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许你》 作者:白芥子   文案:   “想要这江山吗?那便用你自己来换。”   权臣x帝王。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生子文!生子文!生子文!】 关键字:古代架空,宫廷斗争,架空,相爱相杀。 第一章 与虎谋皮   皇城,启祥殿。   暮色渐沉,窗外寒风凛冽,不断吹刮着枯黄的草木,枝头积雪簌簌而下,悄无声息地融进漫天雪雾中。   酉时已过半,太监们端着已经凉了却一动未动的饭菜鱼贯退下,祝云瑄始终立在案前,长久地凝视着面前案上,那铺展开的大衍舆图。案边点了一盏昏黄残灯,烛火映在他黑亮的瞳仁里,明明灭灭。   突兀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在昏暗静谧的大殿中响起,祝云瑄抬眸,淡淡瞥向来人,眉宇间透着疏离:“昭王进来,怎不先叫人通传一声?”   梁祯笑而不语,摆了摆手,示意守在殿内的宫人都退下,祝云瑄冷了神色,却并未反对。   梁祯缓步行至案边,目光扫过桌案,顿了一顿,道:“殿下好兴致,竟看起了地舆图。”   “随便看看罢了。”祝云瑄嗓音漠然,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下的舆图,由南至北、由东向西,大衍的江山尽在这小小的一方舆图上,却如有千斤重。   “这里是京城,”梁祯靠近祝云瑄,与他并肩而立,几乎是贴在祝云瑄耳边低声呢喃,他的指尖在那特地标红的地方轻轻点了点,停了须臾,又划向西北的边关,声音更沉,“这里,是茕关。”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便又听梁祯语中带笑,缓缓道:“贺怀翎是个有本事的,这次终于是彻底把这北部夷人给收拾服帖了,陛下龙心大悦,这两日连药都用得少了。”   祝云瑄的语气依旧平淡:“陛下若能康泰,那自然是好事。”   “殿下,”梁祯轻声喊他,吐息间带出的热气让祝云瑄稍感不适,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些,梁祯唇角的笑意愈浓,“您不去陛下寝宫看看吗?宸贵妃带着九皇子可是日日夜夜守在陛下的病榻前,您十天半个月才去请一回安,就不怕陛下责怪您不孝吗?”   祝云瑄无动于衷:“你也知宸贵妃和九皇子守在那里,哪还有我能插进去的余地,更何况,不还有你在吗?比起我,陛下应当更愿意你去那边守着吧。”   并不在意祝云瑄言语之间的奚落,梁祯笑容依旧:“那怎能一样,您是他儿子,我不过是个外臣罢了。”   “呵。”若是普通外臣又怎能得赐王爵,这个时辰又怎能在内宫之中随意走动,他与旁的人,从来便是不同的。   “太医说,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祝云瑄正摩挲着舆图的手指顿了住,眼中滑过一抹复杂异色,梁祯更贴近了他一些,别有深意的声音在祝云瑄的耳畔响起:“前几日,张首辅与另两位阁老被召进宫,您猜,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祝云瑄的眸色更深:“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殿下就一点不好奇吗?”   “便是如此,陛下心中怕是已有定论,也改不了了,好奇又有何用?”   梁祯一声轻笑:“那倒未必,不到最后,一切皆有可能,便是到了那一步,亦是事在人为。”   祝云瑄冷淡觑向他:“昭王何不直说?”   梁祯笑望着他:“殿下不如猜猜,那上头的名字是您,还是那九皇子?”   祝云瑄不动声色反问道:“为何只能是我或九弟?你别忘了陛下尚且有六位皇子在。”   “可惜、可叹,昔年皇太子被冤赐死,二殿下谋反被诛,若是有他们在,怕也轮不到您,只如今三殿下木讷愚笨,四殿下 身有残疾,六殿下早夭,余下的又都还小,陛下得力的儿子仅剩您一人,这皇位明眼人都知道要么是五殿下您这位嫡子的,要么便是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贵妃所出的金贵九皇子的,怎还会做第三人想,再者说,殿下您已入朝堂又是嫡子,那九殿下还是吃奶小娃,依我看,您的胜算可是大得很呐。”   梁祯慢悠悠地说着,对上祝云瑄戒备的目光还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   祝云瑄冷笑,几欲咬牙切齿:“梁、祯,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不会做第三人想?那上头若写上你的名字,不就是第三人了吗?”   梁祯笑着摇头:“殿下莫不是糊涂了,我姓梁,虽说承蒙陛下厚爱,得赐王爵,到底也不是祝家人,怎能坐这祝家的江山?”   祝云瑄哂然:“好,你既然这般说,我便当你是不想要的,你今日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上头写的人究竟是谁?你说的事在人为又是何意?这一次你又要我给你什么?”   梁祯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祝云瑄,眸色渐沉,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似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忽然抬手,揽过祝云瑄的腰,将他拉至身前。祝云瑄面色一变,尚来不及反应,便被梁祯按倒在了桌案上,压在舆图上的镇纸被扫下地,噼啪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祝云瑄愤恨瞪向梁祯:“你做什么?!”   对方高大的身躯压下来,顺势解下了他的腰带,温热的吐息喷薄在他白皙的脖颈边,祝云瑄难堪地别开了头,瞬间便红了眼眶:“……你又要这般折辱于我吗?”   梁祯在祝云瑄的颈侧印上一个轻吻,湿热的唇贴到他耳边,抬手钳住了他的下巴,不让他避开:“殿下,这怎能叫折辱?明明是人间极乐之事,每一回您都得趣了不是吗?”   顿了一顿,他又道:“殿下,您想要这江山吗?我帮您,就用您自己来换,可好?”   大殿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冗长的沉寂后,祝云瑄闭上眼睛,哑声道:“别在这里。”   带着情 欲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在祝云瑄的面上、颈间,梁祯并未听他的,不疾不徐地抬手,将他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剥下。   那一瞬间,即便早已不是第一回 ,祝云瑄依旧疼得面无血色,狠狠咬住了唇才不至于失声喊出来。   烛火颤颤巍巍,祝云瑄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断线的泪珠不断滑落至披散开来的漆黑发间,滴至他压在身下的江山舆图上。   那是大衍的江山,是他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大衍江山。   梁祯弯下腰,唇舌扫过他紧闭着的双眼、颤颤悠悠被泪水濡湿的眼睫,落在了那已咬出血痕的红唇之上。   舌尖蛮横地撬开了祝云瑄紧咬住的唇齿,长驱直入,在他柔软的口腔内来回扫动,强硬地追逐着他的勾绕缠绵。唾液交融,梁祯尝到了祝云瑄唇舌间血腥的味道,却更加激起了他心头压抑着的施虐欲。   夜色已深,大殿内的最后一星烛火也灭了,祝云瑄的双腿无力地垂落下去,雪白的身体上绽开一朵朵艳如血的花,发丝盖住了他的大半边脸,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桌案上,仿佛没了气息一般。   梁祯整理好自己并不曾脱下的衣衫,望向这样的祝云瑄,瞳孔微微一缩。再次欺身上去,撩开了他的头发,将人抱起,放进座椅里,帮他披上外衣,末了轻捏了捏他的手,放缓了声音:“殿下叫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早些歇了吧。”   祝云瑄始终未有再睁开眼睛,泛红的眼角全是湿意。   殿门开了又阖,带进阵阵寒意,脚步声渐渐远去,祝云瑄滑坐到地上,手掌撑在碎开的镇纸上,划出一大道血口子,他似无所觉,就这么呆愣愣地躺倒在了那里。   殿门再次开了一小道缝隙,太监高安佝着背哆哆嗦嗦地进来,见祝云瑄衣衫凌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掌还在流血,顿时腿软跪倒了下去,扶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殿下……”   祝云瑄缓缓睁开眼睛,通红的双眼里只余一片刻骨的恨意,望着面前手足无措哭哭啼啼的贴身太监,沾了血的手抬起来,用力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殿、殿下……”   “今日之事,你若是敢说出去,”祝云瑄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就是背主的下人,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   “奴婢不敢……咳,奴婢真的……不敢……咳……”   当年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废太子祝云璟因被贴身内官出卖而身陷囹圄被赐死,启祥殿谁人不知祝云瑄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半晌之后,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终是松开了手。   高安抹掉眼泪,爬起身将祝云瑄扶进内殿安置,又去外头叫人打了热水来,没有假手他人,他自个将水提进内殿,倒进浴桶里,伺候祝云瑄沐浴。   看着祝云瑄身上斑驳的痕迹,高安再次低声呜咽了起来:“殿下,您是嫡皇子,何必如此……”   祝云瑄靠在浴桶里,闭起眼睛,眉宇却不得舒展。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与梁祯交易等同与虎谋皮,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便只能一直走下去,再回不了头。 第二章 人之将死   甘霖宫,皇帝寝殿。   进门之前梁祯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扔给身后的随从,大太监冯生恭敬立在一旁,小声与他道:“陛下今日又不大好了,方才还晕了一回,宸贵妃娘娘与九殿下也在。”   梁祯淡淡点了点头,进了里头去。   一屋子的太医,正聚在一块小声商议着治疗之法,各个愁眉不展,病榻之上的昭阳帝双眼紧闭着,满面病容,两颊深凹下去,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钟鸣漏尽,行将就木。   宸贵妃倚在榻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到昭阳帝嘴边,手里捏着帕子不断地擦拭着皇帝的嘴角,她虽眼眶泛红疲惫不堪,但生得美貌无双又才双十年华,比之老态龙钟病入膏肓的皇帝,却不知好了多少。一旁才三岁多点的九皇子祝云琼乖乖跪坐在地上,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的父皇和母妃,不敢多发一言。   梁祯缓步行至榻边,宸贵妃坐直了身,与他点了点头:“昭王。”   梁祯望向病榻之上的昭阳帝,神色并未有半分动容,倒是一直昏昏沉沉的皇帝听到宸贵妃喊他,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哑声念道:“祯儿……咳……是祯儿来了吗……咳……咳……”   宸贵妃起身,让位给了梁祯,梁祯在榻边坐下,轻拍了拍昭阳帝的手背:“陛下,臣在此。”   昭阳帝艰难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眼望向梁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你叫他们都……咳……都下去,朕有话……与你说。”   太医们去了偏殿候着,冯生领着满殿的宫人鱼贯退了下去,宸贵妃牵着祝云琼是最后一个走的,离开之前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梁祯一眼,梁祯只做不知,并未搭理她。   寝殿之中已没了旁的人,昭阳帝示意梁祯将自己扶起来,他靠坐在床头,定定望着面前朗眉星目、俊秀挺拔的梁祯,逐渐红了双目:“朕自知时日无多了,祯儿,你能否,喊朕一句……父皇?”   梁祯淡道:“陛下糊涂了,臣是安乐侯之子,怎可喊陛下父皇。”   “你明知道……咳……明知道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生了你啊!”   梁祯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臣父母俱在,又怎会是陛下所生?”   昭阳帝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你出生之后朕只见了你一面,你爹便把你给抱走了,这么多年来朕一直以为你早就没了,不曾想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朕身边来,朕封你为王,将帝号给你做封号,你又怎会不明白……朕知道你不肯认朕,是朕对不住你和你爹,朕可以把最好的都补偿给你,朕身下的这个位置本也是要给你的,你若是想要,朕现在便能给你恢复身份改遗诏。”   “臣惶恐,”梁祯神色冷淡,至高无上的权力拱手送至他面前,他却不为所动,“陛下还是莫要折煞了臣,让臣成为那众矢之的的好。”   “你就当真……一点都不想要吗?”   梁祯淡笑道:“陛下多虑了,臣要不起。”   长久的沉默后,昭阳帝深深一叹:“罢了,朕不逼你。”   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抽出了一道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梁祯:“这道密旨,你收着吧,遗诏朕已经给了几位阁老,传位给你九弟,他是你名义上的堂妹所出,本就是朕为你准备着的,你既不要皇位,那便做摄政王,有朝一日你若是后悔了,便拿出这道密旨来,将皇位拿回去。”   梁祯顺手将圣旨展开,这道密旨上不但恢复了他帝子的身份,还明确他随时可以废新帝取而代之。   看罢梁祯挑了挑眉,淡定地将圣旨收进了袖中,微微一笑:“陛下这么做,就不担心天下大乱,大衍江山不保吗?”   昭阳帝呐呐道:“朕这辈子前头为了皇位汲汲营营做了许多的错事,连最爱的人都没能留住,后头大半辈子都在为这大衍的江山操劳,临到终了,只想弥补遗憾,哪还顾得了那许多……”   “是吗?”   梁祯低声呢喃,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并不明显的哂意,一直长吁短叹陷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的昭阳帝再次望向他,蓦地怔愣了一瞬。   梁祯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恭顺的,即便因为心有埋怨不肯亲近他,却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合他的心意,从来不会像今日这样,眼中不再是谨慎和恭敬,冷淡之外竟还多了嘲弄与厌恶。   “祯儿……”   “陛下还是别这么喊臣了,”梁祯站起了身,双手交拢进宽大的衣袖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昭阳帝,神色愈发的淡漠,“臣只怕会伤了陛下的心。”   昭阳帝愣了半晌,神色哀伤地问他:“你就这么恨朕吗?当年朕是对不起你爹,可朕为了你将朕一手带大的皇太子都杀了,你还要朕如何……”   “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梁祯撇嘴,轻蔑道,“陛下杀了废太子与我何干?我又能得到什么好?我从来就不姓祝,并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咳……”   昭阳帝涨红了脸,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梁祯却没再像之前一样去扶他给他拍背,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待到他咳完了,才继续道:“陛下当真知道,到底是哪里对不起我爹吗?”   昭阳帝痛苦道:“朕是为了皇位放弃了你爹,娶了谢家女和贺家女,可朕实在是逼不得已,朕当初若是得不到皇位同样会死,朕没能护住他让他被谢家人所杀,可谢崇明已死在流放的路上,朕还赐死了谢家女所生的太子,朕……”   “你还是不知道,”梁祯冷声打断他,“不,你是知道的,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我爹从来就不是你放弃的,他压根不在意你,根本是你一直在逼迫他!”   “你休要胡说!”被戳到痛处的昭阳帝退去慈父的面孔,神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   “我胡说?”梁祯冷笑,眼中的厌恶愈发不加掩饰,“我爹与他表兄自幼情深意笃,本是天作之合,是你非要棒打鸳鸯,将我爹的表兄送去喂海寇,叫他有去无回,你又将我爹强留在宫中,逼迫他喝下那些会叫人神志不清的药,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主动献身吃下生子药以帝王之身为他承孕定能感化他,可惜他到死都恨着你,你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将自己扮作情圣,实则最是卑鄙龌龊不过!”   “你给朕闭嘴!闭嘴!咳……”丑恶伤疤被彻底揭开,昭阳帝又怒又恨,激动之下竟是咳出了血来,嘶哑着声音斥道,“无论朕做过什么朕都生了你!你是朕的儿子!你不能这么说朕!”   望着他丑态毕出的模样,梁祯渐渐沉下了目光,半晌之后,忽而又笑了,烛火之后的笑脸如同鬼魅一般,顿了顿,他轻吐出三个字:“我、不、是。”   昭阳帝一怔,立时勃然大怒:“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你是朕辛苦怀胎十月亲自生下来的!你这般故意气朕实为不孝!你怎能如此……你这个混账!”   梁祯往前走了一步,好让昭阳帝将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一字一句俱是讽刺:“陛下可仔细看清楚明白了,我这张脸,可与陛下有半分相似之处?”   烛火摇曳中,梁祯的脸清晰印在了昭阳帝的双瞳之中,这确实是一张英气逼人的青年人的面庞,与当年的梁家二郎有七分相似,昭阳帝从未怀疑过,梁家上下,只有梁祯父子俩是这般模样的,更何况梁祯脚掌上的红色胎记,也与当年那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生得一模一样。   只是梁祯此刻的神情太过笃定了,不似有半分做伪,昭阳帝浑身冰凉,忽然就不确定起来,如果这个人不是他的孩子……   “陛下此刻是否后悔,当年不留情面地赐死了那位废太子?”梁祯笑得邪肆,仿佛听得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兴致盎然。   昭阳帝握紧的拳头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当初……当初他自是不信他的太子会行厌胜之术谋逆犯上,那个孩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什么品性他一清二楚,皇太子他虽耳根子软又任性却最是孝顺,起初太子犯错,即便满朝文武都要他将之废了,他还是想一力保下来,直到后来东宫巫蛊案发,偏偏那个时候,梁祯出现了,在他对太子最失望的时候他最思念的儿子失而复得了,又被他知道了当年是谢家人杀了他最爱的人,让他父子分离十几年,他怎能不恨,因为迁怒更因为想要将帝位留给梁祯,他顺水推舟赐死了他的太子,但是现在,梁祯说,他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你这个混账……你骗朕的,你是故意说这话骗朕、气朕的……”昭阳帝又是一口鲜血咳出,已是语无伦次。   梁祯“啧”了一声:“陛下何必生气,你我虽非父子,陛下这卑鄙行径我却是学了不少,也不枉我与陛下有缘。”   “你……你什么意思?!”   梁祯轻眯起眼睛,嘴角荡开一抹近似温柔的笑:“五殿下乖巧可人……便算是父债子偿吧,更何况,他身上还流着谢家人的血。”   “你这个畜生!”   昭阳帝激动抬手想要抓梁祯的衣襟,被梁祯随意一推,便毫无抵抗之力地倒回了榻上,他不停地咳着血,大声喊人,嘶哑的声音不断在寝殿内回荡,却始终无人应答。   梁祯立在榻边,冷冷望着他:“陛下为何这般激动?我与五殿下本非兄弟,又有何不可?”   昭阳帝双目赤红,紧咬住了牙根:“你到底……是什么人……”   梁祯淡道:“自然是我爹的儿子,否则陛下以为我身上的胎记打哪里来的,自然是因为我也是我爹的儿子。”   “朕不信!”昭阳帝又一次激动起来,“他怎会有其他的孩子!这不可能!他没有成婚他那样的个性绝不可能做出与人私通之事!”   梁祯闭了闭眼睛:“原本是不会的,可都是被陛下逼得啊,陛下要送我父亲去死,我爹只是想给父亲留下一点血脉而已。”   昭阳帝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道:“你是他给萧君泊生的孩子,他竟然这样也要给那人生下一个儿子,他怎敢……那朕的儿子呢……朕的儿子又在哪里……”   梁祯目光冰冷,望着昭阳帝,漠然吐出那两个字:“死了。” 第三章 皇帝驾崩   夜色渐深,寝殿之内愈加阴冷昏暗,安静之中只闻跳动的烛火,在黑暗中噼啪炸响。   望着痛苦悲愤不堪的昭阳帝,梁祯无声冷笑:“庆惠太后知道你以帝王之身为我爹孕子,认定我爹会祸国殃民,又怕杀了他会伤了与你的母子情分,便将我爹送去了宫外的庙中,我爹在庙里偷偷生下了我,我才出生没几天,你的人便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宫中,你要他亲眼看着你生产,想以此感化他,可惜他不为所动,在你生下孩子昏睡过去后,你的皇后来了,她怕那个孩子会抢了她儿子的皇太子之位,叫我爹把那个孩子一块带走,我爹才回到庙里,皇后的兄长谢崇明就带着人追杀了过来。”   昭阳帝的牙根咬得咯咯作响,面容已狰狞扭曲,梁祯不以为意,继续道:“我爹早有察觉,知道自己难逃一劫,不忍那个孩子跟着他一起赴死,请庙里的小和尚去安乐侯府送了个口信,要他们来把孩子抱走,可惜没等到侯府的人过来,谢崇明带着追兵已经到了,慌乱之中我爹抱着孩子上了山,最终被逼得跳崖而亡。”   这些事情早在几年前梁祯被带到昭阳帝面前时,安乐侯便已经与皇帝禀明了,之前皇帝一直以为第二次将人放出宫杀害的也是他的嫡母庆惠太后,所以当年那位母后皇太后活了没两年便“病逝”了,直到从安乐侯口中知道事情是谢家人做的与皇后也有干系,还看到了当年的证据,他才下定了决心废弃赐死了太子,都是为了他以为的,这个失而复得的亲生儿子。   谁知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他作为帝王随意主宰玩弄着他人,最后却终究成了被玩弄的那一个。昭阳帝恨得几欲发狂,瞪着面前的梁祯,只恨不能将他撕碎。   梁祯轻蔑一笑:“后来安乐侯府的人来了,庙中的老住持知道我爹的事情,便是他一直藏着我,我才未被你的人发觉,他不忍我留在庙中受苦,便将我交给了安乐侯府,侯府的人以为我是皇帝的儿子,是我爹给你生的,将我抱了回去,恰巧当时的侯世子夫人生下才几日的儿子夭折,我便成了他们的儿子。”   “所以,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你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跟着我爹一起跳崖死了,这或许,就是报应吧。”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昭阳帝一声嘶吼,猛扑了上来,竟是要与梁祯拼命的架势,梁祯不紧不慢地侧身避开,望着已经栽倒地上去狼狈不堪的皇帝,一声嗤笑:“陛下还是省点力气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再这般激动。”   昭阳帝的面上、身上全是血,狠狠瞪着梁祯,浑浊的双眼里透着嗜血的狠戾:“朕要杀了……你……杀了……”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梁祯摇了摇头,“陛下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你看你方才喊了那么久,有人搭理你吗?”   昭阳帝悚然一惊,撕扯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来人!来人!给朕来人!”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寒风不断卷过的呼啸声响,梁祯背光而立,微眸静静看着蜷缩在地歇斯底里、已毫无仪态可言的帝王,眼中的情绪辨不分明。   许久,只听他幽幽呢喃道:“陛下舐犊情深令人动容,你既将这京畿皇城的兵权尽数给了我,我自当好好利用,可惜我对你们祝家的皇位实在无甚兴趣,你放心,坐上那个位置的依旧会是你儿子,至于是谁,我说了算。”   “混……”昭阳帝急怒攻心,又是一大口血吐出,终于昏死了过去。   殿门推开,梁祯走出殿外,太监冯生垂首立在门边,梁祯与他抬了抬下颌:“陛下心神不济,一直昏睡不醒,你们可得好生伺候着。”   冯生眸光一闪,低眉顺眼地恭敬应下:“诺。”   甘霖宫外,祝云瑄披着狐皮大氅抱着手炉正缓步行来,身后太监手中的宫灯照在积雪上,映出一片暧昧暖光。梁祯停下脚步,看着他渐行渐近,唇角上扬起一道几不可见的弧度。   祝云瑄走近,四目相对,他淡淡点了点头,梁祯笑问他:“殿下这个时辰来看陛下?”   祝云瑄道:“听人说父皇又不好了,过来看看。”   “那殿下怕是要白跑一趟了,陛下方才又吐了一回血昏死了过去,这会儿便是你进去了他也不知道。”   祝云瑄望了一眼灯火通明、人影重重的寝殿方向,神色平静道:“既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吧。”   “我与殿下一道回去。”   梁祯在宫里也有落脚的宫殿,离启祥殿不远,俩人一块往回走,他们少有这般安静共处的时候,并肩而行的身影在黑夜的雪地里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不经意地交融在了一起。   行至启祥殿外,祝云瑄再次与梁祯点了点头,便欲进门去,梁祯倏然出声,喊住他:“殿下。”   祝云瑄转回头,眼神中带着惯有的戒备,望向梁祯,梁祯在夜色中愈显幽沉的双目里滑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了手。   祝云瑄立时神色僵硬地转开了脸,梁祯的手却只停在了他的肩上,为他拂去跌落肩头的雪花,轻轻一笑:“殿下在紧张什么?”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平复下内心在那一瞬间本能升起的排斥,淡道:“昭王多虑了。”   他不再多说,就要进门,梁祯却再次喊住了他,往前走了一步,与他相对而立,欺近过去。祝云瑄好悬才忍住没有伸手将人推开,脸色变得愈加难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笑看着他:“殿下以为我想做什么?”   祝云瑄神色更冷,沉默片刻,他道:“惟愿昭王是信守承诺之人。”   梁祯自若道:“那是自然。”   祝云瑄不再说了,转身而去。   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梁祯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深邃双瞳里有什么情绪沉得深不见底。   从那夜之后昭阳帝便一直昏迷未醒,太医们束手无策,阖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近似诡异的沉寂气氛当中,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甘霖宫的方向,越到这时,越是无人敢轻举妄动。   直到第三日深夜,祝云瑄正半梦半醒间,忽然被人叫醒,高安跪在床边焦急地提醒他:“殿下快些起来,甘霖宫来人了,陛下怕是不好了。”   睡意瞬间全无,祝云瑄匆忙起身更衣,出门直往甘霖宫的方向去。   一路过去到处都是脚步匆匆的宫人,乱糟糟地吵嚷着,巡逻的皇宫禁卫军也比往常多了许多,祝云瑄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消停,直到在离甘霖宫一道宫墙的地方遇上梁祯。   梁祯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仿佛胜券在握的姿态,祝云瑄看着躁动的心绪莫名更加焦躁,开口便质问道:“那日你到底与父皇说了什么?为何他打那以后便一直昏迷至今?”   梁祯轻眯起双眼,静静看着祝云瑄眼角发红悲愤失态的模样,沉声道:“殿下眼下竟还有心情关心这些琐事?不该与其他人一样赶紧去甘霖宫见陛下最后一面,等候遗诏吗?”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他如何不知这个时候应当赶紧去甘霖宫以免被人占了先机,可到了这一刻,即便从前对皇帝有再多的怨和恨,都变成了难以言说的复杂,他甚至不忍不敢去看,那个人,终究是他的父皇。   “他最后……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梁祯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唇角:“殿下不会想知道的,那些腌臜事还是不要污了殿下的耳罢。”   “你——”   “殿下不要动怒,现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梁祯走上前去,伸出了手,祝云瑄垂眸,一方帕子递到了他手边。   见他不接,梁祯提醒道:“先擦擦吧,还不到哭的时候。”   祝云瑄哂然:“你呢?这般平静不怕被人挑出错来?”   梁祯不在意道:“我与殿下不同,殿下是陛下的儿子,我不过是个外臣罢了。”   祝云瑄抬眼望向他,话到唇边迟疑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接过了帕子。   此刻甘霖宫里里外外已跪满了人,到处是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寝殿之内,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和宗室王公,昨日便被传召进宫的几位内阁重臣也在。宸贵妃带着九皇子在最前头,趴在榻边哭喊着昭阳帝,榻上的皇帝双目紧闭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祝云瑄没有冒头,心神复杂地走到了皇子堆中跪下,那头梁祯在众宗室王爷之后撩开衣摆,也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榻上的昭阳帝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珠子艰难地转了一圈,落在人群之后的梁祯身上,似欲抬起手来,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只有嘶哑的疴疴声响。他的脖子往上抬了抬,用力瞪着眼睛,下一刻便又颓然地倒回床里,眼皮子耷拉下去。   为首的太医跪着挪到榻前,搭脉片刻后匍匐下 身,脑袋低垂到了地上。宸贵妃一声恸哭,无数哀泣声同一时间在殿内响起。   祝云瑄闭起眼睛,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 第四章 即位风波   黑夜沉得透不出一丝光亮,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倏然响起的云板声划破漆黑浓雾,在皇城上方久久回荡、绵延不绝。   皇帝,殡天了。   百官跪候在宫门之外,尽数匍匐在地,放声哭嚎。   甘霖宫内,首辅张年瓴颤抖着手捧出摆放有遗诏的锦盒,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盒盖。原本哭得几欲昏厥的宸贵妃捏着帕子掩了脸,转成了小声的啜泣,晶亮的双眼热切地盯着张年瓴的动作。   祝云瑄垂眸,眼角泛着红,紧绷起的脸上格外冷肃,宽大衣袖下的手握成了拳。   张年瓴缓缓展开圣旨,沉声念道:“朕以菲德,嗣承祖宗洪业,先后二十有四年矣,图惟治理,夙夜靡宁,恒惧不终于治……皇九子云琼岐嶷颖异,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昭王祯茂质英姿,逸群绝伦,著摄政监国,军国政事,悉亲承予之训示裁度施行……诏谕中外,咸使闻知。”   祝云瑄的指尖深掐进手心,用力咬住了牙根。   张年瓴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大殿之内有须臾的沉寂,下一刻便有人将那还懵懵懂懂只会啼哭的皇九子给扶了起来,以张年瓴为首的一众阁臣已经跪在了小皇子面前,就要拜见新君。   人群之后的梁祯却忽然出声:“且慢。”   张年瓴当下便蹙起了眉,沉声提醒他:“昭王有什么话,还是晚些再说的好。”   “晚了便来不及了。”   梁祯不疾不徐地起了身,踱至张年瓴身边,宸贵妃恼怒地瞪着这个时候偏出来打岔子的他,梁祯不予理会,只问张年瓴:“遗诏可否给本王瞧瞧?”   张年瓴眉头紧锁:“昭王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怀疑遗诏作伪吗?!”   梁祯淡道:“伪不伪的,须得看过了才知道,张阁老何必这般焦急,倒显得心虚了。”   张年瓴一愣,随即大怒:“信口雌黄!竖子休要污蔑老夫!”   “那便将遗诏拿给大家一块瞧瞧吧。”梁祯的语气不重,姿态却十足强硬、不容置喙。   不单是张年瓴,与他同样奉命保管遗诏的另两位阁老亦涨红了脸,文臣本就最在意自己的清誉,更别提梁祯怀疑他们的还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殿中众人的神色俱都变了,各种打探猜疑的目光落在张年瓴几人身上,宗室王公中,亦有人带头喊道:“既如此,几位阁老就把这遗诏拿给我们都看看吧!”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说话之人,是昭阳帝的一个堂兄,封了显王。祝家的这些王爷,不算那去了封地上的,留京的里头已没有昭阳帝的亲兄弟了,显王算是同辈之中与昭阳帝亲缘最近的,很得昭阳帝厚待,便是一众皇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喊上一声皇伯父。   张年瓴气恼不已,又不得不将遗诏递给梁祯:“昭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遗诏是陛下生前亲手所书,可有半分作伪!”   梁祯面不改色地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沉下了目光:“可巧,本王这里也有一份遗诏,也是陛下生前亲手拟的,至于内容……本王亦不知与这份是否一样,陛下写下遗诏的时候冯公公也在场,与本王一同做的见证,不若就让冯公公来宣读吧。”   张年瓴愕然:“怎可能还有另一份遗诏!老夫为何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淡定反问他:“为何阁老就一定知道没有另一份遗诏?读还没读,阁老这是在担心什么?”   “你!”   满殿哗然,一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宸贵妃绞着手里的帕子,死死瞪着梁祯,梁祯浑不在意,再次提醒面色已十足难看的张年瓴:“还是赶紧把遗诏读了吧,以慰帝心,亦安天下。”   显王嚷嚷着:“读读读!当然得读!”   其他人不论抱着什么心思的,纷纷出言附和起来:“既然还有一份遗诏,当然得读。”   “就是,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遗旨啊。”   “赶紧读啊,还耽搁什么……”   冯生捧出圣旨展开,缓声念了起来。   前头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从中间一部分起,却完全变了样。   “皇五子瑞王云瑄仁孝天植,德器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遗诏尚未读完,宸贵妃便失声喊了出来:“这不可能!”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挣扎着想要去抢冯生手中的圣旨,失态地嚷着:“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矫诏以图谋皇位!”   冯生皱着脸往后退,嘴里喊着冤:“娘娘您明鉴啊!便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啊!”   宸贵妃这一乱,被吓着了的祝云琼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祝云瑄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却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目光已转向了他这边,带着畏惧、猜疑与打量。   张年瓴气得浑身发抖:“荒唐!荒唐!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梁祯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之相:“这倒是稀奇了,两份遗诏上的内容竟有这般不同……”   “你这份定是假的!”   几位阁臣先后喊了起来,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梁祯并不理睬,只道:“既然有两份完全不同的遗诏,那便让众人一块来评说评说吧。”   两份遗诏在一众人手中轮番传阅,光从面上看这两份遗诏上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俱是出自昭阳帝之手,也都盖上了玉玺,只是这内容却是大相径庭,实在叫人不知该如何定论。   张年瓴身后的另一阁老争辩道:“那日陛下传召我等入宫,陛下亲手写下诏书时我三人都在场!怎可能做伪!分明是昭王你居心叵测,杜撰了这另一份遗诏意图谋朝篡位!”   梁祯神色一冷:“谋朝篡位?本王谋什么朝篡什么位?遗诏所书以五殿下瑞王即位,本王与瑞王素无交集,为何要冒这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偏帮他?”   不等对方反驳,他又道:“倒是九殿下是本王外甥,九殿下母妃宸贵妃是本王堂妹,本王与她同姓梁,要说帮,本王也该帮他们才是,更何况你们手中那份遗诏还给了本王摄政监国之位,本王若真欲意谋朝篡位何苦放着摄政王不做,去为毫无交情的五殿下卖命?”   宸贵妃愤恨不已:“梁祯!你是故意的!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你——”   梁祯冷眼觑向她,沉声提醒道:“宸贵妃娘娘,慎言。”   触及他寒若冰霜的目光,宸贵妃悚然一惊,背上无端地冒出冷汗,想到某些事情,嘴唇动了动,却再不敢说了。   张年瓴悲愤骂道:“竖子敢尔!”   梁祯立刻反唇相讥:“几位阁老不要仗着是百官之首,便沆瀣一气、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假造传位圣旨等同谋逆,你们非要立个奶娃娃做傀儡皇帝,到底是想做什么?顾命大臣不够满足你们,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你——!”张年瓴被梁祯的咄咄逼人激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厥过去,全靠身后同僚扶着,才勉强立住身形。   大殿内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梁祯冷眼看着,再次问众人:“如今两份诏书摆在这里,各位以为如何?”   无人敢应声,祝云瑄神色复杂地望向这个时候也能淡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梁祯,心头滋味更是格外复杂难言。梁祯并未看他,只与那几位阁臣对峙着。   张年瓴在昭阳帝的尸身前跪了下去,痛哭嚎啕:“陛下啊!老臣历经三朝,从来恪尽职守、忠君不二!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如今……如今臣却是替您守不住这大衍江山了啊!臣无颜再苟活于世,不如这就随您一并去了啊!”   梁祯淡漠道:“张阁老这话未免太过了,这是在咒我大衍山河破灭吗?”   这话委实诛心,那张年瓴竟是被气得当场吐了血,整个大殿里顿时乱成一团。   混乱间,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串急如骤雨的脚步声,皇宫禁卫军里里外外地围住了整个甘霖宫,便是在殿内也能透过模糊的琉璃窗,看到外头攒动的人影和火把,隐约传来的刀剑离鞘的唰唰声响更是叫人惊惧不已。   禁卫军统领进到殿内来,扫了一眼殿中的状况,恭敬请示梁祯:“陛下驾崩,恐内宫出现异乱,下官已下令加强了宫中巡逻与守备,还请王爷示下。”   那一刻殿内之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微妙,似乎这才记起早在昭阳帝病重卧榻之时,整个京城的兵马包括皇宫禁卫军,都已归面前这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异姓王统一调令了。   他若是真想谋朝篡位,自己坐上那个皇位都未尝不可。   已狼狈不堪的张年瓴见状更是气极,怒斥道:“你叫这些人围了这甘霖宫……你……你是想威逼我等就范!你休想!老夫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这等乱臣贼子如愿!”   梁祯轻眯起眼睛,眼中最后一丝耐性亦宣告耗尽。 第五章 尘埃落定   大殿之内剑拔弩张,榻上昭阳帝的尸身已无人在意,众人的焦点全在那两份截然不同的传位遗诏上。张年瓴不愧是三朝元老,便是被气得吐了几回血,依旧毫不退让,很快又中气十足地骂了起来。   梁祯不再搭理他,接过那已在一众人手中传了个遍的两份诏书,沉了沉目光,忽然开口,却是冲着妃嫔中一正低着头小声啜泣的女人说的:“昭仪娘娘,十日之前您晋位昭仪时所接册文是否尚在寝宫之内?”   被点名的方昭仪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嗫嚅道:“在,在的……”   梁祯点了点头:“可否麻烦昭仪娘娘托人,去寝宫将册文取来。”   方昭仪胆怯道:“昭,昭王……你要做什么?”   张年瓴等人亦不耐烦道:“你这又是故弄什么玄虚!现在说的是陛下的遗诏!你叫昭仪娘娘拿册文来是要作甚?!”   梁祯视线转向那几人,眼里闪过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嗤笑之意:“半月之前,陛下的宝玺被九殿下不慎摔了一个角,虽说用金补全了,但印文细看之下在缺角之处深浅是有细微差异的,这半个月陛下病重未理朝事,圣旨诏谕全都停发了,几位阁老便不知道,只是十日前陛下感念昭仪娘娘生育三殿下有功,晋了她的位份,册文上盖的玺印与我手中这份遗诏上的应是一样的,至于几位阁老拿出来的这份……”   满殿哗然,张年瓴瞠目欲裂:“你休要胡言乱语!那日陛下召我等进宫时玉玺分明还是完好无损的!怎可能摔碎!分明是你信口雌黄!”   “是吗?”梁祯淡淡重复,转向了宸贵妃,“不若贵妃娘娘来说说吧,您是不是亲眼看着九殿下贪玩摔坏了陛下的玉玺?”   宸贵妃扯着帕子目光闪烁,咬紧了唇不肯吭声,见她不答,梁祯冷声吩咐人:“那便将九殿下 身边伺候的人都叫进来问个明白,那日看到这事的可不止一二人。”   三两嬷嬷太监被带进来,刚跪下便吓得什么都招了,前些日子九殿下确实不小心摔坏了玉玺,宸贵妃还不许他们到处去宣扬,推了个小太监出去顶祸这事就了了。   宸贵妃慌乱争辩道:“可陛下病重卧榻并不知道这事啊!他以为玉玺还是完好的,是你弄了个假的玉玺给他诓骗他!”   “荒谬,”梁祯冷哂,“玉玺摔了陛下怎可能不知?那顶罪的小太监至今还在受苦刑,贵妃娘娘不觉得自个这话可笑至极吗?”   冯生亦道:“当时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过后又让奴婢用金子把玉玺给镶好了,奴婢这就去将玉玺取来。”   三位阁老终于彻底慌了神,张年瓴怒视着梁祯,悲愤至极:“这不可能!这怎可能……是你做的!你这个逆臣贼子分明是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些!”   梁祯并不理他们,方昭仪宫里的人已经将册文给送了来,这一对比便一目了然,确实与梁祯拿出来的那份遗诏上的印文深浅变化是一致的,且冯生取来的玉玺也确实有一角是用金子补上了。   众人看张年瓴几个的眼神俱都变了,原本说来,比起梁祯,他们自然更相信几位内阁大臣,但证据摆在眼前,且外头还有禁卫军虎视眈眈地守着……   显王第一个跳了起来:“好你个张年瓴,尔等几个老匹夫竟也图谋起我祝家的江山不成?!”   此言一出,那些尤在犹豫掂量的宗室纷纷低了头,虽并未如显王一般表态,却都不自觉地离张年瓴几个挪远了些,端的是划清界限泾渭分明的态度,张年瓴再次被气吐了血,另一阁老激动争辩道:“你们!你们这些人!陛下才刚刚殡天你们就要联起手来逼宫!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这传位圣旨分明是那日陛下召我等入宫亲手写下的!你们这么做这是要叫陛下去了都不得安宁死不瞑目!”   显王吹胡子瞪眼:“老匹夫你休要含血喷人!分明是你们几个联起手来矫诏以图皇位!如今证据确凿岂容你等在此辩驳!”   冯生适时添上一句:“那日陛下确实传了三位阁老进宫,只是与你们密谈之时将奴婢等人全部打发了下去,除了三位阁老,并无人知晓那日陛下到底与你们说了什么……是否真有将传位遗诏给你们,那也……”   “你这阉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张年瓴愤怒打断他,冯生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了,显王眼珠子转了一圈,转身走去祝云瑄身旁,恭恭敬敬地将他扶了起来。   除了还在怒叱的张年瓴几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到了祝云瑄的身上,祝云瑄眉头紧锁着,神色严肃地扫了一眼在场之人,显王第一个拜倒下去:“臣,叩见新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掷地有声的叩首,众人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梁祯看向除张年瓴之外的另三位内阁辅臣,从刚才起他们几人就未怎么出过声,匍匐在地低垂着脑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刘阁老,李阁老,邓阁老,你们怎么看?”   那三人身子一凛,为首的一个缓缓抬起了头,避开了张年瓴几人吃人一般的目光,犹豫再三后咬咬牙转身跪到了祝云瑄面前去,另两人当即跟上,一同参拜新君。   宸贵妃彻底瘫软在地,自知大势已去。   除了还突兀立在人群之中的张年瓴三个,所有人,从宗室到后妃乃至一众皇子,都已跪在了祝云瑄的面前。梁祯一个眼神递给那禁卫军统领,张年瓴几人转瞬间便已被拿下,还要争辩,梁祯却再不给他们机会,冷声道:“张年瓴、王辞、曹新锐三人包藏祸心,矫诏以图谋不轨,即刻下狱,押后待审。”   张年瓴几人只来得及哭喊一声“苍天无眼”,便已被禁卫军堵住嘴拖了下去。   这下殿内众人更是噤若寒蝉,梁祯转过身,面朝着祝云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在对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坦率跪了下去。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平复住过于跌宕的心绪,沉声下令:“遵皇考遗旨,著宗亲大臣持服守丧二十七日,自今日始,不可懈怠。”   “谨遵圣谕!”众人齐声应下。   诏谕传出宫外,百官跪拜新君,至此,尘埃落定。   夜色更深,白日喧嚣散去,入夜之后的灵堂之上只余祝云瑄一人,安静地跪在皇帝梓宫前,摇曳的黯淡烛光映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庞。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用回头也知来的必定只有那一人。   梁祯行至祝云瑄身旁,跪坐下去,淡声道:“陛下在这里守了几日了?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难不成您想刚刚即位便先累垮了自己?”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沉默片刻,问他:“外头怎样了?”   “能怎么样,该抓的人抓了,该杀的人杀了。”   这一场即位风波已传得人尽皆知,即便祝云瑄顺利得到皇位,质疑声却绝不会少,光是张年瓴等人的下狱,就足够叫满朝文臣和天下读书人对他这个新皇心生疑虑,只是迫于梁祯手中权势,无人再敢出来说什么而已。   “张首辅他们……”   梁祯不在意道:“他们犯的是诛连九族的滔天大罪,陛下仁慈,念在他们从前也算劳苦功高,只抄了他们满门,不牵连其他。”   祝云瑄神色微黯,梁祯看着,勾了勾唇角:“怎么,陛下可是舍不得了?觉得可惜了?”   “杀了便杀了。”   梁祯似笑非笑:“也是挺可惜的,几位阁老都是难得的饱学之士、国之栋梁,就是过于迂腐了些,非跟陛下您过不去,如今倒好,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还连累了家人,陛下您初登基,没了这几位股肱之臣,倒似无人可用了。”   祝云瑄冷淡觑向梁祯:“岂非正合你意?”   他确实觉得可惜,张年瓴几个虽迂腐不化,却是真正的忠君之士,又是天下文官表率,若有他们的拥簇,他也不至于过于被动处处受制于人,只可惜他并非昭阳帝选中之人,张年瓴他们忠的自然也不是他,为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注定只能双手沾满鲜血。   梁祯眼中笑意愈深:“陛下就这般不信任臣?臣才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助您登上皇位,您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处处提防着臣,疑心臣会生出别的心思,着实是叫臣寒心呐。”   祝云瑄不欲争辩,淡道:“那显王,也被你笼络了吗?”   “怎可能,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显王是何等人,哪里是臣能笼络得了的。”梁祯笑着摇头,那不过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自然是无需特地笼络的。   祝云瑄望着火盆里被不知哪里吹进来的风扇起的灰烬,眸色更沉:“那玉玺……你早就知晓他属意的是祝云琼?”   梁祯扬了扬眉:“陛下以为呢?”   “呵。”   到头来他的父皇还是从头到尾都未考虑过他,始终是他不死心而已,他和他的兄长,都不过是昭阳帝留给别人的垫脚石罢了,何其可悲。 第六章 洪水猛兽   华清宫,宸贵妃寝殿。   梁祯走上台阶,进门之前,奉命留守的禁卫军领队小声与他禀报:“前几日娘娘一直大喊大叫着要出去,嘴里……有些不干不净,这两日倒是消停了,人看着痴痴傻傻的,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梁祯眼中滑过一抹哂意,推门进了里头去。   宸贵妃披头散发抱着双膝呆坐在地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艳色绝伦的风采,梁祯冷眼瞧着,想起当日她执意要进宫时说的那句“家里人都说我与二伯长得像,即便我是女子陛下也会喜欢的吧”,神色更冷。   宸贵妃听到声响缓缓抬起了头,对上梁祯没有半点温度的目光,愣了一愣,扯开嘴角冷笑:“昭王打算软禁我到什么时候?为何陛下驾崩,我连丧礼都不能去?”   “先帝崩逝,贵妃娘娘心伤过度卧榻不起,无法为先帝守灵,”梁祯声音淡淡,顿了一顿,又继续,“娘娘一心念着先帝,了无生趣,这便随先帝一并去了。”   宸贵妃愕然,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悲愤异常:“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那祝云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你为他矫诏抢了琼儿的皇位如今还要杀了我们!我们当初明明说好了的,你我都姓梁,你做摄政王不好吗?!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梁祯不以为然:“娘娘说错了,要死的只有你,九殿下他还是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你在先帝用的熏香中下毒,致先帝缠绵病榻久治不愈,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宸贵妃的牙根打着颤,死死瞪着梁祯:“你早就知道,你明明是默认了的,你……”   “我如何能早就知道?”梁祯不客气地打断她,冷声提醒道:“娘娘休要胡言乱语,你既也明白自己是梁家人,为免梁家因你遭受灭顶之灾,这便乖乖上路吧。”   宸贵妃双目赤红,恨不能扑上去撕了梁祯,忽又放声笑了起来:“为了梁家?哈哈哈,你根本不在意梁家,怕是梁家人死绝了你都不会多眨一下眼睛,你为何不干脆当众将这事说出来,好让祝云瑄这个皇帝更加名正言顺?你根本不是为了梁家!你只是想要天下人都质疑祝云瑄得位不正,这样他便只能倚仗着你!你留着琼儿也是为了一直提醒他这事!我还以为你与他之间有多坚不可摧,你既要拼死帮他又这般提防着他你有意思吗?!若是我的琼儿坐上了那个位置,天下都在你手中又有什么不好?!”   梁祯轻蔑一笑:“你不蠢,可你还是想错了,我若是真想要这天下,便是坐了这祝家的江山又如何?这位置本就是先帝为我备着的,你儿子也不过是他留给我的傀儡罢了,你心知肚明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着圣母皇太后的美梦,原本我确实能让你如愿,可偏偏你运气不好,比起把持朝政,如今某些人和事更让我觉得有趣,我自然要随了自己的性。”   “你这个疯子!”   一句“随性”便是他搅风搅雨的全部原因,宸贵妃歇斯底里地咒骂,却不知道疯的那个到底是梁祯还是她。   梁祯淡漠望着她:“死到临头你还是少喊两句省点力气吧,祝云琼总归是你生的,你若死了他还能活,你若非要拖着他一块去死,我也不介意送你们一起上路。”   宸贵妃瘫软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甘霖宫。   三日后便是举办登基大典的日子,礼部官员正在与祝云瑄禀报大典一应流程和事宜,祝云瑄安静听着,并不多言。梁祯进来,在一旁站定,没有打断他们,也兴致盎然地听了起来,那些个礼部官员个个诚惶诚恐,对着梁祯比祝云瑄更加小心翼翼,言语间亦更加慎重。   听到一半,梁祯忽然出声,问道:“我朝历代皇帝登基大典都是由首辅大臣将即位诏书捧出,再呈予新帝,张年瓴因谋逆今已伏诛,这个环节你们打算如何办?”   礼部尚书严士学谨慎回话:“臣等暂定由刘阁老代行此事,是否可行还请陛下定夺。”   这刘阁老是内阁仅存的辅臣中排位最靠前的,那日也是他先低了头,事情才有了转圜的余地,最终让所有人都认下了祝云瑄这个新君,按理说张年瓴等人倒了轮也该轮到他了,更别说他还拥立新君有功,只是……   祝云瑄淡声下了决定:“就按前朝旧例,由礼部官员代劳吧,严卿此事由你来做便可。”   严士学心神一荡,按捺着激动,踌躇问道:“可我朝并无此例,向来是由内阁辅臣担此重任,由臣来做是否不合规矩?”   “无妨,就你吧。”   严士学不再推拒,朗声应下:“臣领旨!”   梁祯轻眯起双眸,眼中闪过一缕深思,微扬了扬唇角。   待奏事的官员都退下,梁祯望向祝云瑄,微微一笑:“陛下这是打算抬举这位严大人?”   祝云瑄不动声色道:“内阁空虚,亟需新人填补,严士学是礼部尚书,入内阁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梁祯笑得意味深长:“是吗?陛下怎不说,他还是您未婚妻的父亲,未来的国丈?”   早在四年多前祝云瑄被封瑞王时就已得了指婚,昭阳帝指给他的便是这严士学的嫡女,那时严士学还是礼部左侍郎,两年前才提的尚书位。原本祝云瑄早就该成婚了,只先是那小娘子的母亲去世,再是昭阳帝生母庆仁太后崩逝,一拖再拖,昭阳帝对他的事情也不上心,这一来一去便耽搁了。   祝云瑄沉下目光:“是又如何?”   “不如何,”梁祯嘴角的笑意敛去,直直望着他,“臣只是提醒陛下,不要过于看重了外戚,以免日后生出祸事来。”   “昭王多虑了,”祝云瑄冷道,“这些不该是昭王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如何不知外戚势大不是什么好事,谢家就是明晃晃的前例,当年那谢国公是何其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又惹出了多少祸事来,可他能怎么办,内阁里如今剩下的那些,个个都与面前之人牵扯不清,他能信吗?敢信吗?放眼满朝文武,他还有几个可用之人?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的猜疑与试探都无需掩饰,短暂的僵持后,梁祯摇了摇头:“陛下果真是这般看臣的?”   “你方才去了哪里?”   梁祯坦然回答:“华清宫。”   祝云瑄双瞳微缩:“宸贵妃如何了?”   “贵妃娘娘过于思念先帝,厌倦尘世,已自请殉葬了。”   “九弟呢?”   “九殿下自然好生待在他寝宫里,不过孩子太小,受了些惊吓,不是什么大事。”梁祯眸光幽沉,似笑非笑,别有深意。   祝云瑄压抑着心中翻涌而起的怒气,质问他:“你这等做派,又要人如何看你?”   梁祯“啧”了一声:“何等做派?陛下莫不是还想弑弟不成?臣怎不知陛下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你不必与朕装!你留着祝云琼本就是为了威胁朕,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梁祯上前一步,倏然抬手,拦腰将祝云瑄揽至自己身前。   祝云瑄慌了一瞬,愤然瞪着他,一字一顿道:“放、开、朕。”   梁祯贴近祝云瑄耳边,沉声呢喃:“陛下这是刚刚即位,便打算过河拆桥了吗?”   殿内已没有了旁人,早在他们刚起争执时高安便已带着人尽数退了下去,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梁祯,你以为你现在还强迫得了朕吗?朕绝不可能再满足你的那些龌龊心思!”   “陛下以为臣要如何?”   轻笑声窜入祝云瑄的耳际,带着那叫他寒毛直竖的吐息热气,顿了一顿,梁祯又道:“陛下不要臣又想要谁?那严家女?陛下如今这样,满足得了那小娘子吗?”   “你放肆!”   祝云瑄被抵在身后的御案与梁祯的怀抱之间,进退不得,气得浑身发抖,梁祯的身体更往前压了一些,搭在他腰间的手得寸进尺地缓缓揉按了起来,手法格外暧昧情 色。   祝云瑄闭起眼睛,冷然道:“前殿还有来举哀的宗室和朝臣,你若执意如此,朕立刻便将人都喊来瞧一瞧,昭王是如何在这青天白日、大行皇帝丧期,对朕这位新君行此禽兽不如大逆不道之事。”   “陛下当真能舍下脸做这等事情?”   “不信你便试试!”   梁祯的笑声更浓:“陛下如今做了皇帝,这脾气也是渐长了啊。”   祝云瑄又一次重复:“放开朕。”   梁祯侧过头,在祝云瑄的鬓边发丝上印上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不待他发怒便向后退开了身,恭敬地立到了一旁去:“陛下不必动怒,九殿下这时候必须留着,不然这天下悠悠之口便更难堵住了。”   祝云瑄冷眼望向他:“你还怕这悠悠之口吗?”   “臣是为了陛下着想。”   “呵。”   梁祯笑着叹气:“陛下,您何苦视臣如洪水猛兽,臣既说了会帮您,自然会帮您,您怎就是不信呢?”   祝云瑄微怔,别开了目光:“朕乏了,昭王退下吧。” 第七章 狗仗人势   甘霖宫。   用过午膳,祝云瑄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正半梦半醒间,外殿忽然传来了几声小太监们的啼哭和高安的低声呵斥:“大行皇帝丧期未过,陛下衰服未除每日心神俱疲,你们为了这点小事在这里闹腾,扰着陛下你们是不要命了吗?还不速速退下!”   祝云瑄皱了皱眉,睁开了双目,出言道:“发生了何事?都进来。”   片刻后,高安领了七八个哭红了眼睛的小太监进来,跪倒在了地上请罪:“陛下恕罪,这些不堪用的东西不懂规矩,扰着您了,奴婢这就叫他们领了责罚,将他们打发出去。”   祝云瑄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都是从他的启祥殿跟过来的低等太监:“到底出了何事?说清楚。”   小太监们匍匐在地,流着眼泪哭诉了起来,实在是这甘霖宫里的人欺人太甚!他们这些打启祥殿跟过来的是新君的人,甘霖宫里的则都是伺候先帝的老人,原本说来两边即使有摩擦也不至于水火不容,那些老人再倚老卖老通常也不会敢得罪新主身边的人,可偏偏有一个冯生在,他本就是先帝面前得脸的首领太监,又自恃拥立新君有功,谁人都不放在眼里,把持着整个甘霖宫排除异己,祝云瑄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们他不敢动,便可劲欺负那些低等小太监,小太监们来这甘霖宫不过十余日,便受了百般刁难,苦不堪言。   若非实在是忍无可忍,祝云瑄又一贯待下宽仁,他们也不敢告到他跟前来。   高安尴尬道:“是奴婢失职,未有从中调解好,以至下头的人拿这些芝麻小事来扰了圣听,还请陛下恕罪。”   祝云瑄沉声问道:“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那冯生当真有这般跋扈?”   高安低了头:“……冯公公是宫中老人,伺候先帝多年,宫里这些人都让着他,这其实没什么,如今正值先帝丧期,诸事繁忙,谁手头的活都比往常要多上许多,是这些个混不吝的东西犯了懒而已,还有脸跑来御前哭诉,陛下您别听他们瞎说,冯公公他即便严苛些,怕也是因先帝崩逝心伤烦闷所致,这也是人之常情。”   祝云瑄又看了一眼那尤在哭哭啼啼的小太监们,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将人打发了下去,殿里只剩下高安他才冷了神色:“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安无奈,小声与他解释:“陛下,那冯公公确实有意刁难启祥殿出来的人,尤其您定下了明日由奴婢来宣读即位诏书,他更是不忿,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立规矩,保住自己首领太监的地位,这事奴婢以为您还是别多过问了,总归是下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实在犯不着您劳心劳神,那冯公公……毕竟是昭王的人。”   闻言,祝云瑄眼底的阴郁慢慢浮了起来,冷声道:“你去将人传来。”   “陛下……”   “去吧。”   冯生很快来了,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神色间多有得意,自祝云瑄入主这甘霖宫,这还是第一次传他来问话。   “冯公公这些日子忙着操持先帝的丧事,着实辛苦了。”   祝云瑄声音淡淡,那冯生却是立马演上了,抬手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这是奴婢的分内事,何谈辛苦,奴婢追随先帝四十余载,如今先帝驾鹤仙去,奴婢只恨不能跟随他一块同去,也好继续伺候左右。”   他说得再动听,祝云瑄却是不信的,大衍朝虽没有用活人殉葬的规矩,但若真有此心,也没人会拦着,那宸贵妃不就是前例?这个冯生从前在昭阳帝面前根本排不上号,只因为几年前他帮着安乐侯递话到昭阳帝面前,让皇帝知道了他的亲生子死而复生了,从此才入了皇帝的眼,从一开始他就是借着梁祯的势上的位。   祝云瑄冷道:“冯公公是这甘霖宫的老人,劳苦功高,先帝便是去了也会一直念着你的好的,如今你年岁已高,合该安享晚年,之前是朕顾虑不周,没考虑到这一点,让你这把年纪了还要为先帝的丧事奔忙,以至忧思过重,不若从今日起你便卸了手头差事,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吧。”   冯生跪倒地上,分外哀恸:“陛下!奴婢这把老骨头也就最后这一点用处了啊!先帝立下遗诏时就曾叮嘱奴婢,豁出这把老骨头也要伺候好新君,奴婢不敢不从啊!奴婢求您无论如何也请让奴婢留下来继续伺候您吧!否则奴婢真的就只能去死了!”   那你就去死吧,祝云瑄目光更冷,眼中杀意毕现,匍匐在地的冯生并未瞧见,他虽声泪俱下却半点不怵,刻意提起遗诏,便是在明晃晃地提醒祝云瑄矫诏一事。   祝云瑄恨极,一个阉人竟也敢威胁他,他却毫无办法,杀冯生事小,可若是杀了冯生,梁祯会做何想法,他不敢赌。至少现在,对上梁祯,他还完全没有任何胜算。   “好,好……你愿意留下来是吗?那你就好生给朕留着!”   大殿之外,梁祯走上台阶,还未进殿门便碰到冯生出来,对方恭恭敬敬地与他问安,格外谄媚,又压低了声音快速与他禀报了这两日祝云瑄私底下都召见了什么人,末了咬着牙愤恨恨地道:“陛下想要咱家卸了差事回去养老,这是觉得咱家不中用了看不上咱家了。”   梁祯斜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抬脚进了殿内去。   高安正伺候着祝云瑄在试明日登基大典要穿的衮冕,玄衣纁裳衬得他愈加身长玉立、贵气天成,梁祯双手拢在袖中,笑望着他:“陛下穿上这衮服,倒是像模像样了。”   高安看了祝云瑄一眼,见他未有反对,躬着身子退下了去。   祝云瑄隐在十二旒后头的双眼里尽是冷意:“听人说昭王方才进来时,与那冯生说了许久的话?”   梁祯勾了勾唇角:“一个阉人的污糟之言,不值当说给陛下听。”   他走上前去,抬手摩挲上了玄衣肩部的日月龙纹,祝云瑄不动,冷眼看着他:“昭王在这甘霖宫内,就敢打探朕的事情,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梁祯不予苟同:“陛下这是冤枉臣了,不是臣要打探,是那阉人非要说给臣听。”   祝云瑄冷笑:“那阉人狗仗人势目无君上,朕要杀了他可杀得?”   “陛下想杀便杀了,您是帝王,想要杀一个阉人,何须经过臣的同意。”   “昭王这会儿不说朕过河拆桥了?”   梁祯淡笑道:“一个阉人而已,若是碍了陛下的眼,杀了便是,只要陛下高兴。”   祝云瑄一时无言,梁祯望着他,目光触及他额头上那道在旒珠后若隐若现的疤印,轻眯起了双眼:“陛下这额头上的疤痕,怎不弄掉?”   这道印子有好几年了,极浅的一道痕迹,须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若是刚留下的时候每日擦药膏,一段时间便能去掉,显然祝云瑄并未这么做过。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又并非女子,何须在意容貌?就算留下了疤痕又如何?”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陛下不在意,臣在意……可惜。”   他始终记得那日他第一次被带进宫,在宫道上初见祝云瑄的那一幕,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皇子冲出来,抱住被禁卫军押着迁往冷宫的废太子,痛哭嚎啕。他远远瞧着,顺口问了身边领路的宫人,知道了那便是谢氏女所出的两位嫡子。   第二次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外,昭阳帝下旨赐死废太子,祝云瑄赶来求情,被拦在外头不得召见,只得跪倒在地一边哭求一边拼命磕头,鲜血流了满面。那时的他只觉得这小皇子过于天真,可怜又可悲,更对这深宫中的手足情深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额头上的这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祝云瑄故意留着这个印子,只是为了提醒昭阳帝,他曾经亲手赐死了他无辜被冤的嫡长子。   祝云瑄皱眉,他最不耐的就是梁祯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偏偏梁祯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叫他难堪的言语,故意折辱于他。   梁祯的手指撩起祝云瑄面前的旒珠,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了,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一些:“有何好笑的?”   梁祯望向他的眼中全是促狭:“臣若是说出来,陛下定又要生气……陛下不觉得,这样像是撩盖头吗?”   祝云瑄一怔,瞬间气红了眼:“你非要这般羞辱朕吗?”   梁祯叹气:“臣对陛下满心都是喜爱,陛下却偏觉得臣是在羞辱陛下,陛下您这样,实在是叫臣万分为难呐。”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说了:“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梁祯双眸微缩:“臣每回来,陛下都急着赶臣走,陛下就这般不愿见臣,非要避着臣?”   祝云瑄冷声道:“无诏不得随意入宫,昭王不但在宫中来去自由,连这甘霖宫都进出随性,朕还能怎么避着你?朕若真有意避着你,一道圣旨将你打发去封地,你肯去吗?”   梁祯安静望着他,片刻之后,沉声一笑:“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 第八章 孤家寡人   天色将明,奉天门上旌旗招展,帷幕漫天。   当第一缕天光泄下,祝云瑄身着衮冕,在绵延不绝的雄浑钟鼓声中,一步一步踏上了门楼,行祭天祷告仪式。   午门之外的御道上,百官分列两侧,尽数跪拜于地。   辰时,新君入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分班而至,进庆贺表文,礼部尚书严士学捧出即位诏书送至阶下,首领太监高安朗声宣读诏文:“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郎朗之音在殿中久久回荡,及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钟鼓声再起,群臣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祝云瑄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每一个人,落在了跪于武将之中的梁祯身上。梁祯似有所感,倏忽之间抬眸,对上祝云瑄的视线,微微一笑,祝云瑄的表情隐在十二旒后,辨不分明。   新帝登基,建元景瑞,二十七日除服,大行皇帝梓宫迁往别宫,四十九日发引,待到一切事毕已是来年春,是为景瑞元年。   祝云璟的信寄来那日,皇城之内还是春寒料峭之时,高安双手将信奉上,正在批阅奏疏的祝云瑄神色微动,停了手中事,接过了信纸。   祝云璟是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昔年的皇太子,因东宫巫蛊案被废,后被赐死,又被定远侯贺怀翎救下假死出逃,这些年一直在西北茕关,已有四载,这还是祝云瑄登基之后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祝云璟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叮嘱念叨了许多事情,也问起了梁祯为何会帮他,很是担忧,只是从头到尾,对他的称呼都不再是从前那句亲昵的“阿瑄”,而是与旁人无异的“陛下”,祝云瑄长久地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不言。   高安帮他换了杯热茶,见他一动不动、神色黯然,小声问道:“陛下,为何大殿下来信了,……您还是这般不快活?”   祝云瑄泛着水光的双目中浮起一抹自嘲,放下了信纸,轻声呢喃:“难怪前人都说高处不胜寒,从今以后,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陛下……”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朕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安乐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外,梁祯缓步踱进去,正厅之内,包括安乐侯在内的一众梁家长辈俱在,各个面色不豫,为首的老夫人冷着脸道:“昭王架子倒是大,三请四请才肯回来一趟,让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一大家子你的叔伯长辈好等。”   梁祯不为所动,淡道:“祖母何必这么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宫中诸多事情,我确实腾不出空来,总得以公事为先。”   “你还有什么公事?”安乐侯梁烽满眼阴郁地瞪着他,愤恨恨地骂道,“好好的摄政王之位你不要,偏要去帮那瑞王夺了九殿下的皇位,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衣着华贵的美妇人便哭着扑上来质问起梁祯:“你告诉我馨儿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她怎会选择殉葬?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在对方就要揪住自己衣襟时,梁祯淡定往后退了一步,身旁护卫手中的剑出了鞘,那妇人吓得一声尖叫,摇摇欲坠地被下人扶了回去,主位上的老夫人见状气极,厉声质问梁祯:“你想做什么?!你带着这些人来,是想对家里人动手不成?!”   梁烽亦怒斥道:“你这个孽子!你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儿子!”   梁祯冷冷扫了一圈屋内义愤填膺的各人,轻蔑道:“祖母,父亲,你们叫我来,说是为的家事,如今口口声声议论的却是天家之事,甚至质疑起陛下来,你们就不怕这些话传出去,会给整个梁家带来灭顶之灾吗?”   “你——!”   梁烽瞠目欲裂,恨不能家法伺候抽死这忤逆的不孝子,梁祯望向这一家子人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压抑着不耐烦先是提醒那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三婶娘,宸贵妃自请殉葬,是她对先帝情深义重,这是好事,你该与有荣焉才是,旁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后才转向梁烽:“父亲,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说个清楚明白,既是名义上的父子,我自不会与你撕破面皮,只是从今以后,你们最好不要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这个畜生!梁家好歹养你二十年你……”   梁祯不客气地打断他:“梁家为何养我,父亲你心中明白,否则我一个梁家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如何能进你梁家的门?你们毁了我爹,休想再毁了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反倒是我们不是了?!”   “是吗?”梁祯轻声重复,眼中尽是轻蔑与淡漠。   梁烽一愣,触及他的眼神,气势不由弱了几分,说出来的话都没了什么底气:“自然是真的……你忤逆不孝,你还有理了?”   “呵。”   当年谢家势大,谢皇后之父谢老国公是当朝首辅,皇太子又深得帝宠,梁家人既想靠着他这个“帝子”飞黄腾达,又担心被谢家针对,硬是拖了十几年,等到谢国公府倒台,太子失宠于帝心才趁机将他送到御前,从一开始,这一家子人便只是想要以他换得最大的利益罢了,说得这般动听,也只能诓骗三岁的孩童。   老夫人悲愤欲绝,痛骂道:“你这个没心肝的,这么多年你做着安乐侯府的世子,我们哪个对不住你了?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啊!”   “祖母是非要逼着我将那些腌臜事情说出来吗?”梁祯的神色更冷,又往前走了一步。   对上他阴鸷的目光,那老夫人眸色闪了闪,顿时哑了声,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梁祯不再搭理她,望向梁烽身边一面相寡凉无甚表情的妇人:“这些年我这个世子在这家里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比母亲更清楚,你们何必问我。”   那妇人沉着脸并不看他,眼中的心虚却同样藏不住。   梁祯哂然,不欲再与这一家子纠缠下去,沉声提醒屋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休想再摆布我,这个梁姓我随时可以不要,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你们最好趁早认清现实。”   从侯府出来,坐进车里,小厮在外小声问是回府还是去宫里,梁祯疲惫地闭起眼睛,吩咐道:“去城外吧。”   南郊的沅济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五百年历史,一直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梁祯的车停在后山的寺庙侧门,有小沙弥迎出门,将他带进了寻常香客止步的后殿。   肃静清冷的大殿内,梁祯亲手给那两盏已经燃了二十年的长明灯添上香油,跳跃的火光映进他幽深的双瞳里,沉不见底。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进门来,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礼。   “坐吧。”   在蒲团上坐下,老住持与往日一样念诵起佛经,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荡,梁祯安静听着,轻轻转动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待到暮色渐沉,老住持才停下诵经,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轻声一叹:“这么多年,老衲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留下。”   留在庙中清苦度日,也好过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备受折磨,名义上的母亲觉得他夺了自己儿子的命数,即便梁家都以为他是帝子,十七岁之前的梁祯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女人用尽各种阴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这庙里,哪还有今日权倾朝野的昭王,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这样。”   梁祯闭了闭眼睛:“我爹……他就当真不恨吗?安乐侯府为了前程荣华,将他献给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亲,他就一点都不恨吗?”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乐侯府再无出头之日迟早要落败,谢氏……”   “谢皇后之子如今已是当朝皇帝,还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为何非要如此,错的是谢皇后的兄长,并非谢皇后,当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离开,是那位谢国公擅作主张将你爹逼上了绝路,谢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对这事抱有愧疚,自觉害了你爹和那个孩子,屡次来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牵连她的孩子,前尘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执着,无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了皇位,又怎会想要报复他,只是他不信我罢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叹道:“……他与我一样,都是孤立无援之人,不敢轻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后,再次闭眼诵起了经文。 第九章 白费心思   辰时未至,马车停在乡野田舍不起眼的茅庐外头,祝云瑄由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院中正在做打扫的小厮见着他“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回了屋里去。   片刻之后,鹤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全家老少出门来,诚惶诚恐地跪在了祝云瑄面前:“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师平身吧。”祝云瑄走上前去,弯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一刻钟后,俩人于书房相对而坐,面前是两盏清茶,祝云瑄扫了一眼虽简朴却不失风雅的房中陈设,淡笑了起来:“老师在这乡间过得可好?”   老人叹道:“闲云野鹤,自得其乐罢了,如今日日含饴弄孙、伺弄花草,倒也快哉。”   “那确实不错,”祝云瑄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老师,你可愿意回去……帮帮朕?”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   祝云瑄苦笑:“朕初登大宝,处处受制于人,如今内阁空虚,朝中官员多有二心,能为朕所用之人,少之又少,朕知老师年事已高,本该安养晚年,只是朕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还请老师看在朕也跟着老师你念过几年书的份上,回去帮帮朕吧。”   祝云瑄回忆起从前,言语间颇多无奈,老人闻言感慨万千:“几年不见,陛下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总要长大的。”   这位老人曾是东宫太子太师,姓曾名淮,是废太子祝云璟的启蒙之师,小时候祝云瑄日日黏着兄长,也曾与祝云璟一块跟着这位老太师念过几年书。五年前因受东宫巫蛊案牵连,当时的东宫属官尽数被查办,曾淮也被罢官革职,便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这乡野之地,从此不问世事。   在曾淮的印象里,那位时常跟在太子身后的小皇子一直是活泼烂漫、机灵乖张的,与面前这心事重重、神色阴郁的帝王全然判落两人,如今这样,实在是造化弄人。   祝云瑄恳求道:“老师回去帮帮朕吧,朕实在是无人可用孤立无援了……”   曾淮踌躇不决:“草民的官职是先帝罢黜的,如今再回去,只怕会惹人非议,牵连了陛下。”   “这个无需担心,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自然无需再受此冤案所累,早该起复了。”   早在豫王祝云珣谋逆被诛时东宫就已经平反,只是昭阳帝不肯让祝云璟死而复生,自然也不会再任用曾经的东宫属官。祝云瑄如今无人可用,曾淮是祝云璟在来信中与他提起的,这位老先生确实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能人,又结交甚广,在文官清流之中颇受推崇,有他在,也可减轻因诛杀张年瓴等人引发的那些争议和质疑。   见老人依旧面有犹豫,祝云瑄再次恳求:“老师,就当是看在兄长的份上,还请老师帮朕一把吧。”   曾淮一声叹息,他与祝云璟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即便祝云璟并非是能让他十分满意的学生,最后无辜被冤被赐死也始终是他心中一大憾事,罢了,若能辅佐新帝,也算是聊补遗憾吧。   想通此节,曾淮恭敬跪下 身,领旨谢恩:“感念陛下厚爱,老臣愿竭尽所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祝云瑄双手将人扶起:“老师快请起,是朕该与老师道谢才是。”   与曾淮聊了一个时辰,祝云瑄才告辞离开,回程时一直阴翳着的天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祝云瑄令人加快速度,想赶在晌午之前回宫。   天不遂人愿,刚进城雨势力便大了起来,天色愈加阴沉,道路两旁的小摊贩纷纷收了摊,不少店铺都直接关了门。随着一声春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最后一丝天光亦被密布的黑云挡住,外头已然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祝云瑄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高安的声音传进车里:“陛下,前头就是昭王府,昭王派了人过来,请您去府中暂歇。”   祝云瑄推开车窗朝外望了一眼,他今日是微服出行,随从侍卫统共只带了十余人,眼下各个都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马车前边,昭王府来接驾的人正跪在地上,等待他的决定。   短暂的犹豫后,祝云瑄应允下来:“那就劳烦昭王了。”   昭王府府门大开,数十提着灯笼的王府家丁随着梁祯鱼贯而出,手中灯笼点亮了昏暗的街道。梁祯走到车辇边,笑望着从车中下来的祝云瑄:“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祝云瑄淡淡点了点头:“叨唠昭王了。”   梁祯从高安手里接过伞,亲自为祝云瑄撑着,祝云瑄的脚步顿了一下,对上梁祯的目光,对方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话到嘴边祝云瑄到底没说什么,与梁祯一块进了王府的大门。   这座王府是昭阳帝亲赐给梁祯的,风水俱佳且十分气派,不像祝云瑄之前虽也得封了王爵,只因还未成婚,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一直住在宫中。天色太暗周遭的景致看不太清楚,祝云瑄也无甚兴趣,一路无言由梁祯领着去了他住的正院。   下人给他们奉上茶水,祝云瑄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几个袅袅婷婷的美貌婢女,收回时触及梁祯带笑的双眸,轻咳了一声,问道:“昭王怎知朕恰巧路过你府上?”   “知道便知道了,”梁祯笑着反问祝云瑄,“陛下微服出宫,又是去了哪里?”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问。”祝云瑄声音冷硬,任何一个帝王被臣下完全地掌控着行踪,想必都高兴不起来。   梁祯识趣地岔开了话题:“臣让人备了午膳,陛下不若留在臣这里用膳吧?”   祝云瑄抬眸看了一眼外头依旧黑沉沉的天色,没有反对。   昭王府的膳食十分丰盛,祝云瑄却没什么胃口,每样都只尝了一口就放了筷子,梁祯又叫人给他盛汤:“陛下可是用不惯臣府里的膳食?这厨子还是从江南请来的,做的这些菜可是不合陛下的胃口?”   “昭王倒是好享受。”祝云瑄淡道,从前他也是好享美食美酒、喜爱吃喝玩乐之人,只是自从他兄长被废被赐死他每日心神都高度紧绷着,无一刻敢松懈,便是登基之后的这些日子也时常坐卧难安,哪里还有心思像梁祯这样纵情享乐。   “陛下若是喜欢,臣明日便送两个厨子进宫给陛下。”   梁祯笑盈盈地望着他,祝云瑄没有接话,低了头安静地用汤。   午膳过后,梁祯将祝云瑄请进了自己的书房,进门后祝云瑄随意扫了一眼,书房很大,处处精雕细琢十分精致,与早上他去过的乡间野舍是天差地别。他踱至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前,随手取下一本翻了翻,竟是海上行军的策略典籍。   梁祯虽是武将,却从未上过战场,更别说是打海战,祝云瑄没想到他闲暇时还会看这种东西,心里一时有些嘀咕,正心思纷乱间,身后那人欺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陛下,臣陪你下棋消磨时候如何?”   祝云瑄将手里的书塞回了书架上,偏头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便算是默认了。   棋盘就摆在榻上的矮几上,俩人坐上榻,婢女将热茶送进来,祝云瑄看了一眼那低眉顺眼的小姑娘,心神微动,在人退下去后忽而问梁祯:“昭王如今已二十有二了,还不娶妻吗?”   梁祯正摆弄棋子的手顿了顿,勾唇一笑:“陛下几时有兴致,关心起臣的终身大事来了?”   祝云瑄放下茶杯:“随口一说罢了,昭王年少有为,是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多少人家的女儿都盯着,也是该早日成家立……”   梁祯倾身向前,贴近到了祝云瑄的面前,几乎与他鼻尖相贴、呼吸交错,正眸中带笑地紧盯着他。祝云瑄还未说完的话语骤然被打断,双瞳微微放大,眼里闪过了一抹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冷了目光:“昭王这是何意?”   梁祯笑着抬手,轻轻摩挲上了他的面颊,低声呢喃:“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冷笑:“昭王府上美貌婢女众多,不够满足昭王的吗?昭王若当真精力无处发泄,早点娶妻生子才是正道。”   温热的气息贴近祝云瑄,带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陛下这般关心臣娶妻与否,不若您嫁与臣,做臣的妻,可好?”   祝云瑄转开脸,咬着牙根呵令:“退下。”   梁祯轻笑出声,在他唇上印上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向后退开了身。   祝云瑄瞬间红了双眼,怒视着梁祯,梁祯轻“啧”,这小皇帝总是这样,不经逗,实在是有趣极了。   在棋盘上摆上一子,他慢悠悠地道:“这些事情便不劳陛下操心了,陛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臣看不上那些女人,陛下不必再白费心思。”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昭王亦是在白费心思。”   梁祯神色不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 第十章 关门打狗   雨水未歇,书房内愈加昏暗,烛台上火光寥寥、分外惨淡。   祝云瑄心绪不宁、坐如针毡:“朕何时苛待过昭王,以至昭王连蜡烛都舍不得多点两支?”   梁祯低笑:“臣打小就习惯了这昏暗无光的屋子了,竟忘了陛下也在,是臣怠慢了。”   满屋子的灯都点了起来,烛光摇曳中,梁祯带笑的眼睛愈显明亮灼热,更让祝云瑄无所适从:“……打小习惯昏暗无光的屋子是何意?”   梁祯微微摇头:“臣那母亲,是个蛇蝎心肠的,臣才三两岁大的时候就时常将臣一人关在没点灯的屋子里,一关几个时辰,次数多了便适应了。”   祝云瑄闻言蹙眉:“她既是你母亲,又为何要这么做?”   梁祯随意摆弄着棋子,不在意道:“自然不是亲生的便不心疼。”   祝云瑄心中一沉,这还是第一次,梁祯当着面的承认他并非是安乐侯夫人的亲生子:“……不是亲生的?”   梁祯抬眸望向他,笑得意味深长:“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非但安乐侯夫人不是臣的亲生母亲,安乐侯亦不是臣的亲生父亲。”   祝云瑄用力握紧了拳,早知道是一回事,听到梁祯亲口说又是另一回事,他若不说自己还可以自欺欺人,他若当真是帝子,他们过往那些便是悖德乱伦兄弟相奸,这才是最让祝云瑄觉得屈辱不愿面对的事情。   梁祯却似乎半点不觉难堪,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之态:“陛下怎不多问问臣以前的事情?”   祝云瑄冷道:“有何好问的?”   “臣与陛下多说说,也好让陛下多心疼心疼臣啊。”   祝云瑄几欲被气笑了:“朕为何要心疼你?”   “陛下这般心软,若是觉得臣可怜自然会心疼臣。”   “呵。”   梁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小时候臣难得能吃上一顿饱饭,臣那位母亲总说小孩子吃多了容易积食会生病,每样菜都只让臣吃一口,臣每次看着那些膳食垂涎不已却不能碰,实在是苦恼,所以如今自己开了府,自然要到处搜罗名厨满足口腹之欲。”   “伺候臣的那些乳母嬷嬷和下人深谙母亲的心思,用尽各种法子折腾臣,十岁之前臣的身上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到处都是嬷嬷掐出来的印子,便是臣告到臣那父亲跟前去,她们也会说是臣不小心磕到碰到的,过后便会变本加厉的折磨臣。”   “臣的功课不好,母亲便假借教导之名逼迫臣一遍一遍地抄书,哪怕手已经打颤到握不住笔了也不能停下,抄不完便不让就寝,她还会说臣顽劣不思进取,用戒尺抽臣的手心,直到皮开肉绽让臣长了‘记性’。”   梁祯语中带笑,虽是为了卖可怜博同情却听不出多少怨恨悲愤之意,仿佛只是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祝云瑄听着心下莫名地有些不舒服,或许是感同身受,他自己小时候的日子同样不好过,但宫人再怠慢也不敢虐待皇子,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护着他的兄长。   “……他们既知你身份,又为何敢这样对你?”   梁祯嘴角微撇:“什么身份?一个本就不被家人待见的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罢了,能不能认祖归宗还两说,安乐侯倒是还有忌惮,至于那个女人,失了心疯,认定她儿子夭折是被我夺了命数,我抢了她儿子的世子之位,自然要报复回来。”   祝云瑄一时语塞,梁祯复又笑了一声:“臣刚过了十岁,臣那母亲便塞了七八个貌美的丫鬟到臣的屋子里要教臣通晓人事,臣如何不知她是想臣小小年纪便亏了身子做个废人,那些丫鬟又都是她的眼线,臣自然不会碰,后来府里便开始流传臣有隐疾的流言,再到后来那些闲言碎语还传到了府外,连先帝都听说了……”   祝云瑄面色微僵,梁祯是否有那方面的隐疾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实在是荒谬……他怎有脸大咧咧地将这些说出来。   梁祯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先帝先前忧心忡忡,原本还想叫太医给臣诊治,被臣给婉拒了,便是到了今日也还有人私下议论臣这档子事情,怕是得叫陛下给臣正名了,毕竟臣有没有问题,陛下最是心中有数……”   祝云瑄恼怒打断他:“昭王说这些轻佻之言,就不怕被人听了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梁祯唇角的笑意更浓:“这里只有臣与陛下,陛下会说给外人听吗?”   祝云瑄干脆不说了,梁祯笑过终于正经起来,眸色沉了沉:“所以陛下,梁家人这般对臣,却还想着要臣助那九殿下登上皇位,好让梁家女做圣母皇太后,他梁家做皇帝的外家,从此飞黄腾达,臣又为何要让他们如愿?”   祝云瑄微怔,片刻后自嘲一笑:“如此说来倒是朕托了梁氏的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陛下不必多想,这个位置是您的便是您的,谁都不能置喙什么。”   午后,骤雨初歇,天光重现。   祝云瑄放下手中棋子,望了一眼窗外,轻吁了一口气:“天晴了,回宫吧。”   梁祯勾了勾唇角,吩咐人去备车,将他送出府门:“臣送陛下回宫。”   祝云瑄不置可否,径直上了车,总归梁祯想要做什么,他也拦不住。   梁祯翻身上马,转身朝后头的车辇望了一眼,眼中笑意加深,下令出发。   回到宫中,俩人刚坐下,冯生便殷勤地奉了茶水过来,梁祯见状笑了一笑:“什么时候这种活都要冯公公你亲自动手了?”   冯生谄媚道:“能伺候陛下和王爷是奴婢的分内事,更是奴婢的福气。”   他赖在一旁不肯走,随时准备献殷勤,祝云瑄面色冷淡没有搭理他,梁祯轻眯起双眸,忽而问祝云瑄:“听闻陛下今早出了城,亲自去会了昔日的东宫太子太师曾老,陛下可是想起复他?”   祝云瑄还未说什么,那冯生先变了脸色,目露惊慌,大抵是没想到他告诉梁祯的事情会被他当着祝云瑄的面说出来,梁祯却仿若未闻,只笑看着祝云瑄,等着他回答。   祝云瑄瞥他一眼,目光微沉:“是又如何?东宫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本就是无辜受累,他是能臣,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朕召他回来,有何不可?”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愿重用他,臣怎敢有异议,陛下是想让这位曾老入内阁?”   “以他的资历,入内阁绰绰有余,朕是想要他做这内阁首辅,”顿了顿,祝云瑄冷嗤,“且不说这个,朕倒是好奇,昭王为何会对朕的行踪这般了如指掌?朕今早出宫是临时决定的,昭王又是从谁的嘴里听说的?”   一旁的冯生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了,梁祯觑他一眼,故作惊讶道:“这位冯公公特地派人出宫传话给臣的啊,臣还以为是陛下让他告知臣的。”   祝云瑄冷眼扫向冯生:“朕几时吩咐你将朕的事情告诉昭王了?”   冯生抖抖索索地跪到了地上去,祝云瑄沉声问道:“是谁人吩咐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啊,奴婢……”   冯生张口就喊冤,祝云瑄不耐打断他:“冤枉?是朕冤枉了你,还是昭王他冤枉了你?”   “奴婢……奴婢……”冯生猛地抬起了头,跪着爬到梁祯面前,“昭王救奴婢!奴婢对您忠心耿耿,奴婢都是为了您啊!”   祝云瑄斜眼瞅向梁祯,等着他解释,梁祯将几乎要扑到自己身上来的人拨开,嫌弃道:“冯公公这话说的,你该忠心不二的人是陛下怎么牵扯起本王了,你这是其心可诛啊。”   后又转向祝云瑄:“陛下明鉴,臣与他断无苟且,还请陛下千万莫要误会了臣。”   “是吗?”祝云瑄轻声重复,“那便是他自个心思刁钻,想要与昭王你卖好了?”   梁祯不以为然:“陛下这话臣可不敢应,不论这位冯公公是什么心思,都与臣无关。”   冯生惊慌喊道:“昭王您怎能这么对奴婢!奴婢为您做了那么多事情您……”   “拖下去。”祝云瑄冷声下令。   手持佩剑的禁卫军已经进了门来,见梁祯无动于衷,冯生终于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地嚷道:“陛下您不能这么对奴婢!奴婢是先帝的人!奴婢受先帝所托那传位遗诏……唔唔……”   下头的话尽数被堵了回去,冯生还想挣扎,便已被禁卫军卸了胳膊,他死死瞪着眼睛,被堵住的嘴却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就这么被拖了下去。   大殿里重新安静了下来,梁祯漫不经心地捋了捋方才被那阉人扯皱了的衣摆,一声轻笑:“陛下这下可痛快了?”   祝云瑄踌躇望向他:“他如此为你卖命,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同意了朕处置他,就不怕寒了你其他亲信的心?”   梁祯不在意道:“可他让陛下您不高兴,杀了便杀了,谁让他知道得太多,心思又太刁钻,尤其对陛下您不敬,便是该死。”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不再说了,梁祯亦笑而不语,重新端起了茶杯。 第十一章 信任与否   景瑞元年正月,新帝下旨,诏原太子太师曾淮、礼部尚书严士学入内阁,并以曾淮为首辅大臣。   梁祯第一次见到这位七旬高龄的新任首辅,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内,见他神色肃恭、不苟言笑,梁祯心下不由叹气,小皇帝自登基后本就越来越端着了,如今来了个老古板从旁耳提面命,怕更是要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祝云瑄与曾淮正在商议事情,梁祯是不请自来,从旁听了一耳朵,才知祝云瑄是想要拟诏册封那定远侯夫人一个国公爵。听了一阵,他不甘寂寞地出言道:“定远侯战功累累,也才得了一个侯位,如今陛下大笔一挥,竟要赐他夫人公爵?”   祝云瑄不以为意地解释:“侯夫人当年守卫茕关,亦有功劳,本就该论功行赏。”   “那比起定远侯也是差远了,陛下这么做,不怕惹人非议吗?”   祝云瑄轻嗤:“昭王又有何功劳,凭着什么刚及弱冠,便得赐王爵?”   梁祯笑了笑,无所谓道:“陛下既要与先帝一样偏私,亦不怕旁人议论,自然是可以的。”   一旁的曾淮皱着眉提醒他:“昭王还请慎言。”   “臣是为的陛下好,”梁祯只看着祝云瑄,“就怕陛下意气用事落人话柄。”   “朕意已决,昭王无需再多言。”祝云瑄冷淡打断了他。   梁祯干脆地闭了嘴,不再说了。那定远侯夫人是男子,且就是当年那假死出逃的废太子,别说是给个公爵,即便要封王,也都只是祝云瑄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与曾淮商议起另一件事情,近年来南方沿海一带水寇横行,已成祸患,尤其是三年前海禁开了之后这些贼寇更是变本加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闽粤水师的地位因而变得格外重要,半月之前前任闽粤水师总兵以老乞休,祝云瑄想要将定远侯贺怀翎调去闽粤,接替这水师总兵之位。   曾淮思忖片刻,犹豫道:“定远侯镇守茕关多年,如今北部夷人已平,将他调去南边倒无不可,只是他没有领水师的经验,怕会有不妥。”   祝云瑄摇了摇头:“那倒是无妨,定远侯是个全才,便是全无经验朕信他也能迅速适应下来。”   “陛下既有主意,老臣亦无意见。”   梁祯再次插话:“陛下倒当真是信任那位定远侯,连闽粤水师都想交到他手里。”   祝云瑄冷淡瞥向他:“昭王以为呢?还是昭王有更好的人选?”   “陛下说了算,”梁祯一声低笑,“臣无异议,只是这接任茕关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道:“定远侯与朕推荐了茕关如今的副总兵丁洋,此人骁勇善战、胆识过人,平定北夷之战中也曾立下了汗马功劳,朕打算将他升任总兵。”   “丁洋?”梁祯轻眯起双眼,“定远侯推荐的人选?”   “可有不妥?”   “臣以为这茕关新总兵,该从京中调派,若要臣来说,京南大营的副总兵徐森倒是可以。”   祝云瑄沉了声音:“为何要特地从京中调派?丁洋在茕关领兵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边的情形。”   梁祯不以为然:“臣记得先前定远侯带兵出征北夷时,有一回就是因为这个丁副总贪功冒进,险些铸成大错丢失我军数万兵马,即便之后他又立下军功,功过相抵,这样的人,也不宜为主帅。”   曾淮为之争辩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老臣听闻后来也是这位丁副总兵献出良计,我大衍军才能在短时间内横扫整个北夷。”   “所以我说了,功过相抵,”梁祯扬了扬眉,“以前有定远侯在还可以压制着他,若是他做了主帅,再要是碰到什么事头脑发热只图贪功可怎么办?茕关是我大衍西北最重要的一道关卡,交到这样的人手里曾阁老当真能放得下心来?”   曾淮不赞同道:“昭王所提之人更不适合,徐森此人虽为京南大营的副总兵,却从未上过战场,这种全无经验只懂得纸上谈兵的将领调去边关有何用?”   “曾阁老怕是连纸上谈兵都不会吧,这调兵遣将之事本王以为曾阁老还是不要想当然得好,”梁祯轻蔑一笑,“北部已彻底平定,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起战事,只要能守住关卡即便不懂得冲锋陷阵也无妨,徐森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稳重,这样的人派去守关,最合适不过,再者说,无经验又如何?既然定远侯能去领水师,徐副总自然也能去守边关。”   被梁祯这不客气地一番奚落,曾淮的面色有些难看,语气都生硬了几分:“昭王执意要从京中调人去茕关,到底是何居心?”   谁人不知梁祯出身京南大营,即便现下已经卸了京南大营总兵的职务,却总揽着整个京畿的防务,包括两京大营、京卫军与皇宫禁卫军总计约二十五万的兵马都归他统一调令,京南大营的总兵与两位副总兵更是他的心腹,他非要派个自己人去茕关,明眼人看着谁不会以为他是想将天下兵马都尽数掌控在手中?   梁祯不答,望向同样面有不豫的祝云瑄:“陛下也觉得臣是别有居心吗?”   祝云瑄冷声反问他:“你没有吗?”   梁祯笑着摇头:“臣自然是没有的,臣都是为了陛下着想啊。”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分辨他说这话的真伪,曾淮忽然出言道:“昭王既然说自己没有别的居心,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不如拿出点诚意来,归还兵符,将你手中的兵权交还给陛下吧。”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气氛愈发诡异。   祝云瑄不出声,像是默认了曾淮的提议,只等着梁祯回答。   梁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是这么想的?”   曾淮继续道:“自我朝开国,京畿兵马从来都是由当朝皇帝亲自调令,之前是先帝病重,才将这一重任交托于昭王,如今陛下已登基,昭王也是该将这兵权交还回来了。”   梁祯一声嗤笑:“人说杯酒释兵权,如今陛下这里是连杯茶水都欠奉,便想要将东西讨回去了。”   曾淮陡然变了脸色:“你放肆——!”   梁祯哂然,没有理他,只不错眼地看着祝云瑄:“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不答,满眼冰霜地回视着他,梁祯又道:“臣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那曾淮还要再说,祝云瑄皱了皱眉,打断了他:“老师先回去吧,茕关新总兵的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陛下!”   “朕心中有数。”   曾淮目露担忧,视线在祝云瑄与梁祯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咬咬牙退了出去。   伺候的宫人一并被挥退,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祝云瑄冷道:“昭王有何话,直说吧。”   “陛下当真想要收回兵权?”   “朕想要你就会给吗?”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尽是戒备与揣测,半晌,梁祯一声低叹:“陛下,您守着江山,臣守着您,这样不好吗?”   祝云瑄不为所动:“朕不想做傀儡皇帝,昭王执意不肯交出兵权,是贪恋权势还是想要挟天子令诸侯?”   “陛下您信臣吗?”梁祯忽然问他。   祝云瑄微怔,似有犹豫,移开了目光。   梁祯摇头:“您这般信任那定远侯,却不肯信臣,实在是叫臣伤心极了。”   “定远侯能为朕开疆拓土,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朕信你?”   梁祯低声呢喃:“您不信臣,臣便也不敢信您。”   祝云瑄沉了脸色:“昭王说这些又是何意?”   “陛下不信臣,或许还想着有朝一日要杀了臣,臣总得留些保命的东西,若是臣现在就乖乖将兵权都交还给您,大概过不了今日臣就会成为那阶下囚,”梁祯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一步步欺近祝云瑄,末了停在离他只有寸余的地方,身体前倾,呼吸都几乎交融在一起,“陛下,您想杀臣吗?”   祝云瑄不想自己显得过于慌乱失态,并未朝后退,只冷眼看着梁祯:“朕杀得了你吗?”   “您想杀臣。”梁祯肯定道。   祝云瑄不语,亦算是默认了。   他想杀梁祯吗?必然是想的,他就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他也定要杀了面前这个目无君上大逆不道之人,他如今已是天下之主,谁能逼迫他?谁敢逼迫他?梁祯他又凭什么?!   “陛下既然不信臣,还想杀了臣,那臣宁愿就做个让陛下头疼的奸臣、佞臣,陛下想要回兵权,那就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若陛下当真杀得了臣,臣死了便就死了,又或者,陛下可以换个法子,”最后一句,几乎是贴到了祝云瑄的耳边低喃,“陛下嫁给臣,昭告天下,臣便将兵权做为聘礼送还给陛下。”   “荒谬!你当真觉着朕杀不了你是吗?!”   梁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至少现在陛下是杀不了的,至于以后……来日方长,臣等着陛下就是了。”   注:app更新后好像看不到作者有话说,放这里了   今天收到了好多打赏,非常感谢各位,鞠躬~   其实王爷现在已经火葬场了,要是他一开始不要求陛下用身体跟他交易,陛下也不至于这么提防他恨不得剁了他哈哈   存稿即将告罄,明天停更一天 第十二章 挑拨离间   宣德殿,朝会。   从方才起,祝云瑄已经听了小半个时辰梁祯与首辅曾淮为了茕关新总兵的人选争论不休,俩人各自坚持着昨日的观点不肯退让,曾淮面红耳赤越说越激动,而梁祯一脸云淡风轻,对方说三句他才回一句,却句句尖酸,丝毫不给这位新任首辅大臣留面子。严士学跟在曾淮身后帮腔,两位内阁辅臣加起来都说不过牙尖嘴利又厚脸皮的梁祯,个个气了个仰倒。   旁的人俱袖手旁观,无一人愿出声,祝云瑄的眉头越蹙越紧,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梁祯身上,顿了顿,打断了堂上无休无止的争议:“既无定论,便让兵部和吏部一块举荐人选吧,商定之后将名单报上来朕再决定。”   兵部尚书并吏部尚书赶紧出列,恭恭敬敬地领命。   梁祯抬眸望向祝云瑄,轻扬了扬唇角,祝云瑄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两日后,两部合议的举荐名单呈到御前,一共三人,俱是两京大营的将领,梁祯力推的京南大营副总兵徐森的名字赫然在列。   兵部尚书垂首,诚惶诚恐地禀道:“原茕关丁副总兵刚愎自用,行事过于冒进,实不宜升任主帅,另一姜副总资历尚浅,臣等都以为,应当从京中另调派人过去,此三人都是性格稳重,又有多年领兵经验的老将,定能担此重任,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冷冷看着面前来禀事的一众官员,个个低垂着脑袋,一副谨小慎微的恭肃之态,只是他们当中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正向着他这个皇帝的,怕也只有他们自个最清楚。   “这几个人,都是你们自己拟定的?”   兵部尚书回道:“是臣等商议过后定下的。”   沉默片刻,祝云瑄忍耐着怒气,道:“容朕再想想,你们都先退下吧。”   人走之后祝云瑄抬手一拂,便将面前桌案上的笔筒、砚台、镇纸全部扫下了地,殿内的宫人立时跪了下去,高安苦着脸劝道:“陛下息怒……”   “息怒?”祝云瑄怒极反笑,“朕怒不怒有人在意吗?他们个个阳奉阴违不把朕当回事,他们还记得朕才是皇帝吗?!”   话音落下,梁祯便已走进了门来,正看到这一幕,扬了扬眉:“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陛下,让陛下这般生气?”   祝云瑄抬眸,望向梁祯的目光里尽是冷厉,咬牙切齿很不能噬其骨:“昭王当真是好本事,满朝官员,还有多少人是未被你笼络的?”   梁祯轻笑:“陛下这话臣怎么听不明白?”   “你少跟朕装!朕让兵部、吏部推举茕关新总兵人选,为何他们会与你一丘之貉,提的都是两京大营中你的亲信?!”   梁祯微微摇头:“陛下,臣说过了,于这件事情上,臣绝无私心,丁洋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非但他本身的性格担不了这茕关总兵的大任,而且……”   “而且什么?!”   “陛下就非要臣把话都说明白吗?”梁祯直视着祝云瑄,沉声说道,“而且,他与茕关另一副总兵姜演都是定远侯的亲信手下,跟着定远侯出生入死誓死效忠,您将定远侯调去南边,这西北的关口却依旧留给他的心腹,他如此手握重兵,身边还有一个死而复生了的前太子,陛下您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吗?”   祝云瑄一愣,脸色愈发难看,黑沉沉的双眼被怒气完全浸染:“昭王不用在此挑拨离间,朕信不过别人却绝对相信定远侯,用不着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祯哂笑:“定远侯是君子,那臣是什么?陛下可知有句话叫做人心易变?当年废太子被冤赐死,后假死出逃,他就当真一点都不觉意难平吗?