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香》 作者:冉尔   文案   旗袍受,生子,注意避雷。   所有修改过的章节,原版本都在微博。   文笔差,脑洞雷,不接受任何写文指导,不喜欢的下一篇文有缘再会。   舞男身世凄惨,为了给妹妹治病,天天去舞厅上班,穿旗袍卖笑,只为了塞进裙摆的钱。   后来他盯上了最有钱有势的军官。   军官很正经,基本上不来舞厅,来也是被同僚邀请,连酒都不喝,就端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特别像去梨园听戏的老爷子。   问题是军官军衔最高,舞男想要找靠山,勾搭他最划算。   于是舞男就去了,趁着军官在盥洗室,硬着头皮黏上去,没想到竟然成功了。   军官把他带回家,上床前原形毕露:“你以为我是好人?”   原来军官是只大尾巴狼,早就看上了他。   舞男说:“我看错你了。”   军官说:“反正都跟我回家了,看错就看错吧。”   舞男继续说:“你松手,我害怕。”还边说边抖。   军官冷笑:“得了吧,你成天卖笑,还怕我?”   然而看起来风\骚的舞男其实真的没有爬过别人的……   作品标签:近代现代,豪门恩怨,甜宠,年上,先婚后爱,HE。 第一章 旗袍   方伊池打开门,让亮堂的光在屋子里晃了一圈,假意赶走晦气,又将门关上。   方伊静的咳嗽声从后院儿里传来,混着麻雀的啾鸣声,听上去好像是比前几日有力了些。   胡同口的郎中说方伊静的病得用西药治,方伊池狠下心买了两支,头一晚还担心不起效用,现下顾虑全消了。   他抬手从窗台上拿了个破破烂烂的杯子,丢掉里头落下的枯叶,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放水时,听见隔壁的老邻居边吐唾沫,边指桑骂槐。   “这整条街就他们家最金贵,一早就开始用水,我们都赶不上趟,再怎么拧水龙头也是白拧!”   “干那档子营生,洗再干净有个屁用?”   整条胡同公用一条水管,方伊池起得早,最先用水,用得多了,别人那里水流就小些,他都被骂习惯了。   他把纤细的手指伸到水流下冲,寒意瞬间蹿上来,像条死皮赖脸的狗,对着人流哈喇子。   秋天来了。   秋天对方伊池而言不仅仅意味着要存买炭火的钱,还意味着上班路上会挨冻。   他搁城西的平安饭店做服务生,听名头是个正经职业,但全城的人都知道,平安饭店的服务生穿旗袍,露大腿,靠给人摸赚钱。   方伊池洗完手,又洗了把脸,将脏水接在盆里,哗的一声全泼在院子的墙脚。   “哥?”许是动静太大,隔壁噼里啪啦骂了一串脏话,方伊静也在屋里喊他。   他把盆放在地上,推门进去,闻着浓浓的中药味搓了搓手:“醒了?早饭我给你热着呢,等会儿就端过来。”   方伊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青白的小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单从轮廓上看还能看出昔日的美人坯子,只可惜如今不过是具被病痛摧残的躯壳罢了。   “你要去上班?”   “嗯。”方伊池垂下眼帘,帮妹妹掖了掖被角。   方伊静不知道平安饭店是个什么地方,还以为就和普通的饭店一样,只是心疼哥哥每天起早贪黑地上班:“你也要记得吃早饭。”   方伊池露出一个微笑,点头说好。   但出门后,就把笑容搁下了,回屋打开衣柜,里头整整齐齐挂着十来件单薄的旗袍,清一色的蓝色调。   他从不吃早饭,一来省钱,二来去饭店会被灌酒,总是要吐的,吃什么都不顶用。   日光在旗袍细密的针脚上滚过,方伊池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拨弄着衣架。   他的柜子不值钱,漆掉了个七七八八,唯独里头的衣服金贵,有些是方伊池攒钱买的,有些是熟客送的。   他喜欢自己买的,不喜欢人家送的。   方伊池最后挑了件开衩处绣着金丝凤凰的旗袍,这件是他自己买的,攒了一个多月的钱。那个月他又要给妹妹买药,又要买裙子,靠着清粥配咸菜熬过来,硬生生瘦了十来斤。   要是能不做服务生,方伊池也不乐意花这个钱,可唯独做服务生能赚到几千几千的小费。而做服务生拿小费的代价,就是要自己买漂亮合身的裙子,吸引客人的目光。   倘若没有客人点你,哪来的小费呢?   方伊池长了一张漂亮的脸,可再漂亮的脸也需要别的东西点缀。   旗袍就是他的战袍。   方伊池把热好的粥端给了方伊静,临走前看了看灶上熬的药,嘱咐她按时吃,然后向掌心哈了一口气:“我今天回来给你带六华居的酥饼。”   “贵,哥哥自己做的更好吃。”方伊静边咳嗽边笑。   他也笑。反正笑与不笑,这日子都得过下去。   折腾完方伊静,方伊池回屋把选好的旗袍穿上,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抚平裙角的褶皱,让那只金色的凤凰盘着腰扶摇直上。   穿好旗袍,他又从桌角拿起一支蘸了暗红色胭脂的笔,凑到镜子前哈了口气,用指腹将水雾抹净,再吊着眉梢在左眼的眼尾抹了个小小的钩,整个人登时多了几分水润润的风尘气。   饭店的经理曾经因为这个小钩,起了让所有服务生都画的心思,可事实上,唯独方伊池的脸画上去没有违和感,还平添了几分不可言喻的旖旎。   他收拾好自己,拎起洗得发白的大衣,踮着脚往外跑。因为脚上的鞋是配旗袍穿的,踩在布满青苔的地砖上嗒嗒响,走得慢了,被方伊静听去,她会起疑心的。   方伊池不想让妹妹看见化了妆穿着旗袍的自己,所以每日都走得匆忙。   但是推开那扇斑驳的门,他刹那间放缓了脚步,像变了一个人,扶着墙跷起一条腿,用手指轻轻勾着鞋后跟往上微微一提。   隔壁喜欢骂人的婆娘瞧见他,翻着白眼往地上啐唾沫,倒是拉车路过的车夫对着他色眯眯地笑。   方伊池抿着唇站了会儿,故意撩起了一点裙摆,露出雪一样白的大腿,立刻有人力三轮车停在他面前。   “去平安饭店。”方伊池扶着车夫的肩跳上车,用大衣裹住冻僵的身体,大半张没有血色的脸也被掩在了衣领后。   清脆的铃声穿过逐渐复苏的胡同,方伊池闭上双眼,离开烟火气十足的家,调整状态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平安饭店是北平最有名的饭店,出名就出名在里面的服务生脸俊身材好,给钱还能摸,要是胆子大一点,带回家都没问题。   方伊池到饭店时,早客没几个,过夜刚起的倒是不少。他穿过闹哄哄的厨房,把大衣脱下,挂在员工休息室里,听见有人在吐。   “阿清?”方伊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寻声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阿清倚在床头,手里拎着个被洇湿的纸袋,吐得眼尾猩红,见了方伊池,竟然还有心思笑:“哟,今天真漂亮。”   他走过去递了块帕子:“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阿清无所谓地摆手,“楼上的客人醒了,非要摸我。”说完,掀开青色的裙摆,露出腿根儿上的五指印,“全北平谁不知道那个老家伙在床上有不良癖好,就这么点钱,还指望睡平安饭店的服务生?”   “做梦!”阿清把内裤边上夹着的一千块抽出来,不屑地掸了掸,“要睡我,起码一万。”   方伊池帮阿清把裙摆放下,无声地叹息。   “啧,伤感什么呢?”阿清听见了,凑上来把他的裙子一掀,眼疾手快捏了把屁股,“反正捧你的人多,你不用愁。”   “对了,你还没和人睡过呢?”   他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阿清唏嘘不已:“真看不出来。”   “骚成这样,简直像是长在男人床上的。”   方伊池没回答,也并不生气。可以说,阿清的描述不是贬低他,对于平安饭店的服务生而言,那是赞美。   方伊池离开房间的时候,顺手帮阿清将纸袋子丢了,他得去接早客,服侍得好了,钱比陪酒赚的还要多。   方伊池穿过大堂,往楼梯上走。他们服务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服务区域,互不影响,所以不存在什么竞争。至于私底下和客人怎么联络,饭店不管,各凭本事,只要不争同一个有钱的主顾,服务生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好的。   今天方伊池服务的区域里只有两间房住了人,他按照房号先敲第一扇门,用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送热毛巾”。   里面很快就传来了回应:“进来。”   方伊池推门进去,被酒味熏得微微蹙眉,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低眉顺眼地来到床边,跪在地上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   一般来说,早起的客人会逼着服务生用手给自己的家伙爽上几回,要不就是言语上调戏,但真的逼着人和自己睡觉的反而是少数。   因为这是平安饭店不成文的规矩——“饭店不睡人,睡人出去睡”。   打着饭店的名号,自然不能做卖身的勾当。   至于别的擦边球,就不可放在明面上说了。   方伊池在饭店里的身价高,有几个在北平城里有名号的老主顾,所以平常的客人只敢和他说说荤段子,上手的真没几个,塞钱的倒是不少。   但今天这个,他没见过,对方估计也是第一次来饭店,见他好看,竟直接把他拖上床扒掉了他的内裤。   方伊池来饭店这么久,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躺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才白着脸躲。   他那小身板自然躲不过,被攥着脚踝拖回来,拉开双腿摆在了床中央。   青天白日,方伊池一声不肯叫,冷汗涔涔地淌着,瞪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匹恶狼一样盯着身上的男人。   “嫌钱少啊?”任谁被这般盯着都不好受,那人叽叽歪歪地拿过床头柜上摆着的钱包从里面掏钱,一张一张贴在他大腿根上,“贴满够不够?”   他还是不吭声,眼睛却瞪得更大。   “操……”男人心有不爽,抬手给了方伊池一耳光。   他本就没吃早饭,被打得眼冒金星,滚落到床下,撞翻了床边的小餐桌,而小餐桌又撞到了书柜。空荡荡的书柜哐当一声砸在墙上,立时留下了一个灰色的坑。   “想挨老子操的人多的是,你一个服务生横个屁?”   方伊池没能爬起来,直接被掐着喉咙按在了墙上。   缺氧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剧烈的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而掐着他的男人点燃了一根烟,吹着口哨对着他的大腿狠狠一按。   灼烧的痛感骤然在腿根炸裂,方伊池不可抑制地痉挛了起来,却依旧咬紧牙关,愣是没求饶。   “还挺烈。”男人见状,抬手又要烫第二下。   房门忽然被人踹开。   掐在方伊池脖子上的手陡然一松,他顺着墙瘫软在地上,看不清来人的样貌,只觑见一双漆黑的军靴。   “哟,六……六爷您在呢?”原本嚣张的男人瞬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说出口的话都结巴了,“您怎么也来……也来这种……”   被唤作“六爷”的人低低地笑起来:“昨儿刚回来,家里头的人锁了门,不得已住了饭店。怎么的,这屁大点的事儿还要向你汇报?”   “不用不用,您请好的就成。”男人哆哆嗦嗦地拎了自己的衣服,“我也就是那么一多嘴,六爷您什么人品,我能不知道吗?”   六爷又笑了声,脚尖挪到方伊池身边:“怎么回事啊?”   “哟,这不是……嗐!”男人往他身前啐了口唾沫,“饭店的小·骚·货,上赶着给我操,还嫌我给的钱少。”   “我就想着出手教训他一回,哪晓得您就住我隔壁啊?”   “要是我知道您在隔壁休息,我就是钱多得没处花,往天上撒,也不和这种玩意儿置气!”   “行了,滚吧。”六爷默默地听完男人的话,低眸不着痕迹地蹙眉,由着对方殷勤地给自己点烟,然后等人走远了,才蹲下来。   方伊池还没缓过来神,恍惚间觉得头顶落下一只宽厚的手掌,在头顶摩挲了几下,然后滑到了后颈边。   “骚·货?”男人的嗓音带着早起的沙哑,仿佛在自言自语,“确实挺骚的。”   方伊池费力地眨了眨眼,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奈何刚刚被掐得太狠,眼前晃过的全是黑色的雾气。   于是他只能听男人说。   “啧,流血了。”滚烫的指尖抚上了方伊池的腿根,他不由自主地颤抖,那根手指便顿了顿,改了个方向,竟然帮他把裙摆撩下来了。   方伊池来不及惊诧,人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清爽的柠檬味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他浑浑噩噩地想,这人刮过胡子,又抽了烟。   六爷抱着他没走多远,实际上就是把他送回了员工休息室而已。   “多谢。”方伊池扶着墙强撑着站起来,还是想看清男人的脸。   “不必。”然而对方并没有回头,冷淡地拒绝了他的谢意。   方伊池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多余的话。过了几分钟,阿清回来了,见到他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咋咋呼呼地尖叫,跑出去寻了冰过的毛巾,一边帮他敷脸,一边嘀咕。   “你猜我刚刚看见了谁?六爷!”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样的人物也会往我们饭店里钻。”   “六爷……是谁?”方伊池忍不住问。   “六爷你都不知道?”阿清恨铁不成钢地嘀咕,“那贺家呢?贺家你总该听说过吧?”   贺家方伊池自然听过,换句话说,全北平的人或许没听说过平安饭店,但绝对不可能不知道贺家。   那是真正的将门世家,家风严谨,别说是平安饭店了,就算是路边的梨园,他们家的人都不会迈进去一步。   方伊池不知怎么的,就想为帮了自己的六爷辩解几句:“他……他说是因为昨夜回城时家里落了锁,进不去,不得已来住了饭店。”   “怪不得。”阿清不疑有他,“说起来,六爷先前也来过一回,就是你刚到饭店那会儿,他被人骗来吃了顿饭,后来事情传开,贺家的老爷子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大家都知道吃饭不是六爷的错啊,不过六爷还是挨了罚,被老爷子丢出去带了好几年的兵,打那以后啊,北平贺家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所以现在老百姓私底下有句话说得那叫一个好——要说这‘正人君子’,如果贺家六爷都不算,那全天下也就没有人算了。”   作者有话说:这篇原本是之前写过的旗袍受系列第三本,但是因为实在不想写ABO就拖到了现在,不过就算不是ABO,也还是会生子,生子,生子!!!←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这一篇会放慢速度写,调整一下状态,然后疯狂放飞自我,不能接受的千万不要勉强……有缘下一篇文见。 第二章 五千   “原来是这么号人物。”方伊池接过阿清手里的冰毛巾,自己敷着脸,跷着二郎腿叹了口气,“这么号人要是进不去家门,大晚上的,也只能投奔咱们这儿了。”   “可不是吗?黑灯瞎火的,又有宵禁,就咱们饭店敢开门。”   “可自家人为什么不放他进去?”他纳闷道,“按理说门房一听声音不就认出来了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阿清看方伊池脖颈上浮现出淤青,剃得细细的眉毛心疼地蹙起,“贺家家规严,就算是六爷,该进不去还是进不去。”   “哪儿能啊……”方伊池觉得好笑,嘴角刚翘起来,就因为牵扯到淤青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你这起码有十天半个月没办法接客,怎么办?”阿清知道他家里有个病恹恹的妹妹,“我这儿还有钱,给你垫垫吧。”   “垫也不当事儿啊。”方伊池婉拒了阿清的好意,知道大家赚钱都不容易,“我妹妹吃的那个药,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清曾经陪着方伊池拿过药,知道西药贵,所以忍不住劝他:“我之前就说过,你还不如找个金主跟着。倘若你听我的话,现在出事儿了,人家就算不能帮你出气,也能照顾你。”   方伊池笑笑:“这儿遇上的金主看上的就是我的脸。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不把我扔了就不错了。”   “……也是。”   “要是你能跟上六爷啊,好日子就有了。”阿清感慨完,顿了顿,又自言自语,“还是算了吧,先不谈六爷看不上咱们这种人,就是贺家的门,也不能让咱们进啊。”说完,痴痴地乐了几声。   方伊池也跟着乐,心里想的却是别的事儿。脸敷了几分钟,被打的地方没之前那么疼了,腿根儿那块却没办法当着外人的面处理,他只好忍着。不过疼过也就算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饭店的经理不让他留下。   脸上的伤能好,可是时间长,饭店是不会养不能赚钱的服务生的。   与此同时,贺六爷走到了饭店门外。   经理早早地候在车边,递着帕子让他擦手。   “怎么搞的啊?”贺六爷拿了帕子,想到方伊池脸颊上的伤,心里头冒邪火,兴师问罪来了,“我听说你们这地方挺护着服务生的,怎么今儿早就撞见有人抡拳头呢?”   饭店的经理听得冷汗涔涔:“六爷教训的是,您眼里头容不得沙子,愿意指点咱们小饭店是咱们的荣幸。”   “荣幸个屁!”贺六爷把毛巾摔在经理脸上,抬手指着饭店的台阶,笑骂,“你知不知道今早我睡得好好的,隔壁有人打服务生?”   “啊?您给我个准话,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成,我就跟你仔细掰扯几句。”   “你知道吗?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摸干坏事儿的人不少,敢打人的就这么一个。”贺六爷边说,边从怀里拿出皮夹子,伸手把钱全掏出来,往经理怀里狠狠一砸,“给那个受伤的服务生治治。下回再让我瞧见你们饭店里有人打人,你们饭店就直接关门歇着吧。”   经理诚惶诚恐地接下钱,愣神之余想起来问:“六爷,您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谁挨打了呢。”   “敢情你连挨打的服务生是谁都不知道啊?”贺六爷纯粹是故意挤对经理,掸了掸衣袖上的灰,“那我就直说了啊!”   “是方伊池!”   “方伊池啊!”经理大吃一惊,继而满脸肉痛。   方伊池是饭店有名的服务生,脸长得俊俏,身段又好,最关键的是没跟过人,来吃饭的客人就稀罕这一口。   纯哪!   “下回我来,要是看不见他,你们这饭店还得给我关门。”贺六爷走时撂下一句话,经理听见了却没往旁的地方想。   贺家的人怎么可能看上服务生?   贺六爷摆明了是一大早被吵醒,又看见有人欺凌弱小,心里头不畅快,否则这些钱也不会给经理,直接塞给方伊池就成了。   塞给经理,说明人家六爷没歪心思,正派着呢。   那头方伊池听了阿清的话,一瘸一拐地从饭店后门出来,却不急着回家,而是倚在墙边,摸索着从口袋里翻出一根细长的香烟。   他很少抽烟,因为妹妹生病闻不得烟味,自己也舍不得买,这一根还是客人硬塞的,现在用来解乏正好。   平安饭店的后门外是条人烟稀少的街,偶尔有小贩推车来卖不新鲜的水果。方伊池工作的间隙经常溜出来买沙果,小小的果子酸酸甜甜,吃完两个,基本上就不用吃别的了。   今天小贩不在,他把烟夹在细长的手指间,偏头躲着风点了火,暗红色的火星照亮了他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仿佛一抹潋滟的水光。一阵风吹过,他撩起了眼皮,伸长柔软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再仰起头注视着漫天浮动的云朵,将烟缓缓吐出。   徐徐的烟雾挡住了方伊池疲惫的目光,世间的一切变得不甚真切起来。   方伊池累得很,想到妹妹的病觉得累,想到脸上的伤也觉得累。   好像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他脆弱的肩头,再来根羽毛,就能把他压垮。   这根羽毛很快就出现了。   “哟,这不是方伊池吗?”   他叼着烟一动不动地站着,已经懒得去想这熟悉的声音源于哪位客人:“您哪位啊?”   “前天才捧过你的场,今天就把我忘了?”来人凑到方伊池身后,没看清他脸上的伤痕,直接掀开大衣去摸那小巧圆润的翘臀,“我知道饭店的规矩,你不是能随便摸的。但是现在你我没在饭店里,我给钱,你总得让我偷个香不是?”   方伊池懒洋洋地含住烟,舌尖在香烟的尾端百无聊赖地打转,说出口的话含含糊糊的,混着烟草香:“给多少?”   平时这种人他是不会给好脸色看的,但是脸受伤以后,能赚一点是一点。   “五千。五千你让我摸一下,成吗?”   方伊池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片刻过后,粗糙的手指沿着旗袍开衩的口子滑上来,急不可耐地勾住内裤的边缘,把钱卷成细细一卷硬塞了进去。   他闻到了自己吐出来的烟的味道,无端想到了贺六爷,忽然泛起恶心。   方伊池的脸色唰一下白了,感觉到塞了钱的手已经有往里探的趋势,特别想喊停。   他从来没干过这个。   以前最多是拍拍屁股,掐掐腿,可这个客人不一样。   这是要往里面摸的。   可是妹妹的病……   方伊池快吐了,仰起头拼命吸着烟,在手指即将探进去之前,忍不住狼狈地往前跑了两步。   身后传来客人的谩骂声:“操,老子给了钱的。”   “我……”他捂着嘴干呕了几声,“您等等。”   五千块,够方伊静吃四五天的药呢。   方伊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不远处,贺六爷坐在车里面无表情地抽着烟——自然不是先前那根——六爷不抽路边货。   他看着身穿旗袍的服务生和客人搂搂抱抱,被人摸到想吐还往回凑。   贺六爷回想起早上抱着方伊池的感觉,又轻又软,忍不住笑起来:“你说,我这一走好几年,倒是让他学坏了,嗯?”   “六爷,您费的心思人家也不知道啊。”开车的是贺六爷的亲信,说的话便直白些,“不过兄弟们都帮您盯着呢,没人敢碰他。”   贺六爷把手里的烟掐了,冷笑:“你瞧这样是没被人碰过的样子吗?”   “六爷,您这话就说得……”开车的无奈地摇头,“干这一行的,怎么可能没被人摸过?他们赚的就是这样的钱。您当初走的时候左叮咛、右嘱咐,说他是您的人,不能被人碰了,我们也就暗中护着点而已,到底不能摆在明面上宣布,说这方伊池是您未过门的太太啊。”   “既然不说,那自然有客人,只要不是上床,咱们也实在拦不住。”   开车的伙计还欲多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是贺六爷摔门走了。   “这架势……玩儿真的啊?”伙计缩着脖子嘟囔。   贺六爷是不是玩儿真的,方伊池不晓得,他只晓得那只手要再伸进来的时候,自己忽然被拽进了温暖的怀抱。   淡淡的柠檬香已经被烟味盖过去了,方伊池心头一紧,冒出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又觉得自己在做梦。   不过还真跟梦里头一样,他头顶响起了男人漫不经心的调侃声:“哟,瞧这架势,我刚刚白救你了?”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打赏呜呜呜。 这篇文的更新频率大概是隔日更,时间是晚上九点,有的时候可能会迟,因为要和校对讨论写到的方言。如果有加更或是断更的消息,都会放在微博上,再次谢谢大家捧场。 忍不住继续预警,会有很多雷点,谨慎跳坑。 第三章 腿软   “哟,六爷!”方伊池还没什么反应,身后的客人先开了口,“您回北平了?”   “您哪位啊?”贺六爷把他掼到身后,仰头问,“怎么着,你也想打人?”   贺六爷自然知道方伊池和客人做的不是打架的买卖,但是他说“打人”,就是“打人”,客人宁愿吃个哑巴亏,也不肯触贺家人的霉头。   “哪儿能啊?”客人赔着笑拱了拱手,“我俩认识呢。”   “是不是啊,方伊池?”   他艰难地从贺六爷身后探出头,白着脸应了一声:“是了,这是我的熟客。”   方伊池说后两个字的时候,又想吐了。但是他心里清楚,现在是有六爷帮自己挡着,客人才摆出好脸色,可等六爷走了,这些来花钱的客人个个都是爷,他吃罪不起。   “就是这么点事儿,怎么敢劳六爷费心?”客人暗中瞪了方伊池一眼,甩着袖子走了。   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哆嗦,平时面对客人时的伶牙俐齿全没了,结结巴巴地道谢:“六爷,多谢。”   “谢什么?”贺六爷扭头看了方伊池一眼,嗤笑道,“你不是收了钱吗?是我多管闲事。”   他脸上一僵。   贺六爷说完,转身往前走了两步,见身后没了声息,又不耐烦地问:“杵在那儿干什么?等着人家回来要钱啊。”   “我……”   “跟上。”贺六爷并不给方伊池询问的机会,双手插在军大衣的口袋里,大踏步地往车边走,走到车门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拎着旗袍的裙摆费力地往自己身边跑,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勾,“怎么,被人摸得腿软了?”   方伊池的脸色更白了。   贺六爷心一软,舍不得逗弄他了,侧身让开车门:“我送你回家。”   “不用,”方伊池哪敢让六爷送,吓得都结巴了,“我……我住得挺近的。”   “让你上车你就上。”   他脚一软,歪座位上了。   贺六爷低低地笑了一声,矮身钻进车厢,说:“这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呢,我要是不送你回去,改天他们指不定会怎么欺负你。”   方伊池听得一愣一愣的:“欺负……就欺负了。”他在平安饭店工作了好几年,知道来的客人都是什么德行,反而担心起六爷来,“可要是外头传我俩的闲话,糟践的是您的名声。”   方伊池说得坦然,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自个儿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换了旁人估计会一笑了之,临了还会夸他一句“识时务”,奈何贺六爷是什么人啊?   贺六爷心里头揣着事儿,最看不惯他糟践自己:“我的名声要你管?”   “也是,您是什么样的人物?”方伊池惨白着脸笑笑,扭头去看车窗外的景色,委屈自是不必说,毕竟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谁都不会去做这种事儿。   这行业摆明面上讲是服务生,实际上就是卖笑的舞男,人家客人要求表演什么,他们就得表演什么,碰上态度脾气不好的,赔笑自是不必说,还得被灌酒,完事儿了吐出胆汁都是常事,所以饭店里的服务生身体都不太好。   说白了就是吃青春饭,方伊池早就把这事儿看清了。   但是他要给妹妹治病,没别的工作比做服务生来钱更快了。   之前帮他敷脸的阿清也是,家里不仅有生病的老母,还有欠了一屁股债的老爹,要不是做服务生赚到点钱,胳膊早被讨债的人卸去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像贺六爷这样的人物,肯定是不能理解的。   贺六爷还真是不能理解。   贺六爷打算把方伊池体面地送回家,如此一来,半个北平的人心里都会有所计较,他以后的日子会好过些。可刚刚在车里看见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回放,贺六爷越想越气,连带着脸色都阴沉了不少。   几年前不得已离开北平,他来不及安排,匆匆离去前忘了托人给方伊池寻个来钱快又不用卖笑的活计。倘若真的寻了,现下也不用独自生闷气。   其实也是贺六爷自个儿低估了当初在平安饭店的惊鸿一瞥。原本以为外出几年自己能把方伊池忘了,结果不仅没忘,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上饭店找人。   这一找,可不就找了满肚子的火气?   方伊池哪里知道贺六爷心里的弯弯绕绕,就觉得六爷如传闻中一般好,就算看不上他这样的服务生,还是仗义援手,不仅赶跑了打人的客人,还愿意用自家的车送他回家撑场面。   果然应了那句话:要说这“正人君子”,如果贺家六爷都不算,那全天下也就没有人算了。   “正人君子”靠在椅背上皱眉沉思半晌,忽然道:“过来。”   方伊池唯恐惹贺六爷不高兴,上杆子凑过去,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招待客人,急切得有些可耻,脸就红了:“六爷……”   贺六爷却没看他的脸,而是盯着方伊池开衩极高的旗袍:“钱呢?”   “什么钱?”   “刚刚那个腌臜玩意儿给你的钱。”贺六爷不耐烦地将他拉到身前,撩起破破烂烂的风衣,手直接隔着单薄的旗袍罩到臀·瓣上去了。   方伊池千算万算,没算准贺六爷竟然在乎那五千块钱,一时恍惚,呆呆地瞪着眼睛,腰往后倾了那么一点,像是在躲,却又没真的躲。   贺六爷碰了一下就移开了手,眯着眼睛瞧他眼底泛起的水光,觉得可笑又可怜,到嘴边的挤对的话生生打住,想说几句逗人开心的笑话,又着实不会,只得抬手拿手背在方伊池勾了红胭脂的眼尾轻轻蹭了蹭。   那抹殷红色的痕迹像泼了水的墨,惨烈地氤氲开来,反倒让方伊池看上去更狼狈了。   但是方伊池极轻极轻地喘了一声,垂下眼帘,掩去了目光里的惊慌,强自镇定:“那……那钱是用来救命的。”   他以为贺六爷看不下去自己赚钱的法子,要把钱扔了。   贺六爷的确看不惯别人往他内裤里伸手,可贺六爷有自己发泄不满的法子。   全北平人提起时都要夸一夸的贺家老六坦然自若地将手伸进了方伊池的内裤。   他的脸上瞬间烧起一片红霞,刺啦一声,连上了眼尾的余晖。   作者有话说:节日快乐!!!周末更不更呢…………陷入沉思。 感觉贺六爷少说两句话,方伊池会更开心哈哈哈…… 第四章   贺六爷懒洋洋地靠在坐垫上,粗粝的手掌在方伊池滑腻圆润的丘峰上来回游走,勾到卡在沟儿里的钱,轻轻一提。   “脏。”贺六爷干脆利落地抽回了手,“别要。”   “不行,我……”方伊池被那声“脏”伤得眼角冒出了泪花,想反驳说自己不脏,哪儿都洗过,但当着六爷的面,不该说的话他就算打碎牙咽进肚子里,也不会说。   “不就是五千吗?我给你。”贺六爷不耐烦地挑起眉,将拿出来的钱丢在一旁,再顺手拿出了皮夹。   结果皮夹里头什么也没有。   “操了。”贺六爷低低地咒骂,想起自己离开平安饭店的时候把钱全给了饭店的经理,但是当着方伊池的面,有些话不能直说,只能将皮夹子狠狠地丢在座位上,改口道,“跟我回家拿。”   “……六爷。”   “反正我刚刚也摸了。”贺六爷打断方伊池的话,再次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像是要休息,却没有把揽在他腰间的手拿开的意思。   方伊池胆战心惊地坐在贺六爷的腿上,车颠一下,他抖一下,想起先前被摸的触感,腿软得爬不起来,又不明白贺六爷话里的意思。   贺六爷肯定不是那种给钱摸人家屁股的金主,刚刚伸手只是为了帮他把卡在内裤里的钱拿出来,没别的意思。   那……那照这么说,贺六爷不是觉得他脏,而是觉得钱脏?   方伊池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不敢细想。更可怕的是,道路过于颠簸,他骑在六爷的腿上,蹭着蹭着不可避免地有了感觉。   平时被人摸,他从没有过湿意,唯独今天,隔着好几层布料蹭了几下,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   看来阿清说得对,动情也分人,有些客人就算是把手伸得再靠里,也没有别人随便一个眼神勾魂。   方伊池觉得自己的魂儿快被贺六爷勾走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觑六爷紧绷的侧脸,却不知道六爷也在通过车玻璃观察他的反应。   这会儿倒是胆小了,在客人面前不是挺浪的吗?   贺六爷还蛮想感受一下方伊池主动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可惜这小家伙在人前过于拘谨,连贴在一起的大腿根都在打战。   颤什么?   六爷心想:就算我要把你拆吃入腹,也不是今天啊!   车窗外闪过一块古朴的牌匾。   “等等,等等!”方伊池忽而出声惊叫,“六爷,停车……停车好不好?”   “停车。”贺六爷依言吩咐伙计停车,却不给他开车门,“嘛去?”   “买酥饼。”方伊池老老实实地招了,“这是六华居,北平做酥饼最好吃的地方。”   贺六爷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   果真是六华居。   “行,去吧。”贺六爷松开手,终于让方伊池从自己的腿上爬走了。   男人盯着他纤细的背影看了几眼:“记得回来。”   方伊池莫名地觉得有道滚烫的视线落在了身上。   “别让人家觉得我干了事儿不付钱啊……”贺六爷一边嘀咕,一边跟着他走到了车外,没进六华居,就靠在车门旁抽烟。   开车的伙计等方伊池走远了,才敢探头:“六爷,您怕他跑啊?”   “胡说八道。”贺六爷笑骂道,“他能跑哪儿去?”   可说完,又低低道:“怕吓着他。”   “您可是够吓人的。”   “给你胆子了是吧?”贺六爷在伙计头上敲了一下,低头把军帽掀开些,“你觉得他怎么样?”   伙计装傻:“谁啊?”   贺六爷微微一眯眼,伙计怂了:“您的人当然好。”   “得了吧,没瞧见他怕我?”   “您多担待点。”伙计见方伊池还在排队,连忙说,“我给您掰扯掰扯。”   “……在您看来呢,自己已经惦记方伊池很多年了,是吧?”   贺六爷点头。   “可方伊池不知道啊!”伙计狠狠一拍方向盘,“您自个儿在这儿用劲有什么用?人家这些年靠当服务生赚钱,完全不知道背后还有您这号人物不是?”   “全北平除了咱们几个跟着您的伙计,谁知道?”   “有道是不知者无罪,您总不能盼着人方伊池如梦初醒,忽然一下子明白您的良苦用心吧?”   “所以照我说,直接招了!就说要娶他过门,告诉他这些年都是您在背后护着他,才没人敢睡他。”   贺六爷听得连连点头,将烟夹在手指间,靠着车门轻蔑地“哦”了一声:“照你这么说……我就是方伊池的金主?”   “对啊。”   “那我既然是他的金主……为什么还让他在平安饭店抛头露面?”   “这……这就要问您了。”伙计瞬间息了声,讪讪地将头缩了回去。   “问我个屁。”贺六爷烦躁地叼着烟,视线甩到六华居门前,没瞧见方伊池的身影,愣了一愣,刚准备抬腿往店里走,就见他拎着裙摆从门口一溜小跑,又搁旁边的柜台排队去了。   敢情买的酥饼还不止一个口味。   贺六爷安下心,倒回去继续抽烟:“当年走的时候就是觉得这小祖宗长得好看,眼睛里有光而已,没动娶的心思。”   伙计在车里答:“家里头的老爷也不会答应。”   “我爹当年管得住我,现在不成咯。”   “是,您现在翅膀硬了。”伙计笑嘻嘻地打趣,“贺家还有谁能管得了您?”   “我姐吧。”贺六爷当真细细思索起来,“你是没瞧见,当年她听说我看上一个服务生的时候,那横眉怒目的样儿,就差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为什么不直接把人接进家门了!”   “我就纳闷了,她在家里说话的分量还没我重呢,当时怎么好意思教训我?”   伙计这会儿不敢应声,毕竟贺六爷说的是贺家的家事。   贺六爷蹙眉抽了几口烟,对着天喷了,又絮絮叨叨地抱怨:“六华居的酥饼真这么好吃啊?至于吗!”   “至于!”伙计“唉”了一声,“您是不知道,他们家的酥饼啊,比肉贵。”   贺六爷啧啧称奇:“方伊池宝贝钱都宝贝成那德行了,还买这玩意吃?”   贺六爷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在六华居里排队的方伊池挤出半身汗,护着裹着油皮纸的小包裹艰难地从人群里挣出来,还得小心防着别人摸他的屁股。   “好了?”贺六爷早早打开车门等他进去。   “六爷。”方伊池没急着进去,而是将怀里的三个包裹递过去两个,“给您的。”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就谢谢您今早救我。”   贺六爷捏烟的手愣在半空中好半晌,才接过装着酥饼的油纸包:“给我的?”   他红着脸点头。   “得。”贺六爷嘴角一勾,将烟踩灭,“进去吧。”   方伊池乖觉地爬进车厢,还没坐稳,贺六爷就关上了车门,将油纸包随手撕开,捏着尚有余温的酥饼咬了一口。   甜腻的芳香立刻飘散开来。   方伊池狠狠地吸了吸鼻子,馋了,却舍不得拆怀里小小的油纸包——这是留给妹妹和自己的——比给六爷的小,也没六爷吃的贵。   “过来。”贺六爷咬了两口,视线落在他平坦得有些可怜的小腹上。   “六爷?”方伊池以为贺六爷瞧不上自己买的酥饼,凑过去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微笑,“我……我喂您。”   “喂什么喂?”贺六爷一听就笑了,“你当我是去三等妓院里打茶围,还要你伺候?”   “我……我不是妓……”   “知道你不是,所以不让你伺候。”贺六爷把嘴里的酥饼囫囵咽了,重新拿了块新的,“张嘴。”   “啊?”方伊池懵懂地将嘴张开。   贺六爷对着那双颜色偏浅的唇将酥饼怼了进去:“饿了吧?”   他又惊又喜,一下子呛住,又舍不得把酥饼咳出去,于是憋红了一张脸,眼角再次冒出泪花。   “哟,好吃成这样?”贺六爷不知道他的苦处,纳闷地将酥饼塞进嘴里,“我觉得也不怎么样啊,就是甜得有滋味了些。”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自然瞧不上眼街边的零嘴。   但是方伊池吃得高兴,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捏着酥饼的边缘细嚼慢咽,想把那丝丝缕缕的甜全部刻在脑海里。   这是头一回有人给他酥饼吃呢。   六爷真真是个正人君子,连回礼都不嫌弃,还跟他分享。   然而“正人君子”对比了一下方伊池怀里的油纸包和送给自己的,觉得他缺钱缺得不是一星半点,于是视线又落在了才拿出来不久的五千块钱上。   自己塞进去……就跟之前的客人没关系了吧?   贺六爷摸了摸下巴,手指一勾,捏着卷成卷的纸币掀开了方伊池的裙摆。   “六爷?”他只觉得腿根一凉。   贺六爷却迅速将裙摆放了回去,原因无他:方伊池腿根上有块被烟头烫伤的红痕。   既然内裤不能塞钱了,六爷只能另做打算:“你还哪儿给人摸啊?”   方伊池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什……什么?”   贺六爷一看他纯的样儿就想笑,不明白他为何对上自己就这般羞涩,只得再说一遍:“你还有哪里是给钱能摸的?”   “身……身上。”   “身上?”贺六爷凑过去,“身上可以摸的地方可多得去了。”   贺六爷仿佛一团火,方伊池被烫得直想躲,可惜车厢就这么大的地儿,他能躲到哪儿去?最后还是被按在椅背上,红着脸哆嗦。   “不好意思大声说,就对着我的耳朵说。”   方伊池费劲儿地张嘴,鼻尖蹭着点贺六爷的发梢,痒痒的,眼泪忽然就滚下来了。   这是多温柔的一个人啊,怕他害臊,甚至愿意听他小声说。   方伊池咬了咬牙,对着那只耳朵艰难地说了两个字,然后把贺六爷狠狠地推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就软在了一旁,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不吭声了。   太糟糕了,他想,以后六爷绝对瞧不起他这样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方伊池是真的觉得贺六爷是个好人,特别好,好得浑身冒金光,堪比活菩萨的那种好。 当然不久以后他就被狠狠地打脸了……以及这一篇文是架空啊啊啊啊啊啊,标签没选民国就是因为架空啦啊啊啊啊,后面会写到一些细节一点的东西,比如四九城啊,六爷的身份啊,乱七八糟的,别当真就成,看文就图个乐不是……最后求个收藏w感恩笔芯么么哒。 第五章 凤凰   带着轻喘的回答在贺六爷的耳朵边上刮了一圈,像是什么小动物呼了口气儿。   贺六爷琢磨着方伊池说的那地方自己摸不摸得。   不是不想摸,而是这人明显觉得贺家出来的都是正派人,害臊呢。要真下手了,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所以现在尝那么一口鲜不值当,来日方长。   于是想明白的贺六爷拖长嗓音“哦”了一声,问:“你以前做过这样的生意?”   “没有!”方伊池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我只被摸过屁股和腿。”说完,愣住,心道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不该当着六爷的面儿说的。   这平白无故的,不是脏了人家的耳朵吗?   贺六爷闻言,眯了眯眼睛,视线扫过开着车的伙计,自然是不开心的。   能开心吗?   一走几年,通讯不便,再怎么上心,人也没护得住。   得嘞,从头再来吧。   方伊池见贺六爷许久都未开口,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他这样的身份,说出去难听,做的事也不光彩,六爷忍了一路,该烦了吧?   “六爷,一会儿您把我放在……放在街口就成。”   “嘛去?又要买零嘴啊?”   “不是,我就是……就是怕人家说您的闲话。”   “说什么?”贺六爷倚在椅背上,往方伊池身边歪了一歪,目光落在他颈口的盘扣上,“解开给我瞧瞧。”   敢情根本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儿。   方伊池被吓的次数多了,此刻也没先前那么愣了,想了想,估摸着六爷惦记自己脖子上的伤,就大大方方地将扣子解开,露出天鹅般的脖颈,那上面盘踞着乌青的手印儿,怪吓人的。   方伊池看不见,但也晓得不好看。他是卖笑的,不习惯把丑的一面展现在外人面前,所以别扭地偏了头,不想看见贺六爷脸上嫌弃的神情。   但是贺六爷直接伸手扶住了他的脖子,凑近了用指腹轻轻地揉:“哎哟我的小祖宗,都这样了,你还给我惦记着买酥饼呢?咱们直接上医院吧。”   “不用……”方伊池颤颤巍巍地仰起头,被摸得脖子都红透了,“擦点药就好。”   “有药吗?”   “有。”他哪里还说得出别的话,只求着贺六爷能松手。   “哪有药?”六爷就是不撒手,还把方伊池往怀里拉,“家里买的什么药?”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红晕漫进领口。   贺六爷一瞧见,就明白方伊池是没药、嘴硬,心里头乐呵,觉得他傻,更加舍不得松手了,结果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把他给掐得呛着了。   方伊池咳得满眼是泪,牵连到脖子上的淤青,模样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行了,不逼你。”贺六爷吓一跳,“我回家给你拿钱,你就坐车上等我成吗?”   他巴不得呢,等车一停,缩在车角落里往外瞧瞧,只觉得贺家的深宅大院儿阴森得很,灰扑扑的牌匾边上挂了圈猴年马月挂上去的绸带,都烂了,还在风中飘。   贺六爷起身下车:“几年没回来,家里头没人管事儿了?”想来也瞧见牌匾上的东西了。   伙计顺着六爷的目光看过去,暗暗好笑:“哪能啊?那是老夫人不许人摘的,说是您走那年挂上去的,留着是个念想。”   贺六爷沉默了片刻,笑骂:“盼着点好成不?”   说完,领着人进去了。   方伊池坐在车里左瞧瞧、右看看,把盘扣系好,规规矩矩地抱着怀里的一小包酥饼,觉得贺六爷真是个大好人。   还给他看脖子上的伤呢。   贺六爷去了不过十来分钟,很快就回来了,这回没带人,是自个儿回来的:“我开车送你回去。”   “六爷?”方伊池来不及拒绝,贺六爷就直接扔了条黄鱼在他怀里。   方伊池“啊”的一声叫出来:“使不得!”   “我摸你的手值不上这个价?”贺六爷不爱听他拒绝,琢磨着怎么让他安安生生地收下金条,随口道,“收着吧,指不定以后还会去饭店呢。”   方伊池从没见过这么足份儿的金条,拿也不是,扔也不是,最后干脆跟油纸包搁一起抱在了怀里:“六爷,您还会去饭店?”   “我不要吃饭啊?”   “……也是。”他嘴角绷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到时候您一定要找我。”   贺六爷心想:我不找你找谁?   但嘴上回答得还是比较含蓄:“行,我去看看你的伤到底好得怎么样。”   “那六爷还说什么了没?”阿清听到这儿,见方伊池盯着镜子发呆,急得直跺脚。   他恍恍惚惚拿起一盒鹅蛋粉,往脸上扑。   阿清更急了,扑过去抢他手里的粉:“你都这么好看了,涂什么?”   “……你倒是说说啊,六爷还说了什么?”   “没了。”方伊池回过神,就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光捏起细细的笔,一手微微使力按住眼尾,一手执笔,手腕轻轻一抖,眼尾的钩就飞起来了,映着光,像抹燃烧的残阳。   “啊,这就没了?”阿清坐在一旁快被他气死了,“你就没贴上去?”   方伊池手一抖,残阳成了火烧云,他羞恼道:“贴什么?人家是正经人家的老爷。”   “我呸。”阿清见他画完,抢了笔在自己眼尾点了颗小小的红痣,“正经人家的老爷就不娶妻纳妾了?”   “我看你就是傻!”   “你知不知道跟了六爷,后半辈子就算是满大街乱败,也有花不完的钱!”   方伊池原本心思还挺乱的,愣是被阿清逗乐了:“要真这么好,你怎么不去贴啊?”   阿清啐他一口:“我倒是想贴啊,没您那个机会。”   “德行。”   “甭说我。”阿清念叨够了,凑到方伊池身旁,“六爷长得怎么样?”   他被问得愣住,第一反应是贺六爷身上好闻的烟草香和淡淡的柠檬味,继而才是紧绷的侧脸和深邃的眉眼。   “挺……挺俊的。”   “什么叫挺俊?”阿清翻了个白眼,“说了跟没说一样。要我评价啊……那叫隔着老远看都腿软的俊!”   他瞬间笑倒在桌上,隐约听见院里有人急匆匆地跑来。   “哥几个闹什么呢?”转眼门就被人推开,饭店的经理瞪着他们摇头,“把面纱戴上,出去照顾客人。”   “好嘞。”阿清头也不抬地应了,还在对着镜子挤眼尾刚点上去的痣,“今儿好像有点画歪了。”   “不打紧。”方伊池戴上面纱,遮住脸颊上的手印。   这是饭店经理想出来的招数,既能让他正常工作,又能让客人们体验到新鲜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招。   阿清也戴上面纱,倚在床边打哈欠。他没睡饱,懒洋洋地伸胳膊:“别打岔,快告诉我,后来六爷来过没?”   方伊池迈出房间的腿顿了顿,仿佛嫌弃外面的风冷,又缩回来:“你说呢?”   “没瞧见啊。”   “那不就得了?”他说不上来心里涌动的是失望还是坦然,只道,“要是我明知道贺家人是什么样的,还抱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才是真傻!”   正说着呢,经理竟然又跑回来了,一见方伊池眼睛就亮了:“小祖宗哎,您还搁这儿磨蹭呢?六爷来咯!”   话音刚落,阿清在方伊池身后扑哧一声笑了:“得了凤凰,你的梧桐树来了。”   作者有话说:六爷,钱算什么,我一出手就是一条金子,你们行吗??? 今天“贺太太”依旧觉得贺六爷是个好人呢……下一章就把六爷的名字放出来!憋死我了憋死我了!还有,方伊池说的那两个字是nai子。。。他的尺度也就能说出这两个字…… 第六章 暖和   以前方伊池最不爱听人家说什么“攀高枝儿”之类的话,可当这根“枝儿”变成了贺六爷,他反倒乐意了,拎着裙摆跟在经理身后迈着小碎步跑。   饭店的经理看在六爷的面儿上,对他也温和:“慢点,你身上不是有伤吗?别绊着。”   方伊池哪里听得进去。他拿了贺六爷的黄鱼,日日盼,夜夜盼,连给妹妹煎药的时候都在发呆,差点把锅给烧裂,奈何贺六爷就是不来。   算来算去,都有小半个月了。   方伊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魂不守舍,于情于理他都晓得自己跟贺家不可能有关联,可是想到贺六爷对他的好,梦里又生出不切实际的渴望来。   方伊池跑进了饭店,喘着气将肩头的坎肩拉下来,露出雪白柔软的双臂。   饭店从外头看,是金碧辉煌的洋楼,实际后面连着的全是北平的四合院,平日里服务生没事儿又不想待在员工休息室,就会去后院歇脚,那里有床,来不及回家的时候,甚至可以勉强对付一晚。   方伊池之所以敢把坎肩脱掉,就是因为饭店里暖和,不像后院,连个暖炉都没有,冷得像冰窖似的。   上午十点多钟的光景,客人来了不少,舞厅里的留声机放着曲子,方伊池路过的时候看见不少人在里面摇。   六爷不在。   他琢磨着六爷不会下场跳舞,现在也没到服务生出场和客人调情的时间,六爷爱清净,只可能在包厢里,还是最好的包厢。   方伊池越想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顺手拿了碟瓜子和瓶洋酒,急急忙忙地上楼。   另一头,贺六爷果真如方伊池猜测的那般,坐在包厢里闭目养神。   今儿六爷只带了一个伙计,瞧着沉稳,面无表情,不是上回开车的那个。   “这放的都是些什么?”贺六爷虽然闭着眼睛,耳朵却竖着,“靡靡之音。”   伙计回答:“现在就流行这个。”   “没人听戏了?”贺六爷不信,“老爷子让我去剿匪的时候,咱城里火的不是那个……那个叫什么的角儿吗?”   伙计继续答:“六爷,那人在你走的第二年就嫁人了。”   “哦,嫁人了。”贺六爷跷起二郎腿,反问,“全北平就他一个会唱戏?”   伙计一时噎住,答不上来。   贺六爷也没有为难人的意思:“嫁谁了啊?”   “听说是个洋人,那个角儿刚嫁没几天就坐飞机跟人跑了,说是……现在在巴黎唱戏呢?”   “什么玩意儿啊?”贺六爷换了条腿在上面,继续跷二郎腿,“敢情不唱给我们听,改成给洋人唱了?”   伙计低眉顺眼道:“话不能这么讲,老爷说了,人家这叫发扬国粹。”   贺六爷闻言,半天没搭茬,过了好一会儿,歪回躺椅上嘀咕:“得,我爹眼里别人什么都是好的,换了我,什么都是糟的!”   “老爷不让您上这儿来是对的。”   “狗屁。”贺六爷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坦然道,“我太太在这儿,我凭什么不能来?”说完,挥挥手,“再去催催,方伊池怎么还不来?”   方伊池已经来了,正拎着裙摆费力地爬楼梯。好的包厢全在顶楼,他端着酒又拿着瓜子,根本跑不快,路上遇到什么有权有势的客人,还得赔笑两句,一来二去就耽误了时间。   他耽误时间不要紧,急的是贺六爷。   可怜的伙计被催着过来找了三四回人,最后终于在楼梯口撞上了。   “六爷在这儿吗?”伙计还没开口,方伊池倒先问上了。   “在。”伙计替他开门,抬声道,“六爷,您要的人到了!”言罢,干脆利落地关门,都不带多瞄一眼的。   方伊池听见门在身后关上,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他来时光顾着激动,如今要见着六爷了,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道谢的话已经说了太多,再多就腻了,可要是不说,他俩似乎也没什么好聊的。   “来了?”不等方伊池想好,屋里已经传来了贺六爷的声音。   他赶忙回应:“来了。”   “别杵着了,进来吧。”   方伊池依言往屋里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乱看,所以并没有发现贺六爷的军大衣挂在外面,自然也没瞧见军大衣边上的枪。   他要是瞧见,准端不住酒,吓好大一跳呢。   饭店最好的包厢方伊池没来过几回,主要是能进来的客人不多,就算有,也不一定点他来服侍。   满打满算,贺六爷是头一个。   方伊池绕过屏风,没敢直接进去,先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于是等了好半天的贺六爷,瞧见的就是他小半张白得让人心生怜惜的脸。   方伊池生得好看,皮肤又白,眉眼极为精致,神情里总含着挥之不去的苦楚,贺六爷每每瞧见,都忍不住想把他抱在怀里疼。   偏他不自知,含羞带怯地望着六爷笑,嘴巴被面纱遮住,笑意便从眼睛里渗出来。   贺六爷在他面前,不像在伙计面前那样没个正行。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手边搁着一壶茶,茶壶旁边是个画得花里胡哨的烟灰缸。   贺六爷今天没抽烟。   “六爷。”方伊池对上贺六爷的目光,忘了紧张,直接跑过去,将酒和瓜子摆在桌上。   贺六爷瞧了几眼,乐了:“这什么吃法啊?洋酒配瓜子。”   他瞬间涨红了脸:“我……我再去给您拿别的,您想吃什么?”   “罢了,喝酒就够了。”贺六爷端起酒瓶,仔细打量,“你给我这个,还不如二锅头。”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贴过去问:“这一瓶你卖给我,经理给多少好处?”   方伊池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敢情贺六爷觉得他把自己当冤大头呢!   多日来的期盼碎得稀烂,方伊池死死攥着裙摆报了个数。   “哦……”贺六爷边听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捏在手里晃晃,“成,你再去给我拿二十箱。”   “六爷?!”方伊池吓死了,扶着桌子猛地后退一步,连红了的眼眶都来不及藏,“您……您要灌死自己啊?”   得嘞,话也不会说了。   贺六爷瞧他笑:“可你一瓶就赚那么点,我不买二十箱,哪儿够啊?”   “够了够了。”方伊池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不断翻涌的情绪是惊还是喜了,生怕外面的伙计听见贺六爷的话,当真去搬二十箱洋酒,连忙冲出去看,确定对方还在,才拍着胸脯回来,“还好。”   “好什么?”贺六爷并没有开玩笑,“你怎么不把我的伙计叫进来?”   方伊池哭笑不得:“叫进来做什么?”   “买酒。”   “别价。”他是真的不知道摆什么表情了,心里头倒是很暖,明白六爷肯花钱,是因为觉得自己赚得少。   可服务生不就是这样吗?   卖酒的钱只是皮毛,客人塞的才是大头。   方伊池估摸着贺六爷没来过饭店这样的地方,所以不晓得规矩,只能含糊地拒绝:“再说了,您点二十箱,别人喝什么?”   “你过来。”贺六爷心里有了计较,不打算当着方伊池的面儿说,便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伤好了吗?”   方伊池戴着面纱,脸上的伤自然没好,所以六爷问的是别处。   他乖觉地解开盘口,给六爷看脖子上浅了不少的淤青。   六爷看了,又问:“腿上呢?”   他红着脸答:“差不多好了。”   六爷说:“给我瞧瞧。”   方伊池不依:“真的好了。”   “你动手还是我动手?”贺六爷眯起眼睛,语气冷了半分。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练得炉火纯青,当即觉察出贺六爷的不满,连忙捏住裙角,掀起来的时候又骂自己多心。   人家贺六爷连饭店的规矩都不知道,还能占他一个服务生的便宜?   于是掀起裙摆的手更加坚定,当然也就坚定地掀起了一个小角。   贺六爷堂而皇之地看方伊池雪白的大腿,觉得这个太太找得好,找得妙,要不是怕吓着人,今天就想八抬大轿娶回去。   “你这样我怎么看?”贺六爷不论心里想什么,面上都是冷的,“当时烟头按的地方你当我没看见?”   他垂着头回忆起来了,当时贺六爷赶来的时候,他内裤都被人扒了。   方伊池臊起来,说什么都不肯脱。   “去里面脱,”贺六爷也不逼他,“里面暖和。”   他迷迷糊糊地进去了,等脱掉内裤,脸才火烧火燎地烫起来。   这算什么?   人家贺六爷关心的是他的伤,不是他的人。   “好了吗?”   方伊池如梦方醒,倏地从床上站起来:“好……好了。”   “好了就出来吧。”   方伊池扭捏地走出去,下面不穿的感觉格外怪异,他总觉得自己步子迈得大些,别人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不过贺六爷并没有看他,而是捏着钢笔在桌边写字。   “会用吗?”贺六爷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将他拉进怀里,“我看这里有文房四宝,觉得你识字。”   “嗯,”方伊池的注意力被纸上苍劲有力的字吸引,“我上过初中呢。”   “哟,上过初中?”贺六爷搁下笔,低低的笑声徘徊在他微红的耳边,“那这两个字肯定认识。”   方伊池自然认识,他细声细气地念:“作舟。”   “是贺作舟。我的名字。”   “贺作舟……”方伊池一下子怔住,倚在贺六爷怀里,盯着纸上的两个黑字儿发起痴来。   作舟,作舟,以你作舟,是要带我渡过哪条河呢?   作者有话说:贺六爷是个体面人,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 名字取自“寄语作舟者,江涛渺无津”。方伊池的名字其实是取自“一池芳日上帘钩,荷气蒸人醉不收”的谐音,很巧的这首诗的后面一句也有“作舟”…… (注意啊,现在的方伊池下面什么也没穿啊!求收藏和海星。 第七章 惦记   “记住了?”贺作舟把钢笔搁在一旁,捏了几个瓜子塞到方伊池的手心里。   他还在想六爷的名字,顺手拿起一颗,轻轻咬住外皮,唇齿灵巧地翻了两下,瓜子壳儿就裂了道口子,他再用手指那么轻轻一捏,瓜子仁儿就自个儿蹦出来,落在他的掌心里。   方伊池把瓜子仁儿递到六爷嘴边。   “嘛呀?”贺六爷被方伊池逗乐了,“给你吃的。”   方伊池连忙说:“不成,咱平安饭店有规矩,客人花钱买的东西服务生是不可以动的,除了酒。”   贺六爷却不要他喝酒,伤胃。   如此一来,他俩没了话说,倒也不无趣,方伊池的心思全在没穿的内裤上,想要寻着机会溜走。   奈何贺六爷就是不给他机会,还把他抱到腿上,掀开旗袍的一个小角去看结痂的伤口。   “下手够狠的。”贺作舟眉头一皱,“你这药不行,留疤。”   方伊池红着脸应下:“今儿就换药。”   “等晚些我让人送你家去。”贺六爷看完,目光不露痕迹地扫了扫腿根,然后非常柳下惠地将他放开,“家住哪儿啊?”   “不用……”方伊池不敢劳烦贺六爷,轻声拒绝,“我自个儿去买就成。”   “胡闹。”贺作舟瞪他一眼,起身往屋外走,“你不说,我去问你们经理。”   他急急地追了两步:“六爷,您不留下吃饭?”   “不了,还有急事儿。”贺作舟将外套从衣架上拿下来,微弯了腰让方伊池帮着抚平衣领,见他眼底有淡淡的不舍,心里发痒,故意问,“还想我来吗?”   “您能来,是我们饭店的荣幸。”   “我不管饭店,只管你。”   方伊池垂下眼帘,因为六爷的话,心跳加速:“想。”   “这就对了。”贺六爷得到想要的回答,干脆利落地转身往外走,“你歇着吧,我跟你们经理说了,这些天你顾着我就成。”   方伊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这是点他?   结果贺作舟下一句话来了:“赶明儿我再来看你的伤,记得别沾水。”   原来只是看伤。   送走了贺六爷,方伊池失魂落魄地回了后院儿,阿清竟然还在挤眼尾的红痣。   “哎,刚好你来,”阿清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快帮我点一个,我这都画了七八遍了,总是不好看。”   他挥挥手,哆嗦着钻进屋,打开衣柜翻找了片刻:“等等,我穿条裤子。”   “什么?!”阿清闻言,捏着笔在眼尾画了条歪歪扭扭的蛇,“贺六爷碰你了?”   “胡说什么呢?”方伊池坐在床边,撩起裙摆将内裤穿上,“是我自己脱的。”   阿清愣了愣,走到他身边:“也是,六爷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都两三年了,你见着六爷才开窍?”   “别瞎说。”方伊池晓得阿清会错了意,伸长了腿给他看自己腿上的伤,“六爷给我看伤呢。”   “就……看伤?”   “也不是。”方伊池想想,摇头道,“他还教我写字。”   阿清被他的话噎了又噎,不信邪地追问:“你都脱裤子了,他还教你写字?”   “嗯。”方伊池想到六爷写的名字,忽而后悔,觉得该把那张留下六爷字迹的纸带走才是,“之前还嗑瓜子儿来着。”   “哎哟我的小祖宗。”阿清笑倒在床上,在他脚边打了个滚,“您是第一天来饭店?”   “脱裤子该干什么,要我教?”   方伊池红着脸反驳:“六爷不是那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六爷不是那样的人!”阿清笑够了,噌地起身,按住方伊池的肩叹息,“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爱听,可是伊池,咱们就是个谁也瞧不起的服务生,你要钱,我也要钱,谁不是有难处才来干这个?”   “你不爱勾搭人,也不想爬人家的床,可你要给妹妹治病啊!”   “你自己想想,要是跟了六爷,别说你妹妹了,就算是再来十个病秧子,贺家也不可能任他们去死。”   “你许是要反驳我,说做人不能这样。”   “可你现在的工钱,根本救不了你妹妹,要不是有前几日六爷给的黄鱼,你现在怕是要去买棺材板了!”   阿清说话向来直,方伊池不怪他,因为他知道阿清说的都是对的。   他住的那条邻里碎嘴的胡同里,这几日已经有人冻死了,要不是有六爷的金条,他怕是连最差的煤砟子都买不起,最后铁定落一个冻僵在犄角旮旯里的下场。   要想活下去,再活得稍微像个人样,攀上六爷是最好的选择。   可方伊池就是迈不出那一步,不是他清高,而是觉得真要那么做了,最对不起的是六爷。   六爷那么好一个人,怎么能跟他牵扯不清呢?   阿清见方伊池不说话,心知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便重新坐在梳妆镜前,擦了眼尾的红色胭脂,调笑:“咱们在这儿说什么都没用,人六爷哪里那么好攀?”   “哎对了,你那几个熟客呢?”   方伊池缓了缓神,揉着眉心道:“有日子没见了。”   他是有熟客的,不多,就三个。   其中最熟的姓王,在街口开了家药铺,方伊静的药就是在那儿拿的。   阿清说起这茬,止不住地感慨:“要不怎么说你命好?三个熟客,有钱不说,还不爱上手摸,一个爱听曲儿,一个爱念诗,最后一个逮着你谈药理,能谈上三天三夜不睡觉。”   方伊池听他说书似的念叨,也跟着笑:“你还别说,王老板真的爱治病,总和我说些个疑难杂症,搞得我现在都能帮人开方子了。”   “要不是我和你熟啊,真的不信他们花那么些个钱,还不动手动脚。”阿清终于把脸上的胭脂擦干净了,“最难得的,他们除了你,谁也不点!要我说,你不攀六爷,干脆在他们之间选一个。”   方伊池脱了鞋上床,裹着被子苦笑:“说得轻巧,我那三个熟客里啊,前两个出关做生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剩下的王老板,最近也没出现。”   阿清默默地盯着梳妆镜发了会儿愣,某一刻忽然转身:“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他咬着唇不吭声,就拿手指抠被子上的线头。   阿清忧愁地叹了口气,拿着笔坐在方伊池身边:“罢了,不问了,你帮我点痣吧。”   他接过笔,凝神将笔尖凑近阿清的眼尾,也不见手腕抖动,那发红的眼角下已然多了一点妩媚的红痣。   “还是你手巧。”阿清满意无比,披了坎肩往屋外走,“你歇着吧,暖炉我刚点,不热,将就一下。”   说完,推开门,迎着昏暗不明的光走了。   贺六爷离开平安饭店以后,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街口的药铺。   王浮生穿着大褂在院儿里煎药,听见脚步声,回头觑了一眼,竟是张顶年轻的脸。   “六爷。”   “您忙。”贺六爷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掀开帘子就进了里屋。   屋里点着暖炉,桌边上摆满了书,几根没处理完的药散落在地上,贺作舟瞧见,拾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黄芪。”王浮生也进来了,将药渣倒在摆好的盆里,苦涩的味道瞬间充斥在了房间里,“六爷想配药?”   “嗯,给方伊池。”贺六爷懒得与王浮生兜圈子,“当初我留下来护着他的人,除了你,都老老实实地撤了。”   王浮生淡淡道:“我家在北平。”   “我也没让你搬家。”贺作舟像是没闻见满屋子的苦味儿,掏出烟搁在鼻下轻嗅,“别不懂装懂。”   王浮生的动作微微顿住:“方伊池的妹妹生着病,还得从我这儿拿药。”   “北平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   “他信任我。”   “哟,这话怎么讲呢?”贺六爷收起烟,将双腿往桌上一跷,懒洋洋道,“他信任你,可他知道你是我特意安排护着他的吗?”   “王浮生,我当初走得急,唯一想到的能护着他的法子,就是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装成他的客人,免得有不长眼的东西碰了我贺作舟的太太。”贺六爷说话的时候,语速不快,每个音听起来都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可没人真敢把他的话当成调笑。   贺六爷说:“你是不长眼的东西吗?”   王浮生闻言,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您要是真想娶他,就不该让他在那种地方……”   “嗯,你说得没错。”有些话贺六爷听不得,因为听见时,心就针扎似的疼,于是他打断了王浮生的话,“所以才让你活到了今天。我谢谢你护着我太太。”   “但是吧,我回来了。”贺作舟用手指轻轻敲满是药渣的桌面,“我觉得有些事儿你记不清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遍。你给我记住咯,方伊池是我贺六爷的太太。”   放完话,贺六爷出了院子,伙计在墙根下等着,听见了屋里的只言片语,犹豫着开口:“六爷,您……”   “闭嘴,我烦着呢。”贺六爷已然变了神情,冷着张脸钻进车厢,“我真是操了,早知道那小家伙这么吸引人,当年就该直接掳走,要不然哪来这么多破事儿?”   “王浮生……”   “还能怎么着?不乐意放手了呗,好好一留洋回来的学生,搁路口当医生呢!”贺六爷冷笑着将烟点燃,对着车窗喷了口气儿,“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茬。”   “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贺六爷越说越烦躁,“怎么说,人家都帮我照顾了太太,于情于理我也不能真的把他一枪崩了。再说了,方伊池妹妹生病的事儿,他比我清楚,这些年估计没少帮忙,我要是现在把他弄死了,方伊池上哪儿买药啊?”   “您直接给呗。”   “哟,你是要我拿着药去到他面前,说‘我把你熟悉的医生打死了,现在你跟着我,我找人帮你妹妹治病’?”贺六爷说得自己都笑起来了,“这不是治病,这是我有病!”   伙计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开车。   半晌,车厢里传来贺六爷低低的咒骂声:“他·妈的,那是我未过门的太太,怎么就让别人惦记上了呢?”   作者有话说:想不到吧?贺六爷当初走得急,只来得及安排三个人假装是池池的客人,结果半道后悔了,着急忙慌地赶回来,其中一个竟然还动心了,气得要死哈哈哈哈……又到周末了,老问题,明天更新还是不更呢!这样吧,看评论!评论多,明天就更新。 第八章 太太   六爷的“太太”刚从床上爬起来,打着哈欠穿鞋。   方伊池歇了会儿,反正后院没人来,他就一觉睡到天色昏沉,竖起耳朵听饭店里似乎没什么大的声音,料定今天生意不怎么样,便从后门出去了。   方伊静今早吃药的时候,说想吃稻香村的枣花酥,方伊池这就是去给她买的。   从小到大,他就妹妹一个亲人,爹娘不知道在哪儿死了,反正打他有记忆起,身边就只剩一个方伊静。十几年前,他们兄妹俩跟着北上的商队稀里糊涂地来到北平,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方伊池疼这个妹妹,觉得她是自己个儿在乱世里唯一的依靠,所以不论方伊静的病多严重,他都没想过放弃,更别说几块枣花酥了,就是再贵,他也得买。   今儿方伊池运气好,买到了几块刚出炉的枣花酥,他揣在怀里,见路边有人力三轮车,没舍得叫,舍不得钱。   又不是去饭店上班,不着急。   方伊池在人烟稀少的街上晃晃悠悠地走着,路过破旧的牌楼子时,发现路边有个卖糖葫芦的老汉。   “卖糖葫芦咯,粘牙不要钱!”   他摸摸口袋,买了一串,拿在手里边闻边回了家。   方伊静还是躺在床上,床边搁着一碗喝了大半的汤药。   “没喝完?”方伊池将枣花酥从怀里掏出来,“良药苦口,王医生费力配的药,不许浪费。”   方伊静从被子底下探出头,有气无力地笑:“王医生好些日子没来了。”   “你病快好了,他来干什么?”方伊池嘴上说得轻巧,怕方伊静自己先放弃希望,实际上心里沉重得很。   他把那串糖葫芦递过去:“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我都多大了……”方伊静接过,咬了一颗,龇着牙喊酸。   “酸?”方伊池明明看她咬了一大口糖霜,压根儿不信,“别跟我贫,老实把药喝了。”   有了糖葫芦,方伊静终于喝完了药。方伊池这会儿早就换下了旗袍,穿一件靛蓝色的小褂,端着碗往院前跑,准备蒸几个窝窝头当晚饭。   正忙着呢,院前有人敲门。   “谁啊?”他这破院子除了讨债的,基本上没人来。   “是我。”   “王先生?”方伊池愣了愣,放下盛面的碗,擦着手过去开门。   饭店的客人只在饭店里是客人,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出了平安饭店的门,只要不是看对眼儿的,那么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甭搭理谁。   但是王浮生不一样,方伊池在他那儿拿救妹妹的药呢。   “您怎么来了?”方伊池不穿旗袍的时候,少了几分风情,却有种去学堂念书的学生身上的那股子纯劲儿。   王浮生拎着药箱进了院子:“看看伊静的病。”   “最近天冷,她咳嗽得更厉害了些。”方伊池眉宇间浮现出点点忧愁,“药也是一天比一天贵,您配的药倒是能负担,可西药却是一天一个价。”   “没法子,最近不太平。”王浮生知道他的难处,轻声安慰,“我先进去看看她。”   “好。”方伊池替王浮生打开门,自己没进去。   几股阴风吹过,黑漆漆的乌云压过来,没过多久,天上就开始下雪。方伊池慌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想把棚子搭起来,免得院里的萝卜被雪淹了。   王浮生循声从屋里跑出来帮忙,他俩的手在搭棚子的时候碰了一下,方伊池没当回事儿,王浮生却猛地怔住,直勾勾地盯着他冻白的侧脸发愣。   方伊池一心栽在棚子上,外加天色昏沉,根本没察觉到异样,直到被王浮生一把攥住手腕,才猝然惊住。   “王先生?”   “你是不是见过六爷了?”   “见过啊。”方伊池还以为妹妹出事了呢,闻言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来过我们饭店。”   “他……他对你……”   “挺好,”方伊池继续踮起脚搭棚子,“比我在饭店里遇见的客人好多了。”   他说完,顿了顿:“我不是说您。王先生,您是个好客人。”   王浮生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和六爷比呢?”   方伊池莫名地回头看了一眼,没看清王浮生的神情,只得含蓄道:“你们都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王浮生却像被冒犯了似的,忽然抬高了嗓音。   方伊池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屋里的方伊静也问:“哥,你们干吗呢?”   他不明白王浮生发火的原因,却也不乐意别人说六爷的坏话,只是王浮生毕竟是他的熟客,还帮着配药,重话说不得:“王先生,您……”   “你跟我去美国吧,”王浮生突然来了句,“我养你。”   方伊池的一颗心被这话惊得怦怦直跳:“王医生,您……您怎么……”   “我其实是留洋……唉,这么跟你说吧,六爷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他越听越乱:“王医生,您是不是和六爷有什么矛盾?”   “方伊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王浮生痛苦地挥舞着双臂,想把真相都说出来,可那样自己也成了欺骗他的一员,“六爷……贺六爷他……唉!”   “王医生,我看您今儿好像不舒服。”眼瞧着雪越来越大,方伊池心一横,左右听不明白王浮生讲的话,干脆下了逐客令,“您早些回去歇着吧。”   王浮生浑浑噩噩地走了,临了突然跟回光返照似的扭头,定定地望着他:“我可能过几天就不能给你配药了。”   贺六爷的话都放出来了,任谁也不能死皮赖脸地再待在方伊池的身边。   方伊池不明白这里面的玄机,闻言,心狠狠一沉,刚欲多问,就见王浮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了,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站在屋前,失魂落魄地盯着医生的背影,心里没了主意。   方伊静的病停不了药,王浮生不开方子,这年月他要找个新医生,难上加难。更何况就算真的找到了新的医生,他也不一定有钱买药。   风雪中传来方伊静的咳嗽声,方伊池恍然回神,惊觉面颊冰冷,伸手一摸,全是薄薄的泪。   日子是越过越苦,越过越难,方伊池狠狠地吸了两下鼻子,擦干眼泪转身回屋,从灶头拿了两个蒸好的窝窝头端进屋,噙着笑道:“医生说你快好了呢。”   方伊静当了真,眼里迸发出激动的光:“我也觉得最近精神好了不少。”   “那就多吃点。”他把碗推到方伊静手边,“我在厨房吃过了。”   “哥,明天我还想吃稻香村的糕点。”   “哥哥给你买。”方伊池摸摸妹妹的头,起身去关窗,路过柜子的时候,瞧见里面的黄鱼已经换成了碎钱,手一抖,没扶好窗户,愣是发出好大一声响。   “哥?”方伊静咳嗽了几声,“出事了吗?”   他慌忙调整好情绪:“没事儿,手滑了。你歇着吧,我回屋了。”   “哥,你早点休息。”   “你才是。”方伊池缩着脖子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原本想点煤炭,但看着方伊静屋里微弱的亮光,决定省省,便脱了外套钻进满是补丁的被子,攥着被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辙了,只剩攀上六爷这么一条道儿了。   王浮生离开了胡同口,贺六爷的车也停在那儿。   贺作舟是坐车偷偷跟踪王浮生来的,原本只是为了摸清方伊池的住址,哪晓得阴差阳错,把他俩站在门前“依依惜别”的模样看了个整,此刻神情阴晴不定,搁在膝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节奏。   开车的伙计叫万福,此刻屏息凝神,半个字儿不敢说。   因为六爷生气了。   贺六爷生起气来,不发火,不骂人,但惹他生气的人绝对没好果子吃。有句不那么好听的话是这么讲的——会咬人的狗不叫,六爷不是狗,但也是属于睚眦必报的那一挂。   “走吧,”果不其然,贺六爷没当场发作,“回家。”   万福老老实实地开着车,权当什么也没看见,但第二天又被六爷点去开车时,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贺六爷这是要出手了。   贺作舟起了个大早,直奔饭店去了,进了门,二话不说,点了方伊池。   饭店的经理赔笑跟在一旁,说:“方伊池现在还没睡醒呢。”   “他在哪儿睡?”   “自然是家里呀。”经理谄媚地做着“请”的手势带路,“六爷,您不常来我们这儿玩儿,不知道店里的规矩。”   “服务生呢,分两种,上早班的和上晚班的。早班通常是七点半上班,有特殊情况可以八点来。”   “晚班呢就是通宵,等早班的服务生来就可以下班了。”   贺六爷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规矩,进了包厢,靠在躺椅里,跷着腿嗑瓜子儿。   只可惜这瓜子儿不得劲,没方伊池剥的好吃。   “那你跟我说道说道,方伊池上的什么班?”   “方伊池上早班的时候多。”经理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倒出来,“他家里有个生病的妹妹,晚上得由他照看着呢!”   “生病的妹妹?”贺六爷嗑瓜子的手微顿,联想到王浮生是个医生,心里有了计较。   “可不是吗?”经理提起方伊静,满脸的不忍,“方伊池他不容易啊,妹妹的病拖了四五年没好,他当初做服务生,为的就是赚钱给她治病。”   “六爷,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服务生这行,不好做,要能忍,还要会讨客人欢心。您别看他们拿的钱多,实际上个个都有苦衷,到手的钱根本补不上家里的窟窿,过得完全没有人前风光哟。”   贺六爷默默地听着经理念叨,伸手从兜里掏了根烟。万福赶在经理之前帮忙点上了,还顺手把桌上的瓜子壳收拢到了一旁。   贺作舟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想着方伊池的模样,哑着嗓子笑了起来:“你也甭跟我卖惨,我问了这么多,其实就为了一件事。”   饭店的经理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打明儿起,方伊池就不在你们这儿上班了。”   “哎哟六爷,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   贺六爷懒洋洋地转身,双手撑着桌子,将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要他来上班也成。”   “……但是过了明天,他就是我贺作舟的太太。”   “啊……啊?”   “听明白没有啊?他明天就姓贺了。”贺作舟被经理目瞪口呆的模样取悦,倒回躺椅继续抽烟,同时老神在在地撂下一句话,“你要是敢雇用我的太太,就雇吧!”   贺六爷的太太,别说是饭店的经理了,全北平城都找不出一个敢雇的。   经理心知不能来硬的,可服务生就是饭店的摇钱树,少一个他都肉疼,便硬着头皮多说了一句:“六爷,您这话可不是在开玩笑呢吗?方伊池怎么就成了您的太太,这话说出去可没人信。”   “哟,还不乐意放人了?”贺六爷猛地撩起眼皮,凉飕飕的视线在经理脸上像把刀似的刮了两下,“平安饭店做的难道是拍花子的生意?”   “可说不得,可说不得!”经理被贺六爷的话吓得半死,“我们是正经饭店,哪里是人贩子?”   “那怎么不放人啊?”贺六爷叼着烟慢悠悠地笑道,“我还以为你们强迫方伊池签了什么卖身契呢。”   “没有没有。”饭店的经理冷汗涔涔,此刻也顾不上摇钱树不摇钱树的,只盼着方伊池快来救场。   可惜方伊池自顾不暇,根本帮不了饭店的经理,因为他今儿出门,又被王浮生堵上了。   面色发白的王医生拦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上班:“你听我一句劝,贺六爷真不是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打赏!!!!回复不过来了,爱你们么么哒!是的,我们池池明儿就要成贺太太了w 哦对了,标签里有先婚后爱,但是不是那种……算了,不剧透了_(:зゝ∠)_但是感情线肯定是细水长流的,毕竟六爷还得解释自己搞了三个“熟客”的事儿对吧?至于身体上……下周!嗯!三万字以内去AO3嘿嘿…… 第九章 算话   这事儿也真是见了鬼。   遇见六爷以前,王老板在方伊池眼里那可真真是个好人。   王浮生是医生,又是留过洋的学生,身上有股挡也挡不住的文人气质,就算是在饭店点服务生,聊的也多是平日里走访病人时遇见的疑难杂症。   至于动手动脚,那是绝对不会的,除非方伊池主动。   偏偏方伊池又不是主动的人,瞧见六爷以前根本没动过攀高枝儿的心。   是了,他想攀六爷了。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想想他那个卧病在床,停药就要没命的妹妹,方伊池虽不齿这样的行为,却在得知日后可能无法从王浮生那里买到药以后,不得不这么做。   王浮生见他走神,还以为自己的劝诫起了作用,脸颊上涌起病态的红潮:“我买了船票,我们先去上海,再折道广州,到那里能买到……”   “王老板。”方伊池堪堪回神。天气越来越冷,他的旗袍外面虽然罩着外套,光着的腿却止不住地发抖:“我不会跟您走的。”   “为……为什么啊?”王浮生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大棒,傻了。   “您是客人,我是服务生,出了饭店的门,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方伊池好心地复述饭店的规矩,“谢谢您之前对我们兄妹的照顾,跟您买药欠下的钱我今晚就还给您。”   或许是方伊池提到了妹妹,又或许是他的态度激怒了王浮生,总之,王浮生脱口而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你就不怕我不让别的人卖药给你吗?”   方伊池的脸随着这句话唰地变白,望向王浮生的目光又惊惧又陌生,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王浮生被方伊池的目光一刺,猝然惊醒:“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伊池却再也不想同王浮生纠缠,眼见路边来了辆人力三轮车,立刻抬起胳膊喊:“这边!”   “方伊池,我……我刚刚的话是气话!”王浮生还想补救,他却已经跳上了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实上车以后方伊池心里头翻涌的不是气恼,而是酸涩的无助。   王浮生在几天以前,还是阿清和他口中“正直”的那批客人之一,阿清甚至还动过劝他跟了这人的心思。   可同样是这个人,竟然为了逼他就范,威胁“不卖药给你妹妹”。方伊池只觉得可笑,他仰起头,灰蒙蒙的天上有几只黑色的鸟在翱翔,他鼻子又一酸,眼前不争气地飘过淡淡的雾气。   闹得不欢而散,最后低头的肯定还是他。   倘若王浮生真的不让城里别的药铺卖药给他,他拿什么去给妹妹治病呢?   生若浮萍,方伊池刚刚拒绝得有多干脆,日后买不到药就会有多后悔,他早已将自尊踩得粉碎,却仍旧对那即将到来的未来充满了恐惧。   除非……跟了六爷。   贺家在北平城的地位可不是王浮生一个医生能比拟的,方伊池明白,得罪了医生的自己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王浮生怕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煞费苦心的举动竟会让方伊池彻底下定决心。   只是他自知不是凤凰,勉强算是在泥沼里扑腾着飞不出这片天的麻雀,贺家的高枝儿就算姿态放得再低,他也攀不上。可明知攀不上,他也不得不去挣扎。   要是放弃了,方伊静怎么办呢?   方伊池攥紧了衣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控制情绪,可是当他迈进饭店,听说六爷来了多时,就等着他呢,仍是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不等经理催促就疯了一样往包厢去。   方伊池走得急,自然没注意到经理不自然的神情和过于殷勤的态度。他一颗心系在六爷身上,早就乱了。   而此时的贺六爷已经烦躁地喝了四碗没滋味的茶水,嗑了一碟子瓜子,还用瓜子壳在桌上摆了个“池”字。   当然,那个“池”字在方伊池推门而入的瞬间,被六爷用手胡噜了。   “六爷?”方伊池脱了外套,光裸的双臂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浑不在意,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   “来这儿。”贺六爷见方伊池穿得如此单薄,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他走过去,忐忑地坐下。   “不冷啊?”贺作舟将他的手拉住,一起放在暖炉上烤,“外头都下雪了,你还穿旗袍,赶明儿冻死了,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找!”   滚烫的大手包裹着方伊池的小手,他注视着暗红色的火星,一时痴了:“不……不用找。”   贺作舟听得冷笑连连,将自己的茶碗递过去:“都喝了。”   方伊池在饭店喝酒喝惯了,顺从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温暖的茶水驱散了不少的寒意,他的脸颊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贺六爷满意地看了几眼,觉得方伊池白里透红看起来才可爱。   “刚刚干吗去了?”贺作舟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见他缓神,问题直接来了。   方伊池想到王浮生,缩了缩脖子,不愿意说遇见了以前的客人,抿着唇不吱声。   贺作舟看得稀奇,觉得他受了委屈不说话的模样太惹人怜爱了,连带着攥着他的手的动作都温柔了几分:“哟,谁惹我们小祖宗不高兴了?”   方伊池的脸色越发红,眼神也有些飘忽。   贺六爷一看,不得了啊,怎么眼里还冒了春光?   难不成遇见熟客了?   贺作舟想到什么问什么:“怎么,在我之前还见过别的客人?”   王浮生自然算是客人,方伊池不愿点头也得点头。   贺六爷的神情立刻变了,捏着他的手都用力了几分:“哟,舍不得上我这儿来?”   “不是。”方伊池生怕贺六爷生气,连忙凑过去,坐在男人的大腿上,软着嗓音道歉,“我……我是因为别的事情才耽误了来见您的。”   饭店里还能有什么事儿!   贺六爷但笑不语,眼神却冷了几分,伸手把方伊池从怀里捞下去,转身就往外走。   方伊池被晾在屋里,一颗心碎了大半,想起妹妹,咬牙追上去:“六爷!”   贺六爷当然不可能不理他,只是心里有火气,加上先前喝了太多茶,想要去放个水:“你跟来做什么?”   “我……我送送您。”方伊池以为六爷厌恶自己到不想见的地步,眼眶瞬间红了,“六爷,您这就走?”   “可不是吗?”   “再……再待一会儿吧。”   “凭什么?”   “凭……凭天冷。”方伊池小心翼翼地跟在贺六爷身后,拽着男人的一小片衣角,哀哀道,“六爷……”   贺作舟终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火气又上来了:“哟,还天冷呢,我瞧你穿成这样,也不像是冷的样子啊!”说完,脱了外套粗暴地往他肩头披。   “要不得。”方伊池愣神时,本能地推托。   “你穿上,我就不走。”贺六爷也不是真要欺负他。   再说了,就算方伊池真的遇上别的客人,也不是他的错啊!   错就错在……贺六爷心想,错就错在以前没直接把人娶回家。   有了六爷的话,方伊池又宝贝起那件外套来,紧紧地裹在身上,谁劝也不脱。   贺作舟瞧着好玩,照旧抬腿往外走。   方伊池急了:“六爷,六爷您说话不算话!”   “我就是说话不算话,你能怎么样?”   “我……”他一时语塞,没想到贺作舟竟然还会耍无赖,一张俏脸登时涨得通红,“我就……我就不理您。”   贺六爷脚步微顿:“这可是你说的。”   方伊池立刻反悔:“不,不是!”   “我听见了。”   “六爷……”他吓坏了,跑得更急,巴巴地跟着贺作舟在饭店里七拐八拐,然后来到了盥洗室。   “成了,逗你呢。”贺作舟回头揉揉他的脑袋,顺手帮着抚平衣领,见方伊池跑得满脸通红,止不住地喘息,又心疼起来,“说不走就不会走,怎么吓成这样?”   这时候方伊池也反应过来了,嗔怪道:“还不是六爷想欺负我?”   哎哟,何止是想在这儿欺负啊?   贺作舟老早想把他扛回家欺负咯。   作者有话说:六爷的嘴,骗人的鬼。池啊……太年轻。 第十章 梧桐   “等着吧。”贺作舟不同方伊池闹了,推门进去放水。   其实直接扛也成,就是怕吓着人。   站在屋外的方伊池歇了口气,对上镜子里自己水汪汪的眼睛,一个念头突然翻涌上来。   贺六爷是个好人,贺家是北平城里最富贵的人家,只要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起码以后没人敢不卖药给他。   是了,方伊池心里最惦记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件事。   于是他鼓起勇气,用冰凉的手指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贺六爷背对着方伊池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对鸟吹口哨,听见脚步声,起先没在意,后来听出点不对,笑了:“还要在里面守着我啊?”   方伊池不是干好事来的,此刻红晕已经漫进脖子根儿,哪好意思回答,只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凑过去。   他没干过这种事,但是听阿清说,客人们都喜欢。   “你说说你,在外面等着不好吗?”贺作舟也没想到方伊池会这么大胆,单单觉得他舍不得自己,就打起趣来,“刚刚吓着你了?这儿又没后门,我就算要跑也跑不出去。”   方伊池已经来到了贺六爷身后,脸彻底烧着了,完全听不见贺作舟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地贴过去,瞬间被烟草的气息笼罩。   他身子一软,胳膊如蛇般缠上贺六爷的腰。   还在遛鸟的贺作舟低低地笑骂了一声。   “六爷……”方伊池呢喃一声,手臂摸索着往前探。   他不敢拿眼睛瞧,手对着虚空抓了两把,才勉强扶住贺作舟的鸟。   这一手把两个人都惊着了。   贺六爷是觉得这小祖宗手凉,凉得他家伙都快被冻掉了。   方伊池是觉得六爷烫,烫得他浑身都烧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长的……原来摸别人是这种感觉。   贺作舟愣了会儿,抬手就把方伊池的手拍掉了:“你这……”   方伊池像是从天堂骤然跌下地狱,呆呆地后退一步,盯着手背上的红痕,眼泪夺眶而出。   天哪,他都干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方伊池撞开盥洗室的门,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洗手的时候抬头,又看见了自己水汪汪的眼睛。   只是之前这双眼里还有零星的希冀,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贺六爷该彻底厌恶他了吧?   方伊池哪里敢回头,一路慌不择路地小跑,看见门就开,竟然来到了舞池边。   已经有不少客人到场了,舞池中央晃着几道重叠的人影,方伊池狼狈地躲在人少的角落,被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披着贺六爷的衣服。   贺六爷是个顶好的客人,不会强迫他喝酒,也不会色眯眯地摸他的大腿。   除了看伤口,连裙角都没碰上过几回。   但是这个客人今儿被他作没了,日后怕是连面都见不着。   方伊池越想越是心灰意冷,没瞧见前头有人,一头撞上去,把人家手里的酒都差点碰撒。   “谁他妈这么不长眼?”客人立刻回头,捏着他的下巴往上狠狠一提,看清脸后又笑了,“哟,这不是方伊池吗?不去陪你楼上的客人,来舞池做什么?”   方伊池在饭店里属于红的那批服务生,这样的服务生是没必要来舞池寻觅客人的,就算来,很多人也不敢碰,因为他们背后有更有钱的老板。   但今儿不一样,今儿方伊池撞了人,理亏在先,客人想干什么,都不算过分。   那人果然色眯眯地伸手,作势要摸他的大腿:“摸一下,咱俩两清。”   方伊池满心绝望,早已没了反抗的心,茫然地注视着逐渐聚拢到身边的客人,索性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一行清泪。   若是六爷摸……那就好了。   “方伊池,不去攀你的高枝儿,倒来抢我的客人?”一声娇嗔打断了他的幻想,客人的手也顿在了半空中。   “让让。”来人拨开人群,也穿着旗袍,婀娜多姿地扭到他身边,用肩膀撞开客人的胳膊,轻蔑地勾起唇角,“哟,还真是你。”   “前几天听说你勾搭上了六爷,还真当你成了飞上枝头的凤凰,今天一瞧,嚯!泥地里的就是泥地里的,给你根梧桐枝儿,你也变不成凤凰!”   舞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忽然有一道声音插进来:“说什么呢?这么好笑,也说给我听听。”   贺作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懒洋洋地靠在门边,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舞池里的人。   “六……六爷!”原本还在笑闹的客人傻了一半,剩下的僵在原地,谁也不敢动弹。   轻缓的歌曲从留声机里流淌出来,贺作舟像是没发现自己造成的影响,又问了一遍:“刚刚说得不是挺开心的吗?我一来就哑巴了?”   贺作舟说话间,视线落在了方伊池身上。   其实贺作舟早就来了,也听见了屋子里的嘲笑声,他原本想看看小祖宗仗着自己的名声把人骂回去,却不料,方伊池压根儿就没打算反驳,是要吃哑巴亏呢!   这怎么得了。   方伊池能忍,贺六爷不替他忍。   此刻有人反应过来,殷勤地要为贺作舟点烟,但是直接被贺作舟推开了。男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吊儿郎当地晃到方伊池面前:“说说吧。”   他想听方伊池撒娇呢。   但是方伊池仅仅是缩了缩脖子,还把身上的衣服攥得更紧。   倒是另一个服务生先开了口:“六……六爷,您来了?”   贺作舟盯着方伊池,随口应了声:“嗯。”   “我们……我们在……对了,我们在说方伊池呢!”服务生眼睛一亮,“您可是不知道,这方伊池以为自己能进了贺家的门,在我们面前嘚瑟呢!”   “是吗?”贺作舟叼着烟,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方伊池的心跟着抖了一抖。   明知有人在颠倒黑白,他却没有解释的心思。   解释了又有什么用?刚刚帮贺六爷扶鸟的时候,贺六爷的反应不就说明了一切?   人家只是好心,压根不会包服务生玩儿。   “是啊,还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您说好笑不好笑?”   大概舞池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嘲弄声再次响了起来。   方伊池杵在原地,像被一盆又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彻底没脸去看贺作舟了。   贺作舟嚼了两下烟屁股,见他真的不打算跟自个儿撒娇,哭笑不得,摇着头叹了口气,然后猛地扬起下巴:“都笑屁!”   嘲弄声戛然而止。   贺六爷转身往舞池外走,走到门边上又扭头,半是无奈,半是哄:“走吧,小凤凰,还愣着干吗?”   方伊池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不可置信地抬起了一点头,用那双盛满泪水的眸子望贺作舟。   似怨又似喜。   六爷的心都要被他瞧化了:“得,自家的凤凰就要自家的枝儿架着。”言罢,走回来,揽着方伊池的腰,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怎么着啊小凤凰,我这根枝等你半天了,乐不乐意跟着走?”   作者有话说:六爷拍的那一下自以为没用劲儿,大家担待一下,没谈过恋爱,比较混球……你看,后面不就挽救回来了? 不过六爷就是典型的人前正经,人后禽兽,池可能要吃苦(床上那种)了。 继续求海星和收藏w顺便安利一下隔壁已经完结的ABO《你的味道我知道》嘿嘿嘿。 第11章 短的   方伊池瞬间红了眼眶,把脸往贺六爷颈窝里一埋:“走!”   贺作舟心满意足地将他抱起,走到外面老远,还不见人吭声,忍不住隔着布料,打了两下富有弹性的臀瓣:“睡着了?”   方伊池摇摇头,吸着鼻子轻声道谢:“谢谢六爷替我解围。”   “解围?”贺作舟一哂,“没听见我刚刚叫你什么?”   “小凤凰。”六爷凑到他的耳边,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   方伊池浑身一颤,红晕从耳朵处蔓延开来,扶着贺作舟的肩用力一挣,在空无一人的饭店大堂里站定。   灯光照得他裙摆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可不是只小凤凰吗?   贺六爷没急着再去抱他,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先发话。   方伊池揪着衣摆,心慌意乱到了极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道谢,可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六爷没听腻,他自个儿也腻了;但不道谢,刚刚那情况显然是六爷在救他呢,不道谢能行吗?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方伊池根本没想过贺作舟会喜欢自己,只觉得六爷出手救了他一次又一次,当真是个君子。   “行了,走吧。”贺作舟见他不说话,心里有点痒,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小凤凰?”   方伊池犹犹豫豫地把手塞进贺六爷的掌心,还没来得及体会,手指头就被包住了。   只听贺六爷和饭店的经理说:“人我带走了啊!”   他心下了然,原来是让他“出局”。   饭店的服务生偶尔会被来玩的老板带出去,有的拿琴,有的拿笙,等老板请客的时候,就出来表演。   看来六爷也是这么打算的。   方伊池边往饭店外走边想,他好像没什么能带的,因着没人敢带他“出局”。   他有有钱的熟客,身份地位和别的服务生不一样,别说“出局”了,就算是在饭店里,也别想找他陪酒。   所以别人会的东西,方伊池差些,他也不靠吹拉弹唱赚钱。   贺作舟把方伊池带出了饭店,还是把外套披在他的肩头,帮着系了纽扣,系完,招呼人上车:“想吃什么?”   “听六爷的。”方伊池坐上车,忽而想起“出局”的时间一般都不短,有些要应酬到深夜,连忙道,“六爷,我想先回趟家。”   贺六爷眯着眼睛靠在车座上:“嘛去?”   “跟我妹妹说一声。”他急切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耽误您的时间吗?”   “不耽误。”贺作舟把人带上车,也就不急了,“报个地址吧。”   其实贺作舟知道方伊池住哪儿,但他愣是摆谱。   方伊池不疑有他,报了地址还不放心,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瞧,生怕错过了胡同口,耽误了六爷的时间。   贺六爷哪有闲工夫想这些?   六爷正咀嚼着“小凤凰”三个字儿,觉得这名好,念着有味道。   “就这儿。”方伊池提心吊胆了十来分钟,终于瞧见了自家的胡同口,连忙道,“我去去就来。”   说罢,要把衣服脱给贺作舟。   “怎么着?”六爷没接,“外面不冷了是吧?”   他只好继续披着,其实心里也想披着:“冷呢。”   “那就穿着。”贺作舟摆了摆手,“你看着拿点东西。不拿也没所谓,我给你买。”   反正都是他贺家的太太了,缺什么不是买啊?   方伊池没听明白贺六爷话里的意思,还以为这回“出局”的时间长,忙不迭地应了:“成。”   可到了家,他嘱咐完方伊静,倒不知道拿什么了。   为了给妹妹治病,方家说是一穷二白都不为过,不过跟六爷“出局”,钱自是不必带的,至于弹曲儿的琴,方伊池压根儿没有。以前随便弹弹,用的都是饭店里的,好几个服务生轮着用,从不带回家。   想来想去,最后他怎么回来的,又怎么出去了。   这会儿子贺六爷正靠在车边抽烟,风那么大,也不见他觉得冷,四散的烟灰像一片片小雪花,无声地消散在了冬日的冷风里。方伊池踩着薄雪往车边跑,脚步声引起了贺作舟的注意。   贺六爷见他来,丢了烟头,等人到面前,伸出手指蹭蹭他冰凉的脸颊:“东西呢?”   “没什么好带的。”方伊池有些难堪地垂下眼帘,“原本想带几身旗袍,又觉得用不着。”   哦,太太这是想要新衣服。   贺作舟心里想的和方伊池说的,自然不是一个意思,但他们一个不细问,一个不解释。   贺作舟说:“不打紧,改明儿找个裁缝,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都给你做。”   方伊池听得愣神,觉得贺六爷是要做大局,请的客人肯定非同凡响,自己也不能掉链子,忙道:“做您喜欢的样子吧。”   贺六爷满意的,别人一定满意。   贺作舟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免不了上前打打趣:“你猜我喜欢什么样儿的?”   方伊池眼里涌起茫然。   是料好的,还是样式新的呢?   贺六爷是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准连旗袍都不喜欢。   方伊池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六爷您说说看。”   贺六爷张口就来:“我爱看你穿短的。”说完,自个儿先笑起来。   “逗你呢。这么冷的天,我看你露着腿都心疼。”   作者有话说:不是,小凤凰当然看过那什么……他自己也有,他就是觉得六爷特别,嗯,强壮,巨大,但是我不能写出来啊,写出来你们就看不到那一章了啊啊啊!!!!!以及这一章,六爷差点露馅儿,嘿嘿,六爷就想看短哒! 每逢周末,又到了犹豫明天更不更新的时候……你们说呢…… 第十二章 绷着   方伊池的心脏怦怦直跳。换了旁人这么回答,他绝对生气,但话从贺六爷嘴里说出来,就多了几分纵容,让他根本生不出埋怨来。   贺作舟带方伊池上了车,这回不绕弯路,直奔贺家去   方伊池难免紧张。都说六爷好几年没回北平了,那这次回来,要招待的绝对是平日里传说中的大人物,要是他这个服务生出了纰漏,不仅仅得罪人,还会给贺作舟丢脸。   然而再怎么紧张,贺家还是到了。   贺作舟先下了车,替方伊池开门,再攥着他的小手往门里走。   边走还边冷笑:“我说话没用了是吧? 这么一块破布,还给我挂在门上,吓唬谁呢?   四下里立刻冒出四五个下人,有的搬梯子,有的拿剪刀。   贺作舟却不多逗留,走进门,也不顺着回廊绕,直接奔到前院,将厚厚的门帘掀开:“暖和了吗?”   前堂正对大门的方向摆了张沉甸甸的八仙桌,桌上铺着红缎子的桌布,桌子左边是一个金漆的鼻烟壶, 右边则压了个画着西洋画的台灯,桌布靠这两样玩意好端端地横着,要不然非有一个角要落在地 上不可。   方伊池从进门起就是拘谨的,闻言只是点头,原本还不好意思拉六爷的手,现在却不敢撒开了:“不冷。”   “逗我呢?”贺作舟弯腰捏了一把他的脸,“冻得都发抖了。”   言罢,抬高声音喊了声:“万禄?”   万禄是先前开车话多的伙计。   万禄循声而来:“六爷?”   “把北厢房的壁炉点上,再用水吊子烧点热水。”   “得嘞,您候着吧。”   贺作舟吩咐好了一切,扭头见方伊池六神无主地站着,眼睛微微一眯:“罢了,你跟我去北厢房吧。”   “那是我住的地方,没什么人,安静。”   他自是点头,由着贺作舟拉着自己往前走。   “觉得怎么样?”   “啊?”方伊池微微一惊。   “走什么神?”贺六爷拉着他的手用力一拽, 把人拽到身边,“跟你说话呢!”   方伊池忙道:“对不起,我……”   “我问你,宅子如何?”贺作舟直接打断他慌乱的道歉,“这宅子以前是贝勒爷的府邸,贺家买下来的时候,据说闹鬼,半夜时常有人听见哭声。   方伊池万万没想到贺作舟张口就来的是鬼故事,吓出一身白毛汗:“六爷!”   贺六爷勾起唇角,故意凑近他的耳朵:“我也听见过,可惨了,一声接着一声。”   “可我不怕鬼,找了个没月亮的晚上,打着灯笼去捉鬼。”   “我……我不猜。”方伊池被吓得腿肚子都开始发抖,伸手想要捂住耳朵。   贺六爷却攥住了他的手腕,非要说:“黑灯瞎火, 我摸到后院里一瞧,黑洞洞的, 哪里有什么人影?可那声音就在我身旁,我心想,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是人是鬼,总要见上一见,否则贺家上下百十来号人,往哪儿搬?”   “于是我就吹熄了灯笼,轻手轻脚地往草丛里一趴,顶着风往前爬,结果还没爬两步远,前头的草忽然一抖!”   方伊池已经听得拱到贺作舟怀里去了,觉得贺家鬼气森森,哪儿哪儿都吓人。   “只见几道黑影唰地蹿出来,擦着我的脸就过去了。”贺六爷忍笑把他搂了个满怀,手掌沿着纤细的腰来回抚摸,“我一看,这是被发现了啊,那还躲什么,干脆拔出枪来就地一滚。”   “这一拔枪啊,好家伙!夜里竟然冒出好几双绿幽幽的眼睛!”   方伊池汗毛倒立,魂儿都吓飞了,“啊”的一声叫起来。   好巧不巧,贺六爷正说着呢,几道黑影就从墙根下蹿过来,顺着他的脚脖子若即若离地蹭过。   这还得了?   方伊池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不管不顾地往六爷的怀里跳。   “哎哟,我的小祖宗,是猫,成夜哭的是要下崽子的猫!”贺作舟再也忍不住,抱着他边笑边走,“要不怎么叫你小凤凰呢?鸟啊,都怕猫。”   方伊池被吓蒙了,瞪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被贺作舟抱进北厢房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六爷在使坏。他又想起自己丢人的反应,登时气红了一张脸,背过身去,作势不说话了。   北厢房的壁炉已经烧起了火,这屋子与前堂有些不同,多了点西式的摆件,想来贺作舟独处时,也会研究研究旁的国家的玩意儿。   贺作舟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修长的腿随意叉开:“过来。”   方伊池天人交战了片刻,还是去了。   “过来点。”贺作舟却直接伸手,揽着他的腰,把人拉到分开的双腿间,“腿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又是问伤。   方伊池心里一暖,主动掀开裙摆: “好多了。”   贺六爷抬手替他掀裙子,这掀得可比方伊池自己掀得高多了,连蕾丝的内裤边都露出了半拉。   “六……六爷……”方伊池一时慌了神, 觉得六爷不是那种要看他内裤的人,自己要是出声提醒,怕是反应过度,驳人家贺六爷的面子。   可要是不说……   然而现下也轮不到方伊池细想了,因为贺作舟脸不红心跳地伸手, 直接勾住了内裤的边儿,用力那么一带。   雪白的布料就滑到了方伊池的膝盖上。   他本能地要躲,贺作舟的双腿却牢牢地将他夹在身前。   贺作舟大大方方地打量那片小巧的布料:前端宽,是兜着男人家伙的地方,后面细巧,是供人摸来玩乐的地儿。   说到底,方伊池再不乐意给人摸,也还是会穿这样的东西。   眼见方伊池已经有回过神的趋势,贺作舟忽然神情莫测地往后一倚:“怎么着啊, 不想让我帮你看伤?”   “不……”   “行啊。”贺作舟假装生气,撤了力,趁方伊池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当口,将他打横抱起,“咱们去床上, 你躺着给我看。”   “我……我……”   “小凤凰,记得把腿分得开些,别绷着。”贺作舟似笑非笑地低下头,“实在不行, 就把腿架在我的肩上,听见没有?”   方伊池听见了,却希望自己没听见。   他的后背已经贴在柔软的床垫儿上了,他硬着头皮仰起上半身,颤颤巍巍地扶住贺六爷的肩。   方伊池问:“六爷,您这是……”   “看伤口。”贺作舟把他压回去,坦坦荡荡地分开双腿,欺身靠近,不仅看见了淡红色的伤绝,还瞧见了很多早就想看的春光。   方伊池生得纤细,哪儿哪儿都秀气。贺六爷瞧一眼,他腿根儿边的皮肤都开始泛红。   像一汪春水,忽然泛起涟漪。   “看上去不会留疤。”贺作舟嘴里倒还正经。他将方伊池身上湖蓝色的旗袍慢条斯理地往上卷,手指在绸缎似的皮肤上若即若离地游走。   方伊池蒙了。   他做服务生的时候,不是没被摸过屁股,但是还从未被人侵犯到如此地步。   要说不抗拒,那肯定是假的,就算动手的是六爷,他依旧想要挣扎。   但方伊池强忍着没动。他想:自己是要攀高枝儿的人,既然在饭店里扶了六爷的鸟,那么如今把自个儿的鸟交给六爷,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问题是六爷并不去碰他的鸟,而是俯身,仔仔细细地打量圆形的疤:“当时疼吗?”   被烟头烫怎么可能不疼?   方伊池却笑了:“总好过被灌酒。”   烫伤的痛只在一时, 醉酒难受起来那是一整宿一整宿地吐。   贺作舟闻言,不再说话,片刻后忽而将脸轻轻贴在他腿根边儿上。   方伊池跟着猛地一颤, 双腿不由自主地并拢,细嫩的皮肤被胡茬戳得又麻又痒,贺六爷却没有别的动作了。   贺作舟房里的大床还是旧式的,上头不伦不类地挂 了新式的窗幔,大约是本人也不喜欢,所以用绳子捆起来,全部搁在了床顶。方伊池这么躺着,只能看见雪白的纱在微风中晃动。   静下来以后,他开始能听见窗户外细碎的声响:有一只鸟在唱歌,有几只猫喵喵叫着从廊下经过,还有由远及进的脚步声。   是万禄。   “六爷,您要的热水。”万禄拎着热气腾腾的水吊子,站在门前并不进来。   贺作舟闷闷地笑了两声,起身刮了一下方伊池涨红的脸颊:“哆嗦什么呢?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说罢,当真起身往屋外去了。   方伊池被贺六爷贴过的腿根一阵冷一阵热,都麻了。他盯着贺作舟,看融融的光顺着男人笔直的腰杆滑落,眼睛被绣着翠竹纹样的屏风晃出几滴泪,忽而翻身缩进了被子。   贺六爷的被子上也有股子淡淡的柠檬味儿,方伊池恍恍惚惚地蜷着,还是觉得这气息有点熟悉,像是梦里闻见过。   在哪儿呢?   他缩缩脚趾,翻了个身,听见六爷和万禄在外面说话。   声音有些含混,听不大清。   “这水烫着呢,去跨院拿个汤婆子灌上吧。”   “天冷,人家都用着呢……哪有……?”   方伊池听着听着,竟然迷糊起来,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如潺潺溪流般流动的阳光。   外头讲了两句话后,声音又提高了:“药呢?”   他霍然睁开双眼。   药。   方伊静还等着用药呢。王医生先前开的药能顶三四顶三四天,可是之后呢?很可能北平城里就没人愿意卖药给他了。   唯有求六爷。   方伊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手探进被褥里,寇寇宰宰地脱掉了原本就被扒到膝盖上的内裤,攥在手心里,想要藏到枕头下,那头贺六爷已经掀开门帘走进来了。   地上的光仿佛猛地打开的折扇,他还没看清扇面上的花纹呢,就又合上了。   还好床前不远处立着一人多高的屏风,贺六爷也没急着进来,而是背对着方伊池倒茶。   清淡的茶香很快飘到了他的鼻翼间,方伊池最后看了一眼窗纸 上的光影,继而毅然决然地解开了领口的盘扣,双手掀开裙摆,微微用力,将自己从旗袍中剥了出来。   奶白色的皮肤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   方伊池垂眸将旗袍在床侧铺平,用指甲轻轻抠着凸起的花纹,然后迅速躲进被子,露出通红的耳朵。   属于贺六爷的味道从四面八方涌来,方伊池惶惶地闻着,不知道这回会不会再被拍开。   他那只被贺六爷拍过的手,现在想起来,还火辣辣地疼。   贺六爷在屏风后叫了他一声:“小凤凰?”   这是在喊他喝茶呢。   方伊池刚脱完衣服,哪儿敢回答,半张脸埋在被子底下,颤颤巍巍道:“六爷……”   贺作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听出他声音里细微的异样,到嘴的茶就变了味儿。   贺太太思春咯。   作者有话说:预警都写在文案最前面,还用框框标出来了,我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明显了。 这梗挺雷的,但我就是想写,你说咋办呢……大家受不了就别往下看,要不然你难受我也难受。。。 这回是真的要到AO3的环节了!我们池想先出手!到底会不会如愿呢! 第十三章 太阳   “嘛呢?”贺六爷从屏风后走过来,目光顿在床侧的旗袍上,心下了然,嘴里却说,“哟,嫌热啊?”   方伊池不吭声,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了。   “嫌热也成。”贺作舟掀开被子,白花花的大腿在眼前一晃,就往更深处躲去了,“我帮你扇扇?”   说着,方伊池往哪儿躲,手就往哪儿追,最后愣是把他逼在床角:“瞧你闹的,一头汗。”   此时的方伊池揪着一小角被子,羽扇似的睫毛不停地抖,他觉得贺六爷好像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就大着胆子说:“六爷,我……我给您摸,您……您能帮我妹妹买西药吗?”   贺六爷好半天没说话。   “您想做……想做什么都成,”方伊池没得到回应,抖得越发厉害,“给句准话就成。”   “什么准话?”贺作舟的上半身又向后倒了些,靠在床头,和他一人一个床角,对视着,“说说吧。”   “药……”   贺作舟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低头咬着烟屁股直接叼了根出来,然后扯着嘴角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药?”   “西药。”方伊池提起妹妹,就忘了羞耻,细声细气地解释,“按药方子抓的药都不是问题,但是西药实在是太难买了。”   贺作舟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把火柴盒子抛到了他的怀里。   方伊池连忙接过,披着被子爬到六爷身边,跪着擦火柴。   贺六爷自然还是看着他。   方伊池生得实在好看,白嫩得像是尾刚发芽的新苗,沾着露水,从内到外都是水灵灵的。他披着被子,只露出平坦的胸脯和半截细窄的腰,贺六爷故意低头,他竟以为是在催促自己快些点烟,靠得更近了,然后六爷看见了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啧。”贺作舟扫了一眼,在方伊池靠近点上烟的瞬间,一把搂住了他的纤腰。   方伊池吓了一跳,熄灭的火柴掉在被子上,瞬间将绣着鸳鸯的被单烫出一个小·洞。   他连忙去捡火柴棍。   贺作舟却不再给他想东想西的机会,直接将人反压在了身下:“你跟别人也这样?”   “……”   “只要人家给你点好处,你就给人家摸大腿,嗯?”贺作舟粗粝的手掌一下子拍在了他挺翘的臀·瓣上,像是掌掴,力度却又没那么大。   方伊池被打得面红耳赤,挣扎着辩解:“没有!”   “那跟你睡一晚呢?”贺六爷其实在气自己没早点把他带回家,说出口的话却压不住怒火,“哎哟我的小凤凰啊,我还求着你落我的枝儿呢。”   话是反话,贺六爷肯定不缺爬床的人,方伊池心灰意冷地想,自个儿果然又被厌恶了。   被子掀开又落下,滚烫的身躯离开了他的身侧,寒意仿佛四月的阴雨,绵延而来。   泪水止不住地从方伊池的脸颊边落下,他死死将旗袍的裙角攥在掌心里,身后传来柜子开合的沉闷声响。   贺六爷抓着一个小巧的盒子重新回到床边,见方伊池趴在被子底下轻轻地拱,直接压上去,拿着盒子的手绕到他面前,三两下将手里的盒子拧开:“喜欢吗?”   一股玫瑰味儿瞬间泼到了方伊池面前。   他双腿发软,瘫在了床上:“这……这是……”   “怕你疼。”贺作舟见他不讨厌,勾唇一笑,“怎么着啊,衣服都脱了,还给我装呢?”   方伊池的脸色随着六爷的话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您是个好人……”   “哎哟喂,好人。”贺作舟眯着眼睛着迷地盯着他薄薄的耳垂,“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个好人?”   言罢,将方伊池捞进怀里,霸道地抱着。   方伊池还没反应过来,讷讷道:“您去饭店,只喝茶嗑瓜子儿,连酒都不多喝……”   “嗑瓜子儿?”贺六爷嗤笑一声,轻轻咬住他的耳垂,那里有个小小的眼儿,想来方伊池偶尔也会戴耳坠,“我想操·你的次数和嗑出来的瓜子皮儿一样多。”   这话方伊池乍一听甚至想笑,可他想的“攀高枝儿”和“睡觉”是两个概念。   在他的设想里,不过是给贺六爷当个情儿,陪六爷说话解闷,而六爷这样的“正人君子”应该也不会难为他。   说白了,方伊池在利用六爷的“好”呢,所以先前不论阿清如何劝,他也不愿迈出这一步,奈何最后还是为了西药折腰。   然而事情完全向着他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了。   贺六爷竟然想睡他?   这怎么可能呢?   黏稠的亲吻落在了方伊池的颈窝里,他被烫到,猛地挺起了腰:“不要!”   “不要?”贺作舟在他面前慢慢地撕掉了原本的温柔伪装,掐着他的腰,不让他逃,“得了吧,我不在的时候,没少坐过别的男人的大腿吧?”   方伊池无从反驳,可他是服务生,怎么可能没坐过呢?   他含着泪摇头:“我没有……没有给别人睡过。”   贺六爷是知道的。   方伊池被他暗中安插的三个“客人”护着,没人敢睡。   但是想到自家太太曾经在饭店里受过苦,贺作舟的神情越发冷漠,大手在白嫩嫩的小瓣上又来了几下:“这不是上杆子来让我睡了吗?”   他的泪又下来了。   方伊池原以为自己遇上了和旁的客人不同的人,谁成想竟落入了更深的圈套。   这时候他再看不出究竟,就真是个愣子了。   敢情人六爷想干的事儿和上饭店轻薄他的人想干的没什么两样,他还成日在心里为六爷辩解,结果这是个更大的色胚!   ……←省略号章节在微博@冉尔尔尔尔尔尔尔   作者有话说:省略的内容在AO3,链接可以直接去微博找w 感谢大家的打赏,我都有看到!!!破费啦!!! 还是要说下,不是双性,不是双性,就是多了个器官,大家肯定要说不科学,我也知道不科学,但是这样很爽,这一篇反正放飞自我了,大家就……就将就着一起爽一爽? PS·虽然看上去字数不多,但是谁能想到AO3有那么一大辆车呢……看在六爷这么干脆的份儿上,大家多点评论好不好呀w 哈哈哈哈哈那个说肯定不可能开车的出来!这不是开了吗!!!骄傲·jpg 第十四章 在乎   屋外哐当一声响,继而传来闷闷的梆子声。   唱戏的咿呀声飘到贺六爷的耳朵里,竟是《思凡》他静静地听了会儿,无声地笑了。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春,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   贺六爷穿鞋走到屋外,廊下的灯笼已然点上了,万禄借着月光坐在院儿里劈柴,循声回头:“哟, 六爷起来了?”   他不答,却问:“又不是晴天亮响的,谁在听戏呢?”   “啥,还能是谁啊?咱家老爷子呗。   “我爹啊。” 贺作舟倚在门边把烟点了,眯着眼睛抽,“他也就这时候利索。   “六爷,话可不能这么讲。’   “甭跟我贫。”贺作舟还是笑,“今儿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但你也给我记住略,现在贺家……   “得嘞,不用您说。”万禄吓了一跳,哆嗦着打断六爷的话,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儿,“我就是个下人,不瞎掺和主子家的家事儿。   贺作舟满意地哼了声,又道:“登报的事儿明天别忘了。”   “哦对,登报。”万禄哐当又劈了一根柴,忽然蹦起来,“刚刚报社的人来过,我嘴快透了底儿,您猜怎么着?人家打包票,明早消息就登报,一整页纸都是您的呢!   “已经说了?”贺作舟微微一怔。   “可不吗?”万禄起了邀功的心,“我寻思着您要是明早去说,婚讯上报至少再过一天,可要是今儿说了,明天全城的人就都能看见!   “操了。”万禄话音刚落,贺作舟就把嘴里的烟屁股吐了,“你动作怎么就那么快呢!   “六……六爷”   “我也妈还想加句话呢!   “啊……啊”万禄傻了眼,“加什么啊?”   贺六爷却已经摔门回了房,一口气走到床边,直勾勾地瞧着熟睡的方伊池,片刻后又莫名地笑起来。   “得,不加。”贺作舟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要不,他们还以为咱家小凤凰是奉子成婚呢。   方伊池在睡梦中无声蹙眉,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北厢房的门冷不丁被人敲响。   “六爷,”万福来了,“有人找您。   “是胡同口的药铺掌柜,王浮生。   贺作舟温柔的神情瞬间被冷意取代:“这可不能怠慢。你们先去前面照应着,我马上就来。”说完,拎了挂在衣架子上的军装,站在穿衣镜前慢条斯理地系纽扣,好不容易系好,走之前又回头看了眼蜷缩在被子里的方伊池。   他家贺太太还做着美梦呢!   方伊池可没做美梦,他梦见六爷去饭店点他,一 进门就动手动脚,最后还拿出了香烟,作势要往他腿根儿上烫。   方伊池疼得浑身发抖,又隐约觉得疼的不是腿根,而是更隐秘的地方。于是场景一变,他被贺六爷压在床上,双腿抬得老高,露出半拉白花花的小瓣儿,夹缝里有什么东西来回锯似的插。   嚯,六爷把他给睡咯。   这一事实把方伊池直接吓醒了,他“啊”的一 声从床上弹起来,又闷声栽回去,扶着酸涩的腰掉眼泪。   记忆全回来了,甭管他乐不乐意,一丝不落地在脑海里浮现。   方伊池哭的不是被六爷睡了——他哭自己竟然是个能生的。   这世道,能生的男人不多。大户人家的孩子出生时便做检查,若是能生,左不过是嫁进富贵人家里做小;可像方伊池这样的穷苦出身,别说做检查了,就是正规医院的门儿都没进去过。所以直到不久前,上了贺六爷的床,他才知道自己的身子比寻常男人多了个器官。   穷人的孩子连嫁给旁人做小的机会都没有。以前阿清和他聊天时提过一嘴,说是饭店里的服务生都没做过检查,但是但凡上过床、发现不对劲儿的,都被客人带走了。   至于下场如何……当时的阿清用纤长的手指夹着烟,闷头抽了好几口:“谁知道呢?死了吧。”   方伊池打了个寒战,摸索着抓到了自己的旗袍,他费力地扭过去,拖着两条完全没力气的腿,靠在了床头。   六爷的烟还在一旁搁着。   方伊池拿了一根,做贼般点着了。他不抽烟,除非有客人逼,但今儿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床的另一侧早已没了温度,也不知道六爷走了多久。方伊池抽着抽着,呛着了,咳嗽的当口,瞥见门外闪过一道光。   贺作舟推开了屋门,原本以为方伊池还没醒,谁知漆黑的房间里竟然亮着一点暗淡的星火。   方伊池的脸在昏暗的光里若隐若现,含水的眸子里盛着六爷读不懂的惊恐与绝望。   “醒了?”贺作舟不懂归不懂,人还是往床边去了,“饿了吧,我让人煮了点鸡汤,马上就给你端来。”   他不吭声,叼着烟的牙微微颤抖,不等六爷靠近,忽而将旗袍抱住,胡乱挡在身前。   “遮个屁……” 贺作舟前一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小,后一句才是说给他听的,“你还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   这话说得没毛病,他俩该做的不该做的,几个小时前全做了,方伊池挡得完全没有意义。   可他固执地捏着旗袍,低着头愣是不肯撒手。   贺六爷瞧了会儿,伸手把方伊池嘴边的烟抢了过来,也不嫌弃,直接塞嘴里吸了一口。   小凤凰抽过的烟是甜的。   贺作舟在他身边坐下,伸出去的手还没落到地儿,方伊池就躲开了。   “弄疼你了?”贺作舟脸上的表情僵住一瞬,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肩头,“小祖宗,那时候怎么可能控制得住?”   言罢,觉得这话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听上去不地道,于是又道“你这样,我可就不落忍了。”   “六爷说的是什么话?”方伊池凄然一笑, 挡在身前的手跌落在被单上,露出满脖颈的吻痕。   却也不是那么淫靡,单单让人心疼。   好在屋里没点灯,谁也看不大清谁,贺六爷把手搁在他的后颈边:“怎么讲?”   “我是什么样的人,六爷又不是不知道。”方伊池往被子里缩了一缩,心道:六爷睡他前,还说他在别人床上浪呢!   “您……您有什么好不落忍的?”方伊池说着说着发起抖,生怕贺作舟真的因为他多出的器官,把他锁在家里玩儿死,“今儿不早了,我想……”   “想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想回家。”   贺六爷没说话。   方伊池的心沉了沉,也知道六爷不是他想的那种“正人君子”了,干脆摆明了讲:“六爷,您玩儿也玩儿过了,我是不是第一次,您也该嚼出味儿了。”   方伊池其实更想说的是,贺家家大业大, 他区区一个服务生,动过攀高枝儿的心思,却没胆大妄为到让贺作舟把他带回家的地步。   人活着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方伊池不是没有心气儿,而是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活着,心气儿更像是催命符。   贺六爷想对他下手,谁都拦不住,连平安饭店到时候都要倒霉。   别看皇城根儿脚下,人人张口闭口都是“理儿”,可四九城里,有些“人”, 并不算“人”。   屋里一时静得可怕,方伊池怀念那根波贺作舟抢走的烟,没了烟味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床尾的香炉里点着茉莉香片。   挺清新的,不像是六爷会用的味儿。   不过话说回来,方伊池想起贺作舟从床头摸出来的精油,嘴角不知怎么的就挂上一抹自嘲的笑。   也不知道六爷用那张顶好骗人的脸唬了多少人上床。   这回费尽周折骗他一个小小的服务生,也不嫌丢面!   方伊池心里想的,估计贺作舟怎么也猜不到。他伸捏了人的下巴凑过去细看,虽然觉得方伊池在抗拒,也仅仅觉得是自己弄疼了他的缘故。   只有一句话, 六爷不能忍:“玩儿玩儿?”   贺作舟无声地笑起来:“你觉得我在乎?”   在乎自然是在乎的,自己的太太在饭店干了这么些年的服务生,贺作舟怎么可能不在平? 可他在乎的是方伊池吃的苦、受的累、遭受的委屈,和那些夜深人静时掉的泪。   哪里是他的第一次。   当然,方伊池全须全尾儿地成了自个儿的人,六爷还是很高兴的,毕竟他家小凤凰打眼、招人疼,或许再迟些日子下手,说不准王浮生就真的横插一脚了。   贺作舟念及此,想起先前王浮生说的话,还气得想笑。   什么“你们贺家怎么会让一个服务生过门”“您就不怕我把这事儿捅到老爷子面前”……   当时贺作舟吊儿郎当地坐在太师椅上,瞧着王浮生,就像看一只蹦鞑不了几天的蚂蚱,戏谑地端着茶碗,把浮在水面的茶叶沫子吹得一干二净:“怎么的,听不懂人话?”   “方伊池是我贺作舟的太太,你就算捅到天上去,他也是我贺家的人。”   方伊池忽然咳嗽了一声。   他被贺作舟欺负得浑身酸痛,嗓子嘶哑,咳的时候牵动了不知道哪儿的筋,登时蜷缩起来,可怜得不得了。   贺作舟叹了口气,走到屏风后,拿了先前泡好的茶“别呛着,凉。”   方伊池哪里听,就着贺作舟的手囫囵喝了一碗,还想要。   “不成。”贺作舟顺手帮他把被子披在肩头,“我让他们再去烧点热水,仔细着点,小心胃疼。   方伊池心说习惯了,数九隆冬穿着旗袍挨冻也是常有的事儿,再说,就算是冬天,来的客人点了酒,也都学着洋人的样子加冰块,然后自己不喝,逼着服务生喝。   但是话到嘴边,愣是咽了回去。   像什么样儿?   又不能跟六爷撒娇,说多无益。   贺作舟嘱咐万禄烧热水,鸡汤倒是先来了。   小小一盅汤,漂着油星,刚掀开盖子,方伊池的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响。   为了给妹妹治病,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肉了,虽然心里担心着一堆事儿,还是没忍住够着脖子往贺六爷手里看了一眼。   贺作舟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方伊池想喝,把勺子递到他唇边喂了几口,勾起他肚子里的馋虫,才道:“真疼?”   “什么?”   “还有什么?”贺作舟把胳膊一抬,不让方伊池继续喝,目光落在他被被子挡起来的胯间,眉毛一挑,“哟,挡什么?”   “小凤凰,把屁股撅起来给我瞧瞧。”   作者有话说:还是解释一下吧,这个生理构造类似于ABO,里面有个生殖腔,小凤凰自己是不知道的,直到六爷那么粗,那么长的()哔——进去,他俩才同时反应过来。 感谢大家的打赏!爱你们!哦对了,因为这一周更新的量差点没够榜单要求的字数,我决定明天加更。大家记得来看! 第十五章 稳重   受伤了肯定是要涂药的,无论是方伊池先前被客人烫出来的疤,还是过度使用的地方。   贺作舟说完,发现方伊池的耳朵尖红了,登时乐了:“害臊?”说完,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把人按在床·上,看淡得不能再淡的伤疤。   痂掉了,淡红色的印记还在,贺作舟看得眉头紧皱:“王八羔子,我的人也敢惦记。”   方伊池只顾着惊慌,以为六爷还要再来一回,手脚止不住地哆嗦,嘴里含含糊糊地叫着:“回家,我要回家!”   “好,回家。”贺作舟看完了想看的,心里有了数,随口答应,“我待会儿送你回家。”   方伊池又闹了会儿,忽而反应过来:“您让我回家?”   “嗯。”六爷放下被子,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两巴掌,“歇着吧,我去给你拿药。”   方伊池摸不准贺作舟是个什么态度,一时没了话说,缩在被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六爷走到屏风后,继而听见柜子开合的声响。   他吸吸鼻子,终究经不住鸡汤的诱惑,起身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碗拿到了手里。   啪嗒一声,黑夜里亮起一抹光。   屏风后的贺六爷按亮了台灯,方伊池瞅着地上晃动的细长影子喝汤,不知为何安心了些许。   “今儿一定要回去?”大概是还没找到想找的东西,贺作舟隔着屏风和他讲话。   “嗯,”方伊池小心翼翼地咬着炖得烂软的鸡肉,生怕馋得咬着舌头,“回去。”   他回答完,心底一片忐忑,生怕六爷不放人——实在是被阿清之前说的话吓着了。   多了个器官的男人虽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娶男妻的势头早已在北平兴起来了,要不然平安饭店的生意也不可能这么好,有钱人都去寻欢作乐呢!   可是像他这样能生的,始终上不来台面。   说来可笑,能传宗接代反而成了备受诟病的缺点,仿佛娶了男妻,又折腾出三妻四妾就是正常之事。   世风如此,方伊池看不惯也没有办法,可是他不想沦为玩物,被关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生生被折磨死。   如今看来,贺六爷之前隐藏得那么好,说不准最后也会要了他的命。   再说了,就算贺六爷不要他的命,贺家其他人知道了他的存在,也肯定会想方设法要他的命。   这可是贺家,家风严谨到令全北平人肃然起敬的贺家。   “成。”贺六爷终于找到了想要的膏药,拧开闻了闻,怕味儿太冲,刺激到方伊池下面敏感的地方,“等会儿别穿原来那身了,夜里风大。”   “可我没有别的衣服。”   “有。”六爷走回来,见他把汤喝得差不多了,轻笑道,“再给你盛点?”   “不用。”方伊池不敢多喝。   “让你喝,你就喝。”贺作舟把药膏塞进方伊池的手心,端着碗往屋外走,“明明饿着,跟自己过不去干什么?”   他没想到六爷看出了自己的别扭,有些怔怔地扶住了床沿,刚产生点好感,就见贺作舟大迈步地回来,拧开膏药的盖子:“不是让你把屁·股·撅起来吗?”   得嘞,那点好感又没了。   擦药是躲不过去的,方伊池哪里是贺六爷的对手?他被掰·开·双·腿压·在·床上,擦的药膏凉丝丝的,融化以后有点痒。   竟有点像之前用来润滑的精油。   “小凤凰,你这也忒嫩了。”贺作舟擦了几下,见他的腿根因为药膏又泛起红晕,哑着嗓子笑,“这不是要我可劲儿疼吗?”   方伊池酸溜溜地反问:“六爷要疼谁?”   “还能是谁?”贺作舟当他还在闹别扭,对着白白嫩嫩的腿根内侧掐了一把,继而起了身,打开衣柜犹豫片刻,挑了件厚料子的旗袍,“穿这个吧。”   不得了,六爷的屋里还有别人的衣服。   方伊池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个玩物,看着被丢上床的旗袍,垂下了眼帘。   这件旗袍料子好,他不用摸就能想象出如水般的触感。旗袍是藏青色的,比方伊池寻常穿的颜色深些。他不知道,这颜色是六爷亲自选的。   当时贺作舟说的话那叫一个漂亮:“我太太穿得稳重点也好看。”   但是面对方伊池的时候,六爷只会说:“凑合着穿吧。”   “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贺作舟蹙眉,“尺码绝对合适。”   他张了张嘴,本想说“别人的衣服我穿了不合适”,奈何六爷都发话了,他不穿也得穿。   方伊池只好忍着怪异的酸楚,将“别人”的衣服穿好,继而悲哀地发现,尺码还真的合适,料子又轻柔又暖和,他穿上就起了喜爱的心,竟有些不舍得脱了。   但不舍的情绪很快就散了,毕竟不是他的东西,再合适也不属于他。   贺作舟满意地盯着穿上了新旗袍的方伊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觉得好看,小凤凰哪儿都好看。   至于衣服……自然是上次送方伊池回家以后,找了裁缝日夜赶出来的,除了这条裙子,还有许多别的,当然更多的还没做出来呢!   “谢谢六爷。”那边方伊池还沉浸在穿了六爷别的情人的衣服的情绪中,掀开被子,露出两条纤细的白腿。   “别动。”贺作舟被晃得心尖都麻了,“我真是操了,怎么能给你穿旗袍?”   方伊池被吓得缩回去,白着张小脸呢喃:“我脱,我这就给您……”   结果贺作舟从柜子里拿了身长衫出来:“外头这么冷,你穿裙子找死呢?”   他愣愣的:“不冷……”   “甭给我瞎扯。”贺六爷冷笑着把方伊池用被子裹住,“给我换长衫。”   最后他当真换了长衫和马褂,头上还多了顶软呢帽,连脚上都套了新的皮鞋。   样样都合适,方伊池再傻也觉察出怪异来。   世上真有和他这么像的人吗?   还是说……这些本来就是给他的?   作者有话说:贺作舟,我太太啥都好,衣服给给给,药擦擦擦! 池:??六爷是个大坏蛋。 贺作舟:??? 明天也更,求海星和收藏啦w 这一章可能后面也会被和谐,大家……抓紧看原版。 第十六章 爷们   方伊池心有疑惑不敢说,出门的时候跟在六爷身后,觑对方的神情。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不仅看见了贺作舟紧绷的侧脸,还看见了贺家几步一个的暗红色的灯笼。早前六爷故意吓唬他的故事又挤进了脑袋,方伊池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脚步一停,抓住了贺作舟的衣袖。   “嘛呢?”贺作舟被拽得有些茫然,“院子里风大,你站这可劲儿吹,明天准感冒。”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不等六爷再问就往前蹭了一下。   贺作舟在方伊池面前耐心十足,但这不代表他乐意让人着凉。   于是六爷把人往肩上一扛,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贺家的门:“小祖宗,几步路都走不动?”   方伊池被丢在汽车后座,红着脸趴着,总不能说自己胆小,便抿着唇装耳聋。   贺作舟掐了一把他的腰,凑过去笑:“我知道,你是被我插得走不动道。没事儿,以后我抱着你,让你脚不沾地,成不?”   “六爷!”方伊池恼羞成怒,屁股一撅,想把六爷拱开,哪晓得腰刚抬起来,臀·瓣就被啪啪打了好几下。   得嘞,这六爷真就不是什么好人!   方伊池趴在后座上自己气恼,那边贺作舟的心情可不是一般好,开车把他送到胡同口,还贴心地一路送到家门口,临走,撂下一句:“我明早来接你。”   “接我做什么?”方伊池浑身一僵,刚要拒绝。   贺作舟就理所当然地指了指他身后的屋子:“不给你妹妹看病了?”   方伊池瞬间息了声。   “你这地方……”贺作舟走前欲言又止,明显对他住的地方看不过眼,但不知为何没说明白,转身背对着他挥手,“回去睡吧。”   六爷想说的其实就是一句“你跟我回家歇着吧”,但是顾及着过门前,似乎有什么不能见面的传统,才忍着没吭声。   方伊池忧心忡忡地落了锁,冲到屋里去看方伊静。   “哥?”方伊静也在等他,急急地坐起来,“你怎么才回来!”   “遇上六爷,耽误了些时间。”   “六爷?”方伊静眼前一亮。   不过方伊池没看见,他忙着去看炉子上煎的药,随口道:“可不是?就是六爷。”   “哥,你怎么会认识六爷?”方伊静披着衣服坐起身,急切地望着方伊池,发觉他身上的衣服变了,神情又微妙地怪异了几分,“哥,你不会是被六爷包了吧?”   方伊池手一抖,热滚滚的汤药撒出来些许,瞬间烫红了手背,他盯着那块迟早要起泡的皮肤看了半晌,哑着嗓子回答:“怎么会呢?”   “别说我乐不乐意,就贺家的名声,你难道没听过吗?”   方伊静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方伊池的面上,没觉察出不对劲儿,倒回床上继续躺着:“吓死我了。”   他埋头倒药。   “哥,你要是勾搭上六爷,会不会不要我了?”   方伊池蹙眉轻嗤:“胡说什么呢?”   方伊静痴痴地笑:“不说了不说了,人家六爷哪里看得上我们的出身。”   “全北平城都找不到比六爷更好的男人!”   刚被“全北平城最好的男人”睡了的方伊池抿了抿唇,把药搁在床头:“你快把药吃了,我去前面热个馒头。”   “哥,我想吃稻香村的糕饼。”   “明儿给你买。”他忧愁地看了看柜子里的钱,转身出了门,穿过破败的院子,手脚利索地热了两个馒头,拿手捧着坐在门槛上,仰头望漫天的星辰。   看病的事儿,算是有了着落,只是六爷给的黄鱼总有用完的一天,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   实在不成……身上的衣服也可以拿出去当了,就怕六爷知道不高兴,但上过床,以后总要绕着走不是?   方伊池想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累得眼皮打架,回屋洗漱完,倒头就睡。   一夜无梦,第二天是被院墙外的吵闹声惊醒的。   方伊池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端着洗脸盆打开门,差点和时常骂他的婆娘脸贴脸。   “小池起来了?”   他吓出半身冷汗,端盆的手紧了紧,虽不怕被骂,但谁也不习惯“仇人”笑脸相迎啊?   婆娘挤出满脸的笑,上来抢他手里的盆:“都是要做少奶奶的人了,怎么还干这种粗活?”   方伊池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问,抬手把盆抢回来,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没走两步就听见外头叽叽喳喳的嘲笑声,说什么飞上枝头的凤凰是野凤凰,迟早有摔下来的一天。   他冷笑几声,没搭理,反正饭店的服务生没有没被这么骂过的。   “哥,外头吵什么呢?”   “没事,你继续睡。”他把盆放下,见院里头落了份报纸,便弯腰拾起来。   这是方伊池给妹妹订的,怕她成日待在家里闷。   “先看报。”他搓着手推开了窗户,将报纸扔在方伊静的床头,“今早上喝粥,你且等等。”   方伊静在屋里应了声“好”,继而抖开报纸,再也不吭声了。   方伊池没在意,急匆匆地洗漱完,又熬了粥,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换衣服去饭店上班,屋里忽然传来方伊静的声音。   他便反身回去:“怎么了?”   方伊静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潮:“你骗我!”   他莫名其妙地凑过去摸妹妹的额头:“病了?”   “我早就有病了!”哪晓得方伊静竟把床头的碗砸在了他身上。   黏稠的药渣溅了方伊池一身,他怔怔地望着衣服上的污痕,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还好没穿旗袍,否则脏了可不好洗。   “你和六爷……你和六爷!”方伊静疯了般癫狂地笑,捏着报纸的手抖得跟筛子一样,片刻又陡然冷静,“你真的要嫁给六爷?”   “嫁什么嫁?”方伊池回过神,一口回绝,“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他以为自己否认得干脆,却不晓得面上已经泛起了红晕。   方伊静沉默了几分钟,把报纸往身后一塞:“真不嫁?”   “不嫁。”   “那……要是六爷非要你嫁呢?”方伊静眼底酝酿起阴暗的情绪,“哥,我代替你吧。”   方伊池巴不得她早点跳过这个话题,端着碗狼狈地点头:“成,你说什么都成。我先去换身衣服,你快把粥喝了。”   说完,推门就往外跑,结果没跑两步,手腕忽然被人死死地攥住。   方伊池一声惊呼,栽进贺作舟的怀里。   贺六爷站在窗户边,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方伊池,你逗呢?”   他捏着碗,瞥见院门大敞,不由害怕被街坊四邻看见:“爷……六爷,快撒手。”   “我撒个屁!”贺作舟满身戾气,抓他的手倒没用多少劲儿,“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   “我……”   “不嫁?”六爷气笑了,把方伊池按在墙上,拿嘴唇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   方伊池被熟悉的气味笼罩,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您怎么能偷听呢?”   “我不偷听,还不知道你们兄妹俩在打什么主意呢!”贺作舟狠狠地咬住他的下唇,冷声道,“方伊池,你给我听好了。”   “老子不是什么爷,也不是你的客人,”贺作舟从怀里掏出一份报纸,恨不得糊在他脸上,“老子是你爷们儿!”   作者有话说:作者没话说。 贺作舟有话说:我太太好气人哦:) 明天还是有更新哒w昨天也更了!求评论( ⊙ o ⊙ )! 第十七章 先生   贺作舟发起火,方伊池一时被吼蒙了,战战兢兢地把报纸抖开,迎面就是巨大的铅字——恭祝贺作舟与方伊池喜结连理。   下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什么酒席订在哪儿,连办多少天。   方伊静方才骂人的话一股脑涌进脑海,他捏报纸的手微微颤抖,半晌突然憋出句:“您甭逗了!”   然而这句话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贺六爷眯起眼睛对他扯扯嘴角,翻手把他往肩上一扛,直接走出院子丢车里去了。   “六爷……六爷!”   “六个屁。”贺作舟带了万禄来,不用开车,跟方伊池挤在后排,“要我说几遍?我是你爷们儿!”   “睡过的那种。”六爷凑近他的耳朵,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不喜欢我,直说,我不生气。”   “感情没有,大不了以后慢慢培养,可你答应你妹妹的那叫什么话!”   “我答应什么了?”方伊池被噼里啪啦凶了一顿,还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让她代替你嫁给我吗?”   他愣了又愣,终于缓过来神了,猛地撩起眼皮:“我能让我妹妹往你们贺家的火坑里跳吗?”   “啧。”贺作舟闻言,觉得方伊池是在保证到时候嫁人的是自个儿,心下松快不少,也不压着他了,好端端地坐回去,把人往腿上一抱,“当初我说了,你进了贺家的笼子就别想跑,怎么,反悔了?”   话是在床上说的,方伊池想起就恨不能啐六爷一口:“谁知道您在外人面前人模人样,背地里却是这副德行?”   贺作舟抱着他一个劲儿地笑:“不得了,小凤凰发脾气了。”   “小凤凰”三个字一出口,方伊池身上的火气平白散去三分,他捏着衣摆喘了几口气,心思活络起来,小声问:“这衣服是您买给我的?”   “这不废话吗?”贺作舟替方伊池把衣领抚平,又攥住他的小手,“就该穿暖和点,瞧你冻的,没哪儿是热乎的。”   说完,眼角忽然渗出点坏笑:“嗐,瞧我这话说的。”   “你里头可热乎呢!”   方伊池听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后来被六爷摸了一把屁股,终是意识到贺作舟在说荤话,又气又臊,扭头就往边上爬,可惜六爷手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   “真不喜欢我?”贺作舟眸色沉沉,望着他的目光里没了戏谑,全然都是认真。   方伊池被看得心跳如擂鼓,“不喜欢”三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单拿漂亮的眼睛瞅车窗外的风景。   入冬下了几场雪,胡同口的煤渣堆旁挤满了人,要是没有六爷的黄鱼,他也是其中之一。   稍微有点钱的人家都不屑于用煤渣,但穷苦人家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取暖,总好过生生冻死。   这般冷的天,在外头待一宿,保准上西天。   “问你话呢。”贺作舟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可面对方伊池的沉默,免不了生出几分烦躁。   毕竟小凤凰是他好几年前就看中了的人,拿时兴点的话说,那叫“一见钟情”,可六爷还是过于自负,总以为只是单纯的欣赏,瞧过没当回事,扭头走了才后悔。   要是当初带着方伊池跑了,他俩说不准连孩子都有了!   可世间情爱是最说不准的事儿,兜兜转转几年,人是回到了他的身边,心就难说了。   果不其然,方伊池抿唇缩在车厢里,虽胆怯,却硬着头皮慢悠悠地说:“不合适。”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合适。   贺作舟的心凉了半截:“什么不合适?”   他抬起头,纤细的脖颈固执地仰着,明明怕得要死,嘴里倒不退缩半分:“我和您……也就打过几回照面,您怎么就……就要娶我?”   他不说自己的身份不合适,也不扯那些个说他攀高枝的闲言碎语,单说相处时间,贺作舟反倒没了反驳的余地。   这是他欠小凤凰的,是个爷们儿就不能不承认。   绕来绕去,事情回到原点,还得怪贺六爷当初离开北平的时候没带人走。   方伊池虽然不知道当初发生的事情,但瞧贺作舟的神情,便知道说的话起了作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失落。   天又开始下雪,他在失落什么呢?   谁也不晓得。   车原本是向着贺家开的,结果半道方伊池歪在车窗边,瞧见了在街上买糖葫芦的阿清。   “六爷,停车!”方伊池猛地直起腰,张口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于逾越。   贺作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瞄了一眼外头的雪,把外套脱下来给他:“去吧,想买什么直接从我衣服口袋里掏钱。”   “我自己有。”他下车的动作微微僵住,红着耳朵嘀咕,“不用您的钱!”   “用你爷们儿的钱怎么了?”贺六爷立刻不乐意了,还想再说什么,方伊池却已经关上车门一溜烟跑了。   贺作舟坐在车厢里,瞪着那道纤细的背影看了半晌,栽回去笑,一开始笑得声音还不大,到后来万禄都听见了,忍不住扭头叫了声:“爷?”   “哎哟我真是……”贺作舟笑得直摇头,“你瞧这小凤凰,还跟我倔呢。”   万禄没万福沉稳,爱开玩笑,扭头挤眉弄眼:“少奶奶不情愿咯。”   贺作舟笑完了,坐起身来,阴沉沉的视线里夹杂着几丝酸楚:“你当我看不出来?”   “可成亲这事儿没的辩。我是实在忍不住了,再让他搁外头晃悠,我怕我真的做出点出格的事儿。”   “大不了日后慢慢哄,自家的凤凰总要在自家落窝,别的地方……他落一次我烧一回。”   万禄听得心下发寒,他是在贺家干了十几年的老人,知晓贺作舟的手腕——这就是个阴狠的主。刚刚方伊池有句话说得太对了,全北平城的人都被六爷的外表唬住了,压根没几个人知道他有多浑。   贺作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万禄还记得几年前,六爷没带兵出去那会儿,与人谈生意,前脚还揣着温和的假象在酒席上推杯换盏,后脚出门就把人崩了,说是瞧不惯生意上阳奉阴违的废物,隔天又摆着一脸悲痛参加了葬礼。   在场不晓得内情的商贾无不赞叹六爷的为人处世,全然想象不到贺作舟出门就点烟骂了声“晦气”。   至于后来贺家旁人查到这事儿,想兴师问罪,当初还没能把贺家全部拿下的贺作舟冷笑着说了个地址,家里人赶去,目瞪口呆地找到了原本说是“丢失”的货物,到底没能把六爷如何。   万禄也不知道贺作舟怎么如此神通广大,单明白一点,如今的贺家,乃至四九城,估计已经没什么人能拦住六爷了。   方伊池除外。   贺作舟靠在车窗边瞧了会儿,见方伊池和什么“阿清”拉拉扯扯没有回来的意思,耐不住也下了车,刚走过去就听自家凤凰说:“不嫁,你怎么也问这个问题?”   阿清眼尖,瞧见了一步一步走来的贺作舟,竟不怕,捏着细长的烟,故意调笑:“我为什么不能问?当初我让你跟别的熟客,你不肯,我说六爷,你又不吭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那时我以为他是好人!”   阿清扑哧一声笑:“六爷可不就是个好人?”   人人都说六爷是好人,方伊池有口难辩,总不能直说六爷上了床就是个伪君子,拿捏着他拼命欺负吧?   更不能说六爷对旁人温文尔雅,到他面前就原形毕露。   方伊池气恼自个儿遇上了个两面派,却没下作到拿这事儿说嘴。   嗐,这都是什么事儿!   他正想着呢,肩头一沉,熟悉的气息飘来,贺作舟已然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外头冷,去前面找家店坐坐吧。”   说完,伸出一只手,非常绅士地与阿清短暂地握了一下:“你好,我是方伊池的先生,贺作舟。”   阿清咯咯笑,不断跟方伊池使眼色,仿佛在说“美呢吧你”。   实际上方伊池气得肝儿颤,晓得六爷在外人面前又端上了,全然没了单独面对他时的匪气,简直称得上温文尔雅、平易近人。   还“先生”呢,明明在车上还凶巴巴地宣布是他的“爷们儿”!   作者有话说:贺作舟,我是池的先生:) 池:大猪蹄子六QAQ…… 我看大家猜剧情看得挺开心的,不管猜得对不对都感觉很有意思,谢谢大家评论,也谢谢大家的打赏。 第十八章 精油   贺作舟带他们俩去了前头的一家咖啡店。   店是洋气的,靠窗一溜边桌子全用木板隔着,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着插满玫瑰花的白得透亮的花瓶。   方伊池和阿清并排坐下,贺六爷坐在了他的对面。   阿清瞧瞧方伊池,又看看六爷,打趣道:“该打,我就不该来当你们的电灯泡。”   贺作舟温和地笑笑:“哪儿的话?伊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说完,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绅士地翻开,递到方伊池面前。   方伊池还气着呢,奈何六爷表现得如此正经,他也不好拿乔,只得把菜单推到阿清面前:“你先看。”   阿清丝毫不扭捏,当即拿过菜单,美滋滋地翻看起来,边看还边说:“这要是在路边上随便找家铺子,咱还能来二两酒外加一盘爆肚。”   “你爱吃这些?”方伊池被逗乐了。   “当然。”阿清嫌弃地点着菜单上的咖啡,“成天在平安饭店里,这些咖啡啊白兰地的,你还没喝够?”   贺作舟闻言,当即起身:“是我考虑不周。怎么着,乐不乐意跟我去前面找个酒铺子喝两口?”   “前面刚好是致美楼吧?”阿清拽着方伊池起身,夸张地拍了拍手,“真是让六爷破费了。”   致美楼是北平城里响当当的老字号,想进去撮一顿,没个百八十块下不来。   贺作舟脸上的笑意越发温和:“你们喜欢就好。”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他身上,“是不是啊,小凤凰?”   方伊池在阿清的闷笑声里郁闷地推开了门,头顶适时地多出一把伞,自然还是六爷撑的。   阿清自个儿打着伞走在他身旁,拎着刚刚买来的糖葫芦感慨:“当初我还说呢,跟六爷好,你偏不信,结果转眼婚讯都登报了!”   方伊池隐隐有些头疼,想着致美楼的饭菜价格贵,不乐意让六爷掏钱,自己又实在是负担不起:“这事儿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说。”   “哎,对了,你跟六爷提以前的事儿了吗?”阿清见方伊池当着六爷的面有些话不好说出口,立刻转移了话题。   “什么事儿?”他却莫名其妙地看了阿清一眼,“服务生的事儿?六爷知道啊!”   他俩就是在平安饭店遇见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阿清见方伊池没明白,急得瞪他一眼:“谁跟你说这个了?”   “咱们干活拿钱,别人瞧不起我们是别人的事,我怎么可能瞧不起你?”   “我是说当初六爷第一次来咱们饭店的时候,你不是头回登台唱戏吗?”   方伊池一下子被问蒙了:“还有这事儿呢?”   阿清也没想到他忘性如此之大,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连声咳嗽:“我看你是天天照顾妹妹,照顾傻了!”   阿清不提方伊静还好,一提,方伊池又想起早上出门前妹妹说的话。   “怎么了?”阿清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神情微变,“你妹妹的病……”   “不是病的事儿。”方伊池抿了抿唇,正巧走到了致美楼前,便停下来扭头看一直在默默听的贺作舟。   “想吃什么?”六爷收了伞,伸手拂去肩头的雪,完全没有受到他们的对话的影响,依旧温柔得不可思议,“我在这儿有留着的位子,不用排队,你们敞开吃。”   “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阿清不客气地跟着店小二上楼,走到一半,握住了方伊池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他会意,低头跟上去,到地儿,说要出去透透气,拉着阿清快速走到了走廊边上。   “怎么回事?”阿清脸上没了在六爷面前端起的笑意,蹙眉盯着方伊池瞧,“我看得出来,你和六爷之间没报纸上说得那么好,可也没糟糕到让你心不在焉的地步。”   “是我妹妹。”方伊池靠在墙上,揣着手望着往上爬楼梯的食客,幽幽道,“有烟吗?”   “可不得了。”阿清掏了掏口袋,“你想抽,我也不敢给你抽,里面可有位等着娶你的爷呢。”   意思是六爷见着他抽烟会不开心。   方伊池无所谓地笑笑:“他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他心道:六爷是什么样的人你根本不知道。   阿清没当回事,也是真的没带烟:“别抽了,对身体不好。难不成你也想像你妹妹一样,成天咳嗽?”   “我妹又不是抽烟抽的。”   “行行行,我说错了。”阿清连忙摆手,怕他生气,“还是讲正事儿吧。”   方伊池略一思索,到底还是把方伊静发火的事儿告诉了阿清。他没什么朋友,阿清算一个,在饭店里两个人的关系称不上多亲密,却也比与别的服务生好上许多。   “她真这么说?”阿清耐心地听方伊池说完,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说句实话,你甭不乐意听。”   “方伊池,你妹妹就是个小白眼狼!”   “你到底为什么干服务生,她不知道吗?哦,对,她不知道服务生具体是干什么工作的,才会心安理得地说出代替你嫁人的话。”   阿清骂起人来,毫不含糊:“你当初就该让她知道,她的哥哥为了给她治病,自己不去上学,跑到平安饭店穿着旗袍给人摸大腿!”   阿清说的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钻进方伊池的耳朵,他揣在怀里的手微微发抖,连脸上都镀上了一层晦暗的光。   兄妹俩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方伊池又当爹又当妈,哪怕身边的人都劝他别带着个累赘过日子,他都挺过来了,当初更是干脆地放弃了上学的机会。   如今方伊池上了贺作舟的“贼船”,尚且自身难保,还得顾念着一个病恹恹的妹妹。   嫁进贺家放在外面说起来,的确是件顶好的事情,可北平城里稍微有点想法的人家,谁会把孩子嫁进去?   贺家的门,是吃人的鬼。   你看上人家的权势滔天,人家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无声无息地杀死在宅门里。   荣华富贵和命比,哪个重要?   可道理是说不通的。   退一步讲,要是方伊静和六爷郎有情妾有意,方伊池绝对不说二话,可事实呢?   他闭上双眼,还能回忆起方伊静眼里嫉恨的光。   他的亲妹妹,在嫉妒他傍上了六爷呢。   “方伊池,你傻不傻?”阿清说了一长串,生怕说得太过,惹他生气,又缓了缓语气,“你拼死拼活地赚钱,到头来,人家却惦记着抢你的好呢。”   方伊池抿唇不说话。   阿清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换了个话题:“六爷是铁了心娶你,我看这门婚事你是推不掉了。”   “我就是想推,那也得能推啊。”方伊池听见阿清提六爷,表情里终是有了丝裂痕,“四九城是他贺作舟的天下,我能逃到哪儿去?”   “哟,人名字都晓得了?”   “……嗯。”   “其实吧,事儿也不能这么想。”阿清顿了顿,跟他一同靠在了墙上,“六爷喜欢你,乐意娶你,是好事。”   方伊池却想到贺作舟床头藏着的精油,舌根发苦:“好事?”   贺作舟表面上看上去深情,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相好的呢!   阿清不知道他的想法,还在嘀咕:“你见过贺家的长辈了吗?”   “没。”方伊池就进过一次贺家的门,连下人都没见着几个,哪儿能见到长辈?   “大家族哟……”阿清深深地叹息,“行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儿,你妹妹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阿清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当断则断。”   方伊池被震了一震,手握成了拳。   “还讲着呢?”大概是他们离开的时间太久,贺作舟从包厢里探出了头,明知道他们在哪儿,却没有过来偷听,而是说,“上菜了,再不来就冷了。”   路过的店小二帮着搭腔:“哎哟,可不是?咱们店里的糖醋菊·花鱼,您上别处可吃不着!回锅就没原来的鲜味咯!”   方伊池感受到了六爷落在自己身上的滚烫目光,垂着头拉阿清往回走。   阿清并不提他们聊了太久这段插曲,坐下拿了筷子,一惊一乍地挑鱼吃:“还真是糖醋菊·花鱼。我平日里好不容易攒点钱来,他们都不肯做,今儿和你们来就吃到了,当真是六爷的面子大!”   “以后可要对我们方伊池好啊。”阿清边说,边对方伊池眨眼。   方伊池勾起唇角勉强一笑,暗暗佩服阿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   却不料贺作舟竟然接下了这明显是恭维的话:“那是,我以后一定对方伊池好。”   言罢,偏头贴近他的耳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呢喃:“以后一定折腾死你。”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的捧场,趁着更新,来求一求海星。贺老六:操死你。池:??? 标签里有先婚后爱,所以大家担心的某些剧情肯定不会出现啊……愁死我了。 第十九章 面子   方伊池差点捏不住筷子,又羞又恼地扭头去瞪六爷。   六爷却已经端坐着给他挑没有刺的鱼肉咯。   嗐,这人坏到骨子里,方伊池压根儿斗不过!   吃完饭,聊完天,贺作舟尽职尽责地将阿清送回饭店上班,等人一离开视线,立刻没个正行,把方伊池抱到腿上,亲他微红的脖颈:“怎么着啊,还想去哪儿?”   “回家,”他搂着贺作舟的脖子,闷闷道,“带我妹妹去看病。”   贺六爷听方伊池这么说,微微眯起眼睛:“行啊。”竟不是要阻止的模样。   他暗暗心惊,原以为早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六爷怎么着也不会信守承诺,没承想,居然这般好说话。   贺作舟哪里不知道方伊池的心思,却懒得解释,叫万禄把车停在胡同口,自己拉着他的手往里走。   胡同口堆着的煤渣差不多被抢光了,徒留满地黑漆漆的痕迹,雪下下停停,人力三轮车压得满地都是泥印儿。   方伊池心里陡然生出了窘迫:“六爷,您不用往里走了。”   贺作舟拍拍他的脑袋,解开衣扣,把人罩进去:“为什么啊?”   “地上脏……”   “脏啊?”贺六爷像是刚发现地上的泥,“是挺脏。”说完,冷不丁伸手把他打横抱起。   “不能脏着我的小祖宗。”   一阵天旋地转,方伊池落进了贺作舟的怀里,他心里的窘迫又变成了无法言说的滚烫情绪,烫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微红,微张着嘴想说话,到头来却只能盯着青灰色的天际,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好像是憋在心里头的委屈忽然有了宣泄口。   胡同不长,贺作舟走了几步就到了方伊池家门前。   “我进去叫她。”方伊池慌慌张张地从六爷怀里跳下来,不太敢看男人的神情,埋着头冲进屋,生怕六爷追上来。   贺作舟当然不会追,不是说成亲前几天不能乱走动吗?   六爷不信这些玩意儿,但是为了方伊池,不信也得信。   方伊池一口气跑到方伊静的屋里,还没缓过一口气,就见原本空荡荡的屋子里竟然挤满了不常见的街坊四邻。   连成日骂他的恶婆娘都在。   “小池回来了?”许是他的脚步声吸引了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那么多双眼睛一下子全望过来。   “你们……”方伊池微微蹙眉,“你们做什么呢?”   “哥?”方伊静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你回来了?”   人群随着她的声音四散开来,方伊池的瞳孔微微一缩,不可置信地看着坐在梳妆镜前的方伊静:“你……你……”   方伊静身上穿着的是他藏在衣柜最深处的暗红色旗袍,那是他许久以前看中了一匹布,特意让裁缝做的,却又因为颜色,从未穿上身过。   “哥,你说我穿这身嫁给六爷如何?”方伊静天真地眨着眼睛,手指从旗袍的纹路上轻轻拂过,“你衣柜里有那么多好看的衣服,为什么不和我说?”   “哥……你是不是不想我嫁给六爷?”   方伊池仓皇地后退了一步,已经分不清心里涌起的是愤怒还是惊慌了。   他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在饭店工作的真相,竟然就这么被方伊静堂而皇之地摆在了街坊四邻面前。   “原来六爷要娶的是妹妹啊?”   “我就说,六爷怎么可能娶个男人?”   “还是说哥哥抢了妹妹的姻缘?”   “哎哟,成天去饭店给人摸大腿的玩意儿,怎么可能嫁给六爷?”   …………   方伊池伴随着窃窃私语声,一步一步退到门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早已不在乎旁人在嚼什么舌根,只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注视着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旗袍的方伊静。   许久,终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了,这就是他方伊池辛辛苦苦供着的妹妹。   吱嘎,破旧的木板门颤动着打开一条缝,方伊池踉踉跄跄地往后一栽,原本以为会跌进冰冷的雪堆里,不承想,又栽进了熟悉的怀抱。   抱住他的自然是贺六爷。   六爷在屋外徘徊了几分钟,想到早上偷听见的话,怎么可能耐得住?于是故技重施,再次站在窗口听墙脚。   这一听,火冒三丈,巴不得方伊池指着满屋的人的鼻子宣布自个儿有他贺作舟撑腰,哪晓得左等右等,等得肩头都落了雪,还是半个音都没听见,于是忍不住冲进去。   好嘛,直接接住了面色苍白的小凤凰。   这还得了?   贺作舟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我自己的太太,要你们帮着选?”贺六爷一脚踹在门板上,把那脆弱的门板蹬得在风中摇摇晃晃,“方伊池不反驳,那是给你们面子,不是给你们蹬鼻子上脸的!”   “你们这一屋老老小小还真是二五眼,我六爷的媳妇儿也能认错。”贺作舟把浑身发抖的方伊池死死搂在怀里,心疼得一抽一抽的,“真是点儿背,听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嚼我贺家的舌根。”   六爷越说,心里越是搓火儿,低头捧着他的脸呛了句:“小祖宗唉,你不骂他们,是存心惹我心疼呢?”   作者有话说:放心吧,六爷怎么可能让别人欺负小凤凰,而且我们池其实也不是那么软……往后看嘛!不要急,今日份儿的加更达成,继续求海星~每日签到就有海星啦。 第二十章 旦角   他闭着眼不吭声,单单睫毛在疯狂地颤动。   贺作舟心疼得跟什么似的,还想再骂两句,手腕却被方伊池攥住了。   “怎么了?”六爷连忙弯腰凑过去,耳郭子一热,听见一个“走”字。   “成,走。”贺作舟立刻把他抱起来,扭头往屋外走。   方伊静这才追出来,扶着门板咳嗽:“哥!”   这一声声嘶力竭,叫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只可惜贺作舟在别人面前都是铁石心肠,闻声连头都没回,还想捂小凤凰的耳朵。   小凤凰把六爷的手拨开,费力地直起身,在贺作舟怀里神情复杂地盯着方伊静,片刻收回视线,说:“六爷,我求您件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贺作舟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要求我什么。”   方伊池倒是愣住了:“您知道?”   “我是你爷们儿,我能不知道吗?”贺六爷刮他一眼,“回家再收拾你。”   “我没有家……”   “放屁,”贺作舟低低地咒骂,“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要是不喜欢贺家的宅子,我就重新给你搭个窝,你爱住哪儿住哪儿,反正别想离开我的视线。”   这话说得霸道又蛮不讲理,方伊池被气得忘了妹妹的事儿,愣是好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儿来,后来听见贺作舟吩咐万禄叫人力三轮车拉着方伊静上医院,才缓过来一点神。   “我就惯着你这一次。”贺作舟把他抱进车里,又嘀咕了一句,“别的甭想。”   方伊池趴在贺作舟怀里眨眨眼,忽然觉得四九城里让人闻风丧胆的六爷没那么可怕了。   他们开车上了协和医院。   人力三轮车要慢些,方伊池到地儿先拽了拽贺作舟的衣袖。   贺作舟正在找医生,反手把他的手指握在掌心里:“等会儿。”   “六爷……”方伊池又叫了一声。   “嘛事?”贺作舟到底还是回了头,“给你妹妹找医生呢。”   他深吸一口气,愣是把六爷拽到了面前:“钱我付。”   “说什么呢?”贺作舟立时不高兴了,伸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掏,忽然想起钱包搁外套里了,而外套正披在小凤凰肩头呢。   “这钱……”贺作舟磨着后槽牙,是真的气着了。   方伊池不知道六爷在想什么,他有自己的考量:“不成。”   “六爷,我谢谢您帮我给妹妹找医生,但是我给她看病不仅为了她,还为我自己。”   方伊池说话的时候,攥着贺作舟衣领的手微微发抖:“她是我妹妹,我做不到和她恩断义绝,再往深处说,她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今儿阿清说的话您也听见了,我打小没了爹妈,就这么一个妹妹,我给她治病,为她赚钱,我不后悔。现下得了您的人脉,能上大医院看一回,那就把她的病看好,我以后心里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亏欠。”   “我得有始有终,把她这病治好,给死了的爹妈看看,我这个哥哥尽力了。”方伊池一口气说了这么些,人力三轮车也到了。他扭头看着方伊静,看她身上穿着本属于自己的旗袍,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稚嫩的少女躲在他背后的模样,眼角眉梢带了点怀念的笑,但是这丝笑意很快就没了:“只是以后……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不会与她断了联系,也不会不认她这个妹妹。”   “可我想多为自己活一点儿。”   他说到这儿,实在是用了太多力气,说完就站不稳了,倚着贺作舟无声地喘息。   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方伊池回想起多年来的经历,惊觉那时的自己竟不觉得苦,如今想来尚且难忍的日子,过去也不曾觉得艰难,大抵是心里有个寄托,想着为妹妹治病才坚持到了今天。   那时他一个人拉扯着妹妹跟商队落脚在北平,无依无靠,十三四岁的孩子也赚不了什么钱,跪在大户人家门前求人给个一星半子儿,帮人家干点粗活,天热的时候还好说,天冷了是真的难挨。   说到底,要不是去饭店工作,他和妹妹铁定被冻死,所以有的时候,方伊池也分不清心里对平安饭店的感情——要说厌恶吧,厌恶的是来的客人;要说喜爱吧,喜爱的也只是能让他和妹妹活下去的一份儿工钱。   在严寒酷暑都能吃人的年月里,他考虑不了别的。   贺作舟没想到方伊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忍不住伸手捏他苍白的腮帮子:“你爷们儿在这儿呢,用不着你考虑这么多。”   方伊池闷闷地反驳:“我也是男人。”   “我知道。”贺六爷拿眼睛瞄他身上的外套,又想着法子给万禄使眼色,让人回去拿钱。   可万禄从没想过贺六爷也会缺钱,愣是没明白意思,还以为贺作舟不想看见方伊静,就直接把人带进了病房。   贺作舟恨得牙痒痒,心道以后和小凤凰出来,裤子兜里也得塞钱。   而方伊池生怕贺作舟再说出点什么话,连忙去问医生看病多少钱,结果手往口袋里一伸,摸出了六爷的皮夹。   “呀……”方伊池的脸一点一点红了。   贺作舟眼疾手快地把自己的皮夹抢过去,抽了钱递给医生:“去看,药拣好的、贵的开。”   “六爷……”   “甭跟我客气。”贺作舟又把皮夹塞到他怀里,“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哪儿能不欠啊?   方伊池皱着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欠六爷的太多了,从先前在饭店里刚遇见那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他原本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嫁给贺作舟,日后就算六爷不要他了,也拎得清些。如今这算是什么事儿?非但没拎清,还滚雪球似的越欠越多。   “不过小凤凰,我想起来了。”贺作舟生怕方伊池乱想,挑另外一件事来说,“阿清说的那场戏,你还真给忘了?”   “什么戏?”他转移了注意力,话一出口,愣住了,“您说的是我刚去饭店那会儿的事?”   方伊池刚进饭店时,还没撇得下脸穿旗袍,做了个唱戏的角儿,被经理安排唱《苏三起解》。   《苏三起解》是什么戏啊?是妓女玉堂春被解救的故事。经理安排这么一出,摆明了求着来饭店的客人把服务生带出去,恨不能直接明码标价了。   八大胡同萧条了有些时日,而饭店是过了明路的,干这么一出也是实属无奈,至于是谁的无奈,那就不得而知了。   走投无路的方伊池进了饭店,得了经理的赏识,穿着戏服,跟师承程派的老师傅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戏。   边学边唱,起先就是走个过场,后来稍微能压得住台,便赶鸭子上架似的,立刻让他扮玉堂春了。   方伊池的水准放在外头,绝对没人听,可上饭店的客人大多不是来听戏的,无非是想装个洋派,凑个热闹,就爱中西混杂、不伦不类的调调,加上他长得好看,刚一上台,就博了个满堂彩。   贺六爷撞上的正是他刚上台的那一回,方伊池紧张得唱错了好几个句子,好在客人不关心这个,他出了一身冷汗,下了台就往休息室跑。   而贺六爷就等在休息室门前,叼着烟,目光斜斜地打量方伊池。   那时候的方伊池才十六七岁,在穷人家里已经不算是小孩儿了,但在贺作舟眼里,还嫩着呢。   他拎着厚重的裙摆,没瞧见躲在暗处的贺六爷,独自走进休息室,一阵兵荒马乱过后,穿着一件单薄的小褂出来了,一边低头走,还一边往手背上抹嘎啦油。   贺六爷横插一脚,原本想来个半道截人,谁承想,方伊池走路不看道,非但没瞧见贺六爷的脚,还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个跟头。   贺作舟就想和上台唱戏的小孩儿说两句话,没想到愣是把人弄倒了,哪里还好意思再打趣,干脆蹲下来问:“你怎么不看道?”   六爷开口就是凶巴巴的语调,方伊池只当自己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客人,狼狈地爬起来道歉:“对……对不起,我赶着去收拾舞台,您……您没事儿吧?”   原来是急着去拿唱戏的行头。   贺作舟忽然泄了气,觉得欺负方伊池挺没劲儿的,摇着头放人走了。   当时的方伊池比现在还要瘦小,腰细细的,一瘸一拐地走掉时,背影看着特别招人疼。   “我顶多能给人逗个闷子。”方伊池颇为难为情,“我师父说,人家正经唱戏的,从小就学唱念做打,我是个半路出家的服务生,姿态能学到半分就不错了。”   “那你喜欢唱戏吗?”贺作舟沉吟片刻,“喜欢也别去学,太苦。”   他绷不住笑了:“我就算真的喜欢,年龄也不适合了。”   六爷没说话,只看着他笑。   方伊池不好意思与贺作舟对视,又去望方伊静被带进去的那间病房的门:“头回上台出了糗,我换掉戏服就灰溜溜地回家了,您什么时候见着我了?”   他说完,兀自纳闷:“说起来,我明明只在休息室见着过阿清,没见着您啊?”   贺作舟掂量着把方伊池摔跟头的事儿说了,自然不提自己当初是故意绊倒他的。   “这事儿啊!”方伊池蹙起的眉一点一点松开了,“我还记着呢。”   “吓着你了,是不是?”   “哪儿能。”他摇头,“饭店里的客人脾气好的少、坏的多,我什么样的都见过,就您说的那两句话,还吓不到我。”言语间,透着丝丝笑意,是真的没觉得害怕。   而且抛去方伊池并不知道的三个熟客是六爷安排的事儿,他自认为和贺作舟又亲近了一些。   这种心态很是微妙。当方伊池以为自己和六爷刚认识没几天就要成婚的时候,内心是怎么都设着防的,可六爷一提旧事,原来两人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他又觉得贺作舟算是“故人”了,莫名生出亲近的感觉。   六爷和他认识好些年了呢!   嫁给一个“故人”,自然比嫁给陌生人好。方伊池对婚事的排斥不知不觉间散了些许,趁着妹妹还没从病房里出来,转身坐在长凳上,揉了揉眼睛。   雪停了,久违的阳光落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方伊池扭头专注地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自己打心眼里其实并没有很排斥这桩婚事。   怪了,怎么会不排斥呢?   起先是为了买药,不得不攀高枝儿,上了床才发现贺作舟满肚子黑水,人前人后两副德行,他被欺负得想要逃都没地方逃,半推半就成了段姻缘。   算什么事儿啊?   方伊池苦恼地捏着眉心,又烦躁起来。不论是方伊静对婚事的态度,还是上床以后才发现身体里多的那个器官……他在某一瞬间,真的想撒手不管了。   然而最可怕的是,当初在床上主动脱衣服的,是他自个儿。   方伊池微微发起抖来。   什么觉得六爷是好人,什么只是摸摸……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扪心自问,竟察觉到一丝卑劣的、蛰伏在心眼儿里的念想。   同为男人,脱光衣服代表什么,方伊池能不知道?   退一万步讲,他就算真的不知道脱衣服的意义,也不可能不知道攀高枝儿要上床。   所以他自打解开扣子,撩起裙角起,就想勾引身边这个男人呢!   “想什么呢?”许是方伊池许久未说话的缘故,贺作舟蹲下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方伊池猛地坠入现实,抱着胳膊与近在咫尺的贺作舟对视,眼底翻涌着淡淡的茫然。   现在,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对六爷的感情了。   作者有话说:给我们池一点时间w如果他从小没有颠沛流离,而是跟着父母生活,肯定不会意识不到内心的触动,但是一个自始至终都在为生计奔波的服务生,本身对亲情和情爱的理解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的。 也不用担心他对妹妹心软,更多的不方便剧透,放心看就是啦……最后再剧透一丢丢,对于“反派”,其实死是解脱啊,这个故事的时间线会比较长,六爷有的是办法让她生不如死。 最后的最后,更新时间改一下,争取日更。 第二十一章 红豆   贺作舟自然搞不明白方伊池心里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在纠结给妹妹看病的钱:“都是一家人了,看病而已,别往心里去。”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啊,我只娶你一个,甭想着再往我身边塞人啊。”六爷眼里满满都是揶揄,生怕伤了小凤凰的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清楚你的难处,可你妹妹再想嫁给我,我也不会娶。”   贺作舟的话不像是威胁,倒更像是保证,方伊池听得心脏怦怦直跳,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六爷的眼睛。   这头贺作舟硬是给小凤凰喂下一颗“定心丸”,那边医生也带着面色苍白的方伊静出来了。   “六爷,您跟我来一下吧。”医生像是有话要说,单独将贺作舟拉到了一旁。   方伊池忽然和妹妹独处,一时没了话说,抱着胳膊站在阳光下发愣。   万禄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过多的表示,身体却是靠向方伊池的,保护谁,不言而喻。   “哥,你……”方伊静面露难色,“是不是不想再给我治病了?”   “没有的事儿。”方伊池抿了抿唇。   “那你是不愿意我嫁给六爷?”方伊静微微提高了嗓音,引得万禄都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   方伊池还是原先那副平淡的腔调:“我愿意,六爷就愿意?”   方伊静脸色微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连男人都肯娶,我和你长得这么像,凭什么不行?”   伤心到了极点,方伊池反而淡定了,他揣着手眺望贺作舟离去的方向,扯出一个在饭店客人面前才会露出的假笑:“你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我知道。”方伊静眼底涌起几丝厌恶,“邻居都跟我说了,你在饭店当服务生,小费拿到手软。”   “你明明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让我过好一点的日子?”   “衣柜里还有那么多女人的衣服,哥,你怎么那么恶心?”   估计方伊静也憋久了,话一出口,已然刹不住车,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   方伊池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腰杆却直了起来:“我还当你不知道。”   他想起阿清先前说过的话:他们的钱是自己赚来的,别人瞧不起可以,自己不能瞧不起。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原来是知道,还嫌脏。”   “你……你别强词夺理,人家都告诉我了,饭店的服务生和以前八大胡同的妓·女没什么区别,你就是……你就是赚脏钱!”方伊静说得激动起来,捂着嘴咳嗽。   方伊池眉宇间闪过一丝不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凑过去帮着拍背。   窗外扑簌簌落下一捧雪,刺得他眼睛疼。   “你说是脏钱就是脏钱吧。”方伊池顿了顿,“你这些年可不就靠着我赚的脏钱看病吃药吗?”   “你……!”   “方小姐,你们谈话原本没有我插话的余地,”一直沉默的万禄忽而开口,“可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平安饭店是过了明路的,说得通俗点,就是以前的客栈,进去打尖儿还是住店,随您的便,哪里是什么妓·院?”万禄笑呵呵地打了个圆场,“这话您要是当着人家饭店经理的面儿说,人家还不干呢!”   “要我说啊,不过是个洋气点的饭店,老一辈的人接受不了,就说人家跟八大胡同的青楼没什么两样。”   “可全北平的政要谁没上那儿吃过饭?”万禄一针见血道,“连我家六爷都去过。所以这话啊,可不能乱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万禄说得有理有据,又没有摆脸色,方伊静是想反驳也没了法子,只拣着旗袍的事儿说车轱辘话:“哪有正经饭店让男人穿旗袍的?”   万禄一听,又笑了:“方小姐,您可劲儿逗吧。”   “咱北平城现在叫座的戏子,男的可不少嘞!您难不成觉得他们也不是正经人?”   方伊静憋红了一张脸,硬着头皮打嗑呗儿:“下九流的玩意儿……”   “方小姐,”万禄闻言,终是收敛了笑意,“是,按您的话说,吹拉弹唱都是下九流,登不得台面。可哪个下九流不是靠自个儿赚钱?”   “既然您看不上下九流,自然也瞧不上我这个给贺六爷开车的下人。”万禄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也就不去热脸贴冷屁股了,您自己找个板儿爷回家吧!”   方伊静这才着了急,挤出几滴泪,又泪眼汪汪地去瞧方伊池。   她身上半毛钱没有,哪里坐得起人力三轮车,只能巴望着瞧不上眼的哥哥。   方伊池实在不想和方伊静再有半分牵扯,干脆地从自己兜里掏了几块钱给万禄:“你送她走吧。”   万禄没接:“六爷知道要怪我的。”   “怪你什么?”   万禄看他一眼,不答话。   “怪他让你掏钱。”回答的却是跟着医生回来的贺作舟。   “六爷?”方伊池和方伊静同时开口。   六爷却只对他点头:“走,回家。”   “我妹妹的病……”   “路上说。”贺作舟揽着方伊池的肩膀往医院外走,一直走到门前,才扭头嘱咐万禄,“叫辆车,好生送送我这位身娇体弱的小姨子。”   方伊池敏锐地察觉到六爷话里有话,忍不住仰起头。   “怎么着,想跟我叫板?”贺作舟微挑了眉打量他,嘴上这么问,实际上心里巴不得方伊池闹腾呢。   只可惜方伊池胆儿小,愣是没敢接下话茬,上车以后还偷偷摸摸地瞧六爷的神色。   贺作舟的心情当真算不上好,全因听了医生的话。   那医生跟王浮生差不多,都是留洋回来的,只不过医院里多了不少检查的仪器,测出来的结果也比王浮生得出的准确。   按照协和医院的医生的话讲,方伊静的病早该好了,瞧模样也是吃过药的,药也对症,就是剂量不对。   王浮生是什么人,六爷心里有数,就算他对方伊池有念想,也不可能拿病人的事儿开玩笑。至于方伊池,那就更不可能了,他成日拼死拼活地挣钱,就是为了治好妹妹的病,怎么可能在剂量上出错?   唯一的可能就是方伊静自个儿不肯好好喝药,把方伊池辛苦赚来的钱浪费了。   贺作舟听医生讲话时,心里就搓火,这会儿还气着呢,特想把方伊池抱在怀里惯一惯,可当真把他抱住,又不知道话从何处说了。   小凤凰听了真相,能开心吗?   “万禄,先不回家。”贺六爷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吸了口气儿,“去瑞福祥。”   “怎么去瑞福祥呀?”方伊池颈侧痒痒的,手指不由自主插进了六爷的头发。   “去拿给你做的衣裳。”   “六爷,您甭给我做了。”方伊池已经欠了六爷给妹妹看病的钱,这会儿还得算上衣服钱,止不住头疼,“我还得一笔一笔还。”   “还个屁。”贺作舟抬手把他的嘴捂上,“方伊池,你可劲儿地想让人家笑话我是吧?”   “没……没有。”他含含糊糊地反驳,热气喷了六爷一手。   贺作舟更想欺负人了,直接叫万禄把车停在路边的小胡同里:“还没有呢!你倒是和我说说,哪家的爷们儿给太太做衣裳,还要太太掏钱的?”   万禄停了车,自觉地往胡同口一蹲,防着人进来。   车里只剩他们俩,贺作舟就更没个正行,撩起方伊池的衣摆,指尖直奔胸前两颗红豆去了:“小凤凰,只这一回。”   方伊池原本想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奈何话到嘴边,愣是被胸口烧起的热潮憋回去了。他涨红了脸,死死地攥着六爷的手腕,却阻止不了在胸前肆虐的手。   贺作舟跟逗着玩儿似的,拿指尖来回拨弄,眨眼间就把他弄软了,方伊池一时间只剩倚着车门喘气的劲儿。   “以后再跟我说外道的话,别怪我上家法。”贺作舟见好就收,抽回手,大大方方地替方伊池整理衣领,“知道我贺家的家法是什么吗?”   方伊池咬着嘴唇摇头。   “听好了啊。”六爷凑到他耳边轻笑,“闹一回,操一回。”   这回不只是脸,方伊池连脖子都臊红了。   哪晓得贺六爷坏心地又加了一句:“这回我可记在账上了,回家以后,别想赖。”   面红耳赤的贺太太直接把脸藏在手掌里,不肯再搭理贺作舟了。   作者有话说:贺家家规第一条:太太胡闹怎么办,哔——一顿就好。求海星啦,每天签到就会有海星哒。 第二十二章 新衣   贺作舟却不觉得臊得慌。他在方伊池面前,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全然没了在外人面前披着良民的皮的模样,这会儿还克制着呢,否则半句话离不开床。   方伊池倚在车门上,依稀看见蹲在胡同口的万禄的半个后脑勺。   天色渐晚,他一边提防着贺作舟再伸手,一边想着今晚怕是又要去贺家过夜。   不提六爷要如何,单看和方伊静吵成了这样,他们兄妹俩就没法子住到一块去。   “得了,不逗你了。”贺作舟瞧方伊池魂不守舍的模样,联想到医生所说的检查结果,心沉了一沉,“跟你说点正事。”   他果然扭过头来。   “你妹妹的病,医生已经大致了解了情况。”六爷双手交叠在身前,“严重不严重,不用我说,你肯定比我清楚。”   尽管方伊静已经伤透了方伊池的心,但他听了贺作舟的话,还是紧张地挺直了腰。   “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六爷觑了他一眼,把万禄叫了回来,“让她住院吧。”   其实住不住院都没问题,只是贺作舟不想让方伊静再糟蹋方伊池拼命赚回来的钱。   自家的小凤凰,别人不疼,自家爷们儿来疼。   方伊池对贺作舟说的话深信不疑,也没想到自己买来的药,方伊静压根没好好吃,连连倒吸了好几口气:“这么严重?”   “倒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贺作舟拿捏着分寸,“不是什么绝症,只是在医院有医生照料着好康复。”   方伊池稍稍安心,却又想起住院费,眉头猛地皱起。   “再提钱,家法伺候。”六爷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抬手极其自然地捂住了小凤凰的嘴,“小祖宗,你要是想故意惹我生气,就接着往下说。”   他自然不想惹六爷生气,只能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账,等日后再还了。   车停在瑞福祥门前时,街上已经点上灯了。   贺作舟先下车,再攥着方伊池的手,用力把他带到怀里搂着:“等会儿要是衣服做得不好看,你直说。”   “我贺作舟的太太要穿最好看的衣服。”   他踉跄着走了两步,被逗笑了,暂时忘记了方伊静的事,越发觉得六爷没外面传的那么可怖:“瑞福祥可是百年老店,哪里有不好看的衣服?”   方伊池说的是实话,瑞福祥的衣服可跟他衣柜里藏着的那些不一样。那是顶尖的裁缝做的顶尖的衣裳,一件的价格顶他一柜子的呢。   就拿身上这件来说,方伊池原本只在来饭店的客人身上见过相似的布料,要不是遇见六爷,怕是他这辈子都穿不上一回。   但是对于贺作舟而言,瑞福祥只是瑞福祥而已,与旁的店没有任何分别,无外乎是付钱时多给几条黄鱼而已,唯独能拿来讨太太欢心这一样,值得他费心思。   