的眼神。   她把他当狼犬来调.\\养,以为她还待在闺阁里,能用她那一套降服他。   可她忘了,如今二人身处山野。   山野本就是狼犬的地盘,吞噬、掠夺、撕咬,她喜欢那套野性,可没有想过,一旦把兽的野性唤起,她便无法脱身。   冠怀生走得慢条斯理,仿佛是一条优雅的野豹。   洞前雨水聚成一团,嘀嗒、嘀嗒地低落。   又一滴雨水滑落,他摁住她的裙摆,只要他弯下指节,她的裙摆便会被撕得粉碎。   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危险,在这么孤立无援的时候。   冠怀生攥紧她的裙摆,“你饿不饿?”   他是在宣告,他饿了。 第67章 突变   ◎糟了!◎   落在她眼里, 只看到他挑逗着她的裙摆。她的裙摆本不算干净,可在他手里却化作一股芦苇荡里悄悄袭来的风,看不见,摸不着, 偏偏顺着小腿肚往里窜。   她问:“你想做什么?”   总不能都到这等紧要关头了, 他还想做那种事吧?   冠怀生没回话, 把头低着,继续摩挲她的裙摆。她也不再说话, 垂下打量着眸子,细细盯他。   冠怀生把腿弯起,硬茬的头发时不时往她的身上扎一下。她看到他的脖侧亘着一条蓝血管, 弯弯绕绕, 若隐若现。   不免想起他曾试过用蓝丝带蒙住她的眼, 但这蓝色看得总不比红色带劲, 所以后来都换成了红色。   再回过神,就见冠怀生已经把她脚踝处的擦伤包扎好了。   “你要是饿的话, 我就去猎只野兔或抓条鲫鱼,再摘些野果,吃顿烤肉饭。”他接着刚才未说尽的话继续说道。   凝珑心虚地抹了把脸,“你要包扎不会直接说啊?又是脱衣服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冠怀生把她的裙摆放下, “那衣裳漏风,漏的地方还是不该漏的, 多不雅观。反正正值夏日, 不穿衣裳也不冷,干脆就脱了。至于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可没想到那事上, 定是你想歪了。”   凝珑无理自辩, 只是不理他。   山洪尚未过去, 待在原地是最安全的。这危险时候别说是野兔或是鲫鱼,就是连个爬虫或虾米都难找。   但这一出毕竟是个计,冠怀生既然要说去做饭,就自有他的手段把食材取来。   凝珑捡了些柴火,简单把山洞收拾一番。   往凹石上垫一块野草垫,算作床榻。再削几根木棍支在火堆旁,当烧烤架子。最后在四周找了找,把凌乱的铠甲与破布烂衣捡来,当作吃住用具与被褥。   做完许多零碎事后,凝珑满意地打量这个“温馨”山洞。面上不由透露几分得意,心想自己好歹还是有几分能力的吧!   这时她尚沉浸在自满里,不曾察觉到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   山体滑坡,一整座山的地势都变了几变。沿着乌桕树林往南走,走到尽头会看到一条河。   治山站在河边等待冠怀生的到来。听见脚步声逼近,治山转过身,虽不知冠怀生为甚光着上身,却仍一脸沉重:“岑夫人死了。”   冠怀生手指一松,一捆鲫鱼掉在地上。   治山把腰躬得更深:“凝理提前安排一辆马车送岑夫人与凝玥出境乘船离去,但行至半路,岑夫人硬是要独自下车去山里取些衣物,人没拦住。刚来到山里,洪水就顺坡而下,把她冲走,最后淹死了。”   冠怀生把鲫鱼捡起,拿帕子擦了擦沾在鱼身上的泥土。   他的指节紧紧扣着捆鱼绳,指节攒得“咯咯”作响,吓得鱼都不敢再胡乱甩尾蹦跳。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尸身呢?”   “找到时,尸身已经泡发肿胀,身体各处都胀了气,鼓鼓的。属下不敢耽误,连夜将夫人下葬,就葬在凝检旁边。”   捆鱼绳把他的指腹勒出一条深深的印,很快那印里就冒出点点血珠,顺着绳节,滴在了鱼尾上。   冠怀生把鱼往水里涮了涮。水面漾起一层血花,很快就被冲走,消失不见。   有些人命亦如这血花,来去匆匆,出乎意料。   “做得很好。”   这夸奖的话非但没让治山放松,反倒令他心里更紧张。   不怕人发疯,就怕死一般得冷静。   治山犹豫问道:“那这个消息……”   “先瞒着。”冠怀生沉声说,“等凝理回了虫瘴山,等时机正好,再把这消息散布到他那里。不过想瞒也瞒不住,那是他的娘,娘遇害,当儿子的一日两日不曾发现,但等他处理好这里的事,到时定会察觉。”   说罢接来治山递来的两件干净衣裳。一件捎给凝珑,他把另一件衣袍穿在了身上。之后转身欲走,刚抬起脚,忽而想起还有几件事没交代。   “虫瘴山里不仅有毒瘴气,还有他们研制出来的各种病毒瘟疫。这些毒对他们无效,但对我们确实一杀一个准。你往京里寄去一封快信,让陛下知晓现状。再与几个待在虫瘴山里的卧底取得联系,让他们在我方攻山前,务必把各种解毒药方送过来。”   治山说是,借此又说起私事:“京城来信,王爷自开了春就一直卧病在榻,病情始终不见好。御医和大夫都说,怕是寿限将至,让世子提早做好准备。”   所谓准备,是心里要清楚家里老人将走,也是要做好备棺椁、行白事的准备。   冠怀生幼时把娘送走,又刚把苏嬷嬷送去不久,再把凝家两位长辈送走,如今该准备送自家的长辈了。   他说知道了。到底于心不忍,让治山给嗣王府寄一封信,嘱咐嗣王把身体照顾好,旁的事不必操心。   *   冠怀生回程的脚步迈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充满着不想面对凝珑的刻意。   有些人心肠不算顶顶的好,但也不算是十成十的坏人。人就复杂在这里,看那凝检与岑氏虽然心里刻薄自私,但却把凝珑精心照料了十几年。这对夫妻还达不到君子论迹不论心的程度,但一个上了贼船手染鲜血,一个死得莫名其妙,令人叹息。   他是丧气满满,可手里提来的食材也是满满。   两尾肥美的鲫鱼,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还有一兜酸甜开胃的山楂果,以及一件干净衣裙。   凝珑弯起笑眼,脚步轻快地去提这些食材,又拿来衣裙比了比,准备吃完饭再换上。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她瞥了眼山洞外黑漆漆的天,顿觉恐怖。可又一想在这偌大的山野里,好歹有冠怀生陪着她,也就不害怕了。   饿了一天,肚子肉往里凹着,俩人皆是饥肠辘辘。   凝珑把野兔与鲫鱼都挂上烧烤架,坐在火堆旁,时不时把肉翻翻面,省得再烤焦。   冠怀生有意隐瞒他的丧气,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颓废不少。   凝珑只当他是打猎累得不轻,调侃道:“你先前不是说,你体力很好,在战场连杀数百敌人都不觉累吗?怎么现在恹恹的,难道先前都是在诓我,其实你是在吹牛?”   她兴致很好,撞了撞冠怀生的胳膊。   冠怀生被撞回几分心神,他对凝珑的问话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先前不也说,有些必须要说的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要不要说?”   凝珑伸手指着放在草垫上的一封信:“喏,想说的都已经写在了信里。待会儿吃过饭,你自己拆开去瞧。”   她解释道:“这事不劳你提醒,我心里记得清楚。进山前,我提前要了笔墨。你打仗时,我就把纸摁在云秀的背上,潦草写了几句话。之后将信封塞在里衣里面,时刻捂着,也时刻记着。信上字迹歪扭,你看了可不能笑话。”   她很期待冠怀生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她确信,那信上一定写了他想听的话。   她没对几个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冠怀生走运,恰好是例外之一。   凝珑把冠怀生的一些反常当作他太累,并没有多问。简单说过话,她便专心致志地给肉翻面。   很快,白肉上腥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美味的焦香。凝珑摘下两条鱼,冠怀生一条,她一条,俩人各吃各的,不够吃也别想多吃,够吃也不必惹出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这等不必要的暧昧。   她把两腮嘟起,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   侧眼瞥冠怀生,他傻傻地捧着鱼愣神。   “你怎么不吃?”她疑惑问,“我尝过了,很好吃。”   冠怀生无心满足食欲,“你先吃吧,吃完我有事跟你说。”   听他这么忧心忡忡地一说,凝珑反倒再也吃不下去。她把烤鱼撂在蒲叶里,“什么要紧事?你先说。”   冠怀生也把烤鱼放下,清了清思绪,落寞说:“岑夫人死了,被洪水冲走的。她原本坐上了去渡口的马车,中途坚持折回。当时山里已经清了场,她来得不凑巧,遇上了山洪。”   “啪哒——”   凝珑硬挺挺地站起,那条被包裹很好的烤鱼被她的衣袖拂落掉地。   烤鱼滚了几滚,滚到了火堆里。那美味的焦香鱼肉立马散发出怪异的腐烂气,令人作呕。   凝珑也的确想呕。她心里埋着一股憋屈的火,顺着喉管“嗖”一声地涌上来。   话还没说一句,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冠怀生匆忙站起,想安慰她。他身侧那条烤鱼也滚到了火堆里。   野兔肉也烤焦了,白肉变黑,散发着阵阵恶臭。   温馨的山洞,只在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个臭囊,包裹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人。   要指责吗?指责他没有提前把岑氏与凝玥接回来。   要痛哭吗?就像当初哭凝检撞剑而死那样。   ……   冠怀生只看到凝珑弯下了她的腰,背对他,走到火苗照不到的地方。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整个人像被一把捶狠狠捶打一般。须臾,压抑的哭声弯弯绕绕地传到他耳里。   她已经经历过亲人的死亡,那次哭得狼狈,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嚎啕大哭。   然而冠怀生宁愿她放声哭,她压抑的哭声似一把细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心。   “我……我出去散散心……”   片刻后,她把腰杆慢慢挺直,抹干泪眼,快步走出洞。   出洞的那一瞬,她的确对冠怀生有些失望。   也对自己有些失望。   她以为冠怀生能完美处理好与她相关的一切事,但却忘了,他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知道岑氏也不是个好人,但此刻也想去无人注视的地方,好好哭一哭。   冠怀生怕她独自出去不安全,走几步想追,可又想给她留够发泄情绪的时间。   夜深了,她走不远,应该不会有坏事发生。   他在山洞里待得心乱如麻,拆开信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此去虫瘴山,唯恐有去无回。若回不去,我也算是个英雄。倘能回去,我决定要和你认真……”   “认真”后面还跟着一串字,但书信泡了水,这串字已经看不清了。   但他知道,她是说,要认真地去对待他,认真地去爱他。   “糟了。”   他赶忙冲出山洞寻她。   *   凝珑一面抹泪一面摸黑走路,不觉间走到了个偏僻地方。   她再抬头一看,四周静悄悄的,这地方她不认识。   “糟了。”   说完话就转脚往回走。   可刚转过半边身,猛地被一道黑影擒住脖颈。   “啊!”   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刻,嘴里就被塞了布团。   一阵幽香诡异袭来,不过一瞬间,凝珑就软身昏迷得死沉。   与此同时,冠怀生的呼喊声贯彻山野。   密道人走道空,唯有他喊的一声声“凝珑”,久久未散。 第68章 被掳   ◎异床同梦。◎   船支摇摇晃晃,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裹紧,再把网抛在水里,咕嘟咕嘟煮上旬日, 之后就到了该去的地方——虫瘴山。   凝珑这一路乘得迷迷糊糊, 路上凝理体贴细心地照顾她, 说:“大妹妹晕倒了,我带大妹妹去我的地盘休养休养。”   