您身下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如今他有定远侯帮衬,若是当真起了心思,您又要怎么办?”   祝云瑄厉声呵道:“你住口!朕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岂容你在此肆意揣度污蔑!”   梁祯非但没有闭嘴反往前走了一步,言辞愈加大胆,咄咄逼人:“臣知陛下与废太子手足情深,可这手足之情放在皇位权势前又能值几斤几两?若是今日坐在这帝位之上的是废太子,陛下您还能做个贤王辅佐君上,想必他也定也会宽待您,可偏偏如今做了皇帝的是您,他从一人之下的皇太子到见不得光、不得不改名换姓苟且偷生的亡命徒,如此落差,他就当真能做到心无芥蒂就此放下吗?您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和定远侯,若是被他寻着机会,您又能笃定他不会趁机反咬一口生出不臣之心吗?”   “你给朕闭嘴!闭嘴!”祝云瑄怒极,弯下腰手撑在案上,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赤红的双目狠狠瞪着梁祯,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你给朕听清楚了,这个皇位朕本就是为了兄长才非要不可,兄长若是想拿回去,朕给他就是了,容不得你置喙!”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祝云瑄闭起眼睛身子软倒了下去,梁祯的双瞳狠狠一缩,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冲了上去,双手接住了他。   高安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吩咐人去传太医,哭丧着脸望着被梁祯抱在怀中的祝云瑄,呜呜咽咽地告诉梁祯:“陛下自登基后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为了国事劳心劳力,前两日就受了风寒,也不让传太医,说不是什么大事,免得惊动了人又小题大作,奴婢实在是劝不动……”   梁祯冷下神色,将人打横抱起,进了后头的寝殿去。   太医匆匆赶来,诊过脉说是受了凉,吃两副药便能好。倚在榻边的梁祯双眉紧蹙着,问道:“为何陛下还未醒?”   太医低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陛下方才是急怒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才会晕厥过去,他这几日身子不适又过于劳累受不得刺激,一会儿应当就能醒过来。”   “当真无事?”   “陛下年轻底子好,熬得住,但也不能一直这样,龙体要紧,还是得保重身子,下官会再另开个方子,只要陛下多加休息,配合着药方将养一段时日便能无虞。”   梁祯点了点头:“你下去开方子吧。”   祝云瑄紧闭着眼睛缩在床里,似是连昏睡了过去都不得安宁,梁祯帮他掖了掖被子,就这么守在一旁不错眼地望着他。   高安还在小声哽咽,梁祯听得不耐烦,低声呵斥他:“再哭你就滚下去,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首领大太监的样子?你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留着冯生那个老家伙好了,至少能帮自己盯着祝云瑄一些。   高安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就要退下,梁祯却又叫住他:“本王问你,陛下是否当真为了这茕关总兵的人选十分头疼?”   “是……是的……”   “那位曾阁老与他说了什么?”   高安踌躇着不愿说,梁祯斜眼横过去:“怎么,不能说吗?”   “……奴婢不敢妄自议论这些事情,还请王爷恕罪。”硬着头皮回完,高安不肯再多说,躬身退了下去。   梁祯轻嗤,不说他也猜得着,那老家伙定是反复提醒祝云瑄,说他居心叵测,想要掌控茕关的兵权,才执意要从京中调派人过去,祝云瑄本就防备他,如今有了那迂腐不化的老头从旁辅佐,怕是更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在祝云瑄的唇上印上一个亲吻,轻声一叹,罢了,这次便不与你作对就是了。   祝云瑄醒来时已近黄昏,见梁祯就坐在榻边,脸上的神情立时又冷了三分,哑声示意一旁候着的高安:“扶朕起来。”   高安将他扶坐起,递上刚熬好的药,祝云瑄接过,眼睛都未多眨一下仰头便尽数喝下了肚。梁祯紧盯着他的动作,待到他把药喝完,才轻勾了勾唇角:“陛下登基才多久就病倒了,如此弱不禁风,不用别人做什么,这个皇位您又能坐多久?”   祝云瑄沉着脸望着他:“你说够了没有?”   梁祯摇了摇头:“陛下,臣并非想要惹您不快,您又何必如此?”   祝云瑄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那你就退下吧。”   “以后每日亥时之前一定要歇下,臣会日日翻阅您的起居注。”   “你——!”   “太医说陛下不宜动怒,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那你就不要气朕!”   祝云瑄红了双眼,看着他水光泛滥的一双眸子,梁祯又想笑了,从前他就听宫里的老人议论过,说这位五殿下活泼、烂漫,却又最是娇气,如今做了皇帝,时时端着威严,这骨子里的个性却没变,受不得委屈,一被欺负就泪眼汪汪,真真是色厉内荏。   忍着笑,他道:“陛下这副模样,被外臣看见了,便什么帝王威仪都没了。”   祝云瑄冷道:“昭王以为自己就不是外臣吗?”   梁祯沉声一笑,不再说了。 第十三章 共饮醉酒   甘霖宫。   祝云瑄连着病了好几日,见他双眉紧锁、神思凝重,曾淮低声劝道:“陛下,您龙体要紧,实在不必要为这点事情一直愁眉不展,那些人有二心您既早知道,又何必动怒,忍得一时徐徐图之方是长久之道。”   祝云瑄叹道:“朕只是没想到,他连六部尚书都笼络了。”   “那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未必就是真的投诚了昭王,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忧,眼下的事情,臣以为,陛下一直这么硬扛着也不是法子,不如先顺着他。”   “顺着他?”   曾淮道:“对,昭王他想要茕关总兵的位置,那便给他,总归人去了那边能不能成事也不是昭王能决定的,茕关两位副总兵都是定远侯的心腹,效忠的是陛下,他们在茕关经营多年,只要能一条心,便是架空了那新调去的总兵又如何,那边的事陛下其实不必太过担忧,最要紧的还是京城这里,那徐副总调走了,京南大营便就空了个位置出来。”   祝云瑄双瞳微缩,片刻后沉声笑了起来:“老师说的对,是朕想岔了,京城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两京大营也不都是他的人,他自个将机会送到了朕手里,朕怎能往外推。”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依旧在与曾淮说话,神色是难得的放松。   “还未进门就听到陛下的笑声,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祝云瑄虽不乐见他,却也少有地未摆脸色,只语气平淡道:“正说到老师昨日抱上了重孙,朕正准备派人送去贺礼。”   “这倒确实是件喜事,”梁祯亦笑着与曾淮道喜,“本王也派人添一份贺礼一并送去,恭喜曾阁老喜得重孙。”   曾淮不亢不卑地道了谢,言语间并无多少热络之意,很显然,之前的事情已经让这位首辅大臣对梁祯他生出了不满,梁祯不以为意,反正他也不在乎旁的人如何看他。   曾淮要禀的事已禀完,没多待便告退了,人走之后祝云瑄脸上的笑意便敛了起来,批阅着奏疏并不搭理梁祯。梁祯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那些朱批,忽而问道:“陛下,茕关新总兵的人选定了吗?”   祝云瑄淡道:“既是昭王举荐之人,吏部和兵部也都认可了,就徐森吧,昭王有空可以先去知会他一声,让他早做准备,过后吏部会下正式的调令。”   梁祯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他本已打算退让不叫祝云瑄为难了,却没想到祝云瑄会先一步妥协:“陛下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祝云瑄冷嗤:“不改主意能如何?叫满朝文武看朕的笑话吗?”   梁祯倚在桌边,轻眯起双眼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勾唇一笑:“陛下本不必如此。”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纠缠这事:“此事既定,便就如此吧,朕会再叫吏部和兵部拟定填补京南大营副总兵之位的人选给朕过目,昭王若有合适人选,也可举荐一二。”   见他已拿定主意,梁祯便也干脆不说了,岔开了话题:“臣方才见陛下得知曾阁老家中添丁,喜不自禁,莫非陛下也希冀起子嗣一事了?”   祝云瑄随口回答:“朕自然是希望能多子多福。”   “是吗?”   祝云瑄抬眸望了梁祯一眼,见他的眼中闪动着若有似无的危险之意,挪开了视线,不动声色道:“先帝崩逝未满一年,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梁祯的目光沉了沉,没再说什么。小太监将熬好的药送进来,他顺手接过,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苦药汁,递到祝云瑄面前:“还要吃几日?”   祝云瑄皱了皱眉,将药碗接过去,十分干脆地一口闷下了肚。   药碗刚搁回太监端着的托盘上,梁祯的手便伸了过来,拇指腹拭上他的唇角,祝云瑄一怔,下意识地别过了头,梁祯轻笑:“嘴上还有。”   祝云瑄从另一太监手里接过帕子,擦拭干净后示意梁祯:“昭王若无要紧事,便退下吧,朕要批阅奏疏。”   梁祯不动,变戏法一般手里多出了一包锦布包的糖果,递到祝云瑄面前:“甜甜嘴吧。”   祝云瑄神色微动,目光下移,晃过梁祯手中的糖果,顿了一顿,却并未伸手去接。   梁祯笑着抬了抬下颌:“陛下刚喝了药,不觉得苦吗?”   祝云瑄不自觉地轻抿唇,不答,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捻起一颗糖扔进了嘴里,三两下嚼下肚:“没毒的。”   祝云瑄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他当然不觉得梁祯会堂而皇之地给他下毒,梁祯若有此心,当初就不会费尽心思推他上位了,这人与其说是觊觎帝位,或许更享受挟天子令天下的快感。   沉默片刻,祝云瑄也捻起了糖,含进了嘴里。   吃过药不多时祝云瑄便有些昏昏欲睡,翻奏疏的速度慢下了许多,梁祯一直未走,见祝云瑄眼皮子都快耷拉下来,欺近过去小声提醒他:“陛下,您去榻上睡一会儿,剩下这些臣帮您批吧?”   祝云瑄望向他,眸光闪了闪:“你帮朕?”   梁祯眨了眨眼睛:“臣别的不行,学人字迹却能有十成像,陛下不如让臣试试?”   是了,若非如此那份假的传位遗诏也不能瞒天过海。祝云瑄的心思转了几转,并未拒绝,这堆成山的奏疏里大多说的都是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有要紧事的内阁早就给拣了出来另呈给他,再重要些的事情还得在朝会上进行廷议,便是让梁祯代为批阅,他也做不得什么手脚。   总归梁祯想要做这“摄政王”,那就让他多出些力气好了。   留下一句“那就有劳昭王了”,祝云瑄痛快地起了身,躺上了榻去,很快便睡着了。   梁祯意外之下又颇有些无奈,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曾想祝云瑄竟当真答应了,虽然他恐怕只是被祝云瑄当做了苦力,但见祝云瑄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在他面前睡过去,也实属难得了。   梁祯亦坐上了榻,手指拂了拂祝云瑄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的脸,安静看了他片刻,一声轻叹。   无人打搅,祝云瑄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再睁开眼竟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大殿里的灯都点上了,刚刚睡醒的祝云瑄有须臾的恍惚,往身上盖着的大氅里缩了缩,闻着那熟悉的茶香味,才反应过来,这件大氅是之前梁祯进门时脱下的。   梁祯惯用云雾茶的茶叶熏屋子,先前在昭王府做客时祝云瑄便发现了,因而他的衣裳上也时时沾染着这种淡淡的茶香,一闻便知。   听到响动,梁祯停下笔,转过了身来,眸中带笑地望着他:“陛下醒了?”   祝云瑄一时懊恼,他竟在梁祯身旁无知无觉地睡了快两个时辰。坐起身将盖着的大氅还给梁祯,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又看了一眼榻边高垒起来的奏疏,祝云瑄心绪格外复杂,梁祯竟当真帮他将这些都看完了。   “……辛苦昭王了。”   梁祯轻勾起唇角:“陛下要道谢,就一句话怎能显出诚意来,至少留臣下来与您一块用晚膳吧?”   祝云瑄提醒他:“一会儿就要下宫钥了。”   “那有何妨,之前先帝给臣在宫中暂歇的宫殿不还留着吗?凑合一晚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说了,吩咐了高安叫人去与御膳房说,晚膳多加几个菜。   坐上了桌梁祯又说要喝酒,祝云瑄便让人把前些日子祝云璟叫人从边关送来的酒取了出来,梁祯笑着晃了晃杯子:“陛下喝这夷人喝的烈酒,不怕醉了吗?”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喝得少,昭王请自便吧。”   梁祯给他斟上一杯:“陛下好歹赏个脸,陪臣喝了这杯可好?”   祝云瑄不置可否,觑他一眼:“昭王今日心情似乎不大好?”   “陛下连这都看出来了,陛下这般关注臣,实在是叫臣受宠若惊。”梁祯说着又摇了摇头,叹道,“也没什么,今日是臣爹爹的忌日,一时有些感伤罢了。”   祝云瑄一时语塞,原本想刺他几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沉默地拿起了酒杯。   他的胃口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今日御膳房做了一道南边进贡来的海鱼,无甚腥味还格外鲜甜,祝云瑄筷子动得勤,梁祯见状笑问他:“臣送给陛下的那两个厨子,可还得用?”   “尚可。”   梁祯变着法子地讨他欢心,祝云瑄原本并不领情,人放进了御膳房也没用过,这几日病了吃不下东西,其中一个厨子进献了一道开胃的酸汤,才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不得不说,梁祯送来的人确实没得挑,便是祝云瑄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祝云瑄胃口好了也贪起了杯,忘了刚才才说过的“喝得少”的话,一杯酒下肚又主动示意梁祯给自己再倒一杯,梁祯笑着提醒他:“陛下当心醉了。”   “你倒吧,朕心中有数。”   这一喝便没了节制,酒过三巡,俩人都有了醉意,端了许久的祝云瑄难得放松了下来,丢了仪态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撑着头,听着梁祯与他说宫外的新鲜事。谁与谁交好,谁家又与谁家联了姻,谁谁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谁谁又是怎样的个性,朝中宗室、勋贵、文武官员,哪家的事情他都能说上几句,似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祝云瑄眯着眼睛听着,心道难怪他能笼络这么多的人,对谁人都了如指掌,这样的本事便注定了他并非池中物。   听到后头祝云瑄非但笑不出来,心绪愈加复杂,正心神纷乱间,梁祯忽然停下说话,凑近过来,望着他的双眼:“陛下,您醉了。”   祝云瑄点了点头:“那昭王便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仿若未闻,低笑出声:“臣送陛下回寝殿。” 第十四章 心有余悸   祝云瑄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似乎没听懂梁祯在说什么,梁祯贴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重复:“陛下,臣送您回寝殿。”   “不用……不用了……”   祝云瑄胡乱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起身,刚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了椅子里,高安赶紧上前来扶他,还没碰着人便被梁祯给拨开了。   梁祯紧紧盯着面前微醺的祝云瑄,眸色晦暗,沉声吩咐高安:“你带人都退下去,没有传唤不得进来。”   高安不肯,担忧地望向祝云瑄:“陛下……”   “下去。”梁祯又一次重复。   “王爷您不能……”   梁祯冷眼扫向他,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弯下腰,将祝云瑄打横抱了起来,祝云瑄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挣扎,梁祯按住他的手,抱着人大步进了寝殿里头去。   被扔上床,天旋地转间还未来得及反应,梁祯的身躯便已然压了下来,祝云瑄被他压在身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被钳制着,两条腿也被压住不能动弹,灼热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下,他心中大骇,方才的那一点醉意瞬间烟消云散,拼命反抗起来:“你放开朕……放开!”   梁祯带着热气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脖颈间,让他不由汗毛倒竖:“你放肆!唔——!”   双唇被堵住,滑腻的舌撬开牙关凶狠地顶进来,在他的嘴里肆意搅弄,强迫地勾起他的舌头共舞,舌尖探进**,一遍一遍舔过他唇舌间的每一处。   被迫承受这样的深吻,祝云瑄几要窒息,泪水几乎瞬间就涌了出来,身上压着他的男人动作愈加粗暴,凶狠地啃咬着他,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逼得祝云瑄几欲崩溃。   半晌,梁祯终于停下动作,唇舌分开,四目撞在一块,祝云瑄满是水光的双眼中全是刻骨恨意。梁祯一怔,冷下了目光,哑声问他:“陛下就这么恨臣吗?”   “放开朕。”祝云瑄咬牙切齿。   “臣若是不放呢?”   “朕说过了,你休想再逼迫朕……”   梁祯缓缓勾起了唇角:“陛下,您如今有什么资格与臣说不?”   “你——!”   “您的皇位是臣双手捧到您跟前的,臣若是想,随时可以拿回来,您不信吗?您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日先帝在昏迷之前到底与臣说了什么吗?臣现在就告诉您可好?”   梁祯笑得邪肆,身后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着他唇角的笑,莫名的诡异。祝云瑄狠狠瞪着他,梁祯的眸色更沉,手抚上了他的面颊,轻轻摩挲着:“先帝问臣想不想要那个位置,若是臣想,他当时就会下旨恢复臣的宗籍,改遗诏。”   祝云瑄用力握紧了拳,梁祯笑望着他,放轻了声音,继续道:“可是臣说臣不愿意,他老人家无法,只得给了臣一道密旨,说只要臣想,随时可以将密旨拿出来,恢复身份、废黜新君、取而代之。”   祝云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梁祯眼中笑意加深:“您不信吗?”   祝云瑄的心一点一点沉进了深谷,他信的,他如何不信,他的父皇为了面前之人早就失了心疯,再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只要牵扯到梁祯,都有可能是真的。   他这个新君本就得位不正,举朝上下除了寥寥无几个真心拥护他的,大多数的人都不将他当回事,梁祯本就手握重兵,一旦他拿出密旨,发动宫变,到时候又有几个人会忠诚于自己?他的兄长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没有……   “陛下怕吗?”梁祯的手摩挲上了祝云瑄的唇,反复描摹着他漂亮诱人的唇形。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怕有用吗?从一开始你就留着一手,不是这个也还有别的。”   梁祯低下了头,贴近祝云瑄的耳边,轻声呢喃:“陛下,臣不好吗?为何您还要惦记着娶妻生子呢?臣不行吗?”   “荒谬!你是个什么东西你……”   “您最在乎的是什么?皇位?江山?还是……那位前废太子?”   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你想做什么?!”   梁祯低笑:“那位废太子是不是生了个儿子,有四岁多了吧?真叫人羡慕,听说很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东西呢……”   “你敢碰他们,朕便是死也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梁祯浑不在意道:“或许能得陛下这般恨臣,也是臣的荣幸吧。”   祝云瑄赤红着双目瞪着他,冷笑:“你也就只能在这京里耀武扬威而已,有定远侯在,你当真以为你能动得了他们?”   梁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陛下知道臣最是卑鄙无耻不过,他们在明臣在暗,定远侯能耐再大,也不能日日在府中守着他的夫人孩子,臣想做些什么,总会有机会的,毕竟臣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虽不想轻易丢了性命,却也不怕死。”   祝云瑄恨极:“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   梁祯的唇又一次压了下来,将他未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祝云瑄一口咬下去,梁祯于吃痛中尝到了蔓延开来的血腥味,退开了一些,他舔了舔被咬出血的舌头,轻声一笑:“陛下越来越厉害了。”   祝云瑄死死瞪着他,眼睛里的水不断涌出来,梁祯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泪水尽数吮去:“乖……”   祝云瑄流着泪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梁祯的吻再次落到他的唇上,变得温柔缱绻,许久之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祝云瑄耳边响起:“别哭了,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祝云瑄咬紧了唇,几乎要咬出血印子来,偏梁祯极尽温柔,用尽了手段逗弄他想要取悦他。愤恨侵占着理智,身体却被本能的感觉支配着,将他的灵魂都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极致的痛,一半是不能自拔的沉沦。   梁祯将祝云瑄抱起,与他双手交扣在一起,哑声唤他:“陛下……”   祝云瑄哭着摇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深掐进肉里,始终不肯睁开眼睛。   梁祯的眸色更黯,抱紧他,不顾一切地抵死征伐起来。   寝殿里最后一星烛火也灭了,只有那一点刻意压抑的暧昧声响,久久不息。   寅时六刻,高安在殿外哆哆嗦嗦地小声喊:“陛下、王爷,该起了,再迟要误了早朝了。”   祝云瑄似在熟睡,一动未动,将他紧揽在怀中的梁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发起了低热。梁祯心中一沉,坐起了身,随意捡了件外衫披上,沉声吩咐高安:“去传太医,再叫人去传话,说陛下 身子不适,今日停朝。”   一刻钟后,高安带着太医进来,祝云瑄依旧在昏睡,梁祯坐在床边揽着他,皱眉问那位姓方的老太医:“陛下昨日还好好的,为何今日又发起了热?”   老太医低垂着脑袋,眼前二位这痴缠的情形,是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惊涛骇浪,再不敢多看一眼。   诊脉之后,老太医斟酌着小心翼翼回话:“陛下是之前本就未有痊愈,昨夜又受了些风寒,下官再开两副药。”   “两副药就能好?”   那方老太医心中一横,咬咬牙匍匐下声,恳求他:“王爷,陛下大病未愈,那等事情……行不得啊!”   梁祯轻眯起眼睛,一阵沉默后,淡道:“有些事情看到了就烂在心里,做个瞎子哑巴未必没有好处。”   老太医抖索着身子应下:“下官……不敢。”   打发了太医去开药,又把憋着眼泪的高安给撵走,梁祯低下头,干涩的唇蹭了蹭祝云瑄发烫的额头,心有余悸。 第十五章 怯弱之态   祝云瑄连着三日都未上朝,曾淮特地求见,看到他面色苍白眉宇间都是郁色,分外担忧。   祝云瑄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朕无事。”   曾淮一肚子想劝慰他的话硬生生地被堵了回去,犹豫再三到底没说什么,只将吏部和兵部新提的京南大营副总兵的人选呈给了他。   名单之中多是两京大营的参将,祝云瑄的目光一一扫过,在看到某个名字时顿了住,问曾淮:“这些提名,昭王他知道吗?”   “听吏部和兵部的意思,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   “那便就如此吧。”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提笔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曾淮走后高安上前来,诚惶诚恐地与祝云瑄禀报:“昭王方才派人来,说是请陛下明日去他的庄子上踏青。”   祝云瑄冷了神色,半晌之后闭了闭眼睛,吩咐道:“你着人去准备吧。”   梁祯的别庄也是先帝赐下的,在京城的西北边,与别的达官贵人的庄子并不在一处,是个位置优越、风景独好,却又十分清静的地方。春日里花木扶疏、翠绿遍野,正是踏青赏景的好去处。   祝云瑄是微服出行,出宫门后便上了昭王府派来接的车子,出了城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梁祯早已在庄外等候多时。   祝云瑄被高安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只着了一件轻薄的丝绸春衫,身形似又消瘦了一些,梁祯上前,接过一旁太监手里的斗篷给他披上:“天还没热,陛下大病初愈,还是得多穿些。”   祝云瑄垂着眸不出声,眉宇间带着隐约的倨傲与疏离,梁祯笑了笑:“走吧,臣带陛下去四处逛逛先。”   梁祯的这个庄子很大,前靠水后靠山,沿着湖边往前走,一路过去春花争艳、嫩柳含青,湖面上接天蔽日的荷叶层层叠叠,含苞的花朵正在等待着夏日到来时的盛放。梁祯嘴角噙着笑,与祝云瑄道:“再过两个月,等到莲子熟了,臣便叫人采了送进宫去给陛下尝鲜。”   祝云瑄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梁祯也不在意,又问他:“陛下想游船吗?”   祝云瑄不置可否,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船就停在岸边,上船时梁祯朝着祝云瑄伸出手,祝云瑄神色微顿,将手搭了上去。   船身荡开悠悠碧水,划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深处。   船舱里,祝云瑄坐在窗边,不错眼地望着外头的春日湖景,眼中却并无多少欣赏喜悦之色,梁祯将热茶递到他面前:“陛下今日怎心事重重的?”   祝云瑄收回目光,抬眸望了他一眼,淡道:“没有,只是没想到昭王这庄子上的景致这般不错,确实是个赏景踏青的好地方。”   梁祯低笑:“陛下若是喜欢,常来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接话,捧着茶,视线又落回了远处。   一时无言,梁祯轻眯起双眸,目光停在祝云瑄的侧脸上,那日祝云瑄在他身下婉转低吟、含泪啜泣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小皇帝越是屈从,他心头躁动着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便越是沸腾不止,极度渴求着宣泄。   “陛下 身子可好些了吗?”   梁祯语带关切地问候,祝云瑄微怔,声音平静地回答他:“已经好了,有劳昭王挂心。”   梁祯忽而抬手,从身后拥住了他,祝云瑄的睫毛轻颤了颤就要闭上眼睛,梁祯没做别的,只在他的面颊上印上了一个轻吻,低声呢喃:“陛下今日怎这般听话?”   祝云瑄淡漠道:“朕若不从,你就会收手吗?”   梁祯不言,更揽紧了他的腰,祝云瑄向后倒进了他的怀里,空洞的双眼依旧望着窗外的方向,梁祯微微蹙眉,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抬起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轻轻颤动的羽睫毛扫过他的手掌心,片刻之后,觉察到略微的湿意,梁祯心中一叹,便听祝云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哽咽问他:“为什么是我?”   “陛下……”   “你想要什么人,或男或女,天下的美人我都能给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梁祯撤开手,低头,嘴唇擦过他湿润的面庞:“陛下……”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祝云瑄红着眼睛质问他,目光里竟带上了丝丝恳求,梁祯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是真心喜欢你?”   祝云瑄哭着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因为你以为你我是亲兄弟?”   祝云瑄太难过了,便没有听出他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哭,梁祯叹道:“你这样软的性子,如何能坐得稳这个皇帝的位置?没了我,怕是怎么被那些豺狼虎豹抽筋扒皮的都不知道。”   祝云瑄的眼中不断冒出水来,怔怔望着他:“豺狼虎豹?你不就是吗?”   梁祯的唇角弯起了一小道弧度:“我是吗?”   祝云瑄无意识地眨了几下眼睛,嘴唇颤动,说不出多的话来,梁祯的手指在他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陛下,臣在您心里就当真一点分量都没有吗?您肯这样迁就臣,是忌惮那道密旨,还是为了前废太子?若是撇开这些,臣就真的一点都入不了您的眼吗?”   祝云瑄怔愣了许久,才呐呐道:“……从古至今,有几个做臣子的,敢像你这样?”   “臣这样有何不好?不然您真要做那高高在上,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家寡人吗?”   祝云瑄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梁祯欺下 身,贴近他耳边,低喃:“陛下,您若是能将对前废太子一半的心思,分与臣就好了。”   “他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祝云瑄沉声提醒他。   梁祯颇不以为然:“这深宫之中,哪有多少骨肉亲情可言?”   祝云瑄不愿多说,梁祯这样的人怎么会懂。他的母后因生他难产而亡,是他欠了兄长的,小时候宫里一直传言他是不祥之人克死了他的母后,他的父皇从来就不乐见他,宫人怠慢,他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兄长本也不喜欢他,后来到底是看不惯他被人欺负,在他五岁大时将他抱去了东宫,从那以后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这么多年,是兄长一直庇护着他,他才能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平安长大,后来兄长遭了难,便是要他拿命来赔,又有何妨?   五岁那年,兄长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你是孤的弟弟,有孤在谁都不能欺负你”,那之后的十年兄长一直用实际行动在践行着他的诺言,十五岁时兄长假死出逃,他便在心中发誓便是千难万难也定要拿到那个位置,护他兄长一辈子。   梁祯不懂,也永远不可能懂。   被梁祯露骨的目光不错眼地盯着看,又哭了一场的祝云瑄很是窘迫。见他眼神躲闪,梁祯轻声一笑,声音压得愈低了些:“陛下说错了,臣不要其他美人,臣只要陛下。”   “你……”   梁祯截断他的话头:“陛下可还记得你我的初识?”   祝云瑄不言,他自然是记得的,那时他的兄长已离开京城,剩他一人在京中孤立无援,老二祝云珣处处针对刁难,他虽未因废太子之事被牵连,处境却愈发艰难。梁祯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对这个传言中的皇帝私生子,他从一开始就抱有敌意,后来他被祝云珣设计下套,差一点办砸了皇帝给的差事当众出丑,是先前从未与他打过交道的梁祯主动示好,帮了他一把,他才能渡过难关。   那以后他与梁祯私下偶有走动,梁祯帮过他很多回,虽然琢磨不透梁祯的用意,他对梁祯确实是心怀感激的,直到梁祯提出,要他用自己来换。   第一次是梁祯查得祝云珣勾结贺家拦截兵饷,给了他与兄长扳倒祝云珣的希望,那时他便知道梁祯是真正的手眼通天,便是日后他当真登上帝位,他们也绝无可能君臣相得,梁祯本事太大又要的太多,而他要的偏偏是自己给不起也不能给的。   祝云瑄并不否认自己同样卑鄙,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连自己都能卖,梁祯不欠他什么,他却没法不痛恨梁祯,更痛恨着自己。   梁祯双瞳微缩,似也沉入了回忆之中,嘴角带上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陛下,不论您相信与否,从一开始,臣便是真心想要帮您的。”   祝云瑄不为所动,他从来就看不透梁祯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根本不是旁人能猜得透的,他说出的话有几句真又有几句假,祝云瑄也并不想多花心思去分辨。   梁祯一声轻笑:“陛下何必如此执拗,那日……您也并非没得趣不是吗?”   祝云瑄的反应骗不了他,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多次的身体纠缠,祝云瑄在他身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祝云瑄于高潮之中沉醉的情态,是他极力掩饰也隐藏不了的。   “你一定要这样吗?”祝云瑄心中一片冰凉,又恼恨自己先前的怯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得学会忍,以前是,现在亦是,今日却一时忘了形,在他面前流露出懦弱乞求之态,让他更加得意。   他也只能忍着,迟早有一日,他会与梁祯真正分出个输赢来。   梁祯的手捏住祝云瑄的下颌,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唇齿亲密相依,祝云瑄麻木地闭上了眼睛。   注:app如果有缺字不完整就去微博看吧@_白芥子_ 第十六章 倚老卖老   春去夏至,秋过冬来,景瑞元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落下时,正是这一年的冬至日。皇帝要在这一天行祭天大典,这是祝云瑄登基的第一年,因而这场祭天仪式更显得格外重要。   丑时二刻,天色最黑的时候祝云瑄便起了身,寝殿里的灯都点了起来,十数太监伺候着他洗漱更衣。祝云瑄面有疲色,浑身都不得劲,昨夜他只囫囵眯了一小会儿,夜里天骤然冷了,便是这寝殿里有地龙又点了数个火盆他依旧翻来覆去冷得睡不着,这会儿一起身便觉得嗓子疼得难受,昏昏沉沉的,大抵是又受了风寒。   高安跪在地上给他系腰带,听到祝云瑄低声咳嗽,担忧道:“陛下,要不传太医来瞧瞧,先喝了药再去吧?”   “不必了,今日祭天式,别误了时辰。”   寅时,浩浩荡荡的大驾卤簿拥着皇帝御辇,行往位于城南的天坛圜丘。   车队刚出了宫门,梁祯便趁着夜色漆黑上了御辇来,祝云瑄正端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并未睁开眼睛。胆子这么大,敢不经传唤爬上御辇的,也只有那一人。   梁祯将手里的暖炉塞给他,顺口问道:“陛下面色苍白,眼下还有乌青,可是昨夜没睡好?”   祝云瑄不答,梁祯便自顾自地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手心,果真是一片冰凉:“这些宫人是怎么伺候人的,幸好臣带了暖手炉来。”   他说着又去捉祝云瑄的腿,祝云瑄终于睁开了双目,蹙着眉不耐望向他:“昭王要做什么?”   梁祯笑了一笑,给他绑上护膝,遮在了衮服里头:“外头冰天雪地的,一会儿祭天式估摸着要好几个时辰,跪那么久陛下这膝盖怕是受不了。”   “拿掉。”祝云瑄冷声道。   “为何要拿掉?臣是为了陛下好。”   祝云瑄的双眉紧拧着:“祭天祭神,贵在诚心,如何能偷懒耍滑?”   梁祯很不以为然:“这怎能叫偷懒耍滑?谁说戴上护膝就是不诚心了,陛下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迂腐了?”   怕都是被那位曾首辅给教得,梁祯心下摇头,这老古板尽不做好事。   见祝云瑄依旧面有不豫,梁祯又道:“陛下您且放宽心,您既是天子,老天爷定也不忍见您这么受冻遭罪的,更何况,外头那些个官员,哪个腿上没戴上这个,也只有您会这么实诚。”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他如何不知这些,先帝在位时他们这些皇子每次跟来祭天,谁不是全副武装想尽办法用着各种法子驱寒和偷懒,且从前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人是他,祭天的也是他,他这个皇位本就是偷来的,多少双眼睛从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登基这一年来他没有一刻是能真正感觉到心安的,只想着或许自己诚心一点,便能求得多一点上天庇护、神明保佑。   梁祯却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边给他绑护膝,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求天求人不如求己,陛下何必那么看重神明。”   祝云瑄怒而打断他:“昭王也未免太过猖狂了些,竟连神明都不放在眼中了。”   梁祯抬眸望向他,眼中笑意愈深:“臣不信天地不信鬼神,臣只信自己,陛下若是愿意,亦可信臣。”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复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梁祯也不再烦着他,陪他坐了一阵便下了车去,祝云瑄心绪复杂,犹豫许久,还是叫了人上来,帮自己把那护膝给解了。   卯时,太和钟声起,祝云瑄下辇,穿过天坛南面正门,一步一步走上圜丘祭天台,钟声止,鼓乐声起,祭天大典正式开始。   祭天台上天灯高悬,燔柴炉内升起了烟火,烟云缥缈中,皇帝率王公宗室、群臣百官先拜昊天上帝牌位,后至祖宗配位前上香叩拜,再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之礼。   寒风刺骨,大雪一直未停,纷纷洒洒地落下,祝云瑄的冕冠、衣肩上俱是雪花,他的肩背却始终紧绷着,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项动作。   这还只是开始,祭天仪式隆重繁琐,需要不停地反复跪拜、献礼,出不得半丝差错。梁祯跪在诸王之中,望着祭台上那瘦削单薄的身影一再地重复俯身、叩拜,不由地微蹙起眉。   待到他又一次起身,往诸神位献爵时,一直紧盯着他的梁祯很明显地看到,祝云瑄走动时身形趔趄了一下,爵杯中的酒洒出来了一半,好在众臣都垂首跪在地上,未有别的人注意到。   一场祭天大典足足花了两个时辰,近晌午才结束,返程时祝云瑄已然冻得浑身都没了知觉,回宫之后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进了甘霖宫,刚进门就晕了过去。   太医匆匆赶来,施了针祝云瑄才转醒过来,一睁开眼睛便看到梁祯眉头紧锁着坐在一旁望着他。   祝云瑄哑着嗓子问他:“昭王怎在此?”   “臣不放心陛下,便过来瞧瞧,一来就听人说陛下又晕倒了,太医说您受了寒,起了热,须得好生卧床休养。”   梁祯说着摇了摇头,以前没做皇帝时祝云瑄并没有这么娇弱,如今倒是好,时不时的就要病一场,这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   祝云瑄示意高安将自己扶起来,靠在床头疲惫道:“朕无事。”   “陛下何必逞强,若当真无事便也不会一回来就撑不住晕过去了。”   祝云瑄还想说什么,下头的人进来禀报,说是显王带着一众宗室都在外头候着,催促陛下尽快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   祝云瑄皱眉道:“什么时辰了?”   “已快未时了。”   他竟然昏睡了快一个时辰,下午他还得率宗室去太庙祖宗神像前行恭谢礼,已经快到时候了。祝云瑄立刻沉声吩咐人:“扶朕起来更衣。”   梁祯靠过去制止住了他的动作:“陛下,您这副样子还要去太庙吗?不如改日吧?”   祝云瑄自是不肯,梁祯劝道:“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祖宗们见了也不会高兴,不若晚个两日,等您病养好了再去,您现在还走得了路吗?”   祝云瑄面露犹豫,梁祯低下声音,又道:“总归,先帝他老人家怕也不想见您。”   闻言,祝云瑄的眸光闪动了一下,黯下了神色,沉默片刻,吩咐高安:“去跟他们说,朕身子不适,让他们回去吧,择日再行恭谢礼。”   高安领命去了外殿,不多时外头便传来阵阵吵嚷声,显王的声音尤为突出,正大声嚷道:“陛下,祭天过后拜宗庙是太祖皇帝起就定下的规矩,您不能不去啊!”   祝云瑄瞬间冷了神色,梁祯挑了挑眉,有太监满脸为难地进来禀报,说是显王带头,那些宗室王爷都跪在外头,恳求陛下无论如何今日也一定要去,不要坏了祖宗规矩。   “显王说……说陛下您这样是藐视祖宗是不孝,还说您若是不去,他就跪在外头不起来,高公公正在劝他们……”   那太监说完,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垂着头不敢看祝云瑄,梁祯一声嗤笑:“这老匹夫,还倚老卖老上了,拿祖宗规矩来压陛下,他也配?”   祝云瑄忍耐着怒气,问道:“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是,显王带着人已经跪下了,奴婢们实在劝不动……”   梁祯颇不以为然:“陛下何必理他们,那些个老家伙不过是耍嘴皮子,故意想要下陛下您的脸面而已,他们养尊处优惯了,便是要跪又能跪多久?怕是不到两个时辰便自觉没趣,不用您劝自个就起身了。”   祝云瑄不言,垂着眸,眼中情绪翻涌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之后,他自嘲一笑,道:“伺候朕起身吧。”   梁祯皱眉:“陛下不想去就别去了,何必这么委屈受人逼迫?”   祝云瑄淡道:“朕受的逼迫还少吗?也不缺这一回。”   下头的人伺候着他重新换上衮冕,梁祯笼着袖子在一旁看了一阵,走上前去,接过了太监手中的革带:“本王来。”   他亲手帮祝云瑄将腰带系上,祝云瑄神色平静,站着未动,任由他动作。   将外裳捋平,梁祯望向面前低眉顺眼的皇帝,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您午膳都未用,就要去太庙?”   祝云瑄摇头:“来不及了,总不能真让外头那些人一直跪着,传出去明日满朝文武便都会知道,朕是不敬祖宗之人。”   梁祯嗤之以鼻:“乱嚼舌根的直接处置了便是,何必在乎那么多。”   祝云瑄哂然:“你若是朕,便是真真正正的暴君。”   “做暴君有何不好?非要做明君才是累得慌。”   祝云瑄不再说了,这个世上有几个帝王能不介怀骂名,不在意千秋之后后世如何评说,他不是梁祯这般落拓潇洒之人,自然做不到恣意妄为。   见祝云瑄面色黯然,梁祯贴近他耳边,低语道:“陛下不必烦愁,欺负您的人,终有一日臣会帮您一一欺负回去,您等着就是了。” 第十七章 秉烛夜谈   祝云瑄回来时已快至申时末,梁祯这个异姓王自然不用去太庙凑热闹,便一直留在了甘霖宫未走。   祝云瑄的面色比先前出门时看着更差了些,一进内殿便被人扶上了榻。   梁祯吩咐人帮他把身上的衮冕脱了,松了发髻,好让他松快些,又叫人打了热水来,热帕子递到祝云瑄面前,梁祯沉声提醒他:“擦把脸,会舒服些。”   祝云瑄接过帕子,直接盖到了脸上。   梁祯轻勾了勾唇角,忽而弯下腰,将他的双腿都抱到了自己身上,祝云瑄吓了一跳,警惕地望过去:“你做什么?”   梁祯仿若未闻,将他的裤腿卷起,不出意料看到两条冻得僵硬的小腿和青青紫紫的膝盖:“早上给陛下绑上的护膝呢?”   祝云瑄的视线飘忽了一瞬,略显不自在道:“解下来了。”   梁祯无奈道:“陛下以为这样便是心诚了,结果因为冻得太厉害走路不稳,一个不小心把奉给神明的酒洒了一半,就不怕神明更要怪罪您?”   “你看到了?”顿了一顿,祝云瑄小声嘟哝,“看到便看到了罢……”   见他面色尴尬,梁祯一声轻笑:“陛下放心,臣不会说出去的。”   “行了,你看也看过了,放开朕吧。”   梁祯不为所动,打开了一旁矮几上搁着的一个木匣子,一股幽幽的清凉香气散发出来,在祝云瑄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取了一些出来,掌心并拢轻轻揉开,再贴到祝云瑄的膝盖上,不轻不重地帮他揉按起来。   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见梁祯手法纯熟,煞有介事,便不再动了:“昭王还懂这个?”   “小时候时常被罚跪,膝盖受不了只能自己揉揉。”梁祯淡道。   祝云瑄原本还想说几句什么,顿时也说不出口了,静下心来便感觉到仿佛有丝丝热气,顺着梁祯的手掌心钻进自己的膝盖里,直往骨头里钻,又酸又痒,却舒服得很,让他忍不住轻轻哼哼了两声。   梁祯手下的动作一滞,忍着笑道:“陛下觉得这药膏还好用吗?”   他这么问,祝云瑄便顺口一接:“打哪来的?”   “方太医调配的,陛下回来之前臣刚叫人去拿的。”   祝云瑄点头:“他也算有几分本事。”   这位方老太医先前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太医院院判,一直不得重用,还是那一回他值夜,恰巧被传唤,撞见了他们的事情,梁祯提醒他管好嘴巴他自然不敢对人言,从此便成了祝云瑄的御用太医,只不过这平步青云的背后,过的却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就是了。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他的本事还不止这些,还有别的好东西,晚点再给陛下看。”   祝云瑄似未听懂,梁祯也未有多解释,继续给他揉按膝盖,再次提醒他:“马上又是先帝忌日,陛下还有的跪的时候,下次别再这么实诚了。”   祝云瑄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梁祯的唇角上扬,又问他:“下午那些个老家伙可还有为难陛下?”   祝云瑄皱眉:“昭王说话如此大不敬,被人听去了像什么样子。”   他说着自己先怔愣了一瞬,似乎是想起从前兄长还在时,他也是这样,一口一句“老家伙”混不吝地调侃着那些王公大臣,现在再想起来当真是年少无知肆无忌惮。   梁祯颇不以为然:“臣都不在意,陛下又何须替臣操心,那显王,之后还做了什么?”   祝云瑄当真是佩服这人的厚脸皮,明明是训斥,听在他耳朵里倒成了替他操心了:“……没有,显王他们也不过是想耍耍老王爷的威风罢了。”   显王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他是祝云瑄的长辈,又是还留在京中辈分最大的宗室,从前昭阳帝还在时他就颇为得脸,更别说祝云瑄上位,还是他第一个带着一众宗室认下了这个皇帝,自诩拥立有功,更是要摆足了老王爷的派头。   至于下了小皇帝脸面什么的,根本没人在意,反正祝云瑄这个皇帝本也做得憋屈,谁人都觉得他柔弱可欺,不放在眼中。   梁祯目露不屑,轻嗤:“老匹夫,早晚收拾了他们。”   祝云瑄不再接腔,也只有梁祯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刚至酉时,祝云瑄便吩咐人传了膳,折腾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这会儿他是真饿了,只是因为病着,胃口并不大好。梁祯留了下来,陪他一块用膳,祝云瑄也没说什么,似已习以为常。   看着他勉强填饱了肚子,歇了两刻钟又喝了药,梁祯唇角的笑意似是更愉悦了些。   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祝云瑄开口撵人:“这个时辰了,昭王还不回去吗?”   梁祯慢悠悠道:“臣留下陪陛下秉烛夜谈。”   祝云瑄正色,目光里多少带上了些恼怒之意,沉声提醒他:“朕病了,身子不适。”   梁祯低声一笑:“陛下想岔了,臣怎会那般禽兽不如不顾您的身子。”   祝云瑄干脆不说了,每次为了这种事情与梁祯争论,他从来都讨不到好,不如不提。   于是梁祯就这在甘霖宫留宿了下来,入夜之后高安带着人伺候了他们梳洗便尽数退了出去,梁祯在时殿内是不会留人伺候的,已是这大半年来的惯例。每个月总有那么五六回,昭王会留宿在陛下寝殿里,知道的也只有贴身伺候祝云瑄的这些个太监,这些人自然都与方太医一样,从不敢对人言,只当自己是瞎子、哑巴。   祝云瑄披着外衫倚在榻上看书,梁祯过去直接缴了他手里的书,将人抱了起来。   祝云瑄惊了一跳,愤愤瞪向他:“你方才还说你不会……”   “臣是不会,但陛下下午才晕了一回,就别看那劳什子的书了,早点歇了吧。”   将人扔进床里,梁祯欺上去便是好一通揉捏亲吻,直弄得祝云瑄受不了了开始踢人才放开了他。   闹了一阵梁祯拥着祝云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顺手从床头的暗格里摸了个东西出来,递给他看:“先头与陛下说的好东西。”   祝云瑄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木匣子,与先前装着药膏的那个一般无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也是药膏,透明状的,带着些若有似无的香气:“这什么?”   梁祯的手沿着他的背脊往下按,直按到尾脊处再揉了一揉,嗓音暧昧道:“自然是用在这里的好东西。”   祝云瑄立马将东西塞回给了他:“有辱斯文!”   梁祯却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这东西比以前用的好,能让陛下出更多的水,还能更得趣些……”   “你给朕闭嘴!”祝云瑄瞬间涨红了脸,恼怒不已。   梁祯浑不在意,这本就是好东西,自打大衍朝开国时捣鼓出了生子药,有又了可以娶男妻的律例,钻研此道的人便不在少数,这些能助兴又不会害了身子的好东西从来都受人,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的追捧,更别说宫中太医潜心研制的秘药,更是一价难求。   可惜今日是用不上了,梁祯颇为遗憾地将东西又收回了暗格里去,搂着祝云瑄与他说荤话:“等过几日,陛下好了,定要试一试这等叫人欲仙欲死的好东西,说不得您下头这张贪吃的嘴还会求着臣要更多呢。”   祝云瑄委实羞愤,梁祯翻身压了上来,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那物什,这些日子忙着祭天大典的事情,他们已有许久未有亲热过了。祝云瑄摸着那烫手的山芋,别扭得厉害,偏偏梁祯不肯放过他,抓着他的手不断动着,祝云瑄冷然:“昭王当真是言而无信。”   梁祯哑声一笑:“臣自然不会不顾着陛下的身子,不过换点别的花样也不错。”   他说完便低下了身去,祝云瑄原本还不知他想做什么,直到亵裤被扯下,自己的那物被含住,他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你放……”   梁祯自然不会放的,硬是用嘴给他弄了一回,祝云瑄这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出来时眼睛都红了,梁祯却又覆了上来,吻住了他的唇。   咸腥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祝云瑄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些他竟都吞了下去,无力地推拒着压着自己的火热胸膛,双腿却被梁祯给并拢了。   原来他说的别的花样竟是这样……祝云瑄羞愤欲死,大腿根处被火热的那物不断摩擦着,他却被压得不能动弹,这种感觉竟比那真刀实枪的还来得叫人窘迫。   梁祯的动作没有停,黏黏糊糊不断亲吻着祝云瑄的脖颈、肩膀,祝云瑄再忍不住,低声呜咽了起来,惹得身上的男人愈是发了狠的欺负他。   换来的自然是祝云瑄更多的啜泣,梁祯早已习惯,他的小皇帝总是这样,痛也好、舒服也好,这种时候每每都要哭上一回,权当是助兴了。   寝殿内的烛火颤颤悠悠,夜,更深了。 第十八章 过往之事   冬至过后没几日,就是祝云瑄的生辰,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本该大肆庆祝,但因先帝崩逝还未满一年,祝云瑄便按下了礼部的提议,干脆就不过了,只亲自去南郊的沅济寺做了场法事,为的却是已去世多年的谢皇后。   谢皇后是因生祝云瑄这个嫡次子时难产而亡,祝云瑄的生辰便是她的忌日,对祝云瑄来说这一天从来就不是个好日子,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便没了母亲,打小又反反复复被人在背地里说是他克死了生母,有时便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或许当真就是个不祥之人,母后早逝,父皇不喜,兄长又遭了难,最后留他一个在这偌大的皇城里,孤立无援,便就是报应吧。   如今能为母后做这一点事情,也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沅济寺的老住持与谢皇后是故知,早年间谢皇后每一年都会给庙里捐不少香油钱,也时常会亲自过来上香礼佛,与这位老住持很是谈得来,这些祝云瑄还是后来听宫里的一位伺候过谢皇后的老嬷嬷说起,才知晓的。   这一场法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最后一道表文在祝云瑄面前点燃,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他又去佛像面前,虔诚跪拜上了香,梁祯跟过来,也拜了拜上了柱香。   晚膳是用的庙里的斋饭,菜色朴素倒也可口,祝云瑄并不挑,梁祯也吃得十分高兴,祝云瑄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佛珠上,微微一滞,不由问道:“你不是说你不信神明吗?为何之前会跟着朕去上香,又为何会一直戴着这串佛珠?”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观察得倒是仔细,臣该觉得受宠若惊吗?”   对上祝云瑄不悦的神情,他低咳了一声,敛了玩笑之意,正经解释道:“臣爹爹信,这串佛珠也是臣爹爹的,臣只有这个了,至于臣,臣更信人定胜天。”   祝云瑄认真想了想,梁祯这般狂妄自大或许是真的是对谁人都不屑一顾,又或许是如他所说无牵无挂也不怕死,可换做是旁的人,总还是会抱着侥幸,乞求着神明一星半点的庇佑吧,至少……他便是如此。   夜里他们就在寺庙里住了下来,这里清静,祝云瑄觉得喜欢,打算小住个三两日再回宫。   万籁俱静的寺庙冬日深夜,只余火盆中的火星子劈啪跳跃的那一点声响,祝云瑄坐在禅房中,就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看书,心里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梁祯是摸黑过来的,进门时带进来阵阵寒气,祝云瑄抬眸,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望向他:“昭王怎过来了?”   他倒是不担心今日梁祯也会缠着他胡搅蛮来,便是梁祯再大胆,也不会敢亵渎佛门清净地。   梁祯蹲在火盆边烤了一阵,身上暖和了才凑到祝云瑄跟前来与他说话:“陛下在看什么?”   “一些佛经而已。”   梁祯心中叹气,他是真怕祝云瑄会越来越拘着自己,条条框框的枷锁全部套上身,最终变成个刻板固执、食古不化,如同那被人供起来的佛像一般的皇帝。   “陛下今日生辰,臣准备了样寿礼给您,好歹赏个脸看一眼吧。”   祝云瑄的视线从书本移至梁祯手里,他手中正握了块暖黄色的玉石,梁祯笑着将东西塞给祝云瑄:“摸摸看。”   祝云瑄疑惑地将玉石握在手心,不消片刻便感觉到丝丝暖意升起,就听梁祯在一旁解释道:“这玉有些特别,是真正的冬暖夏凉,非常稀有的一种玉石,陛下喜欢便收着吧。”   祝云瑄的心情有一些复杂,去岁梁祯也送了他一个生辰礼,说是前朝一位大儒用过的宝砚,那还是他的及冠贺礼,当时先帝病重,他的冠礼都未办,整个皇宫也只有梁祯一人还惦记着这事,可惜那方宝砚搁在御书房的案上,上一回已经被他在盛怒之下随手扫下地,摔碎了。   “陛下在想什么?”见祝云瑄愣了神,梁祯轻喊了他一声。   祝云瑄的神思回笼,淡道:“这个挺好的,那就谢过昭王了。”   梁祯勾了勾唇角,正欲再说什么,寺庙钟声忽然响了起来,悠悠荡荡、浑厚深远、绵长不绝。   高安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该熄灯了。”   这是庙里的规矩,祝云瑄无意破坏,点了点头,冲梁祯道:“昭王回去吧。”   梁祯微微一笑:“陛下也早些歇了吧,明日臣再带您去庙里四处转转。”   这一觉祝云瑄睡得很踏实,一直到天大亮才醒,用完了早膳也没见着梁祯过来,便自个在庙里头四处逛了起来。   沅济寺依山而建,占了整座山头,有山有水,庙中景致十分吸引人,便只是为了赏景,京里头的那些个达官贵人有时也会过来小住个一两日,只这两日皇帝来做法事便闭了寺,不再接待其他外客,因而更显清幽静谧。   祝云瑄登上了一处高楼,可俯瞰寺庙全景,领路的僧人是个伶俐的,口若悬河地与他介绍着这庙中各个宝殿、楼阁的过往历史和典故,祝云瑄手中把玩着梁祯昨日送的玉石,视线一一扫过,听得格外认真。   片刻之后,身后的高安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昭王在那边。”   祝云瑄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梁祯坐在下头的一处亭子里,正与那位颇有些年纪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在下棋。   祝云瑄轻眯起双眸,看了一阵,便见棋局散去,梁祯起身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一走近,对方便笑着与他道:“先头见陛下还未醒,便没有扰着陛下,过来与老住持下了盘棋,没想到这会儿陛下已经起了,还出来逛园子了。”   祝云瑄淡淡点了点头,梁祯让那领路的僧人回去,又叫跟着的随从侍卫落后十余步,自己带着祝云瑄继续往前走。   听他说起这庙里种种,丝毫不比方才那僧人知道得少,祝云瑄好奇之下随口问道:“昭王似是对这里分外熟稔,与那位老住持看着也像是相识已久?”   梁祯并不隐瞒,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是相识已久了,臣八岁时跟着家中祖母来这里上香,便认识了那位老住持,是他告诉臣,当年,臣的爹爹就是躲在这里生下了臣。”   祝云瑄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梁祯的真实身世,他其实一直有诸多猜测,也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些信息,查证过先帝年少时身边确实有一个安乐侯府出身的伴读,只是他怎么都不想不明白,既然梁祯的亲爹是侯府公子,先帝若真心喜欢,册男妃并无不可,又怎么会让梁祯沦落为私生子,骨肉分离十几年?   大衍建朝两百余年,虽只有开国皇后一个男后,但中间六七位皇帝几乎各个后宫里头都有男子,位份有高有低,也有生下过子嗣的,唯昭阳帝是例外,前头十几年宠幸贺贵妃,晚年又独宠宸贵妃,对谢皇后面上也是礼待有加,谢皇后去世多年,她当年住过的凤仪宫还保持着原貌供奉着她的牌位,直到太子被废,皇帝心灰意冷,才将之撤了。   所有人都以为,昭阳帝并不好南风这一口,可偏偏,他费尽心思极尽爱护的私生子,却是男子所出。   见祝云瑄欲言又止,一眼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的梁祯唇角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眼神里却有挥之不去的讽刺与晦暗:“先帝是庆惠太后养子,为了皇位,遵从母训,娶了当时权势滔天的谢、贺两家的女儿,一为后一为妃,登基之后却又不满足于此,想要将我爹也纳入后宫,庆惠太后不答应,悄悄将我爹送来了这庙里,那时我爹已怀有身孕,再后来……”   梁祯说得亦真亦假,祝云瑄心中一紧,总觉得接下来梁祯说的或许未必是他想听到的,就听梁祯一声哂笑:“我爹生下我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有人担心他的儿子会威胁储君的位置,将我爹逼上了绝路,从这后山的悬崖跳了下去,粉身碎骨,我得老住持所救,被送回安乐侯府,成了当时的侯府世子夫人的儿子。”   祝云瑄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石:“威胁……储君位置?”   梁祯望向他,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笑意:“昔日的谢国公谢崇明,是陛下您的亲舅舅吧?”   玉石滚落地上,祝云瑄怔怔望着梁祯,嘴唇抖索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梁祯弯腰将玉石捡起,被坚硬的石板一嗑,这玉石虽未碎原本光滑的表面却多出了一道裂纹,横亘在那里。   他将玉石塞回给祝云瑄,似不在意道:“那位前国公爷如今已死得渣都不剩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是了,当年的谢家是何等嚣张,为保储君之位随意逼死人,最后却又活活坑死了储君也坑死了自己,当真是报应不爽。   祝云瑄脑子里一瞬间涌出许许多多过往的事情,忽然就明白了先帝为何在兄长出事梁祯回来之后就撤掉了凤仪宫的牌位,又为何明知兄长是冤枉的也不肯让他再回来,不只是要给梁祯铺路,他更是在报复谢家,即便兄长和他都是先帝的亲生儿子,可他们身上还流着谢家人的血,便是害死先帝挚爱之人的仇人。   “……你对我做的那些,也是……为了报复吗?” 第十九章 输赢与否   祝云瑄每每忘了皇帝的身份,以“我”自称时,都是情绪最为低落之时,梁祯笑而不语,领着他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后山,停在了一处潺潺溪水旁。   便是在这严寒冬日,这处的溪水也为并未结冰,十分稀罕。   梁祯蹲下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示意祝云瑄:“陛下要不要试试?”   祝云瑄心神还恍惚着,像是并未听到他的话,梁祯已经掬着水站了起来,送到了他的唇边,祝云瑄愣了一瞬,回过神便下意识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溪水甘甜冰凉,在冬日喝着别有风味。   梁祯却在想着方才祝云瑄的唇不经意触碰到自己手指的柔软触感,眼中笑意加深:“好喝吗?”   祝云瑄点了点头:“为何未结冰?”   “这溪水顺着流下去,山脚下有一处天然的汤泉口子,热气蒸腾,连带着这上游的溪水都结不了冰。”   原来如此,祝云瑄暗想着世间万物果真神奇,梁祯忽然凑近过来,与他眨了眨眼睛,低下声音笑问他:“陛下想去泡汤泉吗?”   触及他暧昧的眼神,祝云瑄瞬间明了他的意思,有些恼怒道:“佛门清净地,你怎能……”   “山脚下就不是沅济寺的范围了,臣在那里建了个庄子,陛下可愿意赏个脸去瞧一瞧?”   祝云瑄轻嗤:“昭王当真是好享受。”   梁祯笑着应下:“托了陛下的福。”   时候尚早,他们依旧在后山的林子里转悠,许是有那汤泉口在的缘故,整座山林都不见什么积雪,这个时节便已能看到冒头的绿意,不时有背着背篓来挖草药的小沙弥,也有去溪边挑水的青壮僧人,一派悠闲安逸之景。   不知不觉间他们便走到了一处断崖处,见梁祯忽然停下了跳步,望着远处烟岚云岫的山峦微微出神,祝云瑄的心跳骤然提了起来,顷刻间便明白了此处应当就是梁祯说的,他爹被逼跳崖的地方。   “我刚出生爹就没了,他长什么样又是怎样的性情都是听别人说的,感触未必就有多深,老住持总说我爹不会想我去报仇,于我而言,与其说是帮他报仇,不过是想着若是我爹没死,我小时候兴许就不会遭那么多罪,实则是我自己想报复罢了。”   梁祯沉声呢喃,神色是难得的正经,目光里甚至带上了些许难以言说的苦涩。   祝云瑄一时无言,又听他继续道:“但冤有头债有主,你与这事无关,我要报复的自然也不是你。”   祝云瑄微怔,眸光闪了闪,到底没说什么,实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难不成他还要感谢梁祯不报复他吗?   “……那梁家呢?”   “梁家,呵。”梁祯神色晦暗,昭阳帝死后他本可借宸贵妃下毒之名将梁家一击击垮,可这等灭九族的大罪他自个也撇不清干系,祝云瑄会不会借由头对他发难,谁又说得准,毕竟,他的陛下从来都想要他死。   沉默半晌,梁祯偏过头来,眸中带笑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之态:“陛下随臣去庄子上吧?中午臣设宴招待陛下。”   祝云瑄不置可否,梁祯笑了一笑,便让他是默认了。   梁祯的这一处汤泉庄子,就在沅济寺后山的山脚下,直接将那汤泉眼给圈了起来,富丽堂皇的山庄拔地而起,供他一人享乐。   他们刚进去天上就又飘起了雪花子,也是赶巧。宽衣解带时,梁祯笑着告诉祝云瑄:“下雪天泡汤泉最是享受,要是再喝上一小杯热酒,便是极乐。”   祝云瑄神色不动,他来这里便知梁祯抱的什么心思,还有何好多说的。   温热的泉水正生机勃勃地冒着热气,祝云瑄坐进池子里,浑身放松下来,梁祯从背后拥上来,给他捏肩膀,祝云瑄不动,闭起眼睛由着他去了。   或许是太舒服了,不多时祝云瑄竟靠在梁祯怀里打起了盹,梁祯不免好笑,小皇帝说是戒备着他,有时似又表现得格外依赖他,这般不着寸缕靠着他竟也能放心睡过去,实在是……   梁祯也不敢当真让他睡着了,便故意去捏他敏感的腰臀部逗他,捏了没几下便被烦得不行的祝云瑄回手拍了过去,梁祯顺势捉住了他的手:“别动。”   祝云瑄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小声的嘟哝里却带上了几分毫不客气的嘲讽:“这青天白日大清早的,昭王可真会挑时候。”   梁祯拥着他,笑嘻嘻地在他的侧脸上连亲了好几下:“陛下想要吗?”   祝云瑄不理他,梁祯复又捏着他的下巴掰过脸来,想要亲他那张说不出半句好话的嘴,却被祝云瑄一口咬在了下唇上。   梁祯眯起眼睛,笑得愈加愉悦,祝云瑄总是这样,喜欢咬他,像那野性难驯的豹子,不……他这样的顶多算只小野猫。   岸边放着刚烫好的热酒,伺候的下人早被挥退去了外头,梁祯伸手将酒壶摸来,倒了一大口进嘴里,再次覆上了祝云瑄的唇。   热辣香醇的美酒在俩人的唇舌间推挤,混着分不清谁的唾液,勾勾绕绕亲了许久,再尽数吞下肚。祝云瑄已转成了面对着面跨坐在梁祯腿上的姿势,勾着他的背承受着他这一记深吻。   几欲窒息时才得放开,祝云瑄的脸在雾气蒸腾中红得愈加厉害,一双漂亮的眸子水波潋滟,仿佛眉目含情一般,虽然梁祯心知肚明那只是他的错觉。   一小壶酒全在这样你来我往的推挤中喝完,最后一口酒下肚,唇舌分开,又连着几下黏糊的啄吻,脸红得愈加厉害了的祝云瑄意识似乎不太清明,反追逐上来主动去亲梁祯。   梁祯一声低笑,抱着他翻了个身,将人压在池壁上,缠绵地热吻起来。   片刻之后,泉水开始从他们交缠处一圈一圈往外荡,祝云瑄坐在梁祯的身上,随着他不停歇的动作,感受着温热泉水挤进那一处的羞耻感,混着那不知什么草药配出来的“好东西”,逼得他理智尽退,双唇微张着,口涎合着泪水不断往下淌,嘴里溢出的只有低哑的喘息吟哦,连半个多余的字都再说不出来。   这一顿饭一直到未时才用上,被折腾狠了的祝云瑄精神厌倦,梁祯叫人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膳食,他也只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躺上了榻。   再醒来已是申时四刻,梁祯倚在榻边正在摆弄棋子,见他醒了转过身来笑望着他:“陛下想下棋还是去骑马?”   “骑马?”   “对,庄子后头还有一个马场,陛下想去看看吗?”   马场就在庄子后头不远处,是一片天然的草场,放养了近百匹名贵宝马,有梁祯自己搜罗来的,也有下头人孝敬给他的。   这马场在冬日也并不显萧条,到处都能看到绿意,膘肥体键的马儿在草场上撒着蹄子飞奔。见祝云瑄似颇有兴致,梁祯笑着告诉他:“这些马大多是关外来的,性子比较野,陛下看上了哪头尽管挑,臣定叫人驯好了再给陛下送去。”   祝云瑄不置可否,随意扫了一眼,道:“比一场吧。”   “行啊,”梁祯痛快应承下来,“彩头是什么?”   “你若赢了,想要什么随意开口。”   梁祯接话道:“若陛下赢了,臣将臣的坐骑送与陛下。”   梁祯的坐骑是先帝赐给他的一匹北夷人进贡的汗血宝马,那马高大威猛,金色毛皮闪闪发亮十分的漂亮,当初刚送进京时就让昭阳帝龙心大悦,祝云瑄很是眼馋了一阵,后来没几日皇帝就将那马赏赐给了梁祯,旁的人包括祝云瑄都只有眼红羡慕的份。   祝云瑄嘴角轻抿了一下,便当是答应了,他挑了一匹中等个子看着却十分矫健的黑马,利落地翻身上马:“开始吧。”   梁祯勾起唇角,在祝云瑄纵马疾驰出去后亦扬起马鞭,策马追了上去。   一金一黑两道影子在辽阔的草场上交替前行,迎着落日的余晖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马蹄翻滚,卷起漫天雪雾,祝云瑄无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这一刻,似乎天地间都只剩下,身旁这与他并驾齐驱的身影。   最后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祝云瑄拉紧手中马缰,梁祯笑着扬了扬眉:“陛下,这算不分输赢吗?”   将心头那一点不甘压下去,祝云瑄淡淡点头:“昭王厉害。”   “陛下更厉害。”   祝云瑄不再理他,出神地望着远方天际的似血残阳,梁祯却突然跃身而起,跨坐到了祝云瑄的身后,揽住了他的腰,侧过头压着声音笑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没有。”   “想要臣的马?直说就是了,臣送给陛下便是。”   “不用,朕不想夺人所爱。”   梁祯浑不在意:“一匹马而已,什么爱不爱的,陛下喜欢就拿去吧。”   沉默片刻,祝云瑄还是拒绝了:“朕没赢,你也没输,朕不会要的。”   啧,梁祯心道,小皇帝这般在乎与他之间的输赢,可怎么是好…… 第二十章 妒火滔天   转眼就到了年底,一年国丧期终于过了,萧条了许久的京城重新繁华热闹起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憋狠了的达官贵人们变着法子的纵情享乐,而皇城之中,头一等的大事,便是要准备新年的元旦庆典。   国丧期之后的第一个元旦节按例都是要大肆操办的,各藩王封地、边境那些藩属国,都会派人前来朝贺纳贡、参拜新帝,是真真正正的万国来朝。   元旦那日皇帝于奉天殿升御座,接受文武百官和各藩国使臣的朝拜,并赐下赏赐。端坐在御座之上的祝云瑄如今越来越有了帝王的威严之势,至少面上看起来是如此,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不动声色地记下每一张陌生的面孔。   待到傍晚,他还要在隆恩殿内设国宴,大宴群臣,以示隆宠。   那一整日祝云瑄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国宴开始前才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梁祯过来时他正由太监伺候着在更衣,一身正红色的皮弁服穿在身上,衬得他本就出众的面庞更显艳丽。   梁祯停住脚步,眯着眼睛在旁看了一阵,旁人眼中的皇帝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看着这样的祝云瑄,想到的却尽是衣裳之下,小皇帝白皙漂亮柔软的身体。   祝云瑄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随口问道:“为何今早来朝拜的人当中,还有那高鼻深目的番邦人?”   他本想叫礼部的人过来问话,只今日一整天都忙得没有空闲的时候,这会儿见到了梁祯才想起这事,梁祯手眼通天,问礼部还不如问他,便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果然梁祯笑了一笑,回答他:“那些都是西边大陆过来的番邦人,占据了许多的南洋岛国,这次过来大衍,是想借朝贺之名恳求陛下与他们两国通商。”   祝云瑄皱眉:“为何礼部未将此事禀报与朕?”   “他们是前两日才到的,礼部应该还未来得及将事情上奏,不过那位严阁老也是个有本事的,竟能说服那些心高气傲的番邦人低下头颅规规矩矩地拜见陛下,陛下可是得了个好丈人。”   严士学入了内阁,依旧兼任着礼部尚书,如梁祯所言,他确实是个能臣,不过每一回梁祯提起他时,那似笑非笑的语气,总是让祝云瑄听着格外不舒服。   “这事等礼部报上来后,还是让内阁和户部去定吧。”祝云瑄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   梁祯只是笑,未再说什么。   酉时,祝云瑄抵隆恩殿,赐酒群臣,国宴正式开始。   觥筹交错、歌舞齐喧,隆恩殿中一时热闹非凡,祝云瑄喝得有些多,王公勋贵、文武大臣、外邦来使,轮番与他敬酒,他只能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梁祯坐在下首看着,忍不住叹气,小皇帝还是太实诚了些,从前那股子叛逆机灵的性子全都丢了,如今越来越像个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皇帝了。   除了敬皇帝,众臣之间亦是推杯换盏热络无比,严士学身旁便就围了一圈的人,谁不知道如今这位是新帝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巴结他巴结谁。梁祯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黯了一黯,便听一旁有人正也在低声议论这位严阁老。   “严阁老如今可是好不风光,先不说今日这国宴就是他操办的,等到下个月的会试主考官又是他,那可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批新科进士,以后可就都是他的门生了,当真是羡煞旁人。”   另有人亦酸溜溜地接话道:“可不是,到底还是他运气好,偏偏先帝就把他的女儿指给了陛下,我听人说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陛下大婚的事宜了,怕是过不了两个月我等就要改口称他为国丈大人了。”   “这么快就要办了?也是……陛下也都过了弱冠之龄了,后宫还没半个人呢。”   “是啊,嫁的是他严士学女儿,婚礼还是由他来办,到时候还不是怎么高调、风光怎么来,我等只有眼红羡慕的份……话说张老弟,你家不也有个正当年华如花似玉的姑娘吗?这做不了正宫娘娘,封妃册嫔还是可以的吧?”   “去去去,休要把本官想成那等为了富贵前程就出卖女儿的人,这宫里,你真当是那么好待的……”   说话的俩人似都喝高了,有些口无遮拦,说到后头也意识到不该再说了,俱都闭了嘴转开了话题,梁祯抬眸看向正与严士学亲热说话的祝云瑄,眸色更深,渐渐捏紧了手里的酒杯。   酒过三巡,新一轮的歌舞献上,那些个婀娜多姿的姑娘个个身材火辣、娇艳动人,从脖子到露出的半边酥胸前都刺上了艳丽盛开的花,更是将人衬得比花更艳、更娇,只见她们随着乐鼓声翩然起舞,眼波流转间飞出的尽是勾魂含情的媚意,格外的大胆,一看就是外邦女子。大殿里头喝多了的众臣各个都看直了眼,便是御座之上的祝云瑄也难得多看了几眼。   夜深酒酣之后宴席才散了,祝云瑄被人搀扶着送回寝宫,刚踏进大殿的门,便落入了熟悉的怀抱里,梁祯将人抱起,冷淡扫了一眼高安:“打热水送来,带人都下去吧。”   高安欲言又止,咬咬牙只得按他吩咐的去办了。   祝云瑄确实喝醉了,被梁祯抱进怀里还贴着他一直笑,梁祯将人扔上床,欺身过去捏住了他的下颌,沉声问道:“陛下笑什么?”   祝云瑄眨了眨眼睛,眼神格外的茫然,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陛下还认得臣是谁吗?”   “……昭王?梁祯……混账……”   梁祯不再多言,低头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双唇,舌头长驱直入,再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舌头上,祝云瑄吃痛地闷哼出声,呜呜咽咽地摇着头想要躲闪,梁祯岂会让他得逞,用蛮力将人完全地压制着,抽走他的腰带后,直接撕开了那红色的衣裳。   被进入的一瞬间祝云瑄便痛得掉了眼泪,太疼了,梁祯已许久未有这么粗暴的对待过他,让他几乎忘了最初俩人在一起时的那些屈辱和不堪,被背过身用力抽插蹂躏,身后的男人毫不温柔地在他身上进攻、征伐,发泄着怒气。   祝云瑄醉意全消,紧咬着牙关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一个时辰后,祝云瑄趴在床上,汗湿的长发搭在满身斑驳的痕迹上,哭得已然快背过气去,梁祯最后在他的肩膀上印上一个吻,抽身退了出来,喊高安进来将早就凉了的水端走换过热的来。   高安望了一眼床幔之后只露出半边身体的祝云瑄,瞬间红了眼睛,愤怒瞪向梁祯,梁祯不为所动,只吩咐他:“动作快些。”   帮祝云瑄将身上擦拭干净,梁祯的手指缓缓勾起他的长发绕了绕,轻喊他:“陛下……”   祝云瑄闭着眼睛不愿睁开,许久,才哑声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梁祯不言,这会儿酒劲退去又有些后悔了:“陛下不高兴了吗?陛下先前不还挺高兴的吗?那些外邦女美吗?陛下怎看得目不转睛的?”   祝云瑄心中一片冰凉,梁祯总是这样,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更喜怒无常一些,他能说什么?说他只是觉得那些姑娘身上刺的花好看,才多看了两眼?梁祯会信吗?而且他信不信又如何,不论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自己都只能忍着。   见祝云瑄不答,梁祯心头那烧了一晚上的火瞬间又腾了起来,手指在他光滑的腰背上轻轻摩挲着,半晌之后忽而勾起了唇角,诡异一笑。   高安再次被喊了进来,梁祯吩咐完他要的东西,不但是高安吓得面色苍白,祝云瑄更是双目赤红得能滴出血来,狠狠瞪着他,梁祯不以为意,冲高安抬了抬下颌:“还不快去办?”   高安跪下,咬牙道:“奴婢不能。”   梁祯轻嗤,再次欺近祝云瑄,问他:“陛下,您的人不听话,可如何是好?”   祝云瑄眼眶中的水摇摇欲坠:“……你为何非要折辱朕?”   “这怎叫折辱?陛下不觉得那些姑娘身上刺的花纹很好看吗?”   “朕是皇帝!”   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腰,十分有耐性地哄他:“留在这个位置,旁人看不到的。”   “你休想!你……”   “陛下若不愿意,臣这就带人去围了严阁老的府邸,就说他私通他国……”   “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臣听人说严阁老与那些番邦人过从甚密,私下里拿了他们不少好处,啧。”   “你休要胡言!”梁祯的话祝云瑄自是不信的,严士学的品性他信得过,只是梁祯若当真发起疯来,随便给人捏造个罪名就把人给处置了,他也拦不住。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身边就这么唯几个忠诚于他的人,梁祯根本就是故意的!   高安不肯去,梁祯便又叫了别的人去把东西取了来,宫里就有精通刺青术的老太监,梁祯只叫人把工具取来,他贴到嗓子已经哭哑了的祝云瑄耳边低声呢喃:“陛下何必这么抗拒,臣肩膀上的豹子,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梁祯的右肩上刺了一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黑豹子,每一回祝云瑄情动时总会将脑袋抵在那处细细啜泣,梁祯便当他是喜欢的。   “别怕,臣会这个,不疼的。”   祝云瑄只是哭,一个多的字都再说不出来也不想说,梁祯弯下腰,在他的腰侧印上一个轻吻,手里的银针缓缓刺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似血红梅   亥时已过,寝殿之内只余一盏黯淡的琉璃宫灯,映着梁祯幽沉灼亮的双眸,他全神贯注地专注着手中的动作,如同对待最珍爱的珍品,一点一点地刺出他想要的纹路。   高安跪在床边低声啜泣,床榻之上,祝云瑄死死咬着双唇、趴着一动未动,似已没了气息,长发盖住了他的眼睛和半边面庞,所有的情绪都被隐匿起来,唯有紧握成拳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如血一般的红梅,悄然盛开在祝云瑄皙白的腰间,糜艳昳丽,妖冶异常。   梁祯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真美……”   祝云瑄足足发了三日的高热,昏昏沉沉的起不了身,朝事自然又停了,曾淮和严士学几个过来看,也被挡在了甘霖宫外,梁祯一直留在这里,衣不解带地守着他。   待到祝云瑄的病情好转已是十余日之后,身体是无恙了,人却变得更冷了,这样的变化甘霖宫的一众宫人感受最为明显,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一个不小心触了圣怒,成了那刀下冤魂。   祝云瑄起身之后的第一日,便处置了那日去将东西取来的另一大太监,当着梁祯的面叫人将之拖了下去。梁祯什么都没说,将刚盛上来的热粥轻轻吹凉,喂到他嘴边,祝云瑄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配合地启开了唇。   梁祯终于出了宫去处置公务,曾淮等人得以来拜见祝云瑄。大病初愈的祝云瑄瘦了一大圈,面色愈加苍白,曾淮忧心忡忡:“陛下您可还好,那昭王他……”   祝云瑄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朕无事。”   他十几日未在众臣面前露脸,曾淮等人必是担心他被梁祯软禁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严士学来与他禀报那来京的番邦人之事,那些人是来自西大陆的一个海上强国,占据了南洋好些个小国,大衍开海禁之后南方沿海一带的海商与他们多有交道,此次他们来京,是想与大衍商谈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   曾淮道:“陛下病了十余日未理朝事,我等与户部先行商议过,他们提的那些要求,降低关税、简化章程、增多商品贸易种类和进出货量有诸多不合理之处,这些番邦人占据着南洋许多的岛屿一直以来都对我朝虎视眈眈,我朝开海禁才短短几年,万不可掉以轻心。”   祝云瑄点了点头:“你们看着办吧,若他们真有诚意,适当放宽些条件倒无不可,别的就算了。”   这事其实之前祝云璟在来信里也与他提到过,祝云璟如今就在做这海上生意,与这些海外番邦都有往来,在关税通商这一块确实与祝云瑄提了不少可行的建议,说的更多的还是让他小心提防为上,不用过于忌惮这些番邦人但也不能不将之当回事。   交代完事情祝云瑄将严士学单独留下,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一顿,问道:“有人说你与那些番邦人走得近,私下里还收了他们的好处?”   严士学拧起眉,正色道:“陛下相信老臣,老臣岂会做那等事情,那些番邦人确实几次三番地来找老臣,无非是想得陛下召见,好当面与您谈通商之事,让他们进宫朝拜确实是臣自作主张了,为首的那个是他们驻南洋的总督,臣是想着借此机会扬我大衍国威,便与他们说若有诚意需先按着我朝礼仪拜见陛下,再谈后续事宜,他们答应了,还表现得十分恭谦。”   “没有便算了,”祝云瑄淡道,“是朕多虑了,还望严卿能一直持身守正、谨言慎行。”   “陛下放心,老臣明白的。”   严士学退下后祝云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高安体贴地帮他换了杯热茶,将刚刚收到的信递给他:“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接过拆开了信封,祝云璟每两个月就会给他寄一封信,这次的来信里除了那些琐事,还带来了一个喜讯,他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快有两个月了。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喜色,虽然他一直都觉得兄长从曾经的天子骄子到如今相夫教子未免可惜,但祝云璟自己都坦然接受了,且还又一次有了孩子,他这个做弟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更是替他高兴罢了。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正在亲自拟圣旨,见他神情已不似前两日那般委顿,心情也似乎好了许多,梁祯扬了扬眉,问道:“陛下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祝云瑄并不搭理他,专注着手下的圣旨。梁祯不以为意,走过去看了看,明白事情原委后,啧啧感叹起来:“定远侯可当真是好命,真真是羡煞旁人。”   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住,想起之前梁祯用祝云璟和他的孩子威胁自己的事情,抬眸,冰冷的双目望向了梁祯。   梁祯与他笑了笑:“陛下看臣做什么?”   “你对朕做的那些,朕暂时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有些人,不该你动的,你若是动了……”   “臣若是动了,陛下打算拿臣如何?”梁祯勾起唇角。   祝云瑄的目光更冷:“朕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梁祯点头:“那倒是好,能与陛下同生共死,臣求之不得,这辈子便也值了。”   “荒唐。”   祝云瑄不再说了,将圣旨拟好,交托下去。他能做的,无非是给兄长多一些的好东西,虽然兄长大概并不缺这些。   “陛下当真想念那位国公爷,不如派人去接他来京里见一见好了,你们也有五六年没见过了吧?”梁祯忽然开口提议。   祝云瑄瞬间又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朕说过了,你若是动他……”   “臣当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就不想与他见一见叙叙旧吗?”   当然是想的,去岁他初登基,诸事繁忙,兄长又跟着定远侯去了闽粤,便是他想叫人来也开不了口,如今兄长怀了孕,就更不能让他奔波劳累了。更何况,京城这里,从来就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并不想给兄长添哪怕一丝一毫的危机和麻烦。   “这是朕的事情,不劳昭王操心。”   见祝云瑄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梁祯很干脆地不说了,免得再惹他不快。   下头的人送了药过来,高安接过,递给祝云瑄,看着祝云瑄将药喝完,又赶紧将解苦的点心递上。   梁祯在一旁瞧着,忽然道:“高公公伺候陛下当真是用心极了。”   高安低着头,不亢不卑地回道:“奴婢从小伺候陛下,用心是应当的。”   梁祯扔了块玉佩过去给他:“赏你的,念你伺候陛下有功。”   高安不接,祝云瑄冷声提醒梁祯:“高安是朕的人,不需要昭王特地赏赐。”   梁祯不以为然:“臣愿意赏就赏了,臣当着陛下的面赏的,陛下可别误会臣是想收买高公公,要他做什么不容于陛下的事情……怎么,高公公不接,是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吗?”   祝云瑄警惕地看着他,试图从梁祯脸上的表情分辨他这话的真假,梁祯只是笑,坦然回视着他。   僵持片刻后,祝云瑄淡声吩咐高安:“既是昭王赏的,你便拿着吧。”   高安应下,这才接了玉佩,与梁祯道谢。   祝云瑄随口打发了高安下去,忍耐着怒气问梁祯:“你到底是何意?”   梁祯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以为臣是何意?臣当真是感念这位高公公,他是个忠仆,值得嘉许。”   “他是朕的人。”祝云瑄再次提醒梁祯,那日高安没有听梁祯的,不肯去拿他要的东西,梁祯似笑非笑说的那句“您的人不听话,可如何是好”,一直让祝云瑄提防着梁祯是想要处置高安,没想到今日就发了难。   他身边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人,即便只是个太监,那也是打小就跟着他的,他自然不能让梁祯随意将人发落了。   看到祝云瑄眼中的戒备和怒气,梁祯心下一叹,心知祝云瑄这是完全不信他了:“高安他一心向着陛下,臣觉得他是个好的,绝无其他用意,陛下不必多虑。”   祝云瑄依旧有怀疑,但见梁祯说得信誓旦旦,他便也不再多说了。   梁祯欺近过来,弯下腰,低声与他道:“陛下,回去内殿,给臣看看您的腰如何了。”   祝云瑄瞬间黯了神色,梁祯轻轻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他到底是起了身。   回到内殿,祝云瑄趴到榻上,梁祯解开他的腰带,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裳,入目便是左侧腰间那一簇怒放的红梅。   这么多天过去,结的痂已全部掉了,红梅在祝云瑄皙白的腰间绽放得愈加旖旎多姿,勾人心魂。梁祯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又一次赞叹道:“真美,当真是美极了……”   祝云瑄闭上眼睛,身体随着他指尖游移的动作轻轻战栗着,手指深掐进掌心里,逼迫着自己将恨意隐下,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ps:   后天晚上开v三更   明天早上十点更新一章,中午十二点更新第二章   谢谢支持~ 第二十二章 皇帝婚事   景瑞二年正月庚子,宣德殿。   朝会将散时,曾淮忽然出列,奏请立后之事,只听他掷地有声道:“陛下登基已有一载,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合该早日册立中宫,绵延国本,以安社稷!”   廷上众臣纷纷附和,严士学面泛红光,按捺着激动,虽不好多言,亦是坚定地站到了曾淮身后。   梁祯目光晦暗,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御座之上,祝云瑄无波无澜地望向阶下众人,沉默片刻,淡道:“大婚立后一应事宜俱由礼部筹办,因循旧例,不可逾制。”   严士学朗声应下:“臣领旨!”   退朝之后祝云瑄刚回到寝殿,梁祯便过来了,他进门时祝云瑄正由高安伺候着在更换常服,见了梁祯进来亦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未多动一下。   梁祯轻眯起双眸,深深望着他,半晌,才沉声问道:“陛下打算立后了?”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   “臣若说不行呢?”   祝云瑄微蹙起眉,望向镜子里梁祯皮幽沉冰冷的双目:“……你待如何?朕是皇帝,怎可能不立后不纳妃?由得你说不行吗?”   梁祯怒意勃发:“严家那小娘子有什么好?陛下见过吗?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什么样貌什么性情陛下知道吗?您对她一无所知就打算册立她做皇后了?”   “那又如何?”祝云瑄冷冷打断他,“无论严家女是什么样的,她既是先帝指给朕的人,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昭王多说无益!”   梁祯的双瞳微缩,眸色更沉,片刻之后,留下句“臣告退”,转身拂袖而去。   眼见着他走远,高安担忧地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昭王这般怒气冲冲地离去,怕是不好……”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随他去吧。”   两日之后,淑和大长公主进了宫来,特来探望祝云瑄。   淑和大长公主是昭阳帝的嫡姐,庆惠太后唯一的女儿,从前就对祝云瑄颇多关照,祝云瑄也很敬重这位姑母,如今在这宫里,也难得还有这位姑母能与他说说话。   皇帝即将大婚立后之事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初步定下的日子是在四月下旬,大长公主自然也听说了,这回进宫来便是与祝云瑄说这事的。   “陛下镇日里闷在宫中也是无聊,不若我办一场赏花会,将京中的小娘子们都邀来,陛下你悄悄去我府上,也好看一眼那位严家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大长公主热情爽朗,祝云瑄却很是无奈:“这不太好吧,这样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远远看一眼,不叫她知道就是了。”大长公主心下叹气,她这个侄子从前最是活泼机灵,调皮捣蛋的鬼点子也多,如今做了皇帝,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比她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还要端正拘谨、恪守成规,年少时身上的那股子劲是再看不到了。   祝云瑄依旧有犹豫,大长公主又劝道:“就这么定了吧,到时候我把京里没出阁的小娘子们都叫来,陛下也好多看看,这皇后的人选定了,后宫四妃九嫔的,陛下便尽可以挑喜欢的,何必委屈了自个。”   祝云瑄到底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他知道姑母都是为了他着想,怕他日后身边没个真正贴心知冷知热的会更觉孤单,他也不好拂了这一番好意。   大长公主雷厉风行,赏花会就定在了十日之后,那日一大清早祝云瑄便带着人微服出了宫,从公主府的侧门悄悄进去,并未惊动其他人。   大长公主一早安排好了,请他在湖边一处清幽雅致的园子里赏景品茗,隔着湖,那些小娘子们就在对岸玩耍,荡秋千、放风筝很是热闹,垂柳依依挡住了小娘子们的视线,祝云瑄这边却能清楚看到她们的一举一动。   大长公主随手一指,告诉祝云瑄:“那位就是严家大姑娘,我帮你看过了,相貌虽不算拔尖,性情看着却是不错,落落大方的,做国母倒也恰宜。”   祝云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人群之中的少女一身翠绿色春衫,嘴角带着恬静的笑,正喝着茶在与人闲聊,如大长公主所说,相貌只能算清秀,看着却很温婉,一派大家闺秀之态。   祝云瑄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内心并无波澜,淡道:“姑母觉得好便好。”   大长公主不赞同道:“怎么能我觉得好就好,皇后是你的枕边人,以后可是要跟你过日子的。”   “……她只要料理好后宫诸事,做一个合格的皇后就行了。”   大长公主叹道:“你啊,何必这般少年老成,当初信誓旦旦说定是要娶个倾国倾城美艳无双的皇子妃,那时的豪情壮志去哪里了?”   那不过是年少时与兄长的一句戏言罢了,后来传到这位姑母耳朵里还被她好一顿笑,这么些年过去,祝云瑄自己都早不记得那时说这话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祝云瑄淡笑:“姑母莫要取笑朕了,那都是年少无知时说的浑话罢了。”   “什么浑话不浑话的,你有想要的不是挺好吗?这严大姑娘确实算不上貌美倾城,但如今你身份不同,皇后的人选自然不能单凭你喜好定,你若是喜欢漂亮的,这些个丫头里面我看着也有几个长得不错的,你要是觉得好便都收了,只要不是那等狐媚货色的,贪图美色并不算罪过。”   大长公主的想法一贯开明,这番话若是换了旁的人来说,还会叫人怀疑是另有所图,只祝云瑄这位姑母年近六旬无儿无女,膝下虽有几个养子却并未记在她名下,确实没什么可图的,一心都是为了祝云瑄好。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轻摇了摇头:“纳妃之事以后再说吧,有皇后在,缓个一两年也不迟。”   大长公主担忧看着他,踌躇道:“陛下,你是不是……心里头有人了?”   祝云瑄微怔:“……姑母怎会这么说?”   “我也是随便猜猜,你总是这样失魂落魄的,对自个的婚事都不太上心,一副可有可无之态,我是担心你……”   “没有,姑母多虑了,”祝云瑄压下心头那一瞬间涌起的古怪情绪,坚定道,“真没有。”   大长公主狐疑瞅着他,他越是这般强调其实越是引人猜想:“莫非是男子?”   不怪她会这么想,他们祝家人自太祖皇帝起就有这种癖好,不说那些皇帝王爷的,便是许多公主私底下也有女伴,昭阳帝当年为了那安乐侯府的公子如何要死要活,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嫡姐却是心中有数,及到祝云瑄,如今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实在是……   祝云瑄的面色白了一瞬,大长公主便当自己猜对了,一声叹息:“男子又如何,若真喜欢直接收了便是,何必烦愁,我大衍朝哪一代没有男妃,便是你父皇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嘴角:“姑母……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   “喜欢……”大长公主目光微滞,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就是,见到他就会笑,不见他的时候想着他也会笑,只要一想想还有这样一个人,就觉得快活。”   大长公主的事祝云瑄是知道的,她与驸马感情深厚,曾是人人称羡的一对伉俪,可惜好景不长,驸马上战场为国捐躯,可怜大长公主才三十不到就守了寡,生的女儿也夭折了,她坚持未再改嫁,守着回忆过了一辈子,这样的感情,便是祝云瑄亦十分动容。   只可惜,他永远都无法亲身体会了。   祝云瑄垂下眸:“没有,朕没有什么心上人,严家姑娘很好,朕会好生待她,早日生下嫡长子,以承国祚。”   大长公主再次叹气:“行吧,你心中有数就行,老婆子我也不说那么多惹人厌烦了,你啊,做了皇帝也别把自己拘得太紧了,该享受的时候就享受,要不这皇帝不是白做了?”   祝云瑄点了点头:“谢谢姑母,您也是,合该好好安享晚年才是。”   大长公主笑道:“我自然会的,待我这辈子活够了,两腿一蹬,就去下头见你那死鬼姑父,岂不快活。”   祝云瑄亦笑了:“甚好。”   只在公主府里待了不到一个时辰,祝云瑄便就告辞悄然离开,出了公主府转过一条街,就是昭王府的大门,刚行至门外便有人匆匆过来,拦住了车驾。   昭王府的管家在车外小声禀道:“陛下,王爷请您过府一叙。”   祝云瑄冷淡道:“ 不必了,朕赶着回宫,还有要事要处理。”   那管家带了七八个随从,又上前了一步,拦在车驾前不让,坚持道:“陛下,王爷请您移步。”   高安瞪着这些人,怒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截陛下的车驾!”   也幸好王府之外本就不是人人都能经过的,这会儿周围没有旁的人,否则事情传出去,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那些个人依旧寸步不让,僵持片刻后,祝云瑄沉声吩咐:“停车吧。”   ps:第一更,中午第二更 第二十三章 恶欲其死   梁祯立在廊边,轻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院中随风摆动的迎春花,身形竟似有些落寞。   祝云瑄被人请进来,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下人很自觉地退了下去,连带着把跟着祝云瑄的高安也拦在了外头。   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沉声问梁祯:“昭王请朕进来府上,到底有何贵干?”   梁祯抬起手,随手折下一枝伸展到廊边来的花,转身递到了祝云瑄面前:“陛下要吗?”   祝云瑄不接:“昭王有话直说,朕还要赶着回宫去。”   梁祯垂眸,盯着手里娇艳的花朵,低声呢喃:“真不要吗?这花这么美,怎么就入不了陛下的眼呢?”   “朕说了,朕要回宫。”   梁祯再次抬眸,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回宫做什么?等着礼部官员来禀报大婚之事吗?”   祝云瑄皱眉:“昭王若无事,朕这便回去了。”   “难得出来一趟,做什么又急着回去,陛下……您方才去了哪里?”   祝云瑄不耐道:“与昭王无关。”   “是前头那条街的淑和大长公主府吗?臣听人说她老人家今日办了赏花会,遍邀京中各府的娘子们,您的那位准皇后也去了,这么巧您今日出宫,臣猜猜,莫不是也去了大长公主府上?”   梁祯的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祝云瑄忍耐着怒气,回答他:“朕说了,朕的事情,与昭王无关。”   “陛下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见您的准皇后吗?”   “是又如何?”祝云瑄陡然拔高了声音,“朕就要立后了,自然想要看一看朕的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姑母乐得成全朕,有何不可?!”   梁祯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嗅到熟悉的茶香欺近,祝云瑄的心神都紧绷了起来,下意识地握了握拳,才忍住了往后退的冲动,梁祯手里的花掉落地上,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   祝云瑄倏然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梁祯攥着进了一旁的屋子里。   没等祝云瑄喊出声,便已被梁祯重重甩到了门板上,他的后背硌得生疼,眼眶瞬间就红了,梁祯却已经不管不顾地欺身上来,用力将他抵在门板上,堵住了他的嘴。   凶狠滚烫的舌头闯进来横冲直撞,蛮狠地夺取着他的唇舌,不断吮吸着他嘴里的津液,祝云瑄头皮发麻,退无可退,几欲窒息。   待到被放开时,他便再支撑不住,滑坐到了地上。   梁祯蹲下 身,用力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祝云瑄虽双眼通红,这一次却强忍着没有掉眼泪,瞪着梁祯的目光里带着嗜血的恨意。   他的嘴唇在刚才的激烈纠缠中被咬出了血,梁祯的拇指摩挲上去,顺势一抹,刺目的红在他的唇角抹开,竟似涂上了妖娆胭脂一般。   梁祯深深望着他,幽沉双眼里闪动着奇异的亮光,相对无言片刻,他弯下腰,将人打横抱起,扔上了床。   被没有做任何扩张的强行进入,祝云瑄感觉到身体像被撕裂了一般,痛得浑身冷汗直冒,却硬是咬紧了牙关,始终未吭一声。   身上的男人不顾一切地进出征伐,真正如同被惹怒了的豹子,压着他残忍地宣泄着愤怒。   待到一切平息,梁祯抽出身,看着带出来的精液里掺杂着的血丝,双瞳狠狠一缩,心脏也跟着紧缩了起来,丢失了的理智终于回了笼。   祝云瑄的身体不断颤抖着,死死咬着下唇,那里已是一片血印子。   “……痛吗?”梁祯低声问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听出来的慌乱。   祝云瑄不答,偏过头去,紧闭着的双目里滑下一道泪水。   方太医匆匆赶来昭王府,梁祯没让他看祝云瑄的伤处,直截了当地问他要怎么办,老太医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了:“温水洗过后用……用药膏,若是出的血不多,抹……抹个三五日就能好,只是之后一个月最好都不要再……”   “行了,本王知道,你去开药膏吧。”   将太医打发了下去,梁祯把祝云瑄抱去了浴房,小心翼翼地帮他清洗,见祝云瑄依旧紧咬着唇闭着双目,他心里十分不好受,许多话到嘴边,却始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动着,梁祯一点一点吻去他眼角的泪渍,许久之后,在他耳边轻声一叹:“下次再不这样了……”   上药时梁祯仔细看了看,那一处确实有轻微的撕裂,好在并不严重。仔细地将药膏涂抹上去,当他的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碰到那一处褶皱时,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连本能反应都是害怕和抗拒。   梁祯心中微苦,早上从知道祝云瑄去了大长公主府上起,心头便郁结着的那股火气终于彻底消了,只余下自责与心疼:“陛下今日不如便在臣府上留宿一晚吧,您这样……不方便回宫去。”   好半晌,祝云瑄才哑声道:“朕要回去。”   “陛下……”   祝云瑄终于睁开了眼睛,神色凄然地望向梁祯:“你留着朕,是想软禁朕吗?是要朕做你手里的傀儡吗?”   梁祯不言,如果可以,他宁愿将祝云瑄关在这王府里头,只有自己一个能看着他,守着他,但是不行……   “朕要回去。”祝云瑄又一次重复。   梁祯不再劝了:“那便晚些吧,臣送您回去。”   一整日祝云瑄也只喝了两口清粥,梁祯说什么都不再给回应,日薄西山之时,梁祯将他裹进大氅里,抱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上铺着软绵的毛褥子,梁祯吩咐人放慢速度行驶,祝云瑄的眉头紧锁着,一直没有舒展过。车行过闹市区时停了一回,梁祯下了车去,给祝云瑄买了些开胃的小食回来。   “陛下一整日都没什么胃口,臣府上的您不喜欢,不若尝尝这些民间的吃食。”   梁祯耐着性子哄着,祝云瑄只是闭着眼睛,并不搭理他。   片刻之后,梁祯收回了手,轻摇了摇头。   回宫后祝云瑄又说要沐浴,梁祯不由蹙眉:“先头不是洗过了?”   祝云瑄淡漠道:“脏。”   他嫌脏,也不知是嫌梁祯脏,还是嫌昭王府脏。   祝云瑄的身体沉入浴池中,袅袅而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表情,梁祯看得有些不真切,心头莫名一慌,靠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祝云瑄觑向面前未脱衣衫浸进水中来,已然浑身湿透的梁祯,对上他含着焦虑的一双眼睛,忽而笑了,笑意却半分都未达眼底:“做都做了,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陛下当真就这么恨臣?”   祝云瑄咬牙切齿:“你把朕当做什么了?任你折辱、玩弄的物什吗?朕是皇帝!便是朕不得人心处处受人逼迫朕也是皇帝,你凭什么?!”   “做皇帝有什么好?当初若不是你坚持要做这个皇帝,我本可以带你走,大好河山哪里不能去,你就非要困死在那个皇位之上?”梁祯心中的怒意又一次翻涌起来,死死掐着祝云瑄的手腕,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当初他就不该心软,他就该按着自己想的,把祝云瑄绑走,永远将他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也飞不出自己的手心。   什么江山,什么皇位,祝家人的东西,好与不好与他何干,他为何要替之担着,他想要的只有祝云瑄,从来就只有他!   从看到祝云瑄为了他的兄长痛哭哀求、头破血流那日起,他就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这个世上还有像祝云瑄这么傻这么天真执拗的人,全心全意念着的却不是自己,他既不屑又嫉妒,为何他就没有这么好的命,能得人这样惦念?他想要祝云瑄从今以后都只看着自己、念着自己,他已经很努力了,祝云瑄要皇位,他便给他,他不顾一切地帮着他、护着他,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给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祝云瑄还想杀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头来只换来祝云瑄的恶之欲其死?   祝云瑄冷笑:“朕为何要跟你走?你有什么值得朕放弃江山皇位跟你走?朕说过了,朕不是你的玩物,你可以要挟朕逼迫朕,但永远都别想朕对你交付真心!”   梁祯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猛地攥着祝云瑄将他拖入水下,凶狠地堵住了他的双唇。   唇舌激烈纠缠,四面八方的水不断从鼻子、眼睛、耳朵里灌进来,祝云瑄尝到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没有再挣扎,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甚至模糊滑过一个念头,就此死了大概便算是解脱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在就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梁祯却又骤然带着他破水而出,祝云瑄几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腥辣的味道从喉口一路烧到心肺,他大睁着眼睛,带着讽刺的笑望向梁祯:“迟早有一日,朕会亲手杀了你。”   梁祯闭了闭眼睛,沉声缓缓道:“臣等着便是了。”   ps:第二更   明晚八点开v三更 第二十四章 一场闹剧   景瑞二年二月辛巳,贡院。   天光微熹,大街小巷便已响起了人声,许许多多的人集聚在贡院门外,焦急等待着。   今日是今科春闱放榜的日子,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会试,万众瞩目,意义更是非凡。   辰时一到,贡院的大门便开了,十余衙役鱼贯而出,黄榜张贴起来,榜下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涌了上来,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单里,找寻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欣喜若狂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失落哀叹者亦有之。   梁祯打马自贡院门前过,听着那头喧嚣沸腾的声响,不动声色地轻勾了勾唇角。   春闱放榜的结果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皇城之中一直关注着这事的祝云瑄也第一时间过问了,曾淮喜气洋洋地告诉他:“老臣听说这批学生中有不少可塑之才,待到殿试那日陛下自可亲眼瞧一瞧,挑选可用之人。”   祝云瑄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朝中大臣没几个是真正向着他的,他想培植自己的人脉亲信,只能从这些新科贡士里着手,哪怕是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他也等得起。   只谁都没想到,这一喜事持续了不到两日,便就演变成了一桩滔天祸事。   早朝之上,一名不见经传的都察院御史突然跳出来,弹劾今科会试中的某几位同考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举朝哗然,那御史将头上的乌纱帽都摘了下来,掷地有声地表示愿以头顶乌纱帽和项上人头担保,所奏之事句句属实,请陛下下令彻查,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还朝廷科举一个清白!   严士学额上的冷汗当场就冒了出来,他自个当然不会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被弹劾的虽是同考官,但他身为今科科考的主官,若之后查得当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他一样吃不了得兜着走。   至于那几位被弹劾的同考官,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祝云瑄当场就黑了脸,沉声下旨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彻查这一会试舞弊案,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真相。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流言四起,蜚语频生,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贡士都被波及。