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漂流》作者:一决绿   文案:   林瑧每天都在打狗,这么欠揍的狗,他养了两条   现代 - 破镜重圆   面冷心热傲娇大小姐受 x 自卑隐忍忠犬大学霸攻   林瑧读大学的时候同情心泛滥,救了一只被人欺负的可怜小狗,后来小狗为了飞黄腾达甩了林瑧一走了之,林瑧气得好几年都没睡好觉。   没想到小狗竟然还有脸回来,于是重逢的第一天林瑧就给了他一巴掌。   排雷:受傲娇攻内耗,两人性格都有缺陷 第1章 一   十米挑高的拱形宴会厅回声效果很好,偏台上有支小型弦乐队兢兢业业地拉了一晚上巴赫。林瑧从进场开始十分钟内被拉着喝了三杯酒,主办方不知道哪儿来的暴发户,厅里连软饮都不提供,一水儿的白中白香槟。他喝得急,酒量又差,今晚的熏香点的是他最讨厌的百合,在暖风地下站了半个小时就晕得直反胃,趁人不注意拉开露台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1月的申州气温不算太低,临近除夕的时候天气总会格外好,还有不到一周过年,最近夜里总是连云都没有,下弦月亮堂堂地在东边挂着。可惜市中心光污染严重,不怎么能看见星星。   林瑧一个人躲在露台吹了半刻钟的风,耳边还没清净透呢,落地窗就又被人拉开了。   “我真服了那群老头子了,一个个的怎么这么能喝!”杨贺程把推拉门啪得一声关上,涨红着一张大脸一点不见外地朝林瑧身上贴。林瑧嫌弃地推了他一下,被他耍赖黏着不肯放手:“好瑧瑧,你身上好凉,给我抱一会儿嘛。”   林瑧拽着他喷了一斤发胶的头顶勉强把那人的脸从自己身上揪下来,“脸上油别蹭我外套上了。”   杨贺程太了解他的脾气,抱着他腰背的胳膊没有松开,脖子倒是乖乖后仰着,嘴上还不忘占便宜:“好的,大小姐。”   林瑧后腰抵着露台的汉白玉栏杆和杨贺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俩都是被家里老头支过来应酬的,俩纨绔子弟平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家里唯一的作用只剩下被丢出来刷脸现眼。   巨大的水晶玻璃将安静清寒的夜空与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宴会厅分明地隔开,林瑧的视线越过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落在大厅中心的一个背影上。   杨贺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认出了姗姗来迟的那个人。倒不是说他们真的有多熟悉,只是厅内那个身材高大衣着考究的男人,恰好是这次宴会心照不宣的主角。   “世事还真是难料,谁能想到咱俩还有看钟翊脸色过日子的一天,看来那句莫欺少年穷确实是至理名言。”杨贺程半边身体挂在林瑧身上,嘴上说的是自己要看钟翊脸色,语气却依然带着习惯性的轻慢。   林瑧神色淡淡地听着,醉意虽然已经被冷风吹散了大半,但依旧不太提的起劲接话。也许是窗外两个人的目光太过直白,大厅内原本背对着他们的人突然转过身来。林瑧和他的视线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交汇,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   既然已经对视了,再躲开就显得刻意。林瑧出于礼貌朝钟翊微笑点头示意,他原本就是带着任务来的,林董事长出门前让他至少能拿到钟翊的私人联系方式。   毕竟虽然还未官宣,但业内早就传开了VTEL将首次全面进入亚洲市场的消息,而这入驻势必会掀起整个高端购物中心行业的震动。如果能在申州市中心即将落成的VTEL大楼全产业链里分到一杯羹,在本土企业眼中绝对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肥肉。   钟翊是从VTEL总部空降申州的亚洲区域总裁,也碰巧是林瑧和杨贺程的大学同班同学。他们显而易见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拿着全额奖学金读了两年就去美国交换的高材生,另外两个是家里捐了一栋图书馆才被录取的废柴富二代。   林瑧出门前就没把老头说的话放在心上,宴会开场了一个小时钟翊才来,这要换做以前林瑧早走了,今天是他碰巧后面没有局,闲得无聊多留了一会儿才碰见。他太久没见钟翊,对方的变化可以称得上是翻天覆地,两人目光交汇了至少3秒林瑧才有认出那人的实感。钟翊看着确实比20岁时帅气了不少,流氓惯了的林少下意识地弹了一下舌头,仗着自己离得远还隔着玻璃,低声夸了一句“好辣”。   “我靠!我记得我没的罪过钟翊吧,他那眼神怎么看我跟看尸体一样啊?”杨贺程没听清林瑧在说什么骚话,只注意到钟翊的眼神冷像一把实质的冰刃,胳膊忍不住把林瑧抱得更紧,嘴里还在不停叨叨:“被他看一眼我觉得今晚的气温都下降了5度,我他妈的现在连门都不敢进了!他怎么还走过来了?你快帮我回忆回忆,大学的时候我不会真的罪过他吧!”   “……”林瑧被他胳膊勒得肋骨疼,用了点力把他从自己身上强行撕下来,他俩一来一回动了这几下,钟翊已经拉开露台的玻璃门走出来了。   杨贺程非常没出息地被他吓到立正站好,钟翊很高,小时候家庭条件虽然艰苦但大约是没短过他营养的,只穿着普通的正装皮鞋看着也快一米九了。杨贺程却不怎么争气,还不到一米八,比林瑧都要矮一些。他站在钟翊面前就是昂首挺胸了都跟个小鸡仔似的,露台没有光源,钟翊走进来能挡住大厅内照过来的大半光线,杨贺程没在阴影里,大气都没喘出来一口。   相比起没出息的杨贺程来,林瑧就硬气极了。大少爷胳膊后弯架在露台栏杆上,没个正形儿地叠着腿斜靠着,脸上依旧带了点笑意,面上的表情比姿势礼貌一点,但不多。   钟翊走进来后没把玻璃门关死,宴会厅里巴赫的交响乐顺着门缝泄出来一丝不大的声响,听起来显得遥远。这个露台很大,但钟翊走到林瑧面前一米左右的距离才站定。他脸色依旧不好看,也不愿意主动开口说话,林瑧斜眼觑了杨贺程一下,认命地主动开口问好:   “好久不见,钟总。”   他看了林瑧一眼,没有杨贺程说的那么凶,但目光确实是冷的。林瑧听见对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低哑的“嗯”,好像多余的寒暄都不愿意再给一句。   眼见钟翊的态度冷淡得很明显,林瑧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情商不高,脾气不小,做不来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所幸老林也没真的在他身上做多大的指望,这会儿问过好也不愿意再多说什么,把一直假笑的脸冷下来,也没和杨贺程打声招呼,绕过钟翊直接走了。   杨贺程看在眼里,心里想着林瑧大小姐脾气怎么又毫无征兆地瞬间发作,他牛逼轰轰垮下脸趾高气昂地一走了之,留自己和钟翊两个人面面相觑,简直尴尬得要抠出一座城堡。   钟翊其实也没看杨贺程,他脸上的神情一直很淡,目光跟着林瑧的身影闪过了几下,没落到实处。   杨贺程没林瑧这么大的气性,林董或许会惯着林瑧,但姓杨的老头可不会由着他的性子来。他不敢学林瑧拂袖而去,好在这会儿钟翊没拿刚才看尸体的眼神看他了,让他能硬着头皮搭话。   “好久不见,钟总,你还记得我吗,大一大二我们同班的。”杨贺程说话的时候心里在打鼓,大学头两年他一句话都没和钟翊说过,在路上见到了都当不认识的陌生人。他对钟翊全部的了解只限于听说过对方是个拿补助的贫困生,注意过他平时就两套旧衣服来回穿。   时间过去太久,杨贺程只依稀记得林瑧从前和钟翊说得上几句话。那时候他还揣测过钟翊是为了钱才特地来接近林瑧的,背地里同林瑧嚼过几次钟翊的舌根,现在看来,自己果然没有什么做投资的眼光。   “记得。”钟翊听见他说话,把目光转过来,两人身高差在这儿,钟翊看他的眼神不免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味道。杨贺程被他审视得不是很舒服,但身上背着老杨交代的任务,还是尽职地努力和他套近乎。   杨贺程家里是做商用暖通系统的,家族企业,实力和名气在申州都排得上号,但在VTEL大楼的暖通工程竞标里没什么优势。老杨在此之前想了很多办法联系这位空降的年轻区总,却都被总裁办公室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来了。钟翊现在在申州商务圈子里是出了名的难约又难搞,今天若不是申州商会的会长牵头,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区总想必也不会拨冗前来。   钟翊在申州无根无底,白手起家不满30岁就做到VTEL总部的高层,眼高于顶也是正常的。老杨前一个月在他那碰壁多次,却一点脾气都没有,回来倒是把一肚子憋屈全撒杨贺程身上了:   “你和人家一个大学一个班出来的,人家是人中龙凤,你就是个人中米虫。我当年花那么多钱让你进申大,你总得让我看到点成果吧?能力么能力没有,人脉总得有一点的呀!”   大学同学或许是整个申州能和钟翊扯上的最亲的人脉了,杨贺程努力回忆着大学里两人泾渭分明的生活,把可能共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都同钟翊追忆了一遍,颇有些忆往昔峥嵘岁月的味道。他说得口干舌燥,钟翊只是始终不置可否地回应两声,一两个字地往外蹦,跟说话要单独收费似的。   杨贺程在那儿滔滔不绝,他漫不经心地听,却一直没打断他,也没离开。   下弦月又往上爬了一会儿,林瑧在偏厅找了个背光的卡座倚在沙发上玩了十几分钟手机,实在是闷得受不了,给杨贺程发了一条微信:   ——你死外面了,人呢?   杨贺程被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和钟翊说了声抱歉解锁看消息,打字回复他:   ——在给老杨卖命啊林大小姐,谁有您潇洒啊,今时今日全申州唯一一个敢给钟翊甩脸的人。   林瑧有些烦躁地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打字:   ——我还敢甩他耳光,你信吗?   ——……少发疯。   杨贺程无语地锁上手机,余光透过落地窗瞥见林瑧皱着眉快步往外走的身影,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心想这小子又提前溜号。钟翊侧着头,似乎也看到了,低声说了句“失陪”便迈开长腿往厅内走过去。   玻璃门被丝滑地拉开,杨贺程没想到今晚的沟通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觍着脸追上去问:   “咱们方便交换一个联系方式吗?你看是微信还是手机号……”   钟翊头也没回地扔下一句“你找我助理就好”,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在了电梯口。   “林瑧。”   地下二层停车场鸦雀无声,钟翊低沉的嗓音撞在空旷的石壁上又荡回来,显得空灵,还有点委屈。他一只手隔着衬衫圈住林瑧的手臂,另一只手掐着腰把人抵着墙壁上又死死扣在自己怀里,林瑧连大腿都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只能被动仰着脸任他跟条邀宠的大狗似的在自己脖子和锁骨上啃噬舔咬。   “为什么不理我?”   林瑧被咬得有些痛了,手指插进钟翊的发丝里用力拽了拽,示意他轻一点。   “小狗还挺会恶人先告状。”   钟翊顺着他手指的力道抬起脸在林瑧尖俏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留下一个牙印,眼神像一汪藏着暗涌的潭,安静地映着林瑧冷漠的脸。   “你让他抱着你。”   林瑧把手从钟翊发丝里抽出来,言出必行地给了钟翊一耳光,他打得不重,几乎没用什么劲,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这个动作的惩罚性质在于侮辱而不是疼痛。钟翊迎着巴掌的方向侧了侧脸,慢半拍地露出重逢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第2章 二   “别吃不该你吃的飞醋。”   林瑧从没惯过他的小脾气,8年前不会,现在更不会。他不知道钟翊具体是什么时候回的申州,但至少有小一个月了,他回国没有联系任何人,也包括林瑧。林瑧上一次听见钟翊这个名字竟然是从自家老头的嘴里:“VTEL总部在申州的大楼过两个月要办落成仪式你知道吗?我听说他们派过来的亚洲区总姓钟,和你差不多大,之前也是申大国际经贸专业的,还是2013级,是你同学?”   林瑧刚从楼上卧室下来,走进餐厅倒了杯煮好的黑咖啡,桌对面的老林早饭已经快吃完了,正拿着一个平板在看当日时经。林瑧听见他的话第一时间也没当回事,接过厨娘徐阿姨递过来的餐盘坐下,轻飘飘地应了句:“28岁的区总,太年轻了吧,关系户还是VTEL疯了?我没听说过我们那一届有谁是Casier家的亲戚啊。”   老林不太听得惯自家臭小子又欠又毒的嘴,怼了句:“现在年轻有为的小辈们多的是,你不要以为自己好吃懒做没有长进就贬低别人。”   林瑧对着老头儿翻了个明显的白眼,他就知道他爸在这儿等着他呢,点点头:“行行行人家年轻有为,你跟我说这个干嘛,让我恼羞成怒自己找根皮带吊死?”   “你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整天嘴里死啊死的,我就是想着要真是你大学同学,到时候VTEL大楼招标我们还多个渠道。”老林被林瑧气得不轻,手指在今天刚发布的财经新闻上划拉了两下,倒是划拉到了VTEL官宣亚洲区总的确切消息。   “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VTEL给这个新区总的牌面还挺大,全球官网都推送了,亚洲区总Zhong Yi。”   林瑧皱了皱眉,今天的咖啡有点苦,苦得他好像都幻听了,于是又问了一遍:“钟什么?”   老林把平板递给他看,解释说:“Yi。这新闻没有中文名啊,哪个Yi,容易的易?毅力的毅?”   申州大学2013级国际贸易专业,只有一个叫Zhong Yi的学生,他恰好也和这份简介里的人一样本科同时拥有申州大学和普林斯顿两所学校的学位证书。   如果不是万分之一的巧合的话,那么他的名字应该是……   “钟翊,立羽翊。”   那一刻某种强烈的割裂感让他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久,直到老林吃完饭离开之后林瑧才回过劲来。他自己餐盘里的班尼迪克蛋和吐司一口没动,还被银质的餐叉戳得稀烂,这幅景象把出来收拾餐桌的徐阿姨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今天的早饭不好吃惹了林瑧生气。   老林离开之前让林瑧想办法联系一下自己的老同学,如果能套套近乎就包下整个VTEL大楼33层所有的灯具,林氏至少三个月不用再开张。   而林瑧当时还没想明白事儿,浑浑噩噩地就答应了林董安排的任务。   先前几次应酬林瑧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耍赖躲过了,好在因为钟翊刚到申州就把难搞的名声传了出去,老林也没真的压着林瑧去VTEL办公室门口拍门。但今天申州商会主席的晚宴钟翊确定会出席,林瑧想躲都躲不过。   早断干净了的人端着一副桥归桥路归路的脸出现,装了不过一个小时又跟疯狗一样把他堵在地下车库里,叼骨头似的啃,任谁来了都忍不住要给一耳光的。   可惜钟翊在他这儿早挨巴掌挨习惯了,不管林瑧使不使劲都一点用没有。   从前林瑧在床上扇他扇得更狠,被弄得过火了一边哭一边抬脚往胸口踹都是家常便饭。林瑧脾气虽然怪,但认识钟翊的前十八年却也从来没有亲自动手打过人,往后十年也只揍过钟翊一个。   他时常怀疑钟翊贱得慌,被越打越爽,但自己玩不来变态的那套,每次动手从来不是为了情趣。   比如现在,扇完一耳光后林瑧明显感觉到小腹上有热烫的东西隔着几层布料顶着自己。钟翊抱着他腰的手不安分地抓着衬衫布料往上扯,妄图把扎进裤腰里的衣摆扯出来。   林瑧的套装都是定制的,铁灰色的西裤布料完美地贴合着纤细劲瘦的腰线与浑圆挺翘的臀部,正式场合自然是不会用皮带,但即便这样衬衫被扯了两下依旧纹丝不动。   钟翊另一只手探下去隔着柔软光滑的布料来回摸了摸林瑧的大腿,手指下有明显凹凸的触感。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裹挟着一股香槟的甜味,几乎要把人烫伤。   “你戴衬衫夹了?”   林瑧被他摸得有点痒,大腿在他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面上还是冷着脸,甚至翻了个白眼,“废话,你穿正装不用衬衫夹?”   钟翊红着眼睛用嘴唇蹭他的脸,动作比刚才又急切了几分。林瑧不喜欢别人碰他嘴巴,以前做的时候也不会接吻。钟翊眼皮敛着,胡乱在林瑧眼睛和鼻梁上亲吻,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对蜜桃软糖一般的唇瓣,怕看见了就忍不住会吻上去。   “好想你,想看看你的衬衫夹,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   林瑧听他含着自己的耳垂说话,牙齿张不开似的,吐字含糊粘黏,但又听得很清晰。   任何一个性取向为男的人被钟翊抱着又摸又舔这么久,也该上头了。林瑧意识到到自己下面也有起立的趋势,半软不硬地顶着钟翊的大腿根,心里涌上一股没来由的怒意,和方才在宴会厅里枯坐十几分钟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林瑧不喜欢自己有太过于情绪化的时候,比如此刻。   他抵着钟翊的胸口使了点力一把将人推开,露出自己最为人所熟知的不耐烦神色,音色冷又软,说话经常很难听,比如现在。   “回家,你还有家?看来钟总真的飞黄腾达了,回申州才几天就买房安家了。不差钱的话就花点钱去找个鸭子,我不陪睡。”   林瑧说完也没管钟翊的反应,转身看见了自己的车。司机提前收到他的信息,早就在车内等着。林瑧走过去开门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加长林肯的车窗上贴了防窥膜,从外面看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路过钟翊身边时车里的人忍不住拿余光扫了窗外一眼,皱着眉头看到车窗外的人望着他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头点了一根烟。   钟翊神色平静地看着林瑧的车离开,默然从灯光灰暗的步行楼梯回到了一楼。他今晚没开车过来,也没叫司机,随意走出了宴会厅大楼,在路上散步。一根烟点着没抽两口,顺着街边走了两步就在垃圾桶里碾熄了。   现在时间并不算太晚,还不到10点,申州市中心又向来热闹,附近的奢侈品专卖店依旧灯火通明。有几家是新入驻的,也有几家在钟翊还在读书的时就在,趾高气昂地挂着金碧辉煌的logo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矗立着,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气质倒是和申大国际贸易专业那群天子骄子很类似。   申大校园并不在内环市区,钟翊只有大一下学期的头两个月兼职打工时,才会坐公交转地铁来市中心看看。   学费申请的助学贷款不着急还,申大给他发的奖学金维持日常的生活也没什么问题,但入学时钟翊报的是申大商科特有的2+2学制,从大三开始他就要去新泽西读书,2年的美校学费如果成绩足够好可以拿全额奖学金,但而美国的日常开销再怎么节省也不是国内可以比拟的。   那时候他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挣钱了,没有朋友,没有娱乐生活,没有爱好,穿着高考完在老家镇子上花百十来块钱批发价买的劣质衣服和鞋子,吃食堂最便宜的饭菜,用跳蚤市场上买的二手专业书。每周在教学楼下和开着宾利欧陆上学的林瑧擦肩而过5次,但从没有过哪怕一次眼神的交错。   那时候杨贺程他们落在钟翊身上的目光永远是轻慢又鄙夷的,甚至就算在上课迟到后发现全班只有钟翊身边有空位,也能堂而皇之地逼后排的人坐到钟翊身边去,将座位空给自己。   这些人没有真正表达过厌恶与排斥,钟翊也习惯了他们始终在毫无自知之明的情况下,暴露着的恶意。   林瑧和他的朋友们不太一样,倒也并不是有多善良,纯粹是因为,他实在太冷漠了。他有一套独属于自己过于纯粹的社交哲学,用麻木、冷淡或者不耐烦的表情拒绝一切可能接近的人际关系,也仿佛从不将社交圈外的任何生物放在眼里。   离开申州后的日子里,钟翊偶尔回想起最初的大学生活里林瑧的形象总会有些想笑,有时候忍不住了也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某次被小组的美国同学抓住了,追问他是不是在想国内的恋人,所以露出如此“甜蜜”的表情。钟翊当时犹豫了很久,最终选择不置可否地打了个哈哈逃了过去。   他无法违背林瑧的意愿承认他是自己的恋人,也无法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否认。   某种程度上,他认为他和林瑧的关系像一只被关在量子保险箱里的猫,只要不解锁,那就永远不会有坍缩的可能。   而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林瑧替骑摩托车摔断了腿的杨贺程找辅导员给假条盖章的那个冬天。   那会儿正是大一上学期期末,马上就是考试周,所以杨贺程不仅要请假还要办缓考,手续麻烦得要命。杨贺程不敢让家里知道自己半夜出去当鬼火少年闯了祸,央求林瑧好久,还许了他七八个好处,才让他勉强同意替自己跑这一趟。   那天林瑧提前约了辅导员时间,敲开办公室的门却发现导员不在。不过当时那个七八平米的小办公室还有一个人——钟翊穿着一件洗得掉絮的黑色棉服坐在房间角落的塑胶凳上,手里拿了一份A4纸打印的资料在看。   听见有人进门,钟翊下意识地抬头,林瑧刚从车里出来,肩上随意地披着一件BV当季的驼色羊毛大衣。他一手握着手机,另一手攥着皱皱巴巴、过了几道专业课老师签字的缓考申请函,冷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同学,你叫钟翊是吗?刁老师在哪你知道吗?”   林瑧脸色很差,但不是冲着钟翊,他教养还凑合,对陌生人称得上礼貌。钟翊很惊讶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因为过于震惊,在林瑧将不耐烦的情绪几乎要转移到他身上时才回答:“他被年级大会缠住了,估计要再等一会儿才回来。”   林瑧那天下午还有别的事儿,好不容易空了半小时出来,明明提前约好了时间,章却盖不上了。老师又没办法责怪,林瑧只能当即掏出手机在微信里把杨贺程痛骂了一顿泄愤。   骂完锁了屏,林瑧把那叠皱巴巴的纸展开搁在办公桌上,“这样吧,钟翊,我现在有急事要出去,这个申请函放在这儿,待会儿刁老师回来了你帮我提醒他让他盖个章。明天我们应该是有一节经济学的课在同一个教室,麻烦你到时候把盖好章的表格带给我一下,可以吗?”   他在请人帮忙,但措辞和语气都不太像是留给了对方拒绝的余地。钟翊听完心里有些好笑,却也没有拒绝他。   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况且,比起记得钟翊的名字更让人震惊的是,林瑧甚至还记得钟翊和他选了同一门经济学的课。   很久之后钟翊才知道林瑧能说出他名字和课程的真正理由,“我记人很快的,名字和脸通常过一遍就会彻底记住。”   不过那是真的很久很久之后。 第3章 三   司机和车都是今天从静园离开时找老林借的,但林瑧从宴会离开后却没回静园的父母家。昨天在静园待了一整天,家里养的那头罗威纳没人敢遛,今晚再不回去怕是天花板都要被那条疯狗给拆了。   申州家养大型犬的办证手续很麻烦,尽管林瑧动用了钞能力,从动想养一只罗威纳的心思到真的把家里这条狗接回家,也花了小一年的功夫。狗是他亲自飞了一趟德国,从冠军犬舍挑好后坐专机接回来的,买狗的钱都不算什么,这狗光是落地就来来回回花了接近7位数。结果到现在这只罗威纳快6岁了,林瑧都没好好给他起个名字。   最开始也花心思起了几个,但不是林瑧反悔了不满意,就是狗自己记不住。后来林瑧也烦了,在家的时候都是“狗”、“臭狗”、“死狗”,他想起哪个就叫哪个,反正这样叫它听得懂。   冠军血统的罗威纳头脚都大,长得也凶,原本就是烈性护卫犬,长得还不平易近人,平时戴着止咬器出门方圆10米内都不敢站人。最开始不满一岁的幼崽时期林瑧还经常白天去遛他,有时候懒了或是有事不在家,也能请专业遛狗的人上门。   成年后就连接他遛狗单子的人都没有了,带去狗公园三次咬了两条金毛、并和一条秋田打得两败俱伤,给它看病花了1万2,医药费赔了2万5。钱也是小事,就是整个申州宠物狗届都臭名昭著了……从此只配半夜三更出门。   林瑧到家洗了个澡换了套轻便的家居服的功夫,那狗就在家里跟要翻天了似的,任劳任怨的林少爷即便过了零点也只能老老实实给狗套上嘴套、挂好牵引绳出门。   他酒量差,但酒品挺好,喝了酒就爱犯困,几个小时前那几杯香槟的劲还没彻底过去,夜又深了,这会儿说是遛狗,其实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在冬夜里气温不高,偶尔吹来一阵北风能让他稍微清醒点。他牵着狗走到小区的人工湖旁就停了下来,把狗的绳子解开让它在没人的草坪上撒欢玩会儿,自己找了个长椅坐下来。   今夜月色实在很亮,比几个小时前在宴会厅的露台上要凌空不少,但整座城市已经陷入沉眠的此刻,夜空中依旧看不到半点星子。   申州的天总是这样的,从林瑧记事起就在这个钢铁森林的霓虹之上没见过什么浩繁星空。对于城市里长大的小孩来说,银河是只属于远行的稀有物品。   林瑧从小就娇气又矫情,学校任何以亲近大自然名义举办的夏令营和远足他从来都是能逃就逃,所有可以编出来请假的理由被他用了个遍。他受不了没有床幔和马尾毛床垫的睡眠环境,也想象不出什么人会喜欢负重运动一天后在一个简陋到不配称之为浴室的地方洗漱。   失去钢铁森林里的现代科技他活不了超过4个小时,20岁之前他笃定地这么认为。   20岁那年这个最高记录被刷新到了28个小时,在一个名叫青河的小镇,林瑧甚至试过没条件洗澡,穿着外衣睡了一夜。   那天晚上在睡着之前,他在农村平房纳凉的房顶看见了真正的银河。   ——   “杨贺程,你知道吗,你真的死了,我也是真疯了,才会在这个地方等你半个小时。”   申州这一波春季暖流来得过于迅速与猛烈,仅仅只是3月气温就一度飙升到31°C,逼得所有人几乎是刚刚脱下羽绒服就要忙不迭穿上短袖。林瑧今天出门之前显然点背到忘了看天气预报,在常年恒温的家里只凭着感觉给自己挑了一套绞花编织毛衣和牛仔裤,此刻正午当口站在海湾公园门口罚站半个小时,差点被太阳晒晕过去。   今天是周六,海湾公园恰好有一场大型音乐节开幕,杨贺程买了两张VIP套票叫上正好空闲的林瑧一起来看。林少爷人生头19年只坐在音乐厅的前排和包厢里看过国际一流交响乐团和芭蕾舞团的演出,连正经的流行歌手演唱会都没去过,这次破天荒答应杨贺程除了受不了对方的软磨硬泡,也有一点自己好奇的成分。   可今天他把车开到海湾公园门口的第一分钟就后悔了。   满眼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五颜六色的头发,雷鬼又朋克的衣着和妆容……林瑧自觉仿佛误入了一个超大型的变装舞会,而更让人烦躁的是,手握门票的杨贺程,他竟然还迟到了。   林少爷迟到惯了,到的时候原本就比约定的晚了十分钟,没想到杨贺程来得比自己更晚,让他一个人站在入口的检票处像个格格不入的NPC一样杵着,还是那种连交互键都没有的NPC。   打完最后一个夺命连环call,在杨贺程用生命保证自己一定会在10分钟之内就位之后,林瑧才意识到自己热到有些脱水了。他勉强逆着人流往外走,靠意志力躲开一些人迫不及待点燃的冷焰火,目光在大门附近的商业街环视许久,终于锁定了一家客人最少不用排队的冰淇淋店。   海湾公园附近有个知名度不错的度假村,这边的商业配套做得还算齐全,林瑧选定的冰淇淋店是个知名意大利品牌全球连锁,单价很高,一般来看音乐节的年轻学生不会选择过来消费,是以店面开阔冷气强劲,但只零星坐了几个人。   柜台里站了两个服务生,个子都挺高的,方才刚进门离得远林瑧只注意到服务生粉白色的制服和围裙,走近了点才认出来点单台里低着头在整理餐盘的那个男生。   他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就把这张眉毛锋利、鼻骨高挺的脸和寒假前在辅导员办公室说过话的同学对上了号。   得益于林瑧变态的人像记忆力,他甚至还记得他们上次见面说话,在那节经济学课上,钟翊把辅导员盖好章的缓考申请函递给自己时穿着一件跑绒的黑色棉服。很显然,比起那件黑中都能透着灰的廉价棉服,这件高档手作gelato店里的定制制服更衬钟翊一些。   钟翊肤色偏深但色调均匀,皮肤也很好,穿粉白色也不会觉得奇怪,反而有些反差的吸引力。林瑧在走到柜台前的短短几步里默默欣赏了一番。   直到脚步声停在不足一米的地方钟翊才抬起头,他下意识地说了句:“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抬脸便撞进了林瑧的目光里。   钟翊经常会在学校附近兼职的时候遇见同学,能在申大念商科的学生家里条件一般不会平庸,对于这些学生来说人脉意义或许远大于学习的意义。钟翊没和他们交过朋友,自然也不会在兼职遇见的情况下接收到他们的善意,最好的状态是装作不认识。有时候差一点,会被当面嘲讽两句,他也会装作听不懂或是没听清。   会主动搭话的人还没出现过。   在遇见林瑧之前没出现过。   林瑧点着菜单上标着“臻选”字样的新品问他:“这个四国柚子味的好吃吗?”   林瑧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是单纯地在问。他对冰淇淋的兴趣不大,若不是今天这样特殊的情况,恐怕一两年都不会主动走进一家冰淇淋店。想要吃到不太难吃的东西,自然是问问店员比较靠谱。   但他这个简单的问题,似乎真正地把钟翊难住了。   单球78块的冰淇淋,不是他这个时薪18块的兼职生会考虑的奢侈品。他微微低头躲避了一下林瑧的眼睛,两个年轻的学生之间明明只隔着安静的空气,钟翊却感觉自己像被丝线拉扯着强行将目光挪回来,彼时19岁的钟翊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包裹,人生第一次因为贫穷生出了千头万绪的羞耻感。   林瑧没太明白他眼神闪躲的原因,兀自猜测了一下:“是不好吃,但是你不方便说?”他门牙探出来不轻不重地咬着下嘴唇,做出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眼睛又把菜单过了两遍,还是没挑出想吃的口味。   “不是,是我没吃过,所以给不了你建议。”钟翊不自觉地把手背在身后,十指交叉握着,他是五官凌厉的长相,平时盯着人看时会给对方很强的压迫感,但用这个姿势和坦诚的眼光看着林瑧,竟然显得有些乖巧。   林瑧把注意力从菜单移到他身上,很会抓重点地继续问:“是这个口味没吃过还是都没吃过?”   “都没有。”   “好吧,那我就要这个口味吧。”   林瑧的指尖细白,指甲盖泛着莹润的浅粉色光泽,乍一看像个经常去美甲店做精心护理的女孩子的手。他点着最开始选中的四国柚子口味,说话的时候眼睛很礼貌地看着钟翊,表情比平时在学校里见到时要温和与生动很多。   钟翊被他看得一阵心慌,心脏紧张地收缩悸动明显增快了频率。他一边在屏幕上帮他操作点单,选了好几次才选中林瑧说的那个口味,在林瑧付款之前终于想起来自己差点忘记说得促销宣传语:“本周是我们店的三周年店庆,办理VIP并且充值超过3000元的话可以获得余额支付第二份半价的优惠,请问您要办理一个吗?”   钟翊看着林瑧从钱包里抽卡的动作顿了一瞬,他原本只是按照规定在每位客户结账之前说出这段话,这次促销的门槛高力度也不够大,一周下来也没卖出去两张,但没想到林瑧下一秒将手中的签名卡递给了他,说:“办一张吧,给我拿两份这个口味。”   单球的一份没多少,装冰淇淋的盒子都不到一个掌心大,柜台里另一个服务生快速将林瑧的两份柚子味冰淇淋装好,配上两把包装完好的金属小勺递给他。林瑧转手将其中一份放在了钟翊面前的台面上,对他挥挥手:“上次请你帮忙好像还没谢过你,这个就当谢礼啦,同学。”   钟翊盯着柜台上的冰淇淋盒好几个瞬息才回过神来,再抬头时林瑧已经转身走到了店门口,屋檐上的水晶风铃被他拉门框的动作撞出碎玉般的叮当声响,钟翊半天没有移开目光,透过玻璃门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杨贺程朝林瑧跑来的身影。   他看见林瑧把一口都没动过的冰淇淋塞给杨贺程,又从杨贺程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两口。杨贺程拆勺子包装的动作很自然,尝完一口大概觉得很好吃,把勺子递给林瑧问他要不要,林瑧始终背对着钟翊的方向,用手中的矿泉水瓶挡开杨贺程伸过来的手,摇摇头,然后两人并肩离开了他的视线。 第4章 四   钟翊今年春节没有回青河,整个法定7天假期他有6天待在公司,除夕那天虽然留在家里,也一刻没闲着地和美国总部跨着13小时时差开了6钟头的车轮会。   他书房里有个两人宽的飘窗,有时候开会时间太长了他就会端着电脑到垫了毛毯的飘窗上坐着。除夕那晚美东时间下午三点,正在开会的钟翊隔着8楼的窗户看见林瑧家里亮起灯。   山水雅澜的楼间距超过80米,即便像这样刚好正对着,也只能看见那一丁点儿灯豆般的光亮。   又过去二十分钟,钟翊上一轮会议刚好中场休息,他起身去给自己续了杯水,再回来时,对面那栋楼的楼底门禁自动拉开了。   山水雅澜的小区的高路灯是林氏申请过专利的蒲公英造型感应灯,感应到10米内有人路过时才会亮,林瑧穿着一身光缎白的家居服,在骤然亮起的团团灯光里莹莹发亮,像颗小珍珠。   钟翊拿着马克杯的手柄坐回毛毯上,静默地看着那颗牵着烈犬的珍珠由小变大,他住的楼层靠近小区人工湖,林瑧深夜遛狗的时候总会过来这边。   平时不会这么晚,一般晚上十一二点林瑧就牵着狗下楼了。钟翊每晚都在书房的飘窗上加班,有时候申州的事务处理完了时间还早,就会去叨扰远在美国总部的同事,他经常工作到凌晨,一直等到林瑧遛完狗上楼才会合上电脑去休息。   那一晚是大年夜,钟翊原本以为林瑧不会回自己家,却没想到还是等到了。   VTEL大楼的管道以及软装招标会还有不到一周就要陆续开启,钟翊从上次酒会后直到现在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所有团队花了两周才将所有硬装方案全部敲定完成,VTEL的剪彩仪式放在6月中旬,距离现在也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春节假期过完的短短一周之内整个VTEL申州分部的加班工资已经开到和以往一个月的持平了。   软装招标的纸质方案堆在总助办公室的桌上,足足摞了半人高。钟翊的第一助理是个同他岁数相仿的女生,身量偏小,坐在椅子上被那堆文件挡得严严实实,好几个来办公室找她签字的同事推开门后第一反应都以为她不在。   尤小芸刚刚和钟翊开完一个内部会议,紧急审完业务部的几笔申报账单,看着自己桌上的堆成山一般的文件夹叹了口气,然后马不停蹄给开发项目部的负责人拨了个内线电话:   “大楼所有软装的招标都必须在这个月之内敲定,施工组的排期顺序需要提前确认,8个项目,103家公司的方案,要全部看完进行初筛,你让全体招标组成员做好长线加班的准备吧,钟总也会陪大家一起的,这个月的加班费都按双倍算。”   挂完电话尤小芸长舒一口气,给自己叫了双份的咖啡外卖,在投标书分类里找到灯具的类目抱在怀里走进了总裁办公室。   “你要先看的灯具分类都在这里了,这次灯具投标的公司比起其他软装类目不算很多。国内做商业灯具的大规模公司集中在深湾市,来自深湾的投标一共7份,本地投标的公司竞争力比较强的只有林氏,剩下都是小厂。”   钟翊从助理抱过来的十来个文件夹里精准地找到林氏的投标书,尤小芸工作眼力见很高,当即拿遥控打开投影仪,在电脑中找到林氏的视频标书资料点开。VTEL在申州目前只有一个临时办公区,租在某产业园的独栋小楼里,即便是总裁办公室的采光也一般,不用拉窗帘也能看清投影。   林氏的标书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方案给的中规中矩,但也看得出用了心。他们的企业优势是国家级专利很多,所以视频内容重点在于用3D建模展示一番林市专利独有的灯具设计图景。   3D建模的解说大约是工程部的设计师,尤小芸陪着钟翊看了一会儿,她对灯具结构与室内设计美学都懂得不多,陪老板看视频看得心不在焉。VTEL大楼的项目工程很大,一个视频播了10分钟还在放线条模型,尤小芸手机震动了起来,陌生号码,大概率是外卖员的。   在大老板眼皮子底下开会,她不敢溜号出去拿外卖,只能摸出手机挂了电话低头给外卖员发信息——   麻烦把咖啡放在前台就好。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尤小芸却发现正在播放的视频突然停了。3D建模部分应该刚刚结束,她余光瞟到是钟翊伸手拿起办公桌上的遥控器按的暂停。   尤小芸吓了一跳,以为老板是为自己开会看手机发了脾气,她猛地抬起头,却发现钟翊的眼睛依然盯着投影幕布,而幕布上定格的画面,是林氏视频标书商务合作前景的封面帧。   画面上除了一个简约的标题和林氏集团的logo,只剩下“林氏集团商务部经理-林瑧”的字样。   大约过了两三秒,钟翊还是没有动作,尤小芸不解,试探问了一句:“老板,是这个标书有什么问题吗?”   钟翊听见她的问话,回头看她,眼神有点疑惑,不知道是不是尤小芸的幻觉,她甚至还看出了一丝欣喜。   “我们的软装现场招标会第一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办?”   尤小芸闻言拿出备忘录查了一下:“软装招标会一共7个项目,加上管道1个,一共定了8场。都是在洲际酒店的会议厅,第一场的时间定在2月13号,周一。”   钟翊拿起自己倒扣在桌面的手机看了一眼,今天是2月7号,只剩下6天了。   现在已经临近下班时间,但VTEL申城分部的员工在新年过后基本没有按时下班过了,钟翊加班费开得爽快,自己卷生卷死,压榨起员工来也毫不手软,他把自己的手机解锁后扔给尤小芸,吩咐说:   “给项目部招标组的所有员工点晚饭,我请客。周四早会之前要敲定灯具项目全部终选公司,并邮件通知到他们的商务部,让他们来参加13号我们的第一场招标会。”   尤小芸拿着手机从善如流地点头,他不是第一次用钟翊的手机给同事们点餐了,用起来早没有了心理负担,于是起身说:“那老板,我先出去通知大家,暂定晚饭后的例会定在8点,可以吗?”   钟翊思考了一秒,回答:“7点半吧,早点开始,早点回家。”   尤小芸无语了片刻,应了一声后走出了办公室,剩钟翊一个人对着投影布上的两行字发呆。   “小伙伴们,老板请吃晚饭,大家快来点餐,不要拖延速战速决,今晚例会7点半开始,点晚了没得吃,快来排队!”尤小芸拿着钟翊的手机,像是拿着一块御赐的金牌,走进项目部招标组的办公室平地一声吼,所有同事都抬起头来像狐獴一样看着她。   一个人高马大形象邋遢的男生率先发难:“靠!今天例会怎么还提前半个小时啊,我还准备今天早点回家洗澡的,我都两天没洗澡了!”   她隔壁工位的年轻女生捂住鼻子捶了他一下:“我说怎么今天办公室有股怪味呢?前天周日你都不洗澡啊,太脏了吧!你等下别吃饭了,先去员工休息室冲个澡换身衣服,不然我怕开会的时候你把钟总熏死。”   男生有点不服:“钟总也不见得比我干净到哪里去好不好,你们见过他回家吗?哪天不是我们走的时候他还没走,我们打卡他就已经在办公室坐着了。我都怀疑他把办公室当家了。”   招标组的组长年纪大一些,是个约莫四十出头气质干练的女性,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从后排工位走出来,路过那男生时还用文件夹打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别以邋遢鬼之心度帅哥之腹啊,我们钟总一看就干净得不得了,不抽烟不喝酒,连办公室都是香的。他停在停车场的那辆欧陆天天都换车位,肯定是每天都回家了。”   还有其他人不服:“我看组长你被帅哥迷昏头了,对这个万恶的资本家有滤镜,连办公室是香的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你是不是嫉妒帅哥?”   ……   刚才忙得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倒是因为这点小插曲突然活泼了起来。   其实大家这段时间对加班都习以为常了,毕竟整个VTEL亚洲总部的落成项目已经进行到尾声。前期商场铺面招商成绩太好,大楼招标自然而然地就背负了巨大的压力。而且钟翊虽然是加班狂魔还压榨员工,但是他在VTEL亚洲部开出的薪资待遇直逼美国总部,加班费也从来只多不少,加班福利更是傲视申州金融圈。所以员工虽然嘴上抱怨两句,但是干起活来也是从不懈怠的。   老板请客的无上限加班餐,谁会嫌多呢?   招标组的员工们斗嘴归斗嘴,也不耽误他们一个个乖乖地来尤小芸这里排队点自己的晚餐。一个个狮子大开口,没有一点怕钟翊的样子,牛排海鲜金枪鱼手握,什么贵点什么,把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都在老板这里吃回来。   组长排第一个,点好之后站在尤小芸身边问:“尤特助,最近钟总的心情好像很好?”   尤小芸正在帮其他人点单付款,闻言侧脸,疑惑:“何以见得?”   组长神秘微笑,低声同尤小芸八卦:“我上次去他办公司交报告,发现他换了香薰,你天天待在里面没发现吗?以前是沉香木,现在是新雨白茶,反差太大了,怀疑有情况。”   尤小芸回忆了一下,察觉到年前年后钟总的办公司味道好像的确有点变化,最初她以为是办公楼的保洁阿姨换的鲜切腊梅香,现在想想其实不然,现在腊梅已经撤下了,但办公室还是萦绕着一层白茶的味道,她附和:“说起来,钟总年后微妙地比以前好说话了一点,可能咱们这次项目的奖金真的很多吧。”   尤小芸提起即将到手的奖金,眼神熠熠生辉。   组长“啧”了一声,说她“不上道儿”。   “你当钟翊是你啊,你知道我在VTEL这些年听过多少他的传说吗?他在VTEL总部这些年负责过不下十个巨额收购项目,VTEL给他的期权都够他原地退休了。一个大楼招标的项目奖金还不够他换辆车的,你天天跟他一块儿工作,就没发现他有没有恋爱情况?”   尤小芸说起这个也觉得奇葩,她不敢大庭广众说老板坏话,但是心里不止一次怀疑钟翊有问题,生理和心理至少有一个方面有问题。她压低声音同组长八卦:“完全没有!我经常怀疑我们老板不喜欢人类,他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你说一个人一天上18个小时的班,怎么可能有时间谈恋爱呢?”   林瑧窝在自家的沙发上重重打了个喷嚏,前两天申州降温,他半夜出去遛狗忘了添衣服,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嗓子痛头晕,初步确诊为感冒了。   罗威纳在他身前的地毯上趴着,林瑧光脚踩在它身上,大狗的体温很高,脚心贴在上面很舒服。   家里有感冒药,他今天上班前吃了两颗,结果差点直接在办公室睡着,于是早早就下班回家了。托了他游手好闲名声的福,小林总提前下班不是什么稀奇事,林氏商务部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回了家反而睡不着了,他体温有点高,自查了一下刚刚38度,没到要吃退烧药的地步,但感冒了人胃口也不好,他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   林瑧在家吃饭的时间不多,要吃饭的话会提前通知阿姨准备,今天阿姨离开前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以为他跟往常一样在外面吃了。冰箱里倒是满的,但林瑧完全不会做饭,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连电饭煲怎么开机都不会。   初中时在美国住家那边饿得不行了倒是试过自己给自己煎蛋吃,但每次不是煎出来焦糊一片,就是蛋还没熟就被住家妈妈家的小孩发现,然后把流黄的蛋液扣在他的脑袋上。   总之每次都是惨烈收场。   林瑧从没在外面说过自己对厨房是有阴影的,连老林都不知道。现在让林少爷下厨房,他宁愿饿死。   林瑧认命地握着热水杯从屁股兜里摸出手机给自己点外卖,山水雅澜坐落在申州知名的富人区,平台上的外卖选择很少,高端餐厅都端架子不肯外送,能送的餐厅林瑧不想吃,他在翻了半天没翻出个所以然来,无能狂怒地地蹬了狗一脚。   罗威纳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嗯嗯唧唧地朝他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委屈。林瑧看见它狗狗祟祟的模样更来气,骂道:“你还委屈上了,要不是为了遛你我会感冒吗?我们一起出去的,你还没穿衣服,怎么就我感冒了,你怎么这么皮糙肉厚呢?”   ——   “你淋了三个小时,我淋了三分钟,为什么我感冒了你没感冒?”林瑧躺在校医院的躺椅上挂水,神色恹恹地看着来陪他的钟翊。   钟翊帮他掖了掖自己盖在他身上的外套,林瑧因为发烧有点兀冷,又不肯用医务室的小毯子,说是有一股味儿,盖着钟翊洗得变色的化纤衣服倒是不嫌弃。钟翊笑着用指腹刮了一下林瑧软嫩的脸蛋,一层粗茧搔得林瑧有点痒,却也没见他躲开。   “你是大小姐,肯定金贵。我皮糙肉厚,淋一天都不会感冒的。”   “滚开些,真服了你了,再皮糙肉厚也不能这么让他们整吧?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别人欺负你你都不知道反抗的?我要是不去你是不是真的准备淋一天?”   林瑧对他翻了个白眼,自己把自己说生气了,气鼓鼓地扭过脸去不再理他。 第5章 五   “我真服你了林大小姐,你这个学期都翘了多少节老梁的课了,你是真不打算要这门的学分了?”杨贺程在手机那端咆哮,林瑧还在家里睡大觉。   大一的国际金融学课程很重要,还全部都安排在早上第一节 ,林瑧不住校,本来每天就要多花半个小时从市中心的家里开车去学校,早八的课根本不可能起得来。   他抱着枕头迷迷糊糊翻身,不在意地嘟囔:“怕什么,老梁又不喜欢点名,实在不行你帮我请个病假。”   今早的课已经上了一个课时了,这会儿是小课间,杨贺程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摸鱼,本也不打算打扰林瑧,但上一节课他刚好听到了一个噩耗。   “老梁上节课布置了小组作业,要两人一组做一份模拟国际收支调节的报告,下周四交,不交的平时分挂0,你确定还要请假吗?”   “……”林瑧从被窝里爬起来,盯着一头糟乱的头发看了眼时间,不到9点,现在出发回学校还赶得上老梁下课,他认命:“别说了,我起床了。”   四十分钟后,杨贺程看见林瑧戴着棒球帽,穿着宽松的大T恤牛仔裤从教室后门摸了进来。   林少爷穿得这么随便真是少见,杨贺程瞪着眼睛看他,跟看鬼一样,低声问:“你现在还来干嘛?还有几分钟就下课了,老梁没打算点名。”   林瑧瞥了他一眼,他来的太匆忙,连课本都忘了带,车还直接违规停在了教学楼下。   “为了不和你组队。”他实话实说。   找人组队,林瑧第一个就排除了杨贺程,他比自己还不靠谱。准确来说,整个国际贸易系他认识的人里就没有靠谱的,吃喝玩乐第一,正经事一点指望不上。林少爷虽然自己不努力,但深知做一个好的选择对成功的影响有多大。   杨贺程不服:“我靠?你以为我想和你组啊!你一节课不上,咱俩加一块儿跟直接打0分有什么区别。”   林瑧闻言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问:“哦,那你有别的人选了吗?”   “……”杨贺程被他问中了,泄气地趴在桌子上哼唧。他俩坐在最角落里,讲小话也没人管,还方便观察全班,其实在林瑧来之前杨贺程就用目光把班上的同学都筛选了一遍,但不是看不上他的,就是还不如他的,着实难办的很。他侧头问林瑧:“我还没选好,难道你有啊?你课都不上,人家知道班上还有你这么个人嘛。”   林瑧一手撑着下巴,眼睛看着右边前排的方向,精准地落在了一个背影身上。杨贺程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一片黑鸦鸦的后脑勺,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林瑧流氓样地弹了一下舌头,努努嘴示意:“我选好了。”   杨贺程看看他又看看前面,再看看他,一头雾水:“谁啊?”   林瑧嫌他笨,只能明说:“那大学霸,叫钟翊的,跟着他混,可以补一下我缺课的平时分。”   “啊?”杨贺程一下没控制住嗓门,惹得前面两排的学生都扭头看了过来,杨贺程捂了捂嘴,又急忙压低声音问:“那个一整个冬天都不换衣服的穷酸鬼?你怕你是还没走过去就得被他身上的味儿熏一跟头。”   林瑧皱了皱眉,拿余光睨了杨贺程一眼,问:“你闻过?”   杨贺程摇摇头:“没有,隔着800米我都得绕开他走。但是汪晟他们之前和他说过话,说这小子穷就算了人还挺傲的,鼻孔长在天上,你别为了点平时分给自己找不痛快,犯不着。”   “鼻孔长在天上?”林瑧回忆了一番自己和钟翊短短的两三次接触,实在品不出钟翊“傲”在哪里,低声喃喃了一句:“我怎么感觉还挺乖的。”   “你说什么?”杨贺程没听清。   他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响了,讲台上的老梁关了课件宣布下课,还不忘嘱咐学生们记得下周四之前把报告发到他的邮箱。林瑧站起身,敷衍了句“没什么。”便逆着人流朝前排走了过去。   钟翊正在收拾自己的课本,身边围了两三个林瑧不眼熟的其他学生,他们嘴上好像也在说着作业组队之类的事儿。钟翊左右两侧都被人堵住了,林瑧挤不进去,只能在走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钟翊。”   不远处的几个人一齐回过头来,眼神中带着一模一样的讶异。   钟翊的眼睛微微睁大,惊异之外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来,林瑧习惯性无视了其他几个同学的存在,抬手指了指窗外,问钟翊:“方便聊聊吗?”   钟翊愣了大概一秒,马上反应过来,点点头,手里的课本还没来得及塞进背包里,挤出人群跟着林瑧走出了教室。   林瑧走在前面,钟翊始终落后两步跟在他身后。这会儿正是大课间,整个教学楼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林瑧不想在闹哄哄的环境里说话,带着钟翊走到了自己停在教学楼下的车旁边。   钟翊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一路这么跟了过来,林瑧转过身看他,心里默默肯定了一句自己的判断,确实很乖。   “你等会儿还有课吗?”   钟翊摇摇头,回答:“下午才有。”   林瑧挑眉,按下车锁让他上车,说:“那我们上车说。”   钟翊看着他,又看了看车,站在原地没有动。林瑧不解,问:“怎么,你是个姑娘吗还需要我给你拉车门?”   “就在这里谈吧。”钟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手中的课本,将那本原本就泛黄软化的旧书磋磨得更不成样子。   林瑧拉开驾驶座的门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上车吧别墨迹了,外面热死了,我要吹会儿空调。”   日子步入四月,申州的气温已接近入夏,林瑧平时在恒温房里待久了,这闷热潮湿的环境他多待一分钟都不舒服。   他都这么说了,钟翊无法,只能也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欧陆的车型比普通跑车的空间要宽敞许多,他个高腿长的坐在副驾驶也完全不会拥挤。车门合上的一瞬间,教学楼下所有嘈杂的空气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林瑧发动车子,把空调调到一个适宜的温度,还礼貌地从车载冰箱里抽了一瓶矿泉水给他。   钟翊接过那瓶水,握在手里没有喝。林瑧看他拘谨地并拢长腿,在真皮内饰的座椅上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有些想笑,性格里的恶劣因子突然开始生长,于是故意没有主动开口说话,而是拧开水瓶装模作样地喝水。   眼看他一瓶水喝了一半,钟翊终于坐不住了,问:“你找我想聊什么。”   林瑧放下水瓶,脸上带着几分诱导性的微笑,说:“我想和你做笔生意。”   钟翊不解:“和我?”他想不出自己孑然一身,有什么是这位家财万贯的大少爷需要的。   “嗯,和你。”林瑧笑容加深,慢慢解释:“老梁布置的课堂小组作业,我想花钱买你的。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一组,但是作业你做,署名的时候带上我,价格可以谈。”   钟翊盯着林瑧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消化他刚才说的话,这件事不是不能做,只是……,他问林瑧:“为什么会找我?”   “上学期你是专业绩点第一,不是吗?我在学院官网上看到过。”没有比这个更充分的理由了。   “是。”   钟翊大一上学期GPA3.9,唯一一门拉了均分的是外贸英文,他的英语基础实在是太差了,连高考拉分的也是这一门。   ——   VLET申州分部的办公楼今晚10点才熄灯,钟翊难得和员工们一起下班,走到停车场时大家正在互相道别,有个年轻男孩儿看见了钟翊的车,他懂车却没有没眼力见,口无遮拦地问:“钟总,你才刚回国不久吧,怎么会开一辆款式这么老的欧陆,这得是十来年前的型号了吧。”   旁边的其他同事有人转身有人扶额,恨不得当场装作不认识他。毕竟当着好多人的面儿说老板开的车型号老,这事儿有脑子的都做不出来。   那男孩儿是真没恶意,他当然知道钟翊不缺钱,所以更加好奇。钟翊也没介意,只是笑笑,回答说:“这是以前一个朋友的车。”   同事们只当钟翊回国还没来得及买车,开朋友的车过渡一下,不再多聊什么便各自开车回家了。   VTEL租的临时办公园区离山水雅澜不远,开车只需要经过一段内环最中心的城区。晚上10点,CBD钢铁森林般的写字楼点起一片明亮的内透与霓虹灯光,如同定格的烟火停留在冰冷的夜色里。   十多分钟的路程后,山水雅澜空旷的停车场里除了跑车发动机的嗡嗡声响在内壁上回荡,还隐隐传来了一个人带着怒意的说话声。   钟翊转了个弯,车灯照亮了前方的单行道,单行道的尽头站着一人一狗两个身影。那人高挑清瘦,牵的狗倒是高大威猛,正朝着车灯的方向吠着。   林瑧毫不留情地朝罗威纳脸上扇了一巴掌,指着它的脑袋骂:“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看见车过来就叫,能不能老实点?”   他骂完也抬头看向了车来的方向,那辆车只开着小灯,光线并不刺眼,就着停车场的顶灯,能清晰辨认出车的轮廓,是一辆流线非常好的银白宾利欧陆。   林瑧觉得车看起来眼熟,他自己以前也开这一款,甚至连颜色都一样,所以不免盯着多看了一会儿。直到车慢慢靠近,丝滑地倒车入库,停在了离他最近的那个车位里。   车上下来一个人,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衫西裤,手臂上挽着一件重工的铁灰色大衣。那人身材高大,肩背宽阔,双腿修长,手臂看起来坚实有力,露出的侧脸英俊立体,一副电影里走出来的成功人士模样。   “钟翊?”   林瑧认出了他,牵着狗愣在了原地,罗威纳也乖乖在地上杵着,它今天没戴嘴套,但也没跟刚才一样胡乱吠叫了。   钟翊朝林瑧走近,直到站在那条大狗的身边才停下。罗威纳有些不安地一直朝钟翊的裤腿和大衣闻嗅,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林瑧因为太过于震惊没功夫管它,他微微抬头看着钟翊的脸,问:“你怎么来了?”   钟翊朝他笑了笑,回答:“我住这里,房子买在这儿。”说完低头看那条已经把自己闻了个遍的大狗,又问:“今天怎么在地库遛狗?”   林瑧这才发现那臭狗已经快黏到钟翊身上了,连忙拽了拽狗绳把狗往自己身后拖,回答:“外面太冷了,地库里暖和点。”   钟翊看了眼他穿的羽绒服和绒裤,抬手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他身上,颇为违心地接话:“穿这么点儿,当然冷。”   林瑧臃肿的羽绒服外面挂一件大衣其实不太舒服,看起来像个披着斗篷的企鹅。他想起上次和钟翊见面不欢而散,自己打了他,还放了难听的狠话,这会儿两人在这儿心平气和地站着就不免尴尬了起来。他刚想把衣服抖落去再牵着狗回家,还没来得及冷下脸,肚子却先他一步发声了。   他饿了,外卖没点成,晚饭用阿姨之前烤的曲奇饼对付了两口。一整天就吃了两口曲奇饼,是个铁人也得饿了。   钟翊听见他肚子响,眼神暗了一下,没笑他,只沉默了几秒,突然邀请他:“刚加完班,我现在好饿,一起吃点宵夜吗?”   林瑧摇头拒绝:“太晚了,不想出门,我先回家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但被钟翊抓住胳膊拉了回来,他声音低低的烫在林瑧耳边,让他半边身体都麻了起来:“不出门,去我家,我做饭。一起吃点吧,好不好?” 第6章 六   “叮咚”一声,电梯门拉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开发商统一装修的浅灰色入户厅。山水雅澜的大平层户型统一,精装交付,钟翊的房子和林瑧自己家除了沙发和餐桌的颜色款式有区别,其他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林瑧是因为养狗,家里不适合放很多软装,最初搬进这边的时候其实也认真装修过,但最终无一例外地被臭狗改造成了战损款,后来他干脆除了刚需家具,其余的一律扔了个干净。   但钟翊这个房子,比他的还要空旷。   林瑧就这么后知后觉地带着狗被钟翊拐带回了家,站在玄关口,等着钟翊给他找拖鞋。   钟翊从鞋柜最上面拿出一个还封着包装袋的粉蓝色棉拖,递给他,林瑧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大耳狗图案,嫌弃地咧咧嘴:“你自己平时在家里也穿这么幼稚的拖鞋?”   他问完看了一眼正准备换鞋的钟翊,精致的手工皮鞋旁边摆着一双深驼色的无花纹棉拖,和自己手里的这双完全不一样。林瑧趁钟翊弯腰脱鞋的空档,抢先蹬掉了自己脚上的板鞋,快速穿上钟翊自己的拖鞋里,牵着狗大摇大摆地走进房子。   钟翊换鞋的动作因为他行云流水的抢鞋行为顿了片刻,抬眼静静看着林瑧朝客厅走去的身影,没说什么,乖乖穿上了那双原本就是给林瑧准备的、小一号的拖鞋,跟了进去。   小区开着集体供暖,林瑧穿着羽绒度还披着大衣,在地下车库里觉得温度刚好,进了钟翊家里就觉出热来了。他把狗绳取下来放在沙发边几上,转过身问钟翊:“外套挂哪儿?”   钟翊穿着那双滑稽的粉蓝色大耳狗拖鞋快步走过来,帮他把肩膀上的大衣取下,看见他脸颊上有一片不自然的红晕,问他:“羽绒服脱吗?”   两人站得极近,林瑧他嘴唇和嗓子都有点干燥,他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抬手要拉羽绒服的拉链,冰凉的手指却被另外一双温暖的手覆住了。   钟翊懂了他的意思,自然地帮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下来,林瑧羽绒服里面只穿着一件宽松的圆领打底衫,细白的脖颈和单薄的锁骨露出来,在客厅的灯下泛着一层莹莹的光。   钟翊拿着衣服的手背不小心擦过林瑧露出来的皮肤,林瑧没注意,但他的动作却停了一下。一秒之后,原本已经挪开的手又贴了上去,手背下的皮肤细腻柔软,比钟翊的手还要再热上两分。   林瑧因为他这次刻意的触碰抬手拍了他一下,清清脆脆的一巴掌,横眉冷对:“少动手动脚的。”   钟翊不觉得疼,也不怕他冷冰冰的小表情,就像不会怕一只对他哈气的奶猫。他手不仅没躲开,还又往上摸了摸,抚上了林瑧的脸颊和额头。   林瑧被他摸得头往后仰,钟翊眉头皱起来,把刚刚帮他脱下来的羽绒服又给披了回去,问:“你发烧了?”   林瑧出门之前量了一次体温,稳定在38度,没当回事儿,这会儿钟翊一问,他倒是察觉出一点头晕来了。   “有点吧,这两天感冒了。”   钟翊这会儿才发现林瑧嗓子哑得不正常,二话不说把人拽到沙发上坐好,从医药箱里找出体温计消好毒,捏着林瑧的下巴让他含着,问他:“吃过药了吗?”   林瑧嘴里咬着体温计不好开口,眨着眼睛同蹲在他脚边的钟翊对视,不知道是因为发烧晕眩还是饿了,他脑子转得很慢的,停顿两秒后,摇了摇头。   钟翊叹了口气,走到厨房接了杯热水递给他,让他放在手心捂着。林瑧身上温度高,手却冷得跟冻铁一样。   他今天虽然没去户外遛狗户外,但地下车库的温度毕竟比不了室内,空气也不流通,待久了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随手扯了块毯子帮他盖好腿,钟翊忍不住开始数落:“感冒了为什么还要出门遛狗?出门手套也不戴,药也不吃,你是三岁的小朋友吗?”   林瑧看他板着脸对着自己,忽然很不开心,抬腿踹了钟翊一脚,正好踢在钟翊蹲在沙发边的膝盖上。钟翊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下,纹丝不动,脸色也依旧不好看。   两个人就这么都含着气对视着,直到5分钟后,钟翊把体温计从他嘴里抽出来。   “38度7,已经算高烧了,我送你去医院。”钟翊说罢起身穿衣,被林瑧一把拽住衣袖,严词拒绝:“我不去,我回家了。”   俩人比赛似的,一个接一个起身。林瑧要去拿罗威纳的狗绳走人,刚走了一步就被钟翊从背后环腰抱住,温热的呼吸从他耳廓后面传来,钟翊的侧脸贴着他的耳鬓,他老是喜欢这么同林瑧说话:“林瑧,听话一点,你生病了。”   林瑧不领情,用手肘抵着身后的人挣扎了起来。钟翊的手臂像钢筋一样箍着他,不勒,但是完全挣不开,他只能在钟翊怀里转了个身,瞪着红通通的大眼睛,露出一副气极了的表情。   “你又骗我,我不要你管!”他愤怒极了,也委屈极了,生着病饿着肚子,浑浑噩噩地跟着钟翊回了家,现在在钟翊怀里哑着嗓子凶人,看起来格外漂亮,也很可怜。   察觉到主人不正常的肢体动作,原本乖乖在边几旁坐着的罗威纳站了起来,有些焦虑地在两人身边转来转去。这条臭狗在小的时候就被林瑧教育过不能在房子里乱叫,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所以这会儿不安起来也只敢粗声哼哼,用脑袋拱着林瑧的手,想确认林瑧的状态。   紧紧贴在一起对峙的二人此刻分不出神来安抚他,钟翊天才的脑袋很少能跟上林瑧的脑回路,他一时理解不了:“什么叫骗你,没有骗你……”   林瑧打断他的话,吩咐:“那你去做饭,我吃完饭就走。”   开放式的厨房传来钟翊打鸡蛋时筷子和瓷碗碰撞的声响,林瑧盖着毛毯窝在陌生的沙发里发呆,他脑袋晕得甚至看不下去手机里的字,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狗打发时间。   大狗把脑袋搁在他腿上,散发着热烘烘的味儿,林瑧以前很嫌弃,现在习惯了反而觉得闻着很安心。   他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问狗:“你今天是不是还没有拉屎?”   为什么感冒了还要出门遛狗,当然是因为不想狗在家里拉屎。高层阳台是封死的,大冬天不可能开窗通风,拉在家里开新风系统要几个小时才能把臭味消掉,林瑧能忍得了小狗味儿可不代表他忍得了狗屎味儿。   林瑧方才带着狗下楼才不到十分钟就遇上了钟翊,臭狗今天的运动量还没达标,肠道蠕动自然也还没到位。   “我今天是真没劲遛你了,要不你等我吃完饭就拉他家里吧,他和狗屎味儿挺配的。”   林瑧小声和狗编排着钟翊的坏话,七八米开外钟翊已经开了火,燃气灶和抽油烟机的声响掩盖了客厅的说话声,被编排的人半个字都没听见。   钟翊做饭麻利,夜深了,病号也吃不了什么复杂的东西,他简单煮了个番茄鸡蛋虾仁汤,汤里下了两份之前超市买的手工面。   钟翊把面盛好放在餐桌上,解了围裙去客厅请人,走近了才听见林瑧抱着罗威纳的大头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你胖死了不许再吃了”这样的话。   “面煮好了,来吃吧。”钟翊走过去递给林瑧一只手,林瑧看了他一眼,把腿上的狗头挪开,无视了那只手,自己起身,披着羽绒服外套朝餐桌走过去。   钟翊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沉默地相对而坐。林瑧是真的饿了,刚才厨房传来的香味不仅勾得他的狗口水直流,狗主人的肚子也被勾得咕咕直响。   林瑧低着头一言不发快速又优雅地吃着面,他的狗跟过来围在他腿边呜呜讨食,林瑧面冷心硬,压根不理它。大狗焦急地蹭了一会儿,发现怎么撒娇都没用,机灵地绕着桌子走到钟翊那边,伸着大脑袋朝钟翊哼叫。   钟翊看了它一会儿,又看了眼始终没抬头的林瑧,悄悄从碗里夹了一个虾仁,筷子尖离张开的狗嘴只有不到20厘米时,桌对面的人突然抬起头来,冷漠地打断这次密谋:“不许喂它,它在减肥。”   钟翊讪讪地收回筷子,朝大狗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十分钟后,林瑧非常捧场地把碗里的汤都喝到了见底,他抽了张纸巾擦嘴。蹭完饭就可以告辞牵狗走人了,但被识破了意图,钟翊堵回他还没开口的措辞,说:“不去医院可以,吃完饭半个小时要吃退烧药,吃完药我再送你回家。”   林瑧吃饱之后恢复了点元气,看了眼手机的时间,快11点了,想也不想地出口反驳:“我家里有药,回去吃就行。这狗今天还没上厕所,我正好牵着它去外面上个厕所,顺便消消食。”   钟翊站起来把两人的碗筷收进洗碗机里,回头看他,提出了解决方案:“我帮你遛狗。”   要遛狗原本也不是一个借口,是客观事实。林瑧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嘲讽表情,慢慢踱着步子走过去拿了狗绳,罗威纳看见他的动作,乖乖把脑袋套进绳圈里。林瑧熟练地扣好防爆冲P绳的锁扣,把手柄递给面前大言不惭的人,难得冲钟翊笑了一下说:   “小狗遛大狗?也行,你看它跟不跟你走吧。”   钟翊擦干净手上的水接过绳子,他稍微用力扯了扯,劲瘦结实的手腕青筋凸起,P绳浅浅勒进罗威纳的颈部皮肤里。身形高大的烈性护卫犬被他扯得往后退了两步,然后乖顺地站在了他脚边。   他低头伸手摸了摸狗头,罗威纳用头顶蹭他的手心,是表达友好的意思。   林瑧愣神看着自己的狗,脸上有隐隐风云变幻的情绪。好在他调整得很快,有免费的遛狗劳力不用白不用,林瑧从口袋里掏出出门前准备的袋子,专门用来装大狗排便物的,递给钟翊,嘱咐道:”它蹲下之后你把袋子展开放它屁股下面就可以了,千万别让它拉在地上,我可不想被小区物业拉黑。“   钟翊接过袋子笑笑:“没事,真拉地上我负责捡起来就行了,又不是没捡过。”   “……”   钟翊出门之后,林瑧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换了四五种坐姿,依旧不是很舒服。他怀疑钟翊出门之前说的那句话是故意的,故意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想让他心疼。   八年前的钟翊绝对不会主动提起少年往事。   那时候的钟翊远没有现在强壮,身形高挑骨架宽阔却非常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化纤衣裤和廉价球鞋,背着跳蚤市场的地摊上买的、山寨到可笑的双肩包,手脚拘谨地坐在林瑧的跑车里,穷酸几乎写满了他的身体。可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半个字都不曾和林瑧提过自己的家庭。   他甚至每一次和林瑧做交易,找林瑧交换的,都不是金钱。 第7章 七   “可以不要钱吗?”   钟翊坐在林瑧的跑车里,肩背内扣姿态拘谨,嘴唇紧紧抿着,低着头回避林瑧的眼神,在林瑧开出条件后沉默了许久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林瑧原本在等他开价,却没想到钟翊直接拒绝了一个漫天要价的机会。   “不太好。”林瑧对他说。   脸上做出笑的表情,但不怎么真诚,林瑧是有些不学无术,但终归是在商人家庭长大的,深知没有价格的东西才是最贵的这个道理。不用钱买,总得欠上一个人情,林瑧斟酌了一番,没想出更委婉的词,于是直白问他:“你应该很缺钱,为什么不要?明码标价对你和我都好,不是吗?”   钟翊从刚才说话时就一直敛着眼皮,他视线总是低的,好像落在自己的鞋子上,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听见林瑧的反问,又沉默了。   林瑧不喜欢和磨叽的人说话,他性子急而且没耐心,钟翊和他说个话老一顿一顿的,每次回答问题都要想很久,让他产生了厌烦的情绪。几秒后他对着沉默的钟翊再次开口说:“价格报高点也可以,我不清楚代写的行情价,你拿了钱去买点……”   他话音未落,被钟翊突然的出声打断了:“因为我准备考雅思,想找一个口语老师陪练。”   “……”林瑧花了两秒才理解钟翊的言下之意,理解之后顺理成章地被气笑了,有些不可置信地反问:“你想让我给你当口语陪练?”   钟翊终于再次抬眼看他了,那双眼睛很黑,睫毛浓密,仔细看是有一些少数民族的影子在的。19岁的钟翊面孔英俊但没有一丝攻击性,只是纯净中带着点野性但是又畏缩的漂亮,瞳仁大而湿润,林瑧能从里面轻易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揣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反客为主地同林瑧做交易:“不止这一次,以后所有课程的小组作业,我都可以和你一组,你可以不做,我会给你署名。雅思……雅思的报名费很贵,我模拟考的口语成绩一直不达标,但是正式考试我想保证自己能够一次性通过。”   ……   大课间快结束了,钟翊赶着去上下一节课,从林瑧的车上下去之后,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林瑧坐在驾驶位,一只手玩着矿泉水瓶,另一边手肘撑在车窗沿、掌心抵着下巴发呆,还在想刚才钟翊的话:   “我听过你在外贸英语课上的report,老师夸你发音很好,当时你说你小时候在美国读书,所以我想,能不能和你学一下口语。”   林瑧14岁回国后,除了上英语课,几乎不再在任何场合说英文。可惜他7岁就去了美国念书,每年在纽约待的时间比在国内还长,7年的中小学生涯足够让他像记住母语一样记住这门语言。   他答同意了钟翊的条件,好像没什么吃亏的,但想起来又很奇怪。至于同意的原因,说不清是因为林瑧懒得花钱花时间再去找其他人,还是被钟翊刚才漂亮又诚恳的眼睛蛊惑了。   如果非要形容,那么拒绝刚才的钟翊,对于林瑧来说,就像拒绝一只在路边朝他讨食的小狗那样困难。   钟翊基础差得离谱,来申州读大学之前,别说英语口语,他甚至没说过标准的普通话。   他出生的地方,在青河镇一个不知名的山村里,小学跟着一个人教全科的赤脚老师读了六年。而就算长大去了镇上,作为西南山区的一个边陲小镇,整个青河都只有一所门脸老旧的初中。中考后考去了市里,上属的永安市也不过八十万人口,学校环境差,师资条件也差,每年从市里考出去,考到大城市一本院校的学生连一个班都坐不满。钟翊是那一年永安市的状元,也是近十年市里考得最好的学生,也不过刚刚够到申州大学商科的分数线。   能读2+2是靠了他的少数民族和特困生加分,但哪有特困生会去选择要出国念两年的2+2呢,还是商科,除了钟翊这个另类。   大二下学期考完雅思,均分7.0,没辜负那几千块钱的报名费,大三那年钟翊如愿去了新泽西。   普林斯顿大学商学院本科班里华裔几乎没有,不多的几个亚洲面孔里,他是唯一一个第一次出国的人。最初他的生活和在申大读书时差不多,依旧是没什么人愿意和他说话,除了上课,他永远独来独往。   钟翊在普林斯顿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个美国白人男孩儿,叫Alex,在纽约长大。那次小组作业,他们被系统分配到一起,钟翊在按部就班地安排流程,而Alex对钟翊说的第一句话是:“Hey mate,your accent just like a New Yorker,don’t you?”   钟翊看着Alex友好善良的笑容,不自觉地也微微笑了一下,他用Alex所说的、略带纽约客口音的英文回复说:“也许吧,我的……口语老师曾经在纽约读书。”   ——   “钟总,这是今天最后一批终审项目书需要签字。总部那边今天还有一场高层会议,纽约时间早上10点半。”尤小芸抱着一叠项目书敲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这已经是她今天来的第四趟了,没完没了的密集工作,累得她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钟翊看了眼办公桌上的电子时钟,晚上9点,手机锁屏0条未读信息,林瑧还没有回他3个小时前发的微信。   他抬头,看见往日精致漂亮的助理面色疲惫,乌黑的长卷发只随意用一个大发夹盘着,毫无造型可言,散落的发丝凌乱地落在耳鬓,西装裙外套上留着几层折痕。良心发现的老板默了默,对助理说:“这些项目书我签完字之后你明天早上再来拿,现在可以下班了。”   谢天谢地,尤小芸在心里欢呼一声,一点儿也没跟老板客套,痛快说了“老板,明天见”后快步走出了办公室打卡回家。   她拿起包离开时,招标项目组的员工们也都陆陆续续起身准备下班了。今晚钟总有总部会议要开,再多反馈也要等到明天,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尤小芸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六七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项目组员工,有个年轻女孩儿和尤小芸挺熟,她就是昨天骂了同事不洗澡会熏到钟翊的那个,上前来挽着尤小芸的胳膊聊天:“小芸姐,我们就这么下班了,钟总不是一个人待在公司?他这个会得开到几点啊?”   尤小芸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自己不知道。   她们走到园区门口,回身再看这栋租赁的临时办公楼,红色的复古砖瓦墙,在微弱的路灯与月光下显得黑洞洞的。其他部门的员工下班很早,这个点了只剩四楼的灯光还执着地亮着。总裁办公室的窗户不大,钟翊没有拉窗帘,从楼下还能看到他背对着玻璃的半个身影。   也许女性天天生敏感,尤小芸莫名觉得钟翊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单。本来心里生出了一丝同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对身边的女生说:“你还是觉悟不够高,别被资本家的美色迷了眼。老板几点下班是我们管得着的吗?他一年赚多少,我们又赚几个钱,一天几百块的跟他个地主老财玩什么命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女生目光从四楼的窗户那里落回来,终究也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林瑧倒也不是故意不回钟翊的微信,昨晚钟翊帮他遛完狗之后盯着他把退烧药吃了,又非要送他回家。虽然林瑧一再坚持算上上下楼等电梯的时间,他回家都总共不需要5分钟,有什么可送的。   但钟翊手里拽着狗绳不肯还给他,他也没办法。   罗威纳说是三大护卫犬之一,也不知道护在哪里了,被钟翊牵着的时候乖得跟个萨摩耶似的,仿佛当初征战狗公园、撵跑代遛小哥的狗不是它一样。   昨晚临走之前钟翊要林瑧把自己从他的微信黑名单里拉出来,林瑧也照办了。VTEL的亚洲区总的要求,他一个求人合作的小小乙方怎么敢不从。   今天林瑧请了病假,在家里昏昏沉沉睡了一天,睡醒时烧退得差不多了,就是人还有点咳嗽。阿姨上门给他煮了饭,他没吃下多少,炖的川贝雪梨汤倒是喝了一大壶。   钟翊六点左右给他发的消息,那会儿林瑧刚精神了一点儿,走到电竞房里开了把游戏,戴着耳机一上头就打到了9点多。方才一局结束,林瑧摘下耳机出门倒杯水,顺便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于是看见来自钟翊的未读微信:   ——今天好点了吗?我晚上还去帮你遛狗,可以吗?   林瑧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握着手机,在走廊里站了会儿。本来在客厅打盹儿的罗威纳看见他了,颠颠儿地跑过来蹭,这意思是想吃零食了。林瑧没理狗,喝了口水打字回复:   ——你来呗。   钟翊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项目书,顺便等着开会。手机提示音量不大,但在寂静又略显空旷的办公室里很明显,连木质桌面也跟着信息声细细震动,让他放在桌上的手指感到一阵酥麻。   “你来呗。”   时隔三个半小时的回信,林瑧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个问题,只发了这三个字。   林瑧没想到,回完消息后十五分钟钟翊就来了。电梯需要门禁,钟翊的脸出现在小小的LED屏幕上,泛着一层蓝色的光,有些失真,一边耳朵上戴着蓝牙耳机,搭配他一丝不苟的衣着发型和精致的五官,很像一个3D建模的机器人。   林瑧解了门禁放人上楼,从善如流地去柜子里找罗威纳的牵引绳和装屎用的袋子。等待电梯上行的这几十秒里,他在琢磨要不要和钟翊寒暄两句。   罗威纳看见他去拿绳子就知道是要出门了,激动得走到门厅里,等在电梯门口直跺脚。   “叮咚”一声响,银白色的门拉开,钟翊摸了摸狗头,走了出来。林瑧回身,发现他今天换了衬衫和裤子,但大衣依旧是昨天那件,衣服很衬他。   林瑧还是像昨天那样,把钟翊拦在门厅,没让人进家门。他把狗绳栓好,连着袋子一起递给钟翊,一句话都没说。   几十秒的时间太短了,不够林瑧想出什么合适的开场白。   钟翊不介意林瑧看起来很傲慢的态度,他牵狗绳的时候朝狗走了两步,于是离林瑧只剩下半步距离,俯身用额头贴了贴林瑧的额头,说:“好像不发烧了,还难受吗?药和饭都吃了吗,吃了几顿?”   林瑧后退一步,对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不耐烦并且警告的表情。钟翊一次性问了太多问题,他懒得一一回答,索性保持沉默。   钟翊等了一会儿,发现林瑧不打算理他,于是紧了紧手里的绳子,换了个话题说::“可以带它出去逛逛吗?地下车库的空气不太好。”   他问得很诚恳,眼神真挚,瞳仁很黑,像是在帮罗威纳恳求林瑧。   林瑧抿了抿嘴,低头不看钟翊,而是和正抬着头的大狗对视了两秒。狗的眼睛也湿漉漉的,黑色的葡萄似的,凶神恶煞的长相,非要露出委屈的表情。   “你能保证拉得住它爆冲的话,就可以出门,但是不要带它去吃东西。”他同意了。   钟翊对他笑了一下,不是很灿烂的那种,只是嘴角微微勾起,眼尾向下,看起来很纯良。林瑧记得他19、20岁的时候对着自己经常这么笑,但不太确定28岁的VTEL亚洲区总脸上为什么还会露出这种表情。   林瑧撇开头,绕过一人一狗走上前,替钟翊按了下行的电梯,催他快走。电梯原本就停在8楼,“叮咚”一声在二人面前打开了,钟翊乖顺地牵着兴奋的狗走进去,想起什么似的,扶住电梯门问林瑧:“对了,我还不知道它叫什么。”   林瑧摊手,眼珠子在钟翊和狗身上转了两圈,回答:“没名字,听话的时候叫小狗,不听话的时候叫臭狗死狗,都会应。”   钟翊修长骨感的手指依旧扶在门框上,他向前俯身,朝林瑧摇摇头,说:“我不同意。”   林瑧翻了个白眼,意思是“我管你同不同意”,转身回家,并且带上了大门。   电梯里,钟翊调整了一下蓝牙耳机,打开麦克风,对那头等着亚洲区总发言的VTEL高层们说:“抱歉,刚才信号不太好。” 第8章 八   往常若是有生病这个理由,林瑧都会趁机请至少一周的病假,但这次林瑧只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就照常去上班了。   无他,因为要伺候VTEL这尊大佛罢了。   周四一大早林氏商务部就收到了来自VTEL的邮件,恭喜他们的方案入选了VTEL大楼灯具招标的终选,并通知他们,于下周一早上10点参加在洲际酒店举办的招标会。   距离招标会满打满算就剩下两个工作日,林瑧作为商务部经理,再怎么不靠谱这个时候也不能称病不上班了。   林瑧的特别助理比他年纪大一些,姓于,叫于白济,三十出头的男人,是林瑧上任商务部经理时,老林专门从自己的总裁办公室里指配给他的。说是助理,其实位同副总,形同老妈子。在林瑧缺任的时候任劳任怨帮他收拾残局,替他欺上瞒下,上忽悠老林,下安抚员工,林瑧在公司离了他简直不能在独立行走。   周四林瑧一出19楼的电梯门,于白济就冲了上来,一把拽住林瑧的小臂把他往办公室里拉。   林瑧不解:“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林氏倒闭了?”   于白济不和他闲扯,把他按在办公椅上坐好,打开电脑导了一份几个G的文件,命令道:“明天下班之前里面的内容全部背完,我到时候来来抽查,不过关的话你这个周末就别休息了。”   林瑧皱着眉头咳了几声,不是演的,他咳嗽确实还没好,被于白济这么一吓,更严重了。   于白济不吃他的苦肉计,指着林瑧鼻子警告:“你少来这套,下周一的招标会,VTEL那边点名道姓要你出席。四千五百万的单子,你要是敢搞砸了,我就扯三尺白绫在你办公室门口吊死。”   林瑧看着面前这张戴眼镜的性冷淡脸平静地说着疯话,第无数次感叹班果然不是正常人上的。他喝了口温水平息喉咙的不适,垂死挣扎地问于白济:“真的不能你替我去吗?”   于白济调出内部邮箱给他看,VTEL发来的logo信函加粗加黑地标注着收件人——林氏集团商务部经理 林瑧。   一般公对公的邮件,收件人都只会写明对方公司以及部门,精准到职位姓名的很少,VTEL这封邮件是谁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林瑧抻平手指揉了揉眼睛和脸颊,往后倒在椅子里,挥挥手让于白济出去,并一再保证自己绝对会反复观看视频并且背诵重点。   于白济将信将疑地带上门出去,下一秒林瑧就掏出手机把钟翊骂了一顿。   当然他没找钟翊,他找的杨贺程。   五分钟后杨贺程给他打来了语音电话。他比钟翊能勤快点,在家里公司上班还挺忙,就是老杨不让他进管理层,快30了还在中层混着。杨贺程趁着早会结束出来给林瑧打电话,问:“缺德丧良心的臭小子,不懂感恩的小白眼狼……你这是在骂谁啊,一大早的生这么大气。”   林瑧默了默,回答说:“骂一条来我家蹭饭的狗。”   只字不提自己也去钟翊那里蹭过饭的事儿。   钟翊昨晚帮林瑧遛完狗,借着给狗擦脚的理由终于进了林瑧的家门,林瑧家里从不招待朋友,也没有多余的拖鞋,钟翊只能脱了皮鞋光穿着袜子在他家里走动。   他擦那四个大爪子磨磨唧唧擦了快十分钟,把狗掌心的毛都擦得打了绺,狗都没了耐心跑走了。钟翊赖着脸皮不想走,跟林瑧卖惨说他今天太忙没来得及吃晚饭,问家里有没有吃的。   那会儿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吃宵夜都不算早的时间,林瑧想了想,反正阿姨做的饭自己没吃完,来个扫剩饭的没什么不好,冷冰冰地甩下一句:“餐桌上有饭菜,吃完把厨房收拾干净再走。”   说完便回了房,还关上了房门,不再管钟翊。   林瑧今早起来的时候,看见胡桃木餐桌被擦得锃亮,餐具也都洗好放在了消毒柜里,厨余垃圾被带走了,还换上了新的垃圾袋。   冰箱上贴着一个便利贴,林瑧扯下来看了眼,腹诽着不知道钟翊哪里找的笔,去美国写了8年洋文,中文字迹倒是没退化,一手行楷飘逸颇有风骨。   ——饭很好吃,帮你处理完了没有浪费,不过你也应该多吃点,谢谢款待。   末尾还画了一个很蠢的笑脸,难看的要死。   林瑧把字条揉成一团原本想扔了,窝在手心捏了两秒,又走回客厅扔进了玄关的抽屉里。   杨贺程当然不知道这其中许多故事,但他挺会抓重点的,提高音量大声问:“谁?谁能去你家蹭饭?我都没去过你家!”   林瑧被他一惊一乍吵得耳朵疼,毫不留情地挂掉电话,自单方面开启后,又单方面结束了这轮聊天。   拜于白济的紧迫盯人所赐,林瑧老老实实地在办公室待了两个整天,连出门拿咖啡都是别人代劳。   从申大毕业后林瑧不愿意再读研,老林大手一挥就让他下了林氏基层,能坐上商务部经理也是他一步一步升上来的,所以林瑧其实对林氏的业务熟悉度很高。这个标书当初拍板虽然大多由于白济代劳,但林瑧并不是一无所知的,记起标书内容来比想象中快很多。   这周罗威纳都是钟翊上门给他遛的,但人来的一天比一天晚,周六那天林瑧在家等着都快睡着了,电梯的门禁声才响起来。   钟翊进门时还带着室外的露气与寒意,穿得也比平时多了一些,脖子上戴了一条藏青色的绵羊毛围巾,看起来书卷气很重。   