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作者:更俗 文案:   大越天宣五年,御史中丞王禀以不恭之罪,被贬唐州,途经桐柏山,为政敌枢密使蔡铤所遣刺客追杀。   勇猛而痴愚的少年徐怀脑海里意外觉醒一段陌生的后世记忆,鬼使神差惊走刺客,卷入大越王朝末年这出波澜诡谲的刺杀案中…… 第一卷 楚山寇 第一章 桐柏山中行道迟   大越天宣五年的淮上,早春时节,天气还没有回暖,岭谷丛林之间尚有薄雪。   桐柏山间,在从淮南西路光州通往京西南路唐州的走马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而行。   “爷爷,这是到哪里了?”   嫩葱似的纤玉小手,从里面将车帘子揭开,一张稚嫩的莹白美脸探出来。   坡路崎岖,女孩清亮的眸光越过苍莽密林,北面有条宽阔的河流穿过浅谷。   作为淮水的上游,位于桐柏山宽峡浅谷之间的河道,随着地形的变化时宽时窄;湍急的水流中,不时有一堆堆乱石、滩地露出来。   不要说吃水较深的航船了,即便竹筏木排在这时节顺流而下也十分的凶险;女孩这时远远就看到一艘渔船,停在远处打着水漩的河汊子里,披蓑戴笠的渔翁看不清相貌,坐在船头垂钓,却是说不出的悠闲。   数只鱼鹰似乎也畏天寒水冷,昂首阔立船头,抖动黑褐色的毛羽。   女孩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长得眉眼精致如画,初雪似的小脸稚气未脱,仿佛这早春暖阳,已有两三分清媚明艳的滋味。   女孩脸上此时露出困惑的神色。   拂晓时就从信阳县城出发,她坐在马车里,挨在乳娘的怀里美美的补了一觉,这时候才醒过来,头晕晕胀胀的,看天气薄阴,也不知道行到哪里了。   跟车夫并坐车头、一路欣赏山水之景的青衫文士,年逾六旬,瘦脸清矍,转回头跟女孩说道:   “还有十三四里路就到淮源镇——从淮源镇往西,路就不怎么好走了,却还要有一百三十多里地才到泌阳县城,我们到淮源镇,歇一晚再上路。”   见祖父提及淮源镇这个听着陌生的地名,胸臆却似有无尽感慨涤荡,还一副强抑住不去叹息的样子,女孩好奇的稚声问道:“淮源镇是什么地方,爷爷以前有走过这条道吗?”   “相公足迹遍布天下,比我这个跑江湖的还要见多识广,当然有走过桐柏山间的这条走马道;而说及走马道途中的这个淮源镇,还跟大人有莫大的关系呢。”   车夫转回头来,跟女孩笑道。   “怎么说?”女孩好奇问道。   车夫笑道:“桐柏山又名楚山,禹贡曰:‘淮水出焉’,其绵延三百里,横亘于唐、光、随、颍诸州之间——我们此时所行的走马道,春秋时就有,从光州出发,经过桐柏山里的浅峡宽谷,两三天日程就能抵达唐州泌阳县,是淮水南岸衔接东西的捷径。不过啊,这一路山遥路险,承平之年都有不少盗匪剪径劫道。以往淮西南路的商旅,宁可从淮水北面的蔡颍等地绕一个大圈子里前往邓唐等地,也不愿意走这条近路。永熙四年,相公还刚到枢密院京西房任职,上书奏请朝廷于白涧河入淮水的汊口新置一座巡检军寨,置百余锐卒以备匪盗,这才使这条走马道上的商旅渐多起来;沿路的集镇也随之繁荣起来。这淮源镇就紧挨着永熙四年新置的军寨,又是桐柏山间的水陆交接之地,周遭乡野村寨但凡有什么货物运出山,多在那里交易,也是泌阳县在桐柏山里最大的一座草市,人烟越发的繁茂,热闹都不在信阳县城之下……”   “真的?那我们真要在淮源镇好好的歇两天哩!”女孩兴奋的叫道。   青衫文士有所犹豫,车夫也劝道:“大人就在淮源镇歇两天,老卢刚好抽个空去拜访一下十多年不见的老友。”   “十多年不见?也是靖胜军的老卒?”青衫文士问道。   “我这个老友叫徐武宣,相公在靖胜军任过通判,兴许听说这个名字!”车夫说道。   车夫要比青衫文士稍年轻一些,竹笠下的面容却也是枯峻,两鬓半染霜白,一双眼睛却还有着窥透人心的犀利。   他右手持执马鞭缩在袖子里,左手抓着缰绳控马,手背与一小截腕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上面却有好几条狰狞疤痕交错虬结。   也许是触及尘封的旧事里不堪回首的记忆,车夫长满细密皱纹的枯瘦脸上笼有一层淡淡的悲戚;继而他微微佝偻的身躯陡然挺直起来,透漏出一股不甘雌伏的枭悍气息。   青衫文士似没有注意到车夫神态间的微妙变化,略有些浑浊的眸光眺望远处的苍莽山林,悠然说道:   “我在靖胜军任过职,时间虽然不长,好歹也算是靖胜军的老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王孝成帐前的亲卫指挥徐武宣呢?我记得他身量不高,双臂却有擒虎之力,在靖胜军里是排得上名号的壮士!怎么,他后来也没有留在军中?”   “王帅身死泾州,朝廷又将泾州等地割给党项人,靖胜军的人心就散了——朝廷担忧靖胜军的将卒思念故帅,便将原先的将卒都拆散开分置他处,另募新卒填补。徐武宣就是那时回淮上故里。没想到我与他泾州一别,都十多年过去了。”   车夫俄而又振色跟青衫文士说道,   “我听说徐氏在桐柏山里是大族,徐武宣在靖胜军时也一直仰慕大人,相公在淮源多歇两天,徐武宣一定会盛情款待相公的。”   “我离朝已是戴罪之身,又怎能不知避讳,跟地方豪族结交?”青衫文士叹声说道,“离开汴京,得你一路护送,王禀感激不已——从淮源到泌阳,也就一两天的行程;你既然要在淮上会友,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相公要是急于赶路,一切无事待返程时我再去见徐武宣不迟,十多年没有音信,也不差这三五天,”车夫坚持说道,“蔡铤不是心胸广阔之人,侍御史陈槐、兵部给事中张扩得罪他,被贬离朝,皆在途中被盗匪杀害……”   “那些事都没有什么证据,刺杀之说只是捕风捉影,卢兄不宜多想,”青衫文士不想车夫对朝堂诸公印象太坏,分辩道,“而民生凋蔽,山野之间盗匪比往年多起来,却是事实。”   “陈槐、张扩之死,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蔡铤派刺客所为,但不将相公送到泌阳,卢雄不放心,”车夫心里犹觉得陈槐、张扩等人的死跟当朝执掌枢密院的蔡铤有关,暗感到泌阳后,蔡铤也未必就会放手,劝说道,“相公不怕得罪蔡铤等贼,也不惧生死,但不能不关心萱小姐的安危啊。”   “我是戴罪之身,对蔡铤他们行事已无妨碍,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中年人想要坦然一笑,却难抑心间的凄楚,终是忍不住叹道,“我就是担心蔡铤诸公贪功,没有十足的准备,却贸然对契丹人轻起兵衅,留下大患无法收拾啊!”   “蔡铤此贼在西军时就媚上欺下,时窃他人之功以自居,相公反对他领兵伐燕,卢雄能理解。不过,赤扈人崛起漠北,于阴山屡败契丹骑兵,这确实说明契丹人业已孱弱,朝中诸公都以为这是我朝从契丹人手里收复燕云故土的良机,相公以为如何?”车夫问道。   青衫文士说道:“赤扈人崛起阴山南北之间,屡败契丹铁骑不假,也叫契丹人在北面看上去不足为惧了。朝中诸公也因此多主张与赤扈人联兵进伐北燕,这是看到有驱虎吞狼之利。不过,在恶虎吞狼之后呢?我朝在北面要直接面对是头恶虎啊!契丹行暮,贵族官吏都贪图享受、盘剥百姓,军队也腐朽得厉害,相比之下,我朝情况要好一些,但也并非没有忧患啊。你在军中这些年,也到过不少军镇,但除了西军有几支兵马堪称精锐外,其他诸路禁军以及诸州厢军,你以为有多少能战之兵?而百余年来,我朝冗员、冗兵、冗费积弊成患,这些都根除了吗?我不是反对借此良机夺回燕云故地,实是蔡铤诸公所谋,太过仓促了……”   车夫半生坎坷,能识江湖凶险,对军国之事却不甚了了。   他向来钦佩青衫文士的为人与高洁品性,担心祖孙二人带一仆妇,在被贬唐州途中会有凶险,才千里迢迢追随护送,然而这时候听青衫文士这番话,想要劝慰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青衫文士俄而又自嘲一笑,说道:“唉,我已不在其位,多想也是无益——”   女孩自幼父母早亡,她打小在祖父膝前长大,虽说耳濡目染,但到底年纪小,对军国之事也似懂不懂,这时候笑她祖父道:“兴许这些都是爷爷你杞人忧天,到最后还要被蔡铤等辈耻笑……”   “但愿如此!”青衫文士他挥了挥手,似要将心中的无尽烦恼跟担忧挥散去。   “相公,你与萱小姐进马车里去!”车夫蓦然说道。   “怎么了?”青衫文士见车夫将手伸到车辕下,将那柄拿包袱布所裹的佩刀拿出来摆在身侧,心里一惊问道。   “那崖头有人!”车夫将竹笠稍稍抬了抬,叫青衫文士朝前头一座石崖看过去。   他们此时所行的路段,正翻越一道坡岗,比北面横躺谷底的淮水已经高出二十多丈;在他们正前方百余步外的山嵴处有个豁口,两侧各有七八丈高的嶙峋石崖凌空拔起,仿佛鹰嘴横在道前。   车夫以往没有进过桐柏山,但早年在军中听旧友徐武宣说过淮源镇附近的地形,看这坡岗石崖的独特地貌,知道这是淮源镇东首有名的“鹰子嘴”?   鹰子嘴异常的陡峭,崖头往中间探出不少,四壁的青苔湿滑,看不到有什么可攀爬落脚的地方,车夫这时却发现有一个人站在崖上张望过来,这叫他如何不警惕?   那人的面目也看不甚清晰,只依稀看见那人腰侧似有刀柄样的物什横出;那人身形也是异常的健硕,相隔颇远,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恰在这时候,身后又有马蹄疾驰声传来。   马蹄声似践踏在车夫的心脏上。   他侧过头拿眼角余光看见三匹快马,马背上三名络腮胡子大汉,看似猎户打扮,但车夫眼瞎了才会真当他们是猎户。   马是百里选一的健马、弓是雕漆硬弓,腰间是长逾四尺的直脊大刀,真是假扮猎户一点都不用心啊!   预料中的最坏情形,终究还是发生了!   车夫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面对前后四名劲敌的围追堵截,更不知道鹰子嘴之后是否还有刺客埋伏,他情知自己能做的事很少,但也是淡然松开缰绳,任马儿缓缓拖着马车前行。   他将裹着包袱布的长刀横在膝前,佝偻的身子这时候微微挺直起来,陡然间就像潜藏在草丛里的饿狼微微抬起胸膛,等候着猎物接近的那一瞬间恶狠狠的扑出。   青衫文士一生经历无数的风雨,这时候枯瘦的手攥紧,青筋暴露,但他心里除了无尽凄凉外,却无意去挣扎了。   他没有躲回车厢里去,轻轻拍了拍车夫的臂膀,说道:“王禀戴罪之身已是无用,有人觉得我犹是妨碍,便叫他们取我的性命就是——卢兄武艺高强,此地又近淮源镇,他们必不敢跟卢兄多纠缠,还请卢兄送萱儿到唐州……”   青衫文士坚决的将年幼孙女推回车厢里,扯下车帘子,在车头站起身来。 第二章 他乡不知身寄客   将近午时,还有薄雾在山谷间弥漫。   初春的日头单薄得就像一张剪纸,蜷缩在苍穹深处。   浑浑噩噩在桐柏山里生长了十五六年的少年徐怀,这一刻内心纠结的站在七八丈高的鹰子嘴崖头,看着马车缓缓驶近崖前。   在青衫文士从车头前站起身来时,车夫已将裹着包袱布的长刀横在膝前,徐怀感觉车夫就像是一头饿狼,随时会扑杀出去给猎物致命一击,心里想这大概就是十七叔所说的武者吧?真有给人气机凌厉之感啊!   在后方不远处,三个假扮猎户都十分随意的悍勇汉子,一手握住腰间那种只在军中较为常见的直脊长刀,一手提拉缰绳正将马速提上来,想赶在鹰子嘴前将马车截停下来。   看到这一幕,徐怀心口发紧,手紧紧握住身后的柴刀,手背上青筋虬结,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咬牙朝崖下振声问道:“来人可是被贬离京前往唐州的御史中丞王禀王老相公?”   “正是老夫!”青衫文士抓住缰绳停住马车,朝这边崖头看过来,昂然说道,“阁下想取王禀性命,老夫在此,还请不要伤及无辜!”   徐怀内心震惊如波澜汹涌: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   ……   徐怀神智清醒过来有好些天了,但他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在桐柏山间浑浑噩噩过了十几年,然后一跤从马背上摔下来,陡然间就清醒过来,还被塞进无数陌生的记忆。   也许在他出生时,这些记忆就存在他的脑子里。   他完全记不得幼时的事情,听他娘说他出生后,就患上严重脑疾,发作时身体会剧烈痉挛,双手控制不住的抓挠脑袋,仿佛脑袋深处有无数钢针在扎刺、搅动。   顽强的长到八九岁后,脑疾有所缓解,他才对所经历的事,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他整个人像是蒙了一层浑噩,说话做事都非常笨拙,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   偶尔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也是过不了几天就忘。   直到一个月前他从马背摔下来,磕着后脑勺,人没受什么伤,神智陡然清醒了过来;就像有层壳突如其来被撞碎。   与此同时,无数光怪陆离的陌生记忆,从脑海深处一起迸出来。   可惜的是,等他心神稍稍平复下来,再去回想这些记忆时,却发现除了极少一些、看不出什么意义的零碎片段或画面外,他已记不得什么了。   就仿佛大梦一场。   或许就是大梦一场。   除了一些或惆怅、或悲伤、或欢喜、或苦恼的情绪跟感触外,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找不回了。   要说有什么能确定的,那就是他能肯定这些记忆曾在他的脑海深处存在过,仿佛他曾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渡过了一生。   也能肯定,他年少时做的那些怪梦,跟这些记忆有关,甚至有可能他幼年的脑疾,就是承受不了这些记忆的冲击才发作的。   当然,神智清醒过来后,他童年以来所经历的一些事,都清晰起来。   或许,还远不仅如此。   此前他被阿娘逼着在族中书塾读了几年书,磕磕巴巴,都未必能将几篇启蒙经义磕磕巴巴顺读下来,更不要说这些经义有深的解读了。   现在可好,这几篇经义所讲的内容,以及衍生出来的道理,他不仅完全清楚,还能看出里面有太多谬误、迂腐、不堪一提的地方。   他此时的思维,也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了。   整个人可以说是脱胎换骨。   以往很多懵懂无知的事情,一下子通透起来。   这不是一个在桐柏山里浑浑噩噩生长十五年的少年应该有的!   也许那些他以为想不起来、以为什么都不剩、大梦一般的记忆,实际上并没有丢失,而是从根本上将他改变了。   他已不再是“他”?   那他又是谁?   徐怀困惑了好些天,数日前出淮源镇经过鹰子嘴时,一段文字突然间出现在脑海里,他当时就像是被电流打了一下:   “天宣五年岁旦,御史中丞王禀被贬唐州,二月中过桐柏山鹰子嘴为盗匪所害……”   这段文字像是一小段史书记载,在那一刻之后就像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然而当时鹰子嘴并没有类似的劫杀案发生,也没有什么朝廷官员被贬途经淮源镇,徐怀却叫这段记忆折腾了两三天,猛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段文字有可能是还没有发生的“记忆”。   于是,他这几日来早出晚归,都跑到鹰子嘴崖头蹲守。   不仅别人以为他又犯傻了,他都怀疑自己所谓“神智”恢复过来,实际是着了魔。   直到这一刻在王禀从马车前站起来自承姓名,徐怀内心的震惊就像是波澜疯狂的汹涌起来:   这一段突然冒出来的文字记忆,竟然在这时得到验证:那假扮猎户的三个人,是王禀在被贬途中注定会遇到的“盗匪”?   关键是这一切竟然以一段文字,在数日之前出现他的脑海里?   那其他几乎都被遗忘的记忆呢,都是来自还未发生的后世?   ……   ……   鹰子嘴位于这座坡岗最高处的山嵴处,马车还没有过鹰子嘴,也就无法通过鹰子嘴的豁口看到另一侧的情形。   既然后有追兵,又有刺客蹲守崖头,车夫猜测前方很可能还会有伏兵,他也不指望马车能冲出重围,解开包袱布,露出一柄没有刀鞘的湛然长刃。   然而王禀相公自承姓名后,崖头那人竟然沉默起来了,半晌没有再说一句话,也不见有别的动作,这令车夫心里泛起一丝浮躁跟疑惑: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马车徐行到崖下,车夫盯住崖头,杂树有些遮挡,他这时却能看清楚崖头是个健硕少年,虽说手握刀柄的姿态颇为凶悍,脸上却无狠戾之色。   而身后三名假扮猎户的刺客,这时候没有趁机合围上来,竟然拉开些距离聚拢到一起,也又惊又疑的正盯着崖头打望,这叫车夫心里更是困惑不已:   难道崖头这少年跟后面三人不是一伙的?   青衫文士年老,老眼昏花,看不清崖头少年的相貌,再次朝崖头喊道:“老夫知道你们也是受人所托,老夫并无意知晓你们从哪里来,但请取走老夫的性命,不要伤及无辜!”   徐怀回过神,再看那三个贼匪拉开一些距离后没有退走,在两百步开外聚到一起,都将长弓取在手里,心里叫苦不迭。   他一连数日早出晚归蹲在这崖头上,只是着了魔想去验证脑海里闪过的那段记忆,却不是想做什么英雄好汉去救王禀。   不过,这三个贼匪的反应,也叫徐怀心里奇怪:   除了王禀身旁那车夫模样的中年人身手颇为强横外,自己突兀站在这崖头招呼王禀,这三个贼匪不应该知难而退吗?   王禀所乘坐的这辆马车里藏了什么宝贝,叫他们还想着强抢?   不像是盗匪啊?   盗匪再贪财,总得先惜命吧?   徐怀想到王禀刚才误以为他是“受人所托”,心里一惊,莫非这三人并非盗匪,他们才是真正“受人所托”,过来追杀王禀?   徐怀忍不住要拍额头,心想要不是他今天撞破,王禀今日横尸鹰子嘴崖下,在别人看来可不就是遇匪而死吗?   要是他脑海冒出来的那段文字记忆,是历史对今日之事的记载,可不也没什么问题?   徐怀又惊又悔,心想别人说他是个憨货,还真是不假,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搅和到这等破事里来了?   现在怎么办,跟后面那三名家伙说,你们该干嘛干嘛,我就是路过打声招呼,不妨碍你们刺杀王禀?   徐怀这时候又后悔没有拿衣物遮住面目,也不知道相隔一两百步,那三个刺客有没有看清他的脸。   要是刺客看清他的脸,在杀死王禀及随扈后,会不会找上门杀他灭口?   徐怀心头转过数念,犹豫着要从后崖逃走,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淡淡情绪,阻止他这么做。   过了片晌,徐怀才振声朝崖下喊道:   “王老相公,你怕是误会了。我家大哥仰慕王老相公的为人,得知你被贬唐州,担心桐柏山里道路又不大太平,可能会有三五个不开眼的小贼对王老相公不利,特令我在此相候。王老相公,你们尽管前行,这三个小贼我来对付就是,谅他们没有胆子闯这鹰子嘴!”   鹰子嘴崖石高耸,徐怀看左右还有不少杂树,心想他只要小心些,应该不怕刺客手里的弓箭。   还有就是鹰子嘴四壁陡峭,徐怀就相信三名刺客未必有胆敢强攻上来,到时候就算十七叔、徐心庵不找过来,他也可以坚守到天黑再想办法脱身。   ……   ……   是友非敌?   青衫文士盯看崖头,也是惊疑不定。   “前头什么情况不知道,但后面必是蔡铤派出的刺客无疑……”车夫眯起眼睛,打量了徐怀两眼,跟青衫文士沉声说道。   就眼下的情势,他们也只能往前闯了。   车夫也不问这少年及他身后的“大哥”到底是谁,以免被身后刺客听去。   他见青衫文士微微颔首,便朝崖头拱手道:“多谢义士相助,来日但有差遣,卢雄定万死不辞!”说罢便将马鞭甩出,“啪”的一声抽在马儿肥厚的屁股上,马车缓缓拖动起来。   过了鹰子嘴,是一段下坡路,这时也没有什么行人。   两侧林疏坡缓,没有遮挡,也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样子。   视野尽头都能看到淮源镇鳞次栉比的建筑群。   车夫更是快马加鞭,往淮源镇而去。   途中遇到这样的变故,躲在马车里的女孩缩在乳娘的怀里,惊惶得都快窒息了,但听着车厢外的动静,这时候也忍不住揭开车窗帘子,朝崖头看去,却见少年半蹲在崖头的杂树中,破败的衣襟在风中摇动…… 第三章 梦里梦外两相疑   三名刺客没有得手,当然不会轻易离去。   仓猝间他们不清楚鹰子嘴后是否有埋伏,不敢去追杀王禀,当下将长弓横在身前,驱马徐徐往崖前逼近过来。   不管他们刚才有没看清自己的脸,徐怀这时还是撕下一片布衫蒙住脸面,但就在他手伸到头后系住布衫之际,一支利箭“嗖”的一声就朝他的面门射来。   徐怀下意识间颈脖侧移出数寸,只觉一道劲风擦脸而过,随后听到“喥”的一声羽箭射中身后的松树,箭杆还“嗡嗡”振颤作响。   “好快的箭!”   徐怀吓了一身冷汗。   他自幼习武,但神智恢复之前,他做什么事都有点笨手笨脚,除了气力过人外,总掌握不了复杂的拳势刀术,骑射功夫也很是一般。   即便他在神智恢复过来之后,那些深藏的陌生记忆,并不能叫他的身手立即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提升,但他除了思维更敏锐通透外,他的眼力也非同以往。   他刚才快速撕下一片布衫蒙脸,眼睛还是盯着这几名刺客,即便有所分神,时间也是极短,为首的那名刺客却抓住机会射出一箭。   如此惊人的速射跟精准度,怕是十七叔他都是不如啊。   徐怀不敢再有懈怠,握住腰后的柴刀。   他也没有立即将身后柴刀抽出,这会让他在这伙刺客面前过早露怯。   徐怀接着又抬脚踢下一块脸盆大小的山石,“哗啦啦”作响,贴着崖壁便滚落下去。   鹰子嘴除了当中丈余宽的豁口外,南面山嵴陡峭,徒步都很难翻越过去,更不要说骑马了;而北面不远就是近三十丈深的峡谷,淮水从中而过。   徐怀踢下这块山石,是警告刺客不要试图强闯豁口。   不管这些刺客身手多强横,但只要被他拿脸盆大小的山石从高处砸中,任谁都不好受。   三名刺客停在崖前六七十步外,为首者盯住崖头,阴沉着脸问道:   “你家大哥是谁,既然料到我们会在这里对王禀下手,不会不知道我们是何人所遣吧?”   “你们杀人祸心已被识破,还有心思问东问西,还真是胆大包天啊,你们真不怕军寨武卒得信赶来捉拿你们?”徐怀粗着嗓门叫道。   “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做了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巡检军寨的官差要过来捉拿我们?就凭王禀他一面之辞吗?”为首者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王禀获罪被贬,不要说他现在还好端端的,就算他真在这桐柏山里身首异处,哪个州县衙门敢深究这案子?”   见刺客竟如此肆无忌惮,徐怀暗暗心惊。   数日前脑海里闪现的那一小段文字,是说王禀在桐柏山鹰子嘴道遇匪而死,但此时想来,这一切或许并非是刺客掩饰得好,更深层的原因还是幕后之人势力太强横,令州县衙门不敢深究,最终才以遇匪结案了事?   说实话,徐怀并不知道王禀是怎么一个人,但他知道王禀被贬前担任的御史中丞这个官职不可小窥,是朝中唯数不多可以尊称为“相公”的高级官员,普通官员仅有资格被称为“郎君”。   “相级”人物被贬,哪怕再无职衔,也绝对不能视之为平民,他横死桐柏山间,州县衙门却不敢深究死因,幕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怀突然觉得搞清楚幕后黑手是谁,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只望眼前这事能赶紧糊弄过去。   徐怀不说话,一脚踩在山石上,右手则紧握腰侧的刀柄,一副还不屑急于将佩刀拔出的样子,其实也给刺客很强烈的压迫感。   三名刺客,满脸络腮胡子,都是胡乱粘上去的,为首者左脸颊却有一道刀疤颇为明显,相距颇远,那人眯起三角眼,像鹰隼一般盯住崖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从后面摸上去?”右侧瘦脸刺客说道。   “你们看他屈身握刀的身姿,是不是有些熟悉?”疤脸刺客脸色阴沉下来,问另外二人。   “是啊,有几分像靖胜军所传的持刀势,而他刚才都分神了,却还能在恍然间避开晋爷这一箭,身手却也不弱,还如此高壮……”瘦脸刺客有些打退堂鼓的琢磨道。   “二十多年前王孝成知唐州,曾大力清剿桐柏山里的贼匪,后来调为靖胜军帅臣,将不少贼匪收编到靖胜军;王孝成死后,靖胜军有一部分老卒解散归乡,这桐柏山里有靖胜军余孽,实不叫人意外。不过,同是靖胜军余孽的卢雄,千里选这一条道护送王禀去泌阳,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疤脸刺客皱起眉头,沉吟道。   “难不成卢雄联合靖胜军余孽保护王禀,意图为当年的旧事翻案?”另一人知晓当年的旧情,吸了一口凉气问道。   “不管是或不是,这事都非同小可,必须立即有人回汴京告之相爷……”疤脸刺客说道。   这时候,西面有急如骤雨的马蹄声,朝这边疾驰过来,这三名刺客脸色更是大变,犹豫片晌,终究是掉转马头往东面驰走……   ……   ……   徐怀不知道靖胜军的旧事,看到卢雄很快与数骑武卒驰至鹰子嘴前,还以为刺客是被他们吓走。   赶过来的兵卒中,为首之人三十岁左右,穿着褐色皮甲,身形健硕,浓眉豹眼,相貌粗犷,手里拿着挎刀,提拉僵绳停马于崖下,抬头见徐怀好端端站在崖头,问道:   “徐怀,你这小子没被那些马贼伤着?”   “没有——他们往东面跑了!”徐怀这时候真正松了一口气,跟十七叔徐武江招呼了一声,仔细找落脚地,往崖下溜来。   “这些狗贼,胆敢跑到淮源来撒野,我们捉住他们剥皮!”一名上嘴唇才长绒须的少年兵卒,年纪也就比徐怀大一两岁,他这时还能看见那些“马贼”的身影,急吼吼的叫骂着,就想拿刀拍马追赶过去。   徐武江却伸手拦住那冲动的少年兵卒,说道:   “穷寇莫追,再说这天都快黑了,今日算这些马贼命好,不跟他们计较。”   虽然天有些阴,但才过午时,说天快黑,那真是瞎眼都不敢说的瞎话啊。   不过,在徐武江看来,只要徐怀他人没事就行。   他们在军寨一个月才拿多少饷银,犯得着去找这些整日在刀口舔血的马贼拼命?   卢雄没有作声,他半生历经沧桑,知道时下州兵乡勇都是什么样子。   他们逃出鹰子嘴不久,就遇到这队武卒,仓促间说途中遇到马匪,请他们过来解救被困鹰子嘴崖上的乡民,现在这队武卒赶过来将刺客惊走就谢天谢地,他还能指望更多?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队军寨武卒的头目,竟然跟崖头少年是相识的。   等徐怀小心翼翼的从鹰子嘴爬下来,他看到这少年仅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卢雄心里更是惊讶。   而除了身量相当健硕,比大多数正常身高的兵卒都要高出半头外,完全就是一个乡野少年,甚至从山崖爬下来的动作,还略有些僵滞,不够灵活。   一袭破旧短衫,襟袖间被树枝山岩划破几处;腰间系了一根草绳,竟然是一把柴刀插在腰后,还有着斑斑锈迹!   他与王禀相公,今天竟然是这么一个少年所救?   卢雄看这武卒头目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那这少年刚才所说的“大哥”是谁,怎么会知道他们将从鹰子嘴通过,安排这少年在此等候?   当然,刺客之事捅开去,除了会刺激蔡铤此贼倍加凶残的派人迫害外,并无别的好处。   卢雄一肚子疑惑不解,这时候也只是闭嘴不多问什么,但他看少年的眼神里,还是满含感激。   他身手是强,但王禀祖孙及乳娘手无寸铁。   他知道在这没有回旋空间的山道间,没有这少年拖住刺客,他即便有舍身求义之志,也不可能保护王禀祖孙周全。   ……   ……   听徐武江、徐心庵赶过来将那些人当成“马贼”,徐怀就知道王禀他们遇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时没有说实情。   他现在思维通透,不难理解王禀他们为何如此。   当然,他也不想再牵涉到这些沾惹不起的是非中去,看了王禀身边的“车夫”两眼,没有凑过去寒暄,与徐心庵共乘一匹马,跟在徐武江等人之后往淮源镇方向而去。   距离淮源镇还有四五里路时,徐怀看到王禀所乘的那辆破旧马车停在路旁。   身着青衫的王禀与淮源巡检使邓珪在一队军卒的簇拥下,站在马车旁说话。   淮源镇隶属泌阳县,却距离泌阳县城有一百三四十里山路。   代表官府常驻淮源镇的巡检使邓珪,才是桐柏山里最大的官老爷,徐怀自然也认得这个身形矮壮、满脸横肉的家伙。   而过鹰子嘴时揭开车窗帘子、一瞥之间予徐怀以惊鸿之感的女孩,此时坐在车首,正关切的看过来。   似受这一幕刺激,徐怀此时脑海里闪现过十数张美艳的脸蛋,应是后世记忆深刻的一些女子,却无一人能及眼前女孩这般清丽明艳。   好奇怪,怎么会无缘无故冒出这些图画记忆来?   当然,徐怀还没有搞清楚自身的状况,也不知道闪现这些画面是不是就没有警示意义。   再说了,在鹰子嘴崖上,当时距离那么远,刺客看清他脸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他应该直接从后崖逃走才对,现在细想下来,还是那股莫名的强烈情绪,最终促使他决定先助王禀他们逃走。   那些绝大多数已遗忘的记忆、偶尔闪现的零星片段,以及突如其来的莫名情绪,到底算什么?   自己实际上是一缕来自后世的孤魂,在幼小时就占据这具躯壳,然后浑浑噩噩的生长了十六年?   徐怀坐在马背上心里翻腾不休,都忘着下马,女孩却以为他盯着自己傻看,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   “你个憨货,却是知道盯着女孩子看!”徐武江觉得有些丢脸,拿马鞭的柄,戳了徐怀一下,下马后将缰绳扔他手里,“替我牵住马。”   “啊!”徐怀回过神来,看徐武江与“车夫”往巡检使邓珪、王禀那边走去…… 第四章 他人眼中痴   巡检使邓珪看到徐武江等人空手回来,便知道这些滑头不肯出力的。   他这个巡检使,虽然只是九品武职,却是枢密院正儿八经选授、入了流品的差遣,是官非吏,平时驻扎在紧挨着淮源镇街市的军寨之中。   本朝在地方政制上,跟前朝有很大的区别,会在不设县的重要街市设镇,因此邓珪还兼着淮源镇的监镇差遣。   他手下包括徐武江在内,除了都头、节级等低级军将外,还有主簿、税吏等属吏,权辖颇大,泌阳县之外的山野乡陌,防盗捕贼缉私等事都归他管辖。   不过,桐柏山绵延二三百里,又与随、光、颍等三州相接,盗匪出没其间,不知凡几,邓珪手下仅有百余奸滑土兵,暗中都有可能与私盗勾结,他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今日在王禀面前,邓珪却还是装腔作势的问一句: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盗匪拦路劫财,真是胆大包天,他们是视我淮源巡检司于无物吗?徐武江,你等可有将这些胆大妄为之徒逮住?!”   “马贼马快,兴许还听过邓郎君的威名,我们追过去,他们都跑没影了,哪里追得及?”徐武江说道,“却不想小小几个马贼,竟然惊动邓郎君亲自出马!”   “马贼冒犯御史中丞王禀王相公,本官怎敢懈怠?却是你们这些家伙竟然偷滑耍奸,不肯出力捉贼,轻易就放走马贼,真以为本官不敢拿你们治罪?”邓珪盯住徐武江问道,声音也陡然间严厉起来。   “……”徐武江愣怔在那里,琢磨不透邓珪什么意思。   徐武江刚才赶去救徐怀脱困,都没有细问王禀等人的来历,还以为就是普通行旅。   这时他瞥眼看王禀一袭青衫,襟袖间还缀有补丁,心想这祖孙二人身边仅有一名仆妇、一名两鬓斑白的随扈护送,竟会是执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王禀?   再一个,这么一号人物抵临桐柏山,路司州县拍马跪舔的官员们呢?   这时候王禀替徐武江等人开脱道:“能将这些马贼赶走,人没事回来就好!”   此时能平安脱险已是万幸,他哪里会节外生枝去说刺杀之事?   徐武江还蒙在鼓里,但邓珪到底是入了流品的官吏,听同僚说过王禀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贬到唐州来。   不过,他同时也知道王禀声望极高,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刚才那么说,是不想留下话柄。   这会儿见王禀替徐武江他们开脱,邓珪见好就收,训斥徐武江:“王相公体谅,不追究尔等失职之罪,还不快过来感谢王相公。”   “王禀戴罪之身、见逐唐州,不敢当诸位壮士大礼!”王禀见徐武江等人过来行礼,忙还礼道。   徐武江这才知道王禀原来是被贬出京的御史中丞,按刀站在一旁。   邓珪跟王禀告罪道:“下吏今日按例要巡视南乡,军务在身,不能留在淮源镇,今日便由这徐武江代下吏招待王相,明日也由徐武江挑选一队兵卒护送王相你们前往泌阳……”   邓珪又唬着脸训诫想要找借口推托的徐武江:“切莫再叫王相受盗匪滋扰,倘有怠慢,仔细我回来收拾你!”   徐武江无奈应下这差遣。   ……   ……   徐怀看着巡检使邓珪很快就率队消失在远处的莽林之中,心想他是看出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吧?   且不管邓珪这人,徐怀此时心里更多琢磨的还是刺客离开时的模样,心想他们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又或者说是幕后之人不会轻易放过王禀。   徐怀猜想三名刺客应该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心想只要王禀不将他说出去,刺客就算是卷土重来,也不大可能会找到他头上来,但他心里是这么想着,却又泛起莫名的情绪,觉得不应该真就袖手旁观。   他不禁苦笑起来:自己算哪根葱啊?   之前牵涉进去,可以说是无心,一心想验证脑海里闪现的那段文字记忆,但现在不赶紧将自己摘出去,是嫌自己活腻味了吗?   王禀年老眼神不济,刚才站在崖下看徐怀的面貌并不是很真切,等邓珪带着一队武卒离去,他低声问卢雄:“刚才崖头是那少年将刺客拦住?”   “嗯!”卢雄点点头,低声说道,“这少年却是跟与邓珪手下的这名节级相识,似是同族中人……”   “我刚才听邓珪说徐武江就是从当地徐氏族人里得荐的兵目,那少年说不定还是你故友徐武宣的子侄辈。不过,这事将你牵涉进来,已不可补救了,却不能再牵涉再多人,”王禀低声说道,“你送我与萱儿到泌阳后就直接离开泌阳,也不要去找徐武宣了……”   “我不去找徐武宣,但我留在泌阳,相公跟前从此就多了一个牵马赶车、没有姓名的老仆,”卢雄哑声说道,“相公你也不要赶卢雄离开——倘若一切都是我多心,送相公到泌阳后,我还想着到漠北草原看一看赤扈人的铁骑到底有多厉害。但看今天之情形,蔡铤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怎么可能放手离开?相公你就当我在泌阳归隐,每天能相随相公左右,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卢兄之恩,王禀无以为报。”王禀见卢雄意志坚定,而这时候看到徐武江朝他们这边走过来,他叹了一口气朝卢雄拱拱手,便不再强劝什么。   “你个笨货,快过来感谢王相公报信之恩!”徐武江招呼徐怀一起走到王禀道谢。   “多谢王相公报信。”徐怀装痴卖傻的上前谢道。   “好说好说,今日相遇便是缘份,还不知道这位小哥姓名……”王禀既然决定不牵涉无关人等,很多事便不会说破。   “王老相公你不要跟这憨货客气——徐怀他开窍有些晚,做事笨手笨脚的。他爹徐武宣是我族兄,死得早,他娘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到十四岁,前年也得病去逝了。他这两年就跟在我身边厮混。他这笨货,这几日却不知道犯哪门子傻,每日朝出晚归都跑到鹰子嘴去蹲着,怎么骂都不听,今日得亏是遇到王相公,要不然折在马匪手里,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死去的爹娘交待……”徐武江说道。   王禀与卢雄对视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里满是震惊跟困惑。   徐武宣早已身故,而眼前这少年就是徐武宣之子?   徐武江说这少年这数日来朝出晚归都守在鹰子嘴崖上,他们猜想应该是少年身后“大哥”早就猜到他们近日要从这里经过。   不过,回想这少年站在崖头面对刺客时的从容不迫,他们怎么都不想明白,在徐武江这些人眼里,这少年竟然是个笨手笨脚的憨货、笨货?   见王禀及“车夫”满脸的困惑,徐怀笑得非常的“憨厚”。   神智没有恢复之前,徐怀浑浑噩噩过活十数年,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手脚笨拙的“憨货”。   这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你拿话蒙骗我们吧?”   女孩王萱没有王禀、卢雄的城府跟顾忌,揭开车窗帘子看了徐怀一眼,忍不住争辩道,   “他一人就将那些马匪打退,怎么可能会笨?”   “……”徐武江哈哈一笑,明明是他们赶到鹰子嘴将马贼惊走,但他也不会跟一个小姑娘斗什么嘴。   徐心庵看女孩极美,三百里桐柏山都无一人能及,情不自禁的碎嘴道:   “这笨货,就凭他能打退马贼?他从小跟着我们一起练拳脚功夫,筋骨是壮,也是能将三四百斤石磨轻松扛起来,但也就一把死力气而己……”   除了徐武江、徐心庵外,这一队武卒十之八九都是徐氏族人或鹿台寨的异姓庄客,他们从小看徐怀长大——女孩王萱见他们都一脸就是如此的神色,心想真是见鬼了,但她嘴上也不肯轻易认输,说道:   “汉末名将许诸,因凶猛而痴愚,是谓虎痴——虎痴一样的猛将,就算笨点,又怎么不能将三五个马贼打跑?”   徐心庵心里喜欢,却不知道怎么讨好女孩子,下意识争辩道:   “就他这蠢样,敢自称虎痴?那些不开眼的马匪,都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的,只是被这憨货牛一样的块头吓住而已,但真要动手的话,一试之下就知道这憨货纯粹是个绣花枕头。平时族中比试,那些初学拳脚刀枪的少年,只要机敏些,都能将他耍得团团转。你看他连把刀都没有,却捡一把柴刀冒充什么刀客。说起来那些马匪也真是蠢啊,竟然被这憨货吓跑,真是要笑死人了!”   女孩王萱不喜欢徐心庵动不动就反驳自己,小脸别过去,不再看他一眼。 第五章 淮水楚山一军寨   白涧河从桐柏山南岭主脉的山谷深处汇聚众多溪涧,下游流经一片平缓而开阔的山谷盆地,最终汇入从西往东,在桐柏山间穿峡过谷的淮水之中。   这处盆地,位于淮水北岸的地形陡峭,淮源镇街市有近千户人家,主要沿淮水以上的白涧河两岸开阔谷地分布。   除了横贯桐柏山的走马道从淮源镇街市穿过外,还有四五条土路往左右的山岭壑谷深处延伸而去;白涧河与淮水在谷底交汇,水面比较开阔,总计有六七座渡口码头衔接被河流截断的道路。   淮源没有设县,除了街市西首建有一座小型军寨,街市外围也没有建城墙围护起来。   女孩王萱坐在马车进入街市,看青石主街上人流稠密,两侧楼铺林立,她才相信卢雄途中说淮源镇繁荣不在信阳城之下这话不虚,难以想象她们从信阳出发,一路都没有遇到几名商旅。   不过,细想也不难理解。   淮源镇是距离光州信阳县更近,但当世不同州县间都有设卡征纳过税,乡野民户更是严禁随意越县流窜,淮源镇平时自然是跟辖管的泌阳县联系更密切。   就算有大宗商货出山,要运往东边的淮南西路州县,通常也是等暮春淮水涨起来之后用舟船载行,这样更省人力。   穿过白涧河东岸的街市,来到一座渡口前,徐武江喊来渡船,小心翼翼的将马车拉上船,准备横渡有三十多丈宽的白涧河。   两边的渡口,除了七八艘渡船外,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苦力三五成堆在等活。   这主要是往西去京西南路的唐州、邓州等地,没有水路,西段走马道又崎岖难行,大宗商货却只能借助畜力,乃至就地雇佣青壮劳力肩挑背扛运过去。   渡河到西岸,就是军寨所在。   三百步见方的石城,临河的寨门上镌刻“淮源巡检司”五字;当地惯将这里称为军寨,官府文函里同时也将这里称为淮源巡检寨。   除了巡检司衙门、兵营外,驿所也在军寨之中。   徐心庵要大两岁,徐怀还差两个月才满十六岁,但徐武江都带在身边。   巡检司诸事都依赖地方,邓珪对徐武江这些部属也不会太严苛,军寨之中不缺徐怀一口吃食。   这会儿徐武江安排徐心庵、徐怀先送王禀等人去驿所:   “驿所就在前面,徐心庵,你与徐怀先送王相公他们过去,待某家回衙交过差,再过拜见王相公!”   ……   ……   驿所占地不大,约三亩许地,院墙头长有杂草。   从大门进去,第一进院子是驿丞公廨。   驿丞程益却不在院子里,只有两名厢兵出身的年老驿卒坐在廊前晒太阳;徐心庵嫌驿卒腿脚慢,留徐怀帮忙卸车,他跑去找程益。   王禀没有官职在身,但他被贬唐州留居,有地方监视之意,毕竟不是流放、充军。   他离京后,要在期限内赶到唐州报道,而唐州地方有监管他并照顾起居的责任;而前往唐州的途中,驿所也要给予收留、接待。   驿丞程益专司迎来送往之事,是不入流品的小吏,那些途经此时的官绅,个个耀武扬威,他都得受着;而被贬官员留宿驿所,他也不会怠慢。   程益平日里就喜欢喝口小酒,也不分时辰,酒就装壶茶里,看书写字画画,闲下来就抿一口,他叫徐心庵找过来,先从王禀手里接过官告函。   徐怀将车卸下停在前院,正要先将马牵到驿所后面的马厩去,瞥眼看到官告公函上写王禀因“不恭”之罪而削职贬官、见逐唐州。   他心里疑惑:   王禀被贬前是御史中丞,是当世极少数有资格被称为“相公”的人物,照道理除了坐龙椅的官家外,他即便是触怒当朝宰执及诸王,都不会扣上“不恭”的帽子。   王禀只能是在言行上冒犯了官家或皇太后,才会被治以“不恭”之罪。   不过,徐怀不相信是当朝皇帝会派刺客追杀王禀,真想杀,没有必要多此一举,细想下来应该是王禀得罪朝中那个大权在握的人物,被抓住把柄赶出汴京。   虽说脑海里的那些记忆绝大多数都已经遗忘,徐怀眼下能这么考虑问题,他也不觉得这应该是十六岁少年的思维。   自己或许真是后世孤魂莫名来到当今世界?   满腹心思的将马牵到马厩,又给添上草料,徐怀才回到前院。   这时候刚过晌午,徐心庵已经带王禀等人前往驿馆东北角的一栋小偏院歇脚,驿丞程益正吩咐一名年老驿卒给王禀等人安排伙食。   “还要给酒?”驿卒有些不情愿的问道。   不同的官员路经驿所,都有相应的接待标准:   权高位重之人过境,地方官员、乡绅豪族都会赶过来摆宴巴结;流贬之人,在驿所落脚住宿,除了粗粮饭管饱外,最多再加一小碗酱菜佐饭。   驿丞程益给王禀等人安排的午食,除了一碗腊肉、一碗蔬菜、半只肥鹅外,竟然还要多温一壶酒送过去,老卒怎么会不感意外?   徐怀也知道驿所经费都来自泌阳县衙拨给,平时没有其他花头,还要克扣一些出来供程益喝酒,这时超规格接待王禀,难怪下面人不情愿。   “王相公得罪枢密使蔡铤被贬唐州,天下士人皆感扼腕,你这狗眼看人的混帐家伙,却吝啬一壶酒?得得,大不了我戒两天酒,好让你们将账目抹平。”程益骂道。   程益是不入流品的小吏,却在士人之列。   各地方的公函往来都要经过驿馆传递,他对王禀被贬唐州的情况,却是比徐武江这些底层武人都要清楚的。   枢密使蔡铤?   徐怀这才知道王禀到底得罪谁被贬唐州。   徐怀对当朝之事谈不上熟悉,但听徐武江及巡检司武卒吹牛逼,偶尔也有道听途说,知道枢密使能与位居少宰、太宰的左右相并尊,蔡铤在当朝绝对是权势熏天的人物。   而蔡铤执掌朝堂军国要政,真要用暴虐手段铲除政敌,手里能用的死士,绝对比宰相都要宽裕。   也难怪邓珪要急吼吼的离开军寨啊。   邓珪这个巡检使,他平时在淮源巡检司的工作,受唐州及泌阳县的节制,但全国所有巡检使、都巡检使等武官的选授、提拔,却是受枢密院直接管控。   也就是说,邓珪正常情况下,八竿子都跟蔡铤这样的人物打不到一块去,但要是因为跟王禀亲近,叫蔡铤注意到,只要大笔一挥,将邓珪调到哪个穷山恶水、盗匪或边患甚烈的地方任职,就足以叫他生不如死了。   邓珪急吼吼离开,原来是不想跟王禀产生半点瓜葛。   相比之下,程益作为驿丞,乃是泌阳县吏,不隶属于枢密院体系,他敬重王禀的为人,则不吝给予厚待。   “十七叔怎么还没有过来?”   徐心庵这时候从偏院走过来,看到徐怀疑惑的问道。   徐怀摊摊手,表示他哪里知道。   淮源镇哪里会有王萱这般容貌绝美、气质又脱尘出俗的少女?   徐怀看得出徐心庵是有些着迷了,这时候却找不到借口赖在这里,才着急问徐武江的去向吧?   徐怀摊摊手,但徐心庵就没有指望他回答什么,又埋怨道:“邓郎君都吩咐过我们要招待好王相公他们,十七叔怎么就不见人了呢?”拉着徐怀回巡检司衙门去找徐武江…… 第六章 粗鲁非真貌   徐武江作为地方宗族举荐的节级,在巡检司是不入流品的小兵头,地位低微,但除了他背后徐氏在桐柏山乃是大姓豪族外,他本人身手强横,闻名乡里。   而徐武江所率领的那队武卒,又以徐氏族人及鹿台寨的异姓庄客为主。   邓珪平时也甚是厚待他。   徐武江在军寨巡检司衙门北面有单独一栋小院子居住;徐怀在他娘病逝后,这两年就跟在徐武江身边厮混,平时他与徐心庵作为跟随,也都住那栋院子。   除开邓珪,巡检司两名都头、六名节级身边都有两三名亲信伴当吃住在一起,这些年都在巡检司里吃兵饷,差不多占去巡检司三分之一的兵额。   徐怀现在是没有足岁,不算巡检司正式土兵,但徐武江一样替他领一份兵饷,帮他攒起来日后娶媳妇用。   徐怀随徐心庵赶回住处,脱下衣甲的徐武江正站在廊下拿着汗巾擦脸。   徐武江的妻子荻娘是个身形矫健的女子,谈不上绝美明艳,却也是秀丽大方,这时候从厢房走出来,看到徐怀,责怨道:“你这个憨货,怎么又跑去鹰子嘴厮混,要是今天你叫那几个马贼伤了性命,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娘交待!”   她接过徐武江手里的汗巾,恨铁不成钢的朝徐怀抽来。   抽中也不会痛,徐怀也就不躲。   徐怀以往神智浑噩,对自家事知道也不多,就知道他爹徐武宣早年是禁军武官,十五年前离开军营,在南归途中遇到逃荒的苏荻一家人,接济他们到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安顿下来。   徐怀他爹回乡没两年就去世了,十多年来是他娘带着他跟苏荻一家人相依为命。大前年泌阳县大疫,他娘跟徐武江的妻子都得疫病死了,苏荻嫁给徐武江当续弦,也就成徐怀的“十七婶”。   徐武江将他收留在身边,主要还是苏荻担心他笨手笨脚的,靠着三五亩薄田没法养活自己。   徐怀觉得,这世间要说还有谁真正关心他,也就是苏荻了。   汗巾抽中徐怀的脖子,“啪”的一声响,荻娘自己却心疼起来,抓过他的肩膀看脖子上有道浅红印子,啐骂道:“你这憨货,也不知道躲一下,抽疼没有?”   “徐怀练武没多大长进,但这一身死疙瘩肉,跟铜头铁骨似的,你拿根铁条抽他,都未必能叫他喊痛!”徐武江笑道。   “你是不是还没有吃东西?”荻娘问了一声,便跑去后厨给徐怀准备吃食。   徐武江将徐怀、徐心庵喊到东厢房里问话:   “今日真是王老相公所说那般,有几个马匪不开眼跑来淮源镇附近劫财?”   要是徐武江在途中问他,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但眼下决定还是先瞒下这事,瓮声说道:“应该是的吧,我没有看太真切。”   不这么说,难道说他早就料到王禀今日在鹰子嘴崖前有难?   难道说他在鹰子嘴时,还识破那三个马匪实是追杀王禀的刺客?   难道说这三名刺客很可能还是当朝枢密使蔡铤所派?   他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能解说得清楚吗?   徐武江见徐怀又犯傻发愣,自己走到窗前自言自语道:   “王禀必然是在朝中得罪了谁才被贬到唐州来,但邓珪不去亲近王禀便完事了,也没有必要急吼吼避开啊!这事真不对劲!再说虎头岭、歇马山那几伙人马,这几年都颇为老实,平时暗中都能得附近村寨的孝敬,应该不会对一辆不起眼的破旧马车下手——倘若他们是别地的马贼盯上肥羊,也不能跑到鹰子嘴附近再下手啊?”   听徐武江自言自语分析今日之事,徐怀讶异的看向他的身影。   他之前浑浑噩噩,对身边人的认识也是浮于表面,却没想到平时颇为粗鲁的十七叔徐武江,刚才在王禀等人面前也似无所忌惮,实际上早就看出诸多疑点。   “不是劫财的马贼,难不成还是追杀王禀那老头的刺客不成?我看十七叔你就是多心了。”徐心庵却没心没肺的说道。   “我多心?”徐武江抬手要抽徐心庵,说道,“照着规矩,巡检使每个月都要亲领武卒,到所辖诸乡寨巡视一遍,以免匪盗滋生,但邓珪那龟儿子赴任两年多了,除了最初两三个月还算勤勉,之后除了留在军寨吃酒,又或者跑去街市找花姐吹牛睡觉,干过什么正经事?”   徐心庵问道:“十七叔你这么说,这事情是有些蹊跷呢,但王老相公都已经在驿馆住下,邓郎君离开前,吩咐过十七叔要招应他们,还要不要过去?”   “邓郎君、邓郎君,你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是看上王家那小姐了吧?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脸,”徐武江笑着一脚踹向徐心庵的屁股蛋,骂道,“邓珪急吼吼跑开了,我们没事去凑什么热闹?”   “那明日护送之事呢?”徐心庵问道。   “你到街市打听一下,明天有哪家马队去县城,你与徐怀到时候陪着走一趟,送他们到县城后就连夜回来,不要耽搁……”徐武江吩咐徐心庵道。   “嗯!”徐心庵应道。   “哦,对了,你再去找徐四虎他们,让他们嘴严实一些,不要将今天的事胡话说出去——这事不管有什么蹊跷,鹰子嘴那里有马贼出没,‘盗匪不靖’却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传到县里不是好事,别他娘给自己没事找事。”徐武江又吩咐道。   “好咧,这些我都懂!邓郎君那边我就不敢保证了啊!”徐心庵说道。   “邓郎君那里还需要你这蠢货来操心,你怎么就不能学徐怀,做事闭上嘴少叽叽歪歪?”徐武江瞪了他一眼。   “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十七叔单留他在身边,不觉闷得慌?”徐武江吩咐的这些事,需要头脑机敏,徐心庵也觉得只有他能胜任,就都应承下来。   徐怀乐得清闲,这会儿听到荻娘在后面喊他,便先跑过去吃东西。   “诺!快吃,看你饿成什么样了,这两天又瘦了不少!”荻娘见徐怀跑过来,将一碗刚热过的粗粮饭塞他手里,还夹一条酱瓜给他。   徐怀拿筷子捅了捅碗底,翻出一大块油香腊肉来,顿觉肚子里的饥虫都醒了过来在拼命的叫唤:我要吃肉。   后厨有饭桌,但屋里太阴暗,他就蹲在廊前,一边扒着饭,一边思量着事情。   徐怀以往浑噩,很多事别人都不跟他说,但神智清醒过来,每日眼睛所见、耳朵所听,也清楚桐柏山里一直都不太平。   这世间从来都不会缺少作奸犯科之徒,兼之官府、宗族大户盘剥,活不下去的乡民落草为寇也绝非新鲜。   桐柏山那些绝险崎僻之地,又最易纳污藏垢。   因此,匪患长期以来都是困扰桐柏山的一个问题;匪患最严重时,走马道商旅都断绝掉。   淮源镇三十年前初设巡检司时,剿匪效果并不好,主要也是当时巡检司的武卒主力以轮戍禁军为主,到地方后只会吃拿卡要,每遇匪情还要大户捐钱捐粮以助军资。   大姓宗族最初也不敢倾力配合巡检司,就怕剿匪不成,最终害他们自己遭受盗匪的报复。   唐州后来改过一次兵政制度,淮源巡检司得以从当地招募土兵。   大家利益休戚相关,大姓宗族这才倾力支持剿匪,打过几场硬仗,还捉捕不少强贼流放充军。   即便这年头作奸犯科的人屡禁不绝,桐柏山那些险僻之地,总是有那么几股顽匪清剿不净,但也轻易不敢再去找大姓宗族报复;出来打家劫舍都要冒极大的风险。   渐渐的两相就止战罢斗。   当然了,山寨不再随意下山打家劫舍的代价,就是隔三岔五会到附近的村寨勒索粮食财物。   巡检司及大姓宗族对此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勒索到他们头上,只要不太过分,也会接受,就当是额外捐一笔税款买平安。   微妙的平衡形成之后,这几年来,桐柏山里的走马道也就太平起来了。   即便有三五刚落草的蟊贼不懂规矩跑到淮源镇附近惹事生非,甚至都不用巡检司这边出手,那几家山寨都有可能暗中将人头送过来。   徐怀神智恢复过来有一个多月了,看徐武江每天除了带队在淮源镇附近巡视,就是在军寨里练武喝酒、聚拢军卒赌头钱,对他的印象,也只停留在性情粗犷、身手强横、能折服人之上。   然而刚才一番话,叫徐怀认识到徐武江仅仅看似粗犷,仅仅以前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展现细腻的心机罢了。   而邓珪调到淮源上任有两年多了,每日要么在军寨里喝酒,要么就跑去街市狎妓玩乐,都不怎么管事,徐怀还以为他是一个无能的昏庸官吏。   看今天的情形,徐怀才意识到邓珪在上任之前,极可能就已经摸清楚淮源镇的情势,绝非糊涂人。   邓珪将放手不管事,诸事交给都头、节级负责,实际是将事权交还给地方势力,他每日醉生梦死、不管事务,反倒能安然渡过三年一转的任期。   这他妈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第七章 身如龙枪如蟒   徐武江都想学邓珪避开王禀主仆,徐怀午后当然也是躲在院子里,心里琢磨事情。   比起王禀遇刺这事,真正震撼他内心的,还是那小段类似史书记载、在脑海间突兀闪现的文字,今日在鹰子嘴崖前竟然得到验证。   神智恢复过来后,他肯定不愿意作为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货,继续留在淮源镇混吃等死,但在当世,他又能去哪里,又能干什么?   “吱哑!”   徐怀蹲在前院廊下“犯傻”,听着一声响,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抬头却见两鬓霜白、瘦脸清矍的王禀,与他有些扭捏不安的孙女王萱探头看进来。   徐怀愣怔在那里,想不透王禀突然跑过来是什么个意思。   “徐节级可在府上?”王禀问道。   “十七叔去校场了,王老相公找十七叔有什么事?”徐怀疑惑不解的盯着王禀祖孙,却不见那“车夫”的身影。   “徐夫人可在?”王禀问道。   “啊?”徐怀惊讶的看着王禀,心想当世男女之防谈不上多严厉,但你一个老头突然跑上门来找苏荻,似乎也不大合适吧?   “徐怀,谁找我?”   荻娘从后院走过来,她没有见过王禀,迟疑的打王禀祖孙两眼,问道,   “这位老郎君是谁?”   “老朽王禀见过徐夫人,”王禀微微拱手,又朝身后女孩说道,“萱儿,你自己跟徐夫人说。”   “啊,是王老相公啊!”苏荻敛身行礼问道,“不知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荻娘?”   王萱美玉小脸跟喝醉酒似的走进来,从徐怀身边经过时,头都恨不得埋到自己的胸口里,徐怀心里则更困惑了。   王萱走到廊下细声跟苏荻耳语几句,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徐怀就隐约听见“有血”,吓了一跳,忙问道:“王小姐受伤了?”   “你这憨货,耳朵这么尖,怎么不去当贼?”苏荻瞪了他一眼,驱赶道,“滚滚滚,没你什么事,你陪王老相公在前院坐着!”   苏荻说罢就拉着女孩王萱去后院了。   “萱儿还不足十三岁,却已长大成人——老朽这是措手不及,驿所又没有年轻女眷,只能跑来求助徐夫人……”王禀站在院中,跟徐怀略作解释。   徐怀这才省得是怎么回事,只能憨厚的干笑两声化解尴尬。   王禀是不想牵连太多无辜之人,但只要有些希望,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此时更想知道徐怀这少年在鹰子嘴崖头所说的“他家大哥”到底是谁,眼睛盯住徐怀问道:“徐节级似乎事先并不知老朽途中会遇刺客?”   王禀年过六旬后,身体禁不住有些佝偻,近年来又愈发清瘦,也就显得瘦小,也就衬托得徐怀越发健硕。   此时天寒,都还穿着厚实的袄衫,徐怀臂膀间却给人筋肉鼓胀贲起的感觉,但他一张脸却是白净俊朗。   就算没有鹰子嘴崖前的相遇,王禀这时候见到徐怀,也很难相信他会是徐武江、徐心庵等人眼里的“憨货”!   当然,他也不觉得徐武江、徐心庵等人有必要欺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七叔却是不知情,”徐怀看过王禀眼里有很多的疑惑,只是低声说道,“我也是受人所托,这几天守在鹰子嘴给王老相公提个醒而已,却没有想到刺客来得不慢……”   内心深处隐隐有着冲动,要他不要置身事外,但理智又告诉他,牵涉到这种事情里绝没有好处,徐怀此时站在王禀面前,也只能先含糊其辞。   王禀见徐怀眼瞳非常的明澈,确定今天诸多事都不是错觉,低声说道:   “老朽原定是从蔡颖借道,经方城口去唐州的,还是卢雄担心有事,临时改走桐柏山道,要不然我们兴许都走不到颍州就会被刺客截住了……”   王禀这话是说他猜测刺客应该从汴京出发追上来的,要不是前面追错方向,都不可能拖到淮源镇。   徐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说道:“有什么新的消息,我会去找王老相公的。”   “王老相公,你有事找徐某?”   徐武江得人报信说王禀找上门来,这时候匆忙从校场赶回来,看到王禀与徐怀站在前院里,问徐怀,   “你怎么叫王相公在院子里的干站着?”   “不麻烦徐小哥——萱儿长大成人,老朽措手不及,只能跑来求助尊夫人。”王禀拱手道。   “那恭喜王老相公了。”少女初长成总是值得贺喜之事,徐武江朝王禀行礼道。   徐武江猜到遇匪这事不简单,不会自寻烦恼追根究底,也就站在前院跟王禀寒暄,片刻后荻娘牵着玉脸羞红的王萱从里间走出来。   王萱手里还抓着一个锦帕小包袱,却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女人用品,叫她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徐怀、徐武江,拽着祖父王禀的衣袖,逃也似的跑开去。   ……   ……   临近天黑,徐心庵才从河东街市赶回来,打听到明天有几家马队会驮货去泌阳县城,他已经约定好一家同行。   徐怀随徐武江、徐心庵回到宅子,荻娘提出一只陶瓮,跟他说道:“我刚炖了点鸡汤,你送去给王家小姐吃!”   “我来去送。”徐心庵心痒痒想要将这差事接下来。   徐武江一巴掌拍了他一记后脑勺,骂道:“你叫春的蠢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让徐怀去送,你给我老实待着!”又跟荻娘说道,“你该操心替这两小子说媳妇了,要是等他们学徐四虎那几个有点臭钱就往悦红楼跑,我是打断他们的狗腿呢,还是打断他们的狗腿呢!”   陶瓮盛着滚烫的鸡汤,瓮底都已经烧黑,拿草绳结成兜,徐怀提在手里就往驿馆走去。   河东街市有客栈,驿所平时要没有官吏过境,颇为冷清。   这时候也不知道驿丞程益及几名驿卒跑哪里去了,前院公廨看不到人影,徐怀径直去找王禀。   驿所最外围的围墙颇为高耸,而内部院子之间的隔墙都是齐胸高的夯土墙,徐怀绕过驿所公廨,远远就看到“车夫”卢雄手里正耍一杆长枪。   在鹰子嘴时,徐怀看到卢雄将一柄直脊长刀横在膝前,却不想他还随身携带长枪,猜想当时情况紧迫,他来不及将藏于车厢里的长枪取出。   徐怀看了一会儿,便看出卢雄所使枪势,正是徐氏族人普遍都会的伏蟒枪。   他听徐武江说过,这一路伏蟒枪连同族人所练的刀势、拳脚,都是他父亲徐武宣等人早年从军中带回桐柏山传开来的。   看到卢雄也使这路枪势,徐怀心想他曾从过军?   而再看下去,徐怀看得出卢雄手里的这路伏蟒枪,跟十七叔他们还是有所区别。   就见卢雄使枪时视线高远,却始终有一分注意力落在移动的枪尖,长枪每一势劈抽、攒刺、拨打,不像十七叔他们使枪行云流水,显得特拖泥带水,却有着特定的节奏。   再看卢雄脚下小心翼翼的蹚地,步伐又慢又小,有钉刺倒插在地上,稍不留神就会戳中脚底板似的。   然而随着枪路的变化,卢雄略有些佝偻的身姿,却像潮汐涌动般在鼓缩起胀。   徐怀以往习武,以练力、打熬筋骨为主,不涉及复杂的拳脚及刀枪套路,骑射功夫也很一般,但神智恢复过后来,眼力却大异以往。   他能看得出卢雄在伏蟒枪上的造诣,实则比十七叔他们更为高明,卢雄看似迟滞的身形,却藏敛着难以想象的劲力,而一旦爆发,必然就有山崩海啸之势,将身前之敌的防守摧枯拉朽般打溃,夺其性命。   徐怀想到在鹰子嘴里第一眼看到卢雄时的那种感觉,这一刻更为鲜明,卢雄手里的长枪,就像一头藏在草丛深处的毒蟒,仅仅没有劲敌站在他的身前,才显得呆滞。   这才是真实的伏蟒枪?   卢雄早就注意到徐怀了,却是等这一套伏蟒枪使完才停下手来。   徐怀这时候手提陶瓮走近过去,卢雄隔着矮墙说道:“我这一路伏蟒枪,讲究身如龙,枪如蟒,乃是军中惯使的枪势,徐小哥也练过吧?”   “这路枪势看十七叔他们经常使,我手脚笨拙,却使不好。”徐怀据实说道。   除了王禀午后跟徐怀又碰过面外,卢雄也不相信徐怀是憨货,但徐怀身形却又有几分僵滞,像是习武走岔了路子。   卢雄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却不妨碍他多说几句:   “伏蟒枪说开了,却也没有太精妙的地方,作为军阵枪路,凶猛之余主要讲究一个‘藏敛’——”   “藏敛?”   徐怀这一个多月来,也清楚以往习武太过表面,路子有些走岔,但武学义理这事,却不是他自己琢磨,就能想通透的。   卢雄深入浅出的说道:“在战场上面对的敌人成百上千,特别复杂的枪势没有施展的余地,不知藏敛,就算有真龙之力,又能坚持多久?所以说,在有限的腾挪空间里,尽可能省力有效的将敌卒斩杀马下,便是伏蟒枪的精髓。伏蟒枪讲究的是一个‘伏’字,‘伏’字拆开来是‘人’与‘犬’,从本意上讲,是人要像犬一样匍匐在地,以伺机而行动,根本就是‘藏敛’、‘藏匿’,不是‘降伏’。伏蟒刀、伏蟒枪以及伏蟒拳都同出一源,道理也是相通的——我看你站鹰子嘴崖头握持柴刀的样子,应该学过伏蟒刀吧?”   “……”   从这一番议论,徐怀就知道卢雄在伏蟒枪上的造诣,比十七叔徐武江他们更高,也不扭扭捏捏,直接问道,“敢问卢爷,藏敛之法要怎样才能修练入门呢?”   卢雄心里也有很多疑问,说道:“伏蟒枪的藏敛法就蕴含在基础拳势桩功之中,你应该都有练过,但我看你身形僵滞,似乎是练偏了——这会儿不早了,你夜里要是能过来,我再仔细说给你听……”   “好咧,”徐怀心想他今天卷入这样的是非中,收点好处才不冤,说定夜深人静之后过来听卢雄讲解伏蟒桩功,将陶瓮隔着矮墙递过去,说道,“这是十七婶煨给王萱小姐的鸡汤……” 第八章 柳林之内有堂奥   巡检司平时军纪就比较涣散,邓珪今天不在军寨,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难得有机会,不少土兵都直接告假回家,徐武江也被人请去河东街市喝酒——这种应酬场合,徐武江却是更喜欢将识事机敏的徐心庵带在身边,徐怀偶尔才有机会跟着去打牙祭。   别的都头、节级,这时候也去喝酒,或直接奔街市几家妓馆而去;那些没有告假的兵卒入夜后也是在营房里掷头钱,个个跟放大假似的——军寨之中却没有什么人走动,十分的清寂。   程益嗜酒,白天将酒装茶壶里饮着,入夜更难有清醒的时候,徐怀走到驿所,仅有一名叫老奎、厢兵出身的年老驿卒坐在前院昏昏欲睡。   老奎看到徐怀进来,也只骂了一句“这时候乱跑来什么,要是敢乱看人家小姐,戳瞎你狗眼珠子”,却没有拦徐怀去后面找王禀。   卢雄在跨院前等着,看徐怀过来,说道:“相公一路辛苦,今日好不容易早睡,我们去别处说话。”   “东面水塘边有片柳树林,颇为清静。”徐怀说道。   走到水塘后柳林里,徐怀将灯笼挂在柳树杈上,照亮一小片地方。   卢雄心里有很多疑问,但他认为徐怀这时不会说太多的实情,也就没有太多的废话,直接说道:“我从你身形走姿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你应该也学过伏蟒拳,你先将鞭锤势的那几段变化使给我看……”   徐怀自然有学过伏蟒拳,鞭锤势有三段变化,起势类似翻臂拳,右臂借翻肘如巨蟒摆尾般往侧后横扫出去,如长枪、钢鞭抽打,势大力沉,也是从枪路变化而来。   这也是一整套伏蟒拳里,比较难的一部分,在临敌时也很少会用到。   徐怀气力极大,在相对开阔的空间,将全身气力使出来,摆拳横扫侧击,能将碗口粗的杂树打断。   这是徐心庵他们都远远不及的。   不过,鞭锤势有三段变化,除了起势外,第二段变化是沉肘横击,从伏蟒枪横打及刀势横斩等变化而来,第三段变化是撩拳窜杀,对应伏蟒刀、伏蟒枪的撩刺等变化。   基本的要领,徐怀都有学过,但这三段变化要在极小的腾挪空间及瞬息间连贯完成,这需要对全身的筋肉有极其精准严格的控制,才能做到。   徐怀最大的弊端就是不知留有余力,也就是所谓的不知藏敛。   他起势肘臂如鞭如枪,出手极其凶猛,但力道用尽,后续需要一个明显的缓冲,才能做出第二段、第三段的变化,但已没有多少气势可言了。   而这明显连贯不起来的间断,就会为对手趁势反击。   以往在捉对厮打时,徐心庵身手灵活,只要避开他势大力沉的起势肘臂横扫,接下来就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更快、更准的拳势变化令他手忙脚乱不能应对,很容易就将他打败掉。   徐心庵以往看他不起,却不是纯粹的自傲,实是徐怀还没有窥得武学的堂奥。   卢雄有意提点,徐怀当然不会腼腆,当下就将这一势演练了一遍。   “我知道你哪里出问题了,你基础桩功走偏了,”卢雄说道,“你看我给演练这一势前二段的变化!”   从翻肘侧击接沉肘撞击,变化并不复杂,但见卢雄第一势力道已是强横,随即却爆发出更强横的力量,身体侧倾前去,带动肘部如重锤轰出,势大力沉,竟然带出破空鸣响。   除了两势变化之间没有一丝迟滞,在第二势沉肘撞击之后,卢雄的身体给人更强烈的鼓涨之感,说明他将真正的杀伤力藏在第三势变化中没有使出来,更为难得的是卢雄并没有使出第三势变化,就直接收住身势,说不出的游刃有余。   好强!   比十七叔徐武江真正要强出一截,十七叔徐武江是能使出第三势变化,但绝没有这么强的杀伤力,而不要说藏有余势时说收就收了。   难以想象卢雄对自身筋肉控制到何等程度,才能做如此的收入自如。   徐怀今日蹲守崖头,还自信那三名刺客不可能强攻上来,现在看来,只要这三人有合斗卢雄的自信跟实力,他今天真是托大了。   刺客应该是看不透他的虚实,才没有出手吧?   “……”   卢雄见徐怀竟然直接看懂鞭锤势变化的微妙,不需要他细细讲解,心里更是惊讶,如此聪颖之人,怎么会走偏了?   他心里想,就算徐武江故意不教他,这些年徐怀自己也应该琢磨明白了啊,再说徐怀背后那人就不指点?   “我以前确实是比较笨拙,但人总有开窍的时候。”徐怀也不想误导卢雄太多,略为含糊的解释道。   “哈,有些人却是少时早慧,大时了了,”卢雄听过不少大器晚成的故事,说道,“我筋骨已有些老了,也只能将伏蟒拳使到这一步,但伏蟒拳在军中真正的强者手里,还要更强一线。当然,我并不是要你看这一势拳肘间的变化,而是要你看我的后背,特别是脊椎骨这条中线,与你练打这一势拳路时有什么区别……”   卢雄虚步站住,保持鞭锤势翻肘前的预备姿势,让徐怀细看:   “伏蟒拳是以脊椎骨为根,就像巨蟒昂首时的蛇脊一般——你出拳时脊椎骨过于僵硬,想要知道藏敛,你仔细想想山中蛇蟒在草丛中将立未立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一种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感觉?所以,伏蟒拳也好,伏蟒刀、伏蟒枪也好,基础功就在这似曲非曲、似直非直、身椎为根的桩功之上。别家拳架也都有说大椎是身体大龙,道理其实都是相通的。身如龙、枪如蟒,其实身也要如蟒,只过说蟒不大好听,才将身体比作龙蛟——龙蛟龙蟒,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你只要把这种感觉掌握到,也就踏入藏敛的门径,接下来就是将这一根本融入所有的拳势刀枪变化之中,就算是登堂入室了!”   “……而年幼者习武,想要窥得这门桩功的堂奥是很难的。由浅入深的来说,我们要先想着头顶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头颅,以便背脊能自然挺立起来,而不是用腰胯的力量强行将其挺直起来。之后还要想着似有一根巨大的蟒尾顶住自己的尾椎,也就能从底端将身体自然的撑直起来。通过两端的‘提’与‘撑’,使脊椎骨直耸,这样才能达到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的效果。虽然还要很多的技巧配合,如起伏劲的修练等,但从这一根本将伏蟒桩功练到一定层次,全身的气力是否需要爆发、爆发的程度,都能更精准的进行控制,这就是藏敛。鞭锤势等诸多拳法的变化,也就能水到渠成掌握了!”   卢雄在伏蟒拳上浸淫多年,甚至在此拳法的初创者之上,有他自己更深的感悟。   听他基础桩势讲解非常的通透,都不需要说第二遍,徐怀就完全明白,眼前跟打开一道门户似的,窥见里面闪烁的光芒。   他心里也知道,以往十七叔徐武江并非有意不跟他说这些;他神智没有恢复,谁没事跟他讲这些?   当然,徐怀以为十七叔徐武江他们对伏蟒拳的讲解,达不到卢雄这等深度。   好在他这个人以往笨拙是笨拙了,性格却是坚韧异常,或者说无比傻倔。   年幼时并不能掌握伏蟒桩势的要领,只知道学其形,用腰胯部的筋肉将背脊绷直。   寻常人这么练是很难坚持多久的,身体也会有损伤。   徐怀虽然走偏了,但他天生骨壮筋长,每日坚持时间甚至比徐心庵他们更长,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他练就铁铸一般的筋肉,骨骼也异常坚实。   不过,倘若一直如此下去,他这辈子除了会永远停留在打熬筋骨的层次不说,更可能到三四十岁时,身体就会因为过度损耗而迅速垮下来。   现在既然有卢雄这位名师在,徐怀断然不会轻易错过机会。   也许是前段时间脑海突然闪现那段文字记忆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是他应得的奖励?   徐怀是不知道接下来他要怎么做,不想继续被别人当憨货,也不知道离开淮源镇能不会闯出一番天地,但不管怎么说,当世能有强横一时的身手,无疑能多些筹码跟选择。   伏蟒桩势的基本动作,徐怀再熟悉不过,但要想象头顶之上有股力量在提拉自己的头颅?   徐怀两腿稍稍分开虚立,视野往远处看去。   河东街市还有灯火,虽然昏晦,却还是隐约分出地平线,徐怀也没有去想象什么山中巨蟒,就回想卢雄使枪时那种高远姿态,将自己的视野尽可能朝远处昏晦的地平线看去。   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凌然而上的感觉。   “你悟性真高,我只是一说,你便有些掌握窍门了!”看到这一幕,卢雄都禁不住赞叹起来,说道,“你现在背脊两侧的筋肉,是不是感觉比平时放松一些了?”   “确实如此,但似乎还有不够,蟒尾撑地又是什么感觉?”徐怀也颇为自得,又问道。   毕竟最基础的伏蟒桩势有两处要点,此时还远不够好。   “王孝成在军中,总结诸多军阵刀枪战法,先创伏蟒刀、伏蟒枪,融合诸家练法所长之后,才从刀枪套路创出这一路拳法,我有幸听他说过此拳精义,练桩功时讲究一个‘背椎如蟒身交泰’,你第一步做对了,交泰处应该落在这里!”卢雄伸手在徐怀腰椎处摸索了几下。   徐怀感觉却有一股奇妙的力道传来,他的脊椎不由自主的随着卢雄的手掌变化,作极细微的调整。   卢雄手掌最后落处,竟然完全跟他身体的重心吻合。   重心?   好奇怪的字眼,但在伏蟒拳里,这一处叫“身交泰”。   也许此时就处于“身交泰”的状况之中,徐怀这一刻再去想象尾椎骨有蟒尾延伸出去支撑地面,完全没有难度。   说起来很微妙,卢雄将手掌收回去后,他的背脊也下意识的往前微微拱出,似能感受到每一块脊椎骨似曲非曲、似直非直环环相扣起来;不再像以往像一支铁矛似的绷直在那里,感受不到一点曲度变化。   这就是“身椎为根”啊!   无论是想象头顶有力量虚提头颅、尾椎骨有巨尾延伸撑地,还是想象伏蟒从草丛中狰狞昂首,实际就是要让身体的重心保证落在似曲非曲、似直似直的背脊上,然而将这一根本融入伏蟒拳及刀枪的所有变化之中,是这一整套军阵技击之法的基地。   原来真就是差这一层窗户纸没捅破啊。   然而卢雄心里更是震惊:除开远比常人高出一大截的筋骨底子,如此复杂的道理说一遍就能通晓,在徐武江等人眼里,徐怀竟是憨货? 第九章 少年奸计   卢雄点拨时间虽短,徐怀感受却完全不一样。   要想对筋骨肌肉的控制提升到全新的层次,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苦练,但这种找对门径、窥得堂奥的感觉,实在是不差。   这么想的话,牵涉到这种事里,也不全是坏处。   徐怀心想他要有卢雄这样的身手,或者说他掌握伏蟒拳能到卢雄这般境界,实力或许还要更强一些,他又何需畏惧三五名见不得光的刺客?   而天下之大,又有什么他去不得的地方?   见卢雄眼里都是困惑跟惊讶,少了许多顾忌的徐怀沉吟片刻,问道:“午时在驿所公廨院子里,我瞥了一眼官告文函,说王老相公是贬唐州居留,但能否可以不去泌阳城,而留在淮源镇呢?淮源镇也算是唐州的地盘。”   刺客以及幕后的蔡铤不大可能会善罢甘休。   泌阳县城乃是唐州州治所在,城中有六七万民口居住,过往商旅也多,刺客真要再一次动手,仅凭卢雄一人,是很难保护王禀安全的。   而在淮源镇,特别是军寨之中,关系就简单多了,刺客很难渗透进来;倘若刺客敢强闯军寨,巡检司百余武卒也不是摆饰。   更关键的一点,徐怀他对泌阳鞭长莫及。   他也细想过,刺客不大可能会先找他,但王禀在泌阳遇刺后,刺客还是有可能找到他灭口。   要是能叫王禀、卢雄他们留在淮源,他除了多少能抓住主动权外,平时还能继续接受卢雄的点拨。   “大人贬唐州居留,要受州衙监管,能不能留在淮源,要看知州陈实的决定!”卢雄沉吟说道。   他何尝不知道泌阳鱼龙混杂,但王禀留在哪里,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要是明早王老相公突发恶疾卧床不起,陈实有没有可能让王老相公先留在淮源军寨就地养病?”徐怀问道。   卢雄眼睛一亮。   淮源巡检使邓珪今天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   蔡铤监理军务近二十年,直至执掌枢密院,门生故吏遍布枢密院以及诸州禁军、厢军系统,影响也能往最基层的都巡检司、巡检司渗透。   不过,在唐州,知州陈实以及州衙、泌阳县衙诸文官,却跟蔡铤没有瓜葛。   他们犯不着跟蔡铤对着干,但王禀横死唐州,不仅会成为他们仕途上的污点,也有可能会叫他们沦为朝中派系斗争的牺牲品。   当然,蔡铤一定要致王禀于死地,知州陈实、泌阳知县程伦英等人能接受的底限,大概就是王禀死于“意外”,而这个“意外”最好还是发生他们的视野之外,才能理直气壮的推一两名低级官吏背这黑锅。   当然,卢雄也深知王禀的为人,为难的说道:   “蔡铤、王庸戚等人为逞私欲,又担心御史台会封驳,常勾结内宦怂恿陛下御笔书旨,令御史台言官不敢封驳——大人不计个人荣辱,屡逆上意,令他们谋算难成。这次也是与蔡铤在某事上争执甚烈,大人屡抗御笔,最终被他扣以‘不恭’之罪流贬唐州。大人做这些,全不计荣辱、安危。他要是能留在淮源,自然是好的,但我担心大人不会答应诈病!”   徐怀对朝中故事却知之甚少,甚至对王禀的为人官声如何,都不甚了了。   不过,他回想鹰子嘴崖前的情形,王禀确实有求死以免牵涉他人之意,暗感要说服王禀配合诈病留在淮源,却是不易。   “我可以现在就去街市买些泄药回来,你酌情放到老大人的茶水中?”徐怀又问道。   卢雄瞪大眼睛,满头问号:徐武江等人怎么会将眼前这少年当作憨货?   徐怀见卢雄从来都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说道:“去泌阳有一百三十余里,十七叔叫徐心庵找一家马队同行,没有意外,会分作两程。我现在就去准备泄药,明天一早就随镇上的马队出去,夜里会在玉山驿歇脚,到时卢爷必须做出决定。”   “可是你背后那人如此建议?”卢雄不确定的问道。   “……”徐怀心知他吐露实情,不可能取信卢雄,只会节外生枝,便说道,“他却是想王老大人留在淮源才方便暗中照应,但要怎么留,却是我临时起念。或许我这办法,也有些荒唐,卢爷可有其他善策?”   卢雄之前是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迫使王禀留在淮源,但他也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倘若要留,就要争取留在淮源军寨之内,动作宜速不宜迟。   玉山驿位于淮源与泌阳城之间,距离两边各六七十里,当世称之中“一程”。   淮源巡检司这边,百余兵卒日常操训还能坚持,徐武江等人看似职级低微,却在尚武的淮上,都有相当不弱的身手,更不要说邓珪还是正儿八经的武举出身,军寨里又有强弓劲弩,三五刺客想要强闯军寨,无异是自寻死路。   巡检司虽然隶属于枢密院体系,但在地方上主要还是受县尉司及州兵马都监司节制(受制于文臣),就算邓珪愿意,地方势力出身的徐武江等人,也肯定不愿意做替罪羊,坐看王禀在军寨遇刺的。   而玉山驿除了几名疲弱驿卒外,地方也要比淮源军寨小多了,还是容易被渗透。   “你此时能出军寨?”卢雄有些迟疑的问道。   “可以。”徐怀说道。   徐武江以及其他都头、节级,这时都在河东街市喝酒,有人甚至夜不归宿,他随便找个借口去河东街市,不要说出军寨了,都能找到渡船过白涧河——要不然,这早春时节泅水渡河还是挺冷的。   “好,你快去取药。”卢雄说道。   “卢爷身上可有钱财?街市是有抓药的铺子,抓两味泻药也不值多少钱,但也得要钱不是……”   徐怀即便也跟着吃一份兵饷,但饷银也都是荻娘替他攒起来,他平时不用考虑吃穿用度,囊中真是非常的羞涩。   见卢雄诧异的盯过来,徐怀也感到不好意思,但他也不能为两味泄药,去抢药铺不是?   “十七叔总当我不懂事,钱物之事不让我插手,我也乐得不插手。”徐怀解释道。   “哦、哦、哦,我这里有些银两,你看够不够?”卢雄从内襟兜里取出一把碎银锞子递给徐怀。   “不需这么多。”徐怀说道。   “你都先留着,我要守在大人身边,后面有什么事还都要麻烦你。”卢雄说道。   “那也成。”徐怀说道。   徐怀也不耽搁,将银锞子塞怀里,径直往军寨大门走去。   抱着铁枪缩在墙洞里打盹的守门武卒,听徐怀说去军寨去找徐武江,便嘿嘿笑道:“徐节级家的那头母老虎又发威了?看来徐节级今晚要陪我们守墙头了!”   徐怀出了军寨,河对岸的渡口还停着一艘渡船,就是专门做巡检司将卒的生意,徐怀喊船过河,跑去药铺买了一包泄药交给到卢雄手里,前后都不用半个时辰。   与卢雄分开后,徐怀回到住处,这时候徐武江满口酒气却精神抖擞的跟徐心庵走回来。   “这么晚,你跑去哪里了?”徐武江问道。   “夜里睡不着,就在寨子里转了两圈。”徐怀说道。   “真是憨货,下次带你一起去吃酒,但你不能愣头愣脑的,逮住猪蹄子往死里啃,”徐武江哈哈笑道,从怀里取出一只荷叶包塞过来,说道,“拿去啃吧!”   徐怀打开老荷叶包,却是一块熟羊肉,怕是有半斤重。   柳树林里接受卢雄点拨的时间不长,但出军寨走一趟,徐怀就有饥肠辘辘之感——徐怀对幼年的事记忆不多,但饥饿感总伴随左右,平日里没有油荤,他一顿吃上整斤的麦饼、粗粮饭也都顶不住半天。   然而在当世,日常想要有肉吃却是太奢侈了。   徐武江进了后院,传来他跟苏荻小声嘀咕的说话声。   这栋院虽小,前院没有厢房,垂花厅正对面、坐南朝北的倒座房,却有三间房。   徐武江身份毕竟低微,在军寨里只能算是小兵头一个,平日交际也简单,荻娘照顾大家的起居食宿,没有丫鬟仆佣,前院不需要单独留门房、会客厅,因此徐怀与徐心庵都有单独的房间。   徐怀回到房间,靴袜也没有脱,和衣躺床上思量今天发生的诸多事,将一块熟羊肉三五下啃尽,站到窗前,推开窗户。   被檐头遮住,徐怀站在窗前看不见夜空之中的明月,但月光照在院子里,廊前有两株石榴树正吐嫩芽,却也依稀能辨。   长夜漫漫,徐怀又寻思起柳树林里卢雄所讲授的要点,双腿虚立,在这夜深入静之中,更细微的去感受伏蟒桩势“提”与“撑”的要领。   坚持小半个时辰后,他感觉有些疲乏才停下练习,却是要比平时轻松一大截。   徐怀右臂侧甩,尝试着使出鞭锤势,能感觉到侧肘横扫与沉肘撞击两势之间的连贯性是要明显好一些了。   刚入门往往是进步最明显的。   不过,徐怀连着将侧肘横扫、沉肘侧击这两势比划十数回,就觉得右臂外缘的筋肉酸胀难受起来。   徐怀暗感他对身体筋肉、骨骼掌握,到底是没有多深厚的基础,要是强行这么练下去,怕是会伤到筋骨。   当然,都已经窥得门径,只要适应新的练法,将这些融入以往所学的伏蟒拳及刀枪之中,每天都会有不同变化的,却不需要急于求成…… 第十章 刺客也是惊弓鸟   拂晓时分,徐心庵便来敲门。   白涧河往西,走马道位于山岭谷壑间,要比东面更崎岖一些,大车不好走,大宗货物要么骡马驮运,要么人力肩挑背扛,快不了。   他们要跟着马队走,要想在入夜前赶到六十里外的玉山驿歇脚,路上都还有些赶,需要早早就动身。   “你快洗漱,再将路上的干粮准备好;我先去知会王老相公一声,免得错过行程。”徐心庵以为此行以他为主,怕事情出纰漏,早早就醒过来收拾好,这会儿将徐怀喊醒,便飞快跑去驿所看王禀他们有没有起身收拾行囊。   虽然这两年颇为太平,但昨天都已经有马贼闯到淮源镇附近,徐心庵并不敢太大意,跟着驼马商队一起走,要安全得多。   徐武江还在呼呼大睡,勤快的荻娘早已经起床给他们准备好早饭。   卢雄应该对王禀“下手”了,徐怀当然不急,磨蹭了一会儿才装模作样的走到院子里打井水洗漱。   待他就着酱菜狼吞虎咽吃下一斤麦饼,这会儿徐心庵跑回来。   他见徐怀这边竟然连动身的行囊都没有准备好,急吼吼的骂道:“你是骡子还是驴,动作怎么就这么慢,还要专门有个人拿鞭子赶你不成?”   “这就动身?”徐怀迟疑问道。   “你这憨货还要等到日上三竿再走?”徐心庵催促起来,将一套铠甲及配刀扔给徐怀,说道,“放下包袱让我来收拾了,你赶紧将铠甲穿上,不要再拿你那把柴刀丢人现眼了!王老相公与卢爷他们都先去渡口了,我的天,你快点呀!”   不管路上有没有危险,他们代表巡检司护送王禀去泌阳城却是不假。   徐心庵可不想带着腰间插一把柴刀的徐怀同行,他这会儿已经非常麻利的从营房借来一套兵服刀甲。   徐怀愣了愣:哪里出了问题,卢雄竟然到现在都没有将王禀放倒,竟然催着要上路?是他改变主意了,还是被王禀觉察到了?   徐怀身形壮硕,灰黑色的制式兵服、皮甲穿身上有些紧,却也威风凛凛。   那柄狭刃铁刀是普通兵卒所用,谈不上精良,徐怀心里却十分喜欢,他拔出刀,先将刀斜于身体左后,跨步间以腕带肘,将狭刃铁刀在身体的上方,往右前侧斩去。   徐怀动作不大,只是想体会一下身椎为根融入刀势的感觉,却是要自如多了。   “你这憨货,哪这么多事,收起刀快跟我走!”徐心庵将装有干粮的包袱塞给徐怀,拽他去马厩牵出马,往军寨东门外渡口。   唐家除在淮源街市及泌阳城做妓馆、货栈买卖外,还兼营茶药生意。   早茶还没有上市,但每月却有成千上万斤桐柏山特产药材运往泌阳,再由泌阳城的药材商南往荆湖、北去川洛。   唐氏在桐柏山里数代经营,田陌连横,财势比徐氏还要强出一截。   唐氏家主不怎么露面,其弟唐天德刀弓拳脚都要比徐武江差一线,却得以在巡检司任副都头一职。   “怎么是这憨货跟你去县里?”唐家货栈管事看到徐怀牵马过来,笑着问徐心庵。   徐、唐在桐柏山里都是大姓,不谈依附的庄客,嫡旁支子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过,徐心庵的身手在年轻一代里都是极好的,而徐怀这么大的块头,天生神力,为人却痴愚笨拙,在淮源都算是名人。   神智恢复过来后,徐怀听别人这么看他,心里非常的不痛快,但一方面过去一个多月了,再一个发生昨天的事情后,他不禁想,别人如此看他,未必不是种掩护。   只要王禀、卢雄他们不说破,刺客找到淮源镇来,恐怕是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昨日会是他站在鹰子嘴吧?   徐怀牵马走到卢雄身旁,车帘子都放下来,他隐约听见王萱坐马车里正劝王禀:   “爷爷,你身体不适,便应该听卢伯伯劝,在这里歇两天养好病,也不耽搁去泌阳的行程啊……”   “此前泌阳就两日行程,我只是略感风寒,坐在马车不吹风,有什么妨碍的?”王禀在马车里咳嗽着,声音极其虚弱的说道。   徐怀这才知道卢雄已下了药,但他没想到的是,王禀性情刚烈,明知去泌阳凶多吉少,身体也都这样了,却还不愿留在淮源镇不走。   徐怀一方面为王禀的刚烈性情头痛,但同时也暗自庆幸。   眼前的结果,总是要比自己无意救下一名恶吏更令他愿意接受。   只是接下来他们要怎么办?   他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王禀捆绑住留在淮源吧?   ……   ……   除了唐氏商队外,还有不少商旅都在这时候渡河来,都跟着商队一起前往泌阳。   四辆轻便马车;三十多匹骡马,大多数都捆绑着大袋药材;马伕、护卫以及随行的异乡商旅加起来有四十多人,这么一支队伍在狭窄的走马道里逶迤而行,首尾相接有上百步,却也颇为壮观。   徐怀平时绝少有摸到铁刀的机会,昨日又经卢雄点拨。   他虽然心里想着不需急于求成,但跟着队伍在山道里行走,甚是枯燥,他没事就拔出刀来,横在身前,时不时挥舞两下,琢磨如何更好的将身椎为根这一根本融入刀势之中。   徐怀却没有注意在队伍后方有两人眼睛始终盯在他的身上。   “这小子比划的,是王孝成当年在军中所创的伏蟒刀,是昨日崖头那人?”瘦脸汉子盯着徐怀的背影,眼睛里都是惊讶,低声问同伴。   这人却是昨天出现在鹰子嘴下的刺客之一,只是这时候不再满脸的络腮胡子,上嘴唇仅留有两撇髭须,人也显得非常的精干。   “嗯!”疤脸刺客颔颊无须,颇为白净,却予人枭戾之感,他也是死死盯住徐怀的后背。   卢雄是靖胜军的老人,王禀早年在靖胜军任职时,卢雄当时就任他的亲卫,两人因此结下深厚的友谊,这是他们早就知道的;他们从汴京出发时,以为只要解决掉卢雄,就不会再有阻碍。   昨天他们被拦在鹰子嘴崖前不敢强闯,说白了就是突发状况叫他们怀疑卢雄联络桐柏山里的靖胜军余孽保护王禀,事情远比他们想的要复杂,这才连夜让一人赶回汴京报信。   这时候看到这少年在马背上舞刀看似生涩,却明明白白有伏蟒刀的痕迹,叫他们如何不心惊?   “多说‘淮上多豪杰’,我还不以为然,但看着这位兵爷,年纪不大,一把刀却在手里耍得虎虎生威,真是了得啊!”疤脸刺客稍稍落后一些,低声问唐家货栈的管事。   淮源镇小地方,平时没有大事,御史中丞被贬唐州途经淮源,就足够让人议论大半年的。   虽然徐武江要徐心庵吩咐大家不要将王禀遇匪事说出去,但下面的兵卒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王禀被贬唐州以及在鹰子嘴遇匪这点新鲜事,昨天夜里就在街市传开了。   三名刺客,除了一人驰回汴京报信外,其他两人换了打扮,昨天夜里混入淮源镇街市,也打听到王禀今日会随唐家货栈的马队前往泌阳——他们也找到唐家在镇上的管事,请求与马队同行。   商旅出点钱给管事的,跟有武装护卫的商队结伴而行,这在桐柏山里很常见;甚至不出钱,跟着马队一起走,只要不是行迹可疑到要报官的地步,也没有谁会强行驱赶。   管事昨天夜里收到打点,对这两名异乡客商非常热情,说道:“哈,你们说徐家这头蠢驴啊。这蠢货却是天生神力,两臂能扳倒一头牯牛,就是这里有点蠢……”   “啊?”疤脸刺客惊讶的再朝徐怀身后看去,一来唐家管事没有理由骗他,再者徐怀在马背上舞刀,别人都一脸怕他玩脱手、恨不能躲远远的样子,说道,“我们走南闯北,见识也算不少,这位兵爷所舞的这路刀势很是不凡啊,没看出他脑瓜子有问题啊?”   “徐氏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却是不凡,说起来也跟这憨货有关,是他爹从靖胜军带回淮源的……”   桐柏山说小不小,但徐武宣早年从军,归乡将伏蟒拳及刀枪传给族人这事,早就在四山八岭传开来,不是什么秘密。   路途无聊,管事也乐意跟慷慨的客人多聊几句,特别是遇到他知根知底的事,   “但要说到伏蟒刀,这憨货还没有入门呢,而以他的脑子,只怕这辈子都不要想入门。桐柏山的伏蟒刀、伏蟒枪,以徐武江这几个人最强,就是他身边那个稍微瘦小一些的徐心庵,在淮源镇诸多少年里,也是一把好手。而这憨货除了气力过人,其他地方就差远了,不过以他那块头,将来在巡检司吃兵饷却是足够了。要不是徐武江不放人,货栈这边都想将他雇过来——其他不说,至少摆出来吓唬人啊,你看他这块头,跟头小牛犊子似的,多壮实!”   都不用疤脸刺客追问,多嘴的货栈管事,恨不得将徐家祖宗八代都交待出来。   日头刚过三竿,疤脸刺客便知道徐氏早年有三十多名族人,包括徐武宣在内早年跟土匪不清不楚的,在熙和年间王孝成任知州时,被收编到靖胜军。   十五年前靖胜军解散一部分旧卒,重新招募新卒填补,徐氏最终有十多人随徐武宣返回故里。   徐武宣归乡没两年就死了,留有一子却是痴愚,而其他归乡的徐氏族人,则主要为徐氏家主徐武富收留为庄客,在淮源山里却是极为强横的一支乡兵;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随后也就在徐氏族人以及投附徐氏的异姓庄客里传开。   徐武江乃是徐武宣的族弟,徐氏旁支,虽然没有从军,但在桐柏山也是自幼习武,少年时便有勇名,他后来学伏蟒拳、伏蟒刀枪,身手极是强横,代表徐氏进入巡检司担任节级。   不管在大越的官僚体系内,节级武职是何等的微末,但在桐柏山,徐武江代表徐氏进入巡检司,却是一号人物。   疤脸刺客与同伙对望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震惊:   卢雄护送王禀到鹰子嘴,先是崖头有靖胜军余孽接应,继而徐武江率军寨武卒不一会儿就驰马赶过来,现在他们听到徐氏跟靖胜军的渊源又那么深,这叫他们怎么想?   是徐氏一族都为卢雄收买,有心保全王禀,还是仅靖胜军的那些旧人受蛊惑参与其事?   而不管哪一种,有心保全王禀的人数绝对不会少,但眼前怎么就只有两人陪同卢雄护送王禀前往泌阳城?   是有意示弱?   这两人都想到这点,眼睛里俱是惊骇:这是引诱他们的陷阱。   唐家商队这次前往泌阳,除了有八九名刀弓皆全的武装护卫随行外,另二十名马伕都是身体强健的青壮——这跟淮上尚武以及唐徐等姓在桐柏山里势大有关,然而两名刺客不熟悉桐柏山里的情况,此时看这些人个个都目带凶焰。   两人借故落在后面,经过一条岔道,趁前头人不注意,就直接纵马拐入岔道,绝尘而去…… 第十一章 风吹草动惊蛇   徐怀起初还真没有注意到两名刺客乔装打扮混迹在队伍,直到听到队伍后扰动,说是同行前泌阳的两人,突然间不声不响就拐入岔道纵马离去,他才惊惧的朝正往远处莽林深处驰去的身影看去。   “停下来!”   唐文彪是唐氏族人,却是关系疏离的旁支,年轻时跟随本家,也是从普通伙计做起,到这把年纪能独挡一面,绝不完全是他的资历比别人更老。   他眯起三角老眼,盯着绝尘而去的那两人,眉头蹙得跟山似的,挥手示意驼马商队停止前进。   马贼耳目假扮商旅接近商马队进行侦查,这就是踩盘子,在桐柏山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两名异乡口音的商旅一早说是跟着去泌阳,这时候从淮源军寨出发才过二十多里地,他们不言语一声,就突然从岔道离开,唐彪要是还大咧咧的以为没有什么事,那他这些年在这条路上都不知道死几回了。   何况昨天就有马贼在鹰子嘴附近出没!   唐彪叫停商队后,也没有犹豫多久,就决定先掉头返回淮源,也没有想过要派人去前头探路。   这次仅有八名武装护卫随行,此外就是徐心庵、徐怀代表巡检司护送王禀前往泌阳。   前面没有危险则罢,要是前面埋伏大股贼匪,派两三人过去探路,不是送菜吗?   现在就返回淮源,这批药材迟三五天再送去泌阳,出不了什么岔子。   要是半道撞入大股贼匪的埋伏,唐文彪就算他自己不怕死,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徐怀巴不得有借口返回淮源,却也没有想到刺客会混入商队里。   “是昨日的刺客?”徐怀勒住马,往卢雄那边靠过去,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问道。   卢雄一路都坐在车头御车,视线被车厢挡住,都没有机会跟那两人打照面。   不过,容貌可以掩饰,这两人匆忙纵马逃入树林的背影却很难伪装。   卢雄皱着眉点点头,心里却跟徐怀一样疑惑不解,这两名刺客怎么突然间就走了?   “怎么回事?”王禀脸色虚白的揭开车帘子问道。   “有两名刺客乔装打扮跟了我们一路,刚刚却突然拐入岔道离开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前路有埋伏,”卢雄低声跟王禀说道,“我们现在要跟商队转回淮源镇去!”   王禀不畏死,但也不可能坚持拉着卢雄、徐怀以及另一名徐姓小辈去趟险路,凄苦的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放下车帘子又坐回马车里去。   徐怀跳下马,帮卢雄在狭窄的山道里,将马车掉转过来;一早上羞涩躲车厢里的女孩王萱,这时候小脸才探出帘子,不安的朝后面看过去。   商队都转回去,徐心庵也不可能鲁莽说他们继续前行……   ……   ……   一番折腾后,徐怀、徐心庵与卢雄护送王禀再回到淮源军寨,已是午后,正赶上巡检使邓珪率巡卒从外面回来。   巡检使邓珪也是尴尬。   一般说来出军寨巡视,一趟没有三五日下不来。   邓珪昨日午时离开,刚过一天就返回军寨,这不是摆明了说他昨日是有意要避开王禀吗?   “……这些马贼也太猖獗了,踩盘子踩到我唐家头上来了!”   商队还停在渡口,没有都返回河东街市东首的货栈里去,唐文彪拦住邓珪愤愤不平的陈情诉苦。   徐武江以及代表唐氏在巡检司任副都头的唐天德都闻讯赶了过来。   徐怀都不算巡检司正式的武卒,就牵马站在一旁,远远看着邓珪神色并没有特别的气愤,更多是迟疑跟猜忌,更加肯定他昨天就认定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   刺客不肯善罢甘休,王禀又不得不退回他治下的淮源军寨来,这叫想耍滑置身事外的邓珪怎么可能会有好心情?   “马贼伺窥左右,道路盗匪不靖,为王老相公安全,需暂留在军寨之中以观形势;邓某即刻派人前往泌阳,禀报知州陈郎君,一切请陈郎君定度!”   邓珪脸色阴晴不定的想了一会儿,走过来跟虚弱坐车前的王禀说话。   现在的情形,他要么暂时留王禀在淮源军寨,派人赶去泌阳城报告知州陈实,要么就亲率兵马安全护送王禀去泌阳。   要不然的话,他在明知道马贼多次出没左右,还坐看王禀在途中“遇匪”受害,他必然是那头会被推出来顶下主要罪责的“替罪羊”。   王禀现在是被剥夺一切官职,但真要将他看作白身平民,认为他遇匪身死也不会在朝中惊起一丝波澜,那就太蠢了。   “一切但听邓郎君安排。”王禀知道邓珪不会再轻易放他上路,后续也只能听他与唐州官员的安排。   徐怀没有因为王禀这时被迫留在淮源军寨就暗中得意,他心里还是困惑那两名刺客都混入商队了,为何还要像惊弓之鸟般半途逃走?   邓珪似乎这才注意到王禀脸色苍白,关切问道:“王相公脸色不佳,是不是身体有所不适?”   “只是略感风寒,肠胃不适,不碍事的。”王禀说道。   “徐心庵,你去街市找大夫过来给王相公诊病。”邓珪见这事摆不脱,办事却也是利索,先吩咐徐心庵渡河去寻大夫,又带威胁的跟徐怀严厉说道,“徐怀,王相公留在军寨,你就伺候左右,不得有丝毫懈怠;要不然,仔细我扒了你这个憨货的皮——”   “是。”徐怀瓮声应道。   徐怀还没到应募的年纪,但既然自己都已经暗中从巡检司吃兵饷了,邓珪以往不闻不问,但不能真当他不知情啊。   不过,邓珪仅仅将他一个笨手笨脚的“憨货”扔到王禀身边照顾,是什么意思?   这是表示他已经尽了巡检使的职责,对王禀加强了保护,但他对王禀的保护是有限度的,刺客犹不肯善罢甘休的话,想强杀还有机会的?   到时候刺客将王禀杀死,邓珪再率兵马将刺客围住杀死,各方面都交待得过去——那些朝中围绕王禀之死的争斗漩涡,即便不会轻易停息,跟他也不会太大的关系?   邓珪是这么想的?   徐怀心头暗暗发紧,怀疑邓珪如此安排不简单。   邓珪却不知道徐怀有那么多的心思,又跟徐武江说道:“待我写一封公函,你带两人即刻赶去泌阳,将公函交给知县、泌阳兵马都监程伦英程郎君以及知州陈实陈大人。等程郎君、陈大人有示下,你再赶回来告诉我知道。”   “荻娘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徐武江迟疑的说道。   “哪那么多的破事,叫你去做便去,我还差遣不了你不成?你家婆娘身体有什么不适,找个婆子过来照看就是,你留下来顶个鸟事?”邓珪语气不善的训斥道,不容徐武江推脱差遣。   邓珪平日里没有什么威风,却是正儿八经的巡检使,在县里也就知县兼县兵马都监程伦英能给他脸色看。   徐武江不敢当众去捋邓珪的虎须,只得应承下来。   照道理来说,普通兵卒拿着公函,都未必能迈入州县衙门的大门,这事还得是徐武江这样的人去办,但军寨之中有两名都头、六名节级都可以差遣。   邓珪这时候却单将徐武江遣走,还不容徐武江找托辞拒绝,徐怀更觉得事情不简单。   这时候徐怀猛然想到一种可能:刺客都成功混在商队里,才半道突然离开,会不会故意打草惊蛇,是不是就要将王禀、卢雄吓回淮源军寨?   徐怀直觉背脊寒意窜上来:邓珪单将他安排在王禀身边伺候,却又坚决将徐武江遣走,是不是也料到刺客的意图就是如此?   他没想到上任后只知饮酒狎妓的邓珪,心机却是如此阴沉,甚至可以说是狠毒。   徐怀虽然如此猜测,心里却没有多少后悔。   毕竟唐文彪决定撤回来,不是他能改主意的,倘若不能与商队同行,他与徐心庵两人坚持陪同卢雄护送王禀去泌阳,其实更凶险。   他看卢雄惊疑的眼神,应是有跟他一样的想法,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帮着牵马御车,往驿馆方向走去。   他们打破脑袋都猜不到,刺客实际是被他们吓走,压根就没有什么打草惊蛇的计谋在等着他们! 第十二章 无事也无非   徐怀先帮卢雄御车送王禀祖孙回驿馆住下。   徐武江赶在携公函前去泌阳之前,特地找过来,将一只手弩塞给他,吩咐道:“你这身皮甲等我回来再脱,不要担心徐四虎跑过来找你讨要,我跟他说过了——夜里你也记得给我老实穿身上,不得解下。这会不舒服,但熬两天不碍事!这只手弩,你睡觉也要放手边,学机灵点,不要再像以前睡得跟死猪一样。”   徐怀见徐武江也往刺客这方面去猜测,认为邓珪这样安排很有问题,装糊涂问道:“怎么了?”   “可能是我多心,并没有什么事,但你一切小心没什么不好。”徐武江不觉得徐怀能理解太微妙的事,没有说太多,简单却郑重的吩咐过几句,就动身离开,也没有去跟王禀、卢雄打招呼。   离天黑还有段时间,徐怀又找借口跑出驿馆打听消息。   除了徐武江带两人赶往泌阳报信外,邓珪还借搜山的名义,将三队巡卒派遣出去。   徐心庵找来大夫后,也是被安排在搜山巡兵队伍里打发出军寨去了,接下来三五天军寨之中就剩不到三十名兵卒。   徐怀打破脑袋都猜不到刺客竟然是被他们吓走的,这时候怎么可能心安?   看卢雄满腹心思的走过来,徐怀问道:“看这情形,刺客更希望我们回到军寨,他们会不会这两天就强闯进来?”   驿馆虽然还有三名老卒,但这些老卒原本就是杂役厢兵出身,又年老力衰,真要有刺客强闯过来,徐怀怀疑他们都会装耳聋作哑不出来,心想到时候邓珪又故意拖延不赶来相救,就得是他跟卢雄硬扛。   “他们是有打草惊蛇之意,但还是有些奇怪,”卢雄不能完全释疑道,“昨日他们从后面追上来,明显没有预料我们在这里会遇到援手,这才会先退去。即便他们要对蔡铤有所交待,不肯善罢甘休,也不该这么仓促强闯军寨才是啊?!”   这时候听着“吱哑”一声响,却是王禀从屋里走出来,他脸色苍白,人还有些虚脱。   卢雄有些担忧的问王禀:“相公,邓珪会不会被刺客收买了?”   “邓珪是正儿八经武举出身的巡检使,对武人来说,已属不易,除非蔡铤这样的人物亲口许下什么承诺,不然不可能被收买,”王禀摇了摇头,不认为邓珪有可能被收买,“从时间上看,邓珪以后说不定,但眼下还没有被收买的可能。”   “那这么说,邓珪做这诸多事,很可能也是认定刺客有意打草惊蛇,等我们回退军寨后再下手——而他既不想得罪蔡铤,又想尽可能的避免自己会沦为替罪羊,只能如此安排,”卢雄叹道,“这个邓郎君不简单啊!”   “……”王禀叹了一口气,说道,“却是连累你们两个了。”   “王老大人说什么呢,捕盗可是有军功赏下的。”徐怀见王禀也认为邓珪被刺客收买的可能性甚微,心里就没有太多的不安,笑着跟王禀说道。   大越朝以文制武,邓珪武举出身,游宦多年也只是换着地方担任巡检使,徐武江这些人没有功名在身,这辈子极难跨过武官与武吏的界线。   不过,大越朝在钱粮方面的奖赏则颇为慷慨。   真要能捕杀穷凶恶极的盗寇,普通兵卒也能落下十几二十两银子——很显然,他们真能在军寨之内击杀刺客,各个方面都会当作盗寇马贼处置。   徐怀又将手弩递给卢雄,说道:“这支手弩卢爷来拿着,我们便照贼人这两天会强闯军寨来筹备。”   他以往除了气力过人,拳脚刀枪弓弩以及骑术都稀疏平常,短时间内不可能有脱胎换骨的提升,这支手弩在卢雄手里,比在他手里作用要大得多。   倘若刺客只有三五人,要是卢雄能在第一时间射杀其中一人,他们的胜算其实不低。   卢雄接过手弩,跟王禀说道:“相公,你还是回屋歇着吧,今夜我与徐怀轮流守着,不怕他们真敢闯进来。”   ……   ……   徐怀做好刺客会强闯军寨的准备,驿馆这边负责食宿,但有什么小事,也尽可能差遣驿卒去办,他一连五日都没有离开王禀左右半步,主要找卢雄讨教武学打发时间。   然而直到徐武江从泌阳等到知州陈实等人指示返回,军寨乃至淮源镇都风平浪静,刺客连影子都没有再出现。   这时候派出去搜山寻寇的武卒也陆续返回。   徐怀猜到他们之前的判断可能是偏了,却猜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五天里将以往所学的伏蟒拳及刀枪重新梳理过一遍,过得却是充实;还听王禀说了不少朝堂趣闻,对大越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及三司六部六监错综复杂的关系,要比以往了解多一些。   当然,牵涉到朝堂机密,王禀却是不讲他到底因为什么得罪蔡铤被贬唐州,以及蔡铤为何要派刺客追杀过来。   女孩王萱除了外有刺客之忧,她本人也正经历人生一次极重要的蜕变。   这对未满十三岁的女孩而言,也是极其不安的事,她这五天里都藏在屋子里没有怎么露面。   徐武江携知州陈实的书函赶回军寨时,正值黄昏。   夕阳仿佛硕大的鸭蛋黄般悬挂在山嵴之上。   邓珪在驿馆前院这边跟王禀以及驿丞程益说话。   徐武江就在驿馆前院,禀报他这几天在泌阳公办的诸多事:   “知州陈郎君想着王老相公身体不适,而从淮源前往泌阳道路崎岖,与程伦英等诸位大人商量,决定就留王老相公在淮源军寨居住,特令巡检司仔细照料王老相公,勿使贼匪再有侵扰,否则定罚无饶……”   邓珪看过知州陈实的公函,便递给王禀,说道:“陈郎君既然如此安排,还请王老相公安心留在淮源军寨休养身体。”   邓珪却也不说后续如何安排,跨步走出驿馆时,抬脚将一块碎砖踢出去——徐怀站在驿馆前院的石狮子旁,看到邓珪踢出去的这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碎砖,在对面的墙脚根打得粉碎。   虽说军寨内用于砌墙铺地的青砖质量不过关,比较酥脆,但邓珪这一脚蕴藏力道也令他暗暗心惊。   不要看邓珪平素沉溺酒色,但武举出身的底子却不容小窥。   当然,从这一动作里,徐怀更能看出邓珪内心的不快。   也对,陈实、程伦英等人都看王禀是烫手的山芋,但将王禀留在淮源,邓珪就不觉得烫手吗?   之前邓珪不愿意得罪蔡铤,甚至有意给刺客创造下手的机会,倘若王禀在此之前遇刺身亡,朝中有人替王禀打抱不平,也不会盯到他身上来,因此他就算背上“遇匪不靖”的罪名,后果也不会太严重。   现在陈实明确将保护王禀的职责推到他头上来,这时候王禀再有什么事情,不管朝中派系斗争有多复杂,不管最终会有多少被牵涉进来,他必然会第一个被整得死去活来。   眼下这个局面,如何能叫邓珪痛快得起来?   说实话,泌阳城里陈实、程伦英等诸位大人的反应,没有出乎徐怀的意料,但过去五天里刺客却连影子都没有出现,实叫他费解。   “你且留在这里。”徐武江也能看出邓珪的不快,见邓珪没有吩咐后续的安排,当下先叫徐怀继续留在王禀身边,他则走出去追上邓珪。   “看来我无论留在哪里,都是一桩麻烦啊。”王禀自嘲的跟程益一笑。   “相公多虑了,下吏可是巴不得留在相公身边多请教些文章……”程益说道。   程益年轻时极具才名,乡试也名列前茅,但到汴京参加过好几次院试,都没能跻身进士之列,年近四旬才死了科举取士的心,托请门路谋得淮源驿丞这个差遣。   从此之后,他意志消沉,喜好壶中之物,才四十岁出头的他,看着却像个小老头。   不过,从个人感情上,程益钦佩王禀的为人,甚至一度以王禀这样的人物作为自生奋进的榜样;王禀这时候能留在淮源军寨居留,他内心却是高兴的,半点都不觉得麻烦或凶险。   过去五天,除了邓珪每日程序化的拜见外,也没有其他人过来见王禀,程益则时刻陪伴王禀身边讨教诗书文章。   那些陌生记忆可能不涉及这些,徐怀发现他对当世的诗书文章也不甚了了,程益陪王禀弈棋坐论诗书,他却是更愿意找卢雄讨教武学。 第十三章 聪明误   徐武江过了好一会儿才去而复返,徐心庵也喜不自禁的跟着跟过来。   “邓郎君说驿馆这边迎来送往,尘烟喧杂,不利相公休身养性,吩咐小人将住处隔壁一栋院子腾出来,安排王老相公住进来——王老相公到时候但有什么差遣,使唤我们便是。”徐武江走到王禀跟前说道。   徐心庵十分热切的跑过来,帮忙收拾行囊。   徐怀跑去马厩,将马牵出来套上车,看卢雄将行囊打包好过来,得知徐武江已经先拉徐心庵去前面的院子收拾,说道:“邓珪却是一个明白人。”   不管邓珪心里多气恼、多不情愿,但知州陈实既然决定将王禀硬留在淮源军寨,他都担不起王禀在眼皮子底下失事的罪责。   驿馆虽在军寨之内,但除了过往官吏外,有些商旅从西边过来、入夜后无法及时渡过白涧河住进河东街市的客栈里,也会到驿馆借宿,这些都不受巡检司控制。   他现在安排王禀住进巡检司的眷属院子里,对他进行严格的保护,令刺客无法再得手,蔡铤即便怨恨,也会认为邓珪是奉行陈实的命令行事,不会直接怪罪到他头上来。   “反应还是慢了一些,少不了聪明会给聪明误!”卢雄这辈子真是见惯邓珪这种官油子,又或者说满朝文武这样聪明的官油子实在太多了,太会算计,却也最缺担当,他打心底是瞧不起的。   将行囊都装上马车,女孩王萱搀着身体还有些虚弱的王禀,众人步行转往南面相距不到五十步的院子。   徐武江正带着徐心庵及两名徐氏出身的武卒在里面收拾,荻娘抱了两床崭新的被褥,很是抱歉跟卢雄说道:“家里只有两床新被褥,还是我嫁给武江时添置,先给王老相公、萱小姐用,待明天妾身着徐怀回庄子,给卢爷再抱一床新被褥过来。”   荻娘也习过武,就算没有徐武江说,她也看得出卢雄在王禀身边不是普通的仆役。   “荻娘客气了,我从程郎君那里借一床被褥就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卢雄说道。   “不麻烦的,徐怀他们每隔三岔五都要回一趟庄子,粮食、果蔬还有鸡鸭、腊肉等,从庄子那里拿过来,总是要比河东街市低贱许多;老相公这边倘若有需,可以叫徐怀一并添置过来。”荻娘说道。   王禀被贬唐州居留,地方有监管之责,但除每月定量拨给粮油粮面以及做衣裳的布棉外,其他都要自理的。   这也意味着王禀祖孙想要吃得好点、实惠点,最好的办法,也是让徐怀一起从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鹿台寨捎过来。   “多谢荻娘。”   徐武江有些装傻,而除了徐怀外,王禀能看出荻娘是个热情心善的妇人,拱手谢道。   “徐心庵,你去河东买两斤羊肉跟一坛酒回来。”荻娘回房取出一贯钱扔给徐心庵,吩咐他去河东买酒菜。   荻娘跟徐武江却是恩爱,小别数日,看到徐武江午后回来,就迫不及待的将一只肥鸡煨上,这时候见王禀搬到隔壁来住,一只肥鸡想要恭贺王禀祖孙乔迁,却是不够的。   “这怎么能叫荻娘拿钱买酒菜?”王禀以往地位再高、心气再高,也知道以后要多依赖徐武江、荻娘夫妇,哪里能让他们贴钱买酒菜,朝卢雄看过去。   见卢雄露出为难之色,徐怀忍不住想要拍额头,心想王禀他们的全部家当,不会就是前些天卢雄拿出来的那几枚碎银锞子吧?   这也太穷酸了吧?   “卢爷午前吩咐我办事,还有不少银锞子在我这里哩,”徐怀将几枚碎银锞子抓出来,说道,“我替大人去河东买酒菜去。”   “你个憨货,我们为王老相公祝贺,哪里有王老相公掏钱买酒菜的道理?”徐武江伸手在徐怀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这是应该的,以后诸事还要麻烦徐节级;今日劳烦徐小哥再多跑一趟。”王禀说道。   ……   ……   徐怀这几日都寸步不离的陪着卢雄守在王禀身边,这时候也想跑去街市打听一些信息,看看有没有陌生面孔出没。   徐怀临出寨,将兵服、皮甲还有手弩还了回去。   这些都是有数额的,特别是铠甲,巡检司这边都是按人头发下来,有损伤也要跟县尉司那边以旧换新——徐武江的级别太低微,没有资格贪墨铠甲这样的军器。   不过,那柄狭刃铁刀,徐怀却系在腰间没有解下来,徐武江也不管他要。   大家心里都清楚,危机并没有解除。   夕阳已经落在远处的山嵴上,彤云像大火烧红山顶之上的天空。   徐怀按刀站在渡船,虽然他此时还没有搞清楚刺客为何没有动手,心里却莫名没有多少不安。   也许这几天接受卢雄点拨,自觉进步甚速所带来的自信吧?   淮源虽然是光州信阳径直前往唐州泌阳的必经之路,但当世跨县越州的商旅毕竟极少,临夜街市上溜达的主要还是住在白涧河两岸的民户。   徐怀借询问酒价,街市里三家客栈他都跑过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等出没——当然,别人都当他是憨货,他想正儿八经的打听消息,也没有谁会搭理他,叫他气苦不已。   临了跑去东街的郑家铺子买肉。   那是一间临街的肉铺子,这会儿天色已暗,但肉案还没有收摊。   支开的雨棚下,还有半扇没有售罄的羊肉以及鸡鸭肥鹅若干摆在肉案上;与临街肉案隔着一张高柜,铺子里还摆着几张方桌,可供食客坐里面吃酒吃肉。   徐怀过来时,铺子里角那张方桌有两人坐着喝酒,桌前摆放着熟羊肉、烧鹅以及煮花生等下酒菜。   铺子里光线昏暗,仅有高柜上两盏油灯照明。   徐怀往里扫过一眼,初时也没有留神,却是那两人看到他后很快别过脸去,他这才注意那两人桌旁的方凳上,有两只长条形包袱。   当世并不禁商旅在外携带刀械护身,除非不想引人瞩目,一般不会特意拿包袱布裹住佩刀。   “你这蠢猪,到底要买什么,你长张狗嘴倒是张开来说话啊,像个死人杵在爷眼前,不嫌碍事啊?徐节级怎么会叫你这蠢货过来买肉,不怕你这个蠢货半道都吃肚子里去?也难怪你爹娘死得早,不死看你这蠢样也得气死!”郑屠户坐在高柜后,见徐怀站在肉案前盯铺子里乱看,像是馋别人的吃食,便骂骂咧咧数落他起来。   “日你大爷!”   别人整日叫他“憨货”,徐怀心里早就不爽,而这郑屠户平日里仗着跟唐家拐七抹八有些关系,在淮源街市横行霸道,以前没有少拿言语欺负他。   这时候正愁找不到借口起衅,徐怀伸手抓住郑屠户的衣袍领子,将身形瘦小的他从肉案后提溜起来,“啪啪”先抽了两巴掌过去,抽得他牙断嘴歪,满口喷血,然后又一手抄过他的裤裆,往铺子里掷去。   “去你老娘的!”   正暗中观察徐怀的两人,哪里想到徐怀突然发作,还将百余斤重的一个活人,直接隔着三四丈远掷过来?   他们身手敏捷,但也仅是起身避开,眼睁睁看着“哗啦”一声,郑屠户将榆木方桌撞塌下来。   桌上的碗碟酒壳与桌旁方凳一起倒下,包袱布散开,两把佩刀滚落到墙角里,刀刃还震弹出鞘。   徐怀听卢雄说过,蔡铤在泾固等地主持军务多年,曾收养战死将卒的孤儿作为亲兵编练成军。   蔡铤在升授枢密使返回中枢后,照惯例将这支兵马的指挥权移交给朝廷另外任命的帅臣,但也有一部分亲信作为私属,追随他到汴京;这些亲信多是军中高手。   那日在鹰子嘴时,三名刺客相距较远,脸上又胡乱粘满胡须作为掩饰,徐怀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次日混入商队而突然离开的两名刺客,徐怀却跟他们打过照面。   说实话,铺子里这两人脸面陌生,不是之前混入商队的,但这一刻滚落到墙角的那两把长刀,落地震弹出来,狭刃直脊,刀柄还横嵌着数道细长的亮银条以便握持,正是卢雄所说西军武将所惯用的制式佩刀。   很显然四五天时间过去,蔡铤又从汴京派来新的刺客增援淮源镇!   “日你大爷,你再辱我,烧了你这鸟店!”徐怀抓住肉案上那扇羊肉,朝爬起身恶狠狠要扑过来的郑屠户脸面砸去,再次将他砸倒在地,也不看那两人,抓住肉案上的两只烧鹅,拿荷叶包裹扎上草绳,嚷嚷道,“这两只肥鹅算俺十七叔赊你,叫你老娘敷好粉过来讨账……”   两名刺客持刀贴墙而立,面面相觑,见郑屠户没能再爬起来,一屁股坐地上呻吟,暗暗为徐怀的双臂神力震惊。   平时还有两名伙计在肉铺帮闲,也是赖皮出身,跟郑屠户在街市横行霸道惯了,这时候听到动静从后面厨房里跑过来。   他们看到郑屠户被打,哪里甘愿放过徐怀?   他们一人抄起板凳从铺子里追出来,一人走到高柜后,从肉案抄起一把剔骨刀就要跳肉案扑出来:“你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碎,反天了,你郑家爷爷的肉铺也敢砸!”   耳后生风,徐怀没有拔刀,左脚拖泥带水往侧里跨出,背脊像一条大龙翻转过来,带动右臂往抄板凳怒砸过来的那人臂膀横扫过去,随即他的身体变步前蹲,带动身体猛甩起来,使得肘部更像重锤一般,朝那人胸口横撞过去。   伏蟒拳鞭锤势前两势变化,电光火石接连使出,徐怀心里有着说不出酣畅淋漓,在实战中也更能体会到横拳以及横斩刀势的精髓在里面。   抄起板凳那赖皮,装模作样学些拳脚功夫,平时欺负软弱可以,哪可能是徐怀的对手?   这人都来不及有丝毫反应,整个人都已横飞出去。   虽然初春寒冬,袄衣厚实,徐怀也没有使全力,但这人胸口被重肘击着,也是“咔嚓”一声闷响,人摔出两丈有余,倒在地上,急速吸着气,也不知胸骨断裂没有。   几个路人忙不迭的跑开,怕被殃及,有人尖叫:“徐氏憨货打杀人了!”   徐怀这才将佩刀摘在手里,眼睛阴恻恻的盯住那个站到肉案上手提剔骨刀想要扑下来的赖皮:“陈贵,来,许你再骂一声爷爷!”   “你这狗-蠢—我,我,我找徐武江说理去,你伤人还有理了!”那赖皮却不想平日一个憨货,这一刻眼神竟似要杀人一般,怎么都不敢真扑下肉案来。 第十四章 又见悦红楼   徐怀之前没有得到卢雄的点拨,一身力气在淮源镇就无人能及,也就是在比斗时,不及徐心庵等少年强者身手灵活容易吃亏。   但真要拼狠搏命,又岂是街头这几个赖皮能敌的?   以往他为人笨拙,性情也温和,面相看上去白净、人畜无害,乡人也就心存轻慢之意,而他这一刻露出噬人獠牙,谁能不惧?   徐怀见赖皮陈贵手抓剔骨刀却不敢跳下肉案,也不看那两个刺客,提起荷叶包着的肥鹅,便扬长而去。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谁不知道徐家这个憨货,脑子缺根筋,你们没事去撩拨他做甚,他出手能知道轻重?真要杀了你,如何是好,叫他抵命管用吗?”郑屠户娘子是个四旬左右的壮实妇人,挺着肥硕的大胸脯子颤巍巍的跑出来,看到铺子里一片狼藉,再听郑屠户“哼哼唧唧”说了缘由,却是恼怒他们没事去惹徐怀这个憨货,劈头盖脸的就骂道。   “我哪知道这狗杂碎今天会起毛动手?以往骂他几句哪有这破事?”郑屠户艰难的坐长凳上。   “兔子惹急了还蹬腿呢,你怎么就断定他这杀胚不会咬人?”郑屠户娘子骂道,“那蠢货有多大力气,前年将一头疯牛就在铺子前扳倒,你这个杀千刀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过?你肚子里吃粪了,去惹这杀胚?现在好啦,你们还能去找徐武江说理去?”   “徐武江纵奴行凶,打伤我们,他要不赔,咱家就去找邓郎君说理去!哎呀,我的老腰,怕是被这杀胚摔坏了!”郑屠户叫唤起来。   “那大个却是蛮横,掌柜却是跟他开几句玩笑,他就动手伤人,真是无法无天,难道官府就治不了他?”两名刺客重新将佩刀包裹起来,不动声色的帮腔道。   “那是个憨货,我家夫君要不是撩拨在先,或许还能从徐武江那里讨到伤药钱回来,但现在找哪个家官爷来说理?”   郑屠户娘子平素可不是会得理能饶人的主,但在淮源、在桐柏山里,她不觉得这事能找徐武江说理去,见客人还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诉苦道,   “在泌阳,乡民可以不晓得知州陈实、不晓得县令程伦英,却不会不晓得徐家——想那徐氏家主,在泌阳城里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押司,但老娘七十大寿,知州陈大人却都要遣人送上寿礼。徐怀这憨货是不足一提,但徐武江庇护着他;而徐武江又甚得徐氏家主徐武富的信任,早年就在鹿台寨教习庄丁棍棒刀弓,论身手在桐柏山要算头几号人物,邓郎君平时都跟他称兄道弟的,我们能找谁说理去?”   “真要闹大了,徐武富可未必会帮徐武江!没有徐氏在背后撑腰,徐武江再厉害,也就是一个小兵头而已。”那个差点被一肘打断气的赖皮,到这会儿还坐在冰凉地面上踹气,胸口疼痛难忍,不忿的插口说道。   “你这肮脏货,知道屁!”郑屠户娘子骂道。   “徐武富早就有心想纳荻娘为妾,还跟她爹苏老常说过这事,都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情,却不想徐武江前年妻子病死,横插一脚先将荻娘娶了过去,你说徐武富怎么真甘心?”赖皮陈贵老家就住鹿台寨附近,对徐氏一族的细情颇为清楚,不忿说道,“只是这两年徐氏没有遇到什么事,没有人去戳破他们之间纸糊的关系罢了?”   “这事不假,我也听人说过。”郑屠户说道。   “以前怎没听你说起?”郑屠户娘子问道。   “……”赖皮陈贵、郑屠户都说不出一个缘由来。   事实上,有些事街市男人之间会肆无忌惮传播,但不会在当事人面前提及,也不会在婆娘面前瞎说。   郑屠户这种有心想纳一房小妾的,却是被婆娘拦着不许,谁没事跑她跟前说这种听上去就很敏感的事情?   “徐武富就算心有不甘,但他是什么人物,会这么轻易叫你们挑拨?我看你们就死了这心,以后不要再去撩拨那杀胚才是正经。”郑屠户娘子说道。   两名刺客若有所思的对望一眼,留下酒钱便走出铺子。   ……   ……   徐怀找了一家客栈进去打酒,过了片刻看那两名刺客将包袱布裹着的佩刀抱在怀里,从前面的长街走过。   徐怀他身形健硕,在光线昏暗的街市里想要躲在暗处追踪谁,也极醒目,仅是走到客栈大门内侧往外窥去,见那两人往悦红楼里走去,心想难怪之前跑三家客栈都没有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原来藏身在妓寨里啊?   那些以身相伺的女子,平时最能从恩客那里听到各种消息,层次甚至还不低,另一方面她们也喜欢在出手慷慨的恩客面前口无遮拦、言无不尽兜售这些消息。   这时候看到刺客藏身在有吃有喝又能住宿的悦红楼里,徐怀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还觉得理应如此,但他心里有些疑惑,自己从来都没有踏足过这种场合,怎么就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徐怀提了一坛酒、两只烧鹅回到军寨。   “你这憨货,就记得自己喜欢吃肥鹅,也不说多买两样肉食回来?”荻娘打开荷叶,看到是两只烧鹅,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叫你出去做件事,还真是要一样不落的吩咐清楚才成。”   徐怀嘿嘿一笑,也不辩解,找了借口,拉卢雄到一旁将刚才他在街市所见相告:“刺客援手来得倒快,没想到他们都藏在悦红楼里!”   “虽说从汴京过来有上千里的路途,但他们快马加鞭,沿途又可以换马,算着时间,这一两天却是能从汴京调来人手,”当世只要权势够重,私事借用驿寨快马实属寻常,卢雄并不为刺客这时已从汴京调来人手感到奇怪,说道,“不过,他们调来人手,还小心翼翼的样子,应是忌惮你身后之人。”   什么叫作茧自缚?   这个就是!   见卢雄为颇期待的看过来,徐怀很是后悔当初找了这么一个烂借口装腔作势,竟然将卢雄也唬弄住。   这会儿叫他从哪里找援手去,又叫他如何跟卢雄说清楚这一切?   徐心庵跑过来喊他们去喝酒,徐怀也借机避开卢雄期待的眼神,往后面的院子里走去。   不过,徐怀心里想刺客藏身悦红楼,人数应该不会太多,而不敢再放任事态恶化的邓珪,黄昏时也明确将保护王禀一事,具体交给徐武江负责,他们暂时也不会太担心什么。   巡检司几名节级的分工也调整过来:徐武江接下来这段时间不再负责出军寨巡视,专司东寨门的守卫之事;徐武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守王禀身边,除了卢雄外,他还要安排两名武卒随时留在王禀身边以防备有什么突发状况发生。   最佳人选应该说就是徐怀。   徐怀这次却不想应承下来。   他要是留在王禀身边,就没有办法脱身干别的事情,嘴里啃着冒油的鹅腿,当即含糊说道:“这事我不干,夜里睡不踏实!你让心庵来。”   “你就知道睡,怎么睡不死你?”徐武江气骂道。   “我来我来,”徐心庵窥着在厢房由荻娘陪着用餐的王萱,忙不迭应承下这差遣,说道,“徐怀笨手笨脚的,可不会照顾人,王老相公有什么差遣,还能放心叫他去做?十七叔你看他出去买个熟食都不会,买来这酒都冒酸味了……”   徐怀这时候脑子闪现一段话: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回头看了厢房的王萱一眼,暗感这话却是应景。   虽说王萱那张小脸端真是精致无瑕,小小年纪就有难掩的清艳,但在他的眼里,还是一个远没有长成的小丫头片子。   他猜想,这种年龄上的差距感,应该跟那些绝大多数已记不起来的记忆有关。   徐心庵却浑不知颇有清傲性子的王萱,压根就没有将他们这些粗鲁的底层武夫看在眼里。   是的,王萱起初对他还是颇感兴趣,后面看他对诗书文章不甚了了,写字也歪歪斜斜、甚是丑陋,兴趣就有些淡了;偶尔聊上几句,也只是好奇他背后“大哥”的消息。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年来,国策就是崇文抑武,王萱作为曾身居高位又有大儒名士风范的王禀孙女,说她打小心理上就对底层武夫有着轻视,真是一点都不带冤枉她的。   当然,徐怀也不会跟一个未满十三岁、刚来月事就搞得心慌慌的小女孩子介意这些,这时候更乐意徐心庵将这贴身伺候的差事接过去,他才不去做黄毛丫头跟前的舔狗。   徐武江心想着王禀的安危之事更不容小视,还是徐心庵更叫人放心,当下又吩咐另一名徐氏出身的好手徐四虎,一同留在王禀身边照看…… 第十五章 恭喜大当家   淮源虽然还未设县,但街市繁华不下寻常县城。   与那些下三烂娼门不同,悦红楼虽然也做皮肉生意,但从直临主街的门户跨步走进去,院子里却是曲径通幽,一间间种植翠竹疏梅的雅致院子环环相扣,颇有名城大邑的格调。   衣锦着粉的女孩子们,除了都精挑细选,还有少少是花了力气培养,都略知诗书琴画,甚有情趣,却非那些进屋就巴不得出货的低劣娼家能及。   街市里虽然有多家客栈,渡河军寨里还有驿馆可以借宿,但对那些夜掷千金都不皱一下眉头的豪客商旅,自然是要在这有莺燕相伴的深宅之中,最能慰孤旅枯寂。   悦红楼最里侧的那一进院子,是头牌红倌人柳琼儿姑娘宴客之地,午后有一个姓郑的外地豪客带着好几个随扈住进来,见面就扔了一锭金子过来。   郑姓豪客长得白净清雅,像是个读书人,姐儿们看了心里都会喜欢。   身边那几个随扈相貌看着普通,眼睛里不意间透漏的犀利神色,却像是会吃人似的叫人心悸。   只是这个郑姓豪客,在柳琼儿姑娘眼里有些怪。   虽说她这几年都卖艺不卖身,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悦红楼立牌子、吸引多金豪客光顾的法子。   真要有人进了悦红楼,见着她却没有饿虎似一般想吃下她的眼神,她都要担忧二十二岁的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立牌子的价值了。   今日这个郑姓恩客住进来,就没有怎么正眼瞧她,午后都跟随扈躲房里说话。   “现在差不多能肯定徐武富与徐武江确是面和心不和,问题就出在徐武江两年前续娶的这个叫苏荻的女子身上;郑先生您过来之前,我们也还去泌阳找由头跟徐武富接触了一下,可以判断徐武富浑然不知淮源镇正在发生着什么……”   黄昏时,柳琼儿亲手沏了一壶香茗,带着一些好奇跟不甘,习惯性的蹑手蹑脚走进院子,刚到廊前便听到这个郑姓恩客,正跟手下人商议事情,还提及当地的豪族徐氏。   她心里奇怪,这些人想要干什么,莫非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郑先生,其实是踩盘子的马贼?   “你们小心行事是对的——现在即使能断定徐武富并没有牵涉进来,但仅仅是那些靖胜军的旧人跟卢雄勾结到一起,就绝不容小窥。说到底,我们还是不清楚官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他性子软弱吧,却也不是事事从善如流,都能听从枢相、王相他们的。王禀被贬唐州,不代表他就不会东山再起啊。”   官家?是指当今皇帝?   柳琼儿姑娘杏眸瞪得溜圆,一时猜不透这些人在商议什么事情,都有些被吓住了。   “陈实已经正式命令邓珪保护王禀,他们要是一直龟缩在军寨里不出来,这事动静小了怎么解决?照我说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多召些人手过来,趁其不备,直接杀入军寨,我就不信百余土兵真能有多强的实力……”   “动静大了是能解决问题,但王禀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们以为现在朝中就没有人盯着相爷了?你们打算要糊多少屎在屁股上,让相爷帮你们来擦?”   “那这事要怎么处置?”   “以往,王禀或许不是多么重要,三五人能解决最好,不能解决也不会立成大患,但卢雄既然都大肆纠集靖胜军余孽了,这事就绝对不简单——这也是相爷为何让我过来的原因。我们要先剪其羽翼;也许这次是铲除靖胜军余孽的一次良机!”   “动静小了不能解决问题,动静却又不能大,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这便是我要来的缘故,还能事事都指望你们?董其锋,我听你说过跟桐柏山虎头寨的二当家是旧识,他有没有可能引荐我们加入虎头寨!”   “他引荐我们加入虎头寨又能干什么?这些山寨头领一个个可精着呢,不会听从我们驱使!”   “你说那么多废话做甚,怎么做,我自有定计,你只管说行不行。”   王禀被贬唐州,这几天淮源镇已人人皆知,柳琼儿姑娘虽说也觉得这些话不要听进耳朵里为好,却是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在廊下偷听了好久才悄然退下去。   ……   ……   从桐柏山南岭主脉深处,距离淮源镇约四十里,有一道山岭峙立在一条名为跑虎溪的溪河东岸。   这道山岭濒临溪河的高崖尤为高峻,形如恶虎扑出,遂名虎头岭。   虎头岭夹于桐柏山的群岭之间,道路险阻,唯有一条土路从跑虎溪的西岸蜿蜒而来,但到对岸的野渡口则止。   但凡有人想进虎头岭,到野渡口乘船渡过流急水深的跑虎溪,从东岸莽林间找到一条小径,便可盘旋登山。   虎头岭的半山腰早年就有一座村寨,十数户山民猎户聚族而居,十数年前才被一伙大头目叫破风刀唐彪的匪首聚众霸占。   之后,除了犯奸作科的凶徒、走投无路的破产乡民赶来投奔外,破风刀唐彪还掳掠、强迫附近的强健山民猎户入伙,此时已聚拢了小两百青壮盗匪日夜操练,此时在淮源山里算得上一支颇为强横的山寨势力。   贼兵势众,据寨又险,州县及淮源巡检司都无力进剿。   这日,十骑快马沿着跑虎溪西岸的土路逶迤而来,在渡口前勒马停住。   一个身穿土布长衫、商人打扮的汉子跳下马来,走到渡口前,朝对岸系于柳林下的渡船喊道:“邬老七,你这鸟人是否睡过去了?!”   “二当家这么早就回寨子啦,这次怎么不留在淮源镇,找个娘们多弄几天再回来,是心里想着前些天掳来那个小娘子了?我说二当家啊,那个小娘子都叫你弄那么多回了,摸到淮源镇还不想换个新鲜的?”   一个精瘦的汉子听着声音,从渡舟乌篷下钻出来,看到二当家陈子箫已经站在对岸的野渡上,嘴里招呼着,手里去解缆绳的动作也是麻利。   他将竹篙子撑到河床上,渡舟便似离弦箭一般,往西岸这边靠过来。   除了二当家陈子箫,以及一同潜入淮源镇打听消息的两名跟班外,其他八人都是生面孔,艄夫打量了他们两眼。   其中有七人皆是筋强骨壮的健汉,所牵的马背上都绑有刀弓。   这些人虽说都是粗布短衫的随从打扮,却颇有顾盼自雄的气度,显然个个都是刀弓娴熟的好手。   为首的那人三十岁出头,一袭青黑色长袍,长相儒雅,却像是个读书的士人——邬七能一人守在这渡口,眼睛当然是够毒的。   艄夫邬七看这些人不凡,忍不住好奇的问二当家陈子箫,   “这几位爷就是二当家您这次亲自赶去淮源见的客人,怎么都带到寨子里来了?”   “你多嘴乱问什么?不该你知道的事,撑你的船便是。”陈子箫低声训骂道。   渡过跑虎溪,众人牵马钻入茂密的莽林,爬山道而上。   片晌之后,众人停在半山腰的一座天然石台上歇脚,却发现已经距离溪面已经有二十多丈高。   跑虎溪对岸的野渡就像无人荒滩,渡船藏在柳树林下,看不到踪影。   陈子箫遣亲信柳石泉先赶去寨子报信,让大当家唐彪知道他直接带人回来了。   青年文士在一株山槐下站定,盯住进山后便蹙着眉头少言寡语的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沉吟说道:   “陈头领你心里也很清楚,以你这一身好武艺,留在这穷山恶水的寨子里,永远都不会有什么出头之日,但你只要替我们做成此事,相公那边一纸招安状,不要说淮源军寨巡检使了,像县兵马都监、军州都巡检使这样的高官厚爵,也都是手到擒来的事!而你当年在济州所犯的事,也根本就不叫事。”   “郑先生,我这边你放心,但大当家以往吃过朝廷的亏,疑心很重,我担心说服他会有难度。”   “只要陈头领你打定主意,便什么都好办!”文士说道,“进寨子后,你便说我们在汴京犯了事,走投无路只能跑到桐柏山里来投靠你,也不要急于说服破风刀配合我们行事。我相信等大当家跟我们相处熟了,在识得我们的诚信之后,事情绝对没有陈头领你担忧的这么难办。”   ……   ……   破风刀唐彪好酒,虎头寨但凡有新兄弟入伙,都会大摆酒席。   郑恢、董其锋等人在汴京犯事,千里迢迢赶来投靠,唐彪也没有多想,照例摆起酒席,将山寨里大小头目十数人都召集起来,陪同投靠过来的郑恢等人,一席酒从黄昏喝到子时,才头重脚轻各自散去。   陈子箫原本担心唐彪会对郑恢等人有戒心,也怕郑恢等人心高气傲,嫌弃山寨里的头目粗鄙,大家相处不到一起来。   却不想郑恢、董其锋半点都不拿捏姿态,酒席间将唐彪及其他头目都哄得开心;不仅今夜这一席酒喝得畅快,大家还约好明天各叙长幼、结拜异姓兄弟。   陈子箫晕乎乎的回到房里,便想着过几天郑恢与大家相处熟了,再找大当家唐彪说招安之事应该不会再那么抵触了吧?   妇人胆怯的端过洗脚水,不小心手抖了一下,泼了一些泥地上,惊恐的看过来,担心陈子箫会抽一巴掌过来。   “无碍的,你莫要这么怕我,”陈子箫伸手摸住年轻妇人入手滑腻的脸蛋,除了惊恐欲躲的眼神叫人不喜外,却很有几分姿色,安慰她说道,“你安心留在寨子里伺候我,你便是这虎头寨的二当家夫人,穿金戴银,平日里还有丫鬟伺候,还要怕什么?你也不要去想以前的事,不要逼我跑到信阳县,将你的家人杀个干净。”   “哔哔哔!”有人在外面轻叩院门。   “谁?”陈子箫刚有点情趣,不耐烦有人这时候来打扰他。   “是我,董其锋,大当家刚派人来唤郑先生,又让我过来唤陈兄过去走一趟。”董其锋在院门外喊道。   陈子箫心里疑惑,酒席刚散,大当家唐彪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不稳,能有什么事急着唤他跟郑恢过去?   再说了,唐彪也唤他过去,为何让今天刚入伙的董其锋跑这一趟,就不怕董其锋还不识得寨子里的路。   当然,陈子箫也没有岔想到其他地方,伸手在妇人鼓胀丰挺的怀里摸了一把,说道:“洗干净等我回来,我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陈子箫披上衣衫,就径直与董其锋往大当家唐彪那边的院子走去,但推门走进院子,酒意便惊醒过来。   院子里没有山寨兄弟,都是郑恢带过来的几人守在院子里,身负长弓,长刀都握手中,他走进来,这几人眼晴里都带有些许戏谑神色的看过来。   “郑先生跟大当家应该都在屋里,陈兄里面请。”董其锋伸手请陈子箫继续往里走。   陈子箫赶过来除一把刀都没有带,现在除了往里走,还能怎么办?   陈子箫推门走进堂屋,灯烛高烧,却见大当家唐彪与贴身两名手下横尸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唐彪新掳来的妇人缩在角落,裆下湿了一片,而郑恢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朝他看过来:   “陈兄,你现在是虎头寨的大当家了,恭喜你啊!” 第十六章 云停风不息   “虎头寨如此无法无天了,是视我邓珪与巡检司如无物吗?”   邓珪盯住横七竖八倒横在土路上的几具尸体,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咆哮起来。   这些尸体身上,除了相搏时箭创刀伤外,还有四具尸体的咽喉部位都被利刃划开,四周的草树都有血点子洒落呈飞溅状;从这里面可以看得出虎头寨下山的贼匪,都劫得财物了,却还不放过伤者,特意补了刀。   邓珪平时沉溺酒色,将搜山捕盗之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置,但桐柏山里真要出了什么状况,他却没有办法将责任推到下面的都头、节级身上。   虎头寨这个月来,两次打破这几年来各大山寨跟大姓豪族之间的默契,公然纠集大股贼兵于走马道上劫杀商旅,下手还如此凶残,不留活口,这一切叫他如何不咬牙切齿?   这不仅仅是抽他邓珪的脸,不仅仅是不把他这个巡检使看在眼里。   他脸面有什么重要的,更痛苦的是倘若不能尽快解决掉盘踞虎头岭的这股顽寇,他在淮源就不会有好日子过,州县随时会追责下来。   然而虎头岭道阻且险,又有两百多凶残贼兵据守,仅凭巡检司百余土兵,是远远不可能攻打得下来的。   知州陈实月前决定将王禀留在淮源军寨居住,邓珪为防刺客上门,就已经好些天没有睡踏实了,却不想山里老实好几年的盗匪也跟吃了春药似的,跳出来搅浑水,当真是叫他觉得头都大了一圈,看向徐武江、副都头唐天德:“这事要怎么办,你们如何看?”   徐武江与副都头唐天德站在邓珪身边,看着这几个商队护卫的死状,眉头也像山一样皱起来,暗感头痛。   盗匪不靖,或许是作为巡检使邓珪,要担下最大的失职之罪,官职都有可能不保,但他们作为本地子弟,特别是徐唐两家都有很多子弟靠这条道吃饭,看到这一幕也断不可能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不过,邓珪这时候问他们的建议,他们则不作声。   案发之地距离淮源军寨不远,徐怀也跑过来看现场。   这是一支从庐州过来、往邓州方向去的马队,贩卖庐州所产的羊毫笔及庐州纸,拂晓时渡过白涧河,沿走马道西进,却在距离淮源军寨都不到二十里的地,遭遇虎头寨贼兵的伏击。   他们赶过来,六七千斤商货,都已被贼兵分头运入山中。   马队与同行的商旅一起,总共四十多人,武装护卫还算尽职,第一时间组织人手拖住贼兵,大部分商旅以及马队伙计、管事得以逃到淮源军寨报信,但殿后的十一人都被杀死,没有留一个活口。   当然,贼匪这么做,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杀人立威。   与半个月前在玉山驿附近发生的那起劫案一样,逃出来的人里,都有不少认出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的脸。   唐天德、徐武江等人脸色俱是难看,但邓珪要他们献策,却没有应声,徐怀很快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管虎头寨为何突然一改风格,变得如此活跃凶残,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仅凭巡检司百余兵卒,想深入桐柏山北岭深处去清剿这股顽寇,都未必够塞牙缝的。   正常说来,贼兵顽劣,巡检司无力进剿,理应请州县出兵;州县无能,则要上奏朝廷,以便调动驻泊禁军剿灭大寇。   这是官府应该承担的责任。   问题是,县刀弓手以及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厢军(州兵)以及诸巡检寨兵,战斗力到底有多强,唐天德、徐武江他们心里都是很清楚的。   要是在地势平易的平原地区,装备要更精良一些的州兵、县刀弓手以及从其他巡检寨调来土兵,或许能仗着人多势众围剿贼兵。   然而,需要深入险僻之地,这些兵马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在淮源巡检司迫于形势招募土兵之前,都不知道检验过多少次。   结果不要说厢兵了,驻泊禁军都不堪用,滋扰地方不说,更有甚者还杀良冒功。   唯今之计,就是召集大姓族长商议,将大姓掌握的、训练有素的庄客庄丁这些乡兵聚集起来,一起进剿虎头岭。   但唐天德、徐武江怎么会主动提及这事?   邓珪自己是聪明的,他大可以直接派人去请徐氏家主徐武富以及唐氏家主唐文仲等人到巡检司来商议;邓珪报知知县程伦英,由程伦英出面召议此事,也许更合适一些。   这些父母官平时高高在上,有什么事都呼来喝去,现在遇到事,地方上即便愿意出力,但不拿捏一下姿态,难道还能指望这些父母官能念着地方上的好,少盘剥些?   再说了,真要想拿下虎头寨,就算诸大姓不遗余力的联手,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不然这几年也不可能跟那几家山寨势力“和平共处”了。   邓珪发了一通脾气,见唐天德、徐武江等人都不吭声,知道他没有能力叫地方势力主动贴上来配合。   而这一次庐州、寿州等地的商旅都死了几个,想胡乱抓几个小贼杀了糊弄过去也不可能了,当下也只能先派人赶往泌阳禀告虎头寨贼兵再开杀戒之事。   ……   ……   虎头寨两次对过路商旅大开杀劫,徐怀不认为这跟王禀留居淮源军寨纯粹是巧合。   然而不管他如何猜疑,他既没有能力单枪匹马杀上虎头岭,邓珪这些人也不可能听他的建议;他甚至都没有办法脱身,跑去虎头岭附近调查。   他对当前的局面,其实是无能为力的。   回到军寨,徐武江被邓珪喊去商议事情;徐心庵因为身手高强、办事机敏,此前就被邓珪正式选为巡检司的哨探,这时候也与其他哨探一起,被派出去打探消息。   徐怀还没有正式应募,回到军寨看王禀与驿丞程益在院中弈棋,院子里还有两名武卒守护着,不方便说话,他便回院子拿了枪弓,走去柳树林后练习。   形势紧张起来,军寨里的人马,除开常例巡视、额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留守人员也都被邓珪抓到校场操练,军寨北面的池塘、柳树林附近,都空荡荡的,都没有什么人影。   徐怀将箭囊扎在右腰,持弓而立,右手取箭搭弦,眼睛盯住四十步外的那棵柳树,他之前拿碎砖在树身上画出银锞子大小的靶心。   羽箭离弦的真实轨迹,是蛇行而前,不是直线往前。   他左手持弓,箭杆需要从左侧搭到弓臂上;唯有这样,在各方面的动作都到位之后,才能确保羽箭离弦后疾速蛇行射中的标的,与持弓眼睛所瞄准的标的吻合。   他以往不知道这些道理,总想着右手取箭,箭杆从右侧搭到弓臂射击最为快捷;却不想他射出的箭总会往一侧偏斜。   此时的他,经卢雄点拨,很多道理都通了,又有以前的筋骨基础在,一旦改正过来,效果就非常的明显。   “铎!”   一箭稳稳的射中四十步外的柳树,箭羽正“嗡嗡”颤响,徐怀手里不停,第二支箭也已经脱弦射出。   这是标准的连珠速射。   连珠箭要求前箭射中标的,后箭要紧跟着射出,两箭越快衔接上,也越能叫敌手应接不暇。   徐怀用卢雄所授的取箭、搭箭以及大架开弦法,箭箭衔扣射出第二、第三箭,都准确射中银锭大小的靶心,然而到第四箭时,为保证速度能衔接上,膀臂的筋肉却不受控制的收紧,箭簇最终偏出靶心数寸射中树身……   徐怀放下长弓,看着偏出靶心的第四箭,看到卢雄走进柳树林里来,说道:“我果然还是无法做到四箭连珠!”   伏蟒拳鞭锤势有三种变化,倘若能衔接连贯使出,便可以说是拳脚高手;练刀练枪的标准与之类似,想要自称刀法高手,便要一息不断,以挡拨格斩等法接连挡下三箭。   所以,在箭术上想要超越寻常高手的层次,就要连珠射出四箭不出现间断,才能将所谓高手层次的敌人逼入手忙脚乱的境地。   当然,这种标准在实战中,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所谓高手在战场上,不依赖重甲坚盾,不依赖身旁的袍泽,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同时拨挡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的羽箭。   徐怀更多是检验自身修练到何种层次。   “……”卢雄忍不住要拍额头,苦笑道,“你可知军中箭术高手,要苦练到什么时日才能达到你这样的水准?你以为当世真有传说中的九连珠?”   “……”徐怀哈哈一笑,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贪心。   神智恢复过来,有卢雄这样的人物点拨传授,徐怀能在一个多月时间里,拳脚刀枪及箭术得到脱胎换骨般的提升,这跟他在桐柏山成长十几年,并没有一天中断过基础功的修练,以及天生骨健筋长有关。   不过,这时也差不多将他自身已有的潜力都挖掘出来。   他往后就得跟其他武者一样,只能依赖于年深日久的水磨功夫,才能有进一步的提升。   这也是他略觉得有些遗憾的地方。   “虎头寨两次劫道都大开杀戒,你怎么看?”卢雄现在都快没有再去点拨徐怀的自信了,他平时都不方便走出军寨,这时找过来,主要是找徐怀打听今天走马道劫杀案的细情。   徐怀将他今天在现场看到的情形,都说给卢雄知道:   “除了这两次劫案大开杀戒外,我还听说虎头寨对其周遭村寨的盘剥,也突然间提高了一倍。有一座村寨不从,五日前虎头寨二当家陈子箫,便亲自率领数十贼兵,强杀进去,绑了十数妇孺回虎头岭充当肉票,勒令其族人出资去赎。这事十七叔他们其实得到消息了,但以为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就隐瞒着没有跟邓珪禀报;而这个村寨也没有苦主敢跑来巡检司告状求援……”   苦主不敢得罪穷凶极恶的强贼,都没有到巡检司或县里报案,徐武江他们主动跟邓珪禀报,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甚至邓珪也未必就被蒙在鼓里,更有可能在装聋作哑。   看不见,便可以当这事没有发生过;这便是底层官吏的逻辑。   不过,今天走马道上有庐州、寿州的商旅遇害,瞒不过去,邓珪才真正着急起来。   卢雄也不知道如何评说这种事,轻叹一口气,岔开话题问道:“虎头寨贼兵躁动,倘若是蔡铤所派刺客在幕后怂恿所致,你认为他们为何要如此?” 第十七章 少年逢春   卢雄这个问题,也是徐怀所困惑的地方。   虽说那日在鹰子嘴崖头,他拿话唬住刺客令他们没有敢轻易妄动,但空城计到底是空城计。   要是刺客不肯善罢甘休,现在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怎么也应该将他们这边的底细摸透了啊?   徐怀想不明白,这些刺客一个多月过去了,非但没有再下手,却借虎头寨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卢雄窥徐怀眼睛里确有疑惑,提醒他道:“不管你身后是谁,但请他小心蔡铤派来的人,有可能会对徐氏不利……”   徐怀一惊,隐然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徐氏族人所习的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都是他父亲徐武宣等人早年从军时所习,后来归乡才在徐氏族人中流传开来。   卢雄不仅更为精通伏蟒拳、伏蟒刀、伏蟒枪,从他起居行止诸多习惯上,徐怀都能看到深入骨髓的营伍痕迹。   只不过,大越有禁厢军小两百万,分驻三百三十余处府州,徐怀也没有想过卢雄会跟他早逝的父亲徐武宣以及其他曾从军的徐氏族人有什么关联。   现在看来,他想简单了。   又或者说是那些刺客想复杂了?   “你父亲徐武宣归乡将伏蟒枪传给族人,难道就没有说这伏蟒枪乃是靖胜军前帅臣王孝成军中独创?”卢雄说道。   “……”徐怀想说自己都记不得他父亲徐武宣的样子,一些旧事也是听他娘偶尔唠叨时提起。   他甚至都不知道伏蟒枪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身边族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两手,却是未曾正式从军、仅仅代表徐氏参入巡检司的徐武江造诣更高。   这主要也是以前不会有人跟他说这些事,他现在又不便突兀的去打听有的没的。   卢雄从泥地里拔出长枪,两腿分立,身子微微晃动,给人以巨蟒从草丛中立起的感觉。   徐怀知道他这是用桩势将劲力鼓荡起来,随后便看见卢雄将长枪斜刺出去。   长枪去势极快,破空鸣啸,徐怀眼神都差点捕捉不及,却见枪刃偏离前侧柳树数寸没有刺中。   徐怀正猜想卢雄为何要故意将长枪刺偏之时,却见枪杆猛的像蛇椎般颤了一下,几乎在同一时间,枪刃往左侧弹荡数寸,刃杆相接处弹打在树身上。   海碗粗细的柳树“咔嚓”一声折断成两截倒下来。   难以想象枪头第二段荡劲有多恐怖。   “这是伏蟒枪的鹰啄势,稍加变化,可以演变出破盾势、荡刀势,精义是将藏敛之法运用到这枪杆之中,在一刺之间无隙爆发第二段、第三段劲力,在军阵中厮杀时,能破敌将刀盾格挡,破开对手的门户之防。倘若你日后真要从军作战,这才是你真正要吃透的枪势,战场之上,太花哨的刀枪路数,实在是施展不开,核心还是正面攻防。其他枪路虽然也有相似的法门,却与伏蟒枪有很大的不同。”   卢雄随手将长枪再插泥地上,说道,   “王帅在军中传授伏蟒枪,并无藏私,所以这些年也渐渐流传开来,但真正得其精髓的,却多为王帅身边的旧人,你父亲曾在王帅帐前亲兵指挥之一,是得授真传的——王老相公在靖胜军任判军时,与你父亲也是相识的。我原本以为你是知道这些旧事,看来你却是没有听长辈提及过。”   “我父亲去逝得早,我早年又确是痴愚,没有怎么听他人说过这些。”徐怀没想到卢雄跟他父亲竟是旧识。   卢雄这一个多月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徐氏的情况,说道:“我这些年行走江湖,都不讳言自己是靖胜军的旧人,我现在担心蔡铤派出的刺客,可能还没有真正窥破我们的虚实,却已经误将徐氏族人当成是我们一伙的。”   这他娘误会大了啊!   徐怀头大如麻,见卢雄说过这些后看过来,眼睛里还有所期待,但他能说什么?   说身后“大哥”是胡扯编造出来,说在王禀抵达淮源前几天,脑海里莫名闪现一段文字,他才没事整天跑去鹰子嘴蹲守的?   真要这么说,卢雄会不会羞恼成怒,给他一耳刮子?   徐怀头大如麻,心虚的嗫嗫说道:“那人之后却没有再来找我,他可能已经离开桐柏山了吧?”   “或许吧……”   卢雄这么说,却不是不信徐怀。   徐怀身后那人到这时都没有露面,卢雄也猜想那人应该并不想过深的卷入这事情里来,很可能在第一次提醒之后就抽身而退了。   这非常的人之常情。   这世上真正能为他人奋不顾身的,总是极少的。   倘若有人知悉蔡铤意欲派人刺杀王禀,第一次能报信,就冒了很大的危险,看到刺客不肯善罢甘休后,不愿意再牵涉进来,不是很正常吗?   卢雄心里却还是难免失落:没有援手,他们应对的手段太有限了。   “王老相公不想再牵涉太多无辜,明日就会不管邓珪的阻拦,离开军寨前往泌阳,我与你就在这柳林里别过吧——荻娘子这一个多月来甚是照顾萱儿小姐,王老相公也不便当面感谢,你日后再转告一声吧!”卢雄又说道。   看卢雄转身离开时的萧瑟背景,徐怀也是百味杂陈。   王禀不想连累太多的无辜,想明天就前往泌阳,但徐怀并不觉得他真就能置身事外了。   倘若虎头寨贼兵突然间的活跃凶残,确是刺客在背后搞事,他们显然是针对藏身王禀身后之人而来。   王禀祖孙在这时候由卢雄护送前往泌阳留居,刺客更可能会认为这是引蛇出洞之计。   之前要说混入商队的两名刺客半途离开是行打草惊蛇之计,是他们的误解,但这次刺客借虎头寨搞事,一定是打草惊蛇,也许同时还有对各方面进行威慑。   当然,徐怀此时还有一层复杂心情,那就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作为靖胜军旧部的后人,竟然跟卢雄、王禀真是有牵扯的。   也恰恰是这些他不知道的牵扯,以及他那日在鹰子嘴虚张声势,才令刺客误会甚深,甚至不容他去分说。   徐怀对自己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但徐氏那些个曾是靖胜军旧卒、此时还在的族叔族伯,还是有印象的。   这些都是一些很普通的人,归乡后没有立足的田宅,大多投附本家过活,为何刺客怀疑他们跟卢雄联合起来保护王禀之后,竟如此的重视?   徐怀陡然间又想到一个问题,靖胜军是禁军编制,照理来说生老病死都应该在营伍之内,他父亲及其他徐氏怎么可能会在十五年前离开军营归乡?而之前又怎么会去从军的?   这些旧事以往都没有人在他跟前说起过,徐怀想去找卢雄问一个明白,但转念又想,要是他什么都问卢雄,又怎么解释自己身后并没有所谓的“大哥”存在?   娘的,真是作茧自缚!   ……   ……   黄昏时,徐怀将佩刀郑屠户肉铺前,伸手按住烧鹅,扯下一条鹅腿啃起来。   “你这……”郑屠户心虚的坐在肉案后,没有站起来,眼睛瞥了好几眼肉案外侧的那柄制式长刀以及挨他最近的那把剔骨刀,但脑子里念头转了无数个,却始终没有勇气将剔骨刀抄起来说几句狠话。   徐怀将一条鹅腿啃完,拿油腻的手在衣襟上擦了两下,说道:“我今天想日悦红楼的柳琼儿姑娘,但没有攒够进悦红楼的银子,你借我一点!”   “一晚上酒水、赏银不算,二两银子打底也只能听柳琼儿弹弹琴、唱唱曲儿,倘若想要拿下柳琼儿的红丸,便是多花几十倍、上百倍的银子,现在都办不到啊,你以为我不想日?”郑屠户心里暴躁的想着,但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后背还隐隐作疼,不敢将心底话真说出来惹恼这杀胚,小声问道,“怎么今天就想这事了?这个价只能见着柳琼儿姑娘,能不能睡上,还要看柳琼儿的心情,你就不能换一个姑娘?”   “前些日在河边看到柳琼儿姑娘走路过去,那肥端端的屁股一摆一摆,像水波在荡,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就像是有好些蚂蚁在咬。徐四虎说我这是想日人了,我熬了好几天,今天不想再熬了。我今天就要日人,但没有银子,我一把刀没有办法将人抢出来,只能找你来借银子。”徐怀说道。   郑屠户心想你这憨儿却没有憨透,知道悦红楼那些几十号打手个个膀圆腰壮,不是白养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郑屠户经营这家肉铺,在淮源也算是好生意了,但也不可能凭白无故拿银锞子白送给这憨货啊,难道事后他还能找徐武江讨债去?   关键柳琼儿这几年号称卖艺不卖身,二两银子真睡不上啊。   要不然,他自己缺这二两银子啊?   “你借二两银子给我,日后谁敢在这里惹事,我替你打断他两条腿,一条腿抵一两银子!”徐怀很讲道理的说道。   “谁他妈没事断人两条腿?”郑屠户心里想。   郑屠户眼珠子转个不休,徐怀又伸手去扯另外一条鹅腿,背靠着撑住雨棚的木柱子慢慢啃起来。   郑屠户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去找徐武江,将这个憨货拉回去,却听木柱子“咔嚓”作响,灰尘簌簌落下,吓了一跳,定睛看过去,却见徐怀腰背的筋肉虬结鼓起,却是要将木柱子一点点的推离石础子。   “行,行,行!小爷你快住手,我给你银子!”郑屠户忙叫道。   郑屠户心知今日就找徐武江将这杀胚拉走,却不能阻止他日后再来找麻烦,干脆利落的将钱匣子拿出来,里面有几枚碎银锞子以及大把的铜子,心想让这蠢货去悦红楼闹事,看悦红楼背后的唐家怎么往死里收拾他!   “这些碎银子加起来应该够小哥你到悦红楼痛快一番。”   “这木匣子借我。”徐怀将钱匣子都拿过来,就径直往悦红楼走去,也不管郑屠户跟陈贵等伙计跟出来看热闹。   虽然他早就从悦红楼的杂役小厮那里得知刺客入住期间,是头牌红倌儿柳琼儿招应的,但除了这种办法,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找柳琼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心的机会。   “徐家那个憨货,从郑屠户那里强借了几两银子,却是要来悦红楼日柳琼儿姑娘!”   不要说街市好事的无赖汉们了,在徐怀过来之前,消息都已经在悦红楼里传开来了,好些姑娘、小厮都跑到大门口来看热闹。   “虽然有些憨头憨脑的,都不知道二两银子只够听琼儿姐唱几曲的,想买红丸,拿两千两银子来或许可以一谈,但人长的模样还真不赖呢——别还是个初哥啊?你们说,真要是初哥,琼儿姐会不会自己倒贴让他睡啊!你们看他那胳膊,不是不好壮啊,你们说琼儿姐能不能吃得消啊?”   “吃不消,你还想替琼儿姐去受两下?”   “就受两下怎么够啊?你们别说,换你们去,愿不愿意挨徐家这憨货捣两下啊?”   柳琼儿姑娘在后院宅子里坐立不安。   说恼恨吧,这事是搞得她挺难堪的,但内心深处又禁不住有着沾沾自喜:徐家那憨货如此不加掩饰,可不正说明她的吸引力,远非那些烂货儿能比及的?   当然,她有些担忧,心想这莽货进屋里来,会不会不懂卖艺不卖身的情趣,最后大闹一场?   “琼儿姐,徐公子过来,要我们给你们准备酒席吗?”丫鬟推门将徐怀带进来问道。   这憨货有带足付酒席的银子吗?   柳琼儿看到徐怀那清秀的脸蛋,心想给他占点手脚便宜都无谓,但折本的买卖绝不能做,这憨货带的银子不足结账,她还能找徐武江去讨债啊?   “不用了,你们沏一壶雀舌香进来,就在院子里伺候着吧。”柳琼儿慵懒说道。 第十八章 悦红楼里说风情   徐怀将刀搁檀木方桌上,拿起茶盏细细品着香茗。   “徐公子应是知晓悦红楼的规矩,这是要听奴家唱几首小曲,还是……”   柳琼儿软语化骨,站起身来准备琴箫,也暗中防备这憨货会冲动扑上来。   “我付的银子还不足叫柳姑娘宽衣解带,但也足以坐到子时再走,柳姑娘何必急于一时?”徐怀拿起佩刀,拿刀鞘抵住柳琼儿的胸口,要她坐好,然后将一把椅子精准的踢到闺房门后,他走过去抵着门坐好。   这时候丫鬟在外面已经将好事想看热闹的人赶走,将院门都掩上了。   柳琼儿在桌旁坐了一会儿,却让徐怀盯着心里发毛,又问道:“徐公子你不要拿着刀,这刀有什么好玩的——徐公子不乐意听琴听曲,我这房里还有不少更好玩的……”   “真能有这刀好玩?看来柳琼儿姑娘你真是不懂刀,我舞给你看!”徐怀站起身来拔刀出鞘,三刀劈出,便有三道残影落在柳琼儿身前。   柳琼儿吓得胆子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杏眸看着三根青丝在身前飘落,是巧合,还是憨货当真就想削下三根头发?   柳琼儿看着徐怀将三根青丝从砖地上捡起,连细气都不敢喘出来。   “我这刀好不好玩?”徐怀还刀入鞘,将三根发丝缠到手指上,问道,“柳琼儿姑娘还要不要玩?我现在刀术境界,已经可以将你耳廓的茸毛剃下来而不伤肌肤呢,柳琼儿姑娘要不要见识一下?”   “你到底想干什么?”鬼才要见识剃耳廓茸毛的刀法,柳琼儿脚发软的坐贵妃榻上,一脸见鬼的瞅着徐怀,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来,也不敢出声叫人,怕刺激到这疯子。   “我从郑屠户那里借来那些碎银子外加十多斤铜子,应合计银锞子有三两,那龟奴周麻子却诓我说还不足给柳姑娘的馈礼——周麻子当我是憨货,我也懒得跟他计较,但柳姑娘你却不能诓我说这已经过了子时不是?”   徐怀说道,   “我既然给了银子,怎么也得等到子时咱们这买卖才算数,柳姑娘你说是不是?至于这半宿我要干什么嘛,我想哪怕我就这么干坐着,悦红楼也不能说我不守规矩吧?”   “你不是徐家那憨货?”柳琼儿姑娘不确定的问道。   徐怀她也就远远见过两三次,其他事都听别人说的,但到底这人傻不傻,又或者说之前几次是不是认错了人,她都不能确定;她此时定睛看徐怀,却没有想象中壮硕,而显身形颀长。   要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明明是个翩翩佳公子,怎么会将他跟“憨儿”联系起来呢?   “如假包换,小生姓徐名怀,泌阳县玉皇岭鹿台寨人士,此时在淮源巡检司节级徐武江身边混口闲饭吃,仰慕柳琼儿姑娘的艳名甚久,今日特地找郑家屠户借银过来找柳琼儿姑娘聊会天也!”徐怀说道。   “徐公子可不像外面所说那个,那个……”柳琼儿姑娘心怯说道。   “柳姑娘既然这么问了,我觉得我们这个夜晚能过得稍微愉快一点——柳姑娘是说在别人眼里,徐怀应该是个十足的憨货,应该不懂谈情说爱的情趣?”徐怀连刀带鞘轻拍大腿,笑着问道。   “……”柳琼儿见鬼的盯住徐怀,这算哪门子谈情说爱?   徐怀又说道:“我要说我这人大智若蠢,也许是太自信了,但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憨货,却方便做很多事。所以有时候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屑解释的——柳姑娘看我是不是一个很有性子的人?”   “……?”柳琼儿姑娘檀唇微张,心想这是什么狗日的性子,过了半晌,才问道,“既然徐公子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你,为何要在妾身面前咄咄逼人?徐公子真要谈情说爱,柳琼儿也会的……”   “柳琼儿姑娘不要说得这么委屈,好像我强迫柳琼儿姑娘卖艺又卖身似的。我听悦红楼的小厮说柳姑娘人长得美,性情温淑体贴,诗书琴画皆擅,即便不卖身,也能哄得客人喜欢,但柳姑娘却也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喜欢偷听客人的墙角,不知道是否有此事?”徐怀盯住柳琼儿问道。   “哪有的事?”柳琼儿否认道。   徐怀却似没有听到柳琼儿否认,继续说道:“我收拾郑屠户那天,有八名外乡客人住进悦红楼,为首者姓郑,当时是柳姑娘是招应的;我就想知道柳姑娘当时有没有偷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我有时候无意间是会听到一些事,但也只是无意——你说的那些客人,在悦红楼住了三天就离开了,我什么事都不知道。”柳琼儿后脊背窜起一股凉气,咬牙说道。   “那我再挑明了说吧,”徐怀说道,“那八人是枢密使蔡铤派来刺杀前御史中丞王禀相公的刺客,这件事谁要知道了,都会被他们灭口,所以柳姑娘你口风紧,不敢透泄半丝风声,我很能理解。不过,虎头寨两次在走马道上大开杀戒,柳姑娘却控制不住内心的后怕,跑去现场看究竟,你说这一切落在虎头寨眼线的眼底,他们会不会相信柳姑娘对刺客跟虎头寨勾结一事懵然不知?”   柳琼儿脸色惨白瘫坐在床头,失声问道:“你是他们派来的?”   “柳姑娘被卖到悦红楼时应该有十三岁了吧?我徐怀那时还光着屁股在淮源镇满街乱跑,柳琼儿姑娘可能都见我的小雀儿——实话跟你说,小雀儿现在长大了,今日不便与柳琼儿袒诚相见,柳姑娘怎么会认为我是刺客派来的?”徐怀问道。   “那你是谁,你找我想做什么?”柳琼儿惊问道。   “刺客想杀王禀,却迟迟不敢出手,还要勾结虎头寨来搞大事情,这自然是幕后有人在保王禀令他们有所忌惮——柳姑娘见多识广,能成为悦红楼的头牌红倌人,几年屹立不倒,什么客人的欢心都能讨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吗?”徐怀笑问道。   “保王禀,为何要保王禀?”柳琼儿问道。   “这就叫问蔡铤为何要杀王禀了?”徐怀说道。   柳琼儿盯住徐怀,却不吭声。   徐怀自问自答的说道:“蔡铤要杀王禀,自然是怕王禀东山再起对他不利,而我们要保王禀,当然也是为了有朝一日王禀东山再起。柳姑娘或许觉得将偷听到的事情说出来,只会促使刺客过来杀人灭口,心想着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赌刺客不会注意到你;又或者柳姑娘觉得我这人心善,不会故意将柳姑娘的事泄漏给刺客知道——好吧,柳琼儿姑娘你这么想,还是有些道理的。不过,柳琼儿姑娘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别人找柳姑娘聊聊天,打底都要交给悦红楼二两银子,柳姑娘跟我们一起助王禀相公东山再起,到时候别人再想找柳姑娘,得出多少银子?”   “老娘到那时吃饱了,还做这买卖?”柳琼儿气道。   “柳姑娘原来心里是极明白的,”徐怀笑了起来,说道,“我听悦红楼的小厮说柳姑娘这些年偷偷攒了不少银子想着赎身,就想着柳姑娘一定是有想法的人儿,要不然也不会成为悦红楼的头牌,这些事一说就透,不需要我费太多的口舌。对了,我免费送一个消息给柳姑娘,唐家私铸银锭,有忍不住往里灌锡灌铅的毛病,这两年就有人告到巡检司来。只是唐家势大,有唐天德在巡检司通风报信,这几桩事最后都没有传出去——我不知道柳姑娘找唐家货栈兑的那些银子会不会有问题,但忍不住会想,倘若柳姑娘在赎身时拿出银子,只要其中有一枚银锭验出问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悦红楼好像也是唐家暗中控制的吧,柳姑娘到时候有机会喊冤吗?”   柳琼儿俏脸惨白,下意识朝闺房一角看去。   徐怀视若未睹,继续说道:“这事真要有什么问题,柳姑娘到时候需要一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助阵,还请招呼徐怀一声。徐怀要是皱一下眉头,就是柳姑娘你养的——我们现在是不是能说回到刺客的事情上来?柳姑娘到底知道多少有用的信息?柳姑娘可得仔细想想好,不要有什么遗漏,这关系到以后论功行赏啊!”   “我凭什么信你?”柳琼儿杏眸盯住徐怀问道。   “你可以不信,我过了子时就走,悦红楼养好几十号打手,我单人匹马,还能将悦红楼拆了不成?”徐怀这时候才走到床榻前,将佩刀抱在怀里和衣躺下,似乎柳琼儿这时候出去喊人,他也不会再出手阻拦。   柳琼儿像躲贼一般站起来,盯着徐怀阴晴不定的看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很快就听见一个女子这里闯过来,被好些人拦在院子外,就听她在发飚厉声喝斥:“你们在淮源做了多少恶事,我苏荻娘管不了,但今天就是翻遍悦红楼,我也要将徐怀找出来——徐武江,你到底去不去找人?”   徐怀没想到消息都传到军寨,苏荻竟然将十七叔徐武江都揪过来要将他捉回去。   吃个花酒,怎么就这么难啊?   徐怀无奈的坐起身来,看着柳琼儿片晌,说道:“这会儿柳姑娘还什么都不肯说了?看来我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过来叨扰柳姑娘了——不过,走动多了,刺客也许会更注意到柳姑娘,也是不好啊。”   “我说了,你以后能不来烦我?”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   “就要看柳姑娘说的消息对我们有多少帮助了。”徐怀笑道。   柳琼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将她所知道的信息据实相告:   “我偷听到的也有限,就知道为首之人姓郑,文文弱弱,比你要矮半头,像是个士子,对女色也没甚兴趣。他们似乎觉得是靖胜军在桐柏山的旧人被一个姓卢的鼓动,暗中联手保护王老相公,却认为与徐氏无关——好像是他们听谁说徐氏家主徐武富与你十七叔徐武江关系不睦,认为徐武富没有参与其事。他们不肯善罢甘休放过王老相公,却又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令朝中有人借机攻诘蔡铤,才想着助陈子箫控制住虎头寨,助他们在淮源行事……”   徐武江被苏荻逼得没法,这时候闯进院子里怒喝:   “徐怀,你这憨货,鸟儿长毛了没有,竟然饥不可耐跑这里喝花酒来了?快给老子滚出来,不要叫我将你从被窝里拽出来!” 第十九章 知谋无良策   柳琼儿叉腰站在廊前里,她受徐怀威胁,心里正气得慌,瞥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苏荻,便朝一旁的徐武江嫣然笑道:   “徐大官人啊,有阵子不见了哩,你这个没良心的,心里可还想着奴家啊?徐怀这憨儿,急吼吼的跑过来,奴家还以为今儿能吃个童子鸡补补身体呢,不想这呆货缠着奴家,却连被腰带都不会解。我们俩在房里解了半天裤腰带,正事还没有来得及干呢,可真是把奴家急坏了。奴家可是说好了,徐大官人这会儿将这憨儿拉走,过夜费可是不退的。”   柳琼儿这会儿有意将媚劲发动起来,一圈男人都情不自禁的筋骨酥软。   “徐怀,你给我滚过来,”苏荻见自家男人还偷瞥这骚东西,气得要跳脚,等徐怀走出来,上手就揪住他的耳朵,怒骂道,“你这是跟谁学的毛病?你娘要是还在,还不得给你活活气死!”   徐心庵脸上有着幸灾乐祸,但又说不出的羡慕嫉妒,只是站在苏荻身后,不敢吭声就是了。   “徐节级,真是这憨儿硬将银子塞小的怀里,小人也是一时糊涂,都忘了要阻拦他,真是罪过。小人这次是记住了,再不叫这龟儿子溜进来……”龟奴周麻子跑过给徐武江连声赔不起,绝口不提退银子的事。   “去你大爷的,你大爷才是龟儿子,你全家才是龟儿子!”   徐怀身子将跃未跃,抬起一脚,就朝龟奴周麻子大腿根子侧踹去。   这是伏蟒拳中不多的戳腿踹,像投石弩将石弹砸出,势大力沉,就见周麻子整个身子“腾”的横飞而起,重重撞到后面的院墙后滚落在地,憋过气去半天都没能缓过劲来。   徐怀豹目环视左右,悦红楼的打手都倒吸一口凉气,都听说徐家这憨儿天生神力,但到底没有几个人亲眼见过。   这会儿见一身有小两百斤肥膘的周麻子,被生生踹出三丈远去,也没有人敢急吼吼围上来给周麻子出气。   除了觉得没办法跟一个“憨儿”计较太多外,徐武江、徐心庵在场,他们十四五人围上来,真能将人家留下来?至于闹那么大场面嘛,让人家出出气就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也。   大家眼下当然是不看惨哼不已的周麻子一眼,恭送徐武江将徐怀这憨货带出悦红楼才是最好。   ……   ……   “他这浑小子还知道去找悦红楼的头牌,总算是没有蠢到家——再说了,柳琼儿在悦红楼是有名的卖艺不卖身,他这浑货吃不了亏!”走回军寨看荻娘小脸还绷在那里,身子还气得发抖,徐武江开导她道。   徐心庵心里想,柳琼儿卖艺又卖身,徐怀这憨货也不能叫吃亏啊——这要是算吃亏,得多少人愿意吃啊!   “你们有几个好东西,他这憨货要不是叫你带坏的,能知道跑这种地方去?说什么卖艺不卖身,还不是先将你们的骨头哄轻几两,再掏更多的银子去睡?”荻娘还没有消气,听徐武江如此轻描淡写,更是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就骂,“你以后去找这地方的婊子过日子去,别再理我!”   “好好说话,怎么又急眼了你?”徐武江无奈说道。   这时候卢雄陪同王禀、王萱祖孙俩从外面走回来。   想必这点破事已经在军寨里传开来了,王萱粉俏小脸露出诧异、难以置信的神色,盯住徐怀看了有那一会儿,随后便扭头钻进院子,仿佛从今之后再多看徐怀一眼,就会玷污她纯洁的心灵。   “是王老相公叫我去悦红楼找柳琼儿姑娘的。”徐怀随口栽赃到王禀头上。   “……”王禀一愣,不可思议的朝徐怀盯过去:徐小哥,你这花酒喝没喝成,可不能赖到老夫头上来啊。   卢雄扯了一下王禀的衣袖,王禀这才看到徐武江、荻娘、徐心庵都一脸震惊的看过来,捋着下颔长须咳嗽了两声,沉吟道:“嗯,老夫是有事托徐小哥走一趟,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荻娘愣怔在那里,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事,但她也不可能怀疑王禀这样的人物会替徐怀说谎不是?   “你看你,你这臭脾气就一点都摁不住,这多大点事,便要闹得整个镇子人都知道了——我就说徐怀这憨儿鸟毛都没有长齐,他自个儿不会去悦红楼这种地方的,你愣是不信——你怎么骂他都不无所谓,但赖到我头上来,你说我冤不冤啊?柳琼儿卖艺不卖身,我真是听别人说的,我都没有踏进去过半步,今天还是沾你的光。”徐武江抱怨着推着荻娘进院子,嫌他丢人现眼。   徐心庵走进院子前瞅了徐怀两眼,却是忍住没有问王禀有什么事托徐怀去悦红楼找柳琼儿姑娘;这种事他真的可以,也不会闹得淮源都闹腾起来。   ……   ……   大闹悦红楼,收获比想象中还要丰厚,徐怀将东厢房的房门掩上,跟王禀、卢雄说道:   “那人走时跟我说过,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可以去找悦红楼的柳琼儿姑娘,我手里又没有太多的银子进悦红楼,只能硬着头皮跑去郑家肉铺借银两,却不想闹得满城风雨——事情紧急,这节骨眼上,我不能浪费时间去跟十七叔他们解释这些——这些事也解释不清楚,就只能将这事推王老相公头上,还请王老相公多担待些……”   卢雄有些惭愧,他们给徐怀的银子太少了,办不了什么事情。   “哈哈,”王禀哈哈一笑,说道,“女闾之中也不乏诗书琴画兼擅、胸臆间有丘壑气象的奇女子,我虽不喜酬唱之事,却也无需避讳。”   “悦红楼柳琼儿姑娘是那位的人?”卢雄又关切又疑惑的问道,不清楚徐怀身后那人到底是早离开了呢,还是在淮源镇藏有更多的筹码。   “兴许是柳姑娘受过那人的恩情,才答应替那人做事,又兴许柳姑娘更多是感念王老相公为官清廉,却受奸人迫害,被贬唐州不算,恨天公不道,出于义愤相助。总之,我与那位也再没有联系,柳琼儿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甚清楚,今日也是去撞撞运气,都没有提前跟卢爷说。”   徐怀含糊说道,   “不过,我刚见着柳姑娘,却从她那里知道一些信息:这次汴京总计有八名刺客过来,为首是一名姓郑、长相白净、看着就像士子的书生。或许在鹰子嘴前,这些人被我唬住,他们此时猜疑是靖胜军回到桐柏山里的旧部,与卢爷暗中勾结在保护王老相公。因此,他们才找上虎头寨搞事。这也是他们真正使出的打草惊蛇之计——无论是老相公离开军寨,前往泌阳,亦或是巡检司这边仓促出兵清剿虎头寨,都会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   怕王禀、卢雄多想,徐怀没有说柳琼儿偷听到这些信息的细节。   “应是郑恢已到桐柏山。”卢雄注意力落在徐怀带回来的情报上,蹙着眉头跟王禀说道。   蔡铤私属众多,卢雄不可能都认得,但蔡铤身边几个核心谋主,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王禀点点头,也认为是蔡铤派郑恢到泌阳来了。   “虽然他们没有怀疑整个徐氏参与其事,却也认定靖胜军在桐柏山的旧部与卢爷暗中有所联系,所以他们才会想出此策——这种情况下,我并不认为王老相公您离开军寨前往泌阳留居能管什么用。”   徐怀说道,   “就算王老相公明日真去泌阳,郑恢他们也只会认为我们这是在引蛇出洞,他们应该还会继续借助虎头寨的势力搞事,唯有在成功打击靖胜军的旧部、认为足够安全之后,才会放心的去找王老相公您下手……”   “倘若是郑恢在暗中谋划这一切,他确实会如此做。”卢雄看向王禀说道。   “这如何是好?不想戴罪之身到唐州后竟还要连累这么多的人。”王禀一生宦海沉浮,不知道经历多少风波,这时候除了自责,却是颓然无策。   “说连累,王老相公言之过矣,”徐怀笑道,“倘若有贼人挟持妇孺令徐怀举刀自刭,徐怀未从而妇孺身亡,难道这不是贼人凶残无道,却成了徐怀之过?”   “……”卢雄也不想王禀过多的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道,“唯今还是要想出应对之策……”   徐怀不会像王禀,对整件事的后果有道德上的负累,但他作为靖胜军旧将之子,此时既然已无法脱身,心里也谈不上什么畏惧,将他的一些想法说出来:   “刺客费这些手脚,说明他们暂时还不会,或许还不敢直接对王老相公下手,这会给我们争取到一些时间,或能从容筹划。另外,桐柏山里除了虎头寨外,能报得出名号,还有八九家山寨势力,以往跟淮源大姓争斗互有损伤,结果谁都奈何不了谁,这才形成某种‘默契’,算是让桐柏山平静了一些年。现在虎头寨打破这种‘平静’,不要说州县、巡检司及大姓势力会想办法应对,我觉得其他山寨势力也应该不会坐视‘平衡’被打破。郑恢想要收买一两个匪首配合行事不难,但他不可能举着蔡铤的大旗,将桐柏山那么多的山寨挨个都收买一遍吧?这里面应该就有我们筹划的余地,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   “确是如此,但我们也不能干坐这里静观其变。”卢雄皱着眉头说道。   “柳琼儿姑娘有心脱离悦红楼,王老相公若能助她一臂之力,以后有她相助,就算是打听消息,都要方便些。”徐怀说道。   卢雄轻易不能离开王禀身边,徐怀最头痛的是就算他不想静观其变,身边也没有一个人手能用。   虽然柳琼儿并不能算是好的合作对象,徐怀也不相信这世间真有卖艺不卖身的事,不相信在悦红楼浸染多年、见惯世间丑恶的柳琼儿,还是纯真良善之辈,但他这当儿也没有其他选择对不?   当然了,柳琼儿现在事事受悦红楼控制,身边的丫鬟小厮也都是悦红楼的人,徐怀心想他真要将柳琼儿这枚棋子用好,就要先助她脱离悦红楼。   更关键的,柳琼儿在这个节骨眼上脱离悦红楼,曾受柳琼儿招待的刺客在得知后会怎么想?   徐怀在回军寨的路上就想到这一层,但柳琼儿乃是悦红楼的摇钱树,悦红楼背后又是势力比徐氏更强、不择手段的唐家,徐怀可不觉得单凭一己蛮力,就真能叫悦红楼及唐家心悦诚服的放柳琼儿离开。   “老朽要能做些事情,不至于彻底束手无策,却是好的。”王禀却也没有觉得跟淮源镇当红女妓搭上关系有什么不妥的,当下便应承下来。 第二十章 再访悦红楼   徐怀劝王禀打消掉离开军寨的心思,徐心庵这会儿跑过来喊他回去吃饭。   苏荻对王禀差遣徐怀去悦红楼之事还是将信将疑,却又没有道理去猜疑王禀会说谎,一席饭都没人吭声问徐怀什么,却是徐怀夜间到柳树林练过一趟刀枪后回到房间,徐心庵心痒难忍的跑过来追问:   “王老相公到底有什么事找你去悦红楼?”   “王老相公作了首词要送给柳琼儿姑娘,着我送去,我走到悦红楼前那龟公说要二两银子才能见到柳琼儿姑娘,我便去找郑屠户借银子。”徐怀和衣躺床上了,胡扯道。   “作了首词,什么词?王老相公跟柳琼儿什么时候认识了?”徐心庵一愣,问道。   “我哪个知道?我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徐怀说道。   “你这个憨货,你又不是去找姐儿宿夜,单见个人哪里要什么银子?你定是呆头呆脑的没有将事情说清楚,搞出这么大一个误会。”徐心庵没想过徐怀会说谎骗他,自己却先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了。   “对了,王老相公说还要作一首词,明儿送给柳琼儿姑娘去,你跑一趟吧;我真是怕了,莫名被十七婶狠骂了一通,你看我耳朵上还有她揪的印子……”徐怀叫苦道。   他心里想,要想唐家及悦红楼心甘情愿的放柳琼儿赎身,他凭借蛮力是没用的,只能借助王禀的声威。   而这事需要稍稍铺垫一下,至少让悦红楼的人以及幕后的唐家知道王禀在替柳琼儿撑腰。   经过今日之事后,徐怀担心他明天去送词作,有可能进不了悦红楼的大门,而这事扔给徐心庵去做,他料定徐心庵是愿意的。   王萱这妮子看着不足十三岁,也未必瞧得起他跟徐心庵,但心里却很乐意徐心庵围着她转,她似乎也天生就有着驾驭男人的天赋及念想——记忆里好像有一个专门的词形容她这样的女孩子,徐怀一时想不起来。   徐怀有时候故意装痴卖傻,不去理会王萱,但徐心庵被王萱呼来喝去,一听王萱有事差遣,骨头都轻了几两,还十分的受用,完全没有想过别人暗中更瞧他不起。   却是最近七八天,徐心庵被邓珪选为哨探,不怎么能脱身,往隔壁院子跑动才没有以前那么勤快。   当然,徐心庵明日在巡检司里还有差遣,但他也就稍稍迟疑了一会儿,便将“送词作”这事给应了下来。   徐心庵次日一早被差遣出去打探消息,但心里想着送词的事,午时开了个小差赶回军寨,自告奋勇的上门去找王禀:   “王老相公说今天有词作,要送于悦红楼柳琼儿姑娘,徐怀那惫懒货,这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心庵午时正好闲着,可替王老相公走这一趟。”   “啊……”王禀用过午餐,正跟程益在院子里弈棋,愣怔了片晌,才想到昨天答应徐怀要帮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今天先送一首词作过去或为铺垫,有些磕磕巴巴的说道,“对,对,有这事,老朽都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心庵小哥,你且等老朽片晌……”   “爷爷!”王萱是最看不起那些风尘女子的,没想到徐怀昨日闹那么大的笑话,今天祖父竟然还要赠送词作给那女人,她小脸气得煞白。   “……”王禀苦笑一下,没法跟孙女解释,走回屋录了一首旧作,写上题跋后封好,拿出来递给徐心庵,“劳烦心庵小哥走这一趟。”   “王老相公到淮源,似乎并未在河东街市有所停留啊?”程益待王禀再坐下来,好奇的问道。   “虽未见面,但闻其名便心生仰慕,一首旧作而已。”王禀也不想在这话题上多扯,敷衍道。   下过棋,程益告辞回驿馆,待卢雄走过来帮忙将棋子收入匣中,见王禀若有所思的捏着一枚棋子不放手,问道:“相公是在想那人应该并未离开淮源?”   王禀点点头,叹道:“徐怀那番话,太过少年老成,实不像十六岁少年能言,但那人心存顾忌,不愿相见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都不是无牵无挂之人啊,稍有不慎,牵连进来的都是无辜。”   ……   ……   徐怀在柳树林练过一趟拳回来,看到徐心庵气呼呼的坐廊前,问道:“你去给王老相公跑腿去悦红楼了没?”   “别说了,”徐心庵想到替王禀送词到悦红楼,半点好处没受到,却还受到柳琼儿的奚落,鼻子都快气歪了,说道,“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小婊子竟还要填词回赠王老相公——我一会儿要跟十七叔跑一趟虎头岭,你待到太阳落山时,自个儿到街市走一趟吧。”   见徐心庵一副受够气的样子,徐怀心想柳琼儿这还是逼自己亲自去见一面,摸着脑袋说道:“那你得帮我跟十七婶说一声,叫她不要再去悦红楼揪我的耳朵。”   “你受王老相公差遣过去的,谁会揪你的耳朵?你傻,但别人不傻啊,你将话说清楚就得了。”徐心庵说道。   “你们去虎头岭是作什么?”徐怀问道。   “你问这些作甚,你笨手笨脚,难不成还想跟着过去?要是将贼人惊动了,说不定我们几个都要栽那里,你还是老实守在家里——这事也莫要说出去,十七叔怕贼人在镇上有钉子。”徐心庵说道。   淮源大姓宗族意见要统一起来,不是易事,但邓珪派徐武江带着人先到虎头岭外围摸一下情况,却是应有之义。   徐怀心想他不需要为此多疑什么,至少目前还看不到邓珪有跟刺客暗中勾结的迹象。   等徐心庵跟徐武江出发离开军寨,徐怀找到留守军寨的徐四虎,假借徐武江的名义,从他那里借来铠甲以及两把匕首。   徐怀回到房里将午时藏起来的麦饼拿出来慢慢吃下去,不至于饱食,却也能保证自己的气力不会过快耗尽,等到日薄西山,将皮甲贴身穿好,便渡河赶去悦红楼见柳琼儿。   “徐小哥儿,今天怎么又来了,要不要到我房里先坐一会儿?我这里可是卖身不卖艺的呦。”   “琼儿姐的话你也信,说是着这憨儿过来取信回赠给王老相公,却不让丫鬟出来打发,还叫这憨儿去她院子里——照我说啊,琼儿姐定是食髓知味,今天想着再吃上一回。我说王嬷嬷就是偏心,怎么就不验验她的身,不怕坏了我们悦红楼的名头?”   “就是啊,这个憨儿力大如牛,前年还真就在石街将一头疯牛扳倒在地,真要有什么裙带解不开,一撕不就完了——想想那力气,将双腿扛起来,不行啊,不行啦!”   徐怀将刀抱在怀里径直往里走,一干燕燕莺莺在旁言语骚扰,如若未闻。   “我知道的都说给你听了,你也答应不会再来烦我,这首词是怎么回事?”柳琼儿将房门关上,将王禀所录的那首旧词扔到徐怀的脸上,怒气冲冲,小脸气得发白。   徐心庵午后替王禀将所录词作送来,还在悦红楼掀起一阵小小的轰动,柳琼儿走到哪里都有羡慕的眼光,但她既然已知郑恢等人正处心积虑的刺杀王禀,心里哪里敢还有一丁点的洋洋得意?   之前刺客真未必会注意到她,但现在王禀差人送词作过来,还搞得淮源镇人人皆知,这踏马是嫌她命大吗?   徐心庵送词作过来,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拉,柳琼儿怎么可能会给他好脸色?   柳琼儿心肺都快气炸了。   徐怀和衣躺到柳琼儿薰香的床褥上,感觉还真是软和,问道:“柳姑娘找唐家货栈所兑的银锭,是不是有问题?”   “要你管?”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   “这么说,就算是银锭有问题,柳姑娘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会忍气吞声下去——等到卖艺不卖身这套玩不下去,卖身接客也无所谓,有朝一日年老色衰接不了客,却还可以为虎作伥做鸨婆,又或者现在就替悦红楼拐买几个好苗子养起来等以后接班?日子嘛,熬一熬总是能过得下去的,柳姑娘你说是不是?”徐怀问道。   柳琼儿心里一惊,却像是被条毒蛇盯住非常的不自在,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徐怀的眼睛。   “柳姑娘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件事没完,我们就是捆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就算我不过来叨扰柳姑娘你,柳姑娘你真就以为从此能置身事外,这事跟你全无牵涉?”徐怀问道。   “你有什么事叫我做,又或者想找我打听什么消息,我又没有说不帮你,但你有必要搞得人人皆知?”柳琼儿咬着牙,尽量将话放软,反问道,“难不成那些刺客夜里过来将我一刀刺死,对你就有好处了?”   “王老相公到现在都好好活在军寨里,也不见刺客敢过来将他一刀刺死啊,柳姑娘你担心什么呢?”徐怀笑着问道,“你放心,刺客搞那么大的动静,就注定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们也不会让柳姑娘轻易犯险的……”   “哼,你们真要有什么能耐,何必要用我为饵?”柳琼儿不信徐怀的鬼话,无情的戳穿他说道。   “柳姑娘这几年在淮源镇玩卖艺不卖身那一套哄得客人团团转,看来真不全是靠这张脸蛋千娇百媚啊,”徐怀说道,“不过,事已至此,柳姑娘跟我发牢骚也没有用,不如我们一起合计合计,接下来该怎么办为好……”   见徐怀一副讹上自己的样子,柳琼儿气得拿起妆奁盒子,就朝他脸砸去。   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没脾气了,可惜叫徐怀避开了。   柳琼儿气过一阵,冷静下来陡然想到一个问题,吃惊的看向徐怀问道:   “你们千方百计却要拉我一个卖笑的跳火坑,跑腿的却是连毛都没有长齐的你,而徐心庵、徐武江又不像是知情的样子,你们不会压根就没有几个人在暗中保护王老相公吧?刺客实际上是被你们虚张声势唬住了?”   徐怀盯住柳琼儿片刻,说道:“柳姑娘真是聪明,我都想给柳姑娘鼓掌了——郑恢那厮自谓枢密使蔡铤身边的谋主,竟然都远不及柳姑娘,真是可笑、可笑啊。”   徐怀没想到柳琼儿心思真是机敏,虽然她永远都不可能猜到真相是什么,但想到这么多,绝对超乎他想象了。   难怪悦红楼的漂亮姑娘不少,却没有人能争得过她去捧这卖艺不卖身的牌子。   “这有什么难猜的?西街铁铺子里铁匠徐武良,也曾随你父亲徐武宣在靖胜军当过武卒,但我前几天去找他打一把银妆刀,他色眯眯的盯我看了好一会儿,口水都快流出来,哪里像是正谋大事的样子?”柳琼儿虽然恨徐怀将她往火坑里拖,却有又忍不住些得意的说道。   徐怀盯着柳琼儿,说道:“看来柳姑娘真是一个好奇的人啊,竟然将我的身世都打听清楚了,但要说我雀儿毛有没有长出来,这点琼儿姑娘你可就搞错了。”   “你怎么一点脸都不要?”柳琼儿杏眸怒睁说道,“你说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第二十一章 人生不过一赌   徐怀说道:“接下该怎么办,第一步当然是先替琼儿姑娘你赎身!”   “我的身价也不高,只要三千两银子,你拿得出来,就可以替我赎身。”柳琼儿说道。   “柳姑娘都能将吊死鬼哄开心,这几年不会连三千两银子的私房钱都没有攒下来吧?”徐怀问道。   “你都说这些银子很可能有问题,我拿出来有用吗?”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   她走到床榻前,打开一个暗格,自暴自弃的取出一只木匣子,费力将十数锭银子一骨脑倒被褥上给徐怀看;徐怀瞥眼看到暗格里还有不少存货。   柳琼儿这些年接触、周旋的都是三教九流人物,自然听说过铁胎银、锡胎银之事。   在徐怀昨日提醒后,她将这些银子拿出来细看,都不需要铰开,就确定她以往找唐家货栈兑换过的银锭,大多数都是有问题的。   不要说这些银锭都是私铸的,就算是打有唐家货栈的独家印记,她这时候拿出来赎身或者告官,唐家能认?   悦红楼平常会用什么残忍手段控制那些不听话的姑娘、小厮,柳琼儿比谁再清楚,这事除了打断牙往自己肚子咽,她能挣扎什么?   嫌自己死得不够快,死得不够难看?   “琼儿姑娘要不要跟徐怀打个赌?”徐怀问道。   “赌什么?”柳琼儿问道。   “赌琼儿姑娘你今儿就拿这些银锭,跟悦红楼赎身,悦红楼敢不敢验这银子的真假。”徐怀说道。   “你以为唐家真是这么好欺的?”柳琼儿忍不住要笑起来,想叫徐怀不要闹了,这事他们压根就没有胜算。   “我今儿特意借了这身皮甲出来,还多带了两把短刃,我觉得可以赌一赌。”徐怀坐起来,将外衫解下来,露出里面的皮甲;他那把佩刀质量一般,真要打斗起来,未必能坚持多久就会断开,因此身边还多藏两把短刃。   “……”柳琼儿吃惊的盯住徐怀。   “人总是要搏一把的。”徐怀笑道。   “……”柳琼儿倒吸一口凉气,坐回到桌案旁,脸色阴晴不定。   徐怀话说得轻巧,柳琼儿却哪里敢轻易找悦红楼摊牌?   “赎身这事应该找谁,我帮你去喊人,”徐怀站起来,说道,“我说琼儿姑娘你也不要太担心,有王相的这首词作在,就算搏输了,我也不信悦红楼敢今天夜里就将琼儿姑娘沉塘种荷花去?你要是再犹犹豫豫的,不要怪我以后瞧你不起啊!”   “我就是一个卖笑的主儿,还要你看得起!”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但细想下来,她又不得不承认徐怀说得有理,咬牙将自己这几年来私藏都搬到桌上来,将伺候自己的丫鬟喊进来,说道,“红翠,你去喊王妈妈、唐管事过来,他们答应过我,我什么时候赎身都可以的,我今日想替自己赎身!”   ……   ……   “这好端端,都没有提前说一声,怎么说要走就走呢?我们母女俩相处一场,你好歹提前说一声啊,你这样,我怎么跟东家交待?”   王嬷嬷作为悦红楼前前头牌,虽然早已年老色衰,却得意调教出来几个姑娘正当红,也令她在悦红楼里的地位稳如泰山。   即便是代表唐家管事的唐令德,平素对她也是客气有加,有什么事都会找她商量。   王嬷嬷早就忘了当年被拐到悦红楼的惨痛记忆,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再满意不过,怎么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摇钱树一样、同时也是她在悦红楼地位保障之一的柳琼儿这时赎身走人。   王嬷嬷不知道柳琼儿吃错了什么药,但想着以后还指望她从恩客那里捞钱,保证她有一个好心情、有一个配合的态度,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她心里虽是气急败坏,却还是能按捺住,与唐令德走过来,好言劝柳琼儿不要冲动做傻事。   “我就想知道王妈妈跟唐管事答应我的,还算不算数?我攒够赎身钱了,就巴望着今天能赎身,一刻都不想待这里,还望王妈妈、唐管事成全,放琼儿离开!”柳琼儿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咬牙说道。   “你这憨货在这里做甚?”唐令德憋一肚子火,不想急着对柳琼儿用手段,却阴沉着脸盯住披甲抱刀坐一旁的徐怀。   “你大爷才是憨货,我是日你老娘啦,坐这里不行?”徐怀怒目瞪过来。   唐令德不急着将怒气撒到柳琼儿这个不识抬举的婊子头上,但怎么可能会继续看徐怀在悦红楼里放肆?   他都没有其他动作,就是眼神往身后的打手那里一瞥,当下就有一人跳上前,左手伸出就要揪住徐怀的衣领子,右手捏拳更要直接朝徐怀的面门砸过来:   “你他娘敢来悦红楼撒野?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你这个狗杂碎能坐的地方?”   徐怀双步离座虚立,左手化爪晃住那人的眼神,右腿翻踹如巨蟒从草丛深处猛然窜出,电光石火之间踹中那人的胸口,就听着连声“咔嚓”,那人竟破门直摔出去。   不等唐令德身后其他打手有动作,徐怀下一瞬便拔出刀来,跨步便朝唐令德当头斩去。   伏蟒刀乃军阵之刀,并无复杂套路,无论是横斩、刺捅、重劈,诸多变化的精髓都是要保证劲力能恰到好处的落在接刃处。   徐怀以往是笨拙,但谁都不能否认他天生神力,编入军阵之中便有以一敌十之勇。   徐武江以往也是希望他能扬长避短,刻意叫他多练习伏蟒刀中的劈斩法,以便他日后加入巡检司,也有立身的根本。   在得卢雄点拔之前,徐怀拔刀劈斩,也有几分力劈山岳的气势。   徐怀凌厉拔刀直劈过来,唐令德便有一种被魇慑住、无可抵挡的恍惚感,身子僵滞住,直觉下一刻便会被这一刀分毫不差的劈成两半。   “徐怀,不可杀人!”柳琼儿厉声尖叫起来。   徐怀收刀站回到柳琼儿身后。   唐令德养尊处优多年,身手早就钝了,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都怀疑徐怀这一刀已经劈下来,只要自己稍动一下,身体就会分成两半。   