那些落榜学子全部集聚到了贡院门外,群情激奋地向朝廷讨要说法,便是贡院的官员一再保证三司已经在查,定会给出合理交代亦无用,红了眼的落榜考生们一个推着一个,不断往前涌,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冲突升级,很快便从对峙变成了学生与贡院官员衙役互殴。   一片混乱中,贡院大门上的牌匾被砸了,一胡子花白的翰林官吐着血倒了下去。   披盔戴甲手持长剑的京卫军闻讯而动,瞬间包围了整个贡院,不出一刻钟便将那些闹事的学生全部拿下,尽数下狱。   一夜之间,原本京中随处可见的考生通通不见了踪影,考中了的被三司当做嫌疑犯押去严加审讯,落榜了的则因为闹事进了京卫军大牢。   如此一来,非但没有就此天下太平,原本只是一件并不算多新鲜、历朝历代都有过的科举舞弊案,开始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当听闻有考生不堪受辱在刑部大牢里自缢之后,祝云瑄终于忍无可忍,将梁祯召去了甘霖宫。   梁祯双手拢在袖子里,气定神闲地笑望着面前目光晦暗、恼怒不已的祝云瑄,淡道:“难得有一日,陛下主动召见臣,臣当真是受宠若惊。”   “梁、祯,”祝云瑄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做什么?外头的闹剧都是你挑起来的吧?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去?!”   原本他并未往这方面想,还是曾淮来与他说起贡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太不同寻常,他才想到了这一层。   科举舞弊案远的不说,先帝在位时就有过,朝廷一贯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该处置的人处置了再重考就是了,当时也并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日御史上奏之后他立即就下令三司共同查案了,按说那些落榜学生根本没理由再闹,可他们不仅闹了,还差点闹出了人命,若说背后无人煽动,祝云瑄是不信的。   偏偏事发时京卫军早不去晚不去,非等到双方动了手,有人倒下了才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比武夫还莽撞的落榜学子拿下,又怎会是巧合?   只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些就都是梁祯安排好的,梁祯统率京畿兵马,更是直接任职京卫军统领,他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演出这样一出闹剧,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更甚者,那上奏的御史,或许都是他安排的。   “疯?”梁祯眸色微沉,“陛下的话臣怎么听不明白?臣哪里做错了吗?那些落榜学生在贡院外闹事,臣叫副统领带兵去将人拿下,有什么不对的吗?至于其他的,科举舞弊这事,可是与臣八竿子都打不到干系呐。”   “你少跟朕装!”祝云瑄拔高声音,厉声呵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心知肚明!你不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好让朕把严士学一块处置了?!”   梁祯‘啧’了一声:“陛下这还没把严家小娘子娶进宫呢,就开始徇私偏袒了,严士学身为会试主考官,出了这样的事,他本就逃脱不了干系,陛下难不成还舍不得动他吗?”   祝云瑄恨道:“就算当真要治他的罪,也该待三司将案子查清之后依律定夺,该怎样就是怎样,朕绝不会多说一句!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在外散播谣言,煽动那些落榜学子到贡院门口闹事,又让京卫军将人全部押下狱,你故意闹这么一出,不就是想逼着朕将那些涉案官员全部从重处置?!”   梁祯双瞳微缩,不赞同道:“陛下,您虽是天子,亦不能信口雌黄,若无证据就这般指责臣,臣是不会认的,您干脆说那在刑部大牢内自缢的上榜考生也是臣撺掇的得了,总归您就是这么想的。”   祝云瑄冷笑:“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朕是没有证据,就算朕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你,你根本就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逼迫朕、戏耍朕,你很开心是吗?”   梁祯微微摇头:“臣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登基之后的第一次会试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您就算心软也不能徇私,不然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臣亦帮不了您。”   “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教朕!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朕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你帮朕?!你做这些不过就是想看朕的笑话故意给朕添堵罢了!你何谈帮朕?!”   祝云瑄气怒交加,登基时他因皇位之争处置了以张年瓴为首的三位内阁辅臣,就已经让许许多多的文臣和读书人对他不满,这一回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一个处置不好,他这个皇帝的名声就完了,梁祯明明就是因为那点龌龊的私心处心积虑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帮自己这几个字!   “陛下何必这般动怒,”梁祯不以为然道,“您与其在这里质问臣,不如尽快将事情查清楚,把该处置的人处置了。”   祝云瑄怒极:“严士学他已经进了大理寺狱!你却还站在这里与朕耀武扬威!”   梁祯淡定回答他:“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若是有证据,也可以叫人将臣押进大理寺狱去,倒是那位严阁老,臣想问问陛下,您就当真觉得他只是无辜受了牵连吗?”   祝云瑄冰冷的双目瞪视着他:“他御下不严,玩忽职守,待到三司将案情彻查清楚,朕自会处置,不需要昭王来提醒。”   “……御下不严,玩忽职守,”梁祯咀嚼着这八个字,“是吗?当真只是御下不严,玩忽职守而已吗?”   祝云瑄声音更冷:“你到底是何意?!”   “没什么,臣说了陛下也不会信,之前臣跟您说严阁老他与番邦人往来热络,拿了他们的好处,您说臣胡言乱语,如今臣若是说收受考生贿赂的他也有份,您定然又要说臣在污蔑他了。”   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是与不是,三司自会彻查清楚,不需要昭王来与朕说!”   “是臣逾越了,这事本就不该臣管,”梁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不过那些闹事的学子要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祝云瑄压着怒气,道:“查明带头之人,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有伤人者交刑部按律处置,其余人等,予以警告后放还。”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果真爱惜这些学生。”   若要他来说,管他是不是带头的,但凡参与闹事者少说都得罚他们两科内禁考。只祝云瑄要笼络这些读书人,自然不能罚太过了,意思意思处置几个带头的便算了,梁祯深知他心思,便不再说更多继续惹怒他了。   “还有你,”祝云瑄沉声道,“朕现在是动不了你,你若再这般恣意行事,迟早有一日要自取灭亡。”   梁祯眼中笑意加深:“陛下这是在关心臣吗?臣受教了便是。” 第二十五章 不知廉耻   几日之后,三司主官将共同查案的结果呈到了御前,涉案同考官一共三名,涉及取中贡士八人。   作弊的手法并不高明,用约定的字眼置于破题之内,同考官看到了便会将卷子留下,推荐给主考官。取与不取虽是由主考官定,但若是同考官批语给得好的,主考官多半会给面子取中,更别说这八人既能走到会试这一步,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贿赂考官也不过是买个保险而已。今科取中的贡士有近五百人,这八人的卷子混在其中并不打眼,若非有御史上奏弹劾,或许就真叫他们给瞒天过海了。   而这八人有三人是京中勋贵出身,剩下五人都是来自南边的巨富之家,家财万贯,十分了得。   刑部尚书禀道:“据他们交代,一个名额是十五锭金子,也就是白银三千两,三名同考官各分两成,还有四成给了……主考官严阁老。”   闻言,祝云瑄的双眉狠狠一拧,望向大理寺卿,沉声问道:“严士学也收了贿赂?可是真的?”   那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回道:“臣已经细细审问过了,三位同考官都认了罪,至于严阁老,他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是疏忽,没有发现那几份卷子上做的手脚,拒不承认收受了贿赂,臣再派人去查他身边亲信,发现是他妻弟以他的名义收了钱,他的夫人也是知晓的,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恼恨不已。   待到禀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缓步踱进大殿里来,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望向祝云瑄:“陛下这下可相信了?臣并没有胡言乱语污蔑严阁老,他真的做了,即便不是他本人做的,他的夫人、他的妻弟以他的名义做下的事情,总不算是冤枉了他。”   祝云瑄冷眼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臣是知道,可也得陛下信臣啊。”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忍耐着怒气道:“这事朕自有定夺,就不劳昭王操心了。”   梁祯笑着提醒他:“还望陛下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不要徇私偏袒得好。”   祝云瑄不欲再说,他生气愤怒,更多的却是失望,他提拔重用严士学,并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未来国丈,他是当真对这位严阁老抱有期待的,可惜对方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日的早朝,三司主官当众宣读了会试舞弊案的审理结果,所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朝臣议论纷纷,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了嘴,离皇帝大婚立后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未来国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还是得皇帝说了算,旁的人这个时候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都不会去多这个嘴,谁都不想平白惹一身腥。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沉声下旨:“主考官严士学着即正法,三同考官着即处绞,涉案官员妻子家产俱籍没入官,八考生革除功名,杖责一百,籍没家产,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充军,以考官名义收取贿赂、招摇撞骗者皆处绞刑没家产,家人流放。”   而后他又下旨半月之后会试重开,以曾淮为主考官,择优取中。   “陛下英明!”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满朝官员一齐跪下,叩拜君王。   梁祯轻勾起唇角,笑意沉入了眼底。   这样的处置不可谓不重,举朝上下似乎都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日便又有御史上奏,说罪臣之女不堪母仪天下,这一婚事虽是先帝所指,亦不能作数,还请陛下明断。   其实祝云瑄既已下旨将严士学的妻儿子女都收为官奴了,严家女尚未入宫,自然也是算在内的,只是这门婚事是先帝指的,当中便有个说头在。满朝文武见祝云瑄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严士学一干人等,便都以为他是不想再娶这严家女了,当然要上赶着帮皇帝分忧解难,一时间,要求将婚事作罢的奏疏便如同雪花片一样飞往御案之上,跟风者众。   祝云瑄没有立即表态,只将曾淮传召去了御书房,问他要怎么办。   曾淮摇了摇头,显然他也对严士学很是失望:“陛下,老臣以为婚事既是先帝定下的,就此作罢实在不恰宜,只是这严家女受严士学所累,当真立为皇后亦是不妥,不若折中一下,依旧纳她进宫,封个位份低些的妃嫔便是了。”   “老师说的是,便这么办吧……”   对收不收严家女,祝云瑄自个是没什么在意的,只是不想再有人就此做文章,曾淮的提议确实是个办法。   本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只谁都没想到不两日,那严家女就自缢而亡了。严家已被抄家,她因身份特殊被一族叔接去家中暂住,而后便吊死在了房中横梁之上。   听闻消息时祝云瑄正在批阅奏疏,不请自来的梁祯在一旁帮他磨墨,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住,似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重复:“死了?”   来禀事的官员低着头道:“是,自缢而亡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倒是梁祯似并不意外,不以为然道:“死了便就死了,叫严家人赶紧给葬了,对外就说是病死的,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打发走了禀事官员,祝云瑄沉下脸色,戒备地看向梁祯:“你又做了什么?”   梁祯叹气:“陛下您从来就不信臣。”   “那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严家女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陛下当真想知道?臣只怕会污了您的耳。”   梁祯目露不屑,说是昨日清早城门刚开,他手下一个京卫军的参将就在南城的城门口,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女扮男装想要出城去的姑娘,身上还带着金银细软,一番盘问便问出俩人竟然是那差一点就做了皇后的严家大小姐和她的丫鬟,那参将不敢擅自做主,便将人扣下报到了梁祯这里。   “那严家女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她被指婚给陛下之后依旧与人藕断丝连,从前私下里悄悄送了对方不少女儿家的东西,前日她收到情郎派人送来的一个她昔日送与情郎的香囊和一封信,说是要带她离开这里,与她约定好了昨日清早在城外十里的地方见面,才有了后面这些。”   祝云瑄越听眉蹙得越紧,梁祯又继续道:“臣告诉她休要再做这等事情牵连剩余的家人和她那情郎,就放了她回去,夜里她便上吊了。”   “只是这样吗?”祝云瑄冷道,“昭王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抓到这样的把柄只是警告一番就将人放了回去,定是你用她那情郎威胁了她,暗示她去死,她才这么做的是不是?”   梁祯并不否认:“陛下何必同情她,她与陛下已有婚约,却背着您与他人有了苟且,本就死有余辜。”   “你还做了什么?之前撺掇满朝官员上奏,让臣将她与严家其他人一视同仁的是不是也是你?”   梁祯目光微沉,轻蔑一笑:“是又如何,陛下若不是那么心软,执意要纳她进宫,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你——!”   “陛下不必动怒,为了这样不知廉耻与人私通的女人动怒不值得。”   “她与人私奔,是不是也是你一手策划的?!”   梁祯不赞同道:“那也得臣有这个机会,她那个情郎是个靠不住的,臣找人去吓了一吓他,就把她给卖了,将她昔日送的东西全部交给了臣,臣才能将她骗出来,且若她并无此心,收到信烧了便是,安安分分进了宫,做不了皇后还能做个美人婕妤的,是她自己不惜命,与臣何尤?”   “你好……好……”祝云瑄气极,他并不怜悯那严家女,只是厌恶极了梁祯为了阻止他娶妻立后处心积虑、用尽手段。   梁祯的种种做派都让他十分难以接受,梁祯想要掌控他,他却偏偏想要挣脱而出。   梁祯沉声提醒他:“臣说了,严士学是罪有应得,严家女是咎由自取,若他们都能安守本分,臣想动他们也动不了。”   “你想动谁是动不了的?!便是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你也能找出千百种借口处置他们,何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梁祯的双瞳狠狠一缩,“您就为了那样一个贱货这般指责臣?”   “她是贱货那朕是什么?!朕与你之间的这些苟且又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端方君子吗?!最不知廉耻之人明明是你!是朕!”   祝云瑄双目赤红,气怒不已:“没了严家女也会有别人,朕迟早要立后,便是你能一手遮天,你也阻止不了!”   闻言,梁祯的眸色更黯,久久凝视着他不再言语,幽沉双眼里像积蓄起了一场风暴,激烈情绪不断翻涌着,最终却又归于了平静,只听他哑声道:“陛下说得对,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臣何必费这样的心思。” 第二十六章 不择手段   四月夏初。   殿试之后新科进士走马上任,科举舞弊案的风波终于过去,立后一事成了朝堂之上最受人关注的头等大事,只奈何祝云瑄一直对此态度暧昧,并未有过明确表态,且宫中没有太后主持大局,几个太妃都是说不上话的,旁的人干着急也没用。   新帝如今二十有一,别说是皇后妃嫔,甘霖宫里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免不得要让人心里犯嘀咕,即便从前是先帝不重视,除了指了个婚便没有赐别的人给陛下,可如今他都当皇帝了,枕边还没有半个人,也实在不像话,最要紧的是,后继无人,江山不稳啊!   不管群臣抱的什么心思的,盯着东宫位置的绝不在少数,谁不希望下一任皇帝能出自自家女儿的肚皮,好为家族谋得利益好处?在祝云瑄那里碰了几次软钉子,后头众人便一致把曾淮给推了出来,请他老人家私下里去探一探皇帝的口风,务必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曾淮也正有此意,他没有私心,却比任何人都关心祝云瑄的子嗣绵延,不看到储君确立后继有人,他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朕只是不希望有人别有用心,借着立后的机会生事。”祝云瑄说着摇了摇头,立后并非简单之事,严家倒了,多得是别有用心之人闻风而动,不是他仅凭喜好就能想立谁就立谁,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再一次生出事端来。   曾淮劝他:“陛下,于您来说,这也是机会,从来前朝与后宫都是分不开的,一旦您娶了他们的女儿,生下了与他们息息相关的皇子,他们自然会向着您、拥护您。”   “朕知道。”祝云瑄叹气,从前他最不屑的就是利用后宫的女人来平衡朝堂势力为自己争取利益,可终究他还是与他父皇一样,走到了这一步。   只好在那日之后梁祯都再未有来找过他,这两个月祝云瑄过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兴许梁祯他真的想通了放弃了,无论如何祝云瑄都松了一口气:“采选之事,便让内廷司去准备吧。”   梁祯此刻正在显王府上参加饮宴,这样的活动他一贯是不来的,便是显王这样的人物亲自邀请他也未必会肯赏脸,这还是第一次他参加城中勋贵间的聚会。   显王热情地将他引为上座,丝毫不介意俩人之间隔着辈分。   “难得今日昭王赏脸过来,定要陪本王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显王的大嗓门嚷嚷着,旁的人纷纷附和着他说好听的话,梁祯捏着酒杯晃了晃,淡笑道:“王爷赏识,小侄自当奉陪。”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高声喝彩叫好,气氛愈加热络。   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齐喧,着实热闹,梁祯喝着酒,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之人,落到安乐侯府的几个小子身上时,顿了一顿,嘴角微牵,轻蔑一笑。   之前他就听人说安乐侯府搭上了显王,最近走动颇多,恰巧他收到显王的请帖,才过来瞧个究竟,没想到当真在这里看到了梁家人,虽然来的都是小辈,可从前的显王府可不是落魄的安乐侯府高攀得起的。   从方才梁祯进来起,那几个人就坐立不安,很是显得心虚,梁祯压根不搭理他们,只当没看到。   梁家这些无能鼠辈,家里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这般上蹿下跳汲汲营营,当真是嫌活腻味了。   安乐侯府如今的境况梁祯最是清楚不过,这一家子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落已久,本以为把梁祯送到昭阳帝面前又有了一个宸贵妃和九皇子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奈何宸贵妃死了,梁祯又恨透了他们,半点好处都没让他们捞到,如今府上愈加入不敷出,庄子年年减产,几个铺子也因为梁祯暗中使坏赚不到钱,再这么下去便是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去了,外人都以为他们借着梁祯之势风光无两,谁又会知道他们其实真的过得十分艰难。   梁祯本意就是要慢慢折磨他们,如今安乐侯府上日日为了一金半银争抢不休、鸡飞狗跳,他便从旁看戏,还有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已经被他找由头逼着他“父亲”将人送去了乡下的庄子,关在佛堂里日夜不间断地抄经书,便是眼瞎了手残了也不许停。   他从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谁欺负了他,他自然要欺负回去,他连皇帝都敢逼迫,区区一个安乐侯府,又怎会放在眼里。   只不过这些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能钻营,他就这么一段时日未曾分工夫注意他们,竟就让他们搭上了显王,当然这也不奇怪,无论他怎么厌恶安乐侯府,外人眼里看来,他都是侯府出身,与之休戚与共,之前若非他一直盯着,还不知这家人要借着他的名头做多少污糟事。   酒过三巡,席上喝醉了的众人愈加放浪形骸,一个个搂着美姬俏郎君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梁祯正喝着酒,有小郎君怯生生地贴了过来,垂着眸低声细语道:“奴伺候王爷喝酒。”   说着便有意无意地往梁祯身上贴去,喝多了的梁祯更加暴躁,抬手就要将人挥开,看清楚对方的脸时蓦地怔愣了一瞬,用力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人抬起头来。   那小郎君面色皙白,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梁祯的轻眯起双眼,打量了他一阵,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小郎君痛呼出声,梁祯的神情里却未有半分怜惜,冷声问道:“谁安排你来的?”   这人单看相貌竟与祝云瑄有七分相似,方才他喝多了脑子不太清明才会看晃了眼,这会儿仔细瞧过便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形似神不似,差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只是再怎么不像,这人长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必然是有人特地安排的,见对方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梁祯神色更冷,抬眸望向了不远处的显王。   显王搂着轻纱薄衫的美人喝酒喝得正高兴,似是察觉到了梁祯的目光,也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玩味的眼神在他与那小郎君身上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贴过来,低声问他:“这小郎君,昭王可还满意?这可是本王特地为你准备的。”   梁祯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冷淡道:“显王有心了。”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啊,把人带回去吧,送你了。”显王笑哈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分外得意。   饮宴未散,梁祯就先告辞了。   出了显王府的大门,那小郎君跟出来,不知所措地站在车旁,红着眼睛期待地看着梁祯,梁祯并未搭理他,叫来自己的亲信手下,吩咐道:“查清楚他的来路,给他打发个去处。”   那小郎君闻言,立刻就慌了:“王爷,您行行好,奴离了您就没有活路了啊!”   梁祯冷漠地吩咐下人出发,车辇缓缓驶离了显王府,他闭了闭眼睛,在心头狠狠给这老不死的记上了一笔。   显王送这么个人给他,便是存了威逼利诱的心思,是要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帝之间的阴私,以之做把柄威胁他,想要将他拉为己用。梁祯不由冷笑,这老匹夫前头安安分分了几十年,如今祝云瑄坐上了皇位他却起了心思,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重,就凭他也敢来觊觎祝云瑄的东西?   况且就他这种下作又愚蠢的手段,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愚不可及。   不出两日,梁祯的手下便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那小郎君原是城北戏班子里的学徒,月余前登台表演的时候被去听戏的梁家四房的老爷把人买了走,后来便就出现在了显王的府上。   梁家!   梁祯暗恨,看来他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让那一家子活得太舒坦,竟叫他们还有闲钱去听戏买人给他添堵。   被梁家人知道他与祝云瑄的事情,只有可能是他的府上出了内鬼,那日昭王府里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十几人,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一遍,梁祯心头郁结着的火,却始终难消。   “属下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将人送去了外头的庄子里做个杂役,并未给特殊关照,还有就是,他说侯府把他送给显王时,是让他吃过生子药的。”   “生子药?”闻言,梁祯双眉狠狠一拧,眸色更黯,梁家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会以为凭着一个与祝云瑄相貌有几分相似的戏子就能套牢他?又或许纯粹是为了恶心他?   “是,是生子药。”   梁祯微怔,目光转向了窗外,望着徐徐下沉的落日,沉默许久,低声呢喃:“若是你,你会做你最厌恶的人做过的,你最厌恶的事情吗?”   手下不明所以,认真想了片刻,回答他:“若是能达目的,做了便做了。”   梁祯终于笑了,双眸被落日余晖染上了一层奇异的亮光:“你说的对,只要能达目的就行了。”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以后也不会再做好人。 第二十七章 你是我的   甘霖宫。   梁祯进门时内廷司的内官们正将一幅幅的美人卷展开,让祝云瑄过目。   大衍朝立后选妃十分看重出身,从来都是从勋贵和官宦之家挑选适龄的女儿,再经层层甄选,最后由皇太后和皇帝亲自定下后妃人选,余下的再有好的便会赐给皇子皇孙和一众宗室王公。虽说还可以立男后册男妃,只但凡有些家世的人家,都不会愿意自己的儿子去给人生儿育女,所以宫中采选是不涉及男子的,当然若是皇帝看中了谁家郎君,有意收入后宫,那又是另说。   如今宫中没有太后,立后之事全凭祝云瑄自己做主,内廷司的这些个内官揣摩着他的喜好,给他送了三百余幅美人图来,待他粗略看过,留下至少一百人,之后这些人便会被送到他面前来,让他精挑细选。   只看了不过十余卷,祝云瑄便已有些厌倦了,想了想,他吩咐人道:“去请淑和大长公主进宫来,请她帮朕过目把关。”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还要这般勉强?陛下自己的皇后却连看都不愿意看要请别人来把关,这样有何意思?”   祝云瑄转过身,见到梁祯走近,微微怔愣了一瞬,梁祯已有许久未私下里来过甘霖宫了,祝云瑄几乎都快忘了也只有他敢这样不经通传就闯进来,在这甘霖宫里大放厥词。   叫人把画卷收了都退下去,祝云瑄戒备地望着梁祯:“昭王过来,是有何事?”   梁祯瞥见御案上还有漏了没收走的一幅,踱步过去随手展开看了看,‘啧’了一声:“这小姑娘才十四岁,看着嫩生生的,这样的陛下也下得了手吗?”   祝云瑄皱眉,正欲说什么,内廷司的太监去而复返,尴尬地请罪过后将漏了的画卷给收了走。   梁祯又笑了一笑:“臣敢说,方才那幅图绝对不是他们忘了收,而是故意落下来的,怕是收了人好处,想让陛下多瞧两眼。”   “是又如何?”这种小事说实在的祝云瑄并不在乎,水至清则无鱼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不如何,陛下觉得那小姑娘好看吗?”   祝云瑄别开了视线,淡漠道:“立后选妃注重的本就不是外貌。”   “那陛下在意的是什么?”梁祯挑起唇角,“性情、家世,还是……好生养?”   “与昭王有关吗?”   梁祯的眸色沉了沉,眼中的笑意加深,转开了话题:“臣今日留在这里。”   祝云瑄瞬间冷了神色,梁祯往前一步,伸手揽过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在他的面颊上缓缓摩挲着,轻声呢喃:“陛下,这么久了,您就一点都不想臣吗?臣可是日日夜夜都念着您。”   祝云瑄压着怒气,不答,梁祯贴上去,在他唇角印上一个轻吻:“晚上再跟陛下算。”   入夜之后,寝殿里只剩下了他们,祝云瑄沉默地坐在床边,绷着肩背,紧握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梁祯贴着他坐下,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与自己的扣在一块,一声低叹:“陛下就这么怕臣吗?”   “……你为什么还要来?”祝云瑄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哽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梁祯抬起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欺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祝云瑄闭起眼睛,睫毛颤动,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缠绵一吻。   梁祯于唇舌纠缠间呢喃出声:“这辈子都不放。”   被压着从身后进入,祝云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瑟缩了起来,咬紧了牙关不愿吭声,梁祯俯下 身,略微干燥的唇沿着他的脊椎骨一路亲吻下去,再贴上左侧腰间那怒放的红梅,一寸一寸地游移,感受着身下之人的微微战栗。   祝云瑄紧闭着的眼睛里不断滑下眼泪,也不知是痛,还是舒服。   夜色渐深,连宫灯似乎都更黯淡了许多,烛光惨惨,映着床幔之后交缠在一块的模糊身影。   高安将热水送进来,梁祯抱着祝云瑄,温柔地给他擦拭身上的黏腻,末了吩咐高安:“送壶热茶水过来,你也去歇了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高安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埋首在梁祯怀里,看不清神情的祝云瑄,见他未有反对的意思,应了声,退了下去。   茶水很快送了过来,梁祯倒了一杯递到祝云瑄唇边:“润润嗓子。”   祝云瑄迷迷糊糊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梁祯勾唇笑了一笑,从袖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扔进杯子里,瞬间便在水中化开了,又再次将杯子递到祝云瑄面前:“都喝完了。”   祝云瑄下意识地皱眉:“那是什么?”   梁祯低头,唇贴在他头顶的发丝上亲了亲:“自然是好东西。”   祝云瑄不信:“到底是什么?”   “陛下不是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吗?这个就是能帮陛下达成所愿的好东西。”   祝云瑄骤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梁祯:“你说……什么?”   梁祯淡笑:“生子药,陛下总不会不认识吧?”   祝云瑄的嘴唇抖索着,狠狠推开了拥着自己的梁祯:“你休想!朕就是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   梁祯不赞同道:“别说傻话了,做什么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你非要这么逼朕,朕大不了就与你同归于尽!”祝云瑄赤红着双目,倏然抽出了床头暗格里藏着的匕首,“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梁祯的视线落在那泛着寒光的锋利匕刃上,顿了一顿:“陛下在床头藏着这个,是想趁着臣不注意的时候捅死臣吗?陛下觉得这样就能如愿以偿吗?”   祝云瑄将匕首抵在了自己胸口,论单打独斗他绝对打不过梁祯,但他也不怕死:“朕是没本事杀你,可你若执意如此,朕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若是觉得留着一具尸体也无妨大可以试试!”   梁祯冷下了目光,静静看着面前怒到极致、悲愤交加的祝云瑄:“陛下一定要这样吗?”   “是你逼朕的!”   “陛下不是想要孩子吗?臣也想要,陛下给臣生个孩子,就跟陛下姓,立做太子……”   祝云瑄愤然打断他:“你休想!你明知你我是亲兄弟你如何能……”   “不是亲兄弟,”梁祯平静道,“臣与先帝没有任何关系,臣的爹爹是梁家第二子,臣的父亲……是他的表兄,姓萧名君泊,臣出生之前便已经死在了南洋的战场上。”   祝云瑄自是不信,梁祯摇了摇头:“臣的父亲是被先帝故意送去南洋送死的,先帝的亲生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跟着臣的爹跳下了山崖,粉身碎骨,是先帝认错了人。”   祝云瑄眼中的泪摇摇欲坠:“这与我何干?这些都与我何干?你要报复人为何要找我?为何非要这样折辱我?”   梁祯微蹙起眉:“我早说过了,我要报复的人从来就不是你,我没有折辱你,我只是喜爱你,想要你……”   “可我不想!”祝云瑄声嘶力竭,“你只会说你想要什么!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为何要一而再地逼我?!我说了我不想!不要!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梁祯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身前:“你是我的,什么后宫、子嗣你通通都别想!你想要生只能给我生!”   祝云瑄大睁着眼睛,不断涌出水来:“我说过了,你休想,除非我死……”   “你若真死了,我立刻就大开杀戒,将你的江山彻底败坏,便是定远侯又或是其他人有本事带兵杀过来,到时候也必然是天下生灵涂炭,这是你祝家的江山,你若是真不在意,你就去死!”   祝云瑄愕然瞪着他:“你怎能如此卑鄙……”   梁祯冷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怎能这样……你怎能……”   “我怎么做,取决于你怎么想,陛下可得想清楚了。”   半晌之后,祝云瑄手中的匕首掉落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连死都不行,他到底还能怎么办:“……你憎恨先帝,你憎恨他逼迫你爹,让你与你爹骨肉分离,如今你却又要做同样的事情,将来呢?将来你要这个孩子也憎恨你吗?”   梁祯不在意道:“随他。”   “你和先帝分明是一样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可怜?你与他一样叫人不齿!”   梁祯轻眯起双眸:“至少我不会一边说着喜爱你,一边娶别人,我说了只要你便就是只要你,换了谁都不行。”   可这样的喜爱我不想要,更承受不起……祝云瑄只是摇头,眼泪簌簌而下,再说不出多的话来。   茶杯又一次递到了祝云瑄唇边,梁祯耐着性子哄他:“喝了吧,往好的地方想,用不了多久陛下就有太子了。”   捏着他的后颈将茶水缓缓喂进嘴里,看着他一滴不剩地尽数吞咽下去,梁祯的眼里重新带上了笑:“好乖。”   他贴上去温柔地亲吻祝云瑄,一再舔吻过他柔软的唇瓣,祝云瑄恍恍然地睁着眼睛,眼泪已经流尽,眼里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只余最深沉的空洞和绝望。 第二十八章 从未有过   方太医又一次大半夜的被传来甘霖宫,见着皇帝虚弱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汗涔涔,身上尽是欢爱过后的痕迹,他不敢多看,直接跪了下去。   梁祯倚在一旁,沉声吩咐道:“陛下之前喝了那生子药,你给看看,能不能起效。”   老太医身子一颤,好悬未有惊呼出声,祝云瑄的双眼遮在长发之后,握紧了拳头,指尖都已掐出血来。   “何……何时喝下的?”   “一个时辰之前。”   方太医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起效未有那么快的,不过陛下年轻,按说应该一次就能成,若是真……真想要皇子,下官给开个药方,养身子的,每日按时喝下,对陛下 身子和胎儿都有好处。”   “你去开吧,”梁祯说着望了祝云瑄一眼,手指撩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轻轻绕了绕,冷声提醒跪在下头的人,“今日之事,若是有人出去多了嘴……”   “下官不敢!”老太医大声道。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下去吧。”   打发走了太医,梁祯欺下 身,从身后拥住了祝云瑄,在他的肩膀上烙下一个轻吻:“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从喝下那杯药起,他就是这般模样,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了,若非他还有气息,梁祯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个死人。   他却不后悔,只要一想到很快就能有一个有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那种打从心底冒出来的喜悦与兴奋就叫他无比满足,便是祝云瑄恨极了他,他也认了。   那日之后祝云瑄断断续续地发了月余的低热,却没有停掉朝政,依旧事事躬亲,不肯假手他人。每日早朝时,看到高坐在御座之上面色苍白神情淡漠的祝云瑄,梁祯总是思绪万千,到最后又尽数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待到低热退去,脉象也诊了出来,真正亲耳听到时祝云瑄的神色并未有半分的波动,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每日的安胎药都按时喝着,只是在面对着梁祯时,永远都是沉默。   这一个月淑和大长公主进宫来看过他两回,都被他以不想过了病气给姑母拦在了外头,直到今日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才叫人将之请了来。   看着他尖瘦得几乎快没了的一张脸,大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眶,心疼得直掉眼泪:“陛下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就……”   “无事的,”祝云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姑母,朕无事,真的无事。”   便是他一直强调自己无事,大长公主却是不信的,病得这般严重,更要命的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这哪里是他说的没有事,分明就是有了心病!   “姑母,朕今日请您进宫来,是说那采选之事,便暂时停了吧。”   “停了?”大长公主愕然,“为何停了?若是因为你身子不适大可以延后就是了,为何要停了?”   祝云瑄苦笑,他岂止是不适,如今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如何去立后纳妃,他这个皇帝,不过就是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朕不想,”祝云瑄微微摇头,“暂时还不想,姑母便不要逼朕了。”   “……是因为你心里的那个人?”   祝云瑄垂眸:“没有,朕从来就未喜欢过什么人,从来未有。”   “可你一直拖着不成婚也不是个办法……国嗣怎么办?”   祝云瑄微怔,宽大袖子下的手握紧又松开,沉默片刻,呐呐道:“实在不行,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便是了,总会有法子的。”   大长公主皱眉,对他的提议显然十分不赞同,没道理皇帝还年轻,却不选后不册妃不生自己的亲生子,而是想着去过继,只祝云瑄如今的性子,她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劝。   祝云瑄忽而又笑了:“姑母应当知道,兄长他……还活着,还有了第二个孩子,若实在不行,朕将他的孩子收为养子吧,他的孩子必是好的。”   大长公主一时语塞,踌躇许久才压低了声音,担忧问道:“……陛下这样,难道只是因为想把位置,给阿璟的孩子吗?”   祝云瑄又一次苦笑:“这是个苦差事,兄长他还未必舍得他的孩子来接,不过是朕一厢情愿罢了。”   若是祝云璟想要,他是当真愿意把皇位给他,给他的孩子也好,他记挂着这个江山是因为他姓祝,他并不贪恋皇位权势,从来就不。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你既知道,又何必如此,便不说这家国天下的,就只是你自个,也总得有个孩子啊。”   “以后再说吧,”祝云瑄闭了闭眼睛,“都先缓一缓吧。”   “可是陛下……”   “就算是朕求姑母了,好吗?”   大长公主顿时无言,半晌,只得点头答应下来:“……我只是怕陛下以后会过得苦。”   祝云瑄淡然一笑:“人各有命罢了。”   落日之前,大长公主告辞离开,刚走出甘霖宫的门,便碰到了梁祯,梁祯恭恭敬敬行了礼,大长公主冷淡回道:“昭王这样便是折煞老身了。”   梁祯笑了一笑:“小侄是晚辈,礼多不怪,还望大长公主不要嫌弃。”   “老身可没有昭王这样的侄儿。”大长公主神情更淡,她当然知道那些关于梁祯私生子身份的传言,更知道当初昭阳帝是如何为了那梁家小郎君发疯的,只不过这几年她冷眼瞧着,总觉得梁祯这人心机太深,之前在昭阳帝面前装得再谦恭孝顺,那也都是装的!她那位皇帝兄弟却被所谓父子之情蒙蔽了眼睛,没有发现面前之人的包藏祸心,还为了他放弃了她从小看到大的太子,她怎能瞧这个梁祯顺眼。   更别说,如今祝云瑄这副样子,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面前这人。   皇帝和昭王之间那些影影绰绰的暧昧传闻早就在京中传开了,她原本还不信,今日见到祝云瑄这样,又在这个时辰撞到梁祯来甘霖宫,如何还能自欺欺人。可他们若当真是亲兄弟,那就是悖德乱伦,这对帝王来说是多大的污点,梁祯他怎么敢!   梁祯自然察觉出了面前这位大长公主不待见自己,他倒是半点不介意,让开了路,恭敬地请对方先走。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冷声问道:“昭王这个点还进宫来?”   “有要事要与陛下禀报。”梁祯轻描淡写地带过。   即是前朝之事,大长公主自然不能再追究,目送对方恼怒而去,梁祯笑着摇了摇头,进了大殿里头去。   祝云瑄正在喝安胎药,比平常苦了十倍不止的药汁,他也能面不改色眉头都不多皱一下的就喝下去。梁祯看着他把药喝完,缓声问道:“马上就到最炎热的时候了,陛下想出宫去避暑吗?”   祝云瑄低着头批阅奏疏,并不答话,梁祯似已习以为常,这一个多月祝云瑄一直是这样,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予理睬,即便自己有意去激怒他,他也最多只是眉头微拧,连多的表情的都没有。   “要不就去别宫吧,您以前不是每年都会跟着先帝一起去的吗?那里凉爽些,闷在这宫里头容易又闷出病来。”   祝云瑄还是不理他,梁祯微弯下腰,未等祝云瑄反应便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祝云瑄冷了神色,依旧未出声,搭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地握了紧。   梁祯抱着他大步进了内殿去,搁上榻,轻声劝他:“陛下有了身子,还是得顾惜着自个一些,多歇息,那些奏疏,臣帮您看就是了。”   祝云瑄抬眸,冰冷无波的目光望向梁祯,这么多日来第一次开了口与他说话:“梁祯,你不必做这些,你的惺惺作态只会让朕觉得恶心。”   梁祯不语,沉默片刻低头握住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手指。   祝云瑄也未挣扎,任由他像对待珍宝一样捧着自己的手虔诚地亲吻,半晌之后,梁祯抬眸,看向他,平静说道:“陛下厌恶臣、恶心臣,臣都认了,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你想要孩子,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你抱走,自己养也好,送人也好,甚至是弄死也罢,都随你,朕不会认,便是朕的江山后继无人,也不需要他。”   梁祯瞳孔微缩:“陛下恨臣,对您的亲生骨肉也这么绝情吗?”   “朕嫌脏。”祝云瑄淡漠道。   梁祯扯开嘴角,苦笑了一声:“看来陛下还当真是恨透了臣,您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只因为流着臣的血,您便嫌脏说不要就不要了。”   祝云瑄不再说了,梁祯低声呢喃:“陛下……您喜欢过什么人吗?除了您的兄长,您的江山皇位,您的心里还装进过别的吗?”   祝云瑄不答,梁祯捏紧他的手:“臣这么喜欢您,您呢?您有对谁动过心吗?”   祝云瑄声音冷硬:“从未有过。”   梁祯轻声一叹:“陛下您对别人都那么心软,唯独对臣,永远都最是心狠、绝情。”   ps:祝福大家新春愉快~ 第二十九章 备受折磨   进入五月之后便一日热似一日,祝云瑄中暑晕厥了一回,到底是听从了太医的建议,搬去了北海的别宫避暑。早朝也改为了每三日一小朝,十五日一大朝,得以休养安胎。   梁祯每日都会来看他,帮着他一块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祝云瑄冷淡依旧,只在说起正事时会搭腔,梁祯也不再勉强他,反倒颇为享受这种与祝云瑄平和共处的状态。   炎炎夏日的午后,窗外湖面上吹来的微风,带进些许混着清甜花香的凉意,梁祯笔尖微顿,抬眸便能看到御案之后肩背挺直微拧着眉,正在翻阅奏疏的皇帝,阳光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悄悄晕染开,恰到好处地柔和了那一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冽。   下头的人将消暑的甜汤送上来,今日炖的是银耳莲子羹,用冰镇着的,端上来时还冒着丝丝白气,祝云瑄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许,将甜汤接了过去,梁祯看着,唇角不由地带上了笑。   他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汤勺,与祝云瑄道:“夏日炎热,银耳莲子羹清凉去暑,陛下若是喜欢便多用些。”   祝云瑄神情淡漠,并未接话,梁祯不以为意,又道:“这莲子还是今早才从臣的庄子上摘了送过来的,新鲜得很,也不会过甜,味道正正好。”   莲蓬这别宫里也种了不少,但不知怎的就是没有梁祯庄子上产的好,莲子颗粒不够饱满,不是过生就是过熟,而梁祯总是叫人挑最好的送来祝云瑄这里,即便他并不领这个情。   祝云瑄望着碗里粉嫩饱满的莲子,闻着萦绕在鼻尖的甜香,忽然就没了胃口,将碗搁到一旁,提了笔继续批阅手下的奏疏。   梁祯唇角微扬:“陛下不吃吗?不合您的胃口?”   祝云瑄的眉宇间尽是疏离,目光微凝,对上梁祯带笑的双眼,停了一瞬,移开视线,直接端起了碗,快速将汤羹喝完。   他不欲与梁祯在这些琐事上过多纠缠,那都是毫无意义的。   下午的时候,刑部尚书过来禀报事情,牵扯到安乐侯府,他们不敢擅专,要请陛下定夺。   “安乐侯纵容府上家丁打杀庄子上的佃户,强占农女,已经死了七八人,那些佃户实在气不过告到了府衙里去,事涉侯府,府衙便直接报来了刑部,臣已派人去核查过,确有此事,当如何处置……”   “安乐侯?”祝云瑄微蹙起眉,看了梁祯一眼,见他神色淡定自若,似完全不意外,便知他定然早已知晓事情始末。   刑部尚书道:“是,确实是安乐侯府庄子上的佃户。”   祝云瑄冷了声音:“如此肆意妄为鱼肉百姓,安乐侯可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复又转向梁祯:“昭王以为这事该如何处置?”   梁祯低咳了一声:“事涉臣的父亲,臣不敢妄言。”   祝云瑄静静看着他,梁祯坦然回视,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片刻后,祝云瑄挪开目光,沉声下口谕:“安乐侯纵容家丁草菅人命、罔顾法纪,着褫夺爵位、收没家产,一应家财赔偿苦主后籍录造册,涉案侯府家丁俱依律处置,以儆效尤。”   那刑部尚书显然没想到皇帝会直接下旨夺人爵位,还愣了一瞬,回过神才赶紧领命。   人退下后梁祯笑着挑了挑眉,恭维起了祝云瑄:“陛下当真爱民如子,令人敬服。”   祝云瑄冷道:“安乐侯好歹是昭王的父亲,昭王不为之求情反落井下石,传出去便是确确实实的不孝,合该被千夫所指。”   梁祯不在意道:“臣会将父亲叔伯都接回庄子里养老,便已经是尽孝了,至于旁的,臣从不在意那些虚名,只要陛下知晓臣的迫不得已便行了,再者说,臣这也是为民除害。”   一群目不识丁的乡下佃户如何敢到京畿府衙状告主家权贵,又如何能这么顺利地将他们的苦楚上达天听,想也知晓必然又与梁祯脱不了干系。所谓接回庄子养老不过是个对外的说辞罢了,日后他想怎么折磨那些人,旁的人谁又能再置喙半句?   可祝云瑄并不想知道这些,梁祯总说他自己可怜,他要报复那些他恨的人,可谁又不可怜,他给别人带来的痛楚就会少吗?   祝云瑄心里发苦,握着笔的手忽然收紧了,腹部一阵疼似一阵,又热又胀像被什么东西撕扯着一般,这段时日他总是这样,腹痛发热、手脚抽筋还时不时地反胃,这些症状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肚子里还有一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存在。   见祝云瑄突然就变了脸色,额上的冷汗似都出来了,梁祯瞬间敛了笑,一步上前去挥开了高安将人抱住。   祝云瑄紧咬着牙根不愿流露出怯弱之态,梁祯抱着他疼得几乎在打颤的身体,心下一慌,回头吼高安:“还不快去传太医!你是死人不成?!”   不怪梁祯会这么紧张,这些日子祝云瑄虽常有不适,但一直尽量忍着,不在人前,尤其是梁祯面前表现出来,好在白日里通常发作得也不厉害,就是晚上折腾些,若非痛得实在受不了他都是生生硬扛。梁祯心知他恼自己,已有许久未有在他这留宿,自然不知道这些,这还是他第一回 ,看到祝云瑄难受成这般模样。   高安也急了,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就往外头跑。   方太医匆匆赶来时祝云瑄已疼得晕厥了一回又醒了过来,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老太医跪到他身旁给他诊脉,梁祯死死盯着,脸色十足难看。   片刻后,方太医谨慎回道:“陛下这两日是吃得太凉了才会这样,便是夏日炎热也得小心一些,不能贪凉,臣再给开过些安胎药吧。”   祝云瑄面白如纸,疲惫地闭起了眼睛。   梁祯不由皱眉:“冰镇的东西都不能吃吗?”   “自然是不能的,陛下如今有了……身子,今时不同往日,须得小心为上才是。”   梁祯一时无言,对如何照顾怀孕之人,他确实全无经验,反倒弄巧成拙了。   方太医退去了偏殿开药方,安顿了祝云瑄歇息,梁祯起身去了外头,走之前觑了高安一眼。高安踌躇看向祝云瑄,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只得跟了出去。   梁祯心不在焉地翻着御案上祝云瑄的练笔画作,心觉小皇帝画的山水景致莫名的都带着些说不出的寂寥冷清之感,一时有些恍然。   高安立在一旁不吭声,半晌之后,梁祯收回心绪,沉声问他:“陛下是否时常会这般腹痛难忍?”   “是……通常都是夜间的时候,陛下不让传太医,都是生扛过去。”   闻言,梁祯的双眉紧拧了起来:“除此之外呢?还会有别的不适吗?”   “陛下每晚都会做噩梦,浑身盗汗,头晕乏力也是常事……”高安自知不该将这些告诉梁祯,只是祝云瑄的状况实在叫人担忧,他也不能跟旁的人说,只能寄希望于梁祯能劝得动陛下让太医诊治。   梁祯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方太医开完了药方正过来回报,梁祯让高安把祝云瑄的状况又仔细说了一遍,踌躇问道:“陛下为何会这样?为何只是怀孕而已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方太医小心回答他:“男子怀孕本就是如此艰难,若是心绪不畅便更是难熬,下官已经在药方里加了几味安神的草药,旁的便只能多注意些,劝得陛下不要忧思过重,亦不要轻易动怒,心绪放平和方能好受些。”   梁祯轻闭了闭眼睛,沉下了声音:“本王知道了。”   一直到入夜祝云瑄才浑浑噩噩地醒来,一睁开眼便看到倚在一旁手握着书本的梁祯。听到动静,梁祯的目光移过来,抬手想要去抚摸他依旧苍白的面颊,祝云瑄下意识地偏过头,躲开了。   梁祯轻声问他:“陛下饿了吗?臣叫人传膳食来?”   祝云瑄不答,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吩咐了人传膳。祝云瑄身子不适,梁祯叫人上的都是滋补的清粥,他没有让祝云瑄起身,只让他靠在床头,细细舀了一勺,亲手喂到他嘴边。   祝云瑄木然地接下,梁祯喂他便吃,不再抗拒,仿佛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了一般。   即便之后梁祯说要留下来,祝云瑄也只是轻拧了一下眉头,并未多言。   被梁祯从背后拥住时,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是他最本能的反应,他在害怕。   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腰:“臣不做什么,陛下睡吧。”   被梁祯拥着躺下,祝云瑄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背对着梁祯暗暗握紧了拳头,梁祯确实什么都没做,只一再地轻拍着他的腰,试图安抚他。   祝云瑄闭上眼睛,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心中的戒备和警惕却并未减轻半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梁祯自是觉察出来了,想到从前小皇帝还能在他怀里坦然入睡,如今却连这个都做不到了,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感觉到梁祯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腹部,祝云瑄的背瞬间又僵直了,停了片刻,梁祯在他耳边小声问他:“这里,会经常疼痛难忍吗?”   祝云瑄咬紧了唇,不答,梁祯一声轻叹:“陛下,你便是恨臣,恨您肚子里的这个,也别折腾自己,身子不适便叫方太医来看,何必忍着?”   “孩子您不要那也得等到生下来以后,现在就不想要他只会搭上您的命,您是不在乎生死,可您想一想您的江山后继无人,您死了这朝堂得乱成什么样?即便臣不故意找麻烦其他人呢?那些个宗室王爷有几个是好相与的?还有您的兄长您好歹为他想想,只有您这个皇帝能护得住他,定远侯不行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您若是死了,下一任皇帝无论是谁,怕都容不下他。”   “您想杀臣,也得等您把身子养好了再慢慢筹划,臣说了会等着您,就定不会食言,只要您有那个本事,以后任杀任剐臣都不敢有怨言。”   祝云瑄紧闭着眼睛,眼睫轻轻颤动着,始终未有回应。冗长的沉默后,梁祯再次拍了拍他的腰:“睡吧。” 第三十章 所谓取舍   景瑞二年的夏天过得并不太平,五月下旬时,豫州传来急报,黄河多处决堤,洪涝泛滥,十数府县数十万百姓被波及,朝廷连下几道圣旨,拨银赈灾,并下令临近各州府县紧急调配粮米,收容安置灾民。   到了六月中,灾情刚刚缓和一些,豫州下头的一个县又传来消息,管辖境内出现疫疾,从刚开始的一个村到如今短短十余日便已蔓延至全县,且还有不断向外扩散的趋势。   洪灾之后出现瘟疫已是常态,但扩散得如此之快却是叫人始料未及。起初疫情冒头时,当地县令还想瞒着,将那一整个村子的人圈起来,只派了几个赤脚郎中去瞧了瞧,分发了草药,以为并不严重。哪曾想之后临近村落便接二连三的有人病倒,一个传染一个,很快整个县里两万余人便倒下了近七成,那县令也是个胆小怕死的,这个节骨眼上竟丢下百姓举家跑了,还是隔壁县的见势不对,这才赶紧上报了朝廷。   皇帝震怒,当即就下了圣旨,将逃走的县令捉回后斩首示众,再另派钦差前去救济。   只是一日日过去,疫情并未缓解,反有愈演愈烈之势。   别宫,御书房。   祝云瑄的双眉紧锁着,眉宇间都是挥之不去的忧思,这段时日他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梦里都惦记着豫州的状况。   “你们都说说吧,这疫情到底要如何控制?”   瘟疫肆虐,远比想象中更加来势汹汹,钦差已经去了豫州七八日,传回来的却没有一个好消息,疫情加重,已蔓延到了临县,朝廷以往那些应对疫疾的手段似乎都起不了作用。   几位内阁辅臣俱面色凝重,早朝之时众人在廷上争论不休,却都拿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现下皇帝召他们过来再议这事,反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曾淮斟酌片刻,问起了被叫来一块议事的几位太医:“此次瘟疫为何传播得如此之快?太医院对此可有应对之法?”   方太医如今已升任了太医院院判,又深得皇帝信任,别的人自然第一个将他推了出来,老太医谨慎回道:“我等已仔细看过了钦差大人叫人送回来的那些疫民的脉案,此次的疫状确实极为凶险,前所未有,惯用的那些药草恐难起效,我等这几日又配制了几帖药方,但能否对症下药,须得亲眼见过后才好下定论。”   说到这,老太医上前了一步,请示皇帝:“臣愿往豫州为疫民诊治,以尽绵薄之力,唯愿早日遏制住疫情,还请陛下准许。”   这个时候能不怕死,身先士卒主动请命前去为疫民看诊,确实叫人高看一眼。只是不等祝云瑄开口,一旁的梁祯先插话道:“你不行,你留下来,派其他人去吧。”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嘴角,他肚子里这个时时刻刻都在闹腾,他这里确实离不得太医,之前一直都是方太医给他看,他自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事:“方太医留下,朕会另派人去豫州。”   曾淮道:“臣以为,还是按着从前的做法,将疫民隔离开,不待痊愈不得放还,派太医前去,再在民间多召集些郎中去给他们看诊,每日分发汤药,有病死者尸首焚烧后深埋,等熬过这个月,入秋之后天气转凉,想必疫情自会减缓。”   旁的人纷纷附和,这其实是历代以来对付瘟疫最有效亦最实际的法子,祝云瑄也想不到还有其它更可行的点子,就要下旨,梁祯忽然嗤笑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将人隔离圈起来,找郎中给他们看诊,每日分发草药,那位被砍头的县令最开始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有什么用?不过十日疫情就从一个村发展到了全县。”   今早的朝会之上便已有人对此提出了质疑,只是说来说去也给不出更好的法子,这才不欢而散了。   闻言,曾淮的面色变了变,没好气道:“那不知昭王有何高见?”   梁祯扯开嘴角:“夏日蚊虫蛇蚁肆虐,瘟疫无孔不入,且这一回的疫情不同以往,来势汹汹,便是将疫民全部圈起来亦无用,或许喝口凉水都能染上疫症,总不能叫当地的百姓都不喝水吧?”   有内阁辅臣不赞同道:“蚊虫肆虐可督促各县衙门加派人手捕捉,凉水不干净,便烧开了再吃……”   梁祯瞥了一眼说话之人,仿佛听笑话一般:“这位阁老是否从未做过地方父母官,纸上谈兵未免太过想当然了,洪灾刚过瘟疫又肆虐,各府县衙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瓣用,哪里来的人手去捕捉蚊虫,更何况蚊虫那是捕得完的吗?再者说那些因洪灾流离失所的灾民能有口凉水喝已是奢侈,你叫他们烧开了再喝,他们哪有那个条件?岂非强人所难?”   被梁祯这么一通抢白,那内阁辅臣面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好半天又憋出一句:“除此之外,陛下亲自祭天祈福乞求老天庇佑亦是良策……”   “荒谬,”梁祯嗤之以鼻,“将希望寄托于神鬼之道上,无异自欺欺人。”   “昭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藐视神灵!”   “够了,”祝云瑄沉声打断了他们,皱眉问梁祯,“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祯回视着他,平静道:“臣以为,陛下若当真想要遏制住疫情传播,最有效也最干脆的法子,便是将现下患病的疫民尽数就地处置了,再一把大火全部烧个干净,以绝后患。”   话音落下,在场之人全都变了脸色,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曾淮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荒唐!荒唐!昭王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你这是要陷陛下和朝廷于不义!”   梁祯冷声提醒他:“现在将人处置了,死的只有这不到两万人,再拖下去便会有更多活生生的命不断填进去,本王分明是一心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曾阁老可不要随意冤枉了本王。”   “你怎知他们就一定会死!将那些疫民集中起来一块诊治,当中总会有人能活下来!昭王你却连生的希望都不想给他们!”   梁祯不疾不徐地反问:“最早发病的到现在已有快一个月,不说痊愈,可曾有一人病情有所减缓?”   “陛下既已决定派太医过去,就定会有救人的法子!容不得昭王你在此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梁祯嗤道:“怕是等他们想出法子来,那些疫民早死光了,还得连累更多的人,倒不如现在就将之都处置了干净。”   “你——!”   一众太医低垂着脑袋,不敢辩驳,虽然嘴上说着竭尽所能,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次的疫疾有多凶险,传播迅猛且药石无医,就连他们自个,大多数都不想被皇帝挑中去豫州,就怕有去无回。   梁祯不再搭理了曾淮,与祝云瑄道:“臣言尽于此,要如何做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面色难看,沉声问他:“昭王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与草菅人命何异?”   梁祯不以为意道:“不尽早将疫民处置了遏制住疫情,只会让更多的人罹难,那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陛下以为呢?”   “你放肆!你怎能这般态度与陛下说话!”   曾淮又一次出言厉声斥责,身后的同僚轻拉了拉他,冲他摇了摇头。   祝云瑄前些日子才处置了安乐侯府夺了安乐侯爵位,看在众人眼里便是皇帝与昭王之间的不合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几乎等同撕破面皮了,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冷眼旁观,不乐意去瞎掺和。   曾淮却并不领情,甩开袖子冷哼了一声,梁祯勾了勾唇角:“那臣不说了就是,免得平白讨人嫌。”   到最后祝云瑄还是按着先头议定的下了旨,又捡了三四个太医即日启程前往豫州。   待到来议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又问他:“陛下当真想清楚了?要这么一直拖下去?寄希望于太医能把人救回来,又或是天气转凉疫情自行消亡?”   祝云瑄冷声道:“按着昭王说的,什么都不顾把人全杀了,就当真是解决之道吗?昭王当真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后顾之忧了吗?”   “陛下在担心什么?只要能止住疫情扩散,便是将那些人都杀光了谁又能说得什么?”   全杀光了确实是最逼不得已的选择,可若是遇到控制不住的疫疾,为了不危及更多的人,束手无策被逼无奈之下的下下策或许就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要做得隐蔽些,不过是在每天死去的成百上千的人数之上再翻几番而已,谁又能置喙什么?   这样的做法古来就有,早朝之上那些争论不休的朝臣只是不敢直接说出来罢了,梁祯知道,曾淮等一众内阁辅臣也知道,祝云瑄又怎会不知道。   只是梁祯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说将人都杀了,曾淮这样饱读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却万万做不到,而祝云瑄是皇帝,他所顾虑的则必然更多。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梁祯从前送的那块玉石上,微微一滞:“如若那些疫民当中有昭王的父母妻儿,昭王还能斩钉截铁地说出将人都杀了的话吗?”   梁祯双瞳微缩,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无声扬起了唇角:“陛下说的对,若是臣的妻儿在其中,臣自然拼死也要将人救回来。”   “所以你以为,那些疫民就没有父母妻儿吗?”   “可臣的妻儿并不在里头,臣自然不会去考虑那些,”梁祯放缓了声音劝他,“陛下,您是皇帝,您该考虑的不是一两个人,您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心软,您救不了所有人,必要时必须做出取舍。”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圣旨已下,朕意已决,就这样吧。” 第三十一章 主动请缨   一场暴雨过后,夏日午后愈显闷热,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笑闹声,正在看书的祝云瑄不由得微蹙起眉。   高安朝窗外望了一眼,小声告诉他:“是几个小宫女在湖对岸放风筝,若是扰着陛下了,奴婢这就叫人去让她们离开。”   祝云瑄未说什么,放下书,起身踱到了窗边,朝远处望去。雨后初霁,天际挂着一轮绚丽多彩的天虹,湖对岸的草地上,七八小宫女们正追逐着那直往天边去的风筝,恣意笑闹着。   祝云瑄轻眯起眼睛,出神地凝视着那在长虹之下随风摆动的风筝,多彩的颜色映进他的双瞳里,很快便沉得深不见底。   “陛下……”   高安小声喊他,祝云瑄的眼睫颤了颤,轻吁了一口气。   或许他自个便是那攥在梁祯手中的风筝,即便高高在上旁人不可及,却始终被那一根线牵引着,逃不脱那一个人的手掌心。   只是当线越崩越紧,终有一天,会彻底断了的。   梁祯进来时祝云瑄依旧站在窗边发呆,梁祯在他身后顿住脚步,勾唇笑了笑:“陛下今日怎有了闲情逸致,在这看风景?”   祝云瑄收回目光,平静道:“随便看看罢了。”   “在这里有何好看的,不如趁着难得雨后放晴,去外头走走吧?”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没说什么,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拱着人去了外头。   来这别宫一个多月,祝云瑄还一次都未有出来逛过。从前祝云璟还在时每年夏天来这里,都是他日子过得最惬意的时候,时常逃课出来逛园子游湖钓鱼摘莲蓬,再去兄长那里晃一圈讨杯酒喝,无忧无虑什么旁的事都不用想,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样的日子他能过一辈子。   走上湖中央的石拱桥,见祝云瑄立在桥边望着前方微微愣神,梁祯笑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前头正对着桥的临湖的宫殿便是他兄长从前的住处,如今再看,竟有些许陌生了。   梁祯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祝云瑄蹙眉,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梁祯塞了一把自己刚刚剥的莲子到他手里:“甜的。”   祝云瑄垂眸,望着手里粉白的莲子,淡道:“不是不如昭王庄子上的好吃吗?”   梁祯的唇角上扬,祝云瑄虽然不领他的情,他说过的每句话却都是记着的。   “陛下若是想吃臣庄子上的,臣明日再叫人给陛下送些过来,煮些爽口的粥给陛下开胃。”   祝云瑄不置可否,扔了一颗莲子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股清甜香气,嚼了两下吞咽下去,却又觉索然无味。   走了一小段,祝云瑄的肚子便隐隐有些不舒服,他没说,梁祯似乎看了出来,领着他进了湖心的凉亭:“歇会吧。”   祝云瑄坐下,小腿肚一阵抽搐,双眉紧拧了起来,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根,梁祯弯腰捉住了他的腿:“这里难受?”   祝云瑄不言,梁祯不轻不重地帮他按揉起来,力道适中,确实让他好受了不少。祝云瑄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你不必做这些。”   “臣乐意,”梁祯淡笑,“臣乐意为陛下做任何事情。”   祝云瑄不为所动,梁祯放低姿态的示好并不是他想要的,梁祯越是这样,他只会越心生警惕,提防着他什么时候忽然又变了脸,再做下种种叫自己生不如死的事情。   “陛下有哪里不适,一定要说出来,就算不想让臣知道,也必须得告诉太医,别总是这样忍着,您是皇帝,圣体要紧,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梁祯嗓音温和,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祝云瑄愈发不适:“……朕如今这样,又是拜谁所赐?”   梁祯眼中的笑意愈浓,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用力捏了一下,听得祝云瑄下意识溢出口的倒吸气声,他唇角上扬的弧度加大,不待祝云瑄反应,便勾着他的肩背和膝窝,将人抱了起来。   祝云瑄神色一凛,不等他开口,梁祯先说道:“陛下走累了,回去歇息吧。”   祝云瑄冷声道:“你放朕下来,朕自个能走。”   梁祯抱着人大步往回走:“陛下何苦硬撑着,外臣不经通传不能来这边,不会有人看到的。”   祝云瑄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外头关于他们俩之间的暧昧传言甚嚣尘上,他故意从重处置了安乐侯府才将流言压下去了些,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群臣眼里愈是扑朔迷离,说什么的都有,那些面对着梁祯时的难堪尴尬他尚且能忍着,却绝不想落人更多的口舌。   “放朕下来。”祝云瑄又一次重复。   梁祯低头,唇贴着他的鬓角轻轻碰了碰,进了寝殿才在榻上将人放下。   “这会儿好些了没有?”梁祯捉过祝云瑄的腿,又帮他揉按了几下。   那种酸痛不适感终于退去,祝云瑄低咳了一声:“可以了。”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还欲再说什么,有太监进来禀报,说是几位内阁大臣过来了,正在前殿等候,有要事要禀。   梁祯扬了扬眉,扶着祝云瑄起了身。   内阁要说的还是豫州的疫情,太医去了豫州已有半月,去的四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刚到那边就染上了疫症,没能救回来,今早又传回消息,先前派过去的钦差也病倒了。   如今豫州那边已彻底乱了,疫疾已散播到了临近的三府六县,染病人数突破了三万人,光是每日死去的疫民便多达千人。更糟糕的是今岁的夏季似乎格外炎热漫长,这都要入秋了,热浪却半点未有消退的意思,指望着疫情自行消亡怕是不易。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其余地方亦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纷纷开始驱逐因洪灾而来的流民,再这么下去恐将不妙,怕是瘟疫未消,又要生民变。   “几位太医配制的药方能拖延病症,却不能药到病除,染上疫疾之后快的三两日就会病发而亡,慢的也不过拖个十天半个月,到如今已殁了有一万五千余人,还请陛下尽快加派人手,前去处置善后!”曾淮急红了眼睛,如此骇人的瘟疫,他活了一辈子都还是头一次遇上,只恨自己一身老骨头,什么都做不了。   祝云瑄跌坐进椅子里,神色惶然,连太医都没有法子救人,他们还能怎么办?   “……朕再派太医去,除了留宫值守的,其余人全部去豫州,这么多人总能想出法子来……让户部再多拨些银子过去,还有钦差,朕会另择合适的人即日启程过去,再传令豫州巡抚从今日起将疫情每日一报,还有……”   “陛下!”梁祯忽然扬声打断了他,“陛下不用派别的人过去了,臣去便是。”   祝云瑄怔住,瞳孔微微一缩,愕然望着他:“你要去豫州?”   “是,臣愿以钦差身份前往豫州,还望陛下准许。”   曾淮陡然拔高了声音,警惕道:“昭王要去豫州做什么?!”   梁祯冷冷瞥他一眼:“既然要派人去,谁去不是去,本王为何不能去?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得,本王去做就是了,本王一贯胆大妄为目无君上,所有事情都是本王自作主张,与陛下无关,本王会一力承担。”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去帮陛下分忧罢了,”梁祯无波无澜的漆黑双目望着曾淮,“还是曾阁老提得出更好的建议,帮陛下解这燃眉之急?”   曾淮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说下去,他有无数的圣人之道可以拿来骂梁祯,但他也知道无论怎么骂,豫州的事情都解决不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去做,那个人是昭王,远好过是皇帝。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看了梁祯许久,并未当场表态,叫旁的人都先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剩下他们,祝云瑄沉声开口:“你打算去做什么?”   “去了再说,见机行事,”梁祯淡定道,“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也总得等臣亲眼去瞧过了再说。”   “……你不怕死吗?”   梁祯一声轻笑:“陛下这是在担心臣?臣若是就此染上疫症,一去不回,不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   祝云瑄的眸色沉了沉:“你当真要去?”   “去,”梁祯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过还望陛下允臣先斩后奏,并准许臣调动豫州的兵马。”   “豫州的兵马?”   “陛下信得过臣吗?”梁祯忽然反问他。   祝云瑄自是信不过的,只是眼下除了梁祯,他是真的不知还能派谁过去,事到临头,环视左右,能用的竟只有一个梁祯。   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点了头:“好,朕给你一道密旨。”   梁祯将密旨收进袖子里,神色愈加轻松,往前走了一步,笑着欺近祝云瑄,拖长了声音:“陛下,若是臣当真死在了豫州,您会伤心吗?”   祝云瑄冷冷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笑脸:“……都是你自个的命,与朕何尤?”   “或许臣当真就有去无回了,陛下都不肯与臣说句好听的吗?”   祝云瑄转开了目光:“你退下吧,回去收拾一下,即日启程。”   梁祯笑着应下:“臣遵旨。” 第三十二章 不会心软   梁祯的奏疏呈到御前时已是一个月之后,这一个月他在豫州轰轰烈烈地干了一番事情,不需要他自个说,也早就一一传回了朝廷。   到豫州的第一日,他就亲自去了受到疫情波及最严重的几个府县查看,回头又去驻防的大营里调了兵,围了豫州布政使在当地的祖宅,强行将布政使的八旬老娘从宅子里抬了出来。门口看热闹的众人瞧见那老夫人咳嗽不停面色青灰的样子,当即一哄而散,哪里不知这是个染了疫疾却并未送去隔离区的,只怕跑慢了一步,就会被传染了。   那之后梁祯又带着兵连着围了数座深宅大院,拖了好些个病恹恹的疫患出来,尽数送走。若遇抵抗不从的,他拔剑便砍,哪管对方是什么身份,背后又有什么势力牵扯。   当日,那豫州布政使闻讯从任上匆匆赶回,尚未来得及辩驳半句,就被梁祯叫人拿下,夺了乌纱帽直接押送上京。   一夜之间,那些原本还心存侥幸仗着身后权势,试图将染了疫疾的家人藏在家中的权贵富户纷纷吓破了胆,不待梁祯上门立刻安排车马将人送去了隔离区。   隔离区分散在各府疫情最严重的几个县里,梁祯雷厉风行地派兵将附近的百姓尽数迁走,方圆三十里内都不许人靠近。被隔离起来的几个县紧闭了城门,不再让任何人进出,城外有官兵驻守,一旦有疫民想要出逃,直接炮火伺候。   短短几日时间,各种流言在豫州各府县间疯传,梁祯被传成了煞神转世,彻底斩断疫民与外界的联系,便是想要将他们全部坑杀。   在有心之人的煽动下,很快就生出了民乱,有流民揭竿而起,以讨要说法为名,试图冲进城中,被早有准备的梁祯迅速派兵给强行镇压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这些人全杀了的时候,他却只处置了带头的几个,又将城中挑唆生事的有心人推了出来,斩首后将头颅高挂到了城墙之上示众。   又两日后,江南忽然送来了三十万石赈灾米粮,梁祯立即组织人以皇帝和朝廷的名义下发到流民手中,刚刚生起的事端又迅速平息了下去。   疫情还在继续,却已比之前好了太多,太医配制的汤药虽救不回那些已染上疫疾之人的性命,旁的人喝了却有预防之效,大大降低了染病的可能,不过几日便已没了新增的病患。   只隔离区里无一人生还,短短三日,一万多疫民便成了一万多具尸首,被一把火付之一炬。   有质疑之人都悉数被梁祯给料理了,又半月过去,天气转凉,在确定疫情已彻底消亡后,梁祯才下令撤了警戒,并贴出布告,有家人染疫疾而亡的,每一人赔银五两,另每户流民发银十两就地安家,这才将乱局彻底平定了下去。   梁祯在奏疏里只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另外写给祝云瑄的私信里,才详细述说了当中的隐情。   那一万多疫民确实是他杀的,他与太医再三确定过,此次疫疾靠蚊虫叮咬就能传播,且染上后无药可医,才决定将每日分发给病患的汤药换成了毒药,提前帮他们了结。若非如此,新增病患人数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减为无。   曾淮进来禀报事情时,祝云瑄刚刚看完梁祯的来信,曾淮将手中的奏本递过去,是有御史上奏弹劾梁祯。梁祯尚未回京,他在豫州的种种霸道行径便已被人参到了御前,尤其是那一万多人在三日内一齐死去,有再多的迫不得已都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陛下,昭王行事莽撞不计后果,这次虽然是他将疫情遏制了住,方式却委实激进……”   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老师,你知他是替朕去办事的,他做的事情……朕是默许了的。”   “可是陛下……”   “更何况,朕现在也处置不了他,便是御史弹劾的这个事情,没有半点证据,朕要拿什么处置他?他在豫州,以朕和朝廷的名义发银发粮,只把骂名尽数揽到自己身上,朕又要怎么处置他?”   曾淮?一时?语塞:“……陛下您即便今日做不得什么,这样狼子野心之人留着终究都会是祸害,君不君臣不臣,终有一日,您还是得将之处置了以肃清朝纲。”   不怪曾淮会忧心忡忡地提醒祝云瑄这些,皇帝和昭王之间那些影影绰绰的传言他也听说过,虽不可尽信,却不得不让人担心祝云瑄会因此犹豫不决,下不定决心。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缓声道:“老师,你以为朕会心软吗?你放心……朕不会的。”   “陛下心中有数自是最好不过,还有便是,昭王分发下去的那些银钱和米粮,并未通过户部,陛下可知都是从哪里筹得的?”   祝云瑄微微摇头:“他与朕说过了,都是他自己的私财。”   曾淮闻言惊愕不已:“昭王的私财?”   这折合下来上百万两的银钱竟是昭王自己掏的腰包,?一时?间连曾淮都不知该震惊于他家财之巨,还是惊讶于他出手之阔绰。   就连祝云瑄也是第一次知晓,梁祯他竟有这样的家底,上百万两银子就这样拿了出来以自己这个皇帝的名义放出去,?一时?间祝云瑄心头五味杂陈,恍恍然中又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难安。   梁祯回到京中已是八月中,对所弹劾事情,他自然是不认的,原本就没有证据,豫州也并未因此生出乱子来,到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在甘霖宫里见到祝云瑄,梁祯目光落在他消瘦的面颊上,又下移至已快四个月依旧平坦的腹部,微一蹙眉:“臣不过是出去了一个月,陛下怎又见瘦了,您没有按时用膳吗?”   一旁的高安不由地缩了缩脖子,生怕过后梁祯会找自个麻烦。   祝云瑄淡道:“你在豫州做的那些事情,已经在朝中传开了,尤其御史上奏弹劾后,即便没有证据但现在人人都在说,是你将那一万多人给杀了。”   “随他们。”梁祯浑不在意,本来就是他杀的,他也并不介意背上这个骂名。   人心就是这样,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最短时间内遏制住疫情的唯一法子,他们自己不敢说更不敢做,别的人做了又要愤愤然跳出来从大义之道上予以抨击,说到底不过都是想要沽名钓誉罢了。   祝云瑄早知他会是这般态度,心绪更是复杂:“……那上百万的银子,你打哪里来的?那么多粮米从江南运到豫州,必然是提早了许久就开始准备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安排这些事情的?”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第一次派太医去豫州时,臣便安排了人去江南采买粮米,至于银钱……其实并不是臣的。”   祝云瑄皱眉:“不是你的?”   梁祯坦然道:“是先帝的私库,里头有几千万两银子,还有一些田产庄园,先帝病重之时交到了臣手中,臣之前并未动用过。”   祝云瑄愕然,他确实从来不知他的父皇竟还有这样一个私库,昭阳帝给他留下的国库并不丰盈,每笔钱都得紧着花,便是这次赈灾,户部也拨不出这么大笔的银两去收买人心,若非有梁祯拿出的那些银钱和米粮,事情绝不可能这般轻易善了,想来也实在是荒谬。   可惜他父皇钻营了一辈子,到最后亦是一败涂地,所有能给的,都给了面前这个他自以为的亲生儿子,其实却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原来如此。”   祝云瑄点了点头,未再多问,梁祯笑看着他,见他一直郁结着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似是松了一口气,立时便猜到他心中所想。   祝云瑄大概是不想因为这事觉得欠了自己,如今知道了钱其实是出自先帝的私库,自然就落下了心中大石。   他还是这般与自己计较,梁祯心下一叹,干脆做了顺水人情:“既是先帝的私库,臣拿着始终不合适,过两日臣叫人将之清算一遍,便都交还给陛下。”   祝云瑄有些许诧异:“你要将之还给朕?”   梁祯沉声笑道:“陛下想要的臣都可以给您,只要陛下肯相信臣。”   祝云瑄一时无言,明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信任二字,于他们之间,实在太难太难了,他做不到,梁祯亦做不到,否则他便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自己。   “臣这回在豫州,有一日染了风寒,臣以为是染上了疫疾,当时只想着若死前能再见陛下一回就好了,可臣又不敢见您,怕会害了您,最后臣到底是平安活着回来了,陛下会不会很失望?”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对上梁祯幽沉的双目,声音冷硬道:“朕没有。”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走上了前去,祝云瑄心中一紧,退无可退,被梁祯抵在御案前,抱了住。   温热的气息欺近,在祝云瑄的耳畔低声呢喃:“臣知道。” 第三十三章 治河之争   八月下旬时,祝云璟的家书和请封世子的奏疏一块送到了祝云瑄的手中,祝云璟的第二个儿子已经满月了,小侄子一出生祝云瑄便下了大批的赏赐,这一次又着人开了自己的私库,尽捡好的东西送过去。   祝云瑄兴冲冲地提笔就要拟旨,一旁的梁祯忽然低笑了一声,问他:“陛下,国公爷的儿子才出生您就要给他封世子,那您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呢?”   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一直到圣旨拟完,始终未有回答梁祯。   看着他郑重地将玉玺盖到拟好的圣旨上,梁祯又道:“定远侯如今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侯世子,二儿子是国公世子,这么算起来倒是做哥哥的吃亏了,日后岂不是要生出嫌隙来?毕竟这个世上也并非人人都能像陛下与国公爷这样手足情深。”   祝云瑄微拧起了眉,明知梁祯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是故意挤兑他,这话却又并非毫无道理,他认真想了想,淡道:“你说的对,定远侯这么多年为我大衍征战四方、建功立业,朕早就该褒奖他了,朕这就另下一道圣旨,晋封定远侯为一等定国公。”   “……”梁祯一时语塞,没曾想自己随意一句话竟帮那贺怀翎讨了个国公的爵位来,如此一来贺家日后便是一门两国公,荣耀非凡。祝云瑄对他信任的人当真是十足大方和放心,可惜这样毫不设防的信任,怕是这辈子都难放到自己身上了。   祝云瑄将两份圣旨拟好盖了玉玺,便着人送了出去。传旨的太监刚走,曾淮就带着几位内阁辅臣并户部、工部尚书来求见,要商议重修河堤一事。   祝云瑄沉下声音:“传他们进来。”   如今洪水退去,瘟疫已除,流民也尽数安顿了下来,这后续的河道整治、河堤修缮一应事宜却不得不提上议程。   黄河决堤本就是历朝历代都十分头疼的一件大事,昭阳帝时也曾花大力气下血本将最易出事的秦州、豫州段的堤坝全部整修过,结果大把的银子花了下去,却未起到预想中的效果,因为河道官员的中饱私囊偷工减料,新修的堤坝当年就被突发的洪水给冲毁了。而那时,在河道总督任上的,正是祝云瑄的舅舅,从前的谢国公谢崇明,祸根在那时便已埋下,之后这么多年朝廷断续拨了多少银子到河道上,却都挡不住连年的天灾洪涝,河道的治理如今已成了大衍朝廷最迫在眉睫之事。   每每想起这一茬,祝云瑄就深憾他父皇当年对谢崇明的处置过轻了,只让他死在了流放的途中,他这位舅舅不但祸国殃民,还害惨了他的兄长,便是到了今日祝云瑄都恨不能将之从地底下挖出来鞭尸。   也正因为做下这事的是谢家人,如今他做了皇帝,才更想弥补从前的过错,将隐患彻底平息。   曾淮他们过来是来请求祝云瑄下旨拨银的,前些日子祝云瑄把梁祯归还的昭阳帝私库的六千万两白银全部并入了国库,如今国库尚算充盈,要整治河道重修堤坝都拿的出银子来,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梁祯此举确实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兼任河道总督的工部尚书侃侃而谈,与祝云瑄说起了重修河堤的一应安排,祝云瑄听得认真,梁祯却没那么好的耐心,听他说了不到一刻钟,便出言打断了他:“本王只想知道,这一次陛下将银子拨下去,重修河堤之后能确保日后发洪水时不再出现决口吗?”   工部尚书一愣,或许是没想到梁祯会问的这么直白,嚅嗫了一阵,道:“这天灾之事下官怎敢一口断言,我等自当竭尽所能,若能得上天庇佑……”   “也就是说这钱拨了堤坝修了,下一次洪水再来,能不能挡得住,还是得听天由命。”   “当然不是,只是这事……这事本就不可能说死的……”   梁祯说的毫不客气,不但那工部尚书梗着脖子答不上来,祝云瑄亦沉了脸色,曾淮皱眉道:“昭王还懂河务吗?新修的堤坝到底能挡得住多大的洪灾本就做不得准的,洪水猛如虎,河堤修得再坚固都有被冲垮的可能,老臣等今日便是拍着胸脯与陛下说这堤坝可用十年二十年,那亦是信口胡诌等同欺君。”   “是吗?”梁祯慢条斯理地拖长了声音,“可本王怎么就听有人敢做这个准呢?本王就是不懂河务前些日子才特地找人问过,有位姓周的工部郎中可是拍着胸脯与本王保证,若是按着他的法子,给秦州、豫州段的河道改道,至少可保百年平安。”   工部尚书赶紧解释:“下官知道王爷说的是谁,那位周郎中年纪尚轻,为人有些轻狂自大,对河道上的事情其实只是一知半解纸上谈兵罢了,他那法子确实也曾与下官提过,从秦州段的上游就开始改道,绕过秦、豫二州人口最多最繁华的十八个府县,另引流入鲁地,有想法是不错,只是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且不说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光是需要动迁的百姓就多达五十万人,劳民伤财,朝廷实无必要做这样的事情。”   梁祯不以为然道:“秦、豫两段河道常有决口,与现下的河道走势、山林地貌都有干系,择合适的路径改道就可尽可能的避开隐患,与其年年加固年年修,不如直接改了道减低洪灾发生的可能,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法子,不过就是多费些事而已,本王不觉得有哪里异想天开了。”   曾淮争辩道:“昭王说得轻巧,这五十万人怎么迁,如何迁,昭王想过吗?他们当中有多少人世世代代一辈子都守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如今你说迁就要他们迁走,他们能往哪里迁?你这是要拔了他们的根啊!再者说,这样大的一个工程需要多少劳役苦力,昭王又想过吗?到时候干活的人从哪里来?若是朝廷强征劳役生了民变又要怎么办?”   “这个世上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愿意迁的,给够他们安家费自然就迁走了,五十万人而已,临近各州府县各分摊一些,总不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征劳役同理,只要给足了酬劳,管事的官员不盘剥不克扣,不至于让人因为给朝廷做事就没了生计,自然不会有人有怨言,怕还会抢着来做。”   曾淮痛心疾首:“这得耗费多少银子?真这么做无异于将钱投进无底洞啊!”   “怎么就成无底洞了?”梁祯“啧”了一声,“户部不是才拿了陛下六千万两银子,怎么这还没两天呢,又想来跟陛下哭穷了?本王倒是好奇,自从开海禁之后,每年光是关税就得多收多少,怎么到了户部官员的嘴里,就是这也没钱那也缺银子的,钱都去了哪里?”   被点名的户部尚书涨红了脸,支吾道:“钱要用在刀刃上,天下之大,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地方,昭王这般大手大脚,便是再多几个六千万两都打不住。”   “改河道也是为国为民,怎就不是用在刀刃上?”梁祯冷了神色,“改修河道本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之事,若非本王说出来,你们一个个连提都不打算与陛下提,这会儿又在这找出诸多借口推三阻四,你们是安的什么心?”   曾淮恼怒不已:“我等能安什么心,分明是你好高骛远,不顾百姓死活,你……”   “听说曾阁老的祖籍就在秦州,难不成是因为怕改了河道会挖了你家祖坟,才这般阻拦?”   “你——!”   “够了,”一直没表态的祝云瑄终于出声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示意曾淮等人,“给河道拨银一事稍后再议,你们先退下吧。”   “陛下!”   “退下吧。”   待到大殿里没了旁的人,梁祯才笑吟吟地问祝云瑄:“陛下觉得臣说得可还有理?”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曾阁老已是古稀之龄,即便你与他在朝事上有不同见解,说话好歹客气些,免得传出去别人说你昭王不敬尊长、德行败坏。”   敢情是嫌他说话太缺德,开口就挖人祖坟,梁祯好笑道:“陛下这是担心臣,还是替您那位首辅大人抱不平?若是前者,臣当真是受宠若惊。”   祝云瑄并不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你说的那位工部郎中是何人?既然法子是他提出来的,明日早朝之时就叫他来当廷对奏。”   “陛下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吗?”   “可不可行,自得等朝议过后再行定论。”   梁祯笑着摇了摇头:“臣明日叫人来就是了,不过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您且看着,无论这个法子有多好,都会有人,而且是很多人,跳出来极力反对。”   “为何?”祝云瑄沉了神色,“你又做了什么?”   “臣还能做什么,”梁祯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替陛下您分忧。” 第三十四章 一出好戏   第二日的朝会上,祝云瑄见到了梁祯说的那个工部郎中,此人名叫周简,三十来岁,十分能言善辩个性跳脱的一个人,虽是第一次上朝却无半点怵意,廷对之时不亢不卑成竹在胸,思路清晰说话条理明确滔滔不绝,连祝云瑄都不免高看他一眼。   尤其他拿出的河道改道的方案,比昨日梁祯提到的更要细致得多,各种内外因素、天时地利都考虑了进去,还做了详细的演算,显然是筹划已久,并非一拍脑袋才想出来的。   祝云瑄确实被说动了,如今国库有钱,即便这是个耗时耗力的大工程也很值得一试,只是没等他表态,以曾淮为首的一众文官就纷纷出言反对,直言此举是欺世盗名、祸国殃民。   周简一人舌战群雄,梁祯偶尔帮腔一两句,半点不落下风,最后祝云瑄烦了,直接宣布了退朝。   曾淮被单独留了下来,见祝云瑄面色不豫、眉头紧锁着,曾淮苦劝他:“陛下,您千万不能被昭王给蛊惑了,他与那工部郎中说的那些听起来天花乱坠,实则太过冒险激进了,黄河改道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差池,损失的就不只是银钱,还有可能是成千上万无辜的性命啊!”   祝云瑄不赞同道:“老师,昭王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若是能一劳永逸,这个险是值得冒的,哪怕要费时费力,朕也想试一试。”   “一劳永逸岂有他们说的那么容易,说是能保百年,谁又能证明不是他们夸大其词,如此劳民伤财的大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后果便是不堪设想,陛下您万不能轻信了他们啊!”   “……从来没有什么事是能一蹴而就的,”祝云瑄说着摇了摇头,“朕再想想吧。”   曾淮红着眼睛跪到了地上:“陛下,老臣的祖籍是在秦州,但天地可鉴,臣竭力反对这事当真未有半分私心,就是因为老臣前头二十年都是在秦州河边上长大的,更知道当地的那些百姓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他们既畏惧这条河又崇敬它,他们世世代代依水而居,因着有这条河才能繁衍生息,他们的宗祠在那里,先祖都埋在那里,他们的根就在那里啊!昭王要他们拔根而起,以为给点银子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迁走,若当真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明知道河边上危险,也要在洪灾退去后拼死搬回原籍啊!”   祝云瑄一步上前去,双手将人扶起:“老师这是做什么,这事再从长计议就是了,朕又未说就此答应了昭王他们。”   曾淮声泪俱下:“陛下,臣并非要逼您,只是昭王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测,臣万不愿见您受了他的蒙蔽!”   “可是……”   “昭王他把持着兵权,如今又在政事上对您指手画脚,其心可诛,陛下您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啊!”   “……朕知道了,老师起来吧,这事延后再议。”   待到曾淮离去,梁祯才进了门来,大马金刀地往椅子里一坐,笑问祝云瑄:“陛下的脸色怎这般难看?臣方才进来时碰到曾阁老他亦是愁眉苦脸的,臣猜猜,可是他在您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决劝您不要听臣胡言乱语、祸国殃民?”   祝云瑄斜觑看向他,嗤道:“你既什么都知道,还有何好说的。”   “他是否还说臣是豺狐之心,想要借机生事,挟制于您?”   祝云瑄不言,便算是默认了。   梁祯哈哈一笑:“陛下且看着吧,曾阁老这算什么,后头还有的是叫陛下您始料未及的好戏呢。”   “……昭王这话是何意?你到底又做了什么?”   梁祯笑着摇头,不答,岔开了话题:“其它的陛下先别管了,陛下如今身子重,要多歇息,方才方太医还与臣说您这段时日都睡得不好,胃口也差,腹中胎儿偏小,就算不为肚子里的这个,为了您自个,也得多吃多睡,别熬坏了身子。”   祝云瑄冷淡道:“朕自个的身子,朕心中有数,不劳昭王挂心。”   梁祯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又无奈一笑,走上前去,一手将人给揽了住。   祝云瑄神色一凛,警惕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梁祯的手贴上他的腹部轻轻摸了摸,已快五个月了,祝云瑄衣裳穿得厚,看着不显眼,用手摸却能摸到明显的隆起,梁祯低声一笑,道:“那老匹夫这般关心陛下,事事为陛下劳心劳力,就未发现陛下如今已身怀六甲,不能过于劳累吗?嘴里说着一心为了陛下,怎么就不懂得体恤体恤陛下,非要跟您过不去。”   祝云瑄压着恼怒之意,沉声提醒他:“手拿开。”   梁祯只当未闻,伸手就将人给抱了起来,大步往内殿走:“陛下脸色不好看,昨晚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还早,就别再浪费心神了,再睡会儿吧。”   “你放朕下来。”   “不放。”   被安置上床,祝云瑄却并无睡意,大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悬梁,眼神有一些放空。   梁祯靠在一旁,将人揽着,小声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言,梁祯也不在意,手再次搭上了他的腹部,轻轻摩挲着,里头的小东西似有感应,往他手的位置撞了撞,梁祯笑着挑起了眉:“他竟然会动了?”   祝云瑄闭起眼睛,难堪地别过了头,梁祯觉着有趣,祝云瑄腹中的孩子不断追逐着他的手横冲直撞,这样的体验是他从未有过的,因而格外新奇。   “他经常会这样动?”   祝云瑄咬住了唇,从四个半月之后他就能感觉到明显的胎动,却从未给过这个孩子一星半点的安抚,极力想要忽视他的存在。只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肚子里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他不愿意要不想承认的孩子,可他确确实实就在那里,一天一天顽强地长大。   看到祝云瑄微微红了的眼眶,梁祯怔愣了一瞬,低头在他的眼睑下亲了亲:“陛下且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孩子生下来您又喜欢了呢?不然您自己摸摸?”   梁祯捉住他的手,抚上了隆起的腹部,肚子里的东西反应似乎更大了一些,用力踢着他彰显着存在感,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梁祯在他耳边笑着低喃:“他果然更喜欢陛下。”   祝云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渐渐收紧,咬紧了唇齿,始终未发一言。   没两日,祝云瑄就知道了梁祯说的始料未及指的是什么,原以为反对改修河道的只有内阁和翰林院的那帮子酸儒书生,没曾想以显王为首的一众王公勋贵竟也跳出来横插了一脚,大义凛然地连上数道奏疏,激烈抨击黄河改道有违天道、必受反噬,更直言那工部郎中周简是妖言惑众、包藏祸心,恳求陛下将之革职查办以正视听。   听着显王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指桑骂槐,祝云瑄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竟无一人出来辩驳,多的是与之一个鼻孔出气,又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唯武将之中的梁祯笑嘻嘻地笼着袖子,仿佛在听戏台子上唱戏一般。   待到显王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地骂完,大殿里沉寂了一瞬,人群之后忽然蹿出来一都察院御史,朗声道:“臣有奏!”   祝云瑄下意识地看了梁祯一眼,见他笑脸依旧,似半点不觉意外,便知这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好戏,沉声道:“你要奏什么?”   “臣要参显王以权谋私,在黄河沿岸大肆圈地、侵占民田、擅自加税,致民怨四起、民不聊生,还请陛下明察!”   满堂哗然,显王一愣,而后气急败坏地怒斥:“竖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本王!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那御史半点不惧,梗着脖子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妄,请陛下明察!”   “你——!”   “有或没有,派钦差去查过自然就清楚了,”梁祯慢条斯理地接腔,“若当真无此事,一贯对朝事漠不关心的显王这次怎会急哄哄地上奏阻拦改河道之议,先头本王还觉得奇怪,如今看来,显王这是怕自个圈地之事东窗事发啊。”   梁祯话音落下,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那几个与显王一同上奏的权贵先头还趾高气昂,这下都各自心虚地眼神乱飘,不敢接梁祯的话,显王瞠目欲裂,狠狠瞪着梁祯,鼻孔里呼呼喷着气:“是你!今日之事都是你安排好的!你这是故意要害本王!”   “显王若当真未做过,谁都害不了您,”梁祯正色,往前一步与祝云瑄道,“事已至此,既然显王说自己是冤屈的,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清楚,也好还显王一个清白。”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当即就下了圣旨,派遣钦差即日启程,前往查明真相。   半月之后,钦差回京复命,一应人证物证俱全,事涉以显王为首的十几勋贵和朝廷命官,侵占民田多达数万顷,首辅曾淮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三十五章 支离破碎   甘霖宫。   来禀事的官员尽数低垂着头不吭声,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冷声问道:“他自己怎么说的?”   钦差回来之后案子便已移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刑部尚书上前一步,谨慎答道:“曾阁老说他教导子孙无方,铸成大错,愧对陛下信任,无颜再见陛下,恳求陛下将他……从重处置。”   祝云瑄心中一沉:“……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以曾阁老名义在秦州大肆圈地敛财的是他的长孙曾晋和两个侄孙,族中旁亲亦有参与,圈地之风在秦州、豫州等地盛行已久,屡禁不止,盖因依托了显王之势,早年他们还只是占那些无主之地,后头就演变成了侵占民田,曾阁老的子孙和族人是这几个月才被人拉入伙,所占民田却已多达五百顷。”   “曾淮他事先知情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臣等去他家中时,曾晋已被曾阁老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吊着,曾阁老在地上长跪不起,直言愿以死谢罪。”   祝云瑄恍然,回想起当日在曾淮隐居的家中见到的清贫景象,他的老师从来就不是贪图富贵享乐之人,他信他是不知情的:“拉他们入伙的是何人?”   “……是显王,据那曾晋交代,是他在酒楼里结识了显王府的一个管事,被对方一番言辞蛊惑给说动了,才瞒着曾阁老联系了在老家的堂兄弟和族亲,让他们跟着显王的人做事,后头尝到了甜头,便越发变本加厉。”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他就知道这个显王迟早都是个祸害,没想到他竟连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既说圈地之风盛行已久,为何之前从未有人与朝廷告发过?”   禀事的官员头垂得更低了些,支吾道:“早在先帝时,便已有人提过,只是……”   不用对方说下去,祝云也明白了,他的父皇怕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而已,他这位堂伯父在当初昭阳帝登基时曾出过大力气,虽然如今对他这个侄子不那么客气,前头二十多年却一直唯昭阳帝马首是瞻,昭阳帝亦十分看重他。不过是多占了些地而已,昭阳帝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到后头这位显王便越发大胆了起来,不但他自己占,还拉拢其他勋贵和朝廷重臣跟着他一起干,借此笼络人心。   “还有就是,这事似乎与昭王也有干系。”   闻言,祝云瑄的眉头狠狠一拧:“昭王?又干他什么事?”   “臣等根据曾晋的供词,又去审问了显王府的管事,据他说用这个法子威逼利诱拉拢曾阁老,是昭王府的一个门客给显王出的点子,显王起先只想将昭王拉为己用,昭王府的人却与他说比起昭王……陛下您更信任曾阁老,只要曾阁老能在陛下面前多为显王说好话,日后想做什么都便宜。”   “他们好大的胆子!”祝云瑄又是一拳砸在御案上,这次却是彻底恼了,“去给朕把昭王叫来!”   “陛下不用着人去传召臣了,臣就在这里。”   梁祯缓步踱进殿内,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而后看向祝云瑄:“不知陛下传召臣来有何事?”   祝云瑄冷冷望着他:“撺掇显王去引诱曾晋,以此为把柄要挟曾淮,这事你认不认?”   梁祯挑了一挑眉,问那刑部尚书:“这事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把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显王府的管事已经签字画押供认不讳,说确实就是昭王您的门客去撺掇显王做下的这事。”   “门客?哪位门客?本王府上一共也没几个门客,你说的是哪一位?”   被梁祯这么拿话一堵,那刑部尚书面上红白交加,好半日,才尴尬与祝云瑄请罪:“臣等没找着那人,又不好去昭王府上搜……”   梁祯一声嗤笑:“你们现在去搜便是,本王敞开大门让你们随便搜,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这等事情?”   见他一派气定神闲之态,祝云瑄的面色更冷,沉声开口:“昭王留下,你们都先退下。”   待到人都走了,梁祯才笑着勾了勾唇角,问祝云瑄:“陛下,你这是要亲自审问臣吗?”   “事情是不是你叫人做下的?”   “是。”当着祝云瑄一个人,梁祯痛快地承认下来。   祝云瑄的瞳孔倏地一缩:“为什么?”   “曾阁老那个孙子,叫曾晋的对吗?是个不堪用的,三十好几了还是个九品詹事府录事,曾阁老起复官至内阁首辅,他想求着老爷子帮忙疏通疏通早日将他提拔上来,奈何这位曾阁老过于迂腐死板,坚决不肯,曾晋心生怨恨,被旁人一挑拨,自然就想着要从别的地方把没享受到的祖宗荫庇给捞回来。”   “朕问你为何要这么做?!”祝云瑄陡然拔高声音,眼中怒气翻涌,恨极了梁祯这副嬉皮笑脸之态。   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眸色微沉,认真解释道:“去年的时候那位工部周郎中就曾找过臣,与臣提议过黄河改道之事,他说他先前就与工部尚书提过,当时恰巧曾阁老也在场,俩人将他痛骂了一顿,说他是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勒令他日后都不许再在人前提起半句,臣却觉得这个法子十分可行且势在必行,只是要成事阻力必然不小,就不说以显王为首的那群人担心伤了他们的利益引得圈地一事暴露必会百般阻扰,曾阁老这些酸儒也定不会同意,一定会竭力劝阻……”   “所以你就将他们都处置了好踢开这些绊脚石?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办法?!”   梁祯轻眯起眼睛,缓缓道:“陛下,臣说过的,欺负过您的人臣都会帮您欺负回去,显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东窗事发本就是罪有应得。”   祝云瑄气怒交加:“那曾淮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了不让他碍着你,便引诱他的子侄和族人做下这等事情?!朕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帮朕了?!”   “若是那些人真能持身守正,臣让人引诱他们亦无用……陛下真觉得曾淮他适合做这个内阁首辅吗?没错,他是学问高、品行正,但他也过于守旧不思转圜,永远抱着那一套圣贤之道固步自封,他这样的做太子太师可以,做辅政大臣却万万不行!陛下您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他还一直撺掇陛下立后,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让陛下远离臣,这样的老匹夫留着有什么用?!”   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朕选错了人?你是觉得朕身边只能有你一个,事事都听你的你就满意了是吗?!严士学是如此,曾淮又是如此,你将朕身边的亲信之人一个一个拔除,不过就是想要朕永远都被你掌控着,做被你摆布的傀儡皇帝!”   