贺作舟早前已经在瑞福祥替方伊池订下了一整年的衣裳,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他的小凤凰都要穿着最好的衣服,大大方方地走在他的身旁。   六爷习惯在外人面前虚与委蛇,却也不吝啬将温柔的一面展露给心爱之人。   方伊池还考虑不到这些,他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心酸地思索自己欠贺作舟的钱。   妹妹治病的钱、买衣服的钱,以后还有大笔大笔的住院费……唉!   瑞福祥的掌柜在听见汽车的声音时,便已经候在了门前,见六爷拉着方伊池下车,立刻堆上了满脸笑意,颤颤巍巍地往他们身旁跑。   “六爷……六爷您怎么来了?”   贺作舟眼皮子一掀,反问:“怎么,我不能来?”   言罢,低头,向方伊池介绍:“这是瑞福祥的李掌柜。今儿的衣服要是做得不好,我替你教训他。”   贺六爷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叫一个四平八稳,连放狠话都像是逗身边的小凤凰玩儿,可细听,却又不是开玩笑,倒像是陈述,仿佛李掌柜马上就要被收拾了似的。   六爷在北平城里的名声那可不一般,外人道一声“正人君子”,可谁心里不跟个明镜似的?正人君子指的是待人接物温和礼貌,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之辈?   所以李掌柜当即吓白了一张脸,望着贺六爷结结巴巴道:“爷……爷您说笑呢?”   贺作舟不搭理李掌柜,只盯着左顾右盼的小凤凰。   李掌柜管着瑞福祥这么些年,也是个人精,见状,立刻往方伊池身边凑:“哎哟贺太太,您能来我们小店,当真是我李某人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贺作舟在旁边轻嗤一声,伸手揽住了方伊池的腰。   方伊池面色微微发红。他听不得人家叫他“贺太太”,但是当着外人的面,他要是不答应,那就是驳了贺作舟的面子。   所以方伊池略一思索,点头道了声“幸会”。   李掌柜见他好相与,稍稍安心,当机立断,将做好的六七件衣服亲自抱出来,继而赶在六爷发话前卖了个惨:“贺太太,还请您见谅。六爷在我们这儿下的订单实在太多,我又不敢把您的衣服交给学徒做,这些天紧赶慢赶,才做了这么几件,还有好些刚打了样板,正在等从南方新进的布料呢!”   李掌柜的这几句话倒是没有掺假。   贺作舟一口气订了一年四季的衣服,瑞福祥的大小裁缝,包括掌柜本人都是又惊又喜。   有人买衣裳,他们自然欢喜,可买衣服的人是贺六爷,他们又担心出岔子。   再者,冬天做冬天的衣服方便,可贺作舟的单子里还有十来件夏天穿的旗袍。这寒冬腊月里,让他们上哪儿找上好的丝绸布料?   旗袍自然是贺作舟的私心,他见方伊池,总是在饭店里,方伊池时常穿着靛蓝色的旗袍徘徊在他的眼底。   像朵悄无声息绽放的水花,啪嗒啪嗒,溅在了六爷的心里。   方伊池的确比贺作舟好说话,加之他也是穷苦出身,压根没想为难李掌柜:“不着急,你们慢慢做。”   他原本想说没做好的不要了,但是瞥了一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对他笑的贺六爷,硬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不能提钱,要不然会吃“家法”。方伊池害怕贺家的“家法”,好疼呢。   李掌柜听了他的话,松了一口气,转眼又激动起来:“贺太太,您跟我往楼上走,上头有试衣服的空房间,您挨个试试新衣服,有不合适的,我现在就改!”   “去吧,”贺作舟也在他身后说,“我在这儿等你。”   于是方伊池就去了,只是他还没把身上的小褂脱掉,万禄就带着六爷的话上了楼,轻轻敲房门,道:“刚刚城外来了个报信儿的,说六爷先前包下的马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他急着过去,让我等会儿开车带您回去。”   “他怎么去的?”方伊池解衣扣的手微顿。   万禄笑嘻嘻地答:“报信儿的是万福,他开着车呢,少奶奶甭担心。”   他像是熟透的桃子,从里到外都被“少奶奶”三个字熏红了:“不要这样叫我!”   “啊……?”万禄呆呆地挠头,“那我……那我也叫您一声爷?小爷?”   方伊池活这么大,只在饭店伺候过爷,没当过爷,闻言恍惚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如何纠正万禄的称呼,干脆闷头换衣服,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这一换,倒真的转移了注意力。   也不知道六爷从哪儿弄到了他的尺码,衣服件件合身,最多是腰宽松些许,也用不着改,日后还能往里添衣服。   方伊池试了两件,略有些无聊,刚想与李掌柜说说话,就听楼下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他竖起耳朵细听,却不是六爷,不过像是位贵客,因为李掌柜又亲自去招待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怎么,还不欢迎我了?”男人爽朗地笑道,“李掌柜你呀,现在真是好大的威风!”   “您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了。”李掌柜苦笑着回答,“而且啊,您的衣裳还没做好呢。”   楼下静了会儿。   男人诧异道:“怎么没做好?我可没提前来,是你当时给我的日子,让我今日来拿做好的衣服。”   “怎么……变卦了?”后半句话语气陡然严厉,连藏在二楼的方伊池都惊得攥紧了衣袖,更何况是没做好衣服的李掌柜。   好在李掌柜有理由,所以回答得不慌不忙:“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还事出有因?”男人不咸不淡地笑笑,哐当一声拉来一张椅子,“来,你跟我说道说道。”   李掌柜揩了把冷汗,眼珠子转了转,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二楼,话到嘴边又换了种说辞:“六爷在我这儿下了个急单,要了好些衣裳。”   李掌柜不提方伊池,单拿六爷的名号压人,换了旁人倒也好说话,奈何今日来拿衣服的也是贺家人。   “哟,我家老六来做衣裳了?”男人颇为惊奇,“既然是他,倒也无妨。”   “……真是赶巧了。你干脆把衣服给我,我带回家去,也省得他再跑一趟。”   李掌柜一下子哑巴了,支支吾吾不肯道出实情。   “你这小老儿……”男人眼睛微微眯起,瞧出了端倪,“怕不是拿我家老六的名号骗人呢吧!”这话一出,语气又严厉回去了。   李掌柜有苦说不出,在心里暗道一声对不住,还是把做给方伊池的衣裳拿出来几件,继而眼睁睁地瞧着这位贺家人变了神情。   那衣裳精致秀气,一看,就不是给贺作舟本人的。   至于是谁,有心人随便猜猜,便能猜到真相。   作者有话说:六爷:奇迹太太真好玩儿,啊进入贺家线了!小凤凰飞吧,每日例行求海星。 第二十三章 过往   方伊池在楼上也是胆战心惊,他听那男人说“我家老六”,便知道这是遇上了贺家人,至于是哪一位,他当然听不出来,可也晓得,自己这样的身份,贺家估计没人瞧得上眼这门婚事。   果不其然,楼下的人沉默了几分钟,愤愤开口,全然不知楼上还有一个竖起耳朵的方伊池:“想我贺家爷们儿铮铮铁骨,皇帝还在的时候,战死沙场的就不在少数。”   “旧事不提,单说老爷子的儿子,已经为国捐躯了两个!一个被倭人炸得只剩一只手,一个剿匪时血溅山头。”   竟这般惨烈,方伊池头一回听说,猛地屏住呼吸,仿佛看见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硝烟战火在眼前纷飞。   他懵懵懂懂地想:贺作舟是幸运的,毕竟生来尊贵,从出生起,便是个“爷”;可贺作舟又是不幸的,在这样一个满门忠烈的家庭里,打小便背负起寻常人只是挂在嘴边的国仇家恨。   “我家老六是什么人?他八岁扛枪,十六岁上战场,剿过最凶狠的匪徒,炸过最难缠的鬼子,连如今的贺老爷子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可他居然要娶一个男服务生,你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李掌柜知道方伊池本人还在,忍不住嘀咕:“又不是您逼着六爷娶的太太,就算是日后见了列祖列宗,也不会……”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冷嗤声打断:“你懂个屁!”   “老六是我的侄子,我再不济,也还是他的长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登报的不作数!”   原来楼下这位是贺作舟的叔叔,方伊池躲在门后悄悄握紧了拳。   那声“不作数”让他的心猛地空了一块,既庆幸,又没来由地觉得委屈。   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婚讯已经登报了,他方伊池在外面早已不单单是一个服务生,他还代表六爷,所以就算是名义上的“叔叔”,也不能因为他,驳了六爷的面儿!   楼下的男人还在说话:“再说了,贺老爷子早就发了话,贺家的这些小辈里,谁先有了子嗣,谁就能继承家业。”   “老六娶个男人,是自断后路呢。”阴恻恻的笑声响起,张口闭口的满门忠烈不过是掩饰私心的华丽借口。   方伊池握在把手上的手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般哆嗦起来。   报纸上的婚讯是在他和六爷睡完那天早上就登的,也就是说,贺作舟在完全不知道他能生的情况下,直接放弃了贺家的家业。   方伊池穷苦惯了,完全想象不出贺家的家产有多少,但易地而处,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那么大一笔钱。   可贺作舟悄没声地就把他捧成了贺太太。   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就算贺作舟另有所图,方伊池也着实被震了一震。   他不信什么情啊爱的,因为在饭店里见惯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喝两口酒就变得如市井的混混一般恶劣,他一直觉得有钱人家的老爷是披着层光鲜外衣的魔鬼,再仪表堂堂的公子,肚子里也都是坏水。   六爷可不就是方伊池栽得最大的一个跟头?   可他想不通,贺作舟怎么就为他放弃了整个贺家呢?   不值啊……   方伊池茫然地眨了眨眼,手指顺着衣衫上的纹路慢慢地滑动,楼下的人又说了什么话,他全然听不清,只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自己是能生的。   如果……如果他和六爷有了,是不是就能帮着把贺家的家产抢回来了?   方伊池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潮红,他没钱没势,连身份都不讨喜,唯独曾经带给他噩梦的身体能帮到六爷。   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等楼下没了声息,脚步虚浮地往下跑。   李掌柜的一看方伊池苍白的脸色,就在心底暗叫不好,贺作舟才是要命的那一个,伺候不好谁都不能伺候不好他的太太,于是赶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劝他:“刚刚的话,您甭往心里去。”   “如今的贺家,是六爷一言堂,刚刚那个啊,是贺老爷子的远方表亲,生拼硬凑来的关系,勉勉强强称得上六爷的叔叔。”李掌柜常年为北平的达官显贵做衣裳,知道的事儿自然也多,现在全拿出来说给方伊池听,“当着您的面儿,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他就是惦记着贺家的家业呢,毕竟老爷子说过,日后贺家要由有子嗣的小辈持家。”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儿,大家族嘛,总不能绝后不是?”李掌柜说顺了嘴,意识到方伊池是男人,连忙轻咳着补充,“贺家那么多人,说句逾越的话,您甭不爱听!但是贺六爷就算打光棍一辈子,贺家也不可能绝后。您就请好吧。”   方伊池还有些愣愣的,接过李掌柜包起来的衣裳,走到店外去找万禄。   李掌柜原以为方伊池会愤愤不平地骂上几句,谁料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心性……”李掌柜笑着摇头,小声嘀咕,“真是绝了。”   在一旁裁布的小伙计顺嘴来了句:“说不定这位贺太太能生呢?”   “别胡说八道。”李掌柜笑得更厉害了,“能生的男人本来就少,城里那几个,刚出生就许了人家。”   小伙计不服气地反驳:“那几个是因为人家有钱啊,穷人家的孩子谁没事儿去医院做检查?”   “有那个钱啊,还不如多吃几顿肉呢!”旁边立刻有别的裁缝小声附和。   李掌柜原本还没把小伙计的话当回事,等外头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拨弄算盘的手猛地一抖。   哗啦啦,好大一声响。   小伙计吓了一跳,剪刀没拿稳,差点划破上好的布料:“哎呀,您这是怎么了?”   李掌柜失神地望着手里的算盘,喃喃自语:“能生的,能生的!贺家这回有的闹了……”   坐在汽车上的方伊池并不知道瑞福祥里发生的事,他正犹犹豫豫地问开车的万禄:“你们六爷在家里……还有什么长辈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六爷在家里的地位,但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所以换了个问题。   开车的万禄是贺作舟的心腹,有点城府,话也不少,哪能不明白方伊池的顾虑,当即道:“小爷,您甭害怕,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反正等您和我们六爷成了婚,日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您都会知道。”   “六爷会不会生气?”他还是犹豫。   万禄转着方向盘憋笑:“咱们爷疼您还来不及呢。”   方伊池瞬间有些难为情。   万禄也不再多话,边开车,边向他讲述贺家的家事。   贺家是将门之家,往前细数几代,出了无数有名有姓的将军。贺老爷子,也就是贺作舟的生父,当初跟着起义军干·翻了皇帝老儿,膝下无子时便已立了军功无数,只可惜常年奔波战场,没能护住妻儿,让结发妻子和嗷嗷待哺的第一个孩子葬身于敌人的炮火之下。   “那是贺老爷子的大儿子,尚在襁褓中便已夭折。”万禄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严肃,连神情都庄重了不少,“不过知道这事儿的人太少了,老爷子当年也不乐意声张,所以只有少部分家仆还记得当年的事。”   “后来老爷子续了弦,娶的是扬州盐商之女。”   “有了发妻做先例,老爷子自然更爱护新娶的媳妇儿,这位太太也争气,头两年就给贺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   “可惜好景不长,战争又打响了,贺家的爷们儿半数上了战场。老爷子惦记着家里,月月写家书,好不容易挨到能回家的时候,军队里却出了叛徒,在老爷子到家前绑架了太太和少爷。”   “太太是个有骨气的女人。”万禄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眼底的泪,“抱歉……我当时是被太太捡回家的,所以……”   “没事儿。”方伊池听得揪心,“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万禄勉强一笑:“说,怎么能不说?”   言罢,也不等他表态,直接接着说了下去:“太太不愿沦为要挟老爷子的筹码,趁歹徒不注意,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六爷……六爷当时亲眼看着母亲自裁,当时他才屁大点,竟然发狠般抢了一把枪,把害死母亲的叛徒一枪崩了!”   时隔多年,方伊池听起这段悲惨的过往仍旧出了满背的冷汗。   要知道,亲眼看着亲人死去是多么痛苦的事!   半大的孩子又是如何学会杀人的?   万禄说完,陷入长久的沉默,片刻后故作轻松地继续说:“别看六爷叫六爷,他顶上只有一个瘸了腿的哥哥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所以啊,您安心地嫁吧。这贺家,早就是咱们爷的天下咯!”   此话不假,只是更深层的东西万禄不敢对方伊池讲。他是六爷的亲信,自然知道六爷手上沾过多少血,也知道方伊池在六爷心中的分量。   所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总有杆秤。   方伊池把万禄的话当成了安慰,同时被贺家的家事所震撼。   六爷为什么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因为别的都战死在了沙场,成为一缕又一缕英魂。   直至此刻,方伊池方明白市井调侃贺家家风严谨是多么刻薄无理。   因为贺家的门楣,全靠鲜血堆积而成。   争家业是一回事,驰骋疆场又是另一回事,方伊池读过书,识得字,知道“忠义”二字有多沉重,对六爷的感情又多了份浓浓的敬重。   这份敬重直接让处理完马队的事儿,急匆匆赶回家,想要执行家法的贺六爷乐开了花。   因为他家小凤凰脱光了衣服,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双含羞带怯的眼睛瞧他呢!   作者有话说:当事人贺老六情绪激动:事情发生得太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回家,我太太就脱光了在等我。大家记得点我的头像,关注一下专栏好不啦……明天周日,扒拉一下存稿看能不能更一章,如果没更……下周见!周末愉快哈。 第二十四章 弱点   先不说六爷来回用了多久,且说方伊池回了贺家,实际上心里是在打鼓的,毕竟在瑞福祥里听了那么一段,已经知道人家家里不待见自个儿,现在上杆子往上凑,肯定是热脸贴冷屁股,讨人嫌。   不过他运气好,跟着万禄走到北厢房,竟然半条人影儿都没瞧见。   实际上方伊池的运气还真就不错,今儿个贺老爷子带着大部分家眷出门去了,这才让他白得一个清净。   方伊池进了屋,万禄帮忙把壁炉点了,然后麻溜地跑没了影儿。他杵在屏风前欣赏了会儿屏面上描金的翠竹,心里七上八下的,还在想贺家的家事。   依方伊池来看,贺家的家产给贺作舟的哥哥或是姐姐,那绝对没问题,但要是落在贪财的外姓人手里,可就不好了。   别人嚼起舌根来,都会为六爷感到不值,更甭说他这个……他这个欠了六爷许多人情的服务生。   方伊池跺了跺脚,像是要驱散莫名的念头。   怎么着,不就是报恩吗?现在轮到他帮贺作舟了,难不成还露怯了?   方伊池赌气似的跑到屏风后,脱了外衣,穿上一件薄薄的衬衫,哆嗦着将床铺好,继而乖觉地坐在床边等六爷回来。   可冬日天冷,就算点了壁炉,他只穿一件衣服,最后还是冻得脱掉衬衫缩进了被子里。   于是就有了贺六爷看见的那一幕。   贺作舟美滋滋地脱了衣服往被子里钻,方伊池本能地躲。   六爷胳膊一伸,把他搂回来,这才发现方伊池没脱干净,屁·股上还有一条藕色的小裤。   藕色的小裤松松垮垮,遮住半拉嫩豆腐似的双瓣儿,贺作舟用手随便一拨弄,顿时荡漾起涟漪似的细纹。不过六爷可不敢使劲儿,因为一用劲儿,方伊池身上就能多开一朵粉嫩嫩的梅花。   “今儿怎么这么听话?”贺作舟低头嗅他的脖颈,跟狼似的张嘴,用牙比量,“我可是记着的,上回欺负你,你还骂我有两副面孔。”   方伊池窝在六爷怀里,心脏怦怦直跳,却又有那么一丁点贪恋这种温暖,便悄默声地把脚丫子贴在了贺作舟的小腿上。   贺作舟“嘶”了一声,直接弯腰去握他的脚:“操了,想冻死我?”   方伊池赶忙往后缩,六爷哪里能让他如愿?他直接攥住脚踝,往自己腿间一夹:“躲什么?哪里有你爷们儿身上暖和。”   “我也是……我也是爷们儿!”方伊池不服气地抬起头,撞进贺作舟满是戏谑的眼眸,又不甘心地闭上眼睛,“六爷,您逗我呢。”   “我可没逗你。”贺作舟去摸他的手,“说吧,怎么回事儿?”   贺六爷原本还以为方伊池被自己感动了,动了心,要老老实实做贺太太,谁承想,方伊池哼哼唧唧半天,憋出几个字:“我要谢谢您。”   “……”   他清了清喉咙,试图让自己在贺作舟身边躺得规矩些:“六爷,我今天在瑞福祥里听见了您家里人说的话,知道您的父亲只会把家产给有子嗣的小辈。”   贺作舟听了,懂了,也气着了,当即一个翻身,将方伊池死死压在身下:“啧,敢情你乐意给我生孩子,就是为了家产?”   “我不要您的家产!”方伊池也急了,伸出双手搂贺作舟的脖子,“我只是想报答您。”   他这么一搂,松松散散的被子下立刻露出半截细瘦的腰,白花花的,在六爷眼前晃悠。   “我妹妹的病,还有那些衣服……”方伊池越说越乱,越说越慌,“原本我想着退婚,可已经登了报……但那天您也发现了,我是个能生……”   “得了吧您。”贺作舟听得头隐隐作痛,他活了二十八年,头一回被个小家伙气得想骂娘。   六爷生起气来,不会忍,直接把方伊池捞起来,按在腿上,打原先掐都不舍得掐的屁股。   其实还是没用劲儿,遭不住打的次数多,方伊池不疼也臊得满脸通红,背着手去扯自己的小裤,结果手也被贺作舟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得,方伊池满心的感激又被“揍”没了,一个鲤鱼打挺,拽着被子缩到床角愤愤地瞪贺作舟。   贺作舟见他露在外面的肩膀又瘦又窄,回味起方才落掌的手感,心里酥酥麻麻地痒。   要不怎么说小凤凰勾人呢?   “过来。”贺作舟叹了口气,眼睛刮了一下他的胸口,“再不过来,我就过去!”   方伊池自知斗不过六爷,委委屈屈地爬回来了,但还不乐意靠得太近,背过身去嘀嘀咕咕。   贺作舟凑近一听,差点又气厥过去。   方伊池在说什么呢?   他在抱怨自个儿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贺作舟嘴角一扯,把他揽进怀里:“方伊池,我图你能生吗?”   他浑身一僵。   “我之前就说过,你不喜欢我,成,感情咱们结了婚慢慢培养。”贺作舟帮他盖上被子,冷哼,“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怜!”   “你能不能生老子不在乎,老子在乎的是你这个人!”六爷说得咬牙切齿,着实是被小凤凰气疯了,心里的旖旎散了个干净,看着诱人的小裤,现在只想狠狠地揍上几巴掌。   不过六爷气归气,还是拉方伊池躺下了。   感情的事儿强求不来,就算是他贺作舟,也没办法逼着方伊池立时三刻就对自己情根深种。他想通了自个儿放不下方伊池,不是也用了三年五载吗?   急不来的事儿。   贺作舟把自个儿安慰顺了,又觉得刚刚方伊池拽着被子往墙角躲的样子好玩儿:“你怕我?”   方伊池摇摇头,心里却想:北平城谁不怕您六爷?   贺作舟也看出他没说实话,干脆拉着小凤凰的手往自己胯下按。   都是男人,方伊池愣了几秒,瞬间反应过来,腰立刻绷紧了,想也没想就要挣扎。   贺作舟想要安抚,话到嘴边却还带着气:“刚刚还说要报答我,转眼就变卦了?”   方伊池瞬间红了眼眶,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咬牙卸力。   摸就摸!   又不是没摸过!   贺作舟嗤笑一声,把他的手按到了家伙上。   冰火两重天,两人同时闷哼。   贺作舟还是被冻的,方伊池也依旧是被烫的。按理说,性别一样,谁也不比谁少个家伙,可家伙也像人似的分高矮胖瘦,小凤凰的东西能和梧桐枝儿的比吗?   那可比不上。   于是方伊池还没怎么摸呢,就被臊得滑下一行清泪。   “哎哟,小祖宗。”贺作舟一下子心软了,贴过去和他亲嘴,“逗你呢,不做。”   他没想哭,就是忍不住。   “真不做。”贺六爷哄起小凤凰,真心实意地松了口,“刚回北平时,见你被烟头烫都瞪着眼睛不掉泪,怎么搁我这儿,成天掉金豆子呢?”   说来也怪,方伊池自己也搞不明白,在饭店被别的客人欺负,他向来不往心里去,被欺负狠了,还会像狼一般,狠狠瞪回去。怎么一碰上六爷,就只会失态了呢?   贺作舟不作他想,又道:“还有啊,以后被欺负,别躲,躲是没用的。”   “可你……可你上手……”   贺作舟低低地笑出了声:“我是你爷们儿,当然要上手。”   方伊池闻言,腮帮子气得微微鼓起,想反驳,又惦记着劳什子“家法”,只能任凭贺作舟动手动脚。   贺作舟见他老实了,又亲了会儿嘴,然后手把着手教他:“你说,大老爷们儿最怕哪儿受伤?”   方伊池这会儿不冷了,浑身都燥起来,根本动不了脑子,随口答:“脖子……脖子。”   “不对。”贺作舟倒吸一口气,捏着他的小手继续揉。   “眼睛!”方伊池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还是不对。”贺作舟恨铁不成钢地咬着他柔软的下唇,“是这儿!”   “哪……哪儿?”   “这儿。”贺作舟故意捏了一下方伊池的小拇指。   他懵懵懂懂地低头,往被子底下瞅了一眼,里头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瞧不见,他只好磕磕巴巴地问:“这儿……就这儿啊?”   “嗯。”贺作舟被方伊池的小手捏得呼吸都粗重了,舒舒服服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子里,觉得小凤凰身上有股好闻的甜味儿,“就这儿,你也有。所以你记住咯,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往这儿踢……操!”   原本还在享受的贺六爷黑着脸从被子底下蹿出来,抱着小凤凰抽气儿,抽了几口,又把他重新按在怀里打屁·股:“我真是操了,手把手教你,不是让你掐我的蛋的!”   作者有话说:zine账号被封,丢掉了一堆稿子的作者今天没话说。差点被捏爆蛋的贺老六也没话说。 第二十五章 不行   灯火葳蕤,方伊池的脸被映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贺作舟打了两下,又叹着气收手,转而把他的脸捧住。方伊池细软的睫毛扑闪扑闪,像鸟雀柔软的翅尖。   这双翅膀上还沾着露水。   “疼?”   他摇头:“不疼的。”   方伊池不觉得疼,贺作舟也就安心了,松手放他在自己身边躺着。方伊池艰难地从六爷腿上爬到被子里,他想穿身小褂,因着光着身子怎么躺都觉得不对味儿,但是要去衣柜里找的话,就得再从贺作舟身上爬过去。他不确定六爷会不会使坏,所以干脆缩在了被窝里。   但是床角的被子是阴冷的,方伊池撩起眼皮,悄悄打量坐在床头闭目养神的贺六爷。   刚刚那一下是不是用了太大劲儿?   他平时不怎么摸自己,根本控制不好力度,加上紧张,六爷肯定很疼。   方伊池心里涌起一丝难堪的愧疚。他揪着被角,手指从金色的凤凰图案上滑过,又摸到了绿色的鸳鸯,最后落在贺六爷搁在枕边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般地掠过。   贺作舟闭着眼睛,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嘛呢?”   “六爷……”方伊池眨眨眼,斟酌着问,“您……您是不是不舒服?”   “嗯?”   他窸窸窣窣地挪到贺作舟身边,用冰凉的脚丫子试探地踩六爷的脚:“疼吗?”   “嗯?”贺作舟揍完,也就把事儿抛在了脑后,根本没想到小凤凰还惦记着刚刚的一顿打,“你哪里疼?”   方伊池急了,他想起以前饭店经理在教育他们的时候说过的话。   “来这儿玩的都是爷!甭觉得你们都是男人就可以说瞎话!”   “就算是以前八大胡同最有名的姑娘,人家也是哄着客人的!”   “再说了,来这儿的爷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会主动跟你们说,你们做服务生的难不成还要等着人家先开口?”   “都给我机灵点!你们也是男人,更该理解客人的心思,别忙一天屁小费没收到,跑我这儿来哭诉。我跟你们说,想从我这儿抠到钱?门儿都没有!”   经理的话让方伊池来理解,就是六爷这样的爷们儿,被捏疼了也不会承认,只会默默忍受。   “六爷,疼的话我帮您叫医生。”方伊池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他自个儿也有一样的家伙,自然知道那里受伤有多疼,所以急匆匆地从床上爬起来,披着红艳艳的被子往贺作舟怀里爬,“耽误不得。”   贺作舟睁开眼睛,见方伊池脸色微红,眼睛还不停地往被子底下瞟,终于明白过来,他是以为他真的被捏伤了蛋,登时气得头皮都发麻:“方伊池,你存心招惹我是不是?”   “我想和你亲热亲热的时候,你害怕得掉眼泪。”六爷把他拎到怀里,隔着藕色的小裤咬牙切齿地揉软软的小瓣儿,“我放你一条生路了,你又自己撞上来,还说我不行。”   “你爷们儿怎么就不行了?”   方伊池被揉得趴在贺作舟怀里哼哼:“我……我没说您不行。”   “你他妈说我疼,不就是说我不行吗?”   “不是。”方伊池也急,“生病就该看医生,您怎么这样?”   贺作舟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被小凤凰堵得半晌说不出话。   方伊池见六爷不说话,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已经开始盘算先请个医生过来看看,如果严重,直接上协和医院的事儿了。   哦对了,得悄悄的,不能惊动旁人,哪怕是万福和万禄,但凡六爷不发话,也是不能说实话的,毕竟事关那玩意儿,是个男人就没脸直说。   别人问起来,就说是自己生病好了。   方伊池想,反正他身子骨弱,以前也经常给方伊静抓药,就算是大晚上上医院,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六爷,咱们走吧。”他想了一圈,觉得自己的计划挺完美,赶忙去扯贺作舟的手腕,“耽误不得。”   “耽误什么啊?”贺六爷的头疼得越发厉害了。   方伊池连忙仔仔细细地把想的全说了,说完,口干舌燥,忍不住哀哀地望着贺作舟,甚至还主动用手指尖挠六爷的掌心。   可贺作舟一言不发,单单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   “忌医是大忌。”方伊池只得继续劝,“六爷,我……我能生,我还想……还想帮您争家产呢。”   得嘞,为了劝贺作舟看医生,小凤凰连最害臊的话也说了。   说不感动是假的,毕竟同为男人,体内多了个生·殖·器,基本上一辈子就只有嫁人的命。   在现在的北平,娶男妻是时髦,可能生的终究只能做小。贺作舟不可能让方伊池做小,但也知道小凤凰倘若真的怀了,到时候外人只会更加瞧不起他。   这不是出身不出身的问题,而是长久以来固有的观念。   就像是贺老爷子,名义上的妻子只有两个,谁也不知道他曾有过男妻,就连祠堂里也没有供奉那位男妻的牌位。   那个男人就像是一朵转瞬即逝的花,开过就腐烂在了贺家的深宅大院里。   最可悲的是,贺作舟的姐姐直到出嫁,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位生父,所以嫁人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就连贺作舟回北平,也仅仅是收到一封简短的电报而已。   贺老爷子是怎么说的呢?   说贺家是将门世家,怎么容一个男人玷污门楣。   贺作舟瞧不上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没打算将小凤凰藏在深宅大院里,他是要将方伊池带在身边,给所有人瞧的。   他贺作舟的太太好着呢!   不过感动归感动,贺作舟依旧不能忍受自家太太觉得自己不行。   还是被太太捏不行的。   这他妈说出去太跌份儿了。   且不说贺六爷本身就没病,就算真的被捏出病了,要怎么和医生说?   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的实话实说,怕不是整个北平城的人都会暗中笑话他。   所以贺作舟冷笑着掀开被子,把光着膀子的小凤凰按在怀里:“行啊,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能不去看医生?”   方伊池闻言,脸上一喜。   贺作舟却话锋一转:“但是你怎么知道我真的不行了?”   “……总要试试才好。”   作者有话说:明天ao3见,贺六爷要证明自个儿没毛病!说到底就是咱们小凤凰太天真,斗不过贺老六。求收藏和海星。 第二十六章 歪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方伊池觉得靠着的胸膛逐渐燃烧起来,快要把他给烧着了。   六爷话里的意思他怎么可能不懂?   他不仅懂,还觉得贺六爷是故意的。   但是话头是他自己挑起来的,难不成反过去怪六爷吗?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伊池傻眼了,趴在贺作舟的怀里,起来也不是,不起来也不是,最后只能把决定权交给六爷。   贺六爷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眯着眼睛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单看这副德行,真像是有病。   方伊池又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六爷虽然喜欢欺负人,但没必要拿受伤的事儿开玩笑,退一万步讲,就算六爷喜欢开玩笑,那又如何?   保不齐这回是真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方伊池重新紧张起来,披着被子继续细声细气地劝六爷起床。   不得不说,方伊池的心性是真的好,一点也不急躁。他软着嗓子把不看医生的弊端说了一遍,还拿自身做例子,说某年某月某天,他生病没及时看医生,最后花了好多冤枉钱治病根儿。   奈何六爷不搭理他,继续安静地躺着。   方伊池再次急起来,心道这样下去不妥,天黑,道不好走,就算开车也容易出事,便又想起贺六爷的话。   总要试试才好。   不就是摸吗?他深吸一口气,一回生二回熟,反正先前已经摸过一次了,现在再摸不过是“重操旧业”。   贺作舟表面上闭着眼睛,实际上一直在留心感受小凤凰的动作,连他哆嗦了一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会儿被子被掀开,自然也感觉到了,登时心里一喜。   哪晓得乐极生悲,反应太大,家伙直接站起来戳在了小凤凰的尾椎骨边儿。   方伊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眼底也氤氲起水雾。   贺六爷再也绷不住,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哑着嗓子笑:“你爷们儿厉害着呢。”   他自然不吭声,觉得自个儿自作多情,费了半天的心思,到头来不过是给六爷逗个乐,气得翻身抱着被子往床边蹭。   贺老六自觉玩笑开大了,但也不会主动道歉,只一个劲儿地亲他的后颈:“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行?”   “你都戳到我了!”   “戳到是因为你要碰我。”贺作舟脸皮厚得厉害,睁眼说瞎话,“说不定只能戳,不能射出来呢。”   方伊池听得目瞪口呆,都忘了躲,实在是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歪理,一恍神,就被贺作舟制住了。   ……←省略部分移步微博@冉尔尔尔尔尔尔尔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贺老六:我贼厉害,是不是啊小凤凰? 池:…………周末或者下周可能会连发三章入个v,没发就是我没存好稿,大家当没看见这句话就成。 第二十七章 腿软   方伊池哪里知道贺作舟在他睡着的时候干的事儿。他困倦至极,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醒了一回,把手伸到被子外边摸索了好久,碰到贺作舟的胡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住在胡同里,而是歇在了贺家。   还能再睡……他翻了个身,把脚窸窸窣窣地塞进贺作舟的腿间。   还在睡梦中的贺六爷霍然睁开双眼,第一反应是伸胳膊到床下摸枪,等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枪身时,发现腿间的小脚丫蹬了蹬。   嗐,是自家太太。   贺作舟重新倒回去,将被子掖好,搂着小凤凰翻了个身,呼吸依旧平稳,但是没再睡。   方伊池的回笼觉睡到正午,他被骨头汤的味道香醒,睁开眼发现六爷端着汤站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窗外的光。   “醒了?”贺作舟见他睁眼,收回目光,一边对着汤吹气,一边催道,“醒了就起来吃饭。”   方伊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裹着贺作舟的衣服去洗漱,洗完嗒嗒跑回来,凑到六爷身旁打了个喷嚏。   “哎哟,小祖宗,”贺作舟连忙把汤放下,抱着方伊池坐回床上,用被子将他裹住,“气死我算了。”   “汤……”   好嘛, 现在六爷说话, 方伊池已经完全不害怕了。   贺作舟觉得有意思。满打满算他和小凤凰就一起吃过一顿饭,还是在有阿清的情况下搁外头吃的。如今像投喂小动物似的喂方伊池喝汤,听着细微的喝水声,手就掀开他的衣摆往上去了。   方伊池自然想躲,可舍不得嘴边的汤,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六爷。   一池春水泛起了涟漪,小小的花苞被手指捏住,颤颤巍巍地晃动。   “六……六爷……”方伊池喝了没两口,呛着了。   贺作舟又玩了会儿:“吃肉吗?从早上炖到现在,已经透烂了。”   “要。”方伊池咳得停不下来,还要往前凑,眼尾红红地要肉吃。   他眼睛糊着泪,闻见肉香便张开嘴,只觉得有个热乎乎的东西靠近了,结果合上牙关前被贺作舟吻了个七荤八素。   六爷的吻依旧是温柔的,起先只是厮磨,随着方伊池呼吸加重,才逐渐深入,慢条斯理地感受他的悸动。   可惜方伊池满心只有肉,亲了会儿就开始推贺作舟。   贺作舟恋恋不舍地松口,用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小凤凰的嘴里。   香味扑鼻,烂软的排骨好吃得令方伊池眼睛都笑弯了。   是肉啊,他为了给妹妹买药,不知道多久没沾过荤腥了。   方伊池一高兴,就忘了身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贺六爷。他团在床边,吃完一口还要一口,愣是吃进去小半砂锅的排骨,才撑得停下。   贺作舟好奇地伸手摸他微微鼓起的肚子:“不撑啊?”   当然撑, 可是方伊池没过过好日子, 哪里舍得锅里剩下的肉。   六爷却不敢再给他吃,转身把砂锅端走,掀开门帘喊人来拿,又吩咐左右熬消食的甜汤,一番折腾下来,发现方伊池从床上爬了起来,正打开衣柜找衣服。   方伊池在找之前穿过的那一身长衫。   贺作舟瞧了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家太太很可能又忘了衣柜里的衣服都是自个儿的,便走过去,替他拿了一身:“穿这个。”   “我的?”方伊池果然忘了。   贺六爷略一沉思:“今儿下午有人借贺家的前院开堂会,你想不想去?”   “堂会? ”   "就是有戏班子来唱戏。”贺作舟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嘲讽,“做东的和我爹交情好,才得以让戏班子进贺家的门。”   方伊池接过衣服,犹犹豫豫:“我去不太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贺作舟偏头往门外望了一眼,见甜汤还没来,忍不住蹙眉,“你是我未过门的太太,登过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方伊池小小地“哦”了一声,转到屏风后换衣服。   贺作舟本来想跟过去,哪知道他又自个儿跑回来,将衣服挂在衣架子上,转而挑了那件墨蓝色的旗袍。   六爷着实有些意外了。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方伊池拍了拍旗袍,喃喃了一句, “这是杭州的薄缎……”   继而又道:“六爷,您抬举我归抬举,可我还是那句话,我自个儿不能看轻了我自个儿。”   “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我也乐意。不过我丢了面儿不打紧,您可不能跌份儿。”   方伊池说话间,已经回到了床上。他脱掉身上的衣服,露出柔软纤细的腰和整片白嫩的脊背,仿佛一眼清澈的泉,上头零星浮着嫣红色的花瓣。   以后下嘴得轻些,贺作舟摸着下巴想。   “我穿什么,有心人都会说我是装。”方伊池打了个寒战,迅速扯过旗袍,却又忽地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拉着裙摆往脑袋上套。   这料子金贵,比他买过的所有旗袍料子都要好。   “我就是真的装,也不在乎他们骂。”方伊池的声音闷在了衣服底下,“可他们骂我就是骂您!”   “与其这样,倒不如大大方方地穿给人看。”他喘了口气,脑袋从衣领里探了出来,也不见怎么费力,柔软的胳膊随意翻动了几下,看似繁琐的盘扣就服服帖帖地系好了,“我就是平安饭店穿旗袍的服务生,虽然名声不好,但也碍不着他们什么事!”   方伊池说完,也穿好了。他扶着床站起来,走到贺作舟面前弯了弯嘴角。   在饭店工作久了,他早已不似原先那般排斥旗袍,每每换了衣服,也会陡然多出几分旖旎的味道。   像用慢火温热的酒,不知不觉就烫到人的心窝。   方伊池不大敢看贺作舟的眼睛,他绕过六爷,直奔先前进屋时就瞧见的梳妆台。   六爷房里不该有这样的东西,他原先以为是贺作舟给别的什么红颜知己用的,现在拉开梳妆台旁的小抽屉,看见里面全新的家伙什儿,才知道这是六爷给自个儿买的。   胭脂、鹅蛋粉,还有描眉的笔。   方伊池的心随着这些东西的出现,越跳越快。   他以为贺作舟会厌恶他身上代表服务生的一切,如同方伊静发现柜子里的旗袍时,说的那句“恶心”,可是梳妆台里的东西明明白白地告诉着他,六爷喜欢。   六爷喜欢呢。   方伊池忍不住回头,贺作舟正站在翠绿的屏风前,背对他穿衬衫,白色的布料唰地一下遮住结实的臂膀,光从屏风后悠悠地透过,勾勒出一抹带着金边的挺拔身姿。   果然是“隔着老远看都腿软的俊”。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和海星。贺老六:太太老是忘记自己有好多好多新衣服咋整啊??? 池:六爷好像……好像有点帅。 第二十八章 手生   偷看了一眼,方伊池仓皇回头,宛如干了错事怕被抓包的小孩儿一样面红耳赤。他强迫自己不去再看六爷,而是定神将细细的毛笔蘸上饱满的胭脂,然而颜料还未上脸,他就闻见一股好闻的花香。   和他自个儿用的那种勾兑的颜料不同,贺六爷准备的,是把凤仙花捣碎挤出来的汁。   以前饭店的经理想让服务生染指甲,喊人种过两三回,但客人们大都不喜欢,后来便作了罢。   方伊池曾经偷偷摘过几朵带回家, 方伊静很喜欢玩儿。   想到方伊静,他眼底的光渐渐熄了,捏着笔的手猛地一颤,抖落了一滴血似的汁。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声,贺作舟已经在扣皮带了。   方伊池强打起精神,撩起眼皮,凑到镜前,借着窗外白晃晃的光往眼角画钩。   贺作舟刚巧扭头。   方伊池倾着身子,露出被布料勾勒得完美的细腰。他能在饭店干这么些年,脸自是不必说,身段却更美,尤其是穿上对男人而言本该不合适的旗袍,多了一种无论是哪种性别都无法遮掩的光彩。   甜而不腻,媚而不妖。   难怪经理听到他要嫁给贺作舟时会肉痛,难怪王浮生吃了熊心豹子胆,会对他心动。   那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好这口的人压根没办法抗拒的诱惑。   尤其是被六爷睡过以后,勾人的劲儿好像更足了些,青天白日的,贺作舟都觉得小凤凰屁股后头的裙摆的纹路像是着了火,紧赶慢赶地往人眼底烧。   六爷忽然后悔默许了方伊池穿旗袍。   穿着旗袍的方伊池太美好、太艳丽,以往的纯劲儿淡了几分,偏偏又挤出些湿润润的风情。   贺作舟掌心出了汗,他一步一步走到方伊池身后,看他微微挑起的眉。   小凤凰不知六爷心中涌动的情丝,兀自懊恼:“几日没画,手生了。”   想当初他帮阿清点痣,一次就好,如今给自己画钩,竟然偏了一回。   “我帮你? ”   方伊池一听就笑了,肩膀一顿一顿地耸动,捏着笔的手却四平八稳地在眼角迅速一抹,霎时,整个人都鲜明起来,仿佛春梅绽放,眼角眉梢泛起春意。   “得了吧您,”方伊池挺满意现在的钩,搁下笔,“不带这么逗我玩儿的。”   贺作舟搂住他的腰,贴过去啃薄薄的耳垂,舌尖抵着耳洞叹息:“没逗,我是你爷们儿,爱怎么画怎么画。”   方伊池撑着双手,弯腰伏在梳妆台上,透过镜子只能看见贺作舟半张神情莫测的脸。他沉默片刻, 轻嗔了声:“边儿待着去。”   话听着是斥责,实际上语气明显在示弱。   “得,我拿你没辙。”贺作舟闹够了,走到衣柜边随手翻了两下,“旗袍外头披什么?”   方伊池认认真真地思量了几分钟,指挥贺作舟把镶珍珠的墨色厚坎肩拿了出来。   他甚少穿得这么华丽,有些窘迫地站在屋前,忐忑地扯着裙摆,晃腿试旗袍的开衩有多高。   “我跟你撂个底。”贺作舟冷眼瞧着,止不住地哼,“就这一回,你要是再敢大冬天的穿旗袍,我打断你的腿!”   方伊池低头扯裙摆,头也不抬地答:“六爷,您给我做的这身旗袍就是冬天穿的,料子厚呢。”   “合着料子厚,你腿上就不用穿裤子了?”   “哪有穿了旗袍还穿裤子的?”方伊池压根没想把裙子扒下来。   贺作舟恨得直把自己的外套往他身上罩:“嗐,老子也没少往你身上使钱啊。”   “方伊池,咱惦记着点好的,成吗?”六爷揽着他往外走,边走边恨铁不成钢地念,“昨儿黑间我还想呢,你但凡聪明点, 就知道趁我不在,让瑞福祥的掌柜的多做几身厚衣服。”   “也甭挑什么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缎子。”   “厚的,贵的,你倒是买啊!”贺作舟带他走出北厢房,路遇万福,叫着人一起往前院去,“甭穿个破布片子在我面前瞎晃悠。”   比棉贵的丝绸在贺六爷眼里成了不保暖的破布片子,方伊池也不反驳,他费力地迈着腿,一边在心里嘀咕再买衣服,自己欠六爷的人情可就真的还不清了,一边试图跟上六爷的步伐。奈何旗袍的开衩做得再高,也多少限制了他的动作。   贺作舟走了两步,停下了,把方伊池打横往怀里一抱:“听懂没啊?”   他支支吾吾:“哦……哦。”   “大声点。”贺作舟弯腰过了小拱门,抄近道顺着跨院的边儿,直接走到了宅院门口,再绕过风水石,往西厢房后头的前堂走去。   方伊池缩着脖子抖了抖, 不情不愿地大声重复: “哦! ”   “……”贺作舟气得一个踉跄,差点栽进结了冰的水塘子。   “我问你听没听懂我说的话。”六爷低头瞪了怀里的小凤凰一眼,“不许做旗袍了,听懂没?”   “可那一柜子的衣服也不是我做的呀……”   得,六爷气得彻底不想说话了。   可是不说话,贺作舟又舍不得和小凤凰独处的时间,不能骂自个儿,只能骂无辜的瑞福祥掌柜的:“大冬天的做什么旗袍?”   就好像那些花花绿绿的旗袍不是他赶着让人做的!   “想冻着我太太?”六爷黑着脸呵道,“姥姥!”   六爷骂人的声音太响亮,惊得在前院里落座的四五个人纷纷回头。   贺作舟骂完,淡定地将小凤凰放下,牵着他的手,当着众人的面,稳步走到戏台下,目不斜视地坐在首位。   “六爷?”方伊池看左右都有位置,一时拿不准主意,“我坐哪儿?”   话音刚落,斜里横出一只指甲红红的纤纤玉手。   手上捏着把团扇,扇上描着香肩半露的仕女,扇柄还坠着个喜庆的红穗子。   扇子的主人软声道:“你该坐到后面去。”   然而声音再软,也是个男人。   贺家为了举办堂会,往前院搬了四五张八仙桌,贺六爷坐着的是正对舞台的那一张椅子,身边一左一右,各有一个位置。   而八仙桌的后面是给仆役准备的小凳子,只有一点点高,密密麻麻摆了三四排。   方伊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人家是笑话他的身份,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跟在他们身后的万福低低地叫了声:“苏老板。”   原来是这回登台唱戏的角儿。   倒是个妙人,模样秀丽,举手投足自带风情,与穿着旗袍的方伊池比起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苏老板近来身体不错。”ー直沉默的贺作舟冷不丁开口,又是那副让方伊池在心底恨得牙痒痒的谦谦君子的德行。   苏立春的眼睛豁然一亮,含羞带怯地嗔道:“还不是托您的福……”   下人在这时端上来两碗茶。   “言重。”贺作舟伸手按住茶碗,瞧着是要喝茶,却也挡住了苏立春的手,“我不过是看你寒冬腊月的还扇扇子,随便感慨一句罢了。”   “哈。”一向稳重的万福突然笑出声来,硬是把苏立春臊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手里的扇子却是再也拿不得,背到长衫后去。   “六爷,您身边的位置不是该留给老爷子吗?”一计不成,苏立春又生一计,“他尚未嫁入贺家,坐在这里不稳妥。”   “说的也是。”贺作舟倚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在身前,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情绪,慢悠悠地捏着茶碗吹水面上浮起的墨绿色茶叶。   方伊池倒没觉得难堪。   倘若今日他是已经过门的贺太太,倒乐意和苏立春耍耍嘴皮子。   饭店里的服务生什么样的主没见过?   一个唱戏的角儿,他还不至于被欺负了去。   但今天小凤凰没心思吵架,或者说,他更担心面对待会儿会出现的贺老爷子。   再怎么说,那也是他未来的公公。   方伊池尚且不知道贺作舟和贺老爷子的关系如何,就更害怕等会儿贺老爷子会给他下马威了。   他在饭店工作时可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虽然无关贺家,但旁的大家族,没一个家里的长辈是好相与的。   苏立春等着方伊池难堪等了半晌,却发现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连六爷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淡然模样,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摸不清他俩的婚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万一是……报纸搞错了呢?   又或者真如外界传言所说,贺六爷和贺老爷子关系不好,压根不打算要家产,赌气娶了个男人?   苏立春的眼睛转了转,轻轻挨着贺作舟的椅子,笑了:“哎,你说,你坐贺老爷子的位置合适吗?”   这就是摆明了要找方伊池的麻烦。   六爷偏头看了方伊池一眼,交叠的双手松开,转而拍了拍大腿。   方伊池的眼睛猛地瞪大,继而羞恼地低下头。   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大腿?   六爷怎么这样?!   苏立春没发现他俩的眉来眼去,还在那儿嘀嘀咕咕:“说起来啊,贺老爷子可算是你的公公,哪有占了公公的位置自个儿坐着看戏的道理?”   贺作舟见小凤凰低头,不满地蹙眉,压根没搭理苏立春,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方伊池,你懂了没?”   他俩在说坐大腿的事儿,苏立春却以为贺六爷让他滚到后面去,立刻嘚瑟地拽方伊池的手腕:“去去去,上后头去!” 第二十九章 证件   贺作舟这才像是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似的,懒洋洋地望过去:“我让你嘴欠了?”   苏立春一个踉跄,差点吓死,脑子里浮现出北平城里的传言,先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六爷是正人君子”,然后才是后半句“只要你没碍了他的眼”。   前半句北平人都听过,后半句……只有稍微和上层有点接触的人才知道。   苏立春在各家宅子里唱戏,时日久了,对贺家的了解也深了些,原本的打算也不过是套个近乎,博个和六爷有交情的好名声,日后好在四九城里站住脚。   但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   苏立春立马松开了拽着方伊池手腕的手,胡诌了个理由,跑了,一直跑到戏台子后面才敢回头,只见空空荡荡的八仙桌边,六爷和那个漂亮的服务生在拉拉扯扯。   他道了声“怪哉”,捂着心口去化妆了。   贺作舟硬是把方伊池抱起来往腿上按。   方伊池揪着六爷的衣摆,小声拒绝:“六爷,人都看着呢!”   “就是让他们看着。”贺作舟在他面前原形毕露,手掌不规矩地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来回滑动, “闹啊,你倒是继续闹!我巴不得给他们看看,我贺作舟的太太有多可人。”   可惜方伊池就是个不会闹的。他红着脸缩到贺作舟怀里,气鼓鼓地拽起衣领,把大半张脸遮住,然后偷偷摸摸地看向戏台。   人还没坐满,戏台上空无一人,黑色的棚子被日光照成灰白的色泽,隐隐透着股日薄西山的颓劲儿。   方伊池在看,贺作舟也在看,他看得不屑,也看得意兴阑珊,还好怀里抱着个小凤凰,心情勉强不算坏。   “方伊池,你知道你爷们儿家里还剩几个人吗?”   他摇摇头,想起在瑞福祥里听见的话,犹豫着不知该如何问。   贺作舟倒是不介意把事情都告诉他:“我爹,我哥哥,我姐姐。”   算上贺作舟,区区四人。   “您没有叔叔吗?”方伊池忍不住嘀咕,“他们也姓贺吧?”   贺作舟随着他的话冷笑出声:“他们可不是什么好鸟。”   “……我爹过去有个拜把子的兄弟,打仗的时候死了,我爹说是帮他挡了一颗子弹,自己欠得太多,就把兄弟的孩子带回了贺家,由贺家庇护着。”   “所以您的叔叔不姓贺?”方伊池有点明白了。   “当然不姓。”坐得久了,贺作舟有点厌烦,他的手是用来磨枪疼老婆的,不是用来等着听戏时无聊地敲椅子扶手的,“我爹记挂着兄弟的好,让他们进了贺家的宗祠。对外呢,就说是外姓亲戚,随母家姓,对内呢……”   说到这儿,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方伊池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两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人过来了。   他眉头一挑,按着贺作舟的手轻轻道:“我见过他们。”   “嗯?”贺作舟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他们去饭店烦过你?”   “没有。”方伊池收回视线,缩回六爷的怀抱,对着掌心哈气,“他们烦过阿清。”   方伊池和阿清走的是两个路数:他瞧着纯,客人大多是附庸风雅之辈;阿清泼辣,身边的客人总是寂寞难耐之流。   寂寞的客人爱动手动脚,阿清硬是练出一身灌酒的本事,能让来烦自己的人在动手动脚以前,先醉成软脚虾。但总归有那么几个有权有势的,阿清连灌酒都不敢灌,比如现在在他们身后落座的这两位。   方伊池现在才知晓,他们也算是贺家人。   不过想来贺老爷子也明白他们终究不是自家人,日常从不亲近,所以平头老百姓搞不清楚他们的来路,以至于以前阿清还和方伊池抱怨过,说他俩明明瞧着就是一般的有钱人,带来的仆役竟然还使枪。   绕来绕去,中间还有贺家这么一道。   他暗暗想,过几日若是见到阿清,可要好好说道说道。   贺作舟却一扫先前的无聊,饶有兴致地把玩掌心里的茶碗。   后头飘来一声:“六爷,好雅兴!”   贺作舟不咸不淡地回了句:“闲得蛋疼。”   方伊池差点被口水呛到,慌慌张张回头去看,却见各人面色如常,立刻明白,贺作舟在家里怕不是早就懒得装了。   他猜得不错,却没看见他们颤抖的手,亦没发现后面两个中年男人眼底的恐惧。   贺作舟抱着方伊池,眼里那丝兴致不知为何又变成了烦躁:“你们去过平安饭店?”   两个男人苦笑一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去过。”   贺作舟搂着方伊池的胳膊缓缓收紧,嘴里倒还是不紧不慢:“哦,见过我活祖宗没?”说着,拍了拍他的脑袋。   “见……见过。”后面唯唯诺诺地回答。方伊池没大听清,他还当贺作舟在扯闲篇,扭头嗔怪地瞪了六爷一眼。   贺作舟心里痒得厉害,想亲方伊池薄薄的唇,又想到身边人多,小凤凰会害臊,害臊得厉害了就要掉眼泪,而掉了眼泪……六爷就舍不得了。   思来想去,就是不能亲,贺作舟的神情再次阴郁了几分:“你们可真是厉害!”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响,继而是下人的惊叫:“这位爷晕过去了!”   方伊池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惊得一个哆嗦:“晕了?”   他哪儿知道贺作舟那几句话意味着什么,压根没听出凶险:“怎么就晕了呢?”   “许是晌午喝了酒吧。”贺作舟把方伊池拢在怀里,捏他的腮帮子,“不管他,马上苏老板就要登台唱戏了,你若是喜欢,我就把他留下,唱个百八十首再走。”   方伊池古怪地看贺作舟一眼:“八百十首唱下来,苏老板的嗓子就完了。”   “怎么的, 还不落忍了?”   他越发莫名其妙:“我心疼他干吗?我就是觉得听百八十首没必要。”   贺作舟盯着方伊池的后脖颈看了会儿,闭眼骂了句“操”,用胳膊把他结结实实搂住,然后闭目养神不吭声了。   戏子在贺六爷闭上双眼的当口陆续登台,三五个画了脸的武生扛着旗子在后台来来回回地跑,方伊池隐约瞧见了化了妆的苏老板,当然只是匆匆一瞥,待他细看,又瞧不见什么人影了。   苏立春的心思方伊池不是不知道,换句话说,他甚至可以理解,就跟他们服务生似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今儿换了任何人站在六爷身边,如果有机会,苏立春都会踩一脚。   不过理解不代表他也会这么做。阿清曾经提醒过方伊池,在乱世,不使手段活不下去。不过他运气也好,有了熟客便慢慢脱离了钩心斗角。   唱戏的不比他们服务生挣得多,也要看人脸色,稍有不慎唱错词,惹得主家生气,还会落个丢掉性命的下场。   就算保住一条命,谁还会请被旁人赶出家门的戏子呢?   “苏老板的师傅嫁给洋人出国去了。”万福发现方伊池在盯着舞台瞧,主动解释,“他还是头回挑大梁呢。”   方伊池恍然回神,明白一个人撑着整个戏班子的艰难,神情松了几分。   “我理解。”方伊池叹了口气,知道万福以为他刚刚受了气,帮着劝解呢。   “你理解个屁。”贺作舟突然咬住他的耳垂,“方伊池,我迟早有天被你气死。”   “老子是你爷们儿,你再怎么说,现在也是个横主了。”   “你自个儿品品,有什么好理解的?”   “我贺作舟的太太,受了委屈就要说,”贺六爷捏住他的手,揉了揉,“被人挤对了就要骂回去,要是有人敢打你……我真是操了,北平城里有人敢打我太太?”   “老子一枪送他光荣咯!”   方伊池的耳朵动了动,伸手按住被风吹起的裙角,乖乖听戏,只不过几分钟以后,小声对贺作舟说:“我真不爱听戏。”   “我也不喜欢。”贺六爷把外套解开,将小凤凰裹进去,用指腹轻轻揩他的手背,“不过你刚刚为什么不主动留在我身边?”   方伊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确没过门啊!”   人家苏立春说得没错,他还没过门,不能和贺老爷子起争执,吵架不吵架的另说,最后为难的只可能是贺作舟。   贺作舟听了这话,火气蹭蹭往上冒,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就算不过门,也可以先学着新派人的做法把证给领了,到时候哪怕没举办仪式,他俩也算是踏踏实实地成了亲。   贺作舟想什么来什么,戏没听完,就问:“你的证件呢?” 第三十章 领证   “在家。”   “等会儿我陪你回去拿。”   “好。”他想,这么一去一回,日后怕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待方伊静了,竟连六爷要证件的原因都忘了问,只安生地托着下巴,看着苏老板在台上的旋转的婀娜身段,微微出了神。   有些事方伊池到现在依旧想不明白。   比如最穷苦的时候,他与方伊静分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妹妹不舍得吃,脏兮兮的小手使劲儿地晃;比如他被帮工家的仆役欺负,按在地上打,妹妹扑过来哭着求人家手下留情。   他们不是没有共苦过,怎么一个婚讯就将曾经的情义打散了呢?   方伊池想了很久,戏停了,被贺作舟拉着回到北厢房的时候依旧在想,一直想到六爷不满地捏住他的下巴:“想什么呢?”   屋外时不时飘来婉转的歌喉,这是苏立春卸妆以后返场,专门哄捧场的客人开心呢。   方伊池挣开贺作舟的手,走到壁炉前烤火。他盯着跳跃的火苗,不太确定能不能把心里话说给六爷听。   “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啊?”贺作舟单手插在裤子ロ袋里,又去捣腾衣柜,拿出件长衫,随口逗弄他,“别再想着捏老子的蛋了,老子迟早有一天死在你的身上。”   “没有。”方伊池蔫蔫地坐在沙发边,犹豫不决,“六爷,我跟您说个事儿,您别笑话我。”   阿清不在,他没旁的能说话的人,只有一个贺六爷能说道说道,再者,他那点小心思,人六爷肯定也不屑于跑外面嚷嚷。   “哪儿跟哪儿啊?”贺作舟解衣扣的手微顿,“说吧。”   方伊池并拢双腿,听见六爷走到了屏风后,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他没在意,支支吾吾把心里话说了,临了加了句:“我就是想不明白,您要是嫌烦,别往心里去。”   屏风后好半晌没有动静。   方伊池失落地垂下眼帘,也没指望贺作舟能给出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走到梳妆台前,准备将眼尾的红色胭脂擦了。   结果手刚抬起来,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我的小祖宗哟。”贺作舟换上了一身黑色的长衫,愈发显得身姿挺拔。   方伊池从镜子里隐隐绰绰地瞧见了六爷的影子,一时怔住。   他还从没见过贺作舟穿长衫呢。   贺六爷撩起衣摆,坐在方伊池身后捏了捏眉心,右手的拇指上多了一个温润的玉扳指,那扳指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只中间芯子里沁着点黄,像是尾急匆匆隐入水面的锦鲤鱼。   墨色的衣摆捶在沙发边上,随着威风微微晃动,方伊池一时看愣了神,觉得六爷好像变得跟之前穿军装时不大一样了。   可真要他去形容,他又找不到适合的词,只觉得六爷身上有股味道,旁的人就算刻意学也学不来。   “原来你还在想这事儿。”贺作舟将双手交叠在身前,仰起头闭目养神,语气平淡,既没有嘲讽他年纪小,看不清人心,也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事实,“你还记得我刚刚跟你说的那几个外姓的亲戚吗?”   “当年还在打仗的时候,他们与贺家的关系也是响当当的好,其中几人与我曾是过命的交情。可这几年安稳日子一过,钱的事儿就跟着来了。”   “方伊池,你总以为同甘容易,共苦难,却没想过你熬过苦了,总有些腌胶玩意儿见不得你好。”   方伊池听得放下了手中的帕子:“见不得我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明白了吗?”贺作舟瞥他一眼,也不做更多的解释,只道,“别擦了,我瞧着挺俊的。”   方伊池讷讷地应了声, 继续坐在梳妆台前回味贺作舟说的话。   他心里好像通透了一些,也舒服了一些,以往那些想不明白的,让他纠结的事情仿佛被六爷的话捋顺了,眨眼就抛在了脑后。   贺作舟忽然又道:“赶明儿, 我让万禄带你妹妹去陆军医院住院。”   陆军医院不是有钱就能进去的,连门口都有卫兵站岗。   方伊池把坎肩再次披在肩头,第一反应依旧是问钱:“我知道陆军医院好,谢谢六爷费心,不过这住院费用……”   住院费用怕是比在协和医院还要贵。   他心里忐忑,惴惴不安地盯着贺作舟。   贺作舟斜着眼睛瞧方伊池,对他勾了勾指尖。   心惊胆战的小凤凰立刻扑棱棱落在了六爷的枝头。   贺作舟按着他的后颈,缱绻地亲吻,片刻偏头笑:“值了。”   方伊池后知后觉地仰起头:“不成。”他嗓音还带着情动的软糯,贺作舟听得心里舒坦,起身直接把人往怀里带。   “别扯了,再不走天黑了。”   外头的老阳正好,哪里有天黑的迹象?   方伊池稍微习惯了点六爷说风就是雨的性子,鼓着腮帮子爬上了车。   万禄和万福都没跟着,他坐在后排,看贺作舟拧了火,踩着油门开车。   贺作舟为什么要把方伊静送到医院去,理由太简单了,一来陆军医院里多的是他的下属,看住一个不好好吃药的病人易如反掌,二来,他不能让小凤凰觉得亏欠了方伊静。   他之前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有些人可不就是见不得人好?   没仇没怨,只不过是嫉妒作祟,便可抛却往日恩情。   既然如此,六爷偏偏要给方伊静最好的治疗条件,最好的药,让方伊池不欠任何人,只欠他一个贺作舟。   贺作舟想得勾起唇角,透过后视镜看方伊池端坐在后排,时不时往窗外瞧瞧,眉眼间的那丝愁苦已然淡去,全不复当初在饭店重逢时的模样了。   偏僻的胡同口依旧堆着煤渣,贺作舟将车停下,牵着方伊池往里走。   方伊池忧愁地盯着贺作舟脚上的鞋,心想六爷可真不知道节俭,踩泥水里也不知道心疼。   念及此,又忍不住腹诽,来拿东西而已,换什么衣服?   好好一身长衫,一来一回怕是要沾上泥点子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用皂角搓,等回去以后问问六爷,能的话,他还能帮着洗。   他们没走两步,就遇上了之前骂方伊池的婆娘。   婆娘用簸箕盛着煤渣,一步ー歪地在雪地里走,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护食似的将簸箕护在胸口,看清身后来人时,又讪讪地躲到了屋檐的阴影里。   “回……回来了?”婆娘尴尬地与方伊池打招呼。   他眨眨眼,权当没听见,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家家门前,将门栓费力地推开。   随着方伊池的动作,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贺六爷及时伸手把他拉进怀里, 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多新鲜呐,我们小凤凰会跟人置气了。”   方伊池没好气地瞪了六爷一眼,扭头进了院子。先前搭的棚子被雪压倒大半,萝卜眼瞧着都冻坏了,吃是不可能吃了,方伊池还有点心疼。他绕过冻坏的萝卜,发现厨房的灶台上还有小半碗冻僵的药渣。   方伊静在医院也没有回来。   方伊池竟有些轻松。   他不想再看见她。   原本藏在衣柜里的旗袍全在床上,方伊池进屋的时候,眼睛被晃了一下,那种隐私被窥探的恶心感再次浮现,好在贺六爷后脚就跟着进来,扶住了他的腰。   “留点神,别把证件忘了。”   方伊池回过神,默默走到卧房,把自己连同方伊静的证件一并拿出来,递给了贺作舟。   贺作舟诧异于他的信任,接过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时,忍不住问: “真给我?”   我可是要拐着你去登记的啊。   方伊池不疑有他,头也不回地走到床边,把被方伊静翻出来的旗袍一股脑捧到院子里:“嗯,给您了。”   “到时候可别后悔。”贺作舟将油纸包贴身放好,发现方伊池没搭理自个儿,才看见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这些衣服……”   “烧了。”方伊池认认真真地说,“全烧了。”   连带着他的过去,都烧了。   贺作舟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揉他的脑袋:”我太太说要烧,那就烧。”言罢,拿了火柴盒出来。   方伊池接过,干脆利落地捏着火柴棍擦燃,手腕轻轻一抖,明黄色的火星坠落在各式各样的旗袍里, 先是沉寂了些许,继而乘着北风,瞬间膨胀成一只张牙舞爪的兽。   贺作舟偏头看方伊池眼底跳跃的火苗,看着火光仿佛要将他也吞进去,猝然心惊,猛地抬手,将他挡在了身后:“小凤凰。”   方伊池静静地“嗯”了一声,迟疑地将手伸到贺作舟的掌心里。   腾起的火光将他们俩的脸映亮,那些陪伴了方伊池许多年的旗袍,是他的战甲,也是他的束缚,如今付之一炬,心也随之空了一块。   “浴火重生……”贺作舟却说,“小凤凰,你可真行。”   方伊池扯扯嘴角,看见最后一件旗袍化为灰烬,哑着嗓子呢喃:“六爷净胡说。”   “这些旗袍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钱买的,这么烧掉,舍得?”   “为什么舍不得?”   “也是,我给你买更好看的。”   “不用。”   “小凤凰,你今天怎么没掉眼泪?”贺作舟的问题跳跃性极大,三言两语就把他的思绪打乱了。   方伊池反问:“为什么要哭?”   在没遇见贺作舟以前,方伊池好像很多年未曾因为委屈而哭过。   也就是最近,为了个贺六爷,气也哭,恼也哭。   “不哭好。”贺作舟踩灭了燃尽的火苗,拉着他往外走,“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兴掉眼泪的。”   “今天为什么是好日子?”方伊池出门前匆匆扫了一眼黄历,只记得没有什么“忌外出”的提醒,“六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贺作舟捏着他的小手,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方伊池不再多问,只觉得等会儿要去的地方和贺六爷身上的长衫有关。   只有在特别重要的日子里,才会穿长衫吧?方伊池想到这里,连忙扯扯坎肩,暗自庆幸今日穿的是墨绿色的旗袍,看着没那么轻浮,只不过眼角的红胭脂到底是太过风尘了。   贺作舟想的事情和方伊池不大一样,他开车带小凤凰去了北平市政府。   门前站岗的哨兵见了六爷的车,证件都不查,直接放行。   方伊池头一回上“衙门”,怯怯地趴在椅背上,趁六爷停车,小声说:“六爷, 我不是黑户。”   贺六爷愣是被逗乐了:“胡说什么呢?”   方伊池觉得六爷不信他的身份证件是真的,细声细气地解释:“我和妹妹刚落脚在北平,就跟着当初一起来的商队办了证件。”   “甭说了。”贺作舟生怕去得迟,结婚证拿不到,扯着方伊池往市政府楼里走,“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原来还是傻。”   方伊池平白被骂,抿着唇生闷气,可再去问,人家六爷又开始打马虎眼,说什么“到了你就知道”, 于是方伊池最后只能跟着贺作舟七拐八拐地来到一扇门前。   贺六爷随手敲了敲门,不等里面有回应,推门而入。   门内松松散散摆了三张办公桌,只有一人伏案办公,循声抬头,扶着眼睛皱眉看看,等看清,脸色刷地一下子白了:“六……六六六爷?”   “嗯, 是我。”贺作舟将怀里的证件,连带着自己的,一股脑放在办公桌上,“我来缴纳印花税。”   “印……印花税?”   “怎么着啊?”贺作舟不满地拨弄着小凤凰的证件,“不是搁你们这儿交钱, 然后领结婚证书?”   作者有话说:贺老六:老子要去扯证了!池:我不是黑户呀,感谢大家支持正版,微博上有一个神仙太太画了我们池!!!大家有时间可以去看看。 第三十一章 先生   地儿,贺作舟没找错,可是人,也着实被吓傻了。   贺六爷的婚讯就算登了报,全城人也当笑话看,毕竟没人信一个服务生真的能踏进贺家的门。   更何况这年头的婚姻,就算不拿证书,只要拜过堂,成了亲,入了宗牒,死后能进祠堂,那政府也承认所谓的夫妻关系。   所以说来说去,贺六爷都没必要来办一张完完全全束缚着自个儿的结婚证。   这不是为日后添堵吗?   娶个男妻,还办有法律效力的结婚证,日后要是想娶个小,都比旁人难上三分!   于是哐当一声人仰马翻,办公室里的文职人员绊倒了椅子,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   他想不通啊!   六爷为何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贺作舟好笑地用指关节敲敲办公桌:“我也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证婚词,你拿笔给我,我自己写。”   方伊池虽然还没从听到“结婚”二字的震惊中缓过神,却本能地伸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支半新不旧的钢笔,摘了笔帽,递到了贺作舟的手边。   贺作舟对他笑了笑,接过,有意无意地旋转着右手的扳指,似乎在思索具体要写些什么。   不过短短几分钟,六爷就有了思路。他先卷起宽袖,露出戴了佛珠的手腕,再在方伊池怔怔的目光里下笔:琴瑟和谐,鸾凤和鸣,凤栖梧桐,永结同心。   寥寥十六字,笔酣墨饱,最后落款是苍劲有力的“贺作舟”。   六爷写完,头也不抬地攥住了方伊池冰凉的手,将他抱在身前,强硬又不讲理地命令:“签。”   方伊池捏住了钢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把结婚证词念了一遍,继而费力地抬头,颤颤巍巍地叫了声“六爷”。   “嗯?”贺作舟恨不能替他签名,语气不善,“你别说不想嫁,门儿都没有!”   方伊池不想说这个,他的心又胀又涩,鼓鼓囊囊一团,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给贺作舟听,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所以……所以您穿长衫了?”   “可劲儿废话吧。”贺作舟失笑,咬着方伊池的耳垂叹息,“跟你领证来了,不穿得正式点,像什么样子。”   说完,还想再催,他却已经主动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将自己的名字添在了贺作舟的后面。   秀秀气气的三个字“方伊池”,笔锋是练过的,只可惜不习惯钢笔,瞧字迹,略有些生涩。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的婚姻于落笔的刹那,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仓促地开始了。   贺作舟将结婚证书塞给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文职人员,让他盖章,手腕上那串佛珠磕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贺作舟没在意,只说了句方伊池听不明白的话:“它比你还急。”   继而接过盖好章的结婚证书,用原先包着方伊池证件的牛皮纸仔细裹好,塞进了贴身的口袋。   至于方伊静的证件,贺作舟胡乱叠了两下,塞进了裤子口袋。   “走,回家。”贺作舟办完事,走得干脆利落,完全不给方伊池反应的时间,自顾自走到了市政府门前的台阶上,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身,在方伊池震惊的目光里,单手撩起长衫坦坦荡荡单膝跪了下去。   那一刻,风雪似乎静止,长衫在风中高高扬起,像苍鹰的羽翼,露出藏在底下的修长的腿,而那腿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弯曲,单膝跪得潇洒又利落。   贺作舟无视身边匆匆经过的行人,先将方伊池拽到身前。台阶完美地弥补了身高差,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焦灼的目光黏在一起,又匆匆分开。   贺作舟看似平静地替小凤凰系好坎肩顶端的盘扣,说出口的话却是:“聘礼想要什么?”   方伊池鼻子一酸,伸手想把贺作舟扶起来。   天边透出一丝嫣红的晚霞,枝头的雪随风无声地落下。他拼命摇头,哽咽道:“六爷……”   贺作舟眉头一皱,不悦地“啧”了一声:“该改口了。”   方伊池踌躇又窘迫地揪着衣摆,深吸了好几口气,眼尾比晩霞烧得还要热烈。   许久,他才稳住心神,强迫自己直视贺作舟的眼睛:“先……先生。”   “哎,这就对了。”贺作舟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把,起身走下台阶,再次向小凤凰伸出手,“贺太太,走吧,咱们回家。”   方伊池闷闷地应了声,像归巢的倦鸟,扇着翅膀扑腾到贺六爷的怀里去了。   这一刻,无关报恩,方伊池是真的想和贺六爷过ー辈子。   至于聘礼……   小凤凰从来就没想过六爷还要给自己聘礼。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缺。   贺作舟却懊恼地“啧”了一声,将戴在手腕上的佛珠强行撸到他的手腕上:“戴着吧。”   “我娘留给我的。”贺六爷指着两颗明显有破损痕迹的珠子,“挡过刀,救过我的命,以后它替我跟着你,懂了吗?”   方伊池一听佛珠替贺作舟挡过刀,立刻要摘:“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贺作舟把他往车厢里塞,“你要是真看重它,日后天天戴,不许摘。”   方伊池趴在车后座,扭了几下才爬起来,再想说话,六爷已经握住了方向盘准备开车了。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贺作舟就等着小凤凰发话呢。   这婚也结了,佛珠也给了,方伊池该感动得要做贺太太了吧?   “六爷……”方伊池果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眼底闪着点点泪光。   贺作舟轻咳一声,假装不甚在意地摇下了车窗:“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吧。”   继而又道:“实在着急,现在说也成。”   倾诉感情可不得着急?   贺六爷美滋滋地扯着嘴角,竖起耳朵,还没乐呢,笑容就因为方伊池的话彻底僵住。   小凤凰犹犹豫豫半天,竟然问:“您……您别的情儿知道您领结婚证的事吗?”   天边的残阳被黑夜吞噬,贺作舟冷着脸坐了几分钟,实在想不通方伊池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讲道理,他贺作舟虽然与“好人”相差十万八千里,可在感情这档子事上,还真就只有一个方伊池。   退一万步讲,就算贺六爷真想赶时髦做什么“花花公子”,那也要有机会。   且不说贺家的家风如何,贺老爷子虽不管“外姓亲戚”,可对亲生的孩子的管教不可谓不严厉。无论男女,犯错都要上家法。   不论现在的贺作舟与之关系如何,过去那段时日,也的确是在父亲的教导下长大的。   至于上战场以后,保命都来不及呢,哪来的心思谈情说爱?   小凤凰这话实在气人,贺作舟再喜欢他,也恼了。   贺作舟恼起来,并不在外头闹,而是开车带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方伊池直接回了贺家,进门儿也不说话,绷着脸大踏步地往北厢房走。   方伊池忐忑地跟着,几次想要询问,都被贺作舟的脸色吓回去了。   他也挺委屈:本来就被六爷搁外头的“良民”皮骗过,当初俩人睡上,屋里也的的确确有那什么的时候才能用到的精油。   乱码七糟的事儿搁在一起,任谁都会往情儿的身上想。   再说,他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谁还没有个过去了?   如果六爷有相好的,他……他心里忽然就不舒服了,跑了两步脚步慢下来,揪着衣领颤颤巍巍地唤了声“六爷”。   六爷面上没搭理他,脚步却慢下来。   然而再慢,方伊池也追不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过了前堂,正跟着贺作舟往黑洞洞的花园里钻,眼角不断晃过暗红色的灯笼影,像是索命的鬼魂,滴溜溜地围着他转。   “六爷……”方伊池的腰渐渐弯了,踉跄着扶住生满青苔的墙,下句话还未出口就“哇”的一声吐了。   这一吐,立刻吓坏了还在前面走的贺作舟。   “操了!”贺六爷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怎么着啊这是?”   方伊池吐得有气无力,捂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   贺作舟哪里还敢跟他扯闲篇,直接将人抱回屋,先叫万禄喊医生,又催万福烧热水,最后坐在床边拍他的背。   “没事。”方伊池好歹是缓过来了,反过来安慰六爷,“老毛病了。”   “什么老毛病啊?”贺作舟恼火地将他身上的旗袍扒了,却没旁的心思,单纯是恨这身衣服,“是不是着凉了?”   “我就说你别穿这么薄。”   “方伊池你给我等着,赶明儿我就把你的旗袍全烧了!”   方伊池缩在被子里,被贺六爷狂风暴雨一顿骂,恹恹地回答:“好。”   贺作舟一腔怒火瞬间被冷水浇灭,烦躁地捏了捏眉心,继而低头瞪着眼睛与他平视:“我再给你买。”   倒是舍不得,又开始哄了。   “好。”只可惜方伊池还是没什么精神。   六爷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把他用被子卷了,抱在身前:“得嘞,你这样我都没脸再跟你置气!”   方伊池咳嗽几声,低声道:“那六爷就把话跟我说清楚。”   他方伊池有自己的法子,照样能从六爷嘴里套出话来,就是有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不是身体真的不舒服,也没机会使。   “有什么好说的?”贺作舟把精油从柜子里掏出来, “就是为你准备的。”   “为我准备的?”   “我家小凤凰这么嫩,不准备能行?”贺作舟笑着反问,“用了还肿好几天,你让我上哪儿说理去?”   “……总不能骂人家油不好用吧?”   方伊池听得云里雾里:“六爷,您这精油不是给旁的情儿用的?”   “屁话!”贺作舟抬手给他屁股来了一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别人了?”   方伊池顾不上疼,爬起来直视贺作舟的眼睛:“真没有?”   “有我跟你姓!”贺作舟没好气地敲他的脑门,“人没多大,心思倒是不少。我要是真有别人,好意思娶你?”   方伊池捂着脑门一点一点软下来,心里头乱糟糟的,彻底被六爷的话搞迷糊了。   他一方面觉得六爷说的是真话,毕竟仔细回想起来,确实没听过关于贺作舟的风流韵事;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贺六爷这样的人,就算自己不去外头找,家里也会订下一两门看得上眼的娃娃亲。   哪里轮得上他?   可事实竟然这么轻易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如今的贺六爷已然是他方伊池的先生了,还是有法律效力的,上面的章还没干透呢!   作者有话说:贺六爷:扯证!!!!!求婚!!!!!单膝跪地!!!!!!然后小凤凰还怀疑老子!!!!!气死了 池:六爷又欺负我QAQ。 第三十二章 治水   贺作舟见方伊池不吭声,知道事情已经解释清楚,又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便不管他脸色如何,直接喊了医生进来。   留在贺家的医生是西医,跟着六爷上过战场,关系不错,贺作舟倒也不怎么装:“快来给我太太瞧瞧,刚刚吐得吓我一跳。”   “要不是我自己清楚还没操进去,只当他怀了呢!”   进门的医生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闻言冷冷地瞥了贺作舟一眼:“胡说八道。”   “我乐意。”贺作舟得意地揽住方伊池的肩,“严贱人,我媳妇要是真的出事,我一枪崩了你。 ”   “你他妈再叫我一声严贱人试试?”医生将医疗箱往桌上狠狠一磕,眼瞅着要从裤子口袋里掏枪了。   贺作舟也不含糊,随手就从床底下摸出一把枪,塞在方伊池手里:“瞧好了,今天你先生教你开枪。”   方伊池吓得微微张大了嘴,捏枪的手哆嗦着挣开贺作舟的桎梏,团坐在六爷身边喃喃:“这……这是做什么?”   紧绷的气氛忽而一松,被叫作“严贱人”的医生摆摆手,对贺作舟摇头:“您的意思我懂了。”   贺作舟也不再假意发火,收了枪笑笑:“怎么,还不信?”   “能不信吗?”医生走到方伊池身边,替他检查身体,“你出去这几年,一天提他多少遍?你不记得,我都替你记着。”   “六爷?”方伊池敏锐地捕捉到了医生话里的意思,震惊地抬起头。   “长点心吧。”贺作舟冷哼一声,扭头去屏风后换衣服去了。   “我叫严仁渐,别跟着六爷学坏叫我严贱人。”医生自我调侃一番,见方伊池依旧紧紧地盯着贺作舟离去的方向,好笑地感慨,“六爷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咯。”   言罢,迅速收起医疗箱,走到屏风外,望着贺作舟的背影冷哼:“欠我一人情。”   “美的你,”贺作舟低头解长衫上的扣子,“你没来以前我就解释好了。”   “哟,六爷可真是厉害,把人拐到手这么久,才解释自个儿动心了几年。”   “你真当我不会崩了你?”   严仁渐开够了玩笑,轻咳一声收敛了笑意:“六爷,您太太身子骨不好,尤其是胃,这天寒地冻的,您别让他受凉,要不然以后吃了还得吐。”   贺作舟的眉头随着医生的话深深皱起:“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这个原因,他以前在平安饭店被人灌酒,胃不好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这话说得敞亮,丝毫不觉得方伊池做过服务生有什么不妥,只是言语间总有丝不易察觉的悔恨。   严仁渐听懂了,却无法安慰,只道:“我开个方子,你看着抓药。”   “还有一事。”贺作舟接过药方子,用茶碗压在桌上,隐晦地瞥了一眼映着灯光的屏风,刻意压低了声音,“帮我去陆军医院‘照顾'一个病人。”   “谁?”   “方伊静。”   严仁渐不是头一回帮贺作舟做事,连原因都不问,单从名字就听出了些名堂:“不告诉你太太?”   贺作舟无所谓地拨弄着药方:“不用做得太隐蔽,我不想瞒他,只是不愿脏了他的手。”   严仁渐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临走前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爷子今天早上找了我一次,虽没让我把脉,但我在房间里闻到了烟土的味道。”   贺作舟低低地骂了句:“操。”   “我也就跟你说一声。”严仁渐蹙眉叹息,“毕竟没亲眼看见,具体怎么回事不好说。”   贺作舟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转身去找方伊池去了。   方伊池还老老实实地团在床上,贺作舟走时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他听见六爷和医生关于自己的大部分对话,更慌乱了。   原来六爷早就看上他了,还惦记了好多年。   是不是就是从他第一次登台开始的?   那时他唱了什么?   唱了《苏三起解》,还唱错了好几个句子。   方伊池听见脚步声,急切地抬起头。他没有爹妈,自懂事起就以“哥哥”的身份照顾着方伊静,一切全靠自己摸索,如今有了六爷,竟不自觉地依赖起来。   “小祖宗。”贺作舟上了床,把方伊池抱在怀里,见床边有用来漱口的温水,又端起递过去,“还难受吗?”   方伊池摇头,揪着贺作舟的衣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想问什么就问。”   “六爷……”方伊池顿了顿,脸红心跳,“您喜欢我?”   “废话!”   他又顿了顿:“您喜欢我,我该……我该如何……回报?”   贺作舟最不乐意听他提“回报”的事儿,搞得他对他好,就是要他报答似的。   可六爷的火对小凤凰是很难发出来的,尤其是意识到他是真心实意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感情,贺作舟只有叹气的份儿:“不需要。”   “可这样,我很……”方伊池迷茫起来,“我很难受。”   “为什么难受啊?”   他也说不清心里酸涩的感觉是什么,急得眼眶都红了:“因为觉得您这么做不值当!”   “没什么不值当的。”贺六爷闻言,心尖一麻,觉得自个儿总算从方伊池嘴里听见句人话,“方伊池,我这根枝儿等的就是你这只凤凰,旁的我还不稀罕呢。”   “你老老实实待着,说不准哪天就开窍了,觉得我这根枝好,比旁的都好。”贺作舟掐掐方伊池的腮帮子,起身把结婚证书拿出来,来来回回地找地方挂,“至于值不值当,日子久了你就明白了。”   方伊池眼巴巴地瞅着贺作舟的背影,呢喃:“我是真的觉得不值当。”   “我连稀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您教,就算教了,我日后也不一定能感受得到,何苦呢?”   “苦?”贺作舟背对着他失笑,“方伊池,不娶你,我才是真的苦。”   六爷终于找到了地方——斜对着屏风的小茶几——起床穿衣服的时候正正好能从镜子里看见。   “贴这儿吧?”贺作舟动手前询问了一下方伊池的意见。   他够着脖子瞧:“挺好的。”   “按理说应该贴在正堂,谁进门都能瞧见。”贺作舟一边动手,一边和他打商量,“等婚礼办完,我给贴过去,成不?”   如今婚礼没办,贺作舟不想让方伊池落了旁人的话柄。   六爷问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还以为方伊池又难受了,赶忙跑到床边一看,方伊池抱着枕头正在苦思冥想呢。   “都说甭想了。”贺作舟把他塞进被子,“要我说,咱俩多睡几回,屁事都没了。”   方伊池的思绪瞬间回笼,用腿夹着枕头往床角蹭:“还没消肿呢。”   贺作舟无趣地刮他的鼻子:“怎么,还不许你男人插了?”   方伊池臊得浑身通红:“六爷,您……您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贺作舟来劲儿了,脱鞋坐在他身边,眯着眼睛笑, “方伊池,老子那不叫插,是他妈的大禹治水,堵着你,不让你的堤坝决堤呢!”   方伊池起初没听明白六爷话里的隐喻,迷迷瞪瞪地眨眼,等反应过来,又羞又气,恨不能拿着枕头砸贺作舟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可惜终究没胆,只能恨恨地躲在被子里,咬着牙,气得心脏怦怦直跳,愣是把先前的纠结抛在了脑后。   贺作舟静静地注视着方伊池的后脑勺,觉得领证的日子不能就这么荒废了,等他呼吸一平稳,立刻凑过去:“小凤凰,老子还想治水。”   方伊池半梦半醒间烦躁地蹬了一下腿,蹬掉半截被子。   贺作舟倒吸一口气,眼瞧着小凤凰白嫩的肩膀被灯光映出一圈温暖的光晕,手不由自主地覆盖了上去:“得,上辈子欠你的,活该三过家门而不入,今儿还是不进去欺负你。”   “你给我等着,等成婚那天,我要是折腾不死你,就再也不姓贺!”   说完,脱了裤子,掀开被子,将蜷缩着睡着的方伊池抱进了怀里。   窗外寒风呼啸,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贺作舟的手在方伊池细瘦的腰间游走,想他刚吐过,不太敢用劲儿,就慢慢地把他带进了怀里。   方伊池睡得不熟,循着热源翻了个身,把手脚贴在贺六爷身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祖宗。”贺作舟似笑非笑地咬他的鼻尖,手顺着小凤凰的腰缓慢地下移,嘴唇也贴在了他的唇上。   (以下部分见ao3)   作者有话说:所有说小凤凰怀了的,都回去复习第十三章 的车,贺老六很暴躁,他忍那么辛苦,没进生·殖·腔,你们竟然认为他的*有穿透功能?????? 为了证明自己,今天的贺老六再次将车开去了ao3,链接在微博,也可以直接登录ao3,搜索raner1。 感谢订阅! 第三十三章 通房   连着在贺家歇了几天,方伊池原先早睡早起的生物钟彻底乱了,每每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床边的窗户纸总是透出一种玉似的温润光泽,搞得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直到贺六爷开口说话,才倏地一下坠入现实。   今天是个例外。   方伊池起床的时候,身边空着。他穿上青色的长衫,又在外面加了件墨色的短袄,走出北厢房的时候,遇上匆匆赶来的万福。   万福说:“爷一早有事儿去了城门楼子那块儿地,这会儿老爷子刚起,喊您去说话呢。”   早不喊晚不喊,偏偏这个时候喊,摆明了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方伊池必须得去,否则绝对会给贺作舟扣顶“不忠不孝”的大帽子。   方伊池站在屋檐下想了会儿,顺手接过万福递来的手焐子。   万福说:“水獭皮的,六爷特意嘱咐了,您起床就得送来。”   原来是贺作舟的授意。   方伊池抿唇笑笑,他虽不懂情爱,懵懵懂懂摸了个感情的大致形状,如今却也晓得六爷待他的好。   那便更不能让贺作舟落下话柄。   “走吧。”方伊池轻轻吸了一口气,明白贺老爷子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尤其是他和六爷已经领了证,这满院子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都算是“家里人”。   万福低着头应了声,迈步走在前头带路。   贺六爷亲手调教出来的下人,即使不回头,也能时刻和方伊池保持着大半步远的距离,还能适时说点话:“小爷,六爷走时说了,您不乐意去,就托病,等他回来再说。”   方伊池将双手揣在手焐子里摇头:“不行的,我今儿要是托病不去,你信不信,明天整个北平的人都要笑话你们家六爷。”   笑话贺作舟带了一个上不了台面,还有胆子给贺老爷子甩脸色看的服务生回家。   万福没接话,反倒提醒他:“小爷,您注意脚下。”   原是清晨雪化,满地泥泞,遮住了原本的石子路。   