林瑧把狗绳给他的时候,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今天没开车?”钟翊点头,伸手牵过狗,手指关节都是通红的,解释说:“去了趟深港,刚从机场回来。”当天去当天回,所以来晚了。   林瑧压着眉头看他,嘴角很平,看起来想骂人,但沉默了一会儿,只是说:“今天太晚了,遛一会儿就回来吧,我要休息了。”   “好。”钟翊今天站得离林瑧始终挺远的,不像往日挨挨蹭蹭小狗似的总想靠近。最近申州倒春寒,气温比往日更低,而且今晚格外风大,他外套上带着室外的冷冽,连皮肤都是冰凉的,但林瑧只穿着单薄的家居服,看起来温暖柔软,让他不敢再近一步。   周日林瑧让钟翊不必再过来了,他带着狗回了老林家。其实老林并不怎么喜欢这条罗威纳,老头儿嫌这狗太大看起来太凶,呼吸声都重重的,猛兽一般,一点也不可爱。林瑧往常也不带狗回家讨他嫌,但林董住在申州郊区静园的独栋别墅里,有个带景观建造的大花园,够大狗在里面疯跑上一整天。   “你看好你的狗啊,别让它给我新栽的花给霍霍了,不然我送他去山沟里看厂房。”林董出门喝茶前对着林瑧耳提面命,重点叮嘱了他的珊瑚藤和大月季,倒是对周一的VTEL招标会没多说什么。   老林就是这样,虽然嘴上总饶不了林瑧,但实际上,自林瑧14岁之后,他也没真的给过林瑧什么压力。只要林氏不至于倒在林瑧手里,他做什么老林都是随他的。   杨贺程总是说林瑧是他们这帮狐朋狗友二世祖里活得最轻松的,其他人家里要么克扣钱、换辆车都要看家里脸色,要么被压着继承家业天天斗小三斗私生子,只有林瑧才像他爹唯一的亲儿子。林瑧从不反驳,因为他知道老林这么做除了出于爱,也出于一些后怕以及亏欠。   林瑧在静园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直接让司机给他送到了公司。打工狂人于白济不知道几点就西装革履地在他办公室候着了,手里抱着今天开会要用的资料,见到林瑧的第一眼还不忘点评一下他的穿着:“搭得不错,总算不像个偶像剧里的小白脸了……”   林瑧听他这么说还挺得意,他今早出门前特意抓了个发型,把平时蓬松柔软的发丝往后拢,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确实干练了不少。衣服也是不会出错的高定银黑暗纹正装三件套,手腕上戴着从林董柜子里顺的江诗丹顿,司机都夸他英俊又贵气。   于白济看着他踌躇满志的神情,把嘴里的锐评说完:“倒是像个要去相亲的花孔雀总裁。”   “……”林瑧找了块反光玻璃仔细照了照,不太服气地说:“不至于吧。”   “嗯。”于白济敷衍了一声,上前给他正了正领带,借他的手腕看了眼时间,说可以通知其他人出发了。   公司给林瑧配的车是一辆商用奔驰,他和于白济单独一辆,于白济坐在副驾驶,林瑧坐后排。上了车于白济冷不丁地回头,继续刚才在办公室没说完的话题:“今天相谁家千金,身家几个亿?”   “……”林瑧一直沉默到了洲际酒店门口。   会议室签到处接待的年轻女生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卷发,身材娇小面容靓丽,穿着铅灰色的正装,沉闷的颜色都被她穿出了几分活泼气。林瑧朝她走近时,她眼睛明显亮了亮。   于白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损上司的机会,隔着十来米呢,他用手背拍了拍林瑧的胳膊说:“你看VTEL那小姑娘的眼神,跟看孔雀开屏没什么区别。”   他们身后还跟着林氏商务部的四个员工,于白济没压声音,被同事们听了个清楚,大家都闷声笑,不敢惹了林瑧,但又确实憋不住。   尤小芸接林瑧名片的时候手指都在抖,她对林瑧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林氏是她看的灯具项目第一份标书,上周四发给林氏的邮件也是她亲自编辑的。落款处钟翊特地强调过,要带着商务部经理的大名。   干了五六年总助,尤小芸当然立刻就意会到,钟翊这是点名道姓让人家出席的意思。当时尤小芸只当钟翊特别关注林氏的项目书,现在心思却有点飘了。   她老板虽然跟个机器人似的,但就没可能是特别关注林氏的商务部经理这个人吗?   尤小芸让林氏的人排队签到的这一会儿,她老板从休息室里出来了。   钟翊装模作样地走上前,在林瑧一步之外的地方站定,林瑧原本站在签到桌旁边等着员工们签字,这会儿也转过身来。   钟翊今天和平日里看起来差不多,永远都是一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样儿,他伸手和林瑧打招呼:“你好林经理,好久不见。”   明明前天才见过,林瑧看着他大尾巴狼的样子差点没气笑,克制住自己踢他一脚的冲动,扯了扯嘴角伸手和他回握:“好久不见,钟总。”   钟翊的手今天很温暖,握上林瑧的右手三秒都没放开,直到林瑧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于白济看两个人问完好都不再说话,打工人雷达响动,赶忙上前一步活跃气氛:“原来钟总和我们林经理之前认识,那可真是缘分!”   钟翊看了眼于白济搭在林瑧背上的手臂,眼神不自觉冷了下来,转头面向于白济,语气寡淡地问:“我们是同学,林经理之前没跟你们提过吗?”   “哈哈。”于白济尴尬一笑,找补道:“当然听说过,但这不是怕钟总贵人多忘事嘛,毕竟您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   整个林氏做了背调的商务部谁不知道,钟翊和他们经理一样是申大13级国际贸易系的。但就林瑧这个臭德行,从针对VTEL的竞标项目立项起,在公司半个字没提过钟翊的名字,谁又敢揣测两人究竟认不认识。   于白济说者无心,林瑧和钟翊的脸色却顿时变得更加不好看了,这还是于特助打工十年来,第一次在刚见面时就把客户和上司一起得罪了个干净。 第9章 九   今天参加招标会的除了林氏,剩下三家都是来自深港的老牌灯具企业,市场份额和林氏不相上下。虽然同为竞品,往常也在国际电气或者照明展上见过几次,但毕竟经营的地域不同,总体来说林氏和那几家公司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很少参加同一个项目的竞标,以至于今天的会议进行得异常顺利与和睦。   发布顺序是签到时抽签决定的,林瑧抽到了四号,排在最后,要午饭后才轮到他们。   VTEL给与会的工作人员在酒店宴会厅安排了简餐,中式自助,十几个选择都是大众的菜色,就连林瑧这种极度挑食的也找到了一两个自己能吃的菜。   他端着餐盘夹了一些白灼菜心和白切鸡,没有要主食,随意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   林氏的普通员工不敢和林瑧同桌吃饭,都在隔壁桌坐着,连于白济都没和他一桌。不过于白济倒不是怕林瑧,只是他嫌弃林瑧吃得慢又口味淡,盘子一眼望去不是白的就是青的,影响胃口。   VTEL的人处理完上午收尾的工作,最后才进宴会餐厅。钟翊从进门起目光便落在了林瑧独自一人用餐的背影上,他停住眨了两下眼,转头对尤小芸说:“让厨房单独上一份雪梨甜汤,等会儿送到我这桌来。”   尤小芸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去找门口候着的服务生点餐。等她点完餐回来的时候,钟总已经端着满满的餐盘朝窗边走过去了,也不知道动作怎么这么快的。   钟总坐下的地方不是空位,对面还有一个人。往常外勤餐会,都是尤小芸陪他同桌吃饭,但今天尤小芸很识相,没多说什么,朝钟翊的方向看了两秒便自然地去和招标组的人坐到一起。   “只吃这么一点,胃口还是不好?”钟翊拿着他只放了一碟扬州炒饭的餐盘坐下,和桌对面的林瑧搭话。   林瑧咽下嘴里甘苦味的菜心,神色淡淡地提醒他:“招标会还没结束,钟总直接坐到我这边来吃饭不太好吧。”   钟翊无所谓地擦擦勺子,大方承认:“没关系,反正招标会之前公司已经大致确定了,这次的项目会给你们,会议形式只是给总部看的,走个过场。”   “……”林瑧原本慢条斯理扒着鸡皮的筷子陡然停下,睁大眼睛瞪着钟翊,平淡的语气转为愤怒,还掺着一丝荒谬:“你疯了?这么大的项目你搞内定?你不会以为能在我这里赚个人情吧?”   钟翊伸长胳膊把他手里的筷子拿过来,手法利落地替他扒掉每块鸡肉上粘着的鸡皮,表情纯良地笑笑,解释说:“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林氏在申州做了这么多年,有多了解这边的风格与市场你不清楚吗?深港的那三家公司虽然技术和设计也过硬,但风格太死板,进申州的商业楼有点四不像,水土不服。”   钟翊解释得详细,但林瑧依旧将信将疑。等钟翊处理好所有的鸡肉,把筷子还给他,也不肯伸手去接。   钟翊无奈,把筷子尖朝着自己架在他的餐盘上,小幅度举起右手,三指贴着胸前起誓:“我发誓,选林氏绝对不是我的个人私心。不然等会议结束你去问我的助理,就是今天在签到桌前安排你们签到的那个女生。”说完他顿了一会儿,把手指蜷回掌心,左手手肘放在桌子上,掌心撑着下巴,歪头问林瑧:“而且,林经理就这么自信,我会为林氏走后门吗?即便是四千五百万的项目也在所不惜?”   林瑧难得被他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把话说得太满了,臊红着脸不再理他,忿忿拿起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午休时间比较长,餐厅里多是边吃边聊天的声音,就显得林瑧和钟翊这桌格外安静。   不怪于白济,林瑧吃饭确实很墨迹,每一口肉都要在嘴里嚼几十下才会咽下去,光看着就饱了。钟翊倒是吃得挺香的,简单一盘扬州炒饭,连个配菜也没拿,林瑧看着就干巴。   他刚想吐槽两句,一个穿着铅灰色套装的漂亮女生端着一个瓷白的汤盅走了过来,在二人桌前站定,对钟翊说:“钟总,这是你要的汤。”   钟翊对尤小芸点点头,道了声谢,尤小芸便离开了,离开之前还偏头看了林瑧一眼,却恰好对上林瑧的眼睛。尤小芸偷看被抓包,离开的步伐显得有些尴尬。   林瑧认出了这是钟翊说的那个助理,看着她走远之后,转过眼神来,讽刺钟翊:“餐台那里不是有汤吗?钟总架子怎么这么大,还非要喝专门炖的。”   钟翊不置可否地挑起一边眉毛,将放在桌面上的还热着的汤盅朝林瑧的方向推了推,一直推到林瑧手边才解释说:“给你点的。”   林瑧不解,拿开汤盅的盖子,一股清甜的香味扑鼻而来,看见澄净的汤水中卧着一颗雪白完整的梨,还飘着几味草药。   “雪梨汤,我今天听你还有点咳嗽,润肺护嗓的。”钟翊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和他的职业套装以及干练发型不太相称。   林瑧盯着汤默了几秒,捡起汤勺喝了两口。可能时间仓促,炖汤的火候并不老道,但胜在梨汁丰富,所以汤水温润甘甜。林瑧口味清淡,不喜欢味重的食物,唯一爱好一点甜味。但吃甜食也极为挑剔,不甜不行,太甜也不行,能做到正和他心意的很少。这盅梨汤还不错,他于是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两口。   林瑧饭量小,喝了汤就不想再动盘子里的菜,他把剩了一点蔬菜和鸡肉的餐盘往旁边推了推,等待服务员来收。钟翊看见了他的小动作,一点不见外的把装着剩菜的盘子拉到了自己这边,拿起林瑧用过的筷子吃了几口。   他嚼着嘴里的肉抬头,撞上林瑧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咽下肉抿了抿嘴,重逢后第一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解释:“只吃炒饭太干了。”   林瑧无语,翻了个非常“林瑧”的白眼,问出了自己早就想问的话:“那你刚才拿点菜啊,光吃饭谁不干?”   钟翊笑笑,说:“你不是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嘛,看见你一个人坐着,就就想赶紧过来。”   ——   林瑧答应了给钟翊补雅思口语,把第一次上课约在了那个周六的上午十一点。   他在和钟翊达成交易之前,就和钟翊说好,口语课一周最多只上一次,时间地点他定,不能因为钟翊的原因改期,并且过时不候。   尽管很苛刻,还有可能撞上兼职时间,但钟翊还是同意了。   林瑧说的地点是一个私人VIP性质的网球馆,他不热衷运动,唯一的爱好就是偶尔来这边打打网球。而且也不爱和人交际,从不理会陌生人的邀球,一直是和教练打。   那天林瑧和教练约在早上十点,原本准备打一个小时,钟翊来的早了点,报林瑧的名字登了记之后才进的球馆。他到的时候林瑧和教练的最后一局还没结束,于是站在场边等了会儿。   林瑧每天在学校的形象不是困倦的就是漫不经心的,少有露出19岁少年青春活力的一面。那天他戴着止汗的发带,穿着纯白的网面速干上衣和蓝色五分运动裤,脚腕上露出白色中筒袜子,踩着同色专业的网球鞋,在球场上闪转跳跃,很像一头灵活的小鹿。   十分钟后,小鹿汗津津地结束了这一局。教练放了点水,让他赢了一把,他心里清楚,但依旧心情很好。   钟翊看着林瑧拿了一条毛巾披在身上,甩着网球拍眉眼生动地朝自己走过来,身上还带着刚刚运动完的热气,心跳不自觉地有些加快。   可能是第一次上课太紧张了,他想。   林瑧略过钟翊,走到一旁的座位上拿去自己的包,把球拍放进去,又拿了套换洗的衣服,才转头跟他说话:“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冲个澡。”   钟翊张了张嘴,看见一滴晶莹的汗珠从林瑧的下巴尖落下来,掉到解开了两颗衣扣的领口里,砸进白皙的锁骨窝里,最后被藏了起来。他不敢一直汗珠消失的地方,视线飘了一下,紧张得有点发不出声,只能胡乱地点了点头。   林瑧去洗澡的时间,刚才和林瑧打球的教练也看见了和林瑧说话的钟翊。   这个教练认识林瑧有一年多了,之前林少爷从来没有带朋友来过这儿,于是对钟翊不免多了份好奇。单独陪练都是按小时算钱的,他盘算着林少爷的朋友必然非富即贵,要是能再拉个生意,岂不是更好。   但等到教练走近,脚步就有点犹豫了。没什么别的,就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和林瑧差不多大的少年,一眼可见的穷酸。   劣质的纯色短袖,洗到发白的黑色涤纶运动裤,以及微微开胶的球鞋,和磨毛的黑色书包。甚至是那双宽大的、看起来很适合打网球的手,上面布满的也不是握球拍的茧,而是干活生出来的茧……   教练失了招揽客户的心思,但好奇心更胜一步了,最终还是走了过来。这里明明有一排座位,但那少年始终站着,教练便也不好坐下,停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问:“你是林瑧的朋友?”   钟翊听见人说话的声音,讷讷转过头来,抿抿唇,摇头说:“是大学同学。”   “哦……”教练心里默念一句难怪,但是周六来网球馆找大学同学也挺稀奇的,于是继续问:“怎么来球馆找他,难道他逃课被老师抓了?”   教练人挺年轻的,也活泼,觉得自己说了个笑话活跃气氛,谁知道对面那少年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气氛顿时冷了下去,教练站了一会儿觉得尴尬的,但还得在这儿等着林瑧出来约下次陪练的时间,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保持沉默。   好在林瑧今天没洗多久,头发都没吹干就拎着脏衣袋出来了。教练仿佛得救一般走过去和林瑧对自己的排班表,林瑧随意应了两句,没怎么仔细听,只说下次不确定,微信聊。   说完给了钟翊一个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钟翊也是乖的,立马跟上他,两个人前后脚走出了球场。   这个球馆配了不少单间的贵宾休息室,林瑧找了一间空的,带钟翊走进去。   房间里按摩和休息的设备不少,但显然没有适合学习的位置。林瑧肌肉酸疼得不行,一把扔了包,整个人趟进按摩椅里。他让钟翊随意找个地方坐,钟翊看了一圈,离林瑧最近的是个一米二宽的单人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床沿坐下了。   林瑧开了按摩椅的全身肌肉放松功能,舒服躺着后闭着眼睛问钟翊:“雅思教材带了吗?随便找一段念一下,我听听基本发音。”   钟翊点头,点完意识到林瑧看不见,于是小声说“带了”。从背包里抽出一本蓝皮书,翻开第一段长文,咽了咽口水,不太自信地开口:“The Internet is one of the most revolutionary inventions……”   他念到one of的时候林瑧就睁开了眼,在inventions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了:“等一下……”   林瑧从按摩椅里艰难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钟翊,问:“你之前模拟考口语多少分?”   钟翊又抿唇,面上细微的尴尬和局促,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3分。”   林瑧扯起一边嘴角冷笑了一下,说:“挺好,机器给你判的还带了人情分呢,你口音比印度人还重,重音全错。”   钟翊说他们中学的英语老师没教过音标,大家的口语都是模仿的老师,跟着胡乱学。直到他高中开始练听力听磁带后,才觉得老师的口音有些不对劲,但当时其他科目压力太大,高考又不考口语,就把这件事搁置了。   于是钟翊的第一堂英语口语课,林瑧带着他学了一个小时的音标。   林瑧活了19年,头一次体验到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感觉。元音辅音浊辅音清辅音,一遍遍地纠正过去,他后来教得不耐烦了,让钟翊开手机录音把他念的录下来自己跟着读,每天读一百遍。   钟翊录完之后林瑧刚好看到了他的其他音频文件,都是BBS和CNN的一些新闻原声。他让钟翊少听这些,说:“走都没学会先别想着跑了,练会基本发音规则再考虑语感的事儿。”   钟翊很乖地点点头,把那些文件都删掉了,只留下了林瑧的语音。   上完课都12点出头了,林瑧一大早体力和脑力消耗都巨大,出了休息室的门就饿得不行,脑子里回忆着周围有什么好吃的餐厅,顺嘴和钟翊说:“一起吃个午饭吧。”   钟翊摇摇头拒绝,林瑧吃的东西不是他可以负担得起的,手指抠着书包带子想往反方向走,说:“不用了,我先回学……”   林瑧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打断他的话:“我请你。”   钟翊还是摇头:“不是请不请的事……”   一直拿乔林瑧就不太开心了,大少爷有点情绪全甩在脸上,烦躁地吼他:“别磨磨唧唧的行不行,我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吃,可以吗?”   “……可以。”   至于这顿饭最后吃的什么,林瑧后来回忆说是淮扬菜,钟翊说是粤菜,他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第10章 十   中午钟翊和林氏的人一起吃饭没藏着掖着,在餐厅的人基本上都看到了,VTEL的员工不觉得老板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做甲方的对竞标公司有偏向是很正常的事儿。其他三家公司虽然有人不太舒服,但VTEL把招标会办得很体面,流程正规,招待也上档次,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家都是一些做本土实业的,犯不着为了一个项目去和国际金融大公司杠上。   林氏的竞标发表原本定了就是林瑧亲自去做,一场演示讲解下来少则要说半个小时不能休息,他怕自己嗓子坚持不住,咳嗽起来打断发表节奏,于是上台之前不停地吃了半盒薄荷喉糖。剥下来的糖纸没地方放,只能全揣西装裤口袋里了。   VTEL是当天晚饭前宣布的中标公司,与会的人当下都心知肚明是林氏了,面上也都维持着一团和气。林瑧在钟翊说出林氏集团的名字后,假笑着站起身走上台子和钟翊握手。   握完手编了两句场面话,正准备下台却被尤小芸留住了。尤小芸手里拿着一个富士的微单,招呼着二人一起拍张照片,林瑧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回退了两步,让尤小芸拍了张他和钟翊的合照。   会议正式结束VTEL还安排了晚餐会,准备的菜色比中午的简餐更丰富些,甚至还额外提供了酒水。落选的三家深港公司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没签到单子,那多吃点大户的饭也是赚的。   但林氏这边却有点犹豫不决。   于白济偷偷问林瑧:“我们是在这里吃还是单独出去开庆功会?”   林瑧侧头看了眼商务部连续加班了快一个月的员工们,大手一挥,说:“你们自己去吃吧,在这里吃要顾及别人,大家都放不开。把公司里没来的人也叫上,一起出去吃顿好的,我请客。”   于白济自然是赞同他这个决定,马上让跟着来开会的几个员工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正捉摸着去哪个餐厅好,忽然反应过来,回头问林瑧:“不对啊,让我们自己去吃,你又不去?”   林瑧自从入主商务部以来,不管是部门团建还是各种庆功宴、年会,一律没有参加过。有时候部门聚餐不方便走公司的帐,林瑧都会大方地让于白济刷他的卡买单,但自己却从不“与民同乐”。   “不去了,我去了他们怎么喝?”林瑧理由总是冠冕堂皇的,其实于白济知道他就是不爱人多热闹的团建,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维护团队的担子都扔给自己,躲起来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吐金貔貅。   “行吧。”于白济也没能力强迫林瑧,于是抬起右手,掌心向上,对着貔貅说:“卡给我。”   “哦……”林瑧在身上摸了摸,有点尴尬了。他今早从静园过来的,根本就没有带钱包。   于白济挑眉,无框眼镜后的细长眼睛里闪过一丝揶揄,明知故问道:“你不会是没带卡吧?”   林瑧无奈,和自己的特助商量:“要不你今天先垫着,我给你报销?”   于白济不依:“不行!部门里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酒蒙子,上次在干邑酒庄喝了人家一柜子酒的事儿你忘了?我那几个钢镚儿怎么可能够垫的。没卡你就跟着去,扫完付款码再走。”   他俩在酒店走廊里谈判谈了许久,直到其他公司的人都陆陆续续下楼去餐厅了,会议室门口只剩了林氏的员工们。   VTEL的人又是最后才从会议室里出来,走廊空旷,脚步声脆一点都能听到些许回音,钟翊走近的时候正好听到了于白济让林瑧去扫码付钱,毫不见外地上前搭话:“付什么钱?”   他嘴里问着于白济,目光却落在林瑧身上。靠的近所以头微微低着,刚好和林瑧仰头的视线融合,于是露出一派天真又好奇的模样,没等于白济的回答,又问林瑧:“林经理,你们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听到钟翊这么问,一旁被忽视的于白济有点犹豫了,他拿不准这是钟总代表VTEL的邀约还是只是一个单纯的询问。   如果是邀约的话,刚中标就和甲方公司一起开庆功宴,有点不合规矩,至少也得等合同签完吧?   于白济正想着怎么替林瑧委婉拒绝,林瑧却抢先回答了:“不一起吃了,我们部门的人闹腾,又爱喝酒,今天大家都很开心,喝起来没个节制的,不好在这里吃饭让VTEL买单。”   钟翊点点头,上半身朝林瑧的方向偏了偏,压低声音说:“我懂了,所以是你要请员工吃饭,但是没带卡?”   林瑧扯了扯嘴角,双臂抱胸从鼻腔叹出一口气,不太想呆在这儿了,甚至开始认真思考要不和于白济他们一起去吃饭算了。   见他默认,钟翊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但任谁来看,这笑意都和嘲笑没有关系的,所以林瑧也只有一点点不舒服而已。   钟翊从西装的内层口袋里拿出一个薄款软牛皮钱包,钱包打开时在于白济眼前晃了一下,他还没意识到钟翊要干什么,第一反应是现在很少人会用这种有照片槽的钱包。   下一秒,一张纯黑底烫金英文字体的签名卡出现在了于白济面前,钟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小小的卡片,递给于白济,说:“刷我的卡吧。”   好简单又好震撼人心的五个字,于白济一个钢铁直男都被帅到了。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双手,又猛然停住,目光在林瑧和钟翊之前来回游荡,想接又不敢接。   比刚中标就和甲方公司一起开庆功宴更不合规矩的,就是甲方公司老板给他们乙方的庆功宴买单吧。   林瑧皱着眉头,觉得头疼,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后对于白济微微点头,妥协道:“拿着吧。通知大家明天可以休假,账单开好发票给我。”   既然林瑧发话了,于白济便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钟翊的信用卡。至于林瑧和钟总两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跟他这个打工人也没什么关系。   林氏的人很快在于白济的吆喝下一起下楼了,听说能喝酒明天还休假,几个人走之前还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呼,吵得林瑧耳膜疼。   钟翊看着林瑧手指堵着耳朵面色不虞的脸,没忍住伸手过去揉了揉他的眉头。钟翊掌心温暖,指腹有厚厚的粗茧,和大学的时候触感一样。摸在脸上不疼,就是痒痒的。   林瑧其实很喜欢钟翊用手指碰他的脸,但没同钟翊说过,以前他不说钟翊也喜欢碰,现在林瑧只会装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让他把手拿开,但却忘了自己其实也是可以往退后往回躲的。   钟翊见林瑧脸色更难看了,便收回了手,略微俯下身来和他平视,说话的声音比刚才有外人在场时多了几分亲昵,甚至带着一些理所当然,他指挥林瑧:“走吧,请我吃晚饭。”   林瑧应激了一秒,正想骂“你想得美”,却及时反应过来——于公于私,他确实有必要请钟翊吃顿饭。   于公,VTEL刚和林氏达成了合作,他一个乙方请甲方吃饭是应该的;于私,刚刚钟翊替他解了围。尽管林瑧肯定不会让钟翊去付这笔账单,但能把他从团建的魔抓中救出来,怎么也是值一顿晚饭的。   林瑧没给他做选择的机会,自己选了一家私房菜馆:“临江仙吧,爱吃不吃”   听见餐厅名字,钟翊愣了两秒,“……可以。”   “我联系老板。”林瑧挑眉,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因为动作有些毛躁,不小心带出了口袋里下午吃的一堆薄荷喉糖的糖纸。   透明的玻璃纸散落了一地,林瑧正要弯腰去捡,钟翊却先他一步蹲了下身。钟翊太高了,糖纸又太多,弯腰不方便,所以他干脆一直膝盖撑在了地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钟翊跪下的姿势进一步缩短,林瑧原本可以往后退一步,但他没动,钟翊的发丝偶尔会随着动作擦过他的裤腿,发出轻微的摩挲声。他低头原本是准备看手机屏幕,却只看见了钟翊俯身的背影。   直到钟翊的手攀上了他的小腿,宽大的手掌刚好隔着布料贴着他的膝弯,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他的骨头,有轻微的按压感。钟翊掌心的温度隔着裤子温吞地传过来,明明不算很高,却烫得林瑧有些腿软。   在林瑧几近踉跄的前一秒,钟翊放开了他,手里握着一把糖纸站起身。他朝林瑧纯良地笑了笑,解释说:“有个掉在你身后了,有点够不着,所以扶了你一下。”   林瑧可以笃定他是故意的,佯装无辜的表情看起来也很欠揍,但林瑧刚才已经错失了揍他最好的时机,现在再打反而显得是恼羞成怒,只能作罢。   临江仙开在申大附近的一个私人茶园里,只接受会员预定,而且根据季节限定以及老板心情,预定时间得提前一周到半年不等。不过林瑧情况特殊,想吃什么和老板说一声就行,随时去都能吃上。   这家店曾经是林瑧最喜欢的餐厅,也是他和钟翊一起吃过最多次饭的地方。   餐厅离他们开会的酒店很远,林瑧没开车,就只能坐钟翊的车过去。   他在洲际的地下车库又一次见到了那辆宾利欧陆,上周在山水雅澜的车库里见过,当时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熟。今天终于走到了车前面,手摸上车把手的那一刻,林瑧认出了他的车。   “这辆车,怎么会在你那里?”林瑧大学毕业之前就把这车卖了,而且卖车是直接找的中介,买家是谁他都不知道,怎么算这辆车也至少有6年没见过了。   钟翊站在驾驶座的门外,和林瑧隔着车顶相望。地下车库的灯光昏暗,让林瑧有点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回国之前托人找了很久,从当时的车主那里花高价强买的。”   林瑧低下头避开钟翊的眼神,手指微微战栗,拉了两下才拉开车门坐进去。这辆车是老林送给林瑧的成年礼物,也是林瑧开过最久的一辆。现在看来款式车型是很老了,但是当年的林瑧非常喜欢,他记得自己那会儿选配内饰都精挑细选了很久,所以开得十分爱惜,连开车带人都很少,也从未出借给别人开过。   林瑧大学时每天都会开它上学或是出门,今天还是他第一次坐到这辆欧陆的副驾驶位子上。他摸了摸座椅上新换的酒红色皮具,心情变好了些,问钟翊:“买回来花了多少?”   钟翊点火起步,不太有底气地答了一个让林瑧目瞪口呆的数字。林瑧已经是对金钱数字很不敏感的人了,依旧被震惊到想撬开钟翊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是说,你用买一辆新欧陆的钱买了这辆旧车?”   钟翊左手快速摸了摸鼻子又放下,解释说:“有价无市的物品,卖家是有绝对定价权的,是我交易失误,让他知道了我一定要买这辆车,所以他要坐地起价我也没办法。”   林瑧为了抑制自己骂人的冲动,调整呼吸慢慢吐了一口气,最后把脏话软化成了一句讽刺:“钱多的烧裤兜的话可以打给我,我不嫌多。”   钟翊闻言抿唇笑了一下,在一个红灯的路口停下来,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林瑧,“好,你把卡号发给我。” 第11章 十一   “神经病。”林瑧转过头去目视前方,耳尖泛着一丝微烫,装模作样地看着倒数计时的红灯,不再理钟翊。   今天是2月13号,明天就是情人节,市中心商业街已经撤下贺新年的装饰物,转而换上了浪漫的爱情元素。夜色降临,街边的大楼前一幢巨型的玫瑰花墙翛然亮起灯,这花墙大概用了几万朵鲜切红粉白三色玫瑰,足足堆了三层楼那么高,姿态优雅又夺目地吸引着路过的行人拍照。   他们正好遇上下班晚高峰,上高架之前钟翊的车只能跟在滞涩的车流里缓缓向前移动。那个巨型玫瑰花墙始终在林瑧的右手边不远处,无数重叠的花瓣正对着他,开得娇妍欲滴,车里开着外循环通风,以至于林瑧能隐约闻到玫瑰的清香。   车窗玻璃外的气温不知几何,但行人热烈的气氛完全不像在冬天,反而是这两开着28度暖气的车里,气氛寂静犹如寒冬。   林瑧头一次因为觉得太静感到一丝不舒服,片刻后他伸手熟稔地在控制板上调出电台,随意拨弄到某个音乐频道。   不凑巧,今天的音乐频道也在放情歌,或许是DJ心情不怎么好,所以放的还是苦情歌:   ——你爱我 你伤我 不算什么   ——反正我 绝不说 我多难过   ——有你的我 没有你的我 往后 日子 都得过   梁文音的歌声如泣如诉,通过Naim for Bentley 20声道的高级音响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回荡,林瑧却根本没有心思欣赏。急躁的手指在按键上疯狂调频,最终找到一个灵异故事的说书频道才停下来。   钟翊听着音响里故弄玄虚的男声,似乎在将一个鬼新娘的故事。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林瑧,被林瑧发现了,对着他白了一眼,问:“怎么,你害怕?”   钟翊摇摇头,说:“没有。”   车流在缓缓移动,他把视线又放回前方,松开刹车跟着往前走。   他想问问林瑧是不是现在不害怕鬼了,但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林瑧其实是怕的,但他硬撑着没再动电台。此时此刻,就算听一个鬼故事也没有听一首《分手后不要做朋友》让他如坐针毡。他放平了一点座椅靠背,继续看着窗外,努力让自己忽略电台里的声音。巨大的玫瑰花墙已经渐渐被甩在车后,马路上的车流安静而有序地前行着,林瑧放空着大脑,竟然感觉到了浅浅的困意。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钟翊已经把车停在临江仙的茶园外了。这家私房菜馆的姿态很高,外来车辆是不允许入内的,必须停在茶园外停车场,客人要从茶园门口步行到餐厅。   车内的灵异故事播放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钟翊轻轻拨弄着林瑧的手指将他叫醒。林瑧缓缓睁开眼时,钟翊正在俯身替他解安全带。两人的西装布料贴在一起发出细小的摩擦声,钟翊一手撑在他的椅背上,一手将安全带放回原处,张开双臂的姿势仿佛要将林瑧抱进怀里。   车内的温度很高,但不如钟翊衣襟内透出的体温。   林瑧的呼吸比睡着时粗重了些,微微张开的唇齿中呼出湿热的气体,柔软地扑在钟翊的侧脸,反复冲刷几次,留下了一道淡梅子色的痕迹。林瑧垂着眼,视线恰好落在钟翊的脖颈上,他翕动着蝴蝶般的眼睫,悄悄观察钟翊偏头时露出的下颌线条,以及随着自己的呼吸声而上下吞咽的喉结。   林瑧从重逢后的第一眼就想承认了,现在的钟翊比20岁时更好看。   “到了。”钟翊说着话,但并没有起身,拿着安全带的手指松开,改为撑在林瑧大腿旁的座椅边缘。林瑧看见他因为发声而轻微颤动的脖颈肌肉,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上去。   手指下的肌理在一瞬间紧绷,钟翊的呼吸声都停滞了,突起的喉结大力吞咽了两下,顶着皮肤的最高处透出一点红晕来,林瑧很喜欢他这个反应。   微凉的手指紧贴着钟翊脸上柔软的皮肤,食指和中指搭在他的下颌上,拇指顺着侧颈的胸锁乳突肌往下滑。钟翊原本以为林瑧会将手指一路滑到锁骨,但林瑧却到中段时改变了一点方向,转而轻轻停在他的了喉结上。   林瑧微微抬起眼睫,另一只手也抚上钟翊的下巴,掌心贴着他的侧脸让他转把头转过来,低声说话,语调清冷,像是蛊人的笛声:“怎么不看我?”   钟翊乖乖顺着林瑧手指温柔的力道转过脸,二人此刻四目相接,呼吸相融,钟翊甚至能闻到林瑧嘴巴里残留的薄荷糖味道。他喜欢这样靠近林瑧,8年前就喜欢,林瑧虽然一般不会拒绝他的亲昵,但也几乎不主动这样碰他。   那股浅淡的薄荷味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朝钟翊的唇齿靠近,剧烈的心跳与脉搏在他体内如同失控的鼓点般炸开,数秒后,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双眼已经无法聚焦。钟翊能感觉到林瑧挺翘小巧的鼻尖顶着他脸上的肌肤。下一秒,林瑧松开抚在他脸上的一只手,伸长胳膊在车窗前拿起了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抵在他的锁骨上将他推开些许。   金属打火机清脆的声音在钟翊耳边发出一声铮鸣,林瑧细长白皙的手指将打火机在手上转了一圈,举到脸前。他指尖微动,擦然点火器,幽蓝色的火苗瞬间亮起,寂静地燃在二人的目光之间。   “你抽烟?”   钟翊的瞳孔猛地战栗一下,他下意识松开撑在林瑧座椅上的手,想要去拿林瑧手里的打火机,但被林瑧轻巧地躲开了。   火焰划过一道复杂的弧形轨迹,依旧旺盛地在林瑧指尖旁燃烧,吓得钟翊不敢再抢,哑着嗓子叮嘱他:“小心手!”   林瑧眼睛盯着他,“嚓”的一声将打火机关上,表情是还在等他的回答。钟翊身体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也悄悄回避着林瑧,不太有底气地解释:“之前偶尔提神抽一根,没有瘾,以后不抽了。”   林瑧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俯身打开副驾驶的置物柜,果然看见了一包抽了两三根的万宝路。林瑧把打火机扔进置物柜,和烟盒待在一起,然后“啪”一声重重关好置物柜,拉开车门利落走了出去。   几秒后钟翊才锁好车匆忙跟出来。   餐厅在茶园深处,进了大门往里走都是石板台阶路。冬天夜黑得早,这会儿残月已经悬上了,路两旁亮着行道灯,许是为了氛围,灯泡瓦数并不高,堪堪只能照着脚下的几步路。   申州即便在冬日里也是潮的,夜晚园子里露水深重,石板路上也覆了一层水迹,钟翊怕林瑧走太快摔了,跑了两步追上他,一只手握上了林瑧的手腕。   钟翊另一只手臂上还挽着一件大衣,是他备在车里的。今天一整天他们都在室内开会,两人都只穿着普通的西装三件套,就从车里出来走这么几步路的距离,林瑧的手和脸已经冻凉了。   钟翊顺着林瑧的手腕摸到了他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展开大衣把人裹进去。林瑧没有自讨苦吃的习惯,钟翊让他穿,他就抬起手臂把大衣穿好。他确实不抗冻,而且从茶园门口走到餐厅少说要十分钟,真要和钟翊犟的话,吃到饭之前够他感冒复发五次了。   衣服是钟翊的尺码,林瑧穿着大了一号,刚好可以把指尖都拢起来。衣服厚,穿上之后钟翊就不好再拉着林瑧的手腕,于是得寸进尺地想要去牵他的手。林瑧穿着薄底的皮鞋也怕路滑,就把拢在衣袖里的手递给他牵。   两只手隔着一层大衣袖子牵了一会儿,钟翊的手便松开了,林瑧感觉到左手泄开的力道,偏头看了他一眼。下一秒,钟翊温热的手指顺着袖口伸进去,勾住了林瑧的手。   林瑧的手即便放在袖口里也比钟翊的凉,指尖被钟翊熨帖的掌心握住,稍稍回温了一些。钟翊把他的手指攥暖了之后,又开始莫名其妙地揉着林瑧的指尖,指腹的粗茧磨蹭着娇嫩的皮肤,玩不够似的捏了好久。直到林瑧被他捏得有点不耐烦了,手腕用力甩了一下,虽然没有挣开,但钟翊也老实了点。他停止骚扰,就乖了两三秒,温热的指节又开始攀着林瑧的五指,一步一步插进林瑧的指缝里,小心翼翼又固执地扣着林瑧的手背,与林瑧十指相交。   林瑧最终默许了钟翊的行为,就像默许一只小狗有点闹哄哄但是赤忱的亲昵,直到走到餐厅门口才果断了抽回手,甚至脱下了身上明显不合身的大衣还给钟翊,整理好一切后才拉开餐厅的木质大门。   温热干燥的暖气随着大门的拉动扑面而来,装修复古的店里亮着明亮柔和的光,巨大的山水花鸟屏风立在厅外玄关处,穿着棉麻外衫长裤的老板从屏风内走出来,一双眼睛满含怒气地瞪着刚进门的林瑧,张口语气十分不客气:“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吃饭了。”   老板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续着杂乱的短胡子,五官长得挺标志,但看得出来没怎么保养,肤色偏深,抬头纹明显,像是经常生气的样子。   钟翊认识老板,大学时林瑧经常带他来这里,但他不确定老板是否还记得自己,而且介于老板和林瑧的关系,他不太方便先开口打招呼。   “舅舅。”林瑧难得露出一点愧疚乖顺的样子,扯出一个笑脸对着老板,诚心道歉:“我错了。”   老板显然有点吃他这一套,但是马上原谅又显得太没有面子,只能勉强板着脸,把目光移到一起进门的钟翊身上。   这看了一眼,他便觉得钟翊的脸有些眼熟。但这个人发型梳得利落干净,穿着昂贵板正的定制西服,腕上戴着7位数的陀飞轮表,手工皮鞋上连灰尘都没有,俨然一副商业精英的样子,实在是和自己想起的那个少年相差甚远。   他没敢认,于是只是浅浅点头当做招呼,又转过去向着林瑧横眉冷对,气哼哼地说了句:“进来吧,这么慢,菜都快凉了。”   钟翊跟着林瑧走进餐厅最里面那间熟悉的私人包厢坐下,梨花木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菜一汤,都是林瑧来之前点的。   林瑧中午没怎么吃,这会儿坐下是真的有点饿了,他用一旁架子上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手,刚刚拿起筷子,包厢的门就被粗暴地拉开了。   舅舅板着一张脸亲自端进来了两碗米饭,重重往餐桌上一搁,双臂抱胸跟尊大佛一样站在林瑧身边,完全无视了钟翊,问:“好几年不来,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还有个舅舅了,今天怎么又突然想起来我这儿了?”   被诘问的人捏着筷子笑了笑,林瑧其实完全不怕这个舅舅,从小到大,家里的长辈他谁也没怕过。小时候也就他妈妈薛女士还能管管他,但后来,薛女士自己先不要他了,他便彻底成了这家里没大没小的泼皮无赖。   林瑧没回答舅舅的问题,筷子尖戳了戳面前的笋片,反问道:“我妈呢,最近是在观里,还是又去哪里云游了?”   薛承飞脸色立刻风云变幻,他总是很怕林瑧问起妈妈。从林瑧6岁那年,第一次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着“舅舅,我要找妈妈”的那天起,“妈妈”这个词就变成这对舅甥之间的禁语。变成了林瑧的梦魇,变成了薛承飞的齿枷,最后无可奈何地变成了林瑧拿捏薛承飞的软肋。   薛承飞明知道林瑧或许是故意的,但态度依旧软化了下来,他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手脚几乎有点局促地动了两下,回答林瑧:“年前就走了,说是去普陀山清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林瑧点点头,语气平静地喃喃道:“蛮好的,那里冬天比申州暖和。”   薛承飞点头附和了句,说:“你妈妈怕冷,往年在申州过冬总要病一两次,你这体质也遗传她了。你今年呢,冬天生过病吗?”   钟翊在这对舅甥对话时努力装作空气,沉默着给林瑧布菜:鸡肉去了皮,鱼剔好骨,都放在碟子里,又盛了一碗热的花胶螺片汤推过去。林瑧看见了,伸手将汤碗接过来,慢慢用汤匙尝了一口才回答舅舅:“低烧了几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薛承飞有点担忧,念叨:“你总这么感冒发烧的不是个办法。”   想起了什么,又说:“我记得你年年冬天都要发烧一段时间,就有一年冬天没生病,活蹦乱跳的,天天带个穷小子来我这里吃饭。我看啊你底子根本就不差,是不是林褚垣不给你吃饱才生病的啊?我找他去!”   这花胶螺片汤头很鲜,林瑧一口气喝了半碗才放下碗,抽空去拦住他风风火火要去找他爸干架的舅舅。林瑧把话题扯开,神色淡淡地提醒:“你说的那穷小子也在这儿。”   薛承飞愣了一秒,半信半疑地转过脸,眼看着钟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对着他露出一个礼貌又纯良的笑容,说道:“舅舅好,好久不见。”   薛承飞慢半拍地伸手同他握了握,又忍不住将钟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终朝着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吃笋片的林瑧惊呼:   “你终于还是包养他了?” 第12章 十二   薛承飞第一次见钟翊,是在林瑧大一升大二的那个暑假。   那一年他的姐姐、林瑧的妈妈薛承雪从海西回了申州,一个人住在月鹿山的院子里。原本她是没有知会丈夫和儿子的,只有薛承飞一个人去接的机,林瑧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妈妈回申州的消息,半夜敲开了舅舅家的大门。   那晚申州下着大暴雨,林瑧的车进不了薛承飞小区的地下车库,他只能把车停在路边冒雨从小区门口跑进去。薛承飞穿着睡衣拖鞋给外甥开了门,眼见19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布料贴在单薄的身体上,他冷得打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发丝衣摆噗噗地往下砸着雨珠。光是在薛承飞家门口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脚下就积了一滩的水。   那副模样把薛承飞吓了一跳,赶紧把林瑧拉进门,找了毛巾和干净的衣服让他换上。林瑧不肯换,也不接薛承飞给他倒的热水,黑亮的眼睛像是被盖在水下的小小火苗,烫得薛承飞竟不敢直视他。   林瑧那会儿还很犟,瞪着薛承飞的模样像头初生的小兽,开门见山地问:“舅舅,我妈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知道她回来了。”   薛承飞夹在这对母子中间两头不是人,为难地拿着干毛巾给林瑧擦头发。   他比林瑧才大13岁,薛承雪生林瑧那年薛承飞刚上初中。他知道姐姐因为家里安排的相亲,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男人,都快新千年了还半盲婚哑嫁,出嫁那日怎么会开心。   薛家算得上是书香世家,薛承飞的爷爷留过洋,也在申州大学里教过书,奶奶是爷爷留学时认识的同学。薛承飞的母亲是医生,父亲学历也很高,本以为他会和爷爷一样在学校里待一辈子,却趁着改开的风口下海经了商。   薛承雪嫁人前一年,薛父做外贸亏了不少钱,薛家几十年的积蓄打了水漂。那时候薛承雪原本在哥伦比亚大学学艺术,美国、纽约、艺术系,几个烧钱的要素占全了,她一年的支出抵得上那时候申州普通家庭的一栋房子钱。父亲打来越洋电话,说无法支付她下学期的学费,但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想到的办法就是让薛承雪回国结婚,嫁给林褚垣。林褚垣能替父亲还债,也能供她在纽约读完大四。   薛承雪同意了,在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回国和林褚垣办了婚礼,薛父保住了公司,她自己保住了学业,薛承飞也升入了初中,好像所有事情又重新步入了正轨。   一切的转折在于,薛承雪在毕业之前怀孕了,她怀上了林瑧。林瑧的到来是个十足的意外,林褚垣的事业重心在申州,无法去美国陪产,而薛承雪也不愿意为了怀孕休学。   林瑧懂事后曾经在外公外婆家里见过妈妈挺着孕肚拍的毕业照,他和妈妈长得很像,一样白皙且高挑,尖俏的小脸,上挑而锐利的眼睛,睫毛长长的,是非常标准的亚洲美人长相。照片里薛承雪微微隆起的小腹将学士服撑起饱满的弧度,她好像不太在意自己怀孕的状况,染着金色的头发,脸上是同学留下的彩绘,甚至还穿着高跟鞋。   毕业后的薛承雪和林褚垣以及薛家都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想留在美国,但薛家和林褚垣都要求她回国待产。   在经过少年薛承飞记忆里漫长的、无休止的争吵之后,最终姐姐妥协了,她答应了回国,并且至少待到小孩满两岁之前都不会再去美国读研。   或许因为婚姻就是勉强的,也因为林瑧从胚胎时期开始就没有得到母亲的期待,薛承雪在生下林瑧之后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甚至在月子里就想过自杀。   最后薛承雪被锁在了家里,林褚垣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关心她的心理状况,只能不停地请保姆和医生陪伴她。那时候薛承飞经常在学校放学后去林褚垣的别墅里看姐姐,看到她漂亮时髦的姐姐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她头发很久没打理了,当初染的浅金色变成了枯黄的杂草,和头顶长出的黑发有明显的分层,看起来邋遢又尴尬。脸上也不再化妆,有明显的浮肿痕迹,眼下青黑,白皙无暇的皮肤开始长斑,嘴唇干裂起皮,和毕业照上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薛承雪看见薛承飞就会哭,她抱着年幼的弟弟,依附着还不足一米七的少年单薄的肩膀,无视隔壁婴儿房里林瑧的哭嚎,悄声地让他救救姐姐。   “阿飞,救救姐姐,带姐姐走吧,求求你。我不想要小孩,我不喜欢林褚垣,放过我吧,让他们放了我……”   薛承飞的校服肩膀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块儿,那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西服制式的外套料子很厚,深红的布料被泪水浸成绛色,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胸前。   之后他偷偷回去求了父母,也求了爷爷奶奶,最终能做到最好的,也不过是把薛承雪从林褚垣的别墅接到了自己家里。   回家之后薛承雪开始积极地看医生,也每顿都按时吃药,抗抑郁药物里的激素让她不受控制地发胖,原本孕后都仅有100斤的体重半年之内涨到了140斤,及腰的长发也剪短了,他的姐姐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   后来林瑧学会走路说话了,尽管薛承雪几乎没有管过他,但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依旧是“妈妈”。薛承飞是除了保姆以外带林瑧时间最长的人,林家的人总是太忙,而薛家,除了薛承飞好像又没什么人喜欢他。   尽管他长得很可爱,而且和姐姐非常像,但姐姐依旧不愿意抱一抱他。   薛承雪在林瑧过完两岁生日的第二天,递交了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的申请,因为脱离学业与社会太久,并且精力不济,又在申请两年之后才拿到母校设计系的研究生offer。   姐姐回美国的那一年薛承飞升了高二,寒假里他一个17岁的未成年带着4岁半的婴儿,挂着无陪护儿童的牌子,从申州飞去纽约看姐姐。原本他打算一个人去的,同姐姐说的也是来的只有他,林瑧是哭闹着非要跟着他的小跟屁虫。   薛承雪在机场接到这对舅甥的时候对薛承飞发了好大的脾气,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招来了执勤的警察。小小的林瑧坐在他的行李箱上想哭又不敢哭,喏喏地叫着“妈妈”。   林瑧太喜欢薛承雪了,那是一种仿佛被诅咒般的爱。年少的薛承飞总是想,如果林瑧生在一个正常的健康家庭,有一个也同样爱他的母亲,应该会成长为全世界最幸福最听话的小孩。可惜薛承雪不爱他,甚至懒得分给他一丝一毫的耐心。   这种不耐甚至不基于林瑧的父亲林褚垣,而仅仅针对林瑧。薛承雪曾经向林褚垣提过很多次离婚,但都以公司上市的风口、或是董事会动荡的借口被堵了回来。好在林褚垣在林瑧长大后并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和林褚垣也并非势同水火,这件事便逐渐被她放下了。   严格来说,薛承雪是有时间和耐心去敷衍林褚垣的,但这一点怜悯与施舍并没有恩泽到林瑧身上。   林瑧的整个成长期好像一直都在追逐着并不爱他的母亲,包括7岁只身远渡重洋去美国读书也是为此。   薛承雪并不接纳他,林褚垣为了让他快速融入美国社会,替他找了一个看起来安稳健康的美国中产白人住家。他的homestay和学校都离薛承雪生活的地方不远,不过薛承雪不会陪他吃饭。   林褚垣原本以为他倔得像头小牛犊一般的儿子也会跟他母亲一样,至少在美国读完大学。最初他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林家需要一个继承家业的孩子,而一路读美国名校毕业的林瑧将会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人选。   直到林瑧14岁那年,他揣着口袋里仅剩的7美刀,坐了转了两趟机的漫长航班,独自从纽约回到了申州。   纸一样瘦的少年从机场打车回到别墅的时候也碰巧是个深夜,他没有人民币付车费,于是只能让司机在门口等着,叫醒了在二楼卧室睡觉的父亲。就是那个晚上,林褚垣才开始重新审视他与林瑧的从前浅薄的、被忽视的、不健康的父子关系。   林瑧从回国直到19岁都再也没有见过妈妈,这几年里他又长大了许多,渐渐明白了产后抑郁症与母亲后期严重的双相情感障碍。他顺利地考学,读了一个体面的大学,和林褚垣相处良好,看起来再也不偏执地想要找妈妈。   可他还是在那个雨夜敲开舅舅的家门。   薛承飞到底没把薛承雪的住址给林瑧,只告诉他:“你妈妈偶尔会来我的餐厅吃饭,但什么具体什么时候过来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碰碰运气。”   薛承飞在申大附近包了两个山头的茶园,茶园里开了一个逼格很高的私房菜馆,餐厅名字是林瑧读高中的时候起的。薛承飞来找林瑧起名的时候他正在背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便跟舅舅说餐厅叫“临江仙”吧。   “临江仙”开在茶园半山腰,车开不进去,每次去得把车停在门口步行进去。林瑧刚去申大读书的第一年里总嫌过去太麻烦了,从不去那边吃饭。   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林瑧不必待在学校,却每天都从静园不厌其烦地开车加步行过去吃饭。   夏天里恰逢钟翊也没有回青河,为了赚去美国的生活费,他在申州找了份暑期工。假期学校宿舍住不了,于是钟翊在打工的附近租了一个老破小的地下室,每个月300块钱。申州夏季多雨,他的墙壁和床单都总是湿漉漉的。   那时候林瑧和钟翊已经有点熟了,钟翊帮林瑧在不作弊的情况下全A通过了期末考试,换来的是林瑧暑假依旧帮他补习口语的承诺。   林瑧经常把他约在那个茶园餐厅,时间通常是晚饭。因为钟翊打工要6点才下班,赶到餐厅时会接近7点,林瑧永远坐在同一个包厢等他,斜斜地靠在榻在玩手机或者平板,样子像是不知道等了多久。   钟翊曾经向餐厅年轻的老板悄悄提过想要付一两顿饭钱,却被老板笑盈盈递过来的账单震住了手脚。   好贵,一顿饭钱他打两个月的工不吃不喝都付不起。   老板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刁难,只是默默把账单收回去,拍了拍钟翊彼时还单薄的肩膀说:“没关系,林瑧来吃都不给钱的,别有负担。”说话时他朝走廊尽头紧闭的包厢门看了一眼,转头垂着眼睛凝视了钟翊一会儿,补充了一句:“你有空的话,帮我多陪陪他,就当抵饭钱了。” 第13章 十三   大一的暑假钟翊为了打暑期工晒黑了好多,他没有人脉,找不到什么体面的好工作,还要兼顾学习,几方考量下来时间稳定并且工资不错的就是去做大型超市的搬运分拣员。每天早上7点上工,下午6点下班,扒去午休时间一共十个工时,没有保险没有合同,月休4天,一个月能领3200块钱。   对他来说已经不错了,但还不够林瑧买件短袖穿的。   钟翊夏天就两件短袖来回换,他打工经常在户外,又是力气活,所以出汗多,通常到中午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过一回了。上工管一顿饭,每天中午会发一份廉价的盒饭,好在由于天气热老板怕有人中暑,饮用水倒是无限量供应的。   他吃饭休息的仓库没有空调,就几台大电扇聊胜于无地吹着,库房太大货又多,只有走到特定的地方才能吹到一阵并不凉爽的风。这里兼职的人除了钟翊还有另外三个男人,年纪比他都稍微大点儿,钟翊话少又不会来事儿,人家和他没什么话说。   钟翊租的房子离打工的超市很近,每天步行上下班只需要十几分钟。他长得挺好的但外型又实在穷酸邋遢,特别是每天下班时都带着巨大的汗味,走在路上经常有女孩儿离得远时使劲盯着他,等走近了又恨不得退避三舍。   他的晚饭通常在路上买两个包子馒头就解决了,除非是林瑧找他的日子。   林瑧最初依旧每周约钟翊一次。每到和林瑧约好的日子,钟翊早上上班前会再带一套干净的衣服。下午六点准时下班后,借用超市的卫生间和保洁阿姨洗抹布的肥皂,把自己一身难闻的味道囫囵洗掉,脏衣服塞进包里,然后坐上去茶园的地铁。   这个时候地铁里愿意看他而且靠近他的年轻女孩儿们就更多了,他甚至某次在车厢里安静站着,默默温习林瑧上次讲的重点时,还被要过微信。   钟翊当然没给,但拒绝的借口实在太拙劣了,他说自己太穷了没有买手机,把女孩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跺跺脚走了。   不过那天晚上钟翊的手机竟然真的坏掉了,这让他意识到人确实不能随便撒谎。   那天钟翊到“临江仙”的时候,林瑧点的菜已经上了。   林瑧总是吃得很少却点的很多,店老板也喜欢出了什么新菜色都给林瑧上一遍。虽然林瑧并不会给菜什么很高的评价,但总有钟翊负责光盘,没扫老板的兴。   桌上照例摆了六个菜和满满一木甑的米饭,林瑧懒懒地躺在墙边的榻上,靠着一个巨大的苏绣抱枕在玩手机。他当天运气很好,在钟翊来之前刚好碰上了薛承雪,薛承雪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么讨厌他了,不过也可能是快忘记他了。   林瑧彼时站在走廊里和薛承雪对视,他发现妈妈脸上有了明显的岁月的痕迹,但身材恢复了生他之前照片里的苗条轻盈。黑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髻,穿着质地很好的旗袍,皮肤白皙面孔姣好,有一副从来没生过小孩的骨感与优雅。   薛承雪第一眼其实没认出林瑧,毕竟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林瑧才14岁,直到林瑧低声喊了句:“妈妈。”   薛承雪对他点点头,好似不想和他多聊天,也对他没有普通母亲的关心。林瑧想同薛承雪吃一顿饭,被拒绝了。   “不吃了吧,我不乐意和别人一起吃饭。”薛承雪的口味很西式,薛承飞特地为她做了沙律和红酒牛肉。这一点林瑧和她就非常不像,尽管在美国待了7年,林瑧始终很讨厌吃白人吃的东西。   钟翊吃饭时发现林瑧看起来心情很好,食欲也比往常好一些。从前他们在一起吃饭时,钟翊吃完第三碗饭了林瑧却第一碗都没见底,他吃得慢且少,钟翊吃得快却多,节奏倒是很合拍。   林瑧慢悠悠夹菜时很有闲心地打听了两句钟翊打工的地方,钟翊埋头吃饭,不是很想说得太详细,含糊地回答:“就是在一个超市,永光路那边的好客来。”   林瑧点点头,没发觉钟翊的回避,拿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桌对面吃得很香的人,发觉他那件黑色T恤的肩头被磨出了一个洞。桌子不宽,林瑧直接伸手过去摸了一下那块破洞的料子,温热的手指触到了钟翊硬挺的锁骨边缘。   钟翊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碗猛然抬起头来,嘴里的饭没有咀嚼就直接咽了下去,他讷讷地看着林瑧,问:“怎么了?”   林瑧神情坦然,用食指戳了戳破洞的地方示意他自己看,解释:“衣服烂了,怎么回事?”   钟翊抬起左手,用掌心遮住那个不大的破洞,不自然地搓了搓。这件短袖是他去年来申州之前,在青河的镇子上买的,是很便宜,但化纤涤纶的料子本就应该更结实耐穿一些,不至于到第二个夏天就烂了。主要还是因为他最近搬货太多,有些木箱子毛边粗糙,扛在肩上把衣服划烂了。   烂衣服其实更好穿来干活,因为怎么糟蹋都不会心疼了,钟翊原本可以很坦然,却不知为何又生出一刻强烈的羞恼,满脑子充斥的念头竟然是——看来这件衣服以后来见林瑧不能穿了。   “工作的时候……不小心弄的吧,我今天回去换掉。”他回答得支支吾吾的,手掌依旧没有从肩膀的破洞那里放下来。   于是林瑧碰巧又看到了他手指上的擦伤。   林瑧快速又短暂地锁了一下眉头,右手掌心向上朝着他,指挥道:“手放下来我看看。”   钟翊看了眼自己的手,不明所以但依旧抿了抿唇递了过去。他这手是昨天伤的,昨天有一批家居的货品很重,需要他和同事两个人合力一起抬。同事个头小,力气也比他小很多,两个人受力不平衡,钟翊只能曲着腿使劲儿,进门时同事一下卸了力,钟翊放手不及,人带着货一起翻在了地上。   左手在下面,被水泥地刮出了无数血痕。为了不耽误工作,他当时只用清水和碘伏简单处理了一下就没再管了。   林瑧粉白的手指拉着钟翊晒成深棕色的指关节,翻来复去看了两遍,忍不住吐槽:“怎么能晒得这么黑,伤口都看不清楚了。”   钟翊被他捏着靠近伤口的地方,十指连心,传来丝丝点点的痛并着酥麻入骨的痒一直流入心脏,他心跳胡乱跳着,指尖犹如火烧,于是不自在地把手收了回来。   林瑧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钟翊一下,有点误会了他的举动,问:“不是吧,说你晒黑了就生气?”   钟翊闹了个红脸,赶紧解释:“当然不是。”   好在他脸也晒黑了,红晕不是特别明显。   吃完饭原本应该直接借用这里的包厢补一个课时的口语,但林瑧在服务生进来撤盘子的时候,多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有没有处理伤口的药水和纱布?”   服务生点了点头,没过三分钟就把药箱给他送了进来。   钟翊正准备掏教材和手机录音,林瑧让他先放回去,又坐到了墙边的榻上,顺便示意钟翊坐过来。   林瑧一条腿折在榻上,另一条腿压着脚腕,以一种奇怪又舒适的姿势侧坐着,从医药箱里拿出消毒酒精、创伤药、棉签和防水纱布。他两指区起敲了敲榻,说:“手,伸出来。”   钟翊明白了他的意图,神情说受宠若惊可能有些不恰当,而是更接近于如履薄冰的惶恐,他站在林瑧腿边,没有坐下,也没有伸手,声音很低,说:“我自己来吧。”   林瑧也没有什么伺候人的爱好,钟翊拒绝了他就不再坚持,掏出手机往后一靠,随他去了。   右手给左手消毒上药还挺简单的,但是要包上纱布并且打结就有点困难了,钟翊缠了两遍都没有成功,便打算放弃了。他默默收好拿出来的药,准备出门还给服务生,起身的动作却被林瑧不耐烦的一声“啧”打断了。   林瑧有时候挺讨厌钟翊身上这股穷作穷作的德行的,给点不算施舍的施舍他都拒绝,举手之劳手都没举起来就说不用了,好像这世界上什么事在他眼里都挂着标价。林瑧从前除了在薛承雪那里,还没试过被谁拒绝这么多次。   钟翊因为他板着脸拿纱布的模样不敢动弹,林瑧这次不再多话,钟翊也乖乖抬起手张开手指,让他扯开纱布一圈一圈裹好。林瑧包纱布和打结的手法非常快,有一种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的娴熟。   或许是读懂了钟翊无声的疑惑,也或许是今天刚刚见过薛承雪他有了点倾诉的欲望,林瑧主动解释了几句:“之前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受伤,去校医院处理会被请家长,所以我就学会自己包了。”   钟翊点点头,愣愣地盯着林瑧低头时露出的圆润蓬松的发顶看,嘴唇张了张想说点什么,也莫名地想碰碰他的发丝,但最后终究跟个木头似的没说也没动。   林瑧把没用完的纱布丢回药箱,让钟翊去还了,还不忘嘱咐一句:“夏天伤口碰水会发炎。”   那晚他们没留在“临江仙”的包厢里上课,林瑧说夜里起风降温了,想出去走走,在茶园逛一会儿,顺便把课上了,钟翊当然同意了。   他们沿着茶园的石板阶梯步道一边走一边上着课,夏天太阳落山晚,一个课时快上完天才彻底黑透。石板阶梯的两旁亮起来路灯,林瑧拿着钟翊的手机在帮他分析他的录音发声以及词汇。   林瑧的手指一直在拉进度条,钟翊的手机是去年夏天买的二手货,款式老旧,用起来也卡,触屏经常失灵,他用得火大,分不出神来看脚下的路。两人一前一后,钟翊走在他身后一阶,他边听课边帮林瑧看路。   可惜茶园的路灯实在昏暗,他们走的那段路,碰巧旁边的茶树田下午浇过水。从土里漫出来的泥水流到了石板上,湿哒哒的一片,踩着滑又看不清。   林瑧踩在一滩钟翊也没注意到的泥水上时滑了一跤,直直往后摔了下去。   钟翊下意识地抬手蹲身去接他,但他脚下也滑,林瑧下坠的力太大,他竟然没接住,然后两个人一起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落地时林瑧被钟翊死死抱在怀里,脸贴着钟翊的心口,后脑勺和后腰被两只大手牢牢钳住,胳膊紧紧贴着身体,他整个人像被蚕丝缚住的蛹一般安全。   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林瑧闻到了钟翊身上清爽的香味,很像他家别墅里阿姨用泡沫水冲窗户时,阳光里飞起来五彩肥皂泡的味道。可惜他还没闻够,钟翊就把他放开了。   钟翊掐着林瑧的腰让他坐在台阶上,然后马上松开了手。他正对着路边低矮的灯,暖色的光线描摹着他精致的轮廓和眉眼,抬头林瑧恰好能看见他闪闪发亮的眼睛。   那晚确实有风,把钟翊额前的短发吹散了,好像把长长的睫毛也吹了起来,林瑧在灯下看了他好一会儿,竟然想再凑上去闻闻他身上的味道。   钟翊见林瑧摔了之后一直没说话,心里有点慌,第一次没分寸地动手,捏了捏林瑧的小腿和脚踝,问:“摔疼了吗,能不能站起来?”   他记得自己抱得很快很牢,林瑧的上半身和头应该都没有伤到。   林瑧被他捏得有点痒,但没有往回收腿,摇摇头说:“不疼,你呢?”   钟翊背上全部是石板上的泥水,这件衣服应该是彻底不能要了,摔下来时脊椎和背肌也被台阶的边缘撞了好几下,估计乐观的情况也是满背青紫,只希望骨头没有断,不然要医药费也得耽误上班。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肩膀和背,肌肉扯着疼得他眉头直跳,面上却一点没变,咬牙说:“还好,没什么问题。”   林瑧又无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来他撒谎,于是转头去看他们刚刚摔下来的台阶,上面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发着莹白的光。   “你的手机,我刚才脱手了。”   钟翊撑着台阶勉强站起来,一个简单的起身的动作再次让他龇牙咧嘴,好在是背对着林瑧。他怕露馅,起了身也没回头去拉林瑧起来,只是抬脚就捡手机去了。   林瑧以为他生气了,大少爷难得生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绪来,赶紧站起来跟着走上去。   钟翊捡起手机叹了口气,果然不该抱什么侥幸心理,小小的机子背板都摔飞了,边框变型,屏虽然亮着但完全花了,亮着白屏。   林瑧盯着那个破烂停顿了两秒,试探着问:“呃……我赔你一台新的吧?毕竟是我摔的。”   钟翊摇摇头,朝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说:“没关系,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太卡了让我换一台手机吗,这次刚好换掉吧。”   第二天下班后钟翊去手机店买了一台新手机,不是很贵的机型,但也不像之前那台那样是旧货市场淘的二手了。买完手机之后他又绕去地下通道的集贸市场,给自己挑了两件新的短袖T恤,一天用掉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工资。   他用新手机给林瑧发了第一条消息:   ——林瑧,你之前帮我存在手机里的录音,维修店说无法恢复了。   林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一个熟人的生日派对上,酒店泳池里响着此起彼伏下饺子般的跳水声,吧台里DJ把碟搓得几乎冒火星子,他坐在一边的台球桌子上拿着一瓶喝了大半的啤酒。   送礼物的时候被寿星灌了两杯,林瑧这会儿其实有点微醺,把钟翊的消息读了三遍才理解是什么意思,理解之后发了条语音过去。因为环境太吵所以不得不把嘴贴在麦克风口上,语气黏糊糊地说:   “没关系,下次给你再录一遍。” 第14章 十四   吃完饭,林瑧起身去了洗手间,钟翊则走去了前台买单。薛承飞恰好坐在前台看帐,瞧见他过来了,抬了抬眼,问:“钟总今天吃得满意吗?”   刚才吃饭前,钟翊重新向薛承飞做了一次自我介绍,彼时当着林瑧的面儿薛承飞没说什么,只干笑了两声,这会儿开始拿话刺钟翊。   对方是长辈,钟翊表现得乖顺可靠,老老实实回答:“非常好吃,和以前的味道一样。”   薛承飞冷笑一声,将纸质的账单“啪”一声拍在柜台上,黑着脸说:“那麻烦钟总买单吧。”   “临江仙”的菜价钟翊七八年前就领教过一次,那时候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随便一桌家常晚餐在他眼里都是天价,而现在对于钟翊来说,大约已经没有什么是称得上天价的饭了。   但薛承飞打出的账单真的很贵,贵到连钟翊都有些意外。   “17万8千……”钟翊看着金额露出一个惊讶但不露怯的表情,今天林瑧点的几个菜明码标价的摆着,怎么算也不可能这么贵。不过他只花了5秒就理解了薛承飞的意思,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掏出银行卡来买单。   签名信用卡刚才在酒店给林瑧的助理了,他这次从钱包里拿出来的是VTEL给他办的工资卡。   薛承飞嘴上说着:“这还是给你抹了零的。”,手里毫不客气地抽过银行卡,在POS机上刷过,下一秒钟翊手机就收到了扣款短信。   口袋里轻微的震动告知他,他今天一次性结清了当年在“临江仙”所有的餐费。   钟翊买完单,刚撕下POS里吐出来的凭条签字,林瑧便擦着手走过来了。   薛承飞正对着林瑧过来的方向,一把夺过回执条扔进收银台的抽屉里。钟翊因为薛承飞慌忙的动作愣了愣,抬起头,然后也火速将凭条揉成团塞进了裤子口袋。   林瑧不解:“你俩窸窸窣窣地干嘛呢?”   钟翊马上回答:“没什么,我们走吧。”   回程的路上,林瑧让钟翊把车先开去静园,他要去接狗。钟翊对申州的路还没有那么熟,必须开着车载导航过去,林瑧也就不再听电台,专心看会儿手机再看会儿窗外,就是不理他,钟翊几次三番想开口说点说什么,都被林瑧冷冰冰的态度堵回来了,一路上车里都只有导航机械的播报声。   钟翊把车停在静园林褚垣的别墅外,林瑧解开安全带,嘴里飞快说了句:“等我两分钟,很快出来。”就下车了,一点要带他进门的心思都没有。   钟翊乖乖坐在车里等着,静园是申州最知名的富人别墅群,独栋带花园的洋房平均楼间距在200米左右,前后都看不见邻居。林褚垣的家门口种着名贵的龙爪槐,树枝把车灯隐在深处,替林瑧开门的管家都没发现少爷今天开回来的是一辆旧车。   林瑧进门的时候林褚垣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档的肥皂剧,罗威纳蹲在荧幕跟前看得正起劲。   老林见他进来,“哟”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说:“我们刚刚签了大单的林经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林瑧没接他爸的茬儿,朝罗威纳勾勾手,大狗撒欢着朝他跑过来,又扑又拱,疯了似的舔他的手。   “行了,stop,坐下!”林瑧手心被狗舔得黏糊糊的,连西装袖子都湿了一块,毫不留情地给了狗头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跟打在空心木头上一样响,林瑧知道这一下对狗来说一点都不疼,但自己的手指被震得发麻。   他找出狗绳给罗威纳套上,又想起什么似的,把左手腕上的江诗丹顿取下来还给老林。   老林摆摆手,没接,说:“你要喜欢就拿走。”   林瑧没跟他客气,把表又揣回自己兜里了。他牵着狗要走,老林也关了电视准备起身回卧室,俩父子正欲在客厅告别,老林却突然说:“我听严董说他小儿子严博清从淮港回申州了,怎么,是要和你过情人节?”   林瑧拉着狗站在门口回头,脸上有点懵,说:“他没跟我说啊,应该不是吧。”   “啧。”老林不赞同地呲了一声,提点儿子:“他没跟你说,你可以跟他说嘛,你要是喜欢人家就主动点。”   “……”林瑧徒劳地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有口难辩,最后回了他爸一句:“行了,我自己看着办。”就牵着狗落荒而逃。   他爸有点言灵在身上,林瑧把狗塞进后座,和钟翊一起回山水雅澜的路上还真收到了严博清的信息。   ——瑧瑧,明天有空赏脸吃个饭吗?   林瑧看见消息没有立刻回复,一直到钟翊把车停到山水雅澜的地库里。钟翊打开后排车门帮他把狗牵下来,没话找话地问:“今天要遛狗吗?”   林瑧摇摇头,把狗绳拿回来径直朝电梯走过去,说:“不遛了,今天它在院子里跑了一天。”也没补充一句客套话,头也不回地按了上行键。   这里不是钟翊的车位,所以宾利的车灯还没熄,两道白色的柔光把电梯口幽暗的空间照得透亮,发动机微微轰鸣遮住了脚步声。三秒之后,钟翊追了过来,走到林瑧旁边,他盯着林瑧,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有淡淡的紧张。   “明天下班后你有空吗?”   林瑧没看他,兀自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直到电梯到达负一楼时传来“叮咚”一声响,他跨进金属门转过身,按下8楼的按钮,才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钟翊脸上。   钟翊看见了他脸上微妙的笑容,又在电梯关门前听见才他说:“情人节,我当然没空。”   严博清是个挺没创意的人,定的餐厅在申州海洋馆的水底世界,从林氏开车过去要跨越半个申州城。因为和严博清说好了今天来接他下班,林瑧早上就没开车,没走地下车库,林瑧从林氏集团一楼大厅刚刚刷卡过闸机就被前台叫住了。   “林经理!”前台的年轻女孩儿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喊他的时候脸上笑得暧昧又兴奋,她从身后的柜子里捧出一束巨大的白荔枝玫瑰,小步跑到林瑧面前,说:“今天一早就送过来了,是给你的。”   林瑧接过深红色花纸包住的玫瑰,重得压手,他挑了挑眉,对前台道了声谢就走了。   林氏内部除了董事长林褚垣本人没有特权阶级,饶是林瑧也得每天和普通员工挤早高峰的电梯。他嫌抱着花进电梯太蠢,而且占地方,但商务部在21楼,也不可能爬楼梯,犹豫了片刻只能先去隔壁的咖啡店买杯咖啡,坐着等一会儿再上去。   林瑧在等咖啡的时候,抱着花束低头闻了闻,这花儿太新鲜了,金贵的白玫瑰上千朵花瓣,连一丁点儿瑕疵都没有。仔细看了半晌,他发现花束里夹着一个牛皮纸卡片,藏得挺深。林瑧手指掰开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的花瓣伸进去,把卡片夹出来,却看见了一行并不熟悉的字迹: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林瑧文化水平有限,还是用手机查了一下才知道这句诗来自于莎士比亚。卡片上没落款,他查完就随手把卡片又插进了花里。柜员通知他咖啡好了,林瑧走过去拿咖啡时,顺便指着桌上的花对柜员说:“送你们了,我看你们门口花瓶是空的。”   正在擦桌子的柜员“啊?”了一声,顺着他的指尖看了眼那束至少有100朵的巨大白玫瑰,迟疑地问:“您不要了?”   林瑧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回复:“拿着太麻烦。”便离开了。   今天一天整个21楼都弥漫搅合着各种鲜切花束的味道,林瑧坐在办公室里,门死死关着不肯出来。昨天竞标组所有成员都喝到了半夜,今天全都放了假,除了于白济这个工作狂,愣是在午饭过后赶来了公司。   于白济敲了敲林瑧办公室的门,没得到允许就不见外地直接开门走了进来。林瑧随意吃了点午饭,正靠在椅背上敷着眼罩休息,听到他进门也没什么反应。   于白济把昨晚聚会的发票放在林瑧的办公桌上,又绕到茶几处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慢悠悠开口问:“你昨晚和VTEL的钟总吃饭了?”   林瑧这会儿不是很想提钟翊,只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当做答复。   于白济习惯了他这副样子,自顾自地又问:“昨晚那帮臭小子喝大了没收住,开了好几瓶有年份的酒,钟总跟你提账单的事儿了吗?”   “没有,他今天没找我。”林瑧依旧没动,语气淡淡的。   于白济“呵”了一声,说:“那他还挺沉得住气的,卡上被刷了10万都不怕你赖账。”   听到数字林瑧终于掀开眼罩坐起来了,他神色异样地看着于白济,问:“你说多少?”   于白济努努嘴示意他看桌上的账单和发票,回答:“10万零2386,老板本来想抹零的,我没让,换了一个VIP卡,下次去能打折。”   林瑧看着发票沉思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钟翊发了条消息,就两个字:   ——卡号。   钟翊秒回:   ——?   林瑧拍了发票的照片发给他,又举着手机重新躺倒在椅背上,飞快打字:   ——钱还你。   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钟翊却不回复了。林瑧等了5分钟,等到于白济茶都喝得差不多了,手机却依然没有动静。   于白济端着半杯茶走过来,看林瑧锁着眉头,问:“怎么,钟总因为我们花太多生气了?应该不至于吧又不是不还,我昨天看你俩关系还挺好的。”   林瑧莫名其妙的白了他一眼,满脸不耐烦:“关系一般,他生不生气关我屁事。”   “噢……”于特助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到了老板的霉头,聪明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交代了一点今天下午的工作就出去了。   严博清5点半来林氏接林瑧,开着一辆林瑧没见过的黑色迈凯伦高调地停在林氏大门口。停车区靠近主干道,楼上的玻璃和楼下的行人都能把车看得一清二楚,又快到下班时间,大家都在浑水摸鱼,公司闲聊群里一下就炸开了。   ——我靠不是吧,申A77777牌照的迈凯伦,今天谁家的公子哥大驾光临林氏啊?   ——最近公司最大的合作商不就是VTEL吗,难道是VTEL的老板来了?   ——你们研发部的是不是傻啊,这都快下班了哪有这个点来聊合作的,今天情人节肯定是接人约会的!   ——……你们商务部才是少看点言情小说吧,你当林氏藏了个灰姑娘呢。   ——特大消息同志们!我刚刚下楼买咖啡看见林经理上车了!   ——你说林瑧?我们太子爷换车了?我就说商务部昨天拿下VTEL的大单子,老林肯定要给太子爷包个大红包。   ——包红包也没有这么快的吧,迈凯伦又不是你去超市买黄瓜,现买现有啊……   ——不是各位,刷屏这么快干嘛我还没说完呢!我看见林经理上的副驾驶哦,驾驶座还是个大帅比~   ——我草!   ——握草!   ——这么劲爆!   ……   林瑧不太喜欢坐这种低底盘的超跑,副驾驶视野不好,空间也不够大,他上车之后嫌弃地看了严博清一眼,语气挑剔地问:“你就没有正常点的车?”   严博清朝他清脆地弹了一下舌头,沾沾自喜地说:“拜托,我等这辆定制等了一年半,上周才落地申州今天就开出来接你了,你就不能稍微给点面子?”   “呵呵。”林瑧冷笑了一下,骂他:“土鳖。”   严博清启动车子,没理会林瑧的污言秽语,看他兴致不高,问:“怎么心情不好?我听我爸说林氏赢了VTEL的招标,大过节双喜临门的谁还能惹你?对了我送你的花呢,怎么没带上?”   林瑧胳膊肘撑在窗框上,眼睛看着前面听他絮叨,冷冰冰地回了句:“嫌麻烦,扔了。”   严博清撇撇嘴,不太高兴地抱怨:“瑧瑧,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林瑧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说:“行了,这里没有观众,别演了。”   严博清只好收起做作的嘴脸,他不絮叨也不戏精的时候其实长得挺英俊的,虽然气质跟名字里的“严、博、清”三个字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更接近于那种流量明星轻浮感的帅气。   他正了脸色停止插科打诨,用颇为疑惑的口吻问林瑧:“不过瑧瑧,后面那辆奥迪你认识吗?我刚等你的时候它就和我停在一起,现在跟了我们一路了。”   林瑧闻言从车内后视镜里往后看,看到了一辆陌生的奥迪A4前脸,确实跟得挺近的。照理说这种车在路上是不敢跟迈凯伦这么近的,毕竟迈凯伦蹭个漆就比他的车贵了,一般人不会担这个风险,所以更显得那辆奥迪奇怪。   他摇摇头,但又不知为何福灵心至,拿出开了一下午免打扰的手机看了眼。   看到钟翊在5点给他发了条消息:   ——林瑧,我们聊聊可以吗? 第15章 十五   严博清看林瑧沉默着不回话,以为他是不认识后面的车,故意在前面的路口绕了两个弯走小路想甩了这个尾巴,没想到那辆奥迪倒是锲而不舍,始终跟着。   “我去?我记得我最近没结仇啊……”严博清喃喃自言自语了一句,问林瑧:“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你爸或者我爸派来监视我俩的啊?”   “……”林瑧本来在想钟翊那条消息的事儿,突然被他问了一句,有点无语了,回说:“老林没这么无聊。”   严博清撇撇嘴:“但是老严真的有这么无聊哦,你不知道他多喜欢你,当时我跟他说在和你接触的时候,他恨不得让我明天就娶你过门。”   林瑧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住嘴,提醒了句:“我觉得你还是跟你爸打打预防针,别让他心理预期太高,上次去你家拜年严董热情得我连红包都不敢收。”   严博清急了:“收啊!怎么不敢收?收了咱俩一人一半,老严不是个小气的,一半都够拿得出手了。”   林瑧嘲讽他:“你算盘打得好啊,家长压力我抗了,你白得一半钱,这么会算计怎么不去和你哥争家产呢?”   严博清笑得混不吝,抖了抖脑袋上染着深蓝色的头毛,说:“我也就算计算计你,跟我哥斗,门儿都没有。我们这种没本事的小儿子这辈子注定只能仰仗老大的鼻息生活,不像林大少爷你,申城二代圈子里谁有你命好,林董就你一个儿子。”他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问了句:“不过说实话,你爸妈分居这么多年,你就真不怕林董在外面给你生了几个私生弟妹?到时候杀回来跟你争家产,够你喝一壶的。”   林瑧沉默了一会儿,心思稍微从后视镜里那辆奥迪里拔出来,他不是没想过严博清说的这种可能性,但是真让他去像其他家里的孩子那样去算计自己老爹的钱,又觉得很累且没有必要。   在某种程度上,林瑧确实被林褚垣宠坏了,尤其在于他还是个gay这件事情上。   严博清是林褚垣亲自攒了个局介绍给林瑧认识的,三年前林褚垣刚知道林瑧是个gay,几乎是没有任何障碍地就接受了,满口说着说喜欢男的女的都好。   而且没过两天,就开始操心林瑧找男朋友的事儿。别管多有钱的老板,人上了年纪就喜欢保媒拉纤,特别是对自己的孩子。   林褚垣试探问过林瑧前些年有没有谈过恋爱,他问得突兀又随意,林瑧那时候正在厨房倒水喝,闻言一口水差点从嘴里喷出来。老林是何许人也,在商场沉浮了大半辈子,一看林瑧的反应就直到肯定是谈过的,于是追问:“哪家的小孩?我记得你朋友挺少的,也不爱出去聚会,那孩子我认识吗?”   林瑧抽了张纸巾擦嘴,摇摇头糊弄他爸:“没谈过,二代圈子里哪有gay,一个个的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勤快。”   “噢。”林褚垣乐了,本来就在这儿等着他的,端着茶杯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语气挺欢快的:“我还真知道一个,他爹前段时间在朋友圈给他征婚呢。”   林瑧冷笑一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爸:“给gay征婚?你们老板圈玩得还挺开的。”   “啧。”林褚垣又嫌他说话难听了,说:“你懂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孩子是gay,谈了稳定靠谱的对象也比整天出去包网红小明星好吧,那娱乐圈里的人多脏啊万一染上病了怎么办。”   林瑧不赞同地呲他爸:“林董,你搞行业歧视就不太对了,说得好像二代圈子多干净一样。”   林褚垣来了兴致,今天一定要说动林瑧似的,拿出他的大屏手机翻了翻朋友圈,找到了严董前两天发的照片,放大递到林瑧眼前,推销说:“你看看,这小子长得挺不错的,家世也干净,我和他爸都认识小二十年了,家里做房地产的,比你爹有钱。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不指望他传宗接代。”   林瑧招架不住他爸的热情,懒懒地用指尖点着照片划了划。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比林瑧还要稍微小一点,金色的半长发梳着背头,戴了副蓝色墨镜,身上花里胡哨的耳钉项链一个不少。靠在一个造价不菲的白玉栏杆上,背景看起来像是黄金海岸。