屋里还有两名打手,满脸横肉跟着唐令德过来,想要威吓柳琼儿,这一刻也是直觉后脑勺发凉,转头看被徐怀一脚踹得破门摔出那人,人都已经被踹闭过气去,这会儿都没有爬起来。   这是杀胚啊!   徐怀也不看那两人解下刀将唐令德护住,他只是抱刀站在那里,不耐烦的皱着眉头,粗鲁的问柳琼儿:“这破事还要拖多久才能走?王老儿才给我十个铜子,我可不想错过十七婶蒸的腊肉——这些龟儿子要不让路,我替你打杀出去得了,磨磨叽叽个鸡掰!”   这杀胚才收了十个铜子,就不管不顾拔刀要杀人?   这世界疯了,还是找杀手真这么廉价?   唐令德这一刻都觉得脖子梗发凉,心想要不是柳琼儿叫住,自己得他娘死得有多冤啊!   老子就值十个铜子?   徐家这蠢货,到底有没有一点脑子啊!   “徐小哥稍安勿躁,王妈妈、唐管事都是讲理的人,”柳琼儿安慰一脸暴躁的徐怀,又跟王嬷嬷、唐令德解释道,“琼儿赎过身后,还有些私己物要搬出去,特意托王老相公喊徐小哥儿来帮忙——徐小哥做事不分轻重,还请王妈妈、唐管事不要见怪。”   “啥轻啥重,他娘赶紧点才是正经,才他娘十个铜子,还要我伺候你们一宿不成?”徐怀伸脚勾过一把椅子,挑飞起来将木格子窗户撞开,举起刀就要砍杀过去,但被柳琼儿拽住。   徐怀不耐烦的将柳琼儿朝王嬷嬷推撞过去,叫道:“昨天就受你们的鸟气,奶都不让摸一下!给大爷爽快点!”   有两名打手守在窗户外,猝不及防,被摔出来的椅子、撞塌的木窗撞得嗷嗷直叫,但他们将兵刃拿在手里,却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齐齐朝唐令德看过去。   唐令德能代表唐家坐镇悦红楼,也是经历过风浪的,惊魂稍定之后也是大感头痛。   他知道没有办法跟徐家这憨货讲道理,再看徐家这憨货也不像要讲道理的样子,不可能让他派人轻易拖走。   不过,真要拔刀相向的话,说不定要损几条人命才能将这浑帐东西制服,但这事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吗?   唐令德突然发现,真要闹到出人命的地步,不管是徐家这憨货血溅悦红楼,还是悦红楼这边有三五人死在这憨货刀下,事情都不可能就此罢休。   “徐武江他娘怎么还没有到?”唐令德气急败坏的问院子里的人。   柳琼儿让丫鬟过来说要赎身,唐令德得知徐家这憨货在,就防了一手,已经派人去找徐武江了。   “徐武江不知去了哪里,许是邓郎君派遣出军寨了;找到荻娘说这厮受王老相公所托过来,她管不着!”院子里有人回道,“要不要再派人去找二爷?”   唐令德心想老二是巡检司副都头,但这杀胚确是王禀派过来的,老二就真能带人过来将这杀胚强拖走?   唐令德脸色阴晴不定的盯住柳琼儿好一会儿,问道:“那张纸确是王老相公赠给你的词作?”   “唐管事对词作也有兴趣?”柳琼儿故作糊涂的问道。   她这时候才相信徐怀的计谋管用了,而真正叫唐令德或者说叫唐令德身后唐家忌惮的还是王禀。   平民百姓就算死,也是没冤可申的。   悦红楼里这些卖身为奴的女孩子、小厮,每年总有一两人不守规矩,被活活打死、杀鸡骇猴,但就算告官,也就判一个失手杀奴、罚银而已。   所以说,要没有王禀,她今天闹着赎身,唐令德当场查出银子有问题,极有可能不容她申诉,就勒令她今天卖身接客。   甚至将她活活打死,也不过投官认罚二三百两银子的事情。   有了王禀就不一样。   有王禀在背后,徐怀跟她今日大闹悦红楼,才能真正的折腾出浪花来。   王禀看似被贬唐州,身上已无官职,但王禀真要替苦主申冤,唐家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令县令程伦英、知州陈实铁着头继续偏袒唐家?   又或者说程伦英、陈实会不会借此良机,狠狠的讹唐家一把?   见唐令德忌惮了,柳琼儿心就定了下来,拿起桌上那首词给他递过去…… 第二十二章 风月渡河   唐令德读过几年诗书,平时也喜欢附庸风雅。   他即便没有见过王禀的字迹,看过词作之后,也断定淮源不可能有谁能伪造有这份功力的笔迹来。   “拿柳琼儿的身契过来。”唐令德沉声吩咐管账的亲信说道。   “这,真就放柳琼儿赎身,她的红丸可是已经叫到……”王嬷嬷不可思异的问道。   柳琼儿不仅仅正值花信之年,更主要她现在是悦红楼树立起来的牌子。   而哪怕是再过两三年,卖艺不卖身这套路在她身上走不下去,到时候让她大开蓬门接客,红丸价就已经高得惊人,更不要说后续还会引来更多的浪蜂淫蝶一品香泽。   这么一棵摇钱树,真就这样放跑了,悦红楼得损失多少银子?   王嬷嬷心想她都快五旬了,遇到个别有特殊爱好的,都还得亲自上阵呢,现在就放柳琼儿走,还有没有天理啊?   “恁多废话!”唐令德恼恨的瞪了王嬷嬷一眼。   他是不想放人,但事实明摆在那里,这次是王禀要人,唐家硬要将柳琼儿留下来,准备付出多大代价?   王禀是被贬唐州、无官无职,但那也是拨了毛的凤凰!   看唐令德完全没有去验银锭真伪的意思,柳琼儿将身契捏在微微出汗的手心里,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   ……   伺候过的丫鬟、小厮帮忙将细软以及琴棋书谱纸砚等物打包好装上雇来的马车时,唐令德早已负气离开,就留王嬷嬷在这里收尾。   柳琼儿出院子坐进马车里,看到那个被徐怀一脚踹到院中的护卫,这时候还挨着墙角而坐,头耷拉着竟还没有缓过劲来。   “你刚才那一脚有多狠,真要将人踹死了,要怎么收场?”柳琼儿待徐怀揭开车窗子坐进来,压低声音怨道。   “我就没有收力,那人也没有防备会挨我这一脚,内脏应该是破了,能不能挨过去,就要看他的命了!”徐怀淡漠的说道。   “啊?”车厢里黑暗,柳琼儿仅能看得见徐怀模糊的轮廓,心惊的问道,“你疯了,唐家会吃这个亏?”   “唐令德都放你走了,还有什么亏不能吃的?你以为你们的性命,在他们眼里真有多重要?”徐怀说道,“悦红楼养的这些打手,如狼似虎,哪个是好相与的,我不下狠手治住一个,怎么震得住他们?当然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憨货,我出手伤了人,那也是你跟王老相公雇凶伤人。他们今日不敢血溅悦红楼,还能跑到州县衙门告你们一个雇凶伤人不成?怨有头债有主,你们才是债主啊,我就是你们手里的一把刀。”   悦红楼多是为虎作伥之人,徐怀甚至并不认为柳琼儿是良善之辈,他下手之前需要权衡的是悦红楼及唐家所能承受的极限,而不是要不要手下留情。   “你……”   柳琼儿直觉后脊凉气直窜,下意识要往车厢的角落里缩去,仿佛身前伏着一条噬人的毒蛇,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连肉带骨都吞个干净,但她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徐怀今日摆出杀人的架势来,仅凭王禀在背后撑腰,也不会这么快叫唐令德服软。   “到渡口了,渡船摇晃得厉害,还要柳姑娘您下马车来,走着上船更稳妥些呢。”雇来的车夫在外面说道。   今夜只能先暂住到驿馆里去,所以要渡河去军寨。   柳琼儿与徐怀先下马车,待装有细软之物的马车先上渡船,他们再跟上去。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待进了军寨,柳琼儿忍不住问道。   “我就是一跑腿的憨憨,”徐怀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吧,你怎么也得先去感谢王老相公今日相助之恩啊。”   淮源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们走进军寨时,守寨门的丁卒都挤眉弄眼的看过来,徐怀就知道今儿这事已经在军寨传开来。   徐怀怎么也得先将这事坐实到王禀的头上再说其他。   也唯有在淮源镇诸多人眼底,先坐实柳琼儿是王老相公王禀的人,接下来才方便行事。   “这一切真就都是王老相公所安排?”   唐令德不疑其他,但柳琼儿将徐怀这两天所有的表现都看在眼底,戳瞎她的眼,都不会相信徐怀是完全受王禀或其他什么人差遣。   “我不是早说了嘛,各取所需而已。”徐怀说道。   整件事徐怀虽说是为脑海莫名闪现出来的那段记忆牵扯进来,但此时是客观事实令他无法置身事外,他本人的立场,却与一心想保全王禀祖孙的卢雄并不完全一样。   ……   ……   徐武江带着人去虎头岭摸情况,不会跟苏荻细说,苏荻却是始终悬着一颗心,在院子外撞到徐怀陪着柳琼儿来见王禀,她也没有心思追问今夜悦红楼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苏家娘子。”柳琼儿行礼道。   “柳姑娘来见王老相公啊。”苏荻回了一礼,朝这边的院子瞥了一眼,便回去了。   王萱原本站院子里,看到徐怀陪柳琼儿进来,好奇的打量了柳琼儿两眼,但小下巴微微抬起来,生怕柳琼儿不知道她心里的轻蔑与不屑。   她在柳琼儿将要施礼时,又轻哼一声先转身进了屋子。   “这是王老相公的孙女萱儿。”徐怀说道。   柳琼儿点点头,表示王禀被贬唐州留居淮源,这段时间王禀的祖宗八代在悦红楼里都传开了,她当然知道王禀的孙女王萱是难得一见的小美人儿。   春夜微寒,卢雄打开东厢房的房门,没有出声,示意徐怀、柳琼儿进去说话。   王禀站在书案前,借着微弱的灯盏照明执笔写字。   柳琼儿敛身行礼。   王禀转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乳娘沏茶过来,待一幅字写完,才说道:“这是程驿丞讨的联子,今日才起了兴致写给他——老朽被毒蛇盯着,束手束脚,不得不安分守己,而这毒蛇并不仅虎头岭那一窝,汴京城里还有好些眼睛盯着老朽在唐州的一举一动,都等着光明正大的参老朽一本呢。”   柳琼儿还没有将所有的情况都搞清楚呢,王禀这话她听得没头没尾,有些愕然的朝徐怀看去。   徐怀当然知道王禀在说什么。   除了蔡铤派出刺客想取王禀性命外,事实上王禀在唐州要落下什么把柄,甚至哪怕是显得不那么“安分守己”,真正能决定王禀命运,以及能决定大越绝大多数臣民命运的那个人,会不会对王禀进行更严厉的处置,也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事。   王禀不介意借他的名义行事,但要注意好分寸,不能弄巧成拙了。   “柳姑娘刚从悦红楼出来,身边都没有一个使唤人,她雇我过去凡事有着跑腿的,却是与王老相公你无关的。”徐怀说道。   徐怀原本想着对外宣称是王禀雇他去照顾柳琼儿,除了更能吸引刺客的注意外,他也能借王禀的名义便宜行事。   不过,王禀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不能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叫王禀的政敌抓住。   当然,他现在换一个说法,或许效果是要弱一些,但在唐家及刺客眼里,他还是会被认为是王禀派去的人,也就足够了。   王禀点点头,徐怀便与柳琼儿告辞离开,看到苏荻站在院门口,朝军寨东门方向张望。   徐怀走过去跟她说道:“十七叔他们今夜不会回来——对了,柳姑娘刚从悦红楼赎身,身边没有人差遣,要雇佣我过去帮闲一段时日!”   大越禁止平民蓄奴,废除奴口,大户人家雇佣仆役就没有死契一说。   虽说奴婢可以随活契转卖,但攒足了钱,理论上也是可以赎身的;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便是这种情况。   此外,也有更为一般的雇佣关系。   不管怎么说,苏荻与徐武江,打死都不可能将徐怀卖身给柳琼儿为奴的。   真要哪样,徐氏家主徐武富都有可能出面干涉。   徐怀毕竟跟徐氏本家还没有出五服,以小宗之法论,他还是嫡支。   他要是卖身为奴,徐氏在桐柏山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即便是血缘关系出五服的旁支,真要过活不下去,也完全可以附庸本家,哪里可以任随去卖身到他姓族中?   当然,即便是一般的雇佣关系,考虑到柳琼儿的出身,苏荻也不禁担心名声传出去,以后还要怎么帮徐怀说媳妇?   苏荻不满的朝隔壁院子里看去。   她当然认定这是王禀的主意,有意想去说道说道,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事得等你十七叔回来拿主意;再个,你虽然还没有隶入巡检司,但你十七叔已经替你攒下两年的兵饷,还准备你娶媳妇时用,邓郎君那边也要交待一声的。”   苏荻说起来还是不愿徐怀跟柳琼儿有什么牵扯,王禀再是前御史中丞,她也不想王禀拿徐怀当枪使,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徐怀死去的爹娘?   徐怀知道荻娘是真心关切他,但是现在刺客都认定十七叔以及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族人都牵涉其中,他行事怎么还能徐徐图之?   这些事都无法细说,徐怀也不想跟苏荻争辩,敷衍道:“那我先帮衬柳姑娘两天,其他事等十七叔回来再说。” 第二十三章 掌灯倾诉   回到驿馆借宿的房间,柳琼儿摸出火折子,将灯盏点燃举起来。   豆大的灯焰甚是微弱,房间里除了一张所铺被褥都潮乎乎的木床、一张衣箱、一把藤椅以及放洗漱陶盆的木架子外,就没有其他物什了。   泥地也坑坑洼洼很不平整。   跟她在悦红楼的闺房比起来,驿馆的房间可以说是简陋之极,但好歹是青砌墙黛瓦铺在梁檩上,比山野棚屋茅舍要宽敞许多。   柳琼儿将油灯放衣箱上,见徐怀拖过屋里唯一的那张藤椅坐下来,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此时,掌灯细看徐怀这张白净、还没有完全去除稚气的脸,柳琼儿还是很难跟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总觉得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徐怀是有些想法,但很多事还需要柳琼儿心甘情愿的配合才行,反过来问道:   “柳姑娘以前可有想过从悦红楼赎身之后的情形?”   “我啊?”   屋里只有一张藤椅,柳琼儿也不想在徐怀面前太随意了,便站在窗前说道,   “做我这么一行的,卖艺不卖身说到底就是个幌子,不仅要衬出我们跟其他姐妹不同,更是要衬出悦红楼跟其他妓馆的不同;而悦红楼里,绝大多数姐妹却只能做皮肉生意,没有选择的。待我端不起这架势之后,最终也逃不了卖身接客一途;悦红楼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都是这样子。我以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就是哪天不得不委身哪个人,这人要能念情义,赎我出悦红楼,我便跟他一辈子为奴为妾都可以。而说到自己赎身,没有今日这事,我也只想过等到柳败花残之时出来找一家古庵渡此残生。今日情状与我所想不一样,但要问我这时候能桐柏山里做什么,我吃不了男耕女织那样的清苦,兴许在街市买栋院子经营乐坊,买几个丫鬟、婆子,继续迎来送往的卖笑,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生计了……”   油灯暗弱,徐怀看不清柳琼儿的脸,但她这话也是叫他暗暗动容,同时也犹豫起来了。   “或许除了用我为饵,引诱刺客咬钩外,这个也是你们一定要拉我入火坑的一个缘故吧?”柳琼儿眼眸在暗处灼然盯着徐怀,继续问道。   淮源镇虽没有置县,却非乡野草市能及,繁荣不比信阳、泌阳差上多少。   位居通衢之中,河东街市除了悦红楼几家较上规模的妓馆外,也有一些年老色蓑后赎身的女倌人所办的私坊私寓,除了靠以往的老客接济生意外,还多买下脸蛋条段不差的小女孩子调教。   除了用柳琼儿作饵,在淮源镇经营一家类似私坊书寓的场所,继续将卖艺不卖身的牌子竖在那里,确实是能将柳琼儿的价值更大的压榨出来。   不过,心思被柳琼儿如此直截了当的戳破,徐怀也是有些尴尬,矢口否认道:“柳姑娘你想岔了……”   “或许真是我想岔了,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徐公子示下。”柳琼儿语气有些冷的说道。   “今日你先睡下,该怎么办,我明天说给你听。”见柳琼儿一副将他看透的样子,徐怀有些羞恼成怒的说道。   他拿起佩刀推门就走出去,隐隐听到柳琼儿在身后轻蔑在说:“嗬,这就是男人!”   “这酒刚买回来就有些酸了!”程益原本好奇的在院子外溜达,看到徐怀走出来,举起手里的茶壶,装腔作势的说道,表示他并非好奇过来窥视。   徐怀原想闷头不理程益,但与程益错身而过时,猛然想起十七叔也经常抱怨淮源那几家酒户榷卖的酒水常酸涩难饮,还说悦红楼从酒户那里购酒回去后加以勾兑,入口与众不同,邓珪这等人物即便无心狎妓,平日也只饮悦红楼的酒。   大越盐铁茶酒等物都实行榷卖制。   在淮源唯有官府指定的几家酒户才有资格酿酒,而这几家酒户还必需从州提举榷茶榷酒使那里购入酒曲;悦红楼没有酿酒权,客人所饮酒水都需要从酒户那里购酒,自行进行勾兑提质却是可以的……   徐怀没理会程益,转身走回柳琼儿的房间,问道:“你可会悦红楼有勾兑酒水之法?”   “悦红楼勾兑酒水之法,我略知一二,但繁琐之极,售价不可能低。你觉得没有佳人佐酒,一天能卖出几壶去?”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   “能卖多少酒水且不管,我们现在需要有一个在淮源镇立足的名目。”徐怀说道。   “王老相公似乎并不知道你有意用我作饵,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手,以及到底想怎样引诱刺客上钩,能否真实告诉我?”柳琼儿盯住徐怀的脸问道,“既然诸多事都希望我配合,你总不可能什么都叫我猜吧?”   经卢雄昨日提醒后,徐怀很多事情都想明白过来。   刺客确实是被他虚张声势唬住,但淮源地方势力又铁板一块,他们现在借虎头寨搞事,有可能是打草惊蛇,也有可能是想引蛇出洞。   且不管刺客是怎么想的,邓珪这个人就叫徐怀很是担心。   今日邓珪派十七叔及徐心庵他们去虎头岭附近侦察敌情,应该是无心的。   不过,有朝一日,邓珪猜到刺客藏身虎头寨搞事的目的,是针对靖胜军在桐柏山的旧部及后人,到时候为了平息匪患,他会不会主动派他们去送死?   柳琼儿从刺客那里偷听到的情报也很关键。   刺客现在甚至都知道家主徐武富跟十七叔暗中有矛盾,同时也认定仅是靖胜军旧部参与其事,与整个徐族无关。   一旦事势继续恶化下去,徐武富在得知内中隐情之后,会不会弃车保帅,也故意牺牲他们这些人?   徐怀不觉得他一定能力挽狂澜,但在事态发展到完全无法收拾之前,他总要努力一下。   而他昨日闯进悦红楼,搞这么大的动静,除了从柳琼儿那里打听一些消息,还有一层目的就是想用柳琼儿为饵,引诱刺客上钩。   叫他失算的,是没有想到柳琼儿会这么聪明。   徐怀沉吟良久,盯住柳琼儿问道:“我要说眼前这一切都是误打误撞,柳姑娘你信不信?”   “你说来听听……”柳琼儿说道。   “起初我也就是在鹰子嘴无意撞见王老相公遭人追杀,为将那三名贼匪唬退,我站在崖头假称受人托付在鹰子嘴等候王老相公过来,也未曾想那三名贼匪会是蔡铤派来追杀王老相公的刺客,对我的话信以为真;更没有想到我、靖胜军在桐柏山的徐氏旧卒竟然跟王老相公有牵扯,以致误会越缠越深。”   有些事说不清楚便无需说,徐怀斟酌用词道,   “现在的情势是,知州陈实、县令程伦英以及邓珪等人应该都猜到王老相公所遇之匪是刺客,但他们只想着撇清自己身上的责任,又不敢捅破一切去得罪蔡铤;十七叔他们呢,暂时都蒙在鼓里,而王老相公误以为我跟你是一伙的,也不知这一切都是误会……”   “……”柳琼儿下意识想抓扯自己的长发嚎叫两声,这叫什么事?她霍然起身道,“这事得跟王老相公说清楚;既然一切是误打误撞,为何不跟王老相公以及卢爷说清楚?”   “不行!”徐怀连刀带鞘抵住柳琼儿的胸口,说道,“我告诉你这一切,可不是要借你的嘴,去跟王禀、卢雄解释清楚的。”   “为什么不?”柳琼儿寸步不退,费解的问道。   “要是我之前就说清楚这一切,你有机会脱离悦红楼吗?”徐怀问道,“又难道说,你今日从悦红楼出来,心里一点庆幸都没有?”   “……”柳琼儿沉默下来。   “王老相公性情刚强,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之念,这个是值得敬佩,但刚则易折,这也是他身上最大的弊端。要不然王老相公也不会被蔡铤以‘不恭’之罪逐出汴京了;而卢雄事事都依从王老相公。真要将一切实情告诉他们,非但不能于事有益,反倒更可能害我们处处不得便宜用事。”徐怀说道。   “王老相公宦海沉浮数十年,怎么可能看不透一切,诸事还不如你?”柳琼儿摇头道。   “我不是说王老相公不如我,而是说王老相公心有所持,这点限制住了他,”徐怀说道,“不说之前用险计助你脱离悦红楼这事了,我之后是想着用你作饵,引诱刺客出来伏杀——你觉得王老相公会同意我如此行事吗?”   “……”柳琼儿坐到床榻上,禁不住思量起来。   “柳姑娘觉得王老相公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会找十七叔及靖胜军旧卒挑明一切,然后大家携手起,一起去对抗蔡铤派来的刺客吗?柳姑娘觉得王老相公一定不会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恶化,以致害了朝廷的根基,而选择牺牲他自己跟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人,最终让整件事以‘王禀遇匪身亡’休止?”   徐怀盯住柳琼儿继续说道,   “柳姑娘你要晓得,在王老相公这等人物眼里,我们这些小民的冤苦生死,跟朝廷跟社稷比起来,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要说死三五十小民了,为天下社稷死三五万兵卒,又何足道哉?”   柳琼儿这几年在悦红楼接触的过往商旅,层次都算比较高的,她也自诩眼界不凡,却是如此,徐怀的话才更叫她震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的?”   “看吧,我知道这些,柳姑娘都觉得不可思异,我要是去找王老相公坦诚这一切,王老相公是不是会怀疑背后藏有更大的阴谋在针对着他?”徐怀轻叹一口气,说道,“刚才王老相公说那番话,其实就是有所猜疑了,我却没有办法解释这些——你以为我就愿意欺瞒这一切?”   “那你为何对我说这些?”柳琼儿问道。   “我就想柳姑娘聪明又通情达理,说不定会信呢?”徐怀说道。   “你只是觉得我无论信或不信,都得受你操控罢了!”柳琼儿无情的戳穿他道。   “柳姑娘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徐怀摊手说道。 第二十四章 桐柏山旧事   “这处院子,是南乡寨周氏的产业,早年租给一户从桐柏山收购桐油籽的商家居住,却不知怎么,这桐油商去年秋后未曾再回来,院子就空在这里——我听说这院子不小,内部布置也是雅致。”   走进街市东首的东里巷,柳琼儿指着一栋门檐下立有一对小石狮子的院子,将她所了解的一些情况说给徐怀知道,   “既然一切都是误打误撞致此境地,你为进悦红楼还去讹郑屠户子,想来能供我们差使的钱物,也就只有我囊中所剩三百两银钱;这实在经不起什么折腾。我夜里想过,仅仅是开家酒铺,既难维持,也打探不了什么消息,更不要说有借口大肆招揽人手了——既然眼下危机重重,我也没有资格自视清高,嫌弃卖笑是污泥水里的脏活了。而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弹唱几首曲子,与人周旋。我昨夜翻来覆去的想过,找牙人将这处院子承接下来,我也认得几个不守悦红楼规矩被逐出去的婆子,找过来帮着伺弄酒菜、收拾院子,再买下两个伶俐聪明的丫鬟伺候,这琴斋的架子就能搭起来卖笑为业,不用费耗什么心神……”   徐怀已经跟柳琼儿绕这院子兜过一圈,还没有进到院子里去,但外部的环境仔细看过。   这边虽然偏离主街市,却算是淮源镇高端住宅区。   院子后面紧临一条丈许宽的塘渠,从西面接引白涧河水,往北通往淮水,街市人家多在这塘渠里浣衣洗菜;院子的正面是铺石巷道,被两侧高耸的院墙夹峙成狭窄的长条。   这会儿巷道里颇为幽静,看不到有什么行人通过,想必其他时段也不会喧闹。   徐怀心想刺客要是听到消息后跑过来打听情况,跑到这附近,是很难掩藏行踪的。   而他要是能伏杀落单的刺客,投到后面的塘渠里,尸体连夜都能冲到淮水中去,也不虞会被官府抓到把柄。   真是极适合用来设饵、引诱刺客咬钩之地,看来对淮源镇点点滴滴,却是柳琼儿要比他熟悉得多。   而柳琼儿其人聪彗,这几年来接触三教九流,到底不是寻常女子能比,才一夜工夫都将琴斋的经营都考虑透彻了。   “能将这里盘下来却是不错。”   徐怀点点头,称赞柳琼儿夜里能考虑这么周到,还挑中这么一处落脚之地,说道,   “桐柏山里过不下去的苦人家也多,从信阳往泌阳二百五十里走马道,能看到有不少十四五岁小子牵马拉车充当力夫,却糊不到一口饱饭吃——柳姑娘你再去挑几个骨壮筋长、根底好的雇来,我教他们拳脚棍棒,不用多时对付三五小贼应不在话下。”   听徐怀说到这里,柳琼儿脸色却变了,横眉怒蹙,失望的斥道:   “刺客指不定今夜听到消息便杀上门来,哪有时间给你调教新手?我费尽心机,想着盘下这宅子重操旧业,也是指望能在你眼里多派些用场,却未料你心里始终只想用我当诱饵,一次用完,死了也不足惜。”   “……”见柳琼儿情绪有些崩溃,徐怀也有些措手不及,解释道,“刺客不明就里,绝不敢大肆杀上门来,而即便有凶险,我也不会弃你独去。再者,我的情况,昨日也说给你知道了,我从哪里去招募信得过的老手加强这院子里的守备?”   柳琼儿是有些失望,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收拾好情绪,杏眸盯住徐怀瞅了片晌,疑惑的说道:“你确定找不到信得过的人手相助?”   “……”徐怀摊摊手,柳琼儿跟他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容不得她有其他选择,因此能告诉她的,他昨天都说了。   柳琼儿有些困惑的问道:“你似乎并不知道你父亲的旧事?”   徐怀承认对他父亲知之甚少,说道:“我以前确实愚昧笨拙,却是近年来才突然开了窍,明白很多事理——而我父亲诸多旧事,却没有人跟我提及,便是道听途说,宗族里也甚少有人谈及这些旧事。”   “你知道我在悦红楼应付各路神仙,除了弹琴唱曲,还得想着心思哄客人开心,却也能从这些客人那里听闻到种种轶事。当然,这些事我都没办考证,以前也是当故事听,你就当有此一说。”柳琼儿说道。   “你说,是真是假,我还是能分辨一二的。”徐怀说道。   柳琼儿说道:“我听人说过,你父亲徐武宣虽然是徐氏嫡支子弟,但跟长房徐武富这一脉关系并不好,年轻时家境也破落,曾离开桐柏山到他乡闯荡过几年,你是不是也听说过这样的故事?”   “我所知也是如此,是不是另有其他说法?”徐怀疑惑的问道。   他听卢雄提及徐氏包括他父亲在内,有十数族人曾从靖胜军归来,徐怀当时心里就有很多疑惑,只是不便细问。   他却没有想到柳琼儿在悦红楼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物,竟还听到过他父亲以往的经历。   “我也是听人一说,”柳琼儿说道,“二十年前唐州知州是王孝成,是令人到今都叹服的人物。王孝成到唐州任职,见桐柏山匪患甚剧,便多方组织兵马清剿;当时淮源巡检司改募土兵,便是王孝成一力促成——王孝成剿匪也确有成效,待他离开唐州,出任靖胜军都统制,就有不少在桐柏山被俘虏的贼酋盗兵被他一并收编到靖胜军中。虽然徐氏一直以来都讳莫如深,但淮源镇还是有一些人,认为你父亲以及日后那些个从靖胜军返乡的徐氏族人,实际就是当年被王孝成从桐柏山里收编的贼匪;而你父亲早年到他乡闯荡,实际上是隐姓埋名、在桐柏山里落草为寇了——你父亲甚至还是匪酋,这才能在从军后很快就担任武职……”   徐怀双手抱刀胸前,虽然脸色沉默阴悒,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虽说这一切都是柳琼儿听来的传言,徐怀却认为这一版本可能更接近事实真相。   当世以搜捕盗匪以充营伍的传统,这使得地方治安相对安定的同时,禁军、厢军的军纪却难整肃。   而禁厢军将卒都是终身制,没有特殊原因,病老死葬都是军中,为防止逃营,将卒脸上都刺有金印,在当世的地位其实非常低;良家子弟不到迫不得己,罕有自愿从军的。   所以说,没有特殊原因,很难想象他父亲早年会与那么多的徐氏族人去从军;而他父亲没有武举功名在身,除了作为贼酋接受招安以及屡立战功外,很难跻身武臣之列的。   而他父亲早年落草为寇之所以要隐姓埋名,这更容易理解了。   隐姓埋名或者说更名换姓,一是避免连累家人、宗族,二来就是攒足了银钱后,还可以重返家乡买田置宅,做一个富家翁。   在当世,当土匪就是这样的任性。   而这些事绝谈不上光彩,徐氏内部讳莫如深,没人提及,也太正常了,更不要说跑到他面前提这些旧事了。   “要是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在徐氏那些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眼里,你才是真正的少主!”柳琼儿见徐怀听信她的话,也颇为振奋的说道。   “这算哪门子少主?”徐怀自嘲的笑道,“我父亲在靖胜军时,不过是小小的指挥,比正儿八经进入流品的巡检使都不如;又难道说贼匪头领还能世袭不成?”   柳琼儿却不管徐怀的自嘲,说道:“徐氏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我识得不多,但在柳条巷经营铁匠铺子的徐武良,听说他在靖胜军时任过十将,在柳条巷没事也会教人拳脚棍棒,颇有些名望。他当年很可能随你父亲落草过,你去找他过来护卫这院子,他必不会拒你——而他看到你实际并不是他人所说那般蠢笨,也一定更会尽心助你!”   徐怀有些讶异的看着柳琼儿,禁不住想,她看似是被自己强迫从悦红楼赎身之前,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些,其实是自己被她给套路了?   徐怀对徐武良当然熟悉。   徐武良从靖胜军归乡后,也没有留在鹿台寨投附本家,而是入赘到淮源镇一户老铁匠家;他岳父死后,就继承柳条巷那家小铁匠铺子为业。   徐怀还记得他小时候动不动就跑去徐武良家的铁匠铺子里玩。   每次徐武良总会到街上偷偷买一两只葱油饼或其他什么吃食塞他怀里。   有次他被徐武良的婆娘撞见,将葱油饼从他怀里劈手夺去,回家后还被他娘劈头打骂了一通,从此之后,徐怀就没有去过徐武良的铁匠铺,甚至会故意绕开走。   神智恢复过来后,徐怀细想这些旧事,实是他做得不对。   绝大多数从靖胜军归乡的族人,日子都过得非常的清苦。   徐武良从他岳父那里继承一家小铁匠铺经营,实际上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而已,当初偷偷摸摸往他怀里塞些吃食,真是从一家人嘴里挤出来的。   而他幼时却不懂事,摆脱不了那附骨的饥饿感觉,动不动就往徐武良那里跑。   想到这些旧事,徐怀颇有感触,跟柳琼儿说道:“虽说刺客认定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族人都牵涉,但武良叔他小日子过得稳当,我又怎能将他强牵扯进来?”   “……”   柳琼儿一听这话,这一刻直想对徐怀翻一辈子白眼: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老娘拉进这火坑,就于心有忍啊?   过了好一会儿,柳琼儿才强压住心头的怒气,说道,   “徐武良经营那家破铁匠铺,日子并不好过。我听说是徐武良他丈母娘前些年重病,吃药掏空了家底,死时都置不齐棺材,还是徐武良从唐家货栈借了十几贯钱办丧事下葬,这笔债一直都没有还清,利滚利变成老大一笔数,就算他这时候将一身老骨拆掉都还不起。我听悦红楼的小厮私下议论,唐令德他们都说徐武良闺女骨相好,长大应是个美人胚子,有心迫使他家将女儿卖到悦红楼抵债,不过,徐武良乃是营伍出身,身手不弱,也好歹算是徐氏族人,他们现在还不敢逼迫太狠罢了……”   “这样啊……”   徐怀这时候才发现,就凭着这诸多他无处听闻的秘辛事,他将柳琼儿从悦红楼强拽出来,实在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你去不去找徐武良?”柳琼儿见徐怀半晌不言,忍不住催促问道。   “去,我们这就去。”徐怀说道。   即便他想知道他父亲早年落草为寇的事是真是假,也唯有去找徐武良才能验证。   十七叔在二十年前还仅是十一二岁的孩童,也不是靖胜军的旧卒,是他父亲从靖胜军返乡后,十七叔才学得伏蟒拳及刀枪的,徐怀很怀疑十七叔就知道当年的详情。   而卢雄在军中虽然跟他父亲是相识,或许知道他父亲一些旧事,但也未必会很详细。 第二十五章 寻找徐武良   淮源镇,以白涧河东侧的走马道为街市主道,早年在桐柏山之中就是最为重要的草市之一。   一百五六十年来人丁繁衍,主街南侧又扩充出三条支街,八九条里巷贯穿其间,便差不多将淮源镇河东街市的轮廊勾勒出来。   柳条巷位于街市东南角,最初是淮源镇的外缘。   淮源镇没有置县,就没有建造城墙的资格,早年插种柳条为界,但随着人口繁衍、街市扩大,这里也成为河东街市的里巷之一;柳条也多成参差古柳。   这二三十年来,经走马道东来西往的商旅渐多,穷苦乡民便跑来淮源镇讨生计,在河西军寨以及河东街市外围,那些易淹的无主低洼地里,便多了些参差不齐的简陋棚屋,成千上万的人拥挤在那里。   早年定居街市的人,要么是周遭的富户、地主,要么在街市都有小本营生,生活大多数都还算安定,衣衫打扮也整齐,但徐怀与柳琼儿走到柳条巷附近,看这边行色匆匆而过的行人,大多数衣衫褴褛、面黄饥瘦,可谓是泾渭分明。   他娘病逝时,家里不多的几亩薄田都垫进丧葬里,看着柳条巷以南寄身草棚之下的人,徐怀暗感这两年他要不是十七叔与苏荻收留,多半也只能寄身其间,每日忍饥受寒。   徐怀看柳琼儿一张千娇百媚的玉脸,这一刻也是绷紧,不知道是勾起她什么回忆了。   徐怀不敢断定悦红楼里就没有拐买过来的妇孺,但能肯定大多数的女孩子,实际上都是家人卖进去的。   唐令德将身契交出来时,柳琼儿接过去就捏在手心里不容他人窥一眼,但徐怀找上柳琼儿之前,特意打听过她的身世,知道她是十二三岁时被卖到悦红楼的。   这放到任何人身上,都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刚下过一场春雨,柳条巷泥泞不堪,空气里混杂着骡马屎尿的气味,徐怀与柳琼儿贴着巷道边的丁点干地,走到“葛记”铁匠铺前——这是徐武良岳丈去世后传下来的。   院墙掏出一个门洞,作为对外经营的铺子,剥落得厉害的木漆牌子挂在一侧。   铺子一座火炉烧得正旺,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小脸沾染炉尘后黑乎乎的瘦小女孩子正费力的拉着风箱。   仲春时节,徐武良光着膀子,拿火钳将一枚烧红热的短刃从炉火里夹出来,举起铁锤有节奏的锻打。   徐武良也就四十岁刚出头,两鬃头发都有些白丝,显得他近年来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但臂膀间的腱子肉却仿佛小耗子似的,随着铁锤在钳台上的打击而滚动着,充满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可见一身本领没有扔下。   “爹!”女孩子看到徐怀、柳琼儿走到门口,怯生生的唤正埋头锤打短刃的徐武良。   铺子低矮,徐怀半张脸被房梁吊挂下来的一只铁犁挡住,徐武良抬头只看到柳琼儿的脸,招呼道:   “柳姑娘,我手里这正打的就是你要那把妆刀。你要求高,给的钱也足数,我当然不敢敷衍你。你看看,我这可是从靖胜禁军学来的手艺,不要看这妆刀不足半尺长,但用的是最顶好的铁料,用独门秘法覆药泥火烧,还要足足锻打上三天去杂。你要不信,过来可以看看这短刃的纹路,跟平时常用的刀剪有什么区别不?这还是没最后成形的,算着时间,最快也到午后才能打出来,刀鞘是现成的,但还要做上好的檀木嵌银柄,只能劳烦你黄昏时再来走一趟。”   妆刀实际并没有男女的区别,谁都可以戴带护身兼作腰饰,当世女子随身携带主要防范侵害,刀柄多以银饰,又称银妆刀;男子藏于袖囊衣兜之中,又称囊刀。   柳琼儿之前偷听到刺客说徐氏从靖胜军归来的族人有可能暗中参与保护王禀,就忍不住好奇心借打一把银妆刀过来试探徐武良。   徐武良还以为柳琼儿记错了约定的时间,迫不及待提前过来,要取走这柄还没有打造好的银妆刀。   柳琼儿往旁边让了一步。   “徐怀,你小子怎么来看我了?”徐武良惊喜的叫道。   他刚才招呼柳琼儿,手里还拿着锤钳,这会儿将锤钳丢锻台上,手在被火星烧得满是洞眼的围裙上擦了两下,喜不自禁的走过来,上下打量起徐怀:   “有几年不往你武良叔这里跑了,你都长这么高了,看来徐武江没敢亏待你,要不然我可饶不了他!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徐武江有什么事差遣你来了?徐武江也真是的,他差遣谁不好,什么破事却要你跑腿?”   虽说这几年自己有意躲着这边,徐武良却始终关注着他,徐怀一时间感怀,有些话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   “徐掌柜,我们能否借一步说话。”   柳条巷虽然破落、泥泞,人来人往却要比他们所看中的那栋院子周边热闹多了,柳琼儿想着走到院子里说话方便些。   “你是跟柳姑娘过来的?”徐武良指着柳琼儿一愣,问徐怀道。   淮源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悦红楼发生的事早就传到军寨,但徐武良在柳条巷却还没有听闻。   “事情有些复杂,还是到后面院子里说!”徐怀说道。   “好好,我们去后面谈,”徐武良朝女孩子吆喝道,“小环,你给我看好炉火,敢出去偷玩,打断你的狗腿!”   铺子里侧有道门,可以直接进里面的院子,但他们刚走进院子里,就听到前面铺子里“乒乒乓乓”的响,徐怀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到有三个汉子在他们身后走进铺子里,拿起当作样品的几把刀铲在钳台上敲打。   “葛爷!”徐武良没有恼怒,苦涩脸色里硬挤出一丝笑走回铺子里,低声下气的朝那些人赔小心,“悦红楼的柳姑娘前几天在我这里打了一把刀,都给了一贯钱,我就说吧,好手艺总是有人懂的,这个铺子日后指不定就时来运转呢,葛爷你多担待,这钱我肯定能一点点还上的!”   “徐武良,你说我担待你多久了?”   为首的惫懒汉子,有些癞秃,稀疏头发拢成小髻,这会儿咬着一根草叶,想坐下来,但在铁匠铺里却找不到一处能搭屁股的干净地方,骂骂咧咧的说道,   “你说这破地方,除了身上榨不出几个铜子的穷鬼,还有谁过来找你?悦红楼的柳姑娘找你打刀,你还想骗鬼呢?她打刀干嘛,是要杀人吗?你问问淮源镇的男儿,要是悦红楼的柳琼儿想杀谁,点头说愿意陪着睡一宿,你说有多少人跳出来帮她杀,需要跑你这破鸡掰地方打一把鸟刀?”   “唐家货栈的人?”徐怀低声问柳琼儿。   柳琼儿斜了他一眼,她很多事都有听闻,但除了有资格且有格调拿出几两银子去悦红楼听她弹唱几曲的,她在淮源镇还真不认识太多的人。   唐记货栈从管事到下面的马伕、力工有好几百人,也专门有人负责收放债,她没有接触过,怎么可能都认得出来?   再说,她也不知道徐武良是不是就找唐记货栈一家借过债,但不管怎么说,她与徐怀不插手,徐武良不可能将债还清。   这年头,放债九出十三归都是极有良心的,更多是每年都要滚上一倍。   所以,要么不借,而但凡遇到难事或荒年,找上放债的,有哪个不是被榨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要不是这个,淮源镇河东街市,能几条巷子的房子都姓唐?   要不是这个,唐徐等大姓宗族在这原本就急缺耕田的桐柏山,能将数千亩甚至上万亩的良田拽在一家手里?   “葛癞头,你们要干什么,是要过来惹事,以为我们怕你不成?”这时候有三名衣裳破旧的年轻后生从外面走过来,将讨债的惫懒汉子推开,护住徐武良,气势汹汹的质问惫懒汉子。   惫懒汉子撇嘴坐一旁的桌案上,摊手以示并无惹事的意思,隔着三个后生跟徐武良说道:“徐武良啊,我也是跑腿糊口饭吃,帮你拖延到今天,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你再不还清钱债,东家要去找邓郎君来评理,我也无能为力了。但今天我既然来了,你总得给点利钱,叫我买回去好交差!这把短刃不错,我便先收下了……”   惫懒汉子也是识货之人,钳台上那把妆刀还没有最后锻成,没有装上刀柄,但看锻纹便知是徐武良这几日精心所铸的上品;他又从靠墙桌案上挑了一只刀鞘,就想要将那把妆刀装进去,准备当钱息带走。   “这真是悦红楼柳姑娘定做的妆刀,我手头还有百余钱,葛老壮你先拿去。”徐武良阻拦道。   “徐武良,你这是什么意思,仗着人多势众要对我动手,是不?你可要想清楚后果,你动我一下,瘸了折了,你这破铺子赔得起不?”惫懒汉子嚷叫起来。   “去你大爷的!”徐怀走进铺子里,伸手一耳刮子就朝惫懒汉子的脸招呼过去,骂道,“我家柳姑娘定制的银妆刀,你他娘也敢夺走,我扇死你老母!”   抽耳刮子也是有学问的,徐怀这一巴掌下去,就没打算叫惫懒汉子及两个跟班有机会反抗。   他这一扇之间,化用伏蟒刀的横斩势以及伏蟒拳里的翻拳架子,侧前跨步时,就利用身体晃动,以臂肘带动手掌甩起来,又快又狠,根本不容那惫懒汉子闪躲。   就见惫懒汉子一个踉跄,往侧边摔倒在地,吐了一口血水出来,有一颗槽牙混在其中——这还是徐怀没有杀心,要不然趁其不防,直接一拳能打断他的颧骨。   惫懒汉子坐地上,捂住肿高的脸颊,直觉头脑发胀,嘴巴张开来,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眼来。   另两个站铺门口等看笑话的帮闲汉子,看到同伙被抽倒在地,也是咬牙瞪眼,但愣是没敢扑打进来。   他们吃准徐武良与他三个徒弟在淮源镇有根脚,即便动手也知轻重,才敢跑上门来耍横,但徐怀这个愣子,谁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   都说赖的怕横的,横的怕愣不要命的——他们要是冲进屋,徐氏的这笨货从钳台上直接抄起一把利刃捅过来,他们找谁哭去?   “这是我找徐铁匠打了银妆刀,你们凭白就想夺走,咱们是不是找邓郎君说一说理去?”柳琼儿见徐怀出手将三个青皮无赖震住,才从院子里走进来,盯着坐地上发蒙的惫懒汉子质问道。   邓珪是巡检使,同时也是淮源镇的监镇,宗族之外,非人命关天的案子,通常都是禀到邓珪跟前裁决。   这是惫懒汉子刚才唬徐武良的话,柳琼儿这时候同样奉还给他。   在淮源镇,不怎么出悦红楼的柳琼儿认不得太多人,但不认得她的人却又不多;徐怀也是。   过了半晌,他缓过劲来,怨毒且恨的看了徐怀一眼,便捂住肿高的半边脸站起来,带着两名手下扭头就走。 第二十六章 人前人后真面目   “葛癞头就是个无赖,靠着唐家在柳条巷横行霸道惯了,他隔三岔五过来的讨债,我多赔些笑脸给他,他不会将柳姑娘的妆刀拿走。你这浑小子,今天犯浑扇他这么大一耳刮子,他记恨我则罢了,要是日后去找你的麻烦,徐武江都未必能罩得住,这要如何是好?!”   “健雄,你们也不要急吼吼跑过来凑热闹,葛癞头还能将这铺子砸了不成?真砸了,他们就不能再指望从我身上榨到什么。你们现在都忙去吧,别留我这里,虎头寨这个月在走马道做了两次大案子,东来西往的商旅不敢再像以往那么大咧咧的过桐柏山了,你们要是帮着跑腿糊口,仔细点别往刀口上撞,也不要跟唐家的人闹事——真要将唐家得罪了,哪家驼马队敢雇你们?”   “他们都在打小环的主意,师父你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他们打主意是他们的事,他们又没有上门来强抢不是?再说,也是我欠他们的债,拖几年没清,告到邓郎君那里,也是我理亏。”   徐武良看着惫懒汉子被徐怀收拾后的狼狈身影,满心的担忧,絮絮叨叨的要徐怀以及那三名年轻后生在淮源镇少惹是非。   要不是徐武良臂膀间充满力量感的腱子肉尚在,徐怀都难以想象眼前这精壮汉子,是令汴京刺客都深忌的、从靖胜军归乡的悍卒!   柳琼儿看到这一幕,也暗暗摇头。   要是眼前这精壮汉子心无斗志,就算将他强拉过去,还能指望在抗极可能已实际操控虎头寨悍匪的汴京刺客中出多大的力?   那三个后生都叫徐武良赶走,徐怀与柳琼儿对望一眼,都不再提今日过来的初衷,只是说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要在铁石巷落脚,想雇他过去帮闲。   徐怀想着柳琼儿那边有徐武良在,多少能叫刺客顾忌,不敢直接闯进宅院强杀,而伏杀等事则不能指望徐武良参与了。   在闲扯时,徐怀知道以周健雄为首的那三名后生,都是穷苦出身,跟家人栖息柳条巷南面的棚户里,早初在铁匠铺当学徒,也跟徐武良习过几年拳脚棍棒——徐武良连自家三口都养不活,铁匠铺容不下更多的人,这三人便在街市找些肩挑背扛或拉纤放排的零活糊口,但对徐武良素来当师父看待。   徐怀这几年都不到铁匠铺来,这两年到军寨后也还是有意躲着徐武良,因此跟周健雄等人都不认识。   还要去找牙人拿下铁石巷的院子,闲扯过几句,徐怀便陪柳琼儿离开;徐武良说银妆刀打好装柄之后,明早就直接送铁石巷或军寨驿馆去,不烦柳琼儿或徐怀再走一趟,却也没说愿意到柳琼儿那里帮闲。   ……   ……   柳琼儿为人聪慧,这几年在悦红楼接触的又是三教九流人物,远非寻常女子能比,从柳条巷离开,她就先领徐怀去找到两名被悦红楼逐出的相识婆子。   这两个婆子说是坏了悦红楼的规矩被赶出来,但实际上是年过六旬后,没有什么价值可榨,悦红楼不愿意再养她们了,找借口将她们赶出去而已。   柳琼儿也是有心的人,这两个婆子伺候过她,她们被逐出悦红楼后,没有什么积蓄靠给富贵人家浣衣为生,她接济过几次。   现在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找上门来说要收留她们,两个婆子当即是欢欣鼓舞答应下来;她们那狗窝里的栖身草棚,都不足以让她们留恋的看一眼。   两个婆子一个姓周,一个姓徐;这个徐姓婆子,还是从徐氏嫁出去的女子,早年被夫家卖到悦红楼。   徐氏在桐柏山里开枝散叶,两三百年来徐姓有好几千人,说是同姓宗族中人,但除了极少数人日子奢阔,大多数人日子清贫,也不可避免会有一部分人更是赤贫如洗;嫁出去的女子命苦凄惨者更是有之。   周嬷嬷、徐嬷嬷都年过六旬,身子骨却还算结实,而她们对淮源各个角落、各个行当,却是比柳琼儿都要熟悉,将租房赁买之事都承接过去,不需要柳琼儿、徐怀再去跑腿。   徐怀与柳琼儿午时回到驿馆刚歇脚,她们就将牙人找了过来。   柳琼儿本意要将铁石巷那栋院子买下来,徐怀则想着先租。   要是王禀不幸死于刺客刀下,徐怀还想着远走天涯跑路呢,到时候不得备点银子以防路上被“一文钱”难死?   当然,这些银子是柳琼儿的,他纯粹是吃软饭,没好意思明说是要留着为以后的跑路作准备。   徐怀只说这院子无论是租是直接盘下来,都应该是他出银子,但他现在囊中实在羞涩,也没脸让柳琼儿垫两百多两银子一下子那栋院子盘下来,所以才主张用少量的银子先租下来。   再说了,将院子盘下来,还要到县里找县衙户房过手地契、房契,手续繁杂,三五天都办不好,还会被县里的书吏盘剥勒索受气。   最终决定租下那栋院子,牙人多跑了两趟脚,东家认可租价,黄昏时便将租契拿到手。   徐怀这又雇了一辆马车,与两个婆子帮着柳琼儿将细软以及琴棋诗书等物运过河,连夜搬到铁石巷新院子里去。   徐武江、徐心庵他们到夜还是没有回军寨,苏荻担忧得不行,也没有心思理会徐怀这边。   徐怀心里也一直惦记这事,找巡检司里的徐氏族人打听,军寨之中暂时还没有人知晓十七叔他们是去虎头岭探查匪情,确定邓珪这时候口风还是紧,暂时也不用太担忧什么。   要是邓珪这时候故意将消息放出来,他就得小心提防起来,说不定还要赶去虎头岭找到十七叔报信才放心。   ……   ……   两个婆子手脚甚是麻利,没花多久便将这栋三进院落收拾出来:   正院自然是柳琼儿的琴斋以及起居之所,也最为精致,正屋、厢房的地面都铺着打磨得光滑的青石,就冲这一点,就知道这栋不大的院子,盘下来主家开价两百两银子不能算狮子大开口。   而有三间倒座房的前院,要简陋些,但也是青砖铺地,自然是徐怀以及日后要雇佣的帮闲、小厮及护院的住处;前院子是客人要经过的地方,从正门进来,经铺石甬道到垂花门,两侧有一段时间疏于打理的小花园,角落里还有湖石假山。   后罩房除了厨房外,便是婆子、丫鬟的寝屋,出了院子里,在沟渠之间还有一小畦菜园子,用竹篱笆跟左右人家隔开来。   夜里就直接在铁石巷睡下,但徐怀还是担忧十七叔跟徐心庵他们,次日醒过来后,在铁石巷溜跶了两圈,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又跑去军寨打探。   这也是他没有可信任人手的难处,徐怀分身乏术:   徐武江与徐心庵没回来,他到底担心邓珪还是有可能故意放出风声害了他们,需要时不时回来查看动静,但柳琼儿那里又不敢离开太久。   到军寨,徐怀先去荻娘那里混了一顿早食,听荻娘既然担忧又关切的唠叨好一会儿,确认军寨里一切如常,便拿着刀又往铁石巷这边赶,行色匆匆,好像真是为一顿吃食,憨头憨脑赶回来似的。   好些军寨里的熟人,看到他都笑问昨天夜里有没有跟柳琼儿钻一个被窝,徐怀一脸困惑的说两人睡一个小被窝,那得多挤得慌啊,总能惹来猥琐的大笑。   ……   ……   “你怎么才回来?”柳琼儿看到徐怀从军寨赶回来,便急冲冲拉他进屋。   “什么事情,我刚回来,没看到铁石巷左右有什么可疑人等出没啊?”这时候日头还没有爬上树梢,徐怀好奇的问道,“我回来之前,你莫是有发现什么?”   “徐嬷嬷一早去瓷器店置办碗碟竹箸,回来却说唐家货栈专讨烂账的葛癞头,昨天夜里淹在前田巷的臭沟塘里死了,唐家不认为这是意外,报官不算,还贴了告示悬赏知情者——你昨天夜里,是不是趁我们睡着出去过?”柳琼儿从门缝里窥了一眼院子里的动静,她这几天亲眼见识过徐怀诸多作为,她不会再将他当十六岁的憨少年看待,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没有……”徐怀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柳琼儿不是怀疑他不吭一声跑去将葛癞子杀了,而是怀疑徐武良,问道,“你是说我们昨天看走眼了?”   “但是他杀葛癞头做什么?又不能将欠唐家的债消掉!唐家现在不认为葛癞头的死是意外,多半还要怀疑到他头上。”柳琼儿不解的问道。   “武良叔说今日要送妆刀过来,他来过没有?”   徐怀刚问出来,便听到徐武良在院子外喊:“柳姑娘搬过来住了吗?我是徐铁匠,给柳姑娘你送打好的银妆刀来!”   “你先不要露面,让婆子叫武良叔一人去后院里找你!”徐怀吩咐道。   徐怀带着刀先去后院,蹑手蹑足藏在耳房过道的后面,片刻过后待徐武良从过道露出半个身子,他蹬足而起,连刀带鞘朝徐武良当头劈斩而去。   徐怀气势也是做足,徐武良要是完全没防备,巨力斩劈之下,刀刃都有可能破鞘而出伤到人。   然而徐武良反应也极是迅捷,鞘刀近头尺许,他身子便是一矮,近乎下意识的避让刀锋,而右手张爪,便朝徐怀胸口抓来,像是一头饿虎张开巨口,而在这一瞬时,徐武良眼睛里再无半点昨日的胆怯、懦弱,而是精芒毕露,有如虎狼凶悍…… 第二十七章 欲谋当藏身   徐怀见徐武良这般模样,便知道他没有猜错,当下将鞘刀弃去,右拳掼打徐武良左耳,身形似拔起般稍稍跃起,左脚前蹚,去踹徐武良矮蹲下来的面门。   徐武良这时候都认出徐怀来,哪里会再跟他斗?他伸手去格挡徐怀蹚踢过来的左脚,被这一脚生生踹后一步才站定。   “你这浑小子,拳脚功夫长进大了啊!今天怎么想到跟武良叔我玩这个来了,还躲这里吓唬我啊?”徐武良嘻笑起来,又恢复他在铁匠铺子里时的那副模样,但从内心替徐怀这时表现的身手感到欣喜。   “武良叔是担心葛癞子是记仇的人,会对我不利,才连夜将他杀了?”徐怀问道。   “你这浑小子说什么呢?”徐武良装傻问道。   “武良叔,你再接我鞭锤势!”   徐怀夺步上前,将徐武良逼入耳房走廊的角落里,侧肘便如铁鞭般将右臂横掼去,在徐武良举手格挡之际,以背脊椎骨为根,使身体微微甩摆起来,带动肘部如重锤,继续往徐武良喉下双手封挡形成的门户撞去,直接将徐武良逼得背抵住后面的墙壁退无可退,双手被巨力撞开,徐怀下一刻右拳化爪,如饿兽般朝他的咽喉噬去。   伏蟒拳是军阵之拳,吸纳诸家所长,将战场之上的对攻刀枪之法化入其中,最是凶猛刚勇。   而徐怀劲力强悍而气血极盛,伏蟒拳在他手里最能发挥出威力,一拳三式变化毫无间隙,势如陨石贯地,徐武良凭借老道的经验,才险险一线避开徐怀凶狠一抓。   习伏蟒拳有没有入门,鞭锤势最易看出来,之前卢雄点拨徐怀也是看这一势便看出徐怀以往习武到底偏在那里,徐武良这时候才确定徐怀并非简单的身手见涨,又欣喜又不可思议的问道:   “你使出这鞭锤势,威力不比徐武江那厮差多少,他怎么会说你脑子还是缺根筋?这不可能啊?你父亲那么好的底子,追随王帅,也是苦练了两三个月,才能间不容发使出这一拳势啊!”   “武良叔,你现在可以对我说实情了吧?”徐怀问道。   柳琼儿这时候走过来,说道:“我已经将周嬷嬷、徐嬷嬷打发出去置办东西了……”   徐武良一时哪搞得清状况,又惊又疑的盯住柳琼儿,问徐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受她这女人要挟?”   “徐师父啊,你这是要冤枉死我啊,我可是被徐怀这混帐家伙强拖进火坑里的倒霉蛋啊,我有几个胆子,敢去要挟他?”柳琼儿叫苦道,“我说你们也别站院子里,有什么事请屋里说吧……”   “近日被贬唐州的御史中丞王老相公以及他身边的扈随卢雄卢爷,这些天就留居巡检司军寨之中,武良叔你可听说过?”走进屋里坐下,徐怀打开话匣子问道。   “王禀当年在靖胜军任判军,事事对王帅掣肘,而卢雄那厮清傲得很,当时瞧不起我们低贱出身的。你父亲在靖胜军跟他们只是点头之交,我们下等将卒跟他们更没有什么瓜葛。我前段日子却是听说他们到淮源了,但就算你父亲在世,他们都未必真相认,我管他们做甚?”徐武良对王禀、卢雄都没有什么好印象,说道,“怎么他们留居军寨,找你攀关系了?我前段时日与徐武江遇到,徐武江说王禀流贬唐州,事情有些复杂,你最好离他们远些,莫要跟他沾惹什么关系……”   禁军将卒来源复杂,徐怀心想他父亲跟武良叔他们真要作为贼匪被收编,在禁军体系内确实是难免会沦为鄙视链的最底层。   王禀当年在靖胜军的职务,说是判军,实际上类似都监、监军的角色,作用就是掣肘靖胜军当时的都统制王孝成;而以王禀刚强的性子,大概是不能叫武良叔他们喜欢。   “现在怕是不想沾惹牵连也不成了,”徐怀苦笑道,“王老相公还没有进淮源镇时,我适逢其会在鹰子嘴遇到他们,当时还帮他们将追杀过来的刺客唬退。刺客没有认出我来,但我习的是靖胜军传出来的伏蟒拳、伏蟒刀,卢雄又是靖胜军的老人,王禀又曾在靖胜军任职,刺客现在怀疑靖胜军回归桐柏山的老卒与卢雄联手,在暗中保护王老相公——我与柳姑娘昨天去见武良叔,原本就想商议这事!”   “你怎知刺客怀疑我们了?”徐武良问道。   “刺客到淮源时,曾在悦红楼落脚,柳姑娘听到的。”徐怀说道。   见徐武良怀疑的看过来,柳琼儿没好气的说道:   “我偷听到这些,当然不会好心到专程去给王老相公还有这杀胚通风报信,你莫要怀疑我。是这杀胚拿着刀找到悦红楼来逼我说出实情,昨天也是这杀胚强迫我从悦红楼赎身——要不然,我活腻味,趟这浑水?你不信,出去打听打听,前天这杀胚找郑屠户借银子到悦红楼这事,是不是已经在淮源镇传开来了,却是柳条巷消息闭塞,竟然还没有听闻!”   淮源镇街市,好歹也有上万口人,柳条巷所住多为破落户,对悦红楼之内发生的事,确实有一道无形的传播壁垒存在。   “除了刺客怀疑靖胜军回桐柏山的老卒跟卢雄暗中联手外,柳姑娘还曾听到他们有人与虎头寨的二当家认得,有意通过这人引荐加入虎头寨——虎头寨这个月两次在走马道做下大案,我怀疑就是刺客藏身幕后促成……”徐怀又将诸多细节,细细说给徐武良知道。   徐武良对王禀、卢雄一直都在成见,因此徐怀没有跟王禀、卢雄坦诚一切这事,他比柳琼儿都更容易接受。   “刺客既然在悦红楼落脚过,他们听到柳姑娘从悦红楼赎身这事跟王禀有关,多半会想着过来杀人灭口,但你才多大年纪,怎么能贸然用此险计?我去找徐武江商议……”徐武良说道。   徐怀朝柳琼儿看去,表示这就是他为何不愿坦诚这一切的缘故。   徐武良跟荻娘一样,都是真心关切他,但就是如此,他在他们眼里还仅是十六岁的半大少年,很多凶险事,怎么可能会放手让他去做?   “这事不能让十七叔知道……”徐怀说道。   “为什么?”徐武良问道。   徐怀虽然并不能确定徐武江知道这一切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有一点他是能肯定的。   那就是徐武良、徐武江现在还将他当作半大少年,一些小事,他或许还能提些建议,但要是在一些极其关键的决定,一旦有不同意见,他必然是第一个被忽略的。   而王禀、卢雄那里,他们的性情以及他们的支持,就注定了双方在一些问题上必然产生分歧。   当然,徐怀不能直截了当就跟徐武良这么说,这说服不了他,稍作斟酌说道:“王老相公遇匪这事,邓珪以及知州陈实、县令程伦英等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从王老相公入住军寨这一个多月来的诸多细节,也能看出他们的态度是希望王老相公能意外亡故,而他们能尽可能少的承担罪责。十七叔他实则也不想跟这事有所牵扯……”   “也是,当初要不是苏荻坚持,徐武江都未必愿意将你带在身边;而他在巡检司,事事都受邓珪那厮节制不说,他自己真未必牵涉到这事情里来……”徐武良说道。   他原本对徐武江就不是完全信任,特别是现在他看到徐怀一切都正常,甚至比他父亲徐武宣当年还要足智多谋,偏偏徐武江几次在他面前都说徐怀痴愚笨拙,他心里对徐武江的成见就更大了。   见徐武良不再坚持去找徐武江说开这一切,徐怀稍松一口气,见徐武良神色还是有些迟疑,应是不愿看自己涉险。   徐怀也不想多费口舌,当机立断的说道:   “从汴京过来仅有八名刺客,而就算他们控制住虎头寨,也不可能让普通贼匪知道刺杀机密。所以,我这次将柳姑娘从悦红楼强拉出来,就是要引蛇出洞。而刺客知道消息后要过来杀人灭口,也不可能会有几个人潜入淮源镇,只要武良叔你助我,二三名刺客摸过来,我有信心悄无声息的将之除去,就像武良叔你昨夜暗中除掉葛癞头一样!”   柳琼儿说道:“武良叔到底还欠唐家多少钱银,我这里还有银两,你先拿去……”   “这如何使得?”徐武良推辞道。   “葛癞头死得蹊跷,唐家不会轻易放过,除了悬赏知情人,也派人去县里报官,”柳琼儿说道,“我今日写聘契,雇你过来帮闲,同时帮着结清欠债,才能洗清你身上的嫌疑,不受唐家及县衙刑房捕快的滋扰。再个,这混蛋将我强拽进这火坑里,能不能保存性命,还多赖武良叔,钱银乃身外之物也!”   “最初找唐家借了二十两银子,这些年陆陆续续还了不少,却不知怎的,拖到今天却还欠唐家有小二百两银子,”徐武良也觉得这是一笔天大的数字,苦涩的说道,“这债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应付当下要紧。”   “这银子不还,明年就会变成四百两,没底的,”徐怀说道,“武良叔你对外面就说昨天跟柳姑娘签了身契,往后要在这琴斋做工十年抵债,便能堵住唐家的猜疑了——武良叔你清过债之后,最好再将小环及婶儿安顿到鹿台寨去,以免贼匪狗急跳墙!”   “我看柳姑娘这里也缺人手照顾,我叫小环跟她娘也一并住过来,”徐武良一辈子都在最底层挣扎,要是清偿不了唐家的欠债,铁匠铺及住处被强夺走,他们流离失所遭遇只会更惨,根本就没有资格去想跟柳琼儿沾染关系后,会不会对小环将来的名声有妨,“周健雄他们还没有谋生路,我以后便将铁匠铺丢给他们打理!”   周健雄等后生,徐武良虽然教过他们打铁及拳脚工夫,但他也不会轻易将他们卷入这凶险漩涡里来,只是想着将铁匠铺扔给他们打理,藉此谋生—— 第二十八章 良刀如美人   柳琼儿拿出银子来,待徐武良走后,美眸盯住徐怀,不满的怨道:   “你看看,徐武良才是有担当之人。周健雄那三人,与这事无关,他就不愿意将他们牵扯进来,还要将铁匠铺让给他们籍以谋生。谁像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能如此歹毒?”   徐怀没有理会柳琼儿的抱怨。   他从门缝隙窥出去,仅能看到正对着院门很狭窄的一小段巷道,心想要是能在正对面的院墙装两枚风水铜镜,往左右各偏些角度,就能藏身在院门后窥见左右巷道里的动静。   徐怀跟柳琼儿说了这事,柳琼儿也凑头过来从门隙里看出去,觉得甚是有理,说道:“等周嬷嬷、徐嬷嬷回来,我就叫她去多置办两枚铜镜来。”   徐怀在院子里兜着圈子,思考他要如何利用院子里的地形应对强闯进来的刺客,柳琼儿没事也跟他兜圈子。   徐怀有什么想法跟安排都跟她说,也告诉她刺客强闯进来之时,她要如何躲藏应对。   柳琼儿好奇的问道:“要说你不傻,我还能勉强相信,但你真的仅有十六岁,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   “我幼时昏昧,但渐能明白一些事之后,很多事便理所当然的知晓了;一定要问什么,或许这就是生而知之吧!”徐怀淡淡的说道。   “哼!”柳琼儿她受不了徐怀这态度,不屑的哼了两声,继而又说道,“徐武良他有担当,不愿将周健雄这无关三人牵涉进来,但我看这三人身手应不会太差,又受徐武良恩惠甚多,有血勇之气,你还是得想办法将他们也拖进来,我们人手才够啊。”   “刚才谁说我歹毒来着?”徐怀瞅着柳琼儿问道。   周健雄等三人年轻力健,徐怀自然是看在眼里,但现在就急着将周健雄等人拉进来,效果很可能跟此时就将事实告诉徐武江、徐心庵他们一样,只会叫他无法主导后续的安排。   要是形势没有这么诡谲凶险,徐怀还真无意事事争着出头,诸事由徐武江、徐武良他们挡在前面,他乐得悠闲,有什么不好?   但眼下,他更愿相信他自己的判断。   ……   ……   形势危急,徐武良却也不拖拉。   他拿着银子先赶去唐家货栈清偿欠债后,又喊来周健雄等人将铁匠铺交待出去;午时他就雇了一辆牛车,将必备的一些家当都带上,带着婆娘、女儿赶到铁石巷来。   刺客之事最是机密,不能泄漏半分出去,徐武良对妻女只说是卖身给琴斋做工十年,换得二百银子银子去清偿唐家的欠债。   之前的欠债,压得他家喘不过气有两三年了,徐武良婆娘对卖身做工这事一点都不抵触;这可能还是他们当前最好的选择,何况这边还包吃包住。   徐武良他婆娘觉得自家男人总算还是有些用的,拉着女儿小环走过来,站在柳琼儿面前嗫嚅说道:“小环寄食在这里,能帮着做些事,小姐尽请吩咐便是,但不算卖身过来,过两年倘若找到婆家,还请姑娘开恩放她嫁出去……”   “这是肯定的。”柳琼儿应道。   徐怀装痴卖傻站一旁不作声,他看小环比王萱要幼小,瘦骨伶仃的,五官却是端正。   不过,小环营养不良,眼神里又满是畏怯,似担心有不好的命运在等着她,当然不会有王萱那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更不能跟千娇百媚、芳华正艳的柳琼儿相提并论了。   “你啰嗦这些做甚,还不快去帮着收拾后面院子!”   徐武良催促自家婆娘带女儿先去后罩房安顿下来,等这边没有什么闲人,他将一只粗麻布裹着的大包袱在屋里解开来。   除开两把直脊长刀、两把短刃、一张解下弓弦的长弓外,还有一些零碎的皮子。   “嗬,怎有这些好东西?”   徐怀拿起来尺许宽的皮子,却是有些年岁的甲片,只要拿牛皮索及铆钉重新连缀起来,就是一件半身皮铠甲。   “这件皮甲只护半身,跟这把长弓,还是当年从靖胜军带回来的。过去这些年了,不管保存多仔细,这弓都有些差了,装上新弦,也就能比山里的猎弓稍强些,”徐武良感慨良多的说道,“这几把长短刀却是我这些年私攒了一些好铁打造,应该趁手!”   当世弓弩制作繁冗,私藏十多年的长弓,胶木缠线老化开裂都是难免的,能比猎弓稍强些,也是徐武良知道一些弓弩的修造及保养之法;要不然,这把弓早就废了。   徐怀却拿一张粗麻布将这张长弓裹起来,说道:“这弓我带去军寨,看能否变个戏法,变成好弓回来!”   巡检司百余武卒,还是有几张好弓的。   州兵马都监司每隔一段时间,会对诸县巡检司的甲械进行清点,硬弓、甲具都清查的重点。   不过,能拿一张样子差不离的旧弓过去,再添点一两贯钱,换一张好弓出来不难;桐柏山里好些硬弓都是这么来的。   徐怀现在却是最馋那两把直脊长刀。   他手里这把刀,是从徐四虎那里借来不曾归还的,却是很普通的制式横刀。   这种刀容易卷刃就不提了,刀脊较脆,坚韧不足才是更大的缺点。   然而伏蟒刀最重劈斩,有几招刀势需要陌刀、斩马刀这样的重器,才能发挥极致威力。   没有好刀,倘若在遇敌时,徐怀杀得性起,大力斩劈两下,刀身“咔嚓”断作两截,他找谁哭去?   那两把直脊长刀,看刀身比制式横刀略长数寸,身脊浑厚,锋刃凌厉,看着便知是徐武良专为伏蟒刀这种重斩劈等军阵刀法量身定造,再看那锋刃鉴光清湛,刀身细密的锻烧花鳞纹充满神异的美感。   徐怀将其中一把长刀拿起来手,感觉比之前那把铁片似的破刀要重出一倍,随手挽出刀花,森森寒意逼出,暗感这把良刀在手,同样的伏蟒刀法,威势不知道要比之前那把劣刀强多出来。   这段时间,徐怀以伏蟒拳为基础,更多时间浸淫于刀法上,见此良刀,如见美人,怎么可能不见猎心喜?   “你那刀鞘卡口稍略浅窄,稍稍改一下,就可以装下这刀!”徐武良将铁匠铺交给周健雄等人打理,但修造刀具的工具却带了一套过来,当下就帮徐怀改刀鞘卡口,以便能装下新刀。   ……   ……   徐武良婆娘午后赶回铁匠铺,还有些零碎需要收拾,再回铁石巷时,却是叫周健雄等人帮忙将这些零碎装进竹筐,拿扁担挑过来,省去雇佣牛车的钱。   周健雄说及午时还有两人跑到铁匠铺那里张望,应是唐家货栈派去的,都叫他们打发走了。   徐武良不想将周健雄他们牵涉进来,责怨自家婆娘乱使唤人,让周健雄他们将东西放下,催促他们赶回去将铁匠铺收拾起来,莫要断了营生。   徐武良的婆娘姓葛,徐怀自幼唤她英婶,被徐武良责怨一通,满脸不悦的将零碎东西收拾走去后院。   徐怀将院门关上,跟徐武良、柳琼儿说道:   “别人视我痴愚,我一直以来都无意辩解,你们看看,这就是原因——葛癞头那一耳刮子,是我出手扇的,但唐家却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徐怀这么说,却不是炫耀,实是刚才商议后续安排时,徐武良就跟他起了分歧。   徐怀将柳琼儿从悦红楼拽出来,目的是将刺客引来淮源镇窥探虚实,他们“黄雀在后”予以伏杀。   徐武良跟徐怀的分歧,就是坚持他来做这“黄雀”,让徐怀留在柳琼儿身边以防万一。   徐武良如此坚持,是不想徐怀去承担最凶险的一环,但徐怀心里清楚,他才是刺客最容易忽视的一环,更容易趁敌不备得手。   “武良叔,你要相信,时机不对,没有十足把握,我不会随意出手的,反而是留在这院子里,随时要应对刺客强杀进来,却退无可退,更为凶险。”徐怀眼下只能耐心的去说服徐武良。   “徐怀要在铁石巷、军寨两边跑,徐节级那边或许还能接受,但倘若要徐怀日夜都留在铁石巷,徐节级那边顾及颜面,或许就要阻止了……”柳琼儿帮腔道。   卖身为奴,即便是那种可以赎身的活契,却到底是跟雇佣帮闲是不一样的。   现在很多事都不能挑明,徐武江、苏荻都不可能接受徐怀“卖身”给柳琼儿的。   徐武良沉吟许久,最终接受他与柳琼儿在明,而徐怀在暗处当“黄雀”的安排…… 第二十九章 野沟杀人夜   徐怀午后也没有出去,就留在院子里与徐武良对练,熟悉新刀。   对练时,刀身裹上多层麻布以免误伤,但徐怀也不敢轻用势大力沉的横斩重劈诸势,这限制住他气力过人的优势发挥。   不过,即便如此,徐怀对徐武良对练,也不落下风了,更多是差在经验不及徐武良老辣。   徐小环性子羞怯,之前躲在后院帮她娘收拾屋子,午后才到前院帮她爹、徐怀收拾房间,之后才稍稍放开些,蹲在垂花厅前观看徐怀跟她爹对练伏蟒刀。   “小环也练过刀法?”徐怀见徐小环看他们练刀津津有味,不像柳琼儿坐在一旁直打哈欠,显然是看得懂刀路的,好奇的问道。   徐小环虽然瘦小,一副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在铁匠铺子里能帮着打下手、照应火炉,一般少年都未必吃得这苦,徐小环却能坚持下来,不拖慢她爹徐武良锻打铁件的速度,气力却是不少的。   “学过几年拳脚,她娘又怕她以后粗胳膊粗腿的,不好找婆家,便挡着不许——她这柴禾杆似的,真要能壮实些,才好找婆家哩!”徐武良说道。   “小环接住这刀!”徐怀提醒了一声,伸脚往将他淘汰下来的那柄铁片刀钩去,往徐小环那边挑飞过去。   徐小环蹲在檐下,看见铁片刀飞来,单掌往地面击去,却是蟒尾拳的尾捶地。徐怀力大势沉,用这势凌空下击能断厚石,徐小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却叫身子轻灵的翻腾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伸手将那刀抄在手里。   却是坐一旁的柳琼儿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双手叉腰,指徐怀怒斥道:“你这憨货,直接将刀踢过来,就不怕小环失手伤着我!”   徐怀嘿嘿一笑,不理会柳琼儿抱怨,跟徐小环说道:“你使一趟伏蟒刀给我看。”   徐小环怯怯的看了她爹徐武良一眼,见她爹颔首,才扎起襦裙走到院中地里,拿铁片刀将伏蟒刀一招一式使出来。   徐小环将伏蟒刀练得却是娴熟,有板有样,但限于自身气力以及缺乏特有的血勇悍杀气势,却是没有办法将伏蟒刀这一军阵之刀的要义体现出来,而这还不是勤修苦练所能弥补的。   当然,徐怀想徐小环以后留在柳琼儿身边扮丫鬟,自然是练最考验身手灵活的囊刀、妆刀等短刃最合适。   还有他们午后在院门对街的院墙装上风水铜镜,也需要专门有人不时从门缝后窥探巷道里的动静,这些事小环来做最是合适。   近一年,讨债的隔三岔五上门,也不时有人找她娘暗示将她卖出去,小环心里自然都知道,为此担惊害怕了许久——虽然徐武良今日也说是卖入琴斋为奴,要她日后学着做伺候人的事,但是跟父母一起,没有被卖出去的孤苦零丁,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有事情着她去做,徐小环也是高兴应承下来,认认真真的守在前院门内,不时从门隙里看外面的动静。   徐小环到黄昏时就有发现,却是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临晚时两次从院子前经过,这在幽静的铁石巷里是明显异常。   “我跟上去看看!”说好徐怀在暗当“黄雀”,但临到事头,徐武良又反悔,想亲自跟上去找机会下手。   唐家即便还怀疑徐武良,派人过来看究竟也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乔装打扮的货郎多半是虎头寨的眼线或者就是八名刺客之一。   虎头岭虽然地处险僻,但距离淮源镇也就四十里路程。   王禀赠送词作以及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消息传出去,算着时间,刺客也应该派人过来探看虚实了。   徐怀要掌握主导权,怎么可能让徐武良将自己当作未成年的子侄辈照顾?   既然刺客对徐氏的情况有过详细的了解,徐怀也不乔装打扮什么,拿起改过卡口的刀鞘,将新刀插进去,不顾徐武良满脸忧心,便往外走去。   ……   ……   徐怀走出铁石巷,货郎是个精瘦汉子,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肩挑货担走在他前面,货担最上层的箱格打开来,分出几个小格子摆放针线胭脂果脯等零碎可售的商货给行人看。   暮春时节,这货郎穿着短衫,打扮上没有太大的破绽,却是在徐怀从铁石巷走出来才有气无力的叫卖两声。   “你这货郎停住!”   徐怀在巷子口叫住货郎,挑了一把煎果子装兜里,他从怀里掏铜子时,笨手笨脚将一封信函带出来,嘴里抱怨上回受差遣连夜赶去鹿台寨,却一路摸黑摔了好几跤。   徐怀走出淮源镇,就注意到货郎远远跟了上来,他只作不知,眼见天就将黑下来,他加快步伐往南拐入前往鹿台寨方向的土路。   鹿台寨距离淮源镇有二十里地,中间翻过四五道坡岗、数条溪涧,土路又崎岖,脚力甚健者带点小跑赶这趟路也要两个时辰。   货郎初时远远缀在后面,待翻过一道山脊,走到左右都没有人家的野参子沟前,朝徐怀喊过来:   “前面那个小哥,可是也往鹿台寨去的?”   徐怀在溪沟边站住,月牙已经从东山头升起来,天地似笼在暗紫色的雾霭中,他见那货郎挑着货担,一副不堪其重的走过来:“小哥你走好快,我也要去鹿台寨,这一路不大太平,我恰好跟你作个伴,我再送一把煎果子!”   货郎说着话,靠近过来放下货担,却也不给徐怀敷衍几句的机会,扁担一断为二,分作一把四尺长刃,便朝徐怀当胸刺来。   对这种不说几句便抽刀刺来的角儿,徐怀心里最恨,都没有机会套几句话就得拼力死战,太刺激了吧。   货郎实力绝对不弱,他抽刀之时,刀刃向内,而在跨步突前之际,刀刃随着手肘的伸展翻转过去,极其凌厉的往徐怀的胸口刺来。   伏蟒刀突刺势与之类似,往前跨步加上长刀的自有长度,一个箭步就能突杀七八尺之外的强敌,是伏蟒刀中专门用于刺杀以及应对游斗的刀势,出手极其迅捷凌厉;与此相类的还有扑斩等势。   电光火石之时,徐怀横过肘来,右手所持直脊长刀也随之脱鞘,紧贴着肘部封格住货郎自以为必得的一刀,转步带动刀锋刃往货郎的咽喉撩杀而去。   “你不是徐氏那痴儿?!”徐怀将他必得一刀封格还不算惊人,毕竟习过武的人,直觉反应都会非常敏捷。   即便是脑子有些不大灵光的,只要常年打熬筋骨、苦练拳脚不断,面对突然袭击时,筋肉间都会有一种近乎直觉反射的机能。   身手越是强横,这种直觉反射也越是明显、快捷,才能在那些快如泼雨的刀枪对攻中,越发的从容不迫。   货郎知道徐家这憨货自幼习武不辍,不管多蠢、多笨拙,接下他突如其来一刺,都在五五之间,然而徐怀封格之后转步撩杀,左腋还要恰到好处的让开被他封格到一侧的敌刃,这就不简单了。   货郎震惊之余,手里也不慢,抬手将刀横在身前,照样将徐怀的刀势封挡住。   “……”   徐怀不去理会货郎,锐利的眼神仿佛鹰隼般盯住他,手中刀如山岳倾圯,朝货郎当头兜去。   他近两个月来受卢雄点拨,今天又跟徐武良对练,但都不能算实战。   不要说眼下是生死相搏,哪怕是他所经历的第一次实战,他都会激起他胸臆间的全部斗志,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入刀势之中。   伏蟒刀没有太多的套路,其撩斩刺格等势,也是与伏蟒拳相辅相成,甚至彼此化用。   就像徐怀刚将锋刃贴着肘部封格敌刃后反撩敌喉,在伏蟒拳里可以演变出鞭锤势的变化来。   而伏蟒刀配合的步法也最讲究稳健,甚至给人拖泥带水的感觉,实则是军阵之中刀兵最是凶险,多强横的身手也绝对不敢拿肉身去试锋刃。   因此,伏蟒刀斩劈撩刺都讲究干脆利落的快打快收,最为复杂的刀势也仅蕴藏三到四式变化而已,在战场玩花拳绣腿就是找死。   遇游斗之敌,伏蟒刀也以突刺、扑斩等应对,彻底摒弃掉游斗刀术里那些上窜下跳、左右腾挪这种有如妖艳贱货般的套路。   这种战法给人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笨拙,但出刀收刀之间,富有余力的劲道在身体内鼓涨收缩,也会给敌手一种如山岳般无能摧折的压迫感、挫折感。   徐怀身强力雄,臂腿皆长,也最适合大开大阖的伏蟒刀,两人眨眼间就对攻数十刀,货郎骇然发现右臂、左腋多处被徐怀划开数指宽的血口子,血淋淋外渗。   即便如此,徐怀也没有说试图抢攻以便尽快结束战局。   不要说当世受刀剑伤,容易感染了,他带着一身刀伤回到军寨,要如何跟人解释?   当然,在荒无人烟的野溪沟畔,他也不怕这货郎这时候敢转身露出后背空门撒腿逃跑。   相反,这时候是货郎更急于要将徐怀斩于刀下,以便在他体力随着血流快速耗尽之前结束战斗。   对攻二十余刀后,战斗最终以徐怀一刀反切刺杀货郎左胸结束。   徐怀才稍歇一口气,就觉察到他后脊背在这一刻汗如浆出、潺潺而下,跟浸在水中似的,对攻可能就四五十息的时间,体力几乎榨尽。   身手再强横,想要用这种快攻的战斗中以一敌多,都是极奢侈的事情。   在战场上,悍将身穿重甲,可以无视眼前乱杀过来、没有致命威胁的花刀绣枪,更精准的追求一刀毙敌,才是能较长时间坚持作战的关键。   徐怀深吸几口气,待稍稍缓过劲来,正准备去搜货郎尸体,一道身影从夜色中走出,警醒持刀喝问:“谁?” 第三十章 徐氏家主   “……”   见徐武良走近过来,徐怀苦笑一下,   “武良叔,你是要吓死我啊!”   刚倾尽全力搏杀过一场,再来一个同等级数的刀术高手,徐怀可不觉得他第二场战斗还能超过五成的机会全身而退。   徐武良当然是不放心徐怀才暗中跟了过来,却没有想到初历实战便要以性命相搏的徐怀,比他想象中要稳健得多,身手不弱的货郎从头到尾在徐怀的刀下都没有找到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抛开货郎心存轻视、被徐怀占得先机之外,徐武良并不觉得他能比徐怀处理得更好,甚至还不得不承认,这么说有抬高自己之嫌。   徐武良叫徐怀坐一旁歇力,他将货郎尸体搜索过一遍,便连同货担扔入溪沟里。除了几两碎银子、百余铜子,货郎也身无长处,却是那条可能当刀鞘藏下长刀的扁担,却是花了心思制作。   考虑刺客一定会追查踪迹,而他们又无法将打斗痕迹完全掩饰,索性搞得更凌乱些,造成多人伏杀货郎的假象后,徐怀与徐武良才在夜色里悄然返回铁石巷。   葛氏及徐小环不明所以,提灯打开院门看到徐怀短衫长裤皆是暗色血迹,都吓了一跳;柳琼儿却是将心儿提到嗓子眼,看到徐武良与徐怀安然无恙回来,才虚脱般松了一口气。   “你拿去浣洗,莫要叫别人看见,也不要问东问西!”徐武良将徐怀换下的血衣,拿给婆娘去洗。   午时刚过来时看到徐怀也在琴斋伺候,葛氏还心存轻视,这一刻心惊胆颤的捧过血衣,将血迹团在里面,脸色有些发白的走去后院,暗感拿到两百两银子还债,果真没有那么简单的,真是要将性命都卖出去啊。   激烈对攻,消耗极大,但忌暴饮暴食,徐怀简单吃过些东西,也没有返回军寨去,就在铁石巷这边睡下。   暮春时节,桐柏山里的天气暖和起来,入夜后也不需要紧闭窗户,任月光照射进来,落在床前砖地上,有如荡漾水波。   徐怀久久没有睡着,心里还是一遍遍回想溪沟旁对战的情形,此时想来他其实不应该那么快的节奏、频率与货郎对攻,应该更好的控制住节奏,节约体力的消耗。   藏敛法不应该仅仅是一招一式的藏敛,而是要从容不迫的面对更多的强敌。   男人,就应该追求持久。   ……   ……   次日午时,野参子沟旁畔,郑恢一袭青衫站在土路旁,盯着凌乱的足迹出神。   有两名健汉贴着溪沟的滩地走过来。   “郑先生,尸首被溪水冲下去有七八里,在一道湾口冲到石滩上,右臂、左腋、两腿都有创口,最为致命的是从左胸切入,非常的干净利落,像是伏蟒刀之中可刀可枪的鹰啄势——郑先生所料不差,王禀老儿将柳琼儿从悦红楼赎出,就是引我们咬钩的诱饵,他们这点伎俩果然还是没能瞒过郑先生。不过,这人刀术之强,不比董爷、陈爷差多少啊,有些扎手。”   陈子箫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阴。   郑恢、董其锋都猜到这事有诈,他们自己的人按兵不动,却让他安排人手去探这陷阱,他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要是寨子里寻常贼匪却也罢了,柳石泉是他手下难得身手既强、又擅潜伏、刺探消息之人,死在这溪沟畔,叫他感觉似断了一臂。   “陈爷,柳石泉看似你的亲信,但他暗中对唐彪之死心存不满,只是隐藏比较深而已,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用他来试探铁石巷是不是陷阱——他今日死在这里,你莫要觉得可惜,”郑恢轻轻按了按陈子箫的肩膀,说道,“你要不信,回去后找邬七问问柳石泉有没有背着你说些怪话,但我们现在得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陈子箫轻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是为柳石泉之死感到可惜,只是徐氏在这桐柏山里,势力着实很大,而郑先生你所说靖胜军老卒,多为徐氏乡兵的骨干,徐武富极为倚重,不可能轻易弃之。我想仅凭虎头寨的势力,未必能叫郑先生如愿啊……”   “事情是比想象中棘手,更需要我们有抽丝剥茧的耐心去解决,急切不得,”郑恢毫无担忧的一笑,说道,“再说了,陈爷以两百贼匪归附朝廷,相爷也不便直接出面替陈爷说项。即便相爷暗中使些力,陈爷换个地方担任巡检使就顶天了,陈爷都未必会觉得比留在山寨逍遥自在呢。不过,陈爷倘若率贼兵势众,州县不能制,相爷到时候再出面招揽,不仅面子上有光,给安排的差遣也定能真正叫陈爷你满意啊!”   “……”陈子箫目瞪口呆的看向郑恢,有些磕磕巴巴的问道,“这不就是成了养,养哪啥……”   “陈爷是想说养寇自重?”   郑恢浑不在意的说出陈子箫都觉得唐突、尴尬的四字,哈哈笑道,   “桐柏山里诸大姓宗族这些年与山寨暗通曲款,看似叫走马道复通,但盘剥民间犹甚,民众疾苦犹剧,而山寨不再收人,使得淮源、南乡、桐南、玉山等地,到处都是流离失所之人。陈爷要是借这机会在桐柏山大肆招兵买马,使州县警醒,使朝廷警醒,这才是民生大计,又怎么能说是养寇自重呢?”   ……   ……   即便料得刺客有可能到野参子沟附近追查踪迹,但徐怀与徐武良并没有能力在那里设伏,袭杀多名身手强横的刺客。   他们同时也担心刺客狗急跳墙会强闯铁石巷,一整天除了在院中对练刀枪外,就是在铁石巷附近溜达,察看地形。   临到黄昏时,徐怀遇到两个从军寨到街市来喝酒的武卒,得知徐武江、徐心庵刚刚回来,他这才拿一张粗麻布裹了旧弓,赶回军寨去。   回到军寨,看到徐心庵站在院子里跟王禀说着话,徐怀走过去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十七叔他人呢?”   “我们回军寨就去邓郎君那边回禀,却不想家主今日从泌阳回来,留十七叔在那里说话,我先出公廨了。”徐心庵说道。   徐怀微微一怔。   他对徐氏家主徐武富并没有什么印象。   徐氏宗族在桐柏山繁衍近十代,现在都有两三千人了,分布于淮源镇南面玉皇岭附近的诸寨之中。   与长房还在五服之内的徐氏嫡支,也有三百多人。   以徐怀以往的状况,实难有什么机会凑到家主徐武富跟前去,更谈不上对他有什么了解了。   在徐怀浅薄的印象里,徐武富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矮壮,脸皮黢黑,有些其貌不扬;徐武富并没有留在桐柏山里修身养性,而是在州衙任吏。   他平时都住在泌阳城,每年临到收田租以及族人青壮趁农闲操练之时,才回鹿台寨住上一段时间。   在七分山、一分水、两分田的桐柏山里,徐氏族产以及包括徐武富在内,族里最富裕的上房徐九支,总计就掌握上万亩田地,另外还有蓄养牛马的草场;如有必要,徐氏从鹿台诸寨可以拉出六七百名精壮乡兵来;宗祠所在的北寨,平时就有四五十名武装庄丁护卫。   而巡检司这边有二十多名武卒,都是徐氏族人或投附徐氏的异姓庄客。   这决定了不仅仅泌阳知县这一层次的官员,州一级的官吏都无法忽视徐氏在地方上的存在。   徐武富今日从泌阳回淮源,是有其他事情,还是得知走马道再次发生大劫案后专程回淮源来?   “你们有话慢聊。”   徐心庵刚回来,王禀知道徐怀必有事情要打听,他站在旁边不便徐心庵毫无保留的吐露出来,便颔首先走开。   “你们去虎头岭,打探到什么消息,怎么拖这三四天才回来?”徐怀问道。   虎头岭虽然地处荒僻,但距离淮源镇也就四十里,以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的矫健身手跟脚力,翻山越岭一天也能跑一个来回。   通常说来,邓珪交待下来,换作别人能到虎头岭的山脚下跑一趟就算是用心了,而徐武江带着徐心庵过来,即便比别人更负责任,滞留这么久也叫人担心。   徐心庵有事都不瞒着徐怀,拉他到前院廊下,说道:“我们摸上虎头岭了,情形有些异常,我与十七叔又到附近的村寨走了一圈,这才知道虎头寨原来换天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徐怀问道。   “虎头寨之前的大当家破风刀唐彪被二当家陈子箫干翻了,现在虎头寨是陈子箫当家,”徐心庵说道,“陈子箫原本在虎头寨就是外来户,犯了事逃到桐柏山来落草,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却不想这次叫他从哪里招揽来七八名好手。陈子箫将唐彪干翻不说,寨子里有几人不服他,也被一并杀死,其他贼匪都被慑服。我之前就说呢,两次大劫案以及到附近村寨劫持肉票,怎么都是陈子箫牵头,没想到破风刀早被干翻了!”   听徐心庵这话,徐怀不觉得意外,却犹是心惊。   柳琼儿在悦红楼就偷听到刺客与虎头寨陈子箫相识的,他们当然是直接助陈子箫篡位夺权,才能更干净利落的将虎头寨彻底控制在手。   现在的问题,徐武江是否意识到异常,有没有将这些消息都如实禀报给邓珪知悉。   想到这里,徐怀问道:   “你们将这些消息,都报知邓郎君了?”   “当然了,邓郎君差遣我们去虎头岭刺探匪情,难不成我们回来还要隐瞒不成?”徐心庵觉得徐怀问这话傻里傻气,说道,“你当我们是去吃干饭的?”   徐怀痛苦得快要呻吟出来:   徐武江意识到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却还是没能将虎头寨的变故,跟王禀居留军寨这事联系起来。   徐武江更没有意识到虎头寨这场变故的根本原因,是刺客误以为到靖胜军返回桐柏山的旧卒,跟王禀、卢雄有牵连。   但是,徐武江他想不到,却不意味着邓珪知道这一切后,不会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看邓珪在王禀遇匪之后的反应,徐怀已经深深见识到他的不简单,甚至虎头寨的异常躁动早就引起他的怀疑也说不定。   当然,徐怀没有提前跟徐武江他们说明真实情况,他也不后悔。   虎头寨内部发生这样的变故,不是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瞒着不报,邓珪真就会蒙在鼓里的;他们回来瞒着不报,也顶多拖上几天而已…… 第三十一章 雄兔脚扑朔   这时候院子里飘出炒腊肉的香气,徐心庵大叫“俺肚里饥虫活过来了”,便撒腿跑去后院,然后在荻娘的叫骂声里,抓了一截腊肠跑出来。   习武之人,口腹之欲最重,徐心庵与徐武江乔装打扮跑去虎头岭,三四天时间都是就着山泉溪水吃干粮,这时闻到肉味怎么能忍?   他却不忘分半截腊肠给徐怀,指着徐怀背上的长包袱:“这里面是什么,十七婶怎说你去给从悦红楼赎身的柳琼儿帮闲,不愿在军寨里待了?”   “武良叔也叫柳姑娘雇过去帮闲,这是他给我的一张旧弓,说能不能替他从军寨换一张趁手的新弓?”徐怀解下包袱给徐心庵来看。   徐心庵拆开包袱,看到是一张都有好几处开裂的旧弓,嫌弃道:“他想得倒美!”   巡检司军寨之内,铁片似的长刀好搞,但良弓、铠甲放哪里都是稀罕物;此外,军寨还有几张神臂弩更是严禁流入民间的。   徐氏族人那么多,亲疏有别,徐心庵可不觉得徐武良跟他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帮助从军寨换一张良弓的地步。   他还以为徐怀人傻,听徐武良几句好话忽悠,就将这事给应承下来了,跟他说道:“这事你莫管,徐武良要是找你要弓,你便说给我了。”   徐心庵在巡检司选为哨探,心气也高了起来。   徐武良说是族中长辈,但入赘出去、守着小铁匠铺十多年也没有什么出落,徐心庵多少有些瞧不上。   徐怀心里一笑,拿粗麻布将旧弓裹起来,说道:“你不帮忙,我找十七叔说这事。”   “你这笨货,徐武良给你什么好处,你记得他婆娘当年从你怀里抢走麦饼,还跑到你娘那里大吵一通吗?你这点脑子,可能早就忘了——我不跟你置气,你自己找十七叔说去,看他骂不骂你蠢。”徐心庵说道。   徐怀带了两贯找人私下换弓的钱回来,还想着徐心庵直接帮他,现在看来这两贯钱是省不下来了。   徐心庵虽然气恼徐怀不识好歹,却好奇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的事。   他回军寨都不到一个时辰,都听好几个人说及这事,还说柳琼儿大前天在军寨借宿了一夜,专程去拜见了王禀相公,他就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对了,柳琼儿怎么就从悦红楼赎身了?你去她那里帮闲,是王老相公的意思,又将徐武良找去帮闲又是怎么回事,他那间铁匠铺不开门了?”   “一张破弓,你都不帮忙换,我哪里晓得恁多事?”徐怀瓮声说道。   “说你蠢,你还别真不信,”徐心庵窥着院子里没人,跟徐怀说道,“用这张旧弓,想从军寨里换一张好弓不是难事,但没有好处,谁会愿意将手里好弓换给你?这里面少说得送出去两三贯钱,徐武良他这是欺负你蠢,不懂这里面的行情。我问你,你手里端着一碗煮得直冒油的腊肉,我拿一碗糟糠饭过来,你换给我不?”   “你拿来我便换,却不知我拿来你换不换?”徐怀问道,“武良叔说这弓换来给我用。”   徐心庵一怔,气恼说道:“算了我帮你去换张良弓,省得被你这张笨嘴挤兑。”   徐怀见徐心庵受激上当,心里暗笑,庆幸能省下两三贯钱。   这时候见徐武江一脸阴郁从外间走来,徐怀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徐心庵也有些忐忑的走过去问道:“十七叔,怎么了?”   “邓郎君着我率武卒去守青溪寨,堵住虎头寨贼匪出来的口子,等候诸大姓宗族议定合兵的具体条陈后,再一起进剿虎头寨!”徐武江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瓮声说道。   青溪寨是跑虎溪中游的一座普通村寨,是虎头寨贼匪从桐柏山北岭诸山深处出来、接近走马道的必经之地;前些天就是这个村寨有十数妇孺被虎头寨贼匪当作肉票掳走,到现在人都还没有赎回来。   徐心庵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炸毛的叫嚷起来:“邓郎君他这不是欺负人吗,家主在邓郎君那里,怎么都不帮着说一声?”   不说此时率队去守青溪寨有多少凶险,他刚随徐武江潜去虎头岭附近打探匪事回来,这都还没有歇一口气,就又要被差遣出去,换谁不叫?   巡检司军寨之中,又不是没有别的武卒可遣,哪能专在他们头上薅毛?   徐怀见徐武江也是一脸愤懑,显然徐武富并没有帮着说话,甚至都有可能附和邓珪,迫使徐武江不得不率队去青溪寨。   徐怀这一刻心头骤然笼上一层阴影,丝丝寒意从背脊渗出来。   他记得柳琼儿说过,她在悦红楼曾听到刺客已经查清楚徐武富与徐武江早就面和心不和,刺客通过谁向徐武富放了什么消息?   ……   ……   邓珪在淮源镇并没有什么根基,但徐武富都附从邓珪,就令徐武江失去抗命不从的最大依仗。   徐武江心里不满,但回到宅子里匆匆吃过酒菜,还是带上徐心庵赶去营房。   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青溪寨,有太多的事需要安排,徐武江他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也罢了,还要摁住下面的兵卒不炸毛,这时候也没有心情找徐怀追问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以及他与徐武良过去帮闲等事。   王禀身边的护卫之事,原先是徐武江负责安排的,这次也移交给别的节级接手;徐怀夜里去见王禀,院子里换了两名别队的武卒。   巡检司武卒都是从当地招募的土兵,但桐柏山里诸大姓宗族这些年来争地争水争林,宗族械斗不是稀奇事。   这反应到巡检司内部,不同队之间的武卒关系没有想象中和睦。   徐武江手下的武卒,对徐怀维护居多,但王禀这边的院子换了别队武卒守护,看到徐怀夜里走过来,就毫不客气的驱赶,还捡起土疙瘩朝徐怀身上扔过来:   “你这笨驴,没事瞎看什么,滚远开去!”   徐怀推门走进院子,伸手就将那武卒推了个踉跄坐倒在地,待那人起身扑上来扭打,又一手揪住他的兵服领襟,将他摁在土墙上,盯着他问:“你骂谁是驴?”   另一名武卒却抱着一根长矛看热闹,冷嘲热讽同伴:   “你这孙子,看你还嘴贱不?徐家这头倔驴是凿头凿脑的,但他这一身气力,揍两三个你都不成问题,你还敢撩拨他?”   看到同伴脸脖子涨得通红,却无法从徐怀手下挣脱,才上来劝止,   “好啦,好啦,徐怀你这倔驴别胡闹了,快放手,别真将陈黑皮闷死了。这段日子贼匪猖獗,邓郎君担心有人对王老相公不利,下了严令,禁止所有的闲杂人等接近王老相公,你还是到别处玩耍去吧!”   王禀流贬唐州留居,地方有看管之责,也就是说,邓珪是有权力阻挡外人接近王禀的。   当然,王禀一定想要见谁,邓珪职微位卑,也不大可能会强硬阻止,但这一定会写进公文,层层禀报上去,从而会成为王禀“不安于地方”的罪证。   徐怀不打算加入巡检司受邓珪的管制,但他在军寨也厮混了两年,当然也不能做出令徐武江都无法收拾事情,松开手将那人放下来,拍拍屁股走出去。   徐怀走到柳树林,等了片晌卢雄便走过来。   “柳琼儿搬到铁石巷,昨日黄昏有贼匪过来窥探,被我引出街市解决掉了……”徐怀将这两天的事说给卢雄知道。   徐怀之前有意瞒住刺客停留悦红楼是柳琼儿亲自接待,以及诸多事都是柳琼儿亲耳偷听来等细节,卢雄这时候听徐怀昨日就有贼匪跑去窥探柳琼儿身边的动静,还吓了一跳,惊疑问道:   “柳姑娘从悦红楼赎身,竟叫郑恢等人惊扰至此?”   “柳琼儿此时身边有徐武良守着,暂时不虞有事,毕竟郑恢等人还摸不透我们的虚实,”徐怀说道,“却是邓珪、徐武富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了?”   虎头寨两百多贼兵再凶残,却没有攻城拔寨的实力,而郑恢也不可能将刺杀之事说给普通贼匪都知道,短时间内,无论是虎头寨贼兵大举侵犯淮源,或者小股精英贼匪突袭淮源镇,可能性都极微。   然而邓珪、徐武富两个人勾结到一起,这么快就将徐武江等武卒派遣到青溪寨,从正面抵挡虎头寨贼兵,却是出乎徐怀的意料。   徐怀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发生,快到他都没能力为此做出反应。   院子里换了新的武卒来守卫,也没有人跟卢雄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是奉邓珪的命令。   卢雄不想发生这一系列的变故,大感棘手的问道:“你见过徐武富没有,他确定知道刺客是针对靖胜军旧卒与相公,这才附从邓珪,是故意叫徐武江这队武卒牺牲掉?”   “我现在还没有理由去见他,但也不大像知道全部的内情。”   徐怀摇了摇头,分析说道,   “从靖胜军返回宗族的徐氏族人总计有十七人,我父亲早逝,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外,还有三人小有积蓄,回乡就置办田宅勉强过活;除此之外,还有十二人都投附本家徐武富。徐氏每年农闲时组织乡兵秋训,这十二人都是绝对的骨干,平时也都在徐武富身边办事,甚得依仗。徐武富与十七叔面和心不和,以及十七叔所带着这队武卒,即便在徐武富看来,不唯他命是从的,都可以牺牲掉,但他依仗为左膀右臂那十一二人,他没有道理轻易放弃的!”   虽说乡兵是维持地方治安的绝对主力,但玉皇岭就八百多户人家,不可能常年维持六七百人的乡兵武备,绝大多数都是农闲时组织起来秋训,平时常备的庄丁也就四五十人。   在这四五十人里,十二名靖胜军老卒分量有多重,是可想而知的。   徐武富得了失心疯,会将这十二人牺牲掉? 第三十二章 雌兔眼迷离   “郑恢这人,是蔡铤身边谋主之一,性子隐忍,蔡铤在泾原等地主持军务,很多军事行动都是郑恢负责谋划——他这人既然认定靖胜军老卒参与其事,你说的这些情况,他必然也有过了解。”   卢雄对郑恢这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说道,   “从徐武富异乎寻常的反应看,他应该是得到一些消息,但这些消息真中有假——以郑恢的能耐,而州县官员都深畏蔡贼,他要是有意对徐武富释放半真半假的消息,当然能使徐武富相信,整件事将徐武江牺牲掉就可以了,不会伤及整个徐氏!”   徐武富当然不可能心甘情愿伤及徐氏的根本,但问题在于郑恢代表蔡铤而来,他能调用的资源太多了,也就能将徐武富耍得团团转。   徐怀头痛的闭起来眼睛,抓住刀鞘的手背青筋暴起。   卢雄说的没错,郑恢这些刺客背后是蔡铤。   整个唐州的官场,稍有心思的人,都不难猜到王禀一个多月前在淮源遇匪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会有怎样的态度跟选择,邓珪就是典型的代表。   他们不愿承担责任,却又都迫于蔡铤的威势,想尽办法去配合刺客。   而徐怀也毫不怀疑,州县衙门里甚至还有个别官员,是蔡铤提拔起来的嫡系,直接听从郑恢的命令行事。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玩个屁啊,将头颅伸出去,任他们乱刀砍去得了!   说白了,整件事从头到尾双方的力量,就是绝对失衡的。   倘若他脑海里曾存在的那些记忆,真是来自于后世,那王禀在桐柏山就应该“遇匪”而死,没有挣扎、折腾的死去才是正常。   他虽然无意间搅了一下局,但绝对力量对比所形成的大势并没有扭转。   卢雄也是无力站在那里。   王禀一直以来都不想将无关之人牵涉进来,他之前还以为是王禀太过仁慈了,现在看来,是王禀早就料到这种局面,牵涉太多的人也都是无谓的挣扎。   大越满朝文武不是无能之辈,甚至恰恰大多数人都是聪明之人,又恰恰是太聪明了,一个个都最清楚明哲保身。   徐怀募然睁开眼,跟卢雄说道:“卢爷,你随我去见十七叔。”   之前他以为有腾挪的空间,所以很多事才瞒着徐武江、徐心庵他们。   现在徐武江真要毫无防备的率队去青溪寨,随时可能会被十倍于他们的贼兵毫不留情的吃掉,徐怀这时候哪里还敢继续隐瞒诸多事实?   ……   ……   徐怀与卢雄离开柳树林,还没有走到住宅,就在半道遇到从营房方向过来的徐武江、徐心庵。   “十七叔,卢爷有事找你说,我们去池塘那边!”徐怀提着灯笼说道。   卢雄是王禀身边的人,他有事要说,徐武江自然是不便拒绝的,四人便提着两只灯笼往池塘西侧的柳树林走去。   入夜后,军寨内总是寂静的。   “十七叔应该已经猜到王老相公初来淮源在鹰子嘴崖前所遇马贼实是刺客,而虎头寨近来的异动也是刺客在背后搞事,但十七叔未必能猜到邓珪为何会如何针对你们吧?”徐怀将灯笼挂了一棵柳树上,诸多事所有的细节他最清楚,便直接跟徐武江说道。   “你这憨货,鬼上身了?”徐心庵看到徐怀竟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都吓了一跳,眼睛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徐心庵,你拔出刀来!”徐怀拔刀出鞘,示意徐心庵也拔出刀来。   解释起来太麻烦,也未必能立刻叫徐武江、徐心庵相信,还不如直接叫徐心庵领教他几招。   “我帮你将弓换回来,你别闹了!”徐心庵将身后用麻布裹着的长弓取下来。   徐怀挥刀前斩,长刀初出时徐徐不疾,但过半程后,刀势陡然凌厉斩落,仿佛一道闪电,从眼前一晃而过。   徐心庵受惊吓猛然跳开去,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扎捆包袱的细麻绳已经被刀锋斩断,但裹长弓的粗麻布却丝毫无损。   然而真正叫他震惊的,还是那一瞬时凌厉无匹的刀势,过去好一会儿,都叫他那心惊肉跳之感无法完全平息。   “十七叔,你有把握接下我这一刀吗?”徐怀将长刀贴肘横刺出去,看着徐武江问道。   徐武江沉着脸,盯着徐怀手中的直脊长刀,却见刀势横刺出去的速度并不快,从肩胯手足间的动作,却是伏蟒刀里八大基础刀势之一。   当然,练过一二年伏蟒刀的,做到这一步都不是很难。   然而就在徐怀左臂翻肘展开之际,厚脊长刀的刀身映着灯笼照来的微弱光亮,这一刻似水波轻漾了一下,他都怀疑是错觉,紧接着就听到刀身传来一阵微微震鸣,刀锋像在极瞬间长出数寸,从斜侧面的一棵柳树撩劈过去,留下数寸长的刀口。   常人看不出这一刀有什么精妙的,甚至还会觉得拖泥带水,但徐武江也是过二十岁之后才练这一刀势,怎会不知其中的凌厉?   这一刀势的要义是二段发力,将劲力伏于刀脊之中,目的甚至并不是要出其不意击杀敌手。   战场之上,双手各持刀盾枪戟相搏,二段发力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敌手的门户打开,甚至更进一步,将对手的兵刃打脱手。   他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问道:“你什么时候将伏蟒刀练到这一个层次了?”   “有些事我不该瞒着十七叔你跟心庵,但有时就觉得被你们当作笨货、享受你们的照顾,什么事都不用做,却也挺好的,”徐怀回刀入鞘,说道,“然而邓珪与家主徐武富与刺客联手,要将十七叔你们送上死路,我不能再什么事都瞒着你们了!”   徐武江当然能知道邓珪这次命令以及家主徐武富附从邓珪,没有帮他们据理力争很不对劲,要不然也不会满腹怨气了,但他不明就里。   徐怀从他那日在鹰子嘴唬退刺客说起,将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以及他昨天将虎头寨潜到铁石巷的探子引诱到野参子沟畔伏杀等事都说给徐武江、徐心庵知道:   “……郑恢这人是枢密使蔡铤的谋主,他亲至桐柏山,不仅仅虎头寨自陈子箫以下两百余贼兵被他控制住,唐州州县衙门可能都有官吏为他驱使。邓珪不敢与之抗衡,才会将十七叔你们安排去青溪寨送死!到时候贼势甚烈,剿匪之事由州县接手,又或者他邓珪剿匪无能,干脆利落的被调往他地任职,自然就推卸掉所有干系!而家主那里到底得到怎样的信息才会附和邓珪,我们还无法揣测详情……”   徐武江拿着刀鞘坐在一旁的树桩上,难以抑制窒息感从胸臆间汹涌而起,也难以想象眼前一切。   他猜到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却没有想到,到最后竟然他会是跳入网中却不自知的小虫豸。   邓珪安排他率武卒去守青溪寨,他虽然有怨气,觉得这么安排对他、对他手下的武卒不公平,但也没有想过真有多凶险。   虎头寨虽然有两百贼兵,但缺兵少甲,强攻城寨的能力更弱,徐武江想过他率二十名披甲武卒赶到青溪寨之中,再将村寨青壮组织起来,守御力量也不会太弱,虎头寨贼兵没有大利可图,怎么都不应该冒着多大伤亡去强攻青溪寨的。   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背后的一切竟是这样的阴谋!   甚至虎头寨之前从青溪寨劫持十数妇孺作为肉票,就是整个阴谋的一环,目的是到时候要挟青溪寨的寨兵临阵反戈。   虽然徐怀的变化是那样的突然,虽然这背后纠结的阴谋是那样的令人震惊,但卢雄就站在一旁,这一切由不得徐武江他不信。   只是,他要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王禀作为前御史中丞,面对如此危局都无力挣扎,他在巡检司仅仅是个统领二十多名武卒的小兵头而已,在这张无边无际、无比坚韧的网里,能挣扎出什么花儿来?   “你们说刺客是针对靖胜军老卒而来,而家主绝不可能轻易放弃他倚为左膀右臂的徐武碛、徐武青等人,他应是被蒙在鼓里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们去找他说清楚这一切。”徐心庵兴许是初出牛犊不畏虎,兴许打心底难以接受徐怀如此突兀的转变,建议说道。   “将晚时从邓珪那里议过事后,徐武富那狗厮就迫不及待的回玉皇岭了;而今天中午的时候,徐武碛、徐恒也带着在泌阳骡马市的人手回庄子了!徐武富未必真就被蒙鼓里。”徐武江痛苦的说道。   徐怀对家主徐武富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对这个人的言行谋算,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但徐武江这话的意思,他听得明白。   徐武江无疑是说徐武富他人在泌阳,无论是道听途说,还是郑恢有意传递消息,他对王禀遇匪的真相,其实有自己的判断。   徐武富这次回桐柏山,还将在泌阳的嫡系人手都撤了回来,应该是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但他心里更多希望是将徐武江他们牺牲掉之后,刺客又成功杀死王禀能就此收手,不会牵涉整个徐氏。   当然,徐武富这么做,还有一层用意,也是向幕后的刺客证明徐氏并没有参与暗中保护王禀。   可以想象,徐武富回到玉皇岭,就暂时切断徐氏跟外界的联系,他们不要说现在找徐武富说清楚一切了,很可能都无法回玉皇岭,从其他族人那里寻求援助。   也就是说,唐州上下,都心知肚明王禀遇匪是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想过这事背后的不平,没有为朝堂之上的堂堂枢密使竟然使用这种手段铲除政敌而感到一丝的气愤。   他们这时候更多是都巴望着王禀能尽快死去,让整件事尽快平息掉,不会影响他们的仕途、富贵。   他们心里一定要说有什么想法,也只是借这个机会铲除平时看不顺眼的人。   这他妈是什么世道?   “家主是不是这个心思,还有一点可以验证,那就是去街市,看东街骡马市的人有没有撤回玉皇岭去!”徐怀脸色沉毅说道。   玉皇岭北坡地势平缓,林稀草茂,是桐柏山里难得的草场,徐氏据此豢养牛马,本家在淮源镇、泌阳除了经营粮铺外,也有经营骡马市,每年都有上千头牛马骡驴售出。   要是他们对徐武富的推测无差,淮源镇上的徐氏族人也应该接到通知,分批撤回玉皇岭去。   “我去河东找他们!”徐心庵不相信家主真这么无情,将长弓丢给徐怀,就想连夜渡河去街市找徐武赟等族人验证。   “邓珪下了严令,入夜后军寨封闭,非他手令严禁出没。”徐武江说道。   匪患渐烈,邓珪加强对巡检司武卒的管控,原本这没有什么好非议,但前两天没有动作,今夜骤然严厉起来,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第三十三章 信里虚情真意   即便洞悉邓珪包藏祸心,但失去宗族这一依仗之后,徐武江他们是没有挣扎余地的;即使要挣扎,也不可能在邓珪的眼皮子底下挣扎。   次日拂晓,徐武江便将所部武卒,包括徐心庵在内二十四人以及十匹军马拉出来;邓珪也是难得的穿上铠甲,在正副都头晋龙泉、唐天德二人的陪同下,亲自送这队武卒出巡检司军寨,前往青溪寨驻防。   普通武卒都还蒙在鼓里,每遇剿匪作战,事后赏功不提,在开拔之前,诸大姓宗族都会捐一笔开拔钱——这一次比较仓促,邓珪还是先从私账里按人头划出五十贯钱来赏下,因此大家士气都还不错。   有那么一些怨气,在赏钱面前也抚平了。   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虎头寨贼兵会去强攻青溪寨的,他们以为只需要守到诸宗族乡兵大举集结之时就可以了。   “徐怀为何不去?”邓珪看到徐怀与徐武江续弦荻娘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侧着脸问徐武江。   “徐怀还没有列入巡检司兵册之中,自然不去——还等这次剿灭虎头岭之匪,请邓郎君通容一二,让他能进巡检司吃兵饷。”徐武江脸色沉毅、声音有些发冷的说道。   见徐武江还有情绪,邓珪也不会强逼太甚,打了个哈哈,说道:“好说,好说!你们到青溪寨之后,与耆户长好生商议,守住寨子,莫叫贼兵借道出来便可,不得浪战!”   徐武江能按捺住,徐怀还是有些担心徐心庵年轻气盛,会当场冲动去质问邓珪;他看到站徐武江旁边的徐心庵咬紧牙关,腮邦子以及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在隐隐跳动,可见他也是狠心才摁住内心的冲动。   徐怀没有看到王禀、卢雄的身影——邓珪可以限制无关人等接近王禀,但不大可能将王禀软禁起来,他也不知道卢雄昨夜回去后,王禀对当前的险恶形势有什么看法。   当然,徐怀这时候主要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邓珪以及正副都头晋龙泉、唐天德三人的身上。   邓珪这个巡检使是朝廷正儿八经任命的武臣,正常情况下,三年便要流转他地。   而巡检司改从地方招募土兵之后,都头、节级也都由地方举荐到县尉司任命。   晋龙泉、唐天德代表晋氏、唐氏,在巡检司担任正副都头皆有些年头了,可谓是流水的巡检使、铁打的都头,但这一刻晋龙泉、唐天德两人脸色都略有些阴沉。   徐怀从晋龙泉、唐天德两人的脸上看不出异常,判断他们应该是不知情的。   徐怀心感他们心里或许还有些怨气,怀疑邓珪将这个实际并无多大凶险的差遣交给徐武江,是想着以后有理由举荐徐武江接替他们中的一人吧。   也是,要不是他们窥破一切,怎么可能看到潜藏在水面下的凶险?   待开拔赏钱发放下去,邓珪装模作样训过一番话,徐武江便叫徐心庵带着两人乘马先行探路,防止虎头寨得到消息在半道设伏,之后他才与其他武卒簇拥着七匹军马出寨而去。   简单的开拔仪式就这样结束了。   日过三竿,邓珪有事去河东街市,徐怀转身便往巡检司衙署跑去。   邓珪家眷都在泌阳城里,没有随他到淮源镇来赴任,邓珪平时在巡检司就住衙署后面的宅子里。   军寨之内就鲜有人出没,巡检司衙门就更加冷清。   有两名吏目在衙署前院的偏厢厅里署事,看到徐怀走过来,他们嫌弃的驱赶道:“你这笨货跑过来做甚?这里不是你玩闹的地方,快滚远点。”   徐怀不理会他们,径直往里走。   两个吏目也就不再阻拦,还以为是谁吩咐徐怀跑过来办事的。   徐怀穿过衙署前厅,窥着后宅没有人影,便大大咧咧的朝邓珪的卧房走过去,站在门口端详里面的布置。   当世武举跟前朝略有不同,除了对身世有严格的要求、会比验刀枪骑射等外,还会考策论。   很多武举出身的,不从军也可以走文吏晋升,只是比不得正儿八经科举出来的;真要将邓珪单纯当作一介武夫看待,就太看轻他了。   邓珪前两天派徐武江、徐心庵潜往虎头寨附近刺探匪情,还没有异常,但昨天与徐武富见面之后的决定就包藏祸心了。   徐怀怀疑这个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促使邓珪最后下决心的契机。   靠窗书案有几部书册散落,还有纸砚笔墨以及镇纸等物,也有一叠裁开的信函。   徐怀走过去,将这些信函拿起来快速看完,都是寻常书函,看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看落款的日期也都不是这一个月内邓珪跟人通的信。   房间里有婆子收拾,被褥整饬,铺砖地没有什么积灰,墙角还有两只大小衣箱相叠;下面那只大衣箱还挂了一把铜锁。   徐怀微微皱起眉头,他没有拿根树枝就将铜锁捅开的本事啊!   这时候有一个婆子从外面走进院子里,徐怀从房门缝隙窥出去,待她走到斜对面的厢房里,蹑脚走墙角旁,先将上面那只小衣箱打开来,都是日常换洗的衣物,还有少许碎银锞子及散铜钱。   想到徐武江他们到青溪寨后,随时会被十倍于己的虎头寨贼兵围杀,徐怀也顾忌不得太多,手拽住铜锁,发劲将铜锁连着的铁楔子硬生生从衣箱木板里拉出来。   大衣箱里还以为衣物为主,有一只锦囊,打开来却是几枚大银锭跟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大金锭——徐怀以为邓珪任职巡检司都不怎么管事,平时又酒色皆沾,手里应该会很拮据才是,不想私藏却不少,这些金银大体要值一千贯钱。   徐怀将衣物翻开,三封信函安静的躺在大衣箱的角落里,拿起来看都是一个名叫陈桐的人所书。   徐怀也不知道这个陈桐是谁,在唐州或泌阳县官居何职,三封信函不长,片晌之后便通读过一遍。   第一封信陈桐就直接问及王禀在桐柏山遇匪之事,信里说这事传到泌阳县,州县官吏议论纷纷,甚为惊扰,他是出于好奇找邓珪打听传闻是真是假,是不是还有外人不足道的隐情。   徐怀看不到邓珪给陈桐的回信,但从陈桐的第二封信函里,不难看到邓珪将徐武江率队惊走马匪以及在接到知州陈实的命令之后对王禀留居军寨护卫等事,都一一相告了。   也能从陈桐寄来的第二封信里看出,邓珪初时并没有急于回复陈桐。   却是第一次有商贩在走马道被虎头寨贼兵大肆劫杀之后,他才给第一次写信回复陈桐——这说明虎头寨打草惊蛇,还是发挥了作用。   邓珪那时就意识到虎头寨贼匪跑出来劫杀大肆商旅不同寻常。   从陈桐寄过来的第二封信里,同样能看出邓珪在第一次回信里就表示他在桐柏山碌碌无为两年多,常感人生厌厌,有想着弃官归田,陈桐这才会安慰他正值有为之年,不应有那些颓丧之志。   而陈桐的第三封信则除了写明这信托徐武富捎回来外,还进一步劝邓珪要有为朝廷效忠之心,说了帅司有几个职缺,正急需邓珪这般有武略才学兼备、又年富力强的人去挑大梁。   陈桐还在信里说桐柏山匪患甚烈,在王孝成手里都没有彻底平息过,即便有什么妨碍,也不应该归责到邓珪的头上。   徐怀料得邓珪必是在跟谁联系之后,才最终决定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却万万没想到陈桐这个人也是促使徐武富牺牲徐武江的关键,想必在州县地位不低。   要不是他早洞悉一切,还真看不出这三封信藏有什么蹊跷,甚至都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拿走。   徐怀当下将这三封信函放回原处,又将那一袋金银塞怀里,确认照顾邓珪起居的那婆子不在院子里,他飞快的走到院子里,先掰下一小块檐头,伪造有人翻墙进出的迹象。   做好这一切之后,徐怀才往署所前厅走去,与一名吏目差点撞一起,嘀咕道:“唐都头都来找邓郎君了,却还遣我过来空跑一趟……”   吏目看了后面院子一眼,空无一人,骂徐怀:“你这笨货,见鬼了,哪里有唐都头?”   “见你大爷!”徐怀没好气的瞪了那吏目一眼,便大摇大摆走将出去。 第三十四章 跳出算计外   “这个陈桐,我在悦红楼听人说起过,乃是京西南路经略安抚司派到唐州的监粮官,听说是泌阳城悦红楼的常客。”   柳琼儿怕徐怀不清楚朝堂之上的诸多细节,耐心解释道,   “经略安抚使顾蕃乃是以观文殿直学士的身份出京,自是不受枢密院辖管,但经略司总揽京西南路诸州县兵民之事,有诸多事务以及属吏,以及所辖驻泊禁军的将领、武吏,却与枢密院有切割不开的关系。而到州县,兵马都监通常都是文臣兼任,但所节制的都巡检使、巡检使却又属于武臣序列,流调、考功却又是枢密院直接掌控。这个陈桐官阶不高,但为驻泊京西南路的禁军从唐州监调粮秣,却是无数人向往的肥差,非一般人能得任,说他跟枢密使蔡铤有关系,不叫人意外。而地方耆户长、里正,负责征粮纳赋,并运送到指定地点。相比较路途遥远的汴京以及所输粮秣的军塞,将粮秣直接输纳给本路的驻泊禁军食用,无疑是最省事省力的,所以陈桐也是地方宗绅刻意巴结的人物!”   舍得花几两银子到悦红楼,只为找柳琼儿喝茶的,都是能吹几句牛逼、自诩清流之人。   柳琼儿周旋这些人之间,对朝堂及州县的人物、秩事乃至种种官场潜规则,可要比徐怀想象的熟悉得多。   陈桐作为经略司派驻唐州的监粮官,上下逢源,下与地方宗族,上与枢密使蔡铤都能搭上线,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徐怀他能理解这些规则,但当世很多具体的细情却不懂。   而徐武良则跟听天书似的坐门槛上,瓮声说道:   “你爹在世时,就说过徐武富不足以依靠,我刚去骡马市看过,除开从淮源镇雇佣几名外姓伙计看守外,其他人一早就都回玉皇岭了——徐武碛、徐武坤这几个狗日的,当年还是你爹从死人坑里将他们背回来的呢,却跟狗似的跟着徐武富,心早就瞎了!铁定是这个叫陈桐的在幕后唆使,徐武富那狗东西要将徐武江卖给匪兵。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徐武江他们要是被贼兵杀死,又怎么会牵连到王禀头上?他们做这些,不就是为杀王禀嘛,为何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累得慌?邓珪之前不放手给他们杀王禀,等徐武江他们死了,邓珪就放手了,说不通啊?”   徐怀都亲眼看到陈桐写给邓珪的信函,柳琼儿当然能想明白这其中的一切,解释给徐武良知道:   “没有什么说不通的,从陈桐给邓珪的信函看,邓珪是不愿担下王禀在他眼鼻底下意外死去的罪责,所以要先安排徐武江所部武卒去送死,那他就能会因‘剿匪不力’调任他地。巡检使的流调,恰恰是枢密院直接管制的,只不过到任之后会受州县的节制罢了——邓珪一走,蔡铤便能直接插手安排一名嫡系过来,担任这个巡检使,也最终由这人背下王禀‘遇匪身死’的罪责。蔡铤手下有死士,找一人背下这罪责,自然轻松。而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淮源镇,与州县无关,知州陈实、知县程伦英等人当然也就乐得装聋作哑。”   “他大爷的,杀个人玩这么些花招,比打铁复杂多了。”徐武良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吐廊下。   “因为他们要杀的,不是普通人啊——他们又想杀人,又想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哪里是容易的事情?”柳琼儿轻叹道。   “那眼下要如何是好?”   徐武良落过草,从过军,当然知道军令如山,徐武江失去宗族的支持,便失去抗命不从的最大依仗。   徐武良不听柳琼儿分析还好,听柳琼儿说过这些,就头大如麻了,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我听人说徐武江颇有豪气,他不会坐以待毙吧?”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   “再有豪气,猝然遇到这等事,又能如何?”徐怀叹气说道。   “我已被你拽入火坑,你不要瞒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柳琼儿才不相信徐武江会束手就擒,认定徐怀有事瞒着她。   “你愿随我们回玉皇岭?”徐怀问柳琼儿。   “你们要回玉皇岭?回去做什么?”柳琼儿问道。   “十七叔要是没有老老实实守在青溪寨里,却轻率出动,最终在青溪寨外遭到贼匪的伏杀,死不见尸,柳姑娘觉得邓郎君信还是不信?”徐怀问道。   “怎么,徐武江他们要落草为寇?”徐武良惊站起来,问道。   “在邓珪他们的棋盘里,怎么都是死,想活只有跳出去。”徐怀说道。   “其他人会跟徐武江落草?他们就不怕拖累留在玉皇岭的妻儿?”柳琼儿难以置信的问道。   徐武江率二十多名武卒去守青溪寨,多为出身徐氏或投附徐氏的异姓庄客,他们在巡检司唯徐武江马首是瞻,但徐武江真要带着这些人落草为寇,柳琼儿都怀疑武卒更可能是一哄而散,又或者一起揪住徐武江押运回巡检司冶罪。   落草为寇,真以为过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逍遥日子啊!   自古以来,哪个不是走投无路,才去刀口舔血的?   还有极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除了徐武江的续弦苏荻外,徐武江他自己的父母兄侄以及诸多徐氏武卒的家小,都还在玉皇岭附近的村寨里。   当世官府可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讲究,甚至只要怀疑,就有权力将徐武江等人妻儿父母抓入牢狱暂押问案。   甚至以家小为人质,逼迫贼匪出山投案,也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而州县牢狱里的待审犯或者其他人犯,每年受刑、饥寒及病死者常十之二三,自古以来这称之为“瘐死”,官员都不会问责的。   穷凶极恶之徒冷血无情便也罢了,但徐武江手下武卒,多为常人,他们又熟知衙门之事,有几人敢坐看家小被带到衙门里讯问?   “我父亲当年隐姓埋名落草,乡人也只是在我父亲跟武良叔他们从靖胜军归来后才有所猜疑,并没有连累到家人,更没有连累到宗族,”徐怀说道,“再一个,这也是我们要去玉皇岭的缘故,十七叔会说服大家相信他们在玉皇岭的妻儿家小,会得到武良叔以及其他诸多人的暗中照顾,勿需多虑。”   “即便能欺瞒一时,还能期瞒一世?”柳琼儿深表怀疑。   就算邓珪与刺客没有暗通曲款,徐武江与二十多武卒被虎头寨贼兵掳走或杀死,连具尸体都没有人见到,邓珪以及州县会相信?   想要死不见尸玩消失,真以为官府是摆设?   他们只要对徐武江他们的行径有所怀疑,便有权力将其家小抓入牢狱问案,到时候徐武江怎么安抚那些武卒?   “不是欺瞒,而是一定要行!”徐怀说道,“我这么说,柳姑娘还愿意与我们去玉皇岭?”   “……”柳琼儿震惊问道,“你们二人,凭什么跟徐武富斗?”   “徐武富绝不敢承认他与邓珪勾结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所以不管官府如何质疑,他都得咬死徐武江他们为贼匪所害而死不见尸,他有责任保护众人家小不受官府滋扰,甚至还要帮着跟官府讨抚恤!”   徐怀说道,   “宗族每遇匪事,便要族人捐粮,加上秋训,平日里纳粮纳赋,也是族人承担更多,遇到盗匪袭寨,也是族人上阵拼杀,宗族械斗,每有死伤,无不是族人——官府要过来拘人,徐武富作为族首,要是不管不问,就任官府将无辜之人拘走,他凭什么服众?”   “要是官府派大队人马进玉皇岭抓人呢,徐武富难道不可以将一切都推到官府头上?”柳琼儿问道。   “是啊,其他徐氏族人都是讲道理的,只要徐武富‘尽力’了,他们就不会再苛求徐武富,也不会有谁真敢站出来跟官差对着干,”徐怀笑着说道,“但是,不是有我这个不懂道理的‘憨货’吗?”   柳琼儿明白徐怀的意思了,徐怀继续装痴卖傻,实是威胁徐武富不敢公然将徐武江等人家小交出去的一把“利刃”,暗感这即便凶险,却也不能说一定不行。   柳琼儿又问道:“王老相公那里呢,他也同意如此安排?”   “我们如此行事,并没有告诉王老相公,但事情至此,我们也不可能顾及太多了!”徐怀说道。   他之前就跟柳琼儿说过,王禀所处的立场跟他们并不完全一样,他甚至都没有跟卢雄挑明这事,这一切都是昨夜卢雄走后,他与徐武江、徐心庵狡尽脑汁想了一夜之后商议出来的办法……   “我看这事能成,徐武富真敢无耻到将徐武江他们的家小交出去,我白刀子捅他腚眼里去!”徐武良狠狠的说道,“不说其他,我们立刻就去玉皇岭!”   “现在还不能走,昨日定计太仓促了,根本就没有时间给我们准备。这里面还有太多的不确定性,首先我们都不能确认所有人是不是已被十七叔说服,需要等明确的信息才能动身。”徐怀说道。   “等有明确信息传来军寨,邓珪怎么会放你跟荻娘走?”徐武良急道。   “我们商议好,在入夜之后十七叔要是都还没有派人找借口回军寨,便说明他们已经脱身藏入深山了,”徐怀说道,“到那时候我再与十七婶潜出军寨,我们会合后连夜赶回玉皇岭去,也不虞邓珪派快马追捕!”   “有人看到你进入邓珪的住所,你此时回军寨,会否太凶险?”柳琼儿担忧问道。   “我不回去,邓珪才会起疑心,那十七婶就难以脱身了;我等会儿径直回去,邓珪哪只眼睛会瞧得起我这个‘憨货’?”徐怀笑道。   别人眼里的“他”才是最好的伪装,何况他在吏目前唱过双簧,将注意点转移到唐天德身上去。   即便唐天德去邓珪房里窃银这事,听上去也不大可能,但怎么都比徐武江安排去他这个“憨货”去邓珪房里窃看密信,更令人信服! 第三十五章 不白之冤   邓珪阴戾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在浣洗婆子以及今日在衙署前厅守值的两名吏目脸上打转。   铁楔子被硬力拉出来的大衣箱,这时候移到卧房中间,邓珪已经将里面的衣物翻看过一遍,除了那一小袋金银之外,大衣箱里密信及其他衣物都在。   晋龙泉、唐天德等人面无表情的站在邓珪旁边,也不清楚到底丢失了什么,但他们也理解邓珪为何如此震怒。   不管邓珪这个巡检使多么的微不足道,但在淮源镇他却是唯一代表朝廷的体面,虎头岭贼匪大肆劫杀商旅不说,现在竟然有小贼闯进他的房里,如何叫他不暴跳如雷?   “除了徐家那憨货,真就没有别人进来过?”邓珪声音低沉的再一次问道。   “今日公廨甚是冷清,并无太多人进出,我与王甫也没有同时离开前厅,有谁进出,瞒不过我们的眼睛——除了徐怀过来说要找邓郎君停留片晌外,其他人过来都是跟我及王甫交待过事情后就走,没有逗留。而徐怀离开公廨后,便出了军寨,到这时候都没有归来。”一名脸皮黢黑的吏目说道。   “王甫也以为邓郎君当务之急,还是赶紧遣人去将徐怀捉住。”另一名吏目附和说道。   徐怀离开公廨时那自言自语的牢骚话,他们并非没有听见,甚至在邓珪回来后发现房里遭窃,他们就毫不怀疑的认定是唐天德潜进来下的手。   不过,徐怀午前离开军寨之后就不知所踪,他们此时“如实”交待出来,无人质证,邓珪都未必能奈何得了唐天德。   他们心想着与其因此得罪唐天德及他背后的唐家,还不如先推到徐怀的头上。   “你们莫要欺我太甚!”   见这两名吏目说话时还相互打量,一副生怕对方说漏嘴的样子,邓珪都快气炸了。   要不是这二人跟晋氏、唐氏、钱氏等大姓多少有些沾亲带故,他两个大耳刮子早就扇上去了,这时却只能强抑住心头的怒气,都带些哆嗦的指着左手的院墙头,问道,   “你们难道是想说这些痕迹,是徐家那憨货故意造出来,叫我误以为有别人翻墙进出喽?”   “小吏也觉得甚是奇怪。”黑脸吏目硬着头皮说道。   “那你们看到他进出,就没有问一声他到底为何而来?”邓珪压低声音问道。   “邓郎君遣人将徐怀捉来,一切便知道。”黑脸吏目说道。   在邓珪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一名武卒飞快的跑过来禀报道:“徐怀回军寨来了,郎君是否要将他拘来问话?”   “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到这时候还要欺我不成?”邓珪再也控制不住胸臆间的怒火,抬脚就向黑脸吏目踹过去,抓住腰间佩刀,怒目瞪向吏目,似乎他再敢说一句谎话,就拔刀剁碎他了。   他平时是好脾气,但这节骨眼上,真没有一点脾气,天下人都要当他是病猫了。   “徐怀说唐都头遣他过来找郎君,离开时却又说唐都头已经在院子里,但我们却没有在院中看到唐都头的身影。”黑脸吏目跪在地上惧道。   “你胡说八道。”抱着一副看好戏心态的唐天德,没想到事情突然转到他头上来,当即也是暴跳如雷的怒斥那吏目。   邓珪冷冷的剐了唐天德一眼,又问黑脸吏目:“你刚才为何不说?”   黑脸吏目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要是一开始都如实说出,这时候也能坦荡面对,现在叫他如何辩解?   难道他跟邓珪说,他刚才不说,是认为邓珪斗不过背后有唐家撑腰的唐天德?   “你也故意瞒我?”邓珪脸色阴晴不定的看向另一个叫王甫的吏目。   “下吏耳背,徐怀离开时似乎说了些什么,但下吏没有听清楚!”王甫这时候可顾不得同伴那怨恨的眼神,将事情从身上推得一干二净。   “你们去将徐怀那狗杂碎给我捉过来,撬开他那张破嘴,问他哪只狗眼在这院子里看到我来过!”唐天德暴跳如雷的叫道,他可不想无缘无故背这黑锅。   邓珪长吸几口气,突然间挥了挥手,换了一副风轻云淡的说道:“好了,我房里其实没有少什么东西,只是这些天大家叫匪患搞得人心惶惶,我跟大家开个玩笑罢了!唐都头不要放在心里,改日我请大家吃酒谢罪。”   邓珪的转变叫诸多人一愣。   唐天德转念却想明白过来,邓珪压根就是认定是他潜入院中,只是不愿跟唐家撕破脸,这才轻轻揭过,他心肺都要气炸掉,叫道:“这事岂能就……”   “天德,郎君既然说是玩笑,你也不要再纠缠不休了。”晋龙泉抓住唐天德挥动的手,让他安静下来。   “我……”唐天德见晋龙泉都如此,脸涨得通红。   “走走走,我们出去说话。”晋龙泉将唐天德往外拽。   邓珪也示意其他人都离开:“好啦,我今天有些累了,改日再请大家吃酒。”   唐天德被拽出公廊,心里气难平,说道:“不将徐怀那杂碎揪来问清楚,这盆屎扣我头上,怎么洗得掉?”   “天德,我问你,这军寨之中,有几人能将那铜楔子生拔出来?”晋龙泉问道。   “徐怀那狗杂碎天生神力,怎么就不是他啦?”唐天德问道。   “徐怀一拳能将衣箱打稀烂,我毫无怀疑,但一点点的将铜楔子生拉出来,还看不到有半点挖撬的痕迹,却不可能是他——我说到这里,天德不会连发力跟发劲的区别都搞能混了吧?”晋龙泉说道,“不管是谁设计,幕后之人既然让徐怀回军寨,自然是笃定我们无法从他嘴里问出真相来,你再纠缠下去,除了逼邓郎君跟你翻脸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我……”唐天德说不出的憋屈,恨不得将刀拔出来乱斫一通解恨,但晋龙泉的话也有道理,这事太蹊跷了,他即便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应如此莽撞。   “走,我请你吃酒去!”晋龙泉拉唐天德往军寨外走去,就怕他碰到徐家那憨货又控制不住脾气。   邓珪扶梯站在院墙后,脸色阴沉的看着晋龙泉、唐天德往军寨外走去,跟身后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仆说道:“你跟着晋龙泉、唐天德,看他们出去跟什么人接触——真是以为我邓珪软弱可欺吗?”   ……   ……   徐怀回住处时,苏荻正跟王萱说话,找了借口将王萱支走,蹑手蹑足走过来,说道:“你这个浑货,怎么就跟没事人似的?你见着徐武良了?”   徐怀看了一眼西山之上的夕阳,说道:“再有一个时辰,十七叔还不派人送信回来,我们就动身出军寨!武良叔他们到时候会准备好马匹,在军寨南边等我们,然后沿着白涧河往南,到黄石滩涉水过河去玉皇岭!”   “真不跟王老相公说一声?”苏荻昨天夜里才知晓这一切,清晨给徐武江他们送行时,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内心的慌乱,今日整整一天却都没敢迈出门去,就怕被人看出破绽来,却没想到徐怀不仅潜入邓珪房里偷看到密信,还跑去找徐武良、柳琼儿商议撤往玉皇岭的计划,到时候还能旁若无人的走回军寨来。   不过,这事因王禀而起,徐怀诸事也都跟王禀、卢雄商议,临到最后却将他们瞒住,苏荻始终觉得于心不安。   “只要我们出了军寨,再等十七叔那里的消息传回,王老相公、卢爷便会猜到一切,他们也半点不会受我们牵累。我们此时能跟他们说什么,说我们要落草为寇了?十七婶是希望他们替我们守秘,还是希望他们尽忠于朝廷,此时去找邓珪告发我们?”徐怀说道。   “也是,我心慌了,心思乱糟糟的,都没有一个头绪!也不知道你这心肠是什么铸成,欺瞒我们这么久,却还浑没事似的,”苏荻苦笑一下,平举起手里的腰刀,说道,“这刀有两年没有怎么使了,都手生了。”   苏荻随父母逃荒到桐柏山定居下来,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未嫁给徐武江之前家里粗活累活都干,也习过拳脚。   在桐柏山里,女孩子习武,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却是嫁给徐武江之后,苏荻想着相夫教子,宅子里又有徐怀、徐心庵这两个特别能吃的,没有余钱再请仆役佣妇,苏荻一人要将宅子里诸多繁琐杂务承担下来,才将练功这事丢下来。   苏荻的反应,要比徐怀想象中好多了,当下也不说什么,他们在宅子里照旧生火准备晡食(晚食),暗中为潜出军寨做最后的准备。   除了直脊长刀、腰刀、囊刀以及手弩可以随身携带外,徐怀肯定不能直接将徐武江留给的那把长弓背在身后。   这要是被人撞见,是无法解释的。   而一张长弓四尺有余,有弓同时也需有箭;苏荻这边准备了一只大竹篓子,将两捆铁箭、攀援用的绳索、铁钩等物放里面;长弓拿布裹住,放竹篓里还冒出头来。   在用过晡食后,等天色黑下来,徐怀在军寨里走了一圈,主要也是确认没有异常,这才回到宅子与苏荻拿上东西从后院门走出。   巡检司军寨正二百五十步纵深,周围一圈整一千步。   巡检司平时没有乡兵助守,即便一兵一卒都不派出去,也仅有一百二十名武卒,夜间能安排三四十名武卒巡守就顶天了;而通常人手都会集中在东西两寨门处。   其他段寨墙为节约柴木,连篝火都不会点,也是走马道发生两次血腥劫杀,守夜的武卒才照规矩每隔一段时间巡看一番,但在徐怀这些熟悉内部情况的人眼里,这样的警戒体系可谓是漏洞百出。   而寨墙夯土而造,仅有一丈余高,徐怀手指头扣住土墙上的裂缝,飞快的就爬上寨墙,将竹篓接上来,苏荻也不用他帮忙,比他还要灵活爬上墙头。   南寨墙外就是平地,也没有濠沟跟外面分开,听到徐武良在远处伪装的鸟鸣声,徐怀与苏荻就从长高的杂草间走过,跟藏在榆树下的徐武良会合,再一起往藏马匹处潜去…… 第三十六章 金蝉脱壳计   黄昏时下过小雨,三月底的夜,还有些微寒意。   王禀站在院子里,隔着院墙,还能看到隔壁宅子里有灯火点着。   乌云遮住星月,照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微弱灯火,脊角仿佛蟒首在黑暗深处狰狞昂起。   听着身后脚步声传来,王禀转回头见是卢雄,说道:“隔壁有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他们应该是已经离开了?”   “我去看一眼?”卢雄问道。   “看什么啊,”王禀挥了挥手,苦笑道,“你过去看一眼,要是发现人走楼空,我们要不要去找邓郎君告发啊?”   卢雄微微一怔,问道:“相公以为他们将如何应对了?”   “这有什么难猜的,”王禀轻叹道,“我记得你说过,徐武宣这些人都是王孝成当年在桐柏山收编的贼匪——且不管桐柏山山寨势力有多复杂,且不管徐小哥身后是否真有人,徐武江他们应该都不难想到这是他们不多的选择之一。我只是没想过,我见逐唐州会在地方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徐武江、徐怀知道形势对他们来说,是凶险到极点,但在这种情况下,徐武江依旧率部前往青溪寨,而徐怀今日还浑没事的进出军寨,卢雄便猜到他们可能已经下了某种决心。   当然,卢雄不想王禀为难,有些事也没有不分粗细相告,却没有想到王禀心里已洞烛幽微。   卢雄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相公只能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静观其变!就是太多人静观其变,而坐视天下殆坏,”王禀语气幽愤激昂起来,但转而颓然说道,“以我当下的处境,不静观其变也没有办法了……”   夜风湿寒,卢雄刚要劝王禀回屋休息,却听得西寨门那边隐隐有疾驰的马蹄声传来,很快听到寨门打开,有数骑往巡检司衙署那边驰去。   “徐节级草率出兵,全都被贼匪杀害,不见一人生还!”   他们这边距离巡检司衙署就有三四十步,夜深人静,有人在巡检司衙署之前惶急大叫,卢雄与王禀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事?”女孩王萱听到外面惊扰,吃惊的推门走出来,问祖父发生了什么事情。   “真叫相公说中了,他们金蝉脱壳走了!”卢雄感慨道。   “什么金蝉脱壳?”王萱不明所以的问道。   ……   ……   唐天德被晋龙泉揪去街市饮酒,但心里的怨气难消,美酒入喉不是滋味,美人也没有什么颜色,很早便回到军寨歇下,却辗转难眠。   听到快马驰入军寨报信,唐天德飞快披上衣衫,拿上腰刀赶到巡检司衙门,晋龙泉以及诸多在军寨内的节级听到动静也都纷纷赶过来。   徐武江率二十多名武卒拂晓出发,午前就能抵达青溪寨,这时候应该接手青溪寨的防守,多造鹿角木马阻塞道路,然后再先集结附近村寨的寨丁乡兵,怎么就草率出兵,连一个人都没能生还?   淮源巡检司总计就有一百二十名武卒,徐武江所部被贼匪全歼,损失可谓惨烈,怎么叫众人不惊?   走进巡检司衙署前厅,看来人是青溪寨的耆户长杜朝恩,正跟披着袍衫的邓珪说话,唐天德跨步走过去,揪住他的肩膀,急问道:“徐武江晨时出军寨,邓郎君万般吩咐他不得浪战,他怎么刚到青溪寨,就搞得自己一个全军覆灭?”   杜朝恩也慌了神,将晚时分确认消息后,带着两名寨兵打马赶来巡检司报信,连粗气都没有喘几口,这会儿又跟唐天德、晋龙泉等人说道:   “徐节级午时到青溪寨,用过犒赏食后,说虎头寨贼匪看似人多势众,实是乌合之辈,不足为患,邓郎君太小心了——他嫌弃青溪寨简陋,不耐烦守在那里,我们劝阻许久都不成,午后只能看到徐节级率部往虎头岭而去。黄昏时有匹军马,背臀插满箭矢浴血跑到寨子附近,我带着人往虎头岭摸去,相距四五里,就见溪谷里满地血迹,有不少残枪断箭,却不见徐节级跟他所率武卒的身影,想必是都遭遇不测了!”   唐天德与晋龙泉相顾惊骇,他们又不懂细情,乍听这消息,当然以为徐武江全军覆灭了!   第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干,二十多名武卒全军覆灭,还死不见尸,这还得了?   “邓郎君……”   看邓珪脸色铁青,晋龙泉还以为他被这一噩耗吓住了,小声的提醒他,   “接下来要怎么办,还请邓郎君拿个主意。”   “去将徐武江婆娘还有那个憨货捉来!”   邓珪像即将喷发的火山一般,胸膛剧烈起伏着,下令让人去捉拿徐武江婆娘及徐怀,但随即又说道,   “不,你等随我一起去捉拿徐武江的婆娘跟憨货!”   “邓郎君,这是为何?”唐天德惊问道。   他不知道邓珪是发哪门子疯,心想徐武江违令浪战是太鲁莽了,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死于匪事,邓珪不深表体恤,竟然要去捉拿他的眷属,不怕下面将卒闹事?   晋龙泉也劝说道:“邓郎君,这事万万不可!”   这天下又不是唯邓珪最大,晋龙泉也不想这事闹开后被乡人戳脊梁骨,岂肯轻易从命?   邓珪怎么可能还猜不到徐武江所部全军覆灭实是金蝉脱壳之计?   到这时候他怎么可能还猜不到徐怀午前闯他卧室,背后指使之人实是徐武江,而非唐天德,他中大计了!   然而唐天德、晋龙泉都阻止他去捉人,其他武卒也都无动于衷,邓珪急得要跺脚。   他当然不可能将实情和盘托出,眼睛盯着晋龙泉、唐天德,心中转过数念,说道:   “在今日之前,我得到密报说徐武江与青溪寨贼兵暗中勾结。我初时不大信这事,这才派他去虎头岭侦察,又派他率武卒去青溪寨,希望密报是假的——却不想这厮到底是做贼心虚,竟然胁裹诸武卒投贼去了!他们哪里是死不见尸啊,明明是金蝉脱壳,都投贼匪去了。而徐怀那憨货私入我宅中,也必定是徐武江在背后唆使。可恨可恨,你们跟我说徐怀私入我宅,我就应该想到这些的……”   要说二十多名武卒都跟贼匪勾结,旁人断然不会信,邓珪这时候只能先咬死徐武江勾结盗匪。   而要没有徐怀午前闯入邓珪宅这事,唐天德、晋龙泉还不会轻易被邓珪说服,但这会儿唐天德抓住佩刀,“砰砰”的敲打廊柱,额头青筋暴跳的怒叫:“可恨这狗杂碎将屎泼到我头上来!”   唐天德也不回去披甲,就带着武卒随邓珪往徐武江宅子赶来。   ……   ……   王禀、卢雄在院子里等了片晌,很快就看到巡检司衙署那边掌起一串灯笼,人影幢幢往这边疾步而来。   “……”王萱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一队武卒衣甲铿然走来,院门倏然打开,邓珪满是横肉的脸,在灯笼烛光照射下犹显阴沉狰狞,吓得她抓紧祖父王禀的手。   “邓郎君,老夫刚听外面喧哗,是徐节级出什么事了?”王禀负手问道。   “是出了点事,惊扰王老相公了,”看到王禀、卢雄犹在,邓珪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见隔壁院子没有一丝动静,低声朝身后人说道,“派人去堵住后面,打开院门!”   当下有两人翻墙进隔壁院子,打开院门,十数武卒鱼贯而入,却哪里找得到徐怀与苏荻的身影?   “徐怀跟荻娘他们人呢,将晚时还看到他们在院子里走动的啊?”王萱踮脚看着隔壁武卒跑来跑去,却不见徐怀、苏荻的身影,惊讶问道。   邓珪气得一脚将半扇院门踹塌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隔着院墙跟王禀说道:   “下吏今日遣徐武江率一队武卒去守青溪寨,却不想他今日到青溪寨,就迫不及待出寨浪战去了。等到将晚时,见徐节级都没有返回,寨民赶去察看,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乡人疑他通匪,邓某才赶来找他婆娘问话,不曾想已人去楼空……”   王禀虽然无官无职,甚至邓珪怀疑王禀、卢雄也有暗中参与这事,但他既不敢指证王禀,甚至都不敢在王禀面前将话说得太满。   当然,苏荻、徐怀现在人去楼空,邓珪也不需要再拿“密信”当借口,也能叫唐天德、晋龙泉他们相信徐武江“全军覆灭”这事是有问题的。   他们接下来无非派人赶去青溪寨勘查现场,再如实上禀州县。   当然,邓珪内心也很是挫败。   他断断没有想到,徐武江早就看穿他的图谋,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玩金蝉脱壳这一出。   “这事不能等禀报州县再处置,”唐天德恨徐武江算计他,这时候走到邓珪身边私语道,“那些武卒多为徐武江胁裹而走,当务之急应该立即派人去玉皇岭,将这些武卒眷属捉来巡检司问案,要是这些眷属都叫徐武江接走,可真就‘天空任鸟飞、海阔任鱼跃’了……”   邓珪看向晋龙泉,晋龙泉转脸看向别处。   将武卒家小拘来巡检司,逼迫那些受胁迫的武卒逃回来投案,是惯用手段,但晋龙泉无故却不想做这得罪人的事。   “唐都头,邓某明天亲率武卒去青溪寨查看匪情,你天一亮就带一队武卒去玉皇岭将武卒家小捉来巡检司协查此案!”   唐天德愿意出头,邓珪当然就将这事推到他头上去,又跟王禀说道:   “匪患甚烈,王老相公安危犹是要紧,我明天会多请一些乡兵助晋都头守这军寨,同时也会多安排武卒护卫王老相公身侧,还要请王老相公这段时间莫要轻易进入,有所不周之处,还请王相老宽囿!”   “多谢邓郎君惦念老夫。”王禀拱手说道。 第三十七章 徐氏族聚玉皇岭   不知道会不会发生意外,柳琼儿、葛氏以及小环就没有分开行动,而是入夜前都随徐武良潜伏到白涧河西岸,等候徐怀与苏荻从军寨潜出。   之后,众人再动身前往徐氏聚族而居的鹿台寨。   然而鹿台寨在白涧河东,这时候不能从渡口乘船过去,路就不好走了。   淮源镇附近地形平坦,那是相对两侧绵延起伏的山岭丘壑而言。   出军寨沿白涧河西岸往南,没有现成的道路,丘谷、山沟子纵横交错,天黑无路,准备了三匹马也只敢小心牵着,沿着水涨上来的河滩地,在小腿高的芦草间往南走去。   也是幸亏徐怀、徐武良他们对白涧河沿线的地形熟悉,一路跌跌撞撞,赶到黄石滩,这时候蹚过才大腿深的浅水,到白涧河的东岸。   即便像徐武良这样的精壮汉子,这时候都有些精疲力尽了。   好在苏荻、葛氏、小环都能吃得了苦,体力也好;唯有柳琼儿身娇体弱,夜深路险,又怕叫她从马背上摔下来,从头到尾都是徐怀背着她走。   过了白涧河,往东再走上里许,便是前往玉皇岭的土路,这时距离徐氏在玉皇岭北坡聚族而居的鹿台诸寨,也就剩五六里地。   不过,徐怀他们并没有急于连夜赶回鹿台寨。   众人突然间深更半夜一身狼狈的赶回到寨子,容易引起怀疑不说,等到官差赶到玉皇岭对质时,他们又要拿什么话语,赢得族人的信任?   越是到这时,越不能自乱阵脚,徐怀他们在土路旁的杂木林里换上干爽的衣衫歇息。   待清晨吃过干粮,徐怀、苏荻、柳琼儿还有徐武良一家三口,才乘三匹马,往玉皇岭北坡山脚下的鹿台寨赶去。   淮源镇到玉皇岭二十多里地,他们待日头升上树梢时进入寨子,便可以声称天蒙蒙亮从淮源镇出发的。   玉皇岭是桐柏山南岭诸多山岭里的一支,从东南往西北延伸,有十一二里绵延,其西、南坡陡峭,而东、北坡和缓。   北坡除了山顶树木成林外,山坡上青草繁茂,偶有几株粗壮的大树点缀其间,是桐柏山里难得的优良草场。   这时候数百头牛马已经放出来,正在北坡啃食茁壮成长的杂草,这也是徐氏能在淮源、泌阳等地经营骡马市的根本。   在草场的边缘,有一条浅溪从东南山谷流出,往西北汇入白涧河中;这是白涧河的一条支流青柳溪。   鹿台寨早年是青柳溪沿岸徐氏聚族而居的几座村落,之后族人为备匪防盗,夯筑土墙将村落围合成几座土寨,总称鹿台寨。   从淮源镇出来的土路,延伸到青柳溪畔,有一座木桥横跨青柳溪之上。   鹿台寨总寨,也是鹿台诸寨的北寨,就在木桥的对面,规模也是最大。   徐怀他们乘马驰上一道缓坡,青柳溪河对岸就是一道两里许的夯土寨墙,将两三百栋大小院落围起来,坐落在玉皇岭北坡的山脚下。   青柳溪沿岸的土地较为平坦,又近水源,多开垦成田地,也是玉皇岭附近不多的成片耕种区,这时候已有不少族人、庄客在田间辛勤耕作。   徐氏以家主徐武富这一脉,实力最强,在淮源镇、泌阳城都有不少产业,也就有不少族人、庄客被遣出去打理这些生意。   这两天看到徐武碛、徐武坤等人都随家主徐武富及其长子徐恒回到玉皇岭,玉皇岭这边的族人自然是困惑不已。   晨间看到苏荻、徐怀以及平时都不回庄子的徐武良一家人,以及宛如璧玉的柳琼儿往庄子这边赶来,田间耕作的族人,也是好奇的打着招呼,更好奇的跟徐怀打趣:“徐怀有阵子没回寨子,怎么讨了这么一个漂亮媳妇回来了?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徐武良连夜就准备了三匹马,徐武良与他婆娘葛氏共乘一匹马,苏荻与小环共乘一匹马,柳琼儿只能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往鹿台寨而来。   徐怀却是不介意跟徐武良共乘一匹马,但马儿却吃不住他俩的体重。   徐怀伸手抄住柳琼儿的腰下,将她推出鞍座,嗑嗑巴巴的跟族人解释:“柳姑娘不是我媳妇;我不要找媳妇,一点都不好玩!”   柳琼儿一屁股坐瘦骨嶙峋的马脊梁上,直觉硌得慌,背手去掐徐怀,低嗔道:“你要装痴卖傻,就不能对我温柔点;我有哪点不好玩了?”   “荻娘、荻娘,你们怎么今天也回来了?”   苏荻她爹苏老常清苦一身,这些年在鹿台寨扎根,也都是佃田耕作,算是徐氏长房徐武富家的庄客。   他这会儿正带着苏荻她年仅十二岁的弟弟苏蕈挑粪水浇到田间,看到苏荻与徐怀一早赶回庄子,赤着脚走过来问道。   徐氏是前朝战乱时从豫州一带逃入桐柏山里的战争难民,最初时都不过两三百人;而当时桐柏山也是战乱刚熄,又爆发过一场瘟疫,玉皇岭、青柳溪附近就剩不到七八户人家,徐氏族人在此扎根落户下来。   迄今已经一百五十年过去了,徐氏繁衍逾两千族人,加上小姓人家,总计有三千人居住在鹿台四寨,但即便有大片草场可放牧牛马,也远远超过土地承载能力了。   在徐怀他父亲那辈之前,就有越来越多的族人被迫走出玉皇岭谋生,但大多数人还是守着贫脊的坡地山田耕种,日子都过得非常的清苦。   仲春时节,天气还没有多暖和,但为省一双草鞋,苏荻她爹苏老常下田都是赤着脚,满是皴裂口子。   “武江近日有差遣不在军寨里,我便回寨子住几天,”苏荻跟她爹说着话,又伸手揪住她弟弟苏蕈的耳朵,问道,“这时候怎么不去书塾?”   徐氏拥有不少族产,都在家主徐武富及几位族老的管治之下,除了平日里救济族里的孤寡病残以及秋训备盗、修造宗祠、寨墙、举办寨社祭祠等耗用外,北寨这边也办了族学、武堂,收录族中及依附的外姓子弟。   这也是徐氏在桐柏山凝聚力较强的主要原因,宗族多多少少发挥出些作用。   不过,男孩子到十二三岁就抵半个壮劳力,清贫人家压根也不指望子弟读书习武真能有什么出息,在学堂厮混三四年,差不多就会拉到田间参与耕作,或想办法学门谋生的手艺。   苏荻嫁给徐武江,还是能帮衬到娘家,却是希望她弟弟能多读几年书,哪怕日后到巡检司或县里谋个差遣,也能告别埋首田间、一辈子劳苦的命运。   “读书能有什么用?我想习武!”苏蕈倔强的说道。   为防藩镇之乱,当世自立国就以文制武。   邓珪是正而八经的武进士出身,但各地流转近二十载,也还只是九品巡检使,无殊功、缺额不得晋升,更不要说在官场上,文进士的地位,远非武进士能比。   而统领一路禁军的帅臣、都监等重要将职,绝大多数时候也都是以士人文臣出任,甚至内侍宦臣出任帅臣的可能性,都要远高过武臣。   这使得很多人武举出身,最终却不去从军,而走文吏晋升之途。   州县兵马都监,历来也都是士人出身的文臣兼任,绝不轻易授给武臣。   由此可见在当世习武与学文的差距有多大。   而徐武江这些兵头,不管在桐柏山逮杀多少盗匪,今生都无望能入流品的,而晋龙泉以及徐怀他父亲当年在靖胜军所处的位置,便是桐柏山习武子弟眼睛所能看到的极致了。   有条件,苏荻当然是希望自家兄弟学文,而不是习武。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武江接受差遣出军寨时说过,他爹今天六十大寿,要我赶回来热热闹闹的操办一下——我们这才一早从淮源赶回寨子。爹,你跟苏蕈快收拾一下,去找徐四虎、心庵他们家里,将他们都喊去南寨帮忙。我与徐怀先去南寨忙起来。”苏荻跟她爹说道。   “徐老汉今天六十大寿?我没听谁提起过啊,你们怎么赶着今天才回来,这都快日上三竿了,哪里赶得及准备?”苏老常讶异的问道。   巡检司的人马不敢走夜路的,但很有可能会在午前赶到。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骗,也要先将众人家小都集中到南寨去,不叫巡检司人马直接下手捉拿的机会。   要是有家小落入巡检司的手中,就很难再去逼迫徐武富态度强硬的找巡检司讨人。   “要准备的啥,我们都从淮源带回来了,”徐武良拍了拍挂在马鞍两侧、拿布蒙住的大竹篓子,说道,“武江不能回来,特意请刚从悦红楼赎身的柳姑娘过来给他爹贺寿呢!苏老爹,你快去叫人,我三叔他人特意计较时辰,谁要是慢半步,他得骂半天……”   “徐老汉就是脾气臭!”说起徐武江的爹,苏老常也是不满的,牢骚道。   苏荻催促她爹、兄弟陪徐武良快去喊人,确保徐心庵及诸武卒的眷属赶在巡检司的人马赶来之前,都集中到南寨去;她则与徐怀、柳琼儿以及徐武良婆娘葛氏及女儿小环,拿着徐武江的书信先赶去南寨徐武江家中,确保徐武江他爹六十大寿这个幌子不被拆穿。   他们现在能依仗的,主要还是徐氏族人的支持,这场寿席不管会不会被巡检司的人马打断,都要办得叫人深信不疑…… 第三十八章 杀羊屠狗男儿事   徐武江出身贫寒,他长大成年之后,勇武过人,又任侠豪爽,跟随徐武富到泌阳闯荡数年小有积蓄后,他家才在南寨附近置办二三十亩薄田;徐武江都怀疑他爹能否记得自己的生辰时日,更甭提办寿了。   苏荻赶回玉皇岭,要给徐武江他爹办寿,族人也无怀疑。   听到刚从悦红楼赎身的柳琼儿,都叫徐武江请来祝寿,好些人都跑过来看热闹。   南寨徐武江老宅榆树下,铺开一张锦毯,柳琼儿坐在古琴前,神色慵懒地弹拨琴弦,看似随意,但铮铮锵铿,仿佛月下清泉溅落苔石,说不出的悦耳。   苏荻在桐柏山也绝对要算难得一见的秀色,要不然徐武富也不会因她跟徐武江生隙,但苏荻与其他鹿台诸寨的漂亮女子,衣饰普通是一方面,常年辛苦劳作,手脸肌肤都难免粗糙,同时体形也更为矫健。   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出来,但丽裳锦饰,有着村寨所未见的繁美,从未经历风霜打熬的肌肤是那么的雪白、柔嫩,身姿又是那样的柔柔弱弱。   而柳琼儿的步态以及颦眉莞笑,在悦红楼都是经过严格的训练,每一个细微动作都能经得起挑剔,每一个细微动作无不透露出妖艳贱货般的诱人美态。   乘马过青柳溪时,还有些狼狈,柳琼儿这时候又细心收拾过一番,坐到琴架子前,就跟仙女似的,看得徐氏族人目瞪口呆,人也是越聚越多。   徐怀都后悔了,柳琼儿坐院子里就能将武卒家小都吸引过来,何苦以办寿当借口?   徐武江父亲略识笔墨,却没有经事,这时候看到徐武江在信中说他们受邓珪陷害,不得不从青溪寨脱身藏匿起来,便慌了神。   “爹爹,邓珪只是巡检使,并不能一手遮天,等熬过这劫,武江他自有脱身之策,只是这时不能轻易乱了阵脚——而心庵、徐四虎等武卒,也是武江与邓珪相抗的根底,我们断不能叫邓珪派人来将他们的家小捉走。”苏荻说道。   徐怀将刀抱在怀里,靠着门框而立,看徐武江他父亲的反应,知道问题不大。当然不可能将所有的真相都如实相告,当下也只要徐武江他爹能稳住心神,配合他们行事就好。   徐武江有兄弟姐妹,但都没能养活大,现在徐武江是家里的独苗,他娘牵了两羊进院子,满脸疑惑的探头进来问老汉:“你生辰时日真是今日过寿,我怎么就忘了?”   “你个死婆子,要是每年给我煮几枚鸡蛋过寿,都不至于忘了时日。”徐武江他爹骂骂咧咧的说道。   “徐怀,你来宰这只羊,应该是够用了!”徐武江他娘招呼徐怀做事。   徐怀在院子里抓住肥羊四蹄,抽出腰刀往脖子一抹,血喷涌数息,转而汩汩,淌了一地,待肥羊不再挣扎,徐怀才撒开手,但院子里喷得到处都是血……   “你个憨货,你看把这院子糟蹋成什么样子?你快走开,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徐武江他娘气得大骂。   “武江他娘,你跟这憨货置什么气,这些事吩咐我们来做就是!”   徐武富有意纳苏荻为妾这事,徐怀他不知道,是他以前看不出来,也没有人跑他跟前嚼舌头,但徐氏族人大体都是知道的。   徐武江后来到巡检司去,在族人看来,也是徐武富迫不及待要将徐武江从眼皮底下遣走,不让他再插手宗族及本家在各地的买卖,防止他坐大。   这两年来,其他族人跟徐武江家疏远起来,但对那些编为巡检司武卒的,却跟徐武江家走得更加亲近;听到徐武江他爹今天办寿,这会儿已经有几名武卒家小放下手里的事,赶了过来,帮着给那只肥羊剥皮剔骨,不敢再让徐怀沾手搞砸事。   当然,也有一些武卒家小,看时辰还早,这时候放不下田间耕作,需要苏荻亲自跑一趟请过来。   徐怀故意乱搞一通,见大家果然都嫌弃他来,便脱身赶去北寨。   绝大部分族人都不会疑心办寿这事,但将嫡系收拢回玉皇岭、决意出卖徐武江等人的徐武富,又怎么会不起疑心?   北寨门是鹿台北寨乃至整个玉皇岭的门户,正对着青柳溪上的木桥,这段寨墙筑得坚厚外,寨门两侧还建筑有两座防匪箭楼。   徐怀来到北寨门,照规矩要守寨门的庄客不知道跑哪里偷闲去了,他就直接爬绳梯走上近三丈高的箭楼,将两三百步纵深的寨子尽收眼底。   寨子里最为富丽堂皇的宅子,当然是本家徐武富所居的大宅,青砖黛瓦、重院夹巷,粗粗看过去有近百间屋舍;然而徐武富妻妾成群,却仅有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此外,徐伯松及其子徐武青一脉在徐氏也是强支,除了在玉皇岭占有上千亩私田,徐氏在淮源、泌阳等地的骡马市、粮栈等生意,他们都有很大的话语权。   鹿台诸寨里正以及北寨耆户长,都是族中比徐怀长出两辈的徐伯松。   徐怀近来都还没有机会接触徐武富、徐伯松、徐武青,以及被徐武富依为左膀右臂的徐武碛及其长子徐恒等人。   他现在并不知道受陈桐蛊惑出卖徐武江,是徐武富一人的主意,其他人暂时都还蒙在鼓里呢,还是徐伯松、徐武碛等人对此都有共识?   要是后者,事情就要更为凶险。   “你这憨货,跑箭楼上作甚?”有一个短衫汉子看到徐怀跑到箭楼上,拿刀鞘敲木柱子,喝斥着要徐怀下来。   “你一惊一乍的叫嚷什么!”另一名黑脸汉子,伸手拍了一下短衫汉子的后脑勺,不满的骂道,“徐怀操你婆娘了,还是操你女儿了?”   短衫汉子知道徐怀他爹徐武宣虽然病死十多年了,但徐武坤、徐武良这些当年跟随徐武宣从靖胜军回来的人,多少还念着旧情。   他也就是看到徐怀顺口喝斥两声,没想当徐武坤的面,真给这憨货脸色看,当下又嘻皮笑脸的说道:   “我婆娘现在胃口大得狠,我看她巴不得想勾搭一个后生败坏家风。”   “武坤叔!”徐怀招呼寨墙下的黑脸汉子。   “听家主说老十七率武卒去守青溪寨了,你怎么没有跟着过去,还跟荻娘跑回寨子来了?”徐武坤爬上箭楼,疑惑的问徐怀。   “十七叔要给他爹办寿,我们就回来了。”徐怀窥着徐武富及长子徐恒等人从远处往这边走来。   “就这?”   徐武坤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徐武江葫芦里卖什么药。   虎头寨贼匪异动,两次劫杀走马道,桐柏山各大姓宗族都有惊扰。   巡检司邀集诸大姓宗族议事,想要组织乡兵进剿;而徐武富从泌阳回来,还将淮源、泌阳两地的人手都撤出来,也是声称要集结乡兵准备剿匪。   徐武江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思记得给他两巴掌都打不出一个闷屁的老爹办寿?   “找你也问不出什么事,我找徐武良、荻娘问去!”徐武坤他们落过草、从过军,即便返乡后都没能出人投头,只能投附本家谋生,但眼界见识怎么都不是寻常乡人能及的,当下就想着去找徐武良、苏荻问一声。   徐武坤转身要离开箭楼,才看到家主徐武富、大公子徐恒以及徐武碛朝这边走过来。   “你这蠢驴,跑这里放肆来了,箭楼是你放肆的地方?快给我滚下来!”徐恒走到箭楼下,语气恶劣的训斥道。   “九叔公今日六十大寿,十七婶说十七叔在巡检司当值,是为宗族出力,昨日又得差遣去青溪寨拒匪,家主应该对九叔公大寿有些表示,特地叫我过来请家主去南寨!”徐怀站起来,眼睛盯住箭楼下的徐恒看过片晌,又看向稍远处的徐武富瓮声说道。   “要请我父亲过去吃酒,你这蠢货怎跑这里来?”徐恒气骂道。   “十七婶说我到这里,家主便会过来,去别地反而找不见家主。”徐怀说道。   徐武坤听不懂徐怀这话的机锋,徐武富、徐恒父子做贼心虚,怎么可能完全无感?   徐恒脸色阴晴不定的朝他爹徐武富看去,他不知道苏荻差使徐怀跑这里来说这番话,是徐武江单纯对他们没有帮着说话心里不满呢,还是看出些什么明堂来了?   徐武富原本对办寿这事就有疑心,听人说徐怀跑北寨门箭楼来,想着从他这里容易套到话,才走过来的,这会儿也是不动声色的问道:“荻娘既然着你来请我,我也到了这里,你怎么还不下来?”   “好咧,我下来了!”徐怀跃过围栏,便纵身跳下。   这叫徐武坤、徐武碛等人都吓了一跳。   当世可没有什么玄妙无常的轻身功,纵高跳低,讲究过人眼力与判断,讲究对腿脚腰胯等处筋肉的精准控制,但即便如此,徐武碛、徐武坤都不敢说他们纵身从近三丈高的箭楼跳下,绝对不会受伤。   徐怀天生力大,却身手笨拙,这是大家公认的。   看到他突然从这么高处跃下,叫他们怎么不惊,就担心徐怀不小心摔伤。   然而徐怀就算能直接从三丈高处跃下,也不会在徐武富、徐恒父子面前展现出来。   他纵身跃出箭楼围栏,先双脚落到围栏外侧的木檐上,身子再往前一窜,伸手抓住横在身前一丈开处的那根榆树粗枝,压弯枝桠的同时,也止住身体的坠势。   待身体下降到距离地面一丈多高,徐怀再松开手,稳当当落到徐武富跟前,拿刀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下来了,大家走吧!”   徐武富愣了片晌,徐怀这笨货拿的是刀鞘拍他,要是刺客拔出刀纵下,他这一刻岂非已身首异处了?   “不得对家主无礼。”徐武碛手握着刀柄,冷冷盯住徐怀训斥道。   “家主要我下来,怎么无礼了?”徐怀盯住徐武碛问道。   徐怀知道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老卒里,徐武坤肥壮肥壮的,对他最为和霭,而在嫡支武字辈里排行第九、脸色发黄像个病夫的徐武碛,地位是仅次于他父亲的;但徐武碛也是徐氏上一辈人里,唯一能在刀枪弓马上叫徐武江折服的。   徐武碛他家在玉皇岭也没有什么田宅,回乡后他与其他大多数老卒为谋生计,都依附于徐武富。   不过,徐武碛不像徐武坤、徐武良等人,平日里对徐怀就不念什么旧情,对其他族人也不讲什么情面,背后大家都叫他冷面虎。   徐武碛在振武堂教授拳脚刀弓,异常严厉;徐怀以往笨拙,动作稍有不到位,真是没有少挨徐武碛的棍子,还是那种鲜血淋漓的抽,以致徐怀现在看到徐武碛,心里都有下意识的畏惧。   然而徐武富却需要徐武碛这种人协助御下,诸事都倚重他。   而从刚才徐武富与其子徐恒的反应里,徐怀能看出来,真正决定牺牲徐武江的,仅仅是他们父子二人,但徐武碛暂时并不知情,很多事他只是遵从徐武富的命令行事。   徐武坤的地位要更低一些,就更不清楚内情了,这时候走过来打圆场,唬着脸训斥徐怀:“你这家伙,不知轻重就跳下来,摔出个三长两短就知好歹了!” 第三十九章 捉人热闹事   北寨及东、中两寨都座落在青柳溪沿岸,南寨则位于玉皇岭中峰下面的垭口内,是玉皇岭中部凹陷下去的一座小型盆地,距离北寨有三四里山路,目前徐氏加上外姓,有逾四百人在此栖息繁衍。   南寨附近说是宜于耕作,但随着人丁繁衍,摊到每人头上都不到三亩旱田,又远离青柳溪,田地收成有限,也是鹿台诸寨最苦的一个寨子。   不仅徐武江家住南寨,徐怀他家、徐武良以及徐武坤、徐武碛,以及大多数从靖胜军归乡的徐氏老卒,都是南寨人。   早年落草为寇,说白了就是苦逼出来的,他们作为徐氏嫡支的一员,并没有得到特别的优待;此时徐氏选入巡检司的武卒,也是以南寨子弟居半。   相比北寨丈许高的坚厚夯土护墙,南寨要简陋得多,低矮的寨墙长年缺少修葺,有不少地方崩坏,一道道开裂的口子杂草蔓生;寨子满是光屁股跑的孩童,多有菜色、嶙峋瘦骨。   徐怀将徐武富等人刚领到徐武江家宅子,苏荻亲自将最后一户武卒家小请过来。   徐恒喊住她质问道:“荻娘,徐武江他爹办寿,你唤我父亲过来吃酒,为何是那般态度?”   “徐怀那憨儿怎么说的?”苏荻拍着光洁的额头,叫道,“武江他爹大寿,今天这日子,怎么都得请家主过来喝杯酒——又难得将悦红楼的柳姑娘请过来助兴。我就知道徐怀这憨儿啥事都会做砸,早知道请徐武良去找家主跟大公子了!”   说着话,苏荻还假意拿汗巾,朝捧刀靠着院门框而立的徐怀抽去,娇喝道:“叫你对家主要讲礼数,你乱讲什么话啦?”   “我讲什么了?十七婶你叫我去请家主喝酒,我说恁大地方,哪里找得见?你说箭楼那么高,眼睛都能看到家主在哪里,我便去箭楼,徐恒却像只疯狗似的,看到我就嚷嚷,怎么就成我不是了?”徐怀瓮声反问道。   “你这破嘴,就不能少两句?要不要拿东西塞住?”苏荻拿着汗巾,作势要往徐怀嘴里塞,转身又给徐武富、徐恒致歉,说道,“这憨儿,真是拿他没辙了,家主、大公子还请不要放心里去。”   徐恒气得脸发白,但院子里已有好些族人在,都笑嘻嘻的看热闹,心知他跟徐怀这蠢驴计较,反倒是他不对了,当下别过脸没再吭声。   当然,苏荻此时的态度也叫他相信,徐武江并没有疑心什么,单纯是邓珪安排他们去守青溪寨时这边没有帮忙说话心生不满。   南寨耆户长徐仲榆,跟徐伯松以及徐武江他爹是同一辈人,是族老,年逾六旬,也是南寨唯一的上房徐大户。徐仲榆平时跟徐武江他家坐不到一块儿,但看到徐武富过来,他这时候也带着子侄赶过来。   徐武江他爹临事慌神,但他平时为人就木讷,坐一旁憋不出几句话,别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却是柳琼儿陪坐在一旁谈笑风生。   徐怀双手抱刀,靠着门框而立,头都快顶到门楣,苏荻假意驱赶几次,他都无动于衷,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屋里众人的神色。   柳琼儿从悦红楼得以赎身的传闻,以及柳琼儿今日现身鹿台南寨,很显然是叫徐武富、徐恒父子认定徐武江受卢雄蛊惑参与保护王禀。   柳琼儿声音糯软,说话又懂得拿捏别人的心思,正叫徐武富、徐恒坐在陋室之中也如沐春风之时,有两名庄客惊慌走进院子,从徐怀身边挤进屋叫道:“徐武江投匪,邓郎君差遣唐天德带着人赶来鹿台寨捉人啦!”   “什么?投匪,投什么匪?”徐武富惊立起来。   “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唐天德带着人,已经往南寨这边赶来了!”庄客禀道。   徐武富脸骤然黑下来,阴沉着朝苏荻看过去。   他这时候怎么可能还认为眼前的办寿没有蹊跷?   “武江率人去守青溪寨,怎么可能投匪?定是污蔑!”苏荻也这一天来心里闷得慌,做出妻子听到噩耗后应有的反应,厉声叫道,“是谁胡说八道?我撕破他那张狗嘴!唐天德在军寨就跟武江不合,武江他们在青溪寨,投不投匪,他们自去青溪寨捉人,跑鹿台寨来作甚?”   除了徐武良、徐武坤、徐武碛、徐仲榆等人外,这屋里外多为武卒家小,这会儿顿时慌作一团。   “慌乱什么?什么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呢,待我去见唐天德。”徐武富沉声说道。   徐武富不知道事情细节,带着人往破旧的寨门处走去,想等唐天德过来问清楚再说其他。   唐天德带人赶过来,当然想第一时间将徐武江他爹娘以及岳父、小舅子都控制住,过青柳溪后,就绕过北寨,直接奔南寨这边过来。   徐武富得庄客报信,赶到寨门前,就看到唐天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已经率二十多名武卒抵近寨门。   当然,鹿台寨平时就养着数十庄客,也不可能任人闯入玉皇岭而毫无作为,这时候也有二三十人各持刀弓往这边赶过来。   徐武富乃是州衙文吏,又是徐氏当家之主,打心眼底也是瞧不起唐天德的,他即便无意替徐武江家撑腰,但作为族长家主,在族人面前却不能落了威风。   他叉着腰站寨门前,质问唐天德的来意:“今天怎么好事,叫唐都头跑鹿台寨来?”   “徐郎君,”唐天德勒住马,徐武富没有流品,却也尊称一声“郎君”,说道,“邓郎君昨日着徐武江去守青溪寨,却不想他带着二十多武卒都投了虎头寨贼匪,邓郎君着我将徐武江及诸武卒家小捉拿回军寨,协查此案!”   “怎么可能?徐武江怎么可能投匪?”   “定是胡说八道,许是有人污蔑?”   “我家男人天生胆小,徐武江投匪,我家男人也不会跟从?”   唐天德这话一出,在诸武卒家小里顿时又惊起一阵波澜。   “不知邓郎君有何凭证?”徐武富阴沉着脸问道。   “徐武江昨天奉邓郎君令率武卒去守青溪寨,邓郎君严令叫他不得浪战,他到青溪寨后,却率兵跑去虎头岭,临晚未归,青溪寨派人去看,除了乱七八糟一滩血迹,却不一人一尸,这不是都去投匪是什么?”唐天德扬声说道。   “天啊,夫君他们为贼兵所害,死不见尸,邓珪与我夫君素来有怨,未见抚恤不说,竟然血口污我夫君投匪,昭昭天理何在?”邓珪有意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苏荻心里又气又恨,这时候说这些话,当然是咬牙切齿,怒气冲冲朝徐武富说道,“还请家主为我夫君作主,禀告州府还我夫君清白!”   听唐天德说过这些,徐武富便隐约猜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苏荻与一干家小又悲痛又激愤,他还能将真相都宣之于口?   “既然是不见一人一尸,邓郎君便说徐武江他们投匪,是否有些草率了?”徐武富斟酌言辞,慢条理丝的质问唐天德。   “到底是或不是,邓郎君自会查明,唐某只是奉命过来,将徐武江父母及诸武卒家小捉拿回巡检司协助查案。”唐天德不知真相,只当徐武富有意推搪,寸步不让的冷声说道。   “只是协助问案,却无不可。”徐恒阴恻恻的瞅了苏荻一眼,说道。   “你这狗东西说什么屁话!协助查你大爷,老子今天剁杀了你!”徐怀走上前,一脚将徐恒踹了一个狗吃屎,破口大骂,又拔出刀要朝徐恒砍去。   “胆敢无礼行凶!”   “胡闹什么?”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反应也快,赶忙将徐恒护住,按住腰间挎刀,喝令徐怀收起刀退到后面去。   “你这狗杂碎,敢对我拔刀!”   有诸多武装庄客在,徐恒不怕徐怀真能行凶伤人,但徐怀这一脚踹他大腿胯上,仿佛铁柱横撞过来,叫他这一刻感觉像是大腿胯骨都被踹断了,痛得撕心,半天都未能从地上爬起来,胸臆间怒火狂怒,朝着徐武碛、徐武坤他们疯狂大叫,   “好狗不咬主,这狗东西发疯了,给我砍了这狗东西!”   “大公子,你跟这憨货一般见识作甚?”徐武坤将徐恒搀起来,同时也将他抓住,不叫他拔刀去跟徐怀正面冲突,劝说道。   徐武碛将佩刀摘在手里,瞥了一眼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徐武良,连刀带鞘指向徐怀:“混帐东西,退下去,不要叫我出手。”   “邓珪污我夫君投匪,大公子不主持公道,却想将我等妇孺送入牢狱,胳膊肘往外拐,你这不是屁话是什么?”   苏荻毫不客气的走过去,挡在徐武碛的跟前,厉声质问,   “是不是等邓珪将我们这些妇孺杀了,将尸体扔到淮水来,也往我们身上扣一个投匪的罪名了?徐武碛,你有能耐,就拔刀将我剁死在这里。”   今天的策略,就是徐怀负责不讲理的那一部分,而由苏荻她们负责讲理;当然,即便是讲理,气势也不可能弱。   徐武碛拿苏荻没辙,退到徐武富身边,让他拿主意。   “我家男人死不见尸,大公子说什么屁话,怎么可以叫官差胡乱抓我们去问话,我们犯了什么罪?”一群家小也是气愤得不行,纷纷上前跟着苏荻都要揪住徐恒质问。   又有人将南寨耆户长徐仲榆拉出来:“大公子胳膊肘往外,叔伯你是我们南寨当家的,你要站出来说公道话。”   耆户长也好,里正也好,都是从上房徐挑选大户担任,徐武富这个家主,更是各支各房推选出来主持族产族业的,真要是胳膊肘往外拐,族人不可能默然承受。   唐天德看着眼前一切,跟徐武富说道:“唐某奉邓郎君令而来,徐郎君可不要叫唐某难做。”   徐武富脸色阴晴不定,招手喊徐仲榆过去商议:“是不能叫官差随意抓人,但邓郎君既然咬定徐武江投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是不是先叫唐天德将武江他爹及荻娘他们先带去巡检司?能早一天查清事实,也能早一日还武江他们的清白不是?”   “家主,你这是什么意思?”苏荻听得清楚,撕破脸厉声质问,“武江他爹,这身子能经得住牢狱之灾?你当年百般谋我,我却不甘心入你家为妾,你今日公报私仇来了?”   “荻娘,你胡说什么?”徐武富黑着脸,训斥道。   唐天德看向苏荻冷笑道:“荻娘,你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何昨日突然逃出军寨?今日,你说破天,我都要带人走!”   “我公爹今日大寿,我回寨子,怎么也成天大的罪了?天啊,既然没有天理,我苏荻今日就是一头撞死在这里,也不会受你们污蔑。”苏荻厉声大叫,就一头朝旁边的大树撞去。   苏荻她爹苏老常就在旁边,一把将苏荻抓住:“武江没有投匪,谁都不能污他,你做什么傻事?”   这时候四五个女人慌手慌脚跑过来将苏荻揪住,怕她真做了傻事。 第四十章 道理自有他人述   趁着苏荻跟唐天德、徐武富他们纠缠,徐怀便赶回徐武江宅子里去取长弓。   柳琼儿也跑回来帮忙,帮徐怀将徐武良那件旧甲披上,同时又帮忙将箭囊斜绑在他身后;这是取箭速度最快的绑法。   柳琼儿刚才站在人群里,将徐武富、徐恒父子的反应看来眼里,担心今日事情不容易收尾,担忧的问道:“你一个人独挡锋芒,会不会叫他们更肆无忌惮,是不是叫徐武良也站出来?”   “武良叔要盯着暗处,现在不能出头,”徐怀说道,“不过,他们没有拿性命拼杀的准备,我一人足够震住他们了!”   柳琼儿不知道徐怀哪来的自信,但这时只能信他。   徐怀披挂好,牵出一匹马来,骑上去,徐徐往寨门而去。   “哒哒”马蹄从后方响起,拥在寨门处的众人,回头看到徐怀身穿皮甲、腰挎长刀、背负箭囊,长弓持在手里,仿佛无双战将横峙寨巷之中。   “你这狗东西,要来凑什么热闹?”   徐仲榆虽是南寨的耆户长,但平时都唯徐武富马首是瞻,刚才黏黏糊糊不肯表态,被一干家小揪住十分狼狈。   他这时候看到徐怀这般模样,以为这笨货又跑过来添乱,还披甲持弓装什么武将,跳脚过来,伸手就要将徐怀从马背上拉下来。   “你这条老狗,滚一边去!”徐怀抬脚就将徐仲榆踹了一个狗吃屎,怕将他一脚踹死,都没太敢用力。   “你敢对五叔公无礼,真是造反了!徐武坤你去将这狗东西拿下,家法伺候!”徐恒大腿胯还隐隐作痛,看到徐怀无法无天,跳脚大叫道。   “谁敢抓人?”徐怀停住马,从箭囊里抽出一箭,搭在弓弦上,冷冷的盯住众人。   “徐怀,放下弓箭,快给五叔公赔不是。”徐武坤以为徐怀胡闹,装模作样喝斥道。   “嗖!”箭脱弦而出,徐武坤脚前泥地硬实,被一箭射中,溅起少许泥砂。   徐怀知道徐武坤没有害他的心思,甚至还是担心自己以后在鹿台寨没有立身之地才站出来,但他这时候不能让任何人近身。   “武坤叔!你莫要逼我杀人。”   “徐武坤,徐武富、徐恒与邓珪勾结,陷害我家夫君,你眼睛看不出来,还要为虎作伥不成?”苏荻不失时机的尖声叫道。   徐武碛伸手拦住徐武坤,阴沉说道:“且看这混帐家伙能搞出什么事来!”   徐武坤没有再上前,朝苏荻恨声说道:“你莫要害了徐怀。”   徐恒在一旁气极叫道:“什么叫勾结陷害,苏荻娘,你把话说清楚?”   “邓珪污我夫君,你家身为本宗长房,又在州衙为吏,不思替我夫君申冤,却纵官差欺侮妇孺,怎么不是勾结相害?你们势大财粗,我斗不过你们,取走我性命就是,我没有什么可怕的。”苏荻矛头直指徐武富斥道。   苏荻在前面“讲道理”,徐怀不动声色的从身后又取出一支箭,搭到弦上。   徐仲榆这时候哼哼叽叽要爬起来,却不想手撑到一坨狗屎上,更是恼羞成怒,须发都要炸开来,破口大骂:“你个小狗东西”,起身作势要再次扑上来。   徐怀却不作声,长弓侧摆过来,对准徐仲榆的面门,冷冷看着。   徐仲榆的子侄慌忙上前将他拖开,劝道:“五叔公,你跟这憨货置什么气?”   “这憨货手里长弓、身上皮甲,是怎么回事?”唐天德看到徐武富、徐恒等人态度不强硬,自以为胜券在握,眯眼看着寨门内侧徐怀手里的长弓,盯着徐武富问话,催他赶紧交人。   “鹿台寨还有三架重弩、六副重甲,唐都头要不要也问一问怎么回事?”苏荻冷声质问。   唐天德话到嘴边只能咽回去,没再吭声。   乡兵操训可以装备普通弓箭、皮甲,神臂弩、重甲却在禁用之列,但真要有重弩重甲用于攻坚克敌,甚有奇效。   不单鹿台寨这边有私藏,唐家又何尝没有私藏一些禁械?   “徐武坤,将这狗东西拿下,押到宗祠去家法伺候!”徐恒对徐怀还是不依不挠,催促徐武坤抓人。   “大公子,何苦叫外人看笑话?”徐武坤对徐恒苦笑道。   要是徐怀态度不犯倔,徐武坤或许会招呼两个人将徐怀先扣押下来,想着等徐恒、徐仲榆他们气头过了,再找人说情。   但他现在看徐怀倔劲上了头,徐武坤就担心强行扣押会伤着人,怎么都不肯上手的。   “你……”徐恒没想到徐武坤不听他招呼,气急败坏的要催促别人上前。   “恒儿,你莫再说话。”徐武富厉声制止徐恒再胡乱下令。   他心里很清楚:   徐武坤等人当年随同徐武宣落草为寇,又一起编入靖胜军中,要不是徐武宣早死,而徐怀痴蠢不成气候,徐武坤等人都未必会为他所用。   这时候族人都心里有气,义愤不平,他们岂能再火上浇油,逼迫徐武坤做他们不愿做的事情?   徐武江及二十多名武卒,他们的家小也不都是妇孺,他们也有兄弟、堂表兄弟,甚至还有不少人的父母叔伯都还是壮年。   要没有人牵头,唐天德今天或许真能从玉皇岭抓走几人“协查”。   不过,现在苏荻堵在寨门口寻死觅活,而徐怀又披甲持弓,摆出一副谁抓人便杀谁的架势,大家体内的热血被点燃。   这会儿已经有二三十人从家里拿扁担、菜刀、铁锄等物围过来,苏老常也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把大铡刀,做好动手一搏的准备。   徐武富敢下令叫庄客将这些人都弹压下去吗?   他不怕庄客也跟着哗闹?   放唐天德带人进去强行捉人也不现实,徐武坤等人会坐看唐天德将南寨杀一个血流成河?   撇开徐武宣及靖胜军旧卒的情义不提,鹿台寨有几个人不是沾亲带故的?   想到这里,徐武富也便知道他今天是没有别的退路可选择了,阴沉着脸盯住唐天德,问道:   “唐都头,你说奉邓郎君令而来,可有邓郎君的手令?再一个,徐武江就算真投匪了,此事也该是邓郎君禀于县上,由程知县派遣衙差过来询问,为何邓郎君私询此案?”   邓珪作为巡检使,率武卒以备匪事,同时又兼淮源监镇官,盗匪掠匪可以组织人马击杀围捕,也可以对过境商旅进行盘问,缉查逃税走私之事。   寻常治案及街市上的普通纠纷,邓珪都可以过问。   不过,巡检司武卒投匪等如此重大案件,州县没道理会继续放权给邓珪处置。   “怎么,徐郎君今日也要对唐某公事公办不成?你可想清楚了,徐武江牵涉的是什么罪名!”   官字两张口,唐天德平时畏惧徐武富三分,怕徐武富跟他讲“规矩”,但他心里认定徐武江已投匪,特别是虎头寨贼匪又连续犯下大案,州县绝不会容忍这事。   他这时候恨不能将整个徐族都牵连进去,怎么会怕徐武富拿“规矩”压他?   虽说桐柏山里养牛人家不少,条件也没有太大的限制,但想要养良马,玉皇岭这片草场却有着别地不具备的天然优势。   鹿台寨每年所出良马也就几十匹的样子,但富贵争购,良马价高。   而整个京西南路就没有几个地方能产良驹,每年有几十匹良马作为招牌,使得徐氏经营的骡马市名头就响。   这才是徐氏在桐柏山财力能与唐家比肩的关键。   唐天德不禁想,要是此案能将徐氏都牵涉进去,唐家未必能夺得玉皇岭,但只要将淮源、泌阳等地的骡马市争过去,那就不是一年几百两银子的小利了。   徐武富今日没有退路,只能强硬起来,冷声道:“不管什么罪名,也轮不到唐都头你来指手划脚!”   “唐某今日硬是要抓人呢?”唐天德问道。   不管徐武江的事后续要如何处置,桐柏山大姓宗族这些年明争暗斗,徐武富又岂会叫唐天德爬到他头上来拉屎撒尿,冷声道:“唐都头大可一试,切莫怪徐某不客气。”   “捉拿徐武江父母及妻室苏氏协助问案,谁敢阻挡,以通匪……”唐天德下命令的话音未落,便听到“嗖”的一声破空啸响传至。   唐天德近年有些荒废了,但身为武者的警觉到底没有丧失,脸面在那一瞬硬生生往后拗出数寸,一支铁簇箭似流星插着他鼻尖飞过,箭簇带出风劲,刮得他脸一阵发麻。   唐天德惊吓了一身冷汗,转头见徐怀已经又将三支羽箭同时扣在手里,弓弦连连崩响,三支羽箭间不容发似流星般朝他面门攒过来。   “啊!”   唐天德他哪里还敢逞强,顾不上狼狈,直接翻身滚下马去,但他动作究竟是慢了一线,一支羽箭插着他的头皮而去,髻巾连着一缕头发被扯脱。   唐天德摸头一手血,慌乱从身后武卒手里抢过一面盾牌,才敢站起身来。   唐天德情知找徐怀这憨货讲不了道理,朝着徐武富破口大骂:“徐武富,你这狗货,我等代表巡检司而来,你今日有胆就将我等围杀于此,看邓郎君上禀州县后,诛不诛你徐氏九族!”   “徐怀,你这蠢货快住手!”徐武富气急败坏的大叫。   唐天德真要死在这里,且不管州县的官司要怎么打,徐唐宗族在桐柏山里进行大规模械斗,得死伤多少?   “家主你说不容客气!”徐怀瓮声道。   徐武富都要叫这呆子气疯了,我他妈在唬人呢,你这头蠢驴就当真了?   天啊,他又怕刺激到徐怀,暂且也不敢叫人去将徐怀手里的长弓强夺下来。   徐武坤有些发愣的盯住徐怀手里的长弓看了好一会儿,又有些不确信的朝身侧的徐武碛看过去:刚才徐怀大架开弓连珠射出三箭,还是他眼花了?   徐武碛像鹰隼般的眼睛这一刻也骤然眯起来,死死盯住徐怀手里的长弓。 第四十一章 秋虫蚂蚱岂小觑   桐柏山里,即便是从靖胜军出来的老卒,习得大架开弓法的都不多,更不要说是在马背上,纯粹双臂的力量用大架法开硬弓了。   徐怀从容不迫的在马背上,间不容发的连射三箭,箭箭都奔唐天德面门而去,有武艺在身的庄客,当然能看得出这箭术是何等的脱凡超群。   这憨货,竟然有如此干净利落的超群箭术?!   更难得是徐怀天生神力,能在马背上用长弓射箭。   这在整个桐柏山里,能找出十几二十人来吗?   众人都禁不住替唐天德捏一把汗,心想要不是唐天德身手还算敏捷,今日就得横死在寨门前了。   感受到徐怀手中长弓的威胁,听得徐武富厉声喝斥,他身边便有两人下意识取下长弓,朝徐怀对准过去。   徐武坤连刀带鞘,就朝那两个取下长弓要对准徐怀的庄客抽打过去,骂道:“蠢货,你他娘拿弓对准谁?”   这两名庄客才省得,这时候不管怎么说,都要一致对外。   见徐武坤到底还是袒护徐怀的,徐武良便耐着性子站在人群里。   徐怀将长弓横在身前,坦然面对气急败坏的徐武富,问道:“家主还有什么吩咐!”   徐武富跳脚要吐血,赶在憋出内伤之前,硬生生的转头跟唐天德说道:   “唐都头你今日请回,徐武江之事,我自会找邓郎君去说。到底要如何处置,徐武江是否真投匪,都要上禀州县,非邓郎君及我能断。我好话说到这里,听或不听,今日都由唐都头你。”   徐怀那四箭就是奔他的面门射来,唐天德哪里还敢作势唬人?   真带着身后二十多名武卒冲进去抓人,这些兵油子会听他的?   他恨恨的瞪了徐武富一眼,说道:“徐武富,你知好歹的,今日你自己便去军寨找邓郎君分说……”   怕徐怀那憨货没头没脑在背后再射他冷箭,唐天德都不敢转身离去,而是面对着寨门徐徐后退,待拉开距离后,才重新上马,狼狈不堪的带着人马往淮源镇方向奔去。   待唐天德离开一段距离,徐武碛才从身后庄客手里接过一把长弓,取出四支羽箭扣在手里,盯住徐怀说道:“混帐东西,你将长弓交出来,不要逼我出手!”   “老五,你跟徐怀一般见识作甚?”徐武坤不满的叫道。   “你从这混帐东西手里夺下长弓交给家主!”徐武碛不留情面的朝徐武坤厉声喝斥道。   徐武坤被徐武碛逼不过,苦笑着朝徐怀走来,说道:“徐怀,你五叔是怕你闯祸,你可不要拿箭射我啊!”   徐怀将手中长弓朝徐武坤摔去,恨叫道:“疯狗都跑了,要这长弓何用?给你!”   徐怀此时还真没有自信能胜过徐武碛。   更何况没有唐天德的威胁,徐武富真要下令将他拿下,徐怀相信诸多庄客还是会听命令行事的,他这时候不能再僵持下去。   徐武坤抄手将长弓接住,说道:“你这混小子,别再闯祸了!”转身走回到徐武富,将长弓交过去。   “我们走!”徐武富将长弓拿在手里,脸色阴沉的便朝北寨走去。   “爹!”徐恒不甘的追上去,叫道。   徐武富大步流星,却不理会长子徐恒。   ……   ……   “徐武江出青溪寨不见一人、不见一尸,而苏荻又与那憨货赶巧回玉皇岭办寿——我觉得唐天德刚才说的没错,所谓办寿只是他们逃出军寨的幌子,而徐武江即便没有投匪,也必然藏匿在桐柏山的某处。”   徐恒气喘吁吁的追出二三十步,压低声音说道,   “说起来,这事要验证也容易,只要有人知道徐武江他爹的生辰时日,问一声便知,看她如何抵赖?”   “你想做什么?”徐武富狠狠瞪着儿子,压低声音质问道。   数百年之前,中原门阀盛行之时,为维持门第传承,士族极其重视编修家谱,子弟生卒年、婚丧嫁娶、任官等事都会有详细的记载。   门阀盛行之时,编修家谱又是举荐任官的主要依据,官方自然要参与进来防止弄虚作假,又称官修谱谍。   然而这些却跟庶族没有关系,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   前朝覆灭之后,历经百年战乱,官修谱牒差不多都毁于战火,门阀制度也遭受彻底的摧毁。   大越立朝以来,门阀不兴,实行的是科举取士,但那些自视清高的士大夫们,依旧以士族自居,还是喜欢编修家谱,仅仅官方不再会参与进来。   徐氏迁入桐柏山之前,就不是什么名门大族,而到桐柏山繁衍栖息,到徐怀、徐心庵、徐恒这一辈,已经是第九代人了,还没有一人跻身士大夫之列,也就没有编修家谱的传统。   宗族之内,论嫡支旁宗,也只是往前推溯五代世祖。   谁的生辰时日,除了父母兄弟姐妹等近亲属或能记住外,关系疏远一些的族人,大概连丁点印象都不会有。   当然,族中也许有人对徐武江他爹的生辰时日有些印象,但能不能经得起对质,还有质证之后,他们能做什么,真将诸武卒的家小都交出去?   徐武富罕有如此严厉的眼神,叫徐恒一怔。   “你们跟在唐天德他们后面,看他们是否老实退到青柳溪北岸去。”   徐武富看徐武碛、徐武坤等人走近来后,将徐怀那张长弓交给徐武碛,吩咐他们跟在唐天德等人身后,看他们是不是老实退出青柳溪去。   待徐武坤、徐武碛带着庄客走后,徐武富才痛心疾首的盯着长子徐恒说道:   “你现在找到人确认徐武江他爹生辰非是今日,又能怎样,真要将徐武江他爹及苏荻揪送去巡检司交给邓珪处置?就算这事能叫族人信服,你难道也不担心金蝉脱壳的徐武江,哪天埋伏在道侧骤起杀心,为他爹及苏荻报仇雪恨?”   要是到这时候徐武富还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徐武江安排,他就眼瞎了,哪里需要长子徐恒提醒?   关键问题是徐武江他们藏起来了。   “爹爹是说徐武江看透一切了,知道我们与邓珪都有心想害他?”   “要不是看透这些,你以为金蝉脱壳,背上临阵逃军的罪名是好玩的?”徐武富瞪了徐恒一眼问道。   临阵脱逃、逃军投匪都是大罪,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   “徐怀那狗东西,爹爹为何放过他,不将他捆到宗祠狠狠的收拾一顿?”徐恒想着徐怀那一脚,心里犹恨。   徐武富捡起来一根树枝,往路上的一坨牛屎里搅了搅,扔到长子徐恒身上,说道:   “蠢东西,你将这棍子绑到宗祠解恨去!你还不明白吗?徐怀那憨货就是徐武江手里搅屎的棍子。说不定徐武江昨天夜里就潜回到南寨附近,就等着我们出昏招,好对我们发难!”   “他要怎么发难?”徐恒憋气的将沾了牛屎的树枝扔掉,不服气的问道。   “刺客之事不能说,我们受陈桐游说之事不能说,你要族人怎么相信徐武江不是被贼匪杀死,而是好端端没事去投了匪?”徐武富问道,“你以为我下令将徐怀那憨货绑去宗祠,徐武坤他们都会不管不顾的听我的话去做?三军之中,还要防备将卒闹事哗变呢,你以为我这个家主,真就能叫别人赴汤蹈火都不眨一眼吗?你不要太高看了自己,这事麻烦着呢!”   “那要怎么办?”徐恒听过这些话,才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徐武江他们玩金蝉脱壳这一出,轻易不敢背上‘临阵脱逃’的罪名,那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事就不敢露面,”徐武富沉吟说道,“所以这事还得静观其变,宗族这边也只能先咬定他们是为剿匪而死这一说法,看后续有什么变化再说……”   “那邓珪那里,派谁去说?”徐恒问道。   “不需要派人去找邓珪。邓珪没有将手令交给唐天德,就说明他不傻,他只是将啥都不懂的唐天德推出来试探我们的态度而已。”徐武富说道。   “……”徐恒有些傻,哪里想到有这么多的心机?   ……   ……   唐天德、徐武富等人相继离开南寨,但南寨的混乱并没有就此停息。   徐武江他娘这时候才知道儿子率部去剿匪,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被巡检司污为投匪,当下就哭晕过去了;其他武卒家小也是全无主意,哭哭闹闹围着苏荻说话。   苏荻在南寨当姑娘时,性情就泼辣干练,但那时没有人将她当回事。   这会儿武卒家小都没有主心骨,而苏荻作为徐武江的妻子,刚才又在寨门口强劲阻挡巡检司捉人,大家自然都拿她当主心人。   苏荻让大家都先去徐武江家商议事情,大家也都听话。   当然,也有人记得徐仲榆是南寨的耆户长,招呼他道:“徐老伯,这事你老也得帮我们拿个主意啊!”   徐仲榆被徐怀一脚踹得还没有缓过劲来,看到徐怀一脸蛮横的站一旁,眼睛似豹子似的瞪过来,喘气恨道:“这事我管不着,你们莫要拉上我!”   ……   ……   “家主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到了——家主在州衙当吏,怕得罪邓郎君以及州县的官员,会有碍他的前程,恨不得将我们交出去;最后要不是徐怀出手,他看实在闹不过去,才不会假惺惺的站出来说那些话。而徐仲榆诸事都看徐武富的脸色,也不足依靠……”   众人到徐武江他家院子里,照着既定计划,徐武良这时候站出来煽动众人。   对寻常族人而言,此时主要不敢相信徐武江他们会投匪,才显得气愤,但要是巡检司及州县能证实这点,又或者态度更为强硬,直接派大股兵马过来捉拿诸武卒家小,他们也不可能真撕破脸跟官府对抗。   在官府面前,举族闹事,绝不是什么小事?   不过,对诸武卒家小是没有选择的,就算徐武江等人投匪,至少人还在,也比死不见尸更让他们容易接受一些。   这些家小,是徐怀他们第一时间要拧成一股绳的对象。   诸武卒随徐武江藏匿起来,但不意味着家小眷属里就没有青壮了。   像苏荻他爹苏老常也才四十三四岁,身强力健,习过拳脚功夫;其他武卒家小眷属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的青壮年,还有四十多人可用。   无论是招募武卒,还是乡里秋训演练、编组乡兵寨勇,都还是照“三丁抽一”的规矩进行;诸武卒作为正丁加入巡检司,家小里余丁还是不少的。   当世有“穷文富武”之说,言下之义乃是贫苦人家日常没有荤肉可食,子弟习武,身体支撑不住太大的消耗,很难有什么大的成就。   不过,就实际而言,穷苦人家,对身体暴力有着更直观、更迫切的渴求。   要是不想被捆绑在贫瘠的土地上,像瘦弱的牛马一样耕作一生却一无所得,练武给富户人家当护院打手,成为寨勇乡兵,以及做匪,或为泼皮无赖横行乡里,却是在底层有着更广的出路。   至于当朝以文制武、崇文抑武,科举取士才是正途,这跟底层民众有什么关系?   就鹿台诸寨而言,南寨子弟几乎人人都会几手拳脚功夫。   玉皇岭乡兵真要全面动员起来,南寨总人口虽少,乡兵却要占到四成。   说到底就是穷,这是南寨补充粮食不足的绝少机会。   参加秋训,除了少许补贴里,更主要的是宗族供给吃食,发一身乡兵服,家里则能节省一大笔开销。   所以南寨子弟看着多瘦弱,但习武者最众。   徐怀他们当下要做的,就是将包括苏荻他爹苏老常在内,四十多名青壮都纠集起来,都集中到南寨居住、相互照应——除了防范巡检司及州县再来拿人,他们还要防备徐武富会暗中迫害…… 第四十二章 跳出泥潭去   唐天德率队狼狈撤回军寨,邓珪也刚刚从青溪寨看过徐武江等人所留血泊现场后归来。   唐天德可没有脸说他是被徐怀那蠢驴四箭吓回来的。   而哪怕是为唐家的利益,他都要将一切都归到徐武富的头上去:   “徐武富纵奴行凶,天德无能将徐武江等人家小捉来,请邓郎君治罪!”   邓珪黑着脸坐在官案后不吭声。   要说凌晨时还仅是猜测,但在他亲自到青溪寨看过,也就能确认徐武江他们就是以金蝉脱壳之计,在桐柏山里藏匿起来了。   说起来,也是徐武江他们手里兵甲有限,除了宰杀马匹搞出一滩滩血迹外,都舍不得扔几把残兵断矛在现场。   然而要避开山民猎户的视线,又要避免真跟虎头寨的贼匪接触,只能往没有人烟的险僻之地躲藏,马匹就不得不丢弃掉。   这些都能证明徐武江他们在桐柏山里藏了起来。   不过,邓珪却不能拿这些细节,去跟州县证明徐武江他们投匪了。   徐武江真要投匪,凭什么不将那几匹军马带去虎头寨?   要是将这些细节都禀报上去,更像是贼匪杀害徐武江他们后,没有来得及捉住军马而已。   邓珪这时候心里正斟酌用词,确保州县会顺水推舟判定徐武江等人投匪,而不会横生其他枝节。   当然,他也不怕徐武江真敢站出来。   临阵脱逃之罪,绝对不比投匪轻上多少,徐武江站出来能对质什么?   至于唐天德赶去鹿台寨无获而归,邓珪也不觉得意外。   徐武富心里再巴望斩草除根,但他身为徐氏家主,怎么也得假惺惺先维护宗族,接下来还是要看州县如何施压了。   至于苏荻逃回鹿台寨,以及徐武江会不会暗中跟家小联系,邓珪都不愿意去深想太多。   他这时候就巴望着州县得报后,追究他的“责任”,将他撤换到其他地方去,尽早远离这狗屎一般的漩涡,王禀也好、靖胜军旧卒也好,从此都跟他再没有半点关系。   “唐都头你所说之事,我都写入这封给县里的文函之中,唐都头,你与晋都头过来看看,这么写是不是恰当……”邓珪将告函写好,十分客气邀请唐天德、晋龙泉过来帮他参详一番,之后再画押用印,安排武卒连夜送往泌阳去。   凌晨确知徐武江续弦逃出军寨,唐天德明明看到邓珪气急败坏直跳脚,却不想他这时候却心平气和起来了,心里奇怪:这一切要问责下来,难道不是邓珪这厮罪责最重?   “好了,先就这样啊,一切待程知县知悉后决断,我们听令行事便是了。”邓珪拍拍屁股从官案后站起来。   这两天太心力憔悴了,邓珪原本想回后宅歇息一下,但从官案后走出,却迈步走出衙署,往王禀住处走去。   ……   ……   “相公今天心不在焉啊,这枚棋又落错地方了!”   卢雄没有王禀考虑得那么深,确认唐天德在鹿台寨吃瘪回来,悬到嗓子眼的心就落在下来,却是王禀还是忡忡忧心难解,落子总出错。   “王老相公……”邓珪站在院墙后行礼道。   “邓郎君今日辛苦了!”王禀颔首示意。   “都是为朝廷效力,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却一无所得最令人沮丧。”   邓珪走进院子,站在到石桌旁看棋盘凌乱,看得出王禀、卢雄坐棋盘前,心思却不在这上面,说道,   “下吏今日赶到青溪寨,看过徐节级死不见尸的那地方,说实话,不太像是两方人马拼死捕杀,很多人也由此认定徐武江投匪去了——王老相公您觉得呢?”   “老朽削职为民,哪敢胡乱议论地方军政?邓郎君这话可真是难为老朽我了。”王禀举起一枚棋子,落于棋盘上,说道。   “副都头唐天德,今天前往鹿台寨,想将徐武江家小请来巡检司协查此案,然而他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狼狈撤了回来,王老相公觉得他当不当罚?”邓珪问道。   “唐天德照朝廷律令行事,却无功而返,则是无能,当不当罚,邓郎君心里有数,哪里需要老朽置喙?”王禀看向邓珪笑着说道。   “好一个朝廷律令,下吏受教了。”邓珪又行一礼,转身走出院子。   “这个邓郎君,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做成,却还一脸的轻松,看来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跳出这泥潭啊!”   邓珪一脸的轻松淡定,卢雄难得的好心情则一扫而空,沮丧说道。   他们刚到淮源时,就认识到邓珪的油滑,这时候又怎么可能猜不透他的心思?   而在邓珪被“问责”调往他地之后,蔡铤就会派他的嫡系来接掌这个放在大越版图里极不起眼的淮源巡检司了。   接下来等待他们的,将是束手就擒的命运。   这怎么叫卢雄能有好心情?   王禀迟疑许久,说道:“邓珪去职之日,你就带萱儿去鹿台寨吧——”   “相公……”卢雄喊道。   “你留下来也是无谓,而萱儿的如花年华也不应该止于此。”王禀叹息道。   ……   ……   金砂沟与玉皇岭相隔两三道山岭,直线距离可能仅七八里地。   不过,淮水上游的诸多支流,在桐柏山内部主要呈南北向汇入淮水,也在群山之间切割出宽窄险坦不一的南北孔道,使得群山之间大多数的村寨,都有道路跟沿淮水修造的走马道这条主干道相通。   而分布于不同溪河流域的村寨,却多为险峻的山岭、丘壑阻隔。   好在桐柏山虽险,但那种飞鸟难渡的百丈悬崖绝壁却也不多,更多是一截接一截、连绵不断的陡坡、溪沟、谷壑。   虽说辛苦,徐怀还是连夜赶到金砂沟,来跟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见面。   不过,徐怀之前跟徐武江他们走过一次金砂沟,但是从下游方向过来,这次是直接从东面跨山越岭过来,不可能恰好就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约定的藏身地。   徐怀翻过一道山嵴,从陡坡下去,是一道长涧夹于两山之间,清澈的涧水不深,能看到溪底的软沙,有些微的粼粼金光……   徐怀蹲陡坡上,正寻思着是沿溪涧往南,还是往北寻找徐武江他们约定的藏身地,脑海里闪现出一段文字来:   “淮上冶金,沿溪取沙,以木盘淘,得之甚微且费力;楚山有金坑户用大木锯剖之,留刃痕,投沙其上,泛以水,沙去金留,是为溜槽法……”   徐怀猛然一惊,迟疑的盯向溪底那闪着些微光泽的软沙。   两三个月来,他脑海里突然闪现的文字及画面片段很少,大多数都没有意义,或分辨不出意义,但这段文字记忆绝对跟眼前这金砂沟有关。   金砂沟在桐柏山还是比较有名的。   溪谷沙中藏金,徐怀早就听人说过,但溪沙藏金极微,辛苦一年都未必能够糊口。   也只有附近的山民,在秋冬农闲之时会过来淘金补贴家用,而到春夏水涨、田地农忙起来,山民便都会退回村寨。   鹿台南寨就时常有人参与淘金。   不过,产出太微不足道,不仅官府没有想过要在这里设监开矿,左右像徐氏这样的大姓宗族,也没有谁想到要将这处地方霸占下来经营。   而以往的淘金法,就是以木盘淘洗,徐怀在桐柏山间从未听说过什么溜槽法!   这进一步证明,那些记忆都来自于还没有发生过的后世。   徐怀以往没有亲眼见过族人用旧法淘金,短时间也无从揣摩溜槽法的细节,当下稍稍迟疑,决定先找到徐武江、徐心庵他们汇合再说。 第四十三章 钱粮人心事   “徐怀,这里!”   徐怀沿溪边狭窄的滩地往北走了一段,徐心庵从半山腰间的洞穴里探出头来,招呼他过去。   从溪谷到洞穴有一条淘金山民踩出来的小径,杂草蔓生,他摸索着爬进石洞,大家情绪急切的都围过来问南寨的情况。   洞口较矮,里面颇高,有五六丈深,此时点着篝火,有钟乳石从洞顶垂挂下来,地面却较为平坦,还有一些淘金山民遗弃在这里的破陶盆陶罐,以及睡人的草絮堆。   一只陶罐正架在篝火上“扑扑”烧着热水。   诸武卒从青溪寨逃出来,除了兵甲武器外,也尽可能多携带肉脯、麦饼等干粮,能捱十天半个月,这时候却担心苏荻与徐怀回到鹿台寨,不能阻挡巡检司将他们的家人捉去受牢狱之灾。   “我们早一刻逃出军寨,不知道邓珪前夜得知你们从青溪寨消失之后是什么反应,但昨日巳时中,唐天德带着人马气势汹汹过来,幸亏武良叔、十七婶他们阻拦,才叫唐天德无功而返……”很多事情都无法细说,徐怀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居功的心情,不想浪费口舌解释,便将功劳推到徐武良、苏荻的头上,将昨天鹿台寨发生的情形简略的说了一遍。   确认家人无恙,众人稍稍宽心,但他们接下来要何去何从,却莫衷一是。   干粮仅够维持十数日,其实也很有限,也不能指望桐柏山里渔猎能有多大的收获。   二十五六个青壮汉子不可能一直都躲藏在这不见天日的洞穴里,但天下之大,哪里又是他们容身之所?   答案是什么,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是到这一步仍有人不甘。   还有一个,就算是落草为寇,是他们这一伙人直接找个易守难攻的险峻峰岭占山为王呢,还是找一家可靠的山寨去投靠?   徐怀坐在祛除湿冷的篝火旁默默听着徐武江与众人议论这些事情。   事情走到这一步,虽然他知道别无选择了,但他也不会觉得落草为寇真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所有的选择都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又能提出什么有远见的建议?   当然,大多数人也不会关心他的意见。   徐心庵坐到徐怀身边来,背靠着湿冷的石壁,小声说道:   “从金砂沟上去十一二里,就是歇马山,大当家潘成虎为人颇为仗义,与鹿台寨以及其他周边的其他村寨,都没有太激烈的冲突;而以往鹿台寨逢年过节对歇马山有所打点,十七叔就暗中负责过好些次,跟潘成虎算是识得。我们要是前去歇马山投靠,应该会被收留。不过,歇马山在桐柏山虽说势力较大,但养活不了太多的‘闲人’,不可能让众人将家小都迁过去。我们初时过去可以隐姓埋名,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时日一长,歇马山其他小啰喽知道我们的底细后,很难保证消息不传出去。到时候就算巡检司不追查,州县也必然会再去为难我们的家人,大家都在头痛这事!”   他们离开青溪寨之后,昨日午前就藏匿到金砂沟来,对后续要怎么办,在徐怀过来之前,他们就讨论过好几回;却在徐怀到来之时,都还没能拿定主意。   二十多名武卒投匪或消失了,不是巡检司敢隐瞒不报的;而一旦确认他们落草为寇,州县也不可能没有后续的动作。   众人这时还是进退两难。   徐怀想到刚才脑海里闪现的那段记忆,低声问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就留在金砂沟落脚?”   “不是没想过,但是这里太难了,”徐心庵摇头说道,“你过来也看到了,金砂沟地形是险,从外面很难进来,但从头到尾,你看得见有几块稍稍平整的土地;还有一个,这里距离歇马山太近,一山不容二虎,我们想在这里立足,不用等巡检司动手,潘成虎都有可能会先派人过来打我们。”   徐心庵怕徐怀不明白,从篝火堆里捡了一根树枝,拿燃烧炭化的一头在石地上,简略的勾画出这左右的地形图来:   “歇马山就在金砂沟的源头,虽然东面另有出山的道路,但金砂沟始终是其后门——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我们在金砂沟自立门户了,难免会要从附近村寨刮取粮食盐铁,但这些村寨早就是歇马山的羊庄,怎么可能容忍我们染指?”   不管起初是否走投无路求条活路,但只要落草为寇了,杀人放火者有之,打家劫舍者有之,滥杀无辜更是不绝如缕。   不过,能在桐柏山里较长时间挣扎生存下来的山寨势力,跟周边的村寨、大姓宗族都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冲突不会太激烈。   有些山寨势力对周边能保证日常孝敬的村寨甚至能做到秋毫不犯,但也绝对不会轻易容许其他势力插足进来。   主要原因就是山寨与周边的村寨,已经形成的“供养”关系,不仅不容他人插足;偶尔有流寇越境作案,山寨势力还会出人出力捉拿,实际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官府的作用。   徐武江、徐心庵觉得他们不可能在金砂沟立足的关键原因就在这里;至于金砂沟是不是歇马山的门户,潘成虎等贼酋还真未必能有这个眼光。   徐怀也不以为留在金砂沟落脚是件容易事,但这段时日以来,他也一直在琢磨那些记忆片段的触发契机是什么。   这次闪现的记忆,涉及到歇马山金坑户,及他以往未曾听说溜槽法,他怀疑就跟金砂沟沙金有关。   至于怎么才能说服徐武江他们留下来呢?   溜槽法他还不清楚细节,就算再好用,就算是能以一抵十,二十多人留下来,也发不了横财,却要面对歇马山人马所施加的巨大压力,并非好的说辞。   更关键,不少人都倾向投靠歇马山,溜槽法这事更不能过早说出。   “你有什么想法?”徐武江看到徐怀过来报信后,就跟徐心庵坐角落里嘀咕,坐过来问道。   徐怀稍作沉吟,说道:“十七叔,不管多艰苦、凶险,大家还是要留在金砂沟立足。昨日十七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族人皆以为十七叔你们死于匪事,而出离义愤;这也使得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邓珪勾结。不过,太多人还是要依附于本家,时日一久,义愤之心便会消去,剩下的都是苟且。真正能令徐武富有所忌惮的,还是十七叔你们。只要你们窥视左右,像颗钉子钉在金砂沟,再借给徐武富一个胆子,他都不敢公然将大家的家小交出去!”   徐武江蹙着眉头。   不管徐怀是突然开窍也好,还是一直以来都大智若愚,徐武江还是能客观权衡眼下进退两难的困难。   徐怀的话只要有道理,他都能听得进去。   落草为寇当然非他所愿,他也不是怨天尤人之辈,但这么多人的生死存亡,都压他的肩上,叫他倍感沉重。   徐心庵多少还是难以接受徐怀如此大的转变,急着分辩道: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歇马山怎么可能容我们在这里落脚?”   徐怀知道心庵事事都听从徐武江的,所以还是继续劝说徐武江道:   “我前日潜入邓珪房里,从衣箱里拿出一些金银,而这里距离玉皇岭仅隔两道山岭,粮食棉帛盐巴等物可以从南寨直接翻山运过来,短时间内不用急着去勒索附近的村寨。而只要我们不跟歇马山争食,我想他们未必会急吼吼赶人……”   玉皇岭到金砂沟虽然山险坡陡,但这边仅有二十多人,每隔三五日安排人背一二百斤粮食过来,不是多困难的事。   就算徐武江他们没有什么积蓄,他前日顺手牵羊从邓珪衣箱里顺走的金银值上千贯钱,还是能抵用一阵子的。   而徐武江人虽然不多,但兵甲俱全,实力不弱,仅仅是小股在金砂沟一带活动,不去直接侵犯歇马山的利益,歇马山真未必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帮官府拔掉这颗钉子。   当然了,徐武江他们倘若想在金砂沟招兵买马、壮大势力,到时候必然会跟歇马山贼匪起冲突,但那是另外一说了。   可能到那个时候,才是说出溜槽法的契机。   “……桐柏山说是三百里方圆,但真正意义上的深山老林并不多见,我们投靠别家势力有诸多顾忌,但想要自立门户,不管跑到哪里,怎么可能不跟别家势力起冲突?我觉得这事不能瞻前顾后了。”   徐怀见徐武江有所意动,继续劝道。   “而哪怕暂时留在金砂沟,除了震慑徐武富不敢公然跟邓珪、陈桐等人勾结外,更重要的还是依仗鹿台南寨作为掩护,方便暗中送补给过来。倘若不靠着鹿台南寨,我们每隔三五天从哪里购买一二百斤粮食送入深山老林,怎么才能不被巡检司盯上?我们不能真当邓珪、唐天德他们是瞎子啊?”   “……你这憨……”徐心庵坐旁边听过徐怀这番话,都觉得自己有点被说服了,忍不住又要开口戏骂他是憨货,怎么知道这些歪歪道道?   “十七叔,要不把大家喊过来商议,徐怀的话,听着好像有些道理哦。”徐心庵转变主意道。   “四虎,你们过来……”   徐武江也认为徐怀的话有道理,但他心里更清楚,事态到这一步,能不能走下去,人心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才二十多个人,只要有一人心志动摇,有投靠徐武富或散伙各奔东西的心思,就有可能会出大问题。   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要尽可能说服每一个人。   徐武江招手将徐四虎等人都喊过来,将徐怀的意思说过一遍。   “我觉得这事能成啊,”徐四虎等人纷纷附从,两天来忧心忡忡,这一刻难得有些高兴的拍着徐怀的肩膀,“你顺手从邓郎君那里牵走多少金银?”   众人除了并不愿抛弃家小远走高飞外,甚至都还没有做好打家劫舍的心理准备。   前日还是官兵,今天就要落草为寇,干刀口舔血的事,谁能坦然接受?   徐怀既然顺手牵来不少金银,又能从鹿台南寨暗中背粮食过来,他们就无需迫于生存对周遭熟悉的村寨下黑手,这要比投靠山寨,或到其他地方拼出一条血路来更容易叫人接受。   “有两百贯钱!”徐怀说道。   徐怀没有说实话,主要是怕大家起了分赃后各自远走高飞的心思。   桐柏山田少粮贵,但两百贯钱,除去添置一些必需品,还能购入上百石粮食,足够大家在金砂沟吃小半年的。   现在大家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想到接下来半年内都无忧饥寒,心思也就没有那么慌乱了。 第四十四章 咸鱼岂能枉自   议定一些事后,徐心庵、徐四虎便先随徐怀潜回鹿台南寨。   徐怀以往笨拙,他娘在世怕他闯祸、走失,看他较紧,他对玉皇岭之外的峰岭,远不如徐心庵他们熟悉。   徐心庵也罢了,徐四虎跟他早已病逝的老子,早年都是南寨的猎户,能走善射,他知道山里哪些地方相对容易走。   他们还是要从山间里找出捷径,方便两相往来,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徐怀那般,有那样的身手跟强健体魄在深山老林里乱闯的。   “原本有棵树倒伏在这里,可以踩着过去……”   今年才二十四岁的徐四虎长得高壮结实,领着徐怀、徐心庵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被一道宽三丈余的深沟拦出去路。   原先横倒在深涧之上的大树,不知什么时候被山洪冲走,他们被拦在深涧的一侧。   徐怀探头看下去,裂沟有七八丈深,非常陡,泥石湿滑,底部有浅水流过,看左右却有不少大树,看来需要拿些斧锯过来。   人手有限,想要造一座木桥太费时日了,但从旁边砍倒两三棵大树拖到涧上,方便行走,却是容易。   除了这处深沟不怎么好绕过外,三人在灌木草丛间摸索着前行,沿途还有好些陡坡,但都不是太高。   以往徐四虎他们进山打猎,这种陡坡溜滑下去就行,以后要方便走人,凿些石阶就行,甚至更简单的,临时放置简易竹木梯子都成,徐心庵、徐四虎他们都能想到这些办法。   整体来说,玉皇岭到金砂沟之间没有道路,主要还是以往没有什么人走动,但真要开僻一条供小队人马进出的小路,并不是多困难的事。   ……   ……   徐怀与徐心庵、徐四虎赶到南寨时,徐武良已经提前准备好斧锯火折等物以及一口铁锅,在寨子外的山林里等候,徐心庵、徐四虎没有耽搁,带上这些必需品便返回金砂沟去。   徐怀则与徐武良先回到南寨家中。   徐怀他父亲徐武宣刚回桐柏山,手里还算宽裕,倒饬出的院落分前后两进。   虽说过去十多年,但即便徐怀这两年不在寨子里,平时也有苏荻她爹娘帮着打理,院子却也收拾干净,不显破旧。   徐武良是父母早亡,他从靖胜军回到桐柏山,南寨都没有立锥之地,父母留给他的茅舍也塌了,才不得不入赘到淮源镇去;这次他一家三口,与柳琼儿都暂住到徐怀宅中。   眼下这情形,柳琼儿断不敢回淮源镇,琴斋也留给徐嬷嬷、周嬷嬷两个不明所以的婆子看管——她窥着徐怀与徐武良回来,单在西厢房檐下候着徐怀,问道:“王禀相公那里,你真就撒手不管了?”   “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太多?”徐怀苦笑道。   “你在悦红楼怎么引诱我的,你这么快就忘了?”柳琼儿问道。   “我都没满十六岁,你不要张口污蔑我。”徐怀说道。   柳琼儿美眸瞪了徐怀一眼,说道:“落草为寇,总归没有出路的,你父亲当年能够洗脱干净回乡,是得遇王孝成这么一个贵人,你真就不指望王禀有东山再起之日?”   “不指望。”徐怀没好气的说道。   照后世那一小段文字记忆,王禀遇匪而死并没有惊起什么波澜,这足以从侧面证明王禀东山再起的难度了——皇帝老儿根本就不念着他。   徐怀对王禀东山再起不抱奢想,但柳琼儿绝不这么想。   柳琼儿在悦红楼这几年,可以说得上锦衣玉食,赎身出来,自然要有变化,但她也不敢想象她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容色为人贪慕的女子,跟着落草为寇,有什么好的命运等着自己。   她对王禀东山再起是有企盼的。   柳琼儿循循善诱道:“你即便不去指望什么,但诸多武卒心里没有一点指望,真就甘心跟着你们落匪,心里没有其他一点想法?”   “……”徐怀拍了一下脑袋,看向柳琼儿说道,“你还真是女诸葛呢,我都没有想到这点!”   落草为寇绝不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漫事。   诸武卒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对家小牵肠挂肚,都是普通人,叫他们在金砂沟落脚,十天半个月可能没问题,但三五个月之后真就难说了。   徐怀也看得出,这也是徐武江最担心的问题,其他却是其次了。   不管王禀东山再起到底有大的指望,但要说眼下能有什么将人心吊住,莫过于此了。   人要没有指望,跟咸鱼有啥区别?   他之前用这个理由蒙骗柳琼儿,这当儿竟然没有想到这点,还得亏柳琼儿提醒。   不过,想要用王禀东山再起去吊人心,他们就先得确保王禀不横死淮源,这踏马又绕回来了啊!   “武良兄弟!”   这会儿有人从竹篱墙外探头看过来,喊徐武良。   鹿台南寨这边的家小安顿,有苏荻、徐武良负责。   而苏荻她爹苏老常这些年在玉皇岭佃田耕种,这些年挑耕犁地,与桐柏山里的寨民没啥区别,但兴许是早年被迫四处逃荒的缘故,却也有几分阅历见识,人又孔武有力,习过拳棒功夫,在外姓寨民里威望很高。   有苏荻、徐武良以及苏老常等人在前面主事,徐怀就负责装痴卖傻。   他没事到南寨耆户长徐仲榆家院子前兜一圈,叫他不敢出来牵制苏荻她们,也方便脱身前往金砂沟联络徐武江他们。   徐怀见来人是徐心庵的父亲徐灌山,默不作声的站在西厢房檐下。   “灌山啊,有什么事找我?”徐武良从屋里走出来,招手叫徐灌山进院子里来说话。   徐灌山走进来,有些犹豫的看了徐怀、柳琼儿一眼。   柳琼儿扭身走回屋里,徐灌山这才跟徐武良说话:“这人是都搬到南寨来了,但各家佃种的田地却很分散,又不能叫大家不下田,你看这事如何是好?”   诸多武卒,除了徐武江这几年置办了十数亩薄田,稍有家资外,其他都穷家破户的。   家小里没有壮劳力的,多织布采桑;有壮劳力的便佃族里富户名下的田地耕种;也有人帮富户或本家打长短工。   总之,仅靠武卒那点的饷银,家小没办法都混个饱腹,不可能清闲下来等人养。   现在苏荻、徐武良他们将诸家小都搬到南寨来抱团,这事容易做,穷家破户,没有什么讲究,能腾出几间茅屋瓦舍就够了,但是白天不叫诸人劳作,就难办了。   最关键的是,南寨附近田少且贫瘠,南寨这边很多家小都要到北面岭下的青柳寨两岸佃田耕种,离开都要颇远。   “我知道,我待会儿去找苏老常问问他跟荻娘是怎么想这事的。”   徐武良先将徐灌山敷衍过去,待他走后,才看向一屁股坐泥地里的徐怀说道,   “这是个问题——徐武富、徐恒父子今天一天都没有什么动静,但肯定憋着坏,就怕他趁着家小出寨劳作,跑过去捣鬼。”   徐怀敲了敲门,将从里面虚掩着的门推开,见柳琼儿就站在门内侧听着,说道:“你想出什么辙没有?”   虽说被徐怀强拽入这是非里来,心里还难免有怨气,也最清楚徐怀的真面目,但柳琼儿这些年在悦红楼迎来送往,久历风尘,没事与徐怀“打情骂俏”,也是打心底自视比他年纪居长。   在徐武良面前,柳琼儿却还是端庄姿势,怕被瞧轻了出身:   “庶民劳作以足衣食——对劳作惯的人,要他们留在南寨三五日不出,没有什么问题,但七八日一过,怎么还可能坐得住?之前太仓促,没有考虑周详,却不是没有办法补救,徐怀顺手牵羊,从邓珪那里拿来不少金银,将诸家小在南寨之外佃种的田地都退去,都换南寨附近的田地佃种,又或者在南寨附近找一桩能安家小心思的生计,甚至直接组织人手去开垦荒地,让家小都忙碌起来,就可以了!当然,徐氏一族的富户,基本都唯徐武富马首是瞻,这事叫家小分散去谈,必然会受到推搪,你们当牵头去促成这事!”   “……”徐武良有些迟疑的看向徐怀,柳琼儿这主意听着不错,但金银是徐怀从邓珪那里顺手牵来的,在他看来就是徐怀的,得徐怀拿主意。   “武良叔,那些金银往后交给柳姑娘打理吧,十七婶那边需要什么用度,都从柳姑娘这里拿……”徐怀跟徐武良说道。   前日潜入邓珪宅中看过秘函后,就直接出军寨去见柳琼儿、徐武良,顺手将那一小袋金银都交给徐武良帮他收着。   除非他现在就抛下他人远走高飞,要不然在这个节骨眼里,钱财就是身外之物。   而他同时也觉得应该给柳琼儿找点事做。   “嗯,那我这就去找苏老常说这事!”   徐怀这么说,徐武良便应下来,回屋从婆娘葛氏手里将那袋金银拿来交给柳琼儿,又拿上挎刀,便去找苏老常、苏荻商议这些事。   徐武江这些年积蓄有限,今日几十贯钱掏出去,苏荻囊中便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钱粮怎么得行?即便在徐武良心目里,这些金银都是徐怀的,但临时拆借一番,不算什么事,只需要将账目记清就可以了。 第四十五章 促膝廊前说恩义   当徐武良的面没说什么,柳琼儿还将那袋金银收下来,但徐武良一走,她美眸瞥向徐怀,说道:“你却是聪明,知道想着法儿白使唤人,自个儿装痴卖傻,啥事都不用去管。”   “你要不愿,那这些银子我都交给十七婶去。”徐怀说道,伸手要将锦囊拿过来。   “谁说我不管了,”柳琼儿手缩到背后,不叫徐怀抢走锦囊,说道,“别人都唯徐武江马首是瞻,更不要说诸武卒都服他管,你要是将金银都交出去,最后真要能成什么事,你可捞不到什么好处啊!”   “这节骨眼算这些账作甚?”徐怀有些粗枝大叶的说道。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你与徐武江只是族叔侄,”柳琼儿说道,“就拿这金银来说,你要挨家挨户白送三五十贯钱去,他们初时会感激你,但时日一久,他们便想从你这里得到更多,有良心能记住恩情的却不会有几个——你以为个个都会像徐武良那般真心对你?”   “武良叔却是对我好!”徐怀笑道。   徐武良居于柳条巷,平时葛赖皮等人上门讨债,他都隐忍赔笑,但在见到葛赖皮对自己心怀怨毒后便出手杀人,这样的维护之情,徐怀他自己都难以想象,不敢奢望再有第二人能如此待他了!   柳琼儿继续说道:“而今日叫他们一个个从你这里拿走金银,都叫他们写下借条,那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到什么时候,这都是他们欠你的,在你面前都要低上一头。你说这账目要不要算清楚?”   “你平时在悦红楼也没事尽琢磨这些?”徐怀好奇的问道。   “你说我在悦红楼,不琢磨这些,该琢磨什么?你真以为我琴棋书画皆擅,就能在那火坑时不被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啊?”柳琼儿觉得被徐怀看轻了,神色有些黯淡,幽然道,“你也不要觉得我心机深,即便是真正落草为寇,每次打家劫舍,一半钱财归入公库,一半钱财诸当家头目摊分,这都是有规矩的。”   徐怀微微一怔,才突然想明白过来,柳琼儿在悦红楼好听客人的墙角,实非什么恶癖,而是想多些从火坑里挣扎出来的资本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账目算清楚是比较好,”徐怀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说道,“我在金砂沟跟十七叔他们说过,这次从邓珪那里顺手牵来两百余贯钱。我这么说,主要也是不希望其他人见财眼开,起分财远走的心思。所以这笔金银,你拿两百贯钱出来交给十七婶——这算是我之前所说那番话的一个交待,剩下的便说都是你从悦红楼带出来的。你等武良叔回来,也跟他说一声。这以后谁要从你这里拿钱,都算拆借,要给你写下字据……”   “你不嫌我太心机就好。”柳琼儿说道。   “怎会?这事怎么说,都是我强拽你进来的。”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从悦红楼赎身,到铁石巷置办宅院,再撤回到鹿台寨来,这几桩事连着发生,可以说是应接不暇,连个喘息的空当都没有。   她不知道徐怀这个年纪,怎能如此淡然,但柳琼儿她自己满心慌乱,到这会儿都还没能真正定过神来。   她此时劝徐怀算清楚账目,与其说是替徐怀出谋划策,不如说她更想着找到能发挥她作用跟价值的事拽在手里。   这样才能在这伙贼不像贼、兵不像兵的群体里,找到自己的地位,慰平自己的心慌。   要不然,她算什么?   徐武良很快就返回来,徐怀怕柳琼儿张不开口,他直接将清账之事说给徐武良听。   “这么做最好!”徐武良拍着大腿叫好,说道,“我刚才跟荻娘、苏老常、徐灌山他们商议这事,也是说他们牵头去办这事,但诸多用度都暂时从柳姑娘这里支借……”   徐武良心思没有那么细,但也清楚柳琼儿的根脚浅,不怕她敢昧下这笔钱物,暂时放到她名下,对各方面都有说辞。   “这金银暂时放到我名下,我也不敢昧徐怀的,但徐武良,有句话我得跟你说在前头。”柳琼儿说道。   “你说。”徐武良瓮声说道,不懂柳琼儿又叽叽歪歪想说啥。   “除非徐怀说话,要不然这钱物如何支度,都得我点头才算数,你徐武良说话不管用——你要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可不想被你们白白推出来当这恶人。”柳琼儿说道。   “徐怀说将这钱物交给你掌着,将来要有谁想插手,也是徐怀讨进门的新媳妇找你,我管这事做甚?”徐武良说道,又将婆娘、女儿小环从屋里唤出来,吩咐她们即便在南寨,这院子里也是柳琼儿掌事。   徐怀看天时尚早,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我这得去找徐武碛,将那张长弓讨回来!”   诸武卒从军寨带出两把神弩臂、六把长弓,算得上利器,但他们在南寨这边仅有一把长弓,昨日还被徐武碛强行缴走。   他当然得想办法将这张长弓拿回来,顺带看看北寨那边的动静。   徐武良不放心徐怀一人过去,说道:“徐武碛翻脸不念旧情,你去找他,怕是讨不回那张长弓,更不要说徐武富父子居心不良——我陪你走一趟。”   ……   ……   出南寨,就是玉皇岭的北坡草场,此时正值三月末,树稀草茂,一群群牛马正在坡地里啃食着青草。   徐怀站在寨门外,没有急于下山去北寨,而是看着这树稀草茂的北坡,听风声里杂夹着牛马嘶啸。   虽说玉皇岭北坡,加上左右山地可利用的草地,加起来有近万亩,但天然草场的载畜量很有限,粗粗估算驴牛骡马等大型牲口约七八百头,还同时有近三千头羊放养于此。   徐氏先祖迁徙玉皇岭的历史,只要进族学都会有讲,徐怀也对此也很熟悉。   那时中原刚刚结束战乱,大越王朝初创,天下人丁锐减,为休养生息,朝廷奖励生产,基本上丁壮都得授田,规模之大是今人所难想象。   当时玉皇岭徐氏加几家小姓,总人口都不到五百人,完全没有能力彻底开发这么大片的土地,耕牛等大型牲口也仅有四五头,故而南北坡的草场、山林都划归为族产。   差不多在三四代人苦心经营之后,北坡草场才形成一定的牧养规模,但宗族家主传到徐武富曾祖父,北坡草场以及青柳溪两岸的肥沃田地,通过不断的置换、兼并,大规模往少数人头上集中。   徐武富曾祖父之后,又衍生出十三房,包括这一辈家主徐武富以及徐仲榆、徐伯松等家在内,在玉皇岭最为富贵,血缘关系也最近,在玉皇岭又被称上房徐。   玉皇岭大片的田宅草场,乃至在淮源、泌阳经营的栈铺、骡马市都主要集中在上房徐手里。   而徐武坤、徐武良、徐武碛以及徐怀的父亲徐武宣,虽然以追溯五代先祖的小宗之法算,还没有出嫡支,但已彻底破落了,跟其他旁系族人以及小姓一样,都统称为下房徐。   当年落草为寇、最后收编到靖胜军的,都来自下房徐。   这一“上”一“下”,就隔开了两个绝然不通的世界。   徐怀心里也是奇怪,怎么有这样的感触,默默的与徐武良往北寨走去。   走入北寨,一条土道直贯北门,接青柳溪河桥,往北可去淮源,在这条寨中土道的中心,有一条石板横街与之正交。   这条横街便是北寨的富人集中区,除徐武富外,上房徐还有六房宅院都座落在这条横街上,从横街走到东首,北侧为徐氏宗祠,南侧为族学;有一条小巷从横街往南延伸进去,巷东习武为获鹿堂,巷西习文为鹿鸣堂。   传闻徐氏先祖避战乱迁徒桐柏山中,经玉皇岭看到有白鹿立于石台之上,落脚之后修坊建寨,遂名鹿台;而诸寨内较为重要的建筑以及不多的街巷,多以鹿为名。   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平日除了跟随徐武富在泌阳等地办事,他们还是获鹿堂的枪棒教习,徐怀当然是直奔获鹿堂来堵。   与鹿鸣堂书塾不同,获鹿堂前后四进院子,当中一进院子最为开阔,是一个能供两百列阵的小校场,也是获鹿堂的演武场。   鹿鸣堂、获鹿堂的院墙都不高,也没有必要搞深宅大院,浪费建筑材料,徐武良就留在演武场外;徐怀为免有心人抓他把柄,将佩刀摘下来给徐武良,独自空手往演武场里走去。 第四十六章 纨绔少年勇   演武场有数十子弟此时正在两名教习的带领下,正耍练拳脚枪棒,看到徐怀走过来,大多数人都停住手。   说是诸寨徐氏子弟都可入族学,学文学武都可,文武兼修也行,族学之内产生的诸多费用,都从族产所出拨支。   而事实上,下房徐的子弟,也就幼时放过来厮混三四年,到十二三岁能抵半个壮劳力之后,大多数就要跟着下田耕作,或找门路去当学徒。   真正能在族学坚持到十五六岁乃至十八九岁的,主要是上房徐以及下房徐里少数家境有些宽裕的子弟。   走进演武场,徐怀想到他父亲死后,他娘含辛茹苦拉扯他,笨手笨脚到十四岁没有学成什么,却还坚持让他留在族学里厮混,还真是不容易。   当然,他家就几亩薄田,也不知道徐武良、徐武坤等人接济他家多少,才叫他没有营养不良。   “你这笨货,跑过来作甚?”   三名少年从演武场一角走过来,挡住徐怀去路。   为首者是徐武富的幼子徐忱,身量也极高壮,他学文不成,平时就好玩枪弄棒,即便是与徐心庵同年,却也不急着跟他父亲徐武富、大哥徐恒到泌阳城里学做事,他人留在鹿台寨,有事没事都喜欢跑获鹿堂厮混,是徐氏头一号纨绔子弟。   因为徐忱是少公子,力气大,枪棒功夫强,出手也阔绰,他在获鹿台自然就是诸子弟之首。   徐忱带着两名跟班走过来,其他少年很快也就自发的站到他身边,有十多个少年,跟徐忱性情不投,又心高气傲不愿附从徐忱,也是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   徐怀看看身前四五十号人,再看看身侧、身后空无一人,心想这场面可真是叫人能深刻理会什么叫“势单力薄”啊!   “我找徐武碛……”徐怀双臂抱在胸前,瓮声说道。   “你们围在这里作甚?”   徐怀进演武场,徐武坤就看到了,这时候从后面草堂里走出来,喝斥诸少年都散开。   “这憨货过来找武碛叔,与你无关。”徐忱瞥了徐武坤一眼,冷声说道。   徐武碛为徐武富依为左膀右臂,为人又铁面无情,徐忱也惧他,但他还不把地位、声望要比徐武碛低一截的徐武坤放在眼里。   有徐忱的态度,当即就有几名少年挡住徐武坤的去路,不叫他走到徐忱、徐怀跟前来。   演武场上房徐与下房徐子弟相当,但上房徐子弟的地位太突出了,很多下房徐子弟十二三岁之后还留在族学,更多是他们的跟班。   徐怀脚踹徐仲榆、徐恒,虽然将唐天德赶跑,但上房徐子弟知道这事,心里不会感谢他,却满心义愤,怨他落了上房徐的面子。   徐怀不自投罗网,上房徐的子弟都商议着要找上门去收拾他。   徐武坤百般维护徐怀,大家都是清楚的,这时候有徐忱一个眼色,在演武场里谁会再给他面子?另两名教习都悄悄的走开了,不想自讨没趣。   “徐怀,你回南寨去,不要在这里放肆!”徐武坤没有看到藏身院外榆树后的徐武良,怕徐怀犯倔吃大亏,厉声赶他回南寨。   挡在徐武坤身前的几人,都是十七八岁的族中子弟,身手都还不错,徐武坤不能去拿兵刃下重手,即便身手是要强横一截,也是双拳难抵四掌,眼下只想着徐怀能听懂他的话,不吃眼前亏。   “我来找徐武碛拿回长弓!你们不能黑我一张好弓,那是我借武良叔的。”徐怀眼角余光打量着演武场左右的情形,这叫他的眼神定定的,真像是愣劲冲头的样子。   “你先回去,那弓我帮你找徐武碛去讨——我本来晚上就要去找你。”徐武坤叫道。   “东西还没有拿到手,怎么就要走啦?”徐忱挽起袖子,冷声道,“昨日在南寨,你犯浑脚踢仲榆叔爷,今天不拿宗法治你,你这个笨货大概不知道什么叫个‘怕’字。”   “徐忱,轮不到你滥用宗法,小心宗法收拾你。”徐武坤厉声叫道。   “徐忻,你祖父被这蠢货踢伤,你出手收拾他,便不怕有人再叽叽歪歪了!”徐忱对身边正咬牙切齿徐仲榆嫡孙的徐忻说道。   徐怀那日犯倔,手持长弓利刃,别人怕他动手不知轻重,轻易不敢逼近他,但今日徐怀空手走进演武场来,这院子里诸多少年,没有一个会再怕他。   谁都知道徐怀空有大力,但实在笨拙,只要避开跟他正面硬打,在场至少三成少年,自信能将徐怀耍得团团转。   徐忻没有亲自看到祖父被徐怀踹倒的情形,但徐仲榆昨日午时回去便一病不起。他家宅子里上下老少都咬牙切齿,还是徐武富派人过来安慰,说这节骨眼,徐武江等人都生死不明,徐氏内部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只是徐武富派人说的这话,叫他们心里更气。   徐仲榆子侄辈或许还能忍,但徐忻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跟徐忱他们正是横行霸道,看谁不服就想灭谁的阶段,看到徐怀还敢跑获鹿堂来,怎么会放过他?   徐忻不算徐氏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身手不如徐心庵、徐忱等人,但伏蟒拳也打得有模有样,一个虎奔步,身形轻跃,将全身气力集中到右拳上,便朝徐怀重劈打来。   不过徐忻身量不高,重劈拳讲究自上而下崩砸,他无法直接攻势徐怀面门、喉管等要害,一拳落在徐怀的胸口。   徐怀往后退了一步,暗感徐忻这一拳有两百斤气力已是不少,但对他来说,还是不够看。   “你与这呆货正面对打作甚,侧打他的腰眼!”徐忱抱胸观站,还不忘指点徐忻。   在徐忱看来,徐怀身高体壮,皮糙肉厚,筋骨也比所有少年都强健,换作他跟徐怀正面对打,也会吃亏,但徐怀笨手笨脚,想要将他击倒,游走身侧,去攻打他侧面的腰眼、腋下等要害,能轻而易举将这蠢货拿下;然后就可以耀武扬威将这蠢货绑到宗祠去收拾。   徐忻出手也是试探徐怀,将徐怀打退一步,见徐怀皮糙肉厚竟然还伸手朝自己抓来,他猛然往后跃出,像羚羊一样轻巧。   徐忻脱离徐怀的攻击范围后,双手蜷捏起来,有如蟒首,横移到侧面,以从枪术长刺中化变出来的戳拳,去攻击徐怀的腰腋要害。   徐怀正面多挨徐忻几下,伤不了皮毛,但还不敢放开腰腋要害吃徐忻的重击。   当下他也不跟徐忻正面交锋,转身就往演武场一角的老榆树跑去。   人再蠢,也不能叫人围住打不是?   徐怀转身就跑,徐忻飘乎的戳拳当然无法打到他的侧腋,又拿重劈拳狠心朝徐怀的后脑勺打去。   徐怀转身,一拳跟徐忻对攻在一起。   拳拳相击,咔嚓一声碎响,听得旁边众人心里碜得慌,再见徐怀丝毫无事收拳立住,徐忻生生被震退三四步才收住脚,右手鲜血淋漓的垂下来,不知道两人对攻一拳是不是震断了他的指骨。   “这呆货都是蛮力,你跟他对拳作甚?”   徐忱看徐忻跟徐怀对攻一拳,手臂半天都抬不起来,徐怀却跟没事人一起,气恼徐忻太蠢,这么久连一个笨货都收拾不了。   徐忻有苦说不出,直想叫徐忱自己去尝试一下这莽货那钢筋铁骨一般的拳头,以往都说徐怀这货皮糙肉厚,但谁能想到他的拳头这么硬,跟他娘青岗岩一般。   徐忱不理会徐忻,叫身边人道:“拿棍棒来,这畜牲拿脚踢五叔祖,我们便打折这畜牲的腿以行宗法!”   有人想在少公子面前表现,徐忱话声刚落,便有两人跑去场面的兵器架,拿到黑漆长棍,摆开伏蟒枪势,从左右朝徐怀捅来。   徐怀让开一支长棍,眼疾手快,翻肘以右臂外侧接住右侧长棍一捅,反缠住棍头一把,猛然一抽一递。   那少年远不及徐怀力大是一方面,而两段劲力抽送相反,他不仅握持不住棍尾,还眼睁睁看着棍尾毫无停隔的朝自己的胸口捅来。   少年下一刻直觉胸膛似被钝头的棍尾刺穿,身体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地方,愣愣看到那支长棍还在徐怀手里,斜过身便往左侧反抽过去。   那长棍去势快出残影来。   左侧那少年举棍上荡,想要将徐怀所夺长棍格开,随后再抢攻徐怀正面被打开的门户,将其击倒在地。   左侧少年想法不错,但两棍上半部交击到一起,徐怀所持之棍并没有被格开,棍头部位像水波微微一颤,以难以想象的微小孤度,在少年肩头啄了一下。   几疑是错觉,但衣袍搅碎,破开一个血洞,那少年痛得握不住长棍,只得弃棍后跃,怕徐怀趁机重抽他的头颅、面门。   诸少年要么没有看清楚这一幕,要么就以为是自己眼花,棍头怎么可能会像蛇颈般晃动了一下?   徐武坤却是激动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伏蟒枪的弹荡劲!   这才是真正的伏蟒枪,整个徐氏都没有几人掌握。   徐怀竟然掌握其精髓,而在反抽之间妙至毫巅的击中对手的肩头,令其失去再战之力。   徐武坤激烈的泪水都要夺眶而出。   这证明昨日见到徐怀连珠射出三箭,不是他老眼昏花。   徐怀此时无暇关注徐武坤的神色,他击退两人,但只是叫徐忱身后的诸多少年更为激动,稍有不慎,这么多一哄而上,他吃屎也得逃荒而逃。   徐怀狰狞的盯住徐忱,将脚下那支打落的长棍勾起,朝徐忱踢去,说道:“你要打折我的腿?看来要你亲自动手了!” 第四十七章 少年如恶虎   徐忱虽说纨绔,但在诸少年中他的身手不比徐心庵稍差,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   他反手将长棍抄接住,眯眼盯着徐怀,像毒蛇一般。   伏蟒枪他也练出弹荡劲,当然能看出徐怀那一棍反抽的微妙处,知道棍头借第二段弹荡劲发力,以异常的角度微微曲弹过去数寸,啄击到徐志肩头绝不是错觉。   徐怀年少在族学,经常是诸少年戏耍的对象,因此他跟随到徐武江、苏荻身边后,即便隔三岔五也有机会回到玉皇岭来,但也会避开北寨。   徐忱这两年都没有机会见到徐怀,没想到这憨货愚钝如故,身手却提升这般层次,看上去也远比两年前灵活得多。   当然,徐忱并不会因此畏惧就是了。   徐怀即便武艺提升极大,但在他眼里却依旧是个鲁莽痴愚的笨货。   临敌对阵,要讲究审时度势,没有一点心机,凶猛莽撞管什么屁用?   不过,恰恰因为如此,他才不会逞匹夫之勇,接受徐怀的单挑。   上房徐的子弟,怎能逞匹夫之勇呢?   那还需要花钱粮养这么多的庄客作甚?   徐忱往后退出一步,挥棍前指,厉声叫道:“众目睽睽之下,徐怀这笨货行凶伤人!都给我上,打死打残,一切干系都我来担着!”   徐忱往日在获鹿堂一呼百应,诸少年没有谁敢忤逆他的心意;诸教习除了徐武碛之外,其他人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不过,听得他要众人把徐怀往死里打,大部分人都犹豫起来。   当然,也有十数少年唯徐忱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他们心里也恨徐怀折他们的面子。   看到徐忻三人折戟而归,也都以为他们是太过轻敌才失手,没有生出畏惧之心,这会儿听得徐忱号令,早将棍棒抄在手里的十数人,便如虎狼一般挥棍抢上。   演武场旁的兵器架上,所放置的兵器都是给诸少年习武所用,怕有误伤,以钝头棍棒以及木盾为主,有几把长刀也没有开过刃,杀伤性不强。   徐武良在院墙外担心徐怀会吃亏,这时候还能勉强按捺住没有出手。   徐武坤却按捺不住,连声喝骂见徐忱、徐忻等人都没有停手的意思,捋起袖子便要上前,一只枯瘦的大手像铁钳般,从后面按住他的肩头。   徐武坤转头见徐武碛站到他身边,急道:“你还不制止他们乱搞。”   徐武碛面无表情的盯着场上,说道:“叫他这混帐家伙吃点苦头,你莫管!”   “可是……”   “没什么可是。”徐武碛无情说道。   听徐忱号令而动,大多数是上房徐子弟。   这些少年不管资质如何,打小就弄枪舞棒,吃食又好,筋骨比下房徐的子弟健壮多了,并且年纪多在十五六七岁,正是气血旺盛之时。   徐怀再强的自信,也不敢自以为能当面接住十一二支长棍捅刺抽打。   徐怀长棍拖在身后,掉头就跑。   “他到底是开些窍,没有蛮干。”   见徐怀还知道逃跑,徐武坤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见徐怀都跑到演武场院门处,竟然没有跑出去,却贴着矮墙内侧往演武场南面跑去,他跺脚朝徐怀急骂,   “你这憨货,倒是往外跑啊,你怎么又绕回来了?!徐武江这两年都没有教会你逃跑吧?”   徐怀哪里是不会逃跑?   徐武碛等人从靖胜军归乡,除了乡兵秋训以及统领庄客外,平时还轮流在获鹿堂任教习,战场之上的军阵冲杀之法,也都揉入伏蟒拳及刀枪之中,传授给族中少年。   要是这十数少年各持棍棒、牌盾以及无刃长刀,照着军阵围杀的规矩,分作两队从左右包抄过来,徐怀除了脱荒而逃,不会有其他选择。   然而这十数少年自恃人多势众,又想在徐忱面前表现、争功,人人争先恐后打杀过来,哪里想到以众欺寡,对付一个他们平时绝看不上眼的憨货、莽货,还需要讲究军阵之法?   这当然就叫徐怀看到机会。   演武场当中空旷,但靠院墙还保留桑榆等树木遮阴,诸多像练力的石骨碌、兵器架也都靠边摆放。   最初就不打算听徐忱招呼的十数少年都退到墙边。   这些都是障碍物。   徐怀绕着墙走,很快就将十数少年拉散开。   仅有两名腿长力足者紧跟在他的身后,一人举长棍、一人举狼牙棒朝他打杀过来。   徐怀将长棍当枪使,转身荡扫,先将左侧那人长棍打偏到一侧;继而又以长棍当刀,任其拖地,他以背脊椎为根,身形骤然侧转过来,身体鼓荡起强力的甩劲,以拖刀势将落到身后侧的长棍,朝所持狼牙棒那人重抽过去。   左右没有他人牵制,仅从正面对攻,这诸少年哪有人会是徐怀的敌手?   长棍怒抽过来,当头晃过残影,风声破啸,那少年慌忙举狼牙棒格挡。   除了徐武碛、徐武坤站在廊前外,这会儿又有多名教习以及庄客闻讯赶来,徐怀不可能大开杀戒,真将那人头颅当作一截枯树打成十瓣八瓣的碎片。   徐怀已经窥得举重若轻的藏敛堂奥,他这一转身拖刀重抽,看似出手凌厉如风雷,但将与狼牙棒相击之时,徐怀浑身筋肉在背脊骨的带动下振荡起来,长棍随即像蟒身一样微微颤晃起来,第二段弹荡劲提前使出,以力卸力,便在微毫之时止于长棍抽打之势。   徐怀脚下往后滞退半步,长棍下撇,身形矮蹲如跨马背上,重抽瞬息间转为攒刺,便往那人胸口捅去;将他这两个多月来苦练对筋骨的控制水准,彻底的展露出来。   而攒刺作为伏蟒枪最基础的枪势,其实极难练成。   枪头刺出需要有一股晃动震荡的劲蓄藏在枪首部位,枪刃之后像毒蟒突然蹦起晃动的三角毒头一般,又快又狠的扎出,以更为迅雷不及掩之势抽回再扎。   所谓人如龙、枪如蟒的精义,在攒刺之中体现最淋漓尽致。   长棍没有枪刃,徐怀也没有杀人之意,然而连着三下重刺扎在胸口,这名平时以勇武自诩的少年就被直接打憋气过去,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天往后倒去。   又是在这眨眼里,被干翻一人。   关键这人平时还显得勇武过人,比徐忻都要强出一截,看他一招之下就被打得生死未知,后面追过来的诸少年都是一愣,心头禁不住生出寒意来。   “操你大爷!要杀来杀!”   徐怀这时候再不后退,借助这气势,大吼一声,如猛虎下山般往散乱心慌的诸少年反杀过去。   江湖枪术,讲究十步杀一人,一根长棍在手里可能会舞出花来,但军队刀枪,讲究的是一步杀一人。   徐怀跨步反杀,不但不快,甚至还相当的拖泥带水,简直就像在往前蹚着步子在走。   而他以持枪势将长棍端于身前,有如毒蟒盯住一个个心生惧意的猎物,也没有多余花哨的动作,但以攒刺、格挡、拨打、抽劈最为简练的动作,与那些散乱慌张的少年接招。   徐怀出手绝对不快,但诸少年却觉有头恶虎朝他们噬来,即便慌乱间与之对敌,棍棒相交间传来的劲力巨大,而徐怀每一势简单的枪棍都会藏有一两个琢磨不定的微妙变化,令他们难以应付。   几乎没有一人能接得住徐怀三下,常常一两下就被徐怀打落手里的棍棒,然后再被打得痛叫惨嚎,狼奔豕突,完全忘却徐武碛平时所教授的军阵合杀精髓。   “你看见没有,徐怀所使是真正的伏蟒枪——苍天有眼,他开窍了!”徐武坤激动的抓住徐武碛的臂膀,见他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恨不得将他的眼睛再扒大一些。   “狗屁伏蟒枪,仅是这群废物心有惧意、不敢与之对战罢了!”徐武碛冷哼一声,看不惯徐武坤太过激动,将他的手甩开来。   这也不能说徐氏年轻一代太差劲。   事实上,徐氏年轻一代,将伏蟒枪练到藏劲于枪层次的,除了徐忱、徐心庵之外,也有那么几人。   不过,这几人年纪轻轻便习武有成,哪怕是下房徐出身,也多心高气傲。   徐忱平时又目中无人,谁不顺他意,说垮脸就垮脸,打骂跟随他的人也有过几次,心高气傲之人哪个会凑到他身边去?   徐怀今日过来,一开始就冷眼站到场边旁观的徐氏少年,就有几个人枪法不错,他们看到徐怀如恶虎扑食外,将徐忱身边的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也是暗暗吃惊。   他们却不是看出徐怀先逃跑后反杀的微妙用心,毕竟徐怀表现得太像走投无路不顾一切的莽打莽冲。   叫他们心惊的是徐怀这种狭路相逢的莽撞气势,令他们自疑,自己站在徐怀面前能接住招…… 第四十八章 分道扬镳常事   前后就一盏茶工夫,连同徐仲榆嫡孙徐忻在内,获鹿堂十五名少年都打得头破血流、鼻青眼肿,要么远远的畏惧躲开,要么躺在地上呻吟哀嚎,却没有一人能在徐怀手下走过三招。   谁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就一盏茶工夫,想将十五头猪打倒也很难啊,然而徐氏这些娇子们,却个个人骨断筋折,或躺或躲,无人敢再站出来面对徐怀。   众人这时再看徐怀,当真是恶虎出山。   即便徐怀没有大开杀戒,但多数人都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者,他一张白净的脸以及身上衣衫也都沾染许多血迹,看上去额外的狰狞。   刚则易折,而获鹿堂诸少年用于习枪的长棍都不是什么好料,将一干少年打趴打退,第三根长棍也在徐怀手里断成两截。   不过,地上到处都是打落的棍棒,徐怀又随手捡起一根长棍,像猛虎一般,朝眼里已有惧色的徐忱杀过去,嘴里还疯癫的嚷嚷大叫:   “徐忱,叫你老母来杀你大爷!叫你老母来杀你大爷!”   徐忱心生惧意,哪里真敢跟杀疯了似的徐怀对战,转身便往廊下逃去,朝徐武碛大叫:“武碛叔救我!徐怀杀疯了!徐怀这痴货杀疯了。”   徐怀疯不疯,徐武碛等人看得清楚,至少还没有超越界限。   因此很多闻讯赶来的庄客,这时候还是站在院墙外看热闹,一方面为徐怀的凶猛震惊,一方面为诸少年的不成器叹气。   十五六个少年,但凡有三五个不怕死不贪功的,都不至于被打得这么惨。   徐忱想逃,徐怀却不想饶他,箭步前冲,待徐忱距离廊前石阶还有三步距离,他平掠地面,手中长棍便如钢鞭,凌空往下朝徐忱的后脑勺抽去。   战场之上,枪矛罕用抽打,徐怀这一势是从伏蟒刀冲步斩虎势化用过来,主要利用步法将腰腿、脚掌、脊椎等部位都精准的调整到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骤然爆发出来,贯注到这凌空而下的一抽(一斩)之中。   徐怀这一棍也着实凶猛,就听得棍劲在空气中炸出尖锐的厉啸。   徐忱虽然心里惊惧,但听风势炸响,也知徐怀从后面追杀过来的这一棍威势不小,拧转身举起长棍,头往一侧歪去。   徐忱也是够机敏,他这么做是避免手中长棍被天生巨力的徐怀直接抽断,再抽中他的头颅。   “咔嚓”一声巨响,交击到一处的两棍瞬时皆断。   然而徐怀所用的力道大到难以想象,他重砸下来的长棍仿佛从当中炸开,木屑、木刺横飞,徐忱还算白净的脸顿时被刮出数道血痕。   要不是徐怀手中长棍太过硬脆,徐忱都怀疑自己还有命在,后脊背汗津津而下,暗感这厮如此之大的劲道,他即便是偏过头去,肩颈被狠狠的抽中,也得丢掉半条小命去吧?   自己怎么就没事去惹这杀胚?   徐忱心里是真正惧了,看徐怀竟然还弯腰去捡身后被他打落的长棍,连滚带爬冲上台阶,求徐武碛、徐武坤救护。   看到徐怀那疯狂重抽,在院墙外看热闹的庄客、教习倒吸一口凉气之余皆心惊胆战。   他们都不知道真要看徐忱被徐怀一棍抽死,要怎么跟家主交待,而这时候见徐怀竟然还要去捡长棍继续追杀徐忱,都又惊又怒的大骂道:   “胡闹!胡闹,你这莽货(杀胚、狗东西),快快住手,你想杀人不成?”   徐怀弯腰去捡地上的长棍,一道劲风迎面逼来,他左腿屈膝跪在地面,身形硬生生往左侧旋开数寸,一道长棍重劈至他的左肩之上戛然而止。   “获鹿堂岂是你这小畜生撒野的地方?给我滚出去!”徐武碛拿长棍凌厉的指着徐怀的肩颈,厉色喝斥。   “弓还我!”   徐怀不知道徐武碛手中这支长棍何时会化作暴风雨般的攒刺笼罩过来,保持住单膝跪地的姿态,没敢立时起身,但手里也抓住身后一支长棍,随时做好避开徐武碛第一下攒刺即予以还击的准备。   “叫徐武良有胆进获鹿堂来拿!”徐武碛瞥了一眼从院外老槐树后露脸的徐武良,又盯住徐怀不无威胁的说道,“又或者你自信能赢得了我这手中长棍!”   看到有两名教习将徐忱护住,徐武碛又亲自出手,其他教习、庄客才稍稍安下心来,没有急着冲入场中。   “赢你何难?”   徐怀也是打杀得性起,看徐武碛稍收长棍许他先出招,左手抓住长棍往前一滑,棍尾变棍头,又成双手握持势,矮蹲着便朝徐武碛小腹攒刺过去,棍头如毒蟒钻洞而出。   徐武碛却是不躲,手中长棍同样如毒蛟钻出,电光火石般往徐怀胸口刺来。   “哼!”   徐怀仿佛被千钧重锤击中,身子不禁往后翻滚才将那巨力卸去,但一口气被憋在胸口也是难受之极。   他还是保持屈蹲警惕的姿态,手握长棍,盯住徐武碛犹站在原地却没有抢攻过来,才知道刚才互捅一下,他已经落在下风。   “我打不过你,这弓不讨也罢!”徐怀站起来将长棍一撅两断,恨恨的扔入场中,转身朝演武场辕门外走去。   “武碛叔,怎放这小畜生走?”徐忱大叫。   “还不够丢脸吗?”徐武碛冷声斥骂,将长棍往徐忱递去,“你有本事,你去将这小畜生留下!”   徐忱没敢再吭声,他知道徐武碛铁面无情,惹恼了他,自己少公子这个身份不管用。   但徐武碛就是这么一个人,父亲才最信任徐武碛,他跑去告状都没有用。   徐武良这时候走到辕门前,迎上胸口挨了一记重创、走路都有些困难的徐怀,将直脊长刀递给他后,冷冷看向左右围过来的诸多庄客、教习。   鹿台诸寨现有五十多名教习、庄客,身手最强横的无过是十二名从靖胜军归来的老卒。   不过,徐武良心里清楚,不是每个人都念旧情,又或者旧情抵不住眼前的苟且,抵不过一日三餐饱腹,抵不过自家的妻儿老少,甚至抵不达他们讨好家主徐武富的迫切心情。   这叫他心里不爽,却又无可奈何!   徐怀揉了揉还痛疼不已的胸口,将刀抱在怀里,转身看向还站在演武场前的徐武碛:“过几日待我再来讨要那张长弓。”   “你这畜生敢来,我随时奉陪,但你要记住,我早年是受过你父亲些许恩情,但刚才那一棍我已还尽,你以后胆敢还来,休怪我留下你一条腿作个念想。”徐武碛冷声说道。   “哼!”   徐怀今日过来,原有立威之意,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徐武碛教训,也不再多费唇舌,便与徐武良往寨外走去。   等到徐怀走后,无关庄客都各自散去,获鹿堂的教习及子弟才将那些被徐怀打伤的少年搀扶送去后面的草堂擦药裹伤。   徐忱不敢去追徐怀,但对徐武碛到最后多少还有些手下留情心里不满,看场上一地狼藉、斑斑血迹,抱怨道:   “今日明明可以痛挫这狗东西的威风,怎就这么轻易放他走?武碛叔你不是每日都在这里,他明天不来,后日来闹事,我们难道要备好弓刀防他?”   “……备好刀弓防他来闹事也好!”徐武碛冷冷说道。   “……”   徐忱说准备刀弓,只是撒心里的怨气,没想到徐武碛真同意他这么做,抬头看去,却见徐武碛嘴角溢出血迹来,愣怔在那里。   他完全没有想到两人刚才交换那一击,却是徐武碛实际受伤更为严重,只是硬撑着将徐怀吓走!   院中其他教习、少年看到这一幕,都傻在那里。   徐武江虽然也是嫡支武字辈,但徐武宣、徐武碛等人从军时,他年轻尚少,还是徐武宣、徐武碛归乡后才有机会习得伏蟒拳及刀枪,更多是被视为后一辈人物。   徐武江与徐武碛到底谁更强一筹,族中还是有争议的,但毫无疑问,在获鹿堂诸族学少年眼里,徐武碛是不可战胜的。   他与徐怀交换一招,竟然落在下风了?   那莽货随徐武江去淮源军寨厮混两年,听说闹出无数笑话,身手竟然比徐武碛还要强横了?   有几个少年想去后院兵器房拿真刀真枪,这时候满心后怕,不禁想真要将真刀真枪拿来,被那浑货抢出其一,今日岂非被他杀了个血流成河?   “都是你们这些不成品的东西,我平时怎么教你们,临战都忘了一干二净,叫那小畜生逞了威风!”徐武碛严厉的训骂道,“从明日起,谁他妈敢过寅时再来,我打断他的狗腿!明天起,所有人都给我练军阵围杀之术,要是那小畜生再来闹事,你们十数人还打杀不过,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吧!我他娘再丢不起那人。”   “你便将那长弓还他,哪有这些破事?那长弓本是他的。”徐武坤禁不住小声抱怨道。   “你还替那小畜生说话?”徐武碛听得徐武坤这话,暴怒道,“你是不是看到我被那小畜生一棍捅出血,心里幸灾乐祸?”   “你怎么这么说话?”徐武坤心头火气,怒道。   “便是你纵容那小畜生,才叫他无所顾忌!”徐武碛气得将手中长棍就朝徐武坤兜头抽打过去。   “武碛!武碛,息怒,武坤也是怕伤了和气,才这样说。”   诸多教习吓了一跳,忙上去将暴跳如雷将要撕打起来的两人分开;当然,徐武碛素来脾气大,不讲情面,众人也是先紧着劝他。   徐武坤则是气得一佛灭世、二佛升天,没想到徐武碛不讲半点旧情不说,竟然还迁怒他头上来。   他强忍住不去跟徐武碛动手,但心头怒火难消,一脚将旁边的兵器架踹飞,恶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冲徐武碛骂道:   “你要做徐武富的狗,由得你去,老子打今起不受这鸟气了!”   徐武坤与徐武碛是堂兄弟,在徐氏里要算是血亲很近的。   即便有些时候徐武碛脾气太臭,徐武坤也多会隐忍,但他今日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恶气,这一幕也是叫众人目目相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劝和…… 第四十九章 山道真情   徐怀与徐武良走出北寨不远,徐武坤就快步流星的从后面追赶过来。   徐武坤原本是满心怒气,看到徐怀又高兴的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打量起来:   “这两年没怎么见,你这浑小子这一手长棍将这伏蟒枪化用其中,已不在徐武碛、徐武江他们之下,是不是脑瓜子缺根弦,习武却先开窍了?”   归乡旧卒之中,徐武坤最念旧情,早年对徐怀也最是照顾,甚至在入赘到淮源镇的徐武良之上。   “徐武碛怎么许你追过来?”徐武良好奇问道。   “别提这事,我心肺都叫他那榆木疙瘩一样的脑筋气炸了!他明日起要叫诸子弟重点练围杀之法,还许徐忱、徐忻那几个混帐家伙在演武厅里备刀弓。他这些年完全被徐武富那一套给迷糊住了,旁人的话再听不进去,刚才我要帮你们将长弓讨回来,他竟然拿棍子打我,我日他大爷——我跟他在一张炕上爬滚长大,四十多年我都没有跟他急过眼,他那臭脾气,也只有我能忍他,他竟然如此对我,我日他大爷,撕破脸了……”徐武坤想到这节,刚那会儿的高兴劲又烟消云散,满心都是怼怨,像个老婆子似的,数落起他这些年是如何忍受徐武碛那臭脾气的。   徐武良一直以来对徐武碛都不满,没想到他竟然许徐忱、徐忻在获鹿堂备弓刀防徐怀再去挑衅,也是气得跺脚。   他抓住徐武坤臂膀说道:“这鸟货以往就是个黑心的家伙!他既然选择跟徐武富一路走到黑,连残害族人都不足惜,那与我们从此之后是敌非友,我们也不要指望能将他拉回来!”   徐武坤也不想为今日这事太气自己,长吸一口气,平抑内心的郁恨,岔开话题问道:“徐武江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一点都没有他们的音信?他们不应该投匪啊,在军寨吃香的喝辣的,嫌腻味了,跑去当山贼就滋润了?不过,照道理来说,徐武江胆大心细,不是莽货,也不可能就叫虎头寨的人吃了一干二净,连根骨头都没有剩啊?”   徐武坤他们是落草为寇过的,清楚山寨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诸武卒平日里在巡检军寨,地位再低下、饷银再微薄,但也绝对比朝不保夕、刀口舔血讨生活的盗匪强。   唐天德昨日带人过来说徐武江等人投虎头寨了,徐武坤也是不信的。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徐武江这些人没有去投虎头寨,却说他们被虎头寨贼匪全军歼灭,连具尸体也没有留下,他也觉得讶异。   徐怀、徐武良今日不找到获鹿堂来,徐武坤到夜里也会跑过去问个究竟。   见徐武良张口欲语,徐怀抢先瓮声道:“我们怎知?”   徐怀在神智恢复过来之前,他对别人的印象、认识,都流于表面,现在需要有一个重新认识的过程。   他并不确定徐武坤这时候追过来,是不是得徐武碛或徐武富授意过来打听消息的,仓促之间怎能将诸多事都和盘托出?   叫徐怀挡了一下,徐武良也收住刚想打开的话匣子,跟徐武坤说道:“你且先随我们去南寨……”   骤然发生剧变,苏荻、徐武良他们不知所措也很正常,徐武坤没有多想,说道:   “家主与大公子一整日都未出北寨,也没有派人直接去找邓珪说明昨日的情况,但遣人去街市打探消息。巡检使邓珪昨日亲自赶往青溪寨看过现场,但照他找晋龙泉、唐天德等人商议时所说的话,似乎已认定徐武江他们去投虎头寨了——邓珪将这一切都写入公函送往泌阳,一切等州县裁议。家主午后也将徐伯松及四寨的耆户长及族老们都喊去商议对策,大家都以为州县遣官差过来拘拿失踪武卒家小讯问,宗族没有办法强行阻拦,只能派人跟到泌阳打点,不使家小受皮肉之苦……你们打算怎么做?”   虽然昨天徐武富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在众情激愤的族人面前,不得不强硬逼使唐天德退走,但他现在将族老召集起来商议后放出这样的风声,后续州县遣官差过来,强硬要将家小扣走,他再坐壁上观,绝大部分族人非但不会再众情激愤,甚至都会站到他那边。   那这么一来,诸武卒家小倘若还是坚持不接受州县的讯问,就会被绝大部分并不愿惹是生非的族人孤立起来。   不得不说,徐武富这些年在州衙任吏,对人心之事算是琢磨透了。   “这狗厮!”徐武良心里虽恨徐武富,但他不善谋策,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徐怀却不作声。   事情是扑朔迷离,他没有本事想一个万全之策,将后顾之忧都解决掉。   被牵扯到这个漩涡里近两个月,可以说是步步惊心,但也是兢兢战战走到这一步了。   接下来即便凶险、诡谲,也并非毫无挣扎的机会,他觉得没有必要太牵肠挂肚。   徐怀将刀鞘扛在肩上,他这时候宁可多花些心思,去想想刚才与诸少年打斗时的得失;偶尔想到对付围攻过来的诸少年,应有更好的应对招式,不时连刀带鞘演练一两下,完全像是一个存不下心思的痴愚少年。   见徐武良愁眉莫展,而徐怀又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徐武坤怂恿他们说道:“我听打探消息的人说,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将你与徐怀雇去,这事你们完全可以置身在外啊……”   徐武富与里正徐伯松以及徐仲榆等四寨耆户长的态度很明确,这也决定绝大多数与此事并无直接牵涉的族人态度。   徐武坤他自己差不多也是这个态度。   徐武坤跟徐武江交情也不错,徐武江要是遭受到不测,家里有什么事,他会帮衬一二,却也不会帮衬到跟官府对抗的地步。   他现在就希望徐怀能脱身出来。   徐武良看了徐武坤一眼:“要是徐怀没法置身事外呢?”   徐武坤也不是多谋善策之人,很多事情都看不清楚,但他这些年闯南走北,阅历见识到底不是普通山民能及。   徐武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很多事情都不正常。   比如徐武富突然将人手都召回玉皇岭,比如说徐武江得派遣去守青溪寨,苏荻却与徐武良回鹿台寨给徐武江他爹过寿,比如徐武江诸武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苏荻竟然没有惶然赶去青溪寨附近看个究竟,却第一时间将诸武卒的家小都集中到南寨去。   徐武坤得眼瞎了,才会觉得一切都是正常的。   当然了,徐武坤并不想管太多,也不觉得他有能力管太多,但不管苏荻、徐武良回到南寨,怀有什么目的,就希望他们不要害了徐怀。   这也是他昨天就表明的态度。   徐武坤在徐武碛那里受了气,心里正窝着火,却不想徐武良也拿这种口气跟他说话,顿时就发毛起来,恼道:“徐怀脑子一根筋,但我告诉你,你们做什么事,不要害了徐怀,怎么叫没法置身事外?你们什么破事,非要拖徐怀下水?”   徐武良嘿嘿一笑,却不作声。   “徐武宣当年将你从战场背回来,可不是一次,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你们有什么破事,将徐怀扯进去,于心何忍?”徐武坤气恼上头,抓住徐武良的肩膀,就要他这时候将话说清楚。   徐怀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徐武坤的肩膀,说道:“武坤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脑子一根筋,你别听徐武良这黑心的忽悠。”徐武坤真急眼了。   “你才是黑心的——你平时不是挺有耐心,今日怎么如此迫不及待,你不会是徐武富派来试探我们吧?”徐武良嘻皮笑脸的问道。   “你这狗日的胡说什么,我要是徐武富派来的,乱箭戳心、万马踩尸,叫我不得好死,”徐武坤急得指天指地发誓,见徐武良还是没有正形的样子,跺脚道,“这话跟你们说不清楚,我去找荻娘问清楚!”   见徐武坤撇下他们,箭步如飞径直先往南寨赶去,徐武良禁不住摇头跟徐怀说道:   “你武坤叔,平时性子看着像温吞水似的,很少有什么事跟人起恼,但真遇到什么事就急。你爹在世时,就说他是山里的大尾巴耗子,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还是改不了这性子。” 第五十章 楚山有名甲   徐武良与徐怀慢悠悠走回南寨,这时候暮色四合,回到住处,看到苏荻正站院子里跟柳琼儿说话,走过去问道:   “荻娘你在这里做甚,徐武坤没有过去找你?”   “武坤大哥过来找我了,莫名其妙发了一通火,指天指地发誓,说他跟徐武碛闹翻了,绝不是假装赚我们什么,又说徐怀不懂事,要我们赌咒发誓不要害徐怀——别人说他几句,他又急得不行的跺脚跑掉。我还觉得奇怪呢,才过来找你们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说去北寨找徐武碛讨要大弓,没有别的什么事吧,怎么又有人说你们过去都将获鹿堂给砸翻了?”苏荻说道。   从北寨到南寨就四里地,徐怀与徐武良安步当车,走得不急,但徐忻等人被徐怀打伤,自然有人赶在他们前头,跑到徐仲榆家报信,消息却已经在南寨先传开了。   “也没有砸翻那么夸张,”徐武良笑道,“就是徐怀一人将徐忱、徐忻十五个混帐家伙打翻在地,我都没有出手——徐怀最后被徐武碛那个狗厮收拾了一下,我们只得灰溜溜的跑回来啊。”   徐怀心里挺介意与徐武碛互换一枪落在下风,毕竟他还要快一线出手,但徐武良却觉得徐怀虽败犹荣。   徐怀之前还连着挑翻徐忱、徐忻十五人,气力多少有些消耗。   “徐武坤怎么说徐怀都将徐武碛打伤了?”苏荻困惑说道,“徐怀你没有受伤吧?”   “我还好,在获鹿堂被徐武碛拿棍头戳了一下,当时有些憋气,与武良叔缓缓走回南寨,这会儿气顺过来,估计就剩一些淤青,”徐怀说道,“徐武碛怎么受伤了,我那一棍明明没能将他怎么样啊?”   “徐武坤说是你们走后,徐武碛便吐了一口血,兴许是前面硬撑住没有动声色吧。”苏荻说道。   “这狗日的诈我们!”徐武良恍然大悟,拍着大腿叫道,“王孝成当年说徐武碛像黑山狗,闷不吭声,咬人却狠,这话真是半点没错啊!”   苏荻没兴趣听徐武坤、徐武碛当年的名号,讶异的问徐怀:“你的身手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从得知惊天内情,一连数日都在慌乱中度过,苏荻对徐怀突然开窍这事,都还觉得不可思议呢,压根就没有时间仔细去想徐怀的身手突飞猛进这事。   “我这两个月都有跟卢爷学伏蟒拳及刀枪啊……”太多的事,徐怀也解释不清楚,有些事却可以推到卢雄头上去。   “哦……”   任何人在山里住久了,都难免枉自菲薄。   总觉得卢雄这等人物比他们不知道要强出多少。   苏荻现在就觉得徐怀受卢雄这样人物点拨近两个月,武艺得此突飞猛进的进展,应该是正常的。   ……   ……   苏荻又与徐武良、徐怀说了一会儿,正要邀他们到徐武江家院子里用晡食,徐武坤背了一只大包裹走过来,看到苏荻也在这里,将大包裹往地上一扔,说道:   “在获鹿堂徐武碛放徐怀走,没人挡着,但今天被打伤的子弟,差不多都来自上房徐,他们家里怎么肯愿?现在诸寨都闹翻天了,徐仲榆与他儿子徐武俊带着一帮人跑去北寨,说要揪徐武富出来主持公道——看看你们做的破事,这要如何收场?”   “你背过来这是什么东西。”   徐怀今天就是去闹事的,所以诸寨怎么翻天,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徐武良不动不痒的蹲到大包裹前,将其解开来,却是一副青黑色铁甲在里面,受惊吓似的跳起来问道,   “这副瘊子甲不是放下棺木,早就随徐怀他爹下葬了吗?你这孙子不会这会儿工夫跑去掘徐怀他爹的坟了吧?”   党项有族人善锻甲,能将铁甲片锻去三分之二薄厚。为了与寻常甲片相区别,锻甲匠会刻意留一小块不去锻打,这小块最后凸出来,像铁楔子,而甲片连缀成甲,铠甲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铁楔子,就像是人脸上的瘊子,遂名瘊子甲。   徐怀听卢雄讲解天下兵甲时,有提到过瘊子甲是当世少有的名甲,可在三五十步内挡住神臂弩从正面劲射。   可惜此甲出于党项,仅西军有少量的缴获,每一副瘊子甲在大越都是将帅求之不得的传世宝器。   他却没有想到在玉皇岭就有一副瘊子甲。   “屁,这么好的宝甲,怎么能葬入坟中埋没了?当年那么说,只是来骗你们的,其实我与徐武碛守夜时就将这副瘊子甲从徐怀他爹棺里悄然取出,这些年一直藏在徐武碛家里……”徐武坤说道。   “日你大爷的,你们骗我好苦——这是你从徐武碛那里讨要来的?”徐武良问道。   “屁,徐武碛不知道在给徐武富出什么馊主意,人还没有回来,这瘊子甲是我从徐武碛家里偷出来的——我知道他将这甲藏什么地方,但他要是知道我将这甲偷出来,不知道心里会如何恨我,”徐武坤说道,“不过,这始终是徐怀他爹从靖胜军带回桐柏山的,理应传给徐怀,他要怨便由他怨得了,也不怕他有脸过来讨要——徐怀有这般武勇,穿上这甲,应能叫诸寨气势汹汹的人忌讳些,但你们什么破事,真不能再害徐怀了。”   “你真想知道?”徐武良嘿然问道,“你就不怕牵扯进来,脱不了身?”   徐武坤朝徐武良瞪眼,作势要给徐武良面门打上一拳心里才痛快。   ……   ……   “……事情就是这样,诸多事可以说是巧合,但事情已是如此。”徐武良一五一十将他所知道的细末,都一一说给徐武坤知道。   “啊!”徐武坤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后才回过神来追问,“你们是说徐武江他们就藏在金砂沟,徐怀脑瓜子不傻了?”   “呵呵,他要是傻,就不至于将这么多人拖进这火坑里来!”柳琼儿想起旧事,心里就怨得不行,挨着门框还是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王禀及卢雄困在桐柏山,要说靖胜军旧卒注定有此一劫,还说得过去,她却是凭白无故被拖了进来,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趟过千刀万刃加身的凶险。   想到这个,她就禁不住想戳徐怀的小人。   “他小子有多聪明不知道,但窍是早开了,要不然一支长棍能横扫这么多小畜生?你们还是拿老眼光看人,活该吃亏。”徐武良嘿然笑道。   徐武坤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打量了好几眼,又问道:   “徐武富知道刺客有意针对我们这些靖胜军旧卒,他还与邓珪勾结陷害徐武江他们?”   “从陈桐给邓珪的三封秘信看,徐武富知道王禀在鹰子嘴遇匪是蔡铤派遣刺客追杀,而当时又恰是我与十七叔、心庵他们适逢其会,将刺客惊走。无论是徐武富、邓珪也好,还是州县官员,他们能认定的,就是我们这几人跟王禀有牵扯。因此,他才会受陈桐的挑唆,与邓珪合谋害十七叔他们;而在他们眼里,我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而已。”   徐怀这会儿站出来说道,   “至于刺客针对靖胜军旧卒一事,主要还是柳姑娘在悦红楼偷听到郑恢他们暗中商议才知道。当然,也不排斥徐武富早就猜到这点,但很显然,他认为只要牺牲掉十七叔他们,让刺客成功刺杀王禀,事态就会平息,刺客不可能专门为一些无关紧要的靖胜军旧卒去节外生枝……”   “或许徐武富就是这么想的,难怪他这么急着将人手都撤回到玉皇岭来!”徐武坤这时候想明白很多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没有可能将徐胜、周景他们争取过来?”徐武良盯着徐武坤问道。   徐武良入赘出去,与留在鹿台寨的其他旧卒交情就浅了,徐武坤才是最知道内情的,跟其他人关系都很好。   徐氏子弟以及玉皇岭的小姓人家,总计有十七人从靖胜军归乡。   这十七人里,除了徐武宣早逝外,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而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十一人这些年都依附于徐武富谋生,此外还有徐胜等四人小有家财,自立家业。   徐武良想着要是能将这些旧卒召集起来,再加上他们的子侄,不要说多,三五百官兵胆敢来进剿,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徐武坤苦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也安逸惯了,你以为还有几人有豁出一切的勇气?徐武碛都变成什么德性了,你们今天又不是没有看到!说起来,我这么气,也是怕你们害了徐怀,之前可没有想着要跟你们搅和到一起去啊!现在抛开这些旧情不谈,你说徐胜、周景他们,是选择跟徐武富站一起,等刺客杀死王禀之后事态平息,还是选择跟你们走这条看不到希望的不归之路?”   徐怀心里叹一口气,知道徐武坤说得不错。   刺客的目标就是王禀,现在迟迟不敢下手,不过是被他们故布疑阵吓唬住了,看不透这边的虚实,才生出这么多的枝节来。   从这点来说,徐武富即便陷害徐武江有些心狠手辣,心里并无宗族情义,但他的选择却是没有问题的。   这也决定了,他们即便揭穿一切,其他靖胜军旧卒差不多都会选择观望吧。   徐武江决定率诸武卒逃军藏匿起来,其实也是等后续的转机!   “你怎么选?”徐武良盯住徐武坤问道。   “我能怎么选?我想将这副瘊子甲偷偷还回去,当没有听说过这事,你们愿意吗?我叫你们拖上贼船了啊!”徐武坤叫苦道。   “蔡铤百般追杀王禀,说到底还是怕王禀东山再起与他为敌。你们就不想想,这次大家要是能保王禀不死,来日待王禀东山再起,岂不是有一番富贵等着大家?”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说过这番话,徐怀看得出徐武坤心情要好一些,心想他父亲那一辈落草时都年轻气盛,又穷困没有出路,遂能豁出去一切,但徐武坤此时在南寨有家有业,心里的顾忌跟早年是完全不一样的。   徐武坤能从徐武碛那里将这副千金难求的瘊子甲偷过来,可以说对他已经是十二分的偏心偏爱了。连他都有种种顾忌,这节骨眼上落草为寇,有几人不瞻前顾后? 第五十一章 借刀杀人计   获鹿堂事情闹这么大,徐仲榆等家里有子弟被打伤的,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们闹到徐武富这边,都想捉住徐怀治以宗法,却不想在南寨盯着徐怀、徐武良等动静的人,这会儿跑来禀报说徐怀穿上瘊子甲在南寨走动:   “徐怀这时穿了一副瘊子甲,在南寨耀武扬威到处走动,说此甲不畏刀弓,明天就穿此甲再来闹一闹获鹿堂,要看我等拿他如何!”   “真是瘊子甲?那甲不是早就随徐武宣下葬了吗?徐武良这畜生,不会怂恿那逆子去开他老子的棺木吧?玉皇岭怎能容忍如此不孝之事发生?”徐仲榆气得大骂。   徐武宣当年回乡,带回来一副瘊子甲,在鹿台寨上层不是什么机密,但大家也都知道瘊子甲早就随徐武宣下葬了。   擅开先人棺木,是大逆不道之事,徐伯松、徐仲榆等一干族老都气得浑身发抖。   “啪!”徐武碛气得拍案而起,说道,“是徐武坤这狗厮坏我们大事!”   “怎么了,这事跟徐武坤有什么关系?”徐武富阴沉着脸问徐武碛。   “徐武宣下葬,有一天是我跟徐武坤守夜,”徐武碛苦笑道,“他说这副宝甲随武宣下葬太过可惜,就偷偷取出藏了起来!没想到这狗厮将晚时含愤而走,竟然偷偷将偷藏多年的瘊子甲交给徐怀了——这事难办了啊!”   徐武富阴沉下脸,沉吟良久问徐武碛:“你现在还有几分把握拿下徐怀?”   “没有这瘊子甲,我也只能与徐怀打个平手,但到时候我从正面将他牵制住,有两人从侧面切入,制住他不难,”徐武碛深感头痛的说道,“现在徐怀穿上瘊子甲不畏弓刀,又有徐武良、徐武坤两人护其左右,真要撕破脸厮杀,恐怕损伤十二三人都未必能将这厮制住啊……”   听徐武碛这么说,大家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昨日徐怀大闹一场,众人并没有往心里去。   不要说徐武碛这些人了,这些年宗族械斗不断,诸族老对排兵布阵也有见识,知道独夫难成气候。   不管徐怀有多大气力,以徐氏庄客的武勇及训练有素,真想制住他不难,因此得知徐怀今日又到获鹿堂闹事,大家都只想着将徐怀捆入宗祠,治以宗法,没有想过捉不捉得住他这个问题。   大家都想着,这么一个憨儿,先打断一条腿之后任其死活,没有什么大不了。   治族如治国,不能有太多的仁慈。   却不想徐武坤竟然都被猪油蒙住了心窍,跟徐武碛闹翻不说,还跟徐武良、徐怀他们跑到一起。   以徐怀的武勇,又有瘊子甲这样的宝器护身,倘若要将他们强行拿下需要付出过十二三名好手作为代价,就不由众人不犹豫了。   玉皇岭虽然最多能组织六七百乡兵,但能称得上好手的,也就北寨这边常驻的四五十名庄客。   这可以说是这十五六年来,徐氏在桐柏山进一步崛起的根本。   现在为了收拾族内一个凿头凿脑的二愣子,就要冒这么大的损失,谁愿意干?   就算徐武富想干,他们也要劝阻啊。   “徐怀脑瓜子有些凿,但他今日在获鹿堂,以一敌十五,实在凶猛无比,武勇绝不在他爹当年之下。我说句家主与武碛兄不喜欢听的,徐怀那一枪实要略胜出一筹,而他今年才十六岁,再给他三五年打熬得筋骨更为强健,桐柏山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周景是鹿台寨小姓出身,即便甚得徐武富的倚重,平时也谨言慎行,之前看徐怀惹得众情激愤,他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就没有吭声,这会儿见大家有所退缩,才站出来说道,   “说到底还是这两年徐怀都随徐武江、荻娘他们住到军寨,他这人又天生愚笨了一些,没有什么心机,跟谁住一起就自然偏向于他们,所以也才会被他们当枪使。但是,大家转过头来想一想,徐怀要是能为整个徐族所用,以后桐柏山里还有谁家敢惹徐族?”   “这杀胚岂是能轻易驯服的?”徐仲榆不乐意听周景这话,当即就反驳道。   周景抱歉的笑笑,表示他只是这么一说,无意跟徐仲榆争论什么。   不过,徐伯松等人却思量起周景这话来,沉吟道:“对这个莽货太过强硬,兴许不是什么好事……”   桐柏山里大姓宗族争山争水争林,大打出手时而有之。   徐氏在前朝末年战乱迁来桐柏山,一百五六十年过去,还是被唐晋等家视为外客排挤,甚至暗中纵容乃至勾结盗匪,专门盯住徐氏族人及商货打家劫舍,这些年都不知道发生多少起了。   而泌阳城里几家骡马市,为争地盘也斗得厉害;而徐氏想在桐柏山及泌阳城里涉足其他买卖,绝对不是拿到官帖就行的。   徐怀听苏荻差使,混帐起来是叫人头大无比,但转过头来想,要是这把利器掌握在他们手里,岂非从此之后能叫别人投鼠忌器了?   本来大家都决定派人将徐怀捉来以宗法治罪,这时候叫这么一岔,意见各异起来,讨论到半夜都没有说出一个准,最后只是决定在获鹿堂多备些人手,防备徐怀再犯浑来闹事……   ……   ……   跑马溪以东的群岭之间,一道峡谷里还能看到二三十人踩踏走过的痕迹。   郑恢与陈子箫、董其锋等人站在一座从半山腰挑出的崖石上,看峡谷在群岭之间往东延伸。   “这条峡谷再往东就是金砂沟,从金砂沟往东翻越两道山岭,便是徐氏聚族而居的玉皇岭,沿溪涧往南则是歇马山,”陈子箫也是外来户,但他犯事投奔虎头寨已经有五六年,对桐柏山里的情况比郑恢、董其锋等人要熟悉得多,“从痕迹看来,徐武江这伙人应该就藏在金砂沟某处,但他们好手颇多,探子不宜凑太近……”   “我就说徐武富不足信,这厮躲在金砂沟,定是要与鹿台寨内外勾结!”董其锋有些急躁的说道。   听到徐武江等人从青溪寨消失后,就藏身在距离鹿台寨不远的金砂沟里,董其锋便认为他们之前的算计都落到空处,认为徐武富非但没有配合他们行事,甚至就是徐武富提醒,徐武江才会及时从青溪寨脱身。   郑恢没有接董其锋的话,问陈子箫:“歇马山的大当家潘成虎,你熟悉吗?”   “潘成虎擅长横刀跟长枪,我到桐柏山见过他两面,算不上有多熟悉。潘成虎的父亲早年是晋家峪的佃户,日子熬不下去,拉了十数人跑到歇马山入伙。二十年前王孝成出知唐州时,歇马山这股势力被清剿过一遍,仅潘成虎等十数人逃出深山。待王孝成调出唐州,山寨势力得以休养生息,潘成虎才聚拢人手重新夺回歇马山,这些年又聚拢三百号人马,实力要比之前的虎头寨更强!”   郑恢铺开职方司京西房所绘的桐柏山堪舆图,金砂沟在官方不甚出名,堪舆图上没有标识,但玉皇岭、歇马山,以及从淮源镇沿白涧河东岸勾连玉皇岭、歇马山的土路都标识出来。   陈子箫却也识得堪舆图,将金砂沟所在的方位指向郑恢看。   郑恢皱眉想了半晌,跟董其锋说道:   “逃军是多大的罪,想必你也清楚,而这恰恰又是我们日后能大作文章的地方——我觉得徐武富想耍滑头,大可按兵不动或静观其变,断不可能轻易叫徐武江他们从青溪寨逃走。此时州衙已将武卒投匪之事上禀路司,不日就将传报到枢密院,我们还是要等郭曹龄正式就任淮源巡检使,诸多部署才能从容展开……”   “那我们现在什么事都不做?”董其锋问道。   郭曹龄接替邓珪出任淮源巡检使后,他们就将王禀彻底掌控在手心里,但事情搞到这么复杂,最后仅是凭郑恢的计谋得手,却是显得他们这些人无能。   “徐武富不可能给徐武江通风报信,更不可能将身家性命都押上跟徐武江暗中勾结,但徐武江这些人不惜背上‘逃卒’之罪,也要在这节骨眼上从青溪寨脱身,说明他们对形势的判断极准,不容我们小窥,背后有高人啊,”郑恢说道,“相爷将郭曹龄调过来,最快也要一个月,而不管是徐武江这些人,还是鹿台寨的那些靖胜军旧卒,都是早年留下来的遗患,既然他们这次冒头了,我们怎么能不替相爷分忧呢?”   “我们潜入金砂沟,能看到人走动的痕迹,却还没有找到他们具体藏身何处,可见他们也是极警惕的,”董其锋皱着眉头说道,“从虎头寨往金砂沟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小股精锐突袭过去,未必能斩草除根啊!”   且不提有多少靖胜军旧卒受卢雄拉拢暗中保护王禀,仅徐武江这队藏身地形险僻的金砂沟里的悍卒,他们想要解决掉,都很困难。   “那就先借潘成虎手里的刀,试试靖胜军旧卒还剩多少锋芒!”郑恢冷哼一声,跟陈子箫说道,“你先传出风声去,就说徐武江率众从青溪寨逃出后,曾投到虎头寨——先坐实他们‘投匪’的罪名;接着你再传出风声说徐武江野心勃勃,刚到虎头寨就居心叵测,想谋大当家的位子,被你驱赶出虎头寨,我们且看潘成虎敢不敢容忍徐武江这伙人藏身歇马山之侧?”   “郑先生这计甚妙。”   从虎头岭往金砂沟,没有现成的道,陈子箫就怕郑恢想强打徐武江这伙人,到时候虎头寨不知道要损伤多少好手。   而说到借刀杀人,陈子箫也来劲了,帮着出主意道,   “潘成虎为人谨慎,却也多疑,这跟歇马山早年被剿过一次有关,所以歇马山这伙人马,平时不侵扰周边村寨,相处还算和睦,但只要叫潘成虎知道,徐武江这伙人在金砂沟落脚,乃徐武富暗中授意,定然能戳中他的痛处……”   “你这计更妙!”郑恢拍掌笑道,“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另一头新闯进来老虎背后还有一群吃肉不吐骨头的狼在撑腰,这叫潘成虎想容忍一二也不行了!” 第五十二章 以启山林   徐怀大闹获鹿堂,大半个月过去北寨都没有什么动静。   这二十多日来,除了通过肩挑背扛,往金砂沟运入两三千斤粮食作为补给外,苏荻与她父亲苏老常、徐心庵的父亲徐灌山牵头,又将诸武卒家小在南寨之外所佃种的田地都清退掉。   不过,诸武卒家小总计有百余口,这么多人不能闲在那里。   一来闲不住,二来人闲是非就多。   南寨位于玉皇岭中峰盆地之中,地势要比青柳溪沿岸高出五六十丈,没有溪涧流过,上百年来,徐氏先人在山间因地制宜的修造大大小小数十座陂塘蓄积雨水,灌溉盆地里一两千亩耕地。   事实上,南寨人丁繁衍四百余口,可开垦的土地资源太有限,就算没有徐仲榆等人从中作梗,苏荻与诸武卒家小也无法从南寨附近租买田地耕种。   而玉皇岭的南坡、西坡地形太陡,崎岖不平,又到处都是石崖、石地,想要因地制宜开垦坡田也很难。   唯有东、北坡地势平缓,却是上房徐几家所控制的畜牧草场,断不可能轻易容许诸武卒家小过去开垦土地。   想要获得获得足够安置诸武卒家小的田地,苏老常、徐灌山等人只能打玉皇岭西面那片山地的主意。   这座叫狮驼岭的坡岗,整体上地势比玉皇岭的东北坡险陡崎岖,比玉皇岭的西南坡却要好一些,但可惜也没有现成的溪涧环绕,距离水源较远,开垦旱地只能靠雨水浇灌。   狮驼岭早年也有一些零散的人家居住、耕作旱地,但除了跟鹿台寨一直以来都有争地的矛盾外,更因为桐柏山匪患渐剧,零散人家聚不成势力,最后都被迫迁走。   狮驼岭遂成为徐氏控制、徐氏族人采药打猎的山林地。   狮驼岭真要开垦,还是能挖掘出一些耕地资源的,但徐氏在玉皇岭立足四五代之后,耕地草场等资源都集中到上房徐几户手里,已经没有从深山老林里抠土地的动力了。   上房徐掌握富足的资源,更愿意在淮源镇、泌阳城里扩张买卖。   而狮驼岭作为整片山林不进行开发,更有利他们控制,而不是开垦出一片片山田,分散到各家各户手里;即便是他们组织人手进行开垦再佃种出去,收成也非常的有限。   另外,还有族人散居出去后,有不利控制的弊端。   诸武卒家小迫于形势,拧结到一起,就具备成片开发山田的条件。   徐武富起初也派人跑过来说狮驼岭是族产,但族产山林荒地如何开垦,开垦之后应如何交纳钱粮给宗族,以及如何购买族田,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五六十年早形成定规,不是徐武富能只手遮天的。   徐武富、徐仲榆等一定不许,苏老常、苏灌山还可以要求召开宗祠大会,召集全徐氏的当家男丁出来讲事。   徐氏最早是在鹿台北寨立足,东寨、西寨以及南寨也是这么一步步建立起来的。   而近二三十年来徐氏人口繁衍,早超过玉皇岭的承载极限,大量丁口被迫外出寻找生计,下房徐很早以来都有开垦狮驼岭的呼声。   上房徐这些年也不敢明着反对,但没有上房徐的钱粮支持,下房徐被牵着鼻子走,凝聚不成力量,之前还没有谁能做成这事。   诸武卒家小老少百余口,又有从柳琼儿那里借贷来的五百多贯钱,用于购买耕牛、骡马、农具、粮种,进入狮驼岭砍伐树林、平整土地、修建蓄水陂塘及道路。   他们甚至还从四寨雇佣百余青壮过来帮忙建造寨子屋舍,徐武富、徐仲榆等人还真不能明着反对,只能看着狮驼岭东坡飞快的冒出一座小型村寨的地基来。   当然,这一切的根本,就是徐武江他们下定决心在金砂沟立足。   狮驼岭是金砂沟东面的门户,就隔着一道山岗,中间要能开僻小道,脚力健的走一个来回仅需要一个时辰;诸武卒家小能迁入狮驼岭,甚至光明正大的借助鹿台寨的人力建造围寨,到时候与金砂沟有如表里、互为援奥,就有立足之资。   这也是徐怀大闹获鹿堂之后第二天,徐武江亲自潜回南寨,与苏老常、徐灌山等人商议决定的;徐武江也与诸武卒家小里的主事人见面,将人心进一步聚拢起来。   不管是逃军,还是投匪,都是朝廷不容的大罪。   只要最初人心没有散乱掉,这时候何去何从,各家的主事人以及诸武卒除了跟徐武江一条路走到死,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   筚路褴褛、以启山林。   最初条件当然艰苦,但好在诸武卒几乎都是赤贫人家,没有吃不了的辛苦,十数日过去,就先在狮驼岭东坡的一处山坳里搭建出四五十座窝棚,大家也陆续都从南寨搬了出来。   徐武坤自然也是跟徐武碛、徐武富他们彻底的分道扬镳,跟着举家迁入狮驼岭,他与徐武良不管开垦田地、修建寨墙屋舍的杂事,主要是与徐怀一起巡视山林;在诸武卒家小忙碌一天之后,他们还会组织青壮在将晚时进行操训。   将唐天德驱赶走之后,徐武良、徐武坤他们一度担心邓珪将“投匪”之事上禀州县,州县会从泌阳城直接派官差过来捉拿诸武卒家小过去讯问。   事实上大半个月过去,不仅淮源镇风平浪静,邓珪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似的,州县也并没有直接派官差到玉皇岭来。   前些天也只是听北寨族人说有官差到青溪寨附近看过情况,便直接回泌阳城了,对徐武江等人是不是投匪或被虎头寨贼寨歼灭,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却是虎头寨有消息传出来,说徐武江曾带人投靠过去,但这种消息只在暗地流传,没有谁会将这消息摆到台面上来说——毕竟谁都不会承认有这样的消息来源。   徐怀对当下这种状况也有预料。   邓珪在给陈桐互有往来的秘信里就表露了心迹。   邓珪安排徐武江等人去送死,就是等着被调离淮源,由蔡铤随便派嫡系过来接任巡检使,到时候王禀是生是死,与他无关。   徐武江等人从青溪寨不见了,不管是投匪,还是被虎头寨贼寨歼灭,又或者就是在深山老林藏匿起来,对邓珪来说,其实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邓珪现在就等着走人,还需要节外生什么枝?   而对知州陈实、知县程伦英,即便没有跟刺客直接勾结,这时候很显然也不会轻易卷入这漩涡里来的。   此时的平静是不难想象的,但在平静下面到底酝酿着怎样的风暴,徐怀却也是猜测不透……   ……   ……   五月中旬的一天,徐怀坐在狮驼岭东坡的一座断崖之上,眼前是狮驼岭东坡与玉皇岭西坡夹峡形成的一座宽广山峪。   这一片山峪占地极广,南北长约七里有余,东西宽近三里。   山峪夹于两山之间,边缘地形陡峭,雨水降下便往北面的青柳溪、白涧河直接泄去,形不成稳定的溪流。   山谷里多乱石,难以开垦;而夏季还时有山洪暴发,目视所及,有一道道被山洪冲成的石沟子像叶脉分布于谷中。   这样的自然条件,除了杂树灌木丛生,偶尔狍鹿闯入外,却无人家居住。   徐怀这几天脑海里时常闪过一些与山谷地形相关的画面,叫他禁不住琢磨起来。   “你在想什么?”柳琼儿见徐武良、徐武坤站在一旁说话,徐怀却日常坐崖头犯愣,坐过来问道。   “苏老常他们现在带着人在山里修陂塘以蓄雨水,我就想啊,这山谷也可以修陂塘的,蓄足雨水,下方三四千亩的谷地就可以一点点改良、进行耕种。”徐怀说道。   “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这山谷里要建陡塘,怕得上千亩了,你要在下建多高的拦水堤坝才能蓄住水,而这拦水坝又得建多结实,下方谷地里才敢住人?你在这桐柏山里生长十数年,夏季山洪爆发有多凶猛,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你以前傻,你现在还傻啊?”柳琼儿现在是诸武卒家小最大的“债主”,她留在玉皇岭不用跟着劳作,每日就是在葛氏、小环的陪同下,到处溜达。   苏荻这些天劳累憔悴不少,柳琼儿游山玩水,还像花儿一样娇媚。   柳琼儿在悦红楼见多识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闲来也喜欢读杂书,修陂造塘之事,她自以为比村寨匠户还是要略懂一些,也时帮苏荻、苏老常、徐灌山他们出些主意。   她得保证放出去的“债”,将来有一天能收回来,不像徐怀这些天闲着不去理会这些杂务。   当然了,徐武江虽然采纳她的建议,暗中拿王禀东山再起之事给诸武卒鼓劲,但徐武江甚至都不派人潜往淮源镇打探消息,更不要说去联系王禀。   这叫柳琼儿怀疑徐武江纯粹拿这个说法吊住众人的心气,事实上并不关心王禀的生死。   说白了,柳琼儿怀疑徐武江也是在等王禀死后刺客撤走,桐柏山的形势变得简单一些,再思谋其他。   在一定程度上,徐武江的做法,跟徐武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不是柳琼儿想看到的。   不过,徐怀大半个月,除了习武,便是与徐武良、徐武坤巡视山林,防范有人渗透过来窥探,也没有其他表示。   柳琼儿不清楚徐怀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难免会憋气。   这会儿听徐怀异想天开,竟然要在两山之间修造陂塘,完全不考虑现实的难度,忍不住就要讥笑他几句。   “我是傻吗?”   徐怀笑了笑,拿起一块褚红赤丹石,将这几日脑海里闪现过的那些画面,简易的在白底崖头画起来,跟柳琼儿说道,   “倘若想着修造一条百余丈长、数丈高的大坝,将雨水都拦在山里,无疑是痴心作梦。即便不惜一切代价造成,每遇山洪爆发,下游也会极其凶险,大坝随时会有垮塌的危险,谁敢将房子建在坝下,开垦田地?不过,我们要是顺着地势,修一道道浅坝,顺着地势分级将雨水蓄住呢?你看看,每一道水坝都不用太高,三五尺足矣,即便山里有倾盆大雨,雨水溢坝即泄,非但不会对下游造成威胁,实际上还大大削弱了夏季山洪,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柳琼儿愣怔在那里,欲问徐怀怎么想到这些,但想到他常说“生而知之”那些怪话,便憋住不问,不给他炫耀的机会。 第五十三章 且待江湖远   “啧啧!”徐武良探头看徐怀在崖岩上画的多级水坝图,啧啧称赞,说道,“徐武富善工造,可他断不会想到这点,你何必还要装痴卖傻,叫他人看轻——”   徐氏在桐柏山立足一百多年,能抵住当地人对外来户的排斥,八九代人开发山岭,成为此间屈指可数的大姓,没有一点务实精神是做不到这点的。   徐武良善冶兵刃,实是打小就在北寨铁匠铺子里做学徒打下底子,之后进靖胜军才有机会去学军中的锻造之法。   徐武富不管他的生性阴毒也好、善逢迎也罢,但他能被举荐到州衙任吏,并在泌阳城站稳脚,将徐氏的声望、生意扩散到整个唐州,主要还是他善治世务,为州官倚重。   徐武坤以往与徐武碛跟随在徐武富身边,也非单纯的武夫,实际帮着打理徐氏在泌阳、淮源的各种生意。   徐怀将分级水坝示意图画出来,又讲得这么透彻,徐武良、徐武坤也就能听明白里面的妙处。   徐武坤眼眶里都情不自禁噙着泪水,说道:“你将这些说出去,寨中谁还敢说你痴愚?我看不用多时,你的声名便能传出桐柏山去,叫淮上好汉都晓得你父亲徐武宣生得一个英雄儿子……”   “……”徐怀哂然一笑,说道,“别人视我痴愚,痴愚好啊,这其中的莫大好处,你们也都能看到,这样的伪装怎可轻弃?再一个,我要这些虚名作甚?我们落草为寇还不够,当真要扯起旗子去替天行道啊,嫌死得不够快啊!”   现在各种事都是徐武江在暗地里一力主持,徐武良、徐武坤多多少少是有些意见的。   在他们看来,徐怀武勇已不在徐武江之下。   诸人在狮驼岭开荒立足的钱粮也是徐怀提供,甚至从如此错综复杂的生死局里,窥得一丝生机,也是徐怀出主意最多。   更关键的一点,重返桐柏山的靖胜军旧卒,并不单单是徐氏十六七名族人。   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知道,王孝成当年从桐柏山收编悍匪三百余众,经历多年征战,在王孝成死后总计有上百将卒返回桐柏山里。   徐怀他父亲徐武宣作为王孝成的亲卫指使,在这些人里声望最高。   而这些人此时多正值壮年,像徐武坤、徐武良都四十岁上下,有人生活安定,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生活清贫,说不定会有人会愿意铤而走险走上旧途。   在徐武良、徐武坤看来,倘若将来要拉更多的人入伙,将徐怀推出来,必然比徐武江更管用。   徐怀却不在意这些事。   一方面诸武卒及家小都唯徐武江马首是瞻,这时候要不是徐武江出面安抚人、号令行事,而是听他来指手划脚,人心早就散了。   另一方面徐武江这些年对他照顾有加,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徐武江的子侄辈,不应该争这些有的没的。   最关键的,这世道当土匪有什么出头之日啊。   他压根就不想当土匪头子,好不好?   都说杀人放火等招安,就算王禀逃过此劫,能东山再起,在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的当世,未来真能有多大的荣华富贵等着自己?   看看邓珪的人生轨迹,他就知道这世间有很多事,就不应该有妄想的。   要说他心里有什么想法,自然更希望这次是非能早日过去,到时候他就离开桐柏山,骑一匹骏马,刀弓随身,先将天下游走一遍再说。   也许江湖才是他的宿命,又或者这些天来,他心里莫名萌芽出来的一个向往。   为了这个目标,他更要装痴卖傻,等事情解决好之后,他才好脱身啊。   徐怀将崖岩上的分级水坝图擦去,说道:“水坝分级建造,看上去还算可行,但我这几天算过,没有一两万贯钱粮是做不成这事的,这时候也就想想而已——倘若局势和缓了,狮驼岭也能跟宗族那边分庭抗礼,却是可以做这事,但我是不会为这事烦心喽。”   徐武坤、徐武良还是费解徐怀的选择,但徐怀执意如此,他们也不去说什么。   待徐武坤、徐武良走远一些,柳琼儿盯住徐怀问道:“徐武江实际上对王禀东山再起并无期待,你就没有一点想法?”   “十七叔是务实的,期待又能如何?”徐怀笑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王禀相公对他自己的宿命都看得很淡,我们何不静看形势过去?”   “你真是这么想的?你才多大,为何要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柳琼儿嗔怨道。   “这跟多大年纪有什么关系?”徐怀说道,“你也莫要太担心什么。我此时装痴卖傻,待事了脱身也方便,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会害你在山里做一辈子的土匪婆子!”   “真的?”柳琼儿惊喜的问道。   她对落草为寇实在没有什么期待,但也清楚她自己真要走出去,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拐卖给哪个大户人家当妾,更大的可能是扣一个与匪勾结的罪名,罚作官妓。   当然,要是徐怀带她走出桐柏山,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以徐怀的身手及他们俩人的聪明劲,伪造一个身份,天下哪里去不了?   这么一想,这些天的担忧顿时就烟消云散,满心轻松起来。   至于王禀的生死及命运,她好像都没有跟王禀打过照面哩。   人果真还是更多考虑着自己呢!   ……   ……   日头偏斜之时,鹿台北寨中央的鼓楼里,那口铸铜大钟一声紧似一声的敲响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徐怀视野被一角山崖遮住,见徐武坤、徐武良站在远处,往鹿台北寨方向眺望去,眉头紧锁起来。   “北寨那边有一票人马过来。”   徐武良转回头来说道。   “怎么可能?我坐这里半天,没看到有人从北面过来啊!”徐怀惊讶的问道。   徐怀视野被一座山崖挡住,看不到鹿台北寨北青柳溪桥左右的情形,但更北面一些,从淮源镇过来的土路,却在视野之内。   他午后坐这里思索分级水坝的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马靠近。   “是从青柳溪上游过来的!可能是歇马山的人马!”徐武坤说道。   歇马山在金砂沟的南面,也在玉皇岭的西南,直线距离仅有十一二里,但从歇马山到玉皇岭北坡没有直接的山谷道可行。从歇马山、玉皇岭东面的山谷峡道绕行逾二十里,从青柳溪上游方向有一条土路直抵鹿台北寨前,这才是歇马山贼众扰袭鹿台寨的捷径。   当然,要是从青柳溪上游方向,还有可能距玉皇岭约三十里许的晋家寨,乃是巡检司都头晋龙泉晋氏聚族而居之地。   徐怀与柳琼儿走到徐武坤、徐武良身边,远远看去,却是有数十携有刀弓的兵马已经簇拥在寨门北的青柳溪桥前后。   虽然隔着这么远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目,但倘若不是歇马山的贼匪过来,实难想象会是晋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派出族兵想对鹿台寨做些什么?   “我们牵马过去看看!”徐怀说道,“算着时间,歇马山的人马也应该找上门来了……”   徐怀最初想着,徐武江他们在金砂沟立足,只要不跟附近的村寨勒索什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引起歇马山贼匪的注意。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他们前些天听到有徐武江率众投虎头寨被拒后离去的消息在暗中流传,徐怀当时就在想,此时邓珪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消息应该是郑恢等人有意散播出来的。   这种消息是上不了台面,但暗中的影响却不容轻视。   除了对官府的影响,使州县官员以及地方唐晋等宗族乡绅越发认定徐武江他们确已投匪外,另一方面这些消息在徐氏族人当中散播,必然也会削弱徐氏族人对徐武江等人的同情跟支持。   下回真要有官差过来缉拿诸武卒家小,徐氏族人谁还会再站出来阻拦?   当然,还有一层影响,那就是歇马山贼匪听到这消息后会怎么想?   徐氏族人投虎头寨不成,却跑到歇马山北面的金砂沟落脚,关键徐氏聚族而居的鹿台寨也就在左右,是不是徐氏针对歇马山有什么阴谋啊?   郑恢这是借刀杀人啊! 第五十四章 相疑难相知   从青柳溪上游方向,多半是歇马山的人马,但徐怀不能认为贼兵聚集在鹿台北寨外,这事跟他们无关,可以坐壁上观了。   他们赶回还是一片窝棚,拿三四尺高土墙围起来的狮驼岭东坡新寨。   这边距离鹿台北寨,也就是徐氏大寨北面的青柳溪桥更近、视野更无遮挡。   苏荻、苏老常、徐灌山等人正站在简易寨门前平整出来的空场地,眺望青柳溪桥方向。   “看着像是从歇马山过来的贼兵?”   看到徐怀与徐武良、徐武坤赶回来,苏荻、苏老常及徐灌山走过来说道。   柳琼儿步子小,落在后面。   “应该是。”   诸武卒家小受警钟惊扰都聚到寨门前来,徐怀便不吭声,由徐武良、徐武坤跟苏荻他们商量对策。   “武江他们在后寨……”   走到近前,苏荻小声说道。   徐武江他们藏身金砂沟,已经告知诸武卒家小里能当事的那些人,也暗中见过面,但跟徐怀继续装痴卖傻一样,还是得防范人多嘴杂,无意将消息泄漏出去。   这边也不能跟徐氏大寨那边完全断了接触,还要从诸寨雇些青壮过来帮忙建造屋舍。   新寨这边,大家都还栖身窝棚,但从结构上也是分了前后寨,当中用一道土墙隔开,限制无关人等随意出入。   如此一来,有必要时徐武江可以提前率领诸武卒藏身后寨,不虞被人看到。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赶往后寨见徐武江,但眼下的情形没有什么好讨论,之前都有预料到,只能是徐怀与徐武良、徐武坤披甲挎刀,先带七八人手赶去观望,苏老常、徐灌山留在前寨以防万一。   如有必要,比如贼兵直接往狮驼岭东坡新寨这边赶来,那自然是什么都顾及不上时,就会点燃狼烟,叫徐心庵、徐四虎与其他武卒赶来相援。   ……   ……   徐怀他们走过玉皇岭、狮驼岭之间的石谷,来到大寨的西北角。   前后有三拨贼兵沿青柳溪南岸的土路而来,聚拢到青柳溪桥附近总计有三百余贼众;黑压压一片,数杆大旗在队列之中招展,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徐怀他们最初看到的,仅是先到青柳溪桥前的马兵。   看到这一幕,徐怀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歇马山贼兵这是倾巢而出啊!   大寨钟楼的铜钟还在一声紧过一声敲响着。   “那人便是潘成虎!在桐柏山人称夺魂枪。”徐武良指着勒马停在青柳溪桥之上的一名贼酋,跟徐怀说道,远远看去,就见潘成虎身形彪壮,手提一杆铁枪,像恶狼一般盯住寨门方向。   潘成虎手里那杆大枪,枪刃要比寻常枪矛长且宽大,《武经总要》称之为重锋枪、重锋矛,徐怀看着眼馋,伏蟒枪非要这种锋刃长且宽大的重锋枪、重锋矛,才能将重斩等威势更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   大寨正对青柳溪的北寨门,已经及时关闭起来。   除了徐武碛等武装庄客外,族兵寨勇这时候闻听警讯,也都放下手里的生计,纷纷赶过来,拿起刀枪牌盾站上寨墙。   鹿台诸寨每年农闲秋训,都要组织六七百名乡兵寨勇操持刀弓训练,除了靖胜军老卒外,不少族兵寨勇都参与剿匪事,参加宗族械斗更是家常便饭。   三百多贼兵聚拢青柳溪桥附近,寨兵站上墙头虽说多少有些惊慌,但在徐武碛、周景等人的带领下,也有条不紊的在寨墙之间将防御之事组织起来。   徐武富站在辕门箭楼附近的墙头,他身穿褐色皮甲,腰间系着挎刀,徐怀隔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能看得出他正朝这边打量来。   别人为歇马山贼兵突如其来感到震惊,但徐怀料定徐武富能猜到贼兵因何而来——徐武江藏身金砂沟,能瞒过普通族人,但以为徐武富还懵然无知,那就太欺他无能了。   以往徐怀与徐武江,也只是欺徐武富作茧自缚,有苦说不出罢了。   徐怀他们没有在寨墙下停留,带着人到青柳溪畔的一处高地停下马来。   这时候三百多贼兵在青柳溪桥前也整好队列,从后面将十数人推搡着走到寨门前。   “狗日子,又是玩这种把戏!”徐武坤恨骂道。   徐怀隔得远看不真切,但这些人都被捆绑得结实,被推到寨门前距离一箭远,被强按住跪到在地。   寨墙上这时候又哗闹起来,徐怀猜想这些都是没有来得及避入寨子里的族人,被歇马山贼兵捉住。   “潘大当家,今日怎么有闲来我鹿台寨做客?徐某未曾远迎,还请潘大当家见谅,我已吩咐下去,备些小酒犒劳潘大当家,还请潘大当家及诸位兄弟稍安勿躁!”徐武富在寨墙之上扬声说道。   贼兵叩寨,徐氏即便武力不弱,但也不会轻易出寨与其死拼的。   贼匪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但鹿台寨即便能组织六七百乡兵寨勇,大多数却是平民百姓,放下刀矛都要拿回锄锹下地耕作,家里还有婆娘等着热炕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谁会跟贼匪拼命?   这种时候,徐武富也是先照规矩,表示愿拿些钱粮将歇马山这伙贼兵打发走。   “徐武富,我歇马山与你徐氏这些年都井水不犯河水,你他娘现在跟我玩这一套?”潘成虎策马从青柳溪桥驰下,前侧数十马兵从中分开一条通道,使他从容勒马停在被强按在桥前的徐氏族人身边,提起大枪便朝其中一人后背戳去。   那名徐氏族人都来不及惨叫,就往前仆到死去。   “狗日的潘成虎!”徐武坤恨得大骂。   徐怀将直脊长刀解下来,横在身前,盯着潘成虎那边一声不吭。   潘成虎往后退出七八丈,又策马前冲,借助骏马疾奔带出来的冲势,拿大枪挑着尸体,往寨门前掼出六七丈远,不吝展示他过人的战技与武勇。   潘成虎听得传闻,也不可能想都不想就咬钩,但他派人搜索金砂沟,看到那里确实有一伙人携有弓刀兵甲藏身,又与鹿台寨这边有暗中往来的痕迹。   待看到苏老常、徐灌山他们率百余武卒家小迁入狮驼岭东坡开垦荒地,建造新寨,他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而他今日过来,也不是来听徐武富这张嘴辩解的,他当众刺死一人不说,还伸手往后一挥,就见前列的贼众拔出刀来,架到十数被捆绑住的徐氏族人颈脖上,这才慢悠悠的朝寨墙之上的徐武富看去:“这十数人生死,全赖徐武富你一句话了,你这龟儿子今天还要跟老子打马虎眼吗?”   徐武富急得直跺脚。   他当然能猜到潘成虎率众而来是为徐武江等人藏身金砂沟之事,但潘成虎不直接点破,还认定这事是他暗中主使,他当着诸多族人的面,要如何跟潘成虎解释?   难不成他跟潘成虎说,徐武江投虎头寨不成而藏身金砂沟之中,跟他、跟徐氏一族都无干系,实是徐武江害怕被他跟邓珪陷害,自作主张?   “潘大当家,诸事都好说话,你先将这些族人还入鹿台寨中来!”徐武富也怕激怒潘成虎这孙子再开杀戒,也不管已有一名族人被潘成虎杀了立威,只说些软话,叫潘成虎见好就收。   “诸事是都好说话,那要看徐武富你要怎么说话了!三天之内……”潘成虎冷冷一哼,盯住寨墙之上正一字一顿待要说出条件,却见右侧躁动起来,坐马背上稍稍直起身子,看到一匹快马正沿青柳溪南岸的河滩边,往这边驰来。   却是徐怀将刀系回腰间,摘下长弓后将徐武坤、徐武良等人甩开,突然间单枪匹马往贼兵侧翼冲杀过去。   徐武富、徐武碛、周景等人站在寨墙之上,将这一幕看得最为真切,急得连连大喝:“莽货(蠢货),你想干什么?快快给我退回去!”   徐武富才不去管徐怀的生死,甚至潘成虎再将那十数被捉住的徐氏族人杀了,他也心硬无碍,但这么一来,双方除了血战,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到时候就算他这个家主摁住躁动的族人服软,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叫歇马山贼众就此罢休?   当然,徐氏作为外来户,在桐柏山争地争山争水,骨骼深处都打印上强硬的烙痕。   特别是年轻人一代,最是血勇,有几人会听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之言?   到时候族人不肯服软,徐武江再站出来一鼓躁,岂非轻易就能将人心都拉拢过去?   徐怀却是冷冷看了寨墙之上的徐武富、徐武碛等人一眼,策马前冲不停,扣在手心里的三支羽箭已是连连脱弦射出…… 第五十五章 寨前杀三贼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等人出现在鹿台寨西北角的青柳溪畔,贼兵当然早就注意了,但徐怀他们就十人,三人穿甲,还只有三匹快马,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多大威胁的样子。   这些年山里斗得厉害,贼兵也略知排兵布阵之法。   贼兵右翼除了专门有一队人马向西结阵戒备外,还有七名哨骑散在河滩地里,盯着这边的动静,但他们主要是防范徐氏有可能会派人马从侧翼杀来,却不会重视徐怀这几个人。   待徐怀单枪匹马冲杀过来,贼兵侧翼的这七名哨骑才慢腾腾从河滩地驰出。   他们是想着将这个莽撞不受激的少年拦截下来,却没有一丁点的重视,还以为大当家刚才在鹿台寨门外杀人立威,叫这个莽货冲上来送死的。   即便是送死的,他们也不介意让寨墙上的徐氏族人,更清楚的看到他们怎么虐杀这种蠢货的。   却不想徐怀连珠射出三箭又快又准又狠,那七名哨骑不要说摘下马鞍旁的盾牌遮挡了,刚才甚至还怕将这莽货吓跑,连腰间佩刀都没有解下来。   当即就有一人躲闪不及,被两箭射中面门,从马背栽倒下来;还有一人险险侧过头去,却叫一箭穿口中,从脸颊穿出,带下半只耳朵来,痛得惨叫,勉强没有掉落下马,拨转马头,仓皇往青柳溪桥那边逃去。   还没有接触上,贼兵哨骑一死一伤,也叫侧翼剩下五名贼骑意识到眼前这少年虽说莽撞,这一手箭术在桐柏山里却可以说是顶流的。   不过,他们在侧翼还有五名精锐马兵,面对单枪匹马的徐怀,还是人多势众,这会儿也是杀心更盛,觉得能在徐氏族人面前杀一名年轻好手,更有体面。   徐武坤、徐武良两人护着身后初历战阵的新手,防备突发情况。   徐怀只能一人上阵,掩杀贼匪在侧翼的哨骑还以颜色,而不是叫歇马山贼匪肆意逞威。   要是山匪强贼抓住十数人质,便要事事依他们,那他们不如直接束手就擒,洗净脖子任其砍杀得了。   不接受威胁,这是徐怀心里深处涌动的执念。   有此执念,便可无惧。   不过,无惧不意味着乱莽。   徐怀身穿轻便的瘊子甲,能护住要害,但大腿、手臂、面门以及胯下马儿都是贼兵攒射的目标,隔着数十步跟五名贼骑对射,绝非良选。   看这五骑贼兵有两人在前,都准备摘下盾牌遮挡,另三人在后面摘下长弓准备对射,他就更没有多大的胜算了。   徐怀也不犹豫,直接将长弓扔到一旁,摘下系挂在马鞍侧的长枪,加速往前冲杀过来,不给对方隔远攒射的机会。   数名贼骑散得比较开,徐怀弃弓换枪,最近两骑贼兵距离他也就二十来步。   徐怀纵马又快,这么近的距离,这两贼骑仓促间各射一箭,见被铠甲挡下,也是果断弃弓,拔出刀备战。   他们看徐怀将长枪夹于腋下,便猜徐怀是要借助奔马冲势,将长枪掼刺他们的身体。   这两名贼兵能为侧翼哨骑,身手、骑术绝对不会弱,拉紧缰绳便带住马往左右分开。   他们想着先避开徐怀势不可挡的长枪,再配合着从左右将这莽货斩杀刀下。   策马挟枪相战,枪势极为有限。   敌骑往侧边驰去,同时又拉开距离,险险避开长枪横扫搠捅的范围,徐怀通常说来就应该拉拽缰绳,带马找空隙间往前面的河滩地冲去,避免陷入五名贼骑的围杀之中。   等拉开距离之后,哪怕避到寨墙下,徐怀也能趁寨墙上弓弩掩护稍作喘息,再从容寻找更好的接战机会才对。   五名贼骑是好手,好手的标准就是要料敌机先。   他们怕徐怀有机会避到寨墙下,除了两骑直接贴近与徐怀纠缠外,余下三骑,一人就直接先往河滩地驰去,限制徐怀回旋的空间,还有两人则贴着距离寨墙一箭距离,往西直接插来。   这是标准的骑兵小队围杀切割战术。   精锐贼兵能纵横桐柏山,令乡野闻风丧胆,对这种小队战术最是熟悉,这些年都不知道有多少落单的好手,绝无侥幸的死于他们的刀枪之下。   在他们看来,突然闯进来的这一莽货,只是白送给他们进一步立威的机会罢了。   然而令他们想象不出的,徐怀要比他们所以为的还要“莽”得多。   与两贼骑错身而过时,徐怀将长枪横扫刺出,即便势大力沉,枪刃却真真差了一线未能刺中那人。   右翼那贼轻蔑笑起来,趁着同伴将这莽货的攻势吸引到左翼,他则拉拽缰绳,带动奔马斜侧过去,拉近与徐怀的距离,举刀朝徐怀没有遮挡的右身砍来。   这样的精妙骑术,在桐柏山里也是不多见的,叫寨墙之上的族勇都替徐怀捏一把汗。   正常说来,徐怀唯有加快纵马前冲,先避开两贼骑的夹攻才是上选,即便马匹侧后有可能会受一刀,但也比他的人受这一击重斩要强。   然而寨墙上的族兵,却见徐怀身子在这一瞬时,猛然往左翼侧出,右脚收回来抵住马鞍,身形随即猛然朝前窜起,长枪有如毒蟒,再次朝自以为已经避开徐怀长枪横扫的左翼那贼骑后背心攒刺而去。   那贼听到枪劲破开风势的厉啸,愕然拧过头来,却看到枪刃已经从自己的后背心扎透过去。   枪出如蟒,一枪杀一敌,好生凌厉!   但是人怎么就这么蠢、这么莽呢!   墙头有人忍不住大叫起来。   余下四贼骑也都惊呆了。   徐怀出手射杀一人、射伤一人,又一枪刺杀他们一名同伙,身手不可谓不强。   不过,三箭过后弃弓;为击杀第二人弃马,而长枪来不及抽回也被迫放弃。   这莽货此时就剩腰间一把直脊长刀,孤身一人站在河滩地的边缘,陷入他们四骑的重围之中,算怎么回事?   这货色真是够莽的啊,为了杀人,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啦,还以为他一人能挡抵住四名精锐战骑的围杀?   剩下四名贼骑,两人御马直接往徐怀夹攻过来,还有两人在后,将弓箭抄在手里,稍稍拉开距离,寻找开弓射箭的机会。   徐武坤、徐武良看到这一幕也是暗暗着急。   徐怀说不能与贼兵妥协,要单枪匹马迎敌,着他们二人护住身后七名没有经历战阵的新手。   他们这段时间也是有些被徐怀的武勇跟机敏震住,当时也没有多想,以为徐怀见形势不利,应能摆脱纠缠撤回来;到时候他们再稍稍往寨墙靠过去,贼兵必然会畏惧寨墙上的弓弩,不敢追得太近,怎么看都不会有太多的凶险。   他们却没有想到,徐怀上去就杀死两名贼骑,自己也弃弓弃马,弃了长枪,就持一刀与剩下四名贼骑对峙。   而他们却落在一百四五十步之外,想去救都来不及。   “你们往寨墙外靠近!”徐武坤不管来不来及,当即便叫那些新手往寨墙脚下靠拢过去,他与徐武良取下长弓,往徐怀那边接援过去,也不顾青柳溪桥那边正有更多的贼兵往侧面赶来。   四名贼骑都是老手,哪里会给徐武良、徐武坤救回徐怀的机会?当头那贼也没有纠缠之意,拉拽缰绳,加快速度,便直接朝徐怀当头撞去。   贼兵哨骑驰骋地形崎岖的山野,不是开阔的战场,都惯用刀,而不惯用长枪。   刀身短,想斩杀马下之敌就有诸多的不便,但骑跨在马背之上,居高临下斩劈依旧有着极大的优势,更何况骑术精良者,可以直接御马冲撞当面之敌。   桐柏山是缺少高头大马,但一匹良骑连同马背上的骑士犹有五六百斤重,以冲锋速度拉起来的冲撞之势,更是惊人,有谁人能挡?   这贼人很是微妙控制住马蹄踩踏、冲撞的方向,心里想迫使那莽货往右边闪躲,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把握,运劲出刀,一击劈破其所穿重甲。   他看得出徐怀所穿是瘊子甲。   徐武宣回到桐柏山曾立威两年才病逝,这一套瘊子甲桐柏山里没有几人不晓,但瘊子甲能挡劲弩,却也没有可能在挡住锋利良刀的重斩;良甲对重斩力劈之势有所削弱,却是真的。   徐怀当然看得出这人的心思,而他真要往右边避开,横刃挡住这人抽刀重斩没有问题,但这四名贼骑配合太好了,之前都没有一声言语,但另三人都同时将注意力放到右侧,都等着他从马腹下钻出来。   “吼!”   徐怀雷霆般大吼一声,身子如铁塔般矮蹲下来,以左肩为锤,以开山之势猛然朝贼马的右前胸狠狠的撞去。   贼马铁硬生生被徐怀撞歪向一侧,冲势无法收住,猛然失蹄跪倒在地,腿骨硬硬跪断,马背那猝不及防的贼兵当然也是被狠狠的甩飞出去。   “啊!”   看到徐怀硬生生将一匹疾驰中的战马撞倒,而自己竟然寸步未退,墙上寨兵倒吸一口凉气,之后就爆发如雷霆一般的欢呼声。   徐氏族人都知道徐怀痴蠢笨拙,前些天也见识过他的莽撞。   这会儿也是认定徐怀莽撞杀出,除了无视还有十数族人落在贼人手里当人质外,自己也纯粹是找死。   不过,毕竟是同一宗族,大家多多少少还有着同仇敌忾之情,看他连杀两贼,被四贼围住后,禁不住都替他捏一身汗。   这时候见他爆发出桐柏山不曾一见的武勇,竟然将一匹提出速度来的战马撞倒,化解四名贼人一次精妙的围杀,诸寨兵的气血也像是被点着一般暴燃起来。   也不管数贼尚在射程之外,也不管徐武富、徐武碛没有下令,墙头便有人举起弓弩,朝那四名贼兵射去。   徐怀没有如贼人所愿往右侧闪避,从右外侧疾驰而过的贼骑,手中长刀差了一线没能撩到徐怀。   徐怀抬手用臂甲挡住攒射面门的两箭,身子如巨蟒从草丛昂首,往前箭步连进,瞬息间身形暴进一丈,将那名被甩下马背、头晕脑胀正要从滩地里站起来的贼人当胸刺去。   标准的箭步扑刺,没有一点花哨。   完美击杀第三人。 第五十六章 避实捣虚去   虽然说后面又多三名贼兵哨骑赶来,但徐武坤、徐武良也同时御马赶到近处,连连开弓射箭,迫使敌骑不能逼近到徐怀身边,同时往徐怀身边接援过去。   鹿台寨与歇马山挨着,甚至每年暗中都有孝敬以避骚扰,所以徐武坤、徐武良在鹿台寨要算百里挑一的好手,歇马山贼众都很清楚。   当然更叫他们惊心的,是莽出来射杀一人、击杀二人的徐怀。   倘若徐怀还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在外,贼众必然还要上前围杀,但现在除了那少年莽货勇猛得令人心惊胆颤外,还有徐武坤、徐武良这样的好手护持左右,站有数百族兵寨勇的墙头,距离河滩地也就一二百步距离,他们还要怎么上前围杀?   “你这莽货,当真不怕把我们吓死啊!”徐武坤后怕的骂道。   徐武坤跳下马来,让力战过后的徐怀上马,见贼众不敢围逼过来,他便牵住马徐徐后退。   选为哨骑都是精锐,绝不能等同于寻常贼兵;鹿台寨常备的武装庄客差不多也就这等水准。   徐怀单枪匹马驰出,杀三人伤一人前后用不到三十息,寨墙上的族勇当然看得热血沸腾。   徐武富看到这一幕,也只能硬生生将训斥徐怀莽撞的话憋回到肚子里,朝潘成虎冷声说道:“我徐氏一族,与歇马山井水不犯河水,但也绝不受任何人的威胁——今日潘大当家欠我徐族一命,便拿三命抵还!”   他不这么说,能怎么说?   这时候说软话,未必能救回被扣押的十数族人,反而叫其他族人看轻了他。   以往玉皇岭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被贼人绑肉票勒索钱财之事发生,历代家主里,就有不乏誓不屈服、与贼众鱼死网破之人。   徐氏能在桐柏山里立足,绝没有一味忍让之说。   徐怀要是被贼兵捉住或杀死,徐武富还可以数落他莽货、愚蠢,搞坏事情。   然而徐怀连杀三人,明眼人看到贼兵都有些胆寒了,而己方族兵寨勇士气大盛,徐武富得多蠢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指责他?   要指责也得等潘成虎真大开杀戒、结果掉被捉那十数族人的性命再说。   坐马背上的潘成虎,这一刻也有些犯傻。   他杀一人立威,准备接下来拿十数徐氏族人的性命威胁徐武富,迫使徐武江等人撤出金砂沟,同时要求徐氏放弃在狮驼岭东坡建新寨,恢复到以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他威胁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他这边连着三人被杀。   他要怎么办?   将徐氏被他捉住的十数族人杀了,双方直接拉开血战,不死不休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先缓一缓?   狗日的,徐氏怎么竟出这样的莽货,容老子将威胁的话说完再动手行不行啊?   老子现在还要不要继续说狠话啊?   ……   ……   “我们现在就回去!”   徐怀在徐武坤、徐武良的簇拥下,与七名看得目瞪口呆的新手会合后,看歇马山贼众应该还会纠缠一段时间,当即低声跟徐武坤、徐武良说道。   撤回新寨,不再管这边的事情了?   徐武坤、徐武良微微一怔,徐怀连杀三人,还有十数徐氏族人在贼人的手里,他们不等着看潘成虎接下来会做什么决定,现在就直接撤走?   “贼兵主力都在这里,歇马山空虚!”徐怀低声跟徐武坤、徐武良解释道。   “……”徐武坤、徐武良眼睛里闪过狂喜。   他们落过草,又从军征战数年,临了才退回桐柏山,心肠也是硬。   十数普通族人落在潘成虎这伙贼人手里,与当下有趁虚而入、一举夺取歇马山的机会,他们做什么选择,还需要问吗?   难以想象的是,徐怀才十六岁,也没有经历过征战,心思却比他们还要铁血、坚定。   从金砂沟到歇马山,沿着深涧河滩地往南没有现成的道,强行走过去,是非常的艰难,但他们与徐武江率精锐武卒二十余众,赶在贼兵主力回援之前,杀歇马山一个措手不及,未必没有机会做到。   徐武坤、徐武良也是干脆,觉得此计可行,当即就带着人往新寨赶回去。   然而这一幕叫青柳溪桥前的贼兵、寨勇都看傻眼了。   这算什么事情?   潘成虎杀了一名徐氏族人,徐武坤、徐武良与徐怀带着人过来,还以颜色,杀了三名贼兵,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屎都搅散了啊!   棍子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啊?   潘成虎更尴尬了,派人从青柳溪与鹿台寨之间狭窄的地带去围追这几人,确定鹿台寨在东面就没有埋伏,不是赚他的陷阱?   然而一声不吭,看着那莽货杀了他三名精锐手下,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都不给他说一句狠话的机会,兄弟们会怎么看他?   “唉!”   潘成虎都想喊住那莽货,他却也知道跟这样的莽货没办法讲道理,主要想问候一声他爹娘何在。   徐武碛蹙紧眉头,朝徐怀等人正穿过石谷走到狮驼岭脚下看去,低声跟徐武富说道:“潘成虎有所迟疑,似为徐怀莽撞所慑,我们或有机会将徐震等人赎买回来!”   徐武富脸色阴晴不定的变换数下,扬声朝潘成虎说道:“潘大当家远道而来,徐某也断不可能缺了礼数,我这边已经备下纹银一千两以及酒菜若干,还请潘大当家莫要为难我等族众,从此之后,我们依旧是友非敌……”   ……   ……   “什么,这时候走金砂沟河滩地去袭歇马山?”   徐灌山、苏老常站崖头远眺刚才的战事,虽然不甚清晰,但还是能分辨出徐怀连杀三名贼兵,却不想他们都不等后续的结果,匆忙赶回来后,徐武坤张嘴就建议这时候去奔袭歇马山。   苏荻她父亲苏老常还好,只是有所迟疑,心里在权衡着,但徐心庵他父亲徐灌山以前在寨子务农、打猎为生,兼做些短工,心里的冒险主义早就烟消云散,脸上都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徐武良、徐武坤也不跟徐灌山多解释什么,陪同徐怀往徐武江藏身的后寨,柳琼儿也热切的跟过来。   这会儿看到徐心庵、徐四虎也藏在后寨里,问过才知道他们之前在山间巡视,听到示警钟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先走过来看究竟。   当然,他们对此时去奔袭歇马山,也感到不可思议:   “歇马山左右没有劲敌,潘成虎以为举寨而出,能震慑住徐氏,歇马山这时候是确实有可能没有留什么人马。我们现在就动身,确有机会趁虚杀入歇马山——关键这有什么用?等潘成虎率贼众返回,我们这点人手,能将歇马山据为己有吗?”   徐心庵还是担心行踪暴露的事,担忧道:“我们一旦暴露了行踪,州县岂会坐视不理?”   他们逃军落匪,事关州县的颜面——州县有可能会对山里的一些顽寇视而不见,但轻易放过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徐心庵也觉得四虎说得有理,潘成虎手里有三百人马,他们才几个人,奇袭夺下歇马山,最终还要放弃撤出,何苦多此一举?   “奇袭歇马山,未必就要现在夺下歇马山,先一把火将歇马山烧成灰烬,叫潘成虎无法在那里立足,被迫另寻立足之地,那歇马山不就自然而然成我们的了吗?”柳琼儿心思通透,一路跟到后寨来,便已想透后续的关键之处,忍不住插嘴道,“行踪暴露之事更无需担忧,蒙面杀入,烧了歇马山就撤出来,谁能指认是你们烧了歇马山?等日后夺下歇马山,有此险地立为根本、招兵买马,身份暴露又有何惧?”   众人都朝柳琼儿看过去,却没有想到她一个出身风月的女流,心思却要比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通透、坚决。   徐心庵、徐四虎朝柳琼儿看过去,心里想这毒计莫非从头到尾就是这娘们想出来的?   在他们看来,徐武坤、徐武良阅历多些,但不见得比他们聪明,而徐怀脑子是开窍了,但听前寨说他刚才在鹿台寨前莽杀三贼,也不像一下子变成诸葛孔明的样子啊?   柳琼儿省得自己话多了,掩唇道:“我也就说说而已,毕竟徐氏还有些族人在潘成虎手里,而潘成虎日后也有可能将怒火撒到鹿台寨——这些后果你们还是要考虑清楚的。”   徐灌山等人或许还优柔寡断,心里真担忧潘成虎看到歇马山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会迁怒鹿台寨,但徐武江他们要是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当初就不会毅然决然决定落草为寇了?   奇袭歇马山然后纵火烧之,使潘成虎这股贼兵无法再在歇马山立足下去,即便他们这点人手,日后还没有能力占据歇马山这么大的地盘,但也解决金砂沟南面眼下最迫切的威胁。   要不然谁知道徐武富会不会借歇马山贼匪闹事,鼓动族人对他们搞出什么明堂来?   “你力战一番,还有余力一同去袭歇马山?”徐武江下定决心,问徐怀。   “歇过这阵,还能一战!”   徐怀以肩为锤,先将奔马顶翻,之后又以扑刺杀死一人,耗力极剧,但一路赶回来徐武坤帮他牵马,他已经在马背上歇过一阵。   而能不能来个火烧歇马山,对日后立足太关键了,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怕辛苦…… 第五十七章 火烧歇马山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战场死。   虽说损失三名好手,这叫潘成虎心里恼恨,但他这次率众过来,主要还是对徐氏施加压力,并没有做好强攻鹿台寨的准备。   讨价还价一番,徐武富最终愿意拿一千五百两闪瞎眼纹银以及酒肉粮布若干作为赎金,有了这梯子,潘成虎也就借坡下驴,心想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且待过两天准备齐当后,再来讨回过节。   他思来想去,叫徐武江等人在金砂沟落足之事,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即便不用大开杀戒,他不时派人马到来玉皇岭来扰袭一番,他就不信徐氏能扛得住多久。   潘成虎琢磨下来,觉得自己在确认鹿台寨有暗通金砂沟的痕迹后就仓促而来,却没有仔细推敲徐氏会有的应对,还是太莽撞了,怎么就能搞得跟那莽撞少年一样呢?   拿到赎金,天时将晚,今日赶回歇马山已经不及,潘成虎也不敢直接驻扎在武备不弱的徐氏鹿台大寨左右,便趁着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青柳溪上游一座名叫上柳的村寨住下。   潘成虎心狠手辣,杀人立威之事没少干,但作为匪二代,也知道歇马山要立足桐柏山南岭深处需要隐忍、克制,对那些顺从的村寨,还是能做到不杀人、不放火的。   偶尔讨要两个娘们,能算多大的事?   倘若没有人点破,汴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绝对难以想象桐柏山中官匪共存能如此平静,而村寨夹在当中左右逢源。   上柳寨实力弱小,仅两三百丁口,与之前邓珪勒令徐武江率众驻防的青溪寨相当,都无力拒绝潘成虎率人马直接进寨子歇息,还特意将寨子一角几十间屋舍清理出来,供贼兵宿夜,同时也尽力准备好饭食。   潘成虎容许这些饭食从以后的孝敬里抵扣,此寨的耆户长跟几个富户就感恩涕零。   报官?   对跟青溪寨相当层次的小宗族、小村寨,那是不存在的;官差过来办案,伸手讨要比山寨还狠。   率领人马在歇马山之外,潘成虎也不敢喝得酩酊大醉,小饮两壶酒便早早睡下,半夜听到“砰砰砰”门扉被人敲得震山响,惊醒过来看部属惊慌走进来,惊问道:“你们这般模样,是徐武富那狗厮从鹿台寨派兵来袭?”   “没有袭兵,但歇马山那边走水了!”贼酋叫道。   潘成虎“砰”的推开门,就见西南方向的天空被焰光照亮,他气急攻心的惨叫一声:“我们上徐武富那狗贼大当,歇马山被他派人偷了啊!!!”   这么大的火势,怎么可能是意外走水?   ……   ……   叫歇马山贼众闹了半天,还死了一名族人,其家小跑到宗祠哭闹一通,徐武富忙碌过,又派人盯住贼兵的去向,临到深夜才在小妾伺弄下歇息。   然而他满心的怨恨,还没有小妾皮滑肉嫩的身上发泄尽,徐恒就直闯进来。   “混帐,慌乱什么?”   贼众来袭,徐恒都没敢随他站上寨墙,令徐武富心里难掩失望,这会儿随手拉了锦被,将小妾如玉山般的脯子遮住,训斥呆脸站在门槛前的长子,   “潘成虎率人杀回马枪了,叫你这么慌乱?我告诉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到任何情况都要镇定,然后才能抽丝剥茧的去思索解决之道,慌慌张张管什么用?就能叫贼兵退去了?错了,你越慌乱,贼兵越得势,越要欺你;然而你越镇定,贼兵越看不透你的底细,他们的心就先虚了!贼兵是命贱,但那也是有价钱的,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管不顾,头铁就硬莽吗?”   说到这里,徐武富猛想起徐怀那头铁硬莽的蠢货,便觉得胸口闷得慌,披着褂子示意徐恒站门口说话:“到底有什么事慌里慌张,你现在说吧?”   “歇马山那方向烧起来了!”徐恒说道。   “什么?”   徐武富跳脚的跑到院子里,看到西南方向焰光照天,他一屁股坐台阶上,拍地大叫,   “我们上徐武江那杂碎恶当了!潘成虎必然认定是我们有意用调虎离山,将他引出歇马山来。我们这是黄泥巴掉裤裆里,这下子更没办法解释了!”   这会儿徐伯松、徐武碛带着人走进院中,看到徐武富坐台阶上,走过来脸色阴沉的说道:“看这情形,应是徐武江趁歇马山贼众空巢而出,杀了其一个措手不及。”   虎头寨那边故意将消息放出来后,徐武富即便没有明说,数日前也找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周景等人暗示过徐武江他们很可能就藏身在金砂沟。   同是徐氏宗族中人,徐仲榆他们不能唆使徐武富直接去州县告发,但也挑明了说官府再遣人过来捉拿徐武江等人的家小讯问,宗族不能再去插手。   却是没想到消息暗中传开数日,州县及巡检司却毫无动静,而是歇马山贼众先跑过来兴师问罪。   他们更没有想到,他们这边还没有等着潘成虎施压后顺势屈服,徐怀却莽出来乱杀一通,将族人血勇之气激发起来,令他们想服软都不行;而徐武江更是趁夜奔袭歇马山,一把火烧得歇马山焰光照天,更是叫他们目瞪口呆。   “他们这是要给徐氏招来弥天大祸啊!”徐仲榆跺着脚恨叫道。   “或许应该派人去见徐武江,勒令他退出金砂沟,要不然我们不应再客气下去,”徐伯松说道,“倘若叫州县也认定我们与他暗中勾结,那就坏大事了!”   “怕是没法明说,”徐武碛皱着眉头说道,“族中破落人家颇多,好些人都找不到谋生出路。要是叫他们知道歇马山今晚的这把火是徐武江所烧,恐怕立时就得有上百人连夜跑去投奔!当年徐武宣在山里落草,回了一趟寨子,就将我等三四十人连夜拉走,家主与伯松、仲榆叔伯,你们应该还有印象吧?”   “武碛说的有道理,下房徐这几年来人心越发躁动,上次原本不许他们进狮驼岭建新寨,他们就想鼓动下房徐的青壮闹事,此等事情暂时还是不能对族人明说啊,”徐武富苦恼的皱着眉头说道,“大家先谨守住诸寨,防范潘成虎狗急跳墙,抄兵马过来厮杀!”   向来以足智多谋自诩的他,却发现牵涉到这件事里后处处束手束脚,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徐武江比他以往所以为的,竟然要厉害这么多……   ……   ……   歇马山与玉皇岭、狮驼岭等,都是桐柏山南岭的一支。   从东北面过来,山势越发险峻。   前朝高祖皇帝亲率大军出征襄邓等地,曾通过此地,因前方山势巍峨、道路断绝而歇马于此,才有歇马山的名号,更早之前只是桐柏山里的一座无名险岭。   与皇帝搭上关系,歇马山在泌阳也就成为名山大岭,前朝州县耗费万贯钱粮,在这里修建崇皇观纪念高祖皇帝临幸于此,改朝换代之后便改称白云观。   桐柏山匪患渐烈,近五六十年陆续有多股贼匪占据白云观,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匪寨。   而从潘成虎父辈二代人盘据于此,扣除当中被驱逐数年时间,前后经营这里已经三十年,昔日的道观除了几座大殿、厢殿等建筑外,早已面目全非。   远山之巅天光熹微,露出鱼肚白来,和衣抱刀睡在大殿房顶上的徐怀,听到殿下有人走动,探头见柳琼儿在徐小环以及苏荻的弟弟苏蕈陪同下,狼狈不堪的走过来,好奇的问道:   “你们怎么也连夜跑过来了,能熬得住这辛苦?”   他们昨天从金砂沟出发,沿着河滩地南下,足足走了一个半时辰,他们一个个都是精壮汉子,也是累得人仰马翻,个个精疲力尽。   也好在歇马山这里仅有二十多名老弱残匪留守,被杀伤六七人后就一哄而散,他们才顺利夺下寨子。   却没有想到柳琼儿竟然也赶过来了。   即便他们在前面趟过路,但柳琼儿柔柔弱弱,走这一夜绝不好受,看她衣衫破乱、娇嫩的脸蛋都被划破好几道血痕,便知道其中的辛苦了。   柳琼儿也顾不及仪态,一屁股坐台阶上,她也没好意思说她不敢留在金砂沟。   还在徐怀他们走后,柳琼儿想到歇马山一旦被大火烧起,潘成虎匆忙赶来歇马山的可能性并不大,他更有可能会对徐氏族人进行血腥报复,又或者更聪明一些,应该先找一处落脚之地。   要不然,等左右大姓宗族反应过来,只要集结一两千乡兵围追堵截,潘成虎他们支撑不了三五天,就会因为缺粮崩溃掉。   留在狮驼岭东坡新寨或金砂沟,没有徐怀在身边,柳琼儿总感觉不踏实,但拽上徐小环,赶了一夜险路,也是吃尽她这辈子没有吃过的苦。   徐怀从屋檐跳下来,坐到台阶上,柳琼儿也顾不上仪态,靠着徐怀宽厚的膀臂歇息,好奇的问道:“还以为你们将整座贼寨都一把火烧了呢,昨天远远看火势那么大!”   “我们把下面的粮仓、贼舍都烧了,都准备点火烧这里的大殿,后来又想潘成虎看到火起,有可能怕三百贼众被堵死在歇马山不敢回来,便留着上面的大殿没动——我们也决定暂时不撤出去,先看形势再说。”徐怀说道。   “我看你们没有伤什么人,但刚才看到徐武良却在跺什么脚,昨日没有什么不顺利吧?”柳琼儿问道。   “大家都是苦日子出身,眼睁睁看着上千袋粮食,一把火说烧就烧,换谁不跺脚啊?”徐怀说道,“但不烧不能断潘成虎的念想啊!” 第五十八章 风月交椅   烧粮不烧寨,也是赌潘成虎已成惊弓之鸟,看到这边火起后不敢回来。   说到底,这么一处绝佳落脚之地,谁都舍不得一把火烧个干净。   徐怀与柳琼儿所坐之地,是崇皇观的上院主殿,下方就是歇马山的东坡山谷,那里地形要开阔一些,乃是崇皇观山门及下院所在,还有不少荒芜的田地;出山门往东有条土路,翻过数道坡岗可前往青柳溪上游上柳等村寨。   昨天放火所烧的粮仓、贼舍,都位于下院,此时看过去一片狼藉,余烬未灭,还有一道道黑烟从山谷深处腾起。   崇皇观作为建成有四百余年之久的名刹,历代都有修缮,建筑群规模宏大,除了山门下院外,半山腰往上的上院也有亭台殿阁百余栋建筑,上下院之间有狭窄、陡立的石阶道相接。   这石阶道最狭窄仅四五尺,坡高且陡,夹于断崖与峭壁之间。   下院地形开阔,人少了无法守御,但上院仅有狭窄的石阶道相通,四周地形又都崎岖,难以攀援,倘若能储备充足的粮草,有三五十勇武之卒便足以将强敌挡在外面。   这会儿,远远看到有三名骑兵从对面的坡岗上冒出头,柳琼儿心紧了起来,还以为是潘成虎派出前哨贼骑过来打探这里的情形。   过了片晌却见是徐心庵带着两人策马驰到山门附近下马,她才知道是这边夺下歇马山后,徐心庵连夜带着人去刺探附近的形势。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坤、徐灌山、苏老常等人这时都在山门下院。   徐怀昨夜力战太累,就坐在台阶上远远看去,见徐武江他们在下面等徐心庵走过去说话,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跟柳琼儿说道:   “潘成虎到底是没胆带人杀回来;我可以美美的补一觉了,没事不要叫醒我!昨天真是累煞我了,好像跟十五六个女子大战过一番!”   说着话,徐怀往后仰躺就睡下,不一会儿便微微打起鼾来。   柳琼儿推了徐怀两下,见他纹丝不动,气骂了两声,担心春晨露寒,着徐小环、苏蕈去找一床薄褥子抱来,给徐怀盖上。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坤、徐灌山、苏老常以及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走上山来,看到徐怀直接躺殿前石阶上酣睡,禁不住摇了摇头,跟柳琼儿说道:   “潘成虎到底没胆回来,他此时率贼众三百余人盘踞在青柳溪上游的上柳寨里,而徐武富昨日连夜往东寨聚拢了三百多人马,这必然叫潘成虎更不敢轻易妄动……”   虽说柳琼儿昨日夜里没敢留在狮驼岭,她承认是自己胆子小,但她不难想象徐武富与潘成虎两相猜疑、彼此牵制的情形。   说到底还是郑恢等人在背后放风弄巧成拙了。   郑恢放风说徐武江投虎头寨被拒,跑到金砂沟藏匿起来,潘成虎听闻此事,自然便猜疑徐氏对歇马山有觊觎之心,这才于昨日率贼众赶到鹿台寨前兴师问罪。   而昨夜歇马山被烧,潘成虎即便确知是徐武江他们所为,也只会认定这是徐武江与徐武富商议好的计谋。   徐武富还能派人去跟潘成虎解释?   潘成虎贼众被迫盘踞在距离鹿台东寨不远的上柳寨,徐武富解释不得,又怕潘成虎会率贼众屠东寨泄愤,只能将徐氏寨兵主力集中过去防备。   这种情形下,潘成虎畏惧后路被徐族寨兵主力所断,更就不敢回歇马山来,双方只能在青柳溪上游僵持不下。   也就是说,徐武江他们此时留在歇马山不走,短时间并不用怕会有大股贼众反扑过来,柳琼儿再看徐武江等人疲倦神色里不掩振奋,心知他们应该也是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立足了。   想到这里,柳琼儿施礼道:“那还要恭喜徐当家了。”   “好说好说,”徐武江哈哈一笑,又说道,“我们后续要如何在这歇马山落脚,还请柳姑娘帮着商议主意……”   “我?”柳琼儿有些疑惑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没有柳姑娘相助,我等断难走到今日之地;而我等此时还是人微力薄,还要请柳姑娘继续鼎力相助。”徐武江说道。   昨日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赶回狮驼岭新寨建议奔袭歇马山,徐灌山、苏老常他们都有很深的疑惑,徐心庵等人也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却是柳琼儿出身风月的一介女流之辈早早看到烧粮烧寨的妙处。   而近一个月来,都是柳琼儿拿出钱粮来,资助诸武卒家小迁转到狮驼岭开僻新寨,脱离徐武富的控制,解决众人的后顾之忧。   所以徐心庵、徐四虎等人对柳琼儿也甚是心服。   “你们不等这憨货醒来?”柳琼儿指着躺石板上正酣睡的徐怀,疑惑的问道。   “这憨憨啊,要不要在这里落脚,我们打下这贼寨就有商议,徐怀只说‘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话听着颇为玄妙,但具体要怎么办,我们却还要具体商议一个条陈出来。”徐老常说道。   山门下院已经被纵火烧毁,上院又易守难攻,诸武卒辛苦又连夜将三四千斤粮食及其他轻便财物都背上来。   即便潘成虎这时候率大股贼众反扑过来,他们也可以在上院守上月余。   而只要他们能在歇马山站稳脚,即便暴露行迹也无足惧了,毕竟没有谁想着一辈子都缩头藏尾不露头。   现在好了,最不济就是将家小都撤到歇马山来。   至于日后官兵会不会来剿,也没有什么好担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掩挡不住、一齐朝天。   底层贫民,就是这么光棍,没有千金之躯坐不垂堂的诸多顾忌。   ……   ……   柳琼儿着徐小环守在徐怀身边,她随徐武江他们走进大殿里。   这道观被贼匪占据后,大殿里的供像,泥塑的被推倒砸碎,铜像早就被砸瘪换了钱粮兵甲,大殿里被腾空出来,成了贼寨的聚义厅、议事堂。   大殿进深将有五丈,高两丈有余,是桐柏山里极罕见的高大广厦,一人合抱不过来的九根巨柱上雕漆斑驳,大殿深处的牌额也早早换上“聚义厅”三字,但字写得太丑,夺魂枪潘成虎这厮竟然还署名上去,真是不要脸之极。   大殿之中摆放六把交椅,乃是潘成虎与主要头目议事之地。   走进大殿,徐武江请他岳父苏老常坐头把交椅,苏老常站在殿中说道:   “你们逃军,除了落草,已无回头路可走。而诸事都需要有人牵头拿主意,大家才能心思不慌——你当仁不让要将这个担子挑起来。”   以往诸事主要是徐武江拿主意,但也没有正儿八经的说过名份之事,看到这一幕,柳琼儿便想徐武江他们是要正式在这里立寨了吧?   徐武坤、徐武良心知徐怀年纪还是太小,诸武卒不可能服他,都劝徐武江坐头把交椅。   “武坤善训兵卒,以后山寨这等事还要倚重他辅佐武江,这第二把交椅当武坤来坐。”苏老常说道。   “不,不,我哪里坐得第二把交椅,”徐武坤说道,“要坐也应该是徐怀来坐,他最为勇猛,出力最多,他坐第二把交椅,没人不服。”   “徐怀勇猛,众目所睹,于武道也还有不少精进余地,故不能让太多繁琐事务去纠缠他,他可以坐第三、第四把交椅,但第二把交椅要帮着武江处理诸多寨务,还请武坤不辞辛苦啊!”苏老常说道。   徐武坤心想苏老常说得在理,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让武良坐第二把交椅,他善冶锻,日后山寨需要兵甲,断不能缺了这一块。而徐怀是勇猛,但作战不计凶险,不留余力,凿实叫人担心,他身边缺一个牵马将照顾。在有合适的人手之前,我就守在他这莽货身边吧!”   “……”苏老常点点头,说道,“武坤建议也很有道理,鹿台寨前徐怀力斩三贼,我远远看着也惊心,确实需要有个好手在战场上照顾他左右,但就是太委屈武坤你了!”   “哈,这有什么委屈的?”徐武坤哈哈一笑。   “武良坐第二把交椅、让徐怀这莽货坐第三把交椅,第四把交椅该谁来坐?”徐武江也是从善如流,听岳父与徐武坤商议很有道理,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站一旁也连连点头,便索性将后续的排序都交给他们拿主意。   苏老常说道:“徐心庵是年轻一代难得的好手,但年纪略小了一些,这第四把交椅由灌山来代领,更合适一些;除此之外,山寨里交椅也不能都由徐氏子弟来坐,日后想招兵买马怕是困难,还不如先空缺下来……”   柳琼儿暗暗叫奇,她前些日随徐怀来到鹿台寨,看到苏老常从田间走出来,破衣赤足,手里还拿着挑粪水的担子,但其人除了拳脚功夫不弱外,办事也有条理,更难得他这时还能看到山寨后续的发展问题。   “三当家,你快过来坐交椅!”柳琼儿这会儿听徐心庵朝殿外招呼,探头看到徐怀打个哈欠走进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三当家,什么三当家?”徐怀疑惑的问道。   “大家推你坐第三把交椅,你乐意不?”徐心庵将刚才众人商议之事说给他听。   “我才不要坐这第三把交椅,苏老爹说的有道理,这交椅不能都我徐家子弟坐,不然以后怎么招兵买马啊?”徐怀说道,“柳姑娘人的名、树的影,第三把交椅该她来坐才对!”   “哈……”   众人愣怔在那里,没想到徐怀不愿坐这第三把交椅,却推柳琼儿来坐…… 第五十九章 斗转星移妇人心   “你们不要觉得柳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就轻视她呀。都说最毒妇人心,你们想想看,要没有柳姑娘昨夜献烧寨毒计,我们能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哉?”   徐怀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大咧咧的说道,   “再说之前安排家小,还从柳姑娘那里借了五百贯钱,现在不给柳姑娘一把交椅坐,她怕是怀疑我们要赖她的账呀。”   柳琼儿美眸都差点白徐怀脸上去。   奔袭歇马山就是徐怀他出的馊主意,她不过当中插了一下嘴而已,怎么就成她最毒妇人心了?   “徐怀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哦……”徐武江有些迟疑、有些困惑的看向岳父苏老常及徐武良、徐武坤他们,希望这个主意他们来拿。   “徐怀一定不想坐这第三把交椅,柳姑娘来坐,也未尝不可,但不知道柳姑娘自己的意思?”苏老常迟疑看向柳琼儿问道。   他心里还是觉得柳琼儿不适合坐这第三把交椅,但这也不可能当着柳琼儿的面明说,才决定将这个球踢到柳琼儿那里,叫她自己推辞掉。   “我不能文也不能武,倘若诸位觉得我帮着出出主意管用,那这交椅我也能坐也无妨啊。”   柳琼儿心里跟装了明镜似的,拢共三五十人手,她还真不稀罕做这第三把交椅,但苏老常扭扭捏捏的样子,叫她心里不爽,偏不给他这个台阶下,说道,   “但一定要我坐这把交椅,那有些话就要说清楚了。徐武良、徐怀都曾卖身给我,卖身雇人的契书都还在呢,他们以后理应都还得继续听我的命令行事,不得再额外去坐什么交椅。要不然我在这山寨里,纯粹就是一个摆饰,即便坐第一把交椅,也无非是官兵来剿,被你们推出来顶砍头大罪而已。”   柳琼儿心里也很清楚,都走到这一步,除非徐怀将来带她远走高飞,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与匪勾结的罪名了。   那这第三把交椅,她又有什么不敢坐的?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柳琼儿当仁不让,还不许徐武良去坐第二把交椅,还要徐武良、徐怀留在她麾下,听她的命令行事。   然而柳琼儿言辞锋利,所说很有几分道理。   这交椅坐上去是名份,但将来官兵来剿,坐交椅的都是当诛贼酋,谁愿意三五个人手都指挥不动,却担这名份?   众人即便心里觉得柳琼儿这话有点过分,却也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卸磨杀驴。   徐武江、徐灌山、苏老常朝徐武良看过去,毕竟柳琼儿所言,对他牵涉最大。   徐武良挠挠脑袋,苦笑道:“柳姑娘所说在理,我是从柳姑娘拿了两百贯钱还清债务才得以脱身;那这第二把交椅还是得换别人来坐。”   “我看第二把交椅,苏老爹你也不要再推给别人了!”徐武坤说道,“这段时间来,苏老爹你带着诸人家小在狮驼岭东坡开垦建寨,诸事安排都非常有条理,大家都看在眼里。而后续我们想在这桐柏山里立足,特别是众人都不会抛弃家小的,寨务实是要比打家劫舍、抵挡官兵进剿复杂得多。这些事情,武江、武良他们未必耐烦去处理,还得是苏老爹你与荻娘来做……”   徐武坤这么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统领三五十贼众打家劫舍,真不复杂,但要上百家小安顿好,则真不简单;以后再招兵买马,内部的寨务将更复杂。   “武坤大哥说的在理,还请岳丈大人莫要推辞。”徐武江站起来请苏老常在第二把交椅坐下。   名份说定,徐武江、苏老常两把交椅居中,柳琼儿与徐灌山各坐左右,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人则坐左右第二列。   接下来商议如何立足,徐武江他们打算只要确认潘成虎不敢反扑歇马山,就将百余家小都接过来,歇马山据险能守,山下山里有不少荒地可以开垦。   他们不滋扰地方,左右大姓宗族便能容忍他们,而州县官兵什么鸟样,徐武江他们心里最是清楚,招兵买马只要能聚集百余精锐,州县都未必敢过来进剿。   “狮驼岭、金砂沟还是要经营。”   柳琼儿坐定第三把交椅,觉得徐武江他们所议不妥,当仁不让出谋划策起来,叫徐武江等人看到她的价值所在,不再轻视她,说道,   “潘成虎不敢率贼众反扑,除了能猜到这里的粮草被烧毁外,更主要的就是歇马山只有一条出山的通道,一旦他反扑回来,出口被徐氏寨兵从外面堵住,贼众必然会因为断粮、不战而溃。我们不仅要经营好狮驼岭、金砂沟,还要在金砂沟与歇马山之间开僻道路。即便将来官兵进剿,也不要想在一端将我们堵死。”   “徐武富此时还怎么会容忍我们继续经营狮驼岭?”徐灌山问道。   徐灌山武艺不弱,才能调教徐心庵这么一个身手出群的儿子来,但阅历、谋略,却是远不及柳琼儿。他心里也畏惧徐武富这号人物,听柳琼儿的主张就十分困惑不解。   “你们有没有想过,现在其实是徐武富畏惧我们?”柳琼儿问道。   “此话怎讲?”苏老常问道。   “官兵来剿,大家抵挡不得,丢的也只是贱命一条而已,但你们想想徐武富要是被人坐实与盗匪勾结的罪名,他会损失什么?”柳琼儿说道,“我觉得此时可以直接派人去找徐武富摊牌,问他是率领族兵寨勇,亲手将我们直接剿灭了,以洗清嫌疑呢,还是帮我们隐藏好身份,叫别人永远都没有办法将与盗匪勾结的罪名,栽到徐氏一族的头上?”   徐武坤、徐武良、徐武江、徐灌山以及苏老常都震惊的看着柳琼儿,这是要绑架整个徐族啊。   徐怀坐后排跟徐心庵小声嘀咕道:“我就说最毒妇人心吧——你以后没事可不要惹她!”   柳琼儿心里直戳徐怀的小人,但见众人迟疑不定,继续说道:“此时徐武富与潘成虎僵持不下,却是我们要挟他的最佳良机。要是拖到潘成虎退往他地或被灭,徐武富没有后顾之忧,以他的狠毒,说不定真有可能亲率族兵过来将我们给剿了,以示清白!”   最为优柔寡断的徐灌山,这时候也能听明白柳琼儿的意思。   换作其他时刻,他们想要绑架整个徐氏,无疑是自寻死路,徐武富定然能说服其他族众大义灭亲,将他们围捕交给州县,从此使徐氏洗清嫌疑。   现在的情形很微妙,首先潘成虎就认定眼前的一切是徐武富想谋歇马山,而潘成虎率三百贼众就在鹿台寨东侧,徐武富无法解释,还必须率族兵与之对峙,防范潘成虎屠寨泄愤。   徐武富也根本腾不出手围捕他们以洗清嫌疑。   拖过一段时间后,特别是徐武富要是容忍他们继续在狮驼岭东坡建造新寨,对徐氏虎视眈眈的诸大姓宗族以及州县里那些暗中看徐武富不顺眼的官员,又怎么可能再给他洗清嫌疑的机会?   上房徐几家手里掌握的田地、草场以及在淮源、泌阳的各种买卖,心热眼馋的可不是少数。   当然,绑架整个徐氏,也是需要一股子狠劲就是了。   要挟徐武富也很简单,就要他继续容忍这边在狮驼岭建造新寨,而照一定的防御标准进行建造;要是徐武富不同意,那他们就直接在歇马山立徐氏的旗帜,公开招揽下房徐的子弟入伙。   郑恢不是通过虎头寨放风徐武江暗中跟徐武富勾结吗?   那就直接坐实得了。   光脚的还能怕穿鞋的?   人性总是自私的,倘若没人想到此策,却也罢了,但叫柳琼儿点破之后,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灌山、苏老常则越发觉得此策可行。   何况众人对徐武富还满腹怨恨,此时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凭什么徐武富做得了初一,他们做不得十五?   待到将晚时分,确知潘成虎盘据上柳寨,午后派贼骑袭扰鹿台东寨,与徐氏族兵在青柳溪北岸有过两次交锋,双方死伤数人,徐武江也下定决心照柳琼儿的计谋行事。   除了将由苏老常出面去见徐武富外,诸人也都分派好各摊事。   苏老常、徐灌山还将继续负责留在狮驼岭东坡建造新寨;徐武江率领武卒驻守崇皇观招兵买马,而徐武江之下分作两队,一队徐四虎率领,主要驻守崇皇观,另外挑选六名身手矫健,由徐心庵统领,专司打探消息、侦察敌情。   柳琼儿与徐怀、徐武坤、徐武良回到狮驼岭,这里需要徐怀这员猛将坐镇,震慑徐武富在答应这边的要挟后不敢做其他的小动作。   还有就是要将徐小环、苏蕈等十多名少年少女组织起来进行更严格的训练。   这些少年显然还不能直接带到歇马山,便需要徐武坤、徐武良他们留在新寨精心指点武艺。   从狮驼岭到金砂沟以及从歇马山到金砂沟的通道,要同时修建,除狮驼岭有百余家小以及从鹿台寨雇佣人手外,他们昨夜拿下崇皇观也俘获十数残弱贼众,可以驱使来先做苦役。 第六十章 作茧自缚   “……”   徐武富手指向苏老常,嘴哆嗦着却吐不出一个字眼。   他就觉得这半辈子受的气,在这一刻都朝他汹涌而来,要将他最后的理智吞没掉。   “且不说其他,青溪寨实力弱小,又有十数妇孺被虎头寨贼兵扣押,必不敢得罪虎头寨贼寇,邓珪遣武江去守青溪寨,家主非但没有从旁阻止,还附和邓珪那厮,武江当晚也是气得心血沸腾,便与家主你此时这般模样……”苏老常饮了一口茶,津津有味的嚼着茶叶沫,慢条理丝的坐徐武富跟前,说道。   “这畜牲是讹上我们了吗!”徐伯松端起茶碗,狠狠的摔了一个稀巴烂,指天划地的破口骂道,“他是想将整个徐族都拖进火海吗?他如此狼子野心,心里就没有顾念半点宗族之情?他有没有想到徐氏三四千口人,一旦事发,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会有多孤儿寡母流离失所?”   徐仲榆气得直揉心口,就怕多说一句话,就要蹬脚归西去。   “徐武江该死!”徐武碛抽刀将八仙桌狠狠斫去一角,也是气得破口大骂,“我等当年迫不及得,却唯恐会牵扯到宗族;徐武江这狗杂碎却好,他难道不知道徐氏先祖在此耕耘九代,多少血跟泪渗入这土壤之中,他要如何面对徐氏亡故的列祖列宗?”   苏老常盯着徐武碛手里的刀,镇定说道:“家主做得了初一,就不应该冤武江他们今日做这十五,武碛兄弟,你拿刀吓我也没有用。倘若家主今日将晚之前,还不同意拆借三万斤粮食以及若干铁器给狮驼岭新寨支用,武江也只能在歇马山扯起徐族的名号招兵买马,放手一搏了,到时候即便是将整个徐族牵扯进来,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还请家主体谅!”   “断无缓和余地?”徐武富一字一顿的盯住苏老常问道。   “家主要怨,先怨自己作茧自缚吧,但也请家主理解,但凡有一线生机,武江也不会行此下策,”苏老常说道,“倘若没有别的事,狮驼岭那边还有诸多事要忙,老常先告退了!”   ……   ……   徐怀坐在崖头,拿一块麋皮轻拭雪亮的刀刃;柳琼儿拿着磨得镫亮的铜镜,照着雪色脸上那几道浅浅的血迹,担心留下伤疤。   夕阳西下,一匹骏马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悠然嚼着野道旁的青草。   徐武坤却是紧张盯着鹿台北寨方向,远远看到有一队骡马鱼贯从北寨门而出,才长舒一口气,放下悬在嗓子眼的心情,坐过来说道:“徐武富到底是不敢鱼死网破啊!”   “光脚的不怕穿脚的,武坤叔你担忧这些作甚?”徐怀笑着说道。   “我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做事,看着他游走于州县,看他怎么收拾对手、收拾族里不听管束的刺头,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啊!也许是我越混越没志气了吧!”徐武坤自嘲的说道,不得不承认徐武富在他心里还是有些积威的。   “既然徐武富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也该替他们做点事了!”徐怀将放于一旁的青黑色铁质兜鍪拿起来,将皮索系于颈下戴妥,与徐武坤一道,牵住散于野道之旁吃草的骏马,往山下缓缓而去。   经过半山腰间新寨前,徐武良看徐怀与徐武坤往山下走,赶过来问道:“你们去做甚?”   “潘成虎派出不少哨探在青柳溪北岸窥探,甚是讨厌!既然徐武富那边已送粮食过来,我们也得出点力。”徐怀说道。   “也是!我们一起过去。”徐武良朝寨子里招了招手,又有三人披甲持弓,牵马走出来。   位于狮驼岭东坡半山腰间的新寨,还没有什么像样的防御,夯土寨墙用版筑法,目前也仅有三四尺高,撑手就能翻过去。   倘若潘成虎遣百余贼兵绕过鹿台北寨,从青柳溪汇入白涧河的浅水滩趟过,便能直接进攻狮驼岭新寨,而在新寨之内的百余家小,除了仓皇往山林深处逃窜,是没有抵御能力的。   不想叫这一状况发生,就得叫潘成虎认识到,狮驼岭东北角位于新寨与鹿台北寨之间的石谷,是一个可能令他们敢钻进去就没命撤走的陷阱。   强行从鹿台寨借粮,除了进行实质性的捆绑,令徐武富将来更无法自证清白外,同时也是要叫潘成虎看到狮驼岭新寨与徐族之间的密切联系。   徐怀这时候拉上徐武良、徐武坤等人,到青柳溪沿岸压制贼兵哨骑活动,也有这个用意在里面。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等人缓缓下到谷底,这时候苏老常正带着从鹿台北寨出来的骡马队,从另一侧进入石谷。   三十头骡马,每头骡马鞍子两侧各挂一只大竹篓子,压得沉甸甸,一趟估计就能运上万斤粮食到新寨储存起来。   徐怀勒住马停在高地上,鹿台北寨那边是徐武碛负责带队,靠近过来,眼睛狠狠的瞪向徐武良、徐武坤,不善的低声训斥:“你俩做的好事!”   以不惜将整个徐族拖下水作为要挟,徐武良、徐武坤到底心虚,低下头不去看徐武碛。   徐武碛也恨这两人彻底倒向徐武江,不想再跟他们费什么话,带着骡马队先走崎岖山道往新寨走去。   苏老常走过来歇力。   徐武良问道:“徐武富、徐恒父子没有作妖吧?怎么叫徐武碛负责押运,会不会有诈?”   “这个却也不怕,”苏老常摇头笑道,“此时叫你们进入北寨大开杀戒,你们干不干?狮驼岭新寨这边都是妇孺家小,徐武富心里再恨,也没有办法命令族人同根相杀,至不济暗中下令给徐武碛,将诸妇孺家小都囚禁起来。然而徐武富真要敢这么做,也无非是叫武江他们退无可退,只能下定最后的决心将整个徐族一起拖下水!”   徐武良想想也是,徐武富即便在气头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但他毕竟不能只手遮天,令族人不分青红皂白的都听命于他。   “你们协助驱赶贼兵哨骑之事,徐武富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反对,”苏老常说道,“但我看他主要是在气头上,抹不下面子求徐怀出手。”   虽说徐氏日常就有近五十名武装庄客,每个人的身手都不比精锐贼兵弱上多少,但这些庄客要各带训练、装备都要差一截的族兵分守诸寨,就分不出太多的人手,出寨子去压制贼兵精锐哨骑。   徐氏虽然集结六百族兵,却要分守诸寨,白天还需要出兵保护族人去草场割草,喂养圈中的骡马,而三百贼众却集中于上柳寨里,这事实上最大限度的削弱了徐氏的兵力优势。   而说到野战能力,乡兵寨勇还是要略逊于贼匪。   这种形势对徐氏谈不上有利,但要不要集中族兵去围攻盘踞上柳寨的贼兵呢?   徐武富显然也不会轻易走这一步的。   不那么冲动,简单的算一算账就清楚了。   将潘成虎所部贼众围灭于上柳寨,徐氏或许会从州县得到一两千贯赏钱,但徐氏即便大胜,少说也要承受上百人的伤亡,而且还是族人里的精锐、骨干。   孰轻孰重,还算不明白吗?   眼下对徐氏而言,最好的办法就是限制于贼兵哨探的活动,压缩潘成虎所部的活动空间。   潘成虎真就敢长久留在无险可守的上柳寨,等州县调集大股官兵来剿?   只要等潘成虎先沉不住气,率所部贼众流窜他地,徐氏就算是安然渡过这次危机了。   而说到限制于贼兵哨探在青柳溪河沿岸活动,大概没有比徐怀更合适的人选了。   虽说在族人看来,徐武碛刀弓骑术不弱于徐怀,但徐恒不成器,徐武富倚重徐武碛总揽各寨的防守,哪敢让他冒险率队出寨去跟贼兵哨探纠缠?   青柳溪汇入白涧河的溪口有近百丈开阔,此时水位还没有涨起来,乱石堆垒的溪床大部分暴露出水面之外。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等人从溪口处直接趟水到青柳溪北岸去,徐武富站在北寨墙头,朝幼子徐忱说道:“你与周景各率一队骑兵出去,但给我小心点,将贼敌驱赶出去就好,切莫与那莽货争功!”   徐武碛值得信任,但周景等人在涉及徐怀的事情上,还是有些犹豫,徐武富担心他们会重蹈徐武坤的覆辙。   然而除开徐武碛、周景等从靖胜军归来的老卒,整个徐氏在统领族兵这事堪用的不多——徐伯松、徐仲榆以及徐武青等人则更擅长打理各种生意。   这主要也是徐武富以往太倚重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人,徐武江、徐四虎、徐心庵这些算得上后起之秀,但又被他排挤加入巡检司,最终惹出这么一摊子祸事来。   而长子徐恒平时嘴凶,关键之时都不敢上寨墙,徐武富是满心失望,这会儿也管不了自家婆娘在宅子里哭闹,只能心硬将年仅十八岁的幼子徐忱拉出来学着统领族兵…… 第六十一章 新使赴任前   “……”   青柳溪河北岸的草地上,贼骑三十余众从西往东疾驰而来。   倘若不是徐武坤眼疾手快,跳下马来一把抓住辔头,强行将徐怀所骑之马拽住,徐怀可能又要单枪匹马往这伙贼骑冲杀过去。   站在寨墙之上的徐武富、徐仲榆等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拍打额头,心里都在悲鸣:   这莽货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啊,为何每次都要玩这么惊险!?   要是头铁硬莽有用,整个桐柏山早就被那些刀口舔血、要钱不要命的贼匪霸占了。   当然了,徐怀敢杀敢莽,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   十二三天来,又有七名贼敌被徐怀斩杀马下。   从潘成虎率贼众兴师问罪到今日,已经整整十天过去了,徐氏族人受袭扰损伤二十多人。   贼兵也被杀死二十人。   不过,徐氏这边取得的战果,却有一半皆是徐怀一人斩杀。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么一个勇猛无前的莽货,在关键时刻还是能发挥点作用,至少小股贼骑不敢再单独跑出上柳寨活动了。   而潘成虎所部贼众,也仅有五六十名马兵,到此时已损失掉十数骑,现在剩下的大半都被吸引到青柳溪河北岸,鹿台诸寨都在青柳溪南岸以及玉皇岭中峰附近,生活、生产受到的影响就降低下来;狮驼岭东坡新寨那边的建设,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过。   徐怀骑马背上,假意与徐武坤撕扯一阵,却见贼骑在三百步外放缓下来,先分出一小队去抢占北面的丘地,跟徐武坤叹气道:“现在贼兵真学乖了,又没有上当。”   徐怀与徐武坤假意撕扯,主要还是想引诱贼骑匆忙从丘地与青柳溪之间的狭窄溪谷抢出围杀他们。   那处溪谷地形狭窄不说,临岸有嶙峋礁石,滩地多为难行软泥,贼骑不熟悉地形,倘若急着抢过那处溪谷,前列阵形一定会被拉扯开,那徐怀他们就有机会杀一波反攻,毙杀两三贼再从容撤走。   却不想贼骑这八九天来在青柳溪两岸跟他们纠缠,又在他手里损失几名好手后,也学精明起来。   他们这边只有五人,周景、徐忱所率的两支小队骑兵这时候都青柳溪河南岸,一时没法趟水过来,这会儿好的机会,贼骑竟然都不再急着围杀过来,徐怀也是无奈。   “潘成虎能在歇马山立足这些年,左右大姓宗族都拿他没有办法,他跟手下怎么可能个个都是蠢货?不可能一而再上你的恶当。”徐武坤作势拽着两匹马的辔头往东走去,也不时拿眼角余光观察贼骑的反应。   徐武坤拖着徐怀往东撤出一箭地,与徐武良等人会合后,才重新跨上马。   这边是青柳溪河的一处浅滩,他们随时可以撤到青柳溪河南岸去。   不过,贼骑控制住北侧的丘岗后,却也没有再快速逼近,停在丘岗上的那十数骑人不停的往西北方向张望去。   徐怀他们视野被遮住,但北寨以及新寨在狮驼岭北岸设立的哨岗,都示意北面有一队人马接近,徐怀与徐武良、徐武坤等人不知道来者是谁,也就先撤回到青柳溪的南岸。   这会儿他们的视野要更开阔,却见一队人马从北面野柿子林后绕出,大约有百余人,前列是二十余骑马兵。   隔了那么远,看不清人的面目以及马步兵所扛旗帜,但从人马所着服饰,看得出是巡检司的武卒倾巢而出了。   鹿台寨距离淮源巡检司就二十里,潘成虎霸占上柳寨,袭扰玉皇岭都十多天了,邓珪早不动晚不动,却在这时候率领巡检司的武卒赶过来?   他赶过来增援鹿台寨打击盗匪,还是以为这边两败俱伤了,他有趁火打劫的机会?   看到巡检司有增援兵马过来,贼骑也不敢青柳溪北岸野外滞留。   巡检司是仅有百余武卒,但作为桐柏山之里唯一的官方军事机构,紧急之时可以邀请乡兵围剿盗匪。   而且潘成虎率贼众袭扰玉皇岭已经有十多天,谁知道巡检司在州县的指示下,跟晋、唐等大姓宗族已经谈妥什么条件,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更大规模的乡兵在集结?   潘成虎再大的胆子,这时候也不敢在青柳溪北岸浪下去,数十贼骑仓促间往上柳寨方向收拢而去。   徐怀与徐武坤、徐武良也没有急着离开,在青柳溪面侧一处临岸高地上驻足,不一会儿就看到二十数骑马兵在唐天德的率领下,簇拥着邓珪与另外一名身穿九品新绿武臣袍服的中年人行至青柳溪桥前。   相隔较远,也看不太清那人的相貌。   柳琼儿提着裙裾,在徐小环的陪同下,从狮驼岭北岸匆忙赶过来。   狮驼岭新寨没有多余的战马,徐小环坐到他爹徐武良马背上,徐怀伸手将柳琼儿拉到他身前共乘一个马鞍。   “好快啊!”柳琼儿花容惨淡的说道。   徐怀偷窥到陈桐给邓珪的秘信,早就知道郑恢等人会安排新的巡检使来接替邓珪,从而叫王禀的命运彻底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   虽说一个多月来,徐武江曾在武卒面前有提及王禀东山再起的可能,但也只是利用这点吊住大家的心气,并没有更多的动作。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刺客背后的势力太大、太执着,王禀身死,刺客得手撤出,桐柏山恢复往昔的平静,才是对大家最好的选择。   而王禀死于淮源,枢密使蔡铤那边安排了替罪羊承担一切,到时候朝野惊扰,相形之下,徐武江投匪之事也就变得无关紧要。   或许州县从此之后都不会去主动提及这事。   提了干嘛?   将徐武江这些人当作新冒出来、占据歇马山的流寇就可以了。   能剿则剿,不能剿……   桐柏山里顽寇那么多家,多出一家,又翻不了天。   徐怀没有说话,他看到北寨那里缓缓打开寨门,徐武富在徐武碛、徐仲榆、周景等人的陪同下,往青柳溪桥迎去。   很显然,徐武富也正期待新巡检使的到来,期待王禀身首异处,便让桐柏山恢复往日的平静。   “我们回去吧!”徐怀意兴阑珊的说道,似乎结局已然注定,他也不想再去挣扎什么了。   ……   ……   “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大概以为郭曹龄接替邓珪出任巡检使,王禀横死淮源军寨,一切就会恢复平静!”   郑恢等人藏身野杮子林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晰看到青柳溪桥左右的情形,见徐武富如此干脆利落的出寨迎接邓珪、郭曹龄,忍不住轻蔑的笑起来。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董其锋问道。   “邓珪如此配合我们,当然给他赚点军功再走啊!”郑恢笑道。   “为何还要这般节外生枝?”陈子箫一脸好奇的问道。   “不将潘成虎这股人马打溃掉,陈大当家你将他们纳入虎头寨,就不怕潘成虎将来也玩鸠占鹊巢这出戏?”郑恢问道。   陈子箫拍了拍脑门,表示自己犯蠢了,没有想这么深。   见陈子箫这样,郑恢却是颇为得意,心想这样的人最好控制,又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这一个月来,虎头寨暗中招兵买马,是有四百多人手了,但近一半是新手,要是直接邀请潘成虎率三百贼众加入虎头寨,潘成虎即便愿意屈居你之下,我们也不能完全放心啊——潘成虎实力还在,不可能唯你马首是瞻的!不管怎么说,潘成虎被打得越惨,对收留他的虎头寨才越感激,同时也越容易控制……”   “确是如此,先生看透人心了。”陈子箫赞道。   ……   ……   新的巡检使人已经到淮源军寨,就等泌阳知县程伦英以兵马都监的名义确认调令之后,就可以正式交接。而邓珪这次是在交接前夕,最后率武卒深入桐柏山剿匪,各家都还是颇给面子。   接连三日,晋、唐、钱等家都陆续派出三五十寨兵过来助阵,连同军寨武卒在内,很快就在青柳溪桥北侧的营地,集结近四百人马。   邓珪目前还没有新的调令,他打定主意,即便候缺一段时间,也比继续搅和在这凶险泥潭里更强。   这是他在淮源巡检使任上最后几天岗,他也就无需再去顾及地方宗绅的颜面,更无需去体恤手下这些主要来自各大姓宗族的兵卒。   待兵马集结起来,他就驱使着往上柳寨进逼过去。   谁敢怠慢、拖延,邓珪也是毫不犹豫的棍棒伺候,甚至还在阵前斩杀两名不服管令的乡兵。   当了两年多的病猫,爷过几天就走了,也该显显虎威了。   谁他娘拦着不让他将最后的军功捞走,谁就不要怪他翻脸不认人。   也就是在徐氏的地盘上作战,需要徐氏提供诸多兵马的补给以及强攻上柳寨的器械,而徐氏在这里也人多势众,邓珪才对徐氏稍微客气一点,不敢去驱役徐氏的族兵。   眼前这一幕,也是潘成虎看傻了,心里悔之莫及。   他之前所以敢留在上柳寨,原是料定巡检司才百余武卒不足为惧,而诸大姓宗族不会有哪家会拿自己子弟兵跟他们血战硬拼的。   徐氏受他们威胁最大,而双方在青柳溪两岸纠缠十数日才那么点死伤,主要还是折损在那莽货手里最多,这也足以证明他的判断没错。   上柳寨是谈不上险峻,寨墙也单薄,但左右村寨较多,就粮方便,更重要的是潘成虎知道越是危急之时,越不能手忙脚乱。   仓皇流窜,不仅诸大姓宗族不会轻易放过他,人心散了,贼众各自散去,他最后能剩多少东山再起的资本?   他料来料去,却没有料到邓珪会在这节骨眼上调任,而邓珪会在临去之时,会集结武卒乡勇与他死拼一场…… 第六十二章 杀人者   邓珪亲自提刀督战,杀气腾腾,阵前不惜杀人立威,晋龙泉、唐天德及诸节级以及各奉调的乡里寨兵头目,即便这时候都还不明就里,又有哪个敢在他面前懈怠?   他们将诸队乡兵与军寨武卒混编,举起大盾,扛起巨木将单薄的寨墙撞塌数处,然后轮流率队往寨子里强攻。   作战最讲究气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之前诸宗族不愿与贼兵死拼,邓珪也不想得罪地方势力,只想着安安稳稳的轮调各地,御下非常的和蔼可亲,看到刀口舔血的贼匪,谁愿意拼死力战?   这自然叫桐柏山里的顽寇越发凶厉、气焰嚣张,横行乡野,莫不可挡。   而武卒乡兵到底敬畏巡检使这一官职所带给邓珪的威严,心底深处对朝廷还是屈从的,这是军纪得以行下的基础。   这时候有悍将能吏驱使,诸武卒乡兵经军纪拧结起来的战斗力及作战意志,自然要强过贼匪。   歇马山贼众,老巢都被人偷袭了,在不顾矢石强攻过来的武卒寨勇面前,能有多强的抵挡意志?   第一天强攻,双方互有六七十人死伤。   这主要还是武卒乡勇训练、兵械较差,潘成虎其人在桐柏山是少有的武勇,手下有几十号悍匪;而晋龙泉、唐天德等人愿意驱使他人拼命,他们自己到底是不怎么愿意拼命,几波攻势都被贼兵打退回来。   第二天邓珪再组织人马从缺口强攻进去,潘成虎意识到死拼下去没有活路,这时候没有他牵头挡在前面,下面的贼众怎能抵挡得住乡兵的进攻?   午前就被杀得节节败退,待潘成虎下决定杀出重围,从东北角逃出上柳寨,钻入东北方向的深山老林时,身边就剩三四十悍匪。   而除了还有一部分贼众往其他方向逃窜外,上柳寨一战或俘或毙贼兵近两百人,可以说是桐柏山里近年来难有的剿匪作战大捷。   武卒寨勇死伤也将近百人,但分摊到各大姓宗族头上,都还勉强能够接受,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当然了,狮驼岭这边却不得安心,甚至众人心脏都提到嗓子眼。   要是邓珪携破贼之威去攻歇马山,即便徐武富那边担心整个徐族会被拖下水,也很难找到借口阻拦。   好在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邓珪见好就收了。   即便从各个隐蔽渠道传出的消息,都试图证明此时占据歇马山的新匪就是徐武江,但他该拿的军功已经到手,何苦再去多事?   徐武富想害徐武江等人送死,邓珪最是清楚,但暗中却有消息说徐武富与徐武江勾结谋歇马山,显然有着将徐氏一并拖下水的用心——且不管背后这些人有别的用心,还是想谋夺徐氏在玉皇岭的家业,邓珪都犯不着去做这把刀。   徐氏实力不弱,一旦强硬反噬,邓珪不觉得他有能力收拾好。   在他看来,徐武江逃军投匪事,还是留给别人收拾去,又或者等到王禀横死淮源惊动朝野,就没有几个人会去关心徐武江逃军投匪这事了。   简单收拾过战场后,邓珪着晋龙泉率乡兵驻守上柳寨,收拾残局,他吃过徐武富在北寨安排的犒赏宴后,就与唐天德率两队完整无损的武卒,陪同郭曹龄返回军寨。   他该离开淮源了,后续要不要去打下歇马山,由郭曹龄去操心吧!   徐武坤、徐武良他们都知道一鼓作气、再而竭的道理。   乡兵以及军寨武卒这次伤亡不低,只要邓珪不携大破贼众的余威,去强攻歇马山,让这口气泄掉,等新的巡检使上任后再组织兵马来打歇马山,少不得要拖上两三个月。   他们有这两三个月缓冲,用来招兵买马,总要比现在以这点人手就直接面对杀出血勇之气的兵卒要强得多;何况时间拖得越久,徐武富越没有办法洗清嫌疑,越是要跟他们捆绑在一起去面对危局。   徐武富很显然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午后就安排人手将之前答应拆借却被邓珪意外出兵而临时中断的另两万斤粮食,都送到狮驼岭新寨来。   这次还是徐武碛送粮过来,还暗示有一部分贼众被逼得逃入上柳寨南面的深山老林里;这些贼众往南面突围,是被潘成虎利用吸引武卒乡兵主力去围杀,是弃子,徐武江可以派人去招揽。   在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看来,徐武碛的暗示,显然是徐武富的授意:既然灭不了徐武江他们,不想徐武江他们将整个徐族拖下水,就只能指望这边能挣扎着活下来,至少不要叫有关键人物落入官府的手里,成为徐氏暗通匪寇的铁证。   ……   ……   虽然脱离这泥潭在际,但回到军寨之中,邓珪心里却没有大胜归来的爽利,甚至还有些抑郁,至少他在这节骨眼不敢去见王禀。   回到署所后的宅子里,邓珪便着人将大门掩上,他拿出一卷策论卧凉榻上翻看,宁静心神;而招应郭曹龄之事,他都推给唐天德去负责。   要是郭曹龄不急着下手,少不得还要跟唐家、晋家多打一些日子的交道。   看到都付出这么大的伤亡,邓珪竟然不光明正大的趁将卒士气可用,夺下歇马山,唐天德心里是相当不满的,但他毕竟不能摁住邓珪的手下令,只能将后续的希望寄托在郭曹龄的身上。   邓珪将招应之事交给他,唐天德也不顾多日辛苦,便邀请郭曹龄及两名随扈前往悦红楼喝茶饮宴。   邓珪未走,郭曹龄到军寨后,也只能暂时住在驿馆里,条件太过简陋,唐天德晚宴时提出可以在悦红楼腾出一栋雅致院子,供郭曹龄及随扈暂居。   郭曹龄已与郑恢、董其锋接上头,详细了解过这些日子淮源镇所发生的一切。   唐家是不大可能跟卢雄及靖胜军旧卒勾结,但柳琼儿这女人有问题,就保不定悦红楼下面的小厮、女倌有人会被暗中保护王禀的人收买。   郭曹龄哪里敢图几天安逸搬进悦红楼来暂住?   在悦红楼饮过宴后,郭曹龄便带着两名随扈回到军寨驿馆。   这还是王禀初到淮源居住的小院,正房三间,两边各两间厢房,收拾得还算整饬。   喝了不少酒,郭曹龄着随扈先回厢房休息,他坐到会客堂层里醒酒,也思虑后续的安排。   他们要王禀死容易,但要让王禀死得漂漂亮亮的,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省得有些顽固派将矛头直指蔡相,却还是要花些心思。   思来想去,郭曹龄觉得他过两天还得再与郑恢见一面,将细节处再敲定一遍为好。   酒劲有些上头,郭曹龄将佩刀从腰间解下来拿在手里,推开房门便想进去休息,一股凌厉劲风扑面而来,仿佛潜伏黑夜深处多时的毒蟒在这一刻飞窜噬来,叫郭曹龄几乎感觉那凌厉的不是刀刃破空风势,而满心的杀气腾腾。   “狗贼,好胆!”郭曹龄断喝一声,仿佛恶虎骤然间发起雷霆般的咆吼。   他出声除了示警,更是要在瞬间激发全身的劲力,以应对刺客接下来将如雷霆一般的连绵攻势。   多年打熬筋骨的修为,叫郭曹龄在瞬息间生生往侧边移出数寸,避开近乎必杀的重刺;他此时拔刀不及,手握刀柄如钢鞭刺出,看对方身形在瞬间往侧边一缩,避开刀柄一刺,他矮身右手肘锤击出。   郭曹龄接连变招,是迫使对方退开,哪怕是退开半步,腾出来的空间让他手握长刀如雷霆拔斩,定能将对方横斩两截。   郭曹龄却未想对方竟是左手肘锤狠狠的撞来,叫他有如撞到铁板之上。   郭曹龄从军二十载,不知道身经多少苦战,这副躯体早承受过太多的痛跟苦,这一刻也是痛彻心扉,但暗暗吃惊之余,他知道对方也绝对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的肘锤有多大的劲道。   然而刺客却没有如他想象被这两相重撞震退,身体却如绳索般往一旁甩动过来。   不是甩动!   刺客左侧腰胯部往右甩动,这是为了使之前的左手肘锤爆发出更强的劲力与他相抗,但刺客腰椎却硬生生定在原处,这需要在瞬时之间爆发出极其强大的反向扭劲。   郭曹龄心里骤起惊骇,顿时省悟刺客在刺出第一刀时就料中自己后续的反应,其左侧腰胯及腰椎在极短时间内爆发相反劲力,必然会剧烈扯伤自身腰部的筋骨,但这么做的好处,就是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给右臂一个反向的甩劲。   郭曹龄不会忘了刺客右手还握着一把短刃,刚从自己的脖子侧边刺空。   左手肘锤,腰椎用反向扭劲强行定住,这要将横拳化入右手短刃,以便往左下切杀过来啊。   这是极高明的近战搏杀战术。   要不是刺客在黑暗中的身形隐约高大健壮,郭曹龄几乎怀疑是卢雄藏在屋里刺杀他——他回来时经过王禀住的院子,明明看到卢雄跟王禀站在廊前说话!   靖胜军竟还有如此强悍的余孽!   郭曹龄想明白这一切,但反应却是不及,他右手肘锤之后,所有劲力都贯注右手,刀也顺势拔出一半,这时就觉察到脖子一凉,已经是刀刃加身。   然而郭曹龄也是凶悍,头往后偏出数寸,拔刀之势不止,一泓寒光往刺客腰胯横斩而去。   铿然一声响,郭曹龄才知道刺客左手贴肘还藏有一柄短刃,将他拔刀横斩格挡住。   郭曹龄这时候才感觉有风直接灌进脖子里来,刺客手刃如毒蛇,瞬息时又连刺七下,令他再无挣扎余地的坐倒在地。   郭曹龄还未彻底断气,眼睁睁看着刺客矮蹲在窗后。   这一刻宋捷君破窗扑入房中。   他这是防备刺客会藏身门后,但他从泄进屋里的月光中,看到郭曹龄惊骇的眼神,才意识到刺客就在自己的身下,但他人已腾在半空中,只来得及蹬脚往刺客肩头点去。   郭曹龄就见刺客躲也不躲,肩头硬受宋捷君这一脚,举刃从下体捅入宋捷君的体内。   岳之隆从门外扑入,举刀朝刺客飞斩过来,然而郭曹龄看着月光下脸面稚气未脱的刺客,已经捡起他落在地上的长刀,与岳之隆两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拼死相搏。   郭曹龄难以想象刺客竟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更难以想象他的伏蟒刀会如此的凌厉,七八刀抢攻之后便将岳之隆的气势压住。这时候在远处有仓促脚步声传来,而岳之隆手里的长刀已被斩断,下一刻竟然岳之隆的头颅被少年一刀从中劈开。   郭曹龄极速的喘着气,他勉强伸手抓住自己喉咙,他想死得瞑目,想问少年他是谁,却吐不出一个字来;这时候却见少年转身过来,拿手指在他被刺出七八个血洞的胸口醮了血,在墙壁上写画起来。   郭曹龄借月光看过去:   “杀人者楚山夜叉狐!”   “我这名号响亮不,提示够明显不?你这时想到我是谁了不?”少年转身看向郭曹龄笑着一问,然后便伸手过来将郭曹龄的喉结彻底捏碎…… 第六十三章 惶惶心惊夜   “你明日就带萱儿及翟娘子去玉皇岭找徐怀,萱儿至此就在玉皇岭隐姓埋名,我想相识一场,徐怀应能替我了掉这最后一桩心事。”   王禀坐在灯前,一边将他给徐怀所写的信封函,一边絮絮叨叨的吩咐卢雄。   王萱茫然坐在榻上,眼睛已经哭得红肿;翟娘子服侍过王萱的母亲,此时鬓发花白,她也没有什么见识、主见,这时候只知道抱住王萱虚弱的身体,给她一点安慰。   “相公,不是没有他策可谋啊……”卢雄情不自禁的泣声道。   “已经牵涉太多无辜之人,这是我的宿命,没有必要再挣扎了——我也不愿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死得不明不白。你将萱儿送到徐怀处后,便将我这封遗书交到王庸戚手里。这封遗书能证明我是自己饮鸩而死,与他人无关,能让风波尽快平息下来,他应该会帮忙交到陛下手里。再之后,卢兄得闲还去漠北走一趟吧。除了漠北草原的风光外,赤扈人崛起三四十年了,野心勃勃也需要有人亲眼看上一看,至于朝堂诸公会不会因此警醒,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爷爷!”王萱泣呼道。   “你现在觉得苦,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死生契阔寻常事这个道理的……”王禀伸手轻抚孙女的头,安慰她道。   “只是这对萱小姐也太早了。”卢雄叹气道。   “你将鸩药给我,就准备明天之事去吧。”王禀伸手跟卢雄讨要道。   “……”卢雄胸口说不出的苦,将装鸩药的瓷瓶捏在手里,却怎么都递不出去。   “抓刺客!”   郭曹龄起初乍叫起来,这边也隐约听到,但他们沉浸在生死离别的情绪里,一时没有在意,直到院子外哗然大噪起来,好些人大叫着“抓刺客”,卢雄与王禀才从生离死别的情绪里惊醒过来,眼睛里都是困惑。   郭曹龄即将正式接替邓珪执掌淮源巡检司,哪里还会有什么刺客?   听着有十数人脚步声往这里走来,卢雄与王禀刚推门走出屋,却见邓珪哐当一声,将院门踹塌下来,手执利刃虎视眈眈的直闯进来。   “邓郎君,你这是何意?”卢雄解下腰刀横在身前,盯住邓珪。   看到郭曹龄及随扈两人身死,邓珪第一念头想到是卢雄下的手,才急冲冲往这里闯来,却不想卢雄、王禀都无异状,他也是愣在那里:   刺客另有他人?   邓珪转机也快,沉声说道:“新任巡检使郭曹龄刚刚在驿馆遇刺,邓某担心刺客也会对王相公不利,特过来看一眼!”   “啊!”卢雄愣怔在那里,没想到刺客奔新任巡检使郭曹龄而来,说道,“郭曹龄那么强的身手,随他过来的二人也绝对不弱,谁能刺杀他?郭曹龄是否有碍?”   蔡铤权势薰天,但想要安排人执掌淮源巡检使,也只能从现有的武臣序列挑选人手,不可能随便将秘密培养的死士,堂而皇之的塞进来。   郭曹龄乃泾州缘边都巡检司所辖军使,看似职衔不高,但由于当世崇文抑武得厉害,很多禁军边帅都仅仅是正七品的缘边都巡检使,军使、巡检使一级的武臣在军中已经要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郭军使已遭毒手。”邓珪还是怀疑刺客与卢雄及王禀有联系,说着话便径直走到廊下。   “邓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卢雄不客气的沉声问道。   “王相公安危不是小事,我得小心刺客藏在某个角落里再出手!”   看到郭曹龄身死那一刻,邓珪都感觉跟天崩了似的,不知道又会搅起怎样的滔天巨浪;要是抓不住刺客,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郭曹龄身后的人交待?   郭曹龄身后的人,会不会认为是他故意纵容刺客所为,会不会误以为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敷衍,甚至配合刺客设计他们?   邓珪心肺都快炸了,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即将卸任跳出这是非漩涡,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谁踏马闲得慌,将蔡铤千方百计的安插过来的巡检使,就差两天正式交接,就直接给杀了?   这天杀的!   见邓珪无礼探头看进屋里,卢雄也怒了,伸手像铁钳般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另一手拿刀抵住他腋下,沉声道:“邓郎君,莫要欺人太甚!”   王禀他们刚走出来的书房里,没有什么摆饰,一榻、一桌、数张椅子,没有什么遮挡,一目就能看个通透,除了王萱与乳娘翟娘子外,没有藏其他人。   邓珪也知道卢雄乃是王禀身边的死士,而王禀已有赴死之心,这时候真要将卢雄惹恼了,说不定真会不顾一切拔刀与他一战,而他都未必能指挥得动下面的武卒过来助战。   邓珪退后一步拱拱手说道:“我也是关切王相公安危,请卢爷谅解。”   “出去!”卢雄毫不客气挥刀指向院门外,请邓珪离开。   邓珪原本就不敢见王禀,确认刺客不在王禀院中,也不敢对卢雄还以颜色,灰溜溜跑开去别处搜捕刺客——郭曹龄遇刺出声就惊动驿馆里的驿卒,驿卒没敢上前,却也及时示警,刺客这时候大概率还在军寨里。   军寨里除了助守的乡兵外,就没有多少武卒,邓珪急于封锁军寨搜捕刺客,也没有说留下一两人将踹塌的院门扶正。   卢雄走过去将院门扶起见,但门轴已断,只能等明天找人来修。   “你觉得会是谁?”王禀待卢雄走回来,才张口问道。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伤身手不弱的这三人,要么是数人同时潜伏进来动手,要么身手已远在我之上了,”卢雄没看到郭曹龄的跟随闯进来,猜想他们也应该非死即伤,知道王禀怀疑有可能是徐怀出手了,但他觉得不像,说道,“徐怀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   “卢爷,你这是小瞧我了啊!”   侧边厢房的门倏然打开,徐怀坐在房门后的地上,脸朝这边笑着说道。   王萱吓得差点魂都飞出去,捂住胸口好一会儿,借着暗弱灯光才看清被卢雄走过去从地上抱起的徐怀,左臂无力垂下来,浑身都是血迹,赶忙与祖父王禀也走过去,帮忙将看似受伤不轻的徐怀托起。   “翟娘子盯住门口,有人闯进来就放声叫!”卢雄吩咐乳娘守在院门口,他将徐怀抱到王萱的床榻上,问道,“你哪里受伤了?”   “受伤却是不重,左臂、左肩实打实挨了两下,腋下被划破两刀,却是为速杀郭曹龄,左手肘锤与右刀横斩连着用,扯伤后椎筋骨,之后又连杀两人,可以要在这里躲上一天,才能稍稍缓过劲来!”徐怀虚弱的说道。   “你为何不找我一起出手?”卢雄怨道。   他知道郭曹龄身手有多强横,手下两名随扈也绝对不弱,徐怀今日行刺郭曹龄,但凡有一丁点的不顺利,就必然会落一个被围杀身死的惨烈结局。   “邓珪甘愿受人摆布只求从淮源脱身,我怎么会不防备他派人盯着卢爷你?”徐怀笑道,“再说,王相会许你陪我去刺杀朝廷命官?我现在只求王相不要去找邓珪告发我就好。”   “徐小哥此话,真是叫王禀汗颜。”王禀惭愧说道。   “王相也莫在意,我只是说笑而已,”徐怀笑道,“我出手刺杀郭曹龄,也并非全为王相,更多是气郑恢那厮欺我桐柏山没有英雄好汉。郑恢这厮以为桐柏山里人人都能被他拿捏的,我今天偏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再一个,我猜想王相或许会想着将萱小姐托付给我,但我等粗莽武夫,实在叫萱小姐瞧不起,恐怕是难以照顾周全,还得请王相您自己照顾好萱小姐。”   “我怎么瞧你不起……”王萱小声辩解道。   “你受过伤,翻墙进来,可有留下什么痕迹叫人看见?”卢雄想到徐怀受伤翻进院子,可能没法将痕迹都掩去。   “邓珪刚才没有借一股子怒气闯进来大肆搜查,这时气已泄,便是看到痕迹,也不敢再进来了,”徐怀笑道,“郭曹龄死了,他惊慌失措,是不知道要如何应付幕后之人的怒火,但他就敢承担逼死王相的罪名了?邓珪说到底就是一个胆小鬼、可怜蛋,我们无需怕他!”   王萱美眸瞪得溜圆的看着徐怀,谁敢想象他刚刚刺杀三人,谁敢想象他才十六七岁,竟如此浑无事般的谈笑风生,甚至视凶神恶煞一般的邓珪如无物?   卢雄想想也是,邓珪这时候倘若再闯进来,他宁可血溅当场也不会睁眼看着徐怀被捉走。而邓珪要能考虑到这样的后果,即便这时候转念确定刺客就藏在这院子里,他又敢做什么?   他将刺客交出去,对蔡铤及郑恢这些人是有交待了,但逼死王禀的罪责,朝野上下谁会放过他?甚至蔡铤反而会更乐意将他挫骨扬灰,最好定个诛灭全族的大罪,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当然,想是这么想,但要能将痕迹都抹除掉,不叫邓珪察觉,那是更好。   卢雄确认徐怀受伤不重,便拿刀走出去。   院子里有三名武卒盯住,但卢雄刚才差点对邓珪拔刀相向,他们也都有看到,当然不敢上前阻挡,甚至都不敢跟着,只是安排一人赶去禀告邓珪…… 第六十四章 长夜惊魂   唐天德没有回军寨去,夜里就宿在悦红楼,还在一个红倌儿雪腻娇躯之上折腾,听着人在外面“砰砰”敲门说郭曹龄遇刺身亡,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差点都折了一根骨头。   唐天德走过去打开门,却见管辖悦红楼的堂弟唐令德与唐氏后起之秀、此时才是巡检司哨探的唐盘站在廊下,他拉了一件长袍披上,震惊问道:   “郭曹龄遇刺死了,怎么可能?”   桐柏山不是没有发生杀官之事,就在二十多年前,桐柏山匪患最严峻时,有数股山寨合到一起,杀出桐柏山,到泌阳城附近劫掠商旅,还数度潜入泌阳城绑架肉票勒索钱财。   当时州县数次进剿都被打得大溃,还有一任泌阳县兵马都监、知县被杀死于山中,官兵葬身桐柏山死无全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周遭州县都大震动,朝廷最终才调悍臣王孝成出知唐州以平匪患。   在王孝成离开唐州之后,桐柏山虽然谈不上绝对太平,但也有近二十年没有再发生过入品官员被刺杀的事情了。   唐天德即便并不晓得郭曹龄接任邓珪的真正原因,但也知道郭曹龄在正式接任前夕,死于军寨,这事绝对非同小可。   晋龙泉留在上柳寨收拾后局,今日本应该是他留在军寨负责值夜之事,要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留宿悦红楼压根算不了什么事,但郭曹龄却遇刺身亡,总得有人要背锅……   想到这里,唐天德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他不敢再在悦红楼多滞留片晌,都顾不上穿整齐衣衫,拿上佩刀便与唐令德告辞,拉上唐盘渡河往军寨赶去。   