方伊池拎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跨过去,抬眼便看见几个身着青衣的年轻女子悄无声息地从廊下走过,个个手里都端着盘子。   “这是往老爷子房里送药膳呢。”万福停下脚步,等姑娘们都走远了,才解释道,“老爷子这几年身体不好,特地请了同仁堂的大夫到家里坐诊。”   “怎么不请严医生?”方伊池反问,“我记得他是留宿在贺家的。”   万福扭头对他意味不明地笑笑:“小爷,咱家能使动严医生的,只有您和六爷。”   言罢,率先往前院走,方伊池紧随其后,想着贺老爷子吃早点,绝对是在正厅。   果不其然,绕过毫无生机的院子,更多端着餐盘或是瓷碗的姑娘急匆匆地走过,而正厅的门前立着两个打扮得格外扎眼的丫头,一个穿着浅灰色的袄裙,上面罩一件桃色短衫,头发挽在脑后,由簪子固定着;另一个穿着新潮的学生装,略施粉黛,头发剪到耳根处,压根不搭理身边的姑娘。   她倚着门,一条腿搭在门槛上,低着头在掌心里寻西瓜子吃,吃一粒,就掀起嘴皮子往地上吐一口皮。   方伊池瞧着那些被冷风吹进草丛的皮,心道这姑娘怕是无聊得紧。   这二人虽互不搭腔,眼睛倒是一齐盯着过往的下人,生怕她们手里的药膳出了纰漏。   “二位姑奶奶又置什么气呢?”万福率先开了口。   他在六爷身边做事,哪怕同为下人,身份也是不一样的。   戴着簪子的姑娘醒了神,偏头微微一笑,簪子上坠下来的青色小珠子随风摇晃:“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这不是老爷子传话吗?”万福往屋里看了一眼,“还吃着呢?”   “吃着呢。”答的是穿学生装的姑娘,“今儿个时间早,稻香村的师傅送来了两笼刚出炉的糕点,老爷子心情好,请四爷过来一道吃。”   “四爷也在?”万福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是?”戴簪子的姑娘生怕自个儿被抢了话,快言快语道,“谁不知道四爷腿脚不方便,基本上不出门?”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一声沙哑的咳嗽声。   “混账东西,仗着自己祖上是八旗的出身,敢在我面前瞎扯了?”   “也不睁大眼睛仔细瞧瞧,皇帝老儿就是我带着人推没的!如今竟还做着当小姐的美梦,连主子家的事儿都敢编排,怕是忘了贺家是什么样的门楣!”   戴簪子的姑娘被骂得无地自容,红着脸撩起门帘:“老爷子,六爷房里的来了!”   这是自个儿惹的事儿没法子平,把方伊池推上来挡枪了。   另一个姑娘摆明和她作对,瞧着看不起方伊池,却好声好气道:“原是六爷屋里的,我还说谁呢,长得这么标致。”   “……原本老爷子叫您来说话,我该直接将您迎进去,但您刚刚也听着了,四爷在里头呢。还劳烦您跟我走一趟,去旁边的屋子歇歇。”   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小房子,不太大,但也算不上寒酸。方伊池不置可否,倒是万福皱眉道:“怕是不妥。六爷走前特地嘱咐我,这是他房里的太太,容不得怠慢。”   “太太”两个字惊着了还在较劲儿的小丫头,她俩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谁都没能接下话茬。   娶男妻是赶时髦,可大户人家再赶时髦,让男人做正房太太的也少,顶尖儿算是“姨太太”,否则日后纳小麻烦呢。   再者,六爷刚回北平城没多久,和家里头的关系不冷不热,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贺作舟还在和老爷子较劲儿,并且明显已经胜券在握,隐隐有了掌家人的风范,怎么会在这时娶一个男人,平白给人家笑话呢?   不过就如同贺老爷子方才的谩骂是骂给方伊池听的,万福这句话也是说给老爷子听的。   这方伊池啊,就是贺六爷堂堂正正的太太!   “六爷屋里的来了?”贺老爷子果然换了个语气,“让他进来吧。”   方伊池当即迈步走了过去,弯腰穿过门帘,将满院子冷冷的日光抛在了身后。   早先,方伊池来过正厅一回,只是逗留时间太短,匆匆一瞥,没大看得清装潢陈设。   可惜他今日注定也看不清,因为贺老爷子为了用早点,在门与桌子间架了面一人多高的屏风,上面描着高山流水、翠柏青松,边角还有题诗与印章。不过屋里光线太暗,方伊池有心细看,也看不清楚细节。   屏风后飘来人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见多了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倒是头回瞧见真的落进金窝里的凤凰。”   “爹,喝茶。”   “对,喝茶!你也要多喝,这是同仁堂的大夫送来的药茶,说是能补血补气,最适合你!”   “爹,吃糕。”   “嗐,稻香村的东西做来做去就这么几样,就是味道让人想得慌,想当年我在外面打仗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这一口。”   ……   屏风后的人聊得开心,屏风前的方伊池站得安静。   他早已有了被晾着的心理准备,也听出来贺老爷子瞧不上他,但想着贺作舟,竟不觉得委屈,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屋内的摆件来。   这年头舶来品很是流行,名字大都带个“洋”字儿,念起来古古怪怪的,比如墙上挂着的洋画,留声机里放的洋曲。   方伊池以前在饭店工作的时候,偷偷玩儿过留声机。他和阿清趁四下无人,时常拨弄细长的唱针,再伴随着悠扬的乐曲跳舞。   那是他们工作之余难得的闲暇时光,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晰。   门外的两个姑娘并没有走远,方伊池想着留声机,耳朵里听见的却是她们小声的争吵。   “没听见老爷子的话吗?清朝早就没了,你还穿成这样给谁看?”   “我穿什么你管得着吗?倒是你,头发都剪了,是想学出嫁的小姐吧?知道什么叫东施效颦吗,你这样就是!”   “你……你守着旧时的规矩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个干粗活的使唤丫头吗?我可告诉你,跨院里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知道你惦记着做六爷屋里的通房丫头呢。”   “你放屁!”   “我放屁?你呀,梦里都在喊六爷,简直是不知廉耻!”   方伊池听着听着笑了起来。大户人家给自家的少爷准备通房丫头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十户里有九户都有这样的传统。   虽说现在成天在喊什么摒弃封建传统,可实际上大多是表面功夫,多的是裹着小脚开沙龙的闹剧。   话又说回来,通房丫头通常是漂亮的、没有身份的姑娘,卖身契被主家攥在手里,自然只能对主家忠心耿耿。她们从小伺候在少爷身旁,有的感情浓了,自然就被收了做姨太太。   有的就算没有感情,也能混出点名堂,不用承受没完没了的粗活之苦。   看来刚刚戴蝴蝶簪子的姑娘就是原先预备给六爷的。   方伊池抠抠手指,心里发酸,又很快平静下来。   贺家是大户人家,准备通房丫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算不得惊世骇俗,要是什么都没有,才奇怪。   像是为了印证方伊池的话,外头安静片刻,又吵闹起来。   “我就是这个命,没做人上人的本事,可傅家的姑娘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你说的也是。咱们家跟傅家绝对算得上门当户对,当年老爷子相中的也是他们家的大小姐,如今有了这位……”   剩下的话被风吹散,方伊池听不清了,他白着张小脸兀自镇定,忽而听屏风后传来贺老爷子的声音:“过来吧,杵在那儿倒像是我怠慢了你!”   他赶忙收敛心神:“您忙,不用管我。”   “嗬,都是客套话!”贺老爷子并不吃这一套,“说不准老六回来,你就要去他那儿告上一状呢。”   方伊池还是那个平淡的语气,答:“不会。”   贺老爷子哼了两声,再次唤他进去。   方伊池老老实实地绕过屏风,入眼的先是一桌残羹冷炙,继而才是贺老爷子和坐在老爷子身旁的贺四爷。   作者有话说:池:…… 没有出场的贺老六:没有通房,没有婚约,谁他妈的在瞎说啊?求海星啦~\(≧▽≦)/~ 第三十四章 稀罕   贺家的男人生得都俊,只不过贺六爷气势太强,像柄锋利的刀,动不动就往人心窝子里扎,所以容易让别人忽略了他的容貌。   但是四爷不同,许是身子骨不好的缘故,看着格外儒雅,连膝头都放着本泛黄的册子。   贺老爷子倒是跟方伊池想的差不多,老态龙钟,只眼神是老辣的,沉淀着算计和阴霾。   “来了?”贺老爷子手里捏着俩文玩核桃子儿,眯着眼睛倚在躺椅上,像是在打量他,又像是在看窗外的光,“想见你一面,不容易。”   “哪里的话。”方伊池端出那副应付客人的笑容,“是我怠慢了,前几日就该来给您请安。”   “我哪儿敢?”贺老爷子慢吞吞地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炉子里的香灭了”,又道,“老六稀罕你,护得跟什么似的,像是怕我们把你吃了!”   “……原本我还道他是娶小,不必通知邻里乡亲,他倒好,一张报纸,全北平城的人都知道你方伊池要进我贺家的门了!”   贺老爷子说着说着咳嗽起来,方伊池拿不准老爷子身体状况如何,不太敢反驳,旁边一直安静坐着的贺四爷倒是先开了口:“爹,您喝茶。”   “喝……喝什么茶?”贺老爷子端起茶壶,眉毛一挑,怒气冲冲地拍起桌子,“喘气的都上哪儿去了?壶里没热水,你们是想让我嚼茶叶?”   话音刚落,穿学生装的姑娘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笑:“老爷子精神真是好,我看啊,压根儿不必请同仁堂的大夫,花那个劳什子钱,不如和咱们几个说说话好得快呢。”   “你懂什么……”贺老爷子的神情稍微缓和了几分,抬手从贺四爷手里接过一块糕饼,继而像是才发现方伊池还杵在桌前一般,随口吩咐,“你也甭站着了,坐吧。”   方伊池小声道了谢,坐在了旁边空的椅子上。   贺老爷子斜眼打量他身上的衣服,几眼就看出门道:“前几日有几个小辈来我这儿吹耳旁风,说老六在你身上砸了不少钱,我还不信,现在瞧瞧,倒是真的了。”   “您教训得是,衣服不能多买。”方伊池的眼睛弯了弯,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日后会劝着六爷,但是能不能劝住,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事儿了。”   贺老爷子噎了一噎,倒是对自己儿子的脾性门儿清,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只眯着眼睛假装小憩。   方伊池掩着嘴咳嗽两声,起身作了个揖:“老爷子身子不好,我就不叨扰了,正巧房里还有事儿,先走一步。有事儿,您再招呼我。”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愣是让人挑不出差错,连贺老爷子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走。   守在门前的万福替他掀开门帘,方伊池刚走出前堂,就没忍住长舒了一口气。贺老爷子果然不待见他,不过也没说旁的事。   方伊池站在廊下踌躇片刻,想着六爷不在家,也不是很想回北厢房,就斟酌着和万福商量:“我出去找朋友,行吗?”   贺作舟一大早走的时候,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只不过贺六爷担心的是小凤凰的安危,怕自家太太被拍花子拐跑,所以临走时特意嘱咐万福,方伊池上哪儿都得跟着。   不过万福说起来,可不能直说:“小爷想去哪儿都成,六爷早就嘱咐过了,让我开车送您呢。”   方伊池自然想不到这个“开车送”还有着保护的意味,他只觉得能出贺家的院子就是好的,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压抑的囚笼。   明明贺六爷在时,他并不觉得难过,甚至还生出几丝依赖,可是贺六爷一走,他莫名待不住了,心像长了翅膀,扑棱棱地朝着院子外飞。   方伊池一想走,连北厢房都懒得回,直接喊万福往宅子外去,结果没走两步,身后传来细碎的人声。   都听见了,方伊池不好不回头。他立在一旁,转身望去,发现贺四爷扶着下人的手从前堂走了出来。   贺四爷是六爷的哥哥,自然也是方伊池的哥哥。他弯腰行礼,叫了声:“四哥。”   贺四爷的脚有些跛,慢步走时看不出来,步伐快起来,肩膀就有些颠。方伊池觉得老是盯着人家看不大礼貌,再者他对上过战场的儿郎格外崇敬,便不觉得四爷走路姿势怪异,只是可惜。   贺四爷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并不像贺老爷子那般冷嘲热讽,也没有亲近的意思,就在路过的时候“嗯”了一声。   方伊池巴不得如此,毕恭毕敬地候在边上,等四爷走远,才拉着万福絮叨:“你们四爷一直住在院儿里?”   “可不是?”万福方才等在屋外,听了只言片语,这会儿猜着方伊池要问,“四爷的腿脚不方便,平时不乐意出门,老爷子喜欢他,就留在院子里住着,反正也不缺这一人的口粮不是?”   “……倒是可惜了四爷和傅家大小姐的一段姻缘,原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四爷腿伤了以后,傅家就开始推三阻四,不仅要把原本许配给四爷的大小姐指给我们六爷,还要把庶出的养在乡下的丫头片子塞给四爷做填房。”   “您说,这叫人干的事儿吗?”   傅家的名声,方伊池有所耳闻,据说是顶有钱的大户人家,不过傅家这一代只有女儿,所以他并没有在饭店遇上过傅家人。   但是傅家和贺家这段渊源,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所以格外感兴趣。   刚巧,万福正想方设法把胡诌的姻缘从六爷脑袋上扯走,见方伊池欲言又止,立时主动讲下去:“小爷,您评评理,咱们四爷虽然腿脚不方便,那也是上战场落下的病根儿。这叫什么?这叫光荣!”   “他们傅家是倒腾洋白面起的家,说得不好听点,祖上就是街上成天扯着喉咙吆喝的小贩,如今生意做大了,竟也敢拂我们贺家的脸面。得亏六爷瞧不上他们家的闺女儿,老爷子也懒得跟他们掰扯,要不然啊,他们早就在四九城待不下去了!”   方伊池听得唏嘘不已:“我瞧四爷的腿像是能好的。”   “可不是吗?协和医院的医生也这么说,就是耗时间,还得等厉害的大夫从上海回来做手术,不过据说啊,只要是开了刀,保准跟以前一样,连蹦带跳。”   他俩说着话,已然走到了门前,方伊池早把自己不受待见的事儿抛在了脑后,笑吟吟地瞧贺家的牌匾,那上面的破布绸缎早就让贺作舟让人给铰了,还整个儿刷了新漆,瞧着颇有气势。   他叹了口气:“等四爷腿好了,那傅家怕是要后悔的。”   “不能够。”万福小声说,“四爷腿能好的消息没透露出去,他们都以为咱们四爷一辈子都是瘸子呢!”   方伊池闻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真的?”   “可不嘛。”万福开了车门,请他进去,“您上哪儿啊?”   “平安饭店。”他想找阿清。   万福一点也不多话,提醒了句“您坐好”,就专心致志地开起了车。   贺家门前的马路上没什么行人,铺子也不多,清净得很,汽车一下就驶到了马路口,旁边的胡同里拐出来一辆人力三轮车,拉车的板儿爷和车上坐着的中年贵妇说说笑笑,眨眼间就从车边上晃过去了。   万福一拍脑袋:“忘了跟您说,咱老爷子前几年刚纳了一房妾,就刚刚过去那个。因着咱们贺家没有女主人,所以平日里四爷和六爷都管她叫‘小娘’。”   贺家大院里的弯弯绕绕万福说了半天,方伊池都有些怵了,他巴不得六爷现在就回来,好直接带他回北厢房,可又觉得自己在家事上给六爷添麻烦,实在不妥,只得硬忍着,一直忍到车停在平安饭店门前,才白着脸往里跑。   饭店的经理眼睛尖,瞧见贺六爷的车,就知道方伊池这个祖宗回来了,连忙跑上来迎:“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您怎么有空回来?”   方伊池没心思和经理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问:“阿清呢?”   经理连声答:“昨日喝醉了酒,还在后头歇着呢。”   他抿唇点头,揣着手往后院走。   被留在大堂内的饭店经理不禁暗自嘀咕:不得了啊,在六爷身边浸淫了几天,心气儿都不一样了。   而方伊池跑到后院,沿着熟悉的小路直奔阿清休息的厢房,到了也等不及敲门,一股脑撞了进去。   趴在镜前点痣的阿清手一抖,眼尾飞起一片狼狈的红霞:“呸,该打,我都画了五六遍了!”   方伊池喘着气坐在床边,见了阿清,心情松快不少,也乐得开玩笑:“得,我马上洗手给您画!”   “那可不敢。”阿清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神情,“您现在是贺六爷的太太,我哪儿能使唤?”   “得了吧。”方伊池顺过了气,走到梳妆镜前,接过笔,轻轻扶着阿清的下巴屏息凝神,继而手腕飞速一抖,一抹红蕊立刻落在了阿清的眼尾。   “还好没手生。”方伊池见阿清满意,松了一口气,“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我给自己画,竟然画歪了。”   “六爷许你在家折腾胭脂水粉?”   “嗯,他买了许多给我。”方伊池扶住阿清的肩,透过铜镜打量他的容颜,“阿清,我有些想不明白。”   “什么?”   “六爷说稀罕我,”方伊池说得敞亮,脸色微红,却不扭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稀罕我。”   阿清低着头摆弄紧扣着的胭脂盒子,打算把蘸了红颜料的笔塞回去,想也没想就道:“稀罕就是稀罕,哪有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吃稻香村的糕饼,为什么喜欢买冬天街上卖的地瓜?”啪嗒一声响,阿清终是把盒子打开了,圆形的盖子里侧泛起昏黄的光,映亮了方伊池微皱的眉,倒像是提前到来的晚霞。   “你说得出个所以然来吗?”阿清晓得方伊池的出身,两人认识这么久,自然也知道他对情爱懵懵懂懂,“肯定说不出来。”   “……没人说得出来。要我看啊,这就是天生的,老天爷定的,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日后或许能改,可是缘分天定,是你的就是你的,别胡思乱想。”   方伊池心里豁然开朗,又有些难堪:“我没胡思乱想。”   “你就跟我扯吧。”阿清单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倚在桌前,“你现在可是北平城里人尽皆知的凤凰了,想踩着你往六爷身边爬的人多的是,担心是正常的。”   方伊池也倚在了桌旁,小脸被毛茸茸的领子一衬,平添几分稚嫩,尤其是他没化妆,那真是要多纯有多纯:“倒不是往他身上爬,就是有些原本就有的……”   “打住,你给我打住。”阿清吓了一跳,“六爷身边有人?”   “没,”方伊池明白阿清是误会了,着急忙慌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六爷身边没旁的人,但是他家里还有给他预备着的通房丫头,外头还有没订下来的亲。”   被误会的是六爷,方伊池却是比自己被误会了还气恼。   阿清轻轻“啧”了一声,偏头望着他笑:“那你准备怎么着啊?”   方伊池原本想让阿清帮着拿主意,谁承想,皮球最后还是被踢了回来,他只好垂下眼帘,实话实说:“旁的事别人再怎么唠叨,我都不在乎,就看六爷的意思。他不要,我不会多问,他若是要……我走便是。”   “话是这么说。”阿清抬手揉方伊池的脑袋,继而恨铁不成钢地嘀咕,“你就是这样的人,换了我,甭管六爷要不要,定是要闹得鸡犬不宁,让上杆子往上凑的家伙全部知难而退。”   方伊池不是这样的性子,如今却莫名地有些跃跃欲试:“如何闹?”   “简单啊……”阿清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就说你能生,肚子被六爷搞大了呗。”   作者有话说:贺老六蹦起来了:肚子搞大?!这个可以有!!! 明天六爷就杀回来啦,他会收获一只什么样的小凤凰呢。 第三十五章 洋装   方伊池被吓得平白无故一颠儿,差点跌坐在床上,继而与阿清对视片刻,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你要死啊!”方伊池伸手拍阿清的膝盖,“这哪里是闹,是给人家六爷添堵呢!”   阿清也跟着笑得直不起腰:“哎呀,我这不是帮你想辙吗?”   “忒损!”   “损是损了一点。”阿清拍着胸口顺气,不服气地反驳,“但你说,这是不是最好的法子?就算你不能生,也堵不住旁人的嘴,到时候外头吵得乱七八糟,六爷能耐再大,又能怎样?”   阿清说完,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福至心灵,猛地站起来:“你不会真的能生吧?”   嫁进大户人家的能生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阿清知道,方伊池也知道。   方伊池没想瞒着阿清,羞涩地点头:“能的。”   阿清一时无话,揪着衣袖愣愣地盯着他瞧,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只能叹息。   “你……不要告诉旁人。”方伊池原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此刻也不是很紧张,随口道,“我和六爷也是才晓得的。”   言下之意,两个人已经有了肌肤之实。   “你准备怎么办?”阿清沉默片刻,由着他胡闹,自个儿板着脸走到窗边把窗户掩实,心里不大痛快,“你说说看,你这是什么命!”   “原先有个吸血虫一样的妹妹要照顾,好人家的小子硬是穿旗袍在饭店里当服务生。后来好不容易遇上六爷,我盼着你能过几天安生日子,结果又是个能生的!”   “我可不想下次再听见你的消息,是说你死在贺家了。”阿清说完,觉得不吉利,连呸了好几声,可又实在是气恼,噔噔噔走过去揪他的手腕子,“方伊池,要不咱不嫁了。”   “贺六爷再好,也没你的命重要。”   说得贺家好似吃人的地方,下一秒就要将他吞了去。   方伊池明白阿清是为自己好,不禁动容。他先是被妹妹背叛,后又被六爷“欺骗”,如今已经对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抱任何期望,而阿清的一番话,又将他拉了回来。   方伊池将手覆盖在阿清的手背上,笑吟吟地抬起头:“阿清,我已经嫁给六爷了。”   “不是还没过门吗?”阿清焦急地反握住他的手,“你知不知道,昨天我还听客人说,又有男妻死在深宅大院里了,吓得我当晚就做了噩梦,总是担心你。”   方伊池张了张嘴,他这些时日一直跟着贺六爷,这些个闲言碎语自然是没入耳,但光凭想象也能想到男妻死去时的惨状,不禁打了个寒战。   可他和六爷已然领了证,印花税的钱都花了,如今就算阿清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没了回头路。   再者,方伊池怕归怕,却不觉得贺作舟会害他。   方伊池对贺六爷莫名地信任,哪怕贺作舟披着“良民”的皮骗过他,他也如此坚信着。   就凭六爷在知道他能生以前就把婚讯登报了,就凭六爷直接带着他去领证,方伊池也不能把那些龌龊的想法强加在贺作舟身上。   他呢喃:“六爷不是那样的人。”   阿清见他不听劝,急出一头的汗:“六爷名声再好,那也是贺家的人,贺家是什么样的门楣你难道不知道?”   “……那贺老爷子是个人物,可再是个人物,他们家的家事我们都不清楚!”阿清一屁股坐回梳妆镜前的椅子上,恨恨道,“说是只娶过两房老婆,还是死一个娶一个。可纳小、找男妻根本不算娶老婆,连宴席都不必摆。大户人家里多的是这样的,外头的名声好听得不得了,实际上骨子里坏得很!”   阿清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自己亲眼见着了似的,不过方伊池在听过万福的解释后,也大致对贺家的家事有了了解,所以难得没有反驳。   阿清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梳妆,方伊池则静静地坐在床边。日头渐足,明媚的光透过单薄的纸窗照进来,映亮了桌子上的梳妆匣,他先服了软,凑到阿清身边拍他的肩膀。   “别烦我。”阿清回头瞪方伊池一眼。   方伊池明白阿清这是服了软的意思,连忙再接再厉道:“阿清,你等会儿有事吗?我想和你出去吃饭。”   “你家六爷呢?”阿清阴阳怪气地反问。   “去城门楼子那儿办事了。”   “你确定?”阿清还是恨他不听劝,“你得跟着去,万一六爷是去见什么人呢?”   “真的不是。”方伊池扯着阿清的衣袖往屋外走,路上遇见探头探脑的饭店经理,停下脚步,软着嗓音询问,“我借阿清一下午,没事吧?”   经理堆着满脸的笑搓手:“您都放话了,那肯定没事儿!”   方伊池道了声谢,继续拉着阿清往外走,边走边问:“我们上哪家店去吃?”   话音刚落,经理忽然追上来:“方伊池……方先生……贺太太!”   “嗯?”方伊池终于停下了脚步。   “贺太太,您瞧您走这么急,怕是忘了什么事儿吧?”   方伊池以为经理不愿放阿清走,微皱了眉:“什么事?”   “贺太太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经理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硬塞到他怀里,“虽说咱们饭店的营生您是不做了,可我不能坏了规矩。”   “……工资!您数数,只多不少。”   方伊池掂了掂信封的分量,诧异地挑眉:“经理,不对吧?按照我的工钱算,可没有这么不老少。”   “您可甭拿我打镲。”经理赔着笑解释,“您在我们饭店工作的时候,那可是头一号人物,能没有点奖金吗?”   “还有奖金?”方伊池似笑非笑地瞥了经理一眼,又去瞧阿清。   阿清给他使了个眼色。   “行,我就不跟您客气了。”方伊池心下了然,爽快地将钱收下,“只是我这儿还有急事,就不同您聊了。”   “哪里的话?您忙!”   方伊池挽着阿清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店,上了车,两人才靠在一起笑。   阿清捏着他怀里的信封直摇头:“你是不知道,前些天,他也给了我一个大红包,说是奖金。”   “当了这么些年服务生,还是头一回拿到奖金。”方伊池打开信封数了数,“嗬,真不少!”   “能少吗?”阿清笑完了,不屑地轻哼,“经理啊,是怕得罪六爷。”   “我晓得。”方伊池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眼不拙,看得出来他是在给谁面子。”   “错了,是六爷给他面子。”阿清拿手指戳他的鼻尖,“得了,甭说这些,正巧我前些天也拿了奖金,咱们去吃点好的。”   开车的万福适时插话:“小爷,前头有家小馆子味道不错,我送你们去?”   “行。”方伊池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在四九城待的时间不短,可论起吃喝,远比不上这些个成天跟着六爷走动的下人。   于是说话间,万福就将他们二人送到了街口。   阿清开门跳下车,拢着肩头的坎肩啧啧称奇:“我说是哪儿呢,原来是六国饭店。”   “……六爷家的人口气真不小,说人六国饭店是小馆子。”   万福乐呵呵地跟着下车,引着方伊池往饭店里走。   六国饭店是英国人建的,五层楼高,不是方伊池曾经工作过的平安饭店能比的,这是真真正正的大饭店,能进来的都不是寻常人。   换了旁人,乍一来六国饭店准犯怵,可他俩是当过服务生的人,就算心里犯怵,也不会表现在面儿上,跟着万福一齐进了饭店。   六爷在饭店常年包了座,不需要预订,直接上去就成。   万福让他们在门前稍候,自个儿跑去前台找人去了。   阿清拉着方伊池坐在沙发边儿上,他们身旁过往的客人好些是洋人,操着怪异的口音,说着只有自个儿才能听懂的话,穿衣打扮也新颖得很。   “你说,洋人喜不喜欢旗袍?”阿清伏在他耳边嘀咕,“以前在平安饭店怎么没见过洋人?”   “人家上我们那儿干吗?”方伊池端起茶几上的茶碗慢慢喝,“他们又不懂旗袍。”   “不过他们的裙子也挺好看。”   “是吗?”   “可不是?人家身上穿着呢!”   他俩聊着聊着,注意力全放在洋人的穿衣打扮上,没注意到门前挤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头。   那老头穿得虽破旧,倒也整齐,瞧着算是体面人,只是面相里藏着点贼眉鼠眼的味儿。他溜进六国饭店的门,趁着门前的服务生和旁人说话的当口,一路小跑到前堂,往方伊池和阿清的方向望,等看清他们,眼前登时一亮。   阿清还在跟方伊池讲话:“说真的,等有空了,我就去裁缝铺子里扫听扫听,看哪儿能做洋人的裙子。”   “你还真喜欢这样式的?”   “图个新鲜。”阿清摆摆手,把手塞进方伊池的手焐子里,“要是好看,我帮你也带一条。”   “我要那种裙子做什么?”   “穿给六爷看呗。”   “甭胡咧咧了。”方伊池臊得耳根子发红,抬手作势要打阿清,胳膊刚抬起来,手腕子冷不丁被人给捏住了。   他怔怔回头,撞见一张谄媚的脸。   “哎哟,贺太太,幸会幸会。”   方伊池吓了一跳,心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人,刚想询问,身边的阿清猛然起身,一巴掌拍开那几根手指,脸上轻松的神情全没了,只剩提防:“爹,您怎么上这儿了?”   “小挨刀的,你吃香的喝辣的,就忘了老子?”来人狰狞了面孔,揣着手嫌弃地打量阿清的穿着,“我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你能赚钱了,就敢忘了老子?”   阿清冷着脸答:“爹,养你的事儿我没二话,可钱是我辛苦赚来的,娘还生着病,我不能给你,让你接着去赌!”   “甭在我面前滋屁,都上六国饭店来吃饭了,一定是发了财。快把钱拿出来,别在这儿闹,否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您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今儿就算死这儿,也不会把钱给您!”阿清冷笑着拉住方伊池,转身就要往前台走。   谁知他爹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嘴里念叨着什么“我这不孝的儿,一分钱也不给我”,双手还拼命地捞茶几上的瓷器,疯了般往地上砸:“反正你是在饭店上班的服务生,比我要脸,今天的事只要传出去,看你以后还怎么挣钱!”   “……你!”无赖到这种地步,阿清一时没了法子,咬着毫无血色的唇,死死地盯着亲爹的脸,垂在身侧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方伊池忍不住将阿清挡在了身后,瞧着逐渐向他们靠近的客人,硬着头皮凑过去:“您胆子可真大。”   “怎么着啊,贺太太要给我赏钱?”   “我可给不起。”方伊池头一回在外面抬出六爷的名号压人,结结巴巴地威胁,“我的钱都是贺六爷的,您要是想从六爷的兜里讨赏钱,我就给您。”   “……就是不知道这钱您拿着烫不烫手。”   他说得气势不足,奈何六爷的名声实在是吓人,阿清的爹愣是被唬住,原本的叫喊声全歇了,呆呆地望着方伊池的脸。   方伊池暗中松了口气。他头回放狠话,没底气,也不熟练,还莫名有种羞愧感,好似给六爷丢了脸。   其实方伊池的话起了作用,只是他低估了阿清他爹的无赖程度。   眼看要钱不成,阿清的爹竟然又伸手去扯方伊池的衣摆,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方伊池!”阿清霎时急红了眼,撩起裙摆,抬腿想往他身边跑。   谁承想,步子没迈几步,打斜里飞出一只茶碗,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   方伊池像只炸毛的猫,随着四处飞溅的碎瓷片蹦跶了两步,再扭头一瞧,贺六爷正黑着脸从楼梯上往下走,那个茶碗显然是六爷的手笔。   作者有话说:消失了两天的贺老六终于上线,激动地摔了一只茶碗!池:( ⊙ o ⊙ )先生好像又变帅啦!求海星星~\(≧▽≦)/~ 第三十六章 和离   “六爷!”方伊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六爷也在六国饭店呢!   贺作舟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风一般走到楼梯口,站定,冷着嗓子叫他:“小凤凰!”   方伊池的神情由惊讶转化为欣喜,然后揣着手乖乖地跑过去。   清清秀秀一个穿长衫的小爷们儿,甩着袖子,像是扑闪着翅膀往六爷怀里扑腾的鸟。   贺作舟伸出了一只手,方伊池毫不犹豫地握住,继而自然而然地溜到了贺作舟的身后。   贺作舟捏着他的小手,恨恨道:“你也是个小挨刀的,上哪儿都让我担心。”   六爷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披在方伊池的肩头,见他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冷嘲热讽:“还不服气啊?”   方伊池立在贺作舟身旁,梗着脖子不吭声。   六爷又骂了声:“小挨刀的。”   他气鼓鼓地反驳:“我不是。”   “怎么不是?”贺作舟捏住他的手腕子,看上面刚被捏出的红印儿,皱着眉嘀咕,“就知道往我心口拉口子,不是小挨刀的,是什么?”   “六爷说瞎话。”方伊池还是不服气,嘀嘀咕咕。   结果话刚说出口,就被贺作舟重新塞到身后去了。   方伊池光顾着和六爷讲话,此刻见贺作舟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才意识到中间还夹着个阿清,连忙去阻拦:“六爷,那是阿清的爹。”   若是随便一个地痞流氓,贺作舟自然不会留手,但要是阿清的爹,于情于理都得先问一句。   毕竟阿清是小凤凰的朋友。   方伊池知道阿清的爹好赌,却没想到赌瘾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不禁蹙眉。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就像当初方伊池拼了命去救方伊静一样,阿清也拼尽全力维持着家里的生计。   这个时候方伊池也该劝上一句“当断则断”,像阿清劝他和方伊静断了那样,但妹妹和亲生的爹娘又是不同的。   在世上走一遭,命是生身父母给的,所以在道理上,儿女总是欠着一分。   再者,阿清的母亲体弱多病,方伊池还记得阿清曾经劝过母亲和父亲和离,但母亲的身体实在不好,加上离婚的手续必须双方同意,再进行签署,于是事情一拖再拖,终究到了如今这番田地。   总而言之,事情根本不是“当断则断”四个字可以解决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阿清真的下决心去断绝关系,他们也不能在六国饭店撕破脸。   六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低头瞧瞧方伊池,发现他正在偷偷摸摸地向阿清招手。   有六爷在,阿清顺利地走到了方伊池身旁。   “阿清,你准备……”他欲言又止。   阿清叹了口气,明白他的意思:“我晓得。”   方伊池松了口气。   只要心里门儿清,事情还是有回旋的余地的。   “把人给我带出去。”贺作舟收敛了怒火,把万福喊了回来,“这儿的服务生是怎么回事,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太太受欺负?”   从前台回来的万福赶忙上手拎着阿清的爹的衣领,连拖带拽,将人弄到了门外。   弄走了要钱的无赖,贺作舟把视线放在了探头探脑的方伊池身上,怎么看怎么来气,忍不住拽住他的衣领,把人往怀里带:“你不会直说,谁碰你,我崩谁啊?”   顾忌着外人在,贺作舟的动作不大,瞧着像个为太太担忧的好好先生。   只不过说出口的话一点也不“好”:“放狠话都不会,你想气死我?”   方伊池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挪两步委屈了,揪住贺作舟的衣摆报复性地拽。   贺作舟稀奇地停下脚步,皱眉瞪他。   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瞪了两眼,心里发怵,又低头偷偷摸摸地将六爷的衣摆抚平。   贺作舟一下子被逗乐了:“嘛呢?坏事儿都让你干了,还想不承认?”   方伊池将手背在身后,纠结先前的事:“您说我是小挨刀的。”   “得嘞,你不是。”贺作舟拗不过他,抬手把人往怀里一抱,“你是我的小凤凰。”   方伊池这才心满意足地扶着六爷的肩膀趴好,对着身后早已目瞪口呆的阿清招手:“快来。”   阿清愣愣地跟上去,等进了包厢,逮着贺作舟出去抽烟的工夫,一把握住方伊池的手:“你这主现在是什么路子?连我都看不懂了。”   “胡说什么?”   “我可没你能胡说,瞧你刚刚跟六爷说话的态度,可吓死我了。”阿清夸张地拍着胸脯,“换了旁人,绝对要挨枪子儿。”   “不过也是六爷脾气好的缘故。人家是正人君子,不跟你计较!”   方伊池不以为然:“明明是他有错在先,怎么能叫我小挨刀的?”   “人六爷逗你玩儿呢。”   他顿了顿,渐渐回过味儿来,脸上挂不住,显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阿清如今也看出来了,方伊池和六爷的关系比旁人想的都要好,原本悬着的心落回去了些,起码不担心方伊池会很快悄默声地死在贺家的宅子里头了。   不过阿清仍旧是担忧的:“方伊池,咱俩敞开了说,原先的关系再亲近,也不过是工作之余互相帮衬罢了,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接济的都算得上是朋友。”   “所以我说实话,不怕你笑话。   “你嫁给六爷,我能得不少好处,最起码的一项,饭店的经理就不敢得罪我,只要你是贺作舟的太太,我就能在饭店里站稳脚跟。   “可我良心上不安,总觉得真要支持你,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就算看着你和六爷相处得不错,我还是担心那深宅大院里有旁的人欺负你。”   阿清说话间,两个服务生端着餐盘,送来了柠檬桂花香片给他们漱口。   方伊池接了,掀开茶盖轻抿一口,再掩着嘴吐到一旁的小碟子里:“阿清,这些话你不必说,我懂。”   “你为我想的,我都懂。”   “我知道你懂。”阿清也漱了口,自嘲道,“我们俩都是在饭店当过服务生的人,这样的道理怎么会不懂?”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或许从贺作舟回北平的那天起,方伊池就注定要进贺家的门,哪怕那天他没有被早起的客人欺负,没有被烫伤腿,往后也终究逃不开贺作舟的手掌心儿。   又或者不是贺作舟,是李作舟、王作舟,只要是六爷的魂儿,他迟早栽进去。   方伊池和阿清沉默地注视着桌上的白瓷花瓶,那里头插着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露珠悬在殷红色的花瓣上,像悬而未落的泪。   “你这人就是这样,瞧着温和,实际上倔得很,我早知道劝不住,可就是管不住嘴,总想着再说一句,再说一句,你或许就动摇了呢?”阿清的眼睛猛地睁大,里面燃起希冀的光,但又倏地熄灭了。   “可你是为了给妹妹治病,能穿上旗袍在平安饭店工作的方伊池!你怎么会动摇呢?”   “就算你不了解六爷,不稀罕贺家的财产,只要认定了六爷这个人,也是会嫁的。”   眼瞅着阿清越说越悲伤,方伊池连忙强打起精神:“事无完全,六爷……六爷不是那样的人。”   “你是想说,你会是那个幸运儿?”阿清凄凉地勾起唇角,嗓音变得又尖又细,甚至还有几分刻薄,显然再次动了气,“方伊池,你觉得你会是那个在宅院里活下来的男妻,你觉得六爷一辈子都不会腻味你,你觉得……”   阿清嗓子一哑,说不下去:“我不是你妹妹,没那么狠心!你这不是逼我亲眼瞧着你去玩命吗?”   不怪阿清生气,嫁进贺家成为贺作舟的男妻不是说着玩玩的。对贺作舟而言,可能只是看对眼了一个服务生,做了点出格的破事儿,可对方伊池而言,往后就是旁人再也无法插手的一生。   进了那道院门,他生是贺作舟的人,死是贺作舟的鬼,自此与门外的世界了无干系。   “你真的想好了吗?”阿清不甘心地追问。   方伊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的边缘,指尖慢慢浸染上冰冷的湿意,仿佛北平城里几个月都无法融化的寒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怎么会没想好呢?   他想得比任何人都深,甚至想到贺作舟不要他以后的退路。   其实也是没有退路的。   像他这样服务生出身的男妻,就算六爷放他一条生路,贺家也不会让他出去丢人现眼,或许会化作井底的枯骨,或许会成为树下的一捧淤泥。   生而低贱,死不足惜。   但贺作舟给了方伊池勇气,让他拼着这样的下场,也舍不得离开落脚的梧桐枝。   就这么着吧。   他对自己说,就这么着吧。   走一步算一步,起码现在六爷还稀罕他不是?   一直在观察方伊池的阿清心里一沉,见他眸色黯然,神情却越发坚定,便知道他钻了牛角尖。起先若还有三分能劝动他的可能,此时就是一分也不剩,怕是贺家的老爷子再反对,方伊池都能硬着头皮嫁进贺家的门。   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这回服务生手里端的是装着热毛巾的瓷盘。贺作舟跟在他们身后进来,自然地站在方伊池身后,有意无意地去捏他的脸颊。   方伊池发着呆,毫无反应。   贺作舟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出了异样,弯腰扳正他的脸,狐疑道:“还气着呢?”   “不就是叫了你一声‘小挨刀的’。”六爷难得哄人服软,还遇上个油盐不进的方伊池,真是白瞎了一腔温柔,因着人家根本没听进去!   “行,以后不叫。”贺作舟拎起热毛巾擦手,擦完,换新的给自家太太擦眼角,总觉得他眼尾微红,像是胭脂没擦净,瞧着楚楚可怜的模样,又仿佛哭过,“小凤凰,你这怎么茬儿啊?”   方伊池偏头看看贺作舟,伸手把毛巾推开,自个儿拿了替六爷擦脸,擦完又认认真真地去整理六爷的衣领,最后还帮着把西装的纽扣解了。   “嘛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贺作舟一把攥住他细细的手腕子,警惕道,“你不想嫁给我了?”   方伊池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贺作舟,眼神似嗔似怨:“我虽然只是个服务生,身世也不好,但答应了人的事儿,总不会反悔,再说……”他没把领证的事说出口,但眼瞅着六爷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的。   “你接着说。”贺作舟强按住心头的不安。   方伊池的手垂下来,规规矩矩摆在膝头,半截露出袖口的指尖白如嫩笋,随着沉默的蔓延,微微颤抖。   “六爷,您是明白人。”   贺作舟提心吊胆等了好半晌,就等来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差点没给气笑了:“小凤凰,你可真是夸我。”   他搁在膝头的手瞬间握成了拳:“咱不谈眼下的事儿,咱看得远些。”   “成,你说。”贺作舟拖来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眼么前的事儿没什么好说的,咱说以后的日子。”方伊池的拳头攥得更紧了,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人也跟着摇晃了几下,完全没发现自己说了车轱辘话,“若是以后您不爱搭理我了,想把我打发走,那咱就直接和离。”   “您别要我的命成不?”   方伊池脖子一梗,硬着头皮说:“我怕死的。”   话说完,屋里静了足足一分钟。   作者有话说:贺老六:今天好不容易出场,结果被小凤凰气死了:) 池:qaq……解释一下哈,设定上的地位顺序大概是太太>姨太太>男妻>能生的男妻……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这么设定啦,所以池和阿清的恐惧是正常的,别人家里的男妻死的死伤的伤,而且前文提到过,贺老六的姐姐也是男妻所生,然后他死掉了。具体的后文会说的。   第三十七 休夫   阿清是被他的直白吓的,贺作舟纯粹是气的。   贺六爷恨不得把这小祖宗直接扛回家按在床上,扒了裤子痛痛快快地揍一顿,把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揍走:“方伊池,你说你安的什么心?先夸我,再提要求,就是骂我会变心?”   方伊池啰里八唆说了那么一堆掩饰性的漂亮话,一下子被戳穿,面儿上通红,气势平白矮了三分,嗓音瞬间软了不少,哼哼唧唧的,都有点像撒娇了:“六爷,您讲讲道理。”   “小凤凰,你讲讲道理行不行?”贺作舟哭笑不得地呛回去,“敢情你觉得我会变心,现在就瞅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不……不是的。”   “还不是的。”贺作舟抬手把他拉到怀里,对着屁股狠狠拍了两下,都不避讳阿清,臊得方伊池嗷嗷叫。   “六爷,您怎么跟玩儿似的?”   “不能够啊,方伊池。”贺六爷抬起的手,终究落不下去第三下,改为搂着他的腰,“你可不能把我跟你的事儿和玩儿画等号。”   “你是我的小凤凰,要一辈子在我这儿搭窝的。”贺作舟说着,把他的小手按在了心口,见方伊池动容,又眯着眼睛把凉丝丝的手指往下按。   方伊池像受惊的小麻雀,夹着翅膀一弹一弹地往边上躲。   “成,你担心什么,我听声就明白了。”贺作舟的气是一时的,想要跟他过的心却是一辈子的,“这事儿依你,你想要什么保证?”   方伊池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原以为六爷还会气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消气,忍不住诧异地觑过去一眼。   贺作舟再次气不打一处来:“小凤凰,你存心惹我!”   瞧什么瞧啊?   不就是巴望着他心软!   方伊池这凤凰,精着呢!   方伊池连忙端正态度,乖觉地坐在六爷腿上,一板一眼地掰着指头:“第一啊,您得先答应我,不喜欢了就和离,安安生生地放我走。”   “不成。”贺作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六爷?!”   “我不会不喜欢你的。”贺六爷伸手在他脑门上来了个脑瓜嘣,“再提和离,家法伺候。下一条。”   方伊池所有的要求都建立在和离的前提下,哪有什么下一条啊?   他坐在贺作舟怀里傻了眼,抱着希望,又问了一遍:“真不谈和离?”   贺六爷的胳膊猛地一抬,作势又要打。   方伊池飞快地夹紧双腿,往贺作舟的怀里蹭了蹭:“六爷,不谈和离也成,您可以休了我。”   “休你?”贺作舟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得亏你爷们儿我身子骨硬朗,否则刚刚那两句话,你能直接把我气死!”   “我说正格的呢。”   “谁他妈没跟你说正格的?”贺作舟见服务生端着冷盘走进来,勉强压低声音,显得自己没那么生气,“方伊池你给我听好了,你刚刚提和离,念在是第一次,所以我原谅你,但是这回不成。”   “这回我记下了,回家就按照家法处置了你!”   “不对啊,六爷,我说的不是这档子事儿!”方伊池急了,他想聊的是正事,可被贺作舟一搅和,莫名其妙就跑偏了方向,“我想……”   “你想你想,你想什么想?”贺作舟松了手,放方伊池跑到自个儿身边坐下,怕他瞎嘚啵嘚,一口气都没松,飞速把一根没点的烟塞进嘴里,冷哼,“亏你之前刻意强调自己是成年人,还不知道成年人说‘想’、说‘要’都是扯淡?”   “老子就不这么说。”贺六爷把玩着打火机,凑到方伊池面前,眯着眼睛捏他的腮帮子,“我不是单纯地想要和你成婚,我想要把你的下半生扛在肩上,对你往后的人生负责,明白吗?”   服务生又进来了,这回送的是热盘。方伊池听得大气不敢出,局促地揪着衣袖,压根儿没顾得上饿。那边阿清听他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贺六爷的形象和传闻中的有些差别,可具体差在哪儿……他又说不上来。   总之,阿清也没了吃的心思,一桌好菜眼看着要浪费。   好在贺作舟说完,觉得方伊池该安心了,便餍足地倚在椅子上,捏着筷子往桌上轻轻一磕,抬手夹了块粉蒸肉到方伊池嘴边。   六爷知道小凤凰爱吃肉,点的菜大多有荤腥,却又做得没那么“粗”,只有一道烤鸭是纯肉,却也配了葱丝甜酱。旁的红红绿绿,皆荤素搭配妥帖,一点儿也不油腻。   “动筷吧。”有外人在,贺作舟不想再往深处说。情话说给自家太太可以,说给旁人听,总是怪异。   就小凤凰那薄面皮,晚上说不准要抱着被子哭呢。   方伊池嚼着嘴里香香糯糯的粉蒸肉,渐渐把心底盘桓的疑虑打散了,忍不住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顺便喊阿清也尝尝。   阿清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块,尝完,连声夸赞:“不愧是六国饭店的厨子,外面的和这里的比不起来!”   贺作舟这时候重新端起了“绅士”的架子,用公筷把盘子里的菜夹到他们的盘里,等菜上得差不多,喊服务生开了瓶冰镇的葡萄酒。   “这可不能给你们喝。”贺作舟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你们在饭店工作的时候总是碰酒,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   阿清听了,深以为然,捏着夹了烤鸭的薄饼咬了一小口,掩唇笑:“可不是?来饭店的客人成天不是威士忌,就是伏特加,好像喝自个儿产的烧刀子就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似的!”   方伊池也在卷烤鸭,他卷得精细,肉先蘸酱汁,再裹葱和蒜,裹的时候无意间想起宅门里的太太小姐们都不蘸这些,而是蘸细细的白糖。   单蘸白糖哪有这样好吃?   他指尖烫得轻轻颤动,却不敢用力,因为荷叶饼太薄,好像一用力,就会留下指甲印。   调好配料,方伊池原本打算直接卷起来,可他歪头瞧瞧六爷,又多加了点葱丝。   贺作舟转着餐盘,余光里全是方伊池。   小凤凰喜欢这么吃?   还好没要白糖。   六爷想着想着,嘴边一热,方伊池把卷好的烤鸭递了过来。   贺作舟的心瞬间紧了:“方伊池……”   “六爷,您吃。”他笑眯眯地松手,捏着热帕子擦手,“吃好了就别气了。”   “好,不气。”   “不气,咱就谈谈和离……”   “方伊池。”满心的温情被一盆冷水浇灭,贺作舟将小凤凰亲手卷的烤鸭囫囵咽下,“两次。”   “什么两次?”方伊池终于开始给自己卷烤鸭了。   “家法。”   “啊……啊?!”   “啊个屁。”贺作舟低低地咒骂,“没操·死你都是因为我太稀罕你,惯的你什么毛病?”   捏着荷叶饼的方伊池害臊起来,在桌子底下踩六爷的脚:“六爷,您就甭说话了,好好吃您的烤鸭!”   “想堵上我的嘴啊?”贺作舟冷笑出声,“有本事一直给我卷这个饼。”   卷就卷,多大的事儿?   方伊池抿唇把已经送到唇边的烤鸭怼到了贺作舟的嘴角,贺作舟不客气地一口咬住。   之后方伊池又卷了五六个,全进了贺六爷的肚子。   一旁的阿清瞧得茫然:“要不,再让服务生上一盘?”   “成。”这是气定神闲的贺作舟。   “不成!”这是卷得手酸的方伊池。   “抱歉,方伊池跟我闹着玩儿呢。”贺作舟刚刚和小凤凰争吵时全都压低了声音,不愁人家听见,这会儿道貌岸然地说道,“别担心,我们只是觉得这道菜非常好吃罢了。”   至于是菜好吃,还是方伊池好吃……只有六爷自个儿知道。   除去乱七八糟的对话,这顿饭吃得可算是主宾尽欢。阿清和方伊池道别的时候,还开了两句玩笑,说他们“约会”,自个儿当个电灯泡挺好,有的吃有的玩儿,不亏。   方伊池嗔怪地瞪阿清一眼,挥手告别:“路上小心。”   “你也是。”阿清重重地看他一眼,抬腿上了黄包车,没一会儿,身影就淹没在了风雪里。   方伊池杵在贺作舟身旁,揪着六爷的衣袖,他的神情被伞的阴影挡住大半,只露出了略带茫然的双眸。   “回家。”贺作舟急着回去教训方伊池,见阿清走远,立刻揽着他的肩膀往车里钻。   方伊池压根儿没想到六爷记仇,乖乖爬上去,歪在车窗边等贺作舟上来。贺作舟先收了伞,再弯腰钻进车厢,摔上车门,握他冰凉的手。   “喜不喜欢六国饭店?”六爷觉得好话要趁着没到家赶紧说,否则到了床上,肯定没空。   方伊池动动手指,说喜欢。   “等有空,我再带你来。”   “不用,在家里也很好。”   “家里的好吃?”   “嗯,那天的排骨汤好喝。”   “我看你就是喜欢吃肉。”贺作舟摸摸小凤凰手边的手焐子,又捏捏他的衣袖,确定足够保暖,才转移了话题,“你瞧外面那是什么?”   此时不过两三点钟的光景,天色却无比昏沉,细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灰白的天幕上落下来,像结了块的盐粒,打在车窗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而风雪的背后,飘出几缕轻烟,方伊池把脸贴在玻璃上,皱着眉拼命瞧,依稀辨别出了地方:“雍和宫?”   “嗯,都说‘男雍和,女红螺’,咱们正好路过,下车去拜拜吧。”贺作舟喊万福将车停下,“前些年我姐还没出嫁的时候,我陪她去过红螺寺,说是要趁着没嫁人,先去求一求。”   “求什么?”方伊池跟着六爷下车,躲在伞下跺脚,冷得直往掌心里哈气。   “求子。”贺作舟明摆着等他问。   方伊池脸一红,差点把脸埋进掌心。   好在贺六爷没接着说,转而催他:“拉着我,别走散,临近年关,烧香拜佛的人太多。”   雍和宫的香火旺,方伊池先前有所耳闻。据说每逢初一、十五,前来上香的人多到走不动道。今儿虽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快过年了,佛寺里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他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您也信这个?”   “你说呢?”贺作舟似笑非笑地低头瞧方伊池,见他没领会自个儿的意思,只得咬着后槽牙气恼地提醒,“我信什么信?”   “倒是你,在六国饭店先是和离,后是休夫,还没说够吗?我让你来佛祖面前把这些屁话呸了,懂吗?”   “呸……呸了?”   “要不怎么着?”贺作舟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身边的行人越来越多,最后他们不得不十指相扣,才不至于被挤散,“你不把这几句话呸了,我心里难受。”   贺作舟一边说,一边买了香,交到小凤凰手里:“去吧,好好悔悟,最好在佛祖面前发个誓,说你一辈子不离开我。”   方伊池接过香,垂着头不肯动。   怎么只要他一个人发誓?   那六爷呢?   六爷就不用……方伊池的心狠狠一沉,说不清的酸楚像被挤爆的橘子,汁液扑哧一声溅得到处都是。   作者有话说:别看贺老六表面笑嘻嘻,实际上气得在心里逼逼:我杀我自己。 两个人的脑电波再次没对上预警!好想剧透,但是我不能!!!!!我捂我的嘴!!!!!! 第三十八章 念佛   他暗暗自嘲,一个服务生哪有资格求着贺六爷发誓啊?   而贺作舟不作他想,将双手插在兜里跟方伊池僵持半晌,不出意外先叹气服软:“不肯?”   “嗯。”方伊池别扭地点头。   “为什么?”   他抿着唇往贺六爷身边凑近,差不多快贴上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一手拿香,一手摸索着捏六爷的手指。   “为什么?”方伊池颤声反问。   为什么当着佛祖的面发誓的只有他一个人?   两个人的婚约,却只有他做出承诺,这算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离开我。”贺作舟答非所问,“小凤凰,还记得当初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进了我贺家的门,就别想再飞出去。”   方伊池眼神飘忽,心头微震,牙齿在嘴唇上咬了一圈深深的痕迹,倔脾气上来了,偏不服软,温温吞吞地道一句:“凭什么!”   他向来如此,表达不满时,温和如白水,但白水也是会起涟漪的,尤其是在贺作舟重重砸下石子以后,心绪堪称沸腾。   “嗐,你这是反悔了?”贺作舟的嗓音瞬间冷了几分,手掌却贴在他的后颈边,温柔地抚摸,“方伊池,你反悔也没用,老子是不会放你走的。”   贺六爷垂下了眼帘,不知道自个儿哪里得罪了小凤凰,让他一直在纠缠和离的事儿,心下烦闷,又见他额角沾了碎雪,忍不住把人往后一推:“快去烧香。”   方伊池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红了眼眶,却硬是扭头走了。   一茬接一茬的香客在贺作舟身边推搡着走过,他暴躁得想要抽烟,奈何雍和宫香火太旺,光烧的香就够呛人的了。   不能抽烟,又没跟小凤凰一起去拜佛,贺作舟板着脸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愤怒的气场惹得旁人退避三舍。   谁知,竟还真有不要命的嗒嗒跑了回来。   贺作舟听见了细细软软的喘息声,一片青色的衣摆晃进了余光里。   “六爷。”方伊池又回来了,苍白的脸透出几丝病态的潮红,“六爷,我还是不服气。”   “凭什么只有我在佛祖面前发誓?”   “您……您得陪我一起进去。”他红着脸,用小拇指勾住了贺作舟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晃,“咱俩成婚了,该一起拜。”   电光火石间,贺作舟忽然明白了小凤凰的意思。   敢情他俩又互相会错了意。   方伊池压根没想逃离贺家,他只是愤愤不平六爷不进去发誓罢了。   他哪儿是想换梧桐枝儿?他是要跟梧桐枝儿讲道理!   “您仔细琢磨琢磨,世间哪有这样的理?咱俩领过证,不管办没办酒席,都是一段姻缘。既然成了一段姻缘,哪有我发誓,您什么都不用做的道理?”方伊池说完,觉得自己挺有理,忍不住挺起胸脯,大着胆子注视贺作舟的眼睛,“如果六爷瞧不上我这个服务生,大可直说。”   “……因为我也要跟六爷直说,我想听您发誓!”   方伊池一口气说完,迅速低头,踌躇地往后挪。   他还从未跟什么人提过这样的要求呢!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要和离后留下自己一条性命的承诺,现在却像是央着六爷跟自个儿许酸溜溜的海誓山盟……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然而贺作舟并没有给方伊池更多纠结的时间,他直接握住了小凤凰的手,按到脸颊边,深深叹息:“你还真是个小挨刀的。”   “我哪儿是不想发誓?”   “你要听我承诺,想听什么,在哪路神仙面前,我都会说给你听。”   “我不进去,只是因为身上杀孽太重。”贺作舟替方伊池理了理衣领,放缓了语气,“你是我太太,我就算再不信神佛,也不想你因为我被佛祖厌恶。”   “我为了贺家,为了国家,出于很多不得已的原因,杀过很多的人。你跟了我,自是会沾上些血腥气的。”贺作舟半是揶揄,半是认真,“不过如今你我相处的时日尚短,定不会惹佛祖生气。”   贺六爷带兵打仗的时候从不信神佛,因为在战场上,只能靠自己。   祈求神灵,并不能比旁人幸运,无非是多点心灵寄托。   可事情换到小凤凰身上,贺作舟又总是提着心。   他的小凤凰干干净净,不能惹上一身腥过一辈子。   “六爷……先生!”方伊池一时怔住,仿佛被雪花糊住了眼,眼前花了,他喃喃地叫了好几声,继而像是被一盆冷水泼醒,打着寒战握紧了六爷的手,“先生,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记得家法就成。”   “不成的。”方伊池难得没有反驳,而是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我愿意。”   “因为我误会了先生。先生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   “我以后再也不会平白无故怀疑先生了。”   方伊池硬着头皮说完,心跳如擂鼓,不等六爷开口,扭头就跑,头都不敢回,挤开人群,从钟楼一路跑到万福阁,浑浑噩噩地随着香客涌进阁内,听着禅声阵阵,忽而落下泪来。   念佛一声,罪灭河沙。   怀疑六爷,讨要保证,实在是罪过。   方伊池不是信徒,此刻却跪在了蒲团上,许的不是六爷先前说的誓言,而是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平安康健。   虔诚地拜完,方伊池随着人流走出了万福阁,自脚迈入广袤天地的第一步,心情豁然开朗。   不是他方伊池过于自信,而是贺作舟给了他那份能在贺家活下去的勇气。   旁人会悄默声地死了。   他有先生,自当勇敢地活下去。   雪依旧在下,方伊池没拿伞,他走了几步,停下来抖落肩头的碎雪,不经意间看见黄琉璃筒瓦上倒挂下来的晶莹的冰凌,竟想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去掰。   念头刚起,他就心虚地道了声:“罪过。”   雍和宫可是出过皇帝的王府,岂容平头小老百姓上房揭瓦?   不过须臾间,几个脱离了爹娘管束的孩童笑闹着跑过,用随手拾到的小树枝硬生生敲下了一串冰凌。   方伊池略微吃惊,又很快释然,将手揣在手焐子里安静地笑,继而抬头再次走进了风雪中。   说到做到,日后,他绝不会再怀疑六爷的真心。   重新回到讲经殿的时候,方伊池被堵了小半刻钟才挪动步,身边不乏烦躁的香客,时不时跺脚,或是拉着相熟的人叽里咕噜地抱怨。   却也不敢抱怨得太过,约莫是碍着身处佛寺,平日里为了鸡毛蒜皮都能吵起来的街坊四邻,此刻和睦异常。方伊池不合时宜地想,若是此时遇见了以前的邻居,说不准还能笑脸相迎呢。   好在方伊池没真的遇上以前的街坊,倒是在快回到六爷身边的时候,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王浮生。他也拿着香,与他擦肩而过。   就像是他们的交集,自从贺作舟出现,便画上了句号,连着那段在平安饭店穿着旗袍当服务生的日子,都紧跟着被掩埋在了记忆的深处。   “先生。”   贺作舟还站在原地,见了方伊池,嘴角勾起点温柔的笑意:“把那些屁话呸了?”   他心虚地点头,负罪感太强,干脆把脸埋在了贺作舟的心口:“六爷……”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贺作舟不满地把方伊池抱住,“明明叫的是先生。”   他权当没听见,自顾自地呢喃:“六爷,您怕佛祖不喜欢您,我不怕。”   “若是他当真不喜欢您……”方伊池的心跳骤然加速,积蓄许久的情感突然找到了突破口,“我也还是……”   可惜他很快清醒过来,鼓着腮帮子仓皇转移话题:“雪下得更大了,咱们回家吧。”   “你也还是什么?”贺作舟不为所动,目光灼灼,攥着他的手腕逼问,“方伊池,你说,你也还是什么!”   是孤注一掷的喜欢,还是不顾一切的爱?   方伊池逃不开,只能红着脸说出了最隐晦的答案:“若是佛祖当真不喜欢您,我也不要他的喜欢!”   贺作舟的心先是因为失望微微一凉,须臾,又缓缓温热起来。   小凤凰对待感情太过小心谨慎,心里想了十分,说出口的至多八分,事事留着底线,皆因生长环境从未善待于他,所以贺作舟并不怪他。   反倒该欣喜,因为他贺六爷不懂情爱的凤凰终于开窍了。   离开雍和宫,走过一条胡同,喧嚣散尽,六爷的车还在路边孤零零地停着。   万福靠在车边抽烟,时不时扭头看看,瞧见他们的身影,赶忙将烟灭了,踩在脚底。   贺作舟先行拉开车门,把慢吞吞往里爬的小凤凰塞进去,然后自个儿也坐下,嘱咐万福开车回家:“顺道去趟瑞福祥,上回让李掌柜做的衣裳该做好了。”   贺作舟不提,方伊池都快把这事儿忘了。   上回去瑞福祥的时候,李掌柜说还有好些衣服没做好呢,今儿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全瞧见。   “没做好,咱们就买些现成的。”贺作舟见他眼睛放光,暗暗好笑,觉得半大的孩子才会因为新衣服开心,又觉得方伊池好哄,三两句话,刚刚的情绪就抛在了脑后,“尺寸不对,就让李掌柜现改。”   “不用,先生给我定的就够了。”方伊池笑眯眯地摇头,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衣领里,露出一双湿润的眼睛,“先生有没有帮我挑布料?”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尾音像个小钩子,撩得贺作舟斜着眼睛瞪他。   方伊池毫不自知,托着下巴瞧窗外的风雪:“我以前在别人家里当小工,那家的老爷带着姨太太去瑞福祥挑料子,扯多了布,就匀了一些给我。”   “当时那家老爷跟我说,小爷们儿娶媳妇也得买新衣服。”   “我记得真真的,我还发誓要给以后的媳妇儿选好看的布料呢。”   那时的方伊池在拼命赚钱给妹妹治病,偶有闲暇,自是会想些关于未来的事情:比如等妹妹的病好了,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在北平生活下去,又或者找到更好的工作,过平头小老百姓的日子。   可是事与愿违,妹妹的病一直没好,他辞了工,穿上旗袍,成为了一名卖笑的服务生。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提,方伊池坦然极了:“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嫁了人。”   身为男人,成为男妻,真的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儿,换了别人,就算被娶进家门,心里也不会多舒服。   方伊池运气好,遇上了贺作舟,反倒在最不被人看好的情况下,过上了好日子。   但是这话到了贺六爷的耳朵里,立刻变了味儿:“等会儿,你搁我面前说什么?”   “我这聋耳朵是不是听劈叉了,你说要娶媳妇儿?!”   作者有话说:小凤凰其实只要一个保证而已啦,他是听到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记一辈的池呀! 第三十九章 熟客   “六爷,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方伊池回过味,也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对劲儿,可他真的没旁的意思,就是回忆过去的时候没留神。   再说了,那个时候的方伊池打死也想不到,自个儿未来会和北平城鼎鼎有名的贺六爷搭上茬,还成了堂堂正正的贺太太。   这话搁六七年前说,谁信?   “真是个小祖宗。”贺作舟把他拉到身旁,手掌被小凤凰手腕上的佛珠硌着了,心情登时好了那么几分,毕竟这玩意是自己送的,人方伊池答应戴,就走哪儿都没落下过。   方伊池温驯地倚着贺作舟的肩,嘴上却没那么老实:“六爷,您醋性真大。”   “……我那时候才几岁?就是个半大的小子,什么也不懂,想娶媳妇儿不是正常的事儿吗?”   “对,正常。”贺作舟没好气地捏他乱动的手指,压低声音骂了句,“你姥姥!”   方伊池乐得笑弯了眼睛,偏头故意用领口的绒毛蹭贺作舟的脸颊,白嫩的脖颈在衣领边若隐若现,像透亮的瓷。   贺作舟极想低头啃上一口,又怕他喊疼,终究是忍住了。   方伊池尚不知自己逃过一劫,拽过贺作舟的手写写画画。   他的手指有点凉,贺六爷的掌心却很烫,方伊池先抠了抠六爷握枪握出的茧子,再认真地写了个“池”字。   “嘛呢?”贺作舟摊开手掌,装模作样地瞧,仿佛真能看到字似的,“这个字写得好,换个地方再写一遍。”   方伊池连忙挺直腰背,端正态度:“在哪儿?”   贺作舟攥着他的手腕子,轻轻一拉:“心里呗。”   “六爷!”方伊池臊得面色微红,不停地扭头去看开车的万福。   “他听不见。”贺六爷睁眼说瞎话,抬手把小凤凰抱在了怀里,刚想说两句体己话,万福就惊呼着踩下了刹车。   贺作舟把方伊池往怀里狠狠一按,胳膊结结实实撞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饶是六爷这么能忍的人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继而拉下脸,骂道:“哪个不长眼的往老子车上撞?”   万福擦去一头冷汗,下车一瞧:“嗐,原来是王医生啊。”   贺作舟闻言,神情微变,将惊魂未定的小凤凰放在了车上,自个儿下车,一脸的乌云密布。   “六爷。”王浮生张开双臂,拦在车前,直勾勾地盯着贺作舟,“您让我见见方伊池。”   贺作舟站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你要见我太太?”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包烟,万福迅速拿出火柴,用掌心挡着火,替六爷点上。   “王浮生,你好歹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不知道遇上别人家的太太得避讳着?”   王浮生听了这话,神情陡然凌厉:“方伊池是男人!”   “我当然知道他是男人。”贺作舟似笑非笑地望着王浮生,将嘴边的烟夹在指尖,缓慢地吐了口气,“我不仅知道,还亲眼见过、摸过、玩过。”   “你……!”王浮生涨红了脸,显然听明白了贺作舟话里的意思。   贺六爷又吸了口烟:“我娶他就是因为稀罕他,没瞧不起的意思。”   “……我贺作舟不是那种瞧不起人的小人。”   王浮生讥笑道:“是啊,您贺六爷是个正人君子,出去打仗还能亲自安排三个男人去逗自家太太开心!”   这话说得太过了。   当初没带小凤凰走,是贺作舟心头的刺,他恨过自个儿,也怨过自个儿,但贺六爷比谁都明白,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所以现在待小凤凰一日比一日好。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稀罕,稀罕到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谁多看一眼都不成。   贺作舟将刚点上的烟扔了,踩在脚底下,一步一步走到王浮生面前。   王浮生硬着头皮没有退,神情却不由自主带上了慌乱。   北平城的贺六爷,上过战场打过鬼子,是实打实的煞神。   “小凤凰在车上,我懒得理你。”贺作舟从烟盒子里重新倒出一根烟,硬塞到王浮生的嘴里,逼他叼着,“再让我听见同样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只要有我贺作舟在,谁也甭想拿当服务生的事侮辱方伊池。”   王浮生咬着烟屁股,气得嘴唇发抖:“贺作舟,你真会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安排了我接近方伊池,如今却不许我说!”   “我是要你接近他吗?”贺作舟眉毛一挑,鞋底儿重新蹍过地上熄灭的香烟,抬手粗暴地攥住了王浮生的衣领,嗓音里弥漫起怒意,“我是要你装他的熟客,看着他,护着他,别让不长眼的家伙欺负了他。”   “可平安饭店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怎么了?”贺作舟陡然撒手,凉凉地笑望着他,“我不在北平的这些年,你比我更了解方伊池为什么需要钱。怎么,现在反倒要拿这事儿去戳人家的脊梁骨了?”   “王浮生,你这家伙啊,忒不是个东西。”贺作舟连看都不愿意多看王浮生一眼,“是我贺作舟有眼无珠,以为你是老实巴交的厚道人,竟派了你去保护自家太太。”   “……小凤凰跟了我,你不甘心;可真要他跟你,你又嫌人家当过服务生。说真的,要不是方伊池今儿个在车上,我绝对要跟你动铁。”   “我不是。”王浮生说不过贺六爷,额角冒了几滴汗,不甘心地偷瞄贺作舟身后的车。   方伊池就在车上,若是大声说出真相,说出这些年保护他的其实是自己,方伊池会不会变心呢?   “我劝你把嘴闭上。”贺作舟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王浮生的心思,头也不回地向万福做了个手势。忠心耿耿的家仆立刻走了过来,拦住了王浮生的去路,贺作舟继续道:“我之前就说过,不杀你,只是谢谢你这些年帮着照看我家太太。”   “你可别蹬鼻子上脸,成天想法子搭咕我家凤凰。”   王浮生自知斗不过贺作舟,也知道现下只要嘴一张,话未说完,就会被一枪崩了。   可他终究是不甘心:“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方伊池?瞒着他,你曾经给他找过三个熟客!”   遇上油盐不进的主,贺作舟忍不住皱起了眉。   “哈!”王浮生瞧见了六爷的神情,料定自己猜对了,“贺六爷,您为什么不说?”   “……您瞒着方伊池是为什么?”   “不就是怕他知道,您压根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是个混账……”   剩下的话贺作舟懒得听,他低头把玩着皱皱巴巴的香烟盒子,撂下一句:“事不过三,我看在方伊池的面子上饶你两回,下次再让我碰上,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说完,径直上了车。   小凤凰几乎是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迫不及待地黏在了贺作舟的怀里。他瞧见了王浮生,也隐隐听见了几个词,什么“熟客”,什么“瞒着”,他心下彷徨,以为王浮生是在向贺作舟透他的底儿。   在平安饭店当过服务生的人就算真的什么都没干过,谁会相信他干干净净?   在外人眼里,他们早就跟八大胡同里的窑姐儿没差别了。   再者,他还真有熟客,只喝茶谈心的熟客,外面那个王浮生不正是其中一位?   只是这些事儿贺作舟不提,方伊池也没解释过,他曾经以为六爷嫌他脏,闹过别扭,可如今结婚证领了,睡也睡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六爷门儿清。   然而过去的事,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方伊池不后悔为了赚钱当服务生,可他不清楚贺六爷会不会生气。   换位思考一下,倘若他是六爷,就算再不介意自个儿太太当过服务生,忽然撞上他的“熟客”,心里头大概也不会多顺畅。   起止是不顺畅,简直硌硬人!   方伊池有心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的苦处,六爷知道;他曾经的工作,六爷也知道。解释来解释去无非那么几句话,说多了反倒像是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   于是方伊池倚在贺作舟的怀里哑巴了,垂着眼帘,细长的睫毛蒲扇似的颤动,时不时飞速地撩起眼皮瞧瞧贺作舟的神情,再重新望着低处,歪着头装乖。   贺作舟却在想另外的事。   当年派了三个人去给小凤凰充当熟客,做得不漂亮,不怪现在落下话柄给人笑话,以后也肯定是要跟方伊池说实话的。   只是现在六爷实在没心思坦白,皆因见了王浮生心里烦闷,恨不得直接飞回贺家,关上门和小凤凰一辈子待在窝里不见人。   当然这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贺作舟捏着眉心烦闷了会儿,到底不会因为王浮生的几句话就产生动摇。   就算方伊池从别处听到了真相又如何?   道歉便是。   贺六爷自认行事算不上光明磊落,却也是问心无愧,当年想保护小凤凰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方法出了问题。   要是方伊池不接受,那就慢慢来,他不怕方伊池生气,只怕方伊池不在自己身边。   只要凤凰不去寻别的窝,他这根梧桐枝儿就能继续嘚瑟。   …………   路上出了这么个岔子,平白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过他俩想着事情,谁都没在意。   车开到瑞福祥门前,李掌柜照例在门口迎接,讪笑着重复之前的那套说辞:“贺太太,江南的布料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又新赶制了几件冬装,您试试?”   “包起来就成。”贺作舟暂且将王浮生的话按在心底,重新惦记起家法,急着回去,“有不合身的,我送回来给你们改。”   “得嘞,您怎么方便怎么来。”李掌柜巴不得赶紧送这俩祖宗走,当即叫来四五个伙计,一同将做好的新衣服包起来。   方伊池站在贺作舟身边,瞧着伙计忙碌的身影,不由想起上回在瑞福祥里听见的话。   当时他光顾着听,没瞧见说话的人的长相,后来有不少人上贺家听苏老板唱戏,他留神细听,却始终没寻见熟悉的声音。想来在背后骂他上不了台面的人并没有到场。   也不知贺家的外姓亲戚到底有几个,又是哪一个在背后说六爷的闲话。   “六爷,贺家的外姓亲戚多吗?”他想了,便问了。   贺作舟随手从李掌柜面前的衣架上取了顶黑色的软呢帽:“多。”   “咱们贺家人少,但是沾亲带故的外姓人多,真要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还真不容易。”   方伊池揣上手,忧愁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只凭他听见的几句话,压根儿分辨不出心怀不轨的亲戚是哪一个。   “怎么了?”倒是贺六爷先问道,“你遇上了?”   “嗯。”方伊池犹豫再三,点了头,“上回来拿衣服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但是只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没看清人长什么模样。”   贺作舟不屑地哼了一声,接过李掌柜递来的包裹:“肯定没说好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他说老爷子只会把家产给有子嗣的小辈。”方伊池怎么可能没听进心里?   当初就是因为听了这句话,他才下定了决心爬上六爷的床。   贺作舟“啧”了一声:“给便给罢,那群人里头,九成都惦记着老爷子的家产。”   方伊池抿抿唇,没六爷那么看得开。   这事儿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要不是贺作舟大张旗鼓地登报宣布自己要娶男人,贺家的家产也不至于被外人惦记。   贺作舟不争,那是人贺六爷局气。   他方伊池要争,赌的是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我们池开始发力啦,微博上有两个神仙太太画了人设图!大家快去看,都超级棒! 第四十章 喝醋   贺作舟把玩着软呢帽,不知道他家凤凰又开始胡思乱想,专注地思索晚上家法要怎么上。   方伊池忒嫩了,哪儿都碰不得,嫌疼就会闹,要不就掉金豆豆惹人心疼。   偏他睡时穿着丝绸的小褂格外好看,像弯着脖子梳理羽毛的白天鹅,脊背弯出美好的弧度,动作幅度稍微大点,还能瞧见细巧的腰窝。   方伊池睡前总是按亮床头的台灯,床头柜下面好像被他藏了点嘎啦油,跟玫瑰味的精油并排摆在一起,雪白的一块。他睡前有空,定会弯腰拉开抽屉,用指尖勾出一点,抹在白嫩嫩的手背上,然后啪啪拍打着掌心,把融化的嘎啦油细致地摸到每一根手指上。   而他擦的时候,格外专注,露出半截纤细的腰都不自知,贺作舟有时甚至羡慕台灯散发的光,因为它们摸了小凤凰的脸颊、细细的脖颈、瘦削的肩,还有纤细的腰。   贺作舟怕吓着方伊池,经常只能憋着气帮他掖被子。   虽说已经领了证,那也不能什么前戏不做就化身禽兽。   贺六爷有心做禽兽,顾忌着方伊池的胆量,终究只能含恨做“君子”。   方伊池的反应很迟钝,压根儿不晓得在贺六爷的心里,他已经被压·在·床·上,烙煎饼似的干了好几回。他察觉到贺作舟的视线后,单纯而羞涩地用擦了嘎啦油的湿湿软软的指尖摸六爷的手腕子。   方伊池的性子里有种天生的乖巧,特别招人疼。贺作舟在瑞福祥想来想去,终究心软,带着方伊池回贺家,一路都在想怎么温柔地施行家法,还没想出来,到家门口,下车就撞上了人。   “四哥?”贺作舟停下脚步,又望了眯着眼睛的贺老爷子一眼,“爹。”   方伊池跟着贺作舟老老实实地问好,小手揪着六爷的衣摆,神经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他不知贺家的兄弟关系到底如何,见四周的下人全部低下头悄默声地站定,也跟着大气不敢出。   怎么说?   小凤凰心虚。要不是贺作舟娶了他,现在外面肯定没人说三道四,也必定没人敢打贺家家产的主意。   但换个角度想,他是能生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出身卑微,却也能为贺六爷在争家产上出力。于是他又有了点信心,忍不住挺了挺胸脯,紧张地从贺作舟的身后挪出来一点,站在了贺老爷子和贺四爷的面前。   贺老爷子是长辈,他不发话,谁也没吭声。   倒是贺作舟,无所谓地牵住方伊池的手:“走,我们回去歇着。”   说罢,当真拉着他往前走。   方伊池面上一喜,他是顶不喜欢和贺老爷子说话的,因为贺老爷子的话里藏针,他得提心吊胆地应对,实在太累。   谁知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贺老爷子忽然从兜里掏了块帕子出来,掩住口鼻,大声地咳嗽:“哪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晴天亮晌去烧香?”   “这一身的香灰味儿,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   方伊池浑身一僵,不由自主想抬起胳膊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贺六爷按住了他的手。   “晴天亮晌听戏捧角的人都有,怎么就没人去烧香了?”贺作舟将胳膊搭在小凤凰的肩头,随手那么一揽,直接将人带进了怀里,保护的意味不言而喻。   贺老爷子捏着帕子,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也是,咱贺家的门槛是一日比一日低,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敢往里闯。”   “可不是?”贺作舟冷冷地笑,“最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得最深呢。”   方伊池起先以为贺老爷子在骂自己,可听贺作舟的回答,又觉得他们在说更深层次的东西。   贺老爷子神情微变,扶着贺四爷的手转换了话题:“老六,协和医院的医生你比我熟,过几天受累再去问问,那个能给老四做手术的医生什么时候回北平。”   “给四哥请医生,应该的。”贺六爷重归冷漠,再次对着贺四爷点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先回房了。”   这回贺老爷子没有阻拦,咳嗽着扶住贺四爷的手,像个真正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   方伊池扭头看了几眼,忽然瞧见那个戴着蝴蝶发簪的姑娘跟在老爷子身旁不自然地对自己笑,心里立刻微微地酸涩了起来。   闹来闹去,怎么把这茬事忘了?   再说那贺老爷子,走出去老远,也回了头,瞧着他俩的背影,阴森森地笑:“老六就不是个会疼人的。”   贺四爷跟着回头,见贺作舟急匆匆地向前走,而身后的方伊池追得艰难,几乎是拎着衣摆在小跑了。   “走吧。”贺老爷子收回了视线,“门不当户不对,有的他们受的。”   贺四爷又看了会儿,却见贺作舟走到月牙门前停下脚步,安静地等方伊池追上来,再把他往怀里一搂,直接抱着走了。   看来贺作舟会不会疼人,只有被疼的人知道。   抱着方伊池回北厢房的贺作舟,一路皱眉回忆严医生先前说过的话,摸不准贺老爷子是真的抽了大烟,还是掺和了烟土走私的生意,心下沉重,等到了地儿,一时顾不上小凤凰,先把万福、万禄喊去了书房。   方伊池知道六爷肩上的担子重,没跟过去,而是坐在屋里,把壁炉里的柴火点上,再绕到屏风后换了身搁家里穿的衣服。   瑞福祥的衣服做得精致又保暖,看起来轻薄的料子,内衬都是狐狸毛。方伊池穿着件墨绿色的短袄,又白又细的手腕像插在瓷瓶里的嫩藕,从瓶口露出小半截。   他暖洋洋地倚在沙发上,随手翻看桌上的报纸。   近些年来北平周围太平了些,估摸着是六爷先前出去那几年,战绩震慑了周边想要闹事的匪徒,于是报纸上多了不少花边新闻。   这些报社手伸不到贺家,却可以写写普通富豪的家事。   什么张家最年轻的姨太太生了个能争家产的儿子;什么一个留过洋的书生入赘李家给自家大小姐当先生;更多的则是暧昧的桃色新闻,例如北平饭店有名的服务生某某某勾搭上了谁谁谁。   半真半假,似真似幻,看得人啼笑皆非,却又不知其中到底有几分虚实。   方伊池原本以为能瞧见自己的名字,结果看了半晌也没瞧见,后来想想,只要是跟贺家沾亲带故的,报社就算真的打听到了什么小道消息,也不敢写。   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哐哐哐地敲,方伊池没听清到底敲了几下,也懒得看。天色昏沉,不开灯已经看不清报纸上的字了。方伊池放下报纸,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户关上,见门旁有伞,便拿在手里,推门往书房的方向望望。   贺宅是五六进的四合院,北厢房左边是书房,里头点了灯,黄澄澄一片,映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又糊了纸,被光一照,像团燃烧的棉絮。   方伊池思忖了片刻,一个人独处实在是烦闷得慌,干脆撑伞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寻六爷。可到了书房门前,他又不敢直接推门进去,敲门更怕打扰到六爷的正事,只好绕到窗边,犹犹豫豫地用指关节含蓄地蹭。   咯吱咯吱,配合着缠绵的雪,倒有几分“夜归人”的意境。   几分钟以前,贺作舟在书房里摊开了近几日收到的信件,上面有的是汉字,有的是洋文,他一个不落地全看了一遍,看完,抬头问站在桌边的万禄:“这几天老爷子去了哪些地方?”   万禄老老实实地答:“六爷,您让我留心老爷子那屋的动向,我就基本上没出咱贺家的门。”   “……可老爷子哪儿也没去,至多请四爷去屋里聊天,两人一坐就是一下午,屋里有姨太太身边的两个小姑奶奶伺候,应该不会出事。”   贺作舟闻言,手指摩挲信纸,讥笑着摇头:“自然无事。那俩丫头是老爷子屋里头的女人安排的。那个女人担心什么,你我都晓得,无非是怕老爷子身边出现旁的姨太太。”   私下里,贺作舟不屑于叫“小娘”,干脆用“老爷子屋里的女人”来代替。   “她也不想想,老爷子是最爱惜名声的,怎么可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再娶别人呢?”万福接下话茬,面无表情地说,“倒是那俩丫头,估摸着跟老爷子的时间长了,说话没了分寸。”   贺作舟捏着信件的手顿了顿,敏锐得很:“她们欺负我太太了?”   万福沉默了片刻:“倒也算不上欺负。不过六爷您是知道的,女人的嘴很厉害。”   “不是女人不女人的问题,换了旁的女人,不见得比她俩多嘴。”贺作舟抬起头,捏了捏眉心,“就是老爷子屋里的那个女人惯的。”   静默在书房里蔓延。贺家的家事又乱又杂,说到关键处,万福和万禄不会多嘴。   贺作舟也懒得说,因为他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继而是窗户被蹭的吱嘎脆响。   万禄浑身一紧,从腰后摸出一把枪,眉目狰狞地要往外冲,好歹被万福从身后硬生生拽住了。   万福压低声音呵骂:“废物点心,听不出来那是小爷吗?”   万禄愣了愣,讪笑着收枪,狗腿至极地跑过去开门:“小爷,您进来吧,外面太冷咯!”   方伊池收了伞,扭头看万禄探出来的半个脑袋,迟疑着走过去:“吵着你们了吗?”   万禄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伞:“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六爷正等您呢!”   “小爷,您怎么不在屋里喊一声?”万福也走了过来,端着碗刚温好的热汤,“我们都能听见,何必跑这一趟?院子里的雪没扫完,您穿着布鞋过来,脚心挨冻呢。”   方伊池胡乱应着,接过汤,心不在焉地偷看坐在书桌后的贺作舟。   他头一回进书房,不免好奇,但是晚上开的灯少,他只能瞧见一排排乌黑的书架子,和贺六爷面前摆满了文件的大书桌。   贺作舟坐在桌后朝他招手。   方伊池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端着汤,嗒嗒跑到贺作舟身边,先是甜甜地叫了声“六爷”,而后想起了什么,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感慨:“你屋里头的人不多。”   贺作舟不作他想,答道:“只有万福和万禄常来,你不必拘束,想找我,大声喊便是。”   方伊池“哦”了一声算是回答,继而低头吸溜了一小口汤。   他唇上沾了汤汁,笼了层水莹莹的光。贺作舟看得心痒,凑过去要亲,方伊池忽然低头,再次专注地喝起汤来。   贺作舟只当他冷,需要汤暖身子:“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跑我这儿来了?”   方伊池眨眨眼,眼尾带了点潮气,被昏黄的光一晃,忽然就多了几分旖旎:“先生。”   “哎!”贺作舟冷峻的眉眼登时融化成了春水,抬手将方伊池抱在腿上,“你爷们儿在呢。”   他拘谨地坐着,双手捧碗,倚着贺六爷的肩,呢喃:“先生房里的人一直这么少吗?”   “是啊。”贺作舟有些摸不准方伊池到底想说什么,不过想到万福先前说的话,微微警觉,“我前几年不在家,北厢房一直空着,后来回来,也只允许万福和万禄进出。”   “那之前呢?”   嗐,还真是兴师问罪呢。   贺作舟甚少见到方伊池咄咄逼人的模样,觉得他眼底都燃起了火苗,特勾人。   贺六爷一手揽着小凤凰的腰,一手摸他平坦的小腹:“之前啊?是有几个下人来着。”   贺家的少爷身旁怎么可能没下人呢?   就算贺家是将门世家,没别的富贵人家那么多规矩,平日照顾起居的奴仆还是不少的。   “那……那通房丫头……”方伊池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刚问了个开头,就自个儿交了底儿,“先生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话音刚落,耳朵边传来一声揶揄的轻笑。   “我道是什么事儿……”贺作舟把下巴搁在小凤凰的肩头,对着他有红似白的脸蛋吹了口气,“原来是小祖宗喝醋了。”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的多了一丢丢!小凤凰的胆子会越来越大的,然后再说一下哈,设定是架空民国,与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人物性格设定也不会变,哦哦对,还有,我是甜文写手!起码大纲里没有很虐的剧情嘛…… 第四十一章 醋缸   方伊池缩了缩脖子,面色微红,转着手里的碗,像是对剩下的半碗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以前在平安饭店的时候,经理调教服务生时说,要学会用适当的示弱,勾起客人的保护欲。   服务生最拿手的,就应该是激起客人的保护欲。   方伊池在饭店跟着阿清学了一点儿,熟悉的三个客人却没有一个需要他撒娇。如今当着贺六爷的面,他竟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点儿内心深处的渴望。   渴望被保护,渴望被捧在掌心哄。   心像被撕裂了一道小口,越来越多真实的情绪暴露了出来。   方伊池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因为没人教过他,和丈夫相处,除了给予,还能再讨要些什么。   但他不舒服,特别想捂住贺作舟发出笑声的嘴。   他都难过了,六爷怎么还笑呢?   可惜小凤凰是不敢真的伸手捂贺作舟的嘴的。他费力地回忆着阿清教过他的技巧,试图在六爷面前耍小心思。   那是他为数不多,跟阿清请教来的手段。   方伊池记得真真的,那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他刚穿上旗袍没多久,不习惯,甚至想在旗袍底下再套条裤子。   阿清当服务生的时日比他久,对穿旗袍的事儿看得淡然,甚至乐在其中,用在当时的方伊池看来很风情万种的姿势倚着门框,半条腿隐隐从开衩处露出来。   不是遮遮掩掩地露,而是大大方方地,毫不扭捏造作地露。   明晃晃的勾引,连方伊池都忍不住去望。   男人的腿上大多有腿毛,阿清自己刮过,用的刀片,所以方伊池看见了他小腿肚上浅浅的红痕。   “新来的,”阿清喜欢这么叫方伊池,“有事吗?”   方伊池捏着裙摆,结结巴巴地答:“我想学……学怎么……怎么跟客人撒娇。”   大概是太羞涩了,他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浮现出一层难堪的红晕。   阿清扑哧一声笑了,抱着胳膊打量他,眼底渐渐弥漫起欣赏:“你就是做这行的料。”   “信我,不用三天,你就能成平安饭店的红人儿。”   方伊池不想成为红人,他只想挣钱。   妹妹的病又重了,住的破屋也到了交房租的时候。   阿清转身进屋,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你生得好看,只要放下架子,干什么都成。”   “我没有架子。”方伊池不服气地反驳,“我就是个穷人,哪儿来的架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阿清甩了甩手里熄灭的火柴,撩起裙摆,单腿跪在床头,凑到方伊池的腿边去瞧,“我说的是你身为男人的架子。”   “来这儿的客人都是寻欢作乐的,你端着给谁看?”   “可我也不是女人!”   “谁说你是女人了?”阿清抬起头,好笑地望着他,“还想不想学?”   方伊池强压下心底的恐慌,点头。   “那就把不需要的自尊心扔了。”阿清撩起衣摆,当着方伊池的面,将旗袍脱了,露出瘦削的身段,“瞧见没?我这儿。”   阿清用手指点着腰腹:“下面也刮过。”   刚当上服务生的方伊池面皮薄,瞬间就涨红了脸。   阿清被他青涩的举动逗得前仰后合:“你那是什么表情?咱们干这行,靠客人的小费过活,人家不喜欢的毛你还留着,不是上杆子找骂吗?”   说完,笑累了,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端着水杯喝水,毫不介意地袒露着胸膛:“你呢?”   “啊……啊?”   “刮了吗?”   “我……”方伊池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阿清见他腿上没什么毛,就以为他刮过。其实方伊池的体毛一直很少,大概是年少时过得艰苦的缘故,人看上去瘦瘦小小,发育得也不太好。   “其实就是钱的事儿。”阿清喝完水,枕着胳膊躺在床上,“你闭上眼睛,想想没钱的下场,什么挨不过去的坎儿都没了。”   方伊池依言闭上了眼睛,想着自己真的赚不到钱,妹妹会病死在床上,房东也会把他赶出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想通了?”阿清瞧见方伊池的反应,欣慰地点头,“我不问你家里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凡是来干这行的,哪个不是过不下去了?”   “既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要什么尊严?”   方伊池豁然开朗。   “再说了。”阿清翻了个身,费力地把藏在床头柜里的胭脂拿出来给他瞧,“谁说咱们爷们儿不能用?”   “爷乐意用,就用!”   胭脂水粉在方伊池看来,从来都是女人们的玩物,可当阿清的话传入耳中,他又觉得痛快。   凭什么不能用?   他乐意用,就用!   方伊池撩起裙摆,爬到了阿清身边,接过阿清手里的胭脂,随手打开一盒,被里面殷红色的膏状物体惊着,又怪异地生出几分亲近,犹豫着沾了一点,涂在眼尾。   躺着的阿清眼里登时透出几分惊艳。   “妙极妙极。”阿清单手支撑着脑袋,惊喜不已,“你擦这个,当真是好看。”   “好看?”方伊池没照镜子,有点犯怵,“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不怪。”阿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抛个媚眼给我瞧瞧。”   方伊池再次傻了眼。   抛媚眼?   他不会啊!   阿清静静地等了几分钟,见方伊池不动,干脆倒回去,自己做示范。   只见阿清先是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眉目流转,原本干净的目光里忽而多了方伊池从未见过的风情,然而仅仅是一瞬,灵动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风情连带着眼尾的细纹就都远去了。   “学会了吗?”   方伊池迟疑地点头。   “做个给我瞧瞧。”阿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方伊池赶忙闭上眼睛。   其实他没有完全学会,只凭着感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想着抛却身为男人的尊严,委身于人。   那一刹那他心底迸发了滚烫的情绪,屈辱又痛快,仿佛挣脱了束缚。   方伊池来不及回味这份突如其来的欲·望,他的眼皮缓缓掀开,含羞带怯地望着阿清,眼尾的红色胭脂被眸底翻滚的欲望浸染,湿漉漉地趴在雪白的皮肤上。   这一眼连阿清都惊着了,他猛地翻身爬起,攥着方伊池的手腕,厉声逼问:“你和别人睡过?”   方伊池大吃一惊,同时觉得受到了侮辱:“你胡说什么?”   “真的没有?”   “没有!”   阿清盯着他看了会儿,陡然卸了劲儿,跟没骨头似的倒回去:“甭往心里去,我就是怕你被经理骗去陪客人。”   “不过我在饭店里还真没遇上过像你这么……这么骚的雏呢。”   方伊池这时候才知道是刚刚自己抛的媚眼引起了阿清的误会,忙解释:“我是第一次抛媚眼。”   “行行行。”阿清小声笑,“我刚刚的话说错了,不用三天,你只要这么望客人一眼,一天就能火遍北平城。”   “真的?”这回轮到方伊池追问了。   “真的,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阿清笃定道,“柔弱又风情,最能激起他们的保护欲。”   回忆戛然而止,方伊池的思绪重新回到贺六爷身上。   贺作舟还在等他的回答。   方伊池偏不回答,只扭头,回味着阿清说过的话,嗔怪又娇羞地望了贺作舟一眼。   这一眼却有七分真在里面。   他和六爷是领了证的,如今忽然多出个通房丫头,就算只是丫头一厢情愿,他心里也不会多舒服。   凤凰的梧桐枝儿,谁也不许抢!   而贺作舟的心一下子被这一眼看酥了,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自家太太撩人又欠家法伺候,哪儿哪儿都欠调教,下回再这么看人,就该被****欺负得梨花带雨,爬不起来才好。   于是贺六爷嘴上没了个把门的:“想被我干?”   方伊池眉眼间的风情瞬间被恼怒取代。   贺作舟清醒几分,马后炮般补救:“小凤凰,那时候我还小,我爹新娶的姨太太安了几个人在我身边,说是做通房丫头,我哪个都没搭理,安排她们在跨院住了几天,就都送回去了。”   方伊池抿唇细细地听,微皱的眉随着贺作舟的话渐渐松开,眼里也有了笑意。   贺作舟把脸贴在他的后脖颈子旁,叹了口气:“你爷们儿就你一个人。”   “可我听说贺老爷子曾经给你物色过傅家的小姐呢。”   “他啊。”贺作舟没好气地啃了一口小凤凰白白嫩嫩的耳垂,知道今儿不把事情解释完,绝对没法子施行家法,便耐下性子道,“全北平城的大户人家,他都考虑过。”   挺糟心一事儿被贺作舟这么一说,平白多了几分好笑,方伊池不好绷着脸,语气也软下来:“那可真是不得了。”   “跟玩儿似的。”贺作舟冷哼,“他惦记着的不是我的婚事,而是我的婚事能不能让贺家在北平城的根基更稳固。”   “……就像他娶的姨太太,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儿?”贺作舟谈起贺老爷子,满是疏离与淡漠,“他娶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族。”   “他靠着我们小辈的婚姻,让贺家长长久久地掌控着北平的一切。”   “贺家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会儿方伊池早忘了撒娇,单是心疼贺作舟。   原来他家先生在娶他之前,也有那么多的不得已。   “所以你也甭太吃醋。”贺作舟接过方伊池手里的碗,一口喝干了冷掉的汤,“要是真把老爷子盘算过的姑娘都醋上一遍啊,可以直接去后面当腌酸菜的酱缸子了。”   作者有话说:当年的池很稚嫩,为了给妹妹治病,跟阿清一点一点学着当服务生呢,不过现在的池已经是醋坛子啦~\(≧▽≦)/~ 第四十二章 伤风   “六爷!”方伊池被逗得笑出了声,又羞又恼,“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说的是屁话。”贺作舟也跟着笑,“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北厢房吃饭。”   方伊池连忙从贺作舟的怀里跳下来,动作太急,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文件。贺六爷替他拾起来,随口提了一句:“日后怕是要跟着马队走一回,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走天津?”方伊池不大懂生意上的事儿。   “看情况。”贺作舟也不避讳,他问什么答什么,“主要是有的时候会有军火夹在货里,不跟着,怕被人劫走。”   方伊池懵懵懂懂地点头:“那是不是要去很久?”   “现在津浦铁路通着,也不是很久。不过还是要看货往哪儿去,有些能用火车运,有些还是得靠马队。”   也就是说六爷要是当真跟着马队跑,说不准十天半个月才能着一回家。   方伊池心里登时生出不舍,不好意思当着贺作舟的面讲,毕竟人家六爷还没说要走呢!   但他把贺作舟的话放在了心里,一回北厢房,趁着六爷走到屏风后换衣服的当口,踮起脚尖去够挂在墙上的结婚证。   挂得矮了,他看不着,要再高些,躺在床上都能看见才好。   贺作舟把沾雪的外套脱下,头一抬,隔着屏风看见小凤凰拼命往上伸的手指尖。   嘛呢这是?   贺作舟没出声,往屏风外瞥了一眼,只见方伊池跪在椅子上,细窄的腰背绷得笔直,衣袖堆在胳膊肘处,白嫩的手臂映着温暖的光晃来晃去。   方伊池把结婚证取了下来,护在怀里,贴在心口的位置。   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能和六爷成婚跟做梦似的,过日子像踩棉花,一步一歪。   不过方伊池不敢多看,生怕贺作舟发现自个儿的小动作,连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结婚证往高处挂了一点。   贺作舟暗暗好笑,悄默声地走到方伊池身后,发现他脱了鞋,两只白嫩的脚丫子踩在椅子上,脚趾头蜷缩得颇为可爱。   估计是紧张,怕掉下去,所以哪儿都绷着。   方伊池的确怕摔,可怕什么来什么。他挂好结婚证,想要转身,许是先前跪久了腿麻,竟不受控制地向后栽去。   “六爷!”方伊池的心猛地提起,不由自主就喊了贺作舟。   贺作舟正正好接住他,抱得极紧:“小祖宗,你是想吓死我?”   方伊池惊魂未定,趴在贺六爷怀里犯迷糊。   贺作舟没好气地将他抱上床,解了衣扣,按进被窝:“想什么呢你?”   方伊池如梦方醒,摸摸胳膊,摸摸脚,发现自个儿全须全尾的,立刻抱住了六爷的腰。   “又怎么了?”贺作舟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事儿。”方伊池的嗓音哑了,要哭不哭的,“我就是稀罕,原来被人接住的感觉是这样的。”   “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以前也摔过。”方伊池的身体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做小工的时候,我有回帮主人家里擦柜子,一不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在地上躺了小半日才清醒。”   其实这事儿方伊池本忘了,今儿许是触景生情,硬生生回忆起来,委屈隔着漫长的岁月翻涌而来,心尖都泛起了酸意。   半大的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可那回方伊池摔得狠,脚脖子肿得老高,路都走不了。   贺作舟知道方伊池以前过得苦,却不知他过得如此苦,不由也躺下去,捏着小凤凰细细的脚踝揉捏:“以后不会了。”   方伊池把脸埋进六爷的颈窝,眷恋地磨蹭:“那时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愤怒。”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日子太苦了,我压根儿不想再活下去了。”方伊池喃喃自语,“可我想到了妹妹,我妹妹还等着我赚钱救命呢。”   他靠着这么一点念想,挣扎着向主家告了假,求来一点预支的工钱,硬是把脚踝的伤挨好了。   “不苦了,以后都不会苦了。”贺作舟轻轻拍着小凤凰的背,感受着掌心下细微的颤抖,满心怜惜。   想了一路的“家法”自是舍不得提,贺六爷从床上坐起身,摸索着按亮了台灯,发现枕头边有方伊池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褂。   六爷把衣服递给他:“换上吧,晚上睡得舒服些。”   方伊池接过,不想爬起来换,一是犯懒,二是怕冷,再加上和贺作舟的关系已经比原先亲近不少,便直接躲在被子里脱掉了身上的衣服,扭扭搭搭地换上了小褂。   “为什么把证书挂那么高?”贺作舟看着他在被子底下拱来拱去,干脆盘腿坐着,等小凤凰爬出来。   小凤凰换衣服的速度挺快,很快脑袋就将被子顶出一个小口。他窸窸窣窣地爬到了贺作舟的怀里,哪好意思说自己舍不得六爷走,只含糊道:“原来挂得太矮,我躺在床上看不着。”   原来是这样。   贺六爷不作他想,掀开被子将小凤凰罩进去:“睡吧,明儿个给你看个宝贝。”   “什么宝贝?”方伊池闻言,眼睛瞬间亮了,像长不大的孩子,“先生,说说吧。”   嗐,这会子又叫上先生了。   贺作舟心神微荡,小手一牵,小腰一搂,差点把持不住说漏嘴,好在理智尚在。他恶狠狠地咬住小凤凰的下唇:“闭眼,睡觉。”   方伊池哼哼两声,嫌疼。   “明儿一早准告诉你。”贺作舟心软,做了保证,哄他睡,“时候不早了,跨院的下人都要熄灯了。”   方伊池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脚丫子报复性地塞进了六爷的腿间,冻得贺作舟龇牙咧嘴,苦笑连连:“行,你厉害,你是我祖宗!”   然而方伊池到底没看着贺作舟的宝贝,因着第二天一早,他就发烧烧得神志不清,滚烫烫一个人,黏在了六爷怀里。   再说贺作舟,梦里抱着块烧得通红的石头,把他的手指烫掉了皮,他却死活不肯撒手,后来惊醒,入眼便是方伊池通红的面颊和布满汗珠的额头。   贺六爷惊得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把小凤凰用被子死死裹住,再喊万禄去叫严仁渐。   严仁渐客居贺宅,天蒙蒙亮,被万禄杀猪般的惊叫吓醒,刚罩上衣服,卧房的门就被踹开,满头大汗的万禄滚进来:“严医生,救救我们家小爷!”   严仁渐吓得不轻,以为方伊池出了什么意外,鞋都来不及穿,踩着两只袜子连滚带爬地冲到北厢房,被贺作舟拎到床边定睛一看。   好嘛,冬日里常见的伤风感冒,焐汗喝水,两三天就能好。   “得,六爷,您厉害。”严仁渐的脚底板冻得紫中透青,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上对着壁炉烤火,“说出去谁信?北平城赫赫有名的贺六爷,差点被伤风吓死!”   贺作舟坐在床头,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小凤凰擦汗,冷飕飕地瞪了严仁渐一眼:“昨儿黑间还好好的呢,怎么睡一觉就成这德行了?”   “伤风都是不知不觉的。”严仁渐头也不抬地开药方,“你们昨天出门了吧?您太太要不是吹了风,要不就是遇上了得伤风的人染上了病毒。”   昨儿方伊池和贺作舟去了不少地方,尤其是烧香那会儿,到处都是人,说不准还真是染上的。   烧得稀里糊涂的方伊池突然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贺六爷的大腿上,抽搭搭地要糖吃。   他好多年没病过,因为家里穷,不敢病,就算真的哪里不舒服,也强忍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如今跟了六爷,心里有了依靠,病也跟着来了。   “吃什么糖啊?”贺作舟看不过去小凤凰受苦,又去催严仁渐快些开药方。   严仁渐也是有苦说不出:“六爷,今儿伤风感冒的要是您,我连方子都不用开,直接打二两烧刀,您喝了,从里暖到外,睡一觉就能好。”   “可您太太不成。”严仁渐摆弄着手里的钢笔,打了个哈欠,“他身子骨弱,前些日子还吐伤了胃,我得小心着开。”   “他不能喝酒?”   “那是自然!”严仁渐好不容易写好了药方,递给候在一旁的万福,“他这种情况再喝酒,那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到时候又是烧,又是吐,心疼不死您啊?”   贺作舟皱了皱眉:“那就没点见效快的药?”   “有啊,西药。”严仁渐耸肩表示自己尽力了,“药性强,我怕您太太撑不住。”   贺作舟叹了口气:“慢慢养是吧?”   “对咯,不是什么大病,慢点治也至多一周的事儿。”严仁渐边说,边打了个哈欠,“吃食上,您上点心,不要太荤太油,别的没有忌口。”   贺作舟将医生的嘱咐一一记下。   严仁渐没了事干,又舍不得北厢房温暖的壁炉,便往窗户外望了一眼,没话找话:“来的路上我见万福拎着个大鸟笼,里头是什么?”   “海东青。”贺作舟小心翼翼地将方伊池重新塞进被子,“刚逮住的,还没熬呢,想送给小凤凰给他逗闷子,他倒好,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病倒了!”   海东青是捕猎的好手,以前皇帝还在时,四九城里的达官显贵爱养的不在少数,春天还会带着自家的海东青去捕猎。   后来时代变了,以前亲王的府邸成了富商的宅院,养海东青的传统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外敌入侵加上匪患不断,哪有人再去折腾鹰隼这类的玩物?   如今的时局勉强算得上安定,于是早已销声匿迹的训鹰人再次出现在了北平城里。   六爷年幼时,也曾有过一只凶猛的海东青,养了好些年,后来跟他上了战场,立过战功,最后死于熊熊战火之中。   好的海东青是能听人吆喝、救人性命的,贺作舟想送给方伊池一只,也算是提前置办的聘礼之一。   是了,尽管方伊池家里除了妹妹,没有任何长辈,贺作舟依旧在费尽心思地置办聘礼。   起先万禄提议,干脆去山里打匹野狼,关在铁笼子里直接送到方伊池面前,多威风!   贺六爷气得七窍生烟,说你个小兔崽子,想吓死我的小凤凰?   万禄连忙打岔:“六爷,海东青怎么样?”   “正好前些天,有人送了只海东青给您。”   “海东青好啊。”贺作舟眼前一亮,拍板道,“就送海东青。”   就聘礼而言,光海东青是远远不够的,贺六爷还准备了鸡鸭鱼鹅,绸缎织锦,金锭银锭……多得数不清,六爷想到什么加什么,反正贺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   当然,一切的一切都是背着方伊池准备的,贺六爷是真的在用心地搭着凤凰窝。   实际上,贺作舟憋着一口气。   北平城里的人,明里暗里,都在嘲笑方伊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迟早有一天会摔下来。   他们等着看他身败名裂,等着看他粉身碎骨。   贺六爷让他们看——让他们看,他贺作舟的凤凰到底有多金贵!   作者有话说:贺老六:我的小凤凰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嫁进贺家的门! 其实……我还蛮想让贺老六送狼的,仔细想想很酷,就是池肯定会吓炸毛…… 第四十三章 绝症   不过现在金不金贵的,都不在六爷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人小凤凰病得都爬不起来了,他还动什么歪心思啊?   这时万禄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端着碗冒着热气的水:“六爷,咱家没有糖,我去后头跟厨子要了块冰糖。您瞧,小爷愿意吃吗?”   “拿过来吧。”贺作舟接过万禄手里的碗,又把他递过来的小纸包打开。   两块方方正正的冰糖躺在里头。   贺作舟把其中一块扔进碗里,另一块收好,托着小凤凰的腰,让他靠在了自己的胸口。   “来,喝点水。”贺作舟咬着方伊池的耳朵,轻声细语。   方伊池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耷拉着脑袋,小褂的衣领被汗打湿,黏糊糊地团在颈侧,露出大半截雪白的后颈。   他生着病,浑身都泛起淡淡的潮红,像是白瓷熏了粉色的漆。   贺作舟着迷地看着,鬼迷心窍,下嘴咬了一口。   “六爷?”方伊池恍恍惚惚地从睡梦中惊醒,迟钝而缓慢地眨动着眼睛,大概是感觉不出痛的,只是费力地转身,寻找贺作舟。   “不是要吃糖吗?”贺作舟舔了舔唇角,将碗递过去,“加了冰糖。”   方伊池乖乖张开嘴,就着贺作舟的手把一大碗糖水喝了,喝完,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瞧六爷。   六爷被瞧得心软无比:“说吧,还想要什么?”   “糖。”生病的方伊池像半大的小子。   “张嘴。”贺六爷把剩下的冰糖塞到了他嘴里,手指尖被滚烫湿软的小舌头卷了下,触电般的酥麻瞬间蔓延了整条小臂。   方伊池只是贪恋甜味,却不知道贺作舟瞧他的目光已然冒了火。   有句话阿清说得没错,男人就喜欢青涩又风情的爱人,尤其是贺作舟这般强势的男人,最稀罕瞧着娇弱、一上床就会勾人的妖精。   说的就是方伊池。   他身上有种天生的欲,需要点燃引线,一烧着,那便是一发而不可收的、汹涌澎湃的情。   他对他的感情始于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入心入眼,又在漫长的分别里逐渐沉淀发酵,最后成了如今深沉的爱意。   如同熬鹰。   人家是熬鹰,他是熬凤凰,一点一点攻破方伊池的心防,先是夺取信任,让方伊池言听计从,再哄着惯着,让方伊池沉浸在情爱里无法自拔。   他终究是贺家老六的凤凰,只能落在贺作舟这根梧桐枝儿上。   贺作舟的手犹豫着贴上方伊池汗津津的后颈,瞧他湿软粉嫩的唇瓣,狠心贴上去纠缠。生病之人的体温很高,像是在燃烧,连舌都比平日火热不少,交缠之间,冰糖融化,吻得甜蜜满足,难解难分。   屏风后的严仁渐听见了唇齿相濡的水声,揶揄道:“六爷,您太太身子都这样了,您还舍得欺负?”   贺作舟恋恋不舍地放开方伊池,见他鼓着腮帮子老老实实地吃糖,低低地笑了:“就你话多。”   “六爷,您前几日是不是去了六国饭店?”严仁渐心思活络,见袜子干了一边,就换了个方向继续烤。   “嗯。”贺作舟起身绕过屏风,心知方伊池是不清醒的,所以说话便没那么隐晦,“津浦铁路通了,先前我派出去的几个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严仁渐的手握成了拳,掩在唇边,哈欠连天:“不会有那两个人吧?”说着,往屏风后看了一眼。   说的是贺六爷曾经安排给小凤凰的熟客。   贺作舟不咸不淡地瞧严仁渐,缓缓点头。   “嗬!”严医生不禁失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可是听说王浮生那个家伙几天前也是来贺宅闹过的。”   “他掀不起什么风浪。”贺作舟神情不变,从怀里摸出烟盒子,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含着,“我倒是担心小凤凰知道真相以后,会生气。”   “气什么?”严仁渐翻了个白眼,“您上杆子送客人去保护他,他应该谢谢您。”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可贺六爷却说:“换了你,成婚前得知自个儿的先生给自个儿找了三个熟客,你心里怎么想?”   “稍微敏感一点的,说不准都会觉得恶心。”贺作舟叹了口气,把烟屁股咬出一圈又一圈的牙印儿,“我怕他怨我,怨我当初不直接带他走。”   “可真要说带……也是带不走的。”严仁渐仔细想想,觉得六爷更不容易,“您是去打仗的,带着个服务生,名不正言不顺,到头来传到家里,您家老爷子的姨太太不知要如何闹呢。”   “她?”贺作舟轻蔑地笑笑,“她倒是不足为惧,咱家老爷子也不会让她生孩子。”   贺家那点事儿,严仁渐了解得比万福和万禄多,此刻两个下人已经自觉地离开了房间,屋里就剩墙上的钟还在不解风情地滴答滴答。   严仁渐认得那个钟,美国货,严老爷子稀罕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放在了六爷的屋里。   “我担心的从来不是老爷子的姨太太,”贺作舟抬手倒了一碗凉茶,擒在手里慢慢喝,“而是那群名正言顺和贺家有往来的外姓亲戚。”   贺老爷子认了一堆外姓亲戚的事儿,严仁渐有数:“话虽如此,当年老爷子认亲的事儿干得确实漂亮。”   “……要是没这一出,跟着老爷子打仗的人很难忠心耿耿。”   “是吗?”贺作舟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我倒是查出点别的东西。”   话音刚落,屏风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继而一道纤细的身影摇摇晃晃扑出来,四处望望,最后啪嚓一声,黏在了贺六爷的背上。   “哎哟我的小祖宗。”贺作舟把方伊池抱了个满怀,“不冷啊你?”   方伊池身上只有一件遮到大腿根儿的小褂,两条腿露在外面不安分地晃。严仁渐垂下眼帘,收拾药箱告辞避嫌。贺作舟好说歹说把人哄回了床上,抬手一摸额头,好家伙,烫人着呢!   方伊池迷瞪着拽住贺六爷的手,死死扣着熟悉的手腕,眼角滑下了一行泪。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平安饭店的服务生,不仅没逃过被烟头烫的命运,还被暴怒的客人强上了。他哭着喊着找六爷,得到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人六爷压根儿不认识你”!   凤凰又成了麻雀,还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里,他被六爷养娇了。   于是方伊池惊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自个儿的梧桐枝。   贺作舟不知道方伊池做了噩梦,却实实在在被那一行泪惊着了。   小凤凰在床上哭的次数不少,基本回回都掉眼泪,可现下什么都没做,还哭,那便是真的伤心了。   可他伤心什么呢?   生着病,吃了糖,贺作舟陪着,怎么就哭了呢?   方伊池哭出几滴泪,翻了个身抽抽鼻子,眼角糊着一层湿意,拱到贺作舟怀里,用滚烫的额头不停地蹭六爷的下巴。   “嘛呀这是?”   方伊池低低地咳嗽起来,蜷缩起来颤抖:“先生……”   “嗯?”   他猛地怔住,呆呆地望着贺作舟的下巴,终于意识到嘴边的话是一声“喜欢”。可他不敢说。   世间万事万物,“喜欢”最轻贱。   贺六爷的“喜欢”押着家世与名声,可这两样东西方伊池都没有。   他只有一个病恹恹的妹妹,家徒四壁;自己在平安饭店做服务生,声名狼藉。   他的喜欢是不配和六爷的喜欢放在一起的。   贺作舟等着盼着,想要小凤凰自个儿把心里头的委屈说出来,结果等来的是一声失落至极的呢喃:“我想洗澡。”   “不成,冷。”   “身上出汗了,难受。”   “我不嫌弃。”贺作舟把他按进被子,裹好,“你身上好闻呢。”   方伊池没力气羞恼,只把脸埋在被子里,偷偷滚落了几滴泪。   他心里又酸又涩,恨自个儿明白感情明白得太晚,又怨自个儿早不懂晚不懂,偏偏这时候懂。   要是换了和六爷扯证以前,他态度强硬些,说不准还能分开;要是换了成婚的酒席办了以后,那就是真的什么犹豫也没有了。   可他恰恰在和六爷有了肌肤之亲、旁人又以为他们二人没扯证的当口,懂了。   懂了,便要开始为六爷考虑。   于情于理,对于此时的贺作舟而言,娶一个服务生,都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   病中多忧思,方伊池没伤风,说不准还想不到这一层,奈何他就是病了,还病得稀里糊涂,心思弯弯绕绕地晃了一圈,忽然说什么都不肯成婚了。   贺作舟坐在床头看报,看了没几分钟,耳朵边忽然传来细若蚊蝇的抽泣声,再一细听,每一道哭声后头都藏着两个字儿——不嫁。   贺作舟傻了眼:“敢情伤风还能把人烧糊涂啊?”   六爷不会和生病的人计较,小凤凰的真心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于是前脚刚离开北厢房的严仁渐,后脚又被“请”了回去。   严医生气得鼻歪眼斜,碍于贺作舟的面子,坐在床边替方伊池把脉:“六爷,他烧迷糊了,您也跟着迷糊?”   “我不放心。”贺作舟抿唇,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这他妈叫烧迷糊?我看他是烧傻了!”   不嫁……个屁!   “傻了,心疼的还是你。”严仁渐磨着后槽牙,讥笑,“行了,没大毛病,就是烧得难受,估摸着做噩梦了。”   “……您老行行好,让我安心睡一觉,要不然等会儿真要出事儿的就是我了!”   严仁渐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临走前没注意,口袋里掉出张药方子。   行医之人,时时刻刻都在研究药方,原本掉了就掉了,六爷瞧见还回去便是,可事情偏生巧了,那张方子被小凤凰一翻身,压在了身下,贺作舟压根儿没发现。   于是方伊池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大汗淋漓地惊醒,起身去够床头的水杯时,看见身下有张皱皱巴巴的纸。   许是医生落下的。   他病得神志不清,屋里有谁来过倒是还有印象。   方伊池喝着水,屋里灯亮着,六爷却不在。他料定贺作舟去了书房,便就着灯火将药方子摊开,摆在被子上瞧。   这不瞧不得了,一瞧吓一跳,被汗水打湿的纸上明晃晃写了两个大字——白喉。   白喉是什么病哪?那是得了就要死人的绝症。   方伊池握着药方的手发起抖,大滴大滴的泪砸在纸上,晕出几朵浅浅的水花。   原来他得了白喉,要死了!   作者有话说:绝症当然不可能是绝症,小凤凰自个儿吓自己,然后……然后就彻底放开了!求海星星。 第四十四章 壮阳   怎么的……就要死了呢?!   没人不怕死,就算是曾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不想活的小凤凰,乍一接触到死亡,最先反应也是抗拒。   他才认识贺作舟没多久,怎么能死呢?!   房门吱嘎一声轻响,打乱了方伊池的思绪。   贺作舟从外头走进来,唤了声:“小凤凰?”   方伊池胡乱擦掉眼里的泪,将药方藏在枕头下,仓皇回应:“先生。”   他生着病,嗓音嘶哑,贺作舟没发现异常,只道:“我让厨子熬了清粥,有没有胃口?”   都得了绝症,还有什么胃口?   方伊池不确定自己的病六爷知不知情,也不想表现得太伤感,硬着头皮说:“有呢。”   “睡一天是该饿了。”贺作舟端着碗从屏风后绕过来,瞧着坐在床上的小凤凰,神情迅速柔和下来,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带上了哄,“我给你弄了只海东青,你吃完,我带你去看。”   海东青是什么鸟,方伊池晓得,也知道是宝贝,可他没心思去。   方伊池接过贺作舟递来的粥,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刚刚……严医生来过?”   “来过。”贺作舟也在喝粥,“你说说你,明明刚刚还当着医生的面抱我,现在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嗯……嗯。”他胡乱应着,垂下眼帘,寻思着贺作舟是知道自己得了病的。   既然知道,为何不说?   方伊池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酸涩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觉得自个儿命苦,刚认清了对六爷的感情,命就要没了。   他们俩偷偷领了证,连婚礼都没有办呢!   听旁人说,得白喉的病人有的死得快,有的死得慢,说是吃什么药,能挺个三五年。   漫漫人生,三五年弹指一挥间,哪里够!   方伊池越想越慌,喝粥没注意,呛着了。   贺作舟赶忙放下手里的碗,好笑地替他拍背:“急什么?粥锅里有的是,想喝多少喝多少。”   方伊池咳出满眼泪花,心有戚戚:“严医生……咳咳……严医生跟您说我的病了?”   “这不废话呢吗?”贺作舟拿了床头柜上的帕子给他擦嘴,“我是你爷们儿,他不告诉我,还能告诉谁?”   嗬,那便是知道了。   方伊池登时委屈不已,绷不住了,鼻子狠狠一酸,泪珠子噼里啪啦地掉。   多难过啊,刚决定和六爷过一辈子,人就要没了,他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嘛呀,这是干吗呀!”贺作舟被他的眼泪吓得把帕子撂在一旁,将小凤凰抱到了腿上,“方伊池,吃得好好的,你哭什么?”   他哭得直抽抽,心道,您怎么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嘴里却说不出半句话,甚至还打了个哭嗝。   贺作舟哭笑不得,想起以前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法——生病的人心理上比旁人脆弱,不能受刺激。   六爷以为方伊池是伤风伤糊涂了,或是做噩梦吓着了。   “小祖宗欸,甭哭了,我陪着你呢。”贺作舟蹬掉皮鞋,搂着方伊池躺在床上,“咱不去看海东青,那鸟没你这只鸟好看。”   方伊池哭了会儿,破涕为笑:“我是凤凰。”说完,再次呜呜地号哭起来。   再美的凤凰也要得白喉死啦!   “对对对,你是我的小凤凰。”贺六爷的脖子被他哭潮了,湿答答一片,“你的鸟也好看。”   方伊池哭着打了个嗝,踢贺作舟一脚,忽而头一痛,没劲儿闹了,缓了十来分钟才好转,这会儿更是没力气掉眼泪了。   哭有什么用?   没几个人真心想死,也没几个人真的不怕死。他方伊池胆子小,没活够,想赖在阳间不走,但若是当真得了白喉,那只能哀叹一声:命该如此。   许是他生来没福气,先前拜的佛祖也不喜欢他。   他跟贺六爷今生刚走到一块儿就要分别咯。   方伊池念及此,难受得浑身发抖,揪着贺作舟的衣领,拼命往里拱:“先生,您……您怎么想的?”   他不敢问得太细,怕一口气哭晕过去。   可贺作舟哪里知道方伊池拿错了药方,压根儿没搞明白他难过的原因,还以为小凤凰在说海东青。   还能怎么想啊?   这只海东青是聘礼之一,没到下聘当天,贺作舟肯定得瞒着真实用途,等到了成婚那日,连着旁的一起送到方伊池面前,他瞧见,说不准更惊喜。   于是贺作舟斟酌着说:“我怎么想,不重要,主要还是看你。”   看你喜不喜欢我下的聘礼哪!   方伊池一愣。   看他?   这么说,贺六爷对他的病情已经门儿清了,只看他如何应对。   “您……您不嫌弃我?”方伊池的眼里又泛起一层泪花。   白喉没法子根治,说白了就是靠钱拖着命。   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他和贺作舟不过做了几天露水夫妻,病久了,钱花了,说不准爱就没了。   不承想,贺作舟连犹豫都不带犹豫的:“不嫌弃。”   下聘不就是要小凤凰亲眼瞧瞧他贺六爷的真心吗?   哪里能嫌弃。   他俩鸡同鸭讲般交流了半晌,竟然毫无障碍,最后方伊池得出了结论:六爷知道他生病,不仅不嫌弃他,还帮着隐瞒,看来是打算陪他走过人生最后的一段时光了。   哎哟,这可不得了,方伊池感动得又掉了贺作舟一脖子眼泪。   六爷可真是个正人君子!   自以为命不久矣的小凤凰心态彻底变了。   他在佛祖面前说了不再怀疑六爷的真心,也明白了自个儿心里头对六爷的感情,既然舍不得放手,那就得趁着人没死,赶快报贺作舟把他从平安饭店里捞出来的恩情。   他能做的,也只有生个孩子帮忙争家产这一件事儿了。   以前方伊池想到这一茬,害臊,头几回亲热还不肯六爷进生·殖·腔,现下悔得肠子都青了。   要是那时候不拒绝,乖乖给贺作舟操,说不准头一回就能怀上了,何苦像现在这样,一面担心着死,一面苦苦盼着六爷能把他的生·殖·腔操开。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方伊池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盯着贺作舟的喉结发呆,片刻后乍起,胳膊一抬,把身上的小褂脱掉,扔到了地上。   贺六爷吓了一跳,被眼前白花花的皮肤晃得六神无主,手上倒还晓得帮他盖被子:“又发什么疯?”   烧得浑身发热的方伊池觍着脸往六爷怀里撞:“先生,我想要。”   小凤凰的细胳膊细腿缠在了梧桐枝儿上,大有不缠缠绵绵地亲热一回,绝不松开的架势。   奈何贺作舟就算有心重提家法,这会儿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   “方伊池,你故意的吧?”贺作舟把小凤凰从自个儿怀里撕下来,“我要是真在这时候欺负你,我不成禽兽了?”   “呸,你病着,我还折腾什么家法,简直禽兽不如!”   方伊池费力地往前挣扎,扑腾着想要飞到贺六爷的怀里,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不过是趴在枕头边喘气儿的命。   贺作舟被他闹出一身汗,跟着躺在枕头边,唏嘘不已:“你说以前吧,我求着你闹,现如今你病着,我又怕你闹。你说人是不是贱得慌?”   可不是贱得慌?   他上杆子求六爷上家法,还被拒绝了,哪里不是贱呢。   小凤凰难过得蜷缩在了被子底下,用脚丫子泄愤般蹬支棱着的梧桐枝。   贺作舟倒吸一口凉气,捏住他的脚踝,往怀里一提:“得,闹吧,爱怎么闹怎么闹,但别踢我的鸟。”   “……我教你的是捏蛋,不是踢鸟。”贺六爷说完,自觉不对,又谨慎地攥住方伊池的双手,“不许捏啊,病着呢,别不要命。”   不要命。   他要命啊!   可得了白喉如何要命?   方伊池可谓是听见什么都难过,又不敢表现出来,因着六爷还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得演得跟无事发生似的,要不才是真的辜负了六爷的一片苦心。   将死之人必有执念,方伊池的执念从求生无望过后,彻底变成了报恩。   命都要没了,还害什么臊?   争家产要紧,旁的都是小事。   于是贺作舟发现,自家太太生病以后,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半夜睡得好好的,还会忽然哭醒。   问起来吧,方伊池通通说是做噩梦,成日咳嗽着强颜欢笑,晚上一上床,立刻把衣服脱得干干净净,眼巴巴地缩在被子里,贺作舟一靠近,就不管不顾地爬过来。   “家法。”小凤凰如今已经不脸红了,还会把手伸到贺作舟的衣服里头,摸他结实的腰腹。   贺作舟有苦说不出,人严医生说了,方伊池的身子骨不好,如今每日的药不但治病,还养身体。而行周公之礼是力气活,没病的时候,他尚且累得哭天抢地,这会儿病着,还不得直接被做晕过去?   旁的事儿可以通融,身体上的事儿是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贺作舟狠下心拒绝了好几回,方伊池每每蹭上来,他就先翻身,装作困顿,实际上竖起耳朵听他急促的喘息声。   难不成药有壮阳的效果?   贺作舟狐疑地思索,怕不是严仁渐瞧出他俩体力相差太多,偷偷摸摸在药方子里加了别的东西。   碰了一鼻子灰的方伊池难过地垂下眼帘。他会察言观色,自然感受到了六爷的拒绝。要是他不知道自个儿得了白喉,绝对面红耳赤地缩进被子,憋死才好。   可他现在有病了,活不久了,在乎的东西就更少了。   害臊个什么劲儿?   要是带着遗憾闭眼见阎王,那才是真的不甘心。   方伊池摸黑抬起了胳膊,摸索着去搂贺作舟的腰,他柔软的臂膀像两条胆怯的蛇,走走停停,最后勉强抱住了六爷。   这感觉对他们而言,都很新鲜。   贺作舟从没被人从身后抱过,就觉得方伊池的胸脯热乎乎的,烤得人头皮发麻。方伊池单觉得累,脑海里又冒出了新的想法——他想从贺作舟的身上爬过去,直接爬到六爷怀里。   若是今晚再不成,他只能去找阿清学勾引男人的技巧。   否则他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六爷把家产拱手让给旁人了啊!   作者有话说:白喉是传染病!但是池看见的是药方子,上面只有药物的名字和剂量啊这些东西,所以并不知道会传染……而且他自以为得了白喉而已,不可能真的得病的啦。 第四十五章 重病   雪白的床幔在黑暗的房间里缓缓飘动。   以前六爷睡时都把它们扔到床顶,这几日方伊池病着,又总想着行家法的事,六爷便把它们放下了,以防端药进来的下人瞧见不该看的东西。   小凤凰看见了,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太过黏人,硬着头皮装没看见,照例我行我素。   如今贺作舟背对着他躺着,模糊的背影被窗户外的光映出朦胧的边,在夜色里格外温柔。   方伊池把脸贴在了六爷的后背上,手指颤颤巍巍地顺着腰线往上溜达。   贺作舟忍了又忍,觉得小凤凰的表现太过反常,像是误会了什么,可纵观这些天的相处,六爷又实在是寻不出端倪,只好先把方伊池的手指握住。   方伊池的烧还没退,体温有点高,手指湿湿热热,在贺作舟的掌心里挣扎。   他还没爬到先生怀里呢!   方伊池觉得今夜又没了亲热的机会,委屈地用脚背蹭贺作舟的小腿:“先生。”   “你到底想嘛呢?”贺作舟翻了个身,让小凤凰枕着自己的胳膊。   方伊池吭吭哧哧半晌,幽幽道:“先生,如果一个人得了重病,没几天好活的了,您会告诉他实情吗?”   “什么实情?”   “就是病情啊。”   贺作舟听得云里雾里,把身边的人想了一圈,除了得了伤寒的小凤凰,愣是没想出得重病的人,再往方伊池身边想,倒是想到一个方伊静。   难不成方伊静从协和转到陆军医院,把方伊池吓着了?   而方伊池眼巴巴地等了半天,没得到回应,急得在六爷怀里焦急地扭。   贺作舟被他撩得头皮发麻,抬手对着小凤凰的屁股来了一巴掌。   “先生……”方伊池消停了,趴在贺作舟的怀里哼哼,“您倒是说啊,如果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他过得特别苦,您忍心告诉他病情吗?”   小凤凰放开了,撒娇就越发自然,他抬起一条腿,跨坐在贺作舟的腰上,俯身亲了亲六爷冒出胡茬的下巴,被扎得浑身一抖,再锲而不舍地亲耳朵根。   他的动作像亲人的鸟雀,会迟疑地把脑袋凑近主人的掌心,再用毛茸茸的脑袋与之厮磨。   忒腻歪,被他臊惯了的贺作舟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不对劲儿,上回小凤凰笑眯眯地卷烤鸭,卷完就提了休夫。   贺作舟瞬间警惕,原本想回答“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过得再苦也得治病”,话到嘴边,硬生生憋回去,狐疑道:“那当然不落忍。”   “……日子都那么苦了,还告诉人家这,不是上杆子揭人家伤疤,让人家难过吗?”   方伊池听得苦笑连连,他猜得果然不错,贺六爷知道他得了白喉,不忍心说出真相,到现在还瞒着呢。   只可惜六爷隐瞒得再好,也想不到他拿到了药方,早就知道病情咯。   方伊池越想越难过,枕着贺作舟的胳膊试图摸黑扯掉六爷身上的褂子。   奈何六爷身上的衣服也是瑞福祥的手笔,做工精良,他扯得满头大汗,也没能把纽扣拽开几颗。   夜色沉沉,方伊池攥着衣衫的手火辣辣地疼,他轻轻地喘了几口气,颓然栽回去,发现自个儿什么也做不了。   勾六爷不成,主动黏糊上去也不成。   他哪里是什么凤凰啊?他就是只野麻雀,在梧桐枝上蹦蹦跳跳,嘚瑟了没两天,现了原形。   总是被拒绝,方伊池也没了**。他翻回床内侧,乖乖地平躺,心思百转千回,既然贺六爷不肯上家法,他只好想别的事儿。   说难听点,都可以叫“后事”了。   方伊池最先想到的是方伊静。   相依为命了多年的妹妹,怎么说都是有感情的。只是方伊池不知道方伊静听见了自己的死讯会作何感想。   是会回忆起当初相互扶持的那段日子,还是会因为他和六爷的婚事,期盼着他的死?   方伊池还真不确定,毕竟从发现方伊静把他藏着的旗袍翻出来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兄妹俩就形同陌路了。   小凤凰记着贺六爷的话——共苦容易,同甘难,所以并没有因为自己“快死了”就原谅方伊静。   他更担心方伊静在自己死后,纠缠贺作舟。   想完方伊静,再想阿清。   方伊池在世间的牵绊,不谈已经成了丈夫的贺六爷,就只剩这么两个人。   阿清会难过吗?   真有意思,前些天他们还因为嫁不嫁入贺家的问题起过争执,却不想,他这么快就步了别家男妻的后尘。   不过尘归尘,土归土,能和贺作舟扯证,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方伊池自嘲地想,老天待他不薄,起码让他在得白喉以前遇上了贺作舟。   要是在当服务生的时候得了白喉,那才是真的惨呢!   想了一大圈,方伊池困了。他病没好透,又成天想东想西,已经连续灌了四五天的汤药,身体还没有见起色。   方伊池把热乎乎的脚贴在贺六爷的腿上,打了个哈欠:“六爷,我明天去趟医院。”   “什么医院?”贺作舟以为他难受了,“身体不舒服?我现在就开车带你去协和。”   “不是的。”方伊池摇摇头,困顿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我去看妹妹。”   贺作舟沉默了片刻。   老实说,贺六爷压根不想让小凤凰再和方伊静有任何的牵扯,就跟贺家那群外姓亲戚一样,他们都成了吸血的蛀虫,借着“亲情”的名义,在吸人的血。   贺家的亲戚们好歹顾忌着名声,行事稍有遮掩,方伊静却已经将恶意摆在了明面上,逼着方伊池为自己挣钱。   还有那什么病。   早该好了,就是故意拖着,三分病情演出十分,以前王浮生也不知道是怎么诊断的,竟然没看出破绽,要不是贺作舟将方伊静带去协和,她怕是能指使方伊池操劳一辈子。   所以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看头?   贺作舟哪里知道方伊池是抱着必死的心去和妹妹摊牌的,告诫对方在自己死后切莫纠缠贺家,还以为他心软,忘记了曾经受过的苦,于是脸色不由沉下来几分。   不长记性!活该被欺负的命。   方伊池挨着贺作舟还在难过自己命苦呢,冷不丁被提溜着胳膊按在了床上,小裤罩住的臀部随着六爷不断落下的巴掌晃成一片波浪,满耳都是清脆的声响。   可惜雷声大雨点小,方伊池不觉得疼,还扭头莫名地望贺作舟。   乌漆麻黑的卧房里,他俩的视线竟然真的对上了。   贺作舟冷冷道:“怎么着啊,忘性那么大?”   贺六爷眼前闪过小凤凰烧过去的旗袍时坚定的目光,恨铁不成钢:“你那倒头妹妹净蒙人,你还要去看她?”   “忘……忘什么?”方伊池一头雾水,被六爷的火气吓得不敢言语,拎着裤子的边儿,蹭到床角哆嗦,“先生,我还病着呢。”   “哟,你还知道自己病着?”贺作舟把他拽回来,按在胸口边,“方伊池,我就纳了闷儿了,人家生病巴不得早点好,成天躺在床上养着。”   “你倒好,病起来难受得要死要活,还拼了命地要在外面瞎晃悠。”   “你找谁不好,找妹妹?”   “忘了她曾经是怎么对你的吗?忘了你烧衣服的时候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了吗?”   “您……您冲什么啊?”方伊池平白无故挨了顿教训,也急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端坐在六爷面前掰扯道理,“先生,一来我没忘记当初她对我做了什么,二来我也不是因为心软才去医院的。您是个明白人,怎么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呢?”   贺作舟屈起一条腿,睡意散了大半,拧亮床边的台灯,偏头打量方伊池。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凤凰的侧脸,越发显得他眉目如画,就是最近病狠了,瘦了些,连眼下都有了淡淡的青色痕迹,瞧着怪可怜的。   贺作舟叹了口气,伸手摸他微红的脸颊:“得,我的错。”   “我不怪您。”方伊池神情一松,暂时忘了生病的事儿,“因为我知道您是担心我。”   “……但是先生,我在四九城跌打滚爬了好些年,虽然没您厉害,却也不是能让人随意揉捏的软柿子。”他说话的时候,眼里有光,像不灭的星火,“我知道什么人该原谅,什么人不该。”   “嗯。”贺作舟越听,越是欢喜他,“是,你最聪明了。”   小凤凰懂事得让人心疼,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才硬生生熬成了如今的性子。   “睡吧。”方伊池见事情拎清了,又嚷嚷着困,伸长了胳膊,趴在贺作舟身上关台灯。   他纤细的手臂在贺六爷的眼前拼命摇晃,总差那么一点儿,最后还是贺作舟帮忙关掉了灯。   啪嗒一声轻响,世界一片黑暗。   贺作舟迅速适应了如墨的夜色,他用眼睛看黑漆漆的屏风,飘动的窗纱,再一扭头,困倦的小凤凰已经睡着了。   又轻又浅的呼吸在贺六爷的耳畔徘徊,既麻又痒,滋味销魂。   贺作舟难得没想旖旎的床事,而是在回味和方伊池的争吵。   他俩的交流挺有意思的,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和性格的不同,谈话间经常误会对方的意思,可无论再怎么误会,他们最后都能互相理解。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红线连在他们的手腕子上,中间打了无数个结。这些结不是他们姻缘的阻碍,而是将他俩更牢固地绑在一起。   贺作舟美滋滋地翻身,抱住自家太太,盘算着等他病好些,就把已经交给训鹰人的海东青带到北厢房来,不说是聘礼,就说是旁人送的礼物。   方伊池指不定会有多开心呢。   要是他不去医院就好了。   贺作舟刚勾起的唇角又抿了回去,隔着布料捏方伊池的屁股,听到几声微弱的喘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方伊池醒时,头重脚轻,不过他病了好些时日,习惯了,穿上衣服就要往医院去。   贺作舟冷着脸坐在沙发上看报,眼神凶狠得像狼,显然就算嘴上同意他去看方伊静,打心眼里也是不情愿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凤凰心软了怎么办?   治病的钱贺作舟不在乎,他怕方伊池再被伤一次心。   而方伊池呢?   他想着六爷提前叫稻香村送来的一笼屉糕饼,躲在屏风后穿衣裳。   这回怕是真的要和方伊静断关系了,方伊池平静地想,同样是生病,说不准他还要走在得了肺痨的方伊静前面呢!   作者有话说:小凤凰要去摊牌啦。 第四十六章 装病   桌上的笼屉冒着热气,贺作舟时不时瞥上一眼,觉得方伊池今日穿衣服的速度有些慢,忍不住开口:“要我帮你穿裤子吗?”   “不用。”方伊池站在镜子前,耐心地系衣扣。   他还是穿长衫,墨色为底,边角绣了绿色的荷,一圈金边若隐若现。   长衫上加一身黑马褂,领口袖口露出雪白的狐狸毛。方伊池穿好,抚平长衫下摆并不存在的褶皱,绕出屏风时,顺手将手焐子揣上了。   贺作舟瞧见他时,一时忘了言语。   好看当然是好看的,只是贺六爷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小凤凰穿得过于隆重了。   不像是去医院看望病好得七七八八的妹妹,倒像是去赴宴。   不过方伊池怎么穿都好,贺作舟就算惊奇,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准备走了?”   “嗯。”方伊池坐在了贺作舟对面的沙发上,乖觉地回答,“等会儿要麻烦万福或是万禄送我去陆军医院。”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贺作舟好笑地摇头,刚欲往下说,房门就被敲响了。   万禄带着严仁渐来了。   “严医生说想去陆军医院拜访朋友。”万禄把严仁渐让进屋,“六爷,您不是说小爷也要去吗?”   “嗯,正好。”贺作舟趁方伊池扭头,向严仁渐做了个手势。   严仁渐会意,心知贺六爷怕自家太太在医院被方伊静欺负了去,是在要他盯紧点呢。   不过严医生心里波涛汹涌,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若是小爷着急,我可以自己叫板儿爷。”   “不着急。”方伊池自然一个劲儿摇头,“严医生,顺道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去。下雪天想要找个黄包车,不容易呢。”   说话间,天又刮起了大风,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糊了窗户纸的玻璃窗上。   贺作舟搁下手里的报纸,皱眉瞧了眼墙上的时钟:“今儿我还有急事,不能陪你去,但回程的时候,应该可以去医院接你。”   “先生顾着自个儿的事情就成。”方伊池不甚赞同地蹙眉。   他本就因为自己让贺六爷无法争夺家产而心生芥蒂,如今要是再耽误六爷的生意,怕是再也无法安心地在贺家待下去了。   方伊池有自个儿的执拗。他说完,立刻起身,由万禄撑着伞,引出了院子。   严仁渐落后他几步,万福帮着撑伞。   “哦对了,六爷,问您个事儿。”严医生跨过门槛的脚在看见屋檐上倒挂下来的冰凌时,缩了回来,“我有张关于白喉的药方子不见了,您拾到没?”   “白喉?”贺作舟的眉头微微一皱,“没瞧见。要是落在地上,许是被下人扫走了。”   严仁渐也没当回事:“无妨,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那儿还有备份。”   于是药方子的事在贺作舟和严仁渐这里,就跟阵微风似的,眨眼间吹走了。   他们却不知道,方伊池那头早已因为一纸药方而翻江倒海了。   他站在前院等了一会儿严仁渐。   “小爷。”严仁渐跟着万福和万禄一齐这么称呼方伊池,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您走着,小心路上滑。”   他笑笑:“多谢严医生。”   说完,平白加了句:“谢谢您照顾六爷。”   方伊池记得万禄说过,严仁渐是跟着贺作舟的医生,以前一起上过战场,在贺家,旁人都没有使唤他的资格。   这么说,自个儿死了以后,六爷也是要靠这位医生照顾的。   方伊池一往生死的事情上想,神情越发哀切:“严医生,我的病你是知情的吧?”   严仁渐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莫名其妙地回答:“那是自然。六爷嘱咐我为您看病,我自当尽力。”   尽力,尽力。   白喉还有什么好尽力的?   方伊池拎着稻香村的糕饼,忧愁叹息,转换了话题:“您知道我妹妹的病吗?”   严仁渐当然也知道。当初贺作舟发现方伊静故意不吃药,装病重,怒火中烧,在方伊池面前掩饰得极好,背地里却直接让严仁渐寻个精神类疾病的由头,将她关在了陆军医院里。   因为方伊静骗取同情,以自身的病情为由头,逼着方伊池抛却尊严当服务生赚钱。   凡此种种,严仁渐听了都不忍心,更何况是要娶方伊池为男妻的贺作舟?   所以严仁渐回答方伊池时,语气不由自主带了几分义愤填膺:“当然知道。”   “您说说看。”方伊池揣着手,低声道,“我不敢在六爷面前问,因着他不爱听我提她。”   “……我也知道其中原因。说实在的,我怎么可能不恨?”   “我毕竟是个男人,怎么会乐意穿着旗袍去当服务生呢?”方伊池觉得很可能是自己快要死掉的缘故,以往想不明白的道理忽然都想通了,“但救命是救命。我赚钱给她治病,图的也不是感激。”   “小爷说得是。”严仁渐也跟着叹息,“小爷是明白人,说话不打马虎眼,不过我也要劝您一句。”   “我跟了六爷许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在乎一个人,就是您。”严医生忍着牙酸,拼命帮贺六爷说好话,“他不让您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   方伊池思考了一会儿,温柔地笑了:“我晓得的,六爷不会害我。”   “那您今天就不该去。”   “您知道我的病情,应该能猜到我今儿去的原因啊。”   “什么……”严仁渐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问,身后就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最后是几声低咳。   严仁渐立刻将方伊池的话抛在脑后,转身等那人现身,行了个礼:“贺四爷,您起来了?”   方伊池忙跟着问好:“贺四爷。”   贺四爷拿着一张雪白的帕子,掩唇咳嗽,温润的眉眼满是憔悴,目光扫向他二人时陡然严厉:“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小爷要去陆军医院,顺便捎上了我。”严仁渐抢先回答,“贺四爷,您要是没什么急事,等我们回来,再去南厢房给您请安。”   “不必。”贺四爷收回了视线,挥挥手示意他们走。   方伊池松了口气,扭头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贺四爷冷淡的声音:“方伊池是吧?你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讲。”   “贺四爷?”他慌乱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冷静,接过万禄手里的伞,走到贺四爷面前,再次作揖,“您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我带给六爷吗?”   贺四爷不答话,先把身边的下人遣走,再慢条斯理地折腾手里的帕子。   那条帕子洁白似雪,正中却好像有一点红痕,刺眼得紧。   几捧碎雪从屋檐上跌下,扑簌簌落在方伊池的脚边,宛若盛开着的百合。   “你是老六的男妻。”贺四爷终于缓缓开口,字里行间满满是读书人的含蓄,“我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但你进了老六的门,就是老六的人,记住了吗?”   方伊池本能地答了声“记住了”,恍恍惚惚地回到万禄身旁,跟着严仁渐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贺四爷的意思。   贺四爷是要他和别的男人避嫌呢!   方伊池只觉荒谬可笑。贺四爷瞧不起他的出身,以为服务生见到男人就要上去勾引,所以瞧见方伊池与严仁渐一同往外走,就以为他当服务生时的“老毛病”犯了。   这是在敲打他呢!   方伊池念及此,忍不住笑出声来,引得万禄频频回头,疑惑地瞧着他,以为他有什么话要吩咐。   方伊池自然没话吩咐。他只是换了角度想,贺四爷就算再看不上他的出身,也没说出让他滚出贺家的话,更没有冷嘲热讽,仅仅是把他叫到没人的地方教育罢了。   这才符合贺家的家教。   “小爷,您上车。”万禄殷勤地拉开车门,将方伊池请进去,再扭头对严仁渐作揖,“严医生,麻烦您坐后面那辆车吧。”   贺家有不少车,除却老爷子自个儿的,各房都有两三辆,贺作舟的最多,不仅自己买,还有先前出嫁的姐姐留下来的车子。   方伊池上的自然是六爷最常开的车。他如今嫁了人,不适合再跟严医生共坐一辆车,倒不是怕尴尬,而是怕外人嚼舌根。   他与贺六爷的婚事本就引人注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回要是真的和严仁渐坐了同一辆汽车,说不准会被有心人借题发挥,到时候“方伊池与陌生男子同进同出”的流言蜚语眨眼就能在四九城里传遍大街小巷。   烦呢。   小凤凰知道贺作舟不会在乎这些,但是贺老爷子肯定会在乎。他嫁给了贺作舟,除非以后贺家分家,否则日后和贺老爷子铁定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表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一下的。   说到底,还是委屈他自个儿,毕竟身世和名声摆在那儿,大家只会在他身上挑刺。   不过方伊池从小漂泊惯了,最不怕的就是旁人的冷眼,要是真有流言蜚语传出去,他也是不怕的。   万禄开着车,跟万福一前一后,将方伊池和严仁渐送到了陆军医院。   陆军医院和协和医院不同,门前站着执勤的士兵,背着黑黝黝的枪杆子,站得笔直。方伊池揣着手焐子,身后跟了个拎着稻香村糕饼的万禄,本以为进医院前会被盘问,哪晓得万福和万禄往那儿一站,就没人敢拦了。   “都是六爷手底下的。”万禄悄悄和方伊池介绍,“要不咱们爷怎么会花心思把您妹妹转到陆军医院呢?”   “方便哪!”   万福默不作声地跟在方伊池的另一边,见万禄嘴上没个把门的,忍不住咳嗽一声,面向严仁渐,开了口:“严医生,您在哪儿办事,需要我帮忙吗?”   严仁渐拎着药箱子摆摆手:“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丢了张药方子罢了,顺便帮六爷问问,那个能给四爷做手术的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严仁渐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贺四爷身上。方伊池也知道四爷的腿做手术能好,但是今儿头一回知道手术有风险,还得跟洋人买机器才能做,不免唏嘘,哪儿有什么命好不命好之说?   人贺四爷出身好,到头来还是得等着医生治腿。   可贺四爷起码有康复的希望,他方伊池呢?   方伊池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湿意,轻声打断万禄和万福的交谈:“我妹妹在哪间病房?”   “走廊拐角那一间。”严仁渐抢着回答,“那儿安静。”   方伊池不疑有他,眯起眼睛往前望,隐约觉得自己所在的楼层太寂静,不像是住院区,却也没往深处想,毕竟他没上过几回医院,更没住过陆军医院。   当他们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无表情地走出来,见到严仁渐,脚步微顿,其中一人诧异道:“严医生,您怎么来了?”   严仁渐显然与医院的医生熟识,当即放下药箱:“嗐,里面那个是六爷太太的妹妹。”   “太太?”   “男妻。”严仁渐将方伊池介绍给医生,“小爷,这就是方伊静的主治医生,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问他。”   严仁渐说完,顿了顿,半开玩笑道:“除了出院。”   六爷先前下过死命令,方伊静是被“诊断”出有精神问题的病人,坚决不能放出院祸害小凤凰。   方伊池不知道方伊静装病的事儿,更不知道贺作舟下的命令,他只知道医生说的准没错,当即行礼表示了感谢:“医生,我现在能进去……”话音未落,半掩的病房门内忽然传来了刺耳的惊叫声。   是方伊静在扯着嗓子号:“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紧接着是医生低声的交谈,以及沉闷的碰撞声。约莫是医生们在把方伊静往病床上按。   方伊池的心猛地一颤。   “我没病——我是装病!”被按回床上、动弹不得的方伊静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哭泣着哀号,“我以后好好吃药,再也不把我哥买的药偷偷倒掉,你们——啊!”   一声惨叫过后,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站在病房门口的方伊池面色刷白,揣在手焐子里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掌心满是指甲抠出来的血印子。   原来这么多年的辛苦,都是笑话。   作者有话说:池终于知道了妹妹生病的真相……今天破三万收藏啦,谢谢大家!!!争取五一的时候加个去ao3的更。 第四十七章 美人   严仁渐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责备地瞪了主治医生一眼。   主治医生耸耸肩,意思是自个儿也没料到方伊池来得这么巧。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想,站在病房门前的小凤凰都没吭声。   许久以后,他忽然倒退了一步。   “医生,请问……”他嗓音干涩,极力隐忍着某种即将喷发的情绪,“她这样多久了?”   “什么?”主治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伊池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她不好好吃药,多久了?”   这回医生听懂了——这是在问病人装病装多久了呢!   主治医生瞥了严仁渐一眼,不知如何作答。严仁渐心思活络,直接把方伊池拉到一旁,幽幽叹息:“小爷,其实……”   “其实六爷早就知道了?”方伊池不傻,他一下子就回忆起了刚去协和医院给妹妹看病时,贺作舟和医生私下交流过后的神情——微妙的愤怒与克制的恼火。   最后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冰雪消融。   而当时的方伊池说了什么呢?   他完全没想到妹妹在骗人,反而去恳求贺作舟救一救方伊静。   方伊池又把手心里的指印抠破了,手焐子里湿淋淋的,也不知掌心流了多少血。   他的一时心安是建立在贺作舟的纵容之上的。   贺六爷为了不让他伤心,什么也没说,默默付了诊金,安排了医生,要不是今儿方伊池抱着摊牌的心来一趟医院,真相不知何时才能大白于天下呢。   而严仁渐说完,窘迫地轻咳。   六爷吩咐的事儿是暗中做的,原本不该让方伊池撞见,可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就这么巧,方伊池一来,方伊静就闹上了?   她还自个儿说出了久病缠身的真相,换个承受能力差的,知道过去被迫卖笑其实根本没必要,说不准会直接气晕过去!   好人家的姑娘小子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当服务生?   严仁渐越想,越觉得不妥,刚想劝方伊池回贺宅歇歇,就见他转头往病房门前走。   “小爷!”严医生急了,他得看着方伊池,不能让他受伤害,否则六爷发起火来,没人承受得住,“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看看……她。”   “妹妹”二字,如今的方伊池已然说不出口。他心口疼得喘不上气,走到病房门前已经累得嘴唇轻颤,苍白的面颊上滑下几滴汗珠。   “小爷,您还病着呢。”万福和万禄也上前来阻拦,“六爷知道了准念叨。”   他无声地笑:“那就让他念叨。”   反正也听不了多少时日了,多念叨念叨,好让他的黄泉路走得不那么寂寞。   严仁渐眼瞅着拦不住方伊池,干脆推开两个挡在病房门前的下人:“小爷,您进去也成,我陪您去。”   “……还有啊,您悠着点,别跟她置气,也别心软。”   方伊池默默地听着,听到最后,扶着门框莫名地看了严医生一眼:“我为什么要心软?”   他只是更坚定了和方伊静断关系的决心。要说原先方伊池还有零星的犹豫,顾念亲情,想看看妹妹再做打算,如今的方伊池哪里还有心思和方伊静虚与委蛇?   他一想到多年来的操劳,换来的竟是轻飘飘一句“没好好喝药”,登时心如死灰,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了。   没人晓得方伊池在平安饭店过得有多苦。   是,他是有三个看上去很不错的“熟客”,只谈天说地,不卖身,可服务生终究是服务生,没哪个熟客会天天泡在饭店里。   当熟客不在的时候,方伊池还得去照顾旁的客人。   他上早班,服侍宿醉的客人起床,去舞池陪色眯眯的客人跳舞,还要时不时穿上戏服,登台唱上一首颇具讽刺意味的《苏三起解》。   苦也就苦了,方伊池不介意,就算方伊静不领情,他救下一条性命,也全然不会为曾经的付出后悔。   可如今方伊静却说,她压根儿没病重,只是不好好吃那些方伊池拿尊严和性命换来的药罢了。   方伊池的手搁在了门把上,里头时不时传来方伊静的抽泣声。   “我就是看我哥赚钱容易……”   “如果他知道我病好了,肯定不会再去当服务生,到时候我没有钱用怎么办?”   “他给自己买了那么多漂亮的旗袍,肯定还藏着更多的钱,我得……我得让他在饭店继续当服务生,否则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   医院的走廊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方伊池的手从门把手上跌落,重新揣进了手焐子。   他后退一步,垂着眼帘沉默半晌,再面无表情地吩咐万禄:“把门给我踹开。”   万禄二话不说,直接上脚踹门。   砰的一声巨响,病房的门应声而开。坐在病床上的方伊静瞪着哭红的双眼望过来,继而发出了惊喜的尖叫声:“哥!”   方伊池没动。   方伊静神情微变,显然想到刚才自己说过的话,面色又青又白,可她觉得方伊池必定心软,便拼命挤出几滴泪:“哥,救我!”   “他们不让我出院,绑着我,还说我得了精神病!”   方伊静边说,边试图挣开医生的手。那些按着方伊静的医生谁也没有抬头,若是细看,还能瞧见他们白大褂下的军装。   原是当兵的。   方伊池酸涩的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涌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   六爷真够可以的,为了关住方伊静,竟然特地派了当兵的来装医生。   不就是怕他被逃出去的妹妹纠缠吗?   而方伊静没得到回应,心下惊恐,生怕方伊池真的狠下心不管自己,连忙甩着头拼命哭号:“哥,我是你妹妹啊!”   “你……你怎么能因为嫁给六爷,就把我关在医院里了呢!”   “是,我原先是想嫁给六爷,可四九城里哪个女子不想嫁给六爷?我嫉妒过你,可你不是已经成为贺太太了吗?”方伊静像是一条毒蛇,危险地吐着信子,见方伊池没有搭理自个儿的意思,干脆狠毒道,“哥,贺家全是体面人,要是被别人知道,你把亲生妹妹关在医院里,外面会怎么说?”   “贺老爷子绝对会逼着贺六爷休了您!”   哟呵,这威胁换之前的小凤凰听见,准慌,可现在的小凤凰是觉得自个儿没几天好活的小凤凰,除了能直接威胁到贺作舟的话,旁的没什么能动摇他的心。   “休夫啊……”他勾起唇角,自嘲地笑笑,“我倒巴不得他休!”   休了他,再去娶个好人家的姑娘,别成天惦记着短命的凤凰。   “可人六爷不肯啊。”方伊池慢吞吞地呢喃,“我也不想撒手。”   站在他身后的万福和万禄暗暗对视了一眼,把这话记下了。   “再有,方伊静。”方伊池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心头剜一块血淋淋的肉,“你是不是以为,把你关在这里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吗?”方伊静见自己无论说什么,他都不松口,终于放弃了,露出了隐藏多年的恶毒。   她贪婪地盯着方伊池身上的长衫,瞧雪白的狐狸毛和暗金色的针脚,觉得所有的一切全都应该属于自己。   其实她早就知道方伊池在干什么了。   就他们那个破房子,四面漏风,邻居家发生的事儿都瞒不住,更何况是穿着旗袍的方伊池?   那时方伊静病得的确不轻,轻易下不得床,她也没有起任何龌龊的心思,甚至在得知方伊池无法在富贵人家家里做小工以后,主动提出不治了。   但是方伊池不肯,瘦弱的少年执拗地握住她的手:“你是我妹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再后来,方伊静就瞧见方伊池别扭地穿着旗袍溜出了院子。   她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平安饭店的事儿,方伊静略有耳闻,因为方伊池即使兜里没几个钢镚儿,也会订报纸给她解闷。   而报纸上成日会有大篇幅的报道描述平安饭店的奢靡盛况。   虽然方伊静没亲眼瞧见过,但也从报道中知晓,有这么一个饭店,里面有宽敞的舞池、光鲜的舞台、喝不完的香槟和花不完的小费。   起先方伊静并不相信自个儿的哥哥会为了筹钱,当上服务生,可后来有一天,方伊池的花边新闻上了报,还配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   穿着旗袍的方伊池趴在舞台边,巧笑倩兮,手里擎着方伊静从未亲眼瞧过的高脚杯,一条腿顽皮地从旗袍的开衩处伸出来。   当时报纸用了“美人”二字来形容平安饭店的新人——方伊池。   照片的确是美的,照片上的方伊池姿态婀娜、容貌艳丽,可对于方伊静而言,满眼都是恶心。   她抱着报纸痛哭了一天,下定决心,就算没药吃,也不让哥哥干这样的活。   可方伊静坚定的心在看见方伊池带回来的稻香村的糕饼时,悄无声息地动摇了。   或者说,她自始至终都没那么坚定过。   卧病在床的少女通过报纸发现了一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曾经放在心底的憧憬迅速演变成了酸涩的嫉恨。   方伊静想,哥哥是能挣到钱的,就算服务生的工作说出去不体面,也能拿小费拿到手软。   这样的情绪瞬间蚕食了方伊静的悔恨,她依旧恶心着穿着旗袍卖笑的方伊池,也依旧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方伊池的好。   直到有一天,来给她看病的王浮生欣喜道:“你妹妹的病快好了。”   方伊池眼里迸发出逼人的光彩:“太好了,等她病好,我就辞了……辞了现在的工,再去找别的工作。”   方伊池没好意思在方伊静面前说自个儿在当服务生,却不知道方伊静已经因为听见他的话疯了。   怎么能辞工呢?   什么工作能比当服务生赚钱?   方伊静不想过苦日子,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在报纸上做广告的糕饼,隔壁恶婆娘攒一年钱才能买上一点的胭脂……太多了,一时说不完,但她最想要的是另一种生活,像城里的阔太太那样,出门有小轿车,小厮鞍前马后地跟着。   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金钱之上,而得到金钱的唯一途径,便是让方伊池继续当服务生。   方伊静不是没有内疚过,但是内疚很快就被快乐取代——方伊池缺什么钱?他让人摸一次就能赚好几千!   后来这种心态甚至发展成猜忌,方伊静觉得方伊池藏了钱,除去给自己买药的开销,应该还有更多剩余才对。   于是她开始装病,故意把身体的情况往严重里说,为了不让王浮生瞧出端倪,甚至把药偷偷倒在了窗外残破的花盆里。   方伊池果然再也没有提过辞工,还对她越发纵容,基本上算是有求必应。   作者有话说:讲一讲过去的事情。再说一哈啊,是架空民国的设定,大家别忘了呀……妹妹的戏份马上就要结束啦,求一求海星。 第四十八章 聘礼   那时候的方伊静无疑是快乐的,她想要什么,方伊池都会应允。不过她也不傻,要的都是他们家勉强能承受的东西。   如果生在富贵人家,开口的时候就不用瞻前顾后了。   方伊静捏着报纸,不甘心地想:哥哥怎么不赚更多的钱呢?   赚了更多的钱,她就能当大小姐,上教会学校,去唱诗班唱经,再嫁一个有钱的丈夫,彻底离开乌烟瘴气的胡同。   可后来,贺六爷出现了。   这个活在四九城传说里的男人一出现,方伊池就变了。方伊静瞧着他的眼睛一天比一天亮,身上的衣服一天比一天好,嫉恨的情绪日益膨胀。   她不明白,为何六爷看上的不是自己。   她是女人,长得漂亮,哪儿比不上方伊池?   所以她抢了方伊池的旗袍,故意把街坊四邻请到家中,说六爷要娶的是自己。   体面人家肯定都是顾及颜面的,方伊静美滋滋地想,就算贺作舟不喜欢自己,到时候听见了流言蜚语,也不得不把她用八抬大轿抬回去。   否则贺家以后还怎么在北平城里立足?   传出去白让人笑话!   堂堂贺六爷,竟然娶了个服务生!   可她低估了贺作舟。   贺六爷直接把婚讯登了报,没因为闲言碎语离开方伊池,还将他带进了贺家的门。   从那日起,方伊静就惊恐地发现,曾经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不见了,而她自己也被送进了医院。   起先,方伊静寄希望于方伊池会来探病,并把她接进贺家,哪怕不让她嫁给六爷,起码会照顾她的起居,让她也体会一把当小姐的乐趣。   可事实很快证明,方伊静想多了。   来医院的压根儿不是方伊池,而是六爷身边的医生。   方伊静被带去了陆军医院,受到严密监视,她甚至还在病历上看见了“精神病”三个字。   方伊静这才知道,自己装病的事败露了,但她依旧没有放弃希望,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有多心软。   能为了治病钱跑去当服务生,难不成真的能狠下心来与她断绝兄妹关系吗?   方伊静的信心满满对上了方伊池的心如死灰。   以为自己没几天好活的小凤凰一点都没心软。他揣着手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方伊静的脸,沉默许久,忽然粲然一笑:“怎么着啊您,还想不明白?”   方伊池的心早就痛得没有知觉了,却止不住地笑:“让我来提醒提醒你。”   “送你进陆军医院的不是我。”方伊池自嘲地叹了口气,“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不过是个卖笑的服务生,没六爷,怎么可能进得了陆军医院的门?”   “你想说什么?”方伊静按下心底隐隐的不安,色厉内荏,“我听不明白!”   “不,你明白的。”与她的提心吊胆不同,方伊池平静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把你关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方伊池,而是我方伊池的先生,贺作舟。”   方伊静的嘴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张大,最后再次疯狂挣扎起来:“不……不可能的!”   “贺家那么在乎名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站在一旁的万禄早已听不下去,如今憋不住冷笑:“哎哟喂,我的大小姐,您说笑呢?贺家是在乎名声,可您有病是事实,住在医院里有什么问题?”   方伊池默默地听着,在万禄的话音落下后,淡淡地加了句:“对,你有精神病。”   说完,转身就走:“万禄,把稻香村的糕饼放下,让她好好地吃。”   “好些钱呢,别浪费,你不是最喜欢吗?我让你一次吃个够。”他走出病房,万福和万禄紧随其后,严仁渐也跑出来,一行人怎么来的,现在又怎么离开。   只不过方伊池在下楼时,忽然回头,怔怔地望着半掩的病房门,听着方伊静模糊的哭号声,眼角滑下一行泪:“从今往后,我方伊池就没有妹妹了。”   万福和万禄连忙道:“小爷,我们记住了。”   “小爷,您做得对。”严仁渐给万禄使了个眼色,走上前来,挡住了方伊池的视线,“对这种人啊,您不能心软。”   “我晓得。”方伊池收回了视线,“严医生,您不是还有事吗?去忙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严仁渐闻言,面色不变,却把万福推到了他面前:“小爷,您就算想走,也得让万福开车跟着吧?要不然到时候六爷问起来,怕是要怪罪呢。”   方伊池不想别人因为自个儿的事受牵连,犹豫着答应了。而严仁渐等他们走远,立刻去找躲在医院门后的万禄。   “你还杵在这儿干吗呢?”严仁渐不停地回头,生怕方伊池瞧见自个儿,“快去找六爷。”   “六爷在谈生意……”万禄讷讷地回答。   “谈什么生意!”严仁渐快被万禄气死了,“小爷这儿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你要是瞒着,六爷知道了准抽死你。”   万禄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蹦起来去开车:“严医生,您跟我一起去吗?”   严仁渐一咬牙,抬腿跟上去:“得,我跟你走一趟。”   他怕万禄说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平白让六爷操心。   另一头方伊池虽说要走走,却没想好到底去哪儿。   他坐在车后,呆呆地望着医院灰白色的围墙,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是个笑话。   就好像是努力了许久,旁边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人家玩儿你呢!”   原来他不用去平安饭店,不用做服务生,不用起早贪黑地拼命,也不用喝客人递来的一瓶又一瓶的酒。   多可笑啊,曾经最亲近的人,反而伤害他最深。   还当真是恩出了祸害。   方伊池的手在手焐子里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掌心,仿佛觉察不到痛。   哪儿痛啊?   哪儿都比不上心里的痛。   “小爷,天色不早了,我开车送您去吃点东西?”万福不知道方伊池到底想去哪儿,也不敢贸然提议,只挑无关痛痒的话讲,“您瞧瞧车窗外,天上又压来一朵云,怕是要下雪,咱们的车再停在这儿,怕是路上的积雪就多了,不好开。”   方伊池缓缓回神,哑着嗓子道:“那就去吃饭吧。”   万福赶忙将车开到了饭馆,请方伊池下车。   馆子其实很有名气,人也多,奈何方伊池的心都死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看牌匾?   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小厮上楼,进了包房,径直走到窗户边,扔了手焐子,头也不回地说:“帮我去买包烟。”   小二笑吟吟地问:“这位爷,您要抽什么牌子的?”   方伊池无所谓牌子,只是心里烦闷,实在想发泄,便道:“你看着买。”   “得嘞,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您买。”小二机灵,瞧得出来他心情不佳,当即脚底抹油,留下满屋寂静给方伊池。   方伊池将双手放在窗框上,眯起眼睛看掌心里交错的伤痕,他看得专注,又看得茫然,甚至举起手,将掌心对着昏暗的光看。   怎么不疼呢?   方伊池觉得自己应该更心痛才对,可他远比想象中平静,仅仅到了需要抽烟解闷的程度而已。   这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是因为六爷?   一想到贺作舟,方伊池的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他将伤痕累累的手按在心口,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楚。   那些酸涩的、愁苦的、烦闷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徘徊不去,只有触及贺作舟这个名字,才会如烟般飘散。   六爷是他的救赎,是他听到方伊静的实话却没有当场崩溃的原因。   他是贺作舟的小凤凰,自烧掉原先的旗袍的那天起,就浴火重生了。   店小二买来了烟,方伊池用伤痕累累的手接过,看了眼牌子,是骆驼牌的。   他给了小费,倚在窗边,用纤细的手指夹住细长的香烟,偏头等小二将火柴擦着,再殷勤地凑上来点火。   方伊池的眼神悲切又迷茫,曾经他也是这样的姿态,卑微地替客人点烟,然后在心里盼望着能多些小费,好给妹妹买药治病。   “我自己来吧。”他一想到方伊静,心头再次涌起烦闷。   小二不疑有他,放下香烟,拿着小费兴高采烈地跑了,而方伊池继续靠在窗边吸烟。   淡灰色的烟雾在风中飘散,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又低头瞧毫无生机的大地,似乎看见了几个拖着黄包车的板儿爷从街角一闪而过,又似乎瞥见了卖糖葫芦的大爷穿街而过。   他并不生于这片土地,却长于四九城,如今熟悉的一草一木逐渐陌生,什么都瞧不真切了。   远处有汽车开来了。   方伊池循声望去,觉得车子眼熟,而汽车正正好停在了他的窗下。   万禄跑下来,拉开了后座的门。   一抹深沉的墨色闯进了方伊池的视线。   贺作舟将军帽夹在手臂间,大步地往前走了两步,继而似有所感,倏地抬头,撞上了方伊池的目光。   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立刻生动了几分,眼角含了笑:“小凤凰。”   他俯身痴痴地望着贺作舟,应了声:“先生。”   贺作舟点了点头,再次迈步,穿着军装的笔挺身影消失在了饭馆的入口。但很快,方伊池就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包厢的门开了,贺作舟带着凛冽的寒气,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别抽烟。”贺六爷将方伊池指缝里夹的烟抢了,塞进自己的嘴里,“心里有事儿跟我说,别撑着。”   他挺直的脊背因为贺六爷的话,一点一点软了,几乎蜷缩在了贺作舟的怀里。   “你可把我气坏了。”贺作舟风尘仆仆地赶来,一是担心小凤凰见了方伊静难受,二来吧,是听了万禄的转述,气得根本谈不下去生意。   万禄是个好下人,挺机灵的,就是有时脑子转不过来弯儿,描述方伊池和方伊静的对话时,把那句“我巴不得他休夫”也给说了出去,害得严仁渐在一旁挤眉弄眼,差点心肌梗死。   人方伊池摆明了说气话,你听不出来啊?   也不知道长了个什么脑子。   奈何万禄就是这样的人,说出去便说出去了,贺作舟听得火冒三丈,当即撂下谈生意的人,火急火燎赶到了饭馆。   然后下车没走几步,抬头就瞧见了小凤凰。   方伊池倚着窗户抽烟,瘦削的身影被阴影遮去大半,伸出窗户的手惨白惨白的,指尖闪着一点猩红色的光。   贺作舟的心猛地提起,觉得他在叫“先生”的时候,泪水都快滴落下来了,于是心里那点子恼火瞬间消散,进屋巴不得把他揉进怀里好好地疼。   可方伊池却反过来质问:“六爷难道没有话跟我说吗?”   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得病的事儿压根没有隐瞒的必要。   问题是贺作舟根本就不知道他弄错了药方,闻言狐疑地看了眼躲在门外的万禄。   难不成小凤凰发现偷偷备下的聘礼了?   不能够啊,他做得那么隐蔽,几十箱东西都没运进四九城,小凤凰怎么可能发现呢?   另一边,方伊池察觉了贺作舟的迟疑,眼角湿润,猛地抱住六爷的腰:“我都这样了,您就直说吧!”   贺作舟一下子慌了,心里暗暗叫苦。   这谁绷得住啊?   小凤凰一撒娇,宛如磐石的心也能被融化咯。   贺六爷的心也融化了,直接放弃了抵抗,干巴巴地回答:“行,不瞒你,我在准备聘礼。”   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方伊池一时没反应过来,埋在贺作舟颈窝子里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拱了一下。   贺作舟的腰绷得更紧了:“成,我不仅准备了聘礼,还在给你准备嫁妆。”   “到时候嫁妆先偷偷送到你家,再敲锣打鼓地送进贺家的门。”   方伊池傻了眼,张着嘴不轻不重地啃贺作舟的脖子。   心虚的贺六爷以为他还是不高兴,心一横,眼一闭,把最后的底儿都给透了:“那只海东青不是给你逗闷子的,那也是聘礼之一。”   话音刚落,六爷怀里的小凤凰彻底傻了。   作者有话说:就……怎么说呢,大家觉得雷一定要及时止损,好看的文太多了,没必要死磕对吧。文案前三行括弧起来的话一定要看啊,本文就是这个设定,大纲也都写好了,不会改的。 评论我都会看,就是来不及回复,但是说我硬写bg吧……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心平气和地回复,【强攻弱受,旗袍女装】←再次预警,接受不了的有缘下一篇见,么么哒。 最后,四月的最后一天,谢谢大家一个月来的照顾,我们五月见。 第四十九章 家法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方伊池揪着贺作舟的衣领子,手指头颤了又颤,最后猛地推开贺作舟,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您……您这是做什么啊?”方伊池捏着香烟盒子拼命摇头,“我方伊池就是个服务生,穷得连日子都过不下去,您给我备聘礼,还给我准备嫁妆,这算哪门子事儿?”   贺作舟扯了扯被小凤凰揪乱的衣领,满不在乎地说:“旁人成婚有的,你也要有。”   “我是你爷们儿,要给你最好的。”   “可那嫁妆根本不是我自个儿准备的呀!”方伊池简直没法和贺作舟掰扯清,“谁不知道我家里有多穷?六爷您再怎么准备,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我自个儿的钱。”   “我在乎他们?”贺作舟淡淡地瞥他一眼,同时伸出手,“我在乎的是你,旁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他们要是敢说,就说去吧。”   方伊池又哭又笑,盯着贺六爷伸来的手,到底狠不下心,巴巴地凑过去:“六爷,您傻呢。”   贺作舟见他不是很生气的模样,坏心思又起来了。   贺六爷捏住了方伊池的后颈,低头凑过去亲嘴,亲完,把他拉开些:“方伊池,事是这么个事,你说什么都迟了,聘礼和嫁妆都藏在城外,就等着吉时到了送进城。”   “咱们现在来掰扯掰扯你的事。”   “我的事?”方伊池泪眼婆娑地仰起头,心知这是要谈生病的事儿了,也不挣开六爷的手,反而踮起脚尖拼命亲六爷的嘴。   他舍不得,他不想死。   “一码事归一码事。”贺作舟只当方伊池心虚,把他从怀里撕下来,一把按在墙上,“你甭想打马虎眼。”   “说说吧,在医院提休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啊……啊?”方伊池做了好多天的心理准备,最后就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再次呆住。   贺作舟瞧他那副打死不承认的德行就来气,当即抬手把方伊池拽下楼,饭也不吃了,话也不问了,踹开车门让万福开车回家。   万福不敢回头看,就隐隐听见他家小爷含糊的哭泣声和不断作响的水声。等到了家门口,贺作舟把方伊池打横抱在怀里,谁也不顾,直奔北厢房。   门重重一摔,贺作舟脱下了军装,把恍恍惚惚的方伊池丢在床上,冷声道:“把衣服给我脱了。”   他趴在被子上,抱着个枕头摇头:“青天白日的……”   “家法。”贺作舟把裤子也蹬了,抱着胳膊倚在屏风前,语气冷得很,“方伊池,我老早就说过,你再提休夫我绝对动家法。”   “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呢?”   家法……家法!   方伊池虽然不懂贺作舟生气的缘由,眼睛却亮了起来。   他还没病死,身体也不算特别难受,想来白喉并不重,若是这时候怀了孩子……   于是原本还气势汹汹的贺作舟忽然瞪大了眼睛,因为趴在床上的小凤凰兴奋地脱掉了衣服,抱着枕头期盼地望过来,像是怕自个儿表现得不够迫切,还含羞带怯地拍了拍身边的被子。   方伊池白莹莹的皮肤上滑过水一般的光,贺作舟知道他的病没好透,却控制不住迈步过去的腿。   可不能再舍不得了,若再不动动家法,往后小凤凰翅膀硬了,就得从贺家的梧桐枝儿上飞走了。   红罗帐暖,一晌贪欢。(作话取车)   贺作舟没敢太欺负方伊池,只折腾他的双腿,后来方伊池叫得狠了,才硬着头皮用手指弄一弄。   贺六爷的底线在那儿,方伊池就算叫破了喉咙也得不到更多,最后累得带着满腔的遗憾直接昏睡了过去。   可怜的小凤凰不仅没能勾上自家先生,还被梧桐枝欺负得半夜才睡醒。   月色如水,方伊池噌地起身,轻咳两声,再拿脚丫子踹身旁的贺作舟。   “先生!”他哑着嗓子发脾气,“说好的家法呢?”   贺作舟胳膊一伸,把他抱在怀里:“留着洞房那天,折腾死你。”   方伊池心急如焚:“还好久呢。”   能不久吗?   贺作舟掰着黄历算的日子,赶在年前,还有十来天呢。   十来天对现在的方伊池而言,那真的是好久好久以后的事情了。他生着病,怕死,总觉得耽误一天,自个儿少活一天,急躁得舌头尖上差点长泡,抱着贺作舟的胳膊拼命晃。   贺六爷虽然没贯彻家法,但好歹尝到了甜头,这会儿睡得正香,冷不丁被摇醒也不生气,而是起身按亮了床头的灯,把方伊池藏着的嘎啦油拿出来,替他抹。   方伊池伸着手,面颊上还残留着未消退的红潮:“先生,家法不是这样式儿的。”   贺作舟蘸了嘎啦油的手指滑进了小凤凰的指缝:“那是哪样式儿的?”   他气鼓鼓地嘀咕:“是……是插进去那样式儿的。”   “那样式儿的你受得了吗?”贺作舟与方伊池十指相扣,好笑地亲吻他的后颈,“细皮嫩肉的,干·不死你!”   “不会的。”方伊池揉揉眼睛,转身窝在贺作舟的怀里,用柔软的胳膊勾住了六爷的脖子,“我……我可以的。”   “可以什么啊可以。”贺作舟顺势一滚,将小凤凰压在身下,“你哪儿可以?”   “哪儿都可以。”方伊池摸黑抬起一条腿,想勾住贺六爷的腰,结果抬了几次都被拍开,最后没了力气,瘫在床上反过来想把贺作舟推开。   先生真是的,以前天天说家法,现在怎么上了床就偃旗息鼓了呢?   可惜小凤凰那点手劲儿是没法子把贺作舟推开的,他不仅没把六爷推开,还被拽着手腕,直接栽进了滚烫的怀抱。   他喜欢这种感觉,像四月末的南方,潮湿、微热,贴久了皮肤上会浮起薄薄的汗,却又不想挪动分毫。   贺作舟咬着方伊池的耳垂笑:“你这是赖在我窝里不走了。”   他气得不想睁开眼睛,翻身伸了个懒腰,浑身都在细微地颤动,伸完,又拱回贺作舟的怀抱,听窗外淅淅沥沥的化雪声,轻哼:“您让我走吗?”   “走哪儿啊?”贺作舟假装用力地拍他的臀*瓣,“哪儿也不许去,你的梧桐枝儿在哪儿,你就给我落在哪儿。”   “那您刚刚怎么不给我家法?”   “疼你。”   “我不要您疼我。”   “嗬,得了便宜还卖乖。”贺作舟把他拢在怀里低低地笑,“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道理不道理的,方伊池顾不上,他就一门心思地觉得自个儿要完了,完之前得帮六爷做点事。   再说了,他现在心思都搁在贺作舟身上了,干什么不是干呢?   就是把命给出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想归想,方伊池不是贺作舟的对手,在床上再怎么翻江倒海,也没办法真的反过来强迫六爷做什么事。   方伊池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放弃,而是盘算着去找阿清想办法。   阿清教会了他如何在平安饭店生存,如今怕是只有他能帮着方伊池想办法勾上六爷施行家法。   有了思路,睡意袭来,小凤凰把脸颊贴在贺作舟的脖子边,吸了吸气,将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缩了回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终于安心地睡下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贺六爷刚起床,就听团在被子里的方伊池喃喃自语:“我要去饭店。”   贺作舟系纽扣的手微顿:“你早不是服务生了,回去干什么?”   “找阿清。”方伊池翻了个身,把搁在床头的衣服拽到被子底下,扭扭搭搭地穿上贴身的衣服,顺便轻咳了两声,琢磨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头还有些晕,但似乎不发热了,没多少力气,估计是要死了。   “死”这个字一在方伊池的脑海里出现,他瞬间就清醒了,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套上长衫就要往门外蹿。   贺作舟抬手把方伊池提溜到身边:“赶着去投胎?”   他答:“迟了,阿清就得去上班了。”   “急什么?”贺作舟压根不搭理方伊池的借口,“我送你去。你现在不是服务生,可以直接点阿清来找你。”   他愣愣,觉得这法子好,既能够和阿清单独相处,还能帮着阿清摆脱恼人的客人。   “先吃早点。”贺六爷见方伊池不再执着地向门外跑,便松了手,自顾自地对着镜子系纽扣,“瑞福祥的掌柜的手艺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啊。”   说完,瞥瞥心不在焉的小凤凰。   贺作舟身上穿的是时下里最流行的西装,黑呢子面料,里头有个贴身马甲,裤子上还有笔挺的印子。   六爷就是想方伊池来帮自个儿,故意折腾那几颗可怜的纽扣。   