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那个弱柳扶风的丞相大人   作者:燕行泽   简介:   #双向暗恋小甜饼#   商琅色若春晓天生聪慧,年方十六就被先皇点为探花,后佐七皇子登基,一路封侯拜相,二十有七便位极人臣,成了大桓最年轻的丞相。   慧极必伤,这样一个人却是一日三餐都要喝药的病秧子。   顾峤年少称帝,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对臣子雨露均沾,唯独心疼他,上朝从不让人站着,到了冬日更是直接把人接进宫来生怕相府的地龙不够暖。   惹得朝臣一度怀疑商相是以色侍君祸乱君心把小皇帝养废了好把控大权。   弹劾的折子雪花一样飞进御书房,顾峤攥着朱笔瞥了眼坐在一旁督促他批奏折的丞相大人,暗叹一声——分明是朕对商相有非分之想。   商相谦卑自守含章可贞,简直是恪守君臣之礼的典范,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会以色侍君的。   顾峤本以为自己要单相思一辈子,却没想到商琅在他生辰一时酒醉,扯着他的袖子吐了心声。   明黄的衣袖被那双白皙有力的手攥得发皱,顾峤反握过去,红着眼低声问他:“商相这是胡言乱语,还是酒后真言?”   商琅仰视着他,一字一顿:“臣从不欺君。”   酒烧得烈,商琅虽病,力气却不小,等到顾峤发现不对的时候木已成舟。   等酒劲过去,小皇帝咬牙切齿瞧着眼前神色无辜的人:“商琅!”   说好的从不欺君呢?!   【1V1双洁】   狼子野心病美人权臣攻X阴沟翻船白切黑皇帝受   【食用说明】   1.攻虽然病,但他很行。受只是感情白纸。   2.写个小甜饼换换脑子,无大纲,看文开心就好,不要细究。   3.小白文笔,不喜请及时跑路,弃文不必告知。   立意:齐心协力攻坚克难   一句话简介:竟然对朕有非分之想   内容标签:强强 || 宫廷侯爵 || 情有独钟 ||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峤、商琅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以下犯上   书房里檀香燃尽了最后一分,白玉棋子“啪嗒”一声落在了棋盘上,局势骤转。   一身藏青锦衣的少年抬眸,笑眼盈盈地:“先生输了。”   坐在棋盘对面的白衣人将已经将手上的黑子搁回了棋罐里,愿赌服输,利落地朝着他一拱手:“陛下棋艺愈精。”   “分明是先生心不静,”顾峤将罐子往旁边推了一下,手肘搁上来,托着脸静静地瞧他,精致的眉眼间依旧浮着笑,仔细瞧瞧却有些漫不经心,“先生在想什么?”   他明知故问。   登基四年的功夫,京都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就已经被他和商琅清理得差不多了 ,甚至他们下棋的这功夫,午门那里还在流着血。   这时候商琅能想的,无非还是这些事情。   只不过眼下世家大势已去,他自己的势力在这四年间也逐渐建立了起来,商琅不会再去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更可能是在担心兔死狗烹。   毕竟,皇族把他捧得实在是太高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父皇还在位的时候,就因为其才貌,直接将年仅十六的商琅给点为了探花郎,并且一路升到之后宫中兵变,他那几位好皇兄造反的时候,更是直接让人成了托孤重臣,将传位的圣旨交到了他手上。   更不用说顾峤自己这四年里的作为。   去岁逢春,顾峤更是直接下旨封商琅为相,那个时候人不过才二十有七。   从当年的一场科举,商琅就注定成为皇族的一把利刃,成为一个孤臣。   而现在,世家已经构不成威胁了,这把利刃也合该被封存了。   宝剑封刃,被束之高阁。   一个人呢?自然是死了最便利。   顾峤是这般猜的,却不知道商琅是不是这般想的,因为他只是温声道:“臣在想,陛下诞辰将至,不宜再见血光。”   他们拔了不少的世家大族的根,但是毕竟盘踞这么多年,要想彻底清理掉还需要花上不少的功夫。这一年的时间顾峤就一直在忙这些事情,午门前的血不知道流了多少,还没等上一层干涸个彻底,下一层就又覆了上来。   但是国中除了那群噤若寒蝉已经开始夹着尾巴做人的世家之外,都是一片叫好声。   可见先前那些有多仗势凌人,作恶多端。   顾峤只恨不得他们一夜之前全都死了。   “朕倒是觉得,不如拿他们的血来给朕做贺礼。”顾峤一拧眉,冷声道。   “陛下。” 商琅声音微沉,连眉头都蹙了起来,一副全然不认同的模样。   在万寿节这一日见血,听上去的确不合适,如同。   顾峤自身并不在意这些,商琅却不然。   或者说是,他这话若是到朝会上面去说,其他人只会和商琅是同一个反应。   换个人顾峤也就不会理会,偏偏眼前这个人是商琅。   商相当年会被点为探花,不是因为才学不及状元,完全是因为这一张脸漂亮得过分。   是的,漂亮。   商琅并不是寻常男子那样剑眉星目的长相,反而是柔和许多,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的,加上身体并不算好,便显得弱不经风的,十分惹人怜惜。   甚至于当年先皇点商琅为探花又加以重用的时候,京都当中传出来了许多腌臜下流的言论。   不过好在他父皇没有丧心病狂到干出这种事情来。   顾峤心里想得远了些,看着眼前这张十多年依旧觉得惊艳的脸,最终还是没舍得让人动气,绽开一个笑来,讨好似地去够他的衣袖:“朕听先生的。”   商琅见到他的手伸过来,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后撤,却没能成功将自己的袖子从皇帝手里扯出来,便只能无奈地提醒:“陛下,注意礼数。”   顾峤直勾勾地瞧着他:“无妨,此处也只有朕和先生两人。”   商琅对于他这等亲昵无赖的行径已经见怪不怪了,又动了动,见人实在是坚持,也就没再挣扎。   顾峤得逞地轻勾了一下唇,绕过棋盘,直接坐到了商琅身侧去:“离着万寿节还有半月,先生可想好要送朕什么礼物了?”   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商琅的小指似乎蜷缩了一下,然后温声问他:“陛下想要什么礼物?”   这四年来,每一年的生辰商琅都会给他送礼物,而且每一次都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顾峤一直都很好奇商琅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待在丞相府就是跟他一起待在宫中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找出来的那些精巧还恰好能戳到他心尖上的物什,因此每一年都很期待,甚至一到这个时候就会像今日这般主动问询——虽然商琅一次都没有正面回答过他,每一次都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挪开。   这一次也是同样。   “丞相,朕是天下之主,”顾峤正襟危坐,难得在人面前正经——虽然攥着人衣角的手一直都没有放下来过,“若非要说,什么东西都合该是朕的,哪还有什么求之不得的东西?”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顾峤稍稍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意有所指:“朕想要的,只是丞相一个心意。”   “臣知道了。”商琅答道。   这是……知道什么了?   顾峤一怔,罕见地没能接上话,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丞相……何出此言?”   商琅被他问得也有点茫然,连开口的时候都有些犹豫,似乎是拿不准皇帝的心意,生怕被责怪,小心翼翼地:“陛下的意思难道不是……让臣同往年那般随心相赠吗?”   原来是这般。   顾峤暗中松了一口气:“是——无论先生送朕什么,朕都是欢喜的。”   商琅听完他这话,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温声应了一句“好”。   “时候不早了,陛下,臣该告退了。”宫人进来将那些棋子收好,明明外面的天光还大亮着,商琅却忽然提出了告辞。   平日若是遇见这样的情况,顾峤说什么也会死缠烂打地将人给留下来,甚至冬日里还能以宫中的地龙更暖、对商相身子有益的理由留人住在宫中。   但是今日顾峤心里实在是有些乱,加上方才那三言两语的差点把自己的心事脱口说出来,不敢再留商琅,怕自己本就算不上稳固的心神被再次扰乱,最后酿成大错,就只是点了点头,将攥着他衣袖的手轻轻松开,瞥过目光:“朕送先生。”   御书房离着宫门还有不远的距离,眼下又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顾峤生怕商琅那弱不经风的身子受了凉染了风寒,取了自己的斗篷来还不算,直接拒绝了丞相大人说的要走着出宫的提议,喊人备了轿辇。   帝王的轿辇,不仅是软和舒适,里面还放着几个汤婆子,商琅甚至能感觉到热气朝他脸上扑过来。   顾峤跟在他后面,半点不给丞相大人拒绝的机会,将人给推进了轿子当中。   小皇帝在他面前向来不管那些君臣尊卑,商琅无法,但还是遵着一个臣子的本分,委婉地去提醒顾峤:“陛下如此,被有心人见到了,又该来弹劾臣狼子野心了。”   “随他们弹劾,”顾峤不以为然,不知道从轿辇的哪个地方摸出个暗格来,将里面放着的果脯和蜜饯随手递给商琅,“先前那些折子朕批都不曾批,原封不动地派人送了回去,若他们再要来,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商琅身子不好,一日三顿都要喝药,但又耐不住苦,因此府中常备着蜜饯。   后来顾峤将人强留在宫中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便也养成了备着蜜饯的习惯,甚至还能在各种长得差不太多的蜜饯当中准确地挑出来商琅喜欢吃的那几种,然后递给他。   帮着商琅挑挑拣拣完,全都递过去之后,顾峤往自己的嘴里也塞了一颗,然后含糊着轻声道:“除非朕亲眼看到丞相谋反。”   商琅虽是寒门出身,教养却极好,还谨遵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将方才小皇帝递过来的蜜饯细嚼慢咽了之后才开口:“臣不会。”   “朕当然知道,”顾峤很快地接过他的话来,迎上他清润的目光,忍不住弯了下眸子,道,“商相含章可贞,怎么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情?”   轿辇很快到了宫门口,顾峤主动将商琅给扶下轿子,一直把人送到了丞相府等在宫门口的马车上,这才依依不舍地同人告了别。   明日恰逢休沐,没有朝会。虽然说他完全可以将商琅给邀进宫中来,但是因为丞相大人不愿如此,顾峤又不想过多纠缠惹人厌烦,便只能作罢,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休沐日过去。   丞相府的马车上挂着一盏写着“商”字的灯笼,顾峤负手站在宫门口,看着那盏灯笼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人潮当中,眸子里的情绪晦涩难明,指甲掐进了掌心。   商相含章可贞、谦卑自守,自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事情。   想要以下犯上的,分明是他自己。 第2章 燃犀温峤   当年商琅的那张脸,在刚入京都赴考的时候就已经传开了,被点为探花的时候更是轰动万分,那些打着“榜下捉婿”的主意的大家族也不管别的那些进士了,可了劲地去追商琅这个探花郎。   哪怕后来被商琅以年纪尚小只一心做学问的理由给尽数推拒了。   可惜顾峤当时没有时间去看那一盛景,一直到了隔日的琼林宴上才得见探花郎。   没有人会不为那样的容色惊艳。包括顾峤这个在宫中不知道见过多少各色美人的七皇子。   那个时候,顾峤就对商琅上了心。   他甚至都动了让商琅来做他先生的心思,却被他父皇拿商琅年幼还需历练的借口给拒绝了,不过倒是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松了口,应允了他可以去寻商琅求教。   探花郎毫不意外地被安排到了翰林院当中,顾峤一空下时间来就会跑过去寻他,到后来更是直接一口一个“先生”。   一开始商琅还会温和地提醒他一声,被顾峤好几次以“大人授我学问,自然算得上是我先生”的理由给反驳回去之后,只能放弃了那无谓的挣扎。   宫中到处都是皇帝耳目,顾峤如此作为,起初还担心他父皇会出面阻止,却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峤那时候不过才十岁,还是顽劣的年纪,加上前面有那么多个兄长,顾峤自认为这皇位无论如何也是落不到他手上的,听先生讲学的时候从未认真过。   见到商琅之后,为了防止随口问个问题会被探花郎嫌弃太蠢,顾峤这才开始认真起来,加之天生聪慧,才学一时间直接拔了上来,甚至让那几个已经及冠了的皇子都产生了一丝威胁之感。   顾峤后来想,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父皇才没有多管他和商琅之间的事情。   他虽然年纪小,却是中宫嫡子。和他一母同胞的二皇兄出了意外之后,若他父皇还要立嫡子,那自然而然就是他了。   如此想想,当年他游手好闲的时候估计把他父皇气得不轻。   没有人阻碍,他跟商琅的关系自然是更进一步。六年之后他登基,商琅作为先帝的托孤重臣,顾峤更是明目张胆地去偏宠,不知道给了他多少权力,没拜相之前已经有了无上权柄。   一开始顾峤并没有对自己这样的举动多想,直到在一场淋漓的梦里,骤然瞧见了商琅的脸。   他从梦中惊醒,恰逢早朝,起身更了衣,心中的惊悸还未定,就在殿前瞧见了一身紫色官袍,龙章凤姿的商琅。   顾峤呼吸都要停滞了,在人朝他走过来行礼的时候强装镇定,坐到龙椅上之后恍惚了一整个早上都没有反应过来,眼前全是梦中的一幕幕。   实在是,过于清晰了。   而且眼下商琅本人就站在他的下首,顾峤一垂眼就能隔着琉珠看见他,便又忍不住去回想。   一整个朝会都没听进去什么,最后顾峤只是摆了摆手让人有事上奏,就匆匆地离开了金銮殿。   肉眼可见的仓皇,甚至那一日顾峤都没敢将商琅再召到御书房当中来。   少年帝王把自己埋在奏折当中一整天都没能摈除掉自己脑海里的那些旖旎的念头。等夜里歇息沐浴的时候,顾峤把自己泡在凉水中,终于承认了自己对于商琅的心思。   八年的亲近,终于是变成了一份妄念。   顾峤记得很清楚,几日前恰好是他十八岁的生辰,商琅送给他一支白玉狼毫,那玉质的笔杆上是商琅亲手刻下的字——“燃犀温峤”。   他当即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从水中脱出来,大步走向床头,将那支狼毫笔从匣子里面拿出来,然后放进了床边最深的那个暗格当中。   还铺上了一层绸缎。   不过那支狼毫并没有就此封存,反而是时常被他拿出来把玩,两年时间过去,玉质看上去都润了不少,也难为刻着的那四个字没被他给完全磨平。   两年的时间没能让这样的情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到现在,若非生在皇家,还对帝王之术研究甚深,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点瞎话,顾峤觉得自己现在可能已经把心意一字不落地告诉商琅了。   今日这不是就差一点露出马脚。   顾峤从记忆里慢慢地脱回来,身上因为久站着有些发凉,心里也是后怕地发冷。   他喊商琅一句“先生”,商琅便算是他的师长。君臣,师生,两层关系加起来,就按照商相那个规矩的性子,哪日他真将自己的爱慕说出口来,估计这人能够直接气到辞官归乡。   再严重点,撞柱死谏都有可能。   每次顾峤想想一时冲动可能造成的后果,就果断地打消了跟商琅坦白的心思,觉着自己就这么把心思藏一辈子也是好的,至少还能每日见一见人。   不过……   顾峤想着这几日被陆续递上来的奏请选秀的折子就头疼。   还有半个月。   过了这半个月他就及冠了,朝臣肯定会想方设法地往宫里塞人。   先前也不是没塞过,甚至是顾峤刚登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动了心思。毕竟没有哪朝的帝王会等到及冠才想着纳后宫——及冠之后连孩子都有了才差不多。   但是顾峤前两年忙着国事,后两年想着商琅,自然不可能去选什么秀纳什么妃,一直推脱着,推到及冠,连个“年纪小”的理由都没法再拿出来。   叹一口气,顾峤转身上了轿,直接回到了御书房去。   棋盘早就被收好,燃尽了的檀香也被重新换下来,安安静静地,像是人不曾来过一般。   顾峤睫毛颤了颤,径直走到桌前,翻开了那些奏折。   今日顾着跟商琅下棋,压根没时间去处理这些奏折。   到现在一打开,上来就是一本弹劾商琅的。   四年时间足够他培养起来一批心腹,但这些心腹未免是太为他着想了些,着想到隔三差五地就要来弹劾一次商琅,反复提醒顾峤。   他们生怕顾峤会被商琅这个“奸臣”给蒙蔽了双眼,毕竟商相要权有权要脸有脸的,无论是当祸水还是当奸佞都能让顾峤寸步难行。   对于这样的事情,一开始顾峤还会好声好气地回他们几句,见他们还是一副痛彻心扉,觉得自家皇帝可能已经被人给蛊惑了的模样,干脆就不再管,把弹劾的折子全都给原封不动丢回他们府上。   君君臣臣此番来往已经一年有余,而且朝臣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不知道废了多少的纸。   到最后顾峤实在是恼了,在一次朝会上直接把那些奏折摔到了地上,并且威胁他们若是弹劾再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就以欺君罪处。   这话一出,顾峤的书桌上果然干净了不少,但是偶尔还是会有那么几个人递上折子,拿各种的捕风捉影来怀疑商琅的忠心。   因为商琅大部分时间都是跟他在一起的,这些朝臣呈上来的东西大都是在休沐的时候所见,顾峤还因此知道了不少商琅平日里的行踪。   甚至还有几次,顾峤在之后对了一对,从商琅的行踪当中找到了他给自己送生辰礼的端倪。   有这几个朝臣在,顾峤自己都不用额外费心思派人跟着商琅。   这本折子虽然说不是在休沐的时候递上来的,但是马上就要到他的生辰了,说不定还是跟他的生辰礼物有关。   顾峤心中想着,定了定神开始看那本折子。   越看眸色越沉。   这折子上提到了几处商琅去的地方,无一例外,全都是那些世家。   有已经被他杀了个差不多的,也有因为这一场万寿节暂时留下命来的。   怎么会。   商琅心思缜密,无论是十年前初入仕途还是如今位极人臣,都对自己的身份明白得很,除了皇家的人谁也不曾亲近过,在朝中就是一个孤岛——顾峤的心腹认为他对于皇权是一种威胁,其他派系的官员也不可能去拉拢他这个“天子近臣”。   商琅的身边本来应该只有自己。   奏折的边缘都要被他攥得软皱了,顾峤深呼吸一下,告诫自己不要去随意质疑商琅。   十多年的相处,他应该相信他对自己的忠心。   但又忍不住想起来方才商琅所说的:“不宜见血光”。   话说得有理有据,也是为他着想。但是大概帝王天性便多疑,现在想来,顾峤竟然会忍不住猜测商琅这话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比如,给余下的这些世家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一旦起了怀疑,就会忍不住深想下去。   顾峤近乎狼狈地将这本奏折甩开,阖上眸子,好一会儿才将心里那些惶恐给藏起来。   “云暝,”他喊来暗卫,缓缓将被他甩到地上的折子给重新拾起来,“去看着些商相,看看他在做什么,如有反常,即刻禀报。”   那些朝臣盯商琅,终究只能是看到皮毛。   真的要知道他的好丞相平日里都在做什么,还是要靠他自己。 第3章 操劳过度   次日休沐。   顾峤一晚上没睡,将书桌上的折子都给清了个干净,一早也没闲着,直接让人备了马车去丞相府。   才刚刚到辰时,顾峤不担心商琅人不在,到了相府门口,摆了摆手,没让人进去通传,自己下了马车直接顺着烂熟于心的路走了进去。   商琅这丞相府并非是拜相之后才建起来的,顾峤本是想要给人建一座更加富丽的宅邸,却被人给拒绝了,最后只是在原先的宅子的基础上又修缮了一番。   商琅出身寒门,又是两袖清风的,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想要购置一座挨着皇宫的宅邸自然是极难的,就是原先这座小宅子,都是顾峤在先前刚登基的时候,拿着担心商琅遇到危险的理由劝他,这才让人接受了这座宅邸。   四年时间已经足够顾峤将这宅子摸清摸透,加上商琅又不是个喜欢折腾得性子,眼下顾峤就算是闭着眼也能知道这其中的一花一草被放在何处。   虽然说在外面没让人通传,但是进了府中,好多下人都瞧见了他,顾峤不指望他们全都不作声,果不其然,还没等他绕过书房,商琅就已经穿好了衣裳出来迎他。   商相整日整日穿的都是素净的白衣,甚至连个绣纹都少见,除了上朝的时候,顾峤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其他的颜色。   商琅这张脸衬着,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但是人本来就因为身子弱脸色有些发白,一穿白衣,更是半分血色也见不到了。   脆得顾峤总觉得这人下一瞬就会随风逝去。   “陛下如何来了?”商琅没在意帝王心中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温声开口问。   顾峤早在登基的时候就免了商琅的礼数,到这个时候竟然有些可惜,觉得这般他就没有靠着扶人起来顺势触碰的机会了。   不过帝王一诺,若他突然让商琅行礼,按商相那玲珑心思,必然会多想。   “朕今日无事,想让商相陪朕出去走走。”顾峤道。   商琅一怔:“陛下是要……微服?”   顾峤:“……”   “是。”他咬着牙应下。   商琅给了他这个理由,若是他说只是想要跟人一起出去逛逛,估计丞相大人能够义正言辞地拒绝他,还能顺便劝诫他回去好好勤政。   谁知道他这么一说,商琅却蹙起了眉:“陛下可是得知了何事?”   这话问得含糊,顾峤本来就有心事,听他这么一说,自然而然地就想起来了昨夜那本奏折,但是眼下不是个直接跟商琅对峙的好时候,无论是坐实了还是一场误会,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好处。   于是顾峤也是含糊地应:“算不上,只是突然想起,出去逛上一逛罢了。”   “陛下,”商琅又唤了他一声,声音还是温温和和的,但顾峤莫名地从其中听出些不容置喙来,“若今日无要事,陛下不若多歇息一阵子,莫要操劳过度。”   顾峤听到他这话,想起自己昨夜没睡,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脸。   商琅无奈提醒:“您的脸色已经快要比臣还差了。”   顾峤又看了眼商琅,沉默不言。   丞相大人见他这般,适时给人递了台阶:“若是陛下不怕委屈,歇在臣府上亦可。”   顾峤眸子骤然一亮。   商琅会主动邀请他,这可太难得了。   哪怕知道丞相大人是因为看到他这般憔悴心中不忍,但是能有这样的结果,对于顾峤此行,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自然是直接答应下来,顾峤忍着没让自己喜形于色,在与商琅同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勾了一下唇角。   作为主人,商琅自然不可能让顾峤这个皇帝睡到厢房去,在顾峤点头之后商琅直接吩咐了人去收拾自己所居的正房,只不过时间太短,顾峤一进去就闻到扑面而来的药味。   商琅平日身上也有浅淡的药味,但是为了面圣都会另作熏香。沉香的味道和那药味缠在一起,顾峤说不来,但是一直都很喜欢。   而眼下浓重的药味一下子冲淡了所有的熏香,顾峤长睫轻颤了一下,总觉得商琅似乎比自己所想的还要病弱。   难怪从来没让他进过他的寝屋。   这病是商琅在入京之前就有了的。   只是虽说人是寒门,顾峤却查不到关于他曾经的多少信息。   太孤独了,以至于连个了解他的邻里都寻不到。   顾峤曾让人去商琅的故乡查探过,他那昳丽容色摆在那里,又有如此才学,合该是个让别人见之不忘的人物——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很快就问到了见过他的人,那些人对他的了解却并不多。   谁都不知道这样一个长相出众天赋也出众的少年是从何处来的,第一次被人注意到,就已经是在乡中的童生试上了。   之后也是,只有考试和放榜的时候他们能看得见这长得过分漂亮的小少年,对于他家住何方半点也不知晓,就连名字都是从榜上得知的。   “简直就像天上下来渡劫的文曲星。”那个人最后是这般说的。   顾峤知道这个消息的之后,一段时间里都怀疑过商琅的身世。   若非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世上不可能有那些神啊仙的,或许会与那些人有同样的想法。   毕竟商相实在是……不同于常人。   包括这病。   十多年过去,到现在顾峤都不知道商琅究竟是什么样的病。   他甚至都让人取过他熬过的药渣子,但是商琅喝的药似乎很乱,太医院商讨了半天也没商讨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一场大病,能让人喝上十年的药还是这副模样。   明明他们从那药方当中能猜出来的东西,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顾峤身上也带着帝王家的那种近乎恐怖的控制欲,一旦发现了什么超乎他掌控的东西就一定要一查到底,当年为了商琅的事情不知道暗中派人跑了多少地方,一无所获。   到现在,他已经放弃了再做探寻,只求这个人能好好地待在他身边,如此,他也不多强求了。   但是今日到了这屋子当中,顾峤顾不上去思索为什么商琅会突然松口,还是主动地邀他前来,满脑子都是那横冲直撞的浓烈药味。   这样……哪怕人就好好地站在自己身边,他也会怀疑商琅是不是病入膏肓。   于是他猛地拽住了商琅的衣角。   见人偏过头来看他,顾峤稳住心神,尽量平静地问:“商相平日里,究竟要喝上多少药?”   “陛下不是知晓吗?”商琅指的是他一到冬日就将他给接到皇宫里的事情。   一日三顿的药,顾峤不是知道吗?   那怎么一样?   哪怕是亲眼看着他喝药,顾峤也没有闻见过这么浓郁的药味。   他不相信那点沉香,还有宫中的其他香料,能够彻底将那些药味给中和掉。   “朕不相信。”于是他道。   只是下一瞬就后悔了。   眼前那双一直都潋滟生辉的桃花眼里像是有一片琉璃碎裂,商琅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哀落下来——为君王的不信任。   顾峤一瞬间慌了,干巴巴地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   商琅抿着唇没有说话,引着他到了床前,这才开口:“臣知道。陛下精神不济,还是早些歇息。”   说罢,他甚至还命人点了一支安神香,没再逗留,朝着顾峤一拱手便退下了。   顾峤没下床,眼睁睁地看着人绕过屏风消失在他视线里,恨恨地锤了一下床板。   这还让他怎么睡得着!   顾峤还是睡着了。   商琅不知道是点了什么样的安神香——甚至顾峤都怀疑这是不是什么迷香——他刚躺下没多久就在药味当中睡沉了,安甜无梦,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他在商琅的榻上睡了整整一个白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屋子里的药味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沉香味。   一醒过来就觉得腹中空饥,顾峤现在的意识还不甚清醒,恍恍惚惚地觉得若非是饿的,他搞不好能直接在商琅榻上躺一天。如果到了夜里丞相大人会因为舍不得叫醒他赶客而与他同榻而眠,那就更好了——   顾峤不自觉地想远,就听见门外起了声响。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进来,那沉稳的脚步声对于顾峤来说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必然是商琅。   只不过眼下没有点烛,屋子里是一片漆黑,顾峤看着人绕屏风来,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却看不见他的脸。   便喊,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哑:“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那身影似乎是僵了一下,稍后才应声:“陛下醒了。”   “嗯,”借着夜色,顾峤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心思,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陛下可要用晚膳?”商琅自然而然地接话来,听不出什么异样。   顾峤勾了下唇角:“好。”   然后他直接伸出胳膊,在黑暗中精准地抓住商琅垂在身侧的手。 第4章 有失礼数   商琅似乎又愣了下,都忘了抽回手去,怔怔开口:“陛下?”   顾峤不动声色地在人手背上划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拽向了商琅的衣角。   一拽上去就察觉到商琅衣袖绷了一下。   顾峤担心直接拉人家的手或许会打草惊蛇,但是拽衣袖已经快要成为他习惯性的动作了,每一次见到商琅他的手就没从商相的衣服上放下来过——除非是有外人在场。   商琅这般细小的挣扎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但每一次都没有真正地将他推开,顾峤便假作不知,借着力气站起身来,一不小心晃悠一下,本以为商琅会坐视不理,却没想到这人还是托了一下他的胳膊。   顾峤再度受宠若惊。   “多谢先生。”再开口的话音里都多了笑意,顾峤秉持着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原则,借着黑暗,一直紧挨着人走。   商相的身体就这么一路僵到门口,在月光之下飞快地后退一步,朝他一拱手,语气平静严肃:“陛下,有失礼数。”   “什么?”顾峤假作不懂,转头看向他。   本以为按照商琅那个性子,是不会接他的话的,却没想到人还是一本正经地开口:“您挨得臣太近了。”   “此处没有外人。”顾峤轻蹙了下眉,抿着唇,腮边轻轻地鼓了一下,像是委屈。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敏感,总觉得,最近这一段日子里商琅对他要冷淡不少,甚至许多平日里已经习惯了许多年的有意无意地亲近都被人给避开了。   那封奏折……   顾峤难得没有追问下去,撇开眼,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今日朕在此处歇息的时候,先生在做什么?”   商琅身子不好,就连中午也是要歇息的,但是眼下他把主屋给占了,商琅是跑去厢房睡了一觉?   “臣在书房,并未歇息。”商琅一下子瞧出来顾峤心中所想,直接答道。   顾峤与人一步步地朝着前厅用膳的地方走,路上瞥了眼还亮着灯的书房:“既是休沐,先生便不要如此操劳,当心身体。”   “看了些闲书,算不得操劳。”商琅听到他说的这话,似乎是笑了一下,但顾峤没顾得上注意。   商琅书房他进去过,算得上他在相府当中除了前厅去的最多的地方。   那里也的确有一些闲书,不知道是谁布置书房的时候想着给丞相大人购置的话本——总之顾峤不相信那些东西会是商琅自己买的。   不过无论是不是自己买的,丞相大人的书房当中几乎没有他自己没翻完的书,就连这些话本子,先前顾峤闲来无事取出一本看的时候,上面都是商琅密密麻麻的批注。   字迹灵逸,奈何话本上留下的空白本就不多,商琅写得极小,再漂亮顾峤也看得头疼,于是连上面是什么内容也没注意,直接给人重新放回了书架上。   从此之后顾峤再也没尝试过看相府的“闲书”。   也就对于商琅到底为什么会在一个话本上写这么多不得而知。   总之其他的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上面,商琅同样是写了许多的批注。   因此哪怕商琅说自己是在看“闲书”,顾峤也不相信他能闲到哪里去。   “即使如此,整日埋在书堆里,先生也要歇上一歇。”他道。   这一次商琅没有再多说,只道了一句:“臣知晓。”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前厅去,那里已经摆好了几道精致的菜品。   商琅经常被他召到宫中用膳,御膳房的水平自然不是民间其他厨子轻易能比,顾峤担心他会再吃不惯府中的食物,加上看着人一直在喝那些苦得顾峤闻都不想多闻的药,私心里便想让人多吃些好的,便直接将御膳房当中的厨子给拨到了相府来。   商琅对于这样的恩宠自然也是拒绝过的,不过最后只会被顾峤拿着各种各样的理由给打回去——“朕时常有事要同商相商议,商相身子不好,朕又不能总让你入宫,车马劳顿,便要亲来相府,商相权当这些御厨是为朕自己准备的便是。”   虽说原本这只是一个借口,但是顾峤没有想到,自己日后真的会时常跑到商琅的府中来,还每次都留下来用膳。   那些菜做的都是顾峤爱吃的,只有一道菜看着便清寡无味,自然是留给因为喝药而各种忌口的商琅。   作为一个嗜辣的人,顾峤每次看到商琅吃得那些清汤寡水,就是一阵的心疼。   却又无能为力。   他愣神的这个功夫,商琅已经自觉地拿着公筷,给他夹过来不少菜。   帝王的喜好不能随意让人知晓,但是在登基之前,顾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最后会成为这个“帝王”,也就压根没有去在意这些东西。   不过顾峤喜欢的东西也的确很多,在喜欢的菜上面,那些人能够知道的,只是他喜欢吃辣而已。   商琅比其他人了解的要多一些——毕竟每一次他若是来相府用膳,丞相大人问他想要吃什么的时候,顾峤的回答十有八九都是麻婆豆腐。   这道菜并非是京都这边的,是顾峤小时候在万国来朝的时候偶然品尝到,此后就记在了心里。   也恰巧在那个时候,先皇命御厨学下了他国那些精致的菜品,顾峤这才有之后继续吃上的机会。   可以说,这道菜只有宫中御厨能够做得出来味道。   因为这道菜并非本土,顾峤在宫中又需要记着帝王身份,从未对御膳房多做要求。但是到了相府,就会直接放松下来,久而久之,商琅也就知道了顾峤的这个习惯,就连夹菜,眼下被放到顾峤碗中的,也大多数是飘着红的白嫩豆腐。   顾峤一直很喜欢商琅对他这样隐秘地体贴。   两人用膳的时候自然而然地遣散了下人,但也没谈什么机密事。   食不言寝不语,丞相大人谨遵这这个规矩,顾峤想开口也只会被他给严肃地打断。   不过看美人用膳,也是一样享受。   商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像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寒门。顾峤有时候甚至觉得商相少年时期受到的教养,甚至比他在宫中的还要好。   还是说因为脸的原因,所以做起什么来都赏心悦目?   这都不得而知。   两人用过膳后,顾峤也没打算闲着。   睡了一整日的少年帝王现在看起来气色极好,脸上都泛着清浅的红,一双眸子晶亮。   他自幼就是锦衣玉食的养着,加上脸天生就有些圆,眸子也圆,撇开那些心机算计和绷出来的帝王威严之后,就像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还是好看到让人不忍心拒绝他的那种。   眼下商琅就是这般。   顾峤先一步用完了膳,托着脸看他,开口道:“左右今日无事,不如先生就陪着朕出去逛上一逛吧。眼下朕已经歇好了,算不得劳累。”   总归他跟商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会想着累不累。   坐在对面的男人闻言顿了一顿,抬起眸子来,看了眼少年那一副期待的模样,点了点头:“听陛下的。”   顾峤得意地一弯唇,抽出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就保持着那个姿势,静静地等着人用完膳。   商琅吃得精细,但没让顾峤多等,很快就放下了筷子:“陛下想要去何处逛?”   “都可以,”顾峤随口一答,“在街上随意走走便好。”   商琅闻言仍旧没有多说,只是点头,跟他说了一句要去更衣。   商相身上穿的一件十分素净的白衣,头发好好地束着,也没看出来哪里衣冠不整或是不合礼数的地方。顾峤没想明白他去更衣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也只是颔首,然后就坐在前厅等他出来。   等他出来,顾峤才明白了丞相大人的用意。   只能说,不愧是玲珑心思,连这样的小事情都能考虑到——   商琅换了一件月白的衣裳,仍是极为素净的,月华流照之下却显出了许多暗纹来,比方才那一件看上去不知道华贵多少。   顾峤身为皇帝,便服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一身打扮一看就是出身大户。、   若是商琅打扮得过分简单,两个人走在一起,或许还会被人朝着别的乱七八糟的关系上面猜测。   先前几次真正的微服私访,都是顾峤提前一日告诉商琅,次日也是丞相大人主动到了皇宫门前等着,顾峤只知道商琅穿什么都好看,却从来没注意到商相的这些小心思。   “先生着实有心。”顾峤由衷叹了一句。   商琅不骄不躁的,只是垂眸,轻飘飘地移开了话题:“陛下可需要马车?”   “不必,”顾峤摆了摆手,“出了相府便是,何必麻烦坐个马车?何况街市上百姓众多,若是谁一不小心惊了马出事才是得不偿失。”   商琅点头应了,两个人趁着月色,又提了一盏灯相携着走出相府,虽然顾峤说着是“随便逛逛”,但一到了街市上就目标明确地朝着一处摊子走了过去。 第5章 江南朱家   商琅落后他半步跟上来。   那摊子在街市上平平无奇,只是在横杆上晃晃悠悠地挂着一盏写着“朱”字的灯笼。   正是京中朱家名下的摊子。   这朱家是为数不多几个被顾峤暂时留下来的世家,也没有先前那几个几近灭族的那么罪大恶极,也是奏折上面商琅拜访次数最多的一家。   顾峤在摊子上要了几块梅花糕,抱着咬了一口,含糊着问商琅:“先生对朱家了解多少?”   商琅没有急着回答他,反而是先给他递过去一张帕子,示意人擦一擦嘴角沾上的糕点渣子,然后开口道:“我所了解的,先前都已经尽数告知了您。”   说来也巧,朱家祖上恰好与商琅同出一处,都是江南那边的人,之后是因为出了位状元才在京都留下来,然后逐渐发家。   朱家祖上就是经商的,那位状元之后,端了一阵子的书香门第,最后除了一支还留在朝中做官之外,其他最后基本上还是选择了经商。   不过朱家没有跟其他世家那样在京都开办各种酒楼,反而是将目光放在了这些小摊子上面。几十年下来,京都街市上有半数的摊子都挂着朱家的名号,就是出了京都,也十有一二。   除了那种原先就有、被朱家扶持的商户之外,只要是他们本家的生意,卖的还都是江南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譬如糕点,譬如绸缎。   顾峤会选择方才那一家,除了他本身就喜欢那一家的糕点之外,就是因为那算是与朱家本家联系最密切的一家。   他想从商琅脸上看到一些除了平静之外的情绪,但是丞相大人半点也没表现出来,只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目光也一直落在他身上,似乎是对周围的事情毫不在意。   原本想着是试探商琅,现在顾峤快要被他这专注的目光给弄得受不了了。   烧得两颊发烫,不知道有没有发红。   很快顾峤就有了答案。   商琅在旁边蹙起了眉,颇为担忧地瞧着他,语出惊人:“公子可是……有些热了?”   顾峤被他这句话一呛,差点被糕点噎着,把嘴里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开口,眼尾因为方才那一下子而有些泛红,还带着隐隐的水光:“没有。”   还是春寒料峭的,他穿的又不算厚,哪里能说得上“热”?   顾峤实在是不明白平日里一贯玲珑心思的商琅怎么会说出这样无理无据的话来。   总不能是……   少年帝王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绝色容颜,忽然福至心灵,眸子一弯,开口道:“是先生长得太好看。”   商琅一时没有说话。   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其实是带着帷帽的,只不过外面的白纱算不上厚,顾峤跟人贴得近,还是能或多或少地瞧见商琅的神情。   只是这白纱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碍事的,比如当下顾峤怀疑商琅是不是脸红了,但颜色太浅,他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只能作罢,继续玩笑似地说了一句:“先生这般好看的人,一直盯着我,我哪里受得住?”   商琅这一次终于开口了,语气有些急切:“公子慎言!”   顾峤还从未见过丞相大人这么羞恼过,像是个被调戏了的黄花闺女。   想到这样的比喻,顾峤笑意愈深,将手中最后一块梅花糕吃干净之后,又伸手去拽商琅:“玩笑话,先生莫要在意。”   商琅这一次没有由着他拽,颇为强硬地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顾峤一愣,以为人真的生气了刚要下意识地哄的时候,却见到商琅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再掏出了一张帕子,将他手上擦了个干干净净之后才放下。   顾峤忍不住地笑出声,看到商琅抬眼瞧他,便含着笑意道:“没想到,先生会愿意碰我。”   他说得含糊,若是放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会显得暧昧。但是商琅似乎浑然不觉,只当他说的是君臣之别,认认真真地同他解释:“朝上是君臣,眼下微服,在下便只是公子的一位友人。”   “分明是先生。”顾峤固执地纠正他。   哪怕顾峤一直都喜欢喊他“先生”,但因为先前两人一直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师生关系,商琅一边为他答疑解惑,一边对身份闭口不认。   只有微服的时候在外人面前,听见顾峤喊他一句“先生”,商琅才会默认下来这一层师生关系。   这次也不例外。   商琅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公子,于理不合。”   很温柔也很坚定地拒绝。   顾峤在这个问题上不知道跟他争执了多少次,越挫越勇,对于这话丝毫不在意,若无其事地拉着他继续往后走。   方才那个好机会被他给放过去了,接下来一条路,顾峤选的都是挂着“朱”字灯笼的店家,几乎是见一家买一家,最后手上堆了不少东西——不过很快就被商琅给接过去了。   商相的病压根没影响到人的力气,拿来拿去之后顾峤才发觉商琅手上抱着的东西甚至还比他的多。   两个人一路穿过最热闹的这条街,然后到了朱家的大门前。   皇宫门口的这一条街上除了摊贩酒楼就是京都各种富贵人家的宅邸。   这其中,朱家还是独树一帜地坐落在了最僻静的街尾。   “陛下要进去拜访?”两人隔着门前那些护卫还有些距离,商琅便直接改了称呼,问道。   顾峤做得太明显了,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来,这一次“随便逛逛”,会跟朱家有关系。   “丞相想去吗?”顾峤也跟着他换了称呼,侧过头去瞧他,目光灼灼。   少年帝王的眸子在月色下也很亮,商琅闻言一顿,道:“陛下若要去,臣便去。”   顾峤哈哈一笑,朝前迈了一步,暴露在那两个护卫眼前:“同你们家主人说,有人来访,出来迎客。”   眼下已经快要到了亥时,寻常人家或许都歇下了,就算没有歇息,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门迎客。   因此那两个护卫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商琅在这个时候上前了一步,走到顾峤身边。   然后护卫就变了脸色,其中一个转身就进了门中。   顾峤转过脸去,发现商琅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帷帽给摘了。   商相这张脸在京都无人不晓,也难怪那两个护卫脸色会骤变。   只不过——   顾峤的注意力莫名地转到了商琅的手上:人还抱着那么多的东西,是怎么抽出手来摘帷帽的。   百思不得其解,顾峤便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人传信回来。   有商相在,那护卫的传信速度自然是极快的,没一会儿就开了大门,恭恭敬敬地将两个人迎了进去。   朱家的家主朱五德也恰好朝着这边来,两方在院中撞见。   这位家主也是个经商的人,为人圆滑,加上又有些发福,笑起来跟个弥勒佛一般:“哎哟,商相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顾峤一直没有摘下帷帽,也不打算摘下,只静静地站在一边。   商琅只喊了一声“朱家主”,朱五德便将目光移向了旁边的顾峤:“这位小公子是……”   顾峤没有开口。   他对世家如此,若今日暴露了身份,无论如何朱五德都会拘谨起来。他不担心商琅没有意识到他的心思,只是十分好奇丞相大人能给自己安个什么身份。   会是师生吗?   商琅开了口,没有明白地介绍,只说了句:“家中小辈。”   不只是顾峤本人,连带着朱五德也一块愣了,似乎是没想到商琅这样的人还能有个“家中”。   毕竟两人都来自江南,朱五德比其他人更明白商琅身份的神秘。   别的人查不到商琅的半分家世,或许会觉得他藏得深。但是朱五德身为一个江南人,还经常会从京城下到江南去经商,实在是太明白商琅的家世有多么的空白。   只见他一人,连旁的一个亲近之人都不曾见过。   竟然家中还有“小辈”来京?   朱家主愣愣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小公子……既已入了府中,如何不将帷帽给摘下来?”   他只当顾峤是为了避人才遮盖住了脸。   这一次顾峤赶在了商琅之前开口,稍一压低了声音:“貌丑,不敢见人。”   朱五德看了看顾峤,又忍不住看了看商琅。   不是很懂跟商相同出一脉的人,究竟能“貌丑”到哪里去。   但再问多了就是人家的私事了。   朱五德从商这么多年,知道什么东西不该问,当即点了点头,将两人给迎到前厅去。   在这之前已经有朱家的下人将两个人手中的东西给接到一旁去了,顾峤本来觉得拿着人家本家的东西送到人家府上来就够过分的了,没打算多说什么,权当是“送”了出去。   谁知道商相在这上面分外地固执,见人接到一旁去,防止人误会,还不忘同朱五德说上一句:“方才来得急,没将东西送回府上去,实在是麻烦家主了。”   这话……   顾峤借着帷帽的遮挡抿唇笑了一下。   商琅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副逆来顺受的温顺样子,他倒是不曾察觉过,商相还有心这么黑的时候。 第6章 御人之法   顾峤进了前厅之后仍然是不说话。   朱五德虽然直觉今日商相的突然造访会与旁边的这个少年有关系,但是顾峤一句话没说,朱五德不敢贸然开口,也就只能先将目光转向了商琅:“丞相今日夜里前来,是……有何要事?”   顾峤隐约察觉到商琅朝他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就旁若无人地同朱五德聊开了:“并无要事,只是方才街市上,见家中的孩子分外喜欢,又恰好走到此地,便想着前来拜访一番,不知可是扰了家主?”   商琅说话客客气气的,其中的意思却跟“客气”二字半点不沾边。   朱五德连忙道:“哪里会打扰?商相能来,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寒暄太过于生硬,朱五德立刻转了话题:“若是小公子喜欢,大可去朱家的摊子随意来挑,届时朱某同钱庄那边说上一说便是。”   “不必,”没等商琅回答,顾峤就开了口,“我初来京城,瞧上了朱家铺子上的东西得知丞相与家主相熟已是意外之喜,怎好再多占家主便宜?况且此番入京不过是来探亲,稍后便走,家主不必如此麻烦。”   朱五德方才见人沉默寡言的,却没想到一开口如此温和有礼,脸上笑意更甚,刚想摆手说“不麻烦”,却听见商琅先行开了口:“算不上熟稔,本相也不便劳烦家主。”   朱五德听见他这句话,也明白了商相是不打算跟他沾上这层关系,便只能作罢。   顾峤看着商琅此番举动,还有朱五德那并不算意外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   商琅在他面前向来恭顺,但是瞧着这样子,在外面或许是截然相反的。   两人之前是真的微服私访,而且每一次开口做主的都是他自己,顾峤还从没见过商琅端起这个丞相的身份的样子。   本以为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了,没想到在今日,商琅半点也不避着他。   与平日里那温温和和的样子大相径庭。   因为帝王专宠的原因,那些朝臣又整日整日地来弹劾商琅,顾峤一直觉得这人平日里会受到欺负,这也是他经常将商琅给召入宫的原因——不希望他与旁人接触太多。   但是现在看来,商琅能被他父皇选做托孤之臣,还是有他的本事的。   不仅是学问的超凡。   其实顾峤也不知道究竟是商琅变了,还是人本来就有这么一面,只是先前他从未见过。   两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商琅远没有现在的恭顺,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过于娇纵的皇子,恭敬但是从来疏离,就连那个时候半点不会察言观色的顾峤都觉得商琅对他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因为他是皇家的人而表现出什么刻意的讨好,眼里真真是只有他手里那些经史子集。   似乎是等到顾峤登基之后,商琅才对他有了一些私情,能对他温柔一些。   不过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像这么强硬的他,顾峤还真是第一次见。   半点也不吃亏,而且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全都摆到了明面上,说得明明白白,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做一个纯纯粹粹的皇家的孤臣——虽然顾峤不太确定商琅最后那几句话究竟是不是做给他看的。   至少当下单独听着一句话,顾峤是被取悦到了的。   到底是碍着有顾峤在侧,两个人没有再谈别的事情,顾峤只从其中听到了一个信息——商琅似乎是在让朱家帮他做什么事情。   但是两个人一直都在打哑迷,他在旁边愣是半天也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   时间实在太晚,那两个人打完哑迷之后商琅就提出了辞行,朱五德把人送到门口来的时候,也没忘了将方才两人带过来的东西给重新送上去。   顾峤在外面的时候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等上了朱家的马车之后,这才玩笑道:“都是些街边的小玩意儿,又不是金啊银的,商相怎得这般小气?”   商琅瞧向他,那双桃花眼明明瞧着很平静,但是顾峤就是莫名地从其中读到了一点委屈的意思:“陛下喜欢,臣怎能拱手让人?”   这个回答让顾峤猝不及防,只觉得马车当中陡然热了起来,热得他有些不敢去看商琅的脸:“……先生有心。”   顾峤教丞相大人这么一句话堵得没了下文,侧过脸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双眼放空在那发愣,却被商琅一句话给叫回神来:“陛下可是在怀疑臣?”   顾峤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看他,商琅的眸子仍然很平静,看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连方才的那些委屈都尽数消退了。   让顾峤想起来曾经异邦人给他进贡的那颗龙晶来。   黑漆漆不见光亮。   他心头一跳,总觉得商琅这般的神情,才像是生气。   因为什么生气?是他真的误会他了吗?   少年帝王登基四年以来,做事利落果决,雷厉风行,却在这一架狭小的马车上忽然踌躇了,不敢多言语。   他甚至是直接顾左右而言他:“商相让朱家帮忙办事,就不怕朕早日将他们给杀了,然后事情做不成了吗?”   朱家的罪到不了诛九族的程度,而且也主要是当了官的那一支干了些目无王法的事情。顾峤嘴上这么说,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滥杀无辜。   商琅自然也明白,于是轻叹:“臣未曾与世家有半分牵扯。”   那种空冷的感觉消散了,商琅神色在叹出声的一瞬间恢复如常,在马车的烛火映照下还显得比平日温柔了不少:“与朱家的确是有些事情要商议,但是陛下大可放心,臣从不会对陛下不利。”   “若陛下实在担心……”商琅跪下来,马车当中空间狭小,他那副样子实在卑微可怜,“皇族莫非没有其他的御人之法吗?”   当然有。   商琅也知道是什么。   皇家为了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暗卫,都会在一开始直接给他们下上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用药来抑制,而且根本没有真正根除的解药,他们会被皇家的人一直利用到死。   但是这样的方法太过于强硬,对于暗卫可以如此,对于臣子自然不能用上如此下流的方法。   但是商琅明知道是怎样,还要作茧自缚。   马车里面还算温暖,顾峤便也没有让人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冷淡,指尖在人下颌上一点:“商相当真忠诚。”   顾峤的手下没有用上半分力气,商琅就已经顺着抬起了头,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清冷冷:“臣实话实说。”   “我信你,”顾峤收回手,骤然绽开一个笑来,称得上甜腻,“朕自然相信先生忠心。”   “只不过,”顾峤话语一顿,忽然一转,“先生可莫要再做这等让人误会之事了。”   不过没关系。   等他的生辰一过,世家当中的那些腌臜会被他给彻底地清洗一遍。宁可掘地三尺,也不会放掉一个漏网之鱼。   有这一次清扫,就算是那些没有被直接株连九族的世家,恐怕也会元气大伤爬不起来了。   商琅真想要与他们合谋做点什么事情,也应当权衡一下利弊。   他还需要一年的时间,至多一年,他就会将这个天下彻彻底底地收入自己囊中。   顾峤心中越想越多,回过头来一看,商琅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对他那样莫须有的罪名只是温顺地应下:“臣知错,日后若有什么事情,必然先行禀报陛下。”   如此,顾峤总觉得自己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也不知道里面的芯究竟是不是黑的。   颇为挫败。   但今日,再多的事情怕也查探不出来了,顾峤收敛了所有的神色,抓住丞相大人那皓白细瘦的腕子,把人给拉了起来:“商相有心便好。”   夜渐渐深了,两个人回去的路上,街市的行人明显少了不少,马车畅通无阻,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相府的门前。   顾峤没有留宿,只是在门口拉着商琅的衣角,亲昵地好像方才马车上两人发生的冲突从未存在过一般:“朕明日在朝上等着丞相。”   商琅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开,然后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臣恭送陛下。”   顾峤顺势放下了手,以夜里风凉的理由让商琅先一步进了府中之后,这才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除了车夫,还有一人候在一旁,正是云暝。   两人出去的这段时间,顾峤没让云暝跟着,而是去查了些别的东西。   将暗卫给召进马车当中来,顾峤没有直接开口,一直阖着眸子,等快要到宫门口的时候,才开口问道:“丞相和那些世家,可有什么联系?”   云暝却是摇头:“属下并未在府中查到什么线索,唯一知晓的,便是相府当中有几笔不小的开销,都与那几个世家有关系。”   “不小的开销?”顾峤闻言嗤笑一声,“怎么,吓得生意做不下去了要商琅给他们垫钱吗?” 第7章 心有芥蒂   云瞑一顿:“若真是如此……那些账目,倒也算不得大了。”   顾峤闻声抬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云瞑这一次没再含糊其辞,直接将那账目的内容给复述了出来,顾峤听着,的确是没到能“垫钱”的时候,倒像是在购置些什么东西。   加上今日商琅跟朱五德聊的那些让顾峤感到云里雾里的东西——   商琅跟他说,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利。   最好是。   最好在他将世家那些腐朽的根给拔个干净之前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所图为何。   顾峤冷漠地想。   这是他私心里,能给商琅留下的最长的期限了。   之后顾峤就直接让云暝回到了丞相府继续盯着,直接让马车到了御书房那边去。   奏折先前已经被他全部给批阅完了,这休沐的一日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要紧事,他便铺出了一张纸,沾了墨将方才云暝同他说的那些账目全都给写了下来。   主人的开支没有记得那么明确,只知道去向却并不知道用处。   顾峤从那些数目上面能大概猜出来商琅是打算在各家购置一些什么,却想不通这样做的意义在何处。   或者说,他不明白的是这些世家当中到底有什么值得商琅不惜沾染这一身荤腥也要去做这么一场交易。   他自认为足够了解商琅,可是思索遍了也看不明白商琅此举的用意。   顾峤看着指尖压着的那张白纸,悬停在上的狼毫笔在纸上晕开一片墨黑,他最后长叹一声,搁下了笔,将白纸随意丢进了一旁的炭火里,瞧着它彻底燃尽。   之后是彻夜无眠。   次日一早从榻上下来让人伺候更衣的时候,顾峤瞧着铜镜当中自己过分憔悴的面容,莫名想着——好在有这冠上的琉珠替他遮挡一二,加上也没有什么朝臣有那个胆子光明正大地在朝会上面直视他,他这副模样合该是能瞒过去的。   早朝上面并没见有什么麻烦的事情,顾峤支着头,听朝臣汇报那些惯常的事情,目光却始终都没有往挨他最近的商琅那边瞧。   顾峤不知道商琅有没有注意到他,一下了朝没有逗留,直接起身离开,也并没有喊着商琅到御书房来——丞相大人若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大概也是要劝谏他赶紧去休息的,如此,让不让人来没有多少区别,总之是说不上几句话的。   商琅若是不来,在他还算清醒的情况下,他还能多批点折子。   再加上,他先前整日黏着人,商琅要想去做他自己的事情还要抽着休沐的时间悄悄去。他眼下这般,也正好给了商琅与那些世家往来的机会。   早日将事情处理完了,让他看到最后的真相。   顾峤是这般想着的,回到寝殿当中换了朝服之后就去了御书房,把自己埋在那些奏折里,尽量将商琅此人从自己的脑海里给撇出去。   谁知道他这里想要放人去做自己的事情,丞相大人却偏偏要赶上来,顾峤在御书房当中没坐多久,就听见宫侍来报,说是商相求见。   顾峤忿忿地将手上的笔一甩,也没管朱砂都落到了哪里去,带着点咬牙切齿:“宣人进来。”   早在先皇托孤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有了随意入宫的权利,而且新帝不可改变。顾峤知道他父皇当时是担心他这桀骜不驯的性子会听不得商琅的劝诫闭门谢客,但是后来每一次都是他主动派人去请商琅,丞相大人自己入宫的情况少之又少。   枉论现下这样,明明有着自由出入的令牌,却还要规规矩矩地上请于他。   毫无疑问地,商琅这是在试探他。   昨日两个人多少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加上顾峤明明说好了要“等着”商琅,最后却自己直接下朝跑了,按照商相的心思,此刻怕是在担心他还在气昨夜的事情。   派人出去传信没多一会儿,御书房的门就再度打开,熟悉的沉香味道蔓延进来,顾峤抬头,商琅恰好走到他旁边来,拱手朝他行了一礼:“陛下。”   “丞相平身。”顾峤没有去扶他,只是稳稳地坐在桌子旁,伸手想去握笔,却发现刚才那支狼毫笔已经不知道被他甩到哪里去了。   便只能虚握着手搁在桌子上,顾峤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说出来话的时候足够平静:“丞相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话说出来的时候,顾峤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悲哀。   身为帝王,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在所有人的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哪怕是真的怒上心头了,只要时机不合适,他还是能够笑出来。   只有在商琅面前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尝试过去控制自己的情绪。   且不说商琅对曾经的他足够熟悉,又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他若是去隐瞒什么就一定会被看出来,就冲着两个人这么多年的关系,顾峤也不想在面对他的时候再带上一层面具。   那样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了。   但是到了今日,他还是开始了与商琅的虚与委蛇。   说出话之后,顾峤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于是便看见原先就垂着眼恭顺谦卑的商琅长睫轻颤了一下,没有抬头,直接道:“有些同世家有关系的事情,臣特来上奏。”   顾峤听到这话,眉梢忽地一挑,语气古怪,就连称呼也跟着变了:“先生昨夜又去查了世家的事情?”   这一次商琅却是摇头否认了:“是臣先前所查。”   “既如此,丞相先前如何不说?”顾峤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指尖沾上了一些朱砂,找来帕子随手一擦,然后支着头看他,问道。   丞相大人听到他这句话终于舍得抬起了头,开口,说得有理有据:“昨日休沐,陛下既是来寻臣散心的,臣如何能谈公事?”   顾峤哼笑一声,直接拆穿了他的避重就轻:“昨日之前呢?”   商琅闻言,直接撩袍跪了下去:“臣有欺君之罪。”   “丞相何罪之有?”顾峤垂眼看他。   跪下来的商琅瞧起来反而没有方才站着的时候那般恭顺,抬起眼来看他,眸中除了一方深潭之外再无其他,看不出一点“欺君”的悔恨和恐惧之意。   甚至,顾峤看着他这副模样,都有些怀疑商相是不是打算靠着这张过分漂亮的脸来寻求他的原谅。   跪着的人开了口:“昨日陛下歇在臣府中的时候,臣并非是在书房待了一整日,而是又查探了一番。”   顾峤听着,没有开口说话。   商琅顿了一会儿,就继续道:“朱家那一支,似乎与皇室有些关系。”   先前逼宫造反的也就只有顾峤的几个皇兄,因为被镇压得太快,无论是那些旁支有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都没能参与进谋逆的事情来,因此顾峤登基之后也就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至于皇室和世家两个庞然大物的联合,在此之前他不是没处理过,甚至抓到第一批人的时候还特地派人去仔细查了一番。但照着商琅这般说——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这下子他也顾不上跟商琅闹什么无关紧要的别扭了,当即坐直了身子,问道:“是何人?”   商琅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是同他要纸笔。   听到这话的时候顾峤心里一沉,转过头给人找纸笔,终于在地上瞧见了那支被他甩开的狼毫笔。顾峤没有把笔给捡起来,而是从笔架上又取了一支,不打算另外磨墨,直接沾着朱砂递给了商琅。   商琅只是微微一顿,随后就在纸上写下几个鲜红的名字。   顾峤看着那张纸,没等朱砂干透,指尖就从名字旁边划了过去,带出一道红痕:“万寿节一过,朕要这成为他们的索命薄。”   他说完话,转头去瞧商琅:“先生这段时日与世家混迹在一起,都是在查这些?”   他在等着商琅一个肯定的回答,如此他就可以让两个人之间的隔阂彻底消弭。   但是商琅仍旧选择了否认:“不止于此。”   顾峤心一冷,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嘲道:“如此,朕宁可丞相欺君。”   有商琅今日这么一来,顾峤已经算得上是放下心来了,眼下不过是还在别扭着商琅不肯将真相尽数告知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拽住了商琅的手腕,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丞相大人今日相当有哄他的诚意,丝毫没有拒绝他的肢体接触,甚至还主动地反握过去——哪怕只是为了拿帕子把他身上沾着的朱砂也擦了一擦。   帕子自然擦不干净,顾峤理直气壮地将那弄脏了的帕子据为己有,说是等带给宫人清洗,然后毫无芥蒂地找了凳子让商琅坐到他旁边来,刚要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听见商琅道:“若无其他的事情,臣便告退了——陛下万望保重龙体。”   顾峤:“?!”   少年帝王的瞳孔骤然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感情商琅不辞辛苦地跑到宫里来,真就是为了给他说那一个消息的?! 第8章 红袖添香   帝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商琅神色倒算如常,只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显得有些茫然:“陛下……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商相来此,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同朕说?”顾峤直勾勾地盯着他,带着隐晦的埋怨。   商相今日的玲珑心思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顾峤觉得自己已经算得上是明示了,商琅却神色茫然地瞧着他:“请陛下明示。”   “无事,”顾峤咬着牙,还不忘了给人找留下来的借口,“舟车劳顿,先生以后有这样的事情,直接派人来知会朕一声便是,不必劳烦亲自跑上一趟。今日既然来了,便多坐一会儿,歇上一歇。”   商琅喉结一动,像是想要张口说什么。顾峤怕他会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便又添上一句:“也恰好能帮朕看看折子。”   他是笃定了商琅会心疼他。   果不其然,丞相大人抬眼看了看少年帝王那张憔悴疲惫的面容,没再犹豫,应了下来。   这段时间需要处理的事情算不上多,有商琅在侧,顾峤更是放松,原先打起来的精神慢慢地就消散了。困顿一阵阵地涌上来,彻底睡过去之前,顾峤还没忘了趁这个机会,歪倒在坐在一旁的商琅的肩膀上。   他只记得浓烈的沉香将他彻底给笼罩住,淹没了他的所有意识。   顾峤总是怀疑,商琅的沉香里是不是还加了什么安神的香料,以至于每一次他挨着人的时候,总是这般容易安下心,倦怠的时候还能直接睡过去。而且睡得很沉。   本来这副姿势脖颈应该会感觉到酸痛的,但是顾峤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半点不适也无。   除了脸上被丞相大人过于瘦削的肩膀硌得有些难受。   他一动,商琅就喊了他一声:“陛下。”   顾峤一下子清醒,意识到商琅的身体有点僵,连忙直起身来。   商琅将手上的奏折放下,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顾峤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十分贴心地伸手去给人捏肩膀,一边道:“先生劳累,怎么也不推开我?”   “不忍惊扰陛下,”商琅没有拒绝他的亲近,但也很快地挪开了话题,“奏折臣已尽数翻阅过。”   顾峤下意识地松了手,注意力落到了那已经被换了位置的一摞奏折上面。   一看就是在他睡着的时候,丞相大人一本本的看完的。   顾峤在那一瞬间莫名想到了两个字——“贤惠”。   这要真是他的贤妻该多好。   心里悠悠一叹,顾峤嘴上只是说了句:“劳烦先生了。”   商琅没有接下这一句话,而是问:“已经到了午时,陛下可要传膳?”   “先生要留下来同朕一起用膳吗?”顾峤反问。   “臣听陛下安排。”商琅难得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顾峤眸子一弯:“那先生就与朕一同用膳。”   御膳房那边早就知道商相入宫的事情,也很自觉地多备了些膳,果不其然派上了用场。   顾峤传了膳,这一次大都是清淡的吃食,其中还有着几样糕点。   都是先前顾峤在街市上看到的那几样。   虽然说在街市上那些糕点全都被他给吃了个干净,但实际上最嗜甜的是商琅。   宫中的糕点顾峤基本都零零散散地送给过他,便盘算着寻一些民间的吃食来。但是宫外那些吃食顾峤又怕不够干净——毕竟商相那身体实在娇气,药用得也杂,一不小心就容易出事,顾峤实在是不敢直接把宫外的吃食往人嘴里送。   于是就自己先挑了几样,选出商琅可能喜欢的,让御厨挨个做了一份。   顾峤直接将那几盘糕点递到了商琅面前去。   商琅还没有动筷,便没有直接“食不言”地不理会他,而是茫然抬眼:“陛下?”   “是给先生的。”顾峤用膳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布菜,此时便自己拿了公筷,直接夹起来一块糕点递了过去。   商琅接下来,没有吃:“陛下不必如此割爱。”   “朕没有,”应当是自己先前在街市上的行为让人误会了,顾峤哭笑不得地解释,“朕是念着先生或许会喜欢,这才让御厨仿着宫外那样式做的,先生不必推拒。”   商琅闻言瞧着他,一双桃花眼里光华流转,如寒冰化春水,顾峤终于从那浅淡的情绪当中捕捉到了几分面对他是独有的温柔。   真是……让他有些守不住。   顾峤慌乱地将头撇开,轻咳了一声,连忙拿起了筷子,道:“过会儿就凉了,先生先用膳。”   那双眸子敛下来了,光华被羽睫的阴翳遮盖住,一瞬间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清清冷冷。   食不言。   顾峤之后就没再有机会跟商琅说些什么,不过丞相大人也算给他面子,将那些糕点每样都吃了一点。   若非还要喝药,顾峤觉得商琅说不定能将这些糕点全都给吃下去——丞相大人胃口小,连正餐都没有吃太多。   两人用过膳后就继续留在御书房当中处理政事。   商琅在顾峤睡着的时候已经将折子翻阅了个七七八八,虽然顾及着君臣之别没有直接在上面作批,但基本上都已经拟好了内容。   顾峤对商琅极为信任,几乎没有仔细地再将折子给看一遍,只按照商琅所给出来的拟票直接批了上去。   即使是这样,顾峤批得也没有多快。   毕竟商琅就坐在他旁边。   顾峤没有开口说让他走,丞相大人自己便也没有提,而且大概是不愿意闲着,主动地去拾了墨块要帮顾峤研墨。   这不就是……红袖添香。   少年帝王稳稳地握着狼毫,批阅的时候行云流水,还算平静,心里早就不知道念了多少遍的清心诀了。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顾峤很想早点批完折子然后摆脱这种折磨,但是下笔的速度还是不自觉地受到了影响,用了好一会儿才将折子彻底处理完。   狼狈地将笔放下来,顾峤猛地起身,抓住了商琅的胳膊,哑声道:“先生陪朕出去走走。”   浓郁的沉香味无孔不入,书房当中愈发地热了,热到顾峤双颊火辣辣的。   他要出去走走。   他该出去走走了。   商琅温顺地将东西放下来,却先开口问:“陛下可需要更衣?”   顾峤身上还沾着先前的朱砂,刚才传膳进来的宫人不多,但若是要走出去,一路上会遇上不少人。   宫侍不敢直视圣颜,注意力就一定会放到顾峤的衣服上。   于仪容有损。   “好。”顾峤低低地应了,转身进了御书房的里侧,那里他命人安置了一张软榻,还留了几身衣裳。   因为有东西隔断,书桌旁的暖意没有蔓延过来,顾峤靠着更衣的这一段时间冷静了一下,将衣裳仔仔细细地理好了这才磨蹭着转回来,只一瞬间,又被热浪扑满。   一定是书房当中太热了。   顾峤想,看着眼前的青年。   商琅正安静地立在那里候着他,恭顺谦卑,白皙的脸上或许是因为热,泛着粉,像个精致漂亮的陶瓷娃娃。   如果商琅真的只是一个巨大的陶瓷娃娃,顾峤一定会散尽千金给他建出来一座金屋,好生地养起来。   眼下——他走上前两步,极为克制地抓住了商琅的手腕:“外面冷,先生小心染上风寒。”   这句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下一瞬顾峤就松开了手,然后取下了一旁的斗篷,不由分说地披到了商琅的身上。   那件斗篷经常被顾峤挂在御书房当中,而且大多数的用处都是给冬日里的商相再添上一件衣裳。   御书房当中的檀香,跟商琅身上的沉香缠绕在了一起,顾峤觉得太浓了,以至于让他头脑有些发晕。   甚至他都不知道最后两个人怎么走出御书房的,初春的寒风吹过来之后,顾峤才彻底地清醒过来。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宫中瞎逛,慢慢地就走到了御花园那里去。   御花园当中有各种的奇花异草,各个季节都会有花开,从来没有光秃秃的时候。顾峤看着这一片花红叶绿,忽然听见商琅问:“等及冠之后,陛下可有想何时纳妃?”   顾峤猛地转头,垂下的指尖动了动,只觉得寒意顺着蔓延上来,侵占了他全身。   “……先生,希望朕纳妃吗?”   “陛下何出此言?”商琅轻蹙了一下眉,有些不赞同,继续道,“先前朝中不稳,陛下又年纪尚小。如今天下基本已经定下来,陛下及冠,也该考虑选秀纳妃立后了——不知陛下可中意哪家贵女?”   商琅说的话看着稀松平常,却真真是一刀一刀地往顾峤心上扎。   他想要立后,他想要立商琅为后。   但是这句话,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直接说出口。   商琅同其他的朝臣那般催他选秀,但若是他足够坚持,或许还能挡上一些。但他要是直接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商琅若是对他没那个心思,怕是要当场变了脸色,然后死谏让他规规矩矩地立后承嗣。   “不急,”他淡声开口,“先生都还没有成家,朕着急什么?” 第9章 朱家遭难   “陛下,”商琅无奈地轻叹,“臣一身病骨,怎敢误了佳人?”   顾峤抿着唇,并不算满意这样的理由。   商琅今日能用病骨沉疴来婉拒成亲的劝告,他日就能用同样的理由来拒绝他。   “先生究竟是什么病?”顾峤趁着这个机会开口问,直接抓上他的手。明明病的是商琅,更脆弱的那一个却好像是顾峤。   “十年了,”手渐渐收紧,商琅被他攥得腕上发红,顾峤此刻却顾不上管,眼眶不自觉地也浮了红,好不委屈,“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病,要用十年之久?朕都担心——”   “陛下慎言。”顾峤那句话没说完,就被商琅打断了。   神情向来浅淡的男人变得严肃起来,甚至连方才说出来的那句话都像是厉喝。   顾峤从来没见过这样板着脸的商琅,连当年他为了清肃朝中大开杀戒的时候都没有。   像清洗世家这样的大动作,不是顾峤第一次做。   朝上关系错乱复杂,顾峤之前,历代帝王基本都是靠着多方制衡来求的安稳。但是到了他这里,因为登基的时候年幼,支持他几个皇兄谋反的人除了世家也有藏在朝臣当中的,顾峤要是真想坐稳这个位置,就不能再跟先前一样继续搅混水。   更别说他身边可是有个智多近妖玲珑心思的商琅。   虽然说商相先前一心做学问,但是之后跟着他,对于朝中那些风云诡谲很快就看了个透彻,利用得也是灵活自如。没有他,顾峤怕也不能在短短四年时间做出这么多的大事。   除了这一次对世家的清理,在几年前顾峤刚登基的时候,还有对于朝臣的一次清扫。   向来被娇生惯养的小皇子骤然担此大任,顾峤哪怕靠着皇族的教养生生地稳住了表面,到了当时唯一可以信任的商琅面前,也还是会忍不住崩溃。   那个时候下这种血腥的命令的时候,少年帝王根本没有如今的游刃有余,还会在私底下的时候红着一双眼问商琅,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于残忍。   那个时候商琅只是告诉他,为国除奸佞,如何做都不算过分。   鲜血白骨之后只会是一个太平盛世。   那双桃花眼里的沉静让顾峤的情绪瞬间平缓下来,之后面对此事的不安也逐渐减少,四年之后,他已经能在午门鲜血遍地的时候面不改色地同商琅在宫中下棋了。   却没想到当年给他最多的心安的人会在今天这般。   顾峤有些委屈地抿了下唇,不说话了,只是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商琅轻叹一声,语气和缓下来,妥协地同他解释:“若非要说,臣算不上病,只是自幼身子便不好,得一直拿药养着。所以陛下不必担心,臣还要同陛下一起见证太平盛世——陛下莫要胡思乱想。”   顾峤稍一沉默,总觉得商琅话里的意思,是知道了他想要说什么。   除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担心商琅会死,他甚至都在想,等真到了那一天,他一定会将商琅给迁到皇陵当中去,他不准备纳妃,若是到时候已经择好了合适的储君,他就可以直接跟人——   “陛下。”   商琅又唤了他一声,将他从思索中拉回来,顾峤弯了一下唇角,终于答了他的话:“朕知道,先生不必忧心。”   不管商琅信或是不信,顾峤怕多说多错,不敢再在这上面深入下去,连忙移开了话题:“这些花里面,先生可有喜欢的?不如择一些,朕派人移到相府当中去,权当是添个色。”   商琅虽然说是个极出众的文人,但是对于莳花弄草之类的事情半点也没有兴趣,一心扑在圣贤书里面,在顾峤登基之后则是一心扑在政事上。   相府当中那为数不多的花花草草,都是顾峤寻人布置的。   少年帝王向来热衷于将自己所有的东西分享给他,就像是在悄无声息地筑巢,用自己的东西来悄无声息地将商琅给包裹起来,最后将人彻底地圈进自己的世界里。   商琅也不知道清不清楚帝王心里的小心思,但对于这样无伤大雅的行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闻言只是颔首,温声应道:“臣听陛下的。”   这样的回答在顾峤的意料之中,他也不甚在意,带着商琅继续在御花园当中漫无目的地逛。   御花园当中的花草很多都是各地或者外邦贡上来的,顾峤对其也不算了解,只瞧着哪个好看,哪个适合商琅,便唤了宫侍来将花给连根挖出来,准备移到丞相府去。   两人闲庭信步,没多久却忽然碰上了来报消息的暗卫。   朱家出事了。   不过出事的不是他们那日见到的朱五德,而是顾峤本来就要杀的那一支。   但是从决定了要将人给解决之后,顾峤就在各家派了暗卫看守。本来觉得皇室的暗卫,一个人看着一支族系已经足够,却没想到会这么让一个无名之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给杀了。   甚至还不是在夜里,而是青天白日之下直接动的手。   一时间也不知道算少了一事还是多了一事。   不过让顾峤更在意的,是暗卫之后说的那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人,发现了那一日跟着商相拜访朱五德府上的少年就是皇帝,坊间有些痛恨所有朱家人的百姓开始怀疑顾峤要直接包庇朱家,很快将消息传了开。   若放在之前,这些百姓定然是敢怒不敢言的。   偏偏顾峤上位之后,做了这么多打压贪官遏制世家的事情,百姓对他的推崇更多,要求也自然而然地变多。   一点小动作就极容易让人误会——这是顾峤做皇帝,最厌恶的一点。   却不止如此。   没多久相府那边也来了人,因为进不了宫,就只能麻烦宫侍来传话,辗转多次才找到两人,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告知了消息:朱五德不知道因为什么到了丞相府前,要见商琅。   顾峤被这接二连三的麻烦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奏折早早批完,又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的下午,偏偏朱家凑上来捣乱。   顾峤转头看了一眼商琅,问他:“先生可知朱家家主会去丞相府?”   “若是臣邀约的朱家家主,或许早便同陛下请辞了。”   商琅从来都不是个会食言的人,为了陪顾峤闲逛而丢下正事,这样昏聩的行为出现在丞相大人身上的可能性实在是小。   顾峤知道,可今日反而更希望商琅是为了他忘记了约定。   若非两人有约,朱五德赶着朱家人被杀的时候跑到丞相府来,那必然就是有事相求了。   商相的两袖清风人尽皆知,能求到他身上来,多半是些走投无路的事情,而且大概率会跟顾峤有关系。   “既如此,臣便先行告退。”   商琅开口,顾峤蹙着眉,脸上的不认同写得明明白白:“丞相一个人来处理这件事,朕不放心。”   要跟他一起去看。   “陛下,”商琅无奈一叹,却没有拒绝,“陛下若是想去便同去。”   宫侍得了命令,飞快去备了马车,在车上的时候,顾峤问商琅:“先生以为朱五德此番前来为何?”   “应当与陛下所想相同,”商琅神色不变,“朱家虽然是个庞然大物,但各支势力不同,犹如一盘散沙。陛下要处理一个逆臣,其他的族系最可能是袖手旁观,绝不可能施以援手。”   “朱五德此番前来,多是为了求皇家庇护,以期自保。”   身为帝王,顾峤能将整个朱家和那一个罪不可恕的分支给拆开来,但是在那些受过压迫的百姓眼里,只要姓“朱”,只要你与他们祖上同出一脉,那就是罪大恶极。   若是那一支被顾峤处理了还好,至少其他人知道自己没有触犯律法,皇帝不会对他们如何。   但眼下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将人给杀了,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他还会不会报复到朱家的其他人头上。   瞧瞧眼下百姓因为发现了顾峤和商琅微服去朱五德府上走了一回就如此愤慨,顾峤觉得那个人继续杀下去的可能是极大的。   眼下他们要先去丞相府,看一看朱五德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然后就是,先稳住民心,再想办法将那个无名之士给拎出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相府门口,宫中的马车华丽得出众,守在丞相府前的朱五德很快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赶忙走过去,就瞧见一身靛青华服的少年帝王先行下了马车,然后纡尊降贵地朝着马车当中伸过手去,将当朝丞相给亲手拉了下来。   至少在朱五德眼里是这样的。   实际上商琅并没有搭到顾峤的手上,而是借了衣袖遮挡,只在皇帝的掌心轻轻地碰了一下。   朱五德显然是没有想到皇帝会来,更没有想到两个人相处是如此,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行了个大礼:“草民参见陛下。”   顾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没等商琅开口,主动问:“朱家主来此为何?” 第10章 他的茶盏   面对顾峤的问询,朱五德明显是有些犹疑的。   见到帝王之后,哪怕先前不曾见过脸,如此的身形也足够他认出来那一日跟着商琅到他府上来的少年的确就是帝王无疑。   因为顾峤的身份,朱五德自然而然地认为先前商琅同他做的那个交易,应当是不能被皇帝知晓的。   若是如此,他今日……要怎么跟商琅说?   商相这样的一个孤臣,平日里对其他朝臣的示好视若无睹,朱五德觉得若非自己是个纯粹的商人,恐怕也难以入丞相大人的眼。   正是因为如此,朱五德此次前来完全是想借着交易的理由,希望在交易完成之前商琅能保证得了他的性命。   但若是皇帝在这,他想要跟商琅去提交易的事情,就要麻烦不少。   朱五德正在这为难的时候,商琅终于开了口:“陛下不若先到书房歇息一番。”   让皇帝等着他们两个?!   朱五德心中惊愕,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丞相的权势又有了新的认识。   商相敢让皇帝等着,他一介草民却不能就这么坦然受了。朱五德心里想着,刚要开口,就看见顾峤摆了摆手:“那朕等着丞相。”   话音一落,没给两人更多的反应时间,直接走进了相府当中。   朱五德看着顾峤头也不回地走到相府的深处去,转过头来的时候,跟商琅说话都不利索了:“丞相大人,陛下……这……”   商琅神色自若,敛袖一伸手:“家主,请。”   原先都说好了一起来,顾峤跟商琅有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谈,自然不可能直接去书房干等着他们两个谈完事情。   这实际是两个人在马车上就商量好的事情。   若是有他在侧,朱五德说起话来不自在,那不如让他假装不在。   正厅有一扇屏风,后面还有一扇小门,留给顾峤来偷听再合适不过。   至于两个人之间的交易,待会儿的交流当中肯定会涉及到,但是商琅先前那样瞒着他,顾峤也不知道这一次丞相大人怎么就松了口。   不管怎么样,待会儿就全知道了。   顾峤走得很快,在屏风后面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商琅和朱五德走了进来,屏退了下人。   即使是这样,朱五德也有些不放心,压低了声音才开口:“大人可知道朱顺的事情?”   朱顺,就是朱家那个入朝当了个五品官的,自上任以来就鱼肉百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身商贾之家,对钱财痴迷到了一种恐怖的程度,大肆敛财,对于下面人的“孝敬”从来都是来者不拒。   若非只是个五品官,顾峤毫不怀疑,这个人还能敛到十倍百倍的财。取而代之的就是无数百姓遭殃。   因为万寿节的事情,顾峤没有直接将人给处置了,也没安下罪名丢到牢里去,不过已经停了人的职,派人看着的同时顺便断了他的所有人脉。   因此朱顺这一段时间相当于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府中的,却没想到这么软禁还能出了问题。   朱五德开口的时候语气都显得有些干涩:“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在下实在是担心……”   “朱顺罪有应得。家主若是没做什么亏心事,何必担心?”商琅静静地听他说完话,淡声开口。   丞相大人的话实在是太过于直接,朱五德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僵,但是听到他这一番话,似乎想到了另一层的可能,犹犹豫豫地试探:“丞相可是……知道那人是谁?”   朱五德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连顾峤呼吸都是一滞。   因为事情不是他做的,而商琅每一次都会被他自然而然地划归进自己这一方来,竟然让他忘了还会有这样的可能。   他没有对朱顺如何,那么商琅呢?   或者说,其他的世家呢?   毕竟商琅的这一段时间,可是一直都游走在各大苟活的世家当中。   只不过,若商琅想要告诉他,早就开口了。眼下丞相大人清楚地知道他就在屏风后面听两个人的谈话,若真是他做的,怕也不会说出口。   无论真相如何,商琅说出口来的都是:“若本相想要杀朱顺,他所作所为每一条都足以律法将他千刀万剐,何必选择如此麻烦的方式?”   “何况,”倒茶的声音响起,顾峤待在屏风后面,听见商琅说:“陛下生辰将至,本相也不欲见血。”   商琅又倒了一盏茶,应当是为了朱五德,顾峤听见了这位家主的推脱声,随后商琅接着说:“东西拿到之前,本相自然会护家主无忧。那匪人,家主不必忧心。”   朱五德站了起来,手中捧着那盏茶:“有丞相这一句话,在下就安心了。丞相想要的东西,在下一定竭尽全力。”   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关于两个人的交易的更多的消息,顾峤心里有些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既然是关于什么东西,会不会是和他的生辰有关?   顾峤想着对于商琅今年要送给他的生辰礼还没找到半分蛛丝马迹这件事,忽然福至心灵地将两件事给联系到了一起。   如果真是这样,似乎就能理解为什么商琅要瞒着他了。   可这样似乎还是没法解释,商琅非要跟这些世家往来的原因。   屏风另一侧的交谈已经到了尾声,顾峤也放弃了继续思索下去,听着脚步声远去之后,就从屏风后面绕了过来。   “朱五德此次来访的目的,同陛下猜得一般。”商琅见到他出来,主动地给他递上一盏茶去。   “想活着,很正常。”顾峤随口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接过茶抿了一口,等拿下来的时候,看着桌上仅剩的一个空盏,忽然一顿。   这……这不会是商琅自己用的那个茶盏吧?!   意识到这一点可能性之后,顾峤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思考的速度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脸上“腾”地烧起一片火来,然后愣愣地开口:“这……这是先生的茶盏?”   一问出来顾峤就有些后悔,担心商琅会从他这一句话当中窥探到他对于他的心。   但是商相似乎半点也没有朝这上面去想,而是在担心他嫌弃茶盏不干净,同他的解释是:“这些茶盏日日都有下人清洗,臣方才并没有用,陛下不必担心。”   这样。   顾峤轻轻地应了一声,听上去还有点遗憾。   这倒还不如是商琅一不小心错拿了他的茶盏递给他。   那些隐秘的小心思没有被落到实处,顾峤稍稍失落了一会儿就将情绪转到了正事上来,手里把玩着茶盏:“既然如此,可需要朕加人手去护着朱五德?”   “不必,”商琅开口,让顾峤有些意外,“若臣没有猜错,那人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对朱五德下手。”   “先生,”顾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他说,“先生这般,朕倒是真要怀疑,此次的暗杀是不是你做的了。”   听到这句话,商琅竟然轻笑了一声,这实在是难得:“万寿节不宜见血光的事情是臣所提,若是在此刻臣还要派人去暗杀朱顺,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也是,”顾峤莫名从那一声笑和之后商琅的话里听出了一点调笑的意味,“是朕误会先生了。”   对此,商琅只是又笑了一声,没再多说。   两个人回到相府就是为了这件事,眼下处理完了,顾峤又蠢蠢欲动地想要将人给拐回宫里去。   心里正思索着如何开口,沉默了有一会的商琅忽然问道:“若要寻到那人,陛下可有方法?”   “暂无。”顾峤摇了摇头,哪怕把事情报给他们之后大理寺那边已经开始了探查,他对于查到对方身份这件事还是不抱希望。   不过……   顾峤抬眼看着商琅,眸子里带着细碎的笑意:“先生既然能猜到那人一时间不会再对朱五德下手,不如就再猜上一猜,此人会在何处?”   “陛下,”商琅无奈唤他,“此人只杀了朱顺却没有对他的妻儿动手,臣便想着会是个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人,不会轻易地对无辜之人下死手,因此才说他一时半会儿或许不会对朱五德如何。但臣也是一介凡夫俗子,要如何才能窥探到如此玄妙的东西?”   “朕是玩笑话,”将茶盏重新搁到桌子上去,顾峤又去拉人的袖子,这次还不动声色地往里动了动,心满意足地碰到了商琅的手,这才道,“先生不必当真。对于此人,除了大理寺那边,朕还会派人去探查。至于朱五德那边,防着他出其不意,还是多派些人护着好。”   除此之外,顾峤对于派人手保护朱五德一事还有自己别的私心——比如说窥探一下,先前商琅到底是跟朱五德做了怎样的交易。   借保护之名,实则监视。   这一次有那么多人围着朱家转,他还不相信自己找不出什么其他的线索来。   哪怕心里已经猜测会是商琅准备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但顾峤自身的控制欲还是让他难以如此心安理得地等待着人的惊喜。 第11章 商琅表字   商琅对于他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给撤回来,有意无意地忽略掉少年帝王那委屈幽怨的眼神,问道:“陛下接下来可是要回宫?”   “先生是要赶朕走?”顾峤听到他说的话,声音愈发地委屈了。   “臣只是在问陛下,”顾峤实在是太爱对着他撒娇,商琅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神色自若,“无论陛下要做什么,若需臣随驾,臣自然会领命。”   丞相大人这样的话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问题,顾峤明知道自己这般只会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但还是固执地想等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忽然问:“不知若是先生身体无恙,会与怎样的女子成婚?”   商琅一瞬间目光有些茫然,似乎是没想明白为什么顾峤会突然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也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所以面对顾峤的疑问,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开了口:“臣自幼身子便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从未想过此事。”   “不过,”正当顾峤遗憾的时候,商琅瞧着他,眸子里带着柔和的光,再次开口,“若臣当真要娶妻,定然会择聪伶良善之人。”   聪伶良善?   聪伶他算是兼有了,但是良善——顾峤想想自己手上沾着的那无数个九族的鲜血,有些沮丧。   这般来看,他怎么也不像是丞相大人会喜欢的类型。   像商琅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哪怕没有今日这一次交谈,在顾峤眼里,商琅也合该配上那等才华横溢温婉善良的大家闺秀。   总之是跟他自身沾不上什么边就对了。   想到这,顾峤更沮丧了,便也不准备离开人,能多在一起待一会儿便是一会,直接说了要同商琅一起在丞相府用晚膳。   至于下午剩下的时间,顾峤也没打算再劳累丞相大人跟他出去“微服私访”了,而是坐在了相府的书房陪着商琅待了一个下午。   自从顾峤登基,商琅跟着他忙这忙那的,拿来做学问的时间明显要少了不少。   即使是这样,顾峤也没在丞相府的书房当中翻出几本干干净净的书来。   这次换顾峤来给商琅磨墨。   这样的事情曾经两个人就做过,一开始不熟悉的时候,顾峤每次拿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去寻商琅,若是见到探花郎在那里忙碌,就会自觉地凑过去帮人磨墨。   对于七皇子这样纡尊降贵的行为举止,一开始商琅还义正言辞地拒绝过,却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顾峤就搬出来了“大人为我答疑解惑,也算是我的半个先生,弟子为先生磨墨是情理之中”的理由,理直气壮到商琅毫无办法,最后也就只能顺了皇子殿下的意,不再管人一时兴起帮他磨墨这件事。   这么多年过去,顾峤对于此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边帮商琅研墨一边侧过头去看他动笔在那些顾峤看着就头疼的晦涩难懂的古书上面写下一片精致好看但依旧晦涩难懂的字。   丞相大人写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自己做注,从来没管过他们这样天生就不是什么做学问的料的人的死活。   顾峤看了一会儿就将目光挪到了商琅的脸上去——那些字再看下去,他说不定能直接磨着墨睡倒下去,还不如看一看商相这张人间罕有的脸,秀色可餐。   当真是秀色可餐。   商琅没有抬起头来阻止他继续看下去,两个人这般待了一个下午,丞相大人放下笔喊人传膳的时候,顾峤甚至都没有觉得饿。   用过晚膳,顾峤实在是没有理由再黏着商琅,等到人将药喝完之后就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宫里去。   这一整日除了朱家的事情再也没有别的事情来烦他,因而回宫的时候顾峤的心情也还算好,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回到宫中就听到了下午的时候礼部那边给他送来个册子的事情。   能是什么册子,自然是皇都当中适龄女子的图册。   顾峤到御书房去,看着摆在他桌上的那本册子,随手翻了几下就转头去问旁边的宫侍:“礼部送来这东西的时候,可说过什么?”   宫侍摇了摇头,那茫然的神色不似作假。   顾峤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了按突突跳的太阳穴。   他不知道为什么礼部会在这个时候将这样的东西送过来,若只是因为他快要到了及冠的时候认为他应该开始选秀了倒也还好,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外面会莫名其妙地传出来他要广开后果选妃立后的消息。   若真要那样,光是处理这事情,顾峤都不知道会耗掉多少精力。   登基四年一心放在前朝,对于后宫不管不顾。   哪怕顾峤认为自己这样的行为已经足够表明自己对于选秀纳妃没什么兴趣了,但是放在朝臣眼里,却也只是他先前忙着收拾乱成一团的江山,一时间没有精力去考虑情爱和子嗣。   而眼下江山马上就要稳固下来了,皇帝又马上要及冠,纳个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方才翻的那几下,就足够顾峤看出来那些女子都是什么人了。   大多都会是朝中大臣家中的女子,从豆蔻年纪到与他同龄的不等。   不过那些留下来的前朝臣子很多都不曾预料到年纪尚小的七皇子会是最后登基的那个,家中女儿的年龄大都是跟顾峤谋反了的皇兄们能相配的,比顾峤要大上不少,眼下也陆陆续续地嫁了人,这册子上若全都是官家女子,绝对不会厚到这个程度。   还有一部分,应当就是礼部从百姓当中寻出来的了。   也实在是麻烦了礼部这群人在给他准备万寿节和加冠礼的同时还能顾得上去给他在国中寻找这样合适的女子。   顾峤简直是被人给气笑了,拿起那图册直接丢到宫侍的手上,淡声开口:“送到礼部去,同他们说,没有朕的旨令,若是再搞这般的幺蛾子,朕还有别的合适的人选来担任礼部的职。”   宫侍领命下去了,顾峤没急着回寝殿,坐在御书房里,顺势想到了几日之后的加冠。   身为帝王,先皇已逝,天下根本寻不出来什么能敢当他长辈之人,此次的加冠礼便只能去寻德高望重之士。   除了翰林院当中留存下来的大儒,权高位重又学识渊博的商琅自然是个极好的人选。加上商琅原本就是先帝的托孤之臣,来主持顾峤的加冠礼也是再合适不过。   唯一一个弊端就是,顾峤完全不知道商琅会给他选一个怎样的字。   帝王取个字也算不得小事,若是旁人,在加冠礼之前定然会来同帝王一起商议,从中择出来一个帝王最满意的。但是商琅这边,顾峤是主动把抉择的权力交给丞相大人的,商琅也丝毫没有辜负他,同要给他的生辰礼一样,都瞒得死死的。   以至于到了现在,身为典礼最重要的人物,顾峤对几日之后会发生什么一概不知。   在大桓,及冠礼是每一个到了年纪的男子都会有的,只不过因为身份和财力的差异,形式和规模会有所不同罢了。   顾峤曾经见过自己几位皇兄的加冠礼,尤其是当年他嫡亲的太子皇兄,典礼更是盛大至极。   不过到了他这里,就已经是帝王加冠的规格了。   史上少年帝王的例子还在少数,尤其对于大桓这个传承还算安稳的,顾峤这样少年登基的皇帝就更显罕见。   因而关于加冠礼到底如何来,礼部不知道翻了多少旧例结合起来,然后再加上大桓惯有的一些东西来做修缮。总之会是个史无前例的冠礼。   顾峤这样想着,愈发期待起来。   到那个时候,可是由商琅来亲自替他束冠加字——两个人从没有过这般亲近的举动。   越想便越有些兴奋,尤其在这还剩了没几日的时候,顾峤感受着自己眼下跳动地过快的心,都有些担心自己今夜会因为这件事而难眠。   眼下就这般了,等到了冠礼的前夕,还不知道会是怎样。   少年帝王暗中骂了一句自己没出息,看着眼前被烛火映照得明亮的白纸,有些出神,忽然在想:十多年,他都还不知道商琅的字。   在皇都,起表字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大桓疆土广阔,各地的风俗也都各有不同,朱家一整个世家都没有起表字的习惯,顾峤也不知道与朱家同样来自江南的商琅是不是也不曾有过表字。   若是那样……   顾峤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他身为帝王,在普天之下自然是地位最尊崇之人,如此,他给商琅来取字,似乎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里,他恨不得再冲到丞相府去,问一问丞相大人他究竟有没有什么表字。   因为对于顾峤来说,名字就一直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称呼,他也就没有去深究过关于商琅的未知的表字这件事情。但是眼下,他自己是马上就要有表字的人,突然便想要了解一番他如今这唯一的最亲近之人,表字究竟为何。 第12章 朗月疏微   万寿节在礼部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下终于是到来了。   顾峤早早地将御书房堆起来的那些奏折批完,安稳地睡了一觉,却因为惦念着商琅而早早地醒过来。   帝王的生辰和冠礼不可能真的全权交到礼部手上,末了这几日顾峤一直都在跟礼部那边商讨着关于冠礼的一些细节。   几乎所有的事情在这一来一回之间被敲定下来,到了现在顾峤已经可以对冠礼的流程倒背如流,只有关于商琅的那一部分还是一片空白。   商相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几次顾峤去请他入宫都被人给婉拒了。又因为他自己这段时间实在是太过于繁忙,在商琅拒绝之后他没直接杀到丞相府去寻人,两人就这么耽搁了数天未见。   再见就已经到了生辰这一天了。   既然已经醒过来,顾峤没打算多耽搁,直接喊了宫人来为他收拾更衣。   大桓的冠礼虽然说是需要主持的长辈来给人加冠,但是顾峤身份特殊,他们不能真的让帝王披头散发地走出去,便简单地一束,只是未戴冠。   哪怕是不需要折腾头发,更衣就废了顾峤不少的功夫。   穿着一身繁重的衣裳走出寝殿的时候,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该到典礼开始的时候了。   朝臣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宫中用以举行宴礼的长生殿前早已经被精心地布置过,金红交映,静待着这一场世所罕见的盛典。   还没到顾峤出场的时候,但他又耐不住,于是便遥遥地上了殿外的高台,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殿前走动的人影。   然后,定格到了一位白衣人的身上。   自然是商琅。   作为这一次冠礼的大宾,商相没有穿那绛紫官服,而是穿了一身银白的华服。   与商琅平日里穿的那样素净的白衣大相径庭,那衣服看上去是一片白,其上绣着的银色暗纹,工艺不比顾峤身上这件简单多少。   说来也有意思,顾峤对于自己的典礼并没有多上心,但是一旦涉及到了商琅就要精益求精,甚至是自己亲力亲为。   其中就包括这一件礼服。   其中带着顾峤的私心,也不知道商琅会不会想到这上面来——两个人的礼服除了颜色和顾峤身上独属的龙纹之外,其他地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一白一金,若是站在一起,一定是一双璧人的模样。   顾峤弯着眸子去想那样的场景,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一场冠礼两个人几乎没有多少并肩的机会,为数不多的就是之后入告太庙的时候。   少年帝王暗叹了一声,旋身从高台上下去,走向长生殿,金色的衣角翻飞,去迎接属于自己的这一场加冕。   还有与他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相见。   众臣落座,吉时已到,少年帝王踏过正中央的红毯,迈过玉阶,走到正上方去,走到商琅的面前。   商琅身旁还站着一个宫人,手里端着的是一顶白玉冠。   帝王加冠,用金还是用玉,这件事是商琅与礼部那边商讨的。   玉质温润,君子端方。   商琅选择玉冠的时候,顾峤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还笑了一声。   那个时候两个人恰好在下棋。   明明他这一手棋是商琅亲自教的,顾峤与商琅行棋的时候却是截然不同的路数。   商琅性格温和,惯爱韬光养晦,蛰伏其中,瞧着无辜,却总会在顾峤以为自己要赢了的时候,用一枚棋子轻易地扭转战局。   而顾峤就不同。比起商琅那温吞的性格,帝王天生便是具有掠夺性的,在棋盘上也是大开大合,颇有金戈铁马之势,尽数是明谋,却偏偏锐利得很,让人束手无策。   他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商琅为什么会觉得他适合这般君子的白玉冠。   不过既然是丞相大人喜欢,顾峤也不可能拒绝,当即挥手让人按照商琅的意思寻了和田玉来雕冠。   寻的是大桓雕刻技术最纯熟的玉工,结果也很让顾峤满意,不过再商琅念完那些祝词将玉冠抬起来的时候,看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顾峤莫名地觉得,这玉色还是更衬商琅。   玉冠落在自己头顶的时候,顾峤忽然意识到,商琅似乎很喜欢白玉。   先前送他的狼毫,笔管都是白玉雕刻,包括今日这顶玉冠。只不过商琅本人身上,除了腰间那一枚作为自由出入宫的令牌的白玉佩之外,顾峤不曾见过任何玉石出现在丞相大人的身上。   若非这几次送他的东西都是白玉,他或许还察觉不到这一点。   紧跟着玉冠落下的是商琅的一双手。   久病的人大概是天生就会比别人身上凉一些,眼下不过是双手落在了他发间,顾峤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那双手上面的冰冷寒意。   与温凉的玉格格不入。   不过这种情况下商琅也只是在为顾峤梳理散落下来的发丝的时候才能碰到少年的皮肤,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没什么感觉的,只偶尔会被冰上一下。   那双手在他的头上折腾了许久才放下来。   顾峤抬眼,恰好与商琅沉静的目光对上。   加冠之后,就是赐字。   顾峤实在是太好奇,商琅会给他起一个怎样的字了。   “峤”字本身便是高而陡峭之山峰,虽然不知道当年他父皇是如何想着给幼子起出这样的名,总之是同顾峤自己这锋锐难当的性子也极为贴合。   字与名相关,商琅是要将这样的锋锐给压下去,还是说使其更胜?   他很期待商琅的选择。   商琅与他目光相接的时候,眉眼间似乎漾出了笑意来,只不过很浅很淡,以至于顾峤都怀疑那是个美好的错觉。   他在之后听见了商琅开口,说出来那个被他瞒了很久很久,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选择出来的表字——   “燃犀”。   燃犀温峤。   那一瞬间顾峤就在想,是不是将那支白玉狼毫送给他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想到今日之事了?   牛渚燃犀,商琅用这一个表字明明白白地表达了他的立场:洞察奸邪,惩恶扬善,还世间清平。   他希望顾峤身上锐利的光芒燃得更胜一些。   少年帝王眉眼间骤然染上了愉悦的笑意,直起身来,转身扬手,看着朝臣跪拜敬贺。   而商琅就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   哪怕两个人没能成功的并肩,但至少如今,他已经能让商琅与他站在同等的为止。   他是天下名副其实的主人,便能倾尽所有来护心上人周全。   加冠之后还要入告太庙,这一次便不用百官随行了,只有商琅和顾峤两人,坐上了去太庙的马车。   理应君王独驾,但是顾峤还是在这样的小细节上破了旧日的规矩,将商琅拉到了他的马车上来。   毕竟商琅算不上他严格意义上的长辈,这一次帝王的冠礼本身就特殊,不知道零零散散参考了多少前朝的习俗,又填补了许多新的东西,早就不能算是个与大桓过去规矩严丝合缝的典礼了,对此礼部也就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帝王之典开销极大,一辆马车也是不少的钱,能省下来,礼部尚书还能免于跟户部那群成天嚷嚷着没钱的官员瞎扯皮,顺着免去了不少的功夫。   因为此,礼部尚书对于帝王的行径半点反对也没有,甚至还怕人后悔,直接给敲定了下来,说什么也不改了。   顾峤乐得自在,眼下正心情愉悦地与丞相大人同处一辆马车当中,因着路途稍有些远,还与商琅闲聊了起来:“先生如何会给朕选择这样一个字?”   顾峤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商琅神色依旧平静,只在开口的时候带了些笑意:“陛下聪慧,想必已经猜出了。”   答案两个人心知肚明,顾峤没打算自问自答,便悄声朝着人身边蹭了一蹭,然后借此机会问道:“相识这么多年,朕还不知道先生的字。”   商琅脸上的笑意在听到顾峤这一问题的时候就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为了能成功得到答案,顾峤根本不打算给丞相大人拒绝的余地,接着抿唇,委屈巴巴地补充道:“朕的字是先生亲口相赠,其意如何先生再熟悉不过。礼尚往来,先生也应当告诉朕才是。”   这一番话半点因果都无,除非顾峤拿出帝王的身份来压迫商琅,否则丞相大人都没有什么被迫告知的理由。   顾峤小孩子的那一面在登基之后就被尽数掩藏了,只偶尔会在商琅面前软化一些,难得有像今日这样无理取闹般的撒娇。   让商琅忍不住地露出一个笑来。   今日是万寿节,是帝王的及冠礼,也是少年单纯的生辰。   在这样的日子里,商琅于公于私都不会拂了顾峤的面子,听到他这一番话之后就坦然地松了口:“臣的表字没什么独特之处,是为——‘月微’。”   玉石璆锵,朗月疏微。   清泠泠的一个表字,也的确与人相配。   只不过……   顾峤想着商琅入京时候的年纪,忽然有一个想法:“先生的表字,莫非是朕的父皇所起?” 第13章 生辰礼物   商琅及冠的时候已经入了京,京中又没有什么他的长辈,探花郎当年一心做学问也不曾拜过师,若是有表字,那么先帝来给他取的可能极大。   顾峤方才问出的时候是带着迟疑的,毕竟先前商琅及冠的时候并没有行冠礼,若非顾峤意外地知晓了那是他的生辰,这人甚至都打算直接当成平常日子得过且过。   所以在得知商琅有表字的时候,顾峤是有些惊讶的。随后想的便是,这表字来自何人。   却没想到,商琅摇了摇头:“与先帝无关,是臣父母所留。”   “留”。   顾峤注意到了商琅说的这一个字眼,眉梢轻轻一挑,但没来得及问——太庙已经到了。   商琅到底是外臣,没有进入太庙,而是候在外面。   顾峤从他身边擦过去,带着那一缕沉香的气息,迈进了太庙。   身后的门应声关闭,少年帝王抬起头,借着幽暗的烛火看向中央他父皇的牌位,弯了下唇,跪坐在了蒲团上,没有拜。   他只是仰着头,目光落在排位上一错不错,随后叹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父皇会这么直接地将商琅留在他身边,仅仅是因为他是最后的嫡子吗?   明明在宫变之前,他的皇兄们比他要有作为得多。   入告太庙,本意是及冠之后告诫青年铭记祖辈之志,照理来总会有个长辈待在他身旁说教的。   而这一次只有顾峤在太庙当中,没有人知道他这“入告”究竟是告了些什么,他也就放松下来,放空了去思索他父皇当年作为的种种用意。   他父皇与他母亲,说不上伉俪情深,也好歹算得上举案齐眉,不然哪怕是中宫嫡子,他也不会有当年那个称得上是溺宠的待遇。   但是情爱是一方面,他父皇更多的还是一个着眼天下的雄君,所以他才会有那么多个皇兄——自身也不算太差,总能有一个儿子扶得上墙不是?   顾峤聪慧,小时候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他父皇如此作为的用意,所以从来没指望自己会被推上这个皇位。   原先还当是商琅临危受命,但眼下回头去想一想,这更像是个很早就设下的局。   可能在商琅踏进京都,或者晚一些,在被先皇点作探花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今日要成为辅佐顾峤的孤臣。   不是随机应变,而是命中注定。   不过商琅的表字竟然不是他父皇所起,这一点倒是让顾峤有些惊讶。   但是“月微”这样清冷的字,也不像是他父皇的风格。   “琅”是美玉,月是清月。   会给儿子起出这样的名字的父母,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选择放孩子闯进官场这样清浊不一的地方的人。   商琅身上,有太多值得他探索的东西了。   先前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眼下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他跟商琅,还有许多的时间来相处。   顾峤思及此处,跪直了身子,神色肃正,朝着牌位一拜。   无论当年他父皇是怎样想的,如今将商琅留到了他的身边,两人亲密无间、没有隔阂,就足够了。   顾峤恭恭敬敬地施了这一拜,拎着繁重的礼服,推开了太庙的门,迎上商琅的目光。   “先生,”帝王眸子弯着,没有再提方才的话题,而是问道,“先生究竟为朕准备了如何的生辰礼?”   及冠礼过后,就是万寿节的生辰宴了。   商琅闻言只是清浅一笑,没有直说,卖了个关子:“陛下待会儿便知晓了。”   顾峤对这样模糊的回答没有反应,只是在太庙之前光明正大地抓住了商琅的衣袖,直勾勾地瞧着他,意有所指:“先生,朕已经及冠了。”   年及弱冠,他已经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了。   帝王从太庙走出来之后,心情就很好,商琅也被他这样愉悦的情绪所感染,唇角勾出个笑来,轻声应:“陛下长大了。”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只不过很浅很淡,顾峤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人给掩藏过去了。   眼下他们两个也不能继续在太庙耽搁,上了回长生殿的马车,准备接着开启那一场生日宴。   本来这场宴会应该办在夜晚,但是因为冠礼,被顾峤给提前到了中午来。   等帝王落座之后朝臣就可以落筷了,顾峤坐在上首也没闲着,拿着公筷给商琅布了好几道菜。   原先商琅的地位便高,加上今日的身份也特殊,顾峤跟礼部那一群人唇枪舌战了一整天,总算是让人松口答应将丞相大人的位置安排在他身侧。   帝王的位置离着朝臣有些距离,也没什么人敢随意地窥探这边,顾峤便放开了胆子,直接拿着私下里的态度来对人,筷子夹过了不少菜,但是尽数都进了商琅的碗里。   商琅神色无奈:“陛下不必如此待臣,臣……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   也不知道皇帝是个怎样的手速,商琅一出神的功夫,身前的碗里就已经被堆起了尖尖,本来食量就算不上多的他看着这满满一碗实在是有些头疼。   “朕还有一碗长寿面,哪里吃得了这么多菜?”顾峤不听他的,笑盈盈地反驳,“先生要养好身子,要喝药,也要多吃些东西才是。”   大桓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有生辰时候吃长寿面的习惯。比起其他的庆贺方式,长寿面只需要一口锅和一点面加上几叶青菜就能完成,大桓每家每户都足够撑得起这一点点的消耗,自然是会经久不息地传下来。   在生辰这一天,其他东西都可以吃不完,这一碗长寿面可是一点不能留下。但是眼下那碗面还没有被人给呈上来,顾峤也就没怎么吃东西,热衷于看丞相大人用膳。   长得出众教养也好,商琅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是赏心悦目的,顾峤对于这样的事情乐此不疲。   帝王的理由挑不出什么大错,在生辰这一日商琅对于顾峤比往日还要宽和,听他说完之后便也只是轻笑着妥协了,只不过让顾峤不要再朝着他的碗里夹菜——丞相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浪费这些珍馐。   顾峤应了,便只是坐在旁边看,偶尔伸着筷子夹起菜来往自己嘴里送几口,一直等到宴会中间,有宫人将那碗长寿面给呈上来。   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自然不可能像寻常人家那般简单粗暴,看着便要精细不少,盛了满满一碗。   这么多年过生辰,顾峤已经对这一大碗面见怪不怪,不过吃完这一碗面之后他恐怕也吃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这样,在一旁看着丞相大人继续吃,倒也是不错。   顾峤这般想着,嘴里吞着长寿面,忽然见商琅站了起来。   帝王眨了下眼,对于这样的行为有些茫然,然后就听见商琅说:“臣既为一国之相,便斗胆做这为陛下献礼的第一人。”   方才两个人的交谈都是轻声细语的,百官在觥筹交错之间很难听见他们的声音,但眼下商琅站起来之后,就扬了声音,一时间阶下朝臣也都停了杯盏,朝这边看过来。   他们自然也是为顾峤准备了贺礼,眼下便是等着商琅先送上之后,再依着位次献礼。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商琅会给顾峤送上这么一份大礼。   在话音落下之后,殿外就有宫人陆陆续续地捧着东西进来,手上托盘里的东西各式各样,打眼看过去全都是名贵至极的宝物。   长生殿因为要作为宴聚之场,在阖宫之中都算得上个宽敞之地,但即使是这样,在第一个宫人走到阶下的时候,最后几个才刚刚进了殿门。   说是几个,是因为最后面的东西竟然是一整车的书卷。   这些东西……   其他的朝臣暗自咂舌,觉得他们这近百人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丞相一人之数。   不是说商相两袖清风从不搜膏刮脂吗!不是说就连丞相府里面的一花一草一杯一盏都是皇帝亲赠的吗!   御赐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再作为礼物送回来,那么这么多的宝物商相究竟是从哪弄来的?   朝臣傻了眼,顾峤也傻了眼,看向商琅的目光愈发茫然。   眼下皇帝还坐着,商琅守礼,便没有与人站在同阶,而是后退了几步,朝着顾峤一拜:“这些东西,便是臣要献与陛下之物。”   顾峤愣着,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当中走出来一个只捧着一卷丝绸的人,顾峤认得他,是相府的管事。   说是丝绸,倒不如说是纸帛。   管事开口的时候,顾峤才意识到,丞相大人竟然奢侈地将贺礼的清单给写到了丝绸上面。   前几个倒还算正常,只是介绍了东西为何,但是过了几个之后顾峤就猛然听见,那贺礼之后除了说明这是个什么东西,还提到了出自哪个世家。   顾峤额心猛地一跳,坐直了身子,定睛看向下面那些亮闪闪的东西。   在管事声音响起的同时,也看见了几样熟悉的东西。   这……这不是那几个世家留着传家的宝贝吗?! 第14章 青史留名   顾峤在意识到这些东西从何而来的那一瞬间的,神情变得古怪异常,隐约猜到了这段时间商琅与各世家往来的目的,但却想不明白丞相大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这些人把自家的传家宝都给送上了。   顾峤心里一边想着,继续听那管事念礼物的清单,嘴角忍不住扬着,抬眼去看垂手立在一旁的商琅。   丞相大人也正巧在看他,眉眼柔和,里面似乎还藏着些顾峤看不明白的情绪。   两个人没有说话——整个长生殿上也就只有相府管事的声音,朝臣们都静了,瞪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如果说刚才发现商琅送来这么多东西已经足够让他们震惊的话,眼下知道了这些东西来自何方,朝臣已经是彻底呆滞了。   他们和顾峤一样疑惑,随之的却不是惊喜而是惶恐。   今天商琅有能力将世家收拾到这个地步,未来就有可能用同样的方法让他们无从反抗。   不只是那些传家的宝物,一些寻常一点但也算贵重的,也都被商琅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给算进了顾峤的生辰礼物里。   那一长串的礼物名字终于念到了最后——关于那一车的书卷。   这一次出声的不再是那位管事,而是商琅自己:“这最后一样东西,是臣理出来的,各世家的罪证。”   罪证?这么多?!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些书卷。   这……   史上所说的“罄竹难书”,他们算是亲眼见到了。   不过这些书卷上面能够写出来的东西可能更多。   令人咋舌。   顾峤在听到商琅说完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叹笑出声,站起身来,绕过桌几,手搭上了商琅的肩膀,笑意盈盈,却只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朕很喜欢。”   他没有再废话,转头吩咐人将商琅送来的这些东西给带下去安置,然后就移开了话题,让其他的朝臣继续送上贺礼。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跟商琅说,但很显然,现在在百官面前,实在不算合适。   有了商琅这珠玉在前,后面的人送出来的也没有多出彩的东西。   不过有不少人都送了白玉的摆件,雕刻得很精细,顾峤想着的却是能不能拆了给丞相大人雕一块玉佩,或者玉簪?   总之比个无用的摆件要好——宫中也从来不缺各色的贵重摆件。   献完礼之后,顾峤急着要与商琅说话,就没在此处逗留,挥手让朝臣自行用膳之后,就带着商琅跑到了御书房去。   那一车的书卷正在被宫人往御书房的内室里面搬,那个软榻上直接被这些东西给堆满。   趁宫人搬书的空当,顾峤随手拿了一本翻看,具体写了什么没怎么在意,只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字。   那字迹太过于熟悉,顾峤也一眼认了出来。   “这些书卷,都是先生亲手所写?”他转头去问商琅。   后者轻轻摇头,失笑:“臣哪有如此能力?大都还是他人帮忙誊写。陛下只是恰巧拿到了这一本而已。”   恰巧拿到?就这么巧合?   顾峤狐疑地看他一眼,不信这个邪,又从中抽出来几本,上面的字迹果然是变了。   物证就在他们眼前,商琅若是要在这上面隐瞒实在是太容易被揭穿,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不过顾峤对于自己随手一抽就能抽出丞相大人亲笔这件事还是觉得不敢置信,最后确认了也是感慨一声:“看来朕与先生的确有缘。”   商琅但笑不语。   过了这一个小插曲,顾峤问起来正事:“先前先生出没在各个世家,为的就是今日之事?”   这已经是明知故问,但为了给少年定心,商琅还是颔首:“是——臣说过不会有违陛下。”   后面补充的这句里面顾峤莫名地听出来点控诉的意味,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装作没注意到,继续自己的问题:“朕有些好奇,先生是怎样让那些世家将这些东西给拿出来的。”   这个问题商琅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温声道:“说来话长,陛下喜欢这个礼物就足够了。”   虽然将那段时间的目的和结果告诉他了,但是商琅做了什么,顾峤还是不得而知。   到底有什么好瞒着他的?   帝王的情绪一下子落下来,商琅视若无睹,也不安慰他,直接问:“罪证臣已经呈给了陛下,陛下万寿节之后欲如何?”   “自然是依律处置,一个个收拾干净。”放任这几个人好好活过这半个月已经是顾峤能忍的最大限度了,眼下万寿节已过,自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早日处理干净了,血才能快点干。   “臣以为,陛下不必如此心急。”   商琅忽然开口,顾峤一拧眉,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原先商琅对于顾峤这样一口气处理掉世家的方式并不曾提过什么异议,今日有如此想法,自然是在这半月之中所出。   顾峤想想方才那么多从世家弄来的东西,都有些怀疑那群人是不是想着通过贿赂丞相大人来苟且偷生。   他没有怀疑到商琅的头上。   商琅自然也不会辜负他:“世家在京都这么多年,根深蒂固,所拥有的财宝自然也是无数。余下这些大多罪不至九族,若是陛下直接将人给杀了,那些财宝自然还是能留在他们家中,换了族支,却未改姓。如此,倒不如暂留他们一命,从中榨取更多的利益,也好拿来充盈国库。”   大桓的国库算不上贫乏也算不上充裕,而且钱这种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顾峤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   只是觉得好笑。   他心中有了一个奇妙的猜想,说不定是那些世家想要借着商琅来访的时候拉拢人,却没想到外露了财宝,才让丞相大人产生了今日的想法。   “世家将这些东西交给先生之后,可知道是要送给朕做生辰礼物的?”顾峤顺着他这个猜测,来问商琅。   “自然不知,”商琅摇了摇头,“若是他们知晓,怕也就不愿意给了。”   这样的回答让顾峤更加相信自己方才猜想的是对的,笑意更甚:“朕实在是没想到先生对于世家会是如此……不留情面。”   “罪不容诛之人,哪来的情面可谈?”商琅声音淡淡,“拿这些东西来换几日不死,他们也算得上是拿钱消灾了。”   这话说得实在冷酷。   顾峤看着他这副冷肃的模样,有些恍惚。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商相就完全没有了先前那样的一身不沾尘俗的清冷气息,也学会了玩权弄术,学会了从其中榨取最大的利益,来为了他。   本该是个天上的仙人,现在为了他沾染上不少尘世的烟火。   商琅对于他,实在是太好了。   有一个人会如此认真温柔地待他,如果不是因为两人之间这一层君臣的关系,顾峤或许真的会认为商琅心悦于他。   年已及冠,他又不是什么不知风月的孩童,怎么会不知道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无比特殊,会是什么样的意义。   偏偏两个人的身份摆在这里,偏偏两个人是君臣。   还不止于此,商琅还是他父皇专门留给他的孤臣。   哪怕顾峤在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就整日整日的黏着商琅,但是商相此人在他眼里还是十分地神秘,以至于至今顾峤还在想着,当年他父皇选择商琅辅佐他,之后商琅又对他忠心至此,是不是因为先前与他父皇有过什么秘密的交易,或是受过他父皇怎样的恩惠?   总之顾峤没有朝着商琅会喜欢自己的上面去想。   无论如何,当年他年纪那般小,像商相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产生什么旖旎心思?   他连商琅会不会喜欢上一个人都持着怀疑的态度。   认识这么多年,当年与商琅的同科进士基本上都已经娶亲生子了,就连近几年那些比商琅年纪要小上一些的年轻官员,成亲的也不少。   反观丞相大人,身边连个女子都难见。   自然,顾峤也没见到哪个男子跟商琅有什么不一样的关系的——除了他自己。   这么看下来,商琅身边关系最紧密的还是他。   顾峤想到这里,眉眼一弯,忍不住又伸手去拽他衣角。   商琅是属于他的。   他想。   只要他抓得够紧,哪怕之后他将爱意永藏心底,他都不会失去商琅。   包括百年之后,在史书上面,无论是暴君佞臣,还是贤臣明君,他跟商琅的名字都会紧紧地挨在一起。   如此这般,似乎永远不让商琅知道,也未尝不可。   顾峤越想越远,回过神来,是因为商琅遮住了他的眼。   顾峤:“?”   “先生?”两人鲜少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若是顾峤出格,商琅只会出声提醒他,然后毫不留情地撤开。   但是他方才不过是出了个神,商琅就——为什么?   顾峤不明白,就这这个姿势仰头,像是隔着黑暗看他,在等人一个解释。   商琅放下了手,语气无奈,似笑似叹:“陛下,别这样来看臣。” 第15章 棋盘残局   他方才……用了什么眼神看商琅?   顾峤对于丞相大人这模棱两可的指控有些茫然,随之而来的就是委屈,闷闷道:“先生如今看也不愿意让朕看了吗?”   “并非,”商琅向来拿他这样无理取闹般控诉没有什么办法,“臣只是——”   商相欲言又止,想同他解释,却又不知道为何而止住了,最后也就只说了一句:“是臣冒犯。”   顾峤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气得不轻。   像是刚要撬开的蚌壳一下子又合上去,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愿意主动张开。   商琅究竟在瞒着他些什么?   “先生不愿意说,那便不说。”顾峤自己气归气,在商琅面前还是有意藏着心思,神色自若地摆了摆手,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君臣有别,陛下,”商琅再度开口,看着顾峤不解,便同他解释,“陛下为君,便是天下表率,万要注意言行,莫要像方才这般惫懒。”   商琅这一番说教般的话让顾峤更加云里雾里。   少年帝王自幼受的就是皇室的教养,哪怕是在私下,骨子里的礼数规范也不会轻易地被抛开,只不过会在商琅面前对人更加亲近罢了。   因为这个,除了偶尔商琅会因为他来拽他袖子而出言提醒之外,顾峤还没被说过什么“注意言行”的话。   丞相大人这几句话说下来,顾峤越发怀疑自己方才不单单是出神,而是因为先前在宴上的时候喝了几杯酒导致做了些什么让商琅忍无可忍的事情。   明明他都没觉得醉,失神也只是一时半刻。   实在奇怪。   “朕知道了,”顾峤若无其事地弯了下唇角,然后放下拽着商琅衣角的手,转而谈起正事来,“先生既然想要从世家手上再捞一点东西,可想到了什么好方法?”   不论先前商琅是用什么样的手段让世家心甘情愿地把东西给送上来的,眼下得知是直接将这些东西赠给了他之后,再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撬开个口子,恐怕就难了。   而且……   顾峤眉峰一压:那些世家与皇室一样,也会养一些暗卫甚至死士,眼下商琅游走在各家之间,干脆利落地把人给耍了,而且拿走的东西还不少,若他们要报复,丞相府绝对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如将商琅留在宫中?   “陛下,”商琅又喊了他一声,见到人眨了下眼才聚焦,就知道方才他说的话是一点也没听进去,便无奈道,“陛下近日总是出神。”   “嗯。”顾峤毫无负担地应了,然后拿着控诉的眼神隐晦地看他一眼。   如果商琅愿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他说不定就不会因为去想丞相大人的心思而频频在人面前出了神。   商琅瞒着他的事情并非一星半点,包括先前。十多年过去,商琅或许已经将他给摸了个彻彻底底了,但是他对商琅却是一知半解。   只不过之前顾峤一直都没在意过这些事,只想着黏在商琅身侧,这几年来他却是越来越想将人给彻底剥开,不愿意看到一丝一毫的迷雾。   难道是他皇帝做久了,控制欲也随之增强了吗?   顾峤发现他连自己的一些心思都有些猜不透,许多时候全靠着本能。   这一次他总算是没有再彻底走神,而是明明白白地听着商琅将方才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听完之后顾峤也顾不上想着怎么保护丞相大人不被世家那群人暗杀了,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两个人太久都没有用这些计策对付人了,以至于顾峤现在都不敢确定商琅是不是变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丞相大人下手这么狠呢?   知道这件事情之后,那些世家的家主无疑会被气到吐血三升,按照顾峤对他们的了解,从此忌惮皇室而夹起尾巴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一定会伺机报复。   虽然商琅说暂时不杀,但顾峤自然不会轻易地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只会一直拿这件事吊着他们。而在这样把人逼到绝境的时候,他们自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狗急跳墙。   这么一想,倒还不如把人给杀了。   不过商琅说的那个方法也的确是毒。   世家自身的分支也足够错综复杂,有同流合污的自然就有意见相左的。   眼下好几个世家的传家宝到了顾峤的手上,就算那群人割袍断义了,大概也会聚到一起去指责那些被商琅给忽悠了的蠢货。   接下来很简单,自然是挑拨离间。   一盘散沙,都不需要他们做太多的事情,轻轻一拨就能彻底散尽。   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有点火,之后就是坐享其成。   顾峤看着眼前的丞相大人,明明还是一副朗月清风的君子模样,内里却似乎比他所想的要黑上不少。   这么多年沉浮官场,这般似乎也在所难免。   顾峤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然后道:“那就依着先生来——不过近日世家发现这件事情之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相府不安全,先生不若入宫住上几日。”   “好。”商琅答得很干脆,干脆到顾峤都没顾得上高兴,先愣了一愣。   两个人再亲密,中间也会隔着一层君臣礼数,所以方才顾峤说出口之后,就在下意识地想着如果商琅拒绝了他要那什么样的理由来继续挽留人。   谁知道丞相大人今日如此好说话。   商琅瞧着他发愣,轻轻地蹙了蹙眉,眼睫垂下来,瞧着有些委屈:“臣还是……”   “不必!”顾峤回过神来,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道,“朕方才只是太欣喜了——朕这就命人为先生收拾寝殿。”   商琅没有追问顾峤缘何用了“欣喜”一词,只温顺地垂着眼站在一旁。   顾峤喊来宫侍将事情吩咐下去之后,就又忍不住转过头来看商琅,越看越觉得丞相大人这副模样实在是……过于贤惠了。   可能是情意作祟,顾峤每次瞧见商琅这样安安静静地立着,都心动不已地恨不得直接十里红妆将人绑到宫里来做他皇后。   偏偏他又承受不了这样做之后的结果。   “先生今夜便陪着朕吧,”顾峤骤然笑开,看着商琅抬眸投过来的茫然的眼神,又道,“今日可是朕的生辰,恰好夜里又没什么事情,朕想同先生一起待着。”   这样的理由商琅没有办法拒绝。   也或许是不想拒绝。   他颔首应了。   顾峤面上一喜,转身去将棋盘给搬了出来。   两个人忙于万寿节,数日未见,因为其他种种事情又是许久不曾对弈过。顾峤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能与商琅做些什么,总不能跟人干坐着,便想起来了一直放在御书房当中的棋盘。   不过顾峤没有拿先前那些玉棋子,而是想到了今日商琅送给他的那些生辰礼物当中,恰巧有一副新棋子。   顾峤吩咐了宫侍将东西拿来,先与商琅对坐在了棋盘两侧。   “上一次先生输了,这一次,先生可莫要再让我。”   御书房当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顾峤也不嫌那一身礼服繁重,懒散地坐着,手肘支在棋盘上,托着脸含笑瞧他。   他与商琅的对弈当中,鲜少有赢的时候,为数不多几次,丞相大人的漏洞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以至于顾峤总觉得他是在有意地让着他。   或者说是真的心不静。   商琅听到了之后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唇角:“臣不会。”   这样空口而出的话顾峤向来是抱有怀疑态度的,结果没想到接下来商琅是真的半点也没让着他。   还让顾峤知道了先前无论是输是赢,原来商琅都是在让着他。   今天顾峤对商琅的棋艺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他下每一步顾峤都要反复思索之后再落子。   燃着的香不知道被换过了几茬,两个人还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长时间的棋,一动不动地,等到外面来询问他们要不要传晚膳的时候,顾峤才意识到自己的脖颈已经酸痛得不行。   对面商琅看上去倒是神色自若,只抬头过来问他的意见。   顾峤低头看了眼那盘残局,暗叹一声:“传膳吧。”   他先起了身,担心商琅身体不好,这般久坐着会难受,起身后就直接绕到了商琅的身侧来,想将人给扶起来。   但是丞相大人似乎半点也不想领这个情,自己支着棋盘站起身来。   顾峤的手抬到一般又假作无事的落下,挪开话题:“先生棋艺当真非凡。”   “陛下谬赞。”   商琅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顾峤又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顿时泄了气。   但是这个时候丞相大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的情绪不高,又温声同他道:“此局是臣先前所见一残棋孤本当中无人解出的局。”   顾峤听到这话,也顾不上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情绪了,猛地看向他。   商琅直接读出来了他眸子里的意思,轻笑着颔首:“陛下方才,已经替臣将这一局给完成了。”   不是解出这一残局,却亲手创造出了这一局。   商琅是在告诉他,他自己的水平也半点不差。   很灵巧的安慰。 第16章 月下谪仙   “所以,先生是想要同朕一起将这局棋给解出来?”顾峤问他。   “如果陛下想,臣便恭候。”商琅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左右无事。   顾峤爽快应下,已经做好了接下来这一整夜拿棋局消磨时间的准备。   晚膳比起中午时候的那一场盛宴就要简单不少,两人用过膳后又坐回到了棋盘面前,顾峤看着那一局棋出神。   原先只是觉得商琅的棋艺高超,但还能心无旁骛的应对。如今知道了他手下这局棋是什么来头之后,反倒是有些束手束脚。   顾峤忍不住想,这样传承下来的难解的棋局,他当真能跟着商琅解出来吗?   如果解不出来,顾着商琅的身子他会早早收起棋来歇息,但他自己恐怕就要彻夜难眠了。   顾峤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离着书中棋局还差几子,征询了顾峤的意见之后,商琅就直接将这几子给补了上去,然后留给顾峤来走第一步。   因为先前商琅所提,顾峤落子的时候极为谨慎,盯着棋盘看了许久才落下了那一子。   商琅却没有他这么多的顾虑,只是瞧了一眼顾峤落子的未知,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接上了下一步。   既然是著名的残棋,丞相大人棋艺如此非凡,定然先前对各种各样的走法都有所研究,如此迅速也理所应当——顾峤这般劝说自己。   但是接下来无论顾峤如何落子,商琅接得都极快,像是不假思索。   就连平日里两个人对弈都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顾峤狐疑地抬眼瞧他。一袭银白华服的丞相大人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若非容颜秾丽,那双桃花眼又太过多情,顾峤当真会觉得自己眼前坐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白玉佛像。   可半点也看不出来下手的快准狠。   “先生似乎对这一局棋所知颇多。”顾峤状似无意地开口,手下又落了一子。   商琅紧随其后,一双桃花眼抬起来了,盈盈地望过来,像是猛兽克制地收敛成了一只无害的家宠——至少顾峤是这么觉得的:“棋盘之势有如天象之变,无穷无尽,臣只是知晓陛下之棋而已。”   因为清楚顾峤落棋的路数,所以才能迅速地反应过来顾峤这一子会下到什么地方去,他又该如何地对付。   “先生若是如此,这棋下起来可就没意思了。”顾峤同他玩笑,落子的速度也不自觉地快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棋盘上已经落满了字。   顾峤忽然一怔。   商琅没有给他继续反应的机会,骨节分明的手从棋罐里又摸出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那为数不多的空处。   一子定音。   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一瞬,映着商琅的身影摇曳。   顾峤愣愣地看着棋盘,没想到商琅口中说的那个无解的棋局,就这么在他手上被解了出来。   不对。   他自己对于棋并不痴迷,棋艺也大都是承自商琅,根本没有怎么读过与棋艺有关的书册,更别提这样大都会是孤本的棋谱。   “先生是在诓朕?”顾峤只能想到这一个解释,暗恨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商琅口中的话,看向人的目光当中都带着控诉和被诓骗的委屈。   商琅被顾峤盖上这么一口锅,看上去表情没什么变化,顾峤还是清清楚楚地从那双桃花眼里察觉到了些许委屈的情绪。   然后他听见商琅道:“臣从不欺君。”   怕空口无凭,商琅继续道:“那本棋谱就在臣府上,陛下若是想要求证,臣便拿来。”   “只是臣对这一棋局的确钻研许久,也隐约能得解法,今日是陛下让臣茅塞顿开。”   商琅越解释顾峤越不相信。   他一个闲来无事陪着丞相大人下几局的普通人,能帮着商琅解决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钻研出来的棋局?   不过看着丞相大人那分外真挚的眼神,倒也不像是作假。   顾峤有些沉默。   商琅见他如此,原本就板正的身子似乎坐得更直了,脸上也不再像先前那样露出个无辜的某样,而是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观棋亦是观人,此事陛下应当知晓。臣之所以选择这一局,也是相信以陛下的能力,能够解出局来。”   因为顾峤是个帝王。   还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帝王。   观棋亦观人,不过这样的棋局大都是文人墨客闲来无事的消遣,像日理万机的帝王自然难有精研,偏偏身份若是有变,人的思维和行事就易变。   商琅也是在顾峤登基,他只身沉入官场之后才发觉的这一点——这棋局不知是来自何人,商琅试着向下解了几步之后,蓦然从中察觉到一点帝王之道的影子。   只不过因为平日里各种忙碌,顾峤与他下棋也纯做消遣,商琅不想要耗他心神,便将试探的事情一直给搁置了下来,直到今日。   在顾峤无意识地与他做出那一局的时候,商琅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之后也毫不意外地看着顾峤解出来了这局。   商琅落下最后那一子之后,余下每一处都是属于顾峤的生门。   顾峤听完商琅的解释,垂着眼不做评价,片刻后勾唇笑道:“既如此,朕也算是为先生解决一样困扰许久的难题,不知先生要如何谢朕?”   丞相大人君子端方,当然不可能说出来送给顾峤的那些生辰礼物就权当谢礼这样的没皮没脸的话,听到顾峤这般问他,想了一想便道:“不若接下来处理世家的事情,陛下仍旧交由臣来做。”   原先顾峤想着商琅之前已经足够地忙碌,便没打算让人继续来忙活这挑拨离间的事情,眼下这般,与其说是“谢礼”,倒不如说是商琅主动要他将先前所赐的恩惠给送回。   顾峤当然是不会答应的:“朕想要先生的谢礼,却不愿意先生累着。”   他主动地替商琅想了一想,道:“若先生当真要谢,不如就将府中那个白玉笔搁送给朕吧。”   商琅喜欢送顾峤白玉,他自己在府中许多玉制的东西也大都用的白玉。   而那个白玉笔搁,商琅已经用了数年,甚至有时候沉思的时候,还会有意无意地在上面摩挲。   那笔搁算是顾峤在商琅府上见到的最早的白玉物件,那个时候两袖清风的丞相大人并没有多少银两来购置那些奢侈东西,买到一块小白玉已经是难得。   顾峤还清楚地记得,那笔搁的形状是商琅亲手所雕,但因为是第一次,探花郎那个时候的手伤痕累累——如果不是为此,当时顾峤还不敢去过问商琅的那些私事。   雕工并不精细,那笔搁很粗糙,顾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商琅才有了有意无意摩挲它的习惯,这么多年过去,笔搁的棱角早就已经被磨得圆润莹亮。   这也是顾峤将东西要过来的理由。   商琅开口,想要拒绝:“那笔搁是旧物……”   顾峤没给他说出接下来的话的机会,迅速地打断,反道:“先生若是不愿意割爱,直言便是。”   “并非不愿,”商琅眉眼的情态柔下来,语气也似乎变成了无奈和纵容,“若是陛下实在喜欢,拿去便是。臣只是担心那是个旧物件,难入陛下的眼。”   若非是个旧物件,顾峤还没打算让人将东西给他呢。   商琅此人平时如何,顾峤最是清楚:对功名利禄无心,对荣华富贵无感,守旧到过火的程度,身边的东西几乎都不带换的。   包括但不限于那些经久能用的东西。   若非日日都要上朝或者面圣,顾峤先前都觉得这个人会直接连衣裳也不换了——可能会换,但绝对不会变着花样地换——丞相大人平日里的衣裳除了白衣就还是白衣,大部分时候甚至连样式都不带换的。   这样的好处就是,商琅身边留着许多的旧物件,上面都清晰地沾着商琅身上的药香和沉香味道。   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人在一起,拿这些物件来聊解相思倒也无可厚非。   顾峤心里打着主意,开始想着日后一定要多找点理由从商琅手上拿点旧物。   至于少的那些,顾峤身为一个皇帝也不会怕给人补不上去。   “既然是先生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入不了眼的?”顾峤勾着唇,忽然听见外面三更鼓响,便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今日劳累先生,便早日歇息吧。”   商琅颔首,转身离去。   丞相大人的住所就被顾峤安置在自己的寝殿旁边。少年帝王没有动作,站在原地目送着商琅带着一身银辉走出去,然后吹灭了灯火,跟在商琅身后,不远不近地。   除了绛紫官服,商琅鲜少会穿华服。   尤其是在皎月之下,这一身银白,就如同落了月辉,像个真正的谪仙人。   好在不会像姮娥那般奔月离去。   顾峤心里想着,忽然见商琅停了脚步,诧异之余,前面的人转过头来,桃花眼里好像蕴着清泠泠地一汪水。   声音也飘渺得好似自天边而来:“陛下不与臣同往吗?” 第17章 金屋藏娇   原先是商琅自己要走,虽说是顾峤慢了一步,但倒也算得上是两人同行。   如此,再让帝王跟在他身后,就已经成了大不敬了。   商琅察觉到他的存在,回过头来问他这么一句,无可厚非。   虽然说他很想继续落在后面去静静地欣赏丞相大人的风姿,但既然人这般喊他了,商琅如何也不会继续不循礼数地走在他前面。   顾峤心中无奈一叹,抬步走到商琅的身旁。   商相却又选择了落他半步。   这杀千刀的礼数。   顾峤在心里漠然地想。   他免了商琅的跪拜,让人自由出入宫廷,给了他无上权柄,这人却还是墨守着那些可有可无的规矩。   在外人面前倒也罢,眼下在宫中,只有他们两个,甚至连那些宫侍都被顾峤遣散了防着打扰到他们。   就连这样,商琅都还是那么规规矩矩地遵着君臣礼数,温良谦恭得顾峤咬牙切齿。   到底是没忍住,他转过头来,一把抓住了商琅的手腕:“先生不是要与朕同往吗?退什么?”   端在身前的手垂了下来,商琅任由他拉着,难得乖顺,甚至还认了个错:“是臣疏忽。”   于是就当真被顾峤这样,一路拉到了寝殿去。   到门口的时候顾峤还有些恋恋不舍。   毕竟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真正的肌肤接触。   商相的腕子细瘦,还带着凉意,顾峤握了他这一路,已经变得温热,不过两侧的皮肤仍然是凉的。   他莫名贪恋那股凉意。   “陛下,”似乎是意识到了顾峤的想法,商琅开口提醒他,“该歇息了。”   再贪恋都不能伤了丞相大人的身体。   顾峤从那股不舍得情绪当中抽出来,放开了商琅,低声道:“那朕回寝殿了,先生早些休息。”   “好。”商琅温声应下。   顾峤没有回头去看,却知道丞相大人应当是在那里站了许久的,在他关上门之后才听见了从那边传来的木门开阖的声响。   屋子里有烛火摇曳,明亮得如同白昼。   顾峤不知为何,对这惯常的景象有些不适,抬手灭了几个,见到屋子当中的光线暗下来,这才唤来了宫侍,让人将备来热水沐浴。   水雾蔓延,眼前不甚清晰。顾峤眨了眨眼,也没瞧着有多清晰,索性放弃,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水里。   温热柔滑的水落在身侧,随着他动作晃荡,莫名地让他想起商琅来。   软化下来的时候就像是上好的绸缎,乖顺服帖地垂在你掌心,但是抽离的时候又毫不留情,如同池水骤冷,冷到他忍不住地发颤,甚至于落泪。   顾峤也当真坐在浴桶里,坐到水凉透才起身。   倒在榻上将自己裹进被褥的时候才重新汲取到了暖意。   顾峤蜷缩在被褥当中,心里想着的是一墙之隔的商琅。   只恨这宫中的布置没能让隔墙的两张床榻靠在一起。   顾峤指尖抵在泛着凉的墙壁上,盯着那一片空白出神。   先前商琅冬日被他接到皇宫当中住的时候,也是住在那间屋子里。   