唐天德渡白涧河时,站渡船上就见到军寨墙上插满火把,寨中焰光彻天,想必还点燃不少篝火,寨墙上每隔数步便有一人守住,一副要将军寨翻过来的样子,问唐盘:“刺客还在军寨里?”   “驿卒看到刺客得手从北面翻出驿馆,而从驿馆往北面的寨墙,是有一些凌乱足迹与血迹——巧的是,听到郭曹龄大叫时,恰好有一队巡兵在北面,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动静,邓郎君怀疑这些足迹、血迹都是刺客在刺杀前故意布下,意在使我们误以为他得手已逃出军寨了!”唐盘说道,“也是侥幸,要不是恰好有一队巡兵走在北面,指定被骗过去——这刺客真是厉害,却不知道能不能将他揪出来……”   “他?”唐天德一愣,问道,“刺客只有一人?”   “驿卒就看到一道身影翻出去,而从行刺现场看,也像是一人将郭军使及两名属下杀死,”唐盘说道,“刺客还在驿馆墙壁留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字,但桐柏山里可没有听过这么一号人物啊!”   唐盘作为唐氏的后起之秀,年纪虽轻,但除了身手过人外,为人也精明强干,找到机会跑出来找唐天德传讯,也将现有的情况都掌握清楚。   “……”唐天德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叫船家调头。   围着上柳寨强攻潘成虎贼众,郭曹龄还没有正式接任,当然不会对邓珪排兵布阵之事指手划脚,却也在阵前露过一手。   唐天德也颇以气力过人自诩,但郭曹龄随身携带的那张雕漆大弓,他连拉满都勉强,而郭曹龄却能拿那张大弓,连射七八箭都不喘粗气。   郭曹龄那把雕漆大弓贯穿力也是惊人,贼兵持薄木盾都不能挡,被射杀三四人,这一路贼众便告溃败。   郭曹龄手下两人也是百里选一的好手,昨日也有在宗族面前炫耀立威的意思,在强攻上柳寨时露了两手,在桐柏山里都要算一等一的好手了。   要是郭曹龄孤身一人遇刺,或许可以说失之大意,但郭曹龄身边有两名随扈都被杀死,这个刺客是何等强横的身手!   要是刺客已经离开军寨则罢了,倘若被他们搜捕到困兽犹斗,他这时候赶去军寨,岂非要带着人顶在前头与刺客搏命?   想到这里,唐天德就有些提心吊胆,但想到这时候调头离开,怕是邓珪更要将黑锅都砸他头上来,只能压制住内心的惊惧,硬着头皮往军寨里走去。   “邓郎君!”   唐天德先回宅子披上铠甲,才到西寨门见邓珪。   左右烧起四堆篝火,穿上青黑色铁甲的邓珪正一脸铁青的盯着暗沉的远山发呆,手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头看向唐天德,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唐都头,你今天好逍遥哇!你真是将郭军使招应得好啊!”   唐天德气闷不作声。   遇到这种事,换作谁在邓珪的位子上都不可能痛快。   谁叫邓珪现在还是正儿八经的巡检使,唐天德听他讥讽几句,除了忍气吞声,还能如何?要是换到脾气暴躁的,两个耳刮子扇过来,他也得强受。   沉默了好一会儿,见邓珪都站在那里不再作声,也没有新的命令示下,唐天德忍不住问道:“可是确定刺客还藏在军寨里?”   即使唐天德再担忧刺客困兽犹斗,但也知道唯有将刺客抓住才能交待过去。同时他也想将功赎过,想着亲自带一队甲卒去搜索。   “能搜索的地方,我们都翻过一遍了,刺客可能已经逃出去了。”邓珪说道。   “王老相公那里有没有搜过……”唐天德问道。   邓珪眼瞳像受惊的困兽般猛然一敛,盯住唐天德。   唐天德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难道盼儿姑娘的胭脂粉沾到他脸上来了,自己这么问邓珪没有问题啊。   唐天德却不是怀疑什么,他知道王禀余威仍在,没有邓珪亲自带队,下面的将卒绝不敢轻易跑去打扰;他就怕邓珪有所遗漏。   “邓郎君要是怕打扰王老相公,我带人去找王老相公客气说一下,毕竟我们不能不考虑王老相公的安危。真要叫刺客藏到王老相公那里,出了事,我们更担待不起!”唐天德一脸善解人意的说道。   “不用了,发现刺客后,我第一时间就去王老相公那边看过了;另外,王老相公身边有卢爷在,刺客真要撞过去,不会得到好。”   邓珪长吐一口气,淡淡的说到这里,闭目想了片晌,说道,   “算了,刺客既然都逃出去了,我们费再大的劲也是装给别人看。军寨里不要再搜了,都休息去吧;接下来就麻烦唐都头亲自带一队人马去河东街市搜索到天亮,也表示我们还在尽力。其他的,待禀到程知县、陈知州那里再说吧!都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来的总是会来,逃是逃不掉了……”   看邓珪怪怪的说过一番话,说走就走了,身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瑟,唐天德困惑的问西寨门这边负责的一名节级:“邓郎君怎么了?”   “接任者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不明不白的死了,邓郎君这是被人往脸上糊一坨屎啊,哪里可能会有什么好心情哦?”这节级打着哈欠说道,又跟唐天德求饶道,“听到有刺客动静,我们就折腾到现在,唐都头要带人去河东,可要体恤我们啊!”   “王老相公那里真看过了?”唐天德意识到他提及搜索王禀住处时,邓珪的情绪变得厉害,疑惑的问道。   “怎么没看过,邓郎君看过郭军使身死驿馆,片晌都没有耽搁,就直接闯进王老相公院中,还因为无礼被卢爷训斥了一顿,都差点动手——现在大家都好大的脾气。”这节级感慨道。   ……   ……   唐天德率队连夜搜检河东街市,顿时搅得鸡飞狗跳,这也叫郭曹龄遇刺的消息在晨曦来临之前就迅速扩散开。   徐武富听守夜的周景来禀,也是打了激灵从床上爬起来。   “这消息是真,你这时候从哪里听来的?”徐武富抓住周景的手问道。   “唐天德率着人马大肆搜检街市,搞得鸡飞狗跳,好些武卒都亲眼看到郭曹龄的尸体,这消息应该不假!”周景说道。   虽然徐武富将大部分人手都收拢回玉皇岭,但在泌阳、淮源的骡马市、货栈、宅子也留有少许人手照看;这些宅铺不可能丢下就完全不管。   留守的人听到消息,自然是连夜赶回来报信。   徐武富脸色煞白。   徐武富比周景、唐天德等人更清楚内幕,当然也更清楚郭曹龄遇刺的后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有多少刺客潜入军寨行刺,怎么就叫刺客得手后还跑出去?郭军使他本人及身边两名随扈,身手都不弱啊,何况军寨那么点范围,有武卒就驻守左右,怎么就叫刺客得手了?”徐武富有些哆嗦的问道。   他不敢想象徐武江他们胆大妄为会去刺杀郭曹龄,但王禀在淮源,明面上与之有牵扯的,也就徐武江那一伙人——就算不是徐武江他们下的手,但保不齐郭曹龄身后的人认定徐武江跟刺杀有牵涉。   徐武富心凉得一抽抽的,直觉两脚发软,有些站不住,摸索着在门槛上坐下来。   周景心里疑惑。   郭曹龄遇刺,在桐柏山绝对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但不管怎么说,跟徐氏没有直接干涉,家主为何这么大反应?   “驿馆里有人看到刺客得手翻墙逃去,却是只有一人。”周景说道。   听周景这么说,徐武富松了一口气。   倘若刺客是多人,他都禁不住会怀疑到徐武江他们头上。   毕竟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再加上徐怀那憨货,从容部署确是能在军寨之内杀得了郭曹龄;而他们跟王禀本来就有说不清的牵涉,有理由去刺杀郭曹龄。   再说,还有谁能比徐武江他们更熟悉军寨内部的部署?   倘若刺客仅是一人,相信郭曹龄身后之人,也不会相信徐氏有身手如此强横的刺客……   “爹爹,郭军使被刺杀了,你知道吗?”徐恒这时候惊慌闯进来。   “慌张什么?”徐武富心思稍定,训斥长子徐恒,“郭军使遇刺,刺客身手强横,敢单枪匹马闯入军寨杀人,这事是非同小可,但与我们有什么干系?这事或许会惊动路司下来查案,顶多到时候各家破费一些罢了!”   “郭军使身手不弱了,武碛叔说他也许就比郭军使两名手下略强一线,他们三人就这样被杀了,要是这刺客知道我们跟邓珪的事,想对我们不利,该如何是好?”徐恒惊慌问道。   别人不知内情,徐恒却知道刺客杀郭曹龄是为了保王禀。   而他这时也不担心别的,而是却担心刺客知道他们与邓珪合谋,将徐武江派去青溪寨送死以孤立王禀的事,会不会找上门来取他们的性命?   “胡说什么……”徐武富见徐恒这么没出息,气得直哆嗦。   自古历今,刺杀之事都史不绝书,但针对王公贵戚的刺杀,哪次是容易的?   这次刺杀,说明幕后还有人在暗中保护王禀,但拖到郭曹龄抵临淮源才动手,说白了也是郭曹龄要接替的这个巡检使,位子太关键了。   应是如此,幕后之人才被迫冒险出手,而他们暂时已经算是跟徐武江那边妥协了,徐恒却还担忧会遭遇刺杀,真是叫人失望。   刺客这么廉价吗?   徐武富将惊谎失度、差点在周景等人面前吐露内情的长子徐恒喝退,又叫周景带着人如常巡守,他坐在阶下却没有半点睡意,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第六十五章 风光各异   “什么?刺客还在墙壁蘸血题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的名号?欺人太甚!!”   郑恢被叫醒起来,听闻郭曹龄昨夜被刺杀于淮源军寨,宋捷君、岳之隆都未能幸免,他连退数步,背抵达发潮的土墙,直觉嘴里发苦,张口却是吐了一口血出来。   陈子箫也是刚刚听到消息,震惊之余赶到郑恢房里,却没有想到这一消息对素来以羽扇纶巾自居的郑恢,打击比他想象中更大。   “好厉害的手段!”片晌过后,郑恢才稍稍收复情绪,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但依旧难掩心里的惊骇。   “单枪匹马潜伏进淮源军寨,从郭曹龄出声示警到巡检寨武卒闻讯赶到三人住处,至多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连杀三人全身而退,确实是厉害啊!”   董其锋安排人手潜伏在街市,盯着军寨的一举一动,也是他第一时间接报郭曹龄遭到行刺,他当然将诸多细节已经询问清楚。   郭曹龄身手强横自不用说,心思机敏,善御部众、察微末,蔡相才叫他留在军中发展,想着有朝一日,他能成为王孝成那般的统军将帅。   刺杀王禀不成,又涉及靖胜军余孽,需要有干练之人过来掌握地方上的形势,即便想着这人在事后需要蛰伏一段时间,极可能打断其在军中晋升的进程,郑恢也是硬着头皮请蔡相将郭曹龄调来。   这么一号人物,竟然在抵达淮源的第三天就被行刺于住处,刺客还能从容脱身,不是厉害是什么?   郑恢苦涩一笑,他说的厉害,不是指刺客身手的厉害,而幕后破局者的手段厉害。   郭曹龄遇刺身亡,几乎将他这段时间的安排统统打回原点。   昨天午后,他们便与狼狈从上柳寨突围的潘成虎接触,以为桐柏山的局势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谁能想象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潘成虎已成丧家之犬,虎头寨这边愿意接纳他,还许他当二寨主收拢旧部,哪里还有资格挑挑捡捡,当天夜里就率领残部,走小径乘坐陈子箫他们提前安排好在白涧河中游的舟船,绕过淮源镇,进驻虎头寨。   桐柏山地少人多,太多的人谋生艰苦,而随着匪患越演越烈,诸多商旅轻易不敢再经走马道往返淮南西路、京西南路之间,这使得一部分靠在走马道沿线出卖苦力谋生的人生计更为窘迫。   在这种情况下,陈子箫在虎头寨招兵买马就容易多了,但千军易得、良将难求。   董其锋他们不是来当土匪头目的,最多暗中帮忙操训,提供一些兵甲,而陈子箫这段时间暗中招揽人手,虎头寨兵马扩充到四百余人,他手下能带着兵马冲锋陷阵、善刀枪骑射的头目却实在太少了。   将潘成虎残部接纳进来,虎头寨才真正称得上具备一定基础了。   郑恢原先设想着,由郭曹龄掌控巡检司作为内应,压制地方宗绅势力,在州县左右逢源。   到时候只需要陈子箫、潘成虎稍加整饬,就可以直接率兵马去攻打鹿台寨。   这时候无论是占据鹿台寨、狮驼岭、歇马山一线,无论是继续招兵买马,清除桐柏山里的靖胜军余孽,又或者叫王禀死于非命,一切都将在他的掌控之中。   郭曹龄一死,郑恢的计划就落到空处了。   因为他也不知道蔡相还愿不愿意抵住朝堂上的压力,再派一人过来接任淮源巡检使。   而淮源军寨作为走马道的中心点,玉皇岭、歇马山位于走马道的东段,而虎头寨位于走马道的西段。   倘若没有自己人执掌淮源军寨,去掌握地方宗绅势力的动向,陈子箫、潘成虎就不能解决后顾之忧,怎么去强攻鹿台寨?   鹿台寨打不下来,又如何去打已经缩到玉皇岭南侧,盘据歇马山的徐武江一干人等?   更关键的一点,郭曹龄还没有正式接任,也就是说邓珪还没有卸任淮源巡检使——倘若蔡相不能再安排人过来,而京西南路又没有其他人愿意掺合进来,邓珪就还得硬着头,继续在淮源巡检使的位子上坐下去,他后续将做何选择?   他们能直接将邓珪收买过来吗?   郑恢一度以为桐柏山的棋局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时候不得不承认,王禀身边还有一个厉害角色,轻而易举就破掉他这段时间所布的局。   他所说的厉害,并非刺客身手有多高强,而王禀身边这个自谓“楚山夜叉狐”的角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接打中了他们的七寸啊。   然而再细谋潘成虎坐失歇马山以及徐武富的前后态度微妙变化,要是这一切都是这个叫“楚山夜叉狐”的家伙在幕后主导,郑恢不得不承认,他在桐柏山迎来此生能真正较量一二的劲敌……   “邓珪深夜派唐天德搜捕街市,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似有对我们传递消息之意?刺客有可能还没有离开淮源,要不要我带人赶过去……”董其锋提醒郑恢说道。   “有屁用,邓珪真要识相的,昨夜趁乱将王禀杀了,我倒敬佩他是个人物,也可以在相爷跟前担保他一世功名利禄!”郑恢说道。   他对邓珪不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猜疑刺客能如此顺利得手是不是别有蹊跷,他对邓珪也再难信任,谁知道会不会有更大的陷阱等他们钻进去?   而只要相爷在朝堂之上撑住天,他也不信这次挫折能将他们的计划彻底掀翻掉。   小不忍则乱大谋。   ……   ……   四月是桐柏山多雨的时节,烟雨朦胧,恰似江南。   王禀也是难得好心情,悠然坐于车首,卢雄御车于街市缓缓而行;木轮碾压沾雨湿滑的石街,辚辚作响。   唐天德率队在街市折腾了半夜,到天明收队而去,但邓珪还是从善如流,从上柳寨调了百余还未解散的乡兵过来,加强军寨及河东街市的戒备及盘查。   细雨之下的街市,比往昔少了许多热闹,多了几许静谧。   马车在铁石巷口停下来。   铁石巷子里没有一人,马车挡住街对面三五行人好奇打望过来的目光,徐怀戴起竹笠,揭开车帘子走下车,有些瘸的往巷子里走出数步,忍不住又转回头跟王禀说道:   “错过春季,但此时正值梅雨,山里烟雨朦胧,风光正好。都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王老相公似乎可以欣赏一下歇马山不一样的风景啊!”   徐怀当然不会觉得刺杀郭曹龄,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正常说来,蔡铤在刺杀之事过后,只会越发的寝食难安。   步步惊心走到这一步,徐怀却也不畏后续的凶险,但就棋局而言,王禀祖孙继续留在淮源军寨之里,总是他们这边的拙形。   “……”王禀摇摇头,说道,“死生事小,这桐柏山在不同的人眼里,有着不同的凶险,也有着不一样的风光;老朽的风光,也就在狭仄、步步杀机的陋院之中……”   徐怀低头看了一眼被雨水濡湿的草鞋,哂然一笑,劝过了便不再劝,说道:“也对,王老相公的风光是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与我等不同的——希望庙堂之上的那人能尽快感受到王老相公的忧思。”   徐怀看见王萱揭开车帘子,明艳小脸探出来,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   ……   ……   “你觉得不告而别,孤身一人潜回淮源镇刺杀郭曹龄,很了不起是不是?”   柳琼儿一早狼狈不堪慌忙赶到街市,这会儿正准备收拾一下,亲自出去打听消息,却见徐怀这时候推门进来,愣怔过后,便气急败坏的将手里的胭脂盒就朝他面门砸过来。   “你还有心情描眉抹脸?”徐怀将胭脂盒接在,看柳琼儿手里还抓着一件东西就要砸过来,忙说道,“可不能再砸了,我左臂受了伤,没办法接住。现在我们就那么点家底,东西不能随便糟踏,要是砸碎了,可舍不得买新的!”   “我此时描眉画脸,是想有个心情去找寻你的尸首去!”柳琼儿没好气的瞪了徐怀一眼。   徐武良探头看王禀所乘的马车已经离开,他将院门掩好,与徐武坤都黑着脸,一脸不善的盯住徐怀。   徐怀举起手表示投降,坐台阶上,说道:“好吧,我不说一声,就独自潜入军寨刺杀郭曹龄,是我不对,但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肯定不让我走。我这人就怕跟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之事上争执不休,浪费时间。你们现在要数落、训斥我,我都接受……”   见徐武良、徐武坤都还黑着脸不作声,而柳琼儿还在气头上,徐怀转头问站在柳琼儿身后的徐小环:   “你们赶到街市,有没有听到有人提出‘楚山夜叉狐’这个名号——这个名号不错吧?”   “不错你个大头鬼!”柳琼儿上手狠狠掐了徐怀一下,犹满心气恼的斥道,“还楚山夜叉狐?我看你就是桐柏山里一头蠢狐狸,要取名号,‘楚山愚狐’、‘拙狐’最适合你——不,说你像狐狸,那是侮辱了狐狸,狐狸可没有这么鲁莽的,你就是一头自恃勇力就乱莽的愚蠢老虎……”   “拙虎?楚山拙虎这个名号不错,我以后要杀什么人,便在墙壁留下杀人者楚山拙虎的字号,定能叫敌人闻风丧胆!‘楚山夜叉狐’这个名号就让给柳姑娘你!”徐怀说道。 第六十六章 黑锅你来背   “谁稀罕这名号?”柳琼儿见徐怀还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气得咬住银牙,恨道,“你难道不知道,你做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   “你前些天还担忧我袖手不管王禀他们的死活,怎么今日就变得没有意义喽?女人啊,真是善变!”徐怀笑道。   “我,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莫要跟我斗口舌!王老相公要是有机会东山再起,我们当然是要争上一争,但我何时说过要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刺杀朝廷命官?”   柳琼儿见徐怀到这时候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眼眸盯住他的肩头,气得想扑上去咬一口,说道,   “你现在杀了郭曹龄,但是能解决什么问题,他身后那些人肯就此住手了?还不是过些时日,他们就会变本加厉的卷土重来?你装神弄鬼,即便能糊弄他们一时,还能糊弄他们一世?他们下次再杀王禀,你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能劝王禀离开军寨,暂且潜隐山林?”   “我倒是有劝王禀,但很显然他就是死,也是想死在明处,断不可能愿意不清不楚的玩消失;他跟我们到底是不同的。”徐怀说道。   “你都知道了,还莽什么莽?王老相公无委屈求全之意,而意在杀身求仁、舍身求义,我们除了成全他,还能怎的?”柳琼儿气问道。   “你们觉得柳琼儿说的有道理?”徐怀笑问黑着脸的徐武良、徐武坤两人。   “你这次就是乱来!”徐武良、徐武坤两人都不客气说道。   “那个郑恢欺我桐柏山里没有英雄好汉,你们也能忍?”徐怀将竹笠与佩刀解下来搁台阶上,反问道。   “你要杀郭曹龄,与我们说一声,一起过来杀便是;你以为我们不敢做得了这事?”徐武良不满道,“要是怕这怕那,我们当年怎么可能跟你父亲出生入死?”   “我不是想瞒你们?”徐怀苦笑道,“十七叔他们应该都气坏了吧?”   “武江、荻娘到底还是担忧你的安危,但其他人多多少少还是关心自己的处境更多一些,你也不要指望人人心里都有大义……”徐武坤脾气温和,觉得新寨那边其他人知道内情,为刺杀之事恼怒很是正常。   徐武良对有些人却是不满,将狮驼岭那边的情况,更详细跟徐怀说道:   “其他都还好,既然都落草为寇,也就没有太多的瞻前顾后,只是多少觉得有些不解,却是徐灌山、苏老常这两个没见识的货,怕惹祸上身;苏老常更是将柳姑娘臭骂了一通,说是柳姑娘怂恿你做这蠢举;柳姑娘都气哭了……”   诸多人的反应,却没有出乎徐怀的预料:徐心庵、徐四虎他们年轻气盛,都落草为寇了,就不会顾及太多,但徐灌山、苏老常他们以及诸家小则是被动卷入这事里。   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便是说徐灌山、苏老常这些人。   不过,这并不能说是他们的不是。   柳琼儿说道:“即便落草为寇,诸事无需瞻前顾后,但大家说到底还是为了自保,不是个个都想当英雄好汉。你最好还是想一番说辞,让大家觉得你孤身刺杀郭曹龄,是应该承受的凶险!不然,没有道理让所有人跟你们担惊受怕!”   徐武坤、徐武良点点头。   虽说徐武江、苏荻、徐心庵、徐四虎等人更多还是关心徐怀的安危,但徐灌山、苏老常二人意见这么大,最好还是要有一个说辞辩解一二。   即便他们也瞧徐灌山、苏老常不起,觉得他们太软弱,太瞻前顾后,但毕竟大家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不是?   苏老常、徐灌山还名正言顺的坐第二、第四把交椅,徐武江都不能不听他们的意见。   “助王相东山再起,这个说辞管用不?”徐怀问道。   “不管用,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事只能拿来吊住下面人的心气,希望渺茫,至少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柳琼儿说道。   “苏老常说你怂恿我做这蠢事,你当时有辩解不?”徐怀问道。   “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不知道你能不能逃过搜捕,我挨骂几句算得什么?”柳琼儿说道,“再说苏老常有几句怨言也正常,我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辩解什么?”   “那我就说是你怂恿我的,要不然解释起来太麻烦。”徐怀说道。   柳琼儿美眸瞪得溜圆,炸毛斥道:“我怎么得罪你了?”   “你不觉得楚山夜叉狐这名号,真的很适合你吗?”徐怀说道。   “你是不是从硬推我做这狗屁三寨主,就想着我来替你背这个黑锅?”柳琼儿顿时想到关键处,瞪大美眸问道。   “对啊,”徐怀很光棍的坦然说道,“就像你说的,不是谁都想做英雄好汉的,但有些事我又不得不做,要是我事事都背着别人的意志行事,关系就很难处啊。现在你来背这个黑锅,我说是你怂恿,别人即便怨你,也顶多心里想‘天下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以后更不敢得罪你这个三当家了……”   “你信不信我进屋拖把椅子砸你脸上?”柳琼儿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明白徐怀一定要她去坐第三把交椅的真正用心了。   “好了,淮源镇暂时不宜久留,郑恢应该也知道消息了。邓珪即便昨夜就猜到我可能藏在王相那里,但他不敢担下逼死王相的罪名,所以不敢放手大搜。不过,他叫唐天德大肆搜捕街市,也有散播消息之意,”徐怀说道,“郑恢也许有可能视之为陷阱,但我们还是先离开淮源再说,省得节外生枝……”   “你也知道节外生枝啊!”柳琼儿觉得她清晨得知军寨刺杀事之后,胸臆间的气得过好几天才能消掉。   “到狮驼岭之前,你还是先想一想说辞吧。”徐怀跟柳琼儿说道。   “你们这辈子见过这样的混帐家伙不?”柳琼儿气笑了,转头问徐武坤、徐武良。   “还是劳烦柳姑娘你多作思虑……”徐武坤、徐武良还是挺担心徐武江、荻娘等人因为这件事对徐怀心存芥蒂,毕竟徐武江他们之前也是无端被牵涉进来的,他们这时候也就希望柳琼儿多担待一些,将黑锅背过去的。   “你们就是觉得我一个女流之辈好欺负!”柳琼儿不满的说道。   “我们是认你这三当家的,大不了我们以后盯着徐怀,不给三当家你闯祸!”徐武良说道。   “你们这话能骗鬼去!”柳琼儿叫道。   “我去雇辆马车过来。”徐武良叫道。   徐武良看徐怀还有些伤势,不便骑马,拉上女儿小环出去雇马车;徐武坤也是走到巷口观察街市里的动静,以防郑恢等刺客不甘心郭曹龄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你哪里受伤了?”柳琼儿都能看到徐怀坐台阶上,身形有些僵硬,到底是担心他受伤太重。   “还好,往后三五日可能只够杀杀小蟊贼,”徐怀将佩刀横在膝上把玩,问柳琼儿,“你是不是真不愿背这黑祸?”   “徐武江他们落草为寇,只是被逼无奈,心里更多想的是自保,可能他们最大的志气就是有朝一日等着招安,而说到招安,也不是非王禀不可,谁来讨贼,他们向谁投降谈条件不成。他们不关心王禀的生死,其实是正常的。而我总感觉你却似乎很享受这步步惊心的感觉,别人眼里的凶险,却对你有着莫大的诱惑。”   柳琼儿苦笑一声,叹气道,   “我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给人如此古怪的感觉,但你与徐武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即便将来有可能受到招安,你大概也会不屑一顾吧?无论是避免与徐武江起分歧,又或者有朝一日,你方便说走就走,你都需要我做你的傀儡,是不是?”   “你也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惨,我看你挺乐得其中的啊!”徐怀说道,“不过你却也没有说错,我志不在山寨!”   “你志在哪里?”柳琼儿睁着美眸,问道。   “我也不知道,”徐怀如实说道,“也恰恰是我不知道,才会如此行事……”   理智的说,徐武江他们的立场,才是没有问题的。   他们应该坐等势态彻底过去;此时的他们连小杂鱼都算不上,没有能力涉及那么深、那么复杂的政局斗争中去。   他这次成功刺杀郭曹龄,也仅仅缓解眼下的燃眉之急,但暗地底涌动的波澜却越发的险恶。   对桐柏山而言,形势也是变得更加严峻——郑恢他们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然而,他内心总有一股情绪,阻止他袖手旁观,一如那日站在鹰子嘴岸头那般强烈。   自神智恢复过来,偶尔闪现的记忆片段给他莫大的警醒跟提示,但还是太少。   然而他总觉这些情绪不可能无缘无故,徐怀深深怀疑这也许跟那些记不起来的记忆有关。   所以,他就没有办法在权衡利弊时,将这些强烈的情绪摒除在外。   而这些却没有办法去跟徐武江他们去解释。   宝宝心里苦啊! 第六十七章 巧辞善辩   柳琼儿心想徐怀这话算什么鬼借口,但她盯睛看了徐怀片晌,却能明白他不是在说笑,叹了一口说道:“真要找说辞,却非没有……”   “你说说看。”徐怀懒散地说道。   “州县官吏也好,邓珪也好,乃至徐武富、徐武江,他们都以为只要王禀横死淮源,桐柏山就会恢复往日的平静。”   柳琼儿抱膝而坐,将下巴磕在膝盖上,说道,   “我最初偷听得郑恢在幕后密谋,而你也看过陈桐给邓珪的秘信,可以断定就是这个郑恢在幕后谋划一切。邓珪、徐武富也都是相信只要王禀身死,一切都会平息,这才决定将徐武江当作弃子去送死。而徐武江藏到金砂沟,很快就又有消息传出说他们逃军投虎头寨被拒。这除了暗地里坐实徐武江他们投匪的罪名外,应该还是郑恢想着借潘成虎这把刀除掉徐武江他们吧?当然,郑恢这么做,也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他最初认定是徐武江坏了他们的好事,能小施计谋借刀杀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徐怀点点头,说道,“到这时候,一切看上去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之前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潘成虎太蠢,被我们搞得如此狼狈,郑恢怎么就没有动静了呢?他甚至坐看邓珪有机会集结乡兵武卒将潘成虎这部贼众打溃掉,让我们舒舒服服夺得歇马山?而邓珪打溃潘成虎贼众之后,原本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歇马山,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反而喜滋滋的回淮源准备卸任走人。这只能说明邓珪并没有受郑恢直接控制,但郑恢不应该这时候才想到不节外生枝啊。顺手推一把的事情,他为何又不做了?他真有坐看徐武江背靠徐氏夺得歇马山后成气候的气度?”   “是啊,要是已经杀死王禀,他们是不应该再大费手脚来解决我们这些小患,”徐怀说道,“但郑恢这个人在幕后谋划一切,王禀现在还活着,他应该有能力去阻止邓珪率乡兵进攻潘成虎所部贼众;而在邓珪击溃潘成虎所部贼众后,他也应该有能力在暗中推一把,促使邓珪进一步拿下歇马山——这也是诸大姓宗族乐意见到的事,但是郑恢却偏偏没有去做……”   “我就说吧,你其实也看出这里有问题了是吧?”柳琼儿抱膝说道,“我倒觉得郑恢更可能是认定郭曹龄接任之后,整个桐柏山都是他的掌控之中,到时候他都可以毫无顾忌的调虎头寨贼兵围攻玉皇岭以及歇马山,而不愁淮源巡检司会集结乡兵捣其后路,才不急于一时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杀死郭曹龄,实际上是破了他这个局,替徐氏消除了危机……”   徐怀笑道:“你说辞是挺能糊弄人的——果然就得让你们女人去掰扯道理啊!”   “去,我跟你说真的。”柳琼儿没好气的推了徐怀一把。   ……   ……   郭曹龄遇刺身亡,邓珪临时从上柳寨抽调百余乡兵,加强军寨及街市的戒备防守,剩下的乡兵都就地解散。   陌上花开,徐徐而归。   徐怀像个无赖少年,借口腰椎受伤,径自挨着柳琼儿香软的肩,看着车窗帘子外的朦胧烟雨,偶尔能看到六七名乡兵或骑骡马或挑枪盾,从南往北结伴而行。   山野间到底是人烟罕至,都有些许杂草蔓延到土路中间来。   这最大的好处,就是雨季来临时,密实的草根扒紧泥土,道路不会太泥泞难行。   溪水漫涨上来,青柳溪口的石滩没法直接趟过去,马车便从青柳溪桥过河。   徐武碛身穿铠甲,倒提一杆浑铁枪,勒马停在寨门前,雨水从兜鍪前檐滴落下来,看到马车过桥,他驱马过来。   徐武坤勒马停住车。   “徐武碛,你要干什么?”见徐武碛来者不善,徐武良警惕的盯住他,将刀横在身前喝问道。   “是不是你们几个混帐家伙做的好事?”徐武碛将浑铁长枪横在身前,盯住徐武坤、徐武良看了片晌,又驱马靠近前过来,浑不顾徐武良、徐武坤都从车头站起来,将浑铁长枪伸过来,将车帘子挑开来。   徐小环、柳琼儿受到惊吓,怔怔看着徐武碛;徐怀坐直起来,将直脊长刀横在膝前。   在狮驼岭北岸看到马车缓缓南下,徐武江便猜到徐武坤、徐武良将徐怀接回来了,这时候也顾不上会暴露身份,戴了一只大竹笠半遮住脸,便与苏老常、徐灌山两人往青柳溪桥这边赶来。   却没有想到徐武碛竟然披挂整齐,单枪匹马在青柳溪桥前将徐怀他们截住。   徐武江拍马赶到近前来,沉声喝问:“老五,你是何意?”   徐武碛收回长枪,任车帘子滑落回原处,盯住被大竹笠遮住半张脸的徐武江,将铁枪横在马背,握住铁枪的手青筋暴露,可以看得见他正强力压抑住内心的滔天怒火,声音也是冷到极点:   “藏头缩尾一个多月,你这时候敢露脸了?你们之前以徐氏一族为要挟,还可以说是迫不得已,昨夜又是哪般,当真是要逼着三四千族人与你们一起落草为寇才高兴?你们真以为我今日不敢大义灭亲?”   徐武碛披挂整齐单独出寨,早有人传禀到徐武富那里;徐武富刚与长子徐恒赶到北寨门外,恰好听到徐武碛这番话,吓得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武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武富强作镇静,不叫抓缰绳的手发抖问道。   “都退回去!”   随徐武富出寨子的周景,内心也是震惊,知道徐武碛所说之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落入无关人等的耳中,连忙叫正从寨子来跟着走出的十数寨兵都退回去,莫要留在青柳溪桥旁。   “我清晨听得郭曹龄遇刺,还仅是猜测,想着这些混账家伙不至于这般胆大包天,但眼前这一切,都说明我还是看轻这些混帐家伙了!”徐武碛狠狠的将一口唾沫吐向一旁的草丛里,好像没有直接出手,已经够好脾气了。   “爹爹,此时切莫再心慈手软了。你再犹豫,徐氏迟早会被这些混帐家伙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徐恒几乎要压抑不住的尖叫起来。   拂晓时听得郭曹龄被人杀死在军寨,知道更多内情的他,不难猜到是暗中保护王禀的人出手了。   他当时还担心他们之前的图谋败露,会令刺客对他们下手,但这时候听到行刺竟然是徐武江这些人所谋,他内心出奇的没有了恐惧,而是难以压抑的暴跳如雷。   在他看来,当机立断将徐武江这些人都扣押起来送官,徐族才不至于被他们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徐武富也是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武江,再难遏制心里的暴怒,一字一顿的问道:“昨夜巡检司军寨发生的一切,确是你们搞的?”   徐怀揭开车帘子,见徐武富一副要将徐武江生吞活剥的样子,他往旁的车厢壁板靠过去,朝柳琼儿看了一眼。   见徐怀这就要她站出来背黑锅,柳琼儿美眸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矮着身子钻出马车里。   当然,她还是不忘在徐怀的脚踝上踩上一脚解气。   女人,就是这么小心眼!   柳琼儿也是装腔作势,盯着半围在马车前众人看了片晌,才嫣然笑道:   “都说徐家主、大公子在桐柏山是难得的英雄好汉,然而遇到点事就吓得屁滚尿流,还不如我一个女流之辈有见识,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柳姑娘,这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徐武富冷声问道,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他犹豫着要不要辣手摧花,叫徐武江这些人知道他也是有威严的。   “不知道楚山夜叉狐有无资格站在这里说一两句话?”柳琼儿板起粉脸来,冷声问道。   “……”徐武富、徐恒、徐武碛、周景等人齐齐朝柳琼儿看过去,嘴巴张大开来,个个都能塞一枚鸡蛋进去。   “我就说是她怂恿徐怀下的手!”徐灌山最沉不住气,在后面气急败坏的跟苏老常抱怨道。   清晨乍听消息后反应激烈的苏老常,这时候却冷静下来了,轻轻拍了拍徐灌山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郭曹龄被行刺的房间墙壁留有“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字,这会儿怕是已经在桐柏山里传遍了,徐武富、徐恒父子却怎么都想不到从悦红楼赎身都不到两个月的柳琼儿,就是这个“楚山夜叉狐”!   至于到底是谁动手行刺,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柳琼儿竟然是刺杀案藏身幕后的谋划者!   又或者说,柳琼儿就是在暗中保护王禀、令蔡铤所遣诸人都顾忌重重的人?   “郑恢带着诸多好手进桐柏山,想要替他家主子蔡铤除去政敌御史中丞王禀,但始终不敢下手,徐家主大概没有想到,令郑恢顾忌重重的,却是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柳琼儿扶着马车立柱站起来,盯着徐武富笑着问道。   见徐武富被她先声夺人给震住,柳琼儿又说道:“……潘成虎率贼众来打鹿台寨,而建议徐节级带人去烧歇马山,断潘成虎退路,以及建议徐节级以徐族相要挟,迫使徐家主不得再加以迫害,也是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徐家主是不是也很感到意外?”   “什么迫害?你这话我听不懂。”徐武富矢口否认道。   柳琼儿不急不躁的说道:“徐家主是假装听不懂,但看你身边二人,却像是真听不懂。不过,我可以代你解释一二,让他们知道徐家主、大公子是怎么与虎谋皮、迫害自家族人,最后落得一个作茧自缚的境地……”   “你谎话说再多,又有何用?”徐武富强作镇定道。   “那我就再问徐家主一句,早就看穿徐家主与邓珪联手送徐节级等人去青溪寨送死的阴谋,一力促使徐节级逃军落草之人,也是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徐家主是不是也很感到意外?”   虽说徐武富知道徐武江他们早起疑心,但叫柳琼儿直接道破,还是羞恼成怒的反驳:“你胡说八道!”   “唐州监粮使陈桐乃是枢密使蔡铤谋主郑恢在州县的内应,这能算多大的秘密?我要是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将郑恢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柳琼儿美眸盯住徐武富,轻蔑的笑道,“也就徐家主你大概觉得郑恢这种角色不可力敌,心里怕得只敢躲回鹿台寨来?又或者徐家主、大公子这么久都还没有搞清楚,枢密使蔡铤到底派了谁到桐柏山刺杀王禀之事吧?”   徐武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又不知道邓珪秘信泄密的事,见柳琼儿都竟然知道陈桐这样的存在,内心惊惧之余,还有什么好再辩驳的?   自以为一切无人知晓,即便被怀疑,也不怕对方有什么证据。   然而这一切在此时被一个他们平时看不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倌儿无情戳穿,换谁心里不又惊又惧?   但见徐武碛、周景都诧异的看过来,徐武富还想作最后的辩解,柳琼儿却不给他机会,说道:   “徐氏陷入今日之境地,纯粹是你们父子二人作茧自缚,徐武江没有将这事捅破,已经是给你们颜面了。而今日,你们也不要怨恨我私下怂恿徐怀出手杀郭曹龄,郭曹龄不死,徐氏灭顶之灾骤至,事态也绝不会因为王禀身死而平息。我怂恿徐怀去刺杀郭曹龄,绝非是想将徐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有,我今天将这些话说破,也不是斗一时之气,一定要给徐家主、大公子难堪,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你们被郑恢玩弄于股掌之间了。我将话说到这里,你们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派人去虎头寨去看究竟就是!”   柳琼儿放开车帘子,坐回车厢里,丢下徐武富等人在车厢外面面相觑。   柳琼儿将徐怀手里的刀拿过来,将车窗帘子挑开一条缝,一脸不悦的质问徐武良、徐武坤:“怎么还不走?徐家主、大公子便是榆木疙瘩,自己也能思量明白了!” 第六十八章 祸从天上来   待马车缓缓移动起来,柳琼儿捂着高高耸起的胸口,见徐怀竟然盯着自己胸口看,横了他一眼,问道:“怎么样,我这番说辞能将他们震住不?”   “他们派人潜去虎头寨,要是郑恢并没有直接针对玉皇岭的部署,你要怎么下台?”徐怀抱着头,懒懒的靠到车厢壁问道。   “回玉皇岭这一路上,我越想越觉得郑恢的部署,极可能就是针对整个徐氏,徐武富只是被郑恢玩弄于指掌间的跳梁小丑罢了,”柳琼儿得意的说道,“我们之前是无暇顾及盯住虎头寨那边的动静,但只要徐武富被我唬住,派人再去虎头寨,定能看出蹊跷来。”   徐怀一笑,说道:“但愿如此!”   郑恢目前是潜伏在桐柏山深处最阴险的一条毒蛇,对郑恢的动机及谋划,他也时时有所揣测。   不过,徐武江带着武卒逃军落草,他们就像丧家之犬,即便稍有余力,也是盯着歇马山及徐武富这边的动静,哪里有人手潜伏到虎头寨去?   再说了,郑恢带着一批好手潜伏在虎头寨,不是谁都能抵近侦察的。   除非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赶过去,但派其他人去虎头寨附近盯着那里的动静,有谁既能保证自身的安危,还能细致入微的看穿虎头寨里的虚实?   说到底,诸武卒绝大多数都只粗习拳脚的山野村民罢了!   他并没有可用的人去逐一验证内心的猜测而已,也许逼徐武富他们出手,是当下最为合适的选择……   ……   ……   在徐武江、苏老常、徐灌山等人簇拥马车往狮驼岭东坡新寨而去后,见徐武碛、周景两人都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徐恒急切说道:   “你们莫听那疯女人胡说八道!定是徐武江授意她如此乱说,好挑拨离间我们!明明是徐武江他们胆大妄为投匪,好像搞得是受我们迫害似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了,不要再说了!”徐武富制止徐恒。   徐武碛、周景这些年跟着他,统领族兵、处理宗族事务,哪里是随便拿几句话好糊弄过去的?   王禀遇匪这事,虽然彻底看穿这事的人不多,但淮源乃至州县,上下都有揣测,而虎头寨的躁动以及徐武江逃军落草,在外人眼里本身就充满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   柳琼儿将一切挑明开来,不仅将他们所参与的那部分说得一清二楚,其他事多半也是事实。   这些与种种疑问都严丝合缝,这时候还强行辩解,当真欺徐武碛、周景他们是粗莽武夫?   “这个女人有些话是对的,”徐武富琢磨用辞,跟徐武碛、周景说道,“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而就在虎头寨第一次在走马道大开杀戒之后,监粮使陈桐便找到我,诸多暗示无非是说有贵人想王禀死却遭人作梗,而这种种迹象都指向我徐氏。徐氏这趟真是祸从天上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决定牺牲徐武江他们,希望王禀死后,桐柏山能一切恢复平静。也许恰如那个女人所说,一切或许就是我在作茧自缚。”   “那女人说话并不全然可信,很可能一开始就是她的算谋,要拖我徐氏下水——我也相信家主一切都以为徐氏为念,才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徐武碛面色沉毅的断然说道,“但要是说虎头寨之后,真是那些欲行刺王禀的人在操控,我倒觉得真要警惕他们意图不纯!”   徐武碛的表态叫他宽心不少,徐武富问道:“怎么说?”   “军寨攻克上柳寨,但潘成虎终究是逃脱出去,还有不少悍匪追随他左右。我担心他会将所有的一切都记恨到徐氏头上,还会做出什么对我徐氏不利的事来。我昨天就派人进入北面的横峰山一带追踪他们的去向,想要盯住他们的落脚之地,以便能日后能腾出手斩草除根……”徐武碛沉吟说道。   徐恒有些讶异的看向徐武碛。   昨天看到潘成虎贼众被打溃,邓珪又大功告成返回巡检司军寨,所有人都是大松一口气,却没想到徐武碛竟然暗中部署对潘成虎所部斩草除根之事。   “有什么发现没有?”徐武富问道。   徐武碛皱紧眉头说道:“现在能确认的是,他们昨日将晚上,有人在跳虎滩提前安排了舟船,接应他们往虎头岭方向去了!”   “……”徐武富有些无力的坐到一旁的岩石上。   陈桐找上他,很多话都没有明着说,他也不会明着问,但他既然知道一切的根源,都是蔡铤派人行刺王禀而不得,虎头寨背后是谁的人在搅风搅雨,他还能猜不到吗?   他与邓珪有过谈话,邓珪提前卸任,换郭曹龄接任的意图是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而所谓徐武江投虎头寨被拒的消息,他又岂能猜不到是谁在放风声,岂能猜不到他们借刀杀人的意图?   只是在今日之前,他以为幕后之人借刀想除掉的,仅仅是徐武江他们。   是自己想简单了?   他们倘若仅仅想借刀除去徐武江,大可以拖住不叫邓珪出兵,而不是早早准备好,就等邓珪出兵攻破上柳寨,他们好收编潘成虎的残部!   他们有郭曹龄接替邓珪之后掌控军寨,王禀已成他们的囊中之物,虎头寨还费尽心机收编潘成虎残部,是想对付谁?   ……   ……   “柳姑娘刚才在青柳溪桥旁所说那番话,有几分是真,又或许纯粹是推脱责难的说辞?”   徐武江到底还是不想将整个徐氏大小三四千口人都拖进这泥潭来,听柳琼儿一番话也是吃惊不小,回到狮驼岭新寨,便迫不及待的询问详细。   “是真是假,我们派不出人手去虎头寨摸底细,但徐武富那边不会懈怠,我们过一两日便知。再者,即便柳姑娘推测不假,郭曹龄现在也已经死了,我们还是有喘息机会的!”夜战时徐怀腋下被划破两刀,伤势不重,但手臂、腰椎的筋骨伤势却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回到新寨,徐武良特地找来一张卧榻,供他半躺着说话。   “你这莽货,什么事都不确知,便去杀郭曹龄,你就不怕失手?”苏荻气得还想拿东西抽他。   “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啊!”虽说听过柳琼儿一番话后,徐灌山有些被说服了,觉得郭曹龄这人当死,但还是觉得直接去刺杀,太冒险了。   然而这能怨他吗?   一个多月前,他还逢人就夸他家小子徐心庵得邓郎君器重,一手好枪使得跟旋风一般,再有三四年或能当上节级,讨一房好人家的姑娘进门来。   谁能想眨眼间天就塌了?   “我觉得柳姑娘说的在理,便去做了。”   徐怀不是想瞒着徐武江与苏荻,但徐灌山、苏老常更多还是求自保,他不想引起无谓的争执,决定索性叫柳琼儿将黑祸背到底,说道   “而柳姑娘说这事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凶险。”   “怎么说?”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   柳琼儿恨不得踹徐怀一脚,什么锅都往她头上扣,但她哪里能立时想出好的说辞来?   “……就像徐武富能受我们要挟一样,邓珪这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利用的。他是奸滑,也曾安排十七叔你们去送死,但这一切都是他不肯承担王相在他辖下横死的罪名,更不要说他有胆去逼死王相了。所以柳姑娘就说,我要是失手,只要能及时逃到王禀相公处,王相拼死也会救我一救的!”徐怀慢悠悠的说道,好像这些话真是柳琼儿早就跟他分析过似的。   苏荻有些疑惑的看了徐武江一眼。   当初从军寨逃出来时,徐怀说过柳琼儿招应过郑恢等人,偷听到一些机密事,他才将柳琼儿牵涉进来,目的是要用柳琼儿为诱饵引蛇出洞,这会儿说辞怎么就变了?   这一切果真是柳琼儿拿的主意?   不过,之前歇马山坐交椅时,柳琼儿就定好第三把交椅,徐怀、徐武良、徐武坤都算她名下的人马;现在徐怀事事都推到柳琼儿头上,苏荻却没有办法再去说什么。   “这事等徐武富派人去虎头寨打探过消息再说吧,”徐武江脸色沉毅的说道,“郑恢真要对徐氏包藏祸心,徐武富他们到底自然知道如何取舍了!”   “要是揣测错了,徐武富怕是不会再容我们在歇马山立足啊!”苏老常还是有些担忧的叹道。   他们之前不惜以徐氏相要挟,就已经触碰到徐武富忍耐的底限。   只不过当时潘成虎贼众还威胁着鹿台寨的安危,令徐武富不得不妥协,倘若柳琼儿所说的威胁并不存在,徐武富想要说服诸族老“大义灭亲”以保宗族,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   ……   苏老常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次日午后,徐武富与徐伯松、徐仲榆、徐武碛、周景等人走进狮驼岭东坡新寨。   “柳姑娘,你对这个郑恢到底了解多少?”走进诸家小平日限制进入的后寨,徐武富脸色阴沉的盯住柳琼儿问道。   “那就不知道徐家主对虎头寨知道多少了?”   看到徐武富等人心事忡忡的走入新寨,柳琼儿便知道她与徐怀之前的猜测没错,郑恢在桐柏山所谋,已经不仅仅限于制造意外叫王禀横死淮源了。   “自陈子箫谋害破风刀唐彪,夺得虎头寨大权之后,除了加紧对周边村寨的盘剥外,也一直暗中在招兵买马——此时有理由相信,虎头寨贼众已有四五百人。而潘成虎在上柳寨被击溃后,就借虎头寨在跳虎滩提前准备好的舟船,率残部往西投靠虎头寨了!”   不管怎么说,徐武富能调用的人手,却非这边能及的。   有了清晰的思路,兼之徐武碛也早一天安排人看出不少蛛丝马迹,想要大体摸清楚虎头寨那边的情况,不是什么难事。   “徐家主这时候不会再责怨我怂恿徐怀行刺郭曹龄了吧?”柳琼儿得意的问,她都想戳戳徐武富这些人的脸面。   徐武富脸皮子抽搐了一下,但对差不多已知道全部详情的他,心里很清楚郑恢这些人倘若主要是想王禀死,郭曹龄接替邓珪出任淮源巡检使,怎么都足够了,没有必要去节外生枝。   郑恢在巡检使有郭曹龄掌握地方势形,却同时还在虎头寨招兵买马、扩充势力,不管郑恢是什么居心,徐武富都不会认为郑恢这么安排,仅仅是为了对付徐武江这一小撮人…… 第六十九章 岂因女流不英雄   见徐武富哑口无言,柳琼儿才慢悠悠的说道:“郑恢投靠蔡铤时日不算长,但蔡铤发迹之前,曾作为王孝成的副帅,出任过靖胜军的都监,徐武碛、周景,你们曾为靖胜军的将卒,对蔡铤这个人的秉性,应该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吧?”   这些事都是徐怀听王禀、卢雄提及,然后再告诉柳琼儿,柳琼儿这时候侃侃说来,其他人当然是没有办法争她的话锋。   周景瓮声道:“我等不过是底层武卒,即便徐怀他爹在靖胜军里都做到亲兵指使,在这些士臣眼里也只是一介粗莽武夫,平日都没有机会接触,哪里知道他们的秉性?”   “好喽,我也不在徐家主面前卖什么关子了。”   柳琼儿笑着说道,   “蔡铤从判军、都监等职,到主持一军之帅臣,再到经略西北诸军,在西军近二十年,争得无数战功,以致别无悬念的执掌枢密院。然而,细看西北形势,我大越过去二十年间可在西边有多得一寸疆土?你会不会觉得这里有些蹊跷?王禀相公得罪蔡铤最狠,便是弹劾他‘擅起边衅以逞私欲,欺上瞒下二十载却无寸土之功’。我们假定郑恢已得蔡铤的真传,又或者说他与蔡铤从骨子里是一类人,才会得蔡铤的信任,那郑恢的目的其实不难猜测。那就是他要在桐柏山掀风作浪,风浪越大,到时候也是他们自己将这些风浪摁下去,是不是就变成了助他们在朝中快速晋升的功勋了?这些都没有新鲜的,只不过是行蔡铤早些年在西军所行故计罢了,而至于桐柏山会不会因此血流成河,却不是他们所关心的。很不幸的是,徐氏极可能是他们要踩的第一块垫脚石……”   听柳琼儿侃侃而谈,众人也是心惊,难以想象一介女流,竟然会有如此见识。   “蔡铤旧时在西军,风闻确实不佳。”徐武碛沉声说道。   徐武碛曾在王孝成帐前担任过亲兵副指使,虽然也是不受士臣重视的底层武官,对西军高层的传闻,却多多少少比周景、徐武良、徐武坤等兵目更清楚一些。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徐氏能在桐柏山立足,靠的绝不是天真浪漫,怎么可能不明白借刀杀人、养寇自重这些伎俩?   何况他们能压抑住心里的怨恨,亲自跑到新寨找徐武江他们商议,对种种不利的情势,过来之前又怎么没有过讨论?   “郭曹龄遇刺身亡,有可能进一步激怒幕后之人,但你们也要清楚,郭曹龄不亡,徐氏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柳琼儿说道,“说到这里,徐家主还怨恨我怂恿徐怀擅自行事否?徐家主这时候是不是能静下心来,一起商议后计?”   “伯松、仲榆,二位叔伯今日都到新寨来,有什么决定,还请示下。”徐武江面色沉毅的朝徐伯松、徐仲榆两人脸上看了片晌,换了稍为客气的语气说道。   徐仲榆沉默不作声;徐武富、徐武碛也都黑着脸,他们可说不出求人的话来。   徐伯松作为里正、北寨(大寨)耆户长,也是徐氏老一辈最具声望的人物,他咳嗽了两声,说道:   “武富之前思虑不周详,确实是有可能上了奸贼的当,对武江你们的安置也有所不妥,但他也是为了保全徐氏——现在徐氏所面对的形势,已经不能再去追究以往谁是谁非了,非要齐心协力才能渡过危厄。这个郭曹龄遇刺身死,只是暂缓了危机,但同时也叫将来有可能爆发的危机更严峻。”   徐伯松说得轻描淡写,徐武江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光想着旧事只能徒增烦恼。”   即便不考虑将要面对的严峻形势,鹿台寨所能调用的人力、资源也是他们的十数二十倍,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跟徐武富置气。   “武江,以前是我的不是。”徐武富语气虽说生硬,也算是认过错了。   “柳姑娘所言,我们在过来之前,也有思虑。且不管郑恢这些人有什么图谋,但他们身后的蔡铤官居枢密使,又在西军主持军务二十载,权势薰天,私党又遍布天下,我们不应该明着跟他们斗,也绝不可能斗得赢。”徐伯松说道。   “是这个理。”徐武江点头应道。   “徐氏在桐柏山立足,跟周遭大姓宗族、山寨势力也不知道有多少矛盾,虽说很少明着去打去斗,但也绝对会叫对方知道我们是不好欺负,”徐伯松说道,“对眼下的局势,我们能想到的方法也无外于此。徐氏不明着斗,所以表面上要一切如故,州县及巡检司有什么差遣,不能推搪的,也要尽力敷衍,但同样的,徐氏也不容欺负,更要叫一些人知道徐氏不容欺负。这时候歇马山就要变成一根叫人拔不掉的尖刺,随时能扎出去,也随时能扎得敌人鲜血淋漓。这样一来,不管郑恢背后有多大的图谋,不管他想要在桐柏山掀起多大的风浪,徐氏只要能自保,就能自始至终都立于不败之地……”   徐武富这时候补充说道:“即便虎头寨最初有可能会选择我们作为目标,但只要在我们手头吃过几次亏,相信他们也能明白杮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   “三伯所言是持重之计,武江自当听从。”徐武江稍作思忖,便点头答应下来。   事实上,徐伯松、徐武富所说之策,跟他们之前所计划的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就是要玉皇岭在明、歇马山在暗、互为援奥以应对随时会恶化的危机。   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徐武江之前是以不惜拖徐氏下水进行威胁,而此时徐氏客观面临严峻的危机,徐武富他们主动提出行互为援奥,在配合上会更为积极。   “我闷气得慌,出去透口气。”徐怀径直站起来说道。   徐武江,特别是诸武卒都身居底层,王禀能不能东山再起,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徐灌山、苏老常怨他冒险行事,徐怀都能理解,但就整个徐氏而言,乍看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人物出现,实力其实已经不弱了。   徐怀原以为这时候可以将王禀东山再起之事拿出来说道说道,却不想徐伯松、徐武富过来,满心想的还是自保,他也没有心情留下来听他们商议那些自保之计了。   心里多多少有些郁苦,徐怀走出屋里,吹起口哨,想要将这些郁苦排遣掉。   见徐怀竟然不耐烦的吹着口哨走出去了,众人也是面面相觑。   “徐怀这两年开窍许多,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强横,但性子多少还是有些倔;我们且不去管他,有什么事叫柳姑娘去说服他便是!”徐武江说道。   他也是怕徐武富、徐伯松以后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差遣徐怀,怕自己不方便直接拒绝,便也都推到柳琼儿头上。   他这时候又将柳琼儿在铁石巷租赁一栋院子作琴斋、雇徐武良、徐怀作工以及柳琼儿在歇马山坐第三把交椅之事,说给徐伯松、徐武富他们知道。   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这时都认定火烧歇马山、要挟徐氏以及刺杀郭曹龄等事都是柳琼儿藏身幕后谋划,哪里还敢轻视她?   只是听徐武江说徐怀诸事都听柳琼儿招呼,徐伯松、徐仲榆、徐武富心里还是惋惜无比。   他们想象不出刺杀郭曹龄的凶险,但与潘成虎贼众缠斗十数日,徐怀的武勇是众目所睹,实已经徐氏诸人之上了。   徐氏好不容易再出一员勇将,竟然听外姓一个女子的号令,叫他们心里怎么能爽?   然而他们看不透柳琼儿的虚实,当下强忍住内心的不满,不流露出来。   徐武碛眼神则是阴阴盯住柳琼儿,叫柳琼儿心里直发毛。   ……   ……   徐怀坐在崖头,看柳琼儿提着裙裾走过来,又懒洋洋的转头看远空的晚霞焰天。   “你为何不提王禀东山再起之事?徐武富在州衙任吏多年,王禀倘若能东山再起,对他怎么都应该有一些诱惑力的,何况徐氏此时都已经这样了!”柳琼儿问道。   “徐武富太聪明,聪明得鼠目寸光,不敢有逾越一寸的奢求,”徐怀叹气道,“眼下是徐氏共同的危机,所以他们能低头过来跟我们虚与委蛇,而徐武富但凡心里有一丁点的豪气,我都要高看他一眼!”   “瞧你说的,桐柏山里都是蝇营狗苟之辈,有几人心里有任侠豪气的?”柳琼儿美眸横了徐怀一眼,“而整个唐州官场,有几个人不是巴望着王老相公早已横死,好叫这里脱离漩涡?却不如武坤、武良叔他们有情有义。”   “仗义每多屠狗辈嘛,”徐怀自嘲一笑,又问道,“他们商议出什么自保之策了?”   “潘成虎昨日往横峰山方向突围之前,曾先派一批替死鬼往东南突围吸引乡兵的注意力——昨夜玉皇岭下了一场大雨,逃到东南面山林里的贼人又冷又饿,又陆续被迫逃下山来,徐武江他们收拢了五六十人都拉去歇马山了!”   柳琼儿说道,   “虽说这些人都是潘成虎看不上眼的弃卒,还有很多人都是被胁裹入伙,但歇马山毕竟人少,没有资格挑挑捡捡不是?徐武富刚才也松了口,许徐武江从鹿台寨暗中招揽一些人手过去,家小也都可以并入新寨这边。宗族以拆借的名义,再拿十万斤粮食出来支持新寨建设以及后续对狮驼岭的开垦,暗中也要加快开凿衔接歇马山的通道;考虑可能会出现的最坏局面,他们还想事先在歇马山储备二十万斤粮食……”   “徐氏还是有些底蕴的,出手不算小气。”徐怀说道。   鹿台诸寨将小姓都算在里面,总计四千余人,徐武富一次性准备拿三十万斤粮食出来,相当于整个玉皇岭所有人近三个月的口粮,不是一笔小数目。   “也算是有些诚意,徐武富还答应尽可能叫州县承认新寨的存在,推举苏老常担任耆户长,还答应筹一批兵甲给歇马山用,”柳琼儿说道,“我想着新寨这边需要有锻打修缮兵甲的能力,徐武富也答应帮着置办诸事。”   “将打铁炉建到金砂沟去!”徐怀断然说道…… 第七十章 名实相副   听徐怀要将打铁炉建到金砂沟去,柳琼儿疑惑的问道:   “为什么?”   现在全力建造狮驼岭东坡新寨,人手、物资都很紧张,狮驼岭东坡这还紧挨着鹿台诸寨,仅有需要走两三里崎岖山道,就能从鹿台北寨将物资送到新寨,而金砂沟那边到现在连条像样的小道都没有。   之前徐武江等人是被迫藏身金砂沟,每隔三五天背一二百斤粮食过去,没有什么大问题,但徐怀现在说要将打铁炉建到金砂沟,除了前期建造所需的物料,匠工居住的宅院,后续还要定期将生熟铁料运过去,还要在附近建窖烧木炭,那就绝非三五天背二三百斤粮食能解决补给的。   倘若要在金砂沟附近找一处地方建造有防守能力的寨子,耗用更是巨大。   “我要说狡兔应该三窟,你信不信?”徐怀笑着问道。   “不信。”柳琼儿说道。   “我要说你不在金砂沟另起一摊事,你这个三寨主就是虚的,你信不信?”徐怀问道。   “好像我自己乐意当这个三寨主似的?”柳琼儿美眸横了徐怀一眼,问道,“你是担心徐武富之所以这么大方,是看准他将来能够掌控徐武江,而你与徐武富他们必然会发生分歧……”   徐怀点点头说道:“嗯,是有这个担忧,但主要我们在金砂沟做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决定不是?要是在狮驼岭或在歇马山,但凡行事跟别人有分歧,总是有诸多的不方便。”   “关键没有理由说服他们啊。”柳琼儿说道。   “女人可以任性一点,何况你还是以‘楚山夜叉狐’自居的漂亮女人。”徐怀笑着说道。   “我是可以找到说辞坚持去金砂沟立足,但钱粮呢?”柳琼儿说道,“之前为建狮驼岭新寨,就拿出五百多贯,现在不可能讨回来,手里就剩一百贯钱,徐武富他们只要捏紧钱袋子,不给钱粮来,我再任性,能做成什么事?”   “金砂沟溪底有金砂。”徐怀说道。   “呵,”柳琼儿忍不住要冷嘲热讽了,说道,“一个壮劳力站溪水里淘金,一天能换得两斤粮食不?金砂沟溪底软溪可淘金砂,左右村寨宗族几百年来有几个不知道的,但这些年除了实在找不到活路的,有谁会跑去那里淘金?”   “……”徐怀笑而不语。   “你有什么法子,能一人当数人用?”柳琼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十七叔他们不是收编了五六十名残寇吗?这些人既然被潘成虎当成弃子声东击西,应该老弱病残居多,要是都留在歇马山,其实没啥用处。你挑十几二十个最不堪用的,收编到金砂沟作为立基之本,前期有这些人手就足够用了!”徐怀说道,“至于取金的方法,我自然会教你,好叫你夜叉狐的名头更加响亮!”   ……   ……   徐怀再与柳琼儿走回仅搭建十数座简陋窝棚的后寨,徐武碛、周景负责统领族兵寨勇,需要巡防个别逃窜山林的残贼剩寇会侵扰玉皇岭,已经先走了,   徐伯松、徐仲榆却与徐武富还留在这里,与徐武江、苏老常、徐灌山商议事情。   柳琼儿刚才走开,以及这时候与徐怀再回来,徐武富他们都不甚在意,也没有找她们拿主意的意思。   从这上面,柳琼儿也看得出他们对自己这个所谓的三寨主,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柳琼儿心里多少有些怨气,更是坚定听徐怀主意,在金砂沟另起一摊事的决定,当下便与徐怀坐一旁听他们商议。   除了商议新寨建造、狮驼岭开垦,山道开僻等诸多细节问题,玉皇岭这些年地少人多,成百上千的青壮族人都被迫外出谋生,之前徐武富也只是将跟宗族在泌阳、淮源生意有关的族人收拢回来。   还有更多的族人分散在外谋生,徐武富却是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勒令他们都回到玉皇岭来。   然而在形势危急时,这些族人又是徐氏不可缺席的中坚力量之一。   怎么将这些族人召回玉皇岭,徐武富甚是头痛。   柳琼儿听他们商议了好几个由头,都没有什么可行性,嘲笑道:“看你们为这事愁的,要不要我女流之辈,替你们出个主意啊?”   “柳姑娘有什么主意,还请不吝赐教。”徐武富性子隐忍,这时能向徐武江低头,自然不惮向柳琼儿问计讨策。   “徐氏拿出钱粮来,将开垦狮驼岭的规模搞得更大一些,不就有借口叫在外讨生计的青壮回鹿台寨了吗?”柳琼儿说道,“狮驼岭东坡新寨以及附近山田开垦,目前仅仅照百余家小的规模作安排,是不需要多少人力物力,但倘若同时在金砂沟也建一座新寨,以及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大建蓄水陂塘,用来开垦、灌溉山峪里三四千亩山田,徐氏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将在外谋生的青壮都召集回来,还可以名正言顺的,从外面购入大量的粮食、铁器等物资回来进行储备?”   “玉皇岭、狮驼岭之间的山峪,地形陡而石地多,到夏季时有山洪倾灌而下,怎么大建蓄水陂塘,怎么去开垦田地?柳姑娘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虽然大家最后都接受了柳琼儿的说辞,但柳琼儿不提前言语一声,就直接怂恿徐怀不计后果的去行刺郭曹龄,苏老常心里还是有疙瘩的,说话的语气也还是生硬。   徐武富与徐伯松、徐仲榆对视摇了摇头,无非是想表示柳琼儿自诩能断善谋,多少有些纸上谈兵,对经世之术所涉到底有限。   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听徐怀说过滚水坝的事,见柳琼儿这时候提出来,也只是对视一眼,不点破其中的奥秒。   “……哼!”   柳琼儿冷哼一声,径直拿书案上的纸墨,将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的山峪地形描画出来,又在地势便易之处,添上一道道滚水坝。   柳琼儿琴棋书画皆善,一副地形简画,寥寥数笔也画得十分的精准。   柳琼儿将笔一掷,傲然说道:“你们照我这办法去造滚水坝……”   “这滚水坝确可以这么建?”苏老常有些迟疑的问道。   “怎么不可以——每一道滚水坝仅三四尺高,以徐氏之财力,建造颇易,而所蓄的溪涧雨水超过三四尺高,就往下一座陂塘泄去,一级滚一级,遂名‘滚水’。这样一来,每一级陂塘蓄水规模都会控制住,不用担心低矮的滚水坝会被压垮,而从上到下十多二十道滚水坝,拦蓄的水量却足够可观。更为重要的,夏季是时有暴雨,但经过滚水坝一层层截流,缓其水势,想再形成危害谷里田宅的山洪也就难了……”柳琼儿说道。   徐氏几代开垦玉皇岭及周边山地,特别是山地的开垦,在陂塘建造上积累不少经验,这也叫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及苏老常他们不难理解柳琼儿所讲之法的妙处。   见徐武富等人确有意动,柳琼儿更是傲然的说道:   “此事要是不成,所有浪费的钱粮都算我柳琼儿头上。而除了前期有借口,将青壮召集回玉皇岭外,这一道道滚水坝建成,一则徐氏能多三四千亩良田,二则鹿台诸寨与狮驼岭这边能形成一个更密切的整体,不虞外敌窥视。这计谋,算是我白送给徐氏的,以免你们再小瞧了女流之辈!”   在山峪间所建的滚水浅坝,除了能分级将雨水蓄住,以供灌溉及生活所需外,这一道道浅坝在天晴无雨时,上游没有溪水泄下,本身就是联系玉皇岭与狮驼岭的一条条道路。   徐灌山、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即便对城寨防守之事不甚了了,也能看出其中的好处来。   要不然的话,强敌兵临玉皇岭之前,只要盯住青柳溪口,就很容易将狮驼岭东坡新寨与鹿台寨的联系切断掉。   “徐某确有怠慢,还请柳姑娘勿怪。”徐武富致歉道。   “徐家主莫说这些便宜话,助我在金砂沟建一座新寨,才算是有诚意。”柳琼儿拿捏徐武富道。   “金砂沟偏远一些了吧?”徐武富说道。   “金砂沟乃是歇马山的门户之一,不管多难,都应该建一寨,避免日后有强敌从这处渗透进来,”柳琼儿说道,“再一个,我这三寨主单独去治一寨,也省得再被你们看轻了。我今天也将话撂在这里,你们要是不许,以后就不要指望我再帮你们出什么主意了!”   “柳姑娘,你这话说的,现在大家都应齐心协心,柳姑娘你要在金砂沟单独治一寨,也为我徐氏防漏补缺,我们怎么可能不许?”徐武富油滑的说道,“但想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建这么多滚水坝,所耗用的钱粮已是天数,何况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一一照顾周全了,短时间内没有余力顾及金砂沟那边啊。柳姑娘,你且放心,只要徐氏稍有宽裕,柳姑娘你要人也好,要钱粮也好,那就是言语一声的事。”   “我不需要徐氏出钱粮,徐武江昨天收编了一些残寇,将最看不上眼的十数二十老弱病残给我;还有就是徐氏青壮归乡,你们许我雇佣他们过来做工便成,”柳琼儿绷起俏脸盯住徐武富,语气带些不善的问道,“我话说到这里,徐家主不会还硬是不许吧?”   “看柳姑娘说的,我怎么可能硬是不许?”叫柳琼儿逼得没有退路,又实在看不透她的底细,徐武富没法翻脸,只能硬着头皮允下…… 第七十一章 新寨   在歇马山坐交椅时,就说定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怀以后都听柳琼儿的号令行事,而徐武富被柳琼儿挤兑得没有办法推脱,柳琼儿带着人手到金砂沟另置一寨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金砂沟这边前期主要要建简寨以及打铁炉,徐武江也答应将剔除下来的贼众尽快送金砂沟来。   柳琼儿却担心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带着徐武良、徐武坤两家以及徐怀赶到金砂沟。   虽说有之前背粮踩出来的小道,可以勉强走人,但走不了骡马。   徐武良、徐武坤、徐怀便肩挑背扛的,带上家小,将一些生活必需品搬到金砂沟来。   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娶葛氏生下女儿小环;徐武坤成家要更晚一些,娶的还是这次遭遇大劫的上柳寨人家女子。   坤娘子原先嫁有夫家,但几年没有生养,被夫家赶了出来;人长得秀美,嫁给徐武坤快有十年却还是没有生养。   这些年寨子里有不少人常拿这事耻笑徐武坤。   徐武坤他却浑不在意,还想着等过两年再无生养,便从徐武碛三个儿子里挑一个过继到膝前养老送终,却没想到四十多年的情谊谈崩就崩。   这事过去不少天了,徐武坤还是耿耿于怀。   相比较葛氏当年的泼辣,徐武坤的娘子性情却要温顺得多,平时都没有话,以往也不拦着徐武坤拿微薄的收入接济徐怀他家。   徐武江他们之前没有想过,竟然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歇马山,有心想着在金砂沟立足,二十多名精壮汉子,藏身一个多月,却也找到一处溪涧畔山峪里伐木造了七八座木屋。   这处山峪不大,是金砂沟东岸山岭的一处断裂口,东西长一百余丈,南北仅有二十余丈宽,但东临金砂沟,南北夹于山岭之间,东面又有浅坡可以走出去。   地方是小了一些,却好一个易守难攻!   徐武江他们选择这里立足,也是考虑到前期他们就这么点人,先挣扎着生存下去最重要。   除了在山峪里建了木屋外,在东西两侧还伐木建了简易栅墙,算是已经将寨子的雏形给奠定下来。   要不然徐怀、柳琼儿他们走进金砂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即便如此,金砂沟寨与外界不通车马,累死累活走到七八里外的狮驼岭东坡新寨,都要小两个时辰。   要不是柳琼儿坚持要过来另置一寨,徐武江、徐武富最多将这里设一个哨岗,甚至直接废弃掉,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毕竟从北面、从西面过来,地形更陡险。   看着山峪里那几座简陋木屋,柳琼儿都有满目凄凉之感,看向徐怀说道:   “人都叫你骗过来了,你说吧,我们要怎么在这里立足,将打铁炉建起来?”   徐怀之前就将记忆里闪现的溜槽法琢磨过一遍,这时候也是胸有成竹,看到寨子里有徐武江他们之前锯开的木板,便取了最长的一块,叫柳琼儿、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带上陶瓮等物,随他下到溪谷里。   柳琼儿提着裙裾,懒洋洋坐溪畔石上,看徐怀将长木板放溪边,他人卷起裤脚走到浅水里,拿陶瓮挖出些软泥抹到长木板的一端上,忍不住嘲笑道:   “你真是憨货——淘金要用檀木盘,你随手捡一块木板,做半个月苦力,淘洗出来的金沫子,能换来几枚麦饼填你的肚子?”   徐怀回头看了幸灾乐祸的柳琼儿只是一笑,将木板稍稍倾斜过来,拿陶瓮取水冲淋。   传统的淘洗法,是将含有金砂的软泥,取一些盛檀木盘里,然后人站在溪水里,一遍遍的用溪水将泥砂淘洗去,极微量的金沫子会留在檀木盘里积少成多——整个工作需要非常的耐心。   葛氏、坤娘子站溪边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小环去收拾屋子了;柳琼儿还以为徐怀连传统的淘洗法都没有学会,惫懒的坐在荫处歇力,想着等徐怀忙碌半天一无所获后再去嘲笑他。   葛氏、坤娘子带着小环收拾木屋,又因陋就简,将午食准备好,跑到溪畔喊众人先回寨子。   柳琼儿伸着懒腰,待要奚落徐怀几句,却见徐武良从徐怀手里接过陶瓮说道:“你们先回寨子,待午后再来替换我!”   “你们还真以为徐怀这憨货真能有什么妙法不成?”柳琼儿不以为意的走过来笑道,但她走到近处,看到木板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金沫子,美眸都瞪圆了。   虽说附着在木板上的金沫子还很微量,但绝对不能说一无所获。   “来啊,继续奚落我啊!”徐怀虽说筋骨强健,但屈着身子取水浇淋木板,也是腰酸背痛,这时候直起腰来笑柳琼儿道。   “这里有什么微妙?”柳琼儿瞪大美眸,也顾不上仪态,撅起腰臀凑头过来看木板的细微之处。   其实也没有多玄妙的地方,凑眼到近处,便能看到金砂的颗粒更微小更重,而溪泥的砂子颗粒要大一些,取水一遍遍冲淋,沫子似的金砂就钻到毛糙的锯纹里,而颗粒较大的泥砂则被冲洗,完成分离。   后续只需要等锯纹里附着足够多的金砂后,将木板反扣过来敲击,便能将金砂收集起来。   也很显然,木板越长,这种分离越彻底。   在锯开木板时,选择不同的锯齿,锯纹的粗糙程度以及所形成的分离效果,都会有所不同。   这种办法虽说也很原始,但比传统的木盘淘洗法,却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徐怀也不指望依赖这条溪涧,能发多大的横财,但聚敛三五十人,一年所得能抵得上一两千亩山田,却是够金砂沟前期建造耗用了。   “怎么样,现在知道谁是憨货了?”徐怀见柳琼儿将裙裾系到腰间,要亲自下手舀水冲淋木板,笑她道。   “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古怪办法,”柳琼儿诧异的问道,“徐氏在玉皇岭造了一百多年的陂塘,你能想到造多级滚水坝蓄水,还不叫奇怪,但这种取金法,桐柏山里闻所未闻,你是怎么想到的?”   “这办法有什么玄妙的?但凡多吃几碗米饭,便能想出来!”徐怀笑道。   “那你这么说,白吃稻米的却不是一人。”柳琼儿说道。   “这片晌所得,足够两三人站溪水里淘洗一天了,”徐武坤站直腰,也顾不得徐怀与柳琼儿斗嘴,禁不住赞叹道,“虽说金砂沟这七八里间,地形极险,能供落脚的地方不大,但聚拢三五十人用此法淋洗金砂,一天净得三五贯钱粮,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徐武坤、徐武良年幼时家里贫苦,以及从靖胜军返乡,也没有什么办法谋生计,都曾到金砂沟来淘过金,因此他们也最清楚新法与旧法的区别有多大。   “还不如打家劫舍啊!”徐怀感慨道。   他从邓珪那里顺手牵了一次羊,所得金银足值上千贯钱,而这里聚集三五十人,用新法淘金,一年所得也就千余贯钱,看着真不多啊。   “你的心真大!”徐武坤也禁不住瞪了徐怀一眼。   他们常年为生计奔波,一年到头都未必能落三五贯钱剩,这边要是聚拢三五十人,一天就能净得三五贯钱,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   而三五十人规模的寨子,包括新建一座打铁炉,往狮驼岭东坡、歇马山开僻两条小径出来,一天能得三五贯钱,也足够开销了。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十七叔那边黄昏前应该就会将人手送过来,避免他人有觊觎之心,这些人都要严格控制起来,短时间不能叫这方法泄漏出去;而主家那里跟这边有联系,估计会很快就看出这边的钱粮来源,不需要刻意瞒着,也很难瞒住,那就说这些都是柳姑娘想出来的方法。十七叔那边嘛,也都暂先瞒着吧……”   徐武良、徐武坤对望一眼。   从刺杀郭曹龄这事上,他们已经深深感受到徐怀的主见越来越强。   然而除了徐怀年纪太小外,更关键他们能感受到徐怀志不在桐柏山之内,所以不可避免的,会与更多仅是追求自保的徐氏众人有分歧。   以前仅仅是跟徐灌山、苏老常他们有分歧还好说,毕竟大家在大的方向上还是能同仇敌忾的。   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跟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媾和,真要起了分歧,徐怀凭什么能争得过他们?又或者说他们凭什么向徐怀让步?   独治一寨,诸事都暂先瞒着,或都推到柳琼儿头上,也都是短时间内避免不必要分歧的唯一选择。   以往他们心里多多少少对徐怀行事还是有很深担忧的,昨日听到郭曹龄遇刺、满山却找不到徐怀身影时,他们都快急疯了。   不过,承受住这么一次强刺激,再看到柳琼儿被徐怀推出来,竟然顶得徐武富、徐武碛等人哑口无言,还被迫主动找过来求和,他们也深深意识到此时徐怀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他的父亲,不是他们能揣度的了。 第七十二章 少年心气   徐心庵黄昏时就带着几人沿着金砂沟南面的溪滩地,一路蹒跚的将二十名新收编的贼众,送到金砂沟来。   虽然柳琼儿表示不介意都接收老弱病残,虽然徐武江也不怎么赞同这边急着另治一寨,但徐武江还是从歇马山挑选二十名新收编的贼众以最快速度送过来。   这些人里有五六个伤残,但基本不影响劳作;其他人更是歇马山那边都缺的壮劳力。   徐怀练过一趟刀枪,与柳琼儿扒栅墙边,看着徐心庵将这二十人驱赶进寨子里来。   徐武坤、徐武良落过草、从过军,也带过兵卒,金砂沟寨内部要怎么划分区间,这二十人要怎么立规矩、要怎么管束以及安排来做事,都不需要徐怀、柳琼儿去插手,看着就行;也看得出徐武坤、徐武良对徐武江送来的这批人手还是相当满意的。   “你小子真孤身潜入军寨去杀郭曹龄了?”徐心庵将人都交给徐武坤、徐武良接管,他有些兴奋的跑过来,隔着栅墙问徐怀,“你怎么下的手,怎么逃出来,卢爷有出手不,邓珪那厮都没能奈何你?”   邓珪平时在军寨不怎么管事,但武举出身的他,在徐心庵等人心目里还是很有积威的。   与他爹徐灌山以及苏老常等人不同,十八岁刚出头的徐心庵是初生牛犊不畏虎,正值气血最旺盛之年,心里没有多少畏惧,但从徐武江那里确知新上任的巡检使郭曹龄竟是柳琼儿怂恿徐怀潜去刺杀的,他心里更多是兴奋。   再者说,他最初对王萱有些念想,跑王禀那边特别勤,可能是这么多人里,最不希望看到王禀横死淮源的。   而要说有什么不乐意的,那就是柳琼儿竟然没有找他跟徐怀一起出手,这压根就是瞧不起他嘛!   “我藏屋里偷袭他的,没什么难杀的。”徐怀轻描淡写的说道。   “那也不简单的啊,”徐心庵好奇的问道,“你受卢爷点拨两个多月,身手到底有多强,要不我们俩来再过过招?”   除了那日在柳树林里为了揭开真相,徐怀在徐心庵面前小露一手外,之后不管是大闹获鹿堂,还是在鹿台寨前斩杀贼众,徐心庵他要么藏狮驼岭后寨或金砂沟,要么藏歇马山,都无缘得见。   听别人转述徐怀武勇,乃桐柏山里历年罕见,总觉得会言过其实,而这次徐心庵又听到徐怀行刺郭曹龄,就再也忍不住技痒,想要找徐怀过招了。   行刺郭曹龄,徐怀更加明彻晓得技击的精微之处,非要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间才能彻底激发出来,而这两天对武道也有更深的体悟。   徐心庵其实还没有经历这样的淬练,徐怀这时候要跟他过招,纯粹拿他当徐忱、徐忻一样欺负,便笑道:“我腰伤还没好,你想欺负我不成?我大闹获鹿堂,将徐忱、徐忻等人像狗一样打得屁滚尿流,你什么时候能将他们十五六人一起打杀得屁滚尿流,再来找我比试!”   “那是他们没有防备你;我现在去找他们一挑十五,我活腻味了啊!”徐心庵才不会轻易上当,嫌弃道。   “要是你一个去挑徐忱、徐忻、徐志三人呢?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敢,实在是没资格找我过招啊!”徐怀撇嘴说道。   徐怀没有兴趣再去找徐氏年轻一辈立威了,但徐氏年轻一代,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继续收拾,唯有一遍接一遍的蹂躏,才能叫他们心服口服。   徐心庵最是合适。   虽然徐心庵这时候也不方便公开露面,但徐武富在如此危机之时,会从徐氏年轻一代挑选最杰出的子弟,参与诸多机密事;徐心庵要做的,就是跟这些人争高下。   “有机会我会收拾他们的!”徐心庵对上房徐子弟也早就看不顺眼,想到一事问徐怀,“你去刺杀郭曹龄,怎么没有想着将王老相公接到玉皇岭来?现在郭曹龄是死了,但他背后的人不可能就此罢休啊!”   “你不怕受牵涉?”徐怀问道。   “怕有鸟用?”徐心庵啐了一口气,说道,“再说,都他娘落草为寇了,哪需要再瞻前顾后的?说不定王老相公日后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我得王老相公提携,混个一官半职,岂不美哉?”   徐心庵这时候已经想明白了,王萱这样的官家小姐压根就没有将他放在眼底,以后更不可能看上落草为寇的他了,但他对王禀东山再起有可能给他们带来的机会,却充满渴望。   徐怀抬起头,见柳琼儿也正朝他看过来,明眸灼灼。   很显然,柳琼儿也意识到他们之前太在乎徐武江乃至徐灌山、苏老常以及徐武富等徐氏掌权者的姿态了,却忽视了徐心庵这些人的想法其实是不一样的,他们内心深处对王禀东山再起,是真正有所期待的。   这或许就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又或者说叫不耻于有梦想?   徐怀这一刻想到,他对徐武富、徐武碛这些人保持警惕是对的,但不应该忽视到徐心庵他们的存在。   徐怀这时候朝栅墙外看去,随徐心庵押送收编贼众到金砂沟的这几人正在栅墙外说笑。   与其他逃军武卒相比,这几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南寨的年轻一代,都是这两三年应募进入巡检司的,平时跟徐心庵最为投契,所以落草为寇后,也是都跟着徐心庵,负责斥候敌情等事。   他们这时候说着话,放眼打量溪涧山峪,还不时往柳琼儿那娇艳的脸、娉婷身姿瞥上两眼,眼睛里有着生涩的热情,却没有多少畏惧,也不觉得眼前的处境有什么难熬的。   而那些老成持重、多少显得暮气、油滑的武卒,则是由徐四虎统领,平时就留守在歇马山崇皇观里。   徐怀扒栅墙上,稍作沉吟,问徐心庵:“徐氏这次面临的危机,有多严峻,十七叔今天有找你跟四虎谈过没有?”   “说过。”徐心庵点头道。   “你跟四虎是怎么看这事的?”徐怀问道。   “之前躲这沟子里,心里还有些慌,整天想着潘成虎多厉害的人物,怎么可能容我们在这里栖身,他要是来驱赶我们,该怎办?最后发现潘成虎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夺魂枪,夺个鸟毛枪啊!”徐心庵笑道,“这一关都熬过去了,今天十七叔清早回到歇马山,说到虎头寨的事,徐四虎还有点心虚,我就没有什么感觉啊——你都敢在寨前手刃十数强贼,我总不能连你不如吧!”   “……”徐怀笑起来,说道,“等我腰伤好起来,却要跟你过过招,看看谁不如谁——不过说真的,心底无畏是好,但歇马山跟鹿台寨这边的部署,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徐心庵皱着眉头说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家主那边跟十七叔现在所有考虑的,都是怕别人会打到家门口,好似所有的部署都是等着挨揍,这感觉可不好!”   徐怀说道:“你的感觉没错,但目前你要说服大寨的那些人,是不可能的,甚至都不能说他们有多错……”   “你们在这里另治一寨,是不是就是不想受家主那边的制约?”徐心庵问道。   “可以这么说,面对强敌,我们肯定要共同面对,但不能事事都由宗族那边说了算,”徐怀说道,“而十七叔想要在歇马山立足,人手、物资都要仰仗大寨那边,我们不能叫十七叔日后为难,所以就另立出来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你们却是爽利,一点都不怕苦啊!”徐心庵看着简陋的寨子里,仅有他们之前所建的七八栋木屋,感慨道。   “现在是不可能说服家主、徐仲榆、徐伯松那几个老顽固,但有些事,你在歇马山是可以坚持去做的。”徐怀说道。   “我能做什么?”徐心庵疑惑的问道。   “千方百计的找大寨要良马、甲具,带着大家练骑战,但不要跟别人说,这是我教你的馊主意……”徐怀说道。   鹿台诸寨,现在可以说是徐氏大寨,基本还处于徐武富的掌控之下,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要钱有钱。   而歇马山什么都缺,因此诸事都不可避免的是徐武富在主导;然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以及徐武碛、周景等人,根本的心思还是在自保。   他们诸多部署,核心思想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来犯我,我叫他丫的啃不动”。   这也是徐心庵所感觉的,一切准备都是等着挨揍。   目前徐氏的准备,主要集中在多储备粮食,特别是为最坏的打算作准,就是往歇马山囤积粮食,后续也会加强新寨以及其他诸寨的寨墙、箭楼等设施的建设,集结族兵寨勇操训,也以依靠墙寨防守为主,多准备弓箭。   这一切动作都显得防守有余而进攻不足。   徐武富等人甚至怕刺激到虎头寨以及幕后主导这一切的人,怕落下把柄,在诸多部署里,有意忽略掉虎头寨贼众蜂拥而至时,徐氏族兵有迎头痛击的可能。   而说到铠甲,不要说铁甲了,熟牛皮所制的皮甲,鹿台诸寨都凑不足四五十件,此时也没有收购、糅制熟牛皮制甲的准备。   玉皇岭北坡诺大的草场牧养骡马,徐氏族人,特别是帮主家放牧的青壮少年,在桐柏山里可以说都有相当出色的骑术,但于骑战并无演练,更不要说组建正式马兵骑队。   北坡草场每年能培育数十、上百匹良驹,但主要拿来牟利;少数几匹会留在宗族,也仅仅是徐武富、徐恒、徐忱等少数炫耀的资本;徐武坤之前在徐武富身边,都捞不到一匹上等的良马骑。   之前安安分分做大越子民,压根没有人想着去演练骑战,这没有什么;也没有人能认为作为乡兵参与剿匪,在深山老林里作战还需要在马背上捉对厮杀。   然而,到这时候还刻意不去充分利用徐氏现有的资源,去组织一小队精锐骑兵出来,就太保守,甚至可以说是怯懦了。   徐怀没有办法说服徐武富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见徐心庵他们心气可用,则建议他们千方百计的找徐武富讨要良马、皮甲,多演练骑战,练习骑射,争取在事态彻底恶化之前,能有一支可以穿插作战的小队精锐骑兵可用。   见徐心庵有些犹豫,应是担心在徐武富这些人面前说话不管用,徐怀笑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与武坤叔上阵,你纠集六七人骑马与我们对战,我赌你们还是被我打得屁滚尿流,或许连徐忱他们都不如。”   “扯蛋,我们六七人都干不翻你跟武坤叔?”徐心庵心气也高,说道,“我回去就去要马,不能我们在外面斥候敌情,也只能靠脚力或牵头骡子骑,我都丢不起那人了!不用等半个月,我讨到马就过来找你比试!” 第七十三章 新寇   “老十七还是仗义!”   徐武良对徐武江送过来的这批人相当满意,徐武坤还在那里安排食宿之事,他领着三人朝栅墙这边走过来。   现在歇马山也紧缺人手,徐怀起初就指望徐武江能挑十数个老弱病残给他用,没想到送过来的这二十人,相当不错,就算五六人有些残疾,但都不妨碍劳作。   徐武良领来的三人里,徐怀看其中一人跟他年纪相仿,还有些胆怯的缩在徐武坤身后;跟这少年站一起的老汉,看年纪快有六十岁,头发都花白,老脸也是被生活折腾得枯皱不堪;另一名中年人脚有残疾,拖着瘸腿艰难走过来,神情却有些激动。   “他们是?”徐怀疑惑的问道。   “韩奇,你走前面来见过三当家跟徐怀。”   徐武良将那个少年拉身前来,跟柳琼儿、徐怀说道,   “韩老爹是上柳寨的老打铁匠,早年还是在葛记铁匠铺,在你英婶子他爷爷手里学的手艺,这些年也都有来往。他跟韩奇祖孙俩原来不是歇马山的贼众,是潘成虎丢了歇马山,盘踞上柳寨,揪住韩老爹修缮兵甲——说起来也是受我们连累。韩奇这小子脑筋也简单,跟上柳寨几个年轻气盛的穷苦后生,受潘成虎手下的挑唆,杀了上柳寨平时欺负他们的几个富家子弟当投名状入伙,逃出上柳寨后也不敢再回去……”   “那好啊!回不去上柳寨,就在金砂沟安家呗——现在条件艰苦一些,但你们跟着武良叔,日子好歹也能过得去!”   柳琼儿瞥眼见徐怀扒齐胸高的栅墙上不吭声,她接过徐武良的话头,高兴的说道。   柳琼儿在悦红楼,对人心这种事琢磨最是通透。   她知道对韩老爹与韩奇祖孙来说,在上柳寨欠下血债回不去,徐武良是他们最后的依靠,而只要他们相信跟着徐武良不会吃亏,也最容易成为嫡系亲信。   “这里送过来的,还有几人都是潘成虎盘踞上柳寨后拉入伙的,手里沾的血不多,比较容易受管束,十七叔才特意让送过来的——现在既然认得,那就更好了,”徐心庵跟柳琼儿、徐怀说起这次送过来的人手,指向躲在徐武良身后那个少年说道,“这个韩奇,性子还有些倔的,在路上被我收拾了一顿——”   徐心庵朝韩奇撇嘴问道:“喂,你小子心里不会怨恨我吧?”   韩奇撇过头,不看徐心庵一眼。   徐心庵撇撇嘴,他对韩奇心里的怨恨视而不见。   他也是这个年纪的人,知道被别人收拾过来,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怨恨的,但他不在意,扒栅墙前跟柳琼儿、徐怀说道:“这小子倔了一点,傲了一点,心里对我还是不服,但拳脚工夫还是值得一看的,三寨主、徐怀,你们可以将他留在身边。”   “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我倒要看他能接我几招?”   徐怀看韩奇眼睛里满是不服气,将腰间的直脊长刀解下来,插泥地上,又将脚下一支长棍踢给韩奇,瓮声说道,   “你能接我三招,我这把刀就送给你。”   “你不是腰伤未愈?”徐心庵问道。   “腰臂筋骨是扯伤了,但五成力还是能使出来的……”   徐怀现在也是自视甚高,对桐柏山里成名好手,他还不敢太怠慢,但对在徐心庵眼里都只能算还可以的年轻一辈,他用超过五成力,就是欺负人。   徐怀左臂肘与郭曹龄对撞一击,受创不轻,他右手捡起一支长棍,将棍尾夹于腋下,作马槊往前斜指,跟韩奇说道:   “让你接我三招,也太为难你了。这样吧,我腰部受伤,也不方便大动,你过来攻我,看几招能将我逼退一步!”   “你这憨……”   少年韩奇叫徐怀轻蔑的态度惹恼,张嘴想数落他几句,但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实不能再逞凶耍横,将“货”字硬生生憋下去,捡起长棍,闷声问道,   “你这话当真?”   徐怀一笑。   随徐心庵押送人手过来的诸多武卒,这时候都一起围过来看热闹。   徐怀之前也就在徐心庵面前露出一手,其他武卒从逃军到藏身金砂沟,再到夺下歇马山,也就在偷袭歇马山时看到徐怀一马当先,砍翻两个留守贼众,但算得了什么?   徐怀独闯获鹿堂以及在鹿台寨前斩杀诸寇,他们只有耳闻,却未目睹。   再说徐怀在鹿台寨前大开杀戒,在别人眼里就是莽打莽杀,诸武卒听到后也只会觉得贼兵太弱,被徐怀的气势吓住。   徐怀这时候则想着徐心庵等人少年血勇可用,也知道血勇少年对武力最是崇拜,这时就有意显露一番。   韩奇这少年骨子里有一股狠劲,也是气徐怀、徐心庵轻视他,见徐武良站一旁都没有阻拦,便深吸一口气,将长棍端作长枪,气势极为凌厉化作数道残影,往徐怀当头笼罩过去。   “也学过伏蟒枪啊!但伏蟒枪是军阵之枪,不讲究快的,更没有这么多虚头巴脑的花招,你这跟谁学的枪法?学废了啊!”   徐怀夹长棍于腋,看着韩奇抢攻过来,还不忘指点他道,   “你现在与我单挑,左右是有腾挪的空间,但到战场之上,你无法左右腾挪,只能与正面之手强攻强夺,你要怎么打?而现在,你攻我守,你手中之棍不比我长,甚至你的手臂还要短我一截,我自无需理会你的这花拳绣腿,你最终还是要逼我退出半步才得赢,那就需要长棍攻及我身才行——所以你最终都要化虚为实——看,你也知道虚头巴脑的花招对我没用了,这一招是实打实来了……”   在韩奇真正试图抢攻进来时,徐怀手中长棍往下一撇,便搭到韩奇迅猛递进来长棍上往外侧撇打开,嘴上的指点也没有停下来,   “你这一刺,颇有几分刚猛,但刚猛太过,却不留余力,太容易叫人轻轻拨开。我给你机会多试几招吧,要是三五招将你打趴下,就太伤你自尊心了!”   柳琼儿美眸直想给徐怀翻白眼,你叨逼叨更伤人自尊心好不好?   韩奇接连数度刚猛之极的抢攻,都被徐怀举重若轻的化解,心里就极其难受,这时候还得听徐怀叨逼叨,更是心浮气躁,拼尽全力只求将徐怀逼走半步,争回点颜面。   “你要是能足够沉着,逼退我半步不是难事,但现在你心已浮,破绽太多,不用再试了!”徐怀手中长棍如巨蟒从草丛深处窜出,在两棍交接的瞬时,棍头如蟒颈猛然一振,便将韩奇手里的长棍荡打掉地。   徐怀将长棍抵在韩奇胸前,也不屑直接将他打趴在地了。   韩奇怎么都没有想到,在左臂受伤的徐怀手下,自己竟然连长棍都握持不住;而这时候徐心庵等人站一旁围看,都一脸的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色,他咬紧牙,强忍住不叫自己哭出来。   “你们不服吗?谁能将我逼退半步,这把长脊直刀便归谁!”徐怀看向诸少年武卒,语气不善的说道。   在场谁都能看到徐怀这把直脊长刀是何等精良。   再说大家心里都奇怪,朝夕相处两年的徐怀连脑筋都有些蠢笨,身手怎么可能这么强,以前怎么就完全没有感觉到?   这时候便有一人跃跃欲试走上来,捡起地上长棍。   “你抢攻太着急了!”徐怀将斜刺过来的长棍荡打开,棍头如蟒颈晃动起来,势如奔雷往来人胸口点刺过去,一招之内就将那人打趴在地,示意第二人上前来挑战。   “伏蟒枪与江湖枪术不同,脚下讲究的是举轻若重,甚至越拖泥带水越能将攻势集中到棍首之上,讲究的是一击毙敌;即便不成,也要以刚勇之势将敌人挡在门户之外,不使之有近前斩杀的机会。伏蟒枪是刚猛之枪——你手里的长棍却反其道而行,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对你这样的敌手近前,伏蟒刀横斩之势便能打倒!”徐怀屈肘反持长棍横扫,往自恃身形灵活从侧面抢攻过来的这人横斩过去。   这人连人带棍撞到徐怀横斩过来的长棍上,被迫将迂回侧击变成纯粹的气力较量,然而他的伏蟒枪都还没有入门,手中长棍没有刚柔变化,两棍相击,直接被从中抽断。   徐怀手中长棍却夷然无损,直接说道:“换下一个!”   “……”   看着手下六人,一个个或被徐怀打落、打断手中长棍,或被徐怀在肩头、胸口、腰腋点刺、抽中,竟没有一人能撑过三五招,徐心庵也是震惊。   这六人加入巡检司既然都只是普通武卒,对伏蟒枪肯定是都没有登堂入室,但怎么也都能称得枪棒娴熟。   徐心庵压根就不指望他们能击败徐怀,以前徐怀凭借一身气力,就已经不是普通武卒能比的。   然而徐怀此时有腰伤在身,单手持棍,却没有人能将逼退半步,这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怎样,我说过叫你集结六七骑,但能将我与武坤叔打落下马,便可以在桐柏山里纵横,有没有诓你?”徐怀说道,“我此时没有战马在跨下,你看我这一枪之威,看有几分把握硬接住?”   徐怀还是将长棍夹于腋下,矮身虚步半蹲,身形仿佛骑跨在颠簸的马背上,整个人在下一刻微微晃动之感,片晌之间便叫身体的筋骨都活络起来,徐怀便大吼一声,将摧动起来的劲力贯彻长棍之中,作长槊往前方一块巨石贯刺而去。   棍石相接,长棍在瞬间崩碎,木屑如雨四溅;而那块半人高的山石则在如雨的木屑之中断裂开来,缓缓往两边倒去。   徐心庵震惊的看着断开的山石。   以木击石而裂之,绝对不是简单气力大能做到的,关键徐怀腰椎还有伤,最多只能使出八分劲!   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身手,跟徐怀相比,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之上了。   韩奇以及一干年轻武卒也是直吸气,难以想象在战场上跟徐怀这样的人物为敌,能不能接住一招?   也许唯有军阵围杀合击之术,才是限制这等人物横冲直撞的正途!   “啊呦,我这腰伤好像加重,这一下贯刺用力过猛了!”徐怀扶着腰坐在倒下的半片山石上。 第七十四章 旧卒   见徐怀矫情地扶着腰坐山石上,柳琼儿美眸直翻。   “翟麻子,我说徐怀身手之强横,已在他爹之上,你可是信了?”   徐武良站在栅墙外,跟那个神色激动、脸上都是麻点的残腿中年人说道,又拉他进栅墙里来,跟徐怀说道,   “翟麻子是北岭坝子寨的人,当年跟我们一起从靖胜军里归来,但他在战场上废了一条腿,回乡没有田地耕种,也没有办法到街市扛大包谋生。他早年还过来给我打下手,你小时候见过的,可能记不住了。后来我那铺子养活不了太多人,但我也没有赶他,他却自己跑了。有好几年我都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却没想到他早在歇马山入了伙,可惜在潘成虎那里也没有能混出人样呢,给咱靖胜军老卒丢人啊!”   “徐怀这一手伏蟒枪,何止比他爹强啊,我看比当年王帅也不相让啊!”翟麻子瘸着脚走过来,张嘴露出一口黄牙,满脸震惊又欣喜的说道。   徐怀七八岁之前甚至都没有什么记忆,这时候听徐武良提起来,才对翟麻子有些印象——徐武良为人仗义,有能力总想接济落魄的归乡旧卒,但奈何铁匠铺后来也只是苦苦维持,翟麻子不想拖累徐武良,自己走掉了。   “是翟叔啊,我说怎么看着脸熟呢!”徐怀说道。   在外人面前,徐武良还是视柳琼儿为三寨主,跟她说道:“这个翟麻子是个讲情义的人,可以留在寨子里用。”   翟麻子早年还有些心气,不愿在徐武良那里白吃白喝,但到歇马山入伙,即便手里还有点活,但腿脚残废又能抵什么用,谁会看得起他?   他这七八年在歇马山,一直就是最低层的喽啰,也剩不了多少心气,这时候怕被嫌弃,卑微的看向柳琼儿说道:“三寨主你不要看我右腿废了,但两膀子还有些力气干活的,吃食也不多。”   他还没有领会徐武良说“可留用”的意思,只希望能留下来。   山寨火拼,捉到敌寨的俘虏,强壮者自然有入伙的机会,但山寨原本就艰难,捉到老弱病残驱赶出去,已经算仁慈了,更有甚者直接拿来给那些新入伙或被胁裹入伙的新匪试刀。   翟麻子就怕这边不收留,将他驱赶出去,他这样子一个人在深山老林想打猎为生很难,但走出山林,不以为有能力逃过乡兵族勇的搜捕。   “翟麻子,你看得出他们明明都不算太弱,却为何都不能逼退徐怀半步?”柳琼儿将她三寨主的架势端起来,盯住翟麻子问道。   徐怀刚才忙着以武力震慑少年韩奇及诸武卒,没有及时招应翟麻子,但柳琼儿一直都有暗中打量徐武良带过来的这个翟麻子。   翟麻子脚筋断掉,腿部筋肉也早就萎缩,双臂即便有些气力,也就是常人水准,已不可能再像徐怀、徐武良通过极其精准控制全身的筋骨进行发劲了。   不过,柳琼儿看得出翟麻子的眼力还是不差,至少从他刚才的细微神色变化,表明韩奇及诸武卒在徐怀面前暴露出来的诸多不足,他应该都有看在眼里。   “漏洞太多,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翟麻子挠着乱蓬蓬散发淡淡臭气的脑袋说道。   “那翟麻子你便来调教他几天,倘若三五天之后,但能叫他将徐怀逼退半步,你这寨子便有你一口好饭吃。”柳琼儿指向韩奇,跟翟麻子说道。   “多谢三寨主赏饭吃!”翟麻子没能上阵冲杀,但自认为点拨韩奇这些底子不差的毛头小子的本事还是有的,跟柳琼儿磕过头,才站起来。   柳琼儿又看向韩奇,问道:“你会不会嫌弃翟麻子瘸了条腿,就没有资格点拨你吧?”   韩奇心里那点傲劲,已经被徐怀收拾得不剩半点,站在一旁闷声点头,哪里敢说个不字?   “那你以后就跟着武良叔、翟麻子,有什么事吩咐跑勤快一点,过一段时间,你受翟麻子点拨,确能将拳脚间的一点毛病改掉,我再让徐怀将真正的伏蟒枪传你!”柳琼儿说道,“当然,你要是嫌弃徐怀是个蠢货,觉得他没有资格传你伏蟒枪,那也就罢了!”   徐怀拿回直脊长刀,坐山石上抱刀入怀,嘴角微微弯起来看向韩奇。   “……”韩奇脸涨得通红。   柳琼儿又往随徐心庵过来的那几名少年武卒看过去,他们都将眼睛撇开来,然而彼此对视的眼里都是震惊:这真是他们以往所熟悉的那个徐怀吗?   “徐怀以往沉溺于武道,入迷而痴,对别人拿什么眼光看他,也都不甚在意,但你们真要将他当作蠢货,先问问你们拿刀枪在他手下能走过几招?”柳琼儿淡淡说道。   少年血勇可用,但少年再血勇,也不可能为蠢货所用。   虽说徐怀往后还要继续装痴卖傻,但这几个武卒明明是徐怀想培养的,柳琼儿就不能容他们将徐怀看轻了。   当然,这几个武卒出身底层,年纪又轻,性子都还纯朴,下意识都觉得柳琼儿这说辞,才真正豁然解释他们心里的疑惑。   想想也是哦,徐怀如此强横的身手,以往任他们耻笑,不就是完全不将他们看在眼底吗?   诸武卒有时候会笑有些士子读书读痴读傻了,连丁点的人情世俗都不懂,不会照顾生活,诸事都笨拙,暗感以往徐怀应该就是这种情形!   他们却完全想不到,人的记忆会被他人的说辞所纠偏。   徐怀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释。   他也不担心柳琼儿在诸武卒及韩奇面前稍稍点破会影响到他装痴卖傻,毕竟在徐武富等人以及那些“可使民由之、不可使民知之”的自视甚高的人眼里,底层武卒有哪个不是粗鄙不堪的愚笨武夫?   ……   ……   徐武坤安排好手里的事,走过来问道:“怎么都歇在这里?”   徐武良告诉他柳琼儿对翟麻子的安排。   “这事翟麻子能行,”徐武坤打包票说道,“当年在靖胜军左营,翟麻子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强横,却也是他冲锋杀敌太凶太猛,被党项军里的好手盯上,一次专用钩镰长枪阴他,右腿才废了!”   钩镰枪脱胎于戟,在形制上是将长戟的横刃往内侧弯曲,形成倒钩。   在《武经总要》记载里,钩镰枪乃大越高祖皇帝所创,专用在野战中对付重甲骑兵,在马战、步战有啄、钩等法,伏蟒枪的鹰啄等势,便脱胎于此。   而实际上来讲,除了个别武将擅长或喜欢钩镰枪这种兵刃外,普通甲卒面对集群冲锋的重甲骑兵,能做到沉着应对而不逃溃,三五人一组,以普通的锋利长矛,也能足以压制重甲骑兵横冲直撞,并不需要用到钩镰枪这种复杂的兵刃。   更多时候,在面对重甲骑兵冲锋时,常人很难做到面不改色的沉着应对,钩镰枪在实战中也就很少会大规模用到;而在党项军中,钩镰枪就更少见了。   在战场上有一些钩镰枪使用,也多为长杆,专门用来阴对方那些身手强横、作战勇猛的披甲将卒。   柳琼儿主要也是帮徐怀站前面撑场面,并非要立起她这个三寨主的威风,见徐武坤也过来给翟麻子说话,便顺势道:“有你们二人作保,那就叫翟麻子留下来吃口好饭,就更没有话说了。”   金砂沟寨,不仅缺人,更缺能信任、倚重的人。   其他不说,徐武江及诸武卒落草为寇的消息,还不能公然宣扬出去,至少不能有确凿的把柄落在巡检司及州县的手里。   要不然的话,叫郑恢在背后推一把,州县即便不想趟这浑水,也很难再找借口推搪。   此外,他们在金砂沟立足未稳之前,要避免大寨那里插手过来,参与对砂金资源的开采,溜槽法暂时就不能泄漏出去。   所以说,不管金砂沟这里聚拢多少人,首要是确保将这些人都控制住。   而就徐怀、徐武坤、徐武良等人,也不可能什么事都不做,眼睛一眨都不眨的去当监工。   先将韩老爹、韩奇以及翟麻子这等有渊源的人挑选出来作为嫡系加以笼络,至少能帮着盯住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接下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拉拢分化,最终使所有人的心思都安定留在金砂沟。 第七十五章 日月新天   从金砂沟往歇马山更难走,徐心庵带着人赶着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拿了些肉脯等干粮便先赶去狮驼岭新寨宿夜;金砂沟寨这边用过晡食后,收编贼众都精疲力尽,都安排到三座木屋先睡下。   怕有人逃跑,木屋门窗都从外面锁住。   韩老爹、韩奇以及翟麻子自然是得到区别对待,在简陋的寨子里安排他们三人单独住一栋木屋;这栋木屋同时还将收编贼众的居所隔在山坳内侧,明确要他们入夜负责监视刚收编的贼众。   他们在寨子里行动不受拘束,这会儿也让他们先帮着葛氏、坤娘子收拾寨子。   一切因陋就简,要做的事还太多。   徐怀、柳琼儿、徐武坤、徐武良在油灯前,还要商议后续的安排。   徐武江送过来的人,比想象中好得多,徐怀之前做的打算就需要进行调整。   目前虽然就二十多人,但也可以直接分作两队,徐武坤带着翟麻子、韩奇算一队,专事巡视、护卫、监管等事;徐怀就能腾出手来。   要不然的话,短时间徐武坤一个人照顾不来,几个女眷除了徐小环外,柳琼儿她们又都手无缚鸡之力,徐怀绝对轻易不敢离开金砂钩。   剩下的人手则由徐武良、韩老爹带领,寨子、打铁炉的建造以及溜槽法开采砂金等事,也都可以同时开展起来。   这么一来,金砂沟寨的框架就搭建起来了,等后续有新的人手补充进来,诸事就可以有条不紊的推进下去。   而说到人手,当年除了徐族十七人外,桐柏山里还有不少人被俘收编进靖胜军,总计有上百老卒返回桐柏山。   这些人里,有相当多返回后都是靠卖苦力谋生或佃田耕种;他们之前落草为寇,绝对不是因为追求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浪漫生活,也实在是混不下去。   他们现在单独治寨,徐武良、徐武坤就想着去招揽这些人,徐怀也不拒绝,但这事急不得。   诸事要做到隐秘,他们现在哪里有这个闲工夫脱身去接触、试探?   不能将徐族的旗子扛出来,歇马山加上金砂沟,实力还太弱小,凭什么去招揽人家?   要是所谓的旧谊能抵得过生死考验,徐武碛、周景这些人就不会一心舔徐武富的沟子了。   说到这里,徐武良、徐武坤也是气苦,说道:   “不要看现在迫于形势,大寨那边跟我们走得近,但徐武富、徐武碛这些人心早就坏了,我们还要防着那边。”   话是这么说,但这边人手太有限,从外部购入的大量物资背进来,还要在狮驼岭与金砂沟之间正式开僻一条便捷小径,都需要依赖于大寨那边派出人手了。   好在巨大的危机笼罩之下,徐武富等人的行动速度也很快。   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兴工建造滚水坝,对谷底的大片空地清理乱石进行开垦,确实是无懈可击的借口,徐氏可以光明正大的将在外谋生的族人招揽回来。   现在徐武富等几家大户以及宗族出粮出钱,族人回到玉皇岭做工有钱粮拿,开垦出来的田地,可以优先佃租耕种,甚至可以以优廉的地价直接买下新开垦的田产,这世道还有几个人愿意流离颠簸在外?   而有这个借口,徐氏更是可以大肆从外部采买粮食、铁器等物资。   以往鹿台诸寨除开各家私藏,宗族也会囤储一些备荒粮,但整体来说,鹿台诸寨受耕地规模限制,每年产出的粮食要低于消耗一大截。   每年需要拿养殖的骡马鸡羊等家禽牲口、蚕茧、采集的茶药、桐油籽、生漆、木材、兽皮、腊肉等物产以及成百上千青壮年外出谋生,以补充玉皇岭产粮的不足。   玉皇岭内部也建窖烧木炭、石灰,但没有铁矿。   鹿台诸寨有两家铁匠铺,但主要都是从外部购入铁料铸造耕种及生活所需的铁器。   桐柏山风云将起,倘若风波持续较长,商旅断绝,粮食、铁器以及棉布、食盐等物资就会日渐紧缺;而此时要将大批在外谋生的族人吸引回流,不早作准备,只会进一步加剧内部物资供应的紧缺。   而到时候手里囤积再多的金银珠宝,都远远没有粮食更令人安心;而内部武备的加强,更离不开生熟铁料的充分供应。   且不管徐武富这人的心性是否阴狠,也不管上房徐对下房徐族人的盘剥,徐氏内部动员起来的行动力,还是相当惊人的。   桐柏山里粮食种植,以麦豆为主,入夏之后雨水渐多起来,也过了最忙碌的农时。   除了老弱病残外,包括健壮的妇女在内,徐武富以最快速度动员近两千壮劳力,先在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的山峪中部兴建三道滚水坝。   滚水坝也非土坝,而是开采石料,将山谷里的浮土乱石刨去,清理出坚固的坝基出来,将糯米、葛藤草熬煮成汁,搅绊到石灰之中抹砌石块。   虽然这种浆砌石坝成本高昂,但建成的滚水坝坚固不畏水浸,最高又仅五六尺,充分利用山峪内部被山洪冲出来的旱沟地形,单道滚水坝即便耗用一两千贯钱粮,在当前的形势下,也能够勉强为人接受。   而这三道滚水坝建成后,天晴无雨之时,石坝都会露出水面,相当于狮驼岭东坡新寨与徐氏大寨之间,多出三条能快速通过的捷径。   新寨内部的屋舍建造快速展开;从新寨往西、往南两条在狮驼岭内部的便道也推进极快,曾经拦住徐怀、徐心庵、徐四虎去路的那道深涧,徐氏正筹划在上面建一座木桥。   这些人力及物资的消耗,还是由徐族内部消化,毕竟整座狮驼岭都算是徐氏的族产;诸家出钱粮的,所开垦的田地也会优先折算到他们的名下。   从狮驼岭往西,还要翻越一道山岭才到金砂沟,这条三里多长的便道修造,则是新寨那边直接安排人手负责,同时还安排人每日将四五百斤粮食及相应的工具背入金砂沟寨,只是钱粮的用度则记到金砂沟寨的账目里。   溜槽法淘金从筹备到操作都不复杂。   考虑到木板延长,能更充分的进行分离,徐武良带着人手,最后锯开两棵柏树,斜倒在溪谷边,驱使十数收编贼众每天取挖溪泥冲淋,差不多两三日就能凑足一两重的金砂。   徐武江那边在占得歇马山之后,虽说将十数万斤粮食以及崇皇观的下院贼寨一把火烧毁,以断潘成虎的退路,但潘成虎在歇马山私藏金银珠宝等财物,缴获也不少。   照桐柏山里盛行多年的山寨规矩,每有缴获一半进公账,一半摊分给大小头目。   除了将收编的二十名贼众送入金砂沟,在清点完缴获之后,徐武江还及时将之前从柳琼儿、徐怀这里拆借、支取的钱物以及这次应得分赏,总计近值两千贯钱的财物都送过来。   有这批钱物,金砂沟寨这边前期也着手进行一些必要物资的储备,加大山岭便道及寨子屋舍的建造速度,还同时对之前的简易栅墙进行加固……   ……   ……   “程伦英见过王相公……”   程伦英四十岁才考中进士,在翰林院待了几年,天宣元年放林州任事,前年底才调到泌阳任知县、兵马都监。   此时刚知天命的他,两鬓略有霜白,走进小院里,朝王禀长揖而礼,枯瘦的脸却没有什么表情。他到淮源来,于礼不得不来拜谒王禀,但似乎又生怕流露什么不必要的神情,落到有心人的眼底,成了天大的把柄。   大越官场之上,不苟言笑的脸,却成了标配。   “老朽一介寒民,当不起程郎君此礼。”王禀手捻着一枚棋子,虚停在棋盘之上,侧过身来朝程伦英微微颔首,便算是回过礼。   “巡检使郭曹龄甫至淮源,还未接任便遇刺身亡,州县震惊,此事也禀于路司。顾经略使当有雷霆之威,除了五百里加急奏禀朝廷外,亦严令县司搜捕刺客,伦英昏头转向,拖到今日才来拜见王相公,还请恕罪。”程伦英神色自若的说着这番话,似乎真就是王禀抵临淮源三个月来,他都在为郭曹龄遇刺的事奔波。   而郭曹龄似乎真就是三个多月前就已经遇刺,而不是十一日前才被人行刺于淮源巡检司军寨驿馆之中。   王萱明艳的眸子吃惊的盯过去,生性还天真的她难以想象程伦英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能张口就是谎话,脸色却还能丝毫不改。   “好说好说,程郎君乃泌阳一县父母官,忧民忧君,勿需为老朽一介贬臣牵肠挂肚。”王禀也一本正经的回道。   仿佛是完成特定的程式,程伦英便微微躬着身子退出小院,县尉朱通也默不作声,与诸都头、书办紧跟走出小院;邓珪却是想说些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也是一声不吭的走开。   “郭曹龄都死十一天了,程伦英推脱不了才硬着头皮往淮源来走一趟,也真是够忙的啊!”卢雄忍不住轻蔑的讽刺道。 第七十六章 疑云动惊雷   虽说州县班头带着忤作都跑来看过几次,但邓珪还是不敢将郭曹龄等三人的尸身找个地方埋葬了,迄今犹用石灰封入棺中,停在遇刺的那小院子里。   “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个蘸血写就的丑字,这时候已变成黑褐色,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   程伦英走进屋来,眉头轻轻皱起来,盯着墙壁上的这几字看,一声不吭。   “这字真丑,敢自称夜叉狐?”县尉朱通玩味的笑道。   邓珪站在程伦英的身后,一声不吭。   过去十天,邓珪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走进这间房,郭曹龄等三人的尸首也亲自查验过多次。   郭曹龄右肘臂骨寸裂,左颈被扎破一洞,致命伤是胸口被捅刺十一刀以及喉管被掐碎,出鞘的长刀也有崩开米粒大的口子,这些都说明郭曹龄遇袭时,并非完全失于警觉,而是在出声示警后,奋力拔刀与刺客搏杀过。   郭曹龄的两名手下也都及时进入房中,被同一名刺客杀死。   邓珪都不知道自己在刚夺得武举的盛年,身手能不能及得上这刺客;或许是不及的。   邓珪心里很清楚,他就算自诩年轻时身手不差于郭曹龄,也断然不会冒险去做这种事的。   这个“楚山夜叉狐”到底是谁?   除开徐武江这些受人蛊惑就不知轻重的粗莽武夫外,到底还有谁藏在幕后保护王禀?   这些天,邓珪他本人无法离开淮源,却写了无数信四处“请罪”,但接任的巡检使郭曹龄死了,这节骨眼里没有谁愿意占这个屎坑。   偏偏邓珪的调令还没有正式签发下来。   邓珪“论罪”,都应该削职为民了,邓珪他自己也迫切想削职为民,但从路司到州县,都决定给他戴罪赎罪的机会,将他继续摁在淮源巡检使的任上,他能奈何?   程益作为驿丞,原本也应要被追责夺职,但路司到州县似乎都忘了有他这么一个人。   现在看到程伦英推脱不了,硬着头皮亲自到淮源过问刺杀案,邓珪才稍稍宽心一些。   程伦英比他官大,又是士臣,这事最终一定要找人来背黑锅,邓珪这时候可不觉得他比程伦英更有资格。   “桐柏山里以往真没有这个叫‘楚山夜叉狐’的人物?”程伦英转回身来,问道。   “或许有,但下吏到淮源两年多来,却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邓珪说道。   “要是连这号人物都没有听说过,该将他从哪个角落里挖出来,给路司及枢密院一个交待?”程伦英沉声问道。   邓珪谦卑的说道:“下吏蠢钝,请程郎君降罪。”   “降罪,降罪!这事处理不好,邓珪你以为自己能脱得了身?”程伦英听邓珪这时候还不痛不痒的打着官腔,气不打一处来,压不住心头的烦躁,不客气的恶声说道。   邓珪苦笑起来,也不为程伦英恶劣的语气犯恼。   蔡铤权势熏天,派人暗中控制虎头寨,在路司又有陈桐等人作为内应,誓要取王禀的性命,他们以往不想直接卷进这事里去,主要是不想担恶名、不想最后沦为替罪羊被推出来背黑锅。   而这时已经不是背不背黑锅的问题了,他们要是敢做助纣为虐的帮凶,这个“楚山夜叉狐”,会不会就藏在暗中盯着他们的头颅?   要不然,邓珪实在想象不出,刺客杀死郭曹龄后,为何还要蘸血留下“杀人者楚山夜叉狐”八字名号?   不会是想着扬名立万吧?   “王相公被贬唐州,理应从许昌一路南下,经方城去泌阳,却偏偏从许昌偏往上蔡,从上蔡之后,又绕往信阳,以致最后走入桐柏山中……”邓珪稍作斟酌,对程伦英低声说道。   王禀出京贬往唐州,食宿都由沿途驿馆供给,因此也有清晰的轨迹可供查询。   王禀从汴京往唐州,要是从许昌渡过颍水之后,直接走伏牛山脉西麓的驿道,经方城往泌阳,一路道路通畅,仅有三百六七十里。   王禀抵达许昌之后,却沿颖水南下,渡淮水到信阳,再从信阳穿过桐柏山前往泌阳,这差不多将近有六百里地。   最开始时,旁人或许以为王禀仕途失意,寄情于山水,也没有谁会为他在路途上多耽搁几天而去纠缠什么。   邓珪现在认定王禀从许昌改道,不是没有缘故的。   他见程伦英沉默着不作声,又低声说道:“王相公居留军寨三月有余,虽说身边仅有卢雄护持,但下吏从未见他为匪事烦忧过……”   “你是想说这个‘楚山夜叉狐’,实际并非桐柏山里的哪个人物,而是跟卢雄一样,实是从汴京就一路追随王相公到桐柏山里来的?”程伦英问道。   “下吏只是胡乱揣测,程郎君听听便罢,莫要当真。下吏只是想着,王相是越政年间的进士,之前就有文名,三十余载为官又刚正,虽说不为同僚所喜,但不知死活的江湖之人以及故吏门生受他蛊惑,或许不仅卢雄一人——要不是如此,王相也不会为某人所忌?”邓珪说道。   “邓郎君是说大神斗法,我们这些小虾米遭殃?”程伦英沉着脸问道。   “下吏绝不敢小看程郎君,就是想着这事或许需要高人指点,才能拨开迷雾。”邓珪说道。   当世崇文抑武、以文制武,朝堂之上,士途出身的文臣占据绝对的主导,又个个拉党结派。   邓珪这些年在地方基层流徙不停,对朝堂里士臣之间的党争不甚明了,但也清楚程伦英作为士臣出身,在朝中多半也是有援奥的。   现在这桩案子,路司及州府还是想着置身事外,邓珪也不知道继续拖延下去,会酝酿多恐怖的风暴,但知道单凭借他及程伦英个人努力,或许已不可能扭转局势了。   “是嘛?”程伦英迟疑的问了一句。   “嗒嗒嗒!”有马蹄声从远及近急驰过来。   邓珪皱紧眉头,朝院子看过去。   快马直接驰入军寨,通常是路司及汴京发出的加急文函过路,又或者周边有极其迫切的军情传递。   听着马蹄声是往巡检司公廨方向而去,这叫邓珪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加快公文会从驿馆这里换马、拿吃食,与巡检司无关,现在快马是直接奔巡检司公廨而去,邓珪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程郎君,这边请。”邓珪请程伦英等人一道前往公廨。   他们却是刚踏入驿馆,报信的人已从巡检司公廨那里找寻过来,看到邓珪禀道:“虎头寨点检人马,约摸六七百人众,正奔磨盘岭的仲家庄而去……”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起来,邓珪手足无措的往程伦英看去。   “这些山贼好生大胆,安分几年又蠢蠢欲动起来,真是可恨,邓郎君你且去仲家庄看形势,要是盗匪凶残,你也不要急于一时跟他们计较,但本官回县里点检刀弓手过来,再给他们一个教训!”程伦英气愤的说道。   邓珪吃惊的看向程伦英,没想到他听到虎头寨搞事,竟然连在淮源多停留一刻都不愿,即刻就要逃回县里去。   然而程伦英这次是在县尉朱通等人陪同下,带着百余刀弓手到淮源来,这时执意要走,邓珪都没有理由强劝他。   晋龙泉、唐天德还不清楚内情,这时候还不忘在迫不及待上马待走的程伦英面前表忠心,说道:“虎头寨贼众日益猖獗,今日竟然扰到县尊,我等定会好好收拾他们。”   “好说,诸姓宗兵向来都是朝廷砥柱,但有缴获,本官定上书朝廷,为诸壮士请功。”程伦英说了一些体面话,就催促朱通带着刀弓手、衙役速走。   邓珪心里恨程伦英溜之大吉,却也带着人恭送他们出西寨门才返回公廨,着手安排军寨内部的防务。   “不召集兵马赶去仲家庄?”唐天德微微一怔,问道。   不到半个月前,邓珪集结乡兵武卒在玉皇岭北大破歇马山贼众,唐天德等人的心气也高了起来。   虽说在此之后,发生郭曹龄遇刺身亡之事,令大家心里不快,但路司到底是没有直接追责的意思。   这时候虎头寨的贼兵异动起来,唐天德以为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应该点检人马赶去仲家庄,好再多赚些军功将功赎过!   仲家虽然没有什么人在巡检司任事,族众虽然比不过徐氏、唐氏,但建在磨盘岭脚下,庄子里平时都有百余武装庄客以防匪事,就族兵寨勇而言,实力比徐氏、唐氏更强。   在唐天德、晋龙泉等人看来,虎头寨贼众此时往仲家庄而去,无疑跟半个月前歇马山贼众扰袭鹿台寨却惨遭败北一样,是自取灭亡。   对唾手可得的剿匪功劳,唐天德、晋龙泉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捞到手?   虽说再大的功劳,他们都很难直接跻身武臣序列,但上一次打溃歇马山贼众,他们作为领兵的都头,州县以及以徐氏为主地方宗族所凑的赏钱,他们每人所得都有小两百贯,算是一笔横财。   他们这次率人马赶去仲家庄,仲家能少表示了?   唐天德、晋龙泉却没想邓珪非但不动心,反而要勒令在外巡视的人手都撤回军寨里来。   邓珪也不知道要怎么跟唐天德、晋龙泉他们解释,难道说他早知道虎头寨贼众已为枢密使蔡铤所派刺客暗中控制?   难道说郭曹龄在接任之前遇刺而亡,他早就猜到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必然要搞大事情,也正因为如此,桐柏山里那几家山寨势力,他才专门派人盯住虎头寨的风吹草动?   他能这么说吗?   他敢将一切都公布于众吗?   不要说郑恢、陈桐这些人手脚做得干净了,就他手里有确凿的证据,事涉圣恩正隆的枢密使蔡铤,坐龙椅上的那位主,会相信最宠幸的大臣会干下这等恶事?   到时候蔡铤将一切推到党争上,他这条杂鱼被扣上诬告大臣的罪名,会有怎样的惨烈下场,在基层轮调十数载的邓珪,怎么可能想象不出来? 第七十七章 大寇陈子箫   磨盘岭北崖对面的山林里,徐怀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三人静默的看着一队人马从山下的峡谷里通过。   这是从太白顶方向过来的,三百多人马衣甲破旧,手臂绑着一条青黑色布巾以作标识。   对熟悉桐柏山匪情的徐怀、徐心庵、徐武坤等人说,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太白顶青眼狼仲长卿手下的黑巾军。   仲长卿乃仲家子弟,但徐怀他们绝不会以为虎头寨贼众正大举往仲家庄抄掠而来,仲长卿率黑巾军这时候是赶去增援的。   仲长卿是仲家子弟不假,初时家境还相当不错,但他出生后不久便丧父,寡母拉扯他到七八岁,却被族人诬告通奸,都没有机会找官府申诉,就被族人沉入池塘处死。   仲长卿打小被族人从仲家庄赶出来,田宅也被瓜分一空,流落街头数年,后被黑巾军前匪首季子通收为养子。   仲长卿武勇枭狠,在其养父季子通死后,为太白顶众贼人推为酋首,便率黑巾军屡屡大掠仲家庄。   要说黑巾军对太白顶周遭的村寨,还基本能做到给孝敬就不骚扰,但大掠仲家庄,却往往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仲氏族人要比徐氏少许多,财力也弱,庄子里却常备近百名武装庄客,说到底还是怀有深仇大恨的仲长卿屡屡侵袭逼出来的。   郭曹龄死后,投奔虎头寨的潘成虎便与陈子箫毫无顾忌的树起旗帜,声称要劫富济贫,变本加厉的招兵买马,短短数日便有成百上千在桐柏山生计唯艰的破落户青年投奔过去。   十天之前徐武富曾派人摸虎头寨的底细,粗略估算虎头寨仅有四五百贼人,徐怀、徐武坤他们却不想今日陈子箫、潘成虎、邬七等贼,从虎头寨拉出来奔袭仲家庄的贼众,竟然就已经有七八百人。   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在郑恢等人的谋划下,虎头寨已与太白顶的黑巾军联手了。   这时候仲长卿率三百贼众,很显然是抄仲家庄的后路而去。   等黑巾军的人马过去后,其散于两翼的哨探也都收回去,徐怀才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小心翼翼的缀在后面,往仲家庄方向摸去。   仲家庄所在的磨盘岭地形险峻,特别是入口处两边都是险崖断壁,难以攀援。   仲家庄就在山口建了一道坚固的寨墙以防盗匪,但过了山口,约有七八百户人家散居于山谷里,不像徐氏四千多人都聚集居住在四座坚固的寨子里。   徐怀他们摸到仲家庄山谷附近,藏身杂树林里,远远就见除了虎头寨的兵马已经集结到磨盘岭的山口前;此外,还有一支二百余众规模的人马,在虎头寨黑虎旗贼众的左侧树起一杆褐黄旗,却是石溪庄黄面虎高祥忠所部贼众。   虎头寨与石溪庄的贼众,大举进逼山口,将仲家庄的防御力量都吸引到前面来,然后由熟悉磨盘岭地形的仲长卿,率贼众从崎岖小路直接杀入仲家庄腹地,看此部署,徐怀也知道事前并无准备的仲家庄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即便这一刻已能看到仲家的命运如何,但徐怀也没有悄然撤走。   徐武富等人确知郑恢等人暗藏虎头寨居心不良,但他们打定主意是将玉皇岭、狮驼岭、歇马山打造成铜墙铁壁,叫郑恢等人知难而退,不敢率贼兵过去滋扰。   这种心态下,徐武富对虎头寨的侦察就流于表面,更不要说安排人直接渗透进虎头寨里当奸细了。   而徐武江在歇马山以及徐怀在金砂沟,能用的人手又太有限,一直以来对虎头寨内部的情况都缺乏了解。   这次是近距离观察虎头寨贼兵战斗力情况以及其与石溪庄、太白顶黑巾军到底联手到何等程度的良机,徐怀怎么可能错过?   虽说仲长卿率贼众从后山秘密进袭,但虎头寨贼众午前攻打仲家庄集中精锐庄客及族兵防守的山口要隘,却也是实打实的铺展开来。   山口两侧地形险峻,难以攀爬,一条土路从远处延伸过来,在山前有一座约七八丈宽的谷口,却被一道高近两丈、砖石砌垒的坚厚寨墙堵死。   外人要进仲家庄,这里是必经之路。   磨盘岭后山虽然还有小径,但盘曲缠绕,林密路险,没有内部村民领路,旁人根本就摸不进去。   仲家庄这时候显然没有想到仲长卿已经率部从这条小径摸进后山了。   石溪庄黄脸虎高祥忠所部没有动,主要是观阵瞭望;虎头寨七八百贼众,除了两百人作为后备队伍驻扎在一处坡地上,其他则分为五队,以刀盾为主,扛着云梯轮流进攻仲家庄山口防墙。   贼兵除了蜂拥进攻寨墙颇有章法外,还差不多有近一半人都穿有各式铠甲,这使得贼兵的战斗力激增。   可见郑恢等人除了帮陈子箫操训贼兵,还早就秘密从外面运了一批兵甲进虎头寨。   整个仲家庄,将劣质皮甲算在内,可能都不到四十件,更遑论双方在刀枪弓弩的装备上差距更大。   虎头寨贼众簇拥到寨墙下,除了长弓乱射墙头外,总计还有三四十具神臂弩轮流上阵,看弩手操练也有一段时日了。   这一次进犯仲家庄,更像是虎头寨贼兵的一次演练,以及在应邀联手的石溪庄、太白顶两部贼匪面前展示强大的武力。   几轮攻势下来,仲氏族兵寨勇便有上百人死伤,就算没有仲长卿率部从后路抄袭进来,也很难想象仲家庄能坚守到夜幕降临。   仲长卿从小路翻过后山,出现在仲家庄民众视野里,山口的防守就直接崩溃了,虎头寨贼众夺下寨墙,却没有急于杀入山谷里,而是打开寨门,放石溪庄贼众先入烧杀抢掠;虎头寨有个别贼众想趁乱进去抢掠,却死于督战队的刀下,秩序要比想象中整饬得多。   不要说徐武坤了,徐心庵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也异常的沉默。   很显然攻打仲家庄,仅仅是虎头寨贼众小试牛刀,或为练兵,或为拉拢石溪庄、太白顶贼众。   王孝成离开唐州后,桐柏山里的贼匪虽然渐渐恢复元气过来,也不时折腾,但罕有大动作,更不要说联手强攻仲家庄这样的大寨了。   这些年来,山寨贼匪与大姓宗族更多是保持彼此牵制、谁都灭不了谁、谁都得容忍对方存在的僵持局面。   这次仲家庄如此轻易就被攻破,一方面是石溪庄、太白顶两路贼众极可能从此之后便依附虎头寨行事,而贼兵从仲家庄获得数以万贯的钱财、数以万石的粮食,实力会越发强大,另一方面,其他蛰伏深山老林多年、心里早憋得长草的顽匪,得闻此事,也必然将蠢蠢欲动起来。   这些盗匪顽寇,即便不会都被虎头寨拉拢过去,但只要从深山老林里大张旗鼓的走出,到处招兵买马,引诱、拉拢那些破落、无以谋生的青壮铤而走险加入,就会叫桐柏山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血腥。   以往大姓宗族与山寨势力彼此牵制,山寨势力对附近村寨的侵扰相对克制,主要是勒索钱物,但石溪庄与太白顶两部贼众从南北两路杀入山谷,很显然不再克制了。   远远看过去,就见贼众一路闯入山谷里,寨民稍有抵抗便刀弓相加,很快两侧就有十数栋屋舍被纵火点燃起来,黑烟腾腾而起,贼兵追逐妇女更无人阻拦约束……   徐怀咬住牙关,脸颊有细小的青筋在微微抽搐着跳动。   徐心庵吐了一口恶气,说道:“邓珪之前有派人盯着虎头寨的动静,说不定此刻正组织乡兵武卒往磨盘岭赶来!”   他们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时刻盯着虎头寨,但徐心庵专司斥候之事,还是隔三岔五跑到跑虎溪沿岸看一眼,也早就注意到邓珪有派人盯着虎头寨。   看到山谷里乱糟糟一片,徐心庵还是希望军寨那边能出兵,将贼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令仲家庄的普通村民少受些祸害。   徐心庵并没有完成从兵到匪的蜕变。   “走!”徐怀咬牙说道。   邓珪派人盯住虎头寨,只是知悉内情的他在郭曹龄死后,担心起郑恢等人暗中控制虎头寨搞大动作,但一切的根本都只是自保。   说实话,邓珪能将乡兵更大规模的组织起来,加强军寨的防御,将势难避免将越燃越烈的匪患限制在白涧河以西,就算是有天大能耐了。   这时候指望邓珪从淮源巡检司军寨仓促出兵,只是让这些贼兵在仲家庄少造些孽,既不现实,也不明智。   虎头寨猝然之间,将声势搞得如此之大,且暗中准备如此充分,这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不得不考虑,要是淮源巡检司军寨不能将匪患拦在白涧河以西,徐氏在玉皇岭、歇马山及金砂沟的部署,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三股贼兵合到一起,就已经有一千三四百,打下仲家庄夺得大量的钱粮,又将声势搞大起来,能预料到贼兵在短时间内还将进一步膨胀。   三四千乃至五六千贼兵,越过白涧河,往玉皇岭蜂拥而来,徐氏要如何应对?   这次匪患一旦席卷开来,有郑恢等人藏身幕后谋划,又暗中输送大量的兵甲,实要比二十年前王孝成出知唐州之时更为凶烈——他之前还是看低了郑恢这人,看低他们不择手段的狠戾跟残忍无情!   就在徐怀转身,想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等人从树林另一侧悄然撤走之时,虎头寨停留在山谷外侧充当预备队的那两百多贼众里,有数骑策马驰出,也许是此时夕阳正好,照在为首那人的面孔之上,叫徐怀隐约看清楚他脸的轮廓。   这一刻,似有一道微弱的电流在他的脑子里流窜,蓦然间闪现出一段文字来: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第七十八章 夺马   “那人便是陈子箫!其人骑射功夫绝佳,入伙虎头寨也颇为低调,却不想他这次会受郑恢这些人的怂恿,杀死破风刀唐彪夺权。”   陈子箫乃是外来户,据说是在登州还是哪个地方犯了事,逃到桐柏山还曾在淮源街市逗留过一段时日,徐武坤与他打过照面,见徐怀盯着那人发愣,跟他说道。   然而徐武坤却不知徐怀此时所深深震惊的,却非为眼前的陈子箫,而是脑海里闪现的这一小段文字记忆。   实在是太惊人了。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建和元年,是哪年?   徐怀隔比较远,看陈子箫的相貌难以仔细,但听旁人说及他此时像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徐怀心里想,山寨势力最讲究弱肉强食,贼酋要么死于非命,要么让位于人、自己找个角落躲起来终老,他还没有听说有哪个大寇能老死在山寨的病榻之上。   要是照着原有的历史轨迹,不管陈子箫是怎么崛起的,到建和元年时他还声名正盛时,就说明建和元年距离此时应该不会太远。   当然,真正叫他触目惊动的,是“帝避虏欲往南阳”数字。   建和元年到底发生怎样的惊天剧变,却要叫皇帝都从汴京逃出来,前往南阳避难?   徐怀为了理清时不时闪现一小段的记忆,近来找来几本史书读,类似的文字里,“虏”者多指蛮敌。   只是他搞不懂,能令帝闻风丧胆而避的“虏”,到底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   他与王禀、卢雄相处,也不时听他们议论朝政之事,虽说泛泛,但徐怀也没有感觉到王禀、卢雄认为党项人、契丹人还是朝廷的大患。   以西军而言,王禀不满蔡铤执掌西军近二十年军务,屡起边衅,却未有寸土之功,但不要说王禀、卢雄了,邓珪、徐武江他们平时谈论边事,也都普遍赞许西军能战。   再一个,从汴京往南阳,最近、最便捷的道路,应该是从汴京出发,经许昌渡颍水,走伏牛山西麓道,经方城直入南阳盆地,也就是今时的邓州、唐州、襄州等地。   然而这一小段文字记忆,却说大寇堵塞桐柏山道。   这从侧面说明皇帝从汴京逃出来后,没有直接沿着伏牛山脉西麓驿道逃去南阳,而是先到淮南西路。   桐柏山道是淮南西路前往唐邓等南阳重镇的必经之路,一如王禀、卢雄之前从信阳前往泌阳……   徐怀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一通,却发现他从这一小段短短四五十字、类似史书记载的文字里,实在分析不出什么东西。   他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在不久远的末来,整个中原会因为蛮敌入侵,发生惊天动地的剧变。   其祸之烈,可能是眼前的百倍、千倍!   “怎么了?”见徐怀似被什么魔魇住,愣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徐心庵忍不住拉扯了他一下衣衫,问道。   “没什么。我想可能这时候需要去军寨见一下王老相公!”徐怀回过神来,强抑内心的滔天波澜,跟徐心庵、徐武坤他们说道,“你们先回歇马山去!”   “这时候去见王禀?”徐武坤一愣,说道,“邓珪这人惜命,也有些能耐,他早就有在防范虎头寨,这边发生的一切,他很快就会知道,不需要我们去通风报信。”   徐武坤还以为徐怀担心巡检司那里疏无防备,想去通报一声,但他以为邓珪那边不需要他们多此一举。   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徐怀有什么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见王禀。   “我心里有很多的困惑,大概只有王老相公能解答,我快去快回,不碍事的。”徐怀说道。   他以往在桐柏山里,虽说看到底层民众生计艰苦,但总觉得天下还算承平,落草为寇也不可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对朝堂之上的争斗以及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僵持一百多年、谁都吃不下谁的天下格局,他并不是十分关心。   王禀、卢雄以往有谈及到这些事,他听在心底,很多细枝末节的事都没有追问下去,更不要说进行剖析了。   这也使得他面对突然间闪现的这数十字,无法解读出太多的东西来。   然而蛮敌大寇,形势严峻到皇帝都要南逃避祸的程度,这样的大祸绝对不可能是毫无征兆、突然就爆发的。   在此之前,大越有数十万禁军驻守的边境防线,说明已经被打得稀烂;在此之前,有十万精锐禁军驻守的防卫体系,说明已经不足以抵御蛮敌大侵的威胁。   这种程度的剧变,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发生呢?   徐怀认为他现在看不明白,是因为他对天下大局的了解太少、太肤浅;他神智恢复过来,更关注桐柏山这一隅之地的纷争变乱。   而要说桐柏山里此时对天下大局了解最深,谁能及得上王禀?   徐怀不知道郑恢、陈子箫此时有没有强攻巡检司军寨的计划,但到时机成熟时,他们应该会这么干的。   他不能等巡检司军寨被贼兵围困住,或在王禀已经死于贼兵之手后,再想着去找人去咨问天下大势。   只是这些事没有办法跟徐武坤、徐心庵他们解释清楚,只能让他们先回歇马山,他找机会潜入去见王禀。   “我陪你去。”徐武坤说道。   徐怀说不碍事,但他上次不告而别,却孤身跑去刺杀郭曹龄,徐武坤得有多大的心,真觉得徐怀去巡检司军寨,突然想到要见王禀一面。   他早就深知徐怀是极有主见又意志坚定之人,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想陪着去,凡事有个照应。   “我也去;我是不能露面,你们去见王禀,我就藏在军寨外面,有什么事情可以照应。”徐心庵有些兴奋的说道。   他就想着,徐怀这次真要刺杀什么人,他可不能再缺席了,而且血书留字一定要留下他的名号——对了,他得先想出一个响亮、叫人听后便能记住、最好能叫小儿止啼的名号来。   徐怀哭笑不得,但见摆不脱徐武坤、徐心庵他们,心想匪患一时半会还不会波及到白涧河以东的山地,便决定与徐武坤、徐心庵还有韩奇,先直接去巡检司军寨。   ……   ……   徐怀、徐心庵他们走出磨盘岭西麓密林,远远看到有太白顶黑巾军三名哨骑在那里警戒,左右却没有贼人出没。   此去淮源镇有五六十里山路,没有骡马,只能连夜走过去,但现在有黑巾贼军送马上门,徐怀他们当然不会客气。   徐武坤带着刚重新去练伏蟒拳的韩奇在后面撩阵,徐怀与徐心庵借着林木的掩护摸到近处。   徐心庵有心与徐怀比较,先蹑足藏到一棵大树后,在看到徐怀表示可以出手的手势之后,便猛然跃出,身形暴起之际,右手握持囊刀往那贼腋下捅去。   他们这次潜伏到虎头岭附近侦察郑恢、陈子箫等人的动静,随身不可能携带暴露身份的弓弩;除了囊刀外,主要兵械也只是藏于木杖与挑物扁担之中的特制杖刀。   那贼穿着皮甲,徐心庵知道囊刀刃短,扎其腋下未必就能一击致命。   他在暴起出刀之际,身形也跃上马背,左手一把搂住这贼的脖颈,往另一侧摔过去,两人还在半空中,徐心庵便将囊刀拔出,再朝贼人胸口扎去。   桐柏山里本就缺马,能骑马在外围负责警戒的,多为贼匪里的好手,又常年争强斗狠,在刀口舔血,即便腋下不防被刺了一刀,但被徐心庵拉下马之时,也反应过来,拳掌快速击来,不敢再叫徐心庵有出刀的机会。   徐心庵面门、胸口连挨好几下,才第二刀刺中那人的左肩——他也不知道这里的厮杀声传出去,多久会引来其他贼兵来援,不敢有一丝松懈,浑身筋肉绷实,瞬息里左拳右刀与已受重伤却奋力相搏的贼兵交换十数招,最后才将一刀扎入其喉下要害,结束了其性命,衣衫被溅得像是在血水浸过似的。   徐心庵喘着气收手,却见徐怀已经拿一块破衫抹去刀上的血迹,两名贼寇还没有死透,一左一右倒在他的脚下抽搐着。   徐心庵泄过劲,这一刻也是汗出如浆,从包袱里拿出干净衣服将血衫换下,这才注意到徐怀连杀两人,身上竟然都没有沾染血迹,疑惑的问道:“你挑到的两个都是软杮子,没有反抗就叫你杀了?”   “下次让你先挑人。”徐怀笑道。   徐武坤与韩奇将惊马牵回来;徐怀、徐武坤、徐心庵一人一匹。   徐心庵刚才为求速毙敌寇,瞬息间爆发性摧发全身劲力,消耗极大,他骑马背上,由韩奇替他牵马。   韩奇习武还没有登堂入室,但筋长骨健,自幼在深山老林里钻,狩兽捕鱼无所不为,脚力甚强,也善爬高就低——这会儿他帮着徐心庵牵着马在山道里快走,却能不喘粗气,徐心庵啧啧叫奇:   “你小子脚力厉害啊,难道徐怀这趟就带你出来长见识,其他事不指望,但翻山越岭报个信,你都能比他人快一大截。你以后要在歇马山当上头目,可号‘神行太保’。对了,我刚才所杀那贼,身手不弱,你再苦练一些日子,就去找这样的好手练一练,绝对能叫你武艺精进,千万不要学徐怀,专挑软杮子捏,打起来没劲的。”   “徐爷挑的那两个贼人,比你杀的那个都要厉害;我看小庵爷你挑的才是软杮子。”韩奇瓮声说道。   “你这小子,没眼力也就罢了,说话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幸亏将你送去金砂沟,要不然整天都叫你给气死了,”徐心庵问徐怀,“这小子在你那里,有气着不?”   徐怀心里想着建和元年才会发生的大祸,听徐心庵问过来,勉强一笑,说道:“从来都是我气别人……” 第七十九章 恶世生贼心   徐怀他们赶到巡检司军寨附近已是深夜,军寨大门早已经紧闭,但寨墙之上难得的都插满点燃的火把——即便已是深夜,但还有三四十名披甲武卒站在寨墙上守值。   没有办法偷偷翻墙潜入军寨,徐怀找到他们安排在附近的一名眼线。   这名眼线藏身军寨南面的一户民舍里,专门盯住军寨动静。   徐心庵草草写了一封信,将今日仲家庄发生的事情,特别虎头寨贼兵排兵布阵情况写清楚,叫眼线带上信及三匹刚赶到手的快马,连夜返回歇马山交到徐武江的手里。   他们连夜泅渡白渡河,也没有去琴斋,而是在铁石巷里,找了一家没有住房户的空院子,翻进去在柴房里歇了一夜。   仲家庄仅有少数建筑所处的地势相对开阔,像仲氏本家的大宅、储备大宗粮食的仓房,这些建筑贼兵都安排人手专门盯着、以防火势蔓延,大多数族人所住的茅草屋密密麻麻的挤挨在一起,纵火便烧成一片。   有成百上千的仲氏族人连夜逃难,清晨就有很多人逃到军寨附近,各种消息也在街市上传开来。   贼兵烧杀抢掠肆无忌惮,特别是仲长卿对仲氏宗族更是杀红了眼。   即便仲氏族人在看到前后受敌之后都放弃抵抗,太白顶匪军进入山谷后,仍是不分妇孺、见人就杀,叫磨盘岭下的山谷里血流漂杵。   石溪庄的匪军除了抢掠,还有就是肆无忌惮的糟蹋妇女,被逼得跳河跳井者不计其数。   连夜逃难过来的仲氏族人也不敢留在白涧河西岸,就怕匪军随时会从后面掩杀过来;善水者赶过来直接泅水过河,其他的等到天明之后就迫不及待的乘渡船过河。   徐怀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清晨看军寨那边还是高度戒备,难以混进去,但稍作乔装打扮,跑到街市的茶楼吃早食。   街市这边也乱作一团,仲氏数以百计的逃难族人,暂时只能流落街头。   各种小道消息乱传,徐怀也是听街头巷尾议论,才知道仲氏长房本家被斩杀十数人,只有年仅十九岁的次子仲和平时待下甚厚,关键之时得十数家兵拼力保护才得以逃出来。   王孝成出知唐州之前,桐柏山里匪患凶烈到都惊动朝廷,但在桐柏山里也没有如此大开杀戒过。   一夜之间种种消息错乱而来,但也差不多能确认在仲氏都已放弃抵抗之后,还有数百名仲氏族人惨遭屠杀。   这是桐柏山从来都未有之事,街市之上一时间也是民声怨愤鼎沸。   匪徒的血腥凶残,有人怒之恨之,军寨已传令要召集乡兵剿匪,当街就有一些青壮义愤填膺,呼叫着赶去应募。   更多的人是心里畏惧。   他们知道白涧河中上游有不少浅滩可以直接渡河,并不以为白涧河西岸有坚固军寨,河东街市就安全了。   到日上三竿时,徐怀他们就能看到有不少人家牵骡系马,带着家小儿女避到乡下去,但绝大部分人的家业就在街市,没有祸到临头,却还是舍不得抛家弃舍去逃难。   找不到机会进军寨,徐怀又与徐武坤、徐心庵、韩奇赶去柳条巷。   除了周健雄等徐武良的三个徒弟,在柳条巷以铁匠铺谋生外,更主要这边的住户多为破落户,柳条巷附近又是大片破产农民寄身其中、以苦力谋生的破败棚户,徐怀下意识觉得这些人,对昨日仲家庄惨遭血洗之事,会有不一样的看法。   昨日仲家庄被贼匪血洗,消息也在这附近传遍了,徐怀与徐武坤他们走到柳条巷,听街头巷尾议论,果然与铁石巷那边有很大的不同。   仲氏长房本家仅次子仲和一人逃脱,柳条巷里就不乏有幸灾乐祸的人了。   而说到青眼狼仲长卿对仲氏族人心狠手辣、一夜之间就不分妇孺杀得血流成河,更是有不少人同情他早年的悲惨遭遇,称他血洗仲家庄乃是痛快人心,也是仲氏族人早年作恶咎由自取。   徐怀也看到他们里有一些人,议论昨夜匪兵洗掠烧杀以及糟踏妇女等事,眼里隐有着兴奋或者说亢奋,怀疑或许不用等到风暴席卷过来,这些人都有可能直接渡河去投匪军。   这些人心里有暴戾的根子,对惨遭杀害的妇孺都没有太多的同情心,这叫徐怀的心情沉重。   然而再想柳条巷附近的民众,绝大多数人都为饥寒、疾病所困,饱受命运的折磨,又怎么能怨他们心里的戾气,是天生残暴?   生存都陷入绝境,易子而食都有可能发生,心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善跟恶?   然而这一幕,却又是徐怀最担忧的。   郑恢等人在幕后所主导的匪患已烈,短时间内看不到扑灭的希望。   而越来越多的人,受贼匪肆意烧杀抢掠等事影响,心里暴戾愈盛,这只会叫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等贼众,越发容易从底层赤贫青壮年里招揽到更多的人马,使其势越发不可遏制。   想到这里,徐怀与徐武坤他们加急往葛记铁匠铺走去。   葛氏铁匠铺前聚拢七八名衣裳褴褛、面有菜色的青年后生,徐武良的三个徒弟周健雄、吴良生、殷鹏都在,一边打着铁,一边跟这些青年后生议论着什么事。   徐怀、徐武坤、徐心庵、韩奇走过来,这些人便停止议论,有人不耐烦的驱赶他们:“这边今日不打铁,你们有什么事情,去找别家铺子吧?”   周健雄、吴良生、殷鹏不认得徐武坤、徐心庵、韩奇,却见过徐怀两次。   他们知道徐怀是徐氏有名的憨头,是徐武良的族侄,又同为柳琼儿雇去做工,当即便招呼进铺子,困惑而急切的问道:“徐怀,你与我师父一家跑去哪里了,我们去铁石巷好几次,除了周嬷嬷、徐嬷嬷,却见不着你们的人?”   别看玉皇岭距离淮源街市都不到二十里,但潘成虎大闹鹿台寨、邓珪率武卒乡兵围剿,路途断绝,这些天玉皇岭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周健雄等人作为淮源街市的底层青年,还真没有渠道打听到什么消息。   却是诸大姓宗族哪怕最初没有派出援兵,但也时刻关注玉皇岭的动静,也能听到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都暗自揣摩逃军之后的徐武江有可能在歇马山落脚,而潘成虎贼众是徐武富与徐武江合谋从歇马山诓出;徐怀这个憨货,曾在鹿台寨前连斩潘成虎十数贼众,实是徐氏难得的一员勇将。   徐怀看火炉烧得正旺,周健雄赤裸着上身,正拿铁钳从火炉里夹出一根铁条在钳台上锻打,虽未成形,却明明是一柄长刃;而他们刚才走到铺子前,有两个后生下意识将钳台遮挡住。   “你们准备投哪家?”徐怀直接问道。   “虎头寨的豹爷在此;我们紧着打造几把兵刃,好去投虎头寨!”   旁人不认得徐怀、徐武坤他们,但这七八名年轻后生,都得徐武良指点过拳脚功夫。   听周健雄说这数人跟徐武良认得,还久寻不至,再听徐怀问这话,便以为他们这时候赶来是要一同去入伙的。   有人直接将一名转身要往外铺子外走去的瘦脸汉子拉住,毫无心机的吐露他们刚才聚在这里商议什么。   不待徐怀出手,徐武坤与徐心庵一左一右,手如铁钳般将那人制住,狞笑道:“看到我们过来,转身就要走,豹爷这是看不起我们?”   “你们这是?”众人惊问道。   “先将门掩上!”韩奇走过来帮忙将那个瘦脸汉子制住,徐武坤让人先将铺子门关上,以免这边的动静惊动外人,他们还不清楚虎头寨有多少眼线盯着左右。   虽然心里疑惑,周健雄、吴良生、殷鹏三人动作却不慢,关上铺门,又找来绳索将瘦脸汉子捆住,还拿破布塞住他的嘴,以防他喊叫。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得站跟徐武良同宗族、关系亲近的徐怀这边;再说他们也认出徐武坤、徐心庵来,只是以前没有具体接触过,不能确定罢了。   徐怀看其他人都无异常,朝徐武坤微微颔首。   虎头寨之前两次于走马道大肆劫杀商旅,一部分商旅不得不雇佣更多的人手通过,但大部分商旅宁可绕远道而行,走马道骤然间萧条下来。   棚户区大多数青壮年都靠卖苦力、打短工或到街市各家铺子里做学徒为生,这时候也变得更加窘迫,生计难以维持。   诸事都是休戚相关,街市的各种铺子,生计都要比以往差了多少,周健雄他们接下这家铁匠铺,也没有什么生意上门,这个状况持续有两个多月了,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的。   人心也躁动不安许久。   徐武江他们夺得歇马山后,就想派人到街市来招揽人手,最终还是顾忌太明目张胆才作罢。   柳琼儿也曾怂恿徐武良将周健雄三人拉去金砂沟,却是徐武良犹豫,不想贼兵昨日血洗仲家庄,周健雄这些人听到消息后便先按捺不下去了。   这些人既然心思浮动,已不再安分,毫无疑问是直接都招揽去金砂沟啊。 第八十章 我意任孤行   “你们这些混帐小子,毛长齐的都没有几人,竟然都想去投贼入伙!虎头寨昨日做那么大事,是声势极盛,但你们知不知道树大招风,官兵进剿,必然先打虎头寨,你们这时候去投,却不是要被推到前阵去挡官兵的枪林箭雨?再者说,你们都去入伙,你们的家人怎么办,你们想过这事没有?”徐武坤环顾左右问道。   “官兵那熊样,有甚好怕?再说了,大伙儿都没有活路,再拖下去,都要活活饿死人了,哪里顾得了那么多?”殷鹏提了系在腰间的草绳,无谓的说道。   他是性情急躁的青年,年岁与徐心庵一般大小,葛癞子当初来铁匠铺闹事,他就急吼吼想揪住人要打,这会儿有什么话,也是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徐武良与我已在金砂沟树起杆子,你们为何要投别家?”徐武坤问道。   “师父(良叔、徐铁匠)在金砂沟入伙了?金砂沟是哪家势力,怎么以前没有听说过?师父他怎么一声不吭离开淮源,跑去入伙了?我咱师父的身手,在金砂沟混上当家头目了没有?”   听徐武坤这话,殷鹏等人就像湖泊被巨石砸出滔天波澜。   众人惊讶之余,围住徐武坤,像打弹弓似的抛出来一堆问题来。   周健雄最受徐武良看重,心思也要稳重、细腻些,问道:“那个葛癞子是不是我师父所杀,之后被唐家查到蛛丝马迹,才不得不从淮源逃走,去了金砂沟落草?”   “恁多话,我要怎么回答你们,你们有人认得我徐武坤不?”徐武坤问道。   “锦尾鼠坤爷?看着脸熟,刚才没敢认。”有人说道。   “你们认得我是谁吧?”徐心庵插嘴问道。   “你是旋风枪徐心庵?不是都说你们有兵服不穿,跑去投虎头寨了,怎么又跑到金砂沟另立杆子了?”殷鹏问道。   “我听人说他们投虎头寨被赶了出来……”有人听到风声更多一些,小声的纠正殷鹏说道。   “屁,虎头寨那鸟样,值得爷去投?”徐心庵啐了一口,但对别人称他“旋风枪”甚是满意,指着被五花大绑的瘦脸汉子,说道,“我们是被人害、不得回军寨,不得已才在金砂沟立了杆子。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你们真要打定主意随我们落草,那现在就将这货带去院中杀了,然后带上家人,即刻就去金砂沟!”   既然落草为寇,那就得有规矩——徐心庵叫周健雄、吴良生、殷鹏等人将瘦脸汉子押去后院杀了,便算是他们交过投名状了。   周健雄他们刚才满心兴奋要去落草,但这会儿真叫他们杀人,又都犹豫起来。   “虎头寨树大招风,又做出这等残暴之事,不要说官府会来进剿,天地也不会饶他们。我们金砂沟却是要做义贼,以往也被虎头寨的贼人害过,杀了这厮,算是替天行道。”徐武坤看出这些人的犹豫,这个并不叫他感到意外,循循善诱道。   都说利器在手、杀心自起。   听徐武坤这么说,周健雄等人容易接受些,便押着瘦脸汉子往后面的院子里走去;他们也是非常懂规矩的,一人一刀,往这瘦脸汉子身上捅出十一道血窟窿出来。   徐武良照顾自己三个徒弟,将铁匠铺交给他们谋生,周健雄、吴良生、殷鹏三人除了起早贪黑过来经营铺子,但他们的家人却还住在外面的窝棚里;平时将后面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却空在那里。   现在光天化日,也不能直接将尸体拖出去丢掉,暂时丢柴房里,将门窗关紧,防止血腥气飘散出去——   周健雄等人都是后生,考虑他们未必能立即说服家人从淮源撤去金砂沟,正与徐怀商议,要将他们随身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碎银拿出来,让诸人分回去谎称应募去玉皇岭做工,这时候外面传来哔哔剥剥的扣门声。   众人都有些惊慌,担心虎头寨藏在街市的其他同伙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找上门来。   “吴良生,你去看谁在外面!”徐武坤吩咐其他人都躲房里,他与徐心庵、韩奇手持利刃,盯住院中,示意吴良生去打开院门。   徐怀不动声色的走到院中一棵老槐树之后。   真要是虎头寨的眼线找上门来,他们还得想办法将其杀掉。   “师父!你怎么也来了?”吴良生从门缝里窥出去,俄而惊喜的打开院门,将徐武良以及戴着斗笠遮住大半张脸的徐武江迎进来。   “什么叫也……谢天谢地,琴斋那里没找到你们,果然在这里找你们——你们还没有去做什么叫人措手不及的事情吧?”徐武良看到徐怀、徐武坤等人从树后、屋里走出来,仿佛惊弓之鸟的问道。   潜伏在军寨外的眼线拿着徐怀他们所写的短信,清晨才赶回去,徐武江当时也在狮驼岭,得知徐怀昨日直接从仲家庄附近潜去街市,当即便与徐武良动身往淮源街市这边赶过来。   “我们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过来拉周健雄他们去金砂沟入伙。”徐武坤走到廊前笑道。   这时候周健雄、殷鹏等十人才从屋里走出来,徐武良有些急眼了,朝徐武坤瞪眼看过去:“你这不是害他们吗?”   落草为寇不是什么轻松事,平时日子艰难,案发头颅落地。   徐武良一直以来怕拖累周健雄等人,即便柳琼儿明里暗里说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应声。   他这时却不想除了周健雄、吴良生、殷鹏算是正式拜他门下的徒弟不说,连跟过他学过几天脚拳的后生,也被徐武坤找到七八人。   “我们要不是凑巧赶过来,这几个混帐家伙就要投虎头寨去了!”徐武坤笑着解释道,招呼徐武良、徐武江在台阶前坐下来,将贼兵血洗仲家庄在淮源引发的人心躁动,细细说给他们听。   徐武江、徐武良听到徐怀潜来淮源,就急冲冲赶来,还没有细想仲家庄惨遭血洗会诱发怎样的连琐反应,听徐武坤这么说,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没想到风潮涌起,形势发展竟然会如此的迅猛、如此出人意料。   事已至此,徐武江、徐武良也将随身所带的碎银子掏出来,分给周健雄等人,让他们以雇工的名义,哪怕是骗,也是要尽快将家人都骗去狮驼岭。   淮源此时兵荒马乱,有人从西边逃难过来,有人离开淮源或去信阳或藏到乡下,周健雄他们与家人这时前往狮驼岭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只是要防备着虎头寨还有人潜伏左右。   徐武江、徐武良这次赶过来,还带了两名人手,便着韩奇与他们暗中照应这一切,以防有失。   “要没有其他事,我们是不是先回去了?”徐武江席地坐廊下,问徐怀。   “十七叔既然来了,敢不敢带这具尸体去见邓珪?”西厢房打开门扉,徐怀指着那具尸体问徐武江。   “你疯了,这时候去见邓珪,不怕他将我们骨头都拆下来卖掉?”徐武坤拍着额头说道。   “虎头寨早就有人潜伏到街市,暗中在柳条巷、棚屋区等地拉人入伙,说明郑恢这人对血洗仲家庄会造成怎样的影响非常清楚,甚至可以说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所为——也就是说,郑恢不可能放过军寨不打,”徐怀说道,“事实上,现在风潮已起,人心躁动,即便邓珪拿了王禀相公的首级跑去找郑恢求饶,郑恢也没有办法收手了。所以说,邓珪在这时候是没有退路的:军寨在,他在,军寨亡,他亡!”   “你是想说服邓珪跟我们联手?这怎么可能?”徐心庵难以置信的问道。   “只要今明两天,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再在白涧河以西,血洗一两家寨子,再从各地拉拢成百上千的青壮跑去入伙从贼,诸大姓宗族敢不敢将族兵寨勇交给邓珪去平寇?要是召集不来乡兵,邓珪手里仅有百余心思动摇的武卒,他还想守住军寨,那任何一根稻草飘到他眼前,他都会伸手去抓!”   那一小段闪现的文字记忆,太过虚无玄奥,徐怀只能跟徐武江说他急着赶来淮源的另一层意图。   其实在他刺杀郭曹龄之后,邓珪被继续摁在淮源巡检使的位子无法挪身,这也注定一直以来想左右逢源、脱开干净的他,处境越来越窘迫。   邓珪乃是武举出身,处境再难,都很难直接拉拢过来,但邓珪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为了守住军寨,会不会虚与委蛇与这边暗中媾和?   徐怀觉得邓珪是聪明人,能看得懂形势已经恶劣到什么地步了,应该知道怎么做,但关键还是他们这边的选择,要不要更积极主动一些,而不是像以往计划的那般,死死龟缩在玉皇岭、狮驼岭不出来。   “我们插手,也就只是一根稻草啊!”徐武江摇头苦笑道。   徐怀对邓珪的判断,他是认可的,但整件事不是他赞不赞同,而徐武富、徐武碛那里一定会强烈反对。   拿徐氏嫡支子弟,去跟短时间内极可能会膨胀到数千之众的贼寇死拼,也许直接拿刀架到徐武富的脖子相逼迫,可能性要大得多。   不难想象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等人一定会坚决反对,歇马山、金砂沟两边加起来,才有多少能战之人?   徐怀知道劝徐武江拿几十人去跟短时间内极可能会膨胀到数千之众的贼军血拼,太强人所难了,他闭目想了片晌,睁开眼,郑重而平静的跟徐武江他们说道:   “我决定留在淮源,不回金砂沟去了。倘若我不幸战死,你们要认柳姑娘这个三寨主!” 第八十一章 风乱新寇至   徐武江见徐怀犯起倔性子,竟然要独自留在淮源镇上,站起来急躁的问道:   “你这是又为哪般?军寨多你一个,又有何益?”   “军寨里虽然仅有百余武卒,但军寨小而坚,将卒又皆各家选派精锐,仅仅是缺了与贼敌血战的血勇之气罢了,”徐怀淡淡笑道,“所以我这样的莽货,这时候站出来,还是有点用处的。再说了,所有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能置身事外……”   “这些事与你何干?你别胡闹了!”徐武良、徐武坤都急得要翻脸,站起来发急的扯他的衣衫,叫道,“你与我们回去,或能劝徐武富同意出兵策应军寨,你一个人,管个屁用!”   虽然徐怀也不觉得他要为桐柏山这时的恶劣局面负责任,但脑海闪现的神秘记忆又不能说出口,只能拿这样的借口来说服徐武良、徐武坤同意他的选择。   说实话,要不是昨日突然闪现这段记忆,他不会冒这么大的险去助邓珪守军寨,但要是在不久即将到来的建和元年,中原都将陷入惊天动地的大祸乱中,徐怀不觉得他还应该徐徐图之。   徐武江、徐武良、徐武坤他们的强烈反对,徐怀能够理解。   贼兵虽众,短时间还会进一步膨胀,但到底是乌合之众,兵甲也不可能多精良。   玉皇岭的防御体系正快速加强中;而贼兵越发凶残,徐氏族人保家护寨的意志也将会越加坚定。   只要叫贼兵在玉皇岭前吃几次大亏,即便是郑恢在幕后操控一切,也很难说服其他贼众不计伤亡损失就盯着玉皇岭及徐氏一家往死里拼杀。   其他贼匪凭啥一定要啃鹿台寨这块硬骨头啊,难道软杮子不香了?   所以,徐氏据玉皇岭诸寨以守,未必不能坚持到朝廷调大军进剿之时。   然而昨日闪现的那段记忆,预示在不久的将来,整个中原都将陷入大祸乱,他还能徐徐图之吗?   即便他这时候随徐武江他们退去玉皇岭,坚守一两年之后等到朝廷组织大军进剿,本质上会有什么改变?   徐武江跟他们到时候不是还得藏头藏尾,不敢暴露身份?   徐武富到时候就不会千方百计的想办法解除他们对整个徐氏的捆绑?   在没有外部危机之后,徐武富到时候先举起屠刀、来搞个“大义灭亲”,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甚至到时候徐氏内部的斗争会变得残酷、血腥。   更关键的一点,此时不积极去做点什么,任贼兵肆虐,令无数青壮死于战乱或因战乱导致的饥荒、疫病,在真正的大祸乱来临之时,桐柏山里应对大变局的潜力,将被提前耗尽。   “我没有胡闹,你们且耐心听我解释,”徐怀耐心说道,“此时想说服家主以及徐武碛等人与邓珪合作,全力助守巡检司军寨,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甚至心庵他爹、苏老爹都会极力反对。但你们想想看,要是军寨不守,贼众毫无顾忌渡过白涧河,徐族在玉皇岭想要支撑到朝廷调派大军来援,打算死伤多少人?一千,还是两千?”   徐怀捡来一根树枝,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勾勒出淮水、白涧河、玉皇岭的地形,继续说道:“……军寨不失,即便贼众可以从中部浅滩越过白涧河去打徐族,但绝对不敢用全力。同样的道理,十七叔你们回去后更积极的备战,军寨这边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天,便能令贼众瞻前顾后,进退失据!”   “这些征战之事,你也只是妄自揣测。”徐心庵也不想徐怀冒险去军寨,除了邓珪人心难测、有可能刚见面就会对徐怀不利外,大股贼众真要围攻过来,守住军寨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十七叔当知道我不是纸上谈兵。”徐怀盯住徐武江说道。   虽说徐怀将一切都推到柳琼儿的头上,但障眼法只能瞒过徐武富、徐武碛以及徐灌山、苏老常等人——毕竟他们接触徐怀的机会也少,想要破除以往对徐怀的固有印象很难。   徐武江当然不会轻易就被瞒住,只是有时候觉得徐怀年纪太小,于武道还有很大的精进空间,不出头担事也是好事。   见徐武江沉默起来,显然是被徐怀说动,徐武良、徐武坤同时说道:“我们与你去军寨见邓珪。”   “不用,军寨之内有卢爷在,我与他相互照应,除非军寨被攻破,要不然还没有谁能在寨墙之上杀得了我们。而你们也很清楚,军寨武卒里实不缺好手——十七叔,你真就以为其他节级不如你,而人数更多的十将里,就没有几个能打得过心庵、四虎的?关键是有没有人能帮邓珪,将他们的斗志给激发起来,”徐怀说道,“而金砂沟能不能在十天半个月内,拉一小队能战的人马出来作为策应,武良叔、武坤叔,你们不能缺席!也不单单是金砂沟要拉一小队人马出来,你们不回去,十七叔他势单力薄,没人帮着说话,很难去说服跟家主、徐武碛他们的!”   徐武良、徐武坤不放心徐怀一人去军寨,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在理:   要积极备战,甚至要在关键时刻将人马拉出来作战,不仅仅要在徐族内部对抗徐武富、徐武碛等人,而歇马山这边徐灌山、苏老常都是相对保守、心志不坚定之人,极可能都会站起来反对。   “我意已决,你们也不要想能捆我回去金砂沟去,这事就这么定了,”徐怀振衣立起,捧刀于胸前说道,“你们撤回玉皇岭之前,留一辆马车给我,我带这具尸体去见邓珪!”   ……   ……   周健雄等十一户家人都要去玉皇岭,即便有雇工这个借口,还有好些家人不愿意丢下那些残破不堪的窝棚走人。   好些人就想着家里的壮劳力,可以借这个机会樊上徐族的关系,到玉皇岭做工赚钱粮,老弱妇孺则留下来守窝棚;生怕都走了,在桐柏山里连最后栖身的一席之地都被人夺走。   一直拖到午后,还有五户家里老人都执拗的要留下来,这节骨眼上也不能将他们强行绑走,真是急煞人也。   只能是其他人随徐武江他们先去金砂沟,周健雄、殷鹏两人决定暂时留在柳条巷。   一来为在形势进一步恶化时再考虑强将这些家人带走,二来为徐怀进入军寨之中,这边还能有人传递消息。   将晚时分,周健雄、殷鹏二人帮忙套上马车,又将豹爷被插了十一刀的尸体装进马车里,准备让徐怀带去军寨,给邓珪当见面礼——他们不知道这一决策的内幕,心里疑惑,也是照徐武江、徐武良的吩咐行事。   柳条巷狭窄,又坑坑洼洼,怕尸体从马车里颠出来,周健雄赶去渡口雇船,殷鹏帮着徐怀赶车往前走。   出柳条巷就看到有好些民众惊惶失措的从主街方向逃来。   徐怀拦住一人,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情?”   “有马贼杀入街市!”   “怎么可能?”徐怀大惊,问道,“贼众昨天才血洗仲家庄,白涧河西有军寨,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杀入东岸的街市?”   徐怀腰间挎刀,人又高颀勇健,他怒目瞪眼发问,声音跟雷霆似的,却叫被拦住那人吓得发抖起来:   “马贼从东面杀过来的,直接奔唐家货栈去了,我哪里知道可不可能啊!”   “有多少人?”徐怀问道。   “有二三十人,却不知具体多少人数,他们都是牵马走进街市,到唐家货栈前被两名武卒拦住搜查,突然拔出刀大开杀戒……”   徐怀恍然省得,这伙马贼不是虎头寨、石溪庄或太白顶的,而是听到上千贼众血洗仲家庄的消息后,特地赶到兵荒马乱、几乎不设防的街市来趁火打劫的。   徐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放开那人往远处逃走。   他猜到贼众血洗仲家庄,会将桐柏山里十多年的宁静彻底打碎掉,但没有想到形势恶化会这么快。   仅隔一日,不仅周健雄他们受人唆使,迫不及待的想要去入伙,连别家山寨竟然也这么快就出山来抢第一桶金了。   街市之中,确定会有大笔钱财可供劫掠后快速逃去的,就唐家货栈这几家兼放贷及经营大宗商货的铺子了。   即便唐家货栈对唐家,比悦红楼还要重要,也常年都有二三十名庄客在铺子后的院子里玩刀弄枪,以防有人上门闹事;加上铺子里管事、掌柜、伙计以及搬卸货物的力夫,有时候可能会有上百人在。   不过,这伙马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杀过来,徐怀不觉得唐家货栈那些看着凶悍的护院庄客,在仓促之间能抵挡得住。   而这些马贼是奔唐家而去,徐怀还犯不着为唐家出头,他与殷鹏不急不慢的牵拉着马车,往主街那边缓缓走去…… 第八十二章 杀人算赏钱   主街有各家铺院,也有税监院子,这时候警钟也从那个方向“端端端”敲响起来,叫往外围逃跑的民众越发慌乱起来;还有好些人都是昨日夜里从仲家庄逃难过来的,这时候犹显得仓惶狼狈,如丧家之犬,闻风丧胆。   徐怀走到主街附近,从巷子里看出去,石街上的人已逃得稀落,却也有不少人从巷子里探出头来看热闹。   远远就见唐家货栈前有七八名或满脸横肉、或刀疤纵横、或削瘦狠戾的贼人骑着高头大马,一面监视街市左右的动静,一边看护停在铺子外的二十多匹骏马,其他贼匪已杀入铺院里了。   桐柏山的贼匪没有阔到一人两骑,看马匹数量,可以预估这次突然闯进淮源抢掠的盗匪仅有三十四五人。   此时除了两名军寨武卒之外,还有三人躺在石街血泊之中抽搐着,还能看到鲜血从他们的脖颈处汩汨流出,不知道因何被这伙盗匪所杀。   军寨武卒渡河巡防街市,通常由十将或节级率十到二十人为一队。   今日这种情况,怎么也得是一名节级率二十人队在东岸盘查、维持秩序才算正常,监税这边也会有三四名厢兵当班。   然而这时除了两名横死石街的武卒外,徐怀看不到其他兵卒的身影,想必藏在某条巷道或铺院里,不敢在增援从西岸渡河赶来之前,围杀这股凶悍的匪寇。   而五六百步长的主街两侧,铺院大多是诸大姓宗族的生意,平时理应都有数名或十数庄客护卫,但这时徐怀却见各家铺院都紧闭门庭,都一副各扫门前雪的姿态。   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等贼酋还没有领贼兵大举袭来,但仲家庄惨遭雪洗的阴影已经笼罩住桐柏山的上空,叫大姓宗族都人人自危起来,不敢去招惹这伙来历不明的盗匪。   没有强势人物站出来主导,所谓实力强悍的宗族势力,在更为凶残的贼众面前,还就是一盘散沙啊!   “你在巷子里守着马车,我到前面看看去!”徐怀吩咐殷鹏说道。   殷鹏以前没怎么接触过徐怀,但知道他是徐族这个赫赫有名的憨货,也不知道他这时候想去干啥,前面有什么好看头的?   不过,他今日新入伙,他师父徐武良以及大杆子徐武江,都吩咐他跟周健雄留在淮源都要听徐怀的号令,这时候也只能闷声应是。   徐怀走对石街对面,推开郑家肉铺半虚的木门,示意凑头在门隙旁的郑屠户以及青皮陈贵往里让一让:“我来借个地看热闹!”   “你不是回玉皇岭了?”郑屠户吃惊的问道。   这年头肉铺户所执看上去是贱业,但淮源镇上比郑屠户地位显贵的还真不多,消息却是要比周健雄这些真正的破落户灵通多了。   他听人说潘成虎前些天袭扰鹿台寨,徐氏有个武勇过人的莽货在寨前杀死十多名贼人,大姓宗族都羡慕徐氏命好,竟然有这么一个不知死活却又身手强横的憨货可以任意差遣。   郑屠户在徐怀手里吃过亏,猜想传闻应该有几分真实性,却不想这时候在淮源还能再见到徐怀。   “有人着我送一份贺礼给邓郎君,却不想遇到这事。”徐怀指了指对面巷子里的马车,跟郑屠户说道。   “你倒是不……”郑屠户还想说徐怀不傻,知道这时候要避一避风头,但想到这不算好话,怕这憨货听出味来,又要勒索自己,将下面一个“傻”字强咽下去。   税房院子里的警钟还在端端敲响着,但西岸的援兵出军寨渡河过来需要时间;更关键的是百余武卒赶过来,真能围杀近三十名骑御快马的悍匪?   心惊胆颤藏在各铺窗门之后看热闹的人,心里这时候直打鼓。   不一会看到二十多贼人从唐家货栈里昂然走出,或拎或背各种沉甸甸的包袱,看他们浑身浴血的样子,也不知道闯入货栈后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财物,但看他们出来便骑上马,在马背上提溜着缰绳往渡口方向张望,片晌后又一窝蜂的往石街东道驰去。   众人心里都懈了一口气,心想这些杀星终是要走了。   “老鸦潭的大杆子郭君判!却不是虎头寨的人……”   贼众策马走到郑家肉铺前,却不知怎的停了下来,郑屠户见多识广,认出为首那名满脸枭悍、一道刀疤贯穿整张瘦脸的大胡子贼酋,倒吸一口凉气的压着声音惊呼起来。   徐怀在淮源识得的人,肯定不如赵屠户这些老泼皮、老地头蛇。   山寨势力要打听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红货出手,乃至绑了肉票,需要有人居中说项谈赎金的事情,赵屠户这类人更受欢迎。   徐怀微微眯起眼睛,盯着背负大弓、腰挎长刀的郭君判,他却也听说过这人善射的声名,一时也猜不透这些人为什么停在当街不走了。   见三十多贼人在长街小声议论着,很快就见他们脸上的笑容骤然猥琐起来,随着老鸦潭贼酋郭君判带着二十多骑先往长街东道驰去,余下六七骑却往西首折返,片晌后就见这几人策马朝悦红楼的大门径直撞过去。   也不知道是悦红楼的门庭远不及货栈坚固,又或者贼众早就窥得悦红楼里的人虚掩门庭窥外面的动静,院门当即就被两匹骏马直接撞开,数贼挥砍长刀直闯进去,有数人逃出来像血葫芦一样,当街惨叫。   徐怀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些贼人闯入唐家货栈抢了钱财不说,还跑去悦红楼里抢女人?   唐家在街市的产业以货栈及悦红楼为主,但护院主要集中存有大量钱货的货栈这边。   悦红楼这边除了大大小小的姑娘、红倌儿外,主要是服伺花客的小厮、丫鬟、鸨婆,即便有几个护院以防有人闹事,但谁能想到马贼会跑到悦红楼这种地方抢女人?   片晌之后,就见六骑从悦红楼驰出,每一人前都拿绳索摁绑住一个女人摁在马鞍上。   “日!穿红衫裙的那个是田燕燕!”陈贵在郑屠户身后直咽的口水的说道,“老鸦潭的这些贼人却真是会挑好货色,或许早就有眼线盯住街市的动静啊!”   “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后,田燕燕便成为魁首,卖艺不卖身,虽然价没有柳琼儿高,但跟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喝喝茶见上一面,就要一两纹银,跟抢似的——她们打死都没想到真正遇到贼祖宗郭君判吧!”郑屠户也直咽唾沫。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娘哪点不如这小婊子货,叫你看一眼就咽口水?”郑屠户他家婆娘醋意大发,压根不管这时候是什么情况,肥腻的巴掌就往郑屠户脸上招呼过来,“你口口声声说我当家太辛苦,要找个人服侍老娘,你丫的是不是想着讨房小的回来气死老娘!”   郑屠户畏妻如虎,下意识躲闪,不想却将虚掩的木门撞开,一个踉跄没有收住脚,直冲到石街当中,将从悦红楼抢得女人出来的六名贼兵挡住。   郑屠户傻了;还在肉铺子里的陈贵跟郑屠婆娘也傻了。   六名贼骑也傻了:他们闯入长街都有一炷香的工夫,杀伤杀死二三十人,没有想这时候竟然跑出一个有匹夫之勇的跑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   “误会!贼爷爷,真是误会啊!”郑屠户“啪”的一声跪石街上,磕头求饶。   这几名悍匪哪里会管什么误会,又哪里会在乎多杀一个满脸横肉,看上去比他们还不像好货的家伙,“竟然还有不识好歹的挡我们的道!”当前一贼狞笑着将身前的女人扔下马鞍,拔出刀来,便举刀纵马朝郑屠户冲过来。   “好胆!”   这贼人听到身后同伙大叫,拧头却见一道身形,快如像抛石弩掷出来的石弹,从那门洞里猛然扑跃出来。   贼人眼瞳猛然一敛,都很难想象寻常人一个扑跃,能有如此之强的气势,要不是他彪勇擅斗,仅仅是凭借下意识去闪躲,却正好将左腋的要害都暴露出来。   而这贼人眼瞳瞥着来人连刀带鞘还握在手里,心里只是轻蔑一笑,果然又是一个逞匹夫之勇的蠢货,没事跳这么高有屁用,他狞笑着猛然拧过身,平举大刀朝这蠢货胸腹横斩过去。   徐怀嘴角微微一笑,在贼刀横斩过来,他腰腹筋肉猛然一收,身形在那里一瞬间滞停在半空中,险之又险的避开那一刀,而他左手刀同时难以想象的快速拔砍而出,如一泓水光晃过眼前。   徐怀在长街前站定,慢悠悠的将碍手刀鞘扔到一旁,回看傻眼的郑屠户:“郑屠,你说杀一贼可得十贯赏钱,不是诓我?你且帮着算算我今日能得几贯赏钱,你要是算错,我拆了你的骨头、日你老母!”   郑屠户还撅屁股趴石街上,这时候才看到刚朝他挥刀过来的贼人,齐腰断开,两截身体“扑通”分从马背两侧摔下来,肚肠流了一地。   “啊!”郑屠户受了刺激,像女人一样尖叫起来。 第八十三章 当街刀问贼   徐怀平静的看着两截尸首肚肠流出。   郭曹龄的刀虽然最终在他面前没有机会拔出,但长刀拔出鞘的那一瞬时,徐怀也感受到非同一般的威势以及如针刺背的危机感。   刀枪技击之术到一定境界,基本上都是一法通、诸法通。   即便有什么窍门,也是在筋骨肌肉的精微控制上。   徐怀这段时间闲在金砂沟,时时琢磨这拔刀斩的微妙之处,也花了一番功夫苦练,威势果然能叫他满意。   “哪来的莽货,敢来送死!”   后面两名贼人吼骂着,他们看阿牛莽鲁轻敌惨死,心头也是惊悸,但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这一幕也只是越发激起他们胸臆间的残暴,当即都将捆绑手脚的女人从马鞍抓起来,直接扔到石街。   听着“扑通”两声闷响,便知这两个女人丰腴肉厚。   不过,现在不是考究这个的时候,徐怀眼眸像鹰隼一般微微敛起,盯住这两贼拔起的长刀。   老鸦潭贼众主力已经策马驰到百余丈外的长街东首,徐怀正是看中这六名贪色贼兵从悦红楼各抢夺一个女人摁在马鞍上不利骑战,才毅然站出收拾这些狂贼,叫他们知道淮源并非无人之地。   街西已经有武卒从河滩渡口冒出头来,但还不敢冲过来。   邓珪刚破溃潘成虎所部贼众,还是有些余威的,后面三名贼人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将挣扎惨叫的女人扔下马,觉得有两人上前收拾这些莽货应该足够,厚宽的手臂抓住马鞍上女人臀腿,叫她们不得再挣扎。   徐怀眯着眼睛,见仅有两贼将女人扔到石街策马冲杀过来,心里更是一笑。   两贼驰骋山野,骑术都佳,左首那贼几乎是眨眼间就将速度提了上来,相距三四丈时,双腿夹紧马腹,人从马鞍上虚立起来,徐怀很清楚知道此贼下一步就会往上拉拽缰绳,迫使跨下骏马抬起前蹄朝他当胸猛踹过来。   这样的围杀战术,徐怀在鹿台寨前就见识过一遍,但那时有六人朝他围杀过来,都等着他朝一侧仓皇闪躲时露出空档。   他当时避不能避,只能不顾消耗的以肩锤撞开奔马。   然而这时候仅有两贼朝他杀来,另三贼手都还抓的女人臀腿,似乎还很享受那里的肥软丰腴,神色说不出的猥琐狰狞。   在马蹄携千钧之势蹬踏过来,徐怀身形猛然往一侧缩进,极速之间闪开尺许距离,差之毫厘的避开马蹄,同时横刀格住贼人从上方挥砍过来的长刀。   伏蟒刀看上去最不讲究身形的灵活轻跃,对敌时甚至会显得拖泥带水,这主要是军阵之中、战场之上,不需要这些,但不意味伏蟒刀对身形步法的控制要求,真就弱了。   伏蟒刀对身形步法的要求,实则上更为严格。   横斩、拖刀斩、鞭肘势、扑刺、攒刺、鹰啄势、三步虎扑杀,又哪个不是利用相应的身形步法相配合,去更精准的调整、控制全身以及特定部位的筋骨,以激发、鼓荡更强劲力?   徐怀天生骨健筋长,习武一旦迈入正途、登堂入室之后,他对筋骨的精微控制,从天赋上都要远远优于常人。   这也决定在接敌瞬间,他能做出更为诡异、出人意料的格杀刀势来。   徐怀身形猛然往右侧一缩,举刀格挡左首那贼挥砍,他身形不可避免会暴露在右首那贼的长刀前。   就寻常武者而言,甚至往右侧闪躲的惯性,也没有办法说止就止,通常会将右侧的腰腋往外扭出,才能卸掉这股冲力。   然而右首那贼挥砍出自以为是的必杀一刀之时,徐怀的身形骤然的生生顿住,避开贴着腰腋而过的一刀,长刀又迅疾从右腋往后斜刺而去,挡住左首那贼的第二次快速挥砍。   徐怀当然有机会快速再斩杀一贼,但他不知道武卒敢不敢以最快的速度围杀过来,也不知道长街东首贼众主力会不会快速驰援过来,他得收着点,当下以格挡、闪避为主。   好在两贼断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错身而过,左首那贼没有立刻勒马掉头,而往前多纵马走出十数丈,以便有足够的空间将速度提上来;而右首那贼自恃身手强横,弃马持刀,径直朝徐怀杀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将眼前这脸带稚气的莽货解决掉。   徐怀即便有意收着点,也不可能任两人步骑配合好之后,放手夹攻过来。   看左首那贼距离拉开,右首那贼举刀斩来,徐怀不再格挡,身形微微跃起,举刀以更为凌厉的重斩力劈而下,瞬息之间,以快逾电光石火之势连斩四刀,第五刀斜撇过去,断其持刀手腕,接着一个斜刺刺穿其胸口,又猛然收回刀来。   这时候左首那贼才纵马杀至,徐怀鼓荡腰椎筋骨,身形在瞬时侧扭过去,险险避开奔马与挥砍而来的长刀,持刀以雷霆之势从左腋反刺而去,然而滞步握刀,平静看着战马遏制不住前冲之势,自行将整个侧腹抵住刀刃往后拉开四尺余长的大口子,肚肠混着马血流趟一地。   “我的腿!”那贼摔倒在地,却发现左腿被破开马腹的利刃割断,惨叫起来。   徐怀上前抓住那人头颅,一刀将其脖子抹断。   颈后劲风暗生,徐怀反跨一步,身形强扭之下,以横身掌的甩劲带动长刀,精准无比的将射至颈侧的羽箭斩落,却见贼酋郭君判远在两百步外倚马手持长弓震惊看过来。   徐怀没想到郭君判这张长弓在两百步外,还有如此威力,心想怕是没有三四百斤的气力都没有办法将这张大弓拉开。   郭君判则震惊于徐怀背对自己,竟然还能如此快速、准确的以刀击箭。   “殷鹏,将马车拉出来!”徐怀大吼道。   徐怀手持直脊长刀屈蹲,仿佛孤狼静立在草丛深处,警惕长街前后的劲敌,但他依旧没有躲入肉铺以避夹攻的念头。   殷鹏还算机敏,知道贼酋持大弓于后,徐怀不可能放手斩杀被堵在石街以西的另外三名马贼,飞快将马车从巷道里拉出来,横在长街之上,不仅挡住贼酋郭君判的视野,也挡住西街三名马贼策马往东纵逃的口子。   “杀!”   几乎是眨眼间的工夫,三名凶悍马贼毫无挣扎余地的死在徐怀刀下,军寨武卒主力这时又渡河来援,藏在两边铺院里观望的庄客、护院、武卒再胆怯,也知道抢出来痛打落水狗。   十数道身形从左右门洞里杀出,另外三名马贼都没有挣扎的余地,便死于乱刃之下。   贼酋郭君判见邓珪亲率军寨武卒渡河过来,又不知那莽货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武勇竟恐怖如斯,哪里还敢多作滞留,当即跨上马,带着余寇往东面的群岭驰逃而去。   “殷鹏,将这三具尸首搬上马车,好一并找邓郎君换赏钱!”徐怀捡回刀鞘,坐街旁石墩子上,指挥一脸见鬼似的殷鹏,将他斩杀的三贼尸首搬上马车。   除了将两匹好好端端的骏马牵过来,徐怀要殷鹏不要忘了将散落的三柄长刀都捡回来。   两边铺院里的人,这时候陆续走上街来。   徐怀浑身浴血却是其次,一贼穿胸而死却要算是好看的,一贼断胫抹脖也不算难看,一贼竟然被狭长的直脊刀斩成两截,与被破腹肚肠流了一地却还在抽搐的骏马倒在一起,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头皮发麻,谁有胆上前来?   都站在两侧小声议论:   “这是徐氏那杀胚?”   “听说歇马山的贼众,在鹿台寨前,被他杀了十多人,还以为是徐氏胡乱吹嘘,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这里不是有问题吗?”   “这里有问题,跟能杀人有什么关系?我看就是他这里有问题,才敢这么杀人的,你们没看见他站奔马前那愣傻样,寻常人怎么可能不怕?”   “小爷肚子饿了,郑屠户,你拿只肥鹅过来,等从邓郎君那里讨得赏钱,一并还你。”徐怀转头看向坐在门槛上惊魂不定的郑屠户喊道。   “陈贵,快给徐爷拿只肥鹅!”郑屠户劫后余生,从门槛上爬起来,见陈贵目瞪口呆到失魂,他自己拿荷叶包从熟肉案上包好一只肥鹅给徐怀递过来。   徐怀扯下一条鹅腿啃起来,其他叫郑屠户捧好。   邓珪、晋龙泉、唐天德在数名武卒的簇拥下走到近处。   看到殷鹏正将半截死尸拖上马车,唐天德想到当初率队赶往鹿台南寨捉人的情形,禁不住心惊肉跳的想,要是当时跟这杀胚动手,自己会不会也有可能被斩成两截,连全尸都没有?   “有人拿十个铜子,叫我送一份贺礼给邓郎君,”徐怀歪着脑袋看向邓珪,说道,“还说我留在军寨里,每杀一名贼寇,便能找邓郎君讨十贯赏钱,这事可真?”   邓珪盯住徐怀,步卒最怕立足不稳被骑阵冲击,因此他们渡过河先急着整顿阵形,却是将刚才那一战看在眼,他长吸一口气,说道:“确有此事,你要留在军寨?”   “不去。”徐怀摇头道。   “为什么?”邓珪问道。   “这贼寇忒难杀,杀得我直喘气,十贯赏钱太少,得涨价。”徐怀说道。   “你说多少?”邓珪问道。   “十一、十二……”徐怀掰着手指头,反复数了好一会,才很肯定的说道,“一颗头颅得换十七贯钱——而且你不能让别人跟我抢,刚才就被人抢走三颗头颅,真是气死我了!”   “这三名贼寇,是被你截住,虽然最后非你出手杀死,但论功要算你一半,可抵二十六贯五百钱——而只要守住军寨,只要我有命在,你所有的杀贼赏钱,我怎么都会帮你讨过来!”邓珪说道。 第八十四章 怜香惜玉人   悦红楼管事唐令德这会儿带着六七人走过来,将摔得七荤八素,还被绳索捆绑手脚的姑娘们扶起来,想着带回去。   “日你大爷,你们想做甚?”徐怀怒吼道,提着刀站起来,朝唐令德怒目看去。   “……”唐令德吓了一大跳,忙过来给徐怀赔礼,说道,“多谢徐爷救下我悦红楼的姑娘,谢银容后捧上。”   “日你大爷,啥悦红楼的姑娘?”徐怀一口唾沫吐石街上,瞪眼问道,“这些姑娘是马贼从悦红楼抢的,要是没人拦着,是不是已经归马贼了?而小爷我再从马贼手下抢下这些姑娘,日你大爷的,这些姑娘是不是属于我的?怎么又变成你悦红楼的?你刚才躲你老母裤裆里吓得直哆嗦,不敢跑出来,这时候却来欺我傻啊!你要拿,就拿一个半走,只有那一个半与我无关。”   “哈……”唐令德愣怔在那里,这算哪门子道理?   他今日已被老鸦潭的郭君判杀得丧胆,这时候可没有勇气跟这杀胚讲道理,便一脸苦涩的朝邓珪以及本家兄弟唐天德看去,让他们跟这憨货讲讲道理。   唐天德耸着肩不吭声。   仲家庄惨遭血洗,邓珪昨夜就召诸大姓宗族的当家人到军寨议事,然而各家都派小猫小狗来应付,谈及出兵出粮之事,没有一家爽利应诺,邓珪气得都踹翻两张长案。   老鸦潭郭君判率寇突袭街市,沿街诸铺院庄客护院加起来一二百人还是有的,却任凭三十多名马贼横冲直撞,最后却是徐怀这憨货站出来力斩三贼,又拦下三贼,谁他娘这时候没事去跟徐怀这憨货掰扯道理?   再说,今天也是唐家损失最惨重,不知道死伤几十人,徐怀算是帮唐家从老鸦潭贼众讨回一些过节,他要站出来说徐怀的不是,别人指指戳戳却也罢了,但是这憨货一言不合就拔刀呢?   “邓郎君啊,这些姑娘都是卖身给悦红楼的,此时为盗匪所劫,当以劫货论,”晋龙泉稍作沉吟,跟邓珪说道,“而以劫货论,徐怀从盗匪手里夺下这些姑娘,悦红楼想要带走这些姑娘,当以身价相赎,要不然就得将身契交出来——邓郎君,你觉得卑职所言,在不在理?”   “晋都头所言在理,还请唐管事,将这些姑娘的身契拿来!”邓珪沉着脸,不善的跟唐令德说道。   今天唐家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主要是其精锐庄客午后护送一批物资回唐氏聚族而居的栖霞山而去。   唐天德午时也主动找他请缨,说要亲自去游说各大姓宗族出人出力。   邓珪怎会猜不到唐天德实是想溜之大吉?   邓珪心有怨恨,而军寨随时会被贼军吞没,他哪里会再顾及唐家的颜面?   “令德,还不遵从邓郎君示令行事?”唐天德忙给唐令德递眼色。   他知道邓珪心里恼恨,要是之前,他料定邓珪心里多半会忍着。   但唐天德再蠢,此时看邓珪的样子,也看得出他的心气似被徐怀这莽货激发起来,怎么在节骨眼上去触邓珪的霉头?   见唐令德转身去悦红楼拿身契,邓珪才转过头来,问徐怀:“现在你能告诉我谁叫你送贺礼来的?”   “那人说邓郎君必会这么相问,要我跟邓郎君讨一千贯钱便说;还跟我说,千万不要写字给邓郎君看,说我字太丑!”徐怀说道。   “……”邓珪眼眸骤然一敛,精芒微露:字太丑?是跟“杀人者楚山夜叉狐”那几个血字一样丑?   郭曹龄是幕后之人指使徐怀这憨货所杀?   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连朝廷命官都杀,还敢叫这憨货过来自投罗网?   “字太丑没关系,可惜我拿不出一千贯钱来,不问也罢。”邓珪过了片晌,有些丧气的摆了摆手,似乎真对幕后之人不再关心了。   看到邓珪的迟疑,晋龙泉、唐天德隐约有些猜想,但他们却不敢、也不愿往深处去想。   说白了郭曹龄遇刺身亡,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他们犯得着因为字丑、字美之事,牵强附会的将刺杀案牵涉到徐怀这莽货身上去?   再说了,此时还是追究谁是刺客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郭曹龄死了,查不到真凶,邓珪是要担责,最严重都有可能削职为民,但要是军寨守不住,邓珪面临的可就不是削职为民的事情了。   贼军都敢肆无忌惮血洗仲家庄了,晋龙泉、唐天德可不觉得贼军会放过据桐柏山要冲、夺之才能真正横行山野的淮源军寨不打。   也恰是如此,诸大姓宗族才急着退守各家坞堡,即便要出兵出粮,也要等到朝廷派剿匪大军进入桐柏山之后再说。   现在派子弟族兵进军寨,跟凶残贼军死拼,智者不为了。   唐天德他是苦无脱身之策啊,但既然无法脱身,他现在是要劝邓珪将徐怀这憨货当刺客拿起来呢,还是先利用这憨货守军寨?   这么一想,唐天德也坦然了,附和说道:“我等粗莽武夫,字丑点打什么紧的?”   徐怀让殷鹏再拖一具尸体扔到马车上,他拿刀割下一颗头颅,算一半功赏,扔到马车里。   徐怀不顾田燕燕三女惨叫连连,又将她们抓起来扔到马车里,这些都是他的战利品无误,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左右民众看得十分热闹,一时都忘了刚才的惊惧跟血腥。   还剩下的三女,徐怀挑了一个年轻漂亮的,跟殷鹏说道:“你要是跟我一起进军寨杀贼,这个就给你当婆娘。田燕燕你不要想了,徐心庵以前老说要攒钱讨一房漂亮的媳妇,等他回来,这个田燕燕得留给他!你看这大屁股,能生养!”   “……”殷鹏看徐怀手里那女孩,也着实漂亮,咽了一口唾沫,却没好意思直接应承下来,直说道,“我随你进军寨,婆娘另说。”   “也好,要是我们以后能赚到更漂亮的,让你先挑,”徐怀转头看向剩下两个姑娘,为难的说道,“剩下半个怎么办,要劈开来吗?”   “呜呜!”两个女的嘴里还被塞着破布,吓得花容变色、呜呜大叫,真怕这憨货一刀将她们中的一个劈作两半。   “劈两半太血腥,你挑一个走,多出的部分,你作价十贯算给别人。”晋龙泉忙说道,怕徐怀这憨货真当街将悦红楼的红倌儿一劈两半。   “……”好些泼皮围过来起哄,“劈作两半更合算!”   “……”徐怀掰手指算了好一会儿,答应过又迟疑的问殷鹏,“听晋都头的,我们没吃亏吧?”   “没吃亏!”老鸦潭的这些贼人也是有眼光的,从悦红楼就抢了六个姑娘出来,怎么可能会差?任一个想要赎出来,少了四五百贯钱怎么得成。   一边等唐令德将诸姑娘的身契拿来,晋龙泉一边很老道的找沿街各铺院的管事,将今日斩杀六贼的赏钱先凑出来。   这赏钱当然不可能巡检司出,州县会不会给赏那是别说,但主街各铺院都是诸大姓宗族的产业,谁要是敢不认这笔钱,以后遇到什么事,就别指望军寨会出手。   不过,这早就成了定规,每家三五贯,很快就将一百多贯赏钱给凑出来。   徐怀拿到七十多贯赏钱,便又将那些尸体从马车里当街扔下去,跟晋龙泉说道:“晋都头最是爽利,早知道我找你讨赏就好,哪里需要恁麻烦?”   “好说好说。”晋龙泉哈哈一笑。   他对徐怀多扔出一具尸体也视若未见,谁知道这具尸体会不会牵涉出郭曹龄刺杀案什么事来,现在多一事远不如少一事。   将尸体都扔下去,挤在马车里的五个姑娘才停下尖叫,但已有两人昏过去了。   ……   ……   徐怀信步当车走到小院前,殷鹏牵马拉车走在后面。   徐怀推开院门,王禀正蹙着眉站在廊前眺望远山,枯瘦的老脸上盛满戚容。   卢雄这时候正从厢房走出来,看到徐怀,惊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卢爷就一点都没有想我过来?”徐怀哂然笑问道。   “玉皇岭好生准备,或能支撑到朝廷大军进剿,你过来作甚?”王禀费解的摇头问道。   “我赌郑恢打不下这军寨。”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卢雄走到院门外,就见穿着一身补丁衣衫的殷鹏拉着一辆马车站巷道里,不见有其他人,摇头苦笑道:“就你们两人,当真能抵什么用?你们快走,这事与你不挨着。”   “听卢爷以往的口气,素来敬重王孝成,我便想,王孝成一人在此,能不能管用?”徐怀问道。   “王孝成若还活着,借郑恢十个胆子都不敢率贼兵来打,甚至都不敢在桐柏山掀风搅浪——你十年后或能比得上王孝成,此时却不成,不要枉送了性命。”卢雄说道。   “卢爷真是没趣,恁的就断定我不如那王孝成?”徐怀摇头笑了笑,跟王禀说道,“我今日决定学一学王老相公,想领略一下‘居庙堂之中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风光。王老相公,你应该没有理由赶我走吧?”   