方伊池当真上了钩,跑过去替贺作舟系纽扣,系得认真,系完还拍拍西装的下摆,生怕留下褶皱。   “你爷们儿好看吗?”   “好看。”方伊池不知不觉就跳进了六爷的圈套,乖乖点头,“俊呢。”   “唉,知道你爷们儿俊,怎么还往外跑?”贺作舟故作为难,伸手撑住门,不让他离开,“在家歇歇,养两天再出门。”   方伊池抿着唇摇头。   贺六爷说什么他都能答应,只不出门不行。   要是真的不出门,他怎么去请教阿清?   方伊池将手揣在了手焐子里,慢吞吞地反问:“先生今天要去哪儿?”   “东交民巷。”贺作舟有问必答,“和老毛子谈些事。”   方伊池翻翻眼皮:“先生小心。”   “晓得。”贺作舟还没和他仔细谈论过手上的生意和军事上的往来,此刻也不急着说,只淡淡地笑,“你爷们儿厉害着呢。”   贺作舟不说还好,一说,方伊池反而担心起来:“先生,以前东交民巷咱们都不能进,就算现在使馆移去了南边,那地方照旧不是常人能去的。”   “你爷们儿是常人?”   “先生!”方伊池最气贺作舟油嘴滑舌,板着脸跺了一下脚,“仔细着点。”   “可得仔细着。”贺六爷笑得合不拢嘴,“我太太都亲自发话了,我能不仔细着吗?”   二人闹了半天,总算牵着手出了门。万禄拎着早点在他们身后跟着,说是来不及吃了,干脆分了两份,一人一份带走。   方伊池巴不得不在家里吃,免得和贺老爷子打上照面,又或者再被贺四爷扯住敲打,生怕他给自家弟弟戴绿帽。   嗐,都是什么破事儿。   贺作舟把方伊池送上车,自个儿也坐上去,说是顺路,先把方伊池送到地儿,再去东交民巷办事。   方伊池去平安饭店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儿,心虚,不敢多说话,端端正正地坐在车上,假装对手焐子产生了兴趣。贺六爷当他真去找朋友玩儿,把自己那份早点也给了小凤凰。   “你们吃。”贺作舟拽了黑色的皮手套,单手伸进口袋拿了钱包出来往他怀里塞,“随便花。”   方伊池扭到一旁,不收六爷的钱:“您想怎么着?还嫌给我的钱不够多吗?”   他扔了手焐子,把之前饭店经理给的信封拿了出来:“我有钱!”   “你有什么钱?”   “饭店的工钱。”方伊池老老实实交代,“五千多呢,说是奖金。”   “奖金?”贺作舟闻言,眯起眼睛,双手交叠在身前,不甘心地捏着自己的皮夹子,片刻忽而冷哼,把信封抢过来,“狗屁奖金,这是我当初给你的治病钱!”   方伊池听得稀里糊涂:“什么治病钱?”   “什么记性?”贺作舟把信封塞进怀里,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抱着自己的皮夹子,“我刚回北平的时候,你不是被一瞎了眼的让烟头烫了吗?我把钱给了经理,让他拿去给你治病。”   “……你可倒好,没拿到钱不说,现在人家瞎扯个奖金,你还美呢!”   经理从小费里抽取提成是饭店的服务生心照不宣的秘密,方伊池以前得了钱,也得给经理一部分,只是他从未想过,经理竟然有胆子把贺作舟给的钱贪下,不由鼓起了腮帮子。   “傻不傻啊你?”贺作舟好笑地拍他的肩膀。   方伊池把六爷的皮夹子往口袋里一塞,绷着面皮哼哼:“我的钱也就算了,先生的钱出了问题,我一定得亲自去跟经理咳嗽咳嗽。” 第五十章 想要   贺作舟憋笑憋得快受不了了,就觉得小凤凰忒纯,自个儿被欺负了不碍事,自家先生被坑了钱,立刻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其实也就五千块,贺六爷当真瞧不上眼,但他知道这钱对于方伊池而言,意义不同。   要说几千几千的,方伊池当服务生的时候,也赚过,但那时的“五千”和他卖笑画等号,如今的“五千”却是贺六爷给的治病钱,想来是完全不一样的。   能一样吗?   方伊池下车的时候,破天荒摔了车门,领着万福往饭店里闯。   开着车的万禄稀奇地望了几眼,扭头跟贺作舟嘀咕:“小爷这是气着了?”   “能不气吗?”贺作舟也望着窗外方伊池的背影,忍笑摇头,“我家小凤凰最近翅膀硬了,会凶人了,随他闹。”   万禄也跟着笑:“那可不?小爷的身份,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行了,甭给我在这儿贫嘴,快点开车。”贺作舟又笑了两声,收敛了情绪,“早点应付完老毛子,还能早点回家陪小凤凰吃饭。”   贺作舟这头去了东交民巷,方伊池那边则是真的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平安饭店。   这地儿他熟,门口半枯不枯的盆景都跟他被六爷带走时的一模一样。   万福尽职尽责地走在方伊池身前替他开道。   在方伊池面前,六爷身边的下人都是温和的做派,可实际上,能跟着六爷到今天的,哪个真的温和?   于是乎,就算有人真的想拦方伊池,也被万福吓退了,最后饭店的经理满头大汗地跑来,赔着笑问:“贺太太,您今儿个赏脸来,想喝点什么?”   “喝什么?”方伊池揣着手,笑眯眯地反问,“经理,您记性真不好,我前些日子可还在您手底下当班呢。”   “……今儿我来,怎么会是来喝酒的呢?我当然是来上班的。”   经理听出一脑门子的汗:“贺太太,您这不是拿我开涮呢吗?”   “谁……谁不知道您现在是贺家的人。”经理苦笑着搓手,“我哪儿敢让您来当服务生啊?”   “既然不敢让我当服务生,怎么还敢把六爷的钱昧下?”方伊池走到舞厅门前,像是随口一提,却把经理吓得半死,“五千块?”   “哎哟,方伊池啊!”经理也是好演技,瞬间声泪俱下,“咱们饭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虽说客人不少,可洋酒进价贵,我不赚钱就算了,时常还得往里倒贴钱!”   “……那五千块我原本打算直接给你,但你跟着六爷跑了啊!正好店里急需一批伏特加,我就想着用这钱先垫上,等你回来再给你。”经理一摊手,“前些日子你来看阿清,不是已经拿了奖金了吗?”   经理说完,余光瞥见穿着长衫的阿清从后院打着哈欠走过来,眼前一亮:“阿清,阿清你快过来!”   阿清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先看了看方伊池,再瞧瞧急得焦头烂额的经理,了然一笑:“晴天亮晌的,您们二位有何贵干?”   “您也是个小祖宗!”经理恨不能伸手把他拽到身边,“快劝劝贺太太,咱们饭店最近的情况你可是知根知底儿啊!”   阿清晃悠到方伊池身边:“那可不?您进的酒不正宗,客人不爱喝嘞。”   经理差点被气得一个倒栽葱。   “得了,昧钱的老黄历我可懒得跟你咳嗽,”阿清冷笑着转身,拽住方伊池的手腕,拉着他往最好的包厢里走,“再叨叨,您栽的可就是人贺太太的面儿了。”   被他们落在身后的经理有苦说不出,心里有火不敢发,毕竟前头走的一个是贺作舟登报的男妻,一个是男妻的至交好友,要是说错句话,传到贺家那边,可就真的倒霉咯。   不过方伊池和阿清都没搭理经理。   他心里头藏着事儿,急着要向阿清请教,而阿清显然想早点摆脱经理,否则还会遇到难缠的客人。   两边一拍即合,进了包厢的门,先对视着笑出了声。   阿清将双手背在身后,打量方伊池身上的衣服:“咱俩这关系就没必要打马虎眼了,说吧,什么事儿啊?”阿清瞧方伊池的吃穿用度,便知他过得不错,所以并不是很紧张。   谁知方伊池竟然心事重重地坐在了桌边,将万福拎来的早点打开,随手捏了块驴打滚咬,咬完嫌黏牙,气鼓鼓地丢在了盘子里。   “不得了,谁这么有本事,敢惹我们方伊池生气?”阿清坐在他身边,也拿了块驴打滚津津有味地吃,“你现在可是贺六爷的男妻,四九城里谁敢招惹你?”   他在阿清面前向来无所隐瞒,只是“将死”之事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含糊道:“我气我自个儿!”   阿清笑而不语。   “我不争气。”方伊池将双臂搁在桌角,脸埋进去,半晌泪光点点地仰起头,“阿清,你信命吗?”   他原本以为阿清这样的人是不会信命的,谁知,阿清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   方伊池怔住片刻,也懂了。   这与信不信无关。   摊上自私的妹妹,谁愿意?摊上滥赌的爹,谁乐意?   人生无常,活着已是难上加难。   他和阿清都不是富贵人家出身,没有殷实的家底可以败,更没有退路可言,“活着”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刀刃上起舞,得过且过,多活一天赚一天。   方伊池趴在桌上,一时想出了神,直到阿清倒茶的水声传来,才惊醒。   他问:“阿清,你以前教过我……”   阿清斟茶的手微顿:“怎么,六爷不稀罕你?”   方伊池摇头:“先生待我很好。”   “那你为何提起这件事?”阿清微微蹙眉,把茶盏推到他面前,“我教你的东西说难听点,就是招揽客人的法子,你现在不用做服务生,何苦再来学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招数?”   若是没发现那张药方子,方伊池也不会想到再来学这些。他咬着唇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阿清也不逼他,自顾自地将茶水倒好,等方伊池喝了,方说道:“你知道咱们为什么要会勾引人的法子吗?”   “……因为我们需要客人,需要钱。”不等方伊池回答,阿清就开了口,“那些个客人不喜欢咱们的人,咱们也犯不上和那些腌臜玩意儿谈感情。”   “可你和六爷不一样,你们是要成婚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方伊池猛地仰起头,捏着茶碗喃喃自语:“我和先生是要拜堂成亲的。”   “嗯。”阿清见他悟了,松了口气,“所以你压根儿不需要费心去学什么法子,他自当对你有欲望。”   贺作舟有感觉,方伊池是晓得的,但他现在想要的不是先生有感觉,而是这种感觉能突破对他的怜惜,让先生直接上家法。   方伊池纠结又感动地想,贺作舟是稀罕他才一直忍着,要不是他得了绝症,家法不知道有多少呢!   但现在方伊池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你还是教教我吧。”   阿清没想到自个儿说了一圈,他瞧着是懂了,到最后竟还是一根筋儿要学,忍不住恼了:“方伊池,我没跟你说笑!”   “我也没说笑,”他小声回答,“我是认真的。”   “犯不上。”阿清把茶碗往桌上一摔,“我是真的搞不明白你。”   以后会明白的。   方伊池盯着微微颤动的茶水,悲哀地想,等他死了,或许阿清就能明白他现在为何如此拼命了。   “成,你要学是吧?”阿清沉默片刻,懒得再劝,干脆撩起长衫,起身往屏风后的床那边走,“我教你。”   方伊池连忙跟上去,走两步,扯扯阿清的衣袖,想讲和。   可惜阿清将他的手甩开了:“甭跟我打镲,我气着呢。”   “阿清,你心量宽,别跟我置气。”方伊池软声细语,“我真的有苦衷,你帮我这一回吧。”   “我哪回没帮你?”阿清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将方伊池推到床边,气急败坏道,“我就是想不明白。”   “你说贺六爷对你好,那你为何还要学这些法子去勾他?但凡他稀罕你,就舍不得你再沾染饭店的东西!”   方伊池本想硬憋着一句话也不说,可阿清都说到贺作舟头上了,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不是的!是因为我病了,先生不肯!”   屋里忽然静了一瞬。   须臾后,阿清跌坐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揉肚子,一边摸他的额头:“是……是有些热。”   “阿清!”方伊池心里堵得慌,他是要死的人,急着呢。   阿清却不知道他误会了医生的诊断,还在那儿笑得前仰后合:“不带这么逗我玩儿的,您们二位想借着生病的余热玩儿刺激,上我这儿来找经验了?”   “没门儿!”阿清揉了揉眼睛,“我现在可比不上你经验丰富咯。”   “阿清,别笑了。”方伊池鼓着腮帮子晃阿清的肩,急得额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珠,“我着急呢,不跟你扯闲篇。”   “哎哟,上·床是得着急。”阿清好不容易笑完了,歪着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方伊池,越看越觉得他杞人忧天,“你这样的,就往床上一靠,贺六爷就算是有颗石头心,也能被你焐化了!”   “可他不肯!”   “那是真的稀罕你了。”阿清叹了口气,“人舍不得你受累,知足吧。”   “可……可我……”   “可你想要?”   方伊池顾不上羞涩,红着脸点头:“对,我想要!”   “那直说啊。”阿清拍他一下,“你就脱光了躺床上直说想要,我不信贺六爷真能无动于衷!”   方伊池听得微微张大了嘴。   他想的法子无非是穿旗袍、抹胭脂,或是像之前刚遇见贺作舟时那样,跑去盥洗室帮着扶鸟,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贺六爷压根儿不在乎这些。   贺作舟给方伊池买了各式各样的新衣服,梳妆台上堆满了红色的胭脂,不是他因为这些东西而变得好看,而是这些东西因为他而有了存在的价值。   贺作舟老早就说过,不嫌弃他的过去,也不觉得当服务生是多丢脸的一件事,他自个儿为何还要抱着一种自卑的心态去想方设法地勾引呢?   该什么样式儿,就什么样式儿,敞亮地把欲望说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就是想要吗?   他都能对阿清说,为何不能对贺作舟说呢?   作者有话说:我们池忽然大胆:我想要呀!!!!!!!!!(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啦) 阿清·什么都懂·但毫无经验·纸上谈兵大师上场了w 哦哦对了,再说一哈,药方子上面不会写传不传染的,所以池一直不知道白喉其实是传染病。他就觉得自己快死了,好惨好惨的…… 第五十一章 颜料   “不过有些法子,你想学我还真能教。”阿清忽而话锋一转,起身走到屏风后把长衫换下来,随口道,“今儿不想见客人,换了身长衫穿,竟然有些不习惯。”   阿清来饭店的时间比方伊池要长,心态也比方伊池好,穿旗袍穿习惯了,连方伊池都没怎么见过他穿长衫。   方伊池倒是喜欢:“走路方便好多呢。”   “我瞧见你身上的了。”阿清的声音从屏风后模模糊糊地传来,“六爷给你做的?我看料子像是瑞福祥的。”   “嗯。”他摸摸暖融融的手焐子,抿唇笑,“今儿出门的时候,六爷还跟我抱怨,说瑞福祥的掌柜手艺不如从前了,衣扣都系不上,还是我帮着弄好的呢。”   “方伊池,你可忒纯了。”阿清又开始笑,“人六爷是故意要你帮忙,就你真的以为瑞福祥的李掌柜手艺不行了。”   “哪里的话!”方伊池想到早上自个儿傻了吧唧去给贺作舟系纽扣的样子,耳朵一下子红了。他又不是榆木脑袋,这会子被提点,哪里猜不出贺作舟是故意的。   只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早上的方伊池愣是一点端倪都没瞧出来。   他窘迫地轻咳,板起脸转移话题:“你换好衣服没?”   “好了,别催。”阿清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扔给方伊池一把青色的折扇。   方伊池接住了,阿清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又拿出一把白色的,哗啦一声抖开,掩面望过来:“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个经常在舞池里找客人的服务生最喜欢的招数。”   “遮脸?”方伊池学着阿清的模样,将扇子抖开,还没举起,就闷闷地笑出了声。   “怎么?”阿清挑眉不满道,“你别看不上这法子,效果可好了。”   “不是。”他摇头,忍笑解释,“当初六爷带我去听戏,那个唱戏的苏老板大冬天的拿了把团扇,被六爷好一顿嘲讽。”   阿清听得眼皮子直跳,恨不能拿扇子扇方伊池的脸:“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这是帮你,你竟然反过来笑话我?”   方伊池连声告饶:“阿清,我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   “得,您哪,再看我这一招。”阿清也算是服了他,转身把扇子丢开,平复情绪,扭头开始解领口的盘扣。   方伊池吓得蹿上床,抱着被子往眼前挡:“我嫁了人的!”   阿清已经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翻了个白眼:“我对嫁了人的男人没兴趣。”   “……别挡了,教你呢。”   方伊池犹犹豫豫地放下被子,发现阿清背对着自个儿,正缓慢地低头,露出一截玉似的脖颈,那上头不知何时点了三颗红痣,明晃晃地勾人眼。   “呀……”方伊池一时看痴了,“这法子好。”   “是吧。”阿清将衣领重新拢起,走到他身旁,抱着胳膊说,“你可能不适合点痣,等过些天,我帮你在背上画只凤凰。”   阿清要画的不是一般的凤凰,而是尾羽擦过脖颈,羽翼蔓延到方伊池腰窝处的大凤凰。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事儿,得准备颜料,还得画上好一阵子。   方伊池闻言,不免心动,只是担心时间问题:“那要好久吧?”   “久是久一点,可总好过你把学来的法子全用过以后黔驴技穷。”阿清像是魔鬼,拼命地诱惑着方伊池,“我知道有种颜料不怕水,能留好些时日,说不准你们成婚的时候,它还没掉呢。”   方伊池垂在身侧的手松开又握紧,他怕耽误时间长,自己病重了,没力气把凤凰展现给贺作舟看,又怕最后真如阿清所说,他把学来的法子全用了,贺六爷也不上钩。   “也不是很久。”阿清看出方伊池的顾虑,主动道,“三五天而已,你每天抽空来找我就成。”   三五天的话,不是不能接受。   方伊池狠下心应允:“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行,你来得越早,我越高兴。”阿清并不跟他客气,“给你画凤凰,可比应付别的客人轻松多了。”   他俩这头谈拢了,贺作舟那边和老毛子的交易也接近了尾声。   贺六爷起身咕哝了句俄语的再见,用眼神示意万禄抖开风衣披在自个儿肩头,继而低声吩咐:“去陆军医院。”   万禄疑惑不已:“不去接小爷吗?”   “不急。”贺作舟活动了几下手腕,冷笑,“我家小凤凰受欺负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万禄听明白了,贺六爷是在说方伊静的事。   昨儿个万禄找到六爷的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其中就包括方伊静崩溃时喊出的真相,以及对方伊池的威胁。贺作舟当着方伊池的面自然不会表现出明显的愤怒,但万禄知道,六爷比任何人都要记仇。   在这四九城里,得罪谁,也别得罪六爷。   他在贺家的时间长了,见过太多撞到贺作舟枪眼儿上的人,还没见过哪个能善终呢。   什么“正人君子”呀,骗鬼去吧!   万禄将车停在陆军医院门前,贺作舟下了车,靠在车门上没急着进去,反倒点了烟悠闲地抽。   万禄候在一旁,伸手挥了挥,把几个站在门前的卫兵叫了过来。   “六爷,您吩咐。”万禄笑嘻嘻的。   “吩咐什么吩咐?”贺作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把烟丢在地上踩了,“你们几个上去把方伊静抬了,关到精神病院里去。”   “还有你,万禄。回头记得从我的警卫员里挑两三个好的跟着方伊池。”贺作舟把手套从兜里掏出来,三两下戴好,用拇指揩了下嘴角,“你们先去,我等会儿上去看一眼就走。”   两个卫兵立刻跑进了医院,连个背影都没留。   万禄听得直纳闷:“六爷,您给小爷配警卫员?”   “嗯,不行啊?”   “哪儿能不行呢?”万禄连忙摆手,“早该配了!”   贺作舟嗤笑一声,抬腿往医院里走:“别给我在这儿瞎扯了,我就是觉得小凤凰太容易受欺负,你们几个在家里还得顾忌着老爷子和姨太太的面子,倒不如直接派我自己的兵。”   “这样家里头的人就算有心挑事儿,也没那个胆子。”贺六爷终于走到了医院里的楼梯口,听见上面隐隐传来尖叫,知道那是方伊静在叫,眼睛都不眨一下,单施施然站着,直到被绑着的方伊静被人抬过来,才慢条斯理地低下头,摸了摸早上离家时,方伊池亲手系上的纽扣。   小凤凰受过的苦,他贺作舟一定会一点一点帮着讨回来。   “六爷……六爷!”方伊静在挣扎途中,看见了贺作舟,猛地仰起头,面目狰狞地喊,“我是方伊池的妹妹,您……您不能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了?”贺六爷捏着纽扣,头也不抬地反问,“你难道没病吗?”   方伊静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喃喃:“六爷,您知道我没病的!”   “我的病是装的!”   “您难道真的不在乎贺家的名声吗?!我可是您娶的男妻的亲生妹妹!”   方伊静也知道现在卖惨没用。隐瞒病情的事情暴露了,还不如直接威胁。   在她看来,贺家在乎的是名声,毕竟当初贺作舟和方伊池的婚讯登报,已经对贺家的声誉造成了影响,要是现在贺六爷再对男妻的妹妹下手,那贺家在四九城经营了无数年的名声绝对要完。   可惜方伊静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   贺家能在四九城立足到今日,单靠名声是远远不够的,背后还有多少乱七八糟的牵扯,平头老百姓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嫁给贺作舟的方伊池依稀搞明白了些许,但也未曾告诉过方伊静。   所以贺六爷听了方伊静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谁说我不在乎名声了?”   “我把你送走就是在乎名声啊。”贺作舟抬起胳膊,示意卫兵继续抬着方伊静往前走,“你甭不信,这事儿传出去,明个四九城里只会有对我贺老六的夸奖。”   “说我厚道,给自家男妻的妹妹请医生看病。”   “就算她得了精神病,也没有放弃,还把她送到了疗养院。”   方伊静闻言,浑身僵住,被束缚住的双手不住地痉挛。   在最后的时刻,方伊静终于明白,自己之于贺作舟,如同一只毫不起眼的跳蚤,无论如何蹦跶,都成不了气候。   她太天真了,压根儿没搞明白四九城里的规矩。   “哦对了,从今往后,我不想听见你再说自个儿是方伊池的妹妹。”贺作舟往前走了两步,用戴着手套的手厌弃地捏住了方伊静的脖颈,“我贺作舟的太太没有妹妹,你听明白了没有?”   方伊静被掐得面色涨红,牙缝里漏出几声气音,逐渐因为缺氧而翻起白眼,心里最后的侥幸在窒息感出现后,也消散殆尽。   她牙齿打战,涕泗横流:“明……明白……”   “明白就好。”贺作舟听到想要的答案,满意地勾起唇角,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慢慢地抬起,“好好养病,别让我再瞧见你。”   昏暗的医院长廊里,大口大口喘息的方伊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听着贺作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终于明白,一切对于她而言已经结束了。   虚幻的美梦,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的所有,都彻底被现实击垮了。   它们从贺作舟出现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属于了方伊池。   可惜被“美梦”砸中的方伊池一点儿也不开心,他刚回到家,前脚跨进门,后脚就撞见贺四爷坐在花园里晒太阳。   许是能做手术的医生快回北平城的缘故,最近贺四爷外出的次数逐渐增多。   方伊池硬着头皮走过去问好:“四爷。”   “你是老六的男妻,理应叫我一声四哥。”贺四爷手里端着一只茶碗,眯着眼睛呷,“又去哪儿了?”   贺四爷见他身边只有一个万福,其实心里已然有了答案,却不直说,而是垂下眼帘:“你是老六的男妻,身份与旁人不同,规矩也更多,先前已提醒过你几句话,今日瞧着像是没记到心里去。”   “四……四哥。”方伊池藏在手焐子里的手不由自主紧紧地绞在了一起,“您说的话,我当然记在了心里。只是我在外面确实有自个儿的朋友,就算我嫁了人,也不可能全然断了联系。”   贺四爷蹙眉问:“为何不能?”   “因为那是我的朋友。”方伊池耐着性子解释。   他发觉贺四爷比自家先生更难沟通,像是眼里只有贺家的门楣,外人嫁进来就得和旁人断了联系,谁都不能再往来了似的。   贺家的人除了贺作舟,好像都有这种思想。方伊池越发烦闷,他身份尴尬,贺四爷再怎么说,也算是“长辈”,就算心有不满,也不能当面顶撞。   只是不反驳,方伊池委屈。   以前尚且能忍,但自从跟了贺六爷,他就变了。   变得敢闹也敢发脾气了。   “嘛呢这是?”   方伊池正生着闷气,贺作舟就打门外进来。   他一手拎着纸包的新鲜羊肉,一手揽住小凤凰的腰:“哟,太阳打哪边儿出来了,您二位还有话聊呢?”   作者有话说:啊做梦梦到有太太画了池背上的凤凰。 第五十二章 锅子   方伊池瞧见贺作舟,总是欢喜的。他接过六爷手里的纸包,把自个儿的手塞到贺作舟的大手里,轻声道:“我去见阿清了。”   “可不嘛,”贺作舟低头亲他的发旋儿,“我亲自送你去的。”   贺四爷闻言,微微蹙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贺作舟也不问,只道:“四哥,我刚从医院回来,他们那儿能做手术的医生这两天就回北平,你掂量着住医院里头吧。”   “行。”贺四爷闻言,干脆地点头,“老爷子的事儿交给你了。”   “好。”贺作舟应了,扯着小凤凰的手往北厢房走,一边走,一边纳闷地问,“你跟四哥说什么呢?”   方伊池的委屈一下子上来了,吭哧吭哧地嘀咕:“四哥说我上外面勾男人去了!”   他不就是去了趟平安饭店,怎么说得跟偷情似的?   再说,他都快死了,一颗心扑在贺作舟身上,找谁偷情啊?   “勾谁?”贺作舟一听,也乐了,“阿清啊?”   “……就你俩?拉倒吧!”说完,竟然开始哈哈大笑。   方伊池气得面红脖子粗,拼命抠贺作舟的掌心:“您歇会儿吧,我都快气死了。”   “不至于。”贺作舟憋着笑,把他往怀里拉了拉,“你甭搭理四哥,他就是个榆木脑袋,嘴毒,但没坏心眼儿。”   “瞧,我打街口现切的羊肉,晚上咱们在屋里涮羊肉吃。”   贺作舟三言两语把炸毛的小凤凰哄顺了,两人拉着手回到北厢房。方伊池换衣服的时候想起来问:“先生,你今天和毛子谈得怎么样?”   贺作舟正解着马甲的衣扣,随口答道:“不怎么样,老毛子不厚道,倒是德国人的货更好。”   “您要和德国人合作?”方伊池换完衣服,跑到贺作舟身边帮忙,他手巧,再复杂的衣扣也能两三下解开,“能行吗?”   贺作舟巴不得方伊池和自个儿亲近,直接抬起胳膊,由着小凤凰在身边打转:“钱给足了,谁都能行。”   这话说得不仅霸道,还忒不要脸,也只有贺家的六爷能在自家太太面前说得出口。   要是搁在外面,不同的人问出同样的问题,贺作舟绝对笑而不语,最多回上一句“这是我贺老六的私事”罢了。   但是小凤凰不知道这些,他就觉得贺作舟太托大:“先生不能这样。”   方伊池折腾完六爷的衣服,板板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瞧着贺作舟把军帽扔到床上,眉头越皱越深:“先生,我虽然不太了解实事,但也知道外头乱。”   “您说老毛子的货不成,难道不能去北洋军械局拿吗?”   贺作舟诧异地扭头,像是没想到能从方伊池的嘴里听到“北洋军械局”几个字儿似的,锋利的眉毛都挑了起来:“知道不少啊?”   “以前去饭店上班,总是路过。”方伊池振振有词,“所以先生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   贺作舟先抬手揉他的脑袋,再把西装换了,套了长衫,溜达到沙发另一边,俯身打量方伊池的耳朵,见他的耳垂逐渐红润,扑哧一声笑了:“小祖宗,你懂得真多!”   方伊池听出贺六爷语气里的揶揄,后知后觉自己在班门弄斧,臊得不得了,迈着腿想往屏风后跑。   贺作舟抬手就把人揽回来,抱在怀里往沙发上一坐:“嘛去?”   “睡觉!”方伊池红着脸挣扎。   贺六爷这人蔫坏蔫坏,抱他也不好好抱,非让他趴在腿上,屁股朝上,丢死人了。   “睡个屁啊睡,”贺作舟的手顺着方伊池的腰往后一罩,像是要抓他长衫上的花纹,实际上是想摸那两块柔软的肉,“晚饭还没吃呢,你上哪儿睡?”   “那……那就歇歇。”   “搁你爷们儿腿上歇。”贺作舟把方伊池拎起来,放在大腿上,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瞧。   方伊池的眼珠子因为害羞,滴溜溜转来转去,往哪儿看都行,就是停不到贺六爷身上:“您看嘛呢?”   “看我家小凤凰。”贺作舟忽而叹了口气,把他按在怀里,“以前怎么就吃了那么多苦呢?”   这话说得突兀,方伊池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您知道了?”   万禄和万福都是贺六爷身边的人,方伊池带着他们上陆军医院,相当于带了贺作舟的两双眼睛。   他伸出胳膊,抱住贺六爷的脖子,轻哼:“您不是早就知道我妹妹是装病了吗?”   “嗯。”贺作舟与方伊池额头相抵,“怪不怪我?”   “怪什么?”他垂下眼帘,“是我自个儿傻,还求您跟我一起犯傻。”   “……要是知道她装病,不好好吃药,我哪里会去求您……”   “甭说了。”贺作舟明白了他的意思,低低地笑了两声,“你再怎么说,我也得给她治病。要不然等她真病了,再来拖累你?”   “美得她!”   方伊池原本挺难过的,被贺作舟一逗,绷不住笑起来,刚巧万禄端着热腾腾的锅子进门,他赶紧挺直腰,想要站起身,躲到屏风后头去。   哪晓得贺六爷就是不撒手,硬生生把他又按回到了自个儿腿上。   方伊池不习惯在外人面前和贺作舟表现得过分亲密,当即将脸埋在六爷的颈窝子里,听着身边下人来来往往地走动,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偏生贺作舟不让方伊池钻,还拍拍他的屁股:“给你找了两个警卫员,等会儿吃完,你出去认认脸,以后出门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跟着你。”   “跟着我干吗?”方伊池低着脑袋嘀嘀咕咕。   “怕人欺负你呗。”贺作舟见桌上的菜摆得差不多,拉着方伊池走过去,“你个小挨刀的,成天让人担心。”   他跟在六爷身后落座,捏着筷子瞅切好的羊肉片,又瞧了瞧码得整整齐齐的冻豆腐,最后戳戳滴水的酸菜。   菜是好菜,肉也是好肉,可是方伊池自觉活不久,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了几回了,眼神瞬间晦暗下来。   站在桌边的万禄拎起锅盖,把肉片放了进去,边烫边问:“小爷,您还想吃什么?”   他伏在桌边看六爷:“先生,您喜欢吃什么?”   贺作舟在方伊池身边坐下,拿着筷子对着桌子轻磕:“没什么特别挑的。”说完,夹了一筷子肉到他的碗里。   羊肉片打得很薄,一过热水就熟,蘸酱汁吃,能把人的牙鲜掉。   “谢谢先生。”方伊池捧着碗,巴巴地盯着羊肉。   多好的羊肉啊,死了就吃不着了。   “愣着干吗呢?”贺作舟自己也夹了一筷子,见他发呆,忍不住又去锅里搅和,“不喜欢吃羊肉?”   怪了,小凤凰馋肉吃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儿的胃口怎么瞧着不好呢?   方伊池没胃口自然是因为生病。   他咂巴咂巴嘴,搬着椅子挪到贺作舟身旁,先往六爷碗里瞄一眼,再起身往里面夹菜。   方伊池把肉都夹给了贺作舟,自己落寞地嚼着酸菜,缩在一旁静静地发呆。   “方伊池,”贺作舟见状,把筷子一撂,提溜着小凤凰的衣领子,“你瘦得跟个猴儿一样,不好好吃饭,想嘛呢?”   “肉不肯吃?”贺作舟把碗推到方伊池面前,“给我吃,全吃了,不吃今晚家法伺候。”   “家法?”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忽然把碗往外一推,“我不吃!”   “嗐,方伊池,你今儿个就是和我过不去是吧?”贺作舟被他闹得稀奇起来,转身招手,“来来来,到我这儿仔细说。”   贺六爷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方伊池坐下,也是让下人们离开的意思:“别磨蹭,快过来。”   方伊池不怕家法,但怕六爷在家法前的折腾,在他看来,直接提枪上阵就好,前面磨磨叽叽的戏,唱了也是白搭,反正目的都一样。   这时候方伊池倒是忘了疼,也忘了自个儿在床上哭得有多惨,一门心思地犯愁,就觉得贺家的家法实在是麻烦。   他脖子一梗,脚一跺,捧着碗和六爷杠上了:“您昨天明明说要上家法,到头来不过是欺负我,压根儿没进去。”   方伊池说得恼火起来,不害臊了,单纯生气:“我才不上当呢,您说的话一点儿不靠谱。”   从方伊池的角度看,的确如此,贺作舟天天念叨着“家法”,每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床上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是他没得病,说不准多感动呢。   可现在他得了白喉呀!   再不上家法,什么都迟了!   方伊池越想越急,冷不丁咬到了舌头,眼角立刻冒出几点泪花,说话也含糊了:“您怎么老是……老是欺负我?”   “怎么着啊?”贺作舟见他难过,哭笑不得,“小凤凰,我一没骂你,二没打你,怎么就说我欺负你了?”   “您说话不算话!”   “得了吧。”   “成天编瞎话!”   “不至于。”   “您压根儿……压根儿不想睡我!”方伊池急火攻心,脱口而出,“您是不是嫌弃我?”   “真事儿。”贺作舟暗暗骂了声,继而站起来,按着方伊池的肩膀,把他推到墙上压着,“小凤凰,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但别什么火都往我身上撒。”   贺作舟以为方伊池是因为妹妹装病的事心里头不痛快。   “……什么嫌弃?我以前和没和你说过,我不在乎你干过什么?”   “你回味回味自己说的是不是人话!”   方伊池贴着冷冰冰的墙,茫然地瞪着眼睛,像是忽然回了魂儿,面色苍白地栽进贺作舟的怀里:“先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我就是不想死……”   “死?”贺作舟以为方伊池是在医院见了方伊静,联想到了死亡,松了口气,开玩笑般拍他的肩,“你当你和我一样,要出去打仗?甭成天把‘死’挂在嘴上,不吉利!”   方伊池泄了劲儿,茫然地点头,由着贺作舟把自己拽到桌边,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夹羊肉。   贺作舟倚在椅子上,上下打量方伊池,刚想说两句哄人的话,万禄就又在外面喊上了:“爷,六爷!”   “嚷嚷什么?”贺作舟回了句,“进来说话。”   万禄兴冲冲地跑进来,许是太过激动,忘了方伊池还在屋里,张嘴就是一句:“狼来了!”   “来什么来?”贺作舟猛地一拍桌子,把吃着羊肉的小凤凰吓得一哆嗦,“你跟我出去说。”   之前贺作舟的确没想在聘礼里加上狼,奈何方伊池一发问,海东青的真实用途已然暴露,六爷只好再把主意打在狼身上。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w马上会进入一个新的修罗场!激动地搓搓手w 大家记得添加收藏,丢一丢海星星!!! 第五十三章 秘密   狼是贺作舟特意吩咐人从北边打的。   数九隆冬,进山打什么都不容易,贺作舟原本没抱希望,却不想派去的人运气好,捡了窝狼崽子,直接拎回来,塞在笼子里,一路用火车送到了北平城。   贺六爷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啧啧称奇,回屋跟小凤凰说了声“有事”,然后急匆匆地跟着万禄去挑狼崽子了。   六爷一走,屋子里立刻静下来,连光都变得暗沉沉的,方伊池乖觉地坐在桌边,桌角被透过纸窗的光照亮,连碗边也映了毛茸茸的光边儿。他将贺作舟给的羊肉一口一口吃完,掩着嘴轻咳两声,转到屏风后换了身稍微单薄些的衣服,爬上床歇了下来。   他心里烦,那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的压迫感逼得人发疯。   最要命的是方伊池想干的事儿还没干成。   于是他躺在床上后悔,觉得今儿就该留在平安饭店,直接让阿清在自己的后背上画画。   哪怕只画一根羽毛也好,总归是节约了些许的时间不是?   然而想着想着,他又重归平静。   急不得,越急越乱,他已是没有退路的人,能不能行都看命。   窗外的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万福压低的声音飘进了小凤凰的耳朵:“小爷和六爷都住在北厢房,你们俩就守在门前,除了我和万禄,谁也不许放进来。”   “是!”   “哦对了,小爷出门的时候,你们俩也得跟着,六爷的意思是,枪可以随身带,不用担心旁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成,明白了就跟我进屋见小爷。”   方伊池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在床上翻了个身,披了件厚的披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果不其然,万福已然在敲门:“小爷,您吃好了吗?”   他答:“吃好了,你进来吧。”   万福推开门,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兵哥走进来:“小爷,这是六爷给您配的警卫员。瘦的这个叫喜财,矮个儿的叫爱钱,您认认脸,往后他们就跟着您了。”   方伊池托着下巴坐在桌边,逆光看不大清警卫员的神情,只瞧见他们俩背着枪,枪口闪着黝黑的光,便道:“我晓得了。”   “他们平时住在跨院,您随喊随到。”   “好。”方伊池默默地叹息,紧了紧肩头的披风,知道这是贺作舟的安排,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那您继续歇着,我带他们去院子里认认路。”万福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起身带着警卫员离开了北厢房,但方伊池总觉得兵哥不是去“认路”的,怕是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不过无论是做什么事,方伊池想知道,都得等六爷回来再问了。他起身重新回到屏风后,屁股还没把床垫子焐热,房门竟然又被敲响了。   这回既不是万福也不是万禄,而是个方伊池从没见过的下人:“小爷,外头有人找您。”   “你是哪个房里的?”方伊池微皱着眉,“不知道六爷不让你们进北厢房吗?”   下人低眉顺眼地说自个儿是四爷屋里的,外面有人吵着闹着要见方伊池,被四爷带回了南厢房,这会儿正在问话呢。   “贺四爷?”方伊池隐隐有些头疼,“来找我的人说他是谁了吗?”   “说是您旧友的父亲。”   “旧友的父亲?”方伊池猛地反应过来。   能算得上是他旧友的,不就是阿清吗?   想到阿清,方伊池立刻想到了他那个滥赌的父亲,当初在六国饭店见着,着实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走吧,前面带路。”方伊池不能不管阿清的事,当即起身跟着下人往外走,走了没两步,撞上在院子里转悠的万福,身边便自然而然地多了三个人。   “小爷,您该喊上我们。”万福低声与他耳语,“警卫员不怕得罪人,您带上他们,就算是贺老爷子也不敢拿您怎么样!”   然而这并不是贺老爷子敢不敢拿他如何的问题,而是方伊池不乐意与贺四爷起争执的问题。   贺四爷是贺作舟的哥哥,无论亲疏远近,都占着个“长辈”的身份,再者从战场下来腿受伤的英雄,方伊池从根儿上就没打算和人家吵。   他忧心忡忡地走到南厢房,却瞧见屋外已经绑了个人,半死不活地跪着,近看,竟是那被打得鼻歪眼斜的阿清的亲爹。   “邪乎了,连贺四爷都下了死手。”万福喃喃自语,凑近比了比鼻息,“小爷,还活着。”   方伊池点了点头:“去叫门。”   他不知道贺四爷是个什么意思,但走到了人家门前,总归要去行礼。   万福立刻走过去敲门:“四爷,您歇下了吗?”   屋里有人回答:“四爷还没歇呢!”   “六爷屋里的来找您了。”万福又说。   “进来吧。”这回回答的是贺四爷。   方伊池闻言,推门走进了南厢房。这还是他头一回进南厢房的门,里头的陈列摆设和六爷屋里差不多,只是更朴素了些,没什么摆件儿,倒是多了许多火盆。   贺四爷坐在屏风前的长椅上低头看画,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的金丝边眼镜,听见方伊池的脚步声,头也不抬道:“坐。”   “谢谢四哥。”方伊池的屁股刚沾上椅子,身后两个警卫员就紧随而上,硬邦邦地杵在了他身后。   贺四爷轻轻地笑起来:“老六是连我也不放心啊。”   “哪里的话。”他垂下眼帘,不急不缓道,“是我最近身体不好,一直生着病,六爷才派了人跟着我。”   方伊池三言两语将事情揽到了自个儿头上,又主动询问:“四哥,您找我是为了屋外的那个人吧?”   贺四爷听了这话,终于抬起头。因为腿受伤,贺四爷已经很少出贺宅了,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嘴角挂着疏离的笑,但是看方伊池的目光很是认真。   “你认识?”   他点头:“认得。是我朋友的父亲。”   “这样。”贺四爷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在贺宅门口念叨我家老六的闲言碎语,实在讨打,你朋友若是问起来,你直说是我打的便是。”   “他满口胡言乱语,四哥打就打了。”   “礼数还是要的,你过几日代我去向那位朋友道歉,就说我贺作峰欠他一个人情。”   方伊池在心里想,阿清知道这事儿,保不准在家里拍手叫好,哪里需要道歉?但面儿上还是乖觉地应允:“好,我明天就去同他说。”   贺作峰满意了,低下头,继续研究桌上的画:“老六呢?”   “六爷说是有事儿,跟万禄出去了。”   “你同他相处,有没有什么矛盾?”   “没有的事。”   “老六半大点的时候就在老爷子的司令部里混了,连上军校时,假期都不得闲,跟着部队到处打打杀杀,所以你不要嫌他不会疼人。”贺四爷大概是看画看得实在无趣,竟然真的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与方伊池说话,“他心里是属意于你的。”   方伊池哭笑不得。   他自然知道先生的心思,只是在贺作峰面前,总不能把他们私底下的黏糊劲儿说出来,便红着脸说:“晓得。”   贺四爷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摘了眼镜,目光又落在方伊池身后的警卫员身上:“喜财?”   被点了名的喜财目不斜视,脚跟儿并拢,大声回答:“是!”   “老六竟然把他都给了你。”贺作峰轻声叹息,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自顾自地摇头,“你还在病中,早点回去歇着吧。”   方伊池依言离开了南厢房,临行前,听见贺作峰说:“外头那个人交给你处置,以后遇上这种人,不要心软,就算外头传了什么流言蜚语,贺老六也不会在意。”   方伊池心里一热,抬腿走到院子里。   阿清的爹已经被揍糊涂了,竟没认出他的脸,瞪着乌青的眼,喃喃自语。   “你们把他扔出去吧。”方伊池重新揣上手,神情复杂。   他自有印象起,身边就没了父母,唯独记得自个儿和妹妹的名字。   因为没感受过“家”的滋味,方伊池偶尔也会想,爹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得很好,可身边遇上的,却没几个好人。   阿清的爹滥赌,贺老爷子心思深沉,每一个父亲都跟他心目中的不一样,久而久之就没了期待,如今设身处地地思考,若是他以后真的有了六爷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教呢。   方伊池任由自个儿的思绪发散到很遥远的未来,忘记身染重病的事。   却不想被兵哥扛起来的人嘴里突然蹦出一句:“我在……我在六国饭店瞧见了!”   他一愣:“什么?”   阿清的爹眼底燃起一丝清明:“我瞧见六爷去见他们了!”   “见谁?”方伊池示意警卫员停下脚步,“让他说。”   阿清的爹却是回光返照一般,须臾后就神志不清了,咿咿呀呀地发出毫无意义的气音。   “罢了,把他抬走吧。”方伊池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让警卫员继续往外走,“万福,你替我去找一趟阿清,就说他爹在贺宅外头。”   “他要是想接走,你就开车把他爹送回去;他要是不想,你就直接回来。”   “得嘞。”万福把方伊池送回北厢房以后,立刻转身跑走了。   而方伊池站在卧房门前,对着掌心哈了口气,没急着进去,他在想阿清的爹的话里到底有什么意思。   如果方伊池没猜错,今日阿清的爹来,定是拿捏到了什么把柄,这个把柄可能是方伊池的,也可能是六爷的。   这个赌瘾犯了的男人定是要拿此事讹钱,巴望着爱惜名誉的贺家人会出一大笔封口费。   只可惜阿清的爹估错了贺家人。   贺四爷不会拿钱去封人的口,只会用拳头逼人自己闭上嘴。   可是方伊池也从中觉察出些许的异样。   六国饭店他去过一回,正是阿清的爹纠缠阿清的那次,他还撞上了贺作舟。   不对啊,那天先生明明说去城门楼子谈事儿的,怎么谈到六国饭店去了?   小凤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作舟有事儿瞒着自己,气恼地跺了两下脚,刚欲推门进屋,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凤凰!”贺作舟还不知道自个儿的事儿从旁人嘴里透了一半,喜气洋洋地走进院子,见日光昏沉,院内的灯笼却没有点,随口骂道,“这群吃饱了不干事儿的家伙,都死哪儿去了?”   “我让他们出去办事了。”方伊池干巴巴地说,“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既然是小凤凰派出去的,贺作舟当然不能继续骂。   六爷就当自己进院子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大步地向前走,且记得没让万禄把狼崽子带进院子,因着直到下聘那日都得瞒着方伊池。   贺作舟走了两步,忽而警觉:“你站这儿干吗呢,吹风啊?”   他翻翻眼皮:“我等您呢。”   “太阳打哪边出来了?”贺作舟走到方伊池身边,终于觉察出他情绪不对,心里一惊,以为弄狼崽子的事儿又暴露了,免不了心虚,干脆谎报军情,“稀罕了,前两天我手底下的人进山,遇见了熊瞎子。”   “熊瞎子?”方伊池也跟着惊了一惊,“那可不得了。”   “可不是吗?”贺作舟眼见事情糊弄过去,连忙接了句,“大冬天的,熊瞎子饿得慌,看见端枪的人也敢咬。”   “嗬!”   “结果被好一通乱扫,皮都没块完整的,剥下来的只够做身小袄,我让万禄拿了你的尺寸,过会儿就能送回来。”   这是又给了小凤凰一身新衣服。   方伊池被贺作舟乱七八糟一通搅和,瞬间将刚刚想的事儿抛在脑后,不仅不生气,还主动贴过去:“先生,我明天还要去趟平安饭店。”   “嘛去啊?”   “找阿清。”   “又找?”贺作舟倒也不当回事。   在六爷看来,方伊池在贺宅里头待闷了,出去找朋友是很平常的事,他虽然控制欲强,但还不至于限制自家太太交友。   “嗯,我……我还有好些话要对阿清说。”方伊池是要在身上画凤凰的,眼珠子因为心虚转来转去,拼命找着借口,“刚刚他爹还跑到贺家来,说要见我,还叽里咕噜地说了您的好些坏话!”   作者有话说:打了一大段话还是删掉了,就回答几个问题吧……1.没有水。我每一个阶段需要写的字数和埋的伏笔大纲上都有,详细解释起来涉及剧透。2.海星是每日签到之后会有的一个关系到排榜之类乱七八糟事情的免费小道具,我不会为了海星故意不去写某个情节。3.微博上有两个神仙太太画了池和六,所以明后两天会加更w大家快去看哈哈哈 4.昨天说的修罗场不是你们猜的那种啊啊啊,这篇文标签是甜宠,不要慌……5.谢谢大家的打赏和评论,没办法每一条都回复,但是我看见啦! 第五十四章 妖精   “厉害了啊!”贺作舟听方伊池告状,暗暗好笑,面上却严肃,“可不能容他败坏你爷们儿的名声。”   小凤凰深以为然:“四哥打了他一顿,我又让警卫员把他扔到外面去了。”   贺作舟没把这个小插曲当回事,抬手揉揉方伊池的脑袋:“学着点,以后谁欺负你,你就让警卫员把他揍一顿,明白了吗?”   “先生,这样很像土匪。”方伊池胆子再大,还是比不上从小在贺家长大的贺作舟。   “小祖宗,你给我凶着点吧!”贺六爷当即瞪他一眼,“这世道,你不凶别人,别人就凶你。有我给你撑腰,怕什么?”   方伊池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同以前不一样了,可他总是不习惯。   有句话说得好啊,叫狐假虎威,他终究是因为六爷才得了旁人的面子。   忍饥挨饿地活了那么些年,改变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不过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而是忽然想到了阿清教自己的东西。   虽然后背上还来不及画凤凰,但解开衣扣露出脖颈总可以吧?   方伊池偷瞄了几眼贺作舟,发现先生坐在桌前整理桌上的公文,连忙解开领口的衣扣,轻咳一声,背对着贺六爷缓缓低头。   雪白的脖颈像雪似的猝然跌进贺作舟的视线。   小凤凰倚着窗户,垂着头,像是在拍衣摆上的灰,暗红色的烛火逐渐浸染了似雪的肌肤,宛若点点盛开的红梅,倏地开满了枝头。   他被贺作舟疼得日渐水润,骨子里透出股含羞带怯的风情。   但贺作舟很快皱起了眉,起身板着脸走了过去。   方伊池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心脏怦怦直跳——阿清的法子果真好,只解了衣扣,六爷就绷不住了!   他不受控制地攥着衣领,打算等贺作舟一把将自个儿抱住,就扭头去扯先生的裤子。   谁承想,身子忽然一轻,贺六爷竟然把他扛在肩头,啪的一声扔在了床上。   “先生?”方伊池微张着嘴,不明所以地抬头去望。   “方伊池,你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啊?”贺作舟压着他的腿,凶巴巴地俯身,“刚刚在外头吹风就算了,进屋火盆还没热乎起来就想脱衣服。你是嫌病不够重,还是嫌命不够长?”   这话一下子戳中了小凤凰的伤心事,他就是怕离开贺六爷,也怕病死。   可这又有什么错?   方伊池躺在床上,红着眼眶瞪给自己系纽扣的贺作舟,更加坚定了要在背上画凤凰的决心。因着他家先生根本没法子被诱惑,成天净会气人!   方伊池气鼓鼓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带着警卫员找阿清。   不过这次,贺作舟说什么也要陪着。   方伊池急死了,要是贺六爷瞧见了他们准备的颜料,那他画凤凰还有什么用?   一点儿也不惊喜了。   “不要我去?”贺六爷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拒绝,一时气笑了,“哟呵,你俩背着我干吗呢?”   贺作舟不问还好,一问,方伊池忽然想到另一件事:“先生,您先前去六国饭店见谁了?”   贺作舟被问得一愣,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什么六国饭店?”   方伊池板着脸提醒道:“就是阿清他爹拦着我们要钱那天,您本该在城门楼子那边谈事儿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贺作舟想起来了,小凤凰说的是哪一天。   贺作舟原先在方伊池身边安插了三个熟客,除却王浮生,剩下两个都挺上道,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六爷一发话,就麻溜地离开了北平。   只不过就算是做生意,也不会永远不回来,方伊池说的就是他们回来的那一天。两个商人见过贺六爷后,并未逗留,从六国饭店出来,又急匆匆地赶去了关外。   贺作舟没想到这茬事方伊池还记得,有些惊诧,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我去谈了生意。”   他也不晓得贺六爷到底见了谁,就是觉得阿清的爹说出的话不寻常,抱着试探的心追问:“要瞒着我?”   “没有瞒你的意思。”贺作舟垂下眼帘,伸手抚平小凤凰衣角的褶皱,“这事儿我晚上细细跟你解释。”   方伊池一听,连忙把话题扯回来:“先生,既然你晚上要跟我解释,那现在就许我自个儿去平安饭店吧。再说了,人阿清的爹昨天才被……才被四哥揍了,您这么去,万一他不高兴怎么办?”   方伊池硬着头皮掰扯理由,还把双手抬起,拦在门前,死活不肯贺作舟过去:“听我一句劝吧,那是人家亲爹。”   亲爹倒真的是亲爹,只是阿清或许还想要四爷揍得更狠些。   当然真话现在的小凤凰不敢说,生怕贺作舟起疑:“您自个儿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回事?”   贺作舟再怎么琢磨,也觉得方伊池的话里有猫腻,但是去平安饭店又能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呢?   再者六爷心底也藏着秘密,既然已经答应方伊池坦白,现下也没什么精力再去掰扯上不上饭店的事儿,便顺着方伊池给的台阶下去了:“也罢,你自己去吧,把事情解释清楚,顺便帮四哥道个歉,晚上回来,咱俩好好说说话。”   “成,我记着了。”方伊池松了口气,带着万禄嗒嗒嗒往院儿外跑。   他跑得太快,没瞧见贺作舟跟万禄比了个手势。   那意思是“盯紧点”,有什么发现都得汇报呢!   这几日没有下雪,路还算好走,方伊池坐着万禄开的车,很快就到了平安饭店。   今儿个经理没敢上他面前来找不痛快,直接让阿清坐在大堂里等,方伊池也不含糊,见着人,伸手一拽,急匆匆地跑:“阿清,你帮我弄齐画凤凰的家伙什儿了吗?”   阿清被方伊池拖得踉跄了两步:“哎哟喂,小祖宗啊,你可吓死我了!”   阿清说:“借了您的光,我现在不愁吃不愁穿,经理也不敢大声吆喝我,以前胡搅蛮缠的客人更是假装看不见我。”   “所以您就让我歇歇吧!”   方伊池头也不回地往楼梯上爬:“我急呢!”   “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一口气跑到二楼的包厢里,倒了两杯水,一杯自己拿着,一杯推给阿清,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在哪儿呢?”   这是急得连口气都不喘,满心只想着往后背上画凤凰。   阿清把水灌了,好笑地摇头:“得嘞,贺太太,把上衣脱了,我今儿先给您描个轮廓。”   换了旁的时候,阿清这么调侃,方伊池是要生气的,但是今天他心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画凤凰,所以非但没计较,还走到屏风后,凑到火盆边,哆哆嗦嗦地将身上的小褂子脱掉了。   寒冬腊月,再多的火盆也驱散不去寒意。方伊池抖了几下,挪到床边,抱住一截被子,闷声闷气地喊:“阿清,我脱好了!”   “啊?”阿清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急切到这种地步,连忙把桌子边上的火盆也搬过去,“得得得,我算是服了您方伊池了。”   言罢,抬手拿起搁在桌边的狼毫:“你忍着点,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软的笔了。”   方伊池趴在床头,不假思索道:“直接画吧,我不怕疼。”   “细皮嫩肉的,还能不怕疼?”阿清微微皱了眉,将床头的灯按亮,然后凝神细看他的脊背。   方伊池生得白,后背像片雪,只不过如今雪上横着几条红枝。他自己不晓得,阿清却气笑了,觉得方伊池非要在身上折腾凤凰是多此一举:“你和六爷感情还真不错。”   “嗯,好呢。”方伊池抱着枕头,莫名地回头望了一眼,“不画吗?”   阿清对着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画。”   “但我得瞧瞧如何画。”   方伊池连忙趴回去。他信任阿清,也在意凤凰画出来好不好看,所以现在就算是天塌了,他也要忍到画画完。   可惜紧接着,方伊池就在阿清真的下笔以后后悔了。他原以为疼便是疼,不承想,狼毫在后背上蜻蜓点水般落下,竟是痒中带麻。   方伊池笑了两声,麻劲儿上来了,他难受得想翻身,可盯着床头的颜料,又想到自个儿的病情。   不能动,他心说。   为了先生,打死也不能动。   头一天因为阿清要在方伊池后背上打轮廓,所以耗时长了些,还换了几个方案,最后把他的后背擦得微微泛红。   “活受罪,”阿清画完,第一句话就是教训他,“何必呢?”   方伊池冻麻木了,团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穿衣服,时不时哀哀地望阿清两眼:“没蹭掉吧?”   阿清抬手把被子罩在方伊池身上:“穿你的!我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干得快还不容易掉。你与其在这儿担心我画的凤凰框子会掉,还不如担心在画完之前怎么瞒着六爷吧!”   在阿清看来,他俩既然住在一个屋,亲密的事情肯定少不了。如今方伊池在饭店遮遮掩掩地画凤凰,眼瞅着没什么人知道,可晚上回到家,衣服一脱,不是什么都白搭?   就算方伊池先前说贺六爷不碰自个儿,阿清打心眼里也没完全信。   身上的痕迹还没消掉呢,说不碰骗谁呢?   方伊池自是不清楚阿清心里想的事情,他把衣服飞速穿好,瞧窗外的天色,意识到今天在平安饭店待久了,急匆匆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啊”了一声。   “叫什么呢?”阿清以为方伊池落了东西,“等着,要什么我给你送到门口去。”   “不是。”方伊池又跑回来,“你爹……”   他是想起昨天的事儿了。   阿清收拾东西的手微顿,叹了口气:“还当你要说什么!”   “……放心,我不管他死活。”   阿清的选择果然如方伊池所料,并没有把滥赌的爹接回家。   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传达:“贺四爷让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阿清猜出爹是被谁打的了,登时笑弯了眼睛,没心没肺道:“他怎么不自个儿来?”   “贺四爷腿脚有些不方便。”方伊池噎了一噎,斟酌着回答,“你应该听说过,之前上过战场,落了残疾。”   阿清的笑瞬间消散了,觉得嘲笑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不是那么回事儿,挽救性地加了句:“你也替我谢谢他。我那败家的亲爹你是知道的,我这个儿子不能下手,忍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旁人代劳了。”   “你娘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阿清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我娘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一听我提和离两个字就掉眼泪。”   “……熬吧,说不准哪天日子就好了。”阿清沉默片刻,重新笑起来,“行了,别和我在这儿扯闲篇了,快回家吧。”   方伊池不放心地看了阿清几眼,忧心忡忡地回到车上,起先还能静下心来思索阿清的家事,可即将到贺宅时,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风声像擂鼓,一声一声打进耳朵。   后来车停了,方伊池倚在车窗边上,迷迷糊糊瞧贺宅牌匾下挂着的暗红色的灯笼。   他喃喃了声:“先生……”   那团火烧起来了,而贺作舟从火光中走来,眼底映着摇曳的红芒。   方伊池迟钝的大脑缓缓转动,揣着手撇嘴:“好一个大妖精!”   急匆匆赶来的贺作舟脚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气死,好不容易稳住,立刻绷着脸直奔方伊池而来。   方伊池头重脚轻,只顾着傻乐,隐约听见句“坏了,又烧傻了”,继而眼前一黑,栽进了贺作舟的怀抱。   方伊池的伤风去而复返,最遭罪的是严仁渐。   他自车上栽下来,吓坏了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贺作舟,也惊着了等着他俩用晚膳的贺老爷子。   贺老爷子瞧不上服务生出身的方伊池,可他到底成了贺作舟的人。   贺家的人关起门来怎么说暂且按下不表,但就算以后贺作舟和方伊池要和离,现在也不能叫外面的人欺负了去。   此时贺老爷子和贺四爷还不知晓方伊池只不过是伤风,在贺家人看来,能让人顷刻间晕倒的,估摸着是枪伤。   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可挨了枪子儿,后续就麻烦了。   于是严仁渐再次稀里糊涂地被从床上逮起来,一头雾水地来到北厢房。   只见烧得满面通红的方伊池攥着贺作舟的小拇指嘀嘀咕咕:“红眼睛……妖精。”   “这又是怎么了?”严仁渐大惊失色,“六爷,您行行好吧,自打小爷病了,我就没睡过几天安稳觉。”   “我要是知道他怎么了,还用得着你?”贺作舟手里拧着温热的帕子急得直催,“刚从外面回来就这样了,烧得稀里糊涂,我都不认了!”   敢情六爷气的是这个!   方伊池其实把贺作舟认出来了,但那时他犯了迷糊,觉得六爷的眼睛被烛火映亮,有红光,像妖精,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这会子脑子里只剩下那点画面,所以哼哼唧唧说个不休。   病人在前,严仁渐一扫先前的困意,当着贺作舟的面给方伊池测体温:“嗐,又烧了。”   “原先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   “是啊,您看好点,甭让小爷到处乱跑。”   “我看得住吗?”贺作舟想起方伊池早上离开时那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就头疼,忍不住叫来万禄,“我太太今儿都干了什么?”   万禄早知道贺作舟要问,立刻回答:“小爷在平安饭店的包厢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没出来?”贺作舟轻轻“啧”了一声,“你有没有跟过去听?”   “听了,小爷就搁里头笑啊叫啊什么的。”   贺六爷听得头一个有两个大:“什么东西!”   “六爷,小爷在里头和朋友说话,我也不好进去插嘴不是?”万禄为难地摸着鼻尖,又指指外头杵着的两个警卫员,“要不您问问他们俩?”   贺作舟只好去问喜财和爱钱。   哪晓得这俩警卫员回答得更让人头疼,一个说方伊池关着门在里面喊疼,一个说方伊池在屋里喊脱了衣服冷。   贺六爷站在门边吹着寒风细细品味这两句话,越品,脸色越黑,最后忍不住给警卫员一人一脚,踢完,抿唇回到了屋内。   “下回再扯这些没用的,小心我一枪崩了你们。”贺作舟见万禄还在,脚又开始痒,“滚吧,别在我眼前讨嫌。”   万禄连忙笑着跑开,屋内只剩下还在收拾药箱的严仁渐。   “六爷,您跟他们置气有什么用?”严医生诊明白方伊池不过是伤风以后,心情松了几分,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小爷身子骨弱,就算不出门,待在屋里吹点风也能病倒。您好好想想怎么疼人吧。”   “我还不够疼他?”贺作舟回到床边,把方伊池用被子裹了抱在怀里,神情复杂地瞅了会儿,“你可真是我的活祖宗。”   睡得稀里糊涂的方伊池哼了两声,在贺作舟怀里扭,估计是嫌被子里热。   贺作舟打死不松手:“让你病好没两天就出去嘚瑟,该!”不过到底还是将被角掀开一些,给他透点风。   “还是先前那副药。”严仁渐临走前把药方子搁在桌上,“我先去前院,老爷子等着要问我话呢。”   贺作舟头也不抬地答:“兜着点说,别透底儿。”   “晓得。”严仁渐说完,推门走了。   屋里终于只剩下贺作舟和方伊池两个人。寂寞的月色顺着门缝流淌进来,不知不觉爬上了床头大红的被角。   贺作舟幽幽叹了口气。   他家小凤凰能耐了,学会跑去平安饭店关起门来又喊冷又喊疼了。   什么事儿!   家里头不暖和?   还是他贺六爷真的不会疼人?   此时此刻,就算贺作舟对方伊池放一百个心,听到刚刚那些话也来火。   他气万禄和警卫员不会说话,也气方伊池有事儿瞒着自个儿。   贺作舟一生气,冷着脸脱鞋上床,掀开被子躺在方伊池身边,也不怕传染,把人抱了个满怀。   贺作舟抱完还不解气,抬手把方伊池的裤子扯了,连小裤都给扒了,团成一团,丢在床边的椅子上挂着。   小小一片白布,晃晃悠悠,摇摇摆摆,瞧着怪可怜的。   换了清醒时候的方伊池估计能吓死,因着他整片后背都画了没上色的凤凰,可惜现在的他就算有心反抗,也推不开贺六爷。   更何况他迷瞪着,压根儿没反抗的心思。   好在贺作舟怕给方伊池脱衣服会加重病情,没动他的上半身,只掀开被角,举着油灯,绷着脸,迅速查看小凤凰两条细嫩的腿。   说白了贺六爷就是占有欲作祟,明知不可能发生别的事儿,也必须得瞧一眼,要不然心里头憋闷,说不准什么时候忍不住,就会把方伊池操·一顿。   腿还是那双诱人的腿,痕迹也依旧是他贺作舟干出来的痕迹。   “我就说不能够。”贺六爷安了心,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把方伊池拢到怀里,掌心顺着细窄的腰来回滑,最后控制不住往隐秘处摸了一摸。   好家伙,竟然有点潮,敢情生个病还生出感觉了?   贺作舟差点被气笑。   “你可真有本事……”贺六爷一边笑,一边关了灯。   沉沉的夜色里,小凤凰安心地歇在了自己的梧桐枝儿头。   可惜第二日,他就闹上了。   方伊池捂了一身的汗,醒来后清醒不少,先是抱着贺作舟的腰撒了会儿娇,继而后知后觉裤子没了。   他“啊”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揪着衣领惊恐地往床角挪。   贺作舟一大清早被方伊池叫得有些躁,眯着眼睛伸手:“给我回来。”   他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委屈,就好像贺作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似的。   贺作舟耐心足,愣是抬着胳膊跟方伊池僵持。   最后还是方伊池妥协,披着被子委屈巴巴地爬回贺六爷的怀抱:“您怎么能这样呢?”   “我是你爷们儿,还不能扒你的裤子?”   “……先生,”小凤凰噎住片刻,忐忑地问,“您只扒了我的裤子?”   贺作舟冷笑:“怎么,你爷们儿在你心里,就是那种瞧着你病倒,还能下手的浑蛋玩意儿?”   “先生不要胡说。”方伊池的心一点一点提起来,攥着衣领的手越攥越紧,“您……您真的没脱我的衣服?”   “没,我的小祖宗!”贺作舟怕他冻着,抬手把小凤凰抬起的脑袋按回颈窝,“你昨儿个从饭店回来就烧糊涂了,骂我是妖精,还拿脚踹我呢。”   贺六爷添油加醋一通解释,把方伊池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病的时候意识不清,就算觉得自个儿不会这么说话,也依旧满是歉意地勾住六爷的脖子:“先生不是妖精。”   “那谁是啊?”   “戏文里吃人的是。”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个小妖精。”贺作舟抬手习惯性地对着他的屁股来了一巴掌,落手才想起来方伊池没穿小裤,下面光溜溜的。   果不其然,他被打得腰一挺,闷哼着翻了个身:“先生,我裤子呢?”   “嘛去?”   “找阿清。”   “你给我躺下。”贺作舟是真的来气了,二话也不说,直接将方伊池压·在了身·下,“小凤凰,今儿个你要是敢乱跑,你那两瓣屁股就甭想要了。”   方伊池躺在床上,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既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畏的争吵上,又不乐意背上的凤凰被提前发现。   他生着病,着急起来,顷刻间额头就挂满了汗珠,眼尾也染上了红意,瞧得贺作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怪了,以前贺六爷瞧见什么,心里都不会有太大的动摇,如今不过是个出门的破事儿,他家小凤凰眼泪尚且没挤出来,他自个儿先不成了。   “得,我把阿清请到家里来。”贺作舟往方伊池身边一倒,抬起胳膊遮住脸,“别再跟我提要求了,就这!”   方伊池噌地坐起来,抱着枕头往贺作舟身边挪。   贺六爷警惕地移开些:“嘛呢?”   “阿清……让阿清来北厢房吧。”   “那我呢?”   “书房。”方伊池也觉得自个儿过分,说完,把脸颓然埋进臂弯,心说这回可真是把先生给得罪透了。   贺作舟自然生气,可生气的同时,又纳闷小凤凰和阿清躲在屋里到底要做什么,于是忍着怒火,心平气和道:“有什么事儿必须瞒着我?”   画凤凰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搁在没生病的时候,方伊池估计毫不犹豫就说了,但是现在他病着,就指望着背后的凤凰能一举勾引六爷突破底线,所以打死也不能说。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方伊池眼角的泪悬而未落,竟然硬生生憋回去了。   他什么都能退让,唯独这一件事。   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么一件事了。   “嗐!”贺作舟等了又等,火气被方伊池倔强的神情磨没了,“我这算是自作自受,惯得你有了脾气,最后撒我身上。”   方伊池垂着脑袋,难过得直哆嗦:“先生……先生,我喜欢你呢。”   没头没脑的一声“喜欢”,仿佛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凛冽的寒意,哗啦啦地涌进了贺作舟的心田。   怪疼的,也怪痒的。   “我知道。”贺六爷沉默片刻,垂下眼帘,把手搁在他的后颈边,无奈又纵容地叹了口气,“我也稀罕你。”   方伊池小小地松了口气,那声微不足道的保证足以让他鼓起勇气说剩下的话。   然而剩下的也并不是什么好话,连方伊池自个儿都在唾弃自己,却又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呢喃:“就……就这几天,先生让我跟阿清独处,好不好?”   六爷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开始刮阴冷的风,雪片子随着风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隔着层窗户纸,声音听起来沙沙的。   除了这声音,天地几乎是一片死寂,方伊池像是落在了无人的孤岛上,能瞧见贺作舟,他俩之间却隔着万水千山。   方伊池盯着被子上的一个小小的线头发呆,安静地忍受着心底的刺痛,像是被人用针缓缓地扎——他要把先生弄丢了。   如果现在把先生弄丢了,画完凤凰还能找回来吗?   那个愿意带着他领证、愿意把他娶回家,连流言蜚语都不顾的贺六爷,还会要他吗?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池:六爷是个大妖精QAQ。好了,接下来就是真相大白修罗场啦,感谢微博上的神仙太太画图,这是第一次加更。 第五十五章 开枪   贺作舟自然是要他的。   分别多年的苦楚贺六爷一个人都忍过来了,如今不过是私下里有点小事儿,还能真的跟小凤凰发脾气不成?   不能够。   人方伊池病着呢。   病了的小凤凰是不能劳神费心的。贺作舟捏了捏眉心,将烦躁按在心底,替方伊池将被子掖好,避重就轻:“睡会儿,起来再喝药。”   说完,起身想走。   方伊池眼前晃过一片阴影,不知怎么的,竟大着胆子扑过去抱住了贺作舟的腰。   他觉得贺六爷这么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以往都是先生哄他,如今轮到他哄先生了。   方伊池把脸埋在贺作舟的颈窝里,小心翼翼地贴着一小块微凉的皮肤,生怕自己被推开,连气儿都不敢喘,憋得双颊通红,嗓子里忽然一痒,绷不住开始撕心裂肺地咳。   贺作舟转身替他拍背。   “先生……”方伊池泪眼蒙眬,死死搂着贺六爷的腰,生怕梧桐枝儿去找别的凤凰,“先生,您给我三天,就三天时间。”   “三天一过,我把什么都告诉您!”   他豁出去了,哀哀地为自个儿的婚姻争取一线生机:“不要和离,您等我三天,三天以后再……再谈和离,成吗?”   方伊池话音刚落,身子一轻,他本能地抬起腰,撅起来的臀·瓣正正好被贺作舟打了三巴掌。   贺六爷淡淡道:“又忘了?”   方伊池缩缩脖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以前答应过先生不谈和离,连忙凑过去,眼巴巴地问:“不……不那什么,成吗?”   好家伙,“和离”两个字不敢说,还敢瞎扯。   “不离。”贺作舟挤出声冷哼,强忍着没哄方伊池,反而冷漠地注视着他,“但刚刚那次算进家法,等你病好了,我干·不死你。”   “先生……”   “躺着。”   “先生,阿清……”   贺作舟差点憋不住邪火,猛地起身深吸了几口气,才咬牙切齿道:“行了,我晓得,这就喊万福去给你请阿清过来。”说完,两三步走到北厢房的门前,“砰”的一声把门摔上了。   两个杵在门边的警卫员目不斜视,等贺作舟路过,才并拢后脚跟问好:“六爷!”   “甭管我。”贺作舟停下脚步,站在屋檐下,掏出烟盒子抖出根烟。   停了好几日的雪又开始下,像是憋了十足的劲儿,贺作舟出来不过短短几分钟,肩头就落了薄薄一层雪。   怪不得方伊池出门就要生病。   贺作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烟点着,他踩着一地被雪花扑灭的火柴走到警卫员身旁,吸了两口烟,哑着嗓子命令:“进屋里守着。”   喜财和爱钱立刻走进门,紧贴着门板站好了。   估摸着动静大了,屋里飘来方伊池颤颤巍巍的一声:“先生?”   “小祖宗!”贺作舟暗骂一声,原本打算晾一晾小凤凰,谁想就听了“先生”两个字,立刻忍不了了,心化得跟春水似的,甚至主动帮他找起借口——天寒地冻的,出去跑容易伤风,还不如把阿清请过来,起码没那么容易生病。   贺作舟边想,边把烟按灭在青灰色的窗台上,暗红色的火星像一簇骤然绽放的花,又瞬间消失在六爷修长的指尖。   贺作舟果断推门而入:“小凤凰,你消停点。”   方伊池还保持着六爷走时的姿势,那双沁了水意的眸子执拗地望过来。   怪可笑的。   明明怕得要死,却非要和自家先生过不去。   贺作舟绕到屏风后与方伊池对视,片刻后哑然而笑:“败给你了。”   方伊池眨眨眼。   “得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贺作舟把沾了雪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扭头喊喜财,“你跟着万福去平安饭店,把阿清接过来,到时候经理问,你们就说是我的意思。”   方伊池听得眼前一亮,竟撑着一口气,摇摇摆摆地晃到了贺作舟面前:“先生!”   “别,别这么喊我。”贺作舟假装生气,把方伊池的手拨开,却又悄悄去扶他的腰,“我怕了你了,每次撒娇,准没好事。”   这是气话,方伊池都听得出来。   他含泪的眸子里波光粼粼:“谢谢先生。”   “甭谢,我听着牙酸。”贺作舟把方伊池打横抱了,重新坐回床边,身体力行地为两人的争吵画了个不那么完美的小句号,“你听我跟你说。”   “……阿清来可以,你们独处也行,但别干伤身体的事儿。”   如今方伊池还有什么事儿是不能答应的?他眉开眼笑,团在贺作舟身旁止不住地点头。   贺六爷也不晓得方伊池听进去多少,倒是越说越细碎:“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喝酒万万不行,衣柜里的衣服穿可以,但旗袍一律不许碰,就算真的忍不住要试,也给我躲被子底下,冻不着才行。”   “你以前可以唱《苏三起解》,现在不许唱,生着病呢,喉咙撑不住。”   贺作舟这是不知道方伊池和阿清到底要做什么,干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方伊池回过味儿来,终于明白贺作舟心里藏着的感情有多深,先前闹别扭时忍着不哭,此时竟绷不住要落泪,却又不好意思叫贺六爷瞧见,搞得他多么多愁善感似的。   “听明白没?”贺作舟说得口干舌燥,见方伊池拱在被子里吸鼻子,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头,“你爷们儿我可不是吃素的,别想钻空子。”   方伊池胡乱一通应允,脸埋得更深了。   万福和喜财很快请来了阿清,贺作舟也如约去了书房,甚至带走了警卫员,独留他们俩在屋里瞎折腾。   阿清头一回上贺家,新奇之余不免担忧:“我和你不同,至今还是个服务生,你家六爷不介意,旁人总归会说闲言碎语。”   “说去吧。”此时方伊池趴在床上,床边围了好几个火盆,倒也不觉得冷,只是光着背到底不会多暖和,所以他还抱了个枕头,“就算你不来,他们也有的是借口编排我。”   换了从前没得病的时候,方伊池可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了,总以为是自个儿的出身害了贺六爷。   倘若他真是哪家的少爷,就算能生,外头的人也不敢像现在这样,对他评头论足。   今非昔比,如今的方伊池不在乎。一来,他在贺家住了些许时日,对所谓的大家族有了新的认识;二来,他看淡了身外事,觉得活命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方伊池听闻阿清的担忧,已不再如数月前那般无助,反而笑着去安慰:“吐沫星子难不成真能把人淹死?”   阿清被逗得差点把凤凰的尾羽画歪,赌气般敲了敲他的后颈:“少说两句,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贫!”   “这不是说一句少一句吗……”方伊池自言自语,“舍不得呢。”   “舍不得六爷?”阿清没听清他的话,顺嘴道,“你们这是刚在一块,腻歪着呢,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的,说不准就淡了。”   “淡?”   “我的意思是你们感情没变,但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新鲜感。”阿清生怕方伊池误会,连忙解释,“就像咱交朋友,日子久了,互相了解得多了,许多话是不是就不用说了?”   “也是。”方伊池换了条胳膊垫在脑袋下,沉吟片刻,忽而又改口,“可我每天看六爷,心里都欢喜。”   “……不一样的欢喜。”话音刚落,后腰一痛,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唤起来。   狼毫已是非常柔软,但架不住方伊池细皮嫩肉,且蘸了颜料的笔游走间带着阴冷的潮气,阿清这一下着实让他有些受不了。   “该!”阿清拿了帕子擦去多余的颜料,低声叹息,“忍忍吧,这几根尾羽要是画不好,你这只凤凰就得变山鸡。”   方伊池又扑哧一声笑了。   “还笑呢。”阿清没好气地嘀咕了几声,埋头认真画画去了。   人皮为纸,要切合皮下骨骼,才能画出动人的凤凰。阿清点痣描眉不在行,摸骨却是一把好手,要不是看不见摸不全自个儿的后背,说不准方伊池身上这只凤凰就得先落在阿清的背上了。   擦了多余的颜料,凤凰的尾羽徐徐在方伊池的后腰上展开,阿清满意地打量自己的杰作:“比我想的画得快些,说不准两天就能画好。”   “好看吗?”方伊池忧心忡忡。   “好看。”阿清笃定道,“保准六爷瞧见撒不开抱你的手。得了,甭再和我搭茬,让我好好画一画。”   方伊池闻言,哪敢再出声,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们这头画得热火朝天,贺家也是暗潮涌动。   先是贺老爷子在用晚膳的时候发了火,指桑骂槐地讽刺方伊池进了贺家的门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后是贺四爷把几个碎嘴的下人辞了,直接送到了关外。   总之事情全是围绕着方伊池的。   但是有贺作舟在,他根本没察觉,成日猫在房间里,除了画凤凰,还是画凤凰。   最后还是用了三天,方伊池后背上的凤凰终于画好了,他吸着鼻子凑到镜子前,费力地往后望。   因是在人身上作画,阿清没有选择过于明艳的红,而是用了掺着金粉的赤色来描绘凤凰的羽翼。方伊池的后背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从后腰烧到了脖颈,黛青色的翎羽攀上了左肩,而后颈的正中,是凤凰金色的瞳孔。   房间光线暗且距离远时,尚看不出独到之处,但只要凑近,细密的金芒便会落入眼底。   璀璨若星光,又带着人间才有的奢靡劲儿。   方伊池看得满心欢喜,随手扯了身旗袍,觉得搭自个儿背上的画,然后扭头轻声道谢。   “不必。”阿清收拾着颜料,摇头,“这几日住在贺家的跨院,别提有多舒心了,不用见我那个只会要钱的爹……”   他俩正说着话,屋门忽然被人从外踹开,冷飕飕的风倒灌进来,吹得方伊池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拉好的领子又歪歪斜斜地塌下半截。   于是乎,闯进来的下人们瞧见的就是他衣衫不整,和旁的男人共处一室的场景。   方伊池打了个哆嗦,第一反应是把衣服重新拉起来,怕他们看见自己身上刚画好的凤凰。   六爷还没瞧见呢,别人都不许看!   可紧接着,他就发现了问题,头一个闯进来的是之前在贺老爷子身边的戴蝴蝶簪子的丫头。   而那个丫头瞄他一眼,并不逗留,直接转身推开身后被风吹上的门,幸灾乐祸地叫唤:“老爷,您快进来瞧瞧。”   方伊池这才知道贺老爷子来了,他慌慌张张地套上外套,给阿清使了个眼色,然后快步绕过屏风,还没来得及问好,就发现贺老爷子已经带着人坐在了沙发上。   老爷子今日穿了身绣满祥云的马褂,拄着龙头拐,双目半合,倚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但方伊池感觉得到,老爷子的注意力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方伊池身上的衣服穿得急,皱皱巴巴的,尤其是衣领,几道明显的褶皱横在脖颈边,瞧着怪异,像是……像是刚跟人从床上下来。   嗐,这事儿解释不清。   方伊池偷偷向门外望了望,夜色浓稠,看不大清书房的方向有没有光,但他心里是想要六爷来的。   毕竟他把上衣一脱,别人不明白意思,六爷能明白。   “咳咳。”轻咳声把方伊池的思绪拽回现实。   “绿莺啊,你去瞧瞧,老六在不在家,在的话,叫他过来。”贺老爷子终于开口,方伊池也头一回听见戴蝴蝶发簪的丫头的名字。   绿莺神情一喜,应了声“好”,急匆匆地推开门,往外面去了。   方伊池知道她原是指给贺作舟的通房丫头,心里不大痛快,揪着衣摆往门边挪了挪,结果没挪两步,直接跟不知何时闯进来的喜财撞了个正着。   方伊池和喜财大眼瞪小眼,忽然有点想乐。   他怎么忘了六爷给的警卫员呢?   “小爷。”喜财背着枪站在了方伊池面前,直勾勾地盯着贺老爷子。   方伊池小声问:“六爷呢?”   “六爷在书房议事,暂时脱不开身,让我先来看看。”   “好,我晓得了。”方伊池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屏风前,冷静地掸了掸衣摆,总算有了些底气,“老爷子,您今儿个来我们屋里,是有什么事吗?”   贺老爷子耷拉着眼皮儿,干涩地笑:“我儿子的房间,我还不能来了?”   方伊池心里一惊,直道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贺老爷子说完,将龙头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磕,一边咳嗽,一边念叨:“世道变了啊,以前男妻都进不得家门,只能在外头搭个院子。”   “现如今共和了,平等了,是个人都敢觍着脸往我家门里凑。”   “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还敢把外头的歪风邪气带进来。”   方伊池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自个儿不受待见,却不想贺老爷子把话说得这般难听。   贺老爷子还没说完:“既然你已经是老六的人,就该记住咱们贺家的规矩。”   方伊池将双手缓缓揣进手焐子,低声回答:“六爷没跟我说过这些。”   贺老爷子话音一顿:“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和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方伊池眼睛微微一弯,竟温和地笑了起来,“他和我说,和他在一起,什么也不用管。”   话音刚落,贺老爷子的拐杖就咣当一声砸在了桌角。   方伊池神情不变,挺直腰杆站着,摆明了不想再受气。而喜财也默默地走到了他身旁,立在沙发前,扛着枪,极具压迫性地俯视着贺老爷子。   一时间剑拔弩张,贺老爷子带着的下人不及喜财有气势,纵使人多,也没多大的作用,但单贺老爷子一个人,眼神就能压得方伊池抬不起头来。   好在就算抬不起头,他也愣是没后退半步。   衣衫不整又如何?   他问心无愧!   其实方伊池就是争着一口气不肯后退而已,因着他知道,但凡后退半步,明儿个难听的话就要传到外面去。   自打他和贺作舟的关系登了报,见不得他好的人就如同藏在暗处的毒蛇,吐着血红色的信子,伺机扑上来咬上一口。   光咬他还不够,还有人盯上了贺六爷。   有时方伊池觉得贺作舟身处的环境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有想要抢夺家产的亲戚,亦有巴不得贺家跌进泥潭里的外人。   唯一不同的是,没人敢当面去触贺作舟的霉头。   方伊池跟了六爷,学来些许唬人的气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眼神里早已多了几分坚韧,而举手投足间,也有了六爷的影子。   屋内的沉默最终被开门声打破。   贺作舟跟在绿莺后进屋,先扫了一眼方伊池,再走到壁炉边,将外套脱了,淡淡道一声:“我屋里难得这么热闹。”   贺老爷子忽而一阵猛咳。   绿莺接下话茬:“六爷,您知不知道您屋里头还有旁人?”   “我屋里有什么人,用得着你说?”   绿莺的脸猛地涨红,听出贺作舟言语间的轻蔑,憋不住气恼道:“您倒是看得开,可屋里头的不是旁人,那可是平安饭店出名的服务生,干的是什么活,您真的不知道吗?”   平安饭店,又是平安饭店。   方伊池烦闷地闭上双眼,刚欲开口,却听贺作舟轻轻笑了起来。   贺六爷在外人面前,姿态端得半是冷漠,半是温和:“怎么,你也想跟我说说平安饭店是什么地方?”   “我……”绿莺的嘴刚张开就闭上了,她惊恐地觑了一眼贺老爷子。   贺家规矩多,对下人的规矩更多,不能妄自议论主子自然是头一条。   但话既然已经说开了,绿莺犹豫一瞬,想着贺作舟是“正人君子”,便硬着头皮回答:“我没去过,可平安饭店的名头太响了,四九城里谁不知道?”   “嗯,不错,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绿莺猜不透贺六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咬着牙继续说:“所以我自然知道平安饭店里头的服务生都是靠卖笑挣钱的。”   “什么笑一笑,床上抱,亲一亲,裙下摸……”   砰——!   这回不是贺老爷子的拐杖碰到了桌角,而是贺六爷对着壁炉放了一枪。   屋内的人登时吓坏了,尤其是绿莺。她跟着贺老爷子的时间长,地位与一般的下人不一样,就算出了贺家的门,旁人顾忌着贺老爷子,对她也是奉承为主,所以才惯得她今日敢在一屋子人面前说方伊池的闲话。   而这一枪,恰恰点醒了她。   “六爷!”绿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倒也知道求贺作舟没用,便含泪挪到贺老爷子面前,号啕大哭,“老爷,您看在……看在我为贺家干了这么些年的分儿上,饶了我吧!”   贺作舟置若罔闻,站在壁炉前仔仔细细地擦自个儿手里的枪,擦完,回头一乐:“嗐,德国人的货是比老毛子的要好。”   方伊池的视线和贺作舟的短暂地接触一瞬,不知怎么地,忽而也想笑。   “小凤凰。”贺作舟见状,向他招手。   他赶忙扑棱棱地落在自个儿的梧桐枝头:“先生。”   “等会儿再收拾你。”贺作舟没同方伊池多说,只抬手,用生着薄茧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他的耳垂,继而抬头望向一言未发的贺老爷子。   “爹。”贺作舟一开口,屋内就静下来。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贺老爷子也不再用拐杖烦闷地敲击着桌角。   壁炉里的火堆爆出几颗火星,屋外的风在夜色里畅快地咆哮。   方伊池躲在了贺作舟的身后,后背挨着壁炉,热潮渐渐爬上脊背。   “爹,您今儿个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贺老爷子闻言,终于睁开了双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你打定主意了?”问的是娶方伊池的事儿。   “您说呢?”贺作舟神情不变,亲自抬起胳膊,指着被小凤凰挂得高高的结婚证,“忘了和您说,我们早把证领了。”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贺作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咱早就把证领了! 终于可以说了,就是明天了,我们池就要知道自个儿没病了! 再次感谢微博上的太太画的神仙图w两次加更达成! 第五十六章 真相   此话一出口,满屋哗然。   先前贺老爷子带着人进来得急,压根儿没注意到墙上挂着的小小一张纸片,光想着怎么利用方伊池和旁的男人独处的机会阻止这门亲事,哪晓得被贺作舟当头来了一棒。   还阻止什么阻止?   人印花税交了,证领了,敢情喜宴当真是走个形式!   贺老爷子这回是真的咳得差点背过气去:“你……你当真不要家产了?”   贺作舟收回手,头也不回地攥住方伊池的手指,平静地回答:“您还有什么家产?”   “你……你个……”   贺作舟不等贺老爷子说完,张口反问:“爹,你去问问四哥,说要把家产留给他,你看他要不要。”   “你个混账!”贺老爷子咳嗽得脸红脖子粗,拐杖啪嗒一声跌在地上,旁边的下人全扑上去拾,乱糟糟闹成一团,“你四哥现在躺在医院里做手术,你……你让我问谁去?”   “谁乐意要您的烂账,您问谁。”贺作舟撂下这句话后,抬高声音喊,“万福、万禄,进来扶老爷子去严医生那儿看病!”   万福和万禄早就候在了门外,闻声冲进来,神情一个赛一个焦急。   贺老爷子察觉出了贺作舟的意图,气得直接站了起来:“反了你了!”   “他不过是个平安饭店的服务生!”贺老爷子伸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方伊池,“下九流的玩意儿,你……”   “爹,”贺作舟闻言,猛地提高了嗓音打断贺老爷子的话,错开一步,挡在小凤凰面前,面不改色地从怀里掏出张薄薄的纸,清了清嗓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瞧见没?我这儿有张地契,您年纪大,看不清字儿,我给您念念。”   贺六爷当然不可能真的念,他只说了几句话:“方伊池,我太太,现如今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服务生了。”   “您甭瞧不起他,我把话放这儿,从几天前起,平安饭店……不,不只是平安饭店,就街口那块地,整个儿都是他的。”贺六爷拿着的,可不就是张地契吗?   “以后你们都得给我改口,别直接叫人名字,都给我叫方老板!”   这下可好,不仅贺老爷子,连方伊池自个儿都蒙了。   万禄趁机托着贺老爷子的胳膊假装犯愁:“您怎么又咳嗽上了?快别在这儿了,我扶您去见严医生。”边说,边脚下生风,拼命往前挪。   万福抿着唇为他们开门,等万禄和贺老爷子走出去,扭头对瘫在地上的绿莺说:“你自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辞工吧。”   “不……不要!”绿莺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她在贺家干了好些年,外头的人尊她敬她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沾了个“贺”字儿。   如今就这么辞工出去,哪儿还有人给她脸?   “万福,甭把话说这么绝。”站在一旁的贺六爷忽然没头没脑地横插了一嘴。   绿莺以为贺作舟心软,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   可惜贺作舟瞧都没多瞧她一眼,直接拽着方伊池的手绕到了屏风后。   须臾之后,后面飘来句:“好歹在咱们家干了这么些年,工钱多算半年吧,寒冬腊月的,不容易。”   万福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好”,然后捂着绿莺的嘴,毫不怜惜地将人拖了出去。   人人都道贺家好,只要沾上一星半点,那以后的日子就再也不用愁。   可甚少有人知道得罪贺家人的下场。   不凑巧,绿莺就是知道其中利害的人之一。   她被万福带出房间,蜷缩在满是积雪的院子里瑟瑟发抖。万福从怀里掏出些银元,冷漠地丢在地上:“多半年的工钱。”   “万福……万福哥!”绿莺没管陷进雪里的银元,而是扑到万福腿边,拼命地磕头,“您替我去和六爷求求情,求求他,把我留下,哪怕是干个粗活,我也乐意!”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万福冷冷一笑,“绿莺,您可是在贺老爷子身边干过的人,见识的手段不比我少。”   “凭良心讲,六爷没要你的命,已经比贺老爷子仁慈多了。”   “你以为我放了你,贺老爷子就真的能容你继续待在贺家?”   万福怜悯地瞧着她:“你太天真了。”   知道了贺家太多的秘密,就算在贺老爷子身边待过再久也没用。   绿莺显然也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呆呆地拾起地上的银元,塞到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在确认什么,也像是在最后挣扎着什么,不过最终,她万念俱灰,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寒风很快将她的哭声吹散,万福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北厢房门前,轻轻叩门。   