只不过先前他心里有的只是能与人接近的兴奋和欣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   就好像稍有不慎,他就再也抓不住这个人了一样。   为什么呢?   夜深人静,顾峤在一片漆黑里静静地想。   总不能是因为他今日及冠之后,心境就骤变了。   这样的茫然没有持续太久,顾峤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   从半个月前就存在的问题。   鸟尽弓藏。   过往十多年里面,登基之前顾峤没心没肺,登基之后因为两人需要合力去对付朝中各种各样的势力,所以顾峤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商琅会走。   要走也是等到海晏河清了的时候才会走。   两年前动心的时候,顾峤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只是没想到这“海晏河清”会来得这么快。   历史上这样的权臣,在一切安定下来之后,都是帝王杀鸡儆猴的首选。   像商琅这样的玲珑心思,还是个熟读史书的,自然对这点道理明白得很。   依照商琅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奸臣,那么就极有可能在这个时候选择功成身退。   甚至顾峤都会怀疑,如果他一直留着商琅不放,这个人会不会直接假死来离开他。   甚至是直接以死明志?   那些恭敬疏离的礼数,总会让顾峤觉着,商琅不信任他。   如果丞相大人不愿意相信他,那么在最后选择明哲保身,功成身退,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他会走,他会离开自己。   而且会在不久之后。   手指忽然重重地压在墙壁上,冷意从指尖蔓延到顾峤的心里,然后冲进四肢百骸。   若他舍得一些,说不定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直接将人给留在皇宫里——金屋藏娇。   已经想到了这里,就忍不住地继续想下去,也多亏今日及冠礼连着生日宴,实在是太过于乏累,顾峤没想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过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顾峤认识商琅的时间要晚上一些,是在十八岁天下基本稳定了才遇见的,之后还颇有点见色起意的意思。   梦里的商琅在那一年登科,被他亲自点为了探花,甚至还曾直接在殿上直言调侃商琅的样貌。   之后的商琅同现世一样,一路官运亨通,顺风顺水地坐到了丞相的位置,只用了三年。   梦里的商琅仍然是被日日弹劾。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狼子野心,不是权势滔天,不是功高盖主。   而是以色侍君。   他们所有人都怀疑,商琅能爬到今日这个位置,都是靠着那一张脸。   新帝登基不久,年少情况,所历风霜甚少,被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所迷惑无可厚非。   于是朝臣下意识地将攻击的目标放在了商琅的脸的身上。   顾峤也很清楚地记着梦里的自己的态度。   他乐见其成。   商琅就在皇帝的放任和群臣的敌对当中被整个朝堂给彻底孤立。   梦境的最后,顾峤“如愿以偿”,将商琅彻底地锁在了宫里。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丞相大人,那双温糯含情的漂亮桃花眼,已经彻底地暗淡下去了。   顾峤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仍旧清晰地记着那双眼。   梦里还有许多的旖旎,但是在那样的黄金囚牢里更像是折磨,顾峤不愿意再回想,榻上却已经是浸湿了一片。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扶着额角,神色茫然。   日有所思,梦里的商琅一直都陪在他身边,永远也不会离开,像是个极乐世界。   但是他似乎……无法去面对那样被彻底折断傲骨,黯淡无光的丞相大人。   对于商琅而言,出众的容色与其说是一样优势,倒不如说是让他与世人割裂的那把刀。   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本来应该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却因为张了这样一张秾丽漂亮的脸而让旁人质疑他以色侍君,在他的人生上刻下一个难以抹消的污点。   也自然而然地激起来了顾峤骨子里的掠夺性。   有了这一场梦境的警示,顾峤没有再去多做假设。   他现在对于商琅就只剩下了心疼。   仕途顺畅之余,他这过往的二十多年因为这张脸究竟遭受过多少的恶意,顾峤不敢去想。   怎么能金屋藏娇呢?   他的商相应当继续在朝堂上为国为民才是。   顾峤闭了一下眼,恰好听见了外面的更鼓声,马上要到了上朝的时间,他便直接起身更衣,然后奔去一旁商琅的住处。   因为商相身体的原因,之前人住在丞相府的时候顾峤也没舍得让人早早起来去上朝,允许他在朝会的时候直接乘着马车入宫。   每到冬天人跟着他住在宫中的时候,更是等到他醒了才去把人喊起来,然后一同乘着御辇。   往日宫人都是要等到更鼓打过去之后隔一段时间再来喊顾峤,今日他自己醒得早,收拾完的时候商琅便还没有起身。   屏退了宫人,顾峤缓缓推开了商琅寝室的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里屋里面还没有什么声音,顾峤只能听到丞相大人平稳的呼吸。   看样子是睡得很香。   相识这么多年,顾峤还从来没有见过睡熟了的丞相大人。   他慢慢地挪到了床边去,就站在那里,垂眼看向商琅。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顾峤也没有什么夜间视物的独特能力,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商琅规规矩矩地平躺在那里,若非还有那清浅的呼吸声,瞧上去就像是个巨大的木偶娃娃。   顾峤被自己这样的想法给吓到了,蹲下身来,轻轻地搭上了商琅露在被褥之外的手。   冰凉。   也不知是夜间风冷还是丞相大人本身就体寒的原因。   人似乎还没有什么反应,顾峤做贼一样——哪怕这座皇宫应当是属于他的——牢牢地抓住了那一双冰凉的手。   躺着的人在那一瞬间呼吸乱了。   顾峤福至心灵,转过头去,恰好撞上一双灿若寒星的眼,在黑暗里明亮异常。   “陛下在做什么?”商琅声音微哑。 第18章 心上美人   被那双眸子注视的时候,顾峤不可避免地有些心虚,但转瞬想到这是在宫中,顾峤又觉得被壮了胆子。   “快要到上朝的时候了,朕来喊先生。”顾峤绝口不提他不声不响地摸人家手的事情——商相又不是什么闺阁女子,碰一下如何了?   顾峤越想越觉得有理,叭叭地继续狡辩:“只是先生身子不好,受不得惊,朕不舍得直接大声来惊醒先生,只好用些温吞的方法。先生这不是便醒过来了?”   商琅坐起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顾峤从来没有发现那双看着温温柔柔的桃花眼竟然还会有这么强的侵略性,目光强烈到他想要避开。   但这个时候避开就会被多思多虑的丞相大人意断成心虚了,虽然有那些诡辩自我安慰,但顾峤还是不能完全地做到问心无愧,便只好强撑着与他对视。   最后薄冰化春水,商琅眉眼微微一弯,又是一副温和的模样:“臣谢陛下厚爱。”   说是这么说,顾峤还是觉得商琅的话中有话.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这些东西的时候,毕竟外面的人还在等着他们两个人出去上朝。   商琅坐起身之后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外面天光微亮,顾峤适应了黑暗,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顾峤雪白中衣之下的瘦弱身躯,晃在里面,仿佛不堪一折。   从他坐起身来,顾峤的手就已经抽了回去,商琅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跟他道:“臣如今衣衫不整,陛下不若在外殿稍后,待臣收拾一番。”   顾峤瞧着丞相大人那即使是睡了一觉也没有一丝褶子的柔滑中衣,实在是难以面对“衣衫不整”这四个字。   “好,朕在外面等着先生。”顾峤还是没有多说,只是一颔首,从商琅的床边离开,绕过屏风去,隐约间听见了商相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但只有一瞬。   哪怕殿中此刻再静,顾峤都没有听见除了衣料摩擦之外的其他声响。   从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里,他甚至都能听出来商琅是什么时候穿上的哪件衣服——从里到外。   顾峤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闭上了眼,眼前不自觉地就浮现出了屏风之后的场景。   商琅的身形向来瘦削,那一截腰肢在官服之下便显得极为得纤弱。或者说他整个人都是极纤瘦的,像是一枝玉立的青竹。   这样的一副模样顾峤瞧了十多年,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却从来都没有触碰过。   今天握住他的手都还是第一次。   顾峤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然后便听见了商琅下床朝屏风这一边走来的声响。   他暗自深呼吸了几下,尽量让自己平稳下来,然后轻轻点燃了殿中的烛火。   他只燃了一支,室内便还有些昏暗,商琅从屏风之后走出来,昨日的银白华服被收了起来,重新穿上了那身绛紫色的官服,贵气之外剩得就是那白玉一般的不凡气度。   明明一点都不像是个权臣的样子。   十多年的时间让昔日年仅十六的少年褪去了稚嫩青涩变得成熟沉稳,但若换成青衣,仍旧与当年沉浸翰林院一心做学问的探花郎别无二致。   这样的人,他怎么舍得彻底给按进污泥里。   大概是有昨晚那场梦的缘故,今晨顾峤一直都很想去碰一碰商琅,想要与他肌肤相接目光相触,想要无数遍地去确认这个人还安安稳稳地待在他的身边。   商琅一出来,顾峤就抬手拽上了他的衣袖:“先生可要先用早膳?”   眼下时间还早,御膳房早早地就会备上吃食,防着帝王会在什么时候突发奇想吃点东西。虽然说顾峤平日都是在下了早朝之后才会去用早膳,但眼下商琅在这,若要让人饿着,顾峤还是不太放心。   冬日商琅住在宫中的时候,顾峤都会让御膳房备着燕窝来给丞相大人充做早膳。昨夜商琅留宿算是有些仓促,顾峤也不清楚御膳房那边会不会有这个觉悟,在商琅说出来“权听陛下的”之后就喊来了宫侍去御膳房传膳。   若是没有燕窝,有点清粥小菜倒也是不错,总归丞相大人平日里的吃食也算清淡。   宫侍动作很快,回到寝殿这边的时候带来的是个好消息——御膳房昨夜得知了商相宿在宫中的消息之后,就连夜备好了膳,早就已经猜到了他们陛下会因为商相而早早地传膳。   商琅方才只是更了衣,洗漱的功夫宫人就已经将早膳给摆在了桌子上。   有宫侍进来想把烛火全都点亮,顾峤没让,只留着那一豆灯火,还要坐在背光的地方,瞧着商相被昏黄灯火映出来的暖融融的面容。   尤其是侧脸那圈细小的绒毛,分外明显,也让这个人瞧上去柔软了不少。   如果此刻有人有那个胆子来问一句帝王缘何要这般做,顾峤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句——“灯下看美人”。   只不过顾峤没想到,还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这人还是“美人”本人。   商琅问了他一句:“陛下缘何不掌灯?”   顾峤身手朝后面点了点:“朕这不是点了?”   “烛火昏暗,陛下日理万机本就劳累,莫要再因为这点事情伤了眼。”   商琅没急着动筷,而是温声劝道。   “朕无事,”顾峤有些强硬地反驳了他的话语,却在再一次开口的时候话音一转,“不过若是先生不愿,朕便依先生言。”   他就像是一个善听纳谏的好君主,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就又一次扬起声来喊进了候在殿外的宫人,让他们将殿中所有的烛火给点燃。   偌大的空间一点点亮起来,黑暗被驱散,商琅脸侧那半圈绒毛模糊在这样的光亮里,少了那些亲和的温柔,又成了位温和疏离的丞相。   顾峤有些可惜,但没多开口。   两个人这一早上已经是有些耽搁时间了,接下来顾峤也就没有多去烦扰丞相大人,自己慢吞吞地咽着粥,看商琅坐在他的对面吃着御膳房精心熬制的燕窝,只觉得秀色可餐。   一顿有心上美人相伴的早膳吃得实在是心情舒畅,哪怕之后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太多可交流的话题,到了殿上的时候顾峤还是足够神清气爽,连带着与朝臣交谈的时候语气中都可见愉悦。   商相留宿宫中的这种大事当然不可能瞒过那些天天盯着人挑毛病的谏臣的眼睛,又看到今日少年帝王如此心情,自然而然地就会将两个人给想到一起去。   媚上惑主!不知廉耻!   朝臣垂首瞄着站在最前面的丞相大人,在心中暗自骂了几句,怎么也不敢直接当着顾峤的面说什么对商琅不善的话。   毕竟先前连奏折都被那么冷淡地打回去了,如果他们胆敢跑到顾峤的眼前去骂商琅,皇帝可能直接让他们乞骸骨归乡。   除了几个还在坚持跟商琅斗争的人,大部分人一边骂,一边想着的还是:只要他们陛下在政事上没有什么纰漏,私下如何也便无所谓了。   国家安定比什么都重要。   眼下朝臣弹劾商琅也只是不痛不痒地递个折子,只要顾峤不愿意处置人,那就会毫无水花。   两方就这么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顾峤本人自然也知晓这件事:朝臣真想要扳倒商琅,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尤其是最大的阻碍还是他这个皇帝,若要解决掉被皇帝所看重的人,就必须要动员天下人。   眼下他一是亲政,二是勤政,不仅没有什么大过,还能瞧见不少的大功,朝臣是傻了才会不顾死活地同皇帝作对。   而且如果商相的“以色侍君”真的能让顾峤每天这般精神焕发对他们好言好语的话,倒也算得上是不错。   朝臣一边想着一边陆陆续续地上奏,都是些不轻不重的事情,以至于顾峤坐在上首的姿势都变得懒散不少,单手托着脸,指尖在龙椅上轻点。   今日商琅不知道怎么了,异常的沉默。   往日商琅在私底下虽然说有一些的少言寡语,但是到了朝上该说的话是一句都不曾落下过。   今日却不同。   顾峤好几次听到些关键处,都以为商相要开口发表点独特的见解了,那个人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垂首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奇也怪哉。   因为没有要事,这一整个早朝都快要过去了,顾峤的目光也还是落在商琅的身上没有移开。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臣子都已经是跟了他四年的老臣,可能上奏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顾峤一整个早朝都在瞄着丞相大人,也不知道后者究竟有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都垂着眼不曾动弹。   以至于到最后听他们上奏的时候,顾峤都开始觉得有些无趣。   本以为这个早朝就要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礼部尚书忽然站出来开了口:“臣昨日收到了来自南疆那边的消息,说是……傅小侯爷不日或许会回京。”   话音刚落,商琅抬起了头。 第19章 痛心疾首   礼部尚书说的是那个六年前跑去了南疆的长宁侯傅翎。   先长宁侯为国战死,侯位自然而然地就继承在了独子的身上。因此,傅翎也算是大桓当中最为年轻的外姓侯爵了。   六年前有一次万国来朝,当时京都里面热闹非凡,顾峤和傅翎都是喜欢热闹的性子,自然而然地就微服跑了出去。   街市上到处都是服装容貌各异的外族人,然后傅翎一眼就瞧见那一身银饰叮当的南疆人。   南疆除了奉国主旨令入京面圣的使臣,还有些趁此机会前来贸易的商贾。若非是京都当中街市上的摊子都各有定数,怕是这几天会被外族人给占个遍。   但是最繁华的街市上面已经没有什么能给这些外来的商贾出售货物的地方,他们就只好将摊子摆在了别出,却不约而同地派了不少人跑到皇宫外面最繁华的这条街市上来揽客。   他们两个人也是在这里认识的子桑瑶。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子,甚至可以说是顾峤所见的除了商琅之外最漂亮的人,哪怕在拥挤的人潮当中也是分外的显眼。   傅翎和他的性子很像,都好美人,见到那少女之后就转不动眼了,一眨不眨地瞧着人消失在人潮当中,才喃喃地开口道:“你说我若是让陛下赐婚商家女,陛下会答应吗?”   顾峤跟傅翎的关注点完全不同,瞧见子桑瑶的时候首先想到了商琅那张漂亮的脸,因此在傅小侯爷说出“商家女”的时候,顾峤德第一反应竟然是商琅的“商”,下意识地反驳:“商家哪有女儿?”   傅翎闻言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最后大不敬地在七皇子额头上来了一个爆栗:“我说的是商贾之女,不是你那位探花郎家里的女儿。顾娇娇,你脑子里整日除了你家探花郎还能容得下旁的吗?”   “容得下四书五经。”毕竟还要跟商琅求教呢。   顾峤小声地反驳了一句,在傅小侯爷再度恨铁不成钢骂他之前及时转移了话题:“怎么回事?你喜欢方才那个姑娘?”   傅翎干脆地点头:“你还小,你不知道——陛下一直都想着给我赐婚,这段时间尤其,一有时间便来问我觉得哪家女儿合心意,将婚事早早地定下,以至于我都不敢天天跑到皇宫去找你了。”   两人虽是至交好友,但是傅翎实际要比顾峤年长四岁,不过因为父母早逝,皇帝格外地照顾他,傅小侯爷在这样的环境下长起来,也就养成了同顾峤一般的少年心性,哪怕差了几岁也能玩到一起。   不过话说的没错,当时的顾峤确实不懂被人催着成亲的痛苦。   “若陛下真得要我寻一个女子成婚,倒不如直接寻个漂亮的,譬如方才那个,留在府上也养眼不是?”   傅翎说得理直气壮,当时的顾峤却不知委婉为何物,直击要害:“可若是那位女子不愿意呢?”   那一身银饰,一看就是南疆打扮,南疆离京都万里,那姑娘真得会愿意远嫁吗?   “陛下若是同意,帝王赐婚,岂有不应之理?”傅翎轻哼一声,喊来了暗处的护卫,让他们去探查那位女子的身份。   但是还没等暗卫回来,他们就先见到了这位容颜绝色的女子——原来是南疆的小公主,名唤子桑瑶。   那一日商贾实在是太多,子桑小公主跑出来闲逛,就这么被两个人给误认成了商贾之女。   届时在给各国使臣设下的宴上,顾峤与傅翎挨着坐在一起,不过他目光一直都落在对面一身绯红官服的商琅身上,到子桑瑶出现的时候才偏头看了傅翎一眼。   傅小侯爷面上神情着实算得上欣喜,欣喜到顾峤都怀疑这个人下一刻就能跟殿前那位少女成婚了。   不过之后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顾峤知道的不多,因为那个时候也恰好赶上商琅升官,不少人都去庆贺,免不了要灌酒。   商琅身体不好自然饮不得酒,但高位官员的邀请终究是难以拒绝,无论是淡酒浓酒商琅都得面不改色地咽下去。顾峤看着着实心疼,在发现这件事之后就直接护在了他的身边,之后数年,滴酒没再让人沾过。   那天宴上顾峤光顾着在商琅身边打转了,没怎么关注过之后傅翎做了什么事情,只知道第二天见到傅小侯爷的时候,人双眼发红,像是一整夜都没有休息好。   之后各国使臣要回去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傅翎直接追去了南疆,还同他说子桑瑶偷了他的东西,不过只有这么一句话,听得顾峤不知所云。   更不理解他父皇为何对于傅翎追着人跑去南疆这件事接受得这么快,问都没问一句,一度让顾峤怀疑先前他对于傅家这独子的那些好都是假的。   之后傅翎这一走就是六年,南疆路远,期间也没有传出什么消息来。顾峤原先还惦记着,等到宫变之后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渐渐地将这位童年好友给忘到了脑后去。   诚如傅小侯爷所言:顾峤脑子里装得全都是商琅。   眼下傅翎回京,实在是意外之喜。   而且南疆那边传信需要不少时间,这封信如今到了京都来,就说明傅翎本人不日也能归京。   顾峤的眉眼再度舒展开,瞥向商琅,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唇。   也不知道这六年里傅翎的性子有没有什么变化,若还是同先前一样,等知道他对商琅直接从孺慕变成了爱慕,估计又要开始痛心疾首。   想到傅小侯爷的那副模样,顾峤就忍不住笑。   商琅的目光原先是落在站到正中的礼部尚书身上,忽然又转过头来,恰巧与顾峤目光相对。   只不过在瞧见帝王嘴角的笑的时候,丞相大人的眸子似乎是沉了沉。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足够顾峤察觉出来商琅一些细微的变化,发觉人似乎没那么高兴,甚至是情绪还落下来之后,就变得茫然。   这之后朝上就没了别的事情,顾峤挥手让让人退朝,破天荒地直言了一句:“丞相且先留步。”   这样的话顾峤已经许久都没有说过,一般都是在下朝的时候暗中派人去留人,这样直接当着朝臣面开口的只是寥寥几次,每一次都是大事。   私底下喊人御书房叙事,多多少少都会带着点私情。但是在殿上直接留人,就等同是将两个人彻底摆在了君臣的位置上。   只不过今日……   朝臣都在纳闷,苦思冥想最近究竟是有什么大事;商琅闻言神色也是一肃,朝着顾峤一拜,留到朝臣全都离开,方才开口:“陛下留臣……是为何事?”   别说其他人,就连商琅这个当事人都不明白顾峤此番的用意。   顾峤示意他跟过来,一边朝着御书房走一边问他:“丞相对于傅翎此次回京,是如何看的?”   这个问题再度出乎了商琅的意料。   傅小侯爷待在南疆那么多年,这一次猝不及防地回京,不带其他任何信息,谁都不知道这一位究竟是回来拥护新帝的还是回来砸场子的。   毕竟这六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傅翎走的时候,还是上一个盛世。   如今回来,先太子早死,宫变已过,最后登基的是顾峤这个年纪最小的七皇子,而曾经那个貌美到让人猜忌的探花郎也成了一朝丞相。   南疆的消息来得慢,去得便也慢,可能等到一件事从京都这里传到那边去的时候,京都的人们早就已经将那事情给封存在记忆当中了。   所以他们还不知道,如今的傅小侯爷对朝中局势究竟了解多少。   会不会对昔日好友顾峤做些什么,这也是个未知数。   两个人的默契摆在这里,顾峤同商琅说话向来都不会说满,丞相大人也总能自然而然地找到他想问的那个点,然后柔声细语地给他解答。但这一次知晓的事情实在是太少,商琅沉默半晌,最后也只得出了三个字来:“臣不知。”   顾峤差点要被他这过于坦率的回答给气笑。   没必要因为这个生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跟人继续绕弯子了,问:“既然丞相不知,那为何方才在朝上的时候,听到了傅小侯爷的名字,丞相脸色便变得不好了?”   商琅被他这问题问得一怔,藏在衣袖里的指尖动了动,下意识地想去摸摸自己的脸看看是否如帝王说得一样有所变化。但觉得这样的举动到底是不合适,他最后还是止住了,然后迅速垂了眼睫,恭顺地开口道:“臣只是觉得,物是人非。傅小侯爷离京许久,不知道此番回京会是何等模样,又是为了如何目的。故而,臣为陛下忧心。”   顾峤站定。   商琅也跟在他后面站定,没管人有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只拱手一拜,不再言语。   顾峤顺势抓住了商琅的手腕,随后察觉到后者颤了一下,总算舍得抬起眼。   “商相当真是……一心为朕。”顾峤开口,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 第20章 君臣关系   丞相大人看向他的眼神分外无辜,清清亮亮的,好一个为君分忧的贤臣。   顾峤头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开了商琅的手,然后道:“既然如此,不若朕让礼部尚书好好歇上一阵子,由先生来做这件事。”   从顾峤换了称呼的时候,两个人就清楚这已经从国事变成了私底下的玩笑话。   于是商琅从容应下:“若陛下想,臣便肝脑涂地。”   “朕哪里舍得,”顾峤笑骂一句,“前日才让丞相担下了瓦解世家的要事,如今再去担礼部的责,先生莫非一日要换作五顿药么?”   商琅闻言,宠辱不惊地弯了下唇角:“陛下仁善。”   仁善什么?   顾峤想着自己手里那些人命,总怀疑丞相大人是在骂他。   但是商琅并不会。   顾峤对于此还是有点信心的。   这件事最终自然还是交给了礼部。   虽然说当今的皇帝是顾峤,但臣子当中还是有不少昔日的老臣留下来,礼部尚书就算是一个,也自然清楚当年那位傅小侯爷在朝中有多受圣宠。   甚至于都有人怀疑傅小侯爷是不是跟皇家有点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只可惜傅翎的模样与已逝的长宁侯实在是太过相像,他们怀疑也丝毫证据都没有,颇显苍白。   眼下为了这位离京六年的祖宗办接风宴,刚刚办完帝王冠礼和生辰宴的礼部尚书愁的头发又白了好几根。   但是谁都没想到,顾峤第一眼见到长宁侯,竟然是在自己的寝宫里。   事情就发生在几日之后,顾峤跟商琅一同回寝殿的时候,一开了宫门就瞧见站在天井下的长宁侯。   昔日那个眉眼尚显青涩小侯爷已经彻底长开了,足以称得上一句丰神俊朗,不过眉眼间还是没少那些少年气。   看样子在南疆这六年并没有受太多的磋磨。   因为先前离京的时候傅翎的眉眼基本就已经长定了,因此过了六年,顾峤还是能清晰地从那张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于是半点介怀也无地开口玩笑:“南疆待了六年,长宁侯是已经忘了京都的礼数,开始擅闯禁宫了?”   傅翎只轻轻朝着一旁的商琅那里瞥了一眼,嬉皮笑脸地接下顾峤的话:“臣思念陛下已久,不愿遵循那些虚礼,便先来宫中见陛下了。”   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没少有,傅翎仗着身手好,整日整日地擅闯禁宫来寻顾峤陪他出去玩。此次估计是因为六年未见还有犹疑,不然傅翎此刻不应该在天井下面吹冷风,而是直接闯进他的寝殿里各种放肆——先前傅小侯爷没少仗着自己比顾峤大欺负小孩。   两位经久未见的好友这般打了一个照面之后,就齐齐笑开,六年的生疏好像就在这一声笑之中彻底消散。   顾峤看了看他身上那一件圆领袍,一勾唇:“朕还当你去南疆这么多年,回来会作副南疆打扮。”   他倒还挺好奇傅小侯爷穿起那玎玲珰琅的南疆服饰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怎么会,”傅翎不赞同地开口,“我若是真的那般穿着,这万里归京,途中要迎上多少人的目光?”   “小侯爷这般风姿,已经足够让女子折腰,还怕那几道目光不成?”顾峤笑吟吟地打趣他。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兴起。商琅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忽然一动,避开顾峤的视线朝着旁边走去。   却被顾峤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哪怕他在这边跟傅翎聊得欢,注意力也时刻放在丞相大人身上,不动也便罢了,若是一动,顾峤轻易就能察觉。   “先生做什么?”顾峤打心眼里没有把傅小侯爷当成外人,因而喊商琅的时候称呼也没有注意,脱口而出。   “臣不便打扰陛下与侯爷,便想着先回殿中歇息。”商琅被拽住也没多大的反应,朝着顾峤行了一礼便答。   听着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是顾峤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时候确实不早了,他与傅翎久别重逢,的确是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关于商琅的——自从傅翎走后他就没了什么可以倾诉心事的人,眼下六年过去,他跟商琅之间发生那么多事情,实在是不吐不快。   于是顾峤便只轻轻颔首,由着丞相大人自己先行离去了。   站在原地的两个人沉默一会儿,瞧着商琅走进皇帝寝殿旁边的那道门里,傅翎猛地一拽顾峤,把人带到了正殿,然后直接问:“商琅怎么会宿在宫里?”   甚至还就在帝王寝殿旁侧。   “这……说来话长。”顾峤满脸无辜,一边示意傅翎先冷静一下。   傅翎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蜡烛:“没关系,这里的烛火够烧,臣可以与陛下秉烛夜谈。”   只不过最后那四个字里面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   顾峤眨了眨眼,喊宫侍拿来了梨花酿,两人在殿中对坐。   傅翎见到酒来,眼前一亮,一时间也没顾得上继续质问人,先抱过酒坛来拍开封泥,深吸一口气,然后闷了一大口酒,这才开口:“果然,还是京都的酒更香。”   “可不是,朕自你离开那日便埋了这酒,专等你回来的时候开封。”明日还有早朝,傅小侯爷可以藏着装死,顾峤却不能,也就不敢喝多少酒,自顾自倒了杯茶,用内力轻轻温着。   听到顾峤这般言语,傅翎却是一顿,皱着眉,犹疑问道:“若是……我之后没再回来呢?”   手中茶盏轻轻磕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顾峤掀眸盯着他,盯到傅小侯爷忍不住想要开口的时候,才悠悠道:“自然是自己喝尽了,半点也不会给你留。”   好在没有如果。   跨过六年,两个人又坐在了相对的位置上。   连灌了几口酒之后,傅小侯爷容姿焕发,开始跟顾峤聊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么多位皇子,最后竟然是你拿到了这个帝位——顾娇娇,你当真深藏不露。”   “你若是再这般喊我,可就是不敬君主了。”顾峤瞥他一眼。   天下皆知商相的好颜色,但实际上顾峤也没差到哪去——皇家之人的样貌向来不会差,顾峤的母亲也是当年名动京都的数一数二的美人。   他小得时候还不像现在这般神清骨秀的,脸上有点肉,眸子又圆,就像个英气点的小姑娘,以至于那个时候傅翎总怀疑他壳子里是不是个公主,只不过因为一些皇家乱七八糟的原因女扮男装充做了一位小皇子。   再者,顾峤小时候一直都浸在各方的千娇万宠当中,性子极其骄横,人还娇气,受不了半点委屈,加上那个“峤”字与“娇”字极像,傅翎便玩笑地喊他顾娇娇,一直喊到离京。   当时顾峤对于这个称呼虽然别扭但没那么抗拒,无所谓地放任,但若是没有缺少这六年,随着年岁增长,他一定会为此跟傅翎打起来。   比如说现在。   一代帝王被人叫成“娇娇”,实在是——   荒诞无理!   “好,不喊,”傅翎爽快地应下,还是忍不住说一句,“怎么当了皇帝之后,你就没以前那么可爱了。”   以前小七皇子,张扬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年,怎么现在变得这么阴?说个话夹枪带棒的,还全都是威胁。   说到这顾峤就闷得慌:“你同那群人周旋四年试上一试?”   “大可不必,”傅翎比顾峤大,早几年就已经体验过了朝上的风云诡谲,至今还心有余悸,灌了一口酒,感慨道,“看样子,当皇帝确实是不容易。”   “倒还好,”顾峤垂下眼,没了喝茶的兴致,苦笑,“若我不当这个皇帝,我怕是也不能像今日这般跟商琅如此亲近。”   一提起这个名字傅翎就忍不住皱眉:“说起来,你方才喊他先生?还有方才问你的,他怎么会宿在宫里?”   顾峤轻咳一声:“‘先生’此名……早便有了,只是先前未同你说。至于宿在宫中——”   他一顿,抬眼看向傅翎:“你既然知晓我登基,这一路上都不曾听闻他的事情吗?”   譬如封相,譬如帝王每到冬日便会将商相接到宫中,譬如他们之间那些暧昧不清的传言。   顾峤承认他是因为私心才放任那些暧昧传言播散,但也因为是深藏在心底的晦暗之事,从未去探查过这些谣言最后都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瞧着傅翎这般模样……难道根本没有传多远?   傅小侯爷下一句话就打消了顾峤这一想法:“怎么会不曾听闻,边境的街市上都有同商相有关系的话本子——甚至还有的会提到你。”   “我问得便是,你是如何所想,才不惜这些声名将商琅给接到宫里来?”   宫外的人知道的到底是不多,哪怕就连傅翎这样明白顾峤从小到大眼里都装着那位惊为天人的探花郎的人,都只当顾峤单纯将人接到了宫中,随便寻了座宫殿安置,怎么也不曾想过,这位少年帝王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将人安置在自己的寝殿之侧。   如此亲密,但凡是个略知风月的,都能窥见两个人之间的不对劲。 第21章 鬼迷心窍   顾峤缓慢地眨了下眼,也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面瞒着好友,便道:“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他。”   傅翎恰好仰着头在灌酒,听到他说的这一句话,猛地一咳,眸子瞪圆了朝他这边看过来:“你——”   傅翎声音一下子抬高,但最后顾忌着隔墙有耳,憋着一股子气将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他当年是狼子野心。”   傅小侯爷的声音实在压得太低,顾峤没听清楚,茫然地问了一句:“什么?”   傅翎深吸一口气:“我说他大逆不道!”   胆敢引诱君王!   “哪里大逆不道?”顾峤立刻蹙了眉,手下的茶盏随着指尖在他的掌心转动,他反驳,“朕心悦他是朕的事情,与他有何关系?再者,他位极人臣,真要论起来,在朝上的威势绝不逊色于朕,还需要采用这等下作的手段固宠?”   怎么想都不可能。   “爱臣太亲,必危其身,”傅翎瞧他这一副维护人的模样,就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酒也顾不上喝了,“这丞相的位子是你给他的,你敢说你自己没有半分私心?”   少年帝王眸子清亮,斩钉截铁:“绝无半分私心。”   这样果断的回答让傅翎有一瞬的失语,顾峤便接着道:“人臣太贵,还必易主位呢。商琅虽说是去年才刚刚封的相,但是早在四年前父皇他托孤于斯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是掌握了朝中大权,你见他可有半分不臣之心?”   他还巴不得商琅有点不臣之心,这样他也没必要这么死命地忍着。   如今的丞相大人就是一轮天边明月,只能见,却半点也不舍得碰。在朝堂上也是,商相从来没有运用权势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谦卑守礼,简直就是一代贤臣典范。   哪怕商琅仅有半分泥泞,顾峤都不会掩藏自己心里那些晦暗。   傅翎听完他的辩解,神色复杂地瞧着他,然后冷不丁地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我同子桑瑶在一起了。”   话题转移地太过猝不及防,顾峤愣了一瞬抬眼,没有太多的意外,笑道:“那朕要恭喜你抱得美人归了。”   六年前傅翎追着南疆那些人去的时候,顾峤就预感与那位小公主有关系。后来傅翎在南疆待了整整六年,要么是不知道在哪埋骨了,要么就很可能是跟子桑瑶修成了正果。   不过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情来?   还没等顾峤问,傅翎继续蹦出来一句:“她给我下了情蛊。”   顾峤把玩着茶盏的手一顿,看向他的神色瞬间变得复杂:“所以,你临走前说她偷了你的东西,实际上是……给你下了情蛊?”   傅翎抿着唇,一下子显得忿忿,然后沉沉地“嗯”了一声。   随后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又补上一句:“她那个时候还夺了我的清白!”   “噗。”顾峤没忍住笑出声来。   好在是没有喝茶,不然场面可能会变得不太雅观。   “顾娇娇,我把话说出来你让你来笑我的?!”傅小侯爷恼羞成怒,随后又深吸一口气,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而是转回到自己的目的上来,“虽然说子桑瑶给我下了情蛊,但我除了不能离开她太久或者是另寻旁人,倒也没什么影响。倒是你——”   话题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顾峤和商琅两个人身上,傅翎看向他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个鬼迷心窍了想要跟个穷小子双宿双飞的傻乎乎的大家闺秀:“我觉得你如今这副样子,才更像是被商琅给下了蛊。”   “怎么可能!”顾峤下意识地反驳,回想起自己方才对于商琅不自觉地回护,又莫名地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烧,又别别扭扭地补上去一句,“他当真是如此冰潔渊清的人。我同他认识十年有余,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翎:“嗯,好,知道你最了解他。”   分外敷衍。   聊到这上面两人就显得话不投机,傅翎长途跋涉,马不停蹄地跑到宫里来见他,眼下也困倦了,便准备告别:“今夜已晚,陛下就早些休息吧,明日不是还要上朝?不过你让礼部那边消停一些,也别急着来寻我——刚回京都,我还想要自由自在地多玩一阵子。”   等到他回京的消息传出来,他身上背着个“长宁侯”的身份,如何也不能安分无忧地玩一场了。   顾峤颔首应下,起身亲自把傅小侯爷给送出来。   没想到两个人刚出了殿,就看见了形容肃正的丞相大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同傅翎谈的大多都是商琅,眼下在殿外见到人,顾峤脸上莫名地烧了起来,好在被夜色遮住了许多,开口的时候有点磕巴:“……先生怎么没睡?”   商琅见到两个人,先是躬身行了一礼,这才来回答顾峤的问题:“臣只是难眠,便出来散一散心——可是扰到陛下了?”   “自然不是,”顾峤听到他这般说话,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再开口的时候也显得轻松起来,“朕还担心是朕与长宁侯的交谈扰到了先生。”   傅翎看着他们两个聊起来,小声覆在顾峤耳边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就直接遛出了殿门去,将空间留给两个人。   哪怕他不待见商琅,也知道自己继续在那待着只会碍事,说不定顾峤这个被商相那张天姿国色的脸迷了心窍的傻孩子还会因此烦他,得不偿失。   没了外人,顾峤也没有彻底放松下来。   他方才与傅翎交谈半点也没有压着声音,他没有在侧殿睡过,也不知道商琅会不会听到他们两个的交谈,或者说是能听到多少。   毕竟丞相大人向来都是早早歇息的人,眼下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站着,比起睡不着,顾峤更怀疑是商琅因为浅眠而被他们两个给吵了起来。   “先生难眠,可是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   顾峤努力地让自己声音听起来足够心平气和,小心不让商琅窥见什么破绽。   “确有。”商琅颔首,顾峤心里顿时一紧。   “是……何等心事?”顾峤试探着问。   “臣在忧虑世家的事情,”商琅垂眼,脸上的神色严肃几分,边想边道,“先前瓦解世家倒还算容易,如今他们对于陛下与臣有了戒备,的确是要难上不少——臣担心会辜负了陛下期许。”   顾峤听到他开口就已经松了一口气,眼下听到他这般,哂笑道:“怎么会。且不说先生已经为朕做了许多,实在不如人意也无伤大雅,就以先生的能力,朕也该相信先生能做好这件事情。”   “不过,若是先生乏累,或是不愿再与世家打交道,举国也不乏精通此道的人才。”   顾峤给了商琅或成功或失败的完美理由,商琅静静地听着,失笑,温声应道:“如此,臣便先谢过陛下厚爱。”   “先生不必同朕如此客气。”本身这一日他忙着处理了许多的事情,眼下听到商琅这些话,却是觉着神清气爽,再无疲惫,现在让他继续上朝会也是毫无问题。   但是顾峤没能高兴多久,就听见了商琅问他:“臣方才见陛下凝思,陛下是觉得,臣会有何等心事?”   刚刚放松下来的帝王身体又是一僵,硬着头皮同他道:“没有——朕只是惊讶于先生这般心思玲珑的人竟然也会有烦忧之事。”   两个人都对于彼此太过于了解,尤其顾峤在商琅面前的情绪一向外露得明显,后者轻易便能知道他是在想什么。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谎话,并非易事。   但商琅并没有在这上面深究下去,而是顺着他的话,无奈一笑:“陛下,臣也只是个寻常人,如何能做到不忧不思?”   “那先生都会忧思些什么?”丞相大人难得会提到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顾峤毫不客气地顺杆子爬,接着他的话问道。   商琅闻言垂眼,看向他。   今夜明明分外清朗。   大约是穹宇太高遮住了那轮皎月的原因,顾峤总觉着眼前人的那双清泠泠的桃花眼今夜蒙上了一层阴影,沉得像深渊,让他只敢悬在崖边,往前走上半步。   但商琅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温和有礼的:“臣所忧思之事,很多。”   一个很模糊的回答。   顾峤耐心地等着他的下文,商琅却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眼里那层阴翳似乎散了,清晰地映出满天星子。   温顺,谦卑,无害。   这位大桓一人之下的丞相,在他面前驯顺得可怕。   “陛下先回寝殿歇息吧,”商琅见他愣住,也没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继续温声道,“臣想自己待上一会儿,心静了便歇息。明日还有早朝,陛下龙体为重。”   顾峤从杂乱的思绪当中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先生身子不好,也该早些歇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趁机攥了商琅的手一下,把关心表达地明明白白,却因为不想见到人再拒绝,迅速而主动地重新收回手。 第22章 南柯一梦   最后是顾峤先商琅一步进了屋子,不过并没有睡过去,装模作样地熄了烛火,然后屏息候在门边。   寒夜寂寂,顾峤在这一片沉寂里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还有商琅的脚步声。   丞相大人真的像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想要散一散心,连步伐都是轻缓的。   闲庭信步。   顾峤隔着一扇门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听见了商琅走回寝殿阖上门的声音。   顾峤这才松了心神,躺回榻上。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乏累了,他也顾不上沐浴还是如何,就这么和衣睡过去,次日一早发现捂了一身的汗。   顾峤夜间一旦睡熟了便会睡得很沉,更别说昨夜还做了些跟商琅有关系的梦。   身上被汗浸湿了一片,黏糊糊的,顾峤按了按眉心,坐起来之后缓了缓,等到身上的汗消下去一些之后,喊来宫侍备水沐浴。   早朝也自然而然的因为这件事推迟,顾峤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却在一身中衣走出来看到已经穿戴好官服候在殿中的丞相大人的时候生出来点莫名的心虚情绪。   像丞相大人这般一丝不苟的人,会不会因为他这样为私事而误了朝会生气?   顾峤不知道。   登基的这四年里,顾峤一直都在做一个兢兢业业宵衣旰食的君王,鲜少像今日这样任性地推迟早朝。   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或者是别的突发事件,像这样因为一早上要沐浴而推迟了朝会,绝对是破天荒的一次。   不过真要说起来,还能怪到丞相大人身上。   哪怕商琅只是在梦里扰了他心神。   顾峤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商琅的神色,瞧着还算平和,也不曾蹙着眉,应当是没生什么气,便道:“丞相且先等朕一会儿。”   商琅没有说话,只轻轻颔首,与少年帝王对视了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眸子。   顾峤没有把他这样细微的动作给放在心上,转过去,喊来宫侍更衣。   龙袍繁复难穿,几个宫人同顾峤折腾了有一会儿,这才穿戴整齐。顾峤戴上那顶垂着琉珠的帝王冠冕,走出来看向商琅,主动朝着人伸出手。   往日商琅宿在宫中的时候,顾峤也不曾这般。   两个人只会是穿戴整齐之后再相见,然后同去朝会,期间不会有半点的肢体接触。   这一次?   商琅抬眼看向他,那双温润的桃花眼里竟还显出了些懵懂茫然的情绪,看得顾峤心尖一颤。   丞相大人最后不明所以地伸出了手,轻轻地搭了上去。   少年帝王的呼吸一滞,心里骤然开了花,顷刻间蔓延开,成了一片锦簇。   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突发奇想,全是因着昨夜那一场梦。   在他梦里,是商琅一身大红的嫁衣——哪怕是男子样式,也还是罩了盖头——将手搭到了他的手上来。   两人在梦里,经历了一场顾峤在清醒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婚礼。   呼吸,气味,肢体交缠。   直到沐浴过后他才彻底冷静下来。   不过现在商琅这一伸手,他又有些受不了了。   猛地回过神来,努力将自己紊乱的呼吸给压下来,顾峤腕上一用力,将商琅给拉了起来。   丞相大人难得安安分分地由着他牵,但顾峤小心翼翼地,还是不敢过多冒犯,只是拽着他一节细白指尖。   骨节分明,带着些凉意。   明明商琅一直待在屋子里,明明顾峤方才还浸了冷水,商琅的指尖就是要比他凉上许多。   顾峤终究还是默默地握得紧了些。   今早他耽搁了一些时间,但是也没耽误到商琅这边,人已经吃过了东西喝过了药,身上那股清苦的药味还不曾散,将沉香给掩得严严实实。   商相平日除了看着清瘦一些,与“病”“弱”二字半点关系也无,顾峤难免会去怀疑,商琅是不是在作伪。   甚至说,哪怕这药能装出来,商琅身上的寒凉却也是藏不住的。   久病之人,便会身体虚寒。   顾峤一边想着,一边当着所有宫人的面,坦坦荡荡地将人带上了御辇。   无人敢看,也无人敢嚼舌。   这在顾峤的眼里,也算是他当了皇帝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两个人上了辇,顾峤还以为会像先前那样沉默一路,却没想到商琅开了口。   哪怕开口说的话并非是顾峤想要听的:“陛下今日,是如何误了朝会?”   商琅只是知道了推迟,也知道了帝王去沐浴,对其中原因却并不了解。   而且在丞相大人眼里,顾峤实在不像是那种为了一己私利就耽误正事的人——那等昏君做派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这是顾峤所想的,商琅的心理。   不知道是羞的还是难堪,在人话音落下的时候,顾峤就察觉到一团火从脖颈一直烧到耳根去,火燎燎的。   落在商相眼里,就是少年帝王在冠冕之下清晰露出来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皮肤,尽数泛上了或粉或红的色彩。   商琅眸色微沉,然而还是颇有耐心地等着顾峤自己开口说话。   “无事,昨夜地龙烧得旺了些,今早有些发汗,便去沐浴了一番,这才稍误了些时辰。”顾峤避开那一场旖旎的梦境,搬来还没有被他给撤去的地龙,稍作修饰开了口。   其实也没有耽误太长的时间。顾峤向来起得早,往日也基本上是会提前一刻钟左右到殿上去,眼下不过是多了个沐浴的时间,若是他半句话也不说,朝臣也等不上太久,更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就对君王如何不满。   顾峤的那一句推迟,更多还是说给商琅听的。   眼下解释了缘由,丞相大人反倒是轻蹙起了眉,一看就是不相信事情会是如此的简单。   说不定下一步就要说出点彼此之间不信任的话来了。   顾峤心里想着,果不其然,听见商琅开口:“陛下若是身体抱恙,不必在臣面前强撑。”   “朕当真无事,”顾峤无奈开口,然后去拉他的衣袖,转移了话题,“倒是先生,昨夜睡得那般晚,今早可有什么不适?”   “若是需要歇息,便留在殿中。傅翎不想现在就让人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今日朝上也应当没有什么要事,不必先生忧心。”   “久病自成医,”商琅没被他给糊弄过去,将衣袖从帝王手里拽出去,颇为冷静地对上少年骤然变得委屈的眸子,道,“臣若身体有恙,从不曾瞒着陛下,但是今日陛下明明是在瞒着臣。”   丞相大人低垂着眼,分明是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但那副模样瞧着比顾峤自己还委屈,说出来的话也是:“臣自知以此等身份不应置喙陛下所为,但臣见陛下脸色有异,实属担忧,望陛下赎罪。”   轿辇内部空间足够大,眼见着商琅又要跪下来谢罪,顾峤这一次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胳膊,将人给拽起来:“先生不必。”   商琅抬眼,同他对上眼。   顾峤受不住他那样纯澈沉静的眸子,毫不意外地败下阵来,含糊道:“的确是如此。先生说朕脸色不好,大抵是因为昨夜梦境混沌,一时间还没有缓过来吧。”   “陛下可是教梦给魇着了?”商琅自然而然地问。   顾峤沉默一会儿:“……算是。”   教只艳鬼给魇着了。   其实那个梦境当中具体发生了什么,顾峤记得已经不太清晰了。为数不多的印象,就是那铺天盖地的红,和商琅。   丞相大人平日衣着太过素净,在梦里不仅是一袭大红婚服,脸上似乎还抹了胭脂。   顾峤记着那双眼。   平日清润的桃花眸,眼尾却漾开一抹红——不知是粉黛还是自然生发,总之是艳极。   墨色当中还装着浓郁的情意,顾峤哪里抵挡得了?   放在平日里,商琅瞧着他的时候,神色都太过于淡然了,就是干干净净的一对琉璃珠子,无欲无情,像个不知道是从哪一重天上下凡的谪仙。   因为清醒的时候太苦,所以入了梦如愿以偿,这才不愿意醒过来。   顾峤越想,觉得自己耳根方才消下去的热意又漫了上来,不敢再谈,撩开了轿辇上的帘子,想靠着风将那些热意给消下去。   不曾想在他撩动那帘子的一瞬间,另一角就被商琅给牢牢地拽住了,动也动不得。   顾峤诧异地转过头来瞧他,恍然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实在是隔得太近了。   因为要来跟顾峤拽帘子,商琅就正坐在人的身后,只要顾峤稍微往后一仰,就能倒在他的怀里。   药香与沉香混合的味道冲得他迷糊,以至于忘了开口问他为何,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   丞相大人半藏在官服领子下面的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松了手,稍稍撤开些许,这才开口与人解释:“陛下方才受了热,外面风凉,小心染上风寒。”   顾峤没直接应他的话。   方才香气萦绕的感觉还留存着,只不过是随着人的后退,变得渺远许多,被一股涌进来的凉风给吹散了些许。   “先生有心。”他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 第23章 不臣之心   之后顾峤没再说话,商琅也没再多问,两个人一路沉默到下了轿辇,迎着百官的目光一齐进了殿。   商琅仍是自觉地落后了顾峤半步,在人前顾峤也没有去跟人纠结这半步,目不斜视地走到了主位上面。   商琅垂拱立于文官之首。   今日朝上同顾峤说的无异,的确是没有什么必要商琅前来处理的事情,平静地过了一场朝会,顾峤早早地挥手让人退朝,转过头来就同商琅说:“不若朕直接同礼部说了傅翎回来的消息。”   少年帝王语气中带着兴奋,跃跃欲试,显然是对欺负友人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   自从登基以来,顾峤身上的那种属于少年人的张扬肆意就收敛了不少,变得沉稳持重,就连衣裳也从先前明亮的红变成了藏青绀紫,失了色彩。   可是那样的明媚,此刻又在提到友人的人时候展现了出来。   商琅的手藏在袖子里,攥紧了,在掌心刻下一道深痕,生疼。他开口,声音无奈,像是面对家中娇惯许久打不得骂不得的调皮小辈:“傅小侯爷千里奔波辛苦,此时朝中又无要事,陛下便让人歇上一阵子吧。”   顾峤诧异地瞧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他:“丞相可是不愿见到傅翎?”   听到这话,商琅猛然抬头看向他,瞳孔扩圆了,近乎震愕,看得顾峤莫名心虚了一下——分明他也不曾做什么。   “臣……”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一定是错觉——商相开口的时候竟然哽咽一瞬,“是臣僭越。”   明明说的话这般清正。   顾峤暗中自嘲,嘲自己想得太多。   却也难得见到丞相大人这般无措的模样,就像一个被屠夫蓦然择中的绵羊,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瞪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引颈受戮。   可,明明不是如此。   商琅不是绵羊。   那双眼在短暂的瞪圆之后也很快恢复如常,只静静地瞧着他,仍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一汪秋水,无波无澜。   一定是昨夜的梦境。   那场梦太过于靡丽也太过于清晰了,以至于到了现在顾峤都还有些走不出来。   什么时候能在清醒的时候看到丞相大人那含情带欲的模样,他说不定会直接为了人当一个芙蓉帐暖的昏君。   “先生在朕面前,不必如此小心,”两人走入御书房,顾峤弯了眉眼朝他一笑,还是那么一副天真无害对商琅信任非常的样子,“朕与先生认识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寻常君臣,先生何必在朕面前战战兢兢?”   商琅方才一直恭顺地垂着眼,一直听到这句话才再次抬眸。   顾峤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君臣有别,陛下自重”的话来,却没想到丞相大人的关注点竟然会是——“那在陛下眼中,臣与陛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他磕巴了一下。   真要说实话,他希望与商琅成为……夫夫?   只不过这样的话他到底没敢说出口来,顾峤在“至交”和“亲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前者:“朕与先生,不若说是至交好友。”   “至交?”商琅重复了一遍,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眼似乎柔和些许,含着一股浅淡的笑意,“如此,臣当谢陛下厚爱。”   “既为至交,先生何必再与朕如此客气?”御书房中候着的下人都被顾峤给遣散了,随后就理直气壮地拽着人的手,坐到了桌旁。   桌子上无一日不堆满奏折,虽然说顾峤烦于此事,但如此能让商琅陪着他,便足以苦中作乐。   往日到了御书房,商琅除了留在此处相伴,就是在做自己的事情了,只偶尔顾峤拿不定注意的时候会从奏折中抬起头来与他交谈几句。再或者就是搬出棋盘来与人对弈了。   今日顾峤却想借着这“至交”之名来做点别的事情。   于是他直接将人按在了桌前——他平日坐着的那个位置上。顾峤自己则是随手在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   两者自然是不同的,帝王的座椅上铺着绸缎软垫,瞧着便华贵,与那普普通通的檀木椅子大相径庭。   商琅简直坐立难安。   “陛下!”丞相大人急急地喊了一声,温和淡漠的脸上也终于多了旁的色彩,变得焦急,泛上了红,“君臣有别——”   顾峤手上用足了力气,将人牢牢地按在那椅子上,稍微欣赏了一会儿商相这副难得的模样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朕与先生既然是至交好友,何必去遵这些尊卑?何况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先生怕什么?”   商琅尝试着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离开座椅半步,最后只能放弃挣扎,无奈地又喊了他一声:“陛下。”   “哎,”顾峤笑盈盈地应了,终于将人的肩膀松开,瞧着人“噌”地一下弹起来,笑得更欢,“这么多年,先生还未曾适应吗?”   哪里有他适应的机会。   商琅站在那里,呼吸渐渐地稳下来,脸上的绯红也散下去,却僵立着没有开口。   顾峤虽然说性子张扬,但是在他面前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失礼的情况。   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来凑近他,贴到他身边来,却不曾有半分僭越,或许是怕他会生气。   两个人或许在日渐亲近,但中间一直都隔着一道沟壑,无人主动地迈过去。   一直到四年前顾峤登基之后。   登基之后的少年明显要大胆不少,也可能是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之下只敢亲信他,所以在放松的时候也就会不自觉地靠近,无意识地做过许多在旁人看起来绝对算得上是荒谬的事情。   顾峤直白做过的,就是明目张胆地偏宠商琅,将人高架与朝堂之上。   小皇帝远没有曾经好懂。   登基之后,顾峤的情绪内敛了许多,像是白纸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就连商琅有时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就连顾峤会封他为相这件事,商琅都没有想到。   大桓王朝存续数百年,废相之事早已有之,在这之后也不曾有哪一任帝王再选择把丞相这个位置给复回来分他的权,一直都是直辖着六部,分权而治。   顾峤一年前做出这样的决定,简直惊世骇俗。   百官当中多出来了一个能与帝王抗衡的角色,其中最不满意地自然就是六部的尚书。   谁愿意自己从一人之下变成两人之下?   抛开忠心不去谈,朝中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看见商琅成为这个把握大权的丞相。   恰好那个时候,百官和世家已经被顾峤给清洗过一次,朝中局势远没有曾经那般恶劣,余下的,商琅想着,若是没有他,成长起来的皇帝也能处理得很好。   所以,商琅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狡兔死走狗烹。   他像是一个自由的囚徒,每天都在等着帝王的铡刀落下。   但是一直都没有。   已经过去了一年,都不曾有过。   顾峤反倒是对他更加维护了。   哪怕将他给悬在了朝臣之上君王之下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顾峤也不曾显露出半分对于他的警惕。   就好像,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执掌生杀的位置,当真只是因为想要将这无上权柄交给他。   让他,受之有愧。   不过顾峤虽然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威慑,试探却增加了许多。   有意无意的。   譬如现在。   从那一句“至交”说出来之后,商琅就知道,自己今日是注定要被皇帝陛下给牵着鼻子走了。   他无法反驳,除非将自己心中那些不臣之思给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能真正地打破这样被动的处境。   不过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说出来,只会是从一片泥潭进入到下一处去。   倒不如由着顾峤这般拿他寻乐子。   若是人真的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想法,怕是会被直接吓跑,好一点让他“告老还乡”,差一点——说不定会让他亲手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证据给奉上来。   不敬君主,便足以让他被千刀万剐。   加上如今他权势滔天,顾峤只要有意对他下手,朝中恐怕寻不出半分反对的声音来。   这个王朝在少年帝王的治理下已经慢慢地聚沙成塔,可惜是苦了他。   商琅站在那,垂着眼,目光却是落在帝王垂在一旁的手上。   他真想去当一个权臣佞臣,大可以在人未曾成长起来的时候,在那清瘦的腕子上挂上锁链,扣在金笼里,让人成为一个毫无自由可言的玩宠。   但他没有那样做,没有折了少年未丰的羽翼,反而推着他,让他彻底成长起来,甚至是纵着人反过来朝他亮爪子。   于是摇尾乞怜地就变成了他自己。   指甲在掌心越陷越深,最后因为怕帝王察觉到血腥味而停下,商琅终于开口:“臣只是,受宠若惊。”   “先生受宠若惊的次数也未免太多,”靠坐在檀木椅子上的少年并不知道方才那一会儿丞相大人的心绪百转,指尖轻轻地叩了一下椅边,笑着调侃他,“看样子,还需要更多的时候来习惯。” 第24章 玉质温润   帝王这话说得实属轻浮。   还要如何适应?自由出入宫门,宿于帝王寝宫,乃至现下他都直接坐到了帝王御书房的椅子上面。   下一步是龙椅,还是——龙榻?   商琅暗地里又掐了自己一下,将这些痴心妄想给压下去,这才开口道:“陛下不必如此。”   朕偏不。   顾峤心里想着,嘴上却只是说:“先生不必为此忧心,朕自有分寸。”   至于这个分寸是指着不让商琅大逆不道的上龙椅还是不会明目张胆地把人拐上龙榻,就是他说得算了。   “好了,”顾峤生怕丞相大人继续就着这件事再跟他讲什么礼仪尊卑,连忙换了话题,“先生若是无事,便来帮着朕阅一阅折子吧。”   嘴上说着话,顾峤也没有起身的意思,胳膊还有意无意地拦住了商琅的出路。   摆明了是要人安安分分地坐在他的椅子上。   商琅看出来顾峤不想再就这个问题聊下去,稍一沉默,放弃了负隅顽抗,顺从地坐了下来,只不过腰背挺得比往日还要直,如同被拉紧了的弓,稍一拨弄箭矢便会离弦。   顾峤心痒痒地想要去拨弄,指尖动了动还是忍了下来。   今日已经得寸进尺太多,物极必反,顾峤不想真的把人给惹恼,只得先收敛一些。   两个人在那安安静静批阅奏折,因为换了位置,顾峤坐在侧面还有些不适应,抬手朝着熟悉的方向过去蘸墨的时候,一下子碰到了商琅的衣袖。   绛紫官服上面骤然多出一点红艳艳的朱砂。   不过因为颜色都深,倒也不算是太过于显眼。   商琅亦是没有多言,只垂眼看了下,然后敛起衣袖,若无其事地继续翻手上的折子。   顾峤却没打算放过这样的一个好机会,抬手拽住他,见到人疑惑抬起眼来,才开口道:“先生去换身衣裳吧。”   商琅冬日就住在宫里,宫里自然不可能一身他的衣裳都没有。   反之,顾峤给人准备了不少的衣服——除了白的,什么样子都有,甚至还给商琅准备了许多各种各样的配饰,堆满了一间宫室。   如果有机会,顾峤一定会很热衷于打扮商琅。   商琅张口想要拒绝,顾峤又悠悠地补上一句:“明日还要上朝,先生若是现在换了衣裳送到浣衣局去,或许还能赶得上。”   虽然说官服并不只这一套,但是顾峤都搬来了这个理由,商琅也就只得闭上嘴,纵容着帝王借着衣袖将他给拽起来,拽到内室去,然后又跑出去亲自选衣裳。   在挑选的时候,顾峤也顺势换了一件靛蓝的衣裳,然后在给商琅准备的那些衣服里绕了一圈,挑中了那件竹青。   顾峤还随手拿了顶玉冠过去。   御书房的内室里面还堆着先前商琅送来的那些世家罪证,不过已经被顾峤看了一部分,内容轻一点的边看边烧,重一点的干脆直接丢到藏书阁去。这段时间过去已经清了有小半,不过就是那些书卷都被顾峤给翻乱了,乱糟糟地堆在那里,顾峤自己都不愿意再来,就近抽出来一本就开始翻阅。   但是他择选衣服的功夫,回到御书房去,就发现那些书卷重新变得整整齐齐了。   御书房里面没有宫人,顾峤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到了商琅身上。   这位干完了事情却没有直接跑走的“田螺姑娘”眼下正立在一旁的空处,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他的脚步声,商琅这才抬眸,目光直接落在顾峤臂弯的衣服上,轻轻弯了下唇角,眼中似有无奈。   但也只是乖巧地在那里,由着君王摆弄。   顾峤见到商琅只着中衣的模样不多,而且光影大都昏暗,像这样明明亮亮地瞧见人一身白,算得上破天荒。   丞相大人褪了一身官服,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无措,昔日垂下就能藏进袖子里的手如今暴露在外,轻轻蜷缩起来。   顾峤看着他那副样子,有些想笑。   也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来,调侃道:“先生怎得这般拘谨?”   “天子面前衣衫不整,臣有愧圣人教诲。”长睫也有轻颤,商琅叫他这么一调侃,似乎更加不安了,双拳紧紧攥起来,甚至是避开了顾峤的目光。   商相脸皮薄成这样?   这算什么?   顾峤心想。   他还想让人更衣衫不整一些呢。   真有那一天,丞相大人莫不是要直接羞得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去?   跟个女儿家一般。   应当……不至于。   顾峤轻轻摇了下头,将自己脑海里那个过于娇羞的商月微给甩出去——按照商琅的性格,错愕之后直接翻脸骂他不知廉耻罔顾人伦似乎才是对的。   要命。   顾峤叹一口气,展开衣裳,绕到商琅身后去,屈尊给人更衣,一边道:“都说了先生与朕算得上是至交好友,何必再拿那些寻常君臣的规矩来牵束自己?”   虽然是顾峤在动手伺候人,但是商琅也没有真的坦然受之,不用人说话就及时抬手转身,配合至极,乖得顾峤恨不得多给人换几件摆弄摆弄。   不过到底只是一件外衣,很快就服帖地穿在了丞相大人的身上,顾峤都遗憾怎么这上面不能再多几条褶子。   更完衣之后,他拿起来那顶方才被他搁到一旁的玉冠,又看向商琅:“先生坐下来,朕想给先生束发。”   这一次商琅说什么也不答应了:“臣方才只是弄脏了衣袖,陛下不必如此麻烦。”   “谈何麻烦?”顾峤端着那顶玉冠,心平气和,“既然换了衣裳,换一顶冠这才好配。哪怕先生绝色,总也不能如此不重视这些东西。”   与朝服相称的是一顶银冠——顾峤没舍得让人戴什么乌纱帽,的确是不如顾峤手里这顶青色的岫玉冠更配商琅如今这件衣裳。   帝王说得有理有据的,商琅嘴张了又张,最后实在是没有说出来什么拒绝的话,便一让步,道:“不必劳烦陛下,自己来便是。”   能让人有这样的让步已经是难得,顾峤颇为可惜地看了眼丞相大人那一头柔顺墨发,只能答应下来。   还被人以“衣衫不整已是大不敬,若再披头散发便实在有辱斯文”的理由给推了出去。   顾峤神色郁闷地在外面候着,好在商琅动作很快,没有让他等太久便走了出来。   人一露面顾峤眼中就有惊艳之色一闪而过。   之所以选竹青,就是因为这样的颜色顾峤还不曾在人身上见过。   在此之前,他有想过,丞相大人穿这样的颜色或许会是一棵青竹,或是青莲?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哪怕一身青碧,还是会让他想到白玉。   商琅送的那些白玉,跟他自己实在很像。   一想到这件事,顾峤心头忽然一紧。   后知后觉地去想——商琅为什么会送他白玉?   商琅给他送的白玉实在太多,对于他的东西,顾峤又是能显摆就显摆的态度,以至于现在连朝中都会觉得帝王喜欢白玉,每次到了节日,甚至是远地使臣来朝贡,送的玉制物件都要比以往多上不少。   除了商琅送的,那些东西顾峤大都丢进国库了,只有少数瞧着还算精致的,会直接赠给丞相大人。   如此一看,他身边的东西快要被白玉给填满了。   商琅……   商琅自身就是那块最透亮温润的白玉。   顾峤呼吸稍促,抬手过去,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般,缩了缩手想把衣袖递给帝王,但最后还是直接被抓住了手。   温凉。   先前顾峤只觉得他冷,眼下这般一想,也如同玉质。   他原来喜欢玉。   顾峤想。   还尤其喜欢白玉。   这时候被拽住的手忽然一发力,将他从沉思当中给拽出来,打断了他的深想。   顾峤望过去,商琅还是那副“君臣授受不亲”的样子,瞧着就是想要拒绝。   已经习惯了丞相大人贫乏的说辞,顾峤直接开口:“若非先生,半点也不愿意与朕做这个至交吗?”   挣扎的手果然停了。   顾峤眉眼一弯,掌心一翻,更加牢固地将人给握住。   眼下他坐在椅子上,而商琅还站着,被他这么一拽,人就只能微弯了腰来应和。   不,商琅不应该折腰,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该。   顾峤从握上人的手的时候心绪就已经飞了,漫无目的地在想,然后站起身来,与他齐平。   其实商琅还要比他高上一些的,只是相差不大,这般近距离地拉着手,也不会有太多的拉扯感,而是轻轻地垂下来。   掌心的手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挣动,顾峤一蹙眉,指尖发力,直接把那只纤长细白的手给抓紧。   “先生手凉。”顾峤微仰着头看他,“朕想给先生暖上一暖”这句话还没等说出口,御书房外忽然传来宫侍的声音。   是……礼部尚书求见。   外面一出声,顾峤就觉得自己一下子从一种不知何时陷进去的混沌状态里抽了出来,一走神,连商琅趁机把手收回去都没顾得上管,没好气地开口:“若无十万火急之事,不必来见朕。” 第25章 摇摇欲坠   帝王语气里一股子好事被打扰了的不耐烦之感,如果说他下一刻直接提剑砍人,他们可能都不会意外。   好在他们陛下还算明正,不会真的毫无理由地要人性命。   礼部尚书深呼吸了一下,心里又过了一遍,想着傅小侯爷身为他们陛下的至交好友,他的事情对于陛下来说应当能算上要紧之事,便大胆地推开了门。   他自然没有商琅那般的恩宠和胆子抬头去看人,就只能透过衣摆去认。   但是两个人都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又出自同处,礼部尚书在那靛蓝竹青之间纠结半天也没有分辨明白到底哪个才应当是顾峤。   毕竟看上去都像是他们陛下会穿的衣裳。   好在两个人挨得近,礼部尚书没有迟疑太久,直接朝着两个人行了一礼:“臣见过陛下,见过丞相。”   “来做什么?”顾峤垂眼看着礼部尚书那花白了的头发,嗓音淡淡,并没有直接叫人起来。   “傅小侯爷已经入京,不知陛下预备何时设宴为小侯爷接风?”礼部尚书知道顾峤眼下心情不好,而且还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一句也不多说,直接将此次前来的目的给说个明白。   “傅翎?”顾峤的反应出乎了礼部尚书的意料。   明明先前在朝会上听到傅小侯爷回京的消息的时候,他们陛下语气中还有着难掩的欣喜愉悦。   眼下这怎么……颇有点不待见人的意思呢?   顾峤只是反问了这么一句,没有多做评价,就让他起了身,然后开口:“此事你们来办即可,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什么时候摆宴。届时通晓朕一声就是,余下的不必多言。”   听这话,礼部尚书更怀疑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多了什么嫌隙。   只是他想了所有可能,连“长宁侯意图谋反但陛下顾念昔日情谊一言不发”这样荒谬的理由都给找出来了,也没想过会是傅小侯爷早一日就已经到了京都,还直接翻了禁宫的墙,深夜来骚扰了一回皇帝陛下,却在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隐姓埋名多玩几天之后,直接露了脸。   顾峤神色淡漠,甚至想给人安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原先傅翎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对于顾峤来说也算是是有好处的,这样傅小侯爷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跑到宫里来——顾峤为了防止这一点甚至还暗戳戳地增加了宫里的守备,专门防着傅小侯爷翻墙入宫。   傅翎显然对于他喜欢商琅这一点极不赞同,顾峤知道他的性子,生怕人哪天越想越气然后直接跑到宫里来棒打鸳鸯——哪怕这鸳鸯八字还没一撇。   商琅那么一个崇礼的人,顾峤这么多年才将他的底线给敲下来这么一点点,难得能与人有一点肌肤相亲,若是被傅翎什么举动搅回了十年前,甚至让商琅从此直接对他这样有不轨之心的人警惕到极致——   他一定会把傅翎五花大绑塞上喜轿然后万里红妆丢回南疆送给子桑瑶的。   顾峤心想。   他一定会。   说实在的,若不是昨夜傅翎先提了那么一嘴,叫他不要将回京的消息透露出去,顾峤还不至于气成这样。   他在这好好地为人瞒着,反过头去傅翎自己就把事情全给交代了,让他如何能不气?   顾峤吩咐下去,让礼部尚书走了之后,那一肚子火气还没消下,瞧着气鼓鼓的,在商琅眼里便显得有些可爱。   但丞相大人没有开口,而是到一旁去,贴心地给人斟了一盏茶端过来,这才道:“侯爷如此作为,也许是自有打算。陛下若是心有疑惑,不若将人喊来问上一问。”   这倒是个好主意。   总归傅翎归京的消息如今已经被传开,他“思念友人过甚”直接将傅翎招入宫中叙旧,这样的理由正当至极。   顾峤让商琅这么一提醒,立刻抚掌:“先生所言甚是。”   他也没让人一直端着那盏茶,像是生怕那几两重会将人手腕给压疼,即刻接了过来,然后将在外面候着的云暝给喊进来,吩咐他出宫将长宁侯给带过来。   顾峤表面看上去话说得淡淡的,但是听到的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理解到了更多的意思——   若只是寻常地把人给喊来,这种事情派宫人去做绰绰有余,顾峤却是大材小用地让云暝这个暗卫去做这样的事情,用的字还不是“请”而是“带”。   摆明了不想让傅小侯爷在这其中好过。   商琅垂着眼等人吩咐完,又将那小盏中的茶给饮尽,这才轻声开口:“陛下既然与侯爷有事要谈,臣便先告退了?”   顾峤刚才把茶盏给放到桌子上,闻言骤然转过头去,看向商琅,急急地去拽他:“先生缘何要走?”   他与人议事从来不避商琅,大部分的时候丞相大人也只是稍作推脱,看他坚持就会留下来。   今日却有不同。   且不说与顾峤交谈的是傅翎这个在少年帝王心中分量甚重的至交好友,商琅自己也有旁的事情要做。   帝王的挽留在他意料之中,商琅无奈地笑了笑,温声同他解释:“陛下忘了?臣还要为陛下去解决世家之事。”   从万寿节过去,商琅就一直缩在宫里陪着顾峤,这段时间似乎也没见到世家那边有什么样的动作,顾峤虽然说整日“沉迷美色”没有直接下狠手血洗他们,但明里暗里也做了不少的事情,算是为给商琅继续忽悠世家做了点准备,生怕丞相大人不小心出了什么事。   逍遥这么好一阵子,商琅要去处理世家的问题,顾峤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只是没有直接放开人,而是眼巴巴地问:“那先生之后还会回来吗?”   他留商琅在宫中已经有了好一段时日,若世家那边当真不对丞相大人做什么事情,或者说是在今日商琅去游说之后再度被忽悠了相信丞相这个大尾巴狼,顾峤似乎也没有什么额外的理由将人给继续留在宫里了。   舍不得。   顾峤本意是想让丞相大人心软,然后留下来,但是在看到商琅那恍然大悟紧接着若有若思的神情之后,就后悔了。   这神色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商琅原先根本没想到这一茬,结果被他这么一提醒,给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他自作孽吗!   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他再想让商琅无知无觉也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屏住了呼吸等人开口。   明明他才是那个帝王,现在却像是一个即将被判刑的囚犯。   “若陛下想,臣便回宫。”   顾峤以为过去了许久,实际上商琅并没有思索太长时间,就温声开了口。   “朕自然是愿意的,”顾峤长出一口气,并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因为方才的屏息而泛起红意,抬着亮晶晶的眸子瞧他,眉眼唇齿之间都是愉悦,“无论何时,先生想要入宫,朕定然会扫榻相迎。”   “那臣便,谢过陛下。”商琅很清楚怎么顺着顾峤说话,温温和和地应下之后,终于在少年帝王依依不舍的目光注视下走出了御书房。   为了等傅翎,顾峤并没有跟着将商琅给送出宫门,见人上了马车之后便转身回去,揉了揉有些发烫的双颊,忍不住去回想方才商琅与他说的话。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   哪怕丞相大人瞧起来还是那般驯良恭顺,但比起先前开口君臣有别授受不亲,人现在明显对他软化不少。   究竟是为什么?   顾峤忍不住地想。   两个人相处了这么多年,前者才是他最熟悉的商琅,而且他也从来都没有指望过人会有一天骤变这么多。   可这短短几日,商琅还是变了。   这位过度俊美的探花郎对于顾峤来说就是细水长流,许多改变都是潜移默化的,就像先前顾峤磨了人整整半年才让探花郎彻底放弃了赶客的念头,无可奈何地由着他整日整日跑到翰林院去烦人。   在他登基之后,两个人更亲近的关系也就是在国事上顾峤从未瞒着人,至于私人的感情,早就被那一道越裂越深的地位沟壑给撕碎得彻底,这也是顾峤只将心思埋在心底的原因——他从来都没有妄想过填平这一道天堑。   却没想到,这几日的功夫,他们两个就好像亲近很多了。   顾峤如今可以不用再那么小心翼翼地去扯他袖子,已经足以大大方方地去握上他的手——虽然让丞相大人接受,还需要补充上一点无可反驳的理由,但是对于两人之间这道天堑来说,已经是极大的惊喜了。   如同悬于深崖之上的一架摇摇晃晃的桥——可以同行,却也伴随着跌落的风险。   无论怎么样都是好的。   顾峤弯着唇,想着方才商琅同他说的话。   “只要陛下想。”   他想,他当然在想。   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甚至早就不满足于一墙之隔。   什么时候真的能把人给带到龙榻上来就好了。   顾峤幽幽叹了口气,痴心妄想一股脑地涌上来,冲散了方才那些冷静。 第26章 当局者迷   傅翎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皇帝陛下独自一人坐在御书房里发愣,满脸的红云。   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想到些跟商琅有关的什么东西。   当然,傅翎更倾向于后者。   对于商琅的态度,毫无疑问的,这六年里面顾峤就没怎么变过,甚至是有点变本加厉的意思。   傅翎已经看透了当年的七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为昔日探花郎美色所迷的实质,走上前去,等人抬起头来的时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把顾峤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人人都说顾峤这个七皇子被皇帝惯得无法无天,狂妄至极,但是在顾峤眼里,失怙的傅小侯爷比他还要狂上不少。   至少他不敢在他父皇面前搞什么小动作,但是傅翎敢。   所以说这位就连在先皇面前礼数都是懒懒散散的小侯爷朝着他行如此大礼的时候,顾峤的反应只有惊吓。   还有牙酸:“你起来,朕怕夭寿。”   傅翎利落起身,然后笑他:“怎么可能,我们陛下寿比南山,之后还要同丞相大人百年好合呢,怎么可能折寿?”   “傅翎!”顾峤忍无可忍地喊他一句。   “哎——”傅小侯爷应一声,随后放肆地笑出声来。   气得顾峤单手撑在书桌上,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去揉眉心,告诫自己这是忠臣遗孤,不能杀,杀不得。   傅小侯爷笑到炉中沉香燃尽、宫人进来添香的时候才停下。   紧接着后知后觉意识到——“御书房什么时候换了沉香的?”   虽然说这六年以来傅翎没有到御书房来过,但是先皇在的时候四处都喜欢燃着檀香,顾峤也随了他父皇,平日里惯用的熏香也都是檀香。   就连夜里傅翎翻墙跑过来找他的时候,顾峤身上都是檀香的味道。   御书房当中的燃香并不浓郁,加上傅翎对于这些东西不算敏感,一直到宫人来添香的时候他才注意到这一点。   尤其是,在整个朝中他知道的喜欢用沉香的人就只有一个商琅的情况下。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傅翎基本上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果不其然,在宫人离开御书房并且将门给带上之后,顾峤就开口道:“他喜欢。”   傅小侯爷喟叹一声:“顾燃犀,你没救了。”   他先前那个及冠礼众所周知,字传出去也不奇怪,傅翎会知道他的字,在顾峤德意料之中。   不过眼下,傅翎也已经及冠了,那——   皇帝陛下的眸子轻眨了一下,然后在傅翎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先开口问他:“朕还不曾知道你的字。”   傅翎刚要说出口的话被他这一个转移话题给噎住,没好气地答了他的话:“‘征羽’,就是先前你父皇为了留的那个。我方才说到哪……哦——”   “南疆那边应当没有什么及冠礼吧,需不需要朕在京都再给你举办一个?”   顾峤依旧是诚恳且毫不客气地打断人。   傅小侯爷深吸一口气:“顾娇娇,逃避算什么好汉!”   “哪有什么好汉的小名叫‘娇娇’的?”顾峤又小小声嘟嚷一句。   傅翎教他这副模样气得额尖青筋一跳一跳的。   最后实在是没了办法,傅小侯爷只能采取一点大逆不道的手段,单手按住顾峤的肩膀,然后用另一只手直接捂住人的嘴,迅速地说完自己的话:“你违背祖制直接让商琅来给你取字也就罢了,他择的‘牛渚燃犀’之意让你明察万事,你就是这么明察的?连他半分狼子野心也都没看出来。”   说完话傅翎就及时松开了手,还顺带着往后退了几步,防止皇帝陛下恼羞成怒了对他下手。   但顾峤没有,反倒是沉默下来。   顾峤这一沉默实在是有些久。   傅翎这一席话,让他忍不住从头到尾地将这十年里他还能记着的与商琅相处得事情给回想了一遍。   然后就发现,事情真的有许多。   原来他和商琅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我知道他……没那么单纯。”顾峤把自己从记忆当中给抽出来,然后轻声开口。   傅小侯爷眼前一亮,正以为顾峤被他这几句话给说得觉醒了的时候,就听见人说:“朕见过他面对群臣的模样,对此他也从未瞒过朕。只要他待朕真心,便足够了。”   没救了。   当真是没救了。   真倒是挺真的。傅翎心里想:这都已经快要真到想上龙床了。   傅翎放弃跟这位十多年都没看腻商琅的脸的人一般见识,只恨铁不成钢地又骂了几句“美色误人”。   谁知道顾峤听见他这句话,睨了他一眼,一语中的:“你不也一样被美色所误?”   都直接被子桑瑶给拐到南疆去了。   傅翎:“……”   傅小侯爷又被他这么狠狠地噎了一下,最后无可奈何咬牙切齿:“得了,咱俩半斤八两。”   “所以谁也别劝谁,”顾峤意味深长地开口,暗带威胁,“不然你是想让子桑公主亲自来寻你还是朕将你绑着送回南疆去,就由不得你了。”   这样的两条死路,由不由得有什么区别!   傅翎按按眉心:“我这次出来是瞒着她的,你别折腾。”   话是这么说,傅翎还是觉得按照顾峤的性子,应当不会背叛他把他送回给子桑瑶。   “你瞒着她?吵架了?”顾峤听到这句话立刻来了兴致,嗅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味道,饶有兴味地问。   听到他这么问,傅翎却一下子含糊起来,到最后也没说什么:“总之是出了点事……加上你这不是及冠了吗,我便想着回来看一看你,结果中间耽误了些脚程,还是没能赶上。”   顾峤听到他这话“哦”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先前礼部尚书同他说得是,南疆那边来信说傅翎要回到京都来。   但是如果子桑瑶并不知道傅翎回京的消息的话,傅小侯爷也应当不会在那个时候修书一封送到朝上来。   傅翎此次归京,在顾峤看来,倒不如说是小侯爷与子桑瑶发生了点什么事情,以至于从南疆跑了出来,在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子之后忽然想起远在京都的他来,加上有及冠的事情,就干脆回来看上一看。   所以说,那封信,很有可能不是傅翎写的。   尤其是顾峤只听见礼部尚书提了这么一句,还没有亲自瞧见那封信,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傅翎亲笔。   也该去看看了。   不过——   若那封信真的是他所想,并非来自傅翎,那就极有可能是子桑瑶代笔的了。   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顾峤了解不多,从这蛛丝马迹看起来也着实奇怪。   罢了。   他连自己的私情都还没捋明白呢,去想傅翎的做什么?   “说来,今日丞相大人怎么没在你身边守着?”两人一时无言,傅翎也终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去,然后就想起了商琅不在此处这件事,问道。   “他忙去了,”顾峤轻声一应,抬眼看向他,弯了下眸子,“怎么,还真当朕与他整日黏在一起不成?”   “可不是,”傅翎哂笑一声,“都直接将人接到宫里来了,你有多离不开他你自己不清楚吗?”   “清楚,”顾峤幽幽一叹,“如果不是还有朝政要管,朕又舍不得让青鸟折翼,说不定早就将人给锁在宫里金屋藏娇了。”   让商琅单单纯纯地做他的皇后,雷霆雨露皆为君授而不可辞。若非顾峤想要人与他两厢情愿,他在四年前登基的时候可能就这么做了。   不过傅翎这一句话也提醒了他。   云暝把傅翎给带回宫里之后,顾峤就派他继续守着商琅了。即使这样也不放心,他恨不得没过一会儿就能知道一次商琅的情况,防着出什么意外。   而不像是他现在这般,想要知道商琅的近况,就只能再派一个人过去查探。   把宫侍叫来吩咐完,顾峤又与傅翎说:“无论如何,朕自登基四年以来有如此成就,商琅他功不可没。至于你先前说的那些……狼子野心,朕心中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傅翎当然相信顾峤心中有打算。   但同样也担心顾峤心中的打算最后当真会因为商琅而变成了空谈。   皇帝他分明就是当局者迷。   “随你。”傅翎开口,心想着:他还能在京都当中多待上一阵子,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还能隔三差五地回来一趟。有他在人旁边看着,顾峤应当也不会为了商琅荒谬到哪里去。   毕竟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   “说来。”傅小侯爷又开口,俊秀的眉眼里面攀上了几分狡黠的神色,让顾峤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六年前两个人待在一起做各种捣蛋的事情的时候——   那个时候傅翎就是如此的神色。   简直将一肚子的坏水给摆到了明面上来。   “你现在与我聊也聊完了,又没有旁的什么事情,不若我们两个一起去看一看你家那位丞相大人究竟在做什么?”   虽然方才顾峤说商琅并没有在他面前有意地隐瞒自己面对旁人时的样子,傅翎还是不相信商琅会有这般坦率。 第27章 关心则乱   说实话,除了傅小侯爷,已经许久没有人叫商琅是“探花郎”了。   在别人眼里,“探花郎”这个称呼仅限于商琅还没有官职的时候,在之后的数年里就换成了各式各样的官职,只有傅翎还会这样喊着。   他这么一开口,一下子让顾峤想起来当年他拽着傅翎去寻商琅的时候,傅小侯爷总会拿“你家探花郎”这样的称呼来调侃他,谁知道这十多年过去,探花郎已经当上了丞相,顾峤也没能真正将人给变成他家的。   往日顾峤对于这样的调侃还是一笑置之,毕竟那个时候他虽然喜欢朝着人身边凑,但是对于商琅更多的是一种倾慕和见色起意,对于“你家”这样的称呼并没有多敏感,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是现在傅翎再来跟他提这个称呼,便平添了几分暧昧。   “他在忙着世家的事情,”顾峤将意识从回忆里面抽出来,开口道:“打扰他做什么?”   “怎么可能打扰,自然是偷偷地去,”傅翎放轻了声音,继续撺掇人,“你难道就不好奇商琅究竟是怎么去做的吗?”   他好奇,他当然好奇。   先前知道商琅把那几家人忽悠得团团转的时候,顾峤就开始好奇了。   傅翎看出来顾峤已经被他这句话说得动摇了,便继续撺掇:“去看一看吧,以我们两个的身手,还怕被人瞧见不成?”   商琅是个文人,自己又不会什么功夫,顾峤和傅翎却是从小练起来的身手,真要来论,甚至是禁军统领想要打过他们都有些难度,枉论世家的那些护院。   何况傅小侯爷连宫墙都敢爬,还能爬得悄无声息,带着皇帝陛下爬个世家的墙自然是不在话下。   “去看商琅”这样的理由对于顾峤来说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在稍一动摇之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跟着小侯爷一起去爬墙。   在路上两人运着轻功,走得便快,耳边风声呼啸,带着一点春日微的暖意,顾峤开口:“这大桓万里疆土上数千万人,说傅小侯爷是离经叛道第二,怕是没人敢来认这个第一。”   傅翎听到他这话,只是轻笑一声:“陛下谬赞了,臣可不敢与陛下争这第一。”   “傅征羽,骂谁呢?”顾峤磨了磨牙,想同他争论,就已经看到了那高墙红瓦,也见到傅翎将食指竖在了嘴边示意他噤声,便只能先闭上嘴,默默地给傅小侯爷记上一笔。   他们来的地方是张家。   但是似乎来得有些晚,等他们跑到墙上的时候,能看到的就只有丞相大人嘴边挂着温和的笑,与张家家主一同走出来。   瞧着张家家主这满面春风的样子就不难猜,这一会儿商琅已经把其中最难搞的一家给摆平了——先前商琅送给顾峤的那些生辰礼物里面,就属张家的东西最多也最贵重,除了传家宝还有点别的东西,多得顾峤都有些怀疑丞相大人是不是背着他用了些什么与众不同的法子给人把家抄了。   悄无声息的那种。   不过看着张家家主这副模样,应当没到什么抄家大仇的程度。   他跟傅翎也就聊了一会儿功夫,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商琅就这么把人给安抚好了?   顾峤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隐匿在另一处的云暝,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作罢。   看云暝那副样子,应当是不曾跟着进去。商琅平时说话声音又轻,若再刻意压低声音,估计他听见交谈内容的可能性也不大。   顾峤派云暝过来,除了盯一盯丞相大人平日里的行迹,就是起到一个暗中保护的作用,至于他具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想来也知道不了。   “啧,”傅翎待在他旁边,眼见着这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去,嘴里又全是奉承的客套话,没有半点线索,就只能轻“啧”一声,然后小声同顾峤道,“走吧,跟着人去下一家。”   想的是如此,但他们两个都没想到,商琅上了马车之后,没有朝着任何一个世家所在的方向去,而是回了相府。   两人一路用轻功在房顶飞跃,这一条路对于顾峤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于是也越看脸色越沉,指尖嵌进掌心里,划出血痕来,沾到指甲上,又被他给轻轻拭去。   马车经过闹市,速度慢下来,顾峤二人的速度也随之慢下。   傅翎观察着少年帝王的脸色,有些心惊,难得地变得小心翼翼,开口问道:“怎么了?”   傅翎才回到京都来,并不知道商琅的丞相府在何处,也不清楚两个人先前的交谈,看着顾峤骤变的脸色实在是有些茫然。   这是怎么了?莫非这个方向是去丞相大人哪个红颜知己的府邸不成?   可是他所得到的消息里面,商琅可是半点也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得很啊……   傅小侯爷在这里胡思乱想,想了许多可能,却听见顾峤开口,声音也比平时沉不少,连带着些许哽咽的委屈:“他先前明明同朕说,处理完会回宫。”   眼下却直朝着相府跑,莫非是临时改了主意?   或者说是之前那样的承诺本就是欺君,商琅早想要回到相府,奈何顾峤一直都不放他走。   何况以他对商琅这样的偏宠,也绝不可能因为人偷偷跑回相府而做出什么,不过是自己生闷气,最多有商琅温声细语哄他几句而已。   “顾娇娇?”傅翎听他说话,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惊恐,“嘶”了一声,按着人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自己,然后盯着他的脸,确定上面半点痕迹都没有之后,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哭了。”   “朕哭什么?”顾峤冷笑一声,“这点小事值得朕哭?”   虽然傅翎总喊他“顾娇娇”,但是说到底,他也就是肆意妄为了一点,何曾真的那么娇气过?   而且他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气得死去活来的。   顾峤也从来都不爱哭,上一次掉眼泪,似乎还是在他父皇殡天的时候。   “那接下来你想如何?”傅翎问。   虽然说是他撺掇的顾峤,但是眼下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也就只能多听一听顾峤的意见。   “自然是继续跟着,”顾峤嗓音淡淡,傅翎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嘲意,“朕还能直接跳到他面前去,质问他为什么要回相府不成?”   且不说眼下还没走到地方——哪怕顾峤清楚地知道那边再没有旁的世家宅邸——就说他会出现在这,就不应该。   他毫不怀疑,按照商琅的性子,要是知道他跟着傅翎一起这么离经叛道,一定会先来说教他——或者干脆用不上那些繁杂的说教,一个谴责的眼神就足够顾峤败下阵来了。   所以眼下他就算再气恼,也绝对不能露面:他眼下根本不占理!   少年帝王一阵憋屈,脸直接板了起来,也不说话了,沉默地跟着人走,眼见着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口。   这下无论如何也说不了旁的了。   顾峤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克制住自己下去质问人的冲动,足尖点在墙瓦上,轻巧地继续跟着商琅往前走,连傅翎在做什么都顾不上了,眼里心里只有不远处那道竹青色的人影。   商琅最后进了主屋,有一会儿,换了一身素白衣裳,就连头上的岫玉冠都被摘下来,改做银冠。   顾峤……顾峤更郁闷了。   只不过商琅并没有将那一套衣冠给带出来,而是留在了屋子里,瞧着倒是没有要让人来浆洗的意思。   但他还是不明白,商琅为什么要换衣裳?就这么不喜他所赠的吗?莫非先前也是如此?   而且——稍后商琅若是要回宫,换了一身衣裳肯定会被他质问,他眼下这副模样,当真是不准备回宫了?   顾峤越想越气,手下扣着一片砖瓦,已经开始碎裂出痕。   好在声音不算大。   但还是被傅翎给按住了手,然后眼神询问他要不要走。   傅小侯爷实在是担心,顾峤若再继续待下去,会直接气病过去。   顾峤轻轻颔首,直起身来,刚准备走,忽然瞧见了远处寒光一闪。   一道破空声想起,他眼睁睁地见着一个黑衣人,自他对面的那堵墙外约过来,手中白刃锋寒,直朝着院中的商琅而去。   顾峤目眦欲裂,下意识就要去护,却被傅翎猛然用劲压住,没能动作。   他转过头来,“你做什么”四个字差点脱口而出,被傅小侯爷给捂住了。   两个人这一会儿,那边云暝已经越下去,控制住了那个刺客。   但商琅还是受了点小伤,肩膀处有血色漫溢。   刺客只有这一个,云暝轻易将他制服,商琅也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什么意外,捂着胳膊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把刺客杀死之后,淡声开口:“此事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陛下。”   无论如何云暝都是顾峤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听商琅的话?   但顾峤此刻压根没心情去细想话语中的漏洞,瞥了眼商琅胳膊上的血迹,一咬牙,撇开傅翎飞快去了相府门口,拦住了准备寻他的云暝。 第28章 欺君之罪   云暝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主子会出现在这里, 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刚想要开口说商琅的事情,就听见顾峤言简意赅地开口:“同朕回宫。”   云暝一愣, 也不知道顾峤到底知不知道商琅受伤的事情,一犹豫还是提了一嘴:“丞相他……”   “朕知道, ”顾峤听到身后声响, 转过头看见追过来的傅翎,只轻轻颔首,继续道, “回宫。”   帝王心里无疑是压抑着火气,傅翎和云暝看着人先他们一步朝皇宫的方向去, 默契地转头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顾峤遇上商琅的事情,情绪就会变得极其外露,波动也巨大。不过这样的对比也仅仅只出现在京都朝臣当中,对于离京六年的傅小侯爷来说, 顾峤这副鲜活的样子才像是他记忆里那个小七皇子,比那副沉稳持重心思内敛的模样可要好看多了。   傅小侯爷眼里的顾峤还是那副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气得眼眶发红的模样——哪怕顾峤自己从未察觉过,也从未承认过。   但是等他和云暝两个紧随在后面进了宫之后, 看到的却是顾峤冷冷静静地坐在寝宫旁侧的小书房里, 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目光只在傅翎身上落了一瞬,然后就看向了已经跪下来听令的云暝,问道:“商琅离宫之后, 都做了什么?”   云暝作为顾峤的暗卫, 对于两个人的事情知道得并不算少, 平时顾峤与他说话的时候, 对商琅也一般是用“丞相”或是“先生”所代,还没见过人直呼其名。   看样子真是气得不轻。   云暝心里想着,一边回忆着他跟在商琅身边的所见,一边斟酌着开口:“丞相离宫之后只去了张家,见到张家家主之后,两个人便进了屋子。属下并未跟着,并不知晓丞相与张家家主交谈之事。”   与他想的无二。   顾峤指尖在桌子上轻点:“他是何时同车夫说的要回府?”   “甫一出宫。”云暝听到主子问话,下意识开口回答,下一刻就意识到不对,立刻闭上了嘴。   果不其然听见顾峤冷笑了一声。   “才一出宫就想着回府,朕倒是没想到丞相欺君能明目张胆到如此程度。”   云暝跪着不敢说话。   傅翎也难得的先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人这不是已经受伤了吗?也算是他骗你的代价了……”   傅小侯爷能为商琅说话,这件事顾峤着实没想到。   本来想半真半假地控诉一句连傅翎也如此这般,顾峤却忽然发觉傅翎停顿得有些不正常。   像是欲言又止,就连脸上也显现出了些尴尬情绪。   难得啊,还有傅小侯爷顾虑的时候。   顾峤便让云瞑先走,回到商琅身边去,然后开口:“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了,莫非连我也要瞒着?朕还能杀了你不成?”   傅翎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我倒是不担心你杀了我,我就是担心你家的探花郎可能——”   要遭殃。   后面半句傅翎没有说出来,但是顾峤已经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商琅?”帝王没像傅翎所想的那样蹙起眉来,反倒是一勾唇,“怎么,还有他什么事是你知道朕不知道的?”   “倒也不是说你不知道,”话都说到这了,傅翎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而是我估计当时那样的情况,你压根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刚才商琅遇刺的时候,我不是拦了你一下吗?”傅翎道,“当时我瞧着,那个刺客的目的应当不是杀人。”   顾峤当时关心则乱,眼里只剩下了商琅遇刺这件事,估计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刺客攻击的方向。   以傅翎看来,那样的攻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伤到什么要害,最多就是个皮肉轻伤。   而且只有那么一个刺客,还恰好在商琅刚刚回到府上的时候。   顾峤叫他这么一说,也冷静了下来,阖上眸子细细回忆方才在丞相府的所见所闻。   这段时间商琅一直都跟他住在宫里,世家原先或许有着暗杀商琅的想法,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也不至于盯人盯得这么紧。   何况,这还是青天白日,若他们真的想要刺杀商琅,必然也会考虑上丞相府那严密的守卫,怎么可能只派这么一个人来?还是个被云暝给一击制服的废物。   况且,云暝一直跟着商琅,如果多了什么人意图刺杀,他应当早有反应就是,怎么也会这么迟钝?   还是说云暝跟商琅沆瀣一气了?   不对。   他和傅翎方才也都没有注意到。   这不应该。   顾峤睁开眼,眸子却也只是低垂着,指尖一直在桌上有意无意地轻敲着,越想就越心惊。   这样的情况,极有可能不是他们几个没有发现刺客前来,而是那个人早在他们跟着商琅回府的时候,就已经候在那里了。   而且还是藏在了一个没那么轻易被相府当中的守卫给看到的地方。   每一样都好像在告诉他,这根本就是商琅亲手设下来的一场局。   至于是做给世家看,还是做给他看,那就不得而知了。   顾峤敲桌子的动作停下来,指尖在额头上点了点。   说起这个,他又想起来最后商琅跟云暝说的那句话——   无论如何云暝也是他的人,在两者意见有冲突的时候,云暝听商琅吩咐的可能性极小。之后也证明了这一点——云暝几乎是转头就来同他报了信。   所以,那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商月微。   顾峤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这个名字,越想越气。   傅翎见他不说话,神色也不虞,犹豫了一下问:“不如你将他给喊来问上一问。再者,你还真能对他那伤坐视不理不成?”   哪怕只是一点皮肉小伤,傅翎也不相信。   眼下顾峤大概只是被怒火给冲昏了头,等到人反应过来之后,估计又能对着丞相大人的伤嘘寒问暖。   傅小侯爷暗自摇了摇头。   怎么好好一个皇族子弟,在心上人面前就成了这副模样?   “朕真要将他给喊过来,岂不就是随了他的意?”顾峤的手在桌面上重重地叩了一下,然后就觉得指节火辣辣地疼,疼得泛了红,不解气又摔了一下书。   这间小书房是帝王私人的书房,平日里顾峤大都待在御书房里,已经很久没来这里,好在是一直有人打扫着,便蹭不上什么灰尘,有的只是很久远的记忆。   虽然说是帝王的书房,但是顾峤以前也没有少来这里。   他父皇在的时候,宫中许多宫殿都住着人,妃嫔或者他远近亲疏的兄弟姊妹,热闹非凡。他所在的宫殿远,但是因为商琅的原因,他整日整日地往这一边跑,没有空置的宫殿落脚,便直接将这间平日没什么人来的小书房给据为了己有。   先皇对于他这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见他经常过来,就干脆让他平日留在这里习书,也方便了下朝之后的查问。   不过在商琅渐渐习惯了这位七皇子跑翰林院去寻他之后,顾峤便只有夜间会在这边待上一会儿,除非是有什么次日急着见商琅的情况,会干脆地歇在这小书房里。   与其说是个小书房,倒不如说是过往十多年他除了商琅身边最长待着的地方。   自他登基之后这里就被闲置了,宫人也不敢随意动帝王的东西,他先前的那些书画便还摆在原处,瞧着有些凌乱,也直接将顾峤的记忆给扯回了许多年前。   顾峤虽然在遇见商琅之前各种不学无术,但是到底聪慧,除了那些经史,丹青甚至是无师自通。   顾峤方才一气之下随手摔的那本书,本身倒是不重要,但被他刚才那么一跌,书页翻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纸页的边缘。   应当是他先前在里面夹着的东西。   顾峤轻轻回忆了一下,记忆算不上多清晰,便想着将那纸页抽出,在抽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傅翎还在场,抬眼看了他一下。   傅小侯爷果不其然地在托腮瞧着他,大概是察觉到他心情好了些,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怎么,陛下连臣都要防备着?”   顾娇娇小时候什么事情他不知道?   顾峤摇头,纸页却没有继续抽出来,而是被他单指压下。他轻声开口:“你同我的关系,不必称什么君臣。”   他自然清楚傅翎这样喊是在玩笑,但是这样的称呼,总是会让他想起商琅来。   但是他现在,对于丞相大人,心里还带着气。   这也是他没有将那张纸给彻底抽出来的原因。   当意识到那是一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到底是什么——当年他练笔的时候,除了花鸟,画的就只有商琅。   他甚至都能记得他曾经那些粗糙的笔触。   商琅长相摆在那里,加上他对人还十分重视,当年练丹青的时候,没少因为不满意而把稿子给烧了。   烧了不知凡几,那段时间顾峤可以说是沉迷于画他,用纸的速度和数量让在帝王寝宫这边侍候的宫人都觉得有些心惊,甚至“七皇子废寝忘食苦练丹青”这样的谣言都传到了他父皇的耳朵里,一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准备放弃什么皇权,打算当一个闲散画师。   以至于顾峤绞尽脑汁地跟他父皇解释他真的只是在随手练习丹青,对于以画谋生没有半点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他记忆错误,眼下想来,总觉得那个时候他父皇眼中神色从沉寂骤然变得欣慰,甚至还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意思。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至少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父皇就有意要将皇位传给他了。   他何德何能。   顾峤长出一口气,将手上那半张画页给重新塞了回去,然后把书好好地归置到书架上,准备再寻一寻其他的物什,却察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关商琅。   十数年光阴。从他在琼林宴上对商琅的惊鸿一瞥开始,他的生活里就到处充满了他的影子。   探花郎美色非常,气度无两,就这么在他心底扎了许久的根,到现在,茂茂盛盛地填满了他这一整颗心。   顾峤又是一声深呼吸,轻抚了一下心口。   他果然是跟傅翎说得一样,没救了。   现在憋着一股子气呢,还满脑子想的是商琅。   顾峤担心自己继续在这个小书房里待着,搞不好会想到更多,甚至还可能直接受不住了真把人给叫到宫里来看伤,便喊上傅翎,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本来都不打算在寝宫当中待着,顾峤想跑出去散散心,去御花园也好,去京都其他的街市也好,却在要走出寝宫的时候听见了宫人前来通报:“陛下,丞相在宫外求见。”   甚至还将那块玉佩给送了过来。   顾峤从宫人的手上接过那块玉佩,没忍住,又是冷笑一声。   方才被压下去因为被欺骗而起的火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连带着对于他算计自己受伤的担心委屈。   傅翎站在旁边没言语,顾峤嗓音凉凉:“让他进来,同他说,朕在寝殿等着他。”   寝殿?   傅翎侧目看他一眼,顾峤已经转头走进寝殿当中去了。   宫人得令下去通传,顾峤看了眼傅翎,一沉思,还是没让人跟着他一起:“你先回去歇着吧,跟我折腾这有一会儿。等过几日的接风宴有你忙。”   他到底是没问傅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回京的消息直接给透露出来,只是十分贴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你回来得急,礼部那边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估计这几日会经常跑过来问你意见,你自己掂量着来。”   “见色忘义啊顾娇娇,”傅翎对于他这种为了跟商琅谈话而直接把他丢出宫的行为十分不齿,在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就扯了一下唇角,郁闷问他,“我明白了……你知不知道是谁将消息给透出来的?”   什么意思?   顾峤眸子一睁圆,旋即蹙了眉:“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傅翎也跟着瞪眼,难以置信,“我在你眼里难道是那种随意失信的不成?”   更别说这样的做法跟欺君没什么区别,若换个人,搞不好已经被顾峤用这样的理由凌迟处死了。   “我说刚刚进宫的时候你怎么——”傅翎想着云暝来“请”他进宫的时候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对于帝王这种不分黑白就暗戳戳收拾他一顿的行为深恶痛绝,刚准备进行强烈的谴责,就听到商琅已经到了寝宫的门口。   有宫侍前来通传,傅翎那一口气顿时憋在那里不上不下的,顾峤忍俊不禁,安抚道:“是朕的错,待之后定然帮你查上一查,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让你沉冤得雪。”   帝王的心思显然是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从听见“商相”二字起,顾峤的一颗心就飘到了宫门外去,傅翎深知在这个时候继续打扰顾峤和商琅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就只能暂时咽下那些话,转身出去了。   顾峤让宫侍去宣商琅进来,那两人在宫门口一擦而过,傅翎看着商琅目不斜视地走到前面去,姿态如常,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   身上的衣服应当也换了,不过仍旧是一件素白衣。   整日如同披缟一般。   傅小侯爷腹诽一句,随后便走了。   顾峤就站在殿前等他,瞧见他的时候神色也淡淡,目光从他肩膀出轻扫过,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察觉到了,身子绷了一下,却一直垂着眼。   同他平时一般驯顺。   让顾峤一下子想起来傅翎先前说的话。   商琅能在朝堂当中一路走下来,除了靠着皇族的支持,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尤其不可能会是一个单纯无害的。   这一点顾峤明白,也见过商琅与朱五德的交谈,更见过他把那么多个世家耍得团团转的样子。   他从来不介意这些,他只是别扭,别扭商琅竟然还会利用自己。   哪怕对人有不轨之心的是他,想到这里的时候顾峤心里还是忍不住地一阵阵发疼。   让他觉得,他在商琅眼里,同那些人没有半分区别。   只要需要,就可以拿来利用。   “商相面圣,就是如此姿态?”顾峤瞧着立在那里的人,忽然恶自心头起,意有所指地问他。   对方显然是被他这样的一句话给问得茫然,终于舍得抬起眼来,懵懂地瞧他一眼,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一样,桃花眼里一下子闪过慌乱,颇有些狼狈地拱手行礼,却在跪到一半的时候被顾峤给托住了。   “算了,”少年帝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先生身子不好,朕可不舍得让你跪。”   商琅顺着皇帝的力重新站起来,,旋即又垂了眼,乖乖地道:“臣有罪。”   “何罪之有?”顾峤紧接着问他,难得给巧舌如簧的丞相大人噎了一下。   何罪之有,商琅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一点,就是顾峤不会轻易地将火气撒在别人的身上,眼下这副模样,极有可能是自己把人给惹火了。   顾峤对他的容忍度极高,那么他是怎么不知不觉地把人给惹成了这个样子?   商琅能想到的就只有他方才有意无意让云暝过来通风报信的,关于他受伤的事情。   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生气,那么顾峤的反应还真是有一点出乎他的意料。   商琅与傅翎基本上是同样的想法——顾峤很有可能会在知道他受伤之后直接将他召到宫里来,或者说自己跑到丞相府来问他伤势如何。   但是他两件事情都没有做。   还是商琅在丞相府里面等得不自觉心焦,这才亲自跑到了皇宫来一探究竟。   总不能是云暝没有告诉顾峤。   他可能把不准顾峤的小心思,但是对于云暝这个一直对顾峤忠心耿耿的暗卫,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商琅亲自来看,结果一来就迎上了帝王之怒,也让他确定,云暝应当是将他的事情告知了顾峤没错。   所以皇帝在气什么?   商琅心中思绪百转,最后一拱手,弯腰拜下去,即使察觉到了:“臣有欺君之罪。”   这句话商琅不知道说过几次,但每一次顾峤听到这里除了郁闷人有事瞒着自己之外,还稍有庆幸商琅到最后能同他说实话。   包括这一次,顾峤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商琅愿意将一切的计谋都告知他,明目张胆地利用他,顾峤也不会生气——这样已经算不上“利用”的范畴,还不如说是他们两个联手做戏。   但这样的庆幸在丞相大人再度开口的时候消散无影。   “臣离宫的时候于府中遇刺,却未及时告知陛下实情,”商琅一直垂着眼,也看不到帝王的神情,只一顿,就继续道,“且臣误将刺客了结,没能问得几分线索,是臣办事不力之罪。”   顾峤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   人这般弯着身,修长雪白的脖颈便从衣领当中逃出来,暴露在他眼前,让顾峤很想要在上面咬上一口,留下点属于他的痕迹来。   最好是还能让商琅记得他究竟是谁的人,记得以后要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实话实说。   可最后他只蜷了蜷手指,还欲盖弥彰地负起手来,不让人看见。   按常理,顾峤应当会问他伤在何处,或者同他说刺客死了便死了,总能再将幕后黑手给揪出来。但这一次,帝王轻轻偏了一下头,伸手勾起商琅下颌,借着人弯腰的姿势垂眼看着他,目光直直地刺进那双宛若琉璃的桃花眼里:“朕想知道,先生缘何回府?先前不是说要回宫吗,这……不也是欺君?”   他如愿以偿地瞧见男人的瞳孔一缩,原先隐匿在深处的暗色被冲散了,眸子成了一对清清透透的黑曜石。   “臣。”顾峤从来没有见过商琅用这般艰涩的语气说话,更不曾见他如此犹疑。   这个姿势对于丞相大人来说实在算不上友好,顾峤都能透过指尖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却未曾动作,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终于,商琅有了下文:“臣只是想回府寻一样东西。” 第29章 殿中敷药   “什么东西?”顾峤垂眼, 没有动,只是手上的劲松了一松。   商琅就着那个姿势实在是难受,便趁机脱出来, 站直了身子,见顾峤也没有阻止, 只静静地看着他, 便从袖袋当中拿出来了一块白玉笔搁,随后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双手将东西捧起来。   这一次顾峤没拦着他。   那笔搁正是先前顾峤同他要的那一块。   白玉笔搁落在冷白的掌心,一时间顾峤竟分不清那个更似雪色。   商琅许久都没有回相府, 这几日的事情也算不上少,顾峤都要把他当时这样一个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事情给忘记了, 却没想到商琅会在这个时候将东西给他送过来。   少年帝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和缓下来,但还是板着,没什么笑意。他把手搭上去,就着那个姿势抓住了商琅手中的笔搁,随后用另一只手, 拽着人的手腕,将人给拉了起来,然后将东西塞到了衣袖里。   他没再提这件事, 而是终于问起商琅:“先生伤到了何处?”   语气总算是好了不少。   商琅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松了一口气, 顾峤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右肩。”   顾峤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 手就搭了上去,不过并不算轻:“这里?”   商琅呼吸乱了一下,眼底顿时含了水, 顾峤瞧着他这副模样笑:“看来是了。”   虽然说来的时候商琅就已经包扎过, 但是被皇帝这么一按, 伤口又隐隐渗出血色来。   “陛下。”商琅轻唤, 落在他后一个阶下,便仰头看他。   那双桃花眼实在太漂亮,尤其在现在这般水盈盈的时候,可比繁星。   顾峤耐心地等了等,见他迟迟都没有下文,便笑:“卿若是为女子,必当祸国殃民,宠冠六宫。”   可惜徒留一身清风染红尘,落在了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上。   着实让人气恼。   商琅听到他说的话神色就变了,瞳孔震颤,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解什么,顾峤的手却已经从血色渗出的地方移开,指尖轻点在了他的唇上。   “丞相,”顾峤还是笑吟吟地,“朕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帝王之怒没有雷霆万里,但也偏偏是这样的和风细雨,让人觉得难捱。   商琅一直在仰着头看他,眼里仍有水色,只是如今已经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委屈的了,只想求眼前人一份怜惜。   丞相大人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若是放在往日,顾峤早就手忙脚乱地安抚人了,毕竟能让向来淡漠清隽的商相露出这样的神色,实在是太难得,也实在是太让人心疼。   但是现在——顾峤直接钳住了人的下巴。   商琅实在是太瘦,脸上也没有几两肉,顾峤甫一凑上去就能触到骨头,不自觉地松了一松,才质问道:“先生伤自己的时候,是如何想的?”   顾峤将受伤的责任归咎在商琅身上,毫不意外地看见人愣了一愣,随后就是一闪而逝的慌乱——两个人此刻实在是挨得太近了,商琅半分神色都逃不开的帝王的眼睛。   何况他又只是肉.体凡胎,再如何会掩藏情绪,也不可能半点都不显露出来。   那一道慌乱的神色,就已经足够让顾峤肯定自己的猜测。   真好样的,商琅。   “欺君之罪,”顾峤缓声开口,“要朕同丞相算一算,你究竟认过几次吗?”   “什么诛九族,朕将你的九族尽数凌迟了都不够抵罪的。”   顾峤当然只是说的气话。   商琅忠于他,对他还有用。凭着这两点,身为大桓的皇帝,顾峤就不会杀他。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顾峤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颇有一点拿商琅没有办法的意思,根本没指望能让人如何。   但商琅还是在慌,甚至慌得比顾峤原先所想都要明显不少。   被人钳着没有办法做旁的动作,商琅就只能这样仰着头,到底还是违背了方才帝王同他说的不要说话的旨令,开口道:“臣知罪。”   “你知,但你还会做,”这般姿势下商琅说话有些含糊,倒显得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软上不少,顾峤便弯了唇角——这次是真心实意,然后毫不留情地捅出真相,“商月微,你就是仗着朕不会杀你。”   “臣,谢陛下垂怜。”除了在听到顾峤直呼他表字的时候瞳孔缩了一瞬,商琅早就已经从那含水带雾可怜兮兮的模样里脱出来,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淡漠,闻言也只如此回了只言片语。   顾峤一腔怒火也早就在这交锋之中消了下去,甚至还被商琅这副模样给噎了一下,最后只是一哼,松开了手,重新背到身后去,不去看他。   然后就被人主动拽了一下衣角。   感受到拉扯感的一瞬间,顾峤愣了一下,随后眸子都瞪圆了——好在他现在垂着眼,商琅看不见。   等他静下心抬头的时候,商琅眸子里的一片清润,丝毫没因为触碰帝王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而产生什么别的情绪,与他目光对上之后,轻轻问:“陛下还在生气吗?”   气,当然气。   顾峤听到这句话就又抿直了唇角,然后听见商琅开始同他解释。   丞相大人果真是,最清楚该如何平息他的怒火。   方才虽然顾峤松了些力气,但大概是商琅皮肤也脆弱,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被他压出来的红,瞧着倒像是他在欺负人,还是有点可怜。   “世家不信臣,”商琅缓声开口,“臣便只能用如此苦肉计,来夺得他们信任。”   这一次,商琅总算是将自己心中的那些算计,摊开了摆在顾峤的面前,再无半点隐瞒。   有先前他大张旗鼓地拿着从世家那里捞过来的宝物送给顾峤做生辰礼物的先例,世家自然不可能是继续对他毫无芥蒂,方才商琅去张家的时候,张家家主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那般笑脸相迎的。   之后商琅就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还无意间用上了那张漂亮的脸,提出了这一场苦肉计。   他主动将相府当中一处最适合藏匿的地方告知了张家家主,然后让他派了一个死士过去刺杀他。   而他在那个时候,站在了一个最便利的位置。   商琅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武功,但对于这些东西的计算丝毫不逊于习武之人,连着云暝什么时候下来救他能让他受伤而不死都算到了,却没有算到顾峤会在傅小侯爷的撺掇之下跑到府中来看他。   顾峤边听着他的话边想。   丞相大人的这种算计算不上绝对的精妙,但是也该有九成九的把握成功:放在平日里,顾峤绝对会在宫里待着,绝对不会去做这样一个梁上君子。   偏偏是傅小侯爷离京离得早,那个时候顾峤跟商琅算不上熟,或者说商琅对那个时候在傅翎影响下的小七皇子知道的不多,因此没能想到顾峤与傅翎遇上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百密而有一疏。   只不过这都是顾峤心中所想,恐怕到现在丞相大人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顾峤究竟是怎么知晓他在做戏的。   商琅不傻,所以并没有想到云暝身上。   云暝跟在商琅身边,会与顾峤传话不假,但是每一次传的话都是言简意赅,绝对不可能将那个场景细致的复述出来,即使复述,若顾峤同他所愿那样关心则乱,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顾峤没有事后回想细节的习惯。   因而,商琅本身是想着,用话术欺骗世家,然后主动用这样一个苦肉计,意为“让顾峤知道世家与他不合,从而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实则还能同皇帝陛下装个可怜,多在人身边待上一会儿——顾峤没有什么理由能继续将他留在宫中,商琅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在扮演好一个清正君子的情况下继续在宫中待着,就只能自己来制造这个机会。   这样猝不及防的失误是他没想到的,所以在忽略到后半段他对顾峤的心思而将重新夺得世家信任的缘由给说明白之后,商琅就直接提出了他的疑问:“陛下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还有脸问。   顾峤听到便是一声冷哼。   难得没同他解释。   倒也不是因为仍然在生气,主要是他自己所作所为实在算不上君子之举,若是要说出实情,说不定还要被商琅给说教一顿。   顾峤不想那样,干脆沉默,随丞相大人如何猜测。   商琅眉眼无奈,也便不再继续问,而是道:“臣已经尽数告知了陛下,不知陛下接下来想要如何?”   这场算计如顾峤所愿,主导权被他握在了手上。   原先他只是商琅计划当中的一枚棋子,如今却可以来决定接下来的走向。   “先生又想要如何?”顾峤眼下算是彻底地愉悦起来,弯着眉眼问他,连语气都是轻快的。   顾峤这里只是出现了一道小插曲,商琅最后还是如愿地进了宫,虽然是他自己主动,但也不会多影响到原先的计划。   到这里,商琅想要继续原先的计划,是完全可以的。   而且顾峤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两个所想的,应当是一致的。   留在宫中,号称商琅身受重伤,帝王日夜牵挂,命人仔细照料,重视非常。   眼下不过是,由谁来开这个口的分别。   所以顾峤才把这个问题又丢回到了商琅那边。   谁知道丞相大人被他这么一拆穿,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不再伪装的意思,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看他,又把问题给丢了回来:“臣听陛下的。”   “那就,”顾峤偏偏不如他的意,悠悠道,“朕怜惜丞相重伤,特命丞相留府休养,派太医照料,免卿早朝。如何?”   “陛下。”商琅轻叹。   顾峤其实很喜欢看他这副无奈的模样,瞧着他拿自己没办法,心里便莫名有种得意满足,甚至还想继续欺负人。   他明知自己恶劣,也纵情享受这种恶劣给他带来的愉悦。   尤其在对上商琅的时候。   “朕同先生玩笑的。”顾峤握上他的手,知道自己方才气过,商琅顾忌这一点就不会多抗拒,趁机亲亲热热地将人给直接拉进了寝殿里来。   余光无数次瞥见丞相大人衣领之上喉结轻滚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顾峤暗自扬着唇角,将人按到了椅子上。   商琅坐下去的时候僵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瞬,顾峤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没有直接丧心病狂地将人给拉到屏风之后的内室的原因,但从来没有这般直接进到皇帝寝殿的丞相大人,显然是有些不自在。   商琅不是第一次来,但前几次都还能说服自己,譬如等待帝王,甚至揽过宫人唤醒顾峤的活计——总归都是为了顾峤。而像这样,顾峤将他给直接拉进来上药,着实是头一遭。   将人按到椅子上之后顾峤就转身去寻药了。东西都被他放到床榻旁的暗格里,不过很多时候都是随手一搁,顾峤也不太确定被他放到了哪个格子,便挨个抽出来查看,然后就瞧见了先前被他放过来的那支白玉狼毫。   顾峤动作一顿,略一沉思,伸手将自己袖袋里那块白玉笔搁也丢了进去。   两块玉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商琅自然是听见了,顾峤一回头,就瞧见屏风另一侧的人影动了动,然后再度安静下来。   他轻轻勾唇,不再停留,寻到了药之后就绕出了屏风来。   “朕给先生上药。”顾峤重新走到桌旁来,目光落在商琅的右肩,那里方才因为他的按压而现了血色,不过好在没有继续蔓延,只有那么一小块。   虽然说商琅受伤的时候顾峤在现场,但那个时候隔的距离还是有些远,又有衣物的遮挡,他也不清楚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包扎之后还渗血,说明这皮肉伤也算不上轻。   明明是同世家一起做的戏,明明原先他就只想来赚自己的心疼和关心。   哪里用得上这么重的伤?   商琅擦破点皮也够他心疼的了。   他拿药站在那里,说完之后就安静等着他的动作。   然后发现丞相大人一动不动,手放在大腿上,甚至还攥紧了衣裳,起了一团皱。   顾峤看得惊奇。   丞相大人的一丝不苟朝中皆知,不只是一般的衣冠齐整,你能从他衣服上寻到半分多余的褶子都是奇事。   眼下却?   “先生,”顾峤知道他心中想法,哭笑不得地开口,“朕只是想要瞧一瞧先生的伤,给先生上个药。何况均为男子,先生有何顾虑的?”   就算是他对商琅有点非分之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至于商琅,谪仙一样的人,他还能指望这位神仙有什么凡尘俗思不成?不愿意脱恐怕也就是在礼义廉耻上面过不去。   但是他连商琅只着中衣的模样都见过了,再脱一层有什么关系?   顾峤理直气壮的,又补上一句:“还是说先生不愿意信朕,觉得朕会对先生做些什么?”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孟浪。   顾峤一说完就后悔了,立刻闭嘴,却发现商琅没有苦口婆心同他说什么“于礼不合”“陛下理应守礼”的话,反倒是僵在那里,耳根猛然蹿上了红。   不只是他,顾峤自己也脸红耳热。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想给人看一看伤,谁知道因为口不择言而成了这般暧昧旖旎的模样。   “陛下。”商琅启齿,听上去有些难为情,一对长睫也在那里打颤,顾峤下意识掩面,已经做好了被人指责的准备,谁知道只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   在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之后,顾峤只觉得自己耳朵更热了。   一放下手来,入眼就是那透□□瘦的身躯。   不过没有他想象当中的易折。   甚至顾峤还能看见人腹上一层薄肌,极韧,倒是不像个久病之人。   而且还匀称得刚好。   若非肩上那一道殷红在一片冷白之中太过显眼,顾峤可能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那里去了,好容易才把目光拉回来,认认真真地看伤。   伤口足有他掌宽,而且也算不上浅。   好在商琅用苦肉计没用到那么极端的情况,包扎之前也知道敷药,眼下上面的药粉还没完全被吸收,顾峤便没有直接再给他上一边药,而是仔细地瞧了一瞧,抬手轻碰了一下边缘。   听见人轻“嘶”一声。   更像是刻意忍下来的气音,还自喉咙里闷出来了一声响。   顾峤听到之后手就忍不住一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直接给人上药。   不然若是这样,估计更容易伤到商琅。   伤口边缘有被他方才按出来的血迹,顾峤叫他这一声“嘶”得束手束脚的,最后还是换了丝绸帕子,小心翼翼地把边缘血迹擦去,全程屏着呼吸,不敢有半分其他的动作。   商琅也没说话,呼吸听上去还算平稳,不过是胳膊有点僵硬。   等顾峤擦完,自己松了一口气,商琅也放松下来,然后转头同他道:“没有多疼,陛下不必如此小心,臣忍得住。”   顾峤怀疑地看着丞相大人那一张无论何时都白到无血色的脸。   方才人泛起来的红意如今也都消了下来,无论商琅是真不疼还是假不疼,看着这么一张脸,顾峤他也不敢下什么狠手。   他便低声道:“朕自有分寸,先生不必担心。”   他这样垂着头,因为不喜欢束冠,便有几缕发丝垂落在侧。顾峤嫌碍事,抽出手来想抚到耳后去,一抬手却忽然碰上了一处温凉。   错愕抬眼,他一眼就看见了丞相大人还悬在半空与他相撞的纤长手指,心中一惊,手也不自由用了力气,按到了伤口上,商琅眼中的无措顷刻间被水雾取代。   反倒是顾峤手忙脚乱地撤开身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琅也沉默一会儿,等到那股疼痛过去,便看向顾峤,犹疑着开口解释:“臣方才见陛下……是臣僭越。”   他到底是欲言又止,顾峤忍住用占满了药膏的手指捂脸的冲动,好一会儿才将堵在嗓子眼里的那股气给咽下去,摆了摆手:“朕知道。”   “朕知晓先生守礼,也知道先生心中纯净。所以,先生不必在朕面前如此小心翼翼。”这话里所言,连顾峤都不知道算不算自嘲,“朕与先生认识十数年,自然信任先生。”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直视商琅,生怕暴露了自己眼底的浓郁墨色,怕将人给吓退。   但却察觉到了来自商琅的一道灼热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敏感,也许丞相大人只是一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被穿透的感觉。   像是一支利箭将他给钉在原地。   再度抬眼的时候,也只迎上了一片纯澈。   果然是他思虑过多,以己度人了。   这一次顾峤寻了条带子将自己头发仔细束好了,别到耳后去,才继续仔细地给人上药。   不过因为殿中光线的原因,要想不挡着,他就得坐到商琅跟前去,这样一个姿势就会让两人产生其他的接触,顾峤给搽药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衣袖从人肌肤上面擦过去。   哪怕没有触感,光是听着细微的声音就足够顾峤心中发慌,心跳一下又一下地加快加重。   连呼吸也——   不对。   顾峤指尖蓦然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加重的呼吸,似乎是来自商琅的。   是……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顾峤也没敢去抬眼看他,反倒是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商琅为何会如此?   虽然说他自己是个断袖,但实际上也没有那么抗拒男子的接触——至少傅翎如何碰他他都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   商琅是他的心上人,这般的接触,顾峤觉得自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都可以算得上合理,但是商琅呢?   他不敢与人目光相对,但却可以稍稍抬一抬眼,然后就见到了丞相大人那修长的脖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一层细汗。   或许待一会儿,还会蔓延到肩膀上。   顾峤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下来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处。 第30章 岁岁年年   然后就眼见着那一层皮肤由白到粉, 当事人也低声开了口,似乎有些疑惑:“陛下?”   这一声清清亮亮的“陛下”将顾峤给唤回神来,方才那些悸动如镜花水月一般骤然消散。   连带着那股暧昧也好像没了, 只有人脖颈处的薄汗尚存,让顾峤确信自己方才那不是黄粱一梦。   “无事。”自己的呼吸仍旧急促, 顾峤闭了闭眼, 迅速将那最后一点药膏抹上去,然后飞速撤开。   明明让人脱了衣服上药的是他,到最后莫名面红耳赤的也是他。   反观商琅。   顾峤心里跟浇了一盆冷水一样, 只从人那一句干净利落的“陛下”里就看明白了,丞相大人怕是半点龌龊心思也无。   方才渗汗……约莫也只是因为与君王挨得太近了吧。   还是赤着上身见君主。   丞相大人权势滔天, 却循规蹈矩到顾峤都不知道该不该骂他一声“墨守成规”。   很多次顾峤都忍不住想,若是商琅是那等乱臣贼子,说不定他还会更坦率地告知自己心意,倒不至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污了那一片清风晓月。   顾峤胡思乱想半晌, 回过神忽然发现商琅迟迟没有将衣裳给穿上,便有些茫然。   方才丞相大人脱得那般艰难,怎么眼下反倒不想穿了呢?   “陛下, ”商琅又喊他一声, 顾峤一应, 就听见他道,“可否能给臣些东西包扎一番?”   这么一句话立马给顾峤点醒。   什么不想穿,这是怕药沾到衣服上所以穿不得!   不是商琅在场, 顾峤都想在头上敲一下让自己清醒清醒。   他眼下心绪太乱, 被人这么一提醒才又凑上去给人包扎, 直接从自己衣摆上扯了块绸缎, 小心地覆在伤口上面,末了还不忘打个精巧的结。   一片靛蓝色就这么落在了人的肩头,顾峤不再去看,主动帮着商琅将衣裳重新穿好,福至心灵地瞥见人颈侧布料濡湿半分。   受不住。   这一次是真的退开了,退到一对正经君臣的距离,瞧着半分也没有往日亲密。   如果忽略掉帝王还红着的耳根和侧颊的话。   商琅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顾峤重新抬眼的时候,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看出来。   “如丞相愿,这几日便留在宫中养伤,”顾峤提起两人方才的话题,又笑,“先生此次可莫要再对朕有欺瞒。”   “臣遵旨。”   商琅整理好衣裳便站起身来,那抹靛蓝透过素白的衣料隐约透出来,顾峤只瞥了一眼就莫名觉得脸又要烧起来,连忙挪开目光。   眼下冷静下来,顾峤才发觉自己身上也湿了一片,便道:“朕去沐浴一番,先生请便。”   顾峤从来没拘束过商琅在宫里的行动,丞相大人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顾峤吩咐过后就喊人备来热水沐浴去了。   商琅没有候在殿内,在顾峤转到屏风另一侧后不久便走了出去。顾峤听他阖上门,便将注意力给收回来,把自己沉进了水里。   方才备好的热水,在这样还带着轻寒的天气里尚且泛着雾气,蒸得顾峤脸也泛热,半分也静不下心来,反倒是越发地燥。   哪怕闭上眼,所见到的也全都是商琅带着汗的脖颈,精瘦的腰——   连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这么出格的东西!   不敢再想下去,顾峤低头把自己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泡到水凉他才爬起来,全身倦懒使不上力气。   便干脆青天白日地窝在了榻上。   顾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过来的时候一片漆黑,只有侧边还燃着一支将尽的烛火。   殿内很安静,除了火焰燃烧的轻响之外就听不见旁的声音,连第二人的呼吸声也无。   商琅不在殿内。   那这烛火?   顾峤起身下榻,准备将其余的点了,就听见外面轻手轻脚进来一人。   听着脚步声,不像是丞相大人,应当是个女子。   “何人?”   顾峤出声问,那边似乎被他吓到了,静了一下才细声道:“奴婢是宫里伺候的,来为陛下剪烛。”   “丞相呢?”顾峤问了一句之后就没再管那个宫人,直接询问商琅的行踪。   “丞相大人方将从书房里寻了本书册,眼下在侧殿歇着。”   宫人答话,顾峤让人将烛火全都点起来,然后就披了外衣起身,准备去寻人。   走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宫人方才的话。   书房?哪个书房?!   若是御书房还好,里面倒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不少商琅同他借阅了还回来之后又被标得密密麻麻的籍典。   但是寝宫里的那间小书房不同!   且不说顾峤自己在里面藏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的东西,就单论里面的书册,也没几个正经东西。   商琅拿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顾峤不敢细想,加快了步子,在走到偏殿门口的时候却又停住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门。   虽然那宫人说的是商琅才刚刚拿了书,但是——若是已经翻开了,眼下岂不是直接暴露?!   少年帝王的手指轻扣在门框上,僵着不动弹。   随后屋内的灯光便映出了一道人影——商琅走过来,打开了门。   注意到有人在门外,商琅开门很轻缓,给了顾峤缓冲的时间,但目光相对的时候他还是没能藏住脸上的纠结慌乱。   “陛下醒了。”商琅见到他的时候没有意外,也好像没有看见他眼里乱糟糟的情绪,声音仍旧温和而清浅。   “嗯,”顾峤终于掩下情绪,欲盖弥彰似地按了按眉边,“约莫是今日事情太多,一时间有些乏累了,这才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人解释这个。   或许只是不想提书的事情。   解释过后,顾峤就紧接着问:“先生出来是要做什么?”   “臣来寻陛下。”   商琅开口,顾峤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去瞄人,看着丞相大人脸色还算好,便斟酌发问:“先生寻朕……是有何事?”   “只想去看一看陛下是否醒了罢了,”商琅温声解释,还没等顾峤松一口气,他又道,“方才宫外有海东青传信而来,臣自作主张将信放到了小书房当中——陛下赎罪。”   “无事,”顾峤话说得有些艰难,实在是不明白平日里一直被忽略的小书房,怎么今日他和商琅就一前一后进了一回,“先生放在了何处?”   “桌案正中,陛下进去了便看得见。”商琅乖乖地答他的话,却闭口不提拿书的事情。   挠得顾峤心痒。   攥着拳,顾峤指尖掐了掐掌心,让自己忍着不去问,跟着商琅一同去了小书房。   “那只海东青呢?”踏入小书房的门的时候,顾峤开口问商琅。   “臣不知晓。据宫人言,是送了信便离开了。”商琅落在他身后,与他解释。   看样子对方并不想让他回信。   他自己在这,倒也不担心商琅会在书房乱动进而发现什么——毕竟以前他在这里待着的时候他父皇也会进来,许多东西顾峤都是藏在暗格抽屉或者夹在书中的,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   商琅安静地立在他身侧,顾峤看见了桌案上的那个小陶筒。   千里迢迢来送信,自然不能指望那一卷脆弱的信纸独自挂在禽鸟的脚上。   瞧着这做工和纹样,像是从南疆那边来的。   顾峤一挑眉,从那陶筒里面抽出了信纸,一展,没看内容,而是直接瞥向落款:子桑瑶。   果不其然。   傅翎先前就同他说,自己是偷偷跑回来的,没有告知子桑瑶。   但显然,如今子桑公主是急了,要来京都要人。   只不过他们毕竟不归属于大桓,要来天子脚下,就先得送信来告知。   顾峤对于子桑瑶的记忆并不算深,除了那张脸之外,还能记下的就是人恣肆不羁行事果断的风格。从这封信上也看得出来,并不长,子桑瑶说得言简意赅,只在末尾拜托他照看好傅翎的时候说得啰嗦了些,甚至敬语用得都比前文多。   想着六年时间过去还是一副少年心性的傅小侯爷,顾峤难免有些好奇,好奇这么长时间里傅翎在南疆究竟是如何生活的,能让子桑小公主挂心成这样。   想必到了那异国他乡也不曾收敛过天性。   顾峤轻叹一声,将信重新卷起来塞进陶筒,然后放在一边,打算去御书房给人正式落一道旨,打开关口以便子桑瑶顺利抵京。   这次顾峤没有大张旗鼓地乘轿辇,而是跟着商琅一路慢悠悠地走到御书房去。   路上很静,只有风过花叶的娑娑声。顾峤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商琅抱怨:“朕先前生辰的时候也不曾见有谁来,如今生辰已过,一个个的倒是都赶着赴京了。”   这说的什么话?   帝王寿辰,分明一整个大桓都在为他庆祝欢宴,也不乏有远国来使送上贺礼。   但商琅没有同他论这些道理,听他说完,就只是道:“臣会一直在此,伴陛下生辰。” 第31章 十指相扣   顾峤没有想到人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表忠心, 看过去的目光显得有些讶异,然后重复了一遍:“……一直?”   “嗯,”商琅答得干脆, 那双桃花眼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诚挚,眼底除却黑夜, 便全都是他这一人, “只要陛下愿意,臣便会一直待在陛下身侧。”   他能有何不愿?   倒是他自己还在担心商琅心里会不会还觉得他能鸟尽弓藏,然后寻个理由辞官归乡。   他毕竟不是京都的人, 甚至可能不是江南的人。   如果商琅走了,走出京都——顾峤想——他可能就再也抓不住人了。   想到这, 顾峤猛地一伸手,拽上他衣角,低声道:“可是先生会辞官。”   他用的是极肯定的语气。   商琅沉默一会儿,后来反问:“陛下会让臣辞官吗?”   无论是逼迫,还是面对他自愿的时候。   “不会, ”少年帝王没有抬眼,反倒是长睫一颤,眸子垂得更下, “绝对不会。”   他不会逼商琅离开, 也不可能放商琅离开。   “那臣便不走, ”商琅单膝跪了下来,顾峤拽人衣角的时候没有用上太多的力气,被他这般一跪给扯开了, 就只能垂首看着人跪下来, “臣孤身一人, 只要陛下不厌烦臣, 臣便不会走。”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恍惚间想起数年前的月夜。   似乎也是今日这样,弦月未满。   那时候顾峤年纪还小,身子也没有长起来,但是商琅已经基本上是如今这副身量了。同他对话的时候,探花郎便只好弯着身,或者跪着——总之都是顾峤看着便难受的一种姿势。   到最后七皇子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让人单膝这般跪着,无论如何也能好上一些。   虽然还是跟商琅的“于礼不合”的推脱斗争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让探花郎点了头。   不过后来,顾峤个头猛蹿上来,虽然跟着商琅还差了点,但也不至于要人跪下来才好说话了。   今日——   顾峤垂眼瞧他,忽然地想:若是商琅不病,身披银甲的样子必然也绝妙。   眼下这般,商琅那一身白衣被风吹扬起来,肩头还有先前渗出来的血,加上人不得不仰着头瞧他,脆弱的脖颈便显露,多少让他瞧出几分易碎来。   明明是顾峤在求他不要走,这副模样倒像是他要赶人走一样。   “朕相信先生,”少年帝王眉眼微沉,将人给扶了起来,等人站直身子,猝不及防地问,“先生究竟家在何处?”   商琅极有可能答江南,毕竟那是人参与科举的地方,也是众所周知的地方。   但是顾峤既然会这么问,依着丞相大人的玲珑心思,不可能猜不到他的目的。   顾峤查过他,且查不到什么细致的东西,这才会选择直问,也必须要趁着这种商琅给他表忠心的时候问。   如果这个时候他再敷衍,就说明,他还是不信任帝王。   那么方才说的所有的话立下的所有承诺都可以被推翻——不只是欺君,这简直是将皇帝的一颗真心毫不客气地丢在了地上,然后还踩了几脚。   实在是会见缝插针。   商琅心底苦笑了一声,稍一犹豫之后,温声开口:“臣的确是来自江南,只是故族并不在江南。”   两个人一路走着,因为离着御书房已经不远,商琅便去繁就简地说,顾峤渐渐从他的只言片语里面拼凑出来了丞相大人来京之前十六年的人生。   在商琅的叙述里,他对于自己的故族记忆也并不算多。   是他父母带着他到了江南来,两个人应当并不算缺钱,商琅的记忆里也都是绫罗绸缎,只不过他们并没有住到城中去,而是寻了个荒山僻岭,他父亲自己盖出了一座小屋。   是极寻常的男耕女织——至少在商琅眼里是这样的——却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辟出了一方新天地。   商琅不知道他父母的身份,但可以确定,两个人原先都不凡。   他那规矩得让顾峤这个皇族有时候都自叹弗如的礼数便是源于他父母。甚至商琅少年时所习得的那些学问,都是他父母直接教导的。   “那个地方到底偏僻,寻到合适的书再带回家里实在麻烦,他们便干脆用沙土堆了片位置,手把手地来教——”   经史子集自在心间。   非簪缨之家,哪能有这般能力?   商琅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顿了一顿道:“臣非世家子。”   他知道——若是世家子,查起来倒是还能好查一点。   顾峤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将一些疑虑给默默地藏进了心里去。   之后就没有了什么事情,等差不多到了年纪的时候,商琅就被父母劝着来考了科举,然后一路高中,一直到殿试的时候,夺下了探花之位。   “世人都可惜先生当时没能连中三元,”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御书房,顾峤铺开蚕丝帛,商琅很自觉地绕到一旁来替他研墨,顾峤只稍一抬眼,然后接着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   “臣得有今日,是皇恩浩荡,”很中规中矩的回答,“若先皇当真将臣点为状元,臣那时少年心性,说不定还难有如今成绩。”   顾峤手下没停,只轻轻勾了下唇角:“先生心性非同一般,即使在十年前,也该会不骄不躁。”   先皇让商琅做这一个探花,的确是极明智的选择。   且不说探花郎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一点对商琅容色的肯定,若是他成了状元,便是一定要遵那状元郎先于地方为官三年的祖制——这一点别说先皇,就连顾峤自己想要改都会困难重重。   