梁祯的目光更沉:“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   “朕说错了吗?自朕登基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朕的意愿?你看不惯朕立后,看不惯朕重用他人,你一次又一次地折辱朕,在朕的身上刺上屈辱的印记,甚至逼迫朕吃下那叫朕生不如死的生子药!你从来就没把朕当人看过!朕不过就是一件你的物件,你要占为己有,要朕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事事都依着你,你凭什么?!”   祝云瑄赤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痛苦宣泄着:“你做这些做了便也罢了,偏偏还要打着为朕好帮朕的旗帜想要朕感激你,惺惺作态叫朕作呕!在你眼里别人都是错的,都该死,都不配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只有你是对的,你最有本事,既如此,不如朕现在就把这个皇位让给你好了!”   梁祯拧着眉上前一步,扣住了他的肩膀:“够了,别再说了。”   祝云瑄狠狠一推,向后退了开:“为什么不说?!昭王敢做不敢听吗?!昭王不是最寡廉鲜耻吗?!怎么?这会儿听不得朕说了?!朕欠你什么了?!即便这个皇位是你帮朕得来的朕该还的也都还清了,你凭什么再这么逼迫朕?!凭什么?!”   说到最后他抬起手用力两拳捶到了自己肚子上,忍着那处瞬间传来的剧痛痛苦地弯下了腰,瞪视着梁祯眼泪簌簌而下:“你还想要朕给你生儿子?荒天下之大谬!朕恨透了这个孽种!只要一想到他身上流着你的血,朕就恨不能将他生挖出来再挫骨扬灰!”   祝云瑄栽倒下去,梁祯终于慌了神,一步冲上去将人抱住,回头冲退去了殿外的高安大声吼:“去传太医来!”   祝云瑄的脸上已没有了半点血色,痛得满头都是冷汗,被梁祯抱着,望着他的眼睛里没有丁点温度:“朕不会让你如愿的,你死心吧,永远不会……”   “别说了,”梁祯恍恍然地低下了头,用力将人抱住,“我求你……别说了。”   祝云瑄空洞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的那块玉石上,泪水模糊了眼睛。艰难地将之伸手抓过来,用力掷向地上,刺耳声响过后,玉石四分五裂。 第三十六章 打胎之法   甘霖宫,皇帝寝殿。   高安跪在床边,仔细地帮紧闭着眼睛的祝云瑄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方太医一针一针地在他肚子上施针,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差错。   半个时辰后,老太医再次探了探祝云瑄的脉象,终于松了一口气,低声与伫立在一旁紧拧着眉面色凝重的梁祯禀报:“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下来,腹中胎儿应是无虞了。”   “陛下如何?”   “卧榻歇息,不要再动了胎气,下官再开些药,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无事。”   梁祯望了一眼床上冷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祝云瑄,点了点头,沉声吩咐:“你先下去吧。”   老太医退了出去,梁祯走上前去,接过了高安手中的帕子,想要亲自动手帮祝云瑄擦汗,祝云瑄侧过头避开,梁祯刚刚抬起的手顿了一下,收了回来:“……陛下再生气,也别拿腹中的孩子发泄,您打他,遭罪的还是您自己,最后躺在这里痛苦不堪的也是您自己。”   祝云瑄闭着眼睛沉默不言,梁祯轻声一叹,又道:“您不想看到臣,臣这些日子不来了便是,但是您得好生歇息,太医让您卧榻,您即便是与臣过不去,也别与您自个过不去,这个孩子连着您的骨和血,他的命便是您的命,陛下请务必保重自己。”   见祝云瑄依旧不肯出声,安静片刻,梁祯只得道:“……臣先退下了,陛下好生歇着吧。”   梁祯去了偏殿,方太医正在开药方,见着他进来便停了笔站了起来,梁祯摆了摆手:“坐下继续写。”   待到太医把药方开完,梁祯才问他:“你方才未有仔细说,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暗疾?”   方太医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现在还看不出来,得等到孩子出生以后,好在现下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了,只要之后再无剧烈腹痛,理应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只是同样的事情,再不可经历第二次了,若是这个孩子……没了,陛下也会有性命之忧。”   见梁祯的眉头紧锁着,方太医跪了下去恳求他:“还请王爷多体谅陛下,千万莫要再刺激他了……”   梁祯闭了闭眼睛:“本王知道了。”   寝殿之内,高安端着刚刚熬好的药,一勺一勺喂进祝云瑄的嘴里,祝云瑄皱着眉抬手一挥,高安手上不稳,药碗翻倒在地,一片狼藉。   “陛下……”   “叫人来打扫收拾了吧。”祝云瑄哑着嗓子吩咐。   高安红着眼睛跪到地上,苦劝道:“陛下,无论如何,这药您都得喝啊,为了您自个的圣体……”   祝云瑄扯开嘴角苦笑:“有什么好喝的,没了朕,倒也合了许多人的心意。”   “陛下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天子,就算是为了这天下江山,您也要保重圣体……”   “这天下江山,有没有朕又有何异?”祝云瑄微微摇头,“朕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高安哭着爬到祝云瑄跟前,用力磕了几个头:“陛下,奴婢求您了,您好歹……好歹想想国公爷吧,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怎么办?您不是想见他吗,您就传旨也好,给他写家书也好,请来他京里,或许您见了他就能高兴了呢?”   提到祝云璟,祝云瑄面上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一些:“兄长……朕如今这副模样,不敢让他见到……”   “国公爷见到您这样,不定会怎么心疼您,您何苦一个人强撑着啊!”   祝云瑄还是摇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朕怎能牵连了兄长,不行……”   “陛下您怎知国公爷他就不想见您?有定国公在,他不会有危险的,兴许……兴许他和定国公还能帮您,给您出出主意呢?”   祝云瑄微怔,高安知道他被自己说动了,再次磕了磕头:“陛下,您就听奴婢一句劝吧,国公爷他们是眼下您唯一可以依托的人了,您又何必将他们也拒之于千里之外?”   祝云瑄犹豫不决,慢慢握紧了拳,腹中忽然又是一阵绞痛,他呻吟出声,痛苦地蜷缩了起来,高安见状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又要去传太医,祝云瑄喊住他:“别去……”   “陛下!”   祝云瑄紧咬着牙根,冷汗大颗大颗往下掉!话到嘴边改了主意:“你叫方太医来,朕有话……问他。”   方太医再次匆匆赶来,祝云瑄被高安扶起靠坐在床头,缓了许久才哑声问道:“朕要打了腹中这个东西,可有法子?”   闻言高安先喊了出来:“陛下使不得啊!”   方太医亦是吓了一大跳:“陛下,不行的……男子逆天受孕,一旦怀上便不能打掉,否则便是一尸两命,自我朝开国研制出生子药后这两百余年从未有过例外,万万不行的啊!”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法子都是人想出来的,在我朝之前,男人生子本也是天方夜谭之事,既然当时能有名医研制出这生子的药方,朕只是想要把孩子打了,就有这么困难吗?”   太医急道:“胎儿在腹中以吸食精血为生,与父体血脉循环连在一块,非得等瓜熟蒂落才能与父体分离,强行将之打掉便如同挖了人的心脉,是万万不可的啊!”   祝云瑄微蹙起眉:“朕不想听什么万万不可的话,朕让你想法子你便去给朕想,自己想不出来便去翻阅古籍,朕就不信这药会这般霸道,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您又何苦这样,即便当真侥幸成了,您的身子也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损伤,您……”   “够了,”祝云瑄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太医的苦劝,“你回去给朕想办法去吧,你给朕听好了,这事不得给昭王透露半句,朕到底还是皇帝,昭王能做的朕也能做,为了你的身家性命着想,你给朕好生掂量着。”   老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臣不敢。”   高安还想劝:“陛下您三思啊,万一……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可怎么办?”   祝云瑄不在意地闭上了眼睛:“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又病了,连着半个月未有上朝,群臣议论纷纷,梁祯有时会去甘霖宫,却也只是远远瞧祝云瑄一眼,找高安和方太医问一问祝云瑄的状况,没再去扰着他惹他厌烦。   有一回他在外头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忍不住冲进了殿内去,祝云瑄正在呵骂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的方太医,见着他进来又立即冷了神色,梁祯让方太医先退了下去,低声劝祝云瑄:“陛下何必如此,您身子要紧,何必为了一些小事动怒?”   祝云瑄一声冷笑,并未搭理他,梁祯兀自在那里站了许久,才不得不离开。   半个月之后,祝云瑄下了一道圣旨,将圈地一案涉案的宗室勋贵和朝廷命官尽数处置了,革爵的革爵,撤官的撤官,没有留半分情面,也曾有其他宗室私下里进宫来想为显王求情,都被梁祯派人给挡了出去,连祝云瑄的面都未见着。   至于曾淮,则被判了全家流放,是涉案的一众官员里判得最重的,有不少人为曾淮鸣不平纷纷上书,认为犯事的是他的子侄,不该牵连到他本人,祝云瑄压着那一堆求情的奏疏没有批,负责审案的官员特地来请示,他也只是道:“圣旨已下,就这么判吧。”   “可是……”   “做下事情的虽是曾晋,打的却是当朝首辅的旗号,以致民怨沸腾,曾淮说他不知情,谁又能证明,他是朕的老师,因而朕更不能偏袒他。”   他没有说的是,是狱中的曾淮托人给他送来了血书,泣血恳求祝云瑄务必将他从重处置,才能借此机会将显王一干人等尽数料理,肃清朝堂。   便是到了最后,他的老师依旧是向着他、为他着想的,能辅佐他的并非只有梁祯一人,只是梁祯从来就不懂,又太过自以为是,看不到别人的长处罢了。   圈地案的风波平息后,祝云瑄终于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提了黄河改道一事,不再给群臣辩驳的机会,直接口谕户部先行拨银一千万两至河道上,作为改道迁民的前期款项,并擢升工部郎中周简为左侍郎,总理黄河改道一事。   退朝之后,周简跟在梁祯身后出来,与他道谢,梁祯冷淡道:“提拔重用你的是陛下,你不必谢本王,若你没有真才实学,又或是日后犯了事,来求本王保你亦无用,如今陛下看重你,你便好好办差,别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便是。”   周简赶忙应下:“下官自是知道的。”   梁祯停下脚步,望着远方天际徐徐而升的一轮朝阳,心头却无本分松快和愉悦,回想起方才早朝之时,高坐在御座上看着越发冷漠疏离了的祝云瑄,总觉得,他们之间一直牵扯着的那根线,似乎就要断了。   那或许,确实不是他的错觉。 第三十七章 不再回头   天光微熹,距离城东门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已有快半个时辰。   马车之中,祝云瑄倚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紧拧着的双眉却一直未有松开过。   高安在车外小声喊他:“陛下,人过来了。”   “扶朕下车。”   车外,曾淮带着他一家老小跪倒在地,最后一次跪拜祝云瑄,今日他们便要被押解去流放之地。   祝云瑄被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一步走上前去,双手将曾淮扶起:“老师起来吧。”   曾淮老泪纵横:“臣无颜见陛下,无颜见陛下啊……”   见他本就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了,祝云瑄一声叹息:“是朕对不住老师,若是当日……朕没有去劳烦老师,今日老师还在那田园草庐里安享晚年,是朕亏待了你……”   “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是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的不肖子孙闯下这等滔天大祸,臣枉为人臣,是臣的错,都是臣的错!”   曾淮泣不成声,祝云瑄亦十分不好受,却又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来,待到曾淮缓过来一些,他从高安手里接了个木匣子过来递过去:“这里头有一些银票和金银细软,给老师去了外头用。”   “臣不能收,”曾淮赶忙摆手,“臣是去受罚的,怎能收陛下的这些……”   “老师拿着吧,即便不为你自个,好歹想想家中的小哥儿。”   曾淮才一岁大的曾孙被家中妇人抱着跪在地上,鼻尖冻得通红,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祝云瑄看着心下又是一叹,再次劝道:“里头并未有多少银钱,也只够维持你们日常花用,老师便收了吧。”   听到家中妇人和孩童的啜泣声,曾淮犹豫再三,咬咬牙到底是把东西收了下来,祝云瑄又道:“待到过个两三年,朕会想办法给你们特赦,到时候老师便可带着家人返回家乡去。”   曾淮又要跪下给祝云瑄磕头,被他给拦住了:“老师不必如此。”   曾淮抹了抹眼睛,平复住过于激宕的心情,沉下声音颤颤巍巍地与祝云瑄道:“有一件事,臣本就想着要托人告知陛下,臣那孽障孙子说之前他与人在外花天酒地时,听人说起过京南大营里有人拿着朝廷给的军饷在外开地下赌庄放印子钱,以图暴利,那个孽障还被人拉去那赌庄里见识过,像是那位张总兵和刘副总兵都有参与其中,陛下不妨叫人去查一查,若是能拿到确实证据,陛下便可名正言顺地除去此二人,便能狠狠断了昭王一臂,收回南营也有了可趁之机。”   闻言,祝云瑄的眸色一沉:“朕知道了,多谢老师提醒。”   曾淮后退一步,坚持与祝云瑄行了大礼:“能得陛下亲自相送,老臣此生无憾矣,臣这就要走了,还望日后陛下定要多加保重。”   祝云瑄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此去路途遥远,朕已令人沿途对老师和家人多加关照,老师也请保重,后会有期。”   目送着曾淮一行出了城门远去,祝云瑄又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直到高安低声提醒他该回去了,才收回了有些茫然放空了的目光,闭了闭眼睛,转身上了车。   回程时天已大亮,热闹的街市两旁到处都是叫卖的摊贩,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行至半途,高安问祝云瑄:“陛下您想不想吃些东西?奴婢听人说有几家点心铺子的糕点还不错。”   祝云瑄顺手推开窗户朝外头望去,熙熙攘攘的街市、人来人往的景象在他眼中不断变幻,直至成为一道道重叠在一起的虚影。   高安再次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过神,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对老夫妻开的馄饨摊子上,顿了一顿,吩咐道:“停车吧。”   高安扶着他下车,难得见他有了胃口,很是高兴:“陛下想吃馄饨吗?这小摊小贩的不干净,前头就有间京城里出了名的面店,那里的馄饨面最是有名,不如去那里吃吧?”   祝云瑄淡笑:“你倒是乖张,日日待在宫里竟也知道这外头哪里有好吃的。”   “奴婢都是听那些刚进宫来的新人说的,前头那店淑和大长公主也很喜欢,时常会派家丁去买,陛下不如去试试?”   祝云瑄不在意道:“就这里吧,都一样。”   他走进摊子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驼着背的老人家过来,给他上了杯清茶,笑问他:“客人想吃什么?”   “上二两馄饨,不要放葱。”   “好嘞。”   大内侍卫守在摊子外头,高安立在桌边,随时准备着伺候祝云瑄,祝云瑄示意他:“你也坐下来,一块吃吧。”   高安吓了一跳,哪里敢从:“那怎么行,陛……少爷,您吃便是了,小的伺候您。”   “有何不可,让你坐你便坐就是了。”   “这万万不行啊,要是传出去……小的就没命活了,少爷您就别折煞小的了。”高安苦着脸恳求道。   祝云瑄不再勉强他,望着面前杯子里晃悠悠的茶叶梗子,微微愣神。   前两日,他到底还是给祝云璟写了信,问他愿不愿意来一趟京里,明知道祝云璟回京可能会陷入危险和麻烦之中,可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从前兄长还在时,每一回他跟着兄长出宫,最高兴的就是能拉着兄长一块尝一尝这市井美食,即便大多数的吃食都让他的兄长十分嫌弃,他却是喜欢的,可如今,连陪他一块吃东西的人,都没有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祝云瑄低着头慢慢吃着,味道大约是不错的,吃在他的嘴里却怎么都觉得索然无味。   纷纷扬扬的雪忽然间落了下来,这是今岁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听到外头有人喊下雪了,祝云瑄只抬眸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老夫妻俩正在小声商议着今日得早点收了摊子,回去熬暖身子的汤喝,晚上还要多加些柴火到炕里,安静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祝云瑄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了些许。   不远处的街角,另一辆马车已在那里停了许久。   今日未有早朝,梁祯早上去了一趟京卫军衙门,正要回府去,路过这里却瞧见了微服出宫来的祝云瑄,他叫人停了车,犹豫许久到底没有上前去,只远远看着。看到祝云瑄吃着东西,先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带上了笑,后忽然又生出了几分落寞,这会儿却又笑了,他的心脏也随着祝云瑄细微的神情变化,不断改变着跳动的频率。   祝云瑄把一碗馄饨都吃完了,又坐了许久,眼见着雪势渐大,高安才不得不提醒他:“少爷,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高安多给了那老夫妻俩一些钱。   准备上车时套车的其中一匹马忽然跪到了地上,任凭侍卫怎么驱赶都不肯起身,几个侍卫急得满头大汗,祝云瑄候在一旁等着,并未催促,反倒觉得有趣,一直盯着瞧。   一刻钟过去,那马也不知什么毛病死活不动,梁祯让人驱车过去,停在了祝云瑄的面前。   见到梁祯从车上下来,祝云瑄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亦敛了去,淡淡点了点头:“昭王。”   梁祯轻声道:“臣送陛下回宫。”   没有僵持太久,祝云瑄上了梁祯的车,俩人各自坐在一边,相对无言。   车轮辘辘向前,梁祯先打破了沉默,问祝云瑄:“陛下今日特地出宫……是去送曾阁老吗?”   怕祝云瑄误会,他又补上一句:“臣猜的,臣并非有意打探陛下行踪,今日只是恰巧路过。”   祝云瑄神色不变,冷淡提醒他:“老师已不是内阁辅臣了,不过是个被判了流刑的阶下囚罢了,当不得昭王这句阁老。”   梁祯心下一叹,到底没再说什么。   将祝云瑄送回宫,车停在甘霖宫外,梁祯没有跟进去,只目送着祝云瑄走上台阶。祝云瑄忽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平静地问道:“如今这样,就是昭王想要的吗?”   梁祯的双瞳微缩,幽深的双目回视着他:“陛下……”   “当年……昭王与朕伸出援手时,朕曾真心感激过昭王,那个时候,昭王是这个皇宫唯一愿意帮朕的人,朕甚至不知该如何回报你才好。”   “朕也曾想过,若你与朕能和平共处、君臣相得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只是到了现在,终究是不可能了吧。”   “你要的太多,朕给不起,朕要的……你也不会给。”   回忆起从前,祝云瑄的神情有须臾的恍惚,很快又变成了那副平静无波之态。   隔着漫天雪雾,几步之遥的祝云瑄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梁祯心中蓦地一紧:“陛下想要什么?”   祝云瑄微怔,片刻过后,微微摇头:“没有意义了。”   他转回了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高处,没有回头地走进了大殿里。   梁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的背影远去,心脏一点一点地沉进了最深谷……祝云瑄,他是当真再不想回头了吗?   番外一 眷侣(1)   景瑞七年,春三月,癸巳。   窗外午后春光正好,祝云瑄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支着案几,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奏疏,被阳光熏得昏昏欲睡。   笔尖上的墨滴落下去,污了手下的奏本,祝云瑄未有察觉,依旧眯着眼睛不时点着脑袋,就快要睡着了。   高安无奈凑近喊他:“陛下……”   祝云瑄一个激灵,坐直了身,怔愣片刻,意识终于清醒了些,转头问高安:“什么时辰了?”   “未时六刻了,陛下若是困了,奴婢伺候您去里头歇息吧?”   “都未时六刻了,罢了,朕不睡了,一会儿暥儿就下学回来了……”   喃喃说完,他又低下了头,一边打瞌睡,一边继续翻奏疏。   眼前的字逐渐成了模糊的虚影,睡意再次占据了上风,恍惚中嗅到熟悉的茶香味欺近,萦绕在鼻尖,祝云瑄下意识地贴过去,轻轻蹭动了一下,便彻底阖上了眼睛。   再醒来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入眼便是窗外漫天的落日余晖,迷茫了须臾,祝云瑄轻眨了几下眼睛,逐渐回过了神,自己竟靠在梁祯的肩膀上睡到了这个时辰。   他没有动,专注帮他批阅奏疏的梁祯也没有发现他已经醒了。目光落在梁祯的侧脸上停了片刻,祝云瑄暗自想着半个多月不见,他似乎黑了些瘦了些,脸上还有冒了头的胡渣,这趟出去当真是辛苦了。   柔软的唇贴上了面颊,梁祯握着笔的手顿了住,偏过头,鼻尖与祝云瑄的轻轻蹭了蹭,笑道:“陛下醒了?”   “提前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一句抱怨刚出口,接下来的便尽数被堵了回去,梁祯抬手按着祝云瑄的后脑,将他压进榻中,纠缠着深吻。   梁祯的吻还是一贯的又霸道又充满了侵略性,在你来我往的推挤中,祝云瑄感觉到自己的舌尖都被咬破了,忍不住呻吟出声,轻推了他一下:“够……够了……暥儿……”   深吻过后,梁祯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嘴唇:“放心,小崽子刚才过来你还没醒,我把他打发出去玩儿了。”   “你怎么这样,他功课还没做呢。”   祝云瑄抬手捶了一下梁祯的胸膛,被他给捉了住。梁祯笑着低头,舌尖扫过祝云瑄的手掌心,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觉得痒,那种痒从手掌心一直蔓延到了心尖上。   相视一笑后,唇舌再次黏糊到了一起。   一番亲昵过后,俩人才说起了正事,梁祯这次是作为钦差去了外头查一起贪污案,碰上了几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该查的事情也都查清楚了。   他轻描淡写地把碰上的险情带过,重点与祝云瑄说起了案情,祝云瑄皱着眉打断他:“你还被人扣了三天,差点被人宰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没用了?”   梁祯喝着茶淡笑道:“臣做阶下囚也不是第一回 了,总能化险为夷的,有什么要紧。”   祝云瑄抿了一下唇角,目光黯下了一些,梁祯伸手将人揽至身前,笑望着他:“不高兴了?好嘛,我不提以前的事情就是了。”   祝云瑄抬手环住了梁祯的脖子,贴上去与他耳鬓厮磨:“……你就是故意想要我心疼你。”   “那陛下心疼臣吗?”   祝云瑄不言,贴着他的面颊再次亲了亲,梁祯勾起了唇角:“好乖。”   暥儿一直到快用晚膳的时候才回来,在外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太子捧着自己在御花园里摘来的鲜花,献宝一样送到祝云瑄面前:“给父皇。”   祝云瑄捏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你父亲也回来了。”   暥儿抬眸瞅了梁祯一眼,又低下了脑袋,瓮声道:“那也给父亲。”   祝云瑄把人抱坐到腿上,皱眉问梁祯:“你怎么他了?”   梁祯将剥好的葡萄喂进祝云瑄的嘴里,好笑道:“我能怎么他?总不就是我回来了,他晚上就不能黏着你一起睡了,看我不顺眼呗。”   被戳穿心思的暥儿鼓起了小脸,梁祯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把人抱过来,胡渣贴过去故意刺他软嫩嫩的脸蛋,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很快就搂着梁祯的脖子与他亲热了起来。   笑闹了一阵,暥儿不死心地问道:“那我晚上可以和父皇还有父亲一起睡吗?”   “不可以。”梁祯逗儿子归逗儿子,在这一点上丝毫不肯退让。   他和祝云瑄都半个多月没有亲近过了,好不容易回来,怎能让这小崽子来横插一脚。   暥儿又鼓起了脸,期盼的目光望向祝云瑄,祝云瑄轻咳了一声:“暥儿乖啊,晚上父皇和你父亲还有正事要商议,今日你自个睡啊?”   小太子失望地噘起了嘴:“哦。”   梁祯笑眯眯地哄他:“这几日就不让你念书了,明日送你去你元宝哥哥家里住几天,去找他们玩好不好?”   闻言,暥儿的眼睛立时亮了:“真的吗?”   梁祯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   祝云瑄也剥了个葡萄喂给儿子,没好意思说,他父亲只是想把他给支走几日。   小家伙攀着梁祯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他:“元宝哥哥的小马驹好威风,我也想要,父亲给我也弄一匹。”   梁祯一口就要答应下来,他的马场上什么马没有,儿子要匹马驹而已,多大点事,祝云瑄却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问暥儿:“你会骑马吗?”   “……不会。”   “那你要马驹做什么?”见儿子低着小脑袋答不出来,祝云瑄又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就是虚荣,看到别人有好东西,自己也想要,你铭哥哥还没有呢,你想要马驹也行,先得把骑马给学会了,还得好生跟着师傅念书,父皇就让你父亲去给你弄一匹最好的来。”   小太子赶忙点头,乖巧地答应下来,梁祯没再多言,只是笑,觉得这小崽子当真是听话,叫他想欺负都下不了手。   入夜后,伺候过祝云瑄两个梳洗,高安便领着一众宫人尽数退了出去,帮他们带上了寝殿的门。   影影绰绰的身影映在床幔之上,有什么刻意压抑着的声响间或传出,不断回荡在烛火摇曳的大殿中。   祝云瑄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前,眼角眉梢都是难以言说的妩媚之态,格外动人。梁祯俯下身,灼热的气息浸淫在祝云瑄的耳边,带笑的嗓音蛊惑着他:“陛下,别忍着啊,臣想听您喊出来呢。”   祝云瑄低喘着气,红着眼睛瞪向他,又像是当真被蛊惑了一般,溢出口的声音极尽甜腻,如痴如嗔:“混……账……”   半个时辰后,祝云瑄背抵着梁祯靠在他怀里,全身大汗淋漓的俩人相拥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陛下不是跟暥儿说,要与臣商议正事吗?什么正事这么要紧,一定得秉烛夜谈?”   没有理会梁祯的调笑,祝云瑄枕着他的一只胳膊闭起了眼睛,梁祯低头,在他光裸的肩背上亲了亲,放轻了声音:“阿瑄,明日把暥儿送走了,我们出宫去庄子上住几日吧?”   祝云瑄哑声呢喃:“你尽想这些,就是想把儿子给支走。”   “那又如何,”梁祯不以为然道,“他都快五岁了,你不让他去东宫单独住就罢了,还总是带着他一块睡,宠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   “那他问你要马驹,你想都不想就答应他?你不也宠着他?”祝云瑄轻叹气,“也才五岁而已,前头几年……本就是你我亏欠了他。”   梁祯无言以对,拍了拍他的腰:“那就慢慢来吧,他好歹是太子,总要长大的。”   祝云瑄翻了个身,面朝着梁祯,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听说你这回出去,还有不知死活的给你送人是吗?”   梁祯笑着挑眉:“陛下连这个都知道了?是臣身边哪个人做了陛下的眼线?”   “……问你话呢,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梁祯捉着他的手亲了亲:“是有,那些个人也不是刚开始就想跟我硬抗硬的,先是利诱,好处许诺了一堆,还送了几个人来……”   见祝云瑄拧起了眉,梁祯眼中笑意加深:“有男有女,都才十五六岁,长得是真不错,跟花骨朵似的……”   眼见着祝云瑄就要把手抽出去,梁祯又将人给拥进了怀里:“跟你说笑呢,我没看他们长什么样,直接叫人扔出去了,怎么说我也是大衍的皇后,怎好背着陛下红杏出墙。”   祝云瑄的手指抵着他的胸口,狠狠戳了两下:“知道就好,你若是敢,朕定将你废了。”   “不敢不敢。”   祝云瑄趴进梁祯的怀里,闭上眼睛轻吁了一口气:“原本我想着那几个不是东西的判个绞刑也差不多了,不行,不能轻饶了他们,至少都得判斩首。”   “陛下想怎么判怎么判,只要陛下高兴就好。”梁祯轻拍着他的背哄他。   “嗯,”祝云瑄满意地贴着他又蹭了蹭,“明日把事情交代下去,我们就去庄子上吧,去沅济寺山脚下的那个庄子,顺便去马场给暥儿挑匹马驹。”   梁祯笑着应下:“好。” 第三十八章 以牙还牙   景瑞二年,十月丙午,宣德殿。   今日是每半月一次的大朝会,在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尽数到场。祝云瑄是突然发难的,在群臣已奏无可奏,朝会将结束时,皇帝亲口点了京南大营的总兵张参和副总兵刘起忠出列,问起了他们去岁户部拨下的饷银去处。   俩人还算镇定,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银子何时拨到位的,他们又是几时下发的,一一详细说明,俱有理有据。   “是吗?”祝云瑄嗓音沉沉,高坐在御座之上叫人看不清楚表情,“为何九月朝廷就拨下了的饷银,要拖到来年二月才发下去?”   那总兵张参小心翼翼地答道:“朝廷军饷每半年一发,因着要核对明细,逐条清算,再发到各人手中,确实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延后几个月发军饷……历来都是惯例。”   廷上群臣小声议论起来,都不明白祝云瑄突然问起这事是何用意,别说是京南大营,京畿各大营都一样,军饷哪有不拖欠的,晚个三个月半年发下去已是不错了,那些地方上的驻军,拖欠军饷的情况怕是更严重。   众人正莫名其妙间,就听御座之上的皇帝沉声道:“前些日子有人与朕告发你二人扣下朝廷拨下的军饷,用以开赌庄放印子钱牟利,朕已让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高醒私下去查证过,证实确有此事,还有相关证人押了手印的证供,你二人还有何好说的?”   被点名的御史上前,朗声将所查得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张刘二人越听面色越是灰白,到后头已是一脑门子的汗跪到了地上。   祝云瑄又一次问道:“高御史所言,你们可认?”   张参抖索着嘴唇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位叫刘起忠的副总兵忽然冲立在前头,一直未有出声的梁祯喊道:“昭王救末将!”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大殿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这一刻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皇帝特地挑在大朝会之时对南营的两位总兵发难,真正针对的人其实是这位手握兵权的异姓王。   祝云瑄冷冽的目光缓缓移向梁祯:“昭王可有何要说的?”   梁祯抬眸,望向了御座之上面容几近模糊的皇帝。   祝云瑄……他是故意的,高御史是曾淮的门生,官职虽不高,却是曾淮留给祝云瑄为数不多的可用之人,祝云瑄特地安排了今日这一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冗长的沉默之后,他道:“臣没有什么要说的。”   祝云瑄抬了抬手,吩咐人将张参和刘起忠押下去,待到案情查清之后再行处置。   二人惊慌失措,嘴里大喊着梁祯的名字,梁祯未有回头,也没有人敢上前求情,那二人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了下去。   祝云瑄不再多言,直接宣布了散朝。   御书房。   梁祯单独留了下来,祝云瑄处理着手头的政事并不搭理他,直到梁祯主动开口问他:“臣御下不严,陛下为何不将臣一并处置了?”   祝云瑄并未抬头,依旧在翻阅着手中的奏疏,淡道:“昭王说笑了,昭王虽统领京畿防务,但终归不是南营之人,犯事的是南营的总兵和副总兵,怎好牵连了昭王,再者说,从来都是昭王拿捏朕,朕哪敢处置了昭王你。”   梁祯瞳孔微缩:“此事臣之前并不知情。”   祝云瑄停了笔,终于抬眼看向了他,眼中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是吗?昭王手眼通天,什么人私底下做过什么龌龊事你都一清二楚,口口声声要帮朕肃清朝堂,怎么轮到你自个的亲信,就不知情了?”   “……臣许久未去过南营了。”梁祯没有过多解释,越是亲信之人越容易对之放松警惕,确实是他疏忽了,这一点没什么好多辩驳的。   “那昭王以为,朕该如何处置此二人?”   “陛下心中早就有了主张不是吗?”梁祯望着祝云瑄,“若查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陛下依律处置便是。”   祝云瑄轻哂:“昭王不替他们求情吗?”   “求情了陛下就会从轻发落吗?”   祝云瑄不再说了,梁祯又安静站了一阵,心下一叹,告退离开。   不出十日,刑部与都察院就将张刘二人所犯之事查了个清楚明白,他们是去年才开始做这事的,拖延军饷本就是军中惯例,他们也十分小心,做的虽是空手套白狼的无本买卖,挪用的钱收回来之后却都会按数发下去,甚至会以各种名目作赏多发一些,也因此从未有军中将士对饷银迟发表示过不满,还十分拥戴他二人,才能让他们一直瞒天过海。   刑部大牢里,张参与刘起忠跪在梁祯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们了,看在我等一向对您忠心耿耿誓死效忠的份上,求您救救我们吧……”   梁祯黯下了目光:“本王救不了你们,陛下应当会给你们判流刑,待到你们上路时本王会派人给你们多送些银子来,去了外边你们好生改过自新吧。”   张参激动道:“王爷,我等都是为了您啊!”   梁祯冷声提醒他:“本王从未要你们为本王做这等事情,是你们自己见财起意,犯了国法,陛下要治你们的罪,本王还能如何救你们?”   “末将不服!当初……当初若不是王爷您命我等调动兵马,按下这京中心怀叵测的各方势力,陛下他如何能顺利得到大位?!如今他皇位坐稳便要卸磨杀驴!他不但要处置我等,更是要对付王爷您!王爷您又何必再处处维护他!”   刘起忠扑到梁祯面前,拳头攥得咯咯响,瞠目欲裂:“王爷您为何要让?!那个位置就该是您的!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等便追谁您反了那忘恩负义的皇帝又如何?!”   “闭嘴!”梁祯厉声呵道,神色更冷,“本王今日来,是念在与你二人昔日同袍之谊,望你们能悔过自新,他日若有机会,你们或许还能再回来,若是你们继续说此大逆不道之言,日后去了流放之地,是好是坏,本王都再帮不了你们。”   张刘二人面如死灰,再多的不平不甘都无济于事,张参呐呐道:“王爷,您明知陛下他针对的人是您,他处置我们不过是想要剪除您的势力,难道您就打算这样坐以待毙吗?”   晦暗目光中滑过一抹苦涩,梁祯沉声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需要旁人质疑。”   半月时间,在雷厉风行地将张参与刘起忠二人流放之后,祝云瑄又命兵部与吏部将新的南营总兵人选提了上来,二部一致推选的都是那位去年才从参将擢升上来的南营另一副总兵蒋升,祝云瑄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将梁祯传召来,问起了他:“昭王觉得蒋升此人如何?”   “有勇有谋、守正不阿,虽资历尚浅,然可堪大用,”梁祯坦然回视着他,“若是陛下信得过他,自可用他。”   祝云瑄冷淡道:“两京大营都在你手中,就算没了张参和刘起忠,这位蒋副总兵也是昭王你一手调教培养起来的亲信,换了谁都一样,朕信不信得过又有何意义?”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问臣?”   “这个提名,早就过了昭王你的眼的吧?”   梁祯并不否认,祝云瑄轻眯起双眸:“你这样,是打定主意,不打算将两京大营的兵权交出来了是吗?”   梁祯不言,深深看着他,片刻后忽而笑了:“陛下,臣说过了,您想要兵权,便自个想办法来拿,但臣绝不会主动给,不然臣今日将兵权给了您,明日便是第二个张参与刘起忠了。”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提醒他:“张参与刘起忠至少保住了一条命,昭王若是愿意现在放手,做第二个张参、刘起忠未尝不好。”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想要赶臣走吗?可臣还真舍不得陛下您。”   祝云瑄冷下了目光:“昭王既执意如此,朕与你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南营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在提名的奏本上画下红圈,再将之狠狠砸向梁祯:“你最好叮嘱这个蒋升一辈子别出错,别叫朕抓到他的把柄!”   梁祯弯腰将奏本拾起,放回了御案之上,柔声提醒他:“方太医说,陛下您不能动怒,腹中胎儿……”   祝云瑄起身,拂袖而去。   梁祯没有跟上去,望着祝云瑄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轻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回到内殿,祝云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才渐渐松开,满手心都是汗,脸上却止不住地笑,笑到最后眼睛都红了。   高安扶着他坐下,将信递给他,小声道:“陛下,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撕开信封,是祝云璟的回信,再有一个多月,他就会来京中,贺怀翎在外这么多年都未回过京城,这次会护送他一并回来述职。   “来得正好……”   祝云瑄低声喃喃,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终于看到希望了。 第三十九章 一道密旨   进入十一月之后大雪便未有停过,天越发冷了,祝云瑄染了一次风寒后断断续续一直没有痊愈,早朝又停了,他连奏疏都不再批阅,全交给内阁去处理,对政事变得格外懈怠。   已经七个月的肚子裹在厚重的衣裳下,并不显眼,祝云瑄吃得少,腹中孩子小得可怜,方太医许多次看着他的肚子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出来。   祝云瑄并不在乎这个孩子,说得再多,都只会惹他厌烦而已。   甘霖宫闭门封宫已有多日,所有来求见的臣下官员都被挡在了门外,皇宫之外各种流言开始疯传,多日之后,担心不已的淑和大长公主亲自进了宫来,才终于见到了祝云瑄的面。   祝云瑄将大殿里伺候的宫人尽数屏退,见着大长公主,苍白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了一抹松快的笑意:“姑母别担心,朕好着呢。”   “可陛下你这样……”   大长公主哪能不担心,一肚子的担忧尚未说出口,祝云瑄便摇头打断了她:“真没事,风寒早就好了。”   “你这些日子一直不上朝又不见外臣,外头什么传言都有……”   “朕知道。”   传他重病不起的,传他被梁祯软禁的,什么样的流言都有,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样了,只是这次因为他才处置了梁祯的两个亲信,紧接着便病倒封了宫,更是叫人诸多猜测。如今流言已然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即便祝云瑄不走出这个宫门,也猜得到外头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那你还这般不紧不慢的,就不怕生出什么风波来吗?”   祝云瑄的眸光微沉,嘴角却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朕是有意为之的……”   装病、不上朝、封闭宫门,甚至有意将那些流言蜚语散播出去,不过是为了让群臣相信,梁祯当真将他这个皇帝给软禁了起来。   闻言,大长公主更是忧心不已:“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祝云瑄抬眸,望向窗外飘飘渺渺的雪雾,幽深黑瞳里有一瞬间滑过了一抹迷茫,而后便是沉不见底的黯色:“姑母,再有几日兄长和定国公就要到京中了。”   大长公主虽是女流之辈,到底是皇家公主出身,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你有把握吗?”   “自然是有的……姑母,这事还需要你帮朕一个忙,朕信不过别人,唯一能信的只有姑母了。”   大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能帮到你,我老婆子就算是豁出去这条命都行。”   祝云瑄轻声一笑:“不会叫姑母豁出性命去的,朕只是要姑母帮朕送一道密旨出去,在兄长他们进京之前送到定国公的手中就行了。”   “这事简单,我会派身边最亲信之人去送,今日就出发,定会帮你把事情办好了。”   “好。”   祝云瑄的神情更放松了些,将藏在床头暗格里的密旨取出来递给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展开,看清楚密旨上的内容,神色愈发凝重:“这能成吗?”   祝云瑄道:“事在人为,怎么都得试一试。”   大长公主不再问了,将圣旨卷起藏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你放宽心,我既答应了你,就定会将这道密旨妥妥当当地送到定国公手中。”   祝云瑄点头:“朕信姑母的,朕等着姑母的好消息。”   大长公主离开后高安将安胎药端了过来,祝云瑄瞥了一眼便冷了目光:“去把方太医叫来。”   老太医很快来了,跪在地上不抬头也能感觉到从头顶罩下来的寒气:“老臣……”   “都多久了?朕要的打胎药呢?你是打算一直与朕拖下去,直到这个孽种出世吗?”   “陛下……七个多月的孩子便是打了,于您也与生下来无异,您又何必……”   ‘砰’的一声,祝云瑄直接摔了手边的茶碗:“你这意思,难不成是要朕将这东西生下来再掐死?朕要你这无能的废物太医有何用?!”   “陛下!那到底……到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祝云瑄压抑着心口翻涌而起的怒气,沉声下令:“朕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若是还想不出法子,掂量着你脖子上的脑袋吧,滚!”   打发了方太医下去,见祝云瑄依旧不肯喝药,高安只得吩咐人将药碗端出去倒了。片刻之后,许久未有在这甘霖宫出现的梁祯进了门来,开口便问祝云瑄:“陛下为何不肯喝药?”   祝云瑄冷淡道:“与昭王有关吗?”   “陛下身子可还好?为何这么多日都没上朝?”   “呵,朝堂之上有昭王你这位国之栋梁便行了,朕这个皇帝在没在有何区别?”   祝云瑄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梁祯只当未闻,放缓了声音劝他:“无论如何,药都是要喝的……”   “行了,”祝云瑄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昭王若是来与朕说这些废话的便大可不必了,你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并未如他所愿,反走上了前来,停在了祝云瑄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轻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起他脸上的神色。   祝云瑄微蹙起眉,正欲说什么,梁祯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处。   “你做什么?!”   祝云瑄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手,梁祯却没有放,看向他的目光愈加晦暗:“陛下并未生病。”   “……朕竟不知,原来昭王还会替人看诊。”   “只会一点皮毛而已,陛下脉象虽然有些弱,却未有病兆,腹中孩儿尚且安好……”   祝云瑄有了身子后便一直病弱,这几个月梁祯与太医了解了不少药理常识,去豫州整治瘟疫时更是学了许多,连望闻问切都知道了一些,祝云瑄如今虽然身子虚,却绝非外头传言的病重不能起,这一点他甚至不需要去与太医去求证便能肯定:“陛下,您为何要称病不上朝,还封了宫门?”   “朕倦了、乏了,觉得做这个皇帝没意思,不想做了,可以吗?”祝云瑄冷笑,“这样不是正合昭王的意吗?昭王如今想怎么把持朝政都行,没有朕这个无用的皇帝碍着你,岂不正好?”   梁祯扣紧了他的手腕,望着祝云瑄的黝黑双瞳中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不断翻滚着。祝云瑄镇定地回视着他,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痛意,一声未吭。   片刻僵持后,梁祯双眼中的波澜重新归于平静,放开了祝云瑄的手:“陛下想歇便歇着吧,身子重也确实该多歇息,其它的都等过几个月孩子出世了再说。”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起身回了内殿去。   梁祯去了偏殿,自从祝云瑄的身子越来越重之后方太医便一直住在这里,随时等候传唤。桌子上到处是散乱混在一起的药材,梁祯进来时老太医正在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梁祯,老太医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迅速将手下的几张纸拢到一块反扣过去,这才起了身与梁祯见礼。   梁祯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凌乱的药材中一一滑过,落到那几张纸上,顿了一顿,伸手将之捡了过来。   “王爷……”   方太医脱口而出,意欲阻止他,梁祯目光微冷:“怎么?本王不能看吗?”   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翻过去,他只会些皮毛,这上头的内容大多数都是看不懂的,却依旧看出了些端倪来:“这是给陛下开的药方吗?为何这几味怀孕之人不能用的药也在其中?”   老太医的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对上梁祯分外质疑的目光,挣扎之后红着眼睛跪到了地上:“王爷……您去劝劝陛下吧!陛下执意要将腹中胎儿打了,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没法子啊!这些都是女子打胎的药方,可用在男子身上只会一尸两命,下官便是死也绝不敢拿给陛下用的啊!”   梁祯捏着那几张纸的手渐渐收紧,沉默许久,哑声问道:“陛下是何时要你做这些的?”   “两个月之前,下官研究了生子药配药的药方,却无半点头绪,那药本就是亦药亦蛊,霸道非常,孩子种下了便是种下了,哪里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两百余年来从未有过例外,下官无能,实在配制不出陛下要的打胎药,更不敢随便拿别的要命的东西去糊弄陛下啊……”   两个月之前……原来当真从那时起,祝云瑄便打定了主意要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了。   梁祯没有再问,转身回了正殿去。   祝云瑄已经睡下了,高安守在一旁,见到梁祯进来顿时便警惕了起来,不肯退下。   “你下去吧,本王不做什么,就在这里看着陛下,你还怕本王行刺陛下不成?本王哪舍得……”   他是看着熟睡中的祝云瑄说的,嗓音温柔低沉,仿佛喃喃自语,眼中的光几乎如水一般将溢出来。   高安愣了愣,犹豫之后到底是退了下去。   梁祯在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祝云瑄睡梦中亦不得安稳的睡颜,手指轻轻摩挲上他微蹙起的眉宇,无声一叹。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便是了。 第四十章 勤王救驾   梁祯没有再离开过甘霖宫,之后几日便一直留在这里守着祝云瑄,祝云瑄对他视而不见,也没有赶人,只当他不存在,俩人之间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微妙平衡,难得地相安无事。   半夜祝云瑄从梦中惊醒,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无意识地捂住胸口,才觉得心跳得飞快。给他守夜的高安听到动静也醒了,快速将寝殿里的宫灯点了起来,到他身旁来小声问他:“陛下可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奴婢叫人给您打些热水来?”   祝云瑄恍恍然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他梦到他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浑身是血的孩子从里头爬出来看着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又是委屈又是怨恨,连掉下来的眼泪都是红色的。颤抖着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抚摸上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头些微的响动,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撤开了手不敢再碰。   “什么时辰了?”   “才刚寅时一刻,还早,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高安低声劝着,祝云瑄头疼得厉害,方才的噩梦依旧让他心有余悸,这会儿是怎么都睡不着了,注意到外殿似乎还亮着灯,他问高安:“外头的灯怎么没熄?”   “……昭王在外头,一直没有睡。”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没有再问。   昏暗的大殿里,梁祯盘腿坐在榻上,面前凌乱地堆砌着各式竹叶编织的小玩意儿,他的手里还捏着几片竹叶,正专心致志地专注着手中的活儿。   唯一一盏还亮着的宫灯仅仅笼住了他坐的那一小方天地,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愈显落寞。   祝云瑄在黑暗中站了一阵,梁祯似有所觉,抬眸朝着他站的地方望了过来,勾了勾唇角:“陛下怎么这个时辰醒了,睡不着吗?”   被识破的祝云瑄有一瞬间的尴尬,夜色很好地帮他掩饰了过去,短暂的犹豫后,他走上前去,坐上榻,顺手捡起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只竹编的猴子,除此之外,还有猫、狗、鸡、兔子、马、羊……各式的竹叶编织出的玩偶俱都栩栩如生,十分逗趣。   “昭王夜里不睡,就是在做这个?为何不多点几盏灯?”   “陛下,臣跟您说过的,臣习惯了没有光的屋子,”梁祯笑着解释,“这些竹叶先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韧性十足,编这些小玩意儿最是合适,臣小时候没别的玩具,都是自己编这些东西玩儿,那时还只能用刚折下来的新鲜竹叶,编出来的东西总是软趴趴的,不如这个好。”   “这个时节竹叶是哪里来的?”   “陛下忘了,臣那汤泉庄子上终年都比其他地方要温暖些,那里就有一片竹林,上次陛下去见到过的,这些是臣特地叫人送来的。”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你编这个做什么?”   梁祯垂眸一笑:“陛下许久未有这样与臣说话了。”   祝云瑄神色微凝,目光里生出了些许戒备,没有接话,那一星半点的宫灯烛火映在梁祯黝黑双瞳里,愈显幽深:“这些是给陛下的孩子玩的,现在不做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祝云瑄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陛下,”梁祯一声轻叹,“打胎药只会要了您的命,便是您再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还是得把他生下来……”   “生下来朕也一样能弄死他。”祝云瑄冷声提醒。   梁祯笑着摇头:“您不会的,您这么心软良善,恨的人只有臣而已,这个孩子是臣给您的,您才不想要,可等他真生下来,他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了,您再看不顺眼,也不可能杀了他。”   祝云瑄面色更冷:“你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朕?”   梁祯静静看着他:“陛下……您要处置臣了是吗?臣还有多少日子,能这样坐在这里与陛下说话?臣还有机会……看一眼这个孩子吗?”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臣不后悔……臣只是好奇,陛下打算怎么对付臣,臣的陛下当真是长本事了……”   祝云瑄的双瞳微缩:“你既知道,为何不反抗?”   梁祯轻笑,低声呢喃:“反抗有用吗?陛下既然决定做了,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吧?臣反抗怕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所以你打算就此束手就擒了是吗?”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臣自然会成全您。”   祝云瑄警惕看着他,似在评估他言语之间的可信度,梁祯沉吟道:“定国公他们是不是明日就会进京?外头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是陛下您故意放出去的对不对?臣猜,您在这甘霖宫里称病不上朝,让人都以为是臣软禁挟持了您,定国公他们便可以此为借口来勤王救驾对吗?臣只是好奇,他要从哪里调动兵马……这才是陛下您瞒着臣留下的后手是吗?”   祝云瑄不承认也不否认,看向他的神情愈加戒备,梁祯没有再追问,无谓一笑,低了头,继续做起了手中的活。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并不明显的迟疑:“你若是现在就肯将兵权交出来,朕可以饶你一命……”   “陛下何必要在最后关头又生了恻隐之心,”梁祯淡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愿留臣一命,然后呢?将臣发配吗?可臣不愿意去。”   “你——”   梁祯没有抬头,手下的动作加快了些,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甚至多了一份夹杂着无奈的语重心长:“陛下,您既然下了决心要除了臣,就做到底吧,不彻底将臣铲除,您要如何在群臣面前立威信……”   “你就这么想死吗?!”   “臣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陛下您必须要杀了臣。”   祝云瑄一阵气闷:“你到底什么意思?!”   “臣没有别的意思,陛下不要再动怒了,”打上最后一个结,梁祯将刚刚编好的小猪递到祝云瑄的手中,“明年正月孩子就出生了,这是他的属相,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   祝云瑄红着眼睛瞪着他,许久之后,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念在你曾经拥立有功的份上,朕会留你一具全尸。”   京南大营。   贺怀翎沉声念完手中圣旨,营帐之内有一瞬间的沉寂,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为首的总兵蒋升已朗声接了旨:“陛下受困宫中,我等自当誓死救驾以报君恩,本将这就去点兵,即刻启程,追随国公爷一块进京勤王!”   贺怀翎满意地点头,不待他说什么,跪于蒋升之后的副总兵忽然嚷道:“且慢!”   贺怀翎冷眼看过去:“邓将军可有何异议?”   “陛下若已被困,这份圣旨又是哪里来的?再者说,便是陛下亲自调动两京大营的兵马,也需要兵符在手,如今兵符又在哪里?还请国公爷为本将解惑!”   旁的人虽未出声,但看神情,显然都与这位副总兵是一个想法的。圣旨上虽未明着说,可现在谁不知道外头都在传是昭王困住了陛下要挟天子令诸侯,他们这些人都是昭王手下的,这位远在闽粤负责水师的定国公忽然进京来,没头没脑地就跑来南营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圣旨,口口声声说陛下被囚,就要他们带兵去救驾,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贺怀翎没好气道:“密旨是陛下托淑和大长公主送到本将手中的,兵符陛下是没有,可如今手握兵符之人意图不轨、密谋犯上,你等到底是认兵符还是认陛下这个皇帝?!”   “你这是胡言乱语污蔑昭……”   那姓邓的副总兵激动争辩,刚喊出声,倏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蒋升,对方手中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   “王……”最口一个字音落下,邓副总兵大睁着眼睛轰然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众人哗然,那冷着脸的总兵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冰冷的目光滑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本将才是这南营总兵,本将现在命令你等立即去点兵随本将前去救驾,若还有不从者,本将不介意军法处置,将之与邓副总一同送上路!”   几个坚定的梁祯心腹目眦尽裂地瞪着贺怀翎与蒋升,依旧不肯动,旁的那些个摇摆不定的互相使着眼色,当第一个参将咬咬牙,领命起身出去调兵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戈,到最后还不肯从的只剩那么三四人。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无耻之尤!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回报王爷的!”   蒋升叫来自己的亲兵,在几人的大声唾骂中将之一并绑了,押了下去。   营帐之中已没有了旁的人,蒋升转身跪到了贺怀翎的面前:“末将参见将军!”   贺怀翎双手将之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你我现在是平级,不必行此大礼,这些年……辛苦你了,这就随我一块进京去救驾吧,其他的都等过后再说。” 第四十一章 过往本心   卯时二刻,天光微熹。   高安匆匆进来大殿,告诉祝云瑄:“陛下,京卫军副统领在外头候着,说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闻言,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宇骤然放松下来,望向对面神色平静的梁祯,不动声色道:“昭王才是京卫军统领,有什么要紧事何必要特地进宫来与朕禀报。”   梁祯抬眸看向他,声音无波无澜:“就是今日了吗?比臣以为的还要快一些,陛下好手段。”   祝云瑄不答,站起了身:“朕乏了,先去歇下了,外头的事情昭王处置吧。”   祝云瑄说完便转身回了内殿去,梁祯将做好的竹编玩偶一一摆放至窗沿上,目光微凝,愣神了片刻:“……传外头的人进来吧。”   京卫军副统领急匆匆地进了门来,焦急禀道:“王爷!两刻钟前定国公与京南大营的蒋总兵带兵围了城门,扬言要……要勤王清君侧,我已下令紧闭城门不让任何人进出,之后要如何应对,还请王爷明示!”   梁祯神色微动:“南营的蒋总兵?”   “是他,”那副统领恨道,“就是他跟着定国公一起率南营兵马来围了城门,在城外口口声声叫嚣王爷您软禁了陛下欲行不轨,他们要进城救驾,现在外头已经彻底乱了。”   梁祯哂笑了一声:“竟然是他,本王竟也有看走了眼的时候。”   “王爷……”   梁祯没有再问,淡淡吩咐道:“先全城戒严吧,无论是官勋还是普通百姓,叫他们都待在家里头闭好门窗,不得向外传递消息,有可疑之人尽数押下狱,传令下去,就说是本王说的,定国公贺怀翎与南营总兵蒋升起兵谋反,意图攻城,任何人等都不得给他们开城门、传递消息,若有违逆者,以同党论处。”   “是!……是否要去北营调兵来?”   梁祯摇了摇头:“没用的,北营的那位王总兵什么个性你不知道吗?这个时候他只会龟缩在营地里选择明哲保身,便是本王亲自去请,他都不会出来。”   内殿里,祝云瑄抱着暖手炉倚在窗边,望着外头熹微晨光中的惨淡冬景发着呆,梁祯进来,拿过搭在屏风上的大氅,走上前去披到了他的肩膀上:“天寒,陛下别站在风口上了,您不是说乏了吗?怎还站在这里?”   祝云瑄回神,神色复杂地望向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肯主动交出兵权吗?”   梁祯淡淡一笑:“陛下,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出戏就要唱到底,臣与定国公他们对上,之后他们攻进城来救了您,臣这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便坐实了,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处置臣,岂不正好?”   “你没有胜算的。”祝云瑄冷声提醒他。   梁祯叹气:“陛下,您还是不信臣,陛下以为臣是想要垂死挣扎吗?”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一旦他们攻进城来,你就是死路一条。”   “臣知道,臣确实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蒋升。”   祝云瑄冷道:“他确实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从前他刚入伍时,曾受过贺老将军的救命之恩。”   梁祯点了点头:“原来陛下之前在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愤怒都是演的,只是为了不让臣起疑心罢了,他是定国公留给陛下的人,是臣看走眼了……这样的人,京中怕也没有几个了吧?”   若非如此,这些年祝云瑄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只能选择倚靠梁祯。   当年昭阳帝既要以贺怀翎镇守边关又忌惮他势大,在贺怀翎离京之后他留在京中的旧部几乎被拔除了干净,要么便是外调去了地方上不重要的位置,要么便是被以各种由头革职免官了,蒋升是其中仅剩的为数不多的落网之鱼,那时他官职低微并不起眼,后头又假意投靠了梁祯,才一步一步地坐到了如今京南大营总兵的位置上。   也正因为此,才能瞒过梁祯的眼睛,让他信错了人。   “陛下,当初您刚登基时,臣阻止您擢升定国公的心腹为茕关总兵,提议从京中调派人过去,当真是没有私心的,您起先不同意后头又答应了,就是因为南营空出了位置,有了机会能将这蒋升提为副总兵吗?”   祝云瑄不答,算是默认了,梁祯苦笑:“原来您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计划这些了,张参和刘起忠出事后,蒋升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总兵的位置,南营到手后您便不打算再忍下去了……也是,北营的总兵王禀忠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对臣本就没有那么忠心,若是南营还牢牢掌控在臣的手中,他自然不会帮您对付臣,可若是您已经收回了南营,他亦不会为了臣肝脑涂地,所以您料定即便南营出兵围城,在局势未定之前北营一定不会有动静,不用担心他们会出来添乱。”   “……你既知道,又何必多言?”   梁祯轻眯起双目:“陛下,您就笃定他们一定进得来城中吗?南营十万兵马,可这城中也有五万守军,占着守城优势,若是臣一直不让他们开城门,或许三个月半年外头的人都未必能攻进城中来。”   祝云瑄淡道:“进不来又如何?你也不过是做困兽之斗罢了,你唯一的筹码只有朕这个皇帝而已。”   “陛下就不怕臣在他们攻进来之前选择杀了您,又或是与您同归于尽吗?”   祝云瑄转开了眼睛,长久的沉默后,呢喃出声:“……你不会的。”   梁祯静静看着他,眼中的光彻底黯了下去:“原来如此,原来……连臣的心,陛下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祝云瑄没有否认,从一开始他就是孤注一掷,将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梁祯逃不掉,却可以先杀了他,他这么做,最可能的结局便是与梁祯鱼死网破。可他也知道,梁祯不会杀他,无论是束手就擒还是被逼上绝路,梁祯都不会杀他,会死的只有梁祯而已。   梁祯哪怕杀尽天下人,却都舍不得杀他。   这一点,他以前不知道也不信,现在信了,可已经太迟了。   梁祯声音艰涩:“陛下不过是仗着,臣喜欢您罢了。”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朕从来就不怕死,当初是你不肯让朕死,便注定了会有今日。”   “陛下这么说,臣便更舍不得开城门了,是不是臣一日不开城门,就还有多一日的机会在这里陪着陛下?”   “没有了,”祝云瑄摇头,“梁祯,你逃不掉的,贺怀翎他们马上就要进来了,你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梁祯了然:“陛下还有后招是吗?即便臣不主动开城门,他们也一定进得来,而且很快就会进来是吗?”   “是,”祝云瑄声音冷硬,再次提醒他,“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梁祯上前一步,揽过祝云瑄的腰将他拉至身前,低头,干涩的唇轻轻蹭过他的:“若是臣现在就劫了陛下离开呢?”   祝云瑄微怔:“……出了这座城,你便一无所有,便是你能将朕带出去,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具死尸罢了……从前你能用朕的兄长、用江山百姓胁迫挟朕,一旦踏出城门,你就再没什么东西能要挟得了朕了,到那时,朕会选择自我了结。”   梁祯一瞬不瞬地望着祝云瑄,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犹豫和不忍:“陛下当真就这么厌恶臣吗?这么多年……您对臣就真的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心吗?”   祝云瑄垂眸,眼睫轻轻颤了颤,须臾的放空后,呐呐道:“都过去了,再说这些还有何意思……”   梁祯心中一颤,用力将他揽进了怀中。   祝云瑄没有动,恍惚中记忆似乎回到了那年的大雪夜,他被昭阳帝贬斥,在雪地里从天黑一直跪到天明,浑浑噩噩失去意识前,有人伸手接住了他,也是这样的怀抱,那是兄长离京以后,他在这个宫里所感受过的,唯一的温暖。   曾经以为如花美眷相伴,便是此生最快意之事,第一个在心中投下波澜的影子,却是那最不应该、不能想的人。   伦理道德的折磨让他一再隐忍压抑、不敢向前,直到那人掀开面具,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要求他用自尊来换。   那人说,只要他乖乖听话,叫他满足了,便会助他得到一切他想要的。他被当做发泄欲望的工具,任由对方予取予求,直至变本加厉。   一次又一次,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却也在对方一再地逼迫中失去了本心。   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情与爱,梁祯对他的喜欢藏在叫他不堪忍受的掌控和占有中,难以琢磨。而他对梁祯,曾经那些在心头翻来覆去煎熬着他的情绪,也早就在对方的肆意作践中消耗殆尽。   你死我活,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第四十二章 最后选择   辰时一刻。   禁卫军统领脚步匆忙地进来大殿,满头大汗、心急火燎:“王爷!东门守卫参将徐方士开了城门,将南营叛军放进了城中,并率东门守军尽数倒戈向了叛军,他们一路厮杀进城中,这会儿已经向着皇宫这边来了!”   梁祯回头,望了一眼盘腿坐在榻上静心下着棋的祝云瑄,顿了一顿,淡声问道:“外头情况怎么样了?”   “街上到处都是叛军,正和京卫军交手,说……说京卫军周副统领已经被他们给拿下了。”   “是吗?”梁祯神色依旧平静,即便一个时辰前,那位周副统领才刚刚接了他的命令,出宫去应付叛军。   “王爷,我等现在要怎么办……”   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厮杀喊声,梁祯怔忪了片刻,轻摇了摇头:“随便吧,你自己决定便是,若是觉得顶不住了,便开宫门吧。”   “王爷!”   “你下去吧。”   “王爷您打算就这么束手就擒吗?!”   梁祯没有再说,挥了挥手,背过身去走向了祝云瑄。   那禁卫军统领用力握了握拳头,只得退了下去。   梁祯也坐上了榻,执起了面前的黑子:“陛下一个人下棋有什么意思,臣陪你吧。”   祝云瑄抬眸看了他一眼,将棋盘上原有的棋子全部扫下去,重新开始。   俩人安静地下着棋,谁都没有出声,静谧的大殿里只有偶尔响起的落子声,仿佛这样,便能到天荒地老。   辰时六刻。   高安跑进殿中,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陛下,陛下!定国公他们进来了!马上就到甘霖宫了!”   祝云瑄落下最后一子,平静地陈述事实:“朕赢了。”   梁祯轻勾起唇角,低声呢喃:“可惜臣也再没什么东西,能输给陛下的了。”   刀剑相交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祝云瑄静静看着他:“最后一次了。”   殿外宫门洞开,南营救驾的兵马终于冲破了甘霖宫的大门,转瞬便已将还在负隅顽抗的禁卫军全部制服,贺怀翎生擒了禁卫军统领,第一个冲进了大殿里,跟在他身后的除了蒋升,还有那给他们开了城门的京卫军参将徐方士。   贺怀翎身后的亲兵涌上前去将梁祯拿下,梁祯未作任何抵抗:“本王身上并无武器,定国公不必担忧。”   贺怀翎冷眼扫过他,上前一步,领着众人跪到了祝云瑄的面前:“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   祝云瑄坐直了身,看着被人押着跪在地上,依旧面不改色并无半分慌乱的梁祯,?一时?间心头思绪纷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梁祯忽然开口,问的却是跟在贺怀翎身后的徐方士:“你也是本王一手提拔起来的,难不成你也是定国公的人吗?”   对方避开了他的目光,哑声道:“王爷待末将不薄,只是半年之前,末将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回去江南省亲,回程途中路过豫州,末将的儿女俱都染上了疫疾……被王爷派人强行送进了隔离区,第二日便没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尸骨全无,末将的妻子受不了打击跳了井……”   “……原来如此。”   这事他确实不知情,当时一片混乱,或许是下头的人怕担责任,未有将官眷跳井之事报到他这里来,事后徐方士也从未在人前提过。可即便他早知道染了疫疾的人中还有他亲信下属的子女,他也不可能网开一面,更没法将人救回来。这一点徐方士未必不知,却又没法不恨,选择背叛他,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梁祯望向神色晦暗不定的祝云瑄,自嘲一笑:“陛下,如此说来臣当真是自作孽了,臣冒着性命之忧只身前去疫区,为陛下排忧解难,反倒遭了人恨,叫臣的亲信之人倒戈向了陛下,到头来帮着陛下来对付臣,要将臣置于死地。”   徐方士用力握了握拳,红了眼眶,祝云瑄轻蹙起眉,亦是无言以对。只贺怀翎冷声反驳他:“昭王这话说错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昭王你蔑视国法、忤逆罔上,是罪有应得,徐参将不过是尽了自己为人臣子的本分而已。”   梁祯嗤笑一声,问祝云瑄:“陛下,臣当真就有这么罪大恶极吗?”   祝云瑄不答,眸光动了动,仿佛要化作水漫溢出来。   梁祯不错眼地看着他,精心计划、送密旨出城搬救兵想要将自己的势力一网打尽的是他,可一个时辰前,在自己怀中无声红了眼睛的人也是他。他的陛下如此矛盾,明明早就孤注一掷,最后关头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他最柔软的一面,叫人连恨都恨不起来。   祝云瑄声音艰涩地下旨:“将昭王收监,押后再审。”   “陛下,臣想再单独跟您说几句。”   静默片刻后,祝云瑄吩咐殿中其他人:“你们先去外头候着吧。”   “陛下小心有诈。”贺怀翎不放心地提醒他。   祝云瑄淡道:“无妨,你们先退下吧。”   贺怀翎只得叫人先松开了梁祯,领着人退了出去,没有走远,就在殿门外候着,听着里头的动静,若有不对,他们随时可以再冲进去。   大殿里重归于静,梁祯干脆就这么坐到了地上,眉宇间并无半分死到临头的惶恐之色,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问祝云瑄:“陛下,臣的罪名,是不是必死无疑?”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问。”   “陛下想要臣死吗?”   祝云瑄的眼睫微颤:“朕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您不想要臣死,”梁祯说得笃定,“您舍不得臣。”   祝云瑄黯下了目光:“梁祯,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陛下若当真想杀了臣,臣死了便死了,可既然您不舍得臣去死,臣便也不能死,臣不愿见陛下今日处死了臣,日后会因后悔而饱受煎熬。”   “梁祯!如今你还有的选择吗?!”   梁祯一声轻叹:“陛下,您登基后这两年,臣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确实有私心,可臣从来都是为了您好,臣从未想过要害您。”   “朕说了,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是,臣确实自大,以为凭着一己之力便能掌控所有,其实臣连臣自己身边的人都掌控不了,您当日说,您想要的,臣不会给,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您要的究竟是什么,到了今日,臣似乎明白了,可是陛下,您已经不会给臣机会了是吗?”   梁祯说得认真,眼神里带着掩饰不去的失落,祝云瑄移开了目光,冷淡道:“昭王何必说这些,朕说过,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前臣似乎与陛下提过,先帝在临终之前,给过臣一道密旨……”   祝云瑄的双瞳骤然一缩:“你是何意?”   梁祯淡笑:“陛下,先帝的圣旨里不但给了臣宗籍,还说臣可以随时废黜新帝……”   “你想威胁朕?”祝云瑄恨道,“你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凭着一道先帝留下来的密旨,你就能动得了朕吗?朕大可以说它是假的,你如今不过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罢了,谁还会响应你,谁又敢响应你?!”   梁祯依旧笑着:“陛下,只凭这一道圣旨自然动摇不了您的帝位,可您别忘了,您的这个帝位当初是如何得来的,即便太监冯生早已被您处置了,可矫诏一事,臣还留着别的证人和证据,便是臣死了,也能让当初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您要知道,九皇子他还在,一旦事发,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您能杀多少人?就算您有本事继续坐稳这个皇位,可来路不正终究是来路不正,天下之大,谁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您,怕是您这辈子都没法过得安宁,死后还要留下无尽骂名。”   “你——!你好……好……”祝云瑄恨极,“原来你早就留着这条后路,从一开始便是……”   梁祯摇了摇头:“陛下,从前您不信臣,臣自然也不敢信您,总得留着点保命的法子,可到了现在,臣还能不能活,臣自个已经不在意了,甚至在今日之前,臣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陪您唱完这最后一出戏。可是陛下,你终究是舍不得臣的,既如此,臣宁愿您恨透了臣,也不想您日后会因为亲手杀了臣而耿耿于怀一辈子。”   “朕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祝云瑄双目赤红,怒不可遏,梁祯坐起了身,温声与他道:“陛下不必动怒,臣会将那些证据都处置了,那道密旨也会还给您,臣会离开这里,离开大衍,您若是不愿再见臣,臣便此生都不再踏足大衍一步,您尽可以对外说臣已经死了,您也当臣已经死了便是,如此一来臣再不能威胁您,也永远不会再来纠缠您,您没有真正杀了臣,便不会一直惦着念着,心里头那点不舍早晚有一日会淡了忘了,到了那时,您便是真正可以稳操胜券的帝王了。”   “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感激你吗?!”   “臣不需要陛下感激,臣只希望陛下……能留下腹中这个孩子的命,将他好好养大,即便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臣这个父亲,也没有关系。”   祝云瑄瞪着他的双眼里开始不断地涌出水来,梁祯不再说了,站起了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推开大殿的门,随着刺目朝阳而来的,还有无数柄架到他脖子上的剑,梁祯闭起眼睛,坦然接受。 第四十三章 兄弟相见   甘霖宫。   祝云瑄坐在榻上,时不时地看一眼角落里的西洋钟,心神不定、坐立难安。   直到殿外高安的声音传来:“国公爷,您请这边走。”   祝云瑄猛地站起了身,心跳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高安已领着祝云璟绕过一道屏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祝云瑄像被人定住了一般,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笑着逐渐走近过来的祝云璟。祝云璟行至他身前,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瑄长大了。”   当年他离京之时还比他要低一个头的弟弟,如今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祝云瑄瞬间红了双眼,呐呐出声:“哥……”   祝云璟无奈叹气:“都做了皇帝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叫外头的人看到了,可就什么威严都没有了。”   祝云瑄终于回神,扑上去,用力抱住了祝云璟,放声哽咽:“哥,你总算回来了……”   一刻钟后,上了茶水点心来,高安领着一众宫人尽数退了下去,兄弟俩坐上了榻,互相打量着彼此,一肚子的话想说,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璟先开了口:“我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京里的乱党都拿下了才进了京来,把孩子先送去了贺怀翎的府上安顿,过几日再带他们进宫来给陛下看看。”   他说着颇有些遗憾道:“我倒是也想来帮陛下剿灭乱党,无奈孩子太小实在丢不下,我这身份又不好在人前抛头露脸,反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祝云瑄点头,“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祝云璟的神态比从前要从容得多了,嘴角时时都带着笑,与祝云瑄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挺好的,去了外头才真正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能亲眼瞧一瞧也是幸事,何况我现在有爵位、有孩子,万事不愁,做做海上生意,高兴的时候还能出海去看看,过得快哉得很。”   见他面色红润,谈笑间顾盼神飞,祝云瑄便知他说的不是假话,他的兄长这些年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几句说笑后,多年未见的那一点隔阂便一扫而空,他们本就是最亲密的兄弟,并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的阻隔而变得生疏。   祝云璟尝了一口搁在点心盘里的果子,感慨道:“这宫中点心果子的味道,当真是久违了,元宝还没尝过这口的,那小馋猫肯定喜欢。”   祝云瑄淡笑:“回头你带些去给他就是了,要不干脆明日就带他进宫来,让我见见吧?”   祝云璟笑着应下,顺口问道:“你登基也有二载了,怎还未大婚立后?这事可拖不得,后继有人大位才能稳固。”   祝云瑄嘴角的笑凝滞了一瞬,轻描淡写道:“这事不急……还不到时候。”   祝云璟轻蹙起眉,凝视着他的眼睛:“阿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昨日他刚到京,就先见到了淑和大长公主,姑侄俩聊了许久,大长公主提起祝云瑄一直唉声叹气,说他这些年过得苦,登基之后也没松快过,性子变了许多,要他多开导开导他这个弟弟。祝云璟原本半信半疑,今日见到了人,才真正明白了大长公主说的变了许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这个弟弟一贯是机灵闹腾的,大大咧咧甚至没心没肺,是这个皇宫里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之人,哪里会像如今这样,虽极力隐藏,眉宇间纠结着挥之不去的却尽是忧思和愁绪,若说是因为政事所累,可如今朝中奸佞已除,大权在握,他却似乎依旧高兴不起来。   “……没有,乱党都平定了,还能有什么难事。”   祝云瑄眼神飘忽,言语间满是踌躇,祝云璟哪里肯信:“阿瑄,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几时撒谎成功过?”   祝云瑄轻抿起了唇角,无言以对,祝云璟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那个昭王,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他弄权擅专、把持朝政,依律处置就是了。”   祝云璟喝着茶,慢慢说道:“依我看,他敢软禁皇帝、图谋不轨,斩首都便宜他了,合该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祝云瑄微怔:“他没有软禁我,那只是我做的一场戏而已,何况当初他也算是拥立有功……”   “看在天下臣民眼中,他就是试图软禁陛下谋反未果,当初纵有天大的功劳,也死不足惜。”   祝云瑄无意地咬住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祝云璟放下手中茶杯,一声叹息:“阿瑄,你是舍不得他吗?”   “……我没有。”   “你有,”祝云璟笃定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舍不得。”   祝云瑄慢慢红了眼眶:“我不想的……”   祝云璟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当初你寄给我的那些信中从未有提到过梁祯这个人,后来却突然说是他助你登上了帝位,我一直很好奇,他为何要帮你,他的身份……”   “不是,他不是,是先帝弄错了。”祝云瑄苦笑着将梁祯的身世说了一遍,在祝云璟来之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被兄长知道他们的父皇其实只把他当成一个搞错了的私生子的垫脚石,想必很不好受,只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兄长理应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祝云璟听罢有片刻的恍然,面上却并无失落之色:“其实我早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先帝弄错了,认了仇人做亲子,也算是报应吧……只是如此一来,梁祯他更不应当帮你才是,他当初又为何要选择助你上位?”   祝云瑄低了头,沉默良久,哑声道:“我与他做交易,他助我得到帝位,我……做他的禁脔。”   祝云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拳捶在了桌子上:“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得选择了,只有他能帮我,没有他我根本坐不上这个位置……”   祝云璟猛地站起了身,气急败坏地来回踱了两步,上前去用力扣住了祝云瑄的肩膀:“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是要你去争这个皇位,可我没叫你选择这样的法子!实在不行你也假死离开,我一样可以把你救出来,你又为何非要这么作践自己?!”   “没用的,”祝云瑄流着泪望着他,“哥,你明知道我若是得不到皇位,我们两个就都没有活路了,谁都容不下我们,尤其是你,便是定国公他也护不住你的。”   “若是要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救我,我宁愿死了算了!”祝云璟又气又恼,视线下移,落在祝云瑄的腹部,双瞳狠狠一缩。   方才他并未多留意,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祝云瑄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态都有些怪异,旁的人也许看不出来,可他亲身生过两个孩子,怎会不知那意味着什么:“你的肚子……”   祝云瑄别开了目光,见他默认了,祝云璟彻底愣住,半晌之后颓然坐了下去,连气都气不起来了,红了双目:“是他强迫你的吗?”   祝云瑄咬紧了牙关不答,祝云璟抬手,狠狠一巴掌扇上了自己的脸:“是我错了,早知这样,当初我就该带着你一起走,我为什么要叫你去争,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早知道得到这个皇位要逼着祝云瑄付出这样的代价,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   这些年祝云瑄给他的来信中多半报喜不报忧,遇到什么难处总是往轻里说,甚至不说,他虽知道祝云瑄一个人在京里必定举步维艰,却不曾想他会这难。   “哥你不必如此,”祝云瑄慌乱地握住了祝云璟的手,制止住他过激的举动,“我不后悔,现在这样不挺好吗?我当上皇帝了,该死的人都死了,梁祯他下了狱,再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祝云璟抬眼瞪向他:“那你为何还不舍得杀了他?!”   祝云瑄的目光微凝,低声喃喃:“不会的……我会处置了他的。”   一直到黄昏,祝云璟才从宫里出来,在宫门口等了他许久的贺怀翎见他神情狼狈还红了眼睛,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   祝云璟猛地抽出了他别在腰间的佩剑,发泄一般冲着面前的宫墙胡乱刺了十几剑。   待到他宣泄够了,贺怀翎才从身后拥住他的肩膀,将他手中的剑抽走,祝云璟咬牙切齿:“那个畜生被押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剁了他!”   贺怀翎将佩剑插回腰间,拉着他上了马车:“边走边说吧。”   回府的一路上,无论贺怀翎问什么,祝云璟都只翻来覆去不停地咒骂梁祯,贺怀翎无奈提醒他:“昭王自有陛下处置,可依我看,陛下未必就当真想要他死。”   祝云璟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少胡言乱语!”   贺怀翎摇了摇头,回想起那日在甘霖宫,梁祯被押下去时皇帝那个难以言说的眼神,叹道:“当局者迷罢了。” 第四十四章 作茧自缚   第二日一早,祝云璟便再次进了宫,他进门时,方太医正在给祝云瑄例行诊脉,祝云璟抱臂在旁盯着,担忧问道:“陛下如何了?”   老太医是认得祝云璟的,对着他比梁祯还要小心翼翼些,仔仔细细地将祝云瑄的身体状况与他说了一遍,当听到说祝云瑄气血虚恐有早产之虞时,祝云璟的双眉立时紧蹙了起来,而祝云瑄却连眼睛都未多抬一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似已习以为常。   太医退下后,祝云瑄便又提了笔想要批阅奏疏,之前为了做戏许久未理朝政,如今积压的政事不知凡几,都等着他拿主意,再耽搁不得了。   祝云璟直接将他手中的奏疏抽走,扔到一旁,冲高安示意:“全部送去内阁,就说陛下 身体抱恙,让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祝云瑄争辩道:“我能做的……”   祝云璟转头瞪他一眼:“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哥就乖乖听我的话,也就两个月了,孩子生下来之前都不许再碰这些东西。”   高安赶紧大着胆子叫了人来,将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尽数搬了走。   祝云瑄无奈道:“哥……你明知这个孩子是……的……”   “我管他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的,他现在在你的肚子里,连着你的命,你就得好生养着,”祝云璟没好气地提醒着他,“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听人说你今日寅时刚至就醒了?现在还早,回去内殿再睡一会儿吧。”   旁的人苦口婆心的劝说祝云瑄都未必会听,但说这些的是祝云璟,他再不情愿也依旧应了下来,被祝云璟撵去了内殿。   祝云璟在床边坐下,看着躺下 身后眉宇依旧不得舒展的祝云瑄,放缓了声音劝慰他:“陛下放宽心,乱党已除,如今朝堂上短时间内再没哪个不长眼的会敢兴风作浪,陛下先养着身体,要收权何必急于这?一时?。”   祝云瑄安静地看着他:“哥,我还是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以后总要习惯的,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什么,”祝云璟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   把祝云瑄哄睡着了,祝云璟才起身去了侧殿,正在配药的方太医见到他进来赶紧停了手头的活,恭敬立到一旁,祝云璟冷声问道:“为何陛下都快八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却只有那么点大?”   当年他即使怀着元宝时遭了那么大的罪,后头也养好了,祝云瑄这个肚子,看着只与寻常人四五个月差不多,不然昨日他第一时间便该发现了。   老太医无奈解释道:“陛下自个不上心,吃得又少,之前还一直想要打胎,孩子长得不好,老臣只怕……只怕小皇子便是顺利生下来,也会有不足之症。”   祝云瑄想打胎并不出乎祝云璟的意料,可谁人不知男子打胎是不可能之事,他这分明就是魔障了。祝云璟双眉一拧:“不足之症?”   “……是,现在还不好说,只是这胎看着多半是要早产的,孩子在肚子里就没养好若是不足月就出生,怕是会有麻烦。”   老太医没有明着说,祝云璟却已经听明白了,孩子出生之后只是有先天不足还算好的,很大可能根本养不活。   虽然他恨不能活剐了那个梁祯,可如今祝云瑄又没有别的子嗣,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既然注定要生出来,之后若又没了未免可惜。   “若当真早产,陛下会如何?”   “总会遭些罪的,”怕祝云璟发脾气,方太医又补上一句,“无论如何,老臣定会竭尽所能,保住陛下和小皇子。”   祝云璟沉声吩咐:“尽量想办法,让陛下生产时少受些罪。”   “那是自然。”   下午,祝云璟叫人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给送进了宫来,大儿子元宝六岁,小儿子铭儿才不满半岁。   祝云瑄的脸上多了许多的笑意,伸手接过铭儿,又把元宝叫到跟前来,细细打量起这两个孩子。元宝的长相结合了祝云璟与贺怀翎的优点,一看就是他们俩的孩子,铭儿则长得更像贺怀翎一些,都是祝云璟的孩子,看着就叫人喜欢。   元宝也在好奇地看祝云瑄,一双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祝云璟戳了戳大儿子的肩膀,提醒他:“在家里教过你的规矩呢?”   胖乎乎的小家伙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给祝云瑄磕了个头,奶声奶气道:“元宝叩见陛下,给陛下请安。”   坐在祝云瑄腿上的小娃娃,亦配合着咯咯直笑。   祝云瑄赶忙道:“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哥你快把孩子抱起来。”   不必祝云璟动手,元宝自个就爬了起来,扑到了祝云瑄面前,问他:“您是我小叔叔吗?”   祝云瑄笑着点头,元宝“哇哦”了一声:“小叔叔和爹爹长得一样好看。”   祝云璟拍了拍他的脑袋:“少胡言乱语,我都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元宝皱了皱鼻子,祝云瑄伸手摸了一下小孩鼓起来的脸蛋:“无妨的,这孩子活泼,讨人喜欢得很。”   “跟你小时候一样闹腾。”   祝云璟顺口应道,祝云瑄怔忪了一瞬,笑着叹气:“是吗?我都快不记得了。”   “你哪里是不记得了……”明明是刻意把自己的本性藏起来,才过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祝云瑄低头,捏了捏铭儿的手:“总是要习惯的。”   祝云璟看小儿子坐在祝云瑄腿上不停地扭,怕累着了祝云瑄,把人抱起来扔到一旁榻上,吩咐了元宝去吃点心顺便看着弟弟,与祝云瑄对面坐下笑望着他:“啧,这还跟我置起气来了。”   被揭穿了的祝云瑄面色讪然:“哪有。”   祝云璟笑着点头:“这样倒是真有些从前的样子在了。”   “你就是故意拿我逗乐子吧……”   “你还当真计较这个呢?”祝云璟叹气,“你毕竟是皇帝了,私下里怎样都行,但在人前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的,不然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怕被人说我还怕惹麻烦呢。”   “我知道……哥你说得对,一个称呼而已,改变不了什么。”   “你既然都明白怎么还这么别扭……”祝云璟好笑地摇了摇头,示意祝云瑄去看那两个孩子。   元宝让铭儿趴在自己的腿上自顾自地吃着点心,时不时地伸手戳一下弟弟的屁股,把小娃娃当成自己的玩具,小的那个只会一个劲的傻笑,无论哥哥怎么折腾他都完全不恼。   祝云瑄看着感叹道:“这两个孩子这么可爱,难怪你一直亲力亲为地带他们。”   “阿瑄也觉得小娃娃可爱吗?”   “嗯……”   “那你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呢?”   祝云瑄面色一僵,神情黯然了些许,声音艰涩:“哥,这个孩子……我不敢喜欢他。”   祝云璟不赞同道:“你这便是作茧自缚了,怎么说都是你自己的孩子,留着不挺好吗?反正孩子以后跟另一个人都不会再有半点牵扯了,他就是你一个人的,往好的地方想,至少这天下江山后继有人了。”   祝云瑄了然:“原来你带元宝他们来给我看,是想来劝我留下这个孩子。”   “我不也是为了你好吗?都已经这样了,明知道不可能打掉,你又何苦再为难自己,最后两个月把身子养好些,生个健康的孩子出来,前头那些罪也不算白受了。”   祝云瑄沉默不言,祝云璟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件事情,劝得再多还是得他自己想通才行。   之后那一个月,祝云璟日日都会进宫来陪着祝云瑄闲话家常,祝云瑄的气色逐渐有了好转,人也精神了许多。朝堂上的风波亦终于彻底平息了下来,唯独对梁祯及其同党的处置,迟迟未有下定论。   墙倒众人推,一道又一道弹劾梁祯的奏疏不断送往内阁,亦真亦假的罪行罄竹难书,所有人都在等着祝云瑄下最后的决断。   祝云璟几番在祝云瑄面前提起,也是催促他尽快将梁祯给处置了,每每都被祝云瑄给含糊带过。   连祝云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梁祯在最后关头依旧摆了他一道,他没别的选择,只能如梁祯所愿,放他离开,可心里那股无处纾解的烦闷,一直纠结在那里始终都叫他意难平。   腊月二十三那日,祝云璟带着两个孩子并贺怀翎一块进宫来,陪着祝云瑄吃了一顿小年夜家宴,大长公主也在,祝云瑄高兴之下小酌了两杯,祝云璟没拦着他,叫他这么久以来难得地畅快了一回。   家宴一直到戌时末才结束,祝云璟他们出宫后甘霖宫里重新变得冷清萧索,祝云瑄迷蒙着双眼,坐在只点了一盏宫灯的大殿里,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无声亦无息。   高安心下一叹,将白日里收到的没来得及说的消息告诉他:“陛下,昭王他托了人递话进来,说……想见您。”   祝云瑄无声冷笑,笑着笑着双眼逐渐被水雾模糊,片刻之后,他弯下腰,抱着肚子痛苦地蜷缩了起来。   高安瞬间慌了神:“陛下!” 第四十五章 陛下产子   祝云瑄是夜里突然发作的,祝云璟收到消息匆匆赶进宫里已快寅时,祝云瑄已经疼了有三个时辰,中间晕了好几回,方太医正满头大汗地在给他施针。   见祝云瑄疼得神志不清,蜷缩着身体浑身痉挛,祝云璟的双瞳狠狠一缩:“这是怎么回事?!晚间的时候陛下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如此?!”   最后一根针施下,祝云瑄的身子颤抖得终于没有先前那么厉害,瘫软在床上。方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告诉祝云璟:“国公爷,陛下怕是……怕是要生了,老臣给陛下施了针,也只能拖得?一时?,再不把孩子取出来,恐陛下与小皇子都会有性命之虞。”   这些祝云璟当然知道,男子生产与寻常女子不同,没有瓜熟蒂落前无论如何都动不得,只有等到他自己发动了才能将之剖出来,当然若是孩子“等不及”提前发动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时候就必须把孩子取出来,拖延不得,否则一样是一尸两命。   “现在就要生?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老臣之前说过的……陛下胎养得不好,大可能会早产……”   祝云璟又气又急,在床边坐下握住了祝云瑄的手,低声喊他:“阿瑄,阿瑄,你听得到吗?”   祝云瑄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迷茫地望向祝云璟:“哥,我难受……”   祝云璟轻拍了拍他的手:“别怕,一会儿就好了,等孩子出来就没事了。”   祝云瑄微怔,红着眼眶呐呐道:“孩子……孩子怎么了……”   “孩子也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别担心。”   在祝云璟的安抚下,祝云瑄逐渐放松了下来,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祝云璟抱起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接过太医递过来的药,哄劝道:“把药喝了,就不难受了。”   祝云瑄没有多问,乖乖将药喝了,倚着祝云璟有气无力道:“哥,孩子出来后……你把他抱走吧……”   “胡说八道,他是陛下的孩子,是皇嗣,怎能送去别处。”   祝云瑄轻轻摇头,疲惫不堪的脑子越来越沉,很快便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祝云璟松了口气,放他平躺下,问方太医:“还要多久?”   “两刻钟就能把小皇子取出来。”老太医信心十足。   祝云璟帮祝云瑄将衣裳解开,目光触及他左侧腰间那昳丽妖艳的梅花刺青,瞬间冷下了神色:“这是什么?”   高安跪到地上,哽咽着告诉他:“是昭王逼迫陛下的,陛下不愿意,昭王威胁陛下,陛下才不得不从……”   祝云璟用力握了握拳头,恨道:“他当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老太医早已做好准备,在火上烤过的匕首贴上祝云瑄隆起的腹部,缓缓划开了口子。   祝云璟转开视线,不忍再看。   两刻钟后,随着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响起,方太医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孩,交给一旁祝云璟从府里带来的嬷嬷,开始给祝云瑄缝合。   嬷嬷欣喜道:“确实是个小皇子!”   祝云璟看了一眼孩子,当即拧紧了眉:“这也太小了……”   而且哭声这么微弱,根本不像个健康的孩子。   嬷嬷脸上的笑顿时收了起来,怏怏抱了孩子去清洗,方太医满头大汗地帮祝云瑄缝合完,确定他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才与祝云璟道:“陛下应当已经无事了,只等醒来就好。”   祝云璟紧蹙着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嬷嬷把清洗过的孩子抱了回来,祝云璟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孩子已经睡着了,脸色泛黄,气息微弱,当真就只有丁点大。   半年前他的铭儿刚出生时,怕是比这大了一倍都不止。   太医给孩子诊脉,详细检查过后面色越发凝重,祝云璟问他:“如何?说实话。”   “……小皇子未有足月,身子羸弱,脏器都未完全长好,不足是打胎里带出来的,才刚出生又不能吃太多的药,老臣会尽力救治。”   祝云璟低头抚了抚小小的孩子嫩得跟豆腐一样的脸蛋,心知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可真正看到这么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不舍。   祝云瑄睡了一日一夜,到第二日夜里才醒,祝云璟一直在旁边守着他,正在打瞌睡,感觉到动静立刻睁开了眼睛,喊了太医进来。   确定祝云瑄已无大碍,只需调养月余就能逐渐好转,祝云璟终于放下心中大石,难得地对着方太医和颜悦色了些,让之下去领赏。   被喂了热水和吃食,祝云瑄依旧是木愣愣的,下意识地抬手搭上了自己的肚子,祝云璟冲高安示意,高安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感觉好些了吗?”祝云璟贴过去小声问道。   好半晌,祝云瑄才哑着嗓子“唔”了一声。   祝云璟叹气,没再多问。   高安领着嬷嬷抱了孩子过来,祝云璟接过,叫高安将祝云瑄扶起来一些,将孩子凑近给他看。   “孩子有些小,身子也不大好,不过还是长得很可爱的,很像你。”   小皇子刚刚喝了奶,这会儿又睡着了,无声无息的,丁点大的模样,看着可怜得很。   祝云瑄冷淡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祝云璟却非要把孩子往他面前送:“你抱抱他?”   僵持片刻,见祝云瑄不肯抬手,祝云璟只得作罢:“算了,可怜的孩子,刚出生你父皇就这么嫌弃你。”   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轻抿起唇角,说不出话来。   祝云璟无奈道:“方太医说这个孩子先天不足,脏器都没长好,一堆从胎中带出来的毛病,或许没几日你就又看不到他了,你又何必这样?连抱一抱都不愿意吗?”   祝云瑄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掐进手心里,好半日才哑声道:“哥你把他抱走吧,救不活便算了,救活了……你养着或是送人,都随便你。”   “你何苦如此……”   “我不想心软,有丁点可能都不想,只有不见这个孩子,我才能心平气和,你把他抱走吧,算我求你了……”   祝云瑄红了双目,声音哽咽,祝云璟不忍见他这样,只得叫嬷嬷先把孩子抱了下去。   “阿瑄,你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你当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你如今还一个子嗣都没有,留着他又有何妨?”   祝云瑄呐呐道:“你也说他先天不足,能不能养大都是大问题,这样的皇嗣要来有何用,他只会让我痛苦不堪,一辈子都陷在从前的回忆里而已。”   “将孩子送走你就能忘掉吗?”   “……不再时时刻刻地看着这个孩子,时间久了,总能淡了、忘了吧。”   祝云璟无言以对,没有去问祝云瑄他忘不掉的,到底是曾经受的那些屈辱和不堪,还是那个人。   他的不想心软,又是对谁心软,是孩子,还是那个带给他痛苦的人。   或许连祝云瑄自己,都未必分得那么清楚。   大理寺狱。   梁祯双手双脚上拖着沉重的镣铐,被狱卒推攮着进了刑讯室,绑上了木架上。   贼眉鼠目的狱丞坐在桌子后面,一拍惊堂木,吊着嗓子与他道:“王爷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犯过什么错事,还是都从实招了吧,也免得受那些无畏的皮肉之苦。”   梁祯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审问本王了?”   对方呸了一声:“叫你一句王爷不过是跟你客气!你还真当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昭王了?你如今不过就是个落魄了的乱臣贼子,等死的阶下囚罢了!还拿什么乔!陛下早晚要处置了你……”   “陛下?”梁祯轻眯起眼睛,“陛下在哪?想要审问本王可以,陛下亲自来提审,本王定知无不言。”   “你好大的胆子!都这样了还敢对陛下不敬!不让你受些教训你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上胸膛,瞬间皮开肉绽,梁祯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嘴角依旧挂着那漫不经心的嘲讽笑意,气得对方暴跳如雷,换来的是更重的鞭刑伺候。   一顿鞭打过后,那狱丞再次诘问道:“你招是不招?”   梁祯吐去嘴里的血沫子,嗤道:“本王竟不知,本王到底有什么需要招的。”   有狱卒将已经拟好的罪状书递到梁祯面前,梁祯随意瞥了一眼,尽是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连通敌叛国都写上了,是非要将他置于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你受何人指使?污蔑本王于你有何好处?”   狱丞不屑道:“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去了,你从前得罪过多少人,心中自该有数。”   是了,即便祝云瑄不想要他死,也有无数人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没敢直接在这狱中弄死他已是有所顾忌,又怎会让他好过。   “本王没什么好招的,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本王,不过你得想清楚了,这么多日陛下一直未下诏处置本王,你若是不怕自作主张违背了陛下的心思,就尽管动手。”   那狱丞目光闪烁了一下,显而易见是心虚了,犹豫片刻,吩咐了人再抽梁祯一顿便将他押回牢里去,起身拂袖而去。 第四十六章 撕心裂肺   甘霖宫。   祝云瑄倚在榻上似已经睡着了,祝云璟进来看了一眼,没有多待,转身去了偏殿。   小皇子浑身上下插满了银针,正泡在药浴里,无声无息的,被几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托着,方太医跪在一旁,还在不停往他身上施针。   孩子出生已有二十多日,每日至少要施针泡药浴两个时辰,小小的孩子娇嫩的身体上全是针孔,看着可怜极了,可这却是唯一能让他活下来的法子。   好在这孩子也足够顽强,即便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到最后依旧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挺了过来,如今已渐渐有了好转。   祝云璟蹲下 身,抬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问方太医:“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施完最后一根针,老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答祝云璟:“再有几日,应当就能停了针,小皇子暂无性命之虞了,只是依旧会体弱,日后恐难与寻常人一样……”   祝云璟皱眉:“不能痊愈吗?”   “怕是困难。”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老太医沉吟道:“……老臣有一旧友,是南疆虞神医的后人,医术远在老臣之上,或许他能有法子救小殿下,只是他不问世事已久,怕是不愿来京中。”   “虞神医?当年那位研制出生子药的虞神医?”   “是他。”   祝云璟看了一眼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的小皇子,叹道:“罢了,你写封信给那位先生,等小殿下满了月,我带他去南疆吧。”   如今祝云瑄挣不开放不下,一直作茧自缚困着自己,既然他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先将之带走也好,时间久了,日后总会有转机的。   方太医赶忙应下:“那自然是好,老臣这就去写信。”   嬷嬷把孩子从药浴里抱出来,去擦干净身子喂了奶,小娃娃难得还醒着,在祝云璟接过去的时候竟还无意识地冲着他笑了。   祝云璟心中一软,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孩子的脸,抱着他去了正殿。   祝云瑄依旧倚在榻上,正侧着头,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刚刚冒头了的早春花发着呆。   听到祝云璟的笑声,祝云瑄转回头,就见祝云璟正笑着抓起小皇子的手,轻轻咬了咬。祝云瑄目光微凝,祝云璟已经抱着孩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祝云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视线有些飘忽,祝云璟似未发现,全副的心思都在小娃娃身上,顺口与祝云瑄道:“难得有一日我来,这小东西没睡着,你看他眼睛真大,圆溜溜的,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祝云瑄不言,祝云璟把孩子凑近给他看,祝云瑄躲不开,只得朝着襁褓中的孩子望了一眼,那小娃娃竟又笑了,祝云瑄微怔,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根手指已经被他给握了住。   