凝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你的地盘?”   凝理神秘莫测地睨她一眼:“是啊,我的地盘,落地后, 大妹妹就会知道一切事情。”   他试探地问凝珑:“大妹妹还记不记得晕倒前的事情?”   凝珑掩下藏有心机的眼, “世子带兵去攻打什么巫教派, 非得要把我带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没对我关心一句。后来山体滑坡,山洪不绝, 我俩被埋在下面,我身上擦伤几处,他摔断了半条腿。我俩吵了一架,我出去散心, 结果郁闷过度直接昏倒过去。幸好大哥把我救了,还把我带到你这安全地盘, 真是谢谢你。”   凝理恻隐之心大动, 没多想就信了她这套说辞。   实在是她这副柔弱模样太可怜。乌黑的发,瓷白的肌肤, 妖媚的眼, 饱满的唇与身姿。   她慢慢抬起鸦羽般的密睫, 挑起眉梢,仿佛在深情地望他。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她的天,他要跟她贴心窝子。   也要逼她无路可退。   她以为他比冠怀生更值得信赖,殊不知,他就是能与冠怀生匹敌的巫教教首。   落地后,凝理特意换上教袍,他没戴獠牙面具,反正整座山头都是他的亲信。   他朝凝珑伸出手,温文尔雅地笑道:“大妹妹,你来。”   凝珑脸色突变,眼露惊恐:“大哥……你……你竟是教首。”   她泪如雨下,却又哭得极其美丽。   看聪明女人犯糊涂,不失为一桩乐事。   凝理笑出声,整个人阴冷狡猾的气质尽数显现。   他拽来凝珑,“大妹妹,别哭啊。擦干眼泪看看我给你打下的江山。”   凝珑放眼望去,只见浓厚的瘴气里隐约露着数个人头。他们目光湿冷地盯着她,仿佛是一条条蛇滚成大团,伸着长舌头要把她咬死。   “放我走,放我走……”凝珑不断挣扎,看起来害怕极了。   凝理阴森一笑,“来者是客嘛,大妹妹暂且住一段时间。”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就暂且住个百八十天吧。”   凝珑听了更是害怕,泪珠断了线般地往下淌。凝理毫不在意,端来一盏药汤,扣着她的下巴灌了大半。   凝珑捂着胸口咳嗽,美人蹙眉啜泪,即便哭起来也是一道美景。   “大妹妹多喝些,这是防瘴气的。你初到这里,身子定不舒服,日日软瘫无力。也好,每日让婢子灌你几盅药汤,给你续命。”   如此便被坑蒙拐骗到了山沟沟里。   凝理表面一副自信模样,实则他心里比谁都慌。跑到虫瘴山是最后一道自卫手段,倘若那冠怀生真有本事能冲破山,他也自有无数陷阱阵法拿出去对付。怕就怕冠怀生所向披靡,能把巫教逼得节节败退。   因此凝理把凝珑关在一个院里后,并没把心思花在她身上,而是整日跟着几位有勇有谋的亲信一起商讨计划。   这也给了凝珑往外递信的机会。   冠怀生的确总有办法。原本她被关在一个小院里,院里常来往的只有两个婢子一个小厮。院外亘着一座小山坡,山里有野兽猛虎,外人没法进院。偏山里的卧底得了冠怀生的信,把两个婢子与一个小厮都替换成了自家人,还换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婢子春蓝说:“别看这虫瘴山人多势众,其实人心不齐,彼此间都不熟识。所以顶替就再好说不过了。教首的亲信,十个里面有五个都是咱们的人,山里的教徒,百个里面也有一半都是侍卫假扮。看似是一座攻不破的山,实际只要世子点个头,次日这山不攻就破了。”   凝珑心叹冠怀生手段高深,“这么多卧底安插进来,难道就从没被发现过?”   春蓝感慨道:“夫人还当攻打巫教派是一时兴起吗?十多年前,在巫教派刚冒出个苗头的时候,彼时还是荣王的陛下,与还是国公的王爷就已布下了这场大戏。十几年过去了,这场大戏终于要收尾落幕。咱们在外表现的是临时起兵镇压的样子,实则巫教要做什么,咱们心里都门门清。夫人且想,这能不赢?”   你玩阴的,制毒放毒,人家比你玩得更阴,提前预判了你的预判。   所以说程家能稳固地位,靠的不仅是家族荫业,更离不开每代程家人的敏捷预判与精准出击。   凝珑知道冠怀生一向有手段。他在她面前跪多了,难免令她忘了,他从不是善茬,而是一头危险的凶兽。   一晃眼,小半月已过。亲人离世的悲痛被风雨兼程的疲累代替,凝珑问春蓝:“你知道岑氏都做过什么坏事吗?”   她不能在春蓝面前给岑氏一个尊称,毕竟在她们眼里,岑氏也是个坏人。   闻言,春蓝眼神一暗:“经手多桩仙人跳,把人家家里的女孩卖个一帮恶心老男人,换来大笔金银给自家女儿做嫁妆。被洪水冲死都算她寿终正寝了……”   凝珑又犯起恶心,把药碗往桌上一掷。   人心隔肚皮啊,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哪知道做事那般疯魔……   凝珑重情重义,但心里也有良知。如今凝家夫妻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恶人恶报,也的确如旁人所说,这都已算是让他们寿终正寝一回。   自此凝珑便不提这件事,耐心等冠怀生攻上山,一面打探山里情况,通风报信。   却说冠怀生收回福州,朝李昇禀了巫教派的败落后,便谋划着何时逼上虫瘴山。   现今闽南一带,除虫瘴山周边几个小县,其他州郡的几场小叛乱皆已被朝廷镇压。   近日巫教那边又研制了一种疫毒,倘若攻上山,他们必定会放毒害人。因此冠怀生迟迟没有动作,可也怕拖延太久,山里会出变故,对凝珑不利。权衡再三,冠怀生派数位大夫研制解毒的药,一面练兵等时机成熟。   *   凝珑没想到会在山里见到凝玥。她以为凝理最起码要保护凝玥,把凝玥送去其他地方,这样就算巫教被灭了,他唯一在世的至亲起码还能苟延残喘几年。   如今看来凝理谁都不在乎,亲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有价值就继续用,没价值就随意扔弃。   凝玥消瘦憔悴,比她这个囚犯更像囚犯。   她看见凝珑也很意外,“你都知道真相了吧。大哥他就是作恶多端的巫教教首,还有爹娘做的事……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凝珑说是。   随后凝玥避开耳目,带凝珑往自己所住的院里走。   凝玥之前好歹也算是千金大小姐,如今住在一进只有三间屋的破旧院里,一间是卧寝与堂屋,一间是浴屋,一间是茅房。院里没婢子伺候她起居,添火加柴之类的琐碎事都是她自己亲自干。墙砌得歪歪扭扭,漏着风,进了屋更是凄凉,茶具卧具都是最差的那种,衣柜里连件好看衣裳都没有。   凝玥苦笑打趣:“比你那院差远了。兄长很久之前就开始布置你那进院,前院后院游廊,拢共十二间屋,家具都是用陈年梨花木打造。不过你那院跟我这里一样冷清,没有人气。”   “看来你我都是囚犯。”凝珑品了口清淡无味的茶水,这水里仿佛还带着沙,品起来很艮啾。   “都是囚犯,待遇也不同。你还有个盼头,等世子来将你救出。我可没盼头了,我只能赌,赌大哥还有点良心,兵败时,还有心能保我一命。”凝玥将茶水一口饮下,她已经习惯了过清苦的生活,能有水喝饿不死就很感激了。   凝珑试探问:“你怎知他就一定会败?漫山遍野都是你们的人,又是加深瘴气又是研制疫毒,后山还有许多猛兽,难道还没有赢的几率?”   凝玥坦诚回:“你的小动作我都看到了。确实都是“你们”的人,但是你们皇家的人,不是我们巫教的人。你且放心,这些事我不会告诉大哥。”   她心里也盼着这场闹剧赶紧结束,能保命最好,死了也就拉倒。   他们凝家最清白的是凝珑。她爹娘与大哥手里都沾了血,她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凝珑对凝玥还提着提防心,既然已经暴露,事不宜迟,最好三日内攻山。   凝玥却难得聪明一回,也许是心死了,人就会胡作非为。她从袖筒里掏出一张纸,“这上面写着解疫毒的药方,你且派人递出去。你别这么震惊地看着我,我没骗你。想必那头世子也拼凑出个药方,但他的药方少了几株药材,解不全。你把药方递去,那头他会看出我有没有诓骗。”   凝珑听从内心的选择,决定信她一回。反正巫教派大势已去,量他们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隔日趁山里瘴气重,把药方绑在信鸽腿上,偷摸放飞。两个时辰后,冠怀生在闽州边境聚兵,正想出发时,恰好见信鸽飞来。   他赶忙把信拆开,这张药方及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吩咐道:“且暂住一日,待大夫熬好药汤后再出发攻山。”   这夜,他与凝珑异床同梦。   俩人都梦见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在拔步床上,他们俩缠得难舍难分。   罕见的春.\\梦,一梦罢,俩人忽地都想念起彼此的肌肤。   冠怀生醒得很早。一面穿盔甲,一面想凝珑。   这漫长的追妻路走来,他有过失望,有过质疑。有时盯着凝珑的睡颜,他心忽地有些冷。倘若凝珑一辈子都不爱他,他还要巴巴地等她回头吗?质疑后,每每被她的笑颜打消念头。   他很期待打这场仗,这代表着,他终于能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哥死,快完结啦! 第69章 杀她   ◎凝理之死。◎   不过眼下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等大夫按药方熬好药汤, 递给众将士服下后,远处的瘴气终于消了些。此地离虫瘴山还有些距离,要赶在瘴气降到最薄前潜伏到山脚,且在听到山里凝珑传来攻山的信号后才能行动。   山里降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明明是在雨季, 可虫瘴山却连日下着绵绵小雨, 仿佛又回到了今春一般。山里凉快, 天气放晴的时候空气格外清新,这时凝玥总会邀凝珑一起去后山逛一逛。   后山是关押她们这等犯人的地方, 活动范围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说不算大是因后山各地都有凶兽出没,但好歹能走出院散散心。   凝玥眉头始终狠狠皱在一起, “世子会怎么处置我呢?”   凝珑反问:“仗都还没打, 你怎么把战后感想都想出来了?按理说, 你不该支持你兄长打赢吗?他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凝玥心知肚明地睨她一眼, “原先跟着爹娘初上贼船时,我的确畅想过打胜仗后的未来。大哥做皇帝, 我做长公主,一扫被人嫌弃的命运,逆天改命,重新活一次。后来爹走了, 娘也走了,我也再没什么指望。他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对亲爹亲娘尚都如此残忍, 何况是对我这个本与他不亲近的妹妹。惶惶度日,不得安生, 这就是我会一直过下去的日子。”   行至一棵被雨水打得愈发浓翠的桦树下, 俩人就此站定, 不约而同地仰头看树看天。   雨势渐渐变小,毛毛细雨不打伞也罢,于是便收了伞,挨在一处说悄悄话。   倘若在半年前,凝珑绝不会想到与她水火不容的凝玥竟会主动来找她搭话,更没想到俩人都会心平气和,就是存心想吵一架也没之前心高气盛的气焰。   凝玥说:“有时真羡慕你啊,天生好命,什么鲜花都是你的,你也能撑得起来。”   凝珑:“天生好命?不过是左右逢迎、长袖善舞罢了。若真是天生好命,那我合该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双亲健在,阖家安康。而非寄人篱下数年,连婚事都带着算计,做事再三衡量。”   如今她也不打算再瞒,坦白讲道:“都知道我娘刚把我生下就走了,实则在我之前,我还有几个夭折的兄弟姐妹。娘几次滑胎,小月子不知做了多少次。越到最后越是心灰意冷,最后心一冷便走了。爹心疼娘,心疼夭折的孩子,也跟着娘走了。在来凝家寄居前,我被当成玩物一般几经转手,这个亲戚不想插手,那个也不想插手。最后才到了凝家,暂且安定下来。”   凝玥也说我坦白告诉你,“你当爹娘接你来家是善良好心?其实姑母临走前留了封书信,把你托付给爹娘照顾。爹娘哪里是善良人?姑母也早料到,故而送来几万两白银并数千两黄金,把爹娘收买了。那些钱是你家全部家当,这事本是个苦差,加了钱就是肥差,谁不想接?最后爹娘揽了过来……”   凝珑早有预料,今下听了眼里并无震惊。本就是八辈子不见一次面的亲戚,哪有那么多情分在?