人长得是还行,就是看着有点轻浮,林瑧简评:“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林褚垣又喝了口茶,笑道:“你又没谈过,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   林瑧这话倒真不是敷衍他爸,他拿着水杯往外走,准备回房,嘴上说着:“当然知道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我喜欢话少的,乖的,气质干干净净,最好还得会读书,您有这种资源可以给我介绍介绍。”   林褚垣呲了他一句:“你自己书读得不怎么样,还挺会提要求。”   林瑧已经上了二楼,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人还不能有点追求了?”   林褚垣听见他关了门,无奈地摇头,对正在厨房备菜的徐阿姨说:“就他那样儿,真找个聪明会读书的,不得把他骗得团团转?”   徐阿姨闻言笑得前仰后合。   林瑧回忆了一会儿当初的事情,回过神来时车已经开出了中心城区。出了城路上就没那么堵了,严博清今天专挑小路走,隔壁车道的车都不敢和他并排开,后面的奥迪却一直跟得很紧。   快到海洋公园的时候,路上愈发空旷,严博清突然提醒林瑧抓一下扶手,下一秒专属于超跑的四驱发动机轰鸣便响彻耳际,百公里加速只需要三秒的迈凯伦在瞬间几乎快出残影,林瑧被强烈的推背感往前带了大约几公里,才刚刚适应车速,却又猛地听见一脚急刹。   严博清这一脚刹死了,跑车在路中间停了下来。林瑧被急刹甩了一下,安全带勒得胸腔疼,他刚转头准备骂驾驶座上发神经的人,伴随着金属撞击声,人坐在车里被突然往前顶了一下。   这一下撞得不重,但是碳钢架的超跑很轻,还是被顶着往前推了一点距离。   林瑧回头,透过车后挡风玻璃看见了撞他们的那辆奥迪上下来一个人,果然是钟翊。   严博清好似还挺得意的,看着被自己套路的人响亮得弹了一下舌头,说:“我就知道他真敢跟上我的速度就肯定刹不住,破A4怎么跟我的迈凯伦比。”   林瑧用看脑残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问:“那如果真的把你的车撞报废了呢,你不是等了一年半吗?”   严博清切了一声:“车而已,换一辆就行了,我更想看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追我一路。下车吧,穷鬼跪地痛哭求我让他少赔点的大戏,今天请你免费看了。”   林瑧解开安全带,他锁骨被勒得还有点疼,手气得都在发抖,下车时骂了他一句“傻逼”,然后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钟翊站在两辆车相撞的地方,手抄在大衣口袋里,眼睛一点没落在迈凯伦被撞到凹陷的尾翼上,而是死死看着下车朝他走过来的林瑧。   林瑧今天也穿了一件大衣,米白色的,质地很好,衬得人气质干净又温柔,但他此刻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温柔。严博清一个没拦住,就看见林瑧迈着怒气冲冲的步伐朝撞他车的那个高个男人走过去,然后抬起手,朝那人脸上甩了响亮的一个耳光,还骂了一句:“你他妈疯了?”   “我靠!”严博清赶紧追上来,他虽然是故意的,但是也没想过自己车被撞一下林瑧会这么生气。从奥迪上下来的那男的高了林瑧小半个头,看着也壮实不少,他怕林瑧下一秒就要挨打,赶紧把人扯过来挡在自己身后。   那男的估计是真气疯了,竟然还在朝林瑧笑。   严博清在那男的动手之前先抬了抬手,示意他冷静点,说:“兄弟,追尾全责,况且你跟了我一路也不占理,你看现在是直接走你的保险还是我报交警?我朋友刚才是太生气,冲动了,这样吧,我看着给你减免点修理费。”   钟翊把略带愉悦的眼神从林瑧身上挪开,看向严博清时却瞬间冷得像极地300米的冰层。严博清被他盯得莫名感觉到后颈一阵凉,突然意识到自己莽撞了,他们停的这条路偏僻又荒,万一这是个劫财的怎么办,这小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帮手,真冲出来几个人把他和林瑧绑了也没个摄像头的。   严博清越想越后怕,赶紧掏出手机来报交警,至少得让警察知道自己的定位。   严博清低头按110的时候,手机被人一把抢走了。他吓了一跳,抬眼仔细一看,才发现抢自己手机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身后又走出来的林瑧。   钟翊一直不说话,看着严博清准备报警也没反应,林瑧还在气头上,锁了严博清的手机扔回他兜里,冷着脸说:“让他全款赔。”   严博清从下车起就没成功预判过林瑧的动向,林瑧看起来对他这辆跑车无感,但是撞了车却这么生气,让他有点感动,忍不住抬手揽过林瑧,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抚一下,可手还没碰到林瑧就被拦下了。   撞他车的人终于舍得从口袋里抽出手,捏着严博清的手肘把他的胳膊用力甩开,严博清被甩得一懵,肘关节隐隐作痛。他刚想骂人,就看见那个男人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两指夹着递给他,说:“这辆车不是我的,就不走保险了。我现金赔偿,你到时候把账单和卡号一起发给我。”   严博清把骂人的话堪堪咽下去,接过那张白色烫金的名片看了眼。   VTEL集团亚洲区执行总裁/CEO 钟翊/Yi Chung   把名片翻来覆去反复看了两遍,严博清无奈又荒谬地叹了口气,苦笑说:“那看来是我误会了,钟总应该是碰巧和我走一条路,真是抱歉。”说完转头看了眼脸色比钟翊还冷的林瑧,补充了一句:“这是林氏的林经理,我想你们应该认识?他刚才是太担心我,以为是恶意跟车才打人的,对不起,我再帮他道个歉。”   “担心你。”钟翊冷冷开口,问:“你们什么关系?”   “男朋友。”林瑧抢在严博清回答之前先开口了,他没看钟翊的眼睛,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黑卡,走上前去拉开钟翊的衣襟,把卡塞进他的内侧口袋里,说:“情人节一起出门约会的能是什么关系?碰巧遇上,卡还你了,卡号让你助理发给我助理也行。”   钟翊脸色冷得像上了一层霜,他被林瑧的“男朋友”三个字刺得瞬间失去理智,抬手抓住林瑧的手腕想把人从严博清身边拽过来,林瑧挣扎,却完全甩不掉他的手。他手腕被捏得发疼,蓦然想起自己的罗威纳小时候会护食,力气大得吓人,他当时从狗嘴里抢食抢不到,反手就把狗按着揍,揍狠了几次终于乖了,于是此刻肌肉记忆般地抬手又给了钟翊一巴掌。   “放手!”林瑧训狗似的大喊。   他这一巴掌没打懵钟翊,倒是又把严博清吓了一跳。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合作伙伴吗怎么当街殴打起来了,林瑧也是的还甩了甲方两耳光,真是胆比天大。严博清赶紧上去拉架,在林瑧准备打第三巴掌的时候把人拦下来了,哄道:“消消气、消消气,唉瑧瑧宝贝儿,就是撞了个车不至于。”   严博清喊人宝贝儿喊习惯了,他自己听着没什么,但听在钟翊耳朵里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用了点力把林瑧两只手都抓住拢在胸前,双眼暗沉通红,低沉着嗓子对他耳语:“要么你今天把我打死在这里,要么你现在跟我走。” 第16章 十六   钟翊这句狠话实在是撂得没道理,但林瑧犹豫了半刻,不想和他在大马路上多做纠缠,只能转头对严博清说:“你等我一会儿。”   严博清有点不放心,他多瞟了钟翊两眼,心里觉得这位VTEL的总裁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想出言劝劝林瑧,还没来得及张嘴,林瑧就被钟翊拽着胳膊拉到了那辆奥迪上。   车门“轰”得一声关上,留严博清一个人在马路中间凌乱。   林瑧一上车,车门就被上了锁,他坐在副驾驶上抱着手臂,面色冰冷地看着钟翊,问:“你要聊什么?”   钟翊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烟,手还未抬起来就想起现在是林瑧坐在旁边,而且昨晚烟盒和打火机在被林瑧发现之后已经全扔了。他把手放到方向盘上搭着,表情凝重,当前的状况让他难得的觉得混乱,不知道是要先问问这个“男朋友”,还是先说自己的事。   钟翊沉默的时间太长,林瑧等得一脸不耐,正欲敲两下车窗催促,就听见钟翊认命般地开口问:“你,有没有空?可不可以陪我回一趟青河?”   “什么?”林瑧以为自己幻听了,不可思议地转过头看他。在转过脸的前一瞬间林瑧真的以为钟翊失心疯了,但他转过来,却发现钟翊眼睫垂着,有些反常地没有回视自己,而是虚虚地落在前方某处。钟翊看起来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请求荒谬至极,方才在车外和严博清对峙时的刺与戾气尽数收了起来,他的脸色很平静,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微微卷曲,睫毛在细微地颤抖,看在林瑧眼里竟然有些可怜巴巴的,像只落寞的、恐惧被拒绝的小狗。   车内再次寂静了几秒,时间的流速或许是相对的,至少在钟翊的感知里,这几秒如同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钟翊呼出一口气,头往后靠了靠,后脑勺抵在椅背头枕上,手也无力地耷拉下来。林瑧这才注意他今天的发型比以往凌乱一些,平时一丝不苟梳起来的额发落了几缕下来,让他浑身的精英味儿里掺杂半分忧郁气质。钟翊的表情也确实挺忧郁的,他在做完心理建设之后终于转过脸和林瑧对视了,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林瑧实话实说:“今天中午羊山的村支书打电话给我,说我阿爷快不行了。他快死了,查出来的时候就是胰腺癌晚期,年前我回去还瞒着不肯告诉我,今天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说就这两天了让家里准备后事。我这几年回国看老头儿,他回回问我你怎么不一起来了,我没敢说实话,骗他说你很忙,下次一定来。我们爷孙俩真挺像的,互相骗到骗不下去才罢休。”他说着抬起手按了按山根,破罐子破摔般地给林瑧道歉:“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了,我回头会跟那位严先生道歉,你当我今天没来过,别打扰了你们的约会。”   钟翊说完便沉默了,只拿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林瑧,他的眼神里没有太多东西,和压迫与渴求都挨不上边,只有一片澄澈湿润的黑,这让林瑧莫名想起来十九岁的钟翊。林瑧一直没开口,看着他演独角戏一般地说话又沉默。   车厢里的气氛安静着,这辆车大概率不是钟翊自己的,因为林瑧在车厢里闻到了若有似无的百合香氛,林瑧很讨厌这个味道。但车内的味道非常非常淡,所以还在能他忍受的范围内。这个味道和钟翊开的那样欧陆不一样,欧陆里用的是林瑧以前用的车载香氛。   于是他兀自朝钟翊身边凑了凑,动作轻快得钟翊都没反应过来。林瑧拿起钟翊垂下的手腕,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露出的白衬衫袖口,只为了确定刚才和钟翊在车外肢体接触时,在他袖口闻到的香水味道。钟翊平日里不用香水,之前林瑧没在他的外套和身上闻到过任何味道,但今天他闻到了。霸道的广藿香包裹着被揉碎的玫瑰花茎,钟翊用的量刚好,馥郁又不显浓烈,独特的前中后调林瑧绝对不会认错,香味来自于一款市面上早就买不到的停产香水。   等钟翊反应过来他的动作时,极速收紧的手指还是没有抓住林瑧离开的指尖,他把钟翊的手甩开,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严博清还在两车相撞的地方站着,方才钟翊和林瑧在车里说话,他已经把撞击的地方拍了几十张不同角度的照片,还录了一段三百六十度的小视频给自己的保险经理人发过去定损。   钟翊坐在车里,透过车窗看见林瑧绕过车头走到严博清身边,隔着一个非常亲密的距离在说些什么。他还是很想下车把林瑧拉开,像刚才一样发疯地要带人走,但此刻却又泄了气。回青河最近的机场在离永安市接近400公里的宜川,宜川机场很小,最近的一班飞机在今晚8点,钟翊现在出发去机场,还能赶上安检。   隔着车窗玻璃听不见外面的谈话声,钟翊正准备点火离开,车头的林瑧忽然拍了拍严博清的胳膊,然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朝钟翊走了过来。   副驾驶的门再次被打开,林瑧坐进来时也带进来了一丝车外寒冷的空气。车内空调发出轻微的白噪音,钟翊的注意力被林瑧扣安全带的动作无限放大,甚至连出风口微小的声音都觉得吵闹。   林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开心或者不开心,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始终静止的钟翊,淡淡开口说:“我有条件。”   钟翊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讷讷回答说:“可以。”   “你还没问是什么条件。”   钟翊抿了抿嘴,嘴角出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纹路,他声音依旧很低,但又很坦然:“什么都可以。”   林瑧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吩咐说:“你飞机几点的?帮我订票。”   林瑧不是第一次去青河,第一次去的时候,钟翊还没有驾照。他们坐飞机到了宜川,管辖青河镇的永安市连高铁都没通,他跟着钟翊坐了4个多小时的火车才从宜川到永安。钟翊担心林瑧坐硬座不舒服,帮他单独买了一张软卧票,又拿自己包里提前准备的床单被罩替他铺好了床,才回到自己的硬座车厢。   谁知道钟翊前脚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林瑧就给他发微信,说车厢里的大叔脱鞋,味道太难闻了,让钟翊来带他走。钟翊没办法,只好和隔壁座的年轻人用一张软卧票换了一张硬座票,收起刚铺好的床单被罩,把林瑧带回了自己在的硬座车厢。   林瑧果然嫌弃硬座车厢太吵闹,座位也太硬,坐着屁股疼腰疼背疼,哪哪儿都不舒服。那座位又浅又小,垫了东西也坐不住,林瑧脸一直黑着,问他:“你平时回家都要坐这种车?”   钟翊帮林瑧揉着后腰,只是点了点头。他没告诉林瑧,以往他从申州往返青河,根本不会有飞机这段航程。申州有一列直达永安市的普通列车,从东部沿海城市开到西南边陲小城,要开两天三夜,他只买得起硬座票。偶尔全程硬座也没有,只能买无座,站累了就去餐车坐一会儿,或是去车厢衔接处席地休息。   他们那天是晚上出发的,申州飞宜川的航班这么多年了都只有晚上8点这一班。上火车时已经是深夜,坐下没一会儿周围的人都睡得东倒西歪,林瑧也累了,靠在钟翊身上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玩手机。钟翊手揽在林瑧后腰,只需要微微低头就能闻到林瑧头发的香味。   林瑧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人一排的火车硬座上对面座位正好空着,不会特别尴尬。钟翊看了一眼窗外黑洞洞的夜色,把嘴巴凑到林瑧耳边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还有三个小时才到。”   林瑧困倦地摇摇头,发梢顺着钟翊的T恤领口掉了进去,擦在他锁骨下方的肌肤上,又软又凉。他软着嗓子抱怨:“椅子太硬了,我睡不着。”   话音还未落,便紧急吞下一声到嘴边惊呼,因为钟翊托着他的后腰和膝弯把人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林瑧有些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都睡得很熟,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小动静。此起彼伏的鼾声隔着椅背传来。他稍稍放下心,打了一下钟翊的肩头,悄声骂他:“你有病啊!”   骂是这么骂,但也没从钟翊怀里下去,他侧坐在钟翊身上,双腿垂在走廊里。钟翊虽然瘦,大腿还是坐着比那硬邦邦的椅子舒服多了。   只是他们现在挨着走廊,附近若是有人醒过来一眼就能看见两个人叠坐在一起,林瑧让钟翊往里面挪了一个座位,钟翊用胳膊环住他细瘦的腰,又替他脱了脚上的球鞋。   “把脚放在椅子上,不然你不舒服。”钟翊抱林瑧的姿势跟抱一只猫似的,把人团在自己怀里,林瑧那时候脾气坏其实很乖,也安静地蜷着身子让他抱。   他坐在钟翊腿上,上半身就高出些许,这次钟翊微微低头就能把脸埋在林瑧的颈窝里,他也确实这么干了。   林瑧身上的味道好香,是一股不属于青河、不属于永安,也不属于整个西南大山里昂贵香味。温暖的皮肉像是被名贵的香水浸透了的软玉,即便今天出门前明明忘了喷香水,还是会有一层若有似无的香气萦绕在身体里,只有肌肤相亲时才能感受到那股馥郁的广藿玫瑰的香气。   钟翊疲惫又虔诚地从林瑧身上汲取着这股香气,他渴望闻他,亲吻他,舔舐他,甚至想啃咬他,尝尝他骨头的味道,甚至妄想将他吞进肚子里,永远和自己待在一起。   林瑧不清楚钟翊的想法,靠在钟翊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火车到达永安市时,当时夏日的天刚刚蒙蒙亮。他们俩都没带什么行李,林瑧双手空空,就钟翊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大多是帮林瑧准备的东西,算是轻装上阵。   抻了抻睡得酸疼的身体,林瑧还贴心地帮钟翊按了两下大腿,问他还能不能站起来。钟翊笑着背上背包,握着林瑧的手腕离开空气污浊的火车车厢。   甫一踏下车门,林瑧就被山城里极致清澈的氧气纯度浸润得几欲醉氧。   永安火车站有个小型的出租车站点,因为当地人大多选择坐摩的或者公交车,所以没什么生意。钟翊带林瑧过去打了车,让司机找了家当地最好的酒店把他们放下。   说是酒店,其实也就是个不大的招待所,连星级都评不上。前台不宽敞,地板老旧但擦得还算干净,办入住的电脑前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本地女孩儿,裹着带流苏的头巾,肤色有点黑,普通话说得不太好。林瑧听见钟翊和她用方言交流了几句,然后掏出两人的身份证办了入住。   那还是林瑧第一次听见钟翊说方言,永安的方言和普通话大相径庭,说是一门外语也不为过,语调和发音带着一丝大山少数民族特有的野生气息,让林瑧觉得新奇,不由地多看了钟翊许久。   这招待所一共五层,电梯空间狭窄老化,钟翊自进入酒店起就担心林瑧不适应,一直在用余光偷偷关心林瑧的情绪。却发现林瑧眼睛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电梯里没人,他下意识地牵起林瑧的手,问:“怎么啦?”   林瑧笑着摇摇头,微微踮起脚,凑上前去盯着钟翊的耳朵看了一会儿,吐气时温热湿气尽数扑在那只耳朵上,眼前轻薄的麦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起来。   “我之前就发现,你的耳垂和耳骨上有几个长实了的耳洞,刚才在路上我看见你们这边的男生有戴耳钉和耳环的风俗,你小时候戴过吗?”   钟翊闻言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解释说:“很小的时候阿爷用烧红的针帮我戳过几个,只戴了两年就没戴了。”   林瑧不解,在脑海里自行想象了一番钟翊如今戴耳钉和耳坠的样子,一定又辣又野,跟头小狼崽似的。越想越色欲熏心,恨不得现在就买几副给他扣上,遗憾追问:“为什么不戴了?”   钟翊没有立刻回答,电梯适时停在五楼,他牵着林瑧走出去,在对应的房门口刷卡进门。   房间采光不错,向阳的窗户把不到三十平的空间照得通透明亮。钟翊松开林瑧的手去拿包里的四件套去重新铺床,轻薄的夏被在光里抖出丁达尔效应的尘埃,光线的轨迹越过他躬身的侧影落在林瑧的脚边的地板上。   沉默许久后,他回避林瑧的视线时才敢闷闷回答方才问题,温柔又悲伤的声音落在林瑧耳朵里,很简单的一句话让林瑧记了许多年:   “当初妈妈走的时候,我把耳环取下来给她当盘缠了。”   ——   “宝宝醒醒,到了。”   飞机落地宜川机场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不同于8年前,这次林瑧来的时候是冬天。   机舱里开着暖气,他大衣没穿着,只是虚虚盖在身上。迷迷糊糊被叫醒时,林瑧发现他和钟翊座位之间的隔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了起来,自己身体半倚在钟翊身上,头枕着钟翊只穿着衬衫的肩膀。   钟翊在美国应该是有健身的习惯,肩背比以前厚实很多,枕起来更舒服,但林瑧却没有以前那么自在了。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转过脸透过玻璃往外看,宜川的机场看起来比以前正规了不少,停机坪扩建了,从前灯光幽微的廊桥上如今也灯火通明。   空姐走过来温柔地提醒商务舱的乘客可以提前下机,林瑧醒了醒神,意识终于跟上大脑,于是他转过头问正起身穿外套的钟翊:“你刚刚叫我什么?”   --------------------   过年太忙啦,差点熬死在麻将桌上,这两天一定加更! 第17章 十七   因为林瑧的问题,钟翊穿外套的手顿了顿,嘟囔了句“没什么。”   他替自己理好衣领,又俯身自然地帮林瑧把大衣拿起来敞开,林瑧没和他多纠结这个问题,起身往外走了一步,顺着他的动作把胳膊拢进衣袖里,二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机。   由于纬度偏南,宜川的温度比申州暖和不少,深夜停机坪上温热潮湿的风吹散了林瑧的头发,有些遮挡视线,他抬手随意用手指把额前的刘海往后梳了梳,放下手时却注意到不远处闪过一瞬白亮的光线。   偷拍不小心开了闪光灯的女孩儿大惊失色,急忙按熄手机后刚好对上了林瑧瞥过来的视线,于是慌忙无声鞠躬道歉。   正在打电话联系租车店老板的钟翊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过来,捂住听筒低声问林瑧:“怎么了?”   林瑧对女孩儿比了个“删掉”的手势,没看钟翊,学他刚才的模样应了声“没什么”。但钟翊还是发现了他对面的女孩儿,深夜停机坪的光源有限,近处只有摆渡车亮着车灯,钟翊的角度背光,女孩也这时候才发现钟翊,在他审视的目光中更加惊慌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明星才拍的。”女孩不得不走过来解释,把相册的界面打开给他们看,“已经都删掉了。”   林瑧对她露出一个礼貌又很有距离感的微笑,回头觑了钟翊一眼,冷声说了句:“你别吓她。”   钟翊那头电话还没挂,正和租车老板确定着提车的地点,被林瑧敲打了一句,便下意识也对女孩儿点点头,跟着林瑧的步伐上了第一辆摆渡车。   他们这次不坐火车去永安市区,而是直接开车从宜川回青河镇上。全程山路,超过500公里的路程,导航提醒他们驾车需要7个半小时,但即便是这样也比当年坐火车到永安再转中巴到清河镇要快和舒适不少。   钟翊租的是这边的租车行里最贵的一辆SUV,他们来的匆忙,什么都没带直接到的机场,钟翊提前让租车老板准备了全新的靠枕毛毯和矿泉水放在车里,以确保林瑧上车就能躺下。   即便准备还算充分,但林瑧上车的时候钟翊心里还是打鼓,他拿过车钥匙进了驾驶座,替林瑧拧开一瓶水,解释说:“宜川是小城市,租车行的车都不太好,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让老板看看能不能换一辆。”   林瑧把崭新的毛毯从PVC的包装袋里拿出来,这毯子料子摸起来也不怎么高档,估计是普通商场里的街货,售价不会超过500。林瑧觉得有点扎皮肤,只搭在腿上,没有往上拉。他接过水喝了一口,无视了钟翊想要把水瓶接回去的手,自己把盖子拧好扔在了副驾驶的门边,放下座椅靠背,半躺着说:“行了,凑合坐吧,别浪费时间。”   钟翊从5年前大学毕业第一次回国时,就开车走过这条路。他的驾照是在美国考的,毕业不到半年就买了辆二手丰田,每天从布鲁克林的廉租房开车去曼哈顿中心的总部上班。   VTEL的工作很忙,除了圣诞假整个总部几乎全年无休,钟翊是不过圣诞节的亚洲人,所以也不是每个冬天都有假期回国。这条从宜川到青河的高速山路算上往返,他满打满算也才走过六次而已,今夜是第七次,钟翊的副驾驶第一次有了人。   从前一个人开车,因为也在深夜,钟翊会放些美国的财经新闻电台提神。但这次林瑧在车上,车进了山路之后信号很差,网速约等于无,林瑧打不开游戏也发不出消息,只能闭目养神。他闭着眼睛,不同钟翊说话,钟翊便以为他睡着了,连轮胎不小心碾上碎石的轻微震动都害怕吵醒他。   深夜的高速山路上同路人很少,有时候开一两个小时都不见得能遇上一辆车,山区没有大型的电站,路灯大多数用的太阳能,过了晚上12点便都熄下了。   天地一片茫茫旷野,冬夜里能看见的星星比夏季少很多,月色恰巧由盈转亏,钟翊开着车无声行驶在无头无尾的路上,亮起远光的车灯仿若宇宙中最明亮的光源。   林瑧刚才在飞机上睡得很好,现下其实有些睡不着,他眯了一会儿,在静谧里默默睁开眼睛,安静地顺着车灯的方向注视着眼前无尽的墨色。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导航对钟翊发出了疲劳驾驶预警,刚刚发出一点警报声就被钟翊立刻关掉。   钟翊担心林瑧被恼人的Ai声吵醒,不放心地转头看了副驾驶的人一眼,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林瑧也望过来的目光里。   车内没有开灯,除了电子屏的蓝光,没有一丝额外的光线,原本应该比车外的世界还要暗上十倍,可林瑧却莫名觉得钟翊的眼睛很亮。像是野生动物的眼睛,比如高原上的狼崽子,只要有一丁点儿光源都能被他的眼睛捕捉,然后如同溪流奔涌进海洋那般,光线在他的瞳孔里汇聚成明亮的目光,让人无论离得多远都不能忽视。   或许因为沉默太久了,林瑧嗓子有点哑,他声音很轻,问钟翊:“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钟翊方才与他对视,晃神了不到一秒就将目光又落回了前方的路上。他们目前在一个四车道高速上,离最近的服务区只有不过5公里,从前自己一个人回来,都是超速一口气开到底的,接近8个小时的路程他能在早上6点多就出现在青河镇。   但今夜带着林瑧,钟翊不敢危险驾驶,车速比以往低,路上也确实需要休息一会儿。   半夜的小型服务区里除了加油站都无人经营,钟翊先把车开去加满了油,从洗手间出来时,却没在车里找到林瑧。   深夜,山区,手机不到一格的信号和莫名消失的林瑧,钟翊站在车门边环顾了四周一圈,瞬间冷汗便浸满了全身。他一边给林瑧拨电话,一边飞奔回到加油站,语气焦急地问唯一值班的工作人员:“你有没有见到刚才和我一起的那个人?”   困倦的工作人员摇摇头,别说现在,他刚才替钟翊加油的时候,因为副驾驶的椅背放得太低,甚至都没注意到这辆SUV上还有另一个人。   一分钟内,电话一直因为无法接通而自动断线了四次,钟翊脚步慌乱无序,高声喊着林瑧的名字绕着不到两千平的服务区跑了一圈,群山在浓重的夜色里悠远地回应着他,回应里却始终只有钟翊一个人的声音。   霎那间一种极度熟悉却更加深刻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般席卷而来,钟翊甚至产生了片刻濒死的错觉,他指尖几乎握不住掌心的手机,仍由它落在石子地上。口唇指尖呼出的白气早就在夜风里被吹散,钟翊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呼吸至少因为麻痹停滞了10秒,直到他找回自己四肢的支配权,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意识刚刚冷静下来,想要回到车上开上大灯找人,却突然听到一个清冷清脆如玉石般淡定的声音出现在自己身后:   “我又没跑,你叫什么?”   钟翊转过身,看见林瑧穿着白色的大衣全须全尾的站在他面前,手里还握着一个亮着手电筒的手机。   下一瞬间,林瑧的手机也落在了地上。   钟翊扑过来拥抱的力度太大,林瑧脚步不稳没站定,被迫往后退了两步,胳膊被死死缚住,他手腕甩了一下,就听见了手机金属外壳和石子亲密接触的声音。   钟翊抱得实在太紧了,像是不抓这么紧林瑧下一秒就要变成一阵青烟消失一般,林瑧下巴微微抬起搁在钟翊的肩头,肺部的空气都要被挤压殆尽。   林瑧抬手不轻不重地给了钟翊一下,想把人推开,却发现推不动,于是抬腿去踢。鞋尖踢在只穿着一层西装裤的胫骨上,这是最痛的地方,钟翊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埋在林瑧的发丝里不肯松手。   林瑧没办法,只能喊了句:“好痛。”   环抱住身体的手臂终于松动了,林瑧立刻往后退了半步,没挣脱钟翊,但好歹拉开了一点距离。他因为钟翊混乱莽撞的举动有点不高兴,拧着眉冷冰冰地讽刺:“你一天究竟要发几次疯,VTEL没给够钱让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吗?”   钟翊没反驳林瑧,他额角沾了几滴汗珠,打湿了发梢。昨天早上出门前梳的背头发型彻底散开了,半长的刘海耷拉在额前,让他的脸彻底失去了白日里高不可攀的精英感,看起来更像个大学刚毕业的毛头小子。   实话实说林瑧还是比较喜欢钟翊现在的样子,高大却没有什么攻击性,不像拒人千里之外的总裁。特别是笑起来,一定跟个漂亮小狗似的,至少比他的罗威纳要好看很多。   不过现在钟翊很少露出那么无害的笑脸了,这让林瑧觉得可惜。   “我刚刚没看见你。”钟翊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弯腰替林瑧把手机捡起来,看了眼屏幕,还能亮,但是外屏花了,和自己的那块摔得还挺对称的。他摸摸鼻子把手机还给林瑧,道歉说:“对不起,可能要回市里了才能买新的,青河镇子上没有这个牌子的直营店。”   林瑧接手机时被他气笑了:“一天之内又撞我坐的车又摔我的手机,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钟翊哪敢接他这个话茬,忙说不是,岔开话题问林瑧:“你刚才去哪里了?”   林瑧指了指加油站便利店门后面的一个小土坡,回答:“就那边有点信号,在那打电话,问我……男朋友,有没有去我家喂狗。”   他在说“男朋友”三个字之前有一个不明显的停顿,钟翊没听出来,只是慢半拍地反问:“现在这个时间,他、严先生,还没休息吗?”   林瑧一边朝车的方向走一边回答:“这才几点,酒吧第一批都还没喝趴呢,钟总在纽约待了这么多年难道不清楚夜场的时间?”   钟翊跟在他身后半步,先摇头,意识到林瑧没看他后开口:“我没去过酒吧,而且我记得你也不喜欢喝酒。”   林瑧扭头朝他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不友善的笑容,“我也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现在不也还是抽了?”   “我不是,我没有烟瘾,已经在戒……”钟翊解释的声音被打断,林瑧突然想起什么,彻底转过身来倒退着走路,神情变得严肃,问:“你为什么知道他姓严?撞车的时候我记得他没有做自我介绍吧?”   钟翊愣住了,林瑧嘴里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钟翊可以为自己抽烟申辩,却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认识严博清。   他不解释,林瑧却会自己分析:“严博清从来不跟着严董出席商业宴会,而且一年至少有十个月待在淮港,你才刚回申州不到半年却认识他,除非……”林瑧眯起眼睛,挑起一边眉毛,脚步停下,几乎笃定地下判决:“你调查我。”   钟翊叹了口气,在林瑧面前站定。俩人距离很近,比林瑧和严博清说话时的距离还要亲昵很多,近到钟翊只要一低头就能用额头蹭到林瑧的发顶。关于严博清,他不想说太多,于是含糊解释:“没有调查,只是之前回国,遇见过你和他一起吃饭。”   林瑧好奇:“哪一年?”   钟翊:“三四年前,在碧水云天。”   林瑧想了想,“网球馆旁边,我和你第一次吃饭的那家店吗?”   钟翊点头:“对。”   “当时怎么没上来打招呼,钟总这么没礼貌。”林瑧问得轻巧,钟翊却低下了目光,他实在不愿意主动回忆那天,却无法忘记当时见到林瑧的每一个细节。   彼时林瑧隔着一盆凤尾竹和半扇屏风坐在离他不远的卡座里,漂亮的脸同大学时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头发留长了一点点,烫了不明显的卷发,看起来柔软又温柔,和惯常冷漠的眼神不是很搭。不过林瑧那时的眼神算不上冷漠,淡淡地看着他桌对面那个染着金发的年轻男人。   碧水云天做的是中式融合菜,风格混杂,但口味不错,林瑧带钟翊来这边吃过一次后就经常光顾,严博清却不喜欢。   他板着脸对夹菜吃得正香的林瑧抱怨:“林瑧同学,你都说了我不能吃海鲜,你每道菜都点虾和蟹我怎么吃?”   林瑧不理他的怨气,扔了碗白米饭给他,“这么难搞,你不会自己点菜,我不伺候少爷。”   严博清怒了:“可是上次我请你吃饭就考虑了你的口味的!”   林瑧朝他笑了笑,说话很没礼貌:“这就是我愿意和你吃第二顿饭的原因。”   钟翊听不见他们交谈的内容,却能看见林瑧聊天时眼角眉梢短暂出现的愉悦情绪。那顿饭钟翊比严博清还食不知味,点的菜没吃两口,一直枯坐到了林瑧离开。   ——   “因为我吃醋了。”但是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所以,没有打扰你。   此时此刻,钟翊的回答直白而又言简意赅,他默默咽下后半句话,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多做辩解。   钟翊有一些连林瑧都不知道的执着,比如他认为自己没有立场资格的生气与嫉妒,是卑鄙行为的驱使,而将林瑧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是钟翊的圣经,不是为他罪行开解的福音。 第18章 十八   林瑧和钟翊在早上八点到达了青河镇,后半夜林瑧困了,浅睡了几个小时,钟翊是实打实熬了个通宵。   西边天亮的晚,八点才刚刚泛起一些鱼肚白,太阳还没从山后升起来,温度倒是适宜,不算冷。青河镇上比林瑧上次来的时候繁华了不少,虽然依旧算得上是偏远落后,但好歹镇上修了不少像样的柏油马路,开车时不至于尘土飞扬。路边的小店门脸像是统一装修的,看着很整齐,大多是卖些五金或是日用杂货,没有品牌的概念。   镇上多了一间旅馆,这也是8年前没有的,规模和林瑧之前在永安市里住的那家相近,就是装修新很多,应该是这两年才建起来的。   钟翊的阿爷不肯住在永安市的医院里,就连青河镇的小医疗站都不愿意住,非要回羊山村,还是村支书软硬兼施劝了好久才不情不愿留在镇上的。钟翊没急着带林瑧去医院,在旅馆办了入住之后两人先去街边的小店吃了份早饭。   小镇的早饭样式很少,只有这边的一些传统吃食,酸辣的豆花、米线和一些炸货,香料放得多,都是林瑧平时不吃的口味。钟翊嘱咐老板给林瑧煮了一份清汤的米线,自己要了份普通的,又拿桌上的纸巾替林瑧擦了两遍木桌木凳,才去喊人过来坐下。   林瑧上一次坐在这种小店里吃饭也是因为钟翊,当时青河镇上的小集市里卖早饭的摊子连桌椅都不会准备,林瑧可受不了边走边吃,钟翊清楚,于是带他在永安市区吃了早饭再回的。林瑧忘了自己当时吃的什么,总之不合胃口,只象征性地动了两筷子。钟翊怕他饿,把他碗里没吃完的剩饭吃了之后,又跑去当地看起来最高档的一家面包店给他买了一份牛奶吐司。   那包吐司烤得也不怎么样,面粉和酵种都不行,没有麦麸的香味,但林瑧看钟翊跑得气喘吁吁的,眼神黑亮一脸期待又忐忑地看着自己,还是昧着良心评价了句:“还不错。”   钟翊帮林瑧用开水烫了烫一次性筷子,递给他,说:“先垫一下,午饭我给你做。”   林瑧搅了搅自己碗里清汤寡水的米线,尝了一口铺在面上生烫的新鲜牛肉,味道还凑合,比记忆里的好,很给面子地吃了半碗。   吃完早饭,钟翊联系了青河医疗站,这镇子太小,连开车的必要都没有,两人直接从早餐店步行过去。原本钟翊问了林瑧要不要回酒店房间休息一会儿,自己先去看阿爷,林瑧下午去看一眼也来得及。   林瑧打着哈欠摇摇头,说:“就现在去吧,早点看了我好早点走,不然我怕严博清把我的狗喂死。”   钟翊移开目光,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回应:“我帮你找个靠谱的司机送你去宜川机场。”   “昂。”林瑧被初晨的阳光晒得眯了眯眼,青河海拔高,紫外线强,太阳一出来温度就升起来了,照在人脸上有轻微的痛感。申州最近天气总也不好,林瑧挺久没晒到太阳了,这会儿稍微晒一晒感觉很舒服,不自觉地撑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神态像只懒洋洋的猫。   钟翊的阿爷住在医疗站唯一的一个住院病房里,这病房挺大的,摆了十来张床,现下只住了两三个人,除了阿爷,其他人看起来都是小毛病。   钟翊是医疗站的站长领着进门的,他阿爷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老头儿70多岁了,在羊山村已经算是高寿。一把干柴似的,穿着医疗站里洗得发白脱线的住院服,正半躺在病床上输液。   阿爷一眼就看见了进门的钟翊,挣扎着想坐起来,被钟翊大步上前按下了。林瑧观察到钟翊情绪没什么波动,他见到病重的阿爷神色淡淡的,刚才和医生交流阿爷病情的模样也很理智,像是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人类的生老病死。   “别动了,小心漏针。”钟翊同他阿爷说的方言,林瑧听不懂。他跟在钟翊身后走过去,默默地看着病床上这个皮肤黝黑的瘦小老头儿。   林瑧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老头儿还没有这么瘦,人也没佝偻成这样,那会儿应当才六十多岁,放羊劈柴,干起农活来迅捷又麻利,好似个年轻人。钟翊长得不像他阿爷,林瑧见过他过世父亲的照片,也不像他爸,他阿爷和阿爸长相都很普通,是西南山区里最平凡的相貌,但钟翊却非常英俊漂亮,于是林瑧猜想应该是和妈妈更像。   可惜钟翊的妈妈连照片都未留下一张,让林瑧无法验证。   阿爷和钟翊说了两句话,才终于发现了床尾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大衣,跟站里的医生穿的一个色,所以老头儿恍恍惚惚地没注意到。   老头儿见到林瑧,昏黄浑浊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太虚弱了,说话没什么力气,嘶哑着嗓子唤了两句“小林……小林”。钟翊对他点点头,轻声说:“我带林瑧来看看你。”   林瑧挺配合地走上前来,脸上挂着笑容,俯身打招呼:“阿爷,好久不见,我是林瑧。”   老头儿看见林瑧是肉眼可见的高兴,连护工送来的半流质早餐都多吃了两口。钟翊拿着勺子喂食,林瑧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老头儿问他问题,他也都一一认真回答。   只是这两个人的对话离不开钟翊,全因为阿爷不会说普通话,而林瑧听不懂青河方言,需要钟翊在其中逐字逐句地翻译。   钟翊:“他问你,从申州过来青河是不是很远,路上辛不辛苦?”   林瑧摇摇头,乖巧回答:“飞机很快,钟翊开车,我不辛苦。”   阿爷普通话能听个囫囵,这倒是不用钟翊再翻译回去。听林瑧这么说了,他叹了口气,说:“钟翊以前读书的时候几乎不回来,他说回来一次要好久,路费也贵,现在有钱能坐飞机了,真好,不过我听说从国外回来飞机也要坐好久。小林有没有去过外国,你们两个人经常能见面吗?”   钟翊喂饭的手顿了顿,抽了张纸巾替阿爷擦了擦下巴的污渍,掐头去尾地翻译:“他问你,有没有去过国外。”   林瑧疑惑了看了钟翊一眼,问:“阿爷说了这么长一串,你就翻译这一句?”   钟翊默了,他看了阿爷一眼,阿爷也发现不对,瞪着他,钟翊便只能老老实实地把话完整地翻译了一遍。   林瑧听完笑了笑,他大概知道阿爷对“外国”没概念,代指的就是钟翊这些年读书工作待过的地方,想了想之后认真回答:“去过,小时候读书在外国住了几年,长大了只去过一两次。我和钟翊不常能见面,他太忙了嘛。”   钟翊手上还端着碗,回过头看他,眉头压得极低,语气有些急:“你后来去过?什么时候,去的哪里,去干什么?”   林瑧往椅背上靠了靠,故作疑惑地看向钟翊,反问他:“这是你想问的,还是阿爷想问的?”   钟翊抿唇:“我想问的。”   林瑧“啧”了一声,说:“那我不回答。”   钟翊还想再说什么,阿爷却忽然躬身咳嗽起来,于是连忙放下碗去帮老头儿拍背,林瑧也起身给人倒水。   癌细胞扩散到了肺部,老头儿现在动不动都要咯出一口血来,医生也只能打一些止咳针和止痛针来尽量降低他的痛苦。咳一阵把血咳出来就好了,钟翊把沾了血的纸巾扔进医疗垃圾桶,又去洗了个手才回来,走出病房洗手间的时候听到了林瑧笑盈盈的声音:   “还没结婚,不过有个年轻漂亮的对象,谈了很多年了。”   坐在床上的阿爷听着也很高兴,仰头用方言催着钟翊说:“小林都有对象了,你呢?已经从外国回来了怎么还不找个对象,等我死了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钟翊擦着手走过来,朝他阿爷苦笑了一下,用林瑧听不懂的方言回答:“那我喜欢的人都对象了,我还能抢啊?”   老头儿气得要用枯柴似的手打他。   他们没坐多久老头儿就累得睡着了,林瑧和钟翊也起身回旅馆。   今天医疗站的医生和站长都和钟翊交代过,约莫就是最近这几天了,前些日子送去市里时还只能住ICU,现在看起来精神好能吃能睡,反而坏了,大约是回光返照。   钟翊得留下来准备后事,他远程给公司做了些简单安排,最近VTEL招标正在重要阶段,副总会替他处理一段时间。钟翊的工作电话24小时开着,有特殊情况随时可以找到他。   林瑧的任务就今天一天,看完阿爷他就能动身离开了,钟翊替他约的能送他回宜川机场的司机午饭后才能上工,现在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林瑧打算回旅馆休息一下。   钟翊买的毛毯放在车里没拿出来,也没有现成干净的新床单换上,林瑧只能把大衣脱下来铺在旅馆的床铺上休息。这边的旅馆房间连个空调都没有,林瑧单穿着一件针织里衬侧身躺着,刚刚觉得有点冷,一件带着体温和玫瑰广藿香的黑色羊绒大衣就盖了下来。   被盖上大衣的林瑧微微睁了睁眼,视线里钟翊正坐在隔壁的床沿上处理公事,他的大衣里穿得比自己还单薄,只有一件简单的白衬衫。   林瑧把半张脸都埋在钟翊的大衣领口里,看了一会儿后困倦地问他:“你就不好奇刚才你去洗手,我是怎么听懂阿爷说话的?”   钟翊把眼睛从手机屏幕挪开,从善如流地挑眉问:“怎么听懂的?”   林瑧笑了笑,他嘴巴被遮着,只有眼睛露出来,眼睫弯而迤逦,像一瓣粉白的玫瑰。他说:“8年前,我来这边,你们羊山村有个小女孩说喜欢我,要跟我结婚,她普通话方言掺半说,教我学会了’结婚‘这个词。刚才阿爷问我有没有结婚,我听懂了。”   钟翊听完停住了手里编辑到一半的邮件,把手机放下,回忆了半刻,问:“哪个小女孩?”   林瑧在大衣里耸耸肩,回答:“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我记得她的脸,和你长得挺像。眼睛大大的,像小狗一样看着我,我不忍心拒绝,就答应她啦。”   钟翊站起身,走到林瑧身边,一手撑在林瑧耳边的床铺上,俯下身盯着平躺在自己身上的人,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答应她了?”   林瑧点头,葱白的手指从大衣里探出来,把衣领往下拉,露出一张完整的脸来,眼角还带着微妙的笑意,回答钟翊:“我跟她说,长大了来申州找我,我就和她结婚。她现在多大?差不多十六七岁了吧,如果在读书的话应该快高考了。”   钟翊想起来了,林瑧说的那个小女孩,是钟翊小姨家的孩子,他的表妹。四年前表妹刚上初中的时候,钟翊就出资让她去读了省会的全寄宿学校,算起来,现在高二了,而且志愿确实是申州大学。   钟翊忽然有些颓唐,他俯身轻轻靠在林瑧身上,没有把体重全部交给林瑧,怕压着他难受,闷声说:“你怎么这么招人喜欢?”   林瑧笑了起来,胸膛和声带微微震动,他没忍住身上摸了摸钟翊露在外面的发顶,甜丝丝地反问:“我讨人喜欢你是第一天才知道吗?”   钟翊默了默,从他身上起来,眼睛黑亮亮地看着林瑧,五官表情冷淡,但眼神却虔诚又痴迷,看得林瑧都有点晃神。他听见钟翊低声回答:“当然不是,从第一天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瑧简单休息了一会儿,醒的时候钟翊已经借旅馆的后厨给他做了三菜一汤。青河虽然穷困,但是因为小农经济,食材都非常新鲜有机,林瑧难得吃了不少,两个人把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饭后钟翊让人收拾了餐盘,自己送林瑧出门,他担心林瑧坐不了司机自己老旧的小汽车,把租的那辆SUV给了司机,又付了双倍的价格,让司机路上不要抽烟和放音乐。   林瑧这次没坐副驾驶,而是坐了后排,小镇司机难得遇上付钱这么大方的老板,对林瑧的态度也很认真负责。司机普通话口音很重,但能说,车开出青河镇之后和林瑧闲聊,问:“老板不像是本地人,来我们小地方是干什么?”   林瑧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脑子里塞满了钟翊方才看他的眼神,心里乱糟糟的有些不安,随意答了句:“探亲。”   司机来了兴致,又问:“刚才付钱的那个钟翊是你亲戚吗?”   林瑧好奇:“你认识他?”   司机哈哈一笑,答说:“我们整个青河镇谁不认识他?他可是青河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还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大家都说老钟家里真是祖坟冒青烟。可惜了就是这年轻娃儿没爹没妈,就一个阿爷带大的,小时候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咯。我听亲戚说他阿爷还得了癌症,也快不行了。”   林瑧沉默了一阵,没接话。司机也不介意,继续扯开话题聊别的。小镇人无甚新鲜事可聊,最新鲜的可能就是钟翊,于是翻来覆去说些钟翊这几年赚了钱,如何如何给青河镇和他长大的羊山村捐钱修路修学校的事儿。林瑧倒也没嫌烦,一路上听得津津有味的。   专门跑山路的司机毕竟比钟翊经验老到,他们去宜川机场走的比回青河时快,3个小时就跑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中途遇上个服务区,司机下车上厕所,林瑧靠在座椅上看家里的监控,找着罗威纳的身影。   让严博清上门给罗威纳喂个粮已经是不容易,遛狗是想都不用想的,严博清看见他的狗都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今天罗威纳倒是很乖,没翻来覆去地拆家,林瑧想着或许真是年纪大了沉稳了,正准备打开麦克风想和臭狗打声招呼,手机信息一弹,收到了钟翊的信息,林瑧点开:   ——阿爷走了,他让我嘱咐你,路上注意安全,谢谢你来看他。 第19章 十九   傍晚山里忽然下起了一阵中雨,西南多雨,风云变幻,青河的居民早已习惯。街边摆摊的小贩们纷纷快速收起自己的瓜果蔬菜,放进铁皮脱落的老式三轮车里,然后盖上红白蓝三色的油布,匆匆寻个屋檐避雨。   天忽然就暗了下来,强对流空气形成的乌云卷积而来,远山处传来闷闷的雷声,钟翊的手机信号掉到了一格。   青河镇上连个正规殡仪馆都没有,最近的在永安市郊区。殡仪馆过来接阿爷的车下午就出发了,却在快进青河镇的时候迷了路,司机正打电话向钟翊问路。   钟翊站在医疗站一楼角落的安息室门口,抬眼望着泼天雨帘,一手举着手机,另一手摸了摸大衣口袋的车钥匙,毫不犹豫地冲进雨中。   “你开到进山的那个有石碑的三岔路口找块地停下,我开车去带你们过来,大概二十分钟到。”   半山的信号塔被隐雷和雨水干扰,钟翊说话的声音听在殡仪车司机的耳朵里时断时续,司机大声询问:“什么……碑?我的车……停……,晚……”   钟翊的黑发很快被淋湿了,发梢眼睫与鼻尖上,所有尖俏的地方都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被一一甩落,没在雨里。黑色羊绒大衣有轻微防水功能,雨珠积成亮白色的线簌簌滚落。手工皮鞋在湿润的沥青地上踩出小小的水花,不平整的地面形成透明的低洼,被纷飞的黑色大衣衣摆遮挡,又在衣摆飘过之后映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林瑧打着一把破旧又灰扑扑的折叠格子伞,从钟翊身后追过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林瑧头脸干燥,但裤脚与浅口的休闲鞋都湿透了,白色的衣摆沾染着星星点点灰黑色的水珠,一副在雨中找了很久的模样。   “钟翊,你对伞过敏吗,为什么永远不记得拿伞?”钟翊头顶的雨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扑扑的格子伞面,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愤怒急躁、清脆又熟悉的斥责。   林瑧拉着钟翊转过身面对自己,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在不大的伞底显得拥挤,所以他不得不靠钟翊很近,近到能清晰看见钟翊打湿后塌下的睫毛。   钟翊黑色的眼珠被冬雨彻底淋湿了,显出透明又易碎的质感来,宛若两块没有藏好的琉璃。   林瑧刚刚骂了他。   林瑧好像总是骂他,在所有相处的时间里,林瑧说过不少过分的话,甚至也动手打他,但无论林瑧怎么做,钟翊总是这样看着他,露出一模一样的眼神,像条忠心的小狗。   钟翊不说话,只是看着林瑧。林瑧这次从他眼睛里面看到了暗涌的悲伤,和一点点不可置信的意外。下一秒,温暖的衣襟和冰冷的胸膛相撞,林瑧举着伞,微微踮脚,往前一步单手拥抱了面前被淋湿的小狗。   发梢的水珠滴落在脖颈里,湿润的衣领透过针织衫,浸到林瑧的皮肤上,直到他被冰得忍不住在钟翊怀里打了个抖,钟翊方才如梦初醒。   “怎么回来了,是车子有问题?”钟翊放开环在林瑧腰间的手臂,把人轻轻推开,接过伞柄自己打着,伞面完全朝林瑧倾斜。他说话带着不明显的鼻音,嗓子干涩,声带有些紧绷。   林瑧抬手用手指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脸上表情平静,但是眼神有些温柔,摇头说:“没有,我让司机开回来的,怕你哭鼻子。”   钟翊也抬手,握住林瑧停留在自己颊边湿润的手指,勉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苦笑:“我没哭。”   林瑧没挣开手,任他捏在手里,笑他:“对,没哭,就是喜欢淋雨。”   “没有。”钟翊把林瑧的手放下,想撑着伞往前走,又不想松开握住的手,动作局促:“殡仪馆来的车迷路了,我打算开车去找他们。”   林瑧替他做决定,把手抽出来往前走,说:“你回酒店先去洗澡换件衣服,让王哥去给他们带路。”   王哥就是今天送林瑧去宜川的司机,此刻车还停在医疗站门口,林瑧和钟翊过去坐上车,让王哥先开到了旅馆,顺便把殡仪车司机的电话给了王哥,麻烦他跑一趟。   钟翊刚进房间就被林瑧推进了浴室,他早上就在集市里给自己准备了几套换洗衣服,放在房间衣柜里,林瑧帮他找了一套出来放在浴室门口,敲敲门:“衣服在门口,我出去一下。”   林瑧和旅馆前台的沟通遇到了困难,小女孩儿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八岁,瘦瘦小小一个,能听懂林瑧说话,但普通话说得很不好。问她有没有这里有服装店吗,回答林瑧听不懂;问她哪里能买到感冒药,指的路林瑧也听不明白。   最后林瑧问:“你会写字吗?”   女孩儿点点头。   于是林瑧让她找来了纸笔,林瑧说,让她写。   “最近的服装店在哪里,可以买到冬装的。”   ——在对面街,有个市场,但是快关门了,你要快点去。   林瑧点头,继续问:“我还想买感冒药,哪里有?”   ——出门左转,走五分钟,有个药房。   女孩儿不会说普通话,但是字写得不错,林瑧有点好奇,多问了一句:“你还在读书,今天怎么不去学校?”   ——没有读了,只念到初中,高中要去市里读,还要学费,家里没钱供,我想自己打工赚点钱再去读。   “高中很贵么,你攒多久了?”   ——很贵,学校还要住宿费,我攒了一年,快够了。   林瑧和女孩儿道谢之后撑伞走出了旅馆大门,他按照女孩儿的指路先往服装市场的方向走,回忆起了一些遥远的问题。   钟翊的初中高中是怎么念的呢?   林瑧去过钟翊在羊山村的老家,那是距离青河镇上都有半天脚程的穷乡避壤。   “育苗店的老板娘说她们这周都没有车去羊山村,回永安的最后一班大巴3点发车,我现在送你去车站吧。”钟翊一手拎着林瑧的昂贵的真皮行李包,另一只手悄悄勾着林瑧的手指。   他们躲着旁人在青河的小巷里散步,午后的阳光打在他们交缠的手指上,落下长长的影子。   林瑧娇俏的小脸从钟翊在街边替他买的丑陋遮阳帽里露出来小半,显得有些气鼓鼓的。他在早上10点之后就一直喊着晒死了,脸上好痛,钟翊跑了两条街才买到这个帽子,因为太丑又被骂了一顿。   “钟翊!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林瑧扯着钟翊的手指不肯走了:“我不是说了我想和你回老家吗,你赶我走。”   “当然没有。”钟翊转身,两手都抓起林瑧的手指,把人往屋檐下的阴影处带,又替他把帽檐翻起来,让整张脸都出现在自己眼前。   林瑧漂亮又高傲的大眼睛微挑,挺直的鼻梁和翘起的鼻尖上有丁点儿薄汗,淡粉色的唇抿着,脸颊肉很少,紧致地贴着皮肤,使他平时看起来很高冷。   “我不是赶你走,只是育苗店的车是最干净的,其他回村的车你坐起来会难受。”钟翊靠着墙壁,双腿岔开,让林瑧站在自己腿间,低头好声好气地哄他。   但林瑧不怎么领情,他眼睛眯了眯,撇撇嘴,“啧”了一声,天真地反问:“不都是车,有什么能坐不能坐的?钟翊,我听说你们这边的人很小就会娶亲结婚了,你不会是在家里藏了个老婆不想给我看吧?”   钟翊没忍住抬手捏了一把林瑧的脸颊,把仅有的一点皮肉揪起来,让林瑧看起来还难得有些粉嘟嘟的可爱。   “别瞎说。”他极少对林瑧正言厉色,语气严肃得林瑧都愣了愣。   最终钟翊还是拗不过林瑧,带他回了羊山村,坐的是镇上去村里收羊羔子的老旧拖拉机。那拖拉机后车厢四面漏风,林瑧屁股下垫着钟翊的背包,把帽绳死死系在下巴底下,一路板着脸。   钟翊坐在他身前替他挡着半圈风,宽松的短袖T恤被风吹得贴在少年清隽的前胸上,勾勒出精瘦的肩颈与腰腹线条。林瑧原本生着闷气,低着头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把手心贴在钟翊的腹肌上。   钟翊的肌肉不是在健身房里吃蛋白粉练出来的花架子,而是从小一直干体力活攒劲的力量型。放松时摸起来也紧绷绷的,很有弹性,林瑧很喜欢,手贴上去就不愿意放下。钟翊被他摸得有点痒,但不敢说话,任由林瑧动手动脚,希望他能高兴点。   林瑧确实消了气,拖拉机又吵,开得也慢,但因为和钟翊在一起,所以算是新奇的体验。车快进羊山村的时候已经傍晚,夏日天气好,晚霞在山边连成无边的火烧云,将林瑧白皙的脸颊也映得红彤彤起来。   林瑧在车里和钟翊膝盖对着膝盖,颠得有点腰酸了,这一段儿路上没人,他便按着钟翊的肩头微微起身。钟翊被他起身的动作惊了一下,生怕他脚下不稳,揽着他的腰把人抽起来抱了一下。   林瑧的屁股挪到了钟翊的大腿上,俩人肉贴肉叠在一起坐着,前胸和小腹紧紧贴在一起。   林瑧低头,亲吻着钟翊薄薄的眼皮和眼下的颧骨,钟翊只能被动承受他微凉湿润的嘴唇,很想回应,却又不敢回应。   林瑧从来不亲吻钟翊的嘴唇,也不喜欢钟翊主动亲他,床上不行,其他地方更不行。钟翊不敢轻举妄动,大多时候都像一条戴着无形的嘴笼、只能等待主人临幸的小狗。   他能做的就是把林瑧抱得更紧,带着薄茧的手掌牢牢箍住那把细腰往自己身上带,用力得恨不得要把人揉进骨头里。   林瑧在短袖下摆被掀开的时候轻声叫了停,他一只手按住了钟翊贴着他侧腰皮肤的手掌,温柔斥责:“你想等会儿硬着下车?”   钟翊颓然地把手抽出来,只敢握着林瑧的胳膊,将额头抵在林瑧的锁骨上,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广藿玫瑰香气,语气委屈:“你别招我了。”   林瑧笑了笑,抱着自己胸前的脑袋摸他柔软乌黑的头发,故意问:“那我坐回去?”   抓胳膊的手微微收紧,钟翊声音闷闷的:“不要,我想抱着。”   林瑧买完药回来的时候钟翊刚刚换好衣服,这几套衣服都是上午随便在镇子里的服装店买的。没有款式和版型可言,颜色也老土,但钟翊身材脸蛋都好,竟然还穿出了几分帅气。   林瑧把塑料袋装的感冒冲剂扔在玄关上,除了药手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纸质手提袋,钟翊没看清里面是什么,正准备问,林瑧却先开口了:“殡仪车司机联系你了吗?”   钟翊点点头:“王哥接到他们了,马上到。”   林瑧了然,走过去拿起小茶几上的烧水壶,研究了一下用法,拧了一瓶旅馆送的矿泉水倒进去,按下开关。   “我问了前台,没有烘干机,你的湿衣服先挂在房间吧,我给你买了新外套。穿上,然后去把头发吹了。”   钟翊呆呆地看着正脱下沾满泥点的白色大衣的林瑧,站在原地没有动。林瑧正从白色手提袋里拿出一件黑色棉服换上,一抬眼发现了钟翊一动不动,没听指令。   他表情呆,衣服又丑,看起来就傻傻的。林瑧只能从袋子里把另一件同款的大号棉服拿出来扔给他,问:“需要我帮你穿吗?”   林瑧表情不善,钟翊才反应过来,抱住摔在身上的棉服,默默穿好,然后走回浴室去吹头发。   热水壶与吹风机的轰鸣声同时响起,钟翊没听见自己放在床边的手机铃声,林瑧走过去拿药的时候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司机王哥,于是帮他接了起来。   “喂喂,钟老板?”户外雨声很大,王哥怕信号不好所以嗓门也很大,林瑧听他说的方言,把手机听筒默默拿远了点,“钟翊在忙,你跟我说吧。”   老王听出来林瑧的声音,马上说回普通话:“我已经把殡仪车带到医疗站了,这边说遗体需要钟老板签字确认才能带走,你们多久能过来?”   林瑧转头看了眼浴室门口,轻声说:“麻烦让他们等十分钟吧,我们尽快。”   钟翊头发短吹得快,从浴室走出来时林瑧手机还没挂,在和王哥说费用的事。   可能是怕对面听不清,林瑧声音被王哥带的也有点大,和他平时冷淡的音色很不一样。来时衣冠楚楚、从头精致到脚的人此刻穿着和裤子鞋子完全不搭的廉价黑色棉服,坐在粗糙的白色床单布上,他白色平底鞋边缘蹭了一圈潮湿的污渍,裤脚浸满了雨水,同样狼藉地堆在脚踝处。   钟翊走到林瑧面前蹲下,一只膝盖撑在地板上,抬起林瑧的左边小腿,帮他把鞋子和湿透的袜子脱了,从白色手提袋里找到新的袜子,拆开给他换上。   林瑧讲电话时默许钟翊替自己换好两只袜子,但当他准备来解自己裤腰的扣子时,立刻抬手按住了。林瑧挂了电话,脸颊微微泛红:“我自己来,你去冲包药喝完准备出门,殡仪车到医疗站了。”   钟翊去喝药时林瑧在浴室换好了裤子和新鞋,即便是去医疗站几分钟的路程,林瑧也没让钟翊开车。他坐在车里看钟翊撑着伞下车,走到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旁边,交谈之后低头签字,然后站在一边,默默等待医疗站的医生护士将遗体从安息室里推出来,两方交接。   车离得太远,除了雨珠砸在玻璃与车面的嘈杂声响,林瑧听不见那边的交谈。   医院的人穿白色,钟翊和殡仪馆的人穿黑色,大雨落在医疗站的外墙与地面上泛出幽暗的苔青色,天边翻墨,宛若全世界都只剩下这几种色彩,让这方小小的医疗站景别,像一部基调悲伤的黑白默片。   林瑧是这部默片唯一的观众,他隔着车窗与雨幕,静静地看着人群中那抹沉静的黑色身影。 第20章 二十   阿爷的遗体送上殡仪馆的车之后,钟翊撑伞回到了林瑧的车旁边,这次他站在了驾驶位一侧,抬手轻轻敲了敲车窗,对车里的人说:“我来开吧,先送你回旅馆房间休息。”   林瑧坐在车里抬眼看了钟翊两秒,隔着玻璃和雨幕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没下车,用右手大拇指指了指副驾驶,然后利落地挂了档。   这是让钟翊别废话的意思。   钟翊无奈,又从车头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下,重新说:“你开回旅馆吧,我让旅馆厨房帮你做点晚饭,记得吃一点。”   林瑧没理会他的安排,把车内的空调调高了两度,径直跟上了殡仪馆的车。   今天是第一晚,钟翊要去守灵。   永安市郊的殡仪馆距离青河很远,夜深之后,山里中雨转大雨,车开不快,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要开接近三个小时。   林瑧不可能让钟翊今天独自开这么久的车,到殡仪馆的时候已过了晚上九点。钟翊见林瑧无视了他的打算,乖乖坐在副驾驶,即便林瑧几次因为不熟悉路况做出危险驾驶行为也没有多话。本就熬了一个通宵的身体疲惫至极,也许是车里空调温度太过舒适,竟然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快到目的地时钟翊才转醒,他这一觉睡得极沉,连梦都没做。醒过来时林瑧正一手顶在车窗框上支着下颌,单手把着方向盘平稳转弯。巴掌大的脸林瑧自己的左手挡了一半,钟翊只能借着窗外的车灯看见半个昏暗模糊的轮廓,在转弯时露出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黑色眼睛。   钟翊下车之后先去和工作人员对接灵堂的布置和存放时长问题,林瑧收好伞,将湿淋淋的长柄雨伞放在沥水架上,转过头问一个匆忙走过的负责人:“请问你们这里有夜宵吗?”   林瑧和钟翊两个人都没吃晚饭,林瑧自己原本就三餐不定,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他认为钟翊多少应该吃一点。   殡仪馆每夜都会有通宵守灵的家属,厨房二十四小时开着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今夜没过正月,在偏远小城日历还算在“年”的范围里,厨房甚至准备了汤圆。   服务生把两碗热腾腾的花生汤圆端进来的时候,钟翊正在帮工作人员点白蜡。   他花的钱多,灵堂规格自然高,上百根能燃通宵的白蜡被一个个安置在玻璃罩里,光人工点火就要点许久。   林瑧原本也想上去帮忙,但钟翊直接塞了一个点好罩住的玻璃烛台给他,嘱咐他:“拿着暖手。”   灵堂里冬日为了保存遗体省电,一般不会开空调,林瑧刚下车待了一会儿手就凉了。钟翊拿玻璃烛台给他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指,立刻自觉地帮他捂了一会儿,像是八年前的肌肉记忆依旧存在于反射神经里似的。   偏厅里有个小桌子,桌子旁散落着几把老旧的蓝色塑料凳,钟翊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汤圆放到桌子上,又不知道去哪儿寻摸到一包抽纸,照例帮林瑧擦好了凳子和桌面才让他坐下。   汤圆是超市速冻的,口味一般,林瑧原本也不怎么爱吃花生,吃了两个就觉得腻人,拿调羹喝了几口热汤后便放下了。   厨房盛汤圆用的是最常见的白底蓝花粗瓷大碗,一碗放了十个,钟翊吃完了自己的,看了眼林瑧碗里剩的,正准备拉过去帮他吃掉,却被林瑧拦住了。   “太晚了,糯米不好消化,别吃了。”   钟翊抬起眼睫看了林瑧一眼,沉默着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话不多的性子,和林瑧最好的那一年才稍微活泼些,看起来有少年样。如今在国外待了8年,确实长大了太多,从前的内向沉默变成了别人眼里的内敛沉稳,更加符合他应该不苟言笑的精英气质。   林瑧原本也被他骗了,现在却忽然有些清醒。   小狗就是小狗,哪有流浪之后又变成狼的。   钟翊不清楚林瑧在想什么,他把两个碗叠放在一旁等人来手,擦干净桌面站起身,对林瑧说:“现在回青河太晚了开车不安全,我让人带你去市区找一家酒店。”   棺椁还没送进灵堂,钟翊此刻是决计走不开的,虽然让林瑧深夜一个人离开殡仪馆是下下策,但他目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你一个人守灵?”林瑧坐在凳子上没起身,只抬起脸轻蹙着眉看他,“你知道你有多久没休息了吗?”   钟翊准备去拉林瑧起身的手指在空气中蜷了蜷,“刚才不是在车上休息了几个小时?够了。”然后自顾自地又开始说:“这里离市区不远,应该半个小时就能到酒店。”   林瑧依旧没动。   说真的,他不愿意待着阴暗空旷的殡仪馆灵堂里,但又更不想现在一个人离开,把钟翊一个人扔在这儿。   钟翊看林瑧一脸抗拒,只好俯下身,蹲在他脚边。他们高低姿态顷刻间转变,于是林瑧只能又低下头和钟翊对峙。   “你不是怕?而且这里不能开空调,很冷。市里的酒店有暖气,你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坐飞机或者高铁都能回申州。”   林瑧连僻静点的夜路都不敢一个人走,看完鬼片能睁眼到天亮,大学的时候学院里有知名的教授过世,他硬着头皮被外公外婆骂也没去灵堂献一束花,一桩一件钟翊再清楚不过了。可他倔脾气上来的时候,钟翊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跪灵的蒲团下垫着厚地毯,钟翊把地毯挪了个位置,放到靠墙的角落里,又把蒲团叠起来,再回到车里取了这两天被物尽其用的靠枕和毛毯,只想让林瑧尽量坐得舒服点。   被送进来的玻璃灵柩里除了遗体还堆满了白色的鲜花,冬日里白菊正是季节,开得热烈又大团,把干瘪枯瘦的小老头儿藏在中间,竟然还显出一丝阿爷活着时从未有过的圣洁意味。   钟翊给林瑧铺好的位子正好看不见灵柩里的人,他自己就剩了一个陈旧单薄的蒲团放在灵柩尾处。工作人员推好灵柩后便走了,替他们关上了大门。   钟翊走过去跪下,磕头上了三炷香,穿着黑色棉服的背脊挺拔如松。   灵堂大门紧闭,山雨砸在玻璃窗上敲出凄苦冰冷的鼓点,让本就阴沉的气氛更加寒冷。林瑧累极了却睡不着,看着钟翊一动不动在蒲团上跪了两个多小时的背影发呆。   时间过了午夜,林瑧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钟翊,过来。”   钟翊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转头的同时慢慢起身,他跪得太久又穿得单薄,膝盖有些僵硬。长腿迈出的步伐没有往日稳健,逆着烛光朝林瑧走过来。   他又在林瑧面前蹲下,这次林瑧坐在地毯的蒲团上,所以两个人正好平视。钟翊开口,声音暗哑:“怎么了?”   林瑧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又拍拍屁股旁边的地毯,“过来给我靠一会儿。”   钟翊很听话,乖乖坐了过去,分享了林瑧半张温热的毛毯。后背靠着墙,但有个抱枕垫着,所以也不算冰冷。   林瑧把抱枕给他了,自己往下躺了躺,把头枕在钟翊胸前,钟翊一只胳膊绕在后面,扶着他的肩。   灵堂空旷寂静,两个人相依而坐,今夜注定无眠,似乎是个谈心的好时机。   林瑧在等钟翊开口,可钟翊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胳膊,似乎想将他哄睡。手指和棉服表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摩挲声,林瑧静默了一会儿,抬手拉住了钟翊的手指,制止了他无用的行为。   他仰头顶着钟翊的胸膛,倒着看钟翊,表情无奈,主动开口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怕黑?”   钟翊对林瑧的了解,很多都停留在只知其果、不知其因的阶段。但在20岁的钟翊心里,林瑧愿意让他触碰已经是恩赐,他的好奇一文不值。   钟翊将自己血淋淋地剖开,向林瑧袒露他灰暗、无趣又痛苦的灵魂时,从未奢望过林瑧给予他平等的回报。   这份回报第一次轻飘飘地到来时,晚了整整八年七个月。   林瑧有些紧张地扯了扯盖到下巴的毛毯,咬着下唇想了想从哪里开始说。   “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曼哈顿的下城区。你应该对那里很熟吧?我记得华尔街和VTEL总部都在那,很多中产和新贵也都住那边。”林瑧说着转了一下脑袋,发丝被钟翊的外套蹭得乱糟糟的也没发现,钟翊抬手帮他顺了顺发顶,在他询问的目光里点点头,回答:“我在那里住了三年多。”   “哈。”林瑧莫名笑了一声,“那没我久,我在那住了5年。”   “我7岁不到去的美国,去之前本来定好了要住全寄宿学校,但是我妈妈不肯给我在监护人协议书上签字,我爸爸在国内,寄宿学校那边不承认他的监护权,所以最后我只能去读了一个普通私校,并且在一个中产白人家庭里homestay。你知道那种吧,就是我爸爸定时给那个家庭打钱,然后我寄宿在他们房子里,假装自己是也家庭一份子。   ”纽约中产白人的小孩真的很讨厌,和恶魔没什么区别,他们家竟然还生了三个。有两个比我大,另一个我去的时候才两岁,每天都会在我的床铺上拉屎。所以我只能不停地换新床单,还要被同学嘲笑都7岁了还尿床……   “在纽约的第一个万圣节,homestay的叔叔阿姨让我跟着他们家两个比我大的小孩去做trick or treat。那天晚上纽约很冷,已经快要下雪了,我不想出去,但还是被强行带出门了。   ”他们俩架着我的胳膊出门,但是一出门马上就想甩开我。不到5分钟我就走丢了,那两个孩子故意把我扔在了别人家门口,那个房子门口全是纸扎的幽灵,真不知道房主口味怎么这么重。我想找回家的路,却误打误撞走到了万圣游行的大街上。   “我当时语言不好,本来就不敢跟陌生人交流,何况整条街都是乱七八糟的鬼怪。现在想起来他们美国佬挺没创意的,cosplay不是吸血鬼丧尸就是猩红女巫和鬼娃。我跟着游行队伍走到午夜才被住家找到,口袋里唯一的水果糖还被人拿走了。   “后来这件事每年都会重演,每一年的万圣节我都会被扔在大街上,不过过了两年我就认识路了,会自己闭着眼睛跑回家。   ”我没吃过万圣节的糖,我听人家说很多家庭会买便宜的糖应付小孩,但我连便宜的糖都没见过。你呢,也这么应付过万圣节小孩儿吗?“   林瑧之前手还冰冰凉凉的,靠在钟翊怀里捂了会儿,捂得暖了些。他撑着钟翊的腹肌,侧身昂起脑袋,看起来很好奇问题的答案。   钟翊在曼哈顿住的是大平层公寓,万圣节来敲门的小孩连电梯都上不了,和住在别墅区的家庭压根不是一个概念。为了不让林瑧失望,他在脑子里搜刮了一番,想起了唯一的一次经历。   “有个同事的女儿,跟着同事来我家取一份资料,那晚好像刚好是万圣节,她问我trick or treat,但是我家里没有糖,所以我给了她一盒客户送的巧克力。”   “一整盒吗?”   “没开封过。”   “什么牌子,好吃吗?”   钟翊低头盯着林瑧好奇的眼睛,他太久没见过林瑧露出小孩子一般兴致盎然的目光。自一月重逢以来,他见到这双眼睛装着的大多都是平静和漫不经心,兼或一些不耐烦、愠怒以及嘲讽。   林瑧此时的情态让钟翊想起他在那个春天走进自己打工冰淇淋店,认真地问钟翊哪种口味的冰淇淋更好吃时露出的漂亮表情。   当时自己怎么回答的来着,应该,我不知道。   因为他吃不起自己打工时售卖的昂贵冰淇淋。   “好吃的,我去它们工厂的时候尝过一次。”   林瑧露出一个笑容,问:“巧克力工厂?”   钟翊点头,“我替VTEL收购了那个巧克力品牌,并且我个人持有它5.4%的股份,如果你想尝尝的话,瑞典的工厂随时向你开放。” 第21章 二十一   后半夜林瑧还是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灵堂墙壁的一方窗口已经照进来了蒙蒙亮的鱼肚白,外面的雨也停了。   钟翊不在他身边,林瑧侧脸下面垫着温热的抱枕,地板上终归睡不好,浅浅两三个小时的小憩让他筋骨酸痛,起身的时候有种整条脊椎都错位的感觉。   林瑧揉着脖子,目光在灵堂扫了半圈,然后落在正坐角落的蓝色塑胶凳、捧着手机开会的钟翊身上。   荒唐,林瑧满脑子都被这两个大字占据。   他隐约听见钟翊轻声说着什么,语速极快,但音色沉音量又轻,所以听起来并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却又满是上位者的冷静果断。   林瑧听不太清内容,只能分辨出钟翊在说带一点纽约口音的英文,确实,现在是早上6点半,没有哪个国内公司会在这个点开会,除非那个公司总部在纽约。   余光瞟到林瑧走过来,钟翊快速简短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关掉麦克风,然后转头安静地看着林瑧,比刚才开会时的态度更加专注。   钟翊两个通宵未眠的瞳孔依旧清澈黑亮,一点黑眼圈和眼袋都没有,只是白眼球中无可避免的挂了不少红血丝,眼尾也红了一片,染在小麦色的皮肤上不甚明显,需要靠的很近才能发现。   他本来就只戴着一侧蓝牙耳机,以免不能及时听到林瑧这边的声响。林瑧走过去摸了摸他没有戴耳机的这一侧耳朵,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乱的头发用手指梳顺了点,问:“你的同事知道你在哪儿开会吗?”   钟翊微微眯眼享受了一会儿林瑧的头部按摩,点头回答:“知道,我昨天给总部打了丧假申请,不过这个会是上周就定好的,延期不了。”   而且,我开着摄像头。钟翊把最后这句话在嘴里含了半晌,还是没说出口。   手机摄像头幅宽小,照不到灵堂正面,钟翊的背景只是一块墙皮脱落的石灰壁,不会吓到参会人员。钟翊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针对VTEL今年在亚洲的启动的第一个收购项目,他需要时刻跟进总部CFO和合作方以及投行的进程。   钟总今天情况特殊,合作方与投行的人不清楚,VTEL的CFO瓦格纳和财务部的同事们却个个心知肚明。   钟翊在VTEL总部本是财务部出身,人缘非常好,以至于今天这个会开得年逾四十壮硕如熊的日耳曼裔硬汉CFO愧疚异常,若不是钟翊坚持说自己可以,并且新加坡投行那边时间实在无法协调,VTEL总部绝不会没人性到这种地步的。   让位高权重至首任亚洲区总的高管在亲爷爷灵堂开跨国线上会议,这要是传出去,VTEL在社媒上可以直接死一次了,瓦格纳毫不怀疑隔壁办公室的CPO能现在冲进来杀了自己。   瓦格纳今天整场会都开得有些焦灼,全神贯注地想速战速决,根本不敢多看钟翊一眼,怕看一次自己良心被谴责一次。   他不看屏幕,但有别人看。   钟翊关掉麦克风后不久,投行那边开始做风险测评。会议界面十几个人物方格,钟翊在毫不起眼地最角落。   但当他的镜头里出现另一个人的手时,瓦格纳的手机被私人聊天软件的信息提醒震动到差点炸掉。   VTEL总部的人为了配合海外团队,虽然坐在会议室里,但有人均面前摆着一台电脑,开着独立摄像头。   这样就很方便在会议桌下拿手机聊天,瓦格纳原本全屏了投行那边发来的报告,被手机震得好奇,拿起来看了一眼。   是他们部门的私下群聊,这会儿几个人为了速打,满屏缩写。   ——钟先生那边还有别人!   ——fucking Jesus,我看见了,有手在摸他脸!   ——既然是葬礼有人在挺正常的吧?   ——不是葬礼,是灵堂!   ——emmm……他妈妈?   ——需要我提醒你吗,Z说过他没有双亲,我们出差去欧洲,巴塞罗那的亡灵节,去年   ——sry,我想起来了   ——等等,手还在动   ——Z牵手了   ——还亲了手   ——天呐,Z,他的眼神看得我都要心碎了   ——这么小的屏幕你怎么看见眼神的?   ——这是他女朋友?   ——你怎么敢假定是女性?   ——ok,我的错,求你别截图发邮件让老板炒我鱿鱼   ——guys,老板在群里。   最后这句是CFO瓦格纳自己发的,他的员工在重要会议期间公然集体低头摸鱼一分钟,简直不把他这个老板放在眼里。   瓦格纳一边看消息一边将屏幕调回会议界面,下一秒他灰蓝色的眼珠就差点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三秒后,原本被CFO抓包、已经收好手机眼观鼻鼻观心的VTEL员工们手机同时弹出了一条信息。   有个胆子大的偷偷解锁瞟了一眼,这条信息依旧来自于他们顶头上司:   ——这只手如果不是Z的恋爱对象,我把会议室的桌子吃了。   林瑧当然不知道自己被远在纽约的VTEL总部CFO当做了赌誓,他睡了一觉刚醒,皮肤还温热着,但钟翊的手脸却一反常态的冰凉。林瑧猜测是因为钟翊熬了太久的夜,是个神仙来了也得气血不足。   林瑧疼得心里泛麻,却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所以钟翊拿冰凉的手指抓着他,还把干燥的唇蹭上来的时候,林瑧只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就随他去了。   西南这边家里长辈过世不说“死”字,显得不吉利,只说人“老”了,代指寿终正寝。   按照青河的风俗,人老了要停三天才能下葬,以前身份高点儿的还要停七天,过了头七排场才大,显得儿孙孝顺。阿爷昨日却明说了不想要,他一夜都不想停。   老头儿固执,反复强调自己若是走了,就马上烧成灰,埋回羊山里,好早日魂归故里。   钟翊没完全遂阿爷的愿,但也只守了一晚上灵。   每年到了冬日老的人就多一些,全永安市辖区内就两个正规殡仪火葬场,遗体都得排队火化。   钟翊还是额外掏钱才插上的队,今天焚化炉一开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就把阿爷的灵柩拉走了。焚化过程挺快的,钟翊抱着金丝楠木的坛子出来时,才刚到早上九点。   永安这鬼地方穷得很,家里老了人没几个愿意多花钱买些身外物的,林瑧估计这殡仪馆进了一批金丝楠木骨灰盒的货,一年都难得碰上一个钟翊这样眼都不眨就付款的。   林瑧靠在车旁边等着钟翊走过来,刚准备问他下一步葬礼的安排,嘴里的话却被人堵了回去。   “永安前两年和宜川通了高铁,坐高铁一个小时就能到宜川,飞申州的航班我看了一下,下午一点那趟最合适,你觉得没问题的话我帮你订票。”   钟翊语气刻板得仿佛在安排工作,他眼睛垂着,没看林瑧,只虚虚落在自己双手捧着的木盒上,看不清表情。   林瑧差点被这番话气笑了。   今天虽然雨停了,但依旧是多云的天气,山区里空气湿度高,殡仪馆露天停车场的水泥地还湿着。广场上种着成片的小花香槐,季节没到还未开花,只有叶子郁郁葱葱地长着,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出几分压抑。   林瑧周身的气压和这天气一样低沉,他不想同钟翊在这样的日子和地方吵架,吐息了几回之后,冷静开口说:“我先送你回青河。”   说完便转身拉开车门,刚要坐进驾驶座,身后却又传来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钟翊眼睫比刚才垂得更低,鸦羽样的睫毛在黑眼珠里连影子都很难照出来。   “林瑧,你不用可怜我的。”   车门再次“呯”地被摔上,林瑧站定,烦躁地想动手打人,但此时此地又不能,只好踹了一脚轮胎泄愤。   “可怜你?你觉得我吃饱了撑的是吧?”林瑧本来皮肤就白,又许多年没生过这么大的气了,皮肤纤薄的地方都染出一层红来,即便是上次被钟翊压在地上车库里轻薄啃咬的时候,眼尾也没红成这样过。   林瑧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走近他,手搭在阿爷的骨灰盒上,模样似在起誓:“事不过三,从昨天到现在你赶了我三次,我现在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错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我。”   钟翊被他的狠话激得不自觉抖了一下,终于肯抬起眼来,他眼尾也红得不遑多让,看起来像哭过一般。林瑧快气死了,却还得花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不去摸摸他的眼睛。   钟翊读不了林瑧的心,他只能不解地看着林瑧,问他:“不是可怜,那是为什么呢?”   对啊,能为什么呢?   申大每年招收的贫困大学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就偏偏和我说话,对我好,叫我小狗呢?为什么摸我、抱我、却不肯亲我,同我做爱却又不爱我呢?   钟翊三年前回国看见林瑧和严博清约会的时候,在放弃和等待里纠结了无数个日夜。直到他申请调令,正式回到申州时,在舍不得放弃和不甘于等待之间,能想到最好的方案,竟然还是去当林瑧不能见人的炮友。   可惜林瑧似乎对睡他这件事也不感兴趣了。   林瑧转身走了,没让钟翊送,自己在殡仪馆门口叫了个车去的高铁站。   于白济原本只知道林瑧请了几天的假,并不知道这位少爷去干嘛了,今早前脚刚踏进公司就接到自家老板一通怒气冲冲的电话,“帮我订票,从永安市回申州的,越快越好。”   于白济迅速执行,拿起平板打开订票系统,却在输入的时候愣了一下,问:“什么市?哪个永哪个安?”   偏远山区的十八线小城,博学强知如于特助也没听说过。林瑧坐在出租车上烦闷地按开窗户,一分钟后手机收到了高铁和机票同时预订成功的消息。   “老板,你怎么跑那里去了?公司在那边也有业务?”于白济快速重温了一遍林市年度的计划书,没发现什么和政府合作的公益项目。   “过来看一个长辈。”林瑧回答的简练。   “噢……”于白济猜想估计这个长辈是林家哪个隐居的亲戚,不再多问,把话题转到公务上:“给您预定的这趟航班下午四点落地机场,要我去接您吗?今天还回不回公司?销售和市场那边已经压了十一份合同没签字了……”   “……”   林瑧果然一落地就被工作狂于特助压上了回公司的车,大公司商务部也有开门红的说法,新年伊始各行各业都是签单合作的好时机,即便是懒散如林瑧也休想拿下VTEL一个单子就翘班摸鱼。   于白济开着来接他的是林瑧自己常年留在公司的车,一辆宝马M8,跟商务没半点关系,8缸的轿跑就是纯帅。其实这车配置和马力都还不如他读书时开的那辆欧陆,不过老林点过让他平时在外尽量低调点,不然哪天真的要被人把“太子爷”三个字写进八卦新闻里。   林褚垣丢不起这个人,林瑧自己也丢不起。   林瑧自己觉得这车低调,但在普通路人眼里也够吸睛了。于白济开着豪车,一遍接受着路人的注目礼,一边一言难尽地打量着自家老板从头黑到脚且无比质朴的穿着,试探着问:“老板,你在山里遭人绑了?”   林瑧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跟赶蚊子似的,“少废话,我今天只签字不见人,签完就走,你提前通知办公室那边清场。”   “……”于白济没敢说一个不是,只在心里默默腹诽了句:包袱这么重,上次听到有人叫你“大小姐”也是真不冤。   说是签个字,但十一份合同光粗略地看一遍也得花不少时间,好在于特助是真能干,提前用便签在合同旁都做了分析批注,给林瑧省了不少心。   林瑧快速打完工,回到山水雅澜的家里时才下午6点半。阿姨提前做好了饭留在餐桌上,人已经走了。   罗威纳两天没见他,今天格外热情,林瑧不许它扑人,把大型犬急得团团转,不停地用爪子扒拉着林瑧在青河市场里买的化纤裤子求抱抱。   林瑧被它缠得没法,换好鞋后第一时间俯下身抱住了它。   大狗身上温暖得很,把林瑧今天从一早上就被气得冷冰冰的胸膛和指尖都融暖了。他恋恋不舍地抱了许久才起身去洗澡,换了睡衣给狗开了个罐头,自己在餐桌前随便吃了两口。   这还是林瑧今天的第一顿,白天被钟翊两句话气得一整天没吃东西,一肚子火烧都烧饱了。其实现在也不怎么有胃口,明明阿姨都做的是自己平时爱吃的菜,可偏偏食不知味。   林瑧想勉强自己多吃点,闭着眼里咽了两口饭之后又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脾气,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剩了满桌没怎么动过的饭菜起身走了。   刚刚舔完盘子过来求摸摸的罗威纳被这里的动静吓一跳,瞪着圆溜溜无辜的大眼睛看他。   林瑧路过餐厅门口和狗对视了会儿,突然蹲下来抱着罗威纳巨大的狗头扯它的脸皮,把狗扯得龇牙咧嘴的,粉色的牙龈没包住全露了出来。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你怎么这么烦啊!”林瑧抱着狗头指桑骂槐,可是笨蛋小狗哪知道这个,还以为林瑧真的在骂自己,只能夹着尾巴讨好主人,用湿漉漉的鼻尖蹭林瑧的脸。   林瑧被蹭了一会儿就没力气生气了,他实在累得睁不开眼,准备今晚什么都不想先睡个昏天黑地。   罗威纳跟着林瑧的脚步走到卧室门口,林瑧才想起这狗也两天没溜了……   “早知道前天不把你从静园接回来了。”林瑧喃喃自语了句,虽然老林不见得会同意,但也比大狗困在房子里受罪好。   “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半夜要是能睡醒我们就出去玩。”