后来前三甲除了商琅被丢到了翰林院去,那两个都下到了地方去。   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他父皇对于商琅的重视了,只不过越是看得清晰,顾峤也就越想不明白他父皇为什么要这般做。   落下最后一笔,顾峤将圣旨给仔细地卷起来,交给宫侍,侧目看向商琅。   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用视线描摹着人的容颜,近乎赤.裸。商琅原先还能神色冷静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后似乎有些撑不住了,长睫一颤,扬起来,顾峤却在瞧见那双桃花眸的时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   就像先前商琅对他做的那样。   长睫落在了他的掌心里,还在颤,痒得顾峤有点想松手,还是忍住了:“先生别看我——如果当年不是我来主动靠近先生,先生还会与我有今日这般吗?”   顾峤也就只敢遮了他的眼再问。   没有旁的事情来转移视线,顾峤觉得自己若与他目光相对,然后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极有可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认为自己是罪大恶极。   他实在是受不住来自那双眼里的委屈和谴责。   但是商琅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会。”   抬起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失去力气,然后在人退开之后跟着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   “丞相能告诉朕为什么吗?”   商琅没急着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静瞧着他,最后叹息一般开口:“陛下是在顾虑什么?”   顾峤被他这样问得一怔。   十六岁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将痼疾除了个七七八八,还能稳住朝堂,顾峤不可谓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该聪明至极。   只不过最近,他实在是太不安了。   一颗心挂在商琅身上,忍下完全将人掌握的控制欲,回过头来却发现丞相大人隐瞒他甚多。   因为所想的都是“商琅可能会离开他”“商琅一定不会继续待在他身边”,所以每一份隐瞒,对于顾峤来说,都是人可能背着他逃走的证据。   他怎么可能不顾虑。   “论公,臣合该忠于陛下。只或许没有先前与陛下的相见,陛下不会如今日这般对臣如此优待,因而臣有方才之言。”   商琅看到少年沉在了思索当中,适时开口,解释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一句“不会”。   丞相大人熟读圣贤之言,从不问鬼神,却在顾峤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回想了一下过往的十多年,甚至还生出来一些假想——   顾峤过往十多年的人生里面有他,他的人生自然也是被这个少年给填得满满当当。因果这东西属实难说,顾峤在遇见他之前毕竟只是一个喜好玩乐的闲散少年,之后慢慢研究起那些学问自然也有他的原因,哪怕并不占全部,若两人没有那些交流,到最后逼宫的时候先皇还会不会传位于顾峤,他会不会被先皇给指成那个托孤之臣,都不一定。   先皇虽然被众人评判为守成之主,可是但凡与他多接触一些,就会察觉到那人平和外表之下的野心。顾峤是中宫嫡子不假,可若当真不学无术,即使传位于他也会沦为旁人的傀儡。大权旁落,这是先皇绝对不想看到的。   如此,两个人的命运其实从那个时候就出现了变化。   之后就算顾峤不受他的影响,顺利登基,而他也如今时一般做了那个托孤之臣,那么就如同他方才开口跟顾峤说的那样,两个人之间也就只有君臣情谊而再无其他。   甚至按照顾峤的一贯作风,还会忌惮于他,以至于真正地鸟尽弓藏,若他能侥幸逃离,此后两人也会再无瓜葛。   如此来看,两个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是多么不易。   其中但凡走错一步,就难有如今的亲密。   商琅暗自庆幸,顾峤想的却是他的下文,但迟迟不见人再开口,眉间便一皱,主动问他:“于私呢?”   总不能,没了先前他的主动,他们之间半点私情都谈不上吧?   “于私,”商琅静默许久才说话,声音也是缓缓,像是在犹豫,“陛下聪明灵慧,届时臣或许也能与陛下谈天。”   只是到底没有当年的往来,如何也做不到心怀芥蒂。   商琅甚至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会不会喜欢上顾峤。   男女之情那样的喜欢。   少年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商琅怕人再因着这么一句话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便接着道:“只是这一切都为臆想,如今我与陛下这般已是最好的光景,陛下何必去思虑那般多。”   一只温凉的手忽然塞进顾峤的掌心,少年错愕,这才瞧见商琅头一次、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还是,十指紧扣。   顾峤彻底地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甚至都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脑海反复回荡: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   这可是那个最恭顺、最守礼的丞相!   还不是什么迫不得已,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的。   顾峤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   等到回过神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种好像忘了呼吸的感觉并非错觉。   简直……简直。   哪怕回过了神,顾峤指尖也是冰凉——紧张的。   但紧接着,他就用力,与商琅相扣。   手掌的热度在两人之间跳跃,丞相大人身上的冷意让顾峤清醒了些许,但脸还是热的,一直敛着眸子半点也不敢看他。   商琅这一举止实在是太过于突然,顾峤没至于会觉得人是突然开窍了对他有了点什么非分之想甚至还毫不客气地直接表达了出来,只是有些疑惑,还有一种镜花水月的不真实感。   有后一种猜想作祟,他不仅不动声色地隔着衣料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还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确保落在实处,这才放心。   他一直都在低头看商琅扣在他手上的那几根纤长的手指。   两人其实都白,但是这样交错在一起,丞相大人明显还要比他白上一个度。   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然后被他过于用力的抓握逼出几抹浅红,当真是白玉染红尘。   顾峤舍不得放手,但很快地,察觉到了商琅退开的意图。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克制下来自己内心的那些冲动,最后他还是松了手,然后那块白玉迅速地从他掌心里滑下去了,红尘不见,仍旧清清亮亮。   果然是,镜花水月。   “臣冒犯。”商琅抽回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   顾峤觉得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竟然没有顺着他这句话走下台阶去,而是问人:“既是冒犯,丞相缘何如此?”   这一句话显然是把人给问住了。   不知道是因为帝王对他的称呼是“丞相”,还是因为这句话本身的份量便过重,丞相大人无数次喉结滚动,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顾峤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些懊恼,便道:“先生若是不愿意说,就——”   “臣,”商琅打断了帝王的言语,却没想好似的,说出来的话仍旧轻缓,“臣只是想让陛下知晓,臣会一直伴着陛下。”   所以竟然用了这么直白而且……不算规矩的方法吗?   商琅没能给顾峤一个他想要的理由,但是这样的说法也实在是让顾峤觉得丞相大人,竟然还会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因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弯,顾峤扯上他衣角,笑道:“先生心意,朕已经知晓了。”   商琅能拿出这样的方式来安抚他,而不是扯什么圣贤道理,已经足够让顾峤惊喜了。   这样的惊喜成功让顾峤夜里睡了一个好觉,虽然说次日起来得有些艰难,但顾峤早就有了准备,提前让人备好热水,沐浴一番神清气爽地上了朝。   因为长宁侯归京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早朝的时候傅翎也在,不过顾峤看着他那副模样,怎么都不像是睡了个安稳觉。   商琅倒还好,昨夜两个人从御书房出来之后,一同用过晚膳便去歇息了,总之顾峤隔着这段距离属实是没能从丞相大人白皙平和的脸上看出来什么与平日不一样的东西。   下了朝之后商琅照常等在那里,顾峤先将傅翎给叫住了,然后让两人同时陪着他去御书房。   如果只有一个人,顾峤或许就让人跟他一起乘辇,但眼下有两个人一起,便干脆选择了走过去。   只不过,今日皇宫这宽敞的大道,莫名地有点拥挤。   顾峤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就发现两个人都在与他并行,还有意地朝他中间侧。   顾峤:“……”不挤才怪!   傅翎也就罢了,两个人自小就是这般,从来不论什么地位尊卑,顾峤已经习惯了。   但是今日,商琅的举动实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昨夜在御书房也便算了,今日这甬道周围虽然说是没有什么人,但也算是在旁人面前,商琅怎么就这么坦然地将礼数给抛在脑后了?   难不成,就因为昨夜那短暂地一次十指相扣吗?   让商琅打破那层层礼数禁锢……就这么容易?   顾峤没敢直接转过头去看他,心思却已经不在看路上面了。   好在这宫中道路平坦,也日日有人打扫,没让皇帝陛下因为走神摔着,三个人就这么顺顺利利、挤挤巴巴地到了御书房的门前——这个时候顾峤才侧目去看了一眼商琅。   什么也没看出来。   丞相大人目视前方,神色放松,丝毫不像他做的这些动作那样强势。   啧。   顾峤心里轻“啧”一声,在跨入那个比宫中甬道小上许多的御书房的门的时候,悄悄地向后面挪了半步,让他们两个先走了进去。   不过两人大概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脚下,没注意到帝王突发奇想的这样一个小动作,一直迈过了门槛才意识到顾峤落在了他们后面。   顾峤在后面看得清晰,两人的肩膀的衣料在稍一触碰之后就分开了,然后跟两个门童一样,十分默契地同时侧过身来看向顾峤。   “陛下。”   唯一可惜地就是两个人没能异口同声。   顾峤心里的恶趣味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小小地惋惜了一下,抬眸过去听商琅说话。   丞相大人却在他投过来目光的时候又低下了头:“臣失礼。”   “臣失礼”“臣冒犯”“臣僭越”。   除了这些商琅还会说什么!   还以为能给人豁开一道口子,结果没能高兴上一刻钟,顾峤就被他这三个字给彻底浇灭了希望。   商月微还是那个商月微。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根本不够顾峤放肆试探的。   倒是一旁的傅翎不阴不阳地开口:“既然丞相觉得失礼,就该感激涕零地叩请陛下赎罪才是。不敬天家乃是大罪,莫非丞相在这位置上待久了忘了尊卑,空口一句‘失礼’就想蒙混过去,将我们陛下当作什么人了?”   这一段话夹枪带棒的,就差没说把商琅这个大不敬的直接拖出去诛九族了,顾峤听他说完眼皮就是不自觉地一跳。   果不其然,商琅眸子已经垂到快要闭上了,脖颈和耳根那里不知道因为什么竟然泛上了粉——顾峤猜那是无地自容的。   顿时“嘶”了一声。   他好不容易才让人放肆了一点,可别被傅翎这几句话激得又缩回去。   “行了,真要说大不敬,你同丞相也没什么分别,”顾峤朝傅翎那边瞪了一眼,示意他闭上嘴,然后替商琅开脱,“见君王不必行跪拜之礼,这是先皇留给丞相的权力,你若是有不满,便同朕父皇说去。至于方才之事,无伤大雅……先生不必挂怀。”   最后一句是对着商琅说的,这个时候人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甚至顾峤觉得还有点冷,不似往日温和。   但是他没有细究——这种事情真要细究下去,今天他们就在这御书房门口待着啥也别干了。   他不细究不代表傅翎不想掰扯。深知傅小侯爷什么尿性,顾峤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捂住了傅翎的嘴、拉住了商琅的衣袖,然后让两个人跟着他走了进去。   总算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桌案旁。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朝上这么魂不守舍的?”显然帝王的目标在傅翎的身上,商琅便在旁边安静地坐着,瞧着弱小又可怜的,顾峤余光瞥见,实在于心不忍,便悄悄伸手过去勾住了丞相大人袖口的布料。   商琅指尖微动,垂下的眸子看向皇帝的那双手,忍了又忍这才没有直接把自己的手指给搭上去。   不过丞相大人这些心中想法顾峤也无从得知,他勾上商琅之后就彻底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傅翎的身上,只有意无意地去扯弄那一小片布料。   这边,顾峤看着傅翎,傅翎看着的却是商琅。   也是忍了又忍,想着方才在门口那一幕,觉得就算他开口,顾峤可能也不会让商琅回避,便撤回目光,假装风姿长相那么出众的一个丞相大人并不存在,然后一脸沉重地跟顾峤说:“子桑瑶要来京这件事,你知道吧。”   看样子是他们夫妻俩的事情。   这下子不需要傅小侯爷开口,顾峤就自觉地松开了勾着丞相大人的手,商琅也适时起身,衣料从顾峤指尖滑落。他朝着傅翎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自觉地退到了里面去。   顾峤一直目送着人消失在屏风那侧,瞥了眼傅翎,意有所指:“这大桓若是连他都算不上守礼,那就没什么恪守礼数的人了。”   丞相大人这一举动着实让傅翎有些意外,听到顾峤这话却立马从沉默当中脱出来,没好气道:“行行行,知道你家探花郎全大桓最好。”   旋即又是一叹:“我怕是不能继续在京都当中待着了。”   “怎么,因为子桑瑶?”商琅不在此处,顾峤也放松了不少,不再端着什么形象,随手勾过来一旁的茶杯茶壶,给两个人各斟了一盏茶,然后将那些奏折推到一旁去,胳膊搭在桌面,身子稍一前倾,一副听乐子的模样,眼底也满是好奇,“你们两个不是夫妻吗?而且这六年过去,你还怕她不成?”   “我怎么可能怕她!”傅翎大声反驳,将那盏茶推到了一旁去,忽然又泄了气,伸直了胳膊丝毫不顾形象地趴在了桌案上,半边脸被压平,傅翎嘟嘟嚷嚷,“顾娇娇,我想喝酒。”   “你晨起若是没用早膳,眼下喝酒伤身,”顾峤嘴上说着,还是喊来了宫人去给人找点不算烈的酒,“到底是如何了,你今日这副模样?子桑公主要追来京都打你不成?”   不应该啊,先前子桑瑶在给他的那封信里字里行间都是对傅翎的担忧,而且还那么千求万求他好好照顾人。   总不能是先把人养好了再折腾吧……   嘶。   顾峤倒吸一口凉气。   “打我应当不至于,”傅翎没起来,还瘫在桌子上,叹气,“不过这一次我背着她跑这么远,必然是要同我生气的。”   “那不是活该?”顾峤慢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你一直没告诉朕子桑瑶究竟是对你如何了,若是她如何圈着你不让你回来,等她抵京的时候朕必然要同她聊上一番。但若只是你一时赌气跑这么远,换朕朕也该生气。”   “当年就是你追着人离京的时候,都记得同朕和父皇说上一声,怎么这一次就不发一言了?”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傅小侯爷总算直起身子来,但是脸也红了,支支吾吾到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自暴自弃,“算了。总之我打算在她来之前离京,今日就算是跟你道别了。”   顾峤“哦”了一声,在傅小侯爷怒斥他见死不救甚至幸灾乐祸之前,又开口:“昨夜子桑瑶也给朕送了一封信,特意嘱咐朕要照顾好你,等她过来。”   “你答应了?”傅翎双手已经撑在桌子上,身子绷紧了,顾峤毫不怀疑,只要他现在点头,恼羞成怒的傅小侯爷就能直接掀桌而起。   所以他选择了摇头。   “不过……”顾峤又开口。   “顾娇娇,”傅翎咬牙切齿地打断他,“有话你能不能好好说,逗我好玩?”   说实话,确实好玩。   顾峤这几日因为商琅的事情,心情并不算明朗,傅翎到他跟前来,不知道给他带来多少乐子。   但再逗下去傅小侯爷真要生气了,顾峤便轻咳一声,放下茶盏,一本正经:“子桑公主许诺了不少东西,对两国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顾峤又是一声咳,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嫁……娶了人的侯爷泼出去的水,长宁侯此番,就当是为大桓着想吧。”   反正看着子桑瑶那个样子,也不会真的对傅翎如何,不过是夫妻两个人一点稍微重一些的摩擦罢了。   顾峤自认在京都见过那么多的事情,对这点判断还算准确的。   傅小侯爷听完这话,神情越发悲愤,欲言又止,大抵是想要骂他,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气冲冲地甩袖离开。   两人从小到大这般相互刺习惯了,顾峤也不担心傅翎真把火气撒到他身上还是如何的,心里盘算着等子桑瑶来京他跟人公主殿下说一声别再这么欺负傅翎了,就收好茶盏起身绕到屏风后寻商琅去了。   御书房不算小,商琅又极恪守君子之礼,不会来偷听他们两个讲话,因此顾峤走了有些距离才瞧见坐在那里安静看书的丞相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这般远远看着人,顾峤心就会莫名地静下来,就连走过去的脚步都变得轻了,不过还是很快被人察觉。   “陛下。”放下书抬头来看他,一边站起来,对着他一拜。   哪怕不行跪礼,商琅也还是习惯对他行这些拜礼,顾峤如何也拗不过人,也便随他,不过每一次都能阻止便阻止。   这一次也是,他加快了些脚步,可惜是到了人跟前的时候丞相大人已经起身了,他便那么直直地站在商琅面前,同他找话题:“傅翎走了。”   “嗯,”商琅温和一应,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敷衍,又补上一句,“侯爷与子桑公主可还好?”   “无事,”顾峤莫名地在这样的声音里倦下来,想抱着人又不能,便坐到了旁边去,伸手支着头,半阖眸子,“真要有什么事,傅征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   说明没什么大事。   “小侯爷同子桑公主,算是针尖对麦芒。”丞相大人也不知道今日哪来的兴致,竟然会主动同他聊这些公事之外的东西。   顾峤掀眸,略显惊奇,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顺着人的话说下去:“那先生觉着,他们两个之间结果如何?”   “侯爷同公主的家事,臣不敢妄下定论。”这时候商琅倒是缄其口了。   顾峤轻轻一撇嘴,胳膊动了动,又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问:“那若是先生日后娶妻呢——先生莫要再拿什么病骨来糊弄朕。”   这样的问题他早先便问过,这一次是趁着傅翎跟子桑瑶的事情又问一遍,还没等商琅回答,他自己心中就大概有了轮廓。   像商琅这样温和的如玉君子,抛开别的东西,真要娶妻,合该是那种教养极好的温婉的大家闺秀。   旁人决然是配不上他的。   至于他自己。   顾峤暗叹一声。   他若真能跟商琅在一起,就必然会将这一块白玉给染脏。只是那样……想必不会是商琅所喜吧?   顾峤越想越郁闷,忽然听见商琅无奈开口:“若陛下真要臣说此事……”   有戏?   少年帝王的眸子顿时睁得晶亮,头上也似乎有什么耳朵竖了起来,一脸期待地瞧着商琅。   后者似乎有点受不了这样灼热的目光,偏了偏头,与他视线错开,然后道:“臣或许喜欢娇纵一点的。”   嗯。   嗯?!   顾峤眸子更圆了,嘴都不自觉地张了张,一下子就不知道商琅嘴里那几个字的意思了:“什……什么娇纵?”   帝王这样的问话着实奇怪,但商琅并未注意到一般,轻声同他解释:“娇纵些的……活泼些的。臣想着臣这般,或许有些无趣,若真要娶妻,这般也好让府中添些活色。”   怎么就无趣了!   “先生这般说自己做什么?”顾峤抬手,两人距离有些远,一开始没能够到人的衣角,便再试了一次,看见丞相大人悄悄地挪了一小下,然后那片柔滑的布料就乖顺地落在了他掌心。   他毫不客气地收下来,攥得紧紧的,都攥出来了点褶子,继续道:“先生这副脾气,明明很招人喜欢。”   “嗯?”商琅似乎有些茫然,发出一个疑惑的气音来。   顾峤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呼吸顿时一滞,见商琅这样子应当是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同他解释,语气里面不自觉地带上点郁闷:“先生早先在翰林院中一心沉于学问,大抵不知晓,当时世家当中许多女儿都极其喜欢先生,就连——”   再说下去可能就把自己当年注意到的那各种东西给暴露出来了,顾峤及时止损,含糊地换了种说法:“总之,若非当年先生无意情爱,不知道能收到多少家的拜帖。”   而且一大部分都会是想嫁家中女儿的。   靠着姻亲关系维系这一庞大的家族,是世家惯用的手段。 第32章 京都来客   也好在他和商琅早早地将那些世家给打压了个差不多, 不然等到如今这般天下还算太平的时候,商琅又还有几年就到而立,那群人一定会想着法地来跟商琅谈这些姻亲。   顾峤越想越酸溜溜, 第无数次地想要直接将余下那几个世家给解决了。   不过眼下有他和商琅做的那些事情,就算有的家主还继续被商琅给唬住, 想必也不会冒那个险再与丞相大人结亲——就算结亲也不敢放到明面上来给他看。   就像商琅这一次要通过这样暗杀的方式, 来夺得世家的信任一般,他们不可能在明面上与他决裂。   不想了。   顾峤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甩到脑后去,真真是打算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商琅来处理, 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不说那些,先生若是已有这般想法, 不知道可看上了哪家的女子?”   不知道是不是商琅的错觉,帝王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眉峰都不自觉地压着,仿佛问的不是丞相大人的心上人,而是罪该万死的死囚犯。   一定是他思虑过多了。   商琅压下心中情绪, 嘴角笑意温温,同他解释:“不曾有哪家女子。毕竟那些只是一时妄想,臣这一身病骨, 到底是不合适的。”   顾峤听他这样说, 眉眼便轻轻地舒展开, 不过没把自己的愉悦表现得太明显,压了压嘴角这才道:“先生若是有了喜欢女子,千万要告诉朕, 朕给你们赐婚, 决计不会委屈了人。”   如果商琅真的会有一日喜欢上了哪个人……虽然很想, 但是还是希望他不会一时冲动对人下手。   顾峤说完话, 就深呼吸了一下,却久久没有听见商琅开口。   不由得有些慌乱。   怎么……是他多话了吗?   少年帝王带着满心纷乱的情绪看过去,撞见的却是一双比往日温柔更甚的眸子。   顾峤更茫然了。   “臣多谢陛下,只是……应当不会有。”商琅等到他来看他才开口,却说得云里雾里。   顾峤心头一跳,刚想开口追问,就被人移开了话题:“陛下,世家那边还需臣出宫周旋。”   “现在便去?”顾峤一蹙眉。   昨日商琅才刚刚因为受伤被他“接”进宫来,今日就出宫,未免也太早了些。   再者——顾峤目光落到丞相大人的右肩:“先生的伤还要好好养着。”   “已经无事,陛下不必挂怀,”商琅轻飘飘地撇开,同他解释,“陛下就当是臣要出去散心,也可多派些人跟着臣。”   后一句,就是要顾峤趁着这时候继续陪他做戏的意思了。   颇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顾峤眼巴巴地瞧着他,忽然福至心灵,道:“既然如此,不若朕扮作侍卫同先生过去吧。”   正好也能听一听商琅究竟是如何忽悠这群家主的,能把人忽悠到这个时候了还对他深信不疑。   丞相大人却看了眼小皇帝那俊秀得一瞧就是富家公子的脸,无奈地喊他一声:“陛下,于礼不合。”   他于礼不合的时候还少了?   顾峤不听他这个理由:“先生如今受着伤,让旁人看着朕也不放心,若是那些世家反水来伤害先生又要如何?一拳到底难敌众手。”   “他们不会,”商琅声音还是温温,“陛下可是不信臣?”   说到最后听上去难免显得委屈,顾峤心立刻就软了,语气也连带着软下来:“若先生不想让朕去,朕便不去了。不过先生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只是稍微出一会宫,又不是从京都一路跑到南疆去,怎得就扯上“照顾好自己”了呢?   “陛下莫要如此,”这说得倒好像是商琅欺负了人,丞相大人眉眼间难得有那般清晰地笑意,给人指了条明路,“若今日政事不多,陛下不如同小侯爷多出去逛上一逛。”   逛一逛散心顾峤明白,可是:“这同傅翎有什么关系?”   商琅的话说得中规中矩:“小侯爷难得回京,过阵子若是子桑公主入京,或许会直接将人带回去。陛下不若多趁这时候与友人多叙一叙旧。”   顾峤听他这话,表面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别扭,不过也接纳了,跟着他一起出宫,一个闲逛着“意外碰见”世家的人,一个直奔傅翎眼下的住处去。   之后这段时间,商琅就一直在忙着世家那边的事情,到了晚上才回宫,然后顾峤便坚持要给人上药,慢慢地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凝血结痂,最后恢复成一片光滑的肌肤,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痊愈的时候顾峤总算是松一口气,子桑瑶也在这个时候抵京。   而傅翎,诚如先前所言,已经跑没影了。   子桑公主抵京,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傅翎学的,同样是没有直接告诉礼部那边,而是夜里偷偷地爬了皇宫的墙。   不过子桑瑶跟顾峤并没有太多的交集,自然也就不至于像傅小侯爷那样大胆,寻了个时间堵在了顾峤和商琅从御书房回寝宫的路。   恰好是下弦月,甬道的光线并不明亮,顾峤提着的灯也只照亮了他和商琅身前的一小片,所以在看到前面那道黑黝黝直立着的身影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跳,喝问:“何人在此?”   子桑公主也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来,往前走了几步,顾峤顿时嗅到了一股草木的香气,人已经走到了灯光所能照亮的地方来了。   子桑瑶与傅翎同龄,这几年过去眉眼的变化也算不上大,顾峤透过那张明艳非常的脸看到了女子六年前的影子,却觉得人似乎阴沉了不少,全然没有曾经那股恣意的劲儿。   他自己也就罢了,子桑瑶在南疆王族当中算个年纪小的,而且如今的南疆王君也是她的兄长,总也不能是,与他的经历一般吧?   子桑瑶没给这位大桓的帝王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自报家门之后发现两个人没什么反应,便道:“我来寻陛下有事,不知陛下可否寻个何时的地方一谈?”   此处只有他们三个,连走动的宫人都没有。   顾峤一手提着灯,另一只手负到身后去:“殿下有何事,直言便是。”   “傅征羽呢?”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子桑瑶不知道是压根没有克制还是说忍不住,铺天盖地的戾气,总觉得下一刻再见不到人,子桑公主就能血洗了皇宫。   顾峤这个时候,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子桑瑶这副模样,简直像个一觉起来发现妻子跟旁人偷偷跑了的悲愤又无可奈何的丈夫——虽然说傅翎才该是那个“丈夫”,但顾峤还是莫名觉得这样的形容更适合眼下的子桑瑶。   “长宁侯……”   顾峤想着傅翎走的时候同他说的,刚准备开口帮人说上两句好话,就听见子桑瑶幽幽提醒:“陛下莫非真的想要放弃与南疆的合作不成?”   顾峤话音一顿,随后深吸一口气,义正言辞:“朕觉得南疆王上的提议十分有诚意,自然不会拒绝。”   “长宁侯这段时间诚心礼佛,眼下正在京都外皇城寺斋戒,公主若是想要寻人,可以去那边看一看。”   卖人卖得干脆利落。   “礼佛是假,躲我倒是真吧,”子桑公主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戳穿,然后朝着顾峤生涩地行了一个大桓的礼仪,“既如此,我谢过陛下了。”   她转身要走,顾峤想了想还是于心不忍,又把人给叫住,看着子桑瑶回过头,道:“傅翎到底是我大桓的侯爷,公主莫要……”   “陛下放心,”子桑瑶听一半便已明白他要说什么,又急着去寻人,便直接打断,“傅小侯爷此等妙人,我供着还来不急。”   话音一落,女子便重新隐进了黑暗里,模糊的身影在天幕之下越跳越远。   顾峤没急着继续朝寝宫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子桑瑶离去的方向,轻声开口,像是在询问商琅,也像是自言自语:“朕是不是该寻个飞得快点的鸽子给傅翎传个信过去?”   “陛下不必忧心小侯爷,”商琅在旁侧开口,“子桑公主也并非是个不明事理之人,必然知晓分寸。况且,既是夫妻之事,若陛下过多地去管,或许还会引人不快。”   换作旁人,那必然是君恩不可不受。但傅翎到底是顾峤儿时好友,还是时隔六年都能毫无芥蒂的至交,在听到商琅这般开口的时候,顾峤也是坦然地接受下来:“先生说得有理。”   与其去管那夫妻俩的小打小闹,他还不如想着怎么同商琅更近一步。   顾峤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原处渐渐挪到商琅身上,定格,随后伸手过去拽住了人的衣袖,绽开一个笑:“眼下先生肩上的伤已是彻底好了,这段时日沐浴不便,今日不如去宫中那一眼温泉泡上一泡,也全当放松。”   今日关于商琅与世家周旋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那些人已经被丞相大人忽悠得不知东南西北了,虽然不能直接釜底抽薪,但从他们身上再捞点东西已经不成问题。   的确该好好地放松一番。 第33章 温泉共浴   宫中那处温泉一直都是帝王闲暇时候沐浴的地方, 最多在先前有帝王准允宠妃或者中宫皇后的个例,像商琅这样的臣子,虽然说已经大逆不道地在宫中住下来, 但是顾峤问出这样的话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循礼的丞相大人会选择拒绝。   却没想到商琅竟然应了下来:“臣谢过陛下。”   顾峤连被人拒绝之后的说辞都想好了, 听到他这话忍不住一愣。   这一愣神似乎让商琅生了什么误会, 顾峤一回过神来就听见丞相大人犹疑着开口:“陛下若是……臣……”   “朕同先生一起去,”顾峤难得在这个时候反应地迅速了点,打断商琅的话, 攥着袖子的手又紧了紧,甚至是直接将人给拽了一拽, 急急切切地带人朝着那温泉的方向去。   那里离着寝宫并不远,两人没用多长时间便到了地方,四下没什么人,触目只可见蒸腾的水汽,还有正上那若隐若现的弦月——这座为了温泉专门修起来的宫殿, 只围了四周,正上方空着,抬眼便可见日月。   这温泉只有那么一片池子, 若两个人要一起沐浴, 便是坦诚相见。   顾峤在冷暗的夜色当中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双颊烧红一片, 呼吸也加重了些,撇过脸去看商琅,丞相大人神色似乎未变, 但顾峤就莫名地在他身上感受出来一股无措。   君子守礼, 商琅或许是实在不愿与自己的君王如此。   顾峤不言不语, 只在一旁悄悄地观察着商琅, 指尖微微陷进掌心,他等着人在提出拒绝的话语,或者是退一步让他先沐浴,却没想到,看见了丞相大人抬手解玉佩。   顾峤:“?”   “!”   他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紧接着发现人已经开始……褪外衣了。   顾峤实在是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商月微吗!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坦率成这样?!   商琅这个时候似乎才注意到了皇帝陛下难以置信的眼神,一抬眸瞧向他,被清浅月光映出来的漆黑瞳孔里面好像还盛着点疑惑:“陛下不是说……要沐浴吗?”   “是,”顾峤神情复杂的应声,实在是没想到最后踌躇的竟然成了他自己,“朕只是有些意外。”   对面的宽衣的动作停下,侧了侧头,听着他说,顾峤却是一顿,到底没有将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给直接说出来,而是旁敲侧击地问:“先生原先,是有同旁人一起沐浴过?”   话音一落,商琅就轻笑一声,像是忍俊不禁:“陛下缘何这般问。”   顾峤答不上来,沉默一会儿,干脆将自己直接浸在了水里,因为跳得猛,还激起来不小的水花,也不知道有没有溅到商琅那边去。   丞相大人也紧接着走了下来,殿中没有点烛,顾峤只能借着月光和方才的灯火看人,却在人入水的时候飞快跑远了一些——明明想出这般主意,想要借机亲近的是他,等到人顺着他的时候,顾峤还是忍不住生了怯意。   倒不是真的胆怯,他是怕自己一时间受不住说出点“以下犯上”的话来惹商琅生气。   丞相大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沉默下来,并没有同他搭什么话,也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   方才跳得急,连衣裳都没褪干净,顾峤在这样安静的氛围当中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因为被水浸湿衣裳还贴在自己身上,湿漉漉地难受。   他将这一层层的衣裳给剥下来随手丢到一旁去,然后又把自己朝着水下给埋了埋。   两人一直无言,顾峤遥遥地看着对面的人影发愣,商琅也安静,都不曾有过多少动作。顾峤静静地瞧了一会儿之后,才犹豫着开口,轻唤一声:“先生?”   “嗯?”那边的人应声,只声音当中多了些低哑,顾峤轻轻一眨眼:“先生是睡了?”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轻笑,随后商琅就“嗯”一声:“有些疲乏……陛下莫要怪罪臣。”   “怎么会。”顾峤听着人的声音,不自禁地耳热,趁着丞相大人这般不太清醒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朝着那边游过去,在即将要挨上人的时候又停下,撞上那双泛着薄雾的眼。   顾峤暗自舒一口气。   看样子是商琅眼下是当真因为困倦而有些不清醒。   明明再过分再暴虐的事情都在旁人身上做过,顾峤心里也还是升起一股子趁人之危的心虚之感。   于是他小声地凑到人耳边试探着问:“先生若是累了,不如我们回寝殿去?”   “好。”丞相大人真像是困倦到极致以至于脑海中一片混乱一般,顾峤说什么他便应什么,看上去乖巧的很,却是在开口之后,大逆不道地抓住了皇帝的手腕。   一下子,茫然的变成了顾峤。   下一瞬茫然变成了错愕,他试探着抽了抽手,没抽动——商琅大概是用了不小的力气。   “先生?”顾峤下意识开口唤他。   “嗯。”商琅还是那般的反应。   两个人僵持了有一会儿,顾峤从来没见过丞相大人有这么执拗还有悖礼数的时候,忍不住地想:怎么会有人困的时候跟喝醉了一般……   不过说起来,因为他一早就开始有意护着商琅,帮人挡酒,还真是没有见过人喝醉的时候。   有点想见一见。   可惜人身体不好,他哪里舍得让人喝酒: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啊——   顾峤忍不住叹气,然后就着这样的姿势将人给拽出水,自己却浮在了岸边发愣。   把丞相大人捞起来的时候,大概是被寒风吹的,商琅明显清醒了一些,也放开了顾峤的手,一如往日那般说了句“臣失礼”之后,就擦净了身上穿衣,等到重新穿得整整齐齐之后,才发现顾峤还在水中窝着。   “陛下?”这一次讶异的变成商琅。   岸边托着腮的少年回神,抬起头来看他,而后郁闷道:“朕方才的衣裳湿了。”   绝不是顾峤的幻觉。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商琅绝对是笑了一声。   很轻,但是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换做旁人顾峤必然是要骂了的,偏偏眼前这个人是他心头明月,半点也舍不得染,只能继续郁郁闷闷地待在那里。   “臣为陛下去寻宫人来?”商琅蹲在了他面前,温声问。   顾峤想说,要不丞相就屈尊一下将他给抱回去吧,但是想着人那瘦弱的身子骨还有可能会听到的义正言辞的拒绝和说教,还是作罢:“先生让他们寻一件中衣来就是。”   反正在温泉里面泡这一遭,他也该歇下了。   商琅闻言离去,顾峤听着人的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却并没有听到旁人的声响,疑惑地抬头去看,看到的是丞相大人捧着一身雪白的中衣走过来。   顾峤这才想起来。   像是这样的殿中,大多会备着些帝王可能用上的物件,商琅应当是自己去寻了。   顾峤接过衣裳的时候,丞相大人就很自觉地移开了目光。他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穿好,忽然察觉到身后罩上了什么东西。   是商琅的大氅。   丞相大人畏寒,到了眼下这个天气偶尔也会披着氅,尤其是在夜里。   “中衣到底单薄,陛下万望珍重龙体。”莫名地,商琅在这个时候开口让顾峤听出了点欲盖弥彰。   嗅着自商琅的大氅上传来的浅淡沉香气息,顾峤闷闷地应声。   之后回寝宫的一路他都没说什么,整个人被沉香的味道给泡着,也不自觉地懒倦起来,在院中同商琅道安的时候连声音也变懒了,却还死死地揪着大氅的领子。   看样是不准备脱下来还给他了。   商琅不动声色地站在侧殿门口,看着帝王慢慢悠悠地晃到自己的寝殿门口,推门的时候似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边溢出来的泪珠恰好迎上了月色,闪烁着落尽商琅眼底。   木门被合上,他也转身进到侧殿,燃亮了烛火,在桌前铺开一张宣纸。   灯火在三更鼓响的时候才熄了。   只不过这之后的事情顾峤并不知晓,他当真是困了,思维也浮起来,大氅上面的沉香味道好像一下子浓郁了不少,裹着他。   他就这样跌进了被褥里,伴着沉香入睡,一夜安眠。   只不过第二天一早是被惊醒的。   无他,这股味道缠了他一晚上,以至于顾峤在梦中不自觉地想到商琅抱着他的模样,却不只限于此,丞相大人那张天上地下难寻的昳丽面容落进他过往所阅的书册当中,随后化作了实质。   顾峤实在苦恼自己这般在现实当中反映出梦境来的这副模样。   早上一股脑地爬起来仔细看了看那件被自己在无意识的翻滚当中已经铺平在榻上的大氅,确保上面真的没什么痕迹之后,这才松口气,但还是喊来人去将丞相大人的这件衣服给好好洗一洗——万一被他疏漏了。   今日休沐,没有人催,顾峤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洗漱的时候却听宫人说商琅还在那里睡着。   巳时三刻,商琅还在睡?   顾峤一蹙眉。 第34章 前来探病   顾峤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昨夜温泉的事情, 暗自懊悔。   商琅那身子……怕不是在那个时候受了风寒。   他原先还想着温泉中算不上冷,应当没有什么事情,毕竟商琅虽然说是一直带着病, 但真的出什么事的时候还是少,却没想到只是这么一折腾, 就把人给折腾病了。   或许是在出水穿衣裳的时候?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推断了。   顾峤迅速将自己给收拾完, 起身到侧殿去,推门而入。   一股浓郁的沉香味道扑面而来,大概是因为人还没有起身, 这才使得这间屋子没有被药香给侵占。   顾峤轻手轻脚地走到人的床前,却发现原来人已经是醒了的。   只不过就那么静静地躺着, 一双桃花眼在昏暗的室内也极明亮,这才让顾峤第一时间发觉人正醒着。   他的脚步很轻,一开始商琅似乎是没有察觉,在他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动了一动,忽然坐起了身子, 扭头看向他。   “陛下。”商琅轻声开口,应当是还想要继续说点什么,却忽然脸色一变, 转过头去, 喉咙里闷出来一串咳。   果不其然。   顾峤紧张得不行, 直接扒住人的衣袖:“朕去喊太医。”   得到的回应是商琅反拽住他的手。   人用了一会儿功夫才缓过去那股咳,缓声同他道:“陛下不必担忧,只是些小风寒, 用些药便能好。”   眼尾已经因为咳嗽变得微微泛红, 闪着水色, 顾峤此刻却半点旖旎心思也没有, 心疼得不行:“既然是要用药,那也是该寻太医的。”   “臣平日的药里也有医治风寒的东西,陛下不必去劳动太医院,”商琅还是在安抚他,“何况,臣此刻病了也好,世家还在等着臣,陛下不去声张此事,只留臣在宫中,或许更容易将他们给一网打尽。”   平心而论,商琅这样将计就计的选择绝对是比两个人先前所想的那个结果会好。   但是——   帝王被气得一阵发闷,都恨不得在人面前呕出一口血来:“先生都如此了,还去想那些事情做什么,就不能……就不能好生看顾着自己的身体点。”   顾峤说到最后都不自觉地委屈起来,瞧着比商琅这个生了病的还要可怜,还越说越气,到最后顾峤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总之,先生好好养病便是,余下的事情,等到先生病好了再谈。”   帝王的语气十分强硬,商琅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臣谢过陛下。”   “先生不必同朕如此生疏。”顾峤回他一句,也没了后话。   丞相大人被他这样强硬的安排一堵,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或许是顾着君臣礼节,加上顾峤所言也并没有什么错处,商琅无可反驳,也就只能应下他的话来,无论如何也得等到他这阵风寒过去之后,才能好好地同皇帝说话。   对于久病难治的商琅来说,这当真只是一场小风寒。但是顾峤却紧张至极,丞相大人不愿意去看太医,他就干脆直接跑去太医院,跟人要了寻常风寒治病的方子,确保其中的东西不会与商琅平日里喝的药相冲之后,就开始每日盯着丞相大人喝药。   商琅无奈,但也顺从,顾峤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好在这场风寒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几日的功夫商琅就已经好了个差不多,但顾峤怕他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好,一直没让人上朝。   这一日他本是想像前几日那样,下了朝就早早地去寻商琅,却没想到早上一来,竟然在百官席中瞧见了傅翎。   傅小侯爷自顾自地躲去皇城寺之后顾峤就没怎么能见着他人,更别说子桑瑶前来。原先两人还能劳累宫中养着的几只鸽子,时常书信往来,那夜过后傅翎没了音信,顾峤在这边挂念着生了病的商琅,也没空同人通信,那送信的鸽子闲了好几日,到处啄顾峤养在宫中的花,还胖了一圈,都有些飞不动。   所以在朝上见到傅翎的时候,顾峤实在是惊讶。   这样的惊讶才注意到傅翎略显萎靡的神色之后更甚。   为此,顾峤早早地结束了朝会,吩咐一声宫人先去盯着点商琅喝药,就去寻傅翎。   不过傅翎也是来寻他的,因而两人见面没花上多少时间,傅翎更是直入话题:“子桑瑶说,想要见一见你家丞相。”   “她见商琅做什么?”顾峤一蹙眉,忍不住地回忆曾经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商琅与这位南疆的公主到底有什么交集。   子桑瑶也就来京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两人能有交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但……   顾峤想不明白,傅翎也摇了摇头说不知:“她也是在今日才同我说的,只拜托告知你此事,余下的什么也没说。”   “或许也说了……”傅翎稍一犹豫,又开口,“只是我当时没能听清楚。”   无论如何,子桑瑶与傅翎有着这一层的关系,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外人,顾峤满腹疑惑也只能等到人入宫来解,便应了声,让宫侍将因为无召令而被留在宫门外的公主殿下给请进来,又看向傅翎:“……你跟子桑瑶,当真无事?”   傅小侯爷这样子,顾峤在走到人跟前的时候才想到了一个似乎算得上贴切、但似乎又有一点奇怪的形容——就像是被什么妖怪给吸干了精气一样,萎靡不振。   难道是子桑瑶?   他们夫妻见面就会变得如此吗?   顾峤对于那什么宫廷秘戏的看得到不少,但终归是个二十年都没碰过什么风月事,一心全都扑在商琅一人身上的人,实在不懂这种事情,只能漫天瞎猜。   傅翎只含糊其辞地同他说“无事”,听见宫人回禀说人已经过来的时候,就连忙挪开了这个话题,看见人影的时候就从顾峤的身边迅速挪到了子桑瑶旁边去,后者朝傅小侯爷瞥一眼,弯了弯唇,手垂下来,腕上银铃轻轻一晃。   顾峤:“?”   皇帝陛下如何也没想到当年骂他见色忘义的人竟然先他一步见色忘义,忍着没在南疆公主面前损了那身为君王的严正形象,只不太明显地瞪了傅翎一眼,可惜已经垂下头来的傅小侯爷并没有察觉到。   “公主前来为何?”顾峤憋着气将注意力转到子桑瑶的身上,问,“丞相眼下身子抱恙,不宜见客。”   子桑公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等顾峤读明白人的意思,她就立刻追问道:“何人都不能见?”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暧昧,顾峤朝着傅翎那边瞥了一眼,看着人没太多反应,又想着两人毕竟是夫妻,傅翎或许能知道些什么,这才没有意外,于是他问::“子桑公主此话何意?”   “字面意思,”子桑瑶又抬手晃了晃腕上银铃,等到那银环落在个合适的位置之后才垂下来,漫无目的地随手把玩,边道,“你们大桓的丞相,追根溯源,也是我同父异母的王兄,身为他妹妹,知晓他身子抱恙,特来探望——不知道这个理由陛下可满意?”   同父异母的……王兄?   商琅不是同他说,他父母都到了江南去吗?怎么会是南疆的国主!   顾峤眸子轻轻一眯,声音也不自觉地沉下来:“公主此言,可有证据?”   指尖却已经掐到了掌心里,前些日子刚才养好的伤口再度被顾峤划出血来,他听见子桑瑶神色古怪地反问:“陛下是觉得,我同他长得不像?”   一语惊醒梦中人。   子桑瑶和商琅都是容颜惊艳到世间罕有的程度,看惯了商琅的脸,往日顾峤便没有过多地注意,只记得他的漂亮。更不曾从子桑瑶这样一个身份简直跟商琅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子桑公主身上看出什么:一来他跟南疆公主本身的交集便不多,而来就是那容颜也是过于惊艳了,惊艳到脑海里只记得她是极美,却下意识地去忽略掉了那些眉眼之间的相似性。   被子桑瑶这么一说,顾峤顿时反应过来。   作为男子,商琅的棱角比起子桑瑶来说要冷硬不少,但若是仔细去看丞相大人整体的眉眼,还是能从子桑瑶的身上寻到类似的影子。   子桑瑶对于商琅亦然。   虽说是相似度没有高到太离谱的程度,但是这副长相,放在同父异母的一对兄妹身上,已经足够证明。   况且,按照子桑瑶的为人,也不至于拿出这种事情骗他,毫无意义。   顾峤几乎因为人的这一句话而彻底信服,便道:“公主若仅是来探病,朕便回去同丞相说上一句,他若愿意见你,朕自然会告知殿下。”   “不必如此劳烦陛下,”子桑瑶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见到商琅,摆了摆手,腕间银铃作响,玎玲珰琅地,“丞相自己也知晓此事,陛下只消告诉我丞相大人眼下在何处便好,至于其他的,我来同他谈就是。”   子桑瑶难得絮絮叨叨同他列了不少利弊,顾峤却是神色微愣,想到的全都是子桑瑶方才无意所说的那一句——   “丞相自己也知晓此事。” 第35章 狼子野心   顾峤听这子桑瑶同他说完, 就直接应下来,挥手让宫侍将人带去他的寝宫寻商琅,见着傅翎要跟着子桑瑶一起过去, 也没有说什么话,只站在原地看着, 见到傅翎转过头来朝他透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也仅仅是弯了下唇角,然后就转身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傅翎似乎是还想要说什么,顾峤察觉到了小侯爷朝他靠近的脚步声, 下一刻却听见子桑瑶腕上银铃一响,人还是被公主殿下给拉走了。   他一个人进到御书房里, 看见那一桌子的奏折便烦躁,朝着旁边一推,支着头懒在那里,视线落在空处,忍不住便出了神, 想到的全都是商琅的事情。   怎么,又骗他呢?   另一位当事人并不知道因为子桑瑶这无意识说出的几句话他在帝王眼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了,刚刚更了衣坐在榻上, 等着皇帝陛下下朝归来看着他喝药。   却没想到先等到了子桑瑶和傅翎。   虽然子桑公主自己不拘小节, 但眼下是在大桓的京都, 她到底是个女子,不便直入男子寝室,商琅便自己整理好了衣裳出来见人。   两个人片刻后坐在了帝王寝宫旁侧的一座空置的宫殿当中——子桑瑶大概是不想让他们两个说的话让小侯爷听见, 在见到商琅的时候就没再让人跟着, 也没管他究竟是跑出去闲逛了还是去寻了顾峤。   南疆公主跟大桓的丞相同处一室, 这副场景着实是有些奇怪。但在座的两人都没有去想这些, 子桑瑶一边看着商琅给她斟茶,一边问道:“你前些日子传信与我,要我到宫中来,究竟是做什么?”   “自然是来寻公主叙旧。”   商琅声音温和,子桑瑶闻言却是一蹙眉,明艳的一张脸上全都是不耐烦,扯了下唇角:“丞相大人在我面前就不必装出这副样子来了,你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商琅闻言也只是轻弯了一下唇,没接她的话,直接道:“你既然到了京都来,何日带着傅征羽回南疆?”   “哟,”子桑瑶原先还纳闷着商琅跟她之间能有什么话好说的,却没想到丞相大人一开口就是赶客,顿时来了兴致,眉梢一挑,“怎么,是嫌我们家阿翎碍着您的好事了?”   商琅抿了一口茶,不言语。   子桑瑶又是一“啧”,实话实说:“我来了京都能如何,我又左右不了他的想法。而且估计他和小皇帝还有许多话想要聊呢,你做什么指着我把他给直接带回南疆去?”   丞相大人转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地,一时间没了言语。   子桑瑶也不是会冷场的性子,看着人不说话,便直言问道:“你喜欢小皇帝?”   被转动着的茶盏猛地一停,商琅抬眼看向子桑瑶,沉声道:“如今是在宫中,殿下慎言。”   “慎言什么,你是不敢承认?”子桑瑶半点也不怕他,换了个姿势支头看着他,“六年前万国来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你明明整日都拒人千里之外,怎么会那样半推半就地由着小皇帝贴近你?”子桑瑶毫不客气地将丞相大人的心思给揭出来,摆到青天之下,“就算那个时候你不至于对一个未及冠的小孩子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但顾峤在你心里应当与别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至于现在——商月微,你眼里全都是对小皇帝的欲.望,”子桑瑶将杯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也就像顾峤和傅翎这样被娇养惯了从未经过什么风月的傻子看不出来。”   当然,关于皇帝陛下,子桑瑶也没有太肯定人不知道。   或许知道,只是因为两个人之间的君臣关系而一直都没有捅出来,又或许是知道但不想做出什么回应,既不喜欢人也不想打破两个人之间的亲昵,这才选择了沉默。   毕竟臣子若是爱慕自己,也能让他保证人的忠诚,比起直接捅出来,造成君臣隔阂要划算得多。   “至少我觉着,你家那小皇帝比阿翎还要纯粹不少——他对你的喜欢太纯粹了,纯粹到我都分辨不出来,对你究竟是不是那种所谓的‘男女之情’。”   子桑瑶把空了的茶盏推到桌子中央去,毫不客气地指使大桓丞相给他倒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道:“不如我给你一对情蛊,你给小皇帝也种上去?”   “殿下慎言,”商琅还是那一句话,只不过后面又带上了一句明晃晃的威胁,“谋害帝王,当诛九族。”   “诛我九族,岂不是要连带着你也杀?小皇帝舍得?”子桑瑶半点也不怕他这样的威胁,忍不住地感慨,“若非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什么能生子的东西,我与阿翎说不定早就三年抱俩了。倒不像丞相大人,在人面前待了十多年,怕是连人身上什么温度都不知道。”   听到前面半句的时候,商琅还稍有些诧异,听到后面眸色直接沉了下来,忍着脾气听子桑公主说完,然后道:“殿下前些日子才刚刚及冠。”   “所以你是承认了你喜欢他?”子桑瑶看着商琅吃瘪便想笑,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被她父王称作“心思近妖”的王兄在这上面能如此大乱阵脚。   “商琅,你怕什么?我当年跟阿翎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过是十八。”子桑瑶从不知道藏在了何处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罐随手丢给商琅,自刚才起眉眼就是弯着的,只不过多少带着些桀骜,若是顾峤在这里,或许会想着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六年前曾见过的南疆公主。   眼下公主殿下跟劝个世外高僧还俗一样,一字一句都带着引诱:“丞相大人,都有如今的权势了,还去拘着那些条条框框地做什么?还是说读了圣贤书就忘了你原先究竟是什么人了?就这般继续忍下去装下去,你就不难受?还是说你当真想跟你家那位小皇帝做一辈子的明君贤臣?你就甘心?”   一连串的问题不知道有没有把商琅给问住,总之人是已经垂下了眸子,一言不发的,只有手上转动茶盏的速度快了些。   “好了,”子桑瑶轻笑一声,站起身来,随着动作身上响起一串银铃声,“忠告至此,阿翎他一个人待在外面我还怕他又生我气跑了,就先走一步。余下的,丞相大人好自为之。”   女子转头朝着门外走去,推开门的一瞬间身形一顿,又转过头来,全然没有了方才那样的张扬肆意,瞧上去反倒是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掩饰情绪,这才开口:“对了,你是不是一直都没有告诉小皇帝你的身份?我方才同他说的时候,看着他……似乎有些没想到。”   嗯,瞧着甚至是还有一些生气。   这后半句子桑瑶还在犹豫着说是不说,就发现丞相大人的脸色变得难看不少,原先就白得过分的脸血色变得更浅。   所以她还真是……闯祸了?   子桑瑶看着他这难得失态的模样,也没心思多去感慨今日这一会儿时间她竟然能在商琅那张喜欢冷着的一张脸上看到这么多不一样的表情,只想着怎么才能挽回一下。   但商琅压根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蹙着眉起身,快步地走到门口来,到她跟前才稍微一顿,开口说的却是:“公主可知晓陛下下朝之后去了何处?”   丞相大人大概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压着心思,让自己语气看起来没那么凶,子桑瑶倒是没多在意这点小变化,知道人急,但她这个对于大桓皇宫半点也不熟悉的外人怎么可能知道皇帝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能约莫地给商琅形容出来一个大致的方向,还没等她多补一句“你问一下宫人不就知晓了”,商琅就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说一句健步如飞毫不夸张。   还真是从来都没见到过人能急成这样。   不过也可能是她与到了大桓之后的商琅接触不多,不知道人这十多年来的一些变化。   子桑瑶心里想着,在商琅走远之后慢悠悠地走出宫殿,准备去寻傅翎,不再管丞相大人那毫无进展的单相思。   而另一边,傅翎并没有来寻顾峤,少年帝王就那么孤零零地待在御书房里,什么都没做,出了一会神之后甚至隐隐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在桌案上趴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外面的门“吱呀”一声。   顾峤一下子清醒了。   若是到夜里,或许还会有宫人为了剪烛而悄声进来,但这青天白日的,御书房也不是个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地方,能不经通传地直接进来,除了他自己,那就只有商琅一个人了。   他还好意思来!   少年帝王如今满脑子都是商琅把他同世家那些人一样忽悠欺骗,心里还憋着一股子的火,见人到了跟前来,那张惊为天人却又乖巧顺从的脸也没能让他添多少好脸色,冷着声音开口:“丞相来此做什么?” 第36章 急火攻心   商琅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膝盖着地的时候还不忘撇过脸去咳嗽一声,咳得顾峤连能不能骂他都不确定——谁知道丞相大人究竟是真的还没好还是装的。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是在那天晚上顾峤跟他一起到朱家的时候, 商琅就没再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在那一身君子皮里面。   顾峤心悦商琅,瞧着丞相大人时哪哪都好, 但身为帝王, 他到底不是个傻子。他知道商琅瞒他,到如今认识这么多年,他也不曾指望过商琅能主动跟他说些什么事情。   但是, 就连这样的事情也要骗他?   顾峤垂眼看着,越想越气, 到底还是忍不住地刺他:“先生连这等事情都要瞒着我,嘴里究竟是还有几句真话?”   从他跪下的那一瞬间,顾峤就明白了人应当已经在子桑瑶的口中得知他已经知道了他身份的这件事,也没藏着掖着故作不知地试探。   果然商琅也没有否认,甚至连惯常那种惹他心软的神情都没有露出来, 只是垂着头,顺从至极,沉默了不知道多久, 才轻声开口, 为自己辩解:“臣……担心陛下会驱逐臣。”   这话差点没把顾峤气死。   少年帝王怒极反笑:“在先生眼里, 朕就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   “并非如此,”商琅终于抬起眼来,神色清明, 看不出半点欺上瞒下的心虚惭愧, “大桓律法有规, 外族人不得入朝为官, 臣隐瞒身份入朝已是大罪,再有如此罪名……以陛下之贤明,必将臣遣送出京——”   “臣怀私心,才不得已有如此欺君之举。”   “先生有何私心?”   商琅这一段话里面简直是漏洞百出,顾峤连怎么反驳人都想好了,在听到最后面那句话的时候却蓦然一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商琅留在京都……能有什么私心?   丞相大人在京都熟识的人并不算多,真要说接触最多的,还是顾峤自己。   所以……他的私心会跟他有关系吗?   顾峤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鼓噪起来,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跪着的人,等着他的回答。   “先皇降大任于臣,命臣辅佐陛下,虽然如今陛下羽翼已丰,但臣还是放心不下,”商琅声音轻轻,“况且臣先前与陛下承诺,要一直留在京中与陛下相伴。”   “商月微,”顾峤忽然沉声喊他一句,看着人话音一顿,神色骤然变得茫然,问道,“你留在京中,究竟是为了朕,还是为了权?”   “自然是,为了陛下。”   不,不该这么问。   帝王一时间甚至没顾上商琅回答了什么,忍不住蹙起了眉来。   丞相大人向来会忽悠人,这样的花言巧语也能算得上是信手拈来,可信度实在是不高。   尤其是他方才那一席话,实在是很难让顾峤相信他是一心为了他,而非其他的什么。   于是问题又绕回了原先:“先生先前在江南参试的时候,不曾被人查出身份来?”   商琅轻轻地“嗯”了一声:“臣父亲是南疆之人,但母亲的确是大桓江南之人。”   “所以,南疆国主当真到江南来过?”顾峤一挑眉。   虽然说大桓一直都对于他国十分友好,但为了防止对方做点什么,他父皇一直都有派人去看着各国的动静,他也不曾听闻过有南疆国主失踪之类的消息。   “臣的父亲……并非南疆国主,”商琅解释一句,却没有再多说下去,只道,“臣先前同陛下所说,除了是知晓他们二人身份之外,其余无半句虚言。”   这话像是在回答顾峤一开始问他的那个问题。   至于商琅父母的事情——顾峤对于那些南疆王室的的秘辛也没有多少的兴趣。   丞相大人的态度实在诚恳,顾峤又是个轻易会因为那张脸而消气的人,以至于眼下火气消了一大半之后,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若无其事地移开话题,还是说警告人一两句。   商琅就是在这个时候,大逆不道地握住了他垂缩在衣袖里的手。   以前是顾峤忍不住去拽人袖子,眼下丞相大人抓他的手倒是抓得越发熟练了。   “陛下不信臣么?”拽着他的手略有些颤抖,连眸子里的水光都是破碎的,顾峤看着商琅那副样子,明明不是那等娇柔脆弱的模样,还是清清冷冷的,但他总怀疑人下一刻会哭出来。   倒是挺想看他哭的。   恶趣味忽然就漫上心头,顾峤没有给人肯定的回答,而是蹲下身来,两人交握的手换了一个姿势,变成十指相扣,帝王指尖轻轻点在人的下巴上,问:“丞相谎话连篇,想要朕如何再信?”   顾峤动作很轻,但是商琅还是顺势低了低头,长睫乱颤,涩然开口:“臣不知。”   顾峤歪了歪头,忽然轻笑:“先生这副模样,与其说是个万人之下的重臣,倒不如说是朕豢养在宫中的娈宠。”   手指顺着脖颈落下去,一直到喉结上,顾峤动作一顿,感受到对方忽然凝滞变重的呼吸声,一勾唇,张开手虚虚扣上去,逼着人微仰起头。   被欺骗堆积起来的失望尽数为那些肮脏的见不得人的心思添了火,顾峤边笑着边开口,语气温柔甜腻:“不若朕铸个链子将先生锁在宫里,此后只消讨好朕便是了,也不必想法设法来骗朕。至于其他的事情……先前大桓没有什么丞相,也照样走了下来,朝中没有先生,顶多是做事慢了些,倒也不至于乱了套。”   “先生以为何?”   顾峤唤他“先生”,按着小七皇子先前所说,是因为仰慕商琅之学问,敬为师长。   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倒是像一种讽刺,还带着种难言的暧昧。   商琅不知道顾峤是如何感觉的。帝王此刻的眼里似乎什么其他的情绪都没有,只含着无尽火气,沉在漆黑的眸子里便是一片蔽日的云墨。   而他却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从被人触碰的手与脖颈开始,蔓延到全身,驱散了经年不退的冷气。   小皇帝的怒火好像化成了另一种烈焰,将他从外到内烧穿。   心里那些荒谬的心思差一点就暴露在人前,被他死死压下去,成了这场大火里面为数不多的清明。   可究竟是,难以无动于衷。   在眸子里的火光暴露之前,商琅猛地扣紧了少年的手,随后身体朝前一倾,主动迎上帝王张开的手,就着这样的姿势,下巴轻轻贴在了少年颈侧。   一触即离——窒息感太重,商琅又猛地侧过头去,一口浊血污了雪白的衣袖。   殷红的血浇灭了赤红的火,顾峤看到那一片血色的时候,神色顿时变得慌乱,也顾不上旁的了,连忙去扶他,想看看人的伤。   只不过这个时候商琅还在扣着他的手,姿势多少有些别扭,顾峤只能先将人的身子给正过来,随手抓起一旁的帕子将商琅嘴边的残血给小心翼翼地擦了个干净。   眼底蓄起泪的成了他自己。   顾峤迅速眨了下眼将水光也掩下去,尽可能冷静地问:“丞相的风寒还没好?”   一场小风寒对于寻常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偏偏商琅是这样瓷娃娃一样的身体,丞相大人多少有点讳疾忌医,顾峤只能让太医按着寻常的经验来配药,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起效用。   “并非风寒,”顾峤一瞬间收敛火气,商琅简直比他更能装,方才那些无论是可怜还是侵略性都消散不见了,瞧上去还是往日那般清润,“陛下也知晓臣体弱已久,今日或许是,一时急火攻心,陛下不必担忧。”   急火攻心,说白了就是顾峤把人给吓到——应当不是气的——以至于丞相大人一时间心神俱震,这才吐出来一口血。   曾经顾峤跟着商琅几乎是没有吵过,只有这段时间,在朝堂安稳下来之后,顾峤有意无意地知道了太多关于商琅的事情,也被人骗了不少次。这般想来,这段时间他们两个心神波动都不小,但商琅身体又比他更脆弱,这才有了如今的情况。   果真是,打不得骂不得,连气都气不得。   他自己憋死算了。   顾峤郁郁闷闷地想,整个人都怂耷下来,垂着眼,也顾不上管商琅还在那握着他的手了,自顾自地生闷气,连商琅的话都没有回。   有这么一折腾,他自己也是跪坐下来,就挨在商琅身边,能清晰地察觉到丞相大人动作之间衣裳的摩擦。   商琅一直都没有松开顾峤的手,也没有多跟人解释什么——他自己也清楚,现在这副模样,恐怕顾峤根本听不进去多少。   他只是神色晦暗地悄悄注视着垂着眼的帝王,眸子里黑云翻涌,说话时仍旧谦和有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此事是臣有过,陛下不必过多顾虑,臣答应要陪着陛下,便不会轻易地糟践自己的身体。”   何况方才他也不是气的或是委屈的。   根本就是,憋得实在太狠,又不敢真的做点什么,只能寻到这样一个发泄口。 第37章 七情六欲   这还不算糟践?   帝王眼尾泛着红, 眼底映出来那片血色,他率先直起身来,将人也给顺势拉了起来, 闷声道:“丞相先去换身衣裳。”   “陛下,可是还在生臣的气?”商琅没有急着走, 出乎顾峤意料的, 直言问了他一句。   “丞相明知道朕会生气,却还是做了此事,如此, 朕气你有什么用?”顾峤冷哼了一声。   与其说是他还在生商琅的气,倒不如说是他在气自己。   丞相大人这十多年身体都没有好转起来, 甚至看着他如今这般,都有点变得更脆弱的意思。   当真是应当给人好好养养了。   顾峤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给商琅继续往下辩驳的机会,直接道:“待会换身衣裳,朕让太医再来看看先生的病。”   商琅张口想要拒绝,顾峤已经预料到了丞相大人接下来的话语, 紧接着道:“先生若再如此讳疾忌医,朕只会更生气。”   丞相大人果然在瞬间就闭上了嘴,顾峤接着放柔了声音, 如同诱哄:“先生好好养病, 此次欺瞒之事, 朕便不再追究了。”   这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商琅眉眼无奈,面对帝王如此的让步,再多推却就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故而颔首应下:“臣谢过陛下。”   “先生莫要再与朕说谢。”顾峤眼睫一颤, 不知道为什么, 莫名想起来方才两人那一瞬间的交颈。   顾峤其实没明白商琅为什么会突然做出那样的动作, 不过在看到人咳出血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将原因归在了丞相体弱,靠在他肩上不过是想找个支撑。   虽然这样的说法经不过推敲,虽然方才商琅的作所作为在他看来实在是太过亲密——根本不像是商琅这样恭顺守礼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他还是因为心里那些兜兜转转的心思,强行地让自己接受下来这样一个不算完美的理由。   “陛下,君臣之礼不可废。”商琅这一次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温声提醒。   “原来丞相还当我们是君臣。”顾峤听见他提“君臣”二字就郁闷得慌。   真要说丞相大人把他们之间看做君臣关系吧,这人什么欺君之罪,什么大不敬的事情都做了;但若说不是,商琅与他之间多多少少还是在维持着一对君臣的距离,以至于即使从他及冠之后,两个人闹出来这么多事情,顾峤也没能真真切切地找到什么破绽直接窥探到商琅的内心。   商琅听到他赌气一般冷嘲热讽地说这样的话,倒也不曾察觉到什么慌乱,心里余下的只有无奈。   从少年及冠之后,商琅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去向人展露自己更真实的那一面,不再像先前那样,顾念着人的年纪而死死地压抑着那无尽的欲。   顾峤是帝王,还是个野心勃勃的帝王,商琅便不能指望着人会成为一个任他揉捏的软团子,也就不敢直接给人下什么猛药,甚至说是直接告知对方自己的心思而后引颈受戮。   且不说眼下顾峤屡次拒绝纳妃,瞧着就是对于这些男女情爱半点心思也没有,就说他们两个人的身份摆在这,若他真的发了疯将自己的心意告知顾峤,恐怕皇帝陛下能直接不顾旧情地将他给发配边疆。   至于方才顾峤说的那些气话?   若当时商琅没有吐出那一口血来,反而是不知死活地应下声,他都不认为顾峤会真的……将他给囚于深宫。   帝王的眼里只有火,而没有欲。   从来都没有。   十多年里面,商琅见过顾峤许多的情绪,喜怒哀惧,还有其他更显微妙的小性子,却唯独不曾在少年那双澄澈干净的眼里瞧见过与风月相关的欲。   就像是七窍天生缺了这一情窍一般。   这也是让商琅不敢轻举妄动的最大原因。   丞相大人舌灿莲花,连着世家那群浸淫俗世已久的老油条都能忽悠得住,真要论起来,忽悠顾峤这样一个本身就偏心于他的小少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前提是,这人得有相关的欲.望。   如果连这都没有,再如何劝诱都是没有用的。   他要是真想与顾峤在一起,就只能温水煮青蛙。   还要让皇帝陛下多明白一些那等男女之情。   商琅心里想着,嘴上还是温温和和地去回顾峤:“是臣有错在先,陛下却依旧能对臣有如此宽宥,臣自然是该感谢的。”   “何况,陛下天生来便是君,普天之下,也自然而然是陛下的臣。”   “先生这般的伶牙俐齿,还是留给世家那群老东西吧。”顾峤嘴硬着,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微扬的嘴角却盖不住。   谁都会喜欢听人奉承自己,连身为帝王的顾峤也不能免俗。   明知道商琅就是在哄他,哄得还颇为不用心,但是丞相大人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摆在那里,实在是很难让人继续生气。   方才两人吵得那一架,已经让顾峤有些疲惫,听到这样受用的话,也没多管旁的,只受了下来,不再耽搁,转头就去喊了太医。   总算是喊了太医。   十多年,顾峤对于商琅身上究竟带着怎样的病一直很好奇,但是每一次商琅都是含糊其辞,从不可能直直白白地告诉他。   如今,总算是借着这一次机会劝动了人看一看太医,顾峤吩咐完宫人就连忙推着商琅去换衣裳。   先前他给商琅挑出来的那件竹青色的衣裳和那顶玉冠到底是被人给藏进了府中,不再见去向,不过财大气粗的皇帝陛下也没有多管,只是每每在宫中看着商琅换衣裳的时候都有些感慨没有那顶玉冠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东西。   却也没有折腾着派人跑到丞相府里去把东西拿过来——上一次见已经是在商琅遇刺的时候,人将东西给放到了自己的寝屋当中,之后估计也就没再动过,要去寻的话大概率是要丞相大人自己回去找的,顾峤怎么可能舍得这么麻烦人?   丞相大人在宫中住了不短的日子,顾峤不知道人还能住到什么时候,但是已经命宫人同对他一样,将商琅的衣裳和一些必要的物件给放到了阖宫各个角落里面。   眼下顾峤也就不用再将人带到专门的宫殿去挑衣裳了,御书房的内室当中就备着好几件。   商琅换好衣裳走出来的时候,太医也恰好到。   听到帝王说要给丞相大人把脉的时候,太医说不惊讶是假的。   毕竟十多年里每一次顾峤想喊着太医来给商琅看病,最后都是无疾而终。   也就有很多次,小七皇子咋咋呼呼地把太医院给惊动了,待太医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忽然听闻已经不用了。   这一次他不仅是顺顺利利地走到丞相大人的面前来,对方竟然还不躲不避的,也不过多去推脱。   简直是千年难逢一遭。   如此一想,太医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朝着商琅告一声罪,虽然商琅不是什么女子,为了防止冒犯贵人他还是在人细白的手腕上搭上了一条帕子,这才上手去号脉。   太医把脉用了不少时间,久到顾峤有些不耐烦地拿指尖去敲桌面,然后就见着对方鬓边落下一串冷汗来,总算是收回了手,立刻退开一步朝着两人一拜,这才试探着道:“丞相早年……可是得过什么重症?”   太医这话音刚落,顾峤就紧张了起来,指尖动作停下,手攥紧了,身子挺直,略显紧张地看向商琅。   后者却只是摇了摇头。   丞相大人的话在顾峤这里实在是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可信度,他蹙了一下眉,还没等说什么,就听见商琅继续开口:“太医如此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样的问题其实应当由他来问。   商琅这般着实反常,但顾峤看着人不像是准备彻底将身上的毛病给瞒下来的意思,神情便缓和稍许,蹙着的眉放松。   “丞相身上尚有风寒未褪,但是除此之外,倒不是病,更像是先天的弱症。”商琅主动地问出这句话来,反倒是让太医更慌,忍不住地去猜测丞相大人这话里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更不太确定眼下他和帝王是如何的关系,便只能斟酌着开口,多少带着点含糊。   听到这样的话,顾峤的眉头确实蹙紧了,问太医:“可有疗愈的方法。”   “只能慢慢调理,”太医为难地摇了摇头,看着帝王脸色沉下来,连忙补道,“但是丞相已经是调理了十数年,眼下身上算不得太虚弱,等身子再好些,臣可以为丞相开一剂烈一点的药方,如此也好得快些。若丞相不急的话,按照如此调养,或许再有数年便能与常人无异。”   与常人无异,这常人指的是普通人家。   至于再多的,譬如君子骑射——罢了,不奢求了。   顾峤听人说完,呼出一口气来,赏了太医几锭金子之后就把人给遣退了,然后转过头来看向商琅:“先天弱症的事情……先生知道?”   商琅颔首,又无奈地笑:“陛下如今可能相信,臣先前不曾欺骗陛下了?” 第38章 花朝盛会   他当真只是身体弱了些, 而不是得了什么难以医治的顽疾。   这一点的确是让顾峤松了一口气,但是商琅这样喝了十多年的药都没能完全地好起来,这天生的弱症究竟是有多严重也可见一斑了。   因而顾峤没有去管商琅所说的话, 而是直接问他:“先生这样的弱症,究竟是如何来的?”   话音刚落, 商琅就叹了一口气。   南疆王族旧时的那些混乱的秘辛到底是呈现在了顾峤的面前。   商琅的父亲的确不是先前的南疆国主, 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不过这事情知道的人并不算多,加上商琅也不曾跟子桑瑶多去解释这件事,子桑公主这才一直觉着她跟商琅是亲兄妹。   尤其是他们父亲原本就长得极为相像, 隔了这一层的关系,子桑瑶也没有察觉太多。   商琅大概是不想污了帝王的耳朵, 将那些混乱的东西挑挑拣拣地说了,最后落在关键上面:“臣母亲不知被何人所害,中了蛊毒,之后臣在有如此弱症。不过好在,那蛊虫并没有影响到臣。”   “只是臣母亲苦于蛊虫已久, 后来才与父亲一同离开南疆入了大桓,之后便是劝臣来参与科举。”   “先生的药是何人所开?”顾峤追问,他实在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商琅将这一份药用上十多年也不曾抛弃过。   “已是儿时之事, 臣也记不清了。”   儿时, 那岂不是说商琅这药已经喝了二十多年?   喝了二十多年商琅还是如今的模样?!   过往权且不提, 在顾峤的记忆里面,商琅的病似乎从来都没好转过。   简直庸医。   “陛下。”   商琅忽然唤他一声,顾峤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那一句话竟然直接骂了出来, 对上人的眸子的时候忽然就失了声, 过了一会儿才嗫喏着解释:“朕一时心急……”   瞧这副样子, 好像是他欺负了人一样。   商琅轻轻弯了一下唇:“臣并未责备陛下。”   “不是先生的错, 是朕自觉失言,”顾峤挪了挪,缩短了两人之间因为太医看病而拉开的距离,直勾勾地看着他,语气依旧是甜的,如同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在跟长辈撒娇,“先生与朕认识十多年,也当知晓朕待先生之心。”   “朕很喜欢听先生说这些事情,所以,先生不必顾虑如此至多。况且——”顾峤伸手将人的袖子拉下来,掩住他的手腕,却没有松开那一角布料,而是就着这个姿势笑,“朕会生先生的气,如果先生还要欺瞒于朕的话。除此之外,先生不必这般战战兢兢。”   他原先当真是觉得,商琅是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但若是很多时候丞相大人都是伪装出来的话,顾峤也便不再顾忌什么“只可远观”了,他现在只想一层一层地剥下来商琅的伪装,探到真实的内里。   “快要花朝节了,”顾峤轻声开口,“先生同朕一起出去吧。”   “陛下又要……微服私访?”商琅同他玩笑,眉眼轻轻地弯着。   “朕这是,与民同乐,”顾峤一扬唇,“先生也在宫中待了不少的时间,忙活着好一阵子,也该出去逛上一逛散散心了。”   “臣却之不恭,”这样的事情商琅自然不可能推辞,干脆地应了下来,而后又问,“陛下可要邀侯爷一同?”   “傅翎好热闹,这样的盛事他是一定会去的,用不上朕去喊他,”在这个两人好不容易说开的时候,顾峤只想好好地跟商琅多待一会儿,丝毫不想去多提旁的事情,便懒懒地开口,指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人的衣角,“何况眼下有子桑公主在,他们两个人应当会一同出去,也不需要朕忧心。朕与先生二人就已足够。”   他与商琅难得有这样的闲情一起出去逛一逛,怎么会容其他人在其中插足?   商琅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顾峤福至心灵,直接打断人:“此次花朝节只为游赏,先生莫要去顾及其他。至于世家,朕自有分寸。”   眼下苟延残喘的世家顾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商琅选择的这一条路,不过是锦上添花,在解决掉那些人之前还能顺便捞一点油水以充国库。   若真到了必要的时候,让人直接将世家的那群人解决掉,顾峤也半点不会心疼。   总有一日他会让世家那些不义之财尽入彀中。   十多年、近百年,皇室与世家制衡数代,如今顾峤能将世家给打压至此,已经足矣他青史留名。至于后面的事情,顾峤有着足够的耐心跟人磨,商琅这一计就算真的失败了,也不会让他们功亏一篑或是其他。   无伤大雅的事情,顾峤更愿意去随着自己的心来做——比如,跟商琅心无旁骛地玩上这一天。   君命不可违,商琅见人如此坚持,也没有再多说推脱的话来扫兴,颔首应了下来。   顾峤在人点头那一瞬间,简直要欢呼出声,但还是忍住了,不过难免喜上眉梢,恨不得现在就去寻绣娘再给两个人赶制出几套新衣裳来,如果是那种一看便登对的再好不过。   最后顾峤还是做了这样的事,只不过是在丞相大人回了侧殿休息之后。   因为只是花朝节出去游玩,他们两个人又不打算直接地暴露身份,不会穿一些太过于繁琐华丽的衣裳,在这样的条件下,宫中的绣娘还真是成功赶在花朝节前夕将衣裳给人送了来。   要给帝王,又要给丞相,这两边都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尤其若是得罪了丞相,可能连带着皇帝陛下都会施以报复。奈何这两位平日穿衣裳的风格又是天上地下,一浅一深,绣娘思索了良久才选择各按照人的风格做了一件,又折了个中给两人做了两件晴蓝色的衣裳。   无论商琅是如何想的,总之顾峤是一眼相中了那晴蓝。   宫中的绣娘能做出来的衣裳自然是极好的,商琅虽然穿不惯这样的颜色,但是早就已经习惯了皇帝陛下隔三差五给他挑衣服的行为,毫无异议地答应下,跟人一起换了衣服。   到现在顾峤还是对那顶岫玉冠耿耿于怀,不过今日人戴着的是顶白玉冠,倒也还算不错。   君子佩玉,玉比那些金银更要适合商琅。   顾峤自己同商琅是差不多的打扮,不过不比丞相大人那样一丝不苟地将一头墨发给束起来,少年帝王的装束要散漫得多,随手扎起来一个高马尾,用银冠固定住,明明是相同的颜色,愣是被两人穿出一静一动的模样来。   将一张人.皮.面.具覆于脸上,顾峤那张俊秀的脸便变得泯然众人许多,但也足够清秀,反观丞相大人——顾峤属实不想让人那张绝色的脸如此埋没,就寻了个作用轻一些的面具,眼下商琅只是眉眼间褪了不少清冷,倒是多了媚,看得顾峤实在是想称上一句“红颜祸水”。   如今的丞相大人,果真面若好女。   两人收拾好便从皇宫乘着马车出去,在稍微偏僻一些的地方停下之后,才转到街市上,一露面便听见有人来搭话:“两位公子可是兄弟?”   无怪他们如此猜测,两人眼下穿的衣裳实在是太相似,哪怕脸还差不少,也会有人朝着这上面来猜。   顾峤原先还愁着这一次要如何虚造他与商琅的关系,听到这样的话,顿时笑起来,坦然应下:“确是。”   他开口的时候商琅似乎瞧了他一眼,不过那道视线太过轻,他并不敢认,便没有开口。   花朝节自然是要赏花的,街市上大都还是花贩和平日里一直都在的那些卖着乱七八糟东西的小摊子。顾峤拽着商琅衣角在街上转了一圈,见到花便凑上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满意的,失了兴致,还是决定跟人出城,去郊外的赏花会上。   大桓京都实在是选到了一个风水宝地,郊外从不荒芜,除了坐落的一些人家和那些耕田之外,其他地方都是树啊花的。   原先是这些植物自由野蛮地在生长,等有人发觉其中好处之后,就开始有意地去养花,数年过去,这里已经变得有模有样,一到花朝节就有不少人跑来观赏,连带还有不少的摊贩在旁边赚这一时的快钱。   京都有精力赏花的自然都是王公贵族,顾峤与商琅走出城之后,就看见了好几辆眼熟的马车,遇见不少还算眼熟的世家之人。   “朕倒是没想到,都是如此光景了,他们竟然还有心情跑出来游玩。”顾峤压低了声音同商琅说话,毫不客气的冷嘲。   因为怕人听不清,压低声音的时候顾峤也顺势朝着丞相大人旁边贴了贴,明显察觉到后者的呼吸一乱,变得局促。燙淉   好在没有持续太久,商琅很快就松懈下来,又是那副如渊水平和的淡定模样。   顾峤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侧过头去看商琅,玩笑着开口:“先生这般紧张做什么,莫非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瞒着我不成?” 第39章 高台银铃   “在下答应了您, 不再欺瞒。”商琅轻声开口,看着帝王的时候眼底隐约带着点委屈。   因为帝王的怀疑而委屈。   “是玩笑话,”顾峤拽着人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我一直都知晓先生之心。”   商琅弯了一下唇,对于帝王这些隐秘的小动作已经习惯下来, 半点抗拒的动作都没有, 由着人牵。   两人一路闲逛,渐入深处,见到的眼熟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不过让顾峤意外的是, 他在其中竟然没见到傅翎和子桑瑶的身影。   傅小侯爷先前日日在京都晃,从来都没有有意地隐瞒过自己的身份, 这六年之后再回来,除了王公贵族,百姓当中能记着傅小侯爷的模样的并不算多,顾峤实在是觉得,傅翎能伪装跑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何况两个人熟稔至此, 哪怕过去六年,顾峤也觉得自己能在人群当中辨认出傅翎的身形来。   所以可能是人压根没来。   这么热闹的时候他竟然没来?   顾峤一挑眉:难道是因为子桑瑶?   “公子在寻什么?”   商琅忽然开口,顾峤猛地回神:“我……”   他刚想说他是在想傅翎和子桑瑶, 又一下子意识到, 先前是他说的今日只好好地同商琅待在一起。   于是刚到嘴边的话顿住, 换作了一声轻咳:“没什么。”   顾峤防不住丞相大人的玲珑心思,生怕人再看出什么端倪来,然后露出那副让他心疼的模样, 连忙想着转移话题, 转头一看, 就瞧见了一群人朝着一个地方涌过去。   “我们去那边看看, ”顾峤指向那个人潮涌动的方向,还看到不少的世家子弟,“说不定会有什么热闹。”   而且他也想知道,能让这么多世家的人在这种时候跑出来,这花朝节当中究竟是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花朝节大都是民间百姓所为,先前大桓宫中也就是宫妃们在御花园中聚上一聚,最多再喊上权贵当中的一些夫人或闺阁小姐赏花,到了顾峤登基的时候,因为宫中无人,也就完全地搁置了下来。   宫外的花朝节年年不同,除了一些必要的赏花卖花做花糕之外,其他的会发生什么顾峤也并不知晓。往年还能猜上一猜,自从他登基,整日整日地去忙政事,这四年以来再也没跑出来好好地过一次花朝节。   希望不要让他失望,不然实在是对不起他好不容易同商琅出来玩的这一回。   商琅自然也注意到了世家的那群人,无奈一笑,颔首应下,两人随着人流挤过去。   往前没走多久,他们就忽然听见一道银铃声响。   听见银铃声的时候,顾峤下意识地想起来子桑瑶,但是等到抬眼的时候,瞧见的却是一座高台。   那高台顾峤隐隐有些眼熟,眼下上面只有一位红衣的少年,银铃的声音正是从那上面传来。   高台之下的人太多,顾峤跟商琅站在外围,看得并不真切,只听见旁人的议论,说那是位小公子。   “莫非是京都的哪家倌馆捧出来的花魁?”   “若真是如此,京都当中岂不是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还能等到今日才知晓?况且这地方僻得很……”   顾峤听着旁边两人说话,忽然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肩,看着人带着疑惑和不耐烦转过来,顾峤顿时换上一副对那高台上的少年颇感兴趣的模样,问:“两位似乎,对此事有所了解。”   对方注意到到他那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裳的时候,原本的不耐烦立刻就藏了下去,听到他这般说,大概是将人当成了一个喜好美色的纨绔子弟,脸上的疑惑变成讨好:“哪里,我等知晓的倒也算不上多。不过公子想知道的,在下必然知无不言。”   台上的银铃声还在作响,顾峤靠着这副样子又多去套了几个人的话,大致将百姓所知晓的信息给拼了个完整。   竟然无一人知晓那高台上的少年是从何处而来。   即使是花朝节这一日,郊外赏花的人多,此处高台也显得太过于偏僻了,若真是有人想刻意地去捧这个少年,京都当中明明有更多合适的地方。   而且就像是那两人方才所说的,这么长时间里京都之中不可能半点传言也没有听到。   这少年,身份成谜。   此处只有那一座孤零零的高台,旁边连安坐的地方都不曾有,顾峤一边同商琅说着自己方才得来的消息,一边目光扫过四周,去寻找世家那些人的所在。   如此落在商琅眼里,便成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所以听完顾峤将话说完之后,见帝王的眼神还在游移,商琅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了一句:“您可是,喜欢那位小公子?”   顾峤直接被丞相大人这一句给吓回了神,连忙道:“先生怎么会这么想!”   如果不是旁边这些百姓在,顾峤连高台上的那一袭红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脸是半点都没有看见,谈什么喜不喜欢的?   何况,他这么多年心中只有一个商琅。权且不论丞相大人其他那些优点,单论这一张脸,顾峤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当中,除了子桑瑶,就没有一个能与商琅比肩的,眼前这个少年想来也是同样。   “陛下,”这一声是商琅主动俯下身来,靠在他耳边唤的,“方才出宫的时候,陛下说我二人是兄弟。”   所以,顾峤当唤他一声兄长。   丞相大人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尽数落在他耳畔,顾峤忍了又忍才定在了原地,没让自己躲开,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神色顿时变得茫然。   商琅怎么在这个时候,忽然同他计较起这件事情了?   而且,唤人兄长……   顾峤耳根一烫。这可比一句“先生”更难启齿。   何况若两个人真是要以兄弟相称的话,放在外人眼里商琅多少是有点不敬皇家,就商琅这样的规矩守礼,怎么会犯这样的错?   顾峤因为这些礼数上的问题,自然而然地把刚刚出宫时候随意应付旁人的那句话给抛在了脑后,死活是没想到丞相大人会重新提起来。   而且……他们方才不是在谈他究竟对高台上的那位少年有没有意思吗?!   顾峤难得没理解明白丞相大人思维的跳跃,憋了又憋才含含糊糊地喊出一句“兄长”,然后立刻问:“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那个小公子?”   “只是见燃犀对此事颇为上心。”甚至是上心到到处跟旁人打听。   顾峤又被商琅的这一句话冲得一懵,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先解释他去打探消息的事情,还是该先消化一下商琅对他的称呼。   丞相大人竟然在唤他的字!   两人在宫外,不便以君臣相称,商琅对顾峤的称呼一直都在随着帝王编出来的身份变,但是先前都是师生这般长辈与晚辈的关系,商琅大多时候喊他便喊的是“公子” 。   今日两人在顾峤的那一句话之下变成了兄弟二人,商琅应当是不会直接喊他作“弟弟”,似乎……似乎也就只能喊字了。   虽然在大桓当中,唤名比唤字更要亲密一点,但对于顾峤来说——这可是商琅亲自为他取的字!   帝王的名讳自然没有人敢于直呼,除了傅翎前段时间会恨铁不成钢地连字带姓地喊他一句“顾燃犀”,就只有商琅今日这般直呼他的表字了。   顾峤因为这两个字,脑海里一片混沌,晕晕乎乎的,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在这个时候察觉到商琅又一次朝着他这边倾下身来,在他耳边请罪:“恕臣僭越。”   果然是红颜祸水!   顾峤晃了晃脑袋才缓过劲儿来,懵懵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这才彻底清醒,低头抬手揉了揉眉心,总算有了精力来回复丞相大人说的话:“我自然不是为了台子上面的那个人……我是想知道他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说什么喜欢,他哪里能及……兄长半分?”   他一边跟人解释一边去思索。   帝王多疑,无论真相如何,在顾峤心里推算出来的最坏的结果就是,世家有意趁着这一次花朝节,依靠眼前这位少年做出点什么来。   世家权贵鲜少有人会去关注这些平民百姓所做的事情,顾峤方才目光搜寻的时候,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还有几位在他的记忆里极为傲慢,几乎不可能同“与民同乐”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谁知道却在今日不约而同地聚到这里来。   顾峤现在还不能清楚地看明白他们的计划,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若这真的是世家做的局,那么他们算到了他和商琅会在这个时候离宫吗?   又或者说连宫中都被世家给安插了探子?   总之,不管如何,既然走到了这里,这少年的身世和他此行的目的,顾峤是一定要搞清楚的。   皇帝陛下心里打定主意的时候,冷不丁地听见商琅开口,声音平静:“燃犀先前分明同在下说,要不顾其他地好好玩上一玩。”   顾峤莫名从丞相大人这平静的语气当中听出来点幽怨,身子顿时一僵。 第40章 花朝遇刺   顾峤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商琅。   他是提出要求的人, 却也是先违背规则的人。   “是我的错,”顾峤呼出一口气来,“兄长莫要生我的气。”   这一次的这一句“兄长”倒是喊得意外顺畅。   顾峤的手还攀在丞相大人的衣袖上, 眸子轻轻地弯着,瞧上去好不乖巧, 商琅恍惚了一下, 想起来四年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七皇子。   曾经顾峤若是自觉惹了他生气,都会做出这副乖巧的样子。但是自从人登基,顾峤在他面前再放松, 也会下意识地去端着一点帝王架子。   商琅本就是打着逗弄人的主意,压根没生什么气, 瞧见他这副模样心顿时变得更软,轻声道:“不会。”   丞相大人神情很淡,顾峤也不确定人究竟是真不生气了还是又在伪装,却也没法子直接开口问人,就只好一直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袖, 将自己的态度表达得明明白白。   可惜商琅在顾峤面前,向来不会透露太多的真实情绪,一直到少年重新转过头去看向高台那边的时候, 才站在人背后悄悄地扬了下唇角。   顾峤转头去看高台, 是因为银铃的声音停了下来——那少年方才不知道跳了多久, 如今停下动作后,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半点反应也没有, 如同一个制作的过于精巧的人偶。   顾峤轻轻地蹙起了眉。   “燃犀若是想要过去, 便去看看吧。”   丞相大人善解人意的声音适时响起, 顾峤回过头来看他, 看着那双清润的眸子,又禁不住一阵愧疚,摇了摇头:“与朕无关的事情,看他做什么?”   帝王神色恹恹的,如其他人一样,看完了这一场表演,又不曾戏子见有下一步的动作,便干脆地散兴离场。   只不过他的身份,似乎注定了,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与他无关的——在人群散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身旁,不知道是何人猝不及防地放出来一个信号。   火花在半空炸成云烟,顾峤直接福至心灵地直接瞧向高台,上面的那道红色人影果真动了,直朝着他们这边过来。   尖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在顾峤身侧响起,随后便是重物倒地,血在他衣摆沾了几滴。   高台上那个少年似乎轻功极佳,甚至都没有落地,直接踏着人潮朝着他们这边奔过来。   顾峤身边已经倒下不少人,他在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将商琅给死死地护住,一边去防着冷不丁冒出来的白刃,一边摸索着那支可以唤来暗卫的哨子,扔到商琅手里。   平日里那些暗卫跟着他们,顾峤想要使唤人直接喊便可以,若是遇险更是不用他们说,那些暗卫自然而然地会围到他们身边来。因此这么多年,顾峤用那哨子的时候极少。   但是这个地方是一大片的空地,可以隐匿的角落实在是太少,暗卫们都站得远,也就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直接分辨出来人究竟待在了哪里。   好在他还带着这只哨子。   尖锐的哨声响起,这下子投向他们这边的目光更多,也有人像是真正地找到了目标,直朝着他们两个人过来。   顾峤咬着牙,将随身带着的短匕横在身前,伸手死死地拉住商琅,将人护在身后。   皇家的暗卫听到了哨声之后也飞快地从各方奔过来,挡住了那些一看就是前来刺杀帝王的人。顾峤稍稍有了缓冲,却也没能完全地松一口气:在暗卫们挡住其他人的时候,方才高台上的那个少年也到了跟前来,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闪烁着冷光的长剑,与顾峤的短匕相接。   寒光之间,顾峤看清了那少年的模样。   长得的确不错,若是放到那些倌馆里面,也颇有花魁之姿。只不过,看上去年纪太小了。   从这张脸来估计,能有个十五岁便不错了,稚嫩得很。   身量却不像。   短匕吃了亏,长剑锋刃下压,顾峤身子稍微往后面倾了一倾,余光瞥见商琅已经被他的暗卫给好好地围护住,松一口气,手上再加了点力气,堪堪与人持平。   “你是何人所派?”顾峤沉着声音问他。   少年自然没有答话,双眼无神,只一味地来攻击他。   应当是发现了这样根本伤不到顾峤,长剑偏了一下,那少年侧开身,耳边有几缕头发恰好落在顾峤的短匕上,被割断,他浑然不觉,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向顾峤的后心。   这样的姿势自然也会暴露出自己的脆弱点,但那个少年如同不要命一样,丝毫没有在意。   顾峤的呼吸却是一紧,一边抬手刺向少年脖颈,一边转身躲避。   那一击却落了个空——短匕的长度不够,没能刺入人的脖颈,而是从肩侧滑下去,撕裂了那一袭红衣。   一瞬间,香气扑鼻。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总之一股浓烈至极的香气从那少年身上逸散开靠他最近的顾峤首当其冲。   几乎是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了那香气不对。   顾峤这边一击未成,那少年也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只在后背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火辣辣的,但也不怎么影响他的动作。   其他人已经被暗卫们收拾得差不多,顾峤也借机抽身,将那少年留给了暗卫来处理,自己从那圈中退开来,然后猝不及防地咳了一声。   下一瞬肩膀上就落了一双手。   商琅鲜少有这样主动而且强势的时候,靠在他身后不带什么情绪地开口问:“陛下可无事?”   自然不可能无事。   换作平时,顾峤必然会在疑惑丞相大人的语气的同时因为对方这样的举动而欢喜,然后委委屈屈地跟人撒个娇。如果还有别的意外之喜的话,或许就是能再赚来商琅亲自给他上药。   但是现在,顾峤是半点精力也都没有。   那股香里面不知道掺上了什么东西,他眼下脑海里面是一片混沌,思考东西都有点困难。   没顾上站在他身后的商琅,顾峤抬眼看向前面被众多暗卫围着的那个少年,实在是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还能坚持着不倒。   哪怕身上已经破碎一片了。   顾峤怔怔地看向那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当做什么,开口跟暗卫吩咐了一句:“留下活口,朕之后审。”   耳朵也嗡鸣,顾峤不知道那些暗卫听到了没有,总之他是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腰间一软,一下子靠进商琅的怀里。   后者稳稳地抓着他,尊礼循节地没有去直接揽住少年帝王劲瘦的腰,而是落在了上面半分。   “陛下?”他垂眸试探地喊了一声,顾峤阖着眼,呼吸很急促,没有答他的话。   渐渐地,帝王的双颊和耳根还浮起了不正常的晕红。   事到如今,商琅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不过他未解的一点,就是为什么只有顾峤出了事情。那个少年或许可以说是提前吞了解药之类的东西,但此处的其他人呢?   还是因为,几乎大部分的香味都被顾峤给吸收了。   商琅也闻到了那股香气,不过并不浓烈,自己也不知道是喝药喝惯了,还是说吸入的香太少,并没有多大的感觉,反倒是在见到少年这副可欺的模样的时候,生了欲.望。   他轻阖下眸子,把快要从他身上滑下去的少年给拎起来,然后锁在臂弯里,抬眼看向那边的战局。   跟着他们两个人的暗卫不少,那个少年再强悍的实力到现在也是一拳难敌众手,已经彻底败下阵来,被两个暗卫给制住,扣在地上。   顾峤早就跟他的这些暗卫下过他不在的时候就听命于商琅的命令,因此眼下解决完战局,他们也是抬头看过来,等着眼前这位容颜昳丽的丞相大人给他们下令。   “将人带入诏狱,等陛下命令,”商琅言简意赅地吩咐,又垂眼看了下怀里的少年,暗叹一声,开口道,“将你们陛下带回宫中,然后传太医来。”   暗卫当中,云暝也在,见到商琅竟然要将顾峤交给他们,下意识地问:“丞相不与陛下一同进宫,则欲往何处?”   商琅闻声看他一眼。   这些事其实他不必去告诉一个暗卫,但是担心帝王会在他回宫之前醒过来,尤其是担心人会急着来寻他,为了不让顾峤忧心,他只得开口,简略地道:“去收拾残局,你们不必跟来,照看好陛下便是。”   云暝抱拳领命,叫上其他人,带着顾峤离开,却在远离商琅视线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吩咐了两个暗卫继续去跟着丞相大人——不是为了监视,只是为防不测。   今日花朝,在这里的百姓本来就多,遭此一难,要收拾的破烂摊子的确是不少,既要安抚那些受惊的,还要抚慰那些被刺客误杀的平民百姓。   商琅急着回宫去看顾峤的情况,简要地处理了一下就将烂摊子交给了京兆尹去头疼,随后策马回宫,在宫门口的时候却是一顿,用尽力气平复下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第41章 满心妄念   商琅在去往帝王寝宫的路上, 与满脸焦急的云暝撞了个正着。   在丞相大人的印象里,顾峤身边的这个暗卫,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但办事极为利落的, 向来沉稳,就连当年顾峤要杀世家的时候, 云暝参与, 自始至终那张平静的脸上神情就没变过。   也是顾峤身边唯一一个在见到他的时候不会露出来什么看妖妃的表情的人。   这样的人都开始慌乱,那么其他人只会更慌。   方才那些涌上来的晦暗旖旎的心思瞬息之间被压了下去,剩下的只有被云暝带起来的紧张情绪, 他不等人说话就先开口,直接问道:“陛下如何了?”   任何的字句都没有情绪更加直白, 云暝只是神色凝重地轻轻摇了摇头:“丞相亲自去看吧——主子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情况并不好。”   这样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是结合着方才他最后见到皇帝的时候顾峤的状态,商琅已经能隐隐约约地猜到人现在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况。   于是脚步愈发地急促。   一进去就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商琅分辨出来那是先前那个红衣少年身上的香, 立刻蹙了下眉。   再走进去,其实商琅没有见到顾峤,但看见了龙榻上那鼓起来的一团, 还有床榻边跪着的一圈太医。   听到有人进来, 跪着的太医齐齐转过头来, 见到商琅跟见到了什么一样,又齐齐起身跑到他面前,再一次齐齐跪下。   被围着的变成了丞相大人。   商琅急着去看顾峤眼下具体的情况, 实在是没空跟这些太医周旋, 眉眼间罕见地透露出几分不耐烦。   好在这群太医没有跟他扯东扯西, 简截了当地将事情给他说了个明白。   一言蔽之, 就是皇帝中了情毒。   这毒说狠也狠,说简单也简单:不需要太过麻烦的方式,只要能疏解便能解,但是眼下帝王已经是烧得神志不清了,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   在座的没有一个胆敢去动真龙天子的,甚至他们都觉得自己知道了这件事,看见皇帝这副模样都已经是天大的罪过,说不定等人清醒过来还会给他们杀人灭口。   “不能施针压制?”商琅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沉下来,带着点微的哑意。   “大人,堵不如疏。”太医顶着商琅那压迫非常的神情,硬着头皮道。   其实用针也不是不能疏,但是要扎的位置——还是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谁都不敢轻易地去动顾峤。   而在这样帝王神志模糊的情况下,商琅这样手握大权的宠臣无疑是成了这群人的主心骨。   商琅却不知道,那少年给顾峤下这样的毒,究竟是在难为皇帝还是在难为他。   憋着一股气,商琅挥手让人退下去,独自走到龙床旁边去,步伐沉重非常。   被褥里的少年蜷成了一团,商琅垂落在侧的手无意识地张开又缩紧许多次,终于攒足了力气,轻轻地将被褥掀开了一个角。   几乎是在下一刻,里面就伸出来一只骨节匀称的手,将那个被角重新给掖了回去。   商琅一怔,试探地唤一声:“陛下?”   被子里面没有什么反应,他却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是一犹疑,道:“陛下若是清醒着,便应臣一声。”   还是没有反应。   丞相大人难得地感觉到了头疼。   爱慕自己的君王这件事,对他来说更多的是难以诉说的苦熬,除此之外,平日里的顾峤都乖乖巧巧的,虽然从来不知道要与他这个臣子拉开距离,次次来试探他的底线,但像是今日这般让他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的情况是从来不曾发生的。   那群太医或许是被帝王如今的状态还有他的到来吓到了,所以将话说得很简洁,直击核心,却不曾跟他详细说,譬如中了这毒之后会不会变得懵懂任性。   商琅又伸手试了几次,不过力气使大了一点,藏在被褥里的少年拽了一拽发现以他现在的力气根本就拽不动之后,没有丝毫留恋地松开了手,然后商琅就发现里面那道身形蜷成了更小的一团。   这究竟是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丞相大人看不明白,又实在是担心人继续闷在被子里会不舒服,终于采取了一点强硬的措施,不由分说地将盖在顾峤身上的被褥掀到了一旁去,然后就迎上少年那双水雾弥漫的茫茫然毫无情绪的眸子。   顾峤整个人都是红的,无论是脖颈是耳朵还是双颊,连带着眼尾都被带出来一抹红,因为在被褥里面闷了太久,长睫垂挂着几颗小水珠,身上也是一片薄汗。   骤然见到光,还没等顾峤反应过来,就有一股冷风吹进来,让满身是汗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眼见着又想缩回到被子里面去。   商琅一不做二不休的把帝王那床精致的蚕丝被子给丢到了床下去。   少年的神色骤然变得委屈,眼中也慢慢地聚起来焦,不过看样子也没清醒到哪里去:“冷。”   帝王委委屈屈。   “臣以为陛下会热。”商琅死死地压着情绪,表面看上去半点也不显,将被子给丢下去之后,为了防止人弯腰去捡,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   随后,一股熟悉的沉香味道,夹杂着浅淡的药香冲进顾峤的脑海里面。   下一刻,他就已经毫无畏惧地凑近了商琅,手腕还被握着,他顺势倒进对方的怀里,嘟嘟嚷嚷地又又吐出来第二个字:“疼。”   商琅刚想问哪里疼,就见到了顾峤身后的那一道口子。   他先前一直都在忧心顾峤中的这毒,倒是不曾注意到这道伤。   方才帝王躲在被褥里面有一会儿的时间,又因为天气转暖,他那样捂着极易发汗,后背的汗液便浸入到了伤口里,泡得微微泛白。   商琅的脸色也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立刻被抛在脑后去,只想着赶紧给人上药。   却听见小皇帝闷哼一声。   那样的声音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妄念当中,商琅觉得自己指尖都要涌上汗来,用力地闭了一下眼。   始作俑者却丝毫不知道丞相大人心中的煎熬,只循着熟悉的沉香凑过去,想要到处嗅嗅闻闻,也就自然而然地黏在了商琅的身上。   商琅的身体在瞬间僵硬,想要把人扶正了好好上药,却半点也拗不过在他身上到处黏黏蹭蹭的人,尤其是这个人还时不时打个冷颤。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看了眼身后那道伤口,商琅伸出袖子来干脆利落地撕下一节,绕过帝王的腰背,将那道伤口给简单地护住,然后就把黏在他身上的人给扶稳了,转了个方向。   这样的姿势显然帝王有点不满意,一换过来就开始挣扎,但是商琅怕人再蹭下去他真的会忍不住做点什么,也是觉得这样的姿势能更好地将人给圈住,便毫不客气地压制住身中剧毒没有多少力气来反抗于他的帝王。   顾峤晕晕乎乎地任凭商琅摆弄,身体眼下是冰火两重天——中了情毒的他浑身都在发烫,叫嚣着欲.望,内里却是在一阵阵地发冷。   只有那股时不时闯进他鼻端的沉香味道能带来一点慰藉。   他在这样的隐约当中,听见了商琅的低声一句:“臣冒犯。”   你冒犯的时候还少吗?哪怕在这个时候,顾峤脑海里都还存在着一部分丞相大人大逆不道的印象,又是嘟嘟嚷嚷地一句话,不过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去分辨他究竟说了什么。   只知道在这句话吐出来的时候,商琅的一只手一下子扣住了他的腰,随后毫不犹豫地向下。   顾峤脖颈一仰,下意识想逃,却不知道商琅是哪里来的力气,将他给困得死死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丞相大人也就只有两只胳膊:一只手用来圈住他,而另一只手则用来做正事,而没有别的精力再去做别的事情。   不然他连潜意识里都会觉得,今日这件事不会善了。   丞相大人的动作与“生涩”二字沾不上半分的边,顾峤在第一次逃离失败之后腰间就彻底软了,顺从地靠在丞相大人的怀里,脖颈扬着,锁住人的肩膀,双目紧阖,但是一直蹙着眉。   一种难耐的欢愉,他从不曾体会过的。   商琅没有心思再去控制住他的手,顾峤却因为这样的姿势,难耐地紧紧抓住丞相大人手腕,将人也同样扣在原地。   丞相大人在心中一遍遍地去默念“事急从权”,手上的动作是半点都没有含糊,一双向来温润的桃花眼却在紧盯着少年帝王白皙泛粉的侧颈,像是要把那里烧出一道独属于他的烙痕来。   可目光终究是不能化为实质,他也舍不得在这样漂亮的皮肤上留下半点不可逆的痕迹。   顾峤被他圈在怀里,这样的时光一分一秒都像是偷来的,商琅有意地放慢速度,还是等来少年身子一弹,彻底放松。   趁着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他猛地收手圈住人的腰,垂下眼,在帝王后颈落下一个轻吻。 第42章 事急从权   顾峤清醒过来的时候, 那股甜腻的香味还没有散去。   他独自一人靠坐在榻上,身上是一片湿黏。一直到瞧见跪在地上的商琅的时候,方才那些荒唐的记忆才从脑海深处的混沌里面冲出来, 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双颊双耳都变得滚烫, 连着指尖也开始发颤。   商琅他……   顾峤只瞥了一眼, 瞥见人垂着头便移开了目光,抬手掐了掐眉心,一阵头疼。   他该如何?   商月微这等清风高节的人物会为他做出这种事来, 这是顾峤想都不曾想过的。   他还是忍不住再偏过头去瞥了眼商琅,目光一点点下移, 落在了隐匿于晴蓝衣袖当中的那双手上。   方才在那混沌当中顾峤不知今夕何夕,但能确认商琅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他的寝殿。   所以说那双手上面,会不会沾着他的——顾峤越想,脸上烫得惊人,还在一点点升温。   “地上凉, 先生别跪。”他终于是找回声音,边开口边朝着商琅伸出手去,想要把人给拉起来。   谁知道跪在地上的人彻底伏下身去朝他行那君臣大礼。   顾峤的手停在了半空。   “先生这是做什么?”他死死盯着人, 目光落在那顶白玉冠上, 一动不动。   他想要商琅的一个态度, 但是显然,眼下丞相大人的这副样子,并不是他想要的。   其实在这个时候, 商琅完全可以给他寻个宫女来。   如此, 不仅能给顾峤解了这个阴险至极的毒, 还能顺势劝人把那个被选来的宫女纳入后宫, 给皇帝陛下这空空荡荡的六宫添点人。   顾峤毫不怀疑,换成别的臣子,一定会这样做。若是丧心病狂一点,可能会直接把他家的女儿给塞过来。   毕竟刚才他的意识已经彻底地模糊,只能任人摆布:顾峤现在想想自己方才在丞相大人面前做的那些事,都一阵的面红耳赤。   而商琅没有。   或许他只是顾及了他不会不喜欢那等事情,但顾峤还是会有“在商琅眼里他是不同的”这样的幻想。   可是瞧着人这副模样,真的会是么?   “臣冒犯君主,请陛下降罪。”商琅终于开了口,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清清冷冷毫无波动。   公私分明,谨遵律法,真是个极贤明的臣子。   顾峤悬在半空的手垂落到榻边,冷漠地想。   指尖无意识地在摩挲着床沿,顾峤垂着眼,用长睫来落下的阴影来掩饰情绪,开口道:“丞相此言差矣——若朕当真因此而降罪于卿,岂不是要落得一个不识忠良的骂名?”   他终于引来了商琅诧异的抬眼。   轻扯了一下唇角,顾峤仍是那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言:“丞相是觉得朕言重?”   商琅喉结滚了一滚,没有开口,但顾峤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   当然言重。   就是这样的一点小事,怎么就能严重到背负识人不清这样骂名的程度了?   “可是先生如此,就是在逼朕负上这样的骂名。”顾峤俯身去瞧他,趁着这个时候直接扶住人的胳膊,用了点力气,将人从地上拽起来,自己也坐到了床边来,仰着头去看商琅。   后者看着君王这副模样,又想跪,但是被顾峤给制住了。   虽然说话头已经被他给扯了出来,但顾峤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同他说:“先生是事急从权,朕知晓的。”   他一边说一边去观察商琅的神情,没瞧出来什么端倪:“何况先生是救了朕一回,如此恩情朕回报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于先生?”   说到这的时候商琅终于有了点反应,顾峤猜想着约莫也就是那些“君王无错”的言辞,于是没有停下来给人开口的机会,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故而,此事就此揭过便是,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情急之下的亲密接触,顾峤实在是不敢趁着这个机会再去对商琅如何。   他甚至恨商琅这般的光风霁月。   沉迷,却不敢过度贪恋。   被人拥在怀里的感觉犹在,除了到最后因为刺激太过彻底断了片,连商琅是怎么给他重新整理好了衣衫然后自己跪到地上的都不知道,在此之前那一切作为他都是一清二楚的。   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在那个昏昏沉沉的时候,竟然会如此地依赖商琅。   应当是……没有被人察觉出来什么。   顾峤边瞧着丞相大人的脸,难得在这种时候出神,去想:如果瞧出什么来,或许商琅早就甩袖离开了,哪能跟眼下这样,惶恐至极地觉得自己冒犯了君王,刚刚解决完事情就直接跪地请罪。   他和商琅遇见的太早,那个时候他又还是个小孩子,两人一路走过来,丞相大人说不定到现在还将他看做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去下意识地黏糊长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臣知道了。”商琅隔了许久才朝他拜谢这一恩,开口的时候也显得有些艰涩。   不过那情毒实在是折腾人,解了毒之后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倦的,去思索这么多的事情已经感觉到了疲乏,听见人这般说,也没有精力再去琢磨丞相大人话语里面夹杂着的细微情绪,轻轻应了一声,阖上眼稍微歇了一会儿之后,问道:“先生可要去沐浴一番?”   方才他自己用那副模样躺在商琅怀里,就算丞相大人再如何柳下惠,一些自然而然的反应怕是也控制不住。   不过,就算是不沐浴,商琅应该也得去净一净手。   但是出乎顾峤意料的,商琅应下了沐浴一事,却是要回府去洗。   也好。   今日这件事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猝不及防的,顾峤很快理解,然后“嗯”一声,没有多余的动作,仍是阖着眼靠在床头。   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来,随后就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还有大门开阖的声响。   顾峤一直等到门关上,才重新睁开眼,慢吞吞地从榻上起身,将那件被商琅解下来的外衣重新套上,走出门去准备泡一泡温泉。   温热的水带来放松的同时也让他更疲乏,但不知道为什么,先前商琅对他的所作所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倒是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顾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又往下潜了潜。   不过他没有接着想下去——云暝寻到他,落在屏风后,同他交代:“丞相让属下留下了那个刺客,人如今在诏狱。”   说到正事,顾峤一下子从那些绮想里面脱出来,目光清明些许:“可拷问过?”   “不曾,”云暝应声,“丞相未有吩咐,属下不敢轻许妄动。不过除了那红衣的刺客之外,余下的人均是被割了舌的死士。”   割舌的死士,为了杀他还真是舍得。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将性命交付到旁人的手上,听人随意差遣。皇室这些都是来自大桓国中的孤儿,自小带回来训练,也不曾亏待过他们,顾峤更没有毫无道理地让人去做什么极度危险的事情,因而这些暗卫对他都算得上是忠心耿耿。   而像这种割了舌的死士显然不同,要训练起来极难,不仅得让人有超凡的身手,还要在这样粗暴封口的情况下让人对他们忠心耿耿。   顾峤的父皇先前就曾想过给他这个十分不让人省心的小儿子训练出这么一批人来,专挑的有大罪过之人族中的子弟,可是很多人都宁可死在铡刀下面也不肯靠着为皇族如此效力而活着。此番,更别说什么忠心了。   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养出来的暗卫更好用。   但是再难,也少不了有人会这样做。世家能培养出这样一批人来顾峤并不意外,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如此耗费心力培养起来的死士,他们如何会舍得用在这种情况之下。   他和商琅都做了伪装,想要在人群当中认出他们来并不算简单,除非是冒着更大的危险从出宫的时候就一路跟随着他们,还要小心不被暗卫给发现。而且虽然当时那高台旁的人众多,他们又是怎么能笃定他和商琅是一定会到那边去,还有意安排了一个长相这般出众的刺客来刺杀他?   这甚至还不如等他哪天突发奇想了带着丞相大人去逛倌馆的时候寻个人来给他下药或者直接借机弄死他来得轻易。   属实蹊跷。   还是说——花朝节上不只有那一个刺客?   想到这,顾峤剩得就只有头疼。   “待朕去见他一面……你同锦衣卫说,去查一查花朝节上的人,还有世家近日那些动向,当时要刺杀朕的,或许不止那一个。”顾峤吩咐完云暝,再也没有泡的心思,起身迅速穿好衣裳,带着一身潮热的水汽闯进来湿冷的诏狱里面。   诏狱里面其实没有关什么人,眼下也就只有方才云暝和一众暗卫刚刚抓紧来的这些刺客,顾峤一路走到最里面去,才见到了那个少年。   狼狈,双目无神,就像是个被人腻味之后随意丢下的可怜人偶。 第43章 风流乱债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 竟然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怜惜的感觉。   不过也就只有一瞬间。   且不说少年长得再如何我见犹怜在他眼里都比不上丞相大人一个委屈的垂眸,顾峤毕竟是一个帝王,这一点定力还是有的。   这样的感觉反倒是让顾峤警惕起来——对美人怜惜是人之常情, 可是能让他这种整日看着商相这样千载难逢的绝色的人都有这么一瞬间的动摇,这就不单单是人之常情的问题了。   “那群老东西是见别的法子行不通, 开始来用这等下流方法了?”   少年是双手双脚被束缚在刑架上的, 为了防止人咬舌自尽,下巴也被卸了,但为了让人好好答话, 顾峤还是纡尊降贵地走进去,亲手捏住人的下巴朝上面一阖, 少年口中含着的血沫顿时呛咳出来,溅到了帝王华贵的衣衫上。   顾峤侧头垂眸,朝着衣袖上看了一眼。   殷红的血落在晴蓝色的衣衫上分外显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转过头来看袖子的时候,余光里那少年似乎瑟缩了一下。   可是转过头之后再看, 人还是木木呆呆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更没有去答他的话。   顾峤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到最后还是变得不耐烦, 眉间一蹙, 失了兴致, 转头见到云暝已经传完话回来,便挥手示意人直接动刑。   一边忍不住闷闷地打了个喷嚏。   云暝动作一停,转过来, 道:“主子可还要在此观刑?”   话说得委婉, 字里行间却是在劝着皇帝离开此处。   他毕竟刚从温泉当中出来, 就跑到这样极寒极潮湿的地方, 原先云暝没劝是想着顾峤平日身体还算好,又是他主子,除非要紧的事情,他也没有多少立场来劝。但是现在人都已经有了点风寒的迹象,不劝实在是不行。   顾峤却是摇摇头,甚至还睨他一眼:“你这是在商月微身边待久了,也沾上他的毛病了?”   平时明明都沉默干活从来不曾说过这样的事情。   云暝沉默着,无可反驳,也就只能由着人留在此地,转身打算按着皇帝的要求,对人严刑逼供。   两个人从这一个小插曲当中脱离出来,注意力重新转到少年身上的时候,却忽然发现,他眼下正直勾勾地盯着顾峤。   不像方才那样神情涣散无光,而是真真正正地将目光聚在了顾峤身上,带着快要化为实质的杀意。   顾峤被少年这忽然间的变化弄得一愣,如何也没想明白自己方才是做了什么让人突然对他起了杀意。   难道是……   “商月微?”顾峤喃喃地又说出这三个字来,然后就发现少年盯着他的眼神更加凶狠了。   顾峤:“……”   帝王额角青筋猛地一跳,手也下意识地攥了起来,几乎想立刻跑到丞相府去质问轻逸绝尘的丞相大人究竟是从哪里留下来的风流债。   也别问他为什么下意识就会想到风流债。   “商月微是跟世家订了婚了还是如何?这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一旦想到了这上面来,顾峤看眼前的人就难免带上了憎厌的情绪。   可是也不对,世家真想要与商琅联姻的话,也应当会去选一个女子,怎么会搞出个男子来?   而且这样漂亮的少年若真的就在京城,他也不应该半点都不知晓才是。   顾峤一边火气上涌一边尽可能冷静地去分析,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裂成两半,一阵烦躁。   “死士是张家的,但是他……”云暝难得在跟他汇报消息的时候沉默,到最后也只能承认,“属下并非查出分毫。”   也就是说,这漂亮少年很可能不是世家派来的,而是专门因为商琅来杀他的?   想到这,顾峤忍不住磨了磨牙,感觉更气了。   “再去查,”顾峤甩下一句话,重新走到少年跟前去,发现人一直都在盯着自己,便冷冷地扯了一下唇角,“你认识商琅?”   少年一动不动的,只有眸子里面能看出些许情绪,顾峤完全是靠着他眼里那些恨意的浓烈程度来判断人的反应。   果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也会有反应。   商琅,商月微。   这两个名字他竟然都知道。就连他,对于商琅的字,也是前不久在及冠的时候才问出来的,他凭什么——   顾峤手骤然收紧,指甲猛地嵌进掌心,尖锐的痛感总算让他冷静了一点,撇过头去平复情绪。   “所以,你想杀朕,就是因为商琅在朕身边?”顾峤眸色沉下来,却还在接着问。   “你该死。”   少年竟然开了口。   只不过因为先前被伤的太狠,口里含着太久的血沫,下巴又脱臼过,眼下人说话的声音里面带着点沙哑,顾峤并分辨不出来他原先的音色,只隐约觉得还算清脆干净。   这样的人,丢到倌馆去实在是个绝佳的选择。   顾峤瞧他这副模样都不想要继续用什么酷刑折腾他了,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要不就直接将人丢到倌馆里面去遭罪,让他生不如死。   若非怕污了丞相大人的眼睛,他甚至还想拉着人跑到倌馆去探望。   “看来不是个哑巴,”顾峤心里盘算着各种折腾人的方法,心情一下子觉得舒畅不少,也就多问了他几句,“朕如何该死了?”   这一次少年却不答话了,还是那样恶狠狠地盯着他。   顾峤刚才好不容易升起来的兴致一下子便没了,瞧着他,怎么都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是个被人操控着的毫无意识的人偶。   只有敲对了机关才会反应些许,其他时候,甚至连人究竟有没有对痛的感知顾峤都不敢说。   毕竟宫外到宫内这段时候,他一次都不曾见过人对那些伤产生过什么反应,蹙眉都不曾有。   罢了。   “把人留在这,不必再多问,先去将身份给彻彻底底的查出来。尤其是,查一查他跟商相有什么关系。”顾峤跟暗卫嘱咐,裹了裹身上的衣衫走出诏狱,坐到候在外面的马车上,又吩咐驾车的车夫驶出宫去,去丞相府寻商琅。   一路上顾峤枯坐在里面,没有旁的事情可做,脑海里就忍不住一遍遍地浮现出来方才诏狱当中的一幕幕。   然后变得越发气恼。   等马车停在丞相府门口的时候,铺在帝王手底下的那片布料已经被□□得皱皱巴巴,在人衣摆上留下了一圈无伤大雅的褶子。   听到帝王亲临丞相府的消息,商琅是自己出来迎接的,顾峤看着人那衣着整齐还换了一件衣裳的样子,就知道丞相大人已经沐浴完有一会儿,忍不住惋惜了一下。   商琅还是如往日那样给他行了一个简礼,但是却难得在他下马车的时候抬手扶了一下。   两人指尖一触即离,顾峤却觉得自己要被那股沉香味道给染透了,受宠若惊。   难道是因为今日那件事?   丞相大人原来是,这么容易让出自己底线的吗?   顾峤思索着,想法渐渐地就大胆起来,蠢蠢欲动之际忽然听见商琅开口问他:“陛下受伤了?”   对方的语气十分严肃,顾峤一愣,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方才被那个少年的血迹沾染了的衣袖上,顿时哭笑不得,刚想跟人解释,丞相大人忽然直接隔着衣裳抓住了他的手腕,快步将人给带到了府里来。   顾峤脑海里那些组合起来的字句一下子破碎,重新变得散乱起来,甚至归于空白。   商琅这这这是做什么!   “陛下是因何受伤?”因为商琅这突然的一个动作,顾峤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也就没能插上话,被人给抢了先机,又问了他一句。   顾峤抬眼,丞相大人正蹙着眉瞧他,眉心都被挤出几道褶子来。   他想要抬手去给人抚平,手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亲密,便又若无其事地把手给垂了下去,总算找到时间跟人解释:“不是朕的血,是方才去诏狱当中审问刺客的时候沾上的。”   谁知道听见他这样说,丞相大人的眉心蹙得更紧了。   顾峤努力压了压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装作若无其事,问:“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哪里都不妥。   “陛下如此,若是被有心人瞧了去,再带上误解,怕是要大做文章。”一国之运系于帝王,君王有无上的权柄,要承担的东西也少不到哪去。   就像商琅所说的,若是君王受了伤,此事被人传出去,不敢说整个大桓,朝中和京都定然是要出现点动荡的。   “再者,诏狱湿寒,陛下方才沐浴过,去那等地方,实在容易沾染风寒,亦于龙体无益。”   丞相大人这两条理由说的都中规中矩,甚至拎到金銮殿上去说,别人都难骂他一句不忠或是狼子野心,只能污他伪善。   “原是如此,”顾峤弯了弯唇,瞧着灿烂,笑意却未曾达眼底,说出来的话也带了点轻浮的语气,“朕还以为先生不愿意让朕去诏狱,是想要亲自审问那个来刺杀朕的小美人呢。” 第44章 拈酸吃醋   商琅听到他这样的话, 显然一愣。   顾峤也是在看到他这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多少有些不对。   好像个拈酸吃醋的妒妇。   不,才不是。   顾峤才想到这样的形容, 就立刻被自己给否认了。   绝不承认他会因为一个不清不楚的事情小气成这样。   “陛下是说……高台的那个刺客?”商琅愣了有一会儿才想明白帝王所言。   顾峤耳根没来由地烧红,大概是羞耻的, 闷闷地应了一声之后, 也用不上丞相大人拉着了,他自己反客为主把人推到了书房当中。   “方才朕所言……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顾峤一带上书房的门就同他解释,商琅轻轻地应了一声, 眉眼弯着,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愉悦, 就连应答的声音里面都带着明显的笑意:“臣知道。”   顾峤只当他是在笑他做这样的蠢事。   不过应当不是什么嘲笑,毕竟丞相大人君子端方,还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是面前的人还是他的君主。   倒不如说是一种长辈看着小辈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时的反应。   顾峤深吸了一口气,怕在这个话题再纠缠下去, 他可能要变得更面红耳赤,便转开话题,道出了自己这一次来此的目的:“先生可是认识那个少年?”   商琅还是一愣。   那样的神色不像是作假。   顾峤自认为还算熟悉商琅, 丞相大人虽然善于藏匿真实的情绪, 但是一般时候为了防止出意外, 还是会直接垂下眼去遮住。   而眼下,那双清透的桃花眼就直直地望向他,带着货真价实的茫然神色。   如果两人不认识, 那么那个少年又怎么会对商琅的名字有这么大的反应……还是说, 只是一个对于商相分外狂热的拥趸?   哪怕顾峤是个皇帝, 像商琅这样容色一绝还大权在握的人也绝对少不了拥簇者。   就像是顾峤一手提拔起来的那些忠臣看不惯商琅, 觉得商琅是个媚上惑主祸国殃民的佞臣一样,这京都当中也不乏有那等觉得是顾峤有意捧杀商琅,一直利用着人去啃硬骨头,说不定等到世家被彻底啃下来之后,顾峤就会直接将商琅这样功高盖主的权臣给一刀做了。   而且,与朝中那些拥簇帝王的臣子一样,对于这些丞相大人的狂热拥趸,就算他解释有很多时候这些任务都是商琅主动请缨来做的,恐怕也没几个人信。   顾峤倒是一直都想让商琅歇下来,可惜的是世家这块骨头的确是太难啃了,非他和商琅不行,而在尘埃落定之前丞相大人也是一万个不放心,这才亲力亲为。   可是这样的事实,哪怕有商琅亲口去说,也还是会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受到了帝王的威胁。   好在是顾峤没有那么在意这一群人对于他的评价,向来都是一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态度,只要不伤害到商琅,只要他们做的是对的,百年之后自有青史来评说。只有闹得实在影响百姓的几个,才被他派人给收拾了。   不过那阵风只在商琅刚刚被他擢为丞相的时候刮了些许时日,顾峤自己都没有去派人处理,但是很快就沉寂下来,当时顾峤怀疑过其中有丞相大人的手笔,但是那个时候商琅在他面前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于纯良,简直就是大桓光风霁月第一人,顾峤也就没有再去深究。   眼下再来想想,或许当年还真是商琅用了点什么他不知道的手段把那些人给稳了下来。   这样一想,或许那个少年就是来自那些人当中?   顾峤在心中猜测,听见商琅问他:“陛下如何会这样想?”   回过神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奇怪之后,顾峤才开口:“无他,只是方才在诏狱当中审讯的时候,那人似乎是认识先生的。”   “何出此言?”商琅的眸子在这个时候才多出来几分异样的神采。   顾峤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情绪,稍微一顿,再开口的时候不自觉地谨慎了一些:“当时是朕与云暝随口提到了先生,那人原先一言不发,在听到先生名讳的时候蓦然有了反应,朕这才特意赶过来问先生此事。”   商琅善解人意地没有去多问一句为何顾峤会在那个时候提到他,却是问了一句:“陛下可是觉得臣与那刺客有关?”   顾峤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商琅是误会了他所言,急忙地想解释,却听见丞相大人先补上一句:“若是那刺客是识得臣,或许不是世家所为。”   这一句话一下子偏移了顾峤的注意力,也顾不上多说什么杂七杂八的话了,连忙追问:“如何?”   “陛下先前中了那药的时候……臣便心有疑虑,”商琅沉吟着开口,“若当真是世家所为,那等机会,他们应当会用致命的毒。”   几年前因为商琅这个脆弱的身子,顾峤给人寻过不少的名医,也一度让太医院添了不少的名手,之后虽然商琅一直婉拒,此事不了了之,但是京都当中医术高明的人如今仍然不在少数。   自古医毒不分家,在这样的情况下,世家要是想在京中找出来那等能做出隐匿在衣衫当中的毒药的人,并不算困难。   所以在一开始发现顾峤中的是情毒,而且还不是那等非交.合不可解剧毒,商琅就对那少年的身份有了怀疑。   其他的死士或许会是世家的,但那少年……商琅与世家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说不上绝对的知根知底,对于那些家主的行事风格也多少有所了解,几乎是没有一个能与这一次的刺杀对上号的。   为数不多几个勉强能跟这样的手段沾上边的人,商琅还没来得及去探口风,就碰见了顾峤来。   “如此,那个刺客的身份,先生可有怀疑?”顾峤听着他说完,与他猜想的差不太多,也就没有多管,还是更在意这个少年的真实身份。   “此事……臣还需些时日来探。”商琅一犹疑,没有直接将话给说出来。   甚至连心中那个可能的猜测都没有告诉他。   顾峤轻轻眨了眨眼,觉得眼眶湿润了些许,及时止损,立刻道:“那朕等着先生去查——先生可要去诏狱看上一看?”   “不必,”这次商琅出乎顾峤意料的摇了摇头,“诏狱湿寒,臣体弱,若是染了风寒,岂不又要陛下忧心?况且,臣相信陛下足以处理好此事。”   对于商琅这般说法,顾峤也不知道是该开心人知道小心自己的身体,还是该伤心人会拒绝他。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将情绪外露的太明显,善解人意地一颔首,然后道:“既如此,朕便先回宫去了。”   他还得去诏狱看人如何了。   不是他不想将商琅再带到宫里去,只是这一次是丞相大人自己提出来的回府,再如何顾峤都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让人跟着他回宫。   说完话,他转身便走,却忽然听见商琅喊住了他。   顾峤脚步立时一顿,心跳也不自觉地快起来,已经猜到了商琅会说什么话,但还是问:“先生还有何事?”   他转过头去看人,身子还定在原地,望见丞相大人清润的桃花眸,在书房的一豆烛火当中多添了几分亦真亦幻的温柔神色:“陛下可愿留在府中用膳?”   日薄西山,竟然已经到了快要用晚膳的时候了。   或许只是那昏暗的火光在做一些无名的渲染,实际上商琅不过是对着自己的君主礼节性地问出这一句话来,但顾峤还是被那样的神色打动了,心还在猛烈地跳,重到他差一点听不见自己应的那一声“好”。   不过丞相大人或许是听到了。   神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柔了些,抬步走到他身边来,越过去,打开门,唤来人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前去备膳。   之后,这才体贴地轻声同顾峤道:“晚膳或许还需要忙碌些时候,若是陛下急着回宫,且属臣冒昧。”   怎么会急着回宫!   顾峤眼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诏狱什么刺客什么小美人的,眼里只有商琅一人,听他这话连忙摇头:“朕若当真有什么急事,就不会留下同先生一起了。既然已经应下,自然不可失约。”   不是他的错觉,丞相大人的眉眼间显然添了一抹愉悦的情绪。   方才他听见商琅同那下人吩咐准备的菜品,除了几道顾峤熟悉的他爱吃的正菜,余下的就是一些百花制成的糕点。   商琅跟有什么读心的能力一般,好像看出来了顾峤心中所想,同他解释了一句:“今日花朝出了如此的事情,想必陛下并未玩得尽兴,臣府中也无其他,便只能让人做些糕点,望陛下莫嫌。”   “无妨,”丞相大人此举只要是为了他,就足够顾峤开心的了,听到他此言,当即摆了摆手,然后胳膊顺势伸过去扯人的衣袖,眉眼一弯,道,“若先生今夜有空,我二人也尚可于夜市一游。” 第45章 秦楼楚馆   比起白日里出行, 去游夜市才算是两个人常做的事情。   往先白日里的各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于繁忙,顾峤也就只能等着夜里稍有空闲的时候拽着商琅,用着“微服私访”的理由让人陪他去逛夜市。   而眼下, 似乎是从他及冠之后,商琅对他就越发地纵容, 就连他平时要拉着人做一些瞧着就不算正经的事情, 丞相大人基本都是会应下的。   让顾峤一度想着带人去秦楼楚馆走一遭,看一看丞相大人这样如玉制的谪仙人究竟会是一副怎样的反应。   说来……   他忽然想起今日中了情毒的那件事——他被人抱在怀里,看不到丞相大人的神情, 眼下却是好奇起来了。   商琅再像谪仙也到底不是个无情无欲的仙人,在那样的接触下, 哪怕商琅对于他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顾峤也不相信他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那个时候神志不清的,整个人都像是被浸在了一个装满沉香的盒子里,被包裹着,蜷缩着, 任人摆布,身子一直都在绷着,尤其是最后。   始作俑者是商琅。   所以商琅自己……或者那天看着他那副模样的时候, 究竟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峤忽然间就起了坏心思, 在丞相大人点头应下来的时候, 同他道:“不过那街市上,除了会多一些时下的糕点,想必也没有旁的有意思的东西, 不如我们换个去处。”   “陛下想去何处?”商琅问他。   顾峤弯着唇不说话。   论律法, 大桓的官员是严禁流连那些秦楼楚馆的, 不过若只是清倌, 便也无妨,那等纯粹的弹琴唱曲的地方甚至还能被人称上一句风雅之地。   顾峤无论如何也不敢真的将商琅带到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过去听听曲乐倒也无妨。但是这样的话他还是不敢直接同商琅说,生怕丞相大人太过洁身自好,连这种地方也不愿意去。   既然是要使坏,自然得先将人哄骗过去。   “先生到了便知晓了,”顾峤眸子也弯着,怕多说两句就被商琅给撬出来了,连忙转移话题,“先用膳吧。”   好在丞相大人有这么一个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两人坐在桌子上用晚膳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交谈。顾峤吃得有点漫不经心,一直思索着要带商琅到哪里去。   顾峤曾经与傅翎把整个京都都玩了个遍,但自从傅翎离开之后,他就真的是一心扑在了商琅的身上,那些专供玩乐的地方再也没有去过,如今再去想,也觉得陌生许多。   尤其是在他登基后的这四年时间里,对于那些地方如何兴如何衰都已经不甚了解,虽然起了这样的一个性质,一时间还真没想到何事的地方。   那便去街上看一看吧。   那一些楼馆并没有直接大胆地开在皇宫当前,而是换了另一条街,也算繁荣——虽然官员没有多少敢过去的,但是那些家中富裕的,或者是一些文人骚客,都喜欢往这边跑。   两个人用过膳之后坐上马车,顾峤先将商琅给送了上去,然后避着人小声同那车夫说了几句,这才撩开帘子进到马车里。   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丞相大人已经分外体贴地给他备好了茶水,见他进来就将还冒着些许热气的茶盏递过去,顾峤接过来捂在手里,就听见商琅温声开口问他:“陛下这般,究竟是要将臣带去何处?”   顾峤听见他这般问,难免意外,玩笑着答:“丞相是怕朕将你绑去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囚了不成?”   他这样说话,本以为丞相大人会一本正经地同他表忠心,却只见后者一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待臣如何臣都会坦然受之,臣此问,只是有些好奇。”   “不远,”顾峤朝他那边挪了一挪,两人衣袖交叠,“先生很快就知晓了。”   出来之前,丞相大人到底是没让皇帝陛下顶着那袖子上的血跑出门,给人换了件衣裳。   只是这段时间商琅一直都跟着顾峤待在宫里,丞相府留下来的帝王的衣裳并不算多,顾峤难得挑了件浅的云水蓝与人相配,眼下一深一浅的衣袖堆叠在一起,如同瀚海白浪,连带着顾峤心里都荡起了一片浪花。   他隔着衣料把手搭在商琅的手背上,轻轻地,见人没有什么反应,心中稍稍一松,上身有意无意地朝着人那边斜:“不过,先生莫要如此说。”   商琅静静地瞧他,没开口,等着他下文。   顾峤如愿地碰上人的肩膀,继续道:“朕一直都极看重先生,只要先生忠心,朕自然不会做什么。相反的,朕若是言行有误,先生也大可以直言直谏。”   “臣知晓。”   商琅又是平日里那样应付的语气,顾峤抿了下唇,情绪刚刚要落下来,忽然见到人朝着他伸出了手,然后抓住他的手腕,用了些力气。   “陛下小心些。”顾峤一怔,这才注意到,方才因为他这歪歪扭扭的动作,手里的茶盏已经倾斜了,盏中的茶水差一点就要洒出来。   虽然那温度恰好能入口,哪怕是洒出来也不至于烫着人,但这件衣服定然是要污了的。   顾峤心有余悸地将茶盏给放到一旁去,朝着商琅扬起一个笑来:“是朕疏忽,多谢先生。”   没用商琅提醒,他就自觉地重新坐直了身体,只不过是比先前挨着商琅近上不少。   他坐直之后,丞相大人抬手抿了一口茶,此后顾峤便撩开帘子去看车外,两人一路无言,马车很快停在一个小巷子里。   顾峤连忙拉着人下车。   从这巷子走出去,就到了那条满是风流场的街市上。   从走出去,顾峤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丞相大人的神色。   商琅情绪一开始还算淡漠,但等到两个人彻底走到亮光之下的时候,看见那满楼红袖招,丞相大人平静如水的桃花眸明显一震,狂风起涟漪,顾峤甚至瞧见人不动声色地朝后面退了一步。   他闷着笑,开口问:“这处地方,先生可曾来过?”   “不曾,”商琅的语气当中都带了哑意,如同在压抑着什么,“陛下缘何……要带臣来此?”   顾峤难得见到丞相大人有这样局促的时候,趁着人还没有生气甩袖离开,忍不住地逗:“自然是想带先生到个不同的地方看上一看。”   商琅闻言垂眼,对上了少年帝王那双坦坦荡荡干净清透的眸子,一下子竟然失了语。   生在皇家,顾峤对那些风月事不可能是半点都不懂,但是看他这副模样……商琅实在是不确定人究竟懂到什么程度。   “陛下,此地……”   “很漂亮,”顾峤看着商琅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暴露真实目的,直接移开了眼,却恰好看见了湖上画舫,便顺着应了一声,指着那装潢华丽还堆着不少鲜花的画舫,“不若我们去那边瞧上一瞧。”   商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先看见的不是什么雕楼画栋,而是上面那些衣着大胆的男女。   如果不是帝王的目光太过于干净,商琅都要怀疑顾峤来这里是为了选妃的。   “陛下……”他又喊了他一声,最后轻叹,“陛下想去便去吧。”   好歹是现在有他在一旁看着,如何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若他今日走了,等日后顾峤再对这边起了什么兴致,得不偿失。   顾峤并不知道商琅在心里还把他当成个好奇心颇重的小孩子,只是见着丞相大人这一副想要逃离却又硬生生忍住的模样好玩儿,也没多在意,跟人一起跑到了画舫旁边去。   湖边站着不少人,顾峤发觉竟然没有什么能带他们上船的地方,便转头问了旁边一人。   “那画舫上是醉花阴花魁的大选,一直便停在湖中,只有会功夫的才可登上画舫,像我们这等人,也就只能在下面远远地瞧着热闹了,”那人说着叹息一声。   顾峤听完他说的话,转头凑到商琅耳边,问:“先生可想着登船去看看?”   他对那花魁大选倒是没有太多的兴趣,毕竟京中的第一绝色如今已经是站在他旁边了,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并未易容,但防着丞相大人这张脸太过显眼,顾峤还是给人戴了个帷帽。   眼下凑到人耳边来,便要掀开外面的白纱,顾峤边同他说话,边不自觉地瞧向人那被白纱映衬着的侧脸,细小的绒毛被灯火软化,看得顾峤心里发痒。   “在下未曾习武,怕是难登画舫。公子若是想去便自去吧。”商琅没动弹,目光还是直直地看向前方,轻声道。   “先生说哪里的话?”顾峤语气中带着点轻的笑意,呼吸间吹动了人鬓角碎发,“若是要登船,我自然是要带着先生一同的。”   话音刚落,顾峤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也或许是因为气氛实在是太好,他直接伸手揽住丞相大人那精瘦的腰,脚尖一点,在众人的惊呼当中踏水朝着画舫过去。 第46章 南疆国主   商琅的腰很细, 却算不上软。顾峤能清楚地察觉到那层薄肌的韧,落在掌心时触感极佳,以至于两人落在画舫上的时候, 顾峤还有些舍不得放手。   丞相大人对于这样的亲密行举也是难得地顺从,一路上不仅半分挣扎也无, 甚至还会主动扶稳他, 现下顾峤撤手撤得极慢,他也是一点没有多言。还是顾峤怕把人惹毛了主动退开。   但是还没等两个人在画舫上好好地逛上一逛,身后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伴随着银铃声响。   有子桑瑶和白日那个少年的影响,顾峤现在听见铃铛的声音就是心头一跳, 转过头去下意识把商琅护在身后,一抬眼就瞧见一身红衣的傅小侯爷朝着画舫这边冲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子桑瑶。   也不知道这夫妻两个到底是谁惹着谁了,不过无论如何傅翎都像是那个被追着打的。   傅小侯爷应当是并没有注意到他,一到了画舫就头也不回地往里跑, 反倒是后来的子桑瑶在经过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顿了一下,但也没说话,继续追人去了。   好在这画舫足够大, 傅翎也没有直接跑到最前面打扰太多的人, 但却把画舫背后这一片弄得一团糟。   顾峤和商琅站在一旁, 眼睁睁地看着傅小侯爷把画舫上面安置的那些鲜花给□□得落红满地。   这个时候商琅微微侧了头,目光落在顾峤的脸上,轻声问:“陛下可要绕到前面去看一看?”   后者闻声抬眼与他视线对上, 没说好不好, 反倒是问:“先生是对那花魁感兴趣?”   “并非, ”商琅也实在是没想到顾峤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稍微一怔,开口的时候也显得有些许的无奈,“臣只是担心陛下待在此处,会被侯爷惊扰。”   虽然说目前傅翎还没有撞到顾峤的身上,但是这夫妻两个再打下去,会不会误伤到站在旁边的他们两个,实在是难说。   知道了丞相大人不是为了那花魁,顾峤眉眼间的情绪顿时和缓下来,摆了摆手,朝着傅翎那边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傅征羽!”   这画舫上面实在是不够傅翎逃的,两个人早就碰了面,眼下正打得难舍难分,猝不及防听见顾峤喊得这一声,最先停下来的自然是傅翎,下一刻小侯爷就被子桑瑶给制住了,公主殿下直接拽下来自己一条发带捆住了人的手。   傅翎回过神,瞳孔一睁大,刚要挣扎,顾峤又开口:“行了,大庭广众之下,实在不成体统。”   子桑瑶到底是南疆的公主,顾峤虽是帝王,也不好越俎代庖地教训人如何,就只能将目光落在傅翎身上,有些头疼地揉了下眉心,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温和:“此地人多眼杂,若是你们被人认出来,难免会引起一些麻烦。两位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妨私下在府中解决。”   “阿翎不愿让我去他的住处,皇城寺中打起来,惊扰寺僧香客也不好,便一路到了此处,”子桑瑶开口同顾峤解释,“还望陛下赎罪,我日后必然会好好地看着阿翎些。”   这样的语气莫名熟悉,顾峤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在哪听过,只颔首应下,然后笑盈盈地威胁人:“如此便麻烦公主了。