王禀苦笑着朝卢雄摇了摇头,徐怀能做出行刺郭曹龄之举,心志之坚定,岂会为他人劝说所动摇?   这时候探头看殷鹏将马车拉到院门前,王禀好奇的问道:“这位小哥是谁?”   “殷鹏是武良叔在柳条巷收的徒弟,答应随我进军寨,只要我帮他讨一房婆娘。”徐怀说道。   “我没有这么说……”殷鹏还是能猜到小院这两人是何等人物,缩手缩脚站的那里,都不知道手脚要怎么摆。   “徐怀,我就知道你会过来,爷爷、卢爷还偏说我胡思乱想!”王萱早听到徐怀的声音,天热她在房里就穿一件小衫,这会儿又多穿一件褙子,从房里雀跃跳出来,却见徐怀又是一身血,讶问道,“你身上怎么又是血,你又杀谁了?”   “有马贼闯入街市横冲直撞,我杀了三人、拦下三人,换得这些赏钱,萱小姐可以拿去买些脂粉、漂亮的裙衫……”徐怀将马车帘子揭开来,将马车角上装碎银子、铜钱的包袱提下来,扔到院子里。   “她们是谁?”王萱看到马车里还有五个花容惨淡的姑娘,讶异问道。   “马贼闯进悦红楼抢女人,我杀了马贼,她们当然便是我的缴获——我想着不知道这趟要在军寨里住上多久,总要有人帮着洗衣做饭,又不能麻烦萱小姐,便将她们也带到军寨来了!萱小姐有什么要差使她们,不用客气。”   “……”为徐怀总是出人意料的行止,王萱也半张着嘴,半晌无语。   王禀、卢雄却能想到徐怀这番胡闹的用意,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不再为匪军将来攻寨忧恼了…… 第八十五章 老槐旧事   “都下来,别磨磨蹭蹭的,也别哭哭啼啼,惹恼了小爷,将你们都剁了煨汤!这些日子便暂时借住在王老相公这里,王老相公、萱小姐要有什么吩咐,你们都给我乖乖听着!”   徐怀呼喝着五个女人都下马来,让她们帮着把马车里的刀枪弓弩、箭袋及那副瘊子甲都搬进隔壁院子里去。   他与徐心庵、徐武坤、韩奇乔装潜到虎头寨附近侦察匪情,当然不会将铠甲带在身上,但徐武江、徐武良今日清晨听到他们又潜来淮源镇,怕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特地将这副瘊子甲给徐怀带上。   “你怎能如此粗莽?”王萱明媚的眼眸嗔怪的横了徐怀一眼,将他拉到一旁,安慰田燕燕五女道,“徐怀吓唬你们呢,你们不要怕他,他不会拿你们怎么样的——你们暂且先住这里,等过段日子,我叫他放你们走。”   王萱不喜欢柳琼儿,那是柳琼儿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傲气,她也能感受到柳琼儿不把自己看在眼里,柳琼儿的出身只是一个次要因素。   而田燕燕五女虽然也是出身悦红楼,但看到她们吓惨的样子,王萱顿时觉得她们一点不叫人讨厌,甚至觉得她们楚楚可怜。   女人就是这么怪。   王萱虽然这么说,田燕燕五女却是怕鬼似的,躲徐怀远远的。   她们看王萱的眼神也怪怪的,这姑娘长这般漂亮,却又是一个脑筋有问题的,要不然怎么会觉得杀胚只是在单纯吓唬她们?   “这边两间厢房,你们先暂且住下。”   王禀指着东边的两间厢房,要五女暂住下来。   ……   ……   王禀这边的院子,只有三间正屋、四间厢房,平时王禀、王萱祖孙俩、卢雄以及乳娘翟娘子住下来,也只能腾出两间厢房让五女住下。   好在隔壁徐武江与徐怀他们原先住的院子都还空着,而之前仓促逃出军寨,锅碗瓢盆以及被褥纱帐等生活用品都还在,徐怀与殷鹏恰好住进去。   殷鹏将车卸到隔壁院子里,将三匹良马牵去后院的马厩里系好。   这边没有豆草喂马,但好在返回军寨里,晋龙泉说过巡检司会将这边的吃食、马料一并承担下来;殷鹏跟徐怀说了一声,便先去巡检司去领马料。   徐怀将一身血衣换下来,走到王禀院里,将血衣塞到正在廊前跟王禀说话的田燕燕怀里,叫她拿去浣洗。   田燕燕是悦红楼培养来做柳琼儿接班人的,虽说幼时也伺候过悦红楼里的姑娘,但近几年以学习琴棋书画为主,纤纤玉指都没有沾过阳春水,十六七岁的她捧着一堆血衣,直欲叫血腥气熏晕过去。   徐怀坐院子里的槐树荫下,将贼军昨日血洗仲家庄以及今日街市人心惶惶、老鸦潭等顽寇都闻风而动诸事,细细说给王禀、卢雄知道:“郑恢血洗仲家庄,注定他要在桐柏山搅一个天翻地覆、搅得腥风血雨,邓珪除了守住淮源军寨外,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我们是他唯一能抓着的稻草!不过,我心里还有一点疑惑不解,还要请王老相公解惑。”   “你说。”王禀坐一只老树桩上,说道。   “虽说蔡铤是有养寇之嫌,说郑恢秉承其性也能算是理由,但郑恢毕竟不是蔡铤,没有蔡铤的支持,他应不敢如此肆意妄为,这里面缺一个解释,”徐怀说道,“一定要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就是靖胜军旧卒叫蔡铤耿耿于怀,蔡铤当年在靖胜军任判军、都监,有什么故事是外界所不知的?”   王禀闭起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秉九年,契丹人在云中起边衅,两万边军及民众惨遭屠戮,朝廷调王孝成率靖胜军驰援云中,很快就收复云中,还从契丹人手里夺回朔、蔚等地。后朝中与契丹议和,官家许契丹人恢复旧界,诏王孝成率部从朔、蔚等地撤出。然而王孝成以朔、蔚等地乃故土抗旨不从,蔡铤持密诏诛王孝成而代之,率靖胜军撤出朔、蔚。你父亲徐武宣乃是王孝成的亲兵指挥,徐氏也有好些族人当年都是王孝成的亲兵,都是在那之后被清理出靖胜军的……”   “王孝成抗旨不遵,官家要杀王孝成,蔡铤只是持密诏行事,他心里怕什么鬼?”徐怀问道。   “问题就是在出这个密诏上,”王禀说道,“天秉九年我在越州任事,觉得这事有蹊跷,却不知道细情。直到改元天宣前,我回到汴京任事御史台,查阅天秉年间诸多典章,才知道蔡铤当时并没有所谓的密诏,而是他先矫诏杀王孝成,在既成事实之后,是王庸戚等人上书官家,以为蔡铤矫诏杀王孝成是行非常之举,遂在往后的公函行文里,都默认这封密诏存在,坐实王孝成抗旨当诛的罪名。卢雄护卫我走桐柏山道以避刺客,你与徐武江等人又牵涉进来,蔡铤做贼心虚,或许以为我会利用这段密辛蛊惑王孝成的旧部吧……”   “王帅当年抗旨不从,本就是行‘将在外’之事,罪不当诛,蔡铤矫诏杀王帅,却耿耿于怀十多年,”卢雄叹息道,“靖胜军其他军卒也罢了,却是王帅出知唐州收编的亲兵,最叫他放心不下。”   大越禁军将卒不相属,文武则相制。   王孝成乃是天秉四年从唐州调任靖胜军都统制的,王禀甚至在王孝成之前,就已经在靖胜军任判军,而靖胜军原先大大小小的军头,包括卢雄在内,都跟王孝成没有什么特别深的瓜葛,仅仅是天秉四年之后接受他的辖制罢了。   却是王孝成出知唐州,剿桐柏山寇,俘虏数百贼兵,以及王孝成之前在军中任职多年一手培养的那些亲信,王氏宗族的一些子弟兵,这些将卒对王孝成的感情最深。   最令蔡铤忌惮的,也是这些人。   “这叫什么事?”徐怀怅然苦笑道。   徐怀待要问王禀党项人、契丹人在西面、北面的形势,想了解这两家蛮敌,对大越还有什么大的威胁,或者说他们暗中有什么动作,是朝中还没有引起足够警觉,却见邓珪推开院门探头看进来。   看到徐怀与王禀、卢雄坐在院中,邓珪才装模作样的轻叩柴门。   “邓郎君,不知道有何事找来?”王禀在邓珪面前,微微颔首便是给他客气了。   邓珪长吸一口气,定住心神与身后的晋龙泉、唐天德一并走进来。   即便他到这时候都不知道藏在幕后保护王禀的夜叉狐到底是谁,到底长什么模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人这时候既然将徐怀这么一员勇将送进来,又没有急着找借口将王禀接出来,就说明他不会坐看淮源军寨失陷。   而除了淮源军寨之内的徐怀、卢雄等人外,邓珪怀疑徐武江这些人乃至整个徐氏都暗自受此人钳制。   也就是说,形势看似恶劣,但淮源军寨与玉皇岭互为里表,他们却非没有一丝机会。   当朝虽然崇文抑武,以文制武,但大体上对文武将臣还算宽容。   只要邓珪不傻到去犯大逆之罪,之前诸多事追究下来的罪责再大、再重,包括郭曹龄遇刺等事在内,清算下来,他最多也只是削职为民,甚至都还不会影响到子侄辈在仕途上的前程。   因此不管怎么说,他都要守一守淮源军寨的;他也不会打破砂锅,去追问歇马山那边的安排——没有必要,他何苦去沾染与匪勾结的嫌疑。   “贼军午后洗劫了玉山驿,两名老卒刚逃到淮源军寨来报信,说有两百余贼兵占据玉山驿招兵买马,听其讲寇兵状貌,似是石溪庄贼众高祥忠所部。自此,淮源还想要与州县联络,只能从信阳渡淮水借道,而这一趟来回要走六七百里地,陈知州、程知县即便有什么示令,淮源也都无法及时执行,一切都只能从权了!”邓珪朝王禀行过一礼,在得到王禀首肯后,坐到一旁,将最新的形势说给王禀、卢雄知道,“下吏位卑历浅,从未经历如此之烈的匪患,手足无措,心思仓皇,还请王相示下……”   玉山驿失陷,以及老鸦潭等贼众在东面也躁动起来,事实上淮源巡检司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切断。   按制,以往所有需要请示州县路司才能决定的事务,邓珪这时候都能召属吏合议后从权处置。   而王禀作为贬臣留居唐州,平时不得干涉州县事务,但如此紧急迫切的形势下,邓珪诸事找王禀商议,甚至请身为贬臣却有大声望的王禀站出来暂时主持一切事宜,都是符合大越礼制的。   当然,邓珪这么做也是耍了一个滑头。   也就是说徐武江等人日后成为朝廷大患,他今日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照着礼制找王禀商议守御军寨事,绝没有半点与逃军盗匪勾结的意思,所有的干系都可以推到王禀头上去。   黑锅当然得是头大的去顶。   王禀当然看得破邓珪这点心机,袖手站起来,站在槐下,凝望远山青穹:   正常情况之下,他也不想令自己清名有污,之前也坚决拒绝避往玉皇岭,但能否守住淮源军寨,事关桐柏山里十数万民众生灵涂炭,甚至事关桐柏山外围十数州县是否会受匪患波及,有些事他就责无旁贷…… 第八十六章 恶言相向   王禀站起来,在老槐树下袖手而立,稍作沉吟,问邓珪:   “诸家及将卒怎么说?”   贼势陡然间凶厉起来,淮源能不能守住,他不能不关心大姓宗族及军寨武卒的态度、士气。   “徐怀当街诛杀老鸦潭贼众三人、拦下三人,不仅挫了贼寇志气,军寨武卒心气也稍稍提起来些,甚至街市里还有二三十名青壮跑来,愿为赏格助守军寨。不过,诸大姓宗族还是默然,应是想着自保,此时寨中虽有一百六十余健勇,恐怕是还难抵贼军如虫潮袭来!”邓珪将当前巡检司军寨武备情况,跟王禀详细说道。   老鸦潭贼众闯入街市横冲直撞竟无一人站出来阻拦,邓珪他知道自己当时的心境是凉透了,认为这种情况下,只要贼军大举袭来,巡检司这边百余武卒不要说拼死抵挡了,望风而溃都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徐怀的出现,不仅稍挫顽匪的志气,更为重要的是将街市、军寨的人心,从近似崩溃的边缘给拉了回来。   从这一点来说,邓珪不得不佩服藏身幕后的夜叉狐,真是将手里有限的资源,用到极妙处。   不过大姓宗族还是太滑头了,不像底层民众、军卒的血勇之气那么容易激发出来,他们依旧不为所动,认定大势短时间内不可挽回,依然决然要退守各家坞堡,坚守到朝廷大军来援,才是根本。   邓珪对此也无计可施。   见邓珪将难处摆出来,王禀稍作沉吟说道:   “诸家不足恃,可以不出人,但钱粮不能缺。而街市住户也要尽可能往山里疏散,以免为贼寇所扰,诸大姓宗族在街市的人手也都可以撤走,但他们在街市的钱粮都必须交出来!你现在带着徐怀去,此时谁敢不奉你邓郎君的号令行事,尽可叫徐怀诛之!你也可以叫诸家都知道,这是我王禀出的馊主意,你本意不想如此,恶人我来做!”   “有王相这席话,下吏知道怎么做了!”邓珪行礼道,又看向身后的唐天德、晋龙泉,“唐都头、晋都头,你以为王相公所言如何?”   淮源联络外界的通道事实已被切断,邓珪名义上是大权在握,谁敢不从,他都可以从权生杀予夺。   不过,问题在于军寨武卒,从唐天德、晋龙泉两个都头,到下面的五名节级、十二名十将以及最底层的百余武卒,绝大多数都来自大姓宗族。   现在各家都要撤回坞堡,邓珪真敢对他们态度强硬,他甚至指挥不动一个人。   他把各家惹急了,指使一个二愣子担下一切罪名,先将他做掉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他要生杀予夺,他手里得有一把锋利、令人畏惧的刀,现在王禀将徐怀这把锋利无比的“刀”交给他用。   “王相所言甚是,形势如此紧迫,诸家倘若还敢推搪不出钱粮,当行非常之事!”晋龙泉也毫不犹豫的说道。   “是啊,是啊,王相所言甚是,甚是!”唐天德语气要犹豫一些,态度上也是附和的。   他们二人,从个人角度当然是希望能守住军寨的。   都头不是显要之职,但在桐柏山里却足够威风,也令他们在宗族之内足够根基深固,其他实际的惠泽,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享受惯了,不敢想象真要从军寨逃走,后半辈被夺职治罪的情形——即便罪不当死,也不可能再能抬头做人;再说他们也不能确定邓珪这时真就不敢杀他们立威。   然而他们所犹豫的,也是他们不可能去违拧宗族的意志。   宗族才是他们在巡检司耀武扬威的基础。   邓珪真要强令诸家交出在街市的钱粮储备,他们至少不会帮着邓珪用强,这会令他们站到宗族的对立面去。   要不然的话,即便这次守住军寨,日后宗族就不会收拾他们了?   现在邓珪借徐怀这个憨货去杀人立威,他们躲在后面不出头,宗族真要不放钱粮,被杀一两个人立威了,也怨不到他们头上来。   “不从郎君之命,杀了可有赏钱?”徐怀捧着刀,歪着脑袋傻傻的问了一句。   “赏格照杀贼论。”邓珪说道。   “那好!小爷今天就看谁不开眼,敢违邓郎君的命令!”徐怀站起来,蹦了一蹦,又朝隔壁院子大喊道,“殷鹏快来,我们去赚赏银啦!”   有王禀这番话托底,又有徐怀、殷鹏两人可用,邓珪也没有叫唐天德、晋龙泉及底下的节级出面。   他挑选十多名用惯的老卒,指派一名从泌阳城里举荐过来的书吏率领,与徐怀、殷鹏一起,在街市东道拦两道拒马设下哨卡。   大姓宗族的人手可以从街市撤退,但钱粮物资必须留下;钱粮送入军寨之中也会造册记录,作为日后摊派的依据。   徐怀让殷鹏将马车套上,拉到哨卡那里,郑屠户还特地带着陈贵,送来一壶酒及肥鹅若干吃食。   徐怀邀郑屠户、陈贵以及殷鹏一起坐车里喝酒吃肉,然后让殷鹏带着郑屠户、陈贵一起在哨卡后,盯住撤离街市人等,他则径自躺车厢里酣睡;旁人也不敢挑他的不是。   即便人心惶惶,纷纷逃离无险可守的街市,但这边无处可去的底层贫民还是有不少,特别还有数百从仲家庄以及玉山驿逃难过来的难民。   邓珪从中挑些跟诸大姓宗族没多大牵扯、身世又清白的青壮,连夜将粮食、腊肉、桐油、竹木、毛皮、铁料等物资,从街市各家铺院渡河运入军寨。   淮源虽然没有设县,但桐柏山不仅地域之广辽,丁口也有十数万,抵得上一座大县。   淮源作为桐柏山的核心要冲,物资集散之地,七八家粮铺里的存粮就有三四千石;压榨好的现存桐油就有上千桶,铁料及各种铁器数以万斤。   这些物资都禁止各家运回坞堡,都运入军寨之中囤积起来,即便被大股贼寇围困一年半载,即便再接纳一部分难民,也都不虞会箭尽粮绝的。   王禀虽然没有直接统领过禁军镇边作战,但任判军、都监,第一时间怎么可能不想到粮秣的重要性?   看着一袋袋粮食运入军寨,寨墙上的武卒,心思就更安定了。   ……   ……   将徐怀单独留在淮源军寨,徐氏内部却发生激烈的争吵。   “徐武江啊徐武江,你怎么就能这么糊涂呢?”苏老常也是第一次不给女婿徐武江的面子,痛心疾首的按着桌角,差点跺起脚来,叫道,“清晨叫你与武良赶去淮源,话不是说得清清楚楚,便是绑也要将那莽货绑回来的吗?”   “爹爹,武江必然也是劝过的,武坤、武良、心庵当时都在淮源,徐怀他硬是不听,还真能绑他回来?你要有本事,明日我们一起去将那头倔驴给拖回来!”苏荻虽然也为徐怀身处险境焦急,但这时候众人都气势汹汹围攻夫婿,她也只能冲她爹发发牢骚。   “没有徐怀他爹接济来鹿台寨落脚,我们一家早就是道侧饿殍,而你弟弟苏蕈更没有机会出世!徐怀要有三长两短,你叫我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他爹去?”苏老常跺脚说道。   “徐怀留在军寨,除了叫贼军认定我们跟军寨暗通声气,还能有什么好处?不行,明日一定要把这憨货揪回来!”徐武碛怒道。   “这事怕轮不到徐武碛你做主。”柳琼儿心里也恼那混帐家伙总干出人意料之事,但这时候她只能站在徐武江这边。   “有你说话的余地?你真以为所谓夜叉狐能唬住谁?”徐武碛抬脚将桌案踹倒,捋起袖子就要动手。   “徐武碛,你想干什么!”徐武坤、徐武良站出来将柳琼儿护在身后,怒喝道,“我们金砂沟寨可不需看你的脸色行事!”   “金砂沟寨?好一个金砂沟寨!你们当真要与徐氏恩断情绝?”徐武碛怒问道。   “军寨既灭,徐氏既便能守玉皇岭,但要死伤多少子弟,才能拖到朝廷大军来援,你有没有想过?”徐武坤说道。   徐怀的决定是很冒险,他们也很担忧,但徐怀意志之坚定,他们也已经见识到。   既然事实不能更改,他们就只能尽一切努力,保证徐怀的计划得到更彻底的落实,而不是让徐武碛、苏老常他们在这里拖后腿。   “徐武碛,你什么时候变得胆小如鼠?”徐武良也不客气的冷笑道。   看徐武碛额头青筋暴露,动了真怒,徐武富抓住他的手臂,沉声说道:“我看武坤他们说的不是没有一些道理。再一个,即便徐怀不去军寨,即便陈子箫、仲长卿、潘成虎、高祥忠等人不以为我们跟军寨暗通声气,也不见得不会来攻玉皇岭——现在纠缠徐怀这莽货,没有意义!”   “就是徐怀这莽货留在军寨没有意义。一定要与邓珪暗通声气,徐武坤、徐武良他们随便谁都可以留在军寨、留在邓珪身边。然而,这两个货自己贪生怕死不说,却叫徐怀这蠢货去死!”徐武碛甩开徐武富的手,怒气冲冲坐到一旁。   “你说什么?”徐武坤、徐武良也叫徐武碛的话激恼,质问道。   “你们自己说,留徐怀在军寨,除了被邓珪玩弄股掌之间,还有什么意义?你们做出的蠢事,还不许我说了?”徐武碛怒骂道,想想也气,抬脚将眼前一条榆木板凳踹断成两截。   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却完全不关心徐怀的死活,他们思量徐武江刚才所说那番话,却是有几分道理。   耐心等徐武碛、徐武良、徐武坤三人闷着气忍了好一会儿没再对喷之后,徐武富才沉声说道:“事已至此,邓珪也好容易抓住这事,跟我们徐氏发生牵扯,你们明天去要人,想必也不可能从邓珪那里将人讨回来,还是多想想如何应对这局面吧!”   “还能如何应对?这几个蠢货将这么大的把柄送出去,我们当然要做好随时增援淮源军寨的准备。要不然等贼军势大,攻破淮源军寨,下一个必来强攻玉皇岭!”徐武碛恨气说道。   徐武碛语气是恶劣,但既成事实如此,他还是主张以更积极的姿态去应对。而听他这么说,徐武坤、徐武良虽然心里憋着气,却也能忍住心头的怒气,没有出声跟他去吵。 第八十七章 用事当用急   徐武富听徐武碛主张现在就做增援淮源军寨的准备,沉吟片晌,还有些犹豫,   抬头朝徐伯松、徐仲榆看去,问他们的主意:   “三叔、五叔,你们觉得呢?”   “增援淮源军寨,岂非要与贼军野战,这怎么能行?再一个,军寨就那么点人手,又怎么可能守住?我可听说各家都将人手从淮源往外撤啊!”徐仲榆担忧的问道,“明知军寨守不住,我们可不能真去招惹那些强贼啊!”   徐伯松也直摇头,觉得不应去招惹强贼。   “要是不能将徐怀那蠢货揪回来,徐氏已经脱不开干系,不积极应对不行,已经不是我们招不招惹的事了!而潘成虎已投虎头寨,他不会忘了歇马山被夺之恨。”   苏老常这时候也不当自己是外姓人,说道,   “至于军寨却也未必不能守住。你们想那邓珪武举出身,胆略见识都不凡,破潘成虎所部贼众,如切瓜剁菜。更关键的一点,我们都不要忘了军寨之中还有王禀这么一个军政皆擅的人物在。只要邓珪足够聪明,他这时候无法联络州县,请王禀相公出面主持防务才是合乎规矩的,而贼军就未必能在淮源讨得了好。”   柳琼儿美眸微敛,徐武碛乃军伍出身,性格也强势,权衡利弊主张积极应对很正常,苏老常这会儿怎么又不保守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这一点上立场是一致的,   徐武江见岳父以及徐武碛都支持积极应对,肩上压力就小多了,沉声说道:   “军寨不守,贼军将势大难制,到时候玉皇岭即便能守住,伤死一两千人也必然元气大伤——你们要是不敢招惹强贼,扰贼军侧后之事,歇马山可以一力担之,但大寨需拨给我们足数的良马、兵甲!”   “你们想得却美,良马、兵甲哪里不缺,岂能都给歇马山?到时候再任你们胡作非为,谁都不能制约你们?”徐武碛不给徐武江好脸色看,跟徐武富建议道,“歇马山那里可以组建一支六十人左右的马步兵,但以此数为限,不能再给更多的良马、兵甲;大寨也要组建一支马步兵,以一百二十人为限……”   徐武江也不跟徐武碛争,歇马山加金砂沟寨,现在最多能组建六十人的机动兵马,毕竟山寨也要人看守。   徐武富却也觉得徐武碛所说在理,要是将有限的兵甲、良马资源,都拿去支持徐武江在歇马山组建机动兵马,任他在桐柏山里驰骋、呼风唤雨,日后真难制他了。   即便是机动兵马的建设,大寨这边也必然要保持绝对优势才行。   “我看就先照老五说的办,两边共组建三队六十人队的马步兵,歇马山一、大寨二,良马、畜马都各居一半,现在大寨也就能凑一百匹良马,皮甲却是能尽可能配齐……”徐武富终究是徐氏话事人,最终还是由他来权衡利弊一锤定音的结束这次激烈的争论。   老鸦潭贼寇午后闯入街市,这也促使周健雄等人的顽固家人最终同意先一起撤离淮源,议过事徐武良、徐武坤连同柳琼儿将周健雄、吴良生等人以及家人,连夜迁往金砂沟寨。   如此一来,金砂沟寨的丁壮连同妇孺家小,也超过百人。   金砂沟寨附近多是陡坡险壑,能开垦的坡地极其有限,但山里有很多的野生桐树,可采集桐油籽,也可采集野茶及草药。   猎物就不用想了,一座五六里绵延的山岭能供养狼鹿狍獐等猎物十分有限,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出手,三五天就能猎个干净。   除了山里的林木资源可供开采外,目前最能依重的还是溪涧内的金砂可采。   真正想要做什么事,钱粮真是挥霍如土。   袭夺歇马山,金砂沟寨分得两千贯钱,但十数日便如流水般挥霍一空,在金砂沟寨与狮驼岭新寨抢修出一条可走骡马的小道,寨子里加固栅墙,新修三四十间排屋,开垦三四十亩菜地,建了铁匠房,建了木窖、砖窖。   考虑到风波将起,贼军横行肆虐,原先定居在淮水两侧低矮丘陵带的民众,会往地势更险要的山野躲避匪患,到时候人手是不会匮缺的,所以前期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囤积粮食等物资。   大寨那里疯狂囤积粮秣,金砂沟这边也是不计代价的肩挑背扛,抢运了上千袋粮食过来——金砂沟寨在接下来的匪患中,能不能极速壮大,这才是基础。   周健雄、吴良生、殷鹏带着家人进入金砂沟寨,虽然这边依旧简陋,但听说在这里定居,每家先照丁口送两到三袋粮食,也是个个欢天喜地。   在人手安排上,也是将三十名青壮后生单拉出来。   殷鹏随徐怀留在军寨,以周健雄、韩奇为首二十人,跟随徐武坤编一队马步兵。他们中大部分人都随徐武良学过拳脚棍棒,一部分人跟韩奇一样,都是在上柳寨被潘成虎胁裹落草,也都有尚武的底子。   这些人,骑战不是一时半会能掌握的,但操练步卒围杀战术,则可以上马行军、下马作战。   余下十名青壮,以吴良生为首,跟随徐武良、翟麻子作为金砂沟寨的防守步卒编训,同时将铁匠房兼营起来,打造兵刃、箭簇等;至于铠甲现在就不奢想了,太耗人手工时了。   剩下的家小还有七八十人,除开伐木烧炭烧制青砖、整理土地、修建屋舍、陂塘等杂务外,还有专抽出四十人占据有限能叫人落脚的溪谷地,用溜槽法采集砂金。   扣除四十人每日的吃食、雇工钱,每日所净得的砂金可能也就值四五贯钱,但这玩艺儿细水长流,保证金砂沟寨再多出二三百丁口,也能将生计源源不断的维系下去。   ……   ……   桐柏山虽隶属于唐州泌阳县,但纵横三百里,地域太广,从淮源到玉山驿,再从玉山驿到泌阳城,总计将近一百四十里路程,都快赶上平原地区两到三个县的跨度了。   而桐柏山除开南北岭主脉,宜居的丘地较多,立朝以来人丁繁衍密盛,这也决定了像玉山驿这样的要冲之地,又有官方机构设立,很容易形成较为繁荣的镇埠。   玉山驿跟淮源是不能相提并论。   除开驿丞率十一二名厢兵老卒驻守于此迎来送往外,玉山驿并没有类似监镇官这样的官吏坐镇;而在治安防寇等事,还是受淮源巡检司的管制。   然而这里作为桐柏山道最重要的节点之一,聚集有两三百户人家,粮店、木器店、油坊、铁匠铺、瓷器店、书纸店、裁衣坊、歇马铺等等大小数十家铺子沿街铺开,也是颇为繁荣。   而每逢旬日,附近村寨的民众都会过来赶集,更是人山人海,异常的热闹。   玉山驿太过重要,郑恢放心不下,在确认三寨联军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后,清晨特地与董其锋赶到玉山驿来。   一队骑马在晨曦中缓缓抵近玉山驿。   看到玉山驿长街东首的水塘里堆满连夜丢弃过来的尸体,纵过火的长街,几乎看不到一栋完好无缺的屋舍,还有缕缕余烟从残墙断垣间升起,骑队里却也有人于心不忍:   “相爷未必愿意看到这种情形!”   “从今往后,即便没有外人在,也不得再提这个字眼!”郑恢沉着脸,告诫那个乱说话的家伙,说道,“而此间发生的一切,我都会如实上禀,你就不要妄自揣测了!”   董其锋也回头瞪了那人一眼,叫他管住嘴。   他们缓缓前行。   这附近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驿站围院,位于长街的西首。   高祥忠所部人马,正驱赶着没能来得及逃走的民众,将一车车抢掠来的物资运入围院。   虽说夺得玉山驿,高祥忠纵部在玉山奸淫抢掠无所不做,但围院里秩序井然,几道关卡都严格查验郑恢一行人的令符。   看眼前情形,郑恢也晓得高祥忠纵部劫掠,主要还是释放所部人马心中憋了多年的戾气,但也没有放纵到散乱无章的地步,暗感这些年来在桐柏山深处存活下来的顽寇,还是有一定军事素养的。   这种情形,比他预见的要好,至少可以放心让高祥忠守玉山,堵住有可能从唐州及泌阳派出的进剿兵马。   在郑恢、董其锋正要假借陈子箫名义去见高祥忠之时,有两骑从东面快速驰来。待这两骑进入玉山驿围院来,看到竟然有他们的人,郑恢微微蹙紧眉头,站在夹道里等那两人过来。   这两骑里一人,正是郑恢直接安排潜伏于淮源的眼线。   老鸦潭有六名精锐马贼被围杀,提振军寨武卒士气,也使邓珪下决定固守淮源军寨,随后加强对军寨两翼及街市的控制。这名眼线入夜后才找到机会悄然潜离淮源,但赶到磨盘岭没有见到郑恢,才紧急赶到玉山驿来。   “是徐氏那个莽将?”郑恢没想到淮源军卒及民众的人心,并没有如他预料般土崩瓦解,而老鸦潭郭君判率部袭掠淮源街市,却在一个他们看不上眼的莽将手里小小吃了个亏。   这个叫徐怀的莽将,董其锋当初尾随唐家商队之后见过,脑筋是有些问题;而郑恢也听潘成虎说过其人在鹿台寨前的武勇、莽撞。   说实话老鸦潭贼众大意轻敌,被这莽货杀三人、截三人,并不是多么叫人震惊的事。   问题是徐氏这莽货,为何恰到好处不在鹿台寨或歇马山,而在那时出现在淮源?   楚山夜叉狐真就将他给看透了,才能在关键时刻,又投下这么一子? 第八十八章 瑜亮相疑   蔡铤主持河西军务时,郑恢就已在其帐下任书吏,自诩对军争之事还算熟稔。   然而恰是如此,他更清楚人心向背及士气扬挫的重要性。   桐柏山地少人多、兼并严重,致使成千上万的青壮都不得不背井离乡、于异乡最底层去苦谋生计。   郑恢使陈子箫率部两次劫杀走马道,除了震慑邓珪等人外,还有更深层次的目的就是要堵塞商路,使得要依赖于走马道谋生的人越发困顿,则心思怨恨狠戾越盛。   这是桐柏山形势能迅速发酵的关键。   这两三个月来,除开乡里镇埠偷盗抢掠频发之外,入伙落草者也比比皆是,要不是走投无路的人越来越多,虎头寨的人马怎么可能膨胀得如此之快?   而过去十数年间,一为当年王孝成所慑,被杀怕了,二来在唐州兵制变更之后,大姓宗族与淮源军寨互为表里、互为援奥,小股的顽固寇贼即便不甘心屈服,却也不得不藏之山林,与大姓宗族妥协共存。   而深山之中的艰难,令顽寇心间也积淀难以言喻、像活火山一样的戾恨。   在昨日攻破仲家庄之前,郑恢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纵仲长卿、高祥忠所部大杀特杀——这么做,一是要撼动人心,同时也是要三寨联军以及桐柏山里那么多走投无路的青壮年心中戾恨都释放出来,并使其倍加凶残。   有史以来,不少盛名将帅每历苦战,也常纵将卒大掠,道理就在这里。   郑恢以为这么一来,桐柏山里的人心就被摧枯拉朽般摧毁,而相投者云集,形势就将尽落在他的掌控之中。   到时候他只需要逐步拿几个中小坞堡试刀,将诸寨联军稍加整合,将刀刃磨得更锋利,拔除淮源军寨将不费吹灰之力。而在乱刃斩杀王禀之后,再使诸寨联军强攻玉皇岭、歇马山,就能彻底解决掉当年悬案所留下来的隐患。   到这一步,诸寨联军在桐柏山里便扎下根基,非州县所能制,他们就可以抽身而出,等着大戏真正上场了。   他没有想到,一切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这个“楚山夜叉狐”竟然又将一枚棋子,又再一次打到他的气眼上了。   派出一个莽将,在街市斩杀老鸦潭贼众六人,就扭转了淮源随时会崩溃的人心、士气,这手段是何等的四两拨千斤!   郑恢直觉嘴里又生苦涩。   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三寨联军,外加这两天胁裹入伙的,人马有一千七八百众,而大肆招揽之下,三五日之后人马进一步扩张到两千乃至三千之众,都不是大问题;也可以联络更多家的山寨共进退。   但郑恢知道,现阶段诸寨联军还是乌合之众。   淮源人心未溃,甚至有进一步凝聚的趋势,只要叫邓珪召集三五百乡兵寨勇过去协防军寨,郑恢就不觉得陈子箫他们就有多少把握能顺利攻下淮源军寨。   也恰恰诸寨联军现阶段还是乌合之众,诸寨都是为利益联手,能同富贵而难共患难。   倘若攻打淮源受挫,郑恢担忧眼前所谓的大好局势,极可能会迅速恶化。   不行,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发生。   “你直接去见陈子箫,将他、潘成虎以及仲长卿等人,都喊来玉山驿议事,”郑恢低声跟董其锋说道,“这两天我们就需要围住淮源军寨,切断其与外界的联系……”   “这么急?”董其锋惊问道。   三寨联军还是乌合之众,哪怕是借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将淮源军寨围困住,三寨联军的人马还需要一定时间的操训、磨合。   照着原计划,他们应该先不断拿那些孤立无援、防御相对薄弱的中小型宗族坞堡练手,而不是直接去围攻看似守军不多、但随时会有大股乡兵集中增援的淮源军寨。   郑恢并不知道大姓宗族目前还是想着自保,就算知道他也不敢冒险,说道:   “人心向背太过重要,倘若叫邓珪在淮源聚集足够的兵力,不仅大姓宗族会派乡兵增援,州县及路司甚至有可能从信阳借道,往淮源增派援兵。我们必须先围淮源,倘若不能攻,便在淮源外围建立据点,洗掠山野!”   信阳即便距离淮源更近,甚至夏秋时小型舟船都能直接航行到淮源白涧河口,但信阳隶属于淮南西路,是不可能直接出兵增援淮源的。邓珪即便派人到信阳及光州请援,光州及信阳也要请示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府,不敢擅自用兵的。   不过,唐州及泌阳县未必敢出兵强攻玉山驿,但只要确知淮源军寨有守住的可能,从颍、光等地借道,往淮源军寨增援两三百援兵,也就是多走四五天路程的事情。   所以形势的好坏,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在州县及大姓宗族的心目里,淮源军寨守住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要他们认为淮源军寨守不住,州县就不敢轻举妄动,而大姓宗族结寨自保、各自为阵,也便能各个击破。   倘若州县及大姓宗族认为淮源军寨有很大可能守住,就会源源不断将人跟物资往淮源军寨聚集,凝聚成更强的力量。   这就是人心向背。   郑恢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即便一时无法强攻淮源军寨,也要行围点打援之策,阻止人及物资有往淮源军寨聚集的可能。   董其锋也知军争之事,听郑恢略加解说,识得势头不加遏制的害处,当下便由郑恢先去见高祥忠,他带上两人折返去仲家庄见陈子箫、潘成虎、仲长卿等人……   ……   ……   百余贼骑在潘成虎的率领下,午后从跳虎滩泅水渡过白涧河,迂回到鹰子嘴。   鹰子嘴距离街市还有十一二里路,但一路都是平缓坡地,快马疾驰都不需要一炷香的功夫,就能从鹰子嘴杀到街市。   虽然白涧河以东,有四五条土路往桐柏山深处延伸,还有渡口通往淮水以北的北岭诸山,但从鹰子嘴往西一路平坡,有百余贼骑滞留鹰子嘴不去,这意味着淮源东面的通道被切断,没有人再敢随便出没。   犹豫着没有撤出的民众,即便不途经鹰子嘴,此时也不敢再离开。   徐怀拉住出了一身汗的骏马,昂首看着在夕阳照耀下似蒙着一层金黄色光泽的鹰子嘴崖。   鹰子嘴崖西首有三四户人家散居山坳里,这时候那里已为潘成虎所部占据,住户也没能逃出来,当然也没有被杀害,而是正被驱使着拿着斧锯砍伐树木,拿骡马拖到鹰子嘴前,看情形潘成虎是要拒马等路障将鹰子嘴的豁口塞住。   “徐爷,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了?”从昨夜就极力讨好、午后还讨了个帮徐怀牵马差事的郑屠,有些担忧的说道。   潘成虎所部不会因为徐怀过来,就全部出动。   真要那样的话,徐怀一个人就能骚扰得他们鸡犬不宁,但他们也不可能对徐怀抵近侦察视而不理。   当即也有二三十余贼驱马过来,在百余丈外的草坡散开阵列,随时有可能抄掠过来。   郑屠户平时也就在街市耍横,哪里见过这阵势,要说不怕,那纯粹是骗他已经死了好些年的老娘。   “没事,我这马跑得快!”徐怀浑不以为意的说道。   “可是我跟陈贵跑不快啊!”郑屠户都要哭出来,徐怀与殷鹏是各骑一马,但他与陈贵却是走过来的,他们得吃多少奶,才能赶在贼骑追上之前,逃入五六里外的街市。   “夺魂枪潘成虎曾被我杀得屁滚尿流,你现在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断然不敢追出来的。你要不信,你们喊话问他们是不是见着小爷我,腿脚子都开始在打哆嗦,直想往婆娘裤裆里缩!”徐怀说道。   郑屠户心想脑筋有病,他们四人才会去挑衅数倍于己的强贼。   “时辰不早,我们已确知这伙贼人的动静,也应该回去跟邓郎君禀报了!”殷鹏心里也直打鼓,抓住缰绳劝徐怀不要太浪,“为防贼人持弓箭袭扰过来,你带着郑屠户、陈贵先走,我压后一些再走。”   “今日没能摘得贼人头颅换赏钱,我倒想他们敢追上来!”徐怀将长弓横在身前,笑道。   潘成虎率三四十名残寇投靠虎头寨后,虽然补充了不少人手,但主要是刚入伙的新寇。   特别是眼前二十余骑,面皆菜色,跨下的马匹都是普通牲畜,所背都是三五十步内才稍具威胁的猎弓,长刀也仅是薄薄的铁片。   这些人摆明了是潘成虎想引他入彀的诱饵而已。   要是没有潘成虎等顽寇在后面的山坳里虎视眈眈的盯着这边,徐怀绝对有把握放风筝,将这二十余骑新寇一一放死掉…… 第八十九章 市井杀贼如屠狗   徐怀带着殷鹏、郑屠、陈贵三人,慢悠悠撤到街市,二十余贼骑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缀在后面,直到目送他们进入街市,才往鹰子嘴方向撤去。   殷鹏、郑屠、陈贵他们看不出蹊跷,直叫奇怪:“这些贼寇还真叫徐爷给吓傻了,二三十人都不敢追我们呢!”   “要没有你们三个怂货拖累,小爷我指不定又摘得两枚贼人头颅换赏钱呢。”徐怀不满的叫道。   “是,是,是,是我们三个怂货拖累徐爷您大腿了。”郑屠户忙不迭的说道。   郑屠户起初被徐怀一再欺负,心里是恨却拿徐怀没辙;之后听说徐怀大闹悦红楼,叫在桐柏山里权势遮天的唐家,都拿徐怀没有办法,他心里的气便出乎意料的消了。   昨日他意外摔到长街上,在老鸦潭贼人举刀挥砍过来、自以为必死之时,看到徐怀有如天神降临,在他眼鼻底前以无敌悍勇力斩三贼,他心里就像是被种下一颗种子。   昨天夜里看到徐怀、殷鹏去街市东首设哨卡,他拿酒菜去讨好,还可以说是兵荒马乱之时想抱一根大腿。   但午后得知百余贼骑从跳虎滩迂回到鹰子嘴停下来,军寨、街市却没有一人敢随徐怀、殷鹏到鹰子嘴前侦察敌情,他却跟吃错药似的,连匹马都没有,却与陈贵给徐怀、殷鹏牵马,在那么多贼众前溜了好几圈才走回来。   这时候回到街市才想到后怕,但感觉却不可思议,真是吃了什么药不成?   目前差不多还有两千民众滞留在街市,郑屠户、陈贵给徐怀、殷鹏牵马在二三十贼骑的尾随下回来,他们都看在眼底。   这时候享受诸多人钦佩的目光注视,郑屠户、陈贵都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走到肉铺前,看到他家婆娘从肉案后探出头来,大着嗓门喝问道:“浑家,给徐爷、殷爷的酒菜有没有热好?快快端出来,你这婆娘不会已经迫不及待的背着我去偷汉子吧?你就断定我活不回来?”   徐怀跳下马来,让殷鹏将马匹拴门柱上了,走进铺子里坐桌边,等郑屠户将酒菜热了端上来。   “我们去侦察敌情,总得先去见过邓郎君。要不我先去军寨,一会儿再赶过来吃酒?”殷鹏跟徐武良学过几年的拳脚功夫,也听徐武良说过军中的规矩,还不至于昏头到没去见邓珪,就在郑屠户这里喝酒。   “你有兵饷吃没?还是手里有贼人头颅,赶着去拿赏钱?”徐怀盯着殷鹏问了一句,将他拽进肉铺子里坐下,说道,“我们啥都没有,等喝过酒再去见邓珪不迟。”   从跳虎滩到鹰子嘴都是浅丘,视野还算开阔,压根就没有什么敌情需要抵近侦察的。   徐怀带着殷鹏他们走这一趟,说白了就是欺潘成虎手下新寇多,又对他心有余悸,而用这种方式,去缓解实际上已经被切断外界联系的淮源军民心里的焦虑、惊惧,激发他们胸臆间的反抗意志。   现在已经不能再事事都照巡检司及宗族过去十数年既成的规矩来——那早就是一潭死水了。而这时市井屠狗辈更能令人心振奋,他需要表现出更多的市井气以及浑不吝来。   其他不说,他们走进肉铺子里,平时在街市与郑屠户、陈贵亲近的十几个大胆泼皮无癞都跑过来;他们还有些畏惧徐怀,却在肉铺子的门槛前或肉案里,跟郑屠户、陈贵说笑,问他们跑到贼骑前是什么感受。   郑屠户难得有长脸的时候,这时候当然是一边责骂婆娘手脚太慢,怠慢了徐怀,一边在十多个胆大泼皮前胡吹海吹。   “月牙都升上来,今晚月儿一定很亮,我们吃过酒,再出去一趟,但愿这次能猎得一颗头颅,抵好几天的吃喝!”徐怀跟郑屠户说道。   十多个泼皮都喊好,都有人赶回去拿刀矛、盾牌,郑屠户也豪气大发,邀请大家进来喝酒。   “光吃喝也没啥滋味,殷鹏你去军寨将田燕燕叫过来,给大家唱曲十八摸助兴!”徐怀见大家士气可用,便想叫殷鹏去将田燕燕喊过来唱曲助兴,心想骗这些人去送死,总得给他们心头一点念想,叫道,“你们要是谁能讨到田燕燕的好,叫她心甘愿情陪你们睏觉,才叫本事!”   “唱你个大头鬼!”王萱在人群外娇斥道。   徐怀探过头,见堵门口的十多个泼皮忙不迭的让开,却见邓珪、卢雄陪同王禀跨进门槛里来;王萱带着田燕燕也跟着后面,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看。   王萱虽然极美,却有一种不容亵渎的明艳、天真。   田燕燕也学柳琼儿卖艺不卖身,但她到底是出身悦红楼,泼皮看她就大胆起来,目光在她胸脯腰肢以及叫裙衫隐约勾勒出的长腿上乱瞄,如雪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十七八岁的她正是诱人到极点的时候。   田燕燕原本就不敢违拧徐怀的意志,听他说要送她陪这些粗鲁汉子睏觉,都要气晕过去,却不敢发作,还得硬着头皮跟着王萱身后走进来,心里想以后要跟巴结萱小姐,唯有萱小姐才能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   郑屠户、陈贵以及殷鹏都忙不迭的站起来,徐怀抬脚蹭掉厚沉的马靴,散发微微汗臭的光脚丫子直接跷长凳上,十分没坐相的跟邓珪说道:“午后白跑了一趟,都没有摘得一颗贼人头颅,邓郎君你也不用送赏钱来。”   “王相公说要过来蹭一碗水酒喝,想必郑屠户不会吝啬,你怎么就不乐意了?”邓珪笑道。   “又不是吃我的酒,我哪会不乐意?”徐怀说道。   “邓郎君说笑呢,您与王相公过来,这铺子里都亮堂起来的,快坐下来——这酒我来请。”郑屠户满是横肉的脸上都要笑出花来,他婆娘跳跑出来招呼,都腋带春风似的,浑忘却此时的处境。   面对贼寇午后强渡跳虎滩进入白涧河东岸之事,邓珪最初是想将街市所剩人员都撤回到军寨里。   由于王禀的提醒跟支持,大部分人员逃离街市时物资都被截离下来,即便将街市所剩两三千人都撤到军寨里,粮食也至少能支持半年。   而邓珪也不会相信朝廷拖到半年之后对桐柏山的匪情还无动于衷。   王禀则不赞同这么做。   贼军这么快就渡河,目的是提前彻底切断淮源与外界的联系,但他们现在就放弃河东街市,显然又太被动、保守了。   倘若叫贼军不费吹灰之力占据河东街市,将能更容易的完成对军寨的抵近包围。   然而王禀很清楚,三寨贼军联手血洗仲家庄,气势是汹汹,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乌合之众,攻坚能力绝对不会强。   他们这里,但有可能,还是要守河东街市,不得万不得已,不能放弃河东街市。   这么做的最大好处,将迫使贼军想要对淮源形成包围圈,需要投入数倍的人力、物力才行;这也将限制贼军对外围大姓宗族及诸坞堡的洗掠,使形势提前进入僵滞阶段,在朝廷调派兵马进剿过来之前,减少匪患对桐柏山的破坏。   邓珪不怀疑王禀的战略眼光,但担忧人心惊畏不堪用。   然而这会儿看到徐怀带着郑屠户等人在敌骑前溜了一圈安然返回,还吸引十多个泼皮无赖蠢蠢欲动,都想着夜里跟随徐怀去扰敌,邓珪发现人心其实没有他担忧那么岌岌可危。   现在要做的,还是怎么进一步利用好徐怀这个莽将,将人心一步步从惊惧中挽回来。   “你们有胆到敌前侦察,便是大功。这趟虽然没有贼人头颅,但也应各赏一贯钱!”邓珪当然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当即就要跟着后面的晋龙泉、唐天德拿赏钱出来。   “这赏钱我不要,丢人,”徐怀说道,“邓郎君,你要看得起我,就帮我在这肉铺前写一块牌子,写上‘楚山拙虎徐怀上缴贼人头颅处’!以往乡人都笑我拙笨,白吃那些酒菜却不抵什么用,我这趟将贼人头颅堆在这里,叫以往瞧我不起的乡人路过时脸臊得抬不起头来!”   “好,你拿贼人头颅换酒钱,我给你写这块牌子!”邓珪一口答应下来,便叫郑屠户去张罗笔墨,当下便在肉铺子一扇木门上写就“楚山拙虎徐怀上缴贼人头颅地”十数字。   邓珪于经义上的造诣,当然跟王禀不能相提并论,但却也是文武双全,十数字写得苍劲无比,左右泼皮无赖以及围观民众都纷纷叫好。   徐怀不要赏钱,邓珪还是叫晋龙泉拿出三贯钱,赏给殷鹏、郑屠户及陈贵三人,奖赏他们随徐怀侦敌之功。   “徐怀虽说勇猛无比,但贼人也滑脱,想猎其头颅不是易事,”王禀待邓珪重新坐下来后,跟诸多泼皮说道,“你们十数人,要随徐怀去接敌,即便不能提供助力却也不能拖后腿,老夫有个法子教你们……”   初期贼人也不会有强攻的意愿,特别是最初渡河来的潘成虎所部新寇很多,想要联合老鸦潭等白涧河以东的顽匪也需要时间,也就意味着,眼下是利用一系列的小胜去激励军民意志的最佳时机。   徐怀不愿意在武力之外表现得太张扬,有些细活就得王禀亲自来教。   而王禀是什么人物,这时候愿意指点他们,十多个泼皮无赖当即就摒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   “你们多持长矛、木牌,围在一起,既能防贼骑冲击,更能给游戈在外侧的徐怀以坚定支撑,距离街市三四里,便坚如磐石……”   泼皮无赖都好玩棒弄枪,但指望他们能有多高的战术素质,能严格以军阵出入战场,就太奢望了。   不过,叫他们手持长矛、盾牌像乌龟、刺猬一般,在距离淮源镇三四里的空旷地,结成密集阵,并不是指望他们能杀敌,而要在街市之外的荒坡地里,能给徐怀提够一个足够力度的支撑。   这么一来,徐怀进可杀寇,不能力战或必须歇力时,又能临时退入阵中。   而他们离开街市仅三四里,这边有武卒相援,也不怕潘成虎带着百余人马敢将徐怀他们死死围困在淮源街市之外。   倘若这方法可行,而后续随着赏钱的发给,就能进一步的将淮源的民众心气斗志提升上来…… 第九十章 杀贼游园夜   淮源军寨及街市这边要如何守御,乃至细微处的战术安排,武举出身的邓珪见识就已不凡,何况还有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在。   徐怀索性就装痴卖傻到底,坐一旁吃肉喝酒,听他们给诸多泼皮讲解;殷鹏渴望出人头地,听得格外认真,兼之他以往常听徐武良说营伍之事,底子也要比郑屠户、陈贵及诸泼皮好得多。   当然,王萱、田燕燕两女在场,诸泼皮也装模作样听得颇为认真就是了。   临了卢雄看徐怀将刀弓搁在墙角里,将长弓拿起来试了试弦:“徐小哥天生勇力,这把长弓或许还有些轻吧?”   “是轻,却恨不能将两张弓绑一起用。”徐怀瓮声说道。   “徐怀你的气力,真能同时拉开两张硬弓?”邓珪有些犹豫的问道。   邓珪当然能听懂卢雄话外音。   郭曹龄遇刺身亡,他随身携带的刀弓枪槊及铠甲都还留在巡检司封存,他之前想过将这些送到州县,但程伦英、陈实都不同意,只能等郭曹龄的家人日后过来取走。   他现在明知道徐怀极可能是刺杀郭曹龄之人,还将郭曹龄的刀弓拿给他用,便担忧这会进一步激怒郭氏族人以及郭曹龄身后的那位主啊?   徐怀白了邓珪一眼,不屑搭理他这句话。   “那张贯月弓却可以拿来给徐小哥一试!”晋龙泉却没有什么顾忌,建议说道。   邓珪犹豫了一会儿,心想都这个节骨眼了,他要是连郭曹龄的兵甲都不敢调用,还谈什么从权?   他点点头,示意晋龙泉亲自带人去将郭曹龄封存军寨之中的兵甲都拿过来。   除开郭曹龄的兵甲外,邓珪还叫晋龙泉多拿些长矛、木盾过来,总不能叫徐怀带着这些泼皮去拼命,巡检司连最基本的盾矛都不给供给。   虽说巡检司的兵甲都有定数,但这两天邓珪将不少匠户都纳入军寨,长矛、木盾打造最为便利,还是能充足供给的。   当下又拿出两贯钱,叫郑屠户娘子再多备些酒肉,请诸泼皮坐下来一并吃饮。   等长矛、木盾从军寨拿出,分放下去,也不作演练,徐怀牵着马也带着微醺众人,乱哄哄往街市外走去;卢雄原本要跟徐怀一起行动,徐怀使眼色叫他留下。   巡检司军寨武卒不谈,街市里淹留两千多人未能走掉,青壮其实是不缺的,他们所缺的是与凶残贼寇拼杀的勇气。   卢雄今晚要是陪他出去,即便猎杀三五颗头颅回来,民众也只会以为卢雄是随王禀从汴京过来的一等一厉害人物,夜战能杀三五贼人实属正常,是市井壮勇远不及也,并无助市井小民的胆气滋生。   而徐怀他与诸泼皮历来为街市民众所轻视,看到他们能杀贼人,民众才会觉得自己也行,贼匪并不足惧。   此外,也不是真就抽不出演练的时间,实在是徐怀清楚这些泼皮胸臆间的胆气一半是无知狂妄,一半是饮酒半醺催生出来的。   真要演练到半夜,叫他们酒醒后,又识得军阵夜战的凶险,恐怕大半人都要打退堂鼓,哪里还能有先声夺人的气势?   天色暗沉下来,星月耀映,众人却也是看得清走马道往东推进。   所谓无知者无畏,殷鹏略知军阵之事,看到郑屠户、陈贵与诸泼皮沿道散乱东进,神态狂妄轻松得跟夜游似的,暗感敌骑掩杀过来,恐怕一个冲锋,这些人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转身逃跑,从而将后背彻底的暴露在贼骑的刀枪之下,任其砍瓜切菜般屠杀。   殷鹏紧催着马,挨到徐怀身边,小声的问道:“这能不能成?”   要是鹰子嘴下是陈子箫,或仲长卿等贼酋率百余马兵,徐怀多一个胆子,都不敢冒险玩这种花活,但此时是潘成虎在鹰子嘴,情况则不一样。   潘成虎在鹿台寨就吃过大意轻敌的大亏,老巢丢了不算,十数年积攒下来的三百多悍匪,最后就剩三四十人随他逃走,他其实已成惊弓之鸟。   在仲家庄,徐怀就看到潘成虎率部打得非常谨慎保守,而今日午后的挑衅也都证明了这点。   他们现在大咧咧的带着十数泼皮去挑衅,怎么看都像陷阱,潘成虎真要敢带着不多的嫡系精锐掩杀过来,徐怀从此还要高看他一眼呢。   而倘若潘成虎只敢驱使刚入伙的新寇过来试探,徐怀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退一万步想,就算潘成虎比他料想的要厉害太多,真敢率嫡系精锐掩杀过来,诸多泼皮一触即溃,夜战也方便大家抱头逃窜,能多活几个人来。   不像明晃晃的白昼,新寇也能在崎岖坡地策马驰聘,诸多泼皮一旦被打溃,想凭借两条腿逃敌骑的猎杀,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徐怀他自己也唯有借助夜色,才不惧在崎岖的坡地会被贼骑围杀而没有机会逃回去。   人生就是赌啊!   ……   ……   潘成虎入夜,也没有将所有的兵马都收回到鹰子嘴去,徐怀他们东进约四里地,前方就有一队骑兵挡住去路。   徐怀策马驰往一旁的坡地,殷鹏满头大汗的约束乱糟糟、临敌才有些惊慌的诸泼皮,勉强在两丈余宽的土路及两侧的沟垄地结阵。   这时候也不敢奢望诸泼皮结阵能进退自如,殷鹏学着卢雄叫的办法,大呼小叫令众人将木盾斜插上,而手里的长矛尾顶抵住地,杆子靠在木盾,斜指前方,所有人都尽可能矮蹲住身子缩藏在木盾下,避免暴露在敌骑弓箭攒射的范围里。   这种战术动作,王禀刚才拿酒水蘸着,在桌上又写又画,但听进脑子里的却不多,好在殷鹏也算是有勇力之人,即便差徐怀一截,也颇得诸泼皮信服。   再个有郑屠户、陈贵相助,在原地约束众人简单结阵,还没有大问题。   关键还是人数有限,能照顾得过来。   潘成虎再谨慎,他手下却不可能都沉得住气,很快就有数骑手持弓弩脱队逼近过来。   暗影幢幢,星月再明,徐怀也不可能看清二三百步外的人脸,但从这六骑控马逼近的姿态,不像是老手。   很显然这些是被推出来试探性逼近的,还是消耗掉也完全不可惜的新卒。   徐怀也就按捺住不动,只是将贯月弓横持马鞍上,看着六骑徐徐逼近七八十步后,开弓乱射过来。   猎弓小而软,三五十步内才会有一定的贯穿杀伤力,这数骑在七八十步外就急着放箭,射到盾阵前,砰砰打在木盾上都被弹落下来。   殷鹏一个劲的压制住又有些亢奋的泼皮,勒令他们不得乱动。   还有两人试图举起木盾反冲过去,殷鹏怕威信不足,暴力弹压会引起哗闹,只能死死将这两个冲动的家伙按住。   从这些细节看,殷鹏平时看上去性情也颇为急躁,但在临阵之时,却要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镇静——有殷鹏在郑屠户、陈贵协助下约束诸泼皮,徐怀就更放松的坐马背轻试贯月弓的弓弦,真正要比常见的步弓硬得多,他在马背上想要拉满,可能两三次臂膀筋肉就将拉伤,还得下马借助腰腿的劲力,才能做到收放自如。   当然,六七骑贼兵就在七八十步开外,徐怀仅需将贯月弓拉开半弦就行。   徐怀不熟悉弓性,坐马背上半弦开弓射箭的稳定度也差很多,射出四支箭都射偏出去,惹得贼敌策马进坡地,想朝他围射过来。   徐怀将贯月弓挂回马鞍,换了柘木长弓,连射四箭,电光石火间便连将两贼射落坠马,徐怀再纵马前驱,余下四贼便吓得落荒而逃。   “陈贵,你带一人过来割头颅,带回去换赏钱!”徐怀叫道。   这时候拿新寇试刀弓真是太滋润了,徐怀连割头颅的粗糙活儿,都可以打发别人去做。   陈贵带着一人跳跑过来,喜滋滋的捡了两把铁片似的长刀,将两贼头颅割下,还捡了两把猎弓,将一匹骏马牵回来。   夜里贼骑再也没有进逼过来,徐怀也不可能真带这些泼皮离开街市太远,临到夜深之时,便带着两颗贼兵头颅扬长而去。   诸泼皮带着缴获耀武扬威回来,当然不愿就此散去,又跑到郑屠户肉铺子里喝酒吃肉,一个个还都特能吹,吸引更多的民众过来;徐怀这次真将田燕燕五女都喊过来,唱些荤曲子助兴。   邓珪着晋龙泉当场足数发放赏钱,徐怀论功分钱,他自取十贯,殷鹏、郑屠户、陈贵各取三贯,两贯钱吃肉喝酒,诸泼皮各得一贯,看得围观众人眼热无比。   邓珪、王禀、卢雄他们也没有回军寨休息,带着晋龙泉、唐天德等人还留在街市里,教导民众如何去制作拒马、鹿角等路障,同时还组织人手开挖壕沟,将大多数进出街市的巷道封锁起来;同时还将那些易燃的茅草屋顶掀掉,推倒一些屋舍,形成防火带,以防贼寇纵火烧毁街市…… 第九十一章 奸情败露   有邓珪、王禀、卢雄等人在,徐怀无需操心繁琐之事,吃饱喝足便直接在肉铺后院里酣睡;待次日起来,看殷鹏带着人在狭小的院子里练习结阵,比昨日十数泼皮还多出一倍的青壮后生来。   此外巡检司节级唐盘还穿着铠甲、携带弓刀,与一名青年站在院子里,似在等他。   唐盘是唐氏年轻一代难得的好手,平时在军寨里也傲气,徐心庵都被不他看在眼里。   不过,徐怀就是看唐家人特不顺眼,就瞥眼打量了唐盘跟那青年两眼,拿木桶从院角井里打了一桶水,站廊前浇头洗脸。   田燕燕拿木盘子端来早食,从唐盘身边经过,却刻意低头不去看他。   徐怀心想,他还没有找徐心庵说将田燕燕许给他的事呢,徐心庵的头顶就已经绿油油了?   看田燕燕端来的托盘里,除了一张麦饼,就一碗稀粥,徐怀横眉问道:“这就点?”   “医书里说过,晨起厌厌,早食还是要清淡些好!”田燕燕委屈说道。   “清淡你个鸟!你读的是什么狗屁医书?你们丫的没事起床拨几下琴弦,抱着一本破书坐窗前想着勾引汉子,神色厌厌,吃半张麦饼都能撑死,爷也跟你们似的?快去多拿两张麦饼,再拿些冷酱肉来!”徐怀不满的喝斥道,“我又不用娶婆娘,赚来赏钱却不大吃大喝干你腚啊?”   “徐爷,你对小娘子怎么不能温柔点呢?”诸泼皮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过来说道,“燕燕姑娘跟水和粉捏出来似的鲜嫩,旁人捧手心里都怕化了,你可到好,还差遣她干这粗活……”   “田燕燕赎身价五百贯钱,你这孙子要能上阵拿得三十颗贼人头颅,将她买回去心疼便是,管得爷怎么喝斥她?”徐怀嘿嘿笑道,“要不你们这些泼皮,一起凑三十颗贼人头颅,将田燕燕赎过去玩乐?”   “哈哈,这个主意啊!”诸泼皮哈哈大笑,商量起上阵攒人头将田燕燕一起赎下,然后轮着伺候每人两天绝对是神仙享受。   诸泼皮说起这事来,神情一个个说不出的猥琐,打量田燕燕的眼神也是肆无忌惮。   在一群莽货眼前,王萱回军寨里了,还没有过来,田燕燕只能噙着泪将粥饼端回厨房,去重新给徐怀准备早食。   ……   ……   见徐怀不搭理他们,还如此粗鲁对待田燕燕,唐盘牙齿咬得嘎巴响,过了好一会儿,才与那青年硬着头皮走过来,黑着脸说道:“邓郎君吩咐我与仲兄今日带人随徐爷出街市抗贼……”   “你就是那个全家都死翘翘,一人贪生怕死,从狗洞里钻出来的仲和?”徐怀坐在台阶上,抬头见那青年长得一表人才,瓮声问道。   “我从未贪生怕死,留下性命也是要为仲氏族人报仇雪恨!”仲和额头上青筋抽搐着,咬牙说道。   “你跟我说这些狠话,屁用没有,等会儿出街市,你们打你们的,别碍着我们就行。”徐怀浑不吝的说道。   唐盘、仲和今日敢站出来,说明大姓宗族及军寨武卒里还是有血勇之士的,这是好事;邓珪让他们跟着出去作战,应该是想将军寨武卒的斗志也磨励锋锐起来。   然而潘成虎所部昨日午后就渡过白涧河,比他所预期更为迅疾,可以断定这是郑恢根据淮源的形势变化做出及时调整。   这么一来,他昨日黄昏及夜间两次带人出街市挑衅,必然也落在郑恢的眼底。   郑恢不大可能让他舒舒服服的用这种手段,一步步去提升淮源军民的士气与抵抗意志;也不可能容忍他用这种手段,带着诸多泼皮无赖不断的刷经验。   就算潘成虎今天还不想打,郑恢也会想办法逼他出手。   徐怀今日就没有打算离开街市太远,就想走到街市东侧四五百步外,让诸多泼皮扯开嗓门开骂;这么一来,看形势不对劲,逃回街市里来也方便。   唐盘、仲和要是能唯他马首是瞻,进退都听他指挥,徐怀不介意带上他们出去,但这两孙子跑他跟前来说话,都恨不得捏起鼻子来,徐怀掰脚趾头都能猜到,真出了街市,这两孙子一定会跟他闹别扭。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稍有犹豫都会万劫不复,徐怀敢带上他们出去玩?   有血勇之气,精神是可嘉,但兼顾不了的事情,徐怀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揽。   见徐怀一脸嫌弃,竟然嫌他们碍事,心高气傲的唐盘以及身怀家恨族仇的仲和,鼻子也差点气歪掉。   他们当下不愿再跟眼前这憨货说软话,走出去找邓珪,想着独自领军去试探贼兵的刀锋,不跟这些无赖莽货凑一起去。   徐怀吃饱喝足,骑马带着殷鹏、赵屠、陈贵等人往街市东首走去,远远看到唐盘、仲和各带二十多人,已经在街市东首集结,准备出去。   而街市以东的坡地,此时已经有好几队贼骑已经逼近过来,窥视街市里的动静。   徐怀坐在马背上,勒住缰绳停在封锁主街的拒马阵前,邓珪、王禀、卢雄都站在这里,他们正皱眉往外眺望去。   从鹰子嘴过来的贼兵数量并没有增多,但无论是贼兵跨下的骏马、所背负的刀弓以及身上的铠甲,显然跟昨天出现的那些新寇不是同一批人。   贼军已经控制住跳虎滩、鹰子嘴等淮源外围的几个重要地点,连夜搞移花接木之计,用悍匪代替新寇,他们这边是很难提前察觉的,甚至在鹰子嘴或跳虎滩等他们视野所不及的地方,可能已有更多的贼兵埋伏在山谷密林里。   不过,邓珪、王禀、卢雄等人眼毒,怎么可能看不出异常来?   邓珪、王禀、卢雄将唐盘、仲和两队人马拦住,他们正站拒马前商议,徐怀策马凑过去,听他们议论,既担心照原计划出街市与贼军接触,很可能难以控制伤亡,而今天倘若缩在街市在,不出去接触贼军继续激励士气,担心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人心及士气又要泄去。   徐怀看得出王禀、卢雄也很犹豫,明知贼军包藏祸心,他们踩不踩这陷阱都是错。   徐怀将入手沉重的贯月弓横在马鞍前,有节奏的轻轻拍动。   “还是要打!”得徐怀暗示,卢雄沉声说道,“我们这边一示弱,贼军就会逼近过来,我们就没有时间沿街市边缘制造更多的障碍限制贼军进出。不过,怎么打要有讲究,你们都过来听……”   “殷鹏,你与郑屠过去听。”徐怀懒洋洋的勒住缰绳,叫殷鹏与郑屠过去听卢雄讲究今日出阵具体的战术安排。   不要说王禀、邓珪了,即便是卢雄也令唐盘、仲和钦服,他们当然看不惯徐怀那些粗莽傲慢,却没有战绩去数落,只得乖乖走到卢雄跟前,听他讲解具体的安排。   “我旧时乃西军老卒,想必不少人也都清楚,我在淮源,也常听人议论西军,赞其雄锐,但西军在泾原等地抵御党项人作战细节,却罕有人提及,我今日便与你们来说一说……”卢雄环顾左右,代替王禀、邓珪讲解具体的作战安排,在细节方面他要比王禀、邓珪更加擅长。   为防御党项人,大越在泾原等河西诸地屯驻十数万禁军,但缺少良马,西军以步卒为主,面对骑兵占据绝对优势的党项人,西军在战略上无法进行长距离的迂回、运动作战。   差不多百余年来,西军对党项人作战,都是采取筑堡浅攻法,往外围一点点的扩张疆域。   此时他们在淮源所面对的情形,与西军防御党项人的作战形势相似,想要较长距离的迂回作战,无疑是自取其辱。   卢雄说透这些,也是怕唐盘、仲和二人年轻气盛,从街市出去接触贼寇,就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易为贼军诱入纵深处伏击。   邓珪会在街市里集结三到五队兵马做好接援的准备,但没有骑兵,接援的距离有限,还要考虑在贼军蜂拥而至能及时撤回街市。   所以说徐怀他们出去执行浅攻战术,接触作战的极限距离还需要提前确定好。   泼皮以及义愤青年以及仲和集结出战的仲氏残兵,结阵野战的能力很弱,因此卢雄安排这两队人马沿走马道东进,前后保持二三百步左右的距离,保证在敌骑掩杀过来之时,能以最短时间内结阵对抗冲击。   而敌骑通常都不会从正面直接冲击长矛盾阵,多从侧翼迂回寻找机会,或以弓弩攒射,因而使唐盘率兵甲较全、操训较好的巡检司武卒,在侧翼走崎岖坡地东进,三队人马时刻保持品字形相互支应。   特别是唐盘率领的武卒队,需要在走马道的两翼穿插,应对敌骑不同侧翼的迂回包抄,还是相当复杂跟困难的。   而这一切的核心,就是确保徐怀能独立的自由来去、捕捉到战机。   徐怀这个位置,原本承担的是游哨职责,此时却成了整个战术安排的核心,徐怀看到唐盘对卢雄这样的安排是满心不服气的,打个哈哈说道:   “郑屠说你贼眼刚才在田燕燕的小奶上乱瞄,而田燕燕那娘们看你的眼睛也跟渗了水似的,多半是有奸情,还要我看紧你们。你说郑屠户是不是胡说八道,还是你确有打田燕燕的主意?”   郑屠户帮徐怀牵马,小声说:“我哪有?”   “胡说八道。”唐盘作为唐氏的后起之秀,在军寨成熟稳重,但被徐怀说破这事,却只能慌乱否认。   “好吧,我也不管郑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这样吧,你找一人替你带队,你且独立去猎杀贼寇,你今日倘若能比我猎得更多贼寇头颅,田燕燕便白送你睏一夜!”   “你!我不许你这么糟踏田燕燕,你等我拿三十颗贼人头颅来换她!”唐盘俊脸气得发白,咬牙叫道,“唐夏、唐青,你来带队,卢爷刚才所说,你可都记清楚了?” 第九十二章 客远不为阻   巡检司常规武卒仅一百二十人,正副都头两人、节级六人,此外还有十二名十将,这些都是士臣完全瞧不上眼的低级武职,任之者都是粗鄙不堪的武夫。   然而在桐柏山,这些却是成千上万底层青年抢破头都要争一争的大出路。   桐柏山尚武成风,然而底层平民出头太难。   虽说这些低级武吏,乃至最普通的武卒都主要来自宗族,不可避免受到宗族的控制,却又不得不说巡检司百余武卒,都是桐柏山里十里选一、乃至千百人选一的精锐所在。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是代表徐氏的后起之秀;唐盘、唐夏、唐青则代表唐氏的后起之秀;却是唐天德担任副都头多年以来,日渐沉溺于酒色,脚拳刀弓荒废下来。   看徐怀当街斩杀老鸦潭三贼,唐天德、晋龙泉等人稳如老狗,但唐盘等年轻气盛的节级、十将们,还是很受刺激的。   之前各家都没有从街市撤出去,对各家在巡检司的武卒或直接或间接都有联系,暗中控制,唐盘等人被摁住不能出头。   昨日淮源与外围的联系事实上被切断,唐盘这些年轻的节级、十将们,看到徐怀带着十数泼皮,就能耀武扬威的缴获匪兵首级,就更沉不住气了。   唐盘在进巡检司之前,曾在悦红楼当过两年护院,看着田燕燕从不起眼的馆阁服侍丫鬟蜕变得明艳诱人,最后被当作柳琼儿的接班人培养。   虽说他心里一直以来并没有奢望能去改变田燕燕的命运,但徐怀昨日如此粗鲁的对待田燕燕,却是真将他激怒了,心里更恨昨日他怎么就没能及时赶到出手将田燕燕救下。   出街市后,徐怀慢悠悠的在三队之间策马前行,唐盘却带一张弓、一杆长枪、一只圆盾、一把挎刀,便径直策马驰往远处寻猎贼兵。   游弋于鹰子嘴与街市之间坡地上的贼骑,大半都是歇马山残剩下来的悍匪,他们主要还是盯着徐怀这个莽起来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憨头。   对轻骑独进的唐盘,他们还是心存轻视。   看到他逼近过来,贼众也只分出四骑包抄,想将唐盘逼退回去。   他们都没有指望在双方尝试着接触之际,就能有斩获,也不认为淮源能有几个徐怀这样的莽货。   他们却不想唐盘被徐怀激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泄不去,发恨要叫那憨货刮目相看,孤骑独进却不肯轻易退回。   看到四骑进逼过来,唐盘在崎岖的坡地上兜着圈子,待看到这四骑与大队的贼寇马兵拉开距离,骤然间调转马首,从侧翼往四骑反抄过来。   唐盘迫切想要有所斩获扬威,抽鞭打马,在开阔的草坡地上以弧形路线,快速绕到四骑的左侧,便将长枪夹于腋下反杀过去。   这样也能确保接战之时,他只需要面对最左侧的那名贼兵,而不是直接陷入那四名马兵的围杀之中。   唐盘的悍勇也叫贼寇大吃一惊,最左侧那贼不敢去挡他攒刺过来的长枪,双腿夹紧马腹,驱马快速前窜,躲闪过去,却将他右侧后之人毫无防备的暴露出来。   就见唐盘一枪攒刺去势疾如电闪,被拨刀格挡,枪刃也仅偏离稍许,从那贼左肩贯穿过去。   后面两贼骑术极精,在崎岖的草坡地里调整马匹冲刺方向极快,看到同伴被刺穿左肩,吼叫着微微拨转马头,又照唐盘当面抄杀过来。   武将于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最基本的原则与战术并无本质的区别,都是要尽一切可能避免陷入以少打多的劣局。   此谓双拳难抵四掌也。   唐盘多强的身手,也不敢同时去抵挡两柄长刀的快攻,他没有时间抽回长枪,只能弃枪拔刀,拽动缰绳,将跨下战马往左侧强拉,险险避开挥砍过来的一刀,也让自己始终只面对一名强敌,而另一强敌隔在外围。   唐盘出手也是极快,错身而过时,抬刀便往抵近到身侧不足三尺的贼兵腰腋处捅去。   然而这贼兵身穿厚甲,刀尖刺入二三寸,唐盘手里便感到涩重,刀尖再难刺入。   那贼也甚是悍勇,之前长刀还从上往下斜砍,但叫唐盘避过去,刀势未老便生生滞住,反向横斩过来。   唐盘也是吓了一跳,他自视甚高,以为军寨之中,除了徐武江,没有谁能落在他眼里,却不想随随便便一名贼人,身手就不在他之下。   唐盘被迫收刀格挡,两人几乎是面对着面,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对攻十数刀,才因为两马相反方向跑动而拉开距离。   这时候左肩被长枪洞穿的那贼已坠下马去,发狠将长枪从左肩拔出,就往外翻滚逃走,以免受伤之后还要受到马蹄践踏。   剩下三贼这时候却也调整好方位,恰好从三个方向截断住唐盘往外突围的通道;三贼满脸横肉狞笑着,似乎唐盘已成他们的猎物。   唐盘这时候惊醒过来,后悔太过托大已来不及,犹豫着是要借跨下良马冲出包围圈,还是弃马,借地形以及身手的灵活突围,便听“嗖”然一声风响,唐盘都没有注意到发生什么事情,就见挡住他往土路方向突围的那贼人身子猛然一怔。   唐盘下一刻才看清楚一支青黑色箭簇从那贼脖子里穿出来,那贼人这时在马背上微微一晃,就一头往旁边栽倒去。   唐盘震惊地朝两百四五十步开外的徐怀看去时,而正欲从左首夹攻唐盘的那名贼人,这一刻也为徐怀超远攒射惊住。   不待这贼反应,一支羽箭已夺他面门而来,唐盘眼神转过来,就看到箭簇从这贼的脑后穿出,看着他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最后一贼身手最强,却再不敢在射程之内滞留,远远看到徐怀手里还捏着两支箭,来不及摘盾抵挡,直接将身体缩藏到马背的另一侧,就往后方打马逃去。   “姓唐的,将两颗首级割回来,省得我跑一趟!”徐怀拿着两支羽箭挥动,叫唐盘不要忘了将两颗首级割回来。   这么远的射距,两箭都直夺强贼脖梗、面门要害,而不偏离分毫?   更关键,这么强的硬弓,这憨还能做到连珠开弓?   唐盘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见贼敌受到惊扰,没人敢逼迫过来,遂下马将两颗首级割下,又将一匹战马、两柄利刃以及他自己的长枪捡回来,才策马往回赶。   “王相公说应乘贼不备,用此弓袭杀贼酋,却不想为救你这个蠢货浪费一次机会。”徐怀见唐盘回来,一脸嫌弃的抱怨道。   唐盘满脸臊红,气得心肺儿颤,却不得不承认徐怀说的有理。   徐怀气力大到能用贯月弓连珠开弦,还有如此神乎其神的箭术,真要将一名贼酋没有防备的引入射距之内,袭杀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而徐怀却又为救他脱困,提前暴露这手箭术。   “盘哥儿你真是的,没有能耐,却偏逞能,看徐爷为了救你,却把别的贼人吓走了呀!我等今日拿什么去换赏钱?”诸多泼皮被殷鹏弹压住,不得随意走动,但这时候也大声抱怨起来。   唐盘更是羞愧难当。   仲和一并叫徐怀瞧不起,与唐盘却是同病相怜,走过来待要安排唐盘几句,徐怀瞪眼骂道:“你瞧我是蠢货,你离队而出,在军阵之中又有几分聪明?给我滚回去!”   仲和不服气的瞪向徐怀,诸泼皮又呱噪起来:“仲家的小白脸瞪什么瞪,比眼大啊!有种去猎两颗贼人头颅来!没种就快滚回去,莫要叫你家徐爷爷治你一个擅离职守的罪!”   “啰嗦个屁,这颗头颅送给你们换酒肉!”徐怀将唐盘放脚边的一颗头颅,朝诸泼皮那边踢过去,“还有什么屁话屎话,都给爷朝潘成虎那边喷去,扯起来嗓子,叫潘成虎不要缩婆娘裤裆里!”   “多谢徐爷啦!”诸泼皮也不客套,当即将一颗头颅收下来,着一人拿长矛将头颅高挑起来,朝鹰子嘴方向大喊起来,“潘成虎,我家徐爷喊你来战,莫要吓得缩回婆娘裤裆里!你家婆娘裤裆骚又臭……”   这些泼皮脚拳棍棒稀疏平常,但当街叫骂却有着叫黄花姑娘闻之受孕的功力。   潘成虎听这些人在大道上淫言诲语齐骂开,比他们还他娘像强贼,顿时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强忍住胸臆间的怒火,带着人手往鹰子嘴这边撤回来,下马走到陈子箫、郑恢等人跟前,抱怨的说道:“贼他娘,邓珪这是用这莽货钓我的鱼!气杀我也!”   陈子箫、郑恢、董其锋等人也为刚才所目睹的一幕暗暗心惊,皆想:郭曹龄莫非是夜叉狐遣这莽货所杀?   郑恢、董其锋当然识得郭曹龄曾视为宝器的那张贯月弓,应是邓珪那货将弓交给这憨头使用,真是气煞人也。   这张贯月弓,军伍之中挑那些有近三百斤臂力的壮力之卒都能拉开,但关键贯注浑身气力拉出满弦又有何用?   开弓射箭,开弦是基础,但要保证精准,两臂还要足够的稳定。   这样的强弓绝对不多见,非大匠级人物不能制,董其锋他们却也有机会接触过,知道箭术高超之人,也非要有五六百斤气力才能做到用这样的强弓稳定射箭。   而要做到用大架开弓法连珠射击,所需要的气力更为惊人。   从郭曹龄遇刺之后忤作查看的伤情看,刺客必是骨健且坚、气力绝强之人。   拥有这样的气力,放眼河西诸军,可能就十数二十人而已。   他们实难想象桐柏山这么小的旮旯窝里,还有第二个身手如此强横之人。   要说卢雄年轻时身手也绝对强横,或许不比眼前的莽货稍差,但他此时都五十好几了,筋骨早已过巅峰期。   卢雄或许技击经验更为丰富,但要说正面硬对硬的强攻,董其锋都有信心能力敌卢雄,很显然还是要略差眼前这莽货一筹。 第九十三章 红白乡营立   “他们这是在玩钓鱼,多少好手填进去都不够他们玩的!”   麾下又损失两名好手,还有一人虽然逃回来,但左肩被长枪刺穿,也很难治好;潘成虎带人马撤回到鹰子嘴附近好一会儿,想想还是急得想跺脚,冲陈子箫也是满腹抱怨,他投靠虎头寨,可不想纯粹被当作枪使,   “我看现在只有两途,要么在鹰子嘴、跳虎滩、潘家峪等地都建立据点,断开淮源街市及军寨与外围诸大姓宗族坞堡的联系,但这么做,我们会有更多人手被拖在这左右,还并不能切断淮水。特别是往后三四个月里淮水漫涨,筏舟是可以进出军寨及街市的。还有一法,就是立刻不计一切代价,强攻下街市,将邓珪等顽劣军卒死死困在军寨之中,再想办法破之!”   别人未必能感同身受,但潘成虎在歇马山重新立足十数年,手下聚拢三百贼众,堪称好手不过四五十人,却有近四分之一折损在徐氏这憨货手里,他能不急眼?   他不会认为徐氏这憨货有多聪明,又或者说徐氏这憨货真就是天生命好,他只是越发肯定徐氏这憨货以及徐武江身后有真正的高人指点。   先是遣这莽货在鹿台寨前乱杀一通,令他心神纷乱,致立基之地歇马山被徐武江不费吹灰之力夺走,还一把火烧了粮草、下院,令他担忧被困歇马山粮绝而不敢回师,后来才有上柳寨的惨败。   而他率部渡白涧河到鹰子嘴附近,都不到两天,又在这憨货手里折了两名好手,看上去是两军相争、正常的消耗,但关键是为啥不消耗别人的部属?   潘成虎现在就主张诸寨一哄而上,先夺下河东街市,然后将河西军寨死死围困住,要损兵折将,大家一起损,不能总在他头上薅毛。   谁他娘人到中年还毛发茂密,经得过这般狠薅啊?   陈子箫沉默着不吭声,至少在旁人面前,他还不想表现出对郑恢言听计从的样子。   郑恢沉默着没作声,他何尝不知道潘成虎所言才是良策?   邓珪到底不是弱手,关键时刻终究下定决心请王禀出面插手淮源的防务,事情就要比他最初所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王禀军政皆擅,卢雄在西军任将二十载,又游历天下多年,见多识广,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始终未露头尾的夜叉狐,怎么可能是容易斗的?   使徐氏那莽货带着十数泼皮挑衅式的出阵邀击,看似闹剧,但郑恢知道,这定然是王禀、邓珪等人有意而为之,目的就是振奋街市被困民众的人心及军卒的士气,使散乱的人心凝聚起来,不再畏惧诸寨联军所表现出来的凶残。   血洗仲家庄所散发的恐惧阴云,这一刻正在淮源的上空快速消融。   倘若他手里有一支能如臂使指的百战精锐,郑恢对强攻街市绝对不会有一丝的犹豫,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干脆利落将邓珪、王禀、卢雄等人逼退回军寨困守。   这样一来,他们后续哪怕不急着强攻军寨,也仅需要少量的人马就能将军寨死死围困住,而不是像此时这般,需要在淮源的外围,用更多的人手,去建更多的据点,却还没有办法将沿淮水进退的通道完全堵死。   这将极大限制诸寨联军在其他方面的动作,甚至将丧失继续强攻坞堡的能力。   而一旦叫诸大姓宗族意识到诸寨联军不足畏时,事态就糟糕了。   但是,他手里有足以强攻下街市的精锐战力吗?   看陈子箫都没有接潘成虎的话,他便知道连陈子箫都不愿意拿虎头寨不多的精锐去死拼。   当然,郑恢也无意逼迫陈子箫太甚,这样的人物还得顺毛捋才更容易驾驭。   再者说,虎头寨精锐拼光了,诸寨联军一旦形成枝强干弱、尾大不掉之势,仲长卿、高祥忠、潘成虎这些人都是善茬?不会想着夺权当老大?   到时候他还要怎么藏在陈子箫身后翻云覆雨、掌控局势?   眼下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一方面邀请老鸦潭等更多的山寨势力加入联军,让各寨都在淮源的外围负责一个据点,对淮源进行封锁包围,一点点去消耗邓珪、王禀能在淮源所能动员的潜力,郑恢相信局势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的……   ……   ……   徐怀用正常手段,不可能叫唐盘、仲和心平气和的在战场上听他号令,只能用非常手段叫他们意识到,在战场上稍有差池,便会招致他及诸泼皮无情的嘲弄、羞侮。   所以等到午时都不见有贼骑敢来挑衅,徐怀便骂骂咧咧的带着三队人马返回街市,走到邓珪、王禀等人面前,也抱怨唐盘轻敌冒进,害王禀所授妙策白白为救他这个蠢货给浪费了。   唐盘又不能辩驳在这么远的距离,想要用弓箭袭杀潘成虎或陈子箫这样的人物,可能性并不大。   他被徐怀数落满脸羞愤,还得走到王禀跟前请罪。   “好说,好说,”徐怀说话跟拿鞭子抽人似的,王禀自然要软言安慰唐盘,还故意责怪徐怀,“你这莽货可知道唐小哥有胆气出战迎敌,便已经是超过万千人矣——而这胆气比袭杀一二贼酋更为弥足珍贵。你想想看,淮源镇及军寨,还有千余男儿,要是人人都有杀贼之胆气,千百贼寇又有何惧,又何需老朽绞尽脑汁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计谋去赚贼酋?”   “唐盘不敢当;此后定用心杀贼,不叫王相失望!”唐盘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低着头不叫自己发红的眼睛让旁人看见。   “仲小哥今日表现也可圈可点啊,桐柏山不缺英杰也!”王禀也不忘夸赞仲和几句。   说实话,在如此恶劣的势态下,唐盘、仲和敢率众与徐怀出街市迎战贼寇,已经非常难得了,邓珪、晋龙泉也上前来劝慰,半真半假的责怪徐怀太苛求了。   “这厮就想着睏田燕燕,才如此浪战——你们也不要劝我,我叫田燕燕陪他睏一觉便是,恁多麻烦事。”徐怀撇撇嘴说道。   “你不得如此欺侮田燕燕?”又叫徐怀戳到痛处,唐盘怒叫道。   “莫吵莫吵,”王禀说道,“老朽来做个主,守寨期间,唐小哥在战场之上,诸事都附随徐小哥之后共赚军功,等打退贼寇后,徐小哥你便将田燕燕姑娘许配给唐小哥为妻——你们看这样可好?”   “不对啊,”徐怀掰起手指来,跟王禀说道,“唐盘赚得军功,自当是邓郎君赏他,我为何要将田燕燕许配给他?到时候我赚得军功定然不少,也不稀罕三五百贯赎身银,到时候拿田燕燕婚配事,还能招揽几个身手好的家将庄客……”   “你这憨货,这时候却又不傻啦,但是一女哪里能嫁多夫啊?”王禀哈哈笑道,“这事暂且不去提,但老朽自信眼力还是不差的。徐小哥,你要想在战场之上立足,单靠个人武勇还略有不足,需要唐小哥这样的人手相助。便拿今日来说,你带一队人马出去,贼骑从四方围合而来,你能有多大的能耐,还不是靠仲小哥、唐小哥这两队人马,帮着将进退空间撑开来,令贼军不敢围逼过来?卢爷在排兵布阵上是有心得的,你与唐小哥、仲小哥好好相处,莫要再拿言语相欺,定能赚得更多赏功!”   此时外围是什么形势,以及徐怀回来后还对唐盘、仲和两人骂骂咧咧的“折辱”,王禀心里跟明镜似的透澈。   而考虑到后续的守御安排,也必然需要组建一支徐怀直接掌控、敢战能战的机动战力。   这支人马单纯从街市胆大泼皮里挑选拉出去,没有一个较长时间的严厉操训,就指望他们与凶顽贼寇进行血战,无疑是痴人做梦。   在不动邓珪基本盘的情况下,最好的方式,是唐盘带十数二十名血勇武卒以及仲和带领十数二十名对贼军怀有深仇血恨的仲氏族兵,与殷鹏带队的街市壮勇进行混编,然后由卢雄在旁帮着掌控、操练,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打造出一支越战越强的机动战力来。   “邓郎君,老朽觉得很有必要在巡检司之外再设一支乡营,以徐怀为都将、唐盘、仲和、殷鹏为节级统领乡兵,以补军寨战力之不足,你觉得如何?”王禀将一切都安排,才想起问邓珪的意见。   “王相所言甚是,乡营也当以徐怀为都将,但他太鲁莽,实在叫人担心他有时候陷入险境而不自知,可惜卢爷不愿出马为将……”邓珪此时眼瞎也能看出围绕徐怀打造一支进能攻、退能守的乡营战力,是未来守御街市及军寨的关键,但在人手安排上,他却有不同意见。   他不是担忧徐怀,甚至不担心王禀想掌控这支乡营,而是担忧徐怀身后、始终没有露出真面目的“夜叉狐”。   乡营明面上是要受巡检司节制的,但问题是除了这个夜叉狐,还有谁能节制得了徐怀这憨货?   唐盘以及前日才见面的仲和,邓珪也信不过。   看他们受徐怀言语欺侮,虽然气恼,气势上却实实被徐怀吃住,邓珪不觉得他们真能在乡营钳制徐怀。   “那可就要委屈晋都头当个监营使了!”王禀看向晋龙泉说道。   王禀以介直名世,但不意味他看不透邓珪这些人的机心。   他建议将晋龙泉调去节制乡营,一方面是进一步确保乡营的调度权力在巡检司的掌控之中,另一方面减少晋龙泉对巡检司内部事务的干涉,实际上是助邓珪越过晋龙泉,通过诸节级、十将直接掌控军寨武卒。   军寨武卒加新募的壮勇,以邓珪的能力,直接掌控是完全没问题的,只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权力结构,使他平时都习惯有什么事情都吩咐晋龙泉、唐天德去办。   很显然,这种情况已经严重不适应当前严峻的形势了;邓珪必须直接掌控下面的武卒,才能确保防务不会因为晋龙泉、唐天德的懦弱或无能出现漏洞。   “乡营补给都要从巡检司支度,结算赏钱也需要有专人负责,这些事都要叫晋都头委屈了?”邓珪看向晋龙泉,问道。   晋龙泉就巴望能顺顺利利渡过此劫,这时候哪里会有争权夺利的心思?   再一个,邓珪安排他专门监管乡营,他要是不愿,还能推搪说更愿意带兵上阵杀贼不成? 第九十四章 美人与谋   邓珪与王禀商议片晌,便将设立乡营这事确定下来,任徐怀为都将,晋龙泉代表巡检司任监营,唐盘、仲和、殷鹏为节级;邓珪还当即下令征用郑屠户肉铺左右前后的铺院,彼此间打通门户,作为乡营驻地。   邓珪也是正经对唐盘、仲和下令:“唐盘你听好,从今往后,直至溃退贼寇之前,你都要唯徐怀马首是瞻,附随其左右;仲和,你从今日起便是乡营武吏,州县团练规矩,你若违背,特殊时期,休怨巡检司以军法治你。而除杀贼之赏外,乡营兵甲粮秣,巡检司一并供给,不需你等忧虑……”   唐盘、仲和都点头应是,邓珪又指派一名书吏给徐怀、晋龙泉,协助乡营整编、钱粮赏功管账等事。   徐怀则指着郑屠户、陈贵:“肉铺子肥鹅、烧羊肉极美,你们便专门跟着晋监营,每顿专司烧肥鹅、羊肉若干——贼他娘的,老子带出来的人,总不能整日吃糙粮上阵杀贼……”   这两天徐怀敢率乱糟糟一团、对结阵作战都没有什么概念的泼皮出街市起衅,说白了就是看准潘成虎畏战、保存实力的心态。   两天猎杀数名贼寇,己方却没有伤亡,极大提升淮源军民士气,但随着贼军在外围建据点,以及后续会有更多的大寇、顽匪跑过来,跟陈子箫、仲长卿、潘成虎、高祥忠等沆瀣一气,接下来的作战会日渐残酷起来。   郑屠、陈贵虽然真心服庸于他,但除了烧一手好肉、心里有一些小算盘外,脚拳棍棒实在不尽人意。   徐怀也不奢望他们对排兵布阵有什么独特的见解跟悟性,如今招揽两铁杆跟班不容易,便不想他们在战场上白白丢了性命,现在打发他们跟着晋龙泉负责乡营这么多口人的吃食。   “肥鹅、烧羊肉,置办起来简单,我家婆娘便擅!”郑屠户说道。   他这两天跟着徐怀出战爽到飞,还有赏钱分,哪里舍得落在后面专司食厨?   “你不怕晋都头日你婆娘?”徐怀瞪了郑屠户一眼,不由分说的斥道,“还有田燕燕这几个,你替我看紧些,莫叫哪个不开眼的睏了去,将来卖不出好身价来!”   晋龙泉瞥了一眼郑屠他婆娘那水桶一般的腰身,心想自己口味没有那么刁钻吧?却是郑屠他婆娘眸子瞥过来,还有一点水光,吓得晋龙泉一哆嗦:这娘们不是好人呐。   “徐爷你就不怕郑屠、陈贵两贼眉鼠眼的偷吃的?”诸泼皮起哄道。   “这却也是,田燕燕她们得叫你家婆娘盯住;你二人,我不放心!”徐怀见郑屠还要叽叽歪歪,便催促他去捉头肥羊拿酱料闷烧来给大家当午晌点心。   桐柏山里穷困,乡民每日仅有朝食(晨食、旦食)、晡食,富裕人家日中时分会加一餐,但哪怕是吃烧羊肉,也通常都称为点心。   唐盘虽说还不大甘心受徐怀驱使,但下面的乡兵武卒听说晌午便有烧羊肉加餐,已大咽口水,纷纷给徐怀喝彩。   唐盘、仲和以及唐青、唐夏这些人多少还有些心高气傲,但底层武卒、乡兵的心机要单纯得多,徐怀此等武勇已然叫他们折服了!   乡营这事说定下来,但只是大略,兵卒造册以及编排等事才叫繁琐。   徐怀现在立的人设,自然不能有去参与这事的耐心,他便都推给晋龙泉与唐盘、仲和、殷鹏去负责。   他着人将郑屠户肉铺后的那座铺院清空出来,作为演武校场使用,他拿上弓箭去练习速射。   速射与连珠箭有相通之处,却也有所区别。   连珠箭主要还是针对个别身手强横之敌,令其难避间不容发连射数箭的袭杀;而速射讲究是敌军冲杀到近前时,射手在两军混乱之中以最快的速度捕捉不同的目标进行精准射杀。   两军接战时,当然不需要考虑射距,也不用考虑破甲贯穿力,需要在最短时间内于近处射杀更多的敌军,为前阵将卒提供有力的支持;有时候甚至还需要在混乱的战场上快速移动,当然是用轻便软弓为佳。   这方面的苦练,也有利提升身体的直觉反射能力。   当然,在院子各个角落树几个箭靶子练习,远不能反应战场上两军接战时的真实混乱场面,徐怀将田燕燕诸女都召进来,叫她们各执箭靶子在院中跑动。   这么一来,诸女跑动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羽箭乱射时,诸女受惊吓后的本能反应,才更能纠正混乱中有可能产生的偏差。   就是诸女被乱箭吓得嚎呼惨叫,传到唐盘他们正议事的铺面,实在叫人听了烦躁。   邓珪、王禀、卢雄以及唐盘、仲和他们是正经人,殷鹏资历最浅,还有点自卑,临座都不敢怎么吭声,晋龙泉、唐天德到底是武人出身,便笑着说:“徐小哥到底是按捺不得的嫩瓜子,还得劝他节制啊!”   考虑到接下来作战没有那么容易打,仲和所率仲氏族兵还好一些,但诸泼皮都没有经历过严格的编训,邓珪、卢雄想着将唐氏另一名后起之秀唐夏编入殷鹏这队当十将,再混编五六名能战武卒进去加强一下;另外将唐青编入仲氏族兵这队,给仲和当十将。   而前期的核心战术,还是落在利用浅攻战术给徐怀提供支撑,令贼军不敢轻犯街市,邓珪、王禀也是百般叮嘱唐盘、仲和兵卒演练的要点。   街市除了边缘地区要给贼军进出制造更多的碍障,还要考虑以郑屠肉铺为中心,将前后左右四座铺院、利用其坚厚的护墙构筑一座小型防垒。   铺院乃是诸家在街市的核心产业,建造之初就有考虑防火防盗等用。   院墙用砖石垒砌,既高且厚,内部打通之后,还要沿围墙内侧搭木架以供人手站上去,射杀接近的贼众;将外侧的屋舍拆除,以免贼众借以掩护逼近。   这里面种种事务繁杂且多,但晋龙泉既然代表巡检司任监营,自然是一并交由他来负责,唐盘佐之。   如此一来,殷鹏都能看出乡营还是彻底在巡检司的控制之下,但徐怀这时候都不参与议事,还在别院搞得诸女大呼小叫,他实在没有底气在邓珪这些人面前争什么。   当然,邓珪还是将最根本的守御放在军寨。   考虑到夏秋水涨,淮水最上游这一段也只能使木筏通往下游的信阳,为避免被贼军彻底堵死,他还得招募船工,多制作些大筏备用。   唐盘将人员安顿进东首铺院里暂歇,还听到后面的铺院里隐约传来诸女大呼小叫的声音,铺院里的将卒却听得精神抖擞,他气得想要砸门。   殷鹏想着从巡检司挑选几件上好兵甲过来,与有过一面之效的唐青过来找唐盘,想拉他一起到巡检司公廨走一趟,但找过来看他这般模样,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殷鹏正要劝唐盘眼不见则心不烦,听得“吱呀”一声,田燕燕端着茶水推门进来,左眼角、下巴各有一块乌青。   “你不在那院子里?”唐青讶异问道。   “刚从徐爷那院子里过来。”田燕燕捂着乌青的下巴说道。   “你眼角、下巴是怎么回事,那莽货还打你了?”唐盘声音都控制不住的尖锐起来,恨气问道。   “嗯,”田燕燕委屈得想哭出来,哭诉道,“徐爷叫我们背着箭靶子在院子里跑动,他拿箭乱射,虽说箭折掉头,但慌乱间被射着还是痛得慌——”   “哈……”唐青、殷鹏愣怔在那里,大呼小叫半天,竟是这个原因?   他们见唐盘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很显然徐怀这憨货拿诸女练箭也很变态,但总比他们刚才所想的要好。   “你又怎跑这里来?”唐盘问道。   “徐爷嫌奴家手脚慌乱,还动不动就大呼小叫,叫得跟鹿台寨的大黄狗似的,乱他心神,便遣奴家过来服侍唐节级,还说……”田燕燕声音低下来,水汪汪的桃花眼都不敢看唐盘。   唐盘叫她这模样诱得心乱,问道:“那莽货还说什么?”   “徐……徐爷说,说,唐节级要是听他的话,便叫奴家在这里服侍,帮唐节级及诸将士浣洗衣裳、收拾屋子;而唐节级带的队伍能每杀十贼,还,还,便要奴家陪唐节级一晚;要是唐节级不听他的话,他便叫奴家回去,陪那几个杀猪卖肉的泼皮,睏,睏,”田燕燕楚楚可怜的盯着唐盘,说道,“你可千万不要找徐爷去闹,我宁可在你这里端茶递水,总比回去每时每刻受惊吓、欺侮要强!”   “好,你暂且留在这里,别人绝不敢再欺侮你!”唐盘沉声说道。   “呃,唐节级还是先安抚田姑娘,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些事情要做,晚些时再找唐节级一起去军寨挑兵甲!”殷鹏跟唐盘说罢,转身就跑去找徐怀。   他昨儿偷着打听徐怀最初说要送给他的那个女孩子叫宋玉儿,今天也找机会搭了几句话。   虽说宋玉儿在悦红楼里,不像田燕燕那般卖艺不卖身,但也是苦人家出身,模样长得真可亲、诱人,说话的声音跟挠心窝窝似的,他看第一眼,心里就着实喜欢得紧。   只是他起初脸嫩,没好意思直接应承下来。   这会儿他却怕徐怀浑起来,真叫宋玉儿诸女去陪下面的莽汉睏觉,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徐怀,先将宋玉儿讨过去…… 第九十五章 苦心磨傲气   “这会儿急着过来讨人了?”   徐怀站在廊下,见殷鹏站院门口扭扭捏捏说了半天,却是想将宋玉儿给讨过去,持弓负于身后,说道,   “你能接住我三箭,我便将宋玉儿许你。”   “……”   殷鹏愣怔片晌,还没有想明白徐怀这算什么条件,就见徐怀反手亮出身后猎弓,“嗖嗖嗖”三箭便朝他身前射来。   殷鹏反应也是敏捷,眼瞳捕捉到第一支箭的来势,臂膀猛然往侧旁缩闪,避开一箭,但徐怀三箭几乎是同时射出,后两箭早就算计殷鹏闪躲的方位。   殷鹏下一刻便觉左胸及左肩一紧,虽然拗去箭簇的没头箭,也射得仅穿薄衫的他生痛,但更痛的是他的心。   竟然连第二箭都没有避开?自己竟然还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美事?   “……”殷鹏见站院中诸女都一脸惋惜的样子,宋玉儿更是失望,他沮丧又难过的拍了拍后脑勺,想要找几句话化解眼前的尴尬。   “你快将宋玉儿领走,看着心烦,但她现在只是给你当杂役,负责洗衣、收拾屋子;在你能接住我三箭之前,不许睏她!”徐怀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对了,叫她顺带将你铺院里的弟兄,衣物一并洗了,屋子也一并收拾了,不许用其他杂役!”   当世底级武吏都习惯差遣兵卒当杂役。   一个节级下面,仅有十五、二十名普通兵卒,节级占用两人充当杂役、两名十将又占一人,在巡检司都成惯例了。   而这四五人仗着与十将、节级亲近,平时荒于操练不说,在其他兵卒前面还自视甚高,使得最最基层的武卒编制都变得人心复杂。   乡营大的方面,有王禀、邓珪、卢雄帮着掌控,徐怀不需要操什么心,他有时间更多放在武道的磨砺上,但杂役这一项,他还是要插手改一改。   “谢徐爷!”殷鹏回过神来,喜滋滋就要走过来牵住宋玉儿的小手,徐怀抬手又是一箭射去,喝斥道,“不能接我三箭,手也不许牵!乡营也要有乡营的规矩!”   “知道知道!”   当朝禁厢军基本上都是终身制,必然要许家小随军,诸多事宜殷鹏都听徐武良唠嗑时说过。   “你们哪个,不想给我当箭靶子,想跑去姓仲的那个小白脸那里当杂役?”徐怀看向剩下三女问道,“但你们要晓得,这种小白脸看着顺眼,但心眼特别贼,馋着你们身子能流口水,睏觉前好话能说得跟掺蜜似的,心里却未必瞧得起你们——你们谁过去,别倒贴上去给睏了,最后连个名份捞不到,又哭哭啼啼闹得要抹脖子上吊,爷可没那个闲工夫去管这破事!又不是爷睏了你们!”   “……仲,仲爷那里需要有人收拾,奴,奴家……”有个女的颤巍巍的站出来说道。   “好,去吧!但铺院里的杂务,你们都要听郑爷的吩咐,谁她娘敢自以为抱上大腿,敢给郑爷脸色,仔细我扒了你们的皮!你们顺带将这话捎给田燕燕。”徐怀挥了挥手,让宋玉儿二女去两边的铺院帮着收拾杂务,让殷鹏去军寨领兵甲时捎一批长棍、没头箭过来。   乡营设监营、都将以及节级三人、十将六人,整队编训军阵等繁琐事务皆晋龙泉、唐盘去做。   虽说午后再无贼军逼近过来,但谁都清楚,贼军一日不去,笼罩在淮源上空的阴云则一日不散,还会越发浓重。   六小队人马编组好,巡检司也挤出二十副皮甲出来,都选力壮而敢勇者披之。到晡时诸多事都准备齐当,后铺院的演练校场太小,不足以叫六十多人操练阵列,四座铺院之间的石街以及巷道都用拒马以及填装土石的马车封锁起来,作为乡营驻地的一部分,也恰能用来演练结阵进退冲杀。   虽说结阵是最简单的要求,但乡营六十人,仅有二十余人是正儿八经接受过较长时间的操练。   随仲和逃出磨盘岭的族勇(仲氏不多的精锐庄客几乎都被屠戮一尽),对结阵进退之事都谈不上熟练,更不要说那些泼皮以及街市上的热血后生了。   徐怀袖手站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拿猎弓上前,将一拨拨断头箭如乱雨般,朝正练习结阵进退的殷鹏、仲和两队人马乱射出去,射得诸多人抱头剁脚直叫疼。   徐怀收弓站在那里,一脸嫌弃的说道:   “叫你们这些泼皮拿盾牌,便是要将头脸手脚遮住,我拿没头箭射你们,你们嚷嚷个鸡掰,等贼寇拿锋利箭簇来,你们被射中一箭,就只能躺地上看自家婆娘跟别的男人哼哼叽叽了!唐盘、殷鹏,你们二人拿猎弓在三十步外射这些狗娘养的,临夜挑脸上、脚上乌青最多的五人,暮食时禁用肥鹅、烧羊,想必他们也没有脸混吃喝!”   徐怀又将一支长棍踢给仲和,说道:“我看你枪棍颇佳,唐盘这队人马,你能同时应对几人?”   “除开唐节级及唐夏、唐青外,其他三四人齐上,我还是能勉强应付的。”仲和自傲的说道。   唐盘所率这队,以军寨武卒为主,健壮有力,都粗习拳脚,结阵进退也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徐怀对他们的要求却也是要更高一些,跟仲和说道:   “才能单挑三四人,哪有什么好臭屁的?许你从里面挑五个身手最弱的,你持长棍,着他们结盾阵相攻,哪方败了,暮食时都禁用肥鹅跟烧羊肉——别他娘以为爷这里有口吃的特容易混,爷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傻!”   见徐怀吩咐过,竟然看猴戏一般,提起襟甲蹲一旁田梗上,心高气傲的仲和嘴角抽搐一下,有心想要露一手,示意唐盘随便安排五人与他对攻。   仲和善使棍棒,气力也强,但与五名武卒对攻,却恰好卡在他的极限上。   五名武卒紧紧结阵共进退,仲和手里长棍没有办法将盾阵破开,但五名武卒想要将仲和包抄住,却连连吃亏,侧翼的武卒被他连着抓住机会抽打好几下。   仲和利用进退之机,引诱武卒轻进而破之,也得算赢下这次,但对底层将卒来说,能混一口荤食实在太馋嘴,缠着仲和多比试几次。   仲和缠不住这些兵油子,同意第一次不作数,但这些兵油子学乖了,接下来比试,死活团在一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仲和几次抢攻都无法破开五人盾阵。   再看徐怀蹲一旁,咧着嘴嘲笑,他气恼说道:“这乌龟盾阵,谁能强破开?”   徐怀嘿嘿一笑,捡起一支长棍,端持如枪,先以三花点刺将筋骨活络开,大吼一声,将浑身气劲炸开,长棍如蟒刺出五道残影,几乎同时点在五卒所持木盾之上。   然而盾阵未开,徐怀手中长棍却断作两截。   徐怀将半截长棍丢掉一旁,却也不怨长棍质差,跟旁人耸肩说道:“我这一手五花飞枪势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   “军寨武卒皆各家所选健锐,他们所结盾阵,非莽撞蛮力能破……”   仲和冷眼看着徐怀往前面铺院走去的背景,忍不住要奚落几句,却见站他对面的唐青、唐夏愣怔,一副牛屎大吃了一斤的样子,转头却见五名武卒,其中四人所持木盾这一刻皆碎裂开,仅有最后一人所持木盾被攒打一洞……   徐怀之前当街斩杀三贼,更多讲究的是对时机的精准把控跟胆气。   理论上,唐盘、仲和、殷鹏只要有足够的胆气跟足够好的运气,也有可能做到。   要不然,唐盘午前也不会受激单枪去迎战四名贼骑了。   而除了徐怀午前露出一手惊人箭术以及刚才快如乱雨般的泼射外,他们还没有见识机会徐怀纯粹在武道上的展示。   连破四盾而不伤其人,最后一盾没能用炸劲破开,怕伤着人,强行将长棍震断——除了劲力之强外,对劲力的控制精准到何等微妙之地,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而徐怀离开时,似乎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仲和想到自己刚才的踞傲姿态,直觉脸烧得发烫,也越发明白卢雄从清晨到午后为何一直强调,他们在战场上存在的目的,就是从侧翼及侧后支撑徐怀,只要避免陷入徐怀为众贼所围、孤身力战的困境之中就够了。   在徐怀早就远远卓然于众人之上的修为,他们能所发挥的也就这点作用了。   唐盘看着手里的短弓,禁不住想,他与仲和、殷鹏三人,能否在战场上将徐怀这莽货限制住?   又或许他们三个里任何一人,手持坚厚铁盾,真能将这一手五花飞枪势强接住?   却是普通兵卒午前就已经为徐怀所展示的那一手箭术所折,此时内心所受的冲击不如仲和、唐盘他们那些强烈,只是嘻嘻哈哈的叫道:“这盾太脆,下回在外面蒙一层铁甲片,当能叫徐都将吃瘪……” 第九十六章 浪成于微澜   徐怀与王禀、邓珪、卢雄竭尽全力所能挽回的,也仅是被困淮源两三千军民的人心而已。   而随着诸寨匪军在外围利用山峪、中小型村落建立一座座据点,将淮源封锁住之后,王禀也好,邓珪也好,他们对退守坞堡的诸大姓宗族的影响,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对于匪军而言,虽说将淮源封锁住,比预料之中耗费更多的人手,但他们所掀起的微澜,往桐柏山的深处很快就席卷起摧枯拉朽的风暴。   势头之大,这是徐怀、王禀事前都未完全能预料到的。   诸寨匪军的兵马前期确实有被牵制住。   诸大宗族聚族而居的坞堡,主要建于淮水两翼丘岭往南北岭主脉延伸的过渡带上。   如鹿台诸寨,既能控制丘岭带的耕地资源,又易守难攻。   诸寨匪军大量人马被牵制住淮源外围,确定不敢拿精锐嫡系,去啃这一座座坚固的坞堡。   然而微澜令底层赤贫青壮的心躁动起来,却非宗族再能轻易压制。   甚至长期以来,宗族内部不断分化所导致的矛盾积重难返,在这时候成为了局势进一步恶化的催化剂。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征兆的。   如鹿台寨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微妙对立;如潘成虎占据上柳寨之后,韩奇等青壮轻易就受蛊惑杀寨中大户交投名状落草,如周健雄、殷鹏、吴良生等人迫不及待想投匪;如从淮源铁石巷及柳石巷对仲氏惨遭血洗一事的争议。   风澜既起,成百上千的赤贫青壮已不单单拉帮结伙赶去投匪。   相当多的人,受仲长卿血洗仲家庄的刺激或诱发,想起各自长期以来受打压、盘剥的艰苦,在诸寨联军举起劫富济贫的旗帜拿一些中小型坞堡下手时,他们甘愿跻身前阵,去做急先锋。   更有甚者,还有一些人在投匪之前,十数人甚至数十人秘密串联起来,揪住平日宗族里作威作福的掌权者,或五花大绑,或直接杀害,然后打开寨门迎接诸寨联军进驻。   看到虎头寨引起的风波渐有燎原之势,老鸦潭、双龙寨、黄泥峰等山寨势力都纷纷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加入山寨联军,贼众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就急剧扩张到八九千人。   而以淮源街市为中心,周边中小坞堡差不多以两三天一座的速度陷落,大量难民流亡于野。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贼军并没能将淮源彻底封锁住,徐怀他们还是能及时得到外界的消息。   他们知道不仅桐柏山里寇匪已蔚然成势,桐柏山以东、横亘于淮南西路西南诸州、绵延千里的淮阳山之中,大大小小的山寨贼众也都活跃起来。   徐怀站在铺院新建的望楼上,天气晴好,能眺望在七八里外贼军在白涧河东岸所建四座据点附近的情况。   在街市的外围除了虎头寨外,还有老鸦潭郭君判、双龙寨周添等三部贼众各据一座小村落所的据点,仅在白涧河东岸抵近街市处,就集结两千贼众。   潘成虎起初畏战,乃是其部之前受创甚剧,但这些天有四五百新投匪兵补充过来,哪怕是汰弱留强,哪怕是练兵,也促成潘成虎与郭君判、周添等贼酋这段时间来,不断的对河东街市发动试探性的进攻。   街市乡营从最初的六十人,一步步扩编到一百五十人,将贼众限制在街市范围之外,但也累积有五六十人伤亡。   这个数字看上去不多,但淮源两千余军民,青壮男丁就一千人多点,乡营加上巡检司武卒这大半个月累积伤亡超过百人,这个比例已经不算低了。   现在比较好的就是内部物资相对充足,通过淮水与外界联系并没有完全切断,淮源军民在经受住最初的慌乱之后,没有被伤亡以及贼军人多势众吓垮。   而事实上贼军虽众,胁裹八九千人,拉出来乌沉沉一片,但陆续攻陷的都是中小坞堡——贼军缺少兵甲军械,粮秣等也都依赖于缴获,甚至连最基本的训练都无,暂时还没有能力攻打大的城寨、坞堡。   街市在过去这些天里,将外围的屋舍推倒,开挖浅壕,用残砖断木堆垒矮护墙,防御可以说是相当简陋,但贼军几次试探性进攻,都被徐怀率众轻易瓦解。   徐氏虽然没有直接从玉皇岭出兵撄贼军锋芒,但在徐武江等人的坚持下,最终越过青柳溪,抢在贼军势大之前,在北岸抢筑一座小型坞寨。   有这么一座百余步方圆的小堡矗立在青柳溪北寨,不仅封堵住贼军从青柳溪北岸迂回侧攻上柳寨、东寨、歇马山等地的通道,也算是将锋芒给露了出来。   不要看下房徐清贫困苦者居多,但相比较其他大姓宗族,族产每年能拨出上千贯钱粮,用于族学、宗祠、秋训以及扶危救困,上下房之间的矛盾没有那么激烈。   最关键的一点,徐武富在局势恶化之前,就迫于形势与宗族里几家大户掏出大笔钱粮开发狮驼岭等地,还大肆囤积物资,积极扩大内部的工造规模。   这些都给族中青壮充足的做工机会。   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新开垦的田地,也承诺优先租售给少田无田户耕种。   宗族内部,即便徐武富与徐武江等人各有心机算计,但在当前危急形势下,族中精锐骨干都还能团结在一起。   可以说,徐氏在危机暴发之前,就成功的进行充分动员。   徐氏在玉皇岭有两千多青壮,附近还有七八家像上柳村这样的中小村寨附从,一次能最多动员一千五六百名接受过乡兵操训的青壮,兼之除了大量粮食外,之前还囤积大量的铁料、熟牛皮,提前就暗中扩大寨中的铁匠铺规模、铸打军械,制作铠甲……   要说诸寨联军这时候不怕徐氏突然从后腹杀出来,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因此,河东街市防御看似薄弱,但有玉皇岭这个后顾之忧在,限制贼众不敢倾尽全力,从白涧河东岸强攻街市,他们更只能将重点在西岸,不断修筑新的据点,一点点往军寨近侧逼来。   这其实就是河西诸军上百年来,从抵御党项人的诸多战事里,总结出来的浅攻筑堡战术。   说白了很简单,就是河西诸军在党项人占绝对优势的骑兵面前,而河西以外又横亘着数百里绵延的砂碛带(戈壁滩),使得长距离迂回作战极难实现,风险也大。   在对抗党项人的斗争中,西军更多是依赖步卒短距离的进攻,利用步卒短暂的控制期间内,快速抢筑坞堡、军寨,一点点的往外延扩张疆域。   卢雄之前便是教乡营用此法,配合徐怀在街市边缘地带抵抗贼寇。   郑恢作为蔡铤的谋主,此时藏身幕后,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他使陈子箫等贼酋用这种战术从西岸进逼军寨,实在可以说是一脉相承。   这使徐怀不觉得时间拖延下去,胜利的天平就一定会往他们这边倾斜。   十数日前,陈实为履行他身为唐州知州、兵马都监的职责,调集泌阳县弓刀手及州选训厢兵八百余众,从走马道西口入桐柏山,在玉山驿外围的野狐峪,与贼军对阵打了一场。   虽说州县随后派信驿传往淮源的文函里,说此战捡得贼尸四百余具,但州兵战后非但没有继续进攻玉山驿,反而仓皇间退出桐柏山。   而随后围困淮源的贼军,却多了许多制式袍甲、兵械。   由此可见,陈实仓促派兵进剿,必是在玉山驿前吃了大亏,事后却千方百计的掩盖败亡的真相、粉饰太平。   此外,唐州除了乡兵、县刀弓手、巡检司武卒以及厢兵等兵马外,还有一营驻泊禁军,而经略安抚使府就设在同处南阳盆地之中的邓州。   然而从仲家庄惨遭血洗算起,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州县也说多次禀呈路司,但从州县反馈回来的消息看,也仅仅说路司那边已将桐柏山里的匪情上禀朝廷了。   虽说整个京西南路有驻泊禁军加各州厢兵总计有一万四五千兵马可以调用,但对其状况,王禀、卢雄他们并不看好。   无论是养寇也好,也是释清自身的嫌弃,蔡铤执掌枢密院,前期一定会主张京西南路自行解决剿匪事。   这也是很正常。   经略安抚使顾藩作为唐、邓、襄、随、金、房、均、郢等八州三十四县军政长官,辖域暴发匪情,顾藩都不曾试图以路司的权柄,从诸州调兵遣将进剿,就直接禀请朝廷从别路调派精锐禁军,这个经略安抚使也太容易混了吧?   然而以王禀对顾藩这人的认知,他即便不得不承担起责任,也多半会保守的在桐柏山道西口加筑坞堡,填军防御,将匪情限制在南阳盆地以东徐徐图之。   这意味着淮源这边短短两三个月内,并不能指望援兵的出现。   两三个月后,淮源支撑住或许没有问题,但桐柏山之内形势会不会加倍恶劣,徐怀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看贼匪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成燎原之势,也令徐怀对前些日子磨盘岭前突然闪现的那一小段文字记忆有更深的感触。   历史轨迹倘若不发生改变,不久的将来会有大股蛮敌从北方或西面入侵,兵临城下而汴京不守,皇帝仓皇南逃,这并不叫徐怀难以想象。   有史以来,胡虏大寇中原并不鲜见,最严重时中原甚至在异族铁蹄之下惨遭蹂躏百年之久。   徐怀之前有所费解的是,官家即便再仓皇从汴京出逃,身边的护卫兵马也不会少,大寇陈子箫嚣张到何等地步,又或者说他手下聚拢了多少贼军,敢去堵住官家从信阳逃往南阳的通道?   徐怀之前以为陈子箫这些贼酋再得势,手下能聚拢三五千兵马就顶天了。   然而眼前正发生的一切,让徐怀明白过来,他以前将问题想简单了。 第九十七章 党同者联兵   徐怀知道他低估了州县及地方宗族压迫盘剥之下,民生疾困所酝酿着的危机了。   现在他却可以去设想官家南逃时,为何会发生大寇堵塞道路这种事发生了。   说到底官家被迫放弃汴京南逃,并非骤然之间发生的。   在此之前西面或北边的防御必然被蛮敌摧枯拉朽般摧毁。   在此之前,汴京附近所组织的防御也必然遭受到重挫。   这也意味着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在此之前,必然被削弱到极点。   而地方又早就酝酿如此严重的危机,那些不甘雌伏的贼酋寇首,心里又没有什么家国大义,趁势而起,短时间内聚拢上万乃至数万兵马,现在看桐柏山里的局势恶化之速,还有什么难以想象的吗?   他之前以为天下正值承平之年,却没有想到微澜早起……   “你在想什么?”王禀毕竟有些年纪,从陡峭的简易木梯爬上三丈余高的望楼,微微喘着气,见徐怀皱着眉头眺望远方,有着他这个年纪不应有的沉重神色,禁不住问道。   “赤扈人在阴山南北崛起已有三十年之久,此时甚至都已经大规模蚕食党项人、契丹人所控制的北部边地——我在想啊,要是官家受蔡铤等人唆使,贪驱虎吞狼之利,决意与赤扈人联手攻伐北燕,大越一定会招来惨烈大祸乃至亡国之恨啊!”徐怀感慨道。   联伐之事,乃是当朝中枢最为机密之事,通常来说,王禀即便被贬也不会对外吐露这些事。   不过,徐怀在他眼里已非常人。   这段时间来,徐怀除了抵挡贼军进攻淮源外,主要时间要么拿乡营将卒磨砺武技,要么就找王禀请教朝堂及天下局势。   王禀此时对徐怀也不会再有什么保留,甚至将他主要因为反对联兵伐燕之事被贬出汴京等诸多密辛悉数相告。   徐怀此时对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惨烈大祸因何所致,怎么可能还会有疑问?   王禀微微一怔。   他是担忧朝廷贪驱虎吞狼而狼灭虎存,终致反噬之患,但事态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他这时也不好判断。   所以他才想着要是不幸横死桐柏山,便请卢雄到漠北草原走一趟,实地看一看赤扈人在北地崛起的形势,以便多少能给朝中提供些警醒。   他却没想到徐怀对形势的判断,比他还要悲观及断定。   当然了,徐怀这段时间即便在外人面前继续粗莽痴愚,但王禀、卢雄他们知道,徐怀除了在武道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外,在混乱的战场之上,对小股敌我作战的形势判断也异常的精准,也能非常巧妙的利用强悍的武力,引导小规模战局往他预想的方向走。   这也是乡营兵卒比巡检司武卒伤亡没有更多,斩获却要更多的关键。   当下至少可以说在武营指挥层次,徐怀乃是当世最杰出的武将;如卢雄所言假以时日不难成长为王孝成那个级数的当世名将。   因此,徐怀对将来的局势判断如此悲观,王禀当然不会一笑置之,而是会问一声:“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   徐怀苦笑,难道能说一个多月前他在磨盘岭看贼军血洗仲家庄时,脑海里突然间闪现出一段此时绝不应该出现的文字记忆?   王禀已经是当世少有极具见识的人,但他也只是认为赤扈人取代契丹人之后,对边境的威胁要更大,有唇亡齿寒之危。   徐怀心想自己只是桐柏山里无忧无虑生长十五六年的天真少年,又哪里能看清楚联合赤扈人进攻北燕,为何一定会遭致惨烈的亡国大祸?   这或许是他应该要去求索的。   也可能一直到中原遭受异族铁蹄蹂躏多年,他都未必能找到答案。   “说那个无益,王老相公还是说说蔡铤会如何收拾眼前的局势吧?”徐怀岔开话题说道。   “说这个啊,”王禀微微一愣,以为徐怀也觉得刚才的断言太过严重了,他稍作沉吟,担忧的说道,“对联兵之事,朝中也并非老夫一人反对,甚至官家都有所犹豫,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桐柏山匪事越演越烈,要是路司不能制,实给蔡铤调动西军等精锐到京西以展示武备、说服朝中更多大臣支持联兵伐燕之事的机会。也许这才是郑恢等人藏在幕后掀风作浪的根本目的,我们之前还是小看他了!”   “蔡铤为了联兵伐燕,可真是费尽心机啊,枢密使之位还不足以满足他吗?”徐怀这时候打死都不会相信蔡铤这样的人力主联兵伐燕,是为了国家大义。   而大越以文制武,朝中大臣也都相互制衡得厉害,徐怀也很难想象蔡铤有谋逆之心。   “高祖晚年曾两次伐燕,欲收复燕云故土,但很可惜两次都功败垂成,致高祖毕身抱憾,后留下‘收复燕云者可封王’的遗诏。不过,这只是一方面。”   王禀叹气说道,   “另一方面,即便除了有限的数人之外,没有谁知道蔡铤矫诏之事,我回朝中也是将当年的典章都翻阅过一遍后才看出端倪来,但朝中大多数士臣还是都觉得王孝成当年抗旨罪不足死,蔡铤即便持诏也不应擅诛主帅。这些年蔡铤为应对朝野内外对他当年诛杀王孝成的指责,一直都以主战派面目立于朝堂之上,哪怕没有高祖遗诏,哪怕是维系他主战派的形象,他都有足够的理由去推动这些事!他这个枢密使,也是朝中主战派推他坐上去的!”   徐怀头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   他虽然对朝中党争形势不甚清楚,但王禀说的话他还是能理解。   联兵伐燕说白了是朝中有一大派人物在推动,蔡铤仅仅是其中的代表,郑恢他们都是这一派里的人,也有自己的主张与图谋,并非全然就是蔡铤的附庸,甚至有些人未必都是出自私心。   而蔡铤力主联兵伐燕,不管是真心所想,还是伪装的,他都不得轻易背弃。   要不然的话,往日支持他的朝臣将吏,就会反过来对他群起而攻之。   这便是党同伐异吧?   而眼前的桐柏山匪事,不管是不是蔡铤直接授意,但照眼前的局势发展来看,真有可能如王禀所说,郑恢掀风搅浪,除了斩草除根之外,有一层目的是要将搞成联兵伐燕前的一次军事展示,壮大朝中主战派的声音。   当然,势态发展迅猛,郑恢都未必能预料得到吧?   徐怀看贼军午后不像有要出动的迹象,与王禀爬下望楼,走去郑屠户肉铺子。   郑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甜瓜,放井里浸泡过来,这时切了端来给徐怀、王禀、卢雄解暑热——坐院子里,王禀又跟徐怀细细说了朝中主战派的一些人跟事。   将晚时,邓珪遣人过来找王禀、卢雄去军寨议事。   徐怀虽然是乡营都将,但他立了痴拙莽撞的人设,而又有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在,他根本就不需要浪费太多的精力,去插手繁琐的防务安排。   所以每有军议,他都是着唐盘、殷鹏二人随晋龙泉代表乡营过去,他则能将除了出战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养精蓄锐、修练武道以及督促乡营将卒操练。   要不然,街市这边的简易防垒,每天巡查几遍,再盯着各个角落的查漏补缺、加强、加固,就得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占去。   他现在就可以完全不用管这些事情。   然而他这时候却没有办法静心去练刀枪或去督促乡营将卒操练。   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大祸,他现在基本能判断与赤扈人联兵伐燕、最终引狼入室有关。   徐怀相信这一小段文字所揭示的历史走向,并非无法扭转,关键是如何扭转?   想办法破坏掉蔡铤等主战派的联兵伐燕计划吗?   这并非不能办到。   毕竟王禀刚才也说了,除他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反对联兵伐燕,只有态度没有他坚决,而官家(皇帝)也还没有下定决心,还在左右摇摆中。   换作之前,徐怀或许就会从这个方向去努力,但看到桐柏山里的匪情愈演愈烈,他则犹豫了。   照既有的历史走向,陈子箫得等到建和元年之前才会成为大寇,但此时陈子箫就已然成了大寇,手下有七八千兵马,短时间内还将继续膨胀下去。   这一切是什么造成的呢?仅仅是郑恢等人在幕后推动?   徐怀这小半年来看到的一切,叫他更透彻的理解什么叫“时势造英雄”,又或者说“风口来了,猪都能上天”?   说白了,不是陈子箫命好,也不是郑恢暗中谋划有功,更为根本的乃是时势使然。   桐柏山内部长期积累的矛盾便是时势,郑恢、陈子箫这些人只能算是火星。   即便没有郑恢在幕后掀风搅雨,等遇到下一个偶然性的宣泄口,也必然会爆发出来;即便陈子箫不能成为大寇,时机到时,也必然有第二个陈子箫趁势而起。   这时候徐怀也就不会认为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亡国大祸,根本原因是在联兵伐燕上了。   一定要究其根本,一是赤扈人在漠北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二是大越内部的隐忧又太多,朝堂诸公乃至乡野宗族却醉生梦死,还以为天下承平依旧,国力正盛。   哪怕仅仅是为拖延危机的爆发,徐怀也不觉得他想办法助王禀东山再起,站到主战派的对立面,又或者说将蔡铤搞下台,就一定能阻止联兵伐燕之事。   这些天他听王禀聊朝堂、聊天下大势,他认识到朝中局势比想象中复杂太多。   即便是主战派,也有极大的不同。   十数年前,王孝成从契丹人手里收复蔚、云等地,宁可抗旨也不愿撤兵终致杀身之祸,他当然是主战派的中坚人物,他的选择有错吗?   朝中有相当多的士臣将吏,就是想收复燕云故土。   其中有一些人,乃是王禀的故交,因为在联兵伐燕问题上与王禀意见相左而疏远,但王禀不觉得他们秉性有问题。   即便蔡铤倒下,这些主战派还会推出另外一个领袖主持其事。   单纯站到主战派的对立面,就有用吗?   甚至王禀也不能算是主和派,这些年他都主张加强边军,积极以筑堡浅攻战术扩张疆域、巩固防事;他这次只是深忧赤扈人崛起之势太强,而大越内忧未解,现在就行驱虎吞狼之策、联兵伐燕太过仓促,会有后患…… 第九十八章 春风得意幽愤枪   太多事想不通、想不透,而眼前匪患又愈演愈烈,徐怀心情烦闷,回到后院拿起一杆长枪,将伏蟒枪势一一使出。   也是受心境影响,长枪在他手中更为滞重。   平时勤修不辍、练功发劲,有一层根本的目的,是要将有意识的呼吸、身形、筋骨控制发劲,使之纯熟到化为一种直觉反射。   徐怀他在神智恢复之前,虽然无法理解复杂的刀路枪势,但因为他的性情极其倔强、不服输,反而在这个武道最根本性的基础上,要比徐心庵他们强得多。   这也是他在开窍之后,接受卢雄短时间的点拨,武技便有如此惊人长进的根本。   近来徐怀练习伏蟒枪势,也会有意识的摒弃杂想,纯粹照着在经苦修身体所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筋肉记忆去使枪——这时受心境影响,枪势更为滞重,威势却也更为猛烈。   即便徐怀明知自己此时的心境有一种宣泄不出的烦闷,然而枪势却有一种异样的酣畅淋漓之感,临到使五花飞枪势时,长枪在徐怀手里瞬时化作五道残影往木桩攒刺而去,下一刻,就见木桩从上往下断成六截。   五花飞枪势练成了?   徐怀收枪看着还竖在那里、仅剩半截高的木桩,断茬处木刺毛糙,却是成功发劲,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五花飞枪势,他之前始终只能催发前四段炸劲,最后一枪总差一口气提不上来,没想这一刻竟然成了?   难道说伏蟒枪的意,卢雄之前也理解错了?   伏蟒枪练习到一定层次,讲究意与枪合。   这其实就是将所有的发劲窍门,苦练纯熟,直至化为近乎身体的本能,迎敌杀伐时,枪在手全凭心念意识使出,有如直觉反射。   这样除了能借助身体及刀枪的物性,在极瞬间爆发第二、第三段乃至更多段劲力外,对战时,也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以正确的枪势迎敌杀敌,是为意与枪合。   高手对战,电光火石之间就抢攻十数下,要没有“意与枪合”这种超高速的直觉反应,如何立于不败之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境界,叫枪与意合。   这个界境分两个层次,最影响理解的第一个层次就是心境影响枪势。   这其实很好理解,人在愤怒情绪驱使下,持刀劈砍都会异常的凌厉。   这个层次看似不算高,但在伯仲难分的敌手面前,更从容不迫的心境、更强悍凌人的气势与胆魄却能占尽先机。   第二个层次要更微妙一些。   真正的上品枪势无不是宗师级人物所创,他们在新创枪势及发劲窍门,又常常会将自身的心境融入其中。   这时候想要掌握一门枪势的真正精髓,就得去琢磨这最初的心境,这会在更为微妙的层次影响到发劲,也就是真正的枪与意合。   这些武学道理以及具体如何融入对战,卢雄都跟他细细讲过。   不过,徐怀与卢雄一直认为伏蟒枪是战场上的虎猛之枪、杀伐之枪。   故而在使枪时,徐怀也常抱以虎猛、杀伐之念,枪势却是越发凌厉,然而有些枪势,他以为应能彻底掌握,但就是差了那一口气。   他还以为火候未到,尚需打熬、琢磨,却未想差的那一点,是误解了王孝成当年在新创伏蟒枪时的心境。   不敢想象王孝成是在烦闷不堪时新创这套枪势,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幽愤、义愤,杂有不甘及困惑的心境?   伏蟒枪实乃幽愤之枪!   徐怀盘膝坐在廊下,将长枪横在膝前,难以想象王孝成创此枪法时,竟是这样的心境。   王孝成乃泾原武将世家出身,其父祖、二兄皆战死沙场,整个家族到王孝成已人丁稀微,但从王孝成的人生轨迹看,他是少年得志、青年得志、中年得志……   其十六岁曾有巨虎闯入村寨,王孝成屠之而得勇名,后以武举初授边县武吏,二十五岁便积功升授缘边都巡检使。   缘边都巡检使看似仅是正七品的武职,但在崇文抑武的大越,这已经军中大多数武将毕生可望而不及的成就,通常有都统制、都监一级的禁军将臣兼任;王孝成之后任靖胜军都统制,所兼也只是缘边都巡检使。   王孝成文武兼修,年轻时考武举所著策论就纵谈军政,文才斐然,士臣多有不及。又曾任原州推官等职,而调任唐州知州主持剿匪事时,才年仅三十二岁。   桐柏山匪平,王孝成调任靖胜军都统制、兼知泾州、泾州缘边都巡检使等职,此时的他便已是边帅级的人物了。   伏蟒刀、伏蟒枪、伏蟒拳等便是他在执掌靖胜军期间,总结前半生武道所创,并教授将卒练习。   当时的王孝成应该正是春风得意、声名正隆之际啊,新创伏蟒枪竟然会这样的心境融入其中?   徐怀发现自己对王孝成了解还是少,就算知道王孝成抗旨拒不撤兵,与独子王樊为蔡铤矫诏所诛,他即便为王孝成感到扼腕,却并没有多强烈的触动。   虽说刚才一发现,令他对伏蟒枪的理解更深一层,终于看到枪与意合的微妙之处,于武道更精进一步,然而王孝成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心境,却困扰着他。   太多事想不明白,徐怀便不去想。   他还是十六岁的娃啊。   即便不久的将来会有亡国之祸,他也没有必要将这一切都背自己身上。   徐怀歇过力,又继续练枪。   今日贼军也甚是安静,临近黄昏都没有事来扰他。   邓珪将诸人召去商议,也是考虑形势可能比预想要拖延更久才能看到转机,人员及物资的安排需要做更精密的筹划,而这些事乡营这边自有晋龙泉、唐盘他们去负责。   被围困淮源,难得无事,徐怀吃过暮食,便早早歇下,凌晨时郑屠户在外面叩门:“都将可有睡着?”   “什么事情,我又没有搂娘们玩,黑灯瞎火的不睡觉干甚?”徐怀瓮声问道。   “锦尾鼠坤爷刚到军寨,邓郎君请你过去!”郑屠户说道。   听说是徐武坤摸黑潜来军寨,徐怀一骨脑的从床头爬起来,披上褂子拿了佩刀便推门出去……   徐怀身为徐氏最强悍一人,却在淮源作战,而徐氏又将坞堡筑到青柳溪北岸,往北面露出锋芒,换作任何一人,都会认定玉皇岭与淮源镇有互为援奥之势。   贼军便在跳虎滩两侧都建据点,且驻以更多的兵马,将玉皇岭、淮源镇切割开来,徐怀现在想要得到徐氏那边的准确消息,也甚为不易。   这时候听说徐武坤趁夜闯过贼军的封锁,到军寨来,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徐怀现在是乡营都将,又是贼军主要盯住的目标。   郑屠又将殷鹏唤起,遣人到白涧河沿岸看确实没有敌船暗藏左右,他们才与邓珪派来传信的人,陪同徐怀直接进军寨赶往王禀住处。   见唐天德、晋龙泉以及程益都在,正与邓珪围着徐武坤问及淮源之外的详细情势。   虽说隔三岔五,州县有文函经信阳借道淮水送入淮源,但州县行文有太多文过饰非的地方,很多事都不能当真。   而真正更深入、更全面掌握桐柏山局势微妙变化的,还得诸大姓宗族,但这些信息源又被贼军封锁在淮源之外。   徐武坤代表徐氏潜来军寨,邓珪怎么可能不细细打听一番。   徐怀打了个哈欠,拖了张矮凳在墙角落里坐下来。   他见韩奇左肩裹着伤,问道:“你这些天跟贼人交过几次手,可有猎获没有?邓郎君这边,一颗贼人头颅可换十七贯赏钱,我这些天都攒了快有五百贯钱了。”   “那我可不及你,我们总共才杀了十七个贼人,我杀了两人。”韩奇有些腼腆的说道。   徐武江、徐心庵他们还背负逃军的罪名,韩奇在上柳寨也还有投匪的劣迹,这会儿在邓珪、晋龙泉、唐天德等人面前,他都不知道哪些话当说,哪些话绝不能吐露一点。   他回答徐怀的话,也有些紧张。   “不错了,你们不能事事拿来跟我比;这些头颅,你们记得拿石灰腌起来,要不然搞得恶臭无比、面目全非,邓郎君或许就会赖账了。”徐怀没心没肺的哈哈笑道。   “徐氏灭贼有功,我要敢赖账,徐武富找知州陈大人告状,我怎么抵得过?”邓珪笑道。   牺牲徐武江所部武卒,可以说是邓珪与徐武富共同促成的一步棋,现在邓珪不甘心彻底沦为牺牲品,决意先守住军寨再说其他,但即便徐怀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协守淮源,并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始终还是担心徐武富有做出不一样选择的可能。   徐武坤带人潜来军寨,他身边人说徐氏早就暗中有跟小股贼军在交锋,邓珪怎么可能不高兴? 第九十九章 凿穿   除了徐氏正积极防匪备寇、甚至已小规模交锋外,桐柏山里其他方面的消息就不怎么乐观了,邓珪、晋龙泉、唐天德、程益最终一脸忧色的离去。   徐武坤叫郑屠、殷鹏去守着院门。   “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老郑现在跟我可铁了!”徐怀将房门打开,窥着院子那边无人进出,也不叫郑屠回避。   之前没能直接联络,徐武坤他们就知道贼军在淮源屡屡受挫,还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却不清楚这边具体的情形。   他知道殷鹏是徐武良的徒弟,这些天就跟徐怀留在淮源,是可以信任的,但没想到肉铺户、街市有名的泼皮郑屠户,竟然也成了徐怀的铁杆。   “玉皇岭那边还算是稳定,但现在这个局势发展,还是远远超乎太多人想象。我们也派人翻过南岭,从随州绕道去泌阳看州县对剿匪的部署,眼下看似乎并不能对州县及路司寄以太大的厚望啊!”徐武坤感慨说道,“现在却是家主及三爷、五爷他们担忧淮源这边的局势难以持久,才叫我冒险潜过来找你们,看有些事是不是早作准备……”   “我每天都要带人马出去兜上一圈,提三五颗头颅回来,淮源这边的局势有什么担忧的?”   徐怀摇了摇头,内心对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这些人内心依旧软弱、惶惶不安感到不满,说道,   “淮源这边没有什么好担忧的,粮食也充足,除非贼军不计一切代价强攻,要不然守到入冬都没有问题。不过,郑恢这厮自以为是的在桐柏山下了这么多手棋,我也算看清楚他了,他自视甚高,妄图将一切都掌控指掌之间,就注定他不敢冒险……”   王禀坐一旁说道:“贼军真要强攻淮源,对他们来说,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我们暂时不需要担心这个,现在主要还是要关注贼军对几家大坞堡的动向……”   守御之事,更多是人心与意志的较量。   河东街市看似防御简陋,但军民心志越守越坚,又有邓珪等人掌控街市及军寨的形势,缺兵少甲、没有什么战械的贼军真要强攻,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王禀现在担忧的,反而是那几家退守各家坞堡的大姓宗族。   唐氏、晋氏、周氏等,都是拥有两三千不等族众的大宗族,但他们不像徐氏在形势恶化前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跟动员,都是仲家庄惨遭血洗之后,以为淮源不可守,仓促撤守坞堡的。   一方面各大姓宗族的内部矛盾隐患都还存在,另一方面粮秣、兵甲等物资的筹备严重不足。   特别是粮食。   整个桐柏山地区都地少人多,每年都要拿茶药生漆桐油竹木以及铜铁等矿产,从外部交换大量的粮食弥补缺口。   往年每到五六月份往后,淮水涨起来,用筏舟载装商货出山,再从信阳、颍蔡等地购粮及棉麻等布料,是大宗物料交换的高峰期。   然而今年二三月以来,虎头寨两次肆无忌惮闯入走马道劫杀商旅,就已经令商贸骤减;到仲家庄遭受血洗、诸寇躁动,桐柏山与外部的商贸就基本断绝了。   而如此严重的匪患,也必然严重干扰到各家的农耕。   唐氏、晋氏、周氏,宗族势力都强,大户囤粮都不会少,但人丁占绝大多数的贫困农户,生计却变得雪上加霜,可以说正面对严重的饥荒问题。   这时候族中大户若对形势有清醒认识,或宗族有强势人物站出来主持事务,拿出粮食对缺粮的赤贫户及时接济,还不会出乱子。   问题是,王禀可不觉得所有的大户都能看清形势,这也是他最担忧的。   现在好不容易徐武坤潜进来,他最关切的也是这些细节问题。   “那些大户没有那么蠢吧,这时候还看不清形势?”郑屠不解的问道。   他这些天跟着徐怀,有机会听王禀、邓珪、卢雄等人分析形势、安排守御之事,眼力是蹭蹭蹭的见涨。   “还真有,”徐武坤苦笑道,“两天前十八里坞就闹出贫户抢粮之事,听说是唐氏几个大户,不愿意白白拿出粮食来,只想着将粮食借赁给那些缺粮的贫户,却不想有人因此内心更愤恨。抢粮之事虽然被唐文仲弹压下去,听说领头闹事的几个都被唐文仲以宗法捆绑活活打死,但贼军显然是嗅到血腥味了。刚才唐天德在,我不方便明说,但这两天贼军确有往十八里坞聚集的样子,看情形是要想打十八里坞……”   “堂堂唐家,竟然也如此目光短浅?”郑屠很是觉得不可思议。   徐怀拿脚踢了踢他,说道:“跟着王相公长了些见识,便不知天高地厚,觉得人人都会舍私赴公了?淮源之内,要不是王相公当机立断,邓珪还算聪明,在各家闹哄哄往外逃时将钱粮都截了下来,现在你还能吃得上饱饭?”   淮源看似防御简陋,但在徐怀看来,问题不大。   第一是前期截留大量的钱粮,物资充足;第二是王禀、邓珪威信也足,组织得当,物资的分配也相对合理,被围淮源的两千余军民,其中武卒、乡营扩大到四百人,另有六百丁壮以及千余妇孺也都组织起来参与巡视、城寨修建、兵械铸造等事,井井有条;第三就是驿丞程益往日无所事事,就好饮酒,但善工造之事,淮源被围之后,他就接管两百多匠户、丁壮以及妇孺,负责打造刀弓盾矛、制造皮甲等事,甚至还照着朝廷钦定的《武经总要》,造出几架能用的三牛床弩来。   说白了,淮源这边军民规模不大,却集结了此时桐柏山相对有远见的一批人。   即便贼军不计伤亡强攻,街市不能守,他们最后都不得不退守军寨,也有把握令军械简陋、缺少训练的贼军止步寨墙之外。   现在头疼的,还是唐氏这样的宗族,死到临头,还冥顽不化。   想想也很正常,徐怀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要不是“肉食者鄙”,无视矛盾的积累,坐看矛盾激化,哪来这么多破事?   然而现在气愤唐家管事人不识时务也于事无补,十八里坞矛盾已经激化过一次,即便被摁下去,那也只是暂时的,潜藏在水面下的激流可能变得更凶险。   贼军此时往十八里坞集结而去,唐氏内部矛盾不能得到缓解,倘若再叫郑恢暗中遣人进去推波助澜,徐怀很难想象十八里坞能逃过此劫。   唐氏受重创,徐怀还不担忧太多,但十八里坞要是失陷,会诱发一系列的严重后果,这最叫人担忧。   这一个月来的形势发展,已是远超徐怀最初的预料,这也叫他更注重分析形势各种演变的可能。   贼军在一个月稍多些的时间里,就膨胀到八九千众,这其实还不算有多恐怖,至少还没有到路司不能制的地步。   事实上,只要唐州能有足够强干的人物主持,比如像王孝成,集结唐州的人马、资源,也不难将桐柏山内这些看似人多势众、却无根基的匪军分而歼之。   这跟大姓宗族主要在淮水两岸的浅丘地带往南北岭主脉延伸过渡区域聚族而居,有非常大的关系。   大姓宗族聚族而居所建坞堡,坚固是一方面,同时还控制着桐柏山里大片的耕地资源,又都临近较大规模的溪河,在桐柏山里是除淮源、玉山驿等核心节点之外的次要冲节点。   每家真要辐射出去,就能控制腹深处一大片区域。   大姓坞堡不失,贼军的活动范围就受到控制,所掠夺的粮秣资源以及所能胁裹、煽动的平民,都会受到限制。   然而贼军每打下一座大姓坞堡,实力都会得到大幅的提升。   如唐家的十八里坞失陷,除了唐氏三四千族人会惨遭贼军蹂躏,徐怀才不会觉得心痛,但这意味着唐氏数以万石计的粮食、十数万甚至十数万贯财物以及大量的兵甲军械都会落入贼军之手,意味着唐氏本身可能会有数百上千丁壮受蛊惑或受胁裹投匪。   而之前为十八里坞遮护的大批中小村寨,都会因为十八里坞失守暴露出来,他们无力对抗势大贼匪,他们要么轻易为贼军攻破,要么就只能直接投附贼军、为虎作伥。   而接连有大坞、大堡失陷,其他大姓宗族也必然会受到的震动。   面对贼军大股围来,他们是不是会更轻易的选择投降,或者说位于山口位置的宗族,族长及族中大户,会不会直接放弃坞堡以及底层族众,举家逃往信阳、泌阳城里避祸?   之前桐柏山内形势恶劣之速,就超乎徐怀想象,这时候更难想象对贼军不加以遏制,下一阶段的形势又将骤然恶化到什么地步。   徐怀沉吟良久,问徐武坤:“歇马山有多少机动能战兵马?”   “歇马山加上金砂沟,也就不到一百人。”徐武坤说道。   现在兵荒马乱的,有不少人逃往玉皇岭避难,但歇马山、金砂沟只能挑选值得信任或能够控制住的人手,兵马规模扩充不大;而徐氏即便接纳一些沾亲带故的难民,但已经编有六百族兵,暂时也无意扩编太多。   “你想做什么?”卢雄蹙着眉头,看向徐怀问道。   “郑恢、陈子箫等人,以为在淮源外围建几个据点,驻以一千八九百名乌合之众,就坚固得跟铁桶阵似的能将我们死死困住,他们就可以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情了,我们当然不能叫他如愿!”徐怀说道,“我要将他们自以为是的铁桶阵凿穿掉,不能叫他们放手去打十八里坞!唐文仲这些蠢货,一个个奇愚无比,却还是不能看着他们轻易被灭啊!” 第一百章 死士   王禀、卢雄都担忧十八里坞失陷,会使桐柏山的形势进一步恶化,但也没有想过在白涧河东岸驻有两千贼军的情况下,让徐怀率部去凿穿贼军对淮源的封锁。   而要达到牵制、震慑敌军的目的,偶尔一次凿穿过去是没有意义的,需要率领精锐,对其封锁线进行反复的冲击。   他们现在这点兵马,守淮源都有些困难,有资格主动拉出去跟数倍于己的贼军野战吗?   王禀、卢雄之前也没有追问徐武江落草后具体的情形,但徐武坤说歇马山、金砂沟仅有一百兵马可机动作战,显然是不包括徐氏族兵的。   而当前情况下,似乎也不能奢望徐武富会同意徐氏族兵主力出寨作战,能野战的兵马真是太少了。   “有三五十敢战精锐,便能如入无人之境也……”徐怀说道。   “徐爷,这牛皮可不能瞎吹啊!”   郑屠除开最初晕了头,浑身跟打了鸡血似的,不乐意留在乡营当掌厨的,想着追随徐怀出阵杀贼,但后来看到陆陆续续有不少伤亡,头脑冷静下来,认识到战争的血腥无情;而他整日与殷鹏围在徐怀、王禀、卢雄等人身边转,也渐渐知道军队对垒的道理。   贼军再器械简陋,再是乌合之众,但在白涧河东岸有近两千人是实打实的。   徐怀再是无敌,率三五十人进去,够塞人家的牙缝吗?   “照理来说,是能做到,但也实在太凶险了!”王禀皱着眉头说道。   “怎么可能做到?”徐武坤急道。   徐怀每回用险,徐氏内部都要先闹得不可开交。   徐武坤却不是怕被人责难,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坐看徐怀去找死?   当世以文制武,军政之事都由士臣兼领,士臣镇守边关、执领禁军,乃至执掌枢密院,概率甚至都要比武臣高。   因此当朝士臣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更迫切,也确有一批军政皆擅的士臣涌现出来。   王禀以判军、都监等职在军中任事多年,军事才能即便达不到名将的层次,也差之不远了。   徐怀提出凿穿战术,他当然便能看穿其可能性,但要不要做,以及如何说服邓珪坚定不移的支持,争取徐武富及徐氏族兵配合行事,他却还吃不准。   “你们找邓珪过来谈一下,看他作何想?”徐怀说道。   ……   ……   “贼军对十八里坞将有异动?”   徐武坤等他们走后,再跟王禀单独说唐氏的问题,邓珪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夜叉狐在幕后主使。   令他吃惊的是唐氏当前正面临的危机,以及王禀却主张将徐怀派出去,反复凿穿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封锁线,以牵制贼军主力。   “贼众越发人多势众,徐怀仅以三五十能战之卒出去与数十倍于己的贼军野战,怎么说没有风险?”   之前徐怀也出淮源作战,但执行的是浅攻作战,离开街市不会太远,看贼军大围过来,便迅速撤回到街市之内。   现在想要凿穿贼军的封锁线,那看到贼军大股出动,也不能轻易退缩,而要大胆穿插过去才能达到凿穿的效果,这他娘比玩火还要玩火。   邓珪一度怀疑徐怀不是真傻,但这时候王禀这时候主张行凿穿战术,徐怀却还满不在乎抱刀坐在旁边,邓珪就在想,他或许还是真傻。   这得狂妄到何等地步,才会认为率三五十人,跟两千贼众在十数里开阔的荒坡地里玩过家家?   “风险不是没有,甚至很大,但不是没有机会……”王禀说道。   “怎么说?”邓珪虽是武举出身,但在王禀面前也不敢自视甚高。   “兵者相疑,又或者说此策可行的基础,实乃淮源及徐氏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王禀说道,“淮源与鹿台寨相距不到二十里,此间多为浅矮丘山,徐怀率三十五众出击,贼军不会以为单纯如此吧?不会不虑我们这是用诱敌之策,实是想将他们在白涧河东岸的两千新聚匪众从各据点里引诱出来,一举而歼之吗?”   “……”   邓珪明白过来了,说白了他们还是继续要拿捏住贼军不敢强攻淮源的弱点。   贼军在白涧河东岸虽有两千之众,多为新入伙的乌合之众。   潘成虎、郭君判等贼酋,这些年能在深山老林里存活下来,各有各的本事外,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能审时度势、忍耐。   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多疑。   这种计策,对付刚崛起的寇首,可能完全没用。   人家想不到那么深,看到徐怀敢率三五十人走到纵深处挑衅,便倾巢而出莽杀过来——这种不能拿来对付莽匪。   然而这种计谋,拿来对付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老奸巨滑的悍匪,却有奇效。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他们害怕落入这边引蛇出洞的陷阱之中,不敢将所部兵马都倾剿出动,到时候仅以一二百骑在白涧河东岸的坡地浅丘,围杀闯入封锁线纵深的徐怀所部,与两千人众分作数层,不断有序的抢占要冲之地围追封堵,完全是两个概念。   以徐怀为将,还真未必没有凿穿贼军封锁钱,出入玉皇岭与淮源之间的可能。   这时候即便会有伤亡,但为牵制贼军,也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好!”形势迫使邓珪无法瞻前顾后,他行事也是果决,当即拍板道,“虽说行此战术,伤亡不可能避免,但此举也是为解唐氏之危,死士当主要从唐氏武卒择选……”   ……   ……   邓珪做出决定,推动也快。   贼军大举往唐氏聚族而居的十八里坞围去,强行冲击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封锁线,将贼军主力吸引回来以解唐氏之危,唐氏族人有推卸不去的责任。   邓珪先将以唐盘、唐青、唐夏等三人为首、所剩不多的唐氏武卒以及之前唐氏因种种原因滞留在淮源的族兵、庄客,总计三十二人都挑选出来,此外还有仲和、殷鹏等二十人或为追随徐怀、或为报家仇族恨、或为高额赏银,编入凿穿骑队。   徐武坤原计划是想他留在徐怀身边,着韩奇潜回玉皇岭报信,徐怀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从淮源到玉皇岭不过二十里地,他们第一次突然出动凿穿贼军封锁线,打对方一个出其意料,不会有什么难度。   没有必要提前给玉皇岭报信,也没有必要让徐氏在玉皇岭做什么准备,只要徐武坤随骑队同行,潘成虎、周添、郭君判必然认定淮源与徐氏早就商议好一切。   这么做,也是省得徐氏内部争吵什么,先将生米做成熟饭,叫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必须接受他们的安排。   屁事不干,先吵吵个半天有什么益处?   相比较之下,邓珪还是能干事的。   淮源截留的马匹不少,但能称得上良马的,也就四五十匹,他这次都拿出来编入骑队——没有几人都经过正常骑战训练,但御良马除了能在崎岖不平的坡谷间更快速、自如的进退外,遇敌之后下马作战,良马在混乱的战场受到惊扰也要小得多,容易控制。   五十人骑兵也能做到人手一件皮甲,护盾、长刀、枪矛、骑弓等一并补齐。   徐怀先前两天带着骑队出街市试探,带着大家快速适应马步兵上马行军、下马结阵作战的节奏。   第三天午后,徐怀便带骑队与贼众在街市之前逗弄许久,在回到街市稍作休憩,待众人饱食过一顿,便从街市另一个出口,沿着白涧河东岸通往玉皇岭的土路,直接往南袭杀过去。   在跳虎滩的东岸,有老鸦潭贼众郭君判所部近五百贼军,占据附近一座小村落后建立的据点,封锁连接玉皇岭与淮源的这条土路。   徐怀率骑队出街市挑衅过一番回去,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等贼酋都以为今日的战事算是应付过去了,都各自返回据点。   郭君判正驱使羁押村民伐木加固据点的栅墙,听报楚山拙虎徐怀率四五十人往这边纵马袭杀过来,他仓促间登上望楼察看过一番后,便驱使兵卒重新出据点结阵。   他虽然猜不透徐怀他们的意图,但结阵封锁土路,等待其他据点的兵马来援,是再妥当不过的战术选择。   从淮源到跳虎滩东岸据六里地,快马纵驰仅需一炷香的时间。   而贼兵察觉到淮源有兵马出动赶去禀报郭君判,等郭君判亲自登上望楼确认警讯,决心出兵到土路结阵进行封锁,从下令到集结兵马,赶着据点寨门口当前正驱赶村民拿骡马从外面拉拽几棵大树回来,乱作一团,等两百余贼众距离据点仅三百余步的土路时,徐怀已经率骑兵掩杀到近前,一蓬蓬箭雨乱射过去,贼兵慌乱避让,便没有什么阵形可言。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虽然最初计划是绕过敌据点赶到玉皇岭就好,但眼前有机可乘,徐怀也绝不可能放过,他着殷鹏、仲和、韩奇三人带着不善骑战的人下马来,挨着左侧的树林子结阵,他与徐武坤、唐盘直接带着十一名骑战精锐,以雁行阵趁乱往贼众掩杀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头颅见面礼   此时出寨的贼众多为刚入伙的新寇,仅以少量悍匪统领,倘若用盾矛结阵,或许不畏二三十骑兵从正面冲击。   然而他们立足未稳,便被一阵急于骤雨的乱箭从左前侧射杀射伤六七人,左翼乱作一阵,急往后躲闪,松散的阵形顿时间就变得混乱起来。   那些负责领队的悍匪,就知道喝骂,连刀带鞘抽打,想要将阵形稳住,但以徐怀为首、徐武坤、唐盘两人为辅、十数悍骑的冲杀下,他们哪里能有回天之力?   徐怀眼睛盯住贼阵里那些提刀端枪还算镇定、即便是避退也多侧身横退的悍匪,枪如龙蟒攒刺而去。   这些悍匪虽然身手不差,但就二十多人,还被太多慌乱的新寇推挤、阻隔,没有办法聚到一起结阵相抗,在徐怀的伏蟒枪势之前,实如暴风雨下的孤舟一般脆弱、孤立无援。   即便有一二人能拿刀盾格挡一二,早已习惯配合徐怀作战的唐盘以及徐武坤,便分从左右将手中的长枪紧跟着攒刺过来,竟没有一人能抵挡住一招半截,便如切瓜剁菜般被他们在军阵中乱杀。   雁行阵里,徐怀与徐武坤、唐盘为雁头,毫不犹豫以最快的速度,以摧枯拉朽之势往散乱贼阵的纵深处切割;他们三人撕开口子后,由雁行阵两翼的悍卒继续斜向着撕开更大的裂口。   老辣悍匪很快就丧失斗志,其他匪众更是直接将兵器一扔,呼天喊地,乱糟糟往据点溃逃过来。   郭君判哪里敢任寨门洞开,让溃兵冲入据点,任这些溃兵将寨子里也搅得一团糟?   除开徐怀等十四骑如虎入羊群乱杀外,殷鹏、仲和、韩奇率二十余人在三百步外下马结阵,郭君判真不敢赌徐怀这莽货不敢拿这点人手,直接趁乱杀入寨中来。   这莽货完全不能以常理度之啊!   郭君判这些年在老鸦潭不怎么出去打家劫舍,绑了一名教书先生回寨子,闲极无聊时便叫他读些兵史书册给自己听,自诩通晓古今。   像眼前这种乱作一团后,被兵马远劣于己的敌手杀得大溃之事,史不绝书。   就像淝啥之战、七千白袍陈庆啥的,这类故事他都听过不少,只是他震惊之余,脑筋有些卡壳,教书先生讲过的人名、地名,临到嘴边却想不起来。   然而眼下看徐氏这头莽货,怎么都像直接奔他们而来,郭君判仓促间除了下令赶紧将寨门关闭起来,还敢做什么?   待寨门紧闭,郭君判心神甫定,才意识自己听到敌讯之初,其实犯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   照理说,他应该先派出精锐骑兵,从两翼监视、牵制淮源出来的兵马,令其难以在据点前快速移动,然后再叫步兵到土路附近结阵,便不会被搞得如此狼狈。   在敌骑快速抵近时,令两翼没有遮掩的步卒出寨在敌前结阵,本身就是兵家大忌——郭君判没想到自己竟然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真是不可饶恕。   当然,郭君判绝对不会承认,他在看到徐氏那莽货来袭后,他心里实际畏惧这莽货乱杀一通,害得他手里不多的精锐损耗太多,从失去在诸寨联军里立足的根本。   虽说眼下新寇随时可以招募到更多,死多少都不足惜,但看到还是有十多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被徐怀、徐武坤、唐盘等人杀于乱军之中,郭君判这时候多少能感受到夺魂枪潘成虎当初的心痛了。   前后算下来,老鸦潭也已经有近三十名老手,都折在徐氏这莽货手里了啊!   郭君判心疼得滴血,他这些年龟缩在老鸦潭,也就百余兄弟跟随自己,这才多久时间,就折损近三分之一?   他趟这浑水,是不是趟错了?   看到潘成虎、周添所部贼众此时也已从各自据点出动,三队总计有百余骑兵从这边徐徐逼来,徐怀勒住马,示意唐盘将左右的兵马收拢回来,不要再去追杀抱头逃亡的残寇了。   看着像庄稼一般被割倒在地的贼众尸体,徐怀撇了撇嘴,跟在他侧后的唐青说道:   “你扯起嗓子,告诉那没事劫掠村妇回去玩弄的老淫鸦,便说爷爷今日想着回玉皇岭吃顿烤马肉,从这里借道过去;待吃过烧马肉,明日还要从这里借道回淮源,叫郭君判那孙子令贼兵崽子们将脖子洗干净待我来砍——你跟那淫鸦说,他们老鸦潭这些小贼卒,切瓜菜般易杀,实在没劲!”   唐青性子跟唐盘一样,沉稳而自傲,在阵前放不开手脚嘻笑怒骂,便老老实实将徐怀的话朝寨头复述了一遍。   郭君判阴沉着脸,没有作声。   徐怀却嫌唐青传话太干瘪了,叹气叫道:“看来下次还得将郑屠他们几个人带上,他们骂阵都能口吐莲花——你们这几个啊,骂个阵都跟唐盘他家那小娘们似的,怎么就学不会呢?你这么叫得如此绵软无力,只会叫老淫鸦性起,怎么能叫吐血而亡呢?”   “郑屠他们这个能耐,我是不如的,我最多割下一颗老寇头颅,掷去敌寨里,吓他们一吓!”唐青等人已经习惯徐怀嘻笑怒骂的脾气,诞脸说道。   “少吹牛,老淫鸦那把大弓能射两百步外,在我面前都敢号称第二——来,来,你确定能在二百步,将一颗头颅扔寨子里去?”   唐青愣怔了一下,他投掷石索,勉强能达到一百七八十步,要是在这个距离里甩投头颅,怎么防备郭君判开弓射箭?   “不敢吹牛逼了吧?你且看看我的!”   徐怀让唐盘带着人徐徐往南侧集结,做出随时撤出的准备,他下马来,挑了一个脸上有好几道老疤的贼寇尸首,将头颅割下来,解散发髻,然后拽住脏兮兮的稀疏长发,算着距离将头颅当作投石索,往敌寨方向奋过甩投过去……   徐怀拍拍手朝寨墙大喝道:“老淫鸦,这颗头颅送你们当见面礼,哪日来淮源投降,可抵十七贯赏呦!”   看着头颅越过头顶,“砰”的一声落在寨墙内的晒谷场上,郭君判手都气得抖起来,恨不得将所有人马都拉出去,将这狂货剁成肉馅!   要忍,千万要忍住?   王禀、邓珪遣这莽货出来挑衅,绝不会仅仅是为了羞辱他!   ……   ……   两百贼众结阵未成,就被徐怀杀了一个措手不及,最终搜捡战场,却有近四十人人在混乱中死于刀箭之下,余者也是胆颤心寒,难以想象他们再遇到徐怀这杀胚,还能坚定的握住手中刀枪?   潘成虎各率四五十骑来援,看到这种情形,又猜不透徐怀突然率队杀出意图,又哪里敢追?   他们只是各据土路一侧,看着徐怀率五十骑丝毫无损的携带四十多颗头颅,往玉皇岭方向扬长而去。   贼军就在十四五里外大规模安营扎寨,徐武富即便压制住不叫徐武碛、周景他们带着人马主动去招惹,但每日也一定会安排斥候盯住这边的动静。   今日恰好是徐忱、徐忻等人带队逼近跳虎滩前侦察贼军的动静,亲眼目睹徐怀带着人掩杀到敌寨近前,如切瓜剁菜般将数倍于己的贼军杀得溃败不敌,令人数更多的贼军仓皇关闭寨门而不敢出来迎战。   他们内心震惊,久久不能平静,一路远远跟着徐怀他们往鹿台寨而来,也没有靠近过来搭话的意思,或者说勇气,看徐怀有如杀神。   关键徐怀还将那么多贼寇头颅割下来,挂在马鞍旁还在不断的滴血。   太他娘野蛮了。   徐氏在青柳溪北岸新筑一寨,就在青柳溪桥北端。   寨子规模不大,百余步纵深,将一头烧焦的坚木埋入土中建成厚实栅墙,两排栅墙间填以土石,上置搁板,兵勇可以站在上方防御;寨子里还有望楼、箭楼等防御设施。   守在寨子里的徐氏族兵被山岗遮住视野,无法看到十五六里外厮杀的情景,但徐怀等前排骑兵,每个人的马鞍旁都各挂三四颗犹在滴血的头颅,看得直叫人心旌震荡。   徐武富与长子徐恒及徐仲榆、徐武碛等人得讯,这时候匆忙赶到青柳溪桥北寨来。   他们前几天商量着徐武坤潜入淮源联络邓珪、以便互通消息,却不想徐武坤一去三四日没一点音信传回,今日却带着五十余骑、前排骑兵还各挂三四颗头颅骨赶回来。   徐武富等人都难掩内心的震惊,难以想象眼前的一切,关键是徐怀他们不像有什么伤亡,怎么可能斩杀如此多的贼匪?   难道这些贼匪全无反抗,将脖子洗干净脖子伸出来任徐怀这莽货带人乱砍吗?   从淮源过来,不是郭君判、周添、潘成虎等悍匪守道吗?   也许是太过震惊,徐武富等人站墙头,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诸马兵直接逼近寨墙下一字排开,徐怀一人在前面拽着缰绳,一声不吭的溜马在寨前兜着小步,也不说话,就拿眼神往寨墙上瞥望过来,眼神里有着鄙视、不屑以及嘲弄。   这叫徐武富等人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总不能找这莽货寒暄吧?   一时间竟没有一人说话,气氛有着说不出的尴尬。   “徐都将,你得跟徐郎君说明我们的来意,而不是骑着马在前面兜圈子。”最后还是仲和忍不住在后面提醒徐怀说道。   “啊,得我跟他们说明来意?要怎么说?说他们这些怂货,见到贼人,一个个吓得就知道往婆娘裤裆里缩,我实在看不过眼,割了几颗贼人头颅,过来当见面礼送给他们?”徐怀愣了一会儿,转回头问仲和,“这么说合适吗?”   仲和都想翻白眼,你丫都不确定要不要这么羞辱自家族人,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问? 第一百零二章 小人得志脸   “算了,还是不羞辱他们了,送他们几颗头颅当见面礼吧!”   徐怀挠了半天头,似乎决定照顾徐武富、徐武碛的面子,伸手将他马鞍几颗血淋淋的头颅摘下来,往寨墙那边扔过去,又喊道,   “徐忱那怂货,十多岁都还含着奶头吮,胆儿忒小,都看到我们在跳虎滩杀贼如切瓜,还不敢上前来摘几颗头颅换赏钱。武坤叔说我以前蒙家主照顾,王相公、邓郎君又时时教导我做人要厚道。我今儿也算是阔达了,巡检司新编乡营,我是都将,晋龙泉都只能给我当副手,但我这趟赶来玉皇岭太匆忙,没有准备什么厚礼,这几颗头颅便送给徐忱,给他多买几个大奶子娘换着吮……”   说过这些,徐怀还有些得意的转身问藏后面不愿露头的徐武坤:“武坤叔,我这么做,王相公、邓郎君一定会夸我为人非常的厚道吧?”   徐武坤都不知道徐怀从哪里学来这装痴卖傻,却又能将人气吐血的功夫。   徐武坤还是有些畏惧徐武碛,看他站徐武富身后阴沉的盯过来,没心情配合徐怀表演,又往后缩了缩。   徐忱远远听着,虽然内心羞愤,但想到这莽货杀入贼众如切瓜剁菜般的凶悍,心里也早就怯了。   “除了送礼,你也得说明来意。”仲和到底是宗族出身,不忍心看徐怀百般羞辱徐武富,又出声提醒他道。   “要说来意啊!那还不是王相公、邓郎君想要征徐氏壮勇听乡营号令去杀贼,我说徐氏都是怂货,跑这一趟卵毛用没有,他们却骂我浑货,硬是催我来跑这一趟,这可真是为难我了。”   徐怀挠着脑袋,很不耐烦的跟仲和抱怨说道,   “徐族上上下下都是缩卵怂货,徐忱、徐忻这些孙子,十五个打不过我一个,他们哪里有胆出这龟壳子寨杀贼?我懒得白瞎这功夫,你去问他们敢不敢杀贼,赶紧回我们一句准话,莫要耽搁功夫!要是不敢,我们再送他们几颗贼人头颅,省得日后州县剿匪叙功,他们想吹个牛逼都心虚!”   见徐怀跟身边人说着浑话,又伸手将徐武坤马鞍旁挂着的两颗头颅摘下来,随手朝这边扔过来,还其准无比的就落在他的脚下,徐武富脸皮子气得都哆嗦起来。   然而在诸多族兵寨勇的注目下,他能说一个“不”字?他甚至都不能将藏在后面的徐武坤拎出来骂一顿。   “徐怀,你莫猖狂,这里还不是你这蠢货放肆的地方?”徐恒却按捺不住,指着徐怀厉声斥道。   “日你老母,你他娘再骂我一句试试,我他妈今日射不死你!你他娘还当爷今日仍是任你这狗货打骂的憨货不成?”徐怀暴怒将柘木长弓从马鞍旁摘下,横在身前,又取四支羽箭扣在手心里,青筋暴跳的朝身后众人下令,“都摘下弓弩给我对着这狗货——这狗货但敢再骂一句,给我往死射!”   仲和、唐盘、徐武坤、韩奇、唐青、唐夏几个,心里都在想,不至于搞出这样的火爆场面吧?   除了他们几个没有动作,也就几个刚从巡检司挑选出来的唐氏武卒也犹豫着要不要听徐怀的命令,然而乡营出来的近四十人,却毫不犹豫的摘下马鞍旁骑弓,齐刷刷搭箭开弦都朝寨墙之上的徐恒指去。   乡营所募之卒的底子比较差,但一个多月来,徐怀整日吃喝都跟他们在一起,每日出街市在淮源外围寻猎贼寇,徐怀持刀枪弓弩杀敌于战场之上,他的无敌形象早就深深烙印在众人心底。   一个多月来,徐怀粗鲁不堪又怎的?   底层将卒又有哪个是文雅清儒的?   他们敬重的永远是冲杀在前,能带着大家杀敌斩获战功的将帅。   而今日杀贼如切瓜剁菜,在他们心目当中,徐怀更是有如神明。   说实话,唐盘、仲和他们也只是觉得徐怀下令箭指自家族人,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大合适,却没有想过说要站出来拦阻他。   四十把骑弓齐刷刷对准过来,徐恒脸色吓得惨白,嘴巴嗫嚅了半天,没再敢吐半个字来,只是叫左右拿盾将他遮挡住。   要是其他人如此混帐,徐恒还能断定这只是在吓唬自己,他少不得还要说几句场面上的硬气话,但谁他妈知道这莽货脑筋里能不能用常理度之啊?   谁他妈知道他会不会真下令将自己射成刺猬啊?   左右族兵这时候也只是掣出护盾,将徐恒、徐武富、徐武碛等人遮护住,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就怕将徐怀进一步激怒。   徐武富、徐仲榆都气得直哆嗦,但也不敢挑衅说什么话。   大寇当前,他们不敢内乱是一方面,而再看这杀货马鞍那血淋淋头颅,真撕破脸血战,他们有几成胜算?   他们并不清楚徐怀今日袭杀贼众的细节,但知道在跳虎滩一带,有两千贼军聚集,潘成虎、周添、郭君判等人都是叫大姓宗族头痛十多年的顽寇。   徐怀杀他们如入无人之境,摘得四五十颗头颅全身而出,徐氏在此寨有四百族兵,真能讨得了好?   他们现在是一点自信都没有啊!   “我厚礼也送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你们还不打开寨门,烧几只上好的肥鹅、羊肉犒赏我们,还待怎的?你们可知道什么叫待客之道?”徐怀挥手示意众人将弓弩都收起来,抬头眯起来眼睛盯住徐武富看了一会儿,带着一脸疑惑的不满问道,“莫非还要我派人爬进寨子打开寨门?需要搞恁麻烦?”   徐怀半晌后见徐武富等人还没有动静,懒散的将身后殷鹏喊过来,说道:“他们一个个跟泥塑似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被雷劈了头,竟然忘了待客之道。你带两人爬去寨子里打开门来——这天都快黑了,咱们不能连口饱饭混不着,就回淮源去。”   殷鹏喊来两名混不吝、甲衣染血的兵卒,从马鞍旁解下两根钩索就往寨墙下走来。   殷鹏将钩索抛上墙头,牢牢扒住栅墙内侧,示意两卒拉住钩索先往墙头爬上去。   这处墙头有七八名徐氏族兵守在那里,他们哪里想到徐怀这莽货竟然看不懂这边紧闭寨门、将他们拒之在外的意思,竟然派三个混不吝的兵汉朝墙头爬过来了,他们要怎么样?   砍断钩索,将人推下去?   还是待他们爬上来,扣押下来?   要动起手来怎么办,他们七八人,真能杀得过这三名悍卒?   那些族兵完全没有主意,都慌乱的转头朝一旁脸色铁青的徐武富看过去。   徐怀虽然让其他人将弓箭放下,但他还将弓箭横在身前,徐武富哆嗦着声音都变形了,硬着头皮吩咐:“打开寨门!”   看着寨门徐徐打开,徐怀沉吟片晌,示意唐青、唐夏等人先率诸兵卒进寨子,他留徐武坤、唐盘、殷鹏、仲和在后面说话:“徐武富他们到底是缩卵怂货,那我们今天就叫他们缩到底……”   “不会吧!”听徐怀说过话,徐武坤、唐盘、殷鹏、仲和目瞪口呆的盯着他。   “天授不取反受其咎——韩奇,你过来,我有事安排你去做。”徐怀招手将韩奇到跟前来,吩咐他道……   ……   ……   北溪寨不大,纯粹为堵住贼军南侵、东进的通道而建,寨子里没有民宅,几排营房围住一座校场,徐氏平时就有三百多族兵扎驻在这里,盯住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一举一动。   议事厅还算宽敞,但比较低矮,又没有什么窗户,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厅里点了几支大烛,还是显得昏暗。   徐怀慢悠悠的走到议事厅前,他就站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道:   “里面太闷、太小,总不能三四百人都挤进去吃喝——夜宴摆在外面的校场举行便好!唐盘,你们都别闲着,真当自己是客人似的,快去将里面的桌凳都搬出来!”   徐怀说什么话,徐武富、徐武碛他们可以不听、不理会,但是徐怀一点都不见外,差使唐盘、殷鹏几个去搬桌端凳,还能将他们手脚摁住?   “殷鹏,你们也别管那些马,在寨子里还怕丢了不成,谁他娘会偷我们的战马?你带着人将篝火点起来,多点十堆八堆篝火,照得亮堂些。再找找,有没有铁矛,照三百人算,得找二三十根过来当烤羊架子?他娘的,这里是徐家庄,你们不自己动手,还要老子招呼你们?看寨子有没有肥羊,赶紧先捉二十头来宰!都别给我客气!”徐怀站在议事厅前,指使着殷鹏、韩奇、仲和带着人手便安排起篝火烤羊大会来。   “徐怀,适可而止吧,你莫欺人太甚!”   徐武碛看徐怀越闹越不像话,唐盘、殷鹏、仲和等带着人径直在寨子里忙碌,   他见徐武富已是忍耐到极点,他怒气冲冲替徐武富出头,上前将一名兵卒往外搬的长案夺过来,盯着徐怀怒目斥道。   “老子今天就是来欺人的,你们敢怎的!”   见徐武碛又跳出来拦他,徐怀“噌”的火头心起,走过去一脚将徐武碛摁住的檀木长案踹成两截,手抓住腰间的佩刀,盯住他暴怒骂道,   “老子在淮源带领乡营月余斩杀贼寇百余人,今日又在跳虎滩斩杀贼寇四十余众,如入无人之境,叫郭君判这些个悍匪不敢呲牙吱声,今日过来吃你们几头肥羊,你们一个个缩卵怂货,竟然还敢叽叽歪歪阻三挡四的,信不信惹急得老子,屠了你们?”   徐怀本就比徐武碛高出半气,一脚将檀木案踹断,气势更是将徐武碛压住,怒目罗汉般按住腰间佩刀,谁都不会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拔刀斩出。   寨子里的族兵看到这一幕,也是鸦雀无声,只是站在一旁围观,没有人有胆气上前来劝说,更不要说有人敢像徐武碛站出来指责徐怀胡闹了。   这杀货就是胡闹,他们又能如何?   “武碛!”徐武富哆嗦着,但还是上前按住徐武碛要拔刀相向的手,“你便当他小人得志,且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滚到一边去,别碍着我小人得志!”   徐怀他就恨徐武碛为虎作伥,这时候训斥也毫不留情面,也不介意摆出小人得志的脸面来。   叫徐武富死死摁住手,徐武碛最终还是不满的甩开他的手,退了一旁,喘着粗气…… 第一百零三章 天予时至   “哼!”   徐怀将徐武碛喝退到一旁后,冷哼一声,拖一把高椅,就在议事厅门口坐下,盯着脸色阴沉、铁青不一而同的徐武富、徐仲榆、徐恒、徐忱、徐忻以及随后从大寨赶过来的徐伯松、周景等人,冷笑道,   “我徐怀在桐柏山十多年痴愚笨拙,为乡人所不屑,辱我者有之,骂我者有之,爱我者护我者有之。即便到这时,我也不识得太多的道理,但就凭我亲手砍下六十颗贼寇头颅,你们这几个缩卵怂货,谁有脸嘲笑我痴、嘲笑我愚?且不说我今日乃代表巡检司而来,代表王相公、邓郎君而来,我单在鹿台寨前为徐氏斩杀歇马山贼就有十一人众,你们这几个缩卵怂货,有哪个敢说为徐氏所做之事有我这个憨货多?还他妈敢将我拒之寨外,当真以为我不敢一把火将这鸟寨烧个干净?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你们拍着自己的胸脯问一问,你们他妈谁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徐恒、徐忻,你们两个滚他妈一边去,别个我还有兴致骂一骂,你们两孙子,别叫看得我心烦一刀剁杀你们!”   徐怀是撒泼、浑无顾忌的破口大骂,然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忱等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不能反驳一句。   徐怀站起来,又一脚将结实的榆木椅“哗嚓”一声踏断,这一脚的力道之足令众人目瞠口呆。   他这时候环顾左右,看徐氏族兵差不多都聚过来,将校场挤得满满当当,说道:   “我今日为什么事而来,其一,我刚才在寨前也说清楚了,乃是王禀相公、邓珪邓郎君要从徐氏征召有志者加入淮源乡营共同杀贼。愿入乡营听我号令者,兵饷、抚恤与巡检司武卒齐,每杀一贼可另得十七贯赏钱。徐氏要是有人不想当那缩卵怂货,有心加入乡营争一份功赏以养父母妻儿,随时都可以站出来,不要叫外姓人真以为徐氏一个个都跟徐忱、徐恒似的,都是缩卵怂货。你们也不要怕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这些家伙敢阻挠,老子今日杀得性起,不介意多拿几颗人头冒充贼寇去邀功!”   徐武富见徐怀连杀良冒功这种混帐话都敢说,真是气得一佛灭世、二佛升天。   徐怀却不管徐武富等人什么反应,继续说道:   “至于我今日为什么事而来,其二就是从今日起到匪患靖平之日,我代表巡检司要征用此寨,以为袭杀白涧河东岸之贼军的立足地——而我率兵马入驻其间,徐氏照人头给足伙食外额肥鹅、肥羊肉若干;徐氏族兵也皆需听我节制、调度,不从令者,以通贼论处!”徐怀将一纸文函扔徐武富脚跟前,说道,“这是邓郎君的手令,你们遵令从事便是,但有半分迟误,仔细我狠狠收拾你!”   徐怀要是借故大闹一场,徐武富还能捏着鼻子先忍下来。   然而这厮不仅重提从徐氏征募壮勇编入乡营之事,竟然更要直接鸠占鹊巢,争取北桥寨的控制权,要徐氏族兵都听他节制。   徐武富鼻子都气歪掉了,手脚都禁不住哆嗦起来。   他盯着脚边的文函,恨得想将其捡起来一把撕成粉碎,这时候却是徐武碛将他抓住,低声说道:“家主,你们看左右……”   徐武富抬头看左右,不知道何时他们与徐怀都在最内围;外侧则是徐怀带进寨子里来的乡营武卒,唐盘、仲和、殷鹏等人恰到好处的分散在三边,都是虎视眈眈的手握住腰间佩刃盯住他,而徐武坤守在徐怀的身后;而绝大多数懵懂、还被徐怀这些浑话鼓动得有些激动的族兵,则毫无防备的挤在最外围看热闹。   看到这一幕,徐武富这一刻背脊冷汗都渗出来了。   这绝不会是巧合,这憨货要杀人夺权!   “这厮可能是装痴卖傻,实暗藏杀机!”徐武碛倒吸一口凉气,压着声音跟徐武富说道。   就这么将大权交出?徐武富怎么都不甘心,眼神阴柔的盯住徐怀,一字一顿的问道:“请徐都将指教,却不知怎么一个节制、调度法?”   “邓郎君手令都有写,我不识几个字,你也不识得字?”徐怀手指头在佩刀柄上轻轻叩着,阴恻恻的反问道。   徐武富将邓珪手令捡起来,看过一遍,问道:“邓郎君说诸事着徐都将便宜用事,可没有说如何节制、调度?”   “你傻啊,什么叫‘便宜用事’都不能明白?”徐怀歪着脑袋盯着徐武富,“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开始也不明白这四字是啥子意思,邓郎君却告诉我说,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只要我觉得方便,便可以任着性子来——我这么说,徐武富你是遵令行事,还是准备来个抗令不遵啊,叫我有借口摘下你的头颅?”   “……”徐武富眉头跳了两跳,有心发作,但控制不住去看徐怀轻叩刀柄的手指,不知道自己吐出一个“不”字,这杀货会不会直接拔刀相向?   “家主好像是累了,”徐怀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抓在左手,环顾左右,“殷鹏,你负责带人护送家主、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忻、徐忱、周景他们去桥南大寨休息,千万不要大声喧哗,但要是惊扰到我们用宴,不要怪我翻脸拿刀砍人!”   除了徐武富、徐武碛两人看清楚形势,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忻乃至周景一直等到殷鹏、徐武坤、唐青、唐夏等人带着准备好的二十名武卒,上前来缴他们的佩刀,才惊醒过来,纷纷喝问道:“徐怀(你这憨货),你想干什么?”   “邓郎君的手令,家主刚才已经读过,你们想要抗令不遵吗?”徐怀虎视眈眈的盯住周景等人,冷声问道,“还是你们犹觉得我这个憨货,没有资格做这乡营都将,没有资格节制、调度尔等?”   “徐怀,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提前通报,但徐怀率部撕开贼军的封锁线,那么大的动静,狮驼岭那边也早就觉察到了。   即便之前还不清楚是徐怀最初的目的就是要反复凿穿贼军封锁钱,但柳琼儿、徐武良还是第一时间带着周健雄、吴良生等人赶到狮驼岭,与徐武江、徐心庵、苏老常他们暗中会合以应对一切变故。   而就是在刚才,韩奇紧急泅渡青柳溪赶到狮驼岭新寨,着他们即时赶来新寨会合,恰好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也愣在那里,有点搞不明白徐怀到底想干什么。   大敌当前,这时候要从徐武富等人手里夺取徐氏族权,也玩太野了吧?   “十七叔,你们过来正好,”徐怀打了哈哈说道,“邓郎君亦已查明你等受奸人们诬告被迫逃军之事,有王相公作保,正要一起上禀州县替你们洗脱冤情;这次特着我来征召你们编入乡营杀贼。而徐武富、徐武碛等人手握重兵,却抗匪不力,邓郎君特着我便宜用事,我正解除他们的兵权,想着亲自指挥徐氏族兵。十七叔你们过来正好,先请徐武富、徐武碛他们回大寨休息去,莫要在这里妨碍我!”   徐武江疑惑的朝徐武坤看过去,他难以想象邓珪会有这样的担当跟果决。   徐武坤耸耸肩,表示势态已经叫这莽货搞成这样子,他也很头痛啊,但不管怎么说,都得先控制住眼前的势态再说其他。   “还请家主先回大寨休息。”徐武江这时候也省得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眼前的局面,不叫徐武富、徐武碛他们有翻盘的机会,沉声一并向徐武富施加压力。   徐武江、徐武良、徐心庵、韩奇、周健雄等过来虽然不足二十人,但他们多为徐氏族人,且在徐氏底层族兵心目里也多有威望。   这时候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徐恒、徐忱、徐忻等人实际上已经被围在最内侧。   徐武江此刻又现身出来,再加上徐怀所携邓珪的手令,背后又有王禀这样的人物作保,更关键是徐氏族兵早就被徐怀的气势慑住,即便这一刻都能看出眼前正发生的是一起夺权事件,也都安静得跟鹌鹑似的站在一旁。   有个别人想要讨好家主,但看其他人都沉默着,这时候喘一口粗气都怕太突兀了,哪个敢上前去质疑那杀货?   血淋淋的头颅啊,看着夜里都要做噩梦!   “好,好,好,你们演的真是一出好戏啊!”徐武富手指着徐武江,忍不住凄厉大笑起来,“我徐武富自以为在州县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对你竟是彻底看走了眼哇,这些年竟然没有看透你的狼子野心。你真真是好手段,且不管这些天我如何待你,你大可忘恩负义,但你以为将我们从这里驱逐出去,真就能控制这里的四百族兵,就能控制徐氏?徐武江,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真就不怕贼军趁乱杀过来,将徐氏四千男女老儿屠个干净吗?”   徐武江很郁闷,满心想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但叫徐武富指着鼻子喝骂还是有些惭愧,毕竟这些天他们还是通力想携手抵挡贼军的,但这时又不能辩解说这一切都是徐怀搞出来的。   “你还有胆说这些屁话!”徐怀捡起一颗头颅朝徐武富当头砸过去,喝骂道,“贼军来一杀一,来二杀二,你这时候还有脸要当缩卵怂货?殷鹏听我命令,谁再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徐武富没能避开,被一颗贼寇头颅砸得满脸是血。   其他人见徐怀杀心已起,也不敢跟他争口舌之利。   “送他们出寨!唐盘、韩奇你们守南寨门,仲和、唐青你二人负责守北寨门,不得我令而敢强闯者,皆杀!”徐怀一一下令,安排有限的人手先将北桥寨控制住…… 第一百零四章 暗夜谋族兵   “时也势也!合该十七叔你今日取徐武富而代之也!”   徐怀出淮源时可没有想这么多,他甚至就想着第一次撕开贼军在白涧河东岸的封锁线,抵达玉皇岭后能说服徐武富同意从南面更积极的牵制贼军,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然而他没想到郭君判,竟然犯下那么致命的错误,令他有机会如虎入羊群般,杀死杀伤那么多的贼众。   而他们携诸寇头颅到北桥寨下,徐武富、徐忱等人皆面色如沮,族兵寨勇心旌震撼,徐怀便意识到眼下就是夺其兵权的绝佳机会。   而眼下趁贼军慌乱,即便这边出现点差池,贼兵也不敢进逼过来。   徐怀这才当机立断,不惜以刀枪相威胁,将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周景以及徐恒、徐忱等主要来自上房徐以及平时深得徐武富倚重的族兵头目都驱赶出去,而将其他四百名普通族兵都扣押在北桥寨,以巡检司及乡营的名义进行整编,完成夺权至关重要的一步。   当然,徐武富等人被驱赶出去,这还仅仅是第一步。   徐武江头痛的坐桌案之后。   他怎么能不头痛?   他压根都没有想过要取徐武富而代之,更不要说用这种方式了。   徐心庵、徐武良等人都还没有完全从事变所导致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柳琼儿则百无聊赖的比划着手掌,似欣赏自己的纤纤玉指。   苏老常坐徐怀的对面,却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却拿一种异常震惊的眼神盯着徐怀打量,注意到徐怀被盯得不耐烦,他才直指问题的要害:   “逃军之罪真能如此轻易洗脱?”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的逃军之罪倘若不能洗脱,在州县官府眼里,他们就是匪。   倘若不能洗脱逃军的罪名,在桐柏山如此混乱的局面下,他们即便能胁裹再多的族人共进退,也只会叫局面更混乱,而不会有任何的帮助。   “三当家,你觉得十七叔他们这次能不能洗脱罪名啊?”徐怀在柳琼儿身边坐下来,拿胳膊肘儿顶了顶她的香肩,说道,“这一切可都是你唆使我做的……”   柳琼儿美眸直翻,抬手就扇徐怀后脑勺一下,嗔骂道:“你当真以为大当家、二当家他们傻啊?我小小的身子骨能背得动今天这口黑锅?你自己折腾出这事,要点脸好不好?”   “我这些天在淮源听王老相公讲些学问,便记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这句话,觉得十分在理,到北桥寨子时看到是个机会,也没有多想,就直接先将事情给做了。至于说到要如何收拾残局,便觉得三当寨定然有主意的!”徐怀伸着懒腰说道。   众人甚是无语,这算使哪门子性子?   柳琼儿气苦,手撑住矮桌,说道:“徐怀在想什么,我却可以猜上一猜,但徐爷、苏爷,可不要真以为是我唆使他这个混帐家伙做今日这些事的……”   “柳姑娘但请说来。”   苏老常抑住内心的波澜,强作镇定的请柳琼儿先说。   苏老常现在当然不会再认为这一切还是柳琼儿唆使。   除非柳琼儿能在徐武坤潜去淮源之前,猜到徐怀他们今日必能杀得贼军大溃,并一定能斩获这么多的贼军首级。   要不然,徐怀、徐武坤他们凭什么将徐武富等人彻底震慑住,叫他们被赶出寨子都不敢动一下手?   是他以往对徐怀,真是彻底看走眼了吗?   武江、苏荻这两年将徐怀带去淮源,但他隔三岔五都能见到徐怀,怎么就没有察觉到徐怀身上的变化?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洗脱罪名,已经不难,而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苏老常对徐怀的表现感到震惊,眼睛里满是困惑,柳琼儿却是见怪不怪,不震惊、不困惑才怪呢,她继续说道,   “试问苏爷,只要徐爷与徐怀率三五百兵马,再杀贼军一个措手不及,出现在淮源,邓珪、晋龙泉、唐天德等人除了完全接受我们的说辞,还能有什么选择?等邓珪将自承一切都是他受奸人蒙蔽、冤枉了徐爷,又有晋龙泉、唐天德以及王老相公作保,而徐爷又带着人马,将贼寇杀得人头滚滚,州县倘若还敢不认,他们就不怕桐柏山里所有人都站起来造反吗?徐爷洗脱逃军之罪名,巡检司再正式委托徐爷以乡营都将或者监营的身份,执掌徐氏族兵抗击贼军,徐武富恐怕找不到地方喊冤吧?除非他们现在就敢走出桐柏山,前往泌阳城恶人先告状,要不然我们就能将一切都安排得合乎规矩。”   听柳琼儿抽丝剥茧这般一说,徐武江、徐武良、徐心庵等人心思也顿然豁朗起来;苏老常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柳姑娘说的是有理。”   “我便说是她唆使我干的。”徐怀在一旁嘀咕道。   柳琼儿都懒得搭理徐怀,皱着秀眉,又说道:“现在比较难办的还是寨中四百族兵,要他们都听徐爷差遣,而不会再为徐武富等人拉拢过去,滋生出难以预料的祸事……”   徐武坤说道:“这个我觉得不难办——你们去找唐盘、唐青、唐夏来问,他们这些唐氏子弟,现在是更愿意跟着徐怀斩杀贼寇赚赏功,还是甘愿受宗族驱使?”   仲和对贼军有深仇大恨却也罢了,但徐武坤这几天在淮源看到唐盘、唐青、唐夏等平时心高气傲、以往与徐氏子弟还多有磨擦的唐氏子弟,对徐怀都甚是敬服,在战场上基本都能完全做到配合徐怀作战,他心里甚是奇怪。   他甚至注意到唐盘等人对唐天德都有所疏远。   田燕燕或许是个诱因,但更主要的原因,徐怀、王禀都有跟他分析,也跟他讲过眼前这起祸事发展如此猛烈的更深层的原因。   徐武坤这些年走南闯北,经历也多,要没有人点透,他也许想不明白,但有些事情叫王禀、徐怀说穿了,也就是蒙着一层窗户纸而已。   徐氏在危机降临前,做了很多工作,对内部进行充分动员,但不意味着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对立及矛盾就不存在了。   说白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学贼军,将上房徐与下房徐暂时掩盖下去的矛盾,直接血淋淋的撕裂开。   而事实上,徐武江、徐怀、徐心庵以及他们,才是下房徐的代表,也只有他们才能从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这些人那里,将下房徐的人心彻底的给争过来。   这也是徐怀今日敢悍然决定撕破脸,从徐武富手里夺权的真正基础。   徐武坤既然已经看透其中的秘密,这时候自然要点透,也必然需要徐武江、徐怀以及他们一批徐氏子弟站出来,才能将四百多徐氏子弟兵继续凝聚起来。   要不然就算他们将徐武富等人驱赶出去或者直接杀死,所得也只会是一盘没有什么战斗力、心思惶然难安的散沙而已。   “对嘛,十七叔你现在走出去,问问外面的四百徐氏子弟兵,他们是拼死帮徐武富这些上房徐的老爷、公子们守住寨子,可能也就在匪患最凶烈时能混口饱饭吃,战死能不能得口棺材安葬还要看徐武富他们的脸色,还是跟着我们去杀一贼换十七贯赏钱,然后买田建宅,让家人从此往后都能吃口饱饭?”徐怀懒散说道,“十七叔,你只要能骗到一半人跟我们走,就不怕徐武富他们能翻天!”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徐武良也怕徐武江犹豫,拍着桌子斩金截铁的说道,“流贼能猝然成事,蛊惑人心这事值得一学!”   “也不能叫蛊惑人心,这或许才是真正的公道!”徐怀霍然站起来,皱着眉头淡淡说道。   苏老常诧然盯着徐怀,难以想象这番话会是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而他在今日之前,还为他的痴蠢笨拙沮丧失望,不知计从何出。   这两年淮源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说王禀、卢雄到淮源后,诱发了他所察觉不到的变化?   徐怀不管苏老常满脸的震惊,跟徐武江说道:“事不宜迟,我们今夜就要将所有兵马都拉去淮源,将这寨子还给徐武富他们;等过两天,人马在淮源完成整编之后,我们再赶回来取这寨子不迟!”   徐武富在玉皇岭还能集结数百甚至上千兵马,哪怕是窥视一侧,他们这边想要整编四百族兵也会人心惶惶。   而一旦叫消息泄漏出去,只会叫贼军窥得机会围攻过来。   之前就算将徐武富他们直接扣押在这里,也不是善策——毕竟他们不是要胁裹四百徐氏子弟去落草为寇,而是要安他们的心,招揽他们共同参加剿匪之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四百族兵拉到淮源,直接以巡检司的名义进行整编。   有了大义名份,又有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徐武坤、徐武良等一批在徐氏底层子弟里有威信的人统领,只要能排除徐武富这些人的干扰,徐怀并不觉得彻底掌握这四百族兵有什么难度。   而到时候再杀回来,徐武富不认也得认…… 第一百零五章 金蝉再有脱壳时   柳琼儿、徐武坤、徐武良的立场自不用说,就连向来求稳的苏老常都主张当机立断,徐武江却还有所疑虑,看向徐怀问道:   “留在狮驼岭、金砂沟寨的家小怎么办?”   也不能怪他犹豫,他现在脑瓜子还是嗡嗡的。   他还能考虑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已经是不易了;徐心庵、徐四虎、周健雄等人早已被今日之事鼓荡得热血沸腾,无法思考了。   徐怀说道:“让武良叔与周健雄、吴良生他们回去,与十七婶、心庵他爹他们连夜将狮驼岭的家小都撤往金砂沟寨。徐武富他现在是觉得委屈极了,他还可以喊冤,还可以到处找人斥责我们不仁不义、过河拆桥,那他就不会直接去干点什么——他最多能做的,就是连这座寨子也不要了,放贼军过青溪柳桥去夺狮驼岭而已。我们最多三五天就能重新杀回来。”   徐武江迟疑的问道:“你今日大杀特杀,必然将贼军主力吸引到东岸来,三五天后,我们还能顺利杀回来吗?”   徐怀断然说道:“贼军乌合之众,兵马再多都是虚头,今日之战已然说明一切。他们真敢将主力都拉到白涧河东岸,我们合起来能凑足一千能战之兵,我一定会说服邓珪倾尽全力与贼军决一死战,而叫郑恢、陈子箫这些狗贼下半辈子都后悔与我等为敌!”   见徐怀举手投足的神态已然令人心撼动,徐武江暗感徐怀真蛟龙也,但见他还是一脸期待的朝自己看过来,苦笑问道:   “你在鹿台寨前斩杀十数贼,早已在年轻一代族人心目中扎下悍武之姿;今日又斩四十余贼,令徐武富、徐武碛等人都不敢与你相抗,你大可以亲自出面以巡检司的名义,召集徐氏子弟加入乡营,我们也一定会全力配合你,你何必还要让我去出这个头?”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桐柏山诸事倘若真能顺利的解决掉,我答应过要陪三寨主去游历天下,到时候总不能将徐氏交还到徐武富这些人手里去吧?”   “……”见众人都朝自己看过来,柳琼儿想跟他们说别听徐怀胡扯,但心里又感到一阵虚荣得到满足所致的快感,微微抬起光洁的下巴,以示对这事不屑一顾。   ……   ……   贫民为裹腹苦苦挣扎,生无尊严,铤而走险都在所不惜,又怎么会不愿入乡营光明正大的、拼性命去挣一份能卖田置宅以养家小的杀贼赏钱?   四百徐氏族兵即便有一些人心里不愿,担心这次惊变会导致一些不受控制的的恶劣后果,却也无法改变大局。   徐武碛、周景、徐恒、徐忱、徐忻等人被驱赶出去,他们留下来的队目空缺,由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周健雄等人直接填进去。   歇马山、金砂沟两寨原本就有六十余守寨步卒、百余马步兵,为了控制住北桥寨的局面,防止徐武富、徐武碛等人回到大寨后,会集结剩余族兵攻打过来,徐武江、徐武良之前紧急将五十多名人马调入北桥寨。   这些人马大半也是出身徐氏的子弟兵,也直接与徐氏族兵进行混编,以便短时间内能进行更好的控制。   趁夜行军,难免混乱,但夜色也是最好的掩护,令郭君判等贼酋看不透他们的虚实,而不敢轻易妄动。   要不然,徐怀也担心迟则生变。   安排人烧灶煮肉,待五百人饱餐一顿稍歇片晌,在夜色最深沉之际,便点燃两三百支火把照明,放弃北桥寨,直接沿土路往淮源行去。   徐怀于跳虎滩东岸杀溃两百贼众,令郭君判胆颤心寒未敢出寨时,已经是临近黄昏——这时候诸寨联军即便有心加强白涧河东岸的防御,也没有想过趁夜调兵遣将。   他们都想着拖到次日再着手安排这诸多事不迟;潘成虎、周添等贼酋也都各自率部返回据点。   凌晨时分听到安排南侧岭岗上的斥候驰回示警,郭君判亲自带数骑驰上一座坡地,看到前方山谷里数百人高举火把,像一股细长的光之巨流正沿土路往北淌动,郭君判心尖儿都颤动起来:   那徐族莽货这是联手徐氏族兵,趁夜来强攻他们在跳虎滩东岸的营寨?   郭君判心底哀嚎几乎要呻吟出来:这头莽虎怎么就完全不照常理落子呢,谁踏马要跟他玩这心跳回忆?   郭君判在今日之前,还有五百人众,但黄昏前被击毙割去头颅以及落荒而逃不知所踪者高达百人。   现在东滩据点里是还有四百人马,但有五十余人多少带有伤,还有近五十具被割去头颅的尸体横陈在寨子前,还没有来得及挖坑埋葬,试想寨子里的人马还能剩多少士气?   而东滩营寨,不过是占据十二三家民舍,围以木栅墙建成的据点而已,一面临河、三面都是平缓坡地。   要说东滩寨能有多强的防御,郭君判他真是半点信心都没有。   他细细辨认,每一支火把下隐隐绰绰的都有三四个人。   要不是东滩寨背依白涧河,而跳虎滩段白涧河在入夏后水位也比较高、水流比较急,郭君判都想弃寨先逃往西岸再说。   “回去,守紧寨子!”郭君判勒住缰绳,派一人先赶回寨子将那些熟睡的龟儿子都喊起来,一个个都给他上寨墙,将防御之事准备起来。   他也是要脸皮的人,不可能真就不战弃寨西逃。   徐怀与徐心庵先率骑兵驰至东滩寨前,结阵做出进攻的势态,掩护更多的步卒快速从东滩寨前通过,之后又带着乘马往北面收缩而去。   郭君判抹了一头冷汗,压根就没有派兵追赶上去的意思,甚至都无心去考究这四五百兵马为何连夜从玉皇岭拉去淮源……   ……   ……   “操!操!操!”   徐武富带着人手走回北桥寨,看着空荡荡的校场上以及校场上狼藉不堪的马粪,气得差点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他好不容易拽住缰绳,才稳住身形,但嘴里皆是苦涩,半晌才嘶哑的仰天叫道:“好个徐武江,欺我太甚!”   徐伯松、徐仲榆没有气力独立骑马,今天真是气得够呛人,叫人搀扶着过来,看到人去楼空的北桥寨,跺脚大骂:“我们养虎为患啊,徐武江这狗贼忘恩负义!”   “他们将四百族兵带去淮源作什么?”徐忱他们站到望楼上,还能看到四五百人远去的影子,又气又困惑的问道。   “只要州县及巡检司认可徐武江是奉令征召徐氏族兵加入乡营,而照当前桐柏山的情形,州县及巡检司一定会默许他们的作为,我们便无法斥这等狼心狗肺之辈以下凌上之罪!”徐武碛愤慨的甩打手里的马鞭,在空气里抽得“啪啪”作响,说道。   “徐武江父母、荻娘以及徐心庵、徐四虎这些人狼子野心,但他们的父母、家人都还在新寨,他们既然能做初一,便不怨得我们去做十五!”徐恒狰狞的说道。   他们被赶出北桥寨,就立即回到大寨关门闭户,但这时候青溪桥河水涨起来,狮驼岭新寨那边没有舟船,与北桥寨之间的人马走动,只能走青柳溪河桥。   前半夜什么人到北桥寨,以及什么人回去狮驼岭新寨,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能确定仅有不到一百名青壮随徐武良、荻娘在狮驼岭新寨,兵甲装备很差,能勉强称得上精锐,都叫徐武江一并带走去约束四百族兵。   徐恒不想再忍下这口气,就想杀入狮驼岭新寨发泄一番。   要不然,他真觉得自己快要气疯掉了。   徐武富这一刻也是恶从胆边生,朝徐武碛、徐伯松、徐仲榆、周景等人看去。   徐武碛阴沉着脸不作声;周景却为徐恒的话惊疑,待徐武富阴戾的眼神扫过来,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跟徐武富的眼神对视。   徐伯松、徐仲榆却叫苦道:“这些狼子野心之辈,他们敢胡作非为、铤而走险,是他们知道就算将玉皇岭搞得一团糟也不后失去什么,但我们能一点都无顾忌吗?他们是光脚的啊!真是可恨!”   “三叔说的是理!”徐武碛脸色阴阴的说道,“而徐武江这些人之前逃军,现在又行此不义之事,说明他们早就无视家小的安危了——我们怎么能拿他们压根就不在乎的东西,去要挟他们?”   “是啊,倘若巡检司真洗脱这些狗贼逃军的罪名,事情还真就难办了,”徐仲榆忧虑又狠戾的说道,“除非我们找到机会将牵头的那几个狗贼一网打尽,令其没有一丝反抗的机会,要不然就还得忍!”   “要是叫那狗贼得到州县的承认,洗脱逃军的罪名,还怎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徐恒抽出佩刀来乱砍一通,恨得大叫,“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第一百零六章 人生如戏靠演技   “武江受奸人诬告,畏惧逃军,但连月来念及邓郎君待武江的情义,惶惶难安,今日淮源又逢大患,武江不敢再置身事外,特负荆而来,请邓郎君治罪,但鞭之杀之,武江绝无怨言!”   晨曦里,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逃军武卒皆袒露胸襟、背负荆条,齐刷刷的跪在巡检司公廨前的院中,向邓珪请罪。   邓珪站在廊下,捋着有些起皱的袍袖,却没有急着作声。   晋龙泉、唐天德等人站在廊前,目光扫过跪在庭中负荆请罪的徐武江等人,又朝站在后面的徐怀看过去。   从接到通报说徐武江等人率徐氏四百五十名族兵,随同徐怀进入街市,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他们内心的震惊还没有完全平复。   徐怀在跳虎滩东岸杀得贼寇大溃之后扬长而去,因为相距仅六七里,中间又没有遮挡的缘故,他们都是隐约看得见的。   为徐怀大溃贼众,昨夜里邓珪还难得开了酒禁,特许巡检司及乡营将卒都各饮一碗酒;以往仅有随徐怀当日出战的将卒可以肆意饮酒。   他们却是没有想到,一宿都没有过去,他们凌晨还在难得的安然酣睡中做着美梦,被兵卒唤醒,说徐怀比计划更早的提前返回淮源,徐武江还率四五百人马一起赶来,而盘踞跳虎滩一带的贼寇竟然都没敢出寨拦截。   他们更没有想到是,除了徐武江跑过来为逃军之事负荆请罪外,徐怀更是声称徐武富、徐武碛、徐伯松等人不敢与贼军力战,请邓珪从权用事,解除徐武富等人都保(里正)、耆户长等任,由徐武江、苏老常等人任之。   在宗族,族长家主是族兵的当然领袖。   而在大越所行的乡役制里,从富民豪绅中选任的都保、耆户长,才是各乡里当然的乡兵统领,两者又往往是对应关系,但也不绝对。   桐柏山匪事甚烈,淮源诸事都来不及请示州县,邓珪便有专擅之权,可以临时任命、解除都保、耆户长,以此变更乡兵指挥。   然而唐天德、晋龙泉他们都不傻,这他妈眼瞎了,才会认为这一切是正常的乡役调整吗?   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被徐武江囚禁起来,或者说已经被杀死了?   徐武坤四天前潜来淮源联络,真正的目的实是要徐怀率乡营精锐赶回玉皇岭助徐武江从徐武富手里夺权?   这算怎么回事?   邓珪也是脸色阴晴不定,迟疑了许久,才招手喊徐怀到近前说话。   “徐武富可还活着?”邓珪压低声音问徐怀。   “活蹦乱跳的,还能到处蹦哒骂娘哩,邓郎君要是不信,可以将唐盘、仲和他们喊过来问话。”徐怀瓮声说道。   “我却非不信,实是匪患太凶烈,我与徐武富多少算有些情谊,现在世道艰难,难免要多关心他的安危。”邓珪说道。   “徐武富安危有什么好关心的,邓郎君今日不拿他抗匪不力事问责,明后天他多半会派人翻山越岭去泌阳,反过来告邓郎君您一状呢。”徐怀说道。   “徐武富还能去告状,那便好说。”   只要徐武江他们在玉皇岭还没有大开杀戒,剩下的事无非“官”字两张口,邓珪却还不用太担心什么,清了清嗓子,扬声对跪在庭前的徐武江等人说道,   “陈子箫、潘成虎等部贼众抢掠烧杀,残害地方无恶不作,徐节级能为朝廷分忧,屡屡斩杀贼寇,谁眼睛瞎了还能说你们投虎头寨匪?可恨,我邓珪以前竟然也受奸人蒙蔽,不能早日上禀州县替尔等洗清冤情,实在是愧见尔等。而徐武富懈于抗匪,凿实可恶,他与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已不能再胜乡役,徐武江你愿统领玉皇岭乡兵,为巡检司分忧,以抗凶寇?”   见邓珪说得如此义正辞严,徐怀都想给他竖个大拇哥。   “徐武江愿为邓郎君驱使杀贼!”徐武江振声说道。   邓珪朝晋龙泉、唐天德二人看去,沉声问道:   “……二位都头,徐武江今日归来,你们心里可是欢喜?”   晋龙泉、唐天德迟疑起来。   徐武江所犯之事,在诸大姓宗族看来绝对是大逆不道,与贼寇并无二样。   即便此时邓珪此时捏着鼻子认可,待桐柏山匪寇靖平,大姓宗族必然也会翻旧账,交相攻诘,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邓珪替徐武江背书,等任期一到,拍拍屁股走人,留在桐柏山里的他们要怎么办?   “晋都头、唐都头还是真磨叽,”徐怀不满的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嘟嚷道,“照我说,十七叔掌握四五百能战精兵,直接扣徐武富一个通匪的罪名,杀了了事,哪里需要管别人喜不喜欢?”   晋龙泉、唐天德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是啊,徐武江已经掌握徐氏四五百族兵,徐怀这无敌莽将也事事都听从徐武江的,徐武江甚至都不需要下毒手,只需要将徐氏族兵以及通过徐怀这莽货,将乡营都拉走,他们要如何处之?   到时候他们性命都不在了,还管得了大姓宗族日后会如何攻诘徐武江,还管得了大姓宗族责怨他们给徐武江背书?   想透这节,晋龙泉便先说道:“徐节级屡屡斩杀贼寇,当然不可能与贼寇暗中勾结,他为奸人诬害,实是确凿无疑。而徐武富不仅身为徐氏族首,更为州府书吏,当为邓郎君分忧,而畏贼不战,请邓郎君权宜行事,以徐武江代之!”   “我,我,也是这个意思!”唐天德见晋龙泉这么快就变通了,他也不敢再迟疑下去,磕磕巴巴附和道。   唐盘、唐青、唐夏这些人,他已经差使不动,他在这军寨之中孤立无援,要是惹得邓珪、徐武江、徐怀等人不快,被他们按着通匪的罪名砍下头颅祭旗,能找谁喊冤去?   徐怀撇了唐天德一眼,见他见风使舵都远不如晋龙泉,便真有些瞧不起他了,当下跟邓珪说道:   “我做不得乡营都将,之前邓郎君硬是赶我这只鸭子上架,此时十七叔回来了,这等麻烦事当由他来干!”   唯有徐武江等人拥有正式的名份,才能最大限度的叫徐氏子弟兵安心,并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将他们拉出去,与白涧河东岸的贼众力战。   而徐氏族兵都编入乡营,乡营将立时扩编到六百人众,其中还有二百多能快速机动、兵甲装备相对较强的马步兵。   而这才是最短时间内遏制匪患进一步发酵的根本。   邓珪既然担下替徐武江洗脱罪名以及逆夺徐氏族权的一切干系,他也属意徐武江接替徐怀统领乡营。   而事实上只要州县默认徐武江出领乡营都将一事,逃军罪名自然就不会有人再去提及了。   