林瑧说完这句话关上门,再醒过来的时候果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他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林瑧盘算了下早高峰带罗威纳出门的可能性,在走出卧室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开个金枪鱼罐头委屈它一天吧……   林瑧穿着白色真丝的家居服,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走到狗零食储物柜前,在打开柜门的一瞬间忽然背脊发凉,猛然回头,看见自家沙发上躺着一个红色的长条人影。   “草……”林瑧走上前去用穿着拖鞋的脚踹了严博清的屁股一脚,骂道:“你他妈怎么在我家啊?吓死我了!”   宿醉刚刚睡下的严博清脸上眼妆还没卸,被踹疼了也懒得动,眯起一只勾着细长黑眼线的眼睛看他,无语道:“拜托宝贝,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不是你让我来你家帮忙喂狗的吗?”   林瑧抱胸站在沙发前,回忆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   自己昨天下午回来没有告诉严博清,难为这家伙蹦了通宵的迪还记得这事儿。林瑧忽然觉得理亏,摸了摸鼻子,用鞋尖推了推他的屁股,这次力道温柔了很多。   “要借宿可以,先去把澡洗了,一身酒气,房子都给你熏臭了。”   严博清大翻白眼,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肚皮朝上,酒红色的深V衬衫门襟打开,露出紧实白皙的胸膛和腹肌。   严博清其实比林瑧还要小两岁,身体精力都跟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差不多。天天泡吧喝大酒还能把身材保持得不错,林瑧都不知道这臭小子是偷偷卷还是天赋异禀。   林瑧见他不愿意动,冷了声线,开口:“我数三个数,1……”   2字还没出,严博清就起身了。   林瑧望着他歪歪扭扭朝客房浴室走去的背影,忽然非常满意自己的训狗技术。   --------------------   感觉会有宝贝介意,所以我自己先替小狗挽尊一下。   他就是一个非常纠结内耗并且非常不磊落一男的,没本钱当阳光小狗,也没性格当疯批小狼,只是一只非常没有安全感又自卑的流浪土狗罢了,嗯,性格跟身世也有点关系,后面会展开写~ 第22章 二十二   林瑧山水雅澜这个房子的客房浴室虽然基本上没人用过,但是打扫的保姆阿姨还是将清洁用品和浴袍都准备得井井有条。   严博清一点没拿自己当外人地找到浴球,在按摩浴缸里放满水泡了个海盐浴,把打满发胶的一头蓝毛洗得柔柔顺顺,还有闲心刮了个胡子,顺了林瑧的一片面膜。   他在浴室一待就是大半个钟头,林瑧没管他,自己给狗开完罐头就去梳洗换衣服了。   电梯门禁响的时候,严博清在客房浴室开着音响,一点声音没听到。林瑧今天要回公司,挑了套稍微正式点的衬衫西裤穿着,还在打不打领带之间纠结。   客房浴室和林瑧的衣帽间仅有一墙之隔,严博清放歌的声音透过来,烦得林瑧太阳穴疼。   在里间的两个人都没听见门禁响的前两声,除了客厅里刚刚吃完狗饭,特别想下楼遛弯的那条罗威纳。   林瑧家的门禁不复杂,狗认识屏幕里的人脸,跳起来前爪一伸就给按开了。   钟翊是今天凌晨的红眼航班,因为宜川飞申州的航班少,他没走宜川机场,而是多开了几个小时的夜路,从省会的机场直飞申州,落地时不过清晨6点。   阿爷的骨灰下了墓,户口注销与家里零星房田与牲畜的处理事宜钟翊还未来得及善后。VTEL这几个月正是忙的时候,他缺席不了太久,只能下月抽空再回一趟青河。   钟翊有点数不清自己多少个小时没在床上睡个觉了,他原本觉得这也没什么,刚从学校毕业那几年也经常忙到没有时间睡觉。   普林斯顿是新泽西的一个小城,并不怎么繁华,但学府却实在知名。钟翊在高傲安全的象牙塔里仅仅待了一年,大四就去了VTEL的纽约总部实习。   但纽约的房子真的太贵了,VTEL大楼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而钟翊微薄的实习工资甚至难以支付布鲁克林黑人区最便宜的公寓。整个大四他在纽约时都住在一个华人餐厅的半地下室里,日日夜夜与室外的污水垃圾和室内的老鼠蟑螂相伴。   餐厅的老板是个老移民,80年代漂洋过海偷渡过来非法落户纽约,在黑人区开了半辈子餐厅,惨淡经营,收入只能勉强够一家人生活。钟翊给老板读8年纪的孙女补中学课程,来换每天一顿过得去的晚饭。   吃饭省下来的钱可以付房租,他无数次在纽约吵闹肮脏的地铁里饥肠辘辘地通勤,偶尔加班太晚地铁停了,又舍不得打车回去的钱,就只能买街边3刀一个的热狗充饥,然后睡在地板冷硬的办公室里。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毕业,转正之后搬进了一个虽然廉价但干净的小公寓。   钟翊升迁的速度在VTEL全球分公司里都是一个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从大四随时可以走人的底层实习生,到Corporate Finance(融投资)部门总监,他只花了5年。   原本今年第三季度VTEL总部VP(副总)职位会空缺出来,基本已经定了由现任CFO瓦格纳接任VP,而如果钟翊依然留在纽约,他或许已经可以开始定制属于自己的CFO名片了。   但他在去年10月向CEO打了一份调职申请,平调至亚洲区总。   全球第一高端购物商场VTEL最年轻的洲际区总,6点半只身一人从打车回到自己位于山水雅澜的房子里,洗完澡,换上一套纯黑色的运动套装,提着一份打包好的早饭,出现在了林瑧的家门口。   门铃响的时候林瑧甚至不知道门口站着的人是谁,蹲在门边的罗威纳叫了两声催促主人开门,他一手抓着一条蓝黑相间的条纹领带从衣帽间里走出来,疑惑地看了狗一眼,以为是之前约的清洁管家到了。   电子锁“啪嗒”一声被打开,钟翊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半入户门厅的灯光。门边的罗威纳激动地直起身体想要扑他,但有碍于林瑧在侧不敢扑人,于是只能大声吠叫着想要一个爱的抱抱。   在挑狗之前,所有赛级犬舍的繁育人向林瑧推销罗威纳的时候说曾告诉他,罗威纳是所有大型烈犬里最黏人的。而林瑧在养狗的第六年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并且为之烦恼。   严格来讲,距离林瑧撂下这辈子别想见面的狠话到现在,才过去不到24个小时。因为太过短暂,他甚至惊讶到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下意识地问:“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钟翊微微垂着眼睛看人,他穿运动装的时候很显小,比起总裁更像男大学生。黑色的发梢还带了些许潮湿,看起来应该是洗完头后急着出门没有完全吹干,衬得人更加青春莽撞。这样的打扮,脸上露着犹疑又委屈的表情,让人很难直接摔门下逐客令。   “公司忙,就先回来了。”钟翊把手里还透着温热的纸袋递给林瑧,习惯性地抿起薄唇,“给你带的早餐,要遛狗吗?我刚好晨跑。”   “遛狗”这个词触发了罗威纳的人来疯开关,本来夹在两人腿间的大黑狗突然回头爆冲,把地板划出尖锐的“滋啦”声,兴奋地在储物柜里翻找自己的狗绳与背带。   林瑧把空着的那只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没有接早餐袋。眉头轻轻压下,有些生气又无奈地看着钟翊,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两个人在玄关处默默地站着,也没多久,大约狗还没找到绳,林瑧还没到耐心告罄要赶人,钟翊暂时还能用毕生的自制力忍住不再上前一步,直到无人在意的客房浴室门轻轻打开了。   “瑧瑧,我能随便在你衣柜找一套衣服穿吗?”严博清赤着身体,单穿了一件纯白色的浴袍,面膜刚刚揭下,头发没吹,头顶着一块毛巾,裸露的前胸和小腿上还挂着水珠,大喇喇地走到了客厅中间。   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睡莲香味,那是林瑧同款的洗发水香,阿姨在采购客房用品时参考了主卧的日用品清单,所以现在也出现在了严博清的身上。   严博清被眼前的两个人吓了一跳,林瑧情人节当天下午被VTEL的钟总拉去出差这件事他知道,但是人都回来了还大清早追到家里,怎么也不太正常吧。   偌大的平层里空气寂静得跟死了一样,只有罗威纳在远处储物柜里呼哧带喘地开抽屉。严博清尴尬讪笑了两声,见玄关里的两个人都在看自己,开口尬聊:“你们现在上班还挺卷的哈,8点不到就要开工了?”   三个人里林瑧脸色恢复得比较快,他懒得多看严博清一眼,再次转过身对着钟翊,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早餐就不用了,狗我上班之前送回静园,也不劳钟总费心。”   他音质原本就玉质一般清,冷着嗓子说话便听起来十分不近人情,碎玉一般能切肤割心。   钟翊其实在见到严博清的第一秒后就挪开了目光,林瑧亲口承认过的男朋友,穿着浴袍出现在他家里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安慰自己正常,耳鸣的嗡响刚好也可以不去听林瑧冷漠的回答。   他手指在纸袋的挂绳上用力绞紧,脚步微动,努力想让自己麻痹的四肢充血回温,但骤然紧缩的心脏好像刻意罢工停摆一般不愿回弹。纸袋砸在地上,钟翊在缺氧的大脑与紊乱的心悸中,闭眼脱力摔了下去。   玄关没有垫地毯,但钟翊也没摔疼,昏迷之前最后的知觉,是额头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以及林瑧惊惶失措叫他名字的声音,不是刚才冷冰冰的“钟总”,而是“钟翊”。   一个将近一米九的人直挺挺摔在林瑧怀里,和林瑧一起吓坏了的还有严博清。   小严少今天过的真是一脑浆子糨糊,喝了通宵的大酒来林瑧家里喂狗顺便蹭个觉,没想到一分钟都没睡着,先被房子主人踹起来,又叫救护车,这会儿酒还没醒透呢就在医院里给陌生人签单缴费。   救护车只让一个人上,林瑧跟车,他还得自己打车过来。仁安医院是严家的产业,安排私人VIP病房当然是走严少的关系最快。   严博清认命地办好手续,走过护士台的时候还有心思多嘴问了句:“今天心外的方主任在吗?”   这里是内科住院病房,虽然离心外只有一层间隔,但年轻护士哪里知道心外主任的排班,笑嘻嘻地回:“我帮你打电话问问心外科?”   严博清也就嘴上撩闲,没当真,笑着摇摇头,“别了,VIP3号房的病人情况怎么样了?严重吗?”   小护士翻着病例板,“还好,不是太严重。应该是疲劳过度导致的高烧惊厥,我们主任亲自去看了,暂时没有危险。”   少爷在女孩子面前没架子,VIP病房也不忙,严博清来这么一小会儿,忙来忙去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叫,已经和早班的护士混熟了。护士看着病房的方向有点好奇,大着胆子问了:“严少,V3住的那个帅哥是谁啊?好年轻,像个明星。送他来的那个也好看,刚才我过去输液,看他坐在边上眼睛都红了,美得我差点拿手机偷拍。”   严博清挥挥手,企图挥掉护士台几个小姐妹眼里的粉色泡泡,“别拍了,人家有对象。”   严博清再迟钝也是个gay,在刚才林瑧抱着人瘫坐在地上,抖着嗓子让自己打120的时候就猜到钟翊和林瑧的关系了。   严博清本来就喝大了,手机洗澡之前不知道被扔哪儿去了,在客厅沙发地毯上扫了一圈没看见,林瑧就急得眼泪汪汪的,恨不得拿眼神把他活剐了。   他发誓认识林瑧早已满三年,那一刻是他见过林大小姐最失态的瞬间。   严博清疯了,“不是,你自己的手机呢?”   林瑧这才回过劲来,一只手抱着人叫名字企图把人拍醒,另一只手在身上摸了一圈,也没找到,花了好几个吐息才冷静下来,指使严博清:“在衣帽间门口,密码109101,让你们家的救护车来。”   严博清打开病房门的时候,病床上的人还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着。林瑧倒是已经冷静多了,拉了一把帆布靠背椅在病床边,穿着单薄的衬衫裤子,翘腿抱臂坐着,光看背影跟个大爷似的。   “怎么样,还没醒?”   林瑧没看他,摇摇头,“刚刚输液的时候醒了一会儿,现在睡下了。”   “行。”这么闹了一番,严博清也不困了,他也拖了把椅子过来,在林瑧身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他就是你那罗威纳的爹?”   林瑧睫毛颤了颤,不吭声,在严博清眼里这就是不否认的意思了。   八卦的人继续追问:“你们情人节吵架了?当时骗人家说我是你男朋友,今天还把人气晕了,你蛮厉害的。”   林瑧这下吭声了,“没吵,跟锯嘴葫芦吵个屁啊。”   “没吵那就是要复合咯?我一看你就是个吃回头草的好苗子。”   林瑧轻轻呲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下,头稍稍一歪,目光静静落在钟翊苍白安静的脸上,“又没分过,怎么就是回头草了?”   “……”严博清被他秀得无话可说了,两人沉默了半晌,林瑧松了手臂,微微倾身,摸了摸钟翊输液的那只手,冰凉的。   他把被子往钟翊手上盖了盖,又自己双手都探进去握住,声音淡淡的:“但有时候被他气狠了,也是真想踹了他。”   严博清嗤笑一声,笑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很明显,毫不留情地讽刺林瑧:“得了吧,你家里有监控吗?要不等你下去翻翻客厅的监控看看你刚才那样子,Jack沉他妈大西洋底的时候Rose脸色都没你难看。”   “……”   这次轮到林瑧说不出话了。他感觉到钟翊的手背在慢慢回温,皮肤摸起来没有自己的光滑,经络和筋骨明显,骨节突出,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曾经可以把林瑧两只手一起抓住,难以挣脱。   严博清没注意林瑧的动作,满脑子都是回忆与问号,“咱俩第一次去网球馆打球的时候,我说一起来一局你不接,我当时还挺上火的。结果你私教跟我说你只和一个非教练的人打球,不会就是他吧?”   林瑧笑,想起有一次约了钟翊上课,地点还是网球馆,钟翊总是提前来很早,那天私教打一半肚子疼请假了,所以自己逼着钟翊陪练了半小时发球。   他眼尾弯了弯,嘴硬不肯承认:“那算个头的打球,我当幼教而已。”   “他不会打你都要教他打,我维港U18青年组冠军你死活不肯跟我打,你也太恋爱脑了吧?”   林瑧在被子下面肆无忌惮地捏着钟翊的指节玩儿,和严博清斗嘴:“出走半生归来仍是U18冠军,成年组冠军为什么不拿,是不想要吗?”   严博清被气地轻轻踢了林瑧的椅子腿一脚,警告他:“你现在跟我注意言辞,要不然我今天就跟林董告状说你早有对象,脚踏两只船欺骗我感情。”   林瑧胜券在握地回怼:“林董要是知道我对象是他不是你,今天就得回林家祖祠烧高香。”   “不是,我就纳闷了,又没有家长反对又没有感情问题,那你俩在这儿演什么《情深深雨蒙蒙》呢?分不分合不合的,不累吗?”   “你阅片范围挺广的,琼瑶剧也看?”   “少废话,不许岔开话题。”   “……”林瑧把自己右手心朝上,从钟翊盖着的手掌下插进去,眼神敛了敛,歪着头犹豫了很久。   说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就像是在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罐头,撬开金属拉环往上拔,需要很用力才能面对打开之后的样子,但其实也不是什么多么高深的密辛,无非是自己的一些软肋罢了。   “雏鹰不会飞的时候,你想他飞起来,等他真的跨过碧海青天,你就会担心他不愿意囿于一方天地了,懂吗?”   严博清愣住了,他一个富二代草包,这辈子见过最能飞的鹰也就是他大哥,飞上天还是为了继承他爹的公司,怎么他们的这一方天地还不够大吗,用得上囿这个字?   “……不懂,你谈恋爱还是养儿子呢?”   “草。”林瑧被他气笑了,开始赶人:“我纯钟子期对老黄牛弹琴了,滚蛋吧,这里用不上你了。”   老黄牛严博清毫不留恋地走人了,走之前把在林瑧衣帽间里顺的大衣留在了门口的衣杆上,走之前还不忘最后缺一嘴德:“身上这套我穿走了,抵你……抵你家雏鹰的医药费。”   林瑧烦死了,“快滚。”   严博清一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林瑧保持坐姿待了一会儿,口袋里手机却又震动了起来。而且刚才为了不错过医生的回电,他把铃声开的很大。   清脆的卡祖笛音乐在病房响起,林瑧连忙坐直身体,却在抽手的瞬间,藏在被单里的两只手被同时抓住了。   钟翊抓他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头,林瑧不敢挣脱,目光落回钟翊脸上,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黑色眼睛。   手机铃声很吵,吵得林瑧心脏砰砰跳。   “我……接电话。”他用仅能活动的两根手指轻轻拍了拍钟翊的手,那手便乖乖放开了,只是眼睛依旧盯着他,病恹恹的小狗一样,看起来很可怜。   林瑧坐在椅子上没挪窝,看了一眼来电,是于白济。   于特助几近崩溃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老板,10点了,今天林董要和商务部开会,你忘了?”   林瑧扶额,他今天早上实在过得刺激,真忘了商务部和总裁办的例会时间。手机麦克风被关了,林瑧用眼神寻求了一下钟翊的意见,说:“我今天有个会,你先睡一会儿,我下午再过来。”   钟翊睫毛都没眨一下,他嘴唇有点缺水,泛干开裂,轻声问:“很重要吗?”   林瑧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很重要,事关我的继承权。”   不去肯定让老林在整个总裁办面前丢脸,老林的心情事关林氏的家产,确实也可以叫继承权。   钟翊下唇不明显地往上顶了顶,输液的手指拉着他柔软细腻的指尖摩挲,好一会儿后才放手说:“去吧,有司机来接吗?”   林瑧没开车来,现在叫司机也浪费时间,“我打车去就行。”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门边把严博清留下的大衣穿上。   严博清从他家里穿出来的大衣是驼色的,很不配林瑧今天的白衬衫黑西裤,但也讲究不了太多。林瑧给于白济回说让他想办法延迟一下会议,自己10点半到,然后在于特助的抓狂声中无情挂断了电话。   网约车司机显示还有5分钟到,从病房走到医院门口刚好5分钟,病房没有直饮机,林瑧拿了个玻璃杯尝了尝水壶里水的温度,然后晾了一杯床头柜上。   他在房间里走动时,钟翊眼神始终一错不错地缀在他身上,被盯着看久了,林瑧有些无奈,“水有点烫,你等下再喝,我真的要走了。”   “有点渴。”病床床头被摇起来了一点,钟翊斜躺着,他高烧还没完全褪下去,嘴唇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唇缝里却干裂得隐约能见到血迹。不知道是不是烧得有点迷糊,说的话有点没道理的撒娇,不过自己没听出来。   林瑧站在床头垂眼,懊恼刚才没提前晾一杯温水。他双手还带着玻璃杯里热水的余温,抚上钟翊39°的脸颊两侧,没有明显的温度差。   羊绒柔软的触感轻轻摩挲在钟翊的下巴和耳廓,大衣下摆堆叠在病床边沿,衣料轻轻摩擦,发出微不可闻的沙沙声响,两片微凉湿润落在了钟翊高烧干燥地唇上。   他没来得及闭眼,眼前落下一片柔软的白,林瑧眼睛闭着,嘴唇由轻到缓触碰,在很短的时间里浅尝辄止。   但钟翊还是尝到了林瑧唇上清甜的水珠滋味。   --------------------   我们小钟是个会被老婆气晕的可怜小狗 第23章 二十三   林瑧到公司时已经迟到了,便没时间吃早饭。商务部和总裁办的例会原本就耗时很长,他一直饿到中午,吃了林董的助理给参会的员工安排的餐食,再坐到散会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   等会议室里的员工走得七七八八,林瑧也按压着僵硬的脖子站起身,他看着手机,没注意林董还没走,还未踏出会议室大门就被叫住了。   “我听说你前两天请假了,是生病了?”   林瑧转了转头活动筋骨,回答他爸:“没,去外地陪朋友处理了点私事儿。”   林董纳罕,觉得有趣,“还有能使唤得动你的朋友?不简单。男的女的,我认识吗?”   林瑧脚步停滞,转过身看了眼他爸,思考了两秒才回答:“男的,你应该算认识。”因为生意认识也叫认识吧。   林董拧开茶杯喝了口,拉家常地追问:“是杨家的那个小孩儿?上次我和他父亲吃饭还听他父亲说起过,年前的商会会长的晚宴,你俩都和钟翊说上话了。”   林董误会了那朋友是杨贺程,林瑧也懒得多解释,毕竟这事儿一时半刻解释不清楚。俩人说话的这一会儿他已经在手机小程序里点好了餐,抬起手朝他爸挥了挥:“还有事,今天我早退一下。”   林董也起身,“唉”了一声,亲眼看着儿子嚣张地搭乘董事长的专属电梯下楼了。   宝马M8还停在公司地下车库里,林瑧先开车去了趟凤粤楼取自己定好的餐。钟翊应该好几天没正经吃顿饭了,他猜想医院的营养餐不会吃得太好,所以在广式茶楼定了份下午茶。   凤粤楼不顺路,要特意开车绕过去,而且生意好出餐慢,林瑧在餐厅门口等了小半个小时才拿到自己点的东西,又开了接近40分钟车才到仁安医院。   林瑧一只手臂上挂着大衣,另一只手提着纸袋打包的下午茶,先去护士台询问了一下钟翊今天的情况。   仁安的护士水平不比三甲医院的差,这会儿几句话却不知为何说得吞吞吐吐的:“刚才去查过体温,已经降到了38°以下……嗯,再观察一两天,没问题,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但是……”   林瑧不解:“但是什么?”   护士有点无奈,隐晦地解释:“但是我们还是建议病人保证休息,近日不要操劳,如果再像今天这样因为疲劳晕厥,就太危险了。”   林瑧顺着护士目光的方向侧头,VIP病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V3的房门紧闭着,林瑧听出了护士的言下之意。   清脆急促的两下敲门声响起,还没等门内的人说请进,金属把手下压,门开了。   林瑧轻轻推开门板,抬眼便看见接近50平的VIP病房门内,多了三四个VTEL的员工。   有人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捧着笔记本电脑,有人拿着半指厚的文件夹站在钟翊的床边,看起来没把这里当病房,而是当公共办公室了。   门内的所有声音在林瑧出现的瞬间戛然而止。   病床靠背完全直立起来,窗前原本用来放餐食的桌板上架着一台笔记本,钟翊手背上的留置针管没抽,搁在键盘上的手指如同触电般收回,但已经晚了。   林瑧挑眉,呼出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不太难看的表情,问病床上的人:“还需要多久?”   钟翊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神色不安,立刻回答:“5分钟,最多5分钟。”   林瑧点头,往后退了一步,带上门之前说了句:“我在外面等。”   尤小芸捧着两斤重的巨大文件夹站了半个钟头了,原本手臂酸胀得难受,这会儿却突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此刻病房里的几个员工除了她都没见过林瑧,大家面面相觑地愣着,只有尤小芸觉出不对劲,八卦兮兮地开口问:“刚才那是林氏的林经理?来探病吗?他怎么知道钟总你病了?”   钟翊没回答他,眼睛一目十行地看着电脑里的分析报表,音色比刚才和林瑧说话时冷了十个度:“这份报告不合格,我现在没空浪费时间等他们修改,打回去让采购部重写,你还有四分钟把下个月招标会的竞标公司名单给我确认。”   尤小芸头皮一紧,手臂瞬间更加酸麻了。   几个人紧赶慢赶,花四分钟快速过了原本就只剩最后一点的工作,到点就被钟翊请出了病房。尤小芸带着其他几个员工从病房出来时,不出意外地撞见了正靠墙看信息的林瑧。   非常有眼力见的尤助理满面春风地上前和林瑧打招呼:“林经理,又见面了!我是钟总的助理尤小芸,我们在周一的招标会上见过,还记得吗?”   林瑧收起手机点点头,抬手轻轻回握了尤小芸的手,一触即分,“当然记得,尤小姐当天给我送过一份汤,还未道谢呢。”   尤小芸笑得惊喜,“林经理真让我受宠若惊,这样的小事都记得!您是来给钟总探病的吗?”她眨眨眼,语气俏皮:“其实我上次就看出您和我们钟总私交不错。”   林瑧勾起嘴角浅笑了下,没否认。   和尤小芸寒暄了两句,等人走出走廊后,林瑧才慢步踱过去再次打开病房门。   床前刚刚放着电脑的桌板被收了起来,靠背也往下调了点,钟翊今天没换病患服,出门时穿的运动服外套在门口衣架上挂着,内里单穿着一件圆领套头卫衣,看起来很乖。   钟翊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小口喝着,嘴唇的干裂比林瑧早上离开时已经好了不少,眼睛自从林瑧进门起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   但林瑧没有理他。   自顾自地将臂弯的大衣挂好,走到橱柜处找了个干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掉,纸袋里的下午茶还带着温热,林瑧也没急着去开,随手放在小茶几上,在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下了,离钟翊很远。   林瑧头有点痛,却又不想对病号发脾气,只能忍着火让他自己反省会儿。   林大小姐往常有脾气从来都是当场就发作了,从来没有冷暴力这个说法,现在进门了不说话也不靠近自己,一反常态的态度让钟翊慌得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   “对不起。”几分钟前在员工面前不苟言笑的钟总此刻掀开薄被走过来,站到林瑧身前蹲下身,乖乖仰着头道歉。   房间暖气开得足,林瑧不担心他着凉,冷冷地扫了他可怜巴巴的眼睛一眼,抬手轻轻用手背贴他的额头,感觉到温度确实比早上低了不少。   他动作温柔,但语调很严厉:“VTEL这么大个公司离了你一会儿都不能转吗,工作都要追到病房里来?”   钟翊摇头,微微抬起上半身,用胸膛贴近林瑧,双臂虚虚环在他身后,做出费力又克制的拥抱姿势,“一点点工作,没花多少时间,明天让他们别来了。”   林瑧往后靠了靠,不是为了躲开他的拥抱,而是让身前的人能省点力气,身体虽然体贴,但嘴上还拆穿他:“明天周六,当然不用来。”   钟翊把头埋在林瑧颈窝里蹭了蹭,轻轻笑了下。担心抱得太久了惹人烦,解了瘾之后便恋恋不舍地起身,挨着林瑧坐在沙发上,但手还要搭在一起。   林瑧不拒绝他的小动作,侧过脸看他,眼尾微微上挑的大眼睛看起来很温柔,算是放过他了,问“还难受吗?中午吃的好不好?”   钟翊摇摇头,“不难受,吃的还好,就是没什么味道。”   他现在倒是答得诚实,大概是早猜到了林瑧提来的打包袋里装的是什么。林瑧听出了钟翊顺水推舟的捧场,起身把凤粤楼里买的茶点拿出来,分量不大但样式很多,十来个小盒子摆了满满一茶几。   “我刚才问过医生了,这些都能吃但是不能吃太多,每样都尝两口吧。”   钟翊自己拆了筷子,夹了只水晶虾饺,放到林瑧嘴边,问:“你中午吃的好吗?”   凤粤楼的虾仁馅儿原料都用的黑虎虾,一个虾饺个头很大,林瑧就着钟翊的筷子张嘴咬下去只能吃一半,在嘴里嚼完咽下去才慢慢抱怨,“在会议室吃的日式盒饭,订餐的人忘了给我备注不要洋葱丝,害我没吃两口。”   钟翊把他咬剩的半个虾饺吃了,又去给他夹纸皮烧麦,筷子再次伸到嘴边时林瑧有点不好意思了,抬手拍掉了钟翊的手,自己拿了另一双筷子拆开,“吃你自己的,我又不是没手。”   两个人沉默着把十几屉茶点吃得差不多了,还剩一份陈皮红豆沙,林瑧准备留给钟翊当夜宵,放进了病房休息间的冰箱里。   钟翊刚吃完就被林瑧赶回床上躺着,林瑧买得太多自己又吃得少,钟翊为了帮他扫尾便忘了不能多吃的医嘱,其实这会儿有点撑了。被命令躺回床上也不敢违抗,只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努力消化。   林瑧收拾完桌子一回来,就看见一长条人直愣愣地在病床上躺着,上半身靠得很高。他这次坐回了床边的帆布椅,恢复上午的坐姿,右脚脚踝搭在左腿膝盖上,大爷似的和病床上的人对视,开始审问。   “青河的事都处理好了吗?”   钟翊眼珠动了动,浅浅叹息,“还没,只是下葬了,但还有后事没料理,下个月须要抽空再回去一趟。”   “那你什么时候回的申州,昨晚吗?”   “今天凌晨,回家洗了个澡就去找你了。”钟翊想起早上在林瑧家门口的一幕,语调不自觉沉了两分,看起来心情没有刚才好了,便岔开话题:“你留在青河的大衣我帮你带回来送去干洗了,出院之后给你送过去。”   那件大衣的料子不能沾水,原本丢在青河就是不打算要了,林瑧不缺一件衣服,但很想逗逗钟翊,“我不要洗过的,你给我买件新的。”   他要得理直气壮,却钟翊原本暗淡的眸子亮了一瞬。因发烧而微微晕眩的神经很难处理林瑧弯弯绕绕的言下之意,只能理解一些直白的指令,于是追问确认,“我来买吗?”   林瑧歪头看他,嘴角勾起一点弧度:“那不然呢?”   钟翊跟着他笑了一下,“当然好。”   他花钱花得开心,严博清可以住在林瑧的房子里,穿林瑧的衣服,那他能让林瑧穿自己买的衣服,也差不了太多吧。   “噢。”林瑧看他一下沮丧一下又笑的,想起什么,拿起自己的手机翻出一个账单邮件,递过去,“我让严博清把他那辆迈凯伦的维修账单发我了,尾翼是一体的,要整体返厂更换,预估费用有点高,钟总看一下?”   钟翊抿唇,把手机接过来,露出严肃的表情。他不怎么在意账单上的数字,但不喜欢林瑧这么叫他,即便是带着调侃的语调也不愿意听。   林瑧误会了钟翊的反应,以为他是为这个数字而严肃。林瑧自己在看到账单时其实也被维修费用吓了一跳,林少不玩超跑,对超跑修车的费用没概念,当时在马路上咄咄逼人让钟翊给严博清赔钱时没想过会这么贵。   这会儿他便想收回那些话了,斟酌了两秒,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其实这车买了全险,严博清自己也没让你赔的意思,要不就给他付个溢价保费算了。”   钟翊摇头,只粗略瞟了一眼便把手机还给林瑧,“就按这个数字来吧,没关系,不算多。”他还有心情对林瑧勾起一个笑脸,“我不是穷小子了,别怕。”   林瑧对他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谁怕了……你自己危险驾驶,在城市车道超速追车,赔钱是应该的。这次就当买个教训,没有下次了。”   钟翊被训也不吭声,只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像笼着一层秋雾,半晌之后才薄唇微启,语气平静又固执地回应:“车上坐的是你的话,下次也会追。”   钟翊话说的笃定,跟小孩似的不讲道理。知道错了但下次还犯的态度把林瑧气笑了,他磋磨着犬齿,呼出深深的一口气来,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站起身,两手捏住钟翊的两只耳朵,“你为什么没想过打电话让我停车呢?”   钟翊被他掐得有些疼,但无处可躲,两个人鼻尖很近,呼吸可闻,钟翊的心跳便不自觉快了一些,他眼睫垂了垂,声音低得像是呓语:“你会接么?”   林瑧凑上去用鼻尖碰他,唇间说出的话语比钟翊任何一个美梦中的都要动听:“我不接你就不打了吗?一直打,打到我接。我会接你电话的,你是笨蛋吗?”   被骂笨蛋的钟翊在周日上午自己办了出院手续,林瑧周五走了之后就没来过了,他周六自己阳奉阴违地在病房加了一会儿班,给林瑧打了一通电话,林瑧果然接了。   林瑧说周日没空,不能来陪他办出院,钟翊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有点不开心,但依旧没敢说。   钟翊难得有一个空闲的周日,回家换套衣服之后,径直驾车去了市中心的奢侈品购物商圈。那辆欧陆刹车片故障,送去4S店维修还未送回来,他今天开的是一辆公司给配的保时捷卡宴,后备箱非常大。   钟翊很少在衣服上花心思,穷困时只挑便宜的买,赚了钱便有品牌的公关送到家里,像今天这样在精致的服装店里一间一间认真挑选,对钟翊来说还是头一次。   钟翊花了两个小时,最终在六个奢侈品店买了买够能塞满整个后备箱的男款大衣。   装好衣服之后,钟翊给林瑧打了个电话。   林瑧说自己没空不是骗人,他今天在一个宴会上。林董耳提面命让他必须参加,虽然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家的小孙女过十八岁生日,但无奈亲戚财力雄厚,两家的生意往来特别密切。   林褚垣特意拍了件尚美巴黎的王冠当做小姑娘的生日礼物,押着长得特别讨小姑娘欢心的林瑧盛装打扮出席。   林瑧昨晚住在静园,今天一早就被林董请的造型师叫醒了,要给他从头到脚做个包装。   “不是,爸,你是不是忘了我是gay,我不能帮咱们家去联姻的。”林瑧顶着一头被烫到微卷的亚麻色头发,戴着一副浅茶色美瞳,无奈地站在穿衣镜前让造型师拿着新锐设计服装在自己身上比划。   林褚垣也少见地穿了套正式的礼服,端了盏咖啡站在一边浅酌,老道地嘲笑他:“你懂什么,我能让你去勾引人家小姑娘吗?我就是让你去给她提供情绪价值,你也就这点用处了。”   林瑧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把美瞳都翻滑片了,“你把我打扮得跟个韩国爱豆一样,有没有想过这条赛道上严博清更胜一筹呢,你还不如直接带他去。”   “那当然是严董自己也要出席,怎么你那小对象没跟你说吗?”   “我申明一下啊,严博清不是我小对象,你少造谣。”   “……你这是没追到恼羞成怒了?”   生日宴场地在申州沿海处,风比城区大很多,造型师为了漂亮只给林瑧穿了件聊胜于无的丝绸衬衫和不怎么厚实的编织小香风外套,舞池在半户外,林瑧被强行拉出来,冻得他只能找个背风的角落喝酒取暖。   严博清和寿星一起跳舞了,小姑娘对他俩果然喜欢得不行,但是林瑧面无表情时看起来高冷又凶,还是一双笑眼的严博清更好接触些。   林瑧端着一杯马天尼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能跑路,接到了钟翊的来电。   林瑧接起来“喂”了一声,钟翊在电话那头默了一秒。他这头安静,林瑧那边的却金鼓喧阗,电流波动让人听不真切。   “衣服,我买了,现在方便给你送过去吗?”   林瑧想了想,一口喝干杯里的半杯马天尼,避开老林的眼神往外走,“你来接我可以吗?我在月光海岸的四季酒店。”   “好,我四十分钟到。” 第24章 二十四   林瑧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等人,他不想回内厅,嫌里面人多嘴杂,便只能在户外多喝两口酒受冻。   好在钟翊比他预估的来得更快,约摸着挂掉电话35分钟,林瑧的手机就再次响了起来。他鬼鬼祟祟地绕开其他宾客、特别是林董的视线,躬身朝酒店花园的门口走,出了镂空的铁艺拱门与花墙后,听到钟翊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口不能停车,我在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卡宴。”   林瑧视线扫了一秒,立刻就看见了那辆车。他没忍住跑了两步,城市沿海的凉风无情地灌进衣襟里,却好似春信一般,莫名让人心潮雀跃。   钟翊在看见林瑧的时候也下了车,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不由自主的往前迎了两步,张开双臂像拥抱一只飞鸟一样把人拥进怀里。   “怎么穿这么少,不冷吗?”   钟翊没有抱太长时间,大手箍着林瑧的手臂煞有介事地摸了摸,最后抓住了他冰凉的手,眉头轻蹙,立刻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人塞了进去。   林瑧心情挺好,上扬的眼角带着几分轻松的惬意,手虽然被钟翊抓着,但钟翊没使劲儿,他就自顾自地抬手去冰钟翊的脸。   掌心贴着侧脸,手背贴着掌心,林瑧手心手背都被温暖的体温蕴藉着,身体也渐渐回温。   他微微倾身过去,奖励般地用湿润嘴唇碰了碰钟翊的鼻尖,慢悠悠地回答:“好冷,所以喝了两杯冰雪莉。”   他今天做了造型,软软的亚麻色卷发让人看起来漂亮又柔软,浅灰色美瞳亮晶晶的,睁着大眼睛看人的样子很像一只乖巧的家养小猫。   林瑧当然一直漂亮,但是往常整日冷着小脸,落不到旁人身上的眼神永远骄矜又高贵,更像养不熟的大小姐。   不知道在爱人的时候会不会也粘人温柔,像现在醉酒这样。   被大小姐亲昵赏赐鼻尖吻后,钟翊坐进驾驶座一分钟指尖依旧发麻。林瑧已经不管他了,找出储物格的湿巾擦了擦手,打开了车顶挡板的小镜子,给自己把戴了一天的美瞳取了。   这车上连个车载垃圾桶都没有,林瑧垂着目找了一圈,最后只能拉开钟翊外套地右边口袋,把包了废镜片的湿巾扔了进去。   “来找我干嘛?坐着又不说话。”他扯着钟翊的衣角让人看着自己,歪歪脑袋,眼睛有点干涩,没忍住揉了揉。   林瑧视力很好,这辈子没戴过几次隐性镜片,眼球又敏感,旁人只会夸他眼睛漂亮,不知道他镜片下的眼珠子都被磨红了。   钟翊终于缓过劲来,没工夫想其他的,拉着林瑧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别揉眼睛,我们去药店买眼药水。”   停在路边的卡宴终于启动了,林瑧窝在真皮座椅里闭目,努力想分泌一点泪水出来让眼睛别那么干,但没成功。   “又换车了,之前都忘了问你,那辆宾利呢?”   钟翊一手打弯一手调整空调出风口,把导风片往下挪了挪,以免热风吹到林瑧的眼睛离。   “周二早上发现刹车片坏了,紧急制动不了,我擦着绿化带才停下来,所以下午去找你的时候换了辆车,那辆奥迪是我同事的。”   钟翊没说的是,那日刚好是情人节,宾利欧陆的副驾驶上还放了一束要送给林瑧的浅粉色海王星月季,提前一个月预定,情人节前一天晚上才从美国空运回来。   可惜他车坏在了早高峰市中心最拥堵的路段,等道路救援开过来就花了两个小时,在等待的那两个小时里,他接到了阿爷的病危电话。   未送出去的海王星月季被来接他的尤小芸顺便抱回了公司,养在办公楼的玻璃露台上。那束花太大了,拆开分了整整十个花瓶才插完。这一整周VTEL的办公室都氤氲在一股浅淡清新的花露甜味中。   遗憾的是林瑧对此一无所知。   “那辆车都有十岁了,是该淘汰了。”林瑧半阖着眼睛朝旁边的人笑笑,“你最近是不是水逆啊,这么倒霉,要不去拜拜好了?”   其实林瑧也就是随口说说,他不看星盘算命,也不信宗教鬼神,水逆这个词他还是跟公司的女孩子学的。   钟翊却若有所思,“是么,可能确实该去拜拜了,哪里比较好呢?”   “你来真的啊?”林瑧失笑,但没打趣他,反而替他认真想了想,“我爷爷去世那年,我爸带我去拜了观鱼寺,后来他生意一直都挺顺的,这些年还保持给寺庙捐款还愿,你要不也去那里拜。”   “观鱼寺?在哪里?”钟翊对国内的其他城市实在是知之甚少。   林瑧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为何,他一坐钟翊的车就会犯困,黏糊糊地回答:“南屿省,启东市,林氏在那还有分公司。”   人原本就微醺着,窝在平稳的车里被暖风一吹就容易睡着。钟翊买完人工泪液回来的时候林瑧还在浅眠,凑近了闻,呼吸中还有雪莉酒甜甜的香气。   钟翊俯身过去,替他放平了一点座椅靠背,温热的手指摩挲着林瑧浅粉的眼皮,白粉色的皮肤绯薄,能清晰看见几丝紫色的血管。   林瑧就是这样,看起来哪里都冷冰冰的,连血管都是不近人情的冷紫色。但真大着胆子上手摸起来又是软的,捂一会儿后也能热起来。   钟翊把人揉醒了,林瑧睁开眼时卷翘的睫毛刷过他的指腹,带出一层蝴蝶亲吻般的痒麻。   钟翊觉得林瑧哪里都好看,总让人忍不住往前凑,但凑特别近时就会落进他又亮又大的眼睛里,像落进一只捕兽的网。   “唔?”被吵醒的人懒洋洋的,嘴巴都不想张开,哼着鼻音问钟翊在干嘛。   “眼药水,滴一下再睡。”钟翊的呼吸和体温也是热的,他还穿着外套,刚才去了一趟户外,沾染着凉意的袖口随着他挤眼药水的动作蹭到了林瑧侧颈。   冰凉的药液一颗接一颗落进眼珠里,林瑧闭眼不及,让没盛住的水珠顺着眼角滚落了下来。   他眼珠还红着,长而卷翘的上下睫毛细细抖动,被打湿成一缕一缕,轻轻粘黏在一起,看起来好似哭了,让人分不清是人工泪眼还是真的泪珠。   但钟翊还是分得清的,因为林瑧从来不哭。   漂亮的小猫冷心冷肺,那年在机场送他走时连眼眶都没红过一下,任由钟翊在海关处哽咽得像条丧家之犬,大步离开的背影也没回过一次头。   “林瑧。”钟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没找出丢失的两千多个日夜在他身上留下的任何痕迹。林瑧和从前一模一样,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困倦的时候,愿意让他靠近的时候,因为太过于迷人,都会让钟翊产生一种自己正被爱着的错觉。   “怎么了?”林瑧一抬手就能用指腹贴着钟翊的下颚,刮噌他的骨骼线条,描摹他的鬓发,顺便等待他的剖白。   所幸林瑧没等多久。气氛到了顺理成章的阶段,钟翊的心与声音都像一滴无法回溯的雨滴落入大海,他抿起唇角,黑色的眼睛纯真又固执,表情认真得似在求婚。   “可不可以让我排队试一下?”   “试什么?”   “试看看,当你下一任男朋友。”   “啊……”林瑧看了看车顶,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他自己都忘了前两天在气头上随口给严博清安的身份,有点无语地解释:“没有人在你前面排队。”   钟翊愣了愣,眼神垂了些许,从林瑧的眼睛挪到鼻尖和唇珠上,“那我……”   “你非要试的话就试试吧。”   林瑧话音刚落,鼻骨旁边的脸肉上就落下了一个温热的吻,湿热的舌尖从齿缝中伸出来,轻轻舔掉他脸上的水珠,却扩大了濡湿的面积,把好好的一块皮肉弄得乱七八糟。   林瑧手指挂在钟翊的耳廓上,纵容他小狗舔主人一般的行为,心里还在暗自庆幸今天出门前死活拒绝了造型师的底妆申请。他仗着自己皮肤好,连防晒隔离都没擦,要不还得被钟翊舔一嘴去。   吻从鼻子蔓延到侧脸、耳垂和脖颈,走过一道蜿蜒的轨迹,小心翼翼地避开林瑧的嘴唇。   钟翊亲林瑧时从不敢睁眼看他,他害怕只要一个眼神对视,燎原的星火就会准确无误地落在林瑧的唇上。   尽管林瑧前天刚刚在医院主动亲过他的嘴唇,但钟翊还是胆怯,是情怯,也是恐惧自己不受控制的欲壑难填。   钟翊脑子里总有林瑧想不明白的百转千回与弯弯绕绕,以至于林瑧在回答“试试”的时候都憋着笑,暗自感叹为什么有人能在那么聪明的同时又这么笨,像童话故事书里会追着自己尾巴绕圈的小狗。   卡宴停在路边停了许久,林瑧手臂里抱着一颗毛绒绒的头,仰着脸盯着绒布内里的车顶发呆。   斜纹软呢的编织外套被松松地扯开,露出里面大片的银灰色真丝衬衫布料。衬衫开着深V的领,深到心口中间,领口处用一枚钻石藤叶胸针扣在一起。钟翊解了胸针的暗扣,拂开柔软的丝绸布料,然后一口咬在林瑧精致平直的锁骨上。   锁骨在薄肩的尽头顶出一块突出的圆型关节,钟翊从前便对这块地方爱不释嘴,执着于在此留下自己的牙印标记。   他又在啃这块地方了,林瑧疼得吸气,手指在钟翊的发根处微微用力,把人从自己的肩窝处拔出来,又凉又软地开口:“实习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的手机屏幕现在还是碎的。”   钟翊抬起头,今天周日,他没有把额前的刘海都梳上去,头发蹭过一番之后显得毛绒绒的很蓬松,黑亮的眼睛划过一丝惭愧。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驾驶位上坐好,拉着林瑧的手许诺:“赔给你,现在就去买新的。”   临近黄昏气温更低,车停在市中心某个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钟翊下车打开后备箱,露出里面十几个巨大的购物袋,看得林瑧缩着肩膀发笑,笑钟翊:“你购物狂啊?”   钟翊埋头从堆放在一起的购物袋里翻了件颜色合衬的大衣,双手敞开,让林瑧换上。林瑧挑了挑眉,对他的品味不置可否,脱掉了身上不抗风的外套,把胳膊拢进了大衣袖子里。   钟翊今天原本没打算见人,穿得实在随便,上身一件黑色夹棉尼龙布飞行夹克,下身一条枪灰色水洗窄版休闲裤,脚上穿着双黑面平底白边板鞋,把手揣在夹克兜里走路时像男大学生。   商场里全是反光的玻璃与金属的镜子,林瑧看见自己穿得昂贵又正式,站在钟翊旁边显得怪怪的,侧脸对钟翊吐槽:“你为什么买这么老的款式,我站在你旁边看起来像你的小叔叔。”   钟翊摇头,不肯承认,“根本不像,你漂亮死了。”   好吧,林瑧不管他胡言乱语了,走进数码3C店里看手机。   说是看,其实没什么好挑选的,按照林瑧现在用的这个牌子买台最新款的就好。那天深夜在加油站,钟翊自己的手机也被磕破了一个角,索性就两个人一起换了。   钟翊刷卡付完账,顺便站在一边拷贝手机内容,林瑧不愿意站在原地等,散步到其他柜台里看智能手表。   林瑧自己所有的表基本上都是在林董那里顺的,并非是他没钱买不起,老林还不至于抠成这样,只是他觉得在奢侈品手表店里选品、喝茶、看货、听故事、配表带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实在麻烦,不如捡亲爹现成的。   大衣的袖口比较长,智能手表的柜姐没看见林瑧左手手腕上的江诗丹顿,热情地开始推销玻璃柜台里的新品。   “这款是我们今年1月刚刚上新的,卖得非常好。能无障碍链接手机,一秒开机,24小时续航超长,蓝水晶表盘放剐蹭。而且我们还最新上架了亲友健康监测功能,和家人一起用的话,绑定软件后能实时监控对方生理状况,最大限度避免意外发生……”   林瑧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个功能吸引了。   前天早上钟翊的晕倒真的把他吓得不轻,他面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害怕。   重逢短短相处的这些日子,林瑧已经浅浅窥到了钟翊的工作强度,深刻意识到他能在VTEL这么快爬上这个位置,绝不仅仅只是天资与运气的加成。   只怕不知道在暗地里熬杀过多少心血,年纪轻时能抗住压力,以后呢,人又不是铁打的,疲劳晕厥不算小事。   智能手表的表盘与表带也有许多款式可以搭配,林瑧破天荒头一次地站在柜台那儿挑选了许久手表,最终选了两个同款不同色的搭配,造型配色都比较商务,钟翊平时戴着工作不会显得奇怪。   他出来赴宴哪里会带钱包,手机又在复制文件暂时用不了,林瑧偷偷摸摸回去找钟翊,绕到那人身后在他上衣和裤子口袋里拍拍摸摸。   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林瑧沮丧:“你也没带钱包?”   钟翊疑惑地看着他,一手抓住他还停在自己屁股上的手,另一手伸进外套内侧,拿出林瑧上次在酒店走廊上见过的薄款软牛皮钱包,递给他,问:“想买什么?”   林瑧接过来朝他晃晃,“买什么都行?”   “嗯……”钟翊犹豫了会儿,保守回答:“如果要买下这个店的话,国内那张卡的限额可能不够,刷那张黑色。”   “切……”林瑧笑着觑了他一眼,“给你特么装的。”   说完未等钟翊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他找钟翊要钱包,不仅仅是为了买手表,也是好奇他钱包内的照片槽里,放的究竟是什么。   上次钟翊在酒店掏卡,不仅于白济,林瑧也注意到了里面的照片槽。但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实在是看不清。   钱包打开,卡槽里插着零星的三张银行卡和一张身份证,现金不多,显得很空。透明的照片槽就三寸大小,刚好可以卡进一张宝丽来的相纸。   林瑧一点儿也不意外,照片里的人是自己。   对于这张照片,林瑧有点印象,应该拍摄于大二上学期的冬天,在申州大学里。   那天十几年没下过雪的申州难得下了一场小雪,学生们怕雪化得太快,一窝蜂地冲到户外拍照。   林瑧穿着纯白的短款羽绒服,围着柠檬黄的海马毛围巾,像个沾了糖霜的柠檬挞,冷着张俏生生的小脸避开人群的冲撞,磕磕绊绊地从落了雪的校园停车场走去图书馆。   他走到图书馆门口的咖啡厅时鼻尖都冻红了,那时候临近圣诞节,咖啡馆门口放了棵装饰用的圣诞树,是绝佳的取景地点。   有个拿着宝丽来相机给室友拍照的女孩儿看见了他,默默将他框进了取景器里。她快门按下的前一秒,钟翊刚好从图书馆大门向林瑧的方向跑来。   自动开启的闪光灯划眼而过,林瑧原本望着钟翊的眼睛带着怒气朝女孩儿扫过来,这一眼比申州的雪还冷上三分,他严肃又冷漠地开口:“拍到了我的话请删掉。”   林瑧很讨厌被偷拍,简直厌恶到了生理恶心,若不是对方是女生,他连“请”这个字都不想用。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女孩儿被林瑧的表情吓到了,道歉着想解释,她的拍立得没有底片,而且照片已经从相机的打印口落出来了。   女孩儿拿着还没有成像的白色相纸递给林瑧,林瑧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都没有伸出来一下,硬邦邦甩下一句:“扔旁边垃圾桶。”便转身离开。   事实上这是林瑧第一次见这张照片成像后的样子,他一直以为自己当时的表情肯定很难看,但其实不然,原来他看着镜头之外的地方在微笑。   钟翊偷偷从垃圾桶里捡回了这照片,让照片里的人在八年之后意外与之重逢。 第25章 二十五   钟翊手里握着两人的四部手机匆匆追上来时,林瑧正在智能手表的柜台开票付款。他走上去,面色上还残余着一丝私藏照片的赧然,低声问林瑧:“怎么突然想买手表?”   林瑧刷完卡,将卡插回卡槽,又把钱包合起来,掀开钟翊的外套口袋放回原处,隔着衣料拍了拍。“想买就买了呀,当我送你的礼物。”他说着仰头笑了一下,“哈,虽然是刷你的卡。”   他说得理直气壮,钟翊却十分受用。如果林瑧愿意收,他甚至想把自己所有的银行卡都给他。不过林瑧物归原主的速度太快,看起来暂时是没有这个意图的。   这让钟翊有些许沮丧。   新品的手表第一次使用要充电,林瑧就没急着拆开包装盒戴上,他把包装纸袋给钟翊提着,自己两手空空地往外走。   现在恰好到了晚饭时间,该找个地方吃饭了。   他们俩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但除了在人生地不熟的青河镇上,其他时候挑餐厅吃什么一直都是林瑧决定,林瑧今天粗略一想,自己竟然连钟翊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第一顿饭,就是他陪着不愿意独自吃饭的林瑧开始的,那时候的钟翊给什么吃什么,好像从不挑嘴,也不剩饭,比宠物狗还好养活。   林瑧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晦涩,他抱着胳膊侧身,微微仰头看身边沉默的人,头一次征求他的意见:“晚饭你想吃什么?”   钟翊手腕上挂着几个白色的购物纸袋,手机揣在口袋里,闻言愣了愣,完全没过脑子地回答:“什么都可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我现在想不出来,需要你做决定呢?”   林瑧肃着一张脸,不认可他的回答,逼着钟翊自己做一次决定。   他等了大概两分钟,或许还要更久一点。   两个高挑帅气的男人站在商场一楼的路牌旁边对视,其实看起来有些奇怪。路人三三两两地走过,不少回头侧目的,林瑧虽然不太舒服,但都努力无视了。   好在只有两分钟,钟翊在脑子里搜刮完林瑧的喜好,尝试着问:“打边炉可以吗?附近有一家,我听我助理提过。”   林瑧有点意外地挑眉,“你喜欢粤菜?”   钟翊摇头,诚实回答:“我记得你喜欢吃海鱼和虾。”   林瑧无语了,锲而不舍地追问了句:“那你呢?你喜欢吃什么?”   钟翊抿了抿唇,再次陷入了沉默。   林瑧从前绝不会问他喜欢什么,他带钟翊吃自己喜欢的餐厅,教他打自己喜欢的网球,因为觉得无聊强迫钟翊陪自己上油画课,买两张VIP票带他看一个字都听不懂让人昏昏欲睡的意大利歌剧……   大小姐几时纡尊降贵地考虑过小狗的心情与意见,况且小狗从来乐在其中。   他答不出来,林瑧无奈吐出一口气,放下抱臂的双手,左手抬着朝他勾了勾,钟翊立刻将空着的右手牵了上去。   “就吃打边炉吧,你带路。”   尤小芸闲聊时给同事们推荐的餐厅,被路过的钟翊恰好听了一耳朵,自然不会有多昂贵高档。但装修和服务都还不错,卡座之间包裹着私密性很好的隔断,让林瑧挑不出什么毛病。   林瑧想也知道钟翊拿着菜单也点不出什么花来,于是把店里的招牌和其他看得过去的食材全部勾了一遍。   负责点单的服务员看着餐单犹豫了两秒,躬身好意提醒:“先生,您这边两个人的话可能吃不了这么多东西,您看是不是酌情删掉一些?”   林瑧冷着脸地样子向来不近人情,他淡淡回了句:“不用,你看着上吧。”便不再说话,垂眼摆弄起自己的新手机。   服务员只能将无助的眼神挪到桌对面的钟翊身上,钟翊朝他礼貌点了点头,低声说:“听他的。”   服务员只能抱着点单平板,尬着一张脸走了。   打边炉的食材都是生鲜,上菜自然快,炉子热了就能下锅。   林瑧点的东西太多,送餐的人动用了两个四层推车才堪堪装下,从蔬菜菌菇、瓜果彩椒到红白肉禽和河鲜海鲜一应俱全,品种多到好像把整个菜市场搬了过来。   两个人,面对至少八个人的菜量,任谁看了都觉得今天店里来了两个傻子暴发户。   林瑧很少吃火锅类的餐食,自己平时一个人吃饭想不到,周围能一起吃饭的二代也都是金贵命,他们嫌火锅味儿大又麻烦,是穷人饭。   服务员送晚餐离开之后,林瑧不说话也不动,钟翊很自然地拿公筷夹了林瑧爱吃的东星斑和海虾进锅。   林瑧爱吃虾,但是懒得剥虾壳,家里的厨娘知道他的习惯,所以平时做饭只只做虾仁肉。偶尔在外面吃饭,碰见了带壳的虾,任别人夸得天花乱坠有多好吃,林瑧也不会伸一次筷子。   老林知道他的臭毛病,但亲爹选择了无视,林董再溺爱也受不了他太子爷的骄矜做派,爱吃不吃。   煮好的虾先进了钟翊的盘子,他戴着一次性的手套,沉默又快速地替林瑧破壳剥虾,趁着虾肉还热着就能剥好一小盘递过来。   穷山沟里长大的小孩,在18岁之前都没见过几次虾蟹,更遑论剥壳。钟翊第一次帮林瑧剥虾壳,是在“临江仙”。   那天薛承飞给林瑧准备晚饭时,在厨房那里下错了单。把原本的芝士焗澳龙下成了盐焗皮皮虾,皮皮虾虾壳硬且锋利,盐焗不能开壳儿,林瑧是碰都不会碰一下的。   那晚从来没吃过带壳大虾的钟翊剥虾壳生疏得要命,拿着剪刀开好虾背,磕磕绊绊剥完一只手心都能被划出几道白痕。   林瑧看他垂眸专心致志地破壳,以为是他自己想吃,却没想到好不容易被完整取出的虾肉进了自己的盘子里。   钟翊剥得慢,好在林瑧吃饭也慢,吃几口别的再喝口汤就能被投喂一只虾。那顿饭完,他吃得前所未有的饱,靠在包房的榻光消食就消了一个小时。   今天递过来的这盘虾仁,林瑧却没碰。盘子被原样推回去,林瑧看着他,“你自己先吃一个,告诉我,好不好吃。”   钟翊自然也吃过这些虾,从前林瑧点了吃不完的时候,或者在美国工作有餐会的时候,他吃的囫囵,从未认真想过好吃或是不好吃。   在人生的前二十二年里,食物对于钟翊来说只是填饱肚子的东西,要吃得快才能不耽误干活和学习。价格便宜就好,偶尔能注意廉价维生素和蛋白质的摄入已经是奢侈,对口味和喜好的追求显然不切实际。   自己剥好的虾仁入口,钟翊难得细嚼慢咽地品尝,吃完一颗乖巧点头,回答说:“好吃。”   林瑧就拿自己的筷子捞锅里的东星斑给他,“那这个也尝尝,告诉我更喜欢哪个。”   钟翊把放在碗里的鱼肉吃了,头一次对食物做认真的对比,思考片刻后告诉林瑧:“比较喜欢鱼。”   林瑧听了朝他笑了笑,氤氲在炉边的热气里,白烟袅袅飘着,像纱幔似的,衬得这个笑容星子般温柔。   一顿饭下来,林瑧指挥着钟翊把所有菜品全部尝了个遍,然后让他分蔬菜和肉类给食材按照喜好排了个序。钟翊不敢说谎话,林瑧才后知后觉发现其实他和自己的口味其实相差挺远的。   他爱吃的那几样菜和肉林瑧从来不会主动点,而林瑧自己爱吃的虾鱼笋在钟翊的喜好排序里名次很低。   钟翊和他同桌吃饭时从不表达意见,也看不出偏好,林瑧吃的多的,他就少吃点,林瑧吃剩了,他来清盘。   林瑧有点难言的气闷,家里那条娇生惯养的罗威纳还知道金枪鱼罐头比兔肉罐头好吃呢,钟翊是傻的吗爱吃什么都不吭声。   两人这顿饭吃了许久,期间林瑧还接到了老林的电话。他早有心理准备,没避开钟翊,直接在餐桌前接了起来。   林董声音听起来挺淡定的,应该是习惯了林瑧我行我素的作风,“我一下没看住你就跑了?老严说你没用车,你喝了酒怎么走的?”   林瑧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笋片,给桌对面停着筷子盯着他的钟翊去了个眼神,意思是“别看我,吃你的”。这头回着林董:   “钟翊来接我的,我们现在吃晚饭。”   林董滞了一下,略带疑惑地猜测:“VTEL的那个?今天不是周末吗还找你,是合作有问题?”   林瑧给自己续了杯茶,他早就饱了,是要陪着钟翊才多吃了几口,现在撑得要用茶水消食。他小口嘬着茶水慢悠悠回复老林:“放心吧,合作没问题,我们聊的私事儿。”   “行吧。”林褚垣对林瑧的私生活向来不多做打扰,就算是介绍对象,为林瑧引荐过一次严博清后也从不过多询问。这么说起来林董这个父亲当得相当贴心了,除了有一桩,“你今天还回静园住吗?不回的话记得把狗牵走。”   “……”林瑧无语了,“这狗隔三差五就要去借住两天,你们爷孙俩还没处出感情呢?”   “谁让你当初不买条漂亮懂事点的,这么丑一条大黑狗除了你谁能养出感情?别废话晚上记得来牵狗。”老林厌屋及乌地把林瑧损了顿,然后果断结束了通话。   吃完饭钟翊开车送林瑧回了静园,这是他这周第二次来了,今天碰巧林董在花园里散步,夜幕虽然沉着,但别墅门口的灯光很盛,能清晰照出钟翊这辆车的轮廓。   林瑧让钟翊在车里等着,不必下去,他独自进了别墅的花园,和老林打招呼:“这么早就回来了,人家没留您吃晚饭啊?”   林褚垣“哼”了一声,他没注意儿子换了件外套,目光始终落在花园门口那辆车身上,嘴上不饶人:“还早啊,你也不看看几点了。况且我儿子早早人影就不见了,我一个老头儿在那碍小寿星的眼,怎么好意思留下来吃饭。”   林瑧说话阴阳怪气的劲儿十成十是遗传的林褚垣,但林董自己没个觉悟的,不觉得自己说话难听。林瑧也不触他霉头,大喇喇伸长脖子朝门里喊:“小狗,回家啦!”   罗威纳叮呤咣啷地从别墅里面跑出来,今天狗脖子上多了个项圈,奔跑时颤出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看样子是老林给系上的。林瑧翻着看了眼项圈上logo,咋舌,还真不便宜。   老林不打算承认自己给狗买了东西,旁敲侧击地问儿子:“你换车了?”   “切……”林瑧不吃他这套,“你想问就直接问,演的这么拙劣。车是钟翊的,他现在还坐车里呢,我没让他下来,怕你俩互相吓到。”   林褚垣背着手,恍然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瑧,“你什么意思?”   “您不是猜到了吗?”   林董不是很赞同儿子朝秦暮楚的感情观,“那严家那小孩儿呢?”   “啧。”林瑧叹气,他为了自己做的孽还债,一天要解释几回自己和严博清的关系,“我和严博清就是朋友关系,根本没可能,都是骗您和严董的,况且我和他撞号了您知道吗。”   年过五十的林董在得知自己儿子是gay后曾恶补过同性恋知识,能听懂“撞号”是什么意思,平日里威严的老板脸上露出变幻莫测难以言喻的表情。林瑧抬手打断父亲的想象,挥手告别,“先走了,下次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让你和钟翊见面。”   林瑧把狗塞进卡宴的后排,坐进副驾驶,甩开在花园独自沉默的林董绝尘而去。   钟翊的“实习期”和情人节之前的日子过得差别不大,原因无它,实在是因为他太忙了。   春分之后VTEL就要开启第一轮面向C端的宣传期,整个公司没有一个部门是闲的下来的。钟翊更甚,他这次空降得匆忙,总部融投资部门其实还有一个超级项目没有收尾,新上任的总监有点搞不定,经常跨着13个小时的时差来叨扰他。   林瑧每天至少要观测钟翊的心率和呼吸状况三次,以确保他在高强度的加班下人还活着。   他之前心疼钟翊每天回来太晚,想要自己一个人把狗遛了,免得进一步压榨钟翊的休息时间,但钟翊没同意。   “我一天就这么点时间能见到你,你不能连这个机会都剥夺了。”他坐在林瑧起居室的沙发上说得可怜巴巴,身上的衬衫被揉得起了皱。林瑧跨坐在他大腿上喘气,被扯开的纯棉家居服里露出一片月白的前胸,原本光滑无暇的肌肤被咬得没剩一块好皮。   罗威纳在沙发边绕圈跑,林董送的项圈上的铃铛被林瑧卸了,那玩意儿平时动气来太吵。大狗急了不会叫,只会拿前爪扑地板,今天钟翊都回来半个小时了还没带它出门,狗狗出门遛遛的心像野兽一样狂奔。   可惜沙发上的两个人现在都没心情管他,林瑧捏着钟翊的耳骨和耳垂,手无意识地揉着长实了但依旧留着疤痕的耳洞,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翊的手探进家居服下摆贴在他的后腰上,把腰上微凉的皮肤都熨帖出一阵温热。   林瑧的腰很细,穿松紧带的裤子都勒不出一丝赘肉,瓷白的腹部平坦光滑。他不健身,只是体脂率低,所以块状的腹肌线条不明显,但有两条肌理分明的马甲线和人鱼线,钟翊对此处爱不释手。   林瑧任他摸,反正再过分点的事情钟翊也没胆子做了,摸完解了馋,他就得起身壮士断腕般地去遛狗。   ……   春分过了,到了三月底,山水雅澜的玉兰和海棠开了满院子,钟翊也过了最忙的一阵。林瑧在一天和钟翊吃饭的时候主动问他:“四月你有空回青河吗?”   钟翊现在承担起了和林瑧吃饭时选餐厅和点菜的任务,他们今天吃的是林瑧从前没试过的西北菜,中午当口的店里也热闹,钟翊点点头,有点心虚地小声说:“定了下周回去的机票。”   下周恰好是清明,青河大概率又要下雨,钟翊不想林瑧跟着自己回去遭一遍罪,所以订了票也一直不敢告诉他。   餐厅不安静,林瑧努力支着耳朵才听清他在说什么,下唇往上顶了顶笑他自作多情,“我又没说要陪你回去,你心虚什么?下周我要去欧洲出差,你自己一个人回吧。” 第26章 二十六   伦敦一年四季都是雨季,林瑧落地希思罗机场时明明是早上七点,早过了日出时间,太阳却一点影子都没有,乌云压得很低,天色透着雾气浓重的灰。   这里气温也比申州低,林瑧衣服穿得单薄,光从机场出口走到车里的这几步路,他就被灌了满头满脸冰凉的雨珠。   这次跟他来出差的只有于白济,于特助不是生活助理,打工狂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照顾林瑧了。林瑧的情况比他还稍微强点儿,外套至少是钟翊提前给他备好的防水料子,于白济只穿了件柔软的针织衫,雨珠透过毛线孔把内里的衬衫都浸湿了。   两人上车之后都把外套脱了,于特助把暖风调到最大依旧瑟瑟发抖,林瑧一手抽了两张纸巾擦脸,另一手摸出手机给钟翊发信息。   ——我到了,在去酒店的路上。   他比钟翊提前一天离开,昨天半夜钟翊刚刚加完班,家都没来得及回,把车直接停在了林瑧那栋楼的地下车库里,把他送到机场。   于白济提前做好的行程表林瑧给钟翊看过了,他得在欧洲待一周,伦敦三天,巴黎两天,斯图加特两天,时间不短行程密集,看得钟翊眉头皱起来就没放下去过。   钟翊最近又把卡宴换回了之前那辆宾利欧陆,这车2月送回返厂维修之后,4月初才又漂洋过海地被送回来。   国内4S点定损报修的结果说车型太老,要送回欧洲原厂换零件,林瑧听了之后想让钟翊算了,“一来一回的运费和时间成本太高,为了这么辆旧车不划算。”   林瑧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才刚好了没两天,晚上一起遛狗的时候随便聊着天。钟翊听林瑧说完垂着眼睛看狗不回话,脸上表情不明显,但林瑧敏锐地看出了他的纠结。   “不想换?”   钟翊大概误会了他的意思,侧头飞快地看了林瑧一眼,“我想听你的。”   “但是不想换?”   钟翊点点头,“当时买回来费了很多功夫,我有点舍不得。”   林瑧右手拉狗绳,左手还被钟翊牵着,他捏着钟翊的手指晃了晃,嘴角忍不住笑意,“你喜欢就不换呗,我就是随口一说。”   他步子迈大了些,上前一步倒退着走和钟翊面对面对视,“就这么喜欢我的车?”   这俩人天天半夜遛狗,小区外的绿化道上静悄悄的,路灯掩在树冠里,光线不太分明。   罗威纳不懂人类的情趣,四条腿没等人颠儿颠儿地往前走,林瑧被狗绳拽得重心往后,脚步没站稳,后仰差点摔下,幸好左手被大力回拉,直直撞进了钟翊怀里。   林瑧没站好,鼻梁磕到了钟翊梆硬的锁骨,酸疼得眼前发黑耳鸣晕眩,脸埋在他肩上好半天没起身。   只能隐隐约约听见钟翊说什么,“还不是因为喜欢你。”   钟翊送林瑧去机场开的就是那辆花了天价维修费和一次告白才留下的宾利,到了机场停车场时林瑧就想让钟翊先回了,“都快12点了,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晚上还得赶飞机去宜川。”   钟翊又不愿意,握着林瑧的行李箱拉杆不松手,“一个星期见不到,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好吧。”林瑧其实也有点舍不得他,但没好意思表现出来,纵容他陪自己去了出发层。   于特助先一步在机场等着,眼见着林经理和VTEL的钟总手牵着手出现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夜太深自己熬到老眼昏花了。   他不敢当着钟总的面八卦老板的感情生活,忍得快要爆炸了。忍到办完托运,过了安检和海关,忍着等到林瑧越过海关玻璃依依不舍挥手告别,才终于忍不住吐槽:“太夸张了吧,你是去出差一个星期,又不是去留学十年……”   林瑧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于特助踩雷的精准度。   因为被一针见血地戳到了伤心处,林瑧整个航程上都拒绝回应于白济的任何关于他和钟翊的问题。   现在到了伦敦,他在手机上和钟翊报平安,于特助又闲不住了,在一边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难怪上次标会过后,你不肯和我们一起参加庆功宴,那天我们庆功宴还是刷的钟总的卡。亏我还真以为他是热心肠,说起来,那个账单还真走了你私人啊?我这边没收到过VTEL的收款邮件。”   林瑧闻言终于有点反应了,他把注意力从手机信息里挪开,愣了一秒,问:“你没给那边打过款?怎么不跟我说?”   “呃……”于特助还是第一次因为公事被林瑧质问,下意识替自己解释:“之前说走你的私账,后面刷了钟总的卡,但是VTEL那边的尤助和财务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我以为你私下转过了。”   林瑧沉默了。十来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甲方老板给乙方庆功宴买单的道理,半公半私的事儿,不该让钟翊吃这个闷亏。   但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以他俩现在情况,直接转账的话,小狗是百分百一定肯定铁定会误会。然后势必露出那副委屈隐忍、被伤透了心、好像林瑧是什么十恶不赦负心汉的表情。   林瑧光想想就头痛。   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钟翊来了新的信息:   ——梅菲尔街上有家不错的法餐厅,离你的酒店不远,我让伦敦的同事帮你提前订好了座。可以带于助理一起去吃,但是不要点他们家的招牌套餐,chef会以为你们是情侣,给你们送爱心蜡烛。   林瑧把信息读完之后又看了一遍,不自觉地开始想象钟翊低着头打字提醒他和于白济保持距离的样子,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幼稚得要命。   ——知道啦,我待会儿一去就跟chef说我和同事过来吃饭,请他不要误会,可以吗。你呢吃午饭没有?别告诉我忙到现在没空吃饭。   ——吃了,助理定的工作餐,今天是牛排饭。   ——好乖。   林瑧回完消息就放下了手机,不再打扰他。现在国内时间是下午三点左右,他知道钟翊在公司里一定很忙,VTEL一个外企没有清明节放假的传统,钟翊要请假回青河,工作就得全堆在节前的前几天解决掉。   林瑧和于白济的出差安排后面六天都排得满满当当,就今天稍稍空闲,因为要调时差。除了上午约见一下伦敦的客户,去客户公司参个会后就没什么事儿了。   他俩先回酒店换了身衣服,中午会后被客户盛情邀请吃了顿极其难吃的标准英式工作餐。   钟翊落地宜川机场的时候,宜川午夜12点,伦敦下午4点。林瑧困得有点想睡,但为了调整时差又不能睡,只能一边打手机游戏一边和钟翊通话聊天提神。   林瑧事先明令禁止了钟翊这次自己通宵开车回青河,他盯着钟翊提前联系了一个靠谱的当地司机才放心离开。但是现在意识到车上还有个陌生人,林瑧原本想视频通话的念头还是改成了语音。   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林瑧自己耳机里游戏战斗音效激昂振奋,却不许钟翊发出声音,“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钟翊乖乖地靠在后排车窗的玻璃上,隔音良好的蓝牙耳机里只有林瑧均匀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传出的一些语气助词。   林瑧不知道钟翊睡没睡着,所以声音放得很小。微弱的电磁波隔着8个小时的时差与上万公里的距离,从月亮上折返而来,窸窸窣窣地落到钟翊的耳蜗里。   “啧”应该是操作失误,“哼”大概是拿了人头,“哎呀这怎么赢啊”那就是输了……   钟翊静静听着,默默地笑,心脏像被压在落满尘埃的暗柜下许多年,原以为灰败坏死早已是团死物,近日却重新泵血,一点一滴地充盈鲜活起来。   林瑧准备出门吃晚饭时,轻轻叫了钟翊的名字,耳机那头没有回应,呼吸声平稳悠长,原来是睡着了。   他挂了电话,和于白济一起出门吃晚饭。钟翊介绍的店确实离酒店很近,只是梅菲尔街上车堵得水泄不通,伦敦的雨下得又没完没了,林瑧只能拒绝酒店的派车,找侍应生要了两把雨伞,决心步行过去。   于白济被老板这股为了吃口饭的执着劲头感动了,天知道他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见到林大小姐的鞋底沾过水?   伦敦这妖风阵阵,别说打伞了,头顶的毛囊长得不结实都能被吹成秃顶。于特助站在酒店旋转门门口,在米其林三星和待在房间吃炸鱼薯条之间犹豫了,“老板,一定得吃这顿法餐吗?我记得你没有这么重的口腹之欲吧。”   林瑧不给他眼神,他黑色正装外面套好了一件冲锋衣,打开伞走进雨中,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位都订了,凭什么不去,难道你中午吃饱了?”   “……”说的也是,于特助欣然前往。   好在餐厅步行十分钟就到了,伦敦就是开放,两个大男人来吃烛光法餐竟然也一点都不奇怪。   两个人都饿了,坐下快速点完餐就开始埋头吃餐前面包。   米其林一贯的陋习就是分量少种类多盘子大,每道菜上来就一口,吃完还得等,打工狂人于特助发觉这是个聊工作的好时机,马上就着餐厅黑漆漆的灯光开始给林经理rehearse明后两天的流程。   林瑧一边吃一边听,两个人沉浸式加班,这边服务生餐点都上到甜品了才发现。   他俩点的一样的套餐,但于白济桌前上的是一块普通的柠檬玛德琳,林瑧盘子里却煞有介事地放了块透明的水晶罩,里面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蒸汽玫瑰。   察觉到林瑧疑惑的目光,穿着燕尾服的法国侍应生替他打开水晶罩,解释道:“这道甜品叫芬德拉之心,因为工序复杂,主厨每天只做一份,今天得到了委托,听说您喜欢莓果酱,特意为您留的。”   液氮消散,原本冰冻的玫瑰花凝霜迅速溶解,如同晶莹的泪珠挂在花瓣上。林瑧欣赏了一会儿,特别土地拿起手机拍了张照,有点舍不得吃。   于特助都看傻了,他和林瑧的法语都很好,自然是一字不漏地听懂了侍应生的意思。可惜打工狂人的直男脑子开不了一点窍,他傻愣愣地问:“怎么,老板你在伦敦还藏了个小情人?”   林瑧收起手机白了他一眼,“你闭嘴吃吧,别说话了。”   接下来的两天于白济无时无刻不在感谢林瑧坚持冒雨吃了这顿法餐,他们俩忙得根本没空找家正经餐厅坐下来吃饭,顿顿都是蹭的合作方的餐会,根本不是人吃的。   忙就算了,林瑧还和钟翊还隔着时差,两天没空搭理对方,直到落地巴黎才想起来通话联系一下。   钟翊在青河的琐事处理得差不多了,他给镇上的卫生站捐了一笔钱,帮忙买了几个先进的检测仪器。替阿爷注销了户口和身份证,去了银行才发现,他这些年从美国打回来的钱阿爷几乎没动过,一大串数字静静全须全尾地躺在老人的存折里。   银行的柜员问钟翊是续存还是取,钟翊半晌才想起来回答,“老人过世了,销户。”   他在青河的最后一天回了羊山村,钟翊记忆中老屋破旧的篱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修葺一新,圈棚里阿爷养的猪崽儿和羊崽儿先前托村支书送给村里有孩子上学的家庭了,现在空落落的安静。   食槽和水槽都被擦得很干净,干草堆里连一点碎石泥巴都没有。阿爷一生都是个勤劳内敛的人,钟翊没见过阿奶,听说生下儿子没几年就去世了。阿爷一个穷鳏夫,没有再娶,独自将儿子拉扯大,却未曾想到生了个讨债鬼。   钟翊的父亲,好赌,酗酒,懒散,一事无成,是整个羊山村远近知名的孽子。钟翊不像他,但其实也不怎么像阿爷,他最像得还是他妈妈。   乔雨燕是偏远穷困的青河镇考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她在申州念的大学,不错的二本师范,原本憧憬着毕业后能在这个繁华的都市落脚,却在大三回家过年的寒假,被她父母用一头牛两头羊加1000块钱现金的价格,卖给了钟翊的爸爸。   那是钟翊阿爷半辈子的积蓄,原也是留着给儿子结婚成家盖新房子用的,但他没想到儿子用全部的钱买了个媳妇儿。   小小的土屋只有两个房间,钟翊自记事起就和阿爷住在漏风的偏房里,八岁后才搬进主屋。   高大的男人推开主屋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去,这房间比他记忆中小了两圈,原本觉得充裕的空间原来走两步就能磕到墙。   今天下午山里难得转了晴,乌云刚刚散开,太阳便露头烤得山林离冒出阵阵白雾。窗户里漏着和煦的光,钟翊坐在床板上发呆,口袋的手机忽然响了。   林瑧那边的天气也很好,终于摆脱伦敦的凄风苦雨,他顺利落地戴高乐机场。   巴黎此刻是上午9点,林瑧戴着墨镜站在户外等车,法国人效率就是低,明明提前订好的车都能迟到。   他在视频这头神采奕奕地和钟翊抱怨,钟翊举着手机耐心地听,偶尔给他反馈几句,林瑧便又能继续往下说。   但林大小姐也并不是只顾自己,他注意到钟翊身后的墙面有些眼熟,把墨镜往下拉了拉,问:“你今天在村里吗?”   钟翊笑,“你还认得,果然是过目不忘的眼睛。”   林瑧才懒得解释自己只对人脸过目不忘,能认出钟翊在羊山村的房间,纯粹是因为这是他当富二代的小半辈子住过最破的屋子。   钟翊在房间里动了动,忽然背景里闪过几张照片,林瑧凑近屏幕,指挥他:“停下,转回去,给我看看那面墙。”   钟翊闻言回头,转过身乖乖把镜头调成了后置,让林瑧能看清楚那面墙上挂的照片。   都是钟翊从小到大的毕业照,按照顺序分别是12岁在大山里的红棉小学,15岁在青河初中,18岁在永安一中。   林瑧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问:“我上次去怎么没看见你小时候的照片,这么可爱。”   钟翊在林瑧看不见的地方摸摸鼻子,老实承认:“上次也有,是我偷偷收起来了,太傻了,不想给你看。”   林瑧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剃着西瓜头穿着破烂旧衣服的小黑猴子都可爱,唔了一声,又问:“怎么没有大学的照片,你没带回来给阿爷看看?”   “大学的没有。”钟翊叹了口气,把摄像头换成前置对着自己,解释说:“当时打印的毕业照要收费,5刀一张,我嫌贵没买。电子版因为档案员操作失误,导致我们这一届商学院所有人的官方毕业照都被销毁了。”   钟翊看起来很遗憾,他在大学里没什么交好的朋友,也没空交朋友,连毕业典礼都是匆匆从纽约赶回来参加的。   那天普林斯顿夏光明媚,所有学生都在和亲友相拥合影,钟翊参加完拨穗,在原地站了会儿,想拿出手机让同学帮自己拍个照,但照了也不知道发给谁,踟蹰片刻后就放弃了。   他默默脱下学士袍和帽子,和教授拥抱道别,拿着毕业证书赶赴了纽约。当天晚上VTEL还有个项目会议,他转正在即,不好耽误。   现在想想,原来自己疲惫仓促的大学生涯,竟然一张纪念的照片都没留下。   林瑧坐在巴黎路边的石墩子上,粉白的指尖轻轻敲了屏幕两下,提醒屏幕里的人:“小狗,切出去看一眼我给你发的东西。”   钟翊不明所以,缩小了视屏界面,一张照片赫然躺在他和林瑧的聊天界面,他心脏骤然紧缩,像被万根细密的棉针扎过般刺痛酥痒,无法控制颤抖的手指点了两下才成功点到放大查看。   六月普林斯顿的阳光比此刻的巴黎和羊山都要更好,校园内巨大的草坪延绵如碧玉,钢铁脚手架搭出了临时的高台,台上铺着地毯,两边高架上挂着背景布,飘扬的白帆在风中猎猎作响。   22岁的钟翊穿着深蓝色领的学士服,站在主席台边上,正在等待院长拨穗。   他眼神正好看向这个方向,被遥远的人用长焦镜头快速捕捉,镜头按下仅仅一瞬,漆黑的眼神却好似真的在与镜头后的人寂静对视。   林瑧对着手机屏幕里垂眼沉默的小狗喃喃自语:   “别不开心了,我那天至少给你拍了100张照片,回家了洗出来全挂上。”   “你还记得那天太阳有多晒吗?把我手和胳膊都晒分层了。”   “原来申州去普林斯顿还可以从旧金山转费城,我绕开了纽约。”   “唉怎么哭了,别哭啊宝贝……”   --------------------   大小姐对小狗:我是爱你的,你是自由的 第27章 二十七   林瑧在巴黎只待不到两天的时间,昨天上午到的,今天晚上就得飞斯图加特。   在巴黎的这两天和在伦敦一样忙得脚不沾地,唯一的优点是至少法国饭比英国的好吃了不少,让他和于白济不至于每天都头顶着森森怨气工作。   昨天一早钟翊哭着把他的电话给挂了,林瑧要是没记错这还是钟翊第一次主动挂他电话,他当时握着手机愣了几秒,再打回去就无人接听了,发过去的微信也是石沉大海。   社畜谈恋爱不像大学生,有脾气有误会了随时见一面睡一觉就能说开解决,他俩现在一个在欧洲一个在国内,被工作和生活牵绊住手脚,只能像无法停止的齿轮一样被推着往前,想要见面拥抱都奢侈。   果然异国恋不好谈,一周都谈不下去。   林瑧在离开巴黎之前抽了两个小时的空去巴黎的VTEL大楼逛了一会儿,于白济也一起去了,不过不是为了陪他,于特助还没有这么高的职场情商。   “我妈和我妹妹给我列了一个两页的代购清单,到时候回国报税我都怕海关给我扣起来。”   巴黎的VTEL比申州那栋即将开业的大楼要小一号,钟翊之前提起向林瑧提起他曾经外派在法国待过半年,办公地点就在这栋大楼顶层。钟总虽然不逛街,却对整栋楼里所有的店铺都了如指掌。   比如这栋楼里有家全球唯一的定制珠宝店,就是他当初外派巴黎时亲自签下的合作。   钟翊和林瑧提起这个,原本是想问问林瑧有没有喜欢的首饰,那家店的老板和钟翊私交不错,可以从那里订到稀有的钻石,设计加工水准也是行业顶尖。林瑧当时只模棱两可地回了句“再说吧”,但事后还是找钟翊要了老板的联系方式。   林瑧一进商场就和于白济分开了,于特助要留在一楼买护肤品,但林瑧直奔了三楼高端珠宝区。   这家定制高珠店藏得很深,林瑧找了工作人员带路才在蜿蜒的走廊尽头看到门头。门头不大,才三人宽,黑底丝绒的匾,白皓石拼出的logo,幽深高雅又极具私密性的门厅装置,看起来确实很有格调,难怪这么难约。   林瑧提前一个月开始联系的这位老板,每天定时一封邮件,询问是否可以订一组黄钻,克重不用很大,但切割必须精美,能用作耳钉镶嵌。邮件连续发了一个星期法国人才回复,还是因为林瑧终于拉下面子肯说明自己是钟翊的朋友。   法国人邮件回复说有现成的黄钻,切割镶嵌可以一并做了,于是林瑧把手上那组需要镶钻的铂金耳钉寄到了这里,说好了这两天来取。门口的侍应生听到他自报家门,马上带着他进了VIP会客室。   林瑧原以为给耳钉镶细钻这种小事应该不需要和老板见面,他来验货,没问题的话付掉尾款拿走耳钉就好了。却没想到侍应生打开门,一个法国老头儿正坐在会客室里等他。   林瑧有点意外,目光从老头的脸落到靛蓝色的天鹅绒桌面,会客室的房顶打着几盏小型的聚光灯,璨白的光线汇聚于桌面,将首饰盒里的耳钉照出夺目的光泽。   这组耳钉一共四枚,两枚耳骨钉,两枚耳垂钉。耳骨钉的钻镶的小些,切成四芒星的形状,耳垂的钻石大概有20分,切成了方钻。   耳钉是林瑧八年前在申州当地的一家设计师珠宝店做的,当时准备得匆忙,光设计稿就画了十来个版本,所以没来得及订钻石。后来耳钉没送出去,镶钻这件事就一直搁置了。   法国老头开口自我介绍,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兼设计师,并邀请林瑧坐下。林瑧俯身同他握手问好,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他桌对面的座椅上,拿起耳钉仔细欣赏。   难怪钟翊当初为了合作能和这个老板耗两个月,还把整个高珠区最僻静门店为他空出来,林瑧寄过来的耳钉原本可以说得上素净普通,现在明明看似只嵌了几颗细钻,却不知为何比之前多了一份更加鲜明的精致造型感,好似设计师的表达欲显现出蓬勃生机。   “好漂亮。”林瑧他二外学的法语,却搜寻不出更高级的词汇来夸奖,只能反复夸赞漂亮。   老板笑了笑,看起来也对自己的作品挺满意,顺便还不客气地嘲讽了一下几枚铂金原本的设计,“线条磨得太粗糙,形状也不对称,你们国家连好的珠宝店都没有吗?”   林瑧有点汗颜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为本土的珠宝品牌开脱一下,“这耳钉是我自己学着打的,当时做得太匆忙了。”   老板没话说了,只能撇撇嘴,“好吧。”   他今天特地在这里等着不是为了嘲笑耳钉做得难看的,就是单纯出于好奇,想见见钟翊的朋友。听见林瑧这么说,法国人天赋异禀的罗曼蒂克雷达立刻响起,犀利地问他:“林先生,恕我冒犯,耳钉是送给钟的吗?”   林瑧闻言猛地抬头,眼睛微微睁大,看见老板笑了笑,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作为珠宝设计师我可是很敏感的,我记得钟耳朵上有耳洞,左边三个右边一个,你自己没有。”   “好吧,是的。”被拆穿的林瑧没有否认,不过多心问了老板一句,“你没告诉钟我让你做的是什么吧?”   老板耸耸肩,“当然没有,我都没告诉他你来找我了,我们艺术家做生意也是很讲诚信的。”   “谢谢。”林瑧从口袋里掏出银行卡放到侍应生的托盘里,示意他可以去扣尾款了。但老板却摇摇头,把银行卡从托盘里拿出来还给林瑧,“虽然你不让我告诉钟你来过这里,但钟自己可没说过他的事情不能说。”   “什么?”林瑧有些疑惑,没有接卡。   “两年前,钟离开巴黎的之前,曾经在我这里寄存过一枚黄钻,不大,28.7克拉,是他在佳士得拍卖行和我抢到的。这枚钻石被他拍到超过我预算的价格,我很生气,可是隔天他却带着钻石上门了,让我帮他做一枚戒指。”   “戒指……”林瑧手心兀自起了一阵汗。   “对。戒指当然用不上这么大的尺寸的钻石,作为回报,他说除了付工费,做完戒指剩下的原钻也可以送给我。我问他为什么不干脆买一块大小合适的钻石,他告诉我因为他喜欢这块钻石的名字。”   “就因为名字?”   老板站起身,朝林瑧摊了摊手,“我也觉得奇怪,钻石的原主人是个中国商人,据说他用中国的一个玉的名字给钻石起的名。我不认识中国文字,只会近似的发音,那颗钻石叫zhen。   “林先生,我在收到你的邮件的时候,注意到,似乎你也叫zhen?”   瑧,一种玉的名字。   林瑧手指抚摸着首饰盒中安静躺着的几枚耳钉,极致切割的细钻在他指腹划出冰冷锐利的触感,冰得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喉头酸涩得像是被人洒了一把沙子,划过声道,簌簌落进肺腑里,随着呼吸不断涌动,磨得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他无意识地咬着下唇,攥着首饰盒的指节微微发白。   “耳钉如果是送给钟的,那我就不收费了,毕竟这次镶嵌的钻石其实也是他的。”   老板执意要将卡还给林瑧,林瑧沉默着抬手收下,机械地放回自己口袋里。   大概又过了一分钟,老板都准备送客了,林瑧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在离开之前回头问了一句,“那枚戒指,做好了吗?”   老板以为他在质疑自己的能力,络腮胡子抖了抖,“当然,给他按照最高标准设计打磨,花了半年才做好。不过他一直没来取,你下次见到他也帮我催催,让他赶紧来取,我这里又不是银行保险箱。”   于白济购完物,装了满行李箱代购物品和林瑧前往机场的时候,发现他一直心不在焉的。于特助在车里一边填报关申请表一边关心领导,“怎么了老板,在商场钱包被偷了?我就说这巴黎治安不行,刚才提着大包小包从VTEL出来的时候我就提心吊胆的。”   林瑧不理他,对着手机发呆。微信界面开着,字打打删删,一条消息修改了20次还是没有发出去。   