征羽在京都娇生惯养那么多年 ,性子难免有些顽纵,此事公主应当也知晓,就请殿下多担待了。”   子桑瑶听他这般说,垂眼看着傅小侯爷手上的那条带子,一脸淡定地开口:“陛下便是,我不会欺负他。”   “既如此,朕便不打扰两位了。”   顾峤也瞥了一眼傅翎手上的发带,对于子桑公主这话算不上多相信,但毕竟是让他们夫妻两个的事情,看着傅翎虽然在挣扎但并没有抗拒得那么明显,便放心颔首,准备拉着商琅到画舫别处去逛逛。   子桑瑶却忽然在这个时候,叫住了顾峤。   “公主还有何事?”顾峤自己先在心里想了一想,只能想到先前那个口头答应下来的与南疆往来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当成了在谈正事,连拽着商琅衣袖的手都松了开。   谁知道子桑瑶一开口就是:“陛下上午遇刺的事情我已经知晓了。”   余下三人齐齐沉默,傅翎是因为茫然,另外两个则是实在没想到事情会传得这么快。   “你遇刺了?可受了什么伤?”傅翎怔愣一会先一步反应过来,焦急地看向顾峤。   一说遇刺的事情顾峤就下意识地想起来在宫中那一时的荒唐,耳根不自觉地红了一下,忍不住轻咳一声:“没什么事……朕当时带了不少暗卫。”   傅小侯爷听到他这话除了松一口气之外就没有旁的反应,倒是子桑瑶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暧昧起来,总让顾峤怀疑公主殿下知道的不只是“遇刺”这一件事。   “我或许知晓那刺客是何人。”果不其然,子桑瑶开口说出这下一句来。   顾峤看向她的目光一下子变了,语气也是一沉:“与南疆国主有关?”   子桑瑶叹服于大桓这位少年帝王的敏锐,轻声一叹:“是。”   哪怕心底有所猜测,但是子桑瑶承认下来的时候顾峤还是蹙起眉来。   不该。   南疆国主既然要与大桓相交,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派人刺杀他?!   尤其子桑瑶还在京都当中,哪怕子桑公主的身手一绝,只要顾峤想,在京都这种到处都是他留存的势力的地方,想要把人给控制住实在是轻而易举。   “不过这其中出了点误会,”子桑公主忍不住抬手扶额,一字一句都说得很艰难,明明是个洒脱的人,在这样的事情上也踌躇不少,“我兄长的确是想要与大桓往来,今日那一场……刺杀,也并非是冲陛下而来。”   “那就是冲着我朝丞相来的了?”顾峤冷笑一声,丝毫没忘在诏狱的时候那个少年听见商琅名字时候的反应。若非今夜他想跟商琅多相处一会儿,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诏狱给人审出点什么来了。   不过若是子桑瑶知道点内情的话,问起来也比那哑巴一样的少年更容易。   顾峤的这一句质问,子桑瑶竟然沉默下来,没有反驳。   那一瞬间皇帝陛下也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心情。   单从诏狱当中他所获得的信息来说,他还以为是丞相大人的哪个狂热的拥趸作的妖,毕竟那少年还骂他该死来着。   现在子桑瑶却告诉他,那一场刺杀是冲着商琅去的?   南疆的国主来刺杀他大桓丞相做什么!   还是说商琅是南疆王族遗孤的事情意外暴露在南疆国主那里,为了防止这个在大桓已经位极人臣了的异父异母的弟弟跑回来跟他夺权,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那为什么那个少年身上还备着情毒的药粉!   顾峤越想越觉得荒谬,愣在原地,一时间都顾不上发火了,直到商琅轻轻地握了一下他手腕,这才回神。   “陛下。”丞相大人轻声开口,两个人距离很近,声音贴着他耳边擦过去,顾峤身子轻微地抖了一下,感觉耳边皮肤寒毛全都立了起来——紧张的。   他愣愣地应了一声,就听见商琅继续同他道:“臣有些话,想要单独与公主殿下说,还望陛下应允。”   如果放在平时,顾峤就算舍不得拒绝商琅的请求,也会缠上一缠,但是今日子桑瑶那几句话给他带来的信息已经快要将他大脑给填满了,听见商琅的问询的时候就只会下意识地应许,等到闻不见丞相大人身上那股温雅的沉香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再去寻人,却已经看不到两人身影。   只有一个可怜的傅小侯爷双手被那两条发带圈住之后又被绑到了画舫的围栏上面,生无可恋地看着皇帝陛下在那自顾自地发愣。   好不容易看到人回过神来,傅翎精神一振,连忙喊人:“顾娇娇,你别在那愣着了,快来帮我解开!”   顾峤忙着寻商琅,瞥他一眼,不认为那条发带能韧到以傅小侯爷的能力挣脱不开,便随口丢下一句“自己动手”,就迈步准备亲自去找一找。   “顾娇娇!你不能这么见死不救!”傅翎看着皇帝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发了那么久的愣,我要是能解开早就解开了,还在这待着做什么?那两个已经走远了,都一直盯着都没看见人去了哪里,你还指望你自己寻得到不成?”   顾峤这才纡尊降贵地给傅小侯爷把发带给解开,还要听人的话小心不把带子弄断,然后边看着傅翎将解开的发带一圈圈缠到手腕上,边问:“他们到哪个方向去了?”   “到岸上去了,”傅翎最后给那带子打了个结,确保不掉之后继续道,“有子桑瑶在,你家丞相大人不会有什么事情,放心就是。”   傅小侯爷一把拉住他,拽着人往画舫前面去:“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我们好好玩一玩——这地方我已经许久都没有来过了。” 第47章 不问鬼神   商琅全然不知自己离开了这一小会儿, 傅小侯爷就把顾峤给拉到前面看花魁去了,一路跟着子桑瑶到了个僻静的地方。   他掀开帷帽,没了那层白纱, 神色在冷白月光的映照下便显得更凉薄,他没等子桑瑶开口, 率先道:“我无意南疆, 公主直接与国主传信便是,不必多言。”   该说的都让人给说了,子桑瑶难免一愣:“你怎么知晓的?”   “猜测。”商琅轻声。   以丞相大人这般的玲珑心思, 想要知道究竟是如何,其实并不难。   顾峤并不了解南疆的那位国主, 对于子桑瑶也是一知半解,便会拿着自己一贯的思维去想。   大桓的皇族,同辈之间只能见着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尤其是在帝王偏爱嫡子的时候,其他人只会想尽办法去对顾峤下手。也就是一开始小七皇子实在是太过于无害, 其他的皇子才没有下手下得太狠。   一直到之后顾峤与他常在一处,学识本领也见长,那些人才忍不住了选择逼宫。   若让商琅去猜测顾峤眼下的心思, 估计会是觉得南疆国主知道了他的存在之后怕他会跑回南疆去跟人夺权。   然后按照小皇帝眼里的他的那个模样, 在他“夺权”之后, 说不定还会将南疆国土给拱手让上。   其实这样的路子商琅有想过,比如夺权成为一国之主之后,以两国邦交的名义与大桓联姻, 直接同顾峤提亲。   但是眼下别说南疆, 大桓周边其他的国家也没有个合适的。   能逼迫一国之主, 那么他所在之国, 国力就要远超大桓才行。   但是大桓屹立这么多年,顾峤也不是个什么昏庸无道的君王,在南疆这样的小国眼里就是铁板一块,真要打起来,南疆沾不得半分好处。   顾峤能答应子桑瑶先前说的两国往来,纯粹是因为大桓惯来的和合原则,加上南疆那边位置特殊,的确是有不少顾峤想要的东西。   而且,商琅想过,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条件去逼迫顾峤与他成婚,以帝王那个性子,搞不好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得不偿失。   至于南疆国主真正的想法——知道那少年与他有关,而且准备的还是情毒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并且在后面逐渐地被完善了起来。   他父亲与南疆先国主是孪生兄弟,但是性格截然不同,倒是他父亲要沉稳不少,更像是个君主样子,而他那位叔父……从他在父母交谈中听见的只言片语,和子桑瑶这副样子里就可以窥见一二。   如今那位南疆国主、他的堂兄,想必也是如此。   南疆王族习蛊术,寿岁本身便少,于子嗣上也是单薄得可怜,如今那一位,更像是个被推上去的。   南疆王位的继承虽然不论男女,但子桑瑶的性子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南疆做那负累满身的君王,而且她与傅翎的关系……日后也绝不可能有子嗣。如此,就只能由嫡长子来承嗣了。   六年前子桑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个时候估计已经将他的存在告知了南疆国主,之后南疆的人一定会跑到京都里来盯着他。   子桑瑶能看出来他对顾峤有非分之想,怎么可能不告诉她王兄?到现在顾峤已经及冠,他对于顾峤那等龌龊想法在这些人眼里便会变得更加明显,也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那位年轻国主的想法会很简单:他不想继续在这个负担甚重的王位上待着,想要让商琅回来替他。   但是眼下商琅又已经成为了大桓一人之下的权臣,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弃这些荣华富贵和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回到南疆那等僻远的地方?   如此,就只好让人不得不回来了。   南疆那边民风甚为开放,也没有大桓那些礼义廉耻的束缚。不想要杀人的情况下,用情毒绝对是最不错的选择。   中了毒之后情难自禁,恰好皇帝还在他身边,能得偿所愿最好,若是被人推开了,等顾峤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应当也舍不得杀商琅,最可能的就是让人辞官归乡。   等人离了京都,他们想要将人带回南疆,就容易多了。   南疆国主很聪明,会去利用帝王的心思。但可惜的是中间出了意外,派出来的刺客竟然让顾峤中了招。   而商琅,或许是因为平日里一直在喝药的缘故,对于那情毒的抵抗力极强,还不是像顾峤这样首当其冲吸收了那般多,这才保持了冷静——虽然最后所作所为在商琅自己看来,也算不上多冷静。   但帝王没有对这样的突发情况有太多反应,欣然接受下来,之后对商琅也是如往日一般毫无芥蒂,让南疆那边的计划彻底地落了空。   不过也好在是出了这样的意外。   若是当日中了情毒的真的是他,或许他不会有顾峤那样猛烈的反应,但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到时候他真的冒犯了顾峤,顾峤会怎么做?   又或者是,他无力去冒犯君王,只能任人摆布,顾峤又会如何?   商琅大致猜测到南疆这群人的目的之后,就开始去推演这些可能带来的结果。   没有一个是他想看见的。   也没有一个比眼下的情况更好。   丞相大人一辈子不问鬼神,到如今竟也是有种被上苍垂怜的宿命之感。   “公主可还有旁的事情吗?”商琅看着子桑瑶,问道。   他与子桑瑶到底不是最亲近的血脉,他大部分的时候又是在大桓成长起来,对于这些堂兄堂妹的关系也只浮于表面。   商琅至今任由子桑瑶在京都,完全是因为公主殿下来京与那位长宁侯好好地做自己的事情,能让傅翎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跑来打扰他和顾峤相处。若她和南疆其他的人再去做一些影响到他和顾峤的幺蛾子,商琅绝对不会给人好脸色。   子桑瑶把人叫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见到丞相大人这玲珑心思早就将所有给猜测了出来,自然无话可说,只得摇了摇头。忍不住腹诽:明明是同出一脉,怎么她另一位王兄就远没有商相这般的七窍玲珑呢?莫非真是母族不同的原因?   商琅见人没了话,施施然地重新将帷帽戴上,声音恢复成往日的温和:“那就劳烦殿下,再将臣带回画舫之上了。”   子桑瑶被他这一句话堵得不上不下,惊疑不定地看着人:“你当真是半点功夫也不会?”   方才还对她冷言冷语,转眼就理直气壮地让她帮着他回画舫,商相脸皮竟是有如此之厚?!   “臣自幼体弱,习不得武。”丞相大人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落在子桑瑶的耳朵里,就莫名地感觉到一股子理直气壮。   但人毕竟是被她给带来的……如果不把人带回去,顾峤估计也不会愿意。   寄人篱下,公主殿下也就只能恨恨地磨一磨牙,然后认命地再把人给带回画舫上面去。   两人并没有聊太长的时间,但就这一会儿,画舫后面的两个人就已经不见了。   围栏上没有残留下来的发带的痕迹,毫无疑问是顾峤给人解开的。就这一会儿,能到哪里去?   子桑瑶有些懊悔自己就这么直接将傅翎留在此处,刚想问问商琅有什么主意,就见着丞相大人衣袂翻飞,人已经朝着画舫前头走过去了。   百花清冽的花香混杂在女子暖意融融的脂粉香气里,连一些男子身上都是这样的暖香。   顾峤和傅翎对这种香气十分熟悉,这一条奢靡的街市之上到处都是,实在容易把人熏得意乱沉迷。   不过两个人一个早有家室,一个心中有人,自然不可能轻易沉沦在这样的香气里,神色清亮地坐在一个角落一杯杯地灌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向台上美人的时间倒是极少的。   换作数年前,或许他们还有兴致去欣赏一下这些在京都都能算百里挑一的美人,但是现在,他们身边那两个,全都是世间罕见的绝色。   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这样惊艳的人,余下的花开得再美,也很难入他们的眼了。   与其说是来看美人,倒不如说这两个是为了凑热闹喝酒。   “这段时间子桑瑶日日管着我,还有皇城寺的酒戒……我好不容易回一次京都,连个酒都不能喝,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傅翎喝得要比顾峤多上许多——不知是什么原因,顾峤今夜并没有太多豪饮的兴致,只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啜饮,时不时损友人几句。   一直到熟悉的沉香被暖风带过来。   平日里是不觉得的,但在今日这一片甜腻的香气里面,沉香的苦味就格外明显,顾峤一下子便注意到,转头过去,一眼落在带着帷帽的丞相大人身上,眉眼顿时一弯,起身穿过人群小跑过去,然后抬手扯住人的衣角:“先生可算来了。”   商琅垂着眼瞧他,轻轻“嗯”了一声。   顾峤敏锐地察觉到人情绪不太好,脸上的欢喜渐褪,变成茫然:“……先生?” 第48章 言有僭越   顾峤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出来是自己招惹了人, 商琅看着人这副无辜的样子,也只是轻叹一声,再开口时声音温和些许:“公子饮酒了?”   “只喝了一点……”顾峤听到他这样的问题下意识地心虚——即使他平日在各种的宴席上当着商琅的面喝酒, 而且向来都喝得不少,也不知道今夜这么就有些愧于见人了, “若先生不喜, 我不再喝了便是。”   “在下并未怪罪公子,”商琅声音依旧是温和的,说了一句之后就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傅翎的身上, 看着子桑瑶已经走到人身边去,不知道说了什么, 傅小侯爷一脸不情愿但还是很听话地跟着人走过来,这才继续道,“时候已经不早,公子在此可还尽兴?”   丞相大人专门等着傅翎走到他身边来才开口,很难不让顾峤怀疑这人这话是对着他们两个说的, 便赶着道:“我只是在此处等先生,先生方才与殿下去谈事,想必是没有尽兴的, 不若我陪着先生再逛上一逛。”   商琅目光从少年帝王的身上挪开, 然后慢悠悠地落到那正在台上的美人身上, 随后放轻了声音,注意着没让画舫当中的其他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东西,然后道:“陛下可是要纳妃?”   纳……纳什么?!   帝王的眸子都瞪圆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商琅。   所以说, 丞相大人一回来情绪就变得奇怪, 是因为……以为他要纳妃?纳这些女子为妃?   商琅怎么会这么想!   顾峤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垂着头摆弄傅翎手指的子桑瑶, 首先的反应就是怀疑南疆的公主殿下是不是跟商琅说了点奇奇怪怪的内容。   这话一出,顾峤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一个在这样的情形下自证清白的最好选择,沉思了一会儿便直接将商琅给带出了那片靡香当中,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然后跟人解释:“先生,朕并不曾想过要纳妃。”   “至少现在还没有。”   时至今日,其实顾峤还能有不少的理由去拒绝纳妃,譬如什么天下初定江河不够稳固。   “何况,若是朕真的要纳妃,也必然是优先百官家中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轻易地被美色所误。”   顾峤是个嫌麻烦的人,他自认为能算得上专情,心中一旦认定了一个人就再也不会去理会其他。所以,若是他要纳妃,肯定会去择选百官当中利益牵扯少一些的,人还听话的女孩子入宫,如此一来稳住前朝,二来也不至于让后宫当中闹起来。   也就皇帝陛下是个断袖,还是个早就心有所属的断袖,否则后宫这样自古以来用以制衡前朝的利器,早便被顾峤给玩转了。   顾峤不是荒淫无道的君王,他说出的这些话商琅自然是相信的。   于是丞相大人在人这般的保证下,也就没有继续揪着不放,而是垂眼道:“臣今夜已有些乏累,言有僭越,望陛下赎罪。”   商琅向来喜欢这样以退为进的方式说话,偏偏顾峤每一次都会忍不住顺着人的意思走,便应声道:“无妨——既然先生乏累了,我们回宫便是。”   没有提回丞相府的事情,顾峤说完话之后瞥了人一眼,瞧着丞相大人脸上并没有什么诧异的神色,便装聋作哑地,跟傅翎和子桑瑶打过招呼之后,带着商琅重新回到岸上,寻到先前停在巷子里面的马车,两人越过丞相府直接到了皇宫去。   今夜商琅的态度虽然温和,但是顾峤总还觉得人心里是憋着什么事情,毕竟一路上都没怎么主动理会他,答话的时候嗓音也是淡淡的,没有多少情绪,并非温柔,而是同他与京都当中其他官员交谈的时候那般温和疏离。   顾峤只觉得是同子桑瑶说与他的话有关系,但也不好从丞相大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就只能瞧着人自顾自地去沐浴梳洗过后,同他道了声安,便回到殿中熄了烛火。   时间其实并不算晚,顾峤看着丞相大人殿中的烛火熄灭,在清皎的月光下站了一会儿,转身又去了诏狱。   下午还算好好的少年,如今已经快要被宫中暗卫给折腾得不成人形了。顾峤养的这一批皇族的侍卫,大概是因为先前血洗世家血洗朝堂实在是收拾过太多的人,已经练出了自己的一套绝妙的审问之法,对于死鸭子嘴硬的人,也鲜少上重刑,大都是那种看着严重,落在身上也疼,但却不会轻易伤到根本的痕迹。   因此顾峤看到那凄凄惨惨的少年的时候,人还留着点意识。   知道了对方应当并非世家派遣过来的人之后,顾峤对于人的态度顿时和缓多了,挥手让暗卫把人给放下来,他蹲下身,也没理会衣摆上有没有沾上血渍或者污泥,纡尊降贵地主动伸手,钳着人的下巴让人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无神的眸子,问:“你主子究竟是谁?”   少年还是像先前那样不言不语。   顾峤轻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却一个字都没让那少年落下:“你想杀我,那必然,不想让商月微出事吧?”   果然,一听见“商月微”这三个字,那少年的眼里就聚起焦来,后又用那恶狠狠地眼神瞧着他。   很奇怪。   顾峤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了大腿上,一边轻叩着一边思索。   在京都当中能知晓丞相大人表字的人似乎并不算多,那么难道是南疆?   情毒……哪怕是南疆的人,顾峤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带着情毒——难道是真的觊觎商琅?   想到这,帝王的手蓦然收紧,因为位置偏后一些,压迫着人的脖颈,逼着人不得不将喉口淤积的那一口血彻底地咳出来,再度落在他衣袖上。   然后顾峤压低了声音,继续来威胁人:“谁派你来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好好地告诉朕,否则商月微在朕这里,可不一定会好过。”   谁知道一听他这话,少年那恶狠狠的眼神忽然散开,变成了迷茫。 第49章 辗转难眠   顾峤其实很矛盾。   他希望商琅居于万人之上, 能受天下敬仰,却又不希望会有人过度地去关注他。   尤其还是那种阻碍他们两个的,譬如眼前这个少年。   “你是南疆的人, ”顾峤轻声开口,瞧着人的神色变化, 就知道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嘴边便多了笑意,继续道:“商相里通外国,意图弑君——这个罪名, 你觉着如何?”   “朕不会杀他,朕当然不会杀他, ”顾峤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到难寻,像是呢喃,“但朕可以将他囚在深宫里。”   囚在深宫里,不让任何人瞧见,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觊觎他了。   至于如今的那些商琅的拥趸, 只要丞相大人自己瞧不见,顾峤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处理。   届时哪怕血流千里,宫中也只会是安宁祥和岁月静好。   顾峤都快要被自己说得动心了, 费了些力气才掩掉眼底的情绪, 看着眼前少年的情绪巨震, 得逞似地弯唇:“如此,也不告诉朕吗?”   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虽然目的成功达到,但是看着人竟然会为了商琅的安危坦诚, 还是多少让顾峤有点不爽。   因为伤得不算轻, 这少年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 又或许是因为并非大桓人, 官话说得没那么清晰,顾峤好容易才从那破碎的言语里面拼凑出真相来。   他背后的人是南疆国主子桑琼。至于这少年为何会对商琅的名字有如此的反应,大概是因为子桑琼一开始在他面前把商月微吹得天上地下,他身为一个刺客,平日除了无休止的训练再无其他,心里便只记住了这样一个名字,然后为了这个名字舍生忘死。   不得不说,子桑琼实在是好手段。   “所以,你说朕该死,是觉着朕玷污了商琅?”顾峤已经放开了人,眼前的少年失力跪在地上,顾峤就蹲在人的身前,眸色仍是冷的,“那你知不知道,若当真得逞,你给他下的,究竟是多么龌龊的东西?”   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子桑琼已经将人养成了一个只为商琅而生的刺客,他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只要知道商琅不会死,认为无伤大雅,他就会听从人的指派。   所以在顾峤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那少年神色错愕,之后又是怀疑。   顾峤到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怒火,甚至在看见人对他的话产生了怀疑的时候,还感慨地觉得他没有那么蠢笨,便道:“若是朕不杀你,而是让你去保护商月微,你可愿?”   要害商琅的是子桑琼,眼前这少年简直就像是个傻乎乎被人给骗了的,顾峤实在气不起来,仔细想想,甚至还觉得能利用人这一点去保护商琅。   毕竟这般身手,在暗卫当中也算难得,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此话一出,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但是——   “你若对他不敬,我也会杀你。”少年对他还是有杀意。   “只要商琅愿意看着你来杀朕,只要你能杀了朕,朕必无怨言。”顾峤听到他这样的话,失笑。   无论如何,就算没有顾峤想要的那等风月绮思,他也坚信自己在商琅眼里是不同的。或者是个过于黏人吵闹的弟弟,又或者只是需要辅佐的少年君主。   总之,总之。顾峤愿意相信,商琅不会杀他。   “你名为何?”顾峤又问他。   “伏悯。”   顾峤听见人开口,其实有些惊讶。   他还当像这样的暗卫,子桑琼不会花什么心思给人起名,都已经开始想给人起给什么样的名字了,却猝不及防地听见人答了他的话。   也算是给他省了一道麻烦。   顾峤颔首,转头喊来一旁的暗卫:“传太医,给人把伤养好了,然后送到商相那边去。”   他其实还想警告一句让人别有太多的心思,毕竟他实在是不喜欢商琅身边出现这样有威胁的一号人物。但是看着伏悯那副模样,顾峤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   估计人也没那个心思想其他的,真要说,倒显得他胡乱猜忌了。   顾峤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诏狱,然后缓步回了寝宫。   偏殿还是那副黑漆漆的模样。   顾峤指尖动了动,莫名地生了点推门而入的冲动。   不可。   那样也忒像个登徒子了。   皇帝陛下一边想着伏悯一边想着商琅,忍不住地在天井踱步,猝不及防地瞧见了偏殿的烛火忽然亮了一簇。   顾峤眼底也燃起了一簇火光。   紧接着,他就听见了偏殿的木门“吱呀”一声,只披了一件外衣的商琅从门后显出身形来。   “先生没睡?”顾峤看到人,就快步到了跟前去。   “辗转反侧,”商琅轻声应他,反问,“陛下可是刚从诏狱回来?”   顾峤一怔:“先生……如何知晓?”   这个问题听上去实在是有点傻。   “陛下身上很凉——也或许是更深露重。”商琅答。   顾峤已经到了人跟前,商琅便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寒意。此番情景,反倒是一贯体寒的丞相大人身上要比顾峤暖上一些。   那一句“不若先生给朕暖上一暖”还是被死死地压了回去,顾峤着实不敢现在在人面前如此大逆不道,到最后也就只是道:“如此,先生还是进殿吧,莫要让朕身上的寒气过给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商琅眼底似乎有笑意。不过,丞相大人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的确温柔了不少:“陛下不问臣,如何辗转难眠了吗?”   顾峤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商琅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神情让丞相大人生了误会,久不见他回应的商琅又垂下眼来,顾峤还以为马上就要接上一句“是臣僭越”,这一次商琅却变了说辞:“往先陛下总是爱刨根究底,今日却半句未言——可是有何烦心事?”   自然是有的,还乱得要死。   顾峤毫不惊讶商琅的敏锐,只别过脸去,沉默了稍许,才低声道:“朕方才在诏狱,知晓了那幕后之人。”   商琅没什么反应,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顾峤却没再有下文。   先前子桑瑶将商琅喊过去单独谈事,结合着一开始子桑瑶与他说的那些话,毫无疑问,商琅应该是已经知道了那幕后黑手是何人。   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反应。   就连现在,他都将这个条件主动送到了人手里,也没见丞相大人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两人静默有良久,还是顾峤先忍不住了,转过头来,问:“若是中了那情毒的是先生……先生会如何?”   在顾峤眼里,商琅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人给陷害了,恐怕比他还要狼狈。   顾峤记得那样的感觉,如同陷在火里,被剧烈烧灼,神志不清。   如果是商琅,如果是……商琅会希望他如何做?又或者说,他若做出点有悖伦常的事情,丞相大人又当如何?   顾峤很不安,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去构想那些画面,不自觉地蹙起眉来,随后就听见了商琅轻声唤他:“陛下。”   又是那样温柔无奈的语气,顾峤被他唤回了神,听见人道:“臣不知晓。”   “往事不可追,陛下就莫要去想这些事了。眼下万事皆安,已是最好。”商琅显然是不想要同他去谈论这件事情,三言两语撇开之后,又问道,“陛下可是已经将那些刺客给处置了?”   “并未,”商琅忽然关心起诏狱的事情,顾峤下意识地否认,随后试探道,“先生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臣只是在想,高台上那位刺客的模样,应当并非寻常人家。”商琅同他解释。   虽然说南疆那里的美人算不上少,但是除去商琅他们这些王室子弟,余下再要去挑这般容颜的少年,并非易事。   顾峤方才与人交谈,知晓伏悯是幼年便到了子桑琼的身旁去,应当是不曾在什么大户人家养过。但是他原先的身份——   “方才那刺客同朕说,他名为伏悯。”顾峤开口。   因着京都这边的习惯,顾峤下意识地会认为伏悯的名字是主人家所起,差点忘了这人还有前尘。   如果这是,他原先的名姓呢?   “伏姓少见,”商琅一沉吟,“对于南疆,臣知晓的也算不上多,只依稀记得,许久之前有一支伏姓的家族,曾因得罪王族销声匿迹。或许……”   得罪王族,举族遭难,年长者亡于刀下,年幼者沦为婢仆。由京都这些世家的下场去推断的话,便会是如此。   但瞧着伏悯那个单纯的样子,顾峤实在是怀疑,若他真的是那伏家之人,他究竟知不知晓这些家仇国恨的。   “不过,”顾峤开口,“先生思索此事,是为何故?”   无论伏悯是什么人,在顾峤眼里,也就只是个妄图暗杀他、或者给商琅下药,现在又被他给收入囊中的长得漂亮些的刺客罢了。   他并不明白商琅为何会忽然思索这少年的家世。   为何会……对人如此上心。 第50章 烈火燎原   “臣只是猜测, ”商琅同他解释,“若这位刺客的身份当真特殊,缘何会听信南疆国主, 来做此事?”   还能如何,自然是被忽悠的。   顾峤听商琅这意思, 似乎知晓的并没有他多, 顿时放下心来,将方才从伏悯口中撬出来的情报如数告知,不过是隐去了自己的那些诱导。   听完顾峤所言, 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丞相大人此刻都有些失语。约莫是被子桑琼的煞费苦心给惊到了。   “朕如今已经派了太医去,待人伤好, 朕便让人到先生身边来守着。”顾峤温声道。   “陛下,此人来自南疆。”商琅似乎并不赞同他这样的做法,蹙着眉轻声提醒。   没有下文,但顾峤已经听出来了商琅的意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且, 他们两个谁也不敢保证,伏悯眼下这副样子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   “朕知晓先生顾虑,”听他说完, 顾峤只是一弯唇, “不过, 若伏悯当真有二心,朕相信,以先生之灵慧, 也能察觉得出来。”   若他没有, 用来保护商琅, 是再好不过的。   商琅喉结微动, 似乎是还想要再劝些什么,但最后瞧着帝王这副万事皆在掌控当中的模样,还是没有多言,只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所以——”两人结束这个话题之后静默一会儿,顾峤忽然开口,眉眼一弯,“先生究竟是因为何事,才辗转难眠的?”   商琅一怔。   丞相大人或许是没想到自己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这一天,这一次沉默得格外久,借着月光,顾峤都能瞧见人乱颤的睫毛,不安极了。   商琅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这一点完全是在顾峤的意料之中,因而他也没有生出多少的火气,反而是兴致勃勃地,唇边笑意扩大,静等着丞相大人的回答。   “臣在想今日花朝之事。”   “嗯?”这样的回答着实有些超乎顾峤的想象——他原先还当人会搬出来什么公事来搪塞他。   “本应是陛下不惜舍这一日光阴来与臣同游,却不想有如此多的杂事,一时憾然,夜间便有辗转。”   商琅难得对他这般坦诚。   顾峤甚至还反应了一会儿,才接受下来“丞相大人深夜辗转难眠竟是因为遗憾没能和他好好玩上一天”这一个事实,眸子睁大,细碎的星光落了进来,肉眼可见地愉悦。   “无妨,”哪怕晶亮的眸子已经暴露了他,顾峤还是竭力在忍着自己心底的雀跃,让自己语气听上去没有那么兴奋,“岁岁年年都会有花朝节,此番不得,那便明年,后年——只要先生还在京都,只要先生想要去,朕必相陪。”   “是臣陪着陛下。”商琅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跟他纠结一番君臣尊卑,但眸子里也是带着清浅笑意的。   顾峤便只将此当成个玩笑。   “如此,先生可还难眠吗?”顾峤问他,手上拽着他的衣袖。   商琅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眸子,月光落在他发间,脸上便触不到光,反倒衬得那双桃花眼当中的情绪更加柔和明朗:“臣多谢陛下。”   顾峤一直都会同商琅强调,他们两个人之间不必言谢。   但这一次,商琅这一句谢,反倒是让他听得欢欣,脸上的笑意便是更难压下去。   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夜辗转难眠的就要变成他自己了。   顾峤那点残存的理智勉强提醒了自己,他抬头看了眼悬在天边的月亮,深吸一口气:“既如此,时候不早了,先生便早睡吧。”   商琅颔首,顾峤见着人走进侧殿,然后熄了那盏烛火,又独自一人在院里吹了会儿冷风,把身上的热意彻底吹落下去,才进了殿内。   夜色已深,他今日也多少有些乏累,在榻上躺下之后很快便添了睡意,只不过梦里那团火还是不住地烧起来,丞相大人的一颦一笑变得更加清晰,以至于次日一早睁开眼的时候顾峤还有些不知道今夕何夕。   但身上的粘腻难受着实是让他清醒了。   曲起腿支着胳膊,少年帝王掩面在榻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他实在是没想到,昨天白日的时候他就已经跟商琅做了那样荒谬的事情,到了夜里,他还能再梦一场。   耳尖还发着烫,但朝会不能耽搁,顾峤缓过来便急忙起身,趁着时间还早喊来宫侍备水沐浴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一走出殿门就迎上候在外面的商琅,昨日种种又一下子在他脑海里炸开,眼见着温度又要顺着脖颈升上来,顾峤连忙侧开眼,轻轻调整呼吸:“去上朝吧。”   商琅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以丞相大人的敏锐应当是已经察觉了,总之是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随着顾峤到了马车上,然后极自觉地离着帝王远了一点。   丞相大人如此,不可谓不善解人意了,毕竟顾峤眼下这副心乱如麻的样子,若是商琅再贴他近一点,会发生什么,顾峤自己都不好去说。   因而这一次他难得没有跟商琅黏黏糊糊地一路,而是分坐在两边,一直到前朝。   坐在龙椅上的时候,看着下面已经蠢蠢欲动要上奏的文武百官,顾峤再乱的心也冷下来了,沉声让众朝臣平身,然后就身子一放松靠在了龙椅当中,听着他们上奏争执。   不过是过了一个花朝节,朝中就出现了许多的麻烦事。   这其中还有与伏悯的事情有关的。   简而言之,这一场花朝节,不知道出来多少幺蛾子,整个京都都被弄得乌烟瘴气。   除了像伏悯这样近乎浑水摸鱼的,其他的事情,几乎全都是世家所为。   昨日事发之后顾峤就已经派了暗卫去查探,眼下还没有结果,并不清楚他们查到了个什么样的程度,顾峤便静静地听着朝臣的说法,一边汇总起来信息。   自从他刚登基的时候血洗朝堂大肆整顿世家,朝中属实清净不少,大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臣子,虽然平日里会因为旁的事情吵起来,但是猜疑起世家那群人的时候毫不含糊。   其中有许多也是顾峤和商琅先前早有的猜测,听他们又谈一遍,顾峤难免觉得无趣,隐藏在琉珠下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在殿中转过一圈之后,还是落在了丞相大人的身上。   一如往日垂手立于文官之首 ,一言不发只听着旁人说话。   但往日商琅是当真在听,今日顾峤怎么看怎么觉得,丞相大人是在出神。   能有什么事情,能让商相在朝会这等重要的时候出神?   顾峤忽然间便起了坏心思,在户部尚书跟他哭诉完花朝节那些世家折腾来折腾去给京都造成不少麻烦、户部的钱又快要填没了的时候,忽然唤了一声商琅:“丞相觉着,应当如何?”   不只是商琅,满朝文武都是一愣。   顾峤鲜少在朝会上主动去问商琅什么——小事都是皇帝陛下自己听完自行决断,或者商相有什么意见直接提出来,至于大事两个人更会直接讨论起来,从没有这般丞相大人在一旁沉默、帝王却忽然喊人的时候。   君心难测,顾峤的城府也深,跟着这位少年帝王待久了,朝臣难免会揪着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去猜测帝王的心思,开始怀疑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嫌隙。   殊不知顾峤开这一声口,真的只是为了戏弄心思不在朝会上的丞相大人。   但商琅也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乱了阵脚,只是诧异了一瞬就开口答道:“臣以为,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既然是世家造成的这些麻烦事,自然是由世家那群人自己来解决。   顾峤与先帝,这两代帝王数十年经营下来,国库向来都还算充盈,但一味地拿国库钱去补这些东西,时间久了也着实遭不住。   但是世家可以。   京都那些世家盛极一时的时候,已经不单单是富可敌国的程度了。   到现在衰落,里面可以捞出来的油水其实也算不上少。   这也是顾峤为什么没有固执己见直接把人给全都杀了了事,而是听从商琅的意见,让人去暗中捞世家油水。   花朝节前商琅就已经打算将其中的一部分收网,因着花朝节这才缓了几日,却没想到那群人会整出这些幺蛾子来。   虽然不知道花朝节的事情当中是否有商琅准备收网的那几个世家作祟,但是如何也不会妨碍他们从中获取利益。   他今年方才及冠。   若无天灾人祸,顾峤觉得,自己登基的这些年里面,也足够将世家给连根拔起了。   如此来看,先收拾这个还是先收拾那个,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于是在听见商琅开口之后,顾峤当即一颔首,转头看向户部尚书:“那便按丞相所言。”   丞相……言了什么?   不就只是说了一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他们也都算是混迹朝堂已久,世家欺人太甚,他们当然知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   可是这——无论是帝王还是商相说得话都如此模棱两可,要让他们如何去做?   这君臣两个心意相通,有些话便是三言两语足够,可却苦了其他的人。   顾峤说完之后就瞧见户部尚书还神情茫然地拱手立在原地,手上的象牙笏还稳稳当当地竖在那,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便道:“此事待朝后,爱卿与丞相相议便是。”   户部尚书应下帝王的这句话,然后忍不住瞥过眼去看商琅,着实怀疑等到朝后他还能不能成功地找到丞相大人——毕竟这人整日整日与帝王居在宫内,而内宫又是外臣无特允不得入内的地方。   顾峤并不知晓户部尚书在因为两人那层暧昧不清的关系而担忧下朝之后如何与丞相大人交谈,只当这是个小的插曲,此后见到商琅总算是不再出神了,这才没多管,继续听着朝臣的奏谏。   因为花朝节的混乱,今日这个早朝一直快要开到晌午去。虽然顾峤跟着商琅一大早用了点燕窝,但眼下还是觉得疲乏,看着有几位老臣也快撑不住了,便一摆手让其他人再有事情直接拟折上奏,就让人退了朝。   他一如往日地在那里等着商琅,不过却等了有一会儿,都没见着丞相大人的身影。   两人并不在一处:商琅是从大门走出去的,而顾峤下朝的时候则是图省事直接走了侧门。   人做什么去了?   少年帝王眉峰缓缓下压,情绪变得颇有些焦躁,这时候瞧见一个宫侍朝他这边跑过来,急急忙忙同他规矩地行了一礼之后道:“丞相大人在与户部尚书谈朝事,特意遣奴婢来告知陛下,陛下可先行去书房……不必等他。”   宫侍转述的时候多少有些吞吞吐吐,毕竟哪怕丞相大人再得宠,说出这样如同命令的话来,也多少有些不敬天子的意味了。   顾峤却没察觉什么不对似地,抬手摆了摆,吩咐人将轿辇留给商琅,自己则是徒步走回了寝殿去——在商琅来之前,他先换了一身衣裳。   上朝时候的龙袍实在是太过厚重,顾峤换了件轻快些的华服,踱步到御书房去,见人迟迟未到,暗中叹了一声,又悠哉游哉地挪到了眼下伏悯所在的位置。   昨日夜里已经传了太医,眼下少年身上到处敷着药,却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原先在狱中那等昏暗的环境下感触不深,到现在才能更直接地看出人有多狼狈。   瞧见顾峤过来,伏悯眼中尚存警惕,顾峤轻笑一声,纡尊降贵地坐到他榻边去,悠悠地道:“朕今日不是来折腾你的,只不过想起点事情,想来告诉你——”   “日后你去保护商琅,除了朕,可千万小心别让旁的乱七八糟的人靠近他,”顾峤敛下眼,想着外面说不定还交谈甚欢的丞相大人和户部尚书,后半句难免带上了点杀意,“不过,也不必直接杀了。一定要先来告诉朕。”   告诉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让丞相大人顾不上他。 第51章 南疆蛊毒   伏悯起先对于他这样的话不置可否, 毕竟在他眼里,顾峤也是个对商琅心怀不轨的。   但是皇帝陛下怎么可能纵容他不应声,   手掌虚虚地搭在了少年脖颈, 顾峤垂着眸子瞧他:“可知晓了?”   伏悯认识没有回答,一直到顾峤手上又用了些力气,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一声:“知道。”   “原来还是怕死, ”顾峤轻笑一声,“朕让太医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你未伤及根本, 不日便能痊愈。届时,可千万护好丞相, 莫要让朕失望。”   话是场面话,若非有商琅,顾峤压根不可能留着伏悯,伏悯也绝对不可能归降。   顾峤交代完之后,就瞧见了暗卫来报, 说是商琅已经同户部尚书聊完了事情,眼下正朝着御书房去。   顾峤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养伤的伏悯,就转身寻商琅去了。   此后顾峤也再没来看过伏悯的伤势, 直到一个多月后少年将伤养了个差不多, 然后亲自到了他面前来。   彼时顾峤恰好与商琅在一起谈事, 丞相大人已经割了一波世家那边的韭菜,两人正商议着下一步要如何做,就听见了宫侍来报, 说伏悯要见他。   只不过让人好好遵守着宫里的规矩到底是没怎么有可能了, 那宫侍才报完, 顾峤刚打算召人过来, 那张漂亮的脸就已经出现在了御书房门口。   不过是被云暝控制着的——不然可能伏悯都要闯进御书房来了。   忒没规矩。   顾峤偏了偏头,递给云暝一个眼神,让他把人松开,瞧着那小少年跟脱缰野马一样急火火地冲进御书房,却在到商琅面前的时候一下子顿住,变得拘谨起来。   这副模样让顾峤心里警铃顿响。   毕竟从成为子桑琼培养的暗卫开始,伏悯脑海里就只剩下“商月微”这一个名字,若是他懂点风月,说不定就会喜欢上商琅。   不妙,实在是不妙。   不过——   顾峤偏头看了眼商琅,丞相大人除了在人进御书房的时候抬眼看了下,此后就半个眼神也不曾给伏悯,自顾自地拿起茶壶来,倒好两杯,见到顾峤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就递了一盏过去:“陛下方才说那么多话,想必已经口渴。”   甚至连话题都不曾挪到进门的伏悯身上。   顾峤接过商琅手中的茶盏,触到他未被茶水暖热的冰凉指尖,忽然便觉着受宠若惊。   毕竟,商琅素惯循礼,又整日整日地装出那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见到再心有厌恶的人,表面上也会做足礼数,尤其是在尚有外人的时候。   今日他这般对伏悯,着实出乎了顾峤的意料。   不过想想也是。   伏悯到最后只会成为商琅的一个暗卫,加上人本身就对商琅极忠诚,如此这般也不会对丞相大人在外的名声有多大影响。   反倒能借此,明明白白地跟帝王表达出自己的立场来——商琅是绝对忠于他的,也是绝对将他给放在首位的。   哪怕身旁这个少年长得再出众,哪怕他与商琅还能算得上同乡。   顾峤明知道商琅是这般的算计,还是被人给取悦到,低头抿了一口茶,发觉温度刚好。   丞相大人安抚下帝王之后,才转头瞧了眼伏悯。   自南疆来的少年刺客不知什么礼数,就这么直愣愣地在两个人面前站着,商琅便稍稍仰了仰头,与伏悯小心翼翼的目光对上,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温和的:“伏公子可还记着幼年之事?”   丞相大人一句话将顾峤的注意力也给吸引了过来,他轻轻将茶盏从唇边挪开,也没管里面还剩下多少茶水,就这么绕在手里把玩,没说话,只安静瞧着商琅的侧脸,一边听着他们两个交谈。   伏悯在面对商琅的时候,与在旁人面前截然不同,弱小可怜极了,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也轻轻:“不知。”   商琅一颔首,没接着问下去,而是转过来看顾峤。   皇帝陛下还正看着戏呢,冷不丁跟他沉静的目光对上,忽然便坐直了身子,唤他一句:“先生。”   商琅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阵以待弄得有些无错,神色茫然一瞬才恢复过来,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   顾峤诧异一挑眉,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或许是子桑琼用了点手段,模糊了他幼时的记忆。”   也可能是,极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子桑琼给带走了。   “小公子年岁几何?”商琅不置可否,又问伏悯。   却没想到这一次伏悯还是摇头说“不知”。   顾峤在一旁“嘶”了一声。   瞧着少年这身量,顾峤按自己的曾经算,可能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不过若从小到大都受那样重的训练,长得显小也是极有可能的,但伏悯最多也就是十五六的年纪。   一个人的记性不至于差成那样,这般,要么就是伏悯同他猜想的那样被模糊了记忆才不知今夕何夕,要么就是,一直都在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训练,被模糊掉了时间。   无论哪一样,去对待这么一个小少年,都挺狠的。   商琅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目光又转回到顾峤身上,然后缓声道:“陛下,南疆有许多人,都善用蛊。”   其中以皇族为最甚。   顾峤听着商琅说话,瞥了眼伏悯,挥手让云暝把人带下去学点规矩,别这么我行我素,这才问:“先生是觉着,伏悯被子桑琼下了蛊?”   “极有可能,”商琅垂下眼,似在思索,一边缓声道,“南疆中人向来喜欢用蛊——陛下应当知晓,傅小侯爷身上也有子桑公主下的情蛊。”   强劲的蛊虫难养,但是像这样控制暗卫控制杀手的蛊毒,养起来并不算难。   商琅跟他大致说了一下南疆的那些蛊毒,其中有几种也的确能达到这般效果。   “若伏悯身上当真有蛊毒,陛下要想完全控制住他,或许还要多费一点功夫。”   那蛊虫若是不拔出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有的蛊虫在长期得不到宿主反哺的时候,便会反噬,更狠一点的,连宿主身边的人都能祸害到。   现在两个人最怕,就是后者。   毕竟日后伏悯是要寸步不离跟着商琅的,一旦他出了什么事情伤到了商琅,顾峤一定会愧疚至极。   南疆蛊虫阴毒,先前顾峤给伏悯寻的那个太医,对此道了解并不多,加上大部分情况是在治人的外伤,伏悯体内究竟有没有蛊虫,现在他们还不知晓。   顾峤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来,喊来宫侍让人寻了个精研过南疆蛊术的太医来再去给伏悯看一看,之后想了想,又忍不住铺开纸,打算给子桑瑶修书一封。   在将要落笔的时候,顾峤还是一顿。   商琅同他心有灵犀一般,也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那一点温凉简直直接落在了顾峤心尖上,他给商琅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听见人道:“子桑公主虽然与傅小侯爷结为连理,但到底是南疆的长公主,陛下务必谨慎行事。”   “先生与朕想到一处去了。”顾峤边听他说,眉眼边舒展开,一点点染上笑意,然后就着这个姿势,腕上轻轻一发力,将狼毫掷在了一旁。   “等那太医去看过之后吧。”顾峤贪恋商琅指尖的温度,丢了笔之后也没动,不过是左手换了下姿势,支着头来瞧他。   让他没想到的是,商琅竟然也没有先放开他。   两人方才隔着的距离还算正常,在顾峤看起来算得上远,因而丞相大人这般扣住他的手的时候,自身的姿势便显得有些狼狈。   顾峤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挪了一挪,尽量让人坐得舒服些,然后望向商琅轻颤着的眼睫,忽然问:“先生也是南疆人,也会用蛊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丞相大人的身子似乎极轻微地僵了一下。   随后就是个直接而果断的回答:“不会。”   应当是觉着自己这般的语气过于强硬了,商琅接下来又柔声同他解释了一番:“只是臣父亲为南疆之人,臣幼时大多时候都待在江南,对南疆的了解算不得多。”   “知晓蛊毒此事,也不过是因为幼年对此颇感兴趣,便多问了家父一些。”   “先生果然好做学问,博学多识。”顾峤弯着眉眼夸他。   说实在的,两人相处这十多年,凡是扯到学问上,商琅鲜少有答不出来的东西。   当然,顾峤觉得,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半吊子能想到的问题都太过浅显,实在难以让丞相大人去细细思索。   “陛下谬赞,”商琅不卑不亢地应下这一句,忽然撤回手,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臣有要紧事欲回相府,还请陛下应允。”   凉意忽然从腕上消失,顾峤翘起来的嘴角慢慢放平,没什么情绪地问:“先生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了急事?”   “是臣一时疏忽,方将想起。”   这理由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眼前这个人,是商琅。   是向来都运筹帷幄的商相。 第52章 游历江南   顾峤却没有深入, 而是问:“先生可还会回宫?”   商琅在这件事上倒是不假思索:“只要陛下应允,臣便入宫伴驾。”   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   “先生怎么也不换个说辞?”顾峤眉眼弯弯,问出来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   商琅只稍稍一怔, 桃花眸便被温和的笑意填满了,他轻轻地问:“那陛下想要臣如何回答?”   问题又抛回到顾峤这边来, 少年帝王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发出一声脆响,只笑着摇了摇头,又毫不客气地把问题给抛了回去:“商相, 朕问的是你。”   对方长睫微颤,眸子稍稍一敛, 罕见地没有过多遮掩,只是声音轻了不少,像是呢喃:“臣得陛下优宠,诚惶诚恐,不敢妄言。”   顾峤眉头一蹙, 刚想发作,就听见人的后一句:“只是无论宫内宫外,臣更想与陛下同在一处。”   这一句话真是在顾峤心头极重地敲了一下, 呼吸也紧跟着急促, 心里那些混乱的心思差一点就要吐露出来, 他最后偏过头去,不敢看人。   他不敢去妄自猜测商琅的意思。   他心悦商琅,自己本身就心怀不轨, 很容易便会将丞相大人一些表忠心的话语错勘成喜欢。   于是一次次地压制自己, 一次次只敢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肆意放纵。梦中种种, 顾峤清醒过后, 连想都不敢想。偶尔听见商琅说出这样的话,明知痴心妄想,他还是从中察觉出一股泛着苦的甜来。   “朕竟不知,丞相也有如此花言巧语的时候。”顾峤呼吸放缓之后,才道。   哪里不知。他明明是最清楚的。   丞相大人在外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到了顾峤面前,其实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   顾峤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的时候,总能被商琅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然后真就听话地依着他心意做,等好容易回过神来勃然大怒赶过去质问人,一看到那一张比翰林院那一杆杆青竹还能称得上雅正清隽的脸,多大的火气也都被压到了最小,最后那点火苗也会被探花郎的几句温言软语给熄个干净。   从那个时候,顾峤就受不了商琅在他面前服软。   商琅对此心知肚明,面对帝王这样不痛不痒的质问,他也只是乖顺地应下声来:“有悖圣人之道,是臣之罪。”   一本正经地无意撩拨,又一本正经地玩笑略过。   顾峤想,哪怕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君臣,这张脸加上这张嘴,他照样能被丞相大人给吃得死死的。   世家那群人不就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过神来——如果商琅不忠于他,与他逢场作戏,他说不定也跟世家那群家主是同样的反应,然后被人给骗得彻彻底底。   这般看来,倒也不能骂那群老狐狸忽然变蠢,实在是商相美色太过误人。   “陛下,”商琅瞧见他开始出神,便唤了一声,委婉催促,“臣府中之事……?”   “先生早去早回。”顾峤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再看向他的时候,眼底多了些异样的色彩,却并未说话,安静坐着目视商琅退出御书房。   阖门的声音响起,顾峤指尖也开始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伏悯已经被云暝丢到了皇族暗卫训练的地方,顾峤一时间也不指望他给他创造出来什么太有利的价值,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让云暝过去看着点商琅。   也不知道丞相大人这匆匆回相府究竟是为何事。   他想去探寻,想去窥探,但最后还是没有亲自赶过去——毕竟是帝王,也不能整日整日地儿女情长。   将云暝派到商琅的身边去之后,顾峤就打开了那些奏折,一点点地批,时不时出一会神,心里想的是他方才同商琅谈论的那些事情。   也恰巧在这个时候,他奏折翻到了一篇,是与江南朱家有关。   江南,朱家。   顾峤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   有先前他和商琅那一次拜顾,朱五德如今可以说是对皇族最为忠诚的世家家主,甚至还直接同朱家那一支在朝为官的断绝了关系——当然,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朝官了,被本家抛弃的一根脆弱枝干,只会成为顾峤和商琅最先拿来收割的韭菜。   当然,由于世家从诞生以来,就能算得上是与皇族相对立的,最后只会发展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朱五德身为朱家家主,这般行径,也难免引起来族中一些人的不满。   其实这也是顾峤和商琅想要看到的。   世家的人对皇族再忠诚,背后只要有退路,他们便有撤身的可能。所以如今朱家支离,反倒更有利于朱五德倾向于皇族。   就像今日,这份奏折。   江南朱家大肆占领农田,随意侵伤百姓,州府对此不闻不问——这竟然是朱五德托了工部尚书给他递上来的。   江南荆赣苏杭四州,朱家在荆州。   荆州知州顾峤也知晓,的确是与朱家有所牵扯。   朱五德这是给他递投名状来了?   顾峤眉梢一扬。   商琅先前同他说起旧事的时候,曾提过住处与南疆接近,照着江南那一片地方来看,最可能的也恰好是荆州了。   少年帝王心念电转,手中狼毫蘸了朱砂在奏折上随手批复,然后丢到一旁去,就起身披了衣裳要出宫。   他现在莫名迫切地想要去问一问商琅,如果他要微服下江南,他愿不愿意陪着他一起。   一起去故地看上一看。   这样的冲动让顾峤直接忘记了丞相大人讳莫如深直接回府的事情,连马车都没有坐,直接轻功越出宫墙去,甚至还因为动作太快没有注意隐蔽,差点惊动了宫中守卫。   好在是没造成什么一代帝王死于自己所设宫防之中的愚蠢惨剧,顾峤顺顺利利地到了相府去,在墙上同守在那里的云暝撞了个正着。   是的,为了不惊动屋子里的商琅,也为了不让无关之人去无端猜测为什么不闻帝王出宫却能在宫外见着人,顾峤甚至连相府的正门都没有走。   “先生回府做什么来了?”商琅此时正待在屋子里,顾峤便直接坐在云暝身侧小声问他。   “丞相从进了府中便在主屋待着,有两刻时间未曾出来。”云暝从小就跟着顾峤,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这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淡定回答。   顾峤“哦”了一声,就要越下墙来,准备去敲丞相大人的门。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主屋的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生出来的心虚,那一瞬间莫名地就停下了动作,然后不尴不尬地挂在墙上。   若真要说,像极了儿时跟着傅翎从国子监悄悄翻墙出去然后被长辈逮个正着的样子。   分明到如今,他是君,商琅是臣,合该商琅畏他。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顾峤注定没有办法从丞相大人的脸上捕捉到什么诚惶诚恐的情绪,只见人从屋内走出来,开门关门,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转身瞧见了墙上的那一抹藤萝紫。   少年帝王的锦衣上也恰巧绣着许多繁复漂亮的花纹,倒真像是暮春时候赶了趟早绽放在墙边的紫藤萝。   不过顾峤并不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只能看见人愣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心虚慌乱,随后拿着那双清亮的桃花眸静静瞧着他,开口的时候带着微的笑意:“陛下怎么来了?”   没有说教他,没有严肃地告诉他一代帝王不该做出爬人墙头这般有伤皇室威仪的事情,只问了一句,“怎么来了”。   如同寒暄。   明明两刻钟前,他们才分别。   “朕自然是来寻先生的。”顾峤胡乱跳动的心也在那双平静眼眸的注视下平静下来,便直接跃下墙头,走到商琅身边去。   他没问丞相大人方才急火火地同他说要离宫回府究竟是要做什么,只将自己的目的告诉了人:“朕方才瞧见一本折子,颇需商议,便直接来了。”   顾峤按着自己的记忆,将方才那折子上的内容简要说了,然后问商琅:“朕也想趁着这个时候下一次江南,先生可要跟着朕一同去?”   “自然,”商琅眸底笑意温温,“陛下愿意让臣相伴左右,臣却之不恭。”   “不过是要委屈先生整日带着面具了。”顾峤对他这样干脆的应答哪怕在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欣喜,只是转念一想是微服出巡,心中又难免添了点郁闷。   就商琅这张脸,顾峤是绝对不放心人不加任何伪装地同他一起走出去的。   更别说江南这地方本身就是丞相大人的故地。   当年年方十六的探花郎太过惊艳,江南不仅人人都对“商琅”这个名字有所耳闻,甚至还有荆州见过商琅的,拼拼凑凑出描述来,让斫石匠给人搞了个雕像供着,听闻之后一到科举就有不少人跑来拜一拜商相的活祠,比起古圣人那些祠堂也不遑多让。   由此,若是想不让旁人认出来,丞相大人这张漂亮的脸就注定要被隐藏在面具之下了。 第53章 幽梦绮思   实属可惜。   顾峤轻叹, 却在转念一想:若商琅在外要一直带着面具,那岂不是意味着,只有他在能在夜里窥见丞相大人真容。   丞相大人自从到了京都, 就没再回过江南那边去,因此就连那雕像, 雕刻的也是十多年前尚且年少的商琅。顾峤曾经在一位画师那里见过他画出来的那雕像, 的确是拼凑出来的。只能说那斫石匠是在百姓们的七嘴八舌当中将世间至美全都堆叠在了商琅这座雕像上面,但却并不像真实的商琅。   哪有人的活祠都与自己的模样相差甚远的。   顾峤当时便是这样的想法,不过最后也没有让人专门给丞相大人画出一副画像来让那些匠人照着雕——这活祠到底是民间百姓自发立起来的, 是对商琅这样称得上文曲星转世的人的一种仰慕尊崇,若是由他这个皇帝出面去做一些填补, 反倒会在其中添上一些不干不净的意义。   时至今日,那有点四不像的雕像虽然能给他们带来一定的掩护,但是并不算多——江南多美人不假,像商琅这样俊美得如同天上谪仙的也鲜少,一旦出现, 很可能会被他们认出来,到那个时候真有人记下来丞相大人如今的模样,然后立祠供奉, 他们再想要偷偷摸摸出来可就更难了。   甚至可能有人会因此而记住商琅的身形, 无论如何都是麻烦。   这般细细想来, 眼下带上面具,简直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哪怕见着那些并不认识商琅的,也能防着人对他的丞相大人见色起意。   顾峤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通, 成功说服了自己, 商琅在这些细微的事情上向来也不会对他的决定有什么异议, 两个人就这么爽快地敲定下来。   “那先生, 要随朕回宫吗?”顾峤问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问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商琅眼中有错愕一闪而过。   有什么好惊讶的?   顾峤没想明白,只维持着那个邀请的姿势,静待着商琅的回应。   后者轻轻应了一声“好”,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发哑。   帝王何其敏锐,尤其是对着商琅的时候,一见到人神情有异,心下立刻是一沉,然后问道:“先生可还有旁的顾虑?”   “陛下多虑,”商琅很快反应过来,将那些微妙的情绪抽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仿佛方才种种只是顾峤看错了眼,“陛下可要乘府中马车回宫?”   顾峤还在那里想着方才商琅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表情,冷不丁听见人说这么一句话,刚想顺着点头,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偷摸着直接翻墙进来的。   似乎,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太好解释他突然出现在相府这件事。   顾峤轻轻“嘶”了一声,然后看向商琅,眸子晶亮,蠢蠢欲动:“不若……朕直接带着先生入宫?”   这所谓的“带着”,自然是指他直接用轻功把人带回去。   顾峤把话说完就有些后悔:这般荒谬的行径,商琅无论如何也会义正言辞的拒绝吧。   丞相大人果不其然沉默下来,那双桃花眼里的情绪之复杂,顾峤在当年登基的时候都未曾见过。   他喉结滚了滚,却除了一句“要不算了”之外找不出任何理由作解。   商琅赶在他前面开了口:“丞相府与皇宫虽然相隔不远,陛下如此带着臣也实在劳累。若是陛下不想被人瞧见,不若原路回宫,臣自行坐马车过去便是。”   虽然说让皇帝陛下再翻一次墙也实在是够惊世骇俗的,但是眼下能让顾峤悄无声息地再回宫,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商琅有自由出入宫门的权限,自己过去倒也不会麻烦到哪里去。   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但顾峤还是有些不满足。   这般做,他就要和商琅兵分两路,他轻功倒是快,丞相大人坐马车穿过繁华街市入宫可是要费上一些功夫的。如此,他便要等。   顾峤轻叹了一声,似乎无法再又更好的决定,颔首应下了丞相大人的提议,然后重新回到墙上跟云瞑一起藏着,看商琅唤来下人备车,便一路跟着,一直见到马车从丞相府的门口离开,这才紧随其后。   马车除了经过闹市,还会路过许多偏僻小巷子,顾峤灵光一闪,越过马车藏到了巷子里,在马车路过那一瞬间,直接先开窗口的帘子扑了进去。   动作太大,马车难免晃得剧烈了些,外面车夫一惊,勒停了马转过头来问:“大人?”   因为是一时兴起,顾峤扑进来的时候压根没考虑过其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重心不稳地直接跌过去,好在丞相大人坐着的本身便是远离小巷的那一侧,他倒是没给车内造成什么破坏,商琅应当也没受伤。   唯一尴尬的事情是,他现在好巧不巧地摔在了丞相大人的腿上。   还是脸朝下的姿势。   不过商琅也算是眼疾手快,及时拖住他额头,没让他在车厢剧烈晃动的时候狼狈地滑到另一侧去。   但是现在,贴在人大腿上,也着实不是什么合适的姿势。   顾峤想动,但是外面车夫的问询恰好响起来,商琅不知道处于什么样的心思,在这时候伸手扣在了他的后颈上,顾峤一下子僵住,随后就听见商琅应了外面一句:“无事。”   外面没再有回应,大概是想不明白那道巨响到底是从何处来的,顿了一会儿才重新前进。   等车重新平稳起来,商琅这才松开了手。   顾峤脸都已经烧红了,发觉禁锢消失便立马弹了起来。   有方才那么一折腾,少年帝王头上的银冠也松落了,一头青丝随着动作倾泻而下,靠近额头的那部分还显得有些毛躁,应当是方才蹭的。   那顶银冠落到了商琅腿上,丞相大人把它摆正了,却没有直接递给帝王,只是轻轻安置在腿上,看着少年帝王坐在那里神色茫然,强忍着将要上扬的唇角,随手将一盏茶给递了过去。   顾峤还没缓过劲来,便也没注意到丞相大人这马车上被拿出来的也就只有那一个小茶盏,里面的茶还少了一半,就那么直接接过来喝了个干净。   眸子里总算有了焦点,顾峤转过头来看商琅,没在人眼里瞧见任何不一样的情绪,那双桃花眼仍旧温温和和地,对上他的目光,知道人差不多是缓过来了,商琅便轻声问道:“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因为怕外面的人听见,商琅声音极小极轻,跟一片羽毛似地,擦过他耳边。   顾峤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几番张嘴也没说出话来。   商琅最后轻叹一声,没有为难他。   顾峤喜欢他的脸,知晓他的绝色,对自己那一张脸却半点自知也没有。   帝王的容色也是上好,眼下这副散着发红着脸还神色茫然的样子,让商琅眸色:不自觉地暗了下来。   却还是少了些东西。   譬如,眼泪。   七皇子是帝位的绝佳人选。从顾峤登基那一天商琅就知道。   那个嬉笑怒骂从不避讳的少年郎,在那一天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面对亲人的逝去,也不曾掉过半点眼泪,反而是极为冷静地主持大局。   虽说帝王家无情,但是在商琅眼里,先帝待顾峤是极好的,像一个真正的、寻常人家的父亲,平日召他入宫的时候也会经常提起顾峤来。   这父子俩的感情也不可谓不深厚。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惯来娇气的小七皇子,也生生地扛起了大局。   大桓的这盛世,真正运筹帷幄的分明是这位少年帝王。   两个人也是在顾峤登基之后才真正地熟悉起来的。在此之前,商琅很清楚顾峤更多的是瞧着他好看,他平日待人的性格又极温和,少年便会喜欢跑来与他交谈。   等到了顾峤登基,他们两个才成了“至交”。   商琅比寻常的臣子,多见到许多顾峤的另一面。   这个少年会变得脆弱,会在夜里骤然失落,也会在前几年先帝刚刚薨逝的时候愣愣地瞧着东方出神,更会笑嘻嘻地粘糊着他,说尽服软的话。   但无论是怎样的,他都不曾见过顾峤的眼泪。   小七皇子明明是最怕疼的。   商琅在数年前也见过人因为手上一不小心被书页划出一道鲜红伤口来之后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可是如今,皇子成了帝王,便成了坚不可摧的国玺的灵。   商琅想看他哭,无论是因为什么。   眼泪是个极合适的宣泄口,这么多年,哪怕在他身边顾峤已经足够地放松,也还是端着些莫名的东西。   商琅迫切地想要打碎这些虚无缥缈的外壳,想让帝王主动落在他怀里,想要重新触碰到蚌壳当中的柔软。   人的欲.望从来无穷尽。在对顾峤产生一些不该有的绮思的时候,商琅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有悖圣人之言,一边想方设法地离着顾峤再进一步,想方设法地入侵少年帝王自我保护的领地——   譬如现在,他安静地握着那顶银冠,不动声色地欣赏少年狼狈的模样。 第54章 纳妃承嗣   马车晃晃悠悠, 一路朝着宫门去。   顾峤因为方才那鲁莽的事情,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一直缩在另一角, 一言不发。   商琅哭笑不得,也没有开口, 由着人自己去消化。   到了宫门口的时候, 车夫停下来,回头喊了一声商琅。   其实丞相大人完全有直接驾车入宫的权力,但为了不显得那么位高权重, 惹来旁人更多忌惮,商琅一向都是将自家府上的马车留在宫外, 自己独自入宫。   但是今日——商琅瞧了一眼坐在对角的帝王,轻叹,朝着外面道:“直接入宫罢。”   外面的几人应当是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听见宫门开启的声响,等到彻底敞开, 车夫刚要继续驾车往里面走的时候,顾峤忽然开了口:“让云暝来。”   帝王的声音很轻,外面听不见, 商琅一怔, 没问为什么, 顺着他的意思吩咐下去,然后挪了一挪位置,坐到顾峤的身边来, 开口唤他:“陛下。”   顾峤心还乱着, 方才说完话就继续缩着去了, 听见他说话也只是下意识地闷闷“嗯”一声。   商琅实在忍不住笑, 明知故问:“陛下是因何事忧心?”   少年帝王闻声抬起眸子来,被他这话说得更委屈,后又屈膝,将下巴埋了埋,不去与他对视,只闷闷地问:“朕如今在先生眼里,是不是蠢笨至极?”   两人眼下挨得近,顾峤为了避开他的目光,偏了偏头,柔顺的发丝便不经意地落到了商琅的掌心去。   那头发实在是太长,商琅也不担心被人察觉,轻轻地将发丝绕在指尖,然后道:“臣不会。”   “陛下将这万里江山打理成如今这般模样,如何能称得上蠢笨?何况,先帝也曾有言,陛下是世间难得的聪慧之人。”   这话倒不是商琅哄他。当年先帝同他交谈的时候,就时常提及顾峤的聪慧。   不过起先七皇子的聪慧是半点也没有用到学问上去,大部分时候都用来跟傅小侯爷招猫逗狗去了,商琅都还记得先帝平静的陈述下隐藏的无奈。   今日估计也只是意外。   马车已经快要到御书房,商琅不再逗弄人,瞧见人一句话没说,也没有多言,只静静地将帝王的长发全都拢到了掌心里。   顾峤一惊,下意识地想要转过头,却被商琅轻柔但不容置喙地按住了肩膀:“臣为陛下束发。”   听见这话,顾峤立马便不动了,甚至还坐得板正,为了让商琅更舒服点,又侧了侧身。   丞相大人修长微凉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偶尔贴到头皮上,会冰的顾峤轻轻一颤,下一刻那手指便无声无息地挪了开。   银冠重新将帝王那三千鸦青丝给拢起来的时候,马车恰好停了下来。   顾峤没急着下车,反倒是靠着停下的时候车身的一晃,向后一跌,脖颈恰好被那只温凉的手掌拖住。   他身上的热意落下去,丞相大人掌心的热意浮起来。   不知道脸上的红意有没有褪下去,总之是借丞相大人这一只手降了温,顾峤也不敢继续放肆,飞快地坐直,然后率先下了马车。   云暝在顾峤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对他主子的心思不可谓不了解,在马车刚停下的时候,就已经主动地遣退了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人。   因此天子忽然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人瞧见。   顾峤落到地面上,就转身过来要接商琅下马车,却没想到丞相大人竟然避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走下来。   顾峤嘴边笑容一顿,紧接着便有无尽的惶恐涌上心头来。   他是……生气了吗?   为何生气?是因为他太过违礼,还是——   胡思乱想忽然滞住,商琅搭上了他那只抬起来的、本是是想要将人接下来的手,然后缓缓地将手给放平,才道:“方才臣出了神,未曾注意到,还望陛下赎罪。”   “无事。”顾峤轻轻地应声。   只要他不是生气,不是不理会他,旁的倒也没什么。   他舒了一口气,扬起个笑来,在人撤手之前顺势握住他,问道:“先生眼下是想要在御书房当中同朕继续处理那些朝事,还是同朕出去散散心?”   寻常来讲,商琅定然是要劝他务正事的。但是今日,顾峤莫名就想要问上一问。   从他及冠之后,顾峤总莫名地觉着,商琅变了许多。   明明回想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丞相,可总也会在一个瞬间让顾峤觉着人有所变化。   就像现在,顾峤问出这个曾经毋庸置疑的问题的时候直觉会得到一点不一样的回答。   果不其然。   丞相大人难得地没有理会什么朝政,而是反问他:“陛下想要到何处去散心?”   “宫中无处不可去。”顾峤见着人也没有抽开手的意思,便佯装不知、理直气壮地继续牵着他。   “那,臣便跟着陛下。”商琅含笑应下。   宫中闲置的宫殿众多,顾峤平时一直觉得空旷幽寂,一向都是不喜欢往这边来的。眼下有商琅做伴,倒是没觉出多少来,反而还乐意同人讲一讲昔日宫中的趣事。   他父皇和母后的感情深厚,后宫的妃嫔便也不多,顾峤记事的时候,就见过他父皇将后宫大部分的妃嫔给遣出了宫,只留下那几个有子嗣的。   有些人是与世无争,也有人一直想要为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场夺嫡里面做点什么,未尝没有过暗害顾峤的念头,不过小七皇子何其聪慧,时常把人给逗得团团转,若是严重点的,还能直接捅到帝王面前去。   现在去回想,他儿时在群狼环伺之下也能算得上危险。不过因为背后有帝后这两座靠山,顾峤自己也是和傅翎整日游玩赏乐,倒是真没觉出什么来,现在瞧着当年热闹过的熟悉宫殿,还能将那些事情当作闲趣跟商琅提出来。   一开始丞相大人还能含着笑侧耳听他说话,等到后来听见哪个妃子喊他过去却在糕点当中下了毒的时候,笑意便慢慢地淡下去,到最后消失不见。   顾峤还在兴致勃勃地讲,发现身边人情绪落下去的时候,也并没有在意太多,只在将又一件事情给讲完之后,抓着商琅的手又紧了紧:“先生不必多在意,朕如今不是好好的?”   坐拥江山,还能有心上人相伴身旁,已是有九分意足。   剩下一分,是商琅的回应——不过这一分顾峤还能等,或者有上天垂怜于他,也或者就这么跟人做一辈子的君臣。   毕竟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能有如今这九分,已经足够顾峤欣喜的了。   商琅听见他说这样无所谓的话,却是轻轻阖了一下眼,好容易消化完天家这内里的腌臜,才问道:“陛下日后纳妃承嗣,欲如何?”   顾峤知道商琅想要问什么。   他自己儿时经历那么多暗害,见过那么多手足相残,甚至还亲眼看着兄长逼宫想要弑父,等他自己纳妃育子的时候,会如何去做?   是放任六宫前朝的争斗,等着这其中杀出一个最优秀的储君来,还是及时止损,维护一片兄友弟恭,亦或是从一开始便少留些子嗣?   都不是。   顾峤摇了摇头。   就算他与商琅注定要被这君臣名分禁锢一辈子,他自己本身已经是个断袖,再如何也不可能去糟践那些女子。   只不过这样的话他也不敢直接在商琅的面前去说——人还与他牵着手呢,若是知道他是个断袖,为了避嫌直接甩手离开怎么办?   “朕如今未曾纳妃立后,并不知晓,”他斟酌了一下字句,开口道,“不过若是可以,朕更希望,能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然,前提是这位“皇后”是商琅。   如果不是,他大概就会是终身不娶。   虽然现在才刚刚及冠,顾峤已经在盘算着找个机会去皇族那些旁支遛一遛,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孩子早些接进宫养着了。   只不过他眼下大部分时候都是跟商琅待在一起,这事又不便直接让丞相大人知晓。   商琅不知道人心中想法,只隐约察觉到帝王掌心浮了汗,以为是顾峤会觉得在他眼里,一代帝王说这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语太过天真,怕他责备什么,便放柔了声音,应他的话:“陛下若是想如此,倒也不错。”   顾峤思绪还落在子嗣的事情上,听到他开口也就是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便道:“此番下江南,朕还想着带上傅翎和子桑瑶。”   商琅没有应声,只是做出来个侧耳倾听的姿势。   他便继续道:“荆州那边离着南疆也近。他们两个跟着我们过去,不仅能多出个帮手来,还能顺便直接将人遣回南疆去。”   这样的话有些出乎商琅的意料,没有多想,下意识地问:“陛下是……不希望长宁侯在京都相伴吗?”   丞相大人难得有这般直白的问话。   顾峤一挑眉,瞥他一眼,然后扬起个狡黠的笑来:“自然是想的。” 第55章 天下博弈   这样的话说出来着实与前面有些矛盾了, 也让商琅神色一怔。   顾峤暗自弯了下唇,紧接着,神情却变得苦恼起来, 这才同人解释清楚了缘由:“只是,一个长宁侯留在京都当中已经足够了, 南疆的长公主, 却不合适在京都久待。”   他们又是夫妻两个,顾峤怎么也不可能直接棒打鸳鸯,那就只能让子桑瑶将傅翎给带回南疆去了。   “而且说实话, ”顾峤又道,“这段时日, 他们两个可是半点也没消停。”   除了那一份江南朱家的奏折之外,顾峤今天还看见了一份皇城寺那边递来的信。   信中提及的就是傅翎和子桑瑶的事情。   他不明白这两个怎么就不愿意回到闲置的侯府去而是要在京都城外待着,皇城寺那边显然也不太理解。   尤其是这两个人整日在这等清净之地闹腾的时候。   子桑公主在南疆肆意惯了,对大桓京都当中的礼数也不曾放在心上几分过,加上傅小侯爷也不是个喜欢循礼的, 能有今日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在顾峤的意料之中。   虽然一开始顾峤见着傅翎那副样子,一直怀疑他是不是遭了子桑瑶的欺负, 尤其子桑公主还会蛊术。   但如今看着人如此活蹦乱跳的, 顾峤总算是确认, 他们夫妻俩根本没什么需要他去额外忧心的。   “如此也好。”商琅听完他说的,微微颔首。   顾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头,莫名地从丞相大人那短促的四个字里面听出来点愉悦的情绪。   一定是错觉。   “如此, 稍后朕修书一封传到皇城寺去, 先生也准备一番, 我们早去早回。”顾峤眉眼一弯, 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掌心浮起来的湿黏,便主动地松了手,生怕染脏了人的衣袖,背到身后去,目光落在远处。   再往前走,恰好能到御花园。   与这边庄严之中带着冷肃的氛围不同,顾峤远远地就能瞧见御花园门口的花团锦簇。   御花园很大,虽然说顾峤儿时的时候早就已经逛了个遍,但之后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从靠着寝宫那边过来,逛也鲜少会再逛上一整圈,这边的风景,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了。   “陛下若是想,便去看一看吧。”还是商琅见着人许久未动,率先开的口。   顾峤侧目,反问他:“先生想要去吗?”   其实从御书房一路走到这边来,两个人已经走了许久。   顾峤自己倒是没什么事情,他主要是担心丞相大人累着。   不过商相虽然瞧着弱不经风的,还要一日灌上三次药,但顾峤几乎不曾见过人气喘的样子。   那天生的弱症,除了让人容易染上风寒,余下都似乎与常人无异。   也或许是因为人吃了这么多药,有所好转?   顾峤正想着,就听见商琅开口:“臣跟着陛下。”   如此,便是身体无事了。   不过顾峤还是不放心,两人又走了这么好长时间,再逛下去,等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就日薄西山了。   “那先生与朕一同回去吧,”顾峤道,“本是来散心,若真是走到乏累,反倒有悖初衷了。”   何况这宫中也没有旁的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还不如回到屋子里同商琅一起窝着。   “好。”商琅依旧是温声应下,只不过在转身的时候,稍稍侧过头朝着御花园那边瞧了一眼。   顾峤没有在意。   等回到御书房去,顾峤寻出棋盘来要跟人对弈,两个人一直下到天色渐暗,宫人悄声入内添烛的时候方才停下。   顾峤坐直身子,伸手在自己酸痛的脖颈上捏了一捏,看着眼前那盘方才下到一半的棋,轻叹一声:“丞相可要传膳?”   商琅将手中白子轻轻搁下去,应了一声“好”。   顾峤听见他答应,便转头直接叫住那个添烛的宫人,让人去传晚膳,再转回来仔细一瞧,就发现方才商琅那一子直接扭转了整个局势。   从先前那一次他跟着商琅破开那盘残棋之后,再对弈的时候丞相大人从来没有让过他,下手一次比一次狠,都让顾峤忍不住去怀念起之前两人之间有输有赢的对弈来。   这盘棋虽然下的时间长,还没分出胜负来,但是从这一子定乾坤来看,顾峤不觉得自己之后还能在商琅的手上翻盘。   “先生当真是,心狠手辣。”   等那宫人退出去,顾峤忍不住地开口,带着点调侃撒娇的意思,随后就见眼前人垂下睫来,从善如流:“是臣之过。”   “先生何过之有?”趁着传膳的功夫,顾峤又从旁边的棋罐里摸出一子来,夹在指尖,托着脸去看那盘棋,“是朕技不如人,合该再有精进,与先生无关。”   他们两个人如今也不过是在这方寸棋盘上博弈,输赢也可谈笑而过。真正要紧张的,反而应当是天下的这盘大棋。   顾峤在这盘棋的一侧坐了四年,解决过不少妄图篡权的人,也拔过不少难拔的钉子,却时时刻刻不敢松懈。   弈棋之法能见一人心性手段,顾峤越与商琅对弈边越心惊,也越意识到何谓天外有天。   至少商琅是站在他这边的。若是有一日,有如此强横的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的对立面,顾峤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下那盘棋。   有商琅在这种时候,提前陪他练一练手,顾峤怎么会嫌怪他?   手里那颗黑子终于落下来,没有太大的影响,中规中矩的,瞧着多少有点像是负隅顽抗。   顾峤很期待商琅落下新的一子,但是丞相大人连棋罐都没碰,直接站起身来。   宫侍们也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晚膳,还有那一碗从进门就散发着熟悉的苦味的药。   有这么一打断,顾峤也没再管棋局,跟着他坐在了桌子旁边,先用膳。   药味很快蔓延到御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混杂着沉香,顾峤在这熟悉的醇沉的香气里面开始觉得昏沉。   这段时间朝事要稍微多一些,加上春日渐夏的暖意本就容易让人困倦,顾峤搁下筷子的时候,就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哈欠。   再睁眼,眼前蒙了一片水雾。   商琅瞧见他这副样子,也搁下了筷:“陛下可要歇息?”   “什么时辰了?”顾峤抬手将眼尾的泪珠拭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   “刚到戌时。”商琅应道。   “这般早,”顾峤轻笑一声,“朕同先生的那盘棋还没下完。”   “留在那里便是。”商琅句句顺着他,简直是纵着他荒废。   这着实不像丞相大人一贯的作风,顾峤的睡意退了一点,抬眼瞧着他,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大胆地去勾人衣袖,懒声道:“先生这般纵容朕,也不怕朕荒废了政事么?”   “今夜无政事,”商琅由着他拽,甚至还侧了侧身更方便人动作,“何况,臣相信陛下自有决断。”   他能有什么决断?   商琅的声线其实偏冷,同他说话的时候却一直都温温的,顾峤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只觉得更晕晕乎乎,恍惚间终于明白了史书上那些昏君究竟是如何沉醉温柔乡的了。   如此美人,如此温声细语。   “可朕若是歇下了,先生要如何?”顾峤自觉已经快要被商琅给说动了,心里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臣自然是,歇在原处。”   “嗯。”顾峤眼下也没多余的精神去纠结商琅说的这个“原处”到底是相府还是皇宫,只确认了对方不会去到一些他所没掌控到的地方,便彻底放下心来。   攥着人衣袖的手稍微紧了紧,又放开,顾峤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那朕,先去沐浴。”   这般模样沐浴,岂不是要栽进水里去?   商琅一下子伸手拦住人,轻道:“陛下今夜既然乏累,直接歇息便是。”   小皇帝整日被金尊玉贵地养着,也没做过什么沾灰染尘的事情,只懈怠这一夜,不会如何。   顾峤却是不依。   这么多年的习惯,哪怕再困倦,也都刻进了骨子里。   “为何?”他闷着声音问商琅,不过在这等时候也还记着不要在人面前显得太凶。   “臣怕陛下太过困倦,会不小心待到水凉,易感风寒。”商琅耐心地同他解释。   哪怕现在外面已经变暖,真要在凉水里泡上一段时间,也难说一定不会感染风寒。   顾峤对他这样的解释仍然算不上多满意,脱口而出:“若是水凉,先生将朕带出来不就行了?”   这话一出,商琅顿时一默。   顾峤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权当人是默认了,马上就要走出御书房喊宫人备热水,商琅又唤了他一声:“陛下。”   “嗯?”顾峤到嘴边的话停住,转过头来看他。   灯光下商琅那张脸昳丽如仙,又是顾峤心中最喜欢的那般模样,自然而然地就将他的话刻进了脑海里。   丞相大人垂拱而立,一双桃花眼望着他,一字一句都好像带着引诱:“若陛下当真想要沐浴,臣便带着陛下去温泉那处。” 第56章 似梦非梦   夜里又发生了什么, 顾峤半点也不知晓了。   他对于昨夜最后的记忆,就是商琅说的那一句,要带他去温泉那边沐浴的话。   之后, 不知道是梦,还是昨夜真实发生的, 顾峤一觉醒来, 只记得覆在他身上的温暖的水的触感,还有商琅隐隐约约的温和声音。   至于商琅究竟说了些什么,顾峤如今半点印象都没有。   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己的榻上了, 外面天光大亮,没有什么宫侍来唤他, 明明今天并不是休沐。   等等,不是休沐?   意识到这一点,顾峤一下子从榻上弹起来,刚坐直了身子,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商琅的声音。   后者轻轻地唤了他一声:“陛下?”   顾峤连答他的话都没有顾上, 直接从榻上跳下来,走到寝殿门口打开了那扇门。   商琅的身形从门外现出来,背后映着光, 分明是一身彰显尊贵的绛紫朝服, 却平白被他穿出来几分温柔。   顾峤现在却没什么精力去欣赏丞相大人的美貌, 满脑子都是昨夜那些已经忘却了个七七八八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商琅又做了什么?   “陛下,该要上朝了。”商琅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他还在胡思乱想,只是轻声提醒。   才到上朝的时辰?   顾峤一愣, 下意识地去看太阳, 发现的确是刚升起来不久。   已经到了暮春的时候, 快要入夏, 天便亮的早一些。顾峤先前未曾在意,只不过这一次睡得实在是太过迷糊,忘了时间,这才没有反应过来,眼下虽然已经天亮,但也只是刚刚到了上朝的时候。   他还恰巧在商琅要唤他的时候醒了过来。   昨夜的事情顾峤想问,但现在怎么也不算个合适的时机,除了早朝催着,还有一群宫人在一旁。   “丞相稍后。”顾峤留下一句,转身回了寝殿,几个宫人也顺势跟进去,侍候着皇帝洗漱更衣。   一刻钟之后,装扮整齐的少年帝王重新出现在寝殿门口。   两人一齐上了轿辇,还没等顾峤开口,商琅就先问他:“陛下昨夜歇息得可好?”   好,自然好。好到他都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睡那么长时间,无论如何也能歇息好了。”   从戌时睡到卯时来,再晚些,都快要睡过六个时辰了。   关于昨夜的事情他究竟还记得多少,顾峤也没有多言,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昨夜劳累先生了。”   说出这句话来之后,顾峤就在观察着商琅的神情。   不过丞相大人的神色并没有出现什么太过于明显的变化,以至于他很难通过这么一句话试探出来商琅昨夜有没有做出来一些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商琅只是道,义正言辞的,真真就是一副贤臣的模样。   因为今日顾峤起得稍微晚了一些,等收拾出来,去前朝的路上也多少有些急,两个人没能说上几句话就到了地方,顾峤隐晦地试探无一例外地宣告失败,等轿辇停下,也就只能妥协地先下了轿,将心中的疑惑全都压下去,留待下朝之后再问。   朝上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唯一算得上大的,也就是傅小侯爷终于舍得从皇城寺当中出来,千里迢迢还赶了个大早地到宫中来上朝。   也正是因为傅翎的到来,顾峤下朝之后没能直接去问商琅关于昨夜的事情,而是被傅小侯爷绊住了脚步。   昨天下午两个人重新回到御书房的时候,顾峤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人。皇城寺就在京都郊外,顾峤又是用先前养的海东青来传信,到这个时候傅翎接到了信然后回到京都里来,并不是什么太让他意外的事情。   子桑瑶身为他国公主,自然不能参与朝政,又没有入宫的令牌,就只能在宫外静静地候着,让傅翎自己一个人进来寻顾峤。   “你昨日同我们说的,要去荆州,是何时去?”   傅小侯爷语气中带着清晰的雀跃,像是迫不及待要离京了一般,顾峤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然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看样子,长宁侯很期待回南疆去?”   傅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暴露了什么,脸上的喜悦一收,义正言辞开口:“我是想要去荆州看一看,毕竟还没在那个地方玩过。南疆与京都我都待了许久,在哪里于我而言没有太多分别。”   若是傅小侯爷直接同他表忠心,说要留在京都的话,顾峤说不定还会起疑。但是如今这等说辞,照着傅翎这爱玩的性子,未尝不可能是真的。   傅翎和顾峤儿时能玩到一起去,就是因为坐不住,除了让他们读圣贤书,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自从商琅这貌美如花的探花郎进了京都,入了七皇子的眼,顾峤就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束缚住了一样,欢脱的性子收敛不少,为了能理直气壮地去跟商琅说话,都不知道读了多少他曾经看都不愿意看一眼的圣贤书,之后更是直接接下来治理天下这样的重担。   不知道傅翎在南疆是如何度过的这六年,总之现在看来,儿时那样自由肆意的性子并没有被消磨掉。   明明傅翎要比他年长四岁,顾峤见着他这般模样,总莫名地觉得傅小侯爷要比他还要年少,尽是少年的张狂意气,让他也忍不住弯了眉眼,笑骂道:“朕是带着你们一同去处理朱家侵害百姓的事情,哪里是带着你去玩的?”   “惩奸除恶,如何就不能顺便游个山玩个水了?”傅小侯爷并不赞同他说的这话,十分地理直气壮,“再者,你也知道我是如何的人,若是那些勾心斗角,我半点也派不上用场,最多就是给你做个打手。”   顾峤对他这样的说法不置可否。   傅翎的确没有怎么经历过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但是平时各种各样的心思可从来都没少过,甚至可以说懂得比顾峤还要多上不少。   真要把人丢到朝堂上去磨上一阵子,傅翎说不定在一些事情上处理得还要比他好上许多。   “总之,”顾峤开口,“既然是要跟着朕过去,需要你的时候可不能寻不到人。”   “我知晓——”傅翎拖长了声音,眼含笑意,“放心吧陛下,若有需要,我必然随叫随到。”   傅翎瞧了一眼候在原处的商琅,没有再跟顾峤继续聊下去,而是挥了挥手:“我若再待下去,子桑瑶该着急了。何日出发,你直接知会我一声就好。”   之后他也没等着顾峤说什么,径直朝着宫门外走过去。顾峤在那站了一会儿看他离开,忍不住唏嘘傅小侯爷也有这么一心投在心上人身上的时候,转头就见商琅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一瞬间顾峤就将傅翎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去,带着着一身繁复的衣裳,快步朝着商琅去。   “丞相。”这还是在金銮殿前,顾峤便没有多做什么事情,唤了他一声之后,就示意他到轿上去谈。   “侯爷如何?”商琅问顾峤。   “这种事情,他自然会答应,”顾峤随口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来,“啧”了一下,“明明是来问朕何时出发的,到最后也没来得及提及。”   商琅听到他这样的抱怨,只是轻笑:“可是小侯爷有什么要紧事?”   “并非,只是怕子桑瑶在宫外等急了罢了。”   商琅喜喝茶,顾峤在到处都会给人备着,如今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商琅就已经给他斟好了茶,习惯性地递过来,见着他接过抿了一口,才道:“小侯爷同子桑公主伉俪情深。”   “的确。”顾峤感慨,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羡慕。   先前傅翎总说他如何如何不仗义,今日反倒是傅小侯爷先“见色忘义”了。   关于傅翎和子桑瑶是如何在一起的,虽然傅小侯爷没有同他说得太过详细,但顾峤也能大致想出来,之后就是无尽的惋惜。   如果他和商琅依着那两个人的方法,恐怕闹到最后就不是什么举案齐眉,而是不死不休了。   “说来,”顾峤一口一口地抿尽了那一小盏茶,没有将茶盏放下,而是留在手里把玩,侧头去看商琅,“昨夜朕太过困倦,已有许多事情记不清晰,可曾有什么违礼数的事情?”   虽然是这般问,但他应当是没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不然商琅恐怕也难用如今这般平静的态度对他。   说来也好笑,顾峤自己酒量虽不至于千杯不醉,但寻常宴席也很难灌倒他,至少这二十年过去,他都不曾喝醉过。反倒是困得混混沌沌任人摆布的时候不少。   尤其是在商琅面前。   商琅不在身侧的时候,顾峤批折子批到深夜,若是困倦便会及时止损,或者干脆去御书房的内室歇着,期间从不见旁人。只有丞相大人在身旁的这几次,他才会卸下防备,由着自己沉入睡梦当中。先前不觉,可这一次顾峤多少带着点记忆——他更相信那不是梦,所以才会急切地想同商琅来求证这一件事。 第57章 荆州知州   “不曾, ”商琅神情未变,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想到了什么似地, 眉眼间闪过几分笑意,忽然问他, “陛下这般在意沐浴一事吗?”   虽然他们都是喜洁的人, 但商琅实在是没有想到,为什么顾峤会在已经困成那副模样的时候还记着要去沐浴一番。   像是一种执念。   只不过顾峤听见他这样问的时候,首先的反应是茫然。   他对一开始在御书房里的那一段还有些印象, 但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此。   “或许就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吧。”顾峤没有对这件事太过于在意,仍然是不太相信商琅说的那话。   “先生此言, 当真不曾骗朕吗?”顾峤稍稍压低了声音,隐约带着点威胁,大有一种商琅不说实话就要给人当欺君之罪来治的意思。   不过哪怕丞相大人是在骗他,顾峤也找不到什么证据来治他的罪。   顾峤绝不会愿意自己这副样子被旁人瞧见,商琅这期间也定然会遣散宫人,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个知晓。   而他自己还忘了个八九分。   简直是……不爽极了。   丞相大人丝毫没有被他威胁到,神色平静:“臣从不欺君。”   大概是瞧着帝王对此实在是太过执着了, 商琅又添了一句:“陛下自幼便循礼, 昨夜也并未有何出格之事。”   “只不过, ”商琅一顿,顾峤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以为丞相大人要说什么劝谏的话, 下一刻却听见人道, “陛下当谨言慎行——此般模样, 若是遇见心怀不轨之人, 后果不堪设想。”   顾峤知道,他当然知道。   尤其是商琅,如果丞相大人真有谋朝之心,在昨日那般他困倦到神志不清的时候,绝对可以为所欲为,到他今日醒过来,说不定江山都要易主了。   “此事先生不必过多担忧,”想到这,顾峤一弯眸子,“朕在旁人面前断不会如此。”   看看这大桓万里江山数千万人,还有哪一个有商琅这般优待。   只有商琅一个人能与他如此亲近,也就只有商琅一人能见到如此的他。   “陛下。”商琅听见他这样说,耳根似乎泛起了点微红,随后就是无奈的一声叹息。   他只唤了他一句,没有多说其他。   轿辇最后停在御书房门口,顾峤也没能成功问出来关于昨夜具体的事情来,虽然气闷,但是看着商琅的那张脸,实在是发作不出半点,也只能作罢,准备着有机会自己去寻一寻什么蛛丝马迹。   能见着丞相大人因为他这么一句半似剖白的话耳根发红,顾峤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算得上是值得了。   下轿辇的时候,还是顾峤主动去扶他,商琅仍旧顺从,在那只温凉的手落到他掌心的时候,顾峤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商琅,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在他面前一丝不苟地恪守礼数了。   潜移默化之间,丞相大人对于他这些小心思不知道放纵了多少,只要不是特别出格的事情,一直都在依着他。   是因为习惯了,还是说,商琅真的在纵容他?   等人走下来之后,顾峤就已经松开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顾峤偏过头瞧着商琅棱角分明的侧脸,直觉会是后者。   哪怕过于荒谬。   八岁,到如今弱冠。   他认识了商琅整整十二年。如果说什么潜移默化,那么先前那十一年,商琅是怎么做到那么严守礼教的?   不该,实在不该。   但即使是有了这样的猜想,顾峤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能让丞相大人有如此的转变。丞相大人身上值得他去探索的东西还有许多,顾峤却极少能寻到答案,大部分的时候只会将疑问越积越多。   他忍不住叹气,脚步便慢上些许,商琅多走一步,恰好与他并肩。   后者转过头看他,问道:“陛下一路心不在焉,是在为何事烦忧?”   你啊。   顾峤瞥他一眼,无声谴责他的明知故问。   可惜丞相大人看向他的目光依旧纯良得过分。   “在想江南的事情。”   顾峤含糊,想要随口应付过去,却没想到商琅竟然顺着他的话,同他谈起正事来:“此番荆州官员定然要换,陛下可有何时的人选?”   人都提起来正事了,顾峤立刻将心里那些情绪抛之脑后,道:“不急,今年春闱不是刚过,等之后廷试的时候先生恰好可以同朕一起考验一番,挑个合适的人派到荆州去。”   有十二年前商琅这般惊才绝艳的珠玉在前,之后这几次科举当中再如何天才也显得稍有逊色,顾峤也就没有太过关注,只记得几个会试当中表现尚且不错的举子的名姓,更多的却不了解。   便只能等到廷试他亲自考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这其中有没有能派去荆州的合适人选。   尤其是知州这个位置,顾峤其实还在犹豫。   知州地位尊贵,在地方举足轻重,他如果直接启用一个刚入仕途的进士,必然会招致其他朝臣不满。除非这个人,当真才华横溢,能直接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   朝中老臣各有司职,这么多年,除了顾峤清洗朝堂那一次,几乎没有再如何动过。这些人都是对顾峤极为忠心的,平日做事也不曾出过什么大差错,顾峤一时半会儿还不准备去折腾他们,不然无论如何也是要从下面挑一个资历不高的上来补的。   换中央和切地方,顾峤更愿意选择后者。   “陛下直接启用新科进士担此重任,怕是会招致朝臣不满。”商琅听到他这样说,也是在一旁温声提醒。   “朕知晓。”顾峤轻叹。大桓历代科举择出来的状元榜眼放到地方去历练,大部分都是从个县令做起来,他这一次直接提拔一个知州,定然会有不少人跪到御书房门口来劝他三思。   “若是这天下人,都能有先生三分聪慧便好了。”顾峤忍不住感慨。   人人有商琅这般心智,那顾峤不知道能省上多少事情。   商琅听到他这样的话,唇角弯了弯,不置可否:“大桓袤袤疆土,从不缺少年英才,陛下安心便是。”   虽然像商琅这样十六岁的探花郎十分罕见,但是未及而立连中三元的人才大桓从来不缺。   “此番科举,陛下可有看好的人选?”商琅问他。   “先生明知朕这段时日对会试关注并不算多,”顾峤瞥他一眼,也不知道丞相大人到底是有意无意的,他便反问,“先生在廷试之前,可有看好之人?”   顾峤本来想着,商琅整日同他待在一起,应当也不会有那个时间去关注会试如何,却没想到后者一沉吟,竟还真的吐出来几个名字。   少年帝王在那一瞬间瞳孔震颤,差点脱口问出来商琅究竟是什么时候关注到那边情况的这样的话。   不过丞相大人还是看出来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是先前礼部送来了会试的几份策论,臣便翻看了一番。”   “不过,到底是纸上谈兵,其人究竟如何,还要留待廷试之时,陛下亲自考察才知晓。”   “哪怕只是纸上谈兵,能得到先生如此评价,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已经坐到了书桌旁,顾峤随手翻着折子,一边继续同他道,“何况,即使是到了廷试,也算得上是纸上谈兵。”   不纸上谈兵,顾峤也不可能为了看一看他们的能力,特地给大桓折腾出来什么天灾人祸。   想到这,顾峤又忍不住叹气:“如此,倒是要等到廷试结束才能到荆州去了。”   “陛下若是忧心朱家,臣愿先赴荆州。”   “不行,”这样的事情顾峤怎么可能答应,商琅话音刚落他便开口否决,“朕学识浅薄,殿试还需要先生相助。何况此番虽是微服,朝中也需要交代,届时定然要有不少人知晓,荆州路远地偏,哪怕有暗卫护着,朕也放心不下先生。”   不过,似乎可以先把傅翎给派过去。   顾峤说到最后难免想起来同行的另外这两个人。   商琅他舍不得让人单独去行动,对于傅翎这般喜欢游山玩水的,顾峤可不会客气。   打定主意,他立刻从旁边抽出来一张白纸,将朱砂推到一旁,换了寻常的墨,提笔便写,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甚至都没有多解释,就将信折起来绑到了海东青的腿上,让它送去皇城寺。   商琅在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静静看着帝王的动作,虽然顾峤没有直说,他也猜出来了人要做什么。一直等到那只海东青扑棱着翅膀消失在窗前,商琅这才开口,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道:“过几日的廷试的试题,陛下可有什么打算?”   “原先是没有的,”顾峤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手还搁在书桌,屈指一点,“不过既然是要给荆州重新择一位知州,那直接将此事搬来便是了。”   不希望看到纸上谈兵,那便让他们来做点实事。 第58章 走马上任   收到顾峤传信的傅翎半点意见也没有, 甚至都没有跑来皇宫跟人告别,只留了一封信说自己会先帮顾峤看一看荆州的风土人情,便乐颠颠地与子桑瑶一起赶路去了。   而顾峤这段时日处理完主要的政事之后, 就同商琅要来了先前礼部给他送过去的那些会试的策论,两个人窝在御书房一篇一篇地读, 时不时还点评几句。   不过先前丞相大人说的随意翻看, 顾峤是绝对不相信的。   两人花了几日功夫将所有的策论给看完,顾峤挑出来的人与商琅先前所言,几乎无二。   顾峤总觉得, 丞相大人早就看过了全部的策论,这一次纯粹是陪着他重新又看了一遍。   只是, 他们这几日一直都在看,但是商琅先前去阅礼部送过来的这些策论,都只是挑着没有同他在一处待着的零碎时间,真的能够看完这么多东西?   尤其商琅挑出来的那几篇里面,有几人会试的成绩并不算高, 显然不是礼部主动给丞相大人整理好的。   因为顾峤和商琅一直都在忙其他的事情,会试基本上是由礼部和翰林院的几个大儒来监考评判的,便守成居多。顾峤瞧了眼被商琅挑出来的那几篇会试当中并不算出彩的策论, 基本都是对老臣来说颇为荒谬的激进之法, 却意外地合顾峤心思。   此种激进, 是破天下旧势,与顾峤所要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其实顾峤一直不理解朝中一些老臣的心思,明明他都已经将野心放到了明面上来, 他们也会选择守成, 不过是在顾峤推动这些清理世家清理贪官污吏的政令的时候不做反对而已。   朝中的确稳固, 但也少了些新鲜血液。   让这些人去治理荆州, 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的成效。   顾峤看着那几篇被挑出来的策论微微出神。   这般来看,朝中也应当变上一变了。   因循守旧可不好。   好在他和商琅择出来的人还不少,等廷试之后,挑出一个来丢到荆州去,余下的就可以用来给朝中引活水了。   顾峤打算得十分地好,加上有商琅在一旁陪着,这几日心情都是极佳,一直延续到了廷试当日。   顾及到那些贡士们的路途远近,廷试开始的时间比朝会要晚上许多,顾峤一早起来,甚至还有功夫同商琅好好地用个膳。   “先生觉着,今日廷试,那几人会如何?”顾峤先商琅一步用完膳,便一直托腮在旁边等着,等到人放下筷子的时候,便开口。   “待到崇英殿上,陛下一试便知。”商琅并没有直接下定论。   这段时间两个人也就只是看过了那些贡士们的策论,至于品行样貌一概不知,均要等到崇英殿上才可见分晓。   大桓科举一直有个习惯,廷试之前一概只论学问,均是糊名考教,到了廷试之前,礼部才会将通过会试的那些贡士的各种信息给探查个清楚,以供帝王参考。   虽然说依照才学,顾峤跟商琅已经大概择出了几人来,但若是这其中有谁品行不端,依旧不可入朝。   “只希望这其中别出什么幺蛾子。”顾峤随口说了一句,随后就让宫人撤了吃食,他和商琅一同往崇英殿去。   他们是卡着时间到的地方,那些贡士自然没有敢迟来的,都已经候在了那里。   礼部尚书也在,见到两人来,刚想要行礼,却被顾峤挥手止住了。   站在阶下的贡士们都垂着头,无一人知晓他们这边发生的事情。   顾峤没开口,目光扫过场中,这些贡士均是按照先前放榜时候的名序站定,打头的那位自然便是此次的会元,也是他们两个先前看上的其中一人。   “都去殿外候着吧,”顾峤骤然开口,毫不意外地看见几个人被惊得一抖,甚至还有蠢蠢欲动想要抬头到一半忽然想起不可直视天颜而顿住的,“一个一个来。”   廷试的问题先前顾峤也就只准备了那一个,若是将人全都留在这,多少有失公平。   大桓会试颇严,这一次又是顾峤登基以来所进行的第一次科举,虽然帝王没那么上心,但礼部和翰林院都做足了准备,最后走到这崇英殿上的,不足百人。   先皇在时有过三百多人参与的廷试,也基本都是集体来问,或者直接再出一份题让人写策论,像顾峤这样一个一个来问的时候的确极少。   不过百人,应当也废不上太长的时间。   其他的贡士均退了出去,只留下那位会元,顾峤在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来,又让商琅坐到他旁边,这才接过礼部尚书递过来的写着他们生平的册子。   “齐尚,”顾峤依着册子唤出他名来,见人垂首应了一句,便轻笑道,“抬起头来便是,朕应当也没有那般凶神恶煞。”   今年这些贡士里面并没有什么未及冠就一路闯过来的天才,明明顾峤才是那个年纪小的,身上的帝王威严却让人难以忽视,为此,他甚至还要放缓了声音,生怕这群人紧张得说不出来话。   不过齐尚身为一个会元,心性也差不到哪里去,听见帝王如此说,添了一句“草民冒犯”,便依言抬了眼。   一抬眼就瞧见了那年轻俊美的帝王,还有坐在他旁边君子端方的商相。   看见商琅的那一刻,齐尚瞳孔明显一缩。   顾峤注意力一直都放在他身上,自然而然也就注意到了他这般变化,调侃一般:“说来,齐会元与丞相也是同乡,今日得见丞相真貌,齐会元以为,比之荆州那祠堂雕像如何?”   一句话让殿上剩下这三人齐齐愣住。   商琅是无奈,另外两个则是没想到帝王会在这种时候议起商琅容貌来。   妄议朝中重臣可是大罪!   齐尚猜不准这少年帝王的心思,额头冷汗顿时就滑了下来,拱着手久久不曾言。   一直到商琅率先开口:“廷试大事,陛下莫要再为难会元了。”   “朕只是好奇,”顾峤嘴角扬起笑来,不痛不痒地为自己辩解一句,果然没有再接着问下去,而是同齐尚说起正事,“齐会元既是荆州之人,便同朕说一说荆州之事吧。”   他没有直言朱家一事。   齐尚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也没敢再抬头去看帝王,心里还在纠结着商琅这般为他说话会不会让皇帝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关系,猛地听见顾峤开口提荆州,呼吸顿时一滞。   好歹是个会元,哪怕此刻面圣紧张至极,齐尚也不至于大脑彻底空白,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帝王或许已经知晓了荆州的一些事情。   恰好是借此机会来试探他的能力……还有忠心。   知情不报,那就是欺君的大罪了。   至于得罪朱家……   齐尚深吸一口气。当朝帝王对世家是何等态度,他们这些人也未尝不知晓,若顾峤真要出手,朱家也应当不会有何反过来报复的机会。   想到这,齐尚直接膝盖一弯,跪下去,同帝王行了一个大礼。   大桓廷试,为了彰显帝王对这些贡士的重视,一般都不会让他们去行那些三拜九叩的繁琐礼节,因而齐尚这一拜,着实出乎顾峤的意料。   “世家当权,官商勾结,”阶下的会元字字泣血,“荆州早已千疮百孔,百姓水深火热——此为草民所知之荆州。”   从第一句话说出来,顾峤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随后又听见齐尚告知了自己所知的几样具体的情况,更添怒火。   礼部尚书在一旁听得战战兢兢,完全没有想到好好的一次廷试,竟然会被帝王问出如此的腥风血雨来。   齐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张弓没有回头箭,这又是他们这等平民百姓难得的面圣机会,一咬牙便将所有的事情给说了个清清楚楚。   最后,是额头触地的重重一磕。   崇英殿本就安静。   这一声过后,更显静寂。   齐尚不吐不快,说到最后,却不知该如何,便只能伏在那里,听见阶上的帝王舒出一口气,开口道:“会试之后,朕曾阅卿策论,是有大抱负之人。”   “荆州既千疮百孔,若由齐卿来治,多久可兴?”   顾峤对齐尚,已经换了称呼。   商琅神色还算平静,礼部尚书和齐尚本人的内心却并不见得。   眼下齐会元身子都有些发颤,开口也颇为艰难:“草民不知,但必不负陛下厚望,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那便足够,”顾峤方才是倾身去瞧他的,听到他的回答,重新直起身来,指尖轻敲着椅子扶手,笑道,“朕不日要到荆州去走一趟,齐知州便与朕同往吧。”   齐……知州?!   这般就直接任职了?   礼部尚书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陛下,这是不是……”不太合礼数?   “不然,爱卿还有旁的好法子?”顾峤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在从贡士一跃成为五品官的新上任的齐知州面前直接暴露了平时的模样。   礼部尚书听着帝王这般语气,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闭上了嘴。 第59章 唇焦舌燥   帝王的冷言冷语并没有影响到齐尚。   人现在呆愣愣地跪在那里, 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如何就被皇帝给直接越过那一堆繁琐的程序任命成地方大官的。   顾峤让礼部尚书闭嘴之后,便悠哉地在那翻册子,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的谢恩, 垂眸一看却发现齐会元还在那跪着不动。   “傻了?”顾峤忍不住开口,看见人一抖, 大概真的是傻了, 又愣了一下子才记起来叩谢君王。   顾峤先前着实没有想到被他看好的这位齐会元就是荆州的人,这下子直接将荆州知州的人选给定下来,他心情大好, 也就没有多跟人计较,随口吩咐一句让人先出去候着、顺便将下一个给喊进来之后, 就转头去跟商琅咬耳朵。   “荆州知州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朕如今都不想去管剩下那些了。”   他玩笑般地抱怨一句,却没想到商琅竟然顺着他的话,开口道:“若是陛下觉得乏累,交给臣与尚书大人便是。”   那怎么能行?   顾峤就算是让自己累着, 也断不可能让丞相大人觉得疲累。   如果真要像商琅这般说的,顾峤甩手不干,到最后剩下的说不定就只有一个可怜的礼部尚书了。   当然, 他还不至于那么昏庸任性, 加上礼部尚书从乡试忙到会试, 顾峤也没打算让人在殿试额外地劳累下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就这么丢下这近百个贡士留给礼部尚书去麻烦。   齐尚出去没一会儿就有第二位进来,顾峤方才就已经翻看过他的那些背景, 中规中矩, 也就没什么额外问话的兴致, 便也就只依照原先的打算询问了荆州的事情, 不过不同于面对齐尚的时候的直言,而是模糊了那些内容,只就事论事。   能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走到廷试来,站到帝王面前,这些贡士多少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加上这四年来顾峤一直压着世家贵族,科举当中也严查营私舞弊,一日下来,将这些贡士全都见一面,到没有瞧见什么废物太过的。   但是大概是因为顾峤自幼以来身边见识到的少年英才实在是太多,除了零星几个还算出众的,其他在顾峤眼里都只有平平无奇中规中矩。   大桓的廷试不黜落,顾峤这般看过一遭,也就只点出了那几个青睐的,余下人的排名还是全都交给了礼部尚书。   这到都是定式,礼部尚书听见他开口便应了下来,不过在齐尚的事情上犯了难。   帝王对于这位齐会元如此重视,若不安排那个官职,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状元。但是眼下顾峤直接大手一挥给人安排了这么高的一个官职,大桓先前又不曾有过状元在琼林宴之前授职的例子,礼部尚书是在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安排。   “方才朕不是还让他在外面候着呢么?将人唤进来。”顾峤在崇英殿里待了这一整天,除了午膳的时候偷闲半个时辰,其他时候一直都待在这椅子上,唯一的活动就是口干舌燥的时候接过来商琅斟的茶喝上一口——一整天大部分时候都是顾峤在说话,丞相大人意外地沉默,只偶尔会开口填补上一两句,或者在顾峤转过头来与他搭话的时候开口。   以至于这一日下来顾峤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萎蔫了,商琅瞧着却还与平日无异。   把齐尚重新喊进殿里之后,顾峤已经不想说什么话了,也不顾一旁礼部尚书如何,直接靠坐进了椅子里面,示意商琅去问。   丞相大人倒也没有委婉,直接将此事如数告知。   齐尚是最早一个走出殿外的,却没想到之后每一个人出来都径直地离开了皇宫,顶多有人稍候一会儿与友人同行,但瞧着样子没有一人像他这样被帝王给留下来。   齐会元说到底也就只是个平民出身还未及而立的青年人,难免会因为今日殿上的事情激动战栗,晌午的时候顾峤也没把人给忘了,还特地吩咐了宫侍去给人备了些吃食,以至于齐尚又多激动了一个时辰。   不过其他所有贡士都离开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齐尚在外面吹了一整日的风,再如何也冷静下来了,再见到顾峤的时候显得稳重不少,却没想到会是一直静默在一旁的丞相开口。   方才在外面,有几位他熟悉的贡士在临走前与他交谈了一番,均是说商琅一直都沉默着。他自认自己眼下已经能坦然面对帝王,但对于这位在荆州被人传成文曲星下凡的神乎其神的丞相大人,还是有些紧张。   本以为商琅是要开口问他如何,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齐尚只微微愣了一愣,立刻拱手拜下来,诚惶诚恐:“草民已得陛下如此优待,怎么会再去计较这些!”   “齐会元才华出众,理当有这状元之名。”商琅开口之前看了一眼顾峤,见到人还在那里小口抿茶,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这才猜测着帝王的意思,开口。   这样的话由商琅这个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说出来,反倒让齐尚更惶恐。   在荆州人人称赞的天才在当年都只是个探花郎,而如今本尊却亲口说让他来做状元!   说实在,江南四州,荆州算是比较僻远的那一个,虽说能做到进士的荆州人并不算少,但能中前三的实在鲜有,这十二年里面也就出了商琅这一个探花郎。   “怎么,齐卿有何顾虑?”顾峤看人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不过一日下来,声音显然没有一早上那般清亮,带着点沙哑,惹得商琅侧目瞧了他一眼,顾峤顺势抬手,不动声色地扯住丞相大人衣角。   “并无,只是……”只是这未免也太不合礼数。   冷静下来也不代表他能一下子消化自己不仅成了状元还直升五品官这件事,到现在都觉得像镜花水月,但也说不出什么劝人收回旨令的话,否则就显得太不识好歹,难免踌躇。   “既然没有,便无事了,”顾峤眼下累得不行,也懒得跟他们纠结这些——从他登基以来,“不合礼数”的事情还少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你若不认这状元之名,朕也不知道再去哪寻出个可当大任的来,便只能让这位置空悬了。”   将茶盏随手搁到一旁去,顾峤余光瞥见商琅默默收起空盏的动作,没多管,摆了摆手:“便如此吧,明日辰时放榜,朕夜里在琼林宴上候着齐卿。”   说罢便让人退下了,礼部尚书瞧着帝王这疲倦的模样,也识趣地没继续待下去,同齐尚一起告退。   顾峤对此没什么反应,还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到礼部尚书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时候,他才转头看向商琅,仗着此刻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手下直接一拽,扯动人衣袖。   “先生今日当真狠心,”帝王今日说多了话,此刻便不愿意大声,带上那股隐约的撒娇,比平日软上不少,“朕都唇焦舌敝了,先生也半点不管。”   “臣不敢妄言。”商琅温声开口,方才被收过来的茶盏便派上了用场——他又给顾峤倒了一盏。   这样的笨拙的讨好放到商琅这等心思玲珑的人身上多少显得别扭,但顾峤对于丞相大人的主动示好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毫无负担地接下来商琅递过的茶:“方才齐尚进来的时候,先生不是说得挺好?恰合朕心意。”   “此番廷试是为陛下网罗天下英才,若是臣干涉太过,难免有篡权之嫌。臣也担心,会有损陛下英名。”   “先生谨慎太过,”顾峤只说了这一句话,喉咙实在是不舒服,也就没同人长篇大论,缓了一缓,道,“时候也不早了,去用晚膳吧。”   商琅颔首应下。   累了一日,两人在用过膳之后不久便歇下了,次日放榜,罢朝一日,顾峤偷了个懒没起来,就连状元游街都没去管,真依了昨日与齐尚说的,等夜里琼林宴再见。   照理,游街过后这三人理当面圣的,但前一日顾峤和商琅已经将几人给安排了个明白,顾峤醒来的时候又觉得喉咙不舒服,此事便交给了商琅,顾峤安坐在寝殿里面,等着丞相大人忙完回来。   当然,也没完全闲着,他还让御书房备了点甜食。   商琅回到宫内的时候是在御书房见到的人,本该堆着奏折的书桌上已经被好几盘点心给占满了,其中几盘甚至已经被顾峤解决了一半。   他进门的时候顾峤嘴里还塞着一块,见到他也没法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他坐过来。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商琅心中一叹,坐过去,将前朝的事情尽数告知:“那些进士均已安排妥当,陛下静待今夜琼林宴便可。”   顾峤轻轻颔首,将嘴里的点心用茶水压下去,才开口:“今夜琼林宴,先生当真要同朕一起去?”   商琅作为丞相,陪同帝王赴宴再正常不过。只是作为曾经的探花郎,商琅若是过去,估计能被不少新科进士围着探讨学问。 第60章 琼林夜宴   顾峤既希望与人待在一处, 又担心会累着人。   顾峤见识过大桓那群士人对于学问的狂热,从荆州那群人能专门给商琅立个活祠这件事情上面也能窥见一二。丞相大人位高权重,一般的进士入朝, 能直接被安排个一官半职的已是少数,留在京城的更是九牛一毛, 要想见到商琅这样传闻当中的人物, 也就只有今日的琼林宴了。   还没到时候,他就已经大概想象出丞相大人身侧被围个严实的情景了。   真要这般,他可得将人看得严实一些。   “臣定然要去, ”商琅开口,也知道帝王心中忧虑, 便道,“臣自有分寸,陛下不必担心。”   “朕情难自禁,”将那些甜点朝商琅那边推了一推,顾峤向后一靠, 道,“等琼林宴之后,便早早地到荆州去吧。”   荆州如今的知州毕竟还在那里, 顾峤不准备打草惊蛇, 任命齐尚的事情也就只有昨日在崇英殿上的几人知晓。就连方才商琅去处理进士任职的事情, 都有意地空过了这位状元郎。   倒是不用担心他们猜测,毕竟连在场的人都觉得顾峤这般任命荒谬至极,他也没有在朝上明说过荆州之事, 能联想到那边的人应当不多, 甚至可能都没有。   这一次, 他们两个准备带着齐尚一起过去。状元郎如今只在游街的时候露了一面, 还没有在京都当中引起人太多的注意,在这个时候暗中离京,是最好的。   时间长了,总容易出事。   商琅自然是无异议的,但还是多添了一句:“陛下莫要劳累过度。”   “算不得多劳累,”顾峤瞥一眼桌子上堆得并不算多的折子,“如今再如何忙碌,比起先前刚登基的时候,也要轻松上不少。”   至少不是百废待兴,至少不用再去担忧那些明枪暗箭。   至少如今的京都,已经可见盛世雏形。   若说劳累,大概也就是由奢入俭难了。   “先生这般言语,倒是让朕觉着,朝中实在安逸太久,”顾峤轻笑,拿来茶再润了润嗓子,“虽说今年这些新科进士当中没见着什么惊才绝艳之人,但那几个人,应当也足够在朝中掀起一番风浪了。”   现在朝中担任要职的大多还是前朝老臣,有几个甚至快要到了致仕的年纪。虽然六部尚书还未到半百,但比起顾峤这个才及冠年轻帝王,年纪还是大了一些。   先前是为了稳固江山,诛杀奸佞其实已经给朝中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耗损极多,顾峤便如此将朝中稳了四年未动。甚至是在刚知晓荆州之事的时候,都没打算对朝中做点什么。   一直到现在。   先前他从不曾与先皇一起见证过科举盛况,大部分时候都还在和傅翎在京都当中到处玩乐,对于登基之后的这第一场便也没有过于上心,将一切的事情都交给了礼部和翰林院。   但是如今,廷试过后,顾峤当真是有了天下英雄皆入彀中之感。   便想趁热打铁,将朝中一些不该有的故步自封给洗上一洗。   想到此处便忍不住叹气。   商琅顿时投过来一个问询目光,顾峤便道:“本以为盛世安逸,除了世家再无旁的事情能让朕烦恼。今日却忽然察觉,哪怕盛世,也都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   这帝王的担子,从落在顾峤肩上的那一刻开始,便轻松不了。   “臣愿为陛下分忧。”商琅道。   大桓历代都是六部与帝王直接交涉,顾峤破天荒恢复相位,集六部之权,实际让商琅做的事情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陪着他批折子。   可以说,真要细致论起职责来,商琅这个做丞相的简直是朝中最清闲之人。   “那先生,先早日养好身子。”顾峤唇角一勾。   自幼便有的弱症并不好治,不过商琅喝了这么多年的药,再如何也该有些效用,不至于跟琉璃一样,一碰便碎。   因为要去江南那么远的地方,顾峤实在不放心商琅的病,特意又唤来太医看了一看,给人换了份药。   而且太医也说,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明年开春,丞相大人的身子便差不多能养得与普通人无异了,也不必再整日整日去喝这些苦药,只易感风寒的时节用上一用便可。   顾峤眼见着商琅病了这么多年,眼下得见曙光,心中虽说万分欢喜,但还是一直都有隐忧,只望这一次江南之行能顺顺利利。   “也快到时候了,”顾峤静静看着丞相大人慢条斯理地将他剩下来的那些点心给吞咽完,才说话,“走吧去琼林宴看上一看。”   两人在宴席开始的一刻钟前到了地方。琼林宴设在京都外的行宫,他们两个从皇宫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进士候在那里了。   受过礼后顾峤就摆手让人落了座,商琅在他下首,不过挨着他很近。昨日这些进士入了崇英殿,基本都见到了帝相关系有多好,那距离完全越过了君臣之限。   不过今日他们再好奇也没敢乱瞄,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的,局促至极,还是没习惯直接面见君王。   这其中最淡定的倒是齐尚。   顾峤将这些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循着礼制说了几句话,就直接让他们自行用膳了。   他们两个坐的位置与进士们还隔着一段距离,顾峤便没多顾忌,放轻了声音,光明正大地跟商琅闲聊:“朕如今倒觉得,他们这般模样,应当不会跑来麻烦先生了。”   商琅只是轻笑,不置可否,道:“顺其自然,陛下不必如此忧心。何况,士子求学,也是大桓之幸。”   顾峤无端地想起来儿时见过的那个埋头学问的商琅。   也罢。   顾峤自认学识不精,对这些文人了解也不多,也就只能同商琅说的那般顺其自然,没再胡思乱想,坐在那专心用膳。   新科进士齐聚的琼林宴自然文雅,也就没有那些靡丽的管弦声乐。顾峤百无聊赖,也不想难为这群进士,待用过膳之后便允人随意活动,立时瞧见不少人离着他们这边远了些。   “朕这般凶神恶煞?”   顾峤闷闷地跟商琅嘟嚷一句,换来商琅的一声笑:“只是天子威严,令人敬畏。”   听着这话,顾峤本想反驳商琅当年可没这般惶恐,却忽然想起来他当年压根没见过商相如何,琼林宴也只是惊鸿一面。   遂老实闭上了嘴。   那群进士已经聊得热络,顾峤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手里的琉璃盏,远远瞧见有那么几个人你你推我搡地,像是想要到他们这边来。   顾峤顿时警惕起来。   却没想到那其中还有齐尚。   不知道新科状元郎给人到底说了什么,那进士还真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顾峤酒盏也不晃了,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定着,目光一直落在走过来的那个进士身上。   帝王这般灼热不可忽视的目光让那进士显然地畏缩了一下,踌躇着不敢再往前。但是人都已经走到了这里,方才也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齐齐看过来,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商琅先开了口:“何事?”   丞相大人一说话,场上人的注意力都落到了他身上,包括顾峤。   没了帝王那道可怖的目光,阶下的人显然轻松不少,拱手给他们两个行了一道文人礼,随后看向商琅,语气中压抑着激动:“草民……学生前日阅百家,心有疑惑,想与丞相探讨一二。”   顺其自然。   果然还是挡不住。   商琅自然不可能拒绝他们这般问题,侧目看了顾峤一眼,便颔首应了下来。   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这位进士像是打开了水闸,旁的人也便如山洪猛泄,均想求教商琅。   士人好学好问,是国之幸。   顾峤攥紧了拳,反复提醒自己,忍住了没让自己直接把这群进士全都从商琅身边轰离。   丞相大人在他面前温和恭谨,人前也是如玉端方,聊得忘我,那群人脸上早就没了一开始的惶恐,甚至还隐约有些兴奋。   为数不多还在惶恐的,也就是被挤在外围的那几个挨着顾峤的人。   不过虽然人围得多,商琅答话却并不多,几乎都是三言两语。哪怕得到回答的进士跟听见什么人间至道一样兴奋,顾峤也还是从那其中听出来点敷衍。   若去算丞相大人指导过的人,顾峤应当是第一个。   昔日商琅整日把自己埋在书卷里,遇见顾峤拿来一些对他而言都算浮于表面的问题,也会细致地跟人解答。   像这般的时候几乎没有。   如此来看,他在商琅心里无论如何也是特殊的那一个。   得了回答的进士都自觉退到了一旁,丞相大人身侧并没有围太久的人,很快就松快下来。   等都一一解答完,商琅率先转过头来看顾峤,开口道:“臣今日稍有乏累,欲回府歇息,还望陛下应允。”   与其说这话是朝着顾峤说的,不如说是在提醒那些进士。   “朕与丞相一同,”顾峤看出商琅心思,心中顿时一喜,表面却不显,似笑非笑地一一看过那些上来问询的进士,“朕在这,想必诸位也难以尽兴。” 第61章 微服江南   顾峤秉持着“只要人有朝一日入朝为官就早晚会认识到他的本性, 早暴露晚暴露都没有太多区别”的原则,理直气壮地跟着商琅一同离开了这琼林宴。   时间已经不早,还有一个半时辰宫门就该下钥了。顾峤除了让礼部尚书留在那之外, 还给他又添了几个人,防止老尚书累着, 然后快活地当起了甩手掌柜。   两人没多在外逗留, 直接乘着马车回皇宫去,路上顾峤看见商琅轻阖着眸子,嘴张了又闭, 最后还是忍不住委婉地试探:“先生觉着,那些进士学识如何?”   顾峤对那些四书五经的四班学问并没有什么兴趣, 无论是会试还是廷试,他们看的也是国策为主,顾峤并不了解,在商琅这样学识可与当代大儒相比的天才眼里,这群新科进士会是什么样的水平。   总之他待在旁边听他们交谈的时候, 也就听明白了只言片语。   实在是会让他忍不住担心,如果这样的一群人丞相大人都能如此对答如流的话,那年少时他问商琅那些皮毛问题, 商琅会不会觉得他蠢笨得无可救药?   “单论学识, 当算英才, ”商琅睁开眼,给了肯定的回答,但毕竟是认识了顾峤这么多年, 还能算得上小皇帝的半个先生, 商琅听见他这样问, 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不过治国并非纸上谈兵,亦非俗常道理可以轻易囊括,之后如何还要看实事,陛下不必多想。”   这些学子都是自幼开始接触古今的圣贤书,浸淫此道十几二十年,对其中典故早就烂熟于心,写篇文章要引经据典简直小菜一碟。但顾峤不同。   皇子自三岁便会入国子监,但顾峤整日整日跟着傅小侯爷玩闹,直接荒废数年,一直到八岁那年遇到商琅这才安稳下来学点知识。况且,顾峤除了寻常的经史子集,还有皇家那些帝王之道治国之策要学,连带着习武,这般忙忙碌碌八年,就仓促登基,之后宵衣旰食,已经许久不曾碰过那些书,再聪慧也难于这些专学多年的进士相比。   而且就算那些进士当中真有什么学识格外出众的人,商琅最多也就是欣赏,连带着对于顾峤统治下的大桓能有新一代英才在朝为官的欣慰,绝不会有其他的情绪。   他满心都是顾峤,此后或许也就只有顾峤了。   “臣辅佐陛下,并不全然有先帝之故。”商琅继续道。   说实在的,先帝于他也只限于知遇之恩,将他留在了京都,却并没有太过明显的提拔,一直到那日宫变托孤——但这件事情的缘由,商琅更愿意归在整日粘着他的顾峤身上。   归根到底还是顾峤。如果商琅自己不愿,或许都不会成为这一位托孤之臣,哪怕还是阴差阳错地被先帝给任命了,商琅在尽一个臣子本分之后大可以直接罢官,功成身退,还不至于因为功高盖主被帝王忌惮。   商琅会愿意留下来,全然是因为被这位临危受命的少年帝王身上展现出来的韧劲所吸引,也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从“努力做一个贤臣留名青史”走到如今这般对帝王有非分之想的地步。   顾峤的身上的那种独特的纯粹和坚韧,实在是太过于吸引他,让他一步步地踏进痴恋的深渊里面,万劫不复。   “陛下是精金良玉,有明君之质,无论何时,都莫要妄自菲薄。”   也正是因为如此,商琅才愿意忍,才愿意等,丝毫不敢有所冒犯。   他虽是长在大桓,但骨子里也带着南疆王族惯有的那等恣肆。如果顾峤不是一国帝王,或者顾峤只是个昏庸无道的君主,商琅必然不会像现在这般隐忍不发。   顾峤想要将人金屋藏娇,商琅也未尝没有想过。   给人下蛊,给人施毒……依着南疆的法子,想要得到顾峤,他有太多的方式。   可是不行。   商琅喜欢玉,却对佩玉并不热衷,不过是见着帝王喜欢才会有意地去寻一些玉饰。他更喜欢去雕琢璞玉——无论是真正的玉石,还是眼前的顾峤。   自然的,他也不喜欢美玉蒙尘。   这才心甘情愿,作茧自缚,把自己束缚在大桓那些礼义廉耻当中,舍不得玷污心上人半分,就连试探都是小心翼翼地,也极为被动,若非顾峤自幼就习惯黏着他,商琅是断然不敢去做这样与君臣之礼相悖甚远的举动。   “朕相信先生。”顾峤从来都不会拒绝商琅对他的这些夸赞,笑嘻嘻地应了下来,愉悦的心情一直延续到第二日,早朝的时候群臣虽然不敢直视天颜,但是都听出来了帝王语气当中的欢快,个个都是一头雾水。   随后便听见人说要微服私访。   至于要到哪里去,顾峤并没有直言。   朝臣下意识地将帝王的好心情跟这微服私访联系了起来,不太放心,生怕这祖宗私访是假,玩乐才是真。   应当不会,应当不会……   相处四年,他们还是相信顾峤的为人,只有知晓真相的礼部尚书幽幽一叹,主动走出来,问顾峤:“陛下可有监国的人选?”   “朕相信六部爱卿的能力。”顾峤直言。   说实在的,除了商琅,朝中没有哪个能让他完全放下心来的。而丞相大人要与他一同到江南去,那此刻让六部继续互相牵制着,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众卿安心便是,朕此番又不是一去不返了。”担心会被有心人猜测出来去向,加上他还不确定荆州那边的事情能处理多长时间,顾峤并没有明确地去提在外多久,模糊了所有信息。   还有人不满于帝王这般当甩手掌柜的行为,刚准备站出来反驳,顾峤就已经一挥手:“朕意已决,卿等不必再劝,各司其职便是。”   虽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但如果朝中百官没了帝相就半点做不下去了的话,那简直与草包无异。   顾峤相信这群老臣不会自视为草包,也相信等他们忙里忙外发觉忙不过来的时候,一定会选择去用那些新科进士。   今年科举当中顾峤和商琅看好的那几个,基本都被他们塞到了六部里面去,就等着人成长起来,成为他新的心腹。   安排妥当,顾峤干脆利落地宣布退朝,转头就让人将齐尚暗中宣进了宫里。   齐状元初出茅庐就被受此重任,接受得到还算快,今日顾峤召见他的时候,人已经比廷试上坦然许多了。甚至是因为要跟着他们一起去荆州解决世家之事而显得有点兴奋。   “这几日朕会派暗卫护着齐卿,齐卿便低调些,莫要让太多人注意到你去向,”顾峤仔细地嘱咐人,“朕会尽早派人送你出京,以归乡为由。待回了荆州,你寻个机会去见长宁侯——若是寻不到他所在便算了,等着朕与丞相到荆州之后再议。”   顾峤其实不太指望齐尚能找到整日没个定处的傅小侯爷,但还是将密信交给了他:“若是能见到人,便将此信亲手交给他。见不到自己护好便是。”   齐尚双手接过帝王递过来的信封,然后小心翼翼揣进袖中,应了声“是”。   “无事了,”交代完事情的帝王神色明显一松,“你回去吧,小心些,莫要露出太多端倪。”   齐状元又是颇为紧张地点了点头。   顾峤看着他这副喜怒形于色的模样,若有所思,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其实那封信里面并没有太多的机密,只大概说了些需要傅小侯爷帮忙的事情,有许多还都叙述得简单至极,全指望着长宁侯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产生的默契,也并未涉及到他和商琅真正要做的那些。   齐尚那边若是真出了意外,他们实行计划的时候也不过是会棘手一些罢了。   将这一切安排好,等着暗卫先将齐尚给护送出京,顾峤和商琅也暗中离了京。   先前廷试放榜,他们并没有明白地给齐尚安排一官半职,这一次齐尚又忽然要归乡,联系着帝相要微服私访的事情,定然会有一些人注意到不对。因此顾峤和商琅从说了要出京那一日开始,就没有再上朝,甚至还先寻了两个替身放出他们北上的消息,这才真正地动了身。   顾峤这个会武的还好,像商琅这般,秘密离京便显得困难了些,于是帝王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搂了人一路,运着轻功带人从京都北侧离开。   他们在那里才上了那辆事先备好的毫不起眼的马车,云暝带着伏悯在那里等着他们两个。   其实这段时间伏悯的性子还没完全被磨好,但是荆州实在路远,只有云暝一个顾峤还是不能放心,索性将这小少年也给带上了。   哪怕人对他可能多多少少还带着点杀意,但只要能护住商琅便足够了。   马车在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内部却半点也不寒酸,顾峤一上来就懒在了软垫上面。   商琅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顾峤偏头瞧着丞相大人那挺直的腰背,难免感叹,他让齐尚先走一步,果然是个极明智的选择。 第62章 温热掌心   虽然说他们就算带着齐尚, 也不会跟人同乘一辆马车,但是没了旁人打扰,顾峤又从来不会顾及暗卫如何, 这去荆州的一路便算是他和商琅二人的旅途。   而且他们过去也不是为了玩乐,期间定然是无休止的赶路, 不是在马车上便是在驿馆里, 如此倒还方便了顾峤跟人亲近。   简直妙哉。   齐尚先他们数日,从京都一路到荆州去,要耗上月余功夫。即使他们选择的路并不相同, 顾峤也没打算紧赶慢赶地提前跟人汇合或是如何,心安理得地跟丞相大人两个人单独相处。   皇都郊外的驿馆还算密集, 起先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两人一路顺畅,顾峤难得有这样懒闲的时候,仗着没有外人瞧见,整日没骨头一样瘫在马车里面, 百无聊赖地拿着临走时带上的书卷翻看,或者与商琅搬出棋盘来对弈。   两人把先前留在御书房的那局棋给搬了出来,在路上又花了两日功夫才分出来胜负, 顾峤一整日盯着那黑白棋子和纵横交错的线格, 就连夜里梦间都在想着如何去下这一局棋, 近乎魔怔。   以至于商琅都忍不住动了点强硬的手段,想让顾峤将棋盘收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却被人拿着“若是不下出这一局棋来朕只会更寝食难安”的理由给堵了回来。   商琅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人放什么水, 生怕顾峤发觉之后跟他置气, 就只能无可奈何地由着他一步步地将这一局棋给破解开。   天不负有心人, 顾峤还真将他给赢了下来。   也好歹只用了两日的功夫。   少年帝王在一些事情上总会有像这般莫名的执着,这两日神经也都紧绷着,最后一颗子落下的时候,困势大破,局势骤转,顾峤精神一松,也耗不住地昏睡了过去。   等夜里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驿馆当中了。   哪怕是官府专设的驿馆,在这荒郊野岭的,顾峤也不会有多放心。因此他们几个在驿馆休息的时候,一直都是有云暝在外面守着马车,伏悯跟着他们,守在房间外面,而他和商琅则是共处一室——美其名曰“出门在外,先生若是同朕不在一处,朕不放心”。   方才他在马车上昏睡过去,应当是商琅亲自给他带到驿馆来的。从那一次温泉沐浴的事情过后,顾峤就没敢再继续轻视丞相大人的力气——至少将他给带到房间里的能力是绝对有的。   注意到他醒了过来,坐在榻边的商琅开口便问道:“陛下可要沐浴?”   这几日赶路,虽然他们一直坐在马车上没有废太多的力气,但精神上也难免会有些疲惫,白日指不定什么时候的小憩就会变成一场直到夜里的长觉。   不只是顾峤,连商琅也是如此。   两人这几日几乎是交替着睡,只不过每一次顾峤在马车上或者驿馆里醒过来的时候,商琅第一件事总是会问他需不需要沐浴。   大概是还记得前几日在宫中的事情。   无伤大雅,顾峤便也没有去多管,听见他这般问便一颔首。   商琅即刻转身出门唤来人备热水沐浴,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忽然与他说起路途的事情来:“大约还需要明日一日的功夫,便能到江南境内了。”   到了江南,离荆州便也不远了。   虽然说顾峤享受了这半个多月与商琅两个人独自相处的时光,心情甚好,但是这一路舟车劳顿带来的疲惫也半点没有减少。   “总算是要到了,”顾峤轻舒一口气,“也不知道齐尚那边还有傅翎他们如何了。”   “齐尚应当尚未至荆州,只要路上无事,陛下不必多担心,”商琅温声安抚,“至于傅小侯爷与子桑公主,荆州本就临近南疆,其中百姓也就难免与南疆会有所往来,对于他们两位应当也是一个还算熟悉的地方。何况傅小侯爷与子桑公主皆有武艺傍身,想必荆州当中也无人能奈他们何。”   丞相大人的温声细语成功让顾峤心中安定下来,等到小二备好热水,沐浴过后,顾峤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先生,怎的不去沐浴?”   “臣在陛下醒来之前便已沐浴过。”商琅应答,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如今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吃食给挤满,顾峤掠过一眼,有许多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菜品。   除了商琅因为要喝药的缘故,碰不得辛辣,两个都算不上什么挑食的人。   商琅便不说了,丞相大人向来都是把修养身体放在第一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挑剔什么,否则这身子到今日会被他糟践成什么样子,还真不好说。   而顾峤身为帝王,哪怕是身在皇宫的时候,也极容易遭人暗算,保不齐哪日被人摸清了喜好,对症下药,死在那银筷也验不出来的奇毒里面。即使是先前还是皇子的时候,顾峤也要防着他的兄弟手足将刀尖指向他。因此,顾峤向来都是不怎么挑剔这些食物的,加上御膳房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太过难吃的吃食,在宫中可以说是做什么顾峤便吃什么。顶多是会偏向一些罢了。   两个人每到一个不曾走过的地方或是并不熟悉的地方,若是需要在驿馆当中留住一夜,便一定会去尝一尝当地的一些独有的吃食。   他们是一路南去,半个月的时间已经基本入了夏,快到江南,这些独特吃食的种类显然丰富了不少。   顾峤坐在商琅对面,看着这些丰富的菜,心思却并不在上面,而是在想荆州的事情   江南物产富饶,便也多出商贾。   若是要追根溯源,京都当中有许多的世家,其实都出自江南,只不过如今大部分都已经将根扎了京都当中去,留在江南的除了个别本土的世家,就是京都当中的一些分支。只不过随着顾峤对京都当中世家的打压,这些分支也没有几个能继续风生水起的,甚至还有不少受到京都当中的本家所牵连,被诛灭了个七七八八。如今江南根基还算稳固的世家已经不多,朱家便算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在度过了那一阵的腥风血雨之后,,即使就连京都当中本家的家主朱五德都已经皈依皇族,这江南荆州的旁支当中,也还有不少不长眼的想要去侵害百姓,通过官商勾结大肆掠取民财官田,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上赶着给顾峤送刀。   大概也都是想着天高皇帝远,顾峤无论如何也不会把手伸到这边来。又或者说,若没有朱五德这个朱家家主来亲自给顾峤传信,可能顾峤还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此事,到时候说不定他们已经想出来什么应付的法子,断然不会像如今这般明目张胆的。   那个时候,就算顾峤身为帝王,想要寻到所有的证据来给他们定罪,想必也难了。尤其还是在荆州这种放在江南四州里面算是最偏僻的地方。   “陛下在想什么?”商琅见人坐在那就开始出神,一直都没有动筷,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顾峤回神,轻叹:“朕在想,先前在京都当中,总觉得有这四年的忙碌,大桓已经能够称得上一句四海清平。但如今深入地方,朕才意识到,如今的大桓,离着朕心中那般盛世,还要差得远。”   这四年时间,顾峤一直都在忙着京都当中的事情,几乎是没有离过京,此次微服私访跑到江南荆州来,简直是他这么多年所经历的最远的一程路。   一直待在京都,就难免一叶障目。边疆的军防的确是没有多大的问题的——驻扎在边疆的那些将领年年都会入京述职,但地方吏治则不同。   京都附近的州府顾峤还能勉强够上一够,像荆州这般离着京都甚远的地方,他也就只能在知州年底纳贡、上书述职的时候了解一番其中情况。只要闹不出来太多的流民亡窜,只要他们能压制住百姓的反抗,呈现在顾峤御书房书案上的,就只会有一片和乐太平。   “如此来看,朕简直可悲。”顾峤自嘲一句。   “陛下何必如此自责?”见着帝王如此,商琅也没有急着动筷,一双如剪秋水的桃花眼温和地望向他,“功不可一日而成,陛下登基四年有如此成绩,已是极佳,余下的糟弊需循序渐进,如何急得?”   “陛下又并非是无所作为——从知晓江南之事,陛下便直接打算好了亲自前往,如此魄力,已是万代所不及。”   丞相大人一开口,对着他句句都是夸赞。   顾峤忍不住哂笑,耳根微微发烫:“朕哪有先生说得这般好?”   朱家的所作所为,顾峤早在京都当中就已经听闻了个大概,也知道如今荆州百姓生活得有多水深火热。因此,顾峤从得知消息的时候,心底就已经憋了一口气,之所以会在今夜骤然爆发出来,与这一路所见也离不开干系。   为了赶路,他们大多时候都在绕着城池走,也不清楚其中百姓的状况,但却也瞧见了沿途零零碎碎的农家。   虽保暖足,但较之京都郊外那些,还要差得远。   京都和周边地方基本已经被顾峤给收拾得差不多,他有野心,希望这整个大桓都能有那般清明的吏治和富裕。哪怕他知道自己就算鞠躬尽瘁百年,也很难去完全地实现这一目标。只得尽力而为。   好在是他们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贪官豪吏。不然顾峤毫不怀疑,照着自己现在心里憋着火气的模样,估计能走一路杀上一路。   不过如今没有人直接撞上来给他杀的机会,那就只能由荆州朱家那群人来承受帝王的全部怒火了。   “陛下,时候不早了,先用膳吧,”商琅不想让顾峤在这些事情上继续纠结下去,便开口道,“明日还要继续去赶路,今夜陛下要早些歇息。”   商琅的声音总能轻易地让顾峤安定下来,他一颔首,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重新埋进心里去,动了筷。   江南多水,这一日时间顾峤都待在马车里面没怎么出来,甚至都没有撩开帘子往外开,一直到夜里停在了水边,顾峤还恍恍惚惚地,有了种踏入江南的感觉。   正是梅雨季节,虽然他们往荆州的路上梅雨远没有东边严重,但一呼一吸之间顾峤还是察觉到其中的潮气。   江南的驿站便远没有北边那样多了,连陆地都被水道分得破碎,放弃皇宫的马车走水路对他们来说风险要多上不少,便只能选择在这些纵横的水路当中绕来绕去,一直到贴近荆州的时候,顾峤才弃了马车,带着一行人走水路,秘密入州。   先前在马车里面他们还可以毫不顾忌,但是现在丞相大人就必须要带上面具了。   用上了面具,顾峤还是不够放心,又给人扣了顶帷帽,给人遮得严严实实。   反倒是他自己坦坦荡荡。   走到了水路上,顾峤才发觉江南的驿站其实也算不上少,只是他们先前绕的路太多,这才没能遇上。   想起这一路时不时要歇在野外,连沐浴都是个麻烦事情,顾峤就忍不住叹气。   江南水路上什么样的船都有,他们两个没打算太过张扬,便挑了个中规中矩的船,雇了个长得还算老实的船夫。   那船上有歇息的地方,这一段水路有些远,他们要在船上待不少时间,顾峤也没心思去欣赏什么风景,上了船便钻进了船舱里面,半阖着眼同商琅闲聊。   因为有船夫这个外人,他们两个人交谈的时候便隐晦了许多:“先生先前在荆州生活多年,可还记得,荆州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值得一探?”   “并无,”商琅轻轻地摇了摇头,“在下先前在荆州,大部分时候都在研读各类书卷,家中一切也都是父母购置,我自己了解算不上多。”   船中几乎是没什么能阻隔声音的东西,外面摇橹的船夫一下子便听见了他们的话,忍不住问道:“公子是读书人?”   顾峤一惊。   荆州自从出来商琅这么一个天才探花郎,就对学问极其热衷,州中对读书人也是极为尊崇。   这船夫瞧着便像个健谈的,先前在他们刚上船的时候没有开口,或许是将他们当成了商贾一类,毕竟哪怕是微服,他们两个身上穿着的衣裳,一看也价值不菲。   眼下听见商琅可能是读书人,这船夫才想着跟他们来搭话。   只不过一里一外,那船夫并看不到他们两个的神情,顾峤瞧着商琅,发觉人神色平静,对这样的攀谈好像见怪不怪,便知晓丞相大人如此开口,怕不是故意的。   读书人在荆州既然受人尊敬,那此等身份必然也能得来不少的信息。   “只是先前多读了些书,略知皮毛。”商琅淡声道。   顾峤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听他忽悠人,哭笑不得。   如果丞相大人都是“略知皮毛”的话,那这大桓当中能说一句“精通”的恐怕也就只有翰林院的大儒们了。   “公子便别诓我了,”那船夫听他这般说话也不信,笑了几声,“瞧着公子这副模样,想来是哪位大人府上的门客?”   虽然说荆州百姓对于读书人极为推崇,但是如果学不出什么名堂来,大多数的人也只能靠着给旁人撰书或者誊写点东西度日,能维持生计,但要是富贵起来,却不容易。   这样的船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直接将伪装得严实的商琅与远在京都的那位丞相大人给联系起来,便只能根据他这一身富贵来猜测他会不会是什么官员府上的门客。   至于顾峤,方才人不是喊这位男子是“先生”么,或许就是那位官员家中的公子之类的了。   船夫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却没想到商琅开口,给他编出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并非。在下先前赴京科举落第,又被贼人窃去了回程的盘缠,便留在京都办起了一家私塾,如今好容易攒了些金银,便想着回荆州来看上一看。”   顾峤一直都在观察着商琅的神情,丞相大人撒谎的时候眼都不带眨,说得理直气壮,加上那沉静温和的声音,轻易便会让不知真相的人当真。   哪怕他们两个极其清楚:一个无权贵可依的普通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京都当中办起什么私塾来的。   且不说京都地方寸土寸金,一个失了盘缠的落第举人可能连住的地方都难以寻见,更别说找到个地方开办起自己的私塾来,就说京都那些权贵,大部分世家都有家学,皇室更是有国子监这样的地方,余下的普通百姓,在京都当中想要寻个教书先生水平出众的旧私塾,甚至钱多一些,让那些尚未任职的进士来给他们教导子嗣都未尝不可。   怎么会看上一个落第的举人?   但这里是荆州,到底离着京都甚远,这船夫并没有想到这么多的事情,听见商琅的这些胡编乱造也就只是感慨赞叹,提到京都,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先前在京都,可曾见过那位商相?”   商琅听到他这话,失笑:“在下只是个寻常人,如何能见到一国之相?”   那船夫应了一声,显然是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得了——就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难以见到知府知州一般。   “说来,在下已有十数年未曾回荆州,荆州如今怎样?”商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给拉了过来,顾峤听到他问,身子也不自觉地坐直了,听着外面船夫的动静。   听见人这般问,那船夫似乎是顿了顿,然后问道:“公子问的是荆州何处?”   州下还有设府,朱家所在的是遂安,商琅却是在另外的地方。   但商琅哪一个都没有说,而是道:“阁下知晓何处之事?”   外面的船夫大概是有些不太适应“阁下”这样文绉绉还恭敬过度的称呼,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这才道:“我常年在此处摆渡,见过不少来往的行人,对各府都知道些。”   说完这话,顾峤本以为人是准备再将问题给他们抛回来,却没想到那船夫继续道,声音稍微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公子是哪里的人,但若是遂安府,这段时日还是莫要过去了。”   他们两个实在是没有想到船夫会主动提起遂安府。   对视一眼,商琅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船家此言何意?”   “你们从京都那地方千里迢迢赶过来,不知晓也正常,”船夫沉沉地叹了一声气,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只不过像是在顾忌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也含含糊糊,“公子是荆州人,应当也知道那朱家就在遂安府。眼下朱家那些人……总之并不算太平。加上前些日子,今年那位新科状元也回了荆州,家又恰好在遂安府,乱得很。”   “为何?可是那位状元与朱家有什么渊源?”商琅趁热打铁地继续问。   船夫却“哎哟”一声:“我也就是个普通人,哪里知道这些大人物那般多的事情。总之不太平就是了,公子若真的要往遂安去,千万要小心些。”   “多谢。”商琅跟人道了一声谢,估计着也没法再问出旁的事情来了,便沉默下来。   顾峤跟人目光对了一眼,私下也寻不见纸笔,张了张嘴,用唇形无声道:“先生伸出手来。”   商琅依言将手从袖中抽出,顾峤仗着这是正事,毫无负担地拉过商琅的手来,让人在桌子上摊平,随后用手指在人掌心写字。   丞相大人的指尖轻轻蜷了一下,但之后还是没有过多地反抗,由着他在上面划。   这般交谈麻烦得很,顾峤写得也就简单,只在人掌心比划出来“齐尚”二字。   商琅在人将抽手之前忽然一攥,帝王修长的手指便一下子被圈在了他手中,不过商琅只是虚握了一下便松开,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来,并示意人也将手掌给伸出来。   那无辜的模样,好像方才的所作所为,是半点私心也无。 第63章 君子六艺   商琅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顾峤的掌心。   丞相大人写字的时候动作很轻, 弄得顾峤掌心发痒,下意识地要缩回去,却生生忍住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商琅并不是那样的人, 都要怀疑丞相大人这样动作是不是在有意地撩拨他了。   不过无论如何,商琅在他掌心写下来的字都是规规矩矩的:“长宁侯。”   如果齐尚先他们的这几日里面当真能寻到傅翎跟子桑瑶, 那么这段时间傅小侯爷带着头去给朱家制造麻烦, 完全是有可能的。   这样在掌心写字的方式着实麻烦,等到一旁的那盏茶凉下来,丞相大人破天荒地这般浪费茶水, 指尖沾了点便在桌上写起字来,句子虽然简练, 但也比在掌心写字的时候清晰不少。   也正是因为商琅这干脆利落毫不留恋的样子,让顾峤更坚定地认为自己方才那些胡思乱想果然是毫无依据。   齐尚自己家就在遂安府,这件事完全是在顾峤的意料之内,不然先前在崇英殿上的时候,齐尚也不可能对朱家做的那些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   “齐尚毕竟从京都来, 朱家人难免会有所防备。若当真风平浪静,臣反倒还会怀疑一番。”   虽然说他们两个人出来的时候的确做了不少的准备隐匿行踪,但是状元归乡, 帝相出京, 这两件事一下子堆到一起来, 难免会让人有所怀疑。尤其像是荆州这样本身就有鬼的地方。   不过如此也能说明,齐尚中途并没有出什么事情,安安稳稳地回到了荆州去。   只是想必, 不会好过。   到现在这个时候了, 消息传得再如何慢, 该知道的, 朱家这群人也应当都尽数知道了,那么就算齐尚回到遂安府之后韬光养晦等着顾峤和商琅来,朱家那群人也极有可能主动来为难他。   就像商琅说的,两方之间有所冲突到还算好,但若是太过安静,很难不让他们怀疑齐尚与朱家有旁的渊源。   帝王向来多疑,哪怕在京都的时候齐尚表现得分外纯良,顾峤对他了解也就仅限于礼部和户部收集上来的那一页情报,真要让他直接完全地信任他,也绝不可能。   全都是猜测,真要知道发生了何事,估计要他们亲自去探。   船行一整日,疲惫程度也丝毫不逊于马车,登岸的时候就连顾峤这样的身子都有些吃不消,腰酸背痛的,脚步还有些虚浮——毕竟是民间寻常的船只,舱中的柔软程度断不能与皇室的马车相比,又坐了这么长时间,不累才怪。   顾峤下船的时候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状况,第一件事就是转头去看商琅如何。   丞相大人表面上瞧着还算好,但是脸色显然是白了不少。   顾峤自觉地过去扶上他,低声问:“先生可还好?”   “在下无事。”商琅轻声应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避开他的手,由着帝王靠近他。   另外那两个暗卫瞧着倒还算好,可能是已经习惯了这般长久地守在一个地方,与他们这俩娇生惯养,其中一个还身娇体弱的完全不同。   身体实在是太过于疲惫,顾峤也就没有多挑剔什么,直接让人就近选了一家长得还算正经的客栈住了进去。   两个人从京都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原先再怎么样精力充沛,眼下也多少有些受不住了,在客栈当中要了两间上房,有一间是留给两个暗卫的,顾峤带着商琅一进屋子,就把自己摔在了榻上。   外面客栈的床榻虽然也没有皇宫里的柔软,但比起船上马车上可要舒服太多了,顾峤一懒了上去,就不想动弹。   丞相大人倒还算是惦记着形象,规规矩矩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看着床上躺着没个正形的帝王,唇角勾了一勾,道:“大约还需要两日,便能到遂安府了,这段时日,委屈陛下。”   “我委屈,先生就不委屈?”顾峤闻言从榻上弹起来,看着人那张还没有卸下面具的清秀的脸,忽然想到,“说起来,当年先生从荆州一路赶到京都,是如何挺过来的?”   商琅当时住着的地方比遂安府还要偏南,几乎就是已经完全与南疆贴着了,要到遂安府可能都需要走上几日。   要从这样僻远的地方,一路赶到京都去赴考……商琅那个时候也就只有十六岁。   且不说那个时候丞相大人身子尚未长开,还是个单薄羸弱的少年,就想想十年前他那个身体状况,顾峤到现在也能隐约记起来:说三步一喘都是委婉了。   这样的人是如何千里迢迢赶到京都去的?又是花费了多少的时间?   因为商琅在京都当中实在是陪了他太久的时间,顾峤总会下意识地忽略掉商琅并非京都之人这件事,总之他会一直留在京都就对了,旁的倒也不重要。   但是这一次从京都到荆州来,一路车马劳顿,赶路赶得腰酸背痛,顾峤才忽然想起,曾经的商琅来。   “臣当时是骑着马一路到皇都去的。”商琅听见他问起这事,倒也不避讳,直言道。   “骑马?”顾峤反倒是更诧异,也有茫然,“先生……骑了一路的马?”   这岂不是比坐船坐马车还要累!   商琅颔首:“从荆州到京都去,若是坐船乘马车,耗费会更多,臣不知京都情状,担心身上所带的金银不足,便没有去耗费这些钱。”   “先生的身体……骑马怎么能行?”顾峤蹙着眉。   “陛下可是忘了,臣熟通六艺。”商琅轻声道,又扯出来他儿时的种种事情。   说来商琅的母亲实在是心大,旁人若是遇见个先天弱症的孩子,定然会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面,生怕人碰了摔了,一不小心就失了性命。   但商琅儿时,他母亲是半点都没客气,除了习武这样实在是太伤身体也太费力气的事情免去了之外,“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是半点也没有让商琅落下。   旁的倒也还好,至少是不需要废什么力气,商琅自幼就是玲珑心思,记个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唯独“射”和“御”。商琅年幼的时候身子骨远比现在要差得多,他母亲的心再大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直接让儿子去学骑马那等麻烦的事情,只教了射艺,等到商琅年纪再稍微长一些,身体好一点了,就被拽着去骑了马。   顾峤听着人轻描淡写的叙述,越听越觉得心惊。   南疆那是什么地方?四周皆山,崎岖不平。顾峤学骑射的时候都是在皇家猎场,地方平坦得很,就这样,他学会也废了一番功夫。   而商琅从一开始学,竟然就是在崇山峻岭当中的。   还是那么脆弱的身子。   顾峤听着,已经忍不住坐到了他跟前去,然后伸手抓住他手腕,后者的陈述一顿,转而看向他:“陛下……?”   “先生辛苦。”商琅话语里面没有半点对父母的埋怨或是什么,顾峤也不会直接当着人的面去评判这些,只能在人开口问他所做何意的时候,吐出这般干涩的四个字来。   “算不得辛苦,”商琅对帝王这样的怜惜很是受用,温声道,“臣儿时倒也算得上是任性,若当真不喜,定然不会去学的。”   “何况,若是家母当年并没有教会臣这么多的东西,臣今时今日,还不一定能遇见陛下。”   也是。   商琅当年是自己一个人骑马赶到京都来的,无论如何自由度都高一些,只要避开林中野兽,走些不容易撞见匪贼的道路,便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够安安稳稳地到京都来,还能顺利地赶上科举。   但若是他走水路或者乘马车,人多眼杂的,一个十六岁还长得漂亮至极的小孩子,实在容易被人盯上,似乎会更不安全。   顾峤被商琅这样的话劝动,加上事已至此,他又改变不了什么,便问道:“那如今,先生的父母可还在么?”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明显的迟疑。   毕竟按照商琅说的这些话,在他刚刚从荆州出发去京都的时候,也就是十二年前,应当还有父母践行。   但是他却能忍着十二年都没有回荆州一趟……加上顾峤也几乎没怎么见到过他跟家中有书信往来,难免疑惑。   他已经听过许多次关于商琅儿时的事情,这三人的关系听上去也并不恶劣,为什么……?   “不在了。”商琅开口,温和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点难以掩饰的悲戚。   但是他并没有在此事上多谈,而是看向顾峤,移开了话题:“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夜臣与陛下就好好歇息一番,等到明日,还要赶许久的路呢。”   赶上两日,早一些、快一点。等真正到了遂安府,他们两个才能彻底地安定下来,好好休息一番。   顾峤依言颔首:“那朕出去点些吃食——既然已经到了荆州,先生可有什么想吃的熟悉菜肴?” 第64章 饿殍遍地   商琅闻言摇了摇头:“随陛下喜欢便是。”   两人相处这么久, 顾峤自然也大概知道商琅的喜好,听到他这般说,便没有多问, 一颔首就转头走了出去。   几人在客栈当中好生歇了一整夜,次日快到晌午的时候才继续出发。顾峤身上还难受着, 想必商琅也舒服不到哪去, 全靠意志力撑着。   如此折腾了两日,终于是到了遂安府,除了伏悯那小孩子瞧着半点也不累之外, 就连云暝的脸上都带着点疲色。   好在齐尚还算机灵,他们在刚到遂安府的时候就已经跟人联系上, 只不过怕打草惊蛇,没有直接住到人家中去,而是在客栈当中歇了下来。   这一歇就是好几日,一直到顾峤身子完全爽利了才走出客栈。   不过这段时间里面他们倒也没有干躺着。顾峤暗中召过齐尚,问了些如今的情况。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傅小侯爷竟然没有像先前跟他说的那样跑去不务正业游山玩水, 而是在遂安府当中安定了下来等着他们到来。   同他们猜测的一样,先前齐尚与朱家的那些矛盾,没少有傅翎在一旁推波助澜。   遂安府当中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   百姓水深火热, 他们自然也要快些行动, 顾峤这几日没精力动手, 却动了不少的脑子,写下来许多对策,有些如今能动的, 全都交给了傅翎和齐尚。   傅小侯爷干活干得殷勤得不行, 甚至还会跑过来主动跟顾峤提计策, 弄得顾峤都怀疑这壳子里面是不是换了个人, 后来才知晓是前些日子傅翎体内的情蛊发作,夫妻两个在房中折腾了好一阵子,到现在子桑瑶都不像是想要放过他的样子,导致傅翎如今秉持着多干活就能少在家中待着的原则,给顾峤帮了许多的忙。   不过即使是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顾峤也还是没能理解傅翎的举动——他先前看过宫中那些册子,都说风月是快活事,怎么傅翎就……唯恐避之不及呢?   两人多年好友,顾峤心中有疑惑也没憋着,直接当着傅小侯爷的面问了出来,问得傅翎脸上白了又青青了又黑,最后看了眼站在远处避嫌的丞相大人,压着声音同他道:“到底如何,等你把你的探花郎搞到手不就知晓了?”   因为傅翎说的这话,顾峤跟人聊完之后再去看商琅的时候,脸都还是烫着的。   商琅看着他那副模样并没有说什么,神色自若地同他继续去谈论朱家的事情。   顾峤为此暗中松了一口气,但是之后还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他,等到身体好了之后一行人藏匿身份到百姓当中探查的时候,甚至还偷偷在书贩那里买了几本乱七八糟的杂书——在这样的乱象当中还能被他寻到一个卖杂书的书贩,也是实在难得了。   遂安府这个地方,除了地动之外鲜少有别的天灾,因此平日百姓生活都还算安稳,如今更多的也就是朱家这般的人祸。   顾峤从来没有想到,在大桓国库仓廪富足,京都百姓平安和乐的时候,竟然会有一处地方饿殍遍地。   遂安府主城当中是朱家势力所在,也是如今他们住下的地方。城中豪宅四起,酒楼鳞次,甚至价格贵得都能比肩京都,一片繁华景象。   但是只要出了城,再多走几步,看到的便是如同人间炼狱一般的景象。   有不少面黄肌瘦的老人孩童,或者死了,或者即将死去。而一部分尚有力气的青壮男女,则都被朱家雇去了打理那些被侵占的农田。   说是打理,不如说是奴隶——动辄打骂已经不算什么,顾峤遥遥地看了一眼,几十亩地上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劳作,无论男女,身上的布衫早就破了,且不是磨损,清晰可见鞭痕的撕裂。   一群畜牲。   顾峤没有离城太远,便冷着一张脸重新回到了客栈。   一回去就差点捏碎了一张桌子。   结实的实木桌子上都被人按出了一条深深地裂痕,也可见帝王此刻心中有多大的火气。   好在在座的几个人里面除了齐尚一个真正的臣子在战战兢兢地眼观鼻鼻观心之外,其他都没被顾峤这样的怒气给吓到,但脸色也都不算好看。   能好看就怪了。   “我想现在就杀了他们。”傅翎毫无疑问是几个人里面最耐不住的那一个,率先开口。   说实在的,就朱家如今这样的行径,顾峤完全没有必要再去与人虚与委蛇,直接昭告天下便是,证据如今可是在荆州遂安府这片土地上明晃晃地摆着。   顾峤偏过头去看商琅,他从走出城门看到那些可怜的饥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朱家那群豸狗不如的东西有了杀心:“丞相觉得如何?”   商琅脸上的神情惯来淡漠,除了顾峤这样对人熟悉至极的,那两个人都没有从中察觉出来太过于凶烈的怒火。   他听见帝王的询问,稍一沉默,然后开口道:“朱家当杀,但是陛下莫要忘了,我们本来的目标,是与世家勾结的荆州知州,而非单独一个朱家。”   顾峤在京都那等世家根系繁杂、交错纵横的地方都没对他们有过什么忌惮,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只是一个孤单单的支系,想要动手实在是太容易。   早晚要杀,只是他们还要判断,到底在什么时候杀,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如果他们现在就给朱家血洗了,难保荆州的那个知州不会被惊动。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虽然他们这其中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地位极其尊贵的人,但是手上一来没有兵力,二来对此地也远没有一个知州熟悉,若那人破罐子破摔,要大逆不道地谋反,他们简直毫无反手之力。   “那就这么……由着他们继续伤害百姓?”顾峤眼眶红了一圈,字字都带着恨意。 第65章 积弊已久   商琅闻言长睫颤了一颤, 显然心里也算不上平静,却只能道:“陛下,如今我们唯有尽快动作。”   顾峤深吸一口气:“且先如此吧。”   他们如今心里带着火, 也根本没有办法完全静下心来去思考对策,就只能如此走一步看一步。   “诸位都先回去吧, ”顾峤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等有了好的计策,再行商议。”   傅翎和齐尚依言离开,等到门阖上、顾峤收了力气跌坐在椅子上的时候, 商琅忽然开口道:“陛下不必如此忧心。”   顾峤闻言,抬眸看向他, 眼底的郁气未散:“如今荆州这般模样,先生要朕如何安心?”   “臣并非此意,”商琅轻声一叹,“陛下从到了遂安府,便可见焦急, 臣担心陛下一时冲动,会失了分寸。”   听见商琅这般,顾峤虽然神色还不算好看, 但多少是和缓了一些。   眼前这人总有一种能够让他瞬间冷静下来的能力, 顾峤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失了分寸, 但心中那些情绪又怎么会是能轻易地压下去的?   “朕究竟要如何,才能同先生这般?”顾峤抬手掩面,显得有些颓唐。   “陛下便是陛下, 为何要同臣相较?”商琅听着他这样的话, 心中只觉无奈, “莫要太过苛责自己。”   顾峤心中抱负非凡, 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又苦于只能循序渐进,半点也急不得,不焦躁才怪。   “何况,荆州应当积弊已久,真要去救,绝非一朝一夕能成。”商琅语气略有沉重,也点醒了顾峤。   的确,一路奔波加上处理皇城的事情,也不过两月左右的功夫,而那些饥民的模样……   最早也是去岁。   积弊已久,却无人上报。   若非此次朱家将事情闹得太狠,朱五德主动出卖,或许有那个知州压着,顾峤能等到荆州的人死绝了或者当真有百姓起义了才知道。   越想火气就越大。   “先前荆州之事,朝中就半分也未曾察觉么?”顾峤开口问道。   商琅拧眉,稍稍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摇了摇头:“臣尚且记得的户部账目当中,荆州并无什么异样。”   此地本就偏远,朝中从来不指望这里岁岁丰饶,完全就是一个“只要百姓能好好地过下去就可以”的态度。但是照如今这样子,上报朝廷的那点东西,恐怕也是不知道从多少百姓手上强取豪夺才刮出来的一油半脂。   “一个知州,就能这么一手遮天?!”顾峤属实是被气个不行,额头青筋都突突地跳,看商琅递过来一杯茶水便接下,灌了一口之后心里才舒服了点,“荆州如此,那其他的地方……是当真清白干净还是说同此处一般?”   顾峤越想越觉得恐怖。   这四年时间去处理京城当中的事情,已经让他有些力竭,这才忽略了地方上的这些事情,却没想到藏的污纳的垢不知道比如今的京都多上多少。   地方上这些官员也大都是前朝老臣,只有零星的几个在顾峤刚登基的时候被他给换了下来。先前没动荆州知州,似乎就是这人表现得太过于纯良。顾峤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没有想起太多的关于荆州知州与朱家的事情,他也忘了当年的他到底知不知晓此事。不过就算知道,那个时候刚刚登基的他也不会那么大胆地去直接跟世家对着干。这么一看,荆州之事堆积到现在,似乎是必然的。   “等荆州事情结束之后,朕还想要去其他地方看看,”顾峤思索到最后,轻声道,“也是时候该好好地瞧一瞧朕的江山了。”   再不看,快要被人给暗中分食了。   商琅没有多言,只是朝他躬身一拜,便算是赞成了他这般决策。   顾峤看他那样子,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辛苦先生陪着朕东奔西走了。”   商琅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情绪杂糅得让顾峤半点也剥离不得,只听见他缓声道:“在其位谋其职,陛下看重臣,命臣为相,臣自然是要以天下太平百姓富足为己任的。”   很中规中矩的回答。   所以顾峤也就更不明白,方才商琅究竟为何要用那样复杂的眼神来瞧着他。   不过直接问应当也是问不出来的,顾峤便暂时放弃,转而道:“先生觉得,那朱家之人会何时去寻齐尚的麻烦?”   齐尚虽然说是被顾峤那么三言两句给直接认命成下一位荆州知州,但是在他们这一次的微服私访中,归根结底就是摆在明面上的一个诱饵。   先前他们已经从百姓口中得知了齐尚与朱家之人针尖对麦芒之事,朱家不可能半点也不盯着齐尚,估计已经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人出城的事情。   他们不一定能猜出来是顾峤和商琅,但也会猜测是不是朝中来的人。   那应当不会坐太久,定然会去寻齐尚的麻烦。他们这间客栈,估计也不会被放过。   但顾峤实在是没想到,那群人会来得这么快。   算算时间,恐怕这个时候齐尚也只是刚刚回到自己住处。   他们在上面,清晰地听到了堂中的吵闹。   来得似乎还是兵,那掌柜还在好声好气地安抚他们,顾峤转头看了眼商琅,问道:“是朕带着先生逃,还是直接迎上去?”   “自然是迎,”商琅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朱家难得有如此主动,陛下不若直接将人扣下,审问一番。”   刺客也就算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朱家当中竟然还会有士兵。   私养亲兵,在大桓当中是明令禁止的。不过他们也并不觉得这群人就是朱家自己的亲兵:还有极大的可能,是那个知州专门拨出来保护朱家这边的。   只要不是死士,按着皇室那些审问人的方法,顾峤还是很相信云暝能从这群人的嘴里撬出点东西来的。   有了丞相大人点头,顾峤也不再犹豫,喊来云暝和伏悯,直接派两个人下去处理人。   他和商琅仍然是待在屋子里,没多久就听见了掌柜的一声尖叫。   有云暝在,伏悯应当也不会滥杀无辜,那个掌柜叫这一声,估计是被吓得。   等外面彻底静下来,顾峤这才带着商琅走出门去。   云暝已经在带着伏悯将那几个不知道是被打晕了还是打死了的士往楼上拖了——迎着堂上一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这客栈当中的人并不算多,看到这样的场景也没见个被吓得魂不守舍的,反倒是漠然与好奇,好像已经习惯了。   思及此处,顾峤指甲一下子抠进了掌心。   云暝和伏悯已经将几个士兵拖了上来,而整个楼上站着的也就他和商琅。顾峤垂着眼想事,忽然便看见丞相大人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是冲着那两个人,而是顺着拖拽留下的血迹,一步步地走下楼去,走到客栈掌柜的面前。   顾峤双手搭到栏杆上看他。   那掌柜显然是还有些惊惶,毕竟丞相大人方才那般面无表情地绕过那群人从染血的楼梯上走下来的模样实在是太过于骇人,简直就像是个走下来索他命的修罗。   还是会特别冷静地收割人命的那种。   掌柜开口跟他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有点打颤:“这位公子……是有什么事情?”   商琅没有直言,而是从怀中掏出了点碎银——不算很多,至少在这表面足够奢侈的遂安府主城内应当不至于被人给盯上劫财:“今日之事,掌柜应当知晓该如何。”   他缓声开口,声音清亮,像是初春的碎冰,不算多冷,但亲自接触,还是会冰得一缩。   那掌柜如今就是这般模样。   丞相大人如今带着个平平无奇的面具,脸最多只是清秀,算不上有多惊艳,也就谈不上什么“以美□□人”。那掌柜完完全全是被他周身气度给惊到,随后又被话语威慑,喏喏地一应,也没敢上手去接商琅掌心的碎银子,还是等到丞相大人亲手将东西搁在桌子上,这才忙不迭地拢起来收好。   期间商琅半点目光也不曾施舍给在座的其他人,甚至对堂中那不少的见证者一点封口的意思都没有,只给了掌柜几块碎银,便施施然地重新回到顾峤身边去。   方才丞相大人在下面封口的时候,顾峤也没忘了正事,指挥着俩人将这群士兵给拖进了房间中,见到商琅来,便迎上来,与他一同进到房间中去。   彼时云暝已经倒了几杯子热茶给人扑醒,醒过来的人都还在捂着脸哀嚎。顾峤瞥了眼地上因为剧痛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士兵,又瞧了眼那茶,越看越不对劲,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立刻倒吸一口凉气,顿觉痛彻心扉:“云暝你简直……暴餮天物!”   顾峤没那么放心商琅去吃外面的东西,就连茶也不会亏着人,都是自己带了些宫中的云雾茶,除了之前坐船的几次,平日泡的都是这些,包括方才云暝拿来泼人的那些——用来刑讯,白水有什么不好?偏偏要用茶吗! 第66章 调兵遣将   不过茶水用都用了, 顾峤痛心疾首,但是该做的正事还是要做的。   顾峤看了一眼在地上被烫得打滚的士兵,脸色铁青, 实在忍不住抬脚踹了他们一下。   对方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碰上了什么不好惹的人物, 立刻不敢动了, 捂着脸的手在微微颤抖颤抖,强忍着痛呼。   朱家的人在遂安府这一片横行霸道已久,眼下如果当着想着自己是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 极大可能会把罪名推到齐尚身上。更何况他们这几个本来也就是来寻他们的,顾峤估计这几个人已经猜出来了, 他和商琅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不过现在一来就被收拾得这么惨,估计也不敢在他们面前如何了。   “朱家的人?”顾峤站在那里,垂眼看着他们,冷声开口问道。   地上的人被茶水烫了满脸,顾峤自然不指望人能说出什么话来, 询问之后瞧见他们身子一僵,就估计自己是猜对了的。   这些士兵到底与那些专门养起来的暗卫死士不同,都是拿着银饷做事, 加上还可以借着朱家的势力狐假虎威, 这才会如此效忠于他们, 嘴根本不会有那么严。   顾峤想到这,又踹了他们一脚,冷声道:“若还想要活命, 便好好答话。”   他这一看便是一副要亲自审问的模样, 商琅和那两个暗卫便没有说话, 都挪到了一旁看着。   躺在地上的那几个士兵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之后顾峤无论问什么他们都配合得很。自然,也是因为顾峤没强逼着他们开口,问的都是些点头摇头便能回答的东西。   不过也让顾峤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朱家这群人,当真是不知道在这地方胡作非为了多少年。   他最后信守承诺没有对人做些什么,直接将他们给送了出去,至于这群人之后的死活就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顾峤如今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气的是朱家这群混账东西在荆州不知道扎根多少年,不知道害了多少百姓,而无论是荆州知州还是身在京都的朱家家主朱五德,都与他们站在一条线上,隐瞒不报,官商相护。   笑的则是——好在先前他们动了那些手段将朱五德给拉到了他们的这一边来,让人成为了“世家的叛徒”,这才能尽量早一些知道荆州这边的事情,早做处理。   “那群人有陛下如此威慑,想必不会再来寻麻烦,”顾峤正看着那群人踉踉跄跄地走出大厅,就听见身后的商琅在同他道,“傅小侯爷与子桑公主应当无忧,齐状元并不会武,如今或许已经落入朱家手中,陛下……欲如何?”   “连他们府上的亲兵都伤了,再隐忍也毫无用处,”顾峤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多少带着点烦躁,“只要朕不直接露明身份,那群人至多只会将我们几人认做什么江湖上面的人,只要他们不直接调兵,便无事。”   先前顾峤和商琅派出去的那两个北去的替身,可并不是单坐在马车里就行了的,途中还会或多或少地放出一些行动的痕迹来,让不知其中真相的大部分人都相信他和商琅的微服私访的确是往北方去的,如此多少能掩藏一番他们两人的真实行迹。   所以就算朱家一直盯着齐尚,一直盯着京都那边的状况,也不会立刻就察觉到什么不对。   更何况,荆州与京都相隔甚远,两边传递过消息来也得用上许久,顾峤完全可以在他们主动察觉之前多做一些事情。   “朕让伏悯和云暝护着先生,此次朕喊上傅翎一同去便好,先生在房中,千万保护好自己。”顾峤对他嘱咐,之后也没去看人的反应,就直接走了出去。   他本意是只想喊上傅翎,却没想到先前一直对此事不热衷的子桑公主竟然主动请缨要加入他们。   他们三个跑到朱家去掳回来状元郎,多少是有些杀鸡用牛刀了。   但顾峤并没有拒绝。   路上也恰好能问一问,这段时间他们过来的所见所闻。   然后就知道了,傅翎为何会乖乖地待在此处没有到处去游山玩水——整个遂安府都能称得上是人间炼狱,干干净净没有饥民的地方已经鲜少,就连那些本应该在这个季节变得青绿变得姹紫嫣红的山,都被饿慌了的百姓掏空了,连树根都不剩。   走出这主城,每一存土地上都堆叠着无数的饥民。   顾峤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再问其他的任何问题,只是沉默地越向朱家。   少年帝王心头的火不知道憋了多长时间,还越窜越高,闯到朱家的院子当中,也是半点都没有收敛,手起刀落之间已经不知道收割了多少的人命。   这一次还是傅翎先反应过来,急忙地将齐状元给救出来,然后拉着马上就要杀红眼的顾峤离开了朱家。   应当庆幸他们几个人杀过去的时候朱家主要的几号人物都还没来得及见齐尚,他只是被关在了一处牢笼里,顾峤杀的那些人中间也没见着几个重要人物。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已经算是冷静了下来,一抬眼就对上了商琅担忧的目光,他一愣,也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模样,总归是刚杀完人,不会好看。怕人担心,就只好递给人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转向齐尚:“说来,遂安府的知府如何?”   他们只知道荆州的知州是与朱家有关系的,却对遂安府这地方的那位知府不曾在意过。   顾峤也是方才在路上的时候,才刚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他们去得早,齐尚还没被怎么折腾,只有身上被麻绳勒得有些狼狈,听见人问,也顾不上其他了,拱手行礼,答道:“遂安府知府臣知晓,并非恶人,只不过……囿于世家权势,难以一展抱负。”   这话说得实在是委婉,好在在场的没有一个是傻子,听他这样说话已经明白了其中如何:遂安府知府本身虽无大过,但为人太过懦弱,或是说其权势根本就难以与朱家这样的大世硬碰,在这遂安府中根本起不到半分作用。   不过……若非贪官,等到他们将事情处理了个差不多,在如今这般一时半会儿择不出合适的地方官的时候,倒是还能让人顶上一顶。   顾峤心中思索着,也就不再去管这个无甚大用的人,一颔首,移开目光:“草包也罢,只要别是个出来拦路的便好。”   “陛下心中可是已有计策?”顾峤这几日的情绪算不得好,也就没有耐心去细谈什么,说得话也都是断断续续的,这其中去掉一个对政事关注不多的傅翎,也就只有一个商琅能听懂帝王的意思了,便直接开口问他。   “嗯,”顾峤果不其然应声,“微服私访是为了避开朱家锋芒,如今朱家劫齐尚,也能看出来他们半点不将朝廷给放在眼里,如此倒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了。”   “这几日先给朱家使一些绊子,朕会传信给赣州知州调兵来,届时直指荆州知州府邸,而朱家这边,有势无权,就只能是个纸老虎,到时候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杀无赦便是,”顾峤一边思索着一边开口,又将目光转到齐尚身上,轻笑一声,“这些事都得武人来做,便不必劳累齐卿,不过这段时日,齐卿千万记得,抓紧了时间拉拢民心,朕还等着你日后替朕来好好治理这荆州。”   齐尚受宠若惊地朝着顾峤行礼:“臣……定不辜负陛下期许。”   只是……   齐尚有些欲言又止,顾峤瞧他一眼:“但说无妨。”   “陛下,丞相大人……不也是个文臣吗?”虽然有了帝王应许,但是齐尚开口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生怕哪里话说错了触怒到帝王。   好在顾峤没空跟他生这毫无必要的气,只是含糊地道:“丞相自然有他要做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商琅太过于省心,也太过于了解他,顾峤都不需要将一些事情给摆到明面上来,丞相大人就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所以顾峤每一次安排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略过他。   曾经没什么人会跟他提及此事,商琅自己更不会说,也就是齐尚这种看似沉稳但说到底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官员会敢在帝王面前提这么一嘴。   商琅应当是意识到了顾峤的窘迫,弯了下唇角,主动开口:“安排得太过周密反倒不利于随机应变,留臣一个闲人,倒也适合在关键时候顶上一顶。”   顾峤闻言,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商琅也不曾避讳,也是在瞧着他,一双桃花眼里秋水盈盈,顾峤心尖像是猛地被掐了一下,耳根温度骤然攀升。   怕被人看出异样,他轻咳一声:“便如此吧,齐卿接下来几日莫要回府,就直接在客栈住下便是,也方便一些。”   将人吩咐完,顾峤就拿着“有话同丞相单独谈”的理由遣退了那几个人,等到门被阖上,他这才又看向商琅。   桃花眼依旧灼灼。 第67章 夜劫粮仓   “陛下要与臣说何事?”   顾峤看向他之后就再没说话, 眼里全是商琅那双水盈盈摄魂夺魄的桃花眸,脑海里是混沌一片,已经彻底失了言语。等到丞相大人眉头蹙起来担忧地询问他, 这才回过神。   “无事,”那本来就是个借口, 顾峤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能跟商琅谈起的要事, 就只是低声道,“这段时日,辛苦先生奔波。”   “分明是陛下奔波最多, ”商琅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轻叹:“臣尚能自顾, 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便是,臣会一直待在陛下的身边。”   顾峤听着他这样的话,心口一阵酸软:“对于此事,先生可有何见教?”   先前在京都的时候, 顾峤除了处理政事,大部分的时间都会跟商琅待在一起。而如今到了荆州来,却鲜少有与人独处的时间, 就连夜里休息的时候, 因为太过于疲惫, 两人也交谈不多。   倒是显得他冷落了商琅。   可是丞相大人一直都不曾言语,神色也总是温和的——贤后也莫过于此了。   顾峤瞧着那张让他从少年时心动到现在的脸,反复地想要将人给封为皇后。   可惜商琅并非女子, 可惜商相非池中之物。   听见顾峤问的那话, 商琅没表现出来太多的意外, 只是轻轻摇一摇头:“陛下如此便已足够, 只是那些饥民,陛下欲如何?”   顾峤到底是个帝王,想要去扳倒一个只在一个小州府作威作福的世家分支并不算难事,荆州知州的命也算是掌握在他手上的,只要万事俱备,便不用担心。   偏偏这些饥民不好办。   有过出城那么一遭,顾峤现在一阖眼就能再看见那炼狱一般的景象,接下来恐怕就是要夜不能寐了。但如今荆州的这番情形,他的确是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荆州的储粮,绝对不够分给所有的饥民,更别说若他们当真要放粮,眼下百姓这般饿红了眼的模样,根本不可能守半点秩序,定然是要争抢的。   从国库调?顾峤已经准备修书一封会去扔给户部尚书了,但远水到底难解近渴,国库的粮食若从京都运过来,不知道需要多久,那个时候这群饥民恐怕早便饿死了。   “朕不知道。”顾峤低声开口——他从来都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   帝王过往的二十年都不曾离开过京都太远,虽然说儿时学了不少治国之术,但最熟悉的还是跟京都那些朝臣权贵周旋,已经习惯了心狠手辣,但是面对这群被权贵们折磨得痛不欲生的百姓,他实在是有些茫然无措。   “先生先前便在荆州,也比朕更了解百姓,可有什么计策?”   “先拉拢人心,”商琅一拢袖,开口道:“荆州缺粮,但臣观这城中光景,想来朱家的粮食是少不了的。”   “陛下不想直接灭杀朱家打草惊蛇,不如先将他们的粮食给拿到手。”   “怎么拿?”顾峤下意识地问。   丞相大人闻言,眸子弯了一弯,声音温和地吐出一个字来:“偷。”   顾峤顿时哑然。   随后便是哭笑不得。   哪怕是已经大概知道了商琅并不如表面这般是个如玉公子,但平日里还是会下意识地忽略这件事,更没想到这人竟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罢了,梁上君子如何也顶了一个“君子”的名号。   以眼下荆州的局势,最快捷的方法无外乎直接烧了朱家的粮,让他们弹尽粮绝,但是显然,那样未免有些浪费了。   荆州缺粮,遂安府尤其,那朱家这样的地方大族,出点力倒也没什么。   顾峤被商琅这一句话给点醒,眸子顿时一弯:“先生果然胆识过人。”   商琅对皇帝这般的夸赞不置可否:“既如此,陛下欲何时行动?”   “明天!”顾峤语气雀跃,商琅听他那般说,毫不怀疑,若非傅翎跟齐卿已经陪着他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可能皇帝陛下现在就要冲出门去带着人跑到朱家搞事。   “如此也好,尽快些,百姓也能少吃些苦,”商琅缓声开口,又轻轻地一蹙眉,“只是陛下今日杀了不少朱家府上兵士,明日他们怕是会有所警觉。”   “先生可要相信朕的能力,”顾峤眸子还是弯着,“更何况,不是还有先生能在外接应吗?”   商琅精六艺,善骑射,虽然顾峤顾及到丞相大人的身体,不会让他跟着他们奔波,但只要身边有人护着,在远处放几支冷箭还是绰绰有余的。   听他这般说,商琅也明白了人心中或许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便不再担忧,颔首应下。   顾峤绝不是个会坐吃等死的人,两人好好休息了一夜,一早顾峤就带着商琅直接去寻了傅翎跟子桑瑶,跟人说明情况之后,打算先准备一番,然后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下手。   他们本来还担心着朱家那边会暗中报复,但他们不知道是昨日被顾峤那连杀几十人直接血洗庭院的凶残行为给吓到了,还是因为见到了那几个被热水烫得脸上起了一层皮的府兵,总之这一路上他们都没遇上什么阻碍,顺顺利利地到了地方。   商琅在伏悯的保护下,站到了远处去,手中握着弓。   顾峤他们三人则是直接潜到了朱家当中。   粮仓的位置顾峤先前就已经让云暝寻找过一次,因此他们今日来可以直接顺着云暝画出来的线路过去,其中还给他们标出来好几处机关。   顾峤听闻朱家这地方竟然还安置了机关的时候就是嗤笑一声,笑他们怕死。   但再如何布置,在他们三个面前都是雕虫小技,轻易便躲了过去,直奔粮仓。   粮仓旁边就有一扇小门,先前是方便运输安置粮食,如今也方便了他们这几个“贼”带走这些粮。   云暝带着齐尚驾车正候在那里,傅翎去放哨,顾峤和子桑瑶则是在往车上运粮。   一切都按着今早几个人临时布置出来的计划顺利进行着,一直到一道寒光闪过,利箭破空而来,直刺入黑暗当中。   顾峤敏锐地听见了那暗处传来的利箭刺入皮肉的“噗呲”声,还有闷哼。   他猛地回头,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就一掌打了过去。   对方的反应倒也算快,竟然在这等受了伤的情况下接上了他这一掌。   顾峤顿时一蹙眉,加重了力度,想要速战速决,怕惊动了旁人。   不知道商琅远处射过来的那一箭究竟是伤到了对方身上何处,几个来回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顾峤最后一脚将人踹到,脚尖恰好碰到了箭杆。   那支箭……竟然就在心口。   因为是在暗处,顾峤并不清楚是正中心脏还是偏移了几分,但无论如何,这人能在他手下过这么多招,也不是个简单货色。   顾峤越想越心惊,没有拖沓,取出藏在袖袋当中的短匕干脆利落地给人抹了以后,就急忙走了出去与其他人汇合。   彼时马车上已经安置满了粮食。   为了今夜,今早他们还逛遍了集市专门买下了这辆格外大的马车,眼下虽然不至于搬空朱家的粮仓,但让他们大出血一番,已经足够了。   那个人的死好像并没有惊动朱家的其他人,他们等到了天蒙蒙亮才将这些粮食安置完,顾峤如今精神有些亢奋,甚至都不打算休息,想趁热打铁地跑到郊外去熬粥分粮。   但看到商琅那一脸疲色的时候,顾峤还是惋惜地将这个想法给收起来,先让众人歇息了一会儿。   他和商琅坐到了稍远的地方去。   昨夜商琅只射了那一箭,但当真是能称得上力挽狂澜了。   眼下得了空,顾峤才问:“先生昨日……是如何知道那里有人的?”   连他这个就在一旁待着的都没有察觉!   “或许是因为臣站得高些,看得便比陛下清楚,”商琅道,“当局者迷,陛下当时忙着与公主殿下运粮食,本就难以注意到那细微的动静。”   “是朕小瞧先生了。”顾峤一叹。   在京都的时候顾峤一直都把商琅看作个瓷娃娃,丞相大人也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从未在他面前展露出这一手来。   就连骑马都是少数时候。   而昨夜,商琅站的那个位置在院外,夜间又风大,那支箭要有足够的准头和足够的力度扎入对方胸膛,已经可见丞相大人的射艺非凡了。   恐怕骑术也差不到哪去。   商琅会骑马这件事顾峤早就知道,但在京都的时候这人一直都是拉着缰绳慢悠悠地走,他口中曾经的策马一路到京都来赶考的事情顾峤也未曾亲眼见过,实在是想象不出瞧着文文弱弱的商琅与烈马相配的样子。   “今日得见先生射艺,不知道日后,朕可有幸再见先生的骑术?”顾峤感慨一句之后就仰起脸来,笑着问他。   “会,”商琅一颔首,不知为何又补上一句,“来日方长,陛下定会见到臣的骑术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会慢慢地,将自己的每一面,一点点剖给顾峤。 第68章 荆州地动   他们一行人往后拖了一日, 齐尚好歹也是遂安府的人,不至于完全地孤立无援,还是帮顾峤在熟悉的邻里当中寻到几个能帮得上忙嘴也够严的人, 然后一行人带着几桶刚熬好的浓粥跑到了城郊去。   顾峤没有直接放出消息,而是等到有饥民顺着香味跑过来的时候, 才放话说是朱家的人给他们放的粮食。   至于这消息什么时候才会传到朱家的耳朵里去, 就不是顾峤需要在乎的事情了。他现在只是让齐尚喊过来的那几个人张罗着放粥,附近的饥民都一点点凑了过来,顾峤站在一旁, 就瞧见远处被朱家侵占的田地上,就只剩下了干活的人, 一旁监工的朱家的家丁已经朝城中去了。   想必是想要去报信。   那几个劳作的男女,已经朝着放粥的这边看了许多次,见到监工离开,一踌躇,还是朝着这边走过来。   一开始来的饥民大部分都是些老弱妇幼, 因而还算老实,在齐尚的引导下都排好了队在等,但等到人多起来, 毫不意外地出现了冲突。   队伍已经排了很远, 后面传来声响, 顾峤一蹙眉,走过去,就看着几个青壮男子, 哪怕是饿得面黄肌瘦, 都没忘了在那里争抢。   无论是什么时候, 青壮的男子都会是占上风的, 顾峤走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欺负了多少的旁边的老人孩童,甚至已经有倒在地上的。   大概是仗着顾峤他们一行人当中看着并没有什么能打的,这才敢这般大胆。   不过这都是在顾峤的意料当中。对于这种人,他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便直接出手制住了对方,将那带头挑事的男人给一脚踹到在地。   顾峤这一脚实在是太狠,对方又是饿了不知道多久,当即偏头吐出一口血来,狼狈至极,一旁的人也都下意识地往后一退,面带恐惧地朝这边看过来。   顾峤淡声开口:“想要吃的,就老实些,别在此处闹事。”   那个人被他这么一踹,吐过血后就昏死过去,顾峤这些话,更多的还是跟旁边的人说的。   杀鸡儆猴之后,他就没再理会,回到了放粥的摊子旁边去。   他一回去就见着商琅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眸中隐含着担忧,轻声开口问:“公子可有事?”   “自然无事,”顾峤失笑,“几个小喽啰,还废不上我多理会。”   因为如今他们是顶着朱家的身份,听见商琅喊顾峤“公子”,那些饥民自然而然地就将顾峤当成了朱家的哪位公子,其中有胆子大些的,便直接开口试探:“不知道您是,朱家的哪位公子?”   顾峤看向那开口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顶着朱家的名号,可是半点也没打算让朱家占便宜。   而且……这种事情,等到朱家一来就会被拆穿的。   他们能将百姓糟践成这副样子,自然也不大可能会去在乎自己的什么名声。顾峤吃准了这一点,等到他们来人的时候,恐怕只会因为偷粮的事情与他们吵起来,绝对不会去顺势在百姓面前赚取名声。   他选择打着朱家的名号,就是为了早点引起朱家的注意,让他们快些赶过来,毕竟——顾峤遥遥地望了眼队伍尽头,先前尚有秩序完全是因为人少,眼下人渐渐多了,总会有人因为担心粮食不够而出现争抢,到最后只会是一团乱。   不过说实在的,如今这群饥民能安静这么长时间没有暴起争夺,已经是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了。   随即而来的时更多的心疼。   这样的一群温顺良善的百姓,却要在荆州受如此苦难。   顾峤轻轻阖了一下眼,挪开目光,看向城门那边。   撇去报信和赶路的时间,朱家的人来得当真是能算得上快。   他们也丝毫没有出乎顾峤的意料,一来就是带着不少人准备砸场子。   尤其因为朱家的人并不认识他们几个,就只能骂到齐尚身上。   “齐状元去了趟京都果然是不同凡响,连朱家的东西都敢偷。”为首的府兵直接将事情给挑明了,顾峤顿时就听见了旁边传来的议论声。   “原来是齐状元从朱家偷过来的,我还说呢……他怎么会与朱家同流合污。”   其中有认识齐尚的人,像松了口气一样,虽然不知道是真情还是假意,但无论如何,给未来的齐知州多拉拢一些民心也是好的。   对方既然是冲着齐尚来,顾峤也就没有开口,把事情全权交给了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齐尚瞧着似乎是有些紧张,同先前那日在廷试上一般,脊背绷直。   顾峤在他身后看着,忍不住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这几日齐尚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还算自在,顾峤还以为人已经习惯了面对帝王,原来还是会紧张。   不过,顾峤也没有想着考教他或是如何。毕竟眼下朱家这般,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跟人虚与委蛇,直接摊开了翻脸就是。   好在齐尚也是这般想法,讽刺人讽刺得直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何不可?何况,诸位对于这些米粮的来源,都问心无愧么?”   怎么可能会问心无愧。   那些府兵隐藏不住什么心思,听到他这句话都齐齐一顿,随后便是恼羞成怒。   顾峤只觉得讽刺。   连府兵都知晓这些事情,可见先前朱家做这些事做得有多明目张胆。如此也谈不下去了,那府兵直接喊着人去砸那摊子,顾峤眼疾手快地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向后一折。   府兵发出一声剧烈的哀嚎,顾峤神色冷淡,看向其他那几个:“停手。”   他手里这个显然在这群人当中地位不低,见到他如此说,那几个也都停了手。   顾峤垂眼看他,那府兵不知道是疼得还是被帝王的不怒自威给骇到,牙齿都在打颤。   “我要去见朱家家主。”   “不可能!家主岂是你——啊!”那府兵还想着嘴硬,顾峤手中又是一用力,拧过去,几乎快要将人腕骨给彻底拧碎。   如今他的手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弯折着,一旁看过来的那些饥民见到如此惨状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意识到了顾峤的不好惹,更是不敢闹事,连拿到粥道谢的时候语气都恭敬了不知道多少。   有顾峤这么一威慑,一时半会儿这边应当不会再起动乱。   那府兵终于老实了,忙不迭地点头,顾峤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最后选择了让其他人留在了原地,他与商琅两人跟着到朱家去,还将云暝给留下来专门保护着齐尚。   不过在此之前……顾峤对那府兵吩咐:“让你的那几个同袍,去将朱家余下的米粮给熬好了粥搬过来。”   对方显然被他这样的无理要求给惊到,刚要破口大骂,顾峤手中又用了些力气。   于是他也就只能咬着牙:“我不过是朱家一个小巡卫,哪里有这样的权力?”   “偷啊。”顾峤干脆利落地开口,朝着云暝一示意,顿时几颗药丸被强行塞进了其他几个府兵的喉咙里。   云暝卸下巴、喂药、安回下巴的动作极快,几个人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感觉疼痛,就察觉到喉咙里多了个什么东西,难受得很,下意识地一吞,就已经顺着滑进了肚子当中。   “若是没有解药,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会暴毙,”顾峤悠悠开口,“所以——做还是不做?”   这也不得不做了。   就算他手里的这一个还在踌躇着没开口,那几个被喂了药的自然不可能拿着自己的命开玩笑、坐以待毙,都都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不等商琅多言便朝着城中跑去。   皇帝陛下满意的一勾唇,松开了人:“带路。”   实力差异在此,他也不担心对方会搞什么小动作,便心安理得地贴到商琅身旁去。   丞相大人如今已经彻底习惯了他的亲近,一言不发地,甚至还稍稍挪了挪胳膊,方便顾峤拽着他。   若是从城郊一路走到朱家的府邸那里,也实在是太远。顾峤一进了城中就借着朱家的名号搞来了一辆马车,心安理得地跟商琅坐到里面去,然后让那个府兵与车夫一同。   心属实是大得很。   那个府兵也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见顾峤如此,就一直盘算着要跑,顾峤在车中跟商琅漫无目的地聊,却也一直暗自注意着那边,忽然间听见对方声音,立刻钻出车来,抓住了人。   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们猛地晃了一下。   不是马车,而是整座城——地动。   顾峤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心顿时提了起来。   方才那一下晃动太过剧烈,顾峤手里只拽着府兵,便直接被马车给甩飞了出去。   商琅要怎么办!   “伏悯——”那一瞬间顾峤只来得及去喊一声隐匿在暗处守护的少年,见到那一身黑衣出现在马车旁,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不过下一刻,旁边就有摊子朝着他这里倾倒,还有身后的酒楼。   顾峤躲避不及,他遥遥地瞧见商琅从马车当中出来,下一刻有一大片黑暗覆盖过来,他最后只来得及,瞧见一双赤红了的双眼。 第69章 狼藉一片   万籁俱寂。   顾峤总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 但无论何时眼前都只是一片黑暗,他判断不来。   不过胳膊是已经僵麻了。   右臂的痛感尤其,他用了点力气去活动, 这才稍稍有了感觉,随后发觉自己手边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只断手。   应当是那个府兵的。   顾峤抬手触碰了一下四周, 发觉自己这里被围得结结实实, 他也算是上天庇佑,当下就只有一只腿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 其他地方伤得都不算重。   而那个府兵,估计是已经死在了他旁边了。   顾峤大概确定了一下自己的处境, 随后就挂念起商琅来。   虽然说有伏悯护着,但这毕竟是天灾,伏悯又不像云暝那样机敏,很难让他彻底放下心来。   商琅那身子,虽然说先前在京都调养得差不多, 从到荆州他就一直没有喝过药,但到底是比他身体脆弱得多,如果被埋在这废墟下面, 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顾峤越想就越心焦, 恨不得现在找个什么东西把他头上压着的那一堆厚重的不知道摞了多少层东西给尽数炸开, 让他瞧一眼商琅。   只是他现在一只胳膊尚且无力,又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实在是不敢去轻易消耗力气。   也就只能待在这里等人来救。   顾峤胡思乱想一阵子, 最后只能叹一口气, 然后开始看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吃食。   好在他一直都有带着蜜饯的习惯。   顾峤摸到自己袖袋里的那几块蜜饯, 估计着自己应当能撑个两三日, 如果商琅无事的话,他们应当很快就能寻到他的位置。   至于城郊那些,他倒是不担心。毕竟城郊空旷,即使是有地动,人也不会受太重的伤——至少不会像他这样被直接给埋起来。   如此来说,城郊的人无事,却应当能注意到城中出了事情,傅翎和云暝定然会为了他进城查看的,商琅挨着城门要近上一些,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能被早一些发现。   顾峤寻了个还算舒服的姿势靠在那里,心中正想着,就猝不及防地察觉到又开始了一轮地动。   他这里倒是稳固,震了半天都没见再塌下来,反倒是压着他的腿的位置有了松动,顾峤顿时精神一振,趁着这个时候一点点将自己已经麻木了的小腿给往外挪了挪。   震感没有多长时间便消失了,顾峤坐直些身子,手上用了点力气,彻底将压住他的那块板子给抬起了一个缝隙,将自己的腿彻底给解救出来。   不知道是压了多长时间,腿上已经是完全没有知觉了,比他的胳膊还要可怜,顾峤试探着按了一按,只碰到一手的粘腻,却半点疼痛也察觉不到。   总不会……要废了吧。   空寂之中,少年帝王小声地“嘶”了一下。   虽然说眼下大桓四海清平,他也不需要带兵打仗之类的,整日不是坐在龙椅上就是坐在御书房,就算腿废了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是……但是商琅会不会嫌弃他啊?   一想到这顾峤的眉眼就忍不住耷拉了下来,如同一个在争夺配偶的时候落败了的可怜小狼——哪怕他对商琅的心思如今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万一呢?如果因为腿瘸了而失去商琅,顾峤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气死。   虽然丞相大人应当也不会是那么肤浅的人……   顾峤越思索下去,满脑子就只剩下了商琅。   生死关头,便更想要见他。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顾峤目光落在一片黑暗里,从商琅想到如今的大桓。   荆州常年都会有地动,所以这一次其实算不上太意外,唯一让顾峤觉得有些难受的,就是这场地动恰好发生在他要去找朱家麻烦的时候。   虽然说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并不信命。但在如今这样无所事事的情况下,一开始胡思乱想,还是会觉得:是不是上天在有意护着朱家?   可偏偏,他又没有直接死在这里。   顾峤忍不住叹气:想不明白。   不过过往那四年他一直都将目光放在京都和京畿,都没怎么注意过地方的事情,就像他先前与商琅说的,绝不止荆州一处如此。   也或许是上天对他的一些警醒?   天子,天子,天命所归,也应当是民心所向。   他不是京兆尹,他所需要治理的,也不应该仅仅限于一个京都——   顾峤想了许多许多,想到了之后等他脱难,要如何去处理朱家;想到再之后,等世家的势力彻底被他给收拾干净之后,他要如何去整顿地方的吏治。   他在这一片黑暗里慢慢地搭建起来一幅宏伟蓝图。   时间还在流逝。   顾峤开始察觉到饥饿,咬了半块蜜饯,一边嚼着,一边开始担心起来外面的情况。   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不过如今他能意识到腹中生饥,应当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了。   这么久……商琅如何了?有没有被他们给寻到?   可若是商琅已经被寻到,那么为何他至今都没有听见外面有什么声响?   商琅,商琅。   商月微。   顾峤抬手抚上心口,眨一眨眼,莫名觉着眸中有些湿润——忍不住想哭。   不行。   他是帝王。   深吸一口气将泪意咽下去,顾峤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不再去胡思乱想,静待着外面发现他。   而外面此刻,当然也是乱作一团。   这一次的地动其实算不得轻,顾峤被压在了最底下,上面那些酒楼茶肆几乎是无一幸免,都倒了个彻底,陶瓷木石堆起来厚厚一层。   就连城郊,都没有顾峤所想的那般轻松。   那些施粥的摊子毫无疑问地全都歪倒,连旁边盛着粥的桶都倒了不少,浓粥倾倒出来,缓缓在荒芜当中流淌。   人群因为太过于密集,被震得东倒西歪,有不少不过垂髫的小孩子就这么被生生地压倒,窒息而死,那些老弱病残的也都不怎么好过。   等第一波震感过去,地上已经跌了一片,就连傅翎几人都是死撑着才没倒下。   这个时候有人注意到了地上的白粥。   当人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怎么可能还会再去多顾及自己的尊严?   为了夺食,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就像现在,已经有好几个人蹭到了那被震倒的木桶旁边,讲究些的拿手捧起来去吃,有的甚至已经伏在了地上,为了那一口吃食。   自然,也有尚且聪明的,看上了桶中还没有倾倒出来的干净白粥,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直接抱着那桶朝着城中跑。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朝着他追过去。   场面顿时混乱一片。   傅翎深吸一口气,心都要梗了,一边担心城中的顾峤,一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重新控制住局面。   但是这该死的天灾根本没有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第二次的强烈震动很快就出现了,抱着木桶的人跌倒在地,木桶被甩出去,不堪重负,彻底碎裂开,白粥撒了一地,他身后的人刚被震倒,瞧见那些粥,顿时饿虎扑食一般,从地上爬起来,踏过他直冲着那边去。遖峯   天灾人祸之下,秩序被彻底打破,一片混乱。   傅翎痛苦地闭上了眼,忽然就窥见了顾峤这些年的苦——四年为帝,又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七皇子,究竟付出了多少?   这时候一双手搭在了他肩膀,傅翎刚下意识地要动手,忽然察觉到腕间一痛,顿时停住,转过头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先前并没有跟着他们来的子桑瑶。   虽然说子桑公主先前帮忙搬粮食的时候十分热情,但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参与进他们的计划当中。   如今赶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地动的事情。   傅翎和子桑瑶这夫妻俩先前在遂安府主城当中待过一阵子,莫名觉得束手束脚之后就果断地搬到城外去,寻了个冬暖夏凉的山洞待着。   山上虽然地动也也很强烈,但山洞这地方到底是比其他的要稳定不少,因而子桑瑶一到来,与他人一比,身上明显要整洁干净不少。   “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吗?”子桑瑶见傅翎转过头来,自然而然地开口。   她一到,傅翎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慌张顿时被压了下去,像是被人塞了一颗定心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城外就交给你们了,我得进城去看一看。”   “不行,”子桑瑶一蹙眉,“城中太危险,我陪你一起。”   “外面人手不够,”傅翎轻轻拨开人搭过来的手,弯了下唇,“再说,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逍遥侯爷,你身为南疆公主,处理起这样的场面比我要顺手多了。你若是不放心……我让云暝同我一起去就是。”   云暝当了顾峤这么多年的暗卫首领,自然是极其靠谱的。   子桑瑶这才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傅翎松一口气,一颔首,便带着云暝奔入城中,然后便见到了,一片狼藉。   木石碎砾,所有的楼阁好像都在这一瞬间坍塌了,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窥探不见半分生机。 第70章 心心念念   最后他们还是听见了一声响动, 从那废墟里,旋即是一阵的巨响,还没等傅翎反应过来, 里面就钻出了一个人来。   对方出来的时候激起了一片飞扬的尘土,在场的这几个均是忍不住咳了一咳, 等到尘土散去, 这才看清晰对方的脸。   是伏悯。   虽然并非那两个人,但是只要伏悯在此处,顾峤和商琅应当也不会隔得太远。   “你家主子呢?”傅翎开口问道。   小少年的额角带着一点擦伤, 算不上轻,还有血在缓缓地往下落, 听见他问,言简意赅地道:“商相就在下面。”   第一次地动的时候伏悯成功护住了商琅,但是在第二次,两人都被埋到了底下去,伏悯因为及时地往上面跃了一跃, 这才没被埋得那么深。   傅翎听到他这么说,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丞相大人虽然平日里跟个没事人一样,但是谁都知道他一天三顿药, 又是个不会武的文人, 脆弱得不行, 如今这么直接被层层叠叠的重物给压在下面……   傅小侯爷在那一瞬间已经想好了万一看见的是丞相大人的尸身他要怎么说服某位情深意切的皇帝陛下别一时想不开去殉情了,就听见伏悯又道:“有马车撑着,他现在还安全。”   至少是没受伤, 只要他们早一点将人从底下救出来, 别让人饿着或是如何, 应当就无伤大雅了。   傅翎总算松了一口气, 但也没法指望着他们三个人去把这么多的东西移开或是如何,就只好让云暝先回城郊去寻齐尚,问一问人还能不能调动些亲族来帮忙,随后又问伏悯:“商相在此处,陛下呢?”   “不知,”少年这一席话却是让傅小侯爷刚刚放下没有多久的心重新跳到了嗓子眼去,“他与我们分开了,但应当不会在太远的地方。”   伏悯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还有点不太适应方才那么繁华的城池顷刻间变成如此废墟,寻了一会儿才找到了方向,遥遥一指:“应当在那一处。”   好么,这下子还得挖两处地方。   已经知道了人大概的情况,傅翎还是有些不安。   虽然说顾峤从小到大的气运都极好,他们先前在京都到处乱跑的时候,难免会碰上危险,每次小七皇子都能顺顺利利地化险为夷;如今他登基,傅翎也更相信他会是有天子气护佑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在这荆州,但还是不敢去赌那一点的可能。   而且此番,还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原先他们想着从这里对朱家下手,同时赣州那边举兵控制住荆州的知州,如今却得随机应变了。   傅翎想着便觉得头疼,抬手按了按眉心:无论如何,今日总得先救出来一个,这等排兵布阵的事情,还是得交给这两个智多近妖的狐狸来,他们其他人……那位齐状元他了解不多,但他和子桑瑶还有那两个暗卫,是绝对揽不来这样的活的。   齐尚能带来的人不多,但能有一个是一个,当下商琅被困住的位置大概是确定的,傅翎便让大部分人来寻丞相大人,但也没忘了在周边搜寻顾峤所在。   不过皇帝陛下实在是被埋得太深,根本就听不见地面上的动静,只知道暂时是没再有地动发生,便松了一口气。   应当已是入了夜,也可能是因为在这底下被埋了太长时间,顾峤开始觉得身上发冷,忍不住又蜷了一蜷,不小心触及到腿上的伤,疼得“嘶”一声。   那伤口算不上浅,顾峤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底下待上多久,若是时间长了,伤口发炎,便更不好处理。   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叹气。   而在废墟之上,有齐家的人在帮着清理,周围还有不少尚且幸存的百姓在忙着收拾自己东西的时候也顺便帮了他们这边,很快他们就听见了来自底下的轻响。   是有人在敲击那些木板。   傅翎顿时心中一喜,手上的速度一时间加快了不少,那一片废墟很快就被清了出来,随后就瞧见了一片衣角。   是件粗布衣裳的余料,东西完全掀开,里面露出的是个伤得不不轻的百姓,已经近乎昏迷,只有手上还在机械性地敲击着木板。   重见光明的时候,那人的眼皮动了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意识稍有清醒,张了张嘴比出个“多谢”的口型来。   之后他们还寻到了不少如此的人,但几个人被救起来,都没有瞧见那金尊玉贵的丞相大人半点身影,傅翎难免有些心寒,甚至还又抓着伏悯问了一遍商琅究竟是不是在这附近。   得到的还是肯定的回答。   便只能继续带着逐渐累积起来的绝望往下收拾。   不过,虽然荆州的世家和官员实在过分,但是荆州的百姓大都还算良善,尤其是那几个方才被他们给救起来的,在得知他们还要救人的时候,受了轻伤的都在主动帮忙。   清理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不少,终于在又一块厚重的木板被搬开之后,一旁的伏悯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在下面。”   傅翎一愣,挥手示意人继续干活,然后转头看向那个除了问话的时候答两句之外就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傅小侯爷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一句话里面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伏悯不仅是听力非凡,这还是记住了自己主子的……呼吸?   关于验证,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就有一顶银冠的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正是丞相大人先前戴着的那一顶。   傅翎顿时心中一喜。   接下来是马车的轮廓,这马车倒也算是结实,在这一片废墟当中都能隐约看出先前的模样来,自然,那匹拉车的马已经被彻底压在了废墟下面,马腿被重物彻底压碎,傅翎瞧见了那血迹,心头一紧,随后听见齐家的一人惊叫起来:“下面有人!”   下面的正是商琅。   与伏悯说的一样,丞相大人此事除了身上沾了些尘土,长发因为发冠跌落而散在背后显得有些狼狈之外,身上当真是没有多少的伤。   看到人的那一刻,傅翎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着丞相大人直起身来,忽然一偏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傅小侯爷顿时觉得自己今日为了这俩人简直操碎了心。   即使人此刻脸上还覆着面具,没有露出来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这般瞧着也脆弱至极,傅翎生怕人咳出个好歹,也不敢随意触碰,就只好等人咳得轻些了,小心翼翼地试探:“可还好?”   “无事,”商琅仍旧蹙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听着便虚弱,但很快,等到他缓过来,就开口问道,“……公子呢?”   这个“公子”自然是专指的顾峤,傅翎听见人这般问,忍不住心虚了一下,没有开口答话。   商琅已经从他的沉默里面得到了答案,什么也没说,借了力站起身,看向傅翎:“劳烦傅公子,寻个地方,在下想要同公子商议一些事情。”   傅翎此刻对着这样病怏怏的丞相大人只能是有求必应,一颔首,吩咐了旁人跟伏悯去探其他地方,早日找到顾峤,便扶着商琅走到了个偏僻处。   “商相有什么话要说?”   商琅在下面埋得约莫有三四个时辰,已经不算短,虽说没受伤,但满是尘土,空间又逼仄,他多少有些呼吸困难,说几句话便忍不住咳上几声:“如今外面如何?”   傅翎听到他这样问,有些错愕,没想到商琅竟然没有去多关心顾峤如今的安危,而是真的将事情转移到了正事上来。   也不知道该说他冷静还是该说他无情。   “城郊那些流民已经彻底乱成一团,我进城之前让子桑瑶和齐尚留在了外面,想要控制住他们,但等到成功的时候,先前那些白粥基本上已经被那群人给舔食完了,之后他们还想要再求,不过子桑瑶杀鸡儆猴,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全都四散开了。”傅翎大致将他方才从齐家人口中听到的消息跟商琅重述了一遍。   先前他们从朱家那里偷来的粮食自然不可能完全是稻米,而且也不可能一日之内直接将全部的粮食给煮完,加上顾峤本就没指望着以他们几人之力把全部的流民给救下来,带过去的粥其实并不算多,他们也没考虑过后面的事情。   但如今全都变了。   商琅听着他的话,眉峰一点点压下来。   傅翎试探地问:“商琅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商琅对他这样的问询不置可否,只道:“寻救陛下之事,便劳烦小侯爷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劲,傅翎心头又是一跳:“那商相呢?”   “臣要去一趟赣州。”   “去赣州?你疯了?!”傅翎声音忍不住抬高些许——赣州虽然就在荆州之侧,但遂安府也不在荆州边缘,要过去还是要耗费上不少的功夫。   而商琅如今这说一句话咳三咳的样子,还想要一个人去赣州?!   商琅对傅翎这般的质问仍是沉默,傅翎稍一冷静下来,忽然间察觉,丞相大人的眼尾,多少染上了红意。 第71章 重见天光   商琅显然并不像他表面所呈现出来而那般冷静。   傅翎不知道那平静的面容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他的直觉只告诉他,绝对不能让商琅走这一遭。   “商相有什么要去赣州做的事情,如非个人私事, 交给本侯便是。”傅翎虽然说是怕麻烦,但为了防止顾峤被寻到之后看不见商琅着急, 还是道。   “不必。”商琅摇了摇头。   傅翎深呼吸一下, 耐着性子问:“那商相想要如何到赣州去?”   “一匹马足矣。”   一匹马。   先不说荆州这地方,他们能不能在短时间能找出一匹膘肥体壮的马来,就说丞相大人这身子骨, 颠簸一路当真不会被颠散了?!   “就算是顾峤在这,也不会让商相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来, ”傅翎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丞相究竟欲往赣州何事,非得亲往么?”   “无他,只是赣州起兵一事,”商琅拢了下袖子, 有这一会儿,已经比刚才好上不少,至少咳嗽已经能见减轻, “侯爷远离朝堂已久, 此番臣必须亲往。”   傅翎还想反驳, 商琅不愿意同他多废话,直接从袖袋当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来。   傅小侯爷一下子闭嘴了——那是块刻着变体“顾”字的玉佩。   是商琅能自由出入宫的令牌,也是顾峤留给他这位大桓唯一丞相的特权令牌。   见玉佩如见帝王。   见到傅翎闭嘴, 商琅缓缓将东西收回去, 在袖袋当中放好:“侯爷不必忧心, 臣还要赶回来见到完好无损的陛下, 自然不会糟践自己。”   傅翎将信将疑,但商琅手上有那令牌,他也不能再去说什么,只好应下来:“若顾峤问起你去了哪里,本侯可不会包庇商相。”   “不必包庇。”商琅眉目舒展开,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难得真心实意地对着傅小侯爷笑了一笑,一拱手,便离开了此处。   时间紧急,与傅翎周旋的那一会儿已经够让丞相大人心焦,甚至连马匹都没有精挑细选,在路上随意寻到一匹,就一路朝着赣州奔过去。   顾峤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么多的事情,只知道在自己那几块蜜饯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总算是听见了外面传出的声响。   随着救出来的百姓增多,不少伤得不算重的人都主动地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期间哪怕有朱家的人前来闹事,也被他们给生生撵了回去。   朱家毕竟是个一直都待在遂安府这里的世家,见过的地动无数,哪怕不曾经历过这么猛烈的,也比那些百姓的应对能力要更强,因此他们家中的损伤并不算多。   这样的人竟然没被天灾直接给卷走,真是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   傅翎一边寻找顾峤,一边恨恨地想。   地动之后他多少是有些庆幸顾峤是微服出巡,否则,若是听闻天子来到,荆州就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地动,必然会冒出些唱衰皇族的人。   而眼下,估计会多想的也就只有他们这几个明知道顾峤身份的人,还有皇帝陛下本人了。   傅翎舒出一口气,又将一块木板挪开,忽然就瞧见了硬甲的轮廓。   他一愣。   这硬甲……应当是顾峤掳走的那个府兵身上的。   先前伏悯同他说过大概的情况,是顾峤与那府兵周旋的时候忽然发生地动的。也就是说,若这府兵在此处,那么顾峤……   或许就在这附近!   傅翎精神一振,连忙朝着旁边吆喝一声,又喊来好几个人帮着清理他这边的这一片,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将那个府兵给从底下扒拉了出来。   只不过那些东西在人身上压得很死,傅翎甚至不用去细看,瞧着人后脑流出来的那些已经凝结成黑块的血,就知道他是活不得了。   果不其然,把人翻过来之后,已经彻底没了气息,甚至翻动的时候都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   傅翎心头狂跳。   这府兵如此,那顾峤呢?   这段时间他们救出来很多人,也见到了许多丧命的可怜百姓,见惯了生死,这是傅翎第一次心慌乱成这样。   “快,寻一下四周还有没有人。”他急忙吩咐,没一会儿就听见了一阵规律的石子敲击的声音。   顾峤与傅翎儿时一起玩闹的时候,没少干一些捣乱的事情,为了防止被发现或是如何,他们之间约定了一组敲击声来做暗号,此刻便是。   被埋在下面的顾峤已经基本听出来的傅翎他们所在的方向,就干脆随手捞起来一颗小石子,用暗号将他的所在传递给了傅翎。   外面的人也听见了,没过多久,嘈杂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直冲入顾峤的耳朵,他抬起头来,猛地撞进一片白亮的天光当中。   在黑暗当中埋了太长的时间,顾峤一时间没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下一刻就重新陷入了黑暗当中。   不过他已经伸出了手,并且被外面的人给牢牢抓住。   短暂失去了视力,其他的就立刻变得敏锐起来,顾峤被这杂七杂八的声音吵得头疼,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蹦,好在傅翎见他狼狈,赶紧让云暝带着他到了这段时间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住处那里。   顾峤在一片寂静黑暗里待着,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意识,甚至好几次都困倦到要睡过去,没多长时间之后又猛地惊醒,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等着傅翎他们来救。   而外面的这些人,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顾峤在下面埋了将近三日的时间。   能活着,简直就是奇迹。   从人一被救出来的时候傅翎就瞧见他腿上狰狞的伤了,还有其他连顾峤自己都没有怎么察觉出来的那些磕磕碰碰的伤口,瞧着凄凄惨惨至极。   不过……   “活着就好,”傅翎声音略有哽咽,“这里会医术的人并不多,子桑瑶在城外,我已经派人去喊她了,你好好地撑一会儿。”   顾峤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这么长时间没有喝水没有说话,他嗓子已经有些僵哑了、   傅翎连忙取来水递给顾峤,顾峤接过来润了润嗓子,总算能开口,一上来问得便是:“先生呢?”   “救出来了,不过现在活没活着,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顾峤问的问题是在傅翎的意料之中,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爽,语气便稍稍别扭了点,粗声粗气地直接跟皇帝陛下告御状:“你家那丞相大人可是一爬出来就紧赶慢赶地要往赣州去,如今太缺人手,那边情况究竟如何了我也没法派探子去,你就当他是生死未卜吧。”   傅翎一边说话一边瞧着顾峤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双眼短暂地失了明的原因,皇帝陛下一没蹙眉二没冷脸,看着十分平静,好似半点也不关心商琅的死活。   奇也怪哉。   可惜如今顾峤嗓子还难受着,说不出来什么太多的话,也就没有办法跟傅翎去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子桑瑶过来给他看伤。   子桑公主来得倒还挺快,两个人沉默下来没有多久她就赶了过来,一过来瞧见这么狼狈的大桓帝王还顿了一顿,随后才走到跟前去仔细瞧身上的伤口。   顾峤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他每一道伤口之间跳跃,随后又似乎与他对视了,最后子桑瑶得出个结论来:“除了腿伤,其他的都无伤大雅。”   “腿伤治不得?”傅翎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先顾峤一步开口问。   “此事我便不清楚了,”子桑瑶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瞧着傅翎,“我本是个用毒用蛊的,你偏偏要我来做这样医治的事情——我并不算精于此道。”   “不过京都当中不是名医圣手都有许多么?”子桑瑶开口,“陛下的腿伤说重也不算重,说不定就能碰上个可以完全治好的。”   顾峤那条腿不知道在废墟当中被压了多久,又流了那么多血,伤口没有溃烂没有让这条腿彻底废掉,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能算得上个好消息了。   顾峤之后的这段时间,就安心地待在了此处养伤,嗓子隔了一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他便开始闲不住地吩咐事情,但让顾峤有些惊讶的是,这几日以来顾峤竟然一次都没有再提过商琅。   甚至都没有派人去赣州打探消息。   怎么可能是完全放心?按着傅翎对他这位好友的了解,估计皇帝陛下正在憋着个大的。   果然,就像他先前说的,若当时顾峤在场,也绝对不会允许那身娇体弱的丞相大人千里跋涉来冒这个险。   这场地动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顾峤他们先前藏得粮食还在,又有傅翎带着人一直都在清理废墟救出幸存的百姓,众人空前得团结,在此刻那整日作威作福的朱家已经成不了多少威胁,顾峤虽然没有直接露面,但也通过书信与朱家那边谈论不少。   是夜,他刚收拾好案上的信纸,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云暝出现在他帐中,言简意赅地同他汇报:“商相回来了。” 第72章 欲言又止   若非是腿上还有伤, 顾峤可能就要从椅子上弹起来了。随后便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实在是太过于急切,又顿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心情, 才欲盖弥彰一般,矜持地道:“朕知道了。”   嘴上是这么说, 在云暝退出去之后, 顾峤还是一瘸一拐地扶着东西走了出去。   甫一掀开帘子,就已经瞧见了那道身影。   或许是因为到赣州需要表明身份的缘故,商琅回来的时候脸上并没有覆着面具, 甚至连帷帽都不曾带,那张昳丽到足矣让天地失色的脸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 顾峤呼吸一滞,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若隔了三秋。   不知道丞相大人是如何做到的,奔波这么多日,那一身白衣竟然不染丝毫尘埃, 干净清亮,合着那皎白的月色,简直像是个骑白鹿而来的天外仙人。   顾峤的目光太过于灼热, 商琅自然也察觉到了, 转过头来, 同他目光对上,惯来清透的眸子当中好像有墨色涌动,但顾峤没来得及去在意这些。   在与人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 他总算从许久不见的激动当中抽离出来, 因为商琅自己冒险跑去赣州的事情而升起来的火气重新涌上来, 顾峤深吸一口气, 刚要发作,却瞧见人主动朝他这边走过来,脚步急切异常。   顾峤从来没有见过商琅有这般急切的时候,在他的印象里,丞相大人就是个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神人,加上身体不好,顾峤不敢让他动气或是如何,像眼下这般脚步都急促的样子是决然不曾有过的。   因而他也就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瞧着人朝自己走过来,没有拱手行礼,更没有跪下或是如何,而是直接朝他伸出了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禁锢感传来的那一瞬间,顾峤是懵的。   商琅很用力,约莫是善射艺的缘故,他臂力极大,全然不像是个久病未愈的人,甚至锢得顾峤肩胛有些发疼。   一切其实都只有一瞬间,商琅很快就退到一个君臣该有的距离,朝他拜了下去:“臣失礼。”   顾峤没空回应他,意识好像被那抱的一下直接给圈锢在了那一瞬间里面,久久回不过神来,心乱如麻。   商琅他这是……什么意思?   等再回过神,丞相大人已经不知道喊了他几声了,甚至人已经重新到了他跟前,满脸担忧地瞧着他。   那张绝色面容实在太近,他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随后清晰地看见商琅目光一暗:“你……”   顾峤又用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刚开口,却见商琅的目光已经挪到了下面,眉头跟着蹙了起来,低声问他:“陛下的腿……?”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被人给牵着走了,好不容易涌上来的火气又不知道被挤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顾峤只知道顺着人的问题回答:“先前在地动当中被压到了……并无大碍。”   谁知道商琅听到他这话却蹙了眉。   顾峤不知怎的,心头顿时一跳,随后就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成了真——商琅再一次地、不顾礼节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次生死相别,丞相大人强硬了不少,以至于顾峤被他几番举动惊得大脑到现在都还晕晕乎乎思考不得。   “陛下如今行动,可还方便?”商琅又问。   自然是不方便的。   且不说他腿上的伤一直都没有好,甚至小腿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知觉,就那些郎中给他包扎的那厚厚一层,也能看得出来他行动有多么不便。   但这个时候,约莫是潜意识里尚存的那些别扭怒火作祟,顾峤还是嘴硬地说了一句“无碍”,随后就自顾自地继续一瘸一拐地朝着帐内走去。   在这样的挣扎之中商琅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松了开,走的这几步,疲惫感终于将顾峤重新激得清醒过来,火气占据了心口,他便忍不住加快了步子,狼狈又倔强地,不想理会商琅。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叹,紧跟着的是又一声带着歉意的“臣逾矩”,下一刻一只胳膊绕过他身侧,他竟然被商琅给打横抱了起来。   顾峤那一瞬间,更乱了。   脑海里已经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去质问人,就已经被人抱到了榻上去,然后被小心翼翼地放了下来。   再抬头的时候,丞相大人正拱着手,还是那副恭顺样子,好似方才种种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只是顾峤的错觉一般。   “陛下如此,伤反倒更不容易好,臣稍后让木匠做个轮椅来,也能方便许多。”商琅开口,声音清冽坦荡,顾峤抬头看着他,一时间都有些失语。   商琅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轻声开口,好不理直气壮:“臣忧心陛下,一时心急,还望陛下莫怪。”   顾峤当然不会怪,他现在只是在想——如今在商琅眼里,他们两个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商琅对他来说本身就不是个单纯的臣子,哪怕没有那些秘而不宣的情爱,两人的关系也与寻常君臣不同,那在这样的情况下,商琅当真会对他做出如此的事情吗?   还是说,他对他,也——   顾峤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却还是踟躇着不敢直接开口,生怕是自己误会了人,还直接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最终也就只能收心,强逼着自己淡忘这些事情,然后生硬地把原先想要发出来的火给重新翻出来撑场面:“朕怎么会生气,商相识大体顾大局,朕高兴还来不及。”   商琅自然听出来了他这话里面的冷嘲热讽,只不过经历了方才那些,此刻小皇帝怎么看怎么瞧着游戏色厉内荏。   但是为了防止人恼羞成怒,商琅还是顺从地开口:“时间急迫,是臣之过。”   顾峤没想到自己能被商琅这八个字给说得哑口无言,连发作都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最后只能憋屈地沉默下来,但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先生先前……可曾受伤?”   “未曾,”商琅轻轻摇了摇头,“陛下放心便是。若臣受了伤,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险去赣州走一趟。”   “原来商相也知道是冒险。”顾峤还是忍不住刺一句。   商琅知道顾峤如今心中估计乱得不行,并没有太在意帝王这些话,而是反问:“陛下近日可还好?”   “好得很,至少没丢了命。”顾峤这说得的确是实话,哪怕在黑暗当中对时间的感知没有那么明显,他到最后,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的时候,也曾绝望过。   “陛下是真龙天子,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出事,”商琅这一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沉了些,也不愿意再去谈那些伤心事,便干脆地移开了话题,“臣亲自去了赣州一趟,已经与赣州知州有了商议,生擒荆州那知州的事情,陛下不必再忧心。”   “也好,”顾峤还想跟人说点什么,听见他一下子转到正事上来,也就只能将那些话给硬生生憋回去,“遂安府这段时日,朕也处理了个差不多,正准备寻个日子亲往朱家去跟人谈。城外的那些饥民,也已经有人开始帮着救助,再用不上朕来操心了。”   “陛下如今行动不便,不若交与臣。”商琅主动请缨,先前在京都当中,这样需要费口舌的事情,一般都是由他来,尤其这仍旧是世家的事情,对于朱家,他远比顾峤更熟悉。   “不必,先生若是想,届时同朕一起去便是。”顾峤轻轻摇了摇头。   商琅低声应下,两人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还是商琅先道:“时候不早,陛下早些歇息。”   顾峤看向他,眼底翻涌着情绪,犹豫再三也没有在这个时候继续开口,只一颔首:“先生一路劳累,也……早些歇息。”   商琅应声退下,顾峤沉默地瞧着他走到门口去,忽然喊住他:“先生。”   后者脚步一顿,转过头,那张脸背着月光,看不清晰情绪:“陛下还有何事?”   顾峤还有许多的事情。   他想问他,方才的那个拥抱究竟是因为什么;还想问他,究竟是如何才能做到这般冷静地同他去谈公事,甚至连多几句的叙旧都不曾有。他有太多的疑惑了。   可是到了最后,他一句话都没能问出来。   喉结在不安地滚动,嘴张了又闭,甚至舌尖都好像是滚烫的。   但是,但是。   他只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站在门口的人因为他这一句话,怔了一怔,随后才轻声道:“……陛下也是。”   商琅走的时候,甚至还贴心地帮他阖上了门。他坐在床边,外面的脚步声很快便消失了,夜间一片寂静,他根本没心思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从床上下来,坐到桌边,重新燃起了烛火,想要再做些事情。   这个时候,云暝却忽然出现在了房间里。   “何事?”他抬头问。   “是……丞相。属下方才回来,见丞相袖间有血迹。” 第73章 下不为例   血迹?   “他受伤了?”顾峤忍不住蹙眉, 身子绷直了,好像下一刻就要站起身来去看一看丞相大人的具体情况。   “属下不知,”云暝轻轻摇了摇头, “夜里看不清晰,属下只瞧见了商相衣袖上的一片深痕, 究竟如何, 属下尚未来得及细查。”   “朕知道了。”顾峤眉间依旧紧蹙着,挥手让云暝退了下去。   本来时候已晚,顾峤如今行动又不方便, 是没打算去再打扰商琅的。   但是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书册, 却什么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商琅。   方才两个人交谈的时候,丞相大人那一身白衣干干净净,转头才离了一会儿,就能沾上血……这血能是从哪里来?   顾峤几乎不用再多想下去。   终究还是没忍住,他起了身, 一点点挪到了一旁商琅歇息的营帐当中去。   帐中已经熄了烛火,黑漆漆的一片,顾峤人已经到了门口, 在这个时候却难免踌躇了。   但紧接着, 他就听见了帐中传来的轻微的水声。   顾峤的眸子顿时一亮——商琅还没睡?   是……在沐浴?   有些不太确定, 他犹豫着,站在外面轻轻唤了一句:“先生?”   屋内的水声一停,稍后, 似乎是溅起来了一片巨大的水花, 水声响了一瞬又落下, 静默半晌之后, 只穿着中衣、头发还湿着的丞相大人撩开帘子,同他的目光对上,眸中带着茫然:“陛下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主动地搭上了顾峤的胳膊,将人给带进了营帐里面。   那双手搭上来的时候顾峤就愣住了,因而十分地顺从,等到进了帐中,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耳根处又忍不住烧了起来。   但他没忘了去回答商琅方才的问题:“朕方才听云暝说,先生衣裳……沾了血?”   商琅听见他这话,顿时一愣。   顾峤抬眼,目光移向帐内,最后落在那件被悬挂起来的白衣上面。   袖口的血色清晰可见,藏都藏不住。   物证就摆在这,商琅就算想要隐瞒也来不及,就只能无奈地承认下来。   顾峤一下子便急了,反握住他手腕,紧蹙着眉:“是不是你去赣州的时候成日奔波伤了身子?还是说碰上了什么事受了伤……”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最后听见商琅轻轻地喊了他一声,这才停下来。   “都是些旧疾,臣当真无事。”商琅声音放柔,试图安抚他,谁知道顾峤听到他这样的话,更气了,紧紧盯着他,颇有点咬牙切齿:“旧疾,你先前就是风寒染重了咳成那样都不曾见过血,商月微,你拿这样的理由骗谁不好,偏偏要来骗朕吗!”   顾峤当真是气急了,以至于难得地直呼他的表字,毫不意外地看到商琅愣了一愣。   甚至变得无措。   顾峤轻轻阖了一下眼,不去看他这副可怜模样,生怕自己又因为难以抵抗这张脸而被人轻易地糊弄过去。   “臣无事,”商琅还是说着这样的话,顾峤深吸一口气,刚要继续发作,手却忽然被人给抓住了——十指相扣,“不过当时情况实在紧急,臣亲自去赣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实为下下之策。若陛下恼臣,臣也认下。”   商琅主动服软,又如此主动地贴近他,顾峤顿时哑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沐浴出来,商琅的手很凉,落在他滚烫的指间,两人体温交缠,最后平衡下来,成了一汪静静地春水。   在此之前,顾峤从来都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动作,能让他心跳快成这样。   帝王家从来都没有什么世人口中的那些真正的情爱,大都带着利益交缠,顾峤知晓的,也大多是那些房中之事,对于其他的,可以算得上是一窍不通。   他只知道,每一次与商琅触碰,都会让他很开心。   而今日,丞相大人的发尾还滴着水,水汽在夏夜蒸腾,绕着他们两个,空气一片潮湿——在这样的氛围里面,顾峤察觉到了来自更深处的那种悸动。   为什么呢?   是因为这生死一别吗?   “商琅,你真是……”顾峤终于张开口,却还是寻不到什么合适的词去形容眼前的人,只得再度顿住,过后叹了一口气,“朕不会责怪先生,朕只是心疼。”   “臣知道,”听见他这样说,原本还轻蹙着眉一副可怜样子的商琅顿时舒展开了眉眼,“陛下是忧心臣。”   “不过,如今计划能顺利进行下去,能成功扳倒朱家和荆州这群贪官污吏,臣做什么也都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朕看着商相这还是有意来气朕,”顾峤方才落回去的火气又被丞相大人这一句话给带了出来,没好气地道,“今夜太晚,等明日一早朕给先生寻个郎中瞧上一瞧,莫要再落下什么病根。”   商琅喝了这么多年的药,好不容易将身子给温养好,若是因为这么一件事情功亏一篑,哪怕商琅自己并不在意,顾峤也能被气得背过气去。   “好,”商琅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顾峤,顺从地应下来,“陛下也该早些歇息了,臣送陛下回去。”   “不必,”顾峤看一眼丞相大人那湿漉漉地长发,摇了摇头,拒绝了他,“朕自己能回去,先生好好休息就是。”   被拒绝的那一瞬间,商琅眸中一黯,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轻轻一点头,将人送出了门外。   两人的营帐离得其实不算远,顾峤很快就重新挪了回去。这么一来二去折腾,也当真是累了,便直接熄了烛火,躺倒在榻上,没多久就陷入了梦里去。   一夜好眠,次日他刚刚有了点意识,还没等彻底睁开眼,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味。   顾峤一下子便清醒了,从榻上直接坐了起来,隔着屏风瞧见了候在外面的那个人:“先生?”   外面的人动了一动,站起身来,绕过屏风来,朝他微微颔首:“陛下。”   “怎么忽然便来了?”顾峤没想到人会一大早造访,还当商琅奔波这么多天会多休息一会儿,眼下他就穿着一身简单的中衣,与对面衣装整齐的人对上,莫名觉得脸热。   商琅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一般,目光平静得像是秋水:“臣昨夜做了梦。”   这样的开头着实让顾峤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啊?”   他还当商琅是一大早忽然想起来什么正事呢,怎么……会提起梦来?   商琅长睫一颤,眸子垂了下来,继续道:“臣离开时陛下生死未卜,这段时日臣便一直记挂着陛下的安危。昨日匆匆赶回来,见到陛下安好,一时间不知是梦是真,昨夜松了心神,便如此被魇住了,起来时便忍不住想见一见陛下。见到陛下无事,臣也放心了。”   顾峤静静地听完他说话,心情从悸动到心疼再到无措,抿着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经历过这地动一事,商琅会不安成这副模样。   不过仔细想想,或许他也会。   如果一开始先被救出来的是他,或者说他没有因为商琅独往赣州这件事情心里一直带着火气,或许也会同商琅一般不安。   但丞相大人这般谪仙一样的人,能对他有如此关心,甚至还这般明明白白地给他说出来,已经足够顾峤觉得受宠若惊的了,开口的时候声音早就不知道软了几个度:“朕无事,先生放心便是。”   “朕无论如何也是个真龙天子,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在这里?”顾峤想到这样的话便忍不住弯眸,“若真是那样,可就是天要亡我大桓了。”   倒不是顾峤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对大桓来说有多重要,他只是觉得,如今的大桓仍能算得上一句百废待兴。何况,他不曾纳妃,后宫没有子嗣,也还没来得及从宗室中挑出来个合适的孩子过继,半分准备都无,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忽然薨逝,恐怕朝中要乱作一团。   “不会,”商琅在顾峤刚说完这样的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开口,“陛下是贤君,自然有天地百姓护佑。”   “既如此,先生还忧心什么?”顾峤倾了倾身子,凑近了些,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朕还要与先生继续创出这盛世呢,哪能那么轻易地死在这一场天灾里面?”   商琅像是终于被他这一席话给安抚下来了一样,手上一紧,反握住了顾峤的手:“是臣多思多虑了。”   “朕知道,”顾峤忽然便福至心灵,搬出昨夜他同他说的那般话来,“先生这是忧心朕。”   商琅的记性何其好,又是同顾峤的交谈,他记得便更牢,才一听就觉着这话熟悉,稍候便想起来昨夜他也是这般同顾峤说的。   原本只是简简单单地陈述事实,如此你来我往,却莫名多了些调笑的意味。   让他忍不住轻轻叹息:“陛下说得是。”   顾峤见他反应过来了,也跟着笑,笑过一会儿,忽然沉下声音,手上也加了几分力气:“这当真是最后一次了,先生——下不为例。” 第74章 荆州事毕   商琅颔首, 应得依旧十分干脆,顾峤对丞相大人这般口头上的承诺不置可否,轻轻“嗯”一声之后就带着人用早膳去了。   其实先前在城中的时候, 顾峤被埋得已经能算得上深,又过了这么几天, 街道上能清理的已经被清理了个七七八八, 城中的百姓大都准备着重新将屋舍给建起来,也就免不了需要人手,便用着粮食同先前城外的那些饥民交易, 包他们吃住,让他们帮着做活。   这一来二去, 百姓之间倒是稳定了下来,而齐尚也没闲着,在顾峤受伤不便出面、商琅远在赣州爱莫能助的时候,齐状元已经早早地担起来了未来知州的责任,日夜在百姓当中奔忙。   他们甚至还在救人的时候寻到了重伤了的遂安府知府, 齐尚与人相识,便将人安排到了与自己贴近的住处。据说那知府被救下之后夜里抱着齐尚哭了一晚上,但顾峤也没去求证这点小事, 权当个乐事一笑而过了。   顾峤一直没有表露身份, 也见了那知府几面, 人倒是个好人,但就是太好了,看着便像个可以轻易捏扁搓圆的软包子, 加上朱家实在势大, 这才让整个遂安府被世家给死死地把控着。   这一次顾峤一行人到来, 虽然中间遇上了地动这么大的事情, 但是也顺势扳倒了朱家,遂安府这位知府简直对他们感激涕零。   估计等到齐尚担任荆州知州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他还能再激动地抱着人再哭上一顿。顾峤心里想。   因为担心丞相大人的身体,顾峤愣是将停了月余的药给重新端了上来,等人调养了几日、城中那些郎中都说无大碍了的时候,顾峤才肯松口,让人与自己一同去朱家走一趟。   他们两个如今实在狼狈。   顾峤的腿伤伤到了根本,虽然皮外伤已经快要痊愈了,但还是动弹不得,也就只能听着商琅的话坐在轮椅上。而丞相大人自己本身就是个久病的,自不必说。   但即使是如此,他们也没有带太多的人,依旧是伏悯和云暝在暗处守着,明面上只有一个齐尚跟着他们过去。   原本作为这其中地位最低的人,顾峤这轮椅应当是齐尚来推的。   但是几人会面之后,一路上丞相大人的手就一直搭在轮椅的上,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齐尚本来想要开口将这活给揽过来,但是欲言又止了许多次,还是放弃了。   这段时间他与这两位大桓当前最尊贵之人相处下来,已经多多少地察觉出来两个人之间关系的微妙——他们两人之间旁人根本无法干涉,他们两个人对其他人的态度也一直淡淡,除了彼此好像谁都不会再入眼。   齐尚也是个从小到大一心钻研学问的人,对风月之事本就了解不多,更别说什么龙阳什么分桃断袖,只觉得这对君臣实在合洽,便拢袖选择了偷闲。   城中被毁坏成这样,且不说马车都找不到几辆,就这路都不足以策马在城中疾驰。   他们一行人当真是一路走过去的,好在隔得不远。   齐尚原先还有些担心丞相大人那传闻中三餐药膳的病弱身子能不能撑得住推帝王一路,余光瞥了一眼发现他尚且脸不红心不跳这才放下心。   顾峤对此也没说什么——丞相大人都能自己带着一匹马千里来往赣州了,怎么会连推个人都推不动?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但干坐在轮椅上也实在无聊,少年帝王的手指蜷缩了几次又展开几次,颇觉手痒,但是有齐尚在旁边,他又没有办法直接去够商琅的手,就只能百无聊赖地扯自己衣裳。   三个人一路无言,等到了朱家门口的时候,顾峤大腿上那一块布料已经被他给□□得皱皱巴巴。   外面尚算混乱,朱家这里却宁静至极,就连先前损坏了的房屋都已经被修葺完善,简直能称得上是这场地动当中的一片世外桃源。   门口还有家丁在看守,见到三个人的时候,就有一个转身跑进了大门去报信了。   商琅回来的时候已经取了面具,露出真容来,虽然跟荆州供奉的那座雕像模样实在相差甚远,但这样一张天姿国色的脸,很难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加上这位又跟齐尚走得极近,三天时间已经足够遂安府的这群人猜出来商琅的真实身份了。   朱家那边应当会时刻关注着他们,也不可能半点不知晓。   那家丁问都没问直接跑回去通传,也不知道是认出来了商琅还是认出来了齐尚。   总之是没过多长时间,那漆红的大门就被再度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江南朱家的那位家主。   “几位能得闲过来,真是让朱某受宠若惊。”他开口,目光略过齐尚跟商琅,最后落在了顾峤的身上。   他的身份瞒一瞒那群百姓倒还可以,但是像世家这些人,稍加猜测就能知道他的身份——毕竟先前京都当中传出来的,可是帝相一同微服私访。   朱家主将他们三个应进了大门,顾峤敛着眉神色浅淡,商琅情绪如常,齐尚身体却有些紧绷。   眼下瞧着平静,但是在场的几个人都很清楚,究竟有怎样的暗潮汹涌。   尤其这还是在朱家的大门口,若这位朱家的家主想要直接动粗,他们似乎半点胜算没有。   顾峤则是认为他不会。   毕竟谋杀一个帝王的代价太大了,更别说还连带着一个丞相。   朱家有那些府兵不错,但也都是借了荆州知州的势——兵符又不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而眼下……顾峤估计着朱家这边应当已经收到了荆州知州那边的消息了——赣州已经出兵,贴在荆州边境,毫不客气地长驱直入。   荆州疲弊多年,早就被这群贪官污吏还有奢靡世家给蛀空了,连兵士都没有几个不耽于酒色的,就算赣州兵力在整个大桓当中只能称得上是中规中矩,但是拿来收拾一个荆州,实在是绰绰有余。   遂安府居中,离着如今赣州军队的位置还有些距离,但是显然,大势已经去了,他们现在只有跟顾峤谈判,才能有一线生机,否则哪怕一时手快杀了这帝相二人,转头赣州的军队就能给他的朱家大宅踏平了。   只能服软。   不过即使这样,朱家当中也有些不安分的人。   一行人刚刚到院子里面,忽然就有两道人影从墙上跌了下来,伏悯和云暝紧跟着出现在人前,顾峤眉梢一挑,低头看过去,那被丢下来的是两个青年,瞧着那锦绣衣裳,应当也不是个普通人物,更不像是刺客。   搞不好是这朱家的哪个少爷。   但无论这人是谁,他们手里明晃晃地握着一柄刀刃。   “朱家主,此为何意?”顾峤没有开口,是商琅冷下一张脸,目光沉沉地看向眼前的人。   后者显然脸上也有错愕,但到底是个老狐狸,很快就冷静下来,艰难地露出个颇为虚伪的笑容来:“家中小儿不懂事,让几位见笑了。”   “哦,”顾峤勾了一下唇角,眉眼也弯着,毫不留情地开口讽刺,“朱家主指的是……年将而立的‘小儿’?”   话音刚落,还没等朱家家主狡辩,趴在地上的其中一人忽然又暴起,直朝着顾峤的膝盖刺过来。   匕首被旁边云暝手中的暗器给击落,然后安安分分地躺在了顾峤的腿上,伏悯也难得给了帝王点脸色,舍得动手将那个青年给踩倒,控制着不让人爬起来。   顾峤垂眼,握上那把略显粗糙的匕首,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没有多余的动作,又抬眼去看朱家家主。   后者正拧着眉看着地上的人,或许是察觉到了顾峤的目光,连忙开了口,喊来下人想将这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拖下去。   却被顾峤叫了停。   “朱家主这是,想要包庇刺客?”   顾峤这段时日出不了门,用书信跟人拉扯得心烦,眼下见了面,是半点都没客气。   “那陛下想要如何?”朱家主沉着声音问他。   这话一出来,且不说一旁的下人,就连地上那两个都露出了惊愕茫然的神色。   顾峤看着他们的神情,实在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声“蠢货”。   嘴上却是道:“既然朱家主知晓朕是何人,从朕进门到现在,却未曾见家主行礼,未免也……太不识礼数。”   既然对方直接点出了他的身份,顾峤也不介意搬出身份来压人,话音落后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后者自然是面色铁青。   怕是在荆州作威作福久了,早就将自己当成了土皇帝,也就放不下那个面子来,跪拜一个方才及冠的少年人。   “罢了,”顾峤没等他多久,轻叹一声,“既然家主并没有什么诚意,那也就不必再谈了——云暝。”   顾峤轻声唤他一声,寒光一掠而过,下一刻,朱家家主的脖颈上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线,甚至,在血珠还没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毫无察觉地睁着眼睛,轰然倒地。 第75章 不速之客   谁都没有想到, 顾峤下手会这么干脆。   就连齐尚的脸色都有些发白,院中其他的朱家人都尖嚎起来,趴在地上的那两个更是已经呆愣住, 抖若筛糠。   顾峤一直都忍着没对朱家动手,完全是因为担心担心打草惊蛇, 让荆州知州有了防备。   但是眼下荆州知州都已经被赣州的军队闹得自顾不暇了, 自然不会再来管朱家如何。   终于将人给解决,看着地上那具尸体,顾峤的心情大好, 转头去看齐尚:“齐卿,以大桓律法, 朱家当如何?”   齐尚被皇帝这一句话问得回过神来,脸上血色还没完全恢复,就急忙拱手应答:“于上大不敬者,笞三十,黥刑示众。强占民田者, 轻则笞杖,重则弃市,其子孙三代内不得入仕。侵杀百姓者, 枭首, 悬尸三日示戒。”   “若兼得呢?”顾峤静静地听他说完, 追问一句。   这个时候朱家那群人已经快要吓得不行了,六神无主,尽数瘫坐在了地上, 听到顾峤这一句话之后, 更是颤颤巍巍地重新抬起头来, 有几个反应快一点的, 甚至已经膝行到了顾峤跟前,额头磕了一片血迹,连声求饶。   顾峤理都没有理他们,目光还是落在齐尚的身上。   齐尚这一次却是顿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知晓的都是书页上的白纸黑字,顾峤问他的,却是史无前例。   “齐知州,”顾峤见着他久久未答,以为是自己把人给吓着了,难得放柔些声音,“遂安府是荆州领地,朱家的人,理当由你来定罪。”   顾峤是皇帝,但也不会过多地干涉地方上的事情,这话一处,显然就是让人放开作为。   齐尚也不是蠢笨之人,听出了帝王的言外之意,心中一喜,表面上还是尽力压着,不过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显然沉了些:“臣以为……朱家罪不可赦。”   “朱家家主已死,余下之人,一一查探清楚之后,以律定罪,兼得死刑者,臣私以为,应以车裂或凌迟论处。”   齐尚话音落下的时候,顾峤骤然展颜一笑。   他很少有这般愉悦的时候。   科举取士是个好方法不假,但许多士人也养成了个纸上谈兵的坏毛病,真到了实处,能用起来的人并不多。   而且其中优柔寡断的人也不少,顾峤原先觉得齐尚这样在他面前恭谨谦卑的人,来治理荆州,顶多是守成,也没对人抱太大的期望,却没想到,齐知州比他想的还要心狠。   无论是凌迟还是车裂,在大桓都能称得上是极性,哪怕顾峤觉得朱家这群畜牲已经罪不容诛了,也没想过齐尚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原先只设想着齐尚会一一判他们死刑。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顾峤笑完之后,目光就重新落到了朱家的人的身上,看着那一张张或恐惧或震惊到空白的脸,向后一靠,轻阖了眼,“那就按照齐知州说的来吧。”   “陛下,”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商琅忽然出了声,俯下身子,顾峤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被对方身上的沉香味给包裹着,他道,“罪落于个人,则朱家当中必有轻罪。”   “嗯?”顾峤睁开了眼,转过头去看他,“丞相何意?”   商琅没有多开口解释,而是就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想法:“重罪者依律处死,余下之人,直系理当流放,落为奴籍。”   依照朱家如今这样的情况,届时直接被处死的人估计就不会在少数,再要连坐直系,朱家可能真的剩不下几个人了。   不过顾峤觉着,丞相大人估计已经是收敛许多了。   商琅也是个心狠的,若此处没有旁人,或许他会直接说让那些该流放的直接全部流放了。   一劳永逸——至少江南朱家,是绝对不能再留人了。   以如今的情形,若他们真的因为心慈手软放走了一个人,日后只要这人想要为了家族复仇,无论他能成长到什么地步,对于大桓来说都是个不小的灾祸。   身为帝王,顾峤说什么也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算商琅今日没有开这个口,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面,顾峤也一定会派人盯着朱家当中幸存下来的人,一旦发现异动,当即斩杀。   “齐知州以为如何?”商琅在顾峤沉思的空当,甚至还颇为谦和地问了齐尚的一句。   齐尚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这些刑罚如果单独说出来,旁人定要觉得严苛。但像朱家这样罪大恶极,其实怎么都不为过。   “那便依先生言,”顾峤最后拍板,让云暝留下来挨个给朱家的人喂了点便于控制的药,就同商琅还有齐尚离开了这宅子。   虽然说顾峤他们带来的人并不算多,但是经过这一场地动,愿意听齐尚还有商琅差遣的人却不在少数,听闻他们将朱家给处理了之后,好几个都自告奋勇地要去帮忙看着人,防止他们逃跑。   最后是齐尚点了几人前去,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了解了不少的百姓,派过去的人也都是信得过的人。   这一点倒是让顾峤有些惊讶的,当日夜里闲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同商琅感慨:“朕如今倒是不希望齐尚他做什么知州,若他到一个小地方去做县令,说不定能治出一片世外桃源来。”   商琅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在他说完之后,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陛下很看好齐知州。”   顾峤没有多想,颔首应下:“原先在京都尚未察觉,如今在荆州,朕却当真觉着,他将来或许能有大作为。”   说到这,顾峤话音一顿,又忍不住抬头来看商琅,发现人眸子正垂着,不知是何等情绪,也没多管,顺着自己所想的道:“如此来看,荆州当真是出妙人。”   商琅也没有抬眼,只是轻叹了一声,随后移开了话题:“时候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   丞相大人的情绪并不好。顾峤虽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却不知道他缘何如此。   明明今日彻底解决了朱家这边的事情,他们应当开心才是。   商琅转身便要退下,顾峤愣愣地看了他背影一会儿,赶在人走出帐之前开口喊住了他:“先生。”   后者身形一顿,偏过头来,手上的帘子已经被撩起,他站在那里,一侧的脸被月光映成了冷白色:“陛下还有何事?”   “等到荆州的事情彻底结束,朕还想去大桓其他的地方逛上一逛——先生愿意陪着朕么?”   “自然,”商琅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都不会过多地犹疑,“臣答应过陛下,会一直陪在陛下的身边。”   那便好。   明明原先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紧张的情绪,但是商琅开口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他扬起一个笑来,“先生早些歇息。”   商琅一颔首,转过头刚要松开帘子走出去,又想到了什么,脚步顿住,重新转过来,沉静的目光落在了顾峤的腿上。   他道:“只是在微服私访之前,臣希望陛下能先回京一趟……将腿伤治好。”   哪怕说帝王应当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物,但商琅自然还是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腿上落下病根。   登基四年,朝堂上的凡尘琐事还没有完全地抹干净顾峤的那股少年气,而这样的少年,想必也不会甘愿就这么在轮椅上待一辈子。   顾峤听见他说这话,稍微愣了一愣,失笑:“好——朕听先生的。”   商琅并不清楚他腿伤具体的情况,但先前子桑瑶是同他说过他这腿伤算不上有多严重,只是难养了些,若京都当中那群太医手上有什么合适的药草,便能好得更快。   废倒是不至于的废的。   但他怎么可能会拒绝丞相大人这样的关心?   商琅这下子终于放了心,离开了顾峤的营帐。   他走后没多久,云暝就撩帘进来寻顾峤,道:“赣州知州来信,已经包围了知州府邸,来问您的意见。”   “把荆州知州给直接押到京都去,其他人按律处置了便是。”顾峤对这件事情没有太过上心,只吩咐了一句就低头继续处理其他的事情去了。   顾峤在外面微服私访不假,但每日从暗卫那里收集来的情报也足够他忙活,白日还要去管荆州的事情,疲乏至极,打发走云暝之后没多久就趴在了桌子上昏昏欲睡。   只不过顾峤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等到再转醒的时候,桌上灯台的蜡烛已经快要燃到底,光亮也黯淡不少。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摸东西剪灯花,却没想到旁边已经有一只手,快他一步,将那灯花给剪掉了。   烛光在一瞬间大亮,顾峤莫名地想起来回光返照,但却没多思索,而是抬眸,对上了这位“不速之客”。   竟然是商琅。   “先生,”顾峤唤他一声,嗓音轻轻,“这般晚了,先生怎么还未歇息下来。”   “臣歇息过,”商琅垂着眼,长睫落下的阴影将眸中情绪死死盖住,“只不过被魇着,惊醒之后却发现,陛下的帐中还亮着光。” 第76章 辗转反侧   这究竟是被什么给魇着了, 能让丞相大人夜不能寐地直接出了帐闲游,还好巧不巧地晃到了他的帐中来?   顾峤睡得混沌,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心中虽然起了疑惑,但是想不明白, 努力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放弃了思考, 只道:“是朕方才困倦,忘记熄掉烛火——先生不必忧心,快回去歇息吧。”   商琅似乎是没有料想到顾峤会这么干脆利落地叫他回自己帐中歇息, 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回神,轻声应下:“陛下也早些歇息。”   “朕将先生送回去后便歇息。”顾峤应声, 站起身来,要送商琅回帐。   丞相大人却干脆利落地伸出了手,那双手修长纤瘦,骨节分明,在暖黄的灯光下更显棱角, 但还没等顾峤对这那双手发完愣,商琅就已经用了点力气,将人给按坐下去。   顾峤瞳孔骤时一缩, 抬眼瞧着他, 刚想要开口质问商琅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被丞相大人那双漂亮眸子给摄取了心神,重一些的话语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陛下腿伤未愈, 就不必劳累了, ”商琅说到这里, 稍微一顿, 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如今帝王的意识不甚清醒,这才大着胆子询问一句,“可需要臣……带陛下上榻?”   顾峤就算再不清醒,也记着眼前的人是他思慕已久的心上人。   因而在听到商琅的话的时候,他耳尖就烧了起来。   好在因着快要就寝,他并未束冠,长发散着遮住了耳朵,也挡住了他的无措。   至少帝王开口的时候,自认为还算平静:“如此,就劳烦先生了。”   他自己心有杂念,但瞧瞧丞相大人那坦坦荡荡的神色,一看便是单纯地想要来帮他。顾峤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商琅,反倒会寒了人的心,也就应了下来。   但等到商琅屈下身的时候,顾峤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将这件事情给想得太过于简单了——丞相大人凑过来的时候,又对他说了一声“失礼”,随后就直接将他给打横抱了起来。   顾峤一时无措,下意识地搂住了人的脖子。   他本来以为,商琅说的“带到榻上”是扶着他过去,或者麻烦点推来轮椅将他给带过去,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可惜从书案到床榻的距离实在是太短,还没等顾峤理清自己乱糟糟的思绪,就已经被人轻轻地放到了榻上去。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人说。   商琅也好像一个遵规守礼的好臣子一样,将他放下之后就直接退开,同他说一声“陛下好好歇息”,在看到顾峤下意识点了头之后,就退到了帐外去。   脚步声渐远,等到彻底听不见了的时候,顾峤才彻底回过神来,耳尖的热意“唰”一下涌到脸上,他呜咽一声,伏到被褥上,试图靠着夏夜的星点清亮来降温。   好好歇息……被商琅这么一折腾,顾峤觉得自己今夜还能不能再睡过去都是个问题。   从耳尖烧到脸上,这股火伴着夏日燥热的空气,隐约还有蔓延的趋势,到最后,少年帝王实在控制不住,难耐地侧过身去,蜷缩起来——   离着天亮已经不算太远,顾峤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沉沉睡过去,却在刚刚天亮的时候被外面的声音给吵了起来。   都不用再拿铜镜看,顾峤也知道自己如今眼下定然是一圈的青黑。   颇为不清醒地晃出门去,顾峤恰好迎上了傅翎。   其他人多少会顾及着顾峤的帝王身份,但傅小侯爷向来都不会管这些,在瞧见他那一副虚弱模样的时候,忍不住挑了挑眉,靠近他耳朵,小声道:“顾娇娇,你这副样子跟夜里出去逛花楼了一样——怎么搞的?”   什么逛花楼!   顾峤忍不住瞪他一眼,随后听见他的问题,又沉默下来,半晌,不确定地开口:“我现在这副样子,有那么……”   虚?   傅翎顿时正色,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顾峤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忽然瞥见了傅翎身后的那道白衣身影,顿时一僵,匆匆跟人撂下一句“同先生说我身子不舒服不便见人”就又溜回了自己帐中。   不能……让商琅瞧见他这副样子。   这是顾峤下意识的想法,等到进了帐,稍稍冷静下来,却不知缘由。   瞧见又如何呢?昨夜他睡得晚的事情商琅也知晓,应当也不会多想——他实在是没什么好避的。   顾峤自己想明白,刚打算起身重新走出去见人,就看见傅翎撩帘走了进来,嘴上还忍不住说他一句:“你方才跑那么快做什么?吃错药了?还避起你家丞相大人来了。”   傅翎一句话里面全都是调侃,顾峤忍不住伸手想要揍他,却听见傅翎继续道:“不过他来寻你也就是为了跟你说一声他身体不适,今天估计不能帮什么忙了。”   傅小侯爷传完话之后就忍不住嘟嚷一句:“怎么你们两个睡了一晚上都出了事情?这叫心有灵犀?”   虽然傅翎知道商琅对顾峤向来都是不安好心,但也还算相信丞相大人那君子一般的作为,不认为他会趁着顾峤腿上有伤的时候趁虚而入,不然可能顾峤也不会像如今这样的一副淡然表情——真是那样,两人要么已经喜结连理,要么就是一刀两断。   “大概是昨日解决了心腹大患,一时心情舒畅,便有睡不着吧,”顾峤寻了个最中规中矩的理由糊弄过去,“先生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最近又操劳过度,各种奔忙,身体不适需要歇息,倒也是寻常。”   傅小侯爷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是没再继续问下去了,只道了一句:“那你们就好好地歇着,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就行。你选出来的那个状元,的确还不错。”   “好,”有人愿意帮他干活,顾峤自然是乐意之至,听见他这话,忍不住笑,“齐尚此人,的确是让朕有些意外。”   连中三元已经算不得什么,齐状元这可以是一入仕就当上了一州知州,在荆州这样贫瘠可怖的环境下还能风雨不动地为百姓办事,当真是百年难得。   就连商琅,当年都没有如此殊荣。还是顾峤登基之后,才循序渐进地一步步让商琅走到了如今位极人臣的地方。   “不过有他也好,朕和先生恰好能忙里偷闲歇上一阵子。”顾峤轻叹一声,当着傅翎的面坐到榻上去,然后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   先前到还没觉得,除了赶路痛苦了些,其他对于日夜批阅奏折的帝王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自从地动之后,那被埋在废墟当中的几日,着实给顾峤带来不小的损伤,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让他忍不住地想要躲懒。   而商琅就更不用说,拖着那样一副身子几次奔波,又几次同他说被魇着了,这副模样,不虚弱才怪。   “说来……方才朕走得太快,没有仔细注意,先生他说自己身体不适,到底是如何的一个不适法?”顾峤忽然想到这,开口问,“是感染了风寒,还是其他?”   “你那哪里是走得急,分明就是落荒而逃,”傅翎丝毫没有给他面子,直接拆穿了他,随后才仔细想了想方才所见,摇头,“人瞧着不像有事,只不过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似乎还有点哑。”   “他染了风寒?”顾峤一下子坐直身子,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应当不是,”傅翎被他突如其来的紧张给吓一跳,也忍不住沉思,“再者,按照你家丞相大人那君子作风,若真是自己染了风寒,唤来旁人过来知会你一声不就行了?怎么会自己直接跑出来,他就不怕自己过了病气给你?”   顾峤教傅翎这么一说也稍稍地冷静下来。   的确,若商琅当真染了风寒,向来都是会躲着不想见他的,在拗不过他之后也会一直坚持着让他喝一些强身健体的药,说话的时候也都是尽量避免着面对面。   只要不是风寒就好。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丞相大人染风寒这一点十分地紧张。   商琅自身体弱,无论得了什么其他的病,落在他身上都会无限制地加重,而风寒无疑是最容易染上也最难预测严重程度的一种。   只要不是风寒余下的都好说——傅翎方才不都说了,商琅表面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异样吗?   顾峤暗自唾弃自己的草木皆兵,但等傅小侯爷出去之后,还是没忍住,唤来了云暝:“替朕去看一眼,先生究竟如何了.”   云暝早就预料到了他家主子会有这么一遭,在人吩咐之前就已经到商琅的营帐附近探查了一番,眼下听见顾峤发问,就直接道:“商相并无异样,只是方才与侯爷交谈过后,回帐前吩咐人备了一份热水。”   备热水……这是要沐浴?   这是做什么?顾峤一蹙眉。   且不说眼下才是清晨,商琅方才不是说他身体不适么,在这种时候沐浴,就不怕受了凉吗! 第77章 帘幕重重   顾峤越想越担心, 最后还是没忍住,让傅翎将他给推到了商琅的帐前。   “你不进去?”顾峤就让他将轮椅停在了帐前,傅翎绕道前面想去掀帘, 却被顾峤给制住,只能放下手, 偏过头, 颇为不解地低声问了他一句。   反倒是顾峤疑惑地瞧他一眼,说得十分有理有据:“先生他不是还在沐浴?若我现在进去,岂不是会惊扰到他。”   傅翎被他这话给噎到, 失语了好一阵,方才喃喃道:“我还以为……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这一次失语的变成了顾峤, 甚至都忍不住扬声辩解:“朕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这一次顾峤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大,以至于还没等傅翎开口说点什么,帐中就传来了商琅的声音:“陛下?”   这下外面这两个,谁都不说话了。   商琅开口之后没有得到回应,不知是不是有些心急, 顾峤屏息听着,发觉帐中的水声都急切了不少,稍候, 身上还带着潮意的丞相大人穿着一身中衣便撩开了帘子。   大概是没有想到外面除了顾峤还会有一个傅小侯爷, 他愣了一愣, 才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朕听闻先生身体不适,担心先生。”都已经惊扰到了人,顾峤又不愿意去骗他或是如何, 就只好实话实说。   “臣无事, ”商琅听见他的回答, 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明显又柔和了不少, 甚至隐约还带着些笑意,“歇息一番便好。”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没出息成这样,这么多年了都没有办法完全忽视掉商琅这张脸对他的诱惑,看见他这副隐含笑意的样子,耳朵顿时就热了,说话也变得轻柔起来:“那……朕便不打扰先生了。先生快些回去,小心染了风寒。”   顾峤本以为商琅被他惊扰,听到他这句话会直接转身回帐中,但没想到丞相大人在原地顿了顿,却问道:“陛下可要进帐一坐?”   见到顾峤愣在那里没有说话,商琅又补上一句:“陛下还带着腿伤,既已经到了臣帐前,不若就入帐歇息一番。”   顾峤自然是满口答应,转头示意傅翎给他推进去。   傅小侯爷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动,商琅就先走了出来,扶住了顾峤的轮椅,随后偏头看向愣住了的傅翎,语气分外地温和:“劳烦侯爷了,交给臣便好——侯爷可要一同入帐歇上一歇?”   傅翎再傻,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都听不明白商相这客套话,当即摆了摆手:“不必,我还有其他的事。”   商琅自然不可能再挽留,只是一颔首,又客套几句,便带着顾峤进了帐中。   被撩开的帘子重新垂下,晃了几晃才静下来,傅翎站在原地,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三两步就能走到的顾峤的营帐,最后还是“啧”了一声。   就顾峤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跟商琅修成正果——带着腿伤还要跑过来看人身体如何,却还能循规守礼地静候在门外连打扰都不舍得打扰,简直活该喜欢这么多年却半点结果也没瞧见。   也多亏商琅对顾峤有着同样的心思。傅翎轻叹一声:不然顾峤那性子,说不定真的能将这心思藏一辈子。   只不过商琅先前也够规矩的,不知道这段时日是受了什么刺激,从傅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总觉得商琅在面对顾峤的事情的时候,比之从前多了不少的侵略性,像是终于肯脱下那层温顺壳子,露出獠牙来——哪怕在面对顾峤本人的时候还是够纯良的,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隐忍到半点也表现不出来了。   难道是被这地动折腾一回,便看开了生死,想要及时行乐?   傅翎心有猜测,但不能完全确定。   他如今也够纠结的。   身为局外人,他看得多少能比顾峤要清晰一些,但一开始就算知道商琅心思不简单,也只当他是在贪顾峤身上的其他什么东西,譬如权柄。但这一次之后他才真正地意识到,商琅是真正心悦顾峤的,   就连齐尚这段时间看着这对君臣相处,都多少察觉出来了不对,偏偏这俩人还在那别扭着,不知道那层纸什么时候才能捅破了,他也不知道身为顾峤这么多年的好友,面对商琅这般的狼子野心,他是应该防备着自家在感情上单纯得跟一张白纸一样的小皇帝被人吃死了还是该助他们一臂之力。   罢了。   还是交给这俩人自己吧。   傅翎又是轻叹一声,难得有如此多愁善感,便忍不住寻子桑瑶去了——管他们两个如何,至少他现在是成了家的人。   傅小侯爷在这思绪百转的时候,顾峤正大脑一片空白地被商琅给推进屋子里。   商琅方才沐浴过,那浴桶还没来得及撤掉,水也尚且热着,帐中弥漫着些雾气,不过一切具体的情形都被屏风给挡住了——商琅没有将他推到里面去,只是在屏风外,将他带到了书案旁边。   顾峤瞧着人松开手之后就转头去给他倒茶,嘴张了张还是没有拒绝,接过之后才来得及问:“朕到此处来,岂不是打扰了先生歇息?”   方才还说让人好好歇息,转头听了商琅的话进到帐来,却还要麻烦人忙碌,顾峤再如何想要跟商琅多待,此时都忍不住觉得自己不适合待在这里。   “怎会?”商琅坐到了他身边去,看向他的时候,桃花眼中还带着笑意,与平日里那副温顺恭谨的样子并不同,倒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臣身体并无大碍,况且,有陛下关心——如见良药。”   顾峤:“!”   欲盖弥彰地抿了一口茶,他现在也顾不上去想为什么商琅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暧昧粘糊的话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彻底烧起来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早就已经不是寻常君臣,但是今日种种,好像也已经超过了他们平日里的那样距离。   顾峤总觉得不太对劲,却根本深思不能,只能一遍遍地抿着茶,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那茶盏毕竟小,没一会儿就被他给喝完了,无可奈何地放下之后商琅自然而然地接过续上,顾峤瞧着他动作,总算从混乱的思绪里面掰出一点逻辑来,开口问道:“先生想要先回京都一趟,还是直接到江南各州再逛上一逛?”   “先回京都,”商琅回答得毫不犹豫,目光移到了顾峤的腿上,“陛下的腿伤,总要早些治愈才好。”   这样的伤,越拖下去就越容易出问题。何况若不治好,顾峤行动不便,商琅怎么可能放心人坐着轮椅四处奔波?   这回答在顾峤的意料之中。   撇去方才的那些不想,顾峤总算觉得两人之间的相处状态回到了原先的样子,也让他自在不少,刚刚被倒满的茶杯就这么被帝王随手搁置在侧,空下来的手扯住商琅的袖子,顾峤道:“希望京都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朕来亲自决断,这般我们还可多留在外面一段时日,等到近年关的时候再回京便是。”   顾峤并不是一个喜欢长久待在一个地方的人,且不说他儿时跟着傅翎满京都地逛,就是登基以来,也是有时间就往宫外跑。   只不过他先前一直留在京都当中,从未出来过,眼下难得跑出来一趟,虽然是为了正事,路上还瞧见这么多民间疾苦,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四处逛逛。   “微服私访”实在是个绝妙的理由。若是要顾峤知晓究竟是过去哪位帝王想出来的这般缘由,他一定要称他一句“千古明君”。   商琅也是看出来了皇帝陛下这已经野了的心思,无奈地笑了一声:“京都基本上已经安定下来,世家不成威胁,有诸位尚书在,陛下也可安心。”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话显然就是支持顾峤在大桓各地跑了,少年帝王当即露出一个笑来,随后又在想:“只有那几人也不可,朝中还是缺少些青年才俊,只看日后这些进士如何了,若还有同齐尚一般的人才,那再好不过。”   “大不了,朕早些去宗族当中走上一走,瞧一瞧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孩子过继过来,早日将储君给养起来,朕也好早日退位做个闲散的太上皇。”   商琅听见他这话,心神一动,但还是记着一个臣子的本分,规规矩矩地问了一句:“陛下要过继宗族子弟,是……不欲立后么?”   顾峤推诿过朝臣许多次,但明面上还从来没有跟旁人说过这般的话,连在商琅面前都少提。   “嗯,”他轻轻应一声,靠倒在椅背上,“若是为了牵制朝中势力而纳妃立后,朕觉得着实不必。若论真心……至少如今,没有什么人,是朕想要立他为后的。”   至于商琅,顾峤先前的确是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心想事成,一定要让人当自己的皇后。但后来转念一想,这般只会限制他施展才华,到还不如将人留在前朝。   不过,帝王说这一番真话,落到商琅耳朵里毫无意外地成了另一番意思。 第78章 一晌贪欢   少年帝王说的这一句话简直没心没肺到了极致, 商琅指尖掐进了掌心,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庆幸帝王的心里压根没人,还是该苦恼他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些情情爱爱, 他想要下手,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不敢直接暴露自己的心思, 商琅又做不到跟那群朝臣一样去规劝顾峤什么, 最后也就只能压下满心苦涩,沉默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两人没有在一起待太久,顾峤还忧心着商琅的身体, 虽然丞相大人到最后也没同他明说,瞧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 但顾峤还是选择了先行回去,让商琅自己好好地休息。   遂安府这边的一切事情都在向好发展,朱家已经彻底倒下去,街上也渐渐地恢复了点地动之前的繁华模样,顾峤跟商琅逗留了几日, 一直等到赣州知州给他们来信,说已经生擒了荆州知州,来问他们的意思, 两个人这才带着齐尚离开了遂安府。   至于子桑瑶和傅翎二人, 已经打算在荆州地界逛一圈之后回南疆了, 顾峤便也没有多管。   这段时间他们的所作所为,百姓们都看在眼里,因此临走那天, 遂安府的知府甚至亲自带着主城当中的百姓过来给他们送行。   顾峤自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过身份, 生怕百姓们敬惧, 因而到临走的时候, 遂安府的百姓也都只是唤他公子,但对他热情半点也没比齐尚和商琅这两个少。   地动和朱家多年的压迫,让这些百姓过得艰难至极,也就拿不出什么太好的东西,但都尽所能地抱着自家亲手制成的竹篮或者什么小玩意儿往他们马车上塞,甚至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少女直接往顾峤的怀里丢手帕,虽然到最后顾峤都让云暝一一还了回去,但身上还是染了不少的脂粉香气。   本来齐尚不该与帝王同车驾,但是要准备两辆好马车实在太难为百废俱兴的遂安府,顾峤也没想让他们多耗费,就干脆选择了三人同乘,不过齐状元怎么也不敢靠着这俩人太近就是了。   马车内空间狭小,顾峤方才身上染着的脂粉味太弄,没多时就散得满车厢都是,他蹙着眉,一边撩开了帘子,一边又不动声色地挨着丞相大人近了些,嗅着后者身上的沉香味道,方才心安。   不知道是不是丞相大人身上的沉香里面加了什么安神的成分,心绪平静下来之后紧接着就是困意,顾峤原先还惦记着马车中有个齐尚在,但很快就没了精力去思考,沉沉地睡了过去,恰好靠倒在商琅肩膀上。   后者顺势伸手扶住他,甚至还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人躺得更舒服一些。   坐在远处角落里的齐尚瞧见这一幕,立马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坐得规规矩矩地,生怕自己再看见点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被帝相两人给灭口。   商琅安置好顾峤之后也抬头看了齐尚一眼,看着齐状元十分知礼数地没有乱瞄,也就大度地没有再多管,由着顾峤靠在自己身上,自己开始闭目小憩起来。   马车当中一时间安静得过分,一直到顾峤从睡梦中醒过来,才添了动静。   意识到自己是靠着商琅睡过去的一瞬间,顾峤第一反应就是脸热,然后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齐尚,差点连灭口的理由都给人编好了,但是瞧着他那副试图把自己塞进角落假装不存在的样子,还是没有干出这种太过残暴的事情来。   毕竟让齐尚与他们同乘,是顾峤自己选择的,他自己一时不慎,倒也怪不得人。   顾峤重新坐直身子之后,商琅也睁开了眼,轻轻道了一句:“陛下醒了。”   “嗯,”顾峤随口一应,看着商琅在哪里正襟危坐,还是忍不住干巴巴地补上一句,“冒犯丞相了。”   商琅听见他这句话,身形似乎顿了一顿,但也就只是重新客套回来,顺着顾峤的意思,试图在齐尚面前重新塑造起来他俩那单纯的君臣关系。   至于齐状元自己信是不信,就不知晓了。   即使是这样,顾峤还是觉着尴尬,想了想,将话题挪了开:“这脂粉味总算是散了,方才腻得朕头晕。”   荆州的女子身上用的脂粉并不像京都贵女那样的雍容华贵,也没有像那些烟花之地一般甜腻醉人,多的还是花果清香,但耐不住味道太杂,十几条帕子的气味堆叠起来,混乱得让顾峤完全受不了。   听见帝王这一句话,齐尚倒是没敢开口,商琅却是笑了一声,连开口的时候语气中笑意都未减:“陛下甚得百姓喜爱。”   顾峤总觉他一开始想说的不是“百姓”而是“女子”。   便闷闷道:“朕并未暴露身份,怎得一个个都冲着朕来,丞相和齐卿两人亦是青年才俊。”   尤其商琅那副长相,不比他好?   齐尚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人闲聊会扯上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语言开口:“或许是……荆州百姓对于丞相大都是敬仰,以至不可亵渎。而陛下仁厚亲民,那些女子便更倾心于陛下。”   “那齐卿如何?”顾峤追问他。   商琅在荆州的确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文曲星一样的人物,百姓都将他看做天上的仙给供奉起来,自然也就不可能对仙人起什么凡尘中的旖旎心思。   只不过齐尚呢?比起他这个京都中人,像齐尚这样生在遂安,之后又要留在荆州的人,若那些女子有心,为何会忽略掉齐尚而选择给他示好?   “臣……”齐尚闻言苦笑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瞒着,但是话题已经到了这里,又不得不说,“遂安府中的百姓大都认识臣,也就知晓,臣曾经有个举案齐眉的亡妻。”   已经不需要再多的话语了。   只要不涉及到朝堂利益,顾峤也没有那个闲情雅致多关心臣子的私事,知晓了缘由之后就没追问,只道了一句“节哀”。   赣州知州如今所在的位置离着遂安府并不远,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日的路,赶在亥时之前到了地方。   赣州知州跟赣州那位统军的参将听到几人到来,连忙迎了出来。   他们带了不少兵过来,因此就只能驻扎在野外,不过为了迎接帝相的到来,特地选了个挨着驿馆的地方,方便他们几个人歇息。   赣州知州是个直性子的人,行事十分地干脆,跟人行过礼之后就直入了主题,告诉顾峤如今那荆州的知州就在帐中关押着。   “已经算不上知州了,”顾峤闻言笑了一声,偏过头看了一眼齐尚,“贼人已擒,此后荆州知州一职便由齐卿来担。”   赣州知州一愣,顺着帝王的目光看向齐尚。   从帝王的那一句称呼里面他已经猜出来了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齐尚,一时间有些失语。   且不说入仕就做一州知州是帝王多大的重视,就是这与帝相二人同行,都不是寻常臣子能有的厚待。   即使两人如今官位平齐,甚至他比齐尚的资历要多少不少,有帝王如此的重视,这位状元郎未来也绝不可能囿于荆州此地。   顾峤会特意同他说一句,估计也是在提醒他莫要轻视。   道贺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眼下帝王急着去看那被关押了的前知州,两人便只互相见了礼,便随驾到了那帐中。   赣州知州倒是没对人动什么私刑,只是将人捆住了手脚丢在帐中,但瞧着那副消瘦狼狈的模样,估计这段日子也不算好过。   时间已晚,原先人是躺倒在地上闭着眼的,听见了声音方才睁开,瞧见了顾峤和商琅之后,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竟然一下子露出来一副委屈的样子,随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卖惨求饶。   说得还净是些利欲熏心的理由。   顾峤蹙着眉,听都听不下去,干脆直接沉着脸一招手,在暗处的云暝会意,现了身,蹲下去直接将人的下巴给卸了。   帐中总算是安静下来,顾峤垂眼看着瘫在地上的那人,没有多说:“押回京都,交给大理寺按律处置吧。”   荆州的事情花费了他们不少时间,到最后顾峤也疲惫了,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再额外处理,吩咐了这一句话之后,又跟赣州的知州和参将说了几句“辛苦”,便与商琅一同到驿馆歇息去了。   因为帝王这腿脚不便,这段时日想要沐浴都是麻烦,原先是云暝来帮忙,从商琅回来之后,便换作了他。   一开始顾峤自然是拒绝的:商琅自己的身子都没好到哪里去,要照顾他岂不是额外折腾?况且他自己还有私心在,心上人对他如此,他又不是什么柳下惠,顾峤实在是怕自己会把持不住。   但是商琅的请求又实在是无法拒绝。   尤其是从来清贵的丞相大人用那一双秋水盈盈地桃花眼瞧着他的时候,搬出来的理由又是“地动之时忧心陛下许久,如今见他受伤难免记挂,希望能尽心尽力一番”,如此一来,顾峤再如何强硬的话语也都说不出口了。   