何况现在就是想怨也怨不了,人早就埋在了坟里,怎的,难道还要挖坟鞭尸?   这事凝珑万万做不出来。   所有爱恨嗔痴此刻都只化作一句:“都过去了。”   凝玥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你心里的山峦都已越过,我可没有。”   这段时间她身上总是笼罩着一股抹不去的悲伤氛围,仿佛把话说完就要去吊死一样。   凝珑也是怕她真敢拿条麻绳吊死,遂问道:“你心里有什么事?跟我说说吧。”   凝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不说自己,反问凝珑:“你知道大哥一直以来都对你有别样心思吗?不是兄妹之情,而是男人想得到女人的那种心思。你都已成婚,应该懂‘那心思’具体指什么。”   凝珑说知道。凝玥再问:“你知道他为甚独独青睐于你吗?”   凝珑说这倒不知道,“红尘男女恩恩爱爱,爱来爱去不过是爱一种感觉,爱一种幻象。我怎知他是怎么爱,如何爱的?”   凝玥抚着树桩,“他一直都以为你们俩是一路人。”   “一路人?”凝珑面露惊诧。   “你是朵贵女里的奇葩玩意儿,你面善心狠,是朵十成十的黑莲花。你别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那些小心思我可都偷偷观察过。当然,我也没告诉任何人。那时我是看不惯你,可也只是占占小便宜,没准备把你往死里搞。他呢,是根汉子里的奇葩野草,面善心狠,跟你一样。都是一路人,不该说两家话,对不对?”   凝珑嫌晦气地把袖一甩,“谁跟他是一路人?是,我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可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都不曾吧。拿我与他比,他不嫌晦气我倒是嫌!”   凝玥说你别急,“然而他并没意识到你俩的区别,还当你是他数年难寻的知己呢。他能把仅有的仁慈让给你,也是因这重原因。谁不想跟自己像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呢?你跟世子定也是有哪点相像才慢慢走到一起吧。”   凝珑认真想了想,她跟冠怀生好像没有哪处相像。   若硬是要凑出个相像处,那也是有的。她喜欢施虐,他喜欢受虐,这癖好显得很变.态,偏偏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旁的红尘男女总要先让灵魂相融才能接受身体相贴,他们俩却是反过来的。先把两具寂寞又热情的身子拿一张名为春蛊的胶带黏在一处,再去说灵魂相融的事。   拿身子磨,情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因此看似是深深爱着,其实对彼此都不甚了解,往往要经历许多事方能慢慢交心。   凝珑没有回话。风里夹杂着瘴气特有的臭味,就是个烂石榴,熏得头疼。   俩人就此分别,凝珑往东走,凝玥往西走,谁也不知道还能再见彼此几次面,还能再平静说几次话。   夜间凝理来寻,凝珑分明已经歇下,可耳尖地听到一阵脚步逼近声后,还是机警地披好衣裳,端着一盏灯走出屋。   “什么事?”她问,“莫不是良心发现,要放我走了?”   凝理着一身墨青长衫,腰间系着禁步,文质彬彬,很有风度。   这时他像极了凝珑印象里的兄长,就该是握笔杆子读书当进士的,而不是去做巫教派教首,做出极其残忍的事情。   凝理只是想来瞧瞧她,他心怀不安,可见到她后,心却变得异常平静。   他提来一壶清酒,“大妹妹既然也没歇息,不如与我同饮几杯?”   凝珑自然警惕地说不,“还想毒晕我,好让你胡作非为?”   凝理自来熟地进院,往院里的石桌旁一坐,在两个酒盏里斟了酒。   “雨季当时,瘴气消散。雨季后,瘴气变浓,直至伸手看不着五指。但打仗可不管你是雨季前还是雨季后。”他道。   凝珑:“什么意思?”   “明日,他便会带兵攻山。”凝理喝完一盏酒,向凝珑示意,“这下可放心了?我当真没在酒里放东西。”   凝珑因想再套些话,便慢慢踱步走去。   甫一走近,清酒淡淡的香味就往鼻腔里窜。   她小口呷酒,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是疫毒又是被灌了毒的疯狼疯虎,你那架势唬人得紧呢,谁看了不说一声胜券在握,巫教必胜?”   “你少腌臜我,”凝理把他这双狐狸眼笑弯,“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月下对酌,郎情妾意。凝理心安了,他没看错,凝珑与他当真是一条路子闯出来的狠人。   有点像夫妻聚在一起说夜话。他又倒了盏酒,一饮而尽。   “其实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说道。   凝珑翻去个白眼,“这话谁信?你信还是我信,还是俩人都不信?”   凝理肩头耸动,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好吧,只有一点点是为了你。”   他似有几分醉,手指把玩着酒塞,眼神有些迷离,“我跟你一样,受够了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讨好人。你是女人,能做的挣扎仿佛只有嫁个金龟婿。可我不一样,男人要想自立,就得争权。争权嘛,争一般的权还不行,要争就争最大的权,才能不再被人欺负。”   “你是为满足私欲,”凝珑道,“我则不同,我最起码还是个不会杀爹砍娘的正常人。”   其实她已经委婉告诉凝理俩人不是一路人,但凝理或是没听懂,或是不想听懂,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老不死的两口,迟早要蹬腿归西天,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影响?再说,我不杀他,必有人去杀。爹娘犯的可是五马分尸的死罪,与其没尊严去死,不如给他个寿终正寝。”   看看,一百步反倒笑五十步,都说是寿终正寝,都说是死得其所。   凝珑替凝家夫妻感到寒心,“你爹娘要是知道他们会养出个这么不孝顺的儿,估计在你生下来时,就会把你扔掉。”   凝理摊了摊手,“无所谓喽,如今活得逍遥自在的还不是我?”   他是当真不在乎爹娘的死活,仿佛就算把人拉出来鞭尸羞辱,他也只会称赞道:“好啊,鞭得好!”   凝理这种人,刚愎自负,目无纲常,容易走极端。   因此为保命,凝珑并不打算惹怒他。   他只管说疯话,她无可奉告。   渐渐的,忽一阵眩晕袭来。   凝理与她一同晕了过去。   酒里放着东西,但凝理晕了会有亲信来救,凝珑晕了则会被五花大绑扔在杂房里,听候发落。   她就在荒草堆积的杂房里蜷缩着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发现嘴里被塞着布条,手腕脚踝都被扣着。   是谁系绳的手法这么烂。她慢慢移动身,心想自己又被凝理阴了一招。屋里没有匕首,没有剪刀,只有散发着臭味,蚊虫遍布其中的一丛丛荒草。   她还没这么狼狈过。就是遭遇山体滑坡,醒来也得先把脸擦干净,把衣裳整理得体。   此刻并不愿直面狼狈,挣扎几次无果后,干脆靠墙一贴,闭眼听外面的动静。   刀光剑影,刀戈相对,尖锐物刺入皮肉,骏马嘶鸣不止,杀声不绝……   外面已经打上了。   冠怀生在山脚等了许久,一直没等到凝珑放信。心下一沉,凝珑定是被凝理控制住了。   恰好这时瘴气稀薄,冠怀生无心再等,直接带大部队冲了上去。   势如破竹,快得眨眼间就把凝理辛苦积攒下来的半壁江山给带走,杀得巫教措不及防。   什么疫毒,早被人破解了。什么放兽归山任意撕咬,关兽的笼都没开。   凝理亲自披挂上阵,带着数位亲信勉强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最后时刻,才知道漫山遍野都是冠怀生安插进来的卧底。   亲信对他忠心耿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可死前都在为凝理拖延时间,好让他能逃去后山,往后山密道里走。   是了,通过后山密道,会走到一个没人知道这是哪里的地方。亲信仍旧抱有幻想,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次败了,没关系,下次再战,总能等来转圜。   凝理狼狈逃向后山,没关系,他还握着最后一张底牌。   过会儿凝珑身上的绳子倒是给解开了,但她脖颈上却架着一把沾血的长剑。   她被凝理挟持着往深山老林里退。手脚血液流动不畅,她面无血色,走得磕磕绊绊,几乎丧失了反抗能力,被凝理搬着走。   眼睛刚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就见冠怀生带着一帮将士迅速追来。   “凝理,大势已去,你有长眼当自刎谢罪,不然……”   话未说尽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因冠怀生看到了凝珑。   她太脆弱了,瘦得像一张薄纸,白得像浆糊出来的墙。头发凌乱,衣裙不整,冠怀生第一次见她这般狼狈。   霎时心里便升起一股滔天怒火。他护在心尖上的人,竟被凝理如此虐待。   他……他是万般心疼啊。   凝珑这么要强的人,性子刚烈,宁折勿屈,如今被当成人质,丧尽尊严。   将士迅速包围凝理,凝理慌忙把剑身再往凝珑脖颈处探了探。剑身锋利,刺出一条极细的口子,往外冒着血珠。   凝理本不想伤她,眼下是当真慌了,动作不受控制,一时没掌握好力度。   凝珑脖侧一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当下的紧急状况。   万把弓箭搭上弦,一齐对准凝理,而凝理身后是个高坡,若不小心跌足滑下坡,起码得摔个半身不遂。   凝理往后退了一步,两步……   已经到了不能再后退的地步。   “你敢来,我就敢杀她。”凝理说道。他这人很会装,生死关头也仍不露怯,仿佛他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教首。   冠怀生见状,也使出了底牌。   他拽来不知从何出现的凝玥,也学着凝理的样子,把剑架在凝玥脖颈上。   “你敢杀了她,我就敢杀了你妹妹。”冠怀生冷声道。   凝玥万般惊恐,泪如雨下,“大哥……大哥救我……”   凝珑见冠怀生那架势不像在开玩笑。她了解冠怀生,冠怀生杀心四起时眉梢会往上挑,眼里会蒙上一层阴翳。   那架势,仿佛活阎王现世。   此刻他便是这般神情。   凝珑的心突突跳。凝玥或该死,但不该这样死。   她出声喊道:“不要杀她。”   与此同时,凝理说:“杀吧。”   两道声音一齐传到凝玥耳里。   凝玥绝望地看向凝理,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仍开口问:“大哥……你竟任由他们杀我……我……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亲妹妹?”凝理阴狠笑出声,“亲爹亲娘我都敢杀,亲妹妹怎么就不行?”   他也是当真不在意凝玥的死活,但凝玥这番话似乎引出了他内心的阴影,他略略出了神。   不过一瞬。   然而就是在这一瞬,凝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   就是在这一瞬,在他身后,有一道人影攒动。   而凝理毫无察觉,他反应过来,只是失望地瞪着凝珑,而后发疯般地把剑逼得更近。   “为什么要给她求情……你不是心如蛇蝎么,不是和我是一路人么,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他以为,都到这时候了,大家的真面目都该显露出来。   他以为,凝珑和凝玥那么互不对付,那么凝珑应当恨死了凝玥,巴不得凝玥早点死。   她明明那么心狠!   她故意当着他的面,与冠怀生那狗杂种苟且!她故意区别对待,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他们明明是天生一对,可她竟然背叛了他!   “你怎么敢……怎么敢……”   凝理莫名陷入癫狂,把假的想成真的,直到现在,彻底疯了,再分不清真假。   握剑的手渐渐松了些,用剑杀死凝珑太可惜,他就该亲自掐死她。   “去死……去死……”   温文尔雅荡然无存,此刻凝理像堕落的鬼魅,慢慢伸出他的手。   “呲——”   凝珑猛地把身绕开,拿出匕首狠狠划向他的脖颈。   她刺得妙,正好刺破动脉,鲜血喷涌而出,她直直往后躲,生怕脏了衣裳。   “你……你……”   凝理瞪大双眼,无助地捂着脖颈,看看凝珑,又看看冠怀生。   他们一脸志在必得。   而在他震惊的目光里,那被挟持了的凝玥抹去一层易容。   假凝玥……   他们,全都是骗他的。   那真凝玥在哪里?   “去死!”   一声怒斥震走飞鸟。   凝玥拿着把长剑,飞快冲来,一下把凝理刺穿。   她也因此犯了杀亲的滔天大罪。   “我都要死了,你都不在意……”凝玥哭成泪人,怨恨地把凝理一推。   凝理也被血染成了血人,“砰”一声,倒在了血泊里。   他的脑袋快要掉了下来,他的心脏被刺穿。   他扭了扭藕断丝连的脑袋,用他逐渐涣散的眼神瞪着凝玥。   “嗬——”   他还想再留句狠话,但抽搐须臾,直挺挺地咽了气。   凝玥精神崩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假凝玥刚来时,她不明情况地冲了出去,却也想听听凝理到底会如何选择。   他若还顾念兄妹之情,让冠怀生不要杀她,她就能有办法掩护他从密道里逃出去。   可惜,他竟一点都不念了。   那她也不会再念。   她有罪,他们一家都有罪……   凝玥心如死灰,捡起剑,飞快往脖上一抹。   “不要!”凝珑边跑边喊道。   可终究晚了一步。   暴雨骤至,有人终于松了口气,即便浑身湿透,也在雨里奔跑着大声喝彩。   有人心如死灰,不知该如何应对。   凝珑抬头看冠怀生。他们设的计完美做成,但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她缓缓站起身,慢慢朝冠怀生走去。   冠怀生丢下剑,“假的,剑没开刃。”   他扬起一抹疲惫又温暖的笑容,张开双臂迎接凝珑。   可下一刻,却突然喷出一口血。   “噗——”   眼前发黑,身子发软,最后仅有的视线里,是凝珑惊恐地朝他奔来。 第70章 奔丧   ◎你还想不想逃?◎   凝珑抱着昏迷的冠怀生, 垂眼看见他面无血色,仿佛是一瞬间就没了精气神。   治山安排人给凝理与凝玥收了尸。凝玥与凝家夫妻埋在一起,凝理的尸身则需要放在冰柜里运回京城请陛下过目。毕竟陛下吩咐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把一把伞撑在凝珑头顶, “当初大夫解了几种毒, 唯独有一种毒极其难解。因要攻山, 所以解毒的事暂时停了下来。如今毒发……”   说话间,两位侍卫便抬着担架过来, 凝珑帮不上忙,就接过伞撑在冠怀生身上。   因要在雨季来临前坐上回程的船,所以当下的要紧任务是理清闽州一带的各项事宜, 与地方衙门官员取得联系。冠怀生尚被一群大夫拥着解毒, 这些琐碎又不得不做的事都由凝珑出面解决。   半晌过去, 毒性被控制住。那头凝珑也把事办好, 又跟云秀一道收拾东西,一大帮人连夜乘船归京。   船厢内, 冠怀生换了身素衣,尚躺在床榻里不省人事。凝珑坐在床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心里闷, 便顶着雨往外面走。   云秀赶紧撑伞跟在她身旁,“姑娘放心, 大夫说, 待把毒性稳定控制好后,他们就能给世子施针熬汤解毒。大夫日夜不停地试药, 终于试出个可行的办法。南方诸多州郡皆已平定, 往后天下太平, 姑娘也再不用受奔波之苦。”   尽管狼狈与落魄都是计,可云秀看了凝珑出山时的失魂落魄模样,心里仍旧不好受。   她劝道:“姑娘也快回船厢里待着吧。”   凝珑拂了拂手,手腕上戴着一个沉甸甸的玉镯。这玉镯是冠怀生赠给她的见面礼,她在他沾了血的衣裳里找出来的。   这沉甸甸的重量像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先前许下的承诺。   她说过,此次计划若顺利做成,她定会跟他好好开始。   说是好好开始,其实内里含义俩人心知肚明。   她终于愿意卸下伪装,以真诚的自己去拥抱同样真诚的他,而不是顾左而言他,口是心非地掩饰情意。   美好期冀眼见已经成真,可她的心却莫名慌了起来。   凝珑的声音发颤:“云秀,我有些怕。”   云秀:“姑娘怕什么?”   “我怕我不再是我……”她还想继续说下去,却怕云秀听不懂,便住了口,把嘴努向一望无际的运河。   因下暴雨的缘故,这日天黑得早。墨云遍布,把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运河本是一道亮晶晶的好水,今下落着豆大的雨珠,水面波澜起伏,水也被墨侵入,黑得瘆人。   而凝珑已经盥洗完毕,换了身洋气美艳的鼠灰长褂,套一间描着金丝边的褶裙,是天地间唯一亮眼的色彩。   云秀稳稳抓着伞柄,将伞架撑开,彻底把雨水隔绝。   她知凝珑有心事,也知凝珑不欲告诉她,便只是静静地给她打着伞。   “姑娘心里有数就好,不愿说就不说。”   凝珑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怨气。俩人小半月未见,彼此藏着许多话要说。   凝珑撤开扶阑干的手,转身朝里面走,“你随我来。”   收过伞,再一抬眼,几袋干果跃在眼前。   云秀大喜,拿过其中一小袋:“这是给我的?”   凝珑说自然,“知道你这丫头爱吃干果,所以在虫瘴山蛰伏的这段日子,我让凝理寻了不少干果,借口说是我要吃,其实是给你留的。”   又说不止如此,“这只是一小部分。”   言毕指了指一张长桌,那桌上堆满了各种礼物,有点心、衣裳、簪珥、有趣玩具等。   凝珑给几位要好的姐妹都准备了她们各自会喜欢的礼物。   云秀眼里噙起泪,“姑娘身处险境,自己的脑袋都差点要被割下来了,竟还不忘想我们。”   凝珑不禁抚上脖侧早就愈合的一道伤口。   这伤口是她与凝家四口最后的一点联系。所有爱与恨,都藏在痂里。等到完全愈合,过往经历便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跟谁提起,人家也嫌晦气。   她知道自己能脱身是因冠怀生拼命护着她。凝家早已没了陛下的信任,而她凭借姻缘,不说脱身得清清白白,好歹在旁人心里,自己与那一家恶鬼是彻底没了联系。没人会想她是罪臣之女,只会把她看作端庄大气的世子妃,王府少夫人。   所以这桩姻缘好就好在这里。   坏嘛……   倒是没多坏。程家人丁不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一个夫君。老头不管事,最近专注修道。小姑在家待不住,风风火火地往外面跑。夫君也常有公务,有时他忙起来,三天都见不到人影。   外面的亲戚不大走动,内里没有妯娌相伴,有时太过自由,甚至觉得有些孤独。   凝珑说:“待回去,我要去祖陵拜拜爹娘。”   云秀说好,“届时婢子提前备好纸钱等祭奠物。”   同时云秀心里也为凝珑感到欢喜。如今这个姑娘只用说“要”,不用说“想”。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虎狼窝,彻底自由了。   也终于能把野心与各种欲望慢慢显露出来。   第二日天一亮,大夫便把冠怀生扎成了刺猬。   数根针定在数个穴位,这一针清淤血,那一针清余毒,又一针调理脾胃。   半晌,冠怀生终于睁开了眼。然而仅仅是睁开眼,意识还没回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看起来似乎提不起劲。   他的手在半空摇摇地虚抓几下,大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凝珑挪步走过去,试探性地抓住他的手,没想到他倒真不晃了。   那涣散的眼目不转睛地看她,看了会儿,又阖了眼。   大夫说再施几日针就好了。   又七日过去,凝珑被云秀伺候着梳洗,忽然听婢子来报说世子醒了,正到处寻她。   原来他解毒这几日,因厢房里常有大夫来往,她住在那里不方便,所以一直跟他分厢住。两套厢房离得稍远,凝珑让婢子传再让他等一等,等她收拾好就过去。   不曾想刚送走婢子,冠怀生就兀自寻了过来。   他身子还有些虚弱,来得匆忙,只披了件靛蓝长衫。头发也未用冠竖起来,披在肩后。   而凝珑满头珠翠,靓丽明媚。   彼此都不知要说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离得越来越近。   冠怀生坐在她身旁,“你怎么不来找我?”   凝珑失声半晌,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来找你?那我这满头珠翠是为谁而戴?这身团花褙子又是为谁而穿?”   她还是喜欢先声呛人,那媚声还是那么婉转动听。   冠怀生勾唇浅笑,“也怪。你一训我,我便浑身舒畅,精神焕发。你再训我几句……哦,不,再狠狠骂我几句,把我骂醒。”   说这混蛋话时,云秀恰沏好热茶,背对着主子自顾自地偷笑。   凝珑先瞪他一眼,又转眸示意还有外人在场。   云秀识趣地从隔间走出。   凝珑把一根玉簪解下来,赌气似地扔到他怀里。   “走,走走!别来我这里丢人。”   她生气时甚是可爱。媚眼瞪成个石榴圆,月眉挑成个半弯,嫣红的唇瓣也圆嘟嘟的,两腮鼓着,是与平时展现的盛气凌人模样大为不同。   冠怀生接来玉簪,又站起横插到她鬓边,捋了捋她有几根发毛的发丝。   他从背后环住她,镜里倒映着她慢慢变红的脸。   再说话又成了浪荡纨绔模样,先狠狠亲了口她的侧脸,吃脂粉也欣喜:“有没有想我?”   凝珑口齿含糊,极快地闪了句回复。   “什么?我没听清?”   说罢又咬着她的耳垂不放。   “我偏不说。”凝珑把他轻轻一推,“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这才刚好,休想缠着我胡来。”   冠怀生怡然道:“你信上说的话,可还作数?”   凝珑说记不清了,“在我这里是不作数,在你那里作数也没有用。我来了才知,原来漫山遍野都是你的人!好啊,亏得我还以为九死一生,结果儿戏一般就把山给攻了下来。你诓骗我在先,那我的话也不作数了!”   冠怀生扯起她的手摩挲,“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的人?稳妥地活下来不比九死一生好?偏你还真想置身险境。”   凝珑不占理,任他如何磨,自己就是不松口。   因中间要换乘,所以船走水道行至沧州,大家在此稍息些半刻。   当然,谁都能歇得了,偏凝理不能歇。于是又专派几条船日夜兼程地赶回京里,先抬到陛下面前过目,再置办下葬的白事。   落脚沧州时,盛夏已过,三伏天的暑气却尚未消散,把凝珑热出半胳膊红疹。   她是不爱出汗的人,长久以来身子亏得很,因此冠怀生一直不急着走,势必要在沧州把她的病看好,给她补补身。   外面能把人晒中暑,所以一行人悠闲地歇在庭院里。   冠怀生把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手心,揉了揉,待揉出几分热,方敷在凝珑的小臂上。   凝珑每日都催他走,“你是大功臣,没听到陛下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呐?哪有让陛下等你的道理,照你这样慢悠悠地走,估计再回到京城,就要过新年了。”   冠怀生回道:“四处走走哪里不好?你原来那么想要四处走走,我不得遂了你的意?”   凝珑知道他心里一直对她两次“出逃”抱有芥蒂。   她的出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逃,他也不是介意她逃。事实上天大地大,她想去哪里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介意的是她的不信任。明明可以商量着来,偏要自行决断。他感到自己像一层飘摇不定的纱,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家。   冠怀生起身关上窗。   凝珑不解,“开窗通风透气,你关着窗作甚?”   随后他又把门关紧,带着她一并躺到了床榻里。   随后又扯下了帷幔。   凝珑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她假意推搡,“青天白日光想着这事,你羞不羞?”   冠怀生格外热情,以他能把人烫熟的腿\.间去撬开她的提防。   他有些急切,凝珑拽着他的发,小声让他缓缓劲。   他的眼神也格外明亮。   