钟翊快两天没联系他了,现在是国内时间凌晨2点,消息发过去也没用,算了。   可他刚把手机锁屏,钟翊的消息就来了。   ——今晚飞斯图加特吗?   林瑧眼睫眨了眨,打字回复:   ——嗯,在去机场的路上了,德国时间晚上10点到。你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   ——睡不着也睡吧,还想进医院吗?   ——林瑧   ——嗯?   ——斯图加特比巴黎冷,穿暖和一点。   ——谢谢你遥远的关心噢,睡觉去。   ——好。   微信安静了,林瑧到了机场后把一直揣在外套口袋里的首饰盒拿了出来,再脱下外套,打开随身的行李箱,把首饰盒放进行李箱的夹层,听话地换了件更厚实的衣服。   于白济刚才也查了斯图加特的天气,那边晚上气温比巴黎低6度,他出门这几天对西欧阴晴不定的气候有了初步的了解,也赶紧给自己加了件衣服。   飞机平滑地落地斯图加特机场,不比希思罗和戴高乐,这个机场很小,从廊桥出来走几步就出了航站楼。   深夜空旷的路边起着不小的风,林瑧把外套的帽子拉起来,手抄在外套口袋里坐在行李箱上等着于白济找车。   他不会德语,来了这里只能依靠万能的打工狂人于特助。   林瑧倒不是第一次来斯图加特,因为这个城市碰巧是他家那条罗威纳的故乡。不过上次过来还是五年半之前了,他当年大学刚毕业没多久,还是个初入社会的愣头青,明明付过款了过来接狗,但是和犬舍的主理人语言不通,于是找了个当地的华人地陪沟通。   林瑧起初还觉得这个地陪热情又贴心,就是犬舍主理人太难搞,为了买条狗差点在异国他乡惹上官司,还是地陪花钱帮他解决的。他一个涉世未深钱包鼓鼓的傻白甜富二代,回国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华人额外坑了一笔钱。   所以林瑧对斯图加特的印象并不好,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一个城市留下恶劣的记忆后,很容易就对整个城市产生ptsd。   比如他很讨厌纽约的一切,也很不想看到斯图加特的华人面孔。   不过此刻距离林瑧十步开外就站着一个两手空空的华人男性,他一件行李都没有,看起来是来机场接人的。身量非常高,接近一米九,穿着黑色的风衣背着光,看不清楚脸,只能依稀辨认及其英俊的轮廓。   林瑧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发现他转过身来,下一刻便迈开长腿靠近自己,衣摆在逆风中向后翻飞,被他身后的单束光线勾勒出温柔又肃杀的电影质感。   林瑧坐在行李箱上没起身,所以随着他的靠近而不得不仰起头看他。脸颊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捧住,林瑧仰头的姿势犹如一只待宰的羊羔,刚好方便了他下一刻倾身的动作。   湿热的鼻息落在唇齿之上,唇瓣被吸舔,牙关被毫不留情地挑开,柔软的一截舌头从齿缝中漏出,被裹挟着勾出透明的汁液,犹如春露中颤颤巍巍的花蕾,散发着甜蜜又脆弱的香气。   于特助从目瞪口呆到非礼勿视只花了一秒的时间,因为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秒里,他认出了非礼自己老板的这个男人,是钟翊。   “靠,谈个恋爱这么干柴烈火,这才分开几天啊就从申州追到德国了。”打工狂人死直男恨不得一分钟给司机打十个电话问他为什么还不到,你们德国人不是最守时了吗!   林瑧在钟翊第八次咬他下唇的终于忍不住把人推开了,纤细的鼻梁微微皱起,他被吻得舌根都麻了,黏黏糊糊地骂:“你真把自己当狗了。”   钟翊替他擦了擦唇角漏出来的口水渍,蹲下身换自己仰头来看他,和小狗看主人的角度相似。他听见林瑧问,“怎么突然来了?”   耳朵虽然听见了,但大脑却不想处理信息。钟翊眼睛盯着那双被亲吻充血的嘴唇一张一合,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想不到问题的答案,只能接吻。   于是他微微起身,按着林瑧搭在行李箱上的大腿,又吻了上去。林瑧没有再次推开他,他的退让给了小狗放肆的权利。   去酒店的车里,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于白济尴尬得不敢说话,林瑧摸着自己被咬破的嘴唇不想说话,钟翊满脑子都是和想林瑧接吻,说不出话。   到了酒店进房间之前,于白济飞快地提醒了老板一句:“明天早上9点之前要出门,你们,早点休息。”   厚重的门板被关上,林瑧刚刚转身就被拦腰抱起来压在了玄关的墙上。他发出一声微弱的惊呼,双腿不自觉地攀上身前的人,手撑着宽阔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语气嗔怪:“干什么?不接我电话不回我消息,想分手?”   他说完嘴唇就又被咬了一下,钟翊下嘴不重,但原本红肿的嘴唇经不起任何的折磨了,林瑧痛得呜咽了一声,拍开他的脸。   这一巴掌拍得很清脆,钟翊闪都没闪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瑧,没一点儿脾气地央求:“不许说分手。”   林瑧赌气,“反正不是我在冷暴力。”   钟翊抱着怀里的人颠了两下,一只手臂托着大腿,手指隔着裤子掐进柔软的腿根肉里,他控制不住地往前顶了顶,哑着声音解释:“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一直在路上,手机没电了,在来德国的飞机上充了电,一落地就联系你了。”   “好吧。”林瑧轻易就原谅他了,纤长的手指摸着他耳边的鬓发,嘴里说出很无情的话:“但是今晚不行,我快累死了要早点睡觉。”   --------------------   小狗:不爱花钱,但是因为恋爱脑乱花钱 第28章 二十八   钟翊来的匆忙,除了人和护照两手空空,换洗衣物一律没带。这个点太晚了,德国不比国内,找不到24小时都在线的跑腿给他买新的内裤。林瑧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回头瞟了一眼脱到半裸准备进浴室的人,眼神稍微丈量了一下他下半身的尺寸,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内衣包扔了回去。   穿不下,绝对穿不下。   这件套房有两个浴室,钟翊洗完澡单穿着一件酒店的浴袍走出来,看到另一边林瑧也刚刚洗完澡。他穿着自己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没吹。二月染的亚麻色很衬他,钟翊目不转睛地夸过好看,所以上次发根长出一茬青丝后,林瑧又去补了一次色。   发丝沾水滴在脸上不舒服,林瑧找了个吸水的头带系在额头上方,将刘海一并束了上去,露出一张完整白皙的小脸。   钟翊见他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的碟形面霜罐子朝自己走过来,真丝的白色睡衣随着走路的动作轻柔地贴着皮肤滑动,勾勒出转瞬即逝的身体轮廓。   “擦点霜,你脸上干死了。”林瑧把自己的面霜递给钟翊,他说话的嘴巴粉嘟嘟的,肿得比平时丰腴些,上面泛着玻璃般晶莹的光泽。   林瑧刚才洗完澡在浴室护肤时给自己顺便涂了一层唇膜,下唇被钟翊咬破的地方手指触上去还有丝丝缕缕的疼。他娇气得心烦,脸色不太好看。   “噢。”钟翊呆呆地接过罐子,拧开盖,里面白色的乳霜被林瑧用了一半,留着几个指印。他一点都不像个gay,除了须后水没用过任何个人护理产品,学着记忆里林瑧擦脸霜的样子拿食指挖了一坨,直接往脸上抹。   “嘶……”林瑧冷着脸一把拉过他的手,把罐子放下,将他手指上的面霜蹭到自己手心,两手合拢用手心焐热,骂他:“笨蛋啊你,要乳化的,不然长痘。”   “嗯。”钟翊看着他笑,往旁边挪了一步坐到沙发的扶手上,如愿以偿地仰起脸。林瑧无奈,走过去站在他岔开的长腿中间,把掌心化开的面霜轻柔地敷在他的脸颊上。   钟翊的身体天赋有点不讲道理的好,小时候没怎么额外补充过蛋白质,只是勉强填饱肚子也能长到一米八七的大高个,少年时期抽条时瘦得跟一节青竹似的,却也没生出歪七扭八的体态。他脊背板正得像高门大户里从小练出来的仪态,皮肤也好,没有晒斑也不长痘,紧致的皮肉严丝合缝地贴着优越的头脸骨骼,平整得能去当电影明星。   林瑧在见不到他的那几年,深夜失眠最辗转反侧的时间里,曾经阴暗地诅咒过钟翊变成一个秃头大胖子,好让自己死了这条心。   可在年前的那场晚宴上,再次见到钟翊的一瞬间,林瑧还是庆幸他没有真的长残,甚至越来越好看了。少年褪去贫困的青涩与自卑,长出成熟强大的血肉,明明眉眼的轮廓和曾经一模一样,靠近时却有让林瑧腿软的威压。   林瑧有时候真恨自己是个没底线的色批。   钟翊的浴袍就靠腰间一根带子系着,岔开腿的姿势让林瑧一低头就能看见他裸露的大片胸肌和修长结实的大腿。林瑧替他擦完霜不免多看了几眼,看了便不由自主地落下手去摸。   手心的触感也比从前要好很多,大学时期的钟翊身上虽然也有肌肉,但毕竟偏向少年人的清瘦,不如现在柔韧厚实,让林瑧简直爱不释手。   钟翊被摸了两下喘息明显重了,他握住林瑧的手腕,漆黑的眼珠锁住他,嗓音沙哑,“不是说今天不行吗?”   林瑧点头点得理直气壮,“是不行,我摸摸就去睡了。”   钟翊挫败地把脸埋进他的胸前,闷着嗓子求饶:“那你别招我了。”   林瑧因为他靠近的动作,大腿往前蹭了蹭,隔着浴袍和一层轻薄的睡衣布料,明显感觉到了一个硬得发烫的东西正精神抖擞地抵着自己。他勾着嘴角笑得恶劣,“摸两下就硬了,你怎么这么不经撩?”   钟翊隔着丝绸料子用热烫的嘴唇吻他胸前的皮肤,贴着他的心脏回答:“只要一看见你就会硬。”   好吧,林瑧承认自己也被撩到了。钟翊嘴唇从心脏的地方蹭到左边乳尖,隔着睡衣拿舌头舔他,被唾液濡湿的白色布料变成半透明,桃粉色的乳尖在布料上顶出一个玲珑的凸起,看起来又色又欲。   林瑧被他舔得哼叫,他乳尖敏感,从前上床的时候钟翊就喜欢吃,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最喜欢一边肏他一边吃奶,经常把林瑧吸得挺着胸抖着屁股不受控地射精高潮。   或许两个人的脑子里出现了同样的画面,林瑧耳朵红得要滴血,钟翊忍得肉根快要爆炸了也不敢再进一步,因为林瑧说不行就是不行。   但最后还是林瑧退了半步,“可以用手给你打一次,但你得快点,行不行。”   他说完就把人往后推,让钟翊好好坐在沙发上,自己翻身上去,双腿岔开坐上钟翊的大腿,手利落地从真空的浴袍下面探了进去。   林瑧以前不喜欢给钟翊打,因为钟翊一直要很久才射,他嫌打得手酸,还不如躺下挨肏。   但他今天实在是累了,明天还要出门工作,只能退而求其次。钟翊像条被他摆布的狗,阴茎被抓上的一瞬间便控制不住地喘了一声,低沉的嗓音烫得林瑧耳根发麻。   手心的阴茎比林瑧记忆里还要粗大,他用指腹从马眼里蹭了一点流出来的清液,惹出一阵粗喘。清液涂在阴茎上当做润滑,林瑧没打算给他循序渐进的享受,上来就直接摸到了冠状沟下面的青棱,柔软的指尖沿着那条棱飞速撸动。   钟翊爽得鬓角冒出一阵薄汗,硕大的阴茎在林瑧手心不断弹动,他解开林瑧的睡衣纽扣,一口咬上眼前凸起盛开的乳尖企图压制自己射精的欲望。   刚开始就被撸射也太丢人了。   林瑧被他不知轻重的唇齿咬得呜呜直叫,不自觉缩胸想要躲避,被解开的睡衣挂不住,他稍微一动柔软的丝绸就从光滑的肩上滑下,一侧挂在了臂弯上,随着他不停撸动的小臂而轻摇慢晃。   钟翊被眼前的画面美得心动过速,太色了,林瑧细腻如白瓷的皮肉像是中世纪油画中的圣女,胸前开着两朵糜烂娇艳的小花,不堪一握的细腰半掩在衣摆下,宛如勾魂的镰刀。   林瑧情动时的音色褪去原本的清泠,像是热碳落入一池春水,激出层层叠叠的温软。他越叫钟翊越激动,嫌他手指动作慢了,自己挺胯主动去肏他的手。林瑧还坐在他的大腿上,好似坐着一匹烈马,伴随他挺胯的动作上下颠簸,细腰簌簌发抖。   撸了十来分钟,林瑧手心都被磨红了,钟翊还是不肯射,颠簸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林瑧头上的发带松了,半湿的头发贴在白皙的侧脸和额前,衬得绯红的面色露出痴迷的情态来。   钟翊捏着他的腰窝和臀肉揉,大手像捏面团一样几乎要把人揉软揉烂,林瑧一边搓弄鼓胀的阴囊一边软着嗓子撒娇:“手好痛,你快射好不好,嗯?”   钟翊放开嘴里的乳肉抬眼看他,眼珠和眼眶红了一片,像一头沉湎情欲的兽,“让我肏一下奶子再射好不好,我想肏。”   林瑧无语了,自己又没有胸,不知道为什么钟翊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肏他的奶尖。以前也是,不让内射就一定要拔出来射奶子上。但他还是松了手,从钟翊大腿上下来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挺着胸把莹白的肉和桃粉的花送上去,想速战速决,。   他上半身没肉,只有两团薄薄的乳包,和寻常男性没有区别。吐水的马眼蹭上脆弱的乳尖,林瑧曲着腿,手臂撑在身后的地毯上,身份如同一把拉满的弓,后仰着脖子轻轻哼叫,胸前被温热的口水和前液蹭得一塌糊涂。   钟翊把手指插进他微张的唇里,两指并拢像性交一样插他的嘴,柔软的舌头被夹出来又松开,咽不下去的涎水从唇角漏出来,拉出几缕银丝。   林瑧整个上半身都被搞得湿淋淋的,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精水最后全射在了两个乳尖上,桃粉色的乳晕没在絮白的精液中,像是流了奶一样。林瑧羞耻又愤恨地咬钟翊的手指,他膝盖都跪软了,在地毯上站不起来,还是钟翊把人像抱小孩一样抱着,去浴室擦干净了上半身。   镜子里白嫩的胸前全是大片血红色的吻痕与牙印,林瑧抖着手自己扣着睡衣纽扣,钟翊站在他身后一脸歉意地帮他吹头发。林瑧气得扣好衣服后给了他几下,巴掌拍在肩膀胸膛上有点闷痛,这次是真的使了劲的。   “你别每次弄过分了就做出这副样子给我看,家里的罗威纳都没你会演。”   钟翊乖乖站着任他发脾气,一下也不躲。   第二天一早林瑧起床时钟翊已经起了,叫了客房服务的早餐,还替他熨好了今天要穿的衣服。林瑧稍微消了点气,神色淡淡地吃完一份香肠面包,拿着纸杯咖啡准备出门,回头冷着脸给了眼巴巴跟着他的人一个颊边吻,“今晚我不回来吃饭,你别傻待在酒店等我了,去市里逛逛吧。”   “好。”   钟翊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其实并没有出门,林瑧一连两天除了睡觉都在外面忙,第二天晚上还喝了不少酒才回来。   于白济喝得比林瑧还多,但他酒量稍微好点,还能腾出力气用一只肩膀架着老板按门铃。   钟翊开门之后怀里直直扑过来一个带着酒气的人,于白济喝到舌头都大了,含糊不清地交代:“我明天回国,老板的航班改签了,你们俩多玩两天吧。”   德国人也都是一群酒蒙子,他们的黑啤度数不低,一杯接一杯地上,不喝完不能下桌。不过于白济帮林瑧挡了大半,林瑧倒是没喝醉,就是腿发软。   他攀在钟翊身上,西装外套和领带勒得不舒服,就挣扎着脱了随手扔在地上。白衬衫领口解开三颗,露出吻痕还未消的前胸,钟翊喉结滚动了一下,扶着他后腰的手心发烫。   林瑧腰细屁股翘的身材穿正装一览无余,明明是普通的白衬衫黑西裤都能被他穿出勾引的味道。他也确实在勾引钟翊,湿热的呼吸中带着麦芽酒香,咬着钟翊的耳朵呓语:“我今天穿了衬衫夹。”   裤子扣被一双毛躁的手解开,拉链拉下,西裤却因为裁剪适宜并没有直接掉到地上,而是被林瑧的臀卡在胯间。钟翊两指插进裤缝把裤子拽掉,又蹲下来替他脱了鞋袜,抬眼去看,林瑧的衬衫、内裤和大腿都是白的,唯有勒在大腿根的衬衫夹是黑色。   黑色的皮环勒进白花花的肉里,环边溢出一圈鼓囊囊的肉花来,突如其来的凉意让肉花簌簌发抖,完美得像少男漫画里色情的春梦。   钟翊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上去,吮吸啃咬那块清甜的嫩肉,林瑧靠在身后的墙上,半裸着身体微屈膝盖任他为所欲为。   纯棉的内裤被暴力拉下,林瑧的衬衫夹没取所以内裤也脱不下来,只能一起卡在臀上。深粉色的阴茎半勃着,被钟翊从内裤上沿拿出来吸舔,在湿热的口腔中渐渐充血肿大。   林瑧被他口得仰头呻吟,捏着钟翊的耳朵安抚鼓励他,像个买春的恩客一样夸他“好棒,再含深一点”。酒精轻微麻痹了他的神经末梢,需要更加强烈的刺激才能爽到,他扶着钟翊的下巴挺着腰往里送,钟翊乖乖地揉着他的臀肉帮他深喉。   紧窄的喉管随着吞咽的动作吸着龟头,阴茎被包裹在潮湿的口腔里,柔软的舌尖刮蹭着敏感的茎身,太爽了,林瑧平时自慰最多只用手,太久没有受过这种刺激,最后在钟翊一次用力的吮吸中尖叫着射了出来。   钟翊一滴不剩地给他吞了精,林瑧不应期里脑袋发空,好像灵魂也在刚才一起被射了出去,他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大腿根还在一阵接一阵地抽搐。   钟翊把他抱回床上,自己去洗手间漱了口,又拆了一罐润滑液,走出来把人翻了个身,热烫的身体压着林瑧问:“穿着衣服肏一次好不好?”   林瑧屁股肉被他顶着,说不出话来,只能咬着指节点点头。下一秒下体传来撕拉声,他的内裤变成了两个布片被扔在了床下。   白腻的臀肉被掰开,钟翊沾着润滑液的手指揉着和乳晕一个颜色的紧致肉花,林瑧被揉得喘息,顺从地翘了翘屁股,把穴口送上去给他玩。   穴口很快被揉开揉软了,冰凉的润滑液顺着食指探进热烫的穴里,林瑧被冰得打了个抖,臀肉瑟缩着,夹着钟翊的手指进出不得。   钟翊俯身亲他的臀肉,哄他,“宝宝,放松点。”林瑧被叫得脸红,哼了一声努力放松身体,闭着眼享受扩张和按摩。   钟翊还记得林瑧的敏感点,林瑧以前不喜欢自己扩张,嫌太麻烦了,有时候瘾来了勾得钟翊脱了裤子肏他,他事前也只是随便拿手指捅两下,等到钟翊进来的时候就痛得两个人都青筋暴起。   后来钟翊就不让他自己来了,不管再急色上头都要亲自帮他弄,有时候用手,有时候用舌头。不过林瑧也不喜欢舌头,因为太爽了,他前列腺生得浅,钟翊的舌头一舔进来他就想射,快感尖锐到恐怖,这么搞两次他第二天尿都尿不出来。   还是手指最好,钟翊手指长又灵活,能捅到很深的地方,三指能来把肠道抠到松软,再掰开屁股就能吃下一整根肉棒。   林瑧前面又被抠硬了,悄悄流着水滴到床单上。钟翊的手指蹭着他前列腺的边缘轻轻地摸,始终吊着他不肯给一个痛快,他穴里发痒,鼻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膝盖往前爬,腰塌着,只把白腻如水蜜桃一般饱满的屁股顶起来,晃着腰求肏,“可以了,你进来吧。”   钟翊便脱了衣服,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条腿曲在床上,把着他巴掌宽的细腰,硬挺粗大的阴茎甩在屁股肉上,烫得林瑧轻轻战栗。龟头抵着翕张的穴口往里送,林瑧拉过枕头一角含在嘴里,浪叫被吞回喉咙,小腹和腰肢软得像一滩水。   钟翊也不好过,虽然扩张了很久,但林瑧紧得跟个处子一样,刚进去半个头就箍得他动弹不得。痛与爽铺天盖地而来,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下巴的汗珠落在林瑧的臀上,炸开淫靡的花。   他停了一会儿,安抚地摸着林瑧的脊背与腰窝,等他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下腹用力把自己送进半根,惹来身下人一声咽不下去的娇吟。   好紧,好烫,好软,让人恨不得死在里面的舒服。   化开的润滑液一部分从股缝中往下流,另一部分随着抽插的动作飞溅出来,溅到紧实的小腹肌肉上,在撞击拍打臀肉时发出“啪啪”的水声。   林瑧感觉自己像一叶残破的扁舟,在狂风巨浪的欲海中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苦痛与欢愉宛若层层叠叠的飞白浪花,不留情面地淹没他的口鼻与胸腔,让他几近溺毙。   他露着一截舌头叫不出声音,修长匀称的手臂抱着暄软的枕头,后肩的蝴蝶骨顶着,如同即将展翅的翼。白如暖玉的皮肤上沾着晶莹的汗水,顺着背沟汇成一道水渠。下弯的腰细得惊人,衬得臀肉饱满挺翘到色情,被身后剧烈的抽插撞出层层肉浪,白皙的皮肉下面泛出蜜桃般的粉。   太快了,林瑧被撑满了,他早就跪不住了,钟翊伸出一只手托在他的小腹下提着他肏,一边肏一边恶劣地缓缓按压。穴里的前列腺被擦到红肿,他早就打着抖吐了精,精液甩在床单和肚皮上粘得一塌糊涂。钟翊的手不知轻重地按,每次按到膀胱,都让林瑧产生了即将失禁的错觉。   “不要了,唔……真的不行了,要死了。”   他求饶,可肏他的人根本不听,粉色的阴茎在前面甩动吐着清液,跟尿了没什么区别。林瑧大腿抽搐到痉挛,钟翊干他的时候一直很沉默,不爱说话,只是贴着他死命地往穴里顶,仿佛他是个肏不烂的倒模飞机杯。   林瑧受不住了,晚上喝的酒还在肚子里,再肏下去他真的有可能会失禁,羞耻与恐惧一齐冲进脑海,他手臂撑直,向后贴上钟翊的胸膛,侧过脸胡乱吻着他的脸卖娇,一边夹着穴一边大声叫床:“哥哥好硬……啊,要被肏烂了,啊!射进来好不好,想被内射。”   他从买春的恩客变成了卖春的鸭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缩着屁眼榨精,钟翊结实的手臂死死箍住他,手指用力到在侧腰留下清晰的指痕,嘴唇叼弄着林瑧收不进去的舌头吮吸,小腹绷紧,飞快地抽插了上百下后射进了他的穴里。   --------------------   大半夜的,看点黄的 第29章 二十九   卧室里的窗帘漏出一条缝,透着斜斜的一缕光,光线的角度随着日轮缓缓偏移,暖洋洋地落在林瑧的眼睫处。   他被晒醒了,这一觉漫长而黑甜得如同昏迷。林瑧迷迷糊糊地抻了个懒腰,薄被从肩膀滑落到腰间,露出他新旧吻痕交叠的上身。   骶骨往下膝盖往上的地方还麻着,一动就有轻微拉扯的酸痛感。昨晚荒唐的回忆涌入脑海,但他对后来自己怎么洗的澡又何时睡下已经一无所知,枕边空着,另外半边床铺是凉的,卧室里此刻只有林瑧一个人。   林瑧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哑得仿佛吞了一把砂砾,半个音都发不出来。他费力起身摸到了手机,被屏幕光照得眯起眼睛,看见已经是斯图加特时间下午一点。肚子适时传来饥肠辘辘的空响,原来这一觉连午饭时间都睡过了。   他按开自动窗帘的开关,正午的天光从薄纱与玻璃外倾泻进来,就着明朗的光线,林瑧撑起身掀开被子,咬着下唇检查自己的大腿。钟翊昨晚跟打了兴奋剂的狗一样,弄得他现在两条腿上跟别人虐待过一样。   他毫不怀疑自己现在给大腿拍个照报警,钟翊今天就得在德国蹲局子。   卧室门被静静推开,钟翊一手握着门把手,一手端着一杯温水,正想悄悄进来。见到人醒了,站在门口愣了愣,随后马上走过来把水放在床头柜上,坐在他腿边的床沿问,“醒了,睡得好吗?”   林瑧不说话,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干了里面的温水,嗓子才终于活过来。他用脚蹬了蹬钟翊的腹肌,让他离自己远点儿,“暂时不想看到你。”   钟翊抬手捞住他未来得及撤回的脚踝,手心贴着温热的皮肉与精致纤细的骨头,一只手就能严丝合缝地圈住。他把脚腕捏在手里往旁边打开,低声喃喃讨好,“别不想看我,我买了药还有中餐,先擦药再吃饭。”   林瑧还是不太想理他,这次真的太过分了,他需要再气一会儿。   斯图加特没什么中餐厅,钟翊在谷歌地图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卖川菜的,林瑧平时就吃不了太辣的,而且现在的情况也不能吃辣,钟翊只能打包了两个清淡的小菜和一份汤回来。   林瑧坐在套房餐厅岛台边的高脚椅上喝汤,一只脚悬空,另一只脚踩在钟翊的膝盖上,钟翊单膝跪在他脚边替他给大腿上的咬痕擦药。   擦完药林瑧也消了气,钟翊坐在另一侧吃他剩下的饭菜,两个人轻声聊着天。于白济已经坐上了回国的航班上,林瑧自己的机票在钟翊来斯图加特的那天晚上就退掉了,“我这次有大概五天的假期,你什么时候回申州,不急的话在欧洲多玩两天吧。”   钟翊算了算,VTEL申州中心大楼开业前的大项目基本上都已经成功敲定上线,目前的工作他都能线上处理,只是,“不急,但我没带工作电脑,寄过来太慢,所以要先去一趟欧洲总部。”   “嗯。”林瑧歪头拿起手机查看机票,“你们欧洲总部我记得是在米兰,对么?我还没去过呢。”   钟翊一笑,“我也没去过,听说欧洲区总很严肃,也不知道给他打办公申请会不会被驳回。”   下午林瑧原本是准备在斯图加特逛逛的,他在网上查到这边有座奔驰的车博物馆,图片看着很吸引人。但大腿根的肌肉动两下都不舒服,从起居室到洗手间就这几步路的距离都恨不能让钟翊抱着,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出门的打算。   去米兰的机票定在的明天早上,在斯图加特的最后一个下午两个人窝在酒店起居室的沙发里看了部动画电影。   这片子是个系列电影的第二部 ,第一部他俩在读大学的时候一起看过。当时钟翊说自己是第一次进电影院,林瑧还不信。   林瑧的爱好经常被富二代的朋友嘲讽幼稚,他喜欢打市面上大热的游戏,曾经开麦被小学生队友喊过叔叔;喜欢看动画电影,多低龄的都看,经常买票进电影院后发现满场都是闹哄哄的小孩儿。   后来他打游戏再也不开麦,也宁愿待在家庭影院里一个人抱着狗看电影。罗威纳挺喜欢动画片的,这市面上口碑好点儿的动画大片林瑧都带它看过,除了他们现在正看的这个系列。   林瑧窝在沙发一角,腿上盖着薄毯,侧躺在钟翊怀里,仰头问:“你后来看过这个吗,第二部 。”   钟翊盯着荧幕里忽明忽暗的片头,捉着林瑧的手指在指尖把玩,“看过,在纽约一个人看的。”   “好吧。”林瑧觉得有点不公平地撇撇嘴,“那你不许给我剧透。”   钟翊拉着他的手指沉默不语,直到影片开始五分钟后才低声开口:“没办法剧透,从这里往后我都不记得了。”   林瑧微微张开嘴,有点纳闷,“为什么?不好看吗?”   钟翊摇摇头,嘴唇轻轻抿了抿,眼神回避着林瑧的询问,不知道是难过还是不好意思,低着头用额头蹭了蹭怀里的人,毫无知觉地说出让人心脏发酸的话,“一直在想你,没注意好不好看。”   林瑧有点难过地在他怀里转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下巴搁在他肩上,不知道在哄自己还是在哄钟翊:“那我们现在扯平了,刚好可以一起重新看。”   片子是个喜剧,林瑧看第一部 的时候就喜欢得不行。   那是大二的刚开学,9月,申州热得跟三伏天没什么区别。林瑧和钟翊上周的口语课没上,因为钟翊在结束暑期工之后还是抽空回了趟老家,刚好错过了林瑧定的时间。   这周学校开学,升入大二专业课加了不少,林瑧特意找钟翊要了他的选课表,以确保自己和他的专业课都选到了同一个老师。   暑假全勤给这小子上了两个月的口语课,林瑧只等着这学期的专业课作业当甩手掌柜了。   开学第一周,林瑧特地提前跟钟翊确认过他周五下午空着,微信通知他:   ——周五下午两点,图书馆门口咖啡店。   ——好的。   弄得跟地下党接头一样。   学校里有空调又适合上口语课的地方不多,图书馆里的自习室肯定不行,教室也不确定会一直空着,林瑧便选了这个咖啡店。   钟翊几乎每天都要来图书馆,门口的咖啡店他路过过接近700次,却一次都未曾进去。咖啡店门口的小黑板写着每月更换的特色新品,最低20一杯的价格足够让贫困生望而却步。   周五下午钟翊依旧是提前到的,林瑧还没来,他找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兼职的服务生拿菜单过来,他拘谨地翻开看,菜单上印着手写体的花字,全是他看不懂的名词。   大山农村出来的小土狗甚至分不清香草馥芮白和焦糖玛奇朵究竟是甜品还是咖啡的名字,他只能沿着菜单点了一个最贵的单品以及一杯白水。   玻璃杯装的瑰夏冰美式放在钟翊的白水对面,在桌面上凝出一滩水渍时林瑧才姗姗来迟,他迟到了接近十分钟,因为嫌弃外面太热拖了很久才出门。   钟翊的目光从林瑧走进咖啡店起就一直黏在他身上,林瑧穿着简单又昂贵的落肩衬衫和牛仔裤,衬衫领口开了两颗,露出一点平直的锁骨和锁骨中间闪闪发光的潮牌金属项链,精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超墨镜,看起来像个喜欢臭脸的漂亮大明星。   林瑧刚刚从临江仙吃了个午饭过来,被晒得有点口渴,落座后摘下墨镜,眼睛瞥了一眼桌上了咖啡,抬手叫来了服务员,“给我一杯气泡水,谢谢。”   钟翊呆了一秒,轻轻指了指特意为他点的咖啡,声音有点犹疑,“不喝么,这个。”   “嗯。”林瑧把玻璃杯推给他,“我不喝美式。”   玻璃杯在桌面划出一道清晰的水痕,钟翊捏着杯壁小小地抿了一口这杯比他一周午饭还要贵的咖啡。名字这么好听,却原来是苦的,比他小时候在大山医馆里喝过的中药还要苦,菜单广告词里说的果味和香味他一点都没有尝到,从舌根到胃都翻涌着苦与酸涩。   他为了不浪费,硬生生在一个小时的口语课里小口小口喝掉了整杯美式,喝到后来冰全部化在水里,咖啡液变成了一点都不高档的浅棕色。   一个小时快结束的时候隔壁桌来了两个女孩儿,化着妆,穿得也很漂亮,手上拎着购物的袋子,看起来像刚逛完街回来。   她们热烈讨论着中午一起看的电影,林瑧心不在焉地听了一耳朵,拿出手机搜了搜,发现他之前关注过预告片的一部动画电影今天上线了。   最近太热了,林瑧把课约在周五就是因为周六不想出门,那就索性今天把电影也看了。离学校最近的电影院有一场三点四十的拍片,他抬眼问正在小声跟读文章的钟翊:“你上完课去干嘛?”   钟翊被他打断,懵懵懂懂地抬眼,“准备回寝室。”   林瑧便自顾自地买好票,通知他:“行,那陪我去看部电影吧。”   钟翊没有拒绝的权利,到电影院之后影片还有10分钟开场,周五下午人还挺多的,林瑧自己去取票,钟翊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问:“你要不要吃爆米花?”   好多检票的人手上都捧着大桶的爆米花与可乐,钟翊没进过电影院,也不知道林瑧会不会喜欢这种小零食。他只在寝室时听到室友聊天时说起过,室友吐槽女朋友每次看电影一定要买爆米花,不吃都要捧在手里拍照。   林瑧的手肘被一只大手轻轻碰过,一触即放,他其实不怎么吃这东西,觉得粘手,但抬眼撞进钟翊看起来有点期盼的黑眼珠里,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钟翊排队买了份爆米花和可乐的双人套餐,在检票口等林瑧的时候很像陪女朋友来看动画片的男大学生。   坐下之后还要看几分钟的前插广告,林瑧咬着爆米花和他闲聊,“这个公司的电影我都很喜欢,年初上映的那部Robopocalypse你看过吗?”   钟翊摇摇头,诚实回答:“这是我第一次进电影院。”   “不可能吧……”林瑧下意识地质疑,但马上想起来了钟翊贫困生的身份。   他刚给钟翊上课时有一次嘲讽地问过:“你在哪里学的英语,法国吗?”钟翊没听懂这个讽刺,说了个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城市,林瑧回去查了之后才知道在西南云省的一个偏远大山里。   他当时没道歉,现在也说不出对不起,梗着脖子扭过脸不说话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电影开场,林瑧才想缓和气氛,凑到钟翊耳边开口:“你尽量不要看字幕,用耳朵听,看自己能听懂多少。”   电影院只能小声交流,林瑧一只手掩着嘴巴,喝过冰可乐的呼吸凉凉的,吹在钟翊的耳边。钟翊如触电一般缩回去,沉默着点头,眼神飘忽不定,过了好半天才把注意力放回电影里。   印象里那部电影确实很好看,整场下来林瑧只和他说了那一句话,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笑。林瑧胳膊撑在作为中间的扶手上,托着下巴被逗得身体发抖,或许是距离太近,近到那份颤抖和钟翊的心跳都产生了共振。   林瑧看完电影出来心情变得很好,他问钟翊饿不饿,要不要顺便一起吃个晚饭,钟翊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第一次拒绝了林瑧,“7点学生会那边有个迎新会的排练,我得回去了。”   林瑧没说什么,他本就不饿,刚才吃爆米花吃得很饱,既然钟翊有事那就不吃饭了,分别之前问了句:“大一的迎新会是明天下午吗?”   “嗯,你来看吗?节目……还挺多的。”   林瑧耸耸肩,“算了吧,太麻烦了。”他说完突然笑了一下,问:“你有节目吗?”   钟翊摇摇头,眼睛微微垂着,那是林瑧第一次觉得他像只有点可怜的小狗,“没有,我没有才艺。”   “那我不去了。”   林瑧没想到自己第二天还是去了趟学校,因为在隔壁大学任教的外婆恰好去申大办事,叫他过来陪几个商学院的教授一起吃顿午饭。   林瑧对陪教授吃饭这件事没兴趣,但外婆难得约他一次,他不能拒绝。餐厅就在申大门口,一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几个老教授在桌上把酒言欢,喝到下午三点多才散场,林瑧在那里如坐针毡,好在他是个学生,不用陪酒。   从餐厅出来后林瑧才发现原来外面下起了大暴雨,之前的天气预报并没有说过今天会有雨,林瑧只能在餐厅借了一把伞把外婆送上车。   他的车停在申大里面,他撑着伞一边走着一边想,不知道这雨是几点开始下的,今天的迎新会怕是要推迟了。   去停车场要路过迎新会的场地,就是一个不大的露天体育场,林瑧靠着体育场的围栏走,往主席台的地方望了望,那里果然空着。   人工草坪上散落着杂乱的器材,应该是临时拆除的舞台零件,没有表演人员,也没有观众,只有一个人在雨中忙碌。   他视力很好,两眼5.0,而且雨中的那个人实在很好认。万年不变的黑色T恤与运动裤,清瘦颀长的身影,以及宽阔却总是微微内扣的肩膀,搬运重物时漂亮流畅的手臂线条……不是钟翊还能是谁。   怎么一个人在收拾器材?   林瑧脸上带着疑惑和薄怒,走过去站在正弯腰捡凳子的人面前,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钟翊被林瑧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暴雨将他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压垮,缀着水珠糊在眼前,令他几乎看不清林瑧的脸。他抬手捋了一把眼前的水珠,问:“你怎么在这里?”   林瑧懒得解释,把伞往上抬了抬,聊胜于无地替他遮了一半的雨幕,“走吧,等雨停了再来收拾。”   钟翊摇摇头,这里风雨都大,打着伞裤腿都能湿一半,他让林瑧快点走,自己却说:“我没关系,有些器材不能泡太久的水,容易生锈。”   “那为什么是你一个人在收拾?”   钟翊摇头:“他们都有别的事。”   “你信吗?”   钟翊笑了一下,发梢和下巴上的水珠如瀑布一般流进衣领里,T恤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清瘦的肌肉与骨骼。他眼珠黑洞洞的,被雨水冲湿,说话时看不出什么情绪,“我信不信不重要。”   林瑧收了手里的伞,陪他站在雨里,泼天的雨幕将他的声音砸碎,碎成冷冽的冰花,“钟翊,你知道这是校园霸凌吗?” 第30章 三十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从周六下午淋了几分钟的雨开始,林瑧周日看过家庭医生也吃了药,在家里捂着被子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好全,周一去学校的时候还发着低烧。   也许是薛承雪怀孕的时候抑郁症过于严重,根本没心思补身体,她亏得厉害,林瑧也从小体质就不太行,平时丁点儿不注意就容易感冒。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总用这个借口请假,这样就可以一整个星期都待在房间不需要见人也不需要出门。   原本林瑧想的是直接翘掉整个周一的课,若是被发现了大不了再去补个假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没料到当时盲目跟着钟翊抄的课表,竟然选到了在外公的饭局上见过的一位教授的课。   林瑧翻开课表的时候眼前一晕,担心自己在学校自由散漫的作风被捅到外公那儿,他竟然咬咬牙在周一大早上出现在了学校。   林瑧踏进教室门口的时候险些迟到,离打铃也就半分钟,教室里坐满了学生,钟翊板板正正地坐在第四排,那条靠窗,都是三位一排的长桌,他身边照例空着。   林瑧走过去把专业书随手摔在桌上,耷拉着肩膀站在他旁边的过道里,“让我进去。”   钟翊抬起头,随后像是被烫到似的站起身,往旁边侧了两步,林瑧看也没多看他一眼,屁股一沾上椅子就趴下了。   “困得要死,我先趴会儿,教授看这边了你叫我。”他嘟囔完确保钟翊点头后才阖眼,谨慎得跟高中生似的。   今天专业课的教授教学水平高,但眼神其实不太好,他上课不爱点名,也不管底下学生听不听,只专心讲自己的。   钟翊认真地听,背脊挺得像支青竹,手里的二手旧书又新增了不少笔记。林瑧在他旁边睡得不沉,因为低烧脑袋隐隐地胀痛,他眉心不自觉地蹙着,眼皮和睫毛不安颤抖,宛若经不起秋风的蝴蝶,在眼睑上落下簌簌的影子。   九月的日头太大了,林瑧就坐在窗边,阳光斜斜照进来,把木头桌面都晒出一层蜜似的光泽。钟翊余光瞥见林瑧前额和后颈出了一层薄汗,瓷白的脸颊皮肤透出浅粉色,还以为他是被晒热了。   正上课呢,起身去拉窗帘太引人瞩目了,而且他的位子要碰到窗帘就势必会吵醒林瑧。钟翊左右看了看,拿自己挂在椅背上的旧书包放在了向阳的桌面上,替林瑧挡着光。   林瑧在他挪书包的时候就醒了,他渴得难受,但今天来的时候迷糊,忘了带水。唇舌被高温炙烤得干燥难忍,脸贴着趴在桌上的胳膊转了个方向,微微睁开眼睛看向钟翊,小声问:“有水吗?”   钟翊愣了,嗫嚅答道:“有,但是……”   他还没有奢侈到每天在超市买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喝,书包里的塑料水壶是宿舍楼下小卖部买的,丑陋廉价的蓝色,但胜在又大又结实,灌着在寝室里晾凉的白开水,够钟翊喝半天。   林瑧最烦他每次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更差,有多少脾气都写在脸上了,他没什么力气地“啧”了一声,声音低哑又缓慢:“快给我,渴死了。”   林瑧找钟翊要水喝的时候没想太多,满脑子都是渴,但当钟翊真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塑料水瓶,这个东西还是稍稍超出了他的认知。   林瑧一年四季都是从冰箱里找瓶装水喝的,家里琉璃水晶陶瓷的杯子乱七八糟一大推,都是保姆阿姨在整理,林瑧用的少,就根本没想过有人会用非一次性塑料水壶给自己带水喝这件事。   当然,见过肯定是见过,这个水壶钟翊之前是不是也掏出来过,林瑧浆糊般的大脑转了两秒就不动了,他觉得肯定有过,只是被自己无意间忽略了。   林瑧扪心自问,他不是很介意在非常渴的时候和钟翊喝同一杯水,但当下那一刻,他还是把那个蓝色的水壶推开了。   “算了。”他想了想,他感冒了,这个水壶钟翊等下自己还要用,别一个传染俩了。   钟翊因为他推开水壶的动作手指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转瞬即逝的疼痛,如同被金属的静电击中一般,不致命,但让人不敢轻易再碰第二次。   他把水壶收起来,嘴唇抿了抿,视线回避着林瑧,对他说:“这节课下了我去买吧,你再忍一忍。”   小课间就10分钟,最近的超市离这栋教学楼将近500米,走肯定来不及,得用跑的。   钟翊回来的时候连汗都没怎么出,常年暑假工都是干的体力活,这种天气和运动强度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了。他手里握着一瓶冷柜里拿出来的依云,这是学校超市里能买到的最贵的水了。   林瑧接过来的时候手指蹭到了钟翊手心的水珠,水珠是凉的,但钟翊的手心是烫的,烫得几乎快和低烧的林瑧一个温度了。   一口气喝了掉了半瓶水,林瑧拿着剩下的半瓶贴在额头上给自己物理降温,明明不觉得冷,但身体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钟翊有点迟钝,现在才看出他的不对劲,神色顿时有点紧张,躬着上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林瑧平齐,凑近了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林瑧没跟他废话,拿自己热烫的掌心去贴他的额头,其实也就高了一度多点儿,柔软白腻的掌心皮肤却烫得钟翊浑身如焚烈火。   他被火烧着,大着胆子拽了一下林瑧的手腕,用自己的手背去贴林瑧还带着薄汗的侧颈,还是烫,一点点温差都似火燎一般。   “你发烧了,去校医院吧。”   林瑧往后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边哼气边笑了笑,问他:“课不上了?”   钟翊摇头,“我去跟教授请假。”   申大因为坐落在申州外环,占地面积还挺大的,在全国都排的上号。从教学楼到校医院要坐校车,林瑧因为不吃食堂也从不借书,校园卡都没充过钱,幸好钟翊口袋里有零的,才能让俩人都坐上车。   学校马路上全是减速带,小破巴士没有减震一说,林瑧坐在最后排被颠得想吐,他实在难受,脑袋一歪,不由分说地把额头抵着钟翊的肩膀,慢慢吐气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缓解一点。   钟翊被他靠着一动都不敢动,涤纶布料的裤子都快被手指抓破了。   校医院的医生简单粗暴,查完烧直接给林瑧开了一针点滴。输液室里没人,护士给林瑧打完针就走了,走前嘱咐钟翊说:“要拔针了来护士站叫我。”   医院的空调常年跟不要钱似的开着,林瑧有点兀冷,但中央风口钟翊关不了,于是从一旁拿了个叠好的毯子问他要不要盖着。   这毯子原本就是留给输液室的病人用的,林瑧看了一眼就嫌弃地让钟翊拿开,“不知道多久没洗了,一股味,我不要。”   大小姐都难受成这样了还挑三拣四呢。   钟翊由着他,原本想着再去超市给他买个新的毯子,但这里离超市更远,不管是跑还是坐校车,来回都得将近二十分钟。   钟翊一般晚上也要出去兼职,所以书包里有一件预防晚上降温的穿的薄外套,昨天刚洗完还没穿过,干净的。   方才林瑧嗓子干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都没要他的水,现在冷得胳膊上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钟翊看着他,心里又起了一阵刚才被静电打到的痛感。   他还是把外套从书包里掏出来了,递到林瑧面前,垂着眼睛问:“要不要先凑合一下,我去给你买毯子。”   林瑧盯着他,没吭声也没接,面色不大好看。   这次拒绝在钟翊意料之中,他坦然了不少,正准备把外套放下离开,却听见了林瑧不耐烦的声音:“你展开呀,我一只手怎么盖?”   林瑧说衣服就够了,别再折腾。但靠在椅背上坐了一会儿又嫌空气闷,钟翊便偷偷把输液室的窗户打开了一半,坐在他旁边陪他聊天。   半瓶药水下去后林瑧精神了一点儿,精神了就有空算账,他想起周六下午的事就生气,问钟翊:“我去之前你在那儿收拾多久了?”   钟翊想了想,雨当时下起来的时候他没看时间,只记得林瑧几点来的,笼统回答说:“差不多三个小时吧。”   林瑧骂他猪脑子,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的傻子。骂完了还觉得不公平,为什么钟翊淋了三个小时雨都没感冒,自己淋了三分钟就发烧了。   钟翊听他中气十足地骂自己,不自觉朝他笑了笑,校医院后院种着桂花树,窗口正对着一个树冠,他笑的时候起了阵风,把一片轻巧嫩黄的桂花吹了进来,正巧落在了林瑧的侧脸上。   钟翊伸手替林瑧把脸上的花瓣摘了,难得朝林瑧开玩笑:“你是大小姐,当然金贵,所以下次别淋雨了。”   迎新会之后钟翊就默默退了学生会,冗杂的学生政务被抛到脑后,他接下来的一年里除了拼命学就是在拼命赚钱,所以也不知道林瑧私底下找过那几个学生会干事的一点麻烦。   ——   离开斯图加特的飞机上没有网,林瑧准备戴上耳机和眼罩听歌小憩,钟翊凑过来看他寻找歌单的手机屏幕,低声问:“能不能看一下那些照片?”   哪些?林瑧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说普林斯顿的吗?”   钟翊眼睛黑亮亮的看他,一汪潭似的。林瑧做了个在钟翊看来很可爱的鼓嘴动作,打开一个私密相册,把手机递给他,“都是差不多的角度,我一直在按快门所以显得多,你看镜头的就发给你的那一张。”   那天钟翊一直没怎么挪过位置,动作也少,所以照片看上去确实都差不多。但钟翊依旧低着头一张张地慢慢看,认真的样子要是被旁人看见了估计会以为他是个自恋狂,看自己的照片都能看得这么深情。他眼眶又有点热,但这次忍住了没哭,瓮着鼻子想问林瑧很多问题,太多太多堵在喉咙,最后挑了个自己最关心的:“转两趟飞机累吗?”   因为不想落地纽约,所以要从旧金山转费城,再从费城坐车到普林斯顿,如果中途没有时间适宜的航班,那就意味着要在机场逗留很久。   林瑧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下,说实话,他已经忘记当时累不累了。申大的毕业典礼日期就比普林斯顿的早一天,算上对向子午线的时差,是两天。两天,刚好够他辗转去一趟普林斯顿。   飞旧金山的航班在申大商学院毕业典礼的当天下午,林瑧让司机提前把行李送到了机场,他赶时间,刚拍完毕业照就脱了学士袍往外走,杨贺程在后面追着问他去哪儿,他头都没回地摆摆手,说:“去美国追星。”   杨贺程不信,追着他骂了三分钟,说他什么鬼话都编的出来。   林瑧的计划是一天都不打算多留,所以行李里除了护照钱包充电线就只有一个莱卡的相机和两个镜头,泛美航空以报关有误为由扣押了其中一个镜头,他想争辩,但又不想浪费口舌,最后交了罚款了事。   旧金山的海关看见他7年的留美经历,多余的问题都没问,说了句“welcome back”就给他敲了章,他张嘴想解释,最终扯了一下嘴角,又决定算了。   费城机场的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普林斯顿大学。”,司机开心接了个长途单子,但又排斥他是个亚裔,以为他听不懂俚语,在和家人的语音通话里喊他Oriental。   累吗,累吧。但一路上所有的疲惫、愤怒、烦闷与郁结都在他混在毕业生家属人群中见到钟翊的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22岁的钟翊穿着学士服站在一群白人精英同学的角落里,虽然和两年前一样依旧安静沉默,但宽阔的肩背没有内扣,眼神也不再往下垂着,他淡淡地看着前方,看起来比从前更冷,也更平和,像一支能被风雨压弯的修竹长成了暴雪中青绿的寒松。   林瑧以前总觉得钟翊是一只大雨里的小狗,也是被甩下山崖的雏鹰,因为自己有点感同身受,所以同情心泛滥拉了他一把,随便递给他一只手就能让他高兴好久。但那天过后,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林瑧或许永远不会告诉钟翊,在那天见到他之前,自己曾经是想接他回家的。但普林斯顿的天真的太蓝太高了,林瑧抬眼望不到碧空的尽头,相比起来申州都像个困兽的笼子。   好不容易从大山里飞出来,干嘛要关在逼仄的笼子里。   这个笼曾经关了林瑧的妈妈,而林瑧本人,就是笼子上扣住的锁,上一次他身不由己,如今若是让历史重演一次,那就真是,太不懂事了。   “忘了,能有什么累的。”林瑧回答,“我本来就是一时兴起去的,刚好碰上你们毕业典礼。”   --------------------   大小姐:傲娇是傲娇者的墓志铭。 第31章 三十一   马尔彭萨机场,南欧18°C的阳光破开云层热情地洒向大地。正式开启假期的林瑧终于可以甩开拘束的商务三件套,他穿着颇具巴尔干半岛风情的紫罗兰印花落肩衬衫和白色五分裤走出航站楼,轻巧地坐上了一辆白色的保时捷敞篷跑车。   车是VTEL欧洲总部提前给钟翊送来的,钟翊的欧盟驾照还没过期,刚好能带着林瑧在米兰自驾兜兜风。从机场去市区有好几十公里的路程,钟翊开得不快,迎面吹拂的风似乎都带着爱琴海的浪漫与湿润,浸润了林瑧在西欧工作时饱受摧残的身心。   钟翊预订的酒店就在VTEL欧洲总部旁边,毗邻米兰大教堂。这边没什么高楼,VTEL也入乡随俗地建了个巴洛克仿古建筑,屹立在米兰多年,俨然已经成为城市地标之一了。   两人办了入住之后就径直去VTEL里面找餐厅吃饭,被德国菜折磨了三天的人闻到披萨香味都要流口水,本想安安静静吃个午饭,下午再去逛一逛,至于工作,钟翊打算明天再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钟翊走进VTEL不过五分钟,手机上就接到了欧洲区总的通过内部系统发起的通话。   钟翊顺着电话里的指引带着林瑧上了两层楼,刚踏完石阶就看到了等在那儿的一位中年白人女性。一丝不苟的完整妆容,棕色齐肩短发,褚红色商务裤装,黑色红底漆皮高跟,非常符合刻板印象里时尚商业帝国的高管形象。   她也一眼就认出了钟翊,“终于正式见面了,Chung,或者说,我可以和瓦格纳一样喊你Z吗?”VTEL的欧洲区总,凡妮莎,伸出手来和钟翊打招呼。   钟翊迈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微微笑着回答:“当然,叫我Z就好,Sasha。”   他们只在VTEL一年一度的高层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其余时间偶有公事邮件往来,这样面对面说话还是第一次。   凡妮莎莞尔一笑,“看来你也知道我的昵称,这样叫起来亲切多了,至少我不用再给你的邮箱备注CFD(融投资总监)。”   凡妮莎没有传说中那么严肃,反而有点喜欢开玩笑,钟翊不自觉轻松了一点,毕竟他真的不想刚刚落地就被拉去工作。   林瑧站在钟翊半步的身后看着他们寒暄,凡妮莎是法国人,她和钟翊交谈时两个人都说英语,但凡妮莎口音要比钟翊要重许多。林瑧猜测以钟翊现在口语水准,在美国时应该会经常被认成local,但显然对面这位法国人还没有习惯向英语妥协。   他被自己散发的思维逗笑了,不过没笑出声音,钟翊背对着没看见,但他笑起来好看,一下就被凡妮莎抓住了。   欧区CEO撇开钟翊往前一步,非常不妥协地喊林瑧“beauté”,而不是“beauty”,于是林瑧又笑了,他听见凡妮莎用法国口音浓重的英语问自己:“小美人,你是不是VTEL新签的亚洲模特?”   林瑧觑了钟翊一眼,然后朝凡妮莎眨眨眼,用一口标准的法语回答:“钟总好像还没打算签我。”   凡妮莎为他会说法语感到惊喜,情不自禁拉住他的手,也切换了母语模式:“那太可惜了,我认为你很适合VTEL的广告风格,如果我是Z,一定马上签下你把你的照片铺满整个亚洲。”   钟翊不懂法语,他前几年忙着搞金融倒腾股票赚钱,还没抽出时间学个二外,这两个人的对话对他来说自动加密,但就算听不懂,凡妮莎的肢体语言在他看来也过界了。   被扔在一边的人有点着急想宣誓主权,跟小狗圈地一样马上用手臂环住林瑧的肩轻轻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正式向凡妮莎介绍:“他是林瑧,我的男朋友,我这次来欧洲其实是为了陪他出差。”   “喔……”瓦妮莎好像彻底误会了他们的关系,用更加同情的眼神看着林瑧。林瑧做了坏事忍俊不禁,适时切换了英语,朝两位CEO问:“可以吃饭了吗?我现在很饿。”   这楼梯口本来就是一家知名的意大利餐厅,钟翊牵着林瑧的手走进去,这顿饭吃得比钟翊想象中轻松,凡妮莎没怎么聊工作,还给他俩推荐了几个不错的景点。   因为林瑧还想要去一趟瑞士,他们这次预计留在意大利的时间只有两天。中间还要最少腾半天出来让钟翊办公,所以真正能好好玩的其实就只有今天下午。   午饭后钟翊开车带林瑧绕着米兰兜了一圈,景点只看了个囫囵大概。米兰是个内陆城市,人文风景比自然风景出名,钟翊自己没有一点美学细胞,他除了看大盘看风控看报表能看出深层含义,其他时候从来都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艺术品沉默是金。   林瑧比他懂一点,但也并不因为自己喜欢,而是因为薛承雪。薛承雪在哥伦比亚大学本科读的欧洲艺术史,研究生专研文艺复兴美术,林瑧小时候为了和妈妈多点共同语言,还专门报班去上了两年欧洲艺术鉴赏课。   当然没读出什么名堂,他除了美貌没从薛承雪那里继承到什么艺术天分,薛承雪也没因为他能说出意大利的艺术特色风格的一二三来陪他聊天。   两个人坐在夕阳余晖的石壁上说话,林瑧穿的白裤子,原本不肯席地坐下,钟翊就把去德国时穿的那件风衣外套从车里拿出来给他垫在了屁股下面。   巴尔曼的超季,品牌公关亲自寄给VTEL亚区CEO的样衣,开售前全球就模特T台上穿的那一件,下T台不到一周就出现在了钟翊的衣柜里,现在被林瑧垫在古石板的地上坐着,和街边卖15块一个的草编蒲团没什么区别。   石壁前头是个矮崖,崖边吹着阵风,钟翊替林瑧捋了捋吹到眼前的头发,问他中午和凡妮莎说了什么。   林瑧笑得露出上排牙,添油加醋地说:“她说她要捧我当大明星,还把我的海报铺满亚洲。”他鲜少笑容这么热烈,配上被吹到凌乱的头发,看着倒真的很像青春电影里的男主角。   钟翊凑上去小心地吻他的唇角,不太高兴地问:“我可以反对吗?”   林瑧躲开他,虽然不认真,但有点疑惑,故意问:“为什么?你嫌我不好看?”   钟翊皱着眉摇头,抬手把他的脸掰过来,凑上去亲亲舔舔,舌尖像小狗湿漉漉的鼻子。   “是太好看了,但是我想留着一个人看。”   钟翊一句话把林瑧逗得闷声笑起来,拿额头蹭了蹭他,故作遗憾地回答:“那好吧,我勉强考虑一下不出道了。”   太阳落山之后气温陡降,钟翊回程的时候把跑车的敞篷合上了,林瑧坐在副驾驶用手机查米兰市区的餐厅攻略。路上越来越热闹,他虽然一直低着头,却也能明显感觉到车速逐渐变慢,在靠近餐厅的一条路上干脆完全停了下来。   钟翊左边胳膊撑在车窗上,有点疑惑地看着前面堵到水泄不通的中心主干道,有点担心地问:“前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不像是寻常的堵车,路上堵住的与其说是车流,不若说是人流。跑车玻璃隔音不好,车窗不降下来都能听到外面喧闹繁杂的人声。   虽然不懂在说什么,大家都听起来很激动,像是在吵架,气氛热烈但又有点紧张。   林瑧抬眼,先撇了眼窗外,瞬间就懂了,再转头去看一头雾水的钟翊,忽然觉得他真是一个被工作荼毒到没一点生活的可怜孩子。   “路上的人都穿着球衣,这条路前面就是圣西罗球场,今晚可能有比赛。”林瑧随手查了一下,更加确认了,“还是米兰德比,麻烦了……你找个地方停车吧,餐厅就在附近,我们步行过去。”   附近划线能停车的地方基本上都停满了,这俩游客没提前做功课,现在在马路中间进退维谷。钟翊果断把车扔路边了,他牵着林瑧离开,说话挺有觉悟的:“车是公司的,罚款找凡妮莎公款报销。”   路上人实在是太多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钟翊手指插进林瑧的指缝里,十指死死扣着犹嫌不够紧。他让林瑧靠着墙边,自己时不时侧身帮他挡一下路过的没轻没重的青少年和醉汉,有人在路上就放起了冷烟花,忽然冒出一阵火星吓林瑧一跳,钟翊马上抬手把人扣在怀里,地图上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快二十分钟才到。   下午玩了一圈,林瑧肚子里的午饭早消化完了,他还挺喜欢意大利菜的口味,晚上又点了一桌子海鲜,又额外叫了个钟翊喜欢的奶油培根通心粉。   和钟翊一块儿吃饭,林瑧从来不用特地去问菜单里的虾蟹是不是去了壳的。上菜后他用叉子叉盘子里的烤芦笋慢慢嚼,钟翊在一旁挽着袖口熟练地帮他剥虾,露出的左手手腕上还戴着那块和林瑧情侣款的智能手表。   餐厅里有个挺大的投影幕布,放着球场内比赛的直播,林瑧一边吃一边抬眼看,意大利语的解说半句都听不懂,但还看得挺入迷。   钟翊只知道林瑧会定时去打网球,不知道他对足球也有兴趣,烤盘里的虾剥完了,他拿毛巾擦干净手,吃着已经半冷的通心粉,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几年开始看足球了吗?”   林瑧回头看钟翊,虽然这里的人应当都听不懂中文,但还是掩着嘴靠近他,小声说:“这几年才不看了,是小时候看,因为以前米兰的球星帅,现在没帅哥了。”   林瑧从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喜欢同性的呢,应该是15岁那年被同学拉着去现场看了一次足球比赛。   他在美国八年级都就没念完就连夜跑回了国,回国后林褚垣给他安排了一个国际中学的初中部做过渡。在申州念国际中学里的孩子基本上都准备出国留学,像林瑧这样从国外待了几年又回来的很少,所以班上的同学们一个个的都对他特别感兴趣。   林瑧那时候比大学时更不爱理人,整天在学校里一句话都不说,也不拿正眼看人。这种性格换到小学高中大学都可能会遭人排挤,但那可是初二,是人类一生中最爱装逼犯和酷盖的年纪。   林瑧长得好看,还高冷沉默寡言,跟日漫里的男主角一样整天戴着耳机在角落里长蘑菇,简直迷死人了!   身边的同学一茬接一茬地过来找他玩,屁大点事都要拉着他一起,刚升初三的时候还差点做票把他投成班长,林瑧虽然烦不胜烦,但渐渐地竟然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朋友里有个叫卫瑄的女孩儿是AC米兰的死忠球迷,初三那年,米兰和另一个球队在申州办了一场友谊赛,卫瑄不知道在哪儿神通广大地搞到了VIP区第一排的票,而且是两张。   林瑧对足球没兴趣,可卫瑄还是拉着他去了。   卫瑄那天穿着红黑条纹的球衣和牛仔短裤,扎了个干净的花苞头,化着淡妆,脸上贴着AC米兰的队徽贴纸,手里举着应援毛巾,站在球场边疯狂摆pose让林瑧给她拍照。   她软磨硬泡地带上林瑧就是因为林瑧拍照好看,林瑧手里相机的快门键都快按出火了,取景器后面的白眼翻上天,被卫瑄烦得根本顾不上什么光线构图,直接开了连拍模式,快门响得跟机关枪一样。   他们坐的地方离米兰的球员休息区很近,比赛期间卫瑄学了几句意大利语一直朝那个方向喊,林瑧听不懂她在喊什么,只觉得丢脸,捂着耳朵恨不得逃离现场。   没想到卫瑄还真把人喊过来了,中场休息的时候,一个意大利大帅哥朝他们,拿起卫瑄的应援毛巾给她签名。   那大帅哥看着三十岁上下,留着中长的黑色卷发,眉眼也是浓重的黑色,举手投足优雅得像上个世纪的电影明星,走过来时甚至带着一阵香风。   林瑧被迷住了,傻站在卫瑄旁边一动也不动,直愣愣地看着人家。大帅哥给卫瑄签完名也注意到了他,用意大利语说了句什么,林瑧没听懂,卫瑄用手肘捅了捅他,急赤白脸地翻译:“他问你要签在哪里!”   “哦哦——”林瑧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他今天穿了一套日常的衣服就来了,应援物也一概没有,情急之下只能伸出胳膊递给人家,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臂内侧,没见过阳光似的白。帅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干燥温热的大手轻易包住林瑧的整个拳头,用黑色的马克笔在他手臂上留下了签名。   林瑧整个下半场眼睛跟长在人家身上一样,在他进球的时候喊得比卫瑄还激动。当天晚上回去他做了个春梦,醒来发现自己内裤上湿了一团。   ——   林瑧给钟翊掐头去尾地讲了一下自己曾经做米兰球迷的原因,最关键的是省去了自己梦遗的那部分。他最初对米兰这个城市感兴趣也是因为足球,不过念书时一直没什么机会过来,真到了来的这一天,却离自己曾经为之痴迷的十几岁过去太久太久了。   林瑧咬着嘴里的虾肉感叹:“英雄和美人都怕迟暮,你知道看着自己最喜欢的美人球星逐渐年老色衰并且退役是件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吗?”   钟翊不知道,因为他没喜欢过除了林瑧以外的任何人,他沉默地看着林瑧托腮吃饭的侧脸,看薄薄的脸颊肉顶起一块小小的弧度,兀自开始想象林瑧头发变白、脸上也长出皱纹的样子。   可怎么想都觉得漂亮,什么样的都爱得心脏疼。   林瑧腕上的手表滴了两声,他抬起来看了眼,嘴唇微微张开,放下叉子去摸钟翊的脸,“你不舒服吗?怎么心跳突然130了!”   --------------------   大小姐:从小就喜欢黑发黑眼异域风情帅哥 第32章 三十二   钟翊和林瑧趁场馆内的比赛还未结束,观众没散场的时间从餐厅离开,找到了路边果不其然被贴了罚单的车回了酒店。   米兰的夜晚静悄悄的,没什么夜生活,林瑧回房间后坐在窗沿边上看夜景,嘴上逗钟翊,“太无聊了,附近有个小歌剧厅,要不要买票去看看。”   钟翊饱暖思淫欲,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半刻都离不开他,此刻正把林瑧的后背抵在玻璃上抓着手腕亲,嗓子黏黏糊糊的,“你放过我吧,大学的时候让我陪你去看图兰朵,结果你靠在我身上睡了两个小时。”   林瑧被他亲得有点痒,往后躲了躲,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那天,有点想起来了,“你那天是不是还特地穿了正装来的?”   钟翊含着他的上唇点头,把薄唇上不明显唇珠嘬得红肿充血了才罢休,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去商场买衣服,店里的姐姐给我挑的。”   那套衣服确实不太好看,不会出错的纯黑色,显得呆板沉闷,普通版型的平驳领,料子和剪裁在林瑧看来都非常粗糙,但也已经是钟翊那个阶段能负担得起的最贵的正装了。他后来去美国没带多少行李,这套衣服倒是一直跟着他,从普林斯顿入学到VTEL的面试,比较正式的场合都穿着。   后来有钱买更好更合适的正装了,这套也一直没扔,因为衣服左肩的地方林瑧靠着睡过,蹭了一段香水味,留了好久才完全消散。   话题偏到衣服上,林瑧还有点想聊,但钟翊已经把手从他的五分裤裤管里伸进去了。   裤管宽松,林瑧腿细,能轻易地插进钟翊的整条小臂。大腿内侧的软肉因为手指的抚摸把玩渐渐绷紧,林瑧前头被他锁着,后面没有退路,只能逃避地侧过脸,眼睛瞟着窗外。   窗外灯光微弱,没有居民楼,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大教堂,林瑧虽然不是什么宗教信徒,但在正对着庄严的大教堂媾和还是让他有点害羞。   他抬腿拿膝盖蹭了蹭钟翊的腰,刚想开口,却因为钟翊突然隔着内裤揉捏阴茎的动作而漏出一声呜咽,把到嘴边的话忘了。   宽松的衬衫和短裤很好脱,皮肤直接贴在玻璃上有点凉,林瑧只能挨着钟翊近点儿,离玻璃远点儿。   最后衣服被扒光扔在窗边,林瑧赤身裸体地被抱进了淋浴间。酒店的窗边没有润滑液,钟翊打算回申州之后在山水雅澜的房子里多放几个。   兜头的热水把两人瞬间浇湿,林瑧被淋得有点睁不开眼睛,索性闭着眼撑着扶手趴在玻璃隔断上。一把细腰微微塌着,他胯骨窄,但屁股很翘,两团圆馒头似的肉中间夹着一双深肤色的大手。   冰凉的润滑液被温暖的肠道融化了,化成透明黏腻的汁水顺着钟翊抽插的手指轻轻飞溅。林瑧额头抵着玻璃,鼻腔发出猫叫一般轻微的哼声,被淋浴的水声遮掩了一半。   在德国那晚林瑧喝得微醺,羞耻并着痛感一齐下线,但现在他完完全全地清醒着,后穴甬道缠绵地裹着三根手指,后腰上抵着一根火热的阴茎,钟翊的唇舌在他背脊游走,所有的形状动作与触感他都感受得无比清晰。   醒着做爱和醉酒做爱完全是两回事,林瑧比喝了酒的时候更敏感,前面摸都不用摸就能硬,他毫不怀疑今天如果钟翊跪在地上给他口,一分钟不到自己就能射出来。   “我想进去了。”钟翊轻轻啃咬着林瑧的蝴蝶骨,林瑧的背薄,肌肉不明显,轻易就能叼起皮肉啃到骨头,林瑧被他用牙齿磨得整条脊椎都是麻的。一只手探到身后拉住钟翊的手腕,用气声允许他,“进来吧。”   “嗯——”   龟头刚一进去就被紧致的肠道死死绞住,钟翊眉头紧皱发出似痛似爽的喘息。他不得不停下来,一手揉捏着林瑧的臀瓣帮他放松,另一手钳过林瑧的下巴,把脸掰过来接吻。   林瑧甬道空虚,前面硬得冒着清液,情动到眼下鼻尖爬满绯红,主动伸出舌头交缠回应。   身后的阴茎在湿吻中一寸一寸挺进,擦过腺体里林瑧被迫吞下一声惊喘,肠道热情地颤抖,恍若无尽的软肉层层舔上来,箍住闯入的异物吸裹。   林瑧太紧了,穴肉又浪又窄,箍得钟翊几近缺氧,往外抽都抽不动。   唇舌松开,钟翊叼着林瑧的耳垂求饶:“别夹,放松点,宝宝。”   林瑧也不好受,他被插满了,身体像个被塞满水的气球,感觉浑身所有地方都是胀的。连思考钟翊叫了他什么的精力都分不出来,光顾着耍自己的大小姐脾气,反手拍打推据着钟翊的手臂和腹肌,瓮着鼻子轻声骂:“已经很放松了,不做就滚出去。”   以前林瑧在床上清醒的时候就经常骂钟翊,骂他是疯狗,太快了,太深了,太大了,前面就算爽得滑了精也要嘴硬一点都不舒服。但钟翊永远跟听不懂人话一样,越骂越会更用力地肏他,把他肏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吐着一截舌头又喘又叫。   林瑧的穴缩着,往外拔时穴肉仿佛和鸡巴粘在了一起,钟翊忍得血脉喷张,只能卡着大腿根把人抱起来,小孩儿把尿一般地让他双腿大张着挨肏。腿打开了,穴也不得不松了点,林瑧被这个姿势吓得脚尖绷着,修长纤细的小腿随着钟翊肏干的动作在浴室内上下颠簸。   这个动作进得不深,但每一下都由不得林瑧把控。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充血硬挺的阴茎和色情吞咽钟翊的穴口,失重的惊慌与双腿大开的羞耻激得他快感连连。   “啊——放,放我下来,嗯唔……”钟翊完全无视了他的话,林瑧只能用手指抓着他的小臂借力,在不断地哀叫中被肏上了高潮。   浴缸里的水放满了,钟翊拆了颗林瑧喜欢的玫瑰味浴球丢进去,他还没射,下面一大根直愣愣地挺着。   林瑧半躺在浴缸里放空,在高潮完的不应期里懒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钟翊踏水走进来坐下,把他捞进自己怀里,林瑧嫌他勃起的家伙硌到了自己的背,嘴里提出无理的要求:“你就不能软下去吗?”   钟翊揉捏着他的大腿肌肉帮他放松,以免他明天又疼得走不了路,哑着嗓子解释:“我进去没多久你就射了,怎么软?”   林瑧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仰头学钟翊平时咬自己的样子对着他的下颌线咬了一口。   “嘶——”钟翊吸了口气,捏着林瑧大腿的手不自觉握紧。   “痛?”林瑧挺满意他这个反应的,“痛就对了,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全被吞进了肚子里,钟翊好像对他的嘴巴有瘾,从斯图加特的第一个晚上开始,无时无刻都想要和他接吻。   林瑧一双嘴唇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原本浅粉色的薄唇被吸得艳红充血,不自觉地微微嘟着,泛着亮晶晶的水泽,像草莓味的果冻。   “不痛,爽的。”钟翊笑着吻他的侧脸和脖子,把林瑧整个往上抱了抱,浴缸里搅出清冽的水声,烫红勃发的阴茎插进了林瑧的腿间。   “不进去了,用腿好不好?”   林瑧红着脸夹了夹大腿根,大半个身体泡在水里,钟翊一只手托着他的臀瓣上下都很容易。耳边是钟翊沉重的呼吸,阴茎不停擦过敏感的会阴与囊袋,乳尖也被揉捻玩弄,林瑧又硬了。   林瑧浑身上下就腿根和屁股有点肉,现在全被钟翊肏开肏软了,有水液的润滑所以他没被磨疼,但前面硬得难受,他只能把手原本扶在浴缸边缘的手伸进水里给自己打。   铺满泡沫的双人浴缸里像潜着一条欢腾的鱼,把池水搅乱,一阵一阵往外溢出,弄得整个浴室的地板上都是水液与泡沫。   林瑧半阖着眼咬着下唇仰头吐息,一副沉湎于情欲的模样,钟翊玩够了他的胸乳,大手摸下去握住他的手,揽着他的腰不再挺动,而是将两根阴茎贴在一起,飞快地撸动起来。   林瑧的马眼被不知道谁的拇指揉搓刮噌,他发出近乎崩溃的泣音,细白的大腿颤抖夹紧,不自觉地取悦着钟翊,喘息与呻吟交错,两人一起射了出来。   ……   第二天早上林瑧醒的时候钟翊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今天得去一趟凡妮莎那里,拿工作电脑,顺便远程处理一下申州的公务。   床头柜上放了一杯温水,林瑧自己坐起来喝了,他状态还好,除了身上的吻痕吓人一点,至少大腿和小腹不像上次在德国那样痛了。   钟翊等他喝完水,俯身过来亲他,早安吻没有太激烈,钟翊显然意犹未尽,但努力克制住了,轻声说:“应该不需要太久,中午我回来陪你吃饭。”   林瑧摇摇头,“别回来了,我等下出去逛街买点东西,中午我去找你。”   钟翊笑了笑,点头说好。   钟翊走后林瑧在床上稍微赖了一会儿就起床了,今天换了件米白色亚麻衬衫和棕色直筒休闲裤,裤子口袋里揣着钱包和手机就出门了。   米兰是购物天堂,申州难买的奢侈品这里应有尽有,林瑧在巴黎时除了拿耳钉就没空逛街,但出来玩一趟给家人朋友带的手信总是要买的。   他原本打算先去市中心的街区逛一会儿,等下再去VTEL看看,顺便找钟翊吃饭。不到一个小时就给老林和舅舅的挑好了礼物,心里正想着要不要给外公带两瓶红酒回去,却意外路过了一家知名的画廊。   林瑧不懂画,家里的那条罗威纳闹腾起来墙皮都撕,自然也不可能买画挂画。   但他在画廊门口站了两分钟,还是走了进去,因为薛承雪喜欢画。   舅舅之前和林瑧闲聊提起来,林瑧的外公,曾经拍下一幅文特罗恩的原作送给林瑧的妈妈薛承雪,作为她十八岁的成年礼物。林瑧小时候还见过那幅画,就挂在薛承雪的卧室里,后来薛承雪去美国读研的时候把它一并带走了。   这么看来,薛承雪从一开始走的时候,就没打算回来过。   相比起来林家在静园的别墅里其实有一些更贵的画,但都和薛承雪没有关系,薛承雪还没有闲情逸致来装饰林褚垣住的屋子,那些都是林褚垣自己随意拍来投资顺便作装饰用的。   甚至还特意避开了薛承雪的喜好,从来不买意大利画家的油画作品。   这个画廊的主理人好像偏爱超写实主义油画,里面的画作大多是这种风格,二期意大利本土的居多。   今天不是休息日,画廊内人不多,林瑧提着购物袋慢慢欣赏。画廊内安静阴凉,他待着舒服,多逛了一会儿,还真看到了一幅文特罗恩的作品。   “樱桃。”林瑧记得薛承雪的那副似乎也是樱桃,只不过时间太久远,他记忆有些模糊。   他在原地站得有些久,久到一个黑西装的意大利男人注意到他,走到了他身边。男人见他是个亚裔,便用略带些口音的英文问:“你有兴趣,需要为你介绍这幅作品吗?”   林瑧错愕了一秒,随即点点头。   两人站在画作前聊了一会儿,林瑧得知了原来他就是这个画廊的主理人,这幅画是他10年前在纽约买到的,因为很喜欢,所以一直只展出不售卖。   十年前,纽约。   地点和时间过于重合,刺得林瑧心头一震,他不自觉地朝男人走近了一步,颇有些急切地问:“你还记得卖你画的那个人是谁吗?”   男人摊了摊双手,抱歉道:“太久远了,我们并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不过我记得是个亚裔女人。”   “够了。”林瑧转过身,将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副《樱桃》上,“这就够了。”   薛承雪十年前从纽约回国,这些年虽然并不都在申州,而且不愿意见他和林褚垣,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一直都待在国内。   她没有带《樱桃》回国,当初逃离申州、逃离林家和林瑧都一定要带上的画,为什么会在离开纽约的时候卖掉呢?   鬼使神差地,林瑧抬手抚上展窗的玻璃,轻声问:“这幅画,您可以考虑卖给我吗?”   男人和他并肩面对着画作,坦诚道:“其实最近画廊有了资金问题,我确实动了将它出售的念头,如果你的出价合理,当然,可以卖给你。”   “好的,我会再联系你。”林瑧留下了画廊主理人的名片,并且付了一笔订金,希望主理人短时间内不要卖掉这幅画。   林瑧不懂油画市场,需要找个职业经理人估价之后再向主理人报价,而且这笔费用绝对不会低,他手上的流动资金没有这么多,还需要时间筹钱。   走出画廊,户外的温度比画廊内至少高了5度,林瑧浑身都被晒得暖洋洋的,他心里装着事儿,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等再找个酒庄挑完酒时,才发现已经早过了午饭时间了。   手机前晚上睡觉时调的静音模式一直忘了关,林瑧拿出来才发现钟翊给他打了13个语音电话和15个视频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到。   完了。   文特罗恩被彻底挤出脑海,林瑧咬着下唇正准备给钟翊回电,第16个视频就电话打了过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我没听到!”林瑧认错态度良好,在手机屏幕里出现钟翊的一瞬间就立刻道歉,他坐在红酒庄接待处的沙发上,刚才买的东西被随意扔在一边。   林瑧做好了钟翊发火的准备,但钟翊看起来挺淡定的,他好像靠在车上,呼吸有点重,朝林瑧笑了笑,“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吃饭,好饿了。”   林瑧放下心来挂掉电话,给他发了酒庄的地址。   钟翊收到地址后又联系了凡妮莎:“不用去警局了,人找到了。”   凡妮莎松了口气,语速极快地回应:“他是手机丢了吗,米兰最近小偷总是很多,我都跟你说了不要太着急,你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他被绑架了,吓死我了。”   钟翊坐进车里,松了松领带给凡妮莎道歉,在对方挂断之后把手机往副驾驶座椅一扔,伏在方向盘上重重呼吸。   他西装里的衬衫因为奔跑和惊吓已经完全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领带因为粗重的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在异国他乡联系不到林瑧的惊惧与慌乱让他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不适,就像被死神掐住脖子的时候,感觉不到蚊虫的叮咬一般。   钟翊不出5分钟就到了酒庄,他刚才下车找林瑧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只隔了一条街。   林瑧等他的时候低着头在手机上和谁聊着天,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直到钟翊走到他身前才发现。   他抬眼看见了钟翊,立刻关上手机,拉他的手笑着起身,钟翊另一只手把他买的礼物都提着,带他去吃饭。   4月中旬是瑞士最后的雪季,去少女峰要路过因特拉肯,钟翊之前和林瑧提过的巧克力品牌工厂就在附近。   他带林瑧穿着无菌服去厂内逛了逛,给林瑧装了两口袋十几种口味巧克力球,林瑧在街边小店买了个大玻璃罐子,把巧克力球全部装了起来,说可以吃到万圣节。   少女峰也没什么可玩的,除了山顶,其他地方的雪都化得差不多了。林瑧不会滑雪,因为身边年年有滑完雪在骨科躺一个月的案例,让他对这项危险运动敬而远之。   林董倒是经常来,比林瑧有活力多了。林瑧曾经有一年冬天因为太无聊,把罗威纳强行寄养在静园别墅里让徐阿姨每天管饭,自己跟着林董来了一趟瑞士。   他蹭着林董的VIP名额住着最豪华的雪场酒店,天天坐在雪道边上看别人滑。   林瑧这次过来熟门熟路,带着钟翊打车到了那个酒店,他俩没有提前预约,需要在前台报了林董的VIP号办入住。   刚才钟翊在一旁给门童递完行李,错过了林瑧报VIP的阶段,看见林瑧在填信息单,觉得有点眼熟,笑着说:“好巧,我之前来少女峰也住过这家酒店。”   林瑧笔尖顿了顿,问:“你哪一年来的?”   钟翊按着大理石的台面回忆了片刻,转身回答:“四年前吧,春节前后,陪上司过来出差,合作方的老板很喜欢滑雪,在这边待了三天。”   林瑧填完信息表递给前台,礼貌道了声谢,侧身同他面对面,“确实好巧,我四年前的春节也在这里。”   --------------------   夜深了,来一点小小的黄 第33章 三十三   自从大二夏天离开申州之后,钟翊已经三年多没回国了。   元旦当天钟翊特地拜托羊山村的村长去了一趟阿爷家里,阿爷不会用智能手机,家里的座机打不了又越洋电话,自从钟翊出国后,爷孙俩只能通过村长联系。   视频里的阿爷看起来挺精神的,穿着之前钟翊麻烦村长夫人去市里买的新羽绒袄,抽着旱烟乐呵呵地问他:“阿翊,今年过年能回来不?”   钟翊原本就有过年回趟家的打算,他元旦前一直在加班,同事们的圣诞假休了一周,只有他每天都准点去公司打卡,忙到深夜才回。   “应该能凑出几天年假,加上周末,够回去过个除夕。”   孙子答应得挺好,但老头儿却有点儿担忧,“要是时间太赶就算了,好好照顾自己,你来回一趟也累。”   钟翊摇头,他比三年半之前成长了不少,面色沉稳,已经是个大人了:“放心吧阿爷,不累,在飞机上睡一觉就到了。”   钟翊原本想的是,若是从腊月二十七开始休假,二十九那天早上就可以落地申州。申州回宜川的航班只有晚上八点的一趟,所以他能在申州待上大半天。   林瑧说过自己过年偶尔在静园,偶尔在外公外婆家,他如果都去走一圈,说不定能碰上远远看一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洋人不过春节,离回国只剩不到一周,钟翊却收到了上司的出差邮件。   他入职VTEL两年,转正一年半,已经升到了Fiance部门高级主管。当时在任的CFD也是个亚裔,姓金,是他的顶头上司。金总监很看重钟翊,基本上有重要的项目都会想方设法带上他,这次出差是融投资部门的新年开门红项目,若是能签下来,年中升职评选钟翊毫无疑问又可以再跳一级。   这么好的机会,钟翊不可能拒绝,况且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金总监是个ABC,不会说中文,平时和钟翊交流都是用英语,发完出差邮件的当天晚上下班时,两人在电梯遇见,总监看了眼钟翊,忽然问:“你会滑雪吗?”   钟翊一愣,想起邮件上说这次出差的地点是瑞士,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金总监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Hessenberg最近在少女峰度假,要谈合作我们先得上山陪他滑雪,你要是不会的话这两天找个室内雪场紧急学一下。”   话音落下,电梯停在了VTEL负二层车库,钟翊应了声,总监便挥手离开了。   钟翊在VTEL转正不到半年就买了车,一辆二手丰田,很便宜,停在VTEL总部豪车云集的停车场跟个乞丐一样。   他当初急着买车是为了方便在曼哈顿和布鲁克林之间通勤,从中餐馆的半地下室里搬了出来后,钟翊依旧留在布鲁克林,租了一个廉价的单身公寓。   这一带都很便宜,所以邻居里有很多领补助的黑人和非法移民后裔,青少年很多,治安不太好。   钟翊在那个公寓里住了一年,原本第一次涨薪后他就可以搬走,但他贪图这边房价便宜,住着也还习惯,便暂时没有搬。   让他下定决心搬家,还是去年感恩节前的一个周末。   那天纽约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钟翊怕第二天不好出门,晚上临时起意去超市买了点水果和面包。   回家的时候,在公寓折角处的巷子里,遇上了几个黑人青年抢劫。   这不是钟翊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了,即便是身材高大的成年男性,但只要是亚裔,在那儿和行走的肥羊没什么区别。   这种未成年的小孩儿一般给个几十刀就能打发,钟翊无奈掏出钱包打算给钱走人,可惜那晚上运气不太好,遇上两个嗑high了的,直接甩着弹簧刀从他手里抢过了整个钱包。   钱包里有林瑧的照片,钟翊下意识要拿回来,那小孩儿下手没轻没重,直接拿刀捅了他。   好在是冬天,身上穿得厚,刀身也短小,只有刀尖没进了腹部两三厘米。他生生挨了这一下,直接把刀拔出来抵着一个人的喉咙,同伙登时被吓傻了,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钱包换给了他。   钟翊拿着失而复得的钱包坐在路边肮脏的地上,刚买的苹果滚落了一地,面包从包装袋里摔出来沾染了污水与雪花。   他给自己叫了急救,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钱包夹层里的照片,有雪花轻轻落在相纸上。照片里的林瑧也站在雪里,穿着干净的白色羽绒服,戴着一条柠檬黄的围巾,漂亮的眼睛没看镜头,表情轻松,隐约带着一丝微笑,整个人像个沾了糖霜的柠檬挞。   那个11月还没过完钟翊就搬家了,他选择直接搬到了VTEL总部所在的曼哈顿下城区。   室内滑雪场新家附近就有一个,钟翊当天晚上便过去报了个班,这种项目在纽约还挺火热的,和他一块儿上学的大多是些不满十岁的小孩。   农历除夕的前一天,钟翊第一次到达了瑞士,阿尔卑斯正是雪季,从因特拉肯镇上看过去,整个少女峰都如同披着一层冰冷的白纱。   总部行政给他们订的酒店前台在山脚,但客房在半山腰,雪季里普通汽车开不上去,客人办理入住之后需要乘坐专门的接驳车上去。   前台门厅处有个全玻璃的阳光房,是专门给客人休息以及等待接驳车的地方。钟翊和金总监正在那儿商量等下见到Hessenberg要聊的公事,一旁地酒店经理却匆匆走了过来,朝他们微微颔首,说:   “抱歉先生们,我们正在下山的那辆接驳车突然出了一些故障,需要紧急抢修。第二辆接驳车过来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可能要麻烦您要多等待一段时间。为表歉意餐厅为二位准备了免费的下午茶,如果有需要的话请跟我来。”   钟翊在一旁不置可否,他不知道为何从进入酒店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也没什么胃口,只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金总监却因为长途奔波有些饿了,抬手看了眼腕表,“这个时间Hessenberg估计还从雪场没出来,急也没用。”大手拍拍钟翊的肩,“走吧,一起去吃点。”   玻璃房外从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落雪了,下得不大,山腰全是浓雾,所以这雪也许只有山脚在下,山顶还是晴天。钟翊听总监这么说,也只能跟着往里走,他半途不自觉回头望了一眼,缺纸看见了外头簌簌的落下的雪与一条空无一人的路。   林瑧坐的那辆接驳车坏在了下山的路上,他昨天接到了外公外婆的电话,想让他回家过年,所以这一趟下山是要回国。   林瑧的爷爷奶奶过世得早,林褚垣孤家寡人一个,林瑧原本担心他爸一个人待着瑞士过年太寂寞,还犹豫一会儿要不要走,没想到林褚垣自己开口赶他:“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出门,给你找教练不要,你在这里也是碍眼还不如回去陪老人过年。”   林瑧好心当做驴肝肺,一气之下就买了隔天的机票收拾行李准备走了。   他坐的这辆接驳车上还有个把腿摔骨折了的客人,也是倒霉催的,人都快疼晕过去了车却在半路熄了火。   酒店的工作人员紧急调度其他车辆来接,骨折的客人痛得大呼小叫,他家人在一旁哭得泪水涟涟,林瑧自己缩在车上的一个角落里戴着耳机听歌。   车窗外有雪花飘过,分明刚才出酒店时,半山腰还是晴天,但山下竟然落着小雪。   他把脑袋磕在玻璃上发呆,等了十来分钟,酒店的备用接驳车终于来了,只是这辆车特别小,是为了专门处理紧急事件的医用车。   这会儿要下山的只有林瑧以及那个病人和他的家属,工作人员不停地向林瑧道歉,解释医用车的空间不够,他可能需要再等一会儿。   林瑧不急,航班在深夜,他时间充足,但心里总惴惴不安,于是脸色看起来便不太好,朝工作人员冷冰冰地点点头后就不再说话。   那天林瑧在山上等了超过半个小时才有另一辆接驳车来接他,到了山脚之后经理亲自出来给他道歉,并且提出希望可以支付一些补偿。但林瑧不想纠结太多,山下的雪越下越大,他怕等下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耽误他去机场,于是摆摆手,只朝经理要了一瓶温水和一个枫糖可颂。   这家酒店的枫糖可颂很有名,刚才车里有点冷,把他都冻饿了。   “Chung,你可以尝尝这个可颂,很不错。”   金总监把一份两个的可颂一口气吃完了,钟翊在他桌面对看邮件,手都没往桌子上伸过。   他抬眼看了看神色轻松仿佛真的来度假的总监,心里却一点都放松不了,邮件也看不进去。   总监感觉他状态不太对劲,笑着喝了一口红茶,“你不是第一次跟我出差了,为什么这次这么紧张?上次去摩根大通你脸色都没这么难看。”   钟翊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这里海拔有点高吧。”   胡扯,他一个山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嫌这里海拔高。   但金总监不清楚他的故乡,还真信了,颇有经验地说:“吃点甜的吧,能舒服点。”   金总监打响指叫来了服务生,“这个枫糖可颂再帮我们来两个吧,谢谢。”   年轻的服务生却面露难色,抱着餐盘解释:“抱歉,刚才有另外一个客人也要了一个可颂,现在我们一共只有两个了,下一炉可能还要等会儿,您看是等一会儿还是换一个。”   金总监耸肩,认真思考起了要不要为了再吃一个而等一炉,钟翊无奈抬起头,对服务生说:“给我们一个可颂就好,另一个换普通面包吧。”   