里头很快走出一人,是裹得严严实实、哈欠连天的阿清。   “今儿天不好,六爷的意思是让您继续住在跨院。”万福引着阿清往院外走,“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吩咐。”   阿清状似无意地看了眼院角的绿莺,眉宇间浮现起淡淡的嘲讽:“成,劳烦您了。”   “不过万福啊,这院子里似乎有些脏,你回来记得打扫打扫。”   “您说得是。”万福明白阿清话里的意思,弯腰时,拾起差点被雪遮掩的扫帚,“咱北厢房干净着呢。”   阿清与万福的身影逐渐远去,屋内两人却还在僵持。   方伊池早已被壁炉的火烘出一身的汗,他脱了外套,穿件薄薄的褂子,细长的脖颈绷得直直的,踮起脚尖对贺作舟喊:“先生,您拿地契给我做什么?”   贺作舟抱着胳膊冷眼瞧他发火,先前在贺老爷子面前的冷静全没了,语气也开始冲:“怎么,还不乐意了?”   方伊池眼前一黑,摇摇晃晃跌进沙发,此刻也顾不上隐瞒不隐瞒了,在他看来,那块地甭说贵,就是给他十年,单凭他自个儿,也买不来。   更何况他是要死的人,死了以后,贺六爷如果拿不回这块地,怎么办?   “您真可笑!”方伊池哑着嗓子嚷嚷,“平白无故买块地,还是给我的……不对啊,我没按手印儿,这地契凭什么生效?”   他在这头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隐瞒了,贺六爷也懒得再掰扯。   “什么叫平白无故?你爷们儿看不得你受委屈。”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如今你是我的人,他们就算心里头再憋屈,在你面前也得点头哈腰,叫上一声老板!”   贺作舟边说,边往沙发另一头一坐,与方伊池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而且……怎么就不能生效了?”   贺作舟把地契塞进他怀里:“趁你睡觉时按的,甭想赖账。”   方伊池真真是气得喘不上气,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对着他的后脑勺死命地敲。   谁承想,更气人的还在后头,贺六爷竟然慢悠悠地笑了:“地契也算是给你的聘礼之一。”   其实贺作舟跟方伊池一样郁闷,他偷偷折腾点什么事儿,到头来都会被小凤凰提前知道。   小凤凰现在是知道了,更想当不知道。   这都是什么事儿。   亏不亏啊!   给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买地,还为了一个得了绝症的人连家产都不要了,贺作舟这是在犯浑。   千万种情绪一齐涌到方伊池心头,堵得他眼泪珠子扑簌簌往外冒。   贺作舟见不得他哭,火气全消,凑过去手忙脚乱地替小凤凰擦眼泪:“多大点事!你爷们儿不差这点钱。”   方伊池哭得一抽一抽的:“先生……先生傻!”   “屁!”贺作舟忍不住呛回去。   他瞬间又挤出一行泪。   贺六爷受不了了,丢了帕子苦笑:“得,我傻。不过你倒是得给我说明白,我买块地,怎么就傻了?”   “您不明白?”方伊池又气又急,觉得事到如今,贺作舟再隐瞒就太过分了,当即把人往外一推,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满是折痕的纸片子。   他攥着药方,笑得比哭还难看:“先生,别瞒着了,我都知道了。”   贺作舟此刻再迟钝,也看出方伊池情绪不正常,眉头缓缓皱起:“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方伊池猛地提高了嗓音,跪在沙发上,不停地甩着药方子,“白纸黑字,上面写着呢!”   “写什么了?”   “白喉!”方伊池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这两个字儿喊了出来,继而像是脱了力,颓然栽回沙发,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绝症……严医生把药方落我这儿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   “我不知道这病能撑多久,就记得以前人家提起,都说治不好。”   “……”   “我琢磨着,就算您再稀罕我,也不能为了我不顾以后的事儿。”   “……”   “我找阿清,就是想学学勾引人的法子,好在死之前帮您争一争家产。”   “……”   “我没什么旁的本事,也帮不了您更多的事儿。”方伊池一口气说到这里,反倒没那么难过了。   这么些天,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哭过、怨过、崩溃过,最后撑着他强颜欢笑苟活至今的,就是帮六爷争家产这一件事。   如今话说开了,刺眼的药方飘落在他们之间,一切都应该做个了结了。   方伊池悲哀地勾起唇角,早就没了哭的劲儿,手却搁在了领口,颤抖着拽纽扣:“咱来一回吧,彻彻底底地做回苦命鸳鸯,我也不晓得自个儿能不能活到帮您夺回家产那一天,但总归……总归要试试,对不对?”   “等会儿。”沉默许久的贺作舟神情怪异地打断了他,先按住方伊池扒纽扣的手,再拾起皱皱巴巴的药方子,片刻后倒吸一口冷气。   “他妈的严仁渐,老子就该一枪崩了你!”贺作舟看着纸上模模糊糊的“白喉”两个字,眼前一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贺作舟:气死了,想骂人,但是舍不得骂小凤凰,只能憋出几个点儿:) 因为快写到了,所以再预警一下,本文是生子文,注意避雷。 第五十七章 要死   原来严仁渐前几日说找不到的药方子被小凤凰拾走了。   他不仅拾走了,还误以为自己得了上面写的病!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方伊池拼了命地要家法,怪不得他就算被误解也要上平安饭店找阿清,敢情症结在这儿呢。   贺作舟的心就像被热气儿蒸了一遍,又痛又痒,那阵儿剧烈的感觉过后,酥麻感泛上来。不过当六爷想起方伊池的泪水,就什么劲儿都没了,心口只剩疼惜。   怪哉,小小一个方伊池,竟牵动了他的全部心绪。   “你可真是我祖宗……”贺作舟张了嘴又闭上,万般愁绪涌到嘴边,竟只会说,“折腾死我了!”   方伊池还不知道真相,兀自难过:“我也不想死啊,您这根梧桐枝,我还没待够呢。”   得嘞,是真的放开了,连以前不好意思说的话也能说出口了。   贺作舟愣是被他气笑了,笑两声后板起脸瞪眼,瞪完又想笑,最后干脆当着方伊池的面,把药方子撕得稀烂。   “您撕了也不管用,我还是要死。”方伊池趴在沙发上,撅着屁·股,眼睛被纷飞的纸片子晃花了,撇着嘴闷声闷气地嘀咕。   “你姥姥!”贺作舟单手拎着他的衣领,抬手把人拽到面前,“方伊池,你才是真傻。”   被骂的方伊池无辜地睁着眼睛,里头藏着的不舍浓得贺六爷都差点噎住。   “你不晓得白喉是什么病,不会去问啊?那玩意儿传染,得了的,身边的人早死绝了。”不过再不舍,真相也还是要说的,“你自个儿琢磨琢磨,你的病传染给我们了吗?”   “啊!”方伊池乍一听这话,吓得双目圆瞪,紧接着冷汗下来了,眨眼间后背就洇了一块深灰色的痕迹。   传染……白喉竟是会传染的?!   方伊池难受得头脑发涨,第一反应是把贺作舟拼命往外撵:“先生快走……快走!”   “我走你姥姥。”贺作舟没想到自个儿把话说得这么清楚,方伊池还是不理解,干脆直接把人扛在肩头扔在床上,扒了裤子,对着粉嫩嫩的双丘一掌接着一掌,“长本事了方伊池,心里有事不跟我说,还说自个儿要死了。”   “你也不寻思寻思,你要是真得了绝症,我能放你到处乱跑?”   “得了个伤风可把你能耐了,不好好养病,竟然满脑子想着家法。”   “我道你是知道疼自家先生了,原来不过是要帮我争家产!”   贺作舟这回打得着实不轻,方伊池揪着枕头“啊啊”叫得又惊又臊,可六爷话里的意思,他也听明白了。   他得的哪里是白喉,就是个普普通通、喝药就能好的伤风啊!   小凤凰羞得无地自容,将头埋在枕头里装鸵鸟,泪倒是一滴没流,就是呼吸不畅,脑子昏沉,加上伤风病情反复,最后身子一软,歪在被子上头睡着了。   于是贺六爷抬起的胳膊迟迟未能落下,满嘴的话也没了宣泄的地儿,最后坐在床边盯着方伊池微红的脸瞅了半宿。   这他妈都是什么屁事儿!   然而贺六爷骂着骂着,心软了。   抛却刚刚得知真相时的气恼,别的情绪纷至沓来。   屋里亮着一盏小灯,就搁在床头,昏黄的灯光有如寂寞的月色。   贺作舟以前觉得寂寞,如今有了小凤凰,已很久没品尝过寂寞的滋味儿了。   像他们这种人,看上去生来比平头老百姓少不少烦恼,却没人知道大宅内的艰辛。   尤其是像贺老爷子这样找了外姓亲戚,年老了还分不清是非的。贺作舟当初离开北平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再不走,折腾出自己的势力,贺家迟早会被贺老爷子败成一具空壳。   贺作舟想,老爷子不满意这门亲事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方伊池的身份,也不是方伊池的家世,而是方伊池没法帮贺家在四九城站稳脚跟。   这座看着富丽堂皇的大宅院在时代的洪流里摇摇欲坠。贺作舟想,是时候搬出去了。   贺家的“贺”只要有他六爷在,就不会垮。   不过这都是后话,现在贺作舟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方伊池的额头,觉得自个儿等来的凤凰比想的还要通透。   活得纯粹。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没那个能力,也非要用自己的羽翼拼命地扑腾。   贺作舟真的有点感动。   且不说方伊池没有得绝症,就算他真的得了绝症,旁的人说不准会死死扒住贺家这棵大树,哭着求着要钱治病,单他方伊池,不求钱不求生,满脑子想着上家法报恩。   图什么?   图的不就是一份天底下最傻的情爱。   以前贺作舟不懂,现如今尝到了,只觉得酸甜苦辣一同涌来,看方伊池时目光有多怜惜,心底就有多气恼,抬起的手有多用力,落下时就有多心疼。   打不得、骂不得、摔不得、碰不得,所谓软肋,不过如此。   晦暗的光缓慢地流淌到了床沿上,清晨的微光照亮了屋内飘浮着的细小尘埃,一夜未睡的贺作舟起身点燃了炉内能安神的香,重新回到床边,捏了捏方伊池的腮帮子,无声地笑了。   得,这只凤凰彻彻底底成他的了。   而方伊池一觉睡到大中午,被刺眼的光照得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记忆逐渐回笼,睡前的臊劲儿重新涌上心头,他瞬间蹿到了床边沿。   以为自己快死了,想方设法地勾六爷,这事儿说出去,他还怎么做人?   方伊池飞速地套上鞋,拎着外套一歪一扭地往外头跑,跑了没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低低哑哑,带着困劲儿,却像是钻子,直奔着他的天灵盖去了。   方伊池吓得猛地挺直腰杆,脊背贴着屏风,拼了命地往前蹭。   贺作舟睁开眼,好整以暇地靠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盯着方伊池的背影,发觉他还穿着睡前随意套上的褂子,不由“啧”了一声:“不冷啊?”   他哆哆嗦嗦地答:“不冷。”   “今儿个还要去找阿清?”既然已经知道方伊池找阿清是为了学勾引人的法子,贺作舟就故意逗弄他,“这么些天了,你学了些什么?”   话音刚落,方伊池就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贺作舟被那片粉嫩逗得直乐:“方伊池,别躲了,咱俩之间还有什么好害臊的?”   “那不一样!”方伊池徒劳地挣扎。   既然没病,他前几日大起来的胆子自然收了回去,如今回想起往日种种,恨不能一头撞死在精致的屏风上。   而贺作舟瞧他,就像瞧只好不容易张开翅膀的小凤凰,刚抖了抖羽毛,就被真相吓得缩回去继续当鹌鹑。   “怎么,不怕死了?”偏生贺六爷还管不住自个儿的嘴。   方伊池听得头皮发麻,捂着脸绕到屏风后,见沙发上有件贺作舟的外套,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急吼吼地拱进去,热烘烘地发起愁。   倒也没愁多久——万禄来敲门了。   “怎么着啊?”贺作舟心情好,靠在床头问,“上杆子扰人清梦。”   万禄在外面说:“六爷,老爷子让人带话,说这月十五是个好日子,让您把婚事提前到这天呢。”   “十五?”贺作舟蹙眉算了算,“还有三天……难得我爹有这份好心,你去翻翻黄历,若是真好,就把事儿提前办了。”   “得嘞。”万禄听完,并没有急着走,“那您先前让我们准备的聘礼和嫁妆呢?”   “嫁妆今晚都偷偷送去你们方老板之前住的那条胡同,明早再请人给我敲锣打鼓,务必把贺家的聘礼也风风光光送过去。”   贺作舟字字句句都是揶揄,蜷缩在衣服底下的方伊池听得快要烧起来了,甚至想捂住耳朵装听不见。   他觉得自己是一团随风而上的火,里里外外随着贺六爷的话噼里啪啦地燃烧,心口那块也温热起来,甚至连带着心情也开始雀跃。   奈何不等方伊池搞清楚自己心中所想,贺作舟很快就来到了沙发边上。   六爷拎起衣服,把团成一团、不愿意抬起头的小凤凰提溜了起来。   “行了,不逗你了。”贺作舟收敛了神情,抬手摸他的额头,“既然不烧了,咱就聊些正经的。”   方伊池磨着后槽牙磨磨叽叽地点头。   “怎么,还不情愿啊?”贺作舟嘴角一勾,“那方子可不是我丢在咱屋里的,要怪,去怪严仁渐,他那个家伙可是让咱俩都吃了不少的苦。”   他手指一蜷,有苦说不出。   人家严医生不过是不小心掉了张药方子,还不是他方伊池自个儿多想,犯傻,以为自己快死了吗?   哪儿能真去怪医生。   “以后心里有事不许再瞒着。”贺作舟把方伊池放开,重新用外套裹住,故意咳嗽两声,“你爷们儿昨晚一宿没合眼,就怕你生病睡不好,也气你有事不跟我说。”   “先生?”方伊池听得心惊肉跳,终于肯搭理贺作舟了,他急急地抬手去摸六爷的额头,“伤风会传染的!”   贺作舟揶揄道:“哟,这会子知道什么病会传染了?”   “先生!”方伊池好不容易退去红潮的脸再次泛起红晕,嘴唇都被咬破了,“您再说这些,我就……我就……”   他能干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能干,只能在嘴上发一发脾气,实际上还是高兴的。   没得白喉,不用死了,那就能和贺作舟白头偕老。   方伊池纠结来纠结去,嘴角绷不住勾起来了,连日来晦暗的眸子重新燃起了火光,止不住地想要偷看贺作舟,却又难为情,最后干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抬起胳膊勾着贺作舟的脖子起身,躲在屏风后迅速换掉了褂子,穿着厚厚的长衫踱回来。   贺作舟坐在沙发上看他。   方伊池居高临下地瞅瞅自家先生,揣着手焐子,硬着头皮道:“您地也买了,聘礼也要送了,我们的婚期也提前了,那我就先住回胡同去,等成婚那日,您再去接我吧。”   “这是旧日的礼数,您应该比我清楚。”他踌躇地搓着手,实际上是担心背后的凤凰被发现。   之前生病时还好说,如今没了病,怎么着啊?   因为想勾引先生,所以在背后画了只凤凰!说出去准被贺作舟笑死。   “反正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既然老爷子有心成全,您……您就让我回去吧。”方伊池主要还是害臊:有死亡的威胁时,他豁得出去,现在真相大白,别说主动脱衣服了,就算是贺六爷亲他一口,他都得臊得六神无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贺作舟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单觉得自家小凤凰发现自个儿没病后,忽然腼腆了,就跟刚被从饭店里接出来时的差不多,说哪里能摸,都羞羞怯怯的,仿佛多说一个字儿,就能直接晕过去似的。   要是这情形放在几个月前,贺作舟不会当回事,可如今他们只三日就要成婚了,小凤凰还和阿清学了勾引人的法子,怎么就放不开了呢?   所以贺作舟撩起眼皮,无论方伊池找的借口有多合适,都不松口:“你甭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   “老爷子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比你清楚。他不过是看见了我们的结婚证,又发觉我知道贺家已是空壳,不得已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想要我以后不提分家罢了。”   “至于旧俗,你也甭瞎扯。今时不同往日,你嫁的是我贺作舟,谁敢编瞎话?”贺作舟说完,起身走到门边,叹了口气,瞧着神情够怜惜,说出口的话却是,“方伊池,多大点事儿?咱俩睡都睡过了,你就算学再多的勾人的法子,也是用在我身上。臊什么?不至于。”   回答贺六爷的是方伊池恼羞成怒丢过来的一个软软的枕头。   贺作舟单手接过,笑着摇头,推门喊来万福,吩咐正事:“去拍电报,就说我的婚期提前了,跟亲朋好友赔个不是。再把前些日子备下的请帖都散出去,务必在今日内送达,不能耽搁。”   事关婚事,万福不敢大意,跟六爷借了几个兵哥和几匹马,带着人风驰电掣地离开了贺家。   于是不到一日,贺作舟和方伊池婚期提前的消息就在四九城里传了一个遍,连第二日的报纸头条都是他俩的合照,外加婚事的具体信息。   合照是贺作舟拽着方伊池当晚就拍了的,他还是害臊,过不去心里那道以为自己生病闹出大笑话的坎儿,抱着六爷的胳膊不肯抬头。   “方伊池,这可是要登报的。”贺作舟只好提醒他,“头抬起来!”   方伊池不情不愿地抬头,眼波流转,里头全是相机拍不出来的风情。   咔嚓一声响,摄影师还未说什么,贺六爷先叫了声好:“小凤凰,咱多洗一张挂在屋里。”   方伊池小声应允,见照片拍完,便跑到窗户边上往外瞧。   今儿个晚上不仅要拍照,贺六爷还吩咐人偷偷把嫁妆搬进了他那个藏在胡同深处的家。   说来可笑,无外乎是做给外人看,他方伊池也是有嫁妆的,可贺作舟就是做得这么理所当然。   “甭看了。”贺作舟和摄影师聊了会儿天,扭头喊小凤凰回屋,“现在偷偷送的是以后还要送回来的嫁妆,明儿早上才是正儿八经的聘礼。到时候再看。”   原来六爷知道他在看什么。   方伊池幽幽叹息,走回贺作舟身旁,把手塞进自家先生的掌心。   却听头顶又传来一句:“倒也不会走得太早,我吩咐他们绕城郊的疗养院多走两圈,让睡醒的没睡醒的都睁眼瞧瞧,我贺作舟娶的是你方伊池,不是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贴上来的人!”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小凤凰: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贺老六:都是屁话,想上家法。 第五十八章 入土   贺作舟轻描淡写一句话,让方伊池生生噎了半口气在胸腔里,恍如隔世。   疗养院里住着谁,他不用猜也知道。上回贺作舟发了话,说方伊静得了精神病,直接给送到疗养院里去了。   方伊池说是和方伊静断了关系,当真再也没去看过一眼。又因为这几日误会自己得了绝症,外加被画凤凰等一系列事情搞得心力交瘁,差点真忘了自己在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妹妹。   “你若真想看聘礼,我就带你去看,”贺作舟反握住方伊池的手,眼底荡漾起浅浅的笑意,“左右没事。”   他摇头:“先生让人把聘礼和嫁妆搬来搬去,是为了给我长脸,我怎么会着急呢?”   “你倒是门儿清。”贺作舟把方伊池拽出屋,帮他拢了拢衣领。   他身上披着熊瞎子的皮做的小袄,衣领毛茸茸的一圈,被冷风一吹,半张脸都快被遮住了。   贺作舟伸手摸了一把:“这皮不错,等会儿我去和万禄说,再有熊皮,都留给你。”   “不用。”方伊池哈出一口气,凑到贺六爷身旁,细声细气道,“一件就够了,再过些天,雪化了,就没这么冷了。”   贺作舟沉默着听了半晌,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憋不住呛了句:“身子骨好利索了再掰扯吧。”   方伊池有心反驳,但张嘴就是一连串轻咳。   “得得得,甭说了。”贺作舟被他病歪歪的模样搞得心疼不已,“你要是再烧一回,我就是打死我自个儿,也过意不去。”   “不会了。”方伊池自觉病情反复是先前忧思烦扰的缘故,并不是吹风,“我挺好的,明儿个起床吃点软乎的养养胃,成婚那日就能跟着先生敬酒了。”   敢情想得还挺周到。   贺作舟稀罕得不得了,觉得自个儿娶了个宝,乐得直弯腰捏他的腮帮子:“小凤凰,就你这酒量,哪能跟着我敬酒?”   方伊池不满地拨开贺六爷的手:“先生,我以前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的时候,最会的就是喝酒。”   “就你?”贺作舟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喝多少吐多少。你现在病成这样,就是那时候喝酒留下的病根!”   话糙理不糙,方伊池还真就没法反驳。   他也不想反驳。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一整天,夜里更是肆无忌惮地随风飘落。北厢房的院子里堆满了积雪,万禄早前扫过一遍,如今已看不出打扫过的迹象,不过好在方伊池和贺作舟并不在院子里多逗留,他们踩出一连串脚印,并肩回到卧房内烤火。   关于婚讯的电报都发了出去,酒席摆在贺家宅院里,按惯例请了唱戏的戏班子,估摸着又是那个妖娆的苏老板。   琐碎的事情方伊池了解得不大清楚,只记得贺作舟说过,贺家远嫁上海的小姐会回来,当天治好了腿的贺四爷也会出院。   他有些紧张,却不过分胆怯。   他与贺作舟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任谁也阻拦不了。   第二日晌午,方伊池的聘礼如期启程。有贺六爷提前发话,队伍走得声势浩大,吹拉弹唱一应俱全,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   方伊池起先还以为是谁家有了喜事,等瞥见贺六爷似笑非笑的目光时,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聘礼,连忙起身往院外走。   贺家门前早已聚满了人,护送聘礼的是贺作舟身边的警卫队,个个扛着枪,凶神恶煞地往贺宅前一杵,乍一看不像是护送聘礼的,倒像是来抢劫的。   方伊池憋着笑,找到正指挥着下人把聘礼往院子里搬的万禄:“忙着呢?”   “方老板。”万禄循声回头,叫他的新称呼,“您一会儿得跟着我们看着点。这可是您的聘礼,一箱也不能少。”   方伊池好脾气地点头:“好呢,我等会儿叫六爷一起来数。”   反正都是贺作舟准备的,谁能比他更清楚呢?   方伊池看完,扭头打算回北厢房,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他不是平安饭店的服务生吗?”   “嗬,好家伙,还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啊!”   “听说陪嫁也不少呢,他在别的男人身上赚够了钱,这是又来贺家捞了一笔?”   …………   难听的话一茬接着一茬,方伊池扶着门框静静地听了片刻,等万禄寻来,才抬腿继续往屋里走。   “小爷。”万禄私底下还是习惯这么称呼方伊池,“您甭理外头那些人。”   “嗯,我心里有数。”他藏在袖筒间的手攥紧了,“我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时,听过比这还过分的话呢。”   许是话题太敏感,万禄没有接话。   方伊池本就不是说给万禄听的,他浑不在意,反而揣着手去找警卫员的身影:“爱钱和喜财呢?”   “在后头搬箱子呢。”万禄答,“实在是人手不够,要不然也用不到您身边的人。”   “不碍事,你让他们忙完来找我便是。”方伊池注视着护送聘礼的队伍忙碌,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找六爷。   贺作舟还坐在卧房的沙发上看公文,坐得毫无形象,双腿跷在沙发的椅背上漫不经心地晃,外人面前的斯文劲儿荡然无存。   方伊池察觉到先生心情很好,嘴角不由也挂了笑,开口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外头挺冷的。”   “知道冷还不快点过来?”贺作舟猛地直起身,拍了拍自个儿的大腿,“让你爷们儿给你焐焐手。”   方伊池没过去。   他倚着门,笑吟吟地望着贺六爷:“先生,到时候嫁妆来了,放哪儿啊?”   “你想放哪儿就放哪儿。”   “我寻思着北厢房是您住的地方,”方伊池一本正经道,“而嫁妆一堆就是一院子,实在是有些不妥。”   倒也不是不妥,而是怕被贺老爷子或是旁的什么人说闲话。   再说了,也没人把嫁妆一股脑堆在院子里啊!   贺作舟不以为意:“你还是先去看看嫁妆里都有什么吧。”   “先生直接告诉我不就成了?”   “那可不成。”贺作舟放下手中的公文,起身走到门前,先把方伊池身后的门关严实,再把他拉到壁炉边,“你听我跟你说,那里面有好几个箱子是可以直接埋在土里藏着的宝贝,剩下乱七八糟的,你挑喜欢的让人搬到屋里来。”   可真不得了,还有能入土的。   方伊池听得头皮发麻,隐约觉得自个儿不该问下去,刚巧万福跑过来敲门,说是阿清来了,他连忙撇下六爷往外跑。   “小祖宗。”被留在屋里的贺作舟笑着摇头,全然不觉得提前备下的嫁妆有任何的不妥。   而方伊池一口气跑到前院,见着了阿清。   阿清没穿旗袍,而是套着先前那件破旧的长衫,搓着手,焦急地在院前踱步。   “阿清!”他唤了一声,“来这儿。”   北厢房前面的院子里有凉亭,夏日遮阳,冬日挡雪。方伊池把阿清叫到亭下,警卫员早已在石凳子上放了两个软垫子。   “昨儿个还想找你一同吃饭,谁想,你竟然悄默声地回家了。”   阿清勉强笑了笑:“我娘身体不好,我实在是不放心。”   “如今还好吗?”   “已经大好了。”   方伊池闻言,稍稍安心,恰好万禄送来热茶,便随口道:“十五那日我成婚,你可定要来喝一杯喜酒。”   经历了这么些事,方伊池和阿清的关系好上不少,甭说成婚的喜酒,就算是逃婚的行囊,只要他提,阿清都会帮忙。   谁承想,方伊池话音刚落,阿清的脸竟然白上了几分,也没立刻答允。   方伊池等了又等,终是抬头诧异道:“你不来?”   “我倒是想来。”阿清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做什么斗争,最后狠狠地啐了一口,猛地攥住方伊池端着茶碗的手,“你让你身边的这些人都下去,我有话要同你讲。”   茶碗里的热水溅出来些许,不烫,却也刺人。   方伊池犹豫片刻,让万禄带着警卫员走了:“怎么了?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言罢,忽而大吃一惊,原是阿清的面色竟然又苍白了些许。   方伊池急急地问:“可是病了?”   “病什么病!”左右无人,阿清言谈间放开不少,瞪着方伊池喃喃道,“你啊,长点心吧。”   “到底怎么了?”方伊池拿了帕子擦手,莫名其妙,“阿清,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阿清端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最后彻底撒开,转而抓了一把果干,丢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方伊池,我爹是为什么被贺家的四爷打了一顿?”   “胡言乱语。”方伊池毫不隐瞒,“他跑来贺宅门前说我先生的坏话。”   “那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坏话吗?”   “好像是说先生去六国饭店见了什么人。”   “见了谁?”   “我……我不知道。”方伊池微微怔神,眉宇间浮现起一抹凝重,“我原本问了先生,先生也答应与我解释,可那晚我直接病倒,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听闻方伊池并不是一事不知,阿清略微松了一口气:“这事儿说来难以启齿,但我爹确实被我那个心软的娘捡了回去。”   “他命大,躺了两三天恢复了神志,张嘴就嚷嚷贺六爷给你找熟客。”   “找什么熟客?”方伊池不明所以。   阿清捏着果干摇了摇头:“我也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爹那个人,三天两头泡在赌桌上,没几分钟是清醒的,所以我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阿清说到关键处,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结果当晚有人鬼鬼祟祟地找我爹,旁人我还真认不出,可那是王浮生啊,上咱们饭店好多回,还给你妹妹开过药,他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来。”   “王浮生?”方伊池听见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名字,差点忘记喝手里的茶。   “可不吗!”阿清也跟着感慨,“我也吓了一跳。这王浮生是你以前的熟客,和我爹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凑过去偷听,他俩倒是谨慎,关在屋里连灯都不点一盏,声音还压得低,我趴在窗户边上没听真着,只隐约听见王浮生说什么‘熟客’,还有什么‘闹事’。”   “方伊池啊,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想把你先前的熟客找来,在喜宴上给六爷找不痛快?”   方伊池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谁给他们的胆子?”   搅和贺六爷的婚事,这事儿就算放在贺老爷子那儿,顾忌贺家的颜面,都要生气。   阿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隐隐觉得不妥:“我觉得这事儿你得跟六爷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那是你大婚。”阿清把心里话说完,陡然轻松不少,倚在桌前长舒一口气,“一辈子就一回。你乐意让别人糟蹋了?”   “嗯,我心里有数。”他放下茶碗,若有所思地揣起手。   阿清坐在一旁稀奇地瞧,半晌憋不出感慨:“方伊池,你也就这会子正常点。”   “胡说什么呢?”他不满地瞪过去一眼。   “我胡说?”阿清把吃出来的果核往碗里一丢,平日里的泼辣劲儿上来了,毫不客气地念叨,“你自个儿琢磨琢磨!先是要死要活地画什么劳什子凤凰,眼里也死气沉沉的,后是我劝你十句话,你听不进去一句。敢情你嫁的不是贺六爷,是个能吸人精魄的妖精?”   方伊池先是笑,后也抓了把果干:“这事儿说来真没脸,是我自个儿钻了牛角尖。”   他刚想把误会自己得了白喉的事情说给阿清听,身后就传来一声低低的笑:“你在我面前可没说自己钻牛角尖。”   “先生?”方伊池面上一热,丢了果干,巴巴地回头,生怕贺六爷把他丢人的事儿全说了。   的五十九章 跟你   只见贺作舟披着外套从北厢房那边走过来,弯腰过月门时,忽而抬起手臂,那只算是嫁妆之一的海东青从天而降,铁钩似的爪子攥住了男人结实的臂膀。   贺作舟又端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望向方伊池的眼里荡漾起温和的笑意,给了他十足的面子:“我太太前几日伤风,病得有些糊涂,所以行为举止怪了些,您多担待。”   六爷的一声“担待”阿清可承受不起,他摆着手从方伊池面前抢了一把果干,笑着转移话题:“那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全好了。”方伊池生怕话题再转回去,连忙点头,“现在就我们三人在这儿,阿清,你把你听到的事情再跟六爷说说吧。”   阿清略一思索,又把事情重复了一遍。   贺作舟全程站在亭子边,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海东青的羽毛,手腕露出来一截,被暖阳晃出一圈冷白的光。   这鸟儿野性未褪,有的熬呢。   再听一遍,方伊池平静不少,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线索,而漏掉的,恰恰就是贺作舟应该解释的。   于是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贺六爷身上。   贺作舟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   就差那么一句解释,万禄就跑了过来,急得满头大汗,说前院有人找六爷。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婚前的事儿太多了,方伊池没把先生强留下来,反而在阿清诧异的注视下安安稳稳地坐在亭下喝茶。   “我这个外人都瞧出来了,你家六爷怕是瞒着点事儿,你就不问问?”   方伊池歪着脑袋笑:“问什么?”   他摆脱了白喉的阴影,心性成熟不少:“先生既然答应告诉我,那总会说的。”   “小爷!”万福的吆喝突然又从墙后冒出来,“您在呢?这儿有份礼单,您瞅一眼,成的话我就直接按照礼单上的内容准备了。”   阿清听得直摇头:“嗐,我来得不凑巧,您忙!”   “就这两天事多。”方伊池走过去,接下万福递来的礼单扫了几眼,觉得自个儿也拿不准主意,便告别了阿清,往前院走,想找贺作舟商量商量。   好巧不巧,正让他瞧见王浮生走进前堂的背影。   这时候,王浮生怎么会来贺宅?   方伊池脚步微顿,临时改道,跑到旁边的耳房,踮起脚尖,把耳朵贴在糊了窗户纸的玻璃上偷听。   前堂里,贺作舟坐在首位,逗着臂弯上焦躁不安的海东青,并没有去看走进来的王浮生。   有些时日没见,王浮生消瘦不少,眼神倒是比以前狠厉:“六爷,我是来跟您道喜的。”   “免了。”贺作舟继续逗着海东青,头也不抬地冷笑,“不差你这一句。”   “希望您过两天也能说得这么轻松。”   “怎么着?”贺作舟扬起手臂,海东青呼啦啦地扇着翅膀飞走了,“你还想来讨杯喜酒不成?”   飞出前堂的海东青并没有离开,而是绕着院子飞了两圈,落在屋檐上,歪着脑袋打量躲在耳房里的方伊池。   他紧张地把手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也不管海东青懂没懂,继续趴在玻璃上拼命地听。   只闻那王浮生大声质问:“您敢不敢直接告诉他,我们这三个人,是您安排的?”   六爷没搭话。   “您不敢!”王浮生狠拍着桌子,“换了旁的时候,您敢,可如今距离婚期只有两天了,您怕方伊池不结这个婚!”   “有意思啊,堂堂贺六爷竟然害怕自个儿的太太跑了!”   方伊池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就被王浮生的笑声气得火冒三丈。他知道贺作舟隐瞒了点事情,却并不认为自己知道真相以后会悔婚。   然而那头贺作舟不知方伊池所想,看似淡然,实际上交叉在身前的手指止不住地收紧。   王浮生没看出端倪,也没有收敛的意思:“您能堵住我的嘴,能堵住别人的嘴吗?我今天来之前,已经把您的秘密告诉了好些人,您看着办吧,如果不把方伊池让给我,等过两天,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干过的好事!”   “把方伊池让给你?”方伊池终于听见贺作舟开口了,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无意识地揪着衣领,生怕先生真的把自个儿送给别人。   贺作舟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方伊池闻声彻底松了一口气,回过神,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了。   他懊恼地晃了晃头,觉得自个儿太不信任先生了。   那边的争吵还没完。   “我也猜到您不会答应。”王浮生顿了顿,语气越发阴狠,“那您就等着成婚那日,方伊池因为您给他找过三个熟客而悔婚吧!”   贺六爷闻言,冷不丁撩起眼皮,直勾勾地望向门外:“你说,你有本事现在就去说。我是为了护着他才找了你们去演熟客,我太太凭什么和我悔婚?”   “话不能这么讲啊贺六爷。”王浮生振振有词,“哪有人给自家太太找熟客的?您听听这话说出去,谁乐意听!”   “那我就等着你去说。”贺作舟老神在在地端起桌上的茶碗,“万禄,送客!”   万禄立刻把王浮生拽出了前堂,路过耳房的时候,没注意里头有一抹蜷缩着的青灰色的身影。   那是方伊池。   他捂着嘴蹲坐在墙角,脊背贴着冰冷的墙,眼睛瞪得老大,与屋檐上的海东青大眼瞪小眼。   原来阿清提到的熟客是这么个意思,原来他这么些年所谓的熟客都是六爷找人演的。   怪不得他们只与他谈天说地,怪不得所有的服务生都羡慕他命好……   他好什么啊?都是六爷的功劳!   方伊池一瞬间畅快得想要大叫,又感动得止不住鼻酸。他不像王浮生想象的那样,觉得熟客是六爷找的就生气,恰恰相反,方伊池欣喜还来不及。   他心里头其实一直有一道坎儿,因为他曾经在平安饭店有过熟客。   虽然和三位熟客的关系都止步于交流,但方伊池遇上贺作舟以后,明面上不说,有时却忽然想到这一茬——如果他没有熟客,如果他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服务生,贺家旁的人是不是就会接受他。   贺作舟是说过不在乎,方伊池自个儿也没有因为这个看低自个儿,可人有的时候就是会止不住地想。   如果,又如果。   现如今这个“如果”被贺作舟填满,方伊池的回忆里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要是让他早些时日知道六爷做的这些事,甭说嫁人了,就是把命给出去,那也是值得的。   不过现在知道也不迟。   在困苦的生活中,原来早有一盏灯火为他而亮,原来早有一扇门为他而开。   方伊池以为贺作舟对自己的感情不过是之前提到的、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如今才知道贺六爷不仅把他看在了眼底,还记在了心里。   扑棱棱一阵轻响,在屋檐上待腻味的海东青飞出了院落。   方伊池扶着墙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躲在角落里又哭又笑。他想现在就跑出去抱一抱先生,告诉六爷自己一点也不生气,也想直接把贺作舟扑到床上,来上百八十遍家法,告诉他自个儿只认这么一根梧桐枝儿。   但是万禄回来了。   贺作舟一改先前的淡然,铁青着脸把茶碗磕在桌上:“操了,小凤凰不会真生气吧?”   “不会。”万禄又给六爷倒了杯水。   “难说。”贺作舟捏着眉心,恨恨道,“这不是还有两天就是好日子了吗?要不是见血了不吉利,我刚刚就把王浮生给崩了。”   万禄放下水壶,站在一旁:“要我说,小爷真不一定生气,您与他说说清,什么事儿都没了。”   “你当我不想说?”贺作舟压根儿喝不下去茶,恼火地在屋里踱步,“换了什么时候,我都能说,但是这都要成婚了,你要我怎么说?他万一真不结这个婚了,我找谁说理去?”   “……我担不起这个风险!”   “那只能瞒着?”   “嗐,多大点事!”贺作舟默了许久,拍桌起身,拢了肩头的披风,显然没闲工夫再思考这些,转而指着屋檐,“那只海东青没熬好,继续熬,实在不行先关笼子里。”   “成。”万禄言听计从地跟着六爷走出了前堂。   “聘礼送到了吗?”   “到了。”   “嫁妆呢?”   “早已送到胡同里了。”   “电报有没有遗漏的?”   “肯定没有。”   他们说着便走到了后院,而方伊池也缓过了神,迈着步子噔噔噔地跟着跑。   他满心欢喜,巴不得扑到贺作舟的怀里去,而贺作舟也急着找他,脚下不停,两人硬生生错开位置,等贺作舟推开北厢房的门,方伊池刚跑到之前和阿清一起喝茶的亭子。   他累得直喘,抬起头,发现贺作舟又绕回来了:“嘛呢?”   “先生。”方伊池一看见贺六爷,话未出口,先笑了。   “乐吧,以后有的你乐的。”贺作舟也勾起了唇角,把手套摘下,摸他的脸颊。   方伊池眨巴眨巴眼睛,将小手按在了六爷的手背上。   贺作舟的眸色瞬间深了几分,俯身凑近他,滚烫的呼吸拂过他的面颊:“小凤凰,你跟我一辈子吗?”   “跟。”方伊池毫不犹豫地点头。   “不反悔?”   “不反悔。”他抬起胳膊搂住贺作舟的脖子,身体也凑过去,在凛冽的寒风里羞怯地和六爷分享了一个不含任何**的吻。   他的心早已因为偷听到的话激荡不已,如今贺作舟再问什么都是小打小闹。   方伊池本就是性子执拗之人,认定了的事不会反悔,认定了的人也不会再变。   所以不论贺作舟再怎么担忧,搁他这儿,都是白搭。   但是贺作舟还真就挺煎熬,因着不知道方伊池会不会为他找过熟客的事儿悔婚,所以精神一直绷着,直到婚礼当天一早,把小凤凰从床上抱起来时,还烦着呢。   方伊池倒是不烦,他原先打算直接和贺六爷摊牌,后来因为婚前的事儿太多太杂,他跑了两回胡同检查嫁妆,每每回到北厢房,脱了衣服就往六爷怀里拱,说话的劲儿都没有,解释的欲望就更是忍下了,也是想看王浮生能翻出什么花样。   话又说回来,六爷把方伊池折腾醒的时候,天还没亮,他拽着被角迷迷瞪瞪地拨贺作舟伸来的手,说自个儿困。   “困什么?”贺六爷一手系着衣扣,一手扶着他的腰,生怕这只凤凰歪着脑袋再滚进被子睡一觉。   方伊池闭着眼睛坐着,眼前晃过明明灭灭、流水般浮动的光,想来是贺作舟按亮了床头的灯。   “今儿不能耽搁。”贺六爷说话间,已经穿好了军装,正站在镜前扶军帽,“吉时错过去,有你哭的。”   方伊池这才清醒,掀开被子迟钝地思考今日该穿什么。   要是嫁给六爷的是个女人,今日自然没那么多说头,凤冠霞帔,拣最好的穿。   可方伊池是个男人,自是不能穿得那般琐碎。   于是贺作舟让人用暗红色的布料做了长衫,上面简略绣了花纹,不求艳压群芳,但求一分端庄大气。   衣服是早就备在床边上的。   方伊池趁贺作舟不在,偷偷摸摸脱了小褂子,伸长了胳膊将长衫套上,往下拉的时候,发现六爷不知何时偏了头,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腰。   方伊池的腰边有凤凰的纹路,他心虚地往后缩了半截,又忍不住抚平衣摆,悄默声地往先生身上瞟。   当真是情人眼里,怎么都好看。   贺家起底都是扛枪的,打小经受的教育与学堂出来的大不相同,像贺作舟,就是陆军军官学院出身,身上自带一股锋利的气势,穿上军装尤甚。   方伊池一边想,一边往被子底下缩,脚丫子探出来半截,又像是畏寒,倏地缩回去了。   “外面再穿件狐皮的小褂。”白玉似的腰被长衫挡住,贺作舟遗憾地收回了视线,转身继续折腾衣领,“外头还有点飘雪,贪凉日后有的你受的。”   好好一句话从六爷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儿,方伊池习以为常,他自顾自地穿好长衫,生怕把衣服压出褶皱,站在屏风后使劲地掸衣摆。   “六爷。”早起的不只他们俩,万福敲门进来,伏在贺作舟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方伊池只听见几个字,好像是“闹事”和“唱戏”,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意识到这是王浮生在搞坏事儿,便抬头去看贺作舟。   巧了,贺作舟正扶着帽檐瞧他。   两人目光一触,自是黏稠万分。   “记得答应过我的话。”贺六爷接过万福递来的马刀,横着一握,“外人说什么都甭想岔了!”   哟,都这时候了,还在旁敲侧击地敲打他!   方伊池憋笑憋得辛苦,“唉”了声,扶着屏风,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继续穿鞋。   贺作舟心里烦闷,怕他听见闲言碎语跑了,恨不能把小凤凰拴在腰上,又不得不先去处理喜宴的事儿,好好一个大喜的日子,硬是把自个儿折腾得眉头紧皱,瞧着一点儿也不舒坦。   “先生,您去吧,我就待在北厢房里,哪儿也不去。”方伊池穿好鞋,坐在梳妆镜前,把贺作舟先前给他买的胭脂一应排开。   倒也不需要画什么,太妖艳了不适合大喜的日子,他只想用红色的胭脂点颗痣,也不能点在眼尾,成了泪痣不吉利。   比泪痣再低些的位置,面颊以上为最佳。   方伊池找好笔和胭脂后,万禄把热水端了进来,他抓着帕子洗脸,还没抬头,就见脚边多了双军靴,继而下巴被牢牢捏住。   贺作舟逼他与自己直视,目光滚烫,嗓音嘶哑:“我可把你的话记住了,你要是真跑,以后我就把你拴在家里。”   言罢,猛地低头,双唇激烈地撞在一起,方伊池瞬间尝到了血腥味,贺作舟却不松手,硬是厮磨了片刻,继而像是下定了决心,头也不回地奔门外去了。   被留在屋内的方伊池好半晌才缓过神,他捏着白帕子轻轻“啧”了一声,对着黄铜镜内映出来的有些恍惚的身影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将唇角的血舔了,然后用力把帕子砸进水盆,踩着溅在地上的水渍,抬腿往屋外走。   万禄连忙追上去:“小爷,您不是答应了我们六爷留在屋里吗?”   方伊池推门的手微顿,回答得万分乖巧:“嗯,答应了。”   “那您……”   “不长眼的都跑来家里来恶心我家先生了,我坐不住。”   “小爷,您……您知道?!”万禄大吃一惊。   “知道。”   “小爷,熟客的事儿您听我给您解释。”   “敢情你们都知道熟客是先生找来的?”方伊池似笑非笑地往身后扫了一眼。   万禄忽而就不敢吱声了,还觉得小爷的目光与贺作舟的相似万分。   方伊池抿唇沉默片刻,笑了:“傻站着干吗?我要是真的生气,早跑了。”   “小爷……”   “走吧,再迟些,我家先生就真的要被气着了。”方伊池温温和和地说完,垂下眼帘,追着贺作舟的背影往前院去了。   作者有话说:我们池要去给先生撑场子啦!现在的小凤凰已经很勇敢了!!Ps不会虐的,我是甜文写手。 第六十章 大婚   天刚蒙蒙亮,院儿里全是行色匆匆的下人。   方伊池走得急,边走边系狐皮小袄的扣子,身旁时不时有人低声问好,个个都叫他“小爷”,他顾不上回话,生怕跟不上贺作舟,连跑带跳地催身后的万禄:“六爷是去的前院儿吧?”   “是。”万禄跑出一头汗,“小爷,您慢着点,王浮生那家伙不会把六爷怎么样的。”   “我是担心六爷会被怎么样吗?”方伊池好不容易系好扣子,又跑热了,忍不住蹙眉,“我是担心六爷在这大好的日子被恶心了!”   跑过北厢房前面的院子,方伊池穿过月门,想着前堂儿人多,干脆绕到回廊下走,虽远了点儿,好歹能放开腿跑。   贺作舟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先前带方伊池去听过戏的院子。今日前院摆的桌子比平日的还多,一律铺着桌布,来往的下人在桌子间奔走,桌子最前面的老地方,戏台已然搭好了。   方伊池的脚步顿了顿,瞧见六爷给他的海东青落在屋脊上,便知道自个儿找对了地方。   “小爷?”万禄还想拦着他,“没到时候,前面乱着呢。”   “乱点好。”方伊池收回视线,拨开人群,“乱点,你们六爷才没法子一眼瞧见我。”   说完,真的挤到后台里头去了。   今日来贺宅唱戏的,还是苏老板的班子。方伊池草草扫了眼,只瞧见几个画好脸的武生,正纳闷,耳边传来苏立春吊得老高的声音:“您让我唱,我也不可能唱!”   另一声音道:“你不是差钱吗?你只要唱了这一出《苏三起解》,明儿个我就把现钱送到你手里。”   果不其然,是王浮生。   苏立春娇笑一声:“您当我傻?”   “现如今方伊池嫁给贺作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搁以前,我或许还帮着您踩他一脚,可现在您要我踩的,可是整个四九城都认得的贺太太。”   “您这是拿我当枪使,去找贺六爷的不痛快!”   “王医生,您好歹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干这事儿,我都替您寒碜。”   王浮生千算万算,没算到苏立春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忍不住威胁:“你真不打算要这草台班子了?”   苏立春冷哼:“我要是真帮你,才是真不打算要咯!”   随后,贺作舟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当你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原不过是想叫人唱出戏。”   “六爷,您甭得意。您要不现在就把我崩了,要不就等着我去找方伊池,把您干过的好事儿都说出来!”   方伊池听到这里,终于循声找对了方向,他没急着现身,而是拉开半掩的幕布往后望。   只见画了半张脸的苏立春倚靠在镜子边,一边说话,一边描眉,王浮生阴沉着脸站在镜子后,独贺作舟一人离他们远远的,捏着马刀垂目沉思。   苏立春许是察觉出自个儿掺和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画完眉,一个转身,直奔后台来了。   方伊池躲避不及,只好与他点头。   苏立春飞入鬓角的眉猛地抬起,却又迅速垂下,对着方伊池眨了眨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算是卖了个好。   有的时候方伊池当真佩服苏立春,识时务,肯低头,该示好的时候示好,能踩上一脚的时候也绝不脚软。   他觉得苏立春比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的自个儿强。   “六爷,您不会在大喜的日子杀人,”孤立无援的王浮生咬牙试探,“不吉利。”   “这话怎么讲?”贺作舟瞥了一眼苏立春离开的方向,用手指缓慢地抚摸着刀身,意有所指,“我要是当着大家的面杀你,那是不吉利,可我要是在这儿把你给解决了,算什么不吉利?”   王浮生噎了一噎,只得拿出杀手锏:“您就算杀了我,也保不齐真相会传到方伊池耳朵里。”   “哟,还有后手呢?”   “您甭搁我这儿浪费时间了。”王浮生脖子一梗,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说不准方伊池现在已经知道真相,正背着行囊往外跑呢!”   这话一出口,贺作舟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眼神猛地阴郁下来:“你干了什么?”   “您不会以为我真这么傻,就整一出戏来恶心人吧?”面色苍白的王浮生得意地笑道,“我自然是两手准备,这边不成,那边也能把您的喜事儿搅黄咯。”   站在幕布后的方伊池撇撇嘴,猜测王浮生所说的“那边”是指阿清的爹。   估摸他们的计划是让苏老板在喜宴上唱《苏三起解》来恶心人,再悄默声地潜入北厢房,把当初贺作舟找熟客的事儿添油加醋说上一遍。   换了平时,这计划满是纰漏,绝对无法实行,可今日贺宅大喜,来道贺的人多,拿请帖的人也多,就算贺六爷提前让警卫队在宅院里巡逻,也难保没有浑水摸鱼的人进来。   贺作舟闻言,已然不耐烦,虽说方伊池的保证还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可六爷并不知道小凤凰得知真相以后会不会悔婚,所以也不管王浮生笑得如何猖狂,直接转身往回走。   “操了,”贺作舟掀开幕布的时候低低地咒骂,“到嘴的凤凰要飞了。”   话音未落,斜里扑来一团暗红色的身影。   贺作舟猛地转身,身体反应速度太快,直接拔了半截刀,临低头,又一身冷汗地将刀插回刀鞘,头皮都炸了:“小祖宗,你找死啊!”   “先生,”方伊池压根儿不知道刚刚有多惊险,他抱住了贺六爷的腰,抿唇笑,“您搁这儿干吗呢?”   贺作舟噎了一噎,少见地词穷。   “我猜猜,您搁这儿担心我跑呢。”方伊池踮起脚尖,一口咬住了贺作舟的耳垂,“您安心吧,我就只认您这一根梧桐枝儿!”   贺六爷悬起的一颗心被小凤凰的话彻底按回了肚里,他简直是喜不自胜,也没管方伊池到底知不知道真相,直接把人搂着往上一举:“走,去前面会客去!”   “先生,您就该直说……”   “方伊池!”不死心的王浮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自觉奸计得逞,欣喜地冲出来,指着贺作舟的鼻子喊,“你知不知道,你的熟客全是贺六爷找来的?”   “你不觉得恶心吗?你先生给你找客人呢!”   方伊池只觉得搂在自个儿腰间的胳膊猛地一紧,他低头偷偷瞥了一眼,发现贺六爷把他衣角攥得皱皱巴巴,面上却还是一片淡然。   嗐,先生紧张了。   方伊池瞬间笑弯了眼睛,嘴里却慢吞吞道了声意味深长的“是吗”。   于是腰间的手更紧了,他人也被带着往贺作舟的怀里去了去。   “怎么不是?”王浮生眼见挑拨有戏,往前走了一步,深情地注视着方伊池,“我可不就是贺六爷安插在你身边的熟客吗?”   “六爷给你钱了吗?”他冷不丁问了句。   王浮生愣愣地答:“给了。”   “多少?”   “一月五千。”王浮生说完,知道自个儿拿的钱多,轻咳着转移话题,“方伊池,你瞧见没,你家先生对你的感情全是建立在钱上的!”   方伊池小小地倒吸了一口气。   贺作舟以为他被说动了,再也绷不住,叫了声:“小凤凰!”   他扭头,眼里全是气恼。   贺作舟的心凉了半截:“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方伊池恨恨地拧贺六爷的手指头。   “我当初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实在是……”   “方伊池,你甭听他找借口。”王浮生眼见事成,兴奋地去拽他的衣袖,“贺家人才瞧不上你的出身,无非是玩玩。你就该跟我走,到时候带上你妹妹,我一定能把她的病医好。”   “你撒开!”王浮生不提方伊静还好,一提,方伊池更恼火了。   他推了贺作舟一把,又见先生死死盯着自己,漆黑的瞳孔里似有凶狠的情绪在酝酿,瞬间联想到贺作舟早前说过的那句“把你拴在家里”,福至心灵,猛地贴过去,忙不迭地骂道:“一月五千?您有钱也不能这么使啊!糟蹋!”   “……小凤凰?”   “您傻不傻!”方伊池说着说着又气起来。   他在平安饭店喝不知道多少酒才能赚来的钱,六爷竟然直接给王浮生了!   想想就来气。   方伊池骂完,还是不解恨,干脆扭头喊:“万禄,带着警卫员把不相干的人扔出去,今儿我大喜,没给王医生下请帖!”   在外头的万禄早就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带着警卫员直奔王浮生而来:“王医生,请吧!”   王浮生没弄明白方伊池不生气的原因,被拖走了还不可置信地扭头瞪他:“方伊池,你是不是疯了?”   他哼了声,抱着贺作舟的腰,气鼓鼓地呛回去:“我生气才是真的疯了!   “我先生为了保护我才找的你们。同样是拿钱办事,别人怎么不跟你似的胡搅蛮缠呢?   “我今儿个不让人打你,是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沾晦气!   “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方伊池呛完,耳畔飘来低低哑哑的笑声,他脚一软,栽进贺作舟的怀里,气喘吁吁地扭。   “早知道了?”贺六爷如今要是再看不出端倪,也就成不了四九城赫赫有名的六爷了。   他缓了缓神,乖乖点头:“前天您和王浮生说话的时候,我听着了。”   贺作舟沉默片刻,不轻不重地掐方伊池腰间的**:“知道了还瞒着我。”   “我没找着机会说。”   “甭跟我打镲,你就是想看你爷们儿难过!”   “先生净瞎说。”   “等着,晚上干·不死你。”   “那也要等晚上,您现在就干馋吧。”方伊池难得见贺作舟吃回瘪,乐不可支,刚巧苏立春登台唱了戏,于是他就在那声婉转悠扬的“昔日梁鸿配孟光,今朝仙女会襄王”里提着衣摆,跑出了后台。   短短几分钟,院儿里的桌子就坐了大半的人。方伊池顺着廊下走,倒也没什么人瞧见他,而且娶男妻,不存在婚前不能出来见人的传统,就算真的有人看见他,也多是抬手作揖,远远道上一声“恭喜”。   原本如此也没差,反正吉时还没到,方伊池跟着贺作舟上门前认认客也就罢了,谁承想,还没走出两步,忽见门边乌泱泱来了一群人,他不由止住脚步,躲在柱子后头,喊住了喜财:“那是什么人?”   喜财跟着六爷的时间长,见多识广,只看一眼,心里便有了数:“江南方家来的爷。”   “方?”他失笑,“巧了,和我还是本家。”   喜财也跟着咧开嘴角:“方家可不得了,前些年倒腾洋白面,赚得不比咱贺家少。”   “做生意的?”方伊池随口一问,回头见贺作舟往自己这儿来了,就没接着问,而是揣着手笑眯眯地等,“先生,您快些吧,别误了时辰。”   “我巴不得现在就和你拜堂成亲!”贺作舟几步走到他身边,把手伸出来,揶揄,“瞧把你能耐的,握着吧!”   方伊池故意踌躇了会儿,才在贺作舟憋不住要来抓他的手时,把自个儿的手指伸了过去。   贺六爷狠狠一握,拽着他往前走。   不消片刻,风里飘来小凤凰软糯糯的笑声。   而在他们身后,方家来的人猛地回头,狐疑地望了几眼。   “刚刚过去的,就是贺六爷娶的男妻?”   跟在一旁的下人适时解释:“可不吗?四九城的方老板,现如今平安饭店那一片都是他的产业呢。”   “方……老板?”   “嗐,巧了,和您还是本家呢!”下人兀自笑了会儿,反正“方”不是什么稀奇的姓,单今天的喜宴上,就能拎出来三四个,“您请吧,戏都开始唱咯。”   可不吗?台子上唱的,正是出极应景的《龙凤呈祥》。   作者有话说:感谢微博上的太太画的图,明天有去ao3的超——————长加更w久等啦。我们池很生气:五千……五千啊啊啊啊那是五千块啊!!!先生太败家了。 第六十一章 洞房(ao3)   方伊池和贺作舟在门前会了会儿客,见着不少人,也碰上了做完手术的贺四爷。   贺作峰给方伊池包了个厚厚的红包,点了几句类似“跟着贺作舟就不要想着再去当服务生”的话,继而因为手术刚结束没多久,体力不足,由下人扶着回屋歇息去了。   “拿着吧,方老板。”贺作舟捏着他的耳垂,揶揄,“等会儿老爷子也得给你红包。”   方伊池把红包揣进怀里,狐疑道:“贺老爷子不待见我,怎么会给我红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会不给,而且会给个大的。”贺作舟往门外看了两眼,见万禄和万福都在,就又带着方伊池往回走,“否则明儿个四九城里传的就是他的闲话了。”   方伊池似懂非懂,觉得钱太多了:“我不能要吧?”   “为什么不能要?”贺作舟闻言,立刻瞪他一眼,“该你的,就是你的,甭客气了成吗?咱们结婚了。”   “可……”   “甭可是了。”贺作舟说话间,走到了前堂边上的耳房。   今儿贺宅办喜事,能用的桌子椅子全搬去了前院,耳房便空了下来。贺六爷两三步走进去,抱起睡得迷迷糊糊的狼崽子:“喜欢吗?”   小狼崽子灰扑扑的一团,大尾巴耷拉在身后甩啊甩。   方伊池眼前一亮:“哪儿来的狗崽子?”   他住在胡同里的时候就想养狗,一来可以看家护院,二来能够吓唬吓唬碎嘴的左邻右舍。只可惜当时的方伊池没钱,天天想着给妹妹买药,哪里还能腾出闲钱养一条狗?于是他就把这念想放下了。   谁料今日贺作舟竟然误打误撞地满足了这个愿望,方伊池抱着狼崽子直乐:“先生,您搁哪儿抱来的狗啊?瞧着还没断奶呢。”   贺作舟摸了摸下巴,沉默半晌,怕小凤凰害怕,睁眼瞎编:“万禄搁朋友家抱的,凶着呢,你要养就得小心些。”   “谢谢先生。”方伊池抱着小狼崽子舍不得撒手,时不时用手指挠挠它的后颈。   贺作舟冷眼瞧了半晌,心里倏地涌起危机感:“小凤凰,把狗丢给万福,咱们还要去前院敬酒呢。”   今日的主角是他们俩,就算六爷再惯着方伊池,也得带着他在全四九城有头有脸的人面前晃上一圈。   从今儿个起,方伊池这张脸可就出名了。   方伊池知道事情轻重,放下狼崽子,一步三回头地跟贺作舟去了前院。   满院的桌子已然坐满,黑压压的一片人影,院子边上还有一圈扛枪的警卫员在面无表情地巡逻。   估计是警卫员太吓人,明明是喜事,院子里百十来号人坐着,竟不热闹,于是苏立春唱戏的声音一下子鲜明起来,连方伊池都憋不住拿了一把瓜子,倚在贺作舟身前听。   贺作舟在外人面前端得可以——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只有当方伊池捏着瓜子仁往他嘴里塞的时候,眉目才稍稍柔和。   可实际上,贺作舟嘴里根本没个正经儿:“小凤凰,我的秘密你都知道了,你也把你的秘密说说吧。”   “什么秘密?”方伊池含含糊糊地反驳,牙尖嗑开瓜子壳,把里头的仁儿舔出来,“我没有秘密。”   “别给我打马虎眼。前两天你跟阿清神神秘秘的,折腾什么呢?”   “折腾好东西。”方伊池又抓了把瓜子,先揣进兜里,再一小把一小把地捏出来吃,“先生晚上就知道了。”   “晚上?”   “嗯,晚上。”   “咱俩洞房的时候?”   他差点咬到舌尖,含羞带怯地瞪贺作舟一眼,脸颊上方红色的小痣竟然像是荡起了暧昧的水光,晃了晃:“您省省吧,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了。”   贺六爷闻言,基本上已经摸清楚小凤凰的秘密和洞房有关,心里立刻像是被猫抓似的痒,连带着看这满院的客人都不顺眼起来。   嗐,怎么还没天黑呢?   他俩是喜宴的主角,但在宴席开始前,却是宅院里最清闲的人。客人到齐后,贺老爷子拄着拐杖乐呵呵地登上了戏台,先是客套一番,再感谢大家来参加贺作舟的婚礼,最后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将方伊池夸一通,说他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成了平安饭店的幕后老板。   方伊池扶着贺作舟的胳膊笑得前仰后合:“坏了,饭店的经理听见得气死。”   “他不敢说什么。”贺作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且对于他而言,换多少老板都没差。”   “行了,别笑了,到我们了。”   贺老爷子从台上下来,台下的视线或不着痕迹,或光明正大地向他们投来。   贺作舟先迈出一步,继而转身,坦坦荡荡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方伊池原本不紧张,可当冬日晦暗的光落在贺六爷的肩头,冷风一卷,世界就像是被吹散了一层浓重的雾气,他忽而清醒了。   “小凤凰。”贺作舟站在红得仿佛烧起来的地毯上笑着唤他。   方伊池鼻子微酸,颤抖着将手递到贺六爷的掌心。   “走吧。”贺作舟敛去眼底藏不住的笑意,转身带他往前走。   他脚踩在大红色的地毯上,眼底酝酿着一场随时会落下的雨,好不容易走到戏台下,尚未回神,见面前有台阶,正想爬,腿还没抬,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身子一轻,直接被贺作舟抱了上去。   那是不曾在外人面前展现过的,与“正人君子”相差甚远的贺六爷。   贺作舟搂着自家的小凤凰,站在贺老爷子曾经站过的位置,睥睨着台下各怀心思的客人,扶了扶军帽:“今日我大喜,客套的话不多说,大家吃好喝好,醉个痛快!”   言罢,台下自是一片叫好。   其实不论贺作舟说什么,都没人敢说一个“不”字,但在迷迷糊糊的方伊池耳朵里,他们的婚姻就像是得到所有的人的祝福了似的,他眼底的泪顷刻间涌了出来。   什么吉不吉利的,方伊池不在乎,什么丢不丢人的,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以内。   他苦了那么多年,终于实打实地尝到回生活的甜,还不许人喜极而泣了?   然而方伊池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丝甜,就被贺作舟拉去敬酒。   起先贺六爷还能拦着,大家也不敢灌他,可一喝上头,那些个当兵的就开始肆无忌惮,尤其是瞧见方伊池喝了一杯白酒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去抱六爷的胳膊以后,个个摩拳擦掌,想要跟他喝上一口。   贺作舟被几个醉鬼缠得烦闷,扭头一看,差点没气死。只见方伊池笑吟吟地端着酒杯,只要有人来敬酒,立刻仰头一饮而尽。   “小凤凰!”方伊池刚把酒杯贴在唇边,手腕就被牢牢攥住。   贺作舟也喝了不少,微微有了醉意:“能耐了啊,还真跟着喝?”   说完,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恼火道:“你们好意思?这么多爷们儿欺负我太太一个人。”   “您太太也是……也是男人啊!”喝得歪歪斜斜的兵哥壮着胆子喊。   旁边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跟着叫唤:“就是,您太太海量!”   “边儿去!”贺作舟懒得理会酒鬼,把方伊池拉到一边儿,眉头紧蹙,捏着他的下巴凑近瞧,“我的个小祖宗,别喝傻了。”   方伊池“啪”的一声打开贺作舟的手:“先生,我都说了,我能喝呢。”   “你能喝个屁。”贺作舟却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抬手唤喜财,“把你们方老板送回北厢房,再让人熬醒酒汤。”   “先生?”方伊池察觉到贺六爷的意图,恋恋不舍地伸手扒拉贺作舟的衣袖,“您……您不陪我?”   “不陪你?”贺作舟倒吸一口凉气,“亏你问得出来。”   “咱俩今晚洞房花烛夜,你还想要我不陪你?”   方伊池面色一红:“先生,不带这么逗我的。”   “谁逗你了?”贺作舟伸手胡乱揉着他的头发,“今晚我就要干·死你,谁劝也不好使!”   “先生!”   “得了,回去吧,等你酒醒了,我就到了。”   方伊池哭笑不得地跟着喜财回了北厢房,屁股还没把床坐热,醒酒汤就来了。   他还真没喝多。   喜宴上这点酒,哪里比得上在平安饭店当服务生时,一瓶一瓶灌的?   但是六爷的好意方伊池心甘情愿地受着,他乖乖地喝了汤,脱掉狐皮褂子,趴在绣着大红鸳鸯的锦被上打盹。   这一打盹,就睡到了暮色四合,方伊池惊醒的时候,窗外晃过一水儿的暗红色烛火。   风里有六爷的声音:“弄点软乎的端到北厢房,再烧壶热水,灌个汤婆子。”   万禄似乎答了声:“好。”   贺作舟又说:“在南方做生意的方家人是谁请来的?我瞧着他神情不太对,你们给我盯紧了。”   “是……小姐……请……”   “嗐,我姐啊!”贺作舟说着说着,推开了北厢房的门。   方伊池坐起了身,抱着枕头歪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家先生。   许是喝了酒,贺作舟虽然还穿着军装,气势较之早上温和了不少。他先把马刀挂好,再脱掉外套,将军帽搭在沙发边,嘴里说着琐碎的事儿:“我想了想,还是要穿军装再和你拍张照,就挂在咱们屋里。”   “……好。”   “也不必挂在这儿。我前些时日看中了一套四合院,你要是喜欢,咱们就搬走。”   “好呢。”方伊池的一颗心烫得发痒,早已听不清贺作舟说了些什么,隐隐听见衣衫落地的轻响,只觉得呼吸间先生就来到了床边。   贺作舟脱了外套,只着了身单薄的白褂子,衣扣也扯开了,不怕冷地露出大片小麦色的胸膛。   方伊池想看,还想摸,但转念想到自个儿也该脱衣服了,脸唰的红了,连带着脸颊上画出来的痣也明艳艳地荡漾了起来。   “这时候害臊了?”贺作舟差点被他逗死,“小凤凰,咱俩又不是头一回,你哪儿是我没摸过的?”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如今方伊池后背上多了只凤凰,哪里是理能说清的?   好在贺作舟也不含糊,见他不主动,直接伸手帮着脱。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方伊池又臊又急,抛却背后画的凤凰,打心眼里其实还是想跟六爷亲近的,便半推半就地除去了身上的衣服,躺在床上合着眼睛喘息。   贺作舟的呼吸也重了,直勾勾地盯着方伊池滑出衣摆的半截小腰:“你可真是我祖宗。”   贺六爷还以为小凤凰在床上欲拒还迎的劲儿是现学的呢!   心跳如擂鼓的方伊池隐约觉得贺作舟没说好话,可他实在是太紧张了,后背黏着被子,连翻身都不敢,直接让贺作舟轻轻松松地解开了身前的衣扣,还被捏着小手,逼着去解男人腰间的皮带。   然后指尖不可避免地碰着了支棱着的梧桐枝儿。   方伊池忽地大叫着起身,一把推开贺作舟,连蹦带跳地往桌边蹿:“交杯酒……先生,咱们还没喝交杯酒呢!”   洞房花烛夜,怎么能少了交杯酒?   方伊池光着脚急吼吼地倒了两杯酒,却没听到身后有回应,纳闷地转身,端着酒杯往回一看,瞬间对上了贺作舟如浓墨般化不开的目光。   他一惊,又一吓,徒劳地拽着耷拉到腰间的小褂:“不是……先生你听我说,我……”   “方伊池,你给我过来。”贺作舟哪里肯听他的解释,蹬了裤子狠狠地拍床。   吓蔫了的小凤凰立刻跑回床边,端着两杯酒,可怜巴巴地抖。   贺作舟绷着脸,抢过酒杯,与方伊池交臂饮了,继而迫不及待地将他按在被子上,先不管方伊池到底做了什么,直接上手拍了十来下屁股。   “谁给你画的?”   “阿清,是阿清……”贺作舟没用劲儿,方伊池就蹬着腿去抱自家先生的腰,“我怕您不要我,就想了这么个昏招。”   “您不乐意看,赶明儿我就去找阿清,他那儿有药水可以洗!”   “不乐意……我不乐意个屁!”贺作舟磨着后槽牙,由着方伊池攀在自己怀里,抬手把小褂一扯。   画在他背后的凤凰就如同落在人间的一团火,在贺六爷逐渐滚烫的注视下,羞羞怯怯地燃烧起来。   这团火烧了一整夜。   (作话取车)   第二日还没烧完,缠在贺六爷的怀里迸溅出火星,贺作舟没含糊,翻身想要继续,却听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继而是万禄的惊呼声:“六爷,六爷!南方来的那位方先生非要带小爷走,已经闯过前院,正往咱北厢房来呢!”   作者有话说:超————长车在微博@冉尔尔尔尔尔尔尔,或者ao3搜索raner1求一发海星。 第六十二章 深浅   万禄喊的声音太响,不仅贺作舟听见了,方伊池也听见了。   他缠在贺六爷脖颈间的手猛地收紧,凑过去轻声细语:“找我的?”   “甭搭理。”   “人都找上门儿了,我还怎么不理?”方伊池慢吞吞地翻身,慵懒劲儿从骨子里透出来。   他轻轻踹开贺作舟,弯腰捡了前一日脱掉扔在地上的暗红色长衫,继而瞥了贺作舟一眼:“先生。”   “嗯?”   方伊池往前一挺胸,抬高了双臂:“搭把手。”   “懒的你。”贺作舟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接过长衫,帮他穿。   方伊池穿着穿着就滚到了贺作舟的怀里,眷恋地亲吻近在咫尺的喉结。   “昨晚还没闹够啊?”贺作舟系扣子的手抖了一抖,“都哭着求我了,不长记性。”   “有先生在,我长什么记性?”方伊池待贺作舟把扣子系好,扭过头找鞋,等他好不容易把鞋穿好,唤万福打热水洗脸时,万禄嘴里说的“南方来的方先生”终于来到了北厢房门前。   端着热水的万福板着脸走进来,方伊池垂着眼帘接过帕子,草草擦了两把,这才笑吟吟地向外望去:“听说您找我?”   说话间,方伊池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因着来人的长相与方伊静有几分神似。   模糊而荒唐的念头在他的心底升起,小凤凰实际上已经慌了,但屏风后睡着他家先生,他面上半分不显,还能勾起唇角笑:“我昨儿个大喜,您这么闯进来,可不太合礼数。”   “方伊池!”来人面色铁青,显然气得不轻,再细看,神情也万分憔悴,竟是一夜未睡的模样,“你是我方家的少爷,怎么能嫁给人家当男妻?”   哐当一声,是万禄失手砸落了手里的盆。   方伊池无声地叹了口气:“您没认错人?”   “我怎么会认错人?就你这张脸,和你娘一模一样。”   他像是被门外的光晃得睁不开眼,偏头望向屋内,隔着屏风仿佛已经和贺作舟的目光对上了:“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   “再说,这些年我也没见你们来寻我。”   “你和你妹妹打小就被拍花子顺走,我们翻遍了南方也没寻见你,谁承想,你竟然在北平?”自称是方家人的男人说着说着,黯然神伤,“你娘因为寻不见你早早离世,你爹在寻你的途中遇上马匪,死里逃生,残了半条腿。我们不是不寻你,是寻不着啊!”   句句恳切,字字泣血,方伊池被突如其来的身世真相惊得平地里站不稳,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万禄,先带这位爷下去歇歇。”他耳边嗡鸣声不断,气若游丝,“我想想,让我想想。”   万禄连忙带着人走了,方伊池兀自坐了半晌,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继而是熟悉的气息。   贺作舟将他抱在怀里:“原来我家小凤凰真的是金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先生,甭逗了。”方伊池有气无力地推搡着贺作舟,“我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方家的少爷。”   他连自己还有家人都没想到呢!   贺作舟由着方伊池念叨,等他说累了,才问:“回去吗?”   “哪儿?”   “……你家,原来的家。”   方伊池扑哧一声笑:“先生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说完,懊恼地拽着贺作舟的手腕回到床边,不管不顾地栽倒下去,大有天塌下来也懒得管的架势:“什么金窝银窝的,我在草窝里先生都不嫌弃,现在还要赶我走吗?”   “我可舍不得。”贺作舟脱了衣服和小凤凰滚到一处,“忘了吗?我是你的梧桐枝儿。”   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搂着贺作舟的肩膀,借着欢愉的劲儿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贺作舟知道方伊池心里不痛快,假装没听出来他哭的是什么,只逮着他舒服的姿势来,二人闹到晌午,才唤下人进来收拾。   方伊池这回是真的累,晚上吃饭的时候都没爬起来。按理数,他该去拜见贺老爷子,但是贺作舟不提,他也就没去,草草喝了点粥,裹着被子舒舒服服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贺老爷子大概也不想见着他,两边相安无事,唯独南方来的方家人还没走。   方伊池懒得见人,贺作舟就去见了,晚上回来坐在床边,一边喂他喝粥,一边复述:“那家伙叫方均南,的确是南方来的方家人。”   “方家靠倒腾洋白面发家,后来世道乱了,又依靠着先前囤的黄金大赚了一笔,如今在南方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先生,我要吃虾仁。”方伊池面无表情地听着,贺作舟歇了口气的工夫,他就伸手捂住了男人的嘴,“还想吃酥饼。”   “虾仁在这儿呢。”贺作舟用勺子舀了只虾仁出来,“酥饼没有,赶明儿,我让万禄给你买。”   “不用。”方伊池哼了两声,扭身重新缩进了被子。   贺作舟知他心里不痛快,搁下碗,替他掖被角:“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蜷在被子底下的方伊池窸窸窣窣地动了会儿,别扭道:“先生都去问了,还是说吧。”   “我真说了?”   “说吧!”   贺作舟好笑地掀开被子,把方伊池捞出来,先亲了亲:“我不管你是谁,你就是我的小凤凰。”   他眨了眨眼。   “方均南说十大几年前,你和你妹妹看灯会的时候和家仆走散了,被拍花子的拐走,他们找了许多年都没找着,以为你俩死了。”   “你爹是方家老爷子的嫡子,奈何腿瘸了,继承不了家业,所以现在是你二叔当家,来的那个方均南就是你二叔的儿子,算起来还和你平辈,你该叫人家一声哥。”   “对了,你爹娶了三房老婆,你是二房所出。”贺作舟说到这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方伊池顷刻间明白了:“方伊静不是我亲妹妹?”   “可不吗?”贺作舟不想瞒他,“她是你爹原配生的女儿,你们被拐走以后,她娘又生了个儿子。”   小凤凰听得头疼,用被子捂着脸往床里滚:“先生,我不回去。”   “我晓得。”贺作舟拍他的屁股,凑过去咬耳朵,“我就是不想再瞒你。”   方伊池的心微微一颤,明白贺六爷说的是先前找熟客的事儿。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贴到贺作舟怀里,被军装的衣扣硌得嘟嘟囔囔:“先生,您怎么还穿这个?”   太正式了,小凤凰想看先生穿长衫。   贺作舟解开纽扣,把他的脑袋按到胸口:“你爷们儿可没你这么清闲,北边的铁路又出事了,看来找德国人买枪是对的。”   贺作舟随口这么一说,方伊池就记在了心里,他抽了个不下雪的晴天,让万禄开车,带着两个警卫员,去平安饭店找阿清。   他到了地儿,却被告知阿清没来上班,拉着经理仔细询问,才晓得阿清今儿个上午轮休。   以前饭店可没有轮休。   经理讪笑着说:“这不是换老板了吗?”   新上任的方老板揣着手,扭头往包厢里走,经理踌躇片刻,还是跟上了,斟酌着问:“方老板,您看咱们这个饭店,日后如何经营?”   “这事儿需要问我?”方伊池面不改色,“以前的那些事儿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要是服务生被欺负,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果自负。”   不是方伊池口气大,而是如今的他有了底气,就算没有贺太太的头衔,单凭一纸地契,四九城里绝大部分人都要称他一声“爷”。   方伊池今儿个来自然是有正事的。   贺作舟手里具体有多少部队,他不清楚,就算问了,大概也没什么概念,但自古粮多兵壮,就算贺家家大业大,每日养兵的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平安饭店在北平的名气仅次于六国饭店,方伊池做服务生的时候略微有过估算,店里的流水根本不像经理曾经说的那样,日日亏空,实际上是有很多富余的,就算不折腾穿旗袍的服务生的噱头,短短一月的盈余也足够普通人家毫无负担地挥霍一辈子。   但是和贺家的财产比起来,估计是九牛一毛。方伊池之所以想到这一茬,无外乎是想帮贺作舟。   哪怕只帮到一点点,他心里也舒服。   下午,阿清睡意朦胧地赶到饭店,见着方伊池的时候还惊了一下:“嗬,你家六爷舍得你来这地方?”   方伊池也被逗乐了:“什么地方?我在这儿当服务生的时间也就比你短了一两年。”   “没跟你逗。”在阿清看来,方伊池的好日子刚开始,办了酒席,领了证,是名正言顺的贺太太,何苦再来平安饭店糟蹋自个儿?   方伊池怔了怔,心里泛起暖意的同时,意识到阿清可能忘了平安饭店的老板已经换人了,毕竟贺作舟虽然做事没什么顾忌,但也没有四处宣扬的习惯。   于是他出声提醒:“贺老爷子在酒宴上说的话你忘了?”   阿清的眉猛地挑起:“他讲过话?”   “……我去逮我那个想闹事的爹,等回去喝你喜酒的时候,贺老爷子都回屋歇息了。”   方伊池把这茬事忘了。   王浮生被拎出贺宅以后,万禄肯定又去了趟北厢房,把鬼鬼祟祟的男人找了出来,后来碍于阿清的面子,估计没狠揍,直接丢出去了事。   一来二去,阿清就把贺老爷子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漏了。   “算了,我同你说吧。”方伊池拉着阿清进了早已空出来的包厢,“其实现在我才是平安饭店的老板。”   他把贺作舟买下街口一整片地的事儿讲给阿清听,临了,颇为忧愁地叹息:“怎么说我也是个爷们儿,现在手里有了些资本,是该出来赚钱了。”   阿清还没从方伊池一跃成为方老板的刺激中回过神,半晌后失笑,拍着他的肩膀“哎哟”了好几声:“你可真是个祖宗。”   “……敢情经理说的那些个屁话,就你当真!”   “咱饭店怎么可能不赚钱?就算没我们这些个服务生,钱都哗哗地往里流。”   平安饭店的档次在这儿,不管有没有服务生,都会有客人乐意来舞池里跳舞。   方伊池以前光顾着埋头赚钱,只在乎过小费多少,此刻不免有些恍神:“那挣钱……”   “必然是能的。”阿清安慰道,“不过你家六爷肯定不缺这些钱,你也不用给自己那么些压力。”   人生在世几十年,说不准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他们这样当过服务生的人,多半信奉及时行乐,能享受的时候就享受,拼了命地把死寂的日子过出滋味。   方伊池花了一个下午,通过阿清从经理那里要来的账本,好不容易搞明白自个儿现在似乎真的有很多钱。   这钱还是能生钱的。   “得,有你这个幕后老板在,经理更不敢动我。”他俩分别的时候,阿清笑得格外开心,“方伊池,你可真是只金凤凰。”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伊池打开车门,忧心忡忡地回了贺家,贺作舟不在,说是收到了电报,去贺老爷子原先的司令部找人了。   于是晚饭方伊池也没怎么吃,回屋烤了许久的壁炉,把双脚都烤得热烘烘的,才等来风尘仆仆的贺作舟。   贺作舟还来不及褪去在外人面前的那股子锋利的气势,进屋的时候,望向方伊池的目光还带着刺。   灼热的刺,是来不及隐藏的欲望。   他被扎得面色通红,半条胳膊搭着沙发的椅背,忽然就不那么敢过去了。   方伊池不过去,贺作舟自个儿过来:“小凤凰,等我呢?”   “嗯。”他抱住先生的腰,深吸了一口气,尝到了风雪的气息,也尝到了熟悉的柠檬味。   贺作舟刮胡子的时候,脸上的泡沫永远是这么一个味道。   方伊池第一次闻到的时候,两个人还没发展到如今的关系,如今腻歪久了,在意的便不再是气息,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比如姿势,比如深浅。   他想着想着,羞得直抖:“先生,我要是怀了……”   话音刚落,身边的沙发骤然一沉,方伊池整个人被贺六爷密不透风地压在了身下,连带着腿都被死死按住。   贺作舟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酝酿着汹涌的波涛:“你怀了?”   他愣了愣,才意识到贺作舟听岔劈儿了,恼火地蹬着腿:“先生您这什么聋耳朵?我是说如果……如果!”   “如果?”贺作舟失神地咀嚼着这句话,片刻后长舒一口气,缓缓撤了手里的力。   “先生?”方伊池有点摸不准贺六爷的心思,“您……您不乐意我怀?”   “我乐意什么?”贺作舟这时候也回过神了。人小凤凰的生·殖·腔刚被顶开几天,怎么可能就怀了。   “我巴不得你不怀,让我多疼几回。”贺作舟气急败坏地把他拎到床边,“你以为怀了舒服?方伊池,我看你就是想心疼死我!” 第六十三章 病危   贺作舟的恼怒是在方伊池的预料之外的。   他以为贺六爷会想要孩子,毕竟连他自个儿,都对有个后代存着一两分希冀。   哪怕他不会教,哪怕他压根儿不会做爹。   不过仔细想想,贺作舟以前就对他想要怀孩子帮忙争家产的念想抱有极其抗拒的态度。   方伊池那时候满脑子报恩,不太理智,如今反思,也觉得当初的想法不对。可现在他们成了婚,喜宴都办完了,怀孕生子争家产是顺理成章的事。   他才不信六爷那套心疼他的说辞。要是真心疼,在床上怎么不轻着点疼他?   贺作舟和方伊池目光短暂一触,就知道这凤凰又想歪了,于是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摆明了要执行家法。   方伊池这会儿最不怕的就是家法,他把衣扣一扯,露出满是吻痕的脖颈:“先生,您扯呢!”   贺作舟可不就是瞎扯吗?   却又不是真的瞎扯。   他喜欢方伊池,喜欢在床上疼他,自然对小凤凰的肚子有那么几分任何人都理解的期待。   但是贺作舟心里更多的是顾虑。   贺老爷子有过男妻,那个人平日里看上去身体不错,生了贺老六的姐姐以后,忽而迅速消瘦。医生说是生产时被冷风吹了的缘故,贺作舟时至今日还是觉得和怀了孩子有关。   贺作舟担不起这个风险,他想要的是跟方伊池过一辈子,这里面有没有孩子,其实并不算特别重要。   如此一想,就算以后都不进到最里面,也是可以的。   就是不知道开了荤的小凤凰能不能忍。   方伊池当然不能忍。他当晚就察觉了贺六爷的意图,气得默默垂泪,翻身拿背上的凤凰对着贺作舟,还用被子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条“河”。   贺作舟在方伊池的“威逼利诱”下,很快服软,满足了双方的欲望。   那时已是清晨时分,窗外透进来蒙蒙的天光,方伊池把汗津津的手臂从被子底下伸出来,嫌贺六爷身上热,自个儿滚到床边沿,边透风,边说:“先生,您……您不必想这么多,我喜欢您,您也喜欢我,我不担心,您也不要担心。”   他没把事情说透,贺作舟却能懂。   “多大点事。”方伊池嘟嘟囔囔地打着哈欠,“怀就怀了,您疼我,我什么也不怕。”   贺作舟躺在方伊池身边,既纳罕自个儿少见的优柔寡断,又折服于小凤凰干干净净的爱。   像眼清澈的泉,上头连片落叶都不曾飘落。   而方伊池把所有干净的爱都倾注在了贺作舟的身上,发现这一点的贺六爷难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原以为方伊池对自个儿依赖大于喜爱,毕竟当初他们在一起的契机摆在那里,身份的差距也横在那儿,贺作舟从不奢求不懂情爱的凤凰能彻彻底底地开窍,却不料还不等他费劲儿,凤凰就已经对他敞开了心扉。   情爱的滋味太过美好,贺作舟有些飘飘然,转身搂着困顿的凤凰又纠缠到了大中午。   他俩过得快乐,一直住在北平城里的方均南是一点儿也不快活。   南方的方家底蕴虽比不上贺家,但是商人重利爱面儿,最不能忍的就是自家的少爷去当旁人的男妻,就算方伊池嫁的是四九城里有头有脸的贺六爷,消息传回去,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首先是方伊池的亲爹方正北,据说直接气病了,还连续拍了好几封加急电报,要求方均南无论如何也得把方伊池带回去认祖归宗,至于这门亲事,方家人肯定是不认的。   其次是方正北的原配,知道方伊池被找到以后,发了疯似的找自己的女儿。   这件事贺作舟没让方伊池插手,而是直接带方均南去了疗养院,方伊池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交流的,但是方均南再也没有提过方伊静的事。   大家族内的关系向来复杂,贺作舟偶尔和方伊池提到,寥寥几语,他都能听出方均南对他爹的原配的不满。   按照贺作舟的话说,就是“闲的”。   “你爹估计是想让你回去争家产。”贺作舟说这话的时候,方均南已经第四次被方伊池挡在北厢房外面了,“他腿没瘸,肯定能继承家产,但是现如今他再想有点什么作为,就要找个身体健全的儿子回去撑着。”   “他原配不是又生了个儿子吗?”方伊池叼着筷子,巴巴地等着先生给自己剥虾。   “才十三四岁,不当事。”贺作舟把虾递到小凤凰唇边,看他鼓着腮帮子嚼,忍不住用指腹擦他的唇角,“哪像你,四九城的方老板,厉害着呢。”   方伊池噎了一噎,挑眉小心翼翼地瞥了六爷几眼:“您……您晓得了?”   他最近跑了太多回平安饭店,六爷从司令部回家的时候都顺路接他回家,但贺作舟从未细问,方伊池也就没主动说。   现在事情摊在了明面上,方伊池从怀里踌躇地掏出个账本,递到贺作舟手里:“六爷,钱不多,但都是我的心意。”   贺作舟早已猜到方伊池最近在做什么,但真的摸到账本,还是被小凤凰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您别不要。”方伊池怕贺作舟不收,又把账本往六爷怀里推了推,“饭店……饭店没什么穿旗袍的服务生了,这是干净的钱。前头铁路的事情我帮不上忙,只能做这些。”边说,边垂着脑袋戳碗里的米饭粒儿。   片刻后,方伊池感觉到头上一热,贺作舟竟然真的把账本收下,还揉了揉他的脑袋。   “先生!”小凤凰的眼睛亮了,饭也不吃,直接拱到贺作舟怀里,搂着先生的脖子眷恋地磨蹭,“我还能赚更多的钱,您都收着,好不好?”   “好,收着。”贺作舟托着他的屁股,直接把人抱上了床。   方伊池脱衣服的时候,忍不住犯嘀咕:“先生,咱俩最近次数有点多。”   说完,屁股就挨了一巴掌。   贺作舟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要了?”   “要,”方伊池把小褂脱掉,掀开被子,光溜溜地拉着贺六爷的手,“要呢。”   方伊池说要,贺作舟自然不会再收手。两人闹到大半夜,方伊池困得眼皮子睁不开了,房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贺作舟猛地起身,拎起衣服,直接走过去问了句:“万禄?”   “六爷,”门外果然是万禄,“前边的紧急军报。”   “好。”贺作舟已经系好了纽扣,见方伊池迷迷糊糊地抱着枕头打摆,绷不住笑了,“睡吧,我等会儿就回来。”   “先生,我等你。”方伊池听话地倒回了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翻了几个身,拱到了床里侧。   贺作舟被他的小动作惹得心软得一塌糊涂,万禄又叫了一声,才回神,推门走了出去。   “爷,您加件衣服。”   “不用。”贺作舟头也不抬地接过电报,“等会儿就回来了。”   跟在一旁的万禄欲言又止。   贺六爷扫了两眼电报,脚步忽然顿住:“去给我拿件衣服吧。”   “已经拿了。”万禄抖开搭在手腕上的披风,搭在贺作舟的肩头,“您现在是去……”   “司令部。”贺作舟攥紧了电报,走出院子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北厢房的灯火已经熄了,贺六爷并没有迟疑很久,就再次抬腿往外走,只不过走的时候吩咐:“让万福留下。”   “爷?”   “警卫队也留下。”   “爷,这不妥当。”万禄试图劝阻,“您离开北平怎么能不带警卫队呢?”   “我不在北平,警卫队再不在北平,小凤凰能镇得住谁?”贺作舟一锤定音,“甭劝了,就这么定。”   说话间,二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夜色里。   而方伊池一觉睡到自然醒,觉得头有些沉,中午就喝了点粥,又睡了大半个下午,起身瞧见万福在院儿里和警卫员说话,并未在意,等夜色深沉,贺作舟还没有回来,而北厢房外忽而多了不少穿军装的兵哥时,他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方伊池坐在床头,盯着挂在墙上的结婚证出了会儿神,起身走到门边唤来万福:“你们爷呢?”   万福不比万禄话多,却更加沉稳:“六爷一早就走了。”   “去哪儿了?”意料之中的答案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一时话都说不利索,“怎么走的……何时回来?”   万福沉吟了片刻,回答得格外谨慎:“事关铁路,六爷不得不亲自去,具体何时回来,还要看谈判的结果。”   也就是说归期不定了。   方伊池的身子摇晃了几下,越发觉得头疼。他喘了两口气,倒不是难过贺作舟的不告而别——自打跟六爷在一起时起,他就晓得身为贺家人,贺作舟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也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的先生总有一天会不告而别,再在某个清晨或是傍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方伊池大概是贺作舟生命里唯一的风花雪月,也是唯一的灯火阑珊。   再说铁路的事儿耽搁不得,贺作舟能在离开前安排下警卫队和万福,方伊池已经很感动了。   他就是累得紧,大概是和贺作舟折腾得太过火了,身子虚了些,被冷风一吹,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小爷,您歇着吧。”万福帮方伊池把北厢房的门关上,“六爷走时吩咐了,您哪儿也别去,就待在家里。”   方伊池退回屋内,烤着火,被这话气笑了:“瞎扯,他去个十天半个月,我还真的十天半个月不出门?”   “我晓得他的意思。”方伊池说完,把纤细的手伸到壁炉前,出神地凝望着跳跃的火苗,“我不会跑的。”   这是梧桐枝儿给他安的家,他哪儿也不会去。   站在门外的万福顿了顿,小声道:“其实六爷还说了,您要是住不惯贺家,就去外面他给您买的四合院。”   “……哪儿?”   “就在后宅胡同,您要是想去看,我明儿一早就开车带您去。”   “也行。”方伊池胡乱答应下,想给自个儿找点事做,“我去看看。”   于是天蒙蒙亮时,他就起身了,失落地拍拍空掉半边的床,强打起精神,走到衣柜边挑了身灰色的长衫。   贺作舟给他的狐皮褂子还挂在衣架上,方伊池抬手拿过来穿了。   万福还没来敲门,瞧窗外的光,估计下人都没起,只有站岗的警卫员还在尽职尽责地巡逻。   方伊池穿好衣服,自个儿去后头打了热水,洗漱完,团在沙发上打盹。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贺作舟推门回来了,可很快他就清醒过来,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个梦。   后来万福来敲门,替他送来了手焐子:“小爷,您现在就去吗?”   “嗯。”方伊池不想待在没有六爷的北厢房,“路过稻香村的时候买点东西垫巴两口就成。”   万福全听他的吩咐,跟着往屋外走。   “警卫员不用全跟着我,就爱钱和喜财两个人跟着吧。”方伊池走了两步,脚步微顿,“六爷把警卫队留给我了,他自个儿呢?”   自然是没有旁的警卫队的。   方伊池鼻子微酸,他狠狠地吸了口气,把难言的苦闷全按压在心底,继续抬腿往屋外走。   他如今不仅仅是方伊池了,还是贺作舟明媒正娶的贺太太,输了什么,都不能输了气势。   然而他刚走出前院,就撞见了仍旧借住在贺宅里的方均南。   方均南相较之前憔悴不少,遇上方伊池,也不再苦口婆心地劝阻,而是掏出一封皱皱巴巴的电报:“你爹病危,临死前想见你一眼。”   方伊池目不斜视地从方均南身旁走过,走出老远,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万福,替我去把那封电报拿过来。”   “好。”万福敛去目光中的忧虑,依言拿回了电报。   方伊池却不急着看,他让万福将它收好,先赶到贺作舟买的四合院,安排人慢慢搬家,最后才回到卧房,让万福把电报拿了出来。   方伊池接过电报的手微微发抖,他并没有去看电报上写了什么,而是用一种平静到吓人的嗓音问万福:“如果我真的继承了方家的家产,六爷在前头打仗,是不是可以置办更多的军火?”   作者有话说:现在的小凤凰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凤凰了,大家不用担心哈……再来求一求海星。快收尾啦,下一章就应该有小小凤凰啦。 第六十四章 土匪   方伊池问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   贺家的家产在他的肚子有动静以前,基本上和贺作舟无缘。他不清楚贺六爷这些年到底有多少积蓄,但是看先生又买房子又买地,想来还能周转一段时间。   方伊池穷苦惯了,对钱的概念撑死了就到五千块,再多的到他手里,以前也都换成了药。   后来嫁进贺家,没什么地方用得着钱,概念就越发模糊,如今手里有了进项,第一反应就是给先生送到前边去。   而方家的家产在今天以前,他根本没考虑过。   方伊池问完,又回神,揉着眉心摇头:“你当我说胡话吧。”   “对了,方均南还不肯走?”   万福替他倒了一杯茶:“不肯走,说是没得到您回复的话就不回去。他是方家人,咱家老爷子也不能真的出面赶人走,这些天四爷也在养病,腾不出手管,所以咱还真不能把他如何。”   