埋在凝珑的脖边,汲取着她温暖的气息。   他想,凝珑于他而言,代表着什么?   是染指不得的明珠。她太耀眼,耀眼到即便他出身贵家,也仍觉自己配不上她。   明明他们是同一阶层,甚至若细究起来,他的阶层还要比凝珑高一阶。   可他就是在仰望她。   冠怀生抵住她的额,意外发了疯,又玩起老一套。   逼迫她说,是谁在干什么。   凝珑唇瓣咬着软枕,偏偏不说。   她倒是愿意配合他,但他给的词太令她羞。   冠怀生脾气犟,非得要她说。   她没辙,轻轻说了句诨话,却被他视若珍宝。   “你还想不想逃?”他拧着她腰间软肉,沙哑问。   凝珑没脾气地瞥他一眼,“你……你说呢。”   他就此凑上去,不仅亲她的唇瓣,还想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吞吃入腹。   “所以你不逃,心里还是有我的吧。”   有他没他暂且先不提,她原先倒是想逃,只不过逃一次坏一次事,反倒衬得她格外不懂事一般。   每次逃,都会被他抓来。她最怕难堪,偏偏逃走后总要面临难堪。   她把手往他侧脸一拍,“没脸没皮。”   冠怀生噙着笑,不说话。   俩人带着一帮家仆走走停停,还真是如凝珑原先所料,及至京城,天已入了冬。   冠怀生被陛下封为昭文殿学士,挂了个大学士的名,在朝中威名大增。   因程家护国有功,故而程拟被进封为亲王。而凝珑披了个诰命夫人的名,随后又被封为郡主,赏她有勇有谋,配合得当。   一套册封流程走下来又花费两月,等真正空闲下来,已临近年关。   程拟多病,宁园湿气重,故而阖家都搬到了王府去住。   冠怀生与凝珑说了实话:“爹可能撑不了太久。”   凝珑心里一沉:“公公刚过了五十三岁的生辰便连病数月,明明原先身体那么康健怎么说病就病,一病再病了呢。”   冠怀生一语中的:“他始终怀有心结。有时候,活着才是一种残忍。”   这心结自然是先王妃的离世。   凝珑声音惆怅:“但愿能撑过新年,好歹沾一沾新年的喜气。”   而程拟果真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撑到大年初五,之后就咽了气。   棺椁停在屋外,给死者换好寿衣,整理遗容后,死者就被搬到了棺椁里。   停灵几日,招呼亲戚来往。之后出了殡,一套白事走完,偌大的京城又迎来新一年的忙碌。   因孝期三年,所以凝珑吩咐仆从撤了府里过于奢华的装饰物,一切从简。   老亲王走了,嫡子继承王位,成为新亲王,而凝珑也终于迎来她两年前就畅想过的王妃玺。   也是怪,老父亲走了,冠怀生与程瑗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们送走的不仅是老父亲,更是那段伤心的回忆。   偌大的亲王府只剩下三位主家。   凝珑看程瑗心不在焉,给她夹了块蒸豆腐。   “是不是有心事?”凝珑问。   问话时,冠怀生恰好抬着筷子给凝珑夹了片煎南瓜。   他也抬眼看程瑗:“怎么了?”   兄嫂成婚已有两年,而如今该忧愁情啊爱啊的终于轮到了她。   程瑗虽耿直,但并不迟钝,直白道:“有人喜欢我。”   凝珑与冠怀生默契对视一眼,俩人都好奇这一桩八卦。   冠怀生先肃声问:“他可是跟你表明了心意?真没眼色,刚刚服孝,他就凑上前,这分明是要你难堪!”   程瑗连忙摆手说不是,“自然是在年前表明了心意,准确来说,是在兄嫂还没回来的时候。爹爹卧病在榻,我一人照顾不过来,他便主动前来照顾。爹也说过,那人值得托付。后来兴白事,一直没找好时机与兄嫂说。”   凝珑勾唇轻笑,“那你可对他有意?”   显然她愿意相信,能登王府照顾程拟的年轻男郎,身份地位与品行定不会差。   程瑗却说不知道,“只不过觉得自己到年龄该出嫁了,而他恰好出现在眼前。”   不知道就是有机会,有苗头,有火花,否则干脆会说没有。   凝珑与冠怀生再对视一眼,这次换冠怀生问:“那人是谁?”   “英勇侯次子,巡检司副使袁祁。”   马老将军走后,马家渐显没落之势,而袁家是一股新兴势力,将来或能顶替马家挤进京城六大世家。   英勇侯与是程拟同一年进士,而冠怀生与袁祁也在三年前的马球赛上有过切磋。   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年轻人。   冠怀生说道:“我并非思想迂腐的老顽固,你们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不必请示,玩得开心便好。”   程瑗颔首说是。   妹子刚走,兄嫂俩人就商量起保媒的事。   “媒人越大,婚事越重要。只不过她的婚事怕是得等服孝期过了。”   冠怀生说这倒也好,“三年内任他们去自由发展,成,届时成婚。不成,就当露水情缘。”   又说起请保媒人的事。   “开国郡公家的张夫人做了好几年的媒,她办事利落,不如就交给她吧。”凝珑主动提议道。   冠怀生只把胳膊撑在桌上,含笑说好。   凝珑嫌他敷衍不上心,“你也推荐一个。”   他道:“我看不如就张夫人。”   又认真列了张夫人的许多优点,很是给凝珑面子。   凝珑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府里将就多年,如今终于迎来个雷厉风行的女主人,府里从上到下都很爱戴她。   他也从这份风范里感受到了她对他的在意。虽不明显,但足够他乐哉。   孝期戒霪,头几个月冠怀生还忍着,后面日子一长,总不能一直分房睡,干脆偷摸着来。   凝珑是良心有愧,每每半推半就,过后总无颜出去。   一推一就间,日子即将过到她的生辰。   冠怀生与程瑗兄妹俩决定瞒着凝珑准备一个惊喜。 第71章 陪伴   ◎这种陪伴令她上瘾。◎   即便是凝珑要过生辰, 置办场面仍旧要从简。到了现在,凝珑反倒不太在乎这些排场。   用她的话说,这就是“腻了”。   她是清月郡主,要赴无数场赏花品茶宴;是一府王妃, 指导管家把府里各项事务置办得井井有条;有时披一身诰命进宫陪皇后与各宫娘娘说话, 人话鬼话都要会说, 说许多家长里短却怎么都说不完。   这原是她未婚时最向往的生活,忙中有序, 仿佛被许多人追捧着,在忙碌中实现自身价值。   如今却不想了。   所以她再三嘱咐仆从不必铺陈,就连生辰那日的膳食都全换成了素食。   这几日冠怀生与程瑗神出鬼没, 不知道俩人在秘密谋划着什么。谢婉仪的头胎要生了, 凝珑一面忙着备贺礼, 一面去谢府陪她。故而凝珑也没心思去管这兄妹俩。   婉仪挺着肚子来接她, 即将临盆却还顾念着她的生辰,“你的生辰在六月十二, 稳婆说我约莫六月初能生,算起来这两件事时间间隔太少,恐怕等你过生辰时我还在坐月子。”   说罢托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漆礼盒,“这里面是只玉镯子, 你看看喜不喜欢。”   会送玉镯也是因常见凝珑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道无瑕的白镯,想她喜欢, 便寻了个不比这玉镯差的镯子来送。   凝珑爽利地打开盒, 嘴上说她也不是小姑娘了,再收礼物岂不是臊得慌。可动作却轻快, 把那新镯子托在丝绸锦缎里, 拿在眼前细细打量。   白而无瑕, 抬高让窗边日光照下,可见镯身有盈盈玉光在流动。   “你可喜欢?”婉仪问道。   凝珑自然爱不释手,“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物件!我手腕上的玉镯怎么戴都捂不热,你这玉却是温的,手腕很暖和。”   后来又把自己要给婉仪送的礼拿了出来。是两环璎珞圈,稍精致的给女孩,稍豪放的给男孩。   “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今夏降生都是兔娃,所以我让工匠师傅在圈下缀着的这块玉上都刻了个兔。”   凝珑调戏般地把璎珞圈撂在婉仪的肚上。隔着一层衣裳,婉仪肚里动了动,仿佛是孩子在回应。   璎珞圈晃了几下,玉石撞上金圆圈,叮铃作响的。婉仪觉得好听,又跟凝珑说了几家有趣的八卦,俩人笑呵呵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未出阁时,盖着一张被衾聊八卦的逍遥日子。   婉仪颇多感慨,“两三年过去了,仿佛什么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凝珑说可不是,“上巳节我跟着未婚姑娘去水边凑热闹,惊奇发现京里多了许多酒楼茶馆。大眼一看颇觉陌生,还当是自己出了城到了别处。不过再细细一看,老建筑还是那样。繁华的樊楼、热闹的御街、络绎不绝的游人,哪一年都是这老样子。”   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少。回府里只把屋一关,拿着一把铜镜反复照。   这里有没有生皱纹,哪里有没有长白发,生怕一不留神就变成了苍老年迈的老妇人。   云秀凑过来,“姑娘怎么满脸愁容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说自己怕变老倒是怪可笑,原先她可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凝珑撂下镜,努起嘴扬起脸让云秀观察。   “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凝珑问。   云秀俯身,抱住她的脸,目不转睛地打量。   丰腴了些,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云秀“噗嗤”一笑,“好姑娘,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难道还疑心自己变老了?”   心事被戳破,凝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成了婚的姑娘就是妇人,管她是少.|妇还是老妇,总归跟小姑娘有区别。人家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或是刚及笄的小姑娘,自有人家自己的圈,我是融不进的。但又与三四十岁的妇人不同,她们常谈家长里短,我有时还感慨着风花雪月。你看看,哪里都融不进去,可不就疑心自己变老了?”   跟她同龄的姐妹,嫁了好人家,跟着夫君到别处定居。要不就像婉仪这样,生儿育女,往后日子围绕着照顾孩子来。她跟冠怀生是独一份的另类,吃喝玩乐,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男人虽好,身子虽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但有时不免孤独。   凝珑长叹一声,想起从前在凝府寄居的日子,只觉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的心结被云秀转达给冠怀生。当夜,冠怀生纵是穿得再撩拨,她也没劲。   冠怀生只得把一身装备卸了,把几个准备好的玩具都放在柜里。他把凝珑搂在怀里:“你有心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说?”   凝珑把头瞥过去:“跟你说?你跟小瑗神出鬼没的,成天看不见个人影。我要是等你来同你说,心里就要憋屈死了。”   冠怀生讪讪轻笑。他跟程瑗学做针线活儿,想亲手缝制张麒麟百戏图送给她。他手脚笨,每每被穿针引线绊住,日夜加班加点地学习,不曾想倒让她心生芥蒂。   冠怀生知道自己没理,只把她抱得更紧,“你既觉得孤独,何不出去交个玩伴耍去?王府里拢共几十口人,府里日常冷清,没那么多需要你亲自出面亲力亲为的难事。你只管把事都推给管家,自己出去逍遥,谁还会说你不成?”   没人说,可凝珑要强地要跟别家比,“都说六大世家里,我这个夫人做得最懒,谢家的大夫人最勤快。眼看着就要被比下去,我再不努力,可真要被人说死!”   太过要强就这点不好,什么都想比,什么都想赢,想要是最好。   冠怀生见她这孩子脾性,心里愈发柔软,“懒又如何,勤快又如何?勤快说明她家里事多,懒能生财嘛。”   凝珑没话反驳他这歪理,只奖励地亲了亲他的唇瓣。   “我真去外面浪啊耍啊,你不会介意?”   冠怀生玩笑道:“只要不去那小倌馆,我才不去管你!”   凝珑被他说得羞。那小倌馆原是巫教的地盘,凝理死后,那些小倌都被铐上枷锁,关在笼子里游街示众。凝珑不知那些小倌怎么样,反正她是觉得羞耻。那地方分明那么脏,可她当初竟会选择为了气冠怀生而去馆里花费,还被讹得不轻!   