祝云瑄怔忪了片刻,没有将手抽开,祝云璟看着,扬了扬唇角:“没想到这小东西如今竟还有点子力气了,比刚出生那会儿好多了。”   “……方太医怎么说?”   “每日施针、泡药浴,还要个几天,等到满月之后会好很多,但若想恢复到跟寻常的健康孩子那样,还得看他的造化。”   “他留在这里……我也照顾不好他……”   祝云璟无奈叹气:“行了,你不想便不想吧,我把他抱走就是了,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小就要跟爹爹分开,以后可怎么办啊。”   祝云瑄低声喃喃:“等他长大了……让他好好孝顺你。”   祝云璟嗤道:“我都有两个孩子了,做什么还要抢你的孩子,我先帮你养着,你要是想,随时可以再要回来。”   祝云瑄垂眸不语,祝云璟努了努嘴:“你是孩子的爹,好歹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祝云瑄依旧不吭声,呆愣愣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心中百转千回,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不能对这个孩子有感情,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孩子叫什么,又跟谁姓,他都不该去关心。   一直看着他的小小的孩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咿呀”声,祝云瑄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孩子的嚎啕哭声。   祝云璟赶紧将人抱过来,轻轻拍着襁褓耐心哄着,不多时哭累的了小娃娃便睡着了,被嬷嬷抱了下去。   祝云璟看着神情愈发低落的祝云瑄,轻拍拍他的手背:“算了,我把孩子抱走,带去南边,离着你远远的,但是你得答应我,身体养好之后赶紧立后纳妃,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你有了真正的继承人,我就不再强求你接受这个孩子。”   祝云瑄嗓子发苦:“……好。”   夜色深重时,祝云瑄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双手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许久,过快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梦里梦到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似乎与梁祯有关,血淋淋的,祝云瑄不愿再去想,喊了睡在外头的高安进来。   高安叫人上了热茶来,递过去给祝云瑄,想去点灯,被祝云瑄制止了:“就这样吧……”   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将那些翻来覆去撕扯着他,叫他撕心裂肺的情绪尽数藏匿,难怪梁祯说他习惯了甚至享受这样的黑暗。祝云瑄倚在床头,闭起眼睛,似乎第一次对梁祯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寂静之中,偏殿那边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不得消停。高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祝云瑄脸上的神情,欲言又止,祝云瑄轻蹙起眉,好半晌,才淡声问道:“为何他又哭了?”   “小殿下许是饿了,”高安低声与他解释,“刚才出生的孩子一两个时辰便要喂一趟奶,夜里也是如此。”   “是吗?”祝云瑄低声呢喃,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过了许久,那头的哭声却依旧未停,祝云瑄呐呐道:“为何还在哭啊?嬷嬷没有给他喂奶吗?”   ?高安试探着道:“奴婢叫人去看看?”?   见祝云瑄轻抿着唇角,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唤了个小太监过去偏殿瞧一眼小殿下的状况。   片刻之后,小太监过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夜里突然发起了热,方太医正在给他诊治。   祝云瑄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便是寻常的孩子突然发热也是大事情,更别提那个孩子现在还挣扎在生死边缘,随便的一个头疼脑热都会要了他的命。   高安心下难受,与他提议:“陛下,您去看看小殿下吧?”   祝云瑄的眸色愈沉,心脏几要纠起来了,面上却未显露分毫:“……朕又不是太医,去了能有什么用。”   高安不敢再说,安静地立在一旁,无声叹息。   祝云瑄未有再睡,就这么倚在床头发着呆,木愣愣地听着偏殿那头隐隐约约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哭声终于停了下去,高安又叫了人过去看,回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热度还没退,嬷嬷一直将人抱在手里不敢放,方太医也守着呢。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高安望了一眼西洋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寅时二刻,他低声劝祝云瑄:“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祝云瑄不言,也没有动,空洞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失了魂一般,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就这么倚在床头,睁着眼睛呆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光微熹。   卯时四刻,小太监再次兴冲冲地回来禀报:“小殿下退烧了,方太医说已经无碍了!”   高安轻出了一口气,祝云瑄握了一整夜的拳头缓缓松开,一手心都是汗。   高安再次劝他:“陛下,您再歇一会儿吧,要不一会儿国公爷进宫来,见到您一整夜未睡,又要说奴婢了。”   祝云瑄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哑声吩咐他:“你叫人备车,你亲自把孩子送去定国公府吧,让方太医也跟着过去。”   “……陛下!”   “去吧。”   见祝云瑄神色坚定,高安不得已,只得领命退了下去。   辰时刚至,定国公府的侧门便被敲响,祝云璟听得禀报,匆匆出来,高安苦着脸把祝云瑄的意思告诉他,又与他说了昨夜小殿下烧了一整夜,陛下也一夜未睡之事。   祝云璟愣神片刻,无奈摇了摇头:“行了,既然送过来了,人交给我,你回宫去复命吧,你告诉陛下,这几日我没空,就不进宫去看他了。”   高安唉声叹气地回了宫去,将祝云璟的话回报给祝云瑄:“陛下,国公爷这是与您置气了,您又何必这么急着要把小殿下送走……”   祝云瑄淡声问他:“前些日子,你说昭王托了人递话过来,他人已押在了大理寺狱,是何人帮他递的话?”   高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过神赶紧禀道:“大理寺狱里有个狱卒从前受过昭王的恩惠,他又恰巧认识这宫里头当差的一个宫人,就帮忙传了句话过来,奴婢先头就已经教训过下头的人,叫他们以后不敢再做这样的事情。”   祝云瑄没有再追问,沉默片刻,吩咐高安道:“去传众内阁官员过来吧,朕要拟旨。” 第四十七章 离别之际   二月中,祝云璟和贺怀翎带着三个孩子告别祝云瑄,踏上了回去南边的道路。   祝云瑄已经出了月子,小皇子的身子也有所好转,但想要痊愈还需要长期的调养,祝云璟会带着他去南疆找寻名医,将来如何,都得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离京那日,祝云瑄微服出宫去送了他们。天还冷,几个孩子都跟着嬷嬷待在马车里,祝云璟下车来与祝云瑄做最后的告别,兄弟俩相对无言,毕竟这一别,下回再见又不知道要到何时。   半晌之后,祝云璟抬手拍了拍祝云瑄的肩膀,叹道:“从今以后你就真正是这天下之主了,好好干。”   祝云瑄点了点头:“哥……你多保重,等过个几年,我就把定国公他调回京来。”   祝云璟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南边海寇还没除呢,急什么,我倒是挺喜欢在外头的,多自在啊。”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神情里带着掩饰不住的低落,祝云璟走去车边,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抱过来,递到祝云瑄面前:“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抱抱他吗?”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到底是抬起了手,恍恍然地将襁褓中的婴孩接了过去,原本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的孩子似有所感,哼唧了两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但没有哭,就这么迷迷瞪瞪地望向了祝云瑄。   祝云瑄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孩子,抱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渐渐红了眼眶。   贺怀翎走过来,小声提醒祝云璟:“该走了。”   祝云璟心中一叹,将孩子抱了回来,祝云瑄木愣愣的像是丢了魂一般,直到回到祝云璟手里的孩子毫无预兆地放声哭了起来。   祝云瑄下意识地抬手,还想去抱孩子,手刚伸过去一些便又顿了住,片刻之后,又渐渐垂了下去。   祝云璟轻轻拍着襁褓哄着人,与祝云瑄道:“不早了,我们该走了,要不黄昏都到不了最近的驿站,你也赶紧回宫去吧,刚出了月子,别吹了风又着凉了。”   目送着车队走远,祝云瑄又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才在高安地小声提醒下缓缓回神,哑声道:“回宫吧。”   马车走远之后贺怀翎下马回了车里来,将走之前帮祝云瑄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告诉了祝云璟。   “陛下叫我在死囚牢里找了个与那个梁祯身形差不多的囚犯,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已都安排好了,今夜就会送去大理寺狱将人替换出来。”   祝云璟一愣,不可置信道:“他打算放了那个杀千刀的东西?!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贺怀翎尴尬地低咳了一声:“我不就是怕你坏事才没有说的……陛下大概还是舍不得吧……”   祝云璟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贺怀翎一眼,低头去看怀里好不容易停了哭闹的孩子:“算了,可怜的小东西,你父皇惦记你那个混账父亲都不惦记你,以后你就做我们的孩子吧,可怜见的,都满月了还没个名字,从今日起你就叫暥儿了。”   回宫的车辇上,静坐发呆的祝云瑄听着马车外不时传来的喧嚣市井声响,神思久久不能回笼。高安跟在车外不停地与他讲着外头的热闹,试图给他找乐子,直到祝云瑄突然出声:“去大理寺狱。”   “啊?”   祝云瑄淡声重复:“朕说,去大理寺狱。”   马车拐了道,去往城北大理寺狱的方向,祝云瑄闭上眼睛,一直纠结不定的心绪在车轮辘辘中逐渐平静了下来。   到了地方,亮明了身份,大理寺狱的狱丞和一众狱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来跪地行大礼,祝云瑄没有搭理他们,抬脚走了进去。   梁祯就押在幽深走道尽头光线最暗的牢房里,行至一半时,祝云瑄忽然停下脚步似有踌躇,身后跟了一溜的人谁都不敢催促他,就见他犹豫许久,又缓步向前走了过去。   梁祯背对着牢门的方向盘腿坐在地上,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囚衣,正低着头手里捏着跟木棍子,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   祝云瑄站在门外,轻眯起眼睛,无声地盯着他的背影,不发一言,幽沉双目中像积蓄了一场风暴,汹涌翻滚后又渐渐归于宁静。   梁祯似有所觉,转过身来,见到祝云瑄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臣就知道陛下会来。”   高安赶着蠢蠢欲动、想要在祝云瑄面前表现的狱丞和一众狱卒退了下去,将空间单独留给了他们。   隔着一扇牢门,祝云瑄冷眼望着已经站起了身,正向他走过来的男人。   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上还有血污,面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昭王权倾朝野意气风发的气势。   祝云瑄的目光滑过他血污糟糟的脸,触及他身上大大小小皮开肉绽的鞭痕,瞳孔微微一缩。   在离祝云瑄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梁祯的唇角上扬了些许:“这些日子,臣一直在赌,陛下终究还是会来看臣一眼的。”   祝云瑄冷声道:“你本事倒是大,都进了这里了,还能叫人给你往宫里递话。”   梁祯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陛下,这个地方实在太冷清太寂寞了,您总不会想要关臣一辈子吧?”   “你应当知道,朕已经下了旨,三日之后便是你问斩之时。”祝云瑄沉声提醒他。   他下手并不重,只打算处死梁祯一个,他的一众党羽和亲信手下判的都是流放,这就已经够了,梁祯的斩首示众,就足够震慑朝廷上下,从今以后,再无人敢小觑他这个皇帝。   梁祯看着他的目光微微一滞:“所以呢?”   “今夜就会有人将你替换出去,你如愿了,离开京城,永远不再踏足大衍,永远……别让朕再见到你。”   “陛下舍得吗?”   “梁祯,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用这般态度对朕?”   梁祯轻轻一笑:“陛下若真舍得,今日便不会来了,陛下不必动怒,臣只想跟您说说话而已。”   他说着用手中木棍拨弄了几下牢门上的锁链,竟就这么将之拨开了,祝云瑄警惕地望着他,梁祯拉开牢门,却没有走出去:“陛下进来与臣说说话吧,臣身上的伤口疼得难受,不能久站着。”   梁祯靠着墙角的草垛坐了下去,祝云瑄立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眼神中依旧满是戒备。   梁祯不错眼地看着他,将他的模样一遍又一遍地映进脑子里:“陛下又瘦了……”   祝云瑄沉默不言,梁祯的目光下移,落到他平坦的腹部处微微一顿:“陛下是不是已经生了?出月子了吗?……孩子呢?”   祝云瑄衣袖下的手渐渐握了紧,静默片刻后,艰声说道:“腊月二十四的夜里就出来了,是早产的,气息过于微弱,方太医尽力救了,后来有一晚突然发高热……再没救回来。”   梁祯怔住,捏着棍子的手无意识地掐紧,手背上甚至能看到暴起的青筋,他紧紧盯着祝云瑄,试图从他的神情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说谎的可能。   祝云瑄平静地回视着他,许久之后,梁祯漆黑的双瞳中仿佛有什么情绪,彻彻底底地黯了下,他哑声开口:“陛下特地过来,就是来告诉臣这个的吗?”   “……你理应知晓。”   梁祯无声冷笑:“臣是不是该感激陛下突然变得这般体贴起来,……陛下,这些日子臣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中,一遍一遍地回想着从前,臣后悔也不后悔,臣一直以为……还有机会的,但到了今时今刻,臣才终于明白……您说的没有意义了,到底是何意思。”   头一次,祝云瑄看到梁祯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眶,他无言以对,冗长的沉默后,也只是道:“那道密旨……”   “陛下放心便是,”梁祯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密旨早就烧了,那些证据也已经没了,您若是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祝云瑄垂眸,呐呐道:“朕既答应了放你走……便不会食言。”   又一次的相对无言,祝云瑄转身,缓缓走向了牢门口。   梁祯突然站了起来,一步跨上前去,攥住祝云瑄的手腕用力一拉,祝云瑄猝不及防,被梁祯拉得转过身来,撞进了他的怀中。   梁祯大力将人拥住,死死揽着他,祝云瑄没有挣扎,怔忪之后,轻轻闭起了眼睛。   那人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耳边,声音有如呓语一般:“待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别再……这么为难自己了。”   祝云瑄用力咬住唇,双眼紧闭着,泪水自眼角不断滑落下来。   狱外,见到祝云瑄出来,候了许久的狱丞谄媚迎上来,没来得及开口,祝云瑄忽然冷声问他:“是谁准你动用私刑的?”   对方一愣,触及祝云瑄寒如冰霜的神情,当即腿一软,颤颤巍巍地跪到了地上去,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臣……臣……”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赶车的侍卫手中的马鞭上,微微一顿,高安立刻会意,过去将马鞭取来,双手奉到他面前。   祝云瑄握住马鞭,转身便冲着匍匐在地的狱丞狠狠抽了两鞭子下去,在对方的哀嚎声中扔了鞭子,沉声下令:“拖下去,将事情报给大理寺卿去,命之将背后指使之人查清楚,一并处置。”   跪在地上的其他人俱已吓破了胆,哪敢不应。   坐进车里,车门阖上后祝云瑄才仿佛泄气了一般,精疲力尽地靠向身后,再次闭上了眼睛,遮去了眼角还泛着的水光。 第四十八章 阴差阳错   卯时刚至、天尚未亮,城门才打开,一列只有五六人的马队将路引交给城门守卫,检查无误后,低调出了城。   出城之后行了一段路,为首的头戴斗笠遮了大半边脸的男人忽然拉住了马缰,调过身去,望向前方巍峨耸立的城墙,长久地凝视着皇城的方向,眼中所有翻涌起伏的情绪都尽数被夜色掩埋。   许久之后,身后的亲信家丁小声提醒他:“该走了。”   梁祯轻闭了闭眼睛,调回马头,甩下马鞭,不再犹豫地纵马而去。   祝云瑄在黑暗中枯坐了一整夜,直到天光微熹,高安小声告诉他:“陛下,城门已经开了,……该是走了……奴婢伺候您歇下吧。”   “不必了,”祝云瑄呐呐道,“给朕更衣上朝吧。”   许久未有在朝会上露脸的皇帝今日突然出现,原本懒懒散散的群臣俱都小心翼翼地打起了精神,祝云瑄直接命人宣读圣旨,列数梁祯十三条大罪,除王爵、着即处斩,一应同党皆处流刑。   圣旨早在几日之前便已经下了,祝云瑄第一日重新上朝便特地叫人当众再宣读一遍,震慑之意不言而喻。   群臣跪拜在地山呼万岁,高坐在御座之上的祝云瑄岿然不动,到了这一刻他才真正成了这天下之主,再没人敢轻视于他。   朝会结束后,内阁和吏部、兵部官员被留下,商议擢升人员填补空缺一事,祝云瑄在纸上勾划着名字,立在下头的一众官员心思各异,几番想开口,到后头都怏怏闭了嘴。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曾与梁祯有过暗中的往来,皇帝没清算他们已是网开一面,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再冒出头来惹之不快。   祝云瑄自然知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朝堂之中,与梁祯有过勾结的官员绝不仅仅只有那几个被他处理掉的武将,他也只能杀鸡儆猴,总不好将人都赶尽杀绝了,再引得朝局动荡。如今也只能尽快培植忠心于自己的势力,再将那些不臣之人逐个剔除就是了。   待到一众官员退下,在外头候了许久的大理寺卿才单独进来禀报,一日时间,他便把祝云瑄要他查的事情都查清楚了,买通狱丞在牢中对梁祯动私刑的是那位已经被革爵了的显王,他人虽没了王爵,毕竟还是近支宗室,总还有那么一份体面在,要做到这些并不难。   祝云瑄皱了皱眉,冷声道:“曾有人与朕提起过,从前的显王府与安乐侯府往来密切,你且去查一查,看看他们之间是否当真有什么牵扯不清之事。”   “臣领旨。”大理寺卿心中惴惴,那曾经的安乐侯府可都是逆王梁祯的家人,后头没了爵位全家都被梁祯接去了庄子上,这次因被梁祯牵连俱被充为官奴了。敢情陛下这是要将那革了王爵还不安分的显王当做梁祯的同党,给彻底料理了。   曾经软弱可欺,谁都不屑一顾的皇帝,终于真正开始露出了他的爪牙。   交代完了事情,祝云瑄挥了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疲惫地靠进座椅里,闭上了眼睛。   几个小太监在大殿一侧做打扫,当中一个举着捡到的东西,过来小声请示高安。高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是一串佛珠,看着并不值几个钱,也不是祝云瑄的东西。   听到动静,祝云瑄重新睁开了眼睛,觑向他们,淡声问道:“怎么了?”   高安将佛珠递过去给他看,祝云瑄微怔,那是梁祯不离手的东西,他曾经与自己提过,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   祝云瑄将东西接过去,握在手心里下意识地摩挲着,眸色微沉:“……在哪捡到的?”   那小太监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方才做打扫,在坐榻下捡到的。”   祝云瑄轻抿了抿唇,没有再问。   梁祯从前送给他的东西都在他们屡次的争吵中摔碎了、没了,如今他人走了,留下的却只有这一串不起眼的佛珠。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将之挂到案头的一件摆件上,静静看了片刻,移开了目光。   半月后。   烟雨蒙蒙,已近黄昏,马队停在客栈外头,立刻便有小厮迎了出来招呼。   梁祯从马上下来,跟着的家丁告诉他这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客栈,今夜他们就住这里了,明日再往前走,过了江,便是江南的地界。   梁祯不置可否,没有多问,抬脚走了进去。   家丁去与客栈掌柜开房间,原本想要个单独的院子,可不凑巧,最后一间院子一个时辰前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上房却还有几间,问他们要不要。   梁祯进门之后便在一楼大堂里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下,跑堂的给他奉来了热茶。这个镇子大,离江南又近,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客栈生意很是火爆。正值饭点,大堂里坐了不少人,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闲聊唠嗑,很是热闹。   梁祯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就听离他最近的一桌似乎是北方来的商人,正在说着这段时日轰动整个大衍的逆王被诛案。   “这位异姓王也才二十有四,真真是年轻有为,两年之前还是他一力将当今陛下推上的帝位,可惜为人过于张扬了,碍了皇帝的眼,这不就倒霉了。”   “我听人说,京城里一直有传言这位异姓王是先帝那啥……私生子,要不怎能年纪轻轻手握重权,又得封异姓王,可这没过明路的就是没用,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天家的事,当真是啧啧……”   “可不是,我也听人说过,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先帝喜欢极了这个私生子,可再喜欢他毕竟不跟先帝一个姓啊,这先帝一去,新任皇帝哪能容得下他,拥立有功都没用,命都没了也当真是叫人唏嘘。”   “可说到底他也是自找的,谁叫他拥兵自重,试图劫持软禁皇帝,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这些商人十分大胆,大概是因为此处天高皇帝远,才叫他们议论起朝堂之事甚至皇帝私事,言语间这般毫无顾忌。   听到最后,梁祯晃着茶杯,轻勾了勾唇角,自嘲一笑。   家丁过来将掌柜说的告诉梁祯,问他是留下来还是换一间客栈。   梁祯淡道:“就住这吧,反正都到这里了,谁还会认得出我这那传闻中已经伏诛了的人。”   从楼梯上去,上房在客栈的三楼,房间尚算干净,梁祯踱至窗边,打开了一半的窗户,晃眼朝外头看去,后头都是纵横排开的单独的院子,最远的一处院落进进出出的有不少人正在忙碌着,还有官兵打扮的人把守着。   他轻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叫了个人进来,吩咐道:“去那处看看,是谁下榻在那边。”   “诺。”   一刻钟后,梁祯派去的人去而复返,禀告与他:“是定国公带着家眷,他们也是大约半个月前启程离京回南边的,我等脚程快一些,正赶上了。”   “定国公……”梁祯低声喃喃,若有所思,“为何他们没有住在驿站里?”   “此处最近的驿站并不在这个镇子里,许是住这里方便吧。”   梁祯依旧立在窗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灯火阑珊的院落,半晌之后,再次吩咐道:“再去打探清楚,他们一共带了几个……孩子,小心一些,别叫人发现了。”   “诺。”   家丁领命离开,梁祯的手按在窗棱上,无意识地收紧了力道。   那日祝云瑄在狱中说的,他辨不出真假,可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是假的,他也不想放过。   祝云瑄不可能将孩子留在身边无名无分地养着,他那么说孩子要么是真的已经……没了,要么便是送了出去,而他唯一可能将孩子送去的地方,只会是他的兄长那里。   时间逐渐流逝,客栈小厮送上来的饭菜摆在桌上已经有些凉了,梁祯动也未动,始终站在窗边,望着那个院落的方向,期望与不安在心中反复焦灼着,他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半个时辰后,家丁再次去而复返,告诉梁祯:“是两个孩子,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还有一个看着半岁多的婴孩。”   高高吊起的心脏瞬间沉进了深谷,梁祯的喉结滚了滚,艰难开口:“确定吗?”   “属下已避开那院中守卫,四处都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确实是两个孩子。”   怔忪须臾后,梁祯的目光彻底黯了下去,疲惫道:“罢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院子里,贺怀翎正带着元宝在用晚膳,下头的人进来,送上刚刚收到的祝云璟发来的飞鸽传信,祝云璟在信中说今早他们已过了江到了湘州,距离南疆估摸着还要走半个月,一切安好,叫他勿念。   贺怀翎放下心来,两日前他与祝云璟便分了道,他领着两个儿子先回去闽州,祝云璟则带着小皇子去了南疆寻医。   元宝小声问他:“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贺怀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小弟弟的病好了,你爹爹就会回来。”   番外一 眷侣(2)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尚且睡眼朦胧的小太子便被送到了定国公府上。   将人抱下车,祝云瑄心虚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叮嘱他道:“暥儿乖乖在这里和元宝哥哥、铭哥哥玩,等过个几日,父皇和父亲便来接你。”   “过几日是几日?”小太子仰着头,不舍地看着他。   祝云瑄愈加心虚:“呃……可能三日,也可能五日,肯定不会超过五日。”   “好,”小太子乖巧点头,举起手挥了挥,“暥儿知道了,暥儿会乖乖的。”   “好孩子。”   祝云瑄放下心来,目送着暥儿被嬷嬷牵着进了门去,转头冲梁祯努了努嘴:“你如愿了。”   梁祯轻笑出声,下令出发。   草长莺飞春意浓,正是出城踏青最好的时节,到达沅济寺山下的汤泉庄子才刚过辰时,俩人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外头四处转悠。   梁祯牵着祝云瑄的手,沿着小径攀爬上沅济寺的后山,走了一段停下来,梁祯随手摘个果子,擦拭干净递给祝云瑄。   “这种果子是南洋那边特有的,我觉得味道还不错,试着移栽过来,多亏这里终年有汤泉在,比别处要热一些,竟然长成了,你尝尝。”   祝云瑄接过咬了一口,皮薄汁多,酸甜可口,味道确实很不错:“挺好的。”   梁祯笑着扬了扬眉:“下个月天热了味道还会更好些,本来想那时候再叫人摘了送进宫去,今日 你正巧来了,让你尝个鲜。”   祝云瑄乐道:“那我真是来对了。”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捏紧他的手:“这边走。”   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到了溪边祝云瑄蹲下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再自然而然地送到梁祯面前,就像梁祯曾经与他做的那样。梁祯眼中带笑地盯着祝云瑄,低头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口,温热的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祝云瑄的手一颤,手心里最后一点水就这么洒了。   被祝云瑄嗔了一眼,梁祯大笑,贴过去一个亲吻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祝云瑄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胸膛:“你看,这溪水里还有鱼。”   鱼还不少,小小一尾,每一条都只有一个巴掌那么长,时而聚拢在一块,时而又摆着尾巴四处分散开,在溪水中欢快地游荡着。   “有鱼有什么好稀奇的,”梁祯说着随手下去一捞,竟就这么捞到了一条上来,“会来这后山的都是沅济寺的僧人,他们不杀生自然不会去捕鱼,这溪水里的鱼过得太过安逸了。”   祝云瑄好笑道:“那你还不赶紧放了?”   梁祯眨了眨眼睛:“为何要放?一会儿做烤鱼给陛下吃。”   “……你这样不好吧,佛门之地的鱼那都是带了灵性的,怎能随意吃。”   “没关系,陛下是天子,自然吃得这些灵物。”   “那你呢?”   梁祯的唇角更上扬了几分:“臣是陛下的皇后,自然也吃得。”   他还当真叫人去拎了个木桶来,一口气捞了七八条鱼上来,祝云瑄无奈提醒他:“再捞没了,被老方丈知道以后不许你来了。”   “没事,一会儿叫人来放点鱼苗就是了,”梁祯看着满意,将木桶交给身后跟着的小厮,又牵住了祝云瑄,“走吧,我们再去上头看看。”   中午时分,俩人回到山下的庄子里,就在住的屋子门前的庭院里摆出了桌子,架上碳火架,席地而坐,没有叫下人伺候,自己动手烤起了肉。   先前抓来的鱼在架子上一字排开,还有腌制过的野猪肉、羊羔肉、鹿肉,一并搁上架子,没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慢慢飘散了开来,滋滋地冒着白烟,梁祯举着刷子,给烤得酥香的肉涂抹上一层蜂蜜,香味顿时愈加浓郁。   祝云瑄手撑着脑袋看着他笑:“还有什么是朕的皇后不会做的吗?”   梁祯笑而不语,将烤好的肉切成小块,夹了一筷子吹了吹,再送到祝云瑄嘴边:“试试。”   祝云瑄一边吃一边点头,把温热了的酒倒出来,举起了杯子。   一口烤肉一口酒,到了后头祝云瑄已有些醉眼迷蒙飘飘然,干脆扔了杯子直接拎起了酒壶躺倒下去,头枕着梁祯的大腿上,举起酒壶便往嘴里倒。   梁祯按住他的手:“少喝些。”   祝云瑄抬眼望向他,痴痴地笑:“我想喝。”   梁祯将先头摘来的果子送到他嘴边:“吃这个,解腻。”   祝云瑄伸舌舔了一口,正舔在梁祯的手指腹上,梁祯低下头,笑看着他:“陛下醉了。”   “那你怎么没醉?”   “陛下几时喝酒喝得过臣?”   祝云瑄的脸上尽是醉酒后的红晕,水光迷离的眼睛不停闪动着,小声嘟哝:“那你就不能让一让我啊?”   “谁叫你这么贪杯。”梁祯笑着勾起他已经蹭散了披散下的发丝,在手指上勾绕了几圈,片刻后,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祝云瑄没有动,双手圈着梁祯的脖子,任由他抱着,头倚在他颈窝处,低声呢喃:“这才大中午呢,青天白日的……”   “去泡一会儿。”   穿过屋子,汤泉池子就在后院里,下了水,祝云瑄更是昏昏欲睡,又觉得热,直接背过身去,大半身子都出了水,趴到了岸边的石板上。   梁祯从身后贴上来,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腰间那在水中若隐若现、愈显妖冶的花,祝云瑄没有动,半眯着眼睛偏头觑向他,哑着嗓子道:“好看吗?”   梁祯轻眯起眼睛:“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没有接腔,转回了头去轻闭了闭眼睛,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时过境迁,曾经觉得屈辱的印记如今早已不放在心上,抛去那些无谓的自寻烦恼,这道刺青现在更多的带上了那旖旎情 色之意,成了他们床 笫间的一种乐趣。   梁祯低下 身,扣住他的腰,嘴唇贴上去吻了吻那怒放的红梅,祝云瑄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抱怨:“这才什么时辰,就没有一次来了这里,你能不想着那码子事情的……”   梁祯没有再做乱,一手揽着祝云瑄的腰,另一只手再次勾绕上了他的头发,低喃道:“阿瑄,我是喜欢你才会想要跟你做那种事。”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没曾想梁祯会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反叫他不适应了,轻咳了一声,他低声嚅嗫道:“……我知道。”   梁祯笑望着他,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又道:“我对你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嗯。”梁祯笑着低头,在他的肩膀上印上一个轻吻。   祝云瑄转回身,面朝着梁祯,目光下移,落在他布满狰狞鞭痕的胸膛上,肩膀上的那只黑豹子被这些鞭痕衬得愈显面貌凶残,金色双瞳冒着精光,几欲化作实体。一如梁祯本人,骨子里都是凶狠的,可祝云瑄却爱极了他的肩膀上的这只豹子,也爱极了他。   静静看了许久,祝云瑄的手指搭上去,在他的肩膀上细细摩挲着,迷离双眼中尽是痴迷,梁祯捉住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下,再贴过去吻住了他的唇,衔着润湿的唇瓣,细细碾磨,极尽缠绵。   “好热……”意乱情迷中,祝云瑄低声呢喃,无意识地推了推梁祯的胸膛。   梁祯贴着他的唇轻笑:“热些好,多出些汗,这个季节最容易生病,陛下昨个夜里还咳嗽了。”   “你听到了?”   昨夜他们小别胜新婚,胡闹折腾了大半夜,后头梁祯睡着了,祝云瑄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小心翼翼地拥着梁祯,就怕一闭上眼睛他又会消失不见了。梁祯在外头发生的事情让他着实心有余悸,无数次后悔不该听他的叫他做钦差出去查这么凶险的案子,却差一点有去无回,同样的事情他再不想经历第三回 了。   因为心里郁结着事情,一整夜祝云瑄都没怎么睡,到后头便着凉了,还咳嗽了起来,早起的时候一直强压着,只是不想坏了出来同游的兴致。梁祯其实早发现了,早上出门时还特地命人给他多加了件衣裳。   梁祯捏着祝云瑄的下巴,细细密密地吻他,末了叹着气提醒他道:“阿瑄,生病了就要说,不要讳疾忌医,你以前就是这样,怎么现在这毛病还是改不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祝云瑄垂眸:“我若是说了,你又要将我按在宫里头不让出来了。”   梁祯轻声一笑:“啧,陛下现在玩性倒是越来越重了,难得难得,是前头几年被压抑狠了吗?”   这个混账总是这样,前一句还正儿八经,下一句便开始调侃他,祝云瑄羞恼不已:“你闭嘴。”   梁祯只是笑,手滑下去,搭在祝云瑄的腰间,揽着他往自己面前按了按,俩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祝云瑄无奈:“你怎么又……”   “帮陛下多出出汗。”梁祯说得理所当然,温热的吐息喷薄在祝云瑄的脖颈处,一口咬在了他极其敏感的耳后侧,惹来祝云瑄掩饰不住溢出口的动人声音。   祝云瑄笑着闭上眼睛,攀住了梁祯的身体。 第四十九章 生辰礼物   景瑞五年,冬。   早朝之时,一众朝臣再次老生常谈起了立后一事,祝云瑄木然地听完他们慷慨激昂的请奏,没有任何表态,直接宣布了退朝。   群臣长跪在地不愿起身,御座上的皇帝却早已拂袖而去。   三年的时间,祝云瑄越来越有了皇帝冷漠威严说一不二的气势,从前梁祯说他性子软坐不稳这个位置,如今他不用倚靠任何人,也终于将这个皇位给彻底坐稳了。   梁祯终究还是错了,太过看低了他,他也并非没了他就不行。   如今天下太平,除了南边偶有海寇来犯,算得上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唯一叫满朝文武、天下臣民都担忧挂心的,便是一直虚悬的中宫后位。   因为立后一事,皇帝和朝臣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次次升级,前头祝云瑄还会以各种借口搪塞,最近这一年,他已经连借口都不找了,所有要求立后纳妃的奏疏尽数留中,每每有人在朝会上提起,便直接宣布散朝。无论群臣如何跪地恳求,甚至以死相逼,都无动于衷。   正值壮年的皇帝不立后、不纳妃,后宫空虚,膝下无一子嗣,流言四起,祝云瑄不管不顾,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午后,见着外头下了好几天的雪停了,祝云瑄在殿外的回廊下站了片刻,淡声吩咐高安:“随朕去外头走走吧。”   “陛下想去御花园赏景吗?奴婢叫人给您备步辇吧?”   祝云瑄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难得祝云瑄有心情出门,立刻鞍前马后地安排起来。   这几年若非必要的庆典祭祀,别说去宫外,祝云瑄连这甘霖宫的门都很少出。步辇抬着他沿着皇宫纵横交错的小道一路往后头走,祝云瑄抬头,望向灰惨惨的天际,许久,才轻轻闭了闭眼睛。   正恍惚间,前方忽然响起一声重物砸地的声响,祝云瑄收回心绪,皱眉望过去,一团雪球在地上碎开了花,砸中的还有一只瞬间断了气的麻雀,一侧的宫墙后头,有人影倏地一下从枯树枝上缩了下去。   高安提起嗓子冲宫墙那头呵道:“谁躲在那里?!出来!”   那是一座荒凉破败的宫殿,宫门紧闭着,看着跟无人居住一般,侍卫上前去破开了门,抖抖索索的孩子爬出来,匍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打我……”   祝云瑄的眉蹙得更紧了些,他已经认了出来,面前这个瘦弱不堪、衣衫单薄破旧的孩子,是他的九弟,祝云琼。   当年梁祯赐死了宸贵妃却留下了这个孩子的性命,一直将之软禁在这里,几年过去,祝云瑄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甚至三年前梁祯离开时还曾再次以这个孩子要挟过他,他也没有将之斩草除根。   几年未见,祝云琼已有八岁,却过于瘦弱看着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如今战战兢兢地跪于他面前,哪里还有半点祝云瑄记忆中被宠坏了的小霸王的影子。   祝云瑄沉下声音:“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小孩吞吞吐吐道:“砸……砸麻雀,我饿……”   祝云瑄示意高安:“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诺。”   望着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孩,沉默片刻后,祝云瑄仿佛叹气一般,吩咐人道:“传方太医去甘霖宫。”   被带去甘霖宫,梳洗干净又吃了一顿饱饭的小孩终于回过了神,认出了祝云瑄这个哥哥,怯生生地望着他,祝云瑄将人叫到跟前,问他道:“你平日里都吃不饱饭吗?为何要砸麻雀?”   小孩摇了摇头,耷拉着脑袋,回答他:“嬷嬷不给吃,我只能吃她们剩下的,我饿,就偷偷砸麻雀,砸中了就从树上翻出去捡回来,趁着她们不注意烤了吃。”   祝云瑄拉起他的手,看了看他满是青紫痕迹的手臂:“这怎么弄得?”   “嬷嬷打的,我不听话她们便打我……”   祝云瑄冷了目光,没有再问,叫方太医将人带去偏殿诊脉,高安已经回了来,与他回报说都问清楚了,九皇子这些年都被关在那座宫殿里,那里虽非冷宫却与冷宫无异,里头统共也没几个伺候的人,都是混不吝的,见没人管他便怠慢虐待他:“陛下放心,奴婢已经叫人将那些胆大包天的东西都押下了,过后会重新安排些人过去伺候九殿下。”   祝云瑄不言,神色愈加黯了几分。   两刻钟后,方太医过来禀报,他已经给九皇子仔细看过脉象,这孩子在长身体的这几年亏了身子,落了病根,以后都会身子虚,只能慢慢调理着,想要痊愈怕是没可能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方才在回来的一路上他的心里几番起了杀机,到了此刻,忽然又心软了。   总归还是个孩子,身子骨也不好,便是留着他一条命也没什么,就当……就当给他的暥儿积福报吧。   怔忪片刻后,他叮嘱方太医道:“以后按时去给九殿下看诊,要用什么药直接开就是,不要有顾虑。”   再吩咐高安:“给他换个干净些的地方住,多拨几个有经验会照顾孩子的嬷嬷过去,别再叫人亏待了他。”   高安告诉他祝云琼已经在偏殿睡下了,祝云瑄点了点头:“让他睡吧,等他醒了,就送去新安排的住处,你盯着点下头的人。”   “诺。”   高安应下,麻利地去吩咐**办事情。   祝云琼睡了一觉醒来,被送走之前再次被祝云瑄叫到了跟前。望着小孩带着畏惧与感激的晶亮双眼,祝云瑄的心中更软了一些,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吧,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缺什么就来与朕说。”   小孩乖巧地应下,与他谢恩:“谢谢皇帝哥哥。”   祝云瑄微怔,嘴角难得地泛起了一丝笑意。   打发走了祝云琼,高安将刚刚收到的信递过去给祝云瑄,是祝云璟寄来的,这几年祝云璟依旧每两个月会寄来一封信,在信中事无巨细地与祝云瑄说起关于那个孩子的点滴,即便祝云瑄的回信里从来都避而不提那个孩子。   三年前祝云璟带着才刚满月的孩子独自去南疆,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在南疆待了半年,孩子那一身从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基本都好了,只还比别的孩子体弱一些,后头这么几年细细调养下来,已经与寻常孩子无异。   祝云瑄再未见过那个孩子,?午夜?梦回时只有那日孩子从他怀中被抱走时嚎啕大哭的模样,每一次他看着祝云璟写来的信,想象着孩子可能的相貌,心头的空洞和茫然便更深一分。   原以为将人送走就能逐渐淡忘、释怀,到了如今才发现,一切都是徒然。   就连‘暥’这个看似祝云璟随口喊出的名字,也是当日孩子病危时,他心烦意乱之下在纸上写下的字。   日日安。   这是他对那个孩子唯一的期望,他知道,祝云璟也知道,只是他们默契地谁都没有提。   祝云璟在信中说准备等明年开了春就给暥儿开蒙,请了江南隐世的大儒到家中教导他,字里行间都在提醒着祝云瑄,既然不想立后没有别的子嗣,便不要耽搁了暥儿,早日将他接回,做正统继承人教导方是上策。   祝云瑄神色黯然,同一件事情三年来祝云璟从来没有放弃过劝他,是他自己一直走不出来,不肯释怀罢了。   后头祝云璟还说了一些孩子们间的琐事,说暥儿是家中三个孩子里最乖最听话的,性子柔软分外招人疼,哥哥们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争也不抢,谁见了估计都要偏爱他几分。   再说起下个月就是暥儿三周岁的生日,叫祝云瑄不要厚此薄彼,也该给这个小“侄子”下赏赐。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定国公府有两个世子,大儿子日后要继承的是定国公的爵位,二儿子承的则是定国公夫人的爵位,皇帝对定国公府青睐有加,两个世子每年生辰都必会下厚赏。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几乎没在外人面前露过脸的小儿子。   祝云瑄对暥儿几乎是不闻不问的,逼迫着自己不要放太多感情和心思到那个孩子身上,祝云璟怎会不知他那些纠结的心思,却故意要在他面前提起,就是想要他真正正视暥儿的存在。   见祝云瑄看着信忽然又愣了神,手边的茶都快凉了,高安示意人过来给他换一杯,轻声喊他:“陛下……”   祝云瑄回过神,轻抿了一下唇角,吩咐高安道:“去按着上次给定国公世子生辰时备的赏赐再备一份一样的,送去闽州……”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坐榻边的窗台上,那一排竹编的玩偶已经在那里摆了有好几年,虽有小太监时常擦拭一尘不染,颜色却都已变得黯沉。   当年……当年梁祯说的那句“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他其实一直都记得,只是一直以来他对孩子的态度都是逃避,连自己都不敢送东西给孩子,更别提是帮梁祯送。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再次开口:“将那些竹编玩偶也一并送过去吧。” 第五十章 冥冥之中   冬至过后两天,祝云瑄去了一趟沅济寺,自他登基后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会来这寺庙里给早就故去的母后做一场法事,已成惯例。   当年还有梁祯陪着一起,如今却只余他一人。   老住持的诵经声在大殿之中久久回荡,祝云瑄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虔诚地在佛前拜了又拜。   日薄西山之时,他才起身,与老住持互相行了佛礼。见他眉宇之间始终郁结着忧色,郁郁寡欢,老住持宽慰他道:“陛下仁孝,先皇后自会有上天庇佑,您不必多忧。”   祝云瑄叹道:“其实也不单是为了母后,朕今日来这里,还想为个孩子点一盏长明灯,护他喜乐安康、岁岁平安。”   他将早就写好的生辰八字递过去,老住持看罢,告诉他:“若是这个孩子,三年之前就已经有人为他点过灯了。”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已经有人点了灯?是什么人?”   “是小梁施主,三年前他离京之前,最后来了一趟这寺庙之中,为这个孩子点了一盏灯,指引他通往往生之路。”   祝云瑄呐呐道:“……是他。”   “是他。”   浑浑噩噩地从大殿里出来,祝云瑄木愣愣地站在回廊之下,冷风拂过面颊,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他想做的事情,三年前梁祯就已经做过了,尽管他们的目的并不一样,可所愿所想却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到了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后悔,当年没有将真相告诉梁祯,对他是否太过残忍。   高安在身后轻声喊他:“陛下……”   祝云瑄恍然回过神,喃喃道:“随朕去后头走走吧。”   漫无目的地走在寺庙之中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间,拾阶而上,登上高处,目光四处扫过,却再看不到那于凉亭之中与人对弈的惬意身影。   站在寺院中最高的塔楼之上,整座山庙的风景便尽收眼底,远处的山林溪流在落日之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倦鸟已然归巢,来来去去的僧人正赶在入夜之前挑回最后一担水,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站在这里看风景的他,最是格格不入。   再远一些的山脚下,隐约可见大片的草场,在这严寒冬日里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当日他与那人在其中并肩驰骋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山脚下那座庄子,现在归了谁?”   高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祝云瑄问的是山脚下曾经属于昭王的那座汤泉庄子:“昭王被……诛之后,家产尽数籍没入官,那座庄子应当是被收做了皇庄,只要陛下您未再将之赐下去,便就是您的。”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淡道:“留着吧。”   没了再看下去的意思,他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翌日清早,刚回到宫中,祝云琼便来了甘霖宫请安,祝云瑄留了他一块用午膳,午后见小孩哈欠连天,让了他去偏殿歇息。   淑和大长公主进了宫来,听闻祝云琼也在,神色复杂地望着祝云瑄,踌躇许久才问他:“我听人说陛下还派了师傅教那孩子念书是吗?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不成……真想抬举那孩子吗?”   当初昭阳帝驾崩之时她也在场,对那场继位风波自是一清二楚,便是倒了今日,外头仍有那么些或是顽固不化或是居心叵测之人,认定那几位内阁辅臣拿出的传位诏书才是真的。可如今,祝云瑄非但不提防着这个小弟弟,反将人带到身边来,大有亲自教养的意思,如何能不叫人多想。   祝云瑄微微摇头:“姑母多心了,朕并无此意。”   “那你这是……?”   “他好歹是朕的皇弟,是先帝的儿子,却在这皇宫之内被下人虐待,连饭都吃不饱,忍饥挨饿落下了病根子,朕怎能坐视不理,怎么说都是龙子凤孙,总不能叫他目不识丁,只要他以后都是好的,朕就保他一世平安也没什么。”   大长公主叹道:“你心中有数便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胸襟,你和他都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可要是在你们两个当中选一个,我这个老婆子定还是向着你的。”   祝云瑄淡笑,宽慰她道:“朕知道,姑母的担忧和顾虑朕都懂,无事的,他每日来朕这里陪朕说说话也好,不然……朕实在是太寂寞了。”   “你啊,当真是何苦如此……”   她只隐约知道祝云瑄与那个被处死了的昭王之间有一些纠葛不清,却没想到他会到了今日还放不下心结,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劝过祝云瑄要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后来眼见着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没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便不敢再劝了。   情爱这回事,她比任何人都更懂、更理解,一切症状的根源都只在那一个人身上,旁的人说再多都是无解的。   祝云瑄的目光滞了滞,未再接腔,大长公主一叹:“罢了,不说这个了,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说,这两年我总觉着我这身子骨是越发懒了,只怕是没几年好活了,就总想着再去一回江南,当年我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随你皇爷爷去江南才认识了你姑父,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再回去看看了,或许这趟去了就不回来了。”   祝云瑄一怔:“不回来了?”   “对,就留在那死鬼的家乡养老吧,他总说那里好,以前就没少在我耳边唠叨,说等年纪大了就带着我回家乡去颐养天年,就当是了了这一桩陈年夙愿吧。”   大长公主的眼中微微泛着水光,祝云瑄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斑白了的发丝,心神一时有些恍惚。有一件事其实一直压在他心底,从来没敢说给他这位姑母听,当年先帝以为是嫡母庆惠太后杀害了梁祯的爹,那位老太后在皇帝登基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昭阳帝对淑和大长公主这位嫡姐面上礼待有加,但事实当真是如此呢?驸马的死和小郡主的夭折当真又只是意外吗?虽然都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祝云瑄却总是忍不住往坏的方向想,只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是枉然,不过是徒增悲伤和怨恨罢了。   “姑母打算何时动身?”   大长公主神色有些怅然:“已经在着人准备了,等过了这个年开了春就走,我如今在这京中也没别的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陛下了。”   “朕送姑母去吧,”祝云瑄脱口而出,心尖一颤,再出口的声音却更坚定了些,“朕送姑母过去,朕也想……去江南看看。”   “陛下也去?”   祝云瑄点头:“……总要出去走走的。”   他是有私心的,去了江南,或许……或许总能见一面他的暥儿,他逃避了三年,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还是败给了自己。   大长公主笑道:“也好,咱们大衍的皇帝啊,历来都不喜欢拘于一处,从老祖宗开国皇帝起就有出外巡游的惯例,你如今登基也有五年了,合该出去四处看看,想去便去吧,别人说不得什么的。”   祝云琼醒来时,祝云瑄正叫了内阁官员来商议出巡之事,当场便下了圣旨,待到议事的官员退下,祝云琼才去了祝云瑄的跟前,见他的面色难得的松快,好奇问他:“皇帝哥哥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祝云瑄冲他笑了一笑:“下个月上元节之后,朕要送大姑母去江南,九弟想一块去吗?”   祝云琼眼巴巴地点头:“我也可以去吗?”   “想去便去。”   闽州,水师总兵府。   祝云璟手中捏着信纸,小声与贺怀翎说着祝云瑄即将南巡一事,笑着叹气:“他可总算是想通 了。”   一旁铺了虎皮垫子的地上,暥儿和铭儿正围着一堆竹编的玩偶玩过家家,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给这些动物形态的玩偶编着名字和故事,让它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分外的投入。已经九岁大的元宝自然没这个兴趣,只是看那些玩偶做工精细,好奇拿了一个起来,仔细瞅了片刻,伸手便要拆。   正碎碎念的暥儿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元宝,元宝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讪笑道:“暥儿你都有这么多了,这个就给哥哥好不好啊?”   一贯乖巧听话的小娃娃这一次却犯了拧,说什么都不肯点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元宝,眼泪摇摇欲坠,片刻之后,元宝败下阵来,将玩偶搁了回去:“怕了你了,怎么这么爱哭啊……”   暥儿将眼泪憋了回去,爱惜地伸手过去摸了摸元宝刚刚放下来的那个玩偶。   正瞧见这一幕的祝云璟无奈摇了摇头,当年他在甘霖宫里就见过这些东西,还从高安那里打听到了到底是出自谁的手,没曾想三年过去,祝云瑄非但没将之扔了,还都送来了给暥儿,而暥儿这孩子,对别的都不争不抢,唯独对这些不起眼不值钱的小玩意喜爱得很,或许当真是应了冥冥之中的父子天性。   至于祝云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真的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都放下了,谁又知道呢。 第五十一章 皇帝出巡   景瑞六年,春,正月辛丑。   上元节过后便一日日的暖和了起来,沐浴着明媚春光,南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为免劳民伤财,一路轻车简行,半月之后,到达了豫州。   皇帝下令在此停留三日,视察河工。   原定的出巡路线并未经过豫州,祝云瑄特地来此,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这已经进行了三年多的河道改迁工程。   一直在河道上忙碌的总督周简匆忙赶来接驾,官袍上甚至还有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子,可谓御前失仪,有内阁官见状开口便说教了起来,被祝云瑄淡声打断:“无妨,难得周卿如此用心,每日都亲力亲为去河堤上监工,朕该嘉许他才是。”   周简厚着脸皮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都是臣应当做的。”   “走吧,带朕也过去看看。”   他们来看的这一段是为改道后的河道新修的河堤,堤坝上到处都是正忙碌干活的年轻壮小伙,虽才二月初,乍暖还寒,这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祝云瑄晃眼看过去,这些人虽忙碌却无疲惫病弱之态,大多数人都身高体壮、精神饱满,十分的有干劲。   周简主动与他解释:“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充足,臣不敢苛扣这些劳役的饷钱,按着规定,他们在这里干一天可得钱十五文,每日两顿饭管饱,偶有荤腥,来干活的名额都得抢的,自然得卖劲。”   祝云瑄点了点头:“迁民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秦州段的百姓迁徙去年便已收尾,豫州这里,待到今夏之前最后一批百姓迁走,便也全部完成了。”   这些事情过去三年从河道上呈的奏报中祝云瑄都早有了解,去岁曾淮被特赦,带着全家自流放地回去秦州老家后,也时常会写来私信将在外头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祝云瑄心中大抵是有数的。   曾淮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从前被免了官还留在京中,无非是为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历经沉浮后回到家乡,才真正过上了归田园居的生活,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中,都能看出他如今的恬淡和安逸,连带着对曾经极力抵触反对的河道改迁之议,也改变了看法,自愧从前过于瞻前顾后、固步自封,差一点误了陛下的千秋之计。   见祝云瑄对此事颇为上心,周简又道:“朝堂上的那些争议臣都知道,那些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迁民之事确实牵一发动全身,许多人宁愿冒死留在原籍也不愿被迁走,先前昭……”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提了不该提的人,周简尴尬地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祝云瑄的眸光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先前臣也想了不少对策,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帮他们整村迁移,重建祠堂,给足安家费,遇上有实在不肯甚至带头闹事的刺头,便也不客气地杀鸡儆猴,这几年下来,虽然出过一些乱子,好在终究是没有闹出大事来。”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远处,冗长的沉默过后,淡淡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周简憨笑:“是陛下厚爱臣、信任臣,给臣机会,臣才能一展抱负。”   祝云瑄的眸光更沉,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翻涌而过,转瞬又归于平静。   当日在大理寺狱里,梁祯特地与他提到这个周简,说这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品行也正直,请他切不要将之也当做自己的同党给处置了。祝云瑄听进去了,非但没有对周简下手,还提拔重用了他,将之擢升为河道总督,给他最大的方便,周简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几年河道改迁工程能进展得这般顺利,周简的劳心劳力功不可没。   不再多言,祝云瑄提步,继续往前走。   闽州。   祝云璟与贺怀翎不在家,元宝从学堂溜出来,指挥着下人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元宝贪玩,两个弟弟只是他过后免于责罚的幌子,到了庄子上便把人扔下跑去遛马了,两个小的被一群嬷嬷丫鬟小厮簇拥着,在外头放风筝。   暥儿新得了一只兔子形状的风筝,喜欢得紧,仰着小脑袋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大睁着眼睛,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声,然后……便眼睁睁地瞧着风筝线忽然断了,他的兔子风筝飘向远方,飞过前方的山头,没了踪影。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时红了眼眶,泪眼汪汪。   元宝回来时暥儿还坐在地上啜泣,铭儿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一大堆的嬷嬷丫鬟们束手无策,怎么劝都劝不好。   元宝走上前去,到暥儿面前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笨,就知道哭,一只风筝而已,回头我再叫人多做几个给你就是了。”   暥儿收了眼泪,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   小娃娃立刻破涕为笑:“谢谢哥哥。”   午后,暥儿和铭儿躺上床睡午觉,暥儿嘴里嘟哝着:“我还是想要我的兔子风筝,那是我自己画的,画得最好的一只……”   铭儿已经困得哈欠连天,轻拍了拍他的肚子,闭着眼睛安慰他:“叫哥哥再给你画一只。”   “我就想要那一只……”   身旁的铭儿已经睡着了,暥儿想着自己的风筝,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窗外不时有沙沙作响的风吹叶动声传来,他好奇看过去,眼前忽然一花,用力眨了两下,咦?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兔子风筝了……   暥儿揉着眼睛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爬了下来,一屋子守着的嬷嬷们都在打瞌睡,谁都没有注意到光着脚的小娃娃已经走到了窗边去。   窗口有些高,他四处望了望,搬了个矮凳过来,踩上去,攀上了窗台,下一瞬窗外便有人伸手将他抱了出去。   小家伙蓦地睁大了眼睛,抱着他的男人竖起手指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暥儿愣愣看着他,或许是这个人长得好看又笑得灿烂,小家伙就这么被唬住了,听话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喊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乖。”梁祯脱下外衫将他裹住,抱着人去了外头。   暥儿怯生生地一直望着他,梁祯找了个无人的亭子坐下,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低头仔细打量起小孩的样貌。   三岁大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幼小娇软,像极了祝云瑄,几乎就是祝云瑄的缩小版,眉目之间依稀又有几分他自己的影子。只看一眼,梁祯便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孩子,是祝云瑄给他生的孩子。   似乎是感觉到了梁祯眼中过于复杂的情绪,暥儿愈发不安,呐呐问道:“伯伯你是谁啊?”   梁祯恍然回过神,失笑出声,大手罩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暥儿,我叫暥儿。”   “暥儿……”梁祯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意愈深,“是个好名字。”   “那伯伯你是谁?”小孩坚持不懈地问他。   梁祯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你猜。”   暥儿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奶声奶气的,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我猜不到,爹爹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我不认识你。”   梁祯怔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他说的爹爹并不是指祝云瑄,心下一叹,面上依旧是笑着的,逗他道:“那我刚才叫你不要出声,你也没有喊出来,还跟我走了。”   小孩噘了噘嘴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有一点心虚:“那伯伯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啊?”   “方才别人都在睡觉,你为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我想要我的兔子风筝,不见了。”   “兔子风筝,什么样的?”   暥儿伸手比划:“小兔子模样的,我自己画的,我最喜欢小兔子了。”   “是这个吗?”   梁祯似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将早上那只被风吹跑了的风筝变了出来,暥儿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兔子风筝!”   梁祯笑眯眯地将之递过去给他,暥儿爱惜地抱回怀中,冲着梁祯笑弯了双眼:“谢谢伯伯。”   梁祯继续逗他:“那我帮你把风筝找回来了,你要怎么回报我?”   暥儿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告诉他:“伯伯送我回去,我的糖给伯伯吃。”   梁祯好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小机灵鬼呢,就想骗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我真的有糖,很好吃的,暥儿从不骗人。”   一大一小正说着话,凉亭旁的灌木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喊声:“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   暥儿“呀”了一声:“嬷嬷来了。”   梁祯回头扫了一眼,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就要过来了,他将孩子放下,让他自己坐着,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伯伯走了,过几日再来找我的暥儿玩。”   转瞬间人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拐角,满头大汗的嬷嬷丫鬟们从灌木后面拐过来,见到暥儿立刻过来抱起了他,小娃娃呆呆看着梁祯消失的方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第五十二章 近乡情怯   二月中,南巡队伍到达江南首府景州,这里是大衍历代皇帝出巡必经之地,百余年前建成的行宫就坐落在风景最好的江水畔,早在三个月前出巡的圣旨下来后便已修葺一新,只等接驾。   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俱来拜见了圣驾,祝云瑄并未对这些人客气,考问政绩、整顿吏治,几日下来,便或是罢黜、或是擢升,调任了一大批官员,狠狠给了这些在南边安逸惯了的土皇帝们一个下马威。   祝云璟与贺怀翎是三日之后到的,贺怀翎是闽粤水师总兵,特地从闽州赶来江南与皇帝述职,公事说完,一家人才关起门来闲聊起了家常。   三年未见,祝云璟如今是愈发逍遥了,神采飞扬、容光焕发,日子想来过得十分不错,这回与贺怀翎一块过来,就只带上了大儿子元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看着着实叫人眼热。   大长公主拉着祝云璟的手说了许久的话,离用晚膳还有些时候,她老人家乏了去歇下了,早就坐不住了的元宝站起身,推着祝云璟的胳膊:“爹爹,我想去外头玩。”   祝云璟瞪他一眼,一旁的祝云瑄淡笑道:“想去就去吧,园子里有不少好玩的玩意儿,叫高公公带你去。”   “我带他去吧。”贺怀翎也起了身,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有许多私话要聊,将空间单独留给了他们,领着儿子去了外头。   望着元宝飞奔出去的身影,祝云瑄笑着感叹:“元宝如今抽了条,是越长越俊俏了,再过几年都能娶媳妇了。”   祝云璟嗤了一声:“算了吧,这小子还是孩子心性,闹腾得不行,成日里就知道玩,带坏两个弟弟。”   闻言,祝云瑄的眸光闪动了一下,眼底有什么情绪一晃而过:“……铭儿那孩子也有三岁多了吧,哥怎么没把他一块带过来?”   祝云璟笑望着他:“陛下只关心铭儿一个吗?”   祝云瑄的唇角轻抿,半晌,才喃喃出声:“暥儿……他还好吗?”   见他这副小心翼翼踌躇不决的模样,祝云璟敛了笑意,收起了说笑的心思:“陛下想问便问,何必这般吞吞吐吐,暥儿他很好,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好了,性情也好,不过前几日元宝那个臭小子偷偷带着他和铭儿去庄子上玩,让两个小的染了风寒,怕他们一路颠簸身子更加不适,我便没有带他们过来。”   祝云瑄心中一紧:“染了风寒,严重吗?”   “没有大碍,你别担心,喝了两副药就好多了,等我们回去应当已经痊愈了,就是不知……陛下想不想去闽州。”   祝云瑄微怔,江南是南巡行程安排中的最后一站,他原以为即便他不提,祝云璟也定会将暥儿带来给他看一眼,却没曾想这么不凑巧,暥儿又在这个时候病倒了。   “原也没打算去闽州,行程都一早安排好了,离京太久总会有不妥……”   祝云璟截断他的话:“陛下还在犹豫什么?”   祝云瑄神情有些恍惚:“……见到了又如何,不过是以后平添了更多的念想罢了。”   “你若是这般想的,这次又为何要过来?你明明就想见他不是吗?”   祝云瑄苦笑:“哥,我是想见那个孩子,可我……不知要怎么面对他,若是他问起我为何从前不要他,我该怎么跟他说?若是……若是真把他接回来,我又要如何跟天下人交代他的来历?”   “这有何难的,暥儿那张脸就够有说服力了,他与你长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的身世也好办,就说你从前宠幸了定国公府的一个婢女,后头那婢女生下孩子难产而亡,孩子早产体弱,怕养不活,才放在定国公府里养了三年。只不过这样一来,就是暥儿的出身低了些,委屈了他,可既然你这三年都不肯立后,以后你若再无别的子嗣,他就是唯一的皇嗣,谁都不能看轻他。至于暥儿他自己,你放心好了,他性子软得很,你多哄哄他,他一准就亲你了。”   祝云瑄没有接腔,沉默不言不知在想些什么,祝云璟叹气:“当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身体养好之后赶紧立后纳妃,多生几个孩子,你亲口承诺的,因为这个我才把暥儿从你身边带走,如今呢?你后宫里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也只有祝云璟敢当着祝云瑄的面将话说得这么直白,祝云瑄垂着眸,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另一只手腕上的佛珠,许久,才声音艰涩地开口:“哥,这事你就别问了,求你了……”   “算了,这是陛下的事情,我何必操这个心,”祝云璟没好气道,“但是暥儿,就一句话吧,你到底要是不要?”   祝云瑄呐呐道:“你让我再想一想,再仔细想一想吧……”   晚膳之前,贺怀翎带着玩疯了的元宝回了来,同来的还有祝云琼,方才两个小孩都在园子里头玩正巧碰上了,年岁又差不多,元宝是个自来熟的,主动去跟人攀谈,很快就与之玩到了一起,贺怀翎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没阻止,回来便与祝云瑄说了这事。   玩得满头大汗的两个孩子被嬷嬷带去更衣,祝云璟看着皱了皱眉,问祝云瑄:“你是怎么回事?还把那个小鬼带在身边了?”   祝云瑄把祝云琼身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无奈道:“到底还是个孩子,我小时候还有哥你护着呢,他怎么说也是你我的亲兄弟,别的那几个好歹都有爵位封地,再怎么样我也不好苛待他。”   “那能一样吗?他那不是……”祝云璟未再说下去,“算了,你啊,对谁都心软,就是对自己和你亲儿子最狠心。”   “……我心里有数的,若是日后他生了异心,我不会留他。”   待到大长公主睡醒后,便过来与他们一块吃了顿家宴,席间喝了不少酒,一直到戌时末,喝醉了的祝云璟被贺怀翎抱了走,大长公主和祝云琼也都回去歇息了,宴席散去,只余满桌的残羹冷炙,祝云瑄依旧木愣愣地坐在原地,自斟自饮。   高安几次想劝,话到嘴边见祝云瑄神色黯然,便又咽了回去。   离开了许久的元宝去而复返,犹犹豫豫地走进来,祝云瑄打起精神,将人叫到跟前来,笑问他:“元宝你怎么回来了?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偷偷过来的,爹爹和父亲不知道,”元宝说着眨了眨眼睛,踌躇问道,“小叔叔……您是不是就是暥儿的爹爹啊?”   祝云瑄愣住,哑声问他:“谁告诉你的?”   “我猜的,小叔叔您和暥儿长得好像,暥儿只比铭儿小半岁,他肯定不是父亲和爹爹亲生的,而且家里嘴碎的下人还私下议论过,有一回被暥儿听到了,暥儿一直哭,爹爹知道了生了好大的气,把那几个下人都处置了。”   祝云瑄的眼角发红,怔怔望着元宝:“暥儿他哭了?”   元宝点头:“他可爱哭了,和小姑娘一样,哭起来怎么哄都哄不好,后头我还见他偷偷哭过好几回,我想哄哄他,可他一直问我爹爹是不是真的不是他亲爹爹,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祝云瑄无言以对,心中发苦,他知道祝云璟不把真相告诉暥儿是不想叫孩子难过,那么小的孩子,若是被他知晓他的亲生父亲都不要他了,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小叔叔,您为什么不要暥儿啊?”   看着元宝天真的双眼,祝云瑄愈加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呐呐道:“……是我的错。”   “那小叔叔您会去接他走吗?”   “我不知道……”   元宝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啊?不过若是小叔叔您不要他,他一直做爹爹和父亲的孩子,做我和铭儿的弟弟也挺好的,我们都喜欢他,虽然他真的特别爱哭。”   “真的吗?他……还喜欢些什么?”   “喜欢小兔子,他说白白的好可爱,有一回餐桌上做了一道兔子肉,父亲说漏了嘴,他哇的一下又哭了,从那以后我们家里都不吃兔子肉了,嗯,他还喜欢小叔叔您派人送来的那些竹编的玩偶,我想要一个拆开来看看他都不肯,我一碰他就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祝云瑄红着眼睛笑了起来:“他这样的性子,确实太软了一些,像个小姑娘。”   元宝点点头:“就是嘛,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妹妹呢,可开心了,不过算了,弟弟就弟弟吧,弟弟也挺好的,小叔叔您也别担心,他现在还小嘛,长大了应该就不会这么软了,要不以后要被人欺负的……不过小叔叔您是皇帝,要是您把他接回去,他就是太子了,那样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祝云瑄抬手摸了摸元宝的脑袋:“你也是特地来劝我接暥儿回去的吗?”   被戳穿了的小家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小叔叔,因为别人说暥儿没有亲爹爹,他真的偷偷哭了好几回,我觉得他好可怜,您就疼疼他吧。”   元宝亮晶晶的双眼期盼地看着祝云瑄,许久,才见他点了点头,轻声应下:“嗯。” 第五十三章 父子相见   南巡队伍到江南的第五日,闽州传来紧急军情,海寇再次来犯,偷袭了闽州西部几个靠海的村落。   当日,贺怀翎便先行启程,返回了闽州。   祝云瑄蹙着眉,盯着御案之上的海舆图,双唇抿紧成了一条线。祝云璟手指着海面上的某一处,轻轻点了点,告诉他:“这一带就是那帮海寇盘踞的海域,这里常年妖风横行,到处是漩涡暗流,靠近过去稍不注意便会被吞没有去无回,从未有人真正见过这些海寇生活的岛屿到底在哪里,这一片海域又是我朝通往南洋的必经之路,这两百余年,这些贼寇都潜伏在这附近一带,专门打劫过路的商船。”   祝云瑄心神一动,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词:“两百余年?”   “对,这帮海寇自我朝开国起就有了,根据闽粤一带的民间传言,他们似乎与前朝余孽有干系,很大可能就是当年逃出海外的,前朝最后一任皇帝和他所带的几百亲信的后代。”   闻言,祝云瑄的双眉拧得更紧了一些:“前朝余孽……可他们不是最近几十年,才来犯我朝沿海一带边境的吗?”   祝云璟解释道:“是,大约三四十年前吧,他们不再满足于只打劫海上过往的商船,跑来了我大衍边境烧杀抢掠,虽成不了大气候,到底是烦人,皇祖父在位时就曾试图派兵出海剿匪,连着好几回,派出去的船和人却都有去无回,从那以后便有传言这帮海寇所在的海域有海鬼庇护,动不得,先帝登基后也曾派人出海过,同样是再无音讯,后头先帝就一手建立起了如今这只闽粤水师,自那以后,即便不能将这些海寇彻底剿灭,也勉强能维持这南边沿海一带的安宁。”   祝云瑄的眸色沉了沉:“……先帝当时派去剿匪的领兵将领,是不是姓萧?”   祝云璟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其实这些我之前也不是很了解,还是来了这边,跟着贺怀翎时常去军中,又自己出了几趟海,才知道得多了,先帝当年执意要再派人出海剿匪其实朝廷上下都不赞同,那位萧将军年少有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了前头几回的经历谁不知道出海剿匪几乎与送死无异,何必要将好端端的一个将才送出去,只是先帝一意孤行,或许是那会儿先帝初登基,急着想要建功立业吧,硬是将人派去了,后头便果真没有再回来。”   祝云瑄衣袖下的手用力捏了捏,只有他知道,先帝的一意孤行,为的不过是儿女情长的私心,宁可牺牲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将领,也要将梁祯的两位父亲分开,只为了将另一人据为己有罢了。   祝云璟未有察觉出他神情中的异样,继续说了下去:“开海禁之后只要是在市舶司衙门登记过的商船出海,都会有水师的舰队护送过这一段水域,叫这些海寇收敛了不少,不过像今次这样的小打小闹时不时还是会有发生,这一回大概是瞧准了贺怀翎不在,便又来打秋风了,贺怀翎这些年也想了许多的法子,想要彻底剿灭他们还是难,那片鬼蜮根本靠近不了,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里都找不着。”   “这些且慢慢来吧。”祝云瑄淡道,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他并不想损兵折将,更不可能平白叫贺怀翎去冒险,“暥儿铭儿他们……”   “那倒是不用担心,”祝云璟宽慰他,“总兵府在泉州府,离他们偷袭的那几个村落远着呢,泉州府的码头驻扎的水师舰队是最多的,他们除非是找死,不然不敢去泉州府找茬的。”   祝云瑄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却依旧下不来:“我们也赶紧动身,去闽州吧。”   “好。”   在景州又待了几日,将一应事务都处理完,再安顿了大长公主,皇帝的銮驾便重新启程,继续往南去。   越是接近目的地,祝云瑄的心头越是不得平静,思绪万千,反反复复地想着见到了暥儿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却又怎么都觉得不对。   进泉州府时是那日晌午,闽粤一带的官员都赶了过来,早已等候多日等待着接驾。   几日时间,贺怀翎便已亲自带兵将来犯的海寇打了回去,活捉了贼寇几十人,又将分散在外的舰队调了大半回泉州,确保不会有宵小之徒来惊扰圣驾。   泉州没有行宫,銮驾便直接下榻在了水师总兵府。从晌午一直到日落,祝云瑄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原以为他会与在江南时一样一来便给当地官员一个下马威,不曾想从头到尾皇帝别说为难人了,连话都甚少说,一副心不在焉之态,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将最后几人也打发了下去,祝云瑄站起身,正踌躇不决间,祝云璟走进门来,冲他努了努嘴:“陛下现在可有空随我去后院了?”   “暥儿他……”   “中午元宝回来,把江南带来的好玩的东西分给他和铭儿,两个小的玩疯了,一个时辰前玩累了又睡着了,这会儿应该已经醒了,等你过去就可以用晚膳了。”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你和他说了……”   “没有,我能怎么说,我也开不了口。”   祝云瑄怔忪片刻,轻吁了一口气:“走吧。”   总兵府不大,祝云璟领着祝云瑄一路过去,还没等祝云瑄做足准备,便已经到了两个孩子住的院子门口。   听到里头隐约传来的孩童笑声,祝云瑄停住脚步,几乎不敢再往前走了。   祝云璟也不催他,抱着双臂等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祝云瑄犹豫道:“哥,一会儿见了暥儿,暂时还是不要说了,我怕孩子一时接受不了,还是再等等……”   “行,”祝云璟爽快应下,“你先跟他相处几日,等他跟你亲近了再告诉他。”   祝云瑄点了点头:“好。”   院子里,两个孩子并肩坐在一块荡秋千,眼尖的铭儿先看到了祝云璟走进门,惊喜地喊了出来:“爹爹!”   小厮将秋千停下,两个孩子被嬷嬷抱下来,颠颠跑过去,一左一右地拥住了祝云璟。   “爹爹!”   “爹爹!爹爹!”   奶声奶气的喊声此起彼伏,祝云璟晌午回来时还有事要处理没来得及过来看他们,后头他们又睡着了,这会儿才见到一个月未见的祝云璟,都激动得很。   祝云璟笑眯眯地一人脸上摸了一把,而后按着两个孩子的肩膀,叫他们看向祝云瑄:“这是你们小叔叔,叫人。”   祝云瑄进门之后便完全被忽略了,他的目光从落到暥儿身上起便再没挪开过,怔怔看着他与祝云璟之间的互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小叔叔好”响起,祝云瑄才恍然回过神,脸上勉强挤出笑:“乖。”   见他傻站着就这么盯着暥儿不动,活像是丢了魂一般,祝云璟心下一叹,轻拍了拍暥儿的肩膀:“过去跟小叔叔说会儿话。”   小娃娃似乎是感觉到了祝云瑄落在自己身上过于复杂的目光,心头怯怯有些不敢走过去,犹犹豫豫地抬头望向祝云璟,祝云璟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道:“乖,过去吧,没事的。”   祝云瑄蹲下 身,看着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孩子,终于明白了祝云璟说的这个孩子与自己长得像是什么意思,暥儿的长相与他几乎有八分相像,眉宇间却又能看出些那个人的影子,这个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孩子,与他和那个人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暥儿停在了祝云瑄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怯怯看着他,小声问道:“小叔叔你怎么哭了啊?”   祝云瑄抬手,抚了抚他的脸,红着眼睛笑了起来:“因为见到了暥儿,小叔叔是太高兴了。”   小家伙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理解祝云瑄为何见了他会高兴,高兴怎么又红了眼睛:“暥儿以前没见过小叔叔……”   “嗯,是小叔叔不好,不肯来看暥儿。”   暥儿不明所以,却很乖地安慰他:“没关系的,暥儿不生气。”   祝云瑄再忍不住,伸开手,将孩子拥进了怀里。   暥儿的身体绷紧了一瞬,听到祝云瑄哽咽的哭声,没有再乱动,学着大人那样抬起小手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叔叔不哭。”   好半晌,祝云瑄才收了眼泪,依旧呆呆看着自己的孩子,暥儿被他盯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小叔叔……”   祝云璟走上前来,提醒祝云瑄:“先起来吧,去里头说。”   进屋之后,祝云瑄总算没那么失态了,将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两个孩子,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两枚纯金打造的生肖挂牌,造型憨态可掬,给孩子挂在胸前逗个趣而已。   暥儿抱着他的挂牌仔细瞧了瞧,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小狗狗。”   祝云瑄恍惚了一瞬,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嗯。” 第五十四章 自作自受   晚膳时,几个孩子一齐上了桌,暥儿和铭儿一左一右坐在祝云璟身旁,规规矩矩地等着开饭。   祝云瑄的目光一直没从暥儿的身上移开过,祝云璟见状,捏着暥儿的手小声问他:“暥儿,你去跟小叔叔一块坐好不好?”   暥儿抬眸,委屈巴巴地看着祝云璟,摇了摇头,不说话。   “算了,就让他坐那里吧,孩子一个月没见着你肯定是想你了。”祝云瑄没有强求,更不想叫孩子不舒服,“开饭吧。”   坐在祝云瑄身侧的祝云琼看了看暥儿,又看了看祝云璟,虽心有疑惑,但很知趣地没有多问。他并不是当真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几年的磨难困顿早就叫他的心性完全长成,甚至从元宝他们几个对祝云瑄的称呼中,他就已经把祝云璟的身份猜了出来,只装作不知而已。   元宝皱了皱鼻子,冲暥儿做了个鬼脸:“小笨蛋。”   暥儿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祝云璟给两个孩子夹菜,暥儿的吃相十分斯文,自己捏着小勺子一点一点将食物往嘴里送,细嚼慢咽的,半点不挑食。但看得出来小孩更偏爱滑蛋和一道水晶虾仁,祝云瑄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多挑了几个虾仁给他,暥儿笑弯起眼睛,很乖地与他道谢:“谢谢小叔叔。”   “不用。”祝云瑄温和一笑,心头却止不住地发酸。   用完晚膳,祝云瑄三人继续喝茶闲聊,元宝带着祝云琼去了外头玩,两个小的却不肯走,黏着祝云璟就怕他一眨眼又不见了。   好在他们也不闹腾,大人聊天,他们就乖乖在一旁下跳棋,不出半点声音。   贺怀翎详细与祝云瑄说起了那些海寇的来历,他比祝云璟知道得显然更多,虽然还摸不清楚那些人的老巢在哪里,但已大致能估摸出他们如今一共有近万人,船三十余艘,确实是前朝余孽的后代,这两百年多陆陆续续从大衍和南洋又抓了不少人去他们的岛上,才能一直繁衍不息。   “这些年我们也活捉了不少贼寇,严加审问,只是无论怎么问,都撬不出他们的老巢所在的方位,似乎那些中下等的贼寇也不大清楚他们驻扎的岛屿到底在哪里,每一回进出那片鬼蜮他们都得在船舱底待上近两个时辰,根本分辨不了方向。”   祝云瑄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盯着暥儿瞧,贺怀翎说完顿了半晌,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收回视线,沉吟问道:“那你现在可有何打算?”   贺怀翎答道:“这回捉回来的那些贼寇已经关押起来了,臣打算明日再亲自去提审他们。”   祝云瑄点了点头,祝云璟见他依旧心神不定,干脆岔开话题聊起了家常:“暥儿刚跟着师傅念了几个月的书,读文识字都十分不错,进步很快,他挺聪明的,是个好苗子。”   祝云瑄再次望向暥儿,小娃娃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棋盘,思考着下一步要怎么走,很是认真。看了一阵,笑意在祝云瑄的眼中晕染开:“那就好。”   其实,他的暥儿不聪明也没有关系,他有的是耐心,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就是暥儿这个性子确实是软了些,太爱哭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才三岁,长大了就好了,”祝云璟笑叹道,“其实也是像了陛下,陛下能做到的他以后自然也没有问题。”   似乎是意识到了大人们在议论自己,暥儿抬起头,茫然地望望这个再看看那个,小声争辩道:“暥儿不哭。”   几人同时笑了起来,铭儿揉着眼睛跳下椅子,偎到祝云璟身边去撒娇:“爹爹我困了,我想跟你一块睡。”   暥儿也颠颠过来,眼巴巴地瞅着祝云璟:“暥儿也想……”   贺怀翎按住俩人的肩膀,提醒他们:“爹爹刚回来,累着了,你们别缠着他,都听话。”   两个小的哪里肯听,一人一边死死拽着祝云璟的衣摆,祝云璟十分无奈,祝云瑄走上前,满眼期盼地看着暥儿:“暥儿,小叔叔带你睡行吗?”   他弯下腰,朝着暥儿伸出了双手,小家伙下意识地往祝云璟的身后缩了缩,低下了头,很小声地告诉他:“我想要爹爹……”   祝云瑄怔住,眼神黯了些许,勉强笑道:“好……”   祝云璟冲贺怀翎使了个眼色,一人一个把孩子抱了起来,走之前祝云璟劝祝云瑄道:“你也早些去歇息吧,别急,慢慢来,过段时间就好了。”   祝云瑄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木愣愣地目送着他们一家四口走远,高安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他:“陛下,奴婢伺候您去歇了吧?”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走吧。”   夜深人静。   祝云璟过来时祝云瑄还在灯下看书,身上披了件单薄的外衫,瘦削的身影映在墙上,更显落寞。   见到祝云璟进来,祝云瑄放下了书:“哥你不是带着孩子们去睡了吗?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   “把两个小的哄睡着了就过来看看你,你果然还没睡,”祝云璟盘腿坐上榻,笑望着他,“怎么?睡不着?”   “还早。”   “这都快亥时了,还早呢?你啊,就是想太多了,今日第一回 见到暥儿,他不肯跟你亲近,心里不好受了吧?”   祝云瑄苦笑:“也算我自作自受,他不肯要我都是我活该。”   祝云璟叹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有犹豫,到底要让暥儿怎么叫我和贺怀翎,可暥儿和铭儿一般大,两个孩子是一起长大的,铭儿学会喊爹爹不久,暥儿也开始叫人了,他是跟着铭儿学的,我不忍心纠正他,便让他这么一直喊下来了。”   “哥……你不必特地解释这个,我明白的。”   “阿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被抱来东宫时的场景吗?”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点了点头:“记得的。”   他自然记得,那个时候他又害怕又茫然,是兄长的笑抚慰了他,从此以后他便有了依靠。   “暥儿其实和你特别像,都是那种你对他好,他便会记在心里,千百倍地回报你的性子,也从来不记仇,你要对他多一些耐心,多给他些时间,慢慢就好了。”   “……我知道,是我一时想岔了。”   “还有啊,你别看暥儿年岁小,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先头是我疏忽了,没有管好家里的下人,叫他们在暥儿面前胡乱嚼了舌根,暥儿心里其实一直都有根刺,所以他从来不跟铭儿争,每一次都是铭儿说要什么,他只跟着附和,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就懂这些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学来的,会这么叫人心疼,我也不敢斩钉截铁地跟他说我就是他亲爹爹,不然等到你想要回他的时候,就更不好开口跟他说了。”   祝云瑄的喉口发苦,半晌才呐呐道:“都是我的错……”   祝云璟摇头:“现在说错不错的也没意思了,你那个时候也是逼不得已,我明白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暥儿他性子软有性子软的好处,先头我抱他回去的时候他还偷偷问我,小叔叔是不是生他气了,这么贴心的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你就偷笑吧。”   祝云瑄心中一紧,赶忙道:“你跟他说,我不会生他气的。”   祝云璟笑着安慰他:“你放心,我自然跟他说明白了的,你多在这待些日子,多陪他玩玩,一准过几天他就愿意亲近你了,你就放宽心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嗯。”   祝云璟的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触及那串已经黯沉得几乎要掉色了的佛珠,顿了一顿,问他:“你什么时候还带起佛珠来了?”   祝云瑄下意识地将衣袖往下拉了拉,尴尬道:“没什么,求个心安而已。”   祝云璟未有再追问,犹豫之后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上个月,元宝趁着我和贺怀翎不在家,偷偷带着两个小的去外头庄子上玩,后来嬷嬷回来告诉我,那日暥儿午睡时忽然不见了,她们到处找才在后头的院子里发现了孩子,当时暥儿身上还裹了件男子的外衫,他说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伯伯把他抱了出去。”   祝云瑄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紧:“……后来呢?”   “小孩也说不太清楚,只说那个伯伯问他叫什么,还帮他把吹走了的风筝捡了回来,那之后我便再不准他们几个孩子离开府上半步,护院人数还多增加了一倍,这一个月我们去江南,回来我也问了管家是否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他都说没有,暥儿也再没见过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伯伯。”   祝云璟没有明说,但无论是他还是祝云瑄都心知肚明,抱走暥儿的男人,最有可能会是谁。   见祝云瑄神色晦暗,祝云璟宽慰他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等再过个半个月一个月的,你把暥儿带回宫去就没事了。”   祝云瑄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藏在袖子中的佛珠,点了头:“……嗯。” 第五十五章 面具之后   清早,卯时刚至,祝云瑄便起了身,半个时辰后,祝云璟带了几个孩子来给他问安。再见到暥儿,祝云瑄的心境已经平和了许多,笑着与他招了招手,小家伙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祝云璟,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中走了上前去。   祝云瑄把小孩抱到身上,递了个点心果子到他嘴边,暥儿乖乖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果子,软绵绵地与他道谢:“好好吃,谢谢小叔叔。”   “乖宝宝……”祝云瑄捏着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角,眼里都是笑意。   吃了半个点心果子,暥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贴到祝云瑄耳边小声嘟哝:“暥儿不是故意不要小叔叔的,小叔叔不要生暥儿的气……”   祝云瑄失笑:“好,不生气。”   用过早膳,祝云瑄与贺怀翎要去检阅水师,出门之前暥儿忽然追出来,塞了个东西进祝云瑄的手里,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送给小叔叔。”   没等祝云瑄反应过来,小孩已经扭身跑了回去,祝云瑄摊开手心,怔怔看着那颗用糖纸包裹起来的彩色糖果,唇角上扬起,眼眸中泛起了湿润的亮光。   一直到出门登上车辇,祝云瑄的心绪才逐渐平复下去,恢复了冷静自持之态。   时候尚早,祝云瑄提议先去瞧一瞧那些被捉回来的海贼活口,贺怀翎领命,吩咐下去将人提了出来,到水师衙门问审。被关押了几日又经过严刑拷问,这些人大多已奄奄一息,但都嘴硬得很,无论怎么问都撬不开他们的嘴。   祝云瑄冷眼打量着堂下的这些人,衣着发饰都与大衍人略有不同,确实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些前朝陈氏族裔的影子。   前朝覆灭已有两百多年,朝代更迭、成王败寇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前朝末年时天灾人祸不断、战乱频繁,大衍的太祖皇帝起初不过是个最末等的兵丁,只因抓住了机会趁势而起,才有了大衍如今的百年基业。陈氏最后一任皇帝当年逃出海外后便失去了踪迹,太祖皇帝还曾派兵去追寻过却一无所获,本以为他们早就葬身海上,哪曾想两百多年过去,这些人却已然落草为寇了。   原本闭着眼睛一心等死的海贼们见到大衍皇帝俱都激动了起来,张嘴便骂,什么难听骂什么。贺怀翎叫人用布堵了骂得最凶的几个的嘴,祝云瑄的目光扫过,落在了跪在后头的一个年轻人身上,那人不似其他人那么激动,反倒是欲言又止一副想说又不敢说之态。   他示意贺怀翎:“将那人提到前头来,朕有话问他。”   年轻人被提上前,抖抖索索地跪到祝云瑄跟前,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着祝云瑄用力磕起了头:“大衍皇帝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祝云瑄冷淡道:“不想死就把你知道的说清楚,只要你肯说,朕留你一命就是了。”   “我……我只是岛上最下等的杂役,别……别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进出岛上,但是我……我有一次偷偷看到那些南洋来的番邦人出现在岛上,他们还进……进了主公的住处……”   祝云瑄神色一顿:“番邦人?”   贺怀翎简单与他说了一遍占据南洋岛国的那些番邦人的来历,祝云瑄并不意外,早在他登基之初就有番邦人进京朝拜,试图与大衍谈两国通商之事,狮子大开口提了一堆想要的好处,当时负责接待他们的便是严士学,后头事情交给户部去办,因那些番邦人胃口太大,再后来事情便不了了之,不曾想他们竟会与这些前朝余孽搭上关系。   祝云瑄蹙起眉,吩咐贺怀翎:“盯紧南洋那边的动态,派探子去打听打听,那些番邦人到底想做什么。”   贺怀翎应下:“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办。”   审问完了海寇,皇帝的御驾才再次出发,去往水师驻扎在泉州的码头。   巳时四刻,祝云瑄在一众水师将领的拥簇下登上船舶,猎猎军旗迎风招展,近百艘军舰排成威武之师,傲然伫立于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祝云瑄站在船头,从贺怀翎手里接过望远镜,看向远方,接天蔽日的舰船似望不到头,沐浴在晨光之中更显巍峨,亲眼所见远比想象中更加震撼。   看了许久,祝云瑄放下望远镜,斟酌着问贺怀翎:“……若是与那些盘踞在南洋的番邦人一战,我大衍水师可有胜算?”   祝云瑄所顾虑之事并不出乎贺怀翎的意料,就听他沉吟答道:“那些番邦人占据了南洋众多岛国,尤以爪哇岛一带的番邦人势力最大,他们派了近五万人驻守于此,有船约八十艘,虽数目不及我大衍舰队,但舰船的性能及所载火炮之威力都在大衍水师之上,两相碰上,只怕会是一场恶战。”   祝云瑄沉下目光,神色有些凝重,贺怀翎宽慰他道:“陛下且放心,南洋与那些番邦人所在的西大陆相距甚远,没有充足的补给,他们未必敢主动挑衅我朝,即便他们来了,我大衍水师占据地利之势,也并不惧怕他们,至于那些前朝余孽,则更不成气候,不必过于担忧。”   祝云瑄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数自然是好的。”   从船上下来已快到晌午,上车之时祝云瑄忽然抬头,望向前方的山脉,双瞳微微一缩,高安小声提醒他:“陛下当心脚下。”   祝云瑄依旧看着远处,不知为何,自从进了这泉州城,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时时刻刻地在背后盯着他,今日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昨夜祝云璟与他说的话犹在耳边,那个将暥儿抱走的伯伯……   见他一副失神之态,高安再次喊他:“陛下……”   回过神,祝云瑄轻摇了摇头,踏上了车辇。   白日里祝云瑄一直处理政事,到了傍晚才得空闲,刚放下笔,祝云璟便过来说晚上外头有灯会,元宝吵着要去,两个小的听了便也说要一起去,连晚膳都不肯吃了。   “陛下想去吗?不过最近不太平,你要是去得多派些人跟着了。”   祝云瑄好奇问道:“灯会?今日什么日子怎会有灯会?”   祝云璟好笑道:“这里的民间传说吧,什么仙人羽化登仙的日子,老百姓办灯会许愿祈福,其实跟庙会也差不多,无非是吃喝玩乐那一套,那几个孩子都嚷着要去外头吃小吃,我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了下来。”   祝云瑄没有多犹豫,点头道:“那就一块去吧。”   于是太阳刚一落山,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便从总兵府出发,去往城中最繁华热闹的西大街。   正值华灯初上时分,街市上熙来攘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多得是全家出动的,到处是欢声笑语。一下了车,元宝便说要自个去玩,拉着祝云琼一块转瞬便钻没了影,贺怀翎吩咐了好些个家丁去追他们,祝云瑄又多派了四个禁卫军过去跟着。   两个小的也跃跃欲试,可惜步子太小不敢就这么胡乱跑了,祝云璟一手拽着一个,有些吃力,祝云瑄蹲下 身,平视着暥儿,小心翼翼地问他:“暥儿,小叔叔牵着你走好不好?”   暥儿黑亮的眼珠子看着他,片刻过后,冲他甜甜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好。”   祝云瑄一愣,大喜过望,立刻牵住了他,祝云璟冲贺怀翎使了个眼色,俩人牵着铭儿先往前走了。   暥儿走路慢,又一路走走停停左右看,见什么都稀奇,只要他多看了一眼的东西,祝云瑄便都吩咐人给他买来,小孩大概有些受宠若惊,小声告诉他:“不要了。”   祝云瑄干脆把人抱起来,抱着他慢慢往前走:“为什么不要了?”   暥儿左右看看见祝云璟他们已经走没了影,有些害怕,攀着祝云瑄的脖子问他:“爹爹呢?”   “他们去前头了,没关系的,一会儿就见着了。”   暥儿没再多问,更抱紧了祝云瑄一些,噘了噘嘴:“暥儿饿了。”   见着前头就有间馄饨摊子,祝云瑄赶忙道:“暥儿想吃什么?馄饨好不好?”   小孩乖乖点头:“好。”   祝云瑄抱着人走进馄饨摊子里坐下,叫了一大碗海鲜馄饨,抱着孩子坐在自己腿上,一口一口地喂他。   暥儿吃着东西,目光落在祝云瑄的脸上,一直盯着他瞧,祝云瑄笑问他:“暥儿在看什么?”   “元宝哥哥说暥儿和小叔叔长得好像,是真的吗?”   祝云瑄微怔,唇角的笑更温柔了一些:“那暥儿觉得呢?”   “我不知道……”   祝云瑄没再为难他,岔开了话题:“方才小叔叔叫人买的那些东西暥儿不喜欢吗?为什么不要了?”   “爹爹说,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   祝云瑄叹道:“暥儿觉得小叔叔是别人吗?”   小家伙咬住了唇,不知该怎么回答,祝云瑄低下头,面颊轻蹭了蹭他柔软的发丝:“暥儿,小叔叔不是别人,小叔叔喜欢暥儿,小叔叔想送东西给暥儿,暥儿收着就是了。”   暥儿眨了几下眼睛,轻声问他:“那我还想要一个花灯,可以吗?”   祝云瑄笑着点头:“好,吃完东西我们就去买。”   将孩子喂饱,祝云瑄把剩下的大半碗馄饨都吃了,抱着人起身继续往前走,路上他又给孩子买了串糖葫芦让他拿着吃,最后他们走到了一个花灯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的花灯种类繁多、样式齐全,祝云瑄让暥儿自己挑,小孩挑花了眼,终于在看到角落处的一个兔子模样的花灯后,双眼倏地亮了起来。   没等暥儿喊出口,身后忽然有人走上前来,先他们一步将那个兔子花灯取了下来,扔了几枚铜板给摊主,转过了身,笑吟吟地看向了祝云瑄和他手里抱着的孩子。   祝云瑄怔住,面前的男人上半张脸戴了面具,唇角弯起的弧度却与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面具之后的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含着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不明所以的暥儿盯着被人捷足先登了的宝贝,小声念了一句:“兔子花灯……”   男人将花灯递到他面前,眨了眨眼睛,笑着与他道:“小宝贝喜欢这个兔子花灯吗?送给你。” 第五十六章 兔子爹爹   听到对方的声音,祝云瑄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般,搭在暥儿腰间的手渐渐收紧,暥儿未有所觉,只犹犹豫豫地想要又不敢伸手去接那个花灯,直到祝云瑄低声提醒他:“暥儿想要就拿着吧。”   小娃娃这才满心欢喜地将花灯接了过来,乖巧地与对方道谢:“谢谢伯伯。”   梁祯的目光落在祝云瑄的手腕之处,眼中笑意愈浓,祝云瑄回神,换了只手抱孩子,不着痕迹地拉下袖子,与他点了点头,不露半点声色,淡道:“谢谢。”   错身而过时梁祯抬手轻轻挡了一下,祝云瑄目光微凝,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了一步,长剑抽出了一半,虎视眈眈地警惕着梁祯。   梁祯“啧”了一声,不错眼地盯着祝云瑄,只见他眼睫半敛着,所有的情绪都沉进了眼底,看不真切。   短暂的僵持之后,梁祯让开了身,祝云瑄抱着孩子,没有回头地向前走了去。   暥儿趴在祝云瑄的肩膀上转过脑袋,呆呆看着一直立在原地望着他们走远的梁祯,似是觉察到了祝云瑄情绪的变化,小娃娃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句:“小叔叔……”   祝云瑄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他:“没事。”   “伯伯在看我们。”   “……嗯。”   那之后,祝云瑄抱着孩子心不在焉地在街市上转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在一处杂耍摊子前又遇到了祝云璟几个。祝云璟见他先头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儿却又一脸失魂落魄之态,意外地挑了挑眉。   暥儿正提着他的兔子花灯与铭儿炫耀:“你看我的小兔子花灯,好可爱的,一个伯伯送给我的。”   祝云璟:“……”   他看向神不守舍的祝云瑄,欲言又止,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提醒他道:“走吧,我们去前头看看。”   继续往前走便到了海边,夜色渐深之后所有人都涌向了这里,在海滩边放天灯祈福。   一盏一盏缓缓升起的天灯闪烁着光亮,不断飘向墨黑色的夜空,璀璨如星辰一般。   暥儿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越飘越远的天灯,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声。祝云璟和贺怀翎已经牵着铭儿放灯去了,小孩拉了拉祝云瑄的手,满脸渴望地看向他:“小叔叔,我也想放灯。”   祝云瑄按下心头纷扰的思绪,点了点头:“好。”   走到兜售天灯的摊位前,祝云瑄要来纸和笔,提了笔却又不知该写什么好,静默片刻他小声问起孩子:“暥儿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孩认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祝云瑄轻声一叹,最后也只在纸之上写下了“海晏河清”四个字。   将笔递还给摊主,在对方接住的瞬间,祝云瑄再次愣住,对面之人不知何时换成了戴着面具的那个人,他已经接过了祝云瑄手中的笔和纸,笑了一笑,在纸条背面添上了三个字“日日安”。   将系上了祈福字条的天灯递给祝云瑄,梁祯眨了眨眼睛,转瞬便消失在了人潮之中。祝云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身旁的暥儿轻声喊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小叔叔,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走吧,我们去前头放天灯。”   回到总兵府已近亥时,玩累了的暥儿在车上时便已趴在祝云瑄的怀里睡着了,祝云瑄将他抱下车,交给祝云璟,祝云璟没有接,提醒他道:“你不是想带他一块睡吗?反正他这会儿睡着了,你抱着他去你那里就是了。”   祝云瑄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轻摇了摇头:“算了,一会儿他要是醒了,没见着你说不定要哭了。”   “你啊,就是想太多了。”   俩人说着话,小娃娃已经揉着眼睛转醒了过来,迷迷糊糊中看到祝云瑄,下意识地攀紧了他的胳膊,祝云瑄心中一颤,低声问他:“暥儿,今晚小叔叔带你一起睡好吗?”   小孩这才彻底醒过了神,看一眼祝云瑄,又转头看一眼祝云璟,犹豫了许久,点了点头:“好。”   祝云瑄抱紧了孩子,祝云璟笑道:“我就说吧,你带了他一个晚上,他这不就肯亲近你了。”   祝云瑄红着眼睛笑了起来:“嗯。”   抱着孩子回了住处,祝云瑄还有些恍惚,倒是高安高兴得不得了,麻利地指挥着人伺候祝云瑄和小皇子梳洗更衣,殷勤备至。   “小殿下,您还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奴婢去叫人给您做好不好?”   暥儿坐在祝云瑄的怀里,望着面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高安歪了歪脑袋,似乎没听明白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抬头看向了祝云瑄:“小叔叔,他是谁呀?”   祝云瑄好笑地抚了一下儿子的小脸,吩咐高安:“你亲自去厨房看看,这里的厨子应该都知道暥儿喜欢吃什么,弄些吃的过来,别弄太多,要不吃多了一会儿他又睡不着了。”   “诺!奴婢这就去!   暥儿在祝云瑄怀里扭了扭身子,小声问他:“小叔叔,那些竹子做的小兔子、小狗狗是不是你送给我的呀?”   祝云瑄摸了摸他的脑袋:“暥儿知道?”   “爹爹说的……”   “暥儿喜欢吗?”   “好喜欢!”小孩用力点头。   祝云瑄笑了一笑,告诉他:“是小叔叔送给我的暥儿的,但那些东西不是小叔叔做的,是……一个伯伯给暥儿做的。”   暥儿轻轻眨了眨眼睛:“哪个伯伯啊?”   “暥儿以后就知道了。”祝云瑄轻捏了捏孩子的手心,未再多解释。   