要不然怎么办?   陈实、程伦英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解除徐武江的职务、解散乡营,任桐柏山的形势彻底糜烂下去,使贼军继续势大,直至膨胀到去攻打泌阳城?   邓珪也是果断之人,他担心自己声望不够,派人去请没有露面的王禀一起赶去河东街市,主持乡营扩编、人员任命等事,还令晋龙泉拿上两千多贯钱银,徐氏族兵按人先发放五贯赏钱。   除徐武江接替徐怀任都将,晋龙泉继续担任监营之外,徐怀改任副都头,择选善骑术之精锐,编一百五十名马步兵,唐盘、徐心庵、殷鹏、徐武坤、唐夏、韩奇任节级佐之;另编四百名刀盾兵及弓手及持矛手,以苏老常、徐武良、徐四虎、周健雄、唐青、仲和等人任节级统领诸队。   乡营扩编五百余人,事务倍加繁杂,兼之还要安抚、激励徐氏族兵,忙碌起来,当真是一刻不能停歇,徐怀将事情都推到徐武江的头上,也真正能专心致致的统领马步兵。   一百五十名马步兵,有之前乡营骑队的底子,有徐武坤在金砂沟寨调教的人马,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徐武江、徐心庵在歇马山选编的马步兵;额外从徐氏族兵挑选的四十人,也多为徐武江、徐心庵、徐武坤他们在徐族所交好的下房徐子弟。   整体来说,马步兵要单纯得多,徐怀也只容他们午前稍作休憩,日上三竿时就直接拉出街市,在诸路贼寇的注视下,进行整合编训,只待徐武江对乡营武卒整编完毕,就再次撕开贼军在白涧河东岸脆弱的封锁线,赶回玉皇岭再次找徐武富摊牌…… 第一百零七章 贼酋谋略   巡检司最初的驻地不在淮源,而是在淮源西偏北四十里外、北岭深处的淮渎寨中。   历朝来都以源出太白顶的龙浦沟为淮水正源,战国时就在龙浦沟畔的一座河谷里,修建淮渎庙,以祭祀淮神,历朝以来都有修缮,也曾是桐柏山里最为壮观的寺观建筑。   淮渎寨就挨着淮渎庙,还有二三百户人家在此居住,但偏离走马道十数里,一直以来都不及淮源繁荣。   二十多年前,淮渎寨为贼匪攻占,巡检司公廨、淮渎庙连同附近二三百栋民居都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巡检司随后就迁往交通便利、商埠更为繁荣的淮源,在白涧河西岸建造了军寨。   不过在很多传统老派的乡人眼里,淮渎才是桐柏山的中心。   唐氏聚族而居的十八里坞,之所以如此命名,便座落在距离淮渎旧寨整十八里外的北岭山谷里。   从淮渎旧寨到十八里坞之间,早年仅有一条险僻小径。   唐氏为出山方便,这些年耗费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开山凿道,使车马可行;如今道路却是要比玉皇岭到淮源的土路还要平整、宽阔。   然而这条山道两侧相对平缓的坡地里,今日却已经建成好几座营寨,营寨里人头攒动、刀枪如林;还有不少贼寇直接卧地而睡。   却非这些贼寇狂妄轻敌,不知营寨的重要性,实是连必要的斧锯都缺,如何去伐木建造营寨?   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大寇率部齐至,四千余兵马将十八里坞前的山谷塞得满满当当,将其与外界的联络完全切断。   淮渎旧寨也成为诸寨联军的后军大营,不计其数的粮食正用骡马从玉山、太白顶、磨盘岭等地集中过来,以支撑数千兵马即将对十八里坞的围攻。   然而令诸寇万万没有想到的,就在强攻十八里坞前夕,他们的腚却被人从后面狠狠捅了一下!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这三个怂货,都是吃屎的,两千人马被三五十马兵吓得魂飞魄散,还一次被割去四十多颗头颅?看郭君判以后还有脸自诩神鸦弓,呸,鬼鸦弓、狗鸦弓,丢人!”   诸贼酋这些年能在桐柏山里生存下来,当然都知道坚忍之道。   然而一早被拉回淮渎旧寨来,被告之郭君判守跳虎滩东岸小寨遭遇简直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败绩,脾气再好,也要跳脚骂娘。   “郭君判守着老鸦潭,整日就想着从左邻右舍搞个粉嫩的小娘们玩弄,跨下功夫早就不知道稀松成什么样子!我看当初就不应指望他能成事,果断出大漏子了!”   “潘成虎也是稀松怂货,被徐氏那头莽虎杀得如丧家之犬,大将军你当初就不应该收留这样的废物!”   也不管郭君判派来的人还在屋里,诸贼酋毫无顾忌的冷嘲热讽。   诸贼寇说得好听,便是都有傲气、桀骜不驯,说得不好听,便是都一种舍我之外皆傻逼的目中无人。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陈子箫头痛的安抚众人急躁的心情,不要再揪住郭君判说事,说道,“淮源守军既然敢杀出来,我们眼下最急迫的,还是要先商议对策——这么一个状况,要如何应对?”   诸家山寨联合到一起,人马在短时间内急剧膨胀起来,看上去气势凌人,但陈子箫心里清楚,他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缺少兵甲,新寇多乌合之众,以及粮秣调度、拨给混乱。   诸贼酋都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事顺时则争利抢利,稍遇挫折又横加指责、嘲弄。   陈子箫虽说被推为大将军,联军及诸贼酋都听他号令,但他心里很清楚,仲长卿、高祥忠这些人心里未必就真服庸于他。   “还能怎样?十八里坞什么时候不是打,这时候当然是将兵马集结到淮源去,总不能看着他们在后面捅我们的腚!”   高祥忠肤色黢黑,脸皮子皱巴巴像山里风化多年的山石,深陷的眼珠子却不时阴戾的透出一抹寒芒,叫人不敢忽视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大寇。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跟吃屎一般没用,两千人马都挡不住淮源四五十马兵横冲直撞,他哪里敢放心将后路交给这三人看守?   这些年石溪庄能屹立桐柏山里不倒,高祥忠的人生准则就是该狠时狠、该苟时也绝不要去争什么意气。   仲长卿手指敲下高椅扶手,说道:“联军看似成势,但此时实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无二途。是继续进攻十八里坞,还是将兵马拉去攻打淮源,我都没有意见,但一定要择一而攻之,不能迟疑不定,却致进退失据。”   在诸多凶神恶煞般的贼酋之中,仲长卿身形颀长,脸面白净,此时他也刚过三旬年纪,要不是身穿铁甲,更像是一名游历天下的士子——而幼时家境富庶,在被族人驱赶出来之前,仲长卿也确实用功读过几年书塾。   联军当前的状况,他看得比较清楚。   他无意指责郭君判等人的无能,即便此时担心后路不稳,不宜再强攻十八里坞,也应该立即对淮源展开围攻,而不是像高祥忠那般,仅仅拿后路不稳当借口,实际上只是想着撤军,挑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窝起来观望形势。   倘若联军仅有两三千人马,退可守险地,进则快如飓风,没有什么拖累,当然可以耐着性子观望形势。   然而现在诸寨联军都快有上万人马,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时候形势但凡有点变化,他们想要退居险地,粮秣补给就会成大问题。   而这么多人手,很多人甚至还拖家带口,一旦朝廷兵马围剿过来,也极难快速脱离出去,换个地方打开局面。   在仲长卿看来,即便要观望形势,也必须其二择一,先攻下十八里坞或淮源再说。   唯有如此,他们控制的地域才有足够的纵深,粮秣补给才相对充足,也才能震慑徐晋等大姓及州县不敢轻易妄动,从而赢得从容去整合、操训各部兵马的时间。   此时的联军,就像舟行到险滩处,在湍急的水流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怎么可能停下来?   “郭君判也不能说是无能,实是没有料到淮源乡营兵马敢如此冒进行事,才在措手不及间被徐氏那莽将钻了空子,”郑恢此时认定徐族莽虎徐怀是幕后夜叉狐所操控的棋子,站出来说道,“而淮源乡营如此冒进行事,定是邓珪这些人确知我们要攻打十八里坞,想要用这种手段,将联军主力牵制回去,以解唐氏之围——我们岂能明知其计如此,还要中其计乎?”   “那请问子晖先生,我们不愿中计又能如何?徐氏四五百族兵连夜潜往淮源,邓珪这厮手里现在有七八百能战之兵,他倘若决心从淮源大肆杀出来,郭君判、潘成虎、周添这些蠢货能抵挡得住?”高祥忠二三十年前就看郭君判、潘成虎这些人不顺眼,以为他们没有资格在桐柏山里跟自己并驾齐驱。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   郑恢、董其锋等人在诸寨联军里当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众,而是伪造别的身份作为陈子箫邀请来的客卿与众人相处,参与对联军的整合、指挥。   他们在诸寨联军之中,明面上的地位当然不可能跟高祥忠、仲长卿等自居将军的贼酋相比,因此他开口说话,也只能是建议,说道,   “然而也恰如仲将军所言,联军此时已是逆水行舟,非要淮源与十八里坞拔其一,才能有更多的转圜余地。徐氏为何悍然出兵去淮源接受邓珪的调度,我们是暂时想不明白,但恰恰如此,我们回师去攻淮源,胜算更低。依我看,唯有以最快的速度打下十八里坞,打通太白顶与玉山驿、仲家庄之间的堵点,使我们在桐柏山西片所控制的地域连成一片,到时候要粮有粮、要地有地,也可以多征募成千上万的丁壮,再去收拾淮源,已先居于不败之地……”   郑恢当然猜此时淮源所发生的一切,是夜叉狐藏身幕后操纵,这也叫他更加肯定,绝对不能让陈子箫、高祥忠他们这时候从十八里坞撤军。   不去打内部已分裂的十八里坞,而转头去打徐氏与巡检司彻底联手的淮源或玉皇岭,郑恢对诸寨联军这支乌合之师得有多强烈的信心,才会如此建议?   然而诸多密辛不能便向诸寇挑明,郑恢起初也是暗暗焦急,担心陈子箫未必能说服其他贼酋。   没想到仲长卿却有如此远见,郑恢当然也是毫不犹豫的站出来,在仲长卿议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服诸寇坚定信心继续进攻十八里坞……   不错,郑恢听到郭君判所部被徐氏那头莽虎杀得丢盔弃甲,他也震惊得手脚冰凉,直到这时他嘴里也感到苦涩。   不过,楚山夜叉狐此举意图将联军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是那样的昭然若揭,他怎么可以轻易上当?   事实上,哪怕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暂时被从白涧河东岸赶出来,联军也一定要拿下十八里坞。   拿不下十八里坞,他们极可能满盘皆输!   是的,即便联军快有上万人马了,但随蔡铤在军中多年的郑恢,怎么可能看不到这支乌合之师实际有多脆弱?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支乌合之师在真正成气候之前,去强攻士气、民心皆可用的淮源,危险有多大? 第一百零八章 好气   三日过后,贼军并未往白涧河东岸增兵;潘成虎、郭君判、周添诸部贼众在白涧河两岸,也没有再敢逼近淮源进行扰袭,而是驱使胁裹的民众伐木取土、加固据点。   贼军主力执意先攻十八里坞的意图,徐怀、王禀、邓珪、徐武江等人又怎么可能还看不明白?   七月既望,桐柏山里暑热稍解。   乡营除留两百人马,在苏老常、仲和等人率领下,与巡检司武卒共守淮源外,其他近四百步卒、马兵,再次沿白涧河东岸的土路,从跳虎滩贼军营寨前通过。   “小青,今日没有猎得贼寇,你将郑屠烹煮熟的羊头,送给咱们的老朋友!”   徐怀将马鞍旁的烧羊头,摘下来递给唐青。   “我的爷,你知道我半夜起身,在这羊头里我下了多大功夫,怎么就扔给贼寇?”   郑屠这次却捞到随军出征的机会。   徐怀昨日叫他连夜收拾、烧熟一只羊头带上,他还以为徐怀馋他的烧羊头肉,想带在路上解馋,花了好一番气力挑选上好羊头,用上好酱料,半夜起床来认认真真煨了一个半时辰,却不想徐怀竟然要将这烧羊头扔贼营里去。   唐青喜滋滋的将羊头抓起来,绑上绳索。他留了一个心眼,找到一颗大树旁,奋力将羊头往跳虎滩贼营甩掷过去,郭君判真要受辱不过,拿弓箭射他,他还能及时躲树后去。   “这是做甚?”邓珪勒住缰绳,看着徐怀、唐青戏耍似的将一只上好烧羊头扔到贼营里,唐盘、殷鹏、唐夏等将都嘻嘻哈哈的围看,他好奇的问道。   虽说唐青能甩掷这么远,但他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郭君判上回送我们四十多颗头颅,从邓郎君你那里换得七百多贯赏钱,我们当然要礼尚往来,”徐怀拽住缰绳说道,“你看郭君判多激动啊,身子都在抖,可惜我们这次出发还是太匆忙了,就带着一颗烧羊头出来;要是多送一颗,郭君判指定又要派手下送头颅给我们!”   徐怀又跟郑屠说道:“你烧羊头有功送礼有功,下回郭君判送贼寇头颅回礼来,你要算首功。”   “爷,你可不要诓我。”郑屠喜滋滋的说道。   遥看郭君判此时正气急败坏的以掌击栅,邓珪笑着劝戒徐怀:“我们此去见徐武富,你可得给我收敛一些,莫要将他给气坏了场面不好收拾!”   “有啥难收拾的,咔嚓几声而已!”徐怀说道。   见徐怀对自家族人都不敛杀心,邓珪只能摇头而言,觉得跟这样的莽将谈不到一块去。   这一次邓珪亲自陪同徐武江、徐怀他们同行,目的就是说服徐武富接受现实。   这不仅是要避免日后徐武富抓住这事纠缠不休,同时也唯有徐武富接受现实,这四百徐氏族兵才能彻底的放下后顾之忧,在徐武江、徐怀等人的统领下成为抵抗贼军的中坚战力。   倘若徐武富强硬对抗下去,不仅玉皇岭容易为贼军抓住机会分而击之,而四百徐氏族兵的家小都落在徐武富的控制之下,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留在狮驼岭、歇马山及金砂沟的家人也将受到徐武富的威胁而寝食难安,怎么可能指望他们心无旁鹜的去跟贼军作战?   ……   ……   “为何还要对这些狗贼笑脸相迎?我想不明白,我不去!”徐恒连刀带鞘猛敲桌案,额头青筋暴跳,近乎咆哮的厉声质问其父徐武富,他想不通邓珪、徐武江、徐怀等狗贼带着徐氏族兵到北桥寨前,他父亲还要带着他们出寨去迎接。   这无异是无知青年刚走出学校,就被社会狠狠扇了八百记耳光后,还得挤出最完美的笑容去面对操蛋的社会。   操!好气!   “你现在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一切都是徐武江与邓珪的合谋啊,”徐武富长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邓珪需要徐氏族兵替他守淮源,徐武江需要邓珪替他洗脱逃军的罪名,我们错就错在放徐武坤去淮源互通消息,让他们媾和谈成夺兵之谋。州县为匪军隔绝在外,邓珪在桐柏山就是天,对抗他就是对抗州县、对抗朝廷……你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邓珪要是在此,一定会振臂嚷嚷: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很可惜邓珪不在这里。   徐恒听其父一席话,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一根筋似的,沮丧坐一旁椅上,犹不甘心的问道:“真就要叫这些狼心狗肺之徒得逞?”   “邓珪征召徐氏族兵剿匪,我们公然反对就是错,邓珪就可以拿通匪之罪诛杀我们——所以,我们不接受现实,就是死啊!”徐伯松连连叹息说道。   徐恒迷茫问道:“邓珪真能如此心狠手辣?当初他可也是执意安排徐武江他们去送死的啊,徐武江就能信他?”   “所以说是我从头到尾看走眼了啊,”徐武富苦涩的说道,“也许被遣去青溪寨,徐武江未有预谋,但从那之后,徐武江事事牵着我们的鼻子在走——可笑我们还拿出数以万计的钱粮修造塘坝、新寨,开垦山岭,最后一切皆为这厮做了嫁衣,要说不甘心,你以为我就不胜过你?我心里好气啊!”   “匪事能平,徐武江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是能得意,但我们也不失为富家翁,与这等心狠手辣之辈去斗什么斗?”徐仲榆叹了一口气,他倾向也是接受现实,说道,“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除了一口气咽不下,又能损失多少呢?”   桐柏山匪事甚烈,但天下总体还是承平盛世。   他们也没有人会认为陈子箫等大匪真能成事。   只待朝廷剿匪大军开拔过来,匪事靖平,族兵也都将返回乡里,重新拿起耙锄走进田地耕作,他们难不成将四五百族兵的统御权抓在手里,还能上天了?   至于都保、扈户长等乡役差遣,因为要承担起征缴、押运粮赋的责任,稍有差池便要拿身家去填,有时候实是苦差遣。   邓珪现在权柄极大,自是能将这差遣从他们手里夺走,却也没有太多可惜的,最多是徐氏族产会落入徐武江等人的控制而已。   而徐仲榆更在意的是自家田宅,只要他们事事依顺,却不怕邓珪一个小小的巡检使敢伸手侵夺的。   当然了,他们要是执意对抗,被邓珪扣上通匪的罪名,那一切就难说了。   也许这些田宅落不到邓珪以及徐武江这些狼心狗肺之徒的手里,但州县那么多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哪个不会抓住他们的把柄,赶过来分一杯羹?   识时务者为俊杰,实在没有必要为争一口气,   “我们受徐武江胁裹也深,徐武江要是不能洗脱逃军的罪名,将来事发,我们也会受牵涉;眼下徐武江能洗脱罪名,于我们而言未尝就是坏事。”周景作为外姓子弟,对徐氏内部的争权夺利并不甚关心,他还是念着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怀他爹的旧谊,希望能尽力弥合两边破裂的关系。   徐武富眼神阴戾的瞥了周景一眼,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诫徐恒有什么性子都给他忍下去。   ……   ……   “匪寇凶残,屠戮乡野,孰谁能忍?然而武富偶感风疾,见风头胀欲裂,伯松叔、仲榆叔也年迈,不堪再带乡兵上阵杀贼,实憾也,”徐武富阴沉着脸,一字一顿的说道,“所幸徐氏有徐武江,武勇过人,又有统兵之谋,先在军寨任节级,上下敬爱;为奸人所诬被迫逃军,也幸得邓郎君洗脱冤名——我与徐氏族中老人商议,特向邓郎君荐徐武江任玉皇岭都保长,效命邓郎君鞍前,率乡兵杀贼也……”   “好好,徐郎君有练兵之功、识人之明,又倾力输送粮秣以助剿匪事,此等义举待知州陈郎君上禀朝廷,说不定徐郎君真就要成为郎君呢!”   虽说邓珪此时能从权任职桐柏山里的一切乡役差遣,但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作为徐氏族老推荐后再由他来任命,那就便能堵住一切口实。   而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能如此配合,邓珪当然也不会吝啬美言。   当然,他这也不是完全虚夸,要是日后没有蔡铤在朝中作梗,待平定匪事之后,以徐氏的剿匪功绩,徐武富通过功举由吏转官,并非难事。   当然,朝中有蔡铤作梗,邓珪他自己现在就想着能平安熬过此劫,并不奢望能得大功以获赏擢——他爬得越高,距离蔡铤越近,其实也就越凶险,除此之外,能什么好处?   徐怀抱着刀,暗中观察徐武富、徐恒、徐伯松、徐仲榆、徐武碛、周景等人的神色,见他们虽然心里气愤,却还是能够认清眼前的事实。   这也是很正常。   这次没能成功的将贼军主力从十八里坞引诱过来,说明郑恢这人还是有些能耐的。   要避免贼军主力攻陷十八里坞、解决后顾之忧再来围攻淮源,他们也必然要同时对跳虎滩、鹰子嘴等贼寇营寨发动攻势,将白涧河以东区域的匪患缓解下来,最好能打通与东面信阳县的联系。   而这时候倘若不能解决玉皇岭这边的后顾之忧,怎么指望以徐氏族兵为主要的乡营、巡检司武卒,能够倾尽全力、心无旁鹜的去攻打贼营?   都到这一步了,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人真要还不识抬举,就算邓珪、徐武江他们还有犹豫,徐怀也会怂恿他们以通匪的罪名,将徐武富等人强行扣押下来,又或者直接赏他们几口上好棺材! 第一百零九章 未雨绸缪时   “……这事说起来也简单,我郑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到底就是徐武富贪图荻娘的美貌,纳妾不成便对徐节级怀恨在心——你们不知道徐武富那色样啊,我坐肉铺子里就见过,他在后面盯着荻娘那腰臀,都拿衣袖子抹口水了啊。我那时就知道徐武富一定会阴害徐节级。可不巧了,恰逢有人诬告徐节级私通虎头寨匪寇。你们说,邓郎君初来乍到,对桐柏山里的情形不熟悉,误信奸人所言,情有可缘对吧,但徐武富、徐恒这两父子真狗日,他们知道后这事非但不帮徐节级开脱,反而落井下石,献下毒计,叫徐节级带人去守青溪寨。虎头寨势大,大家也有目所睹,要是徐节级投降了虎头寨,恰好被他们坐实通匪的罪名,要是不投,被虎头寨杀了,这狗日的也正好将荻娘抢过去做小——你们说徐武富的心思毒不毒、狠不狠?”   “……幸好徐节级背后也有高人点拨,投匪的事断然不肯去做,也不能坐以待毙,便玩个金蝉脱壳,偷跑到金砂沟来藏身——这个高人,说了你们就清楚,就是暗中保护王老相公的人。你们想啊,王老相公为奸人所害,被贬唐州,天下忠义志士多了,暗中有几个保护他周全的高手,又有什么奇怪的?恰是王老相公身边的高手,窥破奸人与徐武富他们的险恶用心,路见不平才暗中相助……”   “……徐节级跑到金砂沟藏身,是迫不得已,还想着暗中保护家人,但那徐武富却到底做贼心虚,又暗中怂恿潘成虎来驱赶,却不想弄巧成拙,惹得潘成虎率贼众来打鹿台寨,算是作茧自缚。还是徐节级不计前嫌,着徐怀助守大寨,还趁势夺得歇马山,彻底解决了你们徐氏一族的后患……”   “……现在大贼当前,邓郎君终于晓得徐节级蒙冤,徐节级也是深明大义的人,此时不会跟徐武富他们计究,但大家心里可得有数,莫要再听徐武富、徐恒父子两狗厮瞎忽悠……”   徐恒从议事厅里走出来,见好一会儿不见身影的徐怀搬了一只石墩子,坐校场当中,眯眼笑看郑屠被诸将卒围住,而郑屠正唾沫乱溅的胡说他们父子二人跟徐武江的恩怨。   校场当中支起三口大铁锅,汁水正沸,郑屠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还不忘伺弄他的烧羊肉。   徐恒的脸皮子又禁不住抽搐起来。   “这羊肉恰好烧熟了,他们恰好谈好事,还是巧!”徐怀伸了懒腰站起来,也不看徐恒一眼,拔刀从铁锅里挑了一块羊排,唆着嘴将滚烫羊排吃入腹中,直叫美味,再叫诸将卒都围过来分领羊肉、羊排。   虽说徐武富、徐恒父子及徐伯松、徐仲榆等人被迫在现实面前低头,但为了进一步将人心拢住,这背后的恩怨却还是要九真一假的说透。   也唯有不断的揭破徐武富、徐恒父子的嘴脸,鼓动更多的底层将卒站到他们的对立面,才不用怕他们以后能够翻得了棋盘。   郑屠市井厮混出来的口舌,还特别啐,有意无意的搀杂些香艳迤逦的猜想,辅以烧羊肉美食,却是逗得诸兵卒大咽口水;徐恒走出来,平时就看不起这些公子哥银枪蜡头样子货的郑屠也不住嘴。   却是邓珪、徐武江、徐武富他们假装一团和气的走出来,郑屠才收住嘴,拿盘子挑最肥美的烧羊肉盛好,献宝似的端过去。   “对强攻跳虎滩敌寨,你有什么想法?”邓珪也坐石墩子,问徐怀。   “邓郎君指哪打哪、指谁打谁,我有什么废话可说?”徐怀说道。   现在淮源那边在程益主持下,正积极筹备攻打营寨的战械。   而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贼酋在白涧河东岸强占村落所建的营寨,都比较简单。   倘若贼军调五六千主力人马这时候东进决一死战,徐氏族兵与巡检司武卒加起来不到一千人与之相抗,徐怀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的,但只要三天后贼军主力没有进入白涧河增援,他们挑选一处贼营各个击破,实则简单许多。   现在北桥寨这边除了有邓珪亲自坐镇,有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等人直接负责作战筹备外,还有唐盘、徐心庵、殷鹏、徐四虎、唐青等一批后起之秀,徐怀才不想去操心细枝末节之事。   邓珪、徐武江揪住徐武富等人,也无非是想从徐氏榨取更多的钱粮支撑后续的作战消耗,徐怀更不用理会这等事务。   ……   ……   北桥寨这边有徐武江等人坐镇,而白涧河东岸的匪军势弱,甚至都不敢轻出营寨,北桥寨与淮源的联络也顺畅起来。   诸事都不用徐怀操心,他便带着殷鹏、郑屠等人赶去金砂沟寨。   殷鹏家人早就迁到金砂沟寨;夺兵之后,柳琼儿没有随徐怀他们去淮源,而是与苏荻、徐武良他们留下来,一起将所有家小都撤到金砂沟寨去——   徐怀赶到金砂沟寨,日头已偏斜下来,苏荻、徐灌山等正带着人打点行装,准备带着诸家小返回狮驼岭东坡新寨去。   过去一个多月,金砂沟寨不多的青壮几乎都抽出来操训备战,寨子的建设都停顿下来,苏荻、徐灌山带着狮驼岭东坡新寨百余口人撤过来,在这里挤了四天时间,一切都难免显得有些狼藉。   金砂沟寨这边诸多事都被迫停下来,但溜槽法采金不需要用青壮,妇孺都能开采溪底沙泥、取水淋滤,却是金砂沟寨这边过去一个多月持续未断之事。   世势动荡,粮食弥足珍贵,但黄金还是要比铜银以及字画等珍玩坚挺得多,是硬通货。   很可惜金砂沟七八里绵延太过陡险,特别是雨水丰盈、水位上涨的季节,能让人立足的溪畔河滩地非常有限。   除了周健雄、殷鹏等人的家小都迁过来,这一个多月又从逃避匪乱、逃到玉皇岭求庇护的难民里挑选一些沾亲带故的接纳过来,现在金砂沟寨的住户有一百三十多人,每日利用大树剖锯的二十多座溜槽,都能出七八贯钱的金砂。   看上去不多,但一年累积下来,却足抵四五千亩旱地的年收成了,养活两三百人是绰绰有余了,但也就如此了。   “你傻蹲在这里做甚?”柳琼儿提着裙裾走过来,见徐怀蹲在崖头,盯着下面简陋的寨子出神,抬脚踢了踢他问道。   看着柳琼儿雪嫩的脚踝甚是诱人,但脚踝往上,裙裾下居然还穿着丝质薄裤,一点看头都没有,徐怀抬头看她迷人的美脸,说道:“你去跟十七婶说,人不能撤回狮驼岭新寨,得让所有人都在金砂沟寨安家……”   “不是说徐武富已接受现实,不再折腾,还需要防备他什么吗?”柳琼儿疑惑说道。   “不是防备徐武富。蔡铤执掌枢密院,欲与赤扈人联兵攻伐北燕,以复燕云故土,然而赤扈人在漠北崛起三四十年,王禀相公以为大越内忧未除,武备不彰,此时行驱虎吞狼之策,担忧终致恶虎反噬,故而在朝中极力反对联兵之事。这也是王檀相公被贬来唐州的直接原因,”徐怀说道,“现在朝中主战派势力极盛,联兵之事怕是很难阻止,而一旦驱虎吞狼之计不成,大越极可能会遭赤扈人的反噬,中原随后也会陷入四分五裂的战乱之中,桐柏山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我们不能因为十七叔他们已经掌握徐氏大局,便想着将这里当作采金地利用,而不再大规模开发……”   “你这都说到哪儿了?”柳琼儿愣怔了一会儿,忍不住蹲下来,捧住徐怀的脸,盯着他问道,“你确定你就是认真的,不是杞人忧天?”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契丹人、党项人差不多同时期在西面、北面崛起建国,历来都是中原的腹心大患,大大小小的边衅不知道发生多少起。   大越禁军也有多次损失极其严重的惨败,但朝廷每次都还能积极组织防御、反攻,最终都成功将契丹人、党项人的兵马挡在中原腹心之地的外围不得深入。   赤扈人的崛起是要引起足够的警惕,但要不是徐怀大智若愚早就将她的芳心践踏得面目全非,柳琼儿一定会斥责他胡说八道。   “难道不应该是现在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徐怀故作诧异的问道。   柳琼儿手用劲掐徐怀的脸颊。   “啊,”徐怀举手求饶,说道,“桐柏山稍有波澜,短短月余便有惊涛骇浪之势,这些都说明承平之世下所暗藏的隐忧要远远超乎常人的想象。驱虎吞狼不成,是否会立即遭至严重的反噬,我现在是没有办法非常肯定的去说什么,但未雨绸缪总不会错……”   “这算什么理由?与杞人忧天什么区别?”柳琼儿美眸横了徐怀一眼,说道,“就算我没有什么脑筋,晕头转向都听从于你,你这种理由如何去说服别人?狮驼岭那里有建成的屋舍、有刚开垦的新田,出入又便捷,谁为你这些理由留在闭塞、都开垦不出多少耕地的金砂沟寨?”   “难,这才显得你口舌厉害嘛?”徐怀笑道,“总之要将更多的人都留在金砂沟寨,然后不惜一切代价的择险要地形建造坞堡,并修建与玉皇岭、歇马山能通车马的大道。山地里是挤不出太多的粮田,还要尽可能在左右找到铁矿进行开采……”   匪患猛烈爆发起来,淮源被围月余,粮食与铁料作为最为基础的物资,其重要性在淮源组织防御时得到极其充分的体现。   粮食自不用说,即便山里缺少耕地,粮食产量有限,但桐柏山经过这次大劫之后,各大姓宗族也应该会想尽办法从外界购粮,增加山里的储备。   而说到铁料,倘若淮源不是桐柏山的物贸中心,在被围困之前截留大量的物资里包括十数万斤铁料,外加街市百余匠工滞留,乡营连人手一柄刀矛都凑不足,谈何抵御数倍于己的贼军?   为应对建和元年即将到来的惨烈大祸,金砂沟寨想要增强未来的军事动员潜力,目前所能做的,也就这几个方面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世界那么大   “都留下来?”   苏荻、徐灌山都计划带着家小返回狮驼岭新寨去,柳琼儿却走过来主张都在金砂沟寨定居。   徐武江、徐心庵在歇马山立足,除了最初的逃军武卒以及收编一部分残寇外,还暗中从下房徐里招揽了三十多名关系交好、生计艰难的青壮;这些人的家小,以及这一个多月来从淮源附近逃避匪乱、以及跟这边都彼此沾亲带故的难民,在夺兵之变后都从狮驼岭新寨紧急撤到金砂沟寨。   诸多家小有二百五十余人,加上已经正式迁居金砂沟寨的,总计差不多有四百人,丁口都抵得上鹿台南寨了。   苏荻、徐灌山却不是特别心痛狮驼岭新寨已建造、开垦的田宅,而是担心金砂沟寨地势狭小,哪里容纳得这么多人?   金砂沟寨前前后后也就建了五六十间木排屋,而非五六十栋院子,屋舍都非常的紧缺。   兵荒马乱的,五六人甚至七八人在酷暑时节,挤一间狭小的木屋,大家都能勉强忍受,但长期以往,还远不如住窝棚呢。   再一个,金砂沟寨附近也就开垦出四五十亩菜地,这么多人的吃食,基本都要从外部肩挑背扛运来,这部分额外的消耗,日积月累就相当惊人。   而溪谷采金目前仅能容纳七八十名妇孺,铁匠铺规模有限,十一二人做工就足够了,多出来的二三百人没有田地耕种,做甚,闲在那里?   而人都留在金砂沟寨,狮驼岭那里所建的新寨屋舍以及开垦的田地,就抛弃掉了?苏荻、徐灌山他们无所谓,但太多的人眼里,田宅才是一切的根本,是他们的命根子,怎会愿意轻易舍弃掉?   也不是苏荻、徐灌山要跟柳琼儿唱对台戏,关键他们还得说服诸多家小都同意留下来才行。   面对这一系列抛过来的问题,柳琼儿头大如麻,看到徐怀带着殷鹏、郑屠在下面的溪谷里跟寨子里的半大少年们比试角力,心里气得直想戳他的小人,但神色却镇定的说道:   “这条溪谷此时每日能采得七八贯钱的金砂,已叫很多人瞠目结舌了,但现在金砂沟寨也算有点势力,日后也不怕别人来夺。不过,荻娘你们有没有想过,倘若这条溪谷每日可采集的金砂真翻三五倍,情势又将如何?”   “这溪谷每日还能采到三五十贯钱金砂?”徐灌山惊问道。   组织百余妇孺每日采得七八贯钱的金砂,便抵得上一两千亩上好的水田或三四千亩旱地所出。   而倘若再翻数倍,每日能采集三五十贯钱的金砂,这个数字就吓煞人了。   徐灌山怀疑柳琼儿是胡说八道,但也没有办法质疑。   左右乡邻早八辈子都知道金砂沟有金砂,但每年都有破落户过来淘金,所得连糊口都难,谁能想到柳琼儿过来后,让人将大树剖开来,却是要比木盘淘金爽利数倍?   他敢说柳琼儿就没有更妙的法子,只是暂时不想急着拿出来,以免惹人眼红?   柳琼儿心想扯这个谎,总比徐怀那番鬼话更有说服力,故作高深的一笑,说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太张扬,但你们且拭目以待,我还能欺骗你们不成?”   “要是这里真能每日采三十五贯钱金砂,情势是会比较复杂呢……”徐灌山对朝政大事不甚了解,但桐柏山里真要冒出一处日进斗金的宝地,会引起怎么争夺,他还是能够想象一二的。   他们想要更合理的将金砂沟的利益都占住,限制其他势力找借口插手进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金砂沟寨为核心,将金砂沟沿线宜居的地方都建造民舍。   这就需要足够大、能为他们绝对控制的丁口基数。   “狮驼岭那边怎么办,也不能就这样放弃吧,为什么不将人分作两拨?”苏荻有些迟疑的问道。   “徐节级率诸乡兵杀贼挣功赏,但得赏钱总不能让兵卒们毫无节制拿去乱糟践掉,”柳琼儿说道,“狮驼岭已经建成的田宅,廉价出售给这些将卒,其实是有大用处的——除了把善战将卒及家小更好的聚拢过来,也省得上房徐担忧你们以后有夺他们田宅的心思!”   “你这么说却很有道理,”苏荻迟疑的说道,“你今日要去北桥寨,我们一起去找武江他们商议一下……”   “徐武江他们正筹备攻打跳虎滩贼营的事,我们这时候不能拿这些小事去烦他们,”柳琼儿说道,“匪事未靖,狮驼岭新寨那边也不保险,我看现在也不用考虑太多,所有人都先暂留下来,哪怕先在这里多建些屋舍也是好的……”   柳琼儿心想着暂时将这些人都留下来,只要抢着建造足够多的屋舍,十天半个月后,再正式挽留大家定居于此,也能少很多阻力。   苏荻、徐灌山叫柳琼儿说服,也决定先留下来,待局面进一步稳定了再说其他。   看苏荻、徐灌山去吩咐事情,柳琼儿叫葛氏、坤娘子去帮忙,她提着裙裾走到徐怀身边,拍着高耸的胸脯,吐气说道:“这辈子的谎都撒出来了……”   “尿撒完了,多喝几口水还能憋出来,你说这话就是撒谎。”徐怀说道。   “你说话怎越来越粗俗了?”柳琼儿美眸瞥了徐怀一眼,嗔道。   “我在街市,写下‘楚山拙虎上缴贼人头颅处’的招牌,但贼人见着我便哭喊‘那莽虎又来了’,看来我的‘莽撞’已深入人心,说话怎么能学小白脸,坏了自己的形象?”徐怀说道。   “啥破形象,叫你这么得意?”柳琼儿问道,“昧着良心,将这么多人骗住却是不难,但所谓坞堡到底要怎么建,你心里有没有准数?”   “崇皇观于崇山之间开僻楼阁殿台,特别是上院,更据地势之险,后续要进行一些改造,也就是在易攀登处增建坚固石墙,内部多建便于防御的站台、哨楼、箭塔——金砂沟寨这边也是要选一高险之地建坞堡。”徐怀说道。   鹿台寨的选址,主要还是方便族人耕种青柳溪河谷地的田地,而在地形平缓的河谷处建寨,建造成本自然要低廉得多。   狮驼岭东坡新寨尽可能挑选平缓的山峪,但也已经高出平地近二十丈,同样一栋屋舍,开僻山道、伐木烧砖等事都要麻烦许多。   而到金砂沟这边,地形更是险僻,还要专挑高险处建坞堡,然后再修盘山道与外界联系起来,柳琼儿想想都头痛,问徐怀:“你知道崇皇观历时多久修成,历年来又花费多少钱粮增补修缮,你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   “你不是刚吹嘘这溪涧里每日可采三五十贯钱的金砂,你真能想办法做到这一步,钱粮不就够了?”徐怀说道。   上房徐几家在玉皇岭兼并那么多的田宅、草场,在淮源、泌阳等地又有好几桩生意,但要养那么多人,一年到头落到手可能也就几千贯钱。   当然,徐氏能在桐柏山乃至泌阳县、唐州都称得上大姓豪户,跟数代人的积累关系更大。   不过,这条溪涧每年真要有上万贯钱的产出,也绝对不是小数目,支撑后续两到三座军事坞堡以及车马道的开僻,也是够用的。   关键还是在于说服众人,同意将这么多的钱粮,用在修军事坞堡上。   在不久即将到来的建和元年,赤扈人大寇中原,大越面临亡国大祸这事,这话说出去没谁会信的,那要如何解释花费这么高的代价在这里修建军事坞堡的意义?   别人并非任由摆布的棋子,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主张,徐怀只能叫柳琼儿继续站出来背这黑锅。   反正漂亮的女人,就应该有资格任性。   “你说此间事了,就要出去游历,然而又要在这里折腾这么多事,”柳琼儿狐疑的盯住徐怀,说道,“你是否想将我诓在这里给你做事?”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丢下的,”徐怀说道,“这事也就是难在说服人决心去做,但事情能安排下去,武良叔、武坤叔他们都能盯住这摊子事,哪里需要你系在这里?你别那么多小心眼,好不好?”   “天下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可说定了,不许将我扔下!”柳琼儿不放心的盯住徐怀叮嘱。   “拉钩?”徐怀伸出小拇指,叫柳琼儿拿小拇指钩过来。   柳琼儿的指肚嫩滑柔软,徐怀心神一荡,禁不住想抓她的小手,柳琼儿却飞快的将手抽了回去,真是没趣……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以刚克刚   十八里坞随时有失陷的可能,在白涧河东岸择一贼营而攻之,将玉皇岭与淮源的联络打通,也是宜早不宜迟的事。   淮源、北桥寨这边都全力打造攻城拔寨的器械。   贼军在白涧河东岸占据村舍所建的据点都比较简陋,其最初目的想要封锁围困淮源,四座营寨都建在地形平坦处以扼要津,但地势上却没有什么险要可守。   要造的器械以快速接近敌营、可攀丈余高寨墙的登城车以及能遮蔽箭石的偏厢车为主,这些都是拿现有的车马进行改造,只要得其法,诸事都甚是方便。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寇,他们还不清楚北桥寨曾发生夺兵之变,徐氏族兵出入淮源以及整编进淮源乡营的情形,他们还是能看到的。   邓珪、徐武江率领整编后的乡营主力,前往青柳溪北岸的北桥寨,他们也能看到在邓珪的号令下,玉皇岭以东、以南的村寨,都陆续往北桥寨集结人马、粮秣,更能看到淮源街市之内正打造偏向进攻的战械。   即便不是在桐柏山里顽固生存下来的老寇,他们也能猜到淮源这是要大举反攻了。   跳虎滩一战,郭君判所部被徐怀屠戳四十余众,令他们自己也深刻意识到白涧河东岸聚集的两千人马,实在不足以依赖。   然而数度派人赶往淮渎旧寨请援,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那里都是百般推脱,没有要增派一兵一卒的意思,甚至还有贼酋对他们派去请援的人冷嘲热讽。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等寇心里对此又气又恨。   当然,他们也不是对陈子箫等人有多大的指望,然而没有透着却还受一顿冷嘲热讽,怎么会不气急败坏?   最后他们三人一合计,便赶在淮源乡营大举反攻的前夜,毅然放弃鹰子嘴及横塘岗的营寨,将他们手下近两千人马,都聚拢到跳虎滩营寨里来。   刚入伙的新寇太多,骤然间难抵大用,与其被淮源兵马各个击破,还不如抱团取暖。   而他们也认为暂时放弃鹰子嘴、横塘岗等营寨,短时间内并不会影响大局,他们也不怕陈子箫等人知道后责难,等到联军主力顺利拿下十八里坞之后,挥师进入白涧河东,重新夺回这些据点将易如反掌,暂时放弃并没有什么可惜。   再不济,他们翻脸走人就是,何苦一定要看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等人的脸色?   之所以选择跳虎滩营寨聚集,他们也看到这里背倚白涧河的有利地形,不虞担心他们与联军主力的联络,会被淮源兵马切断。   白涧河水涨起来,还没有没过脖子梗的跳虎滩水势却急,难以泅渡,但倘若能聚集足够多的筏舟,用巨索固定住,战事不利,撤往白涧河西岸也方便。   潘成虎、郭君判、周添都是老寇,眼下的情形当然清楚先保全自身的重要性。   ……   ……   没有各个击破的机会,还要不要继续强攻兵马倍于己方的跳虎滩贼营,北桥寨这边也禁不住迟疑起来。   两千贼寇再是乌合之众,但都聚拢到一起,据营寨以守,淮源乡营、巡检司武卒以及玉皇岭乡兵却仅有千人,兵马规模上的劣势太大。   而贼军主力在玉山驿、淮渎旧寨一线势力极大,一旦攻陷十八里坞随时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增援。   这令淮源兵马如芒刺在背,战事稍有不利,就会陷入极大的被动;而跳虎滩的贼军内守营垒,外有强援,士气及作战意志都不会太弱。   这种情况下,徐武江以及邓珪诸多人等都有些瞻前顾后,实属正常。   徐武江在桐柏山里,已经算是一流人物了,但在两三个月前,他也仅仅是个手下有二十余武卒管束的小兵头。   唐盘也不过如此;仲和还仅仅是喜欢玩枪弄棒的富家子弟;殷鹏的“远大”意向,也就是与周健雄、吴良生合伙,在淮源做一个好铁匠;郑屠是街市泼皮,都不敢背着婆娘去喝花酒……   邓珪算是顶有见识的一人,但他这些年也都在各地巡检司轮调,做一个太平小武官。   以操练有限、整合时日尚短的千余兵马,去强攻人马两倍于己、背后还有实力更大贼军主力支撑的贼营,事到临头,要说没有担忧、没有犹豫,那是自欺欺人。   七月二十日,王禀在卢雄、唐天德等人的陪同下,带来知州陈实、泌阳县令程伦英二人的文函,赶在北桥寨来。   王禀遇刺,陈实、程伦实不愿得罪蔡铤,便希望王禀留在淮源横死,以免他们卷入党争漩涡之中。   然而桐柏山匪患发展之迅猛,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也直接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令他们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也不可能再去理会匪患幕后是谁在掀风搅浪。   桐柏山匪患凶烈,州县不能遏制,倘若淮源巡检司被攻陷,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革职查办;而倘若进一步发展下去到攻城拔寨、兵围泌阳城时,他们难道能弃泌阳城而逃?   州县兵马孱弱不能战,在桐柏山道西口筑营扎寨,甚至都没有多少把握能堵住贼军西出桐柏山的通道,这时候邓珪上禀说徐武江受诬告被迫逃军,此时愿意率五百徐族义勇与巡检司共力杀贼,他们得多执拗,才会抓住逃军这事不放?   他们或许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不强,也没有统兵治军之能,但眼界还是远远高过普通人的。   有机会重创白涧河以东贼军,遏制贼军如火如荼之势,以此重振白涧河以东宗族豪绅的士气,他们多多少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故而陈实的函文里,非常赤裸裸的说道:“……徐武江是否蒙冤,观其于白涧河东岸歼贼是否出力便可知之,唯愿数日之内能得诸君捷报……”   除了徐武江他们没有退路,邓珪从陈实函文里也能看出,短时间内他们等不到朝廷援军赶来。   王禀叫卢雄、唐天德护送他过来,也是力主当下是扭转恶局的良机,倘若不想让局面更坏,就只能强攻跳虎滩贼营。   王禀虽是贬臣,但他的声望在那里,他对底层将卒的士气鼓励,却非邓珪所能及的。   ……   ……   “都他娘给老子记住,眼睛盯着自己前面,不要看东看西,手里的刀,往前砍、往前劈、往前刺、往前捅——太高深的道道,我也不明白,但从自己鼻眼往前看,只要不是斜眼,脖子别歪,眼睛看到的就是中线。伏蟒刀于军阵之上,刚猛用劲,就是刺中线、砍中线、劈中线、捅中线,别他妈歪出一寸去!你们回家对着你家婆娘的裤裆怼,能歪出一寸哉?伏蟒刀是军阵之刀,多用枪势,说高深点叫蓄枪于刀、枪刀合一,说大白话就是拿着刀也能捅、也能刺,而且要多捅、多刺,别他妈觉得不好意思,也别他妈软绵绵,想着左撩一刀、右撇一刀去放敌贼的血,这不是你们在军阵之中要学的。你想想看,在敌贼身上划出一道口子,对方死不了,痛得一激灵,又气又恼,是不是会倍加用力跟你厮杀,就算死,也要将你揪住垫背,你说冤不冤?别人说血勇之气太玄,我告诉你们,被扎上一刀,就算是只兔子也会嗷嗷叫着急眼蹬腿,这就是血勇之气。所以说,军阵之中,别跟我讲究太多,就是要往中线打去,一下子将敌贼捅死、捅穿、砍死、劈成两半。看到铠甲、盾牌,也别他妈往后缩,登上寨墙,他妈想往哪里缩?什么叫以刚克刚,就是看到甲具捅穿劈裂、看到盾牌捅穿劈穿,别他娘给我整以柔克刚那一套。我还没有想明白以柔克刚的道道,你们一个个真就比老子聪明?别鼓弄这些有的没的,接下来左右都要眼睛余光看着我的肩臂行事——什么叫余光,就是街市上有漂亮婆娘走过去,你们想看又觉得没脸,眼睛明明看着前面,眼角却去瞟那腿那屁股,这就叫眼角余光——我停,都给我停住,我进,谁他妈手脚软了,下战场仔细收拾你!”   两千贼寇龟缩跳虎滩营寨之中,能不能第一时间将其意志打垮掉,在拥挤不堪的营寨之中,将敌阵凿穿,是此战的关键。   徐怀自然是责无旁贷的承担起先登将的责任,从乡营及巡检司武卒里挑选练过伏蟒刀的健锐六十人编成一队,充当先登队。   基本的阵列乡兵都有操练,但登寨作战徐怀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在北桥寨狭小的校场上,他亲自带着六十人的先登队,演练登城作战的阵列,不再放手交给徐武坤、徐心庵、唐盘、殷鹏等人。   好些人都有机会旁观徐怀如此操练兵卒。   “这莽货操练兵卒,跟泼皮骂街一般,真可谓是狗肉不上了大席——要不是有几分蛮力,邓郎君怕是都不愿意搭理这种货色。”   徐武富将乡兵指挥权全部交出去后,但也没有说跟唾手可得的剿匪大功挥手言别,甚至还主动将粮秣输运及联络诸村寨等事揽过去。   说白了,这才是将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徐武富心里再恨徐武江等人狼心狗肺,还能跟这过不去?   即便不能再插手乡营指挥权,徐武富也是叫徐恒、徐武碛、周景等留在邓珪身边,听候派遣;北桥寨就那么大点地方,徐怀要演练攻城战术,无法避开他人的目光,就得忍受徐恒这蠢货指指点点。   却是周景看眼前一幕神色难掩震惊,见徐武碛脸色阴凝,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有些不确定的低声问道:“徐怀小小年纪,说话粗俗,但好像都说在点子上啊?”   徐武碛冷哼一声,目不斜视的冷声说道:“王禀教他装腔作势胡说几句话有什么难学?这些废话都不会说,岂非连喝酒吃肉都要人帮?狗肉便是狗肉,上不得大席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要你以为   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以为将两千人马龟缩到跳虎滩营滩,淮源兵马便不敢来打。   他们以为邓珪、徐武江等人即便吃了豹子胆来打,但他们营寨里有这么多人马,外部又有强援随时能转进回来,也绝对不怕淮源兵马真有能力吃掉他们。   他们甚至以为邓珪、徐武江等人太过急切想扭转形势,率淮源兵马强攻过来,他们说不定会还能抓住打反击的机会,以雪前耻。   七月二十二日,联军成功拔除十八里坞外围的两座小寨,陈子箫没有追究郭君判等人擅自行事,还派人将缴获的三把好刀送到跳虎滩营寨来,激励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围困淮源之功,表示最迟三五天便能率联军主力东进来援。   而这一日,淮源兵马主力从街市、北桥寨出动,逼近跳虎滩营寨前。   这一日,郭君判、潘成虎才明白了什么叫“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   数辆偏厢车在两翼、前侧遮挡箭石,数十人抵近寨墙后,从登城车蜂拥登上,徐怀从这一刻起,就没有给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一丝翻盘的机会。   跳虎滩营寨的防御非常简单,就是两排栅木的中间填以土石,丈余高,上顶宽丈余,可立兵卒。   每一面寨墙都是狭长的一条直线,还特别直,体现郭君判超群的审美意识,没有故意形成特定的角度,却便于不同角度的寨墙用弓弩互相支援。   寨墙中间也没有嵌入建造马面、瓮城、礁楼、战棚等设施,作为组织攻防战事的节点。   甚至寨墙上都没有放置拒马等障碍物限制对手登城后靠近。   那就更不要说寨墙内外挖壕沟、建箭楼增加防御纵深了。   避开郭君判、潘成虎等贼酋亲自守御、地形更开阔的东面、南面——那是邓珪、徐武江亲自督促乡营主力进攻的方向,徐怀带着六十人先登队,与徐武坤、唐盘、徐心庵等人身先士卒从北面附寨登墙。   将当面寨墙上十数贼兵砍翻后,徐怀也没有说沿着狭长的寨墙往两翼打,而是与徐武坤、唐盘、徐心庵等人直接纵跳下寨墙,将寨墙内侧的贼兵杀得如丧家之犬,哭爹喊娘逃跑后,叫后续人马将步梯放下来,形成直接杀入敌寨腹心的通道。   看到这一幕,正带精锐战力从南墙紧急赶来增援的潘成虎都傻眼了:   徐族这头莽虎,怎么又不照常理出牌了,带着五六十人,就要直接杀入寨中来?   登城作战,不得先有模有样打几个来回,试探彼此的实力跟意志吗?   就算守军比较弱,登城之后不应该先往寨墙两翼打,扩大占领面,等稳固阵脚,让后续主力兵马都接近后再杀入寨中、一点点的压迫对手吗?   哪有他妈五六十人杀上寨墙,后面都没有援兵,就不管不顾的直接往两千人马营寨里乱杀的?   送菜来的?   夺城占墙原本是常规战术,但郭君判在跳虎滩东岸所建的寨墙太简陋,太狭窄,徐怀要是带着人往两翼打,展开面太窄。   都不到一丈宽的寨墙,最多容纳三五人齐头并进;徐怀他再凶猛无比,也很难长时间充当箭头,不断的往前凿穿作战。   而一旦力尽,或遇到拒马等障碍物,他们进攻的节奏就会被打断下来。   何况他们站在寨墙,贼兵容易从寨墙内侧组织弓手攒射。   而贼军被狭窄的寨墙约束住,徐怀也很难短时间内通过猛攻猛打,给他们制造更多的混乱。   常规战法不可行。   而跳虎滩营寨的这些贼兵是什么水准、有多强战斗力,徐怀还需要去试探什么?   徐怀决定:不试探了!摊牌了!   邓珪、徐武江从南面、东面,将贼军里那些还有点战斗力的人马吸引过来,徐怀带着六十人的先登队,从北面直接杀入贼寨,就是要当一根搅屎棍,迅猛而直接的捅入跳虎滩贼营最柔软、最无防备的后腚,狠狠的捅起来、搅起来。   贼军是人多势众,但这时候却是其最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跳虎滩营寨内部空间太狭小。   两百步见方稍大一些的营寨里,投附的新寇、胁裹的民众加起来有近三千人,加上掠夺来的骡马等二三百头大型牲口都舍不得抛弃,都赶入寨中,整个都被挤塞得满满当当的。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又或者大部分贼兵被勒令待在窝棚里不得随意走动,或许还看不出太多的混乱。   徐怀亲自带先登队猛攻北寨墙,无一人能挡,潘成虎仓促亲率兵马往北寨墙增援,但北寨墙那边的兵马战斗力太弱,溃败的速度超乎他的想象。   首先是当面寨墙上的十数贼兵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如虎入羊群的徐怀带人第一时间乱刃杀伤杀死;北寨墙两翼还有七八十贼兵,却害怕徐怀太凶猛率部往两翼杀来,只敢缩在大木盾后鼓噪大叫,不敢进逼过来。   他们也进逼不过来。   寨墙太狭窄了,徐怀在寨墙上安排唐青、殷鹏各十名盾甲盯住左右,除非贼军里有跟他相当级别的高手或者厉害的破坚战械,不然短时间内不要想从如此狭窄的侧翼进攻过来。   贼军人马是绝对充足,北寨墙后还安排了一道防线,有一百多贼兵,但战斗力却更是不堪一提了。   领头的贼目被徐怀一刀斜劈,整个身子从左肩骨到右胯整个的被劈作两半,便叫这些贼兵胆寒;徐武坤、唐盘带人从左右猛攻猛打,仅仅将八九人砍翻,剩下的贼兵便哭爹喊娘往后溃逃:对面太不是人了,我们直接崩溃吧!   从东面、南面增援过来的贼兵,与往南溃逃的贼兵,挤撞在被两侧窝棚挤得就剩四五尺宽的巷道里,混乱之状可想而知。   两翼的贼兵,无法通过狭窄的寨墙快速包抄先登队的后路,内部的空间太狭窄,甚至在紧挨寨墙的内侧都没有开辟以便兵马快速调动的通道来。   这使得徐怀率先登队杀入敌寨之中,压根就不用担心后路会被贼兵包抄合围。他反而可以更从容不迫的背靠北寨墙排兵布阵,分出三队人马由徐武坤、唐盘、徐心庵率领着往三面纵深处杀出,将混乱的贼兵拼命往西面更狭窄的角落里挤压。   徐怀这时候就没有再冲杀于前阵,而是手持贯月弓站北寨墙下,定点射杀那些稍稍还有能力制造障碍的顽寇。   这一刻邓珪、徐武江也分从东面、南面加紧进攻,四五百兵卒簇拥着登城车、步梯,往单薄的寨墙下冲过来。   郭君判、潘成虎这时候彻底意识到他们又犯下何等致命错误,但寨中的混乱之势已成,周添更是直接打开西寨门带着数十嫡系往跳虎滩岸边逃去。   营寨不大,北面、南面、东面都有兵马凶神恶煞般杀来,这时候西边打开一道口子,又有人疾声呼叫,致使所有贼兵都一骨脑往西寨门逃去。   潘成虎也是足够聪明,他看到北寨墙那边的有兵马溃逃过来,他就及时撤到南寨墙上,与郭君判汇合,没有被卷入乱兵之中。   就像成百上千人失足落入河中,水性再好的人,手脚也会被别人抓住一起下沉。郭君判、潘成虎也知道他们要是从寨墙进入寨中,走西寨门出逃,卷入乱军之中,怕会是死上加死,更无生机;他们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各带十数嫡系精锐直接从南面跳下寨墙,顶住淮源兵马从远处乱射过来的箭雨,贴着外寨墙往西边的跳虎滩岸边逃去。   他们也没有敢往渡口那边凑,那里太兵荒马乱了。   无数人为避追杀,衣甲都不脱就直接跳河水里去。   是的,跳虎滩的水位这时候也没有淹过头顶,这么多人手挽着手,排着队一定能顺利走到对岸去,但此时这么多人能镇静下来吗?   有一个人被河底里的礁石绊倒,伸手拽前后的人,一倒就是一片;十数人乃至数十人就像乱作一团的麻绳,齐齐跌入水中,慌乱间手脚相缠、相互拖拽,以致谁都不能从并不算多深的河水里站起来。   只要被湍急的河水往下游带出二三百步,水变深了,便罕有机会再挣扎上岸。   郭君判、潘成虎有如丧家之犬,避开最混乱的河岸,往上游方向偏差百余步,看到淮源乡营有骑兵追杀过来,也不敢反抗,脱去甲袍,光着身子就跳水往西岸逃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迷之大败   淮源兵马以白涧河为界,暂时不会直接趟过溪河进入西岸追杀溃敌,这叫有如丧家之犬的郭君判、潘成虎总算找到喘一口气的机会。   虽说七月夏暑,郭君判、潘成虎两人此时的心却像是浸在冰水一般,他们现在还不明白怎么就稀里哗啦的败了?   他们做了啥缺德的事,老天爷要这么折腾他们,就这么看他们不顺眼?   就算两千头猪挤寨子里,也不至于这么短时间就被杀成这样啊!   再看看身边就剩不到十名手下,也都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地歇力的郭君判、潘成虎愤闷、惘然,而不知所措。   这时候见东岸没有兵马追杀过来,他们二人才打着赤膊,将湿辘辘直裹脚的长裤脱下来,将水渍绞干,光着毛腿在太阳下晾晒,说不出的狼狈,他们甚至都无脸面对同样狼狈不堪逃到西岸的部属。   徐氏这头莽虎,为何如此的凶猛?   他身手强横就算了,但为何每一次都是那样鲁莽,出手都是那样的无理,却又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捅在他们最柔弱、最无力之处?   是他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叫老天特别的偏爱、眷顾那莽货吗?   过了良久,他们才垂头丧气的捡起刀矛,沿岸往北收拢溃兵,但在聚拢百余人马后,他们也不敢在西岸多滞留,而是径直往西逃去。   他们已经丢失掉所有的骡马,就怕淮源乡营渡河追杀过来,他们两条腿可跑不过四条腿。   联军在西岸也有据点,但之前的溃败,叫他们怎么敢避入这些同样单薄不堪的营寨之中?能逃脱一次还嫌不够幸运?   而他们也看到这几处据点里的守兵,这时候也正惊惶不安,或许不待淮源乡营主力杀入西岸,就要弃塞西逃了吧?   “老郭,下回我们再撞到那莽虎,不应该让那些身手差一截的部属去挡,应该你我联手,将他斩杀马下,就不会再被搞得如此狼狈!”一路西逃,潘成虎不忘跟郭君判总结此败的惨痛教训。   “或许吧!”郭君判暗地里思量他与潘成虎联手,能否在战场上将莽虎压制住,牵住缰绳,勒停胯下抢过来的那头毛驴,打望四周的地形,跟潘成虎说道,“那周添却是心眼贼,第一时间从西寨门逃走,这会儿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看下次在战场遇到那莽虎,拉上周添,或许才有胜算。”   “老郭,你也莫长他人志气,那莽虎是强,但绝不至于我们二人联手都打不下来,需要周添那没卵货做甚?”潘成虎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莽虎身旁徐族高手不少,徐武坤、徐武江自不用说,小一辈里小旋风枪徐心庵今天杀入寨子里,身手也是强横,我们哪有联手阴那头莽虎的机会啊?”郭君判叹气道。   “徐氏那么多好手,徐武碛绝对是一号人物,但他今日怎么没有披甲上阵,徐氏族兵似乎还是由徐武江统领的?真真叫怪了,徐武碛是徐武富的狗腿子,徐武富不用他,反而用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徐武江统兵?何况徐武江之前率武卒从巡检司出逃,罪名都还没有逃脱吧?”   歇马山跟玉皇岭挨着,平日主要靠勒索徐氏的孝敬过日子,潘成虎对徐族内部的微妙恩怨非常了解,他们这会儿逃出距离白涧河有三十里地,心思稍安下来,也琢磨出一些味儿来了,   “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郭君判对徐族内部人际关系不熟,但曾在靖胜军任过武职、身手在桐柏山里绝对要算得上一流的徐武碛,他还是知道的。   郭君判知道潘成虎是自视甚高的人物,提起徐武碛还是颇为珍重,猜测他应该跟徐武碛比试过,皱着眉头说道:“徐武碛身手强横,又知兵事,乡营真要大规模集结,徐武富是没有道理不举荐徐武碛……”   郭君判、潘成虎胡思乱想,也猜不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状况,眼见快到前往淮渎旧寨的岔道口,他们又为难起来:   他们就这样去见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他们?   受几句冷嘲热讽倒也罢了,他们会不会将白涧河兵败的责任,都推到他二人头上,还他娘学唱一出挥泪斩马谡的戏?   那他们不得冤死?   郭君判、潘成虎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怎能不防着别人借机发难、夺他们地盘、部属?   ……   ……   真正称得上作战的时段,可能就半个多时辰。   这还要将徐怀率先登队从阵地出发到抵近敌寨的时间都算上。   然而一直到午后,淮源这边才沿白涧河打捞完溺亡的死尸。   于贼寨内外,以刀枪弓矛砍劈射刺杀死的贼兵,加起来可能也就一百余人。   然而从跳虎滩往北到白涧河入淮水的汊子口,到午时打捞上来的溺亡死尸就已经超过三百具,俘敌更是无算。   这也亏得邓珪为了将军寨与街市联系在一起,早就下令在军寨与淮源街市之间用竹篾编制的巨索拦河,这才能将溺亡死尸都拦截住,还救上来百余落水贼寇,没有叫他们被冲入淮水中去。   徐怀坐在跳虎滩寨血迹斑斑的北寨墙上。   过了七月半之后,天气没有那么热,但烈日照在浑浊的白涧河上,还是直晃眼睛。   夏秋雨水丰盈,桐柏山里的溪涧河流也都水势辽阔起来,苇蒿都被淹得就剩青青的草尖露在水面上。   贼军在白涧河西岸还建了几座营寨,以从西面围困军寨,但跳虎滩贼军稀里糊涂败得太快、太惨,西岸的千余贼兵没有胆子再守这些简陋据点,午前也稀里哗啦往西逃去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徐四虎、仲和等人这时候也各率一队人马,进入白涧河西岸,目前已收复西岸紧挨着白涧河的两处据点。   往西不是不能收复更多的据点、村寨,但当下主要还是受限于人马太少,不能随便分散兵力。   不过,有此战之威,白涧河以东的匪患威胁也彻底解除了,邓珪再召集白涧河以东区域的乡兵寨勇编入乡营,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阻力。   乡营兵力很快就能得到更大规模的补充,到时候再正式进入白涧河西岸也不迟。   “乖乖个隆里咚啊,就是两千头猪关这寨子里,也不至于这么快杀败啊!郑爷我以往怎么会叫这些货色吓得两腿跟筛糠似的?”郑屠爬上寨墙,往西北方向眺望沿岸打捞上来的死尸,都难以置信跳虎滩一战,他们就这么赢了?   “……小爷,你他娘杀入贼寨可贼是生猛啊,看着你从寨子里浑身是血,再次登上寨墙,徐恒那个没腚眼的,腿都打起哆嗦来!”郑屠太兴奋了,虽然他今日没得机会上阵,而是跟随在邓珪等人身边观战,但激动得就跟吃人参果似的,喋喋不休的说他所见几人的反应,说道,“邓郎君跟王禀相公夸你刀弓,说你要是能写策论,定能跻身兵部试;又或者直接去考绝伦科……”   当然武举讲究文武并重,邓珪武举出身,但谈及文事,可能比王禀这些人差一截,但并不在寻常士子之下。   而考虑有些将门子弟以及军中有功将卒身手强、而文事更弱,朝中科举还专门设立绝伦科,进一步放低对策论等文事考核的标准,而对弓刀骑射的考核标准提到更高。   因此禁军之中得以推荐应试绝伦科的,基本都是身手强横一时的人物。   而在崇文抑武的传统下,三年一期的武举、绝伦科入选者,人数都要远远少过文举,因此邓珪这么说,算是极高的称赞。   徐怀却此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能如此摧枯朽的再次斩获大胜,所有人都很兴奋,觉得不可思议,徐怀反倒有些兴奋不起来,暗感朝堂所有人或许也都沉溺于一种不清醒的自信里,而无视危机的降临……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竖子成名   “徐郎君,你们怎么也才到淮源?”   将近黄昏数名挎刀仆役簇拥着一名身穿绸衫的白须老者,从鹰子嘴方向骑马过来。将到淮源时,这一行人在街市外遇到从南面过来的徐武富、徐恒父子等人,老者下马来,朝徐武富扬声招呼。   “周老太公怎么亲自到淮源来?”见是周氏的老家主、也曾在州府任过吏书的周祝,徐武富客气的站道侧等他们靠近才施礼问候。   “我身体有所不适,原本想着叫我家小三过来跑一趟,但思来想去,邓郎君率巡检司武卒、乡营斩获如此大捷,我周祝身体有小小的不适,怎么吝啬跑一趟?”周祝笑盈盈说道,“却不想这一岔,拖到这时候才赶过来,也不知道邓郎君心里会不会恼老朽不知礼数……”   周祝不会说午后便得邓珪派人来请,但他不相信白涧河东岸的贼军会如此不堪一击——他还是派人赶到跳虎滩看过之后,才决定亲自前往巡检司参与这次临时召集的乡议。   他来晚了,心里还有忐忑,却不想徐氏族兵作为主力参与此战,而作为徐氏家主的徐武富竟然也拖到天将黑才赶到淮源,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邓郎君宽以待人,一定会体谅周老太公的。”徐武富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午前大战跳虎滩,徐郎君可有随邓郎君督战,这贼人怎么就稀里糊涂败了,还败这么惨?”周祝倾着身子问道,“老朽却是听说徐族出一员虎将,前些天带十数骑便杀了四十余贼,今日又是他带少数人杀入贼寨,搅得寨中贼军天翻地覆,没一会儿就崩了——老朽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徐族这员虎将到底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竟如此的凶猛?这可是真的?”   “屁!”徐武富还没有说话,徐武碛在一旁啐了一口唾液,不忿道,“莽货而已,而贼寇太过无能,才叫竖子得名!”   “怎么说?”周祝疑惑的看向徐武碛问道,桐柏山里的大姓宗族基本上都晓得徐武碛的来头,心想也许唯有他能解释心里的困惑。   “说白了就是没头脑,而贼人完全没有防备到这一点。”   徐武碛袖着手,不屑说道,   “午前攻寨,我与家主都站在邓郎君身边,看得一清二楚:这莽货带着五六十人直接从北寨墙杀入,身后没有一兵一卒后援,强攻寨墙,就直接杀进去了,实则与寻死无异。而但凡贼人有一点准备,包抄其退路,五十余人即便个个都有三头六臂,也都会被两千贼兵吞没掉。能叫这莽货得手,一是贼人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莽撞,事前在北寨墙内侧部署防兵不多,二是看他如此莽撞,邓郎君异常果断的将所有的兵马从南面、东面全部压上,令贼人无法脱身去包抄北寨墙,终致溃败。要说功劳,是邓郎君当机立断之功,把握战机之准,令人叹服,然而也是险到极点,稍有差池,便是贼胜我败,万劫不复。现在人人都说那莽货有功,真是不识兵事的妄言而已……”   听徐武碛侃侃而谈及攻城拔寨的一般战术选择以及需要规避的风险,周祝深以为是的说道:“侥幸之至、侥幸之至——亏得有邓郎君、王禀相公主持大局,要不然还真是难逃惨败啊!不过从今日一战看,贼寇也无需畏惧啊!”   “这却是真的,贼寇此时确实无需畏惧,但是,他们能再强一分,那莽货也百死无回,绝无侥幸。”徐武碛斩金截铁的说道。   “竖子得名罢了,说他作甚?”徐恒在一旁也是恨恨说道。   ……   ……   徐怀也是到将晚时,才从跳虎滩营寨离开,与徐武坤、郑屠、唐盘、徐心庵等率先登队回到淮源。   跳虎滩一战虽然振奋了人心及斗志,但巡检司武卒及乡营,相比较贼军兵力上劣势还极为巨大,对白涧河以西的贼军部署一无所知,暂时还没有做好大举西进,收复玉山驿及淮渎旧寨去解十八里坞之围的准备。   这也不能怪巡检司这边动作慢,什么事都没有准备好。   白涧河东岸的局势扭转太他娘惊人,太叫人目不暇接了。   不要说准备了,倘若昨日有人说应该好好考虑渡过白涧河往西进军、收复玉山驿、淮渎旧寨,一定会被认为是得了失心疯!   昨天还担心跳虎滩贼寨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马呢,要怎么提前准备?   当然,跳虎滩大胜,很多人又迫不及待想进入西岸,追剿残寇。   街市之上,这时候也是张灯结彩,似乎西岸的贼军早已不成威胁。   徐怀与唐盘、徐心庵等人骑马进街市,沿街民众都兴高彩烈的叫唤:“莽虎、莽虎!杀得贼爽否?”   “贼爽不爽,娘个毬知道?我们却是爽了!唯一可恨的是那邓郎君,竟不许我等割下贼人头颅!”徐怀骑在黄鬓马上,得意洋洋朝左右拱手致礼,抱怨邓珪剥夺他的砍头之乐说道。   “那贼人都是猪狗吗,怎么叫你们杀这么多?”   “我哪里晓得恁多毬事?反正挡我面前的,我便一刀捅去,捅不死再劈一刀,感觉就跟纸扎的似的,怕是连猪狗都不如。你们这些怂货,缩在这里不敢去杀贼,真是连塞到手的赏钱都不敢拿啊!”   “何时去西岸杀贼?那可得带上我们啊!”   徐怀弯着腰,俯在马鞍上,混不吝的跟街市民众说着话,慢腾腾的走回到郑家肉铺前。   “徐怀,你怎么才回来?这一身血,衣袍怎么还没有换下来浣洗?”   徐怀刚下马走进院子里,穿着粉绿裙衫的王萱从里侧跳跑出来,明艳的小脸满是期待,却是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瘊子甲表面的血迹都已经擦拭干净,但午后徐怀实在跳虎滩营寨备战,担心贼军主力随时会杀回来了,里面的衣袍当然没有闲工夫脱下来换洗。   天气又热,浸染大滩血,淌过好几身汗,此时是腥臭无比。   徐怀都没有什么感觉,却是跟着王萱从里侧跑过来的周盼儿、周薇二女却是直皱起鼻子:“爷身上好臭,快将衣甲脱下来,奴儿给爷浣洗去,王老相公、卢爷、十七叔爷都在后面的铺院里说事呢,你可不能这么走过去将大家给熏着了。”   徐怀在淮源也就周盼儿、周薇二女留在身边伺候。   二女是堂姊妹,自幼就被卖入悦红楼。她们也记不得是家人将她们给卖了,还是被拐买到悦红楼,在悦红楼养活到八九岁,就当伺候人的丫鬟,却没有柳琼儿、田燕燕那般好命,与宋玉儿一样,十四岁被迫接客,现在都才十七八岁。   她们起初畏惧徐怀,但近两个月来天天看王萱对徐怀“呼来喝去”的,特别是王萱捧着葫芦跟她们一起当箭靶子之后,她们心里也就没有了畏惧——王萱原本想着将她们讨过去,她们起初也愿意去伺候王萱的,但翟娘子嫌弃她们的出身,可能是在背后说过几句怪话,但堂姊妹俩就没有再提过这事。   徐怀与唐盘等人各自回屋洗漱,他也将一身瘊子甲及里面所穿的染血衣袍脱下来,洗了一把脸,换了一身清爽的薄衫,与王萱走去后面的铺院。   后面的铺院目前算是淮源乡营的指挥所。   徐怀走过去,远远看好些人都挤在中庭院子里;徐四虎、仲和两人也在,想必邓珪已经下令将西岸的兵马都收缩回来。   白涧河以东的都保、耆户长都陆续赶来淮源,邓珪以及唐天德、晋龙泉都是有明面身份的,这时候自然是脱不开身。   王禀到底是贬臣,形势危急时,他要站出来力挽狂澜,形势缓急,他就得低调——这叫知进退。   王禀想不知进退也难。   朝中除了蔡铤之外,还有不少人盯着他,甚至比盯桐柏山里的匪乱还要瞪大眼睛。   徐武江、徐四虎、苏老常、徐武良、殷鹏、仲和等人,这时候正在中庭院子里围着王禀、卢雄而立。   徐怀走到月门前,见院子的泥地拿树枝或其他硬物画出跳虎滩营寨的简图,这会儿好不容易将大多数人都聚集过来,卢雄正耐心讲解午前大胜的得失:   “……我们战前分析过跳虎滩营寨的问题,但之前我们还只能看到其外围,这时候却更清楚看到贼酋,差不多将所有安营扎寨应避免的错误都犯了。这样的营寨,没有地险可守,在真正的精锐兵锋面前,是没有抵抗力的。你们以后倘若有统兵的机会,切不能犯这么多的错误。当然,贼寇完全所料不及的,也是此战最关键的,还是先登队在徐怀那莽货的率领下,杀出西军第一流战营才有的气势来,时机拿捏极好,你们却千万不能去学那莽货,这是常人学不来的。我军伍半生,见到的将吏也多,他老子要是还活着,也已是不及这莽货了……”   “咳咳,卢爷,咱们熟归熟,但你在背后编排我,我还是要揪你去告官的!”徐怀说道。   “你这莽货,还有脸来数落卢爷,打寨之前,我们可不是说好你先夺下北寨墙,将贼军部署牵扯松散,然后等三面一起作最后进攻的?你怎就先打进去了?”徐武江笑骂道。   “我也没有往里硬打啊,就在北寨墙下杀出五六十步的空当,哪里想到贼寇恁没用,直接就垮了!”徐怀嘿然一笑,问道,“接下来要怎么打,你们有商量出个条陈来没?” 第一百一十五章 置县之议   在攻破跳虎滩贼寨后,淮源乡营主力主要就是捉俘以及打捞溺亡死尸。   这个工作,可要比徐怀率众杀入贼寨之中辛苦多了。   上千俘兵比上千头猪能跑,将他们逮住之后,还要押回淮源囚禁,各个方面的工作都不能马虎,都是邓珪、徐武江他们亲自带人负责。   而徐怀午后留在跳虎滩备战,以防贼寇主力反扑过来。   他到这会儿才再次跟徐武江他们碰上头,也不清楚邓珪对接下来的作战有什么打算。   郑屠他婆娘这时候切些甜瓜,叫周盼儿、周薇二女端过来分给众人解渴。   徐怀坐到台阶上,拿起一块甜瓜啃起来。   王萱提着裙裾蹲徐怀身边,也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子;乳娘翟娘子直使眼色,她也径是不理。   徐武江说道:“贼军主力没有反扑过来,溃兵以及从军寨外围西逃的贼军,都往黄桥寨方向集结,那里地势险要,口子很窄,我们也没有摸清楚那里的底细,很难再猛打强攻……”   “狗日的!”这时候唐盘走进来,恨恨的一拳打在院墙上,震得泥灰飞落。   攻陷跳虎滩贼营后,最好的预期结果就是第一时间将贼军主力从十八里坞及淮渎旧寨一线吸引过来。   白涧河西岸地形开阔,看似更方便贼军主力兵马展开,但这也是最容易进行凿穿作战的战场,徐怀有信心用一千能战之兵,将数倍于己、还是乌合之众的寇兵杀得连娘都不认得。   为此,徐怀他们午后都克制着没有急于进入白涧河西岸,而是将主要精力用于捉俘上。   倘若不能将贼军主力吸引到西岸来,更多就指望贼军惊慌失措,将兵马都收缩到淮渎旧寨去。   那样的话,淮源乡营就能将贼军封堵在北岭西段的一隅之内;贼军心思慌乱,而唐氏在十八里坞看到外有强援,也能坚定守寨的意志,后续剿平匪乱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眼前可以说是大家最不希望接受的结果:贼军经历跳虎滩大溃,竟然还没有慌阵脚,还能清醒的在走马道西段口子最小的黄桥寨集结兵马,以确保黄桥寨往西到玉山驿、淮渎旧寨、磨盘岭都有足够的纵深。   这意味着贼军极可能不会放弃强攻十八里坞。   唐盘、唐青、唐夏等人的亲眷、家人都在十八里坞,他们出身贫寒,没有多少供抢劫的财物,但他们数人在淮源乡营也名声鹊起,难保贼军在攻陷十八里坞后,不将他们的家人捉出来进行报复。   “已安排人提前进入十八里坞报信,即便十八里坞不守,唐文仲也会想办法尽力保全你们的家人;而跳虎滩之败,即便没能将贼军主力吸引出来,对他们的震动也必不会小,对十八里坞应不能造成什么威胁了!”徐武江安慰唐盘说道。   徐武江又跟徐怀说及午后他们所大体商议的后续战事部署:   “……白涧河东岸的都保以及有些名望的耆户长,这时候差不多都陆续赶过来了。虽说乡议还没有正式召开,但到街市的人都基本上或明面上或私下里表示愿意出钱出兵。王老相公以为收复西岸诸寨,用巡检司步卒各带一两队乡兵去守各个节寨就可以了。我们这边,兵马还是要集中起来使用,非但不能拆散开来,还要继续从各家送来的乡兵寨勇里挑选武勇精壮加强,最终去寻贼军主力决战——邓郎君也觉得王老相公所言在理。而预料到贼军攻打十八里坞的决心不会太强,唐家应能守住十八里坞,我们在西岸可以徐徐图之……”   各都保(里正)、耆户长基本都是有诸大姓宗族的族长及富民豪绅兼任。   跳虎滩大胜可以说是将白涧河以东的局势彻底扭转过来,左右的大姓宗族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一流,邓珪振臂而呼,当然是应者云集。   白涧河以东有丁口七万有余,丁壮三万有余,以三丁抽一秋训的标准,最多可以征超过一万人数的乡兵。   而匪患爆发近两个月以来,白涧河以东区域,受祸害的程度实要比西岸轻微得多。   歇马山潘成虎所部、老鸦潭郭君判、双龙寨周添等部贼众,都是白涧河以东的山寨势力,但因种种缘故这次都没能闹出什么气候。   即便他们从白涧河东岸也招揽上千底层青壮落草为寇,但起事以来主要被吸引在淮源外围,并没能对分散岭山之间的村寨、坞堡造成特别严重的打击。   白涧河以西,情况就严重多了。   跳虎滩大胜之后,东岸人心士气大振,而大姓宗族这时候都积极跑出来争功,打通与东面信阳等地的联络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钱粮跟人马都是不会再缺了。   以往召集乡兵,都将以及更底层的兵目等基本上都是各大姓宗族推荐。   巡检司即便属意更好的人选,也都会征求大姓豪绅的意见;巡检司武卒受大姓宗族的控制,也是一直以来都存在的现象。   现在情况却不一样了。   之前大姓宗逃归各家坞堡,有过错在先,内部分裂也严重,邓珪现在携大胜之威,又得淮源乡营、巡检司武卒以及被困街市的两千多民众全力支持,可以说是掌握生杀予夺之权。   他现在要求各家将族兵寨勇照人头比例交出来,不得插手乡营的编排,还怕有谁会敢吱吱唔唔说什么?   听徐武江说过他们午后商议的下一步部署,徐怀说道:“我便知道有王老相公在幕后,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会安排妥当,勿需我多虑……”   初获大捷,人心躁动,乡营扩编也没有几天——徐四虎、徐心庵、殷鹏、唐盘、苏老常、仲和等带兵之人,也就这时候赶过来听卢雄说过此仗的得失,闲扯几句,都各回营房,与手下兵卒厮混到一起去。   夕阳晚照,很快院子里就剩下徐怀、徐武江、王禀、卢雄、徐武坤等人;郑屠则赶去后厨给众人准备暮食。   见徐怀站在院子里,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泥地上所画的跳虎滩营寨简图,王禀背着手走过来,问道:   “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接下来的作战安排有什么不妥?”   “贼军往黄桥寨集结,看来他们还是要打一打十八里坞的,十八里坞未必能守住,但这也无碍大局了。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他们得势的时间太短,成不了气候……”徐怀说道。   徐怀更倾向认为十八里坞凶多吉少,但刚才在唐盘他们面前没有说,说了也没有意义。   潘成虎之前在玉皇岭就被打得大溃,手下嫡系尽丧,而郭君判、周添又是桐柏山里的小势力,他们胁裹新寇看似有两千众,实在是没有威胁。   而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部贼军实力却要强一截,至少徐怀还不想在做进一步的准备之前就去强攻地形狭窄、逼仄的黄桥寨。   当然,即便十八里坞失陷,徐怀也不觉得贼军还能得势多久,东岸这边的人心已经回来了,后续补足更多的人马、钱粮,剿平匪乱只是时间问题,他却是担忧别的事情,也如实告诉王禀:   “王相你与邓珪如此安排没有什么不妥,我刚才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想什么事情?”徐武江走过来好奇的问道,难以想象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叫徐怀岔开心神。   “你们有没有想过桐柏山置县之事?”   “桐柏山要不要置县,朝臣议之,我们哪有资格想东想西啊?只怕现在王老相公说话也不管用了吧!”徐武坤坐一旁的台阶上,瓮声说道。   “正常来说,置县建城,我们是没有资格议论的,”徐怀说道,“但倘若淮源已经因为御匪需要,先建成城池呢?”   “……”听徐怀这么说,徐武江、徐武坤却是一愣。   历朝历代以来,桐柏山里有置过县,也有时期废县并入泌阳,也曾有时期废县并入信阳管辖,置或不置以及怎么置,都不能一而概之。   前朝末年,唐邓随颖光等地受战乱影响,人口锐减,桐柏山当时避难的人群还算是多的,但大越立国之后,朝廷有意将桐柏山里的人丁往外迁,才刻意没有置县。   桐柏山丁口最低时不到三万,但经过八九代人繁衍,此时已有十三四万丁口,远远超过当世一个普通县域的丁口,占地又广,近年来桐柏山置县之事也是屡次被提及。   这些,徐武江、徐武坤他们都是知道的,而屡次都无疾而终,相当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置县之后城池修建的开支哪里出。   而倘若城池借剿匪已先建成,其实就相当去除掉桐柏山置县极大的一个碍障,甚至可以说到时候不置县反倒说不过去了。   “你还是担忧联兵不成,会酿成滔天大祸?”王禀皱着眉头,问徐怀。   “什么联兵、什么滔天大祸?”徐武江、徐武坤听得一头雾水,都不知道徐怀这时候建议在淮源建城以推动桐柏山置县,王禀怎么却扯到联兵及滔天大祸上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放缓   徐怀说想桐柏山置县建城,王禀当然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徐武江、徐武坤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蔡铤在朝中与诸大臣欲与赤扈人联手讨伐北燕,以分其土——这些事原本是朝廷秘辛,不得传入第三人耳中,现在说给你们听却也无所谓了,不要再外传就是,”王禀略作解释说道,“我也是反对这事而遭罢黜,但我权衡下来,也只是觉得弊大于利,徐怀却要比我更为悲观!”   “联兵这事就算有大坏处,也跟桐柏山不挨着啊,”徐武江起初很不理解这事跟桐柏有啥关系,但转念后又怔然看向徐怀,难以置信的问道,“你不会觉得稍有不慎,大祸会叫虏骑兵锋直接威胁到我们这里吧?这是不是有点远了?”   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对峙上百年之久,边军数万人马乃至十数万人马被全歼的惨败也经历过好几次。   最近较为严重的一次边州失陷、朝野震动,就发生十六年前,徐武坤他们都是亲历者。   说与赤扈人联兵伐燕,搞不好会出大乱子,徐武江、徐武坤都不难想象,但这跟桐柏山八辈子能打到一起去吗?   再说了,联兵伐燕以分其土,大越夺得北燕此时所控制的燕云等地,目的不就是为巩固北部的疆域吗?   “我可能是有些杞人忧天,但今日一战,叫我联想颇多。不管之前心里对贼寇有多畏惧,但今日之事实,大家都能看清楚,贼寇事实上就是这么弱,就是这么不堪一击,而绝非我们有多强。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多强,甚至只要贼军稍稍有序一些,哪怕在跳虎滩多建一座营寨,我都不敢如此用险。然而,这么简单的事实,贼寇以及淮源绝大多数人,到这时也都没有想明白,到这时候还在问,跳虎滩营寨怎么就这么夺下来了,贼寇再怎么样,两千多人呐,不应该败得这么稀里糊涂、这么惨啊?我就在想,这个道理放在大越与赤扈人的头上,也许是相通的……”徐怀站在台阶上,悠悠说道。   虽说徐怀这番话难叫徐武江、徐武坤有多深的触动,王禀、卢雄却都沉默下来。   徐怀的话外音他们是明白的,那就是大越可能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孱弱、还要不堪一击,还要一触即溃,就像今日大战之前的跳虎滩贼营。   过了片晌,卢雄看向王禀说道:“相公,或许恰如徐怀所说,大越现在也就剩庞然躯壳吓人——你也曾说过,党项人、契丹人百年来也已腐朽堕化,对大越实难再构成多大的威胁,但赤扈人崛起三四十年来,征战不断,兵锋却是磨砺得最锋利之时啊,不能等同视之——这可能是朝堂诸公所忽视的……”   王禀沉默的看着泥地上所画的跳虎寨营寨简图,处处漏洞,防御简陋得令人触目惊心,忍不住扪心自问,这才是大越的真实面目吧?   徐怀知道王禀、卢雄这样的人物,不会看不透今日这战的玄机,也定能从这玄机里感受到更多的东西,他继续说道:“当然,我宁可这一切是杞人忧天,但我们推动在这里建城,也没有太大的难度了,仅需要稍改说辞而已,为何不顺水推舟一把?”   置不置县对诸大姓宗族会带来多大的好处,徐怀不甚关心。   他明面上想推动建城,促成桐柏山置县,实际上他却是要拿置县这个名义,说服诸大姓宗族愿意一起出力在淮源建造一座城池。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遇贼桐柏山道,可以想象这一幕真要发生了,桐柏山以北的整个黄淮平原实际都处于虏骑铁蹄的威胁之下。   桐柏山此时在整个天下格局里,是看不出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然而等整个黄淮平原都处于虏骑铁蹄威胁之下的时候,西接秦岭、庇护南阳盆地;东接淮阳山、控扼淮水上游的桐柏山,战略地位就突出了。   即便是未雨绸缪,在此时实际并没有太大阻力的情况下,徐怀当然要考虑怎么推动在淮源建城了。   “那明日举行乡议之时,武江你就说徐怀太过莽撞,得胜全凭侥幸,实非用兵之道。而此时东岸形势稍定,淮源更需徐徐图之,不能再轻用徐怀这样的莽将上阵,以免招来轻敌之溃!”王禀思量良久,说道,“唯有如此,在淮源筑城才更顺理成章一些……”   “哈哈,也是,”徐武江笑道,“徐怀冲锋陷阵太过犀利,倘若三五日后再获大捷,就算诸大姓宗族还愿意摊派建城所需钱粮,泌阳城里诸多官绅也阻挠,以免淮源从泌阳县分割出来——但叫徐怀不再领兵出阵,战事节奏放缓下来,筑城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倘若谁想阻止,便叫他们领兵来进剿匪军便是……但这事瞒不过邓珪啊?”   “徐怀不上阵,邓珪还能强拉他上阵不成?”徐武坤笑道。   “不叫徐怀上阵,也非全是这个原因,”王禀见徐武江、徐武坤都为今日大胜振奋,微微蹙着眉头,说道,“今日之胜,贼寨之简陋,徐怀捕捉战机之精准,卢雄都跟你们说过,但最根本的一点,还在于徐怀以雷霆之势,从徐武富手里夺得徐氏族兵,实是郑恢与贼酋所不能预料。要不然,以郑恢以及蔡铤所暗遣到桐柏山里掀风搅浪的那些人的能耐,还不至于看不出跳虎滩贼寨存在如此致命的破绽……”   “我就不明白了,王相公说郑恢这些人物能看到跳虎滩贼寨存在致命破绽,为何却坐视不理?”徐武江有些卡壳问道。   “这是他们太过自信啊,”王禀感慨说道,“你想想看,倘若这次是徐武富主导徐氏族兵整编进淮源乡营,你们以为今天有可能打跳虎滩贼寨吗?”   “……”   徐武江愣怔在那里,这时候才陡然省得他们今日为什么能斩获大捷。   他转头见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跷脚靠着廊柱,讶然问道:“王相公所说的这些道理,你早就知道?你脑筋开窍后,怎么就能想常人所未曾想、思常人所未成思?”   “我不知道啊,我也正听王相公、卢爷教诲啊!”徐怀说这话半点诚意都没有,跷着二郎腿还抖了两抖。   徐武江坐直身子,朝王禀行礼道:“武江生于草莽,厮混于草莽,自以为通晓人心,今日得胜也洋洋得意,然而听王相公、卢爷这番言,才识得自己是何等的浅薄——请还王相公、卢爷不吝教诲……”   “王相公、卢爷是什么样的人物,十七叔你可真是占大便宜了啊!”徐怀笑道。   王禀见徐武江孺子可教,微微颔首道:“徐怀是莽虎,也是妖孽,我与卢雄可都不敢教他,但徐都将要是不嫌弃王某所学粗陋,征战之余,得闲坐在这槐柳之下,喝茶弈棋却是写意。”   徐武江也好,唐盘、徐心庵、仲和以及殷鹏、周健雄、韩奇、唐青、唐夏、徐四虎等人,这时候在桐柏山里都能算得上后起之秀,但包括徐武坤、徐武良这些人在内,他们都一直在最底层挣扎,眼界到底有限。   而桐柏山说破天,又能算得上多大的地面?   不要说具体的统兵治军之务了,他们对更为复杂的人心博弈,都是远远不能跟王禀、卢雄相比的。   王禀、卢雄这时候愿意倾尽所学以及毕生学识来教导他们,才是他们最大的收获跟幸运。   “跳虎滩之胜可一不可再,特别是我们还不清楚郑恢他们在桐柏山有多少嫡系人马,接下来也很难再猝然得大胜的,更主要的是要放下这样的想法,”王禀接过他刚才的话题,继续跟徐武江说道,“所以放缓战事,从白涧河西岸往东徐徐收紧,才是用兵之正道……”   有些话,王禀当然可以直接跟邓珪谈,但除了作为贬臣,在形势顺利时要知进退外,他也更希望徐武江真正成长为挑起大梁的人物,有些事便跟他解释得很详细。   徐怀在旁边笑道:“也该叫唐盘、徐心庵他们试着独自领兵去跟贼军交锋了,总不能我一直带着他们打……”   “叫你这话说的!”徐武江禁不住苦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拍徐怀的后脑勺。   徐武江很清楚,现在需要上阵领兵锤炼了,可不仅仅是唐盘、徐心庵、徐四虎等人。   出于对郑恢这些人物的警惕跟慎重,战事不得不放缓下来,其实也是他得以锤炼的机会,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徐怀这般,开窍之后便妖孽得令人难以置信……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陷落   贼势猖獗时,大姓豪族皆愕愕,而今日看贼寇不堪一击,有人主张沉稳行事,却也有不少人迫不及待想趁胜追击,以最快速度横扫白涧河以西的贼军,剿平匪乱。   原本定于明日午后才举行的乡议,也在这些人的主张下连夜召开。   巡检司官厅并不宽敞,军寨内不多的空闲建筑,包括驿馆在内都叫百余匠户入住,每日打造兵甲军械不断。   应召赶来的都护、耆户长都安排住到早已人去楼空的悦红楼里,邓珪也是连夜在悦红楼挑了一处宽敞的大厅召集乡议。   红烛高烧,徐武江作为乡营都将,又是攻打虎跳寨的直接指挥人,众目交睹,站起来侃侃而言:   “徐怀是我徐氏子弟,自幼有勇力,刀枪弓矢也非常人能及,但莽撞有余而沉勇不足,难堪大任;跳虎滩之胜,也实是侥幸之极。此时街巷民宅皆议是徐怀之功,实未识得其害,我这时也不敢贪功,不能不据实相告诸位——以我所见,今日实是邓郎君看这莽货违令乱打,突入敌寨之后随时都有倾覆之危,当机立断倾全军而上才得全大胜。要不是如此,这莽货从北寨墙突入贼寨难逃覆灭之祸,而乡营在贼寨之下也必致惨败,千百人性命危于悬丝。这样的胜绩,实可一却断不可再,我已令徐怀闭门思过,暂时不能再叫他领兵……”   匪乱的根源以及郑恢这些人还不能提,徐武江要公开主张放缓战事,为筑城之事做铺垫,也只能如王禀所言,将缘由都推到徐怀的莽撞上。   “徐武江却还有些清醒,这一切还是五叔早就看得清楚!”   因为徐氏出了大力,徐恒与徐武碛都得以陪同徐武富坐在内侧。   徐武江这番话叫他人感到意外,徐恒却觉得应是如此,低声跟他父亲徐武富说道。   徐武富没有理会徐恒,低声问徐武碛:“徐武江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急着打了?”   徐武富这么想很正常,在看他看来,就算徐武江认识到徐怀莽撞所带来的不确切性,就算徐武江担心在背心搅起匪乱的那些人物,暗中加以限制就可以了,也没有必要当众自曝其丑。   哪有将泼天大功拱手让出的道理?   除非他另有所谋。   徐武碛皱起眉头,猜测说道:“不想急打就是想缓打,将徐怀那莽货雪藏起来,或许是为了他与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能有更多率兵上阵露脸的机会吧?”   “应是如此,徐怀那莽货总不可能永远为他们控制,而他心里也清楚,他根基尚浅,邓珪、王禀到底是不是桐柏山里人,待匪事靖平,乡兵归田,他实没有多少资历与我抗衡,才不惜拖慢战事,以逞他的私志。”徐武富自以为他与徐武碛窥破徐武江的算计,脸色越发阴沉。   乡兵有事召集,无事时归田,非秋训时节,也禁止无故召集。   无故召集乡兵,想干什么?真当桐柏山里没有国法了?   各大姓宗族常备武力,以庄客为主,这是需要拿钱粮雇佣的。   现在看族兵被徐武江等人夺去,但等到匪事靖平、乡兵归田之后,上房徐手里有那么多的田宅草场,拿钱粮重新从这些人手里雇佣庄客、帮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到时候他们也就能自然而然的,重新在玉皇岭掌控主动权。   当然,徐武江这些人想要跟他们对抗,甚至在匪事靖平之后继续压制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更大、更强的声望,以便能在匪事靖平之后,继续将一批中坚骨干拢住,并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   在徐武富他们看来,徐武江有意拖延战事节奏,实是为这个做准备……   ……   ……   邓珪他是不想节外生枝,但徐武江事前跟他打过招呼,这也是王禀除了担忧郑恢等人不容轻视外,同时想推动在白涧河东岸筑城,他也只能配合行事。   置县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好处,毕竟置县之后,他一介巡检使,怎么破例都很难转任几由士臣独揽的知县一职,但真要能成功筑城置县,地方志必有他邓珪浓重的一笔,也不能说有坏处。   现在关键的还是说服各家拿出钱粮来。   今日诸都保、耆户长聚拢过来,最先议论的就是明里暗里抱怨邓珪给乡营的赏功太重:杀伤俘虏最高斩首可得十七贯钱,跳虎滩大捷目前还没有统计出最终战绩,但五六千贯赏钱却是要撒出去的。   而这些赏钱州县是不会认的,巡检司的小金库里也没几个钱,这些包括乡营的兵饷、吃食,最终都要摊派诸大姓宗族头上的。   召集乡议之初,各家都答应出人出钱粮,但真要摊派了,各家又各有心思。   邓珪对此也甚是无奈,面对种种说辞,他也只能哄骗恐吓双管齐下,好在他此时也不会被大姓宗族牵着鼻子走就是了。   过去近两个月里,他们在淮源街市外围,拆屋挖土,堆出一道土垣,也有七八尺高,但之前太仓促,废弃的砖石、残木断瓦乃至梁檩等物都掺和着泥土统统都埋了进去,更不要说之前先清理出地基来了。   当时主要也是迫切要限制贼军随意杀入街市,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用版筑法,建一道真正的护墙出来。   这么一条土垣是极不稳定的,很容易垮塌,绝对不能算合格的城墙。   不过,这时候想要将这道土垣清理掉,也极耗人力、物力,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这条土垣的里外侧,用砖石包砌厚墙。   街市东西宽三百余丈、南北阔两百余丈,却是够得上县域之城的标准,但烧制如此之多的城砖进行浆砌,少说需要两三万贯钱粮,各家不叫唤?   邓珪也怕将各家吓着,与徐武江商议,决定先提缓攻之事,暂时不提筑城。   徐武江都站出来说今日一战胜得侥幸之极,这叫几个激进叫嚣着出兵白涧河西岸横扫贼军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下来,到凌晨时,邓珪担忧各家会反对筑城这事也迎刃而解了。   凌晨时,十八里坞失陷的消息传到淮源……   ……   ……   黑山虎高祥忠从妇人裙衫撕下一块绸布,擦拭刀上的血迹。   看着床榻上血淌了一片,年轻妇人气绝死去,雪白丰腴的长腿露在裙衫之外,他也是暗感后悔。   他心里想,不从就不从呗,被咬一口也没有破皮,怎么就没能按住性子一刀就捅杀了呢?   桐柏山里头要找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妇人不容易,他应该将这妇人关起来慢慢调教的啊。   高祥忠暗自惋惜了一阵,将染血绸布扔妇人尸体上,才打开房门,看手下几个头目以及传信的人都在外厢房,皱着眉头问道:   “跳虎滩营寨这就失陷了?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三人都他娘吃屎的,哪怕是两千头猪塞寨子里,也不至于被杀成这样啊?还有这都啥时候了,老淫鸦他们在跳虎滩被杀得大败,怎么消息才传过来?他们都被杀死了?”   人的心态便是如此。   要是在攻陷十八里坞之前,听到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在白涧河东岸被杀得大溃,两千兵马才逃出四五百人来,高祥忠即便不被吓得魂飞魄散,也会急得跺脚骂娘。   他们现在攻下十八里坞了,高祥忠乍听这样的消息,除了一时气急,失手杀了咬他一口的妇人颇感惋惜外,却没有半点的惊慌,心里只是以为郭君判这些家伙太他娘无能,一点屁事都办不好,什么事都得劳烦他们去收拾残局、擦屁股。   他还能悠闲的将刀上血迹擦净才打开门问详细,显然非常的有大将风度。   “郭、潘、周三位头领都在黄桥寨却是无碍,消息午时就传到淮渎,但郑恢却将所有人都扣了下来,禁止他人进出淮渎;直到高爷、仲爷与大将军攻陷十八里坞的消息传到淮渎后,郑恢才放人过来传信。”报信人说道。   “……”高祥忠皱起眉头,过了片晌才叹了一口气,跟几个头目说道,“这个郑恢却是有些名堂,也不知道陈子箫从哪里将这些人招揽过来的——你们他妈也别急着抢娘们玩了,赶紧将兄弟们都收拢起来,先去淮渎……”   唐氏在十八里坞聚族而居,也是好几座寨子分布于左右溪谷山地间,他们除了之前拔下三座小寨外,今日所陷也是十八里坞的唐氏主寨,也是最难打的一座坞寨,石砌寨墙有一丈余厚、两丈余高,地势还险。   即便唐氏还有大量族人都从后寨逃往另外两座小寨以及后面的山林之中,但也不怕能有什么威胁了,唯一可惜的就是不能进一步扩张战果。   然而事有轻重缓疾,即便高祥忠认定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太无能,但白涧河以东区域都脱离控制、淮源兵马有可能士气大振,也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所以,当下他还是觉得要听从陈子箫的命令顾全大局,第一时间将精锐兵马都拉回淮渎旧寨,做好充足的准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为难自己   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陆续连夜将所部精锐兵马拉回到淮渎,凌晨时董其锋也带着小队精锐从黄桥寨撤了回来。   郑恢这时候松了一口气,却也是心神交瘁,近乎瘫倒的斜躺在锦榻上。   “你也莫要太为难自己,现在能将十八里坞打下来,事情还不算坏……”董其锋看案首上,都抓扯下来的断发,再看郑恢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宽慰他说道。   “你也不要来宽慰我,”郑恢苦涩道,“高祥忠他们可以将一切都推到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的无能上,甚至无情的冷嘲热讽,但我心里怎么不清楚,我这是再一次败给那夜叉狐了……”   郑恢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所率两千部众是什么货色,他能不清楚吗?   两千人马都塞在跳虎滩两百余步纵深的营寨里,有多拥挤,他能不清楚吗?   跳虎滩营寨有多简陋,他能不清楚吗?   这些情况他都非常清楚,但他没有让陈子箫出面去干涉。   这是他自以为将徐武富这个人看透了。   他以为徐武富即便迫于形势能与邓珪携手合作,同意徐氏族兵整编进淮源乡营,但在做关键性决策时,都必然会以徐氏宗族为先。   他甚至担心郭君判、潘成虎、周添部众分守三处,徐武富或许会配合邓珪强攻其中之一,而将两千兵马合于跳虎滩营寨,必能将徐武富吓退。   是啊,剿匪再多,对宗族来说除了一些赏钱外,不会有太大的意义。   徐武富这样的人物,会在意朝廷颁给一个赏功牌坊或换一个八九品的官身吗?   而徐氏要是稍有不慎,三五百最精锐的子弟殒命于战事,徐氏在桐柏山立足的根基都有可能被动摇掉。   他的谋算环环相扣,没有一丝错漏,怎么偏偏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郑恢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知道他再次败在夜叉狐手里了,这不是攻下十八里坞就能弥补的——攻下十八里坞,只是没有叫他们这边的形势变得更坏而已。   他想不明白,却又好气啊。   郁闷啊,王禀身后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厉害角色存在,却谁都识不得其真面目?   “……”院子外传来脚步声,董其锋说道,“可能是陈子箫过来了……”   见郑恢还是枯坐在那里不说什么,董其锋推开门先走出去。   ……   ……   淮源兵马暂时还没有大举杀入白涧河西岸迹象,郑恢没有心思去见联军诸头目,陈子箫也是让诸头目都先歇息下来,有什么事情待明日再商议。   陈子箫安顿好一切,寨子已蒙上清亮的晨曦,黑黢黢的山岭也露出身影。   他与邬七走进郑恢所居的院子,看这里灯火通明,董其锋等人皆执刀束甲,看样子也知道一宿未眠。   “郑先生可有歇下?”陈子箫问站在廊下拿手搓脸、以消困意的董其锋,小声问道。   “还未歇下,仲长卿、高祥忠他们心思可还安定?”郑恢从室内问道。   陈子箫走入室内,见郑恢坐锦榻前,矮案上铺有一张职方馆描就的桐柏山堪舆图,坐过去说道:   “到底亏得郑先生封锁消息,在军心震动前终将十八里坞顺利拿下。这时候高祥忠他们只是以为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太无能,内心并无太大的撼动,相反还有不少头目还想立刻率兵马杀回到白涧河东岸去!他们所言确也有些道理,郭君判、潘成虎太无能,两千人马被杀得七零八落,倘若不加以遏制,白涧河以东的大姓宗族势必会蠢蠢欲动,叫邓珪这厮能在淮源聚集更多的兵马跟钱粮……”   “我入夜前死活摁住消息,除了叫你们能心无旁鹜攻下十八里坞,还有一点就是怕你们太急切想反扑回去,”郑恢心力交瘁的说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并非无能,一定要我评断,他三人比高祥忠只强不弱,实在是郭、潘以及周添三人,手里没有多少精锐悍兵可用,新附之众又太过庞大,没有经历血战淘汰,没有经过几天的操训,兵甲军械又严重不足,只要淮源那边敢打,惨败几乎是注定的。要说有什么责任,实在是我太过自信,我以为有两千人马在,邓珪、徐武富绝不敢轻易妄动,责任在我,是我低估了对手啊……”   “从今日跳虎滩战局看,徐氏族兵似已为那夜叉狐完全控制……”陈子箫略带迟疑的说道。   “……”郑恢有些讶异的看了陈子箫一眼。   他突然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之前断定徐武富不会轻举妄动,却忽视掉徐武富有被架空,或徐武富有被夜叉狐彻底控制的可能。   徐氏族兵不是徐武富主动想与淮源乡营整编,实是这一切在夜叉狐的控制之下进行的!   我他妈好蠢,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点?   郑恢痛苦得都快呻吟出来。   捅破这层窗户纸,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这一仗,不管徐氏那头莽虎从北寨墙杀入有多莽撞,更关键的还是以徐氏族兵为主的淮源兵马毫不犹豫的从东面、南面发起总攻,令郭君判、潘成虎他们毫无挣扎的机会。   他与董其锋曾随相爷治边征战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调兵遣将、战场之上决策及传达军令的复杂性?   要不是夜叉狐彻底的控制住徐氏族兵,怎么可能在关键之时,令以徐氏族兵为主的淮源乡营,毫无犹豫的发起总攻?   不过,他有丰富的治军经验,尚且一时都没有想到这些关键处,事事对他言听计从的陈子箫竟然能看透?   郑恢心里疑惑,却也不会承认他是得陈子箫提醒才想透这一切,不动声色的说道:“是啊,我以为徐武富不是那么容易为人所掌控的人物,看来到底是我低估了这个夜叉狐!”   “徐氏族兵若已为夜叉狐完全控制,看来我们却不能再轻敌了。”陈子箫似没有注意到郑恢的惊讶,感慨说道。   郑恢说道:“是啊,在桐柏山乡兵里,徐氏族兵是战斗力最强的,这与徐武富十数年来招揽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靖胜军旧卒为他所用、教授子弟武艺及主持族兵编训等事直接有关——要是这支人马,为夜叉狐彻底掌控,你想想看,我们现在集结六七千人马杀到白涧河畔,是什么情形?那里地形开阔,足以叫我们将兵力展开,但我们能派出哪支兵马去挡住、遏制淮源乡营横冲直撞的势头?六七千人马最终的命运,或许就是被对方六七百人的精兵彻底搅乱掉——淮源兵马午后没有大举渡过白涧河,我看这一切实是夜叉狐有意为之,他们实是想将我们诱到白涧河西岸去啊!”   陈子箫神色凝重的说道:“郑先生所虑甚是——虎头寨、石溪庄及太白顶等山寨,没有起事之前,八九百人马就参差不齐,知道统兵治军的就没有几人;而这两个月为了控制日益膨胀的兵马,不多的精锐还都分散出去。现在我们手里都没有一支二三百人规模、能冲锋陷阵的精锐战力,更不要说七八百人规模了。所以,我也不主张此时就仓促反扑过去……”   “那大将军觉得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郑恢问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似乎也不能坐看邓珪在淮源聚拢越来越多的人马,而坐视不理吧?”   陈子箫脸上露出困惑神色,似乎非常的迷茫,说道,   “桐柏山西口出去就是泌阳城,除了州厢兵、县刀弓手外,帅司在泌阳城还有两千驻泊禁军,我们此时还不敢去泌阳城附近找晦气,现在就怕邓珪在白涧河东岸站稳脚之后,我们被彻底限制在白涧河以西,那最终就还难逃被剿灭之局啊……”   郑恢见陈子萧脸上的神色不似作假,心想他能窥破徐武富被架空这事,也许就是恰巧,稍作沉吟说道:   “其实打不出去也无碍,你现在最关键的,还是要叫他们不能打进来。你想想看,要是你们三五月都不被拔除掉,陈实、程伦英又或者经略使顾藩就能交待过去?”   “瞧我这脑筋,”陈子箫拍了一击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我光想着打出去了,却没想到我们占据白涧河以西的桐柏山西段山地,叫官兵三五个月内打不进来,相……他老人家同样顺理成章有机会插手进来。”   “就是这个道理,你即便招兵买马,最后坐有三四万人马,最后接受招安时,朝廷也不可能容忍你保留太多的部众编入禁军。以他老人家的面子,也顶天叫你保留一两千部众,多出的人手必然都要打散掉,编入其他诸部禁军,或充入厢军做苦役。那你还不如趁这段时间汰弱留强,好好打造一支两千人规模的精锐战兵,”郑恢说道,“你与高祥忠、仲长卿等人说,让他们负责较为容易的方向,而你亲自坐镇黄桥寨,去挡住淮源兵马的兵锋,但要叫高祥忠、仲长卿他们各交出数百精壮来。你也不要责怨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他们无能。他们现在被打得赤光溜溜的,你还能接纳他们,他们必会死心为你所用,已与高祥忠、仲长卿等头目不一样……”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攻守岂相易   “我这趟来坐镇黄桥寨,你们三人挑选武艺高强、身强体健者各一百人统领,兵不在多在精,待你们各将百人调教出阵,将那莽虎斩杀阵前,试看谁人还敢小瞧你们?”   淮源兵马虽无动静,陈子箫还是赶在次日黄昏之前,亲自率虎头寨千余嫡系兵马赶到黄桥寨来,亲自接手、整顿这里的防务,也将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三人招到跟前好言宽慰。   郭君判、周添却也罢了,潘成虎是两次都被赤光溜溜。   他这时候见陈子箫非但没有责备之意,好言宽慰之外,还许他们挑选健锐,补足兵甲,差点就要哭出来。   他当下拍胸顿足,跪在陈子箫面前立誓要兄父奉侍,他日若有贰心便叫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成虎言重了!你我情投意合、共襄大事,哪分什么彼此啊?”   陈子箫将潘成虎搀起来,语重心长的说道,   “跳虎滩之败,错谬在我,但我们也不是说追究谁的过错,更重要的还是总结教训。我要你们三人各选百健锐编成一营,苦练枪棒、军阵之术,你们莫要觉得我有意限制你们、想亏待你们。我这番打定主意实是要练一支精兵出来,乌合之众再多,实际上却一无是处。你们放心,我会尽可能将好的兵甲补充给你们,而待你们将这一营兵马操练得能与淮源乡营正面匹敌时,我也会让你们优先从各营挑选精锐扩大规模……”   “我们心里明白大将军相待之厚,绝不会多想。”郭君判、周添也异口同声说道。   “淮源乡营势强,我们不易急于反扑白涧河西岸,我到黄桥寨来坐镇,除了要练精兵外,还要以此寨为基础,在左右利用险要扎下连寨,”陈子箫说道,“高祥忠、仲长卿他们都有自己的盘算,现在也只能寄望你们三人全力助我。”   “这是当然,”潘成虎说道,“但高、仲两位头领,他们都有什么盘算?”   陈子箫耐着性子跟潘成虎、郭君判、周添说及在打下十八里坞后,其他头领的一些心思跟打算。   唐氏在桐柏山北岭西南麓坐拥两三万亩田宅,在淮源、泌阳等地又经营妓寨、货栈、铁矿场等多宗生意,在桐柏山里单论财力,甚至比徐氏、晋氏都要强出一大截。   联军攻陷唐氏在十八里坞的主寨,不仅拔掉他们在白涧河以西最大的一个威胁,使得黄桥寨、玉山驿、磨盘岭、太白顶方圆七八十里地连成一片,更是重要的是缴获大量物资,彻底缓解联军扩张太快、捉襟见肘的困局。   十八里坞单缴获粮食就有六七万石之多。   联军拖家带口小两万人,在今后大半年时间都不用担心忍饥挨饿,便能心思定下来稍作整编。   缴获上千头骡马,使得联军在桐柏山间的机动及运输能力大增。   陈子箫接下来就是要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三人正儿八经的在黄桥寨编练出一营马步兵来,而非之前各寨少量的精锐骑兵,与一堆乌合之众似的步兵混在一起乱打乱杀,完全没有章法。   打下十八里坞,缴获刀枪盾牌约有六七百副、一百余张弓弩、一百余套铠甲,这些也将优先补充给潘成虎他们。   唐家在十八里坞以东数里外的一座山坳里,经营一座铁矿场,联军这次将百余匠工一并缴获,利用铁矿场所出来的矿石以及两座炼铁炉,一年约计能出十数万斤上好铁料。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依赖这座铁矿场,联军上万人马兵器供给将不成问题。   所以陈子箫也是拍着胸脯跟潘成虎、郭君判、周添他们说,时间还是在他们这边的:   “除了十八里坞缴获之丰外,高、仲等头领对接下来怎么办,也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也就不拒绝稍稍放缓步伐,整顿兵马;当然还有一些头目,还是迫不及待想将劫掠来的财货、年轻妇人都押回山寨狠狠的享受起来。高头领好像也早一步安排人手在石溪庄大兴土木建造起殿台楼阁。虽然我不赞同他们现在就贪图享乐,但也不便阻止。仲长卿却颇为节制,没有劫掠妇人,也没有将所分得的财货都运回太白顶去,应该无意在太白顶大兴土木。不过,内部划分治域,太白顶距离十八里坞、淮渎旧寨都近,我原本想着将淮渎旧寨及太白顶都交给仲头领来辖管,但仲头领却仅要求将更内侧、地形更险僻的十八里坞纳入其治下;同时他负责经营唐家铁矿场以及后续联军所需兵甲等事……”   郭君判迟疑地说道:“仲头领他应该是考虑到他日官兵气势汹汹来剿,联军若不能抗拒,他还能利用险僻的地形,守住十八里坞到太白顶这十数二十里方圆的地盘好好经营。”   “是啊,他应该是这个想法,”陈子箫感慨道,“当然了,仲头领有这样的想法,我也觉得很正常,便允了他……”   “高祥忠、仲长卿都没有一人愿意去守玉山驿吗,其他人能挑起这个重担?”潘成虎疑惑的问道。   高祥忠没有什么高远志向,就想将掳掠妇人回老巢享受,是叫他瞧不起,仲长卿的盘算似乎也没有错,而桐柏山诸寇里,仲长卿的风闻要比高祥忠好得多。   不过,问题是联军在白涧河以西的地盘,有两个主要口子,现在陈子箫亲自来守黄桥寨,西边抵挡唐州及泌阳县兵马的口子,高祥忠、仲长卿二人都没有一人愿意去坐镇,难道指望势力、能耐比他们更差一等的人去兼这个重任?   “目前是张忆安与陈柏两位头领去守西线。”陈子箫说道。   “他们怕是不成吧?”潘成虎他们刚被打得大溃,也不好意思去评判别人,有些迟疑的说道。   “他们能成最好,不能成,就要看我们能不能以最快的时间练出一支精兵了,”陈子箫说道,“要是我们的速度够快,那张忆安、陈柏两位头领就是我们安排在玉山驿一带的诱饵——唐州及泌阳县的官兵越是轻易打溃他们,便越会信心十足的钻进来,到时候我们手里有一支能战之兵,一举吃掉这些官兵,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我这些打算暂时还不能摆上台面,现在只跟你们三人说及,皆莫对任何人泄漏出去……”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对望一眼,都能看出彼此眼里的惊疑之色,但又毫不犹豫的同时对陈子箫表态道:“我等定不会叫大将军失望!”   ……   ……   初冬的桐柏山还没有冷下来,黄昏下的山岗层林尽染,笼罩着瑰丽迷人的色泽。   徐怀稍稍调整了一下身后的猎弓,像猎豹一般安静的蹲在草丛里,看着山谷里蜿蜒东进的官兵队列,他俊朗的脸庞上难掩忧色,眉头也紧紧皱起。   三个多月前,淮源乡营在跳虎滩斩获大捷,又后得大姓宗族输送人马钱粮,乡营及巡检司武卒很快就扩编到两千人,随后也进入白涧河西岸,收复诸多村寨。   然而淮源乡营无论是从将卒选拔,还是兵甲、军阵操训等方面,与真正的精锐战兵毕竟都还存在极大的差距。   前期在白涧河东岸能打了几场胜仗,主要还是郭君判、潘成虎等贼军皆乌合之众,但这样的顺境不可能一直维持下去。   陈子箫亲自到黄桥寨一带坐镇,利用那里的险要地形扎下连寨,又对贼军汰弱留强、整肃军纪、勤加操训,驻扎于此的不到两千贼军,却要比跳虎滩一役时徐怀他们所打的乌合之众强出太多了。   淮源乡营几次想啃下黄桥寨都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两百多人。   邓珪、徐武江打不下黄桥寨,却也不急,便在黄桥寨东面选择险地安营扎寨。   除了乡营战力有限,不能过度压榨外,邓珪、徐武江以他们此时低微的身份及地位,能收复白涧河沿岸,同时将贼军限制在黄桥寨以西区域,已是极其耀眼的大功了。   在淮源乡营耀眼战功的激励下,唐州兵马都监司,以驻泊禁军及州厢兵、诸县刀弓手为主总计辖管近四千人马,要是没有一点作为,岂非连半点脸皮都不要了?   州县兵马再次杀入走马道西口,初时也不敢太过深入,就在西口处深深浅浅的连番试探,月余时间连获小胜,也斩获近两百贼寇首级,信心倍增起来。   十天前知州、州兵马都监陈实亲自统兵西进,更是一举收复玉山驿,击溃陈柏、张忆安两部贼军,斩获六百余贼寇首级,乃是桐柏山匪乱大作以来最大的一次胜捷。   玉山驿大捷消息传到淮源后,邓珪、徐武江也即刻集结兵马对黄桥寨发动攻势,然而贼寇在黄桥寨的驻军却丝毫不见军心动荡,连番打退淮源乡营发动的攻势,甚至在一次反攻中,将淮源乡营好不容易打造十数架攻城用投石弩摧毁。   这时候不要说王禀、徐怀,邓珪、徐武江等人也都怀疑玉山驿之胜实是贼军向唐州兵马抛出的诱饵。   担忧陈实轻敌冒进,在跳虎滩大捷后就尽量保持低调的王禀亲自写信给陈实,建议州兵在年底之前以守住玉山驿为要,剿抚并施,明年春后剿灭匪乱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徐怀放心不下,这数日亲自带着徐心庵、韩奇等人潜入北岭深处斥候敌情,这时候看到官兵却从玉山驿逶迤东进,知道陈实完全无视王禀的告诫,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凉…… 第一百二十章 谁无狰狞容   “官兵势强,以三千之众气势汹汹杀到玉山驿,尔等仅有两千守兵,是敌强我弱,但你们二人连月来对部众不严加整肃,将山寨作风带入联军之中,岂就无责了?特别是陈柏你,劫掠妇人享乐,部众三个月来还是乌合之众,连个阵列都不会走,我今日要不治你的罪,我这个大将军岂非就是摆饰?”   陈子箫虎目眈眈的盯着不服气的叉腿坐在案前的贼酋陈柏,沉声问道。   “劫掠妇人享乐也非我一人,打败仗的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再说都过去多少天了,大将军怎么还盯着我一人?”陈柏满不在乎的说道。   他这次溜得快,手下两百嫡系损失不大,数日来收拢溃兵,其部又有八九百人马,还谈不上伤筋挫骨;张忆安则是在陈柏率部先从玉山驿北寨逃跑之后,其部军心动荡才被官兵击溃,损失就有些惨烈了,临到这时才收拢两百残部。   当然,他们二人一路逃到黄桥寨附近,陈子箫好几天都在部署黄桥寨到淮渎旧寨之间的防御,之前只是叫他们先收拢溃逃旧部,却不想陈子箫在淮渎旧寨召集诸头领过来商议要如何对付东进过来的官兵主力之时,竟然要先追究他们的兵败之责。   要是刚开始逃回来,陈柏还有些心虚,会出声服软求饶,这时候却怎肯甘心再任陈子箫敲打?   “这么说,我这个大将军就是摆饰喽?”陈子箫阴恻恻的盯住陈柏,冷声问道。   “陈柏,快向大将军认个错!”高祥忠喝斥道,使眼色叫陈柏向陈子箫赔罪。   “我……”陈柏犹是不服气,想要为自己争辩。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你们将这狂贼给我拿下,我今日要亲自对狂贼施刑,以整军纪!”陈子箫冷喝下令道。   郭君判、潘成虎、周添都一怔,他们没想到陈子箫今日议事之初,就要先拿陈柏祭旗以立军威。   他们有些担心高祥忠、仲长卿等头领会出声拦阻,但这三个多月来,他们与陈子箫守黄桥寨,相处也可以说是推心置腹,当下也是稍稍犹豫,便站起来按住腰间挎刀,朝陈柏走过来。   郑恢与董其锋作为陈子箫的幕宾,当然也有资格列席头领会议,但坐得稍后一些,这时候也暗暗心惊:陈子箫要拿陈柏立威,可事前没有跟他们商议过啊。   这样的形势,他们当然不会阻拦陈子箫杀鸡骇猴,进一步建立更强的威势,却是没有想过陈子箫会擅自行事,更没有想到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似乎对陈子箫也颇为言听计从。   这些天郑恢主要留在淮渎旧寨,以陈子箫的名义协调诸寨的关系、调拨粮秣,对黄桥寨那边关心不够。   “陈子箫,你想干什么?大家联手打杀官兵,我心情好,奉你为大将军,但乌石寨可没说过一定要听命于你——你要是看我不顺眼,老子带人回乌石岭便是!”陈柏也是混帐脾气,见陈子箫竟然对自己耍起大将军的脾气来,厉声喝骂道。   “好胆!”陈子箫走下披虎皮大椅,示意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稍缓,他的眼睛像毒蛇一般阴戾的盯住陈柏,手按住腰间的挎刀一步步往陈柏逼近,冷声说道:“你有胆将这话再说一遍!”   “……”陈柏按住腰间挎刀,寸步不让,却也不敢再拿言语激怒陈子箫。   “大将军,何止于此……”高祥忠、仲长卿同时出声劝道。   然而高祥忠、仲长卿话音未落,陈子箫却猛然矮蹲下脊背,人像猛虎一般窜出,靴底与砖地摩擦出一声闷响,在陈柏拔刀相抗之前,陈子箫已经抵近他胸腹前,手中长刀在这一刻勃然拔出,随着他蹲身拔起,以凌然无沛之势从下往上斜劈而出。   炮步披挂刀!   陈子箫刀弓骑箭皆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要不然他一个外来户也不会跑来桐柏山投靠破风刀唐彪,很快就能坐稳二当家的位子。   高祥忠、仲长卿都与陈子箫相熟,从没有想过他的刀势会如此凌厉。   他们心神都一阵恍惚,要是陈子箫这一刀朝他们斜劈过来,他们能及时封挡住吗?   陈柏手里的刀才拔出半尺,右臂齐肘部被陈子箫一刀劈断。   而陈子箫刀势丝毫不减,长刀从陈柏心口右下方抵至,斜向上至左肩,在陈柏反应过来之前划出一道数寸深、一尺半长的血口子,白骨森然之内心脏还在扑扑跳动。   这时候陈柏的右肘臂连同挎刀才一齐落地。   陈柏还没有死,豹子似的双眼瞪得溜圆,似乎到这一刻都不敢想象陈子箫会对他下此毒手。   郑恢与董其锋也是震惊的瞪大眼睛。   董其锋不得不承认,陈子箫这一刀的气势,就已然在他之上了。   陈子箫犯事囚于登州牢营,董其锋当时为蔡铤招揽人手,得人介绍赶往登州牢营与陈子箫接触过,后来因故作罢,没想到陈子箫从登州牢营逃脱后跑到桐柏山落了草,而他们也因为刺杀事不得不借助桐柏山里的山寨势力而双方再次联系上。   不过,陈子箫身手有多强,董其锋也没有亲自上手试过,但一直以来都认为陈子箫应该比自己稍逊一筹,却没想到他的刀法还要强过自己半筹。   当然更令他震惊的,是陈子箫悍戾之极的性情是他们之前绝未曾见。   陈子箫也没有对陈柏补刀立即结束他的性命,而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血汩汩淌出,将血刀回入鞘中,才盯住高祥忠、仲长卿诸头领,说道:“现在是什么形势,想必不用我详说,诸头领心里也都清楚——我平时可以稍稍纵容一些人胡作非为,但此时我要没有雷霆虎狼手段,我等项上的头颅还能保存几天?”   陈柏没有立即断命,但右臂齐肘断去,胸膛被破开,鲜血直流,这场面更叫人触目惊心。   陈子箫盯住高祥忠、仲长卿,说道:“……高头领、仲头领,你们要是觉得我今日做错了,那我们今日各自分道扬镳而去。谁要走,现在都可以拉人马走人,他日江湖自好相见,没必要恶了彼此的情义。而倘若觉得我今日做得没错,今日留下来共赴其难,请不要再将我这个大将军当摆饰。从今日往后,谁再敢纵容兵将不严加管事,以及在战场之上不战而逃者,我定斩无饶!”   高祥忠看向仲长卿,其他几名中小山寨头领则都胆颤心惊的看向他们——陈柏还没有断气,他们这几个数十、百余人马起家的,谁敢这时候说拆伙啊?   仲长卿却是沉稳,直接开口问高祥忠:“高兄,你觉得大将军所言如何?”   高祥忠不确定仲长卿是不是跟陈子箫暗中通过气,苦涩一笑,又当机立断说道:“这时候拆伙,除了被官兵各个击破之外,还能有其他好的下场吗?我高祥忠当然是以大将军马首是瞻,冲锋陷阵,谁要敢不从大将军者,我高祥忠第一个不饶他!”   “张忆安!”陈子箫说道。   “玉山驿不守,张忆安任大将军打杀,绝不会有半点不服。”张忆安以为陈子箫这时候要拿他开刀,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到陈子箫跟前,表示降服。   “玉山驿不守,陈柏先逃动摇军心罪该万死,你虽然也有过,却主要是受陈柏牵累,先将你的头颅寄下!”陈子箫说道,“陈柏虽死有余辜,其部也桀骜不驯,但终究都是受陈柏这无用货色拖累,我们也不能不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我现在就令你统摄其部,汰弱留强,许你在明日之前编三百精锐兵马,一同围杀闯入我们口袋阵中的官兵!”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计中计谋中谋   “陈子箫,你今日真好威风啊,可是将我跟其锋都吓着了啊!”郑恢阴戾的眼神盯住走进室内的陈子箫,阴恻恻的问道。   王禀身后的夜叉狐,到这时他都没有能窥得真面目,已经够叫他受挫了,但他万万没想到一直以为对自己都言听计从的陈子箫,真面目竟然也是如此的凶悍狰狞。   他心里真是苦啊!   这大半年来几乎日日都能相见的人物,自己都能看走眼?   他要如何面对相爷对他的信任。   郑恢强忍住心里的怒意,才没有叫董其锋将陈子箫剁斩成肉渣子。   然而陈子箫明知道他们心里定是怒极,这时候竟然还敢孤身走进这院子里,这不是欺他不敢对下手吗?   好气,真是好气!   “郑先生、董兄,你们要相信我为相爷办事的诚意!”   陈子箫在郑恢、董其锋对面坐下来,眼神往室内董其锋那几名手下身上扫过两眼,将挎刀解下来搁在木案上,伸手拿剪刀去挑起灯芯剪去烧焦的一截,让室内更明亮一些,细声细语的跟郑恢、董其锋说话。   他也决定不装了,摊牌啦。   “你这算什么诚意?”郑恢极力不叫自己的手哆嗦起来,阴恻恻问道。   “虽说陈实所率的三千多官兵算不上多大的威胁,但所谓的诸寨联军更是四分五裂,互不统属,谁都看不起谁,而淮源乡营两千兵马屯于黄桥寨东,战力已然不弱,郑先生、董兄真以为我老老实实做一个傀儡,真能完成相爷所托付的重任?”陈子箫问道,“我今日所行之事,既迫切,也是必须。而郑先生、董兄心里都清楚,我除了忠心耿耿为相爷办事外,是没有其他选择跟出路的,郑先生、董兄为什么要怀疑我为相爷办事的诚意?”   “你的意思,你不想屈居我与其锋之下,要直接为相爷办事?”郑恢盯住陈子箫的眼睛,问道,手背上的青筋气得一跳一跳的。   “郑先生要我说几遍?”陈子箫说道,“当然,郑先生、董兄有什么吩咐,我也无所不从。”   “你既然有此志,为何隐忍到今日才露出狰狞头角?”郑恢问道。   “郑先生才艳惊绝、谋算无双,我仅仅是桐柏山里一小寇而已,有什么资格在郑先生面前露狰狞头角啊?”陈子箫说道,摊手叉腿坐在案后,虽说他的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很明确:   郑恢、董其锋由他引荐进虎头寨,当夜就将破风刀唐彪杀死、铁心将他当傀儡用,而他当时什么根基都没有,倘若还要在郑恢、董其锋表现得咄咄逼人,不是嫌活腻味了吗?   郑恢找不到陈子箫这番话里有什么破绽,却也是气苦,忍不住尖酸问道:“这么说来,却是我锋芒太甚,令你有所顾忌,才隐忍到这时——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不是喽?”   “郑先生莫要多想,我们还是坐下来考虑考虑,如何才能将陈实这三千官兵吃掉的同时,狠狠的啃淮源乡营一口!”陈子箫说道,“郑先生不会这时候为了记恨子箫,而忘了相爷的嘱托吧?”   “要怎么才能同时啃淮源乡营一口?”陈子箫都将这话说到这份上了,郑恢还能在董其锋等人面前,说相爷的嘱托可以先放到一边?   不管怎么说,陈子箫将邬七、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等寇拉拢为亲信,今日又利用当前的形势,迫使高祥忠、仲长卿二人低头,杀陈柏将张忆安等贼震慑住,可以说已经初步掌握诸寨联军。   这时候陈子箫击溃陈实亲自率领冒进的三千州兵不会再有什么大问题。   单单凭借这一点,郑恢就没有办法在这时候找陈子箫算账:什么都不管不顾,任之前大半年的辛苦绸缪、算计都赴之流水,杀了陈子箫后灰溜溜跑回汴京,跪到相爷面前说桐柏山里的人物太厉害,我们玩不过算了吧,任王禀在唐州是死是生?   郑恢就算是气疯了,也不敢误了眼前的大事。   然而要重创陈实所率官兵的同时,还要狠狠的啃淮源乡营一口,郑恢沉吟好一会儿都也没有想到要如何才能办到。   “邓珪、徐武江这些人还不足为虑,但王禀以及隐身王禀身后的夜叉狐,又怎么可能看不穿玉山驿之败,是我们故意抛出的一个诱饵?”陈子箫侃侃而谈的问道,“王禀他们却不能劝阻陈实冒然闯入我们的陷阱,同时他们也会注意到我们暗中有将精兵强将从黄桥寨调出去设伏的迹象,他们会怎么做?”   “你是说你实际上并不会将黄桥寨精兵调走,而是引诱淮源兵马强攻黄桥寨?”郑恢盯住陈子箫,难以相信他最终所设下的圈套竟是计中计、谋中谋。   是啊,王禀是贬臣,邓珪才是小小的巡检使,已经咬钩的陈实身为知州,才不会听从他们的劝告。   王禀要避免陈实所率三千官兵被全歼的厄运,一定会在黄桥寨所谓的偷梁换柱、调换兵马之后强攻黄桥寨,从东面再次将联军的注意力牵制住,以解陈实之危。   要不是王禀不在淮源,郑恢还不能肯定淮源兵马一定会咬钩上当。   邓珪他们已经收获无数战功,陈实率州兵被杀得再惨,都跟邓珪没有关系,只能衬托得邓珪他们越发牛逼叉叉。   王禀在淮源就不一样了。   王禀不会理会陈实的生死,但他会坐视三千官兵被全歼吗,会坐视唐州形势进一步一败涂地吗?   王禀不会的,这是王禀这一生最大的弱点。   这也注定他们一定会咬这个钩中钩,一定会中这个计中计!   郑恢这时候才意识他被陈子箫欺瞒这么久,真是一点都不冤啊,陈子箫此计真可谓算无遗策,郑恢都看不到有半点破绽,暗感想要重创夜叉狐,要依赖陈子箫此计。   然而这也令郑恢内心格外的酸涩,自己以谋主自居,却没有看到眼皮底下竟有这样的人物,这事一旦传扬开来,自己岂非彻头彻尾就是一个笑话?   “诸寨联军目前到底是怎么一番状况,郑先生你也清楚,我手上实在没有多少精锐可用,”陈子箫说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我一定要调出去的,不然骗不了王禀、邓珪他们,最多留邬七守黄桥寨,但没有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徐氏那头莽虎率一队直接杀进来,没有一人去遏制其冲锋陷阵的势头,即便我们布下周密的伏兵,也不一定能赢啊!”   “以你的身手,也遏制不得那头莽虎吗?”郑恢见陈子箫打起董其锋亲领的这一小队精锐的注意,忍不住冷声问道。   “我自诩身手不差过那头莽虎,但我这些日子对郑先生、董兄言听计从,可不就是贪生怕死吗?”陈子箫很光棍的说道,“又或者这次不考虑伏击淮源兵马,先将陈实所率官兵击溃掉就好?”   郭曹龄遇刺之后,之前预备给郭曹龄调用的一些人手,都由董其锋负责节制。   此时董其锋手下能有二十多好手可调用。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蔡铤这些年主持河西军务时所招揽、培养的嫡系亲信,绝非等闲精锐能比;他们每个人除了身手强横,暗中所真正持有的刀兵、铠甲,比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等联军核心头领都要精良。   之前为避免匪乱之事有可能会牵涉到蔡铤头上,郑恢绝不敢轻用董其锋这队人马,也就是在跳虎滩大溃之后,他才让董其锋带着人赶到黄桥寨以防万一,但最终还是没有露面。   陈子箫当然知道这队人马是何等的精锐,几乎每一人都能以一挡十。   而他的整个计划,关键处也是要董其锋能暂时听他调用。只有这样,他才有把握对被他引诱进陷阱的淮源兵马,迎头进行无情而凌厉的打击。   “这边拖得也够久了,朝中也有人在暗中议论王禀助地方剿匪有功。”董其锋也是赞同陈子箫的计划,瓮声说道。   虽说王禀的去留最终只能是官家(皇上)决定的,但朝中对这事议论多了,终究不能算是什么好事。   而事实上他们刺杀王禀的目标到现在还没有实现,这却要先重创淮源乡营才行。   董其锋都觉得陈子箫可以合作,愿意配合陈子箫的计划行事,郑恢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他跟陈子箫说道:“此时诸事,我都会详细禀明给相爷,相府有没有你一席之地,还需要相爷定度,但也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耍小聪明了……”   “我就这点人马,哪里敢耍小聪明,郑先生要是没有别的高见,我们便照这个安排起来,叫别人知道我们并非吃干饭的。”陈子箫说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简单   “殷节级,今日能睏宋姑娘了不?”   军寨之中,诸将卒看到殷鹏非常不爽的从徐怀住处走出来,下颔有一块乌青,闹哄哄取笑他道。   “徐怀耍赖皮,以往他说只要连接他三箭便许我迎娶宋玉儿,但他不许我全力防备接箭,每次都要冷不丁偷着射我——我真是日了狗。你们这些怂货,一个个笑我,但有几人能冷不丁接他一箭啊?来来来,不叫你们去接徐怀的乱箭,谁来接我一箭试试……”   殷鹏性情爽直,三四个月来整日与乡营将卒厮混在一起,平时笑骂也是混不吝没有什么讲究,这会儿也不觉得这些兵卒取笑他,他便有什么难为情的,当下从箭囊里取出一支没头箭,搭到弓弦,虎视眈眈的盯着诸军汉,要挑一个人来试箭。   “我们接住,也没有姑娘可睏,费这鸟劲干嘛?”起哄的军汉都笑道。   大家都知道正面接殷鹏一箭不难,窥着来势往一旁闪躲便是,但殷鹏从侧面或背后偷射,考验的是听风辨位一般的直觉反应。   没有几年的苦练,普通军汉谁能做到这点?   殷鹏现在能从正面接徐怀三箭,已经踏入心意相通的层次,在桐柏山里要算一二流的好手;单纯以武艺考衡,他已不比传授他棍棒功夫的徐武良稍差。   然而问题是,徐怀对他的要求更高,要求他先躲过第一支冷箭,再避开或格挡第二、第三支连珠箭。   这目前在乡营之里仅有徐武江、徐武坤以及唐盘能做到这一点,连徐心庵都要碰运气才能做到……   殷鹏就觉得徐怀是耍无赖。   “你过来给徐都将送桂花酿,怎么这半天都不见身影?”宋玉儿端着一盆要浣洗的衣衫走进来,看到殷鹏与一群惫懒军汉说笑,娇嗔的问他道。   “殷头儿又没能接住莽都将三箭,这不是为不能睏你正发愁呢?”军汉哄笑道。   “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不搭理你们了!”宋玉儿羞红了俏脸,跺脚走开去。   殷鹏痴痴望着宋玉儿迷人的背影,只能望洋兴叹……   ……   ……   徐怀坐在台阶上,将一张柘木短弓横在膝前,周薇、周盼儿放下箭靶子,将那些拗去箭簇的羽箭捡拾起来,放在徐怀身边的台阶上。   徐怀练伏蟒枪无意间踏入枪与意合的境界,发现在这种极特殊的心境之下,对开弓速射也有明显的提升,这段时间便专找殷鹏、徐心庵、韩奇、周健雄以及唐盘、唐青等人当靶子。   速射箭术目的是要在混乱的近距离战场之中,快速的捕捉目标进行精准射击,尽可能的射杀对方的普通兵卒,但对敌阵身手较强的将校却难有明显的压制。   这点当然可以通过将连珠射法融入其中,以便在速射时能单独对某一目标进行二重、三重射击,但要求高太多了。   最初练习时,徐怀一次性只能连射半箭囊羽箭就会力尽,精准性也非常的不尽人意。   这也是周薇、周盼儿二女每日动不动都娇呼惨嚎的关键——就算是软弓,箭簇也被拗去,但三十步范围,身上冷不丁被狠戳一下,乌青也得好几天才能消掉。   虽说王萱也乐意举着葫芦当箭靶子,但王萱组织进来,徐怀都是将她视作敌阵需要压制的重点目标对待,想射歪都难。   却是苦练三月,徐怀箭术也是有很大长进,气力的持续还是其次,考虑到真实战场的混乱、急迫以及敌卒不同程度的盾甲防护,快速中追求极致的精准更为关键。   柳琼儿提着裙裾款款走来,似弱柳扶风,柔软的腰肢有着异样的美感,却也没有什么讲究的坐徐怀身边台阶上,问道:“你与徐心庵、韩奇这次出去斥候敌情,怎么回来都两天了还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在想什么?”   即便徐怀对联兵伐燕这事的担忧有些超乎寻常,但既然王禀都支持淮源这边推动筑城置县之事,也正式驱使千余俘虏昼夜不休的干起活来,金砂沟寨那边的新寨建设也提上日程。   徐武江也决定将逃军武卒的家小都留在金砂沟寨定居。   有时候就是这样。   徐怀不管多能打,他年纪小是事实,他要决定这么做,诸多家小都会质疑。   徐武江素来行事沉稳,这几年又是诸巡检司的武卒头目,说话做事便能令人信服,即便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也自有人帮着脑补——别人就以为徐武江如此决定,还是对徐武富等人心存顾忌。   徐武良在跳虎滩大胜后也没有留在淮源乡营带兵,而是与苏老常回到金砂沟寨,与徐灌山及荻娘共同负责新金砂沟寨那边的建设。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以来,甚为重视铁铜等金属矿产的开采、冶炼。   桐柏山里就有两座中小型铁矿场,金砂沟寨即便没有自己的铁矿场,也能很方便的从市场上收购优质生铁进行二次加工。   却是将优质生铁进行熔炼去杂,以及生熟铁进行包叠锻打,制造优质刀剑箭簇,乃至用冷锻法锻制当世最优质的铁甲,实是比铁矿开采、冶炼要复杂得多的技术活。   当世不禁“弓、箭、刀、短矛、盾牌”五兵,除了可以收藏、随身携带外,民间作坊也可以铸锻,但淮源十多家铁匠铺,却没有一家能锻制良品以上的兵刃。而淮源乡兵的战斗力,短时间内很难再有大幅度的提升,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也是受限于优质兵甲的供给。   徐武良落草之前就是铁匠铺的学徒,在靖胜军又学得上品兵甲的锻制之法,回到桐柏山英雄没有用武之地。   虽然徐怀并不清楚“建和元年”的大祸何时会降临,但早做准备、多做准备却是有必要的。   徐怀决定让徐武良回金砂沟寨,负责带领吴良生等人,专事精良兵刃的锻造,将铁匠铺往兵甲作坊方向发展;三四百家小留居金砂沟寨,也需要提供更多的做工,才不至于叫人闲得慌。   兵甲作坊、采矿采集以及新金砂沟的建设,由徐武良、苏老常、徐灌山以及荻娘他们负责,柳琼儿她则从金砂沟寨回到徐怀的身边。   她看得出徐怀这次斥候敌情回来,有很重的心事。   “我在想什么啊,你猜猜看?”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廊柱上,跟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美眸一番,心说老娘又没有钻进你肚子里去,哪知道你又吃错了什么药?柳琼儿正要将徐怀撂在那里,却瞥见王萱从院子角落里探出头来,一脸想要凑到徐怀身边却又嫌弃她坐旁边的样子,便伸出雪白柔软的小手,按住徐怀的脑袋,柔声说道:“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能知道你们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大事啊,你要是累了,我帮你揉两下。”   “那好啊……”徐怀得了便宜卖乖,整个人顺势靠到柳琼儿的怀里,感受那胸前惊心动魄的柔软,恨不能手伸去衣衫里揉两下,以慰少年躁动的情怀。   柳琼儿见徐怀的脑袋无赖的靠过来,手在他的后颈肉上一掐,将他的脑袋托起来,替他揉捏耳根处,见王萱轻跺秀脚转身离去,才转回刚才的话题问徐怀:   “州兵猝然夺下玉山驿,未识凶险便贸然东进,欲寻匪军主力决战,这多半是陈子箫等人所设的陷阱,你不说,我也能想到的。而诸山寨势力虽说已联手,但绝非陈子箫一个外来户以及郑恢等人暗中掀风作浪便能彻底整合的,陈子箫手里所能动用的精锐战力实在有限,我们专门盯住黄桥寨守军的动向,这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从徐武富手里夺权,将徐氏族兵整合到淮源乡营之中,其间有多少巧合以及徐怀的果决应变,柳琼儿她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也不觉得诸山寨势力联合到一起,短短三五个月就能打造成一支同进退、共死生的精锐战兵。   淮源乡营在黄桥寨前拉锯作战将近三个月,能肯定是诸寨匪军最能打的一支战力,就在黄桥寨驻守,封挡淮源乡营西进的通道,所以州兵轻易打下玉山驿,不管是不是匪军有意设下的陷阱,在邓珪、徐武江乃至王禀等人看来,他们盯住黄桥寨守军的动向,便是关键。   柳琼儿也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错漏。   “我要说陈子箫这人非常的不简单,你是不是又觉得我高估得了他?”徐怀仰起头,看着柳琼儿迷人的美眸问道。   徐怀仰头时后后脑勺在胸口蹭了一下,要不是徐怀的眼神真挚,柳琼儿一巴掌便扇到他脑瓜子上。   “怎么不简单了?”柳琼儿问道。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总归要打   徐怀没有直接回答柳琼儿的问题,去解释陈子箫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不简单,而是问道:   “要是我说对方行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将黄桥寨的能战之兵暗中抽去围剿陈实率领冒进的州兵,我们始终都保持按兵不动,坐看陈实被打杀得连条内裤都不剩,你说王禀相公会不会跟我翻脸?”   “邓珪、徐武江他们当然可以不用太理会陈实的死活,但你们真要这么做,想王禀相公不跟你们翻脸却难。王禀这三四天连着使人过来问你要不要去黄桥,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柳琼儿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贼军但凡敢暗中将黄桥寨的兵马抽出去,这不是趁机攻取黄桥寨、同时又能解州兵之困的良机吗?”   “我们最初几番能得大胜,说到底都是郑恢这些货色自视太高、太看轻我们了,破绽大得跟穿开裆裤似的,当然有机可趁。不过,在跳虎滩一战之后,我们在黄桥寨前跟贼军对峙三个月,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便可知郑恢、陈子箫这些人真要警惕起来,也不都是无能之辈啊!”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枕着柳琼儿的腿,手背能直接触碰到那丰腴的弹感,苦笑道。   “郑恢这些家伙,这时候应该没有能力两头设伏吧?”柳琼儿疑惑的问道,她被勾起好奇心,也不管徐怀暗中吃她的豆腐。   徐怀闭上眼睛,享受柳琼儿胸前那动人心魄的柔软,心里却也波澜起伏不定。   他们目前所掌握的情况非常清楚,郑恢、董其锋到淮源后,找到陈子箫,然后暗中杀死破风刀唐彪,助陈子箫夺取虎头寨的控制权,之后再大肆招兵买马,继而拉拢潘成虎、联手高祥忠、仲长卿等贼寇掀起这场声势不小的匪乱。   从头到尾陈子箫很明确就是郑恢、董其锋等人在幕后所操控的傀儡。   在这种隔了一层的情况下,不管郑恢、董其锋等人有多大的能耐,都很难对诸山寨势力进行有效的整合。   就像徐怀从来都不敢奢望,他仅仅是将徐武富等人架空,就能真正的、彻底的掌握徐氏族兵。   王禀个人的威望,邓珪代表朝廷及州县的意志,唐天德、晋龙泉等人代表地方势力的选择,以及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徐心庵、徐四虎等作为徐氏出身的精锐分子站出来担事,这些都是他们最终能掌握徐氏族兵不可或缺的因素。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上房徐与下房价之间决然难以弥合的割裂。   然而徐怀也决然不会忘了,历史轨迹倘若不发生更变,没有郑恢、董其锋等人的介入,陈子箫犹能在建和元年到来之时,以一个没有什么根脚的外来户,崛起成为统领桐柏山诸山寨势力、敢堵塞“官家遁逃南阳通道”、能在史书留名的超级大寇。   他绝不能将陈子箫当作一个普通的傀儡看待。   现在王禀、邓珪、徐武江他们现在眼睛都盯着郑恢、董其锋等人,认定他们没有办法通过陈子箫这个傀儡,将诸山寨势力很好的整合起来,徐怀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说辞或者说理由,说他们更应该盯住陈子箫这个人,说贼军内部的整合可能比预想中要强。   这简直比说联兵伐燕极可能会祸及桐柏山还要扯。   就目前来看,陈子箫在黄桥寨坐镇三个月,整合两千贼军并招揽郭君判、潘成虎、周添等贼酋为己用颇有些能耐,但这诸事更可能是郑恢、董其锋等人在幕后协助之功,并不能看出陈子箫他个人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这时候有马蹄声传来,片晌后,就见卢雄在院门前下马来,将马匹交给守门的老卒,径直往院子里走来。   柳琼儿不动声色的将徐怀从怀里推开,起身给卢雄行礼:“卢爷从黄桥怎么回来了?”   “卢伯伯,我爷爷呢?”王萱从角门后走出来,拽住卢雄问道。   她很不爽徐怀枕在柳琼儿大腿上说话的样子,却又没法数落他们,只能是不去看这两狗男女一眼;她这时候看徐怀也气。   “相公还在黄桥;我在黄桥睡不踏实,想着回来歇上两天,顺便看看军寨这边有没有事情要盯着。”卢雄说道。   “军寨这边安稳得很,一点烦心事都没有啊!”徐怀装糊涂说道。   跳虎滩一战之后,东线的战事,双方主要集中在黄桥寨附近对峙,邓珪、徐武江二人平时直接驻守在那里负责;王禀隔三岔五也会跑过去看两眼。   淮源这边主要是程益、晋龙泉等人驱使跳虎滩一战所俘获得千余俘兵,在街市的外围修筑城墙;巡检司征用两座铺院,将公廨迁到河东街市——面对日益猖獗的匪乱,州衙也正式任命程益为监镇,协助邓珪负责淮源筑城等事,而使邓珪能更专心于剿匪作战。   河西的军寨这时候则彻底变成一座军营,新征集以及从前方轮换下来的乡兵都在这里休整、集训。   一方面为避免引起太多的关注,另一方面也是叫唐盘、徐心庵等人有更多的机会独立带兵上阵厮杀,徐怀这段时间要么留在军寨里跟休整、集训兵卒厮混在一起打磨武艺,要么亲自带人潜入桐柏山的西岭深处斥候敌情,很少在黄桥寨那边的战场上直接出现。   徐怀这次亲自潜入西岭,确认陈实率兵从玉山驿再度深入贼军控制的腹地作战,便直接躲回到军寨来。   说白了他就是担心王禀太过正直,为降低陈实及州兵有可能被贼军伏击的风险,劝邓珪强攻黄桥寨。   而王禀这三四天连着派人赶回来问他要不要去黄桥,心思也很明显。   淮源乡营真要从东线发动攻势,将贼军主力牵制住,怎么可能缺了他这员大将?   徐怀装痴卖傻不理会,王禀只能叫卢雄走一趟。   卢雄喝过周盼儿端出来的温茶,见徐怀还惫懒坐在台阶上,也坐过去,开门见山的问道:   “陈大人率州兵将千余贼军围困在理塘寨已三天了,也两次派人快马传令给邓郎君,勒令淮源乡营从东面对黄桥寨加紧攻势,行文间对淮源乡营前后三个月都能没攻陷黄桥寨颇为不满。陈实的函文对淮源乡营有贬低之意,邓郎君、徐武江他们心里都很不满,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配合啊。你到底有什么想法,躲回来三四天却都不去黄桥看一眼?”   “我还以为没我啥事呢,既然卢爷过来拉我,那我晚上便随你去黄桥。”徐怀拍拍大腿站起来说道。   徐怀知道真要赖在军寨,卢雄也不可能会强拽他去,但以王禀的性子,很可能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强劝邓珪对黄桥寨展开攻势,那样反而会更糟糕。   王禀太正直了,有时候真是这边的弱点啊。   ……   ……   徐怀、殷鹏与卢雄连夜带着一队马步兵赶往黄桥寨。   淮源乡营直接在走马道上安营扎寨,是以五军的标准,结成连营,将南北山岭之间的两百多丈宽谷地堵死——而真正的黄桥寨则在连营以西三里之外,两千贼军也是以连营的形式结起密实的防御。   邓珪、徐武江他们调兵遣将的官厅设在规模最大的中军寨,乡营战斗力最强的先登兵也主要驻扎在这里。   除了攻坚作战、远距离机动外,深入敌后斥候敌情,也主要由先登兵承担。   虽说巡检司武卒加淮源乡营此时已扩张近两千兵马,先登兵却还严格控制在两百人编制,徐武坤、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韩奇等人为队目,徐怀与卢雄则会直接插手操训以及潜行斥候等事。   “陈实不理会告诫,执意想在冬季结束之前,扫平匪乱,我们也只能配合;而陈实除了轻敌之外,他也实是寄望我们能在东线将贼军主力拖住,才敢如此轻率进军的。”   形势又迫切起来,王禀也没有办法再“知进退”,徐怀赶来之前,他也已跟邓珪、徐武江商议出强攻黄桥寨的具体作战措施,这会儿直截了当的跟徐怀说道,   “邓郎君与我们已经商议好作战方略,现在就等你这尊莽虎将出场了……”   帐内大桌有树胶和泥砂制作的沙盘,将双方的营寨等防御部署都清晰的标识出来。   王禀虽是士臣,但考取进士后,早年就曾在枢密院河西房任职,之后又长期以判军、都监的身份任事边州。   虽非武将,但王禀对《武经总要》等兵书的熟悉程度,比当世绝大多数武将都要熟悉的。也恰恰是当世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很多士臣都有提剑安邦的志向。   具体的排兵布阵等治军事,徐怀这五六个月来都跟王禀、卢雄他们学习不少。   沙盘上都将这次攻寨作战的方略清晰标识出来,   徐怀走到沙盘旁看了一会儿,问一旁的徐心庵:“陈子箫这几天有什么异动?”   “西小寨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郭君判、潘成虎两人这两天衣甲都密实起来,叫人隔远看不清楚他们的面目,陈子箫很可能找到体形相近之人冒充他们,”徐心庵振备的解释道,“而连着三天来,贼军在黄桥诸寨看似没有大的变化,但夜间潜到近处也能听到一些响动——很显然陈子箫不从黄桥寨暗中调兵,仅凭借各怀鬼胎的高祥云、仲长卿两部贼众,很难对州兵形成多大的威胁!既然贼军敢玩瞒天过海这一套,我们就趁机夺下黄桥寨,杀他一个奶奶的鸡飞蛋打!”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全军而上   指挥大帐中,除了王禀、邓珪、徐武江、徐心庵、徐武坤、唐盘等人外,还有几名都保、耆户长作为地方势力的乡议代表,负责押运粮秣以及修垒挖壕等事,在邓珪手下听用。   巡检司是当世最基层的小衙门,平时就两三名书吏听用,这时候就算晋龙泉、唐天德都被打发去做后勤工作,也远远忙不过来,需要从地方借调能任事的人手。   徐武富本身就是州吏,他留在桐柏山里不去泌阳城,即便无法插手淮源乡营的指挥权,但带着徐恒、徐武碛、徐忻等人在邓珪手下听用,参与东线战事的决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知州、陈实给淮源的函文里,也明确提及这点,邓珪当然不能将徐武富踢到一旁去;徐武富这些天来甚至就以知州陈实差遣自居,还颇能笼络人心。   徐武富现在摆出来的态度就是,虽然徐氏族兵暂时不听他的,但徐氏族兵打下来的剿匪战绩,该是他的,谁他娘都别想从他嘴边夺走。   这时候徐武富、徐恒、徐武碛三人也都在指挥帐里,站在角落里朝徐怀冷眼打量。   徐怀往大帐里众人脸上看去:   徐心庵、唐盘他们还是振奋,认定眼前是攻夺黄桥寨的良机;王禀虽然为陈实的轻率苦恼,但他真正不希望陈实与州兵出什么事以致唐州形势大坏;而邓珪、徐武江他们至少不会公然违背陈实的命令。   徐恒肚子太浅,嫉恨都直接写脸上,实在没什么看头;徐武碛的神情冷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此时的徐武富脸色却是阴晦,瞥望过来的眼神,给人毒蛇盯视一般的微微惊悸感,琢磨不透他心里的深浅,当真是看到眼下形势大好,寸步不离的贴紧着邓珪想多一杯羹吗?   徐怀心里轻轻一叹,知道不管他担忧什么,该来的总归要来,重新转回头低声问徐心庵:“我们准备先打哪座贼寨?”   陈子箫亲自赶到黄桥坐镇,除了黄桥靠里侧的主寨外,还在外面扎下三座营寨,将黄桥寨以西的腹心之地牵牵保护住。   “那肯定是先打贼军西小寨啊,”徐心庵振奋的说道,“郭君判、潘成虎、周添三人合并一营驻守西小寨,战斗力最强,也多次从侧翼作为机动兵马杀出,牵制我们在其他方向上发起的攻势。现在可以初步判断他们至少从西小寨暗中抽走三分之二的精锐,而贼军在最容易进攻的贼军前寨,很可能还会暗中加强兵力,防备我们偷营……”   “怎么样,这次还由你率先登营第一个杀入西小寨,多斩头颅换赏钱?”邓珪站起来笑盈盈问道。   淮源乡营及巡检司武卒扩编到近两千人,单纯从战斗力上说,徐氏族兵还是绝对的主力。   而要不要用以及怎么用徐怀,邓珪都知道这得遵从王禀、徐武江以及幕后犹未曾露面的夜叉狐等人的意志,但他个人还是希望徐怀能披挂上阵的。   太他娘凶猛了。   上阵杀敌有如恶虎扑食,单纯从气势上就能重创当面贼军的士气。   这是其他同级数武将都难以相匹敌的。   徐怀没有急着回答邓珪的问题,而是盯着沙盘的贼军防寨分布细看。   贼军前寨距离这边最近,位于走马道的北侧,依山而立;西小寨实际在其前寨的西南方向,屏护前寨侧翼的同时,还堵住南面的一个山坳缺口。   黄桥寨主寨位于前寨与西小寨更里侧一些,距离较深;在布局上形成前寨、西小寨拱卫主寨的格局。   贼军同时还在后方扎下一座营寨,以承接从西面过来的援兵及粮秣。   贼军攻下十八里坞之后,着意整合,兵马没有再无节制的扩张,但即便经过玉山驿之败,贼军还维持有六七千人规模。   当然,匪乱这么久,大家也都知道不需要单纯从数量上权衡贼军的强弱,较为有战斗力的贼军,主要就是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三部人马。   这里面犹以陈子箫部战斗力最强,兵甲也要远远好过其他贼军。   徐怀以最坏的打算计,贼军使高祥忠、仲长卿两部通力合作,便能吃下陈实所率的州兵,陈子箫所部真正的精锐兵力实际并没有从黄桥寨调走,就等着他们迎头撞上去,那陈子箫会如何在这几个寨子暗中调整兵力?   贼军真要在西小寨暗藏精锐,其前寨也必然会暗伏重兵,以便淮源兵马在西小寨前的攻势受阻后,从侧翼发动进攻;而淮源兵马选择前寨作为进攻的重点,那贼军必然就会以西小寨的伏兵作为侧翼奇兵。   虽说黄桥主寨距离战场较远,反而有可能是最空虚的,但他们想要从形成拱卫之势的前寨、西小寨中间穿插过去,直接进攻黄桥主寨,两边的侧翼都会暴露出来。   淮源乡营不能按兵不动,但在不得不主动发起攻势的情况下,无论选择哪座敌寨进攻,一旦进攻的势头被遏制住,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事情就会大条。   淮源乡营毕竟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作战韧性不可能有多强,攻守之势意外发生扭转,士气及作战意志都会遭受打击,从而使战局全面崩溃。   这是所有的新编兵马,甚至可以说是乌合之众最为显著的特点。   而对这样的对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挫其锐气。   一定要打,也一定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那就只能选择敌军最预料不到的方式发起进攻。   “既然料定贼军已将多数精兵调走,王相公、邓郎君一次才安排五百兵马去打西小寨,也太小家子气了……”徐怀直摇头道。   徐怀从来不参与具体的军议、乡议,邓珪即便现在识得他不傻不痴,但也不会觉得他对王禀与诸多人共同商议的进攻方案,能提出什么改进意见来,有点不愿意搭他的话。   王禀却微微蹙着眉头,说道:“西小寨据险而建,仅两面可以接战,又不到三百步见方,贼寇里面驻守三百余兵马,我们一次安排五百兵马,分作四队轮番进攻,同时在西小寨与前寨的东南侧还会安排五百兵马备守侧翼,怎么看都不能算小家子气啊——再多的兵马,西小寨前也铺展不开啊……”   “一座敌营前铺不开兵力,那就全打!”徐怀很光棍的说道,伸手在沙盘上将进兵的标识摆出来,直接指小寨、前寨、黄桥寨以及后寨四个方向。   郑恢、陈子箫等人刻意掩藏,他们很难看出这几座敌寨之间的虚实,但徐怀可以将项上头颅押上去,赌贼军在这几座敌寨之间一定有虚有实。   从总的兵力以及战斗力,淮源乡营比黄桥寨一带的贼军只强不弱。   要打就直接摊出所有的底牌开打,不作一丝的保留。   不要一座敌寨一座敌寨的去试探虚实,而是同时出兵进攻四座敌寨,令其虚实无法遁形。   这时候就是赌是他们先攻陷其中一座防御空虚的敌寨,重创贼军的士气,还是他们这边有哪路兵马先被贼军打溃掉。   唯有这么打,他们才能更占优势。   毕竟是他们先主动发动攻势,贼军守于寨中,想要快速打反击,兵马还要拉出营寨才行;要是他们这边有针对性的,在进攻时用战械堵其寨门,优势将更明显。   邓珪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哪需要这么急?”   “莽货便是莽货,拿着刀枪听候调遣便是,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得了席面啊!”徐恒远远站在一旁,忍不住冷嘲热讽起来。   王禀站在沙盘前挺直腰脊,冷眼朝徐恒、徐武富那边打量过去,跟邓珪说道:“请邓郎君着无关人等都先离开!”   要是邓珪这时候出声将徐武富等人赶出去,徐武富或许还自恃州吏身份,将陈实抬出来压邓珪一头,但王禀说这话,他能站出来说王禀已被官家(皇上)削职为民,没资格对他指手划脚?   就算陈实在这里,挨上王禀一顿训斥,想翻脸之前还得考虑考虑这事倘若最终闹到官家(皇上)面前,对他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请徐郎君暂且移步!”邓珪朝徐武富拱拱手,请他们暂且退避。   “……”徐武富知道没有资格在王禀面前甩脸色,却也没有迁怒长子徐恒乱说话,只是脸色阴沉而狐疑的扫了徐怀、王禀两眼,便先往大帐外走去。   徐恒还是畏惧王禀、邓珪的,羞愤的与徐武碛一同往外走去。   其他自知没有资格在王禀面前说上话的人,也都乖乖的走开。   “不是真要一拥而上,同时攻打四座敌寨吧?”待徐武富等人离开,邓珪才惊讶的问王禀。   他可以说徐怀的想法荒谬,但他不可能无视王禀的最终意见。   王禀站在沙盘前挺直腰脊,说道:“徐怀既然说全打,那就全打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要做棋子   徐怀之前没有到黄桥来,但徐心庵、韩奇这次随同徐怀一起潜往玉山驿附近斥候敌情,回来后将徐怀的担忧跟王禀、徐武江说了。   高祥忠、仲长卿的兵马此时是都已经从各自老巢往理塘寨围合而来,王禀、徐武江也很难相信在陈子箫所部兵马缺席、藏于黄桥寨不动的情况下,高祥忠、仲长卿两人会拼尽全力去打新胜的州兵。   这简直会刷新他们对贼军的认识。   不过,王禀要用徐怀为前锋大将,徐怀此时却又坚持以狮子捕兔之势,全军而上同时进攻黄桥的四座敌寨,当然不会跟他在这个上面犟。   道理也很简单。   倘若敌军已从黄桥寨抽走不少精锐,他们同时攻打四座敌寨是有些无理,是会弊大于利。   毕竟全军而上,将两千兵马一下子铺开,己方在攻城器械等方面的准备不足会暴露出来,也将迫使敌军因为没有退路抵抗意志变得更强,从而导致很多不必要的伤亡,但这时候拿下这黄桥四寨应该没有问题。   倘若真如徐怀所担忧的那般,敌军精锐其实没走,他们全军而上,就能避免孤军在攻守易势之时被拖在敌寨前沦陷。   当然,徐武富、徐恒、徐武碛等人在场,徐怀说要全攻,甚至在沙盘上摆出兵分四路的标识出来,但实际全军而上的战术部署不可能这么粗糙,更不可能过早将薄弱的衔接点,暴露出来给贼军突袭。   邓珪当夜就将淮源等寨的一部分预备兵马,尽可能多的召集到黄桥来,留守营寨,次日一早便与徐武江、徐怀等人亲率两千主力从诸营杀出。   在初冬带薄雾的晨曦中,先登营两百马步兵最先如尖刀一般,直接从贼军西小寨与前寨之间切入四座敌寨所控制的腹心之地,将贼军哨骑逼退开,同时监视诸营寨贼军的动向。   然后才是两队披甲步卒,执持坚盾以及能遮挡箭矢的偏厢车沿走马道两侧的坡地西进,与进入敌军四寨围合腹心的先登营结成三角阵形,控制住真正的出发阵地的外围。   最后才是邓珪、徐武江二人亲自率主力兵马,簇拥登城车、云梯、偏厢车等战械,像黑色的潮水般,先进入贼军西小寨与前寨中间的位置,然后再一层层的往两翼、往里侧将兵力铺开。   由于四座贼寨都是据险地以扼形势,中间的谷地又被起伏的山岭收束得宽窄不一,淮源乡营直接插入敌寨控制区域,需要做好随时迎击贼军出寨作战的准备,阵列之间又要留出足够回旋转进的空间,兵马铺展的速度自然很慢。   然而一点点铺展开去的兵马,却像黑色浪潮一般,有着不可遏挡的气势。   倘若贼军这时候还无动于衷,没有胆量倾巢而出、决一死战,淮源乡营就会以贼军西小寨与前寨之间的区域作为出发阵地,对深浅不一的贼军四寨进一步铺展兵马,形成进攻势态。   徐武富、徐恒、徐武碛三人没有留在中军寨观战,日上三竿时,他们策马驰上东北面的一座山岗,相距离七里许,仿佛画卷一般将淮源乡兵正徐徐铺卷开的阵列尽收眼底。   眼前的一幕叫他们感受到淮源乡营已有几分雄军气象。   当然了,他们也没有觉得有太多的意外。   桐柏山历来匪患都比较严重,二十多年前也是严重到洗掠泌阳城的地步,诸村寨坞堡对农闲时集结乡兵操练、防备匪患等事从来都不敢马虎,山里的青壮年也习武成风。   而具体说到徐氏族兵,早年就因为客居桐柏山,与其他大姓宗族矛盾较深的缘故,就更重视兵事;待到徐武碛等人从靖胜军归来,负责操训之事后,实力就已经比其他乡兵强出一截了。   跳虎滩一战之前,以徐氏族兵为主,整编成的淮源乡营就可以说是不弱。   跳虎滩一战之后,淮源乡营接纳在白涧河以东接纳更多的乡兵寨勇,扩编到两千人,但在更为严厉、残酷的剿匪战事面前,操练更为严苛,又有王禀、卢雄等人物站在幕后指导一切,想尽一切办法补充兵甲,这时候要说淮源乡营战斗力会弱,反倒不正常了。   当然,他们这时候还深感疑惑的是,徐怀的到来后,王禀、邓珪为何连夜推翻之前的作战计划,以孤注一掷的势态全军杀出。   徐武富这时候还不会以为这是徐怀所致,而是猜想这段时间从金砂沟寨回到淮源、曾暗中怂恿徐怀刺杀郭曹龄的柳琼儿是有什么发现。   徐武富的心思也是矛盾的。   一方面他清楚眼前仿佛烈火燎原的匪乱是谁在背后操纵所致,也清楚将这匪夷所思的真相捅穿,并不会动摇蔡铤在中枢的地位;他个人也不愿意轻易卷入党争漩涡之中。   他有什么资格去对抗蔡铤这样的人物?   不要说其他,倘若是程伦英之后的泌阳知县,换成蔡党一员,被徐武江等人架空的他,就无力抵挡迫害了。   另一方面在如火如荼的匪乱面前,陈实、程伦英、邓珪等地方官吏为自身利益,都被迫站出来以剿灭匪乱为先,徐氏更是在徐武江等人的操控下,成为剿匪的核心力,他个人有什么办法能彻底从徐氏脱离出来?   他心里更清楚,即便这次能成功剿平匪乱,也绝不代表故事已然终结,后续的斗争只会变得更隐晦、更凶险、更残酷,而他还得继续做出选择……   “家主,你在想什么?”徐武碛见徐武富神色变化复杂,禁不住低声问道。   “你觉得他们这趟有把握拿下黄桥寨吗?”徐武富问道。   “难说,”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倘若陈子箫真暗中将精锐从黄桥抽出,王禀相公、邓郎君他们拿下黄桥寨当然没有问题,但王禀相公、邓郎君竟然听那莽货的话,此时倾尽全部兵马杀出,很可能他们是发现贼军的精锐主力还留在黄桥寨,才以孤注一掷的势态全军杀出,迫使贼军主力出来决战!”   “那莽货能知道什么?”徐恒犹是不屑的说道。   “那莽货当然猜不到这层,但不意味着他不能替别人传话,”徐武碛沉声问徐武富,“家主一早建议我们走出来观战,也是担心会有什么差池吧?”   徐武富这一刻脸色变化良多,骤然现出一丝狰狞,恨声道:“这夜叉狐真是可恨,硬生生将徐氏拖入这漩涡之中——武碛,你有几成把握,不暴露行踪刺杀那个女人?”   “家主这是要……”徐武碛有些惊心问道。   “就算剿平匪乱,这风波还是止不住啊!我们得另想他策,让徐氏从这漩涡里脱身出来啊!”徐武富叹息道。   “但是这么做会有用吗?”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淮源乡营以徐氏族兵为主,这趟能剿平匪乱,便证明我们徐氏是不好惹的,郑恢这些人便也应该会后悔当初节外生枝,知道硬将一些事迁怒到我徐氏头上是何等愚蠢,”徐武富咬牙说道,“我们这时候倘若能以那个女人的头颅作为谢礼,便足以表明心迹;而眼前这一幕,他们也应该清楚,助我们从徐武江这些狼心狗肺的混帐家伙手里夺回族兵的控制权,对他们会有多大的帮助……”   徐恒震惊地看向他的父亲,他的脑袋有些卡壳,下意识问道:“我们表明心迹,对他们会有什么帮助?”   “贼军势大势小,在某些人物的眼里,始终只是棋子。今日一战,倘若贼军被杀得大溃甚至灰飞烟灭,对某些人物来说,都只是损失了一枚无关轻重的棋子而已,他们后面要做的,也无非是重新再找一枚有足够分量的棋子,替他们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徐武富说道,“既然徐氏逃不脱做棋子的命运,你是愿意做王禀这个东山再起希望渺茫的贬臣手里的棋子,还是做权势熏天、正炙手可热的蔡铤手里的棋子?”   “父亲以前可没有这样的想法啊,要不然也不会选择退守玉皇岭,一心想着置身事外吧?”徐恒愣怔问道。   “你这蠢货,以前徐氏在别人眼里有资格做棋子吗?”徐武富没好气的瞪了长子徐恒一眼,没想到他到这时候都没有想明白自己隐忍之下的算计。   徐恒有些想明白过来,震惊的问道:“父亲这些时间亦步亦趋的跟着邓珪,却非要分这剿匪的功劳啊?”   “风波不止,这剿匪功劳分了也是引火烧身,你以为你老子连这点都看不开?”徐武富低声训斥道,“你给我用点心琢磨事情,少在女人肚皮上折腾那些没用的,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下蛋!”   “……”徐恒不敢再回话。   徐武碛沉吟良久,跟徐武富说道:“郑恢等人都未必识得夜叉狐的真面目,我们直接将那女人头颅送上,怕是难以表明心迹……”   “我昨日便在想,夜叉狐定是发现到什么才叫那莽货过来,我夜里安排徐忻回玉皇岭,其实徐忻并未回玉皇岭去,”徐武富下定决心后,反倒是一身的轻松,说道,“当然,我昨天夜里安排徐忻去找郑恢,并非要助他们今日有翻盘的机会,而是向他们挑明夜叉狐是谁;今日这一幕也将令郑恢知道我所言不虚……”   到今天,他们当然能肯定贼军之中那个以客卿自居的郑子晖,就是柳琼儿曾在鹿台寨前所说的蔡府谋主郑恢。   见徐武碛震惊的盯着自己,眼睛里的惊疑仿佛寒季山泉,予人冷冽之感,徐武富安抚他道:“我不是要故意瞒你,我也是昨日才下定最后的决心,不想你与恒儿神色有异,在王禀、邓珪这些人物面前露出破绽,才没有急着说。徐氏族兵能有今日的战斗力,你才是真正的缔造者,你不会甘愿看着徐武江他们窃夺你的功绩吧?”   “我确实没想到家主算谋如此之深!”徐武碛深深埋下头,问道,“家主准备什么时候对夜叉狐动手?”   “贼军要是今日败得很惨,郑恢便会主动来找我们合作的,到时候再作安排不迟,也说不定不需要我们动手,”徐武富说道,“你也不要担心我提前泄漏一点消息过去,会伤及徐氏族兵的根本;我自己很清楚徐氏族兵也是我们作为棋子的根本……”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佳人心冤   郑恢初至淮源要找地方落脚打探消息,听得小小街市竟然也有妓寨女倌学汴京那种卖艺不卖身的噱头,便特意宿于悦红楼,数日里听柳琼儿谈古论经、弹琴唱曲,确是很有一套,但除此之外,郑恢并未看出有什么异常。   他对女色也没有什么兴趣,过后也没有将柳琼儿放在心上。   待淮源传出徐氏莽虎闯悦红楼、柳琼儿与王禀诗词相酬以及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等消息,郑恢当时也是猜测这有可能是王禀身后之人想着以柳琼儿为饵,引诱他们上钩。   郑恢当时为了验证猜测,同时也是敲打陈子箫,还故意叫陈子箫派亲信去铁石巷打探消息,果然遭受伏杀。   不管怎么看,柳琼儿都应该是一枚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棋子啊。   她怎么可能是夜叉狐?   她怎么可能是夜叉狐?   昨日有一名淮源斥候潜到黄桥寨附近,被捉住后身上搜出一封署名鹿台故人的信函,信函里说柳琼儿便是潜于幕后保护王禀、魅惑莽虎徐怀刺杀郭曹龄、助徐武江夺徐氏族兵的夜叉狐。   所谓鹿台故人,郑恢当然不难猜到是徐武富,但他郑恢怎么可能会信柳琼儿就是这大半年来将他当孙子戏耍的夜叉狐?   郑恢也是发了狠心,连夜将那个叫徐忻的斥候吊绑起来,亲自出面对其严刑拷打,到凌晨时折磨得不成人形,才仅仅知道徐忻是鹿台南寨耆户长徐仲榆之孙、曾在徐氏族学获鹿堂遭受徐怀羞辱而一直怀恨于心,昨夜得徐武富命令潜到黄桥寨附近刺探情报。   不过,徐忻对夜叉狐等事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徐武富交给他随带的那封信函,是要特意交到郑恢手中;他还以为等潜到黄桥寨附近侦察一番后,还要带着这封信赶回鹿台寨交到徐忱手里。   郑恢既然之前都猜到徐武富被架空之事,也就不难揣测徐武富此时首鼠两端的选择——而徐武富怂恿一无所知、诸事都被蒙在鼓里的徐忻“送信”,显然也是防备意外走漏消息而无法洗脱自身。   一切都合理,但他就是无法相信在悦红楼以卖艺不卖身噱头揽客的柳琼儿会是夜叉狐。   难道自己真就是瞎子吗?   对陈子箫看走眼了,还彻头彻尾被一个青楼女子戏耍了大半年,最后还要靠徐武富出卖,才知道这一切?   难道自己才彻头彻尾是个笑话?   站在望台之上,眺望淮源兵马倾巢而出,仿佛黑色洪潮一般缓缓蠕动而来,眼前的一切又令郑恢没有办法否认徐武富这封密函所说的一切:   邓珪等人迫于陈实的命令不得不对黄桥寨发动攻势,但夜叉狐又确切窥破他们的连环计,这才说服王禀、邓珪等人毅然决然全军出动,迫使这边不得不倾巢决战。   “不管这个夜叉狐是不是悦红楼那女倌,都是极其可怕的对手。”   陈子箫手执佩刀,枯峻脸容坚毅的盯着眼前的一切,声音沙哑的跟郑恢、董其锋说道,   “对这样的对手,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我们要不想遭受反噬,也只能以堂堂正兵迎击!此仗我率邬七、周添、郭君判、张忆安、潘成虎、牛拐二等将出战,但也要请董爷藏身我们阵中伺机而动!兵书常言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胜——奇者,或曰奇兵也,亦曰奇变也,我以为两者应兼有之,也相信以董爷之能,手握奇兵,也一定能捉住战场上的奇变之势,一锤定下胜音!”   见郑恢这时候竟然还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董其锋都禁不住想要摇头。   董其锋看到徐武富的密函,虽然也同样的震惊,但他从军征战厮杀,多次经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面对这么大的意外,他却是要比郑恢镇定得多。   当然,他看得出陈子箫即便对密信内容不大相信,但还是连夜对黄桥诸寨的部署做了一些调整,此刻也要比他们镇定得多,董其锋安心之余也颇为惊讶,暗感以往还真是小瞧了他啊!   ……   ……   随着激越的战鼓声擂动,黄桥主寨、西小寨、前寨以及后寨相继打开寨门,杂驳兵服甲衣的贼军仿佛四道浑浊溪流涌出,针对淮源兵马的部署,以矢锋阵缓慢而坚定的包抄过来……   看到这一幕,邓珪禁不住心旌震荡。   很显然徐怀——哦,不,是他与王禀等人身后的夜叉狐,又再一次窥破敌贼的连环密谋!   贼军在黄桥寨精锐主力并没有调出,之前诸多假动作,都是要引诱他们咬钩,而倘若他们中计,哪怕仅仅先发进攻西小寨的五百精锐被吃掉,也将痛不欲生。   邓珪武举出身,又擅策论,平素也是以文武兼擅自诩,这一刻也为以往的姿态感到羞愧,也不知道藏身暗处的夜叉狐是不是一直将他当笑话看。   “这些狗贼孙子也太他娘阴了吧——之前搞那么多的小动作,竟然真就是骗我们误以为他们玩偷梁换柱!”徐武坤拽住缰绳,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在淮源诸人里,他也以略知兵事、见阅人心自诩,但哪里知道阴谋诡计在有些人手里真能玩出这诸多花来?   今日便以迫使贼军出寨决战进行部署,普通兵卒都不会受到什么干扰,唐盘、唐青、殷鹏等人震惊归震惊,却还有时间调整心境。   “贼军叫我们一逼就露出尾巴来,我看他们水平也有限,”徐心庵在先登营的阵列前小步兜着马,回头带有不屑的说道,“他们要是这时候还能按兵不动,我却要多佩服他们一些!”   “这就是你蠢了吧?”徐怀俯身,悠然趴在马鞍上跟徐心庵说笑,“贼军真要按兵不动,今日这一仗反倒好打;现在他们敢倾巢而出,注定我们今日要打一场恶仗,现在胜负还未知呢!”   “怎么说?”徐心庵好奇的问道。   “你叫卢爷解释给你听!”徐怀惫懒,就算在先登营将卒面前,也不想太过表现,叫徐心庵他们去找卢雄讨教。   即便要接战,也是外围的步卒阵列与贼军先打。   先登营作为淮源乡营主要的,也是最强的机动战力,不可能直接投入第一线战场,而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配。   徐怀与徐武坤、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等人率领两百将卒,此时都停在走马道旁的一小座矮坡上。   邓珪、徐武江等人的中军大旗就竖在不远处;王禀、卢雄也跟邓珪、徐武江他们在一起,正密切关注敌我锋线上的细微变化。   两边相距不远,卢雄注意到徐心庵、唐盘他们都朝这边看过来,疑惑的回望过来,表示什么问题。   “卢爷,您说贼军为何要倾巢而出,而不是留在寨中等我们撞过去更占优势?”徐心庵扬声问道。   “我们全军出战,都已直接将进攻阵地插入到敌贼诸寨的腹心处,贼军倘若还想着据寨以守,我们也不需要去找贼军主力藏在哪里,用三路兵马、战械封堵住其三座营寨的出口,不叫其有出寨打反击的可能,然后集中力量进攻所剩最后一座贼寨,不管怎么赌,都是我们的胜算概然更大!”卢雄振声说道,“贼军偷鸡不成,他们却又不舍得蚀米,只能从贼窝里杀出来……”   敌军压来之际,将卒再镇定自若,心里也必然是紧张的;将吏在阵列高声谈论兵事、多从言语上贬低敌手,便有稳定人心、激励士气之用。   叫阵、骂阵也是常用的手段。   郑屠有些紧张的凑过来,帮徐怀拽住缰绳,问道:“爷,陈子箫与郑子晖搞屁股的话本,老郑我编了一宿,陈贵这厮听了都说精彩,但还得找几个大嗓门的到前阵帮腔,才能一并喊给贼军听见啊!”   “唐青、殷鹏你两人率队在这里盯着,听中军调度。”   徐怀看到陈子箫的大旗从黄桥主寨那边出来,不管贼军的主力是不是在那一路,都需要有足够分量的人过去押阵,而他机动性更强,给徐武江、邓珪那边做了一手势,将正面押阵这事接过来,便带着徐心庵、唐盘前行,   “心庵、唐盘,你们两人带上人马,随我去前面听郑屠昨夜编的话本有多精彩!”   徐武坤不统领兵马,平时除了与卢雄一并协助操训兵卒、出谋划策外,更主要的是冲锋陷阵时,需要他这样的好手时刻紧跟着卫护侧翼……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生几多厮杀时   正对黄桥主寨这一面的阵列,两队步卒乃是仲和、徐四虎负责统领。   四路包抄过来的贼军衣甲皆驳杂、旗号混乱,在正式接战之前很难分辨其主力精锐藏在哪路,但看到其主将陈子箫从正前面徐徐逼近过来,仲和、徐四虎身后却仅有两百兵卒,也难免心慌。   徐心庵、唐盘各率马步兵从左右嵌入前阵侧翼的衔接处——不管怎么说,即便骑战也日益娴熟,也要尽可能避免从正面接触。   徐怀与徐武坤、郑屠等少数人缓缓驱马到阵前才停止。   徐怀跟郑屠说道:“可以开始你的表演了!有我这把贯月弓在,你可以带着陈贵更往前一些,不要怕贼寇能拿你们如何!你今日要能将陈子箫、郑子晖这两个怂货气得跺脚,我在邓郎君面前为你请头功!”   “俺老郑可不是为了争啥头功,实在是怕陈子箫与郑子晖这一对男儿身却又旷世纠缠的情事给埋没了——再一个,兄弟们一会儿就要将脑袋别腰间上阵杀敌,总不能到这会儿连个乐都听不着。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你们要不要听我说一段大寇陈子箫为何判监,又为何落草的前尘往事?”郑屠扬声问前阵的将卒。   “郑屠你有屁话快放出来,莫要挑逗我等!”徐四虎饶有兴致的凑过来,大声给郑屠捧场。   虽说徐怀带着人从后面过来,仲和心思安定不小,但他到底有着诗书传家的自傲,不理解徐怀为何对贼酋还要用这种无赖手段,简直是拉低他们这边的层次,也不愿意闹哄哄的凑到前面。   陈子箫、董其锋都出寨作战,郑恢有什么事都要跟他二人商议,当然不可能留在黄桥寨,这会儿隐约听到淮源乡营右前阵传来一阵阵的诲语,竟然无耻到在阵前编排他与陈子箫有龙阳之好,气得苦涩的嘴里溢出丝丝血腥气来。   陈子箫沉默着,只是催促身后的战鼓不停的擂动下去。   两军对垒,他不能容这边的士气叫对方用这种小伎俩就搞下去,而既然不屑玩阵前对骂的无赖手段,那就直接厮杀吧!   徐怀眼眸微微敛起,虽说贼军竟然将精锐主力藏于主寨叫他有些奇怪,而他们偏偏在面对黄桥方向所部署的兵力最少,但这也无碍了,两千人马都在千步方圆之内,兵马调整起来也快。   见陈子箫这时候也无试探之意,直接孤掷一注抢先发动进攻,看来大家都很清楚彼此的优劣势在哪里。   说白了彼此所经历的血战、操练都还很有欠缺,都不能算第一流的战兵,冲锋陷阵更多是靠一口气吊住。   谁能先将对方这口气打断掉,谁就有可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压垮性的优势。   将卒作战韧性差,全军杀出后战到一处,又没有寨垒壕沟作为依赖,拉不开距离休整,一方倘若第一时间被压制住,就没有几个可能再想翻盘。   说实话,要不是没有选择,徐怀不会倾巢而出。   即便到这一刻,他都不觉得他们就有多少胜算,但既然都决定孤注一掷,就断不能再有片刻的迟疑。   相比较而言,他们在地形上处于劣势,贼军到底还有身后、距离更近的营寨提供一些心理支撑。   徐怀从徐四虎那里拿过传讯的五色令旗,朝徐武江、邓珪那边挥动,示意他们将中军能调用的精锐兵马,都直接往他这边聚拢。   不管陈子箫是怎么觉察到自己的计谋已然败露的,但往这方向进攻是不会错的——陈子萧真是不简单,左右贼兵看似兵甲杂驳,但这一刻都能屏息前行,仿佛有如同实质的凌人气势在其锋线上凝结。   这一路绝对是贼军的精锐主力所在,他们必须挡住这如洪水猛兽般的第一波攻势,实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   ……   “你二人替我与坤爷在后面牵住马,跟着我们,不要被打散了!”   先登营三个月苦习骑射,大部分人都已经相当娴熟。   不过,贼军精锐主力都集中在这一正面,气势汹汹,其侧翼也用牌盾护卫极其严密,徐怀要是用常规的战术,让仲和、徐四虎率步卒从正面顶住,他率先登骑兵从侧翼扰射,仲和、徐四虎身后两百步卒支撑不了多久。   徐怀也是当即立断,除了着徐心庵率一队骑兵继续留在侧翼外,使唐盘等人弃马随他与徐武坤结阵居前步战;仲和、徐四虎各率一队步卒与两侧共同锥形阵。   他这次还是来充当箭头,这是他目前还无法摆脱的宿命,不然就得换卢雄来拼老命了。   徐怀没有让郑屠、陈贵两个骂阵能手冲到第一线来,而是将自己、徐武坤及唐盘的三人战马交他二人牵住,紧跟着阵列移动。   其他马步兵下马后,马匹都会由专人牵到后方去,但徐怀他与徐武坤、唐盘这一仗不可能只用一柄战刃,也不可能将替换的战刃、弓弩、箭囊都系在腰间、背在身上,一旦有需要却要最快的速度进行更换。   徐武良早前给徐怀的那柄直脊长刀,早就在之前的厮杀中卷刃崩坏了,他此时下马步战习惯用刀,而且是郭曹龄留下的那口刻有“破锋”铭文的长刃。   破锋刀比陌刀、斩马大刀要短,但比直脊长刀还要长出半尺,实是郭曹龄依照自己力强身壮、刀路刚猛的特点,专门找军中名匠铸造。   而此刀虽然与徐怀以往所练的伏蟒刀势不是特别的契合,但刀枪并无常势,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而真正的高手也必然要搏众家所长,不能拘于某一种长短兵。   当然,徐怀当然不会承认桐柏山里找不到一把比破锋刀更强的刀,他是见猎心喜,比柳琼儿那玉山般的胸脯都要诱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想先霸占下来。   破锋刀便与贯月弓,都成了徐怀的专属,好在郭曹龄也不会真从棺材里跳出来指着徐怀破口大骂欺他太甚。   在军阵之中,左右活动的空间更小,徐怀身先士卒,跨步前行,嘴里大声叫嚷着提醒身后、左右将卒只需、也只要管住眼前的中线,但破锋长刀在他这样的高手手里,即便是朝眼前中线斩去,也是以背椎、下腹交泰处为根节旋拧、交叠,在瞬间将全身的横劲、旋拧劲都激荡出来,然后贯注到双手所持长刀之中斩出。   一道孤光如雷光从上往下劈落,便将眼前一面铁盾、两杆捅刺来的长矛尽数斩开,藏身盾牌之后的那名悍匪,从头颅正中往下到裆部,被破锋刀丝毫不差的劈作两半后往左右分开,热血喷涌,已经渐渐远离的两眼还死不瞑目的盯住徐怀手中长刀。   他所持大盾,蒙着数分厚的精铁啊,就直接破开了!   虽说这里有一半是破锋长刀的功劳,但连人带铁盾被一刀斩成两半也太吓爸爸了。   前排贼兵都是悍贼,但这一刻也是吓得身形都僵硬在那里。   徐怀这时候不会有半点的仁慈,枪融入刀、摘月势上挑,两侧还有贼兵竟然将长矛刺来,缠头势、刀背藏身后,又接崩刀势斩出,一势紧接一势,刀光猝然间不断绽放开,绞杀得血肉横飞。   “小贼,好胆!”   见刚接阵五六人就被徐族这莽虎将以如此凶残战法杀死杀伤,陈子箫纵马上前,将长槊便往徐怀当胸捅刺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没有乘马,穿着普通匪兵的袍衣,这一刻则从陈子箫骑后闪身而出,跨战往徐武坤、唐盘杀去,想着将他二人拖住,使徐怀左右无援。   这时候只要他们身后能再有一两名好手从空当跻身上前,就能在瞬间配合陈子箫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   徐怀矮身微蹭,有如猛虎藏在草丛,以藏刀势从头顶侧后方将长槊架起,朝陈子箫一笑,问道:“你与郑子晖谁当眼、谁作枪?”   “……”陈子箫一怔,心说这问的是什么鬼话,然而就在他一愣之间,徐怀旋拧腰身带动右臂长刀,划出一道圆如满月的弧光,锋利的刀锋往陈子箫跨下座骑前胸抹去。   陈子箫顿觉胯下一轻,长槊后拖点地,身形从往前倾倒的马背上腾跃而起,人在半空中,完全不管爱马被徐怀偷袭抹胸杀死,长槊又如蛟龙往徐怀当胸刺去。   徐怀不退反击,拖泥步、虎扑跳,长刀崩挂劈撩,连格带打,趁陈子箫落地不稳、手中长槊太长不利步战的机会,一刀接一刀,凌厉往陈子箫胸腹间杀去。   陈子箫身形旋拧扭闪,弃槊摘刀,刀光如雷霆一般崩劈而去,可谓是一气呵成,稳住阵脚也就两息时间,但胸前的皮甲已然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水崩流。   要非左首有悍卒及时杀上,以右臂为代价替他挡住徐怀一刀,陈子箫还得再挨更重的一记刀创,才能以掌中刀起手反杀。   这道口子不深,只会将陈子箫的血勇之气完全激荡起来,直刀稍短,但连环披挂劈出的刀势凶猛不比伏蟒刀差多少,刀光仿佛草原上奔放的车轮一般转动起来,徐怀也只能崩刀、压刀、背藏刀等势不断格挡,寻找新的反击机会。   不过,徐怀这一刻很清晰的知道,真正的杀机并非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从正面与他们狠命厮杀。   他已从双方在左翼接战后形成双密集的人群里看到那张刺眼而且狰狞恐怖的刀疤脸! 第一百二十八章 胜负总有时   董其锋!   董其锋身后二十人皆普通贼兵装束,却是徐怀一直以来想捕捉却没有捕捉到的蔡府私蓄精兵。   唐夏率十数骑兵,这时候想从侧翼切入敌阵,他却不识董其锋的真面目,看见小队贼寇步战敢向他们迎面杀来,见猎心喜,一骑当先便执长枪往董其锋当面刺去。   “小夏后退!唐夏后退!”   徐怀、卢雄同时大叫提醒已是不及,董其锋狰狞一笑,前冲的身形在瞬然间滞停住,反手一刀压打在唐夏的枪刃上,又在瞬息间从不同角度连斩四刀于枪杆上,令唐夏感觉手中长枪被无形巨力缠住。   他不甘心弃枪后撤,人跨坐马鞍上难以灵活转动,董其锋左右二人以更快速度杀出,两杆长枪如毒蛇喷舌,往唐夏左右腋胸透甲扎入,左右兵马皆救之不及,眼睁睁看着桐柏山年轻一代难得一见的好手,迎面就被敌贼杀死!   卢雄还是晚到半步,他此时还在十步之后,右手刀脱手飞射而出,却被董其锋轻松打落;董其锋身后二十人,以三人一组快速扑前,刀光轮动,犀利无比的往那些要将唐夏尸体抢回去的兵卒头上笼罩过去……   “卢爷来这边替我!”   徐怀缩身往后连退,使徐武坤、唐盘带人居前顶住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的刀锋。   他大叫着使卢雄疾步奔来接替他退后留下来的空当,避免徐武坤、唐盘二人再演悲剧,他退到郑屠身边,接过短弓,一脚踏住马镫子,一腿半跪到战马的鞍座稳住身形,从身后的陈贵手里不断接过羽箭,乱箭如狂风暴雨一般往董其锋那边狂泄而去,遏制他们从左翼疯狂收割人命的速度,助徐四虎将左翼阵脚稳住。   徐怀要在己方阵列之中以乱箭压制左翼敌贼,不得不让自己暴露出来,后阵的贼寇弓箭手,也都纷纷开弓朝他射过来,箭群密如狂风暴雨覆盖过来,打在瘊子甲上“噼啪”作响。   如此暴烈的对战,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持续太久。   陈子箫见不能第一时间将这一路淮源兵马打崩掉,与郭君判、潘成虎自然也是压下速度,使身后的兵卒往前涌进交战,以便他们换得喘息的机会,要不然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董其锋为了伪装,同时也是为了能打突袭快攻,所部刻意没有装重甲。   他没有想到徐怀在阵中射出的乱箭既快且准又狠,射箭也射出暴烈凶猛的气势。   他在接过盾牌遮挡之前,左肩也被一箭射穿皮甲,迫使他不得不退后暂避;而他身边更有三人被乱箭在混战直接射中面门而死,衣袍内所穿的皮甲没能发挥半点作用。   好恐怖的速射乱箭,有如疯魔一般。   董其锋只得让手下先稳住脚,他藏身盾阵后,眼眸微微敛着,这好些年都没有感受到的惊惧。   难怪郭曹龄会被这竖子杀死,真是好凶猛!   “殷鹏,不得轻进,盯住那疤脸狗贼,他进你进,他退你退!”   卢雄将从后方奔援过来、将满心要想直接率部莽杀进敌阵的殷鹏喝止住,转身看徐怀右臂血水渗出,那是强行快速开弓,筋肉被拉伤所致,只是不知道伤有重。   虽然多为二重连珠箭、三重连珠箭速射,但在极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将两囊羽箭射空,将董其锋等人从左翼突然发动的暴袭遏制住,自己右臂能没彻底废掉,还能拿得起长弓,就已是强悍到惊人的地步了。   平时看他乱射诸女哑哑乱叫,还真没有什么感觉。   而瘊子甲再强,但徐怀那么长时间暴露在高处,前后还是有五支羽箭从左肩、右腋等处的甲叶缝隙间射入。   卢雄暂时也看不出徐怀所受箭创有多深,箭簇有没有被甲片卡住,但徐怀这时候还能撑住,他就不能当着将卒的面询问这些细节,以免乱了军心。   他只是接过这边的指挥权,让徐怀有更多的时间喘息。   而贼军在这个方向集结的精锐太多,他们只能回归到正常的战术选择上来,重点盯住陈子箫、董其锋、郭君判、潘成虎等人。   他们动,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的攻势遏制住;他们退,这边也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喘气、重整锋线,并从后方调更多的精锐补充进来。   其他时间只能让普通兵卒在接战的锋线上厮杀、拼消耗,拖缓战斗的节奏。   他们也必须在这里撑住,以换取徐武江、邓珪在另外两个方向上,先一步获得决定性的战果。   ……   ……   谁都难以想象淮源乡营与黄桥寨贼兵之间的决战,会爆发得如此猛烈、暴烈。   贼军先一步将精锐集中到主寨,决战展开后,第一时间便以难以想象的暴烈,进攻往东北方向展开的淮源兵马,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兵锋就像凌厉的锋刃,将这个方向上的淮源兵马一层层剥下来斩碎。   徐心庵、殷鹏、唐盘、唐青等人跟徐怀打了好几个月的顺风仗,这一次才真正尝到正兵对决的惨烈,他们都一度以为支撑不下去。   然而除了有徐怀、卢雄这样的强者在,以徐氏族兵为核心打造的先登营,比他们自己想象的都要强、都要稳。   刀矛牌盾在面容质朴的普通兵卒手里,是那样的稳健。   他们玩不出二段劲、三段劲这样的花活,气力也谈不上绝强,但同进退、共死生的攻守意识仿佛铸入骨髓之中。   陈子箫、董其锋这样的好手,一刀劈来重逾千钧,一人扛不住,就两人扛、三人扛,一面盾牌、两三支、三四支枪矛攒往一处,陈子箫、董其锋就真敢拼一个以伤换死?   徐武坤、徐心庵、唐盘、殷鹏、仲和、唐青等人身手是都还不能算一流,但身边随时都有一两组三五人组成、攻守意识又极强的悍卒共进退,使得他们就像飞沫直溅的激流中一樽樽不容摧毁的黑色礁石,顶住贼军有如狂风暴雨一般、一波接一波的攻势。   不能一步将先登营打溃,抵抗意志难以动摇,陈子萧很快也不得不轮换锋线上的兵卒打消耗战、打持久战,将正面的攻势放缓下来,要不然他们这边便要先撑不住了。   而在西南往敌西小寨及北面往敌前寨的这两个方向上,即便淮源乡营紧急抽走一部分精兵,加强先登营在正面的抵抗,淮源乡营却始终持有相对的优势。   拉锯战持续到午时,徐武江亲自兵马,最先将敌前寨方向的贼军击溃,胜局也就在这一刻锁定。   陈子箫、董其锋看不到在短时间将淮源先登营击溃的可能,甚至还要放弃西小寨方向、被淮源先登营切断的残军,最终赶在徐武江、邓珪亲率两部兵马包抄过来之前,毅然率主寨方向的残存贼军,绕过黄桥寨,直接从黄桥寨西边的小径,遁入桐柏山北岭深处。   那条小径通往淮渎旧寨,入口很狭窄,地势也险。   除了徐怀、卢雄坐镇的主战方向,淮源乡营在其他两个方向也是全军压上厮杀半日,几乎所有将卒都轮番上阵厮杀过两三回,都精疲力尽。   徐怀、卢雄、唐盘、徐心庵等人都无力再战——徐怀受伤不重,五处箭创都因箭簇被甲叶卡住,入肉都不深,但他歇手一两个时辰,筋肉深处都在剧痛抽搐。   而先登营自唐夏以下,战死五十人,伤逾百人,仲和、韩奇、周健雄等人都身负重创;而淮源乡营在这一方向,还战死步卒、刀盾手一百六十余人——整个战场淮源乡营战死超过三百人,可以说是匪乱持续到当前最为惨烈的一战。   当然,战果也是辉煌。   除了一举成功收复黄桥诸寨、打通西进的通道外,阵前斩杀周添、牛拐二等贼将,杀死杀伤及俘虏贼军一千二百余众。   除了有一部分贼兵散乱逃入四周的山岭之中,差不多有四百多残匪随陈子箫、董其锋等人从黄桥寨以西遁入北岭深处。   这一部分残匪却是战斗力最强的。   目前徐怀不能亲率先登营这样的精锐战力当前锋,邓珪、徐武江都不敢轻入北岭追剿残寇。   稍作休整,黄昏时邓珪、徐武江集结八百兵马,计划连夜沿走马道西进,去策应知州陈实,然而从西面过来的溃兵先一步带来三千州兵午时在理塘寨为高祥忠、仲长卿所部夹击打溃的消息。   知州陈实、泌阳县尉朱通等官吏都生死不知。   即便料到贼军有实力两头设伏,对州兵最终覆灭于理塘寨一事,徐怀也是默然无语。   他依旧没有去参加邓珪紧急召开的军议,裹伤站在黄桥寨的望楼之上,眺望残阳似血。   虽然这一仗非常残酷,胜也只能说是惨胜,却非常之必要。   倘若不然,淮源乡营即便按兵不动,待贼军击溃州兵之后,意态猖獗,也必然会跃跃欲试来往东攻打淮源乡营,到时候依旧是少不了需要一场恶仗挫其锋锐。   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仗。   “……”   数匹快马簇拥一辆简易马车,从东面快速赶来,看到为首两名骑士是徐武良与殷鹏,徐怀顿住步伐,没有走下望楼。   先登营成立迄今打的都是顺风仗,然而今日除了唐夏直接战死沙场外,淮源另一名后起之秀周健雄也被陈子箫一槊刺穿胸口。   殷鹏与周健雄手足情深,午时便不顾自身伤势,快马赶去金砂沟寨报信,想接周健雄父母赶过来见最后一面,而周健雄却已在半个时辰前阖上双眼。   先登营这一仗战死五十二人,算上较重伤势的,更是接近半数;徐氏族兵在先登营占比不到一半,但由于极强的军队攻守意识,在这一仗也承受最大的压力,总计有十九人战殒,重伤及极可能会留下残疾者也有九人,伤亡比都超过半数。   这种情况下,午时徐怀便算还有余力,也无意再率兵马进入北岭追剿残寇了。乡兵守土有责,贼匪来了抵抗之、驱逐之,却没有剿灭匪乱的责任。   更何况就算淮源乡营战力爆棚,陈子箫等人一旦见机不对,率贼军逃出桐柏山去,淮源乡营在接到州县乃至路司的征召之前,是无权越境进行作战的。   然而徐怀也无意去见周健雄等人赶来收尸的父母,他得学会铁石心肠。   这一场恶战死伤五六百人,在极可能将随建和元年而来的滔天大祸中,又要死伤多少健锐,才能避免整个中原大地沦为异族铁蹄蹂躏的养马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万万而已   翻山越岭,将晚时仓皇逃入淮渎旧寨,即便这时已确认高祥忠、仲长卿两部已在理塘寨外击溃陈实所亲率的三千州兵,郑恢心脏还是扑通乱跳,精疲力尽的瘫坐在椅榻上,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虽然桐柏山的匪乱是他一手掀风作乱挑起,但他也万万没有想过桐柏山里的官匪战事会激烈到这等程度。   大越与党项人的边境摩擦这些年要缓和一些,郑恢随蔡铤在河西那些年,还没有亲眼见到一场激烈程度能超过今日之战的边衅。   好几次他都感觉淮源乡营支撑不住,又好几次感觉联军支撑不住就将全面崩溃,心脏反反复复被拉扯到嗓子眼,都要被从嘴巴里扯出来。   虽说最后联军右翼先被打溃,迫使陈子箫不得不放弃左翼残军果断率最后一点残部撤出战场,但就算拿最挑剔的眼光审视,郑恢也不知道河西在这个层次的武将,有几人能比陈子箫做得更好。   而在战前,陈子箫所做的部署,也找不到多少叫人指摘的地方。   