她把被衾扯过头,“睡你的觉去!”   冠怀生没脸没皮地解开她的里衣系带,“好好,我这就来睡我的觉。”   说罢不禁缠着她来了一回。   其实玩伴哪有那么好寻的。凝珑一出去,多少人盯着她王妃的头衔就前来讨好。她一向不喜看旁人谄媚至极的嘴脸,不重要的应酬场合一一推辞。   失望地乘车回去,行至御街,马车恰好与另一家的擦过。这倒好,两架马车的车辙皆狠狠一顿,车轱辘狼狈地滚走,她与那架马车里坐的姑娘都被硌得不轻。   还未下车,就听两家车夫吵了起来。   “见了我家的车,怎么不回避,反倒往前撞。撞坏我家主子,你赔得起吗?”   “这路也是你家的?没道理只许你家过,不许我家走。道路转弯,你不勒马减速,反倒加速往前冲,我还没怪你不长眼地来冲撞,你反倒恶人先告状!”   “你不也没减速吗?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是从巷里突然转出来的,你怎的不先减速?”   ……   两架马车报废时恰好停在一家茶馆前面。听了外面的吵闹动静,不少客人扒着窗户看热闹。   凝珑掀起帘,“够了!”   同时对面也肃声斥道:“不可胡闹!”   风一过,把两家的帘子都掀高了些。   凝珑还当是这次要有场恶战要闹,结果放眼一看,对面原来是袁家大哥谏官袁温的夫人,何芷怡。   真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位都算是程瑗的嫂嫂,从前都听过彼此的名讳,却无缘相识,今下是不打不相识。   何芷怡是个爽快人,下了马车接凝珑,“王妃这是要回府呀,不如去我家产业下的无茗茶馆坐一坐吧。”   这无茗茶馆是近两家京城里最出名的,何家家大业大,茶馆里不仅茶水好,氛围更是绝妙。   凝珑搭上她的手,抬眼一眼,旁边不就是无茗茶馆!   她笑道:“夫人原是要去茶馆?”   芷怡说正是,扭头先叫车夫清场,又牵着凝珑往里走:“这不,刚从麦秸巷走出。麦秸巷走到最里是茶馆掌柜的家,我过去找掌柜媳妇,让她清点几本账簿。刚出了巷,这破车就毁了。”   俩人提裙走上楼,一面搭话,芷怡暗自打量身侧的凝珑。   她刚成婚时,凝珑还是个精致玲珑的姑娘。如今再见,凝珑贵气不改,只是这份贵气里多了几分从容不迫,叫她不言而威,镇得住场。   原先是位纤细婀娜的美人,如今是珠圆玉润的王妃,地位今非昔比。   冠怀生是亲王,而袁温是谏官。她的夫君比芷怡家的位高,然而芷怡的夫君却能时刻告她夫君的状。   谏官的嘴不饶人,更是把检举的奏折写得飞快。因此凝珑对芷怡有几分提防,口风把得紧,只肯与她聊一些场面话。   芷怡自然能察觉到凝珑的警惕。她是个聪明人,干脆把话头引到程瑗身上:“程小娘子可有表明对家弟的心意?家弟一直围着小娘子跑前跑后,他们俩如何我们不知道,如今既然见了王妃,便想问问小娘子那处的事。”   凝珑实话实说:“我也问过小瑗,她说不知道。我看这就是有戏的意思,便没再继续问下去。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耍,我们管得太多,再遭人嫌。”   芷怡放心道:“这便好。保媒的事王妃无需操心,这事我去做。张夫人娘家与我夫家是老邻居,彼此间走动多,事能轻松办成。”   凝珑颔首说好。   两家就先按要成婚去置办,只等程家孝期一过,择良日即刻成婚。   婚姻嫁娶说不上谁高攀谁,程拟与已故袁枢密是老友,下面的小辈低头不见抬头见,政事上是同一阵营,私事上爱好又都相投,因此彼此联姻可算是亲上加亲。   因凝珑与芷怡都是要操持家的大娘子,芷怡经验丰富,此后凝珑常去请教,俩人的来往便多了些。   不过真正交心还是因夫妻床上那些事。   那日芷怡聊到畅怀,嘴里没个防备,直接把自家夫君的癖好给说了出来。   她拍着巴掌,仰头大笑:“谁能想到这人看起来迂腐正经,实则跟了我后,天天求我踩他打他。这把贱骨头真是贱得要命,你猜怎么着,就喜欢我扇他巴掌,用下三滥的话骂他……还有……唔……”   凝珑赶紧捂住她的嘴,“好夫人,可别再说了。”   心里却有些豁然开朗。原先听过外面传芷怡是母老虎,天天家暴她家那文弱老头。袁温有几次去谏院当差,脸上顶着巴掌印,别人问,他死活不说。这对怨侣貌似不和睦,却偏偏不和离,真是奇闻一桩。   凝珑心想难怪呢,再一想,原来这世间奇怪的不止她与冠怀生二人。   芷怡却不当回事,笑嘻嘻的,还要添油加醋地说:“你别看他穿上公服那般正经,其实花得很。这小贱.\狗,骨子里就是个要卖的!”   凝珑又堵住她的嘴,“好夫人,咱们方才不是在商量嫁妆与聘礼嘛,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芷怡说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事。来来,继续说正经的。”   可凝珑却没法再正视袁温。片刻后,袁温下值,公服未换便来前堂寻芷怡。   见凝珑在场,忙叉手作揖:“王妃安好。”   凝珑扬起个尴尬的假笑,“哎呀,这个时候家里厨房就要动火了,我得赶回去吃饭。”   芷怡说急什么,“晚膳就到我家用吧。”一面扭头吩咐袁温,“去做一桌好吃的饭。”   凝珑忙推辞说不用,心想这袁温在芷怡面前当真称得上乖顺。跟个小媳妇一样,还要亲自下厨做饭。   最终飞快逃离,回去后见冠怀生也跟个小媳妇一样给她接风洗尘,布膳摆筷。   凝珑忍俊不禁,靠着冠怀生的肩头连连发笑。   冠怀生虽不知她在笑什么,却也跟着她笑。   不一会儿凝珑笑得两腮发红,她拍着冠怀生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往后那个叫袁温的谏官定不会去陛下面前再参你了。”   冠怀生一头雾水:“为何?”   凝珑不欲把芷怡与袁温之间的事告诉他,说出来倒挺难为情的。只是说:“为何?你俩都是妻管严嘛,我跟芷怡要好,他定不会找你的茬,除非你做得太过分。”   冠怀生搂紧她,“我哪里是妻管严?你分明不曾管过我……哎,我可真羡慕何兄,人家的夫人起码管着他。”   一说“管”,凝珑便想起芷怡口中的,那几样能把男人折磨到死的玩具。   凝珑把葡萄塞到他嘴里,“快吃你的,晚上陪我玩玩。”   晚上,凝珑意有所指地捶了锤他的腹。他不明所以,撑起身离她更近些。   只见凝珑手里甩着个黑色圆圈,圈里遍布一根根扎人的羊毛。   “这是……”他面露疑惑。   凝珑把圈放在眼前,透过圈看他,“你看这像不像羊的眼圈?这是山羊睫毛做成的……”   冠怀生不明所以,见她撩起垂落的发丝,便问:“这是你绑头发的发绳?”   “呸!去你的发绳!”   再一想,说是发绳其实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不是用来绑头发,而是……   凝珑把圆圈往他身上一甩,冠怀生连忙接住。发现这圆圈环上有些湿,想是提前往热水盆里泡了泡。   凝珑慢慢凑近,趴在他耳旁,暧昧道:“这是绑你的……”又凑得更近,几乎是亲着他的耳垂说了两个无耻的字。   冠怀生瞬间把眼睁大,“你这是想疼死我还是废了我?”   凝珑笑吟吟的,“试试嘛,这么多次了,你还不肯信我呀。”   冠怀生说哪能呢。他对这新玩法又是恐又是惊又是喜,到底随了她。   白光久久未消,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不错,记到玩具红榜上。   凝珑累到脱力,躺在他身边,“怎么都是红榜?黑榜上有没有东西?”   冠怀生轻声道:“黑榜嘛……不结实的东西都在黑榜上,只不过我没留,都扔了。”   凝珑嫌他败家,“说人家不结实,你应该自己反思一下!那束带一用就废,都是被你这身板撞的!”   所以有时肌肉虬结也不好。   不知怎的,凝珑又想起文质彬彬的袁温。那清瘦身板,在芷怡口中,可是能受很多鞭呢。   哎呀,怎么又想起这些事了。凝珑往冠怀生怀里滚去,“听说城南新开了一家玩具馆。你去找找新物件,有机会再试试。”   冠怀生自然说好。后来再一番耳鬓厮磨,终于套出了话。   彼时他已经抱着凝珑去沐浴,他给她揉着酸痛的肩膀,笑道:“真没想到我与何兄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凝珑羞道:“这事你可把口风藏紧了,本就是私事,说出去多叫人难堪。”   冠怀生回自然。   到了她生辰这日,白天与来送礼的各家应酬,日暮时分才吃上一口饭。   忽地,所有灯都灭了。   膳堂里昏暗一片,凝珑下意识地往冠怀生身旁躲了躲,却躲了个空。他不知何时走了。   凝珑又试探地喊了喊程瑗的名字,没人回她。   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慢慢抬起脚往外走。   慢慢推开门——   “砰——”   一刹那,黑暗的天空上烟花绽放,五光十色。   再抬眼,冠怀生与程瑗推着一车玉刻的麒麟走过来。那麒麟上挂着各种颜色的花灯,螃蟹灯,鲤鱼灯,羊角灯,红的,粉的,蓝的,黄的……   仿佛刚才所有意外熄灭的灯光都一齐在此刻重新点燃起来。   麒麟车后是由四个婢子一齐扽展的麒麟百戏图,上面用最细的金丝线双面绣了无数针,正面是玩蹴鞠球的麒麟,背面是麒麟的各种神态,酣睡着、打盹着、开心着、安静着……   阖府仆从“嗖”地从一旁的草丛中窜出,脸挤着脸,大声地喊道:“生辰吉乐!”   凝珑愣愣地接来冠怀生塞到她手里的一个按钮,她无意识地轻轻按下去。   同时,藏在麒麟车里的几个专做幻术的师傅按动车上的机关。   那一尊白生生的玉麒麟里倏地蹦出一道月魄色的麒麟幻影,绕着飞在天空上,这个蹦跶几下,那里蹦跶几下。   幻影越飘越高,最后融进灿烂盛大的烟花里,消失不见。   而一方院内,流光溢彩仍在。   这是凝珑记事以来,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她愣住了,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菜都凉了!”   大家哈哈大笑,互相闹着玩乐一夜。   快至子时,凝珑仍无睡意。冠怀生坐起身,“我去给你煮碗长寿面。”   凝珑嘴里的“不必”还没说出,他就已经窜了几里远。   最后,他把一碗精心准备的长寿面端在她面前。   面是长而韧的阳春细面,汤底用老母鸡和银耳熬出胶质,浓香憨厚。面上撒了把葱花,放了个荷包鸡蛋,滴了几滴香油,还有她爱吃的醋。   凝珑挑起筷子夹了一捧细面,这面不能咬断,叫她一直低头吃着。   冠怀生很喜欢看她吃的两腮鼓鼓的模样,像只觅到美味的小仓鼠,这也能让他感到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幸福。   吃完面的那一瞬,正好子时。   她这人,吃面从不爱喝汤。擦过嘴,把碗到冠怀生面前一推,“你把汤喝了。”   冠怀生拿着她用的汤匙,一勺一勺舀着喝。   凝珑:“你怎么用我的汤匙?”   她爱洁,让她用冠怀生噙过的汤匙是断然不肯的。偏冠怀生用得熟稔,“吃过也是我刷碗,这不是少刷一个汤匙嘛。”   凝珑没理,“好好,你爱用就用。”   饭后歇息对身子不好,所以夜里俩人又披着衣裳到外面散步消食。   冠怀生要邀功,见她迟迟不提那幅麒麟百戏图,便主动提道:“那幅麒麟百戏图你可看了?”   凝珑回忆着。那绣法烂到极致,她知是冠怀生绣的,又故意逗弄他,“不好看。”   说东说西,就是不说一句赞赏。   冠怀生心急如焚,“当真不好看?”   俩人走到一棵桂花树下。夜里,桂花香更浓。她明明没吃酒,却觉得自己醉了。   干脆把他抵到树上,牵起他的手。   他的指腹被扎出许多红点,每个手指头都有。   凝珑垂下眼睫,“笨死了。”   只这一句,冠怀生就已明白她的心意。   “我比你强多了,”冠怀生调侃道,“你还分不清针线盒和储物盒的区别,可我已经会缝双面绣。”   凝珑“啪”地把他的手拍落,“没脸没皮。”   他这张嘴就爱说逗弄她的话,对此她又爱又恨,不过恨也没恨到哪里去。   冠怀生黏着她:“都这么久了,你也没说一句‘喜欢’,更别提说‘爱’了。”   凝珑说哪有,“在床上分明说过很多次。”   冠怀生:“床上的话怎能作数?何况你每每半推半就的,说得很不情愿。”   凝珑当真是说不出口。仿佛说喜欢说爱会背叛她自有的尊严,她的脸面桎梏着她的嘴,仿佛只要说出就是低下了头,弯下了腰,自此再也无法俯视他,令他臣服。   这是她的别扭所在。   她有些气,兀自朝前走去,“你就一直逼我好了!”   冠怀生知道说错了话,便服了软,不再逼她。   说喜欢说爱从这时起变成了一道禁忌。俩人默契地各自不提,勉强算揭过了篇。   孝期甫过,程瑗与袁祁的婚事就提上了日程。   