厨房送了一小碗蛋奶羹过来,祝云瑄抱着孩子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他吃。暥儿盯着他看了一阵,在祝云瑄再次将吃食送到他嘴边时,小声喃喃道:“小叔叔也吃,小叔叔不要不高兴了。”   祝云瑄恍然回过神,脸上挤出笑:“小叔叔不饿,小叔叔没有不高兴,暥儿为何会这么说?”   小孩噘了噘嘴:“暥儿猜的,小叔叔晚上见到那个伯伯就不高兴了……”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没想到暥儿这孩子才三岁大,竟会有这般敏感。被自己的儿子揭穿了心思,他愈发觉得难堪,嘴上却不愿意承认:“没有,小叔叔有暥儿陪着就很高兴了。”   “真的吗?”   “真的。”   将孩子喂饱,祝云瑄接过下人递过来的热帕子,亲手给孩子擦脸,暥儿一动不动,乖乖地任由他动作,末了咧开嘴角冲他甜甜一笑:“谢谢小叔叔。”   祝云瑄心头一软:“好孩子。”   暥儿搂着他的脖子,贴上去吧唧一下,在他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做完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他怀里钻,撒娇道:“暥儿好喜欢小叔叔。”   祝云瑄眼中的笑意加深,低头,也在孩子软嫩嫩的小脸上印上一个吻:“小叔叔也喜欢暥儿。”   被抱上床,小家伙依旧很兴奋,翻来覆去地不肯睡,攀着祝云瑄的胳膊要他给自己讲故事。   祝云瑄轻拍着他的背,慢慢说道:“从前有一只小兔子……”   “兔子!”一听到兔子,小家伙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嗯,小兔子是一只孤独的小兔子,别的兔子都有爹爹只有他没有,他总是问别人为什么我没有爹爹啊,没有人能回答他,其实他也有爹爹的,他的兔子爹爹在月宫里头,等时机到了就会来把他也接去月宫,可是兔子爹爹很担心,他不知道小兔子肯不肯跟他去,他怕小兔子不肯要他,暥儿,你说小兔子他愿意跟兔子爹爹去月宫吗?”   小孩儿茫然地瞪着眼睛,好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要去的。”   祝云瑄鼻子一酸,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乖宝宝。”   暥儿黑亮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小叔叔,你是我爹爹吗?”   看着孩子期盼又忐忑的目光,祝云瑄微微一怔,呐呐道:“暥儿想要我做你爹爹吗?”   小孩委屈地扁了嘴,慢慢红了眼睛:“我已经有爹爹了,可嬷嬷说爹爹不是我爹爹,呜……”   祝云瑄把孩子抱进怀里,又自责又心疼,哽咽出声:“暥儿不哭了,暥儿乖,暥儿有爹爹的,我就是暥儿的亲爹爹,爹爹来接暥儿去月宫,暥儿跟爹爹走好不好?”   “爹爹以前为什么不要暥儿?”   小小的孩子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祝云瑄坐起身,将人抱起来,一边给他拍背顺气一边哄他:“爹爹的乖宝宝,不哭了,是爹爹坏,以后爹爹再不会不要暥儿了。”   门外,祝云璟停住脚步,他是特地过来看这叫人放心不下的一大一小的,听着里头隐约传出的声音,祝云璟笑着叹气,没有再推门进去,停了片刻,转身离开。   客栈之内,梁祯倚在窗边,静静看着总兵府的方向,目光所及只有隐约可见的灯火。   夜色弥漫进他漆黑的双瞳中,遮去了隐匿其中的所有情绪。   有人推门进来给他送茶,见他这般,踌躇问道:“少将军,我们已经来这里快两个月了,什么时候回去?”   梁祯闭了闭眼睛,勾唇一笑:“急什么,事情还没办完呢。” 第五十七章 好久不见   巳时,马车出了总兵府,往城北的海市而去,难得今日祝云瑄空闲下来,和祝云璟一块,带了几个孩子出门去外头玩。   这几日祝云瑄白日里处理政事,晚上陪着暥儿玩,父子俩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只是暥儿这孩子有些拧巴,在人前从来都只肯叫祝云瑄小叔叔,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才会黏糊糊地抱着祝云瑄喊爹爹、与他撒娇。祝云瑄心知这小家伙是顾忌着祝云璟和贺怀翎,更是心疼他,小小的孩子就这么体贴懂事,他何德何能,能生出这么个宝贝来。   今日祝云瑄闲来无事,便主动与祝云璟提起想带孩子去外头逛逛,祝云璟自无不可,一大清早就吩咐下去,叫了下头人做准备。   贺怀翎每日都要去军中,祝云璟也时常不着家,几个孩子日日关在府中能出外玩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两个小的,那晚去灯会上凑热闹就是第一遭,城北的海市更是没去过,从出府门上马车起便兴奋得不得了。   一路上元宝都在与祝云琼吹嘘海市上各种好玩的东西,直把第一次出宫门的土包子祝云琼唬得一愣一愣的。两个小娃娃则凑在一块,趴在窗边看外头眼花缭乱的喧嚣街景,入了迷。   祝云璟笑着冲祝云瑄努了努嘴:“暥儿这样以后进了宫,就更没机会出来玩了。”   祝云瑄望了孩子一眼,淡道:“京城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我不会拘着他。”   祝云璟笑叹道:“是啊,我都忘了……”   小时候祝云瑄是最喜欢玩的,总是想着法子偷溜出宫,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即便如今性情大变,从前的事情又怎会都忘了。   “我看暥儿已经差不多接受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启程回京?”   祝云瑄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再过几日吧,现在走他肯定舍不得你们,也不急。”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海市的入口,海市是泉州城北靠海的一座街市,占地广阔,分为东西两块。西市卖的都是海产品,除了新鲜打捞上来海鱼海货,还有海中珍珠、珊瑚、贝壳所制的各式东西,种类繁多的器物、家具,男人们爱的摆件玩器,妇人姑娘们中意的首饰吊坠,以及孩童们喜欢的各种新奇玩具,应有尽有。而东面的海市,则什么都卖,五湖四海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得到。   铺面林立、各色的摊位一个接着一个,一路过去几乎望不到尽头,祝云璟边走边与祝云瑄介绍,这里的海市以前就有,不过规模没这么大,只有西市那一块,还是开海禁之后才逐渐发展了起来,除了泉州本地人,天南海北的商人路过泉州,都必会来这里一趟。   “我在这里也有二十间铺子,算得上是日进斗金了,你看看便知道,东边的街市从江南到北夷、从南洋到西洋,什么货都有得卖,开海禁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往外面走,也有越来越多外头的人来我大衍,若是没有那些盘踞在鬼蜮之上的海贼做乱,来来往往的商船只会更多。”   不用祝云璟多说祝云瑄也十分清楚,自开海禁之后这些年,闽粤这边的港口每一岁所收得的关税数额都十分的惊人,且还在连年增长中。早年朝廷里还有人质疑开海禁会带来种种弊端和隐患,到了后头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断流入国库便就都闭嘴了,否则前些年大衍天灾人祸不断,昭阳帝又是个花钱大手笔不管不顾的,国库早就得见了底,哪里还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祝云瑄兴致勃勃地一路走一路逛,不时停下来问价,看着有兴趣的东西便掏钱买下来,他们今日依旧是微服出行,带的人虽多,但也不算打眼,毕竟在这海市里头一掷千金都是稀疏平常之事。   几个孩子跟在他们身边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暥儿一直乖乖牵着祝云瑄的手,看什么都稀奇,但很听话地从不胡乱碰不是自己的东西,每一回都是祝云瑄问他想不想要,小孩儿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只挑最喜欢的,半点不贪心。   晌午之时,祝云璟提议去这海市里最大的酒楼望海楼用午膳,他们要了间上房,直接上了酒楼三楼,临海的房间,窗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望海楼的食材都是海产,元宝他们几个孩子在这海边长大早已吃习惯了,祝云瑄和祝云琼也不挑,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暥儿吃得很香,特别喜欢那道牡蛎蟹黄蛋羹,祝云瑄很高兴,不停给他夹菜,小孩子吃得多才长得快,暥儿因为早产体弱身量只到只比他大半岁的铭儿肩膀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来。   不过铭儿这小娃娃今日却没什么胃口,一直蔫蔫的,午膳用到一半,祝云璟把孩子抱起,说铭儿可能着了凉发起了热,要带他回府去看大夫,问祝云瑄:“要不我先带铭儿回去吧,你们接着用膳,下午要是想逛还可以继续再逛逛。”   祝云瑄犹豫之后点了头,他难得能清闲片刻,这趟回去了可能就再没机会来了,早晨他们只逛了东市,最具泉州地方特色的西市还没去看过,未免可惜。   元宝立刻嚷嚷着还要留下来玩,祝云璟拿这浑小子一点法子没有,祝云瑄叫他放心:“孩子想玩就让他多玩玩吧,我会叫人看紧他。”   他又低头去问暥儿:“暥儿要留下来继续陪小叔叔吗?”   小娃娃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祝云璟带着铭儿先回去了,元宝早就吃饱了,爹爹一走愈发坐不住,笑嘻嘻地说要自个去外头玩,祝云瑄叮嘱了他几句不要乱跑,分了一半的侍卫去跟着他,元宝连声应下,拐着祝云琼一块走了。   屋子里顿时清静了下来,暥儿四处看了看,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祝云瑄给他夹菜:“乖,你继续吃,不急。”   小孩冲他甜甜一笑:“爹爹也吃。”   用过午膳,祝云瑄叫店家将席面撤走,没有急着离开,捧着热茶坐在窗边,欣赏着外头的海景。吃饱了的暥儿很快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被他抱在怀里,昏昏欲睡。   祝云瑄低头,嘴唇轻轻蹭了蹭孩子柔软的发丝,闻着睡着了的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唇角上扬了些许。   梁祯是突然出现的,祝云瑄只是一低头一抬头的瞬间,便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大咧咧地坐到了桌对面。   见着来人,祝云瑄下意识地蹙眉,看了一眼他翻进来的窗外,这里是三楼,外头没有任何护栏,他是从隔壁房间跃过来的,也当真是不怕死。   梁祯自在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晃着茶杯,笑吟吟地望向祝云瑄:“陛下,好久不见。”   梁祯的脸上依旧戴着面具,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当年你是如何答应朕的,永远不再踏足大衍一步,如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梁祯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满脸的无赖:“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便是说过那也是昭王梁祯答应陛下的,我嘛,如今姓萧名念,一介草民罢了。”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只要朕喊一声,立刻会有人进来,你逃不掉的。”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都三年了,总是这样累不累,我不过就是想看看你,你来这泉州城都十余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跟你单独说说话,你又何必如此。”   躺在祝云瑄怀里的孩子被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呓语了几声,祝云瑄轻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哄道:“乖,你睡。”   暥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向祝云瑄:“爹爹我要喝水。”   祝云瑄把人抱起来一些,倒了杯温开水送到他嘴边,让他慢慢喝。   梁祯一直笑望着他们,待到暥儿喝完了水,才慢悠悠地开口:“陛下立后了吗?怎从未听说过,这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小皇子?”   听到声音,暥儿转头看向梁祯,愣了愣,显是认出他来了,“呀”了一声:“兔子花灯……”   梁祯伸手过来,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这小东西记性倒是不错。”   被夸赞了的暥儿很是高兴,乐颠颠地道:“伯伯送暥儿的兔子花灯暥儿好喜欢。”   “是嘛,”梁祯笑着点头,“那下次伯伯再送暥儿些别的好玩的。”   “不用了,”祝云瑄拧紧了眉,沉声打断他,“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陛下若一定要问个缘由……”梁祯拖长了声音,目光在他空无一物的手腕上晃了一圈,眼中笑意愈浓,“当年离京之时,我的一串佛珠不见了,陛下应当知道,那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的一样东西了,我总想着要找回来才好,所以来问问陛下,后头可有见着那串佛珠?”   祝云瑄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没见到,逆王梁祯已死,他的东西早就都处理了,你既不是他,何必来与朕讨要他的东西?”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梁祯:“……” 第五十八章 心不由己   被祝云瑄拿话头堵住,梁祯失笑出声:“三年不见,陛下倒是比从前更刁钻了。”   祝云瑄冷哂:“不比得你,永远这般落拓潇洒。”   梁祯厚着脸皮将对方的讥讽当做赞美,笑着应下:“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坐在祝云瑄怀中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盯着梁祯瞧,被他脸上的面具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奶声奶气地问他:“伯伯你为什么一直遮住脸啊?”   梁祯笑望向他:“小宝贝想看伯伯长什么样吗?”   暥儿下意识地点头:“可以看吗?”   “小宝贝想看当然可以看。”   梁祯抬手将面具摘去,笑眯眯地冲暥儿眨了眨眼睛,小孩儿惊讶地瞪圆了眼珠子,脱口而出:“兔子风筝!”   原来送他兔子花灯的伯伯,就是帮他把兔子风筝找回来的伯伯,暥儿高兴极了,兴奋地抬起头告诉祝云瑄:“爹爹,就是这个伯伯帮我把吹走了的兔子风筝找回来的,是我自己画的小兔子。”   祝云瑄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是吗?”   “嗯,伯伯长得很好看,暥儿记得。”   祝云瑄:“……”   梁祯放声笑了起来:“这小娃娃可真有趣,陛下教得不错啊……”   被笑了的暥儿很不好意思,也乐呵呵地跟着傻笑,梁祯玩味地与祝云瑄挑了挑眉:“陛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陛下是几时立了后还是纳了妃,怎有了个这么大的小皇子?”   祝云瑄眸色一黯,冷声道:“朕的私事何须与你一介草民交代,朕的皇子自然是有堂堂正正的身份的,不劳你操心。”   “问问都不行啊?”   “与你无关。”   似是觉察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暥儿再次抬头看向祝云瑄,小声劝他:“爹爹不要跟伯伯吵架……”   祝云瑄按下心中的烦躁,抱起孩子:“暥儿我们走吧。”   暥儿很乖地点头,转头与梁祯挥了挥手:“伯伯下次见。”   “这就走了吗?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陛下?”梁祯仰头望向已经站起了身的祝云瑄,似笑非笑的眼中藏着蠢蠢欲动的光亮。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平静回答他:“你不必如此,从三年前放你离开起,朕便再没打算与你有任何纠葛,昭王已死,你既已改名换姓,如今过得也算快活,又何必再纠缠从前那些事情。”   梁祯唇角的笑渐渐淡去,深深望着祝云瑄,试图看穿他心中真正所想。   “陛下,三年了,你还是这样,不愿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意吗?既不愿再见我,又为何要随身戴着我的那串佛珠?还有这个孩子,当年能送出去甚至骗我说他已经没了,如今又为何想要再接回来?”   祝云瑄搭在暥儿腰上的手收紧了些:“朕需要一个继承人。”   “只要你立后纳妃,别说一个,便是想要十个继承人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你没有,三年你都没有娶妻,我以为你的意思够明白了,所以我回来找你,你却又要把我往外推,你究竟想要如何?”   “朕想要什么,与你无关。”   “所以到头来还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是吗?”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再说,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下楼时暥儿搂着祝云瑄的脖子,怯怯问他:“爹爹,你生伯伯的气了吗?”   祝云瑄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他,没说什么,小娃娃便又道:“那我以后都不理伯伯了,爹爹不要也生暥儿的气。”   “好孩子,”祝云瑄低声喃喃,“爹爹不生气,你乖。”   下午,父子俩便一直在西市里转悠,祝云瑄的兴致消了许多,梁祯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们是微服出来,梁祯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也不好叫侍卫去赶人,只得由着他跟着,看看时候不早,吩咐了人去把元宝他们找回来,打算打道回府。   暥儿眼巴巴地瞧着对面摊子上挂着的一个大海螺,没等祝云瑄开口,梁祯先一步过去将东西买了下来,递到了小孩的面前。   那海螺足有成人手掌那么大,色彩炫丽,花纹十分平整漂亮,也难怪暥儿一眼就瞧上了。海螺递到面前,小娃娃的双眼先是亮了一瞬,后又强压下心中渴望,摇了摇头:“我不要。”   梁祯轻声一笑:“真不要?”   小娃娃再次瞅了一眼他手里的海螺,垂下了眼睛,坚定道:“不要。”   梁祯望向祝云瑄,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陛下与我置气便算了,何必挑拨我与孩子之间的关系。”   祝云瑄皱眉,手指在暥儿的肩膀上轻轻点了点,低声提醒他:“暥儿想要就拿着吧。”   暥儿抬头看向他:“爹爹不生气吗?”   祝云瑄尴尬地低咳了一声:“不会。”   于是小娃娃“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海螺,抱在怀里仔细瞧了瞧,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一阵,到底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害羞地与一直笑看着自己的梁祯道了谢:“谢谢伯伯。”   梁祯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好笑道:“跟你爹一样难伺候。”   玩得满头大汗的元宝和祝云琼高高兴兴地回了来,祝云瑄叫人拉来马车,赶着他们上车去。   梁祯抱着胳膊,玩味地看着跟在元宝身后爬上了车的祝云琼,问祝云瑄:“那位是九殿下?陛下什么时候善心大发还把这小子带身边养了?”   祝云瑄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那是朕的九弟,朕想做什么不需要旁人来置喙。”   梁祯笑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了声音提醒祝云瑄:“陛下,这小子迟早是个祸害,为了您的大衍江山着想,您还是别留着他了。”   祝云瑄冷了神色,不再搭理他,抱着暥儿上了车,甩上了车门。   目送着皇帝车辇走远,梁祯嘴角的笑意逐渐敛了起来,吩咐出现在身后的手下:“找人盯着点皇帝身边的那个九殿下,别叫那些人与他接触上。”   身后之人恭敬领命:“诺!”   入夜,祝云瑄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下发呆,暥儿趴在他怀里身上盖着一床薄毯已经睡着了,祝云璟拎了壶酒过来,挨着他坐下,递了只酒杯过去给他。   祝云瑄捏着杯子,心不在焉地问他:“铭儿好些了吗?”   “太医给看过,吃了药已经好多了,睡一觉明日差不多就能好。”   祝云瑄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祝云璟将酒倒出来,惬意地尝了一口,告诉他:“这是茕关送来的酒,味道好得很,你尝尝。”   祝云瑄将杯子中的酒送进嘴里,舌尖瞬间尝到了辛辣的味道,不愧是北边送来的酒,大抵是好的,他却没有多少品尝美酒的心思。   祝云璟见他一副魂不守舍之态,笑着叹气:“下午暥儿回来跟我说,你们在海市上遇到了上次给他捡风筝的伯伯?”   祝云瑄的眼睫半垂着,再次抿了一口酒,闷声道:“哥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祝云璟懒洋洋地笑道:“分明是你自个心虚,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那日你初到这泉州,我跟你提了他就猜到必会有今日,你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就当真不是因为想要再见他一面吗?”   祝云瑄无言以对,长久的沉默后才呐呐道:“哥,当年我问你为何一定要跟着定国公走,你说你也会寂寞……你离京以后我身边就只剩他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我才慢慢明白了你的意思,这些年……我明知道是错的,不该再想,却总是心不由己,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祝云瑄黯淡的目光落在树影斑驳的院中空地上,哑声低喃:“我想要他,但是我不敢,也不能,我是皇帝,他是已经被我处死了的佞臣,若是他死而复生,我要怎么与天下人交代……更何况,我不敢信他,哪怕我知道他当初其实没有二心,可他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我也根本忘不掉,我不敢去赌,他什么时候又会突然变了脸,强硬地逼迫我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甚至觉得屈辱的事情。”   祝云璟一时语塞,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若要我说,我一直就觉得他不是个东西,若是当初贺怀翎是他这样,我非跟他拼命不可,你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处置了,若不是有暥儿,你们之间其实早就不该有任何联系了,如今他又缠上来,你才心生动摇,我也不劝你什么,就是提醒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别委屈了自己。”   祝云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苦涩的味道一直从喉口蔓延到心底:“我不愿想,还好,还有暥儿在……”   他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醉意醺然,祝云璟将暥儿抱起来,吩咐高安将祝云瑄扶进去,伺候他歇下:“好生伺候着陛下,点些熏香,让他睡个好觉。”   高安赶忙应下:“诺,奴婢知道的,国公爷您放心。”   祝云璟心下叹气,他带着酒来找祝云瑄,本意就是要灌醉他,让他好好睡一觉,不然他一准又要在院子里枯坐一整夜了。   暥儿在祝云璟怀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爹爹”,而后才看清楚是哪个爹爹,一时有些羞窘,祝云璟笑着低头亲了亲他:“走吧宝贝儿,爹爹带你去睡,再过几日怕就再没机会咯。” 第五十九章 暥儿被掳   祝云瑄病了,宿醉之后就发起了高热,卧榻不起。   祝云璟带着暥儿过来看他,见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很是后悔,没曾想只是喝个酒而已,竟会把人给喝病了。   祝云瑄躺在床里,疲惫地摇了摇头:“跟喝酒没关系,是后半夜我叫人开了窗,着凉了。”   高安更是自责不已,一叠声地与祝云璟请罪,怨自个没有照顾好陛下。祝云璟看着祝云瑄欲言又止,很是恨铁不成钢。   为了一个被砍了头的人,值得吗?   祝云瑄看向趴在床边一脸怯怯瞅着自己的暥儿,抬手抚了抚他的脸,提醒祝云璟:“哥,你带孩子回去吧,别把病气过给孩子了。”   “他自己说要来看你,你跟他说会儿话,我一会儿就带他走。”   祝云璟去了外间与随行的方太医询问祝云瑄的状况,暥儿又往前凑了一些,贴到祝云瑄身旁,小声问他:“爹爹,你生病了吗?”   “爹爹没事,”祝云瑄的脸上挤出笑,安抚他道,“你乖乖的,等爹爹病好了再带你玩。”   小孩乖巧地点了点头:“那爹爹要快一点好起来。”   “好。”   将两颗糖小心翼翼地摆到祝云瑄的枕边,暥儿踮起脚,贴过去在祝云瑄的额头轻轻亲了一口。   祝云瑄笑着闭了闭眼睛:“乖宝宝,你自己吃吧,爹爹不吃这个糖。”   “很好吃的,爹爹病了要喝药,好苦,吃糖就不苦了。”小孩儿一本正经地劝他,祝云瑄不忍心再拂了他的好意,笑过将两颗糖都收了下来。   他这一病便病了大半个月,转眼便已入夏,好在这段时日朝中一直太平无事,有留京的几位内阁辅臣在,平常的政务尽能处理,要紧事情都会用急报送来闽州,总算没有耽搁什么事情。   方太医私下里与祝云璟提过,祝云瑄这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心病,压抑了三年的心事在骤然见到根结所在的那个人时尽数爆发出来,又纠结又放不下,才会郁结成了心病。   想要彻底地好起来,还得他自己想开才是。   这段时日暥儿每日都会过来陪祝云瑄一个时辰,父子俩之间的感情愈发深厚。祝云瑄已下了决定,病愈了就启程回京,至于要如何正式开口与暥儿说这事,在与祝云璟商议过后,还是想着等出发之前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俩人一块与他说。   待到祝云瑄病愈,转日便是四月初八的佛诞日,往年的这一天大衍的皇帝都要去皇家寺庙烧香礼佛,今年即便在外头也不能落下。泉州的西面就有一座靠山的佛寺,规模虽比不上京中的沅济寺,在这闽粤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名寺,随行的礼部官员一早就安排好,今年佛诞日皇帝亲自礼佛的地点就定在了这里。   当日一大早,祝云瑄便换上冕服在前呼后拥中前往了西山的寺庙,几个孩子想去看热闹,祝云璟便带了他们一块去观礼。   皇帝于佛诞日亲往寺庙烧香礼佛是大衍自开国起就定下的礼制,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又枯燥又繁琐,几个孩子被拘着规规矩矩地看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都站不住了,缠着祝云璟说要去外头玩。   祝云璟怕他们一直在这闹叫人看了影响不好,只得带着人先退了出去,去了外头的庙会上。   因有皇帝在,寺庙封了庙,外面的庙会却不会不准人来,且就是因为皇帝亲临,今年的庙会比往年都要热闹,人山人海,说是全城出动都不为过。   祝云璟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小的,还得时时刻刻盯着元宝不要拽着祝云琼乱跑,即便身后跟了大批的侍卫家丁,也着实吃力,人推人挤的,好几次他都差点拉不住两个孩子。   眼见着暥儿又差一点被绊倒,他只得一手将人抱起来,万分后悔不该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来这种地方凑热闹。   走了一段路,铭儿拉了拉祝云璟的手,眼巴巴地说想吃糖人,暥儿也附和着点头:“我也想吃。”   祝云璟已经想要打道回府了:“一定要吃吗?”   两个小娃娃齐刷刷地点头:“要吃。”   无可奈何之下,祝云璟头疼地将他们安置在一处人稍少一些的巷子转角处,叮嘱道:“都站着别动,我叫人去给你们买糖人。”   他正要吩咐家丁去买,元宝已经嚷嚷着“我去我去”,挤进人群里瞬间钻没了影。   祝云璟赶紧叫人跟过去,又吩咐其余的人护着三个孩子往后退,将他们围在一个角落里护住。   元宝在卖糖人的摊子前排了许久的队,刚轮到他就被横插进来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撞开了身,小孩气哼哼地上去理论,两边眼见着就要吵起来,祝云璟头都大了,回头叮嘱了一句叫几个孩子站在原地不要乱跑,亲自穿过人堆去解决大儿子那边的事情。   祝云琼紧紧牵着两个小娃娃的手,紧张地盯着面前人来人往的景象,大批的侍卫就挡在他们面前,他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手心里的汗都冒了出来。   前头忽然传来了一阵隐约的叫骂声,一个看着只有十来岁大的乞儿朝着这边猛蹿了过来,身后追了个嘴里骂骂咧咧喊着捉贼的妇人,那乞儿灵活地钻进钻出,一路鸡飞狗跳,撞倒行人无数。眼见着他越跑越近,一众侍卫手中的剑俱都抽出来了一半,虎视眈眈地警惕着。   同一时间,不知从哪个方向窜出来数十条黑犬,直冲他们而来。原本正好奇东张西望的两个小娃娃都吓坏了,祝云琼更是慌了神,一手扯着一个下意识地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挡在身前的侍卫忙着应付那些狗,一片慌乱中冲过来的乞儿撞倒了其中两个侍卫,转瞬间又钻进人堆里没了影儿,而紧随其后而来的妇人则趁机冲进侍卫堆里,一手提起了暥儿,就地一个翻滚,借着那几条狗的庇护,顺利挡开了扑上来的众侍卫,冲进了人群之中。   祝云琼仗着人小躲开了那些狗追上去,拽住了正嚎啕大哭的暥儿的一只手,试图将之抢回来,被那妇人用力一脚踢开,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的祝云璟又气又急,却被人群阻隔着怎么都挤不过去。被狗吓到撞到的行人倒了一路,将路全部堵死,待到侍卫好不容易拨开人堆追上去,抱走暥儿的妇人早已消失不见了踪影。   拜佛礼匆匆结束,祝云瑄听闻消息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贺怀翎立即带兵封锁了整个寺庙周边,只是当时现场有几万民众在,要一一排查谈何容易。   祝云璟急红了双眼,当年元宝小的时候也曾被匪徒偷走过,如今暥儿却又在他手里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更是叫他自责不已。   “阿瑄……”   “哥你别说了,与你无关,他们是冲着我这个皇帝的身份来的。”祝云瑄握紧成拳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人却逐渐镇定下来,打断了祝云璟。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敢慌了神,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快速下令,吩咐人去关闭城门,守住所有出城的通道和几个码头,再挨家挨户搜找。   交代完事情,祝云瑄的心思才稍稍定了些,问道:“云琼他怎么样了?”   祝云璟摇了摇头:“被踹到腰上,要养一段时间才能好。”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这次过后,我总得赏他点什么,难为他了。”   “那些都以后再说,”祝云璟神色凝重,提醒他道,“现在要紧的是暥儿,抱走他的人……会不会是那些前朝余孽?”   祝云瑄黯下目光,哑声道:“不论是谁,都是冲着我来的,暥儿在他们手里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看他们想要什么,可……”   可他的孩子还那么小,性子又软,他能受得了,等到他们去把他救回吗?   “……就怕他们胃口太大,什么都想要。”   “无论他们想要什么,”祝云瑄用力握了握拳头,坚定道,“搭上我这条命,我也得把他救回来。”   一直到下午,所有被滞留在庙会上的人都一一查过,依旧没有任何头绪,别说是那抱走暥儿的妇人,那个乞儿还有那个与元宝发生冲撞的少年都在混乱中失去了踪影,很明显这些人都是一伙的,有备而来,想方设法找机会制造混乱,好趁机抢走孩子。   日薄西山之时,皇帝的御驾回到了总兵府,刚进门不久,禁卫军统领便匆匆来报,递上了一封信,说是就在刚才,一只箭将这封信钉在了总兵府的大门上,信封上只有四个字“陛下亲启”。   祝云瑄将信封撕开,里面只夹了一张字条,上头是他熟悉至极的字迹:“今夜子时,城东码头,请陛下只身前来,不见不散。”   落款画了一只笑眯眯的兔子,配合着那龙飞凤舞的字,仿佛在与他耀武扬威地炫耀着什么一般,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气极之下狠狠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第六十章 劫走皇帝   梁祯进门时,妇人已经将眼睛哭成了核桃的暥儿哄睡着了,梁祯站在床边看了一阵,微蹙起眉低声问妇人:“孩子有没有受伤?”   “没有,就是吓到了,当时跟着的侍卫太多,只能用点非常法子,少将军勿怪。”   “罢了,你退下去吧,去叫人做些孩子能吃的东西,一会儿等孩子醒了送过来。”   “好。”   妇人离开后梁祯在床榻边坐下,手指轻轻抚了抚暥儿睡着后红扑扑的脸蛋,唇角勾起了一小道弧度。   小孩儿一直睡到申时才醒,嘴里喊着“爹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看清楚坐在身旁的是谁,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哭:“我要爹爹父亲……呜……”   梁祯将人抱起来,轻拍着孩子的背耐着性子地哄他:“暥儿乖,伯伯就是暥儿爹爹……”   “我不要伯伯……我要爹爹……呜呜……”   “乖儿子别哭了,伯伯给你做了小兔子,你看看喜不喜欢。”   梁祯说着像变戏法一般,将十几个竹编的各式模样的兔子玩偶摆到了暥儿的面前,小家伙的双眼里还蓄着一大泡眼泪,呜呜咽咽地哭到一半瞅到那些兔子倏地停了哭闹,瞪大了眼睛,伸手过去挨个摸了摸,再泪汪汪地看向梁祯:“伯伯做的小兔子吗?”   梁祯笑着应下:“是伯伯做的,暥儿喜欢吗?”   小娃娃很诚实地点了点头,盯着那些兔子玩偶看了一阵,眼泪又开始啪啪往下掉,“我不要小兔子了,我想要爹爹,呜……”   梁祯将孩子抱到身上,帮他擦着眼泪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爱哭的个性还当真是和祝云瑄一模一样:“爹爹晚上就来了,你乖一点,不要哭了,要不爹爹看到会生气的。”   “真的吗?”小孩儿吸着鼻子,强忍住眼泪不敢再哭,“爹爹真的会来吗?两个爹爹都会来吗?”   梁祯心下不是滋味,摸了摸他的脑袋:“晚上你就知道了。”   暥儿眼巴巴地瞅着他:“今天有坏人来抢暥儿,是伯伯把暥儿救回来的吗?”   梁祯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头:“是。”   他这么说小孩儿便就这么信了,钻进他怀里攀住了他的胳膊,泪汪汪地与他道谢:“谢谢伯伯。”   梁祯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子:“乖。”   总兵府。   祝云璟捡起飘落地上的字条,看完就拧紧了眉:“这是……?”   祝云瑄咬着牙根解释道:“是梁祯的字迹,暥儿是被他给抱走了。”   祝云璟:“……”   无论如何,孩子被亲爹抱走总好过当真落入贼寇手中,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祝云璟稍稍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神色愈发难看了的祝云瑄,踌躇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若不去,他不会把暥儿还回来的。”   祝云璟劝说的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算了:“行吧,叫贺怀翎带人埋伏在周围,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祝云瑄轻抿起唇没有再说,目光落在字条上那只几笔勾勒出来的兔子上,停了须臾,眼中的情绪转瞬即逝。   亥时四刻,马车低调出了总兵府,一路往城东的海边而去。   城东只有一座早就废弃了的民用码头,这一带的海面风浪大,海边的奇石巨磊也多,一般人都不爱来这里,入夜之后更是荒无人烟。   今夜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月朗星疏,海面上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拂面而过的微风,便再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   祝云瑄被高安扶下车时正到子时,那座废弃了的码头就在前方,从岸边一路延伸过去,码头边停了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一个带着斗笠的撑船人。   祝云瑄往前走了一些,警惕地看着那艘船和船上的人,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还请皇帝陛下一人过来。”   身后跟着的侍卫下意识地就要抽剑,被祝云瑄给制止住了,他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你知朕来此所为何事?”   “少将军吩咐草民来接陛下,还请陛下屈尊。”对方说着抬手扔了一样东西过来,被祝云瑄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地接住,递到了他面前。   是暥儿这些日子一直随身戴着的,他初来泉州时送给他的那块生肖挂牌。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沉声下令:“你们都退回去。”   高安急道:“陛下,让奴婢随您一块去吧!”   对方再次提醒:“请陛下一人过来。”   祝云瑄示意高安:“你也退下吧。”   “陛下!”   祝云瑄摆了摆手,一人走了过去,从容地上了船。   撑船人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将祝云瑄扶进船中后恭敬提醒他:“陛下您坐稳了。”   祝云瑄没有搭理他,坐下后冷淡示意:“走吧。”   船行了大约两刻钟,面前出现了一艘大船,梁祯就站在船头,正笑望着祝云瑄来的方向。   撑船人接住大船上抛下的绳梯:“请陛下上船。”   祝云瑄没有动,一瞬不瞬地望着船上笑容模糊的梁祯,直到撑船人又一次提醒:“请陛下上船,再晚点要起风了。”   祝云瑄这才起身,攀着绳梯上了大船,梁祯弯下腰,朝着他伸出了手。祝云瑄目光微凝,并未搭上去,自个攀爬了上去。   梁祯收回了手,嘴角依旧噙着笑,望着面前神色冰冷的祝云瑄:“陛下,又见面了。”   “暥儿呢?”   “小宝贝刚刚睡了一觉醒来,知道陛下要来一直等着不肯再睡,陛下想见他吗?”   海风将祝云瑄身上的斗篷吹得哗哗作响,他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永远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的梁祯,半晌,才沉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同一时间,十余艘大衍水师的舰船冲破夜色而出,团团围住了他们,梁祯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陛下,我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叫你只身前来吗?你带着这么多船和人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只要朕下令他们开火,这一船的人包括你,都得死。”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你还在船上呢,定国公他怎么敢开火,再者说就算陛下敢冒险,也定然舍不得里头那个小宝贝跟着你一块冒险。”   “梁祯!你明知暥儿他是……”   “是什么?”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等着祝云瑄继续往下说,祝云瑄收住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眸色更沉:“你到底想如何?”   “叫他们都退开,让出路来,不许再跟着。”   梁祯笑着,神色之中却无半分退让之意,短暂的僵持后,祝云瑄举起了手示意,堵在前方的两艘船往后退开了道。   梁祯下令出发,船一路前行,大衍的舰队跟了一段,在祝云瑄再次示下后不得不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船越行越远,消失在了浓雾里。   “陛下,外头风大,去船舱里头吧,暥儿还在等着呢。”梁祯笑吟吟地提醒祝云瑄。   祝云瑄未再理他,大步进了船舱里去。   暥儿刚醒,正抱着几只兔子玩偶在默默掉眼泪,听到声响扭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见到祝云瑄进来,愣了一愣,立刻光着脚爬下了床,哭喊着“爹爹”朝着祝云瑄撞了过来。   祝云瑄一步走上前去将孩子抱起,小孩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憋了一整日的委屈和害怕尽数发泄了出来。   祝云瑄又心疼又气怒,猛地转向跟进来的梁祯,恨道:“你想做什么都冲着我来!你这么对孩子做什么?你就不怕吓着他伤着他?!”   “你永远都是这样!三年了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永远只顾着自己想要什么,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愿不愿意!为了达到目的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了手,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动静,无非就是想要扣下我跟暥儿,然后呢?你以为你能就这样扣我们一辈子?!”   祝云瑄越说越激动,梁祯将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抱过来,轻捏了捏他的手:“暥儿乖,不哭了。”   再看向气红了双眼的祝云瑄,停了片刻,温声道:“陛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你们,想跟你们单独相处一段时日,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也好。”   梁祯的神色黯然了些许,苦笑:“陛下,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我们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暥儿停了抽噎,泪眼摩挲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大人。祝云瑄怔住,眼圈似是更红了些,梁祯抬手,拇指在他的眼睑上轻轻擦了一下,轻叹道:“陛下,这些日子你是不是病了?”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哑声开口:“……你如何知道的?”   “猜的,陛下一直没有启程归京,也再没出过总兵府的门,连召见官员都很少,只怕是病了。”   祝云瑄冷下了声音:“你敢监视朕?”   梁祯微微摇头:“我只是想见陛下和暥儿罢了,总兵府守卫森严,我进不去,就只能在外头看着。”   “……看过又如何?”   “陛下是那日在海市上碰上我,之后就病了吗?”梁祯的嘴角漾开了笑,欺身向前,贴近祝云瑄,压低了声音,“陛下,我是你的心病吗?还是药石无医的那种?”   祝云瑄皱眉,梁祯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轻笑了一声,继续道:“陛下,别想那么多了,既然出来了,不若就让我带你们去外头好生玩玩,有那位有本事的定国公和他夫人在,只是十天半个月而已,出不了乱子的。”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轻抿了一下唇角,将孩子抢了回来,擦掉小孩儿脸上挂着的眼泪,抱着人回了床边。   将孩子安顿进被子里,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柔声哄道:“乖宝宝,睡吧,爹爹守着你。”   暥儿拉着他的手:“爹爹不要走。”   “爹爹不走,睡吧。”   梁祯唇角的笑意加深:“陛下也歇下吧,我叫人给陛下送热水来,伺候陛下梳洗,就不再打扰陛下了。”   房门开阖之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祝云瑄低头,再次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 第六十一章 也是爹爹   清早,祝云瑄刚带着暥儿起身,便有妇人将早膳送进船舱里来,原本抱着那一堆兔子玩偶玩得十分高兴的暥儿见着妇人,下意识地就往祝云瑄怀里缩,满脸的怯怕。妇人有些讪讪,放下膳食,恭敬地问候了他们一句,自觉退了出去。   祝云瑄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声安抚他:“爹爹在,暥儿不怕。”   小孩儿乖乖点了点头,小声告诉他:“就是这个嬷嬷把暥儿抢走的,暥儿不喜欢她,还好有伯伯来救暥儿。”   祝云瑄:“……”   梁祯过来时父子俩已经用完了早膳,暥儿坐在祝云瑄怀里一个一个摆弄那些兔子,祝云瑄倚在坐榻上,望着窗外,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暥儿先抬起了头,一看到梁祯双眼便亮了起来,脆生生地喊他:“伯伯好!”   梁祯盘腿坐上榻,笑着伸手刮了刮小娃娃的鼻子:“暥儿乖。”   而后目光转向祝云瑄,告诉他:“我已安排了人给定国公他们送了信去,叫他们不必担心,过个半个月自会送陛下回去。”   祝云瑄没说什么,梁祯叫人奉来热茶点心和棋盘,与祝云瑄示意,祝云瑄抬眸瞥他一眼,将点心搁到了暥儿面前叫他自己吃,执起了棋子。   一个时辰后,梁祯笑着将棋盘中剩余的棋子扫回棋盒里,认了输:“三年不见,陛下的棋艺又精进了不少。”   祝云瑄没理他的调笑,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这茶与他喝惯了的御茶很不一样,也不是在泉州总兵府里喝过的味道,香味奇异,入口回甘,应该是舶来物,不知不觉间他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梁祯笑着与他解释:“这是南洋那边的岛上产出的一种茶叶,喝不惯的会觉得有股子怪味,喝得惯得却很是喜欢。”   祝云瑄搁下茶杯,抬眼望向他:“在这蛮夷之地都能过得这般潇洒,还当上了什么少将军,你的本事也是三年如一日的叫朕刮目相看。”   梁祯笑吟吟地点头:“陛下谬赞,也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成为大衍朝廷的阶下囚之后,还能混日子混成你这般。”   祝云瑄的言语间是毫不客气的奚落和讥讽,梁祯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都笑着附和:“那也都是仰仗了陛下,若非陛下当日放我一马,我又怎还有今日。”   祝云瑄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嬉皮笑脸的梁祯,三年了,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变了什么,又似乎依旧与从前一般无二,叫他看不透。   “爹爹……”   暥儿拉了拉祝云瑄的袖子,似乎是被他脸上过于冷肃的表情吓着了,怯怯望着他。   祝云瑄缓和了神情,轻捏了捏他的手:“乖,你自个玩。”   梁祯看着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互动,眼中笑意加深了些,有小崽子在还是好,至少祝云瑄无论怎么恼他,一旦对上暥儿这小娃娃,便都化成了绕指柔,不知不觉间人就软了。   低咳了一声,梁祯收了神情中的玩笑之意,认真与祝云瑄解释道:“陛下想知道我便不瞒着你,三年前我带着几个亲信手下离京后一路往南边走,直接出了海去了南洋,后头便在南洋遇上了我父亲。”   祝云瑄皱眉:“你父亲?”   “是,”梁祯沉下目光,“家父萧君泊,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派出海剿匪,当时他领了二十艘船近万人去往鬼蜮,寻找那些海寇盘踞的岛屿,先帝给的旨意是不找到地方将海寇尽数歼灭便不得回朝,否则便以叛逃罪论处,他们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遇上无数风暴海浪、漩涡暗流,死伤惨重,却连海寇的影子都没找着,三个月过后,家父果断带着最后仅剩的一千人离开了鬼蜮,去往了南洋。”   不用梁祯再往下说,祝云瑄也听明白了:“他们没有再回朝,朝廷便认定他们已全部葬身海中了。”   梁祯讽刺一笑:“回去了等待他们的也是问罪判刑,先帝本就没打算叫他们回去,去了南洋至少还能苟活下来。”   祝云瑄一时无言,这是他的父皇造下的罪孽,他辩驳不了半句。   梁祯继续道:“他们在南洋找了一座孤岛,靠着与那些南洋人往来经商活了下来,家父曾派人回来找过我与爹爹,得到的却是爹爹已抱着我跳崖身亡的噩耗,从那之后他便再未踏足过大衍,机缘巧合,三年前我父子二人在南洋遇到,才终得相认,那些人称呼我一句少将军,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罢了。”   “……萧将军现在可还安好?”   梁祯叹气:“见着我之后,便觉此生再无缺憾,两年前已撒手人寰了。”   他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哀痛,祝云瑄心下不是滋味,劝慰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却到底没说出口。   梁祯复又笑了:“那座岛风景不错,气候也好,陛下想必会喜欢的。”   从昨夜到今日,祝云瑄一直未有问过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仿佛并不在意,梁祯主动说了,他也没多问,只看向一旁的暥儿,沉默片刻,道:“你既已自作主张了,又何必再解释这么多。”   梁祯垂眸低笑了一声,也看向了暥儿,问他:“小宝贝,伯伯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玩儿,你想去吗?”   小娃娃瞅着祝云瑄:“爹爹也去吗?”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点了头。   暥儿高兴道:“那暥儿也去。”   梁祯笑得志得意满,祝云瑄一时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暥儿却并未觉察出自己爹爹的那点子别扭和不自在,看看祝云瑄又看看梁祯,犹犹豫豫地问起祝云瑄:“爹爹,伯伯说他也是暥儿的爹爹,是真的吗?”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梁祯伸手把人抱到身上来,笑问他:“暥儿自个觉得呢?”   小孩儿认真想了想,回答他:“暥儿已经有两个爹爹了,还有一个父亲,伯伯做暥儿的父亲好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并不是十分清楚爹爹和父亲有什么区别,只是觉得三个爹爹太多了,一个父亲又太少了,自然而然地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梁祯笑得意味深长,与对面紧抿着唇角面无表情的祝云瑄眨了眨眼睛:“陛下以为呢?”   暥儿也眼巴巴地瞅着祝云瑄,像是怕他不答应一般,祝云瑄抬手抚了抚孩子的脸蛋,温声道:“暥儿自己愿意就行。”   小孩儿立马高兴地嚷着“父亲”钻进了梁祯的怀里,祝云瑄无言以对,只觉得这傻儿子未免太好哄了些,这么轻易又认了个爹,先头他想亲近孩子明明都没这么容易的啊……   夜里,暥儿发了梦魇,哭着从睡梦中醒来,嘴里喊着要爹爹和父亲,祝云瑄把人抱在怀里哄了许久,小孩儿泪眼汪汪地问他为什么爹爹和父亲不在,是不是不要他了,祝云瑄只能一遍遍地安抚他,将孩子再次哄睡着。   他自己却再没了睡意,守了孩子一阵,起身披了件外衫去了外头。   海上的深夜不见半点光亮,只闻海浪拍打的声响夹着呼啸的风声,祝云瑄倚在护栏边,平静地望着远方,久久不动。   斗篷落在肩头,温热的气息从身后欺近,祝云瑄依旧未有转头,熟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都什么时辰了,陛下还不睡吗?即便现下是夏日,但夜里海风大,陛下当心着凉了。”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暥儿两日未见到兄长他们,便连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若是……若是我将他带回京,他能受得了吗?”   小小的孩子总是担心会被人抛弃,如何不叫人心疼,他肯认下自己和梁祯,想要多几个爹爹和父亲,说到底还是太没有安全感了。   梁祯这个刚认的父亲,他这个只带了孩子一个月的爹,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取代从小将他养大的祝云璟和贺怀翎,祝云瑄心里难受得厉害,若是当年……若是当年他没有执意将孩子送出去,如今也不至于叫孩子这般委屈。   “不是陛下的错,”梁祯轻轻拥住他的肩膀,“陛下当年是逼不得已,若要怨便都怨我吧。”   祝云瑄的嗓子发苦:“我没有逼不得已,当年,就是我不要他……”   “他还小,陛下耐心一些,慢慢来便是了,若是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就赶紧把这南边的事情解决了,把定国公调回京去。”   祝云瑄没有再说,梁祯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转回身,帮他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再次提醒他:“陛下回去歇下吧,要不一会儿暥儿再醒了,没见着你更要哭了。”   祝云瑄神色恍然,怔怔望着面前的梁祯,夜色中温润的双眼中仿佛盛着一汪水,就要漫溢出来。   梁祯轻声一笑:“陛下,你再这样看着我,我便将你扛回去了。”   祝云瑄回神,眼中有瞬间的慌乱,别开了目光,进了船舱里去。   将祝云瑄送回屋,梁祯又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无奈一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第六十二章 南洋孤岛   船行了三日,终于在第三日傍晚,停船靠了岸。   祝云瑄牵着孩子走出船舱,望着眼前笼罩在晚霞漫天下的秀美海岛,轻眯起双眼,终日起伏不定的心绪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梁祯在他身后小声提醒他:“陛下,船上跟着的都是我的亲信,这里大多数人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不用担心。”   祝云瑄淡淡点了点头,目光四处扫过,这座海岛比他想象中要大不少,岛上还有山和湖,山脚下绕湖而建了城镇,当年萧君泊带着那些兵丁逃来这里,二十多年的细心经营下,从一无所有到如今,俨然已在这座海岛上自成一国了。   “陛下请吧。”梁祯笑吟吟地抱起暥儿,领着祝云瑄下了船。   码头上有不少人来接他们,为首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面色冷肃,上前与梁祯招呼过后打探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旁的祝云瑄身上:“少将军,这位是……?”   梁祯笑着与他们介绍:“荣伯,这是我夫人和孩子,他们初来乍到,有些不适应,还请见谅。”   祝云瑄的双瞳微缩,梁祯偏过头,笑望着他:“阿瑄,这位是荣伯,是父亲的义兄。”   祝云瑄冷眼瞅着面前的梁祯,梁祯与他挤了挤眼睛,短暂的僵持后,祝云瑄转头与那荣伯点了一下头,便算是打了招呼。对方看向他的目光里依旧带着打量之意,倒是其他人听到梁祯说的瞬间哗然,七嘴八舌地与祝云瑄寒暄起来,还抢着想要去抱暥儿。   梁祯将他们挡开,笑着道:“各位叔伯行行好,就别吓着孩子了,先回去吧。”   下了码头,他们便上了车,往将军府而去。   车门阖上,梁祯压低了声音笑问祝云瑄:“陛下,生气了?”   祝云瑄没理他,推开了车窗看向外头,这里城镇的建造风格与闽州那边的很像,但多少还是杂糅了一些异域特色,一路过去,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每一个人看到将军府的马车都会自觉停下来与他们打招呼,看似对那位故去的萧将军,连带着车中这位少将军都十分的尊崇。   而且,这里并不像祝云瑄之前所想全是兵丁,街头还能看到不少妇人和孩童。梁祯主动与他解释:“这座岛物产丰富,陛下喝过的那种茶叶是这里的特产,卖到南洋别的岛国颇有市场,这二十多年家父带着这些人就靠着这个攒下了一份家业,养活了全岛的人,还陆续帮这些兵丁都娶上了媳妇,你看到的这些妇人都是从南洋其他地方嫁过来的。”   祝云瑄皱眉:“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他们的消息一点都未传回大衍朝廷?”   梁祯叹道:“是他们主动避开与大衍商人打交道,又一贯低调,才没人将他们与当年葬身海上的大衍兵联系到一块。”   “……可这里终非故土,他们在大衍都有父母亲朋,有的应该早就成过家的吧?”   梁祯笑了笑:“当初是大衍朝廷将他们推出来送死,他们又怎敢再回去。”   祝云瑄的神色微黯,没有再问下去。   将军府就在城镇最中心,依湖而建,虽远不及大衍那些真正的深宅大院,也颇为像模像样。   暥儿早就饿了,进门没多久梁祯就吩咐了人传膳,一家三口坐在一块,这么多日终于用上了一顿像样的膳食。   菜色都是偏大衍北方口味的,也有一两道南洋这边的特色菜,暥儿却只盯着那些捏成兔子状的点心,双眼放着亮光:“小兔子……”   梁祯夹了一个到他碗里:“暥儿喜欢就多吃些。”   小孩儿赶紧摇头:“不能吃小兔子的。”   祝云瑄又将点心夹回了碟子中,皱眉提醒梁祯:“别叫他吃,要不一会儿哭得不能停你来哄。”   梁祯失笑:“小宝贝既然这么喜欢兔子,干嘛不给他养几只真的?”   祝云瑄摇了摇头:“总兵府之前养过两只,后头不小心给养死了,暥儿为此病了一个月,从那以后兄长再不敢给他养了,只做些假的给他玩。”   梁祯“啧”了一声:“定国公两口子这是把我儿子当娇生惯养的闺女养呢。”   没等祝云瑄说什么,他又伸手捏了一下暥儿的小鼻子:“养什么兔子,父亲以后给你养豹子老虎。”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天真地笑了起来:“好。”   祝云瑄抬眸看向梁祯,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梁祯笑着给他夹菜:“陛下多吃些,我特地叫厨房准备的,原本外头那些人还等着给我们接风洗尘,被我给推了,要不这顿饭都吃不清净。”   “……他们都是你父亲的部下?”   “是啊,那些人当中,除了家父,就属那位荣伯官职最大,上岛以后家父就与他结了义,相互扶持到现在。”   “但你并不信任他。”   祝云瑄说得笃定,梁祯也并不否认,轻声一笑:“陛下果然懂我,家父与这帮部下都是同心共胆的兄弟,可时间长了,偏安在这一块小地方,人心总是易变的,更别说我这个三年前才来的外人,家父如今不在了,我真正敢信的也只有自己从京里带来的那些人,和家父留下的几个忠仆。”   “他们这几十年都再未回过大衍,也尽量避免与大衍人接触,你却带着一帮子亲信跑去闽州,也难怪他们不把你当自己人。”   梁祯笑看着祝云瑄:“陛下当真不知我为何非去闽州不可吗?”   祝云瑄的目光转向正低着头乖乖吃东西的孩子,顿了一顿,嚅嗫道:“我以为……你三年前说的都是真的。”   三年前梁祯与他说的是此生都不再踏足大衍一步,他确实信了,也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可梁祯永远是梁祯,总会有一个又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在等着他。   梁祯点了点头:“是真的,可我也说过,前提是,陛下这辈子都不想再见我。”   祝云瑄不再问了,低了头默默用膳,梁祯轻勾了勾唇角,继续给面前的一大一小夹菜。   用过晚膳,外头天色还亮着,梁祯提议去外面走一走,领着祝云瑄抱着孩子出了门。   从将军府后门出去便是这座岛上唯一的湖,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海边,这个时辰依旧有不少孩童在海边玩耍,这座岛上统共也就几千人,家家户户都彼此熟识,夜不闭户,孩子们大的带小的,都在一块玩耍。   随处可闻海浪声夹杂着孩童的欢声笑语,暥儿瞪着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瞧什么都新鲜,祝云瑄也在看那些孩童,梁祯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这些孩子……就一辈子都这样吗?”   “这不挺好吗?无忧无虑,不用被逼着念书,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见祝云瑄脸上露出不赞同之色,梁祯笑了一笑,才正经说道,“其实没有,这个岛上但凡超过十二岁的男孩都得入伍,军营就在山后面的海边,这二十多年家父一日都不敢懈怠,不敢叫这些人过得过于安逸而失了血性,怕他们有一天会没了自保能力。”   祝云瑄皱眉道:“终非长远之道。”   “那陛下可愿意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祝云瑄觑了他一眼,没有表态,继续往前走。   暥儿看着海滩上细白的软沙子,也想下去踩,扭着身子不停想要梁祯放自己下来,被祝云瑄制止住了:“想要玩明日白天再来,一会儿就起风了,再往前走一段就回去吧。”   没有得逞的小娃娃失望地趴回了梁祯的肩膀上,梁祯笑着轻拍了拍他的背:“乖,明日带你来捡海螺,比上次在海市给你买的还大。”   小孩儿瞬间亮了双目:“真的吗?”   “真的,父亲从来不骗人,更不会骗我们暥儿小宝贝。”   梁祯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祝云瑄没有揭穿他,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笑意。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收尽时,他们才回了将军府去,梁祯将祝云瑄父子俩送到房门前,进门之前,祝云瑄最后与他点了点头,牵着孩子就要转身,梁祯却又忽然伸手,猛地将他拉了回来。   祝云瑄一愣,抬眸便对上了梁祯含笑的双眼,梁祯贴近他,在他耳边低语:“陛下,当年离开京中时我确实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大衍的,这三年我也的确做到了,可是大衍传回来的消息是你一直不肯立后,我才会去闽州,原本只想要趁着你南巡过来远远看你一眼,却无意中知道了水师总兵府里还有第三个孩子,你说,我又怎还会放过你,你既给了我念想,便再不能推开我。”   暥儿仰着脑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祝云瑄没有动,轻闭了闭眼睛,半晌之后低声喃喃:“……你永远都是这么混账。”   “我混不混账,陛下以后便知道了。”   笑着说完,梁祯退开身,又抬手摸了一把暥儿的脸:“乖,跟你爹爹回房睡觉去。”   小孩儿爬上床,还在玩那些怎么也玩不厌的竹编兔子,祝云瑄将人按进床里,低头亲了亲他:“乖乖睡觉,明日再玩。”   暥儿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爹爹,你以前送给暥儿的那些小兔子、小狗狗是父亲做的吗?”   “……嗯。”   “父亲对暥儿真好,暥儿也好喜欢父亲。”   祝云瑄低声一笑:“嗯。” 第六十三章 岛上日常   翌日早上,用早膳时梁祯提起想带暥儿去拜祭自己父亲,祝云瑄正抱着暥儿在给他喂粥,听到梁祯说的,抬眸瞥了他一眼:“想去便去就是了……”   梁祯笑了一笑:“怕陛下会觉得不好带小孩子去那种地方,陛下同意就行。”   “……暥儿既然叫你父亲,去拜祭祖父也是应该的。”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好。”   萧君泊的墓地在岛上西南边的山上,一小块山地全部用作了坟地,这二十多年岛上陆续有人去世都埋在了这里,萧君泊的墓地也只占据了很小的一块,并不突出,石碑是梁祯亲手立的,被擦拭得十分干净,正中间刻着“先考萧大人讳君泊”,左下角刻着“不肖子萧念泣立”。   碑上还有一篇墓志铭,记载着萧君泊的生平,他流落海外这二十多年都未再续娶,妻子一栏只有梁祯和他爹爹的名字。   梁祯将祭品一一摆放至墓碑前,点燃了纸钱,祝云瑄站在他身后默默看完了那篇墓志铭,萧君泊悲壮的一生仿佛在眼前走马观花而过,叫人唏嘘不已。静默片刻,他抬手按了按懵懵懂懂的暥儿的肩膀,提醒他:“好孩子,跪下给你祖父磕个头。”   暥儿听话地跪了下去,在坟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梁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拿了一串元宝纸钱给他,握着他的手扔进了火堆中。   祝云瑄则亲手端起了祭酒杯,在碑前洒下了三杯酒。   拜祭完先人,他们便下了山,祝云瑄的心情还有些沉重,倒是梁祯语气轻松地主动与他提起,他爹爹的尸骨就埋在沅济寺后山的山脚下,他从前的庄子旁,当年是沅济寺的住持帮他爹收的尸,他只盼有一日能将他爹与父亲合葬到一块,好了了他父亲的遗愿。   祝云瑄微怔:“……为何你之前从未提过?”   梁祯摇了摇头:“当年老住持怕先帝找到我爹的遗骸,连墓碑都不敢给他立,一座无名的坟包而已,有什么好提的。”   “所以你在那里建了个庄子,其实是为了给你爹守墓?”   梁祯叹道:“是啊,可惜庄子已经被收缴了,原本离京的时候我有想过把爹爹的尸骨一块带走,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已经入土为安多年,何必再惊扰他,便托了老住持继续帮我照看着,没曾想会在南洋这边碰上父亲。”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庄子还在。”   “嗯?”   祝云瑄敛了眼中情绪,告诉他:“庄子……我没叫人动过,都还是原样子,也没赐给过别人。”   梁祯轻声笑了起来:“那就好。”   祝云瑄有一点尴尬,岔开了话题:“你后来的名字,是你父亲取的?”   “嗯,”梁祯嘴角噙着笑,与他解释道,“早在当年父亲奉命出征之前,就给还在我爹腹中的我取了这个名字,他说无论是男孩女孩都能用,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去了就再无可能回来,这个名字,算是留给我爹的最后一点念想吧。”   说起这些往事时,梁祯的神情中已再无半点从前的阴郁和晦暗,只有藏在笑容背后的那一抹并不明显的惆怅,祝云瑄知道,他是彻底放下了。   见祝云瑄神色恍惚,被他牵着的暥儿又一脸茫然仰着头不停看他们,梁祯无奈一笑,把孩子抱起来,问祝云瑄:“陛下想不想去看看这海岛上的军营?”   祝云瑄恍然回过神:“……可以看?”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梁祯领着他们顺着另一条路上了旁边的山头,这岛上的山都不高,两刻钟就到了山顶,山后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原来在这山后竟还有前头一半大的地方,列队整齐的兵丁就在这里操练,海边的码头上停了约莫二十艘船,虽远不及大衍的水师,也着实叫祝云瑄震撼无比。   梁祯道:“当年父亲带了最后仅存的一千人来这里,加上在这岛上长大的孩子,和这些年接收的从南洋其他地方逃难过来的人,现在这支队伍已有近三千人。”   祝云瑄皱眉:“逃难过来的人?”   “对,南洋现在许多的地方都被那些番邦人给占据了,有实在活不下去的,便想往外逃,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收下的这些至少品行得过得去,要不进了外头的探子来岂不得不偿失,他们大多数都是本朝甚至前朝就从闽粤一带来南洋讨生活的中原人,与我们也算是同根同气。”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那些船上:“这里这么多船和船上的火炮都是从哪里来的?”   梁祯淡定解释:“当年父亲他们流落到这座岛上只剩最后两艘船了,别的都是与那些南洋商人和番邦人买的商船改造的,至于火炮,自然也是找那些番邦人买的。”   祝云瑄疑惑觑他一眼,并不太信:“他们有这么好心,非但不来攻占你们还卖火炮给你们?”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有所不不知,南洋岛屿众多,他们想要全占也是占不完的,这里不过是一座孤悬在外的小岛,他们看不上的,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这里,更何况在南洋的那些番邦人来自西大陆各个不同的国家,彼此之间互相抢地盘摩擦不断,根本无暇顾及我们这座只有区区几千人的小岛,只要不惹到他们且给足了银子,买些他们淘汰下来的火炮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   祝云瑄沉下目光:“可他们也敢打大衍的主意……”   梁祯点头道:“当年他们就派了使臣去京中,为的是想要在与大衍通商时在出货量、关税这些方方面面获得更大的利益,却一直没有得到大衍朝廷的松口。”   祝云瑄轻嗤了一声,并不瞧得上这些狼子野心还自视甚高的番邦人。他望向前方波涛汹涌的海面,长久的沉默后,轻声一叹:“再如何,留在这座岛上的人也都是大衍的臣民,若是他们当真想回去,朕会下旨。”   梁祯微微一笑:“那我便先替他们谢过陛下隆恩了。”   祝云瑄荡开了视线,梁祯也没有再问,这个“他们”包不包括梁祯本人,他们谁都没有提,却心照不宣。   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暥儿一脸茫然,拉了拉俩人的袖子:“暥儿想去海边玩。”   梁祯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下午带你去。”   祝云瑄抛去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转过了身:“走吧,先回去吧。”   未时,俩人带着孩子去了昨晚去过的那片海边,细白的软沙正在炽阳下闪闪发亮,比昨日傍晚时看着还要好看些,秀美如画一般。   梁祯将暥儿放下地,蹲下 身帮他把鞋袜脱了,踩在热乎乎的软沙上,小孩儿“呀”了一声,用力踩了几下,咯咯直笑。   没等祝云瑄说什么,梁祯笑着冲他扬了扬眉:“这里的人都是这么玩的,没那么多规矩,陛下要不要试试?”   祝云瑄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顾忌着自己帝王的威仪,摇了摇头,梁祯不以为意,他不愿便算了,大大方方地赤了脚,陪着儿子一块踩沙子。   正值午后落潮时分,海滩上到处是被海水冲刷上岸的鱼虾蟹贝,妇人和孩童们拎着桶和盆过来赶海,暥儿看得稀奇,抓着梁祯的手说要去捡海螺,梁祯满口答应下来,找人要了个木桶来,问祝云瑄:“陛下要去吗?”   祝云瑄有些犯困,只想坐下来安静看会儿海:“你带暥儿去吧,我就在这坐一会儿。”   梁祯抬手抚了一下他的脸,嗓音格外的温柔:“陛下困了可以靠着礁石睡一会儿,我不会带暥儿走太远,就在这附近,你放心睡。”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在梁祯笑吟吟的双目注视下点了点头。   梁祯一手拎着木桶一手牵着暥儿去了前边,祝云瑄找了块岸边的礁石坐下,一直盯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看着他们走走停停地挖东西,像在寻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看着暥儿攀着梁祯的胳膊笑扑进他怀里,看着一大一小笑闹追逐的身影,许久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这阳光充足的温暖午后,逐渐沉入了梦乡。   直到再次听到暥儿的嬉笑声,祝云瑄才迷迷糊糊地转醒,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梁祯抱着暥儿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刚刚捡回来的海螺,贴到暥儿的耳边给他听。小孩儿瞪着眼睛又惊又喜,见到祝云瑄醒了,立刻扑到了他身上,嘴里嚷着“爹爹”要他听他们捡回来的海螺。   那海螺确实比上一回在海市买来的还要大些,纹路也更加艳丽,螺肉已经剔除清洗干净,暥儿两只手捧着献宝一般送到祝云瑄的面前,梁祯将之拿起来,贴近了祝云瑄的耳畔:“你听听。”   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海浪声响,祝云瑄的神色动了动,疑惑望向梁祯,这一抬眸才发现他们俩此刻靠得过于近了,梁祯与他说话时侧过了身来,几乎已经欺到了他眼前,近到呼吸相交。   祝云瑄望着他含笑的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怔怔无言,耳旁的声响也变成了一片虚妄。   暥儿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出声:“爹爹、父亲,你们在玩亲亲吗?”   祝云瑄敛下眸遮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往后退开了身,梁祯轻声一笑,转头捏了捏儿子的下巴:“哟,小宝贝还知道什么是玩亲亲?打哪学来的?”   小孩儿以为梁祯在夸自己,高兴道:“暥儿见过的,大爹爹和父亲就是这样玩亲亲的,还不让我们看,元宝哥哥带我和铭儿偷偷看过好几次。”   祝云瑄:“……”   梁祯放声笑了起来,手指刮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子:“你可真是爹爹和父亲的开心果。”   祝云瑄的耳根都红了,瞪了梁祯一眼,梁祯凑近过去,快速在他唇上点了一下又退开,偏头笑着与暥儿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没,这才是亲亲。” 第六十四章 君心莫测   深夜,听到窗外传来的细微声响,一直没有睡沉的祝云瑄当即就睁开了眼睛,竖耳倾听了片刻,起身披了件外衫下了床。   推开一半的窗户,一只灰黑色的游隼倏地停到了窗棂上,尖锐的喙轻轻啄了啄祝云瑄的手背,似与他撒娇一般。   祝云瑄笑着抚了抚那游隼的羽翼,解下了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取出了密封在里头的信笺。   这只游隼是三年前北夷进贡来的,成对的雏鸟,由祝云瑄亲手养大,只认他这一个主人。这种游隼飞得极高极快,极难被射下,那日他被梁祯劫上船,就先做了准备,放了这只游隼出来一路跟着,帮他和祝云璟他们传递消息。   祝云璟在信中言简意赅地与他说了这些天泉州那边发生的事情,皇帝失踪的消息他们已尽量压下了,外头依旧传出了流言蜚语,像是有人故意放出想要趁机煽动是非。好在现在时局尚算稳定,没有出什么乱子。   梁祯派人送去的信他们也收到了,但显然,祝云璟他们并不信任梁祯。   看着信中所书的内容,祝云瑄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窗台上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中,忽明忽暗。   信笺伸到烛台之上,火苗迅速舔吻了上来。   窗棂上的游隼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脖子,咕噜了一声,祝云瑄回神,垂眸低嗤,静默片刻后眼中滑过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床上的暥儿翻了个身,呜呜咽咽地睁开了眼睛,祝云瑄过去,弯腰轻轻拍了拍被子,低声哄道:“乖,爹爹在这里,你睡。”   暥儿揉着眼睛转醒了过来,祝云瑄干脆用薄毯裹住将人抱起,把孩子抱到桌边给他喂了些热水。小孩儿渐渐清醒过来,看到还在窗棂上踩来踩去的游隼,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鸟儿。”   祝云瑄失笑,也只有他的傻儿子会把游隼这样的猛禽当做小鸟儿。   暥儿半点不怕,还跃跃欲试想去摸那游隼,祝云瑄没有拦着,抱着他过去,让他摸了摸游隼的羽翼,只用臂弯稍稍挡着以防游隼会突然啄他。   那游隼再次歪了歪脖子,居高临下地瞥了小孩儿一眼,片刻后竟侧过了身,让它摸得更方便些。   祝云瑄有些意外,见小娃娃满脸兴奋全无害怕,再想起前日梁祯说要给他养豹子老虎时他高兴的模样,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儿子原来也不只是会玩小兔子小狗狗。   这样也好,总不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养。   笑着捏住了暥儿的手,祝云瑄低声问儿子:“暥儿,你想回去吗?回去就可以见到你大爹爹和父亲了。”   小孩儿立刻道:“要回去!”   “可……回去暥儿就见不到父亲,也没有人陪暥儿去海边捡海螺了。”   “真的吗?”暥儿顿时左右为难起来,“那就带父亲一起回去,可不可以?”   “不可以……至少现在还不可以,要不暥儿我们再留下来和父亲玩几日,晚些日子再回去好不好?”   祝云瑄抱着儿子谆谆善诱,小孩儿茫茫然地望着他,祝云瑄继续说道:“先陪父亲玩几日,回去就去能见到你大爹爹和父亲了,可以吗?”   小孩儿高兴地点了头:“好呀。”   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好乖。”   将孩子安顿回被窝里,祝云瑄坐到桌前,提笔快速写了一封回信,封进竹筒里,最后拍了拍那已经等了许久的游隼,将之放飞出去。   又在窗边站了一阵,他敛眸一笑,关了窗吹熄烛火,上床抱紧孩子安心睡了过去。   转日清早,父子俩刚起身,梁祯便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早上要去军营一趟,处理些事情,中午就会回来。祝云瑄没有多问,洗漱更衣后叫人传了早膳来。   梁祯不在,祝云瑄便没有带暥儿出门,用过早膳见孩子闲不住,牵着人就在这将军府里四处转了转。   将军府不大,一刻钟不到便从后院转到了前院,那日在庙会上将暥儿强行抱走的妇人就在前院里,正在与人说话。   对方是个看着不到二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穿着身十分朴素的短打,手里抱着一个大竹筐,犹犹豫豫地问那妇人:“秦婶,少将军在吗?”   俩人都未注意到祝云瑄过来,祝云瑄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远远瞧着,就听那姓秦的妇人道:“仁哥儿又给少将军送茶叶来了啊?少将军这会儿不在,去军营了,你把东西给我吧,我拿进去。”   那少年腼腆一笑:“不用,这个还挺沉的,我自个送进去吧,茶叶是我自己晒的,挑的最嫩的叶芯子,回头秦婶您记得泡给少将军喝,他就爱这一口,上回还特地与我提过。”   “好嘞。”   俩人说着话一起走了过来,这才看到站在廊下,已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祝云瑄。   妇人立即反应过来与祝云瑄问安,顺手轻推了推见到祝云瑄后就愣住了的少年,低声提醒他:“这是少将军夫人和小少爷。”   那少年恍然回过神,低下了头,涨红了脸支吾道:“见过少将军夫人和小少爷……”   祝云瑄冷眼瞧着面前的小郎君,见他面容清秀,与岛上那些晒得黝黑的少年孩童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没进过军营的,心下有些疑惑,皱眉道:“你抬起头来。”   对方怯怯抬起了头,视线飘忽,不敢迎视祝云瑄打量的目光。在看清楚他的长相后祝云瑄的眉蹙得更紧了些,并非他的错觉,这个少年竟与他长得很有几分相像。   “你是做什么的?”   “小……小的在茶园子里干活,来……来给少将军送茶叶……”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对对方这种畏畏缩缩之态很是不喜,没有再问下去,叫之将东西交给那妇人,打发了人离开。   妇人主动与祝云瑄解释:“这位仁哥儿是少将军从京城里带来的人,安排在了茶园做事,时常会过来将军府送茶叶,旁的便没什么了,我跟他也没大来往。”   若只是单纯的来送茶叶,就不会在提起梁祯时眼神和言语间都透着倾慕和缱绻,只怕是还藏了别的心思。至于为何当初梁祯逃难,还带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郎君一块……   祝云瑄心知这妇人是梁祯父亲留给他的人,与她丈夫两口子是从南洋别的地方逃难过来的,为萧君泊所救,对那位萧将军十分忠诚,萧君泊故去后便成了梁祯的心腹,与梁祯从京中带出来的人却又不是一起的,想必也确实不知道更多的事情。   冷淡点了点头,祝云瑄没再多问,牵着暥儿转身回了后院去。   梁祯在晌午之前就回了来,进门便直接过来了祝云瑄这里,祝云瑄正坐在榻上摆弄棋子,暥儿在一旁玩他的兔子和海螺。听到动静暥儿先抬起了头,脆生生地喊梁祯:“父亲!”   祝云瑄抬眸瞥了一眼,又低了头继续专注手下的棋盘,梁祯盘腿坐上榻,笑眯眯地刮了刮儿子的鼻子,见祝云瑄面前只有一杯白开水,笑问他:“陛下怎么连茶水都不喝了?难不成是我这府上的人招待不周?”   “腻了。”   祝云瑄不耐吐出两个字,神色冷淡,梁祯扬了扬眉,有些不明所以。暥儿哼哼唧唧道:“父亲不陪暥儿玩,爹爹不高兴了,暥儿也不高兴。”   梁祯失笑,将儿子抱到身上来,笑着捏了捏小孩儿的下巴:“你这小脾气还挺大啊?”   暥儿被他捏得咯咯直笑,压根就不记得刚才还说了不高兴。   逗完了孩子,梁祯笑望向祝云瑄:“陛下总不会当真因为这个不高兴了吧?陛下什么时候变这么小气了?”   祝云瑄垂眸,捏着手中的棋子摩挲了片刻,忽然问他:“当初既没打算回去,就没想过娶妻成亲吗?”   梁祯一怔,复又笑了:“娶妻?我不是已经有妻有子了吗?”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没等他再开口,梁祯便笑着摇了摇头:“陛下都未立后,我怎敢娶妻,若是陛下有了皇后有了别的子嗣,我自会从此收了心思。”   “……不娶妻,你在这荒蛮之地,身边就连一个近身伺候的都没有吗?”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近身伺候?陛下指的是哪方面?……陛下当真想知道?”   对上他满眼的揶揄笑意,祝云瑄有些恼怒,没有再说。梁祯却忽然撑起身,隔着棋盘欺到了祝云瑄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语中带笑:“陛下,我可是过了四年和尚过的日子了,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别开了目光,瓮声道:“与朕何干?”   梁祯的轻笑声就在耳边,带着他吐息间的热气,叫祝云瑄莫名地觉得痒,下意识地往后退开了些。   又一次在祝云瑄唇上印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梁祯退回身去,在祝云瑄还怔忪时叹笑道:“陛下明知我心里只有陛下一个,又何必这般试探我。”   安静对视片刻,祝云瑄低眸掩去眼中转瞬即逝的笑意:“……快午时了,传膳吧。” 第六十五章 与君同醉   用过午膳,祝云瑄带了孩子回屋去午睡,梁祯回了前院去,叫了那位姓秦的妇人过来问话。   “夫人早上可有出门?”   妇人恭敬答道:“没有,只带着小少爷在府里转了转,来前头看了看就又回去了。”   梁祯心念电转,继续问道:“那早上可有什么人来府上?”   “只有仁哥儿来了一趟,送了些茶叶过来,恰巧叫夫人遇上了,顺口问了两句他是做什么的,我便与夫人说了他是跟着少将军您从京里来的。”   闻言,梁祯神色一顿,勾唇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祝云瑄醒来时梁祯正倚在他身旁看书,闻着梁祯身上淡淡的茶香味,祝云瑄恍惚了一瞬,睁开了双眼。   梁祯正低下头来,四目相对,祝云瑄怔了怔,闭了闭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坐起身:“你怎在这里?”   梁祯踱去桌边倒了杯热水来,递到祝云瑄手边:“润润喉吧。”   祝云瑄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又抬眸望向面前笑吟吟的梁祯,踌躇问道:“你……现在熏屋子用的还是从前那种云雾茶?”   “是啊,习惯这个味道了,岛上自产的茶叶不如这个好闻,我自己其实一直就更喜欢云雾茶,都是通过那些南洋人与大衍的商人买来的。”   梁祯说着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倾身过去,直视着祝云瑄的双眼,笑着呢喃:“陛下,我很长情的,茶是如此,人亦是。”   祝云瑄怔忪了须臾,别开了目光:“……不知所云。”   梁祯轻笑出声,见好就收,未再多逗他。   待到暥儿也醒了,已至申时,一家三口收拾收拾便出了门。   梁祯今日带他们去的地方,却是岛上的茶园。茶园在海岛的西面,占地广阔,成片成片的茶绿色呈梯田状分布,漫山遍野,园中随处可见正在忙碌干活的妇人和孩童,放眼望去俱是欣荣繁盛之景。   听说梁祯过来,茶园管事立即带了人来迎接,那个叫仁哥儿的小郎君也在其中。梁祯随口叮嘱管事:“不用忙活了,我们自个进去走走就行,也不用派人跟着。”   “诺,”管事一脸讨好的笑,“早上仁哥儿送了刚晒出的茶叶去将军府,是用了新法晒制的,少将军用了觉得可还好?”   被点名的少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了一步,低着脑袋不敢看梁祯,梁祯笑了一笑,与那管事道:“早上送来的还未试过,回头再说吧。”   少年涨红了脸,开口道:“少将军上回说……说想喝这样的,小的特地晒的……”   “行了,你有心了,去忙吧。”   三言两语地说完,梁祯便抱起暥儿,领了祝云瑄进去茶园里头。错身而过时,祝云瑄瞥见那仁哥儿怔怔出神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   走进茶间游道里,暥儿满眼新奇地东张西望,坚持要自己下来走。梁祯将人放下地,小孩儿跑跑跳跳高兴极了,跟在后头的祝云瑄却是一副心不在焉之态,直到细嫩的茶叶子抚过面颊,祝云瑄下意识地侧过头,梁祯手里捏着不知何时摘下的叶子,正眼中带笑地看着他。   “陛下想什么呢?”   祝云瑄目光微凝:“你做什么?”   梁祯将手里的叶子扔了,抱起双臂,笑容中透出了些许玩味揶揄之意:“陛下为何从方才进了这茶园子起,就这样一副魂不守舍之态?”   静默片刻,祝云瑄垂眸轻嗤:“梁祯,你明明都知道的,非要这样有意思吗?”   梁祯不以为意地笑道:“陛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会在意那样一个小人物吗?”   祝云瑄冷下了目光,他在意的并非对方是什么身份的,而是梁祯的态度,就因为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梁祯却千里迢迢特地将人从京城带来这里,若仅仅是因为那人的相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则更是叫他如鲠在喉。   但梁祯亲口问了出来,他却说不出口这些,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似乎都没有立场计较这些。   见祝云瑄沉默不言,梁祯嘴角玩世不恭的笑意淡去,难得地恢复了正经之色,握住祝云瑄的一只手认真与他解释:“陛下会介意我身边有别的人,证明陛下心里有我,我自是高兴万分,只是陛下确实误会了,事情并非陛下想的那般。”   “那个小郎君当初是梁家人献给显王再硬塞给我的一个戏子,那些人不过是看中了他有几分肖似陛下而已,存的本就是龌龊的心思,我压根不可能碰他,叫人将之打发去了庄子上做杂役便忘了这事。”   “后头我手下一个亲信,你见过的,就是那日撑船去码头接你的那人,他家有个两三岁大就被拍花子拐走了的弟弟,竟就是那仁哥儿,兄弟俩相认后便把他接回了家,三年前我离京来南洋,他们兄弟二人一块跟了来,并非我的意思,可那仁哥儿在京中没有别的倚靠,只有这么一个哥哥,我总不能叫他们兄弟又一次骨肉分离。”   “那仁哥儿因为小时候过得颠沛流离亏了身子,进不得军营,我那手下求到我这里,我才叫人安排了他去茶园做事,他偶尔会来将军府送茶叶,我统共也就只见过他几次,一共没说过几句话,偏偏这就叫陛下给记挂上了,陛下可当真是冤枉了我。”   说到最后梁祯竟还委屈上了,知晓自己闹了个笑话,祝云瑄有一些尴尬,抽回了手,嘴角微撇:“……你是瞎子才会感觉不出,人偷偷爱慕着你这位少将军吧。”   “那又如何,本将军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倾慕之人不知凡几,连陛下都心悦于我何况那些凡夫俗子。”   祝云瑄:“……”   祝云瑄无言以对,跑去前头玩的暥儿折返了回来,手里捏着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明黄花朵,递到他面前:“给爹爹。”   祝云瑄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接过了花,梁祯则弯腰将人捞了起来,举高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猝不及防之下小孩儿吓了一跳,而后又尖叫着大笑了起来,坐稳之后紧紧抱住梁祯的脖子左右四处看,新奇的视角叫他惊喜不已:“好高哇~”   祝云瑄本想叫梁祯将人放下来,见他们父子俩俱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罢了。   沿着茶园一路往前走,便又转到了海边。   转眼间落日已至,漫天红霞笼罩在海面上,他们在海滩上坐下,被眼前这蔚为壮观的落日之景吸引了目光,连一直闹腾不休的暥儿都安静了下来,靠在祝云瑄的怀里,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   早晨出海去的渔船已经回了来,就停在不远处的码头上,妇人孩童们齐齐涌了上去,兴高采烈地从船上卸下一筐又一筐捕捞回来的海产。梁祯忽然侧过身,笑问祝云瑄:“陛下,想吃烤鱼吗?”   祝云瑄随意点了点头,暥儿拍着手嚷了起来:“我要吃大螃蟹!”   “好,”梁祯笑着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小宝贝想吃什么都有。”   海边升起了簇火,烤鱼的香味渐渐飘散开来,暥儿想吃的大螃蟹埋在炭火下的沙堆里,很快便烤成了金黄色,剥出来的肉鲜嫩无比,别说是暥儿这么小的孩子馋,连祝云瑄都忍不住多吃了些。   梁祯还叫人送了酒来,是岛上自酿的一种茶树花酒,甘甜醇香,十分诱人。一口美食一口酒,不多时祝云瑄便已醉眼迷蒙,醺然醉意在他的眉目间浸染开,卸下了时时端着的帝王仪态,变得格外真实动人。梁祯一直笑看着他,祝云瑄被他盯得分外不自在,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小声嘀咕:“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着三年过去了,陛下依旧不胜酒力。”   “有什么好笑的……”   吃饱了的暥儿钻进祝云瑄的怀里安心睡了过去,祝云瑄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片刻之后慢慢闭上了眼睛,靠到了梁祯的肩膀上。   梁祯侧头用面颊蹭了蹭他的头发:“陛下醉了吗?”   祝云瑄依旧闭着眼睛,贴着他仿佛呓语一般:“没有……”   那就是醉了,梁祯轻叹:“陛下是不是许久未有醉过酒了?”   “嗯……不记得了,我没有那么容易醉,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喝醉过,从来没有……”   其实是有的,在泉州再见到梁祯时,他难受得只能将自己灌醉,但是他不愿再说出来。   梁祯记得的却是,那一年祝云瑄在国宴上喝多了,多看了几眼那些献舞的外邦女,他醋意大发,失去理智下逼迫祝云瑄在他身上刺下了叫他屈辱不堪的刺青,从那以后祝云瑄再未在他面前醉过酒,再也没有。   如今祝云瑄却又一次在他面前卸下了心防,放任自己沉溺于美酒之中,是不是代表……他当真已经不计较,自己当年做过的那些错事了?   低了头,在祝云瑄的额头上印上一个轻吻,梁祯抬手揽紧他失而复得的宝贝,低声喃喃:“以后陛下想喝多少,我都陪陛下一块喝……我与陛下一同醉。” 第六十六章 岛上之事   祝云瑄一觉醒来已经过了辰时,昨晚他酒喝得有些多,醉得连怎么回来的都不记得了,难得一夜好眠,梦都没有做一个。早就醒了的暥儿也很乖地没有吵他,就坐在一旁玩竹编兔子,见着祝云瑄睁开眼睛,才扑到他身上来,脆生生地喊他:“爹爹起床了!”   祝云瑄醒过神,抱住孩子亲了一口坐起了身,小孩儿小声告诉他:“爹爹喝醉了,父亲把爹爹抱了回来,暥儿昨晚跟父亲一起睡的。”   祝云瑄愣了一愣,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脸:“嗯,你很乖。”   昨夜他确实有些放纵了,喝了许多酒,到后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脑中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想来想去也想不起太多,便干脆算了,抱了儿子起身去洗漱,顺便叫人送膳食来。   送早膳过来的正是那姓秦的妇人,这几日都是她照顾祝云瑄父子俩的起居,暥儿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怕她。见她神色有些不对,祝云瑄顺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少将军呢?”   妇人面露犹豫之色,祝云瑄淡道:“有话直说,别叫朕再问第二遍。”   “……陛下恕罪,少将军他在前头,今早几位将军们都过来了,像是……像是来找少将军麻烦的,我也只听了一耳朵没大听清楚,似乎与陛下您的事情有关。”   祝云瑄微蹙起眉,没再多说,待到暥儿吃饱了才柔声问他:“乖宝宝在这里玩一会儿,让嬷嬷陪着你,爹爹去办些事情,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   小孩儿看看他又看看那妇人,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举起手挥了挥:“爹爹快点回来。”   “真乖。”祝云瑄笑着捏了一下儿子的手,叮嘱了妇人好生看着他,起身出了门。   刚走到前院,便听到了正厅中传出的喧嚣吵嚷声,祝云瑄停下脚步,在门边站了一阵,看清楚了里头都是什么人,才抬步进了门去。   祝云瑄的突然出现就像是按下了什么特殊的开关,原本吵嚷嚷的一众人同时闭了嘴,厅中骤然安静了下来,全部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祝云瑄的身上,带着打量、猜疑、忌惮,还有其它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祝云瑄镇定自若地走到上座,在梁祯身旁坐下,扫了一眼厅中众人,问梁祯:“发生了何事?我能听听吗?”   未等梁祯开口,便有人抢先出了声:“来得正好!既然都亲自过来了,就请这位‘少将军夫人’亲口说一说,你到底是不是大衍的皇帝?!”   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紧紧盯着祝云瑄,大多数人都是祝云瑄来的那日在码头上见过的,萧君泊的部下,为首的神情凝重冷着脸的男人,正是被梁祯称作荣伯的那一位,荣成。   梁祯皱眉道:“各位叔伯这是想做什么,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吗?”   “我们只是想要少将军给一个明确的交代!说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大衍的皇帝!”   “朕是。”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落下,厅中静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多针对他们的怒气和质疑。   “少将军你将大衍皇帝带来岛上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安生日子,你却把当初逼我们来送死的人带来!你这是要将我们置于何地?!”   “快三十年了啊!我们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去认,只能躲在这海外孤岛上苟且偷生,我们为的是什么?!是谁将我们逼到这个地步的?!少将军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啊!”   “少将军!就不提当年的是非恩怨,只说你自己,三年前你是怎么来南洋的你这就忘了吗?!是大衍皇帝将你逼上的绝路,逼得你只能改名换姓逃亡海外,你难道就都不计较了还要回去为他卖命不成?!”   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宣泄着满腔的愤怒,有激进的甚至直言不讳要求梁祯将祝云瑄杀了,以告慰当年葬身海上的上万亡灵,梁祯直接摔了手中的茶杯,冷眼望向说话之人,沉声提醒道:“祸从口出,这么多年家父没有教过你吗?家父当年带着你们出走是逼不得已,但家父从未有过谋逆之意,你撺掇我这么做,是想叫岛上这几千条性命都死无葬生之地不成?”   那人涨红了脸,拧着脖子吭哧了一阵狠狠别过了头去,旁的人有看不过眼的出言争辩道:“老陈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少将军你一声不吭就将大衍的皇帝带上了岛,你这是完全没将我们这帮老家伙放在眼里了吧?这二十多年我们小心翼翼地避着大衍人就是怕被大衍朝廷发现了我们,从此再没安生日子过,可你做了什么?你瞒着我们直接将皇帝带了来!”   一直淡定喝着茶听着他们争吵的祝云瑄忽然嗤笑了一声,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众人,沉声问道:“既然你们都说家和亲人还在大衍,朕只问你们一句,你们还想不想回去?”   话音落下,大多数的人都怔住了,相对无言似是完全忘了刚才在争辩些什么,直到那位叫嚷着要杀了祝云瑄的老陈又一次不忿开口:“大衍皇帝向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当年就是大衍皇帝将我们推出来送死的,如今又问我们想不想回去,只怕是我们前脚踏上大衍的土地,后脚就要被以叛逃罪下狱!”   祝云瑄淡道:“当年下旨要你们出征的是朕的父皇不是朕,但子不言父之过,朕不会去置评先帝做得是对是错,当年的事情既已过去便就是过去了,你们若当真想回去,朕可以下旨,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甚至给你们官复原职,若你们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从此以后你们便与大衍再无瓜葛,以后是死是活都与大衍没有干系,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自己考虑清楚便是。”   短暂的沉寂后,人声再次响了起来,从先头的质疑争吵变成了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低声议论,从祝云瑄进门起就没有出过声的那位荣成冷冷开口:“皇帝陛下好大的架子,可我们不信你,老陈说得没错,皇帝陛下如何能保证,我等踏上大衍后你不会翻脸不认人。”   祝云瑄道:“君无戏言,信不信由你们。”   那老陈撇着嘴角满脸不屑:“君无戏言本就是皇帝老儿糊弄臣下的托词而已,我等二十多年前就上当过一次了,又怎还会上第二次当。”   “够了,”梁祯不耐打断了他,轻眯起眼睛,晦暗冰冷的目光望向了荣成,静默片刻后,沉声下令,“带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梁祯的亲兵已经押着三人进了门来,用力按跪到了地上。众人大骇,这三人可不都是荣成的亲信手下!荣成微蹙起眉,不动声色地问起梁祯:“少将军这是何意?”   梁祯冷声与众人解释:“清早,这三人偷偷摸摸要乘船出海,被我叫人给拦了下来,拷问过后他们俱已承认,是奉了荣伯的命要去爪哇岛,给那些番邦人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大衍皇帝在我们手中。”   众人哗然,没等荣成争辩,梁祯又道:“我不管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家父在世时三令五申,除了做买卖不得与那些番邦人有过多深入的往来,尤其不能卷入他们与大衍的是非争斗中,可现在有人做了什么?阳奉阴违与番邦人私通,想用大衍皇帝向番邦人卖好,你们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少将军,还有家父?”   矛头瞬间转到了荣成身上,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怀疑和猜忌,荣成冷声反问梁祯:“少将军这么说可有证据?焉知不是少将军与这大衍皇帝窜通起来,想要对付我们这帮老家伙?!”   梁祯微微摇头:“我既然敢说出来,自然是有证据的,这几年你与爪哇岛的番邦人暗中往来的证据我早就有了,原本念在你是家父义兄与家父出生入死的份上,我不打算与你追究,还想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可偏偏你这次的做法是要置全岛人的生死于不顾,我亦不能再坐视不理。”   人证、物证一一呈上,荣成虽还有一个将军名,负责的却是岛上的生意买卖,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头跑,不单与南洋的番邦人私通款曲,这几年与大衍的商人亦往来密切,桩桩件件,都有他身边的亲信做证,他与番邦人往来的一些信函、物件也落到了梁祯手中,如今当众拿出来,便是铁证如山。   不待荣成再说什么,也不给其他人为之辩解求情的机会,梁祯吩咐自己的亲兵:“将荣伯先带下去吧。”   荣成的面色终于变了,咬住牙根一字一顿道:“少将军当真如此绝情?”   “带下去!”   荣成被人押了走,那老陈瞠目欲裂,厉声质问起梁祯:“少将军这是想做什么!荣大哥便是有天大的错也是我等出生入死的兄弟!少将军当真要不念旧情将之处置了,我老陈第一个就不答应!少将军若执意这么做,不若将我也一并处置了!”   梁祯冷道:“陈叔若当真这般是非不分,一意孤行,便如你所愿便是。”   “你——!”   梁祯没再理他,望向面前神情难堪的众人,放缓了声音:“各位叔伯勿怪,小侄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若今日荣伯真的将大衍皇帝在岛上的消息传递出去,引来了那些番邦人,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会是如何,不必我说各位也清楚,我将大衍皇帝请上岛,本也是为了你们着想,我且问你们,就当真不想回大衍,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在这海外荒蛮之地苟且偷生吗?”   梁祯的话重重敲在众人心上,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无论在这南洋孤岛上漂泊多少年,他们心中所念的,依旧是故土和家人。   终于,有人上前一步,再看向祝云瑄时的神情都恭敬了许多:“陛下所承诺的,可确实当真?”   祝云瑄沉下声音:“朕说过了,君无戏言,你们也不必急于一时,朕还会在岛上多待几日,是去是留,你们想清楚了再下决定。”   众人似乎这才想起这位大衍的皇帝陛下是以什么身份上岛来的,来的那日是不是还带了个孩子,说是少将军的儿子?呃……   祝云瑄面不改色地喝着茶,并不在意这些人落在自己身上各种惊疑不定的诡异目光。   各怀心思的一众人总算被打发了出去,又有人来求见,是梁祯的亲信,那日在泉州码头接祝云瑄来的撑船人。来人一进门便跪到了地上,与梁祯请罪:“少将军恕罪,是属下犯了浑,在舍弟面前说漏了嘴陛下的身份,舍弟亦是无心之过,才将陛下的身份传了出去,请少将军责罚属下一人。”   祝云瑄站起身,丢下句“我回去看暥儿了”便走了,梁祯眼中滑过一抹笑,待到祝云瑄走远了才回神,看向了跪在地上之人。 第六十七章 不眠之夜   梁祯一直到了晌午时分才回来,祝云瑄带着暥儿已经在用午膳,他直接坐上桌,叫人多添了一副碗筷来。   祝云瑄抬眸瞥他一眼,什么都没问,低了头继续吃东西。暥儿眨巴着眼睛望着梁祯,期盼地问他:“暥儿吃饱了是不是又可以跟父亲出去玩?”   梁祯笑着伸手,拇指拭去小孩儿嘴角沾到的油渍:“今日不行。”   暥儿顿时失望地扁了嘴:“为什么呀?”   “今日哪都不去,等明日,父亲带你和爹爹去别的岛上玩。”   “真的吗?”   梁祯低笑:“当然是真的,父亲几时骗过小宝贝。”   祝云瑄这才慢悠悠地出声:“岛上的事情还没有处置完吗?”   梁祯不让他们出门,必然是外头不清净,祝云瑄大抵都猜得到当中原委。   梁祯嘴角微撇:“重头戏还未登场,陛下的出现不过是让他们的计划提前了,狗急就要跳墙,陛下且看今晚吧。”   见祝云瑄轻蹙起眉,梁祯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陛下怎不问问,我是如何处置的那放消息出去之人。”   祝云瑄淡淡觑向他:“有何好问的?”   梁祯怎么处置的人他并不在意,更无兴趣知晓对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之失,他只知道以后人都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眼前就够了。   “真不问?”   祝云瑄微微摇头:“不过,你真将人处置了就不担心你那手下与你离了心?”   “有何好担心的,”梁祯不以为然,“他若真是那么拎不清的人,我便也不需要他这样的手下了。”   梁祯的事情自是不用祝云瑄多操心的,他未再多问,将暥儿抱到身上,哄着孩子再多吃些。   梁祯见着三岁多的孩子了还要喂饭,好笑地抬手捏了捏小孩儿的鼻子:“小崽子被你爹养得比公主还娇气,以后可怎么得了。”   暥儿不解地抬头问祝云瑄:“爹爹,公主是什么呀?”   祝云瑄笑着蹭了蹭他头顶柔软的发丝:“乖宝宝不是公主是太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孩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太子是什么?好吃的吗?   梁祯笑得意味深长:“太子?那陛下打算怎么与人解释这位小太子的出身?”   祝云瑄安静地想了片刻,眼里滑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梁祯:“……”   之后那一整个下午一直到入夜,三人都再未踏出过房门一步,梁祯手把手地教暥儿做竹编玩具,祝云瑄看书下棋难得能这么自在,偶尔回头看到身旁一大一小相似的笑脸,总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再长久一些就好了。   用完晚膳,梁祯依旧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与祝云瑄在房中挑灯下棋直到亥时,暥儿早就困了,躺在祝云瑄怀里睡得像头小猪一样,梁祯见祝云瑄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怕他累着,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了自己怀里。   盯着孩子的睡颜看了片刻,梁祯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孩儿睡熟后红扑扑的脸蛋,低声呢喃:“当初我还以为这个孩子会属猪,没想到他会早产一个月,变成了一只小狗儿,如今这么看起来倒还是像头小猪崽子。”   祝云瑄皱眉:“……你骂谁呢?”   “骂我自己,”梁祯轻笑,眼里又有转瞬即逝的怅然,“当初我真的以为这个孩子没了,就好像我与陛下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斩断了一般……来南边的路上恰巧遇上定国公府的队伍,我不死心,还派了人去查看,不曾想那个时候暥儿已经被带去了南疆,就这么错过了。”   祝云瑄垂眸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无言以对,梁祯摇了摇头,轻声一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我就知道他定是陛下的儿子,他与陛下长得几乎一个样,性子也像,我一见到他就喜欢。”   相对无言许久,祝云瑄才瓮声嘟哝了一句:“他不也是你的儿子。”   “是啊,”梁祯捏着暥儿的手,笑着点头,“是我的儿子。”   祝云瑄有一些不自在,将孩子抱了回来,提醒梁祯:“行了,我带暥儿去睡了,你也回屋去歇了吧。”   “陛下睡吧,我守着你们。”   祝云瑄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眸色微黯,远处似有隐隐的簇火在跳动,静静看了片刻,随便了他:“你爱守就守着吧。”   他将儿子抱上床,暥儿迷迷糊糊间被弄醒了,祝云瑄轻拍了拍他:“乖宝宝你继续睡。”   小孩儿揉了揉眼睛,看到还坐在一旁榻上的梁祯,小声问祝云瑄:“父亲不跟爹爹和暥儿一块睡吗?”   祝云瑄低头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蛋:“父亲晚点再睡,你先睡吧,乖。”   祝云瑄躺下去,侧身背对着床外的方向,轻轻拍着儿子,再次将他哄睡着。闭起眼睛却总不得入眠,身后那道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不用看他也能感觉得到。   子夜时分,外头隐约传来的叫喊声倏然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梁祯放下手的书,踱至床边坐下,祝云瑄立刻睁开了眼睛,微弱烛光中炯亮的双目望向了梁祯,梁祯垂眸一笑,帮他掖好被子:“陛下还没睡着吗?”   听着梁祯低哑温柔的嗓音,祝云瑄恍惚了一瞬:“……你要出去吗?”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祝云瑄恍然回神,皱着眉点了点头,只提醒了他一句:“别吓着孩子。”   “放心,无事的。”   祝云瑄重新闭起了眼睛,依旧睡意全无,梁祯的手指勾起他披散下的长发在指尖绕了绕,欺下 身,在他的脸侧印上了一个吻,祝云瑄没有动,只眼睫轻轻颤了颤。   厮杀喊声和刀剑相接的声响越来越近,仿佛已经有人冲进了将军府中来,无端的,祝云瑄又想起了那一夜的甘霖宫,外头喊打喊杀血雨腥风,他们两个却前所未有的平和,说了一夜的话,第一次对着彼此坦诚了心迹。   曾经以为再无以后,时过境迁又至如今,世事永远都是这般出人意料。祝云瑄闭着眼睛无声笑了起来,梁祯的声音就在耳边:“陛下笑什么?”   “……没什么。”   祝云瑄不肯说,暥儿在他怀中翻了个身,睡梦中呜咽哭了起来,祝云瑄将人抱紧,温柔哄着:“乖宝宝别怕,爹爹在……”   几声啜泣过后小孩儿再次睡了过去,梁祯叹道:“带孩子也不容易。”   “习惯就好了,”祝云瑄低喃,“亏欠他的我都会补给他。”   梁祯没有再说,再次帮他们父子掖了掖被子:“睡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喧嚣声响才逐渐平息了下去,梁祯将最后一星烛火吹熄,起身出了房门。   祝云瑄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远去的背影,怔忪须臾,闭上眼睛这才渐渐睡了过去。   梁祯再回来时已是天光微熹,他脱去外衫,躺上床轻手轻脚地从身后揽住了祝云瑄。祝云瑄动了动身子,方才听到动静他便醒了,只不愿睁开眼睛而已,嗅到梁祯身上隐约的血腥味,哑着嗓子问他:“事情处理完了?”   “嗯,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我有些累,陛下就让我在这躺一会儿吧。”   