陈子箫真真是叫他刮目相看。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惨败,被迫弃黄桥寨而逃。   以徐氏族兵为底子的淮源乡营,竟然强到这等地步,竟然能达到与西军健锐匹敌的层次了?   特别是主寨抵御方向上,陈子箫不仅早一步集结联军作战意志最强、兵甲最完备的精锐,董其锋也率蔡府精兵藏于其中,兵力更是优于对方,却始终都没能形成压倒性的胜势。   虽说高祥忠、仲长卿两部成功歼灭陈实所率州兵,但郑恢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就联军而言,他们即便能很快夺回玉山驿,但失去黄桥寨这一重要节点,联军所控制的区域就变成南北狭长的一条,随时会因为淮源乡营的西进或州县重新组织兵马东进,联军轻易就将会被分割成南北无法相顾的两部分。   而此时联军即便在紧急补充之后,还能拉出上万兵马来,但通过正常的手段,有希望从淮源乡营手里夺回黄桥寨吗?又或者指望朝廷重新在唐州所组建新的进剿兵马,会再次犯轻敌冒进的错误?   然而真正令郑恢心悸的,还是淮源乡营出乎想象的强悍。   虽然郑恢不想承认,但激战时,他就在阵列中,这么近的距离,自然将战场上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除了徐怀这莽虎实在凶猛外,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在正面作战的淮源乡兵里,有很多兵卒都还较为脆弱,只能说是粗习拳脚。   然而也有相当一部分兵卒看上去普通,兵甲简陋,也没有绝强气力,甚至都还有些面黄肌瘦,但攻防及抵抗意志极强,受操练的程度非常高,结阵作战有着近乎深入骨髓的意识,很难想象乡兵族勇能达得这样的水准。   很显然这些都是徐氏子弟。   靖胜军十数出身草莽的余孽,却能将一支乡兵族勇打造到这等程度?   除了莽虎徐怀这个妖孽一般的存在,以及靖胜军余孽外,徐氏这十数年涌现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以及这一仗中诸多年少、身手却可圈可点的好手,也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董其锋所率二十人,每一个人虽然谈不上当世绝伦,对武道也都可以说窥得堂奥,这么一支小队精锐已经远不能拿百战精锐形容了,关键还是出其不意突袭淮乡兵营的左翼。   照理来说,怎么都应该如汤洒沃雪、刀切牛油般,在最短时间里将淮源乡营的左翼打崩溃掉。   然而除了徐怀那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恐怖箭术令人心悸外,淮源乡营左翼在熬过最初的混乱后就很快稳在阵脚,与徐氏族兵里好手占比极高有着直接关系。   要不然仅仅凭借一堆饭都吃不饱的泥脚子,真能助那莽虎将左翼的阵脚稳住吗?   正常来说,这些靖胜军余孽回到桐柏山也只是在底层折腾,受雇于上房徐做帮闲庄客糊口饭吃,农闲时协助操练族兵,受限于上房徐的意愿及投入的资源,徐氏族兵不可能会被打造得多强才对啊。   很显然,徐武富这些上房徐出身的人物,他们雇佣庄客、训练族兵,主要是护寨护院,避免田宅及家小受贼匪侵扰而已;潘成虎聚众落草歇马山,徐武富、徐伯松、徐仲榆等话事人,甚至都愿意每年暗中孝敬一两千贯钱粮换取相安无事。   怎么可能指望他们投入巨量的资源,将徐氏族兵打造成一支百战精锐?   然而今日他所目睹的事实,徐氏族兵即便还谈不上百战精锐,却也令人刮目相看——之前没有经历这样的恶仗,都还看不出,跳虎滩一战,大家也都认为是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所率领的人马太乌合之众了。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是靖胜军余孽从回桐柏山就着手实施的密谋吗?   倘若这是真的,那十二三年前就卖身到悦红楼的柳琼儿是夜叉狐这事,就能解释了——她实际上是靖胜军余孽所暗中培养、部署的暗子,因为在年轻一代里极其出色,才最终在这个群体里获得夜叉狐的地位?   想到这里,心里惊疑不定的郑恢,手都有些颤巍巍的将那封署名鹿台故人的密函从袖囊中取出。   虽然密函里挑明说柳琼儿就是夜叉狐,也透露夜叉狐窥破他们的计中计,但徐武富就一定值得信任吗?   这所发生的一切,对郑恢内心冲击太强,他能肯定这一切不是徐武富配合卢雄及靖胜军余孽所用的苦肉计。   徐武富真的就对靖胜军旧事完全无知?   王禀到淮源后真就没有对徐武富等人透露矫诏的事情,并以此劝徐武富心甘情愿的将徐氏族兵交出去?   郑恢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崩溃,什么都不敢相信……   “郑先生似有些魔怔了……”陈子箫裹着伤,与恶战也是多次受挫的董其锋走过来,见郑恢失魂落魄的坐在堂上,对他们走过来好一会儿都视而不见,低声跟董其锋说道。   “啊?”郑恢惊醒过来,辩解道,“哦,我没有想什么,就是有些乏了。”   “算计别人太多,总难免会被别人算计,”陈子箫枯峻的脸没有太多的表情,说道,“手里掌握多少力便做多少事,便不会出多大的岔子——淮源乡营太硬了,我想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夺回黄桥寨了,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走,郑先生,又或者说郑先生是不是着人赶到相爷跟前请示一番?”   “很多事情难在信函里说清楚,或许我亲自走一趟更好,”董其锋说道,“事情拖到今天却还看不到成功的机会,也该有人到相爷跟前交待一声了。”   当世以文制武,蔡铤本身也是士臣出身,因此以士子自居的郑恢在相府的地位,也是高过董其锋这些人的。   要说董其锋心里没有一点意见,那是骗鬼的,更何况进桐柏山这么长时间以来,都证明了郑恢的那一套未必能行得通。   董其锋这趟与陈子箫并肩厮杀,却觉得陈子箫这般才算是真正的英雄人物,但陈子箫能不能得到相爷的认可,董其锋则以为这需要有人亲自赶回汴京将这边的一切细细上禀。   而徐武富、夜叉狐以及靖胜军余孽的事,事情也超乎想象,不能指望一两封密函,就能将这一切说清楚。   “你要回汴京?”郑恢有些惊讶的问道,“淮渎这边你能走开?”   现在不仅仅淮源乡营气盛,更叫郑恢担忧的还是联军内部失去平衡了。   陈子箫在黄桥寨吃了败仗,连同淮渎旧寨这边的兵马,仅剩七八百嫡系。   高祥忠、仲长卿所部这趟却在理塘寨大败州兵,缴获无数,他们各有两千多兵马,此仗之后实力都将更上一个台阶,他们还会听从陈子箫节制?   “仲长卿愿率部守理塘、玉山驿……”陈子箫淡然说道。   郑恢有些惊讶。   仲长卿这段时间着意经营淮渎旧寨以北的十八里坞、太白顶等地,这时候倘若退回来,却是退可守、进可攻,要自如得多;陈子箫现在手下都被打残了,也不会对仲长卿提什么要求。   仲长卿没有这么做,反倒愿意去守更外侧、随时会受淮源乡营进攻的玉山驿、理塘,倘若不是膨胀自大,那便是愿意承担更大的责任,换陈子箫残部在淮渎、十八里坞休整。   陈子箫没有提高祥忠,郑恢也能猜到高祥忠必是耍了滑头,要带着理塘寨一役的缴获躲回石溪庄消化——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仲长卿能站在陈子箫这边,并无反客为主的心思,董其锋短时间离开一下,却不怕桐柏山内的形势会起多大的变化。   郑恢暗感仲长卿虽然没有亲自在黄桥寨前观战,但通过派往黄桥寨联络的人手禀告,应该也是认识到黄桥寨一役的激烈,以及陈子箫所部的战斗力之强,实要凌驾于其他山寨军之上。   有点可惜的是,仲长卿看明白了,高祥忠却没能看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 落花赴流水   除了兵卒进入黄桥寨修整外,邓珪、徐武江午后也将乡营指挥大帐移入更为开阔、地势更险而城寨坚固的黄桥寨,以便更有利的控扼左右的形势,筹备下一阶段的战事。   徐武富将晚时带着徐武碛、徐恒,不动声色的随运送粮秣的马队进入黄桥寨。   站在高处将战局尽收眼底,残酷的战事都过去大半天了,徐武富到这一刻也难以平静。   他知道徐氏族兵很强,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强。   而徐怀这头莽虎在阵中又是那样的耀眼,却从头到尾都不为他所用,要不然何惧徐武江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敢跑到他头上来欺师灭祖?   “这莽货的武勇放边军之中,要算几流?”   徐武富勒住缰绳,停在黄桥寨南寨门前,远远看到站在望楼之上的徐怀,忍不住问神色抑郁的徐武碛。   他知道桐柏山里已罕有人能及徐怀了,但桐柏山毕竟仅是天下一隅,他实不知徐怀在强者辈出的边军之中能算几流。   徐武碛抬头看向望楼那边,见徐怀未解袍甲,身上皆是斑斑血迹,咬紧牙说道:“我在靖胜军也仅是微末兵将,未有机会见识其他边军的强者,但就算是在当年靖胜军中,这莽货仅以武勇论,也应该是在十人之列了。”   “啊,这么强啊!”徐武富知道徐怀够强,但也没有想到这么强。   徐武富州衙任吏,见识要比普通的豪绅强得多,知道在边军之中,靖胜军也是第一流的精锐。徐怀在靖胜军能跻身十人之列,在高手如林的边军之中便要算跻身三五十人之列、视绝伦科如囊中之物的强者了。   更恐怖的是徐怀才十六岁,未来还有潜力可以挖掘,不像那些年逾四旬过了巅峰期的武者,即便技术经验再强、境界再高,却难挡筋骨衰退之势——今日看卢雄在战场上,每一次顶在锋线上的时间都要比徐怀短得多。   而眨眼间将两囊箭射空的恐怖臂力,更是强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今日之败,当叫那郑恢知道我徐氏族兵之能,也一定会助父亲从徐武江那狗贼手里夺回徐氏族兵的控制权,但即便如此,这狗货犹是妨碍。”徐恒恨恨说道。   “……”徐武富瞪了长子一眼,示意这里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徐恒有些话不吐不快,看左右无人,坚持低声说道:“父亲你不会忘了柳琼儿唆使这狗货刺杀郭曹龄之事吧,不会觉得杀死柳琼儿、徐武江这些狗东西,夺回徐氏族兵的控制权就能万事大吉了吧?相比较而言,我觉得徐怀这狗货不能为我们所用,或威胁更大,甚至要第一个除掉才行。要不然,柳琼儿、徐武江一死,谁知道这狗货会发什么疯,到时候谁又能阻挡了这狗货?我就担心郑恢这些人会想着收这狗货为用,到时候舍不得下手,却将祸害撂在我们身上,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够了,不要在这里说这些。”徐武富低声训斥道。   ……   ……   阵亡将卒尸身是计划直接先运往淮源再各归村寨安葬,但殷鹏午后赶回金砂沟寨接周健雄的父母过来,同时将其他徐氏将卒的伤亡消息也带了回去。   除了徐武良与周健雄的父母这时候赶到黄桥寨外,其他徐氏阵亡将卒的家人也都跟了过来。   徐武富走进黄桥寨,蓦然间看到有这么多族人在,还吓了一跳:“十一叔、十七弟,你们怎么跑黄桥寨来了?”   “呸!”   这些族人却没有一个理会徐武富、徐武碛、徐恒三个,还有人甚至肆无忌惮的朝地上啐唾沫星子,不掩脸上鄙视。   今非往时,徐武富尴尬的干笑了两下,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实在太僵硬了,才走开到一旁,看到徐仲榆之子、徐忻的父亲徐武俊从后面追过来,低声问道:“刚才这是怎么回事?”   徐氏族兵的控制权虽然叫徐武江、邓珪夺去,但他的积威还在,特别是那些还佃种他家田地、在北坡草场及畜棚帮闲的族人,看到他莫不都卑顺如故。   这些族人有子弟今日战死沙场,他们心里即便有怨有恨,也应该冲徐武江撒去,而不是撒到他头上来才对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赶过来听到有人议论说恶战时家主没有上阵与徐族子弟一并杀贼,甚至连后面的中军寨都不敢留,早就远远逃开了,”徐武俊说道,“这定然是徐武江在背后编排家主你,你们也不要放心里去——”   “……”徐武富脸都气绿了,但是他能对这些有子弟丧命战场的族人解释什么?这顶帽子他不戴也得戴,徐武江欺他太甚!   见徐武富双拳捏得青筋暴跳,徐武俊又问道:“对了,徐忻他小子人呢,周景说家主昨天夜里就派他回玉皇岭了,这会儿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我爹不放心,叫我赶过来问一声,这混小子是不是偷跑到哪里厮混去了?”   “……他昨夜没有回玉皇岭吗?”徐武富总不能说徐忻这时候应该落在贼军手里,而郑恢并不会单凭他一封故意写得曲折的密函就将徐忻当上宾看待,但他这时只能装糊涂反问徐武俊。   “这混帐家伙,连家主的命令都不当回事,等逮到他,定要好好收拾一番!”徐武俊却是不疑徐武富说谎,还以为自家小子没有将徐武富的话当回事,跑哪里偷耍小媳妇去了,以前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将徐忻数落过一番,又压低声音凑过来说道,“徐武江这次是要发达了,我听三伯说这么大的功绩,破格提拔巡检使,当朝也非没有先例啊——还有啊,我过来,好些人都说徐怀这家伙斩获首级无数……”   “哼!”徐武富脸色阴沉下来,平时再喜怒不形于色,这一刻也禁不住冷哼了一声,这徐武俊哪里是跑来寻儿子的,分明就是赶过来巴结徐武江的。   见徐武富如此,徐武俊也是尴尬的一笑,寒暄了几句便借寻找徐忻走开。   以往凭徐武江等人的作为,上房徐当然恨之入骨,那是以下犯上,谁能不气?   不过,除了形势比人强之外,徐伯松、徐仲榆等人都好,根本上还是想着保住自家的田宅,然后才是利益多占多得。   徐武江妨碍到这点,就是他们的死敌;徐武江哪怕不妨碍到点,但从他们看不起的下房徐爬起来,他们心里也会不爽;然而倘若徐武江有可能爬得比他们想象的更高,他们扑通跪下喊爸爸,又有什么好羞耻的?   往高里说,他们这也是为宗族大义。   “父亲,你还怨我杞人忧天吧?”徐恒跺脚恨道。   ……   ……   徐怀站在望楼上,将黄桥寨内部的动静尽收眼底,也听诸多人议论徐武富战时胆怯跑出中军寨的事。   徐怀还没有想到徐武富这时候能翻出什么浪来,但能顺手进一步打击其威信、积威,又怎么可能不顺手施为?   当然,徐武富、徐恒、徐武碛三人在战时离开中军寨远远跑到五六里外的山岗那里观战,说他们心里恐惧这边吃败仗再从中军营出逃会来不及,徐怀也不觉得有冤枉他们。   待暮色四合,远山的轮廓不再分明时,徐怀看到王禀、卢雄朝望楼这边走过来,他看一眼陡窄的木梯子,都担心王禀熬了好些天没睡踏实、都颤巍巍的身子骨,会从木梯子摔下去。   王禀还是挥了挥手,示意他与卢雄要登上望楼,不叫徐怀下去。   “下一步怎么安排,商议出结果来没有,王相还想着让这支疲弱之师,继续往西打吗?”徐怀靠着围木箕坐在望楼上,问王禀。   “让淮源乡营继续往西打,对淮源乡营有些不公平啊!”王禀长叹一口气。   虽然他希望能尽快的收拾这破烂局面,但也知道有些事难以强求。   而这么大规模的匪乱,本来就是京西南路八州三十四县共同的责任,不应该让淮源乡营一家去背。   “邓郎君却还是想打,其他人都说今日这一仗太恶、太伤,极需要休养,即便要打,也要看一看形势发展再说。”卢雄说道。   徐怀看着渐次黯然的远山,他能想象邓珪为什么想打。   三千州兵都彻底打垮了,邓珪要是率领淮源乡营能剿平匪乱,这个功绩就有点儿惊人了。   上达天听是必然的。   而朝中也非蔡铤一家独大。   邓珪有武举出身的底子在,一旦有了上达天听的功勋,即便在蔡铤那里会更遭嫉恨,但很有可能在其他不弱于蔡铤、也不惧蔡铤的某个朝堂大佬麾下,获得青云而上的机会。   当世武举讲究文武兼重,邓珪甚至都可能转走士臣这条路。   以前邓珪想做棋子却没有资格,诸事都想着置身事外,这次他要是赚下更大的功勋,便就有了做棋子的资格,心思蠢蠢欲动,实在正常。   问题是,其他人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以文制武   大半年在王禀身边,徐怀对当朝以文御武、以文制武的规制,或者说士臣深以为是的“祖宗法”,有一个更全面、更深入的了解。   他知道再打下去,徐武江或许破格得授一地之巡检使,看似入了流,那也只是被士臣文官吃得死死的九品武吏——除此之外,其他人顶天能再得些赏功钱,但不可能再有更多,荫及子孙更是休想。   除了徐心庵几个年少不更事的,徐武江他们当初为何对王禀复出不抱期待?   说白了很简单,即便王禀重得官家的信任东山再起,哪怕是登阁拜相,他们作为武夫追随王禀的好处,只要对当世以文制武的规制稍有了解,也都能一眼看到头了。   对普通兵卒来说,兵饷以及赏功钱或许就足够了,但对更多正崛起的武勇之人,没有足够的驱动力,凭什么让他们去拼死拼活?   徐怀这时候也有些想明白,为什么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上百年以来的边境战争不断,却难寻一例深入敌境纵深的大规模战役范例了。   除了士臣治军、禁厢军制等一些弊端使然外,真正领兵冲锋陷阵的武将,只怕也没有谁愿意去玩这种风险高到没边、却没有高收益相匹配的纵深作战吧?   玩筑堡浅攻战术,多稳、多美啊。   徐怀在王禀跟前数月,徐怀对大越与契丹人、党项人对峙百年的格局也大体了解,论国力大越应该凌然在上,却一直没能彻底解决边境安危问题,而此时竟然妄图寄望于与赤扈人联兵之上?   这三个多月,徐怀虽然还没有走出桐柏山,却也隐然能看到建和元年的大祸,根结在哪里了。   “你在想什么?”卢雄见徐怀说着话就走神,问他道。   “没有想什么。”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徐怀有跟王禀讨论过以文制武的规制问题,然而王禀还是奉儒学为圭臬,他对秦汉以来的王朝更替、战乱乃至世家宗族兴废等分析,都没有超过这个范围。   徐怀不是很认同,但此时的他却还想不到一个更好的答案。   那也就没啥好说的。   “你觉得应不应该往西打?”王禀禁不住问道。   王禀不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人,但他有他的坚持。   要是有可能,他还是想尽可能快地遏制住这场匪乱,以免民间进一步蒙受重创。   而比起刚才指挥大帐里的诸多人,王禀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更具决定性。   徐怀歪过脑袋,盯住王禀枯峻而真诚的瘦脸看了片晌,却转头问卢雄:   “我说倘若继续往西打,也能很快剿平匪乱,卢爷你说这对王相是利还是弊?”   卢雄见徐怀突然问他这话,苦笑道:“恐怕是弊大于利。王相在地方襄助剿匪是否有功,得官家认才算;而想淮源所发生的这些事能如实传到官家耳里,实在太难,依我看,王相做这么多事,或许还要被蔡铤暗中差使哪个言官参一本‘不安于地方’。”   “于我或许是弊大于利,但我不会考虑这些。”王禀坦然说道。   “王相你是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往矣,也能想到你带领淮源乡营剿匪功勋越大,朝中衮衮诸公乃至那个官家越会视你不安于地方,但淮源乡营会不会也因此非但不能受赏,反而越发受士臣的猜忌?”徐怀问道。   王禀愣怔在那里,他没想到徐怀心里竟然在想这些事,但他又决然说不出“不至于此”的话来。   “要说收复燕云,王孝成十六年前抗旨,当时即便不能立刻夺下燕云全境,却也是打进一个楔子——蔡铤凭着一道压根就不存在的圣旨,说诛就诛,夺兵权撤军而归,当时满朝士臣怎么就没有一人痛惜错失良机,竟然就没有一人想起‘收复燕云可封王’的祖宗遗训?而这些年过去,蔡铤执枢密院,想着联兵伐燕、夺回故土,满朝士臣却又‘谔谔’附从,令王相你不容于朝堂,又难道是他们这时候是突然之间想起有这么一道祖宗遗训来了?这难道是蔡铤权势滔天,又或者说朝堂之上二十年来形势骤变,而与以文制武的规制没有干系?”徐怀问道。   卢雄有些震惊看向徐怀,他曾听王禀感慨说过,倘若王孝成是真正的士臣出身,便不至沦落那样的命运。   不过,王禀这也是失态时言,事后还告诫他这种诛心之言绝不能说出去。   卢雄仔细体会王禀这话,也想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白了就是王孝成乃真正士臣出身的话,蔡铤就不敢矫诏杀他。   即便蔡铤当时吃了豹子胆就是要矫诏诛杀王孝成,满朝士臣也绝不可能轻轻放过这事,更不要说劝官家默认这事,甚至十数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民间去。   说到底蔡铤是文,王孝成是武。   蔡铤矫诏诛王孝成还能官运亨通,这就是大越根子里的以文制武。   要出身颠倒过来,王孝成是文,蔡铤是武,却敢矫诏杀王孝成,那便是斩身灭族的滔天大罪。   卢雄他没想到年仅十六岁的徐怀竟然也看到这一层上去了,甚至还从这事联想到淮源乡营未来的命运上。   淮源乡营里可不就都是粗鄙的武夫?   有功得赏,但功勋太盛、太强、太耀眼,在当朝还会是好事吗?   卢雄没想到就连邓珪都没有看透的道理,徐怀竟然看透了?他都想抹脖子跳下望楼去算了,真是白吃几十年的饭!   王禀深吸一口气,长叹道:“我是不会想太多个人利弊之事,但要说及乡营,倘若受我牵累而遭猜忌,依惯例,可能会被拆编到禁厢诸军之中加以节制。”   徐怀拱拱手,说道:“谢王相据实相告。”   徐怀习伏蟒枪、伏蟒刀,无意间踏入以枪合意的境界,但他一直以来却难以理解三十多岁便知泾州、制靖胜军,成为边帅级人物的王孝成,应该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为何在创伏蟒枪融入的竟是幽愤郁苦的心境?   今日血战,午后徐怀也一直想淮源乡营要不要继续西进的问题。   他没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觉悟,然而脑海里闪现的小段记忆却又清清楚楚的告诉大祸将至,以及这些天他都在考虑,大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令如此庞大的帝国是那样的虚弱,这些问题与淮源乡营要不要继续西进,搅到一起,他内心是极其纠结、纠缠。   然而带着这样的纠缠,去回味今日血战时破锋刀在手的搏斗,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通之感。   他陡然想到,王孝成当时创伏蟒刀,心境幽愤,实质内心也应有这样的纠缠、纠结、苦闷?   王孝成当然不可能洞悉未来,那必然是他对大越的现状看得更透,遂致幽愤吧?   王孝成的命运如此,徐怀就不得不想一想,淮源乡营要是继续光辉耀眼下去,会迎来怎样的命运。   王禀这时候清晰无误的告诉他,徐怀也就验证了自己内心的猜疑并没有偏差。   以惯例,淮源乡营继续立功都有可能被拆散到诸禁厢军之中,何况现在还有蔡铤这头吃肉不吐骨头的恶虎在朝中虎视眈眈盯着徐氏——   这也直接决定了淮源乡营不能再往西打了,徐怀双手抱着后脑勺,靠着望楼围木,说道:   “王相都这么说了,淮源乡营那肯定不能再往西打了——我这伤势也有点重,说不定要回金砂沟寨休养三五个月才能好彻底……哎呀,好痛,麻烦卢爷快扶我下去歇去,我这条胳膊恐怕是要废掉了!”   见徐怀嚷嚷叫着,整个人就要直接躺到望楼木板地上,卢雄也是哭笑不得,当下也只能配合他演戏,将他搀下楼去。   “怎么回事?徐怀这是怎么了?”   看着徐怀跟王禀、卢雄站望楼上说着话,突然间人就倒了下来,左右都惊慌的围过来。   “激战多次强行开弦,到底还是太伤筋骨了,午时都没有觉察会伤这么厉害!这条胳膊要是养不好,可能都要废掉!”卢雄说道。 第一百三十二章 铸锋堂   十二月下旬的桐柏山里,连日来大雪纷飞,天地皑皑一片。   歇马山左右的山岭银装素裹,徐怀身穿狗皮短裘站在大殿前,右臂还拿绷带缠住,挂在脖子上;这时距离黄桥寨一战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   今年寒流南下比往年要早,十二月之前淮水以北就冰雪交加,往年气候温润的桐柏山之中,在进入十二月之后也连着几场大雪,不少溪河都冰封起来。   柳琼儿身穿素色绵袄,脸蛋犹显得净白粉嫩,站在徐怀身侧一起看这山河壮美,身后崇皇观的主殿,殿檐下换上新的匾额,上书“铸锋”二字,头角峥嵘。   州兵在理塘寨被杀得大溃,知州、州兵马都监陈实、州团练使杨文啸、驻泊禁军指挥赵孝、薛虎,州厢军指挥任恕等将吏二十余人或死或俘;县刀弓手、厢军及驻泊禁军逾二千五百余众或死或俘。   京西南路夹于汉江、桐柏山及伏牛山之间,西接大巴岭、秦岭,百年来匪事不绝,但猛烈超过这次的,却屈指可数。   除了州通判顾志荟、泌阳县丞钱惟等少数官吏留守泌阳城、组织粮秣等物资的输运外,也就泌阳县令程伦英在县尉朱通等人拼命救护下,率四百多残兵杀出重围。   之前州兵虽然几次进军不利,但匪乱还被限制在桐柏山里。   除了知州陈实他自己百般遮掩、百般避重就轻外,更主要还是路司看到陈实兼领兵马都监,当时手里还有三四千兵马可以调动,以为怎么都不会出多大的乱子,没有谁站出来拆台或核查匪乱实情。   唐州三千兵马覆灭,匪军随时都有可能杀出桐柏山,淮源乡营虽然也连获大胜,但难以持续再战,也未必能将匪军拖住,京西南路自经略安抚使以下,自然是惊慌一片。   这时候也没有人再敢瞒天过海、隐瞒一切,经略安抚使顾藩亲自率三千禁军赶来唐州增援,驻守泌阳城,同时也加急将唐州剿匪兵败等事如实上禀汴京。   朝野上下当然也是震惊莫名,断断没有想到桐柏山在事隔二十年之后,再次掀起的匪乱会如此的凶猛、暴烈。   这时候也没有谁敢挑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去糊弄官家。   自诩天下正值承平盛世,就在距离眼鼻子并不远的桐柏山发生这样的匪乱,徐怀听说官家鼻子是真真的气歪了——当然这也是道听途说他人道听途说来的。   虽说顾藩已经亲自赶到唐州坐镇,但朝中对顾藩的这个太平官员显然不抱什么期待;而应负最大罪责的陈实都已经战死,程伦英还能拼死突围,没有向贼寇投降乞活,多少保住士臣的颜面,朝廷也就难追究谁的罪责。   十二月初保和殿侍制董成,携旨赶到泌阳,兼领知州、兵马都监、州团练使等职,从顾藩手里接过桐柏山剿匪作战的指挥权。   董成在泌阳城整饬兵马不提,淮源乡营在黄桥寨大捷之后便没有继续往西打,除了加紧时间清理黄桥寨以东的残匪外,也终于赶在十二月中旬之前,将总长达一千余丈、高近两丈的淮源城垣修成。   乡兵通常都是各家最为重要的青壮劳力,即便匪乱未平,但兼顾到伤病休养,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征蓦新的乡兵进来轮换。   淮源乡营里,徐氏族兵最多时高达五百余人。   既然认清到功绩过于耀眼,非但无功,反有可能遭受猜忌,徐怀与徐武江、徐武坤他们商议后,也是借乡兵轮换的机会,将徐氏族兵在乡营的人数分三次下降到一百二十人左右;同时还在王禀的帮助下,催促邓珪兑现战功给赏。   邓珪因功得授唐州团练副使。   团练副使通常说来是没有什么职权的虚街,但此时授给邓珪,除了日后作为晋阶之资,同时也使邓珪执掌乡营更名正言顺。   团练即乡营也。   其他将卒的给赏,朝廷也就象征性的给一些金银制钱、锦帛等物,其他都着路司及唐州筹措。然而路司前后损兵折将死伤三四千人,又要重新组建进剿兵马,每一枚铜子都要扣着花,又哪里肯拿三四万贯钱出来给赏?   好在贼势正盛,白涧河两岸的大姓宗族却是不敢耍赖,在邓珪、徐武江的多番催促,将赏功钱摊派下来。   金砂沟新寨要照军事坞堡的标准打造,需要从狮驼岭以及歇马山到金砂沟的车马道修通之后,才方便大规模运送砖石等物资进入,一时半会急不了。   狮驼岭与玉皇岭之间的山峪,在大半年不停歇的建设中,也总计修成十一道滚水坝。   滚水坝及狮驼岭东坡的开垦建设,主要都是上房徐贴出大笔钱粮,这些都有造册记录;徐武江、徐怀再强势,也不可能凭白强夺过来。   最终有近两百户徐氏族兵愿意携家小迁入狮驼岭新寨、金砂沟以及歇马山。   有跳虎滩、黄桥寨两番大胜垫底,两百族兵以及徐怀、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的赏功钱都算上,总计有一万八千余贯,加上之前各家在鹿台诸寨可怜之极的田宅都拿出来,补偿给上房徐,最终换得玉皇岭西崖往东、包括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等在内的土地。   除了上房徐得到钱粮补偿,也由于逾四分之一的族众西迁,使得玉皇岭腾出一批可供佃种的田地,下房徐族众维持生计的艰辛也得以缓解,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而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虽说占地是玉皇岭的两三倍,但可供开垦的土地资源极为有限。   大半年来,即便在两岭山峪之间建成十一道滚水坝,但到处都是石崖石坡,也仅仅清理出千余亩坡地,算上狮驼岭东坡、歇马山下院谷地以及金砂沟寨,总计都不到两千亩地。   新迁族兵以及之前金砂沟寨、歇马山已经接纳的,总计也有三百户,每户摊算下来,仅能分得六亩旱地,种植麦豆等作物,产出非常有限,连填饱肚子都困难。   金砂沟是深壑,崖壁险陡,沿溪七八里都几乎找不到能供人立足的滩地,但办法总比困难多。   苏老常带着人在悬崖陡壁开孔打入木桩铺上栈板,扩大能放置溜槽以及淋滤作业的平台;对金砂沟寨下方唯一一处可以称得开阔的滩地,更是不计成本的用大石浆砌建一座稳定的栈台,安装两架龙骨水车取水淋滤加大型槽板。   虽说金砂沟滩多水急,不通筏舟,但苏老常还是带人打造浮筏,用竹丝索固定在溪流之上,方便长柄木勺挖采沟底的溪泥。   虽说柳琼儿当初信口海吹每日可采三五十贯钱的金砂没有实现,但叫苏老常二三个月折腾下来,金砂沟沿岸六处采金点,每日开采金砂也差不多稳定超过二十贯钱,已是相当的惊人。   有这笔收益,不仅筑路建寨等事能持续进行下去,迁入三地的家小也可以通过做工,补足田地产出的不足,让日子能够维持下去,不至于连温饱都维持不了。   开采金砂以及金砂沟寨其他事物所产生的收益,理论上归属于柳琼儿名下,徐怀随意支用,但为建和元年将至的大祸未雨绸缪,狮驼岭的开垦、歇马山的经营,以及三百余户家小的人力分配,又必须要与金砂沟结合到一起,通盘去筹划。   徐怀现在也越发清醒的认识到大越病入膏肓,而赤扈人崛起势难避免,他将钱财以及其他绝大多数个人资源都在所不惜的砸出去,未雨绸缪的去做一些事,在他看来是极有必要的。   问题在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武良、苏老常等人,对联兵伐燕会否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都将信将疑,对赤扈人崛起也没有什么概念,更不要说徐灌山、徐四虎、韩奇、殷鹏、吴良生等其他人甚至都还不知道联兵伐燕这些事……   徐怀现在却想大家将拼死血战应得的赏功钱,将他们在歇马山、狮驼岭应得的利益,乃至他们的人生、热血及忠诚,凝聚成一起去做未雨绸缪的事,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苏老常提出建立堂号。   从七百余年前的晋朝起,数世聚族而居的宗族,在祭祀共祖的宗祠、家庙上,都有题写堂名的习惯,也以此作为某氏某支区别其他族属、支派的微号,日渐流行起来。   这就是堂号。   徐氏自迁入桐柏山扎根,宗祠题写鹿鸣,这不仅是族学鹿鸣堂的由来,同时徐氏子弟走出桐柏山,也是以泌阳鹿鸣堂徐氏自居,跟其他地区的徐姓人进行区分。   当世合伙经营生意日渐寻常,以及大小头目为打家劫舍更好的团结起来,又或者诸多泼皮无赖勾结到一起欺行霸市,也屡有在宗族之外建立堂号共同行事、协同利益的先例。   狮驼岭、歇马山、金砂沟寨这些地盘以及这么多人手,倘若想继续凝聚起来共进退,唯一可行的,就是整合到一个堂号之下,甚至可以将山寨所行的规则,比如诸当家决策制、缴获(收益)公私帐分配等等,都直接移植到堂号之下实施,相当于是山寨的概念进行泛化。   徐怀都不得不承认苏老常这个想法非常的有创意。   众人考虑到除了狮驼岭、歇马山、金砂沟寨的经营外,堂号目前能对外的经营生意,主要就是铸制朝廷所许的“弓、箭、刀、盾、矛”等五兵,遂以“铸锋”为堂名。   铸锋堂以徐武江为大当家,苏老常次之,执掌堂务;徐怀再藏拙,他的武勇声名这时候也已经震动州县,遂以莽虎之名号坐第三把交椅;徐心庵如今旋风枪的名号也是鹊起,正式替代他父亲徐灌山坐第四把交椅;柳琼儿、苏荻、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在剿匪战事建立自己名号的徐四虎、殷鹏等人分坐第五到第十一把交椅……   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还在乡营任将,徐武坤、殷鹏等人则以养伤的名义随徐怀一起退出乡营。   金砂沟新寨的建造需要时日不说,歇马山崇皇观的上院地踞险要,建筑完整宏大,铸锋堂的总堂口当然是更适合设于歇马山。   铸锋堂除内堂事务苏老常负责外,还设办讲武馆,负责青壮及少年子弟的书文学习、熬练武技、演习军阵等事。   徐武良也带着吴良生等人,在歇马山东谷的崇皇观下院建设新的五兵作坊,专司五兵铸制。同时还在淮源城盘下一座铺院作为货栈,专司五兵销售,实际还承担对淮源城的联系等事。   除了采金、铸兵、筑路建坞等事正常雇工外,还专门择选精锐组建五十人规模的堂卫,名义上由殷鹏、韩奇统领,专司山堂场矿及商货运输的护卫事,同时也是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三寨的防匪乡勇。   黄桥寨一役过去快两个月了,徐怀以养伤的名义退居歇马山,原以为诸多事会很繁琐复杂,却没想到数月前还在田间挑粪水浇地的苏老常有着过人的经世致用之能,带着苏荻、徐武良、徐灌山他们将诸多繁复事务都一一安排得明白。   徐怀都没有耗费什么心思,这段时间主要精力还放在养伤及锤练武技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冲冠一怒   “……”   徐怀与柳琼儿并肩站在铸锋堂大殿前,远远看到有数骑从山口方向驰来,却是徐武江从淮源派回来报信的。   “新任知州董成竟然已到淮源了?”   柳琼儿拆开信函看过后都吓了一跳,有些难以相信徐武江所写的内容。   苏老常、苏荻、徐武坤、徐武良、殷鹏等人很快赶了过来。   董成乃泰成六年进士,与蔡铤长子蔡和之关系甚睦,泰成十一年任镇雄军都监,其时镇雄军便是受蔡铤节制,是朝中蔡系最为核心的成员之一。   董成以保和殿侍制出知唐州,兼领兵马都监、团练使,徐怀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桐柏山匪乱是剿是抚,已是人家翻手之间的事情了。   也是如此,他们才在歇马山加紧组建铸锋堂。   将随建和元年而至的大祸太虚无缥缈,王禀这等人物都难以置信,但哪怕是应对蔡系迫在眉睫的进一步迫害,众人也需要更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徐怀也是万万没想到,董成没有稳坐泌阳整饬兵马,等在招抚收编贼军完成之后再对他们发难,竟然轻车简马,直接绕道赶到淮源来?   “董成这时候跑淮源来做什么?”徐武坤、徐武良他们赶到铸锋殿来,乍听这消息也是大吃一惊。   “董成敢轻车简马跑到淮源来,我总不能缩头藏在歇马山,”徐怀说道,“武坤叔、殷鹏,你们准备准备,我们连夜赶去淮源跟十七叔他们会合,看董成他们要折腾什么幺蛾子出来!”   “跳虎滩、黄桥寨,你太过耀眼,即便是莽将,在桐柏山也是武勇无双,董成这趟过来真要有什么图谋,王禀相公之外,恐怕你就是主要目标……”苏老常担忧的说道,不赞同徐怀此时去淮源。   徐怀说道:“有些凶险,我当然知道,但再大的凶险又能及得上前阵锋线上的厮杀?这些事不是我们想避就能避得了的,有什么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好过缩在这里想东想西想!”   “……”苏老常默然无语,他并非性格强势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又显得怯懦,情知难以说服徐怀留在歇马山按兵不动,无奈说道,“我知道无法说服你留在歇马山,但情势波澜诡谲,你要小心徐武富这个人随时有可能反覆。而徐武富、徐恒父子都深信夜叉狐就是柳姑娘——你带柳姑娘一起去淮源,或许还能迷惑他们!”   ……   ……   徐怀、柳琼儿与徐武坤、殷鹏在十数铸锋卫的簇拥下,进入新筑就的淮源城时,夜色已经暗沉下来。   匪乱未靖,城中照战时进行戒备,普通民众入夜后禁止上街。   空荡荡的长街横在眼前,朔风吹拂而来,透过甲衣,说不出的阴寒——要不是城门内外的守卫都还是乡营将卒负责,徐怀都担心邓珪已经被收买,在此设下埋伏等他入彀。   铸锋堂将郑家肉铺隔壁的铺院盘下当堂口,铺院前后五进带东西跨院,有大小近四十间屋舍,附有马厩、货仓等建筑。   除了作为对外售卖五兵的兵器铺子外,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还在乡营任将,平时也宿在堂口后宅。   徐怀与柳琼儿、徐武坤、殷鹏走进后宅,看到王禀、卢雄、徐武江、徐心庵、徐四虎以及郑屠坐在屋里,长案不知被谁奋力一掌劈出一个破洞来,屋角也有碎瓷,茶渍撒到墙壁上,强笑问道:“谁发这么大的火,上好的檀木案都劈出一个洞来?”   徐心庵朝徐武江那边呶呶嘴。   徐武江这时候心头的怒气没有刚才那些强烈,却有说不出的沮丧、愤闷,苦涩道:   “我们拼死拼活杀那么多场,桐柏山这大半年来多少人头滚滚落地,多少人流离失所,郑恢这狗东西今日竟然公然随董成走进来淮源城来,这他娘世道到底怎么了?”   即便早就知道郑恢这些人在幕后翻云覆雨,即便在巡检司早就学会油滑世故,但董成召集巡检司及乡营将吏议事,介绍身边一名幕僚乃是郑恢时,徐武江那一刻也是彻底被点燃了怒火——即便到这时候说起这事,胸臆间也是一阵阵恶气翻腾难平。   “议事时,郑恢就坐在董成身侧,还对淮源剿匪时评头论足,我当时那叫一个提心吊胆啊,就怕十七叔按捺不住拔刀相向……”徐心庵说道。   “我没有那么蠢。”徐武江气恼的坐下来。   徐怀这一刻也是瞠目结舌,他没想到郑恢竟然还敢公然跑到淮源城来抛头露面?   即便他能猜到董成、郑恢此时是有意挑衅,以便激怒他们而有口实血洗徐氏,但徐怀这一刻心里也直想骂娘,恨不能将这些狗杂碎都操翻剁碎。   “爷,这郑恢真是枢密使蔡铤所遣,为诛害王老相公而来桐柏山掀风作浪的?”郑屠给徐怀搬来一把椅子,他也是刚刚听徐心庵说及这些事,犹觉得难以置信。   “确实是郑恢这厮?”徐怀将挎刀解下来,与徐武坤、殷鹏坐下来问道。   “王相公、卢爷没有去参加议事,但这狗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淮源,黄昏时还特意陪同董成在街市兜了两圈。”徐武江气呼呼的说道。   “确实是他。”卢雄说道。   徐怀与徐武江他们之前还没有机会跟郑恢打过照面,审讯虎头寨俘寇也仅知道郑子晖在陈子箫身边都很少露脸,偶尔能见到也是一脸蜡黄、病殃殃的样子,便知道郑恢这些人平时用特制的姜汁药液涂脸,稍稍改变过容貌。   不过,卢雄曾经跟郑恢打过交道,轻易不可能看走眼。   “这么看来,郑恢等人应该是在董成赴任前就走出桐柏山与之汇合,再以董成幕僚的身份,一并到唐州来赴任——他们已经安排好招抚之事了,”徐怀顾不得生气,明知对方是计,他怎么也得按捺住心里的怒火,皱着眉头倒吸凉气说道,“董成这次到淮源来,却是专程来对付我们的啊!”   王禀也是仰天而叹,对此种情形实在是无话可说。   “邓珪是什么态度?”徐武坤问道。   “他能有什么态度?都恨不得将头缩回到裤裆里去!”徐四虎怨恨的说道。   “不要说这些没用的。邓珪没有将乡营将卒从城头撤换下来,便没有站到董成他那边去,但除此之外,我们也不能指望邓珪做太多。”徐怀制止徐四虎乱发牢骚。   刺杀及纵匪事,他们就算有十足的证据,当下也不可能说服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昏聩官家相信确有其事,就没有办法通过这事将蔡铤扳倒。   董成、郑恢等人看似肆无忌惮,甚至可以说是荒诞、匪夷所思,但这却也是他们高明跟阴险的地方,这会削弱对他们指控的力度。   既然短时间内无望将蔡铤扳倒,邓珪一个小小的巡检使,要如何对抗掌握唐州军政大权、奉旨全权负责桐柏山剿匪事的董成?   邓珪就不怕董成在淮源唱一出挥泪斩马谡的戏?   又或者说他们能指望邓珪冲冠一怒,率领巡检司武卒、乡营将卒将郑恢、董成这些狗杂碎都剁成碎片?   那这与举兵造反,有何区别?   邓珪没有倒向董成、郑恢这些人,没有换巡检司武卒去守淮源城,也还没有解除徐武江他们在乡营的职务,其实就是最大限度的利用小小巡检使那微末的职权,对抗董成、郑恢这些人的肆意妄为。   在徐氏族兵整并到乡营之后,徐怀便没有再担任过都将,铸锋堂名义上也以徐武江为首,甚至所有的军议,徐怀都不会抛头露面,但底层将卒对武力有着最直接的渴望与追求,也最服庸武力。   叫徐怀数落,徐四虎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却也坐到一旁不再作声。   徐怀深吸一口气,平复胸臆间的怒气,尽可能平静的问道:“董成、郑恢带了多少人过来,董其锋有没有随行?”   “郑恢甚少露面,淮源这边也没有几人识得,但董其锋那张刀疤脸,黄桥寨一役不知道有多少将卒见过,他真要敢露脸,我看整个乡营都得炸窝。他们还没有胆量做到这一步,”徐武江说道,“董成、郑恢身边就十数嫡随,此外就是朱通从泌阳县带过来的百余刀弓手一路随行——你想做什么?”   见王禀眼神也严厉起来,徐怀苦笑道:“我们就这点人手,还有上千家小需要照应,王相你不是担心我们会举兵造反吧?而倘若我们从淮源城逃走,也不过是正好中了这几个狗东西的打草惊蛇之计罢了。”   “你打算如何应之?”王禀苦笑着问道。   “当然是洗干净脖子让他们来砍啊!”徐怀说道。   王禀闭起眼睛,满面戚容,片晌后站起来说道:“你们对我王禀情义恩重,我无以为报,也不该对你们有所要求、束缚,你们做怎么做,要怎么做,也勿需以我为念!”   卢雄站起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手掌在徐怀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话,便随王禀走了出去。   王禀、卢雄走后,徐心庵还特意的走到院门口张望了两眼,带点小兴奋的走回来问道:“要怎么下手,你这小子这次不会甩开我们单干吧?”   “他们怎么可能不防范郭曹龄之事重演?你就不怕我们十七八人闯过去,正好掉对方设下的陷阱里去?”徐怀苦笑道,“我刚才跟王禀相公那么说,就算是气话,也是无奈的气话——邓珪暂时还是有些良心的,也知道董成、郑恢这些人乃虎狼之辈,不足他去与虎谋皮,所以董成、郑恢他们目前还不能直接加害我们。不过,同时邓珪也不会坐看我们行刺董成,他更担不起这干系。我们现在就只能等他们先出招。实在不行,我相信邓珪不会阻拦我们逃出淮源城,而董成、郑恢这些狗东西也应该是希望我们走一步,才好更名正言顺的带着收编的匪军来收拾我们……”   徐怀听得屋外院墙有轻响传来,警觉地示意屋里众人莫要惊动,但待他与徐武江解下腰间挎刀,翻墙进入的那人却已在院中出声说道:“是我!”   “是你?你来做什么?”徐怀、徐武江推开门,难以置信的看着站在院中的那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往事如那烟   见是徐武碛身穿袖襟都束紧的黑衣站在院中,徐武坤怒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舔董成、郑恢这些狗东西的沟子,还有心情跑过来看我们的笑话?还是你们终于省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了?”   “阿六被我一掌劈晕过去,不会有什么事。”见徐武江将挎刀横在身前,眼睛却往院墙西北角张望过去,徐武碛说道。   徐怀朝带人要冲进这院子围杀徐武碛的韩奇挥挥手,叫他带人出去看西北角当暗桩的徐六如有没有事,不要让无关人等靠近这院子。   徐武碛将随身携带的长短刀解下来,踢到一旁,说道:“黄桥寨一战,徐武富便与贼军通风报信,甚至道破夜叉狐乃柳琼儿之事,而徐忻前夜不知所踪,便是叫他遣去给郑恢送信……”   “好你个狗东西,我他妈早知道你的心肺叫狗吃了!”黄桥寨一战,唐夏、周健雄以及近二十名徐氏子弟战死沙场,每想到这事,徐武坤就心痛不已,见徐武碛竟然有胆承认这是他与徐武富通风报信所致,怒火烧心,拔刀就要朝徐武碛砍过去。   “……武坤叔,”徐怀拦住徐武坤,走到廊前,盯住徐武碛,问道,“你说徐武富与郑恢通风报信,是想说你没有参与这意吗,但你为何不拦住他?”   “徐武富一直都有防备我,黄桥寨大战当日,他拉我退到六七里外的荒坡观战时才吐露实情,我那时想阻止也没有可能。而当时我也误以为就算郑恢等贼在背后掀风作浪,贼军也不会有多强的实力,以为那时杀徐武富、徐恒父子向你们示警并无特别的意义,才隐忍没有作声,”徐武碛枯峻的脸皮也微微抽搐着,咬牙说道,“我承认这是我的失策,贼军比我想象的要强,但战死的徐氏武卒,有哪一个不是我亲手教导出来的?我心里痛,绝不比你们好过。”   “你再心痛,旁人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会晓得?而黄桥寨一战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你都紧跟着徐武富,也不像是心痛的样子。”徐武江冷声说道。   “你此时过来,是为何意?”徐怀盯着徐武碛枯峻的脸、深沉似潭的眼眸,问道。   “郑恢刚遣人投书给徐武富,要徐武富设计诱杀你作为投名状!”徐武碛说道,“不过,以我猜测,郑恢未必就真信徐武富,投书极可能还是一个圈套,但我这次不敢再有疏忽不来提醒你们!”   “你这话,叫我们如何信你?”徐怀问道。   “我自有我的苦衷,但我还不至于会被你装痴卖傻瞒住,真就信夜叉狐就是柳琼儿。”徐武碛说道。   “你心存疑念,又足够耐心接触乡营里的徐族子弟,窥破我的真面目有何难事?”徐怀冷声问道。   “心庵,你这杆长枪借我一用。”徐武碛指着徐心庵搁在廊下的长枪说道。   “请便。”徐心庵冷声道,一脚将长枪朝徐武碛踢去。   他们这么多人在这院中,还不怕徐武碛将一杆长枪玩出花来。   徐武碛伸手抄接住长枪,身形微蹲往前端枪,陡然间变了一种气势,似恶蟒伏于草丛之中,下一刻长枪如蟒牙恶噬,当空便是凌厉一刺,速度快到难以想象,空气刺爆的鸣叫在众人耳畔震动。   便是这一枪就叫徐武江微微心惊。   他以为自己在伏蟒枪上的造诣即便没有超越徐武碛,也应该并驾齐驱,但从这一枪来,他还是要差徐武碛一些。   徐武碛再跨步而前,长枪再刺,荡出两道枪影,叫人几乎分辨不出先后;再刺三道枪影,三花刺,这是徐心庵、殷鹏、徐武良他们此时的境界;再刺,徐武碛手中长枪直接荡出五道枪影,五元势,带出来的风劲旋动,席卷庭院角落里的残叶与积雪。   徐武江禁不住动容,这是他差半步都没有达到层次,没想到徐武碛这些年竟是藏拙,都没有在族人面前展露出真正的实力。   然而徐武碛的枪势未停,当六道枪影荡出时,徐怀都禁不住讶然出声:“六出飞花势!”   习武之人有狂妄自傲的,有故弄玄虚的,像徐武碛有所藏拙也不是多难理解的人,但谁能想象他竟然藏拙到这一步?   这是筋骨已老的卢雄都已不能再攒刺杀出的六出飞花势!   这是徐怀偶尔踏入枪与意合的境界之后,才能使出的六出飞花势!   徐武碛藏拙竟然藏了两个层次?   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殷鹏他们都愣在那里;郑屠就傻乎乎觉得徐武碛这枪耍得挺好看。   徐武碛收住长枪,将其掷到院墙角落,恰到好处的靠墙停住,微微喘息看着徐怀说道:“这些年我在山中,对王帅创伏蟒枪的心境稍有体会,算是勉强能使出这六出飞花势来——当然,我此时或许也已不是你的敌手,但你应该相信,我自始至终对你都无恶意了吧?至少在获鹿堂时,我还是有把握将你一棍抽翻在地,而不是被你打得吐血!”   “你为何要这么做,当初在获鹿堂,你为何要跟我反目成仇?”徐武坤震惊问道。   “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我最初又不知道徐怀装痴卖傻,但我知道,你我顾念武宣的情义事事偏袒于他,只会叫徐武富当机立断用更暴烈、极端的手段来对付我们,而我们那时还没有资格跟他斗……”徐武碛说道。   “你别急着提我们,我们的……”徐武坤此时更觉得徐武碛陌生,他完全认不清徐武碛的面目,心里不愿这么轻易就跟他套近乎。   “蔡铤当年持诏诛杀王帅,我要说我们早就猜疑上诏有假,徐武宣也是因为潜往汴京调查事情真相意外失手,回桐柏伤重不治而死,你还信不信?”徐武碛问道。   “什么,你们早就怀疑蔡铤所持上诏有假?”徐武坤再次震惊问道。   他们也是最近才从王禀这里知道矫诏之事,却不想徐武宣、徐武碛刚回桐柏山一两年就已经暗中着手调查这事,他又难以置信的问道:   “你们怎么不跟我,跟武良、周景他们说?”   “武宣说将你们拉去落草,最后那么多兄弟战死沙场,大家回桐柏山却连一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他心里愧疚。而王帅身前对我、武宣有知遇、教导之恩,调查矫诏之事也是我们的责任,与你们无关,又何苦将你们再拖入这凶险漩涡里来?徐武宣伤重不治,也要我不再管这事,而是安心隐居桐柏山,将徐怀照顾好!”徐武碛说道。   说到这里,徐武坤就又来气了,讥讽道:“棍棒加身,头破血流都是寻常事,你照顾得真好!”   “我不否认以往对徐怀是有些严苛了。”徐武碛说道。   “徐怀打小没被你打死,还能活下来,够算命大了。”徐武坤说道。   “他父亲是何等英雄人物,他那样子,我们怎么不急……”徐武碛替自己辩解道。   “‘我们’?”徐怀疑惑的盯住徐武碛,问道,“除你与我父亲之外,还有谁与你们一起在暗中调查当年矫诏之事?”   “苏老常,原名苏璋,浙东文士,年少便有文名,出身富庶,但遭人嫉恨诬告流徙泾州牢营。王帅喜他有才,又察他案情有冤,没有简单将他释放,而着我带人前往明州调查卷宗,找地方官员替他洗清冤情,将诬告之人绳之以法,才资助他归乡。苏璋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得知王帅冤死后,为报当年之恩,不惜举家随我等迁来桐柏山。”徐武碛说道。   “这里面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徐怀摇头说道。   “你是说徐怀……”柳琼儿刚才担心院子里有可能会大打出手,就留在屋里没有走出来,这时候也是震惊的走出来盯着徐武碛,然而这事太匪夷所思,以致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柳姑娘虽然不是真正的夜叉狐,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也,不过这事还是不说破为好。说破了,徐怀就要与天下士臣为敌,恐怕连王禀相公都要跟徐怀划清界线。”徐武碛说道。   “四虎、心庵、殷鹏、郑屠你们出去守住院子四角,莫要叫什么有任何一人接近。”徐武江大皱眉头,吩咐徐心庵等人道。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徐武宣在营中娶妻生子,我们哪次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徐怀打出生就将屎尿拉在我的胳膊,你现在跟我说徐怀不是徐怀,你他娘怎么有脸胡扯这种话来骗人?你他娘跑过来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这鬼话能骗得了谁。”徐武坤怒气冲冲,上前一把揪住徐武碛的衣领,怒斥道。   “徐武宣伤重不治,一直到下葬,宣娘子卧床不起,也不曾到灵堂看一眼,我与你们说宣娘子伤心欲绝,但谁都不知道她即便是到武宣死,也在恨武宣当年猜到蔡铤不可能放过夫人与公子王樊,却拿独子去偷换下公子王樊,”徐武碛说道,“宣娘子到死都未曾与我、苏璋说一句话,也未曾到武宣墓前看一眼,宁可病死也不饮我们与苏璋暗中送过去的汤药,也是恨我们太狠心——”   徐怀手抖索着撑台阶坐下来,茫然看着庭院中的月光空明:他到底算谁?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能承受之仇   徐怀手哆嗦着撑住台阶而坐;徐武坤却是入痴般揪住徐武碛,要他拿出更多的证据。   徐武江胸意间也是波澜大动,站在那里怎么都想不到岳父苏老常,竟然并非徐武宣、徐武碛他们归乡途中所遇到的逃荒饥民,而是出身富庶的浙东文士,只是为报恩不惜舍弃一切,也要与徐武碛、徐武宣二人暗中调查蔡铤当年持诏诛杀王孝成的真相而举家在桐柏山里隐姓埋名当了十数年佃农,也只是为更好的保护、照顾王孝成遗孤。   在王孝成抗旨被诛一案对外公布的消息里,王孝成有两子早年夭折,其妻周氏当时携幼子王樊,与其他军眷也是刚刚从泾州赶来团聚——而在王孝成被诛后,周氏携幼子王樊于返乡途中再遭变故身亡,而护卫其行的几名扈随皆不知所踪,官方认定此案乃是奴婢杀主、畏罪潜逃。   徐武坤、徐武良、周景等人归乡,当然也会议论这事。   徐武江早年只是听他们恨恨不平的猜测这些都是蔡铤斩草除根下的手,却没想到徐武宣、徐武碛早就担心蔡铤会下毒手,为确保王孝成幼子无忧,用偷梁换柱之计换出来,害得自己的独子死于蔡系奸人之手。   他也难以想象徐武宣之妻宣娘子这些年是存有怎么样的心情将徐怀拉扯长大!   柳琼儿也是檀唇微张,这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去宽慰徐怀。   谁他娘能想到桐柏山里竟然藏着如此曲折诡谲的恩怨情仇,谁又能想到徐武宣、徐武碛、苏老常三人竟然为这一切如此隐忍,又付出如此之多?   “这是武宣伤重不治前留下来的信,以及宣娘子病逝前特意戳我们心留下的血书,都能证明徐怀的身世……”徐武碛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拿浸油纸包裹、贴身收藏多年的小包,埋藏心间十多年的秘密在这一刻揭破,心情激动得也是手颤巍巍的递给院中唯一还算镇定的柳琼儿。   柳琼儿小心翼翼的揭开浸油纸,时间太久,里面的血书及信函都有些破损,也很薄脆,她也不忍心看信及血书上所写的内容,看了看徐怀,不知道他有没有必要看一眼。   徐怀良久后才将血书及信接过来,拿浸油纸重新包好,贴身收藏起来,仰着脸,不叫眼眶里的泪滴落,说道:   “我在桐柏山浑浑噩噩成长十数年,养我者这山这民,护我爱我者我父、我母及徐族也,从此之后这世间只有徐怀,我也只是徐怀,其他事概不用再提了。”   徐武江明白徐武碛为何说揭破徐怀的身世,便要与天下士臣为敌,也明白徐怀为何要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世,甚至都不去跟王禀说破。   矫诏之事在朝堂士臣那里,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   而蔡铤矫诏杀王孝成之后,非但未受丁点的处罚,竟然还一路升至枢密使官,成为当朝主战派的代表。   徐怀的身世一旦大白于天下,士臣会是什么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徐武江在底层武吏挣扎多年,对当世以文制武的道道还是比普通人明白得多,也知道徐怀的身世大白于世后,等待他的不可能替其生父王孝成洗清冤情,反而会遭到更严密的监视,徐氏也必然会被拖下水。   是的,满朝士臣也许不会无耻到直接对徐怀喊打喊杀,但一定会更乐意看到蔡铤往徐怀头上泼脏水、随便扣个罪名之后再一次斩草除根。   到时候不仅仅是徐怀个人,他们这些跟徐怀有牵连的人,都会被士臣视为眼中钉,欲拔之而后快。   王禀要是不跟他们划清界线,也必然会遭来更疯狂的攻诘,等候他的极可能会是身败名裂之后再被踩上几脚而客死异乡。   要避免四面树敌之事发生,便要绝口不再提及那段令人不忍卒听的往事。   此时仅仅是董成、郑恢、董其锋等人跑到桐柏山来掀风搅浪,已经叫他们身陷漩涡之中有随时覆灭的无力感,需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   而一旦叫蔡狗知道徐怀是王孝成的遗孤,他暂时放过王禀,直接将徐怀及徐氏列入第一诛杀目标,动用一切资源、力量碾压过来,他们还有逃过大劫的可能吗?   这天下从来都不是黑白分明的。   “武碛叔你先回去,莫要叫徐武富、徐恒他们起疑心——很多事我都要静下来好好想想。”徐怀示意徐武碛先回去,莫要在这里逗留太久,以免徐武富、徐恒长时间找不见他起疑心。   “我特意叫徐武富住进附近槐花巷的院子里,说是隔得近方便就近监视你们的动静,但你们要联系我也是方便。我住的偏院能看见你这边西北角那处竹丛,你们摇晃竹丛,我看到了,只要身边没有人盯着,便随时能过来。”徐武碛说过话后,就先翻墙出了铺院。   “十七叔、武坤叔,我要回去安静的想一会儿,你们先忙。”徐怀心里也有些乱,起身往他在这边的住所走去。   ……   ……   屋脊还有残雪,月光铺照其上,有着莹莹微芒烁动。   徐怀手抓住浸油纸包,站在窗前茫然看着庭院里的情形。   神智恢复时那无数被遗忘的陌生记忆,以及近一年来陆续会闪现、不存于当世的记忆片段,已经折腾他好久了,却怎么都没有想到,现在他的身世会被彻底巅覆,他竟然不是徐怀,而是王孝成的独子王樊?   说实话,徐怀对当年的矫诏案并没有特别深的感触。   但是,对为隐瞒这段秘辛、为保护好、照顾他,他以为的父亲与徐武碛、苏老常竟然付出远远超乎常人想象、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代价的隐忍,他又怎么无动于衷,不动容不已?   牵一发而千钧俱灭的危机袭来,身世却又爆出如此惊世秘辛,徐怀内心不可能不受到强烈的冲击。   不过,他神智恢复后,他有着这个年纪难以匹配的敏锐思虑,也从绝大多数被遗忘的陌生记忆里获得超凡脱俗的阅历。   而脑海还不时会触发一小段的记忆,令他不得不时时思忖、剖析,不知不觉间也令他有一种出乎寻常的、从混乱繁杂情势中抽丝剥茧进行分析的能力。   “徐武碛是值得信任的,却是难以想象他们为隐藏你的身世,竟然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柳琼儿推门走进来,从后面搂住徐怀宽厚的腰背,柔声说道,   “想想我们也是真蠢,其实很多疑点其实都早就看到了——苏老常一介农夫,却能将诸多堂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之前他与我们有多次争执,但现在想来也是要阻止你行险,或者误以为我们将你当作蠢货利用。徐氏族兵之强,徐武坤、徐武江他们之前没有特别深的感触,但徐武碛作为获鹿堂的总教习,弟子习武及乡兵操训都是他一手负责,怎么可能不清楚?徐武坤、徐武江等人以前只是协助他,或受他指点,徐武坤他们在靖胜军时,地位也低,很多事可能看不通透,但徐武碛身为王孝成亲兵副指挥,应该跟王孝成学过武经总要及兵典,他怎么可能对徐氏族兵强弱没有清晰认识?我们其实在黄桥寨一役之后就应该想到这点!”   “应该想到是一回事,但谁会猜到背后的秘辛是如此之深、如此之惨烈?我们之前都卡在这一层,想不通透,前面再多、再看似合理的推测,也都要统统被推翻掉啊!”徐怀苦笑道,表示他之前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些疑点,但就是怎么都想象不出徐武碛身上隐忍着这么大的秘密,只能迫使他忽略掉这些疑点。   柳琼儿说道:“你会不会想着去报仇?”   “这仇要怎么报?”徐怀长叹一口气,苦涩说道,“刺杀蔡铤就算报仇吗?你我知道这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当年朝廷想要与契丹人议和,传旨令靖胜军南撤。当时传旨之人是谁,蔡铤没有这人的配合或者说默许,是无法传假诏的——真要报仇是不是将这人也算上?十数年前就已经传旨大臣,倘若此时还在朝中,其地位可想就算不如蔡铤,也不会相差多少。甚至再一步去挖,蔡铤当时是不是被朝中哪位大臣推动去做这事,传旨大臣当时实际仅仅起到传话的作用?这或许才是蔡铤之后能逃脱责任的一个关键?朝中的仇敌不说,蔡铤当时在靖胜军作为都监,也就是监军的身份,七品士臣,可远无今日之权势啊,手下也不会有几个嫡系可用,仅仅是与传旨之人配合,怎么可能轻易就诛杀主将?我生父都已经决意抗旨不撤军,显然不可能叫蔡铤一封假诏就吓得束手就擒吧?当时靖胜军指挥级以上的武将总计有近二百人,有多少人是为蔡铤暗中买通勾结,有多少人跟卢爷、我父亲、武碛叔他们一样,单纯被假诏吓住,又或者说在蔡铤持假诏以及买通少数将领之后先一步发动兵变控制我生父,我生父为避免靖胜军在契丹大敌前分裂灭亡,不得不认下假诏伏诛,这里面有多少内情可挖,又要挖出多少杀父仇敌出来?这仇要怎么去报?”   柳琼儿这些天与徐怀一起研究朝廷规制,所以也就能合理的去推测当年矫诏的诸多可能性。   徐怀说的两个先决条件,是蔡铤当年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也就说明徐怀最直接的杀父仇敌,绝非蔡铤一人。   这些年过去,蔡铤水涨船高,从军都监一步步走到枢密使的位置上,当年与蔡铤合谋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早已遍布西军及朝堂?   听徐怀这么说,柳琼儿更明白徐武碛为何拖到这一刻才将真相说出来;要不是他以为徐怀有迫切的生命危险,或许会将这段仇恨永远埋藏心里不提吧。   这残酷的真相,真是不能承受之重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借尔小命一用   “这仇没法报的,”徐怀苦涩摇了摇,但随后又咬牙说道,“不过,有机会我一定会手刃蔡铤这狗贼,但我不是要去报生父亲之仇,而是要给我父亲、我娘、武碛叔、苏伯他们这些年的隐忍、牺牲一个交待!”   见徐怀始终认徐武宣才是他的父亲,柳琼儿却更能体会他的心思,从后面将他紧紧搂住,说道:“我一定会帮你诛杀蔡狗——我可是楚山夜叉狐呢。”   “旧事太远,只能暂且埋下,眼下还步步杀机,你说你是夜叉狐,你说眼下要如何破局?”徐怀问道。   “我觉得徐武碛还有一点说的没错。”柳琼儿说道。   “哪点?”徐怀今天受冲击太强烈,思绪纷杂。   柳琼儿抽丝剥茧的说道:   “郑恢并不能百分百肯定徐武富跟我们水火不融的关系,他要是将这诸多疑点看在眼底,同时对靖胜军余孽又有着极深的顾忌跟警惕,他确实有可能会认为徐武富之前的通风报信,是我们给他设的圈套!事实上,不管徐武富会不会听郑恢的话诱杀你,我们都无法判断董成、郑恢他们会怎么做——因此,我们倘若想利用这事叫他们入彀,要先让他们确信徐武富是可以信任的……”   “难,矫诏之事叫他们做贼心虚。”徐怀头痛的摇了摇头。   “矫诏之事是叫他们做贼心虚,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或许会觉得矫诏是理所当然之事,也未必会顾忌特别深?要不然蔡铤也不会等到王禀流贬唐州之后,才想到要扫除靖胜军余孽了!”柳琼儿说道,“我们倘若想将计就计,那既要令郑恢等人放下对徐武富的怀疑,叫他们配合徐武富一起设伏诱杀你,同时还要他们相信我们彻底彻尾都被蒙在鼓里,恐怕还是要你亲自出手才行……”   “难道又要我开始本色表演,借某人小命一用?”徐怀迟疑的问道。   ……   ……   次日午后,邓珪在巡检司公廨为知州董成的到来,再次召集乡议。   “徐爷,你可莫要叫我们为难——你这样子,我们要敢放你进去,邓郎君可是要扒了我们皮的啊?”   巡检司公廨前院通往议事堂院的中门口,四名值守武卒拦住徐怀,近乎哀求的要他解下佩刀再进大院。   “黄桥寨一战,上千贼寇围杀过来都不能叫小爷缴械,什么狗东西跑来淮源装腔作势要缴小爷的兵械。”   徐怀连刀带鞘抓在手里,左臂贯力将四名守门武卒往一旁七歪八倒的推开,怒斥道,   “你们都给我滚一旁去,小心小爷恼怒起来,将你们的鸟毛都揪个干净!这次是邓郎君求小爷过来杀贼,你们说他下令要小爷解下兵械才能进内,叫他过来跟小爷我说——小爷立马走人,谁他妈乐意伺候他谁是孙子!”   “徐怀,在董郎君面前不得放肆!”   邓珪虽然能体谅徐武江他们满腹怨恨,有心要将徐怀差遣出来闹事,但在淮源,他不能不出面制止,他从侧院月门走出来,厉声喝斥徐怀。   “唯贼畏我手中刀,我却不知这院子里有什么狗东西,还与那些狗杂碎一般,也畏我手中刀!”徐怀捧刀于怀,傲然瞥向邓珪身后、正与众人一起前往议事堂院的董成,一脸小爷我今日就是过来惹事的,你丫的奈小爷何!   董成四旬年纪,瘦脸狭目,穿着绯红官衣,眼神阴沉冷悒,居首而立,盯着徐怀打量,却没有作声。   而郑恢神色冷漠的站在扈随队伍中,却是要看徐怀这莽货是否真敢携刀闯进堂院,也想看是不是邓珪、徐武江联起手来演这出戏。   “徐武江,这莽货既然不愿解下兵械,你将他拉到一旁去,莫碍着我们的路!”邓珪见没有办法制止徐怀,冷脸要徐武江将他徐怀拖走。   “徐怀,休得再胡说八道!”徐武江、徐心庵上前来,便要将徐怀拉到一旁,让邓珪、董成等人先进堂院。   邓珪这才缓下脸色,跟董成及泌阳县尉朱通等人致歉说道:“这泼皮似的癞货,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勇,小小年纪却越发粗鄙不堪,竟然敢顶撞董郎君、朱郎君,但请念及匪乱未平,诸事还用得着这莽货,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泌阳县尉朱通等地方官员,心情是复杂而矛盾的。   他们所知道的秘辛远还没有淮源这边多,甚至还不知道郑恢、董其锋等人竟然明目张胆到直接进入虎头寨助陈子箫发展势力,还一度带着蔡府私兵亲自替贼军打前阵,但也知道这场声势浩大的匪乱幕后有蔡府人手在推波助澜。   理塘寨惨败,不仅诸多有些感情的同僚、部属死伤惨烈外,朱通他自己都差点搭进去。   是人都有泥性子,他这一刻就不想将尿嗞到董成这些人脸上去?   然而朱通他们又是软弱的。   理塘寨一战,州兵逾两千四百兵卒或杀或俘,虽说知州陈实已死,朝廷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追究其他人的罪责,但不意味着这事就彻底过去了。   淮源这边以绝对耀眼的战绩,可以傲然无视董成的刁难,但朱通以及程伦英、通判顾志荟、县丞钱惟他们怎会不知董成的一封奏章,对他们的杀伤力实要比任何时刻都要猛烈得多。   什么叫新仇旧恨,朱通实际上是想都不敢想的。   董成到任后,他心里就巴望赶紧将桐柏山里这这伙强贼招安了,让整件事彻底的过去,能叫唐州尽快恢复往日的静谧祥和。   这一刻,他当然缩在后面不露头。   “我未到泌阳赴任,便听说桐柏山这头莽虎的勇名,武勇之人都有真脾气,有几分莽撞狂傲,却也正常,我还不至于跟他一般见识……”董成沉声说道,表现出他容人的气度。   “你们放开我!”徐怀将徐武江、徐心庵推开,兀自朝那几个想要解他兵甲的值守武卒骂道,“你们这几个瞎了狗眼的东西,这时可还要拦我?你们听听董郎君是怎么说的,真以为董郎君跟你们一样,都是狗东西不成!”   董成虽然来淮源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要沉住气,先叫这些粗鄙武夫露出把柄来,但听这莽货左一句狗东西右一句狗杂碎,他的脸皮子还是禁不住微微抽搐起来。   “徐怀,回去喝酒,今日乡议你莫要参加了,跟你无关的事!”徐武江、徐心庵又一起上前,从左右将徐怀搀扶住,想着将他强行拖走。   看到这一幕,徐恒以为徐武江、徐心庵他们到底是畏惧了,不敢忤逆董成的威势,忍不住跳出来拱火说道:“董郎君面前,岂容你这蠢货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可知董郎君今日要治你不敬罪,将你杖杀都是轻饶的,还不快谢董郎君不罪之恩!”   “不罪你娘!谁他娘敢杖杀我,你这狗东西,不怕董郎君的沟子有毒,伸出舌头硬舔,你他娘再骂我一句蠢货试试!”   徐怀浑不顾忌破口大骂,满嘴都是污言秽语,说着话,先抬脚将徐心庵踹出一跟头,侧肘顶撞如锤,重钧巨力喷涌而出,毫不留手的轰砸在徐武江的右肩上,将他硬生生撞开。   徐怀挣脱出束缚后,三步并两步,钵大的铁铸拳头抡起来,便如流星重锤朝徐恒的面门轰去,左脚趁势高抬,贴于胸腹前折转蓄力爆发,这是伏蟒拳中极罕见的一路腿法,崩天腿,如巨锤崩天而去,自下而上凌空轰出,狠狠的踹中徐恒的下巴。   皮肉被击中、骨头破碎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得叫众人尾脊骨都打颤:徐恒小命休矣!!   徐恒连徐怀的一招半势都遮挡不住,哪里挡得住连环杀招,面门、下巴连中徐怀两下重击,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往后横飞出去,人在半空当中,已控制不住的张开嘴往外喷血。   董成身边的扈随这时候也都拔出刀来,一个个大叫道:“好胆!”但他们更怕徐武江、徐心庵以及其他乡营里的徐氏族兵趁机发难,只是护住董成、郑恢往后退,也不会蠢到以为眼前是围杀徐怀的良机。   “狗贼好胆!”   徐武碛暴喝一声,横刀身前后身形微蹲,如虎跃一般往前连进数步,随步伐身体旋拧,浑身骨骼都咔咔作响,抵近徐怀身前,便将全身劲力激荡到极致,右手拔刀从左下往右上喷劈,一道满月似的弧光往徐怀胸腹间划去,刀势凌厉之极,是那样的冷血无情。   徐怀横刀相格,下一刻长刀横斩而出,以更凌厉的刀势逼使徐武碛收刀回挡。   徐武碛反手往徐怀的长刀压去,待以崩刀连环进击,然而徐怀却毫不退让,在徐武碛反手崩刀杀来之前,以更快的一击重斩劈去,一刀快似一刀,刀光暴烈似月轮般飞速转动,杀得徐武碛连连后退,又横刀以刀柄为锤,重击徐武碛胸口,直听得徐武碛胸口咔嚓作响,不知被这一击撞断多少肋骨——徐怀却还不收手,右手松开刀柄,化作鞭锤势,手臂如钢鞭狠狠的反抽过去,贴着徐武碛的耳廊,打他的脖梗上。   徐武碛直挺挺的往后倒去,手中长刀落下。   一柄百金难买的宿铁刀上皆是锯齿般的豁口,很难想象徐武碛在刚才眨眼间的工夫,到底挡住徐怀几刀。   徐怀这时候才从容不迫的接回松手落下的刀,身手之强,令人瞠目结舌,他们没有想到这头莽虎竟然强横到如此地步。   郑恢都害怕他性起杀来,左右十数名好手都未必能在董成与自己被杀之前,将他拦住,不杀此子,如何安神?   “没用的狗东西,要不是念你曾教过我一两势枪刀棍棒,我今日便要了你的狗命!”   徐怀朝被他打得生死不知、血从嘴边涌出的徐武碛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才施施然回刀入鞘,看向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邓珪,说道,   “黄桥寨一战,乡营战死三百余人,这两个狗东西畏敌怯战退到七八里的坡岗观战,今日还他娘敢对小爷我冷嘲热讽,我收拾他们一顿,邓郎君不会怪我下手太狠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计成   邓珪即便猜知眼前这一切极可能是徐武江、徐心庵与徐怀杀鸡骇猴,也气得够呛,但他更怕徐怀杀起性来,转身就对董成、郑恢二人下手,那他必然也要将自己项上的头颅都搭进去。   邓珪将挎刀摘下来,死死盯住徐怀的右手,说道:“你若再敢放肆,休怪我手下无情!”   “徐怀,事已至止,莫要再乱撒怨气!”徐武江与徐心庵窥着机会,从侧后猛然上前,将徐怀双臂反剪抓住,将长刀从他手里强夺下来,又示意几名徐氏族人拿绳索过来,将大力挣扎的徐怀捆绑起来拖走。   徐怀被捆绑住拖往东侧院子时,两脚腾踢,还踹伤两人,有如疯狗。   待一阵人仰马翻过后,徐武江惶然走回来,问徐武富:“老五、徐恒怎么样,没有事吧?”   “徐武江,你们好狠的心呐!我的恒儿啊,你死得好惨!”徐武富抱住面门颧骨、颔骨被徐怀一拳一脚踹打得粉碎、脸面已经被血肉模糊成一片的长子徐恒尸首,仰天哀嚎,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惊醒过来似的,爬跪到董成面前,“啪啪啪”的磕头,“董郎君在上,徐怀当众行凶,杀我爱儿,请董郎君主持公道,杀徐怀为我爱儿报仇血恨!不杀此子,徐武富誓不为人!”   “诛杀徐怀!”徐武碛这时候苏醒过来,胸口、脖梗都渗出血迹,也不知道被打断几根胸骨,嘴角也还有鲜血溢出,这会儿也是进气少过出气的发恨惨叫,“不杀徐怀,桐柏山永无宁日!”   “董郎君,徐怀性情暴戾是有罪,但徐恒畏战怯敌在先,非是无过。徐怀伤他,也是嫉恶如仇,但刚才出手也并非没有留情,以拳脚相击,并未直接用刀伤人,谁能想徐恒这般无用……”徐武江惶然跪到董成面前,为徐怀求情。   “拳脚杀人不是杀人?你看徐武碛都伤成什么样子,你瞎了狗眼说徐怀不是故意杀人?徐武江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是否也要将我杀于巡检司里才甘心?”徐武富咆哮大叫。   徐武江不理会徐武富,继续向董成求情道:“徐怀诛匪有功,淮源万千百姓可以说是他一人所救,他伤徐恒也是嫉恶如仇,请董郎君饶他一条狗命,戴罪立功!”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徐心庵、徐四虎等人跪下大叫。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   唐盘、唐青、仲和、晋龙泉等人站在邓珪身后,这一刻也都跪下为徐怀求情。   “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   巡检司公廨内外的乡营以及巡检司武卒,齐刷刷的跪下,为徐怀求情……   董成额头青筋暴跳,他没想到一介粗鄙武夫,满口喷粪恶意冲撞他堂堂一州之尊不说,还敢在他面前行凶杀人,郎郎乾坤之下还有没有王法啦?   天王老子能有这莽夫猖狂?   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董成半边身子都微微抽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朝邓珪说道:“邓郎君,你听我令行事,将……”当下就要令邓珪将那莽虎徐怀绑回来,推出巡检司公廨当街行刑,以肃国法。   “董郎君!”这一刻郑恢却在身后拽动董成的衣袖,示意他往公廨外的长街看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切不可中他们的奸计!”   “……”董成一惊,瞥眼看到有一绝美绿衣女子在他抬头时身形正从公廨大门口闪过,这叫他背脊骨上的汗毛都炸立起来,压住心里的惊慌问郑恢,“那女子就是夜叉狐?”   “……正是。”郑恢点点头。   他当然比谁都想趁此良机将徐怀千刀百孔,乱刀杀死街前,但是夜叉狐这时竟然就在外面窥视,他绝对不会以为这一切真是徐怀失控杀人,而不是密谋好的阴谋诡计。   他再看左右黑压压跪倒一片,一个个口呼:“请董郎君念徐怀嫉恶如仇、诛匪有功、饶他不死”,这时候也有大批民众叫这动静引吸到公廨大门来看究竟,郑恢再蠢也要考虑,现在就他们从泌阳带过来的这点人手以及邓珪、唐天德等少数几人还站在公廨前院,董成真要敢下令诛杀徐怀,徐武江会不会趁机鼓动胁裹左右兵卒以及淮源民众举兵造反,然后将他们乱刃杀死?   郑恢背脊汗潺潺而下,好狠毒的圈套啊,竟然用莽虎杀徐恒来鼓躁人心!他同时也没有想到这痴蠢有余、遇事就知蛮干的莽虎,在淮源竟然这么得人心。   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淮源的局面。   而他们赶到淮源,是要激怒徐武江、徐怀这些货色,以便有名正言顺的手段铲除这些乱臣贼子,怎么一点都沉不住气,轻易就着这些乱臣贼子的道?   千万要沉住气,不能冲动,不能冲动啊!   郑恢也不顾邓珪瞥望过来的眼神,在后拽住董成的袖襟不放,就怕他激怒之下失去理智,一旦狠话出口便酿成谁都无法收拾的杀身大祸。   “徐怀诛匪有功,本官不会不念;徐恒畏敌怯战,本官亦不会不究;然而徐怀出手夺人性命也是众目所睹,本官要是不理不问,此时就纵他走脱,大越王法何在?”董成掷地有声的说道,“案情繁杂,本官一时也难取舍,邓珪,你暂且将徐怀收押监房,待议过剿匪事后,我与诸人共议其罪,到时候是流是杖,全凭公议,谁都不得枉徇国法!”   “快去将那混帐家伙押回来严加看管,听候董郎君处置!”邓珪这时候也是一肚子火,朝身边人怒喝下令道。   他看哗变一触即发,也是吓得心惊胆颤,手掌心里都是汗,却没想到董成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滴水不漏的将事情处置拖延下去,又令徐武江这些人无从鼓噪军兵积怨,也是暗暗佩服,心想董成与他一般年龄,却能以侍制出知唐州,到底不是酒囊饭袋。   董成说徐怀有功不当死,但人命关天,也不能当街就将徐怀纵走,令王法蒙尘积垢,他当下与众人要以议剿匪事为先,将处置徐怀之后拖后再议,没有谁能说他有半点不当。   徐武江当下也是朝董成叩头,替徐怀谢不杀不恩;其他将卒见能有这样的结果,以为董成事后多半会杖打徐怀十几棍子小施惩戒,便觉得这样处罚也是合理,心想徐怀到底是杀了人,挨几十军棍算不了什么,他们当然也就不会再闹。   唐盘示意唐青带上几人,随他去东侧院子将徐怀押到监房看管。   “慢着,这事不需麻烦唐节级,我们定会将这莽货看住,等候董郎君处置!”徐武江示意徐心庵带人去将徐怀带回来,不叫唐盘、唐青插手。   “徐武江,你莫要得寸进尺,唐盘、唐青二人,你要是还不信任,当真你要在淮源事事都一手遮天?”   邓珪额头青筋暴跳,暴怒将徐武江喝退,又朝唐盘、唐青二人下令道,   “唐盘、唐青听令,你二人给我看住徐怀那莽货,寸步不得须留,没有我的手令,谁都不许将他押走!徐怀守源淮有功,除董郎君以王法惩戒,谁都不许以私刑害徐怀,你们听明白没有?”   ……   ……   巡检司没资格设牢狱,但也有监房临时看押作奸犯科之徒——此时淮源与泌阳城路途不通,除了战俘之外,很多作奸犯科之徒,也没有办法及时押往泌阳城受审,这边的临时监房也是人满为患。   唐盘、唐青不可能将徐怀跟其他人关押到一起,在附近单独腾出一座小院,将徐怀关押进去。   他们也怕徐武富会派人过来报杀子之仇,除了他们二人寸步不离外,还调来十数名唐族族兵加强监房守卫,确保无虞;徐武江当然也不放心将徐怀彻底交给唐盘、唐青看管,他脱不开身,特地叫徐心庵带人盯在监院左右,以防无关人等接近。   原以为董成见过宗族豪绅代表之后,便与随行泌阳官吏、淮源乡绅一同商议如何惩戒徐怀,却没想到乡议过后,董成以剿匪事要紧为由,直接拉着邓珪等人赶往黄桥寨,视察淮源乡营在那里的防御部署。   董成有意拖延,但其他人也没谁有资格置喙。   唐盘、唐青再多抱怨,也无人理会,好在郑屠准备烧羊肉、肥鹅以及好酒过来伺候徐怀、徐心庵、殷鹏,也不会少他们的一份。   只要徐怀不跑出去,唐盘、唐青当然也不会与他为难,十数人寒夜坐在灯火通明的监房里吃肉喝酒,也是舒适。   这一刻徐武富位于淮源槐花巷东首的住所里,却恸哭哀嚎不绝。   徐武富没有将长子徐恒的尸首拿车马运回鹿台寨去,而是将灵堂设在淮源城里——徐武富的妻子顾氏、徐恒成婚三年多却还没有生养的妻子牛氏以及幼子徐忱等人都一齐赶来淮源守灵治丧。   郑恢走进院中,将遮住头脸的帽兜摘下,示意随行二人守在巷子里看左右动静。   走过前院的垂花门,中院就是灵堂。   院子里有一仆童坐在石榴树下烧着火盆,两个妇人身穿孝服坐在灵堂棺木旁低泣,还有几名仆妇走动,但院子里整体上却有说不出的冷清凄凉,完全想象不到徐武富家之前在桐柏山里是何等的威风。   徐怀在巡检司当众打死徐恒、重创徐武碛,谁都知道徐族最后一丝和气也被撕得粉碎,徐武江与徐武富之间从此便是誓不两立的死仇,没有人再能在他们中间左右逢源。   这几天跑过来给徐恒吊唁的,以后就不要再想能登徐武江、徐怀他们的门。   虽然谁都不清楚徐武江、徐怀如此张扬猖狂的性格能横行多久,但徐武富这一脉的没落,或者说短时间内会被徐武江吃得死死的,这是谁都自以为能看得见的现实。   这边的门庭冷落,才说明没有什么异常。   郑恢走进灵堂,灵牌长案后木棺横放在灵堂中间,徐恒已换上寿衣,棺木还没有阖上盖,尸体在棺中,头脸露在绣锦的袄被外面,脸请殓婆收拾过,但颧骨、颔骨被拳脚打爆的脸,再怎么收拾也是狰狞可怖。   郑恢情不自禁的想,这倘若还是苦肉计,老子就认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郎君何事忧烦   “可是郑先生?”   听着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郑恢转过头,见徐武富短短半日不见,竟然陡生几分苍老之感来,眼睛里都是血丝。   徐武富平时以文士自居,这一刻在黑色丧服外却系以长刀。   “郑恢见过徐郎君。”郑恢揖首道。   “你此时过来作甚?”徐武富禁不住怨恨道。   他得知董成赴任唐州,幕僚有人名郑恢,便特意遣徐恒借往信阳押货之际,乔装赶往泌阳城拜访郑恢。   然而郑恢拒之不理。   徐武富万万没有想到董成、郑恢昨日会径直到淮源城来,以致激怒徐武江、徐怀等人反而先对他们下毒手。   “我此时不该来?”郑恢问道。   徐武富牙齿咬得嘎嘣响,好一会儿才说道:“请郑先生过去说话!”   郑恢与徐武富在小雪中穿过月门,走到侧院厢房里,屋里皆是汤药味,徐武碛脸色苍白的平躺榻上,看到郑恢过来,嘶哑叫道:“不杀徐怀,谁都没有宁日!”   “你可有碍?”郑恢问道。   徐武碛睁大眼睛盯住头顶的罗帐,久久不回郑恢的话。   徐武富在旁叹息的摇摇头,说道:“胸骨伤重,可能要三五个月才能愈合……”   郑恢暗感可惜,徐武碛年逾四旬,筋骨已经过了巅峰期,受这么重的伤,三五个月养好骨伤,拳脚气力也有可能会退步一截。   徐武富没有问题,即便徐武碛曾是靖胜军一员,他现在也不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徐氏内部都割裂到这地步,徐武碛真要念及旧谊,实难想象他会一直留在徐武富的身边,而不是帮徐武江、徐武坤以及莽虎徐怀等人彻底夺取徐氏族兵的控制权。   那样的话,徐武富还有什么筹码跟徐武江他们斗?他自己也不至于今日受此重创,还叫徐怀将唾沫啐脸上羞辱啊。   如此想来,郑恢暗感还是他以前太敏感,却是相爷身边就有不少人说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蝇营狗苟,何需防备那几个余孽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想想也是啊,这年头说见到鬼的地方可多了,但真正的忠义之士,谁见到过几个?   一定要说有,王禀这个硬骨头勉强能算半个,真是又臭又硬,害他们在桐柏山折腾都快有一年了。   郑恢坐到灯下,窥眼见徐武富着其幼子徐忱持刀守在院中,问道:“徐武江今日有鼓动哗变之意,但他唆使莽虎杀贵公子,我却是大吃一惊,徐郎君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收拾干净?”   徐武富这时候与徐武江他们已成死仇,郑恢当然不怕夜访之事落入徐武江等人眼中,但他这时候还是好奇徐武江他们为何选徐恒、徐武碛下死手。   当然,他也猜到一些原因,但他对徐氏宗族内部的情况,到底远不如徐武富熟悉,何况还涉及到靖胜军余孽的事,不容他不多嘴问几句。   徐武富不相信他与郑恢暗通消息之时已被徐武江察觉。   黄桥寨一役,徐氏子弟二十多条人命,乡营三百多人战死,徐武江他们真要早察觉到这事,近两个月他多次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徐四虎等人碰上面,他们不可能不露一点声色。   徐武江或许叫人难以揣测,但徐武坤、徐心庵以及徐四虎等人有多少城府,他都是清楚的,这几人心里很难藏住这么大的事情。   而除此之外,徐武富也相信徐武江有其他、充足的对他们下毒手的理由,这一刻愀心的恨道:   “他们在前街设铸锋堂以售刀盾弓箭矛朝廷所许的五兵,看着像似一家小小的五兵作坊,但实际上已踞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自成一体——他们会出恶手,我并不意外,只是没有想他们下手会这么快!郑先生你看这院中的冷清,也应该知道他们得逞了!”   在徐武富看来,除了歇马山自成一系,徐武江想要进一步控制整个徐氏,必然要将他父子俩踏在脚下蹂躏外,他也认定董成、郑恢突然到淮源来行打草惊蛇之计,是催促徐武江不得不以暴烈的手段与这边撕破脸、痛下毒手的关键诱因。   徐武江他们的目的就是迫使之前大部分居中观望的徐氏族人,在这一刻都不得不选边站,以此增强对抗董成、郑恢等人迫害的底气。   这也是徐武富心里怨恨董成、郑恢突然跑来淮源打草惊蛇的缘由,完全不信任他们,还令他们毫无防备。   徐武富没有将话说太透,但郑恢也能看得出他脸上的怨气,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直接进入主题说道:   “我们除了希望能更名正言顺一些外,也想过即便徐武江他们能一直隐忍下去,不叫我们抓住把柄,我们也可以在招抚贼军之后先解散乡营,再去收拾他们——现在看来,按部就班是不行的,依徐郎君所见,我们要如何才能先诛除徐怀这头莽虎?”   莽虎徐怀的武勇以及他在淮源军民心目中的声望,都差点叫徐武江利用激起兵变,这有些超乎郑恢之前的预料。   相比较这些,一直在暗中装神弄鬼的夜叉狐,有时候威胁反而没那么大。   “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替恒儿报仇,实在是此子现在不找机会除掉,一旦叫他们逃入深山老林,郑先生你们有多少条人命填进去,能围杀这厮,”徐武富声音这一刻冰冷到极点,说道,“巡检司诸多人里,最容易收买的是唐天德,只要他配合我们,关键之时将唐盘、唐青两子调开,便容易下手了……”   “调走唐盘、唐青只会打草惊蛇,而唐天德或许怕唐氏再有第二个徐武江,应更乐意看到唐盘、唐青意外横死;邓珪更是墙头草——徐武江自以为用那莽货震慑他人,却不知如此猖獗更惹忌恨!”徐武碛躺榻上不能动弹,这时候却也是声色嘶哑的说道。   “……”郑恢回头看了一眼,回想起徐怀拳杀徐恒之时邓珪的反应,禁不住暗暗点头,觉得徐武碛的判断有些道理……   ……   ……   巡视过黄桥诸寨的防务,董成决意将驻地迁来黄桥,与将卒共甘苦,邓珪也只能听从。   忙碌一天,邓珪精疲力尽回到住所,心绪还是禁不住的烦躁,回想午时巡检司内外军民鼓噪的情形,心里虽然理解徐武江他们困兽犹斗的心境,却犹是气得想将身前长案踹翻。   他就想当个太平官,怎么就这么难?   叩门声响,邓珪精疲力尽的问道:“谁啊?”   “徐都将过来求见。”伺候他的老卒在外面说道。   “不见!”邓珪气道,想将徐武江拒之门外,但过了一会听,听老卒走下台阶,他又觉得不好,打开门扉,说道,“让徐武江进来吧……”   徐武江即便是过来装腔作势给徐怀那莽货求情,但徐武江好歹是乡营都将,他还没有将淮源乡营、巡检司武卒的指挥权交出去,自己实没有必要连私下与徐武江说几话都要避嫌。   “邓郎君为何事忧烦?”徐武江对案坐下来,拿着烧沸的铁壶,帮他与邓珪都沏上茶,一点都没有生疏的意思。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邓珪盯着徐武江看了片晌,掉书袋说道,“徐都将,你说我为何事忧烦?”   “董成、郑恢等贼,完全可以先收编贼军、解散乡营之后,再对我等下毒手,却偏偏跑到淮源来打草惊蛇,说到底他们还是畏天下悠悠之口,想着将我们再次逼得逃军,以便名正言顺清剿我等,”徐武江说道,“这叫我不禁担忧邓郎君的命运——毕竟以邓郎君的品性,断不可能跟他们同流合污,那对他们诸多恶行了如指掌的邓郎君,会不会就是他们下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你少动那些挑拨离间的心思,便像你说,只要某些人还畏惧天下悠悠之口,我怕什么?”邓珪气恼道,就想将徐武江直接赶走,省得看在眼底心烦意乱。   “邓郎君真要不畏,为何却在董成赴任之后,叫夫人携两个公子从泌阳城住回娘家去?”徐武江问道。   当世对官吏颇为优渥,家眷可随之赴任,但邓珪一心想两子能走仕途,淮源却没好的书馆、名师,便将家小安置在泌阳城。   之前不管局势多诡谲,泌阳城还是置于风波之外。   理塘寨一役后,陈实等人丧命沙场,虽然泌阳城有经略安抚使顾潘亲率禁军驻守,安全不需担忧,但那时邓珪便想到陈实死后,州县那么多空缺官位,蔡系只需要再塞一人进来,便能轻易做成招抚事,而风波却不会因此而止。   他为防万一,提前安排家小离开泌阳城。   见邓珪没有作声,徐武江说道:“黄桥寨一战,蔡系至少有六名私兵死在我们的刀弓之下,这些私兵或许在蔡铤眼里无足轻重,但他们的亲故倘若想对同样无足轻重的邓郎君寻仇,邓郎君能置身事外?邓郎君可以责怪武江口出狂言,但武江实是为邓郎君着想啊。退一万步讲,我们真要被蔡府狗贼逼得铤而走险,邓郎君就愿意为他们驱使着与我们为敌?”   “怎么,你们今日就要劫监逃军吗?”邓珪手按住长案,眼瞳炯炯有神的相住徐武江。   “不,我们想要彻底剪除蔡党在唐州的羽翼,留董成一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水花来,但我们要做成这事,需要邓郎君玉成。”徐武江说道。   “我能做什么?”邓珪说道。   “邓郎君只需事事依从他们便成!”徐武江说道。   邓珪震惊的盯住徐武江,他以为徐怀当众打杀徐恒,是徐武江他们要激起哗变,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是用徐怀为饵!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误入虎口疑花境   猫猫儿岭乃是出淮源军寨西行十一二里,位于走马道北侧的一座山岭,圆拱形丘岭横峙,东西两侧各有一峰立起,却似一只巨大的猫头探出来窥视这险恶人间,民间遂名猫猫儿岭。   猫猫儿岭林深树密,山石嶙峋;对面也是长岭。   在靠近走马道的一处山坳密林之中,郑恢穿着束缚袖管的袄衣,看着不远处两山相夹的峡道里空无一人。   峡道两侧的草地里还有一些未化残雪,朔风吹寒。   从白涧河西岸的淮源军寨前往黄桥寨,全段路也才二十二三里地,道路又相对平坦,一旦猫猫儿岭前的峡道传警,两边快马驰援,最快甚至仅需要一盏茶的工夫。   眼下从白涧河往西虽说商旅断绝,也少有普通民众会走这一段道,但千余乡兵驻扎在黄桥寨,每日除了巡兵外,还是有三五支运送粮秣以及轮换的乡兵人马通过。   再考虑到徐武江等人在淮源、黄桥寨所能快速调用的精锐,都意味着筹划需要非常的周密,才能确保这次围杀不会马失前蹄。   董成强硬施压之下,邓珪最终被迫同意将徐怀从淮源押往黄桥寨审罪。   而在邓珪签署手令之后,需要第一时间瞒过徐武江马不停蹄赶往源淮向唐盘、唐青传达命令,以及提前将唐族精锐兵卒调走,削弱巡检司直接为押运安排的护卫力量,还要将押运车马队与运送粮秣及轮换的乡兵在时间上错开,这诸多环节都要安排的严丝合缝,不能出现丁点的偏差。   而除唐盘、唐青等人外,徐心庵三日以来还率领六名徐氏族兵随时伺候在徐怀左右,这需要押运车马队出淮源军寨之时安排人手制造事端将他们拖住。   然而这一切都成功实施,郑恢心里很快清楚,真正留给他们下手的时间还是太短,机会可谓是稍纵即逝。   这次他不敢稍有马虎,不辞辛苦亲自潜伏到猫猫儿岭与董其锋他们会合,就怕在细枝末节上发生错漏。   这时候从黄桥寨奉邓珪手令赶往淮源传令的人,已经从他们眼前过去有一个多时辰了,郑恢心绪也禁不住焦躁起来。   好在他没有焦躁太久,便远远看到唐盘、唐青带着一队骑马兵簇拥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从淮源乡营组建,唐盘、唐青就被邓珪遣去跟随于徐怀身侧,所以不能指望他们真会找一辆血迹斑斑的破旧囚车将徐怀押往黄桥寨受审。   再看唐盘等人慢腾腾的,有意放缓速度,郑恢暗感唐盘、唐青二人心多少还是有些警惕的,这时候应该是想铸锋堂能从淮源军寨那边尽快脱身,集结人手追赶上来吧?   郑恢心脏都提到嗓子眼。   待押送的车马队毫无察觉的走进伏击路段,东西两侧山峰上的暗桩也都朝这边刚好能看到的角度,挥旗示意峡道东西两侧都无异常,郑恢的心绪才稍稍安定,心想今日若不能将这凶猛无双的莽虎斩杀于此了,还真是没有天理了。   他低头对董其锋说道:“现在就看你们的!”   “请郑先生稳坐钓鱼台,看我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血恨!”董其锋咬牙说道。   黄桥寨一役,董其锋手下二十人,有五人当场战死,之后还有一人伤重不治而死,可以说是伤亡惨烈,也几乎都拜莽虎徐怀所赐。   郑恢说要先下手除掉这头恶虎,董其锋举双手赞同。   要不然的话,真将徐武江这些人逼入深山老林,真不知道还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才能成功将这头噬人恶虎斩杀刀下。   虽说董其锋这次能带出来的人手,单纯从数量上并比押运人马稍多,但他却信心十足。   强者过招,通常都是眨眼间分生死。   押送人马大多数都松松垮垮,仅唐盘、唐青二人乃是桐柏山后起之秀比较难以解决。   等他们杀出,唐盘、唐青要是足够机敏,也必然会第一时间给关押在马车里的徐怀解开绳索,但长时间手脚被麻绳捆绑住,血脉难通、筋骨僵滞,即便最令他们忌惮的徐怀短时间内也难回复到巅峰状态。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董其锋率领七人跨上战马,往密林外纵去;埋伏在丘陵另一侧的八骑,这时也一并杀出,一前一后将押运的车马队堵死在峡道之中。   郑恢也走出密林,找了一块山石坐下,想好好欣赏这出刺杀好戏,看到唐盘、唐青停下马来,将押送人马都聚拢到马车前以刀盾摆出护卫的阵势,他嘴角都禁不住浮起一抹狰狞、戏谑的笑。   然而唐盘、唐青带人围护到马车四周,却没有急于钻进马车给徐怀解绑,郑恢微微皱起眉头,心想这二人慑于邓珪的严令,在如此紧急关头都不将徐怀放出来并肩厮杀?   又或者说他们到这时还没有意识到眼前是一场精心部署的围猎?   到底是一群没脑筋的粗鄙武夫!郑恢轻蔑的想道。   唐盘很快就从马鞍旁解下一节竹筒,竹筒内塞满干牛粪、蒿艾与棉麻杂糅之物,点燃便有细长黑烟腾空而起,军中专用于巡兵示警。   董其锋虽然有些迟疑,但这时候也是催马进逼过去,两边逼近五十步时,郑恢坐在高处,看到马车顶盖突然掀开,却见四道身影站出来,四把步弓同时开弦射箭,动作之快、之齐,竟似演练娴熟。   “这些人早就暗中有防备!”郑恢看到这一幕,禁不住失声大叫,就见四支羽箭已如流星一般,一齐朝纵马最为突前的董其锋当头攒射过去。   董其锋仓促间只来得及挥刀劈落直夺面门两箭,但还是眼睁睁的看着另外两箭狠狠的朝他左腋、右胸射来。   董其锋即便身穿铠甲,但暗藏弓手所持皆是步弓,四十余步距离射出簇刃锋利的锻打铁箭,穿透力惊人。   郑恢只看得见董其锋强拽战马侧转过来,避让第二波利箭怒射时,左腋、右胸各挂一箭缩躲到马鞍一侧,显然是身负箭创,仅仅是不知道箭创有多深而已。   马车顶盖能快速打开,显然也是特制。   郑恢的心脏提到嗓子眼,眼前这一幕是徐武江担心徐怀会遭刺杀,才做这样的防备,或者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引诱他们咬钩的死亡陷阱?   不会是陷阱,不会是陷阱,郑恢转瞬间心念转动起来。   徐恒被杀死不会有假。   徐武碛也不可能是徐武江他们安插在徐武富身边的奸细。   要不然徐氏之前割裂得那么厉害,徐武碛早一步站出来支持徐武江,就能牢牢掌握徐氏族兵,哪里还需要玩什么反间计啊?   宗族内斗不需要玩那么狠吧?   而唐天德也是软骨头,一心想保全自己。   十八里坞被陈子箫他们攻陷之后,唐氏其他核心人物非死即残,唐盘、唐青是唯二能妨碍唐天德彻底掌控唐氏的障碍,他有借刀杀人的心思,也绝不会假。   一定是徐武江、夜叉狐看到董成不在淮源审问徐怀,却先赶往黄桥寨视察兵事,叫他们有所警惕,才会有这样的防备措施。   一定是这样。   郑恢也不相信徐怀身边多出四名精锐弓手护卫,就能改变什么。   也就董其锋手下再多添几人伤亡而已。   叫这些粗鄙武夫多得些教训也好,省得不好驾驭。   然而就在这一刻,郑恢蓦然看到左右两峰部署的两名暗桩疯狂的摇动手中讯旗,示意左右山中都有人马杀出,仿佛将最后一根稻草从他手中猛然抽走,郑恢惊悸得都快要晕过去。   怎么可能是陷阱?   怎么可能是陷阱?   徐武富真是以他长子的性命,配合夜叉狐、徐武江玩苦肉计吗?   郑恢就觉满嘴腥涩,张嘴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这时候看到身后林中草木摇动,似有数人正从那里往自己这边快速围来,他瘫软似的一屁股坐地上,心间再无半点挣扎的念想泛起,只有一个念头,便是他即便逃得了一时,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夜叉狐的敌手……   ……   ……   董其锋强抑住内心的震惶,伸手拗断箭杆以免碍着手脚。   看到徐怀从马车里走出来,没有穿甲,将比寻常步弓还要宽长尺许的贯月弓反手抄在身后,依马车后壁而立,眼睛冰冷的看过来,董其锋内心在咆哮:   这怎么可能是陷阱?   这怎么可能是陷阱?   左右七骑皆惊慌下马,徐怀的无敌箭术他们在黄桥寨一战都有见识过,更不要说徐怀身边还有四名精锐弓手持射距、穿透力都远强过骑弓的柘木步弓虎视眈眈盯看过来。   这时候唐盘、唐青所率领的押运人马也将遮挡风雪的帽兜摘下来,不复刚进峡道时松散的样子,见他们迅速下马,将战马赶往道侧的坡地,同时还快速将马车解下来,用挡木撑住车轮固定,作为刀盾阵的后靠,以便更好的将徐怀等人更紧密的环护在其后。   这些人哪里是唐氏那些被替换进去的散兵游勇?   看他们一个个面容肃悍、眼神枭戾,分明都是经历血战、心硬如铁的悍卒。   唐盘、唐青将徐怀从新筑的淮源城押解出来,渡河从淮源军寨通过后西出,郑恢前后都派人盯着,甚至在出淮源军寨之后,徐武富、徐忱父子照计划还要找机会制造事端,将徐心庵所带的护卫人手缠住——这个过程中要有什么异常,他们安排的眼线会提前一步飞马赶过来传讯。   他们安插的眼线懵然无察,唯一的可能就是在押运人马通过淮源军寨时移花接木、换了一批人。淮源城筑成之后,军寨就完全变成淮源乡营的驻防地,这是他们唯一无法渗透进去的地方!   看到这一幕,董其锋再蠢,也明白过来,他们彻头彻尾踏入徐武江、夜叉狐这些人所设的死亡陷阱。   要不是押运人马都换成悍卒,仅凭徐怀及马车里暗藏四名精锐弓手,董其锋还能赌一赌在两翼的伏兵杀来之前,先一步杀死徐怀后再逃往山中。   现在他们还要怎么玩?   看两侧山岭林木梢头无风簇动,董其锋便知道他们选择猫猫岭刺杀,也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他们要如何杀出这张天罗地网逃脱升天? 第一百四十章 冷箭也讲武德   徐怀将贯月弓反手拿于身后,冷眼看着两翼的蔡府私兵,撇撇嘴朝策马退到他身边的唐盘、唐青:“这点人手也要来行刺我,他们是太看不起我这头桐柏山莽虎了吧?小盘、小青,你哪个去亲手试试蔡府嫡系高手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来!”   唐盘像鹰狼一般盯住藏身马后的董其锋,他这一刻犹能清晰记得唐夏被乱刃穿胸刺杀的一幕,牙齿咬得嘎嘣响,将阵前单挑董其锋的事给接下来。   他驱马从刀盾阵后走出,将浑铁枪横在马鞍前,振声发问道:   “刀疤儿,可敢出来与我一战?”   董其锋心知今日想要侥幸逃脱,唯有先重创对方一二核心人物,挫伤对方的锐气后或有一二分机会,要不然绝对是十死无生的死局。   想到这里,董其锋摘下马鞍旁挂着的小型护盾,一手执刀从战马后走出,冷声道:“爷爷即便已受你们两记暗箭,却还不是你这个雌黄小儿能轻侮的!你要战便战,步战马战任你选,爷爷今日叫你知道什么天外有天!”   “切,我要是上前叫阵,这孙子只会将脑袋缩娘们的骚裤裆里,这会儿看小盘你好欺负,却敢说起大话来。”   徐怀扬声跟徐徐驱马上前的唐盘说道,   “小盘你莫要觉得他受了箭创,手脚便会有妨碍。事实上箭创只要不足以致命,这等伤势对身手强横者来说,却能在十数瞬短时内倍加激荡筋内间血勇劲力,出手也将更暴烈。小盘,你最要防备的就是这狗贼交手十数瞬短时的暴击,而只要拖过去,这狗贼除了一死绝无幸理”   唐盘强忍住回头朝徐怀吐槽的冲动:你这莽货即便要指点我上阵厮杀,能不能不要在这么多兄弟面前小盘小盘的乱叫?   “小青,你看小盘肩膀都在微微抽搐,显然是对我的指点不耐烦,他这样一定会在这狗贼手下吃大亏的,我们不能看他这样送死去啊,”徐怀又跟身边的唐青说道,“要不你与小盘一起去战这狗贼?我看这狗贼也有四十好几了,年龄可能比你与小盘加起来都要大,你们二人上阵才叫讲武德!”   “怎能这么算?要是杀一个八十岁的老贼,还得找四个年轻力壮的二十岁后生上阵才算讲武德?”唐青忍不住笑起来,转过头来正要劝徐怀莫要再胡说八道干扰唐盘的心神,放手让他与董其锋捉对厮杀,却不想徐怀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将两支羽箭扣在手心里。   唐青都有些傻了,还以为徐怀建议他与唐盘一起上阵杀董其锋就已经够不要脸了,哪里想到他无耻起来,超过他的想象啊。   徐怀将右手心所扣羽箭竖起,立于马车上的四名弓手看到讯号,一起拉弦开弓,四支羽箭便往已经从战马遮护后走出十数步的董其锋攒射过去。   “无耻之徒,就剩这点手段吗?”   董其锋也没有想到对手占据绝对优势,却还用这种卑劣手段诱他从遮护后走出来,怒极大喝。   董其锋也没有闪躲之意,当下将小护盾遮住面门要害,右手刀连劈数道冷冽刀光。   他要叫这些孙子知道,在他有防备时,四名精锐弓手并不能给他造成威胁。   然而就在弓手射箭之时,徐怀蹬踩车辕,身形在车厢一侧顿成峙立之势,搭箭开弦如行云流水一般令人目不暇接,一支棱刃羽箭如流星般以更凶狠、更凶猛、更迅疾的惊人速度,催动风劲发出刺耳鸣啸,竟后发先至穿过董其锋身前挥斩出来的无漏刀光,破甲射中左胸。   四名精锐弓手四箭射出之时,董其锋也贯注全部的心神盯住这四箭的来势,在他以护盾格挡两箭,以刀斩落两箭之后,才感觉得左胸的剧痛似潮水般弥漫过来,难以置信的低头看下去,就剩半截箭杆还在卡在甲叶里剧烈震颤着。   “你好无……”董其锋抬手刚向徐怀指去,第二支刃锋箭快如幻影般穿喉而过,令他最后一个“耻”却吐不出来,身子便往后倒去,激起一蓬飞尘。   即便倒在地上,董其锋眼睛犹瞪得溜圆。   他死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为什么这莽虎是如此的无耻,都将他们诱入陷阱之中,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杀他,让他堂堂正正的战死?   他不甘心!死了也不甘心。   “为什么不让我跟他打?”唐盘狼狈地赶在对方取弓攒射之前策马逃回刀盾阵后,有些气恼的质问徐怀。   “你要觉得丢脸,将这些人都杀光,那天下就没有谁知道我们这么无耻啦。”徐怀摊手说道。   “无耻之尤!”   见董其锋竟然就这样屈死在徐怀的冷箭之下,两翼还剩的那十五名蔡府家兵也是气得哇哇大叫。   他们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当下也是激起最后的戾勇,便想着赶在两翼伏兵围来之前,能杀一个够本,这么近的距离上马也不可能将速度拉起来,还浪费时间,他们哇哇大叫着紧凑阵型,用小盾长刀结阵,往毫无武德之念的徐怀这边冲杀过来。   “桐柏山这一年来死伤那么多人,那么多的老弱妇孺流离失所,你们亲眼看到病死饿死道侧的尸体有多少?这些皆拜这些狗贼所赐,我就想用尽手段杀死这些狗贼,然后将他们的头颅割下来祭奠无辜死者,或者当尿壶。武德,呸,这些狗贼有什么资格配跟我讲武德!凭他们鸟大啊!他们鸟大了不起啊!我们的武德是什么,武德就是不择手段杀死这些狗贼,为死者报仇雪恨!这才是替天行道!”徐怀啐口大骂,手中贯月弓却是不停,一支支特制的破甲刃锋箭如一颗颗流星射出。   董其锋、郑恢率众伏于猫猫儿岭,就想着以最快的速度杀死徐怀,然后赶在援兵围杀过来之前遁走。   为了来去如风,他们皆穿轻甲,即便带了护盾系在马鞍旁,也只是直径约尺许的小盾,没有想过要携带那种高四五尺能遮护全身前进、不畏利箭攒射的大盾。   他们轻装上阵,或能在乱军横冲直撞,也不畏三五支乱箭流矢射来,但最忌讳在有防备的兵马面前冲锋陷阵。   十数精锐持刀盾结阵守于外侧,唐盘、唐青这时候取下步弓,与四名精锐弓手一起配合徐怀攒射,差不多每一波攒射,便能将一人射倒,看其栽倒在尘土中作死前最后的挣扎。   最后还有八人杀到刀盾阵前,也个个都带箭创,在徐怀、唐盘、唐青以及诸多精锐悍卒面前已不构成丝毫威胁了……   ……   ……   “这么快就完了?”   看到猫猫儿岭峡道方向发出讯号,徐心庵便将徐武富、徐忱等制造事端之人直接扣押住,然后他就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纵马往猫猫儿岭峡道赶过来,前后最多一盏茶的工夫。   这么短的时间都不够他们在猫猫儿岭外围埋伏的人手将峡道两侧的出口完全堵死,徐心庵还以为他怎么能捞得上一场厮杀,没想到赶到峡道里,唐青都已经带着人将董其锋等人的头颅割下来了。   关键是唐青、唐盘等押运人马仅有两人受了点轻伤,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收割完头颅后正嘻嘻哈哈说笑,一脸说不出的轻松。   董其锋这伙人,他们在黄桥寨一战里交过手,唐夏、周健雄等人都死在他们的手里,徐心庵身上也被董其锋的快刀划破好几道创口,知道他们的实力有多强。   董其锋这些人意志极其强悍,即便意识到掉入陷阱里会有所惊慌,但绝对不会失措。   徐心庵不恤马力,拼命赶过来,就是怕董其锋这些人困兽犹斗。   两翼伏兵没有快马,还有一段山路要爬,围逼上前的速度不可能有多快,徐心庵就怕董其锋豁出去一切,先跟徐怀他们拼死厮杀,伤亡怎么都难避免。   这就结束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且做糊涂鬼   “……徐怀太不讲武德,唐盘鼻子都气歪了!”   殷鹏、徐武坤这时候才率负责从两翼伏击人马赶过来。   他们以徐恒之死为苦肉计,设下整个圈套,当然早就看中猫猫儿岭这里是郑恢、董其锋等人刺杀徐怀的最佳地点,但要郑恢、董其锋他们毫无觉察的入彀,同时也要确保将诱入陷阱的敌贼当杀尽杀,他们布下的埋伏圈要更隐蔽、范围更广。   殷鹏、徐武坤所率领的还是核心圈里的伏兵,但之前藏身山坳里,又没有战马,伏杀发动后他们全力合围过来,也是要比徐心庵稍慢一线。   不过他们将战斗情形全看在眼底。   “是徐怀不讲武德,唐盘气什么气?”徐心庵好奇的问道。   “徐怀使唐盘找董其锋单挑,但将董其锋从遮护后诱出来,他两箭就直接射杀了,你说唐盘怎么不气?”殷鹏说道,“换我说不定要找徐怀打一架,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滚,滚,我有这么容易叫你挑拨?”唐盘抬脚就要过来踹殷鹏,“你要找徐怀打一架,别来架我。”   这时候韩奇将郑恢押解过来,另外徐心庵留下来的人手,也从淮源军寨方向将徐武富、徐忱父子二人押过来。   “他们要怎么处置?是先押回歇马山,还是直接一刀杀了?”   徐武坤、徐心庵、殷鹏、唐盘、唐青聚过来问坐车辕前的徐怀——随时有车马从这里的峡道通过,他们不能滞留多久,该做的部署都得尽快完成撤退。   “将他们绑到马车后,我还有些话跟他们说。”徐怀从车辕上跳下来说道。   郑恢心死如灰,却也不怎么畏死,只是他到这时候都没有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死不瞑目啊。   马车顶盖可以从里面掀开,尾门也可以打开,就是特制以便内部藏人能快速上下,而车尾横木也正好可以将郑恢、徐武富、徐忱吊绑起来行刑。   “你们要杀我,我也没有什么怨言,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白,你们是怎么设下圈套的?”郑恢没有办法整理衣襟,只是双脚站住马车上,想叫自己死得体面前,当然死前能明白这一切最好。   “你要做个明白鬼啊?”徐怀沉吟道,“要不你求求我,看我会不会让你做个明白鬼。”   “徐武坤,你想想我这些年待你可有亏待。我知道我大错铸成,死有余辜,但你们杀我可以,徐忱什么都不懂,年少无知,也无大恶——你们要给我家留个种!”徐武富朝徐武坤大叫道。   “爹,你不要向这些狗贼求饶,忱儿不怕死!”   徐怀取弓搭箭,一箭贯穿徐忱的喉管。   徐忱并未立时死去,有些难以置信的盯住穿在喉管上的羽箭,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叫声,似有无尽不甘闷在在喉咙里无法发出。   这一箭也叫徐武富崩溃,有无尽巨力天崩地裂般的狠狠打在他的心口。   “你是不是觉得说几句狠话,我便不会杀你?又或者你觉得自己罪不当死,我们应该放过你?”徐怀盯住徐忱将死而绝望的眼神,将骑弓负于身后,悠悠说道,“桐柏山匪乱不足一年,积尸一万六千余具,妇孺死伤无数,你有没有问一问,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是当死的?郑恢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父兄与贼勾结,你知道后还与他们密谋来围杀我,便是当死——我这么说,你可算死得明白了?”   徐怀又取出一箭,直中徐忱面门,夺了他的性命。   徐怀这时候才冷冷看向彻底崩溃的徐武富,冷冷说道:“你到这一步才想到要留后,是不是太迟了些?我先不杀你,让你好好问一下自己,桐柏山万千无辜死者,他们的兄弟姊妹父母子女,心痛是不是不值一提?”   徐怀看向郑恢,问道:“你是不是就想着死前做个明白鬼?很可惜,我这样的莽货最不讲武德,你越想什么,我偏不如你愿,我就要你糊里糊涂死去,死也只能做个糊涂鬼。不过,我现在也不妨碍告诉你后续会如何处理你的尸体,我会拿着你们三人的尸体到董成这孙子面前,说你们死于贼匪偷袭,为救护我而被乱箭射死,我甚至还会在董成面前为你请功,你说好不好玩?”   “你,我……”郑恢张嘴吐出一口鲜血来。   “来来来,一人一箭,尽可能不要射太准,要让他们看上去真像是被贼军突袭射杀一般——栽赃的活给我做得细腻一点!”徐怀招呼大家上前来,一人给郑恢、徐武富一箭,送他们归西。   ……   ……   “……我等押解徐怀往黄桥寨而来,郑先生与徐氏家主父子有事同行,一路大家都还有说有笑,但行到猫猫儿岭骤变突生,十数贼人毫无征兆的从山林里杀出来,真真是要吓死我们啊。好在我们拼死抵挡,最终将这十六名贼人悉数斩杀,弟兄们也已辨认出这些贼人皆是虎头寨匪众,特将头颅割下献来董郎君尊前。不幸的是,贼人靠近过来要射杀徐都将时,郑先生与徐氏家主奋不顾身遮护,身中乱箭而死。不过,郑先生与徐武富父子的死也是价值的,他们为我们争取到足够时间给徐都将解绑。而我们最终能将贼人全部斩杀,也是亏得徐都将武勇过人。”   唐盘虽说都没有受什么伤,但他带押运人马,与徐心庵等明面上由徐武江派遣守护徐怀周全的数人赶到黄桥寨之前,还特地拿鲜血将衣甲染红,好像是真打了一场恶仗。   然而徐怀怕柳琼儿嫌浣洗血衣麻烦,连这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这时候昂然站在唐盘的身后,环顾左右。   董成坐长案后手脚一阵阵发凉,背脊虚汗如浆,手放在案桌上止不住的颤抖。   倘若不是正值寒冬月,他都怀疑这会儿工夫,汗水都要浸透衣衫了。   郑恢、董其锋自以为万无一失的伏杀之计,就这样结束了?没能伤着这头莽虎分毫,自己却落得一个全军覆灭?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是郑恢、董其锋他们太蠢,太狂妄自大了,还是桐柏山这伙奸贼太厉害了,厉害得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   邓珪坐在董成的侧面长案后,脸色阴沉如水,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也无意就贼人袭杀案评说什么。   徐武江身为乡营都将,但黄桥寨的议事厅太小,只能摆下三五张桌案,自然没有坐下的份。   他就站在邓珪的身后,声音沙哑的跟董成说道:“这些贼子还真是大胆妄为,真是可恨。不过,还请董郎君念徐怀为桐柏山再立战功,轻惩他伤人之罪。桐柏山贼势凶猛,没有徐都将这样的强者在,下吏真担心有什么三长两短,董郎君也有可能为贼人所害!”   董成额头青筋跳了两跳,一介粗鄙武夫竟然敢如此威胁他,也是叫他胸臆间邪火陡生。   在场其他将吏或许还蒙在鼓里,但泌阳县尉朱通多少能想到董成、郑恢伏杀徐怀不成,反而再惨遭重创。   这时候徐武江大胆到以董成性命相威胁,朱通心想董成有点脾气很正常,但这时候闹脾气有个鸟毛用?   朱通不得不认真思量徐武江将他们这些人杀个一干二净,然后将一切都推到贼军头上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年头谁还不会玩是非颠倒了?   只要徐武江在桐柏山里的控制力足够强,朝廷真要派谁下来彻查,是不惜激起民变也是要查清董成与他们这些官吏的死亡真相呢,还是糊里糊涂将一切推到匪乱头上去?   这年头谁还不会玩黑白颠倒了?就蔡府能?   朱通暗感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得先保住项上的头颅,不能任董成脾气乱来了,劝说道:“徐怀确实是泌阳难得悍将,还请董郎君念其剿匪有用,许他戴罪立功,再多斩杀一些匪徒。”   “还请董郎君轻惩徐怀……”程伦英没有跟随到淮源来,但朱通已经足以代表泌阳县地方官员的态度了,左右好几个从泌阳县随行过来的地方官员也都纷纷附和朱通劝董成…… 第一百四十二章 随风潜入夜   董成气抖冷。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没有郑恢以及董其锋十数人隐藏在暗处,他身边十数随扈能称得身手强横的,仅有二三人而已。   在徐武江这些已肆无忌惮的狂徒面前,这点人手是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死于一场甚至不需要怎么精心策划的刺杀。   再看朱通这些人异口同声替徐怀求情的姿态,董成也完全明白,自己真要在淮源遭遇刺杀,这些心里全无忠义二字的奸侫之徒,一定会配合着徐武江这些逆贼异口同声说他死于匪乱。   就如此时所有人都瞎了眼一般,似乎都认定唐盘的说辞非常可信,郑恢、徐武富及徐忱真就是死于匪兵之手。   虎无爪牙任狗欺。   没有郑恢等人替他张势,朱通、邓珪等地方官员都离心背德,对朝廷无忠义之念,他堂堂知州之尊可不就是一头没爪没牙的老虎?   “徐怀狂妄伤人性命,不惩不足以彰王法,但念其诛匪有功,便交由淮源巡源司严加管束,下次再犯狂妄,定加倍惩处,”董成阴恻恻的看向邓珪,问道,“邓郎君,如此判罚徐怀这狂徒,你看如何?”   “还请董郎君赐判状!”邓珪不动声色的说道。   事涉人命官司,邓珪当然不可能因为董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所有事接过去。他怎么都得要董成现在就写下判状,以便拿去提刑按察司结案。   要不然哪一天董成翻口不认,他还能将朱通这些滑头都揪出来对质?   “好、好……”董成着随行书办写就判状,气抖冷拿印盖上!   “徐怀,还不快谢董郎君饶你不死?”邓珪接过判状,唬着脸对徐怀说道。   “谢董郎君饶我一条狗命,以后董郎君但有什么差遣,比如说想拿尿嗞这等贼众,徐怀要是皱一下眉头,便是你老母养的。”徐怀朝董成拱着手,一脚踩在董其锋的头颅上,瓮声说道。   “你这莽货休得粗鄙胡言,快将这一干头颅悬于寨楼前,以儆贼众。”邓珪喝骂着示意徐怀、唐盘他们都退下去,不要再留在这里碍眼了。   徐怀、唐盘带着一干人等将董其锋等十六人的头颅悬挂到黄桥寨南寨门楼前,站寨楼里与守值兵卒吹了一会儿牛逼,就见董成等人从指挥帐里走出来,县刀弓手很快都集结起来,簇拥董成、朱通等人径直出寨而去。   郑恢、董其锋等人丧命戮尸,但招抚之事已经是势成必行。   陈子箫等贼寇被封锁在黄桥寨以西没有出路,而董成也不可能将招抚之功让给他人;再说朝中没有大树可傍,他人也休想将这功劳夺为己有。   风波抹平,黄桥寨这边的守御之事照旧,邓珪、徐武江等人在董成离开之后,也随即离开黄桥寨,返回淮源去,无意在这边再起战衅。   要不然填太多的人命进去剿灭顽寇,朝中颠倒黑白的一席话便能叫他们寸功难得,甚至有过无功,何苦再去多费心机?   徐怀临近黄昏才回到淮源城,得知道董成、朱通一行人从淮源经过时,都没有逗留片晌,而是直接往信阳借道,绕路回泌阳城去了——   回铸锋堂铺院,徐伯松、徐仲榆、徐武俊等人正姿态卑微的坐在客堂跟徐武江、苏老常、徐武坤说话。   为设计伏杀郑恢等人,铸锋堂暗中调了百余人提前埋伏到猫猫岭儿外围布下天罗地网。   其他人手都分从小径撤回歇马山,没有留下痕迹,但后续还有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需要处理,苏老常、徐武良他们则直接进淮源城来。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殷鹏等人走进院子里来,徐伯松、徐仲榆还有些抹不下脸来,徐武俊堆着脸迎到院子里来,招道:“武坤兄弟,你们怎么才从黄桥寨回来——你们这次又立下大功,族人听了都大为振奋呢!”   徐怀与徐武坤走进客堂,径直坐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徐武富、徐忱的尸首已送回槐花巷东首宅子里,灵堂都是现成的,徐恒到今日还没有出殡,无非是再添两具棺材而已。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在四天时间内先后死去,又没有余子及孙留下来,这要算“户绝”,然而徐武富、徐恒、徐忱作为长房留下来的田宅却着实惊人。   依大越律例,子嗣皆死是为户绝,田宅等业都可以出售成现银,然而在扣除丧葬费之后,由宗族近亲及在室女、出嫁女之间分配继承。   当然,也可以从近亲子侄里挑选一二人过继给徐武富、徐恒之妻扶养,将这一房的香火继嗣下去。   真要有心想吃绝户,这两者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关键是操作权落在谁手里的问题。   徐伯松、徐仲榆及徐武俊父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跟徐武江争食,甚至怕这边抹不下脸来,午后刚替徐武富、徐忱父子准备两具棺材收殓尸身,便跑过来商议长房父子三人丧莽及继嗣事。   徐武富没有在室未嫁的女儿,却有两个出嫁到泌阳城的女儿,夫家皆是唐家的富户。虽然从桐柏山绕道去送信,最快也要三五天之后才能将这两个出嫁女的夫家代表接过来商议事情,但掰着脚趾头他们必然会主张分财,毕竟这两个出嫁女论律可以继承约三分之一的“余财”。   而徐武富的妻子顾氏、徐恒的妻子牛氏,他们的娘家在桐柏山也非小户,真要分财绝户,她们可以携带当初的嫁妆各回娘家,但她们娘家人已经有人赶到淮源城帮着治丧,意思还是想从徐氏近亲子侄里过继一二个年幼小孩继嗣。   这么一来,在少主长大成人之前,顾氏、牛氏便能当家作主,不虞诺大的家主旁落他人之手。   不过徐伯松、徐仲榆及徐武俊父子当然不会容许外姓人决定这事,便过来请徐武江拿个主意。   “嗯,这事还得听听其他叔伯的意见……”徐武江斟酌着说道,先将徐伯松、徐仲榆他们应付出去。   “五哥他人呢?”待客堂里仅有徐武江、苏老常、徐武良及徐怀等人,徐武坤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及徐武碛的去向。   虽说在巡检司公廨他与徐怀也是演一出苦肉计,但即便徐怀手里收着劲,为了将郑恢以及董成身边两名好手瞒过去,徐武碛也是凿凿实实受了不轻的伤。   现在既然已经将郑恢、董其锋等人围杀,徐武富、徐忱父子也是送上西天,徐武坤这时候一心想的是给徐武碛正名,同时叫他能去歇马山安心养伤。   “他随董成去泌阳了!”徐武江说道。   “啊!他随董成去泌阳要做什么?”徐武坤急红眼,但他当然能猜到徐武碛这时候投靠董成去泌阳是为了什么,傻愣愣的坐在椅子上。   徐武江叹了一口气说道:“为避免露出破绽,他还将五嫂以及徐惮、徐愉小兄弟二人也一并从鹿台寨接走了!”   徐武碛要借董成这个梯子有接近蔡铤的机会,就不能将妻儿留在鹿台寨接受徐武江这边的照顾。   然而徐武碛稍有不慎露了马脚,又或者说他真有接近蔡铤的机会,猝然间下手,定然无法顾及妻儿的周全……   “他这是胡搞,徐怀你去将你五叔拖回来!”徐武坤气急败坏的叫道。   徐武碛能为当年的旧事隐忍这么多年,徐武坤知道他没有办法将徐武碛拖回来,只能是徐怀出面。   “为了给我父亲、我娘以及武碛叔、叔伯一个交待,我有机会也一定会诛杀蔡铤——武碛叔不是冲动行事的人,谁有机会将我这个想法转告给他,诸事周全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即可。关键还是我们这边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封锁住。”   徐怀他也没有想到徐武碛会选择继续潜伏到董成身边去,但想到将随建和元年而至的大祸,暗感他们这边有人打入主战派蔡系内部,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郑恢虽死,但蔡狗手下不是没有其他能人,他们推敲诸事,很有可能会怀疑到老五头上啊!”徐武坤忧虑道。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唐天德好好聊一聊了……”苏老常说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富贵送上门   十八里坞被贼军攻陷,唐氏一族伤亡惨重,唐文仲等核心人物或死或俘,几乎被一网打尽,近两千族人最终为贼军俘虏后当苦役驱使着劳作,也有近千族人翻越北面的崇山峻岭逃往颍、蔡等地,其后又多经信阳聚集到淮源城。   而在此之前,淮源拒匪历时已有三四个月,之前因种种原因留在淮源的唐氏族人以及巡检司里唐氏出身的族兵,其时已经看透或者厌倦了唐天德的怯懦、油滑,而服庸于后起之秀唐盘、唐青、唐夏三人。   唐夏壮烈战死,越来越多的唐氏族人逃到淮源,邓珪从中择选健锐补充乡营,也都是唯唐盘、唐青二人马首是瞻。   王禀、卢雄指点唐盘、唐青治军、兵法以及刀枪棒棍,也弥补了他们声望上的不足。   在董成携旨抵泌阳整饬兵马之后,淮源城又筑成,桐柏山里的形势越来越清晰,这场匪乱延续将近一年,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   待剿灭匪乱,收复十八里坞,大家也都能预料到唐氏必然将面临今日徐氏所遭遇的问题。   那就唐氏诸多核心人物或死或俘,成百上千普通民众遭遇屠杀,那些个“户绝”之家,田宅家财如何继承分配以及谁来主持继承分配?   金银细软之物便不用说了,即便有缴获也是充公,谁都没有办法分清原主人是谁,但只要大越朝还在,田宅便都有名份,想要“侵夺”,也得合乎大越律例。   不过,实际的操刀人永远都握在宗族话语权最大的人手里。   唐天德却不觉得他此时在唐氏的话语权,能强过唐盘、唐青二人。   因此郑恢亲自找上门来,他都没有稍稍抗拒一下,甚至都无意去搞清郑恢为何执意要杀徐怀,便表示愿意全力配合,条件就是将唐盘、唐青一并解决掉,以免唐氏内部也冒出徐武江一样的人物来——   只是……   只是郑恢口口声声说他背后有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的支撑,又有即将接受招安的贼众暗遣精锐出手,怎么就如此的无能,杀人不成反遭伏杀,落了一个乱箭穿心、头颅落地的下场?   唐盘押送徐怀前往黄桥寨受审,途中遇匪袭击,郑恢、徐武富、徐忱三人为护徐怀为贼匪乱箭射杀的消息传回淮源,好些人都觉得惋惜,却唯有唐天德的天在那一刻塌了下来。   午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腊月天寒,加上心寒,整个人仿佛浸在冰窖中一般;天黑下来,稍有风吹草动,他更像只受惊的兔子,看哪个黑暗角落都像是有会刺客藏着,随时会跳出来取他性命。   “父亲,你都一天未进食了,到底有何忧心事,说来给孩儿听听,或能替父亲分忧?”唐飞洋推门走进来,看书案上所置食盒纹丝未动,走过去打开来见碗碟整齐,菜肴都没有减少,禁不住忧心的问道。   “我着你随你母亲、哥哥,前往孟家峪去,你怎么还在家中?”唐天德惊问道,气急败坏的站起来,将次子唐飞洋往门外推去,“快走,快走,莫要在宅子里耽搁片晌!”   “大哥带着阿娘、婶子及同儿刚出淮源城,却遇见唐盘他们从黄桥寨回来,说孟家峪附近有贼匪活动,不安全,又说他与唐青今日受董郎君赏赐,一定要拉大哥去他那里吃酒——这不,唐盘与徐都将他们拉我回来,也要请父亲一起过去吃酒。刚进宅门便听田管事说父亲还是忧心忡忡的将自己关书房里,孩子才先过来请安。”唐飞洋说道。   “啊!”唐天德一屁股坐锦榻上,眼前一阵阵发黑,煞星登门了!   “唐小公子,我们有军务找唐都将密议,暂请回避,也莫叫他人擅入这院中来。”徐武江走进来,示意唐飞洋先出去。   待将房门掩上,他与徐怀、唐盘、徐武坤、苏老常各拉一张椅子坐在锦榻前,沉默着看向唐天德。   “徐都将,我是鬼迷心窍,但郑恢那厮将董郎君抬出来压我,我不敢不从啊!”唐天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哀求,说道,“我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辞其咎,但文洋、飞洋以及我那尚不识人事的孙儿,却完全不知其事,还请徐都将放他们一条活路。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自幼习文却又粗陋不堪,以后除了苟活于世,断不会对徐都将你们有任何的威胁。徐都将,念我们同僚一场,不要叫我祖孙三代一起出殡啊!”   “唐都将,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们才是山中恶匪似的,我们哪点像了?”徐怀拿着一柄囊刀,先剔了一会儿牙,又轻削有毛刺的指甲盖,手指又很有韵律的叩击寒霜一般的凛冽狭刃,哪点不像恶匪啦?   “唐都将,你言重了,要不是你助我们将郑恢等贼引入陷阱,我们怎么可能将他们一网打尽?说起来,我们谢你来不及,怎么加害于你?”徐武江将唐天德从砖地上搀扶起来,说道,“我们这次过来,是要将一桩富贵送给你。”   “但凡天德能做,无所不从。”唐天德只敢半个屁股搭锦榻上,也不敢问徐武江有什么事交给他办,只是一口应承下来。   “我们都还没说,唐都将便这么快应承下来,不怕我们叫你做伤天害理之事?”徐武江问道。   “徐都将但有吩咐,即便是要杀人放火,也必是替天行道。”唐天德窥着徐怀手里玩耍的利刃,生怕稍有犹豫,那柄囊刀便奔他的胸口而来。   “唐都将是如此通透之人,那就再好说话不过了,但我们也非要唐都将去杀人放火,”徐武江说道,“董郎君招抚贼匪克日能成,十八里坞即将回归唐氏族人手中,但唐文仲死后,唐氏一族七零八落,人才凋弊,我们便在想,兴许除唐都将奋身而起外,已无他人能重振唐氏。”   唐天德惊疑的在唐盘脸上打量片晌,说道:“唐盘年少有为,战功卓著,他定能重振唐氏,无人敢不服他。”   “唐都将,我们又不是故意说反话吓你,你慌什么?唐盘是有为,战功也卓著,但他毕竟年轻,还要跟王禀相公学兵事战法,多磨砺武技,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徐武江嗔怪说道,“而即便我们现在将他强推上去,待靖平匪患,乡兵解甲归田,到时候这天下还是有森严王法的,怕就怕有人拿这事说道,少不得还要推名高望重的唐都将你出来主持唐氏大局,那不是多出一桩麻烦吗?”   不是说反话更吓人好不好?   唐天德心里惶然,虽说很多事情他都不是特别清楚,但郑恢是董成董知州的幕宾不会假,诸寨匪军即将为董成招安不会假——他此时去做唐氏家主,这些人还不得认定他与徐武江他们串谋、诱杀郑恢等人?   “你们看老唐大腿抖得跟筛子似的,怕不会以为我们想借别人的刀杀他吧——我说老唐啊,你他娘也真是够蠢的,真觉得自己脸大,我们费这般功夫折腾你啊?”徐怀将尺许长的囊刀在掌心里玩出花来,身子倾向前,盯住唐天德满是惊恐的眼睛,说道,“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真要杀你一家,随便栽赃哪家山寨头上,谁能查得出来?”   唐天德凛然坐直腰脊,正色跟徐武江说道:“徐都将教训甚是,天德即便能重振唐氏,也是徐都将恩造之功,但有差遣无有不从。”   “唐都将能想明白这点就好,当然也谈不上差遣。唐氏族兵死于匪事宗族也应当优恤,这不需要我们差遣,想必唐都将也一定会想去做的,”徐武江说道,“我们过来主要是想,唐文仲与我徐族家主徐武富都死于匪乱,生前又是知交好友,他们都应当厚莽于狮驼岭,这事还要请唐都将玉成此事……”   唐天德很是不解的看向徐武江,为什么一定要将唐文仲的墓造到狮驼岭去?   匪乱靖平在际,乡营也随之将解甲归田,桐柏山到底还是大越之桐柏山,哪怕下一步淮源成功置县,大越王法该显也还是会显。   如何在大越规制之下,将徐武富、唐文仲户绝所遗田宅拿出来做些正事,还不被董成等人日后抓住把柄,苏老常提的建议,就是将这两人的墓室建到狮驼岭,还要大兴土木的建。   为此修通一条能从外界大规模运送砖木等材料的车马道,同时也在附近开僻两座采石场,开采石料以供建墓所需,在墓室周边大规模平整土地,让风水看上去好看些,都是合情合理的开支。   而因此产生的丧葬费用,在分配继承之前从徐武富、唐文仲两家遗产里进行扣除,也是王法昭昭,光明正大。   因为要筹集建造墓穴的经费,需要将徐、唐两家的田宅廉价出售给族人,以便能尽快回笼现钱,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厚葬狮驼岭,却不知道怎么一个厚葬法?”唐天德疑惑问道。   “徐、唐两族家主都为靖匪事亡,即便其户已绝,我们也应该为其风光大葬,唐都将你与我三叔一起主持将他们葬于狮驼岭,为此花费三五万贯乃至十万八万贯钱,相信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胡乱置喙!”徐武江进一步挑明的说道。   “……”唐天德叫徐武江报出来的数字吓一跳,暗感当世治墓花费三五千贯钱就已经是奢阔之极了,这是要在狮驼岭深处造两座墓庙吗?当即应允道,“但叫徐都将放心,天德一定会促成这事。”   “我是信唐都将的,但也有人说凡事都要先做小人,为防止唐都将有朝一日找到新的靠山后对我们不屑一顾,我们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契书,要请唐都将签字画押。”徐武江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递给唐天德看。   唐天德打开却是一份借契,上书他唐天德某年某月某日向铸锋堂借八万五千六百四十一贯钱用于某事,以唐盘、唐青等人作保,约定月息一分,父债子续,便是子女为奴,也永不断续。   “这……”唐天德心说伪造一份契书约束他,也没有必要搞得有零有整吧?   “唐都将,你也不要担心我们会拿这契书讹你,你每年送三五千贯钱抵充利息,我们还能把你讹死啊?”徐武江笑着催促他赶紧签字画押,“再说,你即将成为一族之主,手里不知道会占得多少田宅,还差我们这三瓜两枣啊?”   “是是,徐都将所言甚是,我不应该多虑。”唐天德说道。   “对了,要是董郎君误会从头到尾都是你跟我们勾结,你怕不怕?”徐武江又问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徐都将不怕,天德便不怕。”唐天德心说他哪里不怕,但他现在更怕死啊……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杀人放火招安事   “子晖先生确是身中乱箭而死?”   陈子箫长吸一口气,深邃的眸子像鹰隼一般盯住亲自潜入黄桥寨附近斥候敌情的郭君判。   他到现在都还难以置信,郑恢、董其锋等人密谋伏杀莽虎徐怀,却落得一个全军覆灭的惨烈下场?   这叫他心底也透出丝丝凉意,小小桐柏山竟然藏龙卧虎到这地步?   “郑子晖的尸身没能见着,但董爷等人的头颅都悬挂在寨门楼子外——这些狗贼生怕我们认不清楚似的,将他们的脸面都细细拿湿布擦拭掉血迹!”郭君判又恨又恼的说道,“郑子晖他们这是何苦来哉,这不是白白去送死!幸亏我们这次没有听他忽悠。”   “怎么就全军覆灭了?”潘成虎震惊问道。   “这谁能知道细情?多半是他们行事不密,被对方提前发现蛛丝马迹,反过来被对方伏杀了呗!”郭君判说道。   郑恢最初想从这里多拉些好手一起行动,但陈子箫、仲长卿认为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便没有同意——郑恢最后将董其锋等人拉走,却也没有将具体的伏杀计划说给他们知道。   现在的情况,他们只能大致猜测郑恢他们行事不密,在某个环节上走漏了风声,怎么可能想到郑恢、董其锋从头到尾都踩进死亡陷阱里而不自知?   “这事已无法更改,多想无益,说来说去也是郑子晖他们终日射雁终为雁啄眼罢了。却是我们往后要怎么走,似还要认真思量一番?”仲长卿皱着眉头,迟疑说道。   “有什么好思量的,没有这郑子晖,太阳明日还不从东边升上来了?”高祥忠说道。   董成正式将以侍制身份出知唐州,以主持招安之事后,郑恢就向高祥忠、仲长卿等联军的主要头目也表明身份。   郭君判、潘成虎也好,高祥忠、仲长卿也好,不管他们早年落草为寇各有什么事由,到这时候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将桐柏山都快搅得天翻地覆了,他们接下来要怎么走,以及最终目标到底是要干什么,却没有一人内心有明晰的答案。   淮源乡营太硬了,淮源城也正式建成,坚固异常,包括陈子箫在内,都没有夺回黄桥寨往东打的意愿——就算拼命打下黄桥寨,也不大可能会夺淮源城,往东打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往西杀出桐柏山,目前也不大现实了。   除了董成在泌阳城整饬兵马准备随时反扑进山外,京西南路经略安抚司也将上万禁军部署到泌阳以南、以西一线。   在进退两难之际,郑恢消失几天跑回来跟大家说,他与董其锋等人其实是枢密使蔡铤派来的密使,大家只要安心接受招安,从此之后便能当朝廷的将军、吃朝廷的俸禄,他们发神经病才会拒绝。   仲长卿以前并不想探挖郑恢、董其锋等早早潜入桐柏山、掀风搅浪搞出这一切的真正用心,但他有一点是能肯定的,他们与郑恢、董其锋相处甚久,郑恢、董其锋了解他们的底细,彼此之间有着基本的信任。   他们接受招安,在郑恢、董其锋等人穿针引线下,直接投靠蔡铤门下,受猜忌及排斥的程度就低;退一万步说,哪怕是他们从此以后唯郑恢、董其锋两人马首是瞻,日子都不会太差。   现在可好,郑恢、董其锋等人一个不剩的被淮源乡营伏杀一个干净,没有他们穿针引线,他们也可以继续接受招安,但问题是,没有郑恢、董其锋等人的穿针引线,董成值得他们信任吗?   又或者说,没有郑恢、董其锋等人的担保,董成会放心接纳他们这些“穷凶极恶”的贼寇吗?   仲长卿心里对此是深表怀疑的。   高祥忠却觉得仲长卿这种担忧是杞人忧天。   再说了,不接受招安,他们能上天去?   他们杀人,他们放火,他们奸淫掳掠,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接受招安变成好男孩子吗?   陈子箫虽然清楚郑恢、董其锋的死,应该更有更深的秘密可以挖掘,但大多数头目还是渴望接受招安,他也只能从善如流,沉默了片晌,说道:   “我会安排再去泌阳城见董成谈招抚事,但董成对我们并不熟悉,我们也不了解董成这个人,之前子晖先生所承诺的招抚条件可能会有较大反复,诸位还是要有一个准备……”   ……   ……   虽说招抚之策最终还是要朝堂诸公定度,但朝堂诸公不会亲自跑过来谈招抚事,即便各有什么不同意见或者说争执,也只能围绕知州董成及通判顾志荟以及泌阳知县程伦英等官员的奏折展开。   招抚事实际上就有相当的决策权,落在董成、顾志荟及程伦英、朱通等地方官员手里,关键就是看他们的奏折怎么写。   这么一来,淮源这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影响力。   总之淮源地方豪绅以及乡营主要将吏,态度已较为一致,就是朝廷招抚贼军可以,小小淮源干涉不了朝堂大政,但所有贼军必须都迁出桐柏山安置。   要不然的话,淮源乡营宁可咬牙接着打下去,也不会在身边留这么大的隐患。   更何况跳虎滩、黄桥寨诸战,双方伤亡都惨重,结仇也就深。   真要在招安后,将投降的贼兵安置到州厢军甚至直接安置为巡检司武卒,谁他妈夜里能睡得安稳?   不管董成如何坚持,通判顾志荟、泌阳知县程伦英则是咬定说贼众过去一年在桐柏山杀戮极重,民众甚惧,不分而置之,恐民怨渐重,另生变故。   他们也不需要说服董成,都有权力直接上奏折言招抚事。   而在朝堂之上,除了枢密使蔡铤外,左右相及诸参政大臣,都有资格参议招抚事,很快分而置之的声音占据绝对主流。   这也跟大越以文制武的传统直接相关。   士臣群体百余年来对武将都充满着警惕,想要他们对招抚过来的贼军放心,说什么笑话呢?   诸寨联军的意见这时候反而最不重要,不愿接受分而置之的招抚条件,也得有不接受的资格与实力才行。   董成再蠢也不会重蹈前任陈实的覆辙。   他从淮源回到泌阳城,一边遣人前往淮渎旧寨找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等贼首谈招抚事,一边在徐武碛的协助下,从诸县招揽更多的精兵强将、对现有的禁厢军也严加整饬、操训,从底层将卒选拔能战、敢战之将卒,担任节级、都将等中底层武官,同时在桐柏山西口不断的修造坚固营垒。   为与徐氏族人恩断情绝,徐武碛放弃名字里的“徐”姓,也放弃“武”字辈的身份,从此更名陈碛追随、效命于董成身侧。   诸寨联军也不愿接受分拆安置的招安条件,天宣六年元月,两次试图进攻州兵在桐柏山西口修造的营垒,试图为谈判争取更多的筹码。   诸寨联军两次进攻损兵折将三四百人,却连一座营垒都没能夺下来,不得不承认京西南路承平已久,虽说初时兵戈失利,但只要底子不被打垮掉,朝廷体制还在,重新组织兵马进行反攻的实力要比陈子箫、仲长卿等人所想象的更强。   拖到天宣六年元月底,除了州兵重新在桐柏山口聚集三千兵马,有意往纵深延伸外,董成同时下令淮源乡营进行大规模的集结,计划发动大规模的春季攻势,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等贼酋最终走出淮渎旧寨,向董成投降。   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郭君判、潘成虎等贼酋皆遣往晋州等地任巡检使、指挥、军将等中低级武职,使之能为朝廷效命,以示对投附贼众的优抚。五千贼众也毫不例外打散补入晋州等地禁厢军,以补充大越北面针对契丹人防御力量的不足。   一度惊动朝野的桐柏山匪乱,前后历经八月,在这时最终降下帷幕。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将行   “朝廷还是执意要联兵伐燕啊!”   天宣六年二月初,天地犹寒,王禀穿着深色寒衣,站在积有残雪的淮水之畔,望着暗沉的群山,感慨说道。   徐怀坐在一旁的山石上,看着天真烂漫的王萱,小心翼翼的跑到水边,饶有兴致的看着几尾银鱼在浅水里游动;柳琼儿从路旁摘了几枝野梅,高兴的走回来……   诸寨联军接受招抚之后,在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主持下,安置之事迅速有条不紊的展开,一队队人马已陆续踏上前往忻州、代州的路途。   王禀被贬泌阳也满一年了,也不知道朝堂之上这一年以来的具体动向,但从朝廷最终于诸寨联军分拆安置的安排还是能窥见一二。   大越立朝以来,改河东道为河东路,其地东际常山、西逾黄河、南距砥柱山、北塞雁门。   常山即北岳恒山。   大越立朝之初,锐意收复燕云故土,与当时已以“燕”国号立朝的契丹人在黄河以北、太行山脉两翼血战二十余年,双方死伤无数。   早年越燕战事,越朝败多胜少,然而契丹人也无力南侵吞并中原,双方最终以常山以东的白沟河、以及常山以西的雁门、宁武、草城川等地的绵延山岭为界,达成和议。   大越对契丹人的边境防御也就主要以常山为界,分为东西两路。   北军西路主要以河东路治太原府以及晋州(临汾)等腹地大城为支撑,与北面的忻州、岚州、代州以及所属的雁门、宁武、岚谷等诸多军寨构筑边境防线。   大越立朝最初三十年与契丹人战事激烈,但在达成和议之后,相比较西边与党项人的战事,矛盾就要和缓得多。   近几十年越燕边境战事,以契丹骑兵出云中侵代州、忻州、岚州,之后王孝成率靖胜军沿汾水北进增援河东路,收复宁武、草城川等地,反攻夺取契丹人之前所控制的朔州、云中等地这一系列战事,最为激烈。   最终双方还是很快就达成和议,恢复双方在代州、忻州北部的边境线。   这种种现实因素,使得大越在河东、河北两路抵御契丹人的边境线上,驻兵要远远低于与党项人对峙的河西诸路边地;同时北军的精锐程度,历来也被认为要低于西军一大截的。   朝中倘若要执意联兵伐燕,并非说官家(皇上)今日拍板,明天就能集结十数万马步兵似滚滚洪潮般杀入燕国境内的。   大越立朝之初二十余年,数十万兵马数度北伐以及契丹人大股骑兵数度南侵,双方在边境线南北不知道打了多少恶仗,不知道死伤多少万将卒,朝堂诸公今日对联兵伐燕抱有再乐观的期待,前期的军政部署也绝对不敢省的。   从桐柏山招抚五六千贼兵,看上去不多,但在大越在河东路太原府、岚州、代州、忻州为核心,外加边地诸多军寨,总计驻屯禁军也就三万余人。   大越现在将从桐柏山招抚的近六千贼兵,都填到代忻等地的禁军之中,相当于将河东路北面的驻军规模直接提高两成。   这不仅意味着朝廷已经决意联兵伐燕,也已经进入实质性的军政部署阶段了。   边军是否强大,除了兵马规模这一直观指标外,其身体素质、操训、兵甲装备以及作战意志、持续作战的坚韧程度都直接相关。   从桐柏山招抚的五六千贼兵,绝大部分都是桐柏山里面黄肌瘦的贫民,身体素质可见一斑;而将他们填入代、忻等地的禁军,与其说是招抚,不如说是流放,远离故土,背弃妻儿父母,而编入禁厢兵,几乎终身都无望放归,能指望他们有多强的战斗力?   这些人里即便还有一些老寇,刀兵也多娴熟,但这些老寇只能打顺风仗。   倘若遇到悍敌,要能指望他们冲锋在前、陷阵杀敌,徐怀都可以将头颅割给他们。   事实上朝廷也不仅仅是这次招抚桐柏山寇,补充忻代等地的兵员不足,大越上百年以来,搜捕盗寇(流民、贼匪)以填禁厢,早就成了惯例。   这种做法,对内地的治安当然是有好处,但使得禁厢军兵员驳杂,多奸滑之辈,对战斗力的负面限制,却又太大、太深。   徐怀心里真是不爽,有时候对大越规制了解越深,便越发清晰看到建和元年的滔天大祸因何而至。   不过,徐怀还是想着将这些烦恼抛之脑后。   这是大越行之百余年的规制,是祖宗法,不是他觉得有问题就能改变的现状,他算老几啊?   贼军招抚安置已近尾声,淮源乡营撤裁在即。   对淮源乡营剿匪有功,朝廷也再次颁下奖赏,但只是一些锦帛赏钱,实质性的封官赏爵一概没有。   还是程伦英、朱通等人看不过去,举荐晋龙泉到县尉司任统领刀弓手的都将,将巡检司都将位置让给徐武江。   淮源治县一事,路司都无权置喙,需要朝堂诸公权衡利弊决议,但淮源城已经建成,徐怀倒不希望急着置县。   置县后,知县(县令)、县丞、县尉等官职,朝廷主要从士臣中选授,地方势力最多控制押司等衙吏差遣,彼此制衡之下,很多地方都需要做出让步,远不如现在地方势力控制淮源的一切。   在过去两月里,徐氏大举在狮陀岭与金砂沟之间,为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修建墓庙。   唐天德也极为配合,抢在十八里坞没有收复之前,召集聚集到淮源城的唐氏族人,商议决定在狮驼岭为唐文仲及其他唐氏在匪乱中受害及战死族人建衣冠冢、墓庙。   为使唐文仲的墓庙建到狮驼岭西峰看上去更合理,唐盘、唐青等人将家迁往金砂沟寨,以示唐氏有族人在此开枝散叶,唐文仲的墓庙也不虞会缺族人祭扫。   徐伯松、徐仲榆等人做主,决定将长房徐武富名下的田宅优先向参与剿匪的乡兵低价出售,筹措建墓之资;而唐氏修建墓庙之资,暂时先从徐氏拆借。   依大越律例,户绝当售田宅以为丧葬之资,余财则由近亲及在室女、出嫁女继承。   徐伯松他们这么做,完完全全是合乎规制的。   招募两千青壮开山辟道,修建墓庙动静太大、太奢阔、太豪华?   徐武富为徐氏宗族劳碌半生,为遮护莽虎徐怀遭贼兵乱箭射杀,死后葬得奢阔一些不应该吗?   两个月内将徐武富家位于青柳溪五千余亩良田,鹿台寨院舍一百六十余间售出,同时还由铸锋堂收购徐武富在玉皇岭北坡草场及淮源、泌阳骡马市所占的份额,总计筹得四万余贯钱,用于修造鹿台及歇马山往金砂沟的车马道,修建位于狮驼岭西峰南北麓的墓庙。   在这个基础之上,紧挨着唐文仲墓庙、据地更为险峻的金砂沟新寨再有一两个月也可以正式动工建造,再往后则是计划从狮驼岭西峰开辟一条车马道通往跳虎滩。   到时候,歇马山、鹿台寨及金砂沟在白涧河东岸将与淮源城形成犄角之势,不管建和元年巨祸会不会殃及桐柏山,此时多少能叫他感到一些安心。   男人也需要安全感。   徐氏内部割裂时,周景、徐海等多数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态度一直摇摆不定,并没有像徐武坤、徐武良他们那般一开始就义无反顾的站到徐怀他们这边来。   甚至在徐怀夺北桥寨夺徐氏族兵时,他们也是选择跟徐武富、徐武碛一起退回鹿台寨去。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加害徐怀他们的心思,摇摆不定更多还是想着在匪乱靖平之后,他们还要仰仗徐武富养家糊口。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皆死,徐氏内部对抗他们的力量算是彻底分崩瓦解,徐怀不觉得需要对周景、徐海等人加以排斥或打压,让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出面,请他们出来协助苏老常打理已经由铸锋堂日常接手的北坡草场以及淮源、泌阳两地的骡马市。   周景等人除了身手强横外,这些年帮徐武富打理骡马市等生意,各方面都要比徐族年轻一辈强得多。   而徐心庵、徐四虎、殷鹏、韩奇等后起之秀以及以唐氏子弟身份加入铸锋堂的唐盘、唐青,徐怀当然不可能让他们将精力浪费在打理庶务上。   这时候有数骑从淮源城方向驰来,待人马驰近,却是徐心庵带着人赶来报信:“汴京有使者过来,携旨说王禀相公助剿有功当赏,授岚州石场监当,得旨即刻往岚州赴任,不得延误差遣……”   “操,这算鸟毛赏功!”徐怀气得破口大骂。   他们这些靖胜军余孽在桐柏山已成气候,可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董成即便以侍制出知唐州,一时间也休想能拿王禀怎样。   徐怀也不是没有想过蔡铤在朝中使坏,会给王禀换个贬地,却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将王禀踢岚州去。   此时蔡铤正积极筹措联兵伐燕之事,将招抚贼兵遣往忻、代等地编入禁军仅仅是军政部署的一步。   忻、代、岚、太原(并州)及河东路司及禁军必将换上主战派将吏主政,也绝对不乏蔡铤的嫡系。   王禀换贬到岚州,不就真正成羊入虎口了?   再说石场监当是什么狗屁差遣,岂非比巡检使还要寒碜几分?   “京使此时在巡检司?”王禀却无半点意外,整理衣衫走回到土路这边问了徐心庵一声,又与卢雄对望一眼,说道,“去岚州能亲眼目睹我大越一路兵马伐燕,总好过远在万里之外忐忑不知变故要好得多——倘若大越终要遭受一劫,我葬身于岚州,对朝中诸公也算是有一个警醒吧……” 第二卷 燕云乱 第一章 楼烦故郡   出太原府城(并州)北上,三十里外便是天门关旧址。   这里乃是并州往河东路西北州县的隘口,徐怀等人策马拥车而行,在太原城北的土路尽头,一座高逾百丈的驼形石峰横峙眼前。   驼峰当中劈开,仿佛天门峙立于前。   天门关当世已失修废弃,仅存数段残垣横于峡口处,众人勒马停在残关前,看深峡穿过驼峰后,往群峰深处延伸而去,杳然不知其所往。   吕梁山夏时常有暴雨倾盆而下,形成山洪往这边的深峡倾泄,千百年来携裹乱石冲撞,峡谷石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而两侧群峰突兀而起,峭壁千仞。   唯有亲眼目睹此种地形,才更能领略何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天门关峡道早年狭仄险陡,人畜难行,特别最东侧的出口处峡深无路,飞猿难渡;在隋炀帝为晋王时,为方便每年能去岚州管涔山祈莲湖汾阳宫避暑,于峡谷东壁的峭崖凿山架木修建栈道,才将这条峡道打通,后世又将这条峡道称之杨广故道。”   王禀阅历极丰,人文地理无所不通,在当世简直就是一部活着的百科全书,与他同行,徐怀他们能学到的东西也极多。   这两年的颠沛流离,王禀须发越加霜白,他从第一辆马车挪步下来,指着眼前的天门关旧址,跟众人说起杨广故道的前世今生,   “管涔山祈莲湖畔的汾阳宫早就毁于战火,但杨广故道作为河东路西北诸州县连接路治太原府的要隘,历年都有维护修缮,却是比南面沿汾水峡道曲折穿越吕梁山脉要容易得多,路程也要近得多,已是当今从太原前往岚、府等地的主要干道。”   隋炀帝作为隋朝二世亡国之暴君,世人都耳熟能详。   天门栈道及建于岚州管涔山之中的祈莲湖汾阳宫,也都历来被士子视为其穷奢极欲、横征暴敛的一个佐证。   不过徐怀对当朝士臣满心不爽,暗暗思量隋炀帝封晋王治并州时所面临的内外部环境,将这条天门栈道放在当时的环境之下去思考军事政治方面的价值,隐然有其他发现。   “杨广故道曲折六七十里,中间没有可投宿的村寨,我们要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下一个驿站,还不能在这里歇脚。”卢雄多次走天门栈道,了解沿途的情况,催促大家快行。   峡道不能驰马,众人策马簇拥三辆马车,从杨广故道穿过吕梁山北麓的群岭,进入岚州岢岚县境内时,暮色四合——赶去岢岚城已是不及,便往最近的一处驿站投宿去。   岢岚春秋时属晋,晋三分后为林胡楼烦王所据;赵武灵王起兵逾管涔山西北麓的黄花岭,驱逐林胡楼烦王,置楼烦郡。   楼烦故郡其地西汉时属太原郡。   东汉建武年间,匈奴内乱,呼朝邪单于率部归附汉廷,置于并州北部,是为南匈奴;三国时曹操又分南匈奴为五部,南迁到管涔山附近。   南匈奴诸部见管涔山上树木青白相间,望之如驳马,遂以匈奴语“岢岚”称之,岢岚山、岚水等地名逐渐固定下来。   北巍时又以岢岚山东西之地置岚州。   几经更替,管涔山恢复旧名,地方则形成岚州及苛岚、楼烦、岚谷、宁武一州四县的格局,仍是大越抵御契丹人的西段防线。   王禀担心联兵伐燕驱虎吞狼有遭反噬之祸,岚、代等地最为凶险,起初想将王萱托付在淮源,然而徐怀却想借此机会走出桐柏山,亲自赶到越燕边境过来走走看看。   除了势态发展会有一个过程外,就算遇到兵祸席卷而来,徐怀又不会像王禀有为大越死节的志气,刀弓良马备齐,撒开四条腿逃跑总是快的。   王萱当然不愿意自个儿留在淮源。   匪乱靖平,乡营裁撤在即。   徐心庵、唐盘、唐青他们都是桐柏山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靖平匪事也战功卓著,但当世对武夫也实在不友好,巡检司都没有什么位置能安置他们,更不要说州县有大好前程可奔。   乡营裁撤,好些人都禁不住发牢骚,还他妈不如学潘成虎、郭君判他们落草为寇,熬到招安还能捞个一官半职。   唐盘、徐心庵他们还是大越五好青年,心里没有那么多牢骚,但他们对耆户长、节级等乡役、衙疫差遣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却是剿匪期间,他们跟随王禀学习律法、兵事等,又得卢雄提点武技,进步甚大之余感到自身还有极大的不足,都乐意跟随王禀、卢雄到岚州来继续学习。   因此徐怀便与殷鹏、韩奇、徐心庵、唐盘、唐青等人一道护送王禀北上;柳琼儿当然也是无视王萱那快按捺不住的白眼,赖在徐怀身边同行。   一行人八匹马、三辆马车,王禀、卢雄乘一辆马车,唐青御车;王萱、田燕燕以及宋玉儿三女乘一辆马车,唐盘御车;柳琼儿独乘一辆马车,殷鹏或韩奇御车。   而但凡王萱使什么小性子,或拉拢田燕燕、宋玉儿二女孤立她,柳琼儿赶路时就叫徐怀坐她车里歇息,说他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不能太吃辛苦。   众人二月底从淮源出来,徐怀想着领略一下中原的风光,特地从泌阳往北,经方城走伏牛山西麓驿道到许州,然后绕道洛阳,经潼关入关中,渡渭水、黄河,从河津沿汾水一路北上。   一路走走停停,众人待借道晋州抵达太原时,已经是五月底了。   王禀此时假模假样恢复官身,岚州石场监当,受提举常平司管辖,在河东路四监司所在的太原府住了三天,在交换文牒后才再次从太原城出发前往岚州。   一路走来,吕梁山东麓还算树密林深,虽然已是炎炎夏日,但车马行于峡道之中,却甚是舒意。   不过,从杨广故道(峡道)走出来,众人出现在吕梁山西麓山岭之间,满眼望去,则在暮色之下,绵延起伏的黄土坡岗,主要覆盖着初夏茂密的草丛、灌木;身高叶茂的高大乔木却极为稀疏了。   这里可以说是天然的牧马地,徐怀亦不难想象数百年前南部匈奴人在此游牧的情形;也不难想象隋唐时官方在此牧养大批战马以备边衅的情形。   众人在西峡口驿站投宿,第二天一早赶往苛岚城去。   岚州虽说作为边地,但禁军将卒都是终身为兵,眷属也都随军在驻地附近居住,苛岚城里要比徐怀过来之前想象中热闹得多,未必就比泌阳城稍差。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也。”   王禀坐车辕前,看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跟侧旁乘马而行的徐怀感慨道,但他很快注意到长街左手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定睛看却是徐武坤与郑屠二人作道士打扮,差点走眼没有认出来,诧异的看向徐怀,   “你还另外安排人手到岚州来了?”   “蔡铤是头恶虎,断不可能叫你在岚州过得滋润;而朝廷联兵伐燕,契丹人即便不识通盘计划,但毕竟不是瞎子,不可能看不见岚代等地这么大的动静而全无反应,甚至都有可能先声夺人——我不能真当此行是游山玩水啊,不作一点准备啊?”徐怀笑道。   “联兵伐燕已势在必行,而倘若致祸,也非一人能力狂挽——你真不应该插手此间事;你不是说‘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吗?你们看过赵晋风情后,还是尽早携萱儿返程吧。”   王禀被踢出中枢,无法再对官家施以影响,他不觉得在这样的大潮之中,徐怀调三五十人过来能改变什么。   倘若大祸不能避免,他更希望徐怀此时回桐柏山蛰伏,等到必要时再为大越效力。到时候大越形势糜烂,不得不在现有的士臣群体之外招贤纳士,徐怀他们出山为国效力,对个人而言,也才有更好的出路。   而不像现在,那么大的靖匪功绩,最终连徐武江都没有捞得着一任巡检使。王禀内心再极力想替官家辩护,却也不得不说徐武江、徐怀、唐盘、唐青、徐心庵这些应该能成为大越栋梁之才的,这次太不值了。   徐怀微微摇了摇头,跟王禀低声说道:   “有机会我还想前往阴山看一眼,从岚州往北数千里大漠草原,显然也不是我假扮胡人就能蒙混过关的,自然要武坤叔他们先将铸锋堂的堂口开到岚州做些准备,看有没有好的机会可以利用——我对自己做什么事,心里可不糊涂。”   要不是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是那么的明晰,徐怀心想他与柳琼儿留在桐柏山里厮混不香吗?恰是联兵伐燕之势已成,徐怀更不敢留在桐柏山里耽搁了。   “……”王禀苦涩一笑,知道徐怀打定主意的事,不是随便谁能说动他的。   “对了,褪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也不是说老相公你以往在朝中是何等的威风凛凛的时候了,这郭仲熊还是得去拜谒啊!”徐怀哈哈笑道,弯下腰来,拦住一名路人,打听州衙所在。   王禀作为岚州石场监当,正九品的差遣,虽说直接受提兴常平司辖管,但朝廷在管涔山北麓开设石场,主要目的还是为岚谷、宁武等地修建边墙、坞砦供应石料,他当然还要将受到岚州主政官员的节制。   他们从淮源启程时,就已经得知,年初以直秘阁侍制出知岚州的,是枢密院都承旨郭仲熊,与董成一样,不仅是主战派士臣,还明明白白是蔡系的一员骨干大将。   郭仲熊除了主掌岚州赋税、刑狱、转输等事,同时还兼任河东路兵马副都监、岚州兵马都监。   大越禁军以百人为一都,以都将为统兵官;五都为一营,以指挥使、副指挥使为统兵官;五营为一将,以都指挥使、都虞候为统兵官,常以某某军第X将称之。   一支完整的禁军编有十将,兵额足有两万五千余人,但为防止将帅擅权、骄横难制,军一级的统兵官不常设;禁军驻戍各地,常以将、营为基本单位,受地方兵马都监司节制。   有需要时,朝廷惯常会选知悉兵事的士臣担任禁军统制、都统制为统兵官,统领数将甚至数军禁军,是为帅臣。倘若来不及选派士臣,又必须同时调动数将兵马协同作战,则会临时委任其中一名都指挥使为统兵官,节制诸将,事后即解除。   郭仲熊身兼数职差遣,除了镇熊军驻守岚州诸城的四将禁军外,州衙所辖厢军及地方乡兵也都归他调度,可谓是岚州真正的土皇帝。特别是朝廷正锐志推动联兵伐燕之事,郭仲熊掌握的权力,已远非内地州的主政官能及。   不管怎么说,王禀没有跟徐怀他们落草为寇的心思,还想着一把老骨能为大越添把柴,还想着官家有朝一日幡然悔悟,他到岚州之后就得先去州衙拜见郭仲熊——哪怕在大越士臣群体里,郭仲熊论资历都不配给他提鞋……   当然,王禀要是不甘受辱,他到岚州后也大可以住在岢岚城里吟诗作赋,石场也不可能少他就不运转了——这么一来,朝中士臣反而会钦佩他的风骨。 第二章 座前好走狗   岢岚夹于吕梁山东北麓群山与管涔山之间,汾水从西北方向的管涔山脉中部群岭之间流出,从苛岚城西流淌而过,南下往楼烦县境而去。   这里是汾水的上游,进入六月水势也不甚大。   岢岚城作为州治,同时也是对契丹人西段防御的核心支撑,必要时还要增援管涔山以西府州与党项人的边境战事,在大越的版图里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地位。   城池沿汾水东岸而建,南北长逾七里、东西宽逾三里,城墙都用砖石包砌,放在中原也是少有的大城。   州衙谈不上富丽堂皇,都是灰扑扑的砖木建筑,占地却极广,诸曹判司公廨、审理院狱、马步军院狱、仓储以及城中禁军驻营都在左右,差不多占到岢岚整座城池四分之一还多的地盘。   徐怀与提前一步赶到岚州的徐武坤、郑屠他们接上头,却没有急于会合,而是先奔州衙来。   殷鹏、韩奇、唐青陪同诸女留在州衙外面的巷道里等候。   徐怀、唐盘、徐心庵陪同王禀、卢雄走进州衙,然而郭仲熊今日却不在岢岚城里,是郭仲熊身边名叫曾润的一个押司,在州衙一座偏院里招应他们:   “郭郎君昨日前往宁武巡视边兵事,但董郎君也料到王郎君这两天就会到岢岚来,特吩咐曾润留在衙中相候,招应王郎君抵临岢岚诸多安顿事。小吏未料到王郎君会还有这么多伴当同行,在衙署后给王郎君准备的宅院有些小了,但也没有关系,小吏再在左右腾空两栋院子出来,应该是够住了……”   州衙偏院的厅舍都低矮狭小,官案左右还刻意就摆下两张椅凳。   徐怀不愿意走进去陪站,就一屁股坐在廊前的台阶上等候,也浑不顾院里两名差役的异样眼神,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挎刀,体会拔刀横斩势的微妙之处,默默想着给这两家伙来一下狠的,能不能赶在他们出声喊叫之前毙命?   所谓刀剑在手、杀心自起,便是这种情况吧,总是莫名其妙想拿人试刀。   这时候听到这个叫曾润的押司,在官舍内左一个“王郎君”、右一个“王郎君”招呼王禀,徐怀便觉得刺耳,转回头往官舍里窥去,就见曾润四旬年纪,面皮枯黄,脸型瘦狭,穿着青黑色的公服,唇上留有一抹黑须,像是个文士。   当世称谓颇为考究。   左右相、参知政事、枢密使、副使、御史中丞等人物,才有资格以“相”、“相公”等称谓。   这些人物倘若是因为贪赃枉法等私罪流贬地方或革职为民,声名狼藉,自然也不会讲究称谓的问题;而像王禀这种因直言犯上的公罪流贬地方的,照大越百余年来的传统,地方上也是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在泌阳时,地方官员心里对王禀有再多不屑,但口头上都还是以相公相唤。   曾润这时候刻意以“郎君”称呼王禀,之前也没有起身走出官舍相迎,而是坐在主案后等着卢雄陪同王禀走进去,徐怀便知道他应该是郭仲熊赴任时带到岚州的私吏。   虽说州县吏事主要由地方势力掌控,但主政官员到地方后,也可以利用举荐之权安排身边的幕宾掌握一些关键事务,以免为地方势力所欺。   特别是郭仲熊到岚州,是为联兵伐燕之事打前哨站的,更是要多带几名精明能干的私吏排除地方势力的干扰,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主动权。   王禀似乎完全不介意称谓上的微妙不同,也听得出曾润话里的意思是要将他留在岢岚城里,但这不是他想的,说道:   “郭郎君既然不在岢岚城,却是不知道郭郎君将石场之事交办给哪位郎君——我还是先将交接之事办下来,过段时间再来岢岚城拜见郭郎君便是!”   石场位于管涔山北麓岚谷县境内,名义上归河东路提举常平司管辖,但除了郭仲熊身为岚州知州有节制之权外,石场开的石料主要供给岚谷、宁武等地的边墙、坞砦建设,石料的开采、运输等事,实际上都要岚州从厢军以及牢营里调拨数以百计乃至上千计的厢兵、充当苦役的流徙囚犯去做;而整个环节所耗费的物资,也由州县负责调拨。   没有州县的配合,提举常平司在岚谷县境内靠几名官吏能每年开采成千上万车石料运到所需的地方去?   当然,蔡铤这些人也只是找了一个听上去合情合理的名目将王禀从淮源抽离出来而已;石场那边不需要王禀插手,也能运转下去。   王禀即便认定伐兵联燕之势已成,这事最终是福是祸非三五人能改变什么,但还是不愿意被郭仲熊他们限制在岢岚城里。   既然朝廷授他岚州石场监当,他自己都不介意职微官卑,也不怕郭仲熊真敢将他软囚在岢岚城里,阻拦他赴任。   面对王禀的坚持,曾润却也没有意外,笑盈盈说道:   “王郎君这么匆忙要去石场,却也省得小吏惶然在岢岚城里招应会有不周。说到石料场交接之事,曾润恰幸得郭郎君信任,州县与石场关联诸事都由小吏居中调停——王郎君可以径直先去石场,那边诸事都有人负责,倘若遇到什么不便,可遣人过来找小吏招呼一声,小吏到时候自会安排人去替王郎君调停。”   提举常平司又称仓司,辖管河东路常平、免役、市易、坊场、河渡、水利等,场事务,一些重要的坊场,比如金银铜铁的冶炼、铸造以及食盐的煮晒等事,除了场监当官外,还会设丞等官吏以为辅助、监督。   王禀倘若是出任这些重要的坊场监当,就可以先去赴任,与场丞等属吏见过面后,再照惯例与州县官员见面。   石料场没有油水可捞,仓司都没有设场丞等监辅官吏,之前的场监就是一个光杆司令,得病殁于任上,有一阵子都没有新官赴任,都是州衙这边负责运转。   这些事王禀在太原府跟仓司交接时,就已经了解清楚了。   王禀执意要去石料场赴任,曾润也不阻拦,还很客气的提醒径直去赴任后遇到什么不顺当,他一样会派人去帮忙调停,言外之意这等微末之事都不值当他亲自出面走一趟。   当然,曾润此时所要表现的,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王禀,岚州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多谢。”   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王禀当下就告辞与卢雄离开。   “王郎君慢走。”曾润还特意走到门槛前相送,脸上还带着温润君子应该有的笑意,也完全不在意徐怀坐官舍檐前的台阶上是件无礼的事。   “汪汪,汪汪汪!”   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朝曾润“汪汪”的学了两声狗叫。   王禀、卢雄、唐盘、徐心庵都是一愣,但他们早就习惯徐怀常有出人意料的言行;曾润与廊下守着两名差役,真真是叫徐怀学狗叫吓了一跳。   见曾润愕然,徐怀施施然拱手说道:“徐怀乃王相公座前一条好走狗,刚才听到官舍里有狗无礼低吠,以为今天遇到同类,还想打个招呼呢……汪汪,你真听不懂我这狗话?”   曾润自诩心性已经修炼到泰山崩于前而不瞬、卒然临之而不惊的境界,也由此自觉随郭仲熊到岚州来有独挡一面的资格,却不想这一刻他心头火还是不受控制的“噌”点燃起来,是那样的难以遏制。   然而他要怎么反唇相讥啊?   这个杀千刀的嘲笑他是狗,但先自承是王禀座前的走狗,他难道还能再去讥讽他也是狗?   这完全没有杀伤力啊。   文人相轻、反唇相讥的,他以往也没有少做过,但这种讥讽嘲笑别人之前,先自捅两刀的,他以前没有经历过啊!   斥这杀胚在官舍肆意无礼?   在这院子里,王禀再怎么落魄,也是官身,他是吏。   他一定要扳回过节,只能请郭仲熊或者州衙诸曹司长官出面,压住王禀后再去斥这杀胚无礼胡闹,但他真要这么做,不就坐实他摆威风仗他人之势的走狗作态?   而王禀的身份都明明确确的摆出来了,曾润也不觉得两名差役会听从他的命令,将这狂妄之徒乱棍轰打出去。   好气啊!   他被这杀胚用这种无赖粗鲁手段嘲笑到脸上来,竟然拿这杀胚没辙,满肚子的话被憋在喉咙下吐不出来,真的好难受。   王禀无意纠缠,扯了扯徐怀的衣袖,一起往衙署外走去。   徐怀捧着刀往外走,走到偏院月门前,还不忘回头再朝站在廊檐下的曾润“汪汪”的叫唤两声。   曾润颇为自诩的心性已杳无踪迹,气得额头青筋暴跳,恨不得从院墙上扒块砖头,冲上去冲这孙子后脑勺拍过去,叫他知道书生也是有怒火的;差役恨不得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进去,希望所有人能忽视掉他们的存在。   “你怎能这么无礼,王相公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听徐怀竟然在州衙里学狗叫,王萱、田燕燕、宋玉儿诸多笑得直打滚,柳琼儿笑岔气的拿手拍打赖脸往她车厢里钻的徐怀。   “这个曾润,一看就知道是满肚子坏水的那种,而岚州是他们主场,咱们真要讲脸面啊,他们就有无数名正言顺的手段来对付我们,那要怎么玩?”徐怀钻车厢里来,笑着说道,“我现在就是要明着将这脸面丢掉,让他们知道准备好的套路拿我们没辙,这才有可能叫他们忙中出错,露出破绽来——要不然,你以为我乐意学狗叫啊。即便要学,也是在你跟前学啊——汪汪……”   “……去去!”柳琼儿伸手将徐怀往外推,不叫他蹭自己身上来,但笑岔气,手里没有力气,最后连脚都用上,才将徐怀蹬出车厢去…… 第三章 未雨绸缪时   从岢岚城赶去位于管涔山北麓、岚谷县境内的石料场,还有一百多里地,沿途多山道,今日动程肯定赶不及,众人便直接赶往驿馆投宿去。   徐怀他们到驿馆,也只是先将车马卸下,行囊往驿馆里一扔,便在城里信手闲逛起来,兜了一大圈后,才循着徐武坤留下的暗记,走进一家酒楼。   酒楼距离驿馆不远,乃是城中坊市最热闹处,徐怀他们上到三楼,要了一间临窗的小阁子坐下,推窗将左右情形都尽收眼底。   附近颇有几家气派酒楼茶肆以及勾栏院、妓寨——刚才在城里乱逛,沿街所见的私窑也多。   禁军也行募兵制,征募之后臂颊刺字,没有特殊原因都要终身为兵;而捕获盗贼流民补充兵役也是惯例。   虽然禁军将卒不禁婚娶,也允许眷属随军,但那些捉捕后送入军营的盗贼流民,又有几人能娶妻生子?   这也使得驻军之地,私窑极盛。   徐武坤叩门走进小阁子,照着礼数先给王禀行礼:“见过王相公……”   “咦,武坤叔,你怎么也到岚州来了?”王萱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在入城时,徐怀就与徐武坤、郑屠见过一面了,甚至徐武坤一直都跟在他们的后面。   “铸锋堂有些生意要做到岚州来,我们先过来打前哨,”徐武坤简单敷衍了一句,便请王禀、卢雄、徐怀、唐盘、徐心庵他们到一旁说话,“你们离开驿馆不一会儿,曾润便亲自带人赶到驿馆翻查你们的行囊,但没有什么收获,很快就离开了。”   徐怀他们一路游山玩水,但徐武坤、郑屠三月上旬就带人赶到岚州,搜集蔡系人马在岚州的资料。   他们目前除在岢岚城里暗中盘下一座食铺作为联络点,还在管涔山西北麓,在岢岚城通往岚州石场及岚谷城的驿道附近的山岭,盘下一座田庄作为在岚州的立足地。   徐武坤这些年跟着徐武富打点宗族生意,打点官府、跟地方官绅打交道也是轻车熟路,所以到现在也将一些基本情况摸清楚了,甚至已着手往将吏迎来送往的州驿里塞进人手。   郭仲熊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即便明明确确是蔡系的一员,但他主要奉朝廷旨意,为联兵伐燕作准备而来。   郭仲熊作为联兵伐燕的主战派一员,就其个人意志而言,也想着借此机会建功立业,不可能为针对王禀牵扯太多的精力。   这点其实跟董成类似,有机会附带打击王禀及靖胜军余孽,他绝对不介意顺水推舟一把。   不过,郑恢、董其锋等人被徐怀他们设计伏杀之后,董成回到泌阳,后续的精力就主要放在招抚等事上,到现在都没有针对玉皇岭的新的动向。   这点也很正常,董成也好、郭仲熊也好,他们是蔡系的一员,但主要是因为共同的政治利益,在仕途升迁上需要仰仗蔡铤的提携,或与蔡家关系交好,但并非蔡府私吏。   他们会攻诘,甚至不惜制造口实污蔑王禀,有意无意的制造冤假错案,但这也仅仅是出于党争的利益。   而要说到行刺、暗杀,乃至斩草除根,这显然是私吏以及秘密蓄养的死士所干的活,董成、郭仲熊以他们此时的地位、身份,才不会去脏这个手。   目前蔡府在岚州明面上的嫡系私吏,就是曾润,是郭仲熊赴任岚州之前,蔡铤推荐给郭仲熊当幕僚的——所以蔡铤在朝廷指使言官上书言事,将王禀从桐柏山调出,到岚州来任石场监当,而郭仲熊到岚州后,则将一切与石场有关的事务,都交办给曾润承担。   蔡府暗中蓄养的私吏、死士,也不是无限制,他毕竟是士臣出身,调回中枢任枢密使,又必须要放弃他在河西的兵权,手里有一二百私吏、死士能用,就已经相当恐怖了。   而蔡府名下拥有大量的田庄,大多数人还是普通的佃户、庄客。   目前蔡铤也将精力放在联兵伐燕之上,他哪怕是为联络各地的主战派将领官员,都需要动用大量人手去联络、跑动。   所以,徐武坤也确认清楚,曾润在岚州能直接调用的人手其实就十数人,就精明干练以及武力,甚至还不如郑恢、董其锋那一批,更不要说能比他们在岚州暗中部署的人手了。   暂时不担心他们会像以前那般玩行刺、暗杀那一套。   目前他们在岚州将面临的最大问题有两个:   一是蔡系在岚州已经是一家独大,只要王禀以及徐怀等人露出把柄可抓,曾润很轻易就能直接调用州县人马乃至禁军对他们进行打压,甚至还会不断的利用明面上的规矩给王禀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在桐柏山时,地方派都在耍滑头,都想着置身事外,郑恢只能借助山寨势力掀风作浪。   第二点就是桐柏山寇受招抚之后,普通贼众目前打散掉编入诸部禁厢军了,他们跟陈子箫、仲长卿等贼酋的纽带关系也弱,也不要指望普通贼众对贼酋有多少忠心可讲。   不过,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贼酋受招安后,有超过三分之一的人都安排到岚州诸部禁军担任低级将吏。   徐武坤他们提前两个多月到岚州,注意到曾润在岚州频繁找机会接触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人。   目前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刚调到在岚州军,作为受俘贼将,无可避免会受其他将吏的排斥、打压,接触不到实际的兵权,暂时成不了气候,但不排除曾润会利用郭仲熊的关系,将这些人聚拢到一起,并助他们掌握一点兵权。   那样的话,很难说他们到时候不会对这边构成直接的威胁。   徐武坤他们提前两个多月过来,主要精力放在调查蔡系在岚州的人马动静,但对王禀目前所关心的岚州、代州北面契丹人的动向,却还没有太多的精力关注,王禀多少失望,跟徐怀说道:“你们既然都在管涔山暗中置办了田庄,那萱儿便随你们去田庄吧;我与卢雄去石场赴任,却也不怕曾润能使什么手段!你想要观望越燕及赤扈人的形势,也不宜搅和到石场里来!”   “王相公,你这时候可没有办法将我赶走……”徐怀涎脸笑道。   卢雄敬慕王禀,唐盘、唐青他们都视王禀为师,但徐怀在王禀面前,可不觉得自己要矮一头。   所以去不去石场搞事,以及如何去刺探契丹人的消息,甚至更进一步远遁千里,去探察赤扈人的形势,徐怀都有他的主张,不需要征求王禀的同意。   更何况,他真正的身世,他也无意跟王禀、卢雄提及。   王禀苦笑着摇了摇头。   到这时他又岂会将徐怀当作十七岁的少年看待?   他与卢雄能侥幸未葬身桐柏山中,也多亏徐怀步步惊心的腾挪,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教徐怀做事。   与徐武坤碰过头,徐怀着徐武坤继续与郑屠他们潜伏在岢岚城里,尽可能将陈子箫等招安贼将的资料搜集全,他们在酒楼吃过酒,装作无知回到驿馆,歇了一夜,第二天赶早渡过汾水,往岚谷县而去。   进入管涔山后,确认前后无人跟踪,徐怀他们便循着徐武坤昨日酒楼所说的路径,直接赶往徐武坤他们暗中在管涔山置办的田庄宿夜。   在桐柏山落匪的,并不都是当地作奸犯科及走投无路之人,也有不少像陈子箫这种外来户——剿匪诸战,捉俘甚多,收缴的战利品里也有各种谱牒,挑选出来冒充身份到岚州置办铺院、田宅,不虞会被蔡府私吏识破。   徐武坤他们所置办的田庄,位于管涔山东北麓的一座山坳里。   田庄规模不大,就三四十间屋舍,田地很少,旧主早年建这座山庄,主要是想利用山里更为广袤的山地草场牧养牛马,然而除了管涔山也有盗匪出没外,契丹人的探马哨骑还不时越过边境防线,穿插到这一带来活动。   旧主牧养牛马不成,几番遇袭损失惨重,便将这处庄子荒弃不用,现在竟然有人过来接手,当然是痛痛快快盘出去。   山庄偏离驿道约四五里路程,从驿道过来地形隐蔽且险僻,但山庄后面却是管涔山展开如翼的平缓坡岭。   隋唐时,管涔山一直都是中原政权极其重要的官营马场,汾阳宫旧址所在的祁莲湖,乃是管涔山深处一连串山地湖泊的总称,早年又名马营海,便与官营马场有关。   很可惜大越立朝百余年,与契丹人的边境线就在管涔山北侧,党项人又不时突破管涔山西北的偏头砦(偏头关)侵入府州,威胁到管涔山的西麓,因此一直都没能利用管涔山优良的山地草场蓄养战马。   当然,徐怀他们选择这处为落脚点,必要时所有人马都先可以撤回到这里,然后往西南方向翻越管涔山,进入府州境内,沿黄河南下,或直接渡过黄河,进入关中地区。   目前除了徐武坤带着郑屠潜伏到岢岚城里刺探消息,田庄这边则是苏老常亲自坐镇…… 第四章 岳海楼   “王禀这就去石场了?董郎君那边来信说王禀在桐柏山招揽不少草莽英杰,这次似也有不少人随他到岚州来,你可都见到了!”   郭仲熊年近五旬,瘦长的脸颊精神抖擞,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窗外斑驳的院墙。   当世士臣颇多有建功立业的宏远志愿,郭仲熊也不例外。   联兵伐燕在即,也正是士臣建功立业的时候,他赴任岚州之后,就将主要精力放在整饬边防军备上,有空就往下面的坞砦跑,希望能与将卒打成一片。   这个节骨眼上,他心里不是特别想插手蔡铤与王禀已近乎私人恩怨的纠缠之中,但他作为蔡系在岚州的旗杆人物,对王禀的动向又不能不管不问,该打压还是要打压。   在王禀抵达岚州的第三天,他从宁武巡边归来,也第一时间将曾润等人喊到跟前,询问会见王禀的情形。   “皆是粗鄙武夫!”   都过去两天了,但曾润每想到徐怀那副无赖嘴脸,胸口还禁不住隐隐作痛,恨气地说道。   “据说夜叉狐是个容貌美艳、心如蛇蝎的年轻女子,可是真的?”郭仲熊这会儿闲下来,也不介意多表示一些关切。   “女眷未入州衙,我未亲眼见到,但他们去驿馆后,我都有派人跟着,他们在城里闲逛,还引来不少市井好事之徒围观,容貌美艳却是不假的。”   曾润还没有资格在郭仲熊面前踞傲,坐一旁如实说起他目前所掌握的王禀身边诸人的情形,   “除了这个夜叉狐,窥不透深浅外,王禀身边以卢雄最为稳健,而唐盘、徐心庵二子年少也有沉稳气度,将来或不容小窥,却是那头莽虎最为无赖……”   见曾润提及徐怀都禁不住咬牙切齿,问道:“我听说这莽虎最为武勇过人,小小年纪即便放到西军都能算一等一的悍将,却是怎么个无赖法?”   “徒有过人武勇,甘为走狗而不知廉耻,粗鄙、鲁莽不堪,都不知道他怎么长到这么大,却还没被乡人打死!”曾润恨气的说道。   “汉末名将许褚痴愚而勇猛,有虎痴之名,这个莽虎要是甘为走狗,没有什么异念,却颇有许褚的风范啊,”郭仲熊也没有再听曾润讲下去的意思,说道,“好了,你负责这些事,我是放心的,但注意不要碍到岚州的兵备整饬,这才是枢密使交办下来的大事……”   “曾润明白。”曾润起身告退。   曾润参见郭仲熊时,有一名中年人跟了过来,但没有直接进厅舍参见郭仲熊,而是安静的等候在廊前。   左右差役都以为他是曾润刚从汴京调来的跟班,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时候他也是默不作声跟在曾润身后走出院子。   虽然蔡府直接从汴京调来给曾润调用的人手仅有十数人,但这些人手却还是不便光明正大的出入州衙,也不便都直接留在郭仲熊身边。   因此曾润日常也不住在州衙,而是在州衙东大街另寻了一栋大宅子;从汴京调来的诸多人手,也都安顿在这里。   曾润也没有想到王禀从桐柏山出发,在途中竟然拖延了三个多月才到岚州,他们有几个人就在岚州空等了三个月,又没有其他差遣,都快闲出淡来。   曾润与中年人走回来,院子里有好几个人正打熬筋骨、练习棍棒,夏日炎炎,大家都打着赤膊,浑身上下铁铸一般的腱子肉,充满着随时将爆发而出的力量。   看到曾润与中年人赶回来,众人都放下手里棍棒,围过来刚要问见郭仲熊的情况,中年人眉头微微一挑,众人顿时都收住声,规规矩矩先簇拥着中年人与曾润进屋。   参见郭仲熊时,中年人等在廊前都没有进官舍。   炎炎夏日身穿一袭灰黑麻质短衫,黑色麻裤,麻绳编织的草鞋,满是干裂的大脚露在外面,一把刀柄缠裹细麻绳防滑的挎刀系在腰间,脸容削瘦枯槁,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山里坚硬沉默的石头,怎么看都像是曾润的跟班。   而这一刻回到这边院中,中年人走进屋随意将腰间的挎刀解下来搁到桌案上,径直坐下来,陡然间却有渊亭岳峙的气势。   “虎侯,你与曾先生去州衙,郭郎君怎么说?”这时候还是有人按捺不住的问道。   “我获罪削职为民,此时只是相爷座前一个闲人,你们都不要再提旧时称谓,还是唤我岳海楼的名字吧!”中年人吩咐道。   “……”众人嗫嚅着,却没有真直呼其名。   曾润想起郭仲熊不以为是的态度,心里有诸多不满,坐到岳海楼的下首,不满的说道:“我们在这里筹谋许久,生怕出一丁点的差错,然而郭郎君却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我小题大作……”   岳海楼示意左右都先坐下,还是先安慰曾润道:   “郭郎君并不知道郑恢、董其锋在桐柏山所行诸多事,更不清楚郑恢他们最后为王禀、夜叉狐等人设计伏杀的细情,因此不能认识到这些人的凶残、狡诈,这不奇怪——只要我们心里有数,郭郎君那里愿意给我们方便就够了!”   岳海楼从来都没有奢望郭仲熊这样的人物,会是什么事都对枢密使言听计从的傀儡——真要那样的话,朝廷派这样的人物过来主持岚州的军政,就是大害。   岳海楼最近回到汴京,才有时间将郑恢、董其锋之前的密报翻出来,结合董成等人的信函以及泌阳县地方上禀朝廷诸多的奏报进行梳理,发现有些细节比之前别人推测更诡谲。   同时他恰恰也是料到郭仲熊不会将心思放在打压王禀之上,只要王禀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郭仲熊甚至还有可能会容忍王禀在岚州蛰伏下去,岳海楼才决定亲自赶到岚州来。   今日跟着曾润身边去见郭仲熊,验证他之前的判断无误,岳海楼心里对郭仲熊当然没有什么不满,唯一的可惜是他昨天才赶到岚州,没能在岢岚城里亲眼见到徐怀、唐盘、徐心庵这几个在桐柏山绽放光芒的后起之秀。   “我们要怎么做?”曾润问道,“石场开采、运输以及物资供给,我都能安排,随便安插三五人进去,绝对不会被发现。”   “安排三五人混进石料场,窥着机会将王禀捅死——王禀只是一个石场监当,身边就一两名老吏做事,石料场监护之事都是那些没鸟用的厢军负责,都不需要提前安排什么,刺杀之后就直接从石料场往南面的山岭逃走,曾先生将一切都推到囚犯作乱头上——所有事都齐活了,需要考虑那么多做甚?”有人不耐烦说道。   “少说两句,不会嫌你嘴短?你们以为相爷现在还是意在取王禀的性命吗?”   岳海楼瞪了那人一眼,要他老实坐回去,说道,   “之前王禀百般阻挠联兵伐燕之事,言语之间对相爷也有诸多不敬,担心王禀囿于党争,而置家国大业不顾,相爷才不想容他。而现在联兵伐燕之势已成,已非王禀之辈再能阻挠,再杀他也只是细枝末节,甚至是节外生枝。叫你们跟曾先生过来,是盯住王禀及他身边人,看情况行事,非是一定要动手。此外,古今多少战事看似胜券在握、最终却功亏一匮,论及主要原因就是中枢对地方掌控不力,而旧有军情斥候、传递有太大的错谬。这场战事,枢密院一定要主导的,官家说不得也会频频降旨,要是军情出现大的错谬,枢密院却没有察觉,这里面会发生什么事,需要我提醒你们吗?相爷一直想在枢密院增设职方馆,专司边州及敌境军情刺探等事,然而朝中就是有些人鼠目寸光,一定要将此权分于狗屁都不是的兵部手里,不使枢密院专擅。相爷无奈,我也只能建议相爷先派你们过来观望云中形势,以防不备。”   “原来将我们遣来岚州,是你虎侯主张啊!”曾润感慨道。   “我在随大公子出使燕都时,就跟相爷提过这事,却不知道怎么一直拖延下来,”岳海楼说道,“应该是这次将王禀踢到岚州来,这两件事撞到一起去,你们才被遣过来,但你们还是太在意王禀了。你们想想看,伐燕能成,相爷功垂千古,王禀已无可能与相爷争辉,还有什么好忌惮的?我回到汴京,原本想写一封书信派人送过来提醒你,但最近翻看郑恢、董其锋之前的密报,发现有一些蹊跷处,才临时决定过来看一眼的!”   “徐武富死后,有一个叫徐武碛的投到董郎君门下——此人应该对桐柏山诸事细情知道很多,是不是可以紧急将他调来?”曾润问道。   “徐武碛这人我认得,虽然我有十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但我不信他——董成愿意信他,我也没辙……”岳海楼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曾润见自己两点建议都被岳海楼毫不留情面的否决,但想到他以往的威名,不敢有意见,只是低声问他有什么好办法。   “千军易得,良将难求,照郑恢所书,陈子箫、仲长卿、郭君判、潘成虎、邬七等贼将颇有能耐,你找郭仲熊,借口调整石场、牢营及石料押运的监守人马,将这几人都聚拢到石场来,”岳海楼说道,“王禀还会不会折腾事情,这几个贼将是否如郑恢遣书所说真有几分本事,将他们聚到一起一观便知,好过我们枯坐于此胡乱猜测!另外将我及老鹰安排进牢营,所有的手脚都要做干净了,不要我们去石场做苦役,却被人看出破绽……”   石场开采、运输石料,一是从厢军调人,一是从牢营里调囚犯充当苦役,而囚徒在石料场受到的压榨,要比厢军将卒狠得多,曾润没有想到岳海楼会亲自假冒苦役囚犯的身份潜入石场去! 第五章 赴任   岚州地广人稀,绝大多数随军眷属都居住城邑或营寨里,但只要不在城邑逗留,便不虞会被蔡府的眼线毫无察觉的从后面盯上。   不过,为防止行程上露出破绽,徐怀他们次日一早还是从山庄出发,沿驿道午后赶到岚州石场。   石料场位于管涔山北麓半山腰的一座石谷里,到处都是青灰色斑驳的片石岩层。   徐怀他们驻马停在一座坡岗之上,也能清晰的看到石场开采石料的情况:   作业区上千人衣衫褴褛、污垢满面,显然都是刺配到岚州来充当苦役的流徙囚徒,这时候被驱赶到石场作业区,用铁镐等简单工具将青灰色片石敲凿下来,用箩篓等肩挑背扛,挑往外侧的堆石地。   这时候有上百头瘦得就剩皮包骨的骡马,被牵到堆石场旁,但还没有装料,骡马大多数都低头嘴食路边的草茎。   两三百名负责转运石料的厢兵将卒,大多数人看上去瘦弱不堪,他们要负责将堆石场的石料装进竹筐里,用骡马运往北面的边墙、坞砦建造地。   虽说厢军乃是各州常备兵,但主要充当修路、筑城、运输等苦役,多羸瘦老弱。   厢军老卒要是捞到在驿馆、衙署当差的机会,都是美事了,他们平时都没有什么操训,兵甲装备也极简陋。   至少负责转运石料的这一队厢军将卒,除了几个营将、都将规模的将吏外,徐怀都没有看到普通兵卒有携带兵刃在身。   除了这些流徙囚徒、转运厢军外,石场里外还有百余兵甲整饬的兵卒,身穿都是天雄禁军的兵服。   为联兵伐燕事筹划,朝堂从去年开始,就着手将汴梁各州的流徒囚犯,大规模的刺配到岚代等边州来——一方面是刺配过来的囚徒激增,另一方面岚州石场距离边境线又太近,为防止囚徒往燕地逃亡,甚至防范暴动的风险,岚州这边也随之调用禁军将卒负责监管看押,这是徐怀他们在太原时就知道的事情。   在堆石场的外侧,就是石场官舍、石场牢营。   众人站在坡岗上,也能将那里的布局尽收眼底。   石场官舍是一座十数间房的合院,连着守备森严的仓储;牢营就建在官舍附近,栅墙稀稀拉拉,内中的营房可以说基本都是用几根木头跟一堆茅草搭出来的窝棚,简陋不堪。   草城巡检司的寨城,位于谷口的外侧,距离石场仅千余步远。   与内地州县的巡检司不同,边州巡检司兼顾边防、备寇等事,所辖武备、兵马的规模,也远非内地州县的巡检司所能比,巡检使通常都禁军将吏兼任。   草城巡检司不得插手边防、备寇之外的边州、边县事务,但石场这边用于监押刺配囚犯劳作以及负责运输石料的禁厢军,都归草城巡检司辖管,夜晚也回草城寨宿营。   “我们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刺配囚徒名册搞出来,但我们还没能将人安排进石料场,单从名册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苏老常坐马背上说道。   不要说禁军了,厢军将卒基本上都有固定的,根脚来源都相对清晰,只要牵头的将吏没有问题,暂时不用担心普通将卒里会有蔡府刺客假冒。   目前桐柏山招安贼兵,也有近两千人被拆散编入岚州诸部禁军之中,但郑恢、董其锋等搅风掀浪之辈都被杀了一个干净,董成对陈子箫、仲长卿等贼酋又充满戒心,徐怀、苏老常他们目前也能确认,在这些招安后被编到岚州诸部禁军的贼兵里,也没有谁是被董成塞进去的钉子。   却是刺配囚徒来源复杂,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新送一批过来,最容易被动手脚。   苏老常他们暗中主要还是盯住人数多达上千人的刺配囚徒,但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蔡铤自信联兵伐燕能成,千秋彪炳功业即将铸就,到时候我王禀就成了跳梁小丑。”   王禀却觉得徐怀、苏老常他们太过小心翼翼,带着苦涩的感慨说道,   “他这趟将我踢到岚州来,应该就是要我睁眼看他的彪炳功业如何铸成,未必还想要夺我性命,你们莫要太担心我……”   “或许吧。我们也是顺手为之,不会妨碍什么!”徐怀风轻云淡的说道。   苏老常他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去反驳或劝说王禀什么。   徐怀并不想揭露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想重提旧仇,但哪怕是为了对得住他父亲、徐武碛、苏老常这些年的隐忍及惨烈牺牲、付出,他有机会都不会放过蔡铤。   更何况徐武碛在桐柏山匪乱靖平后,“投靠”董成,也是执意要寻找机会潜伏蔡铤身边去,这更令他们不能袖手旁观。   说白了,此时的铸锋堂已经不再是单纯为了保护王禀去跟蔡府斗。   他们这次实际上是借保护王禀的名义,去跟蔡府斗。   这两者之间是有巨大区别的。   前者的目的是为了保护王禀,而后者跟蔡府暗斗下去,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   保护王禀却成了他们掩藏真实意图的手段,令蔡铤及其门人不会联想到徐怀的身世上去。   徐怀不会跟王禀、卢雄吐露身世,也就不会解释他们的这一层目的。   当然徐怀利用一切机会壮大、锤炼铸锋堂的力量,还是为将来随建和元年而至的滔天大祸作准备。   他并没有跟王禀、卢雄他们掩饰这层目的,但王禀、卢雄多少还是觉得他在杞人忧天。   ……   ……   石场仅有三名老吏,是王禀赴任后的直接部属。   草城巡检使是天雄军一名指挥使兼任,除了节制乡兵、厢兵外,他本人还亲率天雄军一营五百甲卒驻扎于此,岚州石场治安事归他负责。   草城巡检司除了诸多属吏外,另有厢兵指挥使一名,乃州兵马都监司所遣,专门负责石料运输等事。   此时州司理院在石场设有牢营一座,接收各地送过来的千余名刺配囚徒,以充石场苦役。   牢营管营则是州司理院所属,对州司理参军负责;牢营另外还有几十厢兵充当狱卒。   关系虽然错综复杂,但由于郭仲熊总揽岚州军政事务,有权力指定曾润居中协调有关石场的一切事务。   曾润此时还没有跑出来作梗,王禀进入石场赴任交接,没有遇到什么阻碍。   看这边没有什么异常,除了韩奇、唐青两人留下来,与卢雄以及翟娘子照顾年纪不老、身体平时大不如前的王禀外,徐怀带着徐心庵、唐盘及诸女随后就离开石场,从石场西边的山道往府州方向而去。   这一切叫他们看上去,此行仅仅是为了将王禀安全护送到岚州石场赴任。   离开岚谷县之后,柳琼儿则带着诸女随苏老常秘密前往山庄,徐怀与徐心庵、唐盘两人则借越燕边境线此时还没有彻底紧张起来的空当,乔装打扮越过边境线,进入朔州、云中境内观望形势。   大越决意联兵代燕,契丹人对岚代等地的动静也不会全无觉察。   在岚州、代州的北面,契丹人以大同故城为西京,设西京路留守司执掌大同及云、朔等地的军政事务。   徐怀他们没有看到契丹人在西京路大肆增派兵马的迹象,但巡防要比想象中严密多,令他们也不敢往大同、云中等地深处刺探。   种种迹象说明契丹人对大越的动向已经有足够的警惕,但极可能他们在北境承受赤扈人所施加的极大军事压力,没有办法调更多的援兵到云中、大同来。   说实话,要不是这一年多来对大越禁军战斗力以及大越百余年以文御武规制的弊端,有更清楚、更透彻的认识,要不是脑海浮现的记忆片段是那样的明晰,徐怀也禁不住会认为当下就是收复燕云故地、千载难逢的良机。   