冬月定下明年春三月举婚仪,程瑗跟着兄嫂享受做姑娘的最后一段时光。   也是在这时,她把自己与袁祁之间的故事说给兄嫂听。   最初是程拟牵线搭桥,后来他走了,袁祁嘘寒问暖。   程瑗性子刚烈,说话直来直去。袁祁却是个慢性子的,做事慢吞吞,说话也慢吞吞。   一人耿直似烈火,一人温吞似细流,偏偏就能凑到一起去。他懂她的心思细腻之处,她也能看到他面对问题时果断的一面。   孝期三年,俩人幽会许多次,最过火的举动竟是先牵手再拥抱。   程瑗笑眼弯弯:“他想抱我的时候,会勾勾我的手指。第一次拥抱,他脸红得像是熟石榴!抱我像抱一棵树,手脚僵硬,面发虚汗。即便是现在拥抱,他也羞得很。”   袁祁在爹娘面前提起程瑗时,话声也总是坚定温和,“她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之人。”   袁家爹娘自此放下了心,欢天喜地地准备婚仪大小事项。   年后,凝珑给程瑗准备嫁妆。程家虽与袁家是老相识,但嫁妆万不可备轻,免得叫人看不起。   程瑗的嘴格外甜,左边搂着凝珑,右边搂着芷怡,这一口嫂嫂,那一口嫂嫂叫着。只不过一个是娘家嫂嫂,一个是将来夫家的妯娌。   芷怡被叫得心花怒放,直接给程瑗塞了个大红包,“只盼这春三月早点来,日后府里的娘儿们可得一起约着去打牌!”   一声声催着,终于到了三月里。   春风涤荡,早春晴朗,迎亲送亲队伍有条不紊,一切都进行得很是顺利。   把程瑗送到袁家后,凝珑与冠怀生皆是喘了口气,不过随后又各奔东西,一个去袁家前院喝酒应酬,一个去后院陪新娘子。   推门进去,芷怡与另几位妯娌都陪着程瑗在说话。见凝珑走来,大家起身去迎,一帮女眷说说笑笑。   程瑗与兄嫂不同。兄嫂都喜静,她却喜欢热闹些。袁家正是个热闹的大家族,她在妯娌身上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也在袁祁身上初尝了一次情.动。   红烛热帐,月儿轻柔。兜兜转转,终于寻到圆满。   回去后,已是深夜。凝珑与冠怀生大眼瞪小眼,彼此心里都有些惆怅。   “刚把她送走,就有了许多想念。”凝珑感慨道。   冠怀生说是啊,“真是不见的时候想得慌,见了面又觉这丫头没大没小,烦得慌。”   大抵兄弟姐妹间都是如此想。   凝珑靠着冠怀生,她心里寂寥时,窝在他怀里才能感受到几分活着的真切感。   所以人这一生走走停停,不是在送人,就是在送人的路上。幸好还有个伴作陪,不至于无时无刻都那么寂寞孤独。   这个伴,是心里的安慰,是身里的共鸣,是让人知道,无论如何,都有个人在前面为你遮风挡雨,或是在后面给你坚定撑腰。   无论如何,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总有人陪着你,并温柔地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人无疑是需要陪伴的。养一只猫狗当宠物,生一对儿女教养,找一个妻或夫彼此磨合。   这种陪伴令凝珑上瘾。   她把泪花往他脖里蹭,只当是他淌下来的汗水。   凝珑搂紧他,想说爱,又觉时机不对,或许以后再找机会说吧。 第72章 正文完   ◎我心悦你。◎   不久, 太子的百日宴到了。   凝珑与几位宰执夫人站在一排,后面跟着几排内外命妇。禁中入了秋,天气凉爽,等待大监传唤时, 女眷们默声站立, 裙摆翩跹, 宛如一只只色彩厚重的蝴蝶。   皇后娘娘出了月子,与女眷寒暄罢, 招呼傅母周嬷嬷把襁褓里的太子抱来。   小孩子也是爱美的,睁着葡萄般的眼睛,伸出白嫩的小手, 咿咿呀呀的, 直要往凝珑怀里钻。   凝珑不好推辞, 又被推着往人前去。   皇后睨她一眼:“你倒是越过越年轻了。……哎呀, 瞧我这话说的,你年纪本就不大, 跟我外甥女是同龄人。”   凝珑勾起嘴角,试探地抱了抱小太子。   小太子单名益,字正清。宫里面几位傅母常叫他益哥儿。   小太子原本在午睡,被一群女眷们吵醒, 眼里噙着几滴泪。见了凝珑,不但把泪水倒流回去, 反倒踢着脚, 晃着手撒起娇来。   软绵绵的,像一滩吸了棉花的水。那股独属小孩的奶味扑鼻而来, 浓得很, 也就呛鼻。   凝珑唯恐哪个动作做得不好就把小太子摔了, 赶忙塞到傅母怀里,寻了个借口去外面走走。   也许二十多年前她也跟小太子一样,被母亲慈爱地注视着,被傅母温柔地哄睡着,被一帮不同年龄的女眷围着观看。   岑氏很久之前提过,她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嘴巧会说话,又天生爱美,把自己打扮得娇俏。聪明伶俐会看眼色,所以年纪较大的女人们都疼她。   如今那些女人不知都去了哪里,她也默默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她年龄的确不大,但心态却被岁月磨得无比沉稳。她嗅着风里的凉意,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   女人或许都在哪一时刻叹老伤春,所以总会找点乐趣反抗这种悲观的念头。   或是打牌消遣,或是穿得更靓丽,或是喜欢上聊八卦,说家长里短,或是慢慢喜欢上说媒。   凝珑没想到她也有想为旁人牵线搭桥的一日。   宫女茗叶对皇后宫殿里的一个传话小太监福禄有意。茗叶这丫头与她有缘,原来这丫头曾是虫瘴山里的一位卧底,巫教灭后,她被选为宫女。福禄是她老乡,俩人还未进宫时,她就看上了福禄。那时不知福禄会进宫当太监,但即便是他做了太监,她也要与他做对食。   在宫里,找对食并不罕见。难就难在她鲜少能见到福禄,因此趁这日凝珑进宫赴宴,赶忙找了她去。   茗叶给凝珑磕了个头,“皇后娘娘宫殿里的仆从除非犯错,否则一辈子都不能调到别处去。婢子求郡主把福禄调到别处,只……只要郡主肯同皇后娘娘说一声就成。”   茗叶很聪明。别人求凝珑,都是求王妃求夫人,唯有她,是求郡主。她求的不是谁的附庸,只是一位尊贵的郡主。   凝珑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手脚慢慢回温。   “这不算难事,你既说了,我必定要办到。只不过福禄的心意如何,我就不曾知道了。”   凝珑最怕麻烦,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没几回保证会把哪件事做成。她与茗叶渊源很深,在虫瘴山,她能给冠怀生递信,便是得益于茗叶等人的掩护。   茗叶还想求一事,“郡主可否帮我给他转一句话,就说三日后那棵老梧桐树下见面。”   凝珑应声说好。   茗叶本能自己去说,却偏要凝珑做中间人去传话。这便是红尘男女的拧巴之处,倒不失为一桩情趣。   又到皇后那处说,皇后朗声答应,“福禄这小子干事利落,好几处宫殿里的主子都想跟我要他,我都不肯给。既然你开了口,我岂有不做的道理?”   说起来真是巧,福禄下个要去的地方,竟是胡昭仪的婉约阁。   凝珑顺道去了胡昭仪那里。   后宫里的女人跟别处的不同,嫔妃一旦得了皇帝的临幸,就要想尽办法怀上子嗣。一方面是为皇家开枝散叶尽责,一方面是为娘家争得荣宠,还有一方面是生个孩子来抚育,度过漫长寂寞的宫中岁月。   胡昭仪想怀孕,又不想出风头,便让了皇后一回,叫正宫先生育,她再把皇帝勾来。   凝珑过去把茗叶与福禄之间的事同胡昭仪简单说了几句,胡昭仪说这好办,“这几月我先给福禄布置点轻松活儿,好给他时间去跟茗叶相处。”   凝珑笑道:“你也观摩观摩,看他对茗叶的情意如何?”   胡昭仪往榉木窗边一指,“你看如何呢?”   窗子框着一方金黄的秋景,福禄跟着婉仪阁的管事嬷嬷来认路,他满脸惊喜,却心不在焉,眼睛就快飞到了外面去,似在期待着什么。   “就是不知他是不是在期待与茗叶见面。”凝珑转过眸,瞥向娇艳的胡昭仪。   她问:“你闷不闷?”   胡昭仪用她鲜红的指甲剥着一个鲜红的石榴,又拿长勺把石榴籽尽数敲在瓷碗里。   她没趣极了,一声声地数着石榴籽到底有几个。   故意拿来个大石榴,故意数得慢悠悠的。   “五百三十二颗。”片刻数完,脸上满是落寞。   胡昭仪泄愤似地嚼着几颗石榴籽,“皇宫再大,也能用脚走完。嫔妃更惨,只能在后宫里走动,走来走去,那些一成不变的风景都看得很厌倦。有时把陛下哄高兴了,能让娘家人过来半日说话解闷,或是回家省亲。更多时候,就是枯坐在屋里,看日升日落,等陛下来。”   石榴的汁水甜丝丝的,却叫胡昭仪品出几分晦涩的苦味,久久不散。   她“呸”一声,把咀嚼过的石榴籽吐到痰盂里。   “陛下看我们看烦了,会等选秀时选几只新鲜的花蝴蝶。我们呢,只能日复一日地看他那张脸。”   宫女端来一盆瓜子,胡昭仪给凝珑抓了一把,“吃啊,边吃边说。”   于是凝珑磕着瓜子,听胡昭仪讲她与李昇之间的八卦事。   凝珑问:“你跟另几位娘娘斗不斗?”   胡昭仪摆摆手,“刚入宫那几个月人人心强气盛,大家一起选秀入宫,凭什么你是昭仪我是贵人?起初还斗,每每见面就要拌嘴,你绊我一脚,我踢你一腿。后来斗着斗着彼此都觉无趣,就握手言和。陛下不来,一盘马吊牌搓一天。陛下来了,点谁去谁就去,剩下的继续搓牌。”   日子整体来看无趣冗长,可又能在无数个小细节里感到温暖。   胡昭仪不禁抚上平坦的小肚,“皇后生了,那我也要生。”   凝珑:“你们俩不是挺要好的,怎么还比来比去的?”   胡昭仪“哼”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要好归要好,但她与我终归是两家。谁没个比较心,她生了,我唯恐落后,自然也要生。”   大抵谁都不肯叫对方看笑话,所以都攒着一股劲。   也就算是给无趣的生活里添一份乐趣吧。   凝珑舀一勺石榴籽吃,牙齿碾过,嘴里咯吱咯吱的。   日子太安逸便会觉得无聊,她又想起从前与凝玥偶尔拌嘴,与舅舅舅母时常较劲的日子。   最近频繁想起他们,想去陵前看一看都不行。凝理的尸身早先扔在乱葬岗里,而另三口葬在遥远的福州。   回去后,凝珑往御街拐了一趟。   原先的凝府早已拆了,建了座园子,园内构造精巧,百姓与贵人皆可来此游玩。   她住过的那间屋现今是一弯清澈的莲花池。初秋,满池莲花尚还绽放着,萧瑟之意未显。   凝珑买了一瓯鱼食,倚着栏杆,弯腰抬手往池里投喂锦鲤。   这池里的锦鲤各个肥硕,甩着漂亮的尾巴,不紧不慢地游来,慢悠悠地张开嘴,不争不抢地分食。它们并不饿,却聪明地知道吃鱼食会惹得游人怜惜。   付出需要回应。游人花钱买鱼食,一捧洒下去,若鱼儿都不张嘴吃,自然会心觉无趣,往后便不再来了。   “欸,你怎的自个儿来这里喂鱼?”   有人拍了拍凝珑的肩膀。凝珑把身转过去,见是芷怡与程瑗俩人。   “旁的都能来,难道偏我不能来?”凝珑扯过程瑗打趣。   程瑗依旧精瘦,像个飒爽的女将军。她挽着凝珑的胳膊,撒娇似的喊了几声嫂嫂,“我可想死你和兄长了。”   这俩人抓了把凝珑手里的鱼食,各自投喂着。   芷怡诚恳道:“我是怕你触景伤情。”   凝珑眼神一暗,“我心量哪有那么小,动不动就感伤的。”   李昇对她终究有怨气,不过当着冠怀生的面不好发泄,处置完凝理后,下令把凝府拆了建新园。   凝府再不济,也算她半个娘家。娘家人走了没话说,偏这家也给拆了,搁在谁身上会好受?   现在她想走娘家也无处可去,每每提起,心里便惆怅。   不过也仅仅是惆怅。舅家犯下的滔天大罪足够株连九族,按国律,她也得连坐进去。她舅舅联和表兄私下聚兵谋反,她舅母与表妹插手仙人跳拐卖女人,她虽清白,但有谁会信?   这事到底是被冠怀生压了下去。而李昇也补偿她一个“郡主”封号,她若再埋怨,倒成了不知好歹的人。   能活下去,已是万幸。现在想想当初闽南试险,仍旧叹服自己的勇气,仍旧心惊肉跳。   程瑗晃了晃她的胳膊,“嫂嫂是不是在平京城里待烦了?我看兄长近日也不算忙,要不你俩干脆去游历山川吧?”   芷怡附和说是呀,“京城再繁华,也总有过腻的时候。你俩还没孩子,今日想走,明日就能动身,还怕有什么牵挂?”   没有孩子对情谊深厚的夫妻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旁的夫妻这时候半点不敢松懈,今日挣钱养娃,明日苦恼孩子读书识字,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比起来,凝珑与冠怀生就显得很潇洒。   因为年轻,因为有权有势,所以做什么事都不必着急。   凝珑却推辞说再说吧。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别人看她是整日游手好闲,她却以为不然。英国公家的老夫人八十寿辰将至,她要备贺礼。枢密使的儿媳妇即将临盆,她也要备贺礼。宋将军的女儿要寻觅对象,请她与婉仪做保媒人……   她有那么多件事还没做,哪里走得开?   