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祝云瑄未有再动,轻捏了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梁祯贴上来,抱着他耳鬓厮磨地蹭了蹭,半晌,祝云瑄再次问他:“你受伤了?”   “没有,身上沾到了些别人的血。”   祝云瑄轻嗤了一声,语气却不自觉地轻松了些许:“这事你策划了多久?”   “将计就计而已,荣伯与老陈勾结,又撺掇了其他几人想要从我手中夺权,我本不想与他们计较,他们想要给他们就是了,可如今陛下既然愿意让岛上这些人回大衍,我自然得先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剔除干净了,免得日后给陛下添麻烦。”   他说着低笑了一声:“若非陛下的身份被他们发现,事情也不会进展得这般顺利,本来我还正愁着要怎么尽快料理了他们,这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你就算准了他们今夜就会行动?”   “被逼急了,自然等不下去了。”   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你永远都是这样,好像对什么都稳操胜券一般……”   “那可不一定,”梁祯贴近他,亲了亲他耳后的发丝,“陛下的心,我便从来都算不准。”   祝云瑄没有再说,不再出声像是又睡着了一般,梁祯将他揽得更紧了些,在他耳边低语:“陛下,昨日答应了暥儿的,带你们去别的岛上玩,去开开眼,想去吗?”   顿了片刻,祝云瑄呢喃问道:“今日便去?不怕岛上再生出异变?”   “不会,剩下的事情交给下头的人去处理就行了,从这里往南走一日,有一座彩虹岛,十分的漂亮,陛下和暥儿会喜欢那里的。”   “嗯……那就去吧。”   梁祯轻声一笑:“好,那再睡一会儿,等暥儿醒了用过早膳我们便动身。” 第六十八章 彩虹之岛   早晨出门时祝云瑄特地留意了四周,岛上安静了许多,之前天一亮就来海边干活玩耍的妇人孩童都不见了,随处可见巡逻的卫兵。即便梁祯只处置了带头闹事的几人,昨夜之事留下的阴霾还是刻在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梁祯却并不担心,比起这些小打小闹,现在岛上中高层的将领都已经知晓了大衍皇帝的承诺,这就是吊在他们面前的最诱人的胡萝卜,叫他们没心思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要不这一次的叛乱哪能这么轻易平息。   他们在码头上登船,难得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海面上也没什么风浪,从上船起,梁祯就牵着暥儿去了甲板上钓鱼,祝云瑄在船舱里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后头有些头晕眼花,也起身去了外头,打算透口气。   刚走出来,便见到暥儿用力拍着手正又叫又笑,整个人都玩疯了,梁祯抬手往后一甩,手中的鱼竿猛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他们身后的甲板上。   “是龟龟!”小孩儿兴奋极了,看到祝云瑄出现立刻跑了过来,拉着他的手要他去看,“爹爹爹爹你看,父亲钓到了一只大龟龟!”   祝云瑄伸手抹了抹他脑门上的汗,看向那已经翻了个个,背部着地在甲板上不停转着圈的海龟,脑袋和四肢都缩回了龟壳里着实的有趣,也不知梁祯是怎么钓上来的。暥儿跃跃欲试想要过去摸,被祝云瑄给拦住了,小孩儿告诉他:“大龟龟好笨,父亲一钓就钓上来了,笨死了。”   “嗯,嗯,我们暥儿最聪明。”祝云瑄笑着附和他。   梁祯已经钓了一筐子的鱼和虾,祝云瑄牵着孩子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收获颇丰,暥儿得意地与他炫耀:“我也钓到了鱼,两条!”   “乖宝宝真厉害。”祝云瑄毫不吝啬地夸着儿子。   梁祯将鱼线收回,低声一笑:“陛下怎不夸夸我?”   祝云瑄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带着掩饰不去的笑意:“你想要朕怎么夸?”   梁祯垂眸低咳了一声:“就说,朕的男人十分有本事。”   祝云瑄语塞,眼神飘忽了一瞬,唇间只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不知所谓”。   落日时分,船终于靠岸,祝云瑄牵着暥儿走出船舱,瞬间便被前方海岛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岛上繁花似锦,石头砌成的五彩斑斓的房屋楼阁点缀其中,雕廊画栋、巧夺天工,笼在夕阳余晖下,便当真有如彩虹一般,叫人目眩神迷。   暥儿倏地睁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了惊叹声:“好漂亮哇!”   梁祯上前一步将人抱起:“走吧。”   “我要自己走!”小孩儿扭着身子要下地,“我的龟龟!”   梁祯啼笑皆非地将人放下:“还惦记着那只笨龟呢?”   暥儿用力点头:“要龟龟!”   一根绳子绑在海龟的肚子上,小孩儿亲手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蹒跚拉着往前走,祝云瑄看着无奈极了,皱眉与梁祯撇了撇嘴:“你出的馊主意,你看看他现在眼里就只剩这只龟了……”   梁祯不以为意道:“小孩子忘性大,他喜欢让他玩两天就是了,回头就叫人把龟给炖了。”   祝云瑄:“……你若是不怕他跟你断绝父子关系,就尽管炖,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梁祯:“……”   这座彩虹岛很大,有梁祯他父亲占据的那座海岛的三四倍不止,岛上只有不到五千常驻民,日子过得十分安宁,且看这些人的长相,大部分亦与大衍人一般无二。只穿着打扮却是大不相同,放眼望去,路上无论男女老少,皆是轻纱薄裙,颜色亦是昳丽招摇,人人身上都堆满了贝壳、珊瑚制的首饰点缀,闪闪发光,晃人眼得很。   一路走梁祯一路与祝云瑄介绍:“这座岛的岛主家姓秦,是一百多年前从大衍迁过来的富户,三年前我初到南洋便与现任岛主因缘巧合结识,成了莫逆之交,这两日岛主家中办喜事,又赶上每三个月一次的集会,来岛上的人才比往常多许多,平日里这里还要清静些。”   祝云瑄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梁祯一眼:“办喜事?”   “是啊,岛主的长子娶亲,广发请帖,我们是来喝喜酒的。”   原来如此……祝云瑄顺口问道:“那我们要在这里待几日?”   “陛下急着回去?”梁祯笑着反问他。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回答,离半月之约已经过了一半,何时回去他们之前一直没有说好确定的日子,只再如何回避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该解决的事情也必须得彻底解决。   见祝云瑄一时有些心不在焉,梁祯勾了勾唇角,小声提醒他:“走吧,我们去城中逛逛,先找间客栈。”   “客栈?”祝云瑄挑眉,“你被岛主邀请来喝喜酒,他连个住处都不给你安排,这里的岛主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没有,我们提前了一日来,人家里这几日忙着办酒,肯定一堆的事情,就不去麻烦人家了,走吧,去前头。”   “走了小宝贝。”他笑着回头,招呼了一声全副心思都放在海龟身上的暥儿。   小孩儿牵着他的龟龟颠颠跟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暥儿来啦~”   进了城中则更是热闹,这座岛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岛主的船队时常来往大衍与南洋倒买倒卖,附近其他岛上的人也会过来买东西,岛主生意做得大,但很有眼色地不会去惹那些番邦人的眼,碰上了还会主动让利送些好处,这些年也安安稳稳地过了下来。   这两日或许是因为岛主家要办喜事,岛上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便不是这岛上的人,也能亲身感受到那种单纯质朴的快乐。   祝云瑄随口问起梁祯:“你是怎么认识的这里的岛主?”   “巧合而已,三年前我初来南洋,在海上救了遇上风暴沉船差点葬身海中的岛主,后头就跟着他来了这彩虹岛上,这地方实在很不错,安逸又不会过于无聊,我本已打算就在此定居了,没曾想竟在这里见到了家父,家父与岛主亦是好友,那回家父来这岛上拜访岛主,我们父子才终得想见。”   梁祯的言语间有颇多的感慨,祝云瑄默默听着,盘亘在脑中的念头却是此处距离大衍距离京中何止千里,如若他没有来泉州,他们当真有可能……此生都再不得见了。   祝云瑄的神情黯然了些许,梁祯见状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没什么,走吧,先找间客栈住下,暥儿也该饿了。”   岛上最大的客栈就在城中最热闹的大街上,他们来的不凑巧,只剩下最后一间上房,梁祯直接要了,祝云瑄站在一旁一句话未说,只在梁祯用眼神询问他的时候随意点了点头。   客栈里很热闹,一楼的大堂里都是用膳的客人,有不少大衍来的商人,正大咧咧地议论着皇帝在泉州失踪的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见到了一般。   他们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梁祯帮暥儿将他的海龟系到桌脚下,将孩子抱到身上,喂了些热水给他喝。   祝云瑄淡定地喝着茶,听着周围人高谈阔论。   “皇帝被那鬼蜮的海贼给劫走了,我亲眼瞧见的,那日佛诞日在泉州西山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被人掳走了,当日泉州的城门就封了。”   “可不是,泉州的官员都急疯了,怕是要生出变故来,我等带了家小先出来躲躲,就怕神仙打架,我们这些老百姓要跟着遭殃。”   “坏就坏在皇帝连个儿子都没有,也不晓得他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下一任皇帝会落到谁身上,只怕是又有的争了,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年呢……”   梁祯低笑,问祝云瑄:“都说大衍的皇帝陛下失踪了,你觉着呢?”   祝云瑄淡道:“我觉得什么?有人胆大包天劫持皇帝,合该……”   “合该什么?”   祝云瑄微眯起眼睛,轻嗤了一声,顿了一顿,忽然问他:“你在南洋三年,你父亲在这里快三十年,可有打听到什么关于那些鬼蜮海贼的消息?”   梁祯的嘴角微撇:“没有,那些人神出鬼没,怎会轻易与人打交道。”   闻言,祝云瑄的眸色晦暗了一瞬,亦未再多问,夹了菜进暥儿的碗里,让他自己吃。   吃着东西,小孩儿捏着小勺子挑了一块肉出来,扔到地上给他的龟龟,看到海龟吃了才高兴地笑了起来,仰起头问祝云瑄:“爹爹,晚上我可以带着龟龟一起睡吗?”   “不可以。”祝云瑄面无表情地回答他。   “为什么呀?”   “爹爹和龟龟,你只能选一个。”   小孩儿不情不愿地噘了噘嘴巴,梁祯笑问他:“小宝贝想跟龟龟一起睡?”   “是呀。”小孩儿以为有戏,眼巴巴地瞅向了梁祯。   “以后你要是听话不缠着爹爹陪你睡,就可以让龟龟睡在你的床脚下。”   祝云瑄皱眉:“说什么呢你。”   暥儿看看祝云瑄又看看自己的龟,挣扎过后摇了头:“那我不要龟龟了,我要爹爹。”   梁祯好笑地抬手刮了刮儿子的鼻子:“这回倒是机灵了。” 第六十九章 月圆夜话   入夜,梁祯帮暥儿将他的龟拴在房门边,总算把小孩儿给哄消停了。   偌大的上房只有一张床,梳洗过后一家三口躺上去,睡在中间的暥儿扭头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格外的兴奋,祝云瑄按住他:“别动了,睡觉吧。”   小孩儿高兴道:“以后我都跟爹爹和父亲一起睡。”   对暥儿来说这样的体验还是第一次,总兵府里孩子太多,只有贺怀翎不在家时祝云璟才会带着他和铭儿一块睡,想要一人霸占两个爹那是绝无可能的。   祝云瑄轻轻拍了拍他:“睡吧。”   梁祯低声一笑,头一次觉得,这个儿子似乎有点多余啊。   对上梁祯带笑的双眼,祝云瑄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含糊说了一句“睡觉”,抱着儿子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一大一小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梁祯帮他们掖好被子,手指刮了刮小孩儿的脸,又凑过去,亲了亲祝云瑄的唇,睡梦中的祝云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   翌日清早,暥儿第一个哭着醒来,小孩儿在睡梦中尿了床,祝云瑄手忙脚乱地爬起身给孩子换衣裳。   梁祯坐起来懒懒倚在床头,没心没肺地逗儿子:“羞不羞啊,这么大了还尿床?”   小孩儿才被祝云瑄哄住,刚停了呜咽,被梁祯这么一逗又放声嚎啕了起来,祝云瑄没好气地瞪向梁祯:“再捣乱你滚出去。”   梁祯笑出声:“好,好,我不说。”   那之后一直到出门,小孩儿都趴在祝云瑄的肩膀上,整个人都蔫了,连那只大海龟也顾不上了,梁祯将人抱过来,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父亲跟你说笑的,还生气呢?暥儿怎么这么小气?”   “暥儿不羞羞,暥儿不是故意的,父亲坏。”小孩儿委屈极了。   梁祯失笑:“父亲昨日还给你钓到了龟龟,怎么就坏了?”   暥儿这才左顾右盼地找他的龟,又要牵着一块出去遛,俩人带着孩子去了海边将海龟放生,小孩儿可怜兮兮地问祝云瑄:“一定要放龟龟走吗?”   祝云瑄哄着他:“龟龟也要回家去,它也要去找自己的爹爹,你乖,放龟龟回去吧。”   小孩儿没话说了,蹲下 身依依不舍地与他的龟龟告别,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才亲手解开了系着它的绳子。   目送着笨拙的海龟缓缓爬进海水中,祝云瑄松了一口气,可算把麻烦解决了,要不一直牵着只海龟在路上遛,实在有够呛的。   梁祯沉声一笑:“陛下真是煞费苦心了。”   祝云瑄懒得理他,梁祯抱起泫然欲泣的儿子,哄劝道:“别哭了,回头父亲给你用竹子编一只龟龟。”   小孩儿眼中含泪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祝云瑄嗤笑了一声:“为了讨好这小东西,你也是煞费苦心了。”   “谁让他是我儿子。”梁祯得意道。   正说笑间,远处有人大步走了过来,是个肤色黝黑看着十分爽朗的年轻男人,见到梁祯很是喜出望外:“萧兄!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你几时上岛的?怎不说一声,父亲都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   梁祯笑道:“昨日傍晚刚到的,知道你家里忙着操办你大哥的婚事,没有先去打扰,本来就准备今日去登门拜访的。”   来人风风火火道:“走走,父亲一直惦念着你呢,你来了他肯定高兴。”   “不急,”梁祯叫他稍安勿躁,给他和祝云瑄介绍,“这是我夫人和孩子,他们没来过这里,我带了他们一块来玩,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哪的话,嫂夫人来了就是贵客。”对方热情地与祝云瑄寒暄,“见过嫂夫人,在下秦良,这里的岛主是在下的父亲,萧兄是我们父子的救命恩人,嫂夫人第一回 来这岛上,有失远迎,是我们怠慢了,还望嫂夫人莫怪。”   祝云瑄好脾气地笑着点了点头:“秦公子客气了。”   秦良领着他们去了家中,先一步收到小厮传回消息的岛主秦老爷子亲自出门来迎接,这位岛主家大业大,子嗣众多,秦良是他的第二子,明日就要成亲的大儿子也在,一家人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到正厅里入座后,暥儿很听话地挨个叫了一遍人,得了不少红包,小哭包终于眉开眼笑,坐在祝云瑄怀里好奇地望着四周。   秦老爷子抚着胡子,看着小孩儿一个劲地说着好,笑着与梁祯道:“没想到你竟早就成亲了还有了个这么大的孩子,先头老夫还盘算着想把我家大丫头嫁与你,幸好是没开这个口,否则岂不尴尬。”   梁祯赶忙道:“秦伯父您就别拿小侄逗笑了,我家夫人和孩子之前一直在大衍,半个月前我们才重逢,实属不易,先头一直未与您说过家中事情,实乃不知从何提起。”   秦老爷子摆了摆手,叹道:“你不用多说,我自然是明白的,既然你们一家重逢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祝云瑄垂眸捏住了孩子的手,轻抿了抿唇角。   在秦家人看来,梁祯突然冒出夫人孩子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这些从大衍远走南洋之人,要么是活不下去出来讨生活的,要么就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情逃命出来的,一百多年前他们的先祖亦是这样。梁祯三年前来到这里,虽不知他在大衍具体犯了什么事,想必也是逼不得已,以至与家小分离,如今能一家团聚,便是大幸了,何必再追问那么多揭人伤疤。   谁又会想到,坐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就是大衍的皇帝陛下呢……   梁祯自然也不会多解释,与他们闲聊起来,秦良开口便说起了近日泉州发生的事情,他先前带队去泉州做买卖今日才会,比之外头那些不靠谱的传言知道得显然更多一些:“大衍皇帝应该确实是失踪了,泉州全程戒严,我们差一点都出不来,我看着大衍朝廷是要乱了。”   有人好奇问道:“当真与那鬼蜮海贼有关?”   秦良继续说道:“那谁知道,不过我看八 九不离十吧,不是传言那些海贼是前朝之人吗?我还听人说他们搭上了爪哇岛的那些番邦人,若是当真被他们劫持了大衍皇帝,啧,我看我们近日还是低调些,就不要再出海了,免得惹祸上身。”   梁祯笑了一笑:“传言多半添油加醋,未必靠谱,不过低调一些总归没错,若是大衍和那些番邦人之间开战,我等自然得避得远远的,以免被殃及池鱼。”   秦老爷子点头:“你说的对,大衍皇帝失踪的消息传开之后,我便已经下令收缩了手下的生意,将出去了的船队都陆续召回了,这段时日还是尽可能小心一些的好。”   梁祯赞同道:“秦伯父顾虑得周全。”   漫不经心喝着茶的祝云瑄瞥了梁祯一眼,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秦家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这秦宅外头一圈与岛上其他地方一样被彩色石头围起,异域色彩浓厚,内里却是典型江南园林风格的大宅,足见主人家眷恋故土之心。这几天因为家中办喜事到处装点一新灯笼高挂,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有许多,秦家将他们奉为上宾,安排住在了最靠近主家住的院子里。   暥儿一路上不停四处看,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祝云瑄亦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园中景致,梁祯见状,压低声音问他:“陛下,你不担心泉州之事?”   祝云瑄淡淡觑他一眼:“担心有用吗?倒是你,特地提醒这秦家人避风头,你就笃定大衍与那些番邦人会有一战?”   梁祯的双瞳微缩,顿了一顿,勾唇笑道:“小心一点总没错。”   当日他们便在秦家住了下来,秦家人将他们当做夫妻,住处自然是安排在一块的,依旧是一间房,祝云瑄并未提出异议,似已习以为常。   半夜,祝云瑄因为口渴醒来,没有惊动儿子和枕边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到桌边倒水时,注意到窗外挂在夜色中的月亮格外的圆,一时没了睡意,推门去了外头。   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怔怔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祝云瑄的心神有一些恍惚,直到身后有人将斗篷披到他的肩头。   梁祯从背后拥住了他,低下头脸贴着他的脸轻轻蹭了蹭,哑声问道:“陛下怎一个人半夜起来赏月了?”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半晌才低喃出声:“无聊而已。”   梁祯轻笑:“是我让陛下无聊了吗?”   “梁祯……”   “嗯?”   祝云瑄喊出他的名字,却又停了下来,许多话到嘴边,似乎又说无可说。   “陛下别想太多,会好起来的。”梁祯贴着他轻声呢喃,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愿吧。”   梁祯低笑:“陛下,若是当年,我们就能这般相处,是不是就没有后头这么多事情了?”   “……这该问你自己吧?”   梁祯将他拥得更紧了些,仿佛呓语一般:“是,都是我的错。”   祝云瑄慢慢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轻声一叹:“进屋去吧。” 第七十章 酒后真言   翌日,秦家大办宴席,宾客盈门。   从清早起,外头的爆竹鼓乐声便没有停过,吉时将至时,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已经接到了,原本在院中等候的客人们纷纷起了身,嬉笑着涌去了大门口看热闹。   暥儿先头一直在跟秦家几个同龄的孩子玩儿,这会儿也跑回了祝云瑄他们身边来,嘴里嚷着:“爹爹爹爹,我也要去看新娘子!”   梁祯好笑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小宝贝还知道什么是新娘子呢?”   “知道!”小孩儿兴奋道,“要拜天地要进洞房的就是新娘子!”   梁祯“啧”了一声,笑问祝云瑄:“这谁教他的?”   祝云瑄将人抱起,没好气道:“我怎知道。”   一家三口随着人潮向外走,秦宅大门外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远道而来的宾朋被安排在里头吃酒宴,外头还摆满了流水席,宴请全岛的民众,所有的客人都到齐了,此刻俱都聚集在了秦宅大门外,翘首以盼,等着迎亲的队伍回来。   新娘来自南洋别处的岛屿,迎亲的队伍会先在码头下船,再乘花轿过来,唢呐声响渐近时,新郎骑着高头大马终于出现在了街尾转角处,爆竹声顿时震天响。   祝云瑄下意识地想要帮暥儿捂住耳朵,小孩儿却半点不怕,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被前头的人挡着了视线扭着身子想要攀爬得更高一些,梁祯无奈笑着将人接过来,举高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孩儿终于如愿以偿,亮晶晶的双眼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咯咯直笑。   迎亲的队伍停在了秦宅大门口,高大英俊的新郎从马上下来,亲手将他的新娘从花轿里牵了出来。   新娘一身与新郎一样的艳红喜服,束着简单的发髻,只用红发带缠绕起,不施粉黛的面容眉清目秀,笑时格外讨喜。祝云瑄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才知晓原来这秦家大公子娶的竟是个男妻。   自大衍开国时有了生子药,自然也惠及了大衍以外的地方,南风在这南洋亦已成稀疏平常之事,只无论是在大衍还是南洋,明媒正娶男妻的依旧是少数,尤其是秦家这样在这南洋颇有地位的豪富之家,按理说多半会选择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因此祝云瑄才会觉得意外。   惊讶也只是一瞬间,就听梁祯在他耳边笑着感叹道:“这位秦家大少爷比我还小个三岁呢,这就娶上媳妇了,也不知几时才能轮到我。”   祝云瑄神色微动,瞥了他一眼,淡定道:“你不都连儿子都有了,有何好羡慕别人的。”   梁祯垂眸轻笑:“是啊。”   新郎将新娘迎进了家中,吉时已到,就要拜天地了,看热闹的客人们也跟着进去观礼,暥儿从梁祯身上下来,愈加的兴奋,攀着祝云瑄的胳膊好奇问他:“爹爹爹爹,你也是父亲的新娘吗?”   梁祯失笑,祝云瑄皱着眉手指敲上了孩子的脑门:“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小孩儿天真道:“我听别人说的,爹爹是父亲的新娘,新郎和新娘洞房之后就会生小宝宝,暥儿是爹爹和父亲洞房生的吗?”   祝云瑄面无表情,任凭小孩儿再怎么问都不搭理了他,梁祯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你可真有意思,真不愧是我儿子嘿。”   一顿喜宴从晌午一直吃到了落日,梁祯在这个岛上认识的人还不少,不时有人过来与他寒暄应酬,祝云瑄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东西、照顾着儿子,几乎很少说话。酒倒是喝了不少,有一种番邦人酿的酒格外甘甜香醇,十分合祝云瑄的胃口,叫他不知不觉间便喝多了几杯。   梁祯心知那酒乍喝起来与普通果酒无异,并不上头,后劲却十足,但看祝云瑄喜欢,就没提醒他,只随时准备着待人喝醉了,便将人抱走。   天黑之后,热闹了一整天的秦家大宅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一对新人进了洞房,酒宴散去,来客们纷纷告辞离开,梁祯与秦老爷子招呼了一声,一手牵着暥儿,一手扶着已经有些站不稳了的祝云瑄回了住的院子去。   暥儿很乖地没有要梁祯抱,拉着他的手仰起头小声问他:“爹爹怎么了?”   没等梁祯回答,被他半搂半抱在怀中的祝云瑄先笑着开了口:“爹爹没喝醉,你过来,爹爹抱你。”   小孩儿有些犹豫,梁祯无奈扶着祝云瑄站稳,与暥儿道:“走吧,前头就到了,你爹爹喝醉了,别理他。”   “什么啊,我说了没醉……”   梁祯不再给祝云瑄争辩的机会,弯腰直接将人抱了起来,再提醒一旁不明所以的暥儿:“你乖,跟紧父亲,我们回去了。”   祝云瑄闭上眼睛靠到了梁祯的肩膀上,小声嘟哝了一句:“别把暥儿丢了……”   “不会。”   回了房间,梁祯先安顿了暥儿睡下,将孩子哄睡着才转头去看从进门后就盘着双腿坐在坐榻上,一直木愣愣的祝云瑄,烛火映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格外朦胧,泛着水光的眼中流淌着叫人难以看懂的情绪。   梁祯走过去倒了杯热水喂给他喝,祝云瑄抚着自己的额头再次强调:“我没喝醉……”   他真的没有醉,脑子里还是清明的,只是那酒后劲大,他头疼得厉害而已。   “我知道,睡一觉就好了。”梁祯柔声哄着他,叫人送了热水来,给他擦了一把脸,又让他泡了会儿脚,祝云瑄愈发安静下来,从头至尾都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   直到被梁祯抱上床,在梁祯欲起身时他才下意识地抬手,勾住了梁祯的脖子,又将人拉了下来。梁祯看着他迷蒙的双眼,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发丝,轻声一笑:“陛下,你这样,我会当你是在勾引我的。”   祝云瑄怔怔望着他,许久,直到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才渐渐红了双目,哑声问他:“你为什么,不喊我阿瑄了啊?”   梁祯怔忪了一瞬,他只这么喊过祝云瑄一次,是那日刚回到岛上与人介绍他时顺口喊出来的,没想到祝云瑄竟记在了心上。   “……陛下喜欢我这么喊你吗?”   祝云瑄的眼角发红,双眼里似要淌出水来:“以前只有兄长会这么喊我,可自从我当了这个皇帝,他便与我生分了,他说一个称呼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可到底是不一样的,我知道的,他有他的顾虑,我不怪他……可你为什么,也不肯叫我的名字?”   梁祯低下头,在他的眼睑上轻吻了一下,低声呢喃:“阿瑄……”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眼泪再抑制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知道我见着你有多难受吗?当年说好了此生再不相见,你为什么不守诺言啊?”   梁祯将人拥得更紧了一些,吻去他夺眶而出的眼泪:“阿瑄,我若是不回来,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苦着自己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祝云瑄哭着摇头,“我以前有多喜欢你,你一点都不懂,我答应跟你做交易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换成别人我便是死也不会愿意的,可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把我当做可以肆意践踏的玩物,你在我身上发泄对父皇的怨恨,你用兄长和他的孩子威胁我,你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可我是皇帝啊,我不能活得这么没有尊严,我想杀了你,可到了最后我根本就下不了手……”   梁祯愣住,他从来不知道,祝云瑄喜欢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竟就喜欢他,而他呢?他会对祝云瑄起意,最初是被他为兄长拼死求情时的那份倔强给吸引了,他想要将那样的倔强据为己有,可他对祝云瑄的感情并不纯粹,他确实将对昭阳帝的愤恨迁怒给了他,才会选择那样不堪又激烈的手段,甚至在床笫之事上故意作践他、羞辱他。   哪怕后来他助他登上皇位,早已对他没了报复之心,可祝云瑄不信他,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他信,理智失控时更是做下了许许多多违背本心的事情,将祝云瑄越推越远。   “是我的错,”梁祯贴着祝云瑄的额头,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保证,以后再不会了,我没有不喜欢你,从来没有。”   祝云瑄依旧不停淌着眼泪:“这三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起你就难受,不想你也难受……”   梁祯吻了吻他的唇角,轻声问他:“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你不想要我吗?”   “我高兴,我也想要你……可我怕你会跟从前一样,就算你现在再没什么能要挟我,也逼迫不了我,可我还是怕,我怕有一天你会再让我失望……”   祝云瑄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不待梁祯再说,复又含着泪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想再苦下去了,我想给暥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也想给你我之间一个机会,但你不能再让我失望,永远不能。”   梁祯躺下 身,如释重负地将人拥进怀里:“好。” 第七十一章 梦中过往   见祝云瑄渐渐安稳了下来,梁祯轻手轻脚地起身,想要下床去倒杯水来,他一动祝云瑄的手却又攀了上来,嘴唇贴着他的脸胡乱亲了亲。   梁祯只得又躺了回去,轻声一笑,将人抱紧,在祝云瑄耳边低喃:“阿瑄,你到底睡了没睡?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好半晌,祝云瑄才闭着眼睛瓮声嘟哝了一句:“你不是说做了四年和尚吗?我也是啊……”   梁祯猛地抱着人翻过身去,压住了祝云瑄,用力扣住了他的手,看向他的双眼灼灼发光,连声音都变得黯哑了些许:“你确定?”   祝云瑄的眼角依旧泛着红,眼中却是含着笑的,一瞬不瞬地望着身上之人,轻轻嗤了一声:“梁祯,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婆妈了……”   下一瞬,梁祯炽热的唇便压了下来,祝云瑄笑闭起眼睛,仰起了头。   从情意绵绵的双唇厮磨到激烈的唇齿纠缠,梁祯的动作愈加急切,舌头强硬地在祝云瑄嘴里翻搅,祝云瑄热切地回应着他。鼻息交融连呼吸都变得炙热,亲吻逐渐演变成了互相发泄一般的撕咬,舌尖在你来我往的推挤中,俱都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却紧紧纠缠在一起片刻都不愿分离。   衣衫尽褪,炙热身躯起伏交缠,梁祯停下动作,抬手抚开祝云瑄汗湿的头发,深深望着他满是红潮意乱情迷的双眼,轻声呢喃:“阿瑄……”   祝云瑄下意识地追着他的唇索吻,一下一下轻啄着他的嘴唇:“嗯。”   梁祯低笑:“舒服吗?”   祝云瑄轻轻哼哼着,呼吸早已乱了节奏,梁祯的手在他身上四处点着火,那种黏腻又磨人的感觉他曾经在这人身下经历过无数回,却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样,身心都全情投入进去,完全地沉溺其中,身体全然被本能的欲望控制,如在漂浮在水上,浮浮沉沉,不辨方向。   “你轻一点,暥儿……”   祝云瑄偏头想要去看儿子,被梁祯捏着下巴又转回了头来,再次吻住了他的唇:“专心点。”   身下的雕花红木床不断发出暧昧的吱呀声响,梁祯俯下 身,脸贴着祝云瑄的脸,与他亲昵地耳鬓厮磨,最情动难耐时,身旁忽然传出一声细细哭声:“父亲不要欺负爹爹,呜……”   梁祯猛地停住了动作,祝云瑄脸红得几要滴出血来,埋头在他的肩膀上恨不能死过去算了。梁祯哑声一笑,偏头去看,小孩儿大概是被他们过于激烈的动静吵醒了,正泪眼汪汪地爬起身要过来“救”爹爹。   梁祯无奈又好笑地哄着孩子:“你乖,父亲没欺负爹爹,你睡。”   “父亲骗人!暥儿看到了,爹爹都被父亲欺负哭了!”   小孩儿不依不饶,祝云瑄轻推了推梁祯的肩膀,声音艰涩地提醒他:“你下去,快点。”   梁祯咬着牙退了出去,躺回了一侧去,祝云瑄将孩子抱过来,轻轻哄着:“暥儿乖,爹爹没有哭,父亲也没欺负爹爹,睡吧。”   “真的吗?”   “真的,乖宝宝,睡吧。”   小孩儿迷迷糊糊又被哄睡了过去,待到祝云瑄将人放回去,梁祯立刻翻身压了上来,神情有些发了狠,不待祝云瑄反应,猛地挺了进去,在祝云瑄耳边咬牙切齿道:“我迟早要被这个小崽子搞不举。”   身下人抬手回抱住了他的肩膀,呻吟出声:“……混账。”   祝云瑄不记得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梁祯的怀中安然入睡,他做了梦,梦里的场景不断变换,却都是实实在在刻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他在冷宫看到兄长假死后的尸体,天都塌了下来,被人强行带回寝殿的路上,梁祯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了他一方帕子,叫他按住额头上不停淌下的血,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浑浑噩噩中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   他跪在朝堂之上,周围是吵吵嚷嚷的群臣,他的父皇高坐在御座上,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他被人下套办砸了差事,无数幸灾乐祸的人在等着他被皇帝厌弃处置,他又愤怒又无奈,百口莫辩,梁祯站了出来,寥寥几句话,帮他撇清了罪责。   他闯进甘霖宫的皇帝寝殿,恳求他的父皇不要撤去他母后宫中的牌位,被他的父皇不留情面地痛斥,他在寝殿外的雪地里从天黑跪到天明,想要求他的父皇收回成命,直到昏迷失去意识,是梁祯将他背了回去,亲手给他喂了药。   那时他才十五岁,父皇不喜、母后早逝、兄长落难离宫,他被迫一夜间长大,去接触那些他不愿意接触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亦敌亦友的梁祯,他喜欢他、爱慕他,明知不应该,却控制不住那颗因为他,而重新火热跳动起来的心。   后来的那些痛苦和难堪他已不愿去回想,连梦中也不愿再记起,十年的时间,梁祯给过他的最初的那一点温暖,他一直铭记在心,亦如同那份最初的心动。   梁祯一直没睡,将祝云瑄揽在怀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睡颜,不舍得移开眼睛,情 欲退去后满心的欢喜中,还夹杂着些许不真实的空洞和怅然。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这一刻却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面对挚爱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患得患失。   祝云瑄在睡梦中眼角沁出了眼泪,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梁祯轻声一叹,低头温柔地帮他吮去。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在梁家被虐待着长大,心中只有仇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活着的目的也只剩下报仇,他确实做到了,他恨的人都得到了报应。唯一的意外,只有祝云瑄,这个仇人的儿子,却成了他怎么都放不下,甚至叫他走火入魔的执念。   和祝云瑄纠纠缠缠这么多年,他心中所受的煎熬半分不比祝云瑄少,在遇到亲生父亲之前,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用心对待自己爱的人,他自以为是的占有和逼迫,只会将人推得更远。这是他这些年孤身一人,反反复复地受着煎熬和折磨,才终于想明白的道理。   祝云瑄说这三年每天都在想他,想起他就难受,不想他也难受,他又何尝不是,最痛苦的时候甚至想过回去大衍回去京城,将祝云瑄绑来,就这么将他绑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可他也清楚,若是他当真这么做了,死的人不是他便是祝云瑄。   他没有与祝云瑄说过,三年前他刚跟父亲相认时,父亲曾劝过他早日娶妻断了心思,不是为了叫他生儿育女传继香火,只是怕他日后过得太寂寞,像他父亲一样寂寞一辈子。他没有答应,他与祝云瑄较劲,也在与自己较劲,他最终没有输,祝云瑄也没有输,他们为彼此妥协,都赢了过去的自己。   知道暥儿的存在时,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个酩酊大醉,三年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连梦里都是笑着的。   就像现在躺在他怀里的祝云瑄,哭过之后嘴角又轻勾了起来,像是做着什么美梦一般,再不似从前,连睡梦中都皱着眉不得舒展片刻。   梁祯静静看了他许久,无声一笑,一个亲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卯时四刻,暥儿第一个醒来,没等他吵嚷,梁祯立刻起身将人用外衫裹着,抱去了外间,给他洗漱更衣。   暥儿还记得昨天半夜梁祯这个父亲欺负他爹爹的事情,哼哼唧唧地问他:“爹爹为什么不起床呀?”   “你乖,你爹爹累着了,让他再睡一会儿。”梁祯笑着提醒儿子。   小孩儿攀着他的胳膊与他撒娇:“那父亲你以后不要欺负爹爹哦。”   梁祯失笑:“小屁孩儿,就知道向着你爹爹,说了没有欺负你爹爹还不信呢。”   暥儿歪了歪脑袋,自然是不信的:“我看到了,爹爹哭了,父亲还压着爹爹,父亲就是在欺负爹爹。”   梁祯笑着拧他的鼻子:“那是因为父亲在和你爹爹洞房,小宝贝以后就懂了。”   暥儿瞪圆了眼睛:“那父亲和爹爹是不是又有小宝宝了?”   梁祯随口逗他:“是啊,有宝宝不好吗?有宝宝就能陪暥儿玩了。”   小孩儿不再说话了,就这么怔怔望着他,大眼睛里蓄起了眼泪,瞬间泪眼汪汪,梁祯赶忙给他擦眼泪:“小宝贝怎么又哭了?乖乖,别哭了,一会儿你爹爹看到要生气的。”   暥儿委屈巴巴地抬手抹眼睛,憋着眼泪不敢放声哭嚎:“你们有了新宝宝就不要暥儿了,呜……”   梁祯手忙脚乱地哄着人,哭笑不得中又夹藏着心酸,他本就是随口一说逗孩子的,没想到暥儿这小娃娃会这么敏感,竟还哭了。   将孩子抱进怀里,梁祯轻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他道:“乖乖,别哭了,父亲跟暥儿保证,只有暥儿,不会再有别的宝宝了,小宝贝乖,以后父亲爹爹和暥儿小宝贝永远都不再分开。” 第七十二章 君无戏言   祝云瑄一直睡到辰时过后才醒,迷迷糊糊间刚坐起身,梁祯就带着暥儿进了门来。   他们已经去外头玩了一圈回来,小孩儿见着祝云瑄醒了,立刻扑了过去,笑嘻嘻地往他怀里钻:“爹爹爹爹快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祝云瑄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笑着摸了摸他的脸:“乖宝宝不许说这么不文雅的词,被人听到了会笑话你的。”   小孩儿眨巴着眼睛望着他:“爹爹,你怎么这么晚才起来?父亲说是因为昨晚你们洞房太累了,父亲没有欺负你,是真的吗?”   祝云瑄:“……”   梁祯无奈又好笑,伸手捏儿子的鼻子:“小东西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呢?”   小孩儿咯咯笑着左躲右闪,钻进祝云瑄怀里,不依不饶地追问他:“爹爹爹爹,父亲说的是真的吗?”   祝云瑄尴尬点头:“是真的。”   说罢又皱眉问起梁祯:“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过后他随口就跟人说出去了,丢不丢人?”   梁祯不在意地笑道:“做都做过了,陛下害羞什么?”   “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教过他不要跟别人说,你儿子这么乖会听话的。”   小孩儿立马点头附和:“暥儿很乖,暥儿不会跟别人说爹爹和父亲洞房了,连大爹爹也不能告诉。”   “……”祝云瑄移开目光,轻嗤了一声,唇角却没忍住上扬了些许。   用早膳时,梁祯说起一会儿便与秦家人告辞回去,正低头吃着东西的祝云瑄闻言抬眸:“先头不是说要在这里多玩几日,怎么,岛上出什么事了吗?”   梁祯随口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我们也出来好几日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祝云瑄未再多问,点了点头:“行吧,回去就回去吧,反正在哪都一样。”   梁祯笑了一笑,给他夹菜:“你多吃些,吃饱了我们就出发。”   待祝云瑄用完早膳,一家三口便辞别秦家人,登船打道回府。   回去时是顺水行船,虽然出发的时辰晚了些,只要不遇上大风浪差不多傍晚便能回到岛上。祝云瑄身子不适,上船没多久就又睡下了,梁祯带着儿子去甲板上玩,没再吵着他。   一直到晌午过后,吃饱了的暥儿躺上了床睡午觉,祝云瑄才醒来,越睡越倦怠,浑身都不得劲,靠坐在床头,连床都懒得下。   梁祯给他倒了杯热水来,关切问他:“要吃东西吗?”   祝云瑄摇了摇头,润过嗓子后总算舒坦了些:“没什么胃口。”   梁祯在他身旁坐下,捏了捏他的手,轻笑道:“昨晚我该轻点的。”   “……还好。”祝云瑄顺势倚到了他的肩膀上,垂眸安静看了一阵睡得满脸通红、额头上还沁出了汗的儿子,手指轻轻拨了拨小孩儿柔软的脸蛋,低声喃喃,“他刚出生时只有丁点大,浑身青紫,气息微弱,连哭都没有力气,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每天身上都扎满了针还要泡药浴,才勉强撑过了满月。”   梁祯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握紧了祝云瑄的手,祝云瑄的声音更轻了些:“我不敢见他,不敢抱他,有一回半夜听到他的哭声,他忽然发了高热,差一点就没了,我一夜都没合眼,却不敢去看一看他,幸好,幸好太医把他救了回来……”   梁祯微怔,原来当初祝云瑄说的也并非完全是骗他,孩子不是没救回来,只差一点而已,或许他便当真没机会见到这个孩子了。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百转千回后只余下庆幸:“别想太多了,已经过去了,暥儿现在很好,他会长命百岁的。”   “嗯……多亏了兄长将他带去南疆医治了半年,他才能去了病根。”   梁祯点了点头,叹道:“我们确实得好好感谢定国公他们两口子,日后陛下多多栽培他们的两个孩子就是了,暥儿把他们当亲哥哥,以后他们也定会成为暥儿的助力。”   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嗯。”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忽然又坐直身,皱眉道:“你将衣裳脱了,给我看看。”   梁祯失笑:“陛下这青天白日的,这样不好吧……”   “说什么呢你,”祝云瑄的眉拧得更紧了些,“快点,将衣裳脱了。”   梁祯无奈,将外衫脱了,又在祝云瑄的眼神示意下将里衣也脱了下来,精壮结实的上半身裸 露在了祝云瑄的眼前。   祝云瑄黯下了目光,抬手抚上他胸前的鞭伤,神情格外复杂。   昨夜在意乱情迷中他没有看真切,只用手摸到了这些凹凸不平的伤疤,如今亲眼看到,却比他想象中还要狰狞许多。   梁祯捉住了他的手:“无事的,一点小伤而已。”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声音冷硬:“没被人抽死,你都觉得是小伤是吗?”   梁祯将衣裳重新穿起,不在意地笑道:“那陛下心疼心疼我,下回再生气你刺我几剑都行,不要再假手他人就是了。”   “……我没有,不是我叫人打你的,”祝云瑄有些难堪地解释,“我早将人处置了。”   梁祯很受用地点头,眼中笑意愈浓:“我知道。”   祝云瑄不再说了,靠回了梁祯的肩膀上,有一些憋闷,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脸:“不高兴了?跟你说笑的。”   “没有,”祝云瑄闷声道,“没有不高兴。”   “阿瑄不必自责,是我冒犯皇帝以下犯上在先,便是当真被赐死了也是死有余辜,阿瑄念旧情不但放了我离开,还处置了对我动私刑之人,我该谢谢阿瑄才是。”   祝云瑄轻嗤:“你别把我当暥儿哄,只有他才会信你的满嘴甜言蜜语。”   梁祯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阿瑄觉得我说的是甜言蜜语,那必是心中觉得甜蜜了,我很高兴。”   祝云瑄自知说不过梁祯,干脆不说这个了,静静靠着他,心头那一点莫名的烦闷渐渐散去,沉默许久后,再次问他:“你想过以后吗?”   梁祯愣了一愣,这还是祝云瑄第一次与他提起“以后”,怔忪片刻后,他低下头,贴着祝云瑄的脸轻轻蹭了蹭:“我想回大衍,这南洋的岛上虽然景色好也自在,但没有我的阿瑄和暥儿。”   祝云瑄撇了撇嘴角:“我不是早与你那些部下说过了?全岛上的人,只要没有异心的,想回去都可以回去。”   “也包括我?”   祝云瑄抬眸,望向梁祯的眼中带上了几分揶揄:“难道你觉得,没包括你吗?”   “嗯,”梁祯满意道,“阿瑄果然是一心惦念着我的。”   祝云瑄抬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认真与你说,你就以萧念的身份回去吧,其他的事情我会解决,回去以后……你做我的皇后。”   梁祯放声笑了起来:“陛下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祝云瑄淡定道,“你好好表现,我就封你做皇后。”   梁祯将他的下巴勾起,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亲:“甚好。”   祝云瑄眨了眨眼睛,双手勾住了梁祯的脖子,贴上去热情地吻他,唇舌推挤交缠,牵扯出长长一道银丝,被梁祯尽数舔去,极尽地缠绵。   深吻过后,祝云瑄倚在梁祯怀中,轻闭上了眼睛,呢喃出声:“我再给你封个官职吧,你想要做什么?”   “官职?后宫不能干政陛下莫不是忘了?”梁祯无所谓地一笑,“还是别了吧,何必坏了老祖宗的规矩,陛下要是愿意,我给陛下做个幕后军师就行了。”   祝云瑄不赞同地皱眉:“你想要我白养你个大活人?你好意思吗?年纪轻轻就打算过混吃等死的日子?”   梁祯“啧”了一声,手指抚了抚祝云瑄湿润的唇:“别的皇帝三宫六院都能养,你养我一个怎么就不行了?”   “那我也弄个三宫六院雨露均沾,你愿意?”   梁祯将人揽紧,再次亲了亲他:“三宫六院雨露均沾?陛下昨夜应付我一个就累得起不了身了,再多几个不得把陛下吃了?”   “……你怎么这样?”   梁祯笑吟吟地望着他:“我如何?”   祝云瑄没好气道:“行了,别贫嘴了,我让你当官你就当吧,总不能真将你关在后宫里,你这么本事,只当个皇后多屈才,我都不在乎坏了祖宗规矩,你担心什么?”   “阿瑄,”梁祯无奈一叹,恢复了正经之色,“算了,陛下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陛下真想给我封官,让我做个文臣吧,我觉着内阁辅臣就不错,以后我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帮陛下批奏疏。”   祝云瑄抬眸,眼神中有几分复杂:“文臣?”   梁祯点头:“文臣挺好,可以日日夜夜守着你,你别想太多,你就算愿意再交兵权给我,我也懒得接,累得慌,你也让我过些个安生日子吧。”   “……文臣就文臣吧,你自己乐意就行。”祝云瑄不再说了,安静地靠进梁祯的怀里,闭起了眼睛。   梁祯低头,再次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第七十三章 岛上来客   未时末,暥儿睡过午觉醒来,祝云瑄便牵着他出了门,小孩儿闲不住,总想出去玩儿,拎着木桶和小铲子在海边挖贝壳都觉得有趣。   梁祯去了军营中处理事情,只有他们父子两个,暥儿蹲在地上挖沙子,祝云瑄就坐在一旁吹海风晒太阳,小娃娃玩得高兴了,便拎着桶子奔回来,笑嘻嘻地给他炫耀自己的战果。   “爹爹你看,父亲说这个是海星,我刚刚捡到的,送给爹爹。”   暥儿双手将东西捧出来给他看,五角的海星金灿灿的十分漂亮,还是活物,小孩儿完全不怕,兴奋追问祝云瑄:“爹爹爹爹,好看吗?”   “好看,谢谢乖宝宝。”祝云瑄亲昵地点了点儿子的鼻子,将东西接过来,搁到了一旁,拿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手。   小孩儿攀住祝云瑄的脖子,仰起小脑袋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笑弯了眼睛。   祝云瑄轻勾起唇角,笑着夸他:“好宝宝。”   父子俩说笑间,远处的码头上正有船靠岸,祝云瑄晃眼看过去,是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时候尚早,还未到出海打渔的船只回岛的时辰,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看清楚船上下来的人的穿着打扮,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渐渐冷下了眸色。   “爹爹你怎么了?”   直到暥儿推他的胳膊,祝云瑄才回过神,脸上的神情重新柔和了下来,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事,你玩你的。”   船上一共下来了三个人,虽然离得远,祝云瑄依旧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几人的衣着打扮,与当日泉州水师抓回的那些来犯的前朝余孽十分相似,在码头上迎接他们的人他也认得,是梁祯的一个亲信手下,在来岛的船上时他曾经见过一回。   几人下了码头便上了车,看方向,似乎是要往山后的军营去。   目送着对方走远,祝云瑄收回视线,垂眸深思片刻,轻嗤了一声。   暥儿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问他:“父亲今日怎么还不来陪暥儿玩?”   祝云瑄轻捏了捏他的手,哄他道:“你乖,父亲忙,等他空下来了,就会来陪暥儿。”   小孩儿扑到他身上:“爹爹,我们能一直在这里玩吗?”   “一直在这里玩?”祝云瑄笑着逗儿子,“你不要你大爹爹和父亲了?昨日夜里不是还吵着想见他们?”   小孩儿噘起嘴,想了想,与他提议道:“那我们把他们也接来这里一起玩!还有元宝哥哥和铭儿!”   “你想得美,”将孩子抱进怀里揉了揉,祝云瑄轻声一叹,“也没几日了,或许很快我们就要回去了。”   小孩儿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可暥儿喜欢这里呀,每天都好好玩的。”   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我们暥儿是要做太子的,不能只想着玩,回去还要念书呢。”   军营。   三人被领进营帐,梁祯叫人给他们上了茶来,嘴角噙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对方亦是分外倨傲,戒备地看着他,为首的一个开口问道:“荣成呢?”   “荣伯这几日身子不适,不方便见客,鄙姓萧,这座岛上的事情我都能做主。”   对方冷淡道:“你请我们来,必是有所图,就不用绕弯子了,直接说吧。”   梁祯笑了一笑:“大衍皇帝如今失踪了,我知道你们与爪哇岛的番邦人联手,想要趁机出兵大衍,我所图的很简单,也想跟你们一块分一杯羹而已。”   对方微眯起眼睛,嗤道:“分一杯羹?你凭什么?”   梁祯并不在意对方的讥诮,淡定说道:“荣伯既与你们交情匪浅,你们应当知晓这座岛上的人当初为何会来这里,家父被逼流落在此近三十年,我亦被大衍皇帝迫害才不得不逃来此处,大衍皇帝对我们不义,就不能怪我们以怨报怨,你们方才来的时候应当也看到了,我们这岛上的船队规模虽然一般,战斗力还是不错的,再者说……大衍皇帝现在在我们手中,就凭这个,够了吗?”   听到最后,对面三人的脸色终于变了,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后,为首的那个按捺着激动问他:“大衍皇帝在你们手中?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梁祯随手捡起桌案上的一条玉腰带扔过去给他们看,这是祝云瑄初上岛那日换下 身来的:“瞧清楚了,这是大衍皇帝才能戴的刻着龙纹的玉腰带,是我们将大衍皇帝劫了来。”   看清楚梁祯扔过来的东西,对方眼中的精光都冒了出来:“你将大衍皇帝交与我们!旁的事情便都好商量!”   “那不行,”梁祯笑着拒绝,“大衍皇帝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筹码,将他交出去了,还有我们什么事,那些番邦人要的是在与大衍通商时占得主动权,你们要的是扰乱大衍边境,你们在大衍朝的内应会趁乱煽动另立新帝,好将与你们有干系的九皇子推上帝位,我说的对吗?”   不待对方辩驳,他又继续道:“我们要的也很简单,财帛利益而已,只要事成之后你们能满足我们,到时候现在这位大衍皇帝也没用处了,自会交与你们处置。”   “……你怎知九皇子之事?”对方的神情愈发戒备,几乎是咬牙切齿。   梁祯轻蔑一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了便就是知道了。”   日薄西山之时,梁祯才出现在海边,祝云瑄正在水中捡东西,海水已经没到了他的小腿肚,暥儿站在岸边眼巴巴地看着,犹豫着想要上前去又不敢,眼睛都憋红了。   海水就要开始涨潮了,祝云瑄依旧站在水中弯腰寻找着什么,身后便是即将汹涌而至的潮水,梁祯见状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声喊他:“阿瑄你赶紧回来!”   他焦急地蹬掉鞋子,也要过去,祝云瑄站直身朝着他摆了摆手:“你别过来了,马上就好。”   “你快点!要涨潮了!”   片刻之后,祝云瑄一只手拎起他捉到的海星,得意地冲着岸边担忧不已的一大一小晃了晃,满面的笑容在夕阳余晖映衬中,比他手里的金色海星还要耀眼。   梁祯再次提醒他:“快回来!”   祝云瑄回了岸上,暥儿立刻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大腿,憋着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爹爹!呜……”   祝云瑄将捉到的海星给他看:“别哭了啊,不是又给你捉了一只来吗?”   “我不要了,呜……”   祝云瑄蹲下 身,笑着哄儿子:“乖乖,爹爹没事,不哭了啊。”   梁祯皱眉问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祝云瑄无奈与他解释:“先头他自己挖到了只海星,一个没注意又给放跑了,我答应了再给他捉一只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涨潮了。”   梁祯一时无言:“……下次别这样了,要捉海星可以明天再来,走吧,回去吧。”   祝云瑄尴尬道:“我的鞋湿了……”   先头他直接穿着鞋就下了水,鞋子冲湿了才想到要脱了,这会儿赤着脚踩在沙地上,裤腿都是湿的,蹲在地上尴尬无措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皇帝威仪可言。   原本那一点因为担忧而生的气怒顿时烟消云散,梁祯在他面前跪蹲下去,帮他将裤腿卷起,低声笑道:“以前总听人说陛下小时候是宫中最顽劣的皇子,我本以为是谣传,现在倒是有几分信了。”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我哪有。”   “走吧,我背你。”   祝云瑄不再说了,看着梁祯背过身去,乖乖趴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儿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们,梁祯抬手拨了一下他肉嘟嘟的脸,好笑道:“行了,再哭成泪包了,爹爹没事,我们回去吧。”   梁祯将人背起,暥儿拎起他的小桶子,低头望了望祝云瑄刚刚放进去的海星,破涕为笑,乖乖攥着梁祯的衣裳下摆,一颠一颠地跟上了他们。   身旁跟了一个小的,梁祯的步伐放得很慢,夕阳已经染红了整片海面,海风渐大,身后的潮水汹涌澎湃、摧枯拉朽而至,祝云瑄低下头,贴着梁祯的脖子轻轻蹭了蹭。   梁祯轻声一笑:“累了?”   祝云瑄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踌躇问他:“你今日一整日都做什么去了?”   “陛下先头说的准许这岛上的人回去,他们已经下了决心,都愿意归顺大衍,就是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梁祯的语气轻松,仿佛闲聊家常一般,祝云瑄轻抿起唇角,眸色黯了黯,又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阿瑄想回去了吗?”   “先前说好的半个月……”祝云瑄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从彩虹岛上回来都已有好几日,谁都没有提过回去一事,是因为都知道回去以后,便很难再有这样安逸自在、无拘无束的时候了。   “陛下都答应封我做皇后了,我倒是无所谓什么时候回去,不过,再等等吧,暥儿不是喜欢这里吗?就让他再在这多玩几日好了,就几天而已,耽误不了什么的。”   梁祯语中带笑,祝云瑄安静听着,半晌过后低下头,再次亲昵地蹭了蹭他:“嗯。” 第七十四章 再次来信   之后几天,梁祯依旧每日早上都要去一趟军营,晌午过后才回,祝云瑄也没再问过他都在做什么,整日里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岛上四处晃悠,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进入四月下旬后岛上愈发炎热了起来,暥儿午间睡了一觉醒来,热得浑身都是汗,自己爬起了身,掀开身上的毯子就要下床。正坐在窗边看书的祝云瑄听到动静,转头见小孩儿一半身子吊在床边撅着屁股往下爬,忍不住笑了出来,起身过去将人抱了起。   “爹爹爹爹,暥儿热,暥儿要吃冰的甜汤。”   小孩儿抱着祝云瑄的脖子黏黏糊糊地撒娇,祝云瑄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乖,等你父亲回来了,叫他给你弄。”   “那父亲为什么还没回来啊?”   “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乖。”   小孩儿趴在他的肩膀上转过头去,目光落到窗户边,顿了顿,“呀”了一声,兴奋地直起了身:“爹爹,小鸟儿来了!”   祝云瑄转过身去看,果真是他那只游隼来了,正在窗棂上踩来踩去,挺胸抖羽的像是故意逗暥儿一般,小孩儿看得咯咯直笑。   祝云瑄将孩子抱过去,让他摸了个够,再将捆在游隼脚上竹筒里的信笺取了出来,看罢上头写的内容,凝下目光,皱眉沉默片刻后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问他:“乖宝宝,再过两日我们便回去好不好?”   小孩儿抬眼望着他:“可以见到大爹爹和父亲吗?”   “是,”祝云瑄笑着点他的鼻子,“你不是想他们吗?”   “那父亲呢?”   “父亲还有些事情要做,晚几日便会去找我们。”   暥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真的吗?”   “嗯。”祝云瑄没再多说,提笔写了回信将游隼放飞出去,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脸颊,小声叮嘱他道,“乖宝宝,跟爹爹拉勾,爹爹刚刚跟你说的话先不要告诉父亲,也别说你见过小鸟儿好不好?”   “为什么呀?”   “父亲他很忙,我们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乖宝宝能答应爹爹吗?”   小孩儿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举起了手:“好,暥儿跟爹爹拉勾勾,暥儿不告诉父亲。”   祝云瑄笑着勾住了他的手指:“乖,爹爹的好宝宝。”   梁祯才走进门,便听到父子俩的笑声:“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暥儿从祝云瑄身上爬下来,扑到他跟前去:“父亲,我要吃冰的甜汤!”   梁祯笑着将人抱起:“好,我这就叫人给你做。”   他抱着人坐上榻,见祝云瑄还在看书,随口问他:“今日怎没带暥儿出去玩?”   祝云瑄看了一眼他怀中越来越皮的孩子,摇了摇头:“外头太阳大,太晒了,让他收收心吧,再玩玩疯了。”   梁祯笑了笑,捉住了祝云瑄搭在榻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祝云瑄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怎么?”   “陛下想要一个怎样的太子?”   祝云瑄愣了愣,想了片刻回答他:“暥儿虽然看着性子软,只因为年纪小而已,我看他有时候胆子还挺大的,以后应当不至于被人随意拿捏,兄长说他念书也不错,刚开蒙就看得出来天资不错,为君之道该学的他都得学,他想玩,我也不会过分拘着他,若是他真能成才,等他弱冠之后,我就把帝位给他也可以。”   梁祯看了一眼正低着头摆弄那几个竹编兔子的儿子,颇为赞同道:“那倒是好,真能那样到时候你也自在,不过就他现在这样,我看着做皇帝实在够呛,少不得得多费些心思。”   听出梁祯言语间的揶揄之意,祝云瑄尴尬地低咳了一声,人说三岁看老,暥儿现在这样,确实看不出有半分帝王相,可人是他生的,生成什么样他都得认:“慢慢来就是了,……以后你多教教他。”   梁祯笑着点头:“那是自然,教不好太子,可不就是我这做皇后的失职。”   小孩儿抬起头,并不知道他的爹爹和父亲在议论什么,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嬷嬷送来了他要喝的甜汤,是用岛上特产的果子做的,用冰镇着,云瑄只倒了半碗出来给他,剩下的半碗搁到了梁祯面前:“你都喝了吧,暥儿肠胃不好,别给他吃太多。”   梁祯顺手舀起一勺喂进他嘴里:“好吃吗?”   祝云瑄囫囵吞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还行。”   梁祯看着他,轻眯起眼睛:“阿瑄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祝云瑄与他笑了一下,“为何会这么问?”   “没什么。”梁祯垂眸搅动着碗中的果子,又舀了一勺喂到了祝云瑄嘴边。   暥儿吃完了自己那半碗,满足地拍了拍肚子,继续去玩儿兔子去了,他们一人一口分食掉剩下那一小半碗,梁祯叫人将碗碟撤去,摆上了棋盘。   祝云瑄捻着棋子有些心不在焉,梁祯见状,又笑着将棋子都拂进了棋盒里:“既然不想下棋,那我们说说话吧。”   祝云瑄抬眸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你说吧,随便说什么都行,要不……你就说说你这三年在这边的经历吧。”   梁祯轻声一笑:“嗯,我想想,第一年我到南洋时,在海上救了秦家父子,跟着他们去了彩虹岛,在那里待了半个月,之后家父来岛上拜访秦老,我们父子相认,我便跟着他来了这里。”   “……你与萧将军是如何相认的?”   “家父虽然换了名却没有改姓,二十多年前从大衍来的萧姓将军,很容易就能联想起家父,家父将我带回岛上,起先这岛上的人对我的来历都有怀疑,除了家父,其他人其实并不清楚我在大衍时是什么身份,只知道我犯了事,成了朝廷的钦犯才不得不逃出海外。”   梁祯说着哂笑道:“不过我是什么人?就他们这些个大老粗,偏安在这岛上快三十年了,那点粗浅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不用猜我都能一眼看透,若非家父放不下他们,我其实压根不愿意管这摊子事情。”   祝云瑄无言以对:“你还真是半点不谦虚。”   梁祯捉起他的手指低头去亲了亲,笑吟吟地继续说道:“那之后我便随着家父在这南洋四处跑,还去了一趟爪哇岛。”   “爪哇岛?”   “是啊,那些番邦人确实挺有本事的,他们手里有不少好东西都叫我大开眼界,待日后我一一帮陛下弄来。”   祝云瑄好笑道:“这么说来,朕娶你这个皇后,确实是赚了。”   “那是自然,”梁祯得意地扬了扬眉,复又叹了口气,“第二年家父便去世了,将他葬了之后我便很少再离开这座岛了,只偶尔会有意无意地叫人去打听些大衍那边传来的消息,对了,第二年时,我还在这边遇到过陛下的兄长。”   祝云瑄有一些意外,这事祝云璟先前从未与他提过,就听梁祯笑叹道:“那次我回彩虹岛去探望秦老,陛下的兄长带人去那里做买卖,还带上他的大儿子一块,我们是在集市上偶然遇到的,他对我十分警惕,若非当时我身边跟了不少人,指不定他会叫人将我绑了扔海里喂鱼去,那个叫元宝的孩子买了两串贝壳项链,说要回去送给弟弟。”   “两串?”   “是啊,是两串,我只以为他是想自己留着一串玩儿,完全没想过他其实有两个弟弟,现在想想元宝当时都七八岁大的孩子了,怎还看得上那种小玩意儿,若是早知道……”   “……早知道如何?”   “早知道我就去泉州的水师总兵府抢孩子了。”   祝云瑄轻嗤:“你不是已经去了吗?”   梁祯笑着摇头:“一直到你要来南边的消息传回,我没忍住还是去了一趟泉州,才从旁人嘴里知道了暥儿的存在,可惜总兵府守卫森严,要抢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我在外头守了大半个月,才等到定国公两口子都不在,几个孩子单独去城外庄子上玩的时机,其实那回我本就想直接将人抱走的。”   闻言,祝云瑄轻蹙起了眉,暥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抬头看他们,梁祯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乖儿子,以后遇到不认识的人,长得再好看的,也不能跟着走,明白吗?”   祝云瑄:“……”   小孩儿乖巧地点头:“暥儿知道了,暥儿不是笨蛋。”   梁祯乐道:“是,我们暥儿是小机灵鬼。”   祝云瑄皱眉问他:“既如此,为何你最后又未把他抱走?”   梁祯笑望着他:“你那时才刚刚启程离京,我就把人抱走了,不是白让你担心吗?反正你就要来泉州了,三年我都等了,又何必急于一时。”   祝云瑄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上,梁祯永远是这样稳操胜券成竹在胸的,到了此时此刻,他却讨厌不起来了:“你就笃定我会来泉州?”   梁祯眼中的笑意愈沉:“我的阿瑄如此心软,对我是如此,对暥儿便更是如此了,你既来了南边,就不可能不来见儿子。”   祝云瑄低下眸,短暂的沉默后释然一笑:“你说得对,我本来就是为了看他才从京城来了这里。”   梁祯再次握住了他的手:“阿瑄,等最后这一点事情解决了,我们就回去吧。”   “好。” 第七十五章 最后一晚   傍晚。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刚把游隼放飞出去,正倚在窗边发呆,暥儿从榻上跳下,过去拉住了梁祯的手:“小鸟儿……呀……”   小孩儿话刚出口想起祝云瑄之前叮嘱过的,又赶紧闭了嘴,梁祯笑着拨了拨他的脸蛋:“什么小鸟儿?”   暥儿摇了摇头,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一本正经道:“不能说的。”   梁祯轻笑:“小宝贝还有秘密不能告诉父亲?”   小孩儿坚持道:“不能说。”   祝云瑄走上前来,将人抱起:“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暥儿饿了,传膳吧。”   梁祯笑看着他,目光中带上了些许疑虑,见祝云瑄没有要说的意思,挑了挑眉,不再问了。   用过晚膳,梁祯领着一大一小出门,去了海边。   海水刚刚退潮,此刻的海面风平浪静,在夜色中泛着温柔的光。他们沿着海岸边走了一阵,找了块伫立在岸上的礁石坐下,暥儿也不再闹腾了,乖乖坐在祝云瑄腿上,安静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的缥缈歌声。   祝云瑄轻眯着眼睛,静静注视着远方的星点光芒,良久之后轻吁了一口气,问梁祯:“今日怎想到天黑了出来看海?”   梁祯笑着刮了刮暥儿的鼻子:“这不是好几日没陪小宝贝玩了,怕他不高兴了。”   小孩儿不好意思地钻进他怀里:“暥儿没有不高兴。”   “嗯,你最乖。”梁祯眼中的笑意更深,轻声一叹,“等回了京,就再没机会看了,想想还挺舍不得。”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梁祯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祝云瑄倚到他的肩膀上,沉默片刻,小声嘟哝了一句:“又不是回去了就不能再来这边。”   “总往外头跑,陛下就要被人说顽劣奢靡了。”   祝云瑄轻嗤:“管的倒是宽,谁敢说,朕就办了谁。”   “嗯,陛下说了算。”梁祯笑着点头,明知道祝云瑄只是一句戏言,却十分乐见他能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压抑已久的真性情。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梁祯忽然在他耳边提醒他:“阿瑄看那边。”   祝云瑄抬眸,远处绚烂烟火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开斑斓色彩,映进了他幽深双瞳中。   坐在梁祯身上的暥儿“哇”了一声,兴奋地瞪大了眼睛。祝云瑄回神,问梁祯:“今日是什么日子,怎还放起了烟花?”   梁祯笑着与他解释:“岛上原本用烟花来发信号,不过再过几日,这岛上的人都要跟着陛下回大衍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干脆全都放了,凑个乐子。”   耳边是烟花不断炸开的声响,暥儿兴奋地站起了身,手舞足蹈,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好漂亮哇!好漂亮!”   梁祯摸着孩子的小脑袋,好笑道:“小可怜,都三岁多了,还是第一次看烟花呢。”   原本笑着的祝云瑄眸光动了动,轻声一叹:“是啊,真可怜,京城里逢年过节奉天门上就会放烟花,京里长大的孩子都不稀罕看这个,也只有暥儿这个小可怜,会觉着这么稀奇,暥儿还是朕的儿子呢。”   小孩儿仰起头,十分认真地纠正他们:“暥儿不是小可怜,暥儿有两个爹爹两个父亲,比别人都多。”   梁祯笑着抱紧儿子:“嗯,我们暥儿最宝贝。”   璀璨烟火将半边夜空都点亮了,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海边,祝云瑄抬起头,静静看了半晌,当新一朵烟花冲上天际,银雨倾泻而下,笑意重新在他眼中晕染开。   一场烟火盛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结束时暥儿已经趴在梁祯的肩膀上睡着了,祝云瑄倚着他亦是昏昏欲睡。梁祯脱下外衫将孩子裹住,牵住了祝云瑄的手:“走吧,回去了。”   祝云瑄迷迷糊糊地贴着他站起身,梁祯手上抱着个小的,还牵着个大的,莞尔一笑,特地放慢了脚步,晃晃悠悠地还了家。   进了屋,梁祯去安顿暥儿睡下,祝云瑄盘腿坐在榻上,将热帕子盖到脸上,渐渐清醒了过来,梁祯过来给他倒了杯热茶,祝云瑄扯下帕子,接过水,抬眸望向他,目光微凝。   “怎么了?”   祝云瑄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与他提议道:“还早,叫人上些酒菜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梁祯抬手抚了一下他被热帕子熏红了的脸:“晚上没吃饱?”   “嗯。”   一壶热酒、几道小菜很快送进了房中,摆到了榻上的矮几上,梁祯拎起酒壶想要倒酒,被祝云瑄制止住了:“我来。”   他将酒壶接过去,慢悠悠地倒出酒来,梁祯盯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看了一阵,轻声一笑:“陛下几时做过伺候人的活?”   祝云瑄眼都不抬,淡淡回道:“嗯,你是朕的皇后,应该的。”   “那我是不是要说一句谢主隆恩?”   祝云瑄没理他,倒完了酒,捏着酒杯轻轻晃了晃:“喝酒吧。”   梁祯笑着举杯,微仰起头,先将杯中的酒喝了,祝云瑄盯着他的动作,并未将酒送到嘴边,只用手盖了一下自己的杯子。   梁祯将杯中酒饮尽,冲祝云瑄示意,笑问他:“说要喝酒的人是你,怎么只看着我喝自己却不动?”   祝云瑄将手中这杯换给梁祯,接过他的空杯子倒满,这才举起了酒杯。   梁祯勾起唇角,什么都没问,从容地与他碰了碰杯子。   喝罢这杯酒,祝云瑄再次晃了晃酒杯,垂眸一笑:“你这里的酒确实不错,比起宫中的贡酒也不差,叫人越喝越上瘾。”   梁祯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回了宫也可以叫人送过去。”   “嗯……”   一杯一杯的酒下肚,下酒菜倒是没吃多少,到后头祝云瑄醉得迷迷糊糊的,什么仪态都没了,手撑着脑袋,看着梁祯痴痴地笑,被梁祯伸手拉了过来,拽进了怀中。   俩人在榻上滚了一圈,祝云瑄趴到梁祯的身上便不再动了,手指点着他的胸口,低声呢喃:“你想做什么啊?暥儿还在呢?别又跟上回一样……”   梁祯捉住他做乱的手,低头在他被酒水浸润过的红唇上用力亲了一口:“我以为陛下邀请我一块喝酒,就是这个意思,原来是我会错意了吗?”   祝云瑄嗤笑一声,贴得他更紧了些:“你这样,像是那个什么……色中饿鬼。”   梁祯不以为意地笑道:“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若能死在陛下 身上,岂不是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祝云瑄皱了皱眉,不高兴地打断他,“我不喜欢听。”   “好,好,不说。”梁祯哄着他,抱着人翻过身去,调换了上下位置。   祝云瑄不动,一双含水的眸子怔怔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半晌之后,仰起头,在他的喉结上轻轻舔了一口。   梁祯的眸色倏地黯了下去,再开口时连嗓子都哑了一些:“陛下这又是何意?”   祝云瑄笑而不语,迷蒙的双眼中带上了几分狡黠,又一次仰起了头,舔上了梁祯上下滑动的喉结,唇瓣吮吸,牙齿不轻不重地咬着,听着梁祯在耳边的呼吸逐渐粗重,很明显地感觉到贴着自己腿上的某样物什渐渐变得硬热起来,笑得愈发得意。   “阿瑄……”   梁祯哑声喊他,祝云瑄的动作没有停,含含糊糊地回应他:“嗯。”   “别弄了。”   “不行。”   祝云瑄变本加厉,双手贴着梁祯坚硬的胸膛胡乱抚摸,且越摸越过火,梁祯不再忍了,猛地起身将人扛到了肩上,三两步扔上了床。   祝云瑄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被扛起来时还在不停地笑,被扔到床上后又开始抱怨:“你别闹了,真吵醒儿子你负责哄。”   梁祯已经压了上来,扯开了他的衣衫,温热的吐息就在祝云瑄耳边:“我哄就我哄。”   祝云瑄不再说了,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呢喃出声:“那你轻一点……”   三更过后,烛台上的蜡渐渐燃尽,祝云瑄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下了床。   披上外衫坐回榻边,借着窗外的月光和远处不知何处的点点星火,他提起笔,快速写了张字条,搁下笔静默片刻后,又起身走回了床边。   梁祯已经睡熟,祝云瑄将字条放到他枕边,坐下 身,安静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勾唇无声一笑,低下头,亲昵地贴着他的脸蹭了蹭。   暥儿被抱起来时就醒了,下意识地要哭,祝云瑄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叮嘱他:“乖宝宝,爹爹在,别哭。”   小孩儿迷瞪瞪地望着祝云瑄,身后窗外的月光将他脸上的笑容衬得格外温柔,还未完全清醒的小娃娃只以为自己做了个梦,爹爹就在身旁,便又闭上眼睛,靠在祝云瑄的肩膀上,安心睡了过去。   祝云瑄将人抱紧,顺手取下搭在一旁屏风上的斗篷,将孩子裹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在沉沉睡梦中的梁祯,不再犹豫地推开房门,抱着暥儿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七十六章 离别衷肠   子时已过,夜色漆黑,月光也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块地方,祝云瑄抱着孩子,顺利从将军府后门出去,渐渐加快了步伐。   几个时辰前因为那场烟花会而热闹无比的海岛已沉入梦乡,偶有风拂过,也带着夏夜的浓浓暖意。趴在祝云瑄肩头的暥儿再次醒来,眼珠子吱溜转了半晌,终于不迷糊了,小声问祝云瑄:“爹爹我们去哪里啊?父亲呢?”   祝云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大爹爹来接我们,我们要回去了,父亲过两日就会去找我们,别担心。”   小孩儿瞪圆了眼睛:“大爹爹在哪里?”   祝云瑄轻声一笑:“马上就能见到了。”   岛上家家户户夜不闭户,值夜的卫兵也只在上下半夜时会出来巡逻两趟,海边这个点连个人影都没有,海面风平浪静,祝云瑄抱着孩子站在码头上静静等着,心头亦是一片平静。   半刻钟后,倏然出现的游隼从天上盘旋而下,停在了祝云瑄的肩膀上,亲昵地歪着脖子与他蹭了蹭,暥儿“呀”了一声,高兴地伸手去摸他的小鸟儿。   远处有船冲破浓雾渐行渐近,祝云璟就站在船头,正焦急望着码头的方向。   暥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爹爹爹爹,大爹爹来了!”   船停在了码头,祝云璟从船上下来,见到祝云瑄和暥儿,松了一口气,没来得及多说,只提醒祝云瑄:“赶紧走吧,上了船再说。”   “阿瑄。”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祝云瑄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果真是梁祯,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正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祝云璟皱眉,下意识地抽出了剑挡在祝云瑄面前,船上的弓箭手更是各个搭弓拉弦,严阵以待。   “哥,你带暥儿先上船去吧。”祝云瑄说话时一直看着梁祯,眸光闪烁中透着些许无奈。   祝云璟拧紧了眉,瞥了梁祯一眼,僵持片刻后,没好气地从祝云瑄怀中将暥儿抱了过去,上了船。   船上的弓箭手依旧没有收弓,紧绷着神经盯着梁祯,暥儿趴在祝云璟的肩头,有些怯怯地小声问他:“爹爹,爹爹和父亲怎么了?”   小孩儿之前在祝云璟面前一直喊祝云瑄小叔叔,这会儿或许是因为被眼前这阵势吓到了,又或许是因为喊习惯了改不了口,祝云璟的全部注意力却都在他最后一个称呼上:“父亲?你叫他父亲?”   小孩儿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说的。”   祝云璟:“……”   祝云瑄没有动,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前方的梁祯。四目相对,片刻之后,梁祯大步走了过来,祝云瑄抬起手,制止住了船上人差一点就要放出的箭。   梁祯停在了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沉声问他:“你要走了吗?”   祝云瑄微蹙起眉:“你没有睡着是不是?你知道我在酒中下了药?”   梁祯静静看着他,叹道:“阿瑄,你这几日都心神不宁的,今晚尤其反常,我没法不注意,屋子里点的熏香,有解毒之效,我常年都用着,一般的迷药对我起不了作用的。”   “那不是什么迷药,只是能让你睡一个安稳觉的安神药而已,”祝云瑄说着抿了一下唇角,“我留了张字条给你,我……”   梁祯截断了的话:“你还是不信我吗?”   “我没有,”祝云瑄半敛下眸,声音艰涩地开口,“梁祯,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可我也有我该扛的责任,我是大衍的皇帝,不是你护在身后的弱小,你也该信我的。”   梁祯怔忪了一瞬,脸上的神情重新柔和了下来:“是我想岔了,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祝云瑄抬手指了指还在半空中盘旋的游隼:“它一直跟着我,我刚上岛它就把兄长的信送来了,我其实……一直在等你亲口跟我说。”   话音落下,他唇角的笑意淡去,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呢?你把你的计划告诉兄长他们,却不肯直接说给我听,我在你心里,就当真如此没用吗?”   若是在三年前,梁祯这般瞒着他自作主张,他们之间势必又会爆发争吵和互相猜疑,但到了今时今日,祝云瑄已经不愿去想太多了,他选择相信梁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唯一希望的,便是梁祯也能信他。   “原来是这样,”梁祯牵过了祝云瑄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怕你不同意,我这么做也不单是为了你,我也有私心,陛下其实很清楚,这个岛上的人想要回大衍,不是你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他们必须为大衍立功,才能名正言顺地回去,我将你留下来,只是不想你去涉险。”   “梁祯,”祝云瑄沉下了目光,再次提醒他,“我是大衍的皇帝,敌寇来犯,即便我不能亲上前线,也断没有躲在这海外孤岛上偷安的道理,更何况,你当真觉得这里比泉州安全吗?”   梁祯深深望着他,短暂的沉默后,轻声一叹:“之前带你和暥儿去彩虹岛,本想将你们留在秦家,那里与世无争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我自己舍不得跟你们分开,又将你们带了回来,可是阿瑄,泉州纵有千军万马可以护卫你,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冒险,打仗的事情交给定国公他们。”   祝云瑄点了点头:“好。”   梁祯稍稍放下心来,目光片刻都不舍得从祝云瑄的脸上移开,喃喃道:“是我忘了,我的阿瑄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真正的帝王,我不该看轻了你。”   祝云瑄回视着他,睫毛微微翕动,眸色幽沉如水,梁祯忽然又往前了一步,猛地将他拉进了怀中,用力拥住了他。   祝云瑄愣了愣,轻闭起眼睛,抬手回抱住了他。   祝云璟抱着暥儿站在船头,见状冷着脸沉声下令:“都放下弓背过身去。”   弓箭手们齐刷刷地转了身,暥儿咯咯笑了起来,小声问祝云璟:“爹爹和父亲又在玩亲亲吗?”   祝云璟面无表情道:“他们经常玩亲亲吗?”   小孩儿高兴地点头:“是呀!”   祝云璟:“……”   码头上的俩人依旧没有分开,梁祯在祝云瑄的耳边轻声耳语:“阿瑄,三年前你来狱中看我,走之前我也是这样抱着你,还记得吗?”   “……嗯。”   梁祯笑着呢喃:“那个时候我甚至想要抱着你一块死了算了,哪里能想到还能有今日。”   祝云瑄皱眉提醒他:“我说了,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不爱听。”   “阿瑄,你等我回去,你答应过我的,封我做皇后,君无戏言。”   “我没有反悔的意思,我既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祝云瑄说着轻吁了一口气,“你……要平安回来。”   轻笑声再次在耳畔响起:“那是自然,我还等着陛下十里红妆的娶我呢。”   梁祯语调轻松,有意逗笑祝云瑄,祝云瑄听着,心里刚刚生起的那点离别愁绪渐渐消散,虽然他知道,梁祯是故意这么说好叫他放心。   从梁祯怀中退出来,祝云瑄垂眸静默片刻,解下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佩,递给他:“你收着这个。”   梁祯接过,轻轻摩挲了一下,笑望向祝云瑄:“这是聘礼?”   祝云瑄别开目光:“你说是就是吧。”   见梁祯仔细地将玉佩收进了怀中,祝云瑄终于彻底安下了心,船上的祝云璟已经在催促他,梁祯最后握了握祝云瑄的手:“你去吧,过几日我便去找你。”   祝云瑄点了点头,欲走时复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转回了身皱眉问梁祯:“关于祝云琼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个啊,”梁祯笑着撇嘴,“我那位三婶,也就是祝云琼他外祖母,陛下派人去梁家抄家时暴毙了,其实是被人救了出去,三年前我在来南边的路上赶巧遇到她,她本是江南一个没什么权势的富商之女,却能被人冒死救出,我能不好奇吗?就派人去将她劫了来,那个女人是个怕死的,被我稍微用点手段威逼了一番,就泄了底,她本姓陈,是前朝皇室余孽的后裔,江南那户富商是他们在大衍的眼线,梁家人贪财,她以富商之女的身份嫁进了安乐侯府,又生了个成了先帝宠妃的女儿,最后还有了位差一点就登上帝位的小皇子。”   祝云瑄听罢颇有些无言,梁祯见他神色难看,提醒他道:“阿瑄,祝云琼这个身份,实在是个祸害,你……”   见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梁祯笑着改了口:“罢了,我可没怂恿你杀亲弟,到底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我心中有数,”祝云瑄不再多言,回握了一下梁祯的手,温声道,“很晚了,你赶紧回去歇了吧,我走了。”   梁祯再次将他拥进怀中,安静抱了片刻,直到船上的祝云璟不耐烦地又一次提醒他们,祝云瑄才终于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   船舶起航,渐渐驶离了码头,祝云瑄尤站在船尾,不错眼地盯着码头上那越来越小、直至再看不见的人影。   祝云璟抱着已经困得在他怀中睡过去了的暥儿,冲祝云瑄努了努嘴:“看不到了,可以进船舱去了吗?”   祝云瑄回神,尴尬地低咳了一声,轻声一笑:“进去吧。” 第七十七章 千里寄情   进船舱将暥儿安顿了睡下,兄弟俩才终于能好好说会儿话。祝云瑄看了一眼窗外,他们这艘船前后还跟了四五艘舰船护卫着,阵势着实大,他无奈问祝云璟:“我不是说了不必派这么多人来吗?你倒好,还亲自过来了。”   祝云璟道:“小心一些的好,要不是泉州如今都戒严了,随时防备着敌寇来犯,我还得多带些人过来。”   祝云瑄闻言不由皱眉:“我回去的消息暂时还不能让人知道。”   “放心,这些人都是贺怀翎亲自调教出来的,绝不敢随意泄露陛下行踪。”   祝云瑄点了点头:“泉州那边如何了?”   祝云璟轻哂:“不出所料,确实有人蠢蠢欲动了,不过你放心,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蚂蚱,陈氏余孽退出中原都两百多年了,还能留下多少能用的人,梁府那位,纯属意外,剩下的都是些无名之辈,是哪些人我这已经有名单了,只等陛下回去处置。”   说到后面,祝云璟踌躇了一下,问他道:“……就只是,祝云琼那小子,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祝云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些日子,可有人试图接近他?”   “自然是有的,怕是那些人也没想到你会将祝云琼一块带来南边,倒正巧给了他们机会,不过我一直派人盯着,那些人靠近不了他,他应当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   祝云瑄叹道:“别说是他,宸贵妃都未必知道,那个女人一门心思只是想做圣母皇太后而已,也差一点就成功了……罢了,当年我没杀了祝云琼,现在又何必呢,他若是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也能安安分分的,一个病弱宗室而已,我养着就是了。”   祝云璟不赞同地提醒他:“当年的继位风波,再加上他这尴尬的身世,陛下不应该心软,就该果断斩草除根。”   祝云瑄摇了摇头:“那日在庙会上,他不顾一切扑上去试图抢回暥儿,被踹倒在地起不了身,就冲这个我也不好再对他下杀手,这个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若是报应在我自己身上便也罢了,我不敢拿暥儿去赌,我将他从冷宫放出来时,本就是存了为暥儿积福报的心思,又怎好再出尔反尔。”   “再者说,”祝云瑄黯下目光,淡道,“他如今这样,无权又无势,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说,我若是连这样的人都要当做心腹大患,我这个皇帝做得也未免太失败了,我既留着他的命,自然不会给他机会再起不该有的心思。”   “行吧,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说到底祝云琼也不过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祝云璟也懒得再劝了,“就不说祝云琼的事情了,我们说说那个梁祯吧,你已经让暥儿认了他?你怎么想的?”   祝云瑄怔了怔,回神时眼中带上了几分不明显的笑意,反问祝云璟:“哥,你和定国公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得开心吗?”   祝云璟恼道:“做什么又扯到我身上,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你和定国公当初在一块,我也不同意,可你们现在不一样是好好的吗?你们能过下去,我和他兴许也能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这就够了,以前我就是想得太多,才会瞻前顾后,倒不如什么都不去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要他一日不让我失望,我便一日会待他好,更何况,我们还有暥儿呢,哪怕他的出生本非我所愿,可我现在也半点都割舍不下他。”   祝云璟一时无言:“……这次他直接将你和暥儿劫走,未免太过鲁莽,虽然他并非有恶意。”   “是啊,”祝云瑄笑着点头,“要不是他,我们也不知道祝云琼还有这样的身世,朝中甚至还有前朝余孽埋下的暗桩,他就是行事大胆激进了些,确实是一心向着我的。”   祝云璟:“……”   在祝云瑄被劫走的第二日,梁祯就派人送了信来给总兵府,详细说明了他的计划,既然怎么都找不到鬼蜮海贼藏身的老窝,不如将他们引诱出来一网打尽。他劫走皇帝,故意放出皇帝失踪的消息,那些海贼与番邦人勾结必会趁机出兵大衍,只要大衍水师占得先机,就不可能输,还能借祝云琼的身份钓出隐在朝中做内应的前朝余孽眼线,一举两得。   而梁祯他自己,则以手中的大衍皇帝做诱饵,掺和进番邦人与那些海贼的同盟中去,到时候临阵反水,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点子是好的,只确实过于大胆了些,更何况祝云璟贺怀翎他们压根不信任梁祯,直到游隼将祝云瑄的回信送回,祝云瑄亲口同意了梁祯的计划,他们才只得依计行事。再到眼下,探得敌寇不日即将来犯,祝云瑄才终于传信叫人来将他接回。   祝云瑄如今这样,哪里容得别人说梁祯半句不好,祝云璟话到嘴边转了一圈,明智地选择闭了嘴。就如祝云瑄所言,好的坏的都是他自己乐意的,何必想那么多,总归如今的祝云瑄,也再不是梁祯能随意逼迫拿捏得了的,那便由着他们去折腾就是了,他又何必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反惹人嫌。   “你自己想得开就行,我便不多劝你了,就只是朝臣那里要怎么交代,你还得想清楚。”   祝云瑄笑了一笑:“我心中已有打算。”   到泉州之后,祝云瑄便再未出过总兵府,只见了几位随行而来的朝中重臣。皇帝失踪一事,连他们都被瞒着,再见到祝云瑄,几位老臣俱是老泪纵横,祝云瑄再三叮嘱,才叫他们没有在外头的人面前露出端倪来。   祝云瑄一去大半个月,京中那边也有些动荡,不过这三年祝云瑄大权在握积威已久,这么短的时间还折腾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回到泉州之后他立刻写了道密旨,派人送去给留在京中的内阁辅臣,将那些别有心思之人压了下去。   虽然暂时不方便在人前现身,回来之后祝云瑄依旧每日都要处理无数积压起来的政事,还要与贺怀翎商讨即将到来的海战,他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秘密将驻守在其它港口的水师召回了大半,只等着贼寇前来自投罗网。   这日午后,睡了一觉醒来的暥儿被嬷嬷牵来祝云瑄处,祝云瑄正从飞回来的游隼脚上解下刚刚收到的信。   游隼见到暥儿便从窗棱上飞了下来,落在地上,昂首挺胸地望着暥儿,小孩儿走上前去,蹲下身,笑嘻嘻地抚着小鸟儿的羽翼与它亲热。   祝云瑄见状也没拦着,低头看起了手中的信,梁祯的字迹永远是那样有如笔走龙蛇一般,潇潇洒洒,气势非凡,信中言简意赅地说了他收集来的情报,包括那些敌寇准备何时出兵、派多少船多少人、船上有哪些装备、从哪个方向进攻……,祝云瑄并无怀疑,梁祯若未确定消息的真实性,是不会贸然告诉给他的。   信的最后,笔锋一转,是一句带着调戏意味的情话“心念君兮,身更甚之”,祝云瑄看着忍不住笑了出来,低声呢喃:“不知羞。”   他没有回信,只随手摘了朵外头伸到窗边来的不知名的夏花,塞进了竹筒里,将暥儿喊过来:“乖宝宝,小鸟儿要帮爹爹去给你父亲送东西,你要不要送什么给他?”   小孩儿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一颗糖递给祝云瑄,大方道:“我的糖,送给父亲。”   祝云瑄失笑,暥儿嗜糖,祝云璟规定他每日最多只能吃两颗,小孩儿一贯宝贝极了他这些糖,自己也只从他这里得到过两回,一次是刚见面的第二日,小孩儿送糖来给他道歉,一次是之前他生病,他的乖儿子放了两颗糖在他枕边要他快些好起来,这次却如此大方,舍得给梁祯了。   “真给父亲啊?”   小娃娃认真点了点头:“暥儿不小气。”   祝云瑄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好宝宝。”   将糖也塞进竹筒里,重新绑回了游隼的脚上,看着它从窗口飞出,眨眼间便蹿上天际消失在了天边,祝云瑄轻闭起眼睛,无声一笑。   入夜,梁祯刚回到屋中,便听到一声“嗖”的声响,从天而降的游隼停在了窗台上,高傲地仰着头,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梁祯笑着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竹筒解下,还被游隼不轻不重地啄了手背,他忍着笑道:“再啄我,回头就叫阿瑄炖了你。”   游隼轻蔑地瞥他一眼,转头飞了出去,梁祯也不在意,看着从竹筒中倒出的两样东西,哑然之后轻声笑了起来。   第一次在定国公府郊外的庄子上见到暥儿时,小孩儿就说过要送糖给他,没想到直到今日才终于兑现。   他亦曾经随手摘过花送给祝云瑄,那是他们关系最僵持的一段时间,祝云瑄连看都未看一眼,最后是他自己将花扔了,如今祝云瑄却主动将折下的花,千里迢迢送来给他。   夜色融融,比黑夜的星光更亮的,是梁祯眼中完全弥漫开的笑意。   直到门外有人来小声提醒他该出发了,他才将手中的两样东西装回竹筒里,妥帖地收进怀中,与祝云瑄走时给他的玉佩搁在一块,推开了房门。 第七十八章 海上激战   夜色深沉,连月光都隐在了层层云雾背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海面波涛起伏,一浪高似一浪。   海浪声越是骇人,却越显得此刻的海面平静得几近诡异。   祝云瑄站在水岸边的高台上,手中举着望远镜,安静地看着远方几乎完全融进黑夜中的水天交接处,久久不语。   海风愈发猛烈,吹在脸上似刀刮一般,一旁的祝云璟忍不住皱眉问道:“确定是今夜吗?我怎么瞧着都快一个时辰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梁祯的情报不会出错的,”祝云瑄淡道,“他说是今夜就必是今夜,什么时辰了?”   “……子时都快过了。”   前方的港口处,大衍舰船黑压压的一片森然而立,桅杆上赤红的衍军旗随风猎猎扬动,船上的火炮手、弓箭手都已摆开阵势,只等一声令下,便冲出去杀个痛快。   祝云瑄的眸色比黑夜更沉,抬头看了看天,轻吁了一口气:“快了。”   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声倏然划破天际,展翅翱翔的游隼从天而降,彻底打破了黑夜的平静。   第一枚炮弹落在了海面之上,应声炸开,骤然腾起巨大的火焰,也映出了后方趁风而来的敌寇船队。   居中是三十艘番邦人的大型舰船,如巨龙一般,载着无数重型火炮,气势汹汹而来,海贼的几十艘帆船亦是倾巢而出,四散在周围以作策应护卫,最后面才是梁祯领着的二十艘船,按着计划,他们要趁着大衍舰队出兵迎击时顺风绕到舰队的后方,与番邦人的舰船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从第一枚火炮落下起,敌方的船队便不再躲躲藏藏,亮起的火把几乎照亮了整片夜空,船上的番邦人亦是兴奋至极,一面不停歇地冲着大衍水师狂轰乱炸,一面耀武扬威地大声喊着叫人听不懂的口号,气势冲天。   他们十分自信,虽然舰船只派来了三十艘,船身的规模却远在大衍舰船之上,火炮的射程也有大衍火炮的三倍以上,炸膛的危险却远小于大衍的火炮。更别说,大衍的皇帝还在他们盟友手中,那位亲爱的盟友已经许下承诺,到了关键时刻便会把大衍皇帝推到大衍人的火炮炮口前,迫使他们缴械投降、乖乖认输。   上帝作证,胜利女神定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大衍水师怎可能束手待毙,贺怀翎一声令下,无数隐在黑暗中的舰船冲破浓雾而出,直面迎向敌军而去,无所畏惧地与之对轰,震天的火炮轰隆声响彻云霄,将水面掀起数丈高的巨浪,有如山呼海啸一般。   大衍船的船身虽比番邦人的船要小,却也相对灵活不少,主舰船就冲在最前头,乘风破浪疾驰向敌军的船队,密集的火炮在船身周围不断炸开,高台上的祝云璟看着着实捏了一把汗。贺怀翎就在主舰之上,每一回打仗他都要亲上阵前,以前没亲眼瞧见便算了,今日一观,祝云璟焦心的同时暗暗拿定了主意,如祝云瑄所说,这一仗结束后便让贺怀翎领命调回京去吧。   祝云瑄却是面沉如水,始终不错眼地望着某一个方向,在番邦舰队的背后,本该趁着两军混战,绕到大衍水师后方来偷袭的梁祯的船队迟迟未动,亦未开火,仿佛作壁上观一般。   祝云璟看了一阵,疑惑问祝云瑄:“梁祯是如何让那些人相信你确实在他手中的?仅凭着一条玉腰带不够吧?”   祝云瑄敛眸轻哂:“他身边有一个亲信的弟弟,长得与我有几分相似,当日我初到泉州进城之时,隐在人群中的那些海寇曾远远见过我,梁祯叫那人穿上我的衣裳,面容稍作修饰,让那些人瞧了瞧,便蒙混过去了。”   “……竟是这样。”   火炮声响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激战过后,海上风浪比先头更大了,船行愈加艰难。双方都各有伤亡,同时停了火,往后退开到火炮射程之外,暂时歇战,虎视眈眈地警惕着对方。   梁祯被人请出船舱,番邦人派人上了船来,来人阴鸷的目光狠狠瞪着他,用着蹩脚的大衍话诘问他:“说好的你从后方偷袭,为什么你没有动?我们本可以一次将他们的舰队全部击沉,你到底在做什么?!”   梁祯轻蔑地撇了撇嘴角:“先前你们说泉州这里只驻扎了最多三十艘大衍的舰船,可如今我瞧着他们至少有上百条船,你们情报有错在先,我这几十艘破铜烂船的,去偷袭大衍水师,岂不是白白送死,我可没那么傻。”   对方咬牙切齿道:“大衍人狡猾,你这个大衍人也一样!”   自大衍皇帝被劫后,这段时日海寇屡犯大衍闽粤沿海边境四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故意叫大衍水师疲于应付,不得不将兵力分散去四处港口。他们原本探得泉州这里最多只剩下三十艘船驻守,便想要趁机将之一举歼灭,好占领泉州港口,以达目的。哪曾想今夜到了这里,却赫然发现大衍的舰船一艘接着一艘攻上来,仿佛没完没了一般,梁祯这边又一副无动于衷之态,打到现在不得不暂时歇火,怎能不叫人恼恨。   “谬赞了。”梁祯不以为意地笑道。   “我要你立刻将大衍皇帝交出来!”   “可以啊,”梁祯爽快应下,“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们得先叫那些海贼的船打头阵,再去与那些大衍水师战一回。”   对方愣了一愣,警惕地拔高了声音:“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不是很明显吗?”梁祯轻嗤,“你们别把我当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要我去后偷袭大衍舰队的主意,是那些海贼出的,目的不过就是想叫我去送死而已,他们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压根没将我和我岛上这些人放在眼里,毕竟若当真之后九皇子登上帝位,我和他们之间还有的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祯淡定笑道:“实话说了吧,大衍的情况比你们知道的要复杂得多,那些海贼是与九皇子有些干系,可要论血缘,我可比他们近得多了,我是九皇子的亲堂叔,看着他出生长大的,你说九皇子真登基了,他会听那些海贼的,还是听我的?再者说,三年前我还是大衍权倾朝野的昭王,你们想想是那些两百年前就退出中原的前朝余孽留在大衍朝中的人多,还是我留在那里的人多?你们求的无非是在大衍攥取更多的财富,他们能许诺你们的东西,我一样可以给你们,但前提是,他们和我,只能存其一,他们容不下我,我也一样容不下他们。”   眼见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梁祯笑着施下最后一剂猛药:“最重要的是,大衍皇帝现在在我手中,我可以立刻让大衍水师投降,不然的话,你们继续去跟大衍水师打吧,到最后两败俱伤,反正也与我无关。”   “你——!你竟如此无赖!”   梁祯笑着点头:“我从来就是如此无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熟知我的人都知晓。”   来人气急败坏地回去了,要与自己的上官回报他的意思。梁祯站在船头,闻着夹杂在海水腥味中还未消弭的硝烟味,轻眯起双瞳,目光落在了远方灯火阑珊的某一处,许久之后,轻勾起了唇角。   高台之上,有小兵来报海上的战况,祝云瑄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只出神地望着前方。祝云璟从他手中接过望远镜,四处看了看,皱眉道:“他当真有办法离间那些番邦人和海贼?”   祝云瑄黑沉沉的双眼中滑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随即又被担忧填满:“他既然说有办法,必然会有办法,等着吧。”   番邦人派来的小船停在了梁祯的大船边上,依旧是先头那个人,这回的态度却恭敬了许多:“长官请阁下带着大衍皇帝一块,去他的船上。”   梁祯挑眉:“去你们的船上?”   “当然,您若是不愿去,我们怎知道您说的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您其实根本就与大衍人勾结欺骗我们,您要是愿意带着大衍皇帝一块过去,以显示您的诚意,长官便答应您的条件。”   梁祯眸色微沉:“那些海贼没有起疑心?”   “他们怎敢,”对方不屑道,“不过是一群巴着我们的哈巴狗而已,便是起了疑心又如何。”   说完他似乎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恭维梁祯道:“当然,阁下与他们不同,您是我们最亲密的盟友。”   梁祯心下哂然,面上却是笑着的:“那是自然。”   旋即吩咐身后的手下:“将人带出来。”   穿着祝云瑄的衣裳、打扮成祝云瑄模样的仁哥儿被从船舱里推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人,一副怯弱之态,那番邦人见状忍不住奚落道:“大衍的皇帝竟如此胆小窝囊,当真是没想到。”   梁祯的目光黯了黯,对方已经冲他示意:“请吧。”   前方,冲锋号角再次吹响,原本分散护卫在番邦舰队四周的陈氏船队率先冲向了前方的大衍水师,新一轮的海战瞬间打响。 第七十九章 烈焰之火   二十多艘陈氏海贼的帆船冲向了大衍水师的阵营,便如同羊入虎口,瞬间便被团团包围,待到他们发现身后的番邦舰队压根就没有动,气得破口骂娘时已经来不及了,大衍的火炮铺天盖地密集而下,逼得他们只得拼死一搏。   梁祯被番邦人请上了众星捧月护卫在中间的主舰船,见到了那位番邦人嘴里的长官,这人名叫普兰德,高鼻深目、棕发蓝眼,是典型的番邦人长相,在爪哇岛的番邦人中也是个地位颇高的将军,还是他们国家的一个什么子爵。   梁祯扫了一眼面前的这些番邦人,其中一人是他见过的,从前作为使臣去京城朝拜过祝云瑄,想要与大衍卖好,被他们给随便找借口打发了回去。   普兰德开了口,说的是十分流利没有什么口音的大衍话:“这位就是大衍的皇帝陛下?”   问的虽是梁祯,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仁哥儿身上,态度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还带着些不屑和鄙夷。   仁哥儿的头垂得更低,手指掐着手心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害怕自己会露了馅死无葬身之地。   在来之前梁祯就已经提醒过他,这是他唯一能戴罪立功的方式,先前他因为私欲泄露了大衍皇帝的行踪,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便是他哥求情也保不住他,若非他这张脸还有点用处,他早就没命活了。上了这条船,他要是再坏了事,便不是他一个人死,他哥也得跟着陪葬。   梁祯撇了撇嘴角:“自然是的,他就是大衍的景瑞皇帝。”   仁哥儿支吾道:“我……朕是……是大衍的皇帝,你们究竟想……想做什么,你们放……放了朕……,朕什么都给你们。”   那位曾经去过大衍的使臣冲他们的长官阁下点了点头,似乎是确认了站在面前的确实就是大衍的皇帝,梁祯倒并不担心会穿帮,毕竟当年这人也不过是在大殿上,远远看了一眼高坐在御座上的祝云瑄而已。   普兰德玩味地审视着那仁哥儿,轻蔑道:“皇帝陛下若早一些对我们以诚相待,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到了现在,可就由不得您说了算了。”   仁哥儿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梁祯,梁祯没有搭理他,只笑着与那些番邦人道:“这个皇帝也就现在还有些用处,我可以与各位保证,日后九皇子当上了大衍的皇帝,贵国便是大衍最尊贵的盟友。”   对方高兴道:“你很好,我们就喜欢与你这样爽快,又诚意十足的人交朋友。”   “那是自然,我亦十分欣赏阁下这样真诚勇猛的骑士。”   番邦人被捧得舒坦了,如今又有了大衍皇帝在手,自觉已经胜券在握,颇有些飘飘然,当场就开了美酒庆贺了起来。   梁祯低下眸,敛去了眼中的哂意。   海贼的船队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被大衍的水师击沉了大半,剩下的四处逃窜,已经彻底成了丧家之犬。   收到消息时,船上的番邦人还在纵情享乐,那喝酒喝得上了头的普兰德用力搁下酒杯,笑着冲梁祯道:“其实我也早就看那群海贼不顺眼了,一群只知道谄媚逢迎的老鼠,私底下还不知瞒着我们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以为手里有一个可以做大衍皇帝的九皇子,就跟我们拿起了乔,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让他们去多消耗些大衍水师的兵力,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梁祯顺势恭维他:“阁下说的是,这样的人你们与他们合作,迟早被反咬一口,反正他们现在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便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吧。”   对方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道:“不过我看现在也差不多了,就不要再等下去,将大衍皇帝押出去吧。”   仁哥儿瞬间白了脸,梁祯笑吟吟地点头:“但凭阁下做主。”   仁哥被押到了船头,身后便是对准他的炮口,消息传回大衍这边,贺怀翎当即下令停止了进攻。番邦人提出的条件十分明确,要求大衍水师投降,船上的士兵立刻跳船离开,将空船留给他们,待到大衍签署官方投降协议书,他们才会将大衍皇帝放回。   这些都是梁祯与普兰德提议的,既能白得上百艘大衍舰船,又能迫使大衍人答应所有他们想要的条件,至于等后面大衍人来接应皇帝时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就不干他们的事情了。   大衍这边很快就派了人过来,同意了他们的全部要求,只求他们能将皇帝放回。   黑夜中,无数的兵丁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汹涌海水中,普兰德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看着,兴奋异常。至于这些兵丁能不能游回岸上去,又会不会淹死在海水里,他压根不关心,只是眼馋地盯着那上百艘逐渐空下来了的舰船,双眼冒着精光。   半个时辰后,他们派去的人回来回报,确定大衍的船都已经空了,普兰德激动地涨红了脸:“走!我们现在把船开过去!”   船上的番邦人兴奋地互相鼓掌庆贺,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冲向了大衍的舰队。   肘腋之间,震天响的火炮声再次响起,一枚接着一枚的炮弹落在了番邦人的舰船上,前一刻还欢欣鼓舞甚至已经开始坐下休息的炮兵回过神,慌张地爬起身,手忙脚乱地装炮弹还击,就这短暂的片刻,他们便已经被大衍水师击沉了三艘船。   普兰德瞠目欲裂,愤怒叫嚣着:“这不可能!为什么大衍的船上还有人!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该死的!他们竟然真的不要他们的皇帝了!”   自然是早就计划好,事先就藏在了船底的暗舱中的,身后的梁祯无声冷笑,却并未打算告诉他。   同一时间,数百条如鬼魅一般的火船倏然冲破黑夜的浓雾而出,在火炮掩护中高速向着番邦人的舰船疾驰过去。   火船船小轻快,加上后半夜风向改变,衍军这边是顺风,速度更是飞快。手忙脚乱的番邦人既要应付大衍舰船的炮火,又要对付这些他们之前并不熟悉的火船,根本分 身乏术,他们已落入了大衍水师的包围圈,送上门给了大衍水师奇袭的机会。   原本有海贼的船队分散在四周还能帮他们抵挡一阵,可惜这会儿陈氏海贼只余下不到十艘船,更是恨极了刚才被番邦人推出去做炮灰的举动,先头没趁着大衍水师与番邦人交涉时逃走本是不甘心,想要留下来多少能分到点好处,这会儿见势不对,别说去帮忙了,立马调转了船头,准备逃跑。   可梁祯怎会让他们如意,他带来的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二十几艘船在海面排成一排,完全挡住了海贼们的退路。   很快,大衍的火船驶近了番邦人的大船,船上的士兵赫然就是先头从大衍舰船上跳下去的那些。他们疯狂地甩出铁钩,勾住对方的舰艉,点火焚船,大火趁着风势,迅速蔓延上去,火焰冲天而起,快速地吞没着对方的每一条船。   到了这一刻,船上的番邦人终于彻底慌了神。   普兰德大声骂着脏话,四处的火焰映出了脸上毕露的狰狞和恐慌,他们所在的这条主舰船在舰队中央,是少数还未被火船撞上的,却也根本无法调头。   已经有人慌不择路想要弃船跳海,普兰德一剑解决了一个想跳海逃跑的小兵,挥着手臂疯狂吼叫着:“都给我回来!开火!继续开火!”   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喊声和叫骂声,一直抖抖索索的仁哥儿到了这会儿反倒壮了胆子,趁乱推开了押着他的番邦人,冲出去纵身跳进了海中。   有人大喊了一声“大衍皇帝跑了”,普兰德几乎要气疯了,猛地转过身,剑尖指向了正也想寻机会跳海跑路的梁祯,牙根咬得咯咯响:“是你!你骗了我们!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小人!