虽然说赣州知州在驿馆给他们留出来的是两间屋子,但为了伺候顾峤这个腿脚不便的人沐浴,商琅还是先推着人进到了房间当中。   “眼下荆州的事情已经彻底解决,陛下可以好生歇息一番了。”到底念着那点微弱的君臣礼节,顾峤更衣的时候商琅站在屏风的另一侧,瞧着那道隐约勾勒出来的人影,轻声开口。   “的确,”顾峤颔首应声,外面的衣裳被尽数褪下,只余了中衣,“歇过几日,便回京吧。”   商琅在外面静静地等着人更完衣,小二抬来了热水,他跟着到了屏风后,轻车熟路地将人给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浴桶当中。   顾峤闭着眼,湿热的水汽萦绕在他身边,肌肤一寸寸地热起来——从商琅回来,他已经伺候了他许多次,但至今顾峤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眼前人,就只能如此,闭上眼,如同掩耳盗铃。   商琅从来守规矩,将他放进浴桶当中之后就没有再逗留,转头去了外面,等着人沐浴过后,再把人给捞起来。   不过今日,或许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以至于顾峤再暖热的水汽当中意识渐沉,很快又睡了过去。   但并不完全。   与其说是熟睡,倒不如说是半梦半醒。顾峤明明沉在梦里,却还隐约对外面有着感知,不知道是过了多长的时间,似乎有脚步声传来,随后便是商琅几句轻轻柔柔地低唤,唤他“陛下”,稍后,似乎又换作了“燃犀”。   但是顾峤意识还混沌着,也没能清醒过来对人做出什么回应,只是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温柔的声音,哪里能叫得醒他?催他入睡倒还差不多。   商琅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发觉人当真睡了过去之后,他停滞了有一会儿,才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人给抱起来,借着一旁搁置着的轮椅的力,单手将人圈在自己的怀里,另一只手则是拎着沐巾将帝王的身子擦个干净,又轻柔地拿外袍裹着,将人给带到了榻上。   不知道是怕惊醒他还是如何,商琅并没有再去给他将中衣重新换上或是如何,将他放平之后,便蹑手蹑脚退开半步,把被子拉上来给他裹严实。   顾峤还稍微留存着意识,便习惯性地动了动,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却好像惊扰到了床边的人,隐约间听见对方又唤了他一声:“陛下?”   顾峤想“嗯”一声,但他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   应当是没有的——商琅没有给他多余的回应,只有轻缓的呼吸和无尽的沉默。   梦和现实的边界太过于模糊,他沉沦在清醒和混沌之间,久久没有再感觉到对方的动作,意识便偏向了混沌,在彻底沉入梦境之前,他忽然察觉到,商琅好像向前了一步,随后脸颊上传来温凉的触感,余下的,他便完全地不知晓了。 第79章 春去秋来   顾峤一早睁开眼的时候, 还久久没有回过神。   不多时外面传来敲门的声响,顾峤愣了下才下了榻,门外站着的正是商琅。   “先生, ”没等人说话,顾峤就先开了口, “朕昨夜做了梦。”   是脱口而出的话语, 顾峤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什么后果,因而在听见人问他梦见了什么的时候,他顿时愣了一下。   他其实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梦还是一些没有被他亲眼见证的真相, 但无论是哪一种,至少眼下在商琅面前, 他开不了口。   直接告诉丞相大人自己梦见他亲自己,怎么听着都有些奇怪。   “没事。”顾峤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商琅虽然心有疑惑,但听见顾峤这般说,也就只好轻轻一点头,问道:“陛下可要用早膳?”   顾峤颔首, 两人用过膳后走出驿馆去,就瞧见赣州知州他们已经在准备拔营了。   先前是受了帝王的命令,如今该做的事情已经做过, 他们若是再拥兵驻扎在荆州境内, 就不合适了。   顾峤没有多言, 赣州一行人走的时候他也吩咐了派人将荆州前知州给押送到京都去,齐尚要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去原先知州的府邸去, 开始准备接手这千疮百孔的荆州。   最后就只剩下顾峤和商琅两个人, 带着两那两个暗卫, 歇息在驿馆当中。   这段时间顾峤当真是全都拿来休息了, 一闲下来便缩到榻上睡觉,一连补了好几日,才见了些精神。   虽然说那日那个似梦非梦的吻顾峤最终也没有同商琅提,但难免会多一些让他心颤的猜测,再去看商琅的时候,就总觉得他同他的那些动作里面似乎还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顾峤觉得自己一定是憋疯了才会有这么多的臆想。   只是一个很可能是梦境的贴着脸颊的吻就让他激动成这副模样,若是当时他感觉到的是商琅同他严严实实地吻上,顾峤觉得自己可能会直接疯掉。   歇息过后,他们终于启程回京,这一次远不像来时那般紧赶慢赶,商琅担心顾峤的腿伤,有意让车夫放慢了速度,以减轻一些颠簸,一行人在路上瞧见什么水秀山青的地方的时候,还会停下来小修整一番,到处逛上一逛。   这么停停走走,用了快要两个月的功夫他们才回到了京都。   彼时京都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到了秋日,两人快到京畿的时候还因为这转凉的天气差点染上风寒,好在顾峤一直习惯性地带着件大氅,没让丞相大人冻着,自己也就打了几次喷嚏,没见着加重。   荆州前知州比他们要早上许多被押送到京都来,齐尚担任荆州知州的事情也都已经传开,帝相微服私访访去荆州的事情自然也就瞒不住,就连两个人将至京都的消息也不知道被谁给探查到了,两人才刚到皇宫门口,就瞧见了不少朝臣站在那里准备恭候圣驾。   顾峤坐在马车里,看了眼自己尚且无知觉的腿,冷着一张脸没有动作。   最后是商琅出了面,三言两语地将那群人给遣了回去,说顾峤车马劳碌需要歇息,等人全都走了之后,才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驾车的车夫是从荆州一路跟着来的,按例不得入宫,顾峤也不想下来让太多人瞧见他的腿伤,便给了车夫几两银子让人寻间客栈歇下,让云暝继续驾车从宫门一路到了他寝殿,方才从马车上下来。   刚进宫门的时候他就已经吩咐了召太医来候着,他们到寝宫的时候那太医也恰好到,顾峤遣散了宫人,让商琅扶他下了马车,太医见了礼,瞧见帝王这一瘸一拐的模样,顿时大惊。   顾峤的身体一直算得上不错,连小病都没怎么见着,大病就更不用说,因此这一次被召见,那太医还以为是身娇体弱的丞相大人又出了什么事情,甚至连商琅惯常用的几样药都已经备好了,结果没想到,还真是帝王出了事情?!   龙体为重,眼下这太医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忙跟上去,在商琅将人扶到榻边坐好之后,便急忙地上前查看情况。   在荆州的时候,他的伤是子桑瑶来治的,总之是荆州连带着南疆的各种稀奇古怪地方子用上去,让他没至于直接将这条腿给切了,而是还留着一线生机。   “如何?”顾峤一直垂着眼不做声,这一次倒是商琅先开了口.   那太医神色有些凝重,听见商琅开口,连忙退一步拜道:“陛下的腿伤已经有些时日,并非毫无办法,只是有些棘手。”   “需要多长时间?”顾峤冷不丁地插到两人之间,淡声开口。   “短则数月,长则……”太医斟酌着开口,却直接被帝王给打断:“朕要年前恢复。”   太医一下子哽住。   眼下已经进了到了九月中,要在年前……就只有三个月的功夫。   三个月说短也不短,但是面对帝王,要精细地来治,三个月自然是没那么容易的。   但眼下,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臣……尽力而为。”   “京都医术高明者众多,其中定然有精通此道之人,若太医院中难有,陛下遍寻天下医者便是。”商琅也没有过多地去为难太医,而是开口安抚顾峤,只是这一句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奇怪。   那位太医当然是不敢直接跟商琅这样的权相顶什么嘴地,喏喏应下之后就回到了太医院去,转日再来太医给顾峤看病,就已经换了一个人。   估计是从太医院那一堆人当中连夜挑出来个最合适的来一显实力了。   顾峤对此倒没什么意见,由着他们治——他要在年前将腿治好,不过是因为元日的时候宴请百官,不想瘸着腿见人。如今他虽然腿脚不便,但能多得几分丞相大人的关心,已是妙哉,若非是顾及着自己那点帝王的面子,顾峤觉着自己这么瘸着似乎还不错。   当然这样的话他是决计不敢说出来的,不然,别说是文武百官了,就连商琅本人估计都得跟他急。   因为顾峤这腿伤要治上一阵子,他们也就没有办法再到大桓各州去“微服私访”,但顾峤也没忘了在荆州那惨痛教训,特地在朝中挑出来合适的人选封了刺史代他巡查,防着地方再出现这种欺压百姓却难以上报的情况。   只能留在京都,又碍着腿脚没有办法出宫做什么,顾峤干脆死缠烂打了好一阵子,软磨硬泡地让商琅继续留在宫里陪他,然后就是一如既往地埋在御书房里批奏折。   好在丞相大人身上那一阵阵地沉香还能给他时不时就烦躁起来的情绪带来抚慰。   商琅从荆州回来之后又停了药,身子也恢复了个差不多,至少能与寻常男子一比。尤其是丞相大人的臂力,顾峤想着,应当是与他精通射艺有关,每次抱起他来都好像毫不费劲——哪怕每一次商琅能那般打横抱他的时间很短,也足够让顾峤意外的了。   除了宫中的太医在治顾峤的腿伤,他们最终也还是暗中放出去了消息,广寻名医。不过一直都没什么消息,等到十二月的初雪落下来的时候,事情才有了转机。   彼时宫中太医已经寻了一套法子来给顾峤治腿伤,不过见效一直都慢一些,但求稳扎稳打,要想恢复到同伤前一样的水准,估计还需要再等上一个春天   而那日云暝从民间传回来的消息却是,那郎中可以让顾峤在半月之内恢复。   无论是狂言还是真相,都足够引起他们的注意了。   于是顾峤和商琅乔装了一番,去见那人。   那是个须发尽白的老人,但是半点仙风道骨的感觉也没有,反倒像个顽童,瞧着就脾气古怪地很。   也的确古怪,在见到两人的时候就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顾峤一边满头雾水一边心里憋着股气,耐着性子问道:“阁下只见布告便知自己能治好,不知是何种方法?”   顾峤发出去的那寻找天下名医的布告慎之又慎,对于病情的描述也是含糊到了只有“腿伤”二字的程度,一直等到有人来问询才多透露了点细节。但也仅限于会让那些自认为医术还算高明的人来碰一碰运气,然后大部分再因为这日渐缩短的期限狼狈地离开。像这么笃定的,着实是少见。   “秘法不可外传。你这腿伤也算不得多严重,老夫先前还当是伤了骨断了筋了。如今来看,根本用不上半月,一旬足矣。”那老头轻哼了一声,没多废话,直接将一张药方丢给顾峤,“照这个抓药,外敷,老夫这段日子就在京都待着,若是你伤好不了,随时可再来。”   话说完了就要送客,顾峤做了这么多年的天潢贵胄,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呼之即去招之即走”,但也的确没有什么话可说,朝人道了谢,就转身离去,不过是在回到宫中之后,又让云暝去查了一下那老者的身份。   却没得来多少信息,这人干干净净,与顾峤唯一的交集,或许就是数月前,曾同在荆州遂安府了。 第80章 生辰礼物   顾峤的腿伤的确是好了, 也真真如那位老者所说,一旬时间便足够——甚至都没用上一旬,只过了六七日, 他的腿就已经好了个差不多。   听说在给顾峤看伤的那个太医回到太医院之后,那群人围着那张药方研究了好一阵子, 也没太明白这毫无珍稀物的一张药方到底是怎么有如此奇效的。   只不过, 痊愈那天,顾峤想要去寻那老者道谢的时候,却听一直跟随他的暗卫说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得悄无声息。   “连朕的暗卫都没能将人给看住, 这怕不是遇见仙人了。”人不在,顾峤就只能作罢, 转头去同商琅玩笑。   “民间能人异士众多,”商琅轻轻开口,“只可惜这些高人大都恣肆纵情,难以归为己用。”   “无妨,”这段时间为了治腿伤, 顾峤连酽茶都没怎么喝,眼下倒了一壶龙井一口口地抿,“散落民间也能造福百姓, 只要不会被什么起义的人给聚拢起来, 于国无害。”   不过, 以如今大桓的欣欣向荣,也不至于蹦出些什么威胁太大的起义军来。   “说来,”顾峤偏头, “先生的生辰将至, 可有什么想要的?”   商琅的生日在将近年关的时候, 礼部的人大都忙着准备元日的祭典, 还有随之而来的帝王的万寿节,即使顾峤有意,也没有办法去强求这么忙碌的礼部腾出空来给一个臣子再去办生辰。   商琅自己也不喜欢弄得那般轰轰烈烈,哪怕每一次顾峤都想要给人大办一场,丞相大人也都一直拿着政务繁忙婉拒了人,最后也不过是两人待在宫中吃一碗长寿面,顶多将御花园给拾掇一番。   恰好是梅花开得艳丽的时候,即使小作点缀,御花园中景色也算不错,年年就这般过去。   但无论如何,今年也是世家彻底颓落,商琅身体渐好,他们逐渐安稳下来的重要时候,顾峤还是想要好好给人办一场——至少生辰礼物该要给到的。   谁知道商琅听见他这句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随后,摇了摇头:“与往昔一般便好——臣有陛下的一碗长寿面足矣。”   顾峤开口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应了下来:“好。”   商琅对他这样干脆的回答似乎也有些意外,将口中其他的那些推辞的理由给咽下去,朝着顾峤一拱手:“臣谢过陛下。”   “那先生,便等着朕。”顾峤弯了下唇角,一双眸子晶亮。   一碗长寿面。只是一碗长寿面。   先前都是御膳房的御厨来做,顾峤则会再另寻一些物件送给商琅。但是这一次……他们两个人认识这么多年,顾峤什么奇珍异宝都送给商琅过,若是再想要寻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物件,实在是有些难得。   倒不如顺着商琅的意思,只给一碗长寿面。   但是今年这一碗长寿面,他要自己亲自来做。   商琅的生日是在满月的那一日——腊月十五。   也是后来顾峤才知晓,商琅出生前后的那段时间,荆州飞了数日大雪,唯独在这一天风停雪止,天空之上露出来了那轮皎白圆月。   如同异象。   不过今年倒是反了过来,十五这一日的雪落得格外大,顾峤一早就传了旨罢朝一日,然后悄声从榻上起来,跑去了御膳房,忙碌了一早上。   这是他二十年来头一遭下厨。   天潢贵胄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洗手作羹汤的事情会落到他身上来。因此顾峤走进御膳房,看到台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和各种菜的时候,简直无措至极。   他昨夜就已经同这里的御厨打了招呼,但真到自己下手的时候,还是不容易得很。   等到他终于将那一碗面给折腾出来,胳膊和脸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面粉。   冬日水凉,虽然御膳房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帝王挨冻,但顾峤也不爱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去碰水,又废了点功夫才将身上给处理干净,随后便将那碗长寿面给放进食盒里面,紧赶慢赶地往寝宫去。   这雪从夜里就开始下,到现在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轿辇实在是不方便,顾峤便干脆自己抱着食盒,靠轻功在这雪层里穿梭,也用了些功夫才赶回到寝宫当中。   顾峤没有进自己的寝殿,而是抬手,敲响了商琅歇息的偏殿。   门很快被打开,瞧见一身风雪的帝王的时候,商琅还愣了一愣,随后连忙将人迎进了殿中:“今日风雪,陛下若无要事,便莫要奔波了,小心风寒。”   他主动将顾峤身上的大氅给解了下来放到一边,那动作太亲密,让顾峤不自觉地就想到了那等候丈夫归来的贤良妻子,被风雪冻得发红的耳朵一下子涌上了血色,仍旧红着,只不过这一次,滚烫。   他好不容易将心中那些绮思给撇到了一旁去,走进殿中,将食盒放在桌上。   方才这盒子一直被他护在怀里,没有受太多风雪的侵扰,因而那碗长寿面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与桌上茶盏冒出来的热气缠到一起、升腾,让顾峤的双颊也跟着热起来。   “自然是要事,天大的事情,”等到身子暖一些,顾峤这才坐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商琅,张口便是邀功,“先生想要长寿面,这是朕今日亲手为先生做的。”   商琅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那碗长寿面上,久久未言。   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也紧张了起来,拳头下意识攥紧了,踟躇着开口:“先生……?”   商琅这才好像回过神来,抬眼瞧向他,桃花眸里面好像有墨色涌动了一瞬,后潜龙归渊,又成了一潭静水:“陛下有心——臣只是,有些惊喜。”   “先生不嫌便好,”顾峤的眸子又重新亮起来,“先生快些尝一尝,待会儿面该坨了。”   商琅颔首,终于拿起筷,顾峤身子倾着,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想从他的神色变化当中窥探出点什么,但是商琅一直敛着眸子,吃面的时候也还是同往日那样细嚼慢咽地,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顾峤心中急切,就只能主动开口问他:“先生……觉得如何?”   自然不如往年御膳房做出来的长寿面——为了让从未下过厨做过饭的金贵的皇帝陛下能迅速上手,御膳房给人准备的都是最简单的食材,瞧着便清汤寡水,顾峤本也没指望做到多好,只要对商琅来说不是难吃到无法下咽就足够了。   “珍羞美味不过如此。”长寿面不可断,商琅将那一碗面尽数咽下之后方才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像极了不走心的安慰。   “先生直言便是,朕毕竟是第一次,哪里能比得上那些御厨?先生不必这般安慰。”   “臣未曾欺君,”商琅抬起头,瞧着他,温声开口,“臣很喜欢陛下这一份生辰礼物——受宠若惊。”   “陛下这一份心意,就已然胜过珍馐。”   味道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每分每毫都是少年帝王的一片真心。   顾峤叫他这一番话说得,只觉脸上更热,呐呐道:“先生如今身居高位,不缺权柄,亦不缺珍宝,朕想到的能送给先生的,或许就只有如此了。”   “如此便足矣,”商琅眸子一直都弯着,不知道要比平日温和多少,“陛下对臣有如此厚遇,已经是在臣意料之外。”   商琅从头到尾都对他温和至极,除了比平日里还要柔和许多之外,顾峤也没瞧出来太多,就只是轻轻地“嗯”一声,没多说。   “陛下忙碌半日,可用过膳了?”最后是商琅主动移开了话题,顾峤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一早上就跑去御膳房忙碌,早膳午膳半点也不曾用过。   只不过是因为全心全意地在研究这长寿面如何做,他才没察觉到什么饥饿感,眼下被商琅这么一提醒,顾峤的肚子顿时“咕咕”叫了一声。   商琅立刻蹙起眉来,张口,一看就是要劝诫,顾峤连忙伸手去拉他衣袖,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今日是先生的生辰,不宜动气,朕就只是忘了这一次,况且也没有太饿,随时都可传膳,先生莫要生气。”   将人劝完,顾峤就连忙高声喊来候在外面的宫人传膳,生怕迟一点,让商琅有机会将责备的话给说出来。   后者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忙活,等人重新转过头来看自己,才露出个无奈的笑来:“臣怎么会生陛下的气?”   “只不过臣希望,陛下无论做何事,都务必要以龙体为重。莫要让……朝臣担心。”   对于商琅这些劝谏,顾峤自然是毫不犹豫地应下来,至于有没有放到心里去,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将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等到宫人将午膳送过来,顾峤用过之后,却又百无聊赖起来,一个劲地慨叹:“今日风雪太大,连在御花园当中设宴都不能,只这一碗长寿面,朕还是觉着是亏待了先生。”   “怎会,”商琅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陛下无事,不若就……陪着臣下一局棋吧。”   这并不算多么难的要求,又是商琅生辰这样重要的日子,顾峤自然有求必应,唤宫人取来了棋盘。   商琅没有摆出什么棋局来,只是执了子随意来下,仍旧是没有手下留情,但顾峤已经没有一开始那般无措了,多少能从容地跟人下出这一盘棋来。   局到白热化,顾峤落子逐渐变得谨慎,在思索的时候却又难免去想——商琅当年究竟是如何掌握这么多的东西的?   精通六艺,并非常人能及,就连顾峤这样的皇族子弟,也自认为,就算从一开始他便专心学习,也难以到达如今商琅的这般高度。   若非丞相大人身体不好习不了武,顾峤觉得商琅早晚会成为一个文武双全之人。   身体弱,或许也是因为,慧极必伤。   “陛下,”顾峤正愣着神,就听见商琅喊他一声,棋子被夹在手指间,搭到桌上,传来一声脆响,“陛下不专,可是有何心事么?”   “不曾,”顾峤歉然,摇了摇头,于此事也没什么好瞒的,便直言,“朕只是在想,先生棋艺如此非凡,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商琅没想到顾峤想的是这些问题,微微一愣,随后语气中便带了笑,难得有调侃他的意味,“唯手熟尔。”   玩笑了这么一句之后,他又正了色回答,这次便要中规中矩不少:“臣先前在翰林院做事的时候,闲暇颇多,钻研古籍之外,便是棋谱,久而久之,自然熟悉不少。”   钻研古籍,还要研究那复杂的棋谱。   顾峤听着便头疼。   不过这些事情,在商琅这样文曲星一样的人眼里,估计也就是些消遣的东西。   说话间顾峤落下了一子,商琅紧随其后,好像半分思考也无,就已经成了千钧之势。   顾峤看着棋局,忍不住“嘶”了一声,顿时摆出一副颓丧的模样,苦着一张脸,托腮去瞧这一局棋。   商琅瞧他这副样子,眉眼笑意深了深,忽然便轻笑一声。   顾峤瞳孔顿时瞪圆了,瞧向他,随后便听商琅开口问道:“陛下可觉得此局眼熟?”   他又不怎么瞧过什么棋谱,怎么会觉得眼熟?   顾峤蹙着眉没有答话,商琅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臣以为,此局为天下势。”   顾峤一愣,再低头去看那棋局,一时失语,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感叹了一声:“先生远见。”   他见的是黑白子,却没想到商琅看的是天下势。   商琅听见他说的这话,却摇了摇头:“不然——此局是陛下所为。”   观棋可见人,商琅方才大多是在抛砖引玉,做了“百姓”的一方,之后顾峤走出来的棋,仔细来看,与帝王权术分不开。   而如今顾峤之所以顿住了,便是因为,这天下势已经走到了当下的情势。   “如此来看,陛下应当就明白了。”   顾峤一直都在顺着他说的话在思索,等他话音落下,抬手便落了一子,局势骤转。   倒没什么欣喜若狂,顾峤到最后,就只是轻叹了一声。   到底是,旁观者清。   商琅这一局棋显然不是一时兴起,顾峤一边将棋子给收起来,一边问他:“先生此番,是有何用意?”   “无事,”商琅今日心情当真是极好,笑容也不像先前那样浅淡,唇角一直弯着没有落下来,“臣只是想与陛下,同解这一盘局。”   这一盘,天下局。   顾峤听出来了他藏匿起来的那层意思,呼吸稍稍急促了些:“……好。朕答应先生,与先生一同,下好这盘棋。”   “此生得遇陛下这般明主,于臣而言,便是最大的恩赐了,”两人这一盘棋下了半日,眼下天色渐晚,烛火早便燃起来了,商琅瞧着他的时候,眸底恰好映出来顾峤身后的火光,“臣今日生辰,当真十分欢喜。”   当真只是……得遇明君么?   顾峤很想开口去问这一句,喉结滚了又滚,最后还是没有开这个口,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先生欢喜便好。”   “陛下的生辰也快到了,”商琅忽然开口,反问他,“陛下可有何想要的生辰礼物么?”   商琅一提这个,难免让顾峤想起来了去岁的事情。   那从世家手中捞来的、快要充满半个国库的无数珍宝。   他便忍不住笑,问道:“若是朕想要,可比肩冠礼时候的生辰礼呢?”   如今可再没有那么多世家的东西可以让商琅薅的了。   顾峤本只是个玩笑话,也没指望着商琅能再拿出那样的东西。谁知道丞相大人听了他这句话,竟然半点犹豫也无,当即点了头:“臣定当尽力而为。”   “先生……不必如此。朕开玩笑的。”顾峤叫他惊得失语一阵,方才艰涩开口。   商琅却仍是弯着唇:“陛下此言,是不信臣么?”   “自然不是,”顾峤连忙摇头,“去岁是冠礼,合该隆重些,今年只是个寻常生辰,先生莫要太过劳心费力。”   “算不得劳心费力,”商琅摇了摇头,“何况,臣不能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   “先生……已经在准备了?”   商琅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顾峤如今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近一年的时间,商琅不是一直都同自己待在一起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他竟然半点都不知晓。   “是臣闲暇之时所为,没有费太多精力,陛下不必多想。”商琅瞧出来顾峤心中所想,便开口安抚。   顾峤自然是一万个不信的。   方才商琅还说,他所准备的那份生辰礼物可以比肩去岁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如今却又道没有废太多精力,简直就是自相矛盾。   “那朕便等着先生的生辰礼,”顾峤没打算说那些话去扫兴,只是道,“先生也莫要太过操劳,朕一直都知晓先生心意,若先生劳累,朕反倒会心疼。”   顾峤这话是拉着他的手说的,在提到“心意”的时候,商琅的手似乎僵了一僵,却没有多余的反应,只应道:“臣答应陛下。” 第81章 舍本逐末   说是生辰将至, 实际上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   而眼下最要紧的,自然就是元日。   还是像往年那般早几日就停了朝会,偌大的皇宫在纷纷扬扬的白雪当中静寂下来, 随后又被灯烛窗花给染红,哪怕只剩半数的人, 瞧着也比平日里要热闹不少。   顾峤向来都是行的仁政, 在这样团圆的日子里面,自然不会去强留那些想要回家的宫侍。不过即使是这样,留在宫中的也算不上少, 至少伺候商琅和顾峤两个主子是绰绰有余的。   除夕年宴被设在了御花园当中,也算是与宫人同乐, 顾峤跟商琅挨坐着,歇在亭子当中,周围放了许多暖炉,生怕让丞相大人冻着。   只不过似乎有些用力过猛,以至于现在两个人的脸颊都被暖意给烧成了绯红。   商琅本就白, 如今双颊落了些许的红,真真就成了那雪中梅,孤高漂亮得令人心颤。   一顿晚膳下来, 顾峤一直都忍不住地偷瞄身边的人。   商琅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一直都在垂眼用膳, 还是惯常的那副君子食不言的作风。   两个人用膳的时候一直都很安静,直到用过了晚膳,御花园中才渐渐热闹起来。他们两个坐得远, 那些宫侍在顾峤登基的这几年里面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都寻了三五好友聚在一起闲聊, 当然, 也不乏主动过来给他们两个贺岁的人。   能入宫做事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寻常人,宫侍当中半点也不乏心灵手巧之人,给他们两个送上的许多都是自己的女红,还有各式各样的亲手制成的小玩意儿。   顾峤对于他们的这一份心意,自然都是一一受下,等到无人之后,顾峤朝着商琅那里瞧了一眼,顿时愣住。   “果然,在这京都当中,还是先生更招人喜欢些。”商琅旁边也堆着些宫侍送的小物件,肉眼可见地要多于顾峤这一边,他便开口,跟人调笑。   只不过说话的时候,语气中难免带上了点别扭的意味。   “众人不敢窥天颜,陛下是天子,难免会让人觉着……难接近些。”商琅脸上笑意浅淡,安抚他。   “那先生,会‘惧天颜’么?”顾峤问他。   商琅失笑,反问:“陛下先前不是说,将臣看做至交么?”   烛光映得他眸子晶亮,顾峤从听见他这句话之后便愣在那,与他视线相交,久久移不开眼。   脖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红起来的,热意一点点涌上来,最后顾峤匆匆撇开了眼,抬袖掩了一下,靠着冬日冷风的凉意才稳下了翻腾的气血。   若是一国帝王在这等时候出了丑,顾峤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就地自戕了。   “今年守岁……先生要同朕一起么?”顾峤不敢再去多想方才的事情,连忙移开了话题。   往年他都顾忌着商琅的身体,不敢让人陪着他整夜不眠,但如今商琅已经停了药,身子恢复了个七七八八,顾峤倒是没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地,把人看做琉璃了。   “自然,”顾峤早就移开视线,商琅的目光却是一直都落在他身上,烫得让人呼吸急促,“臣还从未同陛下守过夜。”   “……好。”顾峤后面半点也不敢看他,紧攥着拳,掌心都有了微的痛意,靠着这点疼痛来维持清醒。   夜深之后,众人都散回了自己的寝居当中,顾峤也带着商琅回到了寝殿当中。   既然要守岁,自然就该待在一起,顾峤直接将人给带到了自己的寝殿内,在踏进去的时候,商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言未发,顺从地跟着人走了进去。   两人未曾更衣,直接歇在了贵妃榻上,面前的小几摆了些吃食,还有茶水,顾峤眼下却没什么心思去管——他坐下来的时候,商琅也紧挨着,就坐到了他身侧来。   触手可及。   这样的距离对两人来说应当是习以为常的,但大概是商琅今夜看向他的目光比之平时不知道要灼热多少,才让顾峤生了些坐立难安。   外面已然静了,顾峤干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商琅也没有开口说什么话,但是瞧上去要比他从容不少。   顾峤往年独自一个人守岁的时候,都是从御书房当中挑来些书册看,其中大概率还能瞧见商琅留下来的批注,便又是一份欢喜,靠着这些来度过长夜。   但是眼下,商琅本人就坐在了他身边,反倒是让他变得无措起来。   两人当然不可能这么干坐着守岁,光靠着聊天也不现实,商琅回来之前就从御书房中挑了些孤本来,都是那等顾峤看着名字就懒得翻阅的古著,眼下就堆在丞相大人的身边。   便显得顾峤这边空荡荡地,无事可做。   “陛下往年守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商琅不至于直接忽略掉帝王,将那些古籍整理好了之后,就偏过头来问他。   顾峤欲言又止。   他总不能告诉商琅,他守岁的时候,脑海里面想的都是他吧!   “同先生一样——深宫冷寂,朕也就只好靠着这些书本来打发时间了。”顾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他。   高处不胜寒,古来帝王都是个孤家寡人。顾峤觉得自己能像如今这般,有交心的友人,还有心上人在旁相伴,已是万幸了。   至少寂寂深夜,还能有可以拿来做慰藉的东西。   商琅却是有些不相信:“陛下看的,可是治国之策?”   帝王虽然聪慧,经史也通晓不少,但许多都跟先前顾峤想要接近商琅有关系。真真平心去论,顾峤对这些东西的兴趣并不大。甚至说有些厌烦。   若是帝王自己寻书看,商琅觉得,御书房那些正经的籍册里面,恐怕也就治国之策能入得了顾峤的眼了。   这一句话却让顾峤噎住了。   御书房里面与治国有关系的东西的确是他最常翻阅的,尤其是在刚登基的时候。试想,一个本来都打算游手好闲到及冠,然后拿块富庶点的封地去当闲散亲王的人,忽然就被这么推上皇位,就算他身在皇家,耳濡目染了不少御下之法,真到实践的时候也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这个时候自然就需要从书卷当中去汲取先辈智慧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几本书都快要被他给翻烂了,就算称不上倒背如流,也相差无几。   顾峤怎么可能再去看那些无趣的东西?   自然拿的是商琅偏爱一点的古籍,其中内容到底看进去多少,顾峤自己都不敢说,但商琅批注过的东西,他肯定是一字一句都给仔细看过了的。   不过这样的话,显然也没法直接说出口。   到最后,顾峤也就只能含糊地说一句:“大都是胡乱翻看,随手拿几本,自然什么样子的都有。”   “原来如此。”商琅含着笑应一声。   有这一来一回,顾峤多少找到点平日里同商琅相处的感觉,逐渐放松下来,撇过头去看放在商琅身边的那些古籍,发觉其中还有几本是他不曾注意过的。   御书房中堆放着的书自然不是一成不变,每一年都有百官或者他国使臣上供那么几份孤本,最后都尽数被嗜书的丞相大人给借了过去一一翻阅。   商相独得帝王恩宠这件事情在整个大桓都不是秘密,因而他们想要讨好丞相大人,又担心那样孤高自洁的一个人会婉拒掉一切礼物,都选择了从帝王下手。   臣子供奉,帝王大都是会收下的。之后若是于自己无用,也大都会再被传到宠爱的臣子手中。   这“宠爱的臣子”,自然就是商琅。   许多的孤本也就是这样到了御书房,最后到丞相大人的手上的。   顾峤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精力,总有时间去读那些古籍,每一次朝臣送来的这些孤本,基本不出半月,就能被商琅给瞧个遍。   不过今年他们格外地忙,又在荆州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御书房中便难免堆上许多不曾被翻阅过的书籍,今夜就被商琅给一一寻了出来。   “先生今夜,是打算靠着这些书度过去么?”顾峤闷闷地开口。   商琅不仅食不言寝不语,看书的时候也投入得很,除非有要事要谈,旁的时候根本打扰不得。但若是他当真这般,估计过一会儿顾峤真的能在人旁边困睡过去。   “那般岂不是冷落了陛下?”商琅从旁边拿了一本书,搁到腿上,没有翻开,“无论茶点还是这些古籍,都不过是闲暇消遣。臣今日的根本,是陪陛下守岁——怎能舍本逐末?”   顾峤听他这样的话,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随后便听见了外面更鼓声响。   他一顿,忽然想起:“新岁将至,先生可有什么心愿?”   虽说大桓习俗,都是在上元节的时候放河灯寄托心愿,但赶着这样的时候,顾峤还是想要问上一问。   商琅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稍后才抬眼,瞧向他,桃花眼明亮而温柔:“臣无宏愿,只希望……年年似今朝。” 第82章 瑞雪丰年   今朝。   是怎样的今朝?   是天下的海晏河清, 还是他们两个人此刻的相守?   顾峤很想开口问他,一时间却寻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就只好干巴巴地“嗯”上一声。   却是商琅反问:“陛下呢?”   “朕?”顾峤微微一愣。   他问商琅的时候, 其实并没有想过自己。   毕竟如今身为天下至尊,顾峤可以说是要什么便有什么, 奇珍异宝对他来说早就是寻常物什, 他唯一不能完全把控住的,或许就只有人心。   其中也包括了商琅的真心。   “朕也不知,”顾峤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叹一声,“若真要说, 或许就是……希望能心想事成吧。”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陛下有何心愿未成?”商琅的语气当中似乎带着点讶异。   “许多——”顾峤平日里经常会同商琅谈一些抱负,因而商琅讶异的时候,他也跟着讶异了,“先生很意外么?”   商琅点了点头:“如今大桓已有盛世雏形,虽有荆州一事, 但天下大多繁盛。是而臣以为……陛下不会如此忧心。”   “只是个愿望,如何便能称得上忧心了?”顾峤失笑,心底也松下一口气——他还当商琅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原来只是当他在忧心大桓的江山。   之后两人便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顾峤今夜格外地困倦,聊着聊着眼皮便耷拉下来,忍不住拿胳膊支着头, 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商琅瞧着他头一点一点地, 便忍不住弯了唇角, 轻声道:“陛下若实在是困倦, 便小憩一会吧。”   “那怎么行!”顾峤清醒了一点,用力摇头,随后又有些憋闷:“朕往年从不会如此的。”   哪怕前几天会忙到批折子批到很晚,在除夕这一晚上顾峤一般也不会睡过去。   还是说,今年有了商琅本人在身边,他心安定了下来,才容易疲倦?   “或许是因为臣身上有安神的香料,”商琅见他这副样子,还是开口,“臣因病畏寒,夜里难眠,便会多添些安神香。”   加上商琅用的沉香本就有安神的效果,这一来二去的,顾峤闻着味道,不困才怪。   商琅这么多年用安神香,已经习惯了这些味道,加上本身就难以入睡,也就没那么大的反应,而顾峤就不同了。   “难怪朕每次同先生在一起的时候,都这般容易困顿。”顾峤叹一声。   他原先也就只猜测过是沉香作祟,还纳闷过商琅这沉香究竟是如何才做到药劲大成这样的,原来是还有其他的安神香料。   商琅对他这样隐晦的控诉不置可否:“若陛下实在是困倦,不若出去走一走。”   去外面吹一吹冷风,无论如何也该清醒了。   的确是个好主意。   只不过——“夜里风凉,朕担心先生染上风寒。”   在冬日染风寒,可不是个什么好事。   而且商琅的身子这才刚刚好转没多长时间,若是再到先前那般一日三顿药膳的地步,顾峤估计要恨死自己。   “陛下不必如此担心,”商琅轻叹,“何况,只是到院中走一走,若是是在天冷,臣与陛下再回来便是。”   也算有理。   “那,先生若是觉着冷,一定要告诉朕。”顾峤最后松了口,嘱咐他一句,随后拿起那件厚实的大氅来,披到了他的身上去。   果不其然,再多的困意都会被室外的寒冷给驱散个彻底,顾峤一出门便觉得脸被冷风刮得发疼,最后甚至都没敢让顾峤迈步往天井下面去,两个人只在连廊上面站了一站。   宫殿空旷,如今这在偌大皇宫中本应是最热闹的帝王寝宫,也就剩了他们两个人。   月光不见,如今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身后的寝殿当中的烛光映出来一小片明亮的天地,遮掩了漫天星子闪烁着发出来的微弱的光。   好生寂寥。   顾峤轻叹了一声,手腕忽然被人攥了一下。   极轻极快,以至于顾峤都觉得那是错觉。   但他还是偏过了头,恰好对上了商琅的视线:“陛下有心事。”   他听见商琅道。   顾峤没有否认,只叹了一口气:“只是觉着,当真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不过,”顾峤没给人开口的机会,话锋一转,“有先生在,朕已经足够欢喜。”   少年帝王眸底的阴翳在看向商琅的那一瞬间尽数都散了,又是一片干净澄澈:“所以,先生不必多担忧了。”   商琅眉头轻蹙了一瞬,很快就舒展开:“好。”   顾峤只是笑,没有再多言语。   两人在廊中歇了一会儿,顾峤被这冷风彻底吹了个清醒,没有困意,就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那浓浓夜色出神,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半空还是纷纷扬扬落了雪,黑暗当中添了白点,又渐渐铺成一片。   已经到了初一。   “瑞雪兆丰年啊,”顾峤忍不住感慨,“这雪下得,当真是赶了巧。”   “今岁必当丰稔,百姓也一定会和乐安康,”商琅在他身侧开口,“陛下会心想事成。”   顾峤忍不住笑。   他没有办法告诉商琅,他心中所想的并非家国,而仅仅是些情情爱爱。   他只轻轻缓缓地道:“那就……借先生吉言了。”   下了雪,外面也就变得更冷,加上时不时还有雪花飘过来,顾峤没再多待,就拉着商琅重新进了寝殿当中。   过了那段困倦的时候,顾峤眼下清醒得很,之后的一两个时辰便也不觉难熬,与商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也就到了天明。   外面重新热闹起来。顾峤推门出去瞧,昨夜的雪一直都在静静地飘,在地上堆起来厚厚的一层,就是连廊栏杆上,都堆着一层。   顾峤随手拨开,瞧见院中已经有宫人在打扫,便直接开口让他们准备洗漱的物件和早膳,才转身回去。   商琅还坐在贵妃榻上,只不过这一次是卸了力靠在那里的,一只手还搭上了额边,阖着眸子,似乎是在小憩。   顾峤却是一下子紧张起来。   “先生可是有什么不适?”   商琅闻言睁开眼,瞧向他的时候眸子里还带着茫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结果顾峤瞧见他这副模样,更加慌了,抓住他的手,已经开始低声自责了:“是朕的错,明知道先生身体不好,还让先生陪着朕守岁。”   一整夜没睡,又跑出来吹了一阵风……是他一时疏忽大意了。   “不是陛下的错,”商琅听完他这一串话,方才意识到人误会了什么,哭笑不得,开口解释,“臣身子无事,只是想要稍微歇上一会儿,陛下莫要多想。”   顾峤紧蹙着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先生当真无事?”   “当真,”商琅笃定地点点头,又补上一句,“臣怎敢欺君。”   顾峤这才作罢,但还是一刻不离地守在他旁边,主动给他倒了热茶,拿来暖身子。   两人昨夜没睡,也就一直没有更衣,给顾峤黏在商琅身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丞相大人自然不会对帝王的主动靠近多说什么,垂眼在那里收拾古籍。   其实昨夜大部分时候都是他们两个在交谈,商琅从始至终就没怎么有时间翻阅过这些书,怎么从御书房搬来的,眼下,或许就要如何给搬回去了。   古籍被收整完之后,早膳也恰好被呈了上来,商琅顺势将东西交给了宫侍,让他们重新将东西归置到御书房去,坐到桌边同顾峤一起用膳。   按照大桓的惯例,除夕与元日当天都是家中团圆的时候,等到了正月初三,宫中才会设宴,君臣一聚。   这两天顾峤跟商琅闲得自在。   第一天是家宴,初二的时候应当是皇室其他的旁支入宫来,但顾峤对他们向来没什么感情,他刚登基的时候又一直忙着政事,就干脆废了许多繁文缛节,只有寥寥几家人会坚持上请入宫来。   顾峤对这几家,也没有额外地去给什么好处,知道对方同其他人一样,没有真情,全是利益,也就干脆一视同仁,顶多是容许人留在宫中吃上一顿御膳。   不过今年也不知道是如何了,就连那几家也好像没了这样的心思,只递了贺辞,一整日都安安静静。   商琅陪他守了这一次岁,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这两日都睡得极早,加上外面一直都飘着雪,他们也就只能待在屋子里,随便寻事情消遣。   看着似乎有些无聊,但对于忙惯了的两人来说,却格外地享受这样安宁的时光。   只可惜——顾峤忍不住叹口气:“明日还有宫宴。”   商琅正待在他旁边,手中执着一支狼毫笔,在书卷上写着什么,闻言,抬眸瞧向帝王,笑意一点点渗出来:“陛下不喜宫宴?”   顾峤颇为苦闷地点了点头:“年年如此,无外乎迎合奉承。”   “也是陛下布恩泽的好时候,”商琅听到他的评价,眸子里还含着笑意,“若君臣之间只有朝会之时论公事,久而久之,也会离心。”   “陛下若不喜,小办便是了,夜间早些散席,也好让诸位大人回府歇息——何况,为了赈灾,国库一时吃紧,太过铺张也于国无益。”   先前荆州地动,为了处理这件事,京都诸位尚书半点也没闲着,拨了不少的款,倒不至于像商琅那般说的“国库吃紧”,但要是再铺张也不合适。   而且商琅说的这般,显然是个让顾峤小办明日宴席的极好的理由。   戒奢从简。   想到这里,顾峤立刻唤人去给礼部尚书传话,心情立时舒畅不少:“先生当真明智。”   商琅但笑不语。   礼部尚书接到帝王的旨令的时候也没有杀到皇宫来跟人哭什么不合礼制,顾峤松口气之余,就忍不住想,估计在一开始筹办的时候,礼部跟户部在花费上就拉扯过。如今帝王的选择,说不定也正好随了他们的意。   次日宫宴果然是比往日素净了不少,顾峤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回到商琅身上。   丞相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紧挨着的下首位置,算不上远,虽然他没有办法直接接触到人,但是吩咐宫侍去做点什么并不困难。   于是随着宴席的进行,丞相大人面前的桌上不知道多了多少从帝王那边递过来的吃食。   好在他们两个人坐得高些,下面的朝臣并不容易注意到——也或许是早就察觉了,只不过这么多年已经习以为常,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彼此交谈。   顾峤坐在上首,无聊地拿指节去敲桌子,时不时往嘴里塞点糕点,看殿中舞女起舞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乏味。   年年如此……也不知道他父皇当年是如何撑得住的。   一旁又有宫侍端东西过来,顾峤想也不想就吩咐人送到商琅那边去。   那宫侍好像顿了一顿,才依言要转到丞相大人那里去。顾峤因为她这一顿抬了眼,看过去,这才意识到那端来的东西是一壶酒。   他瞳孔顿时一缩:“慢着。”   帝王开了口,那宫侍顿时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商琅原先也没对她太上心,听见顾峤的声音之后才疑惑地抬了眼,随后就瞧见了那壶要往他桌子上放的酒。   顾峤自己也在那顿了一下,方才道:“放到朕这里来罢。”   那宫侍听见他开口,连忙将这烫手山芋一般的酒壶给搁下,便匆匆地退开,又只剩下顾峤跟商琅两个人。   “臣还以为,那壶酒是陛下给臣的。”两人沉默着,商琅先弯着眸子开了口。   “自然不是!”顾峤急于自证,忙道,“是方才朕一时疏忽,朕怎么敢让先生饮酒?”   “原是如此。”商琅应一声,瞧上去竟显得有些失落。   倒是让顾峤傻了。   他原先以为,商琅误会他给他递酒,会觉得是他不顾他的身体乱来。   可那失落的样子……显然不是如此——为什么会是失落?   顾峤没想明白。   商琅自己先前也说过,是天生弱症。从小就喝药的人,应当也不曾沾过什么酒,绝不会是个嗜酒的人。   那是为了什么?   苦思冥想不知结果,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商琅这种问题,顾峤最终就只能憋着,问商琅:“先生可用好了?”   眼下宴席已经快要进行到了最后,顾峤有些想离开了。   商琅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放下筷,颔首,开口说的却是另一番话:“若陛下乏累,便先回寝殿歇下吧。臣在宴上再多带些时候。”   顾峤一下子便蹙了眉:“宴席无趣,先生可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并无,”商琅轻轻摇头,“陛下是君,可随心所欲;臣为臣,若再特立独行,怕是又要招致旁人不满了。”   “先生在朕身侧这么长时间,怎么忽然便在意起这些来了?”顾峤倾身过去,直勾勾地瞧着他:“还是说,这只是个借口,先生有什么要瞒着朕做的事情?”   商琅循礼守矩不假,但大都是守的一些君臣礼制——这些礼制还是在被顾峤一次又一次地打破,面对着那些朝臣,就是商琅封相之前,也没怎么在意过,向来都是光明正大地做一个权臣:瞧着温和,却也就只是在帝王面前,其他时候,怎么狂便怎么来。   因而,顾峤更倾向于,这只是商琅随意扯出来的一个借口。   但丞相大人眸子还是干净得过分,半点心虚也没有,声音平稳:“怎会。”   顾峤差点以为商琅接下来又要说一句“臣从不欺君”了,但是没有,他甚至在与帝王对视了一会之后,起了身:“若陛下不信臣,那臣同陛下一起回寝殿便是。”   商琅这样的坦荡顿时让顾峤有种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应当是羞的,双颊有些烧:“……不必了,朕自然信任先生——先生,想必也不会辜负朕。”   无论商琅说的是不是实话,顾峤都不算太在意,毕竟两个人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还是有的,商琅不会害他,真要瞒他,只会是旁的事情。   在开口那一瞬间,顾峤就一下子想起来商琅先前说的,今年要送给他的生辰礼物的事情。   所以他选择了放任,将话说完之后,便转头起身离开了。   宴上温暖热闹,走出来之后顾峤重新回归到寒冷的冬日里面,双颊温度渐渐退下去,头脑也清醒不少。   但还是蠢蠢欲动地,想让云暝留在那里,瞧一瞧丞相大人究竟是准备做什么事情。   但是不行。   顾峤走在宫道上,深呼吸了一下,被寒凉的空气灌得重新冷静下来,最后认命地、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离开了此地,回到寝殿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散的宴,顾峤只知道商琅回来得很晚,亥时三刻了才听见声响。   他没有出门去见人,忍不住地心烦意乱,觉得自己当真是能忍,一直都没有回到宴上寻人,放任人做事。   外面只有一阵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随后就是开合门的声响,最后重新归于寂静,顾峤自己在那兀自烦闷了一会儿之后,便直接和衣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都没发生什么大事,雪在初四的下午彻底停下,露了阳光,离着上朝仅有三日多,顾峤担心雪化的时候会更冷,就干脆在下午的时候带着商琅出了宫。   顾峤被这雪困了几日,眼下一出宫,跟脱了笼的囚鸟一般,俊秀的眉眼间全都是欢欣雀跃。   哪怕街上的雪还没有完全被清理干净,也已经有了不少小贩出来摆起摊,街上集市依旧热闹,顾峤放眼望过去,竟还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两人这几日大部分时候都待在了宫外,一是为了赏雪景,二也顺便体察一下民情。   当真是应了初一那日商琅所说的“瑞雪兆丰年”,顾峤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漂亮的雪景,还有雪中绽放的红的白的幽香十里的梅花。   因着这几日的心情舒畅,到了要上早朝的时候,顾峤甚至都没有什么烦躁的情绪,跟朝臣说话也都笑吟吟地,分外温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忽然这么好说话,一个早朝下来,去瞄商琅的人不知道多了多少。   顾峤对其他的不是很上心,但对于落在丞相大人身上的目光从来都是极为敏感的——商琅这张脸太引人注目,又是千年难遇的贤才,落到他身上的目光自然总是许多的。   钦佩、仰慕、贪色、嫉妒,什么样的情绪,顾峤都曾在那些看向商琅的人的脸上瞧见过。   所以在发觉不少朝臣往商琅那边看的时候,顾峤嘴角的笑意顿时变浅了一些,立刻警惕起来。   但那些朝臣落到商琅身上的目光,顾峤并看不出来什么明显的恶意。   反倒是大部分都很复杂,像是……一言难尽。   连顾峤这个旁观者都开始变得一头雾水。   莫非是正月初三那夜……?   顾峤思来想去,好像也就只有这一件事能解释得了这群人看向商琅的目光为什么是清一色的难以言喻。   全然没往自己身上去想。   商琅从五年前顾峤刚登基开始,在朝中权势就极大,虽然有些朝臣还在锲而不舍地上奏劝谏帝王小心商相,但大部分都已经默认了,他们帝相二人那紧密的关系。   譬如现在,发觉顾峤的心情千载难逢地好之后,他们大多数的反应都是——莫非商琅做了什么给人哄得这般心花怒放了?   可顾峤这样在人前基本都是喜不形于色的帝王,究竟是遇见什么事情才能有如此好的心情?   如果真的与商琅有关,那一定是君子不齿、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朝臣心中这样想着,看向商琅的时候目光里又带了点谴责,顾峤坐在上首瞧着他们情绪变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敲了下身下的龙椅,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问:“不知诸位爱卿在朝会上禀事,是对着朕,还是对着商相的?怎么一个个都瞧丞相去了?”   朝臣听见顾峤开口,顿时一激灵,回过神来,齐齐朝着顾峤拜下去,俨然一副心虚的模样。 第83章 白玉画卷   顾峤不阴不阳地“呵”了一声, 脸上的笑意尽数散了,又恢复成往日那般样子。   朝会中规中矩地结束,顾峤也没太把这插曲放在心上, 等到百官退出去之后,就直接寻商琅去了。   顾峤还是好奇丞相大人给他准备的那个生辰礼物, 但是之后的一个月里面商琅还是一直同他待在一起, 顾峤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来,他到底要去怎么给他准备。   全权交由旁人?   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顾峤只能作罢, 兀自焦急等待着生辰那一日的到来。   虽然说商琅每一年都会给他送生辰礼物,但是先前从来不会有煎熬这么长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商琅原先总是瞒着的, 只会安静地等到他生辰那日再把东西给拿出来。而这一次,却那么早地告诉他这一次的礼物可以媲美去岁从众世家手上夺来的奇珍异宝,他不好奇才怪。   再怎么好奇也没有办法,商琅当真是将这件事情给瞒得死死的,一直到他生辰的前几天, 才像是稍微松了口,告诉他,要回府一趟。   顾峤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愣了一下神, 试探地问:“那……先生打算何时回来?”   “万寿节的时候, ”商琅稍一沉吟, 大概也是觉得这时间实在是太长,又补上一句,“只是有些事情要做, 白日若是陛下需要, 臣随时可入宫伴驾。”   顾峤闷闷应一声, 没有表示太多。   商琅要回府这件事, 在他意料之中。   甚至他都怀疑,丞相大人这整日整日地陪着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亲手给他准备点什么,等到最后这一段日子了再回府着手去做。   所以顾峤早就做好了商琅同他请辞回府的准备,到这么晚的时候丞相大人才开口,已经让他觉得意外。   但也不得不说,因为就只剩下这几日,他就算是好奇,也没有了派人去商琅府上打探的心思——他既然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到如今,他也不再急于那几日了。   顾峤点了头才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一动:莫非商琅连他这样的心思也猜测到了?   他没有办法开口去求证,只看着人将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坐上马车出宫。   皇宫当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顾峤坐在御书房当中忍不住地叹气。   算算时间,从去岁冬日到现在,商琅几乎每一日都同他待在一起。这是再之前他想也不敢想的。   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先前不觉得如何,如今跟人黏久了,才离开一会儿他便有些受不住,想要追上去跟他一起回丞相府待着。   好容易才忍下来。   之后这几日里面,哪怕每日朝会都能瞧见商琅,但顾峤想着那生日礼物,担心商琅的时间不够,生忍着没将人给留下来,眼睁睁地瞧着他随着百官走出殿去,离开皇宫。   郁闷到差点想把自己的生辰给提前。   好在这样的郁闷只有三日时间,到了万寿节这一日,虽说罢朝一日,等到巳时才开始准备宴席,但顾峤心中惦记着商琅,还是一早就起了身。   “先生准备何时入宫?”顾峤一醒过来就派云暝去丞相府探查了一番,见人回来,也顾不上用早膳,连忙开口问。   云暝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商相……还未起身。”   眼下这还不到辰时,就算现在商琅的身子好了不少,也是能多歇息一番便歇,顾峤听着这话,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但还是没有说什么。   只好静候着巳时宴席开始。   顾峤提早半刻钟到了地方,谁知道到那个时候,也不见商琅的身影。   不该。   帝王神情略显焦躁,又仔仔细细将场中的人瞧了一遍,确定下来这其中的确是没有商琅的身影。   丞相大人惯来守时,平日早朝的时候至少也会提早这么一刻钟到地方,怎么今日这般重要的时候,就……   “他没出事?”顾峤忍不住问候在自己身旁的云暝。   云暝被帝王这漫无边际的猜测问得一愣,才开口:“相府亦有皇室暗卫,若丞相有不测,他们会立刻将消息传到皇宫来。”   眼下没有什么消息,就意味着商琅那边没出什么意外。   顾峤憋闷,张口还想要问,忽然就见到了从宫门才走进来的那道白色身影。   自然是商琅。   那一瞬间,场中喧闹好像尽数沉寂了,顾峤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已经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见到一旁有臣子朝他围过去,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坐下来,忍着 没有直接跑下去见人。   但是过去跟商琅答话的那些臣子瞧着也实在是碍眼。   顾峤闷闷地想着,唤过一旁的宫侍来吩咐一句,让人下去传话,准备开宴。   听见了帝王的旨令,朝臣们才散开,各自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商琅也紧跟着坐下——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顾峤的目光一直都落在他身上,只要丞相大人一抬头就能瞧见。   但商琅今日不知如何了,沉默至极,坐过来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同顾峤见礼,一直都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得顾峤郁闷无比。   不过好在,这一次不像去岁冠礼那般繁复,很快就进行到了朝臣贺礼这一步。   商琅身为百官之首,理应第一个献上贺礼。   但等全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谪仙一般的人的身上的时候,丞相大人却还是不动如钟,只缓缓抬起头来,眸子清透平静:“先由诸位来吧。”   顾峤轻蹙了一下眉。   商琅瞧着淡然,但是落到帝王的眼里,那平静之下多少是带着点紧张。   紧张什么?今日他迟来莫非也是因为这件事?   是给他的那份生辰礼物……商琅没有准备好?   顾峤那一瞬间多了许多的假设,却被他自己给一一推翻。   商琅可不是那种会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人。   他选择在那个时候同他开口,说明心里早就有了计划。   他想要问,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根本没法跟人开口。   就只好等着其他人依次将自己准备好的贺礼送上,除了京都的百官,地方各州也都派了人来,还有几个他国的使臣。东西都是极好的东西,只可惜虽然珍贵,在顾峤这样看惯了泼天富贵的人眼里,也并非什么需要珍之重之的东西。   流水一样依次将东西给呈上来,顾峤没有等太多时间,就轮到了商琅。   丞相大人终于从座位上起了身,缓步走到中间去,躬身朝帝王一拜。   随着他的一拜,外面也有宫侍带着东西走了进来。   但只有一件。   被红绸蒙着,约莫与商琅等身。   在发觉后面再没有人进来的时候,顾峤就挑起了眉,好奇被彻底激起来,甚至都忍不住倾身,想瞧一瞧,究竟是怎样的东西,能让商琅说出来可以媲美那么多奇珍异宝的话来。   商琅自己也知道,他先前很早就跟帝王提了这件事,眼下顾峤一定对这件生辰礼物好奇至极,他若是再卖关子,也就太过分,于是没有拖沓太久,就让人掀开了那红绸。   乍一看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那只是一块白玉板。   上面雕刻着的,正是顾峤。   只不过不是穿着帝王冠冕的顾峤,雕刻者只是随便在人的身上按了一套华服。   身后的背景并不显眼,顾峤离得有些远,只辨认出来山水,估摸着是江山的寓意,至于旁边的东西,他就再清楚不过了——   都是商琅先前送给他的白玉物件。   狼毫,笔搁……被繁花给托举起来。   顾峤隐约觉得那些花的模样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就只当自己是见惯了太多的花鸟画卷才会有这样的错觉,没有多想。   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块白玉板之后,顾峤将目光落到了商琅的身上:“这便是……丞相给朕的生辰礼物?”   顾峤语气轻快,听着也算不上多惊喜。   商琅却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只在听见帝王问的这一句话之后,微微颔首:“是。”   “朕很喜欢。”顾峤眸子弯着。   朝臣或许感知没有那般强烈,但是对于顾峤来说——这上面的每一笔,刻着的都是他跟商琅之间的回忆。   奇怪。   明明是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商琅却选择了在其中加入了自己的东西。   目光扫过去的时候,顾峤顺着回想起来许多,哪怕面上不显,心底却漫溢着欢喜。   “只是不知……这斫玉匠是何人?”能将每一处都雕到他心上,或许是丞相大人亲手画的图纸,但那位雕刻的人,自然也是功不可没。   顾峤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这人能帮着商琅将他们之间的情谊给刻画出来,一来是想要感谢赏赐一番,二来也得见其技艺高超,他想要收为己用。   却没想到,他这话音刚落,就见商琅抬眸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快很轻,若非顾峤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在丞相大人的身上,恐怕压根都不会注意到,枉论下面的臣子。   除了帝王本人,没有人知晓丞相大人在这个时候直视了一次天颜,只见到他再度拱手,躬身一拜,语出惊人——   “斫玉者,是臣。” 第84章 夜采铅水   全场都被丞相大人这一句话给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顾峤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般, 愣了一下之后,心尖被酸涩充满,连带着声音也轻了下来:“朕竟不知, 丞相还有这般本事。”   那声音轻得像耳语。   商琅为了献礼,站的位置已经挨着帝王很近, 就在阶下, 这才模糊听清了帝王的话。   若是再近些——顾峤或许连称呼都会变。   商琅想着这些,心中难免带上了点惋惜,却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再一拜。   丞相大人在这等时候, 向来礼数周全。   许多话都只能私下里讲,顾峤一挥手, 让人将那白玉板搬到自己寝宫去,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开了宴。   觥筹交错。   白日的宴席中规中矩,顾峤也没有太多兴致,反倒是心里憋了不少的话想要同商琅说, 难免是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头一次觉得生辰这般难熬。   宴席持续了很久,顾峤很快便饱腹, 支着头去看丞相大人坐在阶下细嚼慢咽, 不知道看了多久, 等到人搁下筷子抬头与他视线撞上,才迎着商琅错愣的目光弯了下唇角,站起身来, 对着朝臣客套一句让他们自便之后, 就直接离了席。   商琅自然是紧跟着过去。   他们两个人此刻谁都顾不上旁人的目光, 一前一后地离席, 甚至连心跳都不约而同地加快。   顾峤一路直接赶到寝宫去,方才宫人已经将这块白玉板给搬了过来,瞧着做一截屏风正好。   他没有乘轿辇,一路快步赶过去,踏入殿中的时候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商琅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漂亮的一块白玉,哪怕是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也带着莹莹白光,与殿中其他那些金制木制的东西格格不入。   顾峤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就好像怕惊扰到那死物一般,到了近前,连呼吸都屏住了,心中酸涩一点点地漫开来。   在朝臣面前,他没有办法近距离地去接触这玉板,眼下却可以直接伸手去触碰,指尖划过每一处棱角。   竟然是……商琅亲手为他刻出来的。   难怪当时丞相大人会那般自信地告诉他这件礼物可以同去岁那么多的物件相媲美。   每一寸都是情意。   顾峤到了近前才发觉,这块玉板并不是完整的,而是有数块拼接起来。不过大部分的缝隙都被藏在了花的下面,他当时在外面远看的时候才没有察觉到。   没多会儿,宫侍就来报,说商琅来了。   头也没回地直接宣人入殿,顾峤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那白玉板上面,听见了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之后,直接开口:“先生做这东西,用了多久?”   顾峤身为皇家之人,见过各种各样的名贵物什,也知道雕玉的难度,尤其还雕得这么细致,这么大块。而就像他先前所疑惑的,商琅明明大部分时候都在陪着他,究竟是哪里来的时间去雕这么大一块玉的?总不可能就在这三天内赶制出来的吧?   “都是用了些零碎的闲暇,用了多久,臣也记不清晰了,”商琅温声开口,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跟他多聊,干脆地移开了话题,“陛下可喜欢?”   “自然喜欢,”顾峤眉眼笑意盈盈,终于转过头来瞧他,“先生情深意重,朕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朕有些好奇——”顾峤又转过头去,看着那漂亮繁复的玉石雕画,“先生刻出此图,是为何意?”   两个人心知肚明。   顾峤问的是商琅为什么将那些送给他的东西给雕了上去。   但是丞相大人颇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意思,道:“臣欲以江山为题,但又觉单调,便胡乱添了些其他东西。”   胡乱。   这可一点也不胡乱。   “那花……也是胡乱添的?”顾峤又问。   那繁复绚丽的花在玉板上占了极大的地方,就连商琅口中的江山都好像被压缩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这般的安排,可是半点不像“胡乱添的”。   “是先前同陛下同游宫中,臣所见之景。”商琅这次没有瞒着他去寻别的说辞。   顾峤叫他这么一提醒,一下子便想起来了先前的情景。   是他们在宫中散步的那一次,到了御花园的另一个入口,却最终没有进去。   那个时候商琅回头瞧了一眼,没想到,竟然将那副图景给记了下来,甚至还添到了送给他的生辰礼物里。   如果说得大逆不道一点,就连这个江山,也是商琅同他一起稳固下来的。   “朕还有一问,”顾峤打定主意要就着这块玉板问个清楚,“先生雕朕人形,为何选的不是帝王冠冕?”   大部分情况下要给他留画像,都会选择那一身繁重华丽的朝服。但商琅刻画的这个“他”,衣衫华丽却也瞧着轻盈,顾峤猜测着这件衣服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一来他时常换常服,连自己都记不住模样,二来这画上衣纹也着实规矩,瞧不出什么独特之处来。   但商琅这样的人,在占了画面大片的衣衫的选择上,真的会胡乱来么?   想也不想就知道绝不可能。   商琅听见他这句话就是一叹:“陛下应当是不曾记得了……这是陛下同臣初见时穿的那件。”   初见?琼林宴?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顾峤一时失语,怎么也想不明白,商琅究竟是怎样将那个时候的一件衣裳给记得现在的。   整整十三年!   不过眼下就算商琅这么说,顾峤也没有办法去求证什么。   他只是问:“先生……这是何意?”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无论如何也不敢确认。   所以他需要商琅来开口。   但后者就仅仅是朝着他拜了一拜,然后道:“臣只是,在那个时候想起来了与陛下多年的情谊——臣想告诉陛下,无论如何,臣都会一直陪在陛下身侧。”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商琅用这样的方式再给他喂下一颗定心丸,告诉他不会离开,但两个人也就仍然局限在君臣情谊之中,不过是因为相识久,又共患难过,才有如今亲密。   只是如此。   亏他方才有一瞬间,还在猜测,商琅……是不是抱着与他同样的心思。   “先生心意,朕知晓了,”顾峤声音骤然沉下来,不似先前那般轻快,摆了摆手,甚至颇有点赶客的意思“夜里还有一场宴,若先生疲累了,便先再歇上一歇吧。”   白日的这一场是宴请百官,等到了夜里,还会单独设了个小宴。顾峤在亲族当中熟悉的人少,一般都会请来一些重臣。齐尚本也想入京,苦于荆州事务繁重,最后只派了个使者来,但为显重视,顾峤还是大手一挥让那使者入了这场宴。   是唯一一个地方官。   原先顾峤心中念着的一直都是商琅,甚至早在生辰之间就在想,今日这一份生日礼物必然会是个极好的话题,夜里那宴席不用太循礼制,他可以让商琅坐到他身边来,两人就此事聊上一整晚。   但眼下被这么一闹,顾峤实在是没有了那么多心情,虽然商琅的位置还是被安排在他身侧,但在宴席上顾峤一直都在寻那齐尚派来的使者聊天。   三句不离齐知州,其他的臣子本来就是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来帝王对这位状元郎的重视,搭话的时候话题也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上面去。   倒显得丞相大人成了被冷落的那个。   能来这场宴的朝臣都能算得上是顾峤的亲信,对帝相之间的亲密再熟悉不过,也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心中暗自猜测着帝王白日离席之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关系向来亲密的两个人落到这般公然冷战的地步。   不过这件事或许也就顾峤一个人知晓了。   就连商琅自己也有些茫然。   从中午顾峤让他去歇息,商琅就隐约察觉到了不对,蹙着眉在心中又将他说的那些话给重新想了一番,难得糊涂地没发现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就只好听着帝王的意思,到了偏殿歇息,等到夜里宴席摆开才再度露面。   而顾峤,完全是自己闹着别扭。   毕竟一直都是他喜欢商琅,丞相大人也不曾表露过什么态度,这一次少年帝王难得开了点窍,怀疑商琅是不是也对他有心思,却被丞相大人那半遮半掩含含糊糊又无情的话给弄得心烦,看见人的脸就不自觉地想起来下午发生的事情。   不过忽略商琅是顾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菜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给人分,只是说的话少了些,大约是保持在了一个亲近点的君臣关系上,却没想到因为自己平日里太黏商琅,这一点微弱地冷落便被无限制地给放大了。   顾峤也的确没有了先前的那般事无巨细,以至于都没瞧见,商琅的桌子上什么时候被宫侍搁上了一壶酒。   一直到朝臣要举杯庆贺的时候,顾峤才发现,商琅拿的是酒樽而非茶盏。   顾峤顿时一愣,也是下意识地抬手要去压他胳膊——   商琅这身子怎么能喝酒! 第85章 梦深薇露   商琅像是早就意识到顾峤会制止他, 眼中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顺着他的力气向下,手中的酒樽却是稳稳地举着。   “臣无事, ”他无奈开口,“如今臣已停了药, 饮酒无碍。”   顾峤还是没松手, 将信将疑:“先生身子无事,贸然饮酒,不怕醉么?”   商琅可是个从未喝过酒的人。虽然有人天生酒量便好, 但是不确定的东西,顾峤并不能放心。   若是人当真醉了, 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   如果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商琅这般说,顾峤说不定会答应下来,然后瞧一瞧丞相大人酒醉之后的情态。   偏偏这是在宴席上,有外臣在场, 顾峤说什么也不能让人失态。   但今日商琅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喝下这杯酒,半点也没有领他的情,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同他道:“只一杯而已, 臣无事。”   顾峤蹙着眉, 还想要说什么,却又听见商琅开口:“陛下冠礼之时,臣便应当以酒相祝, 奈何先前身体抱恙;如今已然无碍, 这一杯臣如何也辞不得——况且, 只是一盏, 不会有大碍。”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顾峤也不合适再做阻拦,就只能轻叹一声,准允了。   但即使如此,他也半点没有放松,等人喝下去之后就一直紧张地瞧着,生怕人真的喝了一杯就醉了,然后做出点惊世骇俗的事情。   顾峤常常饮酒,也见过不少人醉酒的模样,那已经不是一句“与平日性格大相径庭”能形容的了,有不少人的表现都让顾峤瞠目结舌。   他很怕商琅也成了那其中之一——他当真招架不得。   不过好在商琅喝完那杯酒之后,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反应,只是待在那里,垂着眼细嚼慢咽。   这副模样……应当是没醉?   顾峤又看了一会儿,下了定论,放松下来之后就继续转头跟朝臣交谈。   聊的最多的自然还是那个齐尚派来的使者。   齐知州的确是派了个不错的人过来,那人十分健谈,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在意识到顾峤对他的温和态度之后,立刻便放开了谈,张口闭口的“我家大人”,颇有点让顾峤再给人升个官的意思。   属实是让远在荆州的齐状元大出了一番风头。   顾峤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遏制臣子野心的君主,他甚至乐见其成。加上如今在宴席上的全都是亲信,他也并不担心有什么嫉妒构陷的情况出现,笑吟吟地跟人交谈,没多久,却忽然听到商琅开口喊了他一句:“陛下。”   顾峤一下子转过头去。   丞相大人眼下已经抬起了头,瞧着并无大碍,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那双漂亮的桃花眸里,好像有水汽弥漫,并不像平日那般澄澈。   “臣乏了。”见到他转过头来,商琅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紧接着眸子又垂了下去,再没下文。   顾峤额上青筋不安地重重跳了一下。   不对劲。   商琅这副样子太不对劲了。   安静过头,却也任性过头了。   顾峤何其了解商琅?哪怕如今他只是说出来五个字,那都不该是他平日里会说出来的话。   丞相大人平日里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理有据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冷不丁地蹦出来这么一句,剩下的用意全都要你去猜。   也不得不猜。   顾峤只是思索了这么一会儿,商琅的眉头就蹙了蹙,耐不住地又要抬起头来,拿着那双水盈盈地眼睛瞧他,无辜委屈地很。   顾峤觉得自己拿着酒樽的手都难免地有些抖。   “丞相既然乏了,便先行歇息吧。”顾峤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嗓子都不自觉地哑了。   商琅“嗯”了一声,却待在原地未动。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有些愣,均放下了筷,一言不发地在旁观望。   楠漨   好在虽然有异样,但眼下商琅表现得还没有那么明显。再加上隔的远,除了顾峤,应当还没有人注意到商琅神情的不对。   但之后就不一定了。   顾峤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永远不要去用正常的思维去猜测一个醉酒的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得及时止损。   想到这,顾峤立即起了身:“今夜便到这里吧,朕亦是乏累了,与丞相同去,诸位自便。”   这样帝相提前离席的情况往先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开口扫兴,看着帝王纡尊降贵地走到商琅的身边,将人给扶起来,缓步离开。   他们走了很远的距离,走到万籁俱寂的时候,顾峤才在黑暗中开口:“先生?”   此处没有其他的光,只有溶溶月色,还有顾峤手里提着的那盏光芒并不算盛的小灯。   商琅没有应声,但是转过头来瞧他了。   太安静了。   顾峤没想到他醉了之后竟然会这么安静乖顺,方才那一路都不曾主动说过什么话。   这般,难免让顾峤起了逗弄的心思,开口便是:“先生醉了。”   “嗯。”商琅应了一声。   却让顾峤愣住了。   一般来说,喝醉的人不都会反反复复地告诉旁人自己没醉吗!怎么商琅就这般实诚?   不,或者说——他竟然知道自己喝醉了?!   商琅如今应当还能听得进去话。   顾峤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忍不住蹙了下眉:“先生不知自己酒量,怎么偏要这般坚持。”   这样的话语说得再轻快也难免会带上指责的意味,商琅的确是听进去了,眸子一垂,又是一副可怜模样:“臣知道。”   顾峤那句“你知道个什么”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商琅又紧接着开口,语气中带了点困惑:“臣在府上便未曾醉。”   顾峤一噎。   酒醉之后的商琅格外地坦诚,顾峤这段时间没怎么让人看着,实在是没想到丞相大人自己在府上还喝过酒。   但是想想也知道,相府那群人都明白商琅身子是什么情况,主子要喝酒他们拦不住,但是怎么敢给人上烈酒?估计都是那种孩童喝过也能千杯不醉的,才让丞相大人难得糊涂,自认酒量不错。   也难怪今日这么坚持。   “那先生,今日为何执意要喝这杯酒?”顾峤耐着性子,抓着这甚好的机会,继续问。   商琅如果自己在府中曾经试过酒量,就说明他在宴前就想到了这一步,顾峤实在好奇,当真只是因为身体好了所以不愿意再去推辞了吗?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商琅开口推翻了他所有的猜测——“陛下总是同荆州来使交谈。”   顾峤:“?”   丞相大人喝醉了还有一点不好,便是说话总说一半。   “所以……”顾峤试探着开口,“先生是,嫌朕冷落了先生?”   两人一路走着,已经到了寝宫门口,光亮不少,商琅的神色瞧起来也更加清晰,桃花眸比平日更加黑沉,蒙着一层浅淡的雾气,但顾峤总觉得那目光比以往灼烈得多得多。   分明宫中宴席上的酒,也算不得太烈。   “陛下喜欢他?”   丞相大人语出惊人。   “……什么?”   顾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商琅蹙了眉,声音也低下去,好像更委屈了:“陛下跟他交谈的时候,很欢喜。”   这话说得顾峤一愣一愣的,心乱如麻。   他欢喜什么?他不就是在听臣子说话么?这与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等——   “先生说的喜欢,是……男女之情么?”顾峤试探地开口。   商琅没有否认。   顾峤“嘶”了一声,哭笑不得:“先生怎么会这样想?”   很怪。   先不说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提过自己有什么龙阳之好,就是将他同荆州来使交谈这件事给看做他对人有那等风月心思这一点,就有些理不通。   可惜商琅如今大脑不甚清醒,压根没有朝着这上面去想,还在坚持不懈地去寻“顾峤喜欢齐尚”的证据:“陛下对齐知州,与旁人不同。”   朕对你不是更不同么!   顾峤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生生止住了,不愿去跟一个醉鬼计较,扶着他往寝殿当中去,一边解释:“朕与齐卿只不过是君臣,对他不同也是因为齐卿才学能力出众,先生今夜累了,便莫要多思多虑了。”   推开偏殿的门,顾峤一边招呼着宫人去点烛,一边将商琅往榻边带,却听见人又冷不丁问了一句:“那臣呢?”   顾峤:“?!”   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人的嘴,转头让那些个宫侍尽数退下去,这才放下手。   商琅乖乖顺顺地没有挣扎,却在他放下手的一瞬间又开口追问:“陛下对臣也是君臣之情么?”   顾峤僵在原地,那一瞬,一团火从心口烧起来,蔓延到全身去,让他双颊滚烫:“朕……”   那双桃花眼自始至终都看着他,沉静,认真,墨色翻涌。   他几乎要落荒而逃,再开口的时候,语无伦次:“先生今夜酒醉……想必是已经乏了,就先好生歇息吧,朕——”   “娇娇。”   商琅忽然开口唤他,用这样一个称呼,再次将顾峤给定在原地。   “你……”   “喜欢,”商琅像是怕他走,抬手拽住他衣袖——就像顾峤总喜欢对他做的那样,“在下心悦七皇子,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顾峤已经没有办法去想商琅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好像也醉了,一杯杯灌下肚的烈酒仿佛要将他给烧穿,烧得眼尾通红,他低下头,对上商琅的目光,一字一句艰涩地从喉咙里蹦出来:“商相这是胡言乱语,还是——酒后真言?”   商琅坐在榻上,仰视着他,神情分外的认真,好像因为醉酒浮起来的雾气也散了。他道:“臣,从不欺君。” 第86章 酒酽春浓   那一瞬间, 眼眶酸涩得要命,顾峤几乎是在下一刻就落了泪。   “商月微,”顾峤反握住了他的手, 蹲下身子来,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他终于能这般毫无顾忌地看着他, “君心我心。”   顾峤这么一蹲, 便又矮了商琅一头,后者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慢慢地垂下头来瞧他, 缓慢地眨了下眼。   没有其他的动作。   顾峤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被他看得有些焦灼, 一蹙眉,试探地凑过去,想要去吻他。   顾峤怕被人推开,身子都是抖着的,但商琅什么都没做, 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瞧得人心跳加快,停在半途怎么也不敢再进一步——商琅就是在这个时候倾身下去, 哪怕只是个幅度极小的动作, 也足够让他们两个触碰。   带着微甜的酒气和泛苦的沉檀味道, 这个吻分外地虔诚,两个人都没有再深入一步,只轻碰一下便撤了开。   软且滚烫。   顾峤脸上无一处不是烫的, 退开之后下意识地舔了下唇, 意识到自己这是做什么之后, 又忍不住深呼吸一下, 也没能将脸上的热意消下去分毫。   他僵在那里不知道再应当做什么。   在顾峤的印象里,宫中的那些图册,大都是些翻云覆雨的东西,就连吻都是极其次要的。   商琅喜欢他,他对商琅也有心思……这本来是理所应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去做那些事情会玷污了这样一个谪仙人。   甚至就连吻,好像也不该。   他身在红尘,抓住了仙人,却如何也不愿意将人给拽入这个混浊的人间。   只不过,仙人早就滚落红尘了——   商琅垂眼看了他许久,不知道是在确认什么,最后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轻问:“娇娇……?”   顾峤张了张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商琅喊出这个称呼的一瞬间,顾峤就知道,先前他跟傅翎交谈的时候,商琅一定是听到了一些东西。   其他不论,就傅小侯爷每次喊他“顾娇娇”的那个大嗓门,商琅人就在偏殿,听不见才怪。   但傅翎喊他的时候他是恼怒大过羞耻,如今换做商琅来唤,却只剩下了羞。   商琅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忽然便垂了眼,松开了手。   顾峤又一愣:“先生?”   “不是娇娇,”商琅没头没尾地又冒出来这么一句,冷了眉眼,瞧着他,质问,“你是何人?”   顾峤:“?”   酒醉之后,商琅的思维实在是太跳跃,顾峤完全想不明白他怎么不就不是他自己了,只顾得上呐呐解释:“朕……我……我就是顾峤啊。”   丞相大人眉头蹙得更紧,随后缓缓摇头:“你不是——他不会喜欢我。”   啊……?   “怎么不会!”顾峤这下子是急了,倾身过去,压着人的肩,两个人双双倒在榻上,他撑在商琅上方,皱着眉瞧他,急急切切地开口:“我心悦先生!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您怎么……怎么能——”   怎么能说他不喜欢呢?   商琅被压到榻上,又开始安静瞧着顾峤。酒水让他的反应变得很慢,那双眼眨了又眨,好像反复确认了多次,又问一句:“娇娇?”   这下子也顾不上羞了,顾峤含着泪应一声:“嗯。”   商琅抬起了手,胳膊从他后背穿过去,随后在顾峤毫无防备地情况下,猛地向下一压。   顾峤的下巴搭到了他颈窝处,两人贴得很紧,丞相大人不愧是射艺非凡,臂力也超乎常人,顾峤试着挣了一挣,没有用太大力气,但还是被人紧张地拥紧了。   要喘不过气了。   他开口喊了一句“先生”,但没得到什么回应,若非呼吸还没有完全地平稳下来,顾峤都要以为人是睡了。   但这般动弹不得也实在难受,瞧着近在咫尺地那张脸,顾峤忽然便福至心灵,凑过去亲了一下。   商琅果然放开了。   但是也翻了个身,让他被压到了下面去。   先前遣退宫人遣退得匆忙,殿内烛火本就燃得不多,被商琅这么一挡,更是昏暗。   顾峤很不喜欢这样圈锢的姿势,好像整个人都被掌控住,毫无安全感。   偏偏面对着商琅,他又强硬不起来。   他想等着人主动松开,但后者仍然是瞧着他,一动不动。   顾峤很想去摸摸自己的脸。   明明世间的真绝色是商琅自己,怎么就……总是这么瞧着他呢?   有什么好瞧的?   商琅不会武,身形也算不上魁梧,这般模样却偏偏让顾峤感受到了无尽的压迫感,就像是被一头饿狼给死盯上了,让他身子绷紧,让他想逃。   又不能动手。   顾峤长出一口气,开口:“先生,你——”   话没说完。   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商琅就好像被打开了什么机关一样,猝然吻下来,顾峤嘴巴被封得严严实实,瞳孔瞪圆了,想要动弹,却发现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给扣住了。   他被迫承受。   其实可以直接将人推开,其实可以强行让他清醒……   可,这是商琅。   是他过往的求之不得。   顾峤最终还是卸了力气,由着人吻他,甚至还主动回应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攻城略池变成辗转缠绵,商琅像是将酒渡给了他一般,顾峤也觉得自己变得晕晕乎乎,他的身上、商琅的身上,都是烫的。   少年帝王对风月事知之甚少,如今这副模样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失控了,手下紧紧抓着被单,拼命忍住了才没有直接逃离。   但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的商琅,又怎么可能局限于一个吻,等到一丝凉意用过来的时候,顾峤才惊觉,他们两个竟以坦然相待了。   顾峤脑海中更懵。   不过比起那些亲亲抱抱,这反而是他熟悉的东西。   意识到要做什么的时候,顾峤脑海里不知道蹦出来了多少东西,有字也有画。   应该……怎么做来着?   顾峤艰难地从那花里胡哨的东西里面挑出来点他们似乎能汲取的经验,刚准备动手,却发现丞相大人已经轻车熟路地,先他一步下了手。   轻车熟路?!   顾峤一惊,一下子什么情况都想到了,甚至都下意识地忽略掉了商琅一直陪在他身边都没什么时间去接触旁人的事实,开口想问,却一下子失了声。   少年帝王在这个时候实实在在吃了一个不能走神的教训,在这思绪万千的时候商琅早就有了动作。   之后的一切便也不受他的控制了,手被松开,顾峤扣着人的肩膀,屡次想要夺回主导权,但丞相大人也不知晓是天赋异禀还是如何,对他熟悉得很,一次又一次让顾峤颤抖,一下子软下去,失了反抗的力气。   只能被为所欲为。   一开始商琅还算小心翼翼,让顾峤还有力气反抗,还有力气胡思乱想,到了后面却完全混乱了,眼泪止不住地落,玉枕的凹陷处都盈了一汪水,是不自禁是欢愉也是委屈。   怎么会如此……不该,不该是他么?   在顾峤眼里,商琅一直都是个处在被保护者位置的人。就是在这种时候,出力地也理当是他。   而且……而且,他一个帝王,居人下像什么话!   这是真真地以下犯上。   他想去抓商琅的手,却触及到一片湿黏,脸颊上的热意已经烫到让他模糊,不知道究竟是碰在了哪里,总之最后还是商琅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他,然后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翻了个个。   敏感的位置被猛地一撞,顾峤失神,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前是一片白光。   三更鼓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才三更。   顾峤被折腾得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整夜,却没想到,从宴席上下来到如今,竟然才一个时辰的功夫。   那更鼓声像是将商琅给刺激了,这个不知轻重的醉鬼又俯下身来,就着这个姿势,咬住了顾峤的后颈碾磨。   那块软肉算不上多疼,但却是实实在在地被控制住了,让顾峤恍惚间觉着自己当真成了商琅嘴下的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   顾峤一开始的确是舍不得对商琅动手,之后也的确是没有力气再去反抗。   酒醉了的人理也讲不通,情也求不动,顾峤只能被迫承受着,在一阵接一阵的混沌当中零零碎碎地想:干脆将这以下犯上的佞臣给杀了得了……不,不能杀,应当将他绑起来,让他求不得,让他只能被迫接受自己的恩施——不能给太多,要看着他渴望,看着他……   顾峤心底阴暗的想法滋生,在一阵安静之后,却被人给抱住了。   抱住也不安稳,商琅当真是跟狼一样,这个时候还不忘叼住自己的猎物,不让他逃离。   两人狼狈地依偎在满榻的狼藉当中。   昏睡过去的最后一刻,顾峤还记着自己应当起来清洗一下的,不然明日宫人一早进来的时候,像什么话……   但意识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疲惫淹没,商琅又拥得紧,到最后顾峤也没能下榻。   酒香、沉香、檀香还有些胡乱散发出来的香气填满了整座寝殿,蒸腾出融融暖意来,绕着榻上熟睡的两人——   窗外“哗”地落了一场淅沥春雨。 第87章 宠辱不惊   顾峤次日坐在龙椅上的时候, 腰酸痛得要命。   商琅昨夜是半点也没顾及他的死活,顾峤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眼泪都流干了,方才起来的时候眼睛都还有些肿, 把来给他更衣的宫人吓了一跳。   好在有琉珠遮挡,在朝上也没有什么人敢抬起头来看他, 顾峤让宫侍用脂粉给他遮了一遮之后便匆匆赶了过来。   听着下面朝臣上奏, 顾峤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殿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商琅那个空处上。   丞相大人今早没来。   顾峤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一早起来看见躺在身边的人的时候, 十分干脆利落地点了他的睡穴。   或许是不敢在那种时候面对商琅。   无论如何,昨夜的商琅都一直是醉着的状态, 但顾峤是清醒的——他纵容着人一步步进行下去,多少还是有些占了人的便宜。   仔细去想想丞相大人昨夜说得那些话,显然他并不知道顾峤的心意,那说一句是顾峤在人喝醉的时候趁虚而入套话也毫不为过。因而他也不敢去想,商琅在清醒过来之后, 对昨夜的事情记得多少,又会拿怎样的态度来对他。   倒不如先逃避一阵子。   只是,本以为自己在朝上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但一直到了朝臣退下去, 顾峤也没能止住自己对昨日种种的回想。   抬手一抹脸颊, 还是滚烫的。   在踟躇下去也没有办法,顾峤磨磨蹭蹭地往寝殿走,路上没忘了问宫侍一句商琅如今的情况。   随后就听见人说, 丞相大人已经醒了, 还命人收拾好了床榻, 此后什么也没做,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寝殿当中。   这着实有点出乎顾峤的意料。   他也不再拖沓,加快了步子朝着走去。   他到的时候,商琅没有同宫人说的那般待在寝殿,而是就待在院中。   顾峤推开大门,猝不及防地跟人视线对上,又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先……”顾峤开口,一句话还没等说出来。便滞在了原地——   商琅见到他之后,直接跪拜下去。   顾峤脑海里“轰”的一声。   如果不是他下意识地赶上前去按住商琅的肩膀把人给带起来,可能丞相大人就要在这里给他来个三跪九叩的大礼了。   “先生这是做什么?”顾峤涩然开口,心已经凉了一半。   “臣昨夜——”   “先生是想要告诉朕,昨夜种种都不作数吗?”顾峤不敢听他将话说完,赶着开口。   商琅一下子沉默,没有接着说话。这态度方才顾峤眼里,与承认无异。   一股火气从心底涌起来,顾峤咬了咬牙,拼了命忍下来,道:“……进殿去说。”   话音一落,他直接绕开商琅,兀自走进自己的寝殿里。   浑身上下都写着“生气”二字。   商琅沉默地跟着他过去。   昨夜他们两个是在侧殿当中胡闹,帝王的寝殿当中却是干干净净,只有悠悠蔓延开来的沉香气味,比起昨夜那混乱一片的味道不知清冽多少。   顾峤忍不住扯了一下唇角。   他的寝殿干干净净,他自己身上却已经到处都是商琅的痕迹了。   旋身坐到贵妃榻上,顾峤这才抬眼去看商琅。   丞相大人应当是意识到了他火气的来源,这一次倒是没有直接跪下去,只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睫毛颤了颤,才抬眸去瞧他,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顾峤没说话,而是忍不住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昨夜商琅唤他的时候唤得乱七八糟,最多的便是“娇娇”,其他什么“燃犀”“阿峤”也都时不时蹦出来,但从未叫过他一声“陛下”。   从前顾峤不觉得,但是如今,这样的称呼,就好像将他们两个之间一切的亲密给断开、止步于君臣一般。   商琅见他半晌都没有开口,最后轻叹一声,一撩袍,又在他面前跪下来。   顾峤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去拦,却一下子被人给抓住了手——十指相扣。   他不动弹了,垂着眼,一眨不眨地瞧着商琅。   商琅也就着这个姿势,抬头看着他。   昨夜那双蒙着薄雾的双眼如今已经彻底变回澄澈,里面还带着顾峤看不懂的情绪,不完全是爱意。   但那些爱意已经足够灼热,让他的呼吸下意识变得急促起来。   “臣只是觉得,昨夜太过仓促,唐突了陛下,”商琅终于有机会慢慢开口,同他解释,“然昨日种种,皆出于真心。”   商琅口口声声说着“从不欺君”,实际上干过的欺君罔上的事情半点也不少,好在昨日那句话,还有几分的真。   “那你跪什么?”有商琅这句“真心”,顾峤的火气其实已经消了大半,语气缓和不少,又问他。   “臣怕陛下生臣的气,”商琅听他语气缓和,也是松了一口气,温声道,“不想又弄巧成拙。”   顾峤最受不了他用这样的眼神和这样的语调同他说话,欲言又止几次,最后还是作罢,别别扭扭地生硬开口:“朕不会。”   他对商琅的气从来都是一时,哪里会真正地跟人动火。   听他这般开口,商琅又是轻笑一声,一直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臣谢陛下宽宥。”   宽宥什么?   顾峤抿了下唇,问他:“昨夜的事情,先生记得多少?”   商琅定然是记着一部分的,但毕竟有人酒醉之后不记事,无论如何顾峤也还是要多问上一句,若是他忘了什么事情,自己却日后提起,难免尴尬。   “应当是都记得。”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昨夜种种也直接浮现在商琅的脑海里——帝王的纵容,和那身衣衫之下的另一面。   商琅惊觉,自己开口的时候,喉咙有些干涩。   顾峤也注意到了。   昨夜的绮丽、混乱,牢牢地刻在两个人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臣酒后失态,不知轻重,可伤了陛下?”   商琅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顾峤的脸也跟着又烫起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朕无事。”   商琅像是没有起疑,只点了点头,不过手上握得更紧了些。   顾峤瞧瞧松一口气,庆幸自己一早上爬起来上了这个朝,为了不让朝臣和其他的宫侍看出太多不对劲,生生忍着酸疼,端着姿势。   只不过这个小小的谎言在下一刻顾峤起来准备更衣的时候就被毫不留情地揭穿。   冕服厚重,一件件解下来之后,顾峤颈侧那些痕迹也便藏不住了。   商琅的目光一直都追着顾峤,自然也就迅速注意到了那些痕迹,一下子便定在上面不动了。   顾峤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灼热目光,疑惑地转头去看,一边还在解衣裳,指尖在转头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碰到了后颈的那个齿印。   毫无防备地“嘶”了一声,他就看见商琅蹙了一下眉,径直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顾峤没动,但莫名察觉到了一种危机感。   果不其然——商琅单手按上他的肩,另一只手直接在齿痕上抿过去。   顾峤这次是忍住了,但眼底还是下意识泛起了泪。   夜里到还没察觉,如今他才意识到商琅当时咬得有多用力,都见了血,仿佛要咬下他的一块肉,以至于疼到现在。   “陛下若是疼,不必如此,”商琅松开手,声音里带了点歉疚,“是臣的错——陛下殿中可有伤药?”   “在榻上暗格当中。”顾峤被商琅方才压得后颈还突突地疼,在人松开手之后就下意识地捂住了拿出,随口答他。   商琅一颔首,转身过去,看着那一排暗格,顿了一顿,还是没有开口多问,而是挨个翻找。   顾峤坐到了一旁,趁人在忙,做贼一样撩开自己的袖子瞅了一眼。   好在,商琅昨日没对他一双胳膊做什么,除了当时手腕被捏得有些疼,但如今连个印子都不见,倒也无所谓了。   顾峤不再管,将袖子给放下来,一转头,好巧不巧听见了玉石撞击的声响。   他猛地想起来先前被他丢在暗格当中的狼毫和笔搁。   刚要起身,商琅已经寻到了药,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   顾峤见他没有提及,便也将满腹的话给憋下去,安静地坐在那里让商琅给他上药。   颈侧除了那个齿印还有其他几处青痕,商琅指尖蘸着药膏一一搽过去,清清凉凉的,顾峤心底也平静不少。   “陛下可还有旁处受了伤?”将脖颈上完药之后,商琅紧接着问。   当然有。   从上到下。   但即使坦诚相待过,顾峤在这个时候也会有羞意,于是他摇了摇头:“其他的地方,朕自己上药便是。”   “是臣过错,自当臣来弥补。”商琅难得跟他争,义正言辞。   顾峤却半点不信——他们心知肚明。   一夜时间足够让顾峤看明白商琅是个怎样的人:这位他记忆里的仙人早就堕入的红尘里,七情六欲尽数牵在他的身上,他们对彼此的心思,尽数相照。   “先生想看便直说。”顾峤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   商琅也没表现得太惊惶,比顾峤想象中的要淡然得多,被揭穿也只是弯了下眉眼:“陛下聪慧。”   也不知是夸他还是骂他。   “等夜里吧。”顾峤见到商琅这般坦诚,反倒是自己又别扭了起来。   “陛下,伤拖不得,”商琅在他面前蹲下来,目光分外地诚恳,顾峤还从其中隐约瞧出了点委屈,“还是说,陛下觉着臣会是那等会趁虚而入的小人?”   顾峤听他这话,忍不住想要掩面。   商琅当然不是,趁虚而入的小人分明是他。   冷静了一会儿,他也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地应下,到榻上去,让人给他上药。   帝王耳根红透,将脸埋到被褥里,努力地去忽略商琅的动作。   但那道灼热的目光是忽略不了的。   顾峤到最后实在是没了办法,哼哼唧唧地跟人抱怨昨夜的事情。   骂他欺君罔上,骂他不知轻重,商琅都一一应了,手上还是轻轻柔柔的,没有半点恼怒的意思。   顾峤骂到最后实在是骂累了,也没了词语,便恨恨地吐出来一句:“朕昨日就应该死拦着不让你喝下那杯酒。”   商琅的动作顿了一顿,方才无奈道:“陛下说得是。”   这般逆来顺受让顾峤噎了一下,随后又犹犹豫豫地说:“倒也没什么不好——若没有那杯酒,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晓先生的心意。”   “会知道的,”商琅规规矩矩地给人上完药,随后坐到榻边,垂着眼去看顾峤,指尖动了一动,最后没忍住伸出来,勾住了少年帝王的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他一点点地同顾峤坦诚,“荆州之后,臣就在想着,寻个机会同陛下坦白。”   荆州的那场地动彻底破了商琅原本安稳度日的心思,再不甘于君臣。   只是,他不敢去辨认顾峤的态度。   小皇帝从小到大便黏着他,自己也尽力瞒着,加上商琅当局者迷,只当人对自己一直都是孺慕之情,从来没往情爱这方面去想——尤其在商琅眼里,顾峤干干净净,怎么也不像个知晓风月的。   如此才选择了一拖再拖,选择了细水长流。   本是想着主动一些,让顾峤一点点习惯他的靠近,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在把心意告知,谁知道被这么一杯就给乱了步子。   好在……好在顾峤与他的心思是同样的。   “若是陛下无情……臣或许便无法了。”商琅将自己先前的想法尽数告知之后,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朕又何尝不是?”顾峤主动地去拉他的手,“若非有昨日,朕或许也会觉着先生无意,瞒一辈子。”   “不过……”顾峤想起方才商琅同他剖白的话,就忍不住笑,“朕还想着,昨夜先生酒醉之后总是话说半句,如何会吐出那么一句,还当当时你有所酒醒——原来是已经在心底念过许多遍了。”   商琅同他说自己想了许多同他表明心迹的情状的时候,顾峤的确是惊讶的。   惊讶于他的用心。   这样的调侃也让商琅难得红了耳根,夹在黑发当中,却也分外明显。   “陛下,莫要调侃臣了。”   商琅无奈,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随后被顾峤反握过去,听见帝王的狡辩:“朕分明是在欢喜。”   当然,日后能再温柔点就更好不过了。   顾峤心里想着。   “臣知晓了。”商琅忽然开口,顾峤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下意识地把话给说出了口。   “不是,朕——”顾峤刹那间又红了脸,开口想找补,在瞧见商琅愈深的笑意的时候又生生止住了,最后郁闷地重新将自己埋到了被子里去,不愿意见人。   丞相大人扳回一城,眼下心情正好,生怕顾峤那般埋着憋坏了,贴心地询问一句:“陛下今晨劳累,眼下可要歇上一歇?”   顾峤听见这句话,静了一会儿,想起来御书房那堆积如山的折子的时候,还是坐了起来,经不住地叹气:“还有正事,如何歇得?”   “那臣同陛下一起。”商琅毫不犹豫地开口。   顾峤习惯性点头,被人扶着重新穿好衣裳下了榻,快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后知后觉,瞧了商琅一眼:“先生今日如此主动,当真出乎朕的意料。”   “臣曾经随心所欲不得,如今得见陛下真心,合当坦诚些。”商琅道。   巧舌如簧。   “如此,朕瞧着商相怕是很快便要恃宠生娇了。”顾峤同他开玩笑,心底忍不住补上一句——   若他当真封后,怕是商相连如今这般宠辱不惊的模样都要演不下去了。 第88章 煽风点火   “臣不会, ”那如玉的脸庞上好像多了几分红意,在顾峤眼里,商琅如今温顺无害极了, “何况,若当真有那一日, 臣相信, 陛下也是识体之人。”   “也是,”顾峤眸子一弯,“若先生当真有祸国的那一日, 朕定不会轻饶。”   那个时候,他也就不用顾虑什么才华难以施展了, 可以直接将人留在后宫当中看顾。   想到这,顾峤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他一句:“若朕说要封后,先生可愿?”   商琅步子一顿,偏头看他, 没有直接开口。   顾峤攥了下手,克制着不让自己表现地太紧张,刚想找点什么话去将这个话题给跳过去, 就听商琅道:“陛下先前不是说, 心中并无立后之选么?”   感情是在这翻旧账呢!   顾峤哑然, 又见着商琅凑他更近一些,含着笑问:“所以,陛下当时, 莫非不是真心之言?”   听他这句话, 顾峤总觉得, 若是他眼下点了头, 丞相大人能反将他一军,说点帝王一诺千金,不该如此口无遮拦的话。   所以,这个头他如何也不能点。况且,当时说这话,倒也算不上是“违心”。   “自然是,”顾峤眸子一眨,果不其然瞧见商琅错愕的神色,忍着笑,接着道,“朕从来都没想过,要让先生困于宫中。”   “若是封后,难免招来不少的非议,百害无一利,朕不愿意先生被‘后宫不得干政’的理由困住,也不愿意日后先生背上一个媚上惑主的罪名。”   眼下即使有人这般说,他们也没有多少证据,更像是些吃醋拈酸之言,顾峤也不怕这样的言语会传到后世去。   但若是封后,就真真是被人给抓住把柄了。   “所以,燃犀连个名分都不愿意给我么?”两人已经走到寝宫外坐上了轿,商琅便换了称呼,压低声音,好不委屈。   顾峤下意识想去摸一摸耳朵——那里被丞相大人说话时带出来的热气燥得发痒——却怕人因为他这一个动作又想东想西,还是止住了:“我……从未那般想。”   在顾峤眼里,商琅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   他要让他的心上人青史留名,让他干干净净。   再者……   “我又何尝不想给先生名分?”顾峤去握他的手,半途被商琅反客为主扣住,他也没挣,接着道,“时至今日,我还觉得,像幻梦一场。”   其实封后最好。   若是顾峤立商琅为后,他们两个也算是彻彻底底地被绑到一起去了,如此,才能让顾峤有一种他抓住商琅了的实感。   毕竟,两人除了互通了一下心意,身份关系都没怎么变。   夜里再如何抵死缠绵,表面上仍然是一对普普通通的君臣——哪怕大桓如今的臣子并不这么觉得,他日史官书写,也定然会有所润色。   不是只有商琅一个人想要这名分。   顾峤便想着,手中也下意识握得更紧了些。   一日时间表现出来的淡定,在此刻快要彻底瓦解。   从商琅酒醉,到稀里糊涂纠缠一夜,随后就是晨起的朝会,还有商琅的那一跪——种种事情叠在一起,让顾峤习惯性地藏起来了自己的情绪,用最多的理智来面对。加上商琅的情绪好像也没有太复杂剧烈的变化,两个人就这般风平浪静地聊到现在。   天知道,他有多想要昭告天下商琅是他的人。   将眼前这个人彻底地打上他的烙印,最好在千百年后,还有人记着史上有他们这一对爱侣——但不能。   “若我不是帝王该多好,”过往四年忙忙碌碌,没有太多的时候去胡思乱想,如今与商琅互通了心意,这样的心思便又蠢蠢欲动起来,“不是帝王,就不必再顾虑太多。我可以同先生成婚,也可以和先生一起游山玩水。”   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是臣误会了陛下,”商琅温声,又靠着顾峤近了一些,帝王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到了他身上,如同被环抱住,“爱生忧怖,臣知晓陛下心意,但臣也希望,陛下能信臣。”   他同顾峤说过无数次,不会离开。   只是到如今,帝王似乎都还在患得患失。   “我怎么会不信——”   顾峤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被商琅吻了个结实。   这个吻比起昨夜可是温柔多了,像是在舔舐珍宝,一点点勾着顾峤沉沦。   后者也毫不让人意外地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商琅却在这个时候撤了身。   顾峤只觉得腹中犹如火烧,眸子里被吻出来雾气尚未完全消散,给那双圆瞪的眼添了一份柔和。   这次轮到他委屈了,抿着唇死盯着商琅,外面的宫侍却好巧不巧地在这时候提醒两人已经到了御书房门口。   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插进来,顾峤顿时冷静了。   然后就是头也不回地下了轿辇走进御书房去。   丞相大人神情自若,顶着旁边那些宫侍忍不住悄悄投过来的探究的目光,紧随着帝王进到了御书房当中。   顾峤气鼓鼓地坐下来,因着椅子太硬,不舒服,又随手捞来一旁的披风,叠了几折垫在身下,随后听着商琅问:“陛下是……生气了?”   帝王闷着没开口。   商琅见他这般样子,正襟危坐在侧,一本正经地同人道歉:“是臣情难自禁,一时失了礼数。”   这倒也怪不得他。   两个人之间都是不知道多早便起了心思的,如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自然是难以自控,就连顾峤自己也是时不时地想要去亲近商琅。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习惯这种用亲吻来表达爱意的方式——商琅再如何温柔也是主导的一方,总让顾峤有一种失控的恐惧感。   “无事,”他最后开口道,“朕未曾动气,只是,一时间尚未习惯。”   撒谎。   商琅何其了解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还有心事,但如今小皇帝不想说,他要是再去逼迫,反倒会让人更抗拒,便只能先就此揭过,准备着之后再寻个时间探一探。   两人安静下来,顾峤坐到书桌旁翻看奏折,前面的到还都是寻常琐事,一篇篇批过去,顾峤瞧见了一封来自于齐尚的信。   昨日那位荆州的来使也同他提起过这封信,只不过当时东西太多,顾峤随意就让人收到御书房当中了。这边伺候的宫侍又十分清楚帝王的习惯,直接将信同那些奏折放到了一起来,以至于顾峤到现在才发现。   商琅十分自觉地在一旁给他研墨,见到信封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一停,低了头,靠着顾峤又近了点。   但没开口说话。   顾峤自然也不会避着他,直接将封泥给揭开,展了信。   齐尚这封信写得中规中矩,只是汇报了一下荆州如今的情况,再给顾峤送了生辰的祝福,还提了几句送过来的那些礼物的又来。   从荆州送过来的东西算不上贵重——以如今荆州的境况也承担不起,但是那字里行间,顾峤多少是切身体会了一把何谓“礼轻情意重”。   他们离开荆州到现在已经过了数月,按照车马行程,这封信也是几月前写下来的,约莫是在刚刚转年的时候,齐尚信中就已经见着些欣喜之意,看样子那边的情况还算不错。   顾峤放下心,长出一口气。   “等来日微服私访的时候,朕还想要到荆州去看一看。”他开口。   商琅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他说:“世家那边也没什么必要再拖下去了,寻个机会彻底处理完之后,稳固过朝堂,朕想要多用些时间到各州去走一走。”   如今的京都说不上是固若金汤,也差不太多——从去岁他们两个到荆州那么长时间朝中都安安稳稳这一点便能瞧得出来。   等解决掉世家那一点小尾巴,他便能彻底安下心来了。   “世家之事,陛下可还需要臣来?”商琅等他说完话,问他一句。   顾峤摇一摇头:“杀鸡焉用牛刀。先生先前已经辛苦良多,此番便不必劳烦先生了。”   现在的世家根本不足为据,顾峤随意选个亲信安排下去,也足够将其给处理掉了。   除了朱家。   顾峤轻蹙一下眉。   因为先前的事情,朱家如今在世家当中的地位实在是微妙,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些犹豫。   朱五德是绝对不能同其他世家家主们一般对待的,毕竟他站在帝王这边这件事在京都人尽皆知,若顾峤当真选择了鸟尽弓藏,只会让良臣寒心。   相反,他应当给人好好安置。   但是顾峤也不敢施恩太多。   朱五德再如何站在他这边,也终究是朱家这个庞大世家的嫡系家主。   眼下他会选择顾峤,不仅是因为商琅和顾峤给他递过来的这根橄榄枝,还有如今帝王对于世家的打压态度。   在这般情况下,顺着这根枝与帝王交好,绝对是保全家族的最优选。   但如今顾峤能压住他,等到后世,等到朱家休养生息之后再有能力同他们抗衡的时候,朱五德绝对会毫不客气地翻脸。   所以顾峤既要赏,又要防着人东山再起。   “陛下是在忧心朱家?”商琅见他蹙着眉,便开口问出他心中疑虑。   顾峤直接点了头。   “不若交由臣。”他道。   顾峤忍不住抬眼瞧他,失笑:“旁人若是有先生这般地位,定然是想尽了办法推脱朝政做个富贵闲人,也可防着功高盖主惹帝王猜忌。先生倒是好,上赶着忙活。”   “臣本便是个闲人,若不再为陛下做些事情,倒显得德不配位。”商琅道。   商琅为先帝托孤之重臣,如今又为一国丞相,担的自然是佐助帝王朝政之职,而余下琐碎,皆有百官各司其职。   但顾峤自从为帝,勤勉异常,全然不像是曾经那个连在国子监待着都浑身难受的乖张肆意的七皇子。商琅这五年以来常常陪着人在御书房当中一坐一天,虽说是丞相佐政,但大部分时候的奏折还是帝王御批,鲜少假手于他。   这样一来,他这个一人之下的权相,反而成了满朝文武当中最无所事事的那一个,整日也不过是安静陪在帝王身边。   “如此,先生想要寻些事情做,便去做吧。”顾峤没再多阻拦。   其实像商琅如今这般“无所事事”,或许才是朝臣们最想要看到的。   毕竟商琅站得太高,与帝王也太过亲近,若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揽什么权,那群朝臣弹劾商琅估计还能弹劾地更起劲——   咦?   顾峤一顿:似乎他们从荆州回来之后,就鲜少再碰上朝臣弹劾商琅。   这是……?   没头没尾地,顾峤敛了眸子不再多想,准备之后再让云暝去查上一查,看看那段时间里面京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群朝臣能集体转了性子。   “陛下,”两人一时间安静下来,顾峤继续在埋头批折子,商琅还在研墨,但动作慢了不少,显然是有心事,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同他说话,“今夜臣想要去朱家一趟——陛下可要同行?”   这句话一出,顾峤才有了点他们之间关系变化了的实感。   放在以前,商琅怎么可能会这么主动地请他跟他一起?   自然不可能拒绝,顾峤一颔首:“先生今日就要将朱家的事情给解决?”   商琅“嗯”一声:“以免夜长梦多。”   若是夜长梦多,那他们拖的时间还真是不短。   顾峤弯了一下唇:“也好。”   早点解决,他们能早点出去游山玩水。   因着夜里要去朱家一趟,顾峤手下批折子的速度又快了不少,商琅瞧他急,也放下了墨条,帮着他批。   近日朝中没什么大事,两个人一起批得也快,赶在了晚膳前将那满满一书桌的奏折给解决了个干净。   只不过到要传晚膳的时候,顾峤却变了主意。   “既然要出宫,不如直接到街市上去吃些点心,京都里那几座酒楼,朕也许久未去过了。”   的确是许久未去,从登基之后顾峤就没怎么在京都酒楼当中吃过东西。平时跟商琅在街市上逛的时候,买完点心也会试过毒之后再入口,而酒楼当中人多眼杂,防不胜防,就算顾峤想,商琅和其他的朝臣也不敢随便让他独自一人微服到酒楼当中去。   这一次商琅也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瞧着帝王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变成一声:“好。”   如今京都已经安稳,顾峤也都二十有一的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轻易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   听他应允,顾峤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拉着人便出了御书房,吩咐了宫侍备马车之后,便要带着商琅回寝宫换身素雅点的衣裳。   方才在御书房的时候一直有披风垫着,带人出来的时候因为欣喜,顾峤一时间也忽略掉了自己身上的不适,到更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有多酸。   随后其他地方也开始酸痛起来,顾峤咬着牙,恨自己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来这件事,一边将衣裳给穿整齐,去院中等商琅。   顾峤本来以为自己将人给瞒过了,毕竟方才商琅出来的时候一言未发,但是在上马车的时候,商琅还是抬手托了他一下,甚至还给他身下多垫了一块软垫。   帝王的耳尖又攀上了红,商琅一言未发,只是在他坐下之后,伸过手去,紧紧地抓住他,十指相扣。   这一个动作就让顾峤心里安定下来,放松身子靠到后面,听见商琅同他说:“若陛下不适,改日再出宫也来得及。”   “不必,”顾峤摇了摇头,“朕还不至于……这般娇气。”   分明是一起闹了一整夜,怎么商琅半点事情也无?   顾峤有些郁闷,心里憋着一股气,加上一早上过药之后身上的酸痛已经缓和了不少,倒也不至于连出宫都出不得。   商琅瞧他坚持,也没劝,只松开了手,将胳膊搭到他腰上,好让人靠得再舒服些。   顾峤简直受宠若惊。   从醒过来,商琅也知道自己昨夜有多过分,一直都小心地护着顾峤,生怕再伤着人。   甚至还有点战战兢兢,怕顾峤会为此留下什么阴影。   好在帝王在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情上从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根本没有要跟他多计较的意思,也让商琅暗自松了口气。   两个人这么偎着出了宫,马车还是停到了一处偏僻巷子,顾峤直接被人给扶下了马车,走路的时候倒也还好,不至于到那等一瘸一拐的地步,不过商琅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两人贴得极近,他的手虚虚地搭在顾峤腰间,像是准备随时扶住他。   顾峤神色复杂地偏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算是明白了,商月微此人哪里是什么遵规守礼的,先前那些分明是隐忍之下不得不装出来的表象,是担心自己靠得太近会控制不住。   眼下终于得到了应允,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跟他亲近,今日顾峤没让人上朝,见到这样的商琅,他都有些担心,明日朝会上面丞相大人会不会也这般……孟浪。   应当不会。   在宫外他们两个都易了容,没什么人能认出来,可以不用顾忌太多,但朝会不同。   好不容易弹劾丞相大人的折子少了不少,若他们两个得意忘形了,恐怕又是铺天盖地的劝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两个人刚刚确定下来关系,有些还是得从长计议。   商琅并不知道自己在顾峤眼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只静静地陪着人走在街上。   两个人这副亲密的模样难免会吸引来不少目光,顾峤视若无睹,带着商琅直奔他熟悉的那几处买点心的摊子面前,没过一会儿就抱了满怀。   商琅站在一旁,也不出言制止,只静静地等人将买累了停手,才带着笑意问他:“公子先前不是说,要到酒楼去吗?”   顾峤顿时一僵。   垂眼看了看自己怀里的袋子,轻咳一声,赶忙到了个稍微僻静一点的地方,喊出云暝来,让他将东西给尽数带走,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回头来,对商琅道:“好了,去酒楼吧。”   他方才一直在买,吃得并不多,也好在云暝一直都跟着他们两个,他才不至于抱着那一堆点心到处晃。   两人寻了家酒楼,朝着那边走的时候,商琅问他:“公子很喜欢这些街市上的点心?”   顾峤“嗯”一声:“毕竟同府上不同。”   加上他又向来喜欢宫外的烟火气,每次出来瞧见这些点心,也就会忍不住多买一些。   “除了京都,各州也都有些不错的吃食,”商琅道,“若公子喜欢这些,日后云游之时,也可以多尝试一番。”   “先生这般说,倒是让我迫不及待了,”顾峤忍不住叹气,“只可惜京都当中还有这般多的事情,真要安定下来,怕是还需月余功夫。”   “不过,”顾峤赶在商琅开口之前又笑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倒也不急于一时。”   “的确,”商琅原本劝慰的话重新咽回去,瞧着顾峤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弯了唇角,“只是月余时间,日后公子还有数年可以到京都之外去瞧一瞧。”   他们的余生还有许多时间相依偎。   两人边聊边进了酒楼当中,本来只是想要单纯吃一顿便直接去朱家,谁知道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朱公子”。   京都权贵当中,也就只有那一个朱家。   顾峤眉梢一挑,顺着声音看过去果不其然瞧见了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其中一个还与朱五德的眉眼有几分相像。   商琅对世家的人何其了解,扫过那几人之后,就明了身份,贴到顾峤耳边同他一一介绍。   毫无疑问,那几个都是世家中人——如今京都当中,但凡不想被顾峤给盯上的,都知道跟世家当中的人撇清关系,眼下还能混到一起的,也就是同为世家的了。   不过,除了朱家公子,其他那几个家中都能称得上十恶不赦,也不知道朱五德知不知道这位朱公子平日都跟这群人混迹在一起。   方才商琅同他说,他们眼前的这位朱公子就是朱五德嫡出的小儿子,顾峤不信在家中,朱五德没有敲打过他。   “公子可要上前?”商琅轻声问他。   顾峤摇了摇头:“静观其变,先用膳。”   说着,他直接带着商琅到了角落一个位置,在这既能瞧见那边的情况,也不担心被人注意到。   坐下来之后,他直接招呼来小二点了几道菜,都是些宫中鲜有的民间小菜。   “我先前常来这里,”小二离开之后,顾峤托着腮,一边倒茶水一边道,“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菜有没有变化。”   毕竟连宫中御厨,这几年来都换了几个,这样的酒楼,换人添人的,也实属正常。   顾峤点的也都是些简单菜样,但凡会点厨艺的都能做,不过是味道或许能有分别。   等着小二上菜的间隙,顾峤把玩着手中茶盏,目光一直落在远处那几个人身上。   好像只是几个纨绔子弟随意的闲谈。   堂中嘈杂,若非顾峤习武,恐怕也听不清那么远的声音。而商琅自然是半点也察觉不到,也干脆不去费力,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给人斟茶,等小二送过菜来的时候,也是商琅接下的。   顾峤这时候才收回目光,一边看着小二,一边问:“那几个位公子,常来你们酒楼?”   小二听着他这话,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没有开口。   顾峤直接摸出来一锭银子,随手搁到桌上。   那小二眸子亮了一亮,但到底是在京都这繁华地方,见过的阔气的主有不少,还在犹豫:“您也应当知道,那几位公子背后权势不简单,小的……”   顾峤又“啪”地扔出一锭银子,这一次连商琅眼中都带了点复杂。   两个人在宫外买东西,也向来是用铜板的。以至于商琅根本没想到,顾峤身上还能放这么多完完整整的银锭子。   顾峤丢出这锭银子之后就没有了继续的意思,向后靠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小二。   这小二在酒楼之中做活这么长时间,不可能半点眼力见没有,顾峤这一身打扮也不像个好惹的,他知道见好就收,不然让人不耐烦了,他连这两锭银子都拿不到。   脸上立刻展开笑,小二将自己知晓的消息都尽数告知,那几个人果不其然时常来此,只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会到楼上雅间,像这般直接在堂中交谈的,一般过不了一会儿便会离开。   “所有人都在?”顾峤追问一句。   小二闻言犹豫了一下:“这……小的倒是没仔细瞧。”   “那那个呢?”顾峤直接指的朱家那位公子。   提到单独哪一位,小二倒是有了印象,点一点头。   顾峤得到了足够的信息,一颔首,又给了一锭银子权做封口之后,就让小二离开了。   他转过头来,看向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商琅:“先生觉着如何?”   “朱家主御下不严,育子有失。”在顾峤跟小二说话的功夫,商琅已经给顾峤碗里夹了不少菜过去,这个时候都还没停,一边动筷一边道。   “好生犀利,”顾峤笑一声,见他还想往自己那堆成小山的碗里加菜,连忙抬手压住他的手腕,“如此,先生觉着,稍候我们带着朱公子一同过去见朱家主如何?”   商琅被他制住,也不挣,就安安静静地停了筷在那里,温声道:“朱公子与友人相谈甚欢,我等怎能轻易将人带走?况且在外到底人多眼杂,在下以为,劝着朱公子与其余人到朱家府上那等有护卫在的安全地方谈论才算妥当。”   商琅此言,简直是——妙极!   若非这是在酒楼的大堂,顾峤几乎就要大笑出声了。   即使这般,弯起来的嘴角也落不下去:“先生说得是,学生受教。”   两人想好了计划,便专心用起晚膳来。虽然小二说他们若直接在堂中商议,不会在此久留,但是顾峤在这听着他们谈论的内容,反倒是觉得一时半会儿人走不了。   果不其然。   等两人前后用过膳,那边的几个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他们两个的速度太快还是今日特殊。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停在这里未动,也适合他们两个上去实行计划。   顾峤跟商琅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他自己去。   虽然说两人都易了容,但是商琅与世家接触良多,难保以他们几人不会从声音和身形上辨认出来。而顾峤与世家中人的接触就要少上许多,眼下换了一张脸,他们应当是认不出来的。   敲定之后,顾峤便直接走上前,露出个笑来,扬声道:“朱公子,巧遇啊。”   那几个人齐齐停下来,看向他这边,其中一个皱着眉看朱公子一眼,问:“这是谁?你认识?”   朱公子摇了摇头,警惕地看向顾峤,冷声质问:“你是何人?”   顾峤本来就是顶着个假身份,怎么可能指望朱公子“认识”他,闻言就只是笑:“你不识得我,我识得你就是了。”   说到这,顾峤眉眼间笑意更深了:“实不相瞒,在下方才从府上出来,原先还纳闷公子到了何处去,没想到竟然在此地巧遇。”   朱公子听他这话,立刻变了脸色。   顾峤瞧他这样子就知道他猜得不错,朱五德果然不知道这件事。   以朱家主那性子,就算心里有别的打算,也不可能直接这般明目张胆地让儿子去联系其他世家的人。   毕竟帝王手中暗卫无数,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被监视着。   所以这些事情,定然是这小儿子自己所为。   好在方才商琅给他一一介绍过,顾峤这个时候也就没露怯,挨个跟朱公子身后那几个人打了招呼。   这下好了,这几个公子哥的脸色齐齐沉了下来。   顾峤还站在那里,神色无辜。   商琅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出来,朝着几人一颔首,然后直接看向朱公子,用自己原本的声音,道:“在下恰巧要去寻朱家主,不知公子可要回府?”   两人一唱一和,顾峤也丝毫没管演得像不像,甚至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其他几位小公子若是同朱公子没聊完,同去也好。” 第89章 反客为主   顾峤和商琅反客为主, 几个人敢怒不敢言。   他们几个也不是什么傻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俩人是一起来的?加上商琅半点也没有要在他们面前隐藏身份的意思,也算变相地告诉了他们另外一个人究竟是谁。   能肆无忌惮待在当朝权相身边的少年人, 除了龙椅上的那一位还能有谁!   这两个没有一个是他们惹得起的!   更别说世家如今已经算得上是苟延残喘,若是他们再一时不慎惹得两人不快, 整个家族都得遭殃。   从先前那一次对世家的打压之后, 因为荆州的事情,他们两个将京都这边的世家给搁置了许久,以至于这些公子哥还并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彻底将世家这一心腹之患给解决掉, 还在想着如今顺从一点,以保全家中, 便只好喏喏地答应下来,一行人就这么被顾峤跟商琅的三言两语给拉到了朱家去。   一下子有这么多个富贵公子走到一起,不少百姓都忍不住地停了手上的事看过去,目送着几人一路到朱家门口,顾峤耳力好, 听见旁边不少人在那猜测,朱家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物,让这么多人上来找茬。   但也有人认出来了朱家公子, 原先的猜测便变得有些立不住脚, 人群也静了不少。   顾峤只是听着, 也没多管,有意让商琅走在首位,也没管旁边那几个猜出了他身份来的人惊疑不定暗含探究的目光, 站在朱府门前等着朱家主来迎。   看门的两个家丁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家的公子, 瞧见人竟然落在后面, 就知道前面这两个人的身份必然不简单, 在商琅提出要见朱五德的时候,也半点也不敢怠慢,连忙转身回府上喊人去了。   人很快便迎了出来。   瞧见易了容的商琅和顾峤的时候,人还愣了一愣,等听见商琅开口,立刻反应过来,瞪了一眼自己儿子之后就连忙将商琅和顾峤给迎进门,后面那一摞累赘自然也是跟着进了来,朱五德如今心里慌得很,瞥见那几个世家公子的身影就一阵地头疼,不敢去想待会儿这两个祖宗要怎么来质问他。   到了院子里面,朱五德怕人多再生事,就连忙让下人将那几个世家的公子请到后院去歇息,只把儿子给留了下来,遣退下人之后直接就给人使了个眼色,呵斥:“孽子——跪下!”   在这个时候朱公子啊还哪敢反抗,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缩着头不敢说话,朱五德脸上赶忙堆起笑,朝着两个人深深一拜:“小子顽劣,冲撞了两位,草民之后定当狠狠地罚。”   “哪里,”顾峤静静地等人说完话才笑盈盈地道,“朱公子可没冲撞过朕和丞相,反而是朕打扰了朱公子同他人的交谈,该赔罪的是朕才对。”   帝王半点台阶也不愿意给他,朱五德听着那含笑的声音,心底只觉得一阵发冷。   原先他给顾峤的态度一直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皇家这边的,还有先前荆州的事情作为投名状,无论如何顾峤都不会再对他们做些什么事情了,至少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喘气的余地,世世代代,等顾峤百年之后,朱家还能寻机会东山再起。   但是如今叫他这个蠢儿子这么一折腾,估计在顾峤眼里,朱家就不是什么老实的了。   不再多管也还好,但这两尊大佛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到他府上来?就算微服私访的时候意外撞见了这几个公子哥,这么不给面子地将人给带到他朱家来,也定然是有旁的原因。   朱五德要聪明得多。   在想到这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顾峤还想整顿世家——他压根没打算给他们这群人留活路!   而到如今各家衰败至此,就算想要再联合起来跟皇帝抗衡也极难。   只能任人摆布。   只能——摇尾乞怜。   “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陛下及时喊住小儿,没让他误入歧途,是陛下宽仁。”朱五德又是一拜,咬了咬牙,直接毫不客气地将那几个世家公子贬成了“不三不四的人”。   顾峤抿了口茶才掩下去嘴角的笑意,对于他们这等狗咬狗的戏码乐见其成,缓了一会儿才悠悠道:“荆州朱家的那套宅子尚在。经历了一场地动,仍然坚不可摧。”   朱五德听他突然提起来荆州,心中一惊,维持着那个拜下去的姿势,没敢开口。   顾峤也不在意,继续道:“京都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以朱家如今的情况,家主维持下来应当不容易。”   这情况,也不知道说得是朱家如今被打压得铺子都没剩几家,还是说的这群由奢入俭难的纨绔子弟还在毫不顾忌地挥霍家中钱财。   但无论哪种,朱五德也就只能点头——就算还能撑下去,只要顾峤想,随时都能让他变得“不容易”。   “如此,朕倒觉得,荆州是个极不错的地界,家主以为如何?”顾峤依旧是笑盈盈地,“况且如今荆州的齐知州勤勉于政,家主若是到那里去,想必也能安安稳稳的——总比在京都这般担惊受怕的好,不是么?”   帝王丝毫没有掩藏目的,连虚与委蛇都懒得,余光瞥见了跪在地上的朱小公子已经颤颤地彻底伏到地上去,也只是轻勾了一下唇角。   他让朱五德将朱家给迁到荆州去,并不担心先前那般情景在重演一遍。且不说现在荆州知州是齐尚,就是在地动之后顾峤潜移默化地给百姓灌输的那些思想,都不止于让人轻易被朱家给欺负了去。   况且如今京都的朱家虽然是主支,但当下的势力恐怕连在荆州深耕多年的江南朱家的半数都无。   不敢往远了说,至少在顾峤在位的这段时间里面,朱家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的可能性并不大。   之后的,交给后世来处理就是了。   顾峤想要对世家大开杀戒,留朱家一命,也是看在了先前荆州的情报上面,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朱五德也明白这一点,明白顾峤放他们生有多难得,哪敢再多有怨言,连忙跪下来谢恩。   顾峤没让人再起来,直接转身同商琅走了出去。   “陛下原先不是说,交给臣来解决么?”两人一路无言,一直到了马车上,商琅这才开口。   顾峤还没从算计当中回过神来,听见他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后脸上又带了歉意,去抓他的手:“朕一时间忘了——如此也好,没让先生劳累。”   “分明今日是陛下更劳累。”商琅轻轻摇了摇头,端的是一副贤惠模样,半分怨言恨语都没有——虽然这点小事也犯不着到这个程度,但是看丞相大人这般善解人意,顾峤还是忍不住地心虚了一下。   “总之,事情已毕,只等着将谋划布置下去,过段时日直接收了网将这腐根给彻底挖干净了便好。”顾峤直接靠过去,强撑了一整日的身子的确是有些疲惫,他一靠到商琅肩上,顿时就像没了骨头,撤了力气,一边乏累地阖上眼,一边黏黏糊糊地开口:“今夜没什么事情,就早些歇息吧。”   “听陛下的。”商琅瞧着人靠过来,自觉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人靠得舒服一点,顾峤的眼闭着闭着便直接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两人已经停在了寝宫门口。   马车不知道停了多久——商琅一直都保持着那一个姿势没动,他靠得舒服,也就一直没能醒过来。   意识到这一点,顾峤尚存的一点困意顿消,坐直了身子,抬手就去给人捏肩膀。   “陛下,先下去吧。”商琅乖顺地让他捏了一会儿,见帝王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便忍不住开口。   顾峤点头应一声,先商琅一步从车上跳下去,然后朝着他伸出了手。   小皇帝才刚刚睡醒过来,身上各处的感觉尚未完全恢复,此刻便不觉得疼,一直到商琅搭上他的手下了马车,两个人一路走进寝宫,在天井之下的时候顾峤才后知后觉地觉出痛意来。   商琅瞧得分明,紧紧地扣着人的手,问道:“陛下沐浴的时候,可要臣相助?”   沐什么浴?   刚睡过一觉,眼下又变得晕晕乎乎的顾峤眼下想不得更多东西,一心只想回到自己松软宽敞的龙榻上面好好地睡一觉,便直接摇了摇头。   商琅看着人不甚清醒的模样,心中轻叹了一声,对他的摇头不置可否,将人扶到寝殿当中之后就去寻宫人备水沐浴,等到热水端过来的时候,顾峤已经是撑着胳膊在桌边脑袋一点一点的了。   若他方才直接把人抱到榻上,此刻怕是已经熟睡过去。   丞相大人又是一声轻叹,然后任劳任怨地将帝王身上的衣裳给除干净了,抱进浴桶里面。   水花溅起,若非方才他也解了外袍只剩中衣,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商琅没再多想,伺候神志不清的少年沐浴过后就准备转身会偏殿去,却没想在转身那一刻被顾峤抓住了手腕。   小皇帝尚未清醒,还闭着眼,但不忘嘟嘟嚷嚷问他一句:“去哪?” 第90章 缠绵悱恻   “臣回寝殿歇息。”商琅没有挣开, 只垂下眼瞧他,温声道。   顾峤蹙着眉,睁开了眼, 不甚清醒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在这?”   商琅一惊,定定地瞧着他:“陛下……是何意?”   这样的问题对于眼下困倦的帝王来说实在是太难回答, 顾峤便没说话, 抓着他的手又紧了紧,黏黏糊糊地蹭过去:“先生陪着朕。”   商琅瞧着黏上来的人,整只胳膊都已经被抱住, 抽不出来,便只能轻叹一声:“臣遵旨。”   顾峤满意了, 松开他的手,兀自滚到里面去,给他让开了好大一片地方。   昨日酒醉脑中混沌,今日却不同。丞相大人头一次在这么清醒的情况下上龙榻,多少还是有些拘谨, 又怕压到顾峤将人惊醒,动作小心翼翼地,缩到里面去的小皇帝却是嫌他磨蹭, 冷不丁地伸过手来, 抱住他胳膊, 将他往里面猛地一拽。   哪还有什么距离,顾峤直接攀上来,将他抱紧了, 整个人都快要挂到了他身上。   商琅的身子一下子僵住, 甚至怀疑顾峤是在装睡。但是等垂眼瞧见人乖顺地依偎在他胸口, 眸子轻轻阖着的时候, 他也就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声。   随后主动伸过手,将人拥得更紧。   虽然黏人,但是顾峤夜里睡觉还算老实,没让商琅太过为难,两人安安稳稳地睡了这一觉,端的是岁月静好,不过睡梦里又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彼此便不知晓了。   顾峤对于自己不清醒的时候做了什么强取豪夺的事情半点不知,从种种绮梦当中脱出来之后,还没完全回神,就发觉自己紧紧抱着商琅,顿时魂又飞了半分。   他下意识一抽手,商琅也悠悠转醒,一偏头就目光相对,再淡定的丞相大人也被这亲密无间的距离给惊了一惊,桃花眸立时清明:“陛下。”   醒了,便又重新披上了那层温顺的皮,商琅收回手,坐起身来,与顾峤隔开了一些距离。   落在顾峤眼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下了榻便不认人的负心汉。   于是帝王的神情立刻变成了谴责,幽幽地盯着他,脸上带着因为迷梦生出的晕红,脖颈尚且留着浅痕,商琅见他这副好像被他给欺负狠了的模样,呼吸沉了沉:“该到上朝的时候了,陛下可要更衣?”   丞相大人半点也没有意识到他隐晦的控诉,顾峤抿了下唇,随着冷静,脸上的晕红退去,他点一点头:“朕派人备水备膳。”   休息了一日之后身子果然是爽利不少,两人迅速收拾完上了轿辇,顾峤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商琅身上,过一会儿,开口:“昨日先生未曾上朝,也不知他们会如何想。”   商琅没想到,顾峤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昨日的事情。   他稍稍一愣,随后便笑:“猜疑也不是一时,陛下何必在意?”   “原先他们是怕你功高盖主,如今怕是要开始怀疑先生失宠了。”顾峤穿着一身冕服,却随意地靠在车中一角,姿态散漫。   昨日他们是微服,虽然后面在朱家表明了身份,但是在那等情况下,也没有什么人胆敢将他们的行迹给捅出去,于是在朝臣眼里,商琅已经被帝王留在宫中一整日未曾露面了。   对于那些朝臣心中想法,商琅是当真不在意,毕竟原先他们就觉得他是那殃国的祸水,有不少朝臣都说他是以色侍君媚上惑主——商琅巴不得坐实这个罪名。   试问谁家罪臣还有被帝王留在宫中的殊荣?比起猜测“失宠”,商琅更相信他们会觉得他惑主成功了。   “只是猜测,况且,臣不是还有陛下撑腰么?”商琅轻笑着开口,自从两个人确定了心意之后,商琅同他说话的语气便愈发温柔,像是贴在他耳边低语,着实是让顾峤有些受不住。   尤其还是说出这种同撒娇无异的话来。   皇帝陛下被这祸水惑了个五迷三道,当即伸手紧握着他,一本正经地同他承诺:“也是——先生放心,朕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先生。”   “那臣便谢过陛下了。”商琅弯着眸子,鲜少将欢喜表示得那般明显,顾峤已经晕晕乎乎地忘了去探究丞相大人的笑究竟几分真情实感,握紧他的手,坐直了身子,朝着人挨过去。   商琅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接下来的动作,余光瞥着神色神情自若的少年,暗叹一声,试探地低了头,俯身过去。   两人的唇挨得极近,只要顾峤稍一仰头就能同他吻上去。   但是小皇帝茫然极了,瞧他靠得这么近,耳根已经习惯性地泛红,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商琅的意思,立刻松开他的手,改攀住肩膀,一仰头送了上去。   一如既往的青涩。   前几次顾峤都被吻得稀里糊涂,只顾着耳红心热去了,却半点也没品出来究竟拥吻的意义在哪里,仅是隐约明白这是表达亲密的一种方式,而商琅似乎还特别热衷这样的方式。   不过这一次,商琅是有意要教着他食髓知味,动作放柔放缓了不少,伸过手去圈住人的腰肢,一点点地勾着人,然后再慢慢将主动权交给顾峤。   帝王的骨子里便是掠夺。   顾峤又是个极其优秀的学生,被人引导这么一回,很快便明了诀窍,在商琅有意的退让之下主动碰上去,耳边只剩下外面抬轿的脚步声还有车内黏黏糊糊的水声。   两人这个吻格外地绵长,一直到轿辇停下才分开。   好在两位还没忘了待会儿要去上朝,顾忌着没有将衣裳给弄乱。顾峤稍稍理了理丞相大人肩膀上被他抓出来的褶子,然后将方才摘下来的帝冕给重新戴好,理了理上面的琉珠,和人一前一后下了轿。   商琅走进殿里的时候,果不其然,聚集了一片目光。   顾峤在龙椅上瞧得清晰,等人站到了自己位置上去之后,方才轻咳一声,屈指在椅子上敲了一敲,等到朝臣收回目光,安静下来之后便直接让朝臣们说起了正事,他一边听着,一边将目光投到了商琅身上。   丞相大人一如既往地温顺垂眼,像是没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在低着头,没有动作。   朝上依旧没有太多的大事,顾峤昨日梦得太多太杂,方才在轿辇上也多少有点耗费体力,听了一会儿便开始困乏,一直到商琅的声音响起来。   顾峤顿时清醒,掀眸朝着阶下看过去,发觉是户部尚书站在殿中,商琅依旧在原地没动。   缘由是几场大规模的宴席庆典办下来,礼部挪用了太多钱款,户部尚书又忍不住开始了哭穷。   顾峤额角顿时一抽,实在是想问他一句,这等事情怎么不在昨日去说。   毕竟昨日他万寿节刚过,分明才是最及时的,如何就偏偏推迟到今日来了?   随后就见着商琅开口说了几句之后,礼部尚书立马站出来,连声喊着“商相为老臣做主”。   好么。   原先顾峤还有些不明所以,听见礼部尚书这一句话,立刻便明白了。   朝臣再忌惮商琅,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尤其互相不对付这么多年,虽然这群臣子还会是不是上书骂商琅两句,但是也早就没有了最早时候的针锋相对。   而顾峤性子惯来散漫,虽然说心里跟明镜一样,但开口说话的时候从来不饶人,夹枪带棒的,商琅却不同。   丞相大人再不是善茬,开口的时候听着也比皇帝陛下平和许多,加上这帝相二人从来一心,与其在顾峤那里找骂,倒不如让商琅来评理。   顾峤悄悄抬手揉了揉眉心,但没说话,只静静地瞧着阶下的三个人。   大桓国中礼数众多,办起各种各样的典礼来就免不了要费钱,因而礼部跟户部打架实在是常有的事情,大部分时候顾峤都是听两边絮叨完了之后直接叫停,然后象征性地让礼部节省些开支,便没有下文。   今日估计也是同样,只不过这一次扯上了一个商琅,顾峤有些好奇依着他的性子会如何来处理这件事,饶有兴趣地支着头,却没想到丞相大人压根没想着跟这俩人纠缠,看着人吵,就直接三言两句让他们都哑口无言,随后悠悠一拱手,重新立在那里不多言语。   两位尚书面色僵硬,顾峤眉梢也挑着,多少有些惊讶。   商琅平时在殿前说话,从来都没有这般地咄咄逼人。   且不说威逼利诱,连些诡辩堆出来的大罪都给搬出来了,明眼人都瞧得明白:商琅是不愿意给两人多纠缠。   不知原因,但也足够朝臣感叹一声,惯常喜欢拿软刀子刺人的丞相大人如今近朱者赤,随着帝王一同学着冷嘲热讽地骂人了。   只不过比顾峤还要含蓄些便是了。   顾峤瞧完了这场很快便结束的闹剧,支着头的手放了下来,在场上环顾一周,掠过商琅的时候难免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后问道:“可还有旁的事?”   照常来说,这样的时候必然是不再有了的,但顾峤没想到,在他开口要说退朝之前,礼部尚书又一次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朝着他拜下去,吞吞吐吐地问:“不知陛下……预备何日选秀?” 第91章 咄咄逼人   顾峤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商琅。   丞相大人此刻正蹙眉抿唇, 情绪难得地外露。   是因为两个人确定了关系,所以才会对这样的话语如此排斥么?   “历朝择选秀女都于正月起,如今二月将至下旬, 尚书此时言语,未免迟了些。”   商琅淡声开口, 礼部尚书却没有抬头, 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拜向顾峤。   这副情形怎么瞧怎么怪异,礼部尚书不知是被商琅这一句话给刺激到了还是如何, 开口的时候比方才顺畅了不少:“陛下封妃立嗣是国之大事,老臣如今上奏陛下是为日后做准备, 商相何必限于一岁?”   “也巧,尚书家中小女明年正是及笄之龄,”商琅抬眼望了一下顾峤,随后又敛眸,“明年选秀, 日子也是正好。”   顾峤看着他那副无辜但字字珠玑的模样就忍不住弯了唇。   丞相大人的话说得并不直白,拐弯抹角地给人扣了一口假公济私的大锅,惹得一旁观望的臣子都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礼部尚书更是, 直接转过了头来怒目而视:“商琅, 你这是污蔑!”   “本相只道令媛及笄,如何便算污蔑?”商琅眉峰轻压,平日温润无害的桃花眼便显得凌厉些许, 不过那声音还是清清润润, 毫无心虚之意, 反观礼部尚书那样子, 更像被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   如果不是因为在朝堂上,顾峤估计能直接笑得打癫。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商琅是如何三言两语把人气得跳脚,暗自感叹今日丞相大人在朝上为了不让他选秀简直是连那君子形象都懒得装了——也或许是因为两人确定关系后便有了底气。   嗯,中宫皇后的底气。   顾峤越想便越忍不住笑,到最后也当真轻笑出声,殿上顿时一静,顾峤笑完了,仍旧弯着唇,道:“丞相说的是。方才不是说仪典耗费甚多,如今遴选秀女,也要消耗上不少——此事再议,朕也不是大限将至,爱卿就那么急着让朕立储?”   话到最后已经有了点咄咄逼人的意味,眼见着帝王又要给他扣上一顶帽子,礼部尚书再如何也不敢再说话,只得讪讪退回了百官列中。   有这么一遭,顾峤生怕他们再折腾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立马让退了朝,也没理会走出金銮殿之后朝臣的私语,只自顾自地上了轿辇等着商琅。   