服务生道谢之后走了,金总监正在吃自己的第三个可颂时,酒店经理走了过来,跟他们说接驳车已经准备好。   两人放下没吃完的可颂和面包跟着经理走了出去,玻璃房子外此刻停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正在将行李箱往后备厢里放。贴了防窥膜的后排车玻璃只透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侧面,仿佛正低头找着什么。   钟翊的目光在那辆车上停了两秒,随后酒店经理叫了他一身,他便转身走了。   车里,林瑧找到了自己滚落在座椅底下的手机,嘴里咬着可颂抬起头,让司机出发。   ——   “这家的枫糖可颂很好吃,我后来在其他地方再也没吃到过这个味道。”林瑧办完入住之后和钟翊一起往外走,问他:“你上次来吃过吗?”   现在山下已经完全是春天了,客人可以自己开车去半山腰。钟翊早已将那个可颂插曲忘得一干二净,后面几天为了陪Hessenberg他一直在雪场里,也没有来过山脚的餐厅。   于是他摇摇头,“应该没吃过,我忘了。”   林瑧也没当回事儿,“好吧,那这次一定要尝尝。”   有钱人喜欢滑雪,在雪场上谈生意不是什么稀奇事,所以钟翊自从上次学过之后就一直没有荒废滑雪这项技能。   林瑧原本这次也只想在旁边看着,但陪着钟翊买完板和滑雪服,替他戴帽子和眼镜时又被迷住了,有点跃跃欲试,“要不,你教教我?”   钟翊把雪镜卡在额头的帽檐上,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摸着林瑧的脸,笑着摇摇头,“山顶没有初学者雪道,我教不了。”   林瑧立刻不高兴了,把剩下的一只手套扔给他,转身就要走,没走出去一步就被人拉着抱在了怀里。   “教不了,但能带着你滑,走吧。”   带人单板比双板方便,钟翊回店里换了板子,又给林瑧买了套像模像样的装备。林瑧换完衣服进雪场,第一件事是让钟翊给自己拍两张照片给老林发了过去。   这会儿老林还没睡,回得挺快:   ——你请假就是为了去滑雪?四月都没有好雪场了。   林瑧打字:   ——在少女峰,用了你的VIP。   老林回:   ——高级雪道你别去,林家就你一个继承人。   林瑧无语了,他爸说话可真难听。   虽然四月是淡季,雪场人很少,但被钟翊用单板带了两圈后,林瑧还是不想见人了。   他俩坐缆车上山的时候钟翊觉得热,便脱了帽子和雪镜和手套,林瑧看着他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有点无语,用自己干燥的袖口帮他擦了鬓角的汗水,郑重宣布:“我上去找个教练。”   钟翊看着还有点失望,刚要开口林瑧就打断了他:“咱俩今天这样子如果被哪个好事的拍下来发到网上,我真的不用活了。”   两人在雪场待了两天,少女峰的高级教练经验丰富,林瑧也挺有天赋的,竟然在中级雪道把双板学了个七七八八,就是难免摔得膝盖和屁股青紫,钟翊洗完澡给他擦药按摩,晚上都没再折腾他。   林瑧假期接近尾声,于白济已经提前一天给他发了工作安排,他知道钟翊其实每晚在他睡下之后都会再处理好几个小时的工作。瑞士再好也不能久留,在离开酒店之前林瑧特地去山脚餐厅打包了四个枫糖可颂,然后两人一起踏上了回申州的飞机。   一落地申州林瑧就找了个油画经纪人,把画廊主理人的联系方式给了他。   经纪人最终为那幅《樱桃》的估价在300万左右,300万,对林瑧来说不算多,但他手上没有这么多现金流,需要卖几只股票和基金出去才能凑够。   老林对林瑧很大方,每年都会划一笔新的产权和期权到林瑧私人名下,林瑧要用钱了就直接找基金经理要,从没来操过这方面的心。   林瑧想趁这次机会顺便清点一下名下的私产,套现一批走势不太好的股票。所以整个四月中旬钟翊都没约到他,非工作时间林瑧不是在行里,就是在和基金经理吃饭的路上。   林瑧跟做贼似的,把自己要一笔现金买画这件事同时瞒着老林和钟翊,他怕老林知道他要买什么画把他扫地出门,又怕钟翊这个傻子直接把画买下来给他。   爸爸和男朋友,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晚上遛狗的时候林瑧都会一直拿着手机和人聊天,但只要钟翊一靠近他就会锁屏,钟翊有情绪,但是不敢说。   两个人最近的沟通肉眼可见的变少了。   林瑧考虑了画溢价的可能性,最终准备了400万现金。他这次没有亲自出面,托油画经纪人飞了一趟米兰,最终花46万欧买下了那幅《樱桃》带回国。   5月是薛承雪的生日,因为做好了薛承雪不愿意见他的准备,林瑧打算托舅舅把画作为礼物送给妈妈。   一切处理完毕后,林瑧终于有空联系最近被他冷落的钟翊。下班前他想着干脆去一趟VTEL,最近VTEL的办公室正在搬迁,要从租的园区搬到中心大楼里去,钟翊那头也很忙乱,好几天都没约他吃饭了。   人刚刚坐上车,基金经理的电话却又打过来了。   林瑧听见基金经理在那边深呼了一口气,“小林总,我这边刚刚发现你有一个持股的公司最近进行了期权重组,这件事有点麻烦,你有空见面聊吗?”   “唔……”林瑧有点犹豫,“是哪家公司,很急吗?不重要的话……”   他话音未落就被打断,“非常急,这家公司是飞雪国际,最大控股人是您母亲。”   --------------------   小狗:其实双板也能带,但双板腾不出手只能背着。   本文里所有的专业内容均为胡编乱造,可能化用了某个真实的名字,但都是假的,希望大家不要认真~ 第34章 三十四   同钟翊一起的晚餐计划被打断,林瑧驱车离开公司大楼,径直去了基金经理的办公室。   这个基金经理姓徐,叫徐枫,并不是林氏内部的人,林瑧和他合作了好几年,算是知根知底。   徐经理早就在办公司等他,会客桌上摆了两杯咖啡,林瑧没心情喝,坐下后把还温热着的咖啡杯往旁边推了推,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眉头缩着,面色有些紧绷。他从徐枫手里接过一份纸质文书,“具体说说。”   文书上的内容其实已经写得很详实了,8年前薛承雪将自己名下一家名为飞雪国际的公司其中49%的股份转让给了林瑧,签下合同的当天,林瑧、林褚垣包括林家薛家的财务主管、法务部都有人在场,合同内容真实有效。   “飞雪国际的最大控股人,虽然是您的母亲薛承雪,但是这几年的经营者一直都是您的外公薛元连,这件事您清楚吧。”   林瑧点点头,她妈妈无心经商,向来对薛家和林家的事业都不闻不问。   徐枫继续说:“从将股份转让给你那日到现在,飞雪国际借助林氏集团在欧洲的贸易出口,市值已经翻了20倍。今年年初飞雪国际在维港进行了第一次公开募股,蓝乔资本对公司的市场估价为8亿港币。对于公开募股这件事,您清楚吗?”   林瑧闭眼,苦笑了一声,“不清楚,因为这个股权当时是她……是我母亲转让的,所以我没想过交易,股权分红的账户在我外公那里,我也一直没去拿回来。”   徐枫有点无奈地搓了搓手指,他在私人理财这一行做了许多年,经常能看见夫妻之间不设防互坑或者儿子坑老子钱的案例,像林瑧这样被亲妈和亲外公摆了一道的他也是头一回见。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残忍:   “这次公开募股,您母亲用你自己账户的权限,将你手中的股权全部进行了稀释和抛售,现在我这边查到,你目前的持股,是0.”   林瑧仰头,这文书里的东西不复杂,他好歹是商科毕业的,看得懂。徐枫办公室装修极简,天花板上只有一条隐形的日光灯带,林瑧眼球被灯照得发胀,眼前仿佛被人撒了把碎银,视线模糊一片。   见他不说话,徐枫默了两秒,叹出一口气。   他和林瑧认识许多年了,说是朋友谈不上,但相处交往一直很愉快,林瑧除了脾气差点,人难约了点,其他地方都不失为一个好老板。前年他替林瑧入手了一只股票,结果去年那只股暴雷老板做假账被抓了,林瑧当时一夜之间赔了800多万都没露出现在这样痛苦的表情。   不过仔细想想,这次是四亿港币,换做普通人,就是跳楼也不过分了。   只不过这四亿并不是完全追不回来。   “您母亲的这个操作是违规的。”徐枫尽量寻找更严谨的措辞,而不是直接飚脏话骂人,“假冒或者欺骗股权人,以出售和稀释的单人股权手段进行IPO,可以视作金融诈骗。这个涉案金额,你如果去告,官司赢面很大。你母亲那边要么赔钱,要么坐牢。”   听完徐枫的话,林瑧没动,只垂着眼睫觑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喃喃念了一句:“告她?可我还给她准备了50岁的生日礼物呢。”   从徐枫的办公室出来后林瑧没有回家,他开着车不知道去哪儿,便只能跟着车流随意地走。申州华灯初上,工作日的晚高峰格外拥堵,林瑧漫无目的地摇下车窗,忽然感觉到车外的风越来越大。   他抬眼去看路标,原来前面就是跨江大桥。   林瑧的生活重心基本上集中在江的南岸,平时要过江也是走隧道,很少来常年拥堵的桥面。望着远处桥面高耸的斜拉索,他蓦然想起来,从薛承雪那里拿到飞雪国际的股份那天,自己也来过这座桥。   车堵在过桥的高架上停滞不前,口袋里的手机嗡声震动,他戴上耳机没看来电提示直接按了接听。   “今天还忙吗?”钟翊声音不大,他那边听起来很安静,应该也是在车里。   林瑧“嗯”了声,沉默了几秒,又说:“不忙,已经下班了。”   钟翊听起来高兴了点,“我也下班了,一起吃个晚饭吗?你在哪我去接你。”   “在跨江大桥前面堵着。”   钟翊微微惊讶,笑着问他:“怎么想到去江北了?”   林瑧没回答,今天没什么月亮,江边风大,吹得水面的霓虹倒影摇曳,千幢的高楼林立两岸,如同五光十色的碑,他忽然问钟翊:“你还记得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吗?”   钟翊用腕上的智能手表定位了林瑧的地点,车在路口拐弯,也驶向了跨江大桥的方向。   他声音温柔,轻声回答着林瑧的问题:“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晚还是中秋,月亮好圆,你穿着白色的衣服,喝了很多酒站在桥上等我。”   ——   大二上学期,十月,国庆假期杨贺程攒了个局,他不知道在哪搞了辆停在东非的游艇,凑了七八个人去塞舌尔出海。   林瑧闲的没事做,也跟着去了。   他提前跟钟翊说长假那一周的课取消,钟翊当时只是点点头,林瑧刚准备离开,他却张嘴比往日多问了一句:“要出去玩么?”   “嗯。”林瑧没走成,于是拎着两本专业书缀在下课人群的最后面和他一起下楼,“去塞舌尔,很久没看海了,回来给你带礼物。”   钟翊偏过头飞速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用礼物,你……什么时候回来?”   “中秋之前吧。”林瑧拿专业书敲了敲钟翊的胳膊,笑了笑:“你不是打算1月考雅思么,还有三个多月呢,急什么。”   钟翊被他敲得有点痒,抿着唇收紧手臂肌肉,低声回:“不是急这个。”   那年中秋是10月11日,和国庆离得不远,如果胆子大确实可以连玩半个月再回国,这也是杨贺程他们那群人的打算。   所以杨贺程看见林瑧给自己订的返程票时惊呆了,“你怎么8号就回,不在那边顺便把生日过了吗?大家一起热闹一下多好!”   林瑧的生日刚好撞上那一年的中秋,也是10月11日。   他把杨贺程凑过来的脑袋推了一把,因为心情不错所以大发慈悲地解释了一句:“我生日得回申州过,和我妈吃饭。”   国庆七天钟翊一天都没休息,也没时间学习。他同时找了三份家教的工作,还是他主动去同系的学长那里找关系求来的。高校的学生带家教其实工资不低,只是没人介绍推介就不好应聘上,所以钟翊之前都是在校外打一些零工。   三个家教分别安排在上午下午和晚上,地点跨度像一个三角形一样框在申州的地图上,以至于他连吃饭都要在去地铁站的路上解决。   白天的两份都是原本作家教的学生假期没空暂时让给他的,钟翊只算个代课老师,还需要被抽掉2层的酬劳,只有晚上那个是全薪。   七天假期结束之后,钟翊收到了三个家长的打款。他自从高考后便几乎一日不歇地在打工赚钱,自己又用不了多少,加上去年的国家奖学金和竞赛奖金,理所当然攒下了一笔对普通大学生来说数目不小的存款。   他用手里的钱扣除了雅思考试的报名费和十月要充进饭卡里的300块钱,还剩下32718.5元。   刚好够。   钟翊6月去市区买手机的时候路过了一个首饰品牌的专卖店,门口挂着新品的大幅海报。海报上是个长相上佳的年轻男人,穿着解了三颗扣子的白衬衫,锁骨中间戴了一条铂金项链,钟翊站在广告牌前多看了两眼,想起林瑧在上次翻看杂志时,指着这条项链问过他:“好看吗?”   他当时沉默着点了点头,但林瑧又显得苦恼,“锁骨链会不会很像女孩子戴的,虽然模特是男的。”   不会。他当时想回答的,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声音。   他穿着洗得褪色变型的T恤走进店里,店员隔着远远的拿余光瞟他,没有过来招待。钟翊审美有限,只能在琳琅满目的玻璃橱柜里努力找到海报上的那款——铂金细链,中间有两枚相缠的同色钉子,吊坠上连颗钻都没有,仅靠设计品牌溢价,卖到了32000.   当时的钟翊并不懂三万二买条铂金链子是贵还是便宜,他只是想看林瑧戴这条项链。   明明当初找林瑧补课是为了省钱,现在却想把全副身家拿出来替他买个小礼物。钟翊嘲笑自己蠢,但好在尚且保留着自知之明,还没痴心妄想到林瑧会为一条平平无奇的项链对他生出什么感情。   林瑧9号回国没有去学校,10号是中秋假期,他又在家安安静静待了一天没出门。   10号晚上钟翊给林瑧发了一条信息,   ——你明天有空吗?   林瑧看见信息愣了愣,钟翊还从没有主动约过他上课的时间,是临近考试心急了?他抬头问了在偏厅沙发上看书的老林:“明晚除了和妈妈吃顿饭,还有别的安排吗?”   老林勾着鼻梁上的老花镜,朝他一笑:“没有安排,怎么,你要和朋友出去玩?玩儿去呗,注意安全就好。”   林瑧默了一会儿,心想自己也挺脑残的。过节又过生日的,不出去轰趴派对,竟然还得去给人当家教。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恼,起身去书房找了个单机游戏打,晾了钟翊三四个小时,等到要去睡觉的时候才回复:   ——有空,晚上8点在学校图书馆门口的咖啡店等我吧。   钟翊还醒着,几乎是秒回了这条消息:   ——好的。   在中秋节一家三口吃顿饭这件事儿是林褚垣安排的,他提前半个月通知林瑧让他空出时间,林董说得挺云淡风轻的,“11号晚上我们和你妈妈一起吃晚饭,给你过生日。”   林瑧却为此小半个月都没有睡好,他5岁之后就再没有和父母一同吃饭的经历,电视剧里演的日常画面在林瑧看来像是童话故事里小美人鱼跌入大海中化生的泡沫,一边觉得愚蠢一边又很向往。   11日白天林董还去公司处理了一些工作,晚餐林瑧原本以为会在舅舅的“临江仙”吃,上车后林褚垣的司机却把车开向了江北。   林瑧坐在后排有点疑惑,林董无奈咳嗽了一声,解释说:“你妈妈挑的。”   餐厅在江北一栋超高层的摩天大楼里,薛承雪订了个包厢,林家父子俩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里面等着了。但等在里面的不止她一个,还有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林瑧并不认识。   这下不止林瑧,连林褚垣都不悦地皱眉,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我看还是先单独吃个饭吧,二位,我在旁边另开了一个包厢,赏脸过去和林氏的员工一起用个餐吗?”   两个中年男人没应声,他们是薛家的员工,自然看向坐在主位的薛承雪。   42岁的薛承雪今天穿了一身白罗锦苏绣芙蓉花云锦盘口的无袖旗袍,胳膊上挽着芙蓉花色的披肩,黑色的长发盘成随意的垂髻,钗着一根古董的翡翠鎏金簪,耳朵上缀着的两个翡翠耳环,漂亮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妖,半点看不出是个二十岁男人的母亲。   他斜依在座位上抬起手,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和林瑧如出一辙,目光落在林褚垣身上,淡淡开口:“没什么必要吧,我又不是真的来陪你们演合家欢的,把你的法务叫过来,我们直接开始。”   她眼睛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今天过生日的林瑧,巧的是林瑧也穿了件白缎面的对襟盘口衬衫,上面绣着同色浮雕的竹。衣服是他知道薛承雪喜欢中式的衣料所以特意选的,两人长着同一张脸,穿着相似的衣服,一看便是是天生的母子,可越是这样薛承雪越不想见他。   林褚垣无奈叹了口气,把隔壁包厢的法务和财务主管都叫了过来。薛承雪今天带的也是法务和财务主管,不大的包厢里顿时挤了7个人,8人制的西式餐桌变成了公司的会议桌。   林瑧从进门起便一言不发,冷冷地注视着拿着一式双份的厚重资料开会的大人们。他中午就没吃下东西,现在胃里空落落地冰着,只想找个地方吐一场。   服务生看他脸色不好,贴心地给他上了一杯玫瑰花茶,骨瓷的杯子里升着袅袅的雾气,把林瑧的指尖和眼睛都烫红了一片。   “你出生那年我就和你妈妈一起给你买了一笔信托,这笔钱后来用来投资了飞雪国际。现在飞雪国际由你妈妈百分百控股,按照我们当初的合同内容,在你二十岁那年,她需要转让股权的49%给你。”   林褚垣把手里需要签字的合同递给林瑧,手抚在儿子单薄的背上拍了拍,笑着说:“仔细看看吧,钱挺多的。”   林瑧没回应,白纸上的黑字像是看不懂的符文,他在第一页停留了十几分钟,一行都没读下去。   耳边双方的财务和法务在细节进行最后的确认,大额股权转让不是小事,林氏和薛承雪双方的工作人员从上个月就开始接触了。好在飞雪国际当时并没有IPO,账目查起来比较简单。   那场荒谬的生日晚餐,或者说是会议,一直持续到了晚上8点半,薛承雪累了,纤长白皙指的敲了敲林瑧这边的桌面,林瑧猛地抬头,猝不及防望进了她疲惫又冷漠的眼睛里。   “看好了吗?没问题的话就把字签了吧,我要回去休息了。”   她音色是凉的,眼神是冷的,林瑧胃又生出一阵绞痛,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他像幼兽垂死挣扎一般发出细弱的呼救,哑着嗓子向薛承雪讨要一丝关爱:“妈妈,今天是我生日。”   薛承雪忽然笑了一下,上挑的眼尾拖出一条旖旎的纹路,因为岁月生出的皱纹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美貌。她看着自己的儿子,绝情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我当然知道,毕竟那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天。”   --------------------   小狗:赚钱就是为了给老婆花的   下章终于要写到大学时在一起了,想想都激动 第35章 三十五   薛承雪签完字之后很快就走了,双方的法务和财务也迅速下班,原本稍显拥挤的包厢顿时变得冷清,只剩下林瑧和林褚垣父子俩并排坐着。   林褚垣唤来服务员递上两份菜单,神情闲适地拿过一本翻看着,还问林瑧要不要尝尝蟹黄波龙,虽然听起来很奇怪。   深檀色的桌面上除了菜单还搁着一份林瑧刚刚签完字的股权转让合同,他不是很关心这份合同价值是多少,也不太想点菜,所以一个都没有翻开看。   林瑧坐了一会儿,感觉到胃里如同吞了块冻铁一般地冷,脑子也木木的,太阳穴胀痛,让他急需找个地方吹吹风。   林褚垣见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有些愕然地坐在后头追问,“不陪老爸吃顿饭了吗?今天好歹是中秋,我还给你订了蛋糕。”   回应他的是悄无声息回弹合上的门。   林瑧对现在身处的地方不熟悉,他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才想起来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随便拦了个路过的服务生问:“这里有酒吧吗?”   “有,17楼,有个露台酒吧,需要我送您过去吗?”   林瑧摇摇头,按了电梯的下行键。   十月申州的天气终于开始转凉,夜晚露台的风很大,露台上搭了一半室内的隔断,但林瑧太想吹会儿风了,密闭的空间会让他产生随时窒息的错觉,所以他径直走到了露天的吧台边。   滚着大颗冰球的威士忌点上一层火被酒保推过来,他坐在高脚椅上空腹一口灌下,那团火像是被一起吞进了胃里,烫得原本冰凉的腹部阵阵灼痛。   空杯马上被还回去,林瑧双指敲着石制的台面,让酒保再来一杯。   原来酒精真的能消弭神经的痛苦,林瑧酒量一向普通,平时不管是和老林出去应酬还是参加熟人的派对,对酒都是能躲则躲,今晚却破天荒地从苦涩辛辣的液体里品出片刻解脱来。   音响里在放着不着调的歌,喑哑嘈杂不知道唱些什么,满月默默被拉扯着攀至高空。   这栋大楼临江,来时江岸两边纷繁的灯光在林瑧没注意的时间里灭了大半,原本被衬得暗淡的月色倒显得明亮起来,玉盘色的月影孤零零地落在江心,与天边隔着迢迢千万里。   林瑧忘了自己在这个露台上坐了多久,久到酒保看着他绯红的眼尾和耳鬓心猿意马,竟然大着胆子过来同他调情。   因为眼神冷漠,对陌生人态度又很差,林瑧很少遇到这种搭讪的人,偶尔遇到了,也会当别人是空气一样走开。也许喝醉了会让人看起来柔软,年轻的酒保在给林瑧递一杯新的酒时,握住了他的手指。   “帅哥,为什么这么伤心?”   林瑧抽回手,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薛承雪在某些方面像到可怕,比如对于不在意的人,连挪一下眼神都觉得辛苦。   可惜他在薛承雪眼里被归为了不在意的范畴。   酒保见他不答话,以为是醉得太厉害了,这个帅哥坐在这里两个小时除了要酒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话,却喝掉了大半瓶麦卡伦。   “很晚了,这里风凉,需要去里间休息一会儿吗?”   酒保问得暧昧,这几层原本就是个酒店,露台是酒店老板特意装修出来做酒吧的,每夜都有客人在酒店留宿。   林瑧还是不回话,他被风吹得晕乎乎的,却因为酒精蒸腾而感觉不到凉,皮肤与内脏冷热交替,根本听不清酒保在说什么。   但他能听见自己手机在响。   扣在黑色吧台上的手机震动闪烁,屏幕上印着两个莹白的字体,林瑧看了很久,直到电话将要自动挂断才反应过来,这个字是“钟翊”。   他接了,因为舌根发麻所以嗓音有些含糊,“喂。”   钟翊听见他的声音一时间没说话,林瑧也不催他,他把手机换了只手握着,俯身趴在了胳膊上,明明刚才还什么都听不清的耳朵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能清晰听到钟翊隔着电磁波的呼吸。   钟翊声音低沉,“你没回消息,所以我打电话问问,还好吗?”   “嗯。”林瑧鼻子有点堵,他把和钟翊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竟然还轻轻抱怨,“不太好,很不开心。”   钟翊紧紧了指尖,他还站在咖啡店门口等着,申大图书馆和门口这家咖啡店都是晚上10点关门,而现在已经是11点了。静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只剩下行道旁的银杏和梧桐树叶在风里婆娑作响,远处还有几株桂花将败未败,凭白被风吹落了一地。   “你在哪,我可以去找你吗?”他想藏住自己小心翼翼的卑微,抖着一颗不敢见人的心脏,像一只在公园里围着公主裙摆转圈的小狗。   “找我?”林瑧垂眸,现在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着江心的月亮,江面被风吹出一层层的皱褶,让月亮也破碎起来。   他想拒绝,但又没有,如同月亮不能拒绝落在江里,“我在跨江大桥这里,你来吧。”   林瑧付了酒钱搭乘电梯往下走,原来在楼上看见桥这么近,下楼了才发现竟然那么远,明明好似一步就能跨越的距离,路过的人却告诉他,要走很久,深夜去桥上干什么,不要过去了。   可路边又停着一辆空载的的士,还是去吧。   深夜的大桥照理来说不应该会堵车,但从江北去江南的这条道上却反常地堵着。   林瑧坐在车里,按下后车窗望着前方奇怪的车流,这辆车的司机脾气不太好,点着烟说脏话,气味和噪音都让林瑧头晕目眩。   他有点想吐,便没理会司机的喊声,从钱包里摸出两百块钱现金摔摔在驾驶座上,兀自在四车道并行的马路中央下了车。   好在林瑧虽然不清醒,但路上的车也实在动不了,不至于发生什么交通事故。他在车辆的缝隙里跌跌撞撞往前走,终于走到了堵车的源头。   啊,原来是一个醉汉在桥边赏月,从桥上翻下去了。   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桥面停着,黑洞洞的江水里有亮着灯的小船在搜寻,家人跪在栏杆边声嘶力竭地哭,林瑧被看热闹的人隔在外面,看不真切。   倒霉,交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疏散,漫漫的跨江大桥还剩下一多半,他要怎么过去呢?   桥面风好大,林瑧单薄的外衫被风吹起来,琉光的缎面像一缕被吹散的乳白月光。酒意下去之后,他终于觉出一阵冷,拿出手机看,发现已经快11点半了,钟翊说好要来,可却还没来。   好多骗子,他想。   林瑧在桥面上站了一会儿,因为喝了太多酒四肢无力,腿已经有点麻了,正好江里的醉汉好像捞到了,车流也开始缓缓移动。他正想着要不要再拦一辆车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了钟翊的声音。   林瑧回头,初秋的西风将他的发丝吹散,丝丝缕缕贴在脸上。钟翊在逆行的车道上向自己跑来,桥中间有个半人高的隔断被他轻松翻越,车辆因为他莽撞的动作而不得不急刹,车窗内冒出一句司机的国骂,“你他妈的疯了啊!”   林瑧在那一刻也想骂这句话来着,但下一秒他落进了钟翊的怀抱里,便把骂人的想法忘记了。   少年略显单薄的胸膛拼命喘息,这还是林瑧第一次见他喘成这样,明明以前跑很远都没事的人,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却让他脉搏心跳剧烈得将要断气。   他们俩的身高差正好,林瑧可以把下巴搁在钟翊的肩上,因为寒冷而微微瑟缩的身体被温暖地包裹,林瑧蓦地放松了下来,双腿软着,只靠钟翊拦在他背脊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大部分的重量。   没有人打断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大桥中心的车流如织,满月和江水都在静静流淌。林瑧悄悄闭上了眼睛,眼角跟着月光一起掉落下一颗水珠来,不过滑落得太快,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他们抱了多久,林瑧已经不记得了,差不多等到他身体回温,一旁的警察终于注意到了这两个奇怪的年轻人,走过来隔着四个车道大喊:“不要站在桥中间啊,还想让我们原地出警吗?快回家!”   林瑧噗呲一下笑了,鼻息间的热意扑在钟翊耳边,惹得钟翊从耳根到脖颈红了一大片,看起来比林瑧更像那个醉酒的人。   钟翊慢吞吞地把人放开,原本清晰的口齿忽然有些结巴,“我听、听说有个人喝多了,掉进了江里。”   林瑧笑容更大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站不稳,胳膊被钟翊扶着,眼尾有点红,瞳孔湿润明亮,问钟翊:“所以,你以为那个人是我?”   钟翊摇了摇头,因为刚才那个堪称冒犯的拥抱,他有点窘迫,以及巨大的忐忑。明明在远远看见林瑧时就已经确认他安全了,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车上冲下来,又这么鲁莽地跑过来抱住他。   太过分了。   林瑧放过他了,没有就这个问题过多追问,他刚才吹了风终于想起来,原来是自己放了钟翊的鸽子。   “可现在已经11点半了,我还喝醉了,怎么给你上课呢?”   他好像真的在思考,可惜被钟翊打断了思路,“不是找你上课,我想,我想……”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停顿了了两三次,换做平时林瑧又要不耐烦了,但他今晚脾气看起来好了些,眼睛认真看着钟翊,等待他的下文。   直到钟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丝绒方盒,小心翼翼放到林瑧面前,敛着眼睫不敢回应林瑧的眼睛,“祝你生日快乐,这是,礼物。”   “哦,礼物。”林瑧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只是把盒子拿过来,没有打开。是钟翊意料之中的反应,林瑧甚至不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就像公主不会好奇小狗的罐头一样。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桥边的人行道上,这里不可能打到车,很快林瑧就走不动了,于是拽着钟翊的胳膊问:“能不能背我?”   钟翊一直微微低垂的头像警觉的动物般猛然抬起,他瞪大了眼睛,终于敢将目光落在林瑧脸上。林瑧带着懒洋洋的醉意,看起来有点任性。钟翊在他面前伏下身,林瑧顺势往前一扑,他很轻,比钟翊打工时背过的所有东西都更软更轻。   两条手臂架在钟翊肩上,柔软光滑的丝帛布料擦着钟翊锁骨的皮肤,明明是凉的,却烫得他火燎般的痛。钟翊甚至不敢拿自己滚烫的掌心去握林瑧的大腿,只能死死捏着拳头,用小臂架着他的腿弯。   林瑧让钟翊朝江北走,因为这里离江北的岸边更近。他趴在钟翊背上无聊,就开始哼一首钟翊认不出旋律的歌。   那夜林瑧的生日在钟翊背着他下桥的那一刻结束,林瑧醉意又上来了,他说想吐,不愿意坐太久的车回家,钟翊只能带他去最近的酒店开房。   江边的高档酒店没有便宜的,钟翊卡里的钱连一晚上的房费都付不起,但林瑧虽然醉着,也没让钟翊站在前台难堪超过一秒。信用卡随意划掉5000块钱,270°江景的套房门打开,钟翊被林瑧推了一把,脸朝着玄关墙摔了进去。   室内繁复的灯光在插卡的一瞬间全部亮起,将房间照亮得如同聚光灯中心的舞台。   林瑧走不动,于是背靠着钟翊身边的墙站着。这里的光线终于足够明亮,于是他打开了那个被他捏了一路的红丝绒首饰盒。   铂金的锁骨链不太起眼地躺在黑色的内胆上,白皙的指尖把链条勾起,小巧的挂坠倾泻,在灯光里反射着星子般的光。   林瑧把勾着的项链递到钟翊面前,挂坠还在微微摇晃,像催眠师必不可少的道具,只要再说出摄人心魄的咒语,就能轻易俘获一只听话的小狗。   “帮我戴上。”   钟翊不能做其他动作,只能抖着指尖拿过项链,小心解开扣子,再微微低头给林瑧戴上。因为戴项链的动作,他不得不把林瑧圈进怀里,林瑧一侧脸就能用嘴唇碰到他的耳尖,问他:“你喜欢我吗?”   原来被发现了。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呢?他的每一个动作和神态都在出卖自己不值一提的真心。   “有多喜欢?”   林瑧问题轻得像梦呓,却将钟翊的心脏死死钉在原地,颤抖的心室艰难翕动,因为漫不经心的四个字而渗出淋漓的血,让他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痛。   就有这么喜欢。   林瑧若有所思地看着钟翊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不受控的烦闷,如同酒精能麻痹四肢和大脑那样,他的心情也被强行牵扯着又操控着。   不喜欢这样,所以他要报复让他心绪不宁的罪魁祸首。林瑧踢了踢钟翊的脚踝,抬手抚上钟翊抿住的薄唇,居高临下地对小狗施咒:   “跪下。”   红丝绒的盒子被扔在地上,和它堆放在一起的还有林瑧的鞋袜与裤子。林瑧光着两条修长白皙的腿,腿前是钟翊磕在地毯上的膝盖。   玄关里有一面等身的穿衣镜,映着他和跪在他身前的少年,林瑧锁骨间的项链因为胸膛的微微起伏而在灯光下莹莹闪烁。   钟翊第一次给人口,技术很差,而林瑧又喝了太多的酒,根本没有多爽,但他依旧抓着钟翊的头发轻声哼叫,手指时不时蹭过钟翊柔软地耳骨,像是给小狗的鼓励。   ——   林瑧那晚唱的是一首粤语歌,钟翊当时听不明白什么意思,也不敢问。   直到很久之后,林瑧已经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因为公事回了一趟纽约,意外在一个华裔同事的车上又听到这个旋律,只是歌词和林瑧当时唱的并不相同。   同事听到他的疑问,笑着为他解惑:   “这首歌还有个粤语版本,叫《慕容雪》,我放给你听。”   车的电子屏幕上打出歌词,一字一句,清晰易懂,于是钟翊在多年之后终于听懂了当时的林瑧。   临行辞别你 欣赏未够   分一碟相思豆 冬至送轻舟   红霞溶掉你 身边白雪   姑苏盛产的丝绣 盖着我消瘦   回头望得清楚 快乐过很多   但缺乏你 我又拥有什么   我不是我 你转身一走苏州里的不是我   以美景掩饰我如旧美好地过   不过不过 都不过抱着你的烟波   --------------------   大小姐:明知道要分开很久的恋爱,还非要谈,烦 第36章 三十六   第二天学校放假,明明可以不用早起,但钟翊有兼职要做,他的闹钟还是兢兢业业地在早上7点半响了起来。   林瑧把脸埋在枕头里弹动了一下,眉头不自觉皱起,混乱的梦境被打断,他在即将被吵醒的边缘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下一秒恼人的声音便停了。林瑧把脸往那只手里蹭了蹭,抬手捞住身前的一个温热柔韧的抱枕又睡熟了。   林瑧昨晚累得够呛,钟翊口到一半他就站不住了,最后是仰躺在床边射出来的。昏睡过去之前还去洗手间里吐了一遭,胃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的只有发酵的酒液并着胃酸与胆汁,又苦又辣冲得他涕泗横流。   钟翊拿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和下半身,准备抱他去睡觉,可他却挣扎着非要洗澡。说自己有洁癖的人一泡进浴缸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自然也看不见钟翊红着耳朵抖着手帮他一点一点涂好沐浴露,再一寸一寸浸泡冲洗干净。   林瑧一觉睡到中午,他伸长胳膊去摸,隔壁的床铺已经凉透了,只留下一层浅浅的皱褶昭示着钟翊昨晚的留宿。在床上翻了个身,摸出手机来看,发现已经没电关机了,他打客房服务让人家送个充电器来,起身时发现套间外的餐桌上还留着一份早饭。   小米粥和包子,放在保温袋里,还有一丝暖意。太久没吃东西,林瑧胃里空得绞痛,他端起粥稍微喝了几口,拿出重新开机的手机看信息。   几个熟人朋友的生日祝福被他一一略过,老林在昨天深夜问他还回不回家,蛋糕给他打包回来了,放在冰箱里,是他喜欢的莓果味。   他翻了一圈,确认没有钟翊的,钟翊从早上离开后到现在还没联系过他。   钟翊当天有个餐饮店外送的兼职,那一年外卖平台还不是特别发达,很多人气餐厅会招一些自己的外卖兼职员工,工资日结。因为林瑧抱着他不肯松手,钟翊早上迟到了一会儿,未免被扣工资,便只能尽量在下午前多跑几单。   他不是故意不联系林瑧,只是太忙了,忙到连手机都没空掏出来。等到终于能歇下来休息一会儿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微信唯一的一个置顶对话框有个未读的红标,钟翊点开,林瑧没说话,给他转了三万两千块钱。   餐厅提供的盒饭里只有一根鸭腿和一把焯水青菜,路边的石阶坐着有点凉,钟翊前胸后背还因为一直奔跑送餐贴着一层未干的汗渍,他点了退款后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收起来,在白米饭里尝到了一丝咸味。   林瑧那会儿正坐在静园的别墅里心不在焉地打游戏,队友打字骂他是个一身典藏皮肤的菜逼他也懒得反驳。等待复活的时间里听见微信响,拿起手机就看到了钟翊的退款信息。   “别作。”林瑧有点不开心了,他嫌打字麻烦,直接给钟翊发的语音消息,“你一共才几个钱,买这么贵的东西,不吃饭了?”   一份盒饭见了底,钟翊饿狠了,正想去再领一份,他抿着唇打字:   ——有钱吃饭。   林瑧不想和他掰扯,屏幕里的复活时间到了,于是又把三万二转了一遍,撂下一句:“把钱收了,不收就全给你充校园卡里。”便扔开了手机。   钟翊最后还是在那天晚上收下了这笔钱,他原本想问问林瑧还难受吗,为什么生日一个人喝了这么多酒,但看见那笔转账之后好像就没有立场问了。   后来林瑧说这三万二不作买项链的钱也可以,作买他的钱。他要能随叫随到地跪在地上给林瑧口,在林瑧想试试做爱的时候陪他玩,林瑧说这话的时候还戴着他买的项链,吊坠在白皙的锁骨窝里摇摇晃晃,势在必得的样子像拿着骨头去钓一条没吃过饱饭的狗。   其实林瑧也不是永远都想着这档子事,有时候林瑧也会让钟翊陪自己吃饭,在俱乐部上完课后再一起打两局网球,或者拉着钟翊去看别人赠了票的音乐剧。   林瑧会对他笑,和他牵手,拥抱他,在床上用腿攀住他,除了在第一次接吻时推开了他的脸,他们的关系健康得就像是一对正常的情侣。   ——   钟翊最后定位到林瑧的车在江北的一栋摩天大楼,那辆宝马M8停在林荫大道的路边,他到的时候林瑧正靠着车门吹风,样子是特意在等他。   看到钟翊下车走过来,林瑧转过脸对他勉强勾了勾嘴角,脸上没有笑意,仰头看着楼上,问:“你知不知道这上面有家很有名的餐厅,开了快十年了。”   钟翊摇头,林瑧的神情让他莫名紧张,两个人已经好多天只能在遛狗的时候短暂相处,他能察觉到林瑧有事瞒着他,但每次想问,都被林瑧换了个话题搪塞过去。   林瑧总是这样,做什么想什么,从来不会告诉他,让他看起来被排除在生活之外的消遣。   但钟翊是真没出息,他只会扣住林瑧的手,像是没察觉到任何事的傻瓜,一无所知地问:“你想吃吗,我们现在上去。”   林瑧坐着看菜单,这餐厅前两年翻修过一次,内里的格局都变了,原先林瑧来过的包厢被打通改造成了莲花池造景,但菜单上的招牌菜色没怎么变,还是有一道他当年没吃上的蟹黄波龙。   他只负责看,钟翊和服务生交流点单,落地窗外便是开阔的江景,此时天擦黑,霓虹比8年前能看到的更盛,今晚天气不太好,沉沉的浓云将月亮遮得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林瑧沉默着吃饭,忽然有点后悔八年前自己空着肚子就跑了,原来这家店能在寸土寸金的地界开近十年是有原因的。   他从小碰到和薛承雪沾边的事情就没理智过,总是在做一些虐待自己的蠢货行为,好像真的能够奢求到妈妈看到他的惨状会回头施舍他一点爱似的,愚不可及。   “你下个月有空吗?VTEL开业之前。”林瑧独自开了一瓶贵腐,他打算晚上坐钟翊的车回家,便肆无忌惮地喝了点酒。   钟翊正在清理他没吃完的甜品,闻言放下了银质的叉子,想都没想地回答:“有空。”   林瑧拿着酒杯笑了笑,“我都没说是几号,你这么肯定?”   “几号都有空。”   “嗯……”林瑧对他的回答挺受用的,音调不自觉高了点,他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没空也请假吧,陪我去一趟启东市见见我妈妈,就当是你上次情人节拐带我回青河的条件了。”   钟翊在今天之前从没有在林瑧那儿听过关于他母亲的太多信息,他只知道林瑧在静园的家里只有林董一个人住着,而“临江仙”的那位老板似乎是林瑧母亲的亲弟弟。   钟翊从被林瑧通知“见家长”那天就开始紧张,他太多年没和母亲角色的女性相处过了,妈妈对于他来说只存在于8岁之前压抑到如同死水一般的记忆里。   于是他甚至慌不择路到去公司里咨询同事,尤小芸在午休时间被他问得一愣,捧着盒饭老老实实回答:“我男朋友第一次去我家也没干什么吧,就多带点礼物,穿得帅气一点儿。老板你这么帅,还年轻有为,很难有家长不喜欢吧?”   钟翊还是不安,“礼物要怎么挑才好?”   “这得看家长爱好去选,像我妈妈喜欢养生,我爸爸爱盘珠子和核桃,你去问问你对象家长喜欢什么,投其所好就好了呀。”   钟翊当天晚上上门遛狗的时候去问了林瑧这个问题,彼时林瑧正绑着发带洗脸,罗威纳看钟翊来了就跟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他的西装裤腿上。   流水把钟翊的声音冲得断断续续,他擦着脸上的泡沫疑惑地看了钟翊一眼,踢了碍事的狗一脚往外走,声音淡淡的,“你好像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带你去见家长的。”   钟翊落在林瑧身后,好几秒脚步都没动,他今天下班很晚,林瑧都准备睡了,不打算陪他一起去遛狗。   储物间的门开着,其实钟翊只要留心往里面看一眼就能看见一幅被木质板材五花大绑的画作。今天那幅画终于被运回了申州,林瑧连包装都懒得拆,货也不想验,他最近更忙了,忙着查薛承雪名下的帐。   在股权转让后接近8年的时间里,薛承雪可以在任何时间背着林瑧做这件事,为什么偏偏是今年年初。明明年初在“临江仙”吃饭的时候,舅舅还说过薛承雪在普陀清修,一个清修的人怎么会这么缺钱?   林瑧一脑门官司,他背着所有人在查薛承雪,因为不能让外公和老林发现,他习惯了谈话说一半留一半,没注意到钟翊忽然落寞的情绪。   薛承雪生日是5月底,林瑧当时同钟翊说的是,“你什么时候能空出时间,我们就什么时候去,用不了多久,最多三五天。”   于是5月20日,离VTEL大楼正式开业还剩半个月时,钟翊终于抽出空和林瑧飞去了南岛省启东市。   林瑧给林董堂而皇之地打了个出差申请,因为启东有林氏的分公司,林褚垣没怀疑他,大手一挥给批了,罗威纳又被送去了静园寄养。   薛承雪在启东这件事还是徐枫查出来的,他找林瑧谈话之前就查过薛承雪的账户,最近两年的支出都在启东。   “一年半之前她在启东买了一栋临海别墅,花了三千万。”徐枫调出别墅的照片啧啧称赞,“这房子的前主人是个画家,楼是画家拆了重建的,太漂亮了!”   林瑧拿过平板看了眼房子的照片,确实是他妈妈会喜欢的风格,花园里种满了蓝白色的绣球和洋桔梗,洋房修得别具一格,知道大概地址后应该很容易找到。   启东市早就步入了夏天,林瑧和钟翊都只穿着轻薄的短袖和休闲裤,手上没有一件行李,像两个偶然来到机场的本地人。   钟翊这次的行程完全由林瑧安排,林瑧事先丝毫没有向他透漏为什么要来这里,他额外多托运了一件行李,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实。   那件行李有点大,他们俩不好随身带着上出租车,林瑧就把它直接寄存在了机场。钟翊从行李的形状猜了个大概,问他:“是画吗?”   林瑧点点头,都到这里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在米兰一个画廊里看见的,托人买回来送我妈的生日礼物,花了我300多万。”   钟翊倒是没因为这个数字惊讶,他只是疑惑:“那怎么不直接给阿姨送到家里去,寄存在机场不安全。”   林瑧摇摇头,坐上出租车,给司机报了个地址,语意不清地回答:“今天带着东西上门不方便。”   林瑧一点时间都不想在这里浪费,直奔了那套别墅所在的瀚海花园。   小区门禁并不严,林瑧和钟翊在保安处登了个记就进去了,内里面积比想象中大,林瑧不知道门牌号,就只能根据花园和房子的外形一家一家地找。   林瑧不是没想过直接通过法院给薛承雪寄传票,但最后还是选了个最蠢的办法。启东天气热得要命,林瑧好多年没被这么晒过了,他感觉自己像个正在溶化的冰淇淋,体内的水分和力气都在被一点一点地蒸干,墨镜下的鼻翼都出了一层汗。   钟翊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地跟着,每次拐弯的时候都要和他换个位置,林瑧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低头看地上的影子才发现,钟翊总会把他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替他挡住一部分太阳。   林瑧忽然觉得他沉默的样子很可爱,扯了扯他的衣角问:“你什么都不问清楚就跟着我过来,也不怕我把你卖了?”   钟翊微微偏过头,垂着眼睛看他,抬手替他擦了擦鼻翼上的汗珠,“别把我卖了吧,卖我的钱没有我能帮你挣的钱多。”   林瑧被他逗笑了,踮脚扯着他的领口飞快亲了一口,钟翊刚想追过来再吻一次,耳边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小孩的哭声。   两个人同时被这个声音吸引,朝哭声的方向走过去。这个别墅区的绿化很好,小路之间都被半人高的灌木隔着,人行道一半铺着鹅卵石,另一半是光滑的地砖。   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男孩正跪在鹅卵石路面上哭,他穿着短袖短裤,手肘和膝盖都被磕出了血,身边仰躺着一个滑板,滚轮还在凭空转动。   钟翊大步走上前,蹲下身和那孩子平视,捏了捏他的胳膊,问:“腿很痛吗?试试看能不能动。”   那小男孩原本低着头,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话,把哭花的小脸仰了起来,杏子般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包不住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林瑧落后钟翊两步,现在才走过来,低着头正好看清了男孩的整张脸。   仅仅只是一眼,四肢便如同被灌注了水泥一般焊在了原地无法动弹。烈日下的氧气在顷刻间被抽干,林瑧好像在窒息的同时又被一个千吨的重锤狠狠打在太阳穴,剧烈的痛苦让他甚至听不清钟翊和男孩儿说话的声音,脑袋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金属色嗡鸣。   男孩很快就停止了哭泣,他已经9岁多了,因为摔了一跤而哇哇大哭被陌生人发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钟翊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扶起来,面上有点担心,问他:“可以自己走吗?要不要抱你回去,你家在哪里?”   男孩儿膝盖有点痛,擦破皮的地方还在往小腿上流血,但他不认识眼前的两个男人,所以有些警惕,不愿意说出家里的门牌号。   他是趁午休时间偷偷出来玩滑板的,出来的匆忙忘了戴护具才会摔得这么重,回家了又免不了被妈妈责备。   他大眼珠子无措地转了两圈,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滑板,乖巧地向钟翊道谢:“谢谢哥哥,我能走,我自己可以回家。”   钟翊还在犹豫,他慢慢起身,林瑧却在他身后突然开口,并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冲着那个男孩儿,声音冷硬,没礼貌也有点凶,“喂,小鬼。”   男孩被叫住,转头把小脸高高扬起,其实他和林瑧长得没有那么像,所以钟翊并没有发现。林瑧能一眼认出来,只是因为他比林瑧更像薛承雪一点。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在烈日下的灌木丛中对视,男孩的电话手表突兀地响起并自动接通,薛承雪的声音清晰地从里面传出来,“宝贝,你跑哪里去了?”   --------------------   大小姐:我服了,真的 第37章 三十七   “我……我出来玩滑板了妈妈。”男孩儿把电话手边举到嘴边,小声喏喏回答,“现在马上回家。”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厉,“薛昭,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一个人出去玩滑板,一定要和教练一起,万一摔跤了怎么办?”   男孩儿站在两个陌生大人面前被妈妈教训,肉嘟嘟全是藏不住的窘迫和尴尬,他还不敢告诉妈妈自己真的摔跤了,只好乖乖道歉:“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薛承雪默了一秒,态度因为儿子的撒娇软化了下来,“好了,知道错了就好,回来吧,妈妈让阿姨给你煮了荔枝杨梅汤。”   通话结束,薛昭忘记了刚才叫住他的林瑧,慢腾腾地挪开步子往回走。他两个膝盖都擦破了皮,每一次抬腿都扯出一阵针扎的疼痛。钟翊有些看不下去,跟上去刚想伸出胳膊,就听见林瑧哑着嗓子用气声急切地喊:“你不许抱他!”   钟翊转身,看见林瑧依旧站在原地,烈日将他的眼眶和脖颈晒得泛出一层艳红色,他微微仰着下巴,锋利纤细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移动了两下。明明背脊挺得笔直,神态却像一只应激后躬身炸毛的猫,眼睛死死盯着钟翊还未伸出的手。   钟翊走过来托起他的脸,用温热干燥的掌心摩挲他下颌与后颈的皮肤,低声轻轻安抚,“怎么了?突然这么不开心。”   “你,别碰他。”林瑧又小声重复了一次,因为呼吸不稳,所以仔细听能听出声音有些颤抖。   “好,我不碰。”钟翊点头,用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心。   林瑧沉默着,他越过钟翊的肩去看薛昭,受伤的男孩儿实在走得很慢,半分钟了还没走出这条小路。从藕节一样的小腿上滑落的血迹最终滴在了光滑的石砖地上,留下了几颗圆圆的血色小花。   原来薛承雪偷偷又生了一个照顾得也不怎么样,林瑧以为这样自我安慰能让自己好受点,却莫名感受到一股针锥般的刺痛,仿佛十几年前膝盖受伤的痛苦通过记忆卷土重来。   他上次这样一边流血一边走回家的时候应该比薛昭现在大一点儿,但也伤得更重,回到住家后借用住家妈妈的手机给薛承雪打电话撒娇,薛承雪却说,林瑧,别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联系我。   原来他以为忘记了的小事不是忘记了,只是暂时没想起来。   林瑧轻轻推开了钟翊,小跑了几步就追上了抱着滑板的薛昭,一把抱起只到他腰线那么高的小孩儿,冷着脸像个劫孩子的土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薛昭的滑板落到地上,他有点无措又自觉地用胳膊环上林瑧的脖子,指着路说:“前面右拐,走到尽头就是了。”   钟翊捡起滑板走在林瑧身边,安静的几秒钟想起刚才电话里的女人叫男孩儿的名字,姓薛,林瑧的妈妈也姓薛,再结合林瑧异常的态度,猜想便差不多圆上了。他侧过脸问男孩儿:“你随你妈妈姓吗?”   薛昭窝在林瑧怀里点点头,和林瑧非常相似的大眼睛眨了两下,钟翊看了会儿,也不说话了。   种着洋桔梗和绣球的花园和照片中一模一样,林瑧把薛昭放下,抬手按了按门铃。   别墅大门里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陌生女人,她看见薛昭的一瞬间便大惊失色地穿过花园跑了过来,“哎呀小少爷,怎么摔成这样了,痛不痛呀?夫人看见可要心疼坏了!”   薛昭被保姆阿姨一把搂在怀里,又被双脚离地抱了起来,他脸有点红,小小声地回答:“不是很痛”,然后指了指站在门边的林瑧和钟翊,“是这两个大哥哥送我回来的。”   保姆阿姨连声道谢,眼神在落到林瑧脸上时愣了愣,别墅里的夫人听到了她刚才大呼小叫的动静,从门内施施然走出来,远远地看见林瑧便顿住了脚步。   林瑧的T恤和裤子上都蹭着一点薛昭的血迹,原本平整的布料也因为抱着人走了一段路而起了一片褶皱,看起来不太体面。薛承雪平时最讨厌别人穿着邋遢,但此时显然两人都无心在意这些,林瑧隔着半个花园的距离朝她点了点头,他声音不大,但这里四下安静,所以刚好能被她听见。   他说:“妈妈,好久不见。”   别墅里开着恒温的冷气,薛昭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膝盖和手肘上贴着白色的纱布坐在餐桌边和荔枝杨梅汤。   林瑧和钟翊在会客厅,面前也摆着两碗同样的冰镇甜汤。阿姨送完汤就下去了,偌大的别墅一层留下了四个人,但却静得只剩下薛昭的汤匙碰击碗壁的细微声响。   薛承雪坐在主位的单人沙发上,纤瘦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面色绷得很紧,嘴角下压,眼神凌厉,好似面前来拜访的人不是儿子而是仇家。   薛承雪的两个儿子都继承了她漂亮的眼睛,但林瑧除此之外只有脸型像她,鼻子嘴巴都更像林褚垣。薛昭却不同,薛昭几乎和薛承雪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瑧往后靠着椅背,他落座的时候特意贴着钟翊,把身体的重量偏倚了一些在钟翊身上,明明够三个人坐的长沙发,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却只占了一人半宽的地方。   林瑧不说话,钟翊自然也安静待着,最终还是薛承雪打破了沉默。她拿起矮几上的花茶,扔了两块方糖进去搅动,模样故作轻松,但手指却因为捏不稳匙柄而发出叮当的响声。   薛承雪音色冷而清冽,听起来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大度地向林瑧解释:“他不是我和你爸爸生的,和林家没关系,你不用紧张。”   “噢。”林瑧平静地勾了勾嘴角,半个小时前薛昭忽然的出现对他造成的冲击已经完全消退,林瑧这时反而生出了恍然大悟的开朗,来启东之前所有的疑惑好像都有了解答的出口。他用和薛承雪相差无几的口吻问:“薛昭算年纪应该是你在美国生的,虽然你和我爸已经分居二十几年,但也算婚内出轨,这件事我爸知道吗?”   薛承雪蹙了蹙秀气的眉,林瑧此前从来不敢这么同她说话,她生出一阵恼怒,本也不想再隐瞒,一口未喝的茶杯被重重磕在矮几上,“我和林褚垣早就离婚了,去年年底的事,我净身出户,是他跟我说先不用知会你,你该去问问你爸爸为什么要瞒着你,而不是来这里叨扰我。”   林瑧听她这么说,把双手环在胸前,微微偏了偏头,“那你净身出户之后利用IPO兜售稀释飞雪国际价值四亿港币的股份这件事,我爸也知道吗?你10年前在纽约因为名下公司非法避税被IRS调查,变卖资产付了500万美元保释金才回国这件事我爸也知道吗?你不管生意为什么公司法人是你,你是替你情夫赔钱顶罪吗?我以为经过那次之后你会学聪明一点,但几个月前冒着犯法的风险也要从我名下转移4亿现金是因为什么?因为你那个情夫又犯事儿了?我不先来找你,你猜林褚垣都知道了会不会送你去吃牢饭?”   宋窑白釉的茶盏砰然在林瑧面前炸开,钟翊的手牢牢护住了他的脸,冒着热气的花茶溅在林瑧裸露的小臂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林瑧在钟翊掌心里垂眼,看见T恤上有新鲜的血迹滴落,他慌忙拽下钟翊的手,看见了一道从指骨到手腕的伤口。   钟翊对上林瑧惊恐的眼神,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没受伤的那只手抚掉了他手臂上的水珠,用气声安慰他,“没事,不痛。”   林瑧抽了两张纸巾帮他擦血,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薛承雪,“你疯了?杀了我你有什么好,还想多关几年?”   薛承雪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因为方才激烈的动作散乱开,鬓发落下几缕,遮住了小半的额头和眉眼,让她看起来不再像平时那样优雅高贵。   林瑧不知道薛承雪的爱好是什么时候从染金发打眉钉变成旗袍和古董首饰的,他和薛承雪的联系总是短暂又间隔漫长,所以薛承雪也不像自己以为地那么了解他,他们是相识近30年但又彼此陌生的母子。   在餐厅的薛昭听见瓷盏碎地的声音被吓了一跳,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脸上的泪水,他冲过去用小小的身躯挡住薛承雪,对林瑧大喊:“你为什么欺负我妈妈,从我家里出去!”   林瑧原本就被这盏花茶砸得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溃堤,他松开握着钟翊的手走上前去一把拽过薛昭,红着眼质问一个小孩:“你家?你的妈妈?她跟你说她只生过你一个吗?”   薛昭被他拽得手腕生疼,立刻挣扎起来,林瑧不放开,钟翊晚了一步,他碰到林瑧的时候薛昭已经低头死死咬住了林瑧的手腕。   “松嘴!”   “放手,林瑧!”   钟翊和薛承雪的惊呼同时响起,钟翊还流着血的左手捏着薛昭的下巴强迫他张开了嘴,小孩下嘴没轻没重,在林瑧手腕上留下了一个深可见骨的清晰血痕。薛承雪把林瑧握着薛昭的手指掰开,抱着小儿子往后退,“你想干什么林瑧,他才9岁!”   林瑧手腕内侧的皮肤也被咬破了,渗出暗沉的血来,他痛得钻心,眼睫一眨几乎要落下泪来。钟翊想带他去医院,这么深的伤口肯定要打破伤风,但林瑧一点要动的意思都没有,带着鼻音轻声问他妈妈:“我9岁的时候也被人欺负过,我躲在被子里哭着给你打电话,你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你那时候想过我也是你的小孩吗?”   薛承雪没看他,低头检查了一会儿薛昭胳膊上的指印,确认没有造成伤害后才抬起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头上散乱的钗取了,一头及腰的黑发顿时倾泻如瀑,白瓷般的面颊因为愤怒还残留着一丝薄红,美得像个风情万种的女明星。   “刚才不是在聊钱吗,我以为你来找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叙旧。”   “呵。”林瑧仰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把差点流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对,我是来聊钱的。你和我爸的婚姻关系是否存在我管不着,但飞雪国际的股份我不可能一声不吭地送给你,让你去捞你的情夫。你有十天时间,妈妈,六月之前我要看到你的等价补偿,不然我们下次见面就是法庭了。”   薛承雪紧了紧牵着薛昭的手,“十天?十天我上哪儿筹这么多钱给你?”   林瑧烦躁地拿自己的T恤下摆擦了擦钟翊手背上不停滑落的血痕,语气变得不耐:“变卖不动产,股票期权套现,资产转移,或者找我外公,你又不是第一次筹钱了,当年连自己最喜欢的画都能卖,怎么现在不可以吗。”   林瑧的态度太强硬,让薛承雪生平第一次在和儿子的对峙中落了下风,她不得不低头,“十天不行,这件事你外公不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给我钱,我需要时间。”   “是不知道你变卖我的股份,还是不知道你情夫在美国坐过牢?”   薛承雪又被她气得涨红了脸,“林瑧,你何必这么咄咄逼人,即便我和林褚垣离婚了,你外公将来的家产也会有你一份,你和薛昭在他眼里是平等的。”   林瑧有时候真不知道他妈妈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总能够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剜他的心,他往钟翊怀里靠了靠,闭着眼睛回答,“什么叫平等?他默许你为了薛昭的爸爸来算计我也叫做平等吗?舅舅大概也知道吧,我年初问他你在哪,你那个时候大概正在维港盗用我的账户套现呢,他还跟我撒谎说你在观里清修,你们一家子可真厉害,把我耍得团团转。”   他说完睁开眼,摸了一把干燥的眼角,确认没有丢脸地哭出来,便拉着钟翊要往外走。   “等等。”薛承雪终于松开了薛昭,她追上来拉着林瑧的胳膊,几乎是哀求道:“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冷落你,所以当时做这件事也没奢求你一定会原谅我,但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就当是看在我当年为了你在纽约跑了两年法庭的份上。”   林瑧转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薛承雪朝他笑了一下,她身量不矮,和林瑧对视只需要稍稍抬头,林瑧极少在母亲身上看到笑容,一时间忘了动作。   她没直接说,而是选择了迂回的表达方式,“我以为你14岁因为那件事回国之后,这辈子是肯定不会喜欢男人的,所以我今天有点惊讶。”   林瑧被她握着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心和后颈顿时冒出一阵冷汗。这件事林瑧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林褚垣。   “你知道?你为什么知道?”   林瑧下意识问出口,可又想立刻去捂薛承雪的嘴,他不想再听一次,也不想让钟翊听。当年独自逃回国的原因是埋在他动脉里的溃烂腐败的枷锁,每一泵新鲜的血液都会重新冲刷一次,让他无法释怀也难以挣脱。   但林瑧最终还是没动,因为钟翊握着他的手臂,手背上为了帮他挡瓷片被割开的伤口还在冒血。擦不干的血迹落到两人贴在一起的皮肤上,温热的掌心小心地避开了刚才的伤口,他要逃避必然要先挣开钟翊的手。   所以他站在原地,像个被注射了麻药的试验动物一样,任由薛承雪剖开了他的动脉。   “你真的以为逃回国一切都结束了吗?警察在你回国的第二天就联系到了我。”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好笑,顿了片刻才继续,“警察跟我说,有个女人报警说我儿子弄断了他儿子的生殖器,他们报警报晚了,海关查到了你的出境记录,所以只能找我这个监护人。   “我聘请的律师去取证后告诉我,这件事的起因大概率是校园暴力,他猥亵你,你反抗时误伤了他。案子原本不复杂,双方都是未成年,我以为很快就能解决,就没有通知林褚垣。但你应该清楚,那里是纽约,你和我是亚裔,他们是白人,对方家长不肯和解,向法院申请了上千万刀的赔偿金,我们只能一直上诉,最后拖到了那个白人小子成年,我疏通了无数关系,才把他以猥亵罪抓进去判了半年。   “林瑧,虽然我们母子感情淡薄,但你毕竟是我生的,你的性格有多像我我难道不清楚吗?所以这个秘密我帮你保守了十几年,你就不能看在这件事情的份上,和我再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吗?”   --------------------   小狗&大小姐:健健康康进门,一身是伤出去,服了这家的暴力基因了   我知道这几章大概会有宝看得很不适,但是我的大纲就是这么编的,都怪当时编大纲的我!   总之就是,过了这章就好了,后面都是甜的,希望大家不要骂我骂得太狠,磕头了。   还有就是大家比较关心的问题,不会和解,没有包饺子,大小姐是有点缺母爱,但不是慈善家。 第38章 三十八   公立医院的门诊刚到下午工作时间人就很多,钟翊找了个空位让林瑧坐下,自己去一边挂号缴费。护士递来了一些止血棉花,林瑧沉默着接过来,等钟翊回来后抓过他的手背帮他按着。   候诊室里很吵,一站一座的两个人很不方便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等了二十分钟,名字一前一后被叫到。林瑧起身的时候放开了手里的止血棉花,钟翊只能自己按着,落后他半步往诊室走。   消毒的碘伏涂在伤口上有凉丝丝的刺痛,林瑧微微皱着眉不吭声,医生看着牙印同他闲聊,“怎么被小孩咬成这样,你看着年纪也不大,和家里弟弟妹妹打架了?”   林瑧眼皮都没抬,盯着自己腕上稍显恐怖的伤口摇了摇头。医生很忙,见他不愿意回答便也不再追问,利落地替他上了药,拿纱布绷带缠了两圈后嘱咐说:“注意不要碰水,最近天气热,记得常换药不然容易发炎,去做个皮试然后打一针破伤风吧,这咬得也太深了,家里小孩该教育得教育。”   林瑧又点头,掠过在他身后站着的钟翊走出去,好像他们不认识一般。   他打完破伤风从治疗室里出来时,钟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被瓷片划伤的伤口不深,但蔓延了大半个手背,纱布一直从修长的半截指骨包到了手腕,在小麦色的皮肤上看起来很像拳击手会戴的那种弹力绷带。   林瑧急着离开别墅,所以不得不和薛承雪约好了明天再见一次,刚才钟翊手背上的血一直止不住,他乱得脑子里只剩下嗡声一片。   现在伤口处理完了,似乎也没有其他要紧的事,钟翊在医院门口打了车,给司机报了提前订好的酒店地址。两人的行李提前送到了酒店,管家将他们领上顶层,海景房的采光通透,室内不开灯也如同户外一般明亮。双扇的厚重隔音门被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了林瑧和钟翊两个人。   林瑧今天出了点汗,身上不怎么舒服,他在已经整理好的衣柜里找到自己的换洗衣服往浴室走。钟翊追上来拉住他,也不逼他回应,抬了抬刚才从医院带回来的防水敷贴说:“绷带,要处理一下。”   林瑧低着头,任由他捧着自己地手笨拙地撕开敷贴胶带,钟翊左手手指不太灵活,简简单单一个透明的带子被他缠得歪七扭八,贴着皮肤的地方还有没排干净的气泡。他怕贴得不规整水会渗进去,抿着下唇有点懊恼,刚想撕了重贴,右手却被林瑧拦住了。   林瑧说了他从薛承雪家离开的第一句话,“没关系,就这样吧。”   钟翊这次没顺着他,视线从手腕移到林瑧发愣的眼睛里,朝他笑了笑,认真地回答:“有关系,不小心发炎的话会更痛,还会留疤。”   被拦住的右手挣脱出来,略微强硬地拽着林瑧的小臂把粘废了的敷贴撕了,取了一片新的敷贴。他本来就不方便,还因为害怕林瑧逃走而不得不拽紧他,只能拿牙齿叼着塑料的一角撕开胶带,再拿手指一点一点地缠到纱布外仔细抚平。   这次贴得挺漂亮,他握着那截白皙的小臂翻来复去检查了两遍,确定没有气泡之后才松开。   “好了,去洗澡吧,要帮忙就叫我,我在门外。”   林瑧一个人进了浴室,他脑子还是乱的,花洒打开的时候忘了调到温水档位,骤雨般的冷水兜头砸下。   猝不及防的巨大温差如同一发霰弹枪击中心口,心脏痉挛收缩到产生刺痛。林瑧过了好几秒才缓过来,他没有动水温,机械地打了洗发水和沐浴露,白色的绵密泡沫沿着皮肤被冲到地砖上,积成一朵一朵散开的云。他站在云里闭起眼睛,因为薛承雪的话而不得不回到14岁那年的冬天。   ——   东海岸城市的冬季太长了,特别是纽约,每年11月就开始落初雪,到来年2月雪都化不干净。   林瑧在这个城市生活了7年多,去年秋天升到8年级。上学期末的圣诞假和冬假放了很长,从12月放到了1月底,住家的一家五口去了澳洲旅游,林瑧便不能一个人留在房子里,薛承雪也不愿意收留他。   林褚垣问他是要回申州过年还是想出去玩,林瑧挺知趣地选了出去玩,因为他知道回家了林褚垣也没空照顾他。   林褚垣给他报了一个时长40多天的北欧行冬令营,那个季节北极圈内是极夜,根本没什么风景可以看。奥斯陆的鱼很新鲜但是做得很难吃,雷克雅未克的街道上总是空无一人,罗凡涅米有个圣诞老人村,同行的外国小孩都很兴奋,林瑧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群外跟着,不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他跟着带教老师还有一帮不认识的小孩从芬兰辗转到了格陵兰,吃不好吃的食物、听语言不通的故事,不是因为他有兴趣,而是因为他无处可去。   整趟旅途唯一开心让林瑧期待的是回到纽约的那天,冬令营规定了最后一天监控人必须要一对一地接走小孩,所以薛承雪不得不来接他。   肯尼迪机场外,林瑧一眼就看见了裹着一件银狐白动物皮毛大衣的薛承雪,浅色的头发在风与雪花中散开了几缕。她不耐烦地在带教老师那签完字,朝林瑧勾勾手指,也不看林瑧跟没跟上,转身就往停车点走。   薛承雪开着一辆不怎么低调的红色法拉利,跑车的前置车厢空间很小,塞不下林瑧的28寸行李箱。她摘下墨镜,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美钞递给林瑧,说:“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林瑧默默收下了钱,他的羽绒服外套口袋很深,里面装着几张在不同城市买的明信片。林瑧把明信片摸出来放到薛承雪面前,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冬令营的带教老师说,要在每一个城市给家人写一封信。”   薛承雪瞥了一眼已经长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儿子,犹豫了半刻,还是拿走了明信片。她的衣服没有口袋,于是随手将那几张纸片从车窗扔进了副驾驶,有两张掉在了座位下面,她没发现。   林瑧见她要走,攥了攥手里的行李箱拉杆,追问了一句:“妈妈,我后天开学,有个家长会,你能来吗?”   薛承雪绕过车头打开车门,侧身盯着他,眼神冷淡,嗓音也凉凉的,“林瑧,你会问你爸爸这种问题吗?如果你不问他,就别来问我了。”   住家家里的小孩也是同一天开学,家长会上林瑧父母的席位便只能继续空缺。第一天学校放学很早,平时是下午三点,今天因为家长会两点就放了。   林瑧却没走,他不想回那个住了几年依旧陌生的家里,至于和家里的另外几个小孩待在一起更加是噩梦,所以只能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   他读的这所私立中学,junior和senior学区混在一起,共用着大部分的公共设施,其中就包括林瑧现在待的这个室内网球馆。   林瑧读小学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医生建议他多运动,刚好那个时候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一个运动俱乐部,他在一堆橄榄球和篮球狂热者里选了当时人最少的网球。   升入中学之后周围开始打网球的人变多了,林瑧不太喜欢和人接触,teenager是暴躁和白目的代名词,而家境殷实的纽约私立学校小孩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林瑧平时来网球馆之前一定会约老师的时间,老师有空才会来练一个课时,从来都是打完就走,连用浴室都要看人多不多,人多的话他甚至可以忍着汗味回家再洗。   今天或许是因为刚开学,网球馆空无一人。林瑧闲着无聊,拖了一车球放到场边,自己给自己练发球。黄色的小球砸到网面破空而出,铿锵清脆的撞击混着空灵的回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了一个多小时。   林瑧今天是突发奇想过来,球拍是在储物间随手拿的,也没穿运动速干衣,汗珠沾湿了衬衫制服布料,黏腻地贴在身上有点难受。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体力也差不多耗尽,他随手扯了扯上衣,躬身准备把散落一地的网球捡起来后离开,却听见了有人走了进来。   不止一个,是一群。   高中部上周就开学了,他们平时比初中部放学时间更晚一些,林瑧一直没碰上过高中生,就把这件事忘了。   进来的男生都是高一网球部的,三个白人,一个南美裔,林瑧所在的地方是网球馆的角落球场,他用余光瞥了眼那四个人,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捡球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一些。   但他运气实在不好,还是被注意到了。   “Hey,Chinadoll!”领头的一个棕发高中生嘻嘻哈哈地叫他,“快点捡完球送过来,我们要训练了!”   林瑧没有回应,他知道这种人越理他越来劲。闷头收好最后7、8个球,他把装球的小推车和球拍一起放回储物间的原位,低着头绕了一大圈想要躲开那几个人出去。   网球馆的门很窄,林瑧没看路,在跨过门口的同时撞到了一个人。那人只穿着一件短袖,比林瑧高大很多,结实的身材像一堵墙,把他往后直直推进了门里。   “小子,你走路不长眼睛吗?”   林瑧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身后的哄笑声又起,他烦得不行,低声用中文念了一句“倒霉”,下一秒却被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强制抬起头,面前是一张典型的浅肤色人种脸。   “你他妈的刚才用他妈的中文骂我了吗?”他一句话带了好几个fuck,林瑧觉得无聊,美国人连骂人的词汇都这么贫瘠。但后脑勺被扯得很痛,这人手臂都快赶上自己的腿粗了,林瑧权衡了一会儿,努力说了句“sorry,但我没有骂人。”   林瑧被他扯着头发摔在了地上,让他有点后悔上个月没去剪头发了。刚才喊他“Chinadoll”的少年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用网球拍顶着林瑧的前额,仔细端详了一遍林瑧的脸,笑着同摔林瑧的那个人说:“Darren,别对一个小女孩这么粗暴。”   他故意的。   林瑧穿着男生的制服,刚因为有点热胸前的衬衫扣子还解开了三颗,能一眼看出是个男孩,但他还是用了“小女孩”这个词。   非常低劣的羞辱把戏,林瑧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没有再说一句话,绕开两人走了出去。   林瑧本来以为这件事可以就此结束,可一周后的网球训练,他又碰到了这其中两个人。   这次是在休息室,林瑧刚刚洗完澡,湿着头发出来找吹风机。他原本独自安静地在自己有些乱的储物柜里翻找,蓦的,连脚步声都没听到,他被抓着胳膊往后扯了一下,铁质柜门被一只长满汗毛的大手“啪”地一声关上。   林瑧侧过脸抬眼,看见了那个叫他“小女孩”的高中生。   惹不起躲得起,林瑧想直接转身走人,但是这样的天气湿着头发去户外,不出三分钟就会被冻得一脑袋冰渣,很烦。   “为什么偷东西,Chinadoll?”   林瑧突然被泼了一头脏水,有点无奈,他拉着储物柜的拉手,想把门拽开,“我没偷东西,这是我的柜子。”   柜门纹丝不动,林瑧和面前的高中生无声对峙了几秒,休息间又进来了一个人,是上次碰见的其中一个。他绕过来看了林瑧一眼,凑得有点近,满身的汗味熏得林瑧几乎要吐出来。   “Alan,你偷偷找了个新玩具调情?”他说着抬手想摸林瑧的脸,被林瑧大力甩开了。   被甩开的那个顿时恼怒,一把掐过林瑧的脖子把他抵在储物柜上。他和林瑧差不多高,也不算壮,林瑧抬腿踢了他一脚,正好踢在膝盖上,那人吃痛,手立刻松了劲。   林瑧刚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补上第二脚便感觉天旋地转,侧脸传来一阵剧痛,他被那个叫Alan抓着头摁倒在了地上。   休息室的地板冰凉肮脏,还带着水渍,林瑧一半的脸都不得不死死贴在上面,他怀疑自己眼睛肯定肿了,鼻梁也差点撞断。   “谁允许你还手了,小玩具?”   就见了两次面,这个人已经给自己取了三个绰号了,林瑧厌烦到了极点,他努力想翻过身,但Alan的膝盖跪在他的脊椎上,几乎用全身的重量压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被打一顿好了,林瑧有点自暴自弃了。也不是没被打过,住家的小孩就经常趁家长不在的时候打他,用东西砸,或者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还命令他假装是自己摔的。   林瑧还挺庆幸自己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了7年多,但到目前为止竟然还四肢健全。想来是林褚垣给的钱确实不少,让那几个孩子不至于把自己往死里整。林瑧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反抗,但反抗的结果就是住家的父母哭着道歉,林褚垣会时隔几天打来一个越洋电话安慰,把他的附卡额度再往上调一点,而薛承雪始终对他不闻不问。   鼻子里的味道很难闻,林瑧闭着眼不动了,像死鱼一样,但预料中会落下来的拳头却并没有到。   压着他的重量卸了大半,一只粗糙的手卡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上半身抬起来,林瑧又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问到,感觉到有东西蹭到了自己的脸颊和嘴唇,再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了一个丑陋的男性性器。   是怎么逃出来的呢,其实过去太多年他也有点不记得了。大概是剧烈挣扎导致腹部和背上都挨了几脚,疼得蜷缩成一团时摸到了不知道哪位菩萨遗落在角落里的一只坏掉的球拍。   当武器还是挺好用的,林瑧后来每次午夜梦回都会这么评价,自己劲再大点儿估计能给那变态开个瓢儿。他都不记得自己用什么打到了那人裸露的生殖器,或许是用尽全力往他裆部踹的那一脚吧。   林瑧趁其中一个人捂着裆痛呼哀嚎吸引了另一个人注意力的时候奋力跑出了休息室,他还穿着还刚洗完澡换上的短袖和短裤,湿着头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积雪未化的路上,一路跑回了住家的房子。   住家的妈妈去了超市恰好不在,没人注意到他回来了。护照和身份证在行李箱的隔层,林瑧胡乱套了几件保暖的衣服,从抽屉里摸出了自己所有的现金,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上次薛承雪给他打车时剩下的。   满脑子只剩下离开,明明好似也没有过分到需要逃亡的程度,那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但却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瑧径直打车去了机场,在柜台买最快回申州的票,现金太少了,买不到直达,只能选择转机两次。   买完机票后林瑧的现金一共只剩下7刀,他在飞机和中转点不吃不喝待了三十多个小时,在一个深夜回到了申州,半夜敲开静园别墅的门,把熟睡的林褚垣叫醒给他付打车的费用。   至此,他再也没有去过纽约。   ——   浴室门被钟翊撞开了,巨大的响动让林瑧不得不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泞里拔出来。他回过头看着钟翊,在钟翊脸上看到了带着一丝后怕的惊恐。   “怎么了?”林瑧刚开口就被抱住了,钟翊替他挡了大半的花洒水流,赤裸的身体贴着钟翊的手臂和T恤,明明是正常的体温却让他感觉被火烤般的滚烫。   “怎么是冷水?”钟翊在碰到水的那一刻脸色更差了,他关了水龙头,扯了片宽大的浴巾裹住林瑧,把人打横抱起来往外走。   林瑧抬眼看着他,又看了眼被撞坏的门,白色的门板被生生踢出了一块裂痕,锁头报废了,无力地朝下耷拉着。   钟翊走进卧室把人塞进被窝里,找了吹风机给他吹头发,隔着风声解释:“你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我叫了你很久,但你一直不回答,所以我踹门了。”   “哦。”林瑧应了声,从被子里伸出手看了看,才发现原来自己手掌都被泡皱了,“我没听见。”   “是吗?”钟翊没什么笑意地说,“我还以为是你故意不理我。”   林瑧又沉默了,被子里一点都不暖和,他现在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冷到钻心刺骨,连血管经络都是疼的。好像全身上下只有被钟翊握住的发丝有暖意,可那丝温暖好远,一点都传达不到皮肤上。   过了很久头发才彻底吹干,钟翊把吹风机扔在一边,手抚上林瑧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想要帮他拆掉防水敷贴,明明只是一个轻轻的触碰,却被林瑧打着抖躲开。   白色的被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洇着一大片水痕,不明显,要俯下身仔细看才能发现。钟翊不让他躲开自己,坐在床头把人往怀里带,林瑧原本想打开他,但刚抬手就看见了他左手的绷带,只犹豫了一秒就被得逞了。   林瑧侧身坐在钟翊的腿上,流了满脸的眼泪无处遁形,他不太会哭,就只是睁着大眼睛滚着泪珠子,一点声音都没有。钟翊把那瓣快被咬破的下唇从牙齿里拯救出来,一寸一厘地亲他的脸,心疼得呼吸都不稳。   下巴被钟翊捏着,齿关被迫张开,林瑧吞了几口空气后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像哭到打嗝的小孩子一样。他想止住,但怎么样都是徒劳,钟翊在被子里面帮他顺着背,林瑧觉得有点丢脸,憋着气问:“要怎么才能停下来?我这样是不是很烦?我不是很爱哭的,我也不知道为……”   剩下的话被含进了嘴里,钟翊低下头吻他,好像有点生气,但是动作又很温柔。   “宝宝,你说这种话不如直接杀了我,还能给我个痛快。”   林瑧脸红了一下,眼泪蹭得整张脸都是湿的,连钟翊的唇上都泛着一层水光,他这次脑子比前两次清醒了些,终于听清了,也想起来要追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钟翊再次低头吻住他,贴着他的唇叫:“宝宝”。   叫完嘴唇压近,又亲了一口,“宝贝”。   再亲一口,“乖乖”。   亲一口,“心肝儿”。   最后一下格外用力,林瑧嘴唇被嘬得发麻,听见他问:“瑧瑧,你最喜欢哪一个?”   林瑧缩着身子往后躲了一下,他方才还冷得战栗,现在却从脖子一路热到了脚尖,有点违心地回答:“都不喜欢。”   --------------------   大小姐:有点恶心,但又有点喜欢   写这章中途饿得去吃了两顿饭……体力活了属于是 第39章 三十九   林瑧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沙发上喝姜汤,钟翊坐在他身前的地毯上和徐枫开视频会议,从林瑧的视角可以看见对面穿着西装正襟危坐的徐枫,但钟翊这边的摄像头拍不到他。   他小腿挨着钟翊的后背,手里的姜汤喝了十分钟还剩下半碗,酒店送过来的一点糖都没放,真的很难喝。   两人刚才窝在床上讲话,林瑧还没说完就有点累了,回忆往昔真的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   钟翊把碗端到床边让林瑧喝完了睡一觉,林瑧却看着碗里飘着几根姜丝的清水不情不愿地穿睡衣起了身。钟翊拿他的手机和徐枫约了个会,他又不太想独自一个人睡觉,所以只能强打起精神观摩钟翊和徐枫复盘薛承雪乌烟瘴气的财政状况。   林瑧听得有点无聊,这些东西他之前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听一遍。他把碗搁在沙发扶手旁的边几上,用手指摸着钟翊后颈突出的颈椎骨玩。他发现钟翊最近头发留长了,虽然之前也不是特别短,但是不会遮住耳朵,现在发尾的长度竟然盖过了一半的耳骨。   这么明显的变化他都没发现,林瑧有点为自己这段时间冷落钟翊羞愧。   四根手指从脊椎骨往上摸,在蓬松的头发里摸到了剃发留下的青茬,钟翊把后脑勺到后颈的这一块头发剃了,这里很适合露出来,会看起来清爽又野性,但现在却被上面的头发盖着。   “你是不是好久没剪头发了?”林瑧抓着他的发丝往手心拢了拢,发现都可以扎起一个小揪揪了。   钟翊回头看了林瑧一眼,关了会议的麦克风,大方承认:“嗯,有点想留起来。”   林瑧眼睛亮了一下,忘了摄像头能拍到钟翊的脸,手里的动作愈加放肆,一路摸到了鬓角。   “打算留多长呀?就留到耳朵后面能扎个小马尾好不好?你头发长得快,应该再留三四个月就够了。”林瑧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心情不错,嘴角微微翘着,身体都不自觉又朝钟翊凑近了几分。   钟翊的头发原本就是猜到他喜欢才留的,当然一口答应:“好,听你的。”   两人没说几句话就被那头的徐枫提醒打断了。   钟翊是财务部出身,厘清全部账目的速度比林瑧不知道快多少。非常人的效率逼得徐枫腿在桌下都不自觉发抖,很多之前被疏忽掉的漏洞逐渐补齐,徐枫自己都没想到能在短短三个小时就干完之前预估要一周才能干完的活。   会议结束后,徐枫满头大汗地走出办公室,门口的助理见了惊讶地问:“老大,你办公室的空调坏了吗?我现在去报修!”   徐枫摆摆手,他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低头拿起助理桌上一瓶还没开封的奶茶,把吸管插进去猛吸了几口,等血糖升起来后朝助理绝望一笑,“我原本以为干我们这行已经够卷了,现在发现自己之前的工作效率跟人家比起来简直是个躺平摆烂的咸鱼!”   林瑧早就窝在钟翊背后的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搭着一个钟翊从旁边扯过来的薄毯。   这个沙发不够长,林瑧只能蜷缩着,手松松地握着拳放在肩膀旁边,脸埋在钟翊的背沟处,额头抵着他的蝴蝶骨,睡得很沉,像个小孩。   边几上的半碗姜汤早就凉透了,钟翊摸了摸林瑧的额头和脖颈,体温是正常的,他稍微放下一点心,于是专心盯着林瑧的脸看了一会儿。   现在已经晚上7点多,但启东纬度偏南,窗外还亮着。   晚霞正盛,连天的火烧云染红了碧蓝的海水,酒店内部的沙滩上有零星散步的游客,落下纷乱的脚印被涨潮的浪花卷走,棕榈树上歇着几只海鸟,树下好像有小孩拿着面包伸手在喂它们。   这样的晚霞还是值得一看的,钟翊伸手捏了捏林瑧的耳朵想把人叫醒。   