你和大衍军勾结!我要杀了你!”   梁祯冷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旋身避开对方凶狠刺过来的剑,混乱中抢过了身旁一个小兵手中的兵器,与普兰德缠斗了起来。   直到一枚炮弹击中这艘船的桅杆,骤然炸开巨大的火焰,船身开始在海浪中剧烈摇晃,接着便向一侧猛烈倾斜过去,第二枚炮弹炸下,正中船身,火势迅速蔓延,很快整艘船便已被烈焰完全包裹住。   跌入冰冷海水中之前,梁祯脑中一晃而过的,只剩下祝云瑄温柔笑着的脸。   高台之上,祝云瑄一直没有离开,全程关注着海上的战况,自大衍的火船出现奇袭敌军后,茫茫海面上放眼望去便尽是冲天火焰。他知道梁祯上了哪艘船,始终举着望远镜看着那个方向,面上无甚表情,紧抿起的唇线却将他心中藏着的焦急和担忧泄露无疑。   仓皇想要逃窜的海贼被梁祯带来的人堵住了退路,逃无可逃,只能做困兽之斗,到头后竟开始发疯一般无差别攻击,甚至调转了头回击那些背信弃义的番邦人,完全地杀红了眼,想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仅剩的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喂向本就已经如强弩之末的番邦舰船。   看到梁祯所在的船被炮弹击中、起火沉没,那一瞬间,祝云瑄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望远镜落了地,转身便冲下了高台去。 第八十章 衍朝太子   天色大亮,大衍的舰船陆续驶回了港口码头,此战大捷,击沉对方几乎全部的舰船,活捉俘虏近千人,包括番邦人的最高长官普兰德,己方伤亡人数不足两百人,可谓大获全胜。   祝云璟陪着祝云瑄一直在码头上等着,贺怀翎神色凝重地从船上下来,禀报与祝云瑄:“臣已经派人在那一片海域搜索了快两个时辰,并未见到萧少将军,……能捞的尸首也都捞了上来,也没有他。”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海上风浪大,若是梁祯的尸首随海浪飘走了,也是极有可能的。这一句,贺怀翎话到嘴边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即便他不说,祝云瑄想必也是知道的。   祝云瑄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放空,没有焦距的目光望向前方依旧波涛涌动的海面,许久,才平静地翕动了动羽睫,哑声下令:“继续派人去搜。”   回到总兵府再处理完后续的事情转眼便又入了夜,祝云瑄去到后院,暥儿正和铭儿在院子里玩,见到一整日没见的爹爹,小孩儿立刻飞奔了过来,高兴地喊他:“爹爹,我刚才捉到了一只蝴蝶,给你看。”   蝴蝶装在玻璃制的瓶子里,颜色十分的艳丽,正上下翻飞着试图飞出来,小孩儿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瓶子,献宝一般捧到祝云瑄面前:“好看吗?”   祝云瑄蹲下 身,没有去看瓶中的蝴蝶,只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笑眼弯弯格外天真的孩子,想要从他的眉目间看出些那个人依稀的影子,强撑了一整日的镇定在这一刻终于濒临崩溃,用力将孩子揽进了怀中。   暥儿手中的玻璃瓶落了地,扑腾了许久的蝴蝶终于重获自由,在他们身前盘旋了一圈,快速飞走了,小孩儿怔怔望着,小声道:“蝴蝶飞走了,我再去给爹爹捉,爹爹不要伤心……”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察出祝云瑄情绪中的低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稚气地安慰爹爹,祝云瑄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哽咽:“你乖。”   祝云璟站在他们身后,见状许多劝慰的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了,停了片刻,他走上前去,轻拍了拍祝云瑄的肩膀,提醒他:“先去用晚膳吧,孩子们该饿了。”   坐上了饭桌祝云瑄依旧神不守舍,只把暥儿抱到腿上,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自己却没用几口。祝云璟眼神示意站在祝云瑄身后的高安,高安上前一步,给祝云瑄布菜,低声劝他:“陛下,龙体要紧,您多少吃一些吧。”   祝云瑄微蹙起眉,片刻过后又缓缓舒展开,什么都没说,低了头继续给儿子喂饭。   暥儿捏着自己的小勺子,舀了一勺蛋羹送到他嘴边:“爹爹也吃。”   祝云瑄微怔,嘴角浅浅地上扬了些许,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乖宝宝。”   用完晚膳,祝云瑄让祝云璟将暥儿带走:“我还有事要处理,明早又得早起,就别让他跟着我了。”   祝云璟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昨夜一整夜都没睡,你还打算继续熬着?”   “无事……”   祝云璟将暥儿塞回他怀中,轻拍了拍小孩儿的背:“陪你爹爹睡觉去。”   暥儿乖乖搂着祝云瑄的脖子,亮晶晶的双眼怔怔看着他,祝云瑄心中一软,抱紧了孩子。   祝云璟轻叹道:“我知道你现在难过,但再难过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也想想暥儿吧。”   祝云瑄没再说什么,抱着暥儿回了住处去。   夜里,暥儿躺在祝云瑄怀中,没有像往常一样闹腾他,只很小声地问他:“爹爹,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祝云瑄亲了亲他的额头,微微红了眼眶:“爹爹没有不高兴。”   “爹爹骗我,”小孩儿笃定道,“爹爹就是不高兴了。”   想了想,他又问祝云瑄:“父亲呢?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祝云瑄怔忪须臾,哑声呢喃:“你父亲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转眼三日过去,梁祯依旧音讯全无,爪哇岛那边派人送来了和谈书,要求放回俘虏,被大衍朝廷拒绝,称只接受投降不和谈。至于捉回来的海贼该审的都审问过了,依旧没有问出他们藏身岛屿的具体位置,不过经此一役,这些海贼几乎全军覆没,只最后关头在混乱中逃回去了唯一的一艘船,如今他们岛上就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船也没了,怕是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能困死在岛上,已再对大衍边境构不成任何威胁。   “据那些海寇交代,他们底层兵丁确实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进出岛上的,只有几个地位高些的语焉不详说了是与时辰和风向有关,只有在特地的时候他们才能顺着潮汐出入岛上,和我们之前猜测的一致,但是更具体的他们也说不清楚,真正懂这个的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人,很不凑巧,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贺怀翎沉声禀报着审问来的情况,祝云瑄心不在焉地听着,贺怀翎说完停下等了半晌,见祝云瑄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一旁的内阁官员低咳了一声,提醒他:“陛下……”   祝云瑄回神,点了点头,吩咐贺怀翎:“继续审问吧,……海上的搜找也不要停。”   贺怀翎无奈应下:“臣领旨。”   那内阁官员踌躇问道:“陛下,海战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些收尾之事,交给闽粤水师去做就是了,御驾离京已有快四个月,是否该启程回去了?”   祝云瑄黯下了目光,静默片刻后,沉声下令:“将所有随行的朝臣都传来吧,有一事,朕现在就要同你们说。”   此次他来南边,随行的内阁和各部官员都有不少,皇帝一传召,很快便都到齐了,祝云瑄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平静说道:“朕登基迄今已有六载,先前你们一直催着朕立后,怕朕的江山后继无人,如今朕已经有了继承人,回京之后朕便会祭祀天地太庙,正式册封太子。”   话音落下,堂下安静了一瞬,接着便像是炸开了锅一般,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一脸惊疑不定。   有人试探着问祝云瑄:“不知小殿下现在何处?”   祝云瑄淡声吩咐高安:“传太子。”   “传太子!”高安朗声重复。   暥儿被嬷嬷带到了门外,小小的孩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自己迈过了那几乎有他半人高的门槛,一颠一颠地走向了祝云瑄。   他步子小走得又慢,一边走还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对上那些朝臣打量的目光,虽有些怯怯却也很乖巧地冲着众人回以微笑,一步一步走到了祝云瑄跟前,喊他:“爹爹!”   祝云瑄将人抱到腿上,小孩儿仰头问他:“爹爹,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伯伯啊?”   祝云瑄摸了摸他的脸:“你乖。”   一众朝臣看着那一大一小极其相似的两张脸,又惊又骇,愈发懵了,这个孩子明明是定国公的小儿子,这段时日一直被陛下带在身边,怎么会成了陛下的儿子?!   虽然吧,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也都很惊讶,但那位定国公夫人是起死回生了的前废太子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他的儿子长得像陛下那也说得过去,可……   贺怀翎大概早知会被无端揣测,先前就以要办差为名告退了出去,这会儿旁的人就算想问他都问不了。   还是掌管仪制的礼部尚书没忘了自己的职责,硬着头皮出列问祝云瑄:“陛下,不知殿下的生母是……?”   祝云瑄捏着暥儿的手,淡声回答他:“他是朕的儿子,是朕与萧少将军的儿子。”   嚯!   那位横空出世的萧少将军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卧底贼寇在这次的海战中立下大功又坠海失踪,至今没有音讯。且他还是当年奉先帝旨意出海剿匪的总兵萧君泊的儿子,本以为早就死了的一群人藏在南洋近三十年,忍辱负重,一直暗中给朝廷传递消息,这几日已经成了街头巷尾人人传颂的美谈,海战结束后一众人回归朝廷都已论功行赏,大部队也被闽粤水师收编,就只是可惜了那位少将军,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现在陛下却说,他们俩人其实还有这一层关系,且还有了个三四岁大的皇子?   礼部尚书头上的汗都要出来了:“可萧少将军这些年一直在南洋……”   “他曾因为一些原因化名在京中,三年前才来的南洋,孩子确实是朕与他的。”   有不怕死的御史追问道:“既然如此,陛下先前为何不说?又为何孩子会被养在定国公府,还成了定国公的儿子?”   或许是对方的声音过于激动了些,暥儿往祝云瑄怀里缩了缩,有些吓到了,小声与祝云瑄道:“这个伯伯好凶,暥儿不喜欢他。”   一众朝臣:“……”   御史:“…………”   祝云瑄冷冷瞥了对方一眼,淡道:“太子早产,身子弱,满月之后就被送去南疆医治,养在定国公府是皇寺的高僧给批的卦,定国公的两个孩子都是有福之人,太子与他们做义兄弟能沾染到福气,为了给太子改命数,只有等他过了三岁去了病根朕才能将他认回。”   那御史怏怏闭了嘴,连批卦改命数这一套说辞都搬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皇帝铁了心要认儿子,旁的人质疑得越多,越是惹他不快罢了。   礼部尚书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祝云瑄:“既然生下殿下的是萧少将军,那这个名分……”   祝云瑄敛下眸,沉声道:“待到他回来,便行立后大典。”   众臣:“……”   行吧,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虽然他们只敢在心里这么想想,并不敢当着祝云瑄的面说出来。   那一根筋的礼部尚书还要问,祝云瑄忽然皱了皱眉:“朕才是生下太子之人。”   一众朝臣集体愣了住,祝云瑄的面上并无半点难堪,平静说道:“太子是朕亲自生的,出自朕的腹中。”   不是……陛下您几时怀了孕生了个活蹦乱跳的太子出来,为何我们一点都不知道?   这下连几位内阁大臣都开始劝他:“陛下,即便太子当真是您亲自生的,对外也还是说他是萧少将军所出吧。”   “是啊,陛下,您是天子,万金之躯,怎能为其他男子受孕,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   “不用了,”祝云瑄打断他们,“朕意已决,就这样吧,这事你们知道了就行,都退了吧。”   “陛下!”   祝云瑄冷下声音:“朕说了,朕意已决,不要让朕再说第三次。”   黑暗中,梁祯缓缓睁开了眼睛,头顶隐约传来船板打开的声响,他已在这船舱底部的草堆上躺了多时,三天前被海水泡过一直没有处理的手臂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有人拎着灯笼走了下来,不再是先前一直给他送饭之人。   梁祯坐起了身,轻眯起眼睛警惕地看着对方。   来人面无表情地冷声提醒他:“到了,走吧。” 第八十一章 鬼蜮之岛   被推出船舱,梁祯轻闭了几下眼睛,才逐渐适应了周围的光亮,虽然是黑夜,但比起伸手不见五指的船底舱,能见到火光已十分难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处,心中很快有了答案,这里便是那些前朝余孽的老巢,大衍朝廷苦苦寻了多年的藏在鬼蜮深处的岛屿。   三日前的夜里,他在船身起火沉没的前一刻跳进了海中,十分不走运地被一个浪头卷走,又被这艘趁乱逃走的海贼船捞起,带来了这里,当真是阴差阳错。   海岛很大,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压抑之感,四处刮着妖风,隐约可见的火光亦如同鬼火一般,前朝样式的屋宅分散坐落四处,等级分明,众星捧月在最中间看起来最气派的一座大宅,应当就是那些海贼嘴里的主公所在的住所。   虽已入了夜,海岸边却跪满了人,都是老弱妇孺,正流着泪对着上苍苦苦乞求着什么,人群之中有发现他们这艘船靠了岸的,大喊了一声,瞬间所有人都涌了过来,拦住船上下来的人试图追问自己亲人的下落。   这一船仅剩的逃回来的十几人亦是残兵败将,自顾不暇,哪管得了他们,为首的不耐烦地叫人挥开挡在面前的妇孺,押着梁祯急匆匆地赶去了岛中间的那座大宅。   外头凄风苦雨,大宅里依旧歌舞升平,直到梁祯被人押进来,才停了鼓乐声,主座上的年轻男子喝得醉醺醺,歪着身子正与怀中的美娇娘调情,难舍难分,侍从在他耳边提醒了两遍,才似清醒了一些,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到了梁祯身上。   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梁祯也在打量对方,这人应该就是那位传闻中的主公,前朝末代皇帝第不知多少代孙子,看起来就是个贪图享乐又贪生怕死的,不然也不会部下出去拼命,他自个躲在这岛上喝酒玩乐、醉生梦死。   可惜前朝的开国皇帝也是颇有气节之人,数百年前也曾威风凛凛地打退了占据中原的蛮夷,开创过辉煌盛世,如今子孙落草为寇,还成了这般模样,当真是叫人唏嘘。   押着梁祯来的人禀明了梁祯的身份,他们兵败的消息昨日已经通过信鸽先一步传了回来,此刻在场众人听闻他就是那个欺骗了他们与大衍朝廷里应外合之人,终于都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来,凶狠地瞪着梁祯恨不能喝其血噬其肉。   “我杀了你!”有人已经拔出了剑来,冲上前来就想要给梁祯捅个对穿,被身旁的一中年男人拦了住,这人是在场这些人里唯一一个看着清明冷静些的,他看向梁祯的目光里带了些审视,却并无其他人那样疯狂毕露的恨意。   “你拦着我做什么?!我要杀了这个无耻之徒!”持剑之人瞠目欲裂,面红脖子粗地质问着挡着自己的人。   对方冷淡道:“急什么,主公说了要杀他吗?”   “他娘的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输!老子不杀他杀谁?!”   “这人还有用,杀了他我们就真的什么没了。”   “他还有个屁用!”   “都安分点,吵什么吵!”座上的主公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在场的这些人,最后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个中年男人,“你说他还有用,那你把人带去处置吧,别烦我。”   于是梁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又被押去了地牢,走之前他看了一眼那垂着眸不动声色的中年男人,心中暗自有了盘算。   入夜,祝云瑄将游隼放飞出去,倚在窗边心神有些恍惚,他的游隼就算本事再大,也没法在茫茫大海中给他捞个人出来,可他始终是不死心,已经四天了,无论如何,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身。   暥儿这几日都特别乖,大概是知道祝云瑄心情不好,一直黏着他却不吵不闹的,这会儿也只是将自己编出来的,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东西塞到祝云瑄手中:“送给爹爹。”   祝云瑄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竹叶编制的小玩意,知道这是在岛上时梁祯教他编的,一时心中又酸又涩,他的眼角微微泛红,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好孩子。”   高安进来低声禀报,说九殿下来求见,祝云瑄闻言收回心神,微蹙起眉,祝云琼之前被踹到腰,躺床上养了半个月才能起身,先头他忙着处理政事准备海战,这几日又实在没心情,从回来起就没怎么过问过这个弟弟的事情,他却自己找过来了。   “传他进来,你先带太子去里头。”   “诺。”   祝云琼进了门来,直接跪到了地上,祝云瑄见状拧紧了眉:“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小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皇帝哥哥,您赐死我吧,我是个罪人,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祝云瑄沉下了目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祝云琼哽咽道,“昨日定国公世子说我好不容易才能下床,怕我觉着闷,带我去偷看父皇御赐给定国公的宝剑,我们偷偷去了定国公他们的房中,后头定国公他们回来了,怕被发现世子拉着我躲进了柜子里,我听到了定国公和他夫人的对话,他们说……说我外祖母是前朝反贼,我身上流着前朝余孽的血,我若是不死,我的身份日后会成为大衍的隐患,皇帝哥哥,您赐死我吧,这样您就不用为难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没想到他们千防万防着那些有心之人接近祝云琼,最后却被他自己把身世给偷听了去:“……你当真想死?”   祝云琼低着头,倔强地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一脸视死如归:“我不怕死,只要能不让皇帝哥哥为难,我死了便就死了。”   三岁之前过的那些金尊玉贵的日子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太多了,只隐约知道他的母妃并不疼他,经常故意让他生病好去博取父皇的宠爱。在冷宫时他也曾偷听到那些宫人悄悄议论过皇位本该是他的,是他的五哥抢了他的皇位还赐死了他的母妃,他不知道是真是假,皇位对他来说太过虚无缥缈,死去的母妃也没有在他心中留下过过深的痕迹,在冷宫里他吃不饱穿不暖,唯一乞求的只是吃上一口热饭、饱饭,是他的皇帝哥哥将他从冷宫放了出去,给了他关爱,哪怕他能感觉出祝云瑄确实曾经对他生过杀意,这半年却也是他从小到大过得最开心满足的一段日子。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的身上还流着前朝余孽的血,即便皇帝哥哥一时心软愿意放过他,他也不想叫他左右为难,定国公世子劝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可他思来想去,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是决定来向祝云瑄坦诚。   祝云瑄深深看着他,九岁大的孩子还没有学会过多的伪装,真实的情绪全部摆在脸上,至少现在,这个弟弟确实是一心孺慕着他,甚至愿意为他去死的。   “罢了,这事朕就当没听过,你也没来与朕说过,你回去吧。”   祝云琼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皇帝哥哥……”   祝云瑄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放空,轻声叹道:“朕现在不想杀人,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你是个好孩子,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初心,朕便不会杀你,又或者,你要是觉得回去京城会被人利用,朕给你封个王位,赐你一块封地吧,就在江南好了,朕给你挑个富庶些的大县,离景州近的,大长公主会在景州养老,日后你偶尔去看看她,陪陪她老人家吧。”   大衍的藩王没有兵权,封地也都不大,哪怕日后祝云琼当真生了异心,在江南这样显眼的地方也很难翻出什么水花来,只要稍稍派人盯着些,还有大长公主在,祝云瑄其实丝毫不担心。   祝云琼泪流满面,怔怔望着祝云瑄不知道该不该谢恩接受他的好意,好半晌,才呐呐道:“我知道我身子差,坏了底子,本就很难有子嗣,我跟皇帝哥哥保证,日后我绝不会留后,谢谢皇帝哥哥。”   祝云瑄心道这小孩也是够倔的,没再说什么,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也起来回去歇了吧,此事到此为止。”   祝云琼哭着谢恩,抹着眼泪起身退了出去。   海岛地牢。   听到脚步声,正闭目养神的梁祯倏然睁开了眼睛,出现在他面前的果不其然就是昨日见过的那个中年男人。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屏退左右,沉声问他:“你到底是何人?”   梁祯淡道:“姓萧名念,家父萧君泊,二十多年前奉大衍皇帝旨意出海剿灭你们,后流落南洋,你们不是早就打听清楚了吗?家父的那位部下荣成早与你们有勾结,你们既都知道又何必再问。”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是三年前才来南洋的,你既为大衍朝廷卖命,必然是大衍朝廷中人,你是什么身份?”   梁祯扬了扬眉:“你这么在意我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想用我威胁大衍朝廷?那你还是别想了,你看他们连大衍皇帝被推到炮口前都不管不顾,我是什么身份都没用,又或许……你其实是想归顺大衍朝廷?”   对方眼中有一闪而过被戳中心思的尴尬,恼怒道:“你这人满嘴谎言,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不信你,被推到炮口前的依我看压根就不是大衍的皇帝,我们的人和那些番邦人都被你骗了。”   梁祯笑着撇了撇嘴角:“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你既要利用我,无非是这两个选择,以我威胁大衍朝廷我劝你还是是算了吧,我也不过是数月前才回归大衍的,这一仗本就是为了与大衍皇帝示好,才不得不拼命,你若是将我推出去,他们会立刻当我已经死在海上了,顶多厚葬个衣冠冢什么的,到头来你们还是什么都得不到,若是不信,你大可一试。”   见对方死死盯着自己不言语,梁祯嗤笑了一声,继续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不像昨日见到的其他那些酒囊饭袋,才好意提醒你一句,你们如今没剩下几条船了吧?岛上除了躲在这主公府里的,尽是些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就你们这些人,以后怕是抢都抢不回来东西了,你们还能在这座孤岛上撑多久?何必陪着那到现在还在醉生梦死不知所谓的主公一起等死呢,倒不如归顺了大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对方黯下了神色,沉默半晌,咬着牙根压低了声音:“鄙姓刘,单名一个亘字。”   梁祯不在意地点了一下头:“幸会。”   “……我若是能送你回去,你能否保证大衍皇帝留下我的性命,给我封官?”   啧,这还想着加官进爵呢,梁祯道:“我保证不了,我说了,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在大衍朝廷什么都不是,能否保住性命甚至被大衍皇帝重用,得看你自己的诚意。”   对方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梁祯笑道:“依我看,虽然你们再没能力去犯大衍边境,大衍皇帝还是想要将你们斩草除根的,尤其是你们那位主公,必须得死,你若是能杀了他,我们回去后再带路来将岛上的余孽尽数剿灭,大衍皇帝兴许会高看你一眼吧。”   “你说的……可都当真?”   “信不信由你,你若真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那也没辙,大家一块死好了。”   片刻之后,对方用力握了握拳,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而去。   梁祯重新躺回地上,笑着闭上了眼睛。 第八十二章 物尽其用   亥时末。   今日已经是在地牢中的第三日夜里,梁祯全无睡意,摸出怀中的玉佩,握在手心轻轻摩挲着,祝云瑄送他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一样,竹筒里装着的花和糖都在落水时丢了,实在是可惜。   子夜之时,外头隐约传来了喧嚣声响,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呛人的烟味,梁祯靠在草堆上,暗自皱了皱眉,却并无担忧。   两刻钟后,有人出现在了牢门外,挥刀砍断了牢门上的铁链,哑着嗓子提醒梁祯:“走吧,刘师爷派我来接你。”   梁祯站起身,打量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别问那么多,”对方不耐烦道,“赶紧走!少耍花招!”   梁祯抬头望了一眼墙上高处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户,窗外是无边的夜色,笑了一笑,出门跟上了对方。   越往外头走烟味越浓,到后头只能有衣袖掩着鼻子勉强前行,他们从密道出了地牢,一直通到了海边的码头。   从密道中出来,回头便能望见后方冲天的火光,起火的正是岛中央最显眼的那座大宅子,岛上到处是尖叫喊声,如临地狱一般。   身后人推了梁祯一把:“别看了,赶紧上船去。”   码头上停了三艘船,包括那日带着逃兵回来的那艘,应该是这个岛上仅剩的最后三艘船了,那位叫刘亘的师爷也是个狠人,不但放了把大火,还一艘船都不准备给岛上的人留,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困在这里无路可逃。   三艘船很快扬帆起航,不断有人赶到海边,眼睁睁地看着船离开,绝望地跪地痛哭嚎啕。   梁祯站被人推进船舱,里头除了刘亘还有几个人,都是先前没见过的,刘亘应该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说动了他们与他一块前去投奔归顺大衍。一旁的地板上,躺着那位被他们捆来的主公,他的手脚都被麻绳绑住,正在徒劳地挣扎着,被胶布捂住的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梁祯挑起了眉,他本意只是说动他们将这个主公给杀了,没曾想他们竟将人给活捉了来,当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大衍皇帝一份大礼,以示诚意。   刘亘对着梁祯尚算客气,请他入座喝茶,另几人则格外警惕,其中一人更是直言不讳与刘亘提议道:“何必非要带上他,这人狡诈得很,谁知道他会不会又算计我们,我们自己去投靠大衍朝廷,又有何不可?”   刘亘看着依旧笑着半点不怵的梁祯,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贸然前去,说不定还没靠岸就被大衍水师的炮火将船击沉了,有他在,好歹能在中间帮着沟通一二。”   梁祯笑道:“刘师爷果真是聪明人,你放心,你们如此有诚意,我自会竭尽所能帮你们与大衍朝廷卖好。”   带你们回去送死,才是真的。   躺在地上的那位主公听到他们说的,挣扎得愈加厉害,面色狰狞,死死瞪着眼睛,几要滴出血来,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   船渐渐驶离了海岛,梁祯这才终于知晓,这些在这鬼蜮藏了两百多年的海贼到底是凭着什么进出岛上的,只有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风向沿着特定路线行船,才能找到平安出入的道路,两百多年前他们误打误撞进来找到这座岛屿,得以挣扎着活下来苟延残喘至今。   大衍朝廷对此不是没有过猜测,还派过懂海上潮汐风向变换的行家来测探过,只可惜这座岛藏得太深,所有天时地利都合上的几率实在太低,每一次送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到头后便再不轻易做尝试了。   天意本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只他们偏要落草为寇,最终走到了自取灭亡的这一步。   出来比进去时要慢许多,船行了三日才离开鬼蜮,距离泉州还有两日的航程。梁祯归心似箭,面上却不显,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船舱里待着,偶尔去到甲板上走一圈,身后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跟着,他也不在意,刘亘信不信他都不重要,只要船到泉州靠了岸,剩下的事情便不需要他操心了。   上船的第四日傍晚,梁祯刚走出船舱,便见到有人低着头从底舱爬上来,手中提着食盒,应当是去给被关押在底舱的主公送饭的小厮。对方的身形有些趔趄,错身而过时梁祯忽然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下一瞬间便抬手用力扣住了对方的肩膀。   只他没想到那人的手中会凭空变出了一把匕刃,反手就朝着他刺了过来,梁祯下意识地侧身避开,扣住对方肩膀的手也松了开,让之趁机从自己手中脱离。   见对方想跑,梁祯立刻一脚踢上了他的脚后窝,那人反应也很快,猛地向前栽下去却没有摔倒,半跪在地上反手又向身后欺近自己的梁祯刺了过去。   梁祯又一次闪身避开,轻眯起了眼睛,他已经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正是那本该关在底舱中的人,对方喘着粗气,恼怒地瞪着他,握着匕首又扑了上来,一副要与梁祯拼命的架势。   一时间俩人缠斗在了一块,梁祯没想到这位海贼头子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还很有两下子,他赤手空拳,要抵挡对方手中的匕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盯梢梁祯的人见势不对,却不敢上前来帮忙,转身就跑回了船舱去喊人。   对方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到底还是不及梁祯,来回几下后自觉不敌,又想跑,梁祯本已伸手将人扣住,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将怀中的玉佩甩了出去,砸在甲板边缘。一个大浪过来,船身颠簸了一下,眼见着自己的玉佩就要从栏杆边缘滑下去,他不得已将手中之人推开,猛扑了过去,在玉佩滑下去的瞬间攥住了穗子。   下一刻,背上一阵刺痛传来,那已经陷入癫狂的主公疯狂大笑着,用力抽出插 进梁祯后背的匕首,举起还想刺第二下,船舱中涌出的人已经将之按在了地上。   梁祯昏迷了两个时辰才醒,船上没有懂医术的,只捞了些他们惯用的某种海藻帮他敷在伤口处草草包扎了一下,勉强能止血。   听闻他醒了,刘亘亲自过来与他道歉,说是他们疏忽,被那位主公藏了把匕首在身上,弄死送饭的小厮后冒充他出来想跑,偏偏叫梁祯给遇上了。   “明日就能到达大衍水师驻扎的水域,傍晚应该就能到泉州港口,你背上的伤口离心口只有三寸,算是万幸,现在已经止了血,撑到上岸找大夫医治应当不成问题。”   梁祯忍着骂娘地冲动点了点头,没了再与之虚与委蛇的精力,浑浑噩噩地再次睡了过去。   刘亘预估的没有错,第二日天刚亮,他们便遇到了依旧在海上搜找梁祯踪迹的大衍水师,瞬间便被船队包围。   睡了一觉醒来梁祯的精神好了不少,大衍的兵丁破门而入时他才刚睁开眼睛,望着面前十几持着剑的大衍兵,无奈晃了一下手中的龙纹玉佩,哑声道:“这是陛下的玉佩,你们派人去通知你们总兵。”   贺怀翎也正亲自带人在海上搜找,收到消息立刻过了来,还带来了军医。   梁祯的伤势比那些海贼说的要严重不少,幸好是及时止住了血,不然他这条小命昨日便算是交代了,军医看过之后给他重新上药包扎。反正是死不了了,梁祯浑不在意,问一旁面色严肃的贺怀翎:“陛下如何了?”   贺怀翎看他一眼,沉声道:“陛下无事,……你回去他便无事了。”   梁祯放下心来,翘起了唇角:“那是自然。”   贺怀翎:“……”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三年前特地回京带兵前去救驾,到底为的是什么?   祝云瑄收到消息时正召集朝臣在议事,因为先头交代过只要有梁祯的音讯就立刻上报,来报信的人不敢耽搁,当众禀报与他,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冲了出去。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片刻后各自尴尬地散了。   午后,祝云瑄的游隼倏地从窗口飞进,落在了梁祯的床头,他惊喜地坐起身,游隼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两口,高傲地抬起了一只脚。   梁祯轻声一笑,他现在身上也没别的东西,想了想,干脆割下了一缕头发,绑在了游隼的腿上,那游隼低头瞅了一眼,眼神中似有嫌弃,再次啄了梁祯一口,扑腾着翅膀又迅速飞了出去。   祝云瑄的御辇在码头从晌午一直停到了傍晚,他本想上船出海去接人,在收到游隼送回来的东西之后却又改了主意,就在码头上等着,指尖始终绕着那一缕发丝,阴郁了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临近港口,梁祯将缠在身上的细布解开,忍着痛将伤口弄得更狰狞些,还弄了些血到新换的衣服上,这才满意地将布条重新缠回去,安然躺下了身。   既然已经受了伤,自然得物尽其用,让他的陛下多心疼心疼才好。 第八十三章 小别重逢   船一靠岸,祝云瑄便下车走上了码头,梁祯是被人搀扶着从船上下来的,祝云瑄大步走上前去,怔怔望着面前面色虚弱、胸口还沾了血的男人,梁祯冲他微微一笑:“陛下……”   祝云瑄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抱住了他。   梁祯抬手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哑声念道:“阿瑄,我好疼啊……”   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抿了一下唇角,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相拥了半晌,跟在梁祯身后下来的贺怀翎尴尬地低咳了一声,硬着头皮提醒他们:“陛下,还是先上车回府吧,……很多人在看。”   船上、码头上,以及码头下候着的人,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祝云瑄往后退开了一步,自然地牵住了梁祯的手:“走吧,我们回去。”   梁祯轻声一笑,由着他亲手将自己扶上了车。   一坐上车,祝云瑄便急着去撕梁祯的衣裳:“怎么会受伤了?严不严重?让我看看。”   梁祯捉住他的手,笑着安慰他:“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而已,没事。”   祝云瑄坚决地将他的衣裳扯开,看到缠在里头渗得全是鲜血的布带,拧紧了眉:“怎么伤在离心口这么近的地方?定国公是怎么回事,船上不是有军医吗,他怎么没叫人给你止血?真疼吗?”   梁祯不在意地捏着他的手心,与他调笑:“阿瑄亲亲我就不疼了。”   祝云瑄没好气道:“你怎么这样,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说这些?”   “反正也死不了……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祝云瑄将一肚子也不知道该冲谁发的火压下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梁祯的伤口,靠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哑声呢喃:“还好你回来了……”   语气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   梁祯抬手抚了抚他的脸:“让陛下担忧了,是我的不是,再没下一次了。”   “嗯。”   回到总兵府,祝云瑄立刻传了随行的方太医来给梁祯看诊,看清楚病床上躺着的人的模样,老太医手抖得差点将搭不上脉,梁祯好笑地提醒他:“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祝云瑄皱眉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见多识广的老太医很快镇定下来,将梁祯包扎起来的布带解开。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祝云瑄的双瞳狠狠一缩,用力握了握拳头。   方太医仔细给梁祯检查着伤口,片刻后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去,犹豫之后回禀祝云瑄:“伤的确实有些重,离心口近,血先头应该止住了后头或许是因为动了身又流了出来,就怕之后伤口会溃烂就麻烦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老臣先给他止血敷上药,再开些内服的汤药,只要接下来半个月都卧床不动,勤换药,应当无虞。”   “当真不会有事?”祝云瑄不放心地追问。   “只要伤口不再反复出血,不会有事的,陛下放心。”   敷了药重新包扎完,太医退了出去开内服的药方子,祝云瑄在床边坐下,握住了梁祯的手,心下却始终惴惴难安,担忧问他:“还有没有哪里难受,你饿吗?要不我叫人给你做些能吃的膳食来?”   看到祝云瑄脸上毫无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又瞧见他眼下隐约可见的青色眼圈,心知他这段时日大概都没睡好,梁祯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瞎折腾叫他这么难过了。   “我无事的,阿瑄,太医不都说了,躺半个月就能好,我这人命硬得很,死不了,我还等着回去之后你给我封后呢。”   就知道在这人嘴里很难听到一句正经话,祝云瑄干脆不说了,俯下 身,轻轻吻上了他干裂的唇。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抬手扣住了祝云瑄的后脑,蛮横地咬住他的嘴唇,舌头长驱直入,在他柔软的口腔里来回舔 弄,缠绵不止。   窗外暮色渐沉,落日余晖洒在床边,勾勒着他们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爹爹!”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两人同时停住了动作,梁祯一声低笑,在祝云瑄的唇瓣上用力咬了一下,祝云瑄懊恼地坐起身,转过头去看,暥儿从屏风外面绕过来,正好奇望着他们。   “父亲!”看到梁祯,小孩儿的眼睛瞬间亮了,立刻跑到了床前来,一叠声地喊他,“父亲!父亲!你回来啦!”   梁祯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想父亲了吗?”   暥儿用力点头,被祝云瑄抱了起来,提醒他道:“别乱动,你父亲受伤了,别碰到他的伤口。”   暥儿愣了愣,不敢再闹腾了,坐在祝云瑄腿上小心翼翼地瞅着梁祯,犹豫了好半天,牵住了梁祯的手,软声安慰他:“父亲不疼的,不要哭。”   梁祯失笑,再次刮了刮他的鼻子:“嗯,不哭。”   膳食送进了房中来,梁祯因为身上的伤,只能吃些清淡的粥水,祝云瑄亲手端着粥,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   梁祯随口调笑:“有陛下这样服侍我,就算再躺个一年半载也值了。”   祝云瑄皱眉:“你不若说你想躺一辈子,朕不养废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旁的暥儿亦附和道:“父亲赶紧好起来,不然爹爹每天都哭。”   祝云瑄:“……”我几时每天哭了?   梁祯笑望着他:“真这么伤心?我不回来你便每日以泪洗面?”   没等祝云瑄回答,暥儿先点了头:“爹爹每天晚上都偷偷哭,好伤心的,暥儿看到了。”   祝云瑄的手指戳了戳儿子的脑门:“别胡说。”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暥儿是好孩子,从不说假话,陛下何必恼羞成怒。”   祝云瑄敛下双眸,不再言语,安静片刻后,梁祯握住了他的手:“生气了?我跟你说笑的。”   祝云瑄抬眸瞪向他,渐渐红了眼眶:“你既知道为何不早些回来?为何不想办法送些消息回来?你知道我这几日有多担心吗?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我为你担忧着急是不是?”   梁祯一时语塞,他倒是有千百个理由可以哄祝云瑄,毕竟落水失踪也不是他愿意的,不过故意让祝云瑄担心这个确实是他不对,没想到祝云瑄会反应这么大。   他没有辩解,只冲暥儿招了招手:“小宝贝来哄哄你爹爹。”   暥儿不明所以地望向祝云瑄:“爹爹不要哭了……”   面对着暥儿,祝云瑄哪里还说得出什么气话,定了定心神,冲孩子笑:“爹爹没事。”   再将碗塞回梁祯手里,留下句“你自己吃吧”,抱起暥儿去了外头用晚膳。   梁祯搅动着碗里的粥,垂眸无奈一笑。   入夜,打发了乳嬷嬷将暥儿抱回去,祝云瑄单独留了下来,叫人打来热水,给梁祯擦拭身子。   “这就不用陛下亲自动手了吧,叫个小太监来不就行了。”   梁祯笑着提醒他,祝云瑄没有搭理,将他身上的衣裳剥下来,看着他胸前斑驳的新旧伤痕,十分不是滋味,捏着热帕子却莫名生出了无从下手之感,片刻之后,他别开目光,还是叫了个小太监进来。   梁祯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叫他坐过来,祝云瑄倚过去,低头贴着他的额头蹭了蹭。梁祯捏着他的手,轻声问他:“怎么?”   “……我夜里留下来陪你吧。”   “我一个重伤之人,可侍不了寝。”梁祯故意逗他。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没让你侍寝,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梁祯侧过头亲了亲他的脸:“你几日没睡好了?离了我就睡不着?先头几年怎么过的?”   祝云瑄不答,贴着他耳鬓厮磨,浮躁不安的心绪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待梁祯擦拭完身子,祝云瑄也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吹熄了灯躺上床,靠着梁祯没有受伤的那一侧,抱住了他的胳膊。   梁祯轻吻着他的鼻尖:“阿瑄这是在跟我撒娇吗?”   “……我不是暥儿。”   梁祯笑:“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个小崽子。”   “你自己的儿子,做什么总是叫他小崽子,……我已经准备给他册封太子了,以后暥儿的大名就叫祝音暥,音是他这一辈的字辈,你看可以吗?”   “陛下觉得可以就可以,他是要做太子的人,自然得遵照仪制来,”梁祯无所谓道,“祝音暥,挺好。”   祝云瑄低下声音:“你不用嫉妒他,他是太子你便是皇后,你的册封仪式还在他之前,我得先给你名分才能给他名分。”   梁祯撇了撇嘴角:“我嫉妒小崽子做什么,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怎么说那也是我儿子。”   祝云瑄轻嗤了一声,没有揭穿他:“睡吧。”   梁祯揽着他,又一次吻了吻他的唇,哑声呢喃:“等我好了,再给陛下侍寝。”   祝云瑄轻勾起唇角,贴着他,这么多日以来终于卸下了心中大石,安然入梦。   梁祯抬起手,碰了碰伤口处,痛得倒吸了一口气,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待听到身旁祝云瑄逐渐平稳了的呼吸声,他又不觉得亏了,若非如此,又怎能换来这般贴心的皇帝陛下,值了。 第八十四章 以夫为纲   清早,梁祯睁开眼睛时身边的床榻已经空了,祝云瑄一早便起了身去处理政事,他则因为受了伤睡得沉,这会儿辰时都快过了才醒。   枕边摆放着两缕用红绳绑在一起的头发,梁祯将之拾起,在指尖绕了绕,哑然失笑。   高安带人进来伺候他洗漱用早膳,梁祯挑了挑眉,问他:“你没去跟着陛下?”   高安面无表情道:“陛下将奴婢留下来伺候您。”   梁祯“啧”了一声:“以后本宫是皇后,你要对本宫客气点,知道吗?”   高安:“……”   当真是好不要脸,陛下兜兜转转怎么就偏选了他!   之后几日,梁祯一直被按在床上养伤,祝云瑄半日处理政事,半日过来陪他,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在刘亘等人的带路下,贺怀翎率大衍水师起航,去剿灭最后的海寇余孽,而那位被他们活捉回来的前朝主公,则被以恶贯满盈的海贼头目之名,在泉州的闹市上斩首示众了。   另外便是,那假扮成祝云瑄最后跳了海的仁哥儿也幸运地被救了上来,念在他将功赎罪的份上,祝云瑄没有再追究他之前的罪责,让之与已经收编进闽粤水师麾下的兄长一块留在了闽州。   在太医的细心用药下,梁祯身上的伤势一日一日地好转起来,很快便结了痂,十日之后便能偶尔下床去院子里走动,也能听到更多外头的消息。   此次海战他立了大功,朝野上下都对他这位横空出世的未来皇后十分好奇,大衍朝开国两百余年来的第二位男后,身世离奇,又胆识谋略过人,虽说是皇后,可如今还有谁不知太子是皇帝陛下亲自为他生的,能令皇帝主动雌伏身下并甘心受孕的能人,那能是一般人吗?   只无论外头的人对他有多好奇,梁祯都我自岿然不动,安心在这一方小院里养伤。   这日午后,祝云瑄过来时,梁祯正用书盖了脸,在廊下的躺椅上小憩。祝云瑄没有出声,挥退了院子里的下人,走过去,在梁祯身旁的矮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的书取下,随手翻了几页,是民间流传的话本,还算有些意思,便接着看了下去。   直看到眼睛有些酸涩时,他才将书反扣在膝头,靠向梁祯,挨着他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因为听到了暥儿的笑声,梁祯早就醒了,正让小孩儿坐在他的腿上,父子俩亲密无间地玩闹。祝云瑄坐起身,见暥儿笑得前仰后合,担心他一个不小心栽进梁祯怀里会碰到他的伤口,赶紧伸手将人抱了过来。   “爹爹醒了!”暥儿脆生生地喊他,“暥儿刚才来的时候爹爹和父亲都睡着了,暥儿很乖,没有吵你们。”   祝云瑄笑了笑,没说自己就是被他给闹醒的:“你乖。”   梁祯剥了个荔枝,顺手喂进祝云瑄的嘴里:“好吃吗?”   祝云瑄点了点头,提醒他:“你别吃,伤口还没好呢。”   梁祯笑道:“嗯,我不吃。”   他又接着剥了喂给祝云瑄,祝云瑄张口接住,于是一个喂一个吃,四目相对,眼中尽是浓情蜜意。   暥儿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好半天才小声说道:“暥儿也想吃……”   祝云瑄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竟把儿子给忽略了,一时间窘迫无比,梁祯笑吟吟地捏了捏小孩儿的下巴,将刚剥好的荔枝肉送到他嘴边:“给你,小馋猫。”   小孩儿好哄得很,有了吃的便高兴了,半点没觉察出自己十分多余,窝在祝云瑄怀中吃得满嘴都是汁液。   祝云瑄给他擦了擦嘴巴,笑着叹气,与梁祯说道:“我已经下了旨,给你父亲追赠了一个爵位,回京之后便可与你爹合葬在一块了。”   “谢陛下厚爱,”梁祯不客气地应下,又厚着脸皮问他,“如此说来,这爵位岂不是便宜了我?陛下其实是想给我封爵吧?”   他知道的,他的陛下就是这样,对待认定的自己人一贯大方,当初对兄长是如此,如今对他亦是如此,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对方。   祝云瑄笑着默认了,想了想,又踌躇问他:“你如今姓萧,既是你爹千辛万苦给你父亲留下的萧家血脉,总不能后继无人吧?……暥儿他是太子,只能姓国姓,你是如何打算的?”   梁祯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轻声笑了起来,看着祝云瑄眨了眨眼睛:“那不如陛下你再给我生一个?”   祝云瑄微怔,目光飘忽了开:“……说什么呢你。”   “我说笑的,”梁祯不以为意道,“萧家子嗣单薄,我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家中二老又去得早,远房族亲倒是有几门,真想要祭祀香火的,从他们当中过继一个来就是了。”   至于他爹,名字记上了萧家族谱,日后一样有萧家后人祭祀供奉,不必再与那已经彻底散了的梁家扯上任何关系,最好不过。   祝云瑄微蹙起眉,犹豫了许久,捏了捏暥儿的手,低头问他:“乖宝宝,你想要弟弟妹妹吗?”   小孩儿愣了愣,大眼睛里瞬间涌上了一泡眼泪:“你们有别的宝宝了,不要暥儿了吗?”   祝云瑄无奈道:“怎么会,你大爹爹父亲有了你和铭儿,不也一样疼你元宝哥哥?你不想要多些人陪你玩吗?”   小孩儿泪眼汪汪委屈道:“我不要,我就要爹爹父亲。”   “好好,那就不要了,不哭了。”   祝云瑄手忙脚乱地将人哄住,冲梁祯道:“你看到了,不是我不生,你儿子不让。”   梁祯笑着捏了捏暥儿肉嘟嘟的脸:“小机灵鬼。”   他其实也压根没打算要祝云瑄再生,第一次就受够了苦头哪能再让他折腾第二回 ,更何况自己早就答应了暥儿,只没想到他随口一句玩笑话,祝云瑄却当真动了心思,当初视作屈辱的事情如今都能坦然面对、大方承认,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他的陛下一样这般坦荡直率。   得夫如此,他何其有幸。   入夜,梁祯身上的伤口换了药重新包扎了一次,祝云瑄的手指搭上那新缠上去的布带,轻轻摩挲着,低声呢喃:“总算好起来了,再过个四五日,我们就能启程回京了。”   梁祯捉住他的手,笑问他:“陛下到底是希望我赶紧好起来,还是希望早一点回去?”   祝云瑄不答,双手搂住他的脖子,靠进他另一侧怀中,轻闭上了眼睛。   梁祯低头亲了亲他头顶的发旋:“阿瑄……”   “嗯?”   “我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方太医说适量动一动,不会牵扯到伤口。”   祝云瑄皱眉,听出他这话里的弦外之音,轻嗤了一声:“不行。”   “为何不行?”   “你伤得这么重,哪里是这十天半个月就能全养好的,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等你痊愈了……”   祝云瑄话没说完,就被梁祯抱着翻身压了下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刚触到梁祯的胸膛又想起他身上的伤,不敢再乱动。   梁祯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低垂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对上他晦暗幽深的目光,祝云瑄怔了怔,眼睫轻轻眨动着,呢喃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梁祯贴下去,舌尖缓缓描摹着他唇瓣的形状,祝云瑄的鼻音里轻轻哼出一声,侧过了头去:“别……”   梁祯又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双瞳微眯,深深凝视着他:“阿瑄,叫句好听的来听听。”   “……什么好听的?”   梁祯轻笑,手指摩挲着他润湿的唇,拖长了声音:“例如相公、官人、夫君……”   祝云瑄抬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才是朕的皇后,应该你这么称呼朕才是。”   梁祯笑着撇嘴,手指已经伸进了祝云瑄柔软的口腔中,模仿着交 合时的动作,不断进出,另一只手亦从他的衣摆下滑进去,揉捏着他敏感的腰臀处,灼热的吐息就在祝云瑄的耳侧:“阿瑄再说一遍,谁是妻,谁是夫?”   祝云瑄低低喘着气:“……混账。”   “嗯?”   他的手越摸越情 色,祝云瑄很快招架不住,被逗得一句多的话都再说不出来,贴在梁祯耳边含含糊糊地吐出一句:“夫君……”   梁祯满意地亲了亲他的面颊:“好乖。”   在人前,他的陛下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天下之主,他甘心做他的皇后,他背后的男人,唯有在床上,他必须让祝云瑄知晓,什么叫做“以夫为纲”。   祝云瑄的双手扣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再没了说“不”的力气,嘴里只有不断吟哦而出的甜腻声响。   汗涔涔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梁祯将祝云瑄抱起身,让他坐到自己腿上,放慢了动作,低头吻上了他白皙的胸膛。   祝云瑄受不住地叫了出来,发红的眼角有在极乐中被逼出的眼泪,又被梁祯尽数吻去。   他早该知晓,从最开始便是如此,在床笫间,他永远都占据不了上风,这个男人牢牢掌控着他,从身到心,都叫他不能自拔。   祝云瑄趴在梁祯的肩上,恍恍惚惚间,再次喊他:“夫君……”   梁祯顿了顿,哑声笑了起来,更扣紧了他的身体,带着他一再沉沦。 第八十五章 皇后其人   翌日早晨,天色刚亮,祝云瑄便挣扎着起了身。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估摸着他最多就只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浑身都还是酸软着的。   被窝下面伸出一双手臂来将他揽了回去,梁祯温热的身躯从背后贴上,脸贴着他的脸哑着嗓子问道:“在外头也要这么早上朝吗?”   “我去去就回来。”   梁祯笑着捏了捏他敏感的腰侧,换回祝云瑄的倒吸气声:“你做什么?”   “陛下还动得了吗?”   祝云瑄反手拍了拍他的脸,坚持将人推开,坐起了身。   高安带人进来伺候祝云瑄洗漱更衣,梁祯也坐了起来,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笑望着他。   在外头上朝没有那么多讲究,祝云瑄换了身赤色常服,更衬得他颜色如玉。白皙脖颈上还有昨晚留下的暧昧痕迹,隐在衣领间若隐若现,梁祯轻眯起眼睛,眸中带笑,并未提醒他。   出门之前,祝云瑄走到床边,俯身在梁祯的面颊上印上一个吻,提醒他:“你再睡会儿,还早。”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臣妾恭送陛下。”   祝云瑄:“……”   转身欲走时他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吩咐人去将东西取了来,正是那串他先前一直戴在手上,后头被梁祯看到又摘下来了的佛珠。   祝云瑄接过佛珠,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递给梁祯:“物归原主。”   梁祯没有接,笑看着他:“阿瑄喜欢,送给你了。”   “……这不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吗?”   “你戴着也一样,就当是我爹送给儿媳妇的。”   梁祯都这么说了,祝云瑄便也不再推辞,重新将佛珠戴回了手上,轻轻拨了拨,去了前头。   出巡在外,祝云瑄依旧隔几日会召见一次随行的朝臣议事,昨日爪哇岛的番邦人又派了人来求和,要求放回俘虏,今日他们要议的便是这事。   “我大衍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此番大捷,已使这些番邦人得到教训,定不敢再来犯,既然他们有心求和,不如将人放回,以彰显我朝气度。”   “这些番邦蛮夷留在我朝亦无大用,我朝历来没有杀战俘的先例,何必白养着这么多张嘴。”   “待到这事了了,我等也好尽快返朝,海战已经平息,战俘的处置不过是些细枝末节之事,陛下不如全权交给闽粤水师去办就是了。”   一众朝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劝起祝云瑄赶紧把人放了,谈和抑或投降,不过就是个说法而已,了了事情,他们才好早日班师回朝。在这些人看来,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蛮夷小国而已,实在不足挂齿。他们甚至都不清楚那日的海战,大衍的水师赢的到底有多不容易,只以为为患多年的海寇已经尽数剿灭,旁的不过是顺带的小事而已。   祝云瑄微蹙起眉,对这样的言论十分不满,海战那夜,他亲眼见识过那些番邦人的舰船火炮之厉害,若非他们早有准备,又有梁祯这个内应里应外合,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明明是我大衍水师赢了,结果却要谈和,这么便宜就把人给放了,看在外人眼中,还道我大衍朝廷好欺负。”   张口教训人的却不是御座之上的皇帝,声音是从外头传进来的,由远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之意。在场众人俱都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去看,背光而来的身影缓步踱进门来,待到他在堂中站定,众人才都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落到他的身上,梁祯笑了一笑,望向祝云瑄:“臣萧念,叩见陛下。”   祝云瑄拧紧了眉,顿了顿,沉声下令:“赐座。”   座椅就摆在祝云瑄的左手下方,梁祯谢过恩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且还坐没个坐相,斜靠进座椅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之人。   大多数都是老面孔,此次祝云瑄出巡,几乎带了一半的朝臣来,光六位内阁辅臣就跟了三位过来,首辅留京坐镇,如今站在最前方的是次辅,当年还排在内阁末几位时,就没少在朝堂之上被梁祯气吐血过。   先头劝祝云瑄把人放了,便是他起的头。   堂上沉寂了一瞬,随即而来的是众臣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所有人看向梁祯的目光都变得惊愕、疑惑,甚至是不知所措。   祝云瑄心下无奈,只得低咳了一声,叫众人安静了下来。为首的次辅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来,咬着牙根质问梁祯:“你是何人?”   梁祯转过头去看向了祝云瑄,眼中带笑,回答对方道:“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姓萧名念,家父萧君泊。”   ……!!!   萧念是何人,那是未来的大衍皇后,是太子他的亲生父亲啊!可眼前这个明明就是三年前已经伏诛了的逆王梁祯!!别说什么人有相似,再相似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更别提那嚣张的语气和模样,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昭王,化成灰他们都不会认错!!!   之前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太子,他们还私底下感叹陛下不容易,当年既要偷偷怀孕不被人发现,那段时日还要与那逆王斗智斗勇,稍有差错就是一尸两命,可结果,人家怀的压根就是那逆王的种!什么萧念,什么因为一些原因化名在京中,呸!   一众朝臣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一肚子牢骚不知该从何出,憋得实在够呛。欣赏够了他们的变脸表演,梁祯好笑道:“方才不是在议论番邦俘虏之事吗?继续啊。”   祝云瑄直接问他:“你有何见解?”   梁祯笑道:“臣赞同陛下之前的坚持,这仗不能白打,这些番邦人既然敢勾结海贼来犯,自然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想要回俘虏,必须得先给大衍朝廷足够的赔偿,那位叫普兰德的子爵据说是他们国王的侄子、他们的皇亲国戚,想要将人要回去,他们总得表现出些诚意来。”   次辅下意识地反驳他:“说得轻巧,他们若是坚持不肯呢?”   “那就再接着打,打到他们愿意投降为止。”   “别说他们本国国土远在万里之外,即便是在南洋占据的爪哇岛也与我朝相距甚远,两国素无恩怨,何必浪费兵力……”   梁祯轻蔑地截断了他的话:“真素无恩怨他们就不会勾结那些海贼来犯我大衍边境了,此等狼子野心,不趁早掐灭,还想等着他们寻机做大,当真对我朝产生威胁之时吗?”   说罢,不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他直接与祝云瑄提议道:“定国公率闽粤水师在外尚未回来,鬼蜮离爪哇岛那边也不远,不若让他们将船开过去转一圈,震慑震慑那些番邦人也好,据我所知,如今西大陆上各国战乱不断,那些番邦人驻扎在南洋的兵马都陆续调回去了大半,尤其爪哇岛的那些人,与我大衍一战中折损惨重,剩下的舰船又几乎都调回本土去了,再无力对抗我大衍水师,哪怕只是去他们门前转一圈,也足够吓得他们来乖乖投降。”   “再者说,”梁祯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他们急着想要在大衍捞钱,无非是因为本土在打仗,需要大批的银钱支持,若是他们坚持不肯称降,便禁了他们在大衍的任何买卖行为,到时候着急的必然是他们,西大陆有无数个小国,没了他们也会有别的人来求着与我朝通商,主动权原本就在我朝手上。”   有人不赞同地问道:“既然他们这么缺钱,再叫他们投降赔钱,他们能愿意赔吗?”   梁祯撇了撇嘴角:“不赔也得赔,由不得他们,现在赔不出来就分期赔付,日后他们在我朝赚得的每一两银子都要拿出一半来赔付欠的本息,直到偿还清债务为止。”   祝云瑄的眼中浮起了一抹并不明显的笑,拦下了各执己见还要质疑的众人,直接下了口谕:“朕意已决,就按萧将军说的做吧,这就传令下去,命定国公率水师前往爪哇岛。”   众大臣:“……”   行吧,以后大衍朝堂上不但有个一言九鼎的皇帝,还有个光明正大后宫干政的皇后,他们该干嘛干嘛吧。   偏偏这时还有不懂眼色地跳出来,依旧是上回那个被小太子金口玉言“好凶,不喜欢”的御史,出列高声质问起梁祯:“你说你是萧君泊将军的儿子,可有何证据?你明明就是……”   祝云瑄瞬间冷下了神色,旁的人各自在心中摇头,当真是个不怕死的二愣子,却又免不得一齐看向了梁祯,好奇想看他的反应。梁祯神色不变,淡定地笑了笑,打断了对方的话:“证据?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需要什么证据?敢问这位御史大人,你又是如何证明你夫人给你生的儿子是你儿子,不是隔壁王某、赵某的儿子?”   “你——!”   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御史气得面红脖子粗,不管不顾地拔高了声音:“三年前你在京中是什么身份?又是如何与陛下相识生下太子的?你敢说吗?!”   梁祯“啧”了一声:“你这是想打探陛下的私隐?”   祝云瑄及时出言打断了他们,平静道:“够了,萧将军与朕情投意合,当年因为南洋事情未明,他不方便在人前露出身份,故才未对外透露过朕与他之事,此事日后不必再提了。”   众臣:“……”   御史:“…………”   皇帝陛下非要睁着眼说瞎话,他们还能说什么?   话又说回来,当初因为昭王之事,真正被清算的只有前安乐侯府和显王府两家,那也是因为显王本就是陛下的眼中刺,梁家人与梁祯不合私下有龃龉又早有传言,而梁祯那些被发配的部下也确实都是有过不臣之心、鼓动过梁祯造反的,被处置并不冤枉。   至于其他的人,哪怕是与梁祯过从甚密的好些个官员也都只是被贬了官,夹起尾巴做人了一段时间,当初他们只以为是皇帝仁善不愿动摇社稷根基,现在再回头看,根本是神仙打架,不愿意殃及他们这些小鬼罢了……   毕竟人家夫妻床头打架,三年过去还是要床尾和的,他们这些人跟着瞎掺和什么。   那御史还想再说,被他前后的人一左一右踹回了队伍里,叫他闭了嘴。   事情商议完毕,一众朝臣便退了出去,出了门,众人依旧恍恍惚惚有种不实之感,你看我我看你,不由苦笑,好日子过了三年,一朝回到当初,怎一个苦字了得。   祝云瑄起身走下来,被梁祯伸手一拉便坐到了他腿上去,高安很有眼色地带着一众下人退了出去,留了他们独处。   祝云瑄没好气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不在房里歇着,跑来这里耀武扬威做什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正好今日人都到了,让他们一起看个清楚,免得个个对我好奇,烦不胜烦。”   祝云瑄轻嗤:“我看你得意得很。”   梁祯笑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那也得陛下配合,多谢陛下给臣妾这个面子。” 第八十六章 临行之前   十日之后,贺怀翎率闽粤水师返回了泉州港口,随之而来的,还有爪哇岛的番邦人送来的投降书,并表示第一批的赔款不日就会送达,请求将俘虏带回。   一切尘埃落定,梁祯身上的伤养了二十余日已差不多痊愈,祝云瑄终于下令,三日后启程返京。   在那之前,还有最重要也是最让祝云瑄头疼的一件事情,便是如何将这些告诉给暥儿这个小娃娃。   暥儿如今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和梁祯,但要与祝云璟他们分开,小孩儿却未必愿意,祝云瑄也并不想伤孩子的心。   这些日子祝云瑄一直左右为难一拖再拖,直到眼下临行时分,已不能再拖下去。最后还是祝云璟先与孩子说了,小孩儿听罢瞬间泪眼汪汪,哽咽着哭了起来:“呜……我不走,我不要去别的地方,我就要爹爹,爹爹别不要暥儿。”   祝云璟无奈蹲下 身,给孩子擦眼泪,冲一旁尴尬无措的祝云瑄使了个眼色,祝云瑄上前来,伸手将儿子抱起,哄着他道:“暥儿不哭了,你大爹爹他们不是不要你,你先跟爹爹走,等到了年底,他们就会去京城看你,好不好?”   他已经决定要将贺怀翎调回京去,但那也得等到年底他的任期满时。   小孩儿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祝云瑄,片刻后又转回头去看祝云璟:“……真的吗?”   祝云璟抬手抚了抚他的脸,笑着与他保证:“真的,爹爹永远都喜欢暥儿。”   小孩儿迷瞪着眼睛,没有再哭闹,犹豫片刻后趴到了祝云瑄的肩膀上,小声道:“暥儿很乖,爹爹你也要喜欢暥儿。”   祝云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终于安下心来:“小傻子。”   后头那一整日,暥儿都有些闷闷不乐,梁祯听说了事情原委,笑着将人抱来,问他:“暥儿怎么这么小气?别的宝宝都只有一个爹爹和父亲,你却什么都想要两个,这么贪心的吗?”   小孩儿怔怔看着他:“不可以吗?”   梁祯笑着摇头:“你元宝哥哥和铭哥哥也只有一个爹爹和父亲,你又为什么想要两个?好孩子不能这么贪心的。”   “暥儿不贪心,真的不能都要吗?……那暥儿不要父亲了。”   “不要父亲?”   小孩儿红着眼睛委屈道:“暥儿要原来的父亲……”   梁祯:“……”   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儿子的下巴:“小没良心的,是谁给你捡风筝,送你花灯,给你编兔子,还带你捞海螺?你不要父亲那父亲也不要你,父亲去找别的宝宝了。”   “不行!”小孩儿用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父亲说了不要别的宝宝,父亲不能说话不算话!”   “那你刚才说不要我?你那个父亲有我对你好吗?”梁祯气哼哼地刮他的鼻子,想想还挺不爽,贺怀翎那种一看就毫无情趣的兵痞子有什么好,儿子竟然要他不要自己?   暥儿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撒着娇往梁祯怀里钻:“暥儿都要,爹爹父亲,每一个都要!”   “……你这个小崽子,比你爹还霸道。”   临行前夜,祝云璟叫人准备了好酒好菜,为祝云瑄他们送别。   梁祯第一回 与祝云瑄的这位兄长同桌用膳,态度放得十分端正,一上了桌就给自己斟上酒,举起了杯子冲祝云璟和贺怀翎示意。   祝云瑄皱眉提醒他:“你伤口刚结痂,别喝那么多。”   梁祯冲他回以微笑:“小喝几杯而已,没事的。”   安抚了祝云瑄,他笑看向对面坐的祝云璟二人,神色是难得的正经:“我先敬二位一杯,这几年,多亏了你们带暥儿去南疆治病,还把他养得这么好,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自会铭记在心,日后必当千百倍回报。”   祝云瑄有些怔然,望向梁祯的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祝云璟不动,只冷冷瞧着对面举着杯子的梁祯,短暂的僵持后,贺怀翎先举起了酒杯,打圆场道:“有什么谢不谢的,都是应该的,暥儿这孩子乖巧懂事,我们也打心眼里疼他。”   他说着用手轻轻撞了撞身旁的祝云璟,祝云璟依旧不吭声,祝云瑄亦举起了杯子,叹道:“哥,我也应当敬你们一杯,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祝云璟这才握住了酒杯,冷声冲梁祯道:“我一直不赞同阿瑄跟你在一起,哪怕到了现在也并不看好你们,但路是阿瑄他自己选的,我也不会反对,只是若再有下次,需要我们去救驾时,我绝不会再与你客气,即便阿瑄拦着,我也定会亲手为他清君侧。”   梁祯笑着点头:“好,若真有那日,悉听尊便,绝无不从,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仰头痛快地将酒尽数倒进了嘴里。   祝云瑄看着他的动作,神色动了动,与祝云璟道:“哥,我相信他,也相信我自己,不会再有下次的,你放心好了。”   他亦干脆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贺怀翎也十分豪爽地将酒喝了,轮到祝云璟,他再不情愿,与其说是给梁祯面子,更多的还是给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祝云瑄面子,到底是仰头,将酒倒进了嘴里。   梁祯放下酒杯,笑道:“谢谢大哥和哥夫给小弟这个脸面,二位尽管放心,小弟以后是皇后,自当用心辅佐陛下,更不会再叫陛下受丝毫委屈。”   他倒并不在意祝云璟这般冷硬的态度,他曾经做过的许多事情确实有够混账的,若非祝云瑄心软,他们压根不可能还有今日,旁的人不看好、质疑他,都是人之常情,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他会叫所有人看到,他对祝云瑄的这份真心实意。   祝云璟、贺怀翎:“……”   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也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真不知道祝云瑄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   祝云瑄尴尬地低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觑了梁祯一眼,梁祯笑着给他夹菜:“你多吃些。”   四人同桌用膳,起先还有些不自在,到后头几杯酒下肚,便都放开了,梁祯更是与贺怀翎称兄道弟起来,聊起那些行军打仗之事,分外投契。   祝云瑄盯着梁祯,不让他喝太多酒,后面 干脆叫人给他换了茶来,代替酒喝。   他的一举一动祝云璟都看在眼里,除了在心下叹气,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这个弟弟即便是做了皇帝、掌握了实权,依旧被梁祯这厮吃得死死的,这辈子怕都这样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的人还能说什么?   梁祯与贺怀翎交流兵法,祝云瑄便也与祝云璟小声说起了话:“哥,你别总是给他脸色看,他比以前已经改了许多了,也是真的向着我的,你好歹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吧。”   祝云璟恨铁不成钢,像小时候一样手指点上了祝云瑄的脑门:“你啊,白长这么大岁数,也白当这个皇帝了。”   祝云瑄捂着额头,痴痴笑了起来:“要是没有他,我这辈子才真的是白活了。”   一顿晚膳一直用到近亥时才散,祝云瑄不让梁祯喝,自己却有些喝高了。   回到房中,用过醒酒汤,他才渐渐清醒了些,拉住了身旁梁祯的手:“暥儿呢?”   “早被嬷嬷带去睡了。”   祝云瑄胡乱点了点头,梁祯拿起热帕子帮他擦脸,见祝云瑄一直怔怔看着自己,笑吟吟地捏住他的下巴:“看什么?”   “……你以后要好好表现啊,不然兄长真的会清君侧的。”   梁祯挑了挑眉:“阿瑄这是担心我?舍不得我?”   祝云瑄小声嘟哝了一句:“你别得意,你要是真敢,不用兄长来,我会亲自动手。”   梁祯将人揽进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不敢,也舍不得。”   祝云瑄的手指在他的肩膀上慢慢转着:“你也别太把兄长的话放在心上,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梁祯忍着笑附和:“嗯,我只将阿瑄的话放在心上。”   “我看你与定国公还挺投契的,日后可与他多走动走动。”   “定国公是真正有本事之人,即便没有他与陛下兄长这层关系,也是要好生拉拢的,我认识他比认识陛下还早,这点不需要你操心,倒是昨日,暥儿那个小娃娃竟然说要他不要我,嘿,可把我气得……”   祝云瑄闻言笑了起来:“你活该,人家养了暥儿三年,你这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父亲,拿什么跟人比。”   梁祯叹道:“是啊,可惜了。”   祝云瑄闭着眼睛贴着他的脖子蹭了蹭:“别伤心了,暥儿还小嘛,等我们再养他两三年,他肯定更亲我们了。”   梁祯低笑:“陛下倒是比从前乐观了许多,还会反过来安慰我了。”   “我怕你当真生他的气啊。”   “你看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跟个三岁大的小娃娃置气?”梁祯无奈笑着摇头,“我要真生他气了,回头抓着他打一顿屁股就是了。”   祝云瑄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嗯,也可以。” 第八十七章 启程回京   翌日清早,天色未亮,出巡队伍便已整装待发,准备启程。   暥儿这孩子有些起床气,没睡醒就被嬷嬷叫起来,一直揉着眼睛不肯下地走路,直到迷迷糊糊被抱上龙辇,见着祝云璟贺怀翎带着两个哥哥在下头与他们挥手送别,才恍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当即放声嚎啕了起来。   哭声过于嘹亮,车队后头的朝臣官员闻声,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前边张望,祝云瑄无奈极了,又叫人将孩子抱下去,让祝云璟他们再哄哄他。   祝云璟和贺怀翎轮流抱了抱小娃娃,总算将他的眼泪给哄住了,元宝抬手弹了弹小孩儿的脑门:“小笨蛋,以前哭着要亲爹爹,现在亲爹爹来接你回家,还哭。”   他这么说,暥儿刚刚止住的泪水眼见着又要往外淌,铭儿赶紧将自己的糖全部塞给他:“都给你,不要哭了哦。”   小孩儿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袋子,打着嗝将眼泪重新憋了回去,委委屈屈地哽咽道:“你们一定要去看暥儿,暥儿很乖的,不要不要暥儿啊。”   爹爹、父亲、哥哥们全都笑了起来,纷纷点头答应了他,小孩儿终于破涕为笑,举起小手挥了挥:“爹爹、父亲再见,元宝哥哥、铭哥哥再见,暥儿会想你们的,你们也一定要想暥儿哦。”   祝云瑄亲自下车来抱起了孩子,给他擦掉脸上还淌着的泪花:“乖宝宝,别哭了,我们回家了。”   趁着车队未动,元宝转身跑去了后头,停在了龙辇之后的另一辆马车旁,抬手拍了拍车板,车中的祝云琼推开车窗,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元宝笑了笑,取下自己腰间配的短剑塞给他:“送你了,这剑是从北夷收来的,锋利得很,给你防身用,后会有期。”   祝云琼摩挲着手中镶嵌了红宝石的剑鞘,片刻后冲元宝回以了微笑,解下了挂在脖子上的一枚玉佩递给他:“我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个,就送给你吧,后会有期。”   元宝爽快地将东西收下,笑着点头:“好,一路平安。”   朝阳初升时,车队终于缓缓动了身,暥儿趴在车窗边,看着后面越来越小的身影,眼泪又开始啪啪往下掉,梁祯将人抱进怀里,捏了捏他的手:“小宝贝再哭要成泪包了,被人看到了会笑话你的。”   小孩儿泪眼朦胧地眨了眨眼睛:“谁会笑话暥儿啊?”   梁祯笑道:“暥儿见过的那些老家伙们,有的凶神恶煞,有的笑里藏刀,有的阿谀谄媚,暥儿如今是太子,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们暥儿小宝贝,等着看小宝贝的笑话,暥儿可千万别让他们如愿。”   正在喝茶的祝云瑄闻言不由皱眉:“暥儿才几岁,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又听不懂。”   梁祯不赞同道:“听不懂也得听,现在不懂以后就懂了。”   小孩儿确实没听懂,愣愣问道:“什么是老家伙?父亲是说好多伯伯吗?”   “他们哪来的资格做我们太子殿下的伯伯,”梁祯笑着教导儿子,“你乖,以后看谁不顺眼了就告诉父亲,父亲帮你教训他。”   暥儿似懂非懂,高兴地拍了拍手掌:“好!”   祝云瑄:“……”哪有这样教儿子的?   从泉州出发,十余日后出巡队伍回到了江南的行宫,再停留两日,便会一路北上回京。   祝云瑄已经下了旨,给祝云琼封了王,就在景州下头的县里挑了一处给他做封地,此番他便留在这里,不再跟回京中去了。   淑和大长公主在江南的公主府也已开始动工,祝云瑄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和饮食,没曾想短短几个月而已,她就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下定了主意日后都不再挪身了,就留在这里守着和驸马的回忆终老。   暥儿头一回见到这位姑祖母,小孩儿嘴甜,三两句便哄得大长公主眉开眼笑,抱着他亲香个不停。   对待梁祯,大长公主与祝云璟一样,面上冷冷淡淡,但也没给他脸色看,只在梁祯恭敬与自己问候时平静地点了点头,淡声叮嘱了一句:“以后和陛下、太子好好过吧。”   梁祯自是应下,连又一次地与祝云瑄的亲人表忠心都省了。   用过晚膳,看出大长公主有话想单独和祝云瑄说,梁祯很知趣地抱起暥儿,先告退回了住处去。   没了外人后,大长公主拉着祝云瑄的手,轻声叹起气来:“没想到兜兜转转你还是跟他在一起了,还早就有了孩子,之前却一直瞒着我,你啊……”   祝云瑄自知这事是自己不对,他确实从未与大长公主说过暥儿之事,赶忙请罪,主动认了错。大长公主摇了摇头:“罢罢,我就不说那些没用的了,我冷眼瞧着,那个梁……萧念是吧?看起来确实比从前变了不少,或许当真是良配也说不定。”   祝云瑄笑着附和道:“嗯,他定会是的。”   看着祝云瑄这副痴态,大长公主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一时更是说不出泼冷水的话,没忍住笑了起来:“这样也好,要不你这个皇帝做得未免太孤单了些,有人陪着也是好的。”   祝云瑄点了点头,彻底放下了心来:“姑母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若是哪天住烦了,我再叫人接你回京去,要是觉得闷了,也可以叫云琼那小子来陪陪你,他的封地就在景州下头,离这儿只有半天的车程,我已经特许了他随时可以来景州看姑母。”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长公主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好了,我会帮你盯梢着他的,坏不了你的事。”   祝云瑄笑叹道:“也不用对他太严厉,那孩子品性不错,只要日后不长歪了,我并不想亏待他。”   “好,你说了算。”   寝殿内,暥儿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拨弄手里的竹编兔子,梁祯捏着热帕子,正给他擦脸擦身体。   这不是梁祯第一次亲自给儿子擦身,在岛上的时候都已经做习惯了,便没有假手他人,小孩儿这段日子长胖了一些,藕节似的手臂,身上的肉一团一团的,很难想象当初刚出生时这孩子会因为早产差点就没了。   梁祯看着有趣,故意给他挠痒痒,小孩儿咯咯笑了起来,扭着身子左躲右闪:“父亲坏,不要挠暥儿,暥儿要告诉爹爹!”   “还学会跟你爹告状了?不得了啊,小崽子越来越本事了~”梁祯逗着孩子,直把这小东西挠笑得不停打嗝,眼泪都挤了出来。   祝云瑄才走进寝殿大门,便听到了父子俩的笑声,他驻足安静听了片刻,垂眸一笑,大步走了进去。   看到祝云瑄回来,暥儿如蒙大赦,挣扎着从梁祯魔爪下逃脱,光着屁股爬下床,一头撞进了祝云瑄怀里:“爹爹,爹爹!父亲坏,父亲挠暥儿,痒痒!”   祝云瑄将孩子抱起,好笑道:“嗯,父亲坏,一会儿爹爹帮你挠他。”   有了撑腰的人,小孩儿得意极了,扭着身子趴到了祝云瑄的肩膀上,搂着他的脖子不放,还没忘了冲梁祯做鬼脸。   梁祯笑着捏他的鼻子:“小东西,你给我等着。”   祝云瑄抱着儿子在床边坐下,冲梁祯努了努嘴:“你搞什么呢?跟儿子打架?出息。”   梁祯的手指拨了拨暥儿肉呼呼的脸,伸了个懒腰:“我逗他玩而已,这小子越来越恃宠而骄了。”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祝云瑄笑着嘟哝了一句,没再说下去,轻拍了拍儿子的屁股,“乖,不闹了,睡觉吧。”   暥儿却不肯从,冲着梁祯举起了一只脚丫子:“洗,脚脚。”   梁祯啼笑皆非地捏住他的胖脚丫子:“小崽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啊?还敢要你老子帮你洗脚?”   暥儿挣脱不开,又被挠了脚心,笑得前仰后合,栽进了祝云瑄怀里。   祝云瑄无奈拍掉梁祯的手:“行了,天天逗儿子,你好意思吗?”   梁祯“啧”了一声:“阿瑄你这是厚此薄彼。”   “……你还要脸吗?”   暥儿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咯咯笑道:“父亲羞羞脸。”   梁祯:“……”   最后他们还是一起给儿子洗了脚脚,闹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将暥儿安顿睡下,祝云瑄叫人送了热水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梁祯倚在床边,静静看着他除去玉簪,长发披散下来,只着了轻纱薄衫的身子在自己面前来回晃悠,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将殿中伺候的下人全部挥退了下去,祝云瑄不明所以:“你做什么?我还没洗完呢,你自己也还没更衣……”   话没说完,便被欺身上来的梁祯拦腰抱了住,被肉贴着肉摸到敏感的腰侧,祝云瑄轻嘶了一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梁祯的唇贴上他的耳垂,笑着低语:“陛下先头说要帮暥儿挠我?”   “你说呢?”   梁祯握着他的手,按到自己某处已经起了反应的东西上,哑了嗓子:“挠这里好不好?”   祝云瑄很无语:“你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暥儿还在呢。”   从离开泉州之后,怕暥儿不习惯,他们夜里一直都带着儿子同睡,父子关系越来越融洽,可有的时候……确实太不方便了。   梁祯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一圈:“我们去外头榻上,弄完了再回来。”   祝云瑄:“……”   为何他们一帝一后,如今却落到了要偷情的地步? 第八十八章 回到京中   出京时还是初春,回到京中却已然入秋。   看着坐在身侧的一大一小,祝云瑄眸中带笑,起起伏伏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安定了下来。   御辇停在了甘霖宫外,祝云瑄牵着暥儿下车,小孩儿看什么都稀奇,眼珠子几要转不过来:“这里好大好漂亮呀!爹爹,这里就是我们家吗?”   祝云瑄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从前他觉得深宫冷清寂寞,与牢笼无异,但是如今暥儿却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嗯,他们的,家。   梁祯走上前来将儿子抱起:“走,父亲带小宝贝进去开开眼。”   祝云瑄离京这大半年,甘霖宫里修葺一新,小孩儿看得眼花缭乱,扭着身子下了地,里里外外地跑来跑去,东摸摸西看看,眉开眼笑。   梁祯亦是感慨颇多,笑着与祝云瑄打趣:“谁能想到,臣妾还有这个福分,能再回到这里。”   祝云瑄懒得理他,牵起暥儿的手:“爹爹带你去看看你的寝殿。”   暥儿的住处就安排在他们寝殿旁的西配殿里,早已收拾妥当,各种装饰摆件都按着暥儿的喜好点缀其中,廊下挂着鸟笼里还有正在鸣叫的黄鹂,从前庄严肃穆冰冰冷冷的甘霖宫也因此多了些童趣。   嬷嬷太监们喜气洋洋地出门来恭迎太子,他们都是新调配来伺候暥儿的,俱是反复筛选过身家清白、老实能干之人。放眼望去,乌压压的几十人,暥儿有些被眼前的架势吓到了,拉着祝云瑄的衣裳躲到了他身后去。在总兵府时,伺候他的人就很多,但比之现在,依旧是小巫见大巫,小孩儿并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   祝云瑄示意高安留下给众人训话交代规矩,抱起暥儿进了里头去。   小孩儿已经没了先前的兴致,闷闷不乐地抱着祝云瑄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一句话不说,祝云瑄拨弄着窗下兔子形状的风铃,问他:“乖宝宝,看这个,喜欢吗?”   暥儿抬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趴了回去。   祝云瑄无奈一笑,梁祯伸手将人抱过去,刮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子:“小东西又闹什么脾气?”   小孩儿红了眼睛,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不要嬷嬷,我只要爹爹父亲。”   梁祯无言以对,他真的想打这小崽子屁股了怎么办?   祝云瑄踌躇道:“要不我们再带暥儿睡半个月,毕竟刚回来,他估计不太习惯这里,等他适应了再说吧。”   梁祯好笑道:“都快四岁大了,不去东宫就算了,还要天天赖在龙床上,没见过谁家太子是这样的。”   东宫?从甘霖宫到东宫乘步辇都要一刻钟,将暥儿扔去那里,估计明日就得跟他们断绝父子关系。   暥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噘起了嘴巴:“父亲坏,父亲不想要暥儿了。”   梁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祝云瑄心下不忍,叹道:“罢了,总归是我们亏欠了他。”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暥儿便一直在甘霖宫的西配殿住了下来,时不时还要去打搅祝云瑄和梁祯的帝后夜生活,直到他十二岁出阁讲学,自己主动提出搬去东宫,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回朝的第二日,皇帝便在大朝会上正式宣布了立后、册太子之事,并下令礼部择吉日举行大婚仪式和册封大典。   木已成舟,即便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晓,未来的皇后萧念就是当年那以谋逆之罪被处斩了的昭王梁祯,可陛下说他是萧念他就是萧念,陛下说要立他为后他就是大衍皇后,为了项上人头和乌纱帽作想,何苦再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陛下不快,算了吧。   早朝结束后,祝云瑄将内阁六位辅臣单独留了下来,传召他们去御书房,等在这里的,除了一个皇帝,还有那位耀武扬威的未来皇后。   梁祯立在祝云瑄下手,双手拢在袖子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依次进来的几位内阁大臣,这些人可都是大衍朝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有两位是三年前他离开后才提拔进内阁的,其他四人则都是老面孔了。   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面的几人也正目光复杂地瞧着他,随同了祝云瑄出巡先前就见过他的三人还好些,其他三人,尤其是首辅,脸色变了几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更别提这位首辅还是曾淮的密友,在曾淮被流放之后经他的举荐,才从内阁排位靠后的位置一跃坐上了首辅之位,想起前尘往事,再看到面前得意洋洋的梁祯,怎能不恼。   祝云瑄没有含糊,开门见山道:“朕留你们下来,是有一事要与你们说,皇后从明日起亦会入内阁,他年纪尚轻,资历不足,你们多担待着些,稍后朕便会下圣旨。”   几位内阁大臣俱都懵了,皇后入内阁?滑天下之大稽!   面面相觑之后首辅第一个提出了异议:“陛下,如今内阁已是满员,臣等兢兢业业为陛下和朝廷效力,并未有丝毫过错,敢问陛下这是何意?”   祝云瑄淡道:“江卿言重了,朕并非要你们谁腾出位置,我朝开国之时定下的内阁辅臣人数便是七人,自太宗皇帝后才改为六人,如今朕不过是想恢复旧制而已。”   “可依着太祖皇帝定下的旧制后宫便不能干政!皇后是后宫之主,又怎能再入内阁乱了朝纲,引得天下人笑话!”   一旁的次辅亦附和道:“自我朝开国以来,无论男女,只要嫁了人,那便是为人妻为人妇,不能再轻易抛头露脸,更不能出入朝堂入仕为官,祖宗规矩坏不得啊!皇后既为皇后,合该做后宫表率母仪天下,为皇家开枝散叶,而非入阁拜相!”   梁祯嗤笑了一声,轻眯起双瞳,不怀好意地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两位阁老:“母仪天下?开枝散叶?”   二人张了张嘴,委实难以启齿,谁不知道太子是陛下生的,可……   祝云瑄拧紧了眉,片刻后淡声说道:“既如此,那便改一改,朕嫁给他吧,皇后这个封号也免了,叫礼部去翻翻古籍,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号,如此一来也不算坏了祖制。”   “不可啊!”几位内阁大臣吓得当即跪到了地上去,痛哭流涕地恳求起祝云瑄,“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啊!您是天子!怎能嫁做他人妻!如此一来我大衍国威何在!陛下的威仪何在啊!”   梁祯扬了扬眉,却是没想到祝云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是吓唬这些阁臣的,他也心满意足了。   一时间两相都不肯退让,御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僵持了住,直到后殿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暥儿哒哒哒地从后殿跑了出来,见着梁祯大喊了一声“父亲”,满头大汗地笑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几个小太监带着他在后殿玩捉迷藏,一个没注意就让小太子自个跑了出来,下人们追出来,一个个跪到了地上去请罪。   梁祯笑着将人抱起,拿了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小孩儿又看到坐在与御案后的祝云瑄,嘴里嚷着“爹爹”,从梁祯身上扭了下来,跑去祝云瑄身边,举高手要他抱自己。   祝云瑄无奈将人抱起,让之坐到自己腿上,小孩儿拉扯着御案上摊开的奏疏,见着什么都要伸手去摸。   祝云瑄按住他的手,小声提醒他:“暥儿乖,别乱动。”   小孩儿这才注意到下头还跪了好些个人,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那正抬头偷眼打量自己的首辅身上,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这个伯伯的胡子要掉下来了,好丑哦。”   首辅:“……”   暥儿这小笨蛋压根不记得梁祯先前跟他说的不该叫这些人伯伯,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长了胡子的男人,无论老少,一律称呼伯伯,第一次见到梁祯时他便是一副胡渣邋遢的模样,所以也是伯伯。   至于面前这位首辅大人,向来以一把打理得十分整洁的美须自傲,哪曾想那胡子竟然是假的,是他自己贴上去的!可怜这首辅大人一把年纪了胡子依旧稀疏,怕被人看轻才有此一举,先头他哭了一场,又抬手抹了几把脸,贴在嘴边的胡须差点被撸下来,他自己没察觉,旁的人也没提醒他,结果却被童言无忌的小太子一语道破了。   老首辅又羞又恼,手忙脚乱地将胡须重新粘回去,一想到这事传出去他绝对要成为朝中笑柄,就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甘霖宫的柱子上算了。   同僚纷纷忍笑低下了头,梁祯却半点不客气地讥诮道:“江阁老,你这假胡子是谁给你做的,怕不是故意蒙你的吧?叫你老御前失仪可真是太不讲究了。”   老首辅羞愤欲死,整个人都蔫了,再没了半点先头咄咄逼人之态,祝云瑄轻咳了一声,敛去了眼中强忍着的笑意,沉下声音:“入内阁一事……”   首辅已经彻底败如山倒丢了魂,次辅看了他好几次,见他都不再吭声也很明智地闭了嘴,其他人更是一脸讪然,入内阁便入内阁呗,反正又没挤掉他们,爱咋咋地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几位阁老们意兴阑珊地告退了出去,梁祯走上前去,隔着御案伸手捏了捏暥儿的下巴:“你这小崽子还真有点用,不枉为父这么宠你。”   暥儿咯咯笑:“伯伯真的好丑哦,暥儿不喜欢。” 第八十九章 大婚前夕   回京半月之后,祝云瑄和梁祯带着暥儿去了一趟沅济寺。   到了地方,他们先去了后山给梁祯的双亲上了炷香,梁祯没有给他爹挪位置,而是将带回来的萧君泊的尸骨与他爹的合葬到了一块,使二人终得团聚。从前简陋的无名坟包重新修缮了一遍,立了碑做了场法事,前尘纷扰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午膳是在沅济寺用的素斋,饭后他们便带了暥儿一块去佛堂听老住持诵经。   这几年祝云瑄时常心烦不定的时候便会来这里,平心静气地听老住持诵一场佛经,强迫自己摒去心中那些时时纠缠着他的杂念。如今时过境迁,再一次与梁祯一块坐在这里,心境却已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前的不好都变成了如今的好,从前犹豫不决的事情如今也已有了决断,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叫他安心。   暥儿坐在他们中间,小小的孩子盘腿坐在蒲团上,不吵不闹,像模像样地学着父亲和爹爹,认真听着老住持诵经。   午后刚吃饱了饭正是困倦的时候,小孩儿很快便熬不住,眼皮子开始打架,脑袋也无意识地低了下去,一点一点,偶尔一个激灵醒来,坐直身,偷偷擦掉嘴角淌出的口水,转身看看爹爹又看看父亲,见他们都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便也不敢出声,迷瞪着眼睛望着老住持,很快又开始小鸡啄米一样打瞌睡。   待到老住持诵完经睁开眼睛,小孩儿已经歪着身子靠在祝云瑄腿上,彻底睡了过去,满脸红晕,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祝云瑄有些尴尬地解释:“暥儿太小了,实在撑不住,大师见谅。”   “无妨,”老住持的目光落在暥儿的身上,安静看了片刻,淡声道,“陛下仁厚,太子亦是有福之人。”   听到爹爹的声音,暥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身,梁祯笑着帮他揉了揉他压出印子来的半边脸,问老住持:“您真觉得这孩子是有福的?”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看着暥儿,轻声一叹:“太子幼时所受苦难已经过去,日后都会无虞,二位尽管放心。”   祝云瑄卸下心中大石,小孩儿并未听懂老住持在说什么,只傻愣愣地看着对方,老住持递了枚平安符给他,抬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又低声念了一句经文。   祝云瑄没再多问,亲手帮暥儿将平安符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从佛堂出来,一家三口在庙里转了转,正值初秋,寺庙里种满了银杏和红枫,放眼望去,遍地火红和金黄,交相辉映着,煞是好看。   暥儿脚踩着厚厚的落叶,笑得见牙不见眼,再无半点困倦之意,时不时捡起一两片形状好看的,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说是等大爹爹他们来了,要送给他们。   祝云瑄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笑着点头附和:“好,回头爹爹叫人帮你用药汁泡着,叶子就不会枯了。”   “真的吗?”   “真的。”   梁祯笑叹道:“难怪老住持说他有福气,这么多人疼他,确实命好啊。”   祝云瑄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向梁祯,踌躇问道:“当年你离京之时,是不是来这里给暥儿点了一盏长明灯?”   梁祯怔忪了一瞬,扬起了唇角:“你知道了?”   “嗯,离京之前,来这里给母后做法事,本想给暥儿点盏灯保他平安,老住持说已经有人为他点过了。”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才会对梁祯如此心软,即便这本来就是梁祯的分内之事。   “这有什么,我该做的,”梁祯不在意道,也无意再说下去,一手抱起暥儿,牵住了祝云瑄的手,“走吧,去上面看看。”   上了高塔,便能看到后山脚下的山庄。梁祯已经袭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回京之前祝云瑄就已下旨将他从前的府邸,连同这处庄子一并归还给了他。庄子里同这沅济寺一样,到处都是银杏和红枫,从高处望下去,有如亭亭华盖,汤泉水隐在其中,烟雾袅袅而升,别有一番韵味。   暥儿趴在梁祯的肩膀上,看得眼睛都直了,可惜再过几日就要举行大婚典礼,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不然他们倒是可以在这里住上两日。   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祝云瑄的眼中泛起了些许笑意,梁祯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偏头与他眨了眨眼睛:“这次没机会就下次有空再来,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等到了冬天,我们还可以来这里多住几天。”   祝云瑄笑着点头:“好。”   回宫之后,礼部尚书赶来求见,呈上了大婚和立后典礼的一应流程安排,小心翼翼地询问他们还有没有哪里需要修改的地方。   梁祯拿起他递上来的奏疏仔细看了起来,老尚书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中紧张,陛下是个好说话的,怕只怕这位皇后娘娘要求多。   这半个月,首辅大人就已经被梁祯给气厥过去了两回,满朝皆知,比起当年,皇后娘娘如今更加飞扬跋扈惹不得,更要命的是,陛下还会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在朝堂之上配合默契,更是叫他们这些人如履薄冰,不敢胡乱糊弄,就怕一个不小心会被两位给联手处置了。   梁祯看完了奏疏上的内容,什么都没说,递给了坐在一旁的祝云瑄,祝云瑄提笔勾画了几处要修改的细节。事实上这份流程安排已经改过了无数次,礼部这段时日人人忙得脚不沾地,所有要准备的东西都反复确认了百八十回,才勉强让祝云瑄和梁祯他们满意。   不是他们故意要为难人,只是这辈子就这么唯一一次的大婚,自然想做到尽善尽美。   礼部尚书禀报完事情退了出去,尚衣局送来了两日后大婚典礼时帝后要穿的礼服,祝云瑄的是十二章衮服搭配十二旒冕,梁祯的则是亲王制的九梁冠与九章服。   梁祯这一身都是参照着开国皇后接受册封时的穿着来的,有旧例在前头摆着,在这些仪制上不至于完全抓瞎,省掉了很多扯皮的工夫。   这两身礼服自他们从泉州动身时尚衣局就已经开始在赶制了,到了今时今日才做好送来给他们试穿,好歹算是赶上了。   梁祯笑看着祝云瑄将衣服换上、戴上冕冠,片刻过后走上前了一步,抬手撩开了他面前的旒珠,祝云瑄怔了怔,不解看着他:“怎么了?你怎么还不试衣裳?”   “不急,”梁祯轻声笑着,手指勾着那些旒珠绕了绕,眼中笑意愈浓,问祝云瑄,“阿瑄还记得我以前说过,这像是在做什么吗?”   祝云瑄微蹙起眉,想了片刻,嗤笑了一声:“掀盖头?”   “嗯。”   那时他随口一句的戏言,如今却有了些一语中的的意思。   祝云瑄不赞同道:“是朕娶你,不是你娶朕,你弄反了。”   梁祯的唇角更上扬了三分:“陛下前些日子还说要嫁给我呢,而且是当着一众阁老的面说的,这么快就忘了?不过陛下忘了也没关系,这些起居注上都给记着呢,陛下赖不掉的。”   “你行了啊,说暥儿恃宠而骄,我看你才真的是吧?”   祝云瑄说着抬手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下,被梁祯捉住手,到嘴边亲了亲,四目相对,同时笑了起来。   正坐在地上玩耍的暥儿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了头,“呀”了一声,认真地告诉他们:“暥儿不娇气,暥儿很乖的。”   梁祯斜眼看向儿子,好笑道:“你不娇气,这个世上就没有娇气的孩子了,快四岁了还要赖着爹爹父亲一块睡,还尿床,不知羞。”   暥儿冲他吐了吐舌头,皱着鼻子不服气道:“父亲是大坏蛋。”   梁祯蹲下 身,笑瞅着他:“说父亲是坏蛋是吧?我先头还忘了跟你说,从下个月开始,你要念书了,别想再天天这么玩。”   小孩儿愣了愣,顿时就蔫了,眼巴巴地看向祝云瑄:“真的要念书吗?”   祝云瑄点头:“暥儿是太子,不能不学无术。”   在泉州时祝云璟已经请人给暥儿开了蒙,但今时不同往日,作为正统皇位继承人培养,要求自然是不一样的。暥儿虽未去东宫住,东宫一应属官却是配备齐全了,那些人已经上奏了好几次,提醒祝云瑄该让太子读书了,祝云瑄再舍不得累着儿子,在这方面也没法纵容。   小孩儿眨了眨眼睛:“那暥儿是太子,可以每日多吃两颗糖吗?”   祝云瑄:“……”   梁祯笑着捏儿子的鼻子:“小机灵鬼,还学会跟你老子讲条件了啊?”   暥儿举起他肉呼呼的小短手,掰着手指道:“两颗不行,那就多一颗,可不可以呀?”   祝云瑄一口应了下来:“可以,只要你乖乖念书,不调皮,两颗也可以。”   小孩儿眉开眼笑,很认真地与他们保证:“暥儿会乖乖的,暥儿是好孩子。” 第九十章 帝后大婚   寅时,天未亮,祝云瑄便已起了身,今日就是立后大婚之日,各项仪式从早到晚要持续一整日,晚些时候他还要在宫中宴请百官,还有的忙。   他一动,躺在身旁的暥儿也揉着眼睛爬了起来,嘴里喊着要尿尿,被嬷嬷抱了出去。   梁祯不在,昨日他就已回了府里去等候宫中的迎亲队伍。祝云瑄换上衮服,精神抖擞亦喜气洋洋,洗漱更衣完的暥儿被嬷嬷牵了回来,好奇看着他:“爹爹,你要做什么呀?”   祝云瑄笑着拨了拨儿子的脸,高兴道:“爹爹今日要与你父亲成婚。”   暥儿瞪圆了眼睛:“真的吗?”   “真的,一会儿你父亲就来了。”   “那爹爹是新娘子吗?”   祝云瑄笑道:“你父亲才是。”   在祝云瑄接受百官朝拜时,宫外的梁祯已经出了府门,登上了乘舆,在鞭炮和鼓乐声中,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启行折返回宫。   沿途有京卫军开路,无数百姓涌上街头,围观这两百年一见的皇帝娶男后的盛况。   “听说了没有,当今太子殿下可是陛下亲自生的,虽说名义上是立皇后,可如今朝廷里谁不知道实际上是这位了不得的皇后娶了陛下。”   “这算什么,我还听人说,这位姓萧的皇后就是三年多前被诛了的那位昭王呢,陛下与他其实早有情缘,根本舍不得真将人杀了,当初演了一出偷天换日,如今人换了个身份回来,成了堂堂正正的大衍皇后。”   “也不知道这位皇后究竟长什么样,竟有如此大的气魄和魅力,将陛下都降服了。”   “依我看,陛下愿意亲口承认这些,这般胸襟气度才真正是叫人敬佩。”   听着外头偶尔飘来的声音,梁祯莞尔一笑,轻闭上了眼睛。   到了奉天门,礼官将他迎下车,有宣册官捧出封册,梁祯跪下听封,从这一刻起,他便是真真正正的大衍皇后了。   钟鼓齐鸣中,他重新登上乘舆,穿过奉天门进入内廷,最终停在了甘霖宫的皇帝寝殿外。   按旧制,帝后大婚的洞房理应设在皇后寝宫中,这一处细节被祝云瑄特地改过了,洞房就在他的寝殿内,此刻他正站在台阶最高处,笑看着他的皇后从车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他。   恍惚间,祝云瑄想起当年也是站在这个地方,梁祯问他到底想要什么,那时他是怎样的心境,又是如何回答的已经记不得了,到了今时今日,他早已和过去和解,成全了他的现在和以后。   直到被梁祯握住手,祝云瑄才恍恍然回过神,微微一笑,坚定地回握住了他。   下午,帝后去往太庙拜谒祖宗,跪在祝家的列祖列宗前,梁祯心平气和地磕了头。他爹因昭阳帝而死,他也亲手报复了昭阳帝,过往之事已经扯平,他父亲到死都效忠着大衍朝廷,如今他娶了大衍皇帝,自会为了他爱的人的江山劳心劳力。   回宫之后,祝云瑄去前朝宴请百官,梁祯先入了洞房。   红烛喜蜡摇曳生辉,铺了丝绸喜被的龙床之上洒满了生的红枣、花生、莲子,梁祯看着笑了一笑,随意将之扫到一旁,坐上去,吩咐了人去拿些能吃的东西进来,又将剩余之人尽数挥退下去。   床后传出了一声窸窣笑声,梁祯回头,打扮得像招财童子的暥儿从红帐后面钻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他:“父亲,你要做爹爹的新娘子了吗?”   梁祯笑着捏他的鼻子:“你怎么躲在这里?”   暥儿蹭掉鞋子爬上了床,扑进梁祯怀里打了个滚,伸手捡起颗红枣就想往嘴里塞,被梁祯给制止住了:“不许吃这个,一会儿点心就送过来了。”   小孩儿眨着眼睛:“父亲做了新娘子,是不是要和爹爹洞房?暥儿可以留下来看吗?”   梁祯:“……不可以。”   小孩儿噘了噘嘴巴,想了想又贴近梁祯,小声问他:“为什么父亲才是新娘子,暥儿觉得爹爹更像新娘,暥儿是爹爹生的吗?”   梁祯失笑:“为何爹爹更像新娘?”   “爹爹长得好漂亮,嬷嬷说漂亮的才是新娘子!”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暥儿不依不饶地追问:“新娘子才会生宝宝,那暥儿是爹爹生的还是父亲生的呀?”   “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父亲骗人!”小孩儿瞪大了眼睛,争辩道,“大爹爹说了,暥儿就是爹爹生的!”   梁祯故意逗他:“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小孩儿哼哼了两声,得到了确定的答案,终于安下心来,在床上打起了滚,乐不可支。   宫人送来了填肚子的热汤和点心,梁祯自己吃了些,又喂儿子吃了些,吃饱喝足的小娃娃躺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他偏头看了一眼墙角的西洋钟,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喧嚣声响,笑意在眼中渐渐弥漫开。   亥时,祝云瑄被人搀扶着回来,梁祯迎上前去,从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的太监手里将人接过,祝云瑄望着他痴痴笑了一声,软倒进了他怀里。   梁祯将人抱住,贴着他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在他耳边低语:“喝醉了?”   祝云瑄嘟哝了一声什么,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模糊,好半晌才喃喃道:“那些不知死活的老家伙都来灌朕,想看朕的笑话,朕要狠狠收拾他们。”   梁祯低笑:“喝醉了就歇下吧,收拾他们来日方长,有我在呢,阿瑄不用操心。”   “你也想看朕的笑话。”   “陛下冤枉我了,我早就说过的,谁欺负我的阿瑄,我就欺负谁,阿瑄不记得了吗?”   这还差不多,祝云瑄心中舒坦了:“嗯……合卺礼……”   他即使喝醉了,还惦记着尚未完成的仪式,梁祯揽着人,无奈道:“你还能喝吗?”   “喝!”   合卺酒送上,祝云瑄执起酒杯,在满屋子礼官和宫人的注视下,晃晃悠悠地勾住了梁祯的手臂,笑看着他。   梁祯配合着他的动作,亦举起了杯子,与他一起喝下了这杯酒。   合卺交杯,自此同心一体,再不分离。   婚礼仪式只剩下最后一项,婚床上却躺着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儿子,祝云瑄欺身过去,笑着点了点暥儿的小鼻子:“他真可爱,这么可爱的竟然是朕生的儿子,朕可真会生,嘻……”   梁祯却半点看不出这个时候还躺在婚床上的儿子可爱在哪里,当下叫了嬷嬷进来将人抱走,祝云瑄扯着他的衣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抱走:“你可真小气。”   梁祯按住祝云瑄的后脑,在他还泛着水光的红唇上亲了两下:“我的阿瑄更可爱,今日是大日子,阿瑄不许分了心思。”   退开时,祝云瑄却又抬手攀住了他的肩膀,主动地亲了回去。   衣衫褪尽,炽热身躯交缠起伏,祝云瑄的眼角有在极致中被逼出的眼泪,梁祯温柔地吻他,大衍的皇帝陛下、高高在上的天下之主,此刻正心甘情愿地在他的身下,露出最撩人的情态,诱惑着他身体里压不住的蠢蠢欲动。   红罗纱帐曳地,隐隐有暗香浮动。   祝云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泪眼迷蒙的双眸怔怔看着身上陷入意乱情迷中的梁祯,如痴了一般,梁祯停下动作,在他的眉心印上一个轻吻,复又吻上了他的唇。   柔软的舌尖纠缠在一块,唇齿间的每一处都被舔过,带着祝云瑄所能感知的全部的爱意,他总觉得今夜的梁祯温柔得几近过分了,一举一动将他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都尽数包容,叫他一再地沉沦、不能自拔。   祝云瑄愈加想哭,眼泪像流不尽似的不断夺眶而出,梁祯将他揽进怀中,笑着叹气:“大喜的日子,还这么爱哭,我这辈子最后一定是被你和暥儿的眼泪给淹死的。”   祝云瑄破涕为笑,最隐秘的地方被弄到,破碎的呻 吟不自觉地溢出口,嗓子都哑了:“你自己选的,别想再换。”   “不换。”   烛台上的喜蜡泊泊而下,将满殿漫漫春色一并消融。   更深露重时,祝云瑄翻了个身,趴进了梁祯的怀里,汗湿的身体紧搂在一块,都不想再动。   他的手指将俩人的长发一并卷起,轻轻绕了几圈,一时无言。   梁祯轻抚着他的背,哑声道:“阿瑄,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我的?”   “嗯,只要是你喜欢的,想要的,我都给你。”   祝云瑄轻声一笑:“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给我摘来吗?”   “勉力一试。”   祝云瑄笑着闭上眼睛:“不需要了,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   “嗯?”   “你自己,还有暥儿。”   梁祯笑道:“这也算吗?”   “算的,还有整个天下、江山,都是你给我的,不能再贪心了。”   曾经梁祯以天下为媒许诺与他,如今他以江山为聘许梁祯结发,他有了梁祯,有了暥儿,这个世上再没什么是他所奢求的,真的不能再贪心了。   梁祯心中微动,低下头,又一次吻在祝云瑄的眉心:“你也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