万福的言下之意是,方均南与旁的无赖不同,他自个儿有钱,说借住在贺家,当真是借住,吃饭开销一应不用贺家·人·操心,还时不时以晚辈的身份给贺老爷子备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除了来找方伊池,压根儿没给贺家带来任何的麻烦。   “我晓得了。”方伊池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盯着贺作舟留在屋里的外套出了会儿神,“你们爷在家的时候,遇上这样的人,会怎么做?”   “爷什么都不会做。”万福意外地打量了方伊池一会儿,见他真是要学,重新垂下眼帘,“爷不会搭理这种人,实在嫌烦了就掏枪。”   方伊池扑哧一声笑出来。   贺作舟在外人面前的温文尔雅是装出来的,一般情况下很成功,四九城这些年来关于六爷的传闻就是证明,但是真要遇见难缠的狗皮膏药,还是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   枪啊……   方伊池刚想到,万福就从怀里摸出来一把:“六爷说了,您要是要学,我们就教您用。”   “先搁这儿吧。”方伊池没想到贺作舟连这一茬都想到了,忍不住问,“那我要是想给先生拍电报,先生能收到吗?”   “能,六爷到了车站就能收到。”   “好。”方伊池有太多话要说,当即等不及,挥退了万福,自个儿伏案在纸上打草稿,一直写到后半夜才歇下。   再之后,贺六爷收到了一封事无巨细的电报就是后话了。   且说现在的小凤凰,他把最近发生的事儿一口气全写在电报里发给了贺作舟,心下松快了大半天,又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人贺作舟在前边处理铁路的事情呢,哪有闲心管他的事儿?   方伊池忧愁地抱着狗崽子,盯着万福熬鹰。   那只海东青断断续续地熬了几个月,如今初通人性,但是万福并不敢直接让方伊池和它亲近,毕竟是只猛禽,还没被误以为是狗崽子的狼小。   说起来要不是小狼崽子连叫都不怎么会叫,贺作舟也不敢让方伊池上手抱。   “小爷,方家的那个人又来找您了。”万福手上戴着皮手套,将剩下的带血的肉喂给海东青,回头对他讲,“您看着,还见吗?”   自打那天拿到了亲生父亲病重的电报以后,方伊池就没再搭理方均南。   分开了太多年,原本就不浓厚的血缘关系早已被岁月打散揉碎,方伊池也不是原来那个为了钱可以在平安饭店硬着头皮做服务生的少年郎了。   此“方”非彼“方”。   “我爹生病的事情是真的吗?”方伊池谈到方家的事情的时候,眉宇间总是笼着一层寒霜。   贺家在南方亦有些眼线,方伊池前几日就让万福着手去查,算算时间,该有回信了。   “病是真的。”万福答道,“但是并不严重,只是风寒。”   “只是风寒?”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方伊池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依旧有些啼笑皆非,“他们就这么想要我回去?”   “小爷,您现在不仅仅是方家的少爷,还和六爷成婚了。”   “所以他们还想通过我去控制我先生?”方伊池的嗓音猛地提高,到底年纪小,没贺作舟那么深的城府,气恼都体现在脸上。   万福被他逗得笑弯了腰:“小爷,人方家是做生意的,拿你去跟我们六爷谈生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们就那么笃定我会帮着他们?”方伊池对多年未见的家人没抱什么期待,但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天真,“还是他们傻到以为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去?”   他问完,又猛地回过神。   换遇上贺作舟以前的自己,怕是真的会兴高采烈地回去。   方伊池扶额叹了口气,转着手里的茶碗,心思有些飘忽:“万福,先生有没有拍电报回来?”   “前头不比咱们这儿,就算拍了,也怕是来不及传回来。”万福安慰他,“您再等等,咱们爷收到您的电报,绝对会回信的。”   贺作舟的确回信了,但是他的回信没追得上报纸。   方伊池以前和方伊静生活的时候有订报纸的习惯,跟了贺作舟以后,贺六爷也时常买报纸,他常跟着看。现如今贺作舟不在家,报纸就直接到了方伊池的手上。   平时报社放在头版的都是关于时局的,今日也不例外,说老毛子和倭人为了争夺铁路的所有权大打出手,当局正在面临史无前例的危险处境。   洋洋洒洒一大篇铅字方伊池一概看不清了,他知道报社写出来的新闻有夸大的成分,但他瞧见自家先生陷入危险的处境,如何能不担心?   方伊池攥着报纸,当即喊来了万福,让他上平安饭店寻阿清,先把这些时日赚来的钱送到前头去。   阿清已不是服务生,和曾经的经理一样,甚至比经理的权力更大,直接掌管着账簿。阿清二话不说,把账面上能腾出来的钱换成银票,全给了方伊池。   但是方伊池觉得还是远远不够。   他从警卫员里挑了一个看着靠谱的,拿着钱去换银行汇票,他想得很单纯,报纸上也有提到,所谓交易,离不开钱,就算先生不需要,他的这些也能用在旁的地方。   反正转过去就对了。   就在方伊池为了贺作舟担忧的同时,方均南最后一次找上了北厢房。   方伊池正在为即将发出去的电报打草稿,头也不抬地拒绝:“不见。”   “小爷,方家的人说了,”传话的万福尽职尽责地将每一句话传递到他的耳朵里,“最后只说一句话,您要是再不跟着他回去,他就再也不上北平来烦你了。”   这句话的诱惑力有些大,方伊池绷不住起身,披着风衣,走到门外,却听身后的万福又道:“小爷,今天南边传来了新的消息,您且听一听。”   “新消息?”方伊池刹住脚步,“说。”   贺家的手再长,南方的方家也着实远了些,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传得慢。   万福替他抖开披风,轻声回答:“方家之所以能发家,全因为您的生母带来的那笔嫁妆。当初方家还是小门小户,您父亲用这笔嫁妆买了一船洋白面,刚巧碰上战事,这才成就了方家今日的局面。”   “不过方正北做成这笔生意,刚要掌管家里的生意,您就被拍花子的拐走了,他在找您的过程中瘸了一条腿,失去了继承家业的资格,也就记恨上了您的母亲,据说您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夜晚的风很凉,方伊池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天上的繁星如坠落的火星,一颗接着一颗闪烁。   万福从来不会夸大其词,说的都是事实:“这回方正北非要找您回去,似乎是因为您的母亲还留下了一笔钱,但是没留在方家,而是留在了自个儿娘家里。而娘家那边传了话,说是只要见不着您,这钱谁也别想碰。”   “所以我爹想用我去换这笔钱。”方伊池说得无比笃定,攥着披风的手用力到泛白,即使从未对“亲人”抱有任何幻想,当他亲耳听到真相时,依旧觉得悲凉。   “小爷,您甭管方均南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方伊池回过神,再次抬头看天,却找不到先前的那些星星:“不往心里去,还往哪儿去呢?”   呼吸间,他已然打定了主意,喉咙里挤出声模糊的笑:“他不是要钱吗?我就要他亲眼看着我拿到这些钱,直接给我先生去!”   “小爷?”万福微微怔神间,方伊池已往院外去了。   他见着了神情严肃的方均南,下巴轻点:“听说你有事找我,说吧,我来了。”   方均南此时已经对方伊池有些了解,在参加婚宴以前,他和所有人一样,打心眼里觉得贺作舟娶的是个长得漂亮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别说带回南方了,就算是让他悔婚,也应该是很容易的。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错了。   方伊池真的成了“方老板”,还完全没给方家面子。   对于这个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的“弟弟”,方均南的心情同样复杂。方家的子嗣在财产的争夺上和多数大家族一样腥风血雨。   但是方均南不是个有大野心的人,他会为了把方伊池带回去而在贺家逗留这么些时日,是因为他对家中长辈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掌家的。   方均南有自知之明,一个方家的小辈在四九城里,没有贺六爷明媒正娶的男妻有地位,所以经历了第一回 的拒绝以后,他对待方伊池的态度就再没强势过。   “铁路的事,方家或许能帮上忙。”方均南并没有兜圈子,直接拿他最关心的一点说事,“我知道你不愿回家,也不愿见你爹,但是事从权宜,你应该清楚,前边的事,拖得越久越危险。”   方伊池垂着眼帘,纤细的手指交叉在身前,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方均南说的话。   “你想想,若是真的回去,方家的家产也有你的份儿不是?”方均南不断诱导,却又苦不堪言,因为连他自个儿都不确认未来会不会分到家产的一杯羹,此刻却要以此为诱饵,诱惑一个他压根儿得罪不起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你可以向去过南方的人打听,我们方家配得上贺家的门楣!”   “也是。”方均南本没抱希望能得到回应,不承想,方伊池浅笑着仰起头,他眼底映着飘摇的火光,也不知说的话有几分真假,“我考虑考虑。”   方均南松了口气,告辞回了屋。   他目送方均南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来不及整理情绪,余光里又撞上来一点猩红色的光。   下人举着灯笼,引着严仁渐往前走。   贺作峰的腿伤没好透,贺作舟又不信任其他人,便让严医生留下帮忙,方伊池走过去想打声招呼,头再次疼起来。   也没有多疼,就是乏劲儿一阵一阵往上冒。他这些时日忙的事情太多,晚上独处时经常头疼,没力气找医生,此刻见着严仁渐才想起来问。   严仁渐当即挎着药箱就要去北厢房给方伊池诊脉。   他倒是淡然:“没事的,明天再说吧,估计是冷风吹的,不碍事。”   严仁渐借着烛火仔细瞧方伊池的面色,觉得的确没有太苍白,却依旧不松口:“小爷,您要是不介意,我现在就给您诊脉。”   方伊池道了谢,伸手撸起衣袖,寒风呼啸,冷意宛若锋利的刀刃在他的手腕上来回划动,他却没有在意,目光淡然,直到严仁渐收回诊脉的手,才道:“如何?”   严仁渐怔怔的:“挺好。”   “挺好?”方伊池失笑,“这么说我没病?”   “没。”严医生还是没怎么缓过神,眉目间甚至有疑惑。   他隐约听见严仁渐嘀咕了句什么“不应该啊”,还有句“让您嘚瑟,这下子可得等好一阵子才能下手了”。   不过严仁渐显然陷入了心事中,方伊池与之告别的时候,他猛地跳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说是要拍电报。   方伊池以为严仁渐要去哪儿给人看病,并没有拦着,还吩咐万福把家里的车借给严医生,继而转身回屋,不顾警卫员的阻拦,收拾起了行李。   方家的事,方伊池不想掺和,但是他得把属于自个儿的钱抢回来,送给先生。   ——哐当!   茶杯的碎屑四散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漆黑的军靴。   贺作舟还没来得及脱身上的披风,面色阴沉,风雨欲来:“这就是你跑来的原因?”   严仁渐挎着药箱,欲哭无泪:“六爷,我这不是急着拍电报给您道喜吗?谁知道小爷一声不吭,连夜带着警卫队就往方家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贺作舟踩着摔烂的茶杯,捏着马刀的手微微颤抖,“严贱人,我太太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枪崩了你!”   严仁渐已经受过好几回惊吓,如今再听贺作舟的威胁,彻底麻木,凄惨地扯了扯嘴角:“六爷,这谁能想得到?”   “……我拍个电报的工夫,小爷就带人杀到车站,登最晚一班火车,直接奔南方去了。”   “据说万福想拦,没拦住。小爷还把那个方均南绑走了,说是抢到什么钱就回家,让您不要担忧。”   “抢钱?”贺作舟眼前一黑,恨不能飞过去把方伊池逮回来,“操了,他以为自己是土匪?”   “还不是为了您……”   “报纸上的屁话能信吗?”贺作舟差点再摔一个茶杯,“倭人他算个屁!”   说完,扯掉手套,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军靴踩得破瓷片,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脆响。   “订票,现在就去给我订车票。”贺六爷把军帽狠狠扣在头上,推开严仁渐,一头扎进风雪里,“没车票就把火车给我抢下来,往南方开。”   “逮不住这只吃饱了撑的凤凰,我就不姓贺!”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方伊池:我是小土匪,我要去抢钱。 贺老六:……#心好累# 你们猜的都不对!!! 第六十五章 送貂   吃饱了撑的方伊池正铆足劲儿往南方飞。   小凤凰不知道自个儿有了身孕,抱着汤婆子,坐在车厢里,瞧着瑟瑟发抖的方均南,微微一笑:“别怕,我不打你。”   方均南打死也想不到,前一秒还信誓旦旦地说考虑回方家的方伊池,下一秒就会让人把他套在麻袋里背出城,此刻精神恍惚,被车厢里刺眼的灯一晃,眼白直冒,似乎又要晕。   万福眼疾手快,泼了杯凉茶过去。   方伊池权当没看见,他倚着椅背,半张脸被领口的绒毛遮住,瞧着要多羸弱有多羸弱:“委屈你了。”   “……但我不能让你给方家发电报。”方伊池说出口的话可一点也不弱。   他欠了欠身,抿唇轻咳,露出藏在衣袖里的一截枪:“因为我是回去抢钱的,可不能让你们有准备。”   方均南两眼一翻,晕过去又吓回来。   方家是做生意的,个个手不能拎、肩不能扛,买了枪也不会用,要不然当初方正北也不会遇上马匪就瘸条腿。   所以方均南哪里是方伊池这种跟了六爷、性子被调教过的人的对手。   生意人,再大的威逼利诱也不过拿钱说事,就算搞出过人命,也都是手下的人去做,从不会真的亲自下手。   偏偏方伊池不按常理出牌,大半夜带着警卫员冲进方均南的卧房,他自个儿跷着二郎腿坐在桌边喝茶,扛枪的兵干净利落地把方均南套进了麻袋。   “委屈了。”方伊池端的那叫一个彬彬有礼,脚尖踹在麻袋上,还要说声,“借过。”   方均南觉得跟方伊池打交道,一点儿也不比跟贺作舟轻松。   “来说说吧,我娘留下来的那笔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伊池把汤婆子递给万福,示意他换热水,自己裹紧了小袄,蜷缩在座椅里,打了个哈欠,“甭扯没用的,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眼窝下多了圈淡淡的阴影,随着轻颤的睫毛,碎裂又聚拢。   方均南早已放弃了挣扎,方伊池问,便答:“你娘留下的钱都在娘家人手里,他们不肯把这笔钱给你爹,只愿意给你。”   “你爹觉得把你认回去就能拿到这笔钱,所以一直催我带你走。”方均南打了个寒战,伸手抱住万福顺手倒的一杯茶,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方家子嗣多,家产难分,想掌权就要得到宗亲的支持,如果没有足够的钱财做后盾,你爹拉不来支持。”   方均南对方家的了解,自然不像万福打听来的那么模糊,而是极尽详细的:“而且你嫁给了贺六爷,这场婚事声势浩大,众人皆知,你爹觉得如果以和离为威胁,不仅能控制你,还能控制贺六爷。”   “和离?”方伊池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抬眼,“凭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一辈的想法。”方均南苦笑,“他自认是你亲爹,对你的婚事有着决定权,只要他说离,您和六爷就得离。”   方伊池轻蔑地勾起唇角,没再多说什么。   方均南却知道这婚压根儿不可能离。   先不说贺作舟对待方伊池是什么态度,就算贺家人真的不喜欢自家儿孙娶男妻,此时事情已经闹得众人皆知,哪里可能让方家再出面把婚退了?   笑话!这不是打人家贺家的脸吗?   贺家从上到下都是摸着枪杆子长大的,方家再有钱,也得罪不起这样的人家。   奈何方均南心里再怎么抗拒,也忤逆不了家里拍来的电报,由此落到被方伊池塞进麻袋的悲惨下场。   “小爷,您休息会儿,还要五六个小时才到站呢。”万福适时地开口,引着方伊池往卧铺走,“不着急,咱们下车以后走水路,我都安排好了,您歇着就是。”   他早已困顿至极,刚刚与方均南说话都是强撑着一口气,如今眼皮子打架,听了万福的话,沾床就睡,抱着被子一个人呓语。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伊池说的尽是什么“先生等着,我这就把钱给您抢来”的胡话。   俨然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小土匪。   贺作舟还不知道这一茬,正铁青着脸,等着火车开来载自己追方伊池。   他离小凤凰十万八千里,要去南方,还得从奉天先打道回北平,再顺着方伊池走过的路线一点一点追过去。   赶来报信的严仁渐蔫蔫地站在一旁,哈欠连天,碍于贺六爷随时会拔枪的阵仗,硬撑着没睡过去。   贺作舟心里乱,等不来列车,就站在猎猎寒风里逼问严仁渐:“小凤凰真怀了?”   “怀了。”严医生干巴巴地答,“还没一个月呢。”   “操了。”   “您不乐意?”   “他那身子骨,你又不是不知道,”贺作舟越说,眉头皱得越紧,“怀了还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嗐,因人而异。”严仁渐安慰道,“您甭担心。”   “他是我太太,我能不担心?”   严仁渐噎了一噎,转而抱怨:“要怪还得怪您,洞房前不是还特意找我来问,小爷什么时候能养好了身子吗?”   “……我说早着呢,您悠着点,他那身子不是一天两天能养回来的,以前亏多了。您明着答应,说过个一两年再要孩子,所以我诊脉的时候才吓着,只想着给您拍电报了!”严医生不着痕迹地将自个儿的过失抹干净,痛心疾首地摇头,“六爷,您怎么不听劝呢?”   若不是认识了严仁渐多年,贺作舟当真想拔枪把这人崩了。   他哪里不听劝,不是被方伊池的眼泪勾得没忍住吗?   人小凤凰哭着喊着要他操,他就算憋死自个儿也绷不住啊!   要说还是命。   男妻怀孕不易,贺作舟也没想到方伊池真能这么快怀上。   怀了也就怀了吧,还嘚嘚瑟瑟地喊着帮他抢钱跑了,这算什么事儿?   贺作舟气得肝儿疼,等车来,点了人直接上车,直奔着北平城去。   万禄是跟着贺作舟的,此时也急出一脑门子汗:“爷,先前小爷拍来的电报我给您带着了,您看着怎么回?”   “我回……我回个屁!”贺作舟抱着胳膊杵在窗边,烦闷地注视着窗外的风雪,“我拍了他能收到?”   万禄哑然,片刻又挣扎着开口:“爷,小姐先前参加完婚礼有急事回了趟上海,如今知道小爷赶回去,也去追了。”   贺作舟面色一僵,伸手捏了捏眉心:“她怎么去了?”   “您大张旗鼓地调人手往南方去,她就拍了电报问,恰巧严医生瞧见,就回了说是去找小爷……”   “严贱人我就该一枪崩了你!”   方伊池下车的时候,雪停了。   不同于北平,南方的城市已初露了春意。   他这一行人实在打眼,直溜溜一排兵,护着个瞧着娇滴滴的小少爷,旁边还有拎着行李的下人。   方伊池照旧裹着小袄,问万福:“从哪儿上船?”   “小爷,您跟我来。”万福跟着贺作舟走南闯北,显然不是头一回上南方,直接带着方伊池往外走。   谁料,走了没两步,身前横插来一队人,没穿军装,却个个都像是练家子。   “方伊池呢,方伊池去哪儿了?”紧接着,风里飘来焦急的叫喊声,“把方伊池给我找出来!”   被点名的方伊池捂着嘴咳嗽两声,在警卫员和对方起争执以前,出声询问:“我是方伊池,您……”   “哎哟,方伊池!”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一道花花绿绿的身影急匆匆地扑过来,“你可吓死我了。”   来人实在时髦,方伊池愣了半天才缓过神细细打量——烫着卷发,穿着旗袍搭坎肩,鼻梁上还架着副又圆又小的墨镜。   一双狭长的凤眼正从镜片后似笑非笑地望向他。   “您是……”方伊池不觉得自个儿见过这样的女人。   “嗐。”她笑得直不起腰,“我是贺老六的姐姐,贺雨慧。你们俩的喜酒我去喝了,结果中途我那不成器的丈夫家里出了急事,只得赶回去,所以你没见着我。”   方伊池一下子惊住,红着脸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姐姐”。   “唉。”贺雨慧喜滋滋地打量着他,“早该让老六把你接回家,这样式儿的养在屋里,多好。”   贺家人还没有像贺雨慧这般接受男妻的,方伊池知道原因,却还是紧张:“姐姐,您怎么在找我呢?”   他心虚,因为出来抢钱没知会贺作舟。   贺雨慧不知他所想,也不知道他怀孕,单纯以为方伊池是不想嫁了,带着人跑路,所以才从上海着急忙慌地赶来帮弟弟拦“弟媳”,如今也回过味儿来。   要是方伊池真要跑,哪里会带这么一堆警卫员?   “我当你不想嫁给我弟弟呢。”贺雨慧发觉自己闹了个笑话,也不恼,欢欢喜喜地将他送上船,还把自个儿带来的人送他,“原是要给我弟弟抢钱。”   “那敢情好,有钱不抢,傻呢,更何况那本来就该是你的钱!”贺雨慧说起话来,比贺作舟私下里还不着调。   小凤凰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瞧着贺雨慧把整艘船包下,又真的让跟着自己的人来保护他,顿时坐不住:“姐姐,不用。”   “用得着。”贺雨慧听见轮船的汽笛声,遗憾地挥了挥手,走了两步回到车上,又很快带着个皮箱子回来,“成婚那日我走得急,忘了把这个给你,你切莫推托,这是我做姐姐的一番心意。”   说话间,船已然开动,贺雨慧灵巧地翻下栈桥,站在码头与他挥手:“保重!”   “小姐!”与此同时,码头边停下一辆车,里面蹿出一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接的电报,六爷拍的,说……说他房里的方伊池怀了孕,让您见着就拦下来。”   “什么?”贺雨慧脚下一个踉跄,再一回头,载着方伊池的船已然开远,差不多成为波涛中的一抹黑点了。   “小姐?”   “罢了。”贺雨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追不上了,你让他自个儿去追吧。”   说完,脚步微顿,咬着唇轻叹:“坏了,我不知道他怀孕,还给了那样的礼。”   贺雨慧给方伊池的箱子里除了钱和貂,还有十几盒子洋货精油。   精油是用来干什么的,小凤凰一瞧心里就有了数,羞得心脏怦怦直跳,连双腿都情不自禁地绞紧。   说起来他一直不大放得开,所以洞房那晚六爷还是用了精油,依旧是那款玫瑰味的,香香甜甜,他很喜欢。   如今又多了这么些,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使完。   方伊池坐在船舱里,忧愁地叹了口气,然后把贺雨慧送的貂拿出来瞧了瞧。   毛色一顶一地好,油光水滑,就是南方天热,不太适合穿了。   方伊池犹豫片刻,还是搭在了肩头。他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吃得也少,晚上还特意叫万福灌了好几个汤婆子塞进床铺,现如今有貂,穿着也好。   于是下船的时候,比下火车时还要声势浩大,穿着貂的方伊池身后不仅有警卫员,还有贺雨慧留下的十几个练家子的打手。   这么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杀进城,方家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贺老六:嘛呢,咋还送貂呢???????老子都没想到??????? 小凤凰迅速穿上·jpg 隔壁开了个小短文,金主x小明星,大概就是继子死了以后我继承了他的小娇妻←这个套路,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 第六十六章 开枪   方伊池也没打算收敛,他抱着抢钱的念头,想着万福说过,贺六爷遇上难缠的家伙都不会多话,直接掏枪,连忙在下榻的饭店练了好几次拔枪。   他不会用枪,只好对着镜子演来演去,想象着冲进方家,对天放一枪的架势,不停地比画,结果把敲门进来送热茶水的万福吓得差点跳起来。   “小爷,枪不能玩儿!”稳重的万福也经不住冷汗直流,“您拿着就成,到时候开枪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没玩儿。”方伊池遗憾地收手,坐在桌边端起热茶小口小口地抿,“我就是想快点完事儿。”   先生还不知道他来南方呢,得赶紧回去,要不然先生生气起来,又要执行家法。   现在倒是不疼了,就是累得慌。   方伊池想着想着,发了会儿呆,窗外飘来几声吆喝,是卖馄饨的。万福见他不说话,主动走过去喊:“卖馄饨的,端上来一碗!”   “给警卫员一人买一碗。”方伊池现在有了钱,也有了底气,见搁馄饨的桶不大,就直接买了整桶,“我们进城的事,方家肯定知道了。”   他还挺忧愁:“万福,我没抢过钱,六爷平日里都是怎么做的?”   说完,哑然失笑:“嗐,我先生哪儿抢过钱?”   万福却说抢过:“之前先生去剿匪,把匪窝里的钱全抢回来了。”   方伊池瞬间来了兴致:“怎么抢回来的?”   “就是拿枪顶着匪徒的脑袋,钱就这么来了。”   他恍然大悟,歇了一晚,直接打道去了方家。   方家财大气粗,在城里搭了个好几进的院子,门前也砌了石狮子,狮子脖子上还系着红绸缎,瞧着喜气洋洋,是为了方伊池回来专门准备的。   方伊池坐在万福现买的车里,身后的警卫员全骑着马,气势汹汹地赶到门口,瞧见方家一家老小都来到了门前。   他晃了晃腿,抱着汤婆子撇嘴,实在提不起劲儿和方家的人虚与委蛇,又惦记着自己的钱不能被抢走,只好强打起精神,弯腰爬出了车厢。   四下里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方正北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扶他的胳膊。   到底是父子,眉目间有三分相似。方伊池一眼就把自己的亲爹认出来,然后默默地抽回了手。万福也带上车门,走到了他身边。   “方伊池,我可算见着你了。”方正北眼含热泪,假装没意识到他疏离的态度,引着他们往前走,“你可不知道,当年我们找不见你,有多着急!”   说话间,站在门外的方家人迎面而来,方正北连忙向他介绍,他没听到心里去,揣着手走神,直到模模糊糊地听见了方均南的名字,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下巴:“方均南在北平住得不错,启程迟了些,要比我晚半日才能到呢。”   方伊池这话说得含糊,且不说他来南方来得突兀,就算方均南真的住得不错,回程前怎么也得拍封电报才是。   可偏偏方伊池带着兵带着枪回来,谁也不敢问,只能笑着将心底的疑虑压下,哄着他往宅院里走。   方伊池并不害怕,他抬腿就往屋里走,觉得方家哪儿哪儿都没贺六爷给他买的四合院好,心下越发烦躁。   也不知道怎么的,方伊池近些天总是心口烧,想联系先生,又怕自个儿在南方的事儿暴露。   不能让先生忙铁路的时候,还担心着他。   方伊池想着想着,已经跟着方正北走到了前堂。   方正北的态度已不如在门前时那么恭敬,没了外人,男人眼底便闪过算计的光:“去给你娘磕个头吧,她死前一直念着你。”   方伊池低头攥着手腕上领证那日贺作舟给他的佛珠,低低地应了声:“好。”   是该去,他娘不容易。   当年方伊池被拍花子拐走压根不是他娘的错,方正北却将一切归咎在一个女人身上,实在可恶。   方正北不知方伊池心中所想,只当他听话,当即挺直了腰杆儿,得意地引着他往祠堂走。   “小爷,您慢些。”万福尽职尽责地陪在方伊池身边,轻轻扶住他的臂弯,小声道,“警卫员没能全进来,就喜财和爱钱带着十来个人跟着。”   “够了。”方伊池先前草草地打量了一圈方家的下人,已经看出他们没几个练过家子,一点也不慌,“我娘实在无辜,我得去见见。”   哪怕只有一个牌位,他也得磕三个头。   祠堂在宅院的最里侧,方伊池走了许久,都有些累了,方正北才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一个门前长了杂草的屋子:“就是那儿。”   他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精神:“走吧。”   祠堂里面已经布置好了,牌位前专门摆好了蒲团。方伊池进去先是擦手,继而上香,最后毫不犹豫地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最后的时日过得有多苦,可看方正北站在一旁不耐烦地打量精致的怀表,就依稀能猜测到当时的情景——丢了儿子,还连带把正房的嫡小姐丢了,他娘的处境可谓是艰苦万分。   方伊池被拐走时年纪太小,一点也记不起来娘亲的面目,此刻却红了眼眶,在心里道了声:娘,我来迟了。   袅袅升起的烟被门外倒灌进来的冷风吹散,方伊池直挺挺地跪了许久,有万福在,方家人无人敢出声提醒他起来,只是方正北的焦躁太过明显,方伊池就算低着头,也能听见自己亲爹频繁的跺脚声。   他暗暗冷笑,扶着万福起身:“有事?”   方正北轻咳着指了指门外:“出去说。”   “当着我娘的面,有什么不能说的?”方伊池却没出去的打算。   方正北的脸色僵了僵,瞧模样是不习惯被忤逆,更何况方伊池还是他的亲儿子,眼瞧着就要绷不住发火,又因身在祠堂不得不忍耐:“当着你娘的面说这些不好。”   “哟,您还知道不好啊?”方伊池浅浅地笑,“甭扯了,就搁这儿说,你要是不说,我出了门也不会再听!”   “你……你!”方正北当真恼了,顾及着身边的人,只得压低了声音,“你是我儿子,怎么能这样说话?”   方伊池不为所动:“你说不说?”   他即将拿到的是一笔连方家都忍不住心动的钱,方正北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怒火,凑过去试图与方伊池耳语。   方伊池偏头躲过,还后退了半步。   “你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方正北只好硬着头皮说,“在她娘家人手上。如今你来了,是时候去把属于自己的财产拿回来了。”   “好。”方伊池迟早会去拿,此刻也懒得和方正北掰扯,“还有什么事吗?”   方正北噎了噎:“我晚些时候与你说。”   “晚些你可就见不着我了。”方伊池压根不打算在方家住,他包了家不大不小的饭店,带着警卫员和打手一起住。   “方伊池,你莫要如此……”方正北忍到最后,终是爆发,“你不过是个嫁给贺六爷的男妻,日后六爷再娶旁的女子,你没有我们的支持,在贺家根本站不住脚!”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伊池又去转手腕上的佛珠,“你不就是想说我是个生不了孩子的男人,以后贺六爷要子嗣,只能再往家里抬人,等那时候,我没你们做靠山,在贺家就活不下去了。”   他爹以为他想通了,颇为欣慰:“所以你拿到钱,得记着方家。”   方伊池转佛珠的手一顿,抬起头,似笑非笑:“您怎么就那么笃定贺六爷会往家里头抬人呢?”   他在心里道,贺作舟压根儿不会为了子嗣娶旁人。   退一万步讲,不就是生孩子?   谁不会!   此时的方伊池还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正得意:“有没有孩子,我都不需要你们。”   “我是四九城的方老板,和你的方家没关系!”   他说完,甩手就走,万福紧跟其后,留方正北一人拧眉站在原地,眼底闪着阴狠的光。   片刻后屋外又进来一人,穿着旧日里繁琐的襦裙,头戴两根金钗,手里还捏着绣了荷花的帕子:“爷,您怎么还站在这儿?”   “还不是被我那个逆子气的!”方正北收回视线,搂住妻子的腰,“真是怪了,他一个男妻,竟不怕贺六爷娶女子!”   “怕不怕的,咱们也开罪不起贺家。”   方正北忧心忡忡:“可若是拿不到那笔钱,咱们手上的生意绝对周转不过来。死盯着家里家业的可不止我们一房!”   “……不行,无论如何我也得拿到那小子手里的钱。”方正北的神情逐渐狰狞,“实在不行,只能得罪贺六爷了。”   “可我听说贺六爷很宠他。”大房捏着帕子,喃喃道,“说是又登报又拍照,为了他连贺家的家产都不要了。”   “胡扯!”方正北不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子?那都是坊间的瞎说八道,谁敢传贺家的坏话?”   “……你一个妇道人家,别成天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我女儿……”大房急急地追上方正北的脚步。   “你女儿疯了。”方正北烦躁地摇头,“我侄子在电报里写得明明白白,你又不是没瞧见。那家疗养院我也托人去问了,的的确确有这么个病人,疯了好几个月,在里头不安稳,据说咬伤了好几个大夫。”   “那……”   “我把她接回来,你照顾?”方正北冷笑着反问。   大房连忙摆手:“不了吧,那家疗养院挺好的,再说了我还得看着辉南。”   方正北的眼睛因为这个名字亮了亮:“我们的儿子很好,前几日还被学校里的先生夸奖了,你一定要监督他多读书,省得被别的房里的孩子比下去。”   大房唯唯诺诺地应了,扭头看着慢慢合拢的祠堂的门,越发坚定了抢方伊池的钱的心。   有了那笔钱,未来的方家一定是她儿子的。   他们想着抢方伊池的钱,方伊池也惦记着方家的钱。   方家发家就是靠着他娘的嫁妆,于情于理,日后方家分家,都得有他的一杯羹。   以前方伊池不在乎这个,可如今事情发生在贺作舟谈铁路的当口,他就算拼了这条命,也得把钱抢回去。   贺作舟哪里敢让他拼命?   好不容易从奉天回到北平的贺六爷只来得及回家里拿了些衣物,就继续带着兵冲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   途中严仁渐亡羊补牢地拍了封电报,却因为怕方伊池知道自己有身孕吓到,没敢细说,含含糊糊地表示他的身体状况不算特别好,最好尽快赶回家。   贺作舟仍旧暴躁:“你发的那个地儿,小凤凰能看见个屁!”   “总得试试。”   “试什么试?”贺作舟把帽子摔在面前的桌上,用枪托狠狠地敲着桌子,“他们方家就没几个好东西。如今他怀了我的孩子,若是电报被人看去,用孩子威胁我倒是小事,若是欺负他……我真是操了!”   严仁渐生怕贺作舟手上的枪再抵住自己的脑门,连忙说:“没提孩子,没提孩子!”   “你不提,小凤凰也不知道。”贺作舟完全没有松口气,反而越发恼火,“他不知道自己怀着孩子,还给我在那儿抢钱呢!”   “他抢钱……他抢个屁!他会使枪吗?”   “欠的他!”   “这小祖宗,等着,往后回北平了别想再往外跑,我就拿根绳子把他拴我裤腰带上,我上哪儿,他上哪儿!”   …………   贺作舟骂了一路,火车总算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明天贺老六就要逮住自家的小凤凰了!!! 第六十七章 喝酒   贺雨慧提前得知了贺作舟要来的消息,自个儿没来,派了好些人等着。   贺作舟从头到尾绷着脸,知道他姐是因为没拦住小凤凰心虚,也没心思计较,上船以后再次发起愁:“他怀着孩子还敢坐船?”   “我都他妈晃得头疼,他肯定更难受!”   万禄在陆地上厉害,上了船,基本没敢在贺六爷面前出现过,一直抱着栏杆吐,此刻胃里没了东西,脸色青虚地附和:“可不吗?这船啊,真是太难受了,让我骑一天的马,也好过坐一分钟的船。”   严仁渐恨不能把万禄推下水:“你少说一句吧,再说,我怕是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万禄脚步虚浮地踉跄两步,哼了声:“得了吧,要不是您,小爷也不会跑。”说完,捂着嘴再一次冲出去吐了。   严仁渐这几日嘴上生了好几个燎泡,此刻好像又生了一个,他头疼地跑去药箱子里拿药,嘴里止不住地劝:“六爷您放心,小爷的身子骨我调理了一段时间,没那么弱不禁风。”   他不说还好,一说话,黑洞洞的枪口就杵了过来。   严仁渐吓得抱头鼠窜,生怕贺作舟心情不好,真的开枪。   贺作舟哪里真的会开枪?   他坐在窗边深吸了几口气,压抑住烦躁,心底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欢喜——他和小凤凰都要当爹了。   抛却眼下棘手的情况不谈,怎么说,这也是件喜事。   而在南方的方伊池也遇上了件喜事。   他母亲的娘家人主动找上了门。   “我们早已与方家没了牵扯。”来人衣冠楚楚,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姓霍,单名一个鹰,“近几日就要出国,你来得凑巧,再迟些日子,我们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你们要出国?”方伊池尚未搞清楚来人与自己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只凭直觉叫霍鹰“大哥”,“怎么回事?”   “我们与方家做的不是一路生意。”霍鹰笑了笑,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你娘留下的汇票,切记收好,莫要让方家的人夺了去。”   方伊池连忙接过,交给了万福,再向霍鹰道谢:“劳烦您跑这一趟。”   霍鹰摆手:“如今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很遗憾没能参加你和贺六爷的婚宴,不过霍家愿意为你补一份嫁妆,已经备好送上了船,再过几日,应该就能到北平了。”   方伊池大吃一惊,直接站起来:“这可如何使得。”   霍鹰温和地望着他,像看冒冒失失的弟弟:“你千万不要推辞,方家是想不到这一茬的。”   “……我们霍家出去的孩子,怎么能简简单单地嫁了?”   方伊池鼻子微酸,垂眸呢喃着说了声“谢谢”。   他从未在亲人身上感受过温暖,又因为方家的事情,几乎对有血脉联系的人产生了抵触心,如今遇上了母亲的娘家人,才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亲人的关怀,眼眶不由红了。   霍鹰见状,更是怜惜,怕他真的掉眼泪,干脆直接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霍家这几日就要走,你照顾好自己,日后若有什么事,也可托人找我。”   就算出了国,也是可以联系的,就算霍家没有方家和贺家那般的产业,再养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方伊池哽咽着点头,送走了霍家的大哥,定了定神,再次思考起方家的事。   与此同时,方家的方正北正在大房屋里吃午饭。   “你说怪不怪?贺六爷是什么人物,竟然娶了个男妻,他疯了?”   大房往他碗里夹了两块排骨,嗔道:“现在娶男妻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前面的王家,后头的司家,哪一家没有男妻?”   “就连方伊池母亲的娘家,不也有吗?”   她不提也罢,一提,方正北直接摔了筷子:“也不知道那小子生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然一点也不给我面子,难不成他能变出个孩子拴住贺六爷不成?”   本是句玩笑话,也只有方正北这种人才对子嗣投入万分的关注,但他话音刚落,大房忽然捂住嘴小声惊叫:“怕不是……真能生。”   “什么?”方正北想也没想就摆了摆手,“胡说!我们方家怎么可能生出那种人?”   大房与方正北想的不一样,她越思考,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你瞧,你拿孩子威胁方伊池的时候,他全然不怕,说明什么?说明他能生。他要是不能生,肯定早就担心贺六爷抬旁的女人回家了。”   方正北被耳旁风这么一吹,反应过来:“妈的,那小兔崽子不会真的能生吧?”   “要是能生,我们可就难办了。”大房的神色焦急起来,“一个能生的男妻要是肚子里有了孩子,整个贺家都会护着他,我们得罪了方伊池,到时候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大家族向来看中子嗣,就算方伊池是个男妻,只要怀了孩子,在生下来以前,都有整个贺家做后盾,方家就算真的想拿他做文章,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除非他此生跟子嗣无缘。   “咱们又不是下毒,就是给他喝点那种……”大房压低了声音,“别怕,若是他不能生,就跟喝了碗水一样;若是能生,最严重不过是生不出孩子。”   “……他一个男人,还怕这个?”   方正北听着听着动了心,啃了块排骨,眯起了眼睛:“就按你说的做,给他一碗汤,免得这小子真是个能生的,以后不好控制。”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大房干脆放下了碗筷,起身走到床边,从柜子里摸出一包药,鬼鬼祟祟地跑到饭桌边。   他们夫妻俩嘀嘀咕咕了大半天,睡前商量好了对策,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而被他们算计的方伊池已经拿到了他娘留下的遗产,正对着银行的汇票发呆。   这也太多了。   方伊池扒拉着手指算了算,若是按照以前在平安饭店干活的工钱来算,他得干好几百年才能赚到这么些钱。   对钱没什么概念的小凤凰蔫了,趴在桌上想先生,更加坚定了不能让这笔钱落在方正北手里的想法。   再说了,他有钱了要给先生买军备,要帮着先生争家产,要……要像先生那样买四合院,怎么能落在方家人的手里呢?   “小爷,既然已经拿到了钱,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万福站在一旁提醒,“六爷快回北平了。”   方伊池心虚地轻咳:“我要赶在先生之前回去。”   哪怕出来的事情以后瞒不住,现在也不能让贺作舟知道。   “您给个准话,我现在就去帮您买船票。”   “就明天吧。”方伊池打了个哈欠,总是觉得困,提不起精神,“省得他们惦记我娘留下的钱。”   于是第二天一早,方伊池睡眼蒙眬地往码头赶,他一心只想见贺作舟,完全没心思再和方家的人扯闲篇。   可惜他不想再有牵扯,方正北却不乐意放他走。   方正北听说方伊池要走,直接骑马追上来,跳到他的车前,逼着他停车:“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方正北暗暗咬牙,此刻也猜出来了,方伊池肯走,一定是拿到了钱。   他一边在心底咒骂霍家人狡猾,一边隔着车窗玻璃对着方伊池哭:“也不让我送送你。”   “山高路远,你这一走,我们父子俩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方伊池裹着貂,不知是不是没睡好,眼窝下有浅浅的青,他强打起精神摇下车窗:“不见最好。”   “儿啊!”方正北闻言,猛地一阵哀号,“你走了,我如何安心?”   “我娘留下的钱你别惦记了。”方伊池被吵得头晕眼花,扭头催万福,“快开车。”   边说,边掏藏在怀里的枪。   方正北隐隐约约觉察出不妙,急得鼻尖冒汗,一把扯住方伊池的手腕:“喝一杯,就喝一杯!这是爹给你的饯行酒。”   只要喝了酒,起码能用生不出孩子的事情要挟方伊池。   昨夜,方正北越想,越觉得大房说的有道理——方伊池之所以不受威胁,一定是因为能生,只要用没有子嗣制衡住他,钱的事就容易了。   方伊池一条手臂被扯住,万福不敢继续开车,转而握着枪推开车门,他们身后骑着马的警卫员也迅速靠拢,瞬间就把方正北包围了。   方正北越发惊慌,捏着酒杯的手疯狂颤抖,竟一仰头先干了一杯:“没有毒,真的没有毒。”   只是落子汤,男人喝了自然算没毒。   “罢了。”方伊池被烦得实在头疼,蹙眉接过酒杯,“喝一杯也好,从此我们父子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他说的时候,心情并不轻松。   期盼多年的亲人相见最后落得如此下场,实在非方伊池所愿,不过好歹见了霍家人,弥补了他心中没有“家人”的遗憾。   萧瑟的风吹得方伊池心烦意乱,他倚着车门,余光满是晃动的光影。   一切都是陌生的,不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北平。   他想念稻香村的糕饼,想念街口的糖葫芦,最想的自然是成日里看着他,惯着他,念着他的贺作舟。   贺六爷终究是带他渡过了那条最苦的河,眼瞧着就要上岸了,两人竟然天南地北分开了好几日。   方伊池觉得此刻就算方正北不给他酒,他也想找酒喝。   一醉解千愁,酒醒大概就能瞧见先生了。   他这么想着,举起了酒杯,紧接着听见了纷乱的马蹄声。   方正北生怕方伊池不喝,绷不住催促:“喝啊!”   他眉心一蹙,又放下了手:“你什么意思?”   “我……”方正北的心猛地悬起,额角滑落了几滴冷汗。   万福又在边上劝:“小爷,时候不早了。”   方伊池彻底没了喝酒的心思,扭头去拉车门。   “不行,这杯酒你今天必须给我喝。”方正北心虚使然,试图扑上去逼着他喝,被警卫员死死拦住,喉咙里立刻发出了几声类似野兽的低吼。   方伊池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瞬间蹿上来,扭头掏出藏在怀中的枪,用枪管挑着方正北的下巴,咬牙:“我没你这样的爹!”   “逆子!”   他大笑:“我就是逆子,您能怎么着?”   说话间,远处的马蹄声彻底近了。   方伊池的心脏因为气恼怦怦直跳,勉强分出心神去看,却见街上不知何时空了,空荡荡的街道尽头闯进来一队人马,瞧军装的颜色,很是熟悉。   方伊池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   先生在奉天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然而方伊池来不及细看,马蹄扬起的灰尘就迷了他的眼睛。   贺作舟已经两天两宿没合眼了。   贺六爷下了船,直接在码头买了马,急不可耐地往方家赶。   也是赶巧,若不是方正北死活拦着方伊池,说不准二人刚好错开。   贺六爷紧绷了好几日的心在瞧见裹着貂揉眼睛的小凤凰时,砰的一声跌落,砸出了坑,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方正北还在挣扎。   贺作舟扫了一眼,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摸出枪,对着天想放,忽然想起自家凤凰怀着孩子,经不起吓。   可马已经冲到了方正北面前,贺六爷的枪掏出来,不能简简单单地收回去。   于是方正北回过神,就见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手里的枪正对面门,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枪口时,男人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枪栓被拉响的音儿就冒了出来。   方正北双膝一软,不用警卫员踹,自个儿主动跌跪在了地上。   “操了……”贺作舟连日来的憋闷全藏在那口粗犷的嗓音里,“老子的太太是你能欺负的?” 第六十八章 发福   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飘散在冷风里。   贺作舟嗤笑了一声,扣在枪栓上的手指不耐烦地动了动。   “六……贺六爷……”方正北吓丢了魂,手里的酒壶啪嗒一声跌碎在地上。   贺作舟从鼻子里挤出声冷哼,暂时放过他,目光迫不及待地落在方伊池身上。   方伊池刚揉完眼睛,眼尾猩红,像是垂了泪,瞧得贺作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不过几日的工夫,他的脸就瘦了一圈,连下巴都尖了,贺六爷握着枪的手发起抖。   他看不得小凤凰吃苦。   人方伊池跟了他,就该天天过好日子!   而方伊池揉完眼睛,眼前先是浮现出一片晃动的光影,他呆呆地望向马背上的男人,模模糊糊觉得撞进了汹涌的波涛。   贺作舟心一软:嗐,这凤凰看傻了!   于是贺六爷骂了一路的嘴到了方伊池面前,憋出来的全是好话:“嘛呢?快到你爷们儿这来。”   方伊池如在云端,恍恍惚惚地往前蹭了两步,被马喷了一脸热气,终是如梦初醒。他眼底沉寂许久的光瞬间被点亮,攥着酒杯蹿到马下,不等贺作舟伸手,就激动得蹦起来,吊在马背上,费力地往上蹬腿。   “小祖宗!”贺作舟差点被方伊池吓死,连忙伸长了胳膊把他捞进怀里,“真他妈有能耐!”   “骑过马吗你,没骑过你瞎蹦什么?”   乍一重逢,又是好一顿骂。   方伊池将脸埋进贺作舟的颈窝里,温温热热一片,就像是他的心,满满当当全是爱意,被骂了也不难过,反倒收紧了环在贺六爷腰间的手,撒起娇:“我骑过。”   “净瞎扯。你梦里骑过?”   “不是梦里。”方伊池耳朵红得滴血,呢喃,“在……在先生腰上骑过。”   “……”贺作舟默了半晌,咬牙把身体里的热意压下去,抬手给了他屁股一巴掌,“小挨刀的,你给我等着,今晚我就把你的屁·股·操·开花。”   打完又慌张地收手,扭头去找严仁渐。   坏了,小凤凰肚子里有孩子,这一巴掌打得会不会太重了?   方伊池哪里知道贺作舟的担忧,他还巴不得先生再打几巴掌呢。分别了这么些时日,他什么都想,就连那累死人的家法都想。   他将脸再次埋进贺六爷的颈窝。   可能赶得太急,方伊池在贺作舟的肩头闻到了北平的风雪的气息。   干涩又冷硬,却成了他多日来唯一体味到的暖意。   方伊池揪着贺六爷的衣领,抽抽噎噎地问:“您的嗓子怎么劈了?”   涌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被贺作舟咽了回去,因为他瞧见了方伊池发红的眼眶。   那一瞬间六爷想说的话多了去了。   ——我来逮你这只吃饱了撑的的凤凰。   ——你特么肚子里有我的种了。   ——方伊池你消停一两天不成吗?   …………   然而话到嘴边,就剩寥寥数字:“想你想的。”   方伊池仰起头,像猫似的,颤颤巍巍地凑到贺作舟的颈侧,羞涩又含蓄地亲了亲。   那触感不比雪花融化来得鲜明,贺作舟却觉得有子弹穿过胸膛,整个胸腔都在震颤。   方伊池的嘴唇嚅动了几下,贺作舟几乎已经听见他说“喜欢”、说“爱”、说“思念”、说“离不开”,可当小凤凰真的开口时,说的只是:“先生,我好困。”   贺作舟磨着后槽牙,把肩头的披风扯下来裹在方伊池身上:“睡吧,有你爷们儿在,天塌下来也不怕。”   方伊池当真困。自从离开北平城为六爷抢钱,他就没睡过安稳觉,如今好不容易抱住自个儿的梧桐枝,前些时日的困顿就死灰复燃似的全来了。   “先生怎么来了?”不过方伊池还记得正事。   连进方家都能气定神闲的小凤凰忽然慌了,他费劲儿地从怀里掏出信封,怕皱,还用手扯了扯,再巴巴地塞进贺作舟的手里:“先生,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钱,你拿去用,不够……不够的话……”   方伊池犯愁地拧眉,余光扫到跪在地上的方正北,豁然开朗:“不够,我就再上方家给您抢!”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贺作舟差点又一口气没提上来,活生生给小凤凰气死。   可不得了,小凤凰翅膀硬了,还敢怀着孩子去抢钱呢!   贺作舟又气又急,捏着方伊池的耳朵边,舍不得使劲儿,就自己往前凑:“小祖宗哎,甭扯了,你肚子……”   话音未落,汽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先生?”方伊池没听见后半句话,好奇地抬头。   贺作舟皱眉往远处看了两眼,将他按进怀里:“罢了,等会儿再和你算账。”   方伊池闷闷地应了,蜷缩在先生怀里激动了会儿就撑不住睡了。   贺作舟等他的呼吸平稳了,才将黏在小凤凰身上的目光暂时投向道路的尽头。   尘土飞扬,贺六爷的眼底闪过晦暗的光,警卫队已经自发地排列在他的身后,静默如同雕像。   只有严仁渐背着个药箱,蹲在地上蹙眉闻方正北摔碎的酒壶,片刻后神情一凝,不顾贺作舟扫过来的冰冷目光,抓住方伊池的手腕子急切地诊脉。   方伊池在睡梦中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嗅嗅贺作舟的脖子,没醒过来。   “嘛呢?”贺作舟不满地按住小凤凰的手腕子。   “酒有问题。”严仁渐一句话就把贺六爷说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紧接着又是句,“您且安心,无碍。”   没事就好,等方伊池醒了再兴师问罪。   贺作舟绷着脸低头,瞧见小凤凰的睡颜,不由叹了口气,只比画了个手势,方正北就再次被警卫员按住了。   好一个小凤凰,要不是正好遇上他,差点玩儿现了!   这一杯有问题的酒下去,不死也得没半条命。   到时候可怎么办?贺作舟都不敢想下去。   远处来的车停在了他们身边,上面滚下来几个衣衫不整的人,张口就哭着求贺六爷放人。   “怎么碴儿啊这是?”贺作舟用手捂住方伊池的耳朵,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马肚子,“要人要到我头上了?”   贺六爷以为他们要方伊池,搁他面前压抑的怒意瞬间爆发:“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我太太非要来,压根儿没这巴宗事!”   “你们方家欠他的嫁妆我今儿记下了,三日内不给我送到北平,你们甭想继续做生意。”   “还有那个,就那个倒我马边儿上的混账东西,他往酒里加了料,想放倒我太太?门儿都没有!”   贺作舟边说,边接过万禄递上来的马鞭,斜眼觑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方家人,嗤笑道:“怎么着,衰了?”   “这就对咯,日后撞上方伊池,也给我这么衰!”   话说了大半,方伊池趴在贺作舟怀里拱了拱,大概是姿势不舒服,嘴里开始嘀嘀咕咕地念道。   贺作舟偏头凑过去听。   好家伙,小凤凰在算账呢!   “还真变成土匪了?”贺六爷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搂着方伊池的腰掉转马头,没往码头去,怕他累着,干脆又去找歇脚的饭店了。   所以贺作舟也就没听见方家人问的那句“方均南……方均南还活着吗?”   不过就算听见,贺六爷也不会搭理,如今方伊池已经找着了,犯不上为旁的操心。   贺作舟带着小凤凰回他先前包下的饭馆,把人往床上一搁,起身先去找严仁渐。   “落子汤。”严仁渐又来给方伊池诊了脉,与万福再三确认他确实没喝酒,才坐下与贺六爷汇报,“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他们怎么会知道方伊池怀了孩子?”贺作舟站在窗边,将窗户推开半拉,垂着眼帘擦枪,“我瞧方伊池自个儿都不晓得。”   “小爷的确不知道。”万福在一旁插话。   “我觉得方家人也不知道,”严仁渐把药箱盖上,把刚写好的药方子递给万禄,“但是他们肯定担心贺家护着方伊池。”   如果贺家护着方伊池,那么小凤凰他娘留给他的钱可就不好抢了。   “怎么说?”贺六爷擦枪的手微微一顿,哂了声,“哟,问题还出在我身上?”   只要贺作舟娶的是个下不了蛋的凤凰,贺家就不会护着方伊池,日后方家就可以想方设法地在他身上做文章。   到时候甭说是方伊池他娘留下来的钱了,就是贺家的东西,方家想要,也能逼着方伊池去取。   “成啊,我把方伊池当个宝,他们不信,”贺作舟把枪别在腰后,习惯性地摸了烟盒子出来,又想起方伊池还在睡,喉结滚了滚,到底没抽,“还想用他威胁我?”   “……我就纳闷了,我疼我自己的男妻,干他们屁事?”   屋内短暂地静了一瞬。   贺六爷谈起家事时,没人敢插话。   贺作舟不以为意,屈指点着窗框:“今儿要不是小凤凰睡了,我一个大耳帖子就得招呼在他爹脸上。”   “什么东西!给自个儿儿子喂药。”   “说到底还是为了钱。”严仁渐小心翼翼地接过话茬,“六爷,您最不缺的就是钱,赶紧和小爷说说,让他甭动不动就跑。”   “我差他抢来的那点钱吗?”贺作舟闻言,也很恼火,双手一晃就把手套摘了砸在桌上,刻意压低了声音,怒气冲冲,“我给他那么多聘礼,给他海东青,给他狼,他怎么就不动动脑子想想?”   “……这回是抢钱,下回呢?能耐了啊,下回听说哪里有军火,是不是也带着人去抢?”   贺作舟把自个儿说得眉头紧蹙,越发觉得要上家法,不等万福和万禄开口,就把屋里的人全赶了出去,临了倒是想起来吩咐他们准备晚饭,不能饿着他家小凤凰。   屋里的人气一没,瞬间冷清不少。   贺作舟脱了外套坐在床边,大手一挥,落下时却极其犹豫。   要去摸肚子吧,贺六爷心里打鼓;摸别的地方吧,火气更冒。   得嘞,最后贺作舟干坐着,等方伊池睁眼。   方伊池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忽然松弛,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记忆倏地回到了贺作舟刚离开北平城那晚,醒的时候迷迷糊糊,还说了声:“先生,您回来了?”   窗外灯火阑珊,贺作舟的脸被笼罩在朦胧的微光里。   方伊池打了个哈欠,裹着被子蹭到贺六爷身旁,伸手握住那只垂在自己脸侧的手,眷恋地挨着:“想您呢。”   贺作舟的手动了动,先是从方伊池的小手里挣脱,后掀开被子,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屁股上,冷不丁一声吆喝:“小祖宗唉!”   方伊池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吓醒了,茫然地环顾四周,没瞧见熟悉的装饰,慢慢回想起来自己人在南方,被先生逮住了。   他蔫了吧唧地低着头,巴巴地握住贺作舟的手指头:“先生……”   “你搁这儿叫谁呢?”贺作舟捏着方伊池的下巴,眯着眼睛冷笑,“蚊子啊?”   他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憋出好大一声:“先生!”   “德行。”贺作舟勉强满意,松手把小凤凰往怀里拢。   方伊池气鼓鼓地扑腾两下,乖了,自觉乱跑有错,再次拽住贺作舟的手腕子,硬是往肚子上按。   贺六爷被他吓得心惊胆战,以为这小凤凰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结果方伊池扭搭扭搭半天,羞涩地笑起来:“先生,我可注意身体了,你摸,我都发福了。”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池:我吃胖啦w 贺六爷:?????????几天没见我的小凤凰怎么傻了?我扒着指头算算,加个微博上提到的车,大概还有几章就完结了!我已经想好番外写啥了哈哈哈。 第六十九章 作舟   贺作舟心说你可真是个小挨刀的。   方伊池捏着贺六爷的手腕子,半晌没得到回应,又缩到被子里,蹬着腿往里头挪:“先生,一起睡。”   其实方伊池想不到自个儿怀了孩子是正常的,且不说他年纪小,没经验,就算真的有意识,身为男人,也觉察不出身子的细微变化。   所以他那句“发福”,是打心眼里说出来的。   贺作舟暗暗叹息,脱了裤子躺在了小凤凰身边。   两人几日未见,膝盖一碰,什么感觉都来了,就如同初春的水冲破坚硬的冰。方伊池细腰一扭,双腿缠在贺作舟的腰间,整个人坐了起来。   “想不想我?”贺作舟平躺在床上,抬起胳膊摸他瘦尖了的下巴,眼底的温柔逐渐流淌出来。明明是问过的问题,明明谁都知道答案,他俩却谁也没有开口破坏温情脉脉的气氛。   想自然是想的,无时无刻不在想。   方伊池握住了贺作舟的手,手指灵巧地钻进去,十指相扣:“先生想我吗?”   “先生去奉天的时候,都没和我说。”   丝丝缕缕的怨自心底升腾,方伊池再理解贺作舟的选择,此刻也忍不住抱怨:“哪怕留张字条也好,甭管写什么,只要告诉我您上哪儿去了,都成。”   可是贺作舟什么都没留。   方伊池把嘴唇咬出一排浅浅的牙印,栽进贺六爷的怀抱:“您怎么那么狠心呢?”   狠心把他往家里一撂,自个儿头也不回地去了奉天。   原本也不委屈,只是见了贺作舟,连日来的紧张与气闷终于有了宣泄的地儿。方伊池的眼眶红得吓人,好在屋内没点灯,贺六爷瞧不见。   他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还道自个儿心性较以往成熟太多,如今看来不过是离了贺作舟不敢矫情,如今见着面了,才敢把最柔软的一面表现出来。   方伊池哪有那么不在乎亲情?   他只不过是被逼得不在乎而已。   “嘛呀?”贺作舟搂着方伊池,自然察觉到了他细微的颤抖,伸手先是环住他的腰,再意犹未尽地摸摸小腹。   其实也摸不出什么,连鼓起的弧度都没有,但贺六爷就是摸得心跳如擂鼓,低头寻着小凤凰的嘴唇俯身吻去。   方伊池冰凉的唇尚在颤动,被吻住的时候本能地退缩,继而疯了似的回应,双手紧紧箍住了贺作舟的脖颈,眼底燃起了不灭的火。   “哎哟我的小祖宗。”贺作舟好不容易按捺住的欲火差点被他撩着,苦笑着偏过头。   方伊池的唇顺着贺六爷的脸颊滑落,愣愣地喘了会儿气,一滴泪从眼角跌落。   贺作舟的神经瞬间紧绷,噌地坐起,贴着他的面颊急切地解释:“没不要你。”   方伊池吸着鼻子不吭声。   “怕伤着你!”贺六爷把被子掀开,将他裹进去,刚要告诉他真相,就听小凤凰兀自呢喃。   “先生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不是……”   “就是。”他打断贺作舟的话,蹬掉被子脱衣服,“先生气我一声不吭跑了。”   “方伊池,你听我……”   “我不听!”他扑到贺作舟怀里,揪着腰带喊,“先生,我就是看不过去他们算计你,想把钱抢来给你。”   “你……”   “我真的没有胡闹,你瞧瞧我,没瘦,病也快好了,可以要家法的。”   贺作舟满腔的话被方伊池堵了个彻底,最后头疼地捏着眉心,等他自个儿先抱怨完。   这凤凰憋狠了,赶着在他面前发泄呢!   方伊池自顾自地嘀咕了半天,毫不意外地还是没得到回应,不免沮丧,坐在被子上揪衣摆上的线头。   他早料到先生不会轻易原谅自己,却还以为撒撒娇就能回到从前,实在是太天真。   方伊池还没想完,唇角忽而一热。   贺作舟的脸近在咫尺,漆黑的眸子里全然是他读不懂的无奈。   “先生?”方伊池怔怔地回吻。   他俩如互相试探的野兽,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最后一同倒在床榻上,相拥着喘息。   “惯的你这个臭脾气,”贺作舟的掌心在方伊池的后背上来回抚摸,“就不能让我好好说句话?”   贺六爷的嗓音比白日里沙哑,平白添了几分温柔。他的心稍定,乖乖地应了声:“好,先生您说吧。”   贺作舟被方伊池突如其来的乖巧逗乐了:“哟,这会子就让我说了?”   他点点头。   “得,再不说我自个儿也得憋死。”贺作舟牵起方伊池的手,带着他去摸肚子。   方伊池不明所以:“我胖了。”   “再想想。”贺作舟忍着笑意逗他,“为什么胖?”   “吃得好。”   “好什么好?”贺六爷没想到小凤凰还不开窍,没忍住,呛了回去,“人万福都跟我说了,你成天这个不吃,那个不吃,还吃得好……你做梦吃得好?”   “不合胃口而已。”方伊池不服气地呢喃,“等回北平,我吃给您看。”   “甭等了,你现在就得给我好好吃。”贺作舟撒了手,转而把他拥在身前,“小祖宗,你现在可金贵了。”   “你肚子里还有我的种呢。”   还好贺六爷说话前抱住了小凤凰的腰,否则这凤凰得吓到一头撞在床柱上。   贺作舟感受到了方伊池的战栗,哭笑不得:“先前不还哭着喊着要生吗?”   他颤颤巍巍地答:“那能一样吗?”   说是一码事,真的怀又是另一码事,到底是个爷们儿,乍一听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谁能安安生生地接受?   “怕了?”贺作舟嘴角的笑意淡了,仔细瞧方伊池的面色,“怕,咱就不要了。”   “不要了?”他还是抖。   “嗯,”贺作舟将方伊池抱得更紧,嗓音干涩,“不要,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   “不要……不要……”他渐渐回过神,抬腿对着贺六爷的膝盖就是一脚,又哭又笑,“先生说什么胡话?”   贺作舟怎么可能被方伊池那点力度踢疼,却还是装作受不了的模样翻了个身:“小祖宗,我只要你还不好?”   当然是好的,不管是不是哄人的话,小凤凰都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方伊池随之冷静了下来:“先生。”   贺作舟收敛了情绪,定定地望向他。   方伊池张了张嘴,起先像是忘了如何说话,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但很快他就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要呢。”   轻轻浅浅的两个字在方伊池的嘴皮子上逗留了会儿,很快就轮到贺作舟去咀嚼了。   “小凤凰,没逗你,”贺作舟按着他躺在床上,哑然失笑,“我真的问过严贱人。”   是在船上,夜深人静,船舱摇晃。贺六爷抽着烟把严仁渐从床上拎起来,问他男人怀孕到底有多危险,假若没有完全的把握,这孩子不要也罢。   原本听着波涛声昏昏欲睡的严仁渐,被惊得差点栽进江里:“六爷,虽说贺家的家产您没心思争,也没必要争,但现在有个机会放在眼前,您不能让它飞走啊!”   贺作舟夹着烟的手指抖了抖,平静道:“方伊池不是我的机会。”   “我从没把娶他当成一个机会。”   严仁渐瞬间失了声,好半天才寻回思绪:“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也不是劝您把小爷生的孩子当争家产的筹码,我就是……”他说着说着,自个儿都迷茫了。   贺作舟没当回事,笑了笑,继续抽烟。   “罢了,您看中小爷,我还说这些不痛快的话做什么?”严仁渐揉着头发,咳嗽两声,“不过生孩子这事儿,没有万无一失的,我哪儿能给您保证?”   “那不生了。”贺作舟果断把烟扔在脚下,抬脚狠狠地踩,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猩红色的火光,竟问,“有没有好的法子,别伤了他的身子。”   严仁渐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他一把攥住贺六爷的手:“您逗呢?真有那法子,我还说什么凶险!”   “真没有?”   “没有!”   “那如何……”贺作舟默了会儿,语气低沉了几分,白日里的欣喜荡然无存,只要想到方伊池苍白的脸,心脏就止不住地抽痛,“如何让他舒服些?”   “法子多,但也要等我见到小爷以后才能开方子。”严仁渐安慰了贺作舟几句,“六爷,我觉得这事儿您还得跟小爷去商量,总不能因为您担心,就直接让他不要这个孩子。”   “您逗呢!”窝在贺作舟怀里的方伊池听到这儿,拧了拧伸到面前的手,“您听听这是好话吗?”   “……还不要了?您说不要就不要!”   贺作舟只是笑,还要搂他的腰。   方伊池气得直哆嗦:“您起开!”   贺作舟不为所动,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怦,怦,怦。   方伊池急促的喘息声在沉稳的心跳声中渐渐平稳,他鼻尖贴着滚烫的肌肤,耳边是贺六爷同样粗重的呼吸声,酝酿了许久的泪唰地下来了。   “您……您怎么这样啊?”方伊池不想让贺作舟看见自己脸颊上的泪水,脑袋拼命往面前敞开的衣襟里拱。   “哪样?”贺作舟低下头,深邃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小凤凰,我就是这样。”   “……你爷们儿心里只有你。”   “那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方伊池胡乱擦了一把泪,借着屋内灯火昏暗的劲儿,起身爬到床边,低着头找鞋。   贺作舟盯着他的背影躺了会儿,目光在小凤凰柔软的腰肢上流连:“嘛去?”   “找严医生。”方伊池终于找到了鞋,“您先歇着吧。”   “回来。”贺作舟一听见他提严仁渐,嗓音瞬间低沉。   害小凤凰不知道自个儿怀孕的事,贺六爷还没找严医生算账呢。   方伊池迈步的腿不由自主僵住,他揉着眼睛扭头,见贺作舟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忍不住揪住枕头恨恨地砸过去:“先生怎么这样,连严医生的醋都吃。”   “天王老子的醋我也吃!”贺作舟接过枕头,拽着方伊池的手腕子,把他拉回怀里,“陪我会儿。”   “可我……”   “我两天没合眼了。”贺六爷将头埋进了小凤凰的颈窝。   他浑身一软,抬起胳膊搂住了贺作舟的脖子:“先生……”   “嗯。”   “您就为了……就为了找我?”   “这不废话吗?”   “那我……”方伊池的声音越发小,他把嘴唇贴在了六爷的耳朵边上,犹豫许久才讷讷道,“我能不能不叫你先生了?”   困顿的贺作舟一个激灵,醒了。   “嗐,方伊池,我发现你真的会气人。”贺六爷将方伊池按在腿间,扒了他屁股上的小裤子,啪啪打了两巴掌,“你不叫我先生,叫我什么?”   “……怎么着啊,变成金凤凰了,就不要我这根梧桐枝了?”   贺作舟说着说着,脸色变了,他想了想方伊池先前给的银行汇票,又算了算平安饭店日常的流水,忽然意识到小方老板如今还真不需要扒着自个儿这根梧桐枝。   加上方伊池没反驳,贺作舟就又打了两巴掌。   打完,贺六爷心疼了,把抽搭搭的小凤凰抱在怀里,故意凶巴巴地说:“叫先生!”   方伊池没叫,他拽着贺作舟的衣领,一点一点挨过去,用气音叫了声:“作舟。”   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从今往后,我的心也有你来渡。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六:不生了!!!!!! 池:来求一求海星,还没完结啊啊啊还有几章的!!!!! 第七十章 走火   “哎哟喂……”贺六爷被叫酥了半边身子,托着他的屁股,把人再次搂住,“早说啊?我还以为你要飞了呢。”   “我做错了事,该打。”方伊池扒着贺作舟的肩膀,说一句话,抽一下鼻子,“打屁股是贺家……是贺家的家法。”   他说得太认真,唬人的贺作舟反倒尴尬起来。   贺六爷轻咳一声:“扯吧,是我贺作舟的家法。”   方伊池微微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贺六爷继续说:“甭去找严医生了,你睡觉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诊了脉,说你没事。”   他也觉得自个儿没事,重新缩进被子,用冰凉的脚丫子蹭贺作舟的腿。   “嘛呢?”贺六爷被那声“作舟”哄得心花怒放,双腿并拢,替方伊池焐脚。   “想事情。”他眨巴眨巴眼睛,“方均南您还记得不?”   “记得。”贺作舟点头,“那个赖在咱家不走的方家人……怎么,他欺负你了?”   眼瞅着贺作舟要起身拿枪,方伊池连忙伸手抱住男人的腰:“哪能啊?”   就算方均南真的心怀不轨,方伊池没有防备,家里还有六爷留下的警卫员呢。   更何况小凤凰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他挺起胸,有些骄傲地把绑架方均南的过程复述了一遍:“我拿了枪,把他吓坏了。”   方伊池说完,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贺作舟的夸奖,正纳闷,抬起头,就见六爷下巴的线条紧绷,嘴唇微微嚅动,憋笑憋得眼尾都泛起了纹路。   他大为窘迫:“先生!”   “嗐,刚刚不还叫我的名字吗?”   “那是认错的时候。”方伊池撇撇嘴,躲开贺作舟的吻,不满地嘀咕,“我做得不好吗?”   “好,好极了。”贺作舟低低地笑出声,“不愧是我的小凤凰,跟你爷们儿一样,像个土匪。”   方伊池脸贴着不断震动的胸膛,气红了一张脸,想说自个儿不是土匪,可细想,那日的举动与土匪无异,又哑巴了。   “像点好,不会被欺负。”贺作舟笑完,伸手去摸他的小腹,掌心在那片滑腻的皮肤上游走了片刻,敏锐地捕捉到细微的喘息声,连忙收手,“方家人对你没安好心,就你爹先前逼你喝的酒,里头加了落子汤。”   “落子汤?”方伊池陡然一惊,拉着衣摆把小腹遮住,“怪不得……”   怪不得方正北当时疯了似的要他喝酒。   “可他是如何得知我有了孩子的?”方伊池沉吟片刻,纳闷道,“我自个儿都不晓得。”   “他不知道。”贺作舟说,“他只不过是以防万一。”   “倘若你能生,喝了汤便从此与子嗣无缘;若是你不能生,左不过是一杯酒而已,不会有性命之忧。”贺六爷想到找到方伊池的时机,心底冒起寒意,“说起来还是你的爹呢,到了,算计你最深。”   方伊池在贺作舟面前想方家的事,没先前那么委屈,甚至颇为洒脱:“我早瞧出来他不是好人,就算您不来,那杯酒我也不想喝。”   说着,忽然想起万福给的那把枪,又坐起来满床爬着找。   贺作舟揪着他的腿脖子把人往回扯:“歇了,闹腾什么?”   “枪。”方伊池蹬蹬腿,“先生,您不是让万福给了我一把枪吗?”   “甭找了,你那把枪里都没子弹,我下午就让万福拿走了。”   “啊,没子弹?”方伊池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颓丧地被贺作舟拖回去。   “怎么着啊,还真想放一枪?”贺六爷见状,醒过味儿来了,敢情这凤凰一点儿也不怕枪响,铆足劲想开枪呢,“成,明儿个带你去方家找靶子。”   他眼前一亮,颓丧劲儿散了:“真的?”   “真的。”贺作舟笑着把方伊池抬起来的脑袋按回去,“睡吧,你爷们儿真的累了。”   方伊池这才想起来贺作舟几天几夜没合眼,连忙闭上眼睛,乖乖蜷缩好,生怕贺六爷睡不好,还把脑袋往人颈窝里拱拱。   他俩久别重逢,心里踏实,相拥睡到第二天早上,难得一起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严仁渐任劳任怨地给小凤凰诊脉,贺作舟坐在一旁吩咐万禄买早点,又问万福方均南在哪儿。   方伊池绑了方均南,死啊活的贺作舟不在意,但是回家再带着个方家人实在是累赘。   “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方伊池惦记着铁路的事儿,昨晚忘了,现在赶忙问,“您可不该来找我。”   贺作舟闻言,先是挥手让万福去带方均南来,再瞪他一眼:“你可真瞧不起你爷们儿。”   “小爷,铁路那点子事儿,哪里难得倒六爷?”严仁渐在一旁插嘴,“报纸上成天瞎嚷嚷,写出来的东西,三分真,七分假,您看个乐就成!”   方伊池稍稍安心,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您也不能怪我着急。您走得连声招呼都不打,可不是把我吓着了吗?”   好家伙,三言两语又把自个儿偷跑出来抢钱的错推回到六爷身上了。   贺作舟也就对小凤凰脾气好,半个字都不反驳,走到他身边,见他手腕上露出半截佛珠,立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行啊,抢钱还记得戴我给你的手串。”   方伊池哼哼两声:“先生给我的,我当然要带。”   说话间,万福带着方均南来了。   方均南这几日一直被关在饭店的柴房里,早已没了反抗的心思,只盼着能回方家,好离方伊池这小祖宗远些,没想到这回又撞上了贺六爷,差点吓得哭出来,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抱着桌子腿鬼哭狼嚎。   “起开!”贺作舟怕方均南的哭声吵着方伊池,一脚踹过去,“这儿全是会喘气的,你号丧给谁听?”   方均南哭昏了头,以为贺作舟伸过来的是枪,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栽在了地上,竟被吓晕了。   买早点回来的万禄一进门就惊着了:“什么东西!屁大的胆子也敢来欺负咱们小爷?”   “他哪能欺负我?”方伊池揣着手走到贺作舟身边,用脚尖踢踢方均南的肩膀,忍俊不禁,“罢了,家产的事情与他关系不大。先生,咱们把他送回去吧。”   小凤凰惦记着去方家开枪的事儿,望向贺作舟的眸子里满是雀跃的光。   从半大点就开始摸枪的贺六爷不明白方伊池的激动,面上不显,起身拉住他的手:“好,走。”   说话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方家去了。   不同于方伊池和贺作舟的气定神闲,方家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贺家可不是谁都能开罪得起的。   如今的贺作舟基本接手了贺老爷子的司令部,不久的将来兴许还要被称上一声“帅爷”,方家一届商贾,没兵没权,得罪了人家家里的太太,不死也得脱层皮。   更何况方正北在酒里加的还是意图让贺作舟“断子绝孙”的落子汤,这娄子捅得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大。   正当方家乱作一团时,方均南出现了。   方家人以为先前放去北平的方均南已然死了,谁料这小子命大,被丢在门前,竟然还剩半口气。他们还来不及高兴,就见贺作舟骑着马,身前坐着左顾右盼的方伊池,带着长不见尾的队伍,出现在了街角。   于是方家紧闭的大门裂开一条缝,方正北将披头散发的妻子推出来,摔于门前,面目狰狞地嘶吼:“药是你下的,别拖累我们方家!”   大房跌在地上,顺着台阶滚了两圈,全然没了平日里的体面,灰头土脸地尖叫:“方正北你个不要脸的废物,除了怪女人,你还会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上大房的!”   “你说啊,你说啊!人都死了,你现在说有什么用?”   “好,这是你逼我的。”方正北的脑袋再次从房门里探出来,见方伊池来,眼底闪过一丝喜意,就等着他来说给他听呢。   “原本方伊池他娘该是我的正妻,你俩差不多同时进我家门,结果你倒好,跑去跟人家哭,说自己没有殷实的家底,如果成不了正妻,以后日子肯定苦。”   “方伊池他娘厚道,说名分的事情可以商量,大不了两人平起平坐,绝不会欺负你。”   “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   “你借着丢女儿的事直接抢了她正妻的位置,她临了连口药都没吃上!”   陈年旧事一桩一桩被翻出,当年的是是非非大白于天下,就像一桶恶臭扑鼻的泔水,熏得人作呕。   罪魁祸首趴在地上,披头散发,仿佛野兽一般恶狠狠地盯着方正北:“你说得倒像是只有我的错!”   “当初不给她药难道不是你的主意?”她仰天大笑,浑不在意路人的指指点点,“为了不得罪霍家,你是不是一直不敢告诉他们,丢了方伊池以后,他家的女儿就不是方家的正房了?”   “……事已至此,方正北你这个老浑蛋,别想把自己撇干净!”   说着,大房疯疯癫癫地起身,跑到方伊池和贺作舟共骑的马前:“方伊池,我的确对不起你,可方正北他也对不起你!要死……我也要拖着他跟我一起死!”   狗咬狗一嘴毛,大家族内的腌臜玩意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两个。   无非是为了那么一点名分,那么一点钱,至多再加上三分面子,就闹成了今日的局面。   方伊池从他们开始争吵,就再也没说过话,只捏着贺作舟的手发愣。   方正北怕他被大房说动,冲出来喊:“方伊池,你别听她胡说!你……你是我的嫡子,我当年一时糊涂让这臭·婊·子当了正房,今日我就还你娘名分!”   话音刚落,平地一声枪响。   四肢逐渐回温,心口却一片寒意,方伊池冰冷的目光落在方正北的身上,而方正北面前,是块被子弹崩了一个角的青砖。   “你觉得我娘在乎这个名分?”   方伊池颤抖的手指搭在枪栓上,气息不稳,眼瞧着真的要走火,手忽而被贺作舟的掌心覆盖住。   他蓦地又有了力气:“就算她真的在乎,我也不会在乎。”   “什么嫡,什么庶……”贺六爷接下话茬,遗憾地盯着子弹孔,觉得小凤凰要是没怀孩子,要是这个小孔再往前挪几分,直接打到方正北的心口才好,“这都共和了,还跟我在这儿折腾旧日里那一套?”   方正北浑身的汗毛都被贺作舟吓得竖了起来:“不敢不敢,六爷,您……”   “我的枪法可比我太太的准多了。”贺作舟打断他的话,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腕,“你给我早点收了攀亲带故的心。”   “……方伊池就是方伊池,和你们方家没有半点关系。现在想把人认回去?做梦!”   “可我是他爹!”   “也是。”贺作舟闻言,搂住方伊池的腰,晃着马鞭,似笑非笑地低头,“那么就劳烦您早点把他的嫁妆送到北平去,我们俩的婚可是早八百年就结了,您别说不知道啊?”   方正北的鼻尖滴落了两滴冷汗,男人笑得比哭还难看,腰也如被风拦腰折断的草杆子似的折了:“知道知道,我知道。”   “这就对咯。”贺作舟一抬手,身后的警卫队齐刷刷地转身,同时迈开脚步。   他瞧方伊池面色苍白,已经不想多待了。   不过临走前还是要点上一句:“我不管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但是你们给我听好了,方家欠方伊池的,我会一点不落地讨回来。”   说完,骑着马绝尘而去。   至于后来方家迅速衰落,各房各户变卖家产,却仍旧欠下一屁股债,就是后话了。   此时的贺作舟正悄声安慰方伊池:“你娘的事我派人去查。”   他摇摇头:“还查什么?”   不就是那么点事。   “农夫与蛇的故事我还是知道的。”方伊池喃喃道,眼神冰冷,攥着贺作舟手腕的指头也一点点抠紧,“就像我当初一样,为了给方伊静治病,不惜去做服务生。”   他比他娘幸运,在最绝望的时候有贺作舟伸手拉了一把,可他娘却在丢失儿子和名分的双重打击下,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方家。   估计连霍家都不清楚自家的女儿在死前沦为了偏房,只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收到一张汇票和那句“交给我儿方伊池”的遗言。   昔人已逝,往事不可追,有贺作舟刚刚那句话,方家未来做生意,必定寸步难行,衰败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   方伊池看开的速度比贺作舟想的要快,等他们登上船后,他已经能神色如常地在甲板上晃悠了。   贺作舟临上船前回了趟方家,此刻刚赶回来。   万禄跟着一起去的,现下憋不住问:“既然要下手,您刚刚怎么不让小爷自个儿开枪?”   自己报仇多痛快?   “他开枪?”贺作舟拿了白帕子擦手,一边细致地擦,一边冷笑,“我看你的脑袋是不想要了。我太太能开枪吗?脏了他的手!”   “……再者,甭说他肚子里有孩子,就算没这个孩子,他杀过人吗?见过血吗?这两枪要是真的下去,先完蛋的是他自个儿!”   万禄闻言,深觉有理,继而再次吐得昏天黑地,扯着严仁渐的手不信邪地嘟囔:“小爷都没事……我……我怎么……”   “小爷就是不晕船,怎么着啊你,不服气?”严仁渐嫌弃地推开万禄,“去后头歇着吧。”   贺作舟擦完手,丢掉帕子跟着方伊池,生怕他着凉,特意拿了自个儿的披风:“想什么呢?”   波涛如山,浪花翻涌。方伊池出神地望了会儿,粲然一笑:“嗐,我在想我爹没了我这个儿子,咱不得再给他送回去个女儿?”   得知真相的小凤凰一字一顿道:“先生,把方伊静送回方家吧。”   “她想当大小姐,那么我这个当哥哥的,就最后满足她一个愿望。”   去当一个落魄方家的大小姐,去体会他娘临死前的绝望。   作者有话说:那啥……明天贺老六家的倒霉小子就要出生啦,然后呢,本文就完结啦w提前一天说一下,明天更新量很大,有大家在微博上期待的。 第七十一章 完结   “嗐,多大点事。”贺作舟一口应允,同时把试图继续往甲板边缘溜达的小凤凰强搂回船舱,“咱们先吃饭,吃完饭你想干什么都成。”   方伊池心情尚未完全平静,他听话地跟着贺六爷走,坐在饭桌上总共动了两下筷子——第一下,帮贺作舟夹了块炖得烂熟的鸡肉;第二下,就着鸡汤扒拉了一口白米饭。   贺作舟瞧得头都大了:“不合胃口?”   他轻声回答:“没胃口。”   “甭说没胃口啊。”贺六爷急了,端起碗凑到方伊池身边,“要我喂?”   多大的人了,哪里要喂?方伊池扭着头躲,躲了两下起了玩闹的心,笑眯眯地起身,趴在贺作舟的背上晃腿。   “方伊池,我没跟你闹。”贺作舟手里端着碗,身后还趴了个怀着孩子的小凤凰,急得焦头烂额,“乖啊,把饭吃了。”   贺六爷说着,往饭里又加了点鸡汤:“软乎的,来。”   方伊池是真的没胃口,不过他见不得贺作舟担心,乖觉地坐下来吃饭。   是真的光吃饭,除了喝汤就是干咽。还没吃两口,贺作舟就不忍心了:“得了,不吃就不吃吧,喝点汤。”   不用吃饭,他高高兴兴地喝了半碗汤,然后继续趴在贺作舟的后背上,哼着以前学过的戏曲,眼巴巴地瞧六爷吃饭。   贺作舟吃起饭来颇具军人风范,雷厉风行,三两下就吃得差不多了,姿态倒也文雅,就是骨子里那股匪气,以前的小凤凰看不出来,如今是想不看出来都难。   “先生,您刚刚是不是回方家了?”   “嗯。”贺作舟没想隐瞒他,“怕脏了你的手,甭想了。”   方伊池垂下眼帘,把脸颊贴在贺六爷的后脖颈子边:“谢谢。”   “说什么呢?”贺作舟闻言,眉毛瞬间挑起,摔了筷子,“跟你爷们儿谈谢?”   他不抬头,继续用脸颊蹭贺作舟的后颈,于是贺六爷自己顺平了气,把筷子拾起来,转身抱住小凤凰:“行,你也就现在能跟我闹。”   可方伊池闹了不止这么一回。   等他们下了船,坐火车回到北平,贺作舟直接带着小凤凰搬去了后来买的那套四合院。   方伊池走之前已经吩咐了下人搬家,如今四合院里该有的都有了,床是新铺的,被子也是刚晒的。他进门就已经累得不行,歪上去,蹬掉鞋袜,抱着被子迷糊了。   贺作舟被方伊池折腾一路,盼着他多睡会儿,免得成宿成宿熬,现下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关了门,唤来万禄,让他回贺宅报个信,就说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他俩先住外面。   “老爷子不同意怎么办?”万禄踌躇片刻,硬着头皮问,“六爷,您自个儿回去说吧。”   贺作舟抬起脚踹过去,笑骂:“瞧你那衰样!”   “……放心去吧,我回来前给四哥拍了电报,家里人知道我不回去住。”   万禄这才安心,屁颠屁颠地跑了。   “回来的时候记得去趟稻香村。”   “得嘞!”万禄头也不回地答,“小爷爱吃的我都记着呢,少不了!”   闹哄哄的院子这才安静下来。   贺作舟站在廊下,享受着久违的宁静,刚准备回屋,就见海东青扑棱棱地落在了檐角。   熬好的鹰,忠心,飞多远都能找到主人。   “忘了咱小凤凰的狼崽子。”贺作舟盯着海东青喃喃自语,“坏了,大点就不像狗了。”   说不准以后还得偷摸抱只狗给方伊池,否则狼野性未泯,容易伤人。   琐碎的事情太多,贺作舟忙了半天,最操心的还是自家凤凰。   方伊池在四合院里安安静静地歇了两天,睡足了,开始往屋外跑,反正他刚怀一个月,身子不显,除了腰酸,没什么大的反应。   他现在也有产业——平安饭店的生意红火呢!   方伊池跑跑饭店,找找阿清,有回还溜达到了瑞福祥,试了新衣服,买了两捆苏杭来的布料。   他溜达不要紧,可把贺作舟急坏了。   贺六爷从司令部回到家,还没进屋就开始找方伊池,从里到外没瞧见人影,又没看见万福万禄,连警卫员都没剩几个,差点吓得动兵找人,结果天擦黑,这凤凰噔噔噔地抱着新衣服回了家,见面也不解释,先往卧房里钻。   这下把贺作舟气的,拎着方伊池的手腕子直奔床上去。   他现在最不怕的就是贺六爷,笑嘻嘻地往被子里一拱:“家法啊?来。”   贺作舟哪里敢真的上家法,憋得咳嗽两声,片刻忽而笑了:“不来。”   方伊池还在得意。   “你生了,咱也不来。”贺作舟脱了外套,大马金刀地坐在床头,“闹一回,家法少一回。”   这可真的戳到了方伊池的软肋。   甭看他方才闹的时候开着玩笑说要家法,实际上晚上睡觉的时候真的想要,时常难受得拼命蹭,要不然贺六爷也不会被他折腾得夜夜难眠。   所以生下来以后不能少,少一回,方伊池心里头都难受得不得了。   打蛇打七寸,贺作舟的威胁打到了对的地方,他立刻乖觉地从被子底下爬出来,红着眼眶拉先生的手:“不能少,真不能少。”   贺作舟的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一片冰冷,甚至拨开了方伊池的手:“让你闹!”   “不闹了,先生。”他急忙把手再次塞到贺六爷的掌心里。   温暖的指尖细微颤动,贺作舟犹豫了一瞬,还是握住了:“真不闹了?”   “不闹了,”方伊池信誓旦旦地发誓,“绝对不闹了。”   贺作舟却没那么好糊弄:“那也得少一回,让你长长记性。”   方伊池撇着嘴,难受地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紧紧抱着贺六爷的脖子,光溜溜的腿也试图往腰上缠。   贺作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苦笑着托住方伊池的屁股:“嘛呢?”   他不吭声,继续蹭。   “得,帮你。”贺六爷也知道方伊池怀着孩子不舒服,伸手帮着揉。   小凤凰细微的喘息声逐渐粗重,眼角冒出泪花,痴痴地盯着贺作舟的脸,最后哭着扭动了几下,消停了。   贺作舟起身擦手,顺便喝凉茶去火:“也就你爷们儿惯着你!”   方伊池累得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心里还有点气闷,舍不得少掉的那次家法,后悔得恨不能再也不出门。   他也不想想,人贺六爷憋得住吗?   嘴上说着少一次,哪次没喂饱他?   钻了牛角尖的小凤凰想不到这些,他在家里安稳地待了没几天,就真的出不去门了——因为总是困。   一开始贺作舟见方伊池成天迷瞪,担心他身体不适,直接开车拉着人去了协和,连严仁渐的话都不信,非要找年纪大的大夫。   严仁渐一方面气自己不得信任,另一方面怕六爷又因为方伊池不舒服,说不要孩子就真的不要孩子了,脚不沾地地跟着:“我都说了没事儿,小爷嗜睡总比疼强。”   被贺作舟抱在怀里的方伊池睡得挺香,一点也不嫌吵,还翻身去蹭贺六爷的胸膛。   “不成,还得多看几个医生。”贺作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再看医生,方伊池还是困得每天除了吃饭喝水洗漱,全在床上昏睡。   后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贺作舟催着万禄在院子里搭了凉棚,把方伊池抱去棚子下面睡。他肚子有点鼓了,穿薄衣服能看出微微隆起的弧度,平日里没多难受,就是睡着以后缠人,再热也要往六爷怀里拱,每每睡醒都是一身的汗。   贺作舟每天早晨便多了项工作,带迷迷糊糊的小凤凰洗澡。   为了给方伊池泡澡,贺六爷特地让万禄出去找木匠,打了个带一圈金箍的黄花梨大木桶,平时竖起来放在耳房,等要用的时候,再搬到凉棚下。   内院只他二人住,不怕人瞧见,方伊池脱得剩一身小褂子,坐进去,抱着贺作舟的胳膊打盹。   蝉鸣阵阵,往事如烟,他们像是这样生活了很久,交叠的身影渐渐被头顶的绿荫掩盖。   夏去秋来,当万禄拆掉凉棚的时候,贺老爷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伊池是个能生的,顾念着他肚子里的孩子,派人送来了一大堆补品。   这时候的方伊池正捧着肚子往贺作舟怀里爬,门外闹哄哄的事情与他没什么干系了,他一门心思想把自己贴到六爷身上。   贺作舟还没来得及换**上的军装,一手扶着方伊池的腰,一手拿着电报心不在焉地看:“甭闹啊,六个月了,小心着点。”   方伊池充耳不闻,继续拱。   “嘛呢?”贺作舟只好暂时放下电报,先看了眼窗外,见万禄和万福带着十几个人忙忙碌碌,就收回了视线,“我爹给你的东西,挑着喜欢的拿,不喜欢的就丢后头仓库里。”   贺老爷子为了方伊池肚子里的孩子,只会给好的东西,不会有次的。贺作舟却瞧不上眼,因为他更看重小凤凰:“你也就这两天不困,不出去走走?”   方伊池摇头说不想:“我想要家法。”   “扯呢!”贺作舟没当回事,“你这样怎么要家法?”   “严医生说可以的。”方伊池停下解衣扣的手,气喘吁吁地仰起头,“您轻些就好。”   “甭听他瞎扯。”贺作舟没搭理他,埋头处理完电报上的事务,陪小凤凰吃了晚饭,又回司令部了。   不过晚上,贺作舟偷偷摸摸去找了严仁渐,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才转悠到卧房里。   小凤凰正看书呢,穿着白得近乎透明的褂子,鞋也不脱,一边打哈欠,一边念念叨叨。   贺六爷憋了好几个月的欲望忽然有了宣泄的途径,二话不说就把人按在了床上。(作话取车)   不过再舒服,两人也不敢胡闹。时间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等北平城再次落雪的时候,方伊池又开始迷瞪,他迷瞪着迷瞪着,就把孩子生了下来,然后又睡了一个多月,彻底恢复了。   他一恢复,贺作舟就安心不少,在司令部忙了两天,彻底接手了贺老爷子的旧部,称呼也从“六爷”变成了“帅爷”,他们的四合院更加热闹了。   方伊池对贺作舟是“六爷”还是“帅爷”没什么感觉,倒是他生下来的男孩特别闹腾,把两个奶妈折腾得苦不堪言,也只有贺作舟凑过去的时候消停点。   贺作舟死活不肯让方伊池晚上和孩子一起睡,说爷们儿从小就得培养独立精神,跟着爹像什么样?   方伊池被拐以后没跟爹妈过过,没教育孩子的经验,觉得贺六爷说的挺有道理,也就没再坚持。恰逢大雪封山,贺作舟也没什么急事,他竟跟着一起上山里打猎去了。   他们去的还不是北平城外的山林,而是乘着火车一路向北,到了奉天还不罢休,继续骑马往前走。   沿途经过的全是贺家的哨点,方伊池起先担忧的心很快放了下来,骑着匹小马,裹着贺作舟新买的貂皮褂子,瞧着真像那么回事。   贺作舟最后寻了处积雪少的山坡,准备上山。骑着小马的方伊池趁着休息的时间,在平地上来回绕圈,说日后要带儿子来玩。   警卫员和他已经很熟了,有人开玩笑说:“成啊,下回带小少爷!”   “都边儿去!”贺作舟笑骂着抽出枪,“他来了,老子抱着谁睡?”   方伊池扭头瞪了贺六爷一眼:“胡说八道!”   “那小子……”贺作舟长腿一抬,翻身上马,嘀咕了句有的没的,赶到他身旁,把人从马背上拎到怀中,“哪有你重要?”   紧接着,不等方伊池挣扎,双腿一夹马腹,领着警卫员,策马奔进了白雪皑皑的山林。   就像几十支离弦的箭,伴着山风,射向了山林的腹地。   团在贺作舟身前的方伊池缩了缩脖子,在凛冽的寒风中,兴奋地扬起了脖子:“先生!”   “嘛呀?”贺作舟的回答被风搅碎,零零散散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方伊池却不回答,而是将温暖的掌心覆盖在贺作舟抓着缰绳的手上。   只是想谢谢你,蹚过千山万水,穿过漫长的岁月,终是赶来渡过了我的心河。   作者有话说:想说的话很多,作话字数限制写不下啦,总之谢谢大家追文,明天还是有番外哒哈哈哈。(PS车在ao3,取车方式和以前一样,微博会有,最近情势紧张,大家看看就好了,千万不要传播,拜托了…………) 下一篇文还是旗袍系列,应该是第4本了? 第四本依旧是同样的时代背景,但是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物,故事发生的地点也不在北平了(当然还是架空)!!!等封面做好就来开个预收w在此之前大家可以去看看隔壁的小短文,再次感谢大家的订阅,么么哒,番外或者下篇文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