外面尚且寒凉,商琅来的很快,带着一身寒气。   此地无人,顾峤直接握住人的手腕将他给带了上来,随后笑着调侃:“先生方才在朝上,真是让朕大吃一惊。”   商琅脸上不见喜色,眉头一直是轻蹙着,听到他开口,也就只是在那之上多添了几分无奈,反手握紧了他,道:“是臣一时冲动。”   “却是为朕解决了大麻烦,”顾峤见他情绪不高,吩咐宫侍直接将轿辇抬回寝殿,随后笑盈盈地凑到他身边,轻声同他承诺,“先生放心便是,朕不会选秀,更不会纳妃。”   商琅低低“嗯”一声,忽然松开了他的手,胳膊伸展开,将人牢牢拥住。   顾峤愣了一愣。   就算是如今商琅在他面前情绪外露许多,他也鲜少见到人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选秀这事情他同朝臣纠缠许久,甚至先前商琅也曾附和过,当时的顾峤听见商琅那般说,只觉心寒,如今再回头去想想,商琅的痛苦恐怕不比他少。   只是当时两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藏着心思,到了现在才能这般毫无顾忌地释放情绪。   商琅紧抱着他,低低一叹。   他与顾峤想得恰恰相反。   曾经没有抱过希望的时候,商琅痛苦之余早就做好了顾峤立后纳妃繁衍子嗣的准备,但如今真真正正地得到人之后,却添了更多的忧思。   江山终究是要有人来承袭,哪怕如今顾峤同他说要从宗族子弟当中挑个孩子来养,商琅也不敢说十年二十年之后,帝王还能抱着同样的想法。   顾峤是一个天生的、合格的君主——也正是因为两人心意相通,商琅才更明白,他绝对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等有朝一日,真的到了必要的时候,顾峤要舍弃他,也会是商琅意料之中。   心有准备,但绝不甘心。   “陛下既然已经决定了不纳妃,在宗室当中可曾寻到合适的子嗣过继?”商琅抱了他有一会儿,才松开手,开口问,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了下来。   “尚未,”顾峤摇一摇头,“等寻个空,先生与朕一同挑上一挑便是。”   “陛下如今方才及冠,也不急于一时。”商琅颔首应声。   这一次顾峤却是笑着看向他,说出来与朝上不同的话:“不,朕急得很。”   当年他本来就是被迫上位,顾峤心底那当个闲散王爷的心思从没丢过,如今虽然再当不了王爷,但是早日养个储君让位然后做个无所事事的太上皇倒是可行。   “不只是微服私访,等到江山彻底稳定下来之后,朕还想要彻底卸下这帝王的身份,同先生游山玩水去。”   这话倒是在商琅的意料之中。   “好,”他应道,“既如此,臣便寻个时候与陛下一起去瞧上一瞧。”   顾峤颔首,静默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今日在朝上礼部尚书忽然提及这件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便闷闷地抱怨了一句:“也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昨日一言不发,偏偏赶到今日,好像有意让先生听见——莫非他们是想要靠着先生来劝朕不成?”   顾峤不明所以,这般想,也无可厚非。商琅却是摇了摇头:“他们的确是有意,不过应当是为了来警告臣。”   “警告?”顾峤一蹙眉。   商琅抿了下唇。话已经说到这里,再去瞒顾峤也不合适,他如实道:“陛下可还记得先前在年宴上,陛下先行离开那件事?”   顾峤点了点头,听见商琅继续道:“那时候……臣便是让诸位大人在陛下生辰的时候,莫要提起选秀一事。”   说实在的,当时商琅留下,顾峤怎样的理由都给人想到了,却愣是没想到他是为了这件事情。   也是。   顾峤先前及冠的时候,就已经被那群朝臣给催了一次,又长一岁,继续被朝臣们催促也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商琅不需要再多说下去,顾峤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当时他是用怎样的理由来让朝臣闭嘴,在顾峤生辰那日他们也的确是给了商琅面子,而昨日商琅不在,礼部尚书赶上今日在朝会提起这件事,说白了就是要明着与人对着干,看不过商琅这独揽大权的模样。   这么多年顾峤不知道看过了他们多少弹劾商琅的奏折,已经完全能猜到这群臣子内心所想:他们对商琅的让步是建立在人对大桓、对帝王无害的前提下,毕竟顾峤也是个明事理的君主,还不至于到听信佞言的地步。但是商琅这般不让他们去提选秀的举动,显然是影响到了日后皇位继承,那还怎么能忍?   而且——顾峤想着下朝之后他听见的那些嘈杂声响,便估计,当时朝上恐怕想要站出来的不止礼部尚书一个。   只不过这是被群臣推出来的饵,来试探帝相的态度,之后其余人或许是意识到商琅的不同寻常的咄咄逼人,这才选择了沉默,没有直接站到礼部尚书身边去。   他们固然人多,但丞相大人可是靠着那三寸不烂之舌直接搞垮京都盘根错节多年的世家的能人,他们这边多上几个人也不一定能说得过他,还极有可能像礼部尚书那样被商琅揪住把柄。加上帝王也是完全一边倒的态度,多劝下去根本没有意义。   顾峤靠着商琅这几句话慢慢地将事情给分析完,悠悠叹一口气:“看样子,朕当真应该早些寻个储君来堵住他们的嘴。”   不然还不知道要纠缠多少。   这群朝臣名义上是让他纳妃立后,说到底求的还是未来王朝的储君。   这事是就算他封商琅为后也不能完全解决的。   那就早日在宗室之中寻个孩子就是了——他们也绝对会愿意的。   思索的功夫两人到了寝宫门口,商琅先下了轿,回头来扶顾峤,皇帝陛下连脚踏都没管,直接从轿上跳下来,本来想要扑进商琅怀里,却在瞧见一旁的宫人的时候堪堪刹住了,只换做拉着人的手进殿。   宽大的衣袖垂下来掩住两人交握的手,瞧上去只算做亲密些的君臣。顾峤怎么可能满足于此,在到了院中,四下无人之时,就直接吻了上去。   商琅既然喜欢亲吻,顾峤自然不会吝惜用这样的方式反过来去同他表达欢喜。   帝王难得主动,商琅乐享其成,就那般顺从地依着少年动作,却没想到顾峤学得如此之快,没多久,两人就已经不再局限于拥吻。   在彻底意乱情迷之前,商琅及时抓住顾峤落到他腰上的那只手,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哑:“陛下身上……才刚刚恢复。”   “那也是恢复了。”顾峤黏着他,屈指在人手背上挠了一下,含含糊糊回应。 第92章 青天白日   顾峤这样的话简直就是诱导着商琅来对他做点什么。   丞相大人果不其然呼吸一滞, 理智快要被这祖宗一句话给烧没,但还是没忘了如今是什么时候:“陛下,青天白日……”   顾峤不满地“啧”了一声, 还是退开,神色慵懒, 眼底荡着点雾气:“那便夜里。”   少年帝王撤得干净利落, 倒是一副清心寡欲模样的丞相大人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下火气,再开口时候还是哑着的:“……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帝王寝殿当中,商琅落后半步, 瞧着面前神色如常的少年,一时间心绪颇为复杂。   起头撩拨的是顾峤, 利落抽身的也是顾峤,实在是让商琅忍不住去思索,帝王于情爱之上对他究竟是如何的一番态度。   顾峤却完全没有去想这么多的事情。毕竟小皇帝对此从来懵懂,他本身也不热衷于这些风月,都是随情而动, 商琅不愿意浪费白日的时光,那等到夜里便是了,他总不可能逼迫着人去做什么。   顾峤心里想得简单, 就连身体下意识的那些反映都没太在意——方才抽身抽得快, 顾峤便也冷静得快, 全然没有先前从那些绮梦当中醒过来的难耐,却不知道商琅已经胡思乱想了许多东西。   进到寝殿当中先换了常服,顾峤却半点没有再出去到御书房处理政事的意思, 就闲坐在贵妃榻上同商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商琅难得有猜不透顾峤心思的时候。   他们两个相知相熟这么多年, 对彼此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 照往日来说, 无论如何顾峤都不会不管政务,这般无所事事地待在寝殿当中。   但商琅没问。   他只是静静地陪在人身边,与人一问一答。   桌几上放着几样御膳房新做出来的点心,是顾峤特地让人仿着民间样式做的,瞧着不知道比平日那些宫廷惯有的精致点心粗糙多少,顾峤却尝得津津有味。   撇开其他不说,他们如今这副模样,当真像极了一对凡间夫妻。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今日早朝因为户部和礼部的争吵还有选秀一事而结束地格外晚,他们其实并没有在殿中窝太久,就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   外面的宫侍轻声提醒,商琅垂眼看了下桌上被帝王解决了快一半的点心,问道:“陛下可要此时传膳?”   顾峤将手里那一小块点心塞进嘴里咽下去之后,先是轻叹一声,才开口:“先生若是想,便传吧。”   午膳像是一个分水岭。   今日要处理的奏折不多,顾峤便自顾自偷了几个时辰的懒,可是等用过午膳,再如何也该起身做正事了。   方才点心吃得多,午膳呈上来之后,顾峤便有些兴致缺缺,潦草吃几口便停了筷,随后便托着脸瞧着商琅用膳。   属实是赏心悦目。   后者对他这样的注视见怪不怪,动作半点也没有停顿,还是秉持着“食不语”的原则,放下筷后才抬眸看向顾峤:“陛下是有心事?”   顾峤一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朕只是方才吃太多,有些咽不下去。”   但很快,他便顿住,又变作了点头,连带着叹息:“也或许是这几日胡思乱想太多,以至于对着政事便有倦怠,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地方各州瞧上一瞧。”   商琅失笑。   “那便尽快些,”商琅没有多说其他,直接谈起正事来,“昨日之后,就只看朱五德的态度了。”   顾峤点点头:“朕已经派了暗卫过去,等晚些应当就会来消息。”   他和商琅亲自往朱家跑了一趟,朱五德教训他儿子是必然,只是顾峤不知道,其他的世家会不会听见风声,来从朱家下手试探帝王的态度。   甚至可能来攀附朱家。   世家趋利避害是常事,顾峤没指望他们宁死不屈,如果帝王优待朱家而要斩杀其余人,他们极有可能通过朱家保全性命,韬光养晦。   只要付出的代价足够。   不敢说保护住一个大家族,留下几个嫡系的子弟还是绰绰有余。   顾峤忌惮于此,但也没准备直接上手阻止,想要先瞧一瞧情况。   本以为还要等到夜里去,却没想到两人到御书房没多久,云暝便将消息给递了过来。   昨夜两个人走了之后,朱五德毫不意外地将儿子给训了一顿,还是直接在院子里面教训的,不用多猜就明白这是有意来做给他们两个人看。   至于其他的世家公子,朱五德刚去寻,他们就识相地找了借口离开。没有多派人手去跟着那几人,但今日早朝的功夫,就已经有几个世家的家主在暗中联系朱家。   至于谈得如何——据云暝所说,他们所见到的几个人从朱五德的书房走出来的时候,神色都算不上好看,容光满面的自然是一个也无。   顾峤听完云暝的汇报,拿着笔杆点了点下巴,问道:“演得有多假?”   云暝摇了摇头:“不似作假。”   也正常。   一群老狐狸,若是当真这般轻易地情绪外露,还是在帝王极有可能监视着他们的时候露出情绪,那就太过荒谬了。   “不能轻信,”顾峤吩咐云暝,“继续派人看着,若发觉朱家有什么外来之人,务必查实身份。”   云暝依言退下,顾峤放下了手中蘸着朱砂的狼毫,连带着将奏折给推到一旁,换了一支蘸墨的笔,又拿出了信纸来。   没有直接落笔,顾峤偏头,问垂眼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的商琅:“先生可知除了世家宗祠当中,何处还有他们的谱牒?”   早年世家权重,优待甚多,如今户部手中的籍册里记录的人丁都不一定能跟实际对得明白,除了宗族谱牒,顾峤一时间还当真想不到其他地方。   “陛下或可问一问京兆尹。”商琅开口。   户部毕竟是掌管天下户籍,只不过大部分时候,都会兼顾到京都当中。   因而大部分京都人士提及户籍之事,首要想到的还是户部。   至于京兆尹,在京都当中倒是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而以世家的地位,平日接触的也大都是朝中官员,若是幸运一些,他们或许当真能在京兆尹的手上寻到点有用的东西。   顾峤点了点头,提笔落墨,一边笑着道:“若是没有先生,朕当真不知晓该如何了。”   商琅自觉到一旁来给他研墨,无奈应和:“以陛下聪慧,如何能想不到?”   只不过是顾峤习惯了去依赖他,在思索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问他,商琅一开口回答,顾峤便不会再去多想。   商琅想到这,忍不住轻蹙了一下眉:“陛下……也莫要太依赖于臣。”   嗯?   顾峤忍不住抬头瞧他。   如今商琅同他说话的确是直白了不知道多少,顾峤也乐得与他坦诚相对,便笑他:“先生莫不是担心朕太过依赖先生,以至于变成了个不知思索的傻子?”   顾峤比他说得更直白,商琅抿着唇没有开口,帝王便抽出手来,小指轻勾了一下他的衣袖:“先生不必心忧,朕只是信任先生才如此——哪会有那么傻?”   如此毫无防备地来信任他,已经够傻了。   商琅心中一叹,没将这样的话给说出口,只是放下墨块,反握住了顾峤的手。   顾峤试探地抽了一下没有抽动。   “先生,”他轻叹,“你这般,朕就写不得字了。”   商琅这才松手,没说话,低眉顺眼地候在一旁,看着顾峤给京兆尹书信,要他查朱家的人。   放下笔将信纸给折起来,顾峤封好之后就直接交给了云暝,要他亲自交到京兆尹的手上。   好在如今京都当中的官员大多都是顾峤信得过的人,京兆尹也与世家没有什么关系,在收到了帝王书信之后很快便寻到了顾峤想要的东西,连夜送到了宫中来。   顾峤直接将籍册丢给云暝,让他按着去查朱家当中的人丁,防止有其余人再混进来。   他已经给了朱家一个不错的退路,若是朱五德还要同他对着干的话,那也就不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将事情完全安排下去就已经入了夜,奏折处理了个七七八八,顾峤在用过晚膳之后将剩下的给解决了,便什么都不愿意多做,犯了懒只想要沐浴歇息。   没有让宫人单独备水,两个人直接到了温泉去,如今已经坦诚相见过,便不再顾虑那般多,顾峤利落地解了衣裳下水,将自己埋进去,只剩一个脑袋露出来。   商琅很快便贴着他一同下了水,顾峤原先阖着眼,听见水声才瞧过去,手腕就猛地被人抓住了。   流水温温柔柔地缠绕在侧,模糊了触觉,顾峤眸子一颤,茫然地看向商琅,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忽然这般。   水汽蒸腾,两人眼前都蒙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商琅喉结滚了滚,凑近他,这才瞧得清晰:“陛下不是说,要在夜里么?”   顾峤脑袋发懵,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可这是沐浴。”   “沐浴不是正好?”   有水,可方便多了。 第93章 没轻没重   温泉当中是流动的水。   顾峤靠在温泉池的石壁上, 两只手都紧紧扣住一旁不规则的石头,眸子眨一次便簌簌落下一串泪珠来,却很快被眼前的人吻干净, 半分痕迹不留,哽咽到沙哑的嗓音成了最后拿来控诉的证据。   商琅分明没醉。   却半点也不温柔。   不, 不对。   应当说, 只有声音温柔极了,动作却没有半分的怜惜。   商琅臂力极好,掐得顾峤腰疼——那里定然是要青紫了的, 甚至因为圈得太紧,顾峤都忍不住挣扎了一下, 商琅不仅察觉到了,还特意俯下身子来问他:“陛下难受?”   顾峤可怜兮兮地抽噎着“嗯”一声,却没注意到这姿势只会让两人贴得更近,下一刻商琅就死死地锁住了他,那一下很用力, 顾峤瞳孔顿时涣散,彻底失了神,好一会儿眼前白光才散下去, 他眨了眨眼, 聚焦的时候, 就瞧见了商琅唇边的笑。   “陛下这副模样,可是半点瞧不出难受来。”甚至瞧着还极为享受,不然方才也不至于。   丞相大人话语当中的调笑明晃晃地, 顾峤指尖发软, 连张口的力气都没再有, 只拿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瞪着他, 控诉意味明显。   如今的帝王在他怀里软得不像话,商琅眸色沉沉,忽然就着这个这个姿势将人从水中带了起来。   顾峤赶忙伸手抱住他脖颈,看着人大有直接这么抱着他往外走的架势,声音都打着颤:“商月微——你敢!”   “陛下以为臣要做什么?”商琅低头看他,眼底有惊讶也有笑意。   随后他直接将人放到了一旁的贵妃榻上,拿出来澡巾细致地将人身上擦干。   但是顾峤方才被折腾得狠,如今静下来,眉眼间也带着倦怠,拢着腿不想让人动,哑着嗓子抗拒:“朕自己来。”   商琅动作顿了一顿,没有坚持,将澡巾递给他之后,就转到了屏风外去。   顾峤慢吞吞地擦拭,听见屏风那边传来的水声,没一会儿就见到商琅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跪坐在顾峤面前:“陛下先润一润嗓子。”   顾峤垂着眼没理他,自顾自地擦拭身上的水渍。   “燃犀?”商琅见他不理人,等了一会儿之后,无可奈何地换了称呼,连带着声音也放软。   顾峤还是没理。   “娇娇……阿峤?”   一个个称呼都试过一遍,顾峤这才抬了眼,耳尖红着,憋出一句话来:“别叫娇娇。”   实在别扭。   商琅从善如流:“阿峤。”   这一次顾峤轻轻敛了一下眸子,总归是没有再反驳了,又听见商琅问他:“可是我伤到了阿峤?”   小皇帝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属实是让商琅有些惶恐,那双琉璃一样的桃花眸里都盛满了不安,全然没有方才在池中的浓重墨色。   顾峤自然是摇头。   商琅虽然下手不算轻,但也知道要怜惜他,而且不得不承认,那些隐现的痛感之外,他是舒服的。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都意乱情迷成那副模样了,商琅还能如此游刃有余。   顾峤脸上浮现出来的疑惑太过明显,商琅没有直白地问,也上串下联地猜测到了几分,便循循善诱:“此事是夫妻之间的闺中趣味,也因人而异,阿峤若哪里不适,直接同我说便是,不然,我也怕手中一时没个分寸,伤了阿峤。”   “没有不适,”顾峤耳尖发烫,吞吞吐吐地开口,“我只是没想到……先生懂得这么多。”   这话没头没尾,就连商琅也是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哭笑不得,握住顾峤的手同他解释:“我知晓的也算不得多,大都从书册上来——尤其是御书房那些,陛下应当也知晓。”   顾峤愣愣地点头,忽然又反应过来,一下子抬高声音:“你说哪?!”   商琅被顾峤这惊诧的模样弄得一愣:“陛下不知……?”   他知道什么!   顾峤有些发懵,仔细回想了一下,御书房当中的书他应当都有印象,哪有什么涉及了房中事的东西?   一阵恍惚,他问商琅:“那几本书……叫什么名字?”   丞相大人于书籍上的记忆里向来惊人,仔细回想了一下便犹豫地吐出几个名字来。   名字一出,顾峤就明白了原因。   他对这些书名有印象,都极为晦涩,也都是被他束之高阁的,从来都没有碰过。   就算是去翻商琅看过的书也不会去碰这些瞧着就难懂的东西……   没想到其中竟然是这等荒诞不经的内容!   顾峤的脸已经红透了,方才情至浓处的时候都没有红成这样,满脑子都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商琅究竟看了多少这样的东西?尤其是这东西还被放在御书房这等庄重的地方,商琅当时看到的时候,会如何想他?   胡思乱想的功夫,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到了他的脸上,顾峤这才回神,听商琅温声同他说:“此乃人之常情,陛下莫要多想。”   不用顾峤开口,商琅都明白他心中所想。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顾峤莫名从他的语气当中听出来点惋惜。   总不能是惋惜他从未看过这些东西吧?   顾峤被自己这样荒谬的想法惊了一下,随后忍不住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从脑海里面甩出去,轻咳一声,没打算再同他聊这些东西只是含糊地道:“知晓了……等朕改日瞧上一瞧——在这里耽搁许久,也该回寝殿了。”   商琅颔首,主动帮着人将中衣给系好,衣裳外套一件披风还不算,又给顾峤罩上件斗篷,裹严实了才带人往寝殿去。   外面冷风一点没沾到顾峤的身上,他转头瞧了眼没穿斗篷、显得有些单薄的商琅,轻蹙一下眉。   真要论身体好坏,商琅才是更应该小心受凉的那个,怎么被照顾的就变成了他?   想到这,顾峤忍不住挣扎了一下,身上的斗篷松了一松,他看向商琅:“先生不冷么?”   两人过来的时候均没有多带衣裳,顾峤身上的这件斗篷原先也是商琅的。   “臣无事,”商琅偏头看他,眸中神色在清冷的月光下更显温和,“陛下方才身上冒了不少汗,更应当小心风寒才是。”   冒汗还不是因为——   顾峤没有反驳出口,闷闷地不再说话,甚至还主动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将自己裹在一片暖意里面。   这个时候还有寒风料峭,回到寝殿解下斗篷的时候,顾峤触到外侧一片冰凉,伸手去碰商琅的衣裳,果然也是凉的。   顾峤当即喊来宫侍让人将地龙再给烧得暖一些,然后拉着商琅偎到了床榻上。   方才在温泉池闹的太多,顾峤现在还有些疲乏,神情倦懒,却还是忍不住去回想方才的种种。   尤其是那几本书。   在此之前,他当真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尤其是没想到商琅既然在看到这样的书之后还能面不改色,看完之后一言不发地归还给他。   只不过被人这么一说,顾峤还是忍不住好奇,心中发痒,想要瞧一瞧,究竟是如何的内容。   但是商琅在侧,他怎么好意思去瞧?   心中烦闷,到最后顾峤坐也坐不住了,没骨头一般懒躺在榻上,伸直了腿搭到商琅膝盖上。   丞相大人顺势去给人揉捏。   方才在水中,因为商琅一直揽着顾峤的腰,帝王上半身几乎是完全动弹不得的,要挣扎就只能靠着一双腿,结果到最后也是腿上落下的痕最多。   小皇帝娇生惯养,皮肤也娇嫩,商琅看着那被他捏出来的红痕,就忍不住去想,当年顾峤习武的时候,摔打那么多,究竟受了多少苦。   明明只有过一次,商琅如今就已经能轻车熟路地从床头暗格里面寻出药膏来,想要给人上药。   顾峤原本享受着丞相大人的伺候,正阖眸小憩,却忽然听见旁的声响,一睁看眼,就瞧见了商琅手中拿的药膏,顿时一愣。   随后就是哭笑不得,连带着腿也下意识地曲起来,避开了商琅的手:“先生不必如此,都是些过夜便能消的痕迹,未曾伤及根本,还犯不着上药。”   “可是先前陛下恢复了一整日才好。”商琅垂了眉眼,语气坚持。   “这一次同那一次哪里一样!”顾峤坐直了身子,一双长腿便从商琅膝盖上落下来,怀中一空,眼前人眸子似乎垂得更低了,但顾峤没仔细探究,继续道,“我身上的伤如何,我自己最是清楚不过,先生当真不必如此担忧。”   生辰那日商琅醉酒之后可以说是半点分寸也无,每一次都是往狠了去,尤其之后顾峤身上许多经久未消的痕迹实际都是被他给咬出来的,要是随手捏捏碰碰就能伤重,顾峤这么多年身上早就青紫一片了。   顾峤拒绝得干脆,商琅抬眼又静静瞧他一会儿,最终妥协,一边轻叹一边将药膏给重新放回暗格当中。   两人静默一会儿,丞相大人似乎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顾峤话语中的意思,忍不住问:“先前那次……我是不是当真不知轻重地伤到了阿峤?” 第94章 冰火两重   说商琅懂得多, 如今顾峤来看,丞相大人跟他也是半斤八两。   “没有,”他懒声否认, 伸出手去勾着人的衣摆胡乱把玩,被人伸手握住了便利落地反握回去, “我当真无事, 如今也无事,先生不必想那么多。”   “再者,在先生眼里, 我还是那等逆来顺受的人不成?”   他分明向来都睚眦必报。   手中一用力,毫无防备的商琅被他拽倒, 顾峤翻了一个身,跪坐到了他身上去,一只手被商琅扣紧了,便用另一只手去勾散了他的发冠,发丝顺着落到他手里, 被顾峤一点点缠到了指上。   商琅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动作,桃花眼温和又无辜,顾峤心里痒痒, 奈何两只手都已经有了事做, 就只好俯下身去, 鼻尖相碰,那双眸子骤然一缩,顾峤便忍不住笑, 终于开了口, 只是隐约还有些难为情:“虽然说那夜……确实过分了些, 但是若我当真不喜欢, 又怎么可能会有下一次?”   “商月微,就算是你,我也不会一声不吭地忍着委屈,”话到最后渐渐顺畅起来,顾峤俯低了在他唇边碰了一碰,“所以先生不必这般小心。”   扣着他的那双手松开了,下一刻,圈到了他的腰上,将他猛地压下去。   近在咫尺的长睫胡乱颤着,像只被雨打落之后挣扎的蝴蝶,顾峤只是看怔一瞬间,就被人圈紧了,吻了个严实。   方才才在温泉那边胡闹了一番,商琅却半点疲乏的意思也没有,顾峤方才带起来的那点困意也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火这么一撩起来,没过一会儿那雪白的中衣就坠了地。   顾峤抽出手来挥灭了外面的烛火,商琅似乎有些不满他的分心,有些用力地把他胳膊拽回来,带落了外面系得松散的帘帐,便连微光都映不进来,榻上成了一片黑暗。   商琅有些诧异地开了口:“陛下?”   明明先前两人都赤诚相见的,怎么忽然……   顾峤沉默着没有给他解惑,只是去拉他的手催他,黏黏糊糊地唤:“先生——”   接下来的话语被哽咽啜泣和沉重的呼吸淹没,顾峤不想说,商琅也便没有问,一声不吭地,在黑暗中摸索。   龙榻旁的暗格算不上少,也都被顾峤给放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商琅在这段时间里面已经将位置给摸了个清楚,顾峤听他在开那些暗格,却不知晓他究竟要做什么,直到触及了一片冰凉。   帝王瞳孔都颤了一颤:“商月微!你做什么!”   是玉石,温凉,圆滑,不规则。   顾峤就算是再乱放东西,也对自己暗格放的什么有点数,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商琅手中拿的物件。   是他先前送给他的那块白玉笔搁!   顾峤羞得整个人都好像充了血,脸上滚烫,他下意识地想要缩起腿,却被商琅牢牢抓着脚踝。   手在打颤,目光空茫地落在一片黑暗里,他不明白商琅为什么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丞相大人也没有开口,小心摆弄着那块笔搁,等松开手方才轻轻道:“陛下不喜欢么?”   喜欢什么?喜欢这冰火两重天么!   不知道是不是这笔搁太凉,顾峤现在只觉得自己身上烫得过分,也难受:“你把它——”   商琅根本没给顾峤拒绝的机会,又去吻他,试图堵住他的嘴,但顾峤这一次似乎真的是被气狠了,在他探过来的时候咬了他一口,商琅无法,就只能稍稍撤开,在人唇边一点一点,试图将人安抚下来。   “陛下说喜欢这笔搁,却从未用过,”帝王被他弄得意乱情迷,缓着呼吸,没有开口,商琅便趁着这个时候控诉,将他被汗浸湿发丝拨弄到一旁去,声音好不委屈,“如今又在榻边收着,臣以为……陛下会喜欢这般。”   顾峤小时候瞧过的乱七八糟的书册也不算少,只不过到底没有商琅那般细致,从来没想过能有这么荒谬的花样,尤其用的还是商琅送给他的笔搁。   脑海中已经是一片混乱了,那笔搁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很小巧,所以顾峤不动,倒是也没有什么余下的感觉。   商琅也没再闹他,这样的平和给了顾峤缓神的时间,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商琅的意图,一时间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想要把人给重新翻下来却不敢轻举妄动,最后就只能狠狠地偏头咬住人搭在自己腮边的手指,磨出个印子来才松口:“用,怎么不用?朕明日就将它给供到御书房去,日日观摩——丞相可满意了?”   “阿峤生气了?”商琅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带着笑问他。   “没有,”顾峤一下子泄了气,别别扭扭地低声开口,“只是那东西是你送我的,用来……”   顾峤憋了半天也没把话给说出来,最后只得一转:“总之,别的都好,先生能不能别……用这个?”   这还要他怎么坦然地瞧着这东西?尤其方才还放了狠话说要把笔搁放在御书房的书案上,到时候——   顾峤越想脸就越热,商琅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羞耻一般,意有所指地问:“别的都行?”   顾峤愣了一愣,没多想,只想着商琅应当是有分寸的,就直接点了头。   下一刻就被人重新拥紧了。   那块笔搁最后被丢到了榻边,无声无息地落进中衣里,商琅之后再没让顾峤见到什么太过分的花样,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顾峤累到眼皮直往下垂的时候,混沌的大脑才明白了为什么商琅这会儿会比在温泉那时候狠。   后悔得他想回到几个时辰前让傻乎乎的自己收回那句喜欢的话。   他说无事是让商琅不必那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哪里是让这祖宗碾着他的极限过去!   外面更鼓声响了几下顾峤都分辨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浑身发酸,照着生辰那夜的情况来看,明日估计又要疼。   顾峤越想越觉得气不过,在商琅消停下来抱住他的时候,伸手在人胳膊上拧了一下,听见人闷哼一声,这才松了心神安稳睡过去。   在之后商琅应当是又给他擦了一下身子或者干脆直接带去沐浴了一番,顾峤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并没觉得粘腻。   似乎也没有那夜酸痛。   今日休沐,顾峤便急着起身,安静地躺在榻上,商琅就在他身边,一只胳膊还在圈着他,阖着眸子睡得极其安静。   顾峤小心翼翼地换了个姿势,静静地瞧着他,思绪不自觉地又飞远。   在他生辰之前,即使商琅断了药,顾峤也总把他当原先那个身娇体弱的探花郎,一直到最近,商琅这瞧着比他还好的体力,实在是让顾峤忍不住叹气。   照这么下去,总觉得最后先受不了的是他。   他叹出了声,两人又挨得太近,商琅眼皮动了动,不知是不是被他给惊醒了,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对于顾峤的近在咫尺好像没有半分意外,眸子只迷蒙一瞬就清醒过来,微微一弯,轻道:“阿峤。”   顾峤一下子红了脸。   “嗯。”呐呐地应了一声,顾峤还是不太习惯这样近距离的交谈,便稍稍向后退了点,商琅也没有难为他,手中一松,抽了回来,问他:“昨日……可有哪里不舒服?”   顾峤摇一摇头,见商琅谈到这个话题,便正了神色,却没能严肃多久,最后开口也犹犹豫豫地:“我觉着……这般,贪欢太过。”   商琅似乎愣了一瞬,但等到顾峤注意到的时候,那双桃花眼里就已经剩了委屈,水盈盈地。   顾峤今早在商琅面前脑子难得转得快了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直接伸手过去捂住了他的嘴:“朕……我不是那个意思!”   商琅没挣扎,乖乖地被他捂着嘴,只不过眸子里添了几分疑惑。   顾峤也顾不上去分辨真假,继续道:“这几日政事不多倒也无妨,可日后……”   他没能说完,商琅就伸手将他手给掰了下来。   丞相大人叹气叹得无可奈何:“臣明白。”   这叹气显得更委屈了,顾峤被他抓着手,狐疑地瞧着他,不是很确定商琅是真懂还是假懂。   “数年痴梦成真,是臣情难自禁,冲动了些,劳累陛下,”商琅缓声,再开口又换了称呼,“我知道阿峤担忧此事伤身误时,阿峤不愿的时候,我自不会强求。”   “而且……”商琅一顿,“也的确不宜如此频繁。”   顾峤轻缓地眨了下眼。   话都是他想要听的,但从商琅的口中说出来,顾峤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好像,丞相大人还憋着什么坏水。   但人如今看着他的时候,目光清澈坦荡,顾峤便只当自己是多虑了,不再去想,“嗯”一声,权做应下。   商琅眉眼更弯,主动起了身,要给他更衣。顾峤瞧着他心情忽然这般明朗,心中疑惑更甚,但还没来得及去细想什么,就听见一声轻响。   是方才商琅捡起榻边的中衣的时候,落进去的那块笔搁滚了出来。 第95章 鸠占鹊巢   都不用将这东西给摆到御书房的书桌去, 光是眼下再多瞧这么一眼,顾峤就已经忍不住去回想昨日夜里的那些荒唐了。   商琅自然是也注意到了那个笔搁,神色却比顾峤要淡定上不少, 弯腰拾起来,那块笔搁孤零零地在那堆衣服上待了一夜, 已经完全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 温凉干燥。   顾峤只看了一眼就撇过了头去,商琅倒也识相地没有闹他,只是将东西握在了手心, 看了看另一只手上这两件已经落到过地上的中衣,还是选择了让宫侍去重新备两件干净的衣裳来。   两个人折腾了有一会儿才将衣裳给完全穿好, 顾峤全程都沉默着,一直到用完早膳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才想起问商琅一句:“先生将那笔搁放到了何处?”   “在臣袖中,”商琅应了一声,问道, “陛下要如何?”   “先生送的东西,朕总不能将它给摔了。”顾峤不冷不热地说一句,直接朝着人伸出手来。   商琅好脾气地将东西轻轻地放到他手里, 知道如今小皇帝还在闹别扭, 便没有多说, 放到人手中之后直接拉住他:“陛下可要现在去御书房?”   手里还握着东西,顾峤嫌硌,便先抽了手, 将笔搁塞到袖袋里, 却没有反握回去, 只是道:“既是休沐, 自然要好好歇上一歇。”   商琅的目光一直跟着那笔搁,等到它消失在帝王的袖袋当中的时候才回过神,含着笑看向顾峤,轻声应:“好。”   顾峤说的“歇”自然不可能是干躺在榻上无所事事,尤其方才商琅唤宫人的时候,他还有意让人挑了件素净的来。   一看便是又要出宫。   这一次两人没再街市上耽误时间,顾峤出了宫就直奔一座茶楼,商琅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进了个雅间,顾峤让人沏来一壶竹叶青,便没了其他动作。   只不过瞧着顾峤这副干脆利落的模样,显然是早有预谋,商琅见他不开口,也没问,十分贤惠地主动给人沏茶,顾峤原本心里还憋着点气,瞧见他这副样子,实在是忍不住笑,调侃道:“若先生是女子,必将是一代贤后。”   商琅手中动作一顿,愈发低垂了眉眼:“陛下总拿后位来调侃臣,却始终不愿意让臣掌这凤印。”   顾峤“唔”了一声,有意曲解他的意思:“那凤印如今就放在朕的御书房当中,若是先生想要,等回宫之后朕给你便是。”   “陛下。”商琅边叹气边轻唤他一声,不再言语了。   顾峤笑得欢快,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只手揉了揉发酸的脸颊,另一只手朝着商琅伸过去。   桌子有些距离,他没有办法直接够到人,但商琅已经主动地将手给伸了过来,牵住了他。   顾峤眉眼间笑意更甚。   两人闹了一会儿,门忽然被敲响,顾峤一挑眉,扬声将人喊进来。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暝。   商琅看向顾峤的神情有些诧异,像是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顾峤同自己的暗卫统领交谈,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到茶楼来。   顾峤没转头来同他解释,只是看着云暝带上门之后走到他跟前汇报:“近日朱家当中的确多了几个人,且都做了易容,属下不能确定是从何处来,只不过依照人数……应当是各个世家都有参与。”   可不是么。   如今整个京都都被顾峤掌握在手中,也就只有即将启程去荆州的朱家能救他们。   只是顾峤没有想到,朱五德当真敢收。   帝王眸色沉沉,听完他的话,没有直接开口。   倒是商琅看了顾峤一眼之后,转头问:“那些人是如何被安置的?”   云暝一愣,回忆了一下:“都在后院当中,几个僻静地方。”   “没人伺候?”   “并无。”   商琅问完这几句就没再说话,顾峤抬眸:“先生有何见解?”   “朱五德应当没有这个胆子接下其他世家的这些人——他定然知道陛下在监视着朱家,”商琅开口,顾峤轻蹙了一下眉,但没有说话,听着他继续道,“臣以为,朱家那边还会有进一步的作为。”   将人带走的风险到底是太大,其他的世家如今又是强弩之末,几乎没法带给朱家什么利益,甚至朱家还可以在巨大利益之下假意迎合,等东西到手之后就直接翻脸不认,甚至还能将人给顾峤交上来,在帝王面前再讨一波好处。   顾峤听完商琅提醒,一时间又冒出来许多猜测,最后只好叹气:“罢了,既然先生觉着不会如此简单,那便再等一阵子瞧瞧吧。”   这话是朝着云暝吩咐的,他颔首,又问:“朱公子已经到了茶楼当中,主子可要去见一见?”   “自然,”顾峤起了身,朝商琅看一眼,“走吧。”   顾峤来茶楼就是为了朱家公子。   那一日他们两个着实是将人给吓得不轻,以至于到了隔壁雅间的时候,原本就坐立难安的朱公子一下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二话不说朝着这边行了个大礼,顾峤在人高呼“参见陛下”之前眼疾手快地阖上门隔绝了声音,然后毫不客气地打断:“平身吧,不必多礼。”   哪敢不多礼?朱公子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还是恭恭敬敬地,狗腿的模样简直跟那酒楼小二有的一拼,哪里像个金贵的世家公子?   顾峤瞥他一眼,没理,自顾自地同商琅走进来,坐到桌边。   朱公子自然是不敢坐的,屁颠屁颠跑过去想给人倒茶,谁知道茶壶已经到了顾峤的手中。   朱公子顿在旁边看着帝王纡尊降贵地给商相斟茶,实在忍不住咋舌,暗自感慨商琅荣宠之盛。   “朱公子近来如何?”顾峤一边给商琅斟茶,一边开口问人。   朱公子被他突然的问话惊了一下,反应过来顾峤这近乎寒暄的话语之后懵了一懵,自然是连声应好。   顾峤“哦”一声,抬眸瞧向他,意有所指地道:“那便好,朕原先还担心,先前那次耽误了公子同友人交游。”   顾峤一提到先前的那件事,朱公子额头冷汗顿时就滚了下来,连声否认:“不,不是友人。”   “嗯?”顾峤发出个单音节,挑眉看向他。   朱公子如今对这位面善心狠的帝王恐惧至极,听见他这一声,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来:“草民同那几人也就只是寻常关系,算不得友人,且有陛下提点,早已与他们断了联系!”   像是表忠心一般。   倒是个会说话的。   “朕随口一提,朱公子不必如此紧张。”顾峤笑盈盈地俯身,想将人给扶起来,朱公子哪敢劳累他,自己利利索索地站了起来,只不过那腿瞧着还在打颤。   顾峤在心中忍不住笑了一声,面上却没表现出来,生怕再给人吓跪下。   因为这位是家中小儿子,朱五德一直都没怎么去管教,单纯些倒是在顾峤的意料之中,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朱公子会是这般。   不过也倒是方便了他去套话。   “没有同那几人待在一处,莫非这段时日朱公子一直留在家中?”顾峤问。   云暝为了查那些本不属于朱家的人,这段时间不知道在朱家放了多少的暗卫,这位朱公子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只要顾峤想,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   因而这句话不像是询问,更像是求证。   朱公子呐呐应“是”,不明白顾峤为何会来寻他问这些问题,应了一声之后又忍不住道,“草民在家中算不得什么重要人物,若陛下想知道什么,不如、不如去问一问我兄长。”   顾峤对于他这样的直白有些惊讶。   “不必,”抿一口茶,顾峤接着道,“都是些寻常问题,想来朱公子日日留在家中,也应当是知晓的——朕想要知道,朱家近日,可有什么旁人来?”   朱公子愣了一愣。   顾峤没有放过他一分一毫的神情,那副模样一瞧就是知道些事情的,只不过或许是朱五德提醒过他们,他并没有直言,而是为难道:“朱家来往的人向来不少,草民……草民又时常待在自己院中,知道得并不清晰。”   “如此,”顾峤神色自若,垂眼瞧他,又忽然笑,“看来是朕多虑,还当会有什么鸠占鹊巢之事,如今来看,倒是平常。”   朱公子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惊得一愣。不过他再傻也好歹是世家公子,联系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很快就猜测出来顾峤说的是什么,脸顿时就白了。   今日之前,顾峤曾想过,若朱五德当真答应下来那些世家要将人给一起带出去,究竟如何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不排除他会猜到他去查户籍册,所以要想避免被查出来,就只能——一换一。   朱家家大业大,先前朱五德都能直接将荆州那一支给卖了,也能弃京中入朝贪污的那一支族人于不顾,用狸猫换太子的方式让那群人顶替朱家当中几个并不重要的人,并非不可能。   至于朱公子?   虽然是一个嫡系,但有先前那样光明正大与其他世家子弟交好的蠢事在前,以朱五德之心狠,必要的时候,将他给牺牲了也正常。 第96章 双手奉上   朱公子最后魂不守舍地出了雅间, 顾峤放下手中茶盏,没心没肺地感慨一声:“不晓得朱公子是何等品味,这茶还不及竹叶青。”   商琅失笑:“惊惧成那般, 即使是好茶怕也无心品味。”   顾峤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也不知晓他回去之后会不会闹上一闹。”   若是闹了, 就算是提醒了朱五德, 权当做事顾峤给他的最后一次警告;若是没闹?顾峤不相信朱小公子真的会懦弱到坐以待毙。   成功地在世家这堆破事当中插上了一脚之后,皇帝陛下心情舒畅地拉着心上人跑到了城郊去。   上一次两人出来游玩,还是在去岁的花朝节, 遇见伏悯那一次。   想到这顾峤就忍不住又想起来了南疆的那群人。从傅翎跟子桑瑶离开之后,南疆此地都快要淡出了顾峤的记忆, 如今又是因为伏悯想起来,便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给扯到了那位南疆国主的身上。   “先前子桑瑶同我说南疆那边要同我大桓交好,如今来看,子桑琼对此倒是懈怠至极。”   “他惯常如此,”商琅随口一答, 看向他,问道:“算来,距离那一次万国来朝商贸已经过了许久, 等之后解决掉世家, 京都安定下来, 陛下可要重开贸易?”   先前因为内忧太重,顾峤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理会外国,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 也的确是该放开一些。   “也好, ”顾峤颔首, 想着方才商琅随口说的那句话, 又忍不住问,“先生很了解子桑琼?”   “算不上,”商琅摇了摇头,“只是儿时知晓几分。不过子桑琼自幼便是肆意之人,南疆又不同于大桓,若说他做出什么朝令夕改之事,也不至意外。”   顾峤“啧”了一声,甚至觉着有些羡慕。   比起南疆那边,大桓的君主要遵守的规矩多得可真是不止一星半点。   “等之后万国来朝之时,陛下说不定还能瞧见傅小侯爷。”商琅道。   “难说,”仗着人不在此,顾峤幽幽控诉,“你没瞧见他那满心满眼都是子桑瑶的模样?如今估计早就把我这个昔日好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六年不回京都瞧一眼,上一次舍得回来一趟,已经足够让顾峤受宠若惊了。   商琅轻笑出声,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道:“那也无妨——今时不同往日。”   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可是同商琅互通了心意的。   不过那两个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顾峤每一次想起这件事情来就忍不住烦躁,抿着唇,总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坐以待毙。   没有办法给人一场十里红妆,但他未尝不能通过旁的方式。   至少洞房花烛,他们也算是有过了。   其他……还有什么?   顾峤思绪慢慢飘远,试图从自己过往的记忆当中抽出来点合适的经验,但却发现寻不到分毫。   帝王家自然是和民间不同的。   纳妃尚且不说,就是立后这般的大事,也主要是在外那一场昭告天下的封后大典,等夜里回了寝殿,也只有寻常侍寝的规矩。   冷冰冰毫无意义。   看样子还是得寻个机会去探一探民间寻常夫妻是如何。   顾峤偏头看了眼商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放弃了。   虽然如今他明白商琅不是个什么无情无欲的仙人,但就丞相大人先前那兼顾数艺的忙碌生活,也不像是个会懂这些的。   “阿峤在想什么?”商琅注意到了他的复杂神色,开口问。   顾峤顿了一顿才如实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若是寻常百姓大婚,会是如何模样。”   “无外乎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商琅答他。   顾峤轻轻摇头:“我想要知道些其他东西。”   商琅眉眼间似有讶异,但最终还是没有去问他缘由,只是道:“既如此,寻人问上一问便是。”   “这般寻常事却要问,不会惹人怀疑?”顾峤眨了下眼。   “不耻下问。”商琅弯了唇,言简意赅。   好一个不耻下问。   顾峤眉目舒展开,笑意盈盈:“那便听先生的。”   京都的城郊也算不上多冷清,两个人又是冲着热闹的地方走,周边农户众多,商贾数量虽不及城内,但也算不得少,不过卖得许多都是农家的小玩意儿,比起城中要粗糙些。   顾峤格外喜欢逛这样的摊子,不知不觉又买了不少的东西,甚至还挑了两只黑檀木的簪子。   木簪朴素,雕刻的是祥云,顾峤将铜板丢给店家之后,转身就要给商琅插上。   却被人给止住了。   商琅如今束着冠,只有那一支白玉簪子,若是要换,这一碰怕是会散。   君子正衣冠,这还是在郊外,商琅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散发?   顾峤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只得作罢,将簪子收进自己的掌心里。   旁边的商户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巡游了一下,试探着问:“两位公子是……?”   “兄弟。”顾峤随口一答。   手一下子被抓住了,顾峤错愕一抬眸,对上商琅沉沉的目光,然后就见商户狐疑地瞧他们一眼,“哦”了一声,干巴巴地道:“那……两位的关系真是好。”   顾峤莫名有了种被看穿的羞耻感,连忙拉着商琅离开了此处。   商琅也一直紧紧握着他手。   等到了个僻静地方,顾峤回过神来,才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   少年茫然地眨了下眼:“先生?”   “阿峤不是说我二人是兄弟么?唤什么先生?”商琅垂眼瞧着他,淡声开口。   顾峤倒也没傻到那个程度,叫他这么不冷不热地说一句,立刻就明白了商琅的意思,“哎呀”一声,笑嘻嘻地拉着他的胳膊摇了一摇:“在外毕竟不能暴露身份,我一时间能想到的除了夫妻就只有兄弟要显得亲近些。”   商琅安静瞧他一会儿,心中一叹:“是臣多计较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先生这般在意朕,朕很喜欢。”顾峤眸子弯着,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商琅听到他这话,轻轻摇了摇头,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握着他的手,问道:“阿峤可还要去旁的地方?”   顾峤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簪,摇了摇头:“也逛得差不多了,回去吧。”   “那,阿峤可要跟我去个地方?”商琅没有直接应下他的话,而是反问。   商琅主动邀请他,这可太难得了。   顾峤连声答应,然后就被人越带越远。   顾峤心中疑惑。   他惊觉到现在商琅身上也都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在他的印象里,除了陪着他,商琅几乎是没有来过城郊的。还是说,在遇见他之前?或者在他没有时时刻刻缠着他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   他茫然地跟着人走,最后到了一间茅草屋前。   这屋子藏匿在城郊的林子当中,并不显眼,两人走到门口,顾峤瞧见那锁锈迹斑驳晃晃悠悠,眼见着就要断落,心中疑惑更甚。   然后他就瞧着,商琅根本没有从正门走,而是带着他绕到了后面去,那里堆着干草,商琅拨开了,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顾峤瞧得一愣一愣的。   最让他愣的,还是丞相大人面不改色地走进去,轻车熟路地从一个角落里面,摸出来了一颗夜明珠。   顾峤还没来得及多感叹,屋子里就已经亮堂起来,然后他就瞧见了,满屋子的玉石。   但大部分都是碎的,顾峤目光所及,最大的一块也不过拳头大小,旁边刻具零落——顾峤从没在商琅身边瞧见过这么乱糟糟的屋子。   “这是……”   “是臣先前入京赴试之时临时所居之处,前阵子为给阿峤准备那玉板,还没来得及收拾。”商琅同他解释。   顾峤没有去理会后半句,满脑子都是商琅那句“临时所居之所”。   “京都当中不是有许多酒楼么?就连郊外也有不少驿馆,怎么——”   “诸位学子入京赴考,京都难免鱼龙混杂,臣为避事,自然要离着他们远些,直到殿试前才入了城中,”商琅解释一句,但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同他道,“后来我有意留着这地方,便从相府修了条暗道过来。”   也方便商琅溜过来给人准备那礼物。   顾峤抿着唇,总觉得,商琅想要同他说的并不止这些。   果不其然,商琅将那夜明珠寻了个合适的地方放下之后,就走到一个柜子前,摆弄了几下那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锁,打开之后,露出了几张纸。   顾峤眸色一动。   商琅带着那叠纸走过来,果然不出他所料,都是地契。   他就知道,丞相大人身居高位这么久,怎么可能真的整日两袖清风地在他身边晃悠。   他没有露出太意外的神色,只是看着商琅笑:“没想到,先生手上还有这般多的东西。”   商琅颔首,直言不讳:“这是臣,原先留下的后路。”   然后他将这些地契全都放到了顾峤的手中。   顾峤垂眼,摩挲着手中那些纸页,没有说话。   不用他开口,商琅也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便接着道:“五年前,陛下登基的时候,臣便在为自己准备后路。”   在京都那么多年,就算商琅再遗世独立,也明白这样的权势会带来什么。   功高盖主,必遭忌惮。   尤其他对顾峤也算了解,小七皇子平日里再如何没心没肺,行事都有皇家天生的狠绝。   帝王威严是不容侵犯的,商琅行事小心之余,也想到了日后若顾峤当真要鸟尽弓藏,他要如何。   于是他想起了这间茅草屋。   奇迹一样一直都没有荒废掉的茅草屋,在五年前,真正地成了商琅为自己留下来的生门。   却没想到,在五年后,他亲手将那个可能杀了他的帝王带到了这里来。   顾峤听完他说的,叹一口气,又将那些地契放到了商琅的手上。   他对上了他被惶然无措填满的眸子。   像被抛弃了一样。   顾峤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寻到何时的话语,就只好伸开手,紧紧地拥住了他。   商琅的身体有些僵。   商琅双手垂下,手中那几张价值千金的地契轻飘飘地落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谁都没有心思去理会。   “你不该就这么将自己的后路给断了的。”顾峤抱了他许久,闷闷地开口。   他不否认他喜欢商琅,但他也不敢去想十年二十年一直到百年之后会如何。   两个人明明才正式确认心意几天,商琅怎么就敢……这般轻易地相信他?   顾峤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总觉得丞相大人这般草率之举,是犯了傻。   “如果我还想要背着你给自己留下退路,也并非难事,”商琅终于伸出手,反抱住他,下巴搭在少年颈窝,“今日我将这些事情告诉阿峤,是为让阿峤再瞧一瞧我的真心。”   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菟丝花,若是有朝一日再反目,商琅的确不可能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只是至少现在,他没有什么瞒着顾峤的必要。   于是他将他的所有,双手奉上。   就像曾经答应顾峤的那样,毫无隐瞒。   这样的真心滚烫到顾峤快要承受不住,眸子酸涩,眼中盈起泪来,“啪嗒啪嗒”全都落到了商琅肩颈处的布料上。   察觉到肩膀上湿润的时候,商琅一怔,放开了人,小心地将顾峤眼角泪水给拭去,道:“此处多尘埃,陛下莫要伤到眼。”   顾峤点一点头,弯下腰去将那几张地契给捡起来,甩干净了上面沾着的尘土,重新给放回了那个柜子当中。   “阿峤?”商琅轻轻唤他。   “就放在这里吧,”顾峤道,“说不定以后,这能派得上用场。”   商琅脸色微变,顾峤怕他想多,接着道:“等日后寻到储君,我从皇位上退下来,可就只能靠着先生来养了,这么多的地契,可万万不能丢。”   丞相大人的神色这才恢复如常,瞧了眼那柜子:“不若直接带回相府去。”   这到底只是个普通的茅草屋,若是日后彻底荒废掉,地契放在这里定然是不安全的。   他原先是为了防止帝王抄家,如今没必要瞒着顾峤,那还不如放回相府。   “狡兔三窟,皇宫和相府都不合适,若先生想,朕让云暝调来几个人再将这屋子给修缮一番便是。”顾峤否认了他的主意。   “这几张地契里,有一处,我已经命人建了宅子,”商琅最后道,“若陛下想的话,不若直接将东西给放到那边去——只是宅子在苏州,需得寻个信得过的人去。”   “皇家暗卫众多,随意派个去就是了,”顾峤大手一挥,“此事由我来,先生安心就是。”   商琅颔首,两人将地契的事情给处理过,顾峤又从那满屋子的玉料当中寻到几块还算不错的放到了袖袋当中,准备着给商琅做点小玩意儿,随后就回到了城中去。   商琅还记着他先前说的话,两个人在朝着马车那边走的时候,丞相大人当真“不耻下问”地拉了几个人问询民间百姓的婚俗。   顾峤脸上发烧,无比清醒自己如今是易容,然后抓紧了时间将商琅带到马车上去。   车夫一甩鞭子驱动马车,顾峤跪坐在座上,一只手还捂着丞相大人的嘴——另一只手被商琅给抓住了。   后者被他这般捂着,就只露出来一双无辜的桃花眼,顾峤看他这副模样,又想着方才他说的那些话,狠了狠心没松手。   去问这些倒也没什么,但是那些百姓根本没明白:他们两个人不懂的是那拜堂成亲的规矩,而不是房中事啊!   商琅长着一副光风霁月的谪仙模样,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人聊下去,顾峤越听越觉得大脑一阵发昏,恨不得直接掩面跑开,绝不承认他跟商琅认识。   最后自然还是没有自己跑,但也成功地将商琅给拉到了马车上来。   顾峤生怕他又说出来什么荒谬的话来,手一直没松开。时间渐长,商琅呼吸变得急促了些,眼尾浮起一点红来,顾峤终究还是怕给人憋出个好歹来,低声警告他一句不准再乱说话之后才放手。   然后这只手也落到了商琅的掌心。   被动的人瞬间变成了他。   “阿峤是不喜欢这些事情么?”商琅怎么可能受顾峤的威胁,在夺回主动权之后,就直接开口问。   “不是……”顾峤挣了一下没挣动,又怕声音太大惊动外面的车夫,就只能由着人拽着他,“我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问起来到底不算合适。”   这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探讨的么!   商琅若有所思。   顾峤趁他出神这一下挣脱开,却主动地到他怀里去,小声道:“若是先生想了解……宫中应当还有不少的册子。”   “陛下要同臣一起看?”商琅弯着眸子问他。   他方才哪里提到过要一起的!   丞相大人惯会去曲解帝王的意思,然后将答案引向自己想要的方向,这一次也不例外——顾峤只犹豫了一瞬,就慢吞吞地开了口:“也不是不行……”   目的达到,商琅便笑得更真情实感:“那臣,改日让人准备些东西去。”   顾峤已经不想问他要准备什么东西了,只是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商琅给带进了沟里去。   美色误人,简直美色误人!   小皇帝郁闷得一路上再没跟商琅说过话,商琅也贴心地没有再开口,只靠在他身边,贴着他,指尖轻轻搭在少年的手背上。   虽然顾峤面上还在别扭着,不想理人,但顾峤的手还是格外诚实地翻过来,随后同人十指紧扣。   商琅有些讶异地偏头看他一眼,然后,收紧了手。 第97章 金蝉脱壳   从商琅说要让人准备东西, 顾峤心中就已经开始警惕。   但是没想到,他真能准备出这么多东西来。   夜里再度汗津津地被人抱去沐浴的时候,顾峤只想问一句, 先前那个朗月清风一样的丞相大人是不是被现在这个给冒名顶替了。   怎么会有人能做出这等一边把书摆到旁边,一边对照着从那一大箱子的小玩意儿里面挑选东西, 再一边问他感受如何这种过分的事情!   顾峤恍惚间回到了数年前他拿着经史上的问题去缠商琅、商琅耐心给他讲解的时光里。   但那个时候他巴不得探花郎讲得细一些慢一些, 如今却只想越快越好,如果直接晕过去那就普天同庆了。   可惜他的体力并不允许他在商琅这里晕过去。   平时先失去意识,也大都是因为困意涌上来, 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商琅有意所为还是如何,顾峤清醒得过分, 听得清楚商琅说的每一个字,连呼吸的频率都记得清晰。   什么贤良淑德,就是个混账玩意儿。   顾峤郁闷,舍不得对商琅发作,最后就只能将火气撒在了那一箱子的物件上面。   两人沐浴完回到寝殿当中之后, 顾峤就毫不客气地将方才商琅拿过的那几个全都给丢了出去。丞相大人担心引火上身,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看着,心里忍不住感叹, 若非皇室富贵, 就这浪费的架势, 不知道要有多难养。   商琅等到顾峤全都扔完之后,看着剩下半箱子还没来得及用的东西,试探着问:“阿峤当真……如此不喜欢?”   顾峤板着脸抿着唇, 一句话没说。   即使是沐浴过有一会儿, 他也还处在那个状态里面迟迟没有出来。   那种异样古怪的触感, 最后却全都化成猛烈浪潮, 将他整个人淹没。   说喜欢,就商琅那个恨不得把这一箱子东西在他身上试完的劲儿,他不知道能被折腾成什么样子;说不喜欢……有多少有些违心。   到最后顾峤果断选择让人自己去揣摩,只说了一句:“朕乏了,想要歇息。”   一看人就是还在闹别扭。   有这几次,商琅已经彻底看明白了顾峤在这些事情上面表现出来的复杂情绪,知道小皇帝脸皮尚薄,戳一下子见人不愿意说,也不准备去强硬地给将话说明白,只应了一声好,然后拥着人躺下。   往日来说,到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相依偎着沉入梦乡,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没等到早朝时辰顾峤就被云暝给惊醒了。   他的动作不算很重,顾峤是因着习武之人的听力非凡才被惊醒,商琅尚且睡着。   但丞相大人抱他抱得太紧,两人又才躺下没多久,顾峤一动弹,商琅也睁开了眼。   “阿峤?”他哑着嗓子唤出一声,才注意到屋中还有另一个人。   云暝站在屏风外,但也不妨碍他们两个人坐起身理好衣裳。   发觉两个人都醒了过来之后,云暝也就不再拖沓,直言:“朱家人在出城。”   “这个时辰?”顾峤一蹙眉。   的确会挑,如果没有云暝直接跑进寝殿里来打扰帝王,等再过半个时辰顾峤醒过来,就已经到了上朝的时候。   朝会自然重要至极,顾峤为了亲自逮他们而放弃朝会的可能性极小,那就只能派人过去。   这都是朱家能想到的,那么对于他直接派人,对方也必然有对策。   虽然顾峤一时间没想到他自己去不去究竟有什么分别,但是有云暝这么一报信,顾峤说什么也要亲自去一趟了。   不对。   他与商琅下榻要更衣的时候,顾峤忽然意识到——这计划一切都是建立在没有人特意叫醒帝王报信的情况下,那么朱五德当真就半点也没有想过云暝吗?   “可有受伤?”顾峤蹙着眉问了云暝一句。   “并未,”云暝平稳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属下未曾亲往,在朱家的暗卫也无人提及受阻。”   皇室的暗卫来无影去无踪,就算他们知晓有人盯着,也很难把人给寻出来。   顾峤稍稍放了心,转而又不解了起来。   朱家没有拦着他们报信,或者说本身就明白拦不住,因而没有打算拦。那么——   顾峤收回了将要落在地上的脚,一手揽过商琅的胳膊,重新将人塞进被子里面,自己也重新躺了下去:“知道了,你们继续盯着,也让禁军那边做好准备,若是他们敢出京畿,就直接拦下。”   云暝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   顾峤没心没肺地重新伸手拥住商琅,就要再睡过去,还不忘抬手捂了一下丞相大人的嘴,让他把将要说出口的话给尽数憋了回去。   “还有半个时辰可以歇息,莫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顾峤已经再度生了困意,话说到最后变得模模糊糊,手慢慢落下去,沉入梦乡里。   半个时辰也够顾峤再好好休息一番,两人是被宫人给再度唤醒的,醒来之后谁也没去提夜里那突发的一件事,洗漱过、简单用了早膳之后顾峤和商琅就直接坐上了轿辇。   这个时候顾峤才开口问:“先生昨夜还想要说什么?”   昨日什么情况,在顾峤问到那等程度的时候,两个人就都明白了朱五德的意图。   赶在那个不尴不尬的时候要出城,明眼人都知道有鬼。朱家家大业大,又绝不可能瞒着,加上昨日云暝报信报得轻松无比,很难不让顾峤怀疑,朱五德是有意让他知晓这件事情的。   他想见他。   顾峤想明白之后就不再急,半点也不想给这个扰人清梦的东西一点脸色,这才让云暝通知禁军拦着人不让他们走到京畿之外,却没急着直接露面。   他能想到这些,商琅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顾峤很好奇,除此之外,商琅昨夜开口,是还打算说什么。   “陛下要如何处置朱五德?”商琅开口,问的是这样一句。   顾峤略有诧异,随后笑着问他:“先生就这般笃定朱五德背叛了朕,而不是准备再给朕投一次诚?”   “并非,”商琅摇一摇头,眸色微沉,“妄惊帝王,他本就该死。”   这样的话……是商琅说出来的?   顾峤缓了一会儿才接受下这个事实,然后干巴巴地道:“若真是如此,朕岂不是成了个暴君了?”   “大桓本就有律令,无要事惊动君主,判以弃市,”商琅不动声色地凑近他,握上他的手,“况且,用这样的理由,总比陛下无缘无故将人杀了要更好些。”   “不愧是先生。”顾峤感慨一声。   他的确准备杀了朱五德,无论是这位朱家家主是出于何等原因要惊动他。   也无论投诚还是反叛——他太精了,顾峤若是让他顺顺利利地到了荆州去,即使如今朱家东山再起还需要费上不少力气,但也能算得上是放虎归山。   顾峤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朱家可以放,朱五德必须死。   只是这般到底是出自帝王自身的臆测,算不上什么明白的理由,如此来看,商琅给他递过来的这条律令,的确不错。   想到这,顾峤心情不自觉地变得舒畅,凑过去吻了商琅一下,然后直接下了轿。   朝会上面安安稳稳,还没有人意识到朱家那边出了事情,顾峤也没有提,等到朝会之后,还回了一趟寝殿换了件便利的衣服,这才跟商琅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   即使到如今,朱家也还剩了不少的人,因而走得并不算快,至少还没走到需要动用禁军阻拦的时候。   宫中马车择选的都是极好的骏马,速度自然也不必说,顾峤觉着没多久他们就瞧见了朱家的那一群人,在荒静平坦的京畿地区显得格外浩荡。   只不过一个个神色都带着惊惶与疲惫,顾峤毫不怀疑,他现在若是做点什么,会直接吓倒半数的人。   就这个胆子。帝王嗤笑一声。   世家享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根已经烂得彻底,那些胆子尚且大一点的大多都在徇私枉法,已经被顾峤给处理了个干净,剩下这些则是胆小如鼠的居大多数,没有朱五德带着,恐怕早就已经散了。   马车光明正大地从队伍后面冲过来,最后绕到最前面停下。   顾峤撩开了帘子,朱五德也坐的马车,但却迟迟未动。   顾峤并不恼,视线扫过那些惊疑不定的朱家人,又笑吟吟地转向朱五德坐着的那架马车:“朱家主动身去荆州,怎得也不知会朕一声,朕好来为家主践行。”   帘中迟迟未动。   顾峤轻蹙了一下眉。   云暝在一旁已经会意,挑开了对方马车的帘子,却没想到在那一瞬间,一道银光骤然闪过,直冲着顾峤来。   顾峤眸色一冷,压着商琅让他后靠,自己也侧身避开了那支箭,眼疾手快地攥住箭尾。   那马车当中却没有人。   是因为撩帘而触发的机括。   金蝉脱壳,真好样的。   顾峤沉着脸,却没忘了回头先看一眼商琅如何,见人没有受伤受惊之后,稍稍放了心,然后将目光落到了朱家众人上面。   他一直看着,朱五德逃不了。   人应当就在这其中。 第98章 青出于蓝   顾峤着实是有些大意, 没有想到朱五德还有这样暗杀他的胆子。   他还紧紧地抓着商琅手腕,,不敢有半分地懈怠, 唤了一声云暝。   云暝会意颔首,顿时又有数个暗卫现身, 将朱家这些人给围了起来。   手指轻轻叩在窗框上, 顾峤缓声开口:“要朱家全族性命,还是朱五德一个人的,朕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   方才还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喧闹许多, 有不少人在左顾右盼窃窃私语,还有些脸色变得苍白的。   顾峤冷眼旁观着, 没一会儿,云暝从人群中脱身回来,告诉他,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易了容。   只不过他能看出来谁在易容,但没法说他们原来究竟是何等模样。   就是加上其他的世家给他们塞进来的人, 也不应当有这么多的易容的人。显然是为了混淆视听。   顾峤偏过头看了一眼方才被他点燃的香,已经燃过了半数,但那些人私语半晌, 也不见有什么站出来的。   顾峤托着腮, 倒也不心急——他不相信这群人当真对朱五德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能拼上性命护着他。   “君无戏言,还有半柱香。”他开口提醒,忽然察觉, 在那其中好像没有那位嫡系的小公子的身影。   顾峤记得的朱家人本就不多, 朱五德但凡上点心, 也不应该将他给藏匿起来。   种种都表明, 他真是铁了心要跟顾峤撕破脸。   商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凑过来提醒他。   顾峤头也不回地一颔首,放轻声音问他:“先生觉着,朱五德缘何敢在这等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来?”   明明顾峤已经放了他一马,在这个时候选择反抗,危险性可比安安稳稳地到荆州去休养生息大多了。   他找到了靠山?   “他只是想要拉着朱家跟他一起死。”商琅开口,顾峤一怔。   “要猜到陛下会杀他,并非难事,”商琅继续同他解释,“如此,将计就计是最好的办法。”   方才马车上是安装的是机关,而非坐着杀手,就说明朱五德根本没绝对指望顾峤死在这里,完全是试探——若当真能把人杀了,那是最好,杀不成,也能依着他原先的计划来做。   “那个小公子或许是易了容,也或许当真不在此处,但无论如何,臣以为,这里并不完全是朱家之人。”   朱五德根本就没想要带着朱家安安分分地到荆州去。   他想靠着帝王的这一场屠杀,彻底将家中之人给藏匿起来。   甚至他本人在不在这,都不好说。   如果朱五德抱着这样的心思,那么那些人脸上的易容,估计也是难以直接给卸下来的。   这群人是被朱家给抛弃的人,也是替死鬼。   “朕果然大意了。”顾峤指尖搭在太阳穴上,揉捏几下。   如果真的是同商琅这般说的,那么朱五德比他认识到的要更心狠手辣。   “无妨,”商琅贴心地将手搭上去,主动给顾峤揉按,“陛下先前不是一直让暗卫看着?能避开皇室的暗卫,说明他们的行动极其小心,此时应当跑不远。”   以皇室的暗卫的能力,若是要继续追查,并不算难事。   顾峤一颔首,转头吩咐了云暝去安排,让伏悯保护好商琅之后,兀自下了马车。   虽然说君无戏言,但是如今朱五德大概率不在此处,朱家这群人顾峤也没法真的这么直接地给杀干净,不过换个法子却是可以。   “朕警告过朱家,”他走到朱家的人面前去,轻声开口,身后的香在这一瞬间燃灭,“朱五德欺君之罪足以诛九族,朕今日不愿见血,便换作流放,后世不得入仕、不得入京。”   “至于冒领身份者——”顾峤目光一一扫过,意味不明地在几个人身上落了一下,才接着道,“杀无赦。”   顾峤并不知晓哪几个是冒充的人,但是没关系,只要他们露出端倪,结果就只有一死。   他觉着自己如此已经足够宽仁。   毕竟有不少的世家,都是被顾峤给直接举族诛杀了的。   去岁菜市口和午门的血迹,到如今都还没有散干净。   禁军在暗卫的传信之下也已经到了此处,顾峤示意禁军统领来处理此事,自己重新回到了马车上去。   将窗边的帘子放下,顾峤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眸子:“回宫吧。”   商琅在他开口的时候就伸手攥住他,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同他一起往皇宫去。   少年帝王眉眼之间尚且留存着几分忧色,蹙着眉,稍后却察觉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抚平了他眉心。   顾峤顺势睁开了眼:“先生。”   他轻唤,商琅问:“陛下预备何日微服私访?”   丞相大人很少直白地说什么安慰他的话,但是每次说出来这样的话都足够熨帖。   顾峤心一下子就软了,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捧进一片温水里:“朱五德还没有寻到,朱家尚有隐患,朕哪能那么轻易地撂挑子?”   “陛下应当相信他们,”商琅又握得紧了些,“如今大桓之势,君王垂拱而治,未尝不可。”   “先生如今……”顾峤瞧着他,眸子渐弯,然后猛地笑出来,声音也上扬“当真是像极了个妖妃。”   赶着劲劝他出京享乐。   商琅不说话,只敛了眸子,顾峤又一次从他身上瞧出来了那种惯有的委屈。   他如今对丞相大人的示弱见怪不怪,但也是一如既往地抗拒不得。   “倒也无妨,”有商琅这么一说,顾峤方才还沉重的情绪放松不少,“朕只要商相朝上明辨是非,至于商皇后——无妨。”   帝王轻眨一下眼,“皇后”二字落得极重,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商琅手下又多几分力气,捏得他有些疼。   挣扎一下商琅才松了一松,但还一直握着,开口是声音有些干涩:“陛下这是何意?”   “嗯?”顾峤神色无辜,“朕不是已经将那凤印给了先生么?如何算不得皇后?”   商琅像是快要被他给气笑了。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封后大典,没有入告太庙,顾峤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捞了他一个皇后。   哪有这样的好事?   偏偏帝王神色清明澄澈——简直学他学了个十成十。   顾峤整日唤他“先生”,也的确是他的一个好学生。   商琅从来没想到自己有如此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压下去心中那复杂的情绪之后就只好轻叹一声:“陛下说得是。”   顾峤见他吃瘪,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抵过涌上来的笑意,直接笑倒在了他身上。   商琅无可奈何地轻托着人,让人靠得舒服些,顾峤等笑到肚子疼才重新坐直身子,手上扯着商琅衣袖晃了一晃:“是玩笑话,先生莫气。”   “未曾生气,”将衣角从人手上解放出来,商琅重新攥住人,“我知晓阿峤心意。”   顾峤听着他这句话又想要笑。   “臣知晓陛下心意”“朕知晓先生心意”,这样的话他们曾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但如今回头去看看,当时两个人都一直在误解,或者是客套,直到如今,或许才真正明白。   “嗯,”他忍着笑意开口,回握住他,两人十指紧扣,“我明白。”   不过,不能给商琅十里红妆、给他一场轰轰烈烈的封后大典,他却可以给人一些别的东西。   顾峤心中有了打算,紧紧握着商琅的手,两人一路往皇宫去,因着昨夜太过劳累,顾峤没一会儿就有了困意,重新靠到了人身上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熟,等到醒过来,商琅已经将他给抱到榻上去了。   才刚刚到了午膳的时辰,顾峤也没打算这么继续睡过去,同商琅用过午膳之后,就准备着去御书房。   丞相大人一直温良贤惠地在旁边跟着他。   到了御书房,顾峤实在是有些没忍住,回头问他一句:“方才在马车上,先生可有歇息?”   商琅眸中有诧异一闪而过,随后摇了摇头。   顾峤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复杂。   同样是折腾一夜,怎么他在这里困顿得不行,商琅还能这般精神?   帝王眸中的疑惑太过明显,商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失笑,温声开口:“臣自幼便少眠。”   顾峤听见他这句话立刻变得紧张,下颌都绷紧了,轻声问:“是因为……弱症么?”   “并非,”商琅摇一摇头,似乎是不想同他去多谈这个问题,“若是因体弱难眠,我也应当劳累,哪里会像如今这般?”   也是。   商琅如今的身子已经好了太多,加上许久没有再喝过药,顾峤都快要将他原本那三步一咳弱柳扶风的模样给忘得差不多了,今日回想起来,反倒是那阵子商琅睡得时间格外多,哪里像如今这般连轴折腾都神采奕奕的?   只是如此,他又是如何说出来“自幼少眠”这样的话来的?   顾峤的注意点不自觉地偏移,眸子一眯,大有算旧账的意思——商琅好像也意识到了他说的什么话,眸中掠过一丝不自然,随后听见顾峤开口问:“先生先前,都是几时歇下的?” 第99章 诸事圆满   “亥时三刻前。”商琅神色如常, 一本正经。   顾峤半点也不信他,想起来先前的事情:“那先生先前送我的那一块玉板,又是何时所刻?”   “闲暇之时。”   商琅嘴闭得很紧。   也正是因为闭得太紧, 顾峤也越发笃定其中有鬼。   只是不知道,究竟瞒了他多久。   罢了。   至少人如今身体康健, 去追究这些事情也没太多的意义——何况真要去计较, 他瞒着商琅的恐怕不比商琅瞒他的多。   半斤八两。   “我只是,希望先生莫要伤了身子,”顾峤站起身来, 勾住他脖颈,在人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先生身子虽然已经好了个差不多,但还是要好好养着。”   “陛下亦是,”商琅开口,回抱住他, “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必然,”顾峤语气笃定, 随后撤开手, “早些处理完这些政事, 朕同先生回寝殿歇息去。”   “也好。”商琅应声,两人不再腻歪,按部就班地翻起书案上的折子。   只不过顾峤有心事, 翻着翻着就难免走神, 手上动作慢下来, 不知道用多长时间才重新回过神来。   几次过后, 不问商琅如何,顾峤自己先受不了了,搁下笔站起身来,给商琅扔下一句“朕出去一趟”就往门外赶。   这意思是没打算让他跟着,商琅动作也就只是一顿,然后继续磨墨。   顾峤其实没有花太多的时间,但是等他回来的时候,砚台里面的墨已经多到快满溢出来,而有人还在那机械地磨,袖口上都沾了朱砂,但是商琅自己半点也未曾察觉。   显然是也走了神。   顾峤知道他极有可能是在想方才他忽然推门而出的事情,便哭笑不得地阖上门走过来,将人给唤回了神。   “先生衣裳脏了,”顾峤瞧着商琅衣袖上那一片朱砂,“御书房中应当还有先生的衣裳,可要换一件?”   商琅衣袖沾着的朱砂算不上多,只是麻烦在容易沾到其他地方去。   但是顾峤没想到商琅摇了摇头,然后简单粗暴地将那一片袖子给生生地撕了下来。   宫中的衣裳布料名贵,也最是脆弱。   顾峤看他如此,愣了一愣,才忍不住调侃:“先生若是如此,说不定明日宫中就要传出来先生断袖了。”   “倒也不算流言。”商琅小心将那一卷布料放到一边,答他的话。   “嗯,”顾峤接着笑,“这御书房当中只有你我二人,依着前朝那群人的心思,决然不会误会了先生。”   说是误会,名为承认。   不过也不用在意这么多了——“先生既然觉着朱家那边的事情不必过于忧心,等过几日我们便直接出京吧。”   其他世家顾峤还没来得及杀,但是已经安排妥当,如此来说,京中一时半会儿当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急的活。   至于储君,他们还有不少时间去选择。   “好。”商琅答应下来。   两人商量过后,顾峤总算是能沉下心来批折子——商琅有没有在思索他方才那件事也都无妨了,丞相大人方才研的那么多墨足够他来用,倒也不再用人劳累。   把折子批过之后还有许多时间,顾峤问商琅:“先生要去温泉沐浴么?”   如今还尚未到晚饭的时辰,顾峤见到商琅发怔,便又玩笑似地补上了一句:“朕今日要皇后侍寝,不该好好准备一番?”   “陛下先前不是同臣说,不可纵情么?”商琅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反问。   “朕都要同先生浪迹天涯去了,还管什么纵情影响政事么?”顾峤蹭过去吻他,商琅无可奈何地纵容着他,轻轻将人拥住:“臣担心陛下身体。”   “朕何时那般脆弱了?”顾峤颇有些不认同。   而且说实话,他也没打算真的夜夜笙歌。   商琅似乎被他说服了,轻叹一声便点了头。   顾峤立刻笑嘻嘻地推他去沐浴:“先生先去,我去传膳。”   明摆着是要将人支开,商琅没说什么,只在临走之前深深看了顾峤一眼,转身去了温泉。   商琅一走,顾峤连忙唤御膳房传膳,吩咐人将东西送到御书房这边来之后,就赶忙到了寝殿去布置。   好在需要他做的事情并不多,他先前从御书房出去的时候也将主要的事情给安排妥当了,再稍作完善便可,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以至于他解决掉这边的事情之后,商琅人还待在温泉殿那边没有出来。   思索一番,为了防止人直接跑回寝殿来,顾峤干脆跑去了温泉那边应人,瞧着丞相大人带着一身水雾朝他走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瞒着商琅做了那些布置的原因,顾峤这时候再碰上他,心跳莫名地加快许多,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去,没让商琅瞧出异常来,然后带着人回御书房去用膳。   “陛下怎么不直接带到寝宫去?”商琅果然问出来了这个问题。   “时间还早,先生莫非急着就寝不成?”顾峤早有预料,在人沐浴这段时间里想过了不少可能发生的事情与对策,便调侃着反问,“或者说是……急着侍寝?”   丞相大人自然不同于那等脸皮薄的闺阁女子,这般情况他甚至能直接承认下来,然后将话重新扔回顾峤身上。   但是今夜的帝王似乎格外地亢奋,商琅不想扫他兴致,便顺着他的意,垂了眼,摆出一副羞涩模样,轻声道:“臣只是以为,陛下这般早便催臣沐浴,是等不及。”   顾峤没有急着反驳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随后一本正经地感慨道:“他日朕退了位,先生也卸下这丞相一职,若是家中无米无柴了,先生到那戏班当中去谋生计,必然能赢得满堂喝彩。”   顾峤语气实在是太过于认真,一时间连商琅都难以分清这说的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只不过他们两个再如何狼狈也不至于落魄成那副模样,便权当是帝王在说玩笑话,商琅也跟着故作正经地答了一句:“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顾峤瞧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来,便恼羞成怒一般扯着人坐下来:“用膳,用过膳之后,便回寝殿去。”   商琅急着想要知晓顾峤究竟做了些什么,顾峤自己这个知晓一切的也没见有多淡定,总之这一顿晚膳两人都是潦草地用过,用的时间不知道比平日少上多少,随后便直接到了寝殿去。   在推开殿门之前,顾峤还顿了一顿,心如擂鼓,状似冷静地问商琅:“先生以为,我会为先生准备些什么?”   商琅静静地望向他,没有说出任何猜测,只摇了摇头。   “先生当真不猜上一猜?”顾峤的手搭到门上。   “阿峤既是不愿意提前告知,猜对猜错,都无意义。”商琅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却并没有动。   顾峤一弯唇,手下用力,大门应声而开。   毫无变化。   商琅看清屋中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还没等接着反应,顾峤就抓住了他手腕,将人带到屏风之后。   入目便成了一片大红色。   这些都是顾峤小心布置出来的,自然不至于像正儿八经的婚房那般规整,商琅沉默着走近,榻边放着个小几,上面放着的应当是两杯酒,旁侧还有一把剪刀。   顾峤举起那酒盏,递给商琅一只:“合卺酒。”   顿了一顿,他道:“先生放心,我特意寻的淡酒,应当不会醉。”   其实醉了也没什么,毕竟商琅第一次醉的时候什么也没做,只顾着折腾他去了。   今日……估计他也是要被折腾的。   商琅从进了殿中之后,便显得比平日里沉默不少。   顾峤并未在意,同人饮过那杯酒之后,又将目光移到旁边那把剪刀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呢喃,拿起见到瞧向商琅:“天家夫妻做不得,月微可愿同我做一对寻常的结发夫妻?”   商琅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抽了头上的檀木簪子,发冠跌落,青丝漫垂。   两簇乌发交织在一起,被人好好收进了锦囊当中,放在床头暗格。   余下的数千青丝散落在榻上身前,被浸湿、被揉蹭,混乱一片。   商琅今夜比酒醉那次还要凶。   可明明没醉——那双桃花眸比顾峤的双眼还要清明。   好在没醉。   商琅凶归凶,还是有分寸的。   两人约莫是天生契合的爱侣,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试探之后就已经彻底熟悉了彼此,商琅手上的劲很重,却控制着没有让他疼——虽然不知道明日一早起来还会不会好好的,但洞房花烛,也就只求一次坦诚相待,真心尽付。   没有什么龙凤喜烛,只是殿中寻常的烛火。烛泪一点点地滴,顾峤的眼泪也一簇簇地落,哽咽着将人攀得更紧。   莫名出现的汹涌泪意淹没了他,顾峤好像要将眼泪给哭干,吓得途中商琅还停下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只能瞧见人满脸眼泪地摇了摇头,然后凑过去吻他。   像是要把这过往二十一年的委屈全都给宣泄尽了,等带着人沐浴完重新回到床榻上,顾峤也还在抽噎。   正殿被他们闹得不成样子,最后两人是在商琅的侧殿当中睡的——丞相大人不过是在主殿当中跟顾峤同床共枕了几日,这偏殿就显出来了点人走茶凉的冷清。   甚至于两人躺到榻上的时候,都首先察觉到了凉意。   不过这凉意倒是把顾峤给弄清醒了,试图靠着深呼吸去缓解哽咽。   因着小皇帝这么一哭,商琅也没敢耽误太久,所以哪怕还沐浴了一番,眼下外面的天也还黑着,还有一阵子歇息的时间。   但两个人此时此刻都没什么困意。   心中最后缺的那一块被彻底地填满,顾峤终于调整好呼吸,重重一叹。   商琅伸手去擦他眼角已然干涸的泪,道:“阿峤方才是如何了?”   “情不自禁,”顾峤闷声开口,嗓子有些哑,“我也不知为何,就是忽然想哭。”   商琅听他声音不对,立刻下了榻去给人倒了一杯茶水,喂着顾峤喝尽了,才道:“倒也好,阿峤心中若是有委屈,如此发泄出来,也免得积郁成疾。”   顾峤点一点头,看着商琅将茶盏重新放回桌子上去之后,便伸出手来想要抱他。   拥了个满怀,顾峤嗅着萦绕在鼻尖的纯粹沉香,问:“我二人如此,算不算得上是洞房花烛?”   “如何不算?”商琅弯了唇角,垂下头来在他唇边一啄一啄,“阿峤当真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算不上,当时心急了,没能好好布置一番。”顾峤耳尖已经红透了,心底砰砰直跳,却还是故作矜持地推婉。   商琅只弯着唇角,倒也没有去揭穿他这点小心思。   下半夜两人再也没有歇息,一直到朝会的时候,顾峤觉着自己身上还算好,神色自若地去了朝上,直接将自己要再次出去微服私访的消息甩给了朝臣。   一时间朝中百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唯一没有参与进他们里面的丞相大人身上。   昨日那“断袖”之言,传得比顾峤想象得要快,因而如今到了朝上,听到帝王说出这等话来,朝臣的第一反应已经从“希望商相赶紧劝一劝陛下”变成了“商琅这个狐狸精什么时候能离着他们陛下远点?这都在京都当中待不住了” 。   但商琅并不在意朝臣如何,而是温声帮腔:“如今中朝稳固,地方却仍有未明之处,陛下如今微服私访,倒也好再让地方肃正。”   “此等事陛下遣御史往各州就是,何必劳烦亲驾?事事亲为,恐劳累过度。”   一人开口劝谏,后面便有不少人开口,搜肠刮肚地去寻出京的坏处,听得顾峤还以为他大桓是变成什么人间炼狱了,以至于他这个帝王踏出京都一步都会被人直接挫骨扬灰。   随后跟着的就是一声连着一声的“请陛下三思”。顾峤因着昨夜生的好心情,没有直接打断,支着头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听他们把故事编纂完,然后挥一挥手,十分不走心地道了一句:“诸位爱卿心中忧虑,朕都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陛下此次出京,不知要由何人监国?”   顾峤心中有决断的事,几乎就不会再改,朝臣们好歹也跟了顾峤这么长的时间,见人劝不动,就干脆换了话题。   “同先前一般,由诸位尚书处理朝政便是,”顾峤已经觉得无聊,指尖在龙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不过此次朕微服私访应当会耗费上不少时间,若当真有难以决断之事,亦可八百里加急,将奏疏递到朕眼前来。”   “自然——诸位也明白何为八百里加急,还需谨慎决断。”   京都如今那些蠢蠢欲动的能威胁到帝王的势力如今都已经被顾峤给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哪还能在有什么需要八百里加急的大事件来?   说到底,顾峤多提这么一嘴也仅是鸡肋,京都当中绝大多数的事情还是要由他们来做。   所谓微服私访,也就是名正言顺地当一个甩手掌柜。   几个朝臣又忍不住去瞧商琅。   虽然说商相本身便权高位重遭人猜忌,但是先前再多那也只是空穴来风,帝王对他的重用也可以解释为先帝遗诏使然与两人多年的情谊深厚。   但是昨日才从御书房当中传出来商琅那劳什子的断袖之言,一夜过后顾峤又忽然提出来要去微服私访,怎么看都怎么会让人怀疑这其中有端倪。   于是神色又变成了痛心。   商琅对于他们快要化作实质的谴责目光视若无睹,说完话之后就垂了眼睫,安安静静,遗世独立。   顾峤瞧着下面的情况,扬了扬唇,想着,如今便是如此了,等日后他宣布不纳妃,而是直接在宗族当中择选合适的子嗣作为储君的时候,搞不好还得直接出现几个撞柱死谏的。   头疼。   “朕意已决,此番也是为告知诸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便退朝吧。”   朝臣闻言,将目光从商琅身上收回来,之后汇报了些平日的事情顾峤便宣布了退朝。按着先前微服私访的习惯,为了不让地方的官员猜测到帝王的去向,顾峤还是直接停了朝会,让六部尚书去处理近期的事件。   两人没有在宫中待太长时间便出发了,比先前去荆州的时候还要轻装简行,只带了云瞑跟伏悯两个暗卫,自己收拾了包袱细软,连马车都没有从宫中带。   云瞑跟伏悯不方便作为暗卫在外,直接跟在他们两人身侧,作为两个侍卫,而顾峤则是好好享受了一把寻常富家子弟的轻松自在——衣食无忧,行住便利,亦无政事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来烦心。   简直妙哉。   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首先便想着去江南四州走一遭。   “等到了江南便快要入了四月,赶在年关回京,我们有七个月的时间,应当足够逛遍苏杭了。”   顾峤一路上拿着舆图絮絮叨叨地同商琅安排计划,后者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发表什么见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只偶尔出声提醒几句。   在这样的配合下,两人的计划很快便被定了下来,行程也快上不少,一路行山越水。   商琅如今身子已经大好,都能脸不红气不喘地陪着顾峤在崇山峻岭当中钻。   他们走的大部分地方都远离了城镇,只偶尔在实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进城去寻一些东西,这一日两人方才买完些干粮回来,就听见了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谈的正是朱家的事情。   顾峤来了兴致,驻足倾听,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齐全得很,一直谈到最后帝王流放朱家全族。   “那个朱五德,最后如何了呢?”   说书人摇头晃脑:“恶有恶报,世家造诸多业障,昔日他逼人食草根饮泥水,如今想必是同野狗争食呢。”   “而那帝王啊……”   “当有万世福祚,诸事圆满。”   堂中一静。   顾峤一偏头,看向出声抢词的商琅,眸子一弯,十指扣紧。 第100章 避之不及   【番外1】不会拒绝,绝不再来。   在江南各州溜达一圈之后, 顾峤还是到了荆州那边去。   一是为了去看一眼如今在齐尚治理之下的荆州,二则是打算顺道到南疆去瞧一瞧傅翎他们——哪怕顾峤并不指望傅小侯爷会恰好待在南疆没有到处乱跑。   这一年的时间过去,荆州当真是比曾经好上不少。   不说户盈罗绮, 至少是道无饥荒。   皇帝陛下“龙心大悦”, 转道就去了齐尚的府邸。   出门在外自然是不能直接暴露他们的身份的,因而面对门口的家丁,顾峤就只是说了一句“故人来访”。   两人原先出京的时候穿得还是绫罗绸缎, 这么长时间下来, 已经完全融入了百姓当中, 衣饰都变得朴素了不少, 但是门口那两个家丁并而没有如何怠慢他们,听见他说是“故人”之后,就连忙进去通传了。   本来两人担心会打扰到齐尚,特意选择了个休沐的日子,但是齐尚听闻是“故人”,匆匆来迎的时候,身上竟然还带着书纸墨香。   一看就是在书房当中不知道待了多久。   为了方便人认出来,两个人并没有易容,因而在瞧见他们两个的时候, 齐尚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连忙将人迎进府中。   齐知州的府邸并不算大, 满是文人墨客的清雅,种了不少青竹。顾峤一边跟着人走,一边觉着, 齐尚同商琅应当是十分聊得来的。   一行人一路到了书房去, 方才为了防止被府中家丁看出端倪, 齐尚一直都是僵着身子走在最前面,到了书房当中,转身便伏跪下来,没等顾峤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行了个大礼。   许久没被人如此礼待的皇帝陛下轻“嘶”一声,连忙俯身将人给扶起来:“不必多礼。”   “陛下怎么来荆州了?”饶是如今齐知州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已经游刃有余,见到顾峤的时候也还是免不得拘谨。   “方才不是说了?想来瞧一瞧故人。”顾峤笑着答了一声。   齐知州看上去更加拘谨了。   “是要到南疆去,途径荆州,便来拜会。”顾峤瞧着齐尚这般模样,莫名其妙地便想笑,靠在商琅的肩头抖个不停,还是丞相大人无可奈何地同齐尚解释了几句。   不过如今,齐知州已经不是因为听见帝王来寻他受宠若惊了,而是瞧见了两人如此亲密的模样,昔日心中存下来的疑问忽然便寻到了答案,然后被真相给惊得眼前一黑。   虽然眼前帝相二人神色坦荡,半点也不像是怕被人发现的,但齐尚还是怀疑这两个哪天心情不好,会直接把他给杀了灭口。   毕竟迄今为止,他还没从京都那边听到半点这俩人有什么风月拉扯,到如今变得这般明白放肆,说不定就是在微服私访的途中互通心意的。那如此来看,搞不好,他还是第一个知晓帝相二人这一层关系的。   齐尚胡思乱想这一会儿,顾峤总算是缓过了劲来,只声音里还带着笑:“朕方才一路上已经瞧见了荆州情况,实在辛苦爱卿了。”   “荆州有如今,并不完全是臣之功,”齐尚摇一摇头,顾峤一挑眉,还以为他要说出来什么奉承他的话出来,却没想到齐尚开口说的却是旁人,“荆州不乏有志之士,只先前有朱家逼压,难得其志,如今臣只是将人重新启用,并无大功。”   “那朕也该赞齐卿一句识才,”谈上正事顾峤就不自觉地端上了帝王架子,唇边含笑,“荆州人才济济,若无伯乐,也难以施展抱负。”   “陛下过誉。”齐尚一拱手又要俯身行礼,在半路却被顾峤给托住了:“我与先生微服私访来此,是见故人,而非谈政事,知州便不必太过顾及这些君臣礼数。”   齐尚连声应下来,却不敢真的在帝王面前彻底放松下来,身子还是僵着的,小心翼翼地问:“两位若是还要在此处待上一阵子,可要在府上留宿?”   “不必了,”顾峤摆一摆手,“我和先生在客栈住一阵子便走,就不用麻烦你了。”   何况他们两个本身就是随意跑来瞧一眼齐尚,并未打算在此处久待。   帝王都开口了,齐尚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应下来,顿一顿,又道:“陛下若是在此处遇上了什么麻烦,只管遣人寻臣就是。”   “爱卿这般不放心荆州吏治?”   顾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齐尚被他这句话一提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冷汗顿时落下来,干巴巴地想要解释,顾峤却没有多在意:“朕明白,爱卿不必再多言——我同先生该走了。”   齐尚没想到顾峤当真只是过来瞧他一眼,愣了一愣,忙道:“臣送陛下。”   顾峤没再拒绝,一行人转头出了齐府。府邸就在繁华街市上,有不少人都瞧见了这一幕,一边暗自揣度顾峤和商琅的身份,一边又忍不住感慨齐知州礼贤下士。   这也是顾峤想要看到的。   他们两个这一身打扮,不像是什么富家子弟,更像是寻常百姓,齐尚却能亲自送出来,也能证实齐知州爱才惜才之名绝非虚传。   只不过齐知州在那个时候满心都是惶恐,等将人送走,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顾峤的用意。   之后如何顾峤也不在意了,他早早就跟商琅离开了那边,一路到了南疆去。   荆州作为大桓当中离着南疆最近的州府,许多习俗已经与京都那边大不相同,但是顾峤实在是没想到,入了南疆之后,还有更不一般的。   譬如,这满街的红袖招。   顾峤本以为曾经被人追着扔帕子已经足够荒唐,但是他没想到,这街上男男女女瞧见他们两个,都是直接上来搭话——一边夸着“小公子好生俊俏”,一边又絮絮叨叨地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到南疆就是为了做什么。   有商琅在倒还好,丞相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足够应付这群人,尤其他还能算得上是半个南疆人。顾峤在旁边瞧着南疆这群热情到可怕的人,不由得咋舌,不自禁地想起来先前傅翎千里迢迢跑到南疆来的事情。   傅小侯爷当年的情况估计也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尤其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   顾峤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轻叹了一声,着实有些心疼傅翎。   这个时候两人好歹还是易着容,若是他们露出真容来,恐怕还不止如此。   总算从人群中解脱,顾峤觉着可能一条街的人都已经知晓他们两个人到了南疆来,好不容易寻到了一间还算清净的客栈,一进了房间便将门给栓了个严严实实,然后趴在桌子上叹气:“大桓同南疆紧挨着,他们今日却让我觉着,是从来没有见过大桓人。”   不然这么好奇做什么?   商琅只是轻弯了一下唇角,伸手去给人斟茶,一边道:“南疆民风开放自在,从子桑瑶身上就能窥见几分,会有如此情况,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你早有预料,怎么不同我说一声?”顾峤抬起头来,哀怨地看向他。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商琅长睫轻轻颤了一下,半点心虚的模样也没有,“还没有到王都,我本以为不会有这般喧闹。”   何况他们两个人这易容,比起原貌来,实在是算不上出彩。   顾峤被他这句话惊到失语。   “此处离大桓倒也算近,应当有不少大桓的人来过,因而我才没有意料到,会有如此热情,”商琅眉眼间的无奈藏都藏不住,“若是如此,等到了王都那边,或许会更骇人。”   顾峤生无可恋:“不若我现在跑到街市上去,买两个帷帽,一劳永逸。”   “南疆的街市上,应当寻不到什么帷帽,”商琅无情地否定了他的想法,“且若只我二人带着帷帽,或许会更引人注目。”   顾峤更加生无可恋地趴了下去。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商琅瞧着顾峤那样子,轻笑了一声,瞧见人又抬起脑袋来看他,才继续道,“阿峤直接修书一封送到王宫去,让子桑瑶和傅小侯爷来寻我们便是。”   自从坦白了身份之后,商琅对他这位妹妹一直都是直呼其名,但对着傅翎还规规矩矩,顾峤听着莫名别扭,却顾不上同他掰扯这些,而是道:“我本来是想着悄悄到王都去见他们,这般岂不是违了本意?”   商琅又是一叹:“南疆不比大桓疆域广阔,等我二人到了王都去,他们怕是早已知晓了。”   也是。   如今闹得动静这么大,不说旁人,就傅翎那个爱热闹的,早晚会摸清楚引起轰动的就是他们两个人。   顾峤埋着头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呜咽一声:“我现在就想回大桓去。”   商琅又是失笑,然后道:“明日卸了易容吧。”   “那样岂不是……!”顾峤一下子急了,在撞上那双沉静的眸子的时候,又忽然顿住。   商琅每一句话,都应当是深思熟虑的。   于是他静了下来,听商琅继续道:“南疆大部分人,都是识得王族的。虽说并非一母同胞,但我同他们兄妹二人也有几分相像。若是将我认作王族,或许就不会如此。”   顾峤仔细回想了一下子桑瑶的模样,还是抱有怀疑。   连他这般熟悉商琅,都没有瞧出来他们两个哪里有什么相像的地方,那群百姓当真能将商琅给认成南疆王族?   但是没有旁的办法,顾峤也就只能先应下来商琅所说,次日卸了易容到街上试了一试。   结果那群人竟然真的没有再走上前来打扰他们。   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目光仍然没少,但主动跑上来的却已经寥寥无几。   顾峤看得一愣一愣的。   因为第一天那件事情,两人根本没敢在同一个地方多停留,都是歇一夜就直接赶路,顾峤原先以为那只是偶然,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处城池都是如此。   即将到王都的时候,顾峤实在是忍不住了,夜里沐浴过之后就捧着商琅的脸左看右看,十分纳闷:“你到底哪里同子桑瑶相像了?”   丞相大人原先能称得上一句病骨支离,身子便瘦弱,从好些之后,顾峤一直有意无意地给人多喂东西,脸上也渐渐多了点肉,恰好方便了他揉捏。   商琅无可奈何任人□□,然后也没有直接跟他解释,而是卖了个关子:“等陛下到了王都去,或许就知晓了。”   顾峤半信半疑。   两人好好地歇了一夜,次日顾峤早早就起了身,要去瞧一瞧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端倪。   商琅一言不发,神情自若地与他同行。   但是顾峤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刚到王都门口,就见到了子桑公主的车驾。   一看就是在那等他们的——傅小侯爷就在城门口站着。   瞧见顾峤,傅翎直接便迎了过来:“你们要来南疆怎么也不说声?”   顾峤没顾得上跟他解释,而是反问:“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过来的?”   傅翎一顿,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们来这一路上都闹得沸沸扬扬了,我们想不知道都难。”   子桑瑶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从马车上下来,补上一句:“都在传有什么流落在外的王族,父王他老人家有几个儿几个女我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用猜也知晓这个‘流落在外’的就是商月微。”   为了接他们两个,子桑瑶特地多备了一辆马车,但是顾峤破天荒地没有与商琅同乘,而是顶着兄妹两个阴沉的目光把傅翎给拉了过来。   一上马车傅翎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开口:“难得啊陛下,舍得抛下你家丞相大人来寻我了。”   顾峤现在却没想着跟人拌嘴,急于求证:“你们是怎么瞧出来,商琅像南疆王族的人的?”   傅翎没想到他是来问这件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等到王宫你便明白了——他们南疆王族也不知道是如何长得,各个都容貌出众。所以哪怕并不十分相像,见到那张脸,也能准个七七八八。”   顾峤被这个结果噎了一下。   回想一下子桑瑶那张脸,再同商琅对比对比,傅翎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   子桑公主的车驾阵势弄得极大,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王宫,顾峤从问过那句话之后就大有一副沉默不言的架势,傅翎自然也瞧出来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顾峤被人盯得心虚,总觉得傅小侯爷的脸上刻着“见色忘义”四个控诉他的大字,还是轻咳一声开了口:“你近日一直待在南疆?”   “并未在王都待着,是听闻了你们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傅翎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神色又变得幽幽,“你们自己都没察觉出来,这一路上搞出来这么大的阵仗?若非子桑琼年纪不大,恐怕都要传出来南疆国主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儿子了。”   顾峤:“……倒也不至于。”   傅翎向后靠在椅背上,悠悠一叹:“也好在前国主是个荒淫无道的,不仅宫中弱水三千,在外面也是处处留情,百姓们早就已经习惯。不然王宫之中不知道还要起多大的风。”   顾峤连忙求饶,趁人不在毫不客气地将罪名甩到商琅身上:“是先生的主意,我可是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傅翎听着这句话一愣,脸上顿时带上怀疑,甚至还伸手去捏了几把帝王的脸:“不该啊顾娇娇,你被什么脏东西给夺舍了?”   不仅没有赶着上去维护商琅,甚至还甩锅?   “胡说什么?”顾峤将傅小侯爷不安分的爪子从脸上抓下来,“我是实话实说——你别这么喊我了,听着难受。”   傅翎更觉惊奇。   实在是没有想到时隔这么久顾峤竟然还会跟他掰扯这个称呼:“不过是一年未见,你怎么变化得比先前六年还要大?因为商琅?”   可不是么?   商琅私底下抛弃“陛下”这样的敬称之后,对他的称呼就多了起来。   大部分时候都是唤“阿峤”,偶尔会喊几句“燃犀”,但“娇娇”这个称呼,从来都是在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喊的。   而且次次喊,次次都没有什么好事。   说白了商琅每一次都是靠着这样亲昵绵软的称呼放松了顾峤的警惕,紧接着对他为所欲为。   顾峤也不知道丞相大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花样,明明他看得也不算少,但大部分时候都还拘泥于最平常的那些。   但是商琅不同——半年多时间下来,顾峤总觉得,每一次商琅目光落在旁的地方的时候,都是在寻什么可以利用的新鲜玩意儿。   爽是真的爽。   怕也是真的怕。   顾峤如今对待这些东西的态度就是:不会拒绝,绝不再来。   而每每做这种事,商琅都是一口一个“娇娇”。   连带着顾峤对这个称呼也变得唯恐避之不及。   听见傅翎这一句问,顾峤回过神,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傅翎瞧着他那好像下一秒就要慷慨赴死的模样,疑惑地挑了下眉。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写完结章写得有点伤,手还在疼,我慢慢写QAQ不过今天已经好很多了,应该过两天就恢复过来了。   感谢在2023-05-24 01:29:02~2023-05-25 23:4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大刚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南疆情蛊   【番外1】朕长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委屈!   两人多年好友, 傅翎早就习惯了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又是个爱热闹的,听见他这句话, 立刻凑近了, 问:“展开说说?”   “无话可说,”顾峤伸手把傅翎凑过来的脑袋给推开,“我还不曾问过你同子桑瑶的那些事, 你倒是问我来了。”   傅翎轻咳一声, 好像后知后觉记起来易地而处, 不说话了。   顾峤笑着睨他一眼:“怎么, 长宁侯与子桑公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这么多年,连几句话都说不来?”   傅翎自然知道顾峤是在调侃他什么,倒也没脸红,只是拿着种复杂的眼神瞧着他,一边啧声,一边摇头:“顾娇娇,你真是变了一副模样。”   “先前不是侯爷在京都的时候嫌我不知事,如今我同先生通了心意,遂你愿了, 你倒是又不乐意了。”顾峤靠到椅背上,懒声谴责他。   “得了, ”傅翎半点不恼, 只是随手朝他肩膀上一锤,“我哪里不乐意了,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 还要我特意设宴恭喜恭喜你们二人喜结连理?”   顾峤半点没犹豫:“也不是不行。”   傅小侯爷被他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 又忍不住笑:“得了, 大桓的帝相跑到南疆来成婚?像什么话!”   “谁让大桓没有我二人容身之处呢。”顾峤轻叹一声。   傅翎听到他这句话,脸上的笑意忽然便失了,蹙着眉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如此……你在南疆多留一阵子,我们为你办一场也好。”   顾峤一愣,心底一阵暖流涌上来,笑着道:“不必麻烦你们。若我二人真的那么在意那些繁文缛节,说什么也是要办出一场大婚的。何况,平常夫妻该做的那些事情,我们也都一一有过,也犯不上弄得那般麻烦。”   说话的时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顾峤一下马车就去寻商琅,瞧见丞相大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刻笑着凑过去,拉住他的手。   商琅反握过去,一句话也没说。   顾峤瞧着他的样子不像气恼,心中便松了一口气,并行着随子桑瑶跟傅翎入了殿中。   子桑琼正候在那里。   兄妹两个的模样的确是极其相似的,甚至因为那容色太过秾丽,都显得这位南疆国主有些男生女相。   不过见到这第三位南疆的王族,顾峤也隐约明白了先前傅翎所说的。   南疆王族这群人,的确都有一副倾国绝世的好颜色,好认得很。   子桑琼瞧见他们几个人,目光飘过一圈之后落在了商琅身上,随后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   商琅眸色也随着一沉。   暗流涌动。   顾峤不明所以地侧目瞧了商琅一眼,却发现商琅也正敛眸瞧着他,便直接递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王座上的人却没等商琅开口,率先道:“稀客啊,你这是舍得回来继承王位了?”   顾峤听见他这句话,一下子便明了,回想起来去岁花朝节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顿时也跟着冷笑一声:“朕倒是差点忘了,子桑国主先前还派人刺杀过朕。”   子桑琼好像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顾峤一般,眉梢一挑,毫不退让:“既然知道孤想要杀你,还敢到南疆来,陛下可真是心大。”   “朕敢来,当然是笃定了国主不敢杀。”顾峤笑盈盈地放狠话,却不动声色地往商琅那边蹭,一副寻找庇佑的模样。   子桑琼又想冷笑,却见着商琅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给护在了身后,顿时觉着喉咙里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磨着牙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峤:“南疆可不比京都,陛下可小心着点,别哪日被毒虫蛰了丧了小命,反倒怪到孤头上来。”   “朕观国主印堂发黑,近日最好也持稳些,不然一不留神死在自己王宫里,可不好看。”顾峤反唇相讥。   子桑琼沉着一张脸,指尖微动,一条红黑相接的小蛇“嘶”着声从他袖间爬出来,直盯着顾峤的位置。   顾峤看着那只拇指粗的小蛇,挑眉:“怎么,国主想靠着这小东西暗杀朕?”   “杀鸡焉用牛刀?”子桑琼伸手摩挲着那条小蛇,冷冷地盯着顾峤,“孤若是想杀你,随意放几条虫子就是了,还费得上孤的爱宠出手?”   “爱宠?”顾峤“哦”一声,然后弯眸笑了,“那国主可千万看好自己的爱宠,小心被朕做成了蛇羹。”   “不,还是算了,”顾峤一顿,脸上的笑更恶劣,“这小东西做成蛇羹还不够朕塞牙缝的。”   “顾、峤!”子桑琼被气得不行,甚至于直呼他大名,顾峤竖了眉,刚想开口,就察觉到商琅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顾峤到嘴边的话一下子憋了回去,偏头瞧向商琅,但后者也没有说什么话,开口的是子桑瑶。   “王兄,”子桑公主心平气和地开口唤住子桑琼,然后十分诚恳地道出来最残酷的事实,“南疆打不过大桓,若是大桓的帝王死在我南疆,不说别的,最近的荆赣二州的驻军就够南疆喝一壶的。”   子桑琼听着子桑瑶的话,像是一下子被人掐住了咽喉,顿时没了话,恨恨地在王座上顿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气不过,直接甩袖离开,离开前还不忘了放一句狠话:“孤杀不得,这南疆遍地毒虫可不论这些,陛下可莫要在南疆久留,出事了孤可承受不起。”   不欢而散,顾峤表面上瞧着没放在心上,跟傅翎还有子桑瑶聊得开开心心,到了夜里却是越想越气。   第无数次从床上弹起来又被商琅按下去之后,顾峤实在是忍不了:“你别拦我,我今夜就要去手刃了这个狗东西!朕长这么大还从没受过这委屈!”   “陛下,”商琅叹气,难得重新捡起了这个称呼,“今夜你若是把人给杀了,明日登上南疆王位的恐怕就是臣了——阿峤想看着我被困在南疆王都当中么?”   “凭什么让你继承王位?子桑瑶不才是嫡亲公主么!”顾峤蹙着眉。   南疆王位的承袭不论男女,只问嫡庶,商琅同他们也就只是表亲,顾峤怎么也想不明白子桑琼为何要想着让商琅来承袭王位。   “子桑瑶那性子,自然不可能接下这糟心事,”商琅轻叹一声。“加上她本身在南疆便权大,要强压着我上位,并非难事。”   顾峤满脸的郁闷:“那朕不杀他,跟他打一架总行吧?”   商琅没想到人会气到对“打子桑琼一顿”如此执着,不由得失笑,温声开口,并未阻止:“南疆的确毒虫遍地,陛下万事小心。”   顾峤本身都已经做好了继续被人劝的准备了,却没想到商琅竟然没有阻止他,顿时眼前一亮,搂着人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之后,就快活地带着杀气地出了门。   他们住的地方离子桑琼的寝宫不算远,顾峤很快就摸了过去,半点没有拖沓,提剑直奔内殿。   子桑琼这个时候也没有就寝,一听见响动,二话不说直接甩出几条蛊虫去,顾峤在半空中截了,将那几只虫子削成两半,沾了满刃的血冲向子桑琼。   那些虫子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顾峤剑刃上全都是黑血,这位南疆的国主好像除了毒之外什么也不会用了一般,娇娇弱弱地立在那里,顾峤生怕真给人打出个好歹来,剑也没敢奔着要害去,而是转了一个角度。   却没想到子桑琼反应会那么快,在这个时候又挑了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袖中那条小蛇直奔他来,圈住了他的手腕,隔着衣袖朝他猛地一咬。   顾峤脸色一变。   就在这个时候,又是铺天盖地的毒虫。   暗自咒骂一句,顾峤也顾不上其他的了,动了内力一挥剑,将大部分毒虫逼退之后,从空隙当中跃过去,直接到了子桑琼近前。   那占满了黑血的剑向下半寸,压在子桑琼的衣领上。   那条小蛇还盘在他手腕上撕咬他衣裳,顾峤也顾不上,只冷冷地瞧着他:“国主这里可真是……‘五毒俱全’。”   “你们大桓不是最讲究什么君子作为么?陛下这夜里扰人清净的行径,可跟那劳什子的‘君子’半点边沾不上啊。”   “对你,要什么君子?”顾峤冷笑,剑尖下压,膝盖一屈一顶,直接让人摔在了那一片毒虫的尸体上面。   咯吱声听得子桑琼都牙酸,忍不住骂:“顾峤!你发什么疯!”   “看你不爽,揍你一顿。”顾峤丝毫不客气,甚至直接弃了剑,举着拳头就上。   子桑琼也不是个吃素的,紧接着就还了手,可怜那条小蛇,在两个人的拳脚相交的空当不知道被误伤了多少次,最后只能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放下顾峤那被撕得破破烂烂的袖口,寻了个机会重新钻到了子桑琼袖子里。   等到子桑瑶和商琅闻讯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两国君主行容不雅地缠打在一起的场景。   尤其子桑琼用惯了毒,身体的硬朗程度远远比不上顾峤,后者又是可了劲地往脸上招呼,那伤得万紫千红的,不知道比顾峤好看上多少。   子桑瑶眼前一黑,直接伸手扶额。   商琅表面上瞧着比她要淡定些,只是下颌绷紧了,好一会儿,才轻唤一声:“阿峤。”   顾峤方才就已经听见了他们声响,只是场面实在是太尴尬,就僵着没动,眼下听到商琅喊他,立马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人跟前去,一伸手,露出来那千疮百孔地袖子,委委屈屈:“先生……”   少年的发冠都散了,长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青痕。瞧瞧这我见犹怜的模样,若非商琅知道是他主动来找子桑琼的麻烦,都要觉着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子桑琼当然不指望、也没那个脸跑到自己妹妹面前去卖可怜,只能阴沉着一张脸站起来,然后继续阴沉着一张脸整理衣裳。   子桑瑶挪到他身边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压低声音:“你这是怎么惹着他了?”   “孤哪里知道。”子桑琼咬牙切齿。   子桑瑶怂了一下肩,大概是许久没有见到自家在南疆呼风唤雨的兄长被人折腾成这副模样,看他几眼,还是忍不住笑,最后也只是幸灾乐祸:“怕不是你先前在殿上话放得太狠,人家纡尊降贵亲手来收拾你。”   另一边,商琅叹着气去看他身上的伤,在注意到手腕那一对咬痕的时候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顾峤也瞧见了,但是没怎么放心上:“是子桑琼那条小赤练咬的,没什么毒,就是疼了些。”   “赤练无毒,他身侧养着的却不一定无毒,”商琅还是不放心,握着他的手腕,一边抬头瞧向比顾峤不知道狼狈了多少的子桑琼道,“陛下被咬伤了。”   “孤被他打成这样!”子桑琼瞧着他那副护犊子的样子,心里一阵不平衡,大声嚷嚷,在场几人甚至从中听出来一丝委屈。   子桑瑶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商相一心挂在陛下身上,王兄你还指望他给你说话?”   “我也没见你为孤说话。”子桑琼的注意力被她引过去,瞪她一眼。   子桑瑶也好不无辜:“王兄别忘了,阿翎也是大桓人,我今日若是为你说话被他知晓了,夜里又该跟我闹了。”   子桑琼扯了扯唇角,却因为有伤,疼得顿在一半,又收回了自嘲的笑:“感情就孤一个孤家寡人是吧。”   小赤练蛇又从他袖口钻出来,看见主人手上的伤,用那条细长的蛇信子徒劳地舔了舔,子桑琼垂眼去揉小蛇脑袋,然后没好气地开口:“小金有毒,但是死不了人。你们不是有那情蛊么?睡一夜就好了。”   什么情蛊?   顾峤茫然地转向商琅,发现人敛着眸子,没去看他。   子桑瑶目光在这两个人之间走了一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商琅,然后转向子桑琼:“没有别的办法?”   子桑琼神色古怪:“要什么别的办法?情蛊不用白不用——”   习惯了口不择言,将这话说出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商琅:“你没给他用?!”   “没有,”商琅绷紧下颌,还是没敢去瞧顾峤的神色,只是道:“我们也用不上那等东西。”   顾峤从这兄妹三人的话里面拼来凑去才明白缘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现在不是跟商琅聊往事的时候,便催促子桑琼:“没有情蛊,这毒就解不了么?”   “倒也不是,”子桑琼轻眯了下眸子,不怀好意的神色明晃晃地,带着幸灾乐祸,“只不过多难受几天罢了。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介意。”   子桑琼觉着自己今日的脾气真是好得不行,被顾峤给打了一顿,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地告诉人如何解毒,上哪再去寻他这样善解人意的好君主?   那毒的确没什么大影响,尤其若中毒的人身上有情蛊,因着情蛊自喂养的时候就沾过这些毒,所以会很快将毒素给消解掉。但是如今他们两个人身上没有情蛊,那药性会到什么程度,子桑琼就不清楚了。   反正死不了人,他们多折腾折腾,子桑琼乐得自在。   两方各有心思,如今都顾不上再去算这一场架的账,商琅带着顾峤匆匆回到住处,子桑琼则是派人清理了一下寝宫,又去沐浴一番,直接便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好在这药起效极慢,方才顾峤跟人打了那么久,又纠缠一会儿,如今两人回了住处他才感觉到了药效的发作,没让他把脸给丢外面。   这么长时间,做这种事情,两个人都已经轻车熟路,顾峤甚至还能强撑着神智清明,问他一句:“他们说的那情蛊……是怎么回事?”   商琅沉默着,没说话,手下动作却没停。   顾峤一蹙眉,伸手就要去抓他手腕。   却被商琅给反握住了。   他听见人轻叹一声:“先前子桑瑶来京的时候,顺路给我送来了一只情蛊。”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人给放倒到榻上去:“……只是先前阿峤说不喜欢,我便将东西给丢了。”   顾峤一边随他摆弄,一边听他坦白,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一愣:“我何时说的?”   他怎么半点印象也无?   商琅一踌躇:“亦是先前傅小侯爷来京的时候。”   顾峤没什么印象,思来想去,一拽他胳膊,手底下用了力,将丞相大人给翻到了榻上去,然后伸手去把玩他发丝:“那先生许是记岔了。”   照理来说,顾峤都将话给说到这程度了,商琅合该顺水推舟,但这一次人却拒绝得坚决:“南疆遍地情蛊,已经成了习惯,但这等东西到底是毒,我不放心。”   中了蛊的两人只能忠于彼此,曾经不知道顾峤心意的时候,商琅一直顾虑这帝王或许会纳妃,便一直踌躇。而如今互通心意更没有什么必要——他们之间还无需用这等强制性的东西来证明忠诚。   况且,他们两个平日里还要处理政事,哪能总定期去应对蛊毒? 第102章 同仇敌忾   【番外1】“先生如今,可真是同几年前,大相径庭。”   之后商琅又说了什么, 顾峤已经记不得了,在药效的作用下沉沦,像是堕入了深渊, 只记得胡乱地应下来几声, 就这么又让人给蒙混了过去。   好在皇帝陛下已经彻底习惯了这种被丞相大人美色误得不知东西的情况,只在一早起来之后又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瞧见他那张脸的时候却又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子桑琼说要难受好几天,顾峤一早起来却并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不适, 原本还以为他说的是唬人的话, 却没想到到了夜里月升日落的时候, 又蠢蠢欲动起来。   彼时两个人正在王都的街市上闲逛, 这里同大桓京都有太多不同,顾峤逛得兴起,甚至因为昨夜的事情,气不过,特地去吃了份蛇羹解气。   没一会儿手上就拿满了各样的食物,也快到了晚膳的时候,他们两个本来就准备着往王宫走,谁知道半路忽然发觉不对劲。   商琅一直关注着他,瞧见他神情不对, 立刻蹙了眉,唤来伏悯和云暝, 让人拿着东西, 他空出手来扶着人:“阿峤?”   顾峤低骂了几句子桑琼还有那只赤练小蛇,随后才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回去。”   这毒不烈, 但是磨人, 顾峤如今手软脚软的连内力都动不了, 只能被商琅扶着一点点地走。   南疆王宫不像大桓的那么冷清,子桑琼继位之后并没有把先王的那群妃嫔给遣送出去,全都留在宫里,连带着些年龄小的兄弟姊妹也都在此。   南疆人喜好银饰,行走之间都是玎玲珰琅,平日里听着倒是悦耳,可如今顾峤神志不清的,听着就只觉得吵闹,耳边乱哄哄一片。   他蹙着眉往商琅的怀里躲,商琅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难受,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两人踉踉跄跄地回到住处,顾峤身上已经被汗浸透了,双颊蒸腾起来一片绯红,一双眸子含水带雾地瞧着他。   除了熟悉的那些悸动之外,商琅还有些无奈。   若是顾峤昨夜没跑去折腾,他们也不至于再要自顾自地折腾几日。   不过说到底,这事情也不能全然怪到顾峤头上。   于是商琅便没有说话,只轻车熟路地解了人的衣裳。   这药估摸着还要持续许多日,商琅不敢下手太狠,都是温吞着,小心翼翼。   也就只有解药之效,两个人根本不尽兴。   “早知道那小蛇有这能力,我就应该先把他做成蛇羹之后再下手。”   顾峤一边磨牙一边骂,商琅扶着他腰怕他跌下去,轻声开口:“是我不好,早知道有如此,先前应当阻止你夜里过去才对。”   “怪你做什么?”顾峤一蹙眉,闷着声,“是我冲动了。”   帝王在先前大桓虎狼环伺的情况下都能冷静布局,隐忍不发,即使是如今两人远离朝堂,放松下来,人也不该那般忍不得。   商琅隐约觉着昨日顾峤跑去跟人打架是还有旁的原因,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问人,就只能按兵不动,等着顾峤自己开口。   却没想到人抿着唇抱住了他,委委屈屈地开口:“可是我气不过——好像到了南疆来之后,我就成了那个外人。”   他们兄妹三人,傅翎也常年待在南疆,早就已经熟悉了此地,顾峤却不同。   不知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还是只因为他是个外来客,子桑琼一瞧就不怎么待见他,甚至先前还有意无意地想要刺杀他。   让顾峤极其没有安全感。   又或者是说,他陪着商琅来南疆探亲,却发现这些亲族并不认可他,甚至于憎恶他——哪怕实际上只有子桑琼一人,顾峤也还是觉着挫败。   子桑瑶对他的态度也说不来是如何,更多的像无所谓,加上她跟傅翎是夫妻,再如何也不可能对顾峤有太冷冰冰的态度。   商琅静静地听他说完,眉眼间带着无奈,抬手去撩人被蹭乱的发丝,随后轻声道:“若是阿峤觉着难受,我们早些离开就是了——到南疆来也多是为了来瞧一瞧傅小侯爷,我在此处,也并无留恋。”   “无妨,”顾峤摇了摇头,“打了他一顿也便罢了,我倒是不至于那般挂怀。何况南疆还有不少新鲜的东西,我还想要去瞧一瞧。”   “那便不在王都待着了,”商琅道,“南疆其他地方虽然要比王都凶险些,但各样的东西也比王都多上不少。阿峤若是愿意,等这毒消解之后,我们便出发。”   顾峤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问他一句:“何谓凶险?”   “南疆毒障毒虫有许多,此为凶险。王都当中多是有人饲养,若是深入南疆其余地方,”商琅同他解释。   “那便算了,我不放心。”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但是商琅没有武功傍身,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们两个孤立无援。   “若是阿峤想,也不必如此顾虑。”商琅知道他在不放心什么,便开口。   顾峤这次态度却是坚决:“不必了,不然出了什么事情得不偿失。而且也快要到了年末,我们是时候回京都了。”   “也好,”商琅不再多言,“离京许久,京都却并无书信传来,想必一切还安好。”   “若是如此,等转年我们便继续出京来——逛过了江南四州,北地还未曾见呢,”顾峤长出一口气,翻身到了商琅怀里,“如今见过了外面河山的大好风光,也真是没了待在京都的心思了。”   “河山多妩媚,”商琅伸手圈住他,随口应下一声,“我唤人备水,沐浴过便早些歇下吧。”   今日两人在外面逛了一整天,晚上又因为这毒折腾半晌,也的确是疲乏了。   此后几天因为毒的原因,两个人白日里都没敢怎么消耗体力,全都留到了夜里。   先前再如何浓情蜜意也没有腻歪到这等程度,这几日顾峤不知道把子桑琼给骂了多少遍,甚至觉得自己骂起来不解气,还特地跑到了子桑瑶的住处,把傅翎给拽来陪他一起骂。   傅小侯爷常年待在南疆,也是苦子桑琼已久,听见顾峤骂,立刻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肚子里的话给尽数吐了出来,期间商琅来过一次,见着两人正骂得兴起,便又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最后跟子桑瑶坐在门口台阶上听着屋内两个人同仇敌忾了一整日。   不过子桑琼伤得显然是要比顾峤重上一些,等到两个人离开王都的时候他身上的伤都没有好全,顾峤甚至还雪上加霜地对着人一片青紫的肩膀拍了一拍,疼得子桑琼额头青筋绷起,那条赤练蛇又从衣袖里面钻出来,“嘶嘶”吐着蛇信子,又想要去咬顾峤,却被人给躲开了。   看着子桑琼吃瘪,顾峤心情愉快地转身回到商琅身边,跟人一同上了马车。   一路晃晃悠悠回到京都去,因着沿途两人都逛了个差不多,便没有多作停留,回到京都的时候将将十一月,两人没急着出现在人前,而是先悄声回到了丞相府去歇了几日。   如今商琅长久地住在宫里,那群朝臣几乎都不会再去关注相府这边的动静,加上他们两个躲得十分小心,这几日愣是没碰见一个人跑过来打扰。   安心休息几天、享受了一番岁月静好之后,他们两个人才回到了皇宫去。   一回去,顾峤就无比庆幸他们先前是跑到了丞相府,而非直接躲到宫里来歇息——才过了一夜就已经有朝臣得知了他们两个人回京的消息,立刻递了信要入宫议事。   彼时顾峤才刚刚起身,在跟商琅用早膳。   “朕的寝宫是不是出了什么奸细?”听见这消息的时候,顾峤第一反应便是如此,喃喃出声,吓得一旁宫人唰唰跪了一地。   商琅失笑,提醒他:“昨夜我们从相府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避着人,被人瞧见也不意外。况且,出京这么长时间,估计诸位大人早就急着想要见到陛下了。”   顾峤听到这话就忍不住叹气。   这时候才注意到一旁的宫侍们都跪了下来,顾峤挥手让他们起来,又随手点了个人让她去将那官员给宣进来,就同商琅到了御书房去。   两人离开之前没忘了先将早膳给用完,因而到御书房的时候,那官员已经候在了那里。   年轻,面生。   顾峤轻蹙了一下眉,没有先开口,是那官员注意到他来之后躬身拜了下去,先报了姓名:“臣户部侍郎周信,见过陛下。”   户部啊。   这朝堂上面最让顾峤头疼的就是户部和礼部,整日对着干,要么就是来同他要钱或者哭穷。眼下没见到户部尚书,但这周信也是户部的人,顾峤还是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一颔首让人平身,顾峤没问他来做什么,而是先问了一句:“尚书呢?”   周信还是个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脸上的情绪半点也藏不住,闻言愣了一愣,瞧着有些慌乱,随后才低下头,吞吞吐吐地答道:“回陛下,大人他……近日染了风寒,听闻陛下回京,不能亲至,便遣了臣来。”   顾峤没有应声,静静地瞧着他,瞧到青年脖颈处都泛出冷汗来的时候,方才缓声开口:“周侍郎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   周信当然知道。   所以在听见帝王这一句话之后,就“啪”地一下摔坐在了地上。   顾峤继续悠悠道:“那几个老狐狸不敢在这个时候来寻朕,生怕触了朕的霉头,所以才特地派你来先试探一番——是也不是?”   周信牙齿打颤,好一会儿才应声:“……是。”   “起来,朕不治你的罪,”顾峤见他这吓得根本没法好好说话的模样,就忍不住念起齐尚来,虽然齐状元一开始在他面前也小心翼翼的,但好歹还有说话的力气,“他们怎么想的,竟然会派你过来,生怕朕瞧不出来他们的心思?”   周信依言站起身来,却一直垂着头,听到顾峤后面这句话,差点吓得又要跪下去。   好在这个时候丞相大人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几位大人毕竟也不敢真得欺君,陛下便莫要为难周侍郎了。”   “朕哪里为难他了?”   帝王的话语紧接着传到周信耳朵里,不知道是不是他紧张太过被吓傻了,他竟然从帝王的这句话里听出来了点委屈撒娇的意味?!   周信与齐尚是同科的进士,只不过显然没有齐尚那等与帝王深交的福气,但也算得上不错,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直接做了侍郎,却没想到今日就被派过来做这样的事情,路上已经被“欺君之罪”这四个字吓得半死,见到顾峤的时候说话自然也就不利索了。   顾峤反驳商琅那一句之后,就好像失了兴致一般,其余的问都没问,直接让他出宫去将户部尚书给喊过来:“有什么话就让他亲自来说,你自己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说罢便没再理人,周信应一声“是”,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帝王又改了主意要治他的欺君之罪,退的格外快。   等户部尚书来的这段时间,顾峤坐到书桌旁,也没有处理政事,只托着腮瞧着门外出神:“朕当真有那般不讲道理,以至于他们还要推个人过来试探试探我?”   这般说也不完全对,毕竟若他真是那等不讲理的人,被送来试探的周信必然会因为欺君送命。   为了一次试探损失一个年轻的侍郎,得不偿失——他们是笃定了顾峤不会对周信如何。   帝王叹一口气——想不明白。   “阿峤不必多思,”商琅开口安抚他,“臣子只求忠诚,至于其他,思虑过多也只会自生烦恼。何况君王对于臣子,本便应当立威。”   “先生说的是。”   顾峤侧过头想去勾他衣袖,商琅顺势直接将自己一整只手给人塞过来,顾峤瞧着他这样子,就忍不住回想起来两人先前未通心意的时候的小心翼翼,便感慨:“先生如今,可真是同几年前,大相径庭。”   “陛下亦然。”商琅弯了下唇角,借着顾峤的力气直接绕到人身后去,目光一下子便定在了书桌上那块白玉笔搁上。   顾峤见他安静下来,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双颊骤然飞红。   他当时不知道是如何了,就魔怔地应下来商琅的要求,将这东西给放到御书房来。   只是他们很快就出京“微服私访”去了,先前并没有多在意这块笔搁。   如今,叫商琅这么一瞧,顾峤觉着自己这辈子是忘不了那一日的场景了。   罢了,罢了。   他同商琅都已经有半年多,比这过分的又不是没做过,也……不是那么在意了。   心里不断暗示着自己,最后顾峤也还是堪堪赶在户部尚书到御书房来之前将脸上那一片绯红给消了下去。   户部尚书应当已经从周信的反应当中猜出来了几分,或者说周侍郎同他直言了,眼下一到御书房,垂着头瞧见帝王衣摆,立刻就拜了下去:“老臣该死。”   “怎么,尚书大人莫非是犯了什么诛九族的大罪不成?朕才回宫就在朕面前要死要活的。”   “臣……不该派周信来打扰陛下。”   顾峤听到他这句话,就哼笑一声:“所以,爱卿这是上赶着要朕治你的罪?”   户部尚书不说话了。   大桓这群朝臣,朝堂上有同僚在场,各个都能说会道的,一个人到顾峤面前来,却都成了钜嘴的葫芦,半句正儿八经的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顾峤看不得他们这副样子,手一挥,直入主题,“来寻朕何事?”   “倒是没什么大事……”户部尚书斟酌着开口,“臣只是知晓了陛下回京,想早些告知陛下这段时日京都当中的情况。”   “怎么,有什么你们处理不了的事情?朕也没见你们传信过来。”顾峤一边问话,一边还不忘了刺他们几句。   “并无,并无,”户部尚书连声否认,“这段时日京都当中一切皆好,臣来同陛下说一声,也好让陛下安心。”   “无事就好,”顾峤放心了,“这一阵子麻烦诸位了,快到年关,便好生歇上一歇,朕等明年万寿节过了再走。”   户部尚书闻言,刚想直接应下,却忽然意识到:“陛下还要出京?!”   “大桓疆域广阔,朕若是几月功夫就能走完,那必然是囫囵吞枣。”顾峤说得理直气壮,但是看着户部尚书那副难以置信、眼前一黑的神色,还是咽下了“朕不仅明年要走,或许再下一年也会出京一段时间”这句话。   大概是被惊得太过,户部尚书连反驳都忘了,最后是失魂落魄地从御书房出去的,顾峤瞧他这副模样,属实有些不放心,次日干脆继续罢朝歇息。   但是他们两个也不能一个也不出面,商琅去了朝上,回来之后就同他说,那群官员果然是抱着撞柱死谏的心思来的。   顾峤“啧啧”几声,毫不惯着,直接威胁:若他们再提此事,他同商琅过了元日就走。   朝中这才消停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番外结束啦,下一个是商琅的动心过程,会用片段式的写法,比较碎,而且可能比较酸,大家按需购买嗷ovo   感谢在2023-05-27 22:19:11~2023-05-28 22:43: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故时风月   【番外2】商琅想,自己约莫是疯魔了。   1.   从荆州一路到京都, 风雪愈发得急,商琅才到驿站当中,就昏了一天一夜。   应当是染了风寒, 掌心滚烫着, 冷意却是从心底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好在赴京之前,每日要喝的那些药都被父母制成了药丸,如今倒也不用去向旁人求援。   只是从南疆而来的少年并不知晓这天下大都繁华之下藏着的腐烂泥沼, 更没有想到因为他过于出众的容色, 一早就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不过一夜功夫就是一片流言。   商琅不知缘由, 但在驿馆当中见到那些人狎侮的目光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应当避众人锋芒。   太吵闹了。   商琅虽然从未习过武,但是先前习射之时练着听声辩位,倒也算得上是听力过人,便将堂中的窃窃私语给尽数听了去——京都之中,或许容不下他。   2.   他用了三日时间,寻了些茅草,在京郊的丛林里,搭了间草屋。   也好在此时无蚊虫, 除了夜间冷一些,倒是没有其他的妨碍。   只是他没有想到, 会试竟然被帝王给推后了几日。   几日时间就足够让他染一场风寒。   挣扎着起身去买药的时候, 商琅在医馆瞧见了两个小孩子。衣着富贵,一看就是京都当中娇生惯养的公子。   年纪小的那个此时冷着一张脸,大一些那个不知道在同小药童附耳说些什么, 总之那小药童瞧着为难得紧, 这时候年纪小的那孩子伸手扯了一扯他, 轻轻一摇头,见人不动,就干脆地松了手转身离开。大一些的孩子追了出去,商琅听见他喊了一声“顾娇娇”。   顾,是皇族姓氏。   只是……“娇娇”?那是个女孩子?   商琅仗着自己带着帷帽,大胆地瞧过去,但这个年纪的孩童男女之限尚不分明,最后他也就只能当成是皇室的千金换了一身男装同兄长出门游耍。   3.   商琅将那件事当成了一个小插曲。   他在京都孤立无援,哪怕只有在会试的时候才到京都当中再露了一次面,还是惹起来不少的风波。   尤其是在放榜之后。   一个方才十六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成为会元?!   谣言在那群自诩清高的文人当中传开。   平日吟风弄月,这个时候羞辱起人来也半点不客气。   好在商琅一从会试的考场上下来,就又大病了一场,并没有听见那些风言风语,只在放榜的时候,一早跑去瞧了一眼。   春日渐暖,茅草屋当中却不见回温。商琅将自己团在被褥当中,病了好好了又病,就这么折腾过一个月,到殿试的时候,都还有些精神不振。   他一直带着帷帽,到了宫门口才取下。   只不过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人多话,也没有什么人拿太露骨的带着恶意的眼神瞧他,商琅亦是未曾在意,垂眼静候着,规规矩矩过完一场殿试,然后,被帝王点为探花。   没有人意外、没有人质疑,风言风语不知道何时已经散去了,只剩下满城的欢呼。   还有那榜下捉婿。   那一年的状元与探花也算得上青年才俊,但世家也都明白一个十六岁探花的价值,那一日好似是从深渊重新回到了人间,所有人都对他抛出善意,无论是不是带着深藏的利益。   他一一婉拒了,逃一般回到那间茅草屋。   只是避不得太久,就收到了帝王的邀请——这京都到处都是帝王耳目,被寻到住处,商琅也并不意外,他收了那些破旧的东西,神色自若地跟着皇室的暗卫,去到了帝王为他准备的那住宅。   商琅的情绪从来淡漠,就好像,天生便属于朝堂。   他顺从地跟着帝王的安排,也顺从地拿着帝王给他的银子去择选了一件适当的衣裳去赴那场琼林宴。他知道自己在京都无依无靠,也见到了帝王对他的重视,他麻木地,尝试着成为帝王的一个好棋子。   4.   琼林宴,他见到了顾峤。   小孩子在琼林宴上瞧着比先前在医馆的时候要活泼不少,四处张望着,身边陪着的依旧是先前那个少年。   依旧是男装。   商琅站在角落,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随后便听旁人唤他一声:“七皇子。”   皇子叫做……“娇娇”?商琅神色古怪。   没有人敢直呼皇子的大名,就连顾峤身侧的傅翎也老实起来,小七皇子真正的名姓,还是等商琅离了琼林宴,亲自去查了一查皇室的人物之后才知晓的。   那是后话了。   如今、此刻,顾峤的目光在院中转了一圈之后,落到了他的身上,随后眼前一亮。   商琅瞧见那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朝自己跑过来的时候,惊了一惊,原先便在一个角落里,如今下意识向后一退,更是把自己隐到了黑暗当中。   只可惜小七皇子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丝毫不知礼数地直接伸手,将他从黑暗当中拽了出来。   月光打下来,小孩子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亮晶晶的:“你是何人?”   5.   商琅从来没有想过,他后来会和顾峤有那么多的纠缠。   琼林宴之后,帝王将他放到了翰林院去。   顾峤从知道了他的消息之后,就整日整日地跑到翰林院去寻他。   小七皇子不止年纪小,长得也显小,玉雪可爱的,让商琅不自觉地想起来病中因着药苦,顺路去城中铺子里买的那碗杏仁豆腐。   清甜软嫩。   只是商琅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样的小孩子。   他自然而然地适应了官场,瞧见顾峤眼底那一片清澈纯真的时候,却觉着心尖滚烫。   最后便也只能无措地,拿着做学问的理由,有意无意地将人给冷落下来。   但顾峤对此似乎半点也没有察觉——也可能是察觉了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仍旧是日日来寻他,日日守在他身边。   商琅瞧着是在垂眼做学问,心思却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若顾峤在那个时候伸手去碰一碰探花郎,必然会发现,他的身子是僵着的。   只不过小七皇子说是日日来寻他,但实际上待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还是同那位傅小侯爷在一处。   也好在如此,商琅才能有段时间静下心来将事情给做了,不至于被旁人看出端倪。   6.   商琅原先以为,小七皇子没来寻他的那些时候,是在国子监。   后来等到顾峤实在耐不住在他身边这样干坐着,寻了书来问他,商琅这才隐隐约约意识到,小七皇子好像当真是……不学无术。   这件事情在之后帝王寻他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大桓的帝王似乎极其信任他,也知晓顾峤对他的亲近,同他说了许多。   商琅也没有想到,顾峤竟然还动过让他做他先生的想法。   自然,帝王并没有同意。   但也默许了小七皇子的所有做法。   7.   商琅一日一日地瞧着顾峤长大。   小七皇子绞尽脑汁同他寻话题,不知不觉地就将四书五经给瞧明白了,还顺便知晓了不少其他的知识。   哪怕是一如既往地爱玩,至少来日不至于被人讽成什么草包王爷。   只是商琅没想到,顾峤最后会登基。   宫变前一日,帝王秘密召他入宫——不是在御书房,而是帝王寝殿。   他给了他一道圣旨。   后来所有人都当商相是临危受命,但当时的帝王,其实早就有了安排。   他要他拼死护住顾峤,祝他登基。   其实当年,在商琅的眼里,顾峤并不是最合适的那个帝王人选。   先帝子嗣众多,除了反叛那几个,也不止顾峤。   一个惊才绝艳的青年,在这皇权争斗当中也有着无数的选择。   但他还是接了下来。   就像曾经那样,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唯一不同的是,从无谓变成了雀跃。   他在期待着顾峤。   8.   少年帝王优秀出乎商琅意料。   比起先帝的温吞,顾峤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便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动手也就雷厉风行毫不客气。   在顾峤提出来要拔出世家的势力的时候,几乎所有知晓内情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就连商琅都没敢直言支持,只静静地,配合着顾峤的动作。   结果也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   两年时间,就已经是初见成效。   帝王十八岁的那场生辰宴,是一场庆功宴。   从顾峤登基之后,两人就一直忙于政事,到今日才算忙里偷闲,商琅以酒代茶,随着群臣去祝贺上位的帝王的时候,恍然间意识到,昔日那个绵绵软软的团子,已然长成了。   9.   商琅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对顾峤有了别样的情感。   或许就是在那日生辰之后,在他意识到顾峤不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帝王之后,对这少年的心思便已经变了。   在此之间,商琅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断袖分桃之癖好。   只不过那种朦胧心思或许本来就无关于此,吸引他的只是顾峤此人。   但两人到底是君臣,顾峤自幼也不曾碰过什么情爱,商琅不知他心中如何,却明白身为帝王,顾峤日后必然要事后宫佳丽三千的,他从来都奢求不得,也就只好将心思给死死藏着。   10.   商琅在那个时候,其实也不懂风月,只凭着那模糊的一点感觉,猜测到自己对顾峤或许是那男女之情。   一直到一日又同帝王在御书房当中借阅孤本,下层许多的书籍都被他给翻过,甚至还做了不少的批注,商琅便将目光放到了上层去,随后就瞧见几本名字晦涩非常的书本。   这些书本自然是被他给取了下来。   帝王背对着他伏案批折子,商琅将书拿下来,只随意翻看了一下,就差点失手将东西给摔下去。   哪里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古籍,分明是一幅幅生动至极的图画。   他心如擂鼓。   不知道是怎样的冲动让他神色如常地将书给抱在了怀里,但终究是没有继续在充满帝王气息的御书房中待下去的勇气,草草寻了个理由便告退回府,抖着手将东西摔在书案上面,目光忍了又忍也还是落在上面。   他终究翻开了第一页,随后在一场绮梦当中,瞧见了少年帝王的身影。   那日商琅告病没有去上朝。   帝王自然是极其关心他的,一下朝连冕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跑到了他府上来。   商琅瞧见他,头一次生了逃避的心思——就连先前两人认识不久,小七皇子日日来寻他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却还是没舍得将人给拒之门外,强撑着扮作若无其事,尖利的指甲已经深深刻进了掌心里。   那段日子商琅的掌心一直都有一道被指甲刻出来的伤痕,每次都是还没来得及结痂就又渗了血,唯一能庆幸地便是这之后没有留下什么疤痕,没有让顾峤发觉。   11.   他竟然对自己的君主生了狎弄的心思。   梦境一场接着一场,恍惚到他白日见到顾峤本尊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起来夜里种种。   那书册翻过一页,就有一张模糊的脸在他梦里变成帝王的模样。   商琅想,自己约莫是疯魔了。   却无可奈何。   少年不沾风月,又未及弱冠,从哪里来论,商琅都不该在这个时候对人做些什么。   只是顾峤太不设防了。   在他面前亲昵又乖巧,商琅无数次庆幸,长在大桓,那些颇显拘束的仁义礼教如今成了栓住他的最后一根绳子,没有让他不管不顾地,将眼前的少年给吞吃入腹。   顾峤不会喜欢。   他急不得。   12.   春去秋来,京都权柄渐渐倾向顾峤这个帝王,商琅整日听人传着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又瞧着近来似乎同他生疏些许的少年,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帝王无情。   他从不敢奢求真的得到顾峤,却希望能守在帝王身边,死而后已。   只是如今,怕是也成了奢望。   13.   心灰意冷之前,他听到顾峤要封他为相。   大桓废相已久,许是怕他不答应,顾峤连他都瞒着,在朝会上直接下了旨。   朝臣跪了一片,那段时候因着他体弱,顾峤从来都让他坐着上朝,如今却成了帝王之外立得最高的那一个。   一道灼热的目光自高位投下来,商琅知道顾峤在瞧着自己,却还是从椅上起了身,同朝臣,一起拜了下去。   帝王甩袖而去,朝会不了了之。   朝臣们凑到他身边,说了些什么,商琅听不清晰,眼前只有那把龙椅——只有在帝王离去的时候,他才敢抬眼直视。   那是天下权力的归处,权力之上是他的心上人。   而他处于其下,是云泥之别。   14.   他自然想过篡权。   想将那个皎皎如日月的帝王囚于一隅,何必顾什么家国,大桓人才济济,从来不缺一个顾峤。   何况小七皇子本就不想待在宫墙之中。   他不会让人被圈禁在一处,他愿意带着人去游山玩水——只要在他身边就好。   阴暗的心思总在夜里生根,次日却总被御书房的檀香落成一片平和。   他终究是舍不得。   15.   小皇帝因着他那一跪,几日都没理他。   下了朝还是一如既往地将他叫到御书房去,却从不开口,偏偏这几日朝中除了封相再无大事,商琅想要寻个理由同人搭话都无可奈何。   还是倒春寒的时候一病不起,两人这才化了冰。   违背祖制封相,此后大桓清明,商琅必然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千古贤相。   只是史书或许会如此,放在如今,等着他的却是数不尽的弹劾。   朝臣说他媚上惑主,说他以色侍君,也有亲近于他的臣子觉着顾峤此举是要将他捧杀。   商琅倒还真希望是如此。   才学为人称道,在顾峤面前,他却更庆幸自己生得如此好颜色,不然那个集千娇百宠于一身的中宫嫡子,当年怎么会多瞧他那一眼。   可惜少年帝王面对这些折子,只有愤慨——   “先生分明计谋过人,他们倒好,舍本逐末。”   