林瑧一直都很喜欢捏钟翊的耳朵,说他的耳朵软,捏起来好玩,钟翊向来都只是被动地受着,像没脾气的小狗一样任由他捏扁搓圆。   现在位置反过来,钟翊发现林瑧的耳朵好像确实没有自己的软,摸起来凉凉的,比体温稍低一点,皮肤又薄又白,耳垂和耳骨都干干净净的,没有打过耳洞。   想起听人说耳朵软的人脾气好,钟翊想起些什么,偷偷笑了下。   林瑧一睁眼就看见钟翊在笑他,他睡得四肢发软,只剩眼睛还有点劲,不怎么严肃地瞪了钟翊一眼,问:“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钟翊起身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换件衣服,我们去吃饭。”   林瑧换了套短袖和五分裤准备出门,正在玄关准备换鞋,钟翊却从行李箱里掏出了一沓驱蚊环。   “晚上蚊子多。”他说着就在林瑧身前蹲下,林瑧有些抗拒,没别的,因为钟翊买的驱蚊环是夜光的,上面还有大耳狗的图案。   虽然抗拒,但是没躲,还挺乖地自己拿了一个串进手里,只是嘴上出言讽刺:“这也太幼稚了,你在幼儿园门口买的啊?”   钟翊左手不方便,扣得慢了点,听林瑧这么说,圈住手里纤细的脚踝看了看,评价道:“我觉得挺可爱的。”   说完没忍住,在林瑧的小腿上咬了一口。   林瑧“嘶”了一声,嘟囔轻轻踹了他一下,“今天这针破伤风真没白打。”   酒店沙滩上有个餐厅,特色菜是巴西烤肉,钟翊要了一份,回头就看到林瑧已经自觉找了个远离植物的桌子坐下。   这时户外的光线已经不太亮,林瑧手腕和脚踝上的驱蚊环散发着蓝白色幽幽的光,有点显眼,再走进几步还能发现他小腿肚上大方露着一个鲜红的牙印。   这俩人上一顿饭还是在飞机上吃的,现在都饿了。巴西烤肉的肉块切得很大,钟翊半残着一只手不好用刀叉,林瑧在烤盘里挑了一块嫩的牛肩肉快速划了几刀,然后把盘子给他推了过去。   南美菜香辛料重,林瑧不怎么能吃辣但还挺喜欢的,一边吃一边喝着冰镇菠萝汁,舒服得有点不想说话。   好奇怪,明明几个小时前还气得头晕哭到打嗝,现在却一点儿都不想去思考了。太阳完全落海之后,气温降了下来,沙滩上升起了几簇篝火,有一群穿着正装的乐手鱼贯而入,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开始调试乐器。   林瑧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站在最前面的小提琴手扬了扬胳膊,第一个起弓。   “是巴赫。”林瑧能听出来的曲子不多,碰巧《G弦上的咏叹调》算一个,他看向钟翊,碰巧也撞进了钟翊的眼睛里。林瑧笑着对他讲:“我1月在那个晚宴上看见你的时候,宴会厅里的乐队就在拉这个曲子。”   “是么。”钟翊没什么印象了,“我好像没听清。”   “当然了。”林瑧玩着腕上的驱蚊环,他吃饱了就喜欢做一些分散注意力的小动作,“钟总当时一日万机,在意不了这种细节。”   钟翊有点无奈,为自己申辩了两句:“我进场和别人说了两句话就找到了你,一共在厅里待了不到五分钟,而且所有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怎么可能听得清乐手在拉什么。”   他不说还好,林瑧现在想起来自己还没跟钟翊算账,带着点怒气回忆:“但是你当时装作和我不熟,我主动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   “没有不理你。”两个人坐在长桌的同一边,小腿挨蹭着小腿,钟翊拿膝盖轻轻撞了一下林瑧,也开始翻旧账,“你当时和别人抱在一起,还叫我钟总。”   “你少造谣。”林瑧把腿往回收了收,不让他碰着,“什么叫抱在一起,是他非要粘着我。而且杨贺程你不是认识吗,他大学也在我们班。”   “你们很熟?”   “很熟啊。我和他高中也是一个学校的,他是我们年级出了名的缺心眼。”   “噢。”钟翊默了一会儿,跟林瑧提要求:“我想看看你以前的照片,你看过我的,但是我还没看过你的。”   “我也没多少照片。”   林瑧没骗人,只是情况和钟翊不一样。钟翊出生长大的山沟和小镇里照相馆都没有一家,小学毕业照是来支教的老师给他们拍的,在那之前他连相机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升到了初高中,虽然去了镇上和市里,但学校太封闭,也没什么拍照的机会。18岁之前留下的三张毕业照,竟然已经是他能给林瑧看的全部了。   但林瑧第一次摸到数码相机的时候只有9岁,那是林褚垣托一个去纽约出差的朋友带他去买的生日礼物。可惜拿着相机的人很难拍到自己,他反持相机伸长胳膊也只能拍到一个虚焦的影子,身边更没有愿意记录他成长的人。   等到再长大一点后,他就不喜欢拍照了,甚至有些恐惧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   上次招标会上林瑧被尤小芸拉着和钟翊拍了张合照,尤小芸后来通过邮箱把照片发了过来,林瑧直到现在都还没点开看过。   钟翊对他的答案好像有些失望,林瑧只能努力回忆了一会儿,认命地把好多年没用的社交软件下载了回来,翻开杨贺程高中时的blog一条一条地找。   幸好这人没有删日志和照片的习惯,无论多久以前的傻逼黑历史都留着,还真给林瑧找到两张。   他把手机递给钟翊看,照片里的林瑧穿着国际高中铅灰色的制服,坐在一根双杠的栏杆上,露出来的脚踝细得跟杆一样。   除了身量比现在小一圈,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其他地方没什么变化。   钟翊盯着屏幕看了许久,把照片下载下来发到了自己手机上,问林瑧:“这个时候你多大?”   “十六七岁吧,高二的时候。”   钟翊夸他:“好可爱。”   林瑧脸有点热,他高中时候其实挺叛逆的,跟可爱沾不上边。   青春期的记忆就是在家里和老林冷战,偶尔夜不归宿,虽然其实也没干嘛,就是在杨贺程家里睡客房,第二天也不去上课,让老林开会的中途被请家长。   他做这一切好像都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林褚垣生气。   但他和林褚垣的父子关系真正意义上变得正常,好像也是因为那个时期。   吃完饭两个人牵着手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夜色沉下去之后林瑧的心也跟着沉了一点。他拉着钟翊的手甩了甩,问:“你确定明天不需要我过去吗?”   钟翊戳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放心吧,这么点小事,很快就解决了,可能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醒。”   钟翊刚才让他和薛承雪约好了时间,确实挺早的,早上7点半,在市中心的一家茶楼,林瑧都没想到薛承雪能同意。   “我也没有这么能睡吧。”林瑧眯了眯眼睛。   “嗯。”钟翊笑他,“那我明天回来的时候你如果醒着,就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切……”林瑧不屑地转过脸,“我才不想要。”   林瑧下午睡太久了,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有点失眠。   现在是晚上12点,钟翊满打满算也就能睡6个多小时了,他一把拽过在他身边翻来覆去的林瑧,把人抱在怀里用腿压着威胁:“睡不着?做累了就能睡了,要不要?”   怀里一下就没声音了。   钟翊约薛承雪这么早,其实是为了照顾到纽约那边的时间,为了了解薛承雪情夫在美国那边的烂账,他需要IRS之前调查过的资料。   这个茶楼私密性很高,钟翊进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薛承雪和她的代理律师。   薛承雪今天看起来比昨天初见的时候憔悴了不少,眼下的青黑都没遮干净。见到来的只有钟翊她愣了愣,问:“林瑧呢?”   钟翊在桌对面坐下,掏出包里的电脑和纽约连线,目不斜视地回答:“你和他之间就飞雪国际的股权纠纷案子从今天开始全权由我来跟进,你不用见他了。”   薛承雪放在桌面的手抖了抖,她腕上戴了一个高冰种的翡翠镯子,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玉石声,“他是什么意思,不愿意谈吗?”   钟翊微不可见地挑起一边眉峰,他把自己的电脑屏幕转向薛承雪和她的律师,上面铺着纽约那边刚刚发过来的资料,冷声开口:   “薛女士,这份财政报告你应该见过,来自Reesa,一家注册于迈阿密,总部在波士顿的跨国贸易皮包公司。公司经营人和现任执行董事的中文名叫方光平,美籍华裔,你的小孩薛昭的父亲。他因为涉嫌财政造假去年12月开始被IRS盯上了,这应该是IRS第四次查他。至于前三次为什么没抓到,是因为Reesa的法人是你,而你不是美籍,这些年也一直待在国内,所以你们觉得IRS拿你们没办法是吗?   “说回飞雪国际,你通过伪造林瑧签名账户的手段兜售了价值4亿港币的股份,而你敢这么做的原因不只是林瑧是你的儿子,还因为飞雪国际的法人在四年前被转移给了方光平。   “现在方光平留在美国不敢回来,因为林瑧随时能让他坐牢,而你觉得套现了飞雪国际的4亿可以平Reesa的罚款,计划是很好,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你好像不知道Reesa之前与你父亲的公司在维港和纽约都有过长达两年的深度合作,账目数据我可以发给你的律师,这些交易公开的后果专业的律师应该可以向你解释清楚。   “所以我的建议是,现在抛售飞雪国际,你还有挽回的令尊所有产业的机会。林瑧自己也不想有一个有前科的外公和母亲,这样会让他很丢脸。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为你推荐几家愿意接手的金融公司。”   薛承雪听完正要开口骂人,却被一旁的律师拍了拍胳膊拦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打得两个人都有些始料未及,律师找钟翊要了一份他电脑里的资料拷贝,并表示希望可以再约时间。   钟翊不置可否,“我的办公地点在申州,如果薛女士和您方便,随时联系我。”他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   律师还未来得及看,薛承雪却一把将纸片拿起来撕了,她眼底隐隐有些疯狂,朝钟翊低声怒吼:“你算什么东西,让林瑧过来见我!”   钟翊摇摇头,站起身朝往包厢门口走了两步,打开房门对等在外面的服务生说:“麻烦你,可以拿过来了。”   一分钟后,服务生从门口拿进来了一个约莫半人高的方型木板。薛承雪爱画,当然一眼看出了这是什么。木板外壳的钉子提前被拔除了,钟翊稍一使劲就将前后两片木板分开,他抽开前面的那块板子,露出里面被泡沫纸包裹完好的那幅《樱桃》。   他对薛承雪说:“这是瑧瑧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今天托我带过来给你。虽然现在并不适合,但这幅画毕竟是他特地买下来为了讨你欢心的,就当是最后一次了。   “瑧瑧昨天跟我说,文特罗恩画过很多幅《樱桃》,但他依旧能够一眼把曾经挂在你房间的这一幅认出来,尽管他只在5岁之前见过。而认出来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他记忆力好,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曾在5岁之前感受过一些母爱。你在意识混乱的时候爱过他,或许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第40章 四十   钟翊把画留在了茶楼的包厢独自离开,这次见面结束得比他预计中更快,一共用了不到1个小时。   他在门口打车却没有回酒店,而是先去了趟启东知名的花市。不比普通门店,这里会有很多经销商和花店来进货,所以花市每天都是清晨就开门,早上8点多正是人流的高峰期。   整个市场很大,钟翊从下车点一路走进去,穿过琳琅满目的品种专区,找到蔷薇科的专卖集市都用了大概十分钟。   集市里的小贩基本是本地的花农,这里卖的花都是半开后就被连茎剪下,成千上万枝姿态随意地堆放在铺开的油布纸上,散发着原始裸露又野性的气息。   在这里买的花如果养得好,可以月余,不像花店里包好的成品花束,多半带不回申州。   钟翊拉起裤子,蹲在略带潮湿的水泥地上,仔细地挑挑拣拣了7、8种不同颜色和品种的玫瑰。   老板帮他清点好了数量,调侃说:“帅哥,昨天才是520,你买花买晚了点喔。”   钟翊礼貌地朝老板笑了笑,“昨天太忙了。”   “你们年轻人是这样的,工作太忙就耽误谈恋爱。”老板手里一边麻利地包着花一边抱怨闲聊,“我女儿也是,整天加班加到半夜才回家,之前找了个男朋友也忙,两个人一周都见不了一次面,怎么会不分手呢。”   钟翊感觉自己好像莫名被点了两句,垂眼看着花赞同道:“您说的对。”   老板乐了,安慰他:“不过像你这种能一大早过来给女朋友买花的帅哥,你女朋友肯定不舍得和你分手的。忙不都是为了赚钱嘛,能理解。”   说完便把用纸壳包好的花递给他,又叮嘱了一些复水的技巧,钟翊一一记下了,付完款后道谢离开。   钟翊回酒店之后,先去找前台要了两份早餐送去房间,前台的工作人员应声说好,查了系统后告知:“先生,餐厅那边说刚才已经送了两份早餐到1219了,您确定还要吗?”   钟翊一愣,他看了看表,随即说“不用了”。   进房间的时候林瑧正在洗漱,岛台上放着两份还冒热气的中式早餐。钟翊放下花和电脑走到洗手间,和叼着牙刷的林瑧在镜子里对视。   林瑧嘴里有泡沫,不方便说话,于是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意思是:“这么晚才回来,还好意思说我起不来。”   钟翊读懂了,低声笑了笑,打开水龙头洗了个手,然后用湿漉漉的右手从后面托着他的下巴,脸凑过去接吻。   林瑧挣扎了两下,但下巴被卡着动不了,只能用自己含满泡沫的嘴咬钟翊。钟翊凑上去送给他咬,林瑧从嘴唇咬到鼻尖再到下巴,让钟翊小半张脸都糊了一层牙膏沫儿。   “你神经病啊,没看见我在刷牙吗?”林瑧漱完口后骂他,一边骂一边抽了张纸巾给他擦脸,阴阳怪气地问:“牙膏好吃吗?”   钟翊点头,“你嘴里的都好吃。”   林瑧一拳打在棉花上,被气笑了,“狗一样,家里那条真的狗都不吃牙膏。”   “那说明它没我像狗。”钟翊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脸擦干净了又追上去讨吻。   两个人面对着面,受伤的地方在同一边。钟翊用右手环着林瑧的腰,用力得几乎要把人拎起来。林瑧不敢握钟翊的左手手指,只好被动地抬起胳膊环着他的脖子。   钟翊接吻一直有点凶,林瑧一开始拒绝他亲自己,一部分原因是当年的破事造成的阴影,还有一部分就是钟翊老是控制不住地咬他。   直到现在都是这样,林瑧接吻的时候什么都忘了,张着嘴任他予取予求,可每次事后嘴唇和舌头肿得发痛,烦死人了。   两个人在洗手间里胡闹了十来分钟,林瑧好好的一双嘴唇又被吸咬成泛着水光的艳红色。他给了钟翊的肩膀一拳,走出去想要吃早饭,却一眼便看见了茶几上的花。   半开的玫瑰骨朵只有绽开时四分之一大,但花茎却有林瑧的小臂那么长,一百多枝堆在一块儿,红白橘粉蓝什么颜色都有,看起来野性又富有生命力,和昂贵的成品花束是截然不同的美丽。   林瑧立刻忘了早饭这回事,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把打包的纸壳翻开,嘴上不饶人:“这就是你昨天说的礼物啊,你还会送花呢?”   他还不知道今年情人节钟翊买了一束没成功送到他手上的海王星月季,也忘了大二那年情人节,是他自己不让钟翊送花的。   ——   2月14日碰上周三,今年钟翊和林瑧都满课,从早八上到下午六点,全部是专业课。   钟翊上个月考过了雅思,7.0分,阅读比较高,但口语也没拖后腿,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够到了普林斯顿的标准线。   考完试两人的一周一次的口语课就结束了,钟翊现在失去了固定约到林瑧的理由,但幸运的是,林瑧这次新学期选课,依旧照抄了钟翊的课表。   他们还是每天都能见面。   大二下学期钟翊的时间变得很紧,专业课增多,并且需要准备出国的材料,于是他辞掉了大部分的兼职,只留下一个每周两次的家教,酬劳尚可,也不太耽误时间。   原本定好的上课时间是每周三和每周五的晚上,但这周钟翊提前和学生家长商量,把课时改到了周四和周五。   钟翊做家教时认真负责又物美价廉,家长那边自然挺好说话的,没多想就同意了,还说:“小钟,你请假是因为周三是情人节吧?大学生就得多谈谈恋爱,以后工作了要考虑的因素就太现实了,哪有学生时代纯情。”   钟翊那会儿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其实他现在考虑的因素就很现实,比如,距离他离开申州只剩了6个月了。   导师之前提醒钟翊,申请材料提上去,美国那边给回复后就可以买机票了,因为提前买更便宜。   钟翊上次寒假回家,在永安市里办好了人生的第一本护照,留学签证也可以开始着手申请了,美签批得慢,需要预留好时间。   普林斯顿学费的助学贷款要走特殊渠道申请,这笔费用用奖学金来填补远远不够。   桩桩件件,都是现实。   林瑧现在偶尔也能从床上爬起来上早八的课了,只是精神不济,一节课有半节都在神游,还有半节干脆睡过去。   申州属于南方,冬天学校里没有暖气,2月天气还冷,极大地加深了林瑧的厌学情绪。今天一上午他都恹恹的,课堂笔记空着,放在桌上的中性笔笔帽都没摘下来过。   中午钟翊想问林瑧要不要一起吃饭,打了半天腹稿,还未张开嘴对面教室的杨贺程就冲了进来一把拉走了林瑧。   钟翊看着林瑧一言不发离开的背影消失在下课的人流里,默默收拾好自己的背包回到了宿舍。   下午的大课杨贺程也在他们这个班,林瑧和杨贺程在走廊遇上了,一块儿踩着点的进教室。   钟翊身边的座位照例空着,林瑧往那边看了一眼,但还是被杨贺程拽着胳膊拉到了角落。   “我一定得给你讲个惊天大八卦!”杨贺程专业书都带错了,他压根就无心上课,坐在靠墙的最后一排朝着林瑧说得眉飞色舞。   林瑧是不是“嗯”一声敷衍他,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假装自己在听。   杨贺程也不在意林瑧的冷脸,他的话又碎又密,一件小事儿都能说半小时不带停的。他讲完喝了几口水,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问林瑧:“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林瑧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没有啊,我不是每天都这样吗?”   “好吧。”杨贺程神经比麻绳还粗,立刻转移话题说:“今晚一起去喝酒吗?”   林瑧无语,“你不是昨晚刚喝过吗?”   杨贺程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昨晚喝的素的,今晚可不一样,庄佳霖跟我说他请了个女团过来!说起来,我认识你这么久,好像从来没有看你谈过恋爱,你不会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吧?”   “嗯。”林瑧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撑着下巴看手机,“没摸过,怎么了?”   “靠!那你今晚更得来,哥带你见见世面~”   林瑧懒得理他,把耳机戴上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杨贺程还在磨林瑧,“去吧去吧,你一天天的跟个自闭症一样躲在家里打游戏不无聊吗?长这么帅不出去喝花酒可惜了。”   林瑧的蓝牙耳机恰好没电了,只能取下来听他叨叨。两人肩并着肩往外走,楼梯间里都是人,有点挤。   估计今天有约会的人不少,大家都行色匆匆,林瑧走路不怎么看路,另一边又被杨贺程堵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折返上楼的人。   林瑧当时一只脚恰好悬空,撞他的男生很壮实,速度也快,于是两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栽了下去。   林瑧眼前的视野从楼梯间的墙壁变成了脚下的台阶,但又在瞬息后定格在了半空中,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一条箍着他肋骨下缘的手臂上。   那个撞他的男生往后摔了几级台阶,周围的学生纷纷散开。杨贺程在林瑧身边发出一声惊呼,钟翊在林瑧站稳之后就松开了胳膊,并且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林瑧转头看着他,杨贺程也一并转了头,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钟翊身上,钟翊无措了半刻,问:“同学,你还好吗?”   “哦,还好,谢谢。”林瑧点点头,结束了对话,但是人依旧没动。   钟翊也在原地站了几秒,想说的话在嘴边欲言又止了几轮,最后还是只留下一句,“那就好,我先走了。”   钟翊绕开他俩往下走了,杨贺程凑到林瑧耳边问:“你认识他?”   林瑧皱眉瞥了他一眼,“一个班的,为什么不认识?”   “我还以为你不会和这种人说话。”杨贺程有点惊讶。   林瑧问:“哪种人?”   “又穷又傲的人啊。”杨贺程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习惯性的鄙夷,“我听说他是用助学金和贷款读的2+2,大三就出国了吧。平时在学校里也不和同学说话,估计觉得自己很牛逼,鼻孔都长天上去了。”   林瑧冷笑了一声,抬手往杨贺程后脑勺打了一下,“你们平时也没人理他吧,怎么好意思倒打一耙说别人的。”   杨贺程捂着后脑勺控诉:“哇,那你怎么好意思说我的,你才是谁都不理的人啊!”   林瑧最后也没同意和杨贺程去喝酒,猜到今天路上会堵,他早上没开车来学校。现在学校附近也不好打车,于是只能考虑要不要去“临江仙”吃个晚饭。   林瑧独自一人往校门的方向走,他走得慢,挑的路也偏,附近没多少人。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不回头都猜到来的人是钟翊。   钟翊走在林瑧身边,还是刚下课的那副打扮,黑棉服黑裤子黑色双肩包,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去和朋友喝酒吗?”   林瑧勾唇笑了一下,把手抄进外套口袋里,问:“你偷听我说话?”   钟翊有点难堪,抿着下唇摇摇头,“不是故意听的,跟在你身后不小心听到了。”   林瑧脚步停下,转过身面对着钟翊,微微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神色故作冷漠,“跟着我,但是装作不认识我,对吧。”   钟翊看不出他的戏弄,顿时慌了,上前一步低下头贴着林瑧,低声解释:“刚才你朋友也在,我怕你不方便。”   林瑧轻哼了一声,不太高兴,但是勉强放过他了。   “我没答应他,如果你今天不来找我,我就准备一个人吃晚饭然后回家。”   最后两人还是没有去“临江仙”,林瑧跟着钟翊去坐了地铁,在江边挑了一家看着顺眼的餐厅随便吃了点。吃完两个人一起在江滩公园散步,林瑧惦记着钟翊大三学校的事,问:“普林斯顿那边给你回邮件了吗?”   钟翊眼神黯了些许,回答:“昨天凌晨回的。”   林瑧点点头,又问:“什么时候开学?”   钟翊说:“9月初。”   “那最迟8月就要过去了。”林瑧摸了摸他的脸,因为逆光,神色有点晦暗不明,“小狗,还有半年就要走了。”   江滩公园种着几排腊梅,这些日子都还开着,在灯光下显得莹白又冷清。   钟翊沉默着,他拿自己的脸蹭着林瑧的手心,一句话翻来覆去在心里如滚刀般存在了诸多时日,踌躇了许久才终于说出口。他声音喑哑,低得近乎耳语,听起来甚至有点哀求地意味,他说:“林瑧,我可以不去。”   林瑧摸他的手顿时抽离,甩了他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钟翊脸被打偏过去,半晌没有动,林瑧把手揣回口袋里,骂他:“你疯了?少跟我开这种玩笑!”   两个人直愣愣地站在路边,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走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桶红玫瑰,问:“哥哥们,买花吗?”   林瑧还在气头上,没理那孩子,钟翊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沓现金,说:“都要了吧,多少钱?”   林瑧却把钟翊的手按下了,他声音冷清又理智,像一把能剖心的柳叶刀,说:“钟翊,能让你掏空口袋的玫瑰,是最不值钱的。”   ——   林瑧今天一下午都在酒店房间研究给玫瑰修枝和复水,顺便网购了几个花瓶寄到申州的家里。钟翊坐在一边帮忙还被他嫌弃一只手不能用,和捣乱差不多。   电视里在放着没人看的动画电影当背景声,窗外是湛蓝的天空与海,被嫌弃的钟翊跟小狗一样缠着林瑧寻求关注,烦得林瑧过一会儿就要反手给他一巴掌让他老实点。   林瑧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眼来电的是老林,于是让钟翊接了,打开免提扔在沙发上。   老林在那边开门见山地问:“你去见你妈妈了?”   “见了。”林瑧平静地回答:“昨天去了她家,还看见她的小儿子了。”   “……”林褚垣没想到他这么冷静,一时有些语塞,“你,需要我也过去一趟吗?”   林瑧面无表情地修花枝,“不用了。不过,你确定你就瞒了我离婚一件事吗?”   林褚垣愣了愣,“什么?”   “爸。”林瑧忽然笑了笑,“你没在外面给我养了几个弟弟妹妹吧?”   “啧……臭小子。”林褚垣轻轻骂了他一声,“放心吧,我不是说过吗,你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 第41章 四十一   林瑧对老林的承诺不置可否,父子俩又多聊了几句公事后便挂了。林瑧从老林的态度揣测出来他应该还不知道飞雪国际的事情,老林和薛承雪名存实亡的婚姻会存续这么多年,前一半是因为割舍不掉林薛两家的商业合作,后一半大概就是舍不得天价的离婚清算了。   想必去年能让薛承雪净身出户,多半是因为薛昭的存在暴露了,薛承雪最后没从林褚垣那分一笔,只能把主意打到林瑧身上。   既然林褚垣都把话题挑起来了,电话挂断后林瑧多少没按捺住,问钟翊:“我妈那边怎么说的,你早上这么快就回了。”   “薛家那边还没别的账目不干净,多说无益。”钟翊不想细聊,免得惹林瑧心烦,言简意赅地表示:“我让他们想好了来申州找我。”   林瑧有点犹豫,他不想浪费钟翊的时间,“你这趟回去之后会很忙吧,六月初VTEL就要开业了。不然还是……”   还是什么呢,让薛承雪再来找林瑧吗?   林瑧话说到一半,钟翊从后面搂着他,抢白道:“你知道不是说要带我去庙里拜拜,还算数吗?”   “嗯,观鱼寺?”林瑧扭过脸看他,“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没兴趣呢。”   钟翊亲亲他的嘴,“你不是说很灵吗,来都来了,去试一试。”   观鱼寺,位于启东市最南岸的苍鹭山山顶,不过海岛城市的小山包没多高,山顶海拔也就400多米。   要拜佛自然是得起早,林瑧上次跟着林褚垣爬苍鹭山还得追溯到四五年前。后来林褚垣年年来,林瑧都以各种理由告假逃跑了,没别的,他起不了早。   从酒店打车去苍鹭山要半个小时,算好路上和爬山的时间后,林瑧提前定了早上5点半的闹钟。   只不过第二天闹钟第一遍响的时候他就把手机直接扔出去了。   钟翊躺在床上睁开眼,看了看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把脸埋在胸前装鸵鸟的林瑧,心软地说:“要不下午再去吧。”   林瑧闭着眼睛蹭了蹭,好像是在胡乱摇头,他困得嗓子都粘黏着,还嘴硬,“不行,要烧清晨的头柱香才灵。”   钟翊失笑,侧过身摸着他的脸,“可是宝宝,你眼睛都还没睁开。”   林瑧皱着眉嘟囔:“再给我5分钟,我肯定起来。”   钟翊根本不信他会睡5分钟就起来,只能自己先起身洗漱,然后在林瑧的行李箱里认真挑选一套衣服裤子,把处在半昏迷状态的人从被窝里拔出来。   林瑧再次出现意识的时候钟翊正坐在床尾把着他的脚踝给他穿袜子,他迷迷糊糊地抻胳膊,发现右手手腕上的纱布也被拆了。   伤口已经涂好了药,上面有结痂的痕迹。林瑧对医用纱布有轻微的过敏症状,伤口周围的皮肤生出了细小的红疹,不适宜一直包着。   直到两只脚上的袜子都穿好,林瑧终于艰难地坐起身,按开房间的自动窗帘。南国的日出太早了,明明才6点不到,窗外就已天光大亮,把人稍微照得清醒了点。   钟翊见他醒了,走到床侧,对还坐着的人说伸出两只胳膊,“要抱吗?”   林瑧手放在眼皮上揉了两把,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拖鞋都没穿的人坐在洗漱台上刷牙,钟翊站在一边对着镜子刮胡子,他这次出门没带刮胡刀,用的酒店一次性的工具,刀片没他自己的那个锋利,刮起来有点慢。   林瑧面朝着他,抬手摸了摸钟翊下巴上还剩了一层的青茬,忽然问:“你第一次刮胡子的时候多大?”   钟翊回忆了两秒,说:“高一吧,十五六岁。”   “噢,那你发育算晚的。”林瑧笑了笑,他坐在台子上,比钟翊矮了一大截,有点不服地念叨:“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高的。”   钟翊打开水龙头冲洗刀片,很认真地分析:“我妈妈比较高吧,我记忆里她和我爸差不多高了。”   “应该是吧,你小姨就挺高的。”林瑧没见过钟翊的妈妈,乔雨燕离开的羊山村的时候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不过林瑧八年前在青河见过钟翊的小姨,据钟翊说小姨长得和他妈妈很像。   林瑧胡子长得慢,昨天一早出门的时候刮过,今天还没有长出来的迹象,倒是省了一点功夫。   他出门前在穿衣镜里对钟翊给他搭配的衣服批评了一番,钟翊回应:“那你去换一件吧。”   林瑧哼了一声,把房卡和手机都揣进裤子口袋里,“你还不服?这次算了,急着出门,别浪费时间。”   观鱼寺每天早上7点半开门迎香客,苍鹭山没有汽车道也没有缆车,纯靠游客的两条腿往上爬。   钟翊和林瑧到山脚下的时候不到6点半,按照钟翊的脚程要在寺庙开门之前登顶应该是绰绰有余,但是带着林瑧就很难说了。   林瑧很有自知之明地在山脚买了一根登山杖,和他一起消费购物的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有个爷爷,看着跟他外公差不多岁数,挺善意地调侃他:“小伙子这么年轻,怎么和我们老头子用一样的装备了。”   林瑧点了点手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因为我左腿是假肢。”   爷爷大惊失色,低头看着他长裤里的左腿,好像能通过黑色的布料看见里面的残肢似的,愧疚道歉:“对不住了,是我失言。”   林瑧善良地笑笑,“没事爷爷,我早不在意了。”   钟翊在一旁的店里买早饭,看见林瑧走过来的时候膝盖有点僵硬,神色一凛,问他:“怎么了,磕到了?”   林瑧摆摆手,朝他凑近轻声耳语:“刚刚骗后面的爷爷说我左腿是假的,现在不好意思健步如飞了。”   钟翊都被林瑧气笑了,把手里的豆浆插好吸管后和包子一起递给他,“要不做戏做全套了,现在去买个轮椅,我推你上去,说不定还能快一点。”   林瑧拿登山杖敲了他一下,吸着豆浆走了。   虽是苦夏,但清晨的山间温度依旧偏低,钟翊给林瑧穿的是件薄长袖,倒是适合。   半山腰上有溪水清泉,还有一些早早出摊卖文创小手工的店。林瑧看见几个木雕小和尚雕得精致可爱、栩栩如生,大手一挥全买了。店家说这东西在外面放久了,要去擦擦灰再包起来,林瑧应了声好,和钟翊在铺子外等着。   林瑧眼睛尖,就这么一眼他就看见了店里的桌子下面躲着一只小狗,黑黄配色,约莫只有两三个月大,虽然看品相是土狗,但和他的那只罗威纳小时候长得还有点像。   林瑧爱屋及乌,朝小狗“嘬嘬”了两声,那狗就屁颠屁颠地朝他跑过来了,中途因为腿太短还差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   小狗绕着林瑧脚边呜呜叫,林瑧心都快化了,立刻蹲下身摸了摸狗头。登山杖被搁在一边,林瑧双手轻轻扯着小狗耳朵,让小狗水汪汪的黑眼珠朝着钟翊,扭头问身后那人:“是不是和你长得很像?”   钟翊态度一般,低头随意扫了小狗一眼,刻薄道:“它不好看。”   林瑧只当钟翊是同类相斥,捂住小狗耳朵不让它听恶评,搓着小狗脸幸福得不行,“别听他胡说,你好可爱啊,叫什么名字?”   店家这会儿刚好出来,听到林瑧的问话,代替小狗回答说:“它叫兜兜,是我上个月在山里捡的。”   林瑧对同为养狗人的态度总会亲近一点,夸了句:“兜兜,好听”,又想起自家没有名字的罗威纳,叹了口气,“我就取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我家狗都快7岁了现在还没名字呢。”   老板一下就不赞同了,“那怎么行呢,没名字的小狗怎么请长命锁?”   林瑧把狗抱着站起身,看着老板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兜兜的长命锁骄傲展示,脸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一直快到山顶的时候林瑧都还在纠结这事儿,一个六年多都没取出来的名字,就这么上山的一会儿怎么能想好呢。   钟翊左手手腕上挂着林瑧买的小和尚木雕,右手牵着他,无奈地问:“你之前都给它起过什么名?”   林瑧支支吾吾了一阵,颇为丢脸地回答:“就小黑啊,小黄,旺财什么的。它小时候还能去狗公园的时候,每次去我一喊它名字,至少有四五条狗朝我跑过来……”   钟翊沉默了,林瑧爬得有点喘,但刚才逛文玩摊子浪费了点时间,这会儿已经快7点半了,他不能歇,于是为了保存体力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卡着点到了观鱼寺门口,开门的小和尚给排队的香客依次发了三根免费的香。林瑧把人拦住问:“小师父,给家里的孩子请长命锁要去哪里啊?”   小和尚指了指大殿的后院,答:“过了正院莲池往后走,东偏殿里有个大师父,找他就行。”   林瑧点点头,道过谢便和钟翊一起跨过门槛进了寺里。   观鱼寺很大,虽然位置稍偏也不好上来,但香火旺盛非凡。林瑧和钟翊俩人都不信佛,混在人群里,只当是来静心观光。   他俩在大雄宝殿前的香火鼎里烧完了香,偷偷避开虔诚的香客们牵着手往后走。   5月底莲池里的睡莲还没开,只有些玉白浅粉的花骨朵在碧色的叶子中间婷婷立着。院子四周立着一圈大理石雕花柱,两个人把石柱挨个儿欣赏过去,雕工精美,一看就造价不菲,上面大多是一些鹿竹带春、松鹤延年的纹样,每个石柱下面还标注写捐献人的姓名和捐献时间。   林瑧看其中一根石柱上看到了老林的名字。   标注的时间离现在竟然有十四年之久了,恰好是林瑧从纽约回国的那一年。这根石柱上雕着重明鸟,图腾是庇护驱邪之意。   林瑧有些讶异和动容,他伸手抚了抚石柱,“我爸只说他在这里拱了佛龛,没提捐过石柱。从前每次来我都是跟着他在前殿上两炷香就去后院听经吃斋饭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   钟翊也看到了石柱捐赠的年份,紧了紧林瑧的手指,低声说:“或许叔叔也一直对你心存亏欠,他很爱你。”   林瑧望着石柱笑了一会儿,转身和钟翊继续往偏殿走。他想起钟翊曾和自己提起的母亲,于是也同样以捏他手指的方式回应说:“乔女士肯定也一直惦记着你呢。”   知道林瑧在安慰自己,钟翊朝他歪了歪头。院里池边起了一阵风,风不大,但很凉,差点吹散钟翊的声音,“我倒希望她不要记得我,忘掉那个大山里所有的记忆,过全新的人生。”   林瑧心疼得几乎抽了一下,他想起钟翊曾经跟他说,小时候太想妈妈了,就会从羊山村走一整夜的路去镇上看看刚出嫁的小姨,小姨长得很像妈妈。但是只能见一会儿,因为小姨父不太待见他,说他是个没有爹妈的丧门星,所以小姨连留他在家里吃顿饭都困难。幼年的他觉得小姨的生活比妈妈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却依旧帮不了她。   “但是你有能力帮助小姨和妹妹,也会记得妈妈,已经很好了。”林瑧侧身踮脚,温柔地摸他的眉骨。   钟翊贴着林瑧的手心摇头,脸上有浅浅的遗憾,“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我好像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小姨搬去了永安市里,但我在国外,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林瑧只能两只手都抬起来,撸狗一样捏钟翊的耳朵,想让他开心点,问:“乔女士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和你说话吗?声音比长相更难忘记,你应该还记得他怎么叫你吧。是就叫名字,还是叫儿子?或者叫狗崽儿?”   钟翊果然没有沮丧了,他觑了林瑧一眼,不想回答,加快脚步径直往东偏殿走了。   林瑧猝不及防被钟翊拉得拽了一下,小狗的心思在他面前清澈得跟一汪清泉没区别,林瑧“诶!”了一声,缀在他身后追问:“不是被我猜中了吧?真叫你狗崽儿啊!”   钟翊猛地转身用一根手指抵着林瑧的嘴唇,蹙着眉头警告:“寺庙重地,禁止喧哗。”   林瑧撇撇嘴,从闭合的嘴里憋出一句:“好吧狗崽儿。”   钟翊把他的嘴按得更紧,“你少占我便宜!”   俩人肩并肩着走进东偏殿,殿里人不多,一个穿着青棕色百衲衣的大师父坐在正座的蒲团上,身前摆着一个香案,一旁是一些工作台和几个正在劳作刻字的小僧人。   林瑧走上前去问请长命锁的的规矩,大师父问:“自己带了吗?”   林瑧一哂,“临时来的,没准备。”   大师父便指了指一旁的锁架,“自己去挑一个吧,挑好了刻字,刻完了再来这边。”   林瑧应了,和钟翊一起去锁架那里选长命锁。   寺庙里锁的款式和材质都比较朴实,基本上是黄铜材质,分量重又结实,就是不怎么好看。   林瑧偷偷看了眼一旁正在刻字的一对夫妻,他们的锁是自己带的,看模样是金镶玉,分量不小。林瑧那人家对比锁架上的长命锁,有点不忍,正在犹豫,钟翊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那只狗闹腾,什么都往嘴里放,纯金又软,你给它打个金锁的拿回去,第二天就会被它啃成大麻花。”   林瑧觉得钟翊说的颇在理,立刻在锁架上挑了一个最大最结实的拿去付款。   排了一会儿排到他们了,刻字的小僧人问:“孩子叫什么?”   林瑧写了两个字递给僧人,动作太快钟翊都没看清,于是问林瑧,“写的什么?”   林瑧不肯说,但小僧人却不解风情,照着纸一字一字地念出来了,“林崽崽,小名啊?”   “大名。”林瑧在案几下面拍了拍钟翊的手背以示安抚,“我家狗的大名。”   小僧人笑笑,说来给家里猫狗请长命锁的也不少,能理解。   刻好字再开完光,走出东偏殿的时候日头就已经高悬了,山里气温逐渐升了起来。林瑧把长袖卷到手肘处,露出修长洁白的小臂,右手腕的牙印赤裸裸地晾着,红疹已经褪了,伤口处长出了一些粉色的肉。   钟翊认命地替他把给“林崽崽”请的长命锁收好,两个人一起在寺庙里逛了一会儿。见到观音阁楼下有棵一层楼高的不老松,树下摆着一案几的笔墨和布条,香客可以写了愿望之后挂上去,据说挂得越高越灵验。   林瑧和钟翊过去一人领了一支笔和一个布条,躬身写字。两个人都没练过软笔,一手墨宝奇烂无比,写好后林瑧拿着两个布条笑了许久,钟翊也笑着把他扛在肩上去绑布条。林瑧坐在钟翊肩上奋力伸手,恰好能抓住最顶上的一根枝丫。   他把布条系好后摸了摸钟翊的头,表示要下来。可身下的人忽然原地转了两圈,甩得林瑧惊呼一声,不得不死死抓着钟翊的头发。   此刻风动,不远处飘来一阵紫风铃的香气,不老松上最高处的两个红布条也同风铃花一起轻轻飘摇,仔细辨认可以看见上面狗爬般的两句话:   ——林瑧以后不要再生病和伤心了   ——希望钟翊做全世界最开心的狗崽儿   --------------------   小狗:名字被转移了 第42章 四十二   原本定了三五天的行程最后两天就结束了,林瑧和钟翊从苍鹭山上下来后便回了申州,钟翊要先回公司,林瑧也要去一趟静园牵狗,俩人在机场分别。   今天是工作日,老林不在家,林瑧进门的时候房子里很安静,保姆阿姨应该也在休息。罗威纳独自一狗在花园里扑蝴蝶玩,篱笆旁边有一从矮绣球被啃秃了半边,想必是它的杰作。   林瑧朝狗招招手,罗威纳立马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咧着嘴痴痴傻乐的模样让林瑧想起早上在山里见过的那只叫“兜兜”的小狗。只是他的“林崽崽”块头实在太大,一个黑乎乎的脑袋都能吓跑方圆百米内的所有小孩,撇开亲爹滤镜后跟可爱真的扯不上任何关系。   林瑧揉搓完狗头,掏出刻着林崽崽姓名的长命锁,俯身扣在之前老林给它买的项圈上,颜色还挺适配,林瑧心情不错地给狗拍了张照片发给钟翊。   钟翊刚到公司,尤小芸一见到他立马如同炮弹一般追了过来。   他们的办公室现在已经搬到了竣工不久的VTEL大楼顶上,无论是空间还是采光都比之前租的园区要好不止一点儿,只是这两天行政提前定好的绿植还没送过来,显得整个顶层都空荡荡的,干净得跟实验室一样,环形空间里尤小芸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阵阵回声。   尤助理情商高,公事火烧眉毛了还能先关心老板的身体状况,“钟总,你手怎么受伤了?”   钟翊动了动自己纱布还未拆的左手,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小心被玻璃割了一下。”说完低头看了尤小芸一眼,步履不停地往楼上走,“你特地在大门口等我,就为了问这个?”   尤小芸个子偏矮,钟翊步幅又大,她跟得略显艰难,但这点艰难比起工作上的一堆破事显得尤其微不足道,她抓着钟翊就跟抓着救星似的,把手里的平板抬起来说:“钟总,这是本周最后一批入驻品牌的名单,麻烦你确认一下。一楼留给CA珠宝的门头LED灯墙已经装配好了,但是他们那边三次验收都不满意,再改的话可能来不及,可以需要您跟CA的市场部沟通一下。还有……”   尤小芸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路,桩桩件件都显得迫在眉睫,钟翊拿过她手里的名单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个户外运动品牌说:“把它和L3-107的那家互换,那边靠近露天花园,适合做主题活动日,其他我没问题。”   尤小芸点点头,在文件上做了个标记发给运营部门,“那CA那边……”   钟翊低头查看了一眼震动的手机,走进自己办公室之前语速极快地对尤小芸说:“你直接联系CA总裁办,门头我们已经破格修改三次,如果他们坚持要更换,那就不用一起参加VTEL亚洲中心的开业仪式了,剩下的事情我确定之后邮件回复你。”   尤小芸目送总裁关上门,长舒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她依照钟翊的指示给CA那边去了电话,CA总助的态度果然由大发雷霆到隐忍退步最后委曲求全,双方快速达成了此前掰扯一个多月都没达成的共识。尤小芸落下心头大石,挂断电话后给自己点了杯奶茶,为了凑单,她问新来的实习弟弟:“小赵,喝奶茶吗,姐请你。”   小赵正在核对要发送给各个品牌方的邀请函,闻言眼睛一亮,“姐,这么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儿吗?”   尤小芸“嗯哼”一声,耸耸肩,“刚才狗仗人……呃不,狐假虎威了一把,官大一级压死人,太爽了,喝杯奶茶庆祝一下。”   小赵嘴甜,“谢谢姐!那我要一杯茉莉四季春。对了姐,刚才那个进门的是钟总吗,看起来好年轻。”   小赵今年大四快毕业了,上个月就来了VTEL实习,只不过之前一直待在下属部门,昨天才调到总裁办轮岗,之前没机会见到钟翊。   “是,他昨天请假没来,你刚好没碰上。”尤小芸转着椅子懒洋洋地说话,“钟总和我同岁,而且生日还比我小,但我感觉我比他憔悴好多。”   小赵愣了一下,讶然道:“真这么年轻啊!我还以为他只是保养得好,好厉害,不到30岁就已经是亚洲区总了……不像我,还在担心两个月后能不能转正呢。”   尤小芸闻言笑笑,她对小孩子挺有爱心的,跟个长辈一样鼓励说:“我听你之前的轮岗领导说过,你做事很细心,专业能力也有,我看转正问题不大。钟总跟你一样是申大的,6年前在VTEL也是个小实习生啊,你努把力说不定以后比他更厉害呢。”   小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那就借小芸姐姐吉言了。”   钟翊回办公室后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回林瑧的消息,他对林崽崽戴长命锁的照片做出如下点评:   ——合适,和它气质很搭。   林瑧过了快一个小时又和他分享了一段自己叫“林崽崽”名字的训练视频,视频是林瑧手持拍摄的,有点抖动。罗威纳乖乖蹲在林瑧身前,林瑧反复叫它的名字,它应一下林瑧就会扔一块冻干给它,很快就练会了。视频的最后林瑧伸手用力摸着狗头,笑着说:“我们崽崽不愧是警犬犬种,就是聪明。”   钟翊无奈回复:   ——是的,特别聪明。你怎么回山水雅澜了,不留在静园吃饭吗?   林瑧发了一条语音过来,“我提前让阿姨来山水雅澜做饭了,今天有你喜欢的话梅排骨,你晚上过来吃饭吗?”   钟翊看着今天必须处理的工作叹了口气,申州后的这几个月来他的厌班情绪是越来越重了,他也学林瑧发了条语音过去:“我今天下班可能要很晚宝宝,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钟翊回这条消息的时候尤小芸恰好敲了两下门板后直接推门进来,她手里拎着给钟翊点的奶茶,还在半空中晃了晃,脸上挂的微笑没落下,就被老板这浓情蜜意的一声“宝宝”震得四肢如同钢筋一般焊了在原地。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钟翊神色自若地看了她一眼,挑眉问:“有事?”   尤小芸花了三秒找回自己的声音和四肢支配权,大步走过来把奶茶放在钟翊桌子上,“老板,请你喝的。”   说完了立马溜之大吉。   尤小芸嘴很严,做总助的第一条就得是嘴严。钟翊谈恋爱这事儿她好想找个人说说,但又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于是只能一个人在工位上烙饼,暗自猜测老板娘是个什么倾国倾城娇软可爱的大美女,才能让工作狂在上班时间和她调情。   “魅魔啊魅魔……”尤小芸越想越离谱,吸着奶茶往办公椅上一躺,心不在焉地看电脑里的文件。   “什么魅魔?”小赵支起耳朵,一派天真地问。   尤小芸没意识到自己的腹诽竟然发出了声音,她尴尬地朝小赵挥了两下手,解释说:“刚刚电脑弹出垃圾弹窗了。”   小赵点点头,“那小芸姐你有空给电脑杀个毒。”   ……   林瑧那头收到钟翊的语音消息后耳朵一热,他从小就没有小名,家里谁喊他都是连名带姓的,杨贺程严博清那些朋友喊林瑧“瑧瑧”“宝贝”也都是开玩笑,林瑧明明早就习惯了,可他受不了钟翊喊他“宝宝”,每次听到都心尖之间一起麻酥酥的,如同过了一阵电流。   可他又不想违心地不许钟翊这么叫,只能麻也受着。   钟翊说他忙,林瑧就不再吵他。阿姨在厨房做饭,按照林瑧点的餐,林瑧和钟翊爱吃的菜色各做了两个。   在山水雅澜给林瑧做饭的厨娘王阿姨认识林瑧已经5年了,早对林瑧的口味了如指掌。最近这一两个月林瑧点菜的时候口味有点变化,王阿姨起先还调侃了两句,夸他不挑食了。后来才发现,以前总剩饭的林瑧现在饭菜一点都剩不下,原来是家里吃饭的多了一个人。   只是王阿姨每天做完饭就离开,还从没有见过吃饭的人。   王阿姨今天打算额外给林瑧炖个汤,她打开橱柜翻找了一下,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食材,于是走到起居室里问训完狗正在插花的林瑧,“小林呀,我上次来买的一包干桂圆怎么没有了?“   林瑧坐在地毯上回头,”啊“了一声,说:“家里有人对桂圆过敏,我怕您做饭时不小心放进去,就扔了。”   王阿姨疑惑,随即一笑,“我记得你以前对桂圆不过敏啊,是你女朋友过敏吧?”   林瑧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必要向厨娘出柜,拨弄着手里的花枝含糊回答了一句:“算是吧。”   “没想到你还蛮细心的,果然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王阿姨这么说着,就多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不能吃或者不爱吃的吗,我以后做饭都注意点。”   林瑧又拆了一个新花瓶的包装,从启东带回来的这些花真的太多了,他起身给新花瓶灌水,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了,他比狗还不挑食。”   王阿姨佯装呲了他一下,“这孩子,怎么说女朋友呢,你也不怕她知道了跟你闹脾气。”   “切。”林瑧轻轻的笑声被水流声吹散,只余下一句:“给他十个胆子。”   王阿姨搞不懂小情侣的情趣,叹着气回厨房了。   厨房里有一个新买的保温蒸箱,王阿姨离开之前把菜保温了。林瑧7点多的时候吃了两颗从瑞士带回来的巧克力球垫了一下,还是想等钟翊回来一起吃晚饭。   钟翊说下班晚,那就一定是晚得没个准信的。林瑧等到11点半的时候,游戏连跪了5把,狗都在窝里睡了,钟翊还没回来。   林瑧愧疚,但又有点生气,他不想发消息催人,显得自己很不懂事一样,只能烦闷地放下手机去洗澡。   钟翊开门的时候来迎接他的只有狗,今天刚得了名字的“林崽崽”拿头拱了拱钟翊的手,围着他的行李箱打转,不断地嗅闻,还真跟个警犬似的。钟翊换上他在林瑧家里早已拥有的专属拖鞋,把那个26寸的行李箱放在客厅一角,摸了摸狗,问它:“你爸呢,睡了没?”   林崽崽朝着浴室的方向“呜呜”了两声,钟翊自言自语了句:“怎么才洗澡。”下一刻林瑧便穿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了。   林瑧朝他扬了扬眉,语气不善,“我还以为你睡公司了。”   钟翊笑笑,解释说:“10点多就回了,刚才在对面楼收拾东西。”   林瑧这才看到钟翊身后的行李箱,忘了自己刚才做作的姿态,有些诧异地朝他走了两步,“又要出差?”   钟翊趁人走近了,把人拽过来拉着,检查他手腕的伤口,皮肤是干燥的,看来做了防水,稍稍放下心来。林瑧见他不回答,有点急了,“不是马上就要办开业仪式了,为什么这个时间要出差?现在就走吗,是去国外?”   林瑧问话的时候微微仰着下巴,他刚刚护完肤,脸上香香的,钟翊被这香味蛊住了,没忍住低头咬了他一口。林瑧轻轻“嘶——”了一声,手指贴着钟翊的脸把他轻轻往后推了一点,声音有点低落,“干嘛呀?”   “不干嘛,看你好看。”钟翊替林瑧擦了擦自己蹭上去的口水,磨叽了半天才说实话:“不出差,我想搬过来住,所以收拾了一点自己的东西。”   “啊?”林瑧愣住了,他手还搭在钟翊肩上,又狐疑地朝那边的行李箱看了一眼,问:“你说真的啊?”   “真的。”钟翊说完两个字立刻低头吻他,没打算给林瑧拒绝的空间。   林瑧的浴袍是一层薄薄的珊瑚绒,抚着背能轻易摸到蝴蝶骨的形状。林瑧被迫贴在钟翊身上,仰着头回应着搅弄进来的唇舌,敏感的上颚被舔舐,引出一阵战栗。他被亲吻得软了腰,只能往后半仰着,身体挂在钟翊的手臂上,像颗软糖一样被人捏扁搓圆地品尝。   湿黏的水声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林瑧脖子都酸了,嘴唇也不出意外地被吸肿起来,钟翊终于肯放过他,呼吸贴到了他光裸的脖颈上,低声说:“工作很忙,我觉得生活在一个小区还是不够近,一天内能见你的时间太短了。考虑到你应该不愿意轻易搬家,所以我想搬过来,可以吗?”   林崽崽在刚才两人吻得难舍难分的时候就离开客厅回自己的狗窝去了,它作为这个房子的常驻成员想必对钟翊的要求不会有什么异议,林瑧用胳膊圈住了钟翊的腰,哑着嗓子回答:“明天让阿姨过来把衣帽间腾出一半来给你。”   钟翊闷闷地笑他,“不用腾一半,我没你那么多衣服。”   林瑧害羞的情绪散了小半,顿时拍了钟翊的侧腰一下,挺用力的,但拍到的都是紧实的肌肉,震得自己手心疼。他从钟翊怀里出来,扭头往厨房走,走了几步发现钟翊没跟上来,扭头皱了皱眉,问:“站那儿干嘛呀,我快饿死了,过来吃饭!”   --------------------   小狗:卖花的老板说了,情侣不同居容易分手   先立个flag,本文这周必完结 第43章 四十三   临近VTEL开业的这一周,林瑧每晚能在睡前见到钟翊一眼都要看运气。家里六七个花瓶里的玫瑰花开到了荼蘼,香气愈发馥郁,换风系统都有些不够用了,林瑧不得不每天上班之前开窗通风。   最近遛狗也是林瑧一个人在遛,钟翊不想他晚上一个人出门,说自己下班后再遛也可以,被林瑧怼回去:“你没回来的这几年都是我一个人晚上遛的,等你回来把林崽崽叫醒,它半夜又得吃东西。”钟翊听完有点难过,当即缠着林瑧做了两次,他很少这么凶,中途林瑧甚至晕过去了一会儿,又马上被顶醒了,脚踩在钟翊肩上骂他是畜生。   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半个晚上,第二天一整天林瑧腿都软的跟面条一样,当然也没去遛林崽崽。他累极了,也睡得早,睡前给还没下班的钟翊发了条消息:   ——饭在保温箱里,今晚你遛狗。   薛承雪曾在5月底联系过林瑧一次,说礼物她收到了,很喜欢,并且解释飞雪国际在公开募股之后进行大宗股权转让会引发股价崩盘,希望林瑧再给她一些筹钱的时间。   林瑧彼时恰好在公司食堂陪老林吃饭,避开老林探究的眼神走远了才回:“我不会现在就起诉你,但这件事你再找我私下谈已经没有用了,他最近很忙,过了这段时间让你的法务联系我男朋友那边的律师吧。”   薛承雪觉得他不近人情,声音显得急切:“林瑧,我没想到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养出你这样头脑不清醒靠男人的脑子。我查过那个钟翊的背景,从穷乡僻壤里爬出来的凤凰男能有几个干净的,你这么相信他,你当他和你在一起是真爱还是为了你的钱。”   林瑧嗤笑了一声,“妈,你当初和我爸在一起不也是为了他的钱,你还不如他呢。”   母子关系的最后纽带彻底破裂后,林瑧将自己刻薄的底色也全盘暴露给薛承雪,他在单方面伤痛犹疑苦苦维系了这段关系二十多年后,终于快刀斩乱麻地切断了他和薛承雪之间那根隐形的脐带。   其实某种程度上林瑧很庆幸薛承雪选择了用欺诈的方式来得到这笔钱,如果当初薛承雪肯放下面子求他,林瑧还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心软。   林瑧回到餐桌的时候老林神色依旧古怪,喝了一口水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对象?”   林瑧摇摇头,“推销电话。”   老林清了清嗓子,说:“我听家里的阿姨说,她上次去山水雅澜帮你整理房间的时候,你让她腾了一半的衣帽间出来。怎么,和你对象同居了?”   “嗯。”林瑧吃了一口菜,大方承认,“他工作太忙了,不住在一起连面都见不到。”   老林“啧”了声,问:“真是VTEL那个?我年前让你去参加酒会和人家认识认识,没想到还认识到一个屋子里去了。”   林瑧没给老林自作多情的机会,坦白说:“和你没关系,我和他大学就谈过。”   老林杯子里的水差点洒出来,细细回忆了一番,“我就说怎么感觉前几个月你有点不对劲。”   林瑧乐了,“哪儿不对劲?”   午饭时间公司食堂人多,但林董和林经理这桌旁边依旧没人敢坐,空出了一块儿相对僻静的角落,方便林董调侃儿子:“前几个月三天两头把狗往我那里送,每次来接狗的时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还会错意以为你和严家那小朋友好了呢。”   林瑧嗤笑:“严博清一年能有两个月待在申州都顶天了,我和他就在他爸面前演一演,你怎么也跟着信了。”   林褚垣原本对儿子的感情生活不予多嘴,但今日还是因为好奇忍不住多问了句:“大学谈过,后来怎么分的?我之前做钟翊的背调看他8年前就出国了,你们是因为异地分的?”   “你是不是真上年纪了,怎么这么八卦。”林瑧怼了他爸一句,起身要走。   林褚垣也吃完了,父子俩并肩一起离开。林瑧比林褚垣略高一些,他爸手臂抬高拍了拍林瑧的瘦削的肩,“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嘛,但你要是想好好跟人家谈恋爱,就把你这嘴比钢筋硬的毛病改改。”   林董日理万机,说完就快步走了,连给林瑧回嘴的机会都没留下。   隔天林褚垣就收到了VTEL寄来的开业观礼邀请函,林董差秘书把邀请函给林瑧送过去,还打内线贴心地给林瑧附赠了一句话:“不是见不了面吗,你代替我假公济私去一趟吧。”   林瑧嘴上在电话里“切”了他爸一声,手里二话没说把邀请函收下了。   VTEL大楼开业那天,钟翊起了个大早。他每天的闹钟都比林瑧的早半个小时,但手机放枕头下面,声音刚出就被钟翊关了,林瑧在旁边一向睡得无知无觉。   今天钟翊起身的时候林瑧也醒了,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拜钟翊所赐,他身上的睡衣扣子一颗都没扣,松松垮垮地掉了一半在胳膊上,露出半身的吻痕与牙印。   林瑧强打起精神看着钟翊脱掉睡衣,半裸着修长健美的身材打开卧室到衣帽间的隔断门,挑了一件中规中矩的正装三件套出来准备换上。他本来就没睡醒,现在更是两眼一黑,忍不住刻薄:“就你这个时尚品味,是怎么在VTEL干了这么多年还没被辞退的。”   钟翊拿着他千篇一律的白衬衫愣了愣,老老实实回答:“以前在总部,这些大型场合我都可以不参加。”   “哦。”林瑧翻身从床上下来,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拖鞋才想起来昨晚是被钟翊从浴室抱回来的。   最近温度高了地板上倒也不凉,他赤着脚朝衣帽间走过去,嘴上还在损人:“平时见客户穿房产中介三件套确实也够用了,就是糟蹋脸。”   钟翊去给他拿拖鞋,不敢说话了。   林瑧躬身在衣帽间的内搭架子上翻找,问钟翊:“你们公司有dresscode吗?想必没有严格规定吧。”   钟翊先摇了摇头,后来意识到林瑧背对着自己,又回答:“没有。”   林瑧自己的码钟翊穿不了,钟翊留在他家里的都是些古板不起眼的搭配,林瑧花两分钟翻了一遍,终于认命了,随手扔了一套家居服给钟翊,“穿上,我们去你家里找。我记得你之前说合作品牌的PR每个季度都会给你寄衣服,对吧?”   “对,那边衣服多一点。”钟翊快速穿上套头衫和休闲裤,这套家居服是林瑧买的,林瑧当时买了一式两份,只是尺码不同,可以当情侣装穿。   两个人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出门了,从林瑧家的这栋楼走到钟翊家,算上等电梯的时间一共也就5分钟。钟翊这房子本来就冷清得像个样板房,最近没住人,屋子里连气温都好像比外面低两度。   林瑧在门口换上那双第一次来穿过的大耳狗拖鞋,径直往里走。往日通常都是钟翊去找他,这间房子林瑧来得很少,每次来也都只在客厅或者餐厅坐一会儿,格局都没太弄清楚。   钟翊跟在林瑧身后亦步亦趋,把他带到了自己的衣帽间,和林瑧房子相似的格局,这个密闭的空间和卧室也只有一门之隔。林瑧走进去快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衣服,一件蓝银色的翼领衬衫,和一套枪黑色暗纹西装。   他让钟翊去换衣服,自己打开了钟翊的饰品和手表柜,饰品柜里空空如也,表倒是有几块还不错的,劳力士和宝铂都合适。   钟翊刚刚穿好衬衫,林瑧便挑了一块鳄鱼皮表带的宝铂帮他戴上,钟翊左边手背的伤回申州没两天就好了,只是留了一块疤还没完全消掉。不过他肤色暗,看着也不是很明显,林瑧手指在那块疤上摩挲的两下,痒得钟翊有点想抽手,但忍住了。   “你香水在哪儿放着?”林瑧说着嫌这里空气不好,拉开了连着卧室的推拉门。   钟翊的卧室看着不怎么舒服,空间大,但是家具很少,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矮柜,如果不是矮柜上恰好放着一个香水瓶,那这个房间可以说一点人生活过的气息都没有。   那个香水瓶有点旧了,上面贴纸的标签已经被磨得有些毛边,字体也花了一些,但林瑧依旧一眼认了出来,“这是我送你的那半瓶香水吧?”   他走过去把香水瓶拿起来,纯黑的玻璃瓶身要在透光的地方才能看见里面还剩下多少,林瑧随意晃了晃,按下喷头呲出一点雾气来,霸道的广藿玫瑰香气瞬间盈满空旷的卧室。   “你都没用多少,是不喜欢吗?”林瑧故意这么问的,不喜欢的东西不会带去美国,8年之后再从美国带回来放在床边。这瓶香水是绝版的,品牌只限量发售过一回,每一瓶都有特殊的编号,做不来假。   钟翊换好衣服走过来,他没听出林瑧的故意,从后面抱着林瑧,拿脸蹭了蹭林瑧的鬓角回答:“喜欢,但是舍不得用。”   林瑧转头亲了亲他,笑着问:“你今年情人节那天是不是用了这个香水,我在你衣服上闻到了。”   “是。”钟翊乖乖承认,“前一天你说约了别人,我一整晚都没睡着,想用你喜欢的味道让你心软。”   林瑧乐得不行,掰过钟翊的手腕看了眼时间,擦了一点香水在他的衣领和袖口下面,然后无情地把人推开,说:“你要准备出门了。”   VTEL的开业仪式早上10点半开始,林瑧不太急,回家还有空烤了两片吐司吃。他换好衣服后在自己的配饰柜里找到了一个和钟翊今天的造型比较搭配的胸针,然后去上了锁的保险箱里拿了条项链自己戴上,在镜子里检查再三才出门。   早上9点多,VTEL门口的那一段路拥堵非常。VTEL公关部今天除了邀请了不少合作的商家,还为了造势请了十来个明星,早早赶来的记者和粉丝把大门两边的路挤得水泄不通。   林瑧花了20分钟才把车开进停车场,他抱着花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路面已经开始临时交通管制了,看来VTEL运营的工作效率还可以。   这会儿邀请的嘉宾还都没到场,林瑧前几天晚上来接钟翊回家时来过一次,走过他们的员工通道,便避开人群驾轻就熟地坐电梯去了顶楼办公层。   看得出来,整个VTEL今天都忙得应接不暇,尤小芸在总裁办的门口和外包的工作人员吵架,看到林瑧了也只是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视线稍稍跟随他一秒后便立即转过头专心骂人。   钟翊办公室的门紧闭着,门口工位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小孩儿,皮肤白娃娃脸,像个学生。那小孩儿看见林瑧走过来,愣了一下,站起身问:“请问您是?”   林瑧指了指门,问:“你们钟总在办公室吗?”   “在。”小孩儿点点头,“但是他在忙,您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先跟我……”   林瑧朝小孩儿礼貌笑笑,“没关系,你不用管我,去忙吧。”说完便单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钟翊刚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他才腾出空来看下属为他提前准备好的发言稿。   听到办公室门被推开的动静钟翊轻蹙着眉抬头,但他先看到的不是没礼貌闯进来的人,而是一大捧开得热烈的蝴蝶洋牡丹。   钟翊在座位了呆了半刻,还未来得及说话,小赵便跟着林瑧跑了进来,“钟总,这位先生他,抱歉我没拦住。”   钟翊起身绕过办公桌,朝小赵点点头,“没关系,是我的……客人,你把门关上吧。”   “哦,好的。”小赵脸有点红,慌忙关上了门。   林瑧朝钟翊走了两步,抬抬胳膊,一副大小姐做派颐指气使:“愣着干嘛,接啊,重死我了。”   钟翊立刻把花接过来双手捧在怀里,黄白色的巨大花朵娇妍明媚,和他倒是意外适配。   林瑧没把自己当外人,靠在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木雕小和尚玩,钟翊看了看花,又看了眼林瑧,最后还是把花放在窗边的柜子上,小狗一样摇着尾巴黏过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给你送东西。”林瑧放下手里的小和尚,勾勾手指让钟翊再走近点,然后从内衬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满钻的锁形胸针替他扣上。   钟翊站着没动,林瑧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杰作,手指抚着钟翊衣襟满意地说:“好看,合适,改天拿去HW店里让人家在背面刻个名字,你也有长命锁了。”   钟翊低头盯着林瑧的手半天没说话,他眼眉垂着,从林瑧的视角只能看到秾黑的睫毛。林瑧觉得他可爱,托着他的脸笑他:“怎么,高兴傻了?”   钟翊被迫和林瑧对视,湿润的黑眼珠里闪过一丝无措,林瑧死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是不是很贵?”   林瑧张了张嘴,被气得有点失语,他歪了歪头盯着钟翊的眼睛,“你确定要和我明算账?那我今天让于白济把之前林氏商务部庆功宴的账目划给你,还有我舅舅让你在临江仙刷的17万,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哦,还有我妈那边的代理费,以我的收入应该请不起你吧,要不你别……唔!”   “对不起,你别生气。”钟翊舔了舔林瑧的嘴唇道歉,“我刚才脑子抽了。”   林瑧在教会钟翊不要总咬他嘴巴之后变得很喜欢小狗湿漉漉的舌头,气焰瞬间消散下来,嘟嘟囔囔地说:“你别抱我,我衣服容易起褶。”   门外的人声和脚步声越来越明显,钟翊最多还能在办公室待五分钟就得下楼。他有些不情愿地放开林瑧,林瑧今天没打领带,衬衫上缘解了两颗扣子,领口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微微散开,露出里面一条银色的细链,细链中间的吊坠是两枚交缠的钉子。   钟翊离开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瞳孔颤动了两下,慢慢抬手摸了摸那枚吊坠,胸腔收缩得几乎不能呼吸。   林瑧被他摸得有点痒,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抱怨:“我还以为你今天都发现不了了呢。”   “你还留着。”钟翊声音有点哑,林瑧怕他哭,另一只手去摸了摸他眼下的皮肤,还好没摸到湿润,悄悄舒了口气。   想起了老林让他不要嘴硬的箴言,林瑧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耳朵,红着脸哄人:“当然留着,这可是小狗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 第44章 四十四   林瑧装作不经意地嗅了嗅自己的领口,刚才和钟翊待在一起太久,他身上好像也染了一点香水味。   嘉宾席左右两边都是和林董差不多年纪的老板,林瑧一个年轻帅哥坐在那一排还挺显眼的,官方摄影师的镜头总是有意无意往这边滑,林瑧每次看见镜头转过来都想下意识地躲,但堪堪忍住了。   林瑧安慰自己现场明星多,即便被拍到了导播也不一定会切,可惜这个幻想很快就被戳破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林瑧掏出来看,发现是杨贺程发来的:   ——我在VTEL开业的现场直播里看见你了   ——【截图】   ——还挺帅   杨贺程家里的公司没能成功中标,VTEL的团队最终还是选了一家外企,不过杨贺程上班摸鱼还是直播间看了一眼,毕竟今天整个申州没有比VTEL开业更热闹的事儿了。   更何况还有惊喜,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好朋友。   林瑧见到截图两眼一黑,恨不得现场离席。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过是因为其他事情。   钟翊从舞台旁边下来的时候瞥了一眼站在花篮阴影处的尤小芸,后者一脸要昏过去的崩溃表情引起了他的注意。钟翊脚步一滞,尤小芸用眼神狠狠剜了老板一眼,问老板:“怎么没按稿子念?”   连敬语都省掉,看来是气疯了。   钟翊提了提眉,实话实说:“没背下来,就自由发挥了一段,我刚才的演讲有什么问题吗?”   尤小芸虚弱一笑,“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发挥得比原稿还好一点,给你写稿子的那个公关部员工已经偷偷跑去哭了。”   钟翊一哂,道了个歉后没再接话,走去台下自己的位置坐了。   CEO的位置在第一排最中间靠走廊,和运营部给林氏安排的座位有点距离,钟翊坐下后朝林瑧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找到人。   合作商老板席一整排就那一个座位空着,钟翊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问问,刚好看见了5分钟前林瑧的留言:   ——外婆急病,我得去一趟医院   钟翊直接起身往外走,给林瑧去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安静,有轻微的引擎声,听起来已经在车里了。   “你演讲结束了?”林瑧声音轻快,听得钟翊稍稍放下心,问:“怎么不多等两分钟,我可以送你去。”   “不用了。”林瑧轻轻笑了一声,“今天这么重要,你一个老板溜号也太离谱了。应该不太严重,就是老人家年纪大了所以家里那边紧张一点。”   “在哪个医院,需要我等下结束去看看吗?”钟翊站在空荡荡的后台走廊,还是有点不放心。   “不用,你又不认识我外婆,而且她有点严肃,还是别认识了。”林瑧打了个转向,信号跳动的声音一如他也暗自不甚平稳的心跳,“好了,你回现场吧,我待会儿再联系你,开车呢。”   外婆住在仁安,就是严博清家里开的那家高端私立医院,薛家倒是不认识严家,选这里只是碰巧家里住得近罢了。   林瑧不是第一次来了,他驾轻就熟地停好车,找到心外科的住院病房,薛承飞恰好站在护士台登记病人信息,一眼便看到了他。   “林瑧!”舅舅面色有些憔悴,依旧强打起精神高昂地唤了林瑧一声,林瑧走过来,问:“什么情况,不是说不严重吗,怎么住在外科?”   薛承飞笔尖一顿,半晌后说:“要先做检查。”   林瑧点点头,不再多问,“走吧,带我去看看外婆。”   外婆住在单人VIP病房,林瑧对病房的格局很熟悉,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后果然看见了已经站在门内的薛承雪。   比起半个月前,薛承雪如今看起来很不精致。她没化妆,嘴唇苍白脸颊也没什么血色,显得气色一般,一头长发也只是松松挽着,穿着普通素麻料的长袖长裤,但因为出色的容貌与气质,反而显出一些病美人的风情。   倒是病床上的外婆,看起来倒还比她精神点。   外婆见了林瑧,招招手让他过去。林瑧刻意站在薛承雪的对面,俯身同外婆问好,“抱歉,今天在忙,来的有点晚了。”   外婆拍拍他的手,“不晚,是我没让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你。”   林瑧又暗自叹了一口气,他现在都不确定薛家人嘴里有几句实话。   不愿多说,医生开的检验单子都放在床边柜子上,林瑧走过去翻了翻,项目还不少。他走去器械站借了一个轮椅,和薛承飞一起把老人扶到轮椅上,推着去做检查。   老人检查最是麻烦,所幸仁安私立的性质在,病人不如公立那么多,不用一直死等。老人做很多检查都不方便,需要有家属陪同,林瑧和薛承飞不合适,便只能薛承雪去。   林瑧从前和舅舅关系不错,如今两人并排坐着,竟也说不出话了。薛承飞不主动挑起话题,林瑧也不愿意开口,便一直并排沉默着。   中午四个人随意在医院吃了点,大家好像都没胃口,都只浅浅动了一点便停了筷。   所有检查做到下午三点多才结束,薛承飞和薛承雪把外婆送回病房,林瑧先去还了轮椅才回去。   林瑧回病房的时候原以为外婆会休息一会儿,却没想到老太太精神依旧不错。   好像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林瑧问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外婆说:“您找我有事儿?”   外婆当了一辈子的大学老师,身处高位惯了,说话多多少少会带一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假以辞色。她斜倚在病床上,银灰色的卷发端庄秀雅,面色和蔼,但眼神里有几许冷肃,慢慢开口问:“瑧儿,我听说,你上月去启东见过你妈妈,是吗?”   林瑧点点头,“是。”   外婆看着他笑了笑,“那你也见到你弟弟了?”   林瑧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薛承雪表情疲惫又气恼地急叫了一声“妈!”,被老太太严辞打断,“林瑧薛昭都是你生的,昭儿怎么不是他弟弟?”   林瑧静看着这母女俩演戏,薛承飞独自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离战场远远的,不参与也不说话。   “外婆,还是别这么论了吧,再说多了我以后过年岂不是还要给薛昭包红包,没这个规矩。”林瑧站累了,找了把椅子坐下,轻轻柔柔地回话。   老太太毕竟比薛承雪多吃二十年的饭,听了林瑧的话还能生生把脾气压下来,她让林瑧再坐过来些,“小孩子有脾气我能理解,我们先不聊昭儿。妈妈总是你亲生的妈妈,外婆和舅舅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亲外婆亲舅舅。瑧儿,有时候做事不要做这么绝,像你爸一样,不好。”   林瑧只象征性地挪了挪椅子,其实在原地没动。可能是早上没睡够,他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也朝外婆勉强笑笑,“外婆,您有话明说吧,特地来医院折腾一趟,总不能是为了让我和我妈认亲吧。”   外婆因为他的直白默了半刻,这个外孙从小在自己面前便腼腆听话,少有展现出攻击性这么强的模样。此刻说话时露出直白又漫不经心的表情,还当真有点像林褚垣。   但老太太又深知,林褚垣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林瑧还不算。这件事若是被林褚垣知道了,不会给薛承雪和薛家任何转圜的余地,至少林瑧目前为止还瞒着他爸。   “这件事,确实是你妈妈做错了,她对不起你。我教女无方,也应该向你道歉。”老太太破天荒地向小辈低了头,“但我作为一个母亲,希望你能理解她。没有一个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她做得不够好,只是你当年来的太意外了。   “我不知道林褚垣有没有跟你提过,你的到来是你父亲一手谋划的。承雪年轻的时候激素不稳定,本来就在长期服用避孕药物,你父亲每每去纽约找她,都以此为理由不做避孕措施。但他却悄悄更换了承雪的长效避孕药,等到你妈妈发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有胎心了!”   字字句句犹如生锈的钉子一般从头皮往里钉,林瑧头痛欲裂,他躬下身去勉力揉着眉骨,再抬起头时眼眶已经红了一片。林瑧隔着一张病床,像个小孩般仰着脸问对面依然保持站姿的薛承雪,“既然不想要,为什么不打掉呢?你有机会的。”   他的语气太过于痛苦,犹如一只濒临窒息的小羊羔,连一旁的薛承飞都快听不下去了,想要站起身结束这场闹剧。   但薛承雪仅用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割开了这只羊羔的喉咙,“因为我以为我能爱你,因为我以为你的到来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得一片狼藉。”   林瑧连鼻尖都红了,他无奈一笑,“不会还因为林褚垣给了你一笔钱吧。”   薛承雪也笑了一下,母子俩相对而视,笑容如同一个模板刻出来的嘲讽意味,“确实,他给我在纽约大学旁边买了一套房子。”   “哦。”林瑧晃神,他长叹一口气低低嗤笑了起来,“我说10年前你的800万刀是怎么凑齐的,原来是卖了房子。”   薛承雪不再接话,外婆见林瑧似乎有所动摇,赶忙接话:“瑧儿,有些事外婆事先不清楚,你妈妈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一直也没跟家里说过。就连你妈和你爸离婚,我跟你外公和舅舅也没比你提前知道多少。你应该清楚,林褚垣做得绝,你妈妈是净身出户,你们林家的财产她一分钱都没要。这次飞雪国际的问题她也是瞒着家里才决定出此下策,如果外婆事先知道了,就是把棺材本掏出来,把申州的房子卖了,也不会让她动你的钱的!”   林瑧起身,给外婆倒了杯水递给她,“您别急,先喝口水,还是注意身体。我这次主要是来陪您看病,这个点主治医生应该还在办公室,我还是趁医生下班之前先去了解一下情况。”   病房门被带上,林瑧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靠了一会儿,等急性的偏头痛缓解一些后才动身。   医生的办公室就在护士台对面,林瑧走过去,在虚掩的门上敲了敲,推开门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严博清,你怎么在这儿?”   门内的严博清显然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林瑧,他怀里还抱着一盒蓝莓在吃,嘴唇被果汁染得泛紫,显然把这里当家一样自在。   心外科的方主任看着很年轻,实际年龄应该在35岁上下,算是十分年轻有为。长相也英俊,只是表情气质过于冷酷,坐在离严博清一臂远的办公桌前,正在写手术报告。   见到林瑧进来,他抬眼问:“病人家属?”   林瑧点点头,尽量忽略存在感极强的严博清,“我是VIP7病人陈稼禾的家属,我向来问问病人情况。”   方主任听完立刻低下头去,敲键盘的手没停,“陈稼禾病人今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小问题,70岁左右的老人常见的冠状动脉轻度硬化,目前还不需要手术。如果家里不放心想要住院观察治疗,可以转去心内。”   检查结果在林瑧意料之中,他放下心来,不再打扰医生,转身出了门。   严博清也跟着林瑧出来了,他手里蓝莓还没放下,两个人靠在一处僻静的走廊,窗外是艳阳高中的六月正午,窗内是两个面色忧郁的帅哥。   严博清率先开口问:“你家里人住院了啊?”   林瑧点头,“我外婆。”   “噢。刚才方裁秋说不严重,你别担心了。”   林瑧从他怀中的盒子里摸了两颗蓝莓吃,“我没担心这个……怎么,你跟方主任很熟吗?都直呼其名了。”   严博清表情更忧郁了,“挺熟的吧,他是和我大哥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竹马。”   “这样啊。”林瑧想给自己转移点注意力,于是八卦起严博清的感情生活,“你喜欢他?”   严博清苦笑,“喜欢,怎么不喜欢啊,喜欢死了。从16岁追到26岁还没追到。”他说着夸张地要去抱林瑧,哀叹:“宝贝儿,我命好苦啊!”   林瑧往后躲了躲,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蓝莓盒子,一手推开他的肩,示意他保持距离,“你孤家寡人一个,我可有男朋友,男男授受不亲,别来贴贴。”   严博清看着快哭了,他最近又换了个发色,一种林瑧说不上来的紫不紫蓝不蓝的色,跟个大蓝莓似的,和他泫然欲泣的表情很不搭。   “林瑧,你可真不是人!”   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林瑧心情变好了,他故意逗严博清,“方主任看着不像gay啊。”   严博清愤怒,“他还不gay?他gay的要死好不好!男朋友都特么换了一沓了。”   “那你为什么不色诱?”林瑧伸手掐了一把严博清的脸,“别浪费资源啊,你这么年轻漂亮,我和你去一趟夜店都能被你招来的那群公孔雀熏晕过去。”   严博清忽然正色,“宝贝,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不会也是靠你色诱吧?”   林瑧一顿,想起自己20岁生日那晚,虽然当时钟翊没有做到最后,但是好像也差不多了。严博清一看林瑧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鄙夷地说:“你可真下流。”   “靠!”林瑧被气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什么下流啊,我们很纯爱的好不好。算了,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回病房,你继续当小学生追人去吧。”   “诶。”严博清拉了一把他的胳膊,“什么时候有空让我再见见嫂子,前两次见面都太尴尬了,一点都不正式,我得挽回一下我的形象。”   林瑧挥挥手敷衍,“他太忙了,有空再说吧。”   “切……”严博清呲了他一声,也转身走了。   林瑧再度回到病房的时候,房间内的三个人齐齐朝他看过来。他在薛家还少有得到这种待遇,不由得为自己好笑,但面上表情依然绷着,如实把方主任的话转达了一遍。   薛承雪受不了房间里的冷气,把窗子打开在吹风,听完便扭过了脸去。只有薛承飞应了声,说明天再去心内那边观察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出院了。   外婆的脸肃着,想来是对两个孩子的反应都不满意,她也不再对林瑧强打起慈爱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林瑧:“你怎么样才肯放过你妈妈,放过薛家?”   林瑧无奈,“我从来就没有想和整个薛家为难,但是外婆,你公平一点吧,我妈妈犯的错,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买单呢?更何况,是为了薛昭的爸爸,来牺牲我的利益。薛昭是爱情结晶,难道我就十恶不赦吗?”   “没有人说你十恶不赦!”   薛承飞过来抢白了一句,直接被林瑧打断:“舅舅,你就别装了吧,你都为了我妈骗我多久了,现在开始同情我了,不可笑吗。”   “林瑧!”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怒了,纤细枯瘦的手重重拍了一下床头柜,像是警告课上不安分的学生,“你怎么和舅舅说话呢,太过分了!”   林瑧一哂,转头看着外婆,“您还是叫我林瑧我比较习惯,瑧儿这个称呼应该跟着昭儿来的吧,我觉得恶心。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转告外公,薛家所有的继承权,我都放弃,到时候遗嘱不必带我的名字,但是飞雪国际,我追究到底。”   林瑧把车开出医院的时候,夕阳将柏油马路烤得发软,路面看起来都金灿灿的。钟翊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林瑧不太想接,任由铃声自动挂断,但紧跟着第二通就进来了。林瑧无奈,戴上蓝牙耳机,清了清嗓子后接通,“怎么了?”   钟翊那头呼吸一滞,紧跟着低声问:“你哭了吗?”   林瑧默了一下,回答:“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你声音不对劲。”   “嗯,好像是,刚才说太多话了,嗓子有点痛。”林瑧咳了一声,车往VTEL的方向开,问:“你那边结束了吗?”   “差不多,公司内部有个晚餐会,吃完饭就可以结束。”钟翊没心情吃饭,他独自坐电梯往下走,听见电话那头林瑧说:“那我在VTEL楼下等你,我快到了。”   --------------------   大小姐:又是冤种的一天   又写超了,这周还有四天,如果四章写不完正文我就会加更,真的🥹   薛家差不多在正文里可以下线了,后面就算写也大概一笔带过,大家可以不用膈应了。 正文更新完之后大概会额外写一个方严的番外。 第45章 四十五   林瑧把车开到VTEL门口的时候,钟翊已经在楼下等他了。开业第一天VTEL的客流量就刷到了集团历史新高,即便是最顶尖的高端商场,这个点门口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商场门口的大理石地砖上还有今天早上放的礼炮纸片没有清理干净,玻璃墙两旁摆满了合作方送的花篮。林氏的PR挑的是铁线莲,颜色和花种都算得上特别,林瑧离得远都能一眼注意到。   钟翊就站在那个铁线莲花篮的旁边,背对着林瑧,好像在看花篮卡片上的字。林瑧轻轻按了一下车笛,花篮前的人听见了立刻转身,朝车的方向小跑过来。   副驾驶车门一打开钟翊就凑了过来,关切地捧着林瑧的脸上下左右打量了一圈,确认没有可疑的痕迹后才把脸贴过去。   