随后又在妯娌俩的陪同下把园子其他地方走了走。这些风景,芷怡与程瑗看了内心毫无波动,却引得凝珑回忆不断。   凝玥原先住的院,现今被改成了一处登高观景的阁楼;堂屋是几座亭子,凝理原先住的院是枫树林;她与冠怀生产生许多邂逅的东院是小吃街。   总之园子繁华,但一切都与她再无联系。   三日后,她又去了趟禁中。   胡昭仪依旧指了指窗外。   茗叶与福禄绕着一棵老梧桐树打闹。   胡昭仪侃笑道:“这桩姻缘,被你牵成了!”   走出后宫,正好碰见下朝的冠怀生。   凝珑很少见他着一身公服的正经模样,一时站在原地看呆,待被他揽过腰往外走才回过神。   巫教的事已了结,可北边的邻国又有躁动。冠怀生摇头叹气,“不得闲,当真不得闲。”   国家大事上,凝珑只能出一份全力支持。   “陛下是不是给你派了活儿?你只管去,别念我。”   冠怀生笑道:“轮不到我。进士放榜,有一批更年轻有为的男儿郎会抢着做事。陛下有意招揽人才,所以这次只让我辅助。”   凝珑挖苦道:“看来你不能不服老。”   “老了也好,能省下许多力气来陪你。”他抱她上马车,借机拍了拍她的臀,“晚上想玩什么?”   凝珑把车帘拉紧,直接跨坐在他腰腹上。   她的腿肚狠狠贴着他的身,手指在他的公服上绕圈。   她把柔情的一双眸垂在他脸庞上,“不许提‘老’,听着晦气。”   冠怀生往后稍稍躺去,大有任她处置之意。   俩人相识不过五六年,但期间共同面对处置了许多事。消春蛊、斗凝家、灭巫教、办白事、服孝……   也算同生同死许多回。   因此相处带着老夫老妻的风格,她一眯眼,他便知她想要什么精致玩具;他一放松,她便知他藏着哪般鬼心思。   她依旧嫌弃他,在床榻上喊过他各种称呼。狗奴才、不要脸的、你这贱\.狗……   可他若稍稍冷淡,她便软了话声,搂紧他的脖颈,喊好夫君、鹤渊哥哥。   他最喜欢她有气无力地唤他“怀生、怀生”。   现如今,他的公服湿了一些,有她的,也有他的。俩人的动静没闹太大,浅尝辄止,待天黑回到府里,才尽兴玩去。   尽兴的劲头达到顶峰,心里却稍稍感到失落。   飘飘忽忽,梦里不知身是客,仿佛魂飞魄散一般。   她揉着趴在她身前的脑袋,冠怀生炙热的气息喷得她有些痒。   凝珑抬高唇瓣,想说喜欢或爱,仍旧说不出口。   反倒是冠怀生咬着她的唇瓣,低低哑哑地重复好爱你,好想黏着你。   她的耳垂泛红,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所以即便是老夫老妻,某些时候还会梦回暧昧阶段。他勇敢说爱,一如当初;她扭头回避,也一如当初。   变化显现在细枝末节,冬推了秋,雪沫子顶替霜雾堆在屋檐上。   凝珑搓了搓手,往支摘窗上哈出一口白气,指尖写了“怀生”二字。   “呔!”冠怀生这厮猛地从窗外冒了出来,朝屋里的她拱了拱手,“小娘子新禧呀。”   又把手摊平,“我的红包在哪儿?”   凝珑吓得往后一缩,来不及把“怀生”抹掉,只摁着胸口大喘气,“你是不是存心吓唬我?”   冠怀生掀开门帘,提着被油袋包着的口水鸡进了屋。   “好好,我就知道你没准备红包,”他拿来个托盘,把油袋搁在托盘上,慢慢展开,“我去街上给你买了袋老张家的口水鸡,你尝尝合不合口?”   老张家的口水鸡最是难买,大冬天里,天不亮就要起来早早地去排队,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老百姓,通通先来后到,没捷径可走。冠怀生排了一个时辰方归,凝珑还当他是去找同僚说事去了。   他挑筷夹了块不肥不瘦不多油的,递到她嘴边。她顺势张口接下,慢慢咀嚼。   “确实好吃。”凝珑真诚夸赞道,“不过下次就不要自己犯傻去挨饿受冻了。”   她起身,拂落冠怀生肩头的雪。   他却把眸一转,瞥见窗户上的两个字。   说出去,她又要恼了。他假装没看见,扯着她去院里堆雪人。   凝珑尚存着一颗童心,手指头越搓越红,不断哈着冷气,却认认真真地塑造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小雪人。   不知是谁先抛出一个雪团,也许是云秀,也许是冠怀生,总之大家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   凝珑脚边是一个神态傲娇,用萝卜当长鼻子的小雪人。而小雪人旁边是另一个纨绔小雪人,目光如炬地看着院里的欢声笑语。   不知是谁喊了凝珑,凝珑一回头,正好被一个雪团扑中。她愣了愣,随即揪起更多雪团,胡乱投着。   挡着脸,扭着身,这里那里来回窜。   余光中,爱人与好友都在,仿佛什么都不曾变。   过会儿玩累了,大家坐在游廊底下,脸庞红彤彤的,个个大喘着气。   夜里,凝珑打着哈欠,说不守岁了,“也没人看,何必让自己累得慌?”   冠怀生横抱起她,却把她搬在软榻里,“奴才伺候姑娘洗脚。”   凝珑踢了踢他宽阔的肩膀,“去你的,没个正形!”   她问:“怎么不让我躺床上?”   他朗声道:“奴才先给姑娘暖被窝。”   凝珑被他的绘声绘色逗得咯咯直笑,“你这奴才分明是自己熬不住想先我睡去,还给自己找个理由来!”   盥洗毕,冠怀生与她皆换了衣裳,他果真把被窝暖热才叫她躺进去。   暖和使人发困,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被他包裹,汲取着温暖,眼皮上下打架。   捞了捞枕头,本是想枕得更舒服些,却意外地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鼓鼓的红包。   冠怀生困意也浮了上来,拍着她的腰:“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红包。”   凝珑:“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呀?”   她心里自是欢喜的,只是她未给冠怀生准备红包。拿人手短,平白无故地生了点歉疚。   凝珑转过身看他,“你想要什么礼物?”   冠怀生:“说句喜欢我。”   凝珑又把身转过去,卷着被褥往里面走。   他赶紧追上去,“好好,你不愿说就不说。”   凝珑把脑袋闷在被褥里:“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清楚?非得要说出那些个字眼,才能证明我的心意?”   这又是她那自尊心作祟,冠怀生也不愿逼她,“那……不如给我个暗示?”   凝珑闷闷地“嗯”了声,“反正我是不会说的。往后你就注意着我的暗示吧!”   “那什么暗示才算是喜欢?”   “你自己猜去!”   “提到某个人?”   “不是。”   “提到某件事?”   “不是?”   “提到某个风景?”   凝珑不再吭气。实际上,她自己也没想好用什么暗示冠怀生:她对他非常中意。   但自古以来就兴借景抒情嘛,这话倒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便默认了。   冠怀生得她一句承诺,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自此凝珑每每跟他说起天气或风景,他总要格外注意,直到听到她要说的话外之意。   次年清明,小两口去程家祖坟扫墓。   程拟的墓挨着他的夫人,两墓间长了棵婀娜柳树。绿盈盈的,明明是扫墓,却总能扫出无限生机。   凝珑想冠怀生应有些话要跟他爹娘说,便兀自走远,给他一个独立的空间。   纸钱噼里啪啦地燃烧,缕缕白烟传递着他对亲人的思念。   其实有时候,活着未必不是一种残忍。程拟爱子女,但他更活在悲痛的回忆中。终其一生都在后悔没有即使挽回夫人的性命,后来卧病在榻,每每病得迷糊,嘴里喊的都是夫人的名字。   看似深情,但这种深情是一把钝刀子,割着自己的心,也割着子女的心。   冠怀生想跟爹娘说什么。   “儿如今不再孤单了,儿找到了媳妇,与她相伴,再不觉孤单。”   从前他问程拟,为甚人一定要寻个伴侣,自己逍遥自在不好吗?程拟只叹他太年轻,“你没经历过,便不懂陪伴的乐趣。陪伴会让你觉得,即便山崩地裂,天塌地陷,也不足为惧。有人与你同喜,与你同忧。世间关系大多如浮云,倏聚倏散。若能找到厮守终生的人,那便是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些淅淅沥沥的雨水给青翠的天地添了份婉约的朦胧。   纸钱烧尽,白烟消散,冠怀生回过神,看向不远处背对他而立的凝珑。   墨髻罗裙,婀娜的身影也披了层朦胧。   这些雨珠落在地上,很快就变干,因此不需打伞。在细雨中漫步,反倒是独特的享受。   他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慢悠悠地走着。   俩人什么话都没说,却都懂得彼此的心意。   慢慢、慢慢地走,在青山绿水里从容沉静,身影逐渐变成黑点,消失不见。   *   下晌几家女眷操办好了该操办的事,聚着游湖听雨声。   一道小舟平稳地划过河面,舟里飘着几道不同颜色的裙摆。   程瑗耍宝地拿出一把平平无奇的伞,“我这伞可不一般,能把一舟人都藏进去呢!”   芷怡、婉仪对视一笑:“不信!快打开瞧瞧!”   程瑗站起身,“唰”一下打开伞。   这伞真是大,快成了个雨棚,把一整个舟都包裹进来,撒下一片阴影。   芷怡与婉仪赶紧扶紧程瑗,怕她掉下舟。   雨滴顺着伞架滑落,啪嗒,啪嗒,滴在凝珑的手背上。   她懒散地把裙衫铺在舟里,头歪在左胳膊里,右胳膊则顺着舟身垂下来。   水流湍急时,她的指腹会碰到凉凉的河水。水流平静时,她一节圆润的藕臂被风吹着,被点点雨珠打着。   她的脸挤在胳膊弯里,挤出白嫩的脸颊肉。   伞打下一片阴影,不均匀地洒在她的身上,胳膊上。   河里的鱼儿似乎把她手腕处的玉镯当成了鱼食,不时跃出水面,用脑袋或是尾巴蹭过玉镯。   生活就是这般惬意啊,春泛舟,夏避暑,秋散步,冬听雪。偶尔遇上些鸡毛蒜皮,处理不了也不要紧,毕竟人生有缺憾实在正常。   婉仪芷怡与程瑗仨人身挤身热聊着,不知为何会说到用什么表达情意上面。   她们戳了戳凝珑,“欸,你要是想表达自己对郎君的情意,会做什么?”   凝珑并未多想,指着泛起涟漪的水面,“我会邀他一起与我泛舟清河之上。”   程瑗不满意她的答案,“这个不算,嫂嫂你再重新说一个。”   凝珑拗不过,说那好吧。她扭过身,抬眼盯着巨大的伞棚。   “就直接说我心悦你呀。”   大家一齐笑起来,想不到她回答得这么耿直。但谁都没想到,她这句可从没在冠怀生面前说出。   过会儿雨势变大,几家夫君坐不住,前脚后脚地撑着伞来接自家的夫人。   芷怡看见袁祁拿了把清秀的伞,调侃道:“你这伞用不了。”   说罢指着程瑗抬着的那大伞,“那把伞才算好。”   程瑗兴高采烈地挥着手,大大咧咧:“快来快来,我这伞可大了!”   袁祁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于是扛着一把沉重的巨伞把程瑗接回了家。   芷怡、婉仪跟着自家夫君腻歪。   凝珑与冠怀生走在最后。   回到家,凝珑支起榉木窗,欣赏着朦胧雨景。   冠怀生搂着她的腰顺势躺下。   抬眼望去,一切锦绣繁盛都被绵绵细雨披了件透明罩子,人影阔绰,山河秀丽,触手可及。   凝珑挠着他的手心,“你看,外面下雨了。”   冠怀生把脑袋搁在她的肩头,无心看雨,只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   “我知道。”他浅笑道。   凝珑将他稍稍推远了些,脸上挂着紧张与认真,“我的意思是,我心悦你。”   恰逢雨落群山头,陡然间,天地模糊旋转。   他说:“我知道。”   可还是急切地吻住她的唇瓣,就像当初急切的小哑巴,只会撕咬,想怜惜,又不知如何怜惜。   凝珑抚上他的脸庞,把他紧紧抱着。手胡乱一抻,“啪嗒”把窗阖上。   怀生、怀生……   名字是世间最短的咒语,又是最深的羁绊。   她只管喊着,一声两声。   春燕抖着翅膀,划过天际,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影子。仿佛所有朦胧的景色都是铺垫,用心浇灌一道情,直到硕果累累。   她把果实咬开,甜丝丝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求大家收藏一下我的两个预收渣女虐男《如果这都不算虐男的话》和强取豪夺《义妹》!   年底大概会开新文,求收藏作者,更文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