商琅温声安抚,心中却鼓噪着,冲动地想要问一句:若他当真以色侍君,顾峤愿不愿意应?   可他不敢。   那句话从未说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所有君臣之外的心思,做帝王最恭顺的臣子。   16.   绮梦仍旧是一场接着一场。   少年快要及冠,眉眼便也彻底长开,比幼时凌厉不少。   这几年为帝也丝毫没有磨平顾峤的棱角,只是比起一开始的冷硬,少年的脸上多了笑。   假笑。   笑意盈盈,字字诛心,甚至于乖戾。   将世家千百人押送到午门斩杀的时候,商琅完完全全意识到,他们原来是一类人。   顾峤娇生惯养,骨子里的狠意却半点也不曾少过,甚至愈烈。   商琅也是在那个时候,动了试探的心思。   世家一直都是靠着他联系,原本两人也就只是打算循序渐进,那一次他却是自顾自地改了主意,在帝王的生辰,给他送上了那样的一份大礼。   世家的反扑自然是极其剧烈的。   但是顾峤半点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瞒住了帝王,装出一副无事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来了。   昨晚心血来潮把键盘拆了清理了一下然后按回来的时候少了几个键翻了两个小时,去洗澡以为洗发水快没了一口气倒头上最后发现多过头了花了平时两倍的时间才洗干净,加上实在卡文QAQ,我绝对没有摸鱼!   感谢在2023-05-28 22:43:46~2023-05-30 13:17: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旧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琅峤春潮   【番外2】然后他握住了顾峤的手。   17.   说是要来试探顾峤对他的态度, 商琅却不敢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只能寻着机会一点点地去寻找少年帝王的底线。   顾峤大概是极其信任他的。   商琅私底下不知道做过了多少事情,也有不少被傅小侯爷还有子桑瑶给有意无意地捅了出来, 帝王每一次同他算账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只是说几句气话,真要到罚他的时候却是半点也舍不得的。   商琅乐见其成,仗着帝王对他的纵容, 剥了那层绵软无害的外壳, 将内里那些阴谋算计, 慢慢地展现在顾峤的面前。   只不过, 即使如此,顾峤也还是迟钝的。   他像是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他相处多年的、温良谦恭的丞相大人有什么变化一般,还是那般地信任他,还是那般,将他看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文臣。   只有在商琅当真做了什么事情被他发现之后,才会短暂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什么无辜的白兔子,而是一条伺在暗处的蛇。   不过很快又毫无防备地,朝着这条蛇露出自己脆弱的脖颈来。   总像是诱着商琅去咬上一口。   18.   他也的确是咬了上去。   少年在他面前总是放松的,也时常会因为疲于政事而在他身侧沉睡过去。   明明他身上用的安神香并不算多。   这样的事情时常会有, 只是一开始商琅并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发觉小皇帝睡过去之后是当真无知无觉, 这才敢用指腹轻轻擦过少年的下颌与脖颈,   随后的是亲吻。   到最后,已经不满足于这般——毒蛇终于露出了獠牙,垂首叼着那一小片的皮肤碾磨, 留下的痕迹并不深, 少年醒过来后不久就会消散掉, 但是那一小会儿的留存已经足够商琅欢欣。   19.   马车对于商琅来说,一直都象征着亲近。   哪怕顾峤并不是每一次都会睡过去,但那悠悠的车轮声与马蹄声也总是最容易哄人睡过去的。   荆州一行,两人在马车当中的时间,延长到了一整日,更方便了他同心上人相处,也更容易被人发现心思。   商琅没有刻意地隐藏,只是温和地、亲昵地,同帝王相处。   却不知道是因为两人认识多日,顾峤总习惯了同他亲近,所以半点也没有往那男女之情上面想,还是说小七皇子就是天生缺了一根有关风月的筋,商琅快要连人脖颈上有几条血管、在什么位置给看清了,也没见顾峤意识到什么。   若说伪装吧,皇帝陛下对他甚至连个试探都不曾有。   他也就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止不住叹气。   他已经能算得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大打破两个人之间一直保持着的距离,但从一开始顾峤就对他太亲近了,若是人对他没有半分心思,自然也就察觉不出来异样。若是再直白——顾峤也不是个傻的,多少能瞧出来他对他有些大逆不道的心思,那个时候若是帝王对他半点兴致也无,反而因为这样的情感而逃避的话,要想挽回可比如今的难。   顾峤屡屡承诺过不会罢他的官或是如何,商琅自然也愿意相信帝王的承诺。两人还有五十年,用这般温吞的方法蚕食,他等得起。   20.   一直到遇见天灾。   京都太安宁,十数年来,连他最畏惧的狂风暴雪都少见。   可荆州的地动告诫他,帝王不可能一生留守在京都当中。   就像顾峤亲口同他说的,他要微服私访,他要走遍大桓。   人祸可免,天灾难逃。   眼睁睁瞧着顾峤被激扬的尘埃与倾颓的酒楼吞没的时候,商琅在想——若是死,便算是一对亡命鸳鸯;若是幸得活路,那不如及时行乐。   原先的数十年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朝夕之间,商琅哪里敢再等那么长的时间,恨不得争分夺秒。   21.   喧哗声过后,他重见天日。   举目望去,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人群与废墟。   他寻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只能去质问傅翎。   这世上,有憾的生者是最痛苦的。   不过好在,他得到的不是顾峤的死讯。   他对自己的身子清清楚楚,被掩在地下这么长时间,更是雪上加霜,他留在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但不能干等着。   帝王生死未卜,他必须做些什么。   譬如,到赣州去。   22.   昔日体弱仍赴风雪,如今他身子比十多年前赴京的时候要好上不少,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艰难险阻的,自然义不容辞。   所以他没有在意傅翎的劝阻。   至于顾峤知道他以身涉险会如何——商琅巴不得见到皇帝陛下骂他。   总比如今不知生死的情况要好。   他自幼长在荆州,早就习惯了此地的崎岖,行路除了疲惫些,倒也没有太多的负担。   心上的煎熬却是一阵一阵。   梦里梦外全都是顾峤的身影。   江南四州都多雨水,荆赣两州交界的地方也多密林,商琅一路策马在其中穿梭着,心里却在想,顾峤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华盖蔽日,树荫创造出一片幽静桃源,其中还时不时能瞧见几处泉水清潭,若非此地多山,商琅这一路上没能寻到什么合适的平坦地方,或许他就要动个带着顾峤来此地隐居的心思了。   虽然身为帝相,“隐居”这样的事情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根本遥遥无期。   23.   林中还有野兽。   这里人迹罕至,商琅也庆幸自己运气还算好,没遇上什么太过于凶猛的野兽,大部分都是无害且怕人的,让他安安稳稳地穿了过去。   只是在最后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蛇咬了一口。   那小蛇并非剧毒,商琅又喝了这二十多年的药,除了觉得疼痛,身上并没有其他的异样。   只不过那齿印难愈,商琅瞧着自己滚了不少血珠的手腕,小心地藏进了衣袖中——希望等他赶回荆州的时候,这伤口已经痊愈了。   叫顾峤看见了可不好。   24.   商琅在赣州停留了许久,等到手上那齿印痊愈得差不多了之后,才敢动身回去。   荆州那边的消息一直都瞒得很死,地动之后是什么情况都难以打听,更何况一个人的生死。   好在,好在,商琅日夜兼程回到遂安府的时候,听到的是顾峤性命无忧的消息。   云暝先瞧见了他,在人去通知的空当,他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番自己。   他一路朝着帝王的帐子那边去,也没在意周遭略显嘈杂的声音,立在了院子当中,越过那些喧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帐中悉悉索索的声响,随后门帘一动,他抬眸,撞上顾峤的目光。   昏沉的月光也掩不住少年眸底的火。   若是放到平日里,见到帝王动怒,商琅自然是要惶惶恐恐地寻来对策,然后靠着这张脸和帝王对他的纵容,用三寸不烂之舌给人哄过去。但如今,他根本顾不上去想那么多。   顾峤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充满着活力,甚至还有力气来同他动气。   商琅心底只剩下了庆幸,便也涌上来一阵冲动,身体比大脑动得还要快——他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帝王。   25.   帝王愣在那,也给了商琅喘息的机会,重新将人哄住。   不过天不遂人愿,见到安稳的顾峤,让商琅一下子松了心神,以至于在离开的时候,多日的疲惫一下子重新涌上来,没能防住涌出来的那一口血。   更没料到会被人给瞧见。   帝王来他帐中质问的时候,商琅本想故作无事地瞒过去,最后还是舍不得放弃这个好机会,到嘴的话就成了那冠冕堂皇的“死而后已”。   顾峤也的确是吃他这一招。   少年掌心很烫,商琅眸底深深,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表面上却不忘了摆出一副温顺样子,看着人心疼到跳脚,看着人对他又气又不忍——   他想,或许还可以再放肆一点。   只要有足够的痕迹,顾峤就能慢慢地,知晓他对他的心思。   26.   只是商琅没有想到,提早在相府灌了那么多的酒,最后在夜宴上,这杯宫廷御酒还是误了事。   从一片狼藉的榻上醒来,还不见帝王的时候,商琅是惶恐的。   他设计好了一切:何时表明心意,何时行那周公之礼,却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   也没想到顾峤对他,本就带着那样的心思。   若非如此,有这么一遭,他们两人之间恐怕要完个彻底——即使顾及十多年的情谊顾峤不会直接杀了他,恐怕也不会留他在京都当中。   幸好,幸好。   帝王去了朝会,他让人收拾了床榻之后,呆坐在那里,一点点回想。   从数年前到现在。   两人真是当局者迷。   因为亲密太过,所以不敢相信彼此生了那男女之情。   商琅轻叹一声。   无论如何,也是误打误撞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27.   只是还差上一点。   于是在帝王下朝回来的时候,他做了最后的试探。   他跪了下去,听见小皇帝语气当中怒火,却忍不住地想笑。   然后他握住了顾峤的手。   作者有话说:   卡死我了卡死我了卡死我了,心理剖析怎么这么难写呜呜呜呜。   下一章开始写梦境if 第105章 倾盖如故   【番外3】“那在下,便谢过陛下厚待了。”   顾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御书房的书案上睡过去的, 只知道再醒过来的时候,入目就是一本摊开的、荒谬的奏折。   御书房当中檀香悠悠,不见商琅的身影, 顾峤垂眼, 瞧着眼前那本奏折上面的“南疆亲王”四个字。   是礼部尚书上奏,说南疆的亲王不日便要到京都来,问的是顾峤要用怎样的规格来迎。   奏折没有批, 顾峤对这几行字也没什么印象, 只随手拿起旁边沾了朱砂的笔, 末端在脸上一戳一戳, 他在自己的记忆当中寻了一圈,也没寻到什么跟“南疆亲王”有关的记忆。   南疆不是只有子桑琼一个国主,还有子桑瑶一个长公主么?   哪来的什么亲王?还是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旁系?   商琅不在,顾峤想要问一问也无法。   从他和商琅那一次去南疆走了一圈之后,虽然子桑琼不怎么待见他,但作为一个君主,也不至于被这些私情误了大事,两国往来甚好,每一次南疆要来使臣, 一般也都是子桑瑶和傅翎夫妻两个亲至,一来给傅小侯爷回京见他的机会, 二来也是表示南疆对两国往来的重视。   所以这南疆亲王, 到底是自哪来的,能比子桑瑶在南疆的地位高么?   顾峤蹙着眉批了折子,让人按着寻常接待使臣的规制来, 随后就放下了笔。   两人这几年越发地腻歪, 几乎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处, 顾峤也不明白怎么他睡一觉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或许是去给他准备什么点心,也或许是别的事——但无论如何,都让他不安。   就像这本奏折一样,处处透着古怪。   于是他起身走出御书房,见到守在门口的宫侍,问了一句:“丞相去了何处?”   宫侍愣了一愣,没回答。   顾峤心中不安更甚,蹙着眉,颇有些不耐:“商琅人呢?”   那宫侍是前阵子刚被调到此地的,还没见过帝王几面,更别提被问话,听出顾峤语气不好,立刻腿一软就跪下了,颤颤巍巍地磕头:“奴婢、奴婢不知。”   顾峤以为自己是问得太过,努力地缓了声音,换了个说法:“他何时离开御书房的?”   却没想到,他这话一出,那宫侍伏得更低,赶在顾峤动怒之前开口:“奴婢……没瞧见有人。”   怎么可能?商琅不是一直——   顾峤想起来那本奏折。   不对,不对。   没再管那宫人,他转身回了御书房中,尝试着从这个他最熟悉的地方寻出点蛛丝马迹来。   方才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顾峤这才觉得书房当中的味道有些不对。   明明他很早之前就将御书房的香换成了沉香。   顾峤重新绕到桌前,收了那些奏折,仔细寻过也没见到先前商琅送他的那块笔搁。   心中的不安在御书房内室当中寻不到半点商琅的痕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帝王眼底墨色浓郁,转头看向那个立在角落的起居令史。   历代帝王都要经历此事,顾峤早就学会了忽视掉这个跟尾巴一样时刻跟着他的官员,却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方才已经有些冲动,顾峤心有疑问却又不能直接问询,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比如——起居注。   顾峤目光落在起居令史身上,后者这么多年头一次被帝王关注到,抬眸看过来,神色有些茫然。   甚至还带着点警惕。   “起居注给朕看一眼。”顾峤毫不客气,直言。   起居令史那一瞬间大概是想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手上护着册子,连行礼都有些顾不上:“陛下,依循祖制,此册您不可查阅。”   “朕违背的祖制还少?”顾峤不以为然。   随后就瞧着人“啪”一下干脆利落地跪下了,显然是要抗旨到底。   顾峤一阵头疼,又不想真的强人所难:“你读,朕听着。”   起居令史还是犹豫。   他负责如实记录帝王一言一行,可若是帝王对其中有所不满,修改则违制,抗旨就是丢命,是而从一开始就有了帝王不可查阅的规矩,无论是亲自看还是读,都……   “怎么,还要朕直接送你一道恕罪的圣旨才肯?”顾峤坐回到椅子上,见他那踌躇的模样,不耐烦敲了敲桌面,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这倒是不必。   顾峤是个明君,这点起居令史是最清楚的。   所以在听见帝王这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松了一口气。   祖制是祖制,皇命是皇命。   起居令史也不至于那么死板,说到底,他求的就是帝王那一句承诺。   在听见顾峤这句话之后,起居令史立刻翻开了册子:“陛下,是想要知道何事?”   “从朕登基开始念。”顾峤手支着头,阖上眸子。   书页翻动的声音响了几下,起居令史便开了口。   顾峤越听,眉头蹙得更紧。   起居令史似乎是注意到了帝王的神情,话音停顿一瞬才继续。   只是后面他说了什么,顾峤都已经听不见了——   他如今的内心彻底被惶然充满,好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人生。   他还是顾燃犀,但是却不曾见过商月微。   在起居注上,当年先皇并没有寻什么重臣托孤,而是直接将传位的圣旨送到了他的手上。没有商琅,这个“他”步履维艰,一样清洗了朝堂、一样拔除了世家,却用了比先前更多的时间,也遇到了更多的艰难险阻。   将天下尽归手中就已经如此艰难,更别说什么微服私访游山玩水了,半点时间都腾不出来。   顾峤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是遇见了什么神鬼之事,跑到了此地来。   没有商琅这个千载难逢的人才相助的他,这一路的摸爬滚打,顾峤自己听着都忍不住怜惜。   不过,商琅究竟在何处?   顾峤睁开眼,垂眸,目光正好落在了方才那本奏折上面。   南疆亲王,莫非是……商琅么?   挥手让起居令史退到一旁,顾峤撑着额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然他不明白在此处商琅究竟是因为什么才没有到大桓来,但既然人如今要来,又是他到了此处,无论如何,顾峤也要探个底细。   指尖轻轻搭在那本奏折上,顾峤沉思良久,忽然将东西丢进了一旁的火盆里,干脆重新拟了一道旨。   若是商琅,那他可万不能怠慢——自然要用最高的礼来待。   也没管礼部尚书见到圣旨的时候是不是气歪了胡子,顾峤将圣旨拟好派人送过去之后,就开始盘算着做点什么事情,甚至都抱着“说不定商琅也到了此处来”的想法,转头便命人去刻了白玉笔搁还有狼毫。   商琅善雕玉,顾峤也是后来才知道,先前丞相大人送给他的那几个玉质的小玩意儿,都是他亲手刻出来的。   太过珍重,所以许多年过去,顾峤也没有将先前商琅诱着他放到御书房那笔搁给收起来,而是留在了桌案上,日日把玩。   都是些小物件,他寻的是京都当中最好的工匠,雕刻得很快,在南疆那位亲王到来之前,顾峤整日摩挲着,妄想将东西盘得同他曾经那个一般滑润。   不过几日的时间哪里能追得上积年累月,顾峤还没盘完,那位南疆亲王就已经到了京都的城外。   仪仗浩大,顾峤丝毫没客气,直接让人用的迎接国主的礼数——按照他对子桑琼的了解,这位南疆国主被虫子毒蛀了的脑子就算能想出顾峤是想暗示商琅称王这种事情来,恐怕也是巴不得人篡了他的位。   毕竟先前为了退位,子桑琼是没少对他阴阳怪气,次次借子桑瑶送过来的信里面都没什么好语气,顾峤原先还有气,最后还是按耐着没跟这傻子一般计较。   且不说两国这能称得上“联姻”的微妙关系,就南疆那遍地毒虫,若是真要开打,受苦的一定是荆州的百姓。   又不是到了窃国夺鼎的地步,的确是没有这个必要。   况且,消息传到南疆,再传回来,那都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顾峤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只急切地等着人来。   若不是还要顾及帝王威仪,他可能真要到城门外去迎了——在这位南疆亲王快要到大桓的时候,顾峤就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此人是商琅无疑。   仪仗浩大,便也难免繁琐。   顾峤等到日上三竿了才听见人入宫,连忙吩咐宫侍准备好宴席,耐着性子穿戴整齐之后,方才快步地赶到了前殿去。   南疆的服饰本就不同于大桓,加上商琅那张脸实在是太过于出众,顾峤一眼就从人群当中认出了他来。   两人不止去过一次南疆,但都有自己带的衣裳,因而顾峤还从来没有瞧见过商琅的这副打扮。   满身银饰,是件暗蓝紫的衣裳,却同先前穿着紫色官服的模样不同——后者是雍容华贵、天潢贵胄,前者却是满身邪性。   若非是那张脸无人可替,若非是那眼神还与顾峤熟悉的那位光风霁月的丞相大人有几分相似,顾峤都要觉得,不认识商琅了。   见到帝王来,商琅抬眼瞧了下他,随后便重新敛下眸子,用南疆的礼节朝他行了一礼:“南疆商琅,见过陛下。”   声音不曾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柔软。   顾峤像是无根的浮萍,在熟悉的声音里面终于寻到了归处,就连开口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舒下一口气的放松感:“王爷不必多礼。”   商琅直起身来,倒不像是顾峤印象里那般恭顺,而是直视着他,道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南疆要同大桓通商往来。   这本来是在他及冠那年就发生的事情,说出这句话的人也不应当是商琅,而是子桑瑶。   顾峤瞧着他站在阶下,为另一个君主做事,又没来由的委屈,好容易才压下去那股难受的情绪,开口问道:“国主既有此意,不知诚意有几何?”   诚意自然不少。   甚至是多到让顾峤咋舌。   因为子桑瑶与傅翎的关系,还有他和商琅,顾峤先前没少借机从子桑琼那里敲好处——倒也不怪人骂他,顾峤的心眼不知道要比子桑琼多上多少,加上后者本来就无心正事,真是被他给害得不轻。   但是如今,商琅提出来的东西,比他那么多次敲出来的都要多。   此处也没有先前子桑瑶入京那件事,傅翎自然也就没有追着人去,成为南疆长公主的驸马,但顾峤也不知晓傅小侯爷究竟去了哪里,人并不在京都,起居注上又没有傅翎同他谈及此事的记录,顾峤暗中寻了一阵子就作了罢,准备顺其自然。   这个地方的确与他认识的很不同。   琉珠轻晃,帝王有了动作、垂下眼来,像是在云端注视着阶下的美人,半晌,他开口:“王爷此来,应当不仅仅是通商。”   商琅神色错愕。   不知道是一直待在南疆那等轻松的环境当中还是如何,在与人相处了多年的顾峤眼里,这位南疆亲王也是一如既往地好懂。   估计人是在想,他是怎么从他毫无破绽的神情当中瞧出来此事的。   笑话。   若说如今世间谁最了解商相,顾峤当仁不让。哪怕是到了这样陌生的地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商琅身上的一些顾峤熟悉的东西都未曾变过。   以他对商琅的了解,如今眼前这人只要一张嘴,他可能就能将人接下来要说什么给猜个大差不离了。   果不其然,商琅错愕一瞬之后,就又拜了下去,只不过这次用的是大桓的揖礼,语气似笑似叹:“陛下明察秋毫——在下今日来此,是为联姻。”   顾峤心头一跳。   他虽然能猜出来商琅拿出那么多的好处绝对不单单是为了两国通商,却怎么也没想到人是来跟他大桓联姻的。   他虽为帝王,但是别说一儿半女了,后宫当中都空无一人,加上商琅本身的年岁就比他大,与他的小辈谈婚论嫁属实奇怪,那就只能是他同辈的这些人了。   耐着性子,顾峤问:“如此,王爷可是瞧上了我朝哪位公主?”   “并非,”顾峤松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又听见商琅道:“在下非为自己而来,而是为王上。”   王上,自然说的是子桑琼。   顾峤指尖一僵,神色古怪,语气也有些犹豫:“是朕失言——国主,是瞧上了我朝哪位女子?”   他没记错的话,他都到了而立之年,也没瞧见子桑琼有个什么王后,后宫倒是热闹,但大部分都属于先前那位南疆王,子桑琼只是顺手将人养在那里,甚至还毫不怜香惜玉地处理掉好几个自认为年轻美貌尚能挣扎的宫妃。   怎么到了这里……他跟子桑瑶还都没跟心上人见着呢,这位就先要娶妻了?   但商琅听见他问这话,却是摇了摇头,开口的时候直白又嘲讽:“只是为两国交好联姻,哪位女子,自然是要看陛下的意思——南疆可以承诺,必然善待。”   只是一场无情无爱的,两国联姻。   顾峤轻蹙着眉,头一次在商琅的身上,瞧见了那等露骨的冷血。   商琅对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冷的,哪怕表面上瞧着是块温玉,内里却扎满冰凌,这点顾峤再清楚不过。   只是至少那个时候,商琅还记着套那一层温润的壳子,同人说话也都委婉得很,甚至遇上纯良些的,连丞相大人拐弯抹角的嘲讽都难听出来,还能乐呵呵地当成人是在夸他。   因为此事,顾峤没少在外人离开之后绷不住笑歪了身子,倒在商琅身上。   但是眼前这位,同那些叮铃的银饰一般,棱角分明,锋芒毕露。   到底还是陌生的。   “此事再议吧,”顾峤没有直接答应下来,而是道,“王爷自南疆远道而来,想必也已经乏累了,今日酒宴,便好好享受一番。”   话音一落,顾峤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直接让宫侍将准备好的餐宴给端了上来。   除了南疆来的商琅一行人,还有文武百官。   宫侍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顾峤看着人将吃食摆上来,又瞧见商琅到自己位置上就坐,目光一垂,忽然开口吩咐宫侍,将他的席给搬到自己旁边来。   顾峤根本没有刻意地去压自己的声音,满堂的人本身就不敢在帝王面前太过造次,都静悄悄的,如今听见他这句话,是真的不言语了,静得出奇。   只有礼部尚书沾了出来,小声提醒了顾峤一句:“陛下……于礼不合啊。”   都说了用最高的礼制,礼部本身就是将人安排在最靠近帝王的位置,其实半点也没有委屈商琅,但顾峤还是觉着那位置离着他太远。   他在阶上,多少有些高处不胜寒。   “无伤大雅,”顾峤摆了摆手,笑盈盈地,目光越过坠在眼前的琉珠,落在阶下顿在原地的商琅身上,“朕同王爷一见如故,自然要趁此机会好好地交谈一番。”   商琅听到他说这句话,眸色瞬间沉下来。   顾峤半点都不怵他,安静回望。   是商琅先开口:“那在下,便谢过陛下厚待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为啥,写的时候莫名有种商琅从白月光变成非主流的错觉……orz,虽然晚了几分钟,但是,六一快乐!   感谢在2023-05-31 20:45:45~2023-06-02 00:1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珍馐美味   【番外3】什么爱而不得,什么强取豪夺……   两人分明是第一次见面, 商琅却半点拘谨也没有,神色自若地在顾峤身侧坐下来,抬眸问他:“陛下想谈何事?”   顾峤还是头一次瞧见没有去遵那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规矩的商琅, 颇有些新奇, 含着笑反问:“王爷觉着,朕想要谈何事?”   两人老夫老妻的那么多年,商琅对他说话总是越来越直白, 甚至有时候碰上个长得俊秀些的官员人都能夜里明着喝醋, 将自己心思剖白。来回这么几次, 面对眼前这个还在试图跟他玩算计的商琅, 顾峤自认是游刃有余。   “在下如何知晓?”商琅一边答他的话,一边瞅着案上的吃食。   因为并不清楚商琅的习惯,放在他案上的也是同百官一般的吃食,零星有几道御厨仿制的南疆小吃。   顾峤先前没见到人的时候,把不准他是不是和先前有一样的习惯,便也没有开口。只是如今瞧着商琅目光落处,显然是同先前那般大相径庭了。   丞相大人体弱、又要喝药,吃得大多都是清淡的菜样,眼前这位……却是专挑着肉尝。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就算是按着顾峤先前的记忆,这个时候商琅的病无论如何也是治好了, 所以他也难确定这般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后来慢慢养起来的习惯。   顾峤在他回答之后并没有开口, 沉默着瞧他吃了几口菜之后,方才轻叹一声,道:“无他, 只是瞧着王爷, 颇像朕的一位故人。”   “故人?”商琅夹菜的动作一顿, “陛下的故人,是南疆之人?”   不仅可能是南疆之人,甚至可能就是他们王族的人。   毕竟南疆王族这般出众的容色,世间着实难寻。   顾峤没有否认,饭都没吃上几口,只顾着笑盈盈地望着他。   穿成这样的丞相大人着实难见,他自然是要多瞧上一瞧的。   商琅眸色依旧是沉着的,约莫是不爽自己被顾峤当成了什么人的替代品,不阴不阳地问了一句:“那如今,陛下的故人在何处?”   能因为他与那位“故人”相似,就将他带到此处来,毫无疑问,那位故人,如今顾峤已经见不到了。   商琅原意是想要揭帝王伤疤,但顾峤神色并未变,散漫地答了一句:“就在宫中呢。”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商琅轻眯了一下眸子:“既如此,怎么不见陛下将人带来?”   唇角轻弯,顾峤眉眼间添了几分无奈:“原是想的,只不过怕惊了人,便只好将它留在后宫了。”   帝王语气宠溺,一瞧就是与那位“故人”关系极好。商琅没去深究为何顾峤会说他“怕惊了人”,只忽然觉着喉咙里无故闷了一股气,连用膳都没了心情。   “陛下如此说,在下倒是好奇,陛下口中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了。”商琅缓了一会儿,将心底的异样压下去之后,便抬眸瞧向顾峤。   两人如今挨得近,虽然帝王容颜有冠冕上垂下来的琉珠遮挡,但是他也隐约能窥见——小皇帝也能称得上一句美人。   不像是商琅所熟悉的南疆王族那种秾丽明艳的美,要内敛含蓄许多,同他认知当中的大桓一般,该有的棱角却半点也没落下。   只不过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帝王看面相明明有些沉郁,先前他在南疆听闻的也是顾峤的心狠手辣,今日相见,人在他面前却随性得很。   甚至可以说是直接丢了礼数,怎么舒服怎么来,好像是在无人之处,同友人闲谈。   哪里像是一朝帝王同他国使臣交谈时该有的模样?   分明大桓是最讲究那些啰嗦的礼节的,顾峤身为帝王,也最该以身作则才是。   莫非一切都是因为他同帝王那位故人相像么?   商琅不知道自己心底那股郁气究竟是从何而来,还没等彻底压下去,就听见了顾峤开口:“王爷既然好奇,不若宴后留上一留,说不定王爷同它,十分投缘呢?”   但凡此刻商琅不被心底那些情绪影响,可能就意识到了帝王话语中的不对,但是现在的商琅,听到顾峤如此开口,满脑子只想着要瞧一瞧那位同他相似的“故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顾峤其实没指着商琅这么干脆地答应他,却没想到人会如此顺从。   轻易就敢答应下他,就不怕他在其余人离开之后把他给杀了么?   此处的南疆并没有因为商琅的存在,给大桓造成太大的威胁。   顾峤寻着机会将如今的局势大概地了解了一番,南疆那边因为有商琅在,子桑琼比他印象中的还要懒散不少,大部分的事情都是商琅跟子桑瑶在处理,倒是安居一隅,也没有想来侵扰大桓的意思。   南疆这群王族安安静静许久,先前搁到顾峤书案上的那份奏折都显得有些突兀,若是并不识得商琅的顾峤,恐怕就要开始警惕南疆了。   直接让商琅在大桓丧命也不是不可能——如今的南疆没有反扑大桓的能力,又损失了商琅这一个亲王,至少在顾峤在位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爬起来的能力。   也多亏如今站在这里的是他。   顾峤轻轻叹一口气,庆幸待在此处的人是他自己,看向人的目光也难免怜爱了不少。   商琅被人瞧得莫名其妙,却也没警惕起来,只觉着这位大桓的帝王对他的态度着实是古怪得离谱。   当然,因为顾峤的先入为主,商琅依旧将这些东西归到了“故人”身上去。   一场盛宴被割裂成阶上阶下两部分,自从商琅坐到他旁边来,顾峤就没怎么管其他人。时隔多日与商琅“重逢”,哪怕对方不识得他,也足够让顾峤愉悦,用膳的速度便也没慢下来。   倒是商琅一直郁闷着,筷子动得慢,顾峤停下之后便一如既往地在旁边等他用完,不过是忍住了没直接支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生怕真将人给吓到了。   但即使如此,帝王的等待也足够让商琅疑惑警觉的了,没吃几口就搁了筷,直起身子。   “王爷不多用些,可是餐食不合口味?”   比他平时吃得属实是要少上许多。   “大桓京都都是珍馐,”商琅瞧着他,眼底竟隐隐有笑意,“只是在下怎能让陛下多等?”   “这么多年,早便等习惯了。”两人起了身,顾峤侧目瞧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了这么一句,毫不意外地瞧见商琅眼底的笑意消散。倒是他自己弯起了唇角来。   让商琅吃瘪的感觉实在是太好,顾峤早便想要如此做,但是商琅惯会拿捏他,有时候明知道丞相大人是有意为之,但他还是会上钩。   如今真是实现了他的一大心愿。   南疆那边靠毒靠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商琅比起顾峤记忆里的那个,在玩权弄术上当真青涩了不少,顾峤一路上耐不住性子地去招惹他,并如愿地在商琅的脸上瞧见了各种各样的表情。   妙哉,爽极。   他们两个是单独离的席,没有旁人在,顾峤带着商琅在大桓偌大的皇宫当中左窜右窜,余光瞧见人脸色微沉,就连手也缩在袖中,一瞧就是不安的模样,忍不住弯了下眸子,善解人意地开口安抚他:“地方离得远些,劳累王爷了,若王爷有需,朕这就唤人备轿。”   放到从前顾峤肯定就早早地给人准备好了,但如今的商琅身子瞧着比他都好上不少,半点没有病秧子的模样,他便动了跟人散步的心思。   “不必劳烦陛下,”商琅开口,“只是走几步而已,在下也不至于脆弱成这般。况且,也能瞧一瞧这大桓的风景。”   瞧风景瞧到了皇宫的这些朱瓦红墙来?   顾峤自幼生长在皇宫,实在是对这些看惯了的东西欣赏不起来,听见他这般说,就只暗自抿了抿嘴,没有多言。   其实那地方不算太远,都是顾峤左拐右拐地误了时间,眼下皇帝陛下没了继续逗人的心思,就直冲着那边去了,没一会儿便到宫门前。   这宫门前竟然一个宫侍都没有,帝王纡尊降贵地亲自上前推开那扇门,商琅没动,抬眼看了下四周,不能说富丽堂皇,简直可以称上一句破败荒凉——也不知晓究竟是怎样的“故人”会住在这等地方。   分明方才帝王提起的时候,是温和的。   可是瞧见如今这堪比冷宫的地方,商琅脑海里已经掠过了不少种荒谬且过分的原因了。   什么爱而不得,什么强取豪夺……   “王爷,请。”大门被打开,顾峤一句话让他回过神来,商琅微微颔首,拾阶而上。   内里同外面一般荒凉。   顾峤一边走着,一边瞧瞧去瞧商琅的神色,人正轻蹙着眉。   强忍下笑意,顾峤先他半步,到殿门前,再度推开了门。   才开了一条缝,殿中就窜出来一道白影,直奔顾峤。   商琅眉峰一压,袖中鼓动,藏匿其中的白蛇探出头来,朝顾峤嘶声。   那道白影缠到帝王腕上——亦是一条白蛇。   作者有话说:   一些小情侣的默契QWQ   顾峤:看!是不是很像你!   商琅:?   感谢在2023-06-02 00:10:37~2023-06-02 23:5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枯枝烂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皇后寝宫   【番外3】甚至还要直接封后?!   记不清是在两人哪一次的出行当中, 他们捡到了一条受伤的白蛇。   白蛇这东西本就罕见,加上那蛇虽然伤重成那样,求生的欲.望也极强, 且颇通人性, 瞧见两人的时候就游了过来,蛇信子像讨好一样舔上顾峤脚尖,才让他们两个有了将其救下的心思。   他和商琅都没有想过, 这荒郊野外的, 竟然能有这么一条乖顺的蛇。   小蛇并不大, 可以缠到顾峤的手腕上去, 安安静静趴在那里,就是上药的时候疼了也不胡乱咬人,只是会缠得他紧些,脑袋耸耷在他小臂上。   那副可怜模样总是会让顾峤莫名地联想到商琅。   于是他总同人开玩笑,说这小白蛇与他像极。丞相大人原先如何也不承认,一直到顾峤敲着小蛇脑袋说他们两个都惯会装可怜,这才无可奈何地闭上了嘴。   后来这小白蛇就被他们养在了宫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峤先前说的那一句“像”,商琅还时不时地跟一条蛇争风吃起醋来了, 每次瞧见它盘到顾峤腕上眸色就会沉下来。   只不过很快,大概是从小蛇在顾峤手腕上缠出来红痕里面得了什么启示, 商琅也顾不上跟它酸了, 满脑子都是想着怎么绑他——在各种地方。   如今他手上这条小蛇自然不可能是先前那一条,而是在商琅到京都之前他特意遣人去寻的。   不过他没想到,商琅手上竟然也有一条。   “好巧。”   没有主人的命令, 那条白蛇并没有直接攻击顾峤, 而是一直拿那一双血红的眸子瞧着他, 顾峤一边抬手揉着自己怀里的小蛇脑袋,一边笑盈盈地开口。   商琅可没有顾峤那般温柔,一垂眼掐着自己那条白蛇的七寸就把它重新塞回了袖中,然后瞧向顾峤:“这便是陛下所说的那位……‘故人’?”   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疑惑不解。   身为南疆的亲王,商琅常与那些虫蛇打交道,却也从来没被人说过像一条蛇。   尤其还是一条颜色都对不上的小白蛇。   “是。”顾峤点头应下来,商琅瞧向他的目光却是更怀疑了。   总觉着这位大桓的帝王是在诓他。   但顾峤神色坦荡,煞有介事地,以至于商琅都没有办法直接出声讽刺。   只是问了一句:“陛下缘何会觉着……我们相像?”   顾峤没有想到商琅当真能如此直白,眼底有讶异一闪而过,随后便变成了笑,不答反问:“王爷是如何觉得的?”   他觉得荒谬至极。   商琅着实不知道该如何答帝王的这一句话,最后也就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道了一句:“陛下如此,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可惜在下不才,难解其中意。”   哪是什么才不才的问题,商琅觉着就算是这大桓当中数一数二的才子,怕是也没法瞧出来帝王的这心思。   如今的商琅,尚且读不明白顾峤。   “南疆多虫蛇,王爷身边也养着一条白蛇——”顾峤垂着眸子,手一直搁在那小蛇的头上没放下来,“朕以为,王爷应当是了解的。”   若是顾峤说的只是白蛇……   商琅也没把自己那条蛇给重新拎出来,只是瞧向正舒舒服服趴在顾峤怀里的那只小蛇,眸色沉沉。   能吃能睡,不到关键时候绝不跑出来护主,懒得不行……到底哪里同他相像了?   顾峤瞧他那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眉眼便玩了起来。若是放到平时,他自然是要同人解释一番的,但如今他跟这位南疆亲王可是头一次见面,就说人喜欢装可怜,到底是不合适。   日后再说吧。   顾峤重新垂下眼去——他是没打算放商琅回到南疆去的,时间有得是,先前两人能走到一起,顾峤不相信换个身份便不能了。   或许此地原先那个没有记忆的他可能会设计将商琅给杀了,但既然是他来,那么自然是要好好地将人给留在宫中的。   先前商琅为相,顾峤一直都极看重他的能力,两人之后也没生过什么昭告天下的想法,仅仅是作为一对关系亲密的君臣。   而此地不同。   南疆不是想要联姻么?比起那等毫无情感可谈的姻亲,顾峤觉得,还不如让商琅留在大桓京都,跟他和亲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留在此地多久。   毕竟是无缘无故地便来了,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无缘无故地回去,亦或是再跑到其他地方。   不管怎样,他留在此处的这段日子,自然是要随心所欲。   若是能将商琅骗到手最好,不能,也要想方设法将人留在京都当中。   至于他离开之后,原先的“顾峤”会不会留有他的记忆,或者只是觉着大梦一场,那也与他无关了。   帝王思虑天下,私情却只落到了商琅一个人的身上——连自己都不放过。   商琅不说话,顾峤想了一想便移开话题:“驿馆到底是离皇宫远了些,宫中空置的宫殿甚多,若是王爷愿意,朕可派人腾出些空来。”   “何处空置?”商琅自认跟顾峤没有说上几句话,但觉着这位大桓的帝王句句都透着些古怪,“宫妃的寝殿?”   可不是么。   大桓的皇帝陛下登基这么多年,后宫一嫔半妃都不见,那自然寝殿空置最多。   “自然,”顾峤含着笑,意味深长地瞧着他,“不过王爷不必担心,六宫这么多年无人,昔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件朕早就吩咐人收拾干净了,若王爷要留在宫中,权当个客栈住着便是。”   商琅虽然不知晓大桓这边的规矩,但总觉得这极其重尊卑的王国里面,顾峤将皇宫说成客栈,着实能称得上一句大逆不道。   来大桓接触到的这些人里面,最离经叛道的竟然会是这位帝王。   奇也怪哉。   于是他答应了下来——他想要瞧一瞧,顾峤还会做什么。   见到人点头,顾峤眼底笑意顿时深了。   生在南疆的商琅比顾峤印象里那个循规守礼的丞相大人要乖张不少,也自负许多,倒是同顾峤印象中子桑瑶和子桑琼兄妹两个的性子相像。   倒也容易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落进他的算计当中。   比他所熟悉的商相真是好骗不少。   顾峤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将小白蛇重新放回殿中之后,跟人走出这破败的宫殿,心情舒畅地唤来宫侍,让人将未央宫给收拾出来。   开口的时候,顾峤瞥了一眼在一旁带着的商琅,人正无所事事地拨弄袖上缀着的银饰,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顾峤轻叹一声,在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让亲王殿下多了解了解一番大桓——未央宫是皇后居所。   他本来是想要趁着这个时候瞧一瞧商琅的神色变化,却没想到人根本想不到这一茬上。   实在可惜。   不过没关系,早晚的事情。   帝王要收拾未央宫的消息传得很快,在顾峤有意放纵的情况下,就连前朝也很快知晓了情况。   只不过先前他与商琅的交谈并没有被旁人听见,也就没有人知晓这位未来的“皇后”究竟是哪家的闺秀。   有人试图从帝王这段时间的表现里面寻出点蛛丝马迹,却是越想越不对味。   顾峤这阵子根本就没做什么,甚至出宫都极少,更别提跟哪家贵女见面了。   倒是给南疆亲王接风洗尘之后又带人离席,紧接着便传出来了未央宫打扫的消息。   莫非是他们帝王跟那位亲王商量了一番,准备着直接让南疆的公主过来和亲?   甚至还要直接封后?!   外族不掌凤印,这是大桓一直以来的规矩。   但是瞧着顾峤如今这模样,这规矩估计是要破了的——那怎么能行!   先前的帝王显然是没有这几日表现出来的恣睢,朝臣想到这些的时候差点要吓昏过去。   等顾峤送商琅出宫去收拾东西,再回到御书房的时候,书案上已经堆了不少劝谏的奏疏了。   顾峤随手一翻就是眼前一黑。   随后忍不住地笑出了声。   虽然朝臣的反应比他想象当中要大上许多,但是被他们这般误解,反倒能让商琅早点意识到他的用意——毕竟眼下就只有商琅一人知晓那未央宫不是给“皇后”的,而是给他的。   顾峤连面对亲王殿下质问时候的说辞都已经想好了,安安稳稳地坐在书案前,翻了一翻,将那几篇劝谏的折子给拢起来,喊了一声云暝。   这消息传得快对他来说是好事,但也能瞧出来宫中是有多千疮百孔。   商琅给他省去了许多麻烦,如今没有商琅的协助,他自己自然也要多劳心耗神一些。   京都当中基本上已经稳定了下来,但是宫里的那些眼线……顾峤也不知道是他自己懒得管还是当真忽略掉了。   原先宫里冷清,他自己也就是御书房和寝宫两头跑,那些眼线大都是朝臣布置下来的,也得不到什么太有用的消息。   但是如今,他既然要让商琅留下来,这些眼线无论如何也不该留。   有一个起居令史在他们旁边瞧着已经足够了,好歹顾峤已经习惯了把人给忽略掉。但其他的朝臣,要是知道他对商琅的心思,知道他在后宫不务正业,少不了要在他御书房前跪上一跪。   一次两次也罢,时间长了,难免心烦。   将清理后宫眼线的事情给云暝布置下去之后,顾峤便直接坐下来开始批奏折,顺便等着商琅入宫来   他也没准备去跟那群杞人忧天的朝臣掰扯,等到今夜商琅入宫来,一切都能明朗,至于见到南疆亲王住在皇后寝宫之后那群朝臣又会怎么想,顾峤现在也不想管。   顾峤庆幸自己过来之后,已经快要到了海清河晏的时候,奏折上需要处理的大部分都是琐事,不用他多费心神。   一下午的时间足够将案上这些奏折给处理完,顾峤搁下笔之后,揉了揉稍显酸痛的脖颈,唤进来一位宫侍问商琅的情况。   人已经到了未央宫去,因着他在御书房,才没有来打扰他。   真是明事理。   顾峤听见宫侍的回答,忍不住哼笑一声,起了身,命人摆驾到未央宫去,顺便将晚膳布置在了那边。   只不过顾峤没有想到,商琅入了宫也半点都不拘束,他到的时候,人自己的晚膳已经用过一半了。   见到顾峤,商琅也半点心虚都没有,而是睁着他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坦坦荡荡地望向他:“在下以为陛下处理政事还要许久,便未敢打扰陛下。”   “无妨,”顾峤毫不在意地答了一句,坐到人对面,“在宫中王爷也不必拘束,不然,倒显得朕这个东家不通人情。”   “那便好,”商琅松了口气一般,后又诚恳且关切地问顾峤:“陛下可用过晚膳了?”   “未曾,”顾峤眉眼一弯,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朕挂念王爷,自然是处理完事情便来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也传来声响,帝王的晚膳被端上桌,顾峤自然而然地忽略掉忙碌的宫侍,只是看着商琅,笑意盈盈。   两人的目光交汇许久,是商琅先挪了开,敛下眸子,手中筷子轻轻搁下:“陛下既然还没有用膳,那在下便先不打扰了。”   “无妨,”顾峤见人有起身离开的意思,连忙开口,“是朕先来叨扰王爷,王爷这般,哪里算得上是打扰?”   “况且——朕还有事要同王爷谈。”   大桓的皇帝当真是宵衣旰食,在用膳的时候都要同他谈事。   商琅暗自“啧”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有离开,定定地坐在顾峤的对面:“陛下要与在下谈何事?”   “自然是王爷想要知道的事情——关于大桓和南疆的联姻。”   商琅神色一凝,直觉让他有些不安,但还是问一句:“如何?陛下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顾峤“唔”了一声,缓缓地道:“大桓如今,并没有嫡系的公主——”   “南疆却是有一位啊。”   顾峤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商琅的神情,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后者怔愣一瞬,脸色果然是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   感谢在2023-06-02 23:51:00~2023-06-04 15:4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霄上枝 21瓶;枯枝烂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断袖之癖   【番外3】朕在京都也能给王爷十里红妆   “舍妹性格乖张, 若到大桓来,怕是会让陛下烦忧。”商琅就连语气也冷了下来,轻蹙起眉。   顾峤自然不可能真的让子桑瑶嫁过来, 只是想要借机来试探商琅一番, 却没想到后者的反应会这么大。   这兄妹三人,比他想象中的关系要好啊。   “那边麻烦了,”顾峤故作为难, 轻叹, “若是朕从宗室当中随意选出个女子来, 倒显得怠慢了南疆。”   “无妨, ”商琅见顾峤似乎没有要坚持的意思,稍稍松一口气,但神情未变,瞧着还是有些冷,“两国联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若陛下实在为难,南疆并不强求。”   只是定然不会再给大桓那么多好处了。   那可不行。   “朕哪里为难?”顾峤并没有顾得上吃几口饭,却还是搁了筷子,向后靠到椅背上, “朕只是怕王爷为难。”   商琅眉头蹙紧:“陛下何意?”   “南疆路远,王爷好不容易到大桓来一趟, 自然是该多留上一阵子。即使大桓同南疆难结秦晋之好, 朕同王爷有金兰之义,也未尝不可——王爷觉着如何?”   “陛下真是,好算计。”   商琅已经站起身来, 顾峤仰头瞧着他, 却显然占了上风。   大桓和南疆国力悬殊, 他如今又是在大桓的京都,若顾峤想要强留下他,商琅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他也没有想到,顾峤竟然会在短短一天之内同他撕破脸,根本不给他半点反应的机会。   只是顾峤就不担心,南疆拼死撕下大桓的一块肉么?   那样可是得不偿失。   留下他根本半点好处都没有,顾峤不应该不明白。   但是这位帝王就是如此说了,将心底的算计明明白白地摊在他眼前。   “朕可并未算计王爷,”顾峤慢吞吞地开口,忽然便明白了先前商琅逗弄他的乐趣所在,“若朕要强留,王爷如今已经被朕下了药绑在榻上了,哪里还能好好地同朕在此处说话?”   他遣退了宫侍,见到商琅在听到他说“绑在榻上”的时候瞳孔缩了一缩,便忍不住弯了弯唇:“若是王爷不愿,今夜之后,依旧可以安安稳稳地走出这京都,只是,怕要空手而归了。”   顾峤要南疆的通商,要南疆给出的这些优厚条件,南疆自然也想要大桓给出的好处。   若这算是给商琅的“聘礼”,他当然不会吝啬。   顾峤在赌,南疆急需要与大桓交好。   这般,商琅为了南疆,也会留在京都当中。   至于跟人交心,哪怕用了一些强硬的手段,顾峤也不担心商琅会恨上他。   都是为了家国利益,商琅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任性到记恨一个同南疆交好的大国帝王,甚至还可能会对他生出更大的兴趣——只要商琅对他生了好奇,顾峤就不怕人动不了心。   毕竟在此处,他对商琅的了解远胜于商琅对他。   “好,”商琅那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既然是陛下盛、情、相、邀,在下却之不恭。”   顾峤看他这副吃瘪的样子,大笑出声。   这可是平日里鲜少能见到的模样。   顾峤逗人逗得开心,也怕真把人给逗过头了,没忘退让一步:“今夜事情繁重,王爷若是乏累,便早些歇息,朕稍后便回御书房去,必然不会扰到王爷。”   “哪里歇息得来,陛下这皇后寝宫,本王睡着着实是不安生。”   商琅显然是动了气,连自称都变了。   顾峤没有想到,商琅会忽然拿未央宫来说事,愣了一瞬,失笑:“王爷不拘小节,还会在意此事?”   “本王倒是觉得,在意此事的,另有其人,”商琅语气中颇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不然陛下怎得偏偏择了未央宫?”   “朕先前便同王爷说,将宫中看做客栈便是。客栈亦分三六九等,这六宫居所于朕而言也不过是上下房的区别,王爷远道而来,这宫中又无其他人,朕自然是该让王爷歇在最好的地方。”   顾峤将先前准备好的说辞给倒出来,顿了一顿,又道:“自然,除了皇后宫中,还有一处地方不错——”   “朕寝宫当中有一处侧殿,也布置了床榻,若王爷不愿意在未央宫歇息,直接到朕的侧殿去亦可。”   毕竟那里,顾峤早早地便遣人收拾了出来,比未央宫这边布置得还要精致。   他一开始没直接让人睡到侧殿来,是怕太快了惹人警惕,但话已至此,倒是没有什么再隐瞒的必要了。   商琅沉默着,没有直接接话。   大概是被帝王寝宫侧殿当中还有床榻这件事给惊到了。   顾峤一边用膳一边等着他的反应,商琅回过神来之后,不阴不阳地感慨一句:“本王倒是没有想到,陛下竟有断袖之癖。”   嗯?   顾峤茫然地抬头瞧他,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商琅究竟是怎么做到在他这等似是而非的话里面判出来他是个断袖的。   逗了人一整天,顾峤已经快要忘了眼前这个是他昔日那位冰雪心思的丞相大人,不过也无妨,两人早日将话给摊明白了,他也好早日下手。   “既如此,王爷欲如何?”顾峤将最后一块红烧肉给解决之后便放下了筷子,抬眼瞧着他,“不若顺水推舟,结秦晋之好——这也是王爷此次前来的目的,不是么?”   不过是联姻的对象换了一个人而已。   商琅听他这话,倒是没有动怒,眼底燃起火来,他缓缓地道:“陛下提议甚好,只是本王怕,陛下不愿意屈居人下。”   这位可是大桓的帝王。   南疆向来崇尚及时行乐,商琅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龙阳之好,但是在帝王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如何的抗拒。   跟帝王联姻,倒也没有什么坏处,尤其商琅如今对这位大桓的小皇帝,还有几分的兴趣。   但两虎相争,总得分个上下来。   商琅说这话,颇有点挑衅的意味在,但顾峤浑然不觉,甚至是自然而然地略去了人的后半句:“既然王爷愿意,朕择日就命人准备聘礼送到南疆去。南疆路途遥远,王爷也不必再麻烦回去一趟,朕在京都也能给王爷十里红妆……”   “顾燃犀。”商琅听他絮絮叨叨,已经开始盘算起来“娶他”,实在是没忍住喊了他一声。   还是连字带姓。   顾峤顿住,冲着他,无辜地眨了下眼。   没明白人为何要喊他。   顾峤已经习惯了商琅胡乱喊他,一时半会儿也没记起来要跟人计较什么礼仪尊卑的事情,反倒是商琅因着他这一眼,彻底哽住,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两人僵在那里。   好一会儿,商琅垂下眼,像是认命:“既如此,便随陛下决定吧。”   “真的?”顾峤眉眼骤然一弯,习惯性地朝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   商琅袖中的白蛇受了惊,猛地钻出来,蛇头恰好贴上顾峤手腕。   顾峤没松手也没理会它,只顾着抬眼看商琅:“若是如此,帝后的大婚,自然是要好好准备,哪里能随便?若王爷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同朕说便是了。”   以大桓的财力,只要商琅不是有意跟他对着干,提出来一些荒谬无踪的东西,顾峤觉着,自己应当都能给他寻来。   顾峤本来已经做好了跟人长久磨下去的准备,商琅这般干脆地答应下来,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   尤其是在此处,他还有了这样一个将人封后的机会。   也能圆了他跟商琅一直都没有进行的那一场大婚。   顾峤如今心情甚好,松开手之前还大胆地摸了一把商琅袖口的蛇头,在小白蛇咬到他之前收回手来:“王爷便先歇息吧,朕就不打扰王爷了,等到明日,我们再谈婚事。”   商琅如今不知道是何等的心情,听帝王自顾自地说话,也没有出言反驳,只一颔首,静静地瞧着顾峤离开未央宫。   顾峤没有回御书房去,而是转头到了寝宫,进到他为商琅准备的侧殿当中。   是按照他记忆里布置的,只不过是将许多东西都换作了白玉,在这遍地金银的皇宫里倒是显出来几分冰清玉洁。   哪里拿来做婚房似乎都不错。   只不过若选了他的寝殿,或者是未央宫,商琅恐怕就没有什么机会来这侧殿瞧上一瞧了。   不如明日就带人来看。顾峤想。   才刚刚认识了一日,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第二日来看看“婚房”,倒是也没什么。   哪怕现在商琅对他,并非情爱,更多的可能还是好奇和探究。   但是他现在首要做的,就是将人给留在自己身旁。   目光落在那些玉板搭成的桌椅床榻上,顾峤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还差点东西——他该去寻京都的匠人要些斫玉的工具来。   商琅先前同他说过,比起白玉本身,他更喜欢亲手去雕琢。所以顾峤给人换的大部分白玉物件,用的都是璞玉,或者是磨平了的玉板。   不过他准备的这般齐全,也不知道,商琅会不会做他想。   毕竟原先顾峤还同他开过玩笑,说他与他的一位故人相像。   无妨。真要那般想了,届时他寻个理由将人给哄过去便是了   顾峤将要做的事情想明白,也没有了再到御书房去处理公务的心思,便准备着到温泉当中沐浴一番直接歇下来,等明日下了朝跟商琅好好地聊一聊大婚的事情。   只不过顾峤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去温泉宫的路上遇见商琅。   而且看着那个方向,也像是与他同行。   顾峤眉梢顿时一挑:“夜色已深,王爷这是要去何处?”   商琅原先的那件满缀银饰的衣裳已经换了下来,秉着入乡随俗的原则换了大桓这边的衣裳,用的却大都是银线,在月光下亮闪闪的。他瞧见顾峤,略显敷衍地行了个南疆的礼节,随后答道:“在下听闻陛下宫中有一眼温泉,一时好奇,便想来寻一寻。”   商琅神色自若,像是已经消化好了先前顾峤絮絮叨叨同他说的那些东西,甚至还隐约有了点曾经的温润影子,顾峤多瞧了他几眼,确定下来他没有先前的那些记忆,这才问道:“此事,是何人告知的王爷?”   “怎么,陛下是想要追责么?”商琅淡淡开口。   “怎会,”顾峤摇头否认,“朕应当重赏才是。”   无论顾峤眼里,将商琅安置在未央宫是如何的原因,其他人都能明白这位南疆亲王的重要性。   对他自然是百般讨好,告诉他有这一眼温泉,也并不让人意外。   只是——“那人没有告知王爷,这温泉宫是独属于君主的地方么?”顾峤问他。   “若未曾告知,在下怕是就要同陛下在温泉当中见面了。”商琅道。   也就是有这一层关系,商琅才没直冲着温泉宫那边去,而是在宫道彳亍。   没想到会遇见要往温泉宫去的顾峤。   “如此,不如王爷与朕同往,”顾峤听完他解释,笑着开口邀请,“宫中温泉极大,王爷就是同朕一起沐浴,也无妨。”   他跟商琅认识这么多年,肌肤之亲无数,甚至都在一个浴桶当中沐浴过,自然不会多在意。而这偌大一个温泉,水雾弥漫的,离远了连长什么模样都难以难见,顾峤想着,商琅如何也不会太扭捏。   商琅也的确遂他愿地答应了下来。两人一同往温泉宫去,见到守在殿门口的宫侍,顾峤便直接吩咐了一句,让人拿两套中衣过来,紧接着直接抬手拉着商琅往殿中去。   又猝不及防地被人拽住袖子,商琅垂眼瞧着帝王那一只一瞧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尖动了动,有些想要握上去。   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他有些庆幸,今夜因为出来的时候换了衣裳,又是想要到温泉宫这边来,并没有将白蛇一起带着,不然或许小皇帝都没有办法这么安安稳稳地牵着他衣袖。   商琅思绪乱飞的这段时间,顾峤已经将他给带到了殿中。   温度一下子便高了起来,商琅回过神,瞧见眼前一片水雾迷蒙,再定睛一瞧,皇帝陛下已经在更衣准备下水了。   白皙光滑的后背即使在这一片朦胧里面也分外显眼,商琅的喉咙无端发干,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一定是受到了先前小皇帝说的那些大婚的话的影响。   商琅在南疆,这么多年只与毒虫为伴,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倒也不是说他真那般洁身自好,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入得了他眼的人。   南疆民风开放,商琅对风月事知道得并不少,却也只算是纸上谈兵,甚至于,他连自己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清楚。   一直到碰上顾峤。   难不成他自己还真有断袖之癖?   商琅蹙着眉瞧着顾峤的背影,帝王已经进了水中,又转过头来瞧他:“既然已经到了此地,王爷不如一同来沐浴。”   青年的整个身子都快要沉进了水中,只露出个头来,正目光坦荡地瞧着他。   分明顾峤才是那个真正的断袖,如此倒显得他踌躇了。   商琅想到此处,没再犹豫,褪了衣裳入水。   顾峤给他让开了一段距离。   他是怕商琅因为他先前的话,如今两个人在一处沐浴,他会觉得不自在,但这落在商琅眼里,却像帝王在有意地避让他。   “陛下不是要同在下成婚么,如今来贴近些都不愿么?”商琅声音沉沉。   顾峤没想到商琅会误会至此,给他安上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愣了一愣之后,立刻抓住了他垂下的手腕。   商琅身子一僵。   “朕原先以为这般会唐突王爷,却没想到引来王爷误会。”他笑着,轻声解释,顺便借着这力气直接贴到商琅身侧去——只差一点两人就能肌肤相贴。   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还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就算今夜顾峤直言要跟他洞房花烛,商琅觉得自己都不会再意外了。   “既然是要成婚,如此哪里算得上是唐突?”商琅反握住他的手,只不过还是没有再朝他靠近一步,而是和缓了声音同他道歉,“倒是在下误会陛下的良苦用心了。”   这话语里面莫名带着些讽刺的意味。   顾峤熟视无睹,主动又朝他那边近了一步,两人彻底挨到一起,他却没开口提,只问道:“王爷觉得着温泉如何?”   商琅察觉到他挨过来的时候,手中下意识紧了紧,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慢放松,轻声道:“甚好。”   南疆阴湿,也没有这般温热的泉水,商琅如今待在其中,只觉着浑身都放松下来,唯一不自在的就是顾峤在他身侧。   分明是他先嫌人不愿意靠近,如今真的跟人贴在一起,别扭的到也成了他了。   商琅暗自唾弃了一番自己,顾峤没在意他这纷乱思绪,一边握着商琅的手,一边将目光挪向了温泉正中。   岸边水浅,哪有什么意思?   “王爷可想到中间去瞧一瞧?”顾峤开口,却根本没给人拒绝的机会,直接拉着人朝那里去。 第109章 情无绝期   【番外3】他抓住他了。他抓紧他了。   伤商琅毫无防备地被帝王拽到了温泉正中去, 才忽然发现,竟有月光打下来。   今夜并非满月,光芒便暗淡些, 商琅方才的注意力一直都放到了顾峤的身上, 便没有察觉到头顶竟然是空荡荡的。   分明是座宫殿,却莫名让商琅有了一种身处郊野的感觉。   在温泉正中央抬头望过去,恰好能瞧见那轮弯月。   “王爷如今觉着, 此地如何?”顾峤转头问他。   商琅这个时候正抬头望着那轮弯月, 神色浅淡, 听到顾峤的声音, 才侧过头来,轻声开口:“洞天福地,无外于此。”   顾峤一下子便弯了眉眼。没了那一身银饰,又有这皎白月光映衬着,商琅作为南疆亲王的那些表征好像尽数都散了,只剩下一个温润清隽玉人,也是顾峤最熟悉的那副模样。   “王爷既然喜欢,日后也未尝不可常来。”   顾峤答他一句,商琅却是扯了下唇角:“只怕是会冲撞了陛下。”   “那时候都已经成婚, 算什么冲撞?”而且他们从确认关系之后,哪一次还不是鸳鸯浴了?   顾峤理直气壮, 商琅神色却是忽然暗了暗, 没有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而是挪开了话题,问他:“陛下预备何时大婚?”   “王爷心急?”顾峤笑意盈盈, 调侃他一句之后, 紧接着道, “用不上多少时日,朕想等着绣娘将婚服赶制出来,便成婚。”   京都当中的绣娘要用多长时间去绣这婚服,商琅并不知晓,但是瞧着帝王这模样,无论如何都应当比去南疆的一趟来回要快上一些。   “兹事体大,此番消息,不知陛下可曾知会南疆?”商琅听他那一句调侃,干脆地摇了摇头,移开话题,问道。   “自然——这等两国联姻的大事,朕怎么可能不传信到南疆去?”   不过邀请人过来就罢了,原先子桑琼想着在大桓择一个公主嫁到南疆去,最后却折了一个亲王,怎么想心里也不会舒坦,若是等到人跑到京都来再大婚,说不定会平添许多的麻烦。   而且,顾峤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应当不会再在此处长待。   所以,他得尽快将这些事情给处理掉。   如今朝中没什么大事,最重要的,也就是他和商琅的大婚了。   他可不能让其他的事给轻易搅了局。   商琅也听出来了顾峤话里的未尽之言,垂下眼,竟然显出了点可怜模样来。   顾峤一愣一愣的。   商琅已经许久没有那么明显地在他面前示弱,尤其是到了这边来之后,身为南疆亲王,远离了大桓朝堂那些勾心斗角,也不必收敛锋芒韬光养晦,竟然也会在他面前做出如此神色来么?   心都软了,顾峤攥着他手腕的手还没有松,向下挪了一挪,强硬地穿进去同人十指扣紧。   商琅也没有挣动,顺从到让顾峤觉得讶异。   按照商琅惯常的性子……短短一日,就能这么逆来顺受地乖乖跟他成婚?   还是说他们之间的姻缘真就已经到了这般一见定终身的地步?   顾峤觉着这些还不如商琅对他是假意逢迎这个猜测来得准确。   不过,管他假意逢迎还是真心实意,只要人能在他身边,顾峤就不怕别的。   至少该占的便宜,他总是能占到的。   说做就做,人都已经在他身边了,还是这般坦诚相见的,顾峤自认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偏头便直接凑了上去。   他想要试一试如今商琅对他的容忍度如何——他想要吻他。   顾峤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商琅半步都没有退让,反倒是主动地抬起另一只手来,扣住了他的后颈。   攻守立变,顾峤被迫仰起头来,眼底映出来了那细碎的月光。   商琅动作娴熟得让他错愕。   顾峤察觉到不对劲,想要退开,甚至想要质问,却被人察觉到了他抗拒的动作,转而拥得更紧。   手从后颈落到腰间,死死地扣住他,顾峤挣脱不得,又狠不下心去咬他,只能由着人吻到两人都呼吸不畅的时候才松开口。   温泉中央的水深,两个人都浮着,顾峤叫他这一个吻夺走了不少的力气,差点就要手软脚软地跌下去,腰却还被人环着。   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方才动了情,商琅那双桃花眼里带着点朦胧雾气,温和得出奇,顾峤心软得半点火也发不出来。   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他:“王爷先前在南疆的时候,与人做过这等事?”   不然怎么会熟练至此?   “陛下何出此言?”商琅连声音都变得柔和,像含着湿润的水汽。   “何出此言”,还要他多解释这一句么?!   顾峤不想理人,商琅好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帝王所言何意,这才轻叹一声:“不曾。”   商琅否认,顾峤狐疑地看他一眼,没有多言:“在此处已经待了许久,王爷早些回去歇息吧。”   “陛下不走?”商琅问。   顾峤摇一摇头,并未说话。   商琅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揽他揽得更紧。   隔着流水顾峤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商琅每一寸的反应。   “陛下是不相信在下年已而立却不曾沾过风月这件事么?”商琅问得直白,顾峤听他这话,反倒是相信了他先前所说,便轻扯了一下唇角:“朕并非不信王爷,只是有些没想到。”   说来也有意思,明明南疆那边民风开放,这几个王族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的像孤家寡人。   甚至顾峤都怀疑,若是他真的在大桓的宗室当中选出来了一位公主送到南疆去,子桑琼也只会将人好好地养着。   “而且……”顾峤伸手勾住他一缕湿漉漉的发丝,直勾勾地瞧着他,“若当真如此,那么王爷对朕又是如何?是真情还是假意?”   商琅眉眼间似乎有笑意,只是被水汽模糊了——顾峤忽然间就瞧不清他的神色,也有些忘了那夜最后是如何结束的,只觉着时间很快便到了大婚的时候,明明那织金的婚服他早就见过,那日晨起的时候还是瞧着一阵恍惚。   两国联姻自然是好事,虽然来联姻的是个男子,但群臣在被顾峤忽悠了几天之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君主,并没有太多异议。   以至于顾峤都想着自己若是回去了,能不能尝试一下也办一场大婚。   不过这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他现在要在此处走好这一场帝后的大婚。   因着商琅是男子,这一场大婚并没有完全地按着惯常的帝后婚礼来,礼部尚书为了这件事忙得头发都白了不少,顾峤也十分看重此事,常常下了朝就跟人讨论,还会带上商琅。   三个人忙了许久才有这一场大婚,顾峤半点不想让商琅委屈,从一开始就是让人与自己同行。   婚服的纹样是龙凤,顾峤却让商琅一人戴着金冠,自己择了玉冠。   一个人的爱好是极难变化的,顾峤清楚地瞧见,商琅一早在看到他头顶玉冠的时候,眸中都添了许多亮光。   果然是喜欢玉。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让人留在未央宫中,还未曾带人到他那寝宫侧殿去,打算等今夜直接在那里洞房。   到时候商琅瞧见那么多的玉石,说不定会更开心。   顾峤想到这里便心情舒畅,拉着人的手缓步走上阶去。   帝后大婚,无高堂,只拜天地。   哪怕已经在一起这么多年,在两人弓下腰这一刻,顾峤鼻头还是忽然有些发酸,强忍着没让自己失态。   将凤印交到商琅手中的时候,朝臣齐齐跪拜,高呼着万岁千岁,顾峤跟人一起转过身来,垂眼瞧着下面的臣子,低声开口:“商月微。”   商琅偏头看向他,顾峤亦瞧了过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朝朝暮暮,生生世世——”   他抓紧他的手:“情无绝期。”   唯一可惜的便是,这场大婚,商琅没有与他的那数十年记忆。   或许也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话语当中的意思。   但是没关系。   他抓住他了。   他抓紧他了。   帝后大典过去之后就是宴席,顾峤对这些宫宴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等到晚上的时候带着人到他侧殿去翻云覆雨。   这个时候的时间就好像过得格外漫长,顾峤托着腮,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聊天,时不时朝着阶下瞧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些朝臣的面容好像清晰了许多。   顾峤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很快就被商琅的声音带走了注意。   好容易到了夜里,顾峤毫不犹豫地将人带上了轿辇,直奔他寝宫去。   商琅温顺地跟在他身边。   这段日子,商琅比起初来京都的时候要温和上不少,已经快要同顾峤最熟悉的那位一般了。尤其这段时间他们两个的关系不知道要亲近了多少,顾峤从来没想过他能跟商月微此人在短短的两个月之间实现亲亲抱抱——要知道这可是他先前跟人认识了十三年之后才有的。   轿辇很快停在宫外,顾峤下来的时候头一次嫌这婚服繁琐,他整理好之后才来得及回头将商琅给接下来。   即使如此,因为走得太近,下摆还是交叠在了一起。   只是此刻两人都顾不上这些,十指相扣,顾峤握得很紧,急切地朝着那寝宫中跑去。   商琅本以为他是要将自己给带到帝王寝殿当中,却没想到人拐了个弯,带他朝着侧殿去。   他轻轻抿了下唇,但还没等到情绪落下来,顾峤就已经推开了门。   殿内已经燃起来了烛火,四周都是大红色的绸子,物件却都是用白玉拼成的,温润的白跟灼烈的红——   有如日月。   商琅忽然便定在了门口,不知动作,顾峤转头瞧他,见到了他眼底光华。   然后他的目光一点点从远处收回来,落在了顾峤的身上。   顾峤看着他落过来的目光,轻轻地,弯了下唇角。   两人随后吻在了一起。   那杯合卺酒最后有没有喝,顾峤已经忘记了。   繁复的婚服最终还是将顾峤给绊倒了,好在商琅揽住了他的腰,两人没有直接跌在地上,却是双双倒在榻上。   帝王下了血本,就连那床榻用的都是白玉板。   后背冰凉,身前却是一片火热。   顾峤在这冰火两重天中清醒了一瞬,却又很快在商琅的攻势当中沦陷。   商月微实在是太熟练了。   顾峤有些沮丧地想,两人认识这么长时间,商琅的技术不知道精进了多少,他却还是原来那副模样。   也可能是被人给惯坏了。   丞相大人实在是太会伺候他,也太好学,甚至就连两人平时到各州去,这人都能面不改色地直奔那秦楼楚馆去搜刮册子来学习。   好好一个惊才绝艳的探花郎、大桓千古一相,从钻研那些圣贤书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顾峤每每瞧到心中都忍不住暗叹一声“造孽”。   而且顾峤也没有想到,民间能有这么多的花样。   他也试图抵抗过,深以为丞相大人有那些知识完全足够,不必再如此地“学无止境”,却没想到商琅靠着他那荒谬的记忆力来跟他玩阅后即焚这一招,顾峤根本就无从反抗。   如今眼前这个,更好像天生便懂这些,他从初见的游刃有余,到现在在榻上被人拿捏得死死的,也不过就过了两个月。   这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顾峤恍惚间以为自己眼前还是那个认识了数十年的商琅,喃喃喊了一声“先生”,却察觉到眼前人动作一顿。   “那位‘先生’,原来才是陛下的故人吗?”他阴沉沉地开口   顾峤顿发出一道哀鸣,被欺负狠了,只顾着哭骂:“商月微!朕杀了你——”   呼吸急促,他猛地睁眼,在榻上坐起来。   商琅在他身边,眼下也已经醒了,一双桃花眼满含哀伤:“阿峤可是对我厌倦了,就连梦中也要杀我?”   什么?   顾峤从那漫长的绮梦当中醒过来,还有些懵,听见他说这句话,好容易才清醒,张口想要解释。   唇却被封住了。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我来了!最近状态真的不太好,非常抱歉!怕你们有考试的记挂剧情,这个番外就写到这啦,明天写新番外,有想法可以评论区说一说,我看着来。另外明天高考的崽崽们加油嗷!保持好心态一定是最重要的!不到出分的时候我们就是清北预备役!好好答好每一分钟的卷就好啦!爱你们!   感谢在2023-06-04 23:45:55~2023-06-06 23:4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枯枝烂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八年之后   【番外4】“这孩子倒是跟你像。”   顾峤被那带着委屈和酸意的一吻吻到快要背过气去, 抽出手来垂了人肩膀一下,商琅这才依依不舍地撤开。   气得头疼。   昨夜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随着苏醒变得彻底模糊了, 他只记得在最后他跟商琅办了一场大婚, 忘记因为什么,当时的商琅格外地凶,他最后实在是受不住, 想去骂他, 谁知道这一骂给自己骂清醒了。   但方才商琅那猝不及防地一吻差点又将他给吻晕乎, 等人放开之后, 顾峤躺在那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紧接着就是去瞪他,声音里面还带着哑意:“你做什么?”   “情难自禁,”商琅没怎么为自己辩解,只轻声道了一句之后就重新在人身边躺下来,伸手将人揽住,问,“阿峤梦见什么了?”   怎么在梦里都喊着要杀他?   商琅瞧向他的眼神还是带着一点担忧不安,好像是真的害怕帝王一时恼火将他给诛杀。   好不可怜。   顾峤抬眸瞧他一眼, 侧了身子,自然而然地蹭到人怀里去, 阖上眸子, 被那一场漫长的梦折腾得懒倦到只想要再睡过去,嘟嚷道:“梦见你欺君罔上。”   虽然但是……他何日不欺君罔上了?   商琅心里想着,但瞧着小皇帝这副困倦的样子, 到底是没有直接将这话给说出来, 而是静静揽着人:“都是臣的错——陛下若是乏累, 就多歇息一会儿。”   顾峤听他这般说,反而是睡不着了,睁开眼,蹙着眉瞧他,眼底带着探究。   两人这么多年过去,私底下几乎不再以君臣相称,商琅这么一换称呼,顾峤直接就警惕了起来:“商月微,你……”   话到此处却又说不下去什么。   顾峤明确地知晓,自己应当是受了那梦境的影响。   但是他根本就记不起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隐约约觉着,梦里那个商琅,与眼前这个他认识了数年的丞相并不相同。   以至于让他醒过来之后,都会下意识地紧张。   商琅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轻柔又不容拒绝地伸手遮住了青年的眸子,长睫扫过掌心,有些痒,他声音平稳:“时间还早,再歇息一会儿吧,不要去想那么多了。”   好在今日休沐,顾峤也觉着自己如今这状态不太适合开口说什么话,“唔”了一声,终于是阖上了眸子。   那场梦境没有继续延续,他沉沉地睡过去,等再醒过来,甚至已经日上三竿。   商琅人并不在侧,顾峤睁着眼,视线恍恍惚惚地落到榻前那块白玉屏风上,眨了下眼,终于清醒过来——他不是在梦里。   那场梦的后劲儿实在太大,顾峤缓缓坐起身来,目光一直都在那块屏风上没挪开,好一会儿才将那些心悸给尽数压了下来,慢吞吞地更衣起了身。   宫侍不敢打扰帝王,在殿外小心洒扫。顾峤发现商琅人不在寝宫当中的时候,心底还是有一瞬间的惶恐,寻来宫侍问了一句,才知道是礼部尚书前来,商琅没有惊动他,直接到御书房去了。   帝王身体不适,丞相代权这样的事情这么多年朝臣都已经习惯,帝相之间的关系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没有什么人会傻乎乎地给放到明面上来罢了。   原先的礼部尚书一年前就已经告老还乡,如今在御书房跟商琅交谈的是位年轻人,也是先前与齐尚同科的进士,名叫孟端。   顾峤赶过去的时候人恰好出来,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孟端瞧见他,躬身行了一礼之后就飞快地退下了。   一抬头,就瞧见了一道绛紫色的人影。   是商琅。   “陛下醒了?”商琅瞧见他,如静水的眸底忽然起了漪沦,一点点染上笑。   他柔声:“孟尚书方才来,是为科举一事。”   “科举能有何事?”顾峤轻轻一蹙眉,跟着人一起进了御书房中,“历年规制如一,他还要来同我一样一样确认一遍不成?”   “并非,”商琅摇了摇头,失笑,“会试刚过,翰林院正忙着,孟尚书是来替他们递消息,说此番会试出了几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怎样的好苗子,让他们兴奋成这般?”顾峤挑了下眉,也不知道该说这群新上任的青年才俊太不稳重,还是该惊讶会有如此让他们激动的人才。   这两年大桓实在是太过安定,两人难免有些惫懒,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六部,就连会试之前举子入京,因着没有出什么太过轰动的事情,他们两个也都没有去探查,也就不知晓这些举子如何。   不过虽然在京都知晓得不多,他们两个在各州游山玩水的,也听闻过不少的青年才俊,其中应当有今年的举子。   顾峤在书案上瞧见了孟端方才送过来的东西,是几份会试的策论。这几年因着国中没什么大事,每次出题问得都巧,大部分举人都答得中规中矩,如今商琅说这么一句,倒是让顾峤起了兴趣。   孟端只是将那几个所谓的“好苗子”给送到了御书房来,薄薄几张,但已经足够顾峤惊喜的了。   更惊喜的是,其中还真有个顾峤熟悉的名字。   杜岫。   年仅十八,是他们两个几年前在北地的时候瞧见的一个少年。   不过顾峤跟他接触并不多,也没有想到人会在今年就直接到了京都来。   杜岫传闻三岁能诵,完全能称得上一句神童,但是在北地并没有被太过重视。   北地尚武,大桓文武举兼俱,虽说文举在大部分时候要受重视许多,但对于北地百姓,还是会更倾向于武举出彩之人。   加上家中并不富裕,甚至很快落魄,他幼年的时候也吃过了不少的苦。   顾峤和商琅遇见这小少年的时候,人正在给一户富贵人家的小少爷做书童,不过那少爷顽劣,大部分功课或是罚的抄书,都是杜岫来做的。   倒也阴差阳错地让人学到了不少的学问。   顾峤当时倒也没做什么,只是将手中的几锭银子交给了杜岫。   至于后来如何,他并不在意——若他想靠着这几锭银子从头再来,那以他的聪明才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做出一番成绩来。   不过走上科举这条路,多少有些在顾峤的意料之外。   还能赶上今年的这一场会试。   是想逃离北地么?   “少年英才,”顾峤喃喃一句,忽然笑道,“这孩子倒是跟你像。”   “陛下何出此言?”商琅原先站在他旁边,闻言绕到了他身后去,环住腰,下巴搁在青年颈窝,顺着人的目光瞧向摊开在御案上那篇策论。   那少年的答得的确巧妙,加上先前几人还有有过一面之缘,顾峤对人重视起来,也是难免。   只是为什么会说像他?   商琅心底泛起来点酸意,拥顾峤拥得紧了些,后者却浑然不觉一样,眼底还有笑意:“长得俊秀,才华也无双,像极了那个时候的你。”   不过杜岫也只是能称上一句俊秀,万万不及商琅这般世所罕见的容颜。   顾峤说这话更像是调笑,但半点也不妨碍丞相大人心里一股股地往外冒酸水,偏过头就在人唇边碰了一碰,有些疼,应当是动了牙齿。   顾峤“嘶”了一声,放松身子向后一躺,整个人都倒在了商琅身上,他偏着头去看人,眉眼弯着:“丞相大人这是做什么?”   “臣做什么,陛下不知么?”商琅声音地添了些哑意,瞧着还有些委屈。   “商月微,”顾峤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懒散散,“你莫要告诉我,你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哪里小?”冰凉的指尖轻轻落在顾峤眼角,商琅并不认同他这话,“杜岫不过与陛下差了十年。”   十年还不叫多么?顾峤想要反驳他,却忽然想起来他们两个之间就隔了整整八年。   如此来看,再多上两年……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顾峤被他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最后没了办法,“哎呀”一声,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地去吻商琅,一边含糊地安抚:“这么多年了,你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心意不成?再者,朝中多些青年才俊倒也是好事,咱们可以早日当个甩手掌柜,出京去玩。”   商琅原先没动,耐心地等着顾峤将前面的话给说完,然后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勾着他唇舌深入。   帝王紧紧地靠住了桌案,仔细瞧站得还有些不稳,手紧紧地扣住桌沿,不小心便蹭到了那策论一角,等两人结束的时候,不光是衣裳乱糟糟的,就连杜岫那篇策论边角处都被□□得不成样子。   虽然说两个人已经习惯了在御书房里面胡闹,但是瞧着这些策论文章,顾峤心头还是莫名地生了点羞耻之感。   顾峤缓了一下呼吸,人还倒在商琅怀里,直接就将云暝给唤了来:“杜岫如今在何处?”   他自己的确是没有去有意查探,但京都到处都有皇室的暗卫,依着惯例,也会有不少人专门去盯着这些会试的举子。   “杜公子在聚英楼中。”云暝答他。   聚英楼,是京都当中一个酒楼。   并不在那条最繁华的街市上,平时倒也罢,但一到这进京赶考的时候,为了讨个好彩头,许多举子都会选择暂住在那里。   因此一到这个时候,聚英楼中的房间价格便会高得出奇,那些寻常的学子,千里迢迢从各州赶到京都来已经费了不少盘缠,哪里能住得起这酒楼?   “他倒是会享受。”顾峤不冷不热地开口评价了一句。   这总算是同商琅不一般了。   毕竟当年丞相大人为了防着那些举子的风言风语,都可怜兮兮地缩到了城郊那小小的茅草屋当中去。   不过,那几锭银子,过了这几年,当真够他这般挥霍的么?   顾峤总觉得有些蹊跷,自然而然也就坐不住,起了身想要出宫去探一探。   商琅自然是要同他一起去。   两人换了件没那么亮眼的衣裳,乘着马车一路直到那聚英楼外去。   此处有不少学子在此,绮绣朱缨,瞧着便富贵。顾峤的印象里杜岫还只是个给纨绔子弟做书童的贫苦少年,谁知道几年不见,人就已经混到这锦绣堆当中了。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身份,他们两个人乘的马车上也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标识,因着会试已过,那些举子都放松许多,三三两两地在大堂当中,也有站在街上的,瞧见他们两个,眼底都带着点探究。   京都没了世家大族,榜下捉婿的大部分就成了文武百官,但眼下还没到放榜时候,京都当中这些权贵应当不会急着跑过来的,举子们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顾峤跟商琅两人到底是带着什么目的。   还是说,只是单纯来瞧一瞧?   加上两人模样也年轻,一瞧就是与他们大多数人同龄,也不像是……来直接给家中女眷物色夫婿的。   举子们神色各异,两人进了楼中之后,他们都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顾峤倒是没怎么去管他们,反正这些人里面,过了会试的还能再廷试上瞧见,过不了的那也没几个会再待在京都,根本没机会跟他们两个多接触。   因为住在此地的大都是入京赶考的举子,楼中小二对这群人也了解一二,顾峤到了堂中,就直接问的杜岫是在何处。   那小二自然知晓,见两人衣着富贵,也知道是京都当中的大人物,恭恭敬敬地告知了房间。   竟然是天字一号。   “看来他这几年过得不错。”顾峤听见这个答案,眉眼就忍不住轻弯了一下。   但眼底并没有太多的笑意,清泠泠的。   只是帝王这微妙的神色变化并没有多少人能瞧见,堂中大部分的人就只听见了他那一句话。   这京都当中的权贵竟然是认识杜岫的。   一下子就开始有人与同伴私语,顾峤听了几耳朵,得知杜岫到了京都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房间当中,倒是没怎么同人交谈过。   听上去性子孤僻得很。   分明几年前还是个温和有礼的小孩子。   这样的少年同顾峤记忆中相去甚远,也自然而然地让他起了更多的兴趣,连忙拉着商琅朝楼上走去。   缓步跟在身后的丞相大人眸色沉沉。   要知道二十年前,小七皇子握住他的手,看中他这张脸的原因之外的本质,就是——对他有了好奇心。   虽然说照顾峤所说的,两个人年纪差这么多,而他们两个又已经在一起许多年,怎么也不至于再这个时候挤进一个外人来,但商琅还是会担心,有人分走顾峤的注意力。   顾峤这么多年满心满眼都是他,商琅心中喜悦,自然也就贪心更多。   但真要跟人因为这件事闹起来,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两人很快就到了那天字一号的房门前,顾峤抬手轻叩了几下,出来的却不是杜岫,而是个总角小童,一字一句地同他解释:“贵人请回吧,我们家主人不见课。”   “都唤做贵人了,也不愿见?”顾峤挑眉反问一句。   那小童说这话都一板一眼的,显然是对谁都这般说,被顾峤这么一问,反倒是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杜公子若是在这房中,应当也是听得见我说话的,”顾峤通过那门缝往屋中扫了一眼,扬声,“故人来访,也不愿意见么?”   廊上静了几瞬,顾峤才听见了屋中声音。   窸窸窣窣的,应当是在披衣,随后脚步声渐进,一张稳重得不似少年的年轻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门也自然完全敞开来。   杜岫身上穿着的也是罗衣锦绣,因年龄未到还没有束冠,但头上还是规规矩矩地插着一只簪子,瞧着便是少年老成,若非顾峤知晓他的曾经,此刻恐怕会将他当成哪个富贵人家当中教养极好的嫡长公子。   一身书卷气,跟当年那个落魄的小书童实在是大相径庭。   “杜某还当是何人来访,原是二位恩人。”   少年眼中并无讶异,只有盈盈笑意,顾峤一哂,等杜岫将他们两个迎进屋子,阖上门之后,才道:“瞧着杜公子这副模样,应当是早就知晓我二人在京都,既是故友,也不必多说那些场面话了。”   “哪里是场面话?”杜岫迎着两人坐到桌前,主动帮着沏茶,一边道,“先前在下虽是靠着口音猜测出两位是京都人士,但也并未想过两位会突然来造访。”   毕竟眼下会试结果未出,他在京都行事有低调,有如此想法实属正常。   “只是今日在街市上偶然听闻了杜公子名讳,想起故事来,便想前来寻一寻,瞧一瞧是否为故人。”顾峤没有说话,是商琅开的口。   杜岫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听闻在下名讳?”   少年的声音偏沉,眼下又有意无意地压下来,无故生出一种压迫感来。   顾峤把玩茶盏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接话:“没错。如今杏榜未见,才名已有,想来放榜时必然名声大噪。”   作者有话说:   思来想去决定写一点老夫老妻的婚后。这位杜岫小朋友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工具人,不用太放心上,小情侣独自腻歪了那么久当然得来点人前的合拍。 第111章 大同之境   【番外4】等到了的时候,自然也就知晓了。   “在下有今日作为, 也多亏两位恩人曾经援手,”杜岫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摆出来一副谦恭的模样, “若非如此, 杜某也就只能在北地待一辈子了。”   顾峤垂眼,没有说话。   杜岫也没有半点尴尬的意思,瞧着两人都只是捏着茶盏却并未饮一口, 就直接将手中的茶壶给搁了下来, 道:“说来, 在下还不知晓两位名姓。”   听到这话, 顾峤偏头,与商琅对视了一眼,这才开口:“杜公子既然来了京都,那我二人也是与公子有缘。至于名讳……等时机到了,杜公子自然会知晓的。”   顾峤眉眼轻弯着,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温和,拒绝却强硬至极。   杜岫眼中终于是闪过了一抹暗色,脸上的笑几乎都快绷不住。   只不过是一个名字,顾峤这般的拒绝堪称无理, 但在座几个都是聪明人,顾峤是有意地给他递话, 明里暗里地告诉杜岫:他跟商琅两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这京都当中权贵甚多, 对于杜岫这样从北地来的外乡人,想要查清他们两个的身份,并不容易。   尤其是, 他们俩每一次藏了身份出门, 都会易容——就是靠画像寻人都不便利。   杜岫轻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叹他们两个,还是在叹自己:“既然二位不愿意说,那在下也就不强求了。等到公子所说的那时机,在下再同两位坦诚相待。”   虽然说会试并不会太过关注这群举子的身世,但到了廷试的时候,礼部跟户部也不至于临时去查人,卷册都被压在那里,只要顾峤想,杜岫只能跟他“坦诚相待”。   也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尚小,还不能完全藏住心底那些想法还是如何,眼前这个少年实在是让顾峤有些陌生,身上多了不少的心机算计,还是那等阴阴冷冷的,让顾峤很不舒服。   从与杜岫重逢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查一查少年过去这几年的经历的想法。   “可惜。”两个人从杜岫的天字一号房走出来之后,顾峤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两个字。   商琅眼下神色已经恢复平常,闻言开口问他:“为何?”   在瞧见如今的杜岫的时候,商琅原先心里闷着的那口气就已经彻底散了开——杜岫的心机太重,又太明显,而且这样明晃晃地算计到顾峤头上来,依着帝王那性子,怎么可能会再对他有什么好感?   商琅自己自然也不是个什么好人,但胜在一开始,他在顾峤面前藏得滴水不漏,后来让顾峤瞧出来的心机算计也都不是对着他的,小皇帝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在此事上多在意。   再后来那些所谓的心机的争宠手段,两人心知肚明,也无外乎是些闺房情.趣,并不会斤斤计较地将这些给当了真。   没有一个帝王会容忍臣子对自己耍心思,顾峤亦然。   所以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杜岫在顾峤心里占太多的份量了,只是有些好奇帝王说的这一句“可惜”。   顾峤不是什么公报私仇的人,杜岫心思沉不错,但文章也的确做得好。身为一个皇帝,顾峤不可能因为这么一面就直接跟人过不去,在会试上给人使绊子。   “说实在的,我原先是想要让他来做太子太傅。”顾峤轻叹,“但是瞧着他如今这样子,我怎么敢将未来的储君交到他手上?届时我二人百年,他恐怕要做出来那‘指鹿为马’的荒谬事来。”   “储君未立,倒也不急着去寻太傅。”商琅开口安抚。   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京都外,一直到近期才因为逛得差不多了安定下来,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宗室当中寻什么未来的储君。   “这段时间也该定下了,”顾峤走出聚英楼,上马车的时候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我现在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余生,这京都当中的算计,我是半点也不想碰了。”   商琅失笑,抬手将帝王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理了,温声应下:“既如此,等科举事毕,我们便寻个机会去瞧一瞧,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顾峤“唔”一声,又嘟嘟嚷嚷地开口:“也不必是太大的孩子,寻个年纪小些的,日后也容易教,等到了十六的时候,我就将皇位让给他算了。”   他跟商琅都是在十六岁那年,一个考取功名成了探花郎,一个临危受命登上皇位,等到时候他们寻个孩子来养,十六岁就直接让位的话,最多也就养个十二三年。   到时候他们两个的年纪也算不上大,还有大把的时间游耍。   “也好,”商琅一一应下,“寻个年纪小一些的,也能防着他在称帝之后去包庇旧族,有所偏颇。”   顾峤一颔首:“从那会试的策论中也瞧得出来,今年的才俊不会少了,待到廷试的时候瞧瞧,能不能寻出几个留在京都的。”   “说来……”顾峤话音一转,“荆州今年可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这几年他们在各州漫无目的地逛,偶尔也会想起来荆州那边的情况,便悄悄地过去瞧上几眼,鲜少会去惊动齐尚。   虽然说州官会入京述职,但顾峤从来都不会轻信那一张纸上写的东西,定要亲自到地方来瞧一瞧。   不过齐尚也的确诚实,荆州在齐知州手上发展得极好,百姓和乐,大有路不拾遗的大同之势。   顾峤不是没想到直接将人给调到京都来,但是他下了调职的旨令,却听闻齐尚拽着京都来使,愣是紧赶慢赶地书了一表,要帝王收回成命。   言辞恳切,一瞧就是要在荆州待到死。   也是,毕竟兢兢业业数年,将一个大州治理成如今这般模样,这又是他故乡,齐尚自然对荆州感情深厚,不愿轻易离开。   若是换个人,顾峤可能就要担心他们是打算做土皇帝拥兵自重了,但齐尚此人,顾峤自认还是可以信任的,在收到表的时候便直接应允了下来,没有为难他,甚至还承诺若他想要入京都为官,随时可以遣人告知于他。   顾峤对齐尚重视,自然也就会对荆州重视。   荆州出了一个商琅一个齐尚,都是朝中难得的人才,顾峤实在是期待,其中再冒出一位经天纬地的奇才来。   可惜商琅摇了摇头:“荆州才子不少,但若是齐尚杜岫这般人物,今年似乎并不曾见。”   “也罢。”   送到他案上的只有那些策论,顶多署了名,并没有标注上他们的籍贯,除了杜岫这一个熟人,顾峤也不知道其他那些都是从何而来。   “只希望廷试之上莫要让我失望。”顾峤喃喃开口。   “荆州如今已经仓廪丰足,齐知州做主,也开了不少私塾学堂。即使今岁没有那等太过出彩的人才,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商琅瞧着他这么挂念,便出声安抚,“大桓疆土广阔,阿峤重视荆州,却也不必太牵挂荆州——如今荆州已经彻底安稳下来,倒不如瞧着其他各州能不能出来些合适的人,将地方再好好地治一治。”   他们在外面到处游玩的这段时间,瞧见那些地主豪绅欺压百姓,也是会出面处理,但地方上的事情到底是不能由一个帝王来多操心,如今的州府官员很多都只能说是能守成,但让州中再进一步却难得很,要想改变,还是要从这科举当中择出人才来。   先前那几批的人才当中也有被下放到地方治理一县一府的,慢慢都能成长起来,但还远远不够。   顾峤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叹气——怎么这世上就不能多上几个商琅呢?   多几个,他也就能再少操心一点了。   “等到廷试再说吧。”顾峤揉了揉眉心,“左右也是出门来了,干脆就再去瞧一瞧剩下那几个。”   “你今日如此,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等到礼部几日之后放榜,怕是要传些风言风语了。”商琅眉眼间带着些无奈的笑,开口道。   “那也正好,将那些嚼舌根的通通逐出京都就是,不然,若朕的朝堂上多了这等人,朕也难以放心,”顾峤并不在意,随口道,“而且若最终会试的结果会如此不得他们信任的话,日后我说些什么话,恐怕他们也要猜算一二——那还得了?”   顾峤在朝中事情上虽然说算不上那么专断,但也厌烦那等不听话的臣子——劝谏倒是无妨,在背后私自议论的话,未免也太失气度。   这样的人,即使有些才干,也不适合留在京都当中。   “如此也好。”商琅颔首,并没有否认掉顾峤所为,只伸过手去,将人牢牢握住。   顾峤反握过去,吩咐了云暝指挥车夫到其他那几个举子的歇脚处,随后就脑袋一歪,靠在了商琅的肩上,迷糊道:“到了唤我一声,我先歇一歇。”   分明睡了一上午,这时候还困倦?   商琅轻蹙了一下眉,但并未拒绝,伸手揽住青年肩膀,由着他睡了过去。   京都当中的酒楼大都奢侈,这些来京都的举子大都也就聚集在那么几个地方,其实离着聚英楼并不算远,但商琅着实没想到,这一小会儿顾峤的呼吸就平缓了下来。   这究竟是累成了什么样子。   另一只空着的手抬起来,虚虚划过怀中青年的眉眼,商琅想,或许两人真是应当早些安顿下来了。   顾峤不喜欢皇位,这件事过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   不然也就不会这么热衷于往各州跑了。无论是路见不平,还是只游山玩水,那个时候顾峤身上的鲜活劲永远都比待在京都的他多。   商琅并不清楚顾峤昨夜做了什么梦,只不过从帝王喊出来的那句话当中也能瞧出来,恐怕并不是什么太好的梦境。   做这样的梦也会疲惫。   先前在从荆州往赣州去的时候,商琅就在那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见顾峤真的死在了那一场地动里,他成了一个飘荡的灵,在少年身边,亲眼瞧着他生命流逝,眼底光散。   那场梦清晰地仿若现实,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都恍惚心悸,至今也还记得那画面。   商琅也不知晓顾峤为何会做那么累的一场梦,但显然,这个被小七皇子每一寸土地都游遍了的京都,已经并不再适合他了。   他想着,一直想到马车停下来。   顾峤感受到那轻微的一震,轻哼一声,睁开了眼,眸中惺忪。   “到了?”这两个字是有些沙哑的,但是之后帝王的眼中就恢复了清明,从这一场短暂的小憩当中苏醒。   商琅“嗯”一声。   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多年跟人相处下来,顾峤对着商琅的时候一些直觉已经敏锐非常,一下子便察觉出来人哪里有些不对。   不过这并不是问话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出现无疑又惊动了那群学子,甚至可能是因为丞相大人的周身气度实在太过非凡,两人方才下来,就已经有举子凑上来,想要同商琅搭话。   比起方才聚英楼的那群举人要热情赤诚不少。   倒也不意外。   越是寒门,越是普通人,能一路考到京都来的,先前寒窗苦读的时候也就更多。   哪有那么多功夫去学些阿谀周旋。   顾峤看见丞相大人时隔多年又难得被人围成这样,有些忍俊不禁,趁着这时候开口问了那几位举子人在何处。   随后就发现这群朝着商琅来的人里面,就有一位。   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   之后便是交谈甚欢。   峤跟京都那群人周旋久了,自然极喜欢这等赤子之心尚存的人物,期间还趁着添茶增酒的时候,随口问了几句会试的事情,含笑听着他们侃侃而谈,用那一腔热血描绘自己心中的宏伟抱负。   只不过在那几位举子后面意犹未尽地想要询问他们二人的名姓的时候,顾峤还是神神秘秘地,搬出来先前与杜岫交谈时候说出来的那句话——-   “时机未到,等到了的时候,几位自然也就知晓了。” 第112章 君子衣冠   【番外4】解了这一身的富贵衣冠,谁也没好到哪去。   两个人没有回宫中去用晚膳, 而是随意找了家酒楼。   一进雅间顾峤就直接吩咐了云暝去查杜岫,随后点了几道菜,同商琅一起等着。   他们这个位置也能听见堂下众人的交谈声, 有不少的文人雅士都难免提到了此次科举。   顾峤倒是没怎么上心, 只在听见几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凝神听了一听。   里面自然难免提到了杜岫。   只不过并没有听出来太多有效的信息,杜岫出身北地,那边本就偏远, 作为一个文举之人, 杜岫也没有那么受重视, 因而京都当中的这群人也都不知晓他的具体身份, 只是将他给当成了哪个他们不知晓的人家的贵公子。   会试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众人也不知晓杜岫究竟如何,只是知晓他这几日在京都当中颇为奢靡。   “先生以为如何?”顾峤边听着下面那群人说话,一边问他。   “先前我二人在北地是意外同他遇见,那个时候杜岫不似伪装,应当是这些年靠着你给的那几锭银子做了些什么生财之事。”   “有如此能力,他还非要到京城中来分一杯科举的羹?”顾峤轻敲了下桌子,“闲得没事?”   在他们眼里,若是说做什么能再短短四年内有如此成就, 那最可能的便是经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小生意。   这般, 在顾峤他们看来, 着实没有再多此一举跑来考取功名。   “他来京都应当有其他目的,”小二已经端了饭菜来,商琅在动筷之前道了一句, “这段时日仔细地盯着人便是。”   顾峤应了一声:“他不知我二人身份, 应当也不会太过忌惮。京都又是天子脚下, 想来他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杜岫的消息是在两个人回到宫中的时候得到的,云暝知晓帝王的重视,因此也就没有躲懒直接到户部去取籍册,而是又细细地查了一番,才交给了顾峤。   瞧着云暝送过来的那一本的情报,顾峤轻轻“嘶”了一声。   杜岫今年才十八岁,究竟是云暝查得太细还是这孩子的经历坎坷,竟然能做出这么一本册子来。   “先生替我念吧——”顾峤放松了身子,单手撑着半边脸,懒懒地开口,“太多,看不得。”   整日整日地去瞧那些奏折已经够烦,顾峤看着这么多的字便头疼,干脆把活丢给商琅。   丞相大人博览万卷,一目十行又能过目不忘,来瞧这些东西再合适不过。   但商琅并没有费那个时间给人一字一句地念,而是飞快地翻阅完之后,直接开口同顾峤讲了一遍。   杜岫这十八年过得的确是坎坷地让两人咋舌。   少年出身寒门,祖上并非是北地之人,而是从中原这边迁过去的,本来便与北地的人习俗不合,在那里倍受冷落。加上家族早早地便没落,处境更显艰难。杜岫的父亲在他三岁那年不知去向,母亲一人带他长大,谁知道后来遇上了山贼,受不得辱,最后是自缢而亡。   杜岫在贼窝里面过了三年,可能天生就是个当文人的料子,杜岫能对文章过目不忘,却习不来半点武,虽然说靠着这天资没死在匪首手上,但也是挨打挨骂地挺过来了这三年。   在十岁的时候碰上县令派人来剿匪,杜岫恢复了良民身份下山,后来也没什么钱去做学问,干脆就想方设法地找来了这么一个书童的活计,倒也不用太多的学问,只消守着那些纨绔子弟,别让人出什么事,也别让人惹出什么太大的事情便好了。   不过北地那群公子哥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因为北地的尚武,几乎没有几个愿意待在书房好好做学问的,又长得人高马大,杜岫这样的瘦弱的小少年没少被欺负,加上必要的时候他还得替主人家的公子背锅,从这字里行间,也没见着比先前在那山匪窝里好上多少。   “可怜见的。”顾峤听到这,忍不住感慨一句。   他暂且不说,商琅虽然来到京都之后被传了不少的风言风语,但儿时有父母在侧,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反观杜岫,真真是从泥坑里好不容易爬出来的。   “阿峤怜惜他?”商琅听他忽然开口,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问。   丞相大人那双桃花眸深处,又沉了一片暗色。   顾峤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抬手拎着旁边的茶壶给人斟了一盏碧螺春,又亲手递过去,这才笑嘻嘻地道:“哪里,我分明心疼的是先生的喉咙。”   商琅抬眸睨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接过来了那一盏茶,品都没品,囫囵地饮尽了一整杯,紫陶茶盏被重新搁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没跟顾峤继续掰扯这些,而是接着往下说。   之后的,就是他们两个遇见杜岫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这少年的确是有一副好皮囊,以至于在那样狼狈的时候,顾峤都能一眼瞧见他。   他还记得他们两个遇见人的时候,正好是杜岫跟着的那家公子哥在那里犯浑,打砸人家的铺面,杜岫想要劝,也没能劝成,反而挨了打,最后是顾峤出手才解决了这场混乱。   那个时候本来只萍水相逢,顾峤并没打算理他们这些人,一直到杜岫拿着银子来要封他们的口,想要给那公子哥平息此事,顾峤这才多看了人一眼。   后来顾峤不仅没收那钱,甚至还反过来给了杜岫不少银子。   他们两个人离开之后,杜岫收起来了顾峤给他的那些钱,连带着公子哥给他的,只道是让他们两个人已经收下了钱,并且不再准备纠缠。   那公子哥也是个心大的,并没有多去求证,只答应了下来。   不过杜岫也并没有急着拿着钱去跟主人家请辞,而是先雇了人来查顾峤和商琅的位置。   商琅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沉默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随后道:“只是在我印象当中,并没有过此事。”   “记不清了,”顾峤摇了摇头,“不过那人应当没有到我们跟前来。”   他们两个藏匿身份在外,也没有那么警惕着有什么人来刺杀或是如何,即使有时候察觉到有什么人在盯着他们,只要没有跑到他跟前来找死,顾峤一般也不会太在意。   毕竟暗里还有伏悯和云暝两个人在呢。   这么长时间,伏悯已经被云暝调.教了个差不多,成了个合格的暗卫,必要的时候还能担起来刺杀的任务。   有他们两个人的暗中保护,顾峤和商琅基本上不用去担心那些事情。   不过——   “杜岫他竟然能探查成功?”顾峤有些意外。   少年分明对让他们两个一无所知。   “杜岫善丹青,”商琅补上一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想要画出我们两人来,并非难事。”   有了画像,想要再寻人自然方便许多。而且杜岫想要的也并不是两个人具体的情况,只是想知道他们两个再那个时候住在何处。   然后,用他们两个的名义,去跟那主人家请辞。   这样恰巧也能解释了这么多银两是从何处而来的,不会惹人怀疑。   但是杜岫对他们两个半点也不了解,就敢这么直接利用他们两个,也的确是够大胆。   难怪几年过去,会能有如此成绩。   顾峤啧啧称奇。   跟两个人想得差不太多,从那人家请辞之后,杜岫就走上了从商的路。   从一开始卖些街头的小物件,到后来盘下一间茶水铺子,再到之后——   杜岫在那地方包揽了不少座酒楼,也算是富甲一方。   那些从商的事情顾峤并不了解,商琅也没有细细地去讲,简单概括了一番之后就将话语转到了科举上面。   杜岫从商之后,不仅是酒楼茶肆,也没放过书肆。   自家有了书肆自然也方便翻阅,加上他天生的聪慧,院试乡试都是榜首。   只不过杜岫从商之后似乎为人极其低调,许多人都只知道有一位“杜老板”,但却不知道乡试解元杜岫便是他。也就导致后来杜岫到了京都,都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真实的身份。   “看样子,与我们先前所想的没有太多分别,”顾峤安静听完他说话,又给人斟了一盏茶,一边道,“不过在打理商铺之余还能来考科举,他的精力倒是旺盛得很。”   “分明北地不是个推崇功名的地方,他若是一直从商,恐怕还不会局限于那一个小地方。”   所谓富甲一方,杜岫的势力其实就只存在于那一个小县城当中,并没有向外发展。   甚至可以说是,为了他的科举而让了步。   大桓的官员俸禄算不上多,只是律法并不禁士人从商,那些能称得上富贵的,大都是在京都有几间铺子的,像是周信孟端那等一心扑在朝事上的青年官员,最多也就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买下间小屋子,哪里能富裕得起来?   像杜岫这样弃商从士的简直是少之又少。   而且就杜岫在北地发展的那个势头,若是再等上几年,把商铺开在大桓整个北方恐怕都不是问题。   何苦要到这朝堂来。   “自己给自己找罪受。”顾峤嘟嚷了一句。   “这不是正合了阿峤的意?”商琅听他嘟嚷,笑道,“天下英才赴京来,杜岫虽有万金,却还要来京都参与春闱,加上本就是个奇才,也正好能为陛下所用,何必去纠结于此?”   “诶,”顾峤听他这话,突发奇想,“先生说我要是让杜岫去做皇商,他会如何?”   “如何,阿峤偏要让他体会一把这造化弄人的滋味么?”商琅失笑。   杜岫进京科举,自然是为了入仕。若是顾峤因着他从商的事情让他成为皇商,依旧去做那些商贾之事,估计这位杜解元会直接在金銮殿上气得吐血三升。   “想想而已,”顾峤懒声应道,“具体还要瞧一瞧,他在廷试上表现如何。再者,做皇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大桓跟南疆那边虽然往来密切,但却一直没有专人打理。”   好么,北地的人,要将他遣到南疆去。   由此可见帝王对杜岫有多不待见了。   商琅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反驳他。   “说起南疆来,先前傅翎是不是说要寻个机会回京来着?”顾峤问道。   今年傅小侯爷趁着齐尚入京述职,特地麻烦了齐知州给他带话,说今年若是有空,定然回京都当中瞧上一瞧。   因为顾峤跟商琅这些年时常在外,先前傅翎并不知晓的时候,跑到京都来扑了个空,后来便没有再不打招呼跑过来,次次都要提前数月跟顾峤说,也都是挑着冬日两人留在京都过年的时候来,等到顾峤生辰过后才离开。   “是,”商琅颔首,“按照往日那情况,这月也该到了。”   “正巧,”顾峤指尖在桌面轻轻点着,“他来得早些,说不定还能赶上廷试的时候,也能一同瞧一瞧。”   “如今大桓差不多安稳,先前那万国来朝的盛景,朕也想再瞧上一瞧了。”   他也需要些能往外走的臣子。   不过这样的人要如何选,顾峤心底有个模糊的方向,却远远没有傅翎清楚。   南疆是个小国,除了大桓,周边还有许多国家,他们那边各国使者往来也频繁,虽然傅小侯爷自己并不太关注这些朝政之事,但好歹是比他见得多,应当能说出来个一二三来。   此刻还在赶路的傅小侯爷并不知晓顾峤已经在盘算着等他到了京都之后要怎么压榨他了,还在想着早早赶过去见一见好友——毕竟两个人又是快要有一年时间没有见面了。   那日之后顾峤就没有再管,一直到几日之后礼部放榜,他这才从政事当中抽身,又易了容,同商琅一起跑到礼部去瞧热闹。   因着刚刚将榜给贴出来,门口正围着不少的人,顾峤跟商琅这样都已经算是来晚了,被人群挤在外围,放眼望过去全都是攒动的人头。   顾峤轻叹了一声,放弃了跑到前面去看榜——他若是想要看,礼部自然会递到御书房来。他转而拉着商琅到了别的地方去,找到个方便瞧人的高地,在那些人当中寻找几个熟悉的身影。   商琅原先只是静静地跟着他,在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伸手拽了人一下,道:“若是阿峤只是想要找人,不如我们直接到酒楼上去。”   顾峤回头瞧了一眼。   离着礼部这边最近的一座酒楼离着这边还是有些距离,若是到那高处去,他倒是没什么事,可商琅这样未曾习过武的人,恐怕很难瞧得清楚人。   顾峤将自己心中疑虑告诉商琅,商琅身子朝他这边倾了一倾,靠近他耳边,声音温温柔柔,还带着浅淡的笑意:“无妨,我听着阿峤同我说。”   吐字和呼吸之间的温热气息裹着顾峤那一只耳朵,热意从下到上蔓延,不用说也知道红透了。顾峤自己的呼吸也变得有些不稳,呐呐地应了一声好,随后就愣着被人牵到了酒楼前,听着商琅跟掌柜交谈完,又被人拽上楼,这才好不容易反应过来。   顾峤原先并不理解这些事情,就想不明白为何商琅会喜欢亲吻一般。在帝王眼里,最直白的自然是直接到榻上去,其他的许多情况下都是潜意识的反应,让顾峤茫然又贪恋。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商琅有意引导,顾峤才从这其中品出点趣味来,但很快也变成了习以为常,只会在偶然间莫名地被丞相大人撩动心弦,事后一边唾弃自己怎么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没出息,一边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   商琅打开了门,将愣着的顾峤给领进去之后,才顾得上去瞧人红意未消的耳朵,手指捻了捻,没忍住,伸手去在青年那滚烫的耳朵上面揉了一下。   顾峤的耳朵没继续烫下去,反倒是因为商琅的手是温凉的而褪了温度。   “先生……”青年回过神,下意识喊他一声,随后深吸一口气,自顾自走到这房间的露台去,望向礼部那边,没敢去看商琅。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商琅走过来,在他身边站立,也没有去瞧他,更没有去调侃人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会因为他一个动作红了耳朵,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下面那群举子,轻声问道:“阿峤瞧见什么了?”   “杜岫不在,”顾峤听见他问,便开口,“其他几人我都瞧见了,只不过是有的在前面,有的在后面,还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   不过也无妨,前面已经有人开始对着榜上大声唱名,在最外围的有几个举子听见了自己,均是面露喜色。   热热闹闹的。   不过,杜岫是去了哪里?   还是说这位太过自信自己能考个不错的名次,这才没有赶着过来瞧?   顾峤心有疑惑,沉吟一番,还没等开口,就忽然有所感一般,抬头看向了远处。   靠着礼部的有两座酒楼,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座,还有一座就在他们右侧位置。   从这里,也能瞧见那边。   方才他并没有注意到,眼下福灵心至地朝那边一瞧,还真有一道稍显瘦削的少年身影。   那身影除了杜岫之外,不太可能是旁人。   顾峤的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对面好像也有所感,看向了他们。   只不过这还稍有些距离,顾峤看得清杜岫的脸,杜岫却并不一定能瞧清楚顾峤。加上两人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隔着酒楼喊话:那跟丢人现眼有什么区别?   不过很快顾峤就瞧见了杜岫转身离开,估摸着是要跑过来寻他,他偏头瞧了一眼商琅,商琅明白他的意思,一颔首,两人迅速地离开了此地。   甚至为了防止在出门的时候撞上,他们还特地从这酒楼的后院穿了过去。   他先前同杜岫说的“有缘再见”,可是指的廷试的时候,顾峤眼下可是半点也不想理会人。   因着这个,两人也没有再多去关注礼部门口,直接回到了宫中。   一回去云瞑就给他们递来了一封信。   是傅翎传过来的,傅小侯爷已经挨近了京都,不日便能到达。   “来得倒是挺快,”顾峤道了一句,眉眼间不禁浮现笑意,“瞧他的意思,这一次子桑瑶应当是没有跟来。”   傅翎和子桑瑶夫妻俩在外面逍遥过许久,这几年却是安定下来不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南疆,甚至子桑瑶闲来无事还能帮着子桑琼处理点政事。   这一次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子桑瑶会愿意放傅翎一个人过来,但显然没有这位南疆的长公主在,顾峤能更自在些——不然两人秉烛夜话的时候子桑瑶跑过来抢人,未免也太不美妙。   得到消息之后顾峤就开开心心地等着人过来,甚至还估算着大概的时间,让御膳房做了几道傅翎喜欢的吃食。   商琅陪着他忙前忙后,配合得很,但也不妨碍丞相大人夜里因为吃味想方设法地折腾他。   商琅对他的占有欲极强,顾峤被任何人分了心他都会有些不快,更别说是傅小侯爷这样顾峤多年的好友了。   尤其是每一次傅翎过来,顾峤就能跟人到处野去,一般都是等到夜深了子桑瑶受不了榻边寂寞跑出来寻人,他俩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每次商琅便有些恨自己未曾习武,连出门揪人都难,只能在傅翎来之前或者走之后尽数跟顾峤讨回来。   自然,这些也都是顾峤放纵的结果。   身为帝王,他应当是最高高在上的那一个,加上以他的功夫想要制住商琅实在是轻而易举,若非他喜欢瞧着商琅在意他,人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   而且他本来也就不抗拒这些闺房之事,甚至比起平时的亲密碰触,他更喜欢这样激烈些的方式。   因为他们彼此之间的爱也是最浓烈的。   不过丞相大人一开始吃味就喜欢在帝王身上留印子,反正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敢直视天颜,商琅完全可以肆无忌惮。   于是在傅小侯爷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友人脖颈的那零落的红。   彼时还是那青天白日,顾峤刚刚下了朝回到寝宫,在天井下瞧见了傅翎。   傅小侯爷脸上的笑容出现了不过一瞬,目光移到顾峤脖颈上的时候笑意就已经收了,转而变成了一片复杂的神色,欲言又止。   顾峤已经习惯了商琅这样的作为,毫无所觉,见着他这古怪的神情还愣了一愣,眉梢一挑:“怎么,这一年时间朕是模样大变了还是如何,小侯爷拿这眼神瞧我?”   “你……”傅翎失语,也顾不上其他的,直接伸手将他给拽进了殿中,抓住帝王的手的时候还不忘了越过去瞪一眼商琅。   顾峤身上还穿着帝王冕服,被傅小侯爷这么一拽,差点被绊一下,到了殿中,等到傅翎松开手去关门的时候,才空出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这是怎么了?”   “顾娇娇啊——”傅翎视线重新转到他身上,咬牙切齿的,“你低头瞧瞧你脖子上那是什么东西!”   顾峤一愣,下意识听着他的话伸手摸了下,随后便碰到痛处,“嘶”一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傅小侯爷说得是什么。   他“哦”了一声,放下手:“昨夜闹得晚了些,无事。”   傅翎被帝王这无所谓的态度惊得再度失语。   这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单纯可爱不解风月的顾娇娇吗!   丞相大人除了在顾峤面前有时候像个不知餍足恶狼之外,平时在旁人面前仍然是那副温和的君子模样,加上先前傅翎来的时候几乎没有碰上过商琅如此明目张胆宣誓主权的时候,等傅小侯爷来了,顾峤又是整日整日地跟他在一起,商琅更是没有机会跟顾峤如何。   结果这一次傅翎按耐不住在路上多寄了一封信,就被商琅算到了时间,来了这么一出。   傅小侯爷像个怕自家孩子受了欺负的娘家人——即使孩子已经成婚多年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商琅他是日日如此,还是……就昨夜?”   “日日倒不至于,”顾峤嫌身上的冕服重,也顾不得等宫侍进来给他更衣了,自顾自地解衣带,“我二人平时还有政事要处理,哪能胡闹成那样?”   傅翎听到他这话,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去,就听见顾峤继续道:“不过,也不可能单单是昨夜。”   “我说的是,他给你留印子这事。”傅翎听到他这话就是眼前一黑,但是怕顾峤误会,还是又补了一句。   帝王这个时候已经褪掉了冕服,换上一件常服,转过头,听见他说,也只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我知晓。”   “你不要告诉我,就连上朝的时候,你也——”   “除了寝宫当中更衣的宫侍,倒也没什么人能瞧见,”顾峤瞧见他担心的神色,不禁失笑,“放心吧,我怎么可能受委屈——商琅身上的应当只多不少,不过是他朝服的领子高些,被尽数遮住了而已。”   解了这一身的富贵衣冠,谁也没好到哪去。 第113章 夜来贪欢   【番外4】“夜安,先生。”   傅小侯爷自认为在南疆待久了, 已经能接受那比京都开放得多的多的民风了,他跟子桑瑶在床笫之间也算得上是放纵,但一般也不会像这祖宗俩如此明目张胆。   惊得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大桓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南疆去。   “你们两个真是——”到最后, 傅小侯爷也就只能重重地叹一口气, “罢了,他只要欺负不到你就好。”   “安心,”顾峤随口安抚他一句, 转头瞧了眼禁闭的殿门, “侯爷还有什么想问的便抓紧了问, 朕的丞相可还被关在外面呢。”   “得得得, ”傅翎“啧”一声,不阴不阳地骂他一声,“满脑子都是你家丞相。”   “你不也满脑子都是子桑瑶?”顾峤斜他一眼,“咱们两个半斤八两的,谁也别说谁。”   把这话说完之后顾峤就走到了门口去,推开门,将商琅给迎了进来。   顾峤跟商琅坐到了贵妃榻上,傅小侯爷则是自己一个人坐在一侧,瞧着他俩。   顾峤也没有多耽搁, 直接开口道:“你这个时候来也正好,等过几日的廷试, 你与我一同到崇英殿上去。”   “啊?”傅小侯爷正在那悠哉游哉抱着茶盏抿, 一边恨恨地瞧着这俩人,猝不及防地就听顾峤给他说起正事来,顿时一愣, “要我去做什么, 我也不懂那些。”   “这次正需要你, ”顾峤摇了摇头,“这一次除了放在地方各州的,我还想挑一挑能够与各国交流的使臣。南疆那边接触这些接触得也多,我自然是要你来帮这个忙的。”   傅翎听完他说这话,长叹一声,倒也没有拒绝,只是道:“顾燃犀,敢情我到了你这来,是做苦力的?”   “若真是如此,我早就拉着你忙了,”顾峤神色无辜,“这不是你刚好赶上了廷试,顺便帮我一帮,也累不着你。大不了我允你一诺,这段时日你随时与我提就是了。”   “罢了,”傅翎搁下茶盏,“本就是在南疆待得无聊才来寻你的,帮你一下也无妨。这几日陛下您能百忙之中抽出点空陪我这个闲人在京都玩一玩我就感恩戴德了。”   到最后已经是开玩笑的语气,顾峤听着他说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一声:“行了,傅小侯爷千里迢迢回来,朕自然要好好地招待。科举之后便无事了,既然你在南疆待着无聊,干脆就在京都多留上一阵子。”   “也留不得太久,”傅翎摇了摇头,“我要真在这里留个几月,子桑瑶她估计要急得过来寻我了。”   “那就让她寻,”顾峤不以为意,“不过这一次她是如何愿意放你一个人到京都来的?”   “南疆那边出了点事情,她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便没有跟来。”傅翎解释道。   “很棘手?”顾峤问。   “还好,是些通商的问题,”傅翎摇了摇头,含糊道,“你也知道我这不学无术的,听不明白什么,左右是我帮不上忙的。”   “不若让杜岫去。”商琅原本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个人说话,闻言忽然开口道。   “杜岫?”猝不及防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傅翎愣了愣,疑惑地瞧向顾峤。   “是如今的会元,具体的我待会儿再同你说,”顾峤跟傅翎解释了一番,又看向商琅,“先生当真想要将人丢到南疆去?”   “从商从仕,不会委屈了他,”商琅颔首,“只不过是南疆路远了些,但杜岫在北地也除了铺子再无牵挂,那些商铺也可以交给旁人打理。况且,南疆与大桓的边境,本也就需要这等人才。”   说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若商琅称自己没有半点私心,顾峤却是不相信的。   不过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便等些日子吧,”顾峤看向傅翎,“若是南疆当真需要,大桓也可施以援手。”   傅翎点一点头,对于顾峤忽然提到的这位杜会元又起了点兴趣:“所以这杜岫究竟是怎样的人,同先前那个齐尚一般?”   在傅小侯爷的印象当中,这几次科举让顾峤和商琅仔细关注过的,好像也就之前一个齐尚,如今一个杜岫了。   因而傅翎下意识地将杜岫与齐尚归为一类,却瞧见顾峤摇了摇头。   摇头归摇头,顾峤却没准备费那个口舌与傅小侯爷讲,而是喊来云暝直接将放在御书房的那一份杜岫的信息给拿了过来。   傅翎瞧着这一册也是没忍住感慨一句这人当真是命途坎坷。   顾峤知道傅小侯爷也是同他一样不爱看这些字,甚至顾峤因为批了这么长时间的折子,耐性还能比傅翎高上一些。   估计着傅小侯爷得看上一会儿功夫,顾峤也没有在旁边干等着他,而是起了身让宫侍准备了些点心来。   傅翎瞧完之后阖上册子,放到一边去,问顾峤:“这一次廷试,你想试的就是他?”   “主要是想要瞧一瞧他,”顾峤点头,“不过这位倒是不用你麻烦,在京都的时候我跟先生与他见过面,已经有了大概的打算。”   傅翎应下来,不再多问,直接伸手拿过顾峤身边的点心,尝了一口,似乎觉着不太对,便问道:“御膳房当中是换了厨子?”   “这你都尝得出来?”顾峤眉眼一弯,“我还当你在南疆待久了,分辨不出御膳房的那些点心呢。”   “待得再久我也是个京都人,”傅翎斜他一眼,道,“这点心的味道倒是同街市上的有些相像。”   “是先生之前特意让御厨们学的民间点心。”顾峤颔首。   宫中花样多,但顾峤一直都对民间的那些各种各样的小点心念念不忘。整日整日地往宫外跑又有些麻烦,商琅干脆就派人到宫外去,能问出做法的便记下做法,问不出来的便直接将东西买回来丢给御厨自己研究,废了一番功夫才大概地弄明白。   甚至有些怎么也做不出来民间那等风味的,商琅同顾峤商议了一番,都是直接高价去邀请的那些做糕点的摊贩到宫中来做点心。   也好在是帝王口腹之欲没有那么强,也不至于为了个点心散尽千金,不然这架势真是要被朝臣怀疑帝王是不是要开始变得昏聩了。   傅翎又是“啧啧”两声,实在是不想再瞧他俩恩恩爱爱,便换了话题:“今夜你可有事?没事的话,我们出宫玩去。”   “无事,”顾峤应下,“你想要去哪里?”   “随意逛逛,”傅翎目光落到顾峤身旁的商琅身上,挑了下眉,“丞相大人应当不会同往吧?”   按照先前的习惯,商琅都不会跟着他们过来,只是这次傅翎还是多问了这一句——毕竟没有子桑瑶在,他们两个说不定能直接在宫外过夜,就是不知道丞相大人愿不愿意自己“独守空闺”了。   顾峤没开口,商琅摇了摇头,十分善解人意:“侯爷此番既然是来寻陛下,臣便不多打扰了。”   话是对着傅翎说的,商琅的目光却是落在了顾峤的身上。   顾峤被他那温温柔柔又隐含委屈不舍的目光瞧得难免心软,拉着他的手安抚:“我会尽早回来。”   傅翎瞧他两个这互送秋波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只沉默地端起来旁边的茶盏重新倒满了,然后恨恨地一饮而尽。   再如何,最后傅小侯爷还是成功地将顾峤给拽出了门去,两人一路跑到画舫上。   “原来小侯爷千里迢迢跑回京都来,就是为了听曲儿。”这画舫是岸上那些花楼包下来的,给那些只卖艺的女子在画舫上面弹琴唱曲。   来这里的也基本上都是清客,顾峤一边跟傅翎玩笑,一边往人群当中瞧了一眼,竟然还被他瞧见了几个会试中榜的贡士。   倒真是不担心几日之后的廷试。   顾峤很快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多管他们,跟着傅翎一起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京都当中,也就这地方最有意思。”傅翎喊人上了几壶酒,给顾峤递了过来。   顾峤接下,瞧着傅翎脸上的笑意,忽然就有了一种重回十多年前的感觉。   那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这么多年,其实两人的容貌都没有太多的变化。或许是因为不曾遇到过什么太忧心的事情,这一生还算遂意,才能在这近而立的时候,仍带着如此的少年心性。   顾峤想到这,眉眼舒展,抱着酒坛便是仰头往下灌,他酒量极佳,也不担心会喝醉,饮得实在酣畅。   “今夜也没有什么人打扰,我们不醉不归。”傅翎看他如此爽快,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朝着顾峤一举坛,也灌了下去。   这画舫上面装酒的都是些小坛子,加上文人雅客居多,像顾峤跟傅翎这样一口气往下闷的着实少见。好在他们两个是坐在靠后的位置,还有意地寻了个焦洛,没什么人注意,不然恐怕会有不少的人往他们这边瞧。   顾峤许久没有这般放肆过,他虽然不容易醉,但是喝了这么多,脸上也难免多了几分酡红,眼尾一抹绯色,懒懒地靠在桌边,瞧着甚至不像个贵公子,而是个江湖侠客。   京都当中的曲子也都雍容,朦胧听起来,跟宫中宴乐也有些相像,顾峤听着有些昏昏欲睡,迷糊中忽然瞧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这才清醒过来。   又是杜岫。   傅翎瞧见顾峤神色不对,立刻坐直了身子,问他一句:“怎么了?”   顾峤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来:“无事。”   他今日跟傅小侯爷出来并没有易容,杜岫应当也认不出他来。   只是,这小子怎么满京都的乱跑?还总是能与他撞上。   本是没打算在意,但是杜岫这段时间实在是在他面前晃过了太多次,顾峤还是下意识地去关注人,就瞧见他直接走到了人堆里,去寻了那几个贡士。   应当只是来寻友人的。   看到这里,顾峤便没再管,站起身来:“走吧,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嗯?”傅翎愣愣地抬头,“现在就走?你还真要早早回去寻你家丞相大人?”   “自然,都答应他了,”顾峤起身舒展了一下,“再者,你不是才到京都来?也该先好好歇歇。你不急着走,我们日后也不愁没有时间再出来。”   好——”傅翎拖长了声音应一声,偏头将两人方才没有喝完的酒坛给抱起来,“这画舫上的酒倒是不错,我带回府去。”   傅小侯爷要自己回府,顾峤没有留他,只轻轻点头,自己运着轻功回了皇宫去。   本来顾峤是打算直接越过宫门回寝宫去的,却没有想到在路过宫门的时候瞧见了一道白衣身影。   顾峤差点直接从房顶跄下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落下来,与商琅对上了目光。   后者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出现,眼底的那些阴沉色彩还没来得及褪去,瞧见他,愣了一瞬,才有云开月明:“陛下回来了。”   “嗯,”顾峤应下一声,快步走到他身前,“丞相怎么在此处候着?”   “臣忧心陛下,自然要亲自来瞧一瞧。”   商琅微垂了眉眼,顾峤嫌这里有外人说话不方便,跟人走进宫中去才去拉住了他的手:“先生担心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了你要早些回来,自然不可能食言。”   “怕只怕阿峤同侯爷聊得忘我,误了时辰。”商琅声音柔和,像是一片银皎的月光,悄无声息地落到顾峤心里去。   “怎会,我还记挂着先生呢,”顾峤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一晃,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再说,若我当真忘了回来,先生也必然会出来寻人不是?”   商琅怎么可能会容忍他夜不归宿,若是他没回来,定然会一直等着,等急了便极有可能亲自出门寻人,总归这京都的暗卫也听从他的差遣,帝王到了何处去,并不难寻。   顾峤更多的是担心商琅的身体,加上方才在画舫上面瞧见杜岫之后,实在是没了继续饮酒作乐的心情,这才赶了回来。   哪怕如今丞相大人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与常人无异,顾峤也还总是会担心这担心那的。   “阿峤果然知我。”商琅轻笑。   “这么多年,不知也不该了。”顾峤笑嘻嘻地应他。   两人回到寝殿当中沐浴,顾峤先一步没进了浴桶当中,瞧着商琅在旁边解衣裳,忽然便起了坏心思,一伸手直接将人给拽进来,水花飞溅,落到一旁的白玉板上,商琅被他压下来。   “丞相大人,在朕身上留这么多印子,冕服都遮不住,朕在长宁侯面前脸面都要丢尽了……”顾峤慢条斯理地将人中衣的衣带抽开,指尖点在昨夜被他啃出来的那抹红紫痕迹上,悠悠地道,“你可认罪?”   “臣若是认了这罪,陛下要如何罚臣?”水汽氤氲,模糊了商琅的眸子,他咬字又轻轻的,即使隔着点距离,顾峤也觉得耳朵发痒。   “连自己请罚都不愿意,丞相大人好没诚意啊。”顾峤笑意愈深,商琅眸色一暗,托着青年的腰,两人在浴桶当中坐直了身子。   “臣自己请罚,只怕陛下不满意。”他托着顾峤,便是落在了下面,顾峤垂着头瞧他,眼前的绝色美人长睫上凝了几颗水珠,轻轻颤着,瞧着好不脆弱乖巧。   可是每次往狠了折腾他的也是这人。   罚什么?   顾峤也仔细地想了一想。   说让人这几日消停一点吧,每次傅翎来京都,他本来就没有多少机会跟人亲热,折磨得是他们两个人。   不如就——   顾峤弯了下唇,俯下身来凑到商琅耳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十分满意地瞧着商琅的瞳孔缩了一缩。   不过丞相大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藏匿情绪,只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不仅没有拒绝,甚至还扬起脖颈来,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   顾峤瞧着分外满意。   两人一直在浴桶当中待到水凉下去,只不过这一次狼狈的人换作了商琅,顾峤虽然累,但是瞧着商琅那还泛着红的眼便想笑,从人怀里抽出手来,点在人唇上,十分无情:“不许。我睡了也不许,先生可是认了罚的,不能抵赖。”   他手搭上来的时候,商琅的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哑着声音无奈道:“娇娇,别招我。”   他不说这话还好。   但不仅开了口,用的还是这个称呼,顾峤立刻便不乐意了,一被人抱到床上去就翻了个个重新坐起来:“都说了是惩罚,哪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顾峤凑到他面前去:“不该是我招不招惹,合该是先生自己好好忍着才是。”   商琅眼中的红沉了下去,变成一团浓墨似的黑。顾峤对上他的视线的时候,忍不住颤了一下。   像是被蛇给盯住了。   那也没用。   顾峤有些恶劣地想,随后伸手揽住他,两人双双倒在榻上,他紧紧地拥着他。说像蛇,身子却是滚烫的。   帝王心满意足地在他颈窝蹭了一蹭,对后者的隐忍视若无睹——“夜安,先生。” 第114章 君心我心   【番外4】热烈,滚烫,满怀爱意。   第二天被人磨醒的时候, 顾峤就开始后悔自己夜里应当把时间给定得长一些。   不该让人一早上就有这个机会折腾他。   唯一庆幸的便是这一日不是休沐,还要上朝,商琅再怎么想也没办法, 最后也就只能欲求不满地在人脖颈上咬了几口。   于是皇帝陛下又顶着那满脖子红痕到了朝会上。   昨夜傅翎回了他自己的侯府, 已经有不少人都知晓了他回京的事情,人便干脆一起上了早朝。   帝王高坐阶上,别说不敢直视圣颜的那些了, 就是他这种敢的, 远远瞧过去, 也难以看清楚顾峤的神色。   因此他是在下朝之后, 才意识到顾峤身上又被覆了一层印子。   傅小侯爷眼一瞪,不过这一次顾峤并没有顾得上跟他掰扯什么,连商琅都没等,匆匆地回到寝宫去换了一身常服,就拽着傅翎要往宫外走。   积极得傅小侯爷都怀疑这一夜过去皇帝陛下是不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给夺舍了。   一直到街市上,顾峤这才停下来。傅翎被人拽着跑,都没法自己运气,累得不行,喘匀了气才来问顾峤:“你这是怎么了, 跟有什么豺狼虎豹追着一样。”   可是宫中哪有什么豺狼虎豹,唯一一个能对顾峤有点约束力的恐怕也就是商琅了。   但是顾峤能避着商琅?   开玩笑。   傅翎半点也不相信, 却没想到顾峤开口, 说的还正是商琅:“昨夜回去逗人逗过火了,怕他找我算账。”   “你,逗他?”短短几个字的信息却实在不少, 傅小侯爷愣了一愣才开口问。   顾峤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言简意赅地把他昨晚做的那混账事告诉了傅翎:“早知道他反应那么大, 我就应当让他多忍几日才对。”   多忍几日,再强烈的欲.望也都该消下去了,即使丞相大人还要记仇跟他如何,顾峤也有办法糊弄过去。   但是只在次日,但凡商琅来一句“情难自禁”,顾峤也没辙。   只好狼狈地借着这样跟傅翎一起出来的机会躲上一躲。   到夜里……拿着疲乏的理由也能藏过去。   傅小侯爷瞧他这副模样,恨铁不成钢:“顾燃犀啊顾燃犀,既然你都说的是要罚他,你自己在这又心惊胆战个什么劲?”   顾峤瞥他:“若是你同子桑瑶如此,你能那般硬气?”   傅翎失语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顾峤给绕了进去,“哎呀”一声:“我和子桑瑶同你们两个又不一样。你哪里是硬气不起来,你分明就是对着他心软。”   “顾娇娇啊,你但凡拿出半点你在朝上那说一不二的架势,也不至于如此。”   傅翎这话说的倒是不错,但是这么多年习惯下来的相处方式,哪是那么容易就改变的?   最后顾峤就只能摆了摆手,含糊道:“再说吧。”   他对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就是现在被傅翎撺掇得能硬气起来,说不定等到夜里回了宫中,又会被商琅给轻易地拿捏住。   后来也的确是如此。   顾峤跟人推脱到最后,也没能扛得住丞相大人那盈盈目光,半推半就地允了。   好在商琅再难受也顾着他这几日的劳累,没有欺负得太狠,只是和风细雨,浅尝辄止之后就抱着人沉沉睡过去了。   此后几日同先前傅小侯爷回京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顾峤一没事了就跟人混在外面,陪着人到处逛。   一直到了廷试这一日。   顾峤跟商琅起了个大早收拾,本来是没指望连上朝都只是随意套一件华服的傅小侯爷如何盛装打扮的,却没想到几人在崇英殿前碰面的时候,傅小侯爷竟然穿得整整齐齐。   “难得。”顾峤瞧着他,最后能说出来的也就只是这两个字。   “平日便算了,今日在这些新科进士面前,我可不能给你丢了脸面。”傅翎笑着答他。   傅小侯爷在朝上都那么肆无忌惮,无外乎他不常在京都当中待着,那群朝臣就算想弹劾他也无法。加上大桓大部分的朝臣都是认得他的,也知道他这异姓侯的特殊,傅翎根本就懒得在这群人面前去过多注意这些礼数。   但今日要见的这群贡士不一样。傅翎想着,帝王都给他如此重任了,再如何,表面上也得过得去。   于是傅小侯爷辛辛苦苦地打扮了一番才到宫中来,甚至还来得比这顾峤和商琅两人要早。   在崇英殿中等了一会儿,宫门那边才将那群贡士给放进来,彼时几个人连带着礼部尚书都已经坐下来,只等着时辰到的时候廷试开始。   顾峤并不是每一次的廷试都会亲至,上一次便是直接丢给翰林院出了卷子,送给他来评判,所以这一次与八年前一样帝王亲至,那些贡士难免会紧张许多。   尤其是将他们放到崇英殿前来,却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才正式开始的时候。   顾峤自己坐在殿上没有动,却派了云暝出去瞧了他们几眼。   有人焦躁得明显,也有人还记着这是在宫中,强忍着心中不安站在那里。   终于是到了时辰,顾峤理了理衣裳,坐直身子,看着殿门一开一阖,杜岫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杜会元倒是规矩得很,知道不能直视天颜,是垂首走进来的,一进来便俯身拜了下去。   顾峤由着他拜,却没有立刻开口让人起身。   殿中落针可闻,杜岫伏在地上,淡定如他,额角也开始泛起汗来。傅翎和商琅都很淡定,只有一旁的孟端瞧着这场景稍微显得有些不安。   顾峤余光瞧见他,估计他可能是想起来了八年前的那一次。不过那个时候他可是一个人都不曾为难过,除了跟齐尚多聊了几句,其他的都是中规中矩的。   已经让人在下面跪得够久,顾峤总算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平身吧。”   杜岫一听到他这声音,身子顿时僵了一下,随后才机械地谢恩,缓慢直起身来——也不知道是惊的还只是单纯因为在那里跪得太久跪麻了。   “抬头,”顾峤换了个懒散点的姿势,等着人抬起头来,勾起一个笑,“杜公子,别来无恙。”   杜岫抬头的时候,除了去看顾峤,还迅速地往旁边扫了一眼。   虽然模样不同,但是从身形来看,他先前遇见的那两个人,除了顾峤,恐怕就是商琅了。   难怪,难怪。   难怪他先前一直都没能查出来这两个人的身份。   不仅是易容,还是这大桓最尊贵的两个人。   他能寻到才怪了。   “陛下,”苦笑着朝两人行了个揖礼,“草民不敢当此称呼。”   “杜会元,如何当不得这个称呼?”顾峤笑盈盈地,字字都带着些软刺,杜岫是个聪明人,知晓自己先前的作为或许是惹到了帝王,但事已至此,他也就只能顺着帝王。   “陛下折煞草民了。”   顾峤没再搭话,杜岫朝上面瞧了一眼,顾峤手中正拿着一本册子在瞧——虽然说他们几个已经知晓了杜岫的所有生平,但还是要在人前做做样子。   于是他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瞧了几眼才开口:“杜公子先前在北地经商,缘何又跑来考科举了?”   杜岫顿了一顿,没有直接开口。   他实在是没有料到,自己先前见的人竟然是帝王。而帝王这问题也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杜卿,欺君是大罪。”顾峤见他迟疑,悠悠地补上一句。   唤的是“卿”,其实已经变相地允诺了他一官半职——前提是杜岫如实告知他。   杜岫自然也意识到了帝王用意,最终又是一声苦笑:“无论陛下愿不愿信,从商是为了安身立命,从仕却是草民此生所求。”   “何出此言?”顾峤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答案,一下子来了兴致,追问道。   “陛下应当已经知晓,家父是中原人士,”杜岫保持着揖礼的姿势,一字一句地道,“家父先前便想要考取功名,最终却不得志,草民有如此,也是为承父志。”   “先前在北地之时陛下对草民施以援手,只那钱财到底不长久,草民才想出来了经商的主意,等足矣维持生计之时,所念所想的,便是科举之事。”   说得这些话里面,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   顾峤听完他说话,也没有走过场跟人谈什么策论,而是直白地问道:“你想要从仕是为承父志,入仕之后,你可想过要做什么?”   帝王每一句话都超出杜岫意料,他又是沉默了半晌,才道:“草民全凭陛下吩咐。”   “杜岫,你野心勃勃,可半点都不像是个会愿意听朕随意差遣的人,”顾峤毫不客气点明白,“朕不同你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有什么话,你如实开口便是——这崇英殿上,眼下又没有什么外人。”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杜岫再拜,“若陛下当真要草民说些出来……没有人会不愿意往上爬。”   听了人这么多恭恭敬敬的话语,顾峤觉着,自己总算是听见一句最真切的实话。   哼笑一声,顾峤转头看了一眼傅翎,开口道:“若朕要你到荆州去呢?”   杜岫听见他这句话,是真真地愣住了。   顾峤静静地等他开口,杜岫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荆州是个十分有意思的地方。   一来出了商琅和齐尚这两个大桓当下的贤臣,其中还有一个就在荆州当着知州呢,帝王对于荆州自然是极其重视的。   二来荆州却也是除了北地之外最偏远的地方,去了那里,若再被丢到什么偏僻的府县当中,跟流放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顾峤很好奇,杜岫思索的时候会更倾向于那一点。   最后少年还是答应了下来,用的还是那个理由:“草民听从陛下安排。”   半点都没了先前在那集英楼当中的心机算计,乖巧顺从得很。   顾峤笑叹了一声,忽然忍不住想,若当年商琅也遇见了他易容的父皇,会如何做?   杜岫虽然经历与商琅大相径庭,但是这性子,还是能瞧出来点相像的影子,让顾峤不禁地去思索,年轻时候的商琅是怎样的一个人。   或许改日应当让丞相大人给他讲一讲。   压下心中纷杂的思绪,顾峤挥了挥手:“下去吧,唤下一个人来。”   杜岫没有得到肯定的结果,也没明面上显出来,恭顺地应了一声“是”之后便退了下去。   之后的廷试便基本上都中规中矩,只有几个先前顾峤聊过的贡士听到他的声音之后认出了他来,情绪激动了些,说话磕磕巴巴的,但好歹顾峤提出来的问题人都还应付得来。   傅翎和商琅也没有闲着,到后面顾峤疲惫之后,大部分都是商琅开口问话,傅小侯爷则是在一旁瞧着有没有顾峤先前所说的,适合出使他国的人才,瞧着差不多的便开口问上一问,一整日下来,竟然还瞧见了不少还算合适的人选。   “哪里不算劳累?明日陛下可得做东请我吃一顿好的,不然我绝对不依。”陪人坐在这里一整日,最后一个贡士离开之后,孟端先行离开,傅小侯爷一开口便忍不住地抱怨了一句,伸手揉了揉腰。   结果转头就瞧见丞相大人的手已经搭到了帝王的腰上,正在给人按揉,神色立刻就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顾峤迎上傅小侯爷的目光,这次总算是立刻意会到了他在瞧什么,只是弯唇笑了一下,连忙开口,试图转移人的注意力:“一定,明日就带着你去最好的那座酒楼去吃个痛快——若是不够,朕便让御膳房单独给你在宫中设一场宴。”   傅小侯爷的注意力果然被挪了过来,听见帝王允诺还不算,还要得寸进尺:“再来些好酒。”   “好——”顾峤一一应下来,仗着殿上没有外人,整个人已经快要倒进商琅怀里去。   傅翎瞧着他俩就想着自己如今孤家寡人一个,越想越难受,干脆站起身来:“不同你们说了,今日也太劳心耗神,我先回府上歇息去了。”   说到这里傅翎又顿了一顿,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扫过,没忍住,道:“明日可还有朝会,你们两个……”   “我知道,”顾峤看他那不放心的样子,忍着笑朝他摆了摆手,这下子整个人是真的倒进了商琅怀中去了——丞相大人已经伸手揽住了帝王的腰,“你好好歇息去,我们自己有数。”   这可半点都不像是有数的样子。   傅翎瞧着他们两个这腻歪的样子,腹诽了一句,还是转身直接离开了崇英殿。   殿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峤仰头看向商琅,发现人也正在瞧着他,眉眼间便忍不住多了笑意,道:“我今日瞧着杜岫这模样,倒是有些好奇起你来了。”   “阿峤好奇什么?”商琅听着他的话,温声问。   “好奇,你在我父皇面前,是什么样子的。”今日的确是累着了,说话太多,顾峤声音都有点哑,又犯着懒,一字一句都拖长了调子,无端显得勾人。   从来不做柳下惠的丞相大人已经有了点心猿意马,将人从自己怀里扶起来,才道:“若阿峤想知道,之后我慢慢同你说便是。”   顾峤“唔”了一声,顺势起身,没有乘轿辇,而是牵着人的手跟人慢慢地往寝宫去。   日薄西山,快要到了晚膳的时辰,顾峤抬眼瞧着那将落的红日,静默一会儿,忽然提起来:“就让杜岫到南疆与荆州交界那里去吧,他自己既然有野心,那就让朕瞧一瞧,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好。”   “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忙的了,等傅翎离京之后,我们便到宗室当中瞧一瞧,有没有合适的孩子,早些培养起来,我也好早些退位跟你逍遥去。”   “好。”   “还有太子太傅的事情……”   顾峤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商琅却只是静静地听着,在他停顿的时候,一一应“好”。   到最后顾峤都快说到口干舌燥了,实在是不满他这样的反应,转头问他:“商月微,莫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要应这一声好?”   “倒也不是。”   两人已经快要到了寝宫门口,太阳也已经落下去,瞧不见影子,天色半暗,商琅扣着人的手紧了一紧,带着笑意开口:“若是阿峤说什么要抛弃我的话,我自然是不依的。”   “我怎么会?”顾峤偏过头来,凑过去在他嘴角碰了一下,“对你,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说出这样的话来?”   “商月微,我欢喜你这么多年,之后也只会继续欢喜下去。”   在之后的每一个二十年。   商琅听着他这话,轻笑了一声。   天色暗到顾峤已经有些瞧不清他的神色,但肩膀上却是一紧——被人给拥住了。   “君心我心,阿峤,”商琅凑近了,却没有吻在他唇上,而是落在眉心,“这是先前你同我说的话,如今虽然隔了这么多年,我想我也应该再告知你一遍——”   “我们对彼此的心思,永远都是相同的。”   热烈,滚烫,满怀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