林瑧和他交换了两个浅尝辄止的亲吻,拍了拍钟翊的肩膀,“别闹,系好安全带回去吃饭,饿死了。”   钟翊乖乖坐回去,神色有点凝重:“你中午没吃吗?”   “仁安医院那饭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吃啊。”林瑧踩了一脚油门,往山水雅澜的方向开。他出医院之前就跟王阿姨说好了今晚要回去吃饭,这会儿家里的监控显示阿姨已经到了,林瑧肚子空得直叫,脚下油门没松,差点超速。   钟翊忽然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这是公司下午茶会议的时候准备的,他多放了几颗在口袋里。   剥了锡纸之后喂给林瑧嘴边,林瑧垂眸看了一眼,忍俊不禁地张开嘴叼住巧克力,但钟翊没有立刻放手,反而在他唇齿上多逗留了两秒。   右腮被巧克力顶出一个小小的鼓包,林瑧蹙着眉骂他:“脏死了,你好烦。”   钟翊抿了抿唇,替自己狡辩了一句:“你车里没有湿巾。”   “你别赖我啊。”林瑧吃着东西,说话有点含糊不清,“这车上周不是你在开吗?你早上出门拿错车钥匙,然后强行和我换了一周的车。我还没说呢,你知道你那破宾利有多难开吗,交互系统太旧了根本听不懂人话……”   林瑧自己一个人吐槽了半天,转头发现钟翊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半个字都没接。他“嘶”了一声,有点好笑地问:“你看着我干嘛啊?”   钟翊不回答,林瑧开车得看路,现在只能用余光觑他,虽然没有发现他黑亮水汪的小狗眼睛,但依旧觉得他傻,“为什么不说话,在反省呢?”   半刻后,钟翊语出惊人:“你觉不觉我们俩现在很像夫妻。”   林瑧挑眉,心脏好像被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问:“哪里像?”   “就是……”钟翊形容了一下当下的画面:“你来接我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吃饭,你在路上骂我,很像夫妻。”   “就这样?”林瑧一个原生家庭破烂,并且从不看家庭伦理片的动漫电影爱好者以己度人,“说得跟你见过什么正常夫妻一样。”   他和钟翊待在一起的时候精神放松,总是容易嘴比脑子快,这句话一出车里顿时安静了十几秒,两个人连呼吸都轻了。   幸好这个时候钟翊的手机响了,来电是正在公司组织餐会的尤小芸,钟翊接起电话开始处理公事,林瑧偷偷呼了口气,在一旁心无旁骛地开车。   车开到林瑧家楼下的时候钟翊的电话才讲完,上楼时林瑧在电梯里默默朝钟翊靠近了一步,有些依赖地倚着他,神色略显疲惫。   钟翊抬手刚摸上林瑧的脸,电梯便到了8楼,林崽崽已经坐在门厅等着了,尾巴摇得跟电风扇一样。   两人摸着狗前后脚走进家里,浓郁的菜香飘了过来,林瑧闻到了清炖狮子头的味道,更饿了。王阿姨正在厨房做最后一道菜,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后大声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还有10分钟吃饭!”   林瑧应了声,撇开狗走去换衣服,今天在VTEL和医院来回跑了一整天,身上的衬衫他是半刻也穿不住了。   钟翊也跟着走了进来,林瑧衣服脱到一半就被按住了,光裸的背脊抵在墙纸上,呼吸被另一个人擒在嘴里。   衣帽间的门关着,林崽崽在外面锲而不舍地挠门,很吵。林瑧的衬衫挽在两只小臂上,限制了他的行动,反而便宜了钟翊。   紧实纤薄的胸腹被带着粗茧的手指摸得酥痒难耐,林瑧在钟翊恶意抠弄乳尖的时候按捺不出从鼻腔溢出一声喘息,娇得钟翊差点当场硬了,他舌头往后退了退,恶人先告状地用气声指责林瑧,“宝宝,别喘。”   林瑧有点恼地转过头,嘴唇被吮成花瓣色,染着涎水显得盈盈欲滴。钟翊盯着看了两秒,锲而不舍地追过去还想继续,被林瑧一掌拍开,“你,嗯……适可而止,先吃饭。”   林崽崽还在外面刨门,林瑧换好衣服之后打开门,不轻不重地给了它一脚,“吵什么吵,这么喜欢刨明天就送你去学木工。”   钟翊闻言站在门里笑出了声,林瑧转过脸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再笑把你一起送过去。”   今晚的四菜一汤全部上了桌,王阿姨收拾好厨余垃圾正准备离开,一侧脸便见到冷着脸的林瑧和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一起从卧室的方向走了出来。   王阿姨愣了愣,随即说:“小林,今天还有朋友来吃饭啊,唉我只烧了两个人的菜这可怎么办,要么你们再稍微等等我,我现在再去弄一个。”   林瑧走过去给两手都提着袋子的王阿姨开门,摇头反指着身后的那个人解释:“不用了,他就是每天都在家里吃饭的那个人。”   “啊?”王阿姨手里的垃圾袋差点没拿住,她木在原地瞧着那个年轻男人走过来给自己打招呼,“你好王阿姨,我叫钟翊。”   “诶,你好你好。”王阿姨误会了老板对象的性别,此刻心里打鼓又尴尬,匆匆点过头之后就换鞋离开了。   钟翊给林瑧盛好饭放在餐桌上,说:“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林瑧安慰他,“你又不是24K黄金,还指望人人都喜欢你呀。”   两个人坐在餐桌的同一边,简单吃完了晚饭,期间闲聊林瑧一直在主动问钟翊活动现场的事儿,没让钟翊找到机会把话题扯到医院。   吃完饭林瑧去浴室洗澡,钟翊比狗还难撵,又跟了进来。   家居服比衬衫还好脱,扣子一扯就散了,裤腰也是松紧带的,能带着内裤一起脱。   林瑧三两下就被扒光了,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个项链还好端端地戴着,坐在洗漱台上靠着镜子和钟翊接吻。   浴室随手一抓就是一管润滑剂,林瑧不喜欢用油性的,觉得难清理,透明质酸纳的凝露涂在手上跟水一样,刚刚捅进穴里的时候凉凉的难受,但很快就被高热的甬道软化成了温泉汁液。   林瑧半个屁股翘在台子外面,被迫挺起的胸送到钟翊嘴里,后穴里被手指奸淫得酸软多汁,他脚背崩出芭蕾的曲线,嘴上很不优雅地骂钟翊:“你今天是不是精虫上脑啊,赶都赶不走。”   钟翊从项链的吊坠舔到胸前被吸肿的乳晕和小巧的绯色乳尖,没忍住咬了一口,林瑧又仰着头喘了一声,嗓子都抖了。   “你勾引我。”钟翊哑着嗓子指控他。   林瑧都快哭了,他手腕撑在冰冷的洗漱台上,把自己往上挪了挪,红着脖颈问钟翊:“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电梯里。”   钟翊不许他躲,直接把着林瑧的腰把人从洗漱台上抱了下来。浴缸里的热水蓄好了,两个人面对面交叠着坐了进去。钟翊粗大硬挺的阴茎擦在林瑧的会阴和大腿上,好像比浴缸里的热水还烫两分。   林瑧又想抱又怕得往后躲,嘴里小声辩解:“我只是想靠一下,你自己下流别把我也想得这么下流好不好。”   “嗯,我下流。”钟翊大方承认,他揉了揉林瑧暄软白嫩的两瓣屁股肉,微微掰开后把人托起来,“宝宝自己扶一下好不好?”   太恶劣了,在这种时候叫宝宝。   林瑧耳朵麻了半晌都没缓过劲来,他脸上不情愿,手却听话往下摸,把着钟翊硬得滴水的那根,自己主动把屁股往那里送了送,让龟头抵着穴口,努力放松着往下坐。   膝盖跪在浴缸里,林瑧根本使不上劲,林瑧浑身有一半的重量几乎都压在钟翊捏着他屁股肉的那双手上。钟翊微微一松手阴茎就往穴里面挺几分,林瑧还是太紧了,无论怎么肏都像一个肏不松的橡皮套子那样,甬道里的软肉一吃到东西就密密匝匝地全部挤上来,又像欢迎又像推据地吸裹舔咬。   林瑧被撑得难受,本来就刚吃完饭,现在感觉整个肚子都是满的,胀得他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仰着头喘息。   钟翊摸他的阴囊和会阴,摸一下就惹出一阵轻微的战栗。林瑧最近被肏熟了,就像二十岁刚开苞那会儿一样,光摸前面怎么都射不了,后穴里东西一进来动两下就想射,天生的鸡巴套子。   再紧的穴肏一会儿都能肏服帖,肏得软了,会吸会舔但不会再夹着阴茎不让往里面捅。   林瑧舒服了,全身都软得化成了水,恨不得每一寸肌肤都和钟翊贴着。他凑过去抱钟翊,两条胳膊环在钟翊的宽阔的肩上,整个上半身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可依旧觉得不够近,要近到相濡以沫,要耳鬓厮磨才好。   “你也抱抱我好不好?”林瑧瓮着鼻子求他,不知道是被肏出来的哭腔,还是委屈的哭腔。   钟翊心快碎了,揽过林瑧的背把人死死箍在怀里。埋在穴里的阴茎不安分地跳动,林瑧从上到下都被拢着才感觉到一丝安全感。   “你今天从医院回来之后就很不开心。”钟翊从上至下温柔地抚摸着林瑧的背,湿热的吐息吹在林瑧的耳廓上,“但是不愿意跟我说,对不对?”   林瑧眨了两下眼睛,有几颗水珠从钟翊身后砸进了浴缸里,他讷讷道歉,“对不起。”   钟翊吻他的侧脸,蹙着眉问他:“为什么跟我道歉?”   “我不是故意的。”林瑧眼睛比兔子还红,眼尾的绯色蔓延到了脸颊和鬓角,想藏都藏不住,“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不想你觉得,我很麻烦。”   钟翊苦笑了一瞬,捉住他的下巴过来接吻,挑出牙关里甜软的舌头惩罚般地啃咬吮吸,林瑧有点痛但是不敢躲也不想躲。   他快爽晕了,只能呜呜咽咽地承受,包不住的涎水滴到了两人交缠的肩颈上。   下面顶着他的东西始终在动,动作也越来越大,林瑧被按着腰吃到了根部,钟翊每肏一下,平坦的小腹都几乎要顶出凸起的形状来。   浴室内空气稀薄,林瑧含着被咬破的舌头哭着求饶,“啊,要死了,停一下好不好,嗯哼,真的不行了,呜呜……”   往常求饶是有用的,钟翊都会让他缓一口气再继续,可是今天却一点用都没有,任林瑧哭得再怎么惨,下面肏他的那根东西一秒都没有停过。   鲜红的穴肉绞缠着肉棒被带出穴口,又被原封不动地挤回去,水声和皮肉拍打的声音太过色情,几乎要盖过林瑧的哭喘。   林瑧被肏痴了,高潮傻了,张着嘴吐着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前面射了又被肏硬,稀里糊涂喷的水淹没在浴缸中。绷紧的肌肉拉出明显的韧带线条,屁股和大腿抖得像过了电一般,夹着钟翊的侧腰用力讨好。   钟翊射之前把自己拔了出来,和林瑧还硬着的那根抵在一起搓了出来。林瑧早就射空了,只淅淅沥沥地又流了一点水,鼻腔里哼出最后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   腿软的连攀住腰的力气都没了,林瑧是被公主抱回卧室的。钟翊把人裹着浴袍塞进被窝里,检查了一下林瑧的膝盖,两边都有明显的泛青,实在跪太久了。   钟翊有点懊悔,起身想去拿药油,却被林瑧扯住了睡衣带子。抬起来的手软绵绵的,一点劲都没使都能拉得钟翊动弹不得。   “生气了吗?”林瑧脸微微朝钟翊的方向偏着,发尾是湿的,也打湿了枕头,晕开一片墨色的阴影,衬得那张漂亮苍白的脸蛋像钩子一样,四个字恨不能把钟翊的魂都勾走。   钟翊看着他,叹了口气,认命地回答:“不生气,怎么会生你的气。”   “那别走了,抱抱我。”林瑧眼巴巴地盯着他,好像害怕他真的不来抱自己一样。   但是怎么可能呢?   钟翊俯下身把人捞进怀里,大手托着林瑧的后脑勺将两个人位置翻转了一下,他躺着,让林瑧趴在他身上。   林瑧把脸贴在他颈窝里,项链上的挂坠落到了钟翊的锁骨上,钟翊被冰冷的触感刺了一下,喊他:“宝宝。”   “嗯?”林瑧被温热的体温烘得有点困了,半阖着眼睛回应。   “我不会生气,但是有时候可能会伤心。”钟翊不确定林瑧能听进去多少,摸着林瑧的发丝自顾自地轻声剖白,“如果我不问,我不是正好撞见,你好像习惯性地对我保留和隐瞒,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参与你的世界,我永远就只能当一只小狗吗?”   --------------------   *小做怡情 第46章 四十六   林瑧没回话,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钟翊一直等到他呼吸平稳后才把人放回床上,找到药油给林瑧淤青的膝盖上药按摩,然后起身换了套衣服后出门遛狗了。   大门合上时传来清脆的锁芯碰撞声,林瑧在昏暗的卧室里慢慢睁开了眼。膝盖上的酸痛缓解了不少,林瑧赤脚走下床,在暗格处的保险箱前蹲下。   他保险箱的密码特别土,就是钟翊的姓名和生日,只不过也不会有旁人猜得到,所以很安全。   金属门自动弹开,林瑧掀开盖在上面的一个首饰盒和厚厚一沓档案袋,从被压实的最底下拿出了一个折页,折页里夹着一张没有撕掉副票的机票,机票上电镀的墨字因为保存得很好所以只是轻微褪色。   乘机人林瑧,出发地是申州,目的地是纽约,时间,是八年前的夏天。   ——   林瑧在见到钟翊在羊山村的家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电视里装扮浅薄的贫穷和困苦不足以形容这片荒芜幽深的大山。   自建的砖瓦土房很有些年岁了,墙面上缺损豁口的地方用稻草和枯枝混着泥巴烧成砖勉强堵着,房顶的瓦片被雨淋到发白,晴天漏光雨天漏水。   不大的院子里一边架着两根木杆,木杆中间牵着麻绳,绳上挂的衣裤明明洗过,依旧显得灰扑扑的,膝盖和手肘处都打着针线功夫很差的补丁。   另一边飘着异味的猪槽里只有一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跑山猪和一个小猪崽儿。   猪槽前那个刚刚割完猪草回来的干枯瘦削老头儿,就是钟翊的阿爷。   钟翊过去替阿爷取下背篓,熟练地将背篓里长势一般的泛黄猪草铺进槽里,又去一旁破旧的白色塑胶大桶里舀了几勺麸料,浇上水后用木勺敲了两下石板,一大一小的花猪便都拱了过来。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林瑧和阿爷都在一旁看着,阿爷应当是习以为常,林瑧的心却像被人攥住一般,酸疼得说不出话。   钟翊把空背篓放到院子角落,用方言对阿爷说:“买麸料和猪草也花不了多少钱,不要再去山里自己割了,腿脚不好走上一天也割不到多少,摔伤了更不值得。”   阿爷点头说好,但钟翊也清楚老头儿根本没听进去。   晚饭是钟翊煮的,因为阿爷做饭并不好吃,而且老人家口味重,钟翊担心林瑧吃不惯。   家里还用的烧柴的土灶,厨房只是个半露天的棚子,林瑧和阿爷语言不通,靠钟翊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之后阿爷回后院劈柴,林瑧搬了把椅子在厨房棚子下面坐着。   钟翊躬身在低矮的案前熟练地切菜,回头看了眼林瑧,提醒道:“坐远一点,小心呛到你。”   林瑧不肯动,他听见后院里斧子劈木材的声音,低声问他:“家里一直都只有你和爷爷两个人吗?”   钟翊手里没停,轻轻“嗯”了声,“8岁之后就只有两个人了。”   暮色渐渐四合,钟翊扯亮了厨房顶上昏暗的白炽灯,小小的黄色灯泡被一根脏污的电线吊在他头顶旁边的位置,从林瑧的视野去看,恰好到像打了一束科波拉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光。   林瑧凝视了一会儿钟翊没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睫,继续问:“你之前说妈妈走了,为什么走呢?”   大概有一分钟,厨房里只剩下瓜果被切割的清脆声响,规律又快速。钟翊把一整根黄瓜切完后才回答:“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是镇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被我外公外婆骗回来嫁人的。”   钟翊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小说故事,仿佛他并不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那个男人关着她,殴打她,阿爷无视她,我也保护不了她。后来那个男人喝醉了酒失足摔死在山里了,她就走了。”   “你没想过跟她走吗?”   热油倒进锅里发出哔啵的声响,钟翊无声笑了笑,“我是累赘,是把她困在这里九年的帮凶,怎么还能跟她走呢?”   林瑧愣住了,往后长久地没有说话,他望着山里升起来的那轮寂寥的月亮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天钟翊的小姨听说了他要出国,带着女儿特意来了一趟村里。小姨没什么钱,比着上次见到钟翊的身高模样给他做了两件贴身的衣服,钟翊收了衣服,在屋子里和小姨说话。   小姨的女儿李韵没人管,走到树下和纳凉的林瑧搭讪。   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妈妈就很像,李韵长得有三分像钟翊,特别是眉眼。林瑧原本不喜欢小孩儿,平时对孩子大多爱答不理,今天冲着那双眼睛对李韵友善了很多。   李韵性格活泼,在镇上读小学,会说一些普通话,她开始换牙了,张嘴漏风,口齿不清地问林瑧从哪里来。   林瑧抻着腿,把长凳分了一半给她,回答:“申州。”   “我知道!”李韵点头,“我在书里看到过,阿翊哥哥就在申州读书,你们是同学吗?”   林瑧说是,小姑娘拉着他的胳膊,开心地说:“那你们关系一定很好,我只会邀请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回家。”   林瑧笑了笑,又说了一声“是”。   李韵听妈妈说阿翊哥哥要去什么美国,她不知道美国,所以只对申州格外感兴趣,缠着林瑧给自己讲申州什么样。李韵家里还没有装电脑,仅有的一台电视常年被弟弟霸占着,总是看些她没兴趣的节目,她很少有获得外界信息的渠道。   林瑧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搜了一个视频递给她,“你自己看吧,这是你阿翊哥哥读书的学校。”   申大的占地面积约莫要比青河镇子都大,李韵双手捧着手机瞪着眼珠子把整个校宣视频看完,转头问林瑧:“你是在这么漂亮的地方长大的吗?”   林瑧不知道怎么解释,便笼统答了句:“算是吧。”   “我也想去申州,住这么漂亮的房子。”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小奶狗。   林瑧把持不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摸狗一样揉她的头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嗯,好好学习就可以去了。”   李韵两团小脸一红,把手机还给林瑧低下头不说话了。   钟翊和小姨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并排坐在树下吹风。小姨唤了李韵一声:“阿韵,过来!我们要走了。”   李韵大声应了,又转过脸依依不舍地看着林瑧,林瑧勾了勾嘴角,问她:“怎么啦?”   李韵脸上的两团红晕又升起来了,小孩儿什么都不懂,胡言乱语地扔了一句“哥哥,我长大了要去申州读书,还要嫁给你!”后跑走了,只剩还坐着的林瑧笑容一顿,心想小孩子果然还是太奇怪了。   钟翊这一趟回家主要是为了去村委那边调取自己的户口资料,顺便看看阿爷,和阿爷辞行。   他们只准备村里待了一晚,小姨走后钟翊和林瑧一起陪阿爷聊了会儿天。   阿爷对林瑧很上心,因为钟翊从小学去外面读书到中学大学,回家从未提起过有什么朋友。他也不出去玩,休息的时间不是学习就是打工赚钱,生活平静得如同一口枯井。   精致漂亮衣着体面的林瑧看起来和钟翊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样的人会和自己的闷葫芦孙子成为好朋友,甚至跟他回村里,做爷爷的自然好奇。   阿爷为人木讷,也没读过什么书,文化水平仅限能写家里的几个名字,问的问题自然也多是些家常琐事。林瑧看钟翊在家时总是情绪平淡,便也阿爷只是问一句答一句,没有刻意表现出多么热情乖巧的样子。   傍晚离开羊山的时候,阿爷一路把二人送到了村口,钟翊往阿爷手里塞了一些钱,低声说:“钱够花,别太省了。偏房的屋顶要补了,记得秋天之前找个瓦匠补一下,不然雨天会冷。我这两年可能都不会回来,有事就让村长联系我。”   老头儿佝偻的身躯只到钟翊的胸前,枯瘦如树根般的手抓着孙子的大手连连应好,他说不出什么有学问的话,只能一遍遍重复叮嘱:“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育苗店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催了一声,钟翊点点头,放开阿爷的手,和林瑧一起上了车。   林瑧从车窗玻璃往后看,整个羊山村都笼罩在如血的残阳里,阿爷始终站在原地,但钟翊没有回头。   房子的香案下还压着2000块钱的现金,钟翊不知道,阿爷也是回去后才发现。钟翊塞给阿爷的钱是兼职店老板结的,有明显的使用痕迹,而这20张纸币簇新而且连号,是林瑧来青河之前在银行取的。他原本只是为了有一笔现金傍身,但这一路都没用出去,便留在了那间破旧的屋子里。   从青河回申州之后,一切都仿佛按了加速键。钟翊的航班时间悄然临近,林瑧紧急找了家能教手工的定制首饰店,自己画了张耳钉的设计稿,泡在店里待了三天终于磨出了四枚耳钉。   林瑧的画稿上原本有四颗钻石,他想着钟翊肤色深气质野,戴彩钻更好看,但店里那时候没有纯度够高的彩钻了,临时去订还要打磨切割,时间很紧。   首饰店的老板说会尽力帮他去找,但不能承诺一定可以订到。   林瑧基本没抱希望,他把磨好的四枚耳钉用首饰盒装起来,回家之后在深夜的卧室里坐了很久,看着耳钉上光秃秃的四个凹槽,鬼使神差地开始在网上搜索起了纽约的珠宝定制店。   深夜确实容易做一些冲动的举动,比如林瑧在看上一枚位于纽约的黄色原钻之后,当即订了一张和钟翊同班的机票。   那几天钟翊一直留在学校里处理需要交接的学籍事宜,他的本科导师也总是找他。   林瑧在订好机票的第二天在家里待不住,便开车去了申大。   当时已经是暑假,学校里人很少。因为特殊情况,假期宿舍可以申请使用,钟翊住的那栋宿舍楼下就是商学院和外语学院共用的篮球场,午后球场上有留校的研究生在打球,人声混着蝉鸣吵得热闹又朝气,却反而让林瑧心静。   林瑧抄着胳膊坐在球场边的长椅上,眼神放空神色纠结。他来学校没事先联系钟翊,因为还没想好怎么说。   正发着呆,场上不知道谁忽然叫了一声“钟翊”,瞬间拉回了林瑧的注意力。林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下一秒他就看见了胳膊上夹着文件袋的钟翊。   林瑧坐的位置隐蔽,可以透过打球的人看到球场外的小路,但场外的人很难看见他。   叫住钟翊的人林瑧不认识,但看起来和钟翊还算熟稔,他大声问:“什么时候走?”   钟翊回他:“这周六。”   那人惊讶,“怎么这么快,我当时8月底才去的。”   钟翊“嗯”了一声,他说话声音不大,怕那人听不见所以绕过围栏走进了球场。林瑧身前刚好有个高大壮实的人正站着喝水休息,把他挡了个严严实实。   “手续都办好了,待在申州好像也没事做,早点去适应环境。”   那人一笑,“行,早点去还能在附近的大城市玩两天,普林斯顿就一小镇,什么都没有,到时候开学了跟出家没区别。”   钟翊没接这句话,他沉默了半刻,林瑧都以为他准备走了,却忽然听到他问:“学长,以你的经验,在那边最快修完两年的学分,大概需要多久?”   “啊?”那人一愣,“怎么问这个,你想连读?”   钟翊视线微微往下垂了垂,声音也落了下去,“我想快点回国。”   那人摇摇头,笑着说:“那你别想了,你就是把课排满了,每个due和paper都一次满分,最快也得两年,而且毕业还得有实习经验,读不好,三四年也有可能。”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钟翊好像没怎么听进后半句,林瑧看不清他的表情都能大概猜到他已经在脑子里盘算什么。   “行了。”那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安慰钟翊,“刚去肯定会有些不适应天天想着回家,久了就习惯了,有空我去美国再找你吃饭。”   钟翊离开了,一直站在林瑧身前的人和那人搭话:“他就是你说的那个满绩点去读普林斯顿的学弟?”   “是他,他导师刚好也带过我,让我给他的申请材料把过关。”   “我听他那意思,他想提前读完回来。”   “痴人说梦,普林斯顿商学院那强度根本不是人待的,说的2+2,可其实要2年修满本校学生差不多4年的学分才给你发学位证,不然就只有结业证。我当初也是接近满绩点去的,读到胃出血都读了他妈2年半才回来。”   “我靠,这么严重,你这么拼干嘛啊?”   那人冷笑了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因为那会儿我女朋友在国内,她说她申不上美硕,整夜整夜给我打电话哭,我就想那她去不了我就快点回来呗。”   他同学哈哈一笑,“难怪你没在美国读研又跑回国了,真他妈绝了兄弟,你知道你回来的那一阵我们系都在传有个傻逼普林斯顿本回申大读研。诶不对啊,你现在不是单身吗?分了啊?”   篮球砰得在地板上砸了一下,“趁我把这颗球塞你喉咙里之前你还有闭嘴的机会。”   同学笑着告饶,又忍不住嘴贱,“不是,怎么分的?你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分呐?”   那人拿球扔了同学一下,走到林瑧这边的长椅旁,捞起放在地板的水拧开喝了一口,沉声回答:“就是因为牺牲太大了,她愧疚,我也不甘心,明明每天都待在一起,可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所以分了。”   林瑧多在球场坐了会儿,期间还有人过来问他:“兄弟,会打吗,凑个人。”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可也没离开。   下午5点左右的时候钟翊给他发了条消息:   ——有空一起吃晚饭吗?   从青河回来之后他们还没有一起吃过饭,钟翊是被导师薅住了,林瑧是在忙耳钉的事儿。   今天原本是两个人都有时间,但林瑧看了很久才回:   ——在忙。   手机很快一震:   ——什么时候忙完呢,或者明天还有空吗?   林瑧摁灭了屏幕,不再回复。   林瑧回静园的时候老林正在吃晚饭,从餐桌上抬头看了他一眼,面露惊讶:“怎么搞的?脸都晒伤了。”   “是吗。”林瑧被提醒了才感觉到脸上有点疼,低声说了句:“我去湿敷一下。”就上了楼。   徐阿姨端着汤从厨房追出来,“先吃点饭吧。”   林瑧脚步没停,卧室门打开又被合上了。   钟翊是在林瑧不回消息的第三天找到静园的,他之前送没开车的林瑧回家时来过一回。高档别墅区的门禁严格,没有ID又不是熟脸的人绝不可能放进去。   电话大约打了四五通依旧是无人接听,钟翊就不敢再打了,他怕惹林瑧烦。   门口的保安见他站了快一个小时,不放心地过来问:“你找谁?哪一户?”   钟翊上次也只把林瑧送到静园门口,他说不出来哪一户,便只摇了摇头。保安看他形迹可疑又不肯说话,粗暴地开始赶人:“看你的样子也不像住户,不找人就别在这里站着。”   钟翊原本想争辩两句,但对上保安怀疑又鄙夷的眼神,想到对话框里他单方面发给林瑧的消息已经可以拉出去两页,还是离开了。   周六早上,林瑧一夜没睡,他也没干什么,一直在电脑前玩最基础的色块拼图游戏,已经昼夜颠倒地玩了三天了。   手机的消息一条没看,电话一个没接,老林公司忙,以为他快开学了又在厌学,也没管他。   这个游戏以前林瑧在美国的时候爱玩,因为简单、机械,可以放空大脑。游戏简介里说这是一个心理医生发明的,鲜艳明快的色彩和规律的操作可以帮助减缓抑郁消除压力。   林瑧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依旧有些上瘾。林瑧忘记了他曾经叫Lin的那个账号,只能注册了一个新的。   虽然是个单机,可是却有积分全球排名天梯。游戏小众,林瑧14岁的时候拿到了天梯第一,六七年没玩了Llin竟然还在榜上,只是排名不再靠前。   林瑧看完了天梯榜,Tomorrow停留在Lin下面一名,他正准备再开一局,手机短信响了一声。   短信字很多,稍微一瞥能看个大概。   ——【CA航空】乘机人:林瑧,从申州往美国纽约,3074次航班,将于8月17日早上10点25起飞……   几乎同时,钟翊的头像那又跳进来了一条信息:   ——我今天走,现在在静园门口,能见见你吗?   还有三个小时飞机就要起飞了,海外航班托运过关要比国内麻烦很多,现在他在静园门口干什么。   林瑧忽然头痛欲裂,气愤几乎要压过痛苦,他起身洗了把脸,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出了门。   这会儿太早了,老林还没起床,徐阿姨在做早饭,林瑧怒气冲冲地走到车库又退回去,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保鲜盒,里面放了四个包子。   宾利欧陆开到静园门口,停在路边不耐烦地鸣了一声笛,钟翊站在车边不肯上车,林瑧冷着脸按下车窗:“你想在这里罚站可以,我现在就走。”   自动后备箱打开,钟翊的行李少,本来也没什么可带的。他放好行李之后拉开副驾驶门上车,看见驾驶座上扔着一个保鲜盒,被里面的热气氲得雾蒙蒙的。   林瑧言简意赅,“早饭,吃吧,机场的东西贵。”   12缸的轿跑平稳开上机场高速,今天不堵,半个小时就能到。钟翊抱着保鲜盒没吃,他记得林瑧不喜欢车里有异味。   上次林瑧在餐厅替他爸打包了一盒榴莲酥,盖子没盖好漏了一半出来,送去洗车后还是有残留的味道,普通车载香薰都盖不住,林瑧只能把家里的香水放到车上,没事儿就喷一喷。   林瑧盯着路面不说话,他本就长时间没睡觉,算疲劳驾驶,更分不出什么精力来关心钟翊吃不吃东西。   钟翊侧过脸看他,透过明亮的车窗玻璃,申州内外环的钢铁建筑在两人身边飞速倒退,就像被滑动的影片进度条一般,只留下片片模糊又无法挽回的残影。   “最近很累吗?”这是钟翊今天对林瑧说的第一句话。   林瑧笑笑,想了半晌扯出一个谎:“很明显吗?昨天和朋友出去喝酒了,半夜才回来。”   “你不爱喝酒。”钟翊明显不相信,他很难骗。   林瑧无奈,呼出一口气,他好累,累得连圆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告诉钟翊:“对,我没去,我就想一个人待着,不可以吗?”   钟翊看回前面,申州机场已经在高速尽头露出了一个影子,他手指抵着手中温热的保鲜盒,看似轻轻握着,其实指尖用力到几近发白。   “为什么不开心?”   两年的准备,未知的远方,好像在这一刻都没有林瑧的情绪更重要。但钟翊分明又知道,林瑧不开心的理由可能有千万种,千万种里面都不会有一种是因为他要离开。   情人节那晚在滨江广场毫不犹豫的一耳光,此时此刻依旧在钟翊身上留有痕迹。   果然,林瑧把车开进机场停车场,在陡然变暗的光影里回答:“跟你没关系。”   车稳稳停下熄火,林瑧按下安全带,从冷柜里拿了两瓶水,一个黑色的瓶身在眼底一闪而过,钟翊忽然开口说:“可以送我一个临别礼物吗?”   林瑧抬头:“什么?”   钟翊指了指冷柜,“香水。”   林瑧再次打开柜子,把矿泉水和香水一起扔给他,转身下了车。   明明已经6年多没来过了,但申州机场的出境值机柜台林瑧还是闭着眼睛都会走,他陪着钟翊办好托运,在安检入口盯着钟翊吃完了保鲜盒里的包子,拿回盒子打算离开。   钟翊其实什么都吃不下,他的胃翻涌绞痛得想吐,痛楚触及到了声带,让他几乎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   “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好可怜,像只即将被抛弃的小狗。   林瑧肩背绷紧到酸痛,避开钟翊的眼神,强撑着自己最冷硬的声线回答:“没有必要。”   “可是我想打。”小狗执着到哀求。   林瑧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的嘴角,退开时表情依旧冷静又绝情:“别打电话,别发信息,我不会接也不会回复你。你回不来,我不想去,我也没有兴趣和你保持这种远距离的关系。”   钟翊俯身,林瑧躲了一下,没躲开,就任由他抱着了。   “那我回来呢?”   林瑧近乎在进行一次残忍的屠杀,抬手揉了揉钟翊后脑的发丝,笑着说:“你要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我。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不想成为你做决定的第一责任人。”   海关安检口分别的人很多,有人在笑,也有人在落泪,林瑧看起来是这里最平静的一个人。   他看了眼时间,推开钟翊,说出了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走吧,别再被欺负了。”   --------------------   小狗&大小姐:从此长达8年的分离开始啦!   因为这一节算是《西风漂流》的文眼之一,实在不好拆分所以直接一章7k发完吧,写完这章差点要了我半条命。   (ps:大家的每条评论我都有好好看,之前有宝写的长评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本来也对她的想法进行了一些回复,现在想来其实是我逾距了,角色由作者创造出来,再由读者自行解读之后才能形成闭环,我不该引导解读甚至为自己的角色进行辩解,所有批评和赞美我都一应接受~感谢每个愿意为我点赞评论的宝贝读者,特别是长评,敬礼) 第47章 四十七   钟翊遛完狗回来后压低声音进门,为了不吵醒林瑧就在客卧的浴室里简单冲了个澡,再次推开卧室门的时候,却发现床头的灯亮着。   林瑧没睡,坐在床头等他。   钟翊有些意外,脚步顿了半刻,随即反手关上了门朝林瑧走过去,低声问:“怎么醒了?”   林瑧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床铺,“我们聊聊。”   钟翊看不透林瑧的眼神,乖乖在他身边坐下,肩并肩靠在床头上。卧室里换气的风口处传来低分贝的白噪音,床头伞形的台灯散着暖黄的光晕。   林瑧做了足足一个小时的心理准备,此刻微微转身,朝钟翊偏过去,侧脸靠在床头的软枕上,露出迟疑又柔软的情态,慢慢开口说:“我不是那种,什么都能做好的人。”他对着钟翊朝他看过来的视线,有些羞耻地继续:“我家庭复杂,性格也不好,有时候强势,有时候又软弱,喜怒无常,所以不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钟翊听到这里如同动物应激般坐直了身体,出言打断了林瑧的话,“你别说了。”   他面色紧张,胡乱抓着林瑧的手腕,像即将溺水的人拉住岸边的绳子那样用力,“我不分手,对不起,我,我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也不会逼你说你不想说的话,你告不告诉都可以,我说错了,我可以永远只当小狗,所以不要和分手好不好?”   钟翊停顿呼吸的声音都在抖,悲哀到几乎染上哭腔。   林瑧话没说完,他准备了许久的措辞,却没有预料到钟翊的反应。腕骨几乎快被捏碎,林瑧忍着痛倾身过去想亲一亲钟翊的嘴角,却被躲开了。   这是钟翊第一次躲开他的亲近。   林瑧退开一些,将台灯的光拧到最大,在钟翊脸上看见了失控的泪痕。   钟翊把脸往暗处藏了藏,声音喑哑又抗拒,“你别亲我,你上次就是在机场亲了我的嘴角又赶我走。”   林瑧抬手替他擦眼泪,钟翊还是躲,林瑧心酸成一汪水,他干脆翻身面对面坐到钟翊腿上,蹙着眉解释:“我没有要和你分手,你都不打算听我讲完吗。”   钟翊闻言身体一僵,慢慢把脸转回来,林瑧坐在他身上,视线稍稍高于他,微垂着眼睛给小狗下指令:“手先放开。”   下一秒紧攥着右手手腕的力量终于消失了,旧疤未好又添新伤,林瑧皮肤白,五道鲜红的指痕犹如施虐过的痕迹,完整地盖住了之前薛昭留下的浅淡齿痕。   钟翊和小狗真的没区别,总是会在不注意的时候弄伤林瑧。林崽崽有时候也会因为爆冲把林瑧拉到摔倒,因为想要玩耍把林瑧扑得青一块紫一块,林瑧脾气坏,没有耐心,林崽崽每一次皮了都会挨打。   但钟翊只有少部分时间会挨打,因为林瑧很偏心。   一个多小时前给膝盖上过的药油甚至都还没有收起来,钟翊小心翼翼地道歉,敛着眉眼低头给林瑧的手腕上药按摩。   尽管床垫柔软,但林瑧膝盖其实也还有点痛,他低头蹭了蹭钟翊的额头,说:“我换个姿势。”   林瑧说完翻了个身,窝进了钟翊怀里,没有眼神对视的时候有些话好像更容易说出口一些,“虽然这么说很无耻,像在为自己辩解,但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自信有安全感。叫你小狗,你也不会真的变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狗,所以有时候会做一些推开你伤害你的事情,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而是,我害怕你没有那么爱我。”   林瑧说完又丢脸又莫名有些想哭,于是撇撇嘴刻意地笑了一下。   钟翊从后面用两只胳膊环着他,像捧着一块易碎又名贵的瓷,想抱紧又不敢再用力。他需要很久才能消化刚才林瑧说的话,气氛静谧半晌,钟翊才哑声耳语,“我以为,你不需要我廉价的爱,我给你的,好像养一条狗也能给你。”   林瑧又笑,眼泪像一粒碎掉的玻璃不小心掉了下来,他利落地抬手擦了,给钟翊讲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逼你去美国,让你别联系我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你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也以为我的生活可以平静地回到以前的轨道上。但其实并没有,因为我患上了一段很长的失眠症,安眠药吃得我产生了幻觉,我只能停药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让我去做一些能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事,那个时候我刚好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去南极旅行的视频,然后在签证下来的第二天就买机票去了乌斯怀亚。   “因为没有提前定船票,我在乌斯怀亚等了很久的船,每天都在海岸边的咖啡厅坐着,从日升坐到日落。不记得等到第几天,我终于上了船,南极洲的海水是黑色的,穿越德雷克海峡的时候,我遇到了十年内最大的一次西风漂流。巨大的风浪会一直拍打游轮最高处的玻璃,每一次颠簸我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下一秒,时机太合适了,我就在脑子里构思了一段遗言。   “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很喜欢自己的人生,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让我非常担心和牵挂的人,我妈妈不爱我,我爸应该还能再要个孩子,所以我只能想想你。   “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接触你是因为好奇,好奇为什么有人能活得这么用力呢。后来我认为你需要我的帮助,恰好我也可以帮助你,我竟然在和你相处的时候,找到了一点生活的乐趣。可是到最后,我发现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被海浪掀翻在地板上的时候,我忽然很想很想给你打电话,但是那里一点信号都没有。”   钟翊听林瑧说话时始终沉默,呼吸轻得如同一只濒死的蝴蝶,直到林瑧停在这个地方,他才张了张嘴,发出沙哑的低声问:“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安全穿过了西风带。”林瑧转过头亲吻他的下巴和嘴角,这次钟翊没有躲,“联系你冲动一直坚持到你毕业那天,我又退缩了。我想你都活得这么用力了,当然要换一个最好的结果。不过因为见到你,我的失眠症好像也好了,还帮你拍了毕业照,那一趟也不算白去。”   钟翊低头回应林瑧的吻,“但是你没有让我看见你。”   林瑧笑笑,不是很诚心地道歉:“好吧,我的错,原谅我,嗯?”   钟翊沉默片刻,再抬起眼时眼眶里已经没有湿意,暖黄的光落在漆黑的眼瞳里像散了一层雾,他静静地看着林瑧,问:“你有想过不要我吗?”   “当然没有。”林瑧摇头,避开钟翊赤忱的视线实话实说,“但是随时做好了你再也不回来的准备。”   生气了,明明说好不会生气的。   手腕和膝盖上的淤痕每晚都是钟翊在替林瑧按摩擦药,现在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两人的相处看似和平时没有区别,但是林瑧清楚钟翊就是生气了。   钟翊最近没有开业前那么忙,下班时间都和林瑧待在一起,一起逛超市,偶尔有空顶替王阿姨的活在家做饭,每晚定点遛狗,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对着林瑧露出小狗那样的眼神了。   林瑧最近有点害怕钟翊。   晚上薛承飞来电话的时候,林瑧正在书房里玩种田模式的单机游戏,钟翊在一旁看书,两人离得不远。   刚才林瑧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书名,《经济学与法律的对话》,放下了想搭话的心。   扔在地毯上的手机震动响起,林瑧低头看了一眼屏幕,又仰头去看钟翊,发现钟翊的目光也落在屏幕上。林瑧懂事开了免提,“舅舅。”   薛承飞声音疲惫,“林瑧,有空聊聊吗?”   林瑧操作手柄的手指没停,叹气问:“关于我妈?”   薛承飞停顿了两秒,说:“不完全是。”   林瑧忽然觉得烦躁,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玩文字游戏无非是想拐着弯求情,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钟翊先他一步俯身拿起了地毯上的手机。   通话外放被关了,钟翊将手机放在耳边,同电话那头的人打了声招呼,走出了书房。   好吧,至少现在林瑧不用再烦躁了。   钟翊大概5分钟后就回来了,林瑧屏幕里游戏的进度丝毫没有往前推进。他抬眼接过钟翊递过来的手机,说了声“谢谢”。钟翊看着他,眼神不太友好,也没松手,于是林瑧说:“好吧,那不谢了,都是你应该做的。”   手机被还回来了,林瑧打开通讯录,把薛家分类里的所有号码都转接到了钟翊那边,“以后他们找不到我了,怎么处理全部听你的,可以吗?”   钟翊看了他一眼,“嗯”了声后,又将目光挪回了书上。   怎么会这么难哄。林瑧连哄狗的经验都没有,更何况哄人。之前用过的亲亲抱抱好像现在一点用都没有了,他现在对着钟翊平静的眼神连“宝贝”都喊不出来。   游戏卡关了能上网找攻略,再不济还有作弊器,男朋友生气了能找到作弊器这种东西吗。林瑧想到了自己那四个还没送出去的耳钉,可钟翊的耳洞是实的,怎么骗他去穿洞呢,林瑧还没想好。   6月下旬的时候林褚垣和钟翊同时收到了来自申大的邀请函,林氏自林瑧入学之前就是申州大学的知名赞助商,老林前几年还成立了一个冠名的奖学金项目,所以年年开学和毕业季都能收到申大的邀请函。   VTEL是今年申大春招时最热门的企业,钟翊又是杰出校友,也提前和商学院那边签署了下学年的合作计划,这次毕业季不仅受邀出席,商学院院长还力荐他演讲。   钟翊承诺了会出席,不过演讲推辞了。   林瑧当天作为林褚垣的跟班回的申大,他只是普通毕业生,没钟翊那么大的励志光环,这次返校没有一点假公济私的成分,他比钟翊还忙。   林褚垣在前头和校长院长嘻嘻哈哈地应酬,打工狂人于白济人生第一次请了病假,林瑧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和校宣处的领导聊来年的合作,还得应付招生处和就业办。   6月的申州实在太热了,大礼堂里开了最大马力的空调都不能让温度降下来。志愿者在分发冰水,身边的几个领导都热到汗流浃背了,一人要了两瓶,林瑧也拿了一瓶贴在额头上降温。   舞台上正在进行拨穗仪式,林瑧公事也聊完了,终于得出一些空来寻找钟翊的身影。   钟翊在礼堂的另一边,他和林褚垣一个职位,由商学院的院长亲自接待。林瑧望着那个方向发呆,钟翊侧对着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舞台,看起来对毕业仪式还挺上心的。   校宣处的主任跟林瑧说了句什么,林瑧没听见,他顺着林瑧的目光看过去,会错意了,问:“林经理是想过去坐?”   这句话林瑧听见了,他转过头摆了摆手,“没有没有。”   主任爽朗一笑,“过去吧,那边对着风口,比这里凉快,我们是得在这边看着学生,你又不受拘束。”   林瑧被说得心动了,犹豫了两秒,指着钟翊的方向说,“那我过去了,主任你们这边有什么事电话联系我。”   “去吧去吧。”   林瑧从后排绕了个大圈走到大礼堂的另一边,走到一半的时候拨穗仪式已经快要结束了,很多学生三三两两地站起来聚集拍照,很是阻碍了他的行动。   他离钟翊十来米远的时候,看见钟翊面前过来了个穿学士服的男孩儿,娃娃脸。得益于超群的人脸记忆里,林瑧想起来,上次在钟翊办公室外面见过他。   林瑧从钟翊后面又走近了几步,听见那男孩儿和钟翊说话,“钟总,今天小芸姐没有来吗?”   钟翊观礼的时候一直站在礼堂侧边的走廊,没有占用第一排的座位,这会儿倒是方便了别人过来说话。他姿势没动,单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简略回答:“尤助理出差了。”   “噢……”男孩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意有所指地说:“我还准备问问小芸姐关于我转正申请的事儿呢,看来今天没缘分了。对了钟总,我的转正申请最后一层批报审核是您吗?”   钟翊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考虑到对方还是学生,对公司章程不理解也情有可原,耐心解释:“实习生的转正申请还过不到我这里,尤助理应该也无权审核,你可以邮件联系公司HR。”   男孩儿或许是嫌热,把头上的学士帽取了,看似腼腆地理了理刘海,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钟翊,“那钟总觉得我实习期的表现如何?虽然在总裁办一共只待了不到一个月,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很想成为VTEL的一员。”   台上最后一个拨穗的学生结束了,钟翊看了眼表,耐心即将告罄,语气生硬地回复:“你在总裁办实习期的上司是尤助理,不是我,表现问题你应该去问她,而不是问我。”   林瑧在后面听得想笑,他抬手也看了一眼手表,快12点了。礼堂内彻底热闹起来,拍照庆祝送花拥抱的人群熙熙攘攘,林瑧被挤得又不得不挪动两步,离钟翊的背影只剩下一臂距离。   男孩儿接二连三地碰钉子,脸上露出一丝委屈的表情,但他情绪调整得很快,像是预料到了钟翊的高冷,还是锲而不舍,眼神真挚语气恳切,“钟总,其实我想进VTEL其实是因为你!我和你的本科导师都是张清平教授,他跟我提起过你很多次,所以我一直都很仰慕你。如果最后不能转正,我们不是上下级的关系,那我可以叫你一声学长吗?学长,我想和你拍张照!”   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用吼出来的,钟翊被他吼得愣了一下,周围方圆三米内的空气也忽然安静,几个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朝这边飘过来。   男孩儿没等钟翊反应,掏出手机找了个现场看起来最闲的人,“请问,可以帮我们拍张照吗?”   林瑧挑眉看着面前被递过来的手机,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吸了一口气,朝男孩儿礼貌笑笑,回答:“我认为应该不是很方便。”   钟翊听见林瑧的声音蓦然回身,林瑧便朝他走了一步,将最后一臂的距离也消弭,一只手摊开,像是对男孩儿重新介绍钟翊:“因为他是我男朋友,而且我很小心眼。”   这次换小赵愣在了原地,钟翊牵过林瑧抬起的那只手,一言不发地把人带着往外走去。   林瑧被他牵着穿过拥挤的毕业生人群,越过无数打量的目光,进了一个僻静的贵宾休息室。   钟翊推着林瑧关上了门,把人抵在门上问:“你有多小心眼?”   林瑧仰头,手指若有似无地摸着钟翊锋利的喉结,“小心眼到,想给你挂一个狗牌,上面写着林瑧’s。”   钟翊一笑,低头咬他的嘴唇,“狗牌会掉,你不如给我打一个永久的标记。”   --------------------   小狗:浅浅cos一次霸总   下章终于可以写到正文最后一章了(吧?) 第48章 四十八   林瑧和钟翊在休息室待了不到5分钟就被林褚垣一个电话叫走了,他今天时间不由自己支配,中午也得去陪校领导吃饭。钟翊中午还有其他事儿,两个人就地分开。   校方做东宴请的餐会客人很多,都是些合作年限颇久的知名企业家们,林褚垣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席间敬完酒之后就安生坐着吃饭,还得空和自己儿子闲聊。   最近林褚垣在公司食堂都抓不到林瑧,那只大黑狗也好久没去静园寄宿了,林瑧生活充实暂时顾不到他,寂寞的老父亲年纪大了,眷恋家庭温暖,十分想儿子。   两人聊了一些没什么意义的家常,林褚垣忽然意有所指地问:“你外公公司最近出事了,你知道吗?”   林瑧在喝汤,放下勺子问:“什么事?”   反应真实,并不是在装,自从和钟翊承诺不再过问薛家的事后,他就再没关注过薛家那边的消息了。   林褚垣摇摇头,“国内外税务局在查他们的账,好几家海外子公司暴雷,在忙着断尾自救吧。林氏同薛家的合作好几年前就切断了,我找人打听,但是薛家那边口风很紧,不肯说。”   “是么。”林瑧继续面不改色地把碗里的一点汤喝了,没说什么。   林褚垣继续道:“我猜测是你妈妈那边出了问题。”   林瑧挑眉,“你知道?”   林褚垣老狐狸似的套他的话,“你不知道?我怎么感觉你上次从启东回来后很不对劲。”   林瑧不上钩,“换作你突然知道自己爹妈离婚了,妈妈还偷偷和别人生了个孩子,能有多对劲。”   林褚垣静静地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原本还准备说什么,想了想后,又沉默了。   算了,林褚垣想得开,林瑧自己的事不想说就他自己解决吧,快30岁的人了当爹的还什么都插手容易惹人烦。   林瑧下午在学校里碰见了杨贺程,他也是跟着他爸杨董过来的。杨贺程虽然和林瑧关系挺好,但这人没什么正经爱好,平时约林瑧除了酒局就是出海,约十次林瑧最多去一次。   最近林瑧忙,俩人倒是有几个月没见了。   杨贺程一见到林瑧就从他爸身后退了过来,挤眉弄眼地问:“大小姐,最近出家了啊什么局都不出来?”   林瑧觑了他一眼,转回眼珠子,淡淡回答:“没出家,成家了。”   “草,你这张嘴……”杨贺程冷笑,拿他开涮:“还特么还真敢编啊。噢,我想起来了,上次还说要给钟翊一耳光的,你打了吗?”   林瑧点头,逗傻子一样,“打了呀。”   “……真行。”杨贺程半个字都没信,把这话题带过去,又问:“今晚上有个趴,在清水湾,你来吗?”   林瑧想都没想就拒绝,“不去,谁的?”   杨贺程眼睛瞪大了一圈,压着嗓子用气声怒吼:“谁的?我的,今天我生日啊,你也太无情了吧这都能忘!”   林瑧面色一滞,有些尴尬,他和杨贺程认识十多年了,每年生日都是互相惦记着的,今年竟然谈恋爱谈昏头给忘了。礼物没有提前准备,再不好拒绝参加生日会,只能答应下来,“那,去吧。”   从学校出来后杨贺程还千叮万嘱让林瑧不许放他鸽子,林瑧无奈应承,先回家洗了个澡。钟翊还没回,想来是公司今天有点忙,林瑧换了套衣服,给钟翊发了条信息后就出门了。   既然是生日会,多多少少也得喝点酒,林瑧便没开车,打车去的清水湾。   杨贺程做东的宴会人一向不会少,但今晚的阵势还是让林瑧眉头一皱。   清水湾是一个近郊的半山度假区,地方大设施齐全,周围也没常驻居民,很适合一些二代过来开派对。   现在是夏天,杨贺程提前嘱咐林瑧穿得凉快点,林瑧没当回事,只随便套了个短袖长裤,来了才发现是竟然是泳池派对。杨贺程大手一挥包了这边最大的一个庭院,光半山无边泳池边上估计就聚了有三十多号人,更别提屋里和吧台了,乱得跟个海天夜宴似的。   大家是都穿得够凉快的,林瑧小心越过几个穿着吊带比基尼泳衣的陌生漂亮女孩,在一个烧烤架旁边找到了杨贺程。   杨贺程和几个眼熟的男人坐在一块儿,都没穿上衣,下半身穿着各式花色的沙滩裤,让人分不清这里是申州还是夏威夷。   林瑧把来的时候特地去旗舰店里买的礼物扔给他,一个五位数的高端耳机。杨贺程喜滋滋地接过道了声谢,马上不满地问:“不是让你穿凉快点儿吗?怎么裹这么严实?”   旁边几个男人也跟着起哄,林瑧一个个认出来,都是大学班上的几个二代同学。杨贺程和他们玩的不错,但林瑧没怎么接触过。   “我特么和你们能一样吗?”林瑧懒得理他们,拖了把椅子坐下,从酒保的托盘里找了杯软饮喝。   几个酒肉富二代凑到一起能聊什么,无非是车、表和漂亮女孩儿,林瑧想置身其外,又不得不被杨贺程拖话题里,好无聊。   但是这院子里其他地方看起来更乱,嬉笑声和音响声吵得林瑧躲在这里反而最清净。   他们不许有人一直喝软饮,让酒保撤了果汁和苏打水,只上酒。林瑧被迫喝了几杯低醇酒,走神了一会儿就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话题扯到了在大学生活。   申大这一届商学院最出名的就是钟翊,聊大学话题根本绕不开他。   这一圈的几个人里没有哪个二世祖没被爹妈拿去和钟翊比较过,最后无一例外被贬得一文不值,连林瑧都未能幸免。   原本他们还只是抱怨在家里挨呲,林瑧终于觉得话题有些意思,在那儿一边听一边笑。   后来不知道谁把火气引到了钟翊身上,其中一个叫周远驰的人说:“操,老头子们还真把他当什么励志典型了,也不想想他一个领助学金的穷鬼到哪儿凑的钱去读藤校的,两年上百万的学费,不知道偷偷卖了多久屁股。”   林瑧眉头紧皱,冷着脸问周远驰:“你什么意思?”   周远驰也是喝多了,没听出林瑧语气里的怒意,还以为林瑧和他们是一伙儿的,露出个混不吝的笑容,大喇喇地往椅背上一躺,“字面意思呗,大二那会儿有人看见他好几次从月渡桥那边的H酒店出来。那酒店什么档次,住一晚上够他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了,他一个穷逼过去能干什么,不就是卖屁股?”   “砰”一声,酒液洒落在明火的烧烤架里,蹭起半米高的蓝色火焰,玻璃碎屑飞溅,林瑧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眨眼间,摔了杯子走过去给了周远驰一拳。   林瑧平时不管是揍狗还是打钟翊,从来都算小打小闹,真的要用十成十的力一拳打在脸上,那人还能挺着站起来都算身体好的。   烧烤架周围的人顿时四散开来,“远驰!”杨贺程惊呼一声去扶人,摸了一手的鼻血。   这一拳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包括被打的周远驰都是蒙的。他眼冒金星说不出话,旁边有个和他关系好的帮腔,上来推了林瑧一把,“林瑧,你他妈的发什么疯?”   林瑧没理他,拍了拍肩膀上刚才被碰过的地方,像是要拍掉不存在的灰尘,他走到周远驰身前,抓过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   杨贺程有点被吓傻了,伸手拦了林瑧一下,“干什么,你喝多了!”   林瑧“啧”了一声,杨贺程最怕他这样,条件反射地松开了手。林瑧盯着周远驰糊着鼻血的脸,眼神跟刀子一样,“你能为你说的话负责吗?”   周远驰暂时还说不出话,他鼻梁好悬没被林瑧打断。刚才推林瑧的人开口骂:“要负什么责,这件事当时系里谁不知道,也他妈就是你假清高。”   林瑧满脸煞气地转头,杨贺程怕他又动手,一把松开周远驰过来抱住他,大喊一声:“都他妈别说了!吴帆,你闭嘴!”   可惜他这个寿星的话一点威信都没有,吴帆早看林瑧不顺眼了,趁着杨贺程抓着他的功夫走上前,拽过林瑧衣领骂:“怎么,我听说你们林氏舔上VTEL了,现在迫不及待要给金主尽孝?”   林瑧抬起膝盖重重顶了吴帆小腹一下,他不爱打架,但小时候挨过太多莫名其妙的暴力,这些还手的动作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杨贺程适时放手,林瑧反手拧着吴帆的胳膊,将人的脑袋按在了离炙红的烧烤架不到十公分的玻璃台上。   动作虽然暴力,但林瑧情绪看起来依旧冷静,说话声音也不大,“在H酒店开房的是我,我需要尽什么孝,我和我男朋友上个床还得给你们打报告?”   最清冷的声音说出最炸裂的话,这桌边所有的人都石化了,包括已经跌坐在地上的周远驰。   “不是,等一下?”杨贺程脑袋快炸了,他盯着林瑧的侧脸,原本是想确认他有没有喝多,却蓦然想起了上次他和林瑧在晚宴上见到钟翊的情景,林瑧的胡言乱语,包括下午那句说自己“成家了”的玩笑话,甚至还想起了林瑧在大二时忽然不和自己一起上的专业课……   “你来真的啊?”   林瑧刚想回答,手机来电铃响了,他松开吴帆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两个清晰的大字“钟翊”赫然映入杨贺程的眼帘。   确实是来真的。   “我在清水湾3号院门口,你结束了吗?”   林瑧“嗯”了声,“结束了,你不用下车,我马上出来。”   “好。”钟翊应声。   林瑧挂了电话,把脸转向杨贺程,杨贺程立即摆摆手,马上表态:“你有事可以先走。”   他点点头,走到周远驰面前蹲下,冷着脸道:“验伤报告到时候让你们家法务寄给我,我故意伤人你恶意诽谤,上了法庭一起算吧。”   说完没等周远驰回答,绕开泳池旁犹疑观望又不敢上前的人群下了楼。   钟翊的欧陆开着近光灯,林瑧小跑过去上了车,装作没事人一样问:“今天怎么突然加班,吃晚饭了吗?”   钟翊点头,俯身帮他系安全带,却忽然身形一顿,瞟到了林瑧白色上衣侧腰的一片红色血迹。   林瑧顺着钟翊的目光过去,腰肢骤然绷紧,麻烦。   钟翊抖着手掀开林瑧的衣摆,林瑧没拦他,捏了捏他的耳朵安抚:“不是我的,刚才杨贺程不小心蹭上去的。”   腰腹上没看见伤口,钟翊又检查了一下其他地方,都没事,他松了口气问:“不是说生日会吗,怎么会流血。”   林瑧现编了个理由,“嗯,有人不小心被玻璃片划伤了,没什么大问题。”   钟翊盯着林瑧,好像在判断他话的真假。   林瑧自己把完全带扣上了,偏头亲了亲他的嘴巴,笑着说:“怎么了,感觉你好像有点心事。”   钟翊回应了几秒这个吻,坐直回去开车了。   林瑧在车上和杨贺程发了一会儿信息,杨贺程说把周远驰劝住了,那边同意不追究,毕竟两个人都没理,希望两清。林瑧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同意了。   衣服上沾了别人的血,林瑧多少觉得别扭和恶心,心里不太舒服,钟翊今晚话也莫名有点少,两个人竟然一路都没怎么交流。   回家后林瑧把上衣脱了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打算重新去洗个澡,路过林崽崽的窝,发现狗已经休息了,他问钟翊:“你今天遛过狗了?”   钟翊点头,帮林瑧把睡衣拿出来递给他。   那证明不是在公司忙到现在才去的清水湾,林瑧朝钟翊走近了两步,忽然发现他脖子上有个蚊子包。刚才车里光线太暗,所以没看到。   这个肿块中午还没有,山水雅澜附近都打着高瓦数的驱蚊灯,不可能是遛狗的时候被咬的,但清水湾在半山腰,那里绿植茂密,而且没有驱蚊灯。   林瑧抬手摸钟翊脖子上的那个蚊子包,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几点到的清水湾?”   钟翊被摸得抖了一下,没躲,实话实说:“8点半左右。”   林瑧蹙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是10点半,你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为什么不到了就联系我?”   钟翊勾着嘴角浅浅笑了一下,把林瑧的眉心揉开,“8点半就催你回家,是不是有点太不懂事了。”   “那也不能就在外面傻站着吧。”林瑧努力想弄清楚钟翊在想什么,“既然都到了,怎么不进去,毕竟也是同学……”   他说到一半,豁然开朗了,握着钟翊放在自己眉心的手拿下来,问他:“你是不是,不想看到大学同学?”   钟翊不承认也不否认。   林瑧明白了,叹着气上前一步抱住他,“你知道他们那时候在背后传你谣言吧,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竟然是今天才知道。”   林瑧上半身没穿衣服,只隔着一层布料紧紧地贴在钟翊身上,钟翊揽过他的柔韧的后腰,把脸埋在软凉的脖颈里。沉默良久后,声音有些可怜,“没办法告诉你,因为我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   林瑧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气得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扯着钟翊长到后颈的头发把他脑袋从自己颈窝里拔出来,不可置信地问:“我当年对你很坏吗?”   钟翊摇摇头,“不坏,特别好。”   “那你还这么想我!再说了我倒是想给你钱,你要过吗?”林瑧很少大声讲话,平时再生气都只是冷言冷语,今天头一次吼了钟翊。   窝里正在休息的林崽崽被吵醒了,顺着声音跑过来,看着走廊里拥抱的两个人,蹲在一边看歪着脑袋看。   林瑧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右边指骨因为刚才全力揍了周远驰一拳,现在还有点隐痛。他想把钟翊推开,但没推动。   钟翊低着头求饶,亲吻林瑧的鼻尖和嘴唇,“不吵架好不好,我明早得去出差,今晚别吵架了。”   “谁和傻子吵架。”林瑧撇开脸不理他,一秒后反应过来,转过头问他:“出差,去哪里出差?”   钟翊叹气,他憋了一路不敢说,“纽约,总部刚才联系我的,已经定了明天凌晨5点的机票。”   林瑧这下彻底忘了生气,瞪着眼睛问:“为什么这么急啊?”   钟翊解释:“有个并购案进行到一半,跟进的高层忽然带着所有资料跳槽了,案子如果临时搁置VTEL股价要大跌,这个并购案最初是我立项的,我得回去救火。”   道理林瑧都明白,但还是难受。他又把胳膊重新抱了回去,额头贴着钟翊的侧脸,闷闷地问:“去多久?你国内的工作怎么办?不会又跟年初那会儿一样,一个人打两份工吧?”   客厅的冷气有点凉,钟翊怕林瑧感冒,托着屁股把人抱进了卧室,顺便把看热闹的林崽崽关在了门外。   进卧室之后钟翊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坐下,展开睡衣披在林瑧肩上回答:“不知道去多久,顺利的话可能一两周就回,国内这边会让副总先管理一段时间,应该不会特别辛苦。”   他没说不顺利的情况,林瑧压着眉头,下唇抵着上唇,看起来很不满。   钟翊刚想道歉,林瑧就从他腿上跳了下去,打开暗格里的保险箱,把里面关了两个多月的首饰盒取了出来。   黑底亮蓝色的logo,来自一个法国的高档设计师珠宝品牌,钟翊不能更熟悉了,因为他恰好有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林瑧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四枚镶了黄钻的耳钉,卧室开着顶灯,明亮的光线在顶级切割的钻石里折射出恒星般的光晕。   珠宝店的老板替林瑧保守了秘密,钟翊今天才知道这四枚耳钉的存在。他仰头看着林瑧,四肢发麻,呼吸几近停止,缓了好久才哑着嗓子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这里没有第二把椅子,林瑧重新面对面坐到钟翊腿上,取出右耳的耳垂钉,凑近钟翊耳边。纤细微凉的手指撩开鬓发,捏着他的右边耳骨,湿热的呼吸扑进耳廓,林瑧摩挲着钟翊耳垂上曾经打过耳洞的痕迹,直接用力直接将耳针从那个早已愈合的洞口里插了进去。   “你不是知道么,这颗钻石的名字,叫瑧。”林瑧用金属耳堵将耳针固定好,没有摸到出血,推开一点盯着钟翊的眼睛问:“疼吗?”   钟翊“嗯”了一声,两人鼻尖相距不到一指,呼吸交错,他说:“不疼。”   林瑧依次把剩下三枚也给他戴上了,耳骨穿孔要比耳垂痛很多,林瑧用了很大的力才将耳针按进去,但从始至终钟翊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第四枚耳钉穿好的时候,因为动作粗暴,林瑧摸到了一丝血迹,他凑过去在流血的耳洞那舔了舔,钻石和金属也割破了他的舌头。   林瑧嘴里尝到的不知是谁的血腥味,他贴着钟翊的额头呢喃:“特别好看,早知道这么好看就不该心疼你,之前还想骗你去医院重新打耳洞。”   钟翊从林瑧的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舔干净了林瑧唇上的血渍,切切附和:“早就该给我了。”   林瑧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有些脸红,“你还好意思说,我的戒指呢,不会还在法国吧。”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问的,毕竟都挑明知道这颗钻石的存在了。   钟翊微微笑,眼神亮晶晶的,“不在了。”   林瑧歪头,“那在哪?”   钟翊抓着林瑧的手放到自己的腰腹上,慢慢挪移到裤缝,西装裤口袋不深,半个手掌进去就能勾到那枚戒指。   他听到要回纽约的调令就去取了戒指,怕被林瑧看出来,所以把盒子扔在了车里。刚才回家的路上林瑧哪怕有一次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箱,都能看着那个空荡荡的黑底蓝标戒指盒。   尽管原钻被切割了不少,这枚钻石还是大得极度耀眼,林瑧见到戒指的第一反应就是——艺术品,但是戴不出门。   戒指在两人指间磋磨,最终钟翊捏着戒圈,抵在林瑧的左手无名指上,都套进了一个指节的深度才想起来,抬眼问林瑧:“可以吗?”   林瑧抿唇,强压着嘴角反问:“我说不可以,你预备怎么办?”   钟翊没做过这个预设,他想了一会儿,露出委屈的眼神,吐出三个字:“求求你。”   林瑧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手背展平伸到他面前,“求我有用,可以。”   钟翊不知道什么时候真的在窗边放了一管润滑液,单人沙发和飘窗都被弄得一塌糊涂,林瑧最后这个澡洗得差点缺氧昏厥过去,睡下不到一个小时就被钟翊拖动行李箱的声音吵醒了。   林瑧屁股和大腿还残留着酸胀的余韵,舌头上的伤口喝水也会痛,钟翊一点也没可怜他,把人从被窝里抱出来,替他穿好衣服后放在行李箱上坐着,不容拒绝地商量:“送我去机场吧,好不好?回来再睡。”   他不说林瑧也是要陪他去机场的。   VIP不用排队,这会儿已经将近四点,车开到机场约莫四点一刻,能赶上5点的航班。   林瑧明明很困,但到了机场人就清醒了,两人在安检口前拥抱,他摸着钟翊耳朵上的钉子嘱咐:“耳洞记得要擦药消毒,不然会发炎,如果真的特别痛的话就取了吧,我不生气。”   钟翊亲吻他的手指和侧脸,“不痛,不会取的,让它长进我的肉里最好。”   机场广播在播报钟翊航班的预登机通知,林瑧依依不舍地环着他的脖子,眼睛莫名有点红。他嫌自己矫情,像个刚成年的小孩,满脑子都是些酸话,但还是忍不住问:“如果去很久的话,回来还爱我吗?”   钟翊的心因为林瑧的眼神变成一汪深海的洋流,手指抚上他的侧脸,指骨穿过软凉的鬓发,将林瑧放在自己掌心,低头咬开了他的嘴唇。   凌晨在机场告别的恋人,在说世间最诚挚的情话,“当然爱,小狗没有背叛主人的基因,我会爱你到我存在的最后一刻。”   机翼划破夜空,不知是远行还是归来。就像西风带永不止歇的洋流,最终会绕过世界,永远环绕孤独的冰雪大陆。   --------------------   呜呜呜终于写完了,虽然比flag晚了三个小时(因为突如其来的生理期硬控我20小时)   首先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这篇文的开头是我在去年夏天写的,当时更新了几章,几乎没有人看,同时因为一些现生的原因就没有写了。今年年初我在自己电脑里看到了之前写的三万字,又想起这个故事,觉得不写完有些可惜,所以开始重新发布。   最初还是没什么人看,但是这次因为是抱着有始有终的心理,决定给笔下的小狗和大小姐一个完整的结局,所以一路坚持写下来了。大概在半个月前,看文的朋友忽然多了起来,我约摸是知道有喜欢这篇文的宝宝帮我在别的平台宣传过,这里真的非常感谢!   废话不多赘述,这篇文可以目前确定的番外是两个,一个是车,另一个不作透露。之前提过的关于小严和方医生的(下流)故事,因为和正文关系不大我决定写成一个一发完短篇另行发布。   ——虽然是愚人节但是我句句属实 第49章 番外一   林瑧独自遛狗的第五天,他心情不好,食欲也在减退。王阿姨最近按照林瑧的要求每天只做两个菜,但次日来收拾厨余垃圾时发现米饭和菜都动得都很少,比从前一个人住时吃得更少了。   今天正好碰上林瑧休假在家,王阿姨心里装着事儿,她和林瑧熟悉,说话便少了几分顾忌,试探着问:“最近怎么都是一个人吃饭了?”   林瑧在窗前给狗梳毛,罗威纳掉毛很厉害,特别是夏天,要勤梳才不至于整个房子都飞毛。他怕毛粘到脸上还特意戴了个口罩,声音闷在口罩里,听起来不太快乐地回答:“他出差了,最近不在家。”   “噢!”王阿姨心里放下了一半,原来只是出差了,嘴上宽慰着:“你一个人在家吃饭也要多吃点,瘦得脸上都挂不住肉了,今天煮个开胃生津的汤好不好?”   林瑧点头,像个被追着喂饭的厌食小孩。   他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夸张了,明明前几年有狗陪着吃饭睡觉都挺好的。可自从钟翊出差后,他连着几天半夜都会惊醒,伸长胳膊摸到身旁冰凉的床铺就再也睡不着了。   “恋爱脑。”严博清在喧闹的夜店里扶着林瑧的后脑勺在他耳旁大声喊:“你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   林瑧趴在吧台上,他喝了一杯很咸的玛格丽特,心里也咸咸的,同样揪着严博清的耳朵喊:“我承认,可是我现在就是离不开他,怎么办?”   严博清听说林瑧因为钟翊不在家睡不着觉,特意喊他出来享受一下单身夜晚,却没想到反而被秀了一脸,有点无语地扯了扯身上轻微汗湿的衬衫,“至不至于啊,你是离不开他,还是离不开性生活?”   “靠——”林瑧笑骂着推了他一把,“上次骂我下流的是你吧,你也好意思骂我。”   严博清被推得轻轻后仰,他舔舔唇上的汗珠,回味什么似的露出一个不太纯洁的笑容,“我说真的,我能理解你,有性生活真的蛮好的,由奢入俭难。”   林瑧烦他,又有点脸红,打响指让酒保上一杯冰苏打水降温,嘴上不饶人:“我劝你平时出去玩注意点安全,该体检体检,该戴套戴套。”   严博清看了林瑧一眼,沉默着转过身,和林瑧一起趴在了吧台上。他喝的one shot的龙舌兰,半打下去连微醺都还没到,又叫了半打,面色有些愁苦地给自己扔了个深水炮弹,一口气喝了一半才回答:“我就和一个人上过床,还是个医生,做之前跟个畜生一样连牙口都被检查完了,算安全吗?”   林瑧拿吸管啜着苏打水差点呛到,他撑起胳膊朝严博清凑近,惊讶地问:“你把方主任睡了?”   严博清撇撇嘴,纠正林瑧的发言,“是他把我睡了。”   “追到了?”   “没有,睡了一次就不联系了,始乱终弃的渣男。”   “……”林瑧拍拍严博清的肩膀以示同情,想起上次让严博清去色诱的话还是自己说的,又觉得有些愧疚,他酒量不好,有些口不择言地劝严博清:“要不换一个吧,年纪太大了容易不行。”   严博清把剩下半杯深水炮弹喝了,这会儿才有些酒精上头的感觉,斜斜睨了林瑧一眼岔开话题,“你觉不觉得我们俩现在的对话显得特别欲求不满。”   林瑧揉了揉脸,不肯承认,“我还行,你呢?”   严博清比他坦荡,用维港话嘟囔了声:“少少啦”   林瑧和严博清喝完酒回家时已经凌晨两点,他开门没吵醒林崽崽,只开了一个昏黄的廊灯,把手里提的袋子随手扔在玄关,赤脚走去浴室洗澡。   晚上11点多的时候钟翊给林瑧发过消息,问他有没有休息,林瑧看见了没回。他脾气上来了故意不回的,但要说这个脾气是冲着钟翊去的吗,也不是。   林瑧就是个很难搞的人,有随时随地不问缘由的大小姐脾气。钟翊也清楚,所以后面每隔半个小时又会给林瑧追加一条消息。   最近的一条是三分钟前发的:   ——理理我,宝宝,好想你。   林瑧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盯着消息看了一会儿,手指一划,给钟翊拨了一个视频通话。   那边接的不算快,林瑧都脱光衣服走进淋浴间了钟翊的声音才传过来,“怎么还没休息?”   林瑧没回答,他这边只有花洒里的水珠落下砸在皮肉和瓷砖上的如瀑水声,而钟翊那边在说了第一句话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约几秒后,手机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和金属落锁的声音,林瑧闭着眼侧对着手机摄像头,听见钟翊无奈的语气中带了两分喑哑,“宝宝,我还在公司。”   “那你挂了吧。”林瑧音色淡淡的,听起来不太开心。他关了花洒,挤了一团透明的洗发露在手心揉搓出泡沫,慢慢涂在发丝上。   手机摄像头能拍到膝盖往上的所有地方,刚才还有水幕蒸腾出的雾气半遮半掩,现下雾气退散,林瑧赤条条地全然暴露在了钟翊的手机屏幕里。   他平直的肩颈,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白皙胸脯上桃粉色的乳晕,肋骨下极速收缩的细腰和平滑的小腹,以及小腹下深粉色的性器都清晰得如同一副超写实油画。   林瑧刚才取洗发水的时候微微侧过了身,将嫩白挺翘的臀肉完整地对着镜头,股缝连着两条细直大腿之间裂谷般狭长的髀罅,看得钟翊几乎狼狈地在办公室里硬了起来。   好在VTEL将他的独立办公室还留着,视频接通前财务部的同事刚刚离开,玻璃墙的幕帘被他匆忙之间合了起来,门外还能隐约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林瑧冲完头发上的泡沫后才看了一眼屏幕,钟翊没有挂断,林瑧离得远,睫毛被水打湿了粘在眼前,即便视力很好也看不清屏幕里钟翊的脸色。   钟翊不肯说话,沉重的呼吸声被水声盖了大半,林瑧只能自己说,“我今天称了一下体重,轻了两斤,但是还是比2月的时候胖一点,最近跟着你吃饭长了好多肉。”   “你应该长点肉。”钟翊用手指碰了碰屏幕里林瑧的肩膀,低声问:“为什么会瘦?”   林瑧摇头,钟翊声音太小了他听不清,在手心打完沐浴露后顺着自己的肩颈腰腹滑了下去,最后停留在大腿根部,胡乱揉搓之后抓住了微微勃起的阴茎。   自己碰自己没有那么舒服,至少远没有被钟翊碰来的舒服,林瑧有些不得章法地套弄,他一个快30岁的人了连手淫都不熟练,显得很丢人,好在只有钟翊一个人能看见。   手指擦过马眼时,林瑧轻哼出一声难耐的喘息,仰着头半睁着眼睛抽气,耳朵微微红了,花瓣色的嘴唇中间露出几粒牙齿,咬着唇肉模模糊糊地说话:“我今天和严博清去喝酒了,在酒吧看见一个帅哥,长得和你有点像,头发有点长,戴耳钉,还纹身,但是没你帅……”   他说着顿了顿,手指借着沐浴露的润滑摸到了囊袋和会阴,紧绷的大腿细细瑟缩,抖出一点不明显的肉花。   “唔,不能拿来跟你比,差远了,只是离远了看起来有点像,他走近和我搭讪后我就不想说话了。嗯……所以你别生气,我觉得我可能是太想你了。”   林瑧没管钟翊会如何回应,他靠着浴室里冰冷的瓷砖墙,面朝手机的方向,双腿微微分开,一只手撸动着性器,另一只手沾着泡沫探向了后穴。   被喂熟了的身体很难再纯粹通过阴茎获得高潮,钟翊去纽约的前一晚在飘窗前把他射得饱饱的,肏得哭叫着一直高潮射精,后穴肏松肏软了,含不住的精液从翕张的肉口流出来,把摩擦泛红腿根粘得满满的,犹如糜烂的桃肉破开的桃汁。   林瑧对后穴被填满的性事有些上瘾,他每次都会抱怨钟翊太大了,可每次一边推据一边绞紧的也是他。   钟翊也对肏林瑧有瘾,因为林瑧的身体比嘴巴诚实很多,永远向他敞开,会因为他摸一下就喘息,肏一下就发抖,顶深了会不自觉地拱腰,把屁股和小穴一起送过来,背脊弯成一道漂亮的臀桥。高潮的时候全身白皙的皮肉都泛出粉色,叫床的声音酥得像心口被猫爪抚摸一般。   手指揉着后穴的褶皱打圈,林瑧之前还从没有主动摸过这里,有时候钟翊做上头了会拉着他的手强迫他摸,林瑧总是闭着眼睛胡乱拍打他,脸颊和胸前绯红一片,被欺负得如同一朵被揉烂的花。   林瑧摸进去,穴肉内壁比手指烫一些,软弹得惊人,活像有生命的橡胶套子,咬住了一截细细的手指就不肯放。他吓了一跳,膝盖弹动了一下,因为羞耻露出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   林瑧找不到自己的敏感点,一根手指完整地捅进了穴里探索搅拌,沐浴露打出的白沫糊满了会阴和屁股,陌生的触感让他觉得奇怪又舒服,但也仅仅只是舒服而已。   还想更爽一点,林瑧放开自己的阴茎,一只手扒开滑溜溜的臀瓣,送进去了第二个手指。钟翊的手指比他的粗糙很多,骨节更大更明显,指腹有茧,搓一下就能让他爽得颤抖尖叫。   林瑧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擦了太多的护手霜,皮肤上的纹路都是细微的,抠穴抠得手腕都累了也始终不得要领。   前面的阴茎挺着射不出来,后面穴里空着,痒麻得急需谁来粗暴地肏上一顿。林瑧明明是想自慰的,可现在却难受得想哭。他自暴自弃地抽出手指,简单把身体冲洗干净后走出淋浴间裹上浴袍,拿起手机凑近屏幕,终于看清了钟翊忍到额头青筋跳动的脸。   林瑧没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屏幕里的那根筋络,带着手机回到卧室的床上,把半张脸埋在浴袍里小声问:“你想我的时候会自慰吗?”   钟翊呼吸沉重,尽管并没有人看见,但他还是把座椅往办公桌里面缩了缩,哑着声音回答林瑧:“会。”   “好吧。”林瑧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钟翊,“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欲求不满。”   他说完还在难受,犹豫再三后把钟翊一个人扔在床铺上,走去玄关从带回来的便利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盒子。   盒子是在酒吧旁边的24小时情趣用品店里买的,严博清拉着林瑧使出全身解数推荐:“真的很好用,爽到灵魂出窍。”   林瑧觉得严博清真的很下流,但他自己也不怎么冰清玉洁,于是红着脸在自主柜台购买了。   盒子里的说明书讲解很详细,林瑧没用过入体跳蛋也能快速看懂,这种简易产品没有远程控制功能,只附赠了一个小型的遥控器和消毒酒精棉。   林瑧随手把外包装壳扔进垃圾桶,把跳蛋拿去冲洗干净又消好毒才回卧室。   视频通话还没挂断,钟翊在那头盯着电脑屏幕,看起来想靠工作转移注意力,眉头锁着,手边多了一杯冰水。   林瑧敲敲屏幕,引起钟翊的注意,卧室里只开了一盏起夜用的地灯,光线昏暗显得像素不高,林瑧要把脸凑很近才能让钟翊看清。他嘴唇贴着麦克风口,用气声问:“你办公室现在没有别人吧。”   钟翊摇头,手也触上屏幕,和林瑧的指尖贴在一起,很温柔地问:“很晚了,还不休息吗?”   林瑧哼出一声鼻音,像在撒娇,“我还硬着,怎么休息啊,你戴上耳机吧,我有点害羞。”   钟翊不知道他要干嘛,但还是听话地戴上了蓝牙耳机。林瑧浴袍里没有穿衣服,他扯了腰带将浴袍垫在身下,前置摄像头只从嘴巴拍到了薄薄的肩膀,画面消失在锁骨下缘,钟翊最喜欢的地方一点儿也没露出来。   林瑧给跳蛋涂满了冰凉的润滑液,侧身躺着,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绕过臀肉去摸腿间的缝隙。他嘴唇微微张着,从里面探出一小截舌头,双腿交叠错开,膝盖间垫着钟翊的枕头。   安静的跳蛋顶开早已被揉开得肉口滑进去的时候,林瑧轻轻咬住了自己的舌尖,模糊地让钟翊叫他一声。   钟翊以为他还是在用手指抚慰自己,无奈地摸了摸屏幕,喟叹了声:“宝宝。”   “唔——”林瑧特别特别喜欢听钟翊这么叫自己,电流传过来的信号不如在耳边叫的那样真实,却带来了一种陌生的禁忌感。   跳蛋不过两指粗细,很轻松就能被后穴完全吞进去。林瑧放弃了自己寻找腺体,他把手机朝自己拿近了一些,露出大半张脸来,眨着眼睛问钟翊:“那个地方,在哪里?”   钟翊有点想为难他,如果他此刻正在申州的卧室里,一定会为难林瑧,但他在纽约的办公桌前,西装裤里的火从接到这通视频电话起都没消下去过,实在不必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于是好心告诉林瑧:   “食指摸到底,转一圈,在左边一点。”   他们俩认真地像在讨论什么学术问题,林瑧比了比钟翊和自己的食指长度差距,略微估计了一个位置,试探着把跳蛋往里推。   跳蛋连着一个长长的绳子挂在穴口,像一根白色的尾巴拖在床铺上,林瑧感觉到一丝隐隐的酸胀后停下了手指,摸到遥控按下了开关。   蓝牙耳机的扩音效果很好,跳蛋没有做专门的静音处理,钟翊几乎是在林瑧按下遥控的一瞬间就听到了轻微的震动声响。他眼睛微睁,讶异地看着林瑧,林瑧也在透过屏幕玻璃看他。   钟翊的办公室很亮,白色的荧光照得林瑧的脸也亮了几分,他难耐地咬着手指,嘴里不停地溢出舒服的轻哼与喘息。腿间的枕头被绞紧,贴住光滑的小腿上摩擦,生出阵阵酥痒。   “宝宝,你在干什么?”   钟翊明知故问,锋利的喉结上下滑动,卡着喉咙的领带让他几乎呼吸困难。   林瑧没吹干的发丝贴在脸上,露出痴迷的情态,他不回答,只是抖着手将震动调大了一档。   档位差距有些过大,林瑧眯着眼呻吟,腰肢不自觉弹动了一下,紧绷的大腿根微微抽搐,阴茎在无人抚慰的情况下流出清液。   他爽到了,跳蛋抵着腺体震动的快感粗暴又直接,没有任何温存,直直地刺激着神经。没有做爱的幸福感,只是单纯的爽。   林瑧又讨厌上钟翊了,他想抱他,可是却只能隔着屏幕看见他,想被他亲吻,被他进入,可是只能抱着他的枕头穿着他的浴衣用跳蛋自慰。   性和爱的分割让林瑧沉湎又痛苦,他越爽就越渴望钟翊,报复般地对着手机喘息淫叫,鲁莽地将跳蛋的遥控调到最高一层。   “啊!不要……”林瑧瞪大眼睛尖叫一声,瞬间被后穴内的剧烈震动和电击激得如同一尾刚刚被捕捞上岸的人鱼。   他整个下半身都被震麻了也电麻了,臀肉顶起又落下,砸出一层肉浪,双腿肌肉抖得痉挛抽搐,失禁的冲动一旦在脑海中闪现就如同巨浪一般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在了一旁,画面里只剩下卧室的天花板,林瑧的尖叫哭泣伴随着空镜起伏,钟翊忍不住爆了一声粗口,一脚踢在金属的办公桌腿上,起身走去了洗手间。   太多的快感摧毁了林瑧的理智,他爽得脑子都蒙了,翻过身想去捡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却又被突如其来的又一阵电流打得腰肢酸软,整个人趴伏在钟翊的浴袍上,屁股高高撅起,发出叫春的猫一般凄厉又痛苦的哭嚎。   阴茎一跳一跳地滑着精液,林瑧无法闭合的唇齿间溢出的口水流了一片,后穴里噗呲噗呲喷着润滑剂,泪珠顺着睫毛滚进枕头里,好似身上所有的洞都在漏水。   太超过了,他摸遍了床铺都找不到遥控器,只能拽着绳子强行把还在震动放电的跳蛋往外拔。   可那口穴跟吃不够一样,高潮的媚肉拼命地把跳蛋往里吸,林瑧爽得四肢酸麻,手腕上根本没多少力气,跳蛋拔一寸又被吸进去一寸,像是个活物一样在肏他。   林瑧仰着脸呼吸,如同溺水的人要逃离过于汹涌的快感浪潮,他无意识地叫着钟翊的名字,前端的精絮射完了空空流着清水,淌落在大腿上像是被做到了失禁。   浴袍要洗,床单今晚也不能睡了,他最后还是咬着牙用蛮力把震动的跳蛋从穴里拔了出来,不止疲倦的跳蛋卡在穴口时又将他电得小抖了一次,双腿大张,差点把舌头咬出血。   林瑧躺在床上缓了很久的不应期,房间里全是他射出来的精液味道,淫乱得仿佛真的有两个人刚刚做完爱。   等到他终于想起来去捡手机的时候,刚刚拿起来就听见了钟翊粗重的喘息声。林瑧原本就酸软的长腿忽然脱力,差点跪在地上。   视频画面被钟翊关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林瑧被钟翊喘得心痒,好似刚才把羞耻心和精液一并从身体里射出去了,他嘴唇贴着手机的收音孔,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发出濡湿的声音,嗓音轻得一吹就散,对钟翊低声呢喃:   “射我嘴里。”   钟翊靠着洗手间的门板骂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脏话,他呼吸重得仿佛刚刚跑完一万米,林瑧将手机贴在耳畔,坐回床沿上吃吃地笑他:“真射了,这么快?”   钟翊拿纸巾擦了擦手,穿好裤子走出隔间,在洗手池前挤了满手泡沫调整气息,“宝宝,等我回去,你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