即便如此,在赤扈人彻底歼灭契丹人的兵马主力,夺取、消化其数千里纵横的疆域之前,徐怀暂时也不觉得大越在岚、伐等地的军事行动真就有多大的问题。   毕竟契丹人在西京路的守兵有限,即便枢密院从岚、代等地组织兵马北上出击不利,契丹人在西线也没有反攻的能力。   这叫徐怀安心不少,暗感建和元年距离现在应该还有些年岁,赤扈人即便夺取燕国全境,消化也需要一段时间。   见继续往北太冒险,徐怀与唐盘、徐心庵半个月后从府州与岚州的交界处再次穿过边境线回到岚州石场来,但岚州石场这边已发生他们预料未到的变化。   “你们离开后不久,郭仲熊先调陈子箫任草城巡检使,之后又任郭君判、潘成虎草城巡检司厢军正副指挥使,牢管新任管营朱孝通更是蔡铤门人……” 第六章 相好不相亲   得知石场最新异常状况之后,徐怀、唐盘、徐心庵没有在山庄多停留,直接风尘仆仆往岚州石场这边赶过来,就好像王禀专程写信将他们召回。   “来者何人?岚州石场重地,擅闯者杀!”   岚州石场驱使上千囚徒为苦役,为防止囚徒逃跑或外人无意闯将进来,石场与草城寨的外侧设有多处哨岗。   徐怀他们赶到谷口前,数名厢军兵卒从拦路的拒马后走出来,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瞎了你狗眼,狗屁不是的东西,敢来拦小爷的道?”   徐怀抬手就一马鞭,毫不留情的将挡在他马前的那厢军兵卒抽倒在地,又拽住缰绳,将胯下骏马猛的拉起来,前蹄扬踢,将后面想要冲上前来阻拦的两名军卒逼退数步。   徐怀对普通兵卒不会下死手,那个被他一鞭子抽倒在地的兵卒,实际是被鞭梢带住肩膀失去重心摔倒,并没有受什么伤,这会儿一身尘土、狼狈不堪的爬起来,也是激起性子,还以为徐怀是强闯哨岗的蛮横之徒,大叫着招呼左右就要扑上来拼命。   徐心庵在徐怀的左侧,驱马上前,拿枪杆顶住那人的肩头,将他身子往后挑飞出去,再次狠狠四脚朝天摔倒在地,喝骂道:“滚开,找死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唐盘没有徐怀、徐心庵那么嚣张,却也是将腰间挎刀解下,杀气腾腾的盯着这些兵卒。   徐怀、唐盘、徐心庵之前护送王禀到石场赴任,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普通军卒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印象,但这时候认识到他们的蛮横,一时间琢磨不透他们的来头,一齐朝新上任的顶头上司、草城寨厢军副指挥使潘成虎看去。   徐怀好整以暇的将腰间挎刀解下来,横在身前,瞥眼看向站在拒马后、手按住腰间佩刀的潘成虎,挑眉说道,   “潘虎子,你他娘能不能长点出息,看到小爷心里不爽,有种就自己上来单挑,别他娘还是以前那副当土匪时的臭德性,就知道唆使几个没用的小喽喽上前来找死——你奶奶的不会没出息到,想着将所谓的军法扛出来吓唬小爷吧?”   潘成虎脸色阴晴不定,额头青筋暴跳不已。   他现在当然可以不留情面,怒斥徐怀这些杂碎强闯禁域,带着左右军卒杀上去,乱刃杀死也不怕王禀能挑他的理,但问题是,他与郭君判上任后,从三百多羸弱厢兵里挑选出来当嫡系亲信培养的这七八名“健锐”,他带着一起扑上去,不要说杀死够徐怀这莽货了,他得先问问够这杀胚杀几个回合的?   潘成虎这一刻是暗暗后悔,明知道这莽货不能以常理喻之,自己怎么就脑子发热,身边这点人手就想着给他们来个下马威呢?   “潘军使,你认得这三人?”   一名老成持重的厢军兵卒看着情形有些不对劲,凑过来低声问潘成虎。   这几名兵卒这些天得潘成虎、郭君判的好处,而潘成虎、郭君判又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所以平时要一起干些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事,他们准保比谁都积极,但他们在厢军混了这些年,也都不是什么愣头青,这会儿看出情形不对劲来,他们怎么可能还给潘成虎去当替死鬼?   另几名兵卒这一刻也都悄悄往后挪步子。   “怎么,你们不知道我们都是潘虎子的老相好啊?回去叫潘虎子跟你们好好说一说,在桐柏山怎么被小爷我杀得哭天喊地,只知道躲婆娘骚裤裆里屁滚尿流,”徐怀胳膊肘撑马鞍子上看着这几名厢军兵卒,饶有兴趣的说道,“我看他今日带你们出来拦小爷的道,还以为这孙子长进了呢,没想到他还是连屁不敢放一个。”   “徐怀,不要欺人太甚……”潘成虎牙齿咬得咯嘣响,一字一顿的叫道,脸上的横肉都要颤抖起来。   “怎的,小爷我说错了?今日小爷给你一个机会,我单手与你一战,谁输谁趴地上学狗叫!”徐怀轻蔑看向潘成虎,挑衅说道,“你要不敢,痛快给小爷让开道。”   “潘军使,这是怎么回事?”卢雄与殷鹏策马赶过来,沉声质问潘成虎,“厢军在石场设哨岗盘查可疑人等,勿使敌间及囚徒进出,潘军使不会以为徐怀、唐盘、徐心庵也是可疑人等吧?”   卢雄、殷鹏与唐青这些天随侍王禀左右,石场以及草城寨的兵卒自然认得,这会儿也不等潘成虎吩咐,便有两人上前将拒马拉开,放徐怀他们过去。   徐怀也不看潘成虎脸色,与卢雄、殷鹏会合后,径直往石场官舍方向驰去。   “你刚赶回来,又闹什么幺蛾子了?”王禀看到谷口的冲突,这会儿站在官舍前的场地上,待徐怀他们驰马过来,张口问道。   “我能闹什么幺蛾子,看到老相好,不得先问个好啊?”徐怀将马匹交给唐青,笑着说道,“郭仲熊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都塞到草城塞来,我还以为王相夙夜难眠,没想到王相气色不错啊!”   “他们摆出这样的架势,我只会睡得觉更香。”王禀哂然笑道,抓住徐怀的胳膊,拉他一起进官舍。   郭仲熊使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以及朱孝通等人掌控草城巡检司及牢营,看着气势汹汹,王禀反而更不担心他们会搞刺杀这种见不得人的动作,见徐怀他们回来,他这时候更关心徐怀这次潜入云中、大同有什么发现。   官舍很简陋,就是一座小合院,朝北五间正屋,东西各三间厢房,没有倒座房,后罩院是厨、杂及马厩。   官舍这边甚至连个正儿八经的茅厕都没有,仅仅在院子后面挖了一个土坑,四壁拿草席围挡住,以免被人看到白屁股,有辱斯文。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以及朱孝通在石场摆出这样的架势,徐怀当然也要住进来盯住他们——殷鹏、唐青两人将行囊卸下来,帮他们安顿马匹及住处,徐怀、徐心庵、唐盘与王禀、卢雄坐到狭窄阴暗的书房里,说起此行的见闻:   “契丹人显然注意到岚代等地的异常,云中、大同、朔州等地与我朝接壤之地,巡兵非常的密集,像梳子似的防备我们这边派斥候渗透,同时也在征召大批民夫加紧修筑坞砦,但穿透过去,就能明显看到他们在西京路的兵力不足……”   “看来赤扈人从北面对契丹人发动的攻势确实很猛,朝廷既然已经不去考虑唇亡齿寒之忧,但愿这次进伐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见大越从河东路集结大军北伐,即便战事不利,也不虞契丹人能发起反攻,王禀心思也安定不少——伐燕已成弦上之势,他暂时也不会去考虑赤扈人潜在的威胁,就希望联兵伐燕能有一个阶段性的好结果,感慨道,   “真要能夺回燕云故地,大越北面的防御形势能完善起来,到时候再联合党项人,或许能将赤扈人挡在阴山以北、以西。”   徐怀也不想这时候过多的去考虑赤扈人的事,问卢雄:“郭仲熊毫不顾忌的将陈子箫他们都调到草城寨,牢营也安排他们的嫡系掌握,卢爷你怎么看这事?”   “是很奇怪,”卢雄皱着眉头说道,“陈子箫他们到草城寨后,也没有什么轻举妄动,给我的感觉,好似他们更担心我们会在石场搞什么事一般;苏老常、徐武坤他们在外面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情势比料想中变化太大,搞不清楚除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朱孝通等人,还有没有其他眼线暗中安插进来,苏老常怕稍有不慎,会暴露山庄的存在,并没有急于与石场这边联络。   苏老常、徐武坤能如此沉得着气,叫卢雄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担忧,但他借前往岢岚城送交文函的机会,从山庄外侧的路口经过,没有看出异常,便也一直按捺住没有叫唐青、殷鹏去联络山庄那边。   “……现在有点摸不透对方的底细,武坤叔跟老常叔那边都决定先蛰伏着;我们三人是要当成明棋来打,才直接过来跟你们会合。”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恰如王禀进官舍时所说,蔡铤倘若还想取他性命,完全没有必要将陈子箫等人大张旗鼓的调入草城寨、直接掌控牢营。   徐怀刚才看到潘成虎守在谷口,还径直闯过来,也不是看潘成虎不顺眼,或打心底瞧不起潘成虎,他的主要目的还是想看潘成虎对手下将卒的掌控情况。   实际情况证明,哪怕潘成虎、郭君判挂上草城寨厢军指挥使、副指挥使的头衔,那几个身强体健,明显是潘成虎从诸多老弱厢军里挑选出来的“健锐”,也并没有太将潘成虎放在眼底。   “草城寨换防新的禁军驻卒,是否都受陈子箫他们控制?”唐盘问道。   蔡府暗中打什么算盘,短时间内很难摸清楚,但石场这边什么情势,他们还要第一时间掌握,才能从容应对。   “新换防的禁军驻卒,情况要比厢军简单一些……”卢雄说道。   “怎么说?”徐怀问道。   “郭仲熊在岚州大权在握,有权节制、调动岚州境内的禁厢军及乡兵,必要时甚至能对诸县及巡检司的官吏直接进行调整,以保证他的命令能贯彻下去,却无权干涉禁军统兵官的任命。”卢雄说道。   卢雄这么一说,徐怀就明白过来了。   为防止将帅擅权,大越对禁军的调度权、统兵官任命权向来是严格分开的。   在大越的中枢机构设置上,掌握禁军统兵权的是殿前司,营指挥使、将都虞候、都指挥使等武将任命、升转,由殿前司执掌。   而执掌军机的枢密院则负责包括禁军在内的军队调动、战场指挥,主要任用士臣;而兵部则沦落为枢密院的辅助机构。   也就是说,陈子箫得郭仲熊任命出任草城寨巡检使,对驻守草城寨的禁厢军以及乡兵有节制、调度之权,但草城寨五百禁军将卒的统兵官却另有其人,非是郭仲熊能直接任命的。   厢军作为诸州常备军,武备废驰、兵甲不全,没有什么战斗力,通常都是当苦役劳工使用,统兵官的任命才会放到路州各兵马都监司;作为三衙之二的侍卫亲军马军司以及侍卫亲军步军司除了直接掌握京畿地区的厢军外,对各州的常备厢军仅有名义上的统兵权。   郭仲熊兼领岚州兵马都监,才得以直接任命郭君判、潘成虎出任草城寨厢军正副指挥使。 第七章 武技不斗官技   “草城寨禁军指挥使是谁?”   “是天雄军的一员老将解忠,与你父亲还是旧识……”   “哦,是嘛?”徐怀颇为意外,但想想也正常。   大越与契丹人的边境冲突,要比西边党项人和缓得多,长期以来仅有天雄军十将兵马卫戍代岚等地。   十数年前契丹人皇权更迭,新帝萧起淳为巩固帝位、打压异己,从其西京路挑起兵衅,侵入代岚等地,天雄军被打得节节败退。   待靖胜军增援过来后,天雄军才得以喘息重整。   之后近两年时间是靖胜军、天雄军并肩作战,大部分将领彼此相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徐怀不指望解忠这样的天雄军将领还念多少旧谊,但有些渊源,总比完全没有渊源要好得多。   看王禀、卢雄现在心态较为放松,想来也是跟解忠相识的缘故,要不然他们心胸再豁达,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虎狼之徒,心情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陈子箫他们不能绕过指挥使解忠直接掌控这边的禁军,对厢军的掌控也很弱,这是好事,但徐怀还是不敢轻视陈子箫等人的手段。   特别是陈子箫这个人,除了那记忆片段所带来的警示外,黄桥寨一役的惊险,更是他不想再去重演。   现在州县秩序还在,禁厢军的调动、监管都比较严密,即便解忠等将吏事事听令,徐怀也不怕陈子箫敢轻举妄动,或明目张胆的做出对王禀不利的事情来。   然而战事一旦发动,即便大越对契丹人用兵顺利,但双方大规模渗透作战,必然会产生很多始料不及的混乱局面,就很难保证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不找机会对他们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到时候他们做手脚以及掩盖恶迹,都要容易得多。   徐怀也不会觉得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这些人在接受招安后,真就变得安分守己,处处奉公守法、以大越为念。   此外,卢雄认为郭仲熊搞这样的动作,将陈子箫等人都调到草城寨,更直接掌控牢管,更像是防备他们在石场搞什么事,苏老常藏身北麓山庄也有这样的感受。   这点也叫徐怀警惕。   他们之前做了很多掩人耳目的事情,就是想着叫蔡铤身边的人误以为他们诸多安排目的,仅仅是保护王禀的人身安全。   而目前看来蔡铤身边的人,对他们的警惕心明显要比想象中强得多。   “郭仲熊此时不会将精力放到石场这边,曾润是个眼高手低的主,比郑恢还有不如,而很难想象蔡铤会将陈子箫这些人当作嫡系使用,”徐怀皱着眉头跟王禀、卢雄说道,“要是卢爷你们的直觉无误,我怀疑蔡铤另派了什么厉害人物过来啊!我与唐盘、心庵过来,就没有打算急着走,王相待会儿便正式跟牢营、巡检司那边打招呼,着唐盘代表监院都管哗闹、懈怠等事,石场这边的事务分派,王相还要进行清理……”   岚州石场仅有一名主官、三名从吏,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平时就负责铁镐等工具的补发、劳役人数及石料开采及出库的清点,将台帐做清楚以便仓司及州县核查就好;石场的主要事务还是由牢营、草城寨巡检司直接插手。   不过,石场之内的所有事务,监院都有权插手。   “我也确有此意,你们过来,我更有人手可用。”王禀说道。   ……   ……   “刺配囚犯皆凶顽难驯,王郎君一定要将巡检司人马驱逐出石场之外?”   王禀将唐盘、徐怀、徐心庵等人招回到岚州石场来,第一件事将他与牢营管营朱孝通请到监院管舍来,竟然是要将巡检司禁军武卒都赶到石场外面去,陈子箫还是颇为意外。   “非是巡检司人马都撤出去,而是禁军武卒撤出去,厢军还要承担石料运输之职。”王禀说道。   “王郎君上任之前,囚徒多次哗闹,司理院兵微将弱,才不得不请调天雄军锐卒协管……”朱孝通三十刚出头,作为牢营管营没有品秩在身,心里还是畏惧王禀,犹犹豫豫的说道。   王禀不觉得九品监当就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坐在桌案肃然说事,有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老眼往陈子箫、朱孝通两人脸上扫过一眼,说道:   “囚徒若无哗闹、暴乱的迹象,牢营及石场之内自有狱卒管束,监院也将有唐盘带人协助监管;若有哗闹,再通知巡检司派禁军武卒过来镇压不迟。倘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们上禀郭仲熊,相信郭仲熊会告诉你们规矩如此。”   虽然在王禀赴任之前,石场一直都在运转,没有停顿下来,每天都一两百车石料运出加固北面的边墙、坞砦,但主要是通过对刺配囚徒无节制的压榨实现的。   然而石场及牢营存在的问题非常严重。   充当苦役的囚徒个个面黄肌瘦,身体都差不多被压榨得虚弱不堪,在他上任大半个月来,因疫病、过劳而瘐死者便有二十多人。   石场后面的荒坡上,皆是囚坟,其中新坟有近三百座,皆是这段时间以来,为加大石料供给,无限制压榨刺配囚徒苦役所致。   这些新坟绝大多数都是简单的插一块木板子当墓碑,有些墓碑甚至连姓名籍贯都没有写上,坟中之人已成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   虽说刺配到岚州者,绝大多数是作奸犯科之徒,但既然他们在当地没有处以极刑,便不算十恶不赦之辈——王禀从地方到中枢,半辈子都在呼吁慎刑,对眼前的一幕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再一个,他并不觉得将巡检司的禁军武卒驱逐到石场外,就会出什么乱子。   徐怀他也有心通过争夺石场的控制权,试探蔡府这次到底派遣何等人物潜来岚州暗中主事以及有何目的,可以说是与王禀不谋而合。   不提王禀以往的威望,哪怕是王禀以此时的石场监当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陈子箫、朱孝通等人想要反对,也只能请郭仲熊出面。   巡检司原本就不负责石场及牢营内部的戒备,实在石场年后对刺配囚徒压榨太厉害,闹出几次哗变,才临时决定从巡检司调禁军武卒进驻石场的。   王禀决意如此,陈子箫、朱孝通也知道他们没资格跟王禀在这件事上对抗,只能先点头应允下来……   ……   ……   “这个王老头,这么难搞,将禁军武卒驱逐出石场,对他有什么好处?解忠不是跟卢雄是旧识吗?我之前还担心他们会拉拢解忠,给咱们下绊子呢!”   拦道没成,却叫徐怀羞辱一通,潘成虎心头窝着口,就直接回到草城寨,闷酒一直喝到现在,却不想陈子箫午时被王禀找过去谈事情,竟然是要求禁军武卒从石场撤出来。   “王禀老儿应该知道朱孝通是蔡府门人,跟咱们是一伙的,”郭君判走进巡检司官厅,也万分不解的问道,“将巡检司负责戒备的禁军武卒驱赶到石场外,然而在石场及牢营之内对刺配囚徒进行管束的,还得由朱孝通手下的狱卒负责,看上去有啥区别啊?”   陈子箫窥着客堂外的院子里没有人走动,蹙着眉头,沉声跟郭君判、潘成虎说道:   “区别其实很大——朱孝通是跟我们站一边,但草城寨巡检司以及其他的巡检司,是受州兵马都监司直接管辖,顶头上级就是兼任州兵马都监的郭郎君,而牢营隶属州司理院,顶头上司是司理参军钱择瑞。你们二人作为厢军指挥使,却只能指挥调动草城寨所辖的三百多厢军。牢营狱卒虽然也算是厢军,但州司理院狱却另有厢军指挥使统领他们,牢营的厢军都将成延庆,就是受这个厢军指挥使及朱孝通的双重节制。之前石场与巡检司、牢营合在一起,什么事都掺合到一起商议,我们跟朱孝通统一意见,不要说成延庆这些人会觉得我们人多势众,解忠也不可能硬着头皮跟我们唱反调,王禀还不得事事都受我们牵制?成延庆这些人,看到王禀他们说啥事都不能做主,时间一久就会更生懈怠之心,说不定还会摆脸色给他们看。现在内外分开来,除非发生囚徒哗变等事,要不然草城寨巡检司不能再插手石场内的事务,石场内有什么事情,王禀只需要将朱孝通一人喊过来商议。而朱孝通倘若对王禀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他甚至还不能通过曾润找郭仲熊说事,得先禀于司理参军钱择瑞……我这么说,你们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了吧?”   “……狗日的,这他娘比带兵打仗还要绕啊!这他娘不是直接将曾润的差遣给废了吗?”潘成虎目瞪口呆的说道。   郭君判也是默然无语,他们以前自诩足智多谋,但对这里面的道道还真是不懂,没想到陈子箫却是明白,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   “照规矩,我们只能先写函遣人赶往岢岚,将这事通过曾润禀告郭仲熊。倘若郭仲熊那里没有下文,我们只能照规矩先将人马撤出来。”   “郭仲熊不会让王老头在自己眼鼻子底下翻天吧?”潘成虎问道。   陈子箫摊摊手,说道:“王禀老头连官家都敢当面训斥,你们以为郭仲熊没事会轻易拿知州的权势压他?不会的,郭仲熊只会等石场这边出了乱子之后再插手……”   “郭军使、潘军使何在?”   这会儿有人在公廨外大呼小叫,潘成虎见是唐青从外面探头看过来,脸色不善的问道:“胡鸡掰乱叫个鸟,有啥屁事快说。”   “王禀相公说禁军武卒当从石场撤出,但石料输运乃厢军之职,郭军使、潘成使不去堆石场督管其事,难不成要他老人家亲自来请?”唐青拱拱手,说道,“我话已传到,郭军使、潘军使要还不去堆石场督管,下次恐怕是徐怀过来相请你们二位了!”   见一个小逼孩话语间都敢带威胁,潘成虎气得就要拿茶盅子砸过去…… 第八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桐柏山绵延三百里,虽然不及河东路千里巍峨吕梁山,却还是要比我们这脚下的管涔山险一些、高一些、大一些的。潘虎子在桐柏山里也算是一号狠人,你们别看潘虎子现在跟你们一团和气,但在桐柏山谁要提起他夺魂枪的名号,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不是吓得禁不住要打寒颤?他一杆浑铁重锋矛拉出三百多号人马,占住一座山头便称大王,杀得左村右寨鸡飞狗跳男哭女号——为啥女的会号叫呢,你们哪天将潘虎子裤子扒下来,看看他第二杆夺魂枪便晓得。按说这么一个英雄人物怎么会被朝廷招安,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们当军使?这得说他那杆夺魂破锋矛,强虽强,却斗不过徐怀这莽货,还三番五次被徐怀这莽货羞辱,他也没有脸皮再在柏桐柏落草为寇,除了向朝廷投降,还能怎么办?”   在唐青走后,潘成虎、郭君判到底还是不想在站住脚之前,就跟王禀起冲突,两人磨磨蹭蹭,到黄昏时才带着从厢军老卒里勉强挑选的十数亲兵赶到堆石场来,没想郑屠竟然坐在一堆片石上,正眉飞色舞的大讲桐柏山匪事。   不仅一大群厢军老卒围住正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不少从采石场那边运石料过来的囚徒也站那里歇力。   禁军武卒已经撤了出去,朱孝通还没有搞清楚王禀的意图,正憋一肚子闷气不露面,稍有点眼色的狱卒都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石场发生着。   现在只要囚徒不哗闹脱逃,他们也都嘻嘻哈哈站一旁,并不急着催促这些囚徒去做工。   厢军兵卒及囚徒这时候看到郭君判、潘成虎走过来,心里还是畏惧的,都忙不迭的让到一旁去。   正值炎炎夏日,日头都偏西斜了也还热得慌,徐怀就打着赤膊,裸露像熊一般健壮的身躯,两把囊刀插腰间,坐一旁的石堆上,将破锋刀拿手里把玩。   “嗨呀,郭军使、潘军使,你们可想死我了!”郑屠看到郭君判、潘成虎过来,拍着大腿跳下石堆,热情洋溢的迎过去,还特兴奋的搓着手说起他这时在岚州石场的缘由,“在淮源厮混不下去,只得跑来岚州投奔王相公谋个差遣,我们这也算是同殿为臣,以后还要郭军使、潘军使多加照料啊!我刚才嘴碎,就图个乐子,要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见谅啊!”   郭君判、潘成虎再浅的眼皮子,也不可能被郑屠如此粗制滥造的糖衣炮弹迷惑住,再说他们又哪里看得起这个肉铺户出身的泼皮?   他们停住马,冷冷往左右扫望过去,正要将正副指挥使的威风摆出来,徐怀却不爽的瞪眼看过来,眉头飞扬呛声道:“你俩瞅啥?真以为穿上将袍,就能遮住贼眼睛,还瞅个鸟毛!”   郭君判、潘成虎想到过来会碰到徐怀这杀胚,路上也狠狠做过心理建设,想着遇到这杀胚便当路边的马粪,绕过去就是,踩他作甚?却不想这世间真真有一张脸,看了就能叫他们胸臆间的怒火翻腾,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这一刻都觉得自己的须发都已经立起来的。   “你这莽货,瞎鸡掰瞪什么眼?”郑屠捡了一块石头朝徐怀扔过去,训斥道,“以往杀死杀活,屁都没有捞到,临了还要仰仗郭军使、潘军使,你现在这臭脾气要摆给谁看?”   训斥过徐怀,郑屠又满脸堆笑的跟郭君判、潘成虎赔不是,说道:“徐怀这得志便张狂的臭脾气,你们也不是今天才领教,不要跟这浑货一般见识——我今儿个投靠王相公,捞着份差遣,便是在这堆石场这里招应郭军使、潘军使,每日协助你们如数将石料运出去……”   郑屠这般做作,郭君判、潘成虎心里自然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然而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有徐怀这个没头脑的憨货在,他们也没有办法对郑屠摆什么脸色,只是冷声说道:   “王相公着唐青唤我们过来督管运石之事,这边一堆人嘻嘻哈哈都不干正活,要是诸坞砦需要的石料不足数,将状告到兵马都监司,我们可承受不起……”   “也是,也是,我刚到这里,就想着跟厢军兄弟们联络感情,差点误了正事!”   郑屠拍拍屁股,朝石堆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吆喝,   “兄弟们把正事干起来,还有一个时辰才天黑,加把劲还能将一趟石料送到黑雁砦去,夜里赶回来会有些晚,但我们这几个从淮源过来的兄弟没有什么好孝敬大家的,但已经派人去岚谷城捉几头肥羊回来,到时候保证兄弟们碗里多一条巴掌大的酱羊肉!”   厢军也行募兵制,但当世已没有什么良家子愿为厢军,多以流民充之,而且还都是青壮被禁军挑剩之下的流民。   厢军通常还要充当修城筑路等种种苦役,不多的食饷还常常被克扣,日子不比底层寒民好过多少,平日吃食就是粗粮就酱。   通常要逢大节,才能得赏赐吃一顿荤食,也仅有手指宽的两条烧肉而已。   郑屠说话风趣,平易近人,刚见面就要捉几头肥羊给这么多厢军将卒加餐当见面礼,诸多兵卒慢腾腾的手脚顿时间都灵活起来,飞快将石料装入篓筐装车,也不需要郭君判、潘成虎凶神恶煞般去催促。   不管郑屠打什么主意,郭君判、潘成虎却不想去理会他,看到牢营厢兵都将成延庆远远站在一旁,朝他那边走过去。   他们心里想禁军武卒从石场撤出来,上千刺配流配囚徒里,穷凶极恶之辈也不少,石场及牢营内的监管重担,就都落在牢营百名厢兵的头上,却不知道成延庆是不是心里已经骂了一下午的娘了。   徐怀嚼着手里杨树枝,窥着郭君判、潘成虎朝成延庆那边走过去。   徐怀能猜到他们的心思,但成延庆作为正儿八经的地方厢军武官,心里未必瞧得起贼将出身的郭君判、潘成虎。   此时联兵伐燕的消息,州县私下里也渐渐传开,各方面的管束都比以往严厉起来,徐怀还不担心在岚州有根脚的成延庆,短时间内会主动搅进这烂泥潭里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郭君判、潘成虎耀武扬威走过来,刚才在堆石场这边歇力,听郑屠说桐柏匪事正入迷的那好几十个囚徒,这会儿忙不迭的退了一旁,怕冲撞到郭君判、潘成虎二人。   “这两狗屎一样的东西,在我枪下不知道哭天喊地求饶过几回,河鲤王也畏惧他们?”徐怀朝一个身形瘦高的汉子喊道。   潘成虎、郭君判心里直念,将这狗屎绕过去,千万莫去踩,脏着自己的脚不合适。   郑屠身手不行,却有着常人不及的口条,他接到信后,带两人从岢岚城赶到石场备用,都不用一个时辰,就将虎头寨、石溪庄、太白顶、歇马山、老君潭、双龙寨等诸路桐柏山匪军联手搅动匪乱,却被徐怀率乡兵杀得丢盔弃甲,最后不得不接受招安的来龙去脉,说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   当然,在这些故事里,郑屠今天重点渲染了前御史中丞王禀心腹爱将徐怀的武勇,也没有太过贬低郭君判、潘成虎等人。   在这里歇力的囚徒也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见徐怀对郭君判、潘成虎张口就骂狗屎,也都相信郑屠所说不假。   不过,他们挨过收拾也不是一趟两趟,哪里会轻易搅和到徐怀与郭君判、潘成虎的恩怨中去?   再怎么看,院监王禀的心腹爱将徐怀与草城寨厢军正副指挥使,都不是他们这些死都没人管、没人问的刺配囚徒能得罪的。   那个瘦高汉子只是抬头朝徐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又往人群里缩了一步,完全不想出头惹事。   “小爷这双手杀死贼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想到却比不上这两砣狗屎不如的东西还能捞个厢军指挥使做做,心里恨啊,还不如当初就落草为寇。不过,我听说你河狸王在京东东路宪司也是条好汉,手里捕获杀死奸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不想外出捕盗,家中娇妻与上峰通奸,怒而杀人落得比我还不如的下场,却是心平了!”   徐怀哪里会放过河狸王王孔,将破锋刀扔给徐心庵,从石场跳将下去,将囚徒推开,径直往王孔走去,叫道,   “你看这两砣狗屎一样的东西今日竟能耀武扬威,心里是否也恨得慌,来来,你跟我比试一场,就当泄气——我也好久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对手痛快打一场了,这两狗屎一样的东西,我单手打他们都嫌丢人……”   “这莽货,这张破嘴迟早将所有人都得罪干净!”看到潘成虎、郭君判青筋暴跳,郑屠忙走过来安慰他们,“郭军使、潘军使,你们也不要跟这莽货计究,让他去自找霉头!我让人去岚谷城采办,应能带几坛子好酒回来,咱们约上成都将,夜里一起乐和乐和?” 第九章 铁棍搅得江海涌   河狸王王孔乃京东东路提点刑狱司武吏,因妻室与上峰通奸,怒而杀人,刺配三千里到岚州已有两年。   王孔作为牢营囚徒之中难得的身手强横之辈,身边自然不会缺小迷弟。   看徐怀对王孔纠缠不休、从石堆追打过来,当即就有三名健壮囚徒从后面挤过来,要挡住徐怀的去路,给王孔解围。   “你们三人要先来与我比试拳脚?”徐怀爽快叫道,“好好,与我比试,我不会叫你们吃亏——你们三人一起与我打,但能叫我退后三步,今晚统统都吃酱羊肉!谁要能将我打趴在地,免去苦役,天天酱羊肉伺候!”   徐怀翻手为掌,劲力暗涌,往其中一名健囚左肩劈去。   他这一掌出手极快,但手里却收着劲,目的还是将当前这人推开一些距离,以便他不退让半步也能有以一敌三的空间。   三名健囚也仅仅是想将徐怀拦住,却是不敢还手的。   当前那健囚冷不防肩头吃了一掌,往后连退两步才站住。   接下来徐怀要逼王孔出手,就没有留余力,右脚往侧前搓插而去,翻掌为拳,背椎旋拧之间,沛然巨力已贯穿右拳,有如重锤往右侧那个起了性子、拉开拳架子的年轻健囚胸口轰去,暴烈迅猛。   要是双方都持兵刃比试,徐怀要防备着刀枪锋锐无眼,还不敢正面去挡三人的夹攻,但比拳脚功夫,他就没有这些顾忌。   这些刺配囚徒天天忍饥挨饿,每天还要承受极其繁重的苦役劳作,即便这几名健囚,体力及筋骨比他们各自巅峰时都要虚弱许多,不要说以一敌三了,以一敌十,徐怀都有把握用拳脚将他们打趴下。   右侧那健囚,身手还是相当灵活,横肘极其精准的封格住徐怀右拳来势,但虚弱的身体哪里挡住徐怀那如重锤轰来的拳劲,整个人当下就被打得横飞出去。   要不是这人以最坚硬的肘部封挡拳路,右臂都得叫徐怀一拳轰断。   见徐怀出手鲁莽,怕他再出手伤人,王孔后脚猛然挫地发劲,身形纵越前冲,右掌切着徐怀颈项斜劈过来,嘴里喝问道:“当真是找我比试拳脚?”   见王孔动手之前,不忘先拿话套住自己,徐怀心里一笑,说道:“你以为我输了会不认帐了?”   徐怀拳臂翻压如蛟,往王孔右臂压打过去,以打带格,还击王孔胸腹中门。   王孔自知劲力已大不如前,轻易不愿与徐怀正面对打,身形纵越攀腾快捷,拳掌变化更是快如滚石,专找徐怀的脖颈、侧腋进攻。   然而徐怀身形变化更快、拳掌更疾,且其势刚猛,如蛇如蛟在身前翻腾,从正面将王孔缠住,眨眼前就对拆数十拳掌,趁王孔气力有所不继,一击钻拳像大枪怒刺,穿打在王孔左肩,将他打退两步不止。   “太弱太弱,真是没意思!”徐怀收手不打,嫌弃说道,“你们是不是都没有吃饱饭,手里怎么就没有几斤力气?打你们就像是欺负小娃娃——”   “我等确是不如徐爷。”王孔待胸口血气平复,才喘息粗气低头认输,他只求人不受伤,却不敢跟徐怀争什么意气。   “你这蠢货,王孔他们每日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力气跟你对打?你到石场来,净给我惹是生非!”王禀从后面走过来,板着脸教训徐怀,好像徐怀真就没有看出王孔这些人此时不经打的缘由。   “我哪知道这些囚徒连饭都吃不饱?还不是王相你在信里说牢营藏龙卧虎,身手高强者比桐柏山不知多出凡几,骗我过来找人比试,说有助武技精进?我要是早知道你在骗我,我就径直回桐柏山去,中途不回岚州了。”徐怀一副何不食肉糜的不满叫道。   “你除了练武,就不能找点其他正经事做?”王禀嗔怪道,“好好,你怨我骗你回岚州,你待在这里住上几天,待王孔他们每日吃食正常了,养足精力再与你比斗,你便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那要等要驴年马月?”徐怀叫道,“这个王孔算是有几分功夫,还有你们的三人,都算是接住我一拳,夜里我着人给你们送顿好食过去。你们且养足气力,明日我再来找你们比斗……”   挨了徐怀一拳一掌的两名健囚,眼里还有些不服气,王孔却知道徐怀见好就收,没有痛打他们一顿,还能赏他们一口肉吃,对他们来说已经再好不过的结果,当下拉住三人给王禀、徐怀谢恩:“多谢王郎君、徐爷赏!”   “王相公,你们要去哪里?”徐心庵走过来问道。   “我等且去牢营看一眼!”王禀负手看向远处的山嵴,硕大的夕阳就压在山嵴之上,烈焰一般的彤云将天际涂抹了绚丽,沉吟片晌后,又看向王孔等人,说道,“今日已经不早了,石场可以收工,大家都可以早些歇息下来——你们也且随我去牢营,我还有些事要找你们询问!”   “谨遵王郎君令。”王孔不知道王禀要找他们询问什么,但能早些歇工,多少能缓一口气,又岂会不愿?   成延庆率牢营厢军看守左右,见王禀下令提前收工,他当然不费什么神,便与郭君判、潘成虎拱拱手作别,监管囚徒从采石场返回牢营……   ……   ……   厢军再烂,也有完备的指挥体系,统兵官也不敢克扣盘剥太厉害,所以石料会源源不断的从石场运出去,不需要徐怀替王禀发愁。   这个环节即便出什么纰漏,郭仲熊也只会追究郭君判、潘成虎两人的责任。   而之所以叫郑屠硬贴过去,还是要盯住潘成虎、郭君判、陈子箫身边的动静,还要光明正大的去盯,死皮赖脸的去盯,这将无形中化解掉他们拉拢禁厢军将吏的可能。   整件事的难点,还在于草城寨禁军武卒撤出去之后,上千刺配囚徒要如何有效管治?   就算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没有巨大利益的诱惑,轻易不会妄动,这次受蔡铤所遣、暗藏在幕后主事的那人,怎么会坐看他们将石场形势尽收手中?   而牢营拥有对这些囚徒最直接的管治权,王禀、徐怀可以将禁军武卒赶到石场外去,朱孝通作为管营,除了能拒绝他们将手直接伸到牢营里去,还能暗中做更多的手脚,令他们防不胜防。   他们料定郭仲熊此时是不会插手石场事,禁军将卒被踢出石场后,陈子箫他们暂时也无处申冤,但石场内囚徒闹事呢?   哪怕是闹出三五条人命来,又或者上千囚徒怠工,开采石料比以往慢了,来不及供应边地坞砦建造所需,郭仲熊就可以再光明正大的插手进来。   郭仲熊甚至可以给仓司及经略安抚司发一纸文函,正式要求将王禀架空起来,不得再插手石场具体事务,安心在岚州做一个清闲贬官。   无法直接插手牢营事务,就不能从囚徒里挑选安分守己且精明能干的人,实行以囚治囚等事,那又如何保证这么多的囚徒都能安分守己、保证石料的开采?   这是在徐怀过来之前,王禀、卢雄都极为头痛,没有办法解决而一直都没有轻举妄动的关键。   徐怀的想法则很简单,他们不应该怕囚徒闹事,甚至都不能觉得该是他们最怕囚徒闹事。   倘若仅仅是普通闹事,比如囚徒怠工,或囚徒间打架斗殴,闹出三五条人命,这是会给郭仲熊再次插手石场事务制造口实。   但是囚徒暴动呢?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根本不怕囚徒暴动的,草城寨五百禁军武卒不是吃素的。   囚徒暴动,他们率兵赶过来镇压,杀一个血流成河,随便还能捞点军功获赏。   这么美的事,他们做梦都会笑醒。   问题是朱孝通作为管营,以及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等人敢吗?   这不是事后追究谁责任的问题。   囚徒一旦在牢营发起暴动,第一个就会将他们杀了祭旗!   当然,石场官舍跟牢营紧挨着,徐怀他们必然也随后会受到冲击。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就算遭殃,也是在朱孝通、成延庆等人之后。   所以,他们绝不能怕事情搞大,而是要担心事情搞得不够大。   “去你娘的,这些东西是拿来喂猪狗的?比他妈裤裆还要骚气,是人吃的饭食?”   牢营条件非常简陋,天气又炎热,为上千囚徒准备饭食的草棚里散发出强烈刺鼻的腥恶之气。   采石场提前收工,上千囚徒也都已经回到牢管,狱卒正监押他们到草棚前,准备领食暮餐。   趁着王禀与朱孝通、成延庆等人在草棚外视看囚徒就餐的情况,徐怀走进草棚,一脚一个,就将两口盛满粥食的大石瓮都踹翻在地。   这么多人的餐食也是从囚徒里挑选十多名老实听话或暗中给过孝敬的人打理,有两名老吏监管。   看到徐怀突然发作,正准备将石瓮抬出来的几名囚徒自然不敢吭声,两名老吏跳脚过来要拦住徐怀再对另两口大石瓮下脚。   徐怀两巴掌将两名老吏扇倒在地,又将剩下两口大石瓮踹翻,破口大骂:   “小爷平生最恨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暗中不知道克扣多少,竟拿这些猪狗不吃的东西糊弄人,难怪河狸王一个个弱得跟小鸡崽似的!燕小乙,你们过来,将这些东西都他妈给我砸稀巴烂,一把火烧了这鸟牢营,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十章 场面有点乱   燕小乙等人年轻气盛,性子也急躁,之前就是看不惯不平事出手伤人才被判流徙岚州;也是年轻气盛,心里不平气没有磨灭,刚才看到徐怀纠缠王孔才不计后果上前阻拦。   牢营之中的种种压榨、欺凌,而牢营饭食之劣,令他们关进来都有两三年了,食之还忍不住作呕,早就满心怨恨。   这会儿听到徐怀招呼,燕小乙上前一脚就将粗木桌案踹翻,另一个年轻健囚沈镇恶,抄起一条木凳,便将草棚角落里的水缸打破,水泄一地。   “燕小乙、镇恶,你们住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徐爷息怒,这些饭食我们受得!”王孔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燕小乙、沈镇恶拽住,劝徐怀息怒。   王孔一时看不透徐怀这莽货真是看不过发作,还是受王禀暗中唆使故意跑来牢营惹是生非,他总觉得事情有蹊跷。而不管怎么说,徐怀背后有王禀撑腰,闹多大的事都有可能夷然无事,但燕小乙、沈镇恶他们是刺配囚犯,跟着闹事就是罪加一等,说不定当场就会被乱刀砍杀。   徐怀既然故意犯浑,就不会让沉稳有余、血勇不足的王孔拦他的道,一拳便朝王孔面门打来,破口大骂道:   “你这王孔真不识好歹,我他娘瞎了狗眼当你是条好汉,牢头欺到你头上撒尿拉屎,小爷我今天替你出气,你他娘竟然要往婆娘裤裆里缩!”   王孔不敢还手,极其费力格档徐怀的重拳,身子被打得连连后退,嘴里直是求饶:“徐爷息怒,徐爷息怒!我等再熬几年苦役便能放归,何苦不忍受这点委屈……”   “忍你娘个头!这鸟气小爷我今天就不受得!”徐怀一拳从王孔脸旁擦过,打在草棚柱子上。   听着耳旁“咔嚓”一声,碗口粗细的木柱子竟然从中断裂开来,吓得王孔冷汗直冒,心想这莽货性子怎如此刚烈,这拳要是打中此时虚弱不堪的自己,岂非半条命都没了。   “徐爷,河狸王也是怕你替我们打抱不平,给自己惹来是非——你说砸什么,我们听你的话便是,徐爷切莫动手!我等贱命一条,不怕是非的!”燕小乙、沈镇恶上前拽住徐怀,劝他不要对王孔发怒。   对牢营种种压榨、欺凌满心怨恨,对猪狗不食的饭食满心厌恨的,绝不仅燕小乙、沈镇恶两人。   上千囚徒性情像王孔一般沉稳者是有,被年后两次弹压搞得心有余悸者也绝对不少,但刺配到边州的囚徒也绝对不缺性情暴烈、胆大妄为的人。   而那些奸恶之徒更是巴不得找机会渲泄心里的戾气,气势汹汹就想上前将草棚乃至朱孝通、成延庆等管营、牢头的骨头都拆掉。   徐怀闹事踹饭瓮、砸草棚,打伤老吏,还叫嚣要烧牢营,朱孝通、成延庆怒气冲冲刚想对王禀发难,想派人将闹事的徐怀乱棍打出牢营去,但这会儿见上千囚徒一起鼓噪起来,他们吓得手脚发软:   这是要暴动?!   上千囚徒,三四成人都有人命案子在身,还有不少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真要暴动,在草城寨禁营武卒赶来镇压之前,他们这点人手,都不够塞牙缝的啊!   “徐怀,你这混帐家伙,又要作什么乱?”王禀这一刻暴跳如雷,疾声大骂,手里还抄起一根长木杖兜头兜脸就朝徐怀乱抽过去。   “疼疼疼!”   徐怀刚才威猛如虎,一拳打断梁柱,气势吓煞众人,这会儿却双手抱住头脸,跳脚往朱孝通身后躲去,哇哇大叫着,又像抓小鸡似的,将矮个瘦小的朱孝通抓起来当盾牌,去挡王禀乱抽过来的木杖。   “啊,痛,王郎君、王相公,不要再打,是我!”朱孝通凄厉大叫。   场面有点混乱,又有点滑稽。   诸多囚徒心里头的怒恨刚被点燃,这一刻都面面相觑起来,不知道还要不要上前将草棚拆了,将这鸟牢营一把火给点燃。   “徐怀,休得对朱管营放肆!”卢雄、徐心庵、唐盘他们这时候才上前将徐怀揪住,将朱孝通从徐怀手里夺下来。   他们同时将也将徐怀、王禀护在身后,以防玩火太大,一旦势态控制不住,他们也只能先护送王禀、徐怀离开。   “我不烧这鸟牢营就是,”徐怀瘪嘴叫道,“王相公是你说人要有脾气,进牢营就是看看这里有啥不平事——我是照你的话行事,你怎么就抽打我来?”   “你这混账家伙,还敢张口胡说?”   王禀也是为牢营的现状气得够呛,将这股气带出来“训斥”徐怀,拿着木杖砰砰砰的敲草棚木柱子,也端是声色俱厉,   “牢营之中有不平事,我等身为大越臣子,为朝廷效命当然要有脾气,绝不能和稀泥,但谁叫你烧这牢营?你这混帐家伙,做事就不知道什么叫轻重缓疾?难道没有听到我正跟朱管营说这饭食之事,劝他想办法改善?”   “这狗猪不吃的饭食,谁看了不气?”徐怀犟嘴道,“你叫我有脾气,我当然就想烧了这鸟牢营,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都杀干净!再说我也就说说,还没有动手烧呢!”   “还恁多屁话,给我闭上你这张破嘴!唐青、殷鹏,将这混帐家伙捆绑起来,押入牢房,叫他好好就在这牢营里反思,”王禀训斥起来也不顾斯文,着唐青、殷鹏将徐怀关到牢房里去,这时候才好整以暇的跟朱孝通说道,“借这里一间牢房,叫这莽货反思旬日,朱管营不会不许吧?”   朱孝通刚才看上千囚徒气势汹汹哗闹起来,就已经吓得两腿发软,这时候脸上除了被王禀一棍子抽得红肿外,其他都还没有恢复血色,脑筋也都卡顿着,怎么会想到拒绝。   他就巴望着王禀能将这场面镇住,不要叫他们这些人被哗闹囚徒撕成粉碎。   “牢营饭食之事,乃司理院分内事,我原本只能从旁劝说一二,但现在这情况,容不得我不严厉数落你们几句。”   王禀盯着朱孝通、成延庆以及从后面仓惶赶过来的一些狱吏、狱卒,厉声训斥道,   “牢营囚徒,有家属相随,饭食可由家属供给;无家属相随,院司皆责无旁贷,这是官家规矩。而饭食之标准,大越立朝以来,数代先皇恤民艰苦,屡屡下旨给出定例:一人一天两升米粮,另给盐菜钱五文。我要问一问朱管营,现在石场牢营众囚徒,每日饭食距离这个标准差了几许?当然,朱管营可以不用回答我,岚州石场监院管不到司理院牢营的事,但这一千多条汉子,每日到采石场劳作不辍,他们要问朱管营你每日饭食差朝廷定例几许,你要不要回答?”   看到王禀替众人打抱不平,众囚徒不再有什么异动,但都气势汹汹朝朱孝通咆哮:“朝廷定例几许,你差我们几许?”   见众囚徒不再凶戾冲过来,朱孝通心思稍定,再细思徐怀刚才说漏嘴的话,他也能猜测到眼前这一切就是王禀有意所为。   好狠的手段,午时将禁营武卒驱赶出石场,临晚就将手插到牢营里来?!   问题是,他背后即便有郭仲熊及更权势滔天的蔡府撑腰,这时候也是远水难救近火啊。   今天要是不给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王禀抽身而走,他要如何去面对这一千多在理智边缘蹦跶的囚徒?   想到这里朱孝通心里又恼又恨,咬牙说道:   “小吏任管营也不过旬日,很多恶例都看在眼里,但州监催促开采石料,暂时还没能腾出手来改善饭食。既然王相公提出来,今日这顿便先照朝廷定例重新做一餐饭食,往后谁胆敢克扣,定罚不饶……”   “朱管营能如此通情达理,那是再好不过,”王禀说道,“徐怀那混帐家伙,脾气实在暴烈,便先将他在牢营里关押几日,每日叫他到石料场劳作以作惩罚。”   “徐都将他也是义愤性情,些微小事,哪需要……”朱孝通可不会觉得王禀将徐怀关押在牢营真是想惩戒那孙子,哪里想将这烫手的山芋揣自己兜里,恨不得现在就扔出去。   “要没有惩罚,人人为此微小事就闹一闹牢营,还得了?”王禀不容置疑的说道,“待我请示仓司,监院那边能够临时扣押宵小之后再作他议。”   王禀将徐怀丢在牢营,径直甩袖走人,朱孝通也有些傻眼——他能猜到王禀此举心存不善,却一时猜不到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当下见上千囚徒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看过来,只能硬生头皮先吩咐下面吏卒重做饭食,先熬过今夜再找那匹夫计究…… 第十一章 牢房风月   这栋牢房里,仅有徐怀所住的这间牢室过道墙壁上插着两支松脂火把,这时候哔哔剥剥的燃烧着,此外还有月光从细窄的窗眼里射进来,光线却也不算暗。   牢室非常的狭窄,徐怀独处一间,他身子横躺在干草堆里,他两脚跷在对面的土墙上,捉到一只跳蚤,“啪嗒”一声捏爆,跟对面牢房里的王孔、燕小乙、沈镇恶等囚徒说道:   “你们可知道,王相公说朝廷定例囚犯每日给食二升米粮、盐菜钱五文,照理来说也够大家勉强填饱肚子了,但朱孝通这些心黑手辣的家伙,克扣太狠,王相公实在看不过眼,才着我进来闹这一场——我起初还担心演不像,你们想我这脾气,哪里能作得这假啊?但真正看到石瓮里的那些饭食腥恶得直叫人作呕,蝇大如蛾,我真真是火上头了,心里又气又恨。要不是河狸王你怕事硬拦我,我他娘早就一拳将朱孝通那狗日打成肉渣,替你们解恨!”   王孔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说他当时拦阻是怕徐怀闹腾无事,却会害得燕小乙、沈镇恶他们有杀身之祸,陪笑道:“我当时实不知这一切都是王相公算计,只是想着徐爷为我们这些囚犯惹恼朱管营他们不值当……”   “啥叫惹恼朱孝通不值当?河狸王你说这话,便是看轻我徐怀!你想朱孝通啥狗屁人物,他叫你们受这么大的委屈,拿猪狗不食的东西作贱你们,我看不见则罢,看见还要想着会不会若恼朱孝通,我徐怀岂非猪狗不如?”徐怀拿脚跺着墙,不爽的质问道。   “是是,我又说错话了——总之是我不对。”王孔苦笑着认错,他发现自己拿徐怀这种性情的人真是没辙,心想徐怀都能口无遮拦将王禀的这层算计肆无忌惮说出口,浑不怕外面的狱吏、狱卒听见,自己就不应该指望能这莽货说那些需要瞻前顾后的道理。   “徐爷,徐爷,郑屠说你几次打杀得潘军使屁滚尿流,说实话我们起初还真有些不信呢,但见你耍过威风,才知道郑屠所言不虚。郑屠说那些事时,我们离得颇远,都没有听太真切,你再说说当初是怎么跟潘军使他们杀得死去活来的?”燕小乙、沈镇恶都敬佩王孔的为人,同时他们又都是从京东东路流徙到岚州来的,天然抱团凡事都以王孔为首,但心里多少还是觉得王孔太持重,而哪怕是短短半天的接触,却发现徐怀更投他们的脾气,这时候也是兴致高涨的想听徐怀多说一些旧事。   “狗屁潘军使,在我眼里,他就是潘狗子!明天到石场,你们见到他,都跟小爷喊他潘狗子,看他有胆使气不?”徐怀叫骂道。   “好好,徐爷快说说你勇斗潘狗子的事……”众囚徒兴高彩烈叫道。   代岚等地与契丹人近百年来,也就十数年前的边衅最为严重,平时武备废驰,边墙及诸军砦也是多年失修,岚州石场主要是用厢军开采、运输石料,这里早初实是厢军的一座营寨。   联兵伐燕之事虽然朝中争论两三年都没有定论,但是主战派、主和派很早先达成一个共识,就是加强岚代等边州的城塞防御工事。   也就是在三年前将厢军营寨腾出来充当牢营,将一批刺配囚徒都关押过来,加快开采石料的力度。   但不管怎么说,牢营还是极其简陋的。   徐怀他们所处这栋牢房,夯土筑墙,顶覆杉木、茅草,南北两排总计十二间牢室,密密麻麻关押了一百二十多囚徒。   今天大家难得吃顿饱食,这会儿都支起耳朵,等着听徐怀说桐柏山旧事。   “成将军啊,你说牢营的规矩,拦着不叫我们进去,我们肯定不能说你的不对,但你也晓得徐怀那猪狗一样的脾气,夜里真要是叫他饿着肚皮,发起怒气,要是将这牢房给拆了,大家脸面不是更难看?”   这时候郑屠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郑屠,是你他娘拿酒肉过来了,可有带够,我在这牢里认识好些新哥哥,你他娘可别做小气人,叫我新认的哥哥们瞧扁了!”徐怀叫道。   “不会小气——你这莽货说话能不能斯文些,别他娘整天惦念着我娘!”   牢门从外面打开来,郑屠带着两人挑着四只大竹篓子进来,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阴沉着脸在郑屠后面走过来。   唐青、殷鹏就在牢室外的过道里,叫道:“都饿瘪我们了,郑爷怎么才送吃食过来?”   “徐怀闹这么大脾气,事情差点没法收拾,王相公回去后将我们逮住训了半天,还要给厢军的兄弟伺候吃食,我现在能想着你们,你们就谢天谢地吧!不然饿死你们几个!”郑屠将卷在腋下的竹席铺开在过道里,又让将竹篓子打开,将两大碗烧羊肉,两只拿干荷叶包裹着肥鹅以及烧茄子等菜,满当当的摆上来,又从竹篓子里取出两坛子酒来。   徐怀这间牢房都没有锁上门,徐怀甩掉草鞋,盘膝坐竹席上,指着王孔那边的牢室,跟成延庆说道:“河狸王、燕小哥、沈小哥都是英雄好汉,你将那间牢室打开,让他们也坐过来一起喝酒!”   见徐怀对自己指手划脚的差使,成延庆眉头跳了一跳。   徐怀却丝毫不看成延庆的脸,又转头看向其他的牢室:   “还有哪位兄弟自认为能接我一拳半掌的,要有,也过来一起喝酒;没屁能耐的,就不要出来骗吃骗喝了,明天到石场,我可要拿脚拳找你们验证的啊!”   酒肉贼他娘香。   燕小乙、沈镇恶被徐怀打了一拳也不见有什么事,嘴馋胆大的囚徒便“砰砰砰”敲打牢门喊道:   “我能接徐爷一掌,明天到石场请徐爷查验……”   虽说场面没有上千囚徒哗闹那么恐怖,但成延庆实在不晓得倘若不遂徐怀这莽货的意,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忙示意狱吏将王孔等人从牢室里放出到过道里陪徐怀这莽货吃酒。   还是郑屠怕动静太大,见有十七八人围坐过来便叫止,其他人都继续留在牢室里,他亲手提着一坛酒,隔着栅门将一碗碗酒递进去,请大家大饮一口意思意思。   那些真正穷凶极恶不怕惹事的,都与王孔、燕小乙、沈镇恶围坐到徐怀身边,其他人能有一口酒喝已经感激得很,不敢奢望太多。   郑屠与殷鹏、唐青拉着成延庆坐到牢房一角的桌上吃肉喝酒。   成延庆还是觉得郑屠这人做事宽慰人心、有分寸,再见他跟徐怀说话敢恶声恶气,便想跟他多套近乎,希望他能约束徐怀不乱来。   “……你们说气不气,跳虎滩、黄桥寨等仗,小爷杀得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屁滚尿流,我亲手杀死贼匪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没有赏功,仅仅在董成面前打杀一个不开眼的,他们就要治我的罪,将我从淮源押到黄桥寨审办。还他娘不知道哪个龟孙子走漏消息害我,一群贼人埋伏在猫猫儿岭想要刺杀我,但小爷我是属啥的?我属虎啊,这些孙子想刺杀我,却又被我杀了一干二净。不过啊,到最后我们一个个拼死拼活,连屁都没有捞到,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将生娃没定眼的坏事做绝,接受招安了,顿时人模狗样起来了,巡检使、厢军指挥使——这个才真真叫人心肺都气炸了。你们说我看那几个孙子,心里能舒坦,能给他们好脸色看?早知道这样,小爷还不如落草为寇呢——”   徐怀喝着酒跟王孔等人说起旧事,   “河狸王、小乙哥、镇恶,你们都是英雄好汉,但照我看就是太憋屈了。朱孝通那孙子要是再敢拿那猪狗不吃的饭食作贱咱,我说咱们一不作二不休,杀了那几个狗娘养的,将队伍拉起来进管涔山,只要不死,说不定到最后咱们也能混一个巡检使、指挥使干干。咱总不能说落草为寇的本事,不如陈子箫那几个狗娘养的吧?”   “好好,这些狗娘养的再作贱我们,便杀他一个血流成河!”   侠以武犯禁。   坐在过道里都是杀伤过人命的武夫,徐怀说的憋屈,他们真真能感受到,也早在胸臆间不知道酝酿多久了,这时候酒酣耳热,有徐怀在前面引着勾着,说话自然也不再顾忌。   “成将军,你不要将听那莽货在那里胡说八道,王相公在,他作不了乱——他就是那样的猪狗脾气,加上这事放谁身上都确实会有些气,嘴上把不住门,你就任他胡说八道,权当发泄。”郑屠在一旁安慰成延庆道。   换别人敢在牢房里说这种话妖言惑众,成延安说不定敢下狠手,直接拖出来打死,但这些话从徐怀嘴里说出来,他却只有控制不住的心惊胆颤。   想想今天将晚时草棚前的哗闹,他真怕这莽货带着王孔、燕小乙等人,趁着酒劲将牢门砸烂,然后将十数栋牢房间的囚徒都放出来暴动。   现在将这莽货从牢房驱赶出去?   成延庆感觉这么做没有用,能不能驱赶得了是一回事,而上千囚徒明天还要去采石场劳作,到石场之后,他又不能限制徐怀不跟王孔、燕小乙他们接触,说不定徐怀还专为这事恨上他。   他犯得着去惹这杀星?   他现在就去找朱孝通,说徐怀与王孔、燕小乙等人有煽动囚徒作乱之嫌,请草城寨禁军武卒过来弹压?   问题的关键,不一定能将徐怀这莽货一棍子打死,却一定会跟王禀那边结成死仇,他何苦啊?   成延庆作为牢营厢军都将,知悉的秘辛不多,但也知道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贬到岚州做个九品芝麻小官,那也是连知州郭仲熊都轻易不敢惹的人物,他一个小小的厢军都将,何苦去树这门子死敌?   成延庆这一刻就想找两棉团将耳朵塞住。   见成延庆这般模样,那几名狱吏之前还暗中收了郑屠所赠送的银锞子,这会儿当然是更加熟视无睹…… 第十二章 其人之道   “朱孝通再作贱咱,便杀了那狗娘养的!”   牢房土墙木顶覆盖茅草,根本遮掩不住沸反盈天的划拳行令声、喝骂声,连叫着其他几栋牢房里的囚徒也闹腾起来——也是亏得夜里吃到一顿饱食,囚徒只是大声说笑、诅骂,有些肆无忌惮渲泄心里的怨恨,暂时还没有人破门而出。   狱吏、狱卒则是胆颤心惊,就怕闹出暴乱,他们第一个会被这些穷凶极恶的暴徒撕成粉碎。   今夜当值的狱吏、狱卒没办法躲,朱孝通就想着将其他狱吏、狱卒都从营房调出来以防万一。   然而朱孝通才上任几天,大多数狱吏、狱卒都还不清楚他的根脚,这个节骨眼上都怕他文绉绉的书生一个意气用事,便派一人去找成延庆请示,成延庆只说不用,便没有人搭理朱孝通。   朱孝通恨得直跺脚,却不敢走进有莽虎徐怀在的那栋牢房去找成延庆,就怕自己走进去会火上浇油,当场激闹出哗变来,咬牙走向东北角的那栋牢房。   “我不是说过,无事不要过来找我?”幽暗的牢房里,仅有些微月光从对面巴掌大的窗眼照进来,蓬头垢面的岳海楼靠着土墙而坐,不满朱孝通这时候过来找他。   “禁营武卒午后被驱逐出石场,王禀夜里又对牢营下手,虎侯怎么还能沉得住气?”朱孝通气得直跺脚,压低声音叫道。   “郑恢、董其锋、郭曹龄他们在桐柏山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相爷硬着头皮求人,将董侍制也派去唐州相助,最后却落得怎样的下场,你不知道?郑恢、董其锋、郭曹龄到死都不能奈何王禀、卢雄这些人,你什么时候觉得你过来执掌牢营,甚至连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这几个人都未必十分配合,十天半个月能将王禀他们吃得死死的?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岳海楼皱着眉头不满的问道。   “不是我急躁,但牢营这状态,随时就会翻天啊!”朱孝通低声为自己辩解说道。   “囚徒暴动,你们是会第一个被撕成碎片,但我要问问你,上千囚徒真暴动了,这对王禀有什么好处了,王禀就真能置身事外了?还是说朱孝通你觉得自己值得王禀同归于尽?”岳海楼皱着眉头说道,“你不单急躁,心里还畏惧了,这便是王禀用计之根本。他们就是用你等心中惊惧,时时处处逼你退步,以达成他们的目的。”   “他们时时处处煽动囚徒,即便我个人不畏惧,成延庆这些人却是胆小如鼠,被他们逼迫得不断退步,他们的目的还是会得逞啊!”朱孝通说道。   “你还是太急躁了,”岳海楼并没有因为朱孝通反复辩解就训斥他,更耐心的解释道,“我就问你,王禀他们得逞了,又能如何?能翻天吗?还是说王禀真想煽动这千余囚徒举旗造反?退一万步说,就算石场内外你与陈子箫他们都站不住脚,都被踢出去,最后都是王禀他一人说得算,在岚州又算多大的事?你不要忘了眼下最紧要的是什么事!你把这些想清楚,就知道什么事情能急得,什么事急了也没有用。”   “卑职明白了。”朱孝通低头说道。   “那个莽虎有着常人难挡的武勇,性情粗鄙不堪,王禀用他最能蛊惑人心,”牢房角落有个稍微年轻一些的声音这时候说道,“他不是到处叫嚣找人比斗,我明天就借这个机会接近他,夜里找机会做掉这厮。”   岳海楼摇头说道:“王禀将莽虎徐怀等人召回到岚州石场后就突然间发难,先将禁军武卒驱赶出去,紧接着又将手伸进牢营里来,说明他们有着很强烈的警惕心,说不定已经怀疑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试图接近那莽货,反倒有可能把我们暴露出来。我们且不管他们,你们也不用担心会出什么篓子。你们别忘了,郭仲熊是不能将王禀调出岚州石场或随意架空起来,但哪天看情势不对,他下令将不同牢营间的囚徒进行对调,将石场牢营里的囚徒调换到北面去修边墙,又甚至等到对契丹人正式用兵时,郭仲熊调石场牢营的囚徒都随大军北上,这是王禀能阻拦的吗?”   “是啊,不管他们现在闹什么,到时候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就行。”朱孝通眼前一亮,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太急躁了。   “你们忘了我们真正的优势是什么,这时候竟然被王禀这些伎俩就逼得沉不住气,不应该啊!”岳海楼摇头说道。   “那我们在这里,岂非没有意义了?”年轻一些的声音还有些不服气的瓮声说道。   “什么叫有意义,什么叫没意义?整日在衙门里走动,为一堆不知所以的公文缠身,还真不如坐这斗室之间换个角度想问题,”岳海楼说道,“就拿牢营来说,猪狗不食的饭食,你们如何叫囚徒心里不滋生怨恨?你们要是能照规矩办事,自己能将囚徒管治住,王禀有再多的心眼又如何能拿煽动来要挟你们?都说无欲则刚,你们在王禀面前刚不起来,还不是这心跟手太黑了?!”   “上下克扣多少,这些早就成定例了,上上下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个吃饭,郭郎君也不敢触碰,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不能搞定王禀他们,最头痛的还是往后都要照定例供给饭食——这恰恰是根本做不到的事。就算我们不从中克扣,这些粮食从粮料院拨下来时就有短缺,掺杂了大量的陈粮烂谷甚至草屑、泥砂,我还不知道这事要怎么办才好呢!”朱孝通叫苦道。   “王禀既然行反客为主之计,要大揽其事,又将那莽货推出来搅事,迫使你们步步后退,你为何就不能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推他们去粮料院闹事?朱孝通你啊你,你平时也颇足智多谋,这时候连这种小小计谋都算不明白啦?”岳海楼说道,“还是说,你们自以为在岚州掌控绝对主动,就可以忘乎所以,随便伸根手指就想捏死所有人,不愿意多费心机了?你们真要如此狂妄自大,对付一般人没有问题,直接捏死就好,但在王禀这些人面前,这些便是你们的取败之道。”   “孝通惭愧!”朱孝通这时候才彻底想明白过来,惭愧的说道。   “你走吧,以后除非囚徒真暴动了,不然不要再来烦我!”岳海楼挥了挥手,说道。   ……   ……   得岳海楼一通教训,朱孝通次日一早便将王禀等人领到粮仓去,说道:   “王郎君有令,朱某人不敢不从,但囚徒饭食要改善,当从整治粮仓始——徐怀、王孔、燕小乙、沈镇恶,你们去将仓门打开……”   不管下面的吏卒面有难色,朱孝通当王禀的面,直接将徐怀以及王孔、燕小乙、沈镇恶等哗闹最凶的囚徒叫上前,将牢营的粮仓大门打开来,顿时就有一股馊臭气扑鼻而来。   几只肥硕的大老鼠从仓门窜出,燕小乙眼疾脚快,一脚一个,连着踩死三只肥鼠。   粮仓之内,堆积的麦谷里,还有白色蛆虫蠕动,到处都是发烂发黑的粮谷,草屑、泥砂随处可见。   “囚徒饭食之恶,朱某人非是不知,实在是州府粮料院的官吏太心黑手狠,他们所给就是这些米粮,朱某人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朱孝通说道,“朱某人目前能做的,就是将这些存粮里的黑烂谷粮及草屑、泥砂筛除出去。而我等确也有失职之处,这几日缺额,我朱某人甘愿拿罚俸禄补上,但下一次领粮便是五日之后,便要请王郎君遣人一起赶往粮料院领粮,莫叫州司的黑吏再有胆欺压我等……”   牢营资粮悉数由州衙拨给,每旬日这边有狱吏带上十数名厢军以及一批老实听话的囚徒,前往司户参军所辖的粮料院领取吏卒及囚徒所需要的食粮及盐菜钱等。   他们从粮料院领取的米粮,除了克扣外,更为严重的还是严重到极点的以劣充好,米粮里掺杂大量的陈粮烂谷甚至草屑泥砂。   也就是说,这算牢营这边半点都不克扣,哪怕是将粮料院领来的米粮都足数做成饭食,也是粗劣不堪,远不足以支撑囚徒重劳力消耗。   要想不做陋食,那从粮料院领取的米粮里,至少还要筛除掉三四成黑烂谷粮及草泥。   当然,粮料院贪墨极多,也不是就装进司户参军及几名仓吏的囊中——真要那样,也就好处理了。   粮料院除了逢年过节对诸监曹判院官员都有孝敬外,但凡有什么重要官员抵临岚州,招待也极致热情,粮料院这边都是主要的操办者,而非驿馆。   驿馆一年正儿八经的经费极为有限,有时候产生缺口,州县甚至都要从仓房这里拿一些去填补缺口。   这里面种种基本上都要从克扣中来,这也使得粮料院的贪墨牵涉极广,此中顽疾非是揪住一两个官吏就能解除。   得岳海楼提点后,朱孝通思路也转换过来,既然王禀借囚徒饭食之事,行反客为主计插手牢营事务中来,他就不应该光想着对抗,而是当众将这个最棘手的难题再抛回去,迫使王禀作死去捅粮料院的马蜂窝。   倘若王禀不敢去捅粮料院这个马蜂窝,朱孝通也就不怕他们再有脸蛊惑囚徒…… 第十三章 有所不得不为   “这等鸟事,还需要王相公出马?朱管营你他娘叫几个黑心污吏吓破胆子,只敢缩婆娘骚裤裆里喘息,有理都不敢去找黑心污吏理论,真真叫人瞧不起!”见朱孝通竟然转手将这烫手山芋,往他们怀里塞过来,徐怀讥讽道。   “你这混帐家伙,胡说什么?”王禀佯怒道。   “我哪有胡说?朱管营不敢得罪粮料院的黑心污吏,大可将这差事交给我办。五日后我带人去领粮,倘若粮料院还他妈敢心黑手狠贪墨我们的米粮,小爷定打得这些狗贼皮开肉绽、两眼开花,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天理昭昭!老子杀死多少贼子奸徒,还怕几个黑心污吏不成?”徐怀撇嘴叫道,一脸的不屑。   他没想到朱孝通昨日还又惊又惧,今日竟然晓得将计就计,当着一干囚徒的面,顺水推舟迫使他们去捅粮料院的马蜂窝。   换作正常的人,都不会轻易将这事接下来。   为联兵伐燕筹划,州府粮料院不仅承担岚州内部事务的钱粮纳出,粮料院的大仓此时还承担着一部分军需物资的收储,已经摇身变成军事重地。目前粮料院粮秣等物资的发放,即便还有原先的吏卒负责,但大仓的看守却已经换成禁军,守备极其森严。   此时谁要敢在粮料院闹事,已经不是事后追责的问题,而是要考虑会不会当场就被驻守的禁军直接给镇压了。   谁他妈会嫌命长?   不过,徐怀与王禀昨日气势汹汹的造势,才将诸囚徒的心气点燃起来,这时候要是不接这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朱孝通推诿此事,只会显得色厉内荏。   这已经不是在朱孝通等人面前弱了气势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那些囚徒往后如何看他们?   朱孝通玩这出将计就计,不可谓不毒。   然而他们绝对料想不到的,那就是徐怀的底限比他们所预料的要低得多。   徐怀现在要做的,想做的,就是带着囚徒搞天搞地。   哪怕是天破地陷,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想到将随建和元年而来的滔天大祸,徐怀想着他即便真煽动上千囚徒发起暴乱,在管涔山乃至南面更为广阔、更为林密山险的吕梁山落草为寇,都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会被朱孝通这点伎俩吓住?   朱孝通看到王禀都有所迟疑,还想着拿话多挤兑他几句,却不想徐怀竟然一口应承下来,心想真真是个有勇无谋的十足莽货,想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想着跟这等莽货蛮干?这不是掉自己的架子?得引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徐都将,你可真愿将这事应承下来?”朱孝通盯住徐怀阴恻恻的问道。   他就想看着这莽货去粮料院找死,也不介意他言语不恭,这会儿就想当着诸多囚徒的面,将这事给说死了,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你鸡掰个鸟事,难不成粮料院还是龙潭虎穴,老子走进去,他们能将老子的鸟咬掉?”徐怀没耐烦的说道,“那么多粮食,爷爷一人可挑不回来,但像朱管营你这种胆小怕事的怂货,也别他娘跟着,到时候吓得屁滚尿流,爷爷嫌丢人。但诸囚徒里,我就不信挑不出七八十条好汉敢跟我走这一遭的!燕小乙、沈镇恶,你们五日后敢跟我走这一遭否?”   “有何不敢?”燕小乙、沈镇恶无视王孔的眼色,傲然说道。   “河狸王你呢?”徐怀这时候再问王孔。   “愿走一遭。”王孔他不想去,却不能弃燕小乙、沈镇恶不管,当下也是硬着头皮说去。   “粮料院敢黑我们的饭食,现在有王相公、朱管营撑腰,难不成还不敢去讨个公道,这天下也太无理了!”徐怀当下一一点名,昨天在牢房里一起吃肉喝酒的十数人都一起应承下来。   “行,人手你来挑,以八十人为限,到时候你只需要将二百五十石精粮领回来,我便重重有赏;倘若你领不回精粮,那就不怨我翻脸不认人!”朱孝通说道。   “恁多废话,也不见你屙一粒精粮出来。”徐怀不屑的说道。   “好好!”朱孝通发现他真是没有办法跟这莽货讲道理,再说下去能气出病来,便甩手往牢管官厅走去……   ……   ……   囚徒朝晚饱食了两餐,白天再进采石场劳作,即便监管吏卒比前日少了许多,石料开采也要比以往快出许多。   徐怀午前也跟所有的囚徒,一起在采石场劳作,同时也使王孔、燕小乙、沈镇恶去招揽五天后愿意一起前往粮料院领粮的同道中人。   王禀一直到午时才将徐怀堵在采石场的边缘,脸色沉毅的询问他内心的真实打算:   “五天之后,朱孝通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将我拖在石场,叫你独自带人前往粮料院,你有什么把握能领回精粮?你是打算着铸锋堂在岢岚城准备好一部分精粮,弥补上缺额?”   徐怀坐土埂上歇力,说道:“我与心庵、唐盘他们既然站到明面上,铸锋堂也必然会在岢岚城正式经营一家分号,但石场牢营千余囚徒饭食之缺额,是岚州上上下下那么多的官吏手狠心黑,联手贪墨掉了,倘若由铸锋堂来补这缺额,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你这次真心想要去闹一闹粮料院?”卢雄皱着眉头站在一旁,迟疑的问道。   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等人守在外围,防止无关人等靠近听到徐怀与王禀说话。   徐怀哂然一笑,说道:“在朱孝通眼里,我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货,我怎么能不遂他们的愿??”   “此时的粮料院即便不是龙潭虎穴,也差之不远——到时候王相公脱不开身,朱孝通、曾润等人极可能会唆使粮料院的守军不分青红皂白对你们下狠手,到时候你仅带七八十手无寸铁的囚徒过去闹事,只怕是羊入虎口啊!”卢雄一时也猜不到徐怀到底在想什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那就要看朱孝通、曾润能不能将我们吃掉了!”徐怀淡然说道。   “你不怕搅事,但也不至于就带着这边的数十名手无寸铁的囚徒去闹事。”   王禀现在对徐怀可以说再熟悉不过,皱着眉头思忖着问道,   “你是不是想到五日之后并非石场牢营一家前往粮料院领粮,而是所有分派到边墙、营砦修建工地以及分摊伐木、筑路、铸作等事的囚徒以及一部分厢军,都会集中在那一天派人到粮料院领粮?你是不是想着粮料院绝不可能就单坑石场牢营一家,而给其他囚徒所派发的都是精粮,里面没有掺杂陈粮烂谷,没有掺杂草屑泥砂?你应承下这事,是不是想着暗中鼓动所有的牢营囚徒乃至一部分厢军都跟着闹事?”   听王禀这么说,徐心庵、唐盘等人都震惊的朝徐怀看过去。   徐怀还没有将他的打算说给他们知道,他们也猜测不到五天之后要怎样才能从粮料院领回足够的精粮,但听王禀如此说,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   徐怀仅仅是六七十名乃至上百名囚徒跑粮料院闹事,郭仲熊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但倘若岚州七八千囚徒以及上万厢军、乡兵一起啸闹,甚至禁军也被搅得怨气冲天呢?   郭仲熊还敢痛下辣手吗?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极限。   朱孝通、成延庆二人的极限就是怕石场囚营啸闹,将他们撕成粉碎。   郭仲熊能承受住全岚州的七八千刺配囚徒乃至上万苦受盘剥的厢军乡兵一起啸闹吗?   联兵伐燕在即,一旦岚州掀起上万人规模的啸闹,甚至禁军都牵涉进来有军心动摇的迹象,就算郭仲熊能及时镇压住啸闹,也无法平息惶惶人心。   这对即将发动的联兵伐燕,将是一次难以估量的重创。   到时候就算蔡铤等人还想极力保郭仲熊,郭仲熊撤职查办,换更有能力、更有声望的大臣到岚州来坐镇,都是最轻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朝廷拿郭仲熊的人头,来安抚人心、安抚军心。   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近一年来,除了受卢雄点拨武技,也跟王禀学统兵治军及经世致用等术,也不难揣磨这些细微之处,但徐怀真打算这么干吗?   徐怀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王禀问道:“王相真是啥都能看得明白,但为何被那蔡铤搞得如此狼狈?”   “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王禀说道。   徐怀沉默片晌,说道:“朱孝通玩将计就计这套,是他自以为将我们的底限看透,而我们不想受制于人,那只能得踩着他们的底限行事——我的准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也有所不得不为,我还没有学会自缚手脚。”   “你这么做太凶险了。昨日上千囚徒气势汹汹,哗闹之势随时就要喷薄而出,我即便勉强控制住,事后也是胆颤心惊许久。五日之后,我极大可能会被牵制在石场,你怎么能保证啸闹之势不失控?”   徐怀说道:“我是不能保证,甚至要迫使郭仲熊以及朱孝通、曾润他们背后那人都不得不让步,我们只有五天时间暗中鼓动人心,这么短的时间,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收着敛着,去留什么余地。”   “发生啸闹之后呢?你可以带着人手逃入管涔山落草为寇,你们在山庄也必然是留了一些后手,但岚州这烂局谁来收拾?到时候又要死伤多少人才会消停?”王禀睁眼问道,“你不能觉得就算在岚州掀起啸变兵乱也在所不惜啊!”   “王相不要以为我想做那郑恢。”   徐怀站起来,眼睛看着青黛色的远山,说道,   “官吏贪墨无度是事实,囚徒及厢军饭食被严重克扣盘剥,日常受欺凌也是事实,他们前往粮料院照朝廷所给定例讨要饭食,这是公道。郭仲熊身为知州、兵马都监,他理应站出来给大家一个公道。公道不能得,以致整件事产生不可预料的后果,责任也是在郭仲熊这些酒囊饭袋、无公心只知私斗,以及那些贪婪无度、心黑手辣的官吏头上,不在我们头上。王相何苦要事事将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呢?王相就没有想过,倘若仅仅是为讨公道,就一定会产生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那不是更说明了,这里面必然有什么东西需要我们去砸破、砸烂,必然有着威胁到天下安危的脓胞,需要去刺破、挤破?我也不说天下,我年纪少,看不了那么远,那么深,那么透,我就问王相一句,就凭岚州此时已经烂到底的脓胞,倘若没有人去挤、去刺破,伐燕真的能有几成的胜算?”   徐心庵、唐盘等人皆谔然看向徐怀,没想到他的话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再看王禀这时候却像是重重打了一拳,颓然坐在一块山石上,默然许久…… 第十四章 暗香疏影心疑   “朱承钧原本是邓州豪户,也曾是徐氏骡马市的大客商,两年前他在汴京贩马,受贵戚子弟欺侮夺马,当街刺伤、刺死官宦家几个家奴,倾家荡产打点才免于一死,被刺配到岚州来。朱承钧有个叫朱世聪、自幼扶持读书的族侄,还有十数年前收留的庄客杜武,从汴京案发,都是这两人一路打点,还追随岚州,朱承钧才没有吃太多的苦头。然而胥吏盘剥、勒索太过厉害,朱世聪、杜武想朱承钧在狱牢里好过一些,无时无刻不需要打点,盘缠很快就花费一空。你们到岚州之前,他们在岚州就已经是穷困潦倒,连投宿民宅的钱都没有,就在石场外的荒地里搭了一座草棚子住;就算是这样,二人也不肯离开岚州。坤爷带我们到石场来摸情况,认出他们来,这便招揽进铸锋堂来,他们之前打点的狱吏,我们后续也一直都有孝敬;包括成延庆在内,他们的根脚,我们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郑屠坐石堆上,跟打赤膊斜躺在一块巨石上的徐怀说着话,瞥眼看向他们在牢营内暗中招揽的内线朱承钧,正在不远处手扶铁钎子开凿石料。   徐怀护送王禀到岚州石场赴任,与徐武坤、郑屠、苏老常他们见过面,但当时徐怀关注的重点还是燕越边境的形势,对当时并无异常的石场,都没有特意留意,就与唐盘、徐心庵潜入云州、朔州等地。   从云朔等地返回,得知情况突变,为了更像是风尘仆仆赶回石场,徐怀也没有在管涔山东麓山庄多作滞留,就匆忙赶来石场。   对岚州石场以及石场牢营内部诸多的细节,还是唐青、殷鹏以及郑屠他们更了解;内线的安插、收买以及联络,也都是唐青他们负责联络。   徐怀要维持住有勇无谋的形象,尽可能迷惑暗中潜伏的敌人,他都不会直接插手这些事,   “朱承钧关在地字号牢房里,昨日夜里没有看到地字号牢房有什么异常,但朱世聪、杜武以往打点狱吏、狱卒不少,有几个狱吏,朱承钧到现在还能说得上话,听说朱孝通昨天夜里去了丁字号牢房。我们可以在丁字号牢房招揽一名内线,相信不久就能知道蔡铤那狗贼到底安插了什么人物过来……”   “他们在岚州都明明掌握绝对的主动,却还能耐住性子玩将计就计这套,丁字号牢房的这人,不会是简单人物。”徐怀摇了摇头,叫郑屠不要轻举妄动。   “朱世聪、杜武花了好些纹银贿赂狱吏,朱承钧在牢营才得一些照顾,但即便如此,他也是蓬头垢面、身形消瘦,受了不少折磨——朱孝通昨夜慌乱到牢房找这人讨策,说明这人地位可能还在曾润之上,竟然能甘愿吃这个苦,还真是不简单啊。”郑屠感慨道。   “因为这人不简单,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手贴身盯住他,”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与其轻举妄动露了马脚,还不如先任他潜伏在暗处!”   “你想要拉七八十号胆大妄为的人一起去闹粮料院,他们趁机凑到你身边怎么办?”郑屠问道。   “你以为他们凑到我身边,我也还看不出来吗?”徐怀看了郑屠一眼,说道,“现在紧要的,黄花坡牢营、黄犊崮牢营那边除了摸清楚领粮队伍的情况外,还要提前将人心鼓躁起来。岢岚城粮料院附近要做准备,但更要防备郭仲熊还是有可能会提前觉察到我们的意图——藏在丁字号牢房的这个人不简单,我们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从今日起,要安排人手盯住粮料院到西城门之间的动静以及苛岚城附近的禁军调动情况。”   目前岚州境内最为重要的防御工事建设,就是岚谷县北面的百里边墙以及边墙到岚谷城、草城寨,到岢岚城的驿道及诸多营砦的修缮,这也是大越精锐从岚州进攻契丹人西京路西翼的核心出兵要道。   从岚谷城经草城寨往州治岢岚城,沿线的驿道、城砦这些年都相对完善,但从岚谷城往北,因为朝中主和派为避免刺激契丹人,近百年以来都有意放弃边墙、营砦及驰道的修缮、建设。   现在突然要对这些边墙、营砦进行紧急加强,工程量骤然间也变极大。   为保证联兵伐燕能如期启动,仅岚州石场以及北面的黄花坡、黄犊崮等地牢营,就投入六七千名刺配囚徒充当苦役,承当这诸多工事的修造重任。   徐怀想鼓躁岚州的几座牢营囚徒跟着一起啸闹,但他们所不能控制的变数太多,他得照最坏的情形进行筹划。   “倘若事有不顺,爷是真准备拉队伍进管涔山?”郑屠小声问道。   “怎么,怕了?”徐怀笑问道。   “怎么会?”郑屠搓着手憨笑道,眼睛里隐隐有些亢奋,却无惧怕。   淮源匪乱前,他摔到老鸦潭盗寇马前,从此之后他眼前就像是打开一道新世界的大门,种种精彩喷涌而出,都不知道比他以往在淮源当个肉铺户强出多少,胆颤心惊有之,惊险刺激有之,但内心还真没有多惧怕。   这会儿见到燕小乙、沈镇恶领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健囚朝这边走过来,徐怀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跟郑屠说道:“你午后就找机会去见苏老常、武坤叔他们,小心不要被人盯上。”   ……   ……   采石场不为人瞩目的角落里,岳海楼手扶铁钎子,铁爪鹰孙沉拿着铁锤,两人配合着将一块块片石从岩壁开凿下来。   看到又有好几个不安分守己的健囚聚拢到莽虎徐怀、旋风枪徐心庵等人身边大声说话,还不时到空场面比试一番拳脚工夫,赢得阵阵喝彩,孙沉将铁锤持在手里,装作歇力,挨到岳海楼身边小声说话:   “王禀老儿拦不住这莽货去粮料院闹事,我看事情就简单了。郭侍制、曾润只需在粮料院那边提前做好准备,待领粮之日再找借口将王禀缠在石场无法脱身,就等这莽货敢在粮料院闹事,便当场乱刀斩杀——”   “你不觉得这也未免太容易些了吗?”   岳海楼皱眉瞥向站在远处正与卢雄说话的王禀一眼,问孙沉。   “王禀当然不想这么草率,但清晨打开粮仓时,那莽货不容分说就咬了朱孝通抛出来的鱼钩。刚才看王禀与那莽货说话的情形,应该也是没能劝住那莽货收手,才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吧?”孙沉说道。   岳海楼摇了摇头,说道:   “郑恢、董其锋他们在桐柏山多次受挫,也令王禀在桐柏山能招揽到大量人手依附追随——我怀疑除了莽虎徐怀、旋风枪徐心庵这几人外,他们还有更多的人手藏在暗处。而这莽货看似有勇无谋,却又事事最是招摇,很可能只是王禀用来声东击西、掩人耳目的道具罢了。”   “桐柏山匪乱中后期,徐武江、徐武坤等人基本已控制徐氏;待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身死,徐氏内部就更没有人能跟他们对抗——他们当然能够调动更多的人手,但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孙沉不怀疑徐氏能从桐柏山调动更多的人手出来,但王禀作为贬臣,从桐柏山调到岚州任石场监当,站在任何一个正常的角度,徐武江等人控制的徐氏,派出人手护送王禀赴任,甚至多安排几人在王禀身边听候调遣,都可以说仁义已尽。   这些事传到江湖中去,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这或许也是徐武江这些草莽之辈所追求的道。   徐武江这些人,有什么道理还暗中派遣大量的人手潜伏到岚州来?   孙沉他不是没有想过一些可能,但还是觉得难以思议,这时候忍不住迟疑的问出来,   “难道这些人在桐柏山匪乱之后,犹担心相爷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妄图将相爷彻底的扳倒吗?”   “这也是我一时也不能看透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之后,他们必然露出蛛丝马迹出来!”岳海楼淡然说道,“要有可能,你告诉朱孝通,叫陈子箫今天夜里到丁字号牢房来见我……”   “借口当然不难找,但恐怕会叫王禀老儿起疑心啊!”孙沉说道。   “要是王禀他们暗中在岚州有人手潜伏,昨日朱孝通手忙脚乱跑进丁字号牢房,恐怕就已经落入人家眼中了,”岳海楼说道,“你也莫要看不起陈子箫那几个草莽之辈。王禀要不是得徐武江这些桐柏山的草莽之辈相助,能叫郑恢、董其锋他们死这么惨?此时在岚州,恐怕也没有人能比陈子箫,更了解桐柏山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第十五章 牢骚太甚防肠断   禁军武卒应王禀要求,被请出石场;没有司理院与兵马都监司的调令,草城寨禁军武卒也不能随便进驻牢营。   不过,昨夜到底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朱孝通请陈子箫到牢营商议应变机制,却是合乎规矩的。   陈子箫知道蔡系在岚州是以郭仲熊为首,但他们被打发到岚州来担任无关紧要的闲散差遣小半年,也就见过郭仲熊两回,没能说上几句话;曾润有过几次找他们联络感情,却也勉强。   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牢骚满腹,但陈子箫对此早就预料。   蔡铤执掌河西军务十数年,官至枢密院,朝中不知道有多少文臣将吏投靠他门下,麾下根本就不缺人手;郑恢、董其锋已然身死,失去这个纽带,他们即便接受招安,也不可能得到蔡铤或蔡系其他核心人物的信任。   十数日前,郭仲熊突然将他与郭君判、潘成虎都调到草城寨任事,曾润也引荐说朱孝通是蔡府门人,陈子箫当时就意识到促成这一变化的,并非郭仲熊或曾润,而是另有其人。   陈子箫随朱孝通走进丁字号牢室东首的独立牢室,看到岳海楼、孙沉坐在牢室里的干草堆上。   他的眼眸就像是见到猎物的野兽一般微微敛起来,往蓬头垢面、被乱糟糟髯须遮住半张脸的岳海楼扫了一眼,心里一惊:蔡府在岚州的真正主事人竟然是他?   他不惜栖身牢室之中,仅仅是为贴身盯住王禀这个实际上对蔡铤已没有多大威胁的人物吗?   “这位是相爷跟前的岳爷。”朱孝通说道。   “陈子箫见过岳爷!”陈子箫上前行礼道。   “昨夜牢营里发生了一些事情,陈军使应该听说过了吧?”岳海楼坚毅的眸子打量了陈子箫两眼,指了指面前的干草堆,示意他与朱孝通坐下来说话。   “徐怀有着常人不足的武勇,行事也浑无顾忌,而在王禀及夜叉狐的唆使下,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在桐柏山不是什么秘密。”陈子箫表示他对昨夜牢营之内发生的事情,略有耳闻。   “牢营饭食之恶劣有诸多成因,非一时能解决,但这莽货晨时却应承五日后要带人去粮料院领粮,王禀也不能阻止,或者说王禀并无意阻止,依陈军使所见,你觉得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岳海楼问道。   “我听曾先生说过,王禀赴任岚州有女眷相随,但在王禀赴任之后,这些女眷就踏上返途,但以卑职所见,我们还是要防备夜叉狐依旧在岚州!”陈子箫沉吟片晌,说道,“郑先生在桐柏山时,数次都是对夜叉狐防犯不足,数次都吃了大亏……”   “……”岳海楼示意陈子箫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五日之后,也非石场牢营一家要去粮料院领粮;而对粮料院所拨粮谷心存怨意,也绝非石场牢营一家,”陈子箫淡然说道,“仅以草城寨而言,厢军每日所食粮谷与禁军差异极大,厢军将卒对此就怨声载道,也恰好是五日之后要派人到粮料院领授下一旬日的新粮。倘若仅仅是徐怀从石场牢营带着数十囚徒去粮料院闹事,我相信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但要是夜叉狐还在岚州,他们若是鼓动五日之后去粮料院领粮的牢营、厢军一起闹事,就不知道郭郎君要如何应对了?”   “他们敢?”朱孝通惊叫道,“伐燕在即,怂恿上万囚徒、厢军啸闹哗变,王禀有几个头脑都不够砍头的!”   “伐燕在即,上万囚徒、厢军啸闹哗变,朝廷追责下来,王禀确是罪大恶极,但要说到砍头,郭郎君似乎先难逃其咎吧?”   陈子箫说道,   “他们之前也很清楚将禁军武卒驱赶出去后,朱管营比他们还要畏惧牢营啸闹,所以会被他们逼得事事退让——其实想想看,牢营这边真要不可收拾,除了我们草城寨能坐收渔翁之利外,王禀他们在石场能置身事外吗?这一次他们重施故伎,说不定会提前搞出一些动静,引起郭郎君的注意,只要郭郎君退让了,只要啸闹哗变没有实际发生,这里种种隐而未显的动静,谁又会上禀到朝廷去?”   孙沉颇为意外的朝陈子箫看去,没想到草寇出身的陈子箫,竟然有这样的见识。   “他王禀好大胆子,他就不怕玩火太甚终自焚?”朱孝通之前还自以为妙计得售,听陈子箫这番话,吓得冷汗直冒。   这一把火真要烧起来,王禀是逃不过干系,但郭仲熊、曾润以及他朱孝通,岂非都要跟着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不会的。”   朱孝通难以想象这一切,思量种种细情,又禁不住怀疑陈子箫这话耸人听闻,摇头说道,   “晨时我将计就计,欲请王禀入瓮,王禀明显有所迟疑,却是那莽货不识好歹,一口将这事应承下来——这几人神色我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是他们事先商议好的计谋?陈军使或许是一朝被蛇咬,有些小心过头了吧?”   陈子箫对牢营里所发生的事情,当然没有朱孝通那么清楚,但恰恰如此,朱孝通的这番话,却是叫他心头一悸,内心深处似有一层什么,在这一刻被暴力的捅破。   偶尔,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些可笑。   那莽货是天生神力,于武道有着逆天的天赋,甚至习武成痴,但他在匪乱之前,都没有离开过桐柏山啊……   “陈军使在想什么?”注意到陈子箫心神有些恍惚,岳海楼微微皱起眉头问道。   “朱管营所言或许不假,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这夜叉狐最善随机应变、因势利导,”陈子箫回过神来,摒除杂念说道,“当然,说来也是可怜之极,我们在桐柏山起事后,屡屡挫于夜叉狐之手,都没有一次占得先机,所以这次也只能是胡乱猜测,作不得数,一切还请岳爷权衡……”   “辛苦陈军使走这一趟。你也知道伐燕在即,只要陈军使尽心做事,少不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岳海楼说道。   “相爷说不定会亲至岚州统兵作战,只要陈军使……”孙沉不再将陈子箫当寻常贼将看,就禁不住想拉拢他。   “多嘴!”岳海楼瞪了孙沉一眼,示意朱孝通可以陪陈子箫先出去了。   ……   ……   陈子箫满腹心思的回到草城寨时,夜色已深,郭君判、潘成虎两人也刚好喝得酒酣耳热回来。   他们二人在公廨后宅院门口撞到走神的陈子箫,扭扭捏捏还有些不好意思,瓮声打过招呼便要回各自小院中。   陈子箫心神一凛,拦住他们道:“又是那郑屠强拉你们去吃酒?”   “……”   潘成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我与老鸦不想搭理那厮,但那厮死皮赖脸相邀,而石料进出石场,又免不了要跟那厮打交道;实在抹不开脸,便被拉过喝了两小盅酒——不喝白不喝嘛,好在郑屠也是妙人,比那个小逼养的好糊弄。不过,说起来,这些杂碎脑袋提裤腰带跟我们在桐柏山拼死拼活,临到头,我们好歹还能捞个厢军军使的差遣,他们到最后屁都没有捞到,也是够惨的,也难怪他们怨声载道。被拉去吃酒,听他们发发牢骚,我们心里却要舒坦些——”   “是啊,”陈子箫顺着潘成虎的语气说道,“这些杂碎却是不如一早跟着我们落草为寇!我新得一包好茶,我看你们酒喝不少,去我屋里喝些茶解酒。”   “朱孝通找你过去,是有什么事情?”郭君判与潘成虎走进陈子箫屋里,问道。   “能有啥鸟事?”陈子箫让伺候他的老卒烧一壶水来,坐下来叹气道,“徐怀那莽货昨日大闹牢营,朱孝通治他不住,找我过去说了一堆空头好话,无非是想怂恿我们去跟他们斗——”   “你怎么说的?”潘成虎说道。   “我们现在寄人篱下,都半年过去还没有站住脚,时时处处都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我能说什么?当然是先应承下来。可惜郑先生他们不在了,我们即便豁了命出去,他们都未必会将我们当回事!实际上嘛,我也就应承一下,你们乐意跟那边死斗?”陈小箫问道。   潘成虎、郭君判一起摇头,说道:“那小逼养的不那么气人,谁犯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陈子箫感慨说道:“说实话啊,现在想想,还真不如当初在虎头寨逍遥自在,我们当初就不该听郑恢怂恿,真以为富贵啐手可得,啐他娘个头……”   “日他娘的,可不是嘛!”听陈子箫打开话匣子,已有醉意的潘成虎也狠狠啐了一口,说道,“老子当年在歇马山,虽然藏头缩尾,不敢闹多大的动静,但手下二三百号人马,玉皇岭、金砂沟、青柳溪方圆二三十里,有谁敢给我脸色看?哪日不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老子都快四十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小媳妇也睡了十好几个——你们不要觉得少,可跟你说,我挑食,不像老鸦不挑食。现在说是混上官身,但他娘这算什么狗屁官身?每日带着两三百老弱病残运送石料,稍有延误,随便一个杂碎都敢跳出来把我们当孙子训,每日吃食猪狗不如,都见不到两块肥肉,酒酸得跟马尿似的,而岚谷城里那些卖肉的娘们,身子糙得拿砂子搓过似的,弄两次就腻得不行,唉。”   “郑屠他们羡慕我们有官身,但他娘不知道我们还是被当贼盯着,”郭君判怨气上头,也不觉得在陈子箫、潘成虎两人面前说话需要什么顾忌,说道,“我们从厢军里挑选十数还算健壮的汉子,想着操训一下,以免日后遇到什么不平事受人欺负。然而就这破事,我便听得有人在背后阴阳怪气说我们不安于事——不安他个鸟事。”   “你们还算好的,你看你们手下将卒,每日吃的是啥,他们都能忍受,你们也不要再多牢骚了——牢骚多了,其实没有好处,何况人家正提防着我们呢。”陈子箫劝他们道。   “怕他鸟,惹急了我,大不了拉人马进管涔山落草,不受这鸟气!”潘成虎说道,说到气愤处,他手掌重重拍打着桌案…… 第十六章 贼心难安   “嘘!”   陈子箫朝潘成虎瞪了一眼,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探头看了两眼,将房门掩上,嗔怪道,“有些话藏心里,要小心隔墙有耳,你不要命了?”   “你在桐柏山泼天的胆子搅起那么多事,这会儿怎么就胆小起来了?”郭君判带几分醉意,带有些怂恿的看向陈子箫道,“你真觉得我们这么厮混下去,能有出头之日?”   “说得轻松,”陈子箫摇头说道,“桐柏山总计有六千兵马拆散编入代、岚、忻、并等地禁厢军中——我们草城寨禁厢军,加起来有八百将卒,按说怎么也得有百八十人是从桐柏山出来的,但我们被差遣到岚州任事,前后手底下遇到过几个桐柏山出来的兵卒?”   以往这个话题太忌讳,今天打开话匣子,潘成虎也不掩藏内心的怨气,骂道:“日他娘,人家从头到尾就将我们算得死死的。”   “出人头地啊,我是不想了,现在这么大动静,我估摸着朝廷随时都会大举进攻朔州、大同等地,怕就怕到时候先将我们推出去当替死鬼。”陈子箫“丧气”说道。   “就我们手下这些破烂兵马,能有资格到前阵当替死鬼?”潘成虎说道。   “不是有资格没资格,而是他们根本就不信任我们,把我们当贼防着——你们说还能有什么比死人更叫人安心的?”陈子箫问道,“再说他们也不用派你们去冲锋陷阵,派你们率领厢兵去挖战壕;攻打城池时,派你们领着厢兵冒着箭石去架云梯、填壕沟——这种事情,他们总不可能叫禁军将卒去干吧?你们也别看我,我现在看着是巡检使,但解忠那厮鸟我吗?一纸调令下来,说不定最后还是我带着你们统领厢军去前阵挖战壕、抬尸体!唉,好啦好啦,我们也不要发牢骚了,既来之则安之,到时候再被派到前阵去,你我机灵一些,避开箭矢,保命的能力总比普通将卒要强……”   ……   ……   晨时醒来,潘成虎因宿醉而头痛,没有后悔昨夜口无遮拦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回想起接受招安这段时日来种种事,越想越觉得憋屈。   出屋洗漱,院子里没有看到陈子箫的身影,逮住郭君判:“陈子箫去哪里了?”   “他有事一早赶去岚谷城了,可能要夜里才能赶回来。”郭君判说道。   潘成虎窥左右无人,压低声问郭君判:“昨夜那些醉话,老鸦你还记得,还是说说就忘了?”   郭君判这时候也是先窥过左右无人,才蹲到潘成虎身边,说道:   “我昨天顶多才喝五成醉,说过的话当然记得,却是你半途就趴桌上睡过去了,还是我与陈子箫拖着你死沉的身子扔你屋里——之后我与陈子箫还说了一会儿话。”   “我说我醒过来,怎会睡床前踏板上呢!”潘成虎说道,“你们之后又说了什么?”   “也就是胡扯。”郭君判说道。   “老鸦,你有什么话还需要对我遮遮掩掩的?”   潘成虎急眼道,   “我这时候没有喝酒,我也不惮告诉你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倘若是带着兵卒冲锋陷阵以赚军功,换将来能有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我不会缩头。但眼下这状况,此时整天盯着一群老弱病残运送石料,稍有差池便挨训斥,远不如那个小逼养的逮谁骂谁自在——要是如此,也是能勉强厮混下去。不过,你昨天也听陈子箫说了,战事一旦开打,我们八九成要带着一群老弱病残上前阵当替死鬼,你说再厮混下去,还有鸟意思?但你们也清楚,人家真还就是把我们当贼防着,手下那么多兵卒,却没有一个是桐柏山出来的。我想啊,我们要是始终在他们框框里转,一辈子都得像条脖子栓住绳索的狗……”   “人家将我们防得死死的,接触不到桐柏山出来的兵卒,就我们三人能干得了什么?”郭君判说道。   潘成虎说道:“歇马山当年老巢被端,我逃出歇马山时,身边有几个人?陈子箫当年难道不是孤身投虎头寨?而你在老鸦潭拉人马时,难道一开始就有上百号好手任你差使?我们从泌阳北上,一路上那么多好山好水,又有那么多的饥民,大大小小的山寨也不少。以我们三人的身手、本事,即便不投哪家山寨,随便挑一个地方落脚,有三五个月时间,还怕拉不出一支人马啸傲山林?你以为随便哪个地方,都会有一两个像那小逼养一样的逆天妖孽跟我们不对付?”   “倘若真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我却也不惮的。”郭君判说道。   “什么叫走投无路?我们不能等调令下来,真要我们带着这些老弱病残去阵前才算走投无路吧?”潘成虎问道,“我觉得真要有心,我们现在就得筹划起来,说不定还能联络十数二十老人一起走……”   “前天夜里徐怀那莽货先在石场牢营搞事,搞得上千囚徒差点一把火将牢营烧着,好不容易才摁下去,但这事还没有停,”郭君判说道,“我昨日夜里听陈子箫说,徐怀四天后会挑选一些囚徒前往粮料院领粮,以他的脾气,到时候怕是还会闹出事来——我在想,这或许是我们的机会……”   “什么机会?我们那天是也要带人去领米粮,但那厮真要闹事,粮料院有禁军武卒驻守,自会弹压,还能轮得到我们带二三十个老弱病残立功?”潘成虎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宁可扔下这破官服远走高飞,也不想跟那小逼养的对打。打得过则罢,倘若还打不过,岂非后半辈子还要受那小逼养的讥笑?”   在郭君判面前,潘成虎坦然承认他并不想去惹徐怀那杀胚,他们两人在那杀胚手里吃的亏还不够狠吗?   “四天后,徐怀带人去领粮,倘若粮料院还以拿劣粮应付,以徐怀那猪狗脾气一定会炸——反过来想想,王禀老儿他们也都知道徐怀是什么猪狗脾气,还纵容他去,必然会有其他部署!”郭君判说道。   “真的?”潘成虎迟疑问道。   “是真是假,郑屠今天多半还会找我们吃酒,”郭君判说道,“甚至我们都不需要再去试探什么,你想想郑屠那厮昨日夜里跟我们吃酒,是什么狗样?”   潘成虎蹙着眉头,说道:“好像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没有一点异常,这才是最大的异常——难不成他们都跟徐怀一样,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猪狗脾气?陈子箫他怀疑夜叉狐就在岚州,四天之后她很可能会在暗中怂恿那日领粮的牢营、厢军一起闹事,然后逼迫郭仲熊让步。那样的话,石场、牢营那里就将都是他们说得算了——你有没有发现,这跟他们控制淮源乡营,其实是一个路数?”   “且不说他们怂恿那莽货闹,确有可能逼迫郭仲熊让步,但即便真要闹到郭仲熊调禁军精锐弹压,岢岚城附近有四五千禁军武卒镇压——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我们什么鸟事啊!”潘成虎说道,“你不会想着跟他们一起搞事吧?那莽货眼高于顶,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这几个狗杂碎,跟那莽货一个鼻孔出气,他们会容得下我们?”   “我们暂时不作这个考虑。我就是在想,倘若一切如故,我们不想再受这诸多鸟气,大概真就只能是我们三人远走高飞,找处山头重新落脚,”郭君判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岚州真要一两万囚徒、厢军啸闹,郭仲熊又不得不调动禁军进行镇压的时候,我们倘若不想受这鸟气,可以怎么做……”   “……”潘成虎倒吸一口凉气,他还真没有考虑到这点。   桐柏山六千兵马接受招安,岚州、代州是拆散安置的重点,在岚州禁厢军里少说安置了两千人进去。   一切如故,禁厢军对这些兵卒控制很严,他们就算能接触到三五个小头目,也很难拉出多少人马再跟他们一起落草,甚至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动弹呢,就已经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了。   倘若岚州四天后发生意想不到的混乱呢?   “陈子箫去岚谷城做什么?”潘成虎想到关键处,盯着郭君判问道。   “王禀老儿、夜叉狐极可能会借啸闹事逼迫郭仲熊让步,但他们不会令啸闹失控;而我们想要成事,却要指望这把火能烧起来,而且烧得越烈越好——邬七到岚州后,被差遣到黄犊崮牢营任狱吏,虽然半年没有联络,但陈子箫的面子应该够用。好像黄花坪牢营厢军有两个节级,是你以前的手下?”   “你说孟老刀、杜仲啊,那两个都是没脑子的莽货,比那小逼养的强不到那里去……”潘成虎说道。   “没脑子才好用来搅浑水啊!这事总不能我们先出头!”郭君判说道。 第十七章 肃金楼   岢岚城南肃金楼作为店招的布幌子,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字迹斑驳浅淡,很有些年头。   肃金楼不是什么奢阔的酒楼、茶肆,临街铺楼分为两层,底层是十数根木柱架空起来,连同后面的院子,系满骡马等供交易的牲口,嘈杂不堪——陈子箫从客栈换了一身便服走出来,看到有十数眉目深挺的汉子在肃金楼下交易骡马,他看中一匹四蹄健壮有力、骨骼粗壮的黄棕马,走过去找马主人询价。   商周之时,管涔山及以西的黄河大弯口,都是林胡楼烦族地,之后南匈奴五部迁居过来,突厥、乌桓、鲜卑、奚族、沙陀人又相次更替,造成岚州当地藩汉杂糅的格局,像这种眉目深挺的民众,在岚州等北部边州很是常见。   岚州乡民除了很多有杂藩血统外,好些人还保留藩胡的生活习俗,喜欢养马。   代州以及河北路诸边州的骡马交易,主要还是官方通过边市,与契丹人交易马匹,相比较之下,岚州民间的骡马交易要繁荣得多。   陈子箫绕着黄棕马走了两圈,看左右没有可疑人等,跟马主人闲扯几句话,才从旁边蚀痕斑驳的木楼梯走上二楼。   底楼是骡马市,二楼兼营茶酒饭食,自然不可能有供贵客饮宴的雅间精舍,厅里摆放十数张方桌,颇为凌乱——粗糙的木地板踩得咯吱响,还能听到底层骡马啸叫声、交易谈话声,还浓烈的腥臭气传来。   二楼此时有十数食客围桌而坐,也都是相貌粗犷、性情粗鄙的边民牧户,不少人刀剑随身。   陈子箫走到靠窗的一张方桌前独坐,将佩刀解下来搁桌上。   他身形健硕,脸颊额外粘了胡须,整个人更显粗犷;脸颊以及捋起袖管的手臂有着纵横交错的淡淡疤痕;作风彪悍的边民也没有谁会无事来惹这种狠人。   陈子箫要来一壶粗茶、两斤麦饼、两斤驴肉,坐窗边慢慢吃了两炷香工夫,都没有人跑过来跟他拼桌。   陈子箫将两斤麦饼、两斤驴肉都吃入肚中,又拿手指将桌上、袍衫上落着的饼屑一一捻起来吃掉。   “一人独坐,怎么也不点一壶酒?”就在陈子箫耐不住性子将要走时,却见一个俊朗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书生走过来,在对面坐下来。   陈子箫眸子猝然敛起来,强抑住内心的震惊。   他没有理会这个俊朗书生的搭腔,从腰间解下钱袋,数出足够的钱数招手喊伙计过来清点,他随后拿起佩刀,转身就走下楼去。   这时候肃金楼东面的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陈子箫盯住车辕上的暗记看了一会儿,确认左右没有异常,先径直走进巷子七八步,之后才折身登上马车。   马车宽大,除了坐车辕上的车夫,马车里面还有两人等候着。   陈子箫双目严厉的盯住其中一人,伸手疾出,似铁钩般抓住那人的喉咙,低吼道:“尔等胆敢作死,你真以为我不敢处死你……”   “是我命令韩路荣留在马车里等候,由我去见你,你有什么脾气可以朝我发。”俊朗书生紧跟着登上车来,冷声说道。   “韩伦不敢对郡主有脾气——韩路荣没能劝住郡主,使郡主贵体涉险,便是当死之罪。”陈子箫强抑住内心的愤怒说道。   “我要是告诉你,我现在才是庚金馆西南房主事,你还有什么话说?”俊朗书生冷眼盯住陈子箫问道。   “……上京发生了什么事情?韩路荣上次什么都没有提。”陈子箫松开手,震惊问道。   “你潜入越境三年时间,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来,四个月前突然找到岚州肃金楼联络,谁知道当中你在越廷遭遇到什么事?连你可不可信都不晓得,韩路荣怎么可能事无粗细都跟你说?”俊朗书生说道,“你现在的情况,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核实无误,现在有些事却是可以告诉你:我哥斗不过萧起薛,被贬到朔州任牧马官,我留在上京甚是无趣,便领了庚金馆西南房的差遣,跟我哥一起来西南任事……”   “林石大人他就在朔州?”陈子箫惊喜道,“林石大人是不是预感到越军会从代岚出兵,才自请到朔州任事的?”   “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整天神神叨叨的,有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俊朗书生撇嘴道。   “肃金楼鱼目混杂,藩汉杂处,多市井粗俗之徒出没,这也是最好的掩饰,但郡主你这般打扮太着痕迹了,要是落到有心人的眼里,太容易被窥破行踪了。林石大人怎么能让郡主轻易涉险到岚州来?”陈子箫对俊朗书生的行为犹是不满,不忘旁敲侧击的提醒。   “越廷比我朝更是不堪,防卫甚密的边州都漏得跟筛子似的,我等进出如入无人之境。你现在是越廷受招安的贼将,真以为谁没有事整天盯着你?”俊朗书生不耐烦的说道,“距离上次联络都过去四个月了,你才再次露面,是有什么重要消息禀告?”   “除了郭仲熊以侍制、都承旨出知岚州,主持这边的军政事务外,蔡铤还着有虎侯之谓的前靖胜军都虞候岳海楼暗中潜来岚州——我昨日侥幸得见岳海楼,还听他身边人无意间说及蔡铤随时有可能亲自到岚州督战,这说明越廷极很可能直接从麟府等地调集兵马到岚州,直接沿恢河侵入我朝,上京不可不防。”   陈子箫说道,   “还有一件事最急迫,那就是越廷被贬任岚州石场监当的前御史中丞王禀及其随扈,不甘心为政敌蔡铤处处钳制,他们四天后有可能会以粮谷事为由,怂恿岚州诸牢营囚徒、厢军将卒啸闹,以迫使郭仲熊等蔡系人马放弃对岚州石场的钳制。我心里想,倘若岚州因此发生兵变,越军入侵我朝的计划极有可能会被拖缓下来,不知道郡主四天内调多少人马潜入岚州附近策应其事?”   “西南路招讨司麾下,御帐军、藩兵、渤海军都由统军司统御,而汉军、乡兵由各马步军都指挥司统御,你以为西南房真要能调动成百上千的人马,会落入我的掌握之中?”俊朗书生说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我们在汉地收买的汉民、藩户细作不算,我们自己真正能放心使用的人手只有四五十人,其中一半还潜伏在岚代忻并等地……”   “怎么才能调动这点人手?”陈子箫难以置信的问道,“林石大人能调动一些人手吗?”   “我哥现在比你说的那个王禀还不如,你说他能调动多少人手配合你搞事?”俊朗书生说道。   “林石大人必有应对之法,而四天之后不管啸闹能不能成事,越廷在岚州都有可能大举搜捕,郡主宜尽快回到林石大人身边,将这边情况一一禀告。”陈子箫说道。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俊朗书生盯住陈子箫,不满他语气之下咄咄逼人的态度。   陈子箫看向韩路荣,问道:“倘若遇到火烧眉毛紧急事,林石大人可有吩咐你们应该怎么做?”   “事态若是紧急,我等当护送郡主速速离开越境。”韩路荣说道。   “你们什么意思?你们要搞清楚谁才是西南房主事,我可不是我哥的傀儡!”俊郎书生不满的叫道。   “请郡主息怒,”韩路荣敲了敲车厢壁,吩咐坐车辕上的车夫,说道,“去苦桑巷,记得多兜两圈……”   “苦桑巷是哪里,我们在那里有暗宅?”俊朗书生问道。   “林石大人也在岚州?”陈子箫压低声音诧异的问韩路荣。   “什么?”俊朗书生炸毛问道,“我哥他在岚州,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当我是什么?”   马车在岢岚城杂乱的街巷里兜了两圈,确认左右没有可疑人等,才转入苦桑巷——韩路荣与俊朗书生、陈子箫进入一栋毫不起眼的宅子,马车继续从另一头驶出苦桑巷。   院子里,一名四十岁不到的中年文士坐在槐树下正手握书卷,俊朗书生走进来,气得上前一脚将中年文士屁股下的长凳踢断。   中年文士相貌儒雅,施然站起来,说道:“你又闹什么性子?你这么大的气力,朝我发什么脾气?”   “我闹什么性子,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俊朗书生叫道。   “你主事庚金馆西南房都有一多年了,什么事不是你决定?”中年文士说道,“越军北侵在即,我朝在西京附近能集结的兵马说是有十数万,但汉军、渤海军、藩军战斗力太差,比越军还有诸多不如,能有一战之力的御帐军骑兵却仅有万余,我放心不下,跑过来看一眼,有什么不妥?”中年文士装糊涂问道。   “为何你到岚州来,韩路荣知道,我却不知道?”俊朗书生说道。   “你还没有学会隐忍,我要是约束你,你肯定不服气,但又总不能任你在岚州搞出什么动静,害得我们兄妹俩一齐被越廷捉住吧?”中年文士说道,“所以我才吩咐韩路荣不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你做你的事,我就悄悄跑一趟看两眼就走,又不会碍着你……” 第十八章 天下英雄小看   “……桐柏山那么好的形势竟未能成势牵制越军,最终不得不接受招安另图他谋,实属卑下无能!”   陈子箫未曾想到在岚州城(岢岚)里见到林石大人,待细述过桐柏山匪乱,声音仍还禁不住有些发颤;当然,他对黄桥寨一役的败北,内心深处已经埋藏着诸多的不甘。   陈子箫之前找到韩路荣联络过一次,还将桐柏山匪事写入密函之中,由韩路荣送往朔州,但短短两三千言的密函,又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将桐柏山匪乱前后那么多错综复杂的诡谲局势及变化说透?   有些事情说不透,旁人也难以准确估算黄桥寨一役时诸寨联军实力如何,那也就无法准确衡量淮源乡营的战斗力有多强,也就不可能真正认识到王禀、夜叉狐、邓珪、徐武江以及莽虎徐怀、徐心庵、唐盘等一批后起秀有多强。   中年文士之前看到密函,心里还有诸多疑惑,这时候也都一一释清,感慨道:   “桐柏山匪乱不能成势,这事不怨你。我当初得知越廷与赤扈人互使之后,担忧他们会联手对付大燕,使你潜往越境,也是存侥幸之想;这本就是无能为力之余的小伎俩、剑走偏锋,原本就不应该寄以大期待的。实际上,越廷鉴五季之乱,立朝以来行守内虚外之策,其境内多多少少还算是相当安稳的;没有大的契机,仅凭你一人之力,成不了势,真不必苛求!不过,没想到除了王禀、卢雄之外,小小桐柏山里竟然也有如许英雄之辈出没!”   “无能便是无能,找什么托辞?!”俊朗书生双手抱于胸前,不屑的插嘴说道,“你不是我大燕赫赫有名智勇双全的斡鲁朵吗?王禀在越廷也勉强能算名臣,你斗智斗不过他,在战场上却拿一个十六七岁的山野少年没辙,不嫌丢脸吗?”   “燕菡,不得对你师父无礼。”中年文士沉声对俊朗书生斥道。   “我说的才是事实嘛!听他所言,好像随随便便一个犄角旮旯的山野,冒出一个痴愚不堪的少年便有武尚那样的天资,这怎么可能?”俊朗书生倔强辩解道。   陈子箫对俊朗书生争强好胜的气话置之不理,继续跟中年文士说道:   “说痴愚也不恰当,此子更准确说应该是自幼习武成痴,不通世务,性情鲁莽,但此人在战场之上,除了有着不弱于武尚的武技及箭术外,对锋阵强弱气机的变化,也有着武者与生俱来的惊人直觉,常常能以其武勇腾挪转战不同的锋阵之中,扼敌锋芒。假以时日,此子可以说必将是当世第一流的陷阵锋将。倘若越廷能重用王禀,而王禀又得徐怀、唐盘、徐心庵等桐柏山诸多后起之秀的追随,怕成我大燕之患也!当然,我身处桐柏山之中,又是头号匪酋,自信郑恢、董其锋等人至死都没有对我起多大的疑心,但我还是有很多的疑惑看不透……”   “你想说莽虎、夜叉狐有可能实为一人;那个叫柳琼儿的女子,很可能仅仅是掩人耳目的道具?”中年文士蹙着眉头说道。   “你们又在说笑啦?”俊朗书生忍不住又插嘴冷嘲热讽起来,说道,“这个叫徐怀的少年,即便身手真如韩伦所说那般强横,而身为武者对强弱气机的变化最为敏感,在战场之上率小队精锐作战,也确实会有犀利无比,但你们要说他智谋狡猾得跟狐狸一般,那真是在说笑了。一个山野少年,之前连桐柏山都没有走出过,能知道什么叫智谋?再者说了,他又不是在你们掀起匪乱之后才被人识得痴愚的,你们猜测是真,我倒要问一问,在你们掀起匪乱之前,甚至在王禀被越廷贬入桐柏山之前,他行假痴不癫之计是为了骗谁?”   “……”陈子箫默然不语,这也是他想不透的死结,死结解不开,那就只能将一切猜测推翻掉,重新去梳理千头万绪的线索……   “想不透便不需去想,”中年文士却是豁达,说道,“越廷要能容纳王禀之辈,便是没有如此妖孽之人追随,也必将我大燕祸患;而越廷容纳不了王禀之辈,任越境再英雄辈出,也难成大患。可恨的是,我大燕比越廷还要不堪啊!”   “武尚有没有随大人到朔州来?”陈子箫问道。   “赤扈人的兵锋已经威胁到大鲜卑山西麓,武尚被调去达鲁赤戍守,也不知道能不能遏制住赤扈人东进的兵锋!”中年文士黯然说道。   “啊,都这么严峻了吗?”陈子箫难以置信的惊问道,“岂不是越军一旦从岚州北侵,上京都无法从大鲜卑山一线抽调精锐来援?”   乙室(萧氏)、迭剌(刘氏)等契丹八部便崛起大鲜卑山(大兴安岭)以东,此时大燕国最为腹心的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都在大鲜卑山以东。   赤扈人的兵锋已经进入大鲜卑山西麓,不仅意味着大燕国在大鲜卑山以西到金山三四千里纵横的广袤地域,都落入赤扈人的掌握之中,而待大燕国在大鲜卑山的戍守线一旦被赤扈人撕碎,上京、中京等腹心地都将置于赤扈人的威胁之下,随时会被吞没掉。   对大燕国而言,大鲜卑山以东才是根本。   在根本之地遭受如此严峻威胁的情况下,以燕云十六州为基础划编的西京道(大同府-云州)、南京道(淅津府-燕京),不管形势有多危厄,都不可能派一兵一卒增援过来的,甚至都还有可能从这边抽调兵马增援北线。   然而西京道、南京道看似坐拥二十余万兵马,但陈子箫很清楚这二十多万兵马的成色。   以诸都指挥使司所统领、兵力占比超过半数的汉军而言,战斗力不比越廷的厢军强出多少,说到底就是充当苦役、劳工使用的。   此外,统军司所御的杂藩军、渤海军战斗力略强一些,却也有限。   御帐军,作为大燕类似越廷禁军的宿卫军兵马,由于长年戍守边地,战斗力比大燕立国时要下降许多,但就算如此,西京道、南京道的御帐军加起来却仅有四五万人马。   在大燕立国中后期,替代御帐军执宿大燕皇族宫卫的宫分军战斗力最强,但没有一支在南面……   越廷在河东路、河北路的边州,此时就已经部署六万禁军,一旦正式发动攻势,极可能还将从河西诸镇调集超越十万的精锐西军过来,加上厢军、乡兵,越廷北侵之时,总兵力有可能达到三十万。   大燕不能从北线抽调精锐增援西京道、南京道,这一仗要怎么打?   “怕是没有其他援兵能调来。”中年文士摇了摇头,说道。   “王禀欲借粮谷事闹粮料院,我暗中推波助澜必便将事情搞得更大,岂非坏了大人计谋?”陈子箫陡然想到一些事,手拍额头,颓然而坐。   “什么计谋?”俊朗书生与韩路荣面面相觑,疑惑盯着陈子箫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相隔三四年没回大燕,却好像什么都能知道似的?”   “燕菡,你拳脚功夫差武尚太多,你师父的谋略、眼界,你也远远不如,好意思瞧不起人?”   中年文士愠色数落道,   “北线形势无法得到缓解,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僵持住,也就是将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不可能有援兵南调。倘若越廷注定要集结大军侵我大燕国境,其实是越仓促、越急迫越好,我大燕南面兵马或可能抓住一线反败为胜的机会重挫越军。相反,岚州这次真要激起什么事变,看上去是拖延越廷三五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但越廷倘苦在解决掉岚代等地的一些隐患之后再出兵,也必然会准备得更充分。而我大燕西京路却始终得不到北线兵马的增援,反败为胜的机会自然就变得更加渺茫。还有,你再想想,王禀好歹也算是一号人物,他会仅仅为了跟蔡系争一口气,或争夺一个小小岚州石场的控制权,去掀动这样的风波吗?他就不考虑在自己处处受人掣肘之时,郭仲熊始终不退让,事态失控的可能吗?他是不是就想着不惜身败名裂,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将岚代等地的隐疾戳破,以便越廷再次准备好出兵时,根基更坚固?”   “……”俊朗书生愣怔在那里。   “是我看轻王禀了,”陈子箫懊悔说道,“我此时就去州衙举报郭君判、潘成虎心存异志,避免事态脱离控制……”   “你以为多拖延三五个月能对西南险恶形势缓解有利,是你之前不知道北线局势已经恶劣到这地步——这不是你的错,”中年文士摇头道,“我大燕能真正统兵作战的将领已然不多,你不能轻易牺牲自己。而且你说岳海楼在岚州,而他也猜到王禀有借粮谷事搞岚州粮料院的心思,他倘若要制止,这事便掀不起太大的风波;而倘若他不出面制止,这才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岳海楼也能有这样的眼界?”俊朗书生不解的问道。   “你不要小看天下英雄人物——我听说岳海楼这人品性不怎么样,但能力、眼界还是有的。他没能成什么气候,或许还是为越廷士臣所忌。这么一个人物,越军准备得充不充分,他能看不出来?他会不会也想看王禀去捅一捅这个马蜂窝?”中年文士说道,“你不要觉得岳海楼与郭仲熊都是蔡系的,就一定会拉郭仲熊一把。而他潜伏在石场牢营,你也不要单纯以为他想去抓王禀的痛脚,那样他没必要额外将你师父以及郭君判、潘成虎这些贼将都调石场附近去……”   “是我草率了,应该更有耐心,”陈子箫颇为后悔的说道,“我暗中挑唆郭、潘躁动,很有可能会为岳海楼看出破绽。”   “有些蛛丝马迹,是会叫岳海楼起疑心,但只要你身上没有直接的破绽,他就难看穿,”中年文士跟陈子箫说道:“势已至此,你也无需强求;而人不可能将天机窥尽,才有‘凡事要顺势而为’之语——我即便到朔州来有绝地求生之念,也只想着从大势中窥得一线生机,从来都没有妄想能以一人之力去逆转大势!要不然,好好的西南房,我会放任燕菡去瞎折腾?”   “什么叫放任我瞎折腾?”俊朗书生不满道。   陈子萧长叹一口气,知道大人此语,一是说他不奢望庚金馆西南房数十号人马能逆转什么大势,另一方面则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主持庚金馆西南房事务,也是大燕此时所面临的根本大势——还有一层原因,大概是担忧赤扈人的兵锋太盛,才藉这个由头将燕菡从更凶险的上京带到西南道来吧?   “风波将起,我今晚就回朔州,继续做我的牧马官,有些事不能亲眼目睹真是可惜。燕菡她任性不跟我回朔州,便随她去——她有什么不懂的,还是你来继续教她为好。”中年文士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才是正而儿八经的庚金馆西南房主事。”俊朗书生叫道。   “我没有权力说西南房诸事不归你管,我只是说你有什么不懂的,找你师父请教,”中年文士说道,“对了,韩路荣,你有什么不懂的,也要找韩伦请教。”   “是,大人。”韩路荣说道。   “你们欺负我!”俊朗书生气得就想摔门而走…… 第十九章 鹬与蚌   “我说老王啊,你别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与卢爷是过来给我们送行的,我怎么感觉你们是来给我送殡的啊?”   徐怀停住马跟王禀、卢雄告别,拍了拍横在马鞍上、比普通直脊长刀要长出一尺的破锋刀,说道,   “真要有出乎所料的变故,凭借这一口破锋刀,岢岚城我都能杀两个来回,你们信不?”   四天时间过去,他们明明在暗中搅起一些波澜,但岚州表面上却风平浪静,仿佛伐燕战事最后紧锣密鼓的筹备,将一切暗流都吸纳掉了。   然而越是如此,王禀越难心安,但他身为石场监当,与领粮事全无干系,没有办法脱身一起去岚州。   徐怀也不希望王禀、卢雄跟着去岚州;王禀、卢雄跟着,真要发生什么事,这会令他没有办法全照自己的性子行事。   听徐怀说话浑无顾忌,王禀禁不住苦笑,自嘲说道:“你说得轻巧,我王禀会否身败名裂、会否粉身碎骨,都在你此行上,我心情轻松不起来,是给我自己送殡啊!”   “卢爷来笑一个?”徐怀看向卢雄问道。   卢雄没好气的给徐怀胯下良驹抽了一巴掌,催促徐怀去追赶已经走出谷口的队伍。   “明知步步杀机,却又浑然无忌,你我终究没法将这小子看透啊。”王禀站在晨熙之中负手而立,看着徐怀策马追赶前行队伍的身影,感慨道。   “也许看不透才是转机,要不然我与王相怕是没有机会从桐柏山走出来吧?”卢雄感慨道。   “也是,要不是这小子,就一个郑恢就能在桐柏山将我们吃得死死的,甚至我们都未必能活着走过鹰子嘴崖。好了,我们不去想了,是福是祸,两天之后自有分晓!”王禀正准备与卢雄转身往石场官舍走去,却见有一队厢军从谷口外侧的草城寨方向走出来。   草城寨控扼岚谷县横穿官涔山前往岢岚城的驿道西口要冲,距离岚州石场仅两三里距离,王禀眼神不济,等这队二十人规模的厢军簇拥着六辆大车绕过杂树,也看得见领头的是披挂俱全的郭君判、潘成虎二人,看架势竟是要亲自带人赶往岢岚城领粮。   “他们这么好受鼓动?”   草城寨厢军也是这一天前往粮料院领受粮秣及微薄的兵饷、盐菜钱,正常情况运粮队也是二十人左右、六七辆大车规模。   而郭君判、潘成虎作为正副厢军指挥使,平时憋在草城寨很是难受,借督运粮秣的机会,赶去岚谷县要繁荣得多的岢岚城狠狠潇洒两天,也再正常不过。   石场牢营这边,要不是这次情况特殊,成延庆也绝不可能将借督运粮草快活两天的机会让给手下的节级去做。   然而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次情况特殊,郭君判、潘成虎也应该没有道理不知道,所以他们两人一起出动领队赶往岢岚城,才叫人起疑。   他们也不像是暗中奉令监视徐怀的样子。   徐怀之前独闯石场,潘成虎带着七八人都没能拦住徐怀的去路,谁指望郭君判、潘成虎率二十名厢军就能压制住徐怀?   徐怀这次除了身边有唐盘、徐心庵、郑屠、唐青、殷鹏等人跟随,还有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六十名健囚以及牢营厢军节级徐忠所率的二十名厢军。   了解更多内情的王禀,看到这一幕,更倾向认定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这次是一同前往岢岚城搞事的。   虽说徐怀很多作为,王禀并不赞同、认可,却也知道徐怀暗中使郑屠接近郭君判、潘成虎,除了贴身盯住不叫他们搞小动作外,还有一层用意就是鼓躁他们不安分的心思。   郑恢、董其锋在猫猫儿岭被全歼,这意味着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接受招安,也不可能得蔡系的信任。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等贼将被彻底打散安置,所得差遣都是无关紧要的闲官冷职,便是明证。   以郭君判、潘成虎等人聚啸山林、胡作非为的生性,招安后受这样的冷落,心里能安分,才叫见鬼。   不过,在他们这边到岚州之后,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很快就被一并调到草城寨任事。   且不管暗中促成这事的人,是不是单纯利用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对付他们这边,但照道理来讲,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应该会将这件事视为一次难得的转机。   他们应该稍稍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分,不会那么容易受人挑唆、鼓噪才是。   看到此时徐怀已经大咧咧的策马往郭君判、潘成虎那边迎过去,一脸久旱迎甘霖的兴奋劲,王禀满心疑惑:郭君判、潘成虎受郑屠几日挑唆,心思真就这么容易鼓躁起来了,还是说他们跟着去岢岚城,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卢雄摇头道:“算计来算计去,临到头无非是各凭实力随机应变而已……”   ……   ……   陈子箫静默的站在草城寨的寨墙上,看着郭君判、潘成虎带队跟徐怀他们会合到一起,也看到王禀、卢雄二人正迟疑的站在远处,盯着郭君判、潘成虎那边。   他之前没有预料到大燕北线的形势竟然严峻到那等地步,以为暗中推波助澜,只要能成功拖延越廷大举北侵的步伐,便能有助缓解西京道所面对的压力。   因此他怂恿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就没有顾忌自己有可能会引起岳海楼等人的怀疑;他甚至想过一旦激起事变,他最终还是因势利导,最终促成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率领叛变兵卒去投大燕。   而在见林石大人后,他意识到即便能成功拖延越廷大举北侵的步伐,也不能缓解西京道所面对的压力,甚至还有可能令越廷北侵之举准备得更充分,令西京道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变得更为渺茫,这令他的内心纠结、痛苦。   然而,他依然不惧自己有暴露的可能。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草城寨的寨墙之上,暗感要是大燕终究不可挽救,自己授首于这山岭之间,不用亲眼目睹大燕病入膏肓之后的支离破碎,也算是一种幸运的宿命吧。   徐怀眯眼看了远处寨墙之上的陈子箫一眼,他没想到这一次意外之举,竟然会将陈子箫藏得那么深的尾巴钓出来。   不过,认真想来也不奇怪,契丹人北线吃紧,燕国西京道防御空虚,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大越极可能会将麟府等地的精锐禁军集结到岚州来,从恢河往北进攻朔州、大同府。   岚州真要激起事变,朝廷即便不变更北伐之志,至少也会多拖延三五个月,才有可能真正举兵北进——陈子箫此时异动,目的就是这个吧?   陈子箫,萧之臣?   起个化名都这么任性吗?   不过,多少也有点可笑,徐怀心想要不是他脑海所浮现的那段记忆警醒,使他一直暗中留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不要说这时候窥破他的真面目,黄桥寨那一关他们就不好过。   想想契丹人真是任性,这么一号智勇双全的人物,就当一枚闲棋冷子孤零零的扔到桐柏山里当两三年山贼,正常情况下,谁他娘能看出蹊跷啊?   与徐怀并骑往郭君判、潘成虎迎去,郑屠注意到徐怀抬头看草城寨方向,压低声音问道:“这个陈子箫真有问题吗?柳姑娘那边坚持要派人盯住他,前天陈子箫在岢岚城宿了一夜,但柳姑娘派出的眼线恍了一会儿神,没有盯住这厮,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他跑去哪里,行迹是有些可疑,但徐爷确定他不是偷着进哪个妓寨逍遥快活去了?”   “就当他是偷进哪个妓寨快活吧,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怎么可能有问题。”徐怀跟郑屠低声说道。   虽然他们在山庄及岢岚城暗中部署有四五十号人,也有徐武坤、苏老常亲自坐镇,但徐怀最后还是将暗线部署、情报搜集等事交由柳琼儿来负责。   一方面是苏老常更擅长处理繁琐的实际事务,徐武坤更擅长率领小队人马执行具体的任务;而柳琼儿心思细腻阴柔,又熟悉经史书义。   他们目前人手有限,很多情报搜集,特别是对燕越及赤扈人的情势分析,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精锐分派潜入这么广袤的地域像只无头苍蝇乱撞。   目前来说只能从现有的案牍入手,归拢更多的资料进行分析,这是柳琼儿所擅长的工作。   另一方面苏老常、徐武坤他们对将随建和元年到来的滔天大祸,都是将信将疑的态度,真要安排他们或者其他人去做暗线部署、情报搜集的工作,很多事就会敷衍,不会做透、做深。   这跟人可不可靠无关,而是没有谁会对自己都深深质疑的事情,投入多少热情跟专注!   要不是柳琼儿近乎痴迷的信任徐怀所说的一切,在人手这么紧张、有那么多事要做之时,怎么可能专门抽出两人盯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   即便如此,当中还将陈子箫给跟丢了。   当然,目前诸多蛛丝马迹,已经足以叫徐怀判断陈子箫的身份了,但这一刻他完全不觉得跟郑屠他们说穿陈子箫的身份有什么意义,说到底大越与燕国是渔翁注目下相斗的鹬蚌而已…… 第二十章 讨粮路行迟   虽然心里打定主意今明两日要隐忍到底,冷眼且看这莽货或暗中怂恿其他那些没头脑的家伙到粮料院闹事、作死到底,方便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但郭君判、潘成虎看到徐怀、郑屠二人策马往他们这边凑过来,还是禁不住心里直打鼓,心里都想,要是这莽货言语间羞辱他们太过,他们倘若还要忍下这口气,一点都不发作,岂非太着痕迹了?   “两位哥哥,以往徐怀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两位哥哥见谅!”策马行到近处,徐怀跳下马来,便朝郭君判、潘成虎二人拱手行礼。   郭君判、潘成虎吓了一哆嗦,下意识就想将拔出腰间佩刀,但转念想,不对啊,这莽货并没有羞辱他们啊,还张口以哥哥相唤他们。   天啊,怎么回事,太阳要从西边出来?   不对啊,虽然这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但东面远山之上的天际一片亮白,几缕浮云沾染绚丽的霞彩,今天这日头摆明了还是要从东边升起来啊。   “郭军使、潘军使,徐怀这莽货以往打骂你们,实是这里还没有开窍,”郑屠策马过来,指着脑壳跟发懵的郭君判、潘成虎说道,“他拼死拼活到最后连鸟毛都没有捞到,就已经灰心丧气,这些日子又受恁多鸟气,却是体谅到郭军使、潘军使当年为何落草为寇了,觉得以往打骂你们有诸多对不住的地方——”   “……”郭君判、潘成虎一时语塞:这算是为以往的莽撞无礼赔礼道歉?   怎么听得如此刺耳别扭,他们就任这莽货打骂了,他们难道就没有还手、还嘴吗?   在身后诸多厢军将卒面前,郭君判、潘成虎也没有办法纠正郑屠的说辞,心想这杀猪的难怪上不了台面,连句讨好的话都不会说。   “二位哥哥,心里可还在怨恨徐怀以往太多不懂事?徐怀也不求两位哥哥谅解,也且请二位哥哥放心,这次全赖二位哥哥谋划,大事得成,徐怀绝对不会再没事逮着二位哥哥打骂了。”徐怀拱拱手,又翻身上马,请郭君判、潘成虎先行。   等等,什么叫全赖他们谋划,又什么叫大事得成?   郭君判、潘成虎面面相觑,难道他们暗中推波助澜、搅起乱局以便能浑水摸鱼再拉队伍落草的计划,这莽货都知道了?   还是说陈子箫暗中跟他们透了一些底,最终还是想着拉拢他们一起举事?   郭君判、潘成虎都有些糊涂了,下意识转头往站在寨墙之上送别的陈子箫看过去,陈子箫真要有这个打算,不至于不跟他们漏一点口风吧?   陈子箫又不知道徐怀拉着郭潘二人说什么话,站寨墙之上见郭潘二人都转头看过来,便挥手表示郭潘可以大胆前往岢岚城,诸多事他这边都有谋划、策应。   郭潘没有什么表示,陈子箫看到徐怀朝他这边挥起手来,心里疑惑这厮这时候起什么劲,却不想表现得太异常,只能又挥了几下手,才转身往寨墙下走去。   见陈子箫如此反应,郭君判、潘成虎心里疑惑更深,但郑屠这个不要脸的跟徐怀这个没头脑的纠缠过来,他们也不便转头回草城寨找陈子箫问个清楚。   “陈子箫到底在搞什么鬼,之前说去岚谷县联络人,两天后却从岢岚城回来?”两股人马会合后沿驿道往岢岚城而去,窥着徐怀、郑屠赶到队伍前面找唐盘、徐心庵他们说话,潘成虎心里有些打鼓的问郭君判。   “应该是有些暗示,但不可能将话说太透、太死,”郭君判猜测道,“却是这莽货半点城府都没,说不定陈子箫就是想他能跟孟老刀、杜仲那几个人一样,一股脑冲到前头搞事,替我们将刀枪都挡住!”   徐怀、徐心庵、唐盘、唐青等人的武勇,去年在桐柏山打杀那么久,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的质疑,但要说陈子箫已经找徐怀、郑屠明确说了正准备再拉人马落草的事,郭君判却觉得不可能。   双方在桐柏山近一年拼杀,彼此都死伤无数,仇怨没有那么容易化解——退一万步说,拉人落草之事最为机密,在彼此没有取得足够的信任之前,怎么可能轻易将这等密事和盘托出?   徐怀、徐心庵等人没有得到足够的封赏,心里有诸多怨气也很正常,但桐柏山匪乱过去,徐氏已为他们所控制,钱财田宅也必然捞到手不少,郭君判不觉得他们怨恨能深到落草为寇的地步。   思来想去,郭君判觉得陈子箫即便有找郑屠等人说什么话,多半也是怂恿这几个没头脑的到粮料院后放开手闹一番,迫使郭仲熊妥协,以便能捞取更多的好处跟权力。   从这点看,双方利益似乎就是一致的了,毕竟他们接受招安后,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跟实权,心也很有怨气。   “二位哥哥,你们怎么如此磨蹭,莫非躲后面又在说什么坏计想害我?”   徐怀在前头催促潘成虎、郭君判快赶过去,介绍他们与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认识,   “王哥哥乃是京东东路第一条好汉,我第一天找他比斗,还是看轻了他,好酒好肉吃过三四天,才算略微领教到伏魔枪的威力——但可惜牢营拘束太多,我与王哥哥只能以棍代枪比试,打得还不够痛快,但一定要叫我说,二位哥哥还真未必是王哥哥的敌手,这一路到岢岚城要走上大半天,你们却要好好亲热亲热!”   “久闻河狸王盛名!”郭君判朝王孔亲热拱手道。   牢营运粮人马,有一名厢军节级统领二十名兵卒负责监管护卫,另有六十名健囚充当苦力,簇拥二十辆骡马大车而行。   就算寻常将卒看不到多深、多透,也都能看清楚徐怀他们这次到粮料院多半会惹出一些是非。因此最后被推出来、受徐怀节制前往粮料院领粮的这个节级,是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手下六位节级里,最老实、最没有后台的那一个。   这个名叫许忠的节级以及他手下二十名武装厢军,郭君判也不怎么看在眼底,却是王孔等六十名健囚,凿实叫他与潘成虎眼馋。   一千二百多刺配囚徒,多数人有命案在身。   从这些人里挑选出六十人,最后还能入徐怀眼的,不论品性如何,单论胆大妄为以及身手之强横,郭君判都不觉得他与潘成虎能在这群人里跻身进十人之列。   倘若他们要是能将这么一群人都拉到哪座险峻山头落草,天下还有谁能剿得了他们?   郭君判、潘成虎走出草城寨时,心里就想着躲徐怀这莽货远远的,省得受他言语羞辱,却不想徐怀今日见他们态度大变,他们当然不愿放过跟王孔等人近距离亲热的机会。   郭君判就想着这时候能熟络起来,等到岢岚城事情真正闹大之后,王孔等人走投无路,再怂恿、拉拢他们一起落草,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郭君判相信这群囚徒里大多数人,绝对不会因为能在牢营里吃上一顿饱食就心满意足的,说不定好些人愿意跟着徐怀前往粮料院闹事,想的是半道找机会脱逃。   怀着这样的心思,郑屠张罗着两队人马彻底混合到一起赶去岢岚城,郭君判、潘成虎热切跟王孔、朱承钧等人谈江湖事,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当然,为了尽快拉近跟王孔等人的距离,一路上郭君判也肆无忌惮痛斥贪官污吏的贪婪、对厢军将卒及囚徒的欺凌,也大谈当年落草为寇的威风。   这也确实能拉近与诸囚的距离,大家一路很快热络起来。   从草城寨到岢岚城虽然有四十多里路程的山道要走,但这条是连接岚谷县以及往西连接府州、麟州的要道,历年都有修缮,算得上开阔平坦。   照理来说,徐怀他们拂晓时就集结出发,应该赶在午后就到岢岚城。   不过,一干人等一路上胡吹,中途偶尔还有人停下来比试一番拳脚棍棒,午时才慢腾腾进入岢岚县境内。   又走了七八里地,大家停在管涔山东麓的黄龙坡驿站前,准备在进入苛岚城之前喝一顿野酒;黄花坡及黄犊崮牢营的领粮人马恰好先后沿管涔山东麓的驿道从北面宁武县方向过来。   在这两队领粮人马里,邬七、孟老刀、杜仲虽然不是负责人,却都担任厢军节级、副都将等职。   郑屠出面张罗几路领粮人马聚在坡地喝酒,黄花坡牢营、黄犊崮牢营领队都将,看看郑屠这边赶过来邀请喝酒都气势汹汹、一副不答应就拳脚相上的模样,再看看他们身边实在没有几个能打的,充当苦力的囚徒以及底层厢军将卒巴不得想捞一顿酒喝,邬七、孟老刀、杜仲等人也帮腔不已,当下也不敢拒绝什么。   三四百人占住驿道旁的坡地,郭君判注意到徐怀他们一路准备这么多酒水、肉食,与黄花坡牢营、黄犊岚牢营的领粮人马在岢岚城外遇上,多少有些不同异常,但吹出去的牛逼,又怎能咽回去?   一顿酒喝了大半个时辰,这时候有一路人马领了粮谷从岢岚城走上返程,打黄龙坡驿站前经过,郑屠带人拦住他们打听这次所领粮谷的成色。   将二十几袋粮食一一打开,看里面尽是陈粮烂谷夹杂草屑、泥砂,囚徒及底层厢军兵卒都气愤到极点,吵着要将这些粮草一把火烧掉。   徐怀醉醺醺站起来,将一只酒坛砸碎,叫道:   “粮吏黑心,尽拿陈粮烂谷欺凌我等——囚徒当死,难道厢军也是猪狗?呸,我看我等在这些黑心粮吏眼里,连猪狗都不如。我们绝不能再坐受这等欺侮。然而,人不齐则难成势,难得郭哥哥、潘哥哥与我们一般痛恨这些黑心粮吏,早年甚至就是不堪盘剥,才愤而落草为寇。而今日在场诸人,论官身他们最显,论声势也是他们最著。今天我们便推举二位哥哥为首,领我们去粮料院闹上一闹。谁他娘想当怂货、甭种,想将头颅缩回婆娘骚裤裆里,不愿听从郭军使、潘军使号令的,想这时候走的,现在站出来,让小爷摘下你裤裆里的卵货再走不迟!”   郭君判、潘成虎这时候陡然惊醒过来,但看四五百囚徒、底层厢军将卒气愤而狂热的看过来,他们心里清楚,他们要是敢说一个不字,不用徐怀这杀胚出手,这些人就会先撕了他们……   什么叫裹胁?这他娘就叫裹胁! 第二十一章 请君侧耳听   “潘爷,怎么这就动手了,还怎么跟莽虎、旋风枪他们一起干大事?”   杜仲年纪也就与徐心庵、唐青相当,还没有二十岁,乃是孤儿,为草头岭一残疾夫妇收养,自幼给一家富户牧牛,十三岁牯牛雨天路滑摔落山崖而死,富户要他家赔偿,逼得他养爹养娘自尽,小小年纪抄起一把剔骨刀,捅死富户家三人,逃到歇马山被潘成虎收留。   在歇马山得潘成虎悉心传授武技,杜仲要算歇马山年轻一辈里的最强者,早年玉皇岭与歇马山没有撕破脸暗中有来往时,徐心庵还有机会跟杜仲比斗过几回,身手相差无几,却差杜仲那股子狠劲,几次都落下风。   匪乱之后,徐心庵几番经历生死拼杀,武技修炼算是真正的登堂入室,才不将杜仲这样的角色放在眼里,看他凑到潘成虎跟前说悄悄话,走过来就是一巴掌扇过去,低声喝斥道:   “快去盯住黄花坡牢营的人手,小心他们有什么异动——这节骨眼里松一口气,小心连骨渣子都不剩下了。潘爷、鸦爷的安全,由我们来守护,不用你们操闲心!”   “小庵爷,你现在可是威风了!”杜仲以为双方联手搞事,后脑勺被徐心庵扇了一巴掌,也不气恼,回瞪了一眼,便喜滋滋的拿起挎刀挤入黄花坡牢营囚徒之中,防备着这节骨眼里出什么乱子。   “大家的势头已经闹起来了,但要怎样跟黑心粮吏讨到众人应得的粮食,还要二位哥哥拿主意啊,”徐怀腰间插着一把囊刀,手里拿着破锋刀,走到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跟前,席地坐草坡上,说道,“二位哥哥怎么一脸诧异盯着我看,你们莫不会这时候还想着将脑袋缩裤裆里去吧?这怎么能够呢,你们一路胡吹海吹,大家都信以为真了啊,要不然也搞不出这一出事来啊!”   徐心庵、唐青执刀站在他们的身后,潘成虎知道他与郭君判稍有异动,必是两道刀光往他们头颅凌厉罩来;更何况他与郭君判暴起出手,也未必能将眼前这杀胚制住——然而他心里犹是不甘被人如此操弄,瞋目低吼道:   “你这莽货设计害我们?”   “从桐柏山匪乱起,一直到今日,陈子箫都只是将你们当刀子在使,你们感恩戴德不已,而我一心想拉你们跳出火坑,你们却龇牙咧嘴——你们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们属狗的啊?”徐怀将破锋刀搁到一旁,说道,“唐盘、郑屠与邬七、孟老刀、杜仲这时候带着人先去占黄龙坡驿站,我还有些时间跟你们说叨说叨,希望你们能赶紧想通过来,省得彼此刀兵相见、血溅当场,闹得太不好看!”   郭君判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放在膝前,见徐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眼问道:“我们今天即便是人头落地也不允从你们,你们要如何收场?”   “二位哥哥贼心不改,鼓躁军卒囚徒闹事,我们当然是拎着二位哥哥的人头去找郭侍制领功啊。要不然呢,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如何收场?”徐怀笑道。   “郭仲熊、曾润可都巴不得你们死,你这番说辞能蒙骗得了谁?”潘成虎咬牙说道。   “所以啊,我们还会将邬七、孟老刀、杜仲等人活捉献俘,他们个个都是汉子一条,心里有什么事都不会藏着掖着,即便是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也不会像你们这么狡猾,知道要倒打一耙来威胁我们,”徐怀手指轻轻叩着刀柄,说道,“而王禀相公虽然被贬岚州石场,官微位低,但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力的;而岚州也正值风云交会之际,这么大的案子,郭仲熊他们就算有心想栽赃给我们,也很难不秉公审理啊!再说了,当初郑恢、陈子箫栽赃给我们,我们连逃军落草的事都敢做;董其锋这些货色说伏杀就伏杀,郑恢都是为‘护我’而死,我说你们真不用替我们操心——真不用……”   潘成虎、郭君判默然无语,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威胁不了徐怀他们,但以他们的性情,又怎甘受制于人?   “桐柏山之乱,歇马山、老鸦潭人马伤亡殆尽,徐氏伤亡逾百,而桐柏山里更是血流成河——这一切,我们不会怨你们,你们也不能怨我们,说到底都是郑恢、陈子箫暗中唆使所致,我们都是被迫厮杀的可怜蛋。不过,叫我瞧不起你们的,便是时至今日,陈子箫犹用你们当刀使,你们却不能幡然醒悟,还他妈觉得陈子箫处处待你们好——就你们这点脑子,竟然有脸嘲笑我有勇无谋,我呸!”徐怀啐了一口,将嘴角残沫抹掉,问道,“我说到这里,你们可想明白过来没有?”   潘成虎看向郭君判,想开口问他想明白了点啥,还是莽货依旧是在拿话在诈他们,但心里又想,直接问出来,是不是在这莽货前面太示弱了?   “哼!”潘成虎哼一声,双手抱胸前。   “看来你们是没有想明白过来,没事,还有时间,我可以继续说叨说叨,”徐怀摇头说道,“你们受招安被踢到岚州,可以说既不受蔡系人马待见,也不受蔡系人马信任,但从我们抵达岚州起,你们被召集到草城寨任事,明显是有转机了。不过,郑屠找你们喝酒,见你们依旧满腹怨气,以致这时竟然想着趁啸闹事火中取栗,你们不觉得陈子箫有什么事在瞒着你们,有意使你们心里滋生怨气、不满吗?”   徐怀窥破陈子箫的身份,即便不说破,但也不碍将所有的疑点往他身上引,将所有的脏水往他身上泼,窥着潘成虎、郭君判二人的神色,说道:   “……除了曾润、朱孝通之外,蔡府另有紧要人物就藏在岚州牢营之中,是不是你们从头到底都被陈子箫蒙在鼓里不知晓?”   “怎么可能?”   陈子箫也仅仅是在牢营啸闹次日夜里,才有机会见到岳海楼一面,潘成虎、郭君判当然不知道岳海楼的存在。   “看来你们确实是被陈子箫那厮蒙在鼓里,那这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徐怀淡然说道,“这个人物就藏在丁字号牢房里,到底是谁,我们现在还没有查清楚,也不想打草惊蛇去查,但他与陈子箫设计谋害你们的险恶用心,我是彻底明白过来了!”   “你这莽货,神神叨叨说这些话,以为能蒙骗得了谁?”郭君判冷笑道。   “时间有些紧迫,你们不想人头落地、血溅当场,还是耐心且听我说下去,”徐怀说道,“这人肯定是藏在丁字号牢房里,而在牢营啸闹次日,陈子箫也曾前往丁字号牢房见他。牢营诸多动静,都被这人看在眼里,以他的能耐、手腕以及所处的位子,只要稍稍动用蔡系遍布岚州各处的眼线、人手,就不难发现除了岚州牢营里,黄花坡、黄犊固牢营以及诸部厢军这几日人心都躁动起来——这里面有你们的功劳,也有我们的功劳。蔡系明明有心就能发觉的事情,偏偏到今日岢岚城都还毫无防范,我们聚在这里不走,可能到这时候才有人将消息传到郭仲熊那里去,你们觉得这一切是郭仲熊早已经布好死亡陷阱等我们钻进去一网打尽呢,还是说这个人也有意瞒着郭仲熊,就想看我们闹一闹呢?”   潘成虎细想牢营啸闹次日陈子箫确实是夜里被朱孝通请去牢营,皱着眉头问道:   “就算你说的这个人物真藏身牢营里,那他想看我们闹事,图什么,图岚州太安稳吗?”   “你们就没有认真想过王相公为何不阻拦我们去闹事?又或者说你们也觉得王相公心胸、见识跟你们一样,就想着闹一闹事,逼郭仲熊退让,以便岚州石场从此受他一人控制?”徐怀轻蔑问道,“你们看不起王禀相公,不会自己的眼界真就小到只会盯住小小的岚州石场了吧?”   “你说王禀老儿想干什么?”郭君判问道。   “越廷内忧不靖,却一心想攻伐燕胡,王禀相公劝谏不成,才被流贬唐州,而蔡铤担心王禀流贬唐州之后还百般阻挠他一意孤行,才使郑恢、董其锋之流到桐柏山来谋害他,桐柏山也因此血流成河——这血淋淋的事实,需要我给你们提醒一遍?”   徐怀说道,   “王禀相公再次流贬到岚州,看到岚州吏治确实败坏,不惜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也要我们闹一闹,不过是想在朝廷大举伐燕之前,藉此机会先捅破岚代等地的吏治脓疮——我这么说,你们不会以为我在诓你们吧?”   “……”潘成虎、郭君判默然无语,即便在他们眼里官吏皆是狼心狗肺,却无法反驳徐怀这话。   徐怀继续说道:“蔡府潜藏牢营这人,虽说心机阴柔,但他在看到这一切后却还是默不作声,我才真正当他是个人物。为啥呢,很显然,他必然也是对岚代等地的吏治败坏看在眼里,实是想着通过陈子箫,借你们的手,将这事闹得更大一些,以便清创岚代等地的吏治脓疮更彻底,以免伐燕功败垂成。当然,也不排除他可能对郭仲熊并不怎么满意,想通过我们给郭仲熊郭侍制一点颜色看看。其实啊,这件事里,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心甘情愿给王禀相公当刀使,我们是为朝廷,为大越江山,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你们两个蠢贼呢,自以为奸滑过人,然而眼界低得吓人,难怪稀里糊涂,恐怕是最终当了替死鬼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啊!我真是替你们感到可悲!”   “你这莽货说这些,以为能蒙骗得了谁?”潘成虎低声叫道。   “你们现在还当我是个有勇无谋的莽货?”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按住潘成虎的肩头,说道,“好了,你们也别嘴硬了,斗智斗不过我,比刀枪拳脚斗不过我,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现在亲自坐在这里跟你们解说这些,而是让唐盘出面牵头去做其他事,说白了就是要叫陈子箫也好,曾润也好,以及藏身丁字号牢房的那位,还是无法窥破我才是夜叉狐的真面目。你们别倔犟了,现在就去牵个头,先将人心安稳住——我们这点人手还没资格直接去闯岚州城,今夜要在黄龙坡驿住下,还有时间给你们一点点思忖从桐柏山匪乱以来的种种变故,也有时间给你们去验证陈子箫是不是真如我所言那般阴狠狡诈!”   潘成虎莫名觉得委屈,想将徐怀的手从他肩膀上甩掉…… 第二十二章 军使请上座   黄龙坡驿站是苛岚县通往岚谷县的一座极重要驿所,有驿丞、属吏及厢军出身的驿卒近三十人。   唐盘他们牵头闯将进去,将驿站彻底控制住,都不用一盏茶的工夫,他们也同时将黄花坡、黄犊崮牢营带队的厢军都将、节级等将吏以及石场牢岚节级许忠等人都控制起来。   不过,这些还远远不够。   近五百领粮人马分别来自六处厢军驻地及牢营,百余厢军将卒相对还要好控制一些,他们真是为遭受盘剥、欺凌感到气愤、不公,想要讨个公道,但占到总人数逾四分之三、充当运粮苦役的囚徒,那就复杂了。   为在牢营任意遭受欺凌、奴役气愤,他们当然愤恨不己,啸闹也最是激烈,但他们内心深处对能否讨到公道,其实并不抱太大的期待。   他们激烈啸闹一是怨恨积得太深所致,更不排除他们有心想借机逃亡,甚至相当多的人就是要发泄心里戾恨,不惜同归于尽,也要砸烂、打碎眼前的一切;还不排斥有一些人就是心思歹毒,天生有犯奸作科的冲动。   不要说王禀、卢雄了,唐盘、徐心庵、唐青、殷鹏、郑屠他们事前都担忧这些人掌控不住,会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唐盘、殷鹏、郑屠这时候也只能先带着自以为心里明白要搞事情的邬七、杜仲、孟老刀等人,将所有躁动不己的人都收拢到驿站之中勉强约束,但他们知道这持续不了多久。   徐怀、徐心庵、唐青他们簇拥着心旌摇曳、胸臆间波澜起伏的郭君判、潘成虎走进驿站,才知道驿站有三名守门老卒刚开始想阻拦他们闯入,被囚徒活活打死,驿丞及其他吏卒投降后被捆绑起来也还被打得遍体鳞伤。   而黄花坡牢营负责领头的那名厢军都将,以及黄犊崮一名节级以及一名监押狱吏,在闯入驿站时有所犹豫,甚至试图阻止众人暴力强闯,也被满心戾恨的众囚徒赤手空拳活活打死。   唐盘他们想制止都不可能。   驿站前院就是公廨官厅,已被打砸过一通,徐怀他们走进来,看到有一名囚徒,肆无忌惮的解了裤子,露出白屁股,就蹲公廨官厅廊檐前撇大条。   “狗娘养的东西,”徐怀一脚将那人踹出一丈远去,骂道,“你在这里撇大条想恶心谁?”   那囚徒一头撞院子里的石墩子,惨叫一声爬起来,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刚要捡块砖石拼命,待看清徐怀杀气腾腾的按刀瞪看过来,挤出哭也似的苦笑,求饶道:“是虎爷啊,我刚才真是憋狠了,没忍住——我这就挪地方!”   “拿手将这泡屎抓走!下回再敢恶心小爷,逼你吃下去!”徐怀怒骂道。   黄龙坡驿站正当两条核心驿道之交,往西乃岢岚城前往管涔山以西,乃至黄河之畔的要冲之地,往北则沿汾河上游北进,越过驼梁岭可以进入恢河河谷;驿站兼有留滞军旅之用,仅仅是还没有正式升格为军砦而已。   驿所占地有二十余亩,外院墙夯土而建,有六尺厚、十五尺高,内部屋舍简陋,却有近百间之多,也有供数百军卒食宿的器具。   近五百领粮兵马都撤入驿馆里,将大门封闭起来,也没有拥挤不堪,后院仓房还剩不少的储粮,但同样是陈粮烂谷不堪入目;后院还有两口水井、几匹供传驿换乘的马匹。   被活活打死的几名吏卒,唐盘他们直接将尸体放在驿站前院的公廨官厅之中。   “众情激愤之下,竟然还有这几个不识抬举的家伙!二位哥哥着令将他们活活打死,真是大快人心啊!”徐怀阴沉着脸,站在郭君判、潘成虎的身后,看着官厅里的尸具,说道。   郭君判、潘成虎看这几具尸体没有刀箭创伤,真是被赤手空拳活活打得面目全非,禁不住心头肉颤,心知除非徐怀放他们走,否则他们只要敢缩一缩头,也同样会被人心鼓躁得暴戾无比的囚徒活活打死。   郭、潘二人这些年来落草为寇,这点道道也是清楚的。   等越来越多的囚徒,意识到事情闹起来就不可能有退路的时候,他们就会裹胁所有人同进退。   说实话,要不是徐怀、徐心庵、唐青如蛆附骨盯在他们身后,郭、潘都禁不住想,要是能拉这么一票人马钻进管涔山里,其实也挺美的啊。   “郭军使、潘军使,黄犊崮牢营厢军周钦光都将、黄花坡牢营袁惠道副都将以及许节级过来商议讨粮之事!”片晌后,殷鹏带着周钦光、袁惠道、许忠三人进入官厅。   徐怀与殷鹏、唐青先走到居中的座椅后面,按刀站定。   “二位军使请上座!”郑屠提醒郭君判、潘成虎道。   郭君判、潘成虎硬着头皮先居中坐下,再请唐盘、郑屠、徐心庵以及周钦光、袁惠道、许忠三人分坐两侧。   郭君判身为草城寨厢军指挥使,在场这么多人里他官职最高,他咬了咬牙,看向周钦光等人问道:“粮吏黑心至斯,我等忍之已久,然而他们变本加厉愈甚,完全不知悔改,我等难道就坐看将卒、囚徒任其盘剥?今日之闹,也是积怨所致,不知道你们三人如何看待这事?”   “恶吏凿实可恨,也定然是他们将郭侍制等上官都蒙骗住。我们一定要向郭侍制揭穿恶吏罪行。”   “郭侍制倘若不严惩恶吏呢?”郭君判问道。   周钦光窥得廊前有不少凶恶囚徒朝里看来,断然说道:“郭侍制不严惩恶吏,我们绝不能善罢甘休!”   数具被活生生打死的尸体就摆在眼前,周钦光他还能表什么态?   他现在最多能做的,就是将整件事都咬死在粮谷及粮吏之事上,心想这或许还能逼迫郭仲熊退步,以严惩粮吏来换取事态平息;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随这些穷凶极恶之辈落草为寇,他们万万不敢想的——除了他们在岚州有家有业,他们多少也听说伐燕随时会大举启动,到时候不知道多少禁军精锐会集结到岚州来,三五百人马够几天围剿的?   落草为寇,开什么玩笑呢?   周钦光说过话,袁惠道、许忠当然也是赶忙表态,愿为讨粮张目,绝对不会当缩头乌龟。   “要严惩粮吏,为受欺凌的厢军将卒及囚徒张目,仅向郭侍制等州吏请愿,还有所不够,”唐盘沉声说道,“我们就五百人马,百余副兵甲,要是郭侍制觉得粮吏难除,又或者暗中收受粮吏的好处,反过头想要调动禁军镇压我等,却也不用顾忌太多。我觉得当前最紧要的,还是派人驰往各牢营、厢军驻地,使厢军将卒、诸牢囚徒都知道我们为讨粮事聚集黄龙坡驿,使所有人都能同气连枝声讨黑心粮吏!那样的话,郭侍制才不大可能敢轻举妄动,不知道诸军使觉得如何?”   “合该如此!”潘成虎点头应是,心里却是滴血,这些原本是他们要鼓动别人去做的,怎么会想到竟然他与郭君判被架起来了?   “近五百厢军将卒、囚徒人心浮躁凶戾难制,我们也必然要保证在声讨诛除恶吏之时,不出现不受我们控制的骚动暴乱;而倘若郭侍制与恶吏蛇鼠一窝,意欲调兵镇压,我们也绝不能束手就擒——因此,诸多人马需要立刻编排起来。”   徐心庵站起来,走到堂下单膝跪地说道,   “而蛇无头不行,我们当以讨粮军为号统一行事,也请郭、潘二位军使自领讨粮军正副指挥使号令众人听令行事!谁若不从,人人得而诛之!”   “请郭、潘二位军使号令行事!”周钦光、袁惠道、许忠、郑屠、唐盘也都单膝跪到堂下,齐声高呼。   郭君判、潘成虎有些恍惚,禁不住心想要是身后没有徐怀这杀胚与唐青、殷鹏在,这该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场面啊!   “带领兄弟声讨诛除恶吏,我二人当然责无旁贷,但将来当如何编排,你们可有什么好建议提来?”郭君判后腰叫某样杵状硬物顶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   徐心庵跪在堂前,继续说道:“五百人马当编五都,除了周都将、袁都将、许节级都当各领一都外,为安抚囚徒心,应推选河狸王王孔及燕小乙出来再各领一都人马,而孟老刀、杜仲、我、唐盘以及沈镇恶五人为副都将,辅佐都将统领兵马。而正副指挥使此时已是黑心粮吏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会遭受刺客暗杀,人身安危最为重要,当以殷鹏、唐青为节级,各选十数二十名精壮,随时护卫左右……”   郭君判见潘成虎可怜兮兮的看过来,知道要是点头应是,他们背下这口黑锅不说,还得作为傀儡,事事受这些心狠心辣的家伙操控,但他们要是不答应,也不用怀疑,这些比他们还黑心手狠百倍的家伙,定然会叫他们变成死尸,然后拿上他们的头颅护送周钦光等人假装杀逃出去找郭仲熊领功,将哗变的脏水彻底的泼到他们头上。   想他们当年在桐柏山落草,也杀人,也放火,也抢大姑娘小媳妇,但也没有这么心狠手辣啊! 第二十三章 黑锅能否习惯   “啊!”   前院官厅正议着事,右后方隐隐传来女人尖叫哭嚎声,徐怀都有些诧异的看向官厅下首的唐盘、徐心庵。   他们两队领粮人马拂晓时从岚州石营出来,合在一起超过百人,沿驿道东进,沿途遇到不少路人,其中有他们乔装打扮的眼线,随时通报黄龙坡驿及岢岚城等方向的动静。   至少在他们抵达黄龙坡驿半个时辰之前,能确认驿站里除了驿丞及二十多名吏卒外,并无宿旅,更不要说什么女眷了——这时候听右后方院落里传来女人凄惨叫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变之前跑到驿站投宿来的商旅女眷。   “怎么回事?”不等徐怀拿刀柄戳他,郭君判装势问道。   “我们过去一看便知。”徐心庵说道。   厢军将卒还好,他们都是终身为兵,大多数在驻地有家小,依赖微薄之极的兵饷糊口;将吏偶尔还能进城偷个腥。   不过,刺配囚徒流徙上千里甚至二三千里到岚州,充当苦役少则两三年,多则十数二十年,哪个不是色中恶虎?   听到有女人凄厉的失声惨叫,在徐怀他们从官厅赶过来之前,就已有上百囚徒从别处闻声赶来,将驿站西北角的一座偏院挤挤满满当当。   徐怀跟在郭君判、潘成虎后走进去,看小院模样,应该是驿站的后厨,院子里堆有柴草。   事变发生时,投宿的商旅应该藏身柴房里,直到这时才被发现——一名身穿儒衫的老年跟一名中年奴仆模样的人,被按倒在院子里已经打得满头是血,都快喘不出气。   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跟一个三十岁左右、模样还算周正的仆妇,裙衫都差不多快被撕脱下来,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她们拼命要从柴房里逃出来,却被个瘦长脸颊有青色蛇形胎记的健囚一手抓住一个。   “这两个小娘们都够烈,够刺激!两个人都是老子找到的,待老子先过一把瘾,你们再轮着上,别他妈过来抢,跟没见过娘们似的?”这囚徒看到这么多人眼睛发亮的挤围过来,咧嘴露出大黄牙,恶狠狠说道。   “青蛇,你他娘孙子也恁贪心——给你先挑个贼好的,剩下这个年纪大的,给我们先玩起来。”一个光头的中年囚徒不乐意了,急吼吼上前拽住那个年轻妇人的手腕,从青蛇手里抢过来,拽到廊下就迫不及待的伸手往雪白的胸脯抓揉过去。   “你这孙子!”青蛇也不为忤,反而哈哈大笑,便要将那少女扛回柴房正法。   “郭军使,当众淫掠妇女,当不当严惩?”徐怀看向郭君判,问道。   “自当严惩!”郭君判禁不住厉声叫道。   “不严惩还得了?”潘成虎也气愤叫道。   他心里想,这些孙子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好不容易发现两个好货,难道不知道该先孝敬谁吗?   这要他娘一点规矩都没有,他们这傀儡不得当得太冤?   “徐怀奉郭、潘二军使令旨行事!”徐怀箭步上前,走到院中拽住那光头囚徒的手腕,将他往后拉拽一下,便又抬脚朝他心窝口踹去。   “啥鸡掰破军使——你这狗杂碎又是哪根葱,鸟毛没长齐,敢来坏爷爷好事?还是你想先舔头水?”   光头囚徒又不是石场牢营出来的,在大家都聚到黄龙坡驿站前的坡地喝酒时,才听别人说起徐怀在桐柏山横行无忌的事迹,他只当胡说吹牛;再说郭君判、潘成虎两个贼将出身的厢军正副指挥使,他也不放在眼底,谁他妈要听他们号令行事?   这时候见徐怀冲过来坏自己的好事,光头囚徒哪里肯愿?   再说手里没有一点斤两,谁这时候敢在上百囚徒众目睽睽之下,从青蛇手里抢一个规模还不多的婆娘先尝头水?   光头囚徒反应也是极快,松开那婆娘,伸手如喙,往徐怀踹过来的脚踝啄住。   徐怀脚踝似被铁钎子凿了一下,受击落地,并没有收回,左脚在后猛然搓地,背椎如大龙铿然作响,身形也硬生生从蹚踢腿势转为虎踞步。   要想将一干恶徒都震慑住,没有雷霆万钧的手段跟气势,如何能行?   对这光头囚徒,徐怀就想做到一击必杀。   身形在巨大惯性作用下,更为强劲的巨力从胸腹灌注握持破锋刀柄的右臂、右手,以不可抵挡之势,往侧前方作拔刀势击出。   不待徐怀手中破锋刀拔出,光头囚徒化拳变掌,右掌先抵至徐怀的右肘,待感觉撑不住徐怀右肘轰击而来的恐怖劲力,电光石火间又横臂化为肘封,想挡住徐怀拨刀的空间。   他却不想徐怀压根并没有想第一时间拔刀,而是毫不留余地的,将刀柄当作重锤,往他的胸口径直撞击过来。   “咔嚓!”光头囚徒身子被刀柄撞击横退,抵住一根廊柱没有倒地,身子僵站在那里,直觉五脏六腑都被刀柄这一击撞得粉碎,也不知道胸骨被撞断几根。   这厮真的好强。   “好手段,老子认栽,这婆娘你先玩……”   徐怀却无意放过光头囚徒,虚步前移,下一刻身形微微跃起,给人却像恶虎扑出一般的错觉,随后像月色一般的冷冽刀光脱鞘而出,以无坚不摧之势,从光头囚徒肩颈部斜劈而下,从左侧腰腋而出。   徐怀也不看这一刀效果如何,单手撑住栏杆,似蟒尾锤地,身形暴起,从几名围观囚徒头顶横跃而过,人在半空后,破锋刀便往抓住少女手腕、转身想往隔壁院子逃走的青蛇后背射去,紧接左脚蹬踩廊柱,紧随其后再次抓住脱手的刀柄。   青蛇看到光头囚徒两个合回不到就被干脆利落的杀死,哪里敢手无寸铁跟徐怀交锋?   然而,他转身逃跑死得更快,低头看着破锋刀穿胸而出,但是随后并没有看到徐怀从他身后将刀抽回,而是将刀刃竖转过来,往下用力,将刀刃从他的胸口往下一路切下来,直至破裆而出……   “淫掠妇女者,已严惩完毕,请郭军使验看!”徐怀捡起廊前一块撕破下来的裙布,将刀上的血迹抹去,回鞘跟郭君判回禀道。   少女与年轻妇女见这血腥场面,当场嗷叫一声吓晕过去。   即便她们这时候仅着片缕,大片雪肌暴露在空气里,众囚徒再完全感受不到半点香艳之意。   一具尸体在院中,从右颈肩间往左腰腋斩成两截,肚肠横流;一具尸体在廊下,虽然没有被完全劈作两半,但从胸口往下彻底分开。   要不要这么凶残?   虽然在战场上跟这杀胚较量好几回了,但这么近距离看徐怀如此连杀两人,郭君判还是觉得很刺激,心想都说桐柏山寇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但出手就如此凶残的,也没有几人啊。   再说,他与潘成虎所谓的严惩之意,也并非要杀这两个人立威,但人都杀了,这杀胚还虎视眈眈的盯过来,硬要他们背这口黑锅,他们这时候还能抵死不认?   也许黑锅背啊背就习惯了,郭君判舌头有些打结的说道:   “严……严惩得好,淫掠妇女,天,天理不容,杀得好,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拖出去。快将这位老丈及两位女子都搀扶回屋,不得再有半丝侵凌,否则定斩不饶!”   潘成虎及一干囚徒暗暗心悸,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除了面色发白外,却也没有吓得屁滚尿流。   徐怀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想想也是,他们作为厢军都将、节级,虽说不是靠拼战功换来,但在牢营里下黑手打杀囚徒,也没有心慈手软过,不至于会被这点场面彻底吓住。   原以为人马编排会有些麻烦,但现在斩杀两人祭旗,事情就顺利多了。   在徐怀他们护送王禀抵达岚州之前,徐武坤、苏老常他们就已经搞到石场牢营内的囚徒名册;之后柳琼儿又花功夫进行分析梳理。   这次从石场牢营带出来的六十名囚徒基本情况,徐怀已经了如指掌。   这六十人里,都不错的身手,又胆大妄为敢跟徐怀去粮料院闹事,基本上都有人命案子在身。   不过,大多数还是争执失手杀人,又或者受欺凌、盘剥太甚义愤杀人,也有一些打家劫舍的盗匪,但真正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基本上都直接被拉出去砍头,行大辟之刑。   河狸王王孔甚至更是典型的包子性格,身手强横,为人侠义,在京东东路提刑司老老实实干了半辈子的底层武吏,回家撞见妻子与上峰通奸怒杀两人,还老老实实跑去衙门自首,没有想到远走高飞或落草为寇。   对这种囚徒,徐怀心知王禀、卢雄肯定是最喜欢的。   沈镇恶早年受王孔恩情,在青州时本欲劫牢将王孔救出,但王孔百般不许。他无奈之下才当街刺伤一名有旧怨的仇家,自求随同王孔刺配到岚州来;燕小乙也是青州籍人,还是偷盗伤人,为王孔所擒,没有半点怨气不说,一同刺配到岚州来,还为王孔折服。   将石场牢营最能打的五十名囚徒,以及黄花坡、黄犊崮牢营一部分健壮囚徒以及一部分厢军将卒编为第一都,以王孔为都将,徐怀就是希望王孔隐忍的性子以及在囚徒中已经建立的名望,能够约束众囚不至于胡作为非;同时也不用太惧他会有野心从副都将徐心庵手里争夺第一都真正的统兵权。   当然,加以防范,也是将燕小乙、沈镇恶从王孔身边调到其他都任副都将。   牢营厢军将卒有监押之责,相比那些充当苦役的厢军兵卒,除了相对健壮一些、隔三岔五会有操训外,兵甲也是配齐的。   厢军将卒所随身携带的兵甲也仅一百二十副,但讨粮军有五百人马,徐怀当然是将兵甲优先配给战斗力及控制力都相对有保障的第一都,这样才能有效钳制住其他四都兵马能听从郭、潘二人的“命令”行事…… 第二十四章 深夜谈谈情   人马编排,徐怀宁可让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负责更多、更具体的事情,也绝不可能让郭君判、潘成虎插手太多。   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虽说位卑官微,但相对底层寒民,却又不知道好出多少。   他们在岚州又皆有家业,身为牢营厢军都将、节级,囚徒想要在牢营过得舒坦,必然对他们多有孝敬、百般谄媚,要不是性命受胁迫,怎甘愿涉足此事?   他们畏涉大罪,只会小心盯住、防备编入麾下的囚徒失控闹事,而不会纵容他们发泄胸臆间的戾恨肆意破坏。   他们更不会有拉人马进山落草的念想。   这么一来,以他们为首编三都人马,与王孔、徐心庵以及燕小乙、唐盘为首的两都人马,相互制衡,短时间内就能勉强将躁动的人心摁住。   徐怀真正要盯紧的还是郭君判、潘成虎二人,避免他们有可能跟歇马山出身的杜仲、孟老刀单独接触。   倘若叫郭君判、潘成虎,与杜仲、孟老刀单独说上话,他们鼓动三五十不安分的囚徒,一起冲出黄龙坡驿,往西边的管涔山深处逃去,徐怀就得另谋他策善后;而这绝非不可能发生的事。   将两具瘆人死尸拖出去,将人马召集起来,徐怀也只是让郭君判、潘成虎当众定下讨粮军的旗号,申明宗旨,简单说了一些鼓舞人心之后,便与殷鹏、唐青再簇拥郭、潘再回到前院官厅;具体人马编排之事,徐怀则交给郑屠、唐盘、徐心庵与王孔、周钦光、袁惠道、许忠等人去做。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刚入秋夜风便有凉意,黄龙坡驿距离岢岚城虽然有二十多里地,但位于南北交道要隘上。   从事变发生到这时,却没有新的商旅通过,可见数路领粮人马聚于黄龙坡驿不走的消息,已经惊动岢岚城了,四面通往黄龙坡驿的道路已经封锁起来。   不过,苏老常、徐武坤他们没有发出讯号,徐怀却不用担心今夜睡不安稳。   徐怀再走进来,将两把佩刀递给郭君判、潘成虎说道:“你们是正副指挥使,抛头露面,身边却没有一把佩刀,实在不像话。这个给你们。”   郭君判这时候多少镇定了一些,接过佩刀按住机括拔开,却见是一把就剩尺许刀身的断刃,刃口都还被特意拿砖石敲掉了。   他恨得想连刀带鞘扔徐怀脸上去。   徐怀让殷鹏、唐青轮换着去休息,今夜不难熬过去,明天有可能更加的凶险,得养足精神,他将一张高椅、一张八仙桌拖到窗下,跷脚坐下来,将破锋刀搁桌前,问郭君判、潘成虎:   “我说的那些事,你们现在想通了没有,是不是已经认清陈子箫这人的真面目了?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宁娶从良妓,莫娶过墙妻——你们二人要肯幡然悔悟,从此洗心革面,那在王老相公眼里就是从良妓。待王禀东山再起之时,也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不会像蔡系那些自诩高高在上的那些人,都将你们招安了,还将你们当贼盯着、防着,甚至最后还想着将你们当贼利用……”   “你这是招揽我们?你以为我们真是三岁孩童,这么好受你蒙骗?我们怎么能肯定,你在利用过我们后,不会从背后向我们二人各捅一刀?”郭君判敛起虎目,沉声问道。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徐怀耸耸肩,摊手问道。   “你们既想迫使郭仲熊让步,但同时又不可能真跟郭仲熊撕破脸,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在郭促熊答应你们条件之后,你拿我们的头颅送给郭仲熊当台阶下吗?这样,不也正好能继续掩饰住你的真面目?”郭君判说道。   徐怀摊手问道:“我的面目有什么需要掩饰的?我都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就是夜叉狐,你们是不是还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心里还在一遍遍的呐喊,这怎么可能?”   “你要不怕暴露真面目,邬七他人在哪里?”郭君判盯住徐怀问道。   “你们以为我将邬七暗中做掉了?”徐怀反问道,“邬七虽然也是可怜蛋,但他是陈子箫从虎头寨就带出来的腹心嫡系,照理来说,我确实不应该留下他。不过,我不是还要向你们证明陈子箫用心歹毒,已特地安排他去草城寨报信……”   “邬七前往草城寨报信,能证明什么?”郭君判不解的问道。   “说句实话,你们就算不跟我们合作,除了逃入山野、落草为寇外,也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了!而今天发生这样的事,郭仲熊等蔡系将吏,也断不可能再信任你们半分。郭仲熊即便顾忌事态扩大不可收拾,暂时不敢对我们这边轻举妄动,但他一定会下令扣押岚州境内所有的桐柏山降将降吏。倘若明日陈子箫还安然无恙,是不是就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了?”徐怀淡然说道。   徐怀让邬七前往草城寨找陈子箫,说白了就是有意打草惊蛇。   陈子箫断不可能想到自己的燕间身份被他窥破。   见前计不售,陈子箫还想自保,又或者还想继续潜伏下去,最大的可能就是赶去丁字号牢房,在神秘人面前千方百计跟郭君判、潘成虎进行切割。   当然,陈子箫也有可能会连夜潜逃,但这同样会叫郭君判、潘成虎意识他们只是被陈子箫所利用。   要不要挟持乃至拉拢郭君判、潘成虎,苏老常、徐武坤乃至徐心庵、唐盘他们都有不同的看法。   桐柏山匪乱,血流成河,死伤那么多,郭、潘二人即便不是首凶、不是主犯,也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从犯。   但是徐怀没有更好的选择。   岚州以及河东路北面岚代忻并四州,徐怀所能调用的人手很有限,他也不可能将铸锋堂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百余人手都拉过来。   就算徐武江他们没有意见,而这点人手也实在激荡不出什么浪花来。   然而徐怀不会忘掉陈子箫、郭君判、仲长卿、高祥忠他们接受招安之后,同时还有六千贼兵,被拆散安置到岚伐忻并四州来,补充禁厢军兵力的不足。   伐燕战事一经发动,桐柏山寇兵都会一并北上,奔赴朔州战场。   现在河东路经略司及诸兵马都监司,对受降贼将及降兵的控制极严,徐怀也没有想过这时候去掀动不可控制的大变乱,将这些人马拉拢到哪座山头落草为寇——这恰恰是他这时候阻止郭君判、潘成虎他们想去干的。   随时都可能爆发的伐燕战事,其结果如何,对绝大多数人还是迷雾。   不过,徐怀除了有脑海所浮现的那段记忆作为再清晰不过的警醒外,结合桐柏山匪乱以及这段时间对大越禁厢军及地方吏治的观察,这层迷雾在徐怀面前已经这得极其稀薄了。   大越兵马从岚州沿恢河往北发动的伐燕战事,大概率会受挫——要是伐燕战事顺利,能成功夺下燕云故郡,大越在北方的防御形势完整,怎么会很快就轻易发生无可挽回的滔天大祸?   而契丹人在西京道的守兵实力凿实不强,精锐更少,这意味着大越兵马伐燕战事会受挫,但被全歼或遭受毁灭性打击的可能性极低。   这意味着到时候从桐柏山出来的贼兵贼将,会与其他溃兵一起,撒开脚丫子往岚州境来撤退或逃命。   这种情况之下,王禀站出来协助伐燕将领在管涔山北麓集结溃兵,努力重整防线,没有谁会拒绝,更不要说有谁会制止。   这也将是徐怀在岚州集结桐柏山寇兵的最佳良机或者说唯一良机,而到时候郭君判、潘成虎就能发挥出谁都不可替代的作用。   没有郭君判、潘成虎先依附他们(王禀),桐柏山寇兵凭什么聚集到彼此深仇大恨的他们身边?   就算到时候他们能趁乱集结一两千人马,经略使或者谁一纸调令过来,这些贼兵贼将对他们完全没有什么信任跟依赖,他们不乖乖将兵马交出去,就不怕靖胜军的旧事重演一遍?   唯有借助郭君判、潘成虎所助,桐柏山寇兵真正能为他们所用,边境防线又极其脆弱之时,才不会有谁敢轻易出手夺他们的兵权。   徐怀想在风云激荡的变乱以及随时而来的滔天大祸中,拼命去抓一线生机,现在能抓在手里的棋子太少了。   郭君判、潘成虎这两枚棋子,他怎么轻弃而不争取?   何况眼下的局面要应付,也离不开郭君判、潘成虎的全力配合!   徐怀见郭君判、潘成虎还是惊疑不定的样子,撇撇嘴说道:   “……就算我现在放你们走,你们真就甘愿一辈子落草为寇,连藏在青牛峪、龙石沟的妻小至死都不敢相认,不敢让他们光明正大的续你们老潘家、老郭家的香火?你们不要瞪眼看我,你们暗中在青牛峪、龙石沟蓄养妻小之事,在黄桥寨一战之前,我就查清楚了。不过,我做人做事比你们想象的有底线!你们啊,一个个杀人如麻,看上去都不拿自己项上的头颅当回事,但竟然满脑子还想着续香火这事,真是可笑、可叹啊!”   潘成虎看向郭君判,他都差点从郭君判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惊容:他们真有一线可能,玩得过这头看上去连鸟毛都没有长齐的莽虎? 第二十五章 进退两难   漏夜更深,州衙官厅之中犹明烛高烧。   廊前院中数十甲士执金披锐,肃杀之气弥漫。   郭仲熊自诩儒雅文范,这一刻却恨不得将曾润生吞活剥了。   将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三人都调往草城寨任事,原本就严重有违立朝以来所奉行参差互制的准则,却是曾润强烈坚持,郭仲熊才勉强签发任状。   谁能想到都没有一个月,郭君判、潘成虎二人便聚拢数百厢军、囚徒,强占黄龙坡驿闹事?   郭仲熊黄昏时得报此事,第一念头就是想将这些养不熟的狼心狗肺之辈杀个一干二净以儆效尤。   然而郭仲熊即便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执掌岚州军政,想要做成这事,却又谈何容易?   事涉厢军、牢营囚徒,不要说司理参军钱择瑞了,受兵马都监司所辖、具体统领岚州厢军的兵马军(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又怎么可能轻易承认变乱是他们御下不严、失职所致?   何况,所得消息也明确指出粮料院分发粮谷低劣之极才使囚卒愤怨。   除了数百卒囚停聚黄龙坡驿外,岚州诸牢营、厢军驻营也都得知停聚之事,此时都有人心躁动、不稳的迹象。也许镇压停聚黄龙坡驿的数百囚卒不算什么大事,但钱择瑞、葛槐项上有十颗头颅,敢激起岚州上万厢军将卒及七八千囚徒一起哗变。   他们有什么天大的利益,犯得着陪郭仲熊冒这么险?   退一万步,事情真闹大了,郭仲熊有蔡铤在背后撑腰,谁知道郭仲熊会不会将黑锅都扣他们头上来?   因此,闻讯赶到州院签厅,面对郭仲熊气势汹汹的怒火,他们二人也是寸步不退,力陈当先严查粮谷之事,以安抚人心为先。   钱择瑞、葛槐连变乱都拒绝承认,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更不可能附从郭仲熊随意调军弹压停聚囚卒。   依大越律令,郭仲熊于辖境调动禁厢军,需要有州判、司兵曹事副签,并由录事参军抄录颁传才正式生效。   大越立朝以来,为防止将帅擅权,对军队的调动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跟监管。   甚至对敌作战,通常都是枢密院直接在中枢制定好详细的方案,并以圣旨的形式颁传帅臣具体执行。   以士臣执掌诸部禁厢军、掌握战场指挥权的帅臣,通常都不得随意变动枢密院的作战方案。   如此严格的规制,是极大降低将帅擅权、武将作乱的风险,但也令州县应对种种变故极其僵化。   州判、司兵曹事、录事参军此时都在州院,又都拒绝副签,负责率所部禁军驻守岢岚城的天雄军第三将、都指挥使葛怀聪,怎么可能贸然听从郭仲熊一人的命令,带着兵马就去平乱?   葛怀聪听郭仲熊命令行事,即便率部成功平息乱事,事后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功劳了,最好的结局就是从岚州调出,换戍到其他州的兵马都监司任将——再说郭仲熊出知岚州,平时可也没有将他们这些武夫放在眼里啊。   郭仲熊想要有一番作为,想在伐燕战事立下功业,成为一代名臣,但在黄龙坡驿停聚卒囚真正抢掠乡野甚至攻掠城寨之前,他能做的仅是加强各城寨及驿哨防守,令诸县及城寨加强对监管桐柏山匪乱中所招抚的将吏,以防郭君判、潘成虎还有同谋。   变乱消息传来之际,郭仲熊也不是没有想过严惩三五黑心粮吏平息事端,甚至他还担心个别粮吏胆大妄为有可能会烧仓灭迹,第一时间除了将司户参军及粮料院仓丞召到身边盯住,还派人加强对粮料院的监管、守卫。   司户参军却没有太多的畏惧,只是说今日就有新粮刚从太原运抵岚州,还没有正式入仓,请郭仲熊自己去察看。   战事将近,郭仲熊肩负重任出知岚州,想要有一番作为,为官还算清廉,下面的官吏也多有收敛。   岚州仅有万余民户、军屯又有限,所需的粮秣大多由路司从太原转运过来。   郭仲熊待看到刚从太原转运过来,还没有正式入仓的新粮,就已经掺杂大量的腐烂粮谷,心都凉了半截。   这他妈就是一个死结。   宣武军、骁胜军各将于十天之间抽调四将兵马抵达岚州。   这个死结倘若不能在宣武军、骁胜军精锐抵达之前解开,郭仲熊都不晓得他自己会面临何等严惩!   “你们都先去歇息吧,事情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时刻……”郭仲熊故作镇定的示意诸官吏都先退下去,单留曾润在签厅说话。   残烛还在燃烧着,暗弱的烛光照在郭仲熊的脸上,更显阴沉。   曾润叫郭仲熊死死盯住,心头发忤,硬着头皮说道:“郭君判、潘成虎贼性不改,我们都信错了他们!”   郭仲熊见曾润到这时还装痴卖傻,冷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说道:“伐燕在即,滋体事大,稍有不慎,我在身败名裂之前,断不可能叫你好受!”   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是曾润一意要都调往草城寨的,而未足一月,郭潘二人便闹出这样的事来,即便曾润真就一点都不知情,郭仲熊也断无可能放过他。   “……”曾润也是欲哭无泪,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状况,他能说什么?   “除你此外,蔡相还使谁过来主事?”郭仲熊追问道。   “……”曾润也知道事态倘若无法收拾,他将第一个成替死鬼,不敢再在郭仲熊面前隐瞒,说道,“虎侯在岚州。他原本想着待几天就走,不愿意惊动谁,却不是想故意欺瞒郭侍郎!”   “……”郭仲熊阴恻恻问道,“岳海楼这时候在哪里,是他坚持要将陈子箫等人调往草城寨的?”   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说待几天就走,郭仲熊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可能会信?   “啪”,郭仲熊气急攻心,抓起一方砚台就往地上砸成粉碎,低吼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虎侯在岚州石场牢营里——消息传到岢岚城,卑职就派人去见虎侯,这时候还没有回信,卑职也不知道虎侯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曾润哭丧着脸说道。   “你现在就给我亲自去岚州石场,告诉岳海楼,我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官家要是因为这事,取我郭某人的头颅,我绝不会叫他好看!”郭仲熊抑住胸臆的愤怒,勉强没有咆哮出来!   ……   ……   草城寨及岚州石场的夜风也是一片肃杀。   消息传到岚谷县,都不需要郭仲熊传令,天雄军第六将、都指挥使兼知岚谷县事朱广武,便第一时间率一队精锐抵达草城寨巡视。   朱广武并无权力扣押陈子箫,甚至都无权力限制他行动,但作为天雄军宿将,又有守御管涔山以西防线的重责在身,他绝不容控扼管涔山要隘的草城寨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任何不可控的状况。   解忠多年来都是他的部属,袍泽之情也深,朱广武不相信他会有什么问题,他更多是怕解忠不够圆滑、警惕,会为陈子箫等狼子野心之徒利用或陷害,才更需要他亲自过来坐镇,盯住陈子箫的一举一动。   而草城寨原本就有一营禁军精锐驻守,朱广武也不怕消息传开来后,三百多厢军将卒会有什么无法控制的躁动。   朱广武的作风要比郭仲熊强硬多了,除了下令厢兵将卒不得走出营房外,还直接派禁军将卒接管岚州石场的守卫,防止石场牢营的囚徒会有什么异动。   当然,除此之外,在郭仲熊或者岚州兵马都监司有进一步命令传达之前,朱广武也无意逾制多做什么;他甚至早早就在禁军营房里睡下。   陈子箫也是很平静从容的配合朱广武、解忠做诸多部署,过了子夜见没有新的情报及命令传来,他也跟往常一样,回到宿处睡下。   在朱广武之前,邬七就已经赶到草城寨。   邬七说及六路领粮人马停聚黄龙坡驿之事,陈子箫就意识到事态不会再照他所设计的那般发展。   他不相信自己的真正身份已经暴露,但身为招安降将,甚至对岳海楼阳奉阴违,也极可能不会再受信任。   而倘若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被捉住交待出受怂恿之事,郭仲熊很可能会不问三七二十一,就将他关入大狱,但他此时也无意从草城寨逃走。   叩门声响,陈子箫从惆怅的草原乡梦中醒过来,披衣点着烛火,打开门见是曾润、朱孝通陪同岳海楼走进来。   很显然曾润、朱孝通亮出蔡府的招牌后,朱广武无意阻止或干涉他们在草城寨进出,只想着能尽快平息事端——大多数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大风波。   “虎侯过来了……”陈子箫平静的请岳海楼三人进屋坐下。   “我好像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介绍过自己,难道朱孝通跟你提及过我的身份?”岳海楼盯住陈子箫问道。   “蔡府能叫朱管营及曾先生都毕恭毕敬的岳爷,除了虎侯之外,我也想不出有第二人了,”陈子箫在床榻前坐下,说道,“虽说受招安还不满半年,但从在桐柏山得郑先生找上门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为蔡相效力,所以蔡府以及西军的一些情况,便用心多了解了一些,要不然也不会自以为是做下这等蠢事了!”   “哦,你也知道你有些事做得太愚蠢了?”岳海楼问道。   “虽说我大越一旦发兵北进,必将势不可挡,岚州吏治好坏实在无关紧要,但我就想着要是能有机会整饬,到底也是件锦上添花的事——便暗自揣摩虎侯也应有此意,怂恿郭、潘等人找机会闹一些事端。当然,我最初想着他们进岢岚城,在粮料院看到陈粮烂谷借题发作,那样诸事应该都会在虎侯的控制之下,不会闹到岚州各地的牢营、厢军驻营都人心沸腾。可惜,我自谓聪明,却被聪明反误:我一没有想到郭、潘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愚弄,二没想到夜叉狐竟然会与郭、潘联手,以致竟成这样的僵局。虎侯倘若觉得对郭仲熊无法交待,子箫愿承担所有罪责——事实也是如此!” 第二十六章 罪问千古   “你……”   曾润气得鼻窍冒烟,他没有想到岳海楼、朱孝通在岚州石场牢营里早就注意到囚徒及厢军兵卒有借粮谷事啸闹的迹象,却没有知会他一声,更无意提醒郭仲熊。   他更没有想到陈子箫也知道此事,非但没有想着要派人跟他说一声,竟然还暗中怂恿郭君判、潘成虎那两个蠢货,想推波助澜将事情闹得更大。   倘若事情真如陈子箫所预料,郭君判、潘成虎等人进入岢岚城大闹粮料院,就要好处理得多:   一方面城池能第一时间封闭起来,能将消息限制在岢岚城里,不至于叫诸牢营、厢军驻营都有不稳的迹象。   另一方面司理参军钱择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他们自己以及家小都在岢岚城里,他们为自己安危着想,都有可能倾向附从郭仲熊用严厉手段弹压,而不是现在为了推诿他们的责任,拖延着不同意郭仲熊出兵对停聚黄龙坡驿的囚卒进行弹压。   然而现在是什么状况?   五百多囚卒以郭君判、潘成虎为首,扣押驿丞及吏卒近三十人,占据黄龙坡驿闭门自守。   而分散岚州县及城寨的牢营、厢军驻营得知消息后,也都躁动不安,凌晨之前就有不少打砸事件发生。   虽然形势暂时还能控制住,但谁都不知道不能让事情这么拖延下去。   而此时出兵赶往黄龙坡驿进行镇压,事情也有太多变数。   五百多囚卒会不会放弃黄龙坡驿,往西逃往管涔山的群岭之中?   赶在禁军大举集结伐燕之前,岚州这边先来一场剿匪作战,曾润想想都要疯掉。   倘若五百多囚卒据守黄龙坡驿,禁军又一时半会不能强攻下来,叫岚州境内的囚徒、厢军将卒人心越发急躁,谁知道事态会不会越演越烈,最后像火山一般来个总喷发?   到时候还伐个毛燕?   岚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只要跟这件事沾上边,都等着人头落地吧!   到时候力主伐燕蔡相也绝不可能再独善其身,最轻也是会被驱赶出汴京!   想到这里,曾润背脊吓出一身冷汗来,愕然看向岳海楼,问道:“这一切都是王禀老儿的算计,他是要不惜搅黄伐燕大计,也将蔡相拖下水?”   “慌什么?”岳海楼瞥了曾润一眼,说道,“事情还远没有到那一步呢,王禀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我慌什么,还不是你擅自主张,将事情搞成这样?曾润心里怨恨的想着。   岳海楼背着手站在屋里,烛光照不到他的脸,他的脸笼罩在黑暗中,而硕大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陈子箫心里也微微抽紧。   虽说他不虞自己的身份暴露,但只要岳海楼或郭仲熊派人去找郭君判、潘成虎,两相印证,必能发现他说辞里的错漏、破绽。   “诸事皆是我犯蠢所致,我愿去黄龙坡驿劝郭君判、潘成虎弃械投降。”陈子箫握紧拳心说道。   “谁能信你?”曾润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低声咆哮起来。   郭君判、潘成虎聚拢五百多囚卒占据黄龙坡驿,曾润觉得郭仲熊发疯了,才会同意放任陈子箫跑去跟郭君判、潘成虎会合,这他娘事情还不够乱吗?   “我倒是想让你去试一试,但恐怕很难说服郭侍制信你啊。”岳海楼转过身来说道。   他到岚州来没有明面上的身份,岚州诸事的处理,最后还需要郭仲熊点头才能施行。   这事他们从头到尾都将郭仲熊蒙在鼓里,谁知道郭仲熊心里会有多恨他们?   “朱将军到草城寨之前,参与此事的邬七便第一时间赶来给我报信,想我参与其事,但我将他扣押下来了,正准备找机会交给虎侯,”陈子箫说道,“即便郭侍制那边,或许要请王禀陪我们走一趟。我的想法跟虎侯一样,认为王禀即便有闹一闹的心思,也不可能真看岚州事态彻底失控……”   曾润、朱孝通当然知道将王禀一起拉过去见郭仲熊,多少能发挥一些作用,但既然这一切王禀就是始作俑者,他们不觉得王禀会乖乖听话。   岳海楼沉吟片晌,打开门扉,跟站在院中的人说道:“你们去告诉朱都尉一声,就说我要从草城寨带两人走!”   ……   ……   石场官舍简陋到四壁漏风,虽说初秋时日,漏些风来,甚是凉爽,但吹得火烛摇曳,叫人心烦。   事变发动后,徐怀不会额外派人随时过来给王禀通禀事态的进展,但王禀、卢雄入夜前还是了解到事态的大体进展;朱广武赶到草城寨,除了派出禁军将卒加强草城寨及牢营的守卫外再无过多动作,王禀、卢雄也能推测岢岚城诸官吏此时互相推诿反应。   不过,他们对事态最后会走到哪一步,却全无预料,也不觉得徐怀他们真能将每一步事态发展掌握到妙至毫巅的地步。   即便王禀认为事态彻底失控,令伐燕之计流产,对大越或许都不能算是坏事,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必将是身败名裂。   要说他能坦然面对这一切,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谁啊?”   官舍大院外传来“嘭嘭嘭”叩打院门的声音。   唐盘、徐心庵、唐青、殷鹏、郑屠都随徐怀在黄龙坡驿,不过还是留了两人,照料王禀、卢雄安危。   听到有人粗鲁的叩打院门,大有不开院门就砸开的架势,这两人也都手执佩刀走到廊前,盯住院门喝问。   “打开门,将来人请进来。”王禀从屋里走出来,吩咐说道。   两名老吏颤巍巍的又多点两支火把,叫官舍院子里更亮堂些;王禀叫跟事情没有牵涉的老吏都回屋里去,不要理会院中事。   “岳海楼!?”卢雄看见岳海楼负手与陈子箫、曾润、朱孝通、孙沉等人走进来,也吓了一跳,皱着眉头,问道,“这些天藏在丁字号牢房里的那人,是你?”   “我就说王相公、卢爷不是好欺瞒的人,”岳海楼跟身后朱孝通、孙沉笑着说了一声,又径直走到檐阶前,丝毫无视王禀、卢雄身边的两人,说道,“有人说王相公拼得身败名裂搞这么一出,就是要将蔡相拖下水,我觉得远不至于此,却不知我有没有看错王相公……”   卢雄知道此时发生的一切即便还符合他们事前的预料,但王禀内心所受的煎熬却不可能稍轻,也很难堪于面对岳海楼咄咄逼人的质问,他走前半步,将岳海楼挡住廊阶前,不叫他走到廊下来,说道:   “岳海楼你既然一直藏身牢营里,想来从头到尾对石场内外的动静都看在眼底,想必一切也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何必此时跑来置喙?”   “当世谁敢狂妄到真以为能将一切尽在掌握中啊?又或者说王相公狂妄到真以为拼得身败名裂使事态彻底失控,将伐燕之计毁于一旦,真对大越社稷利大于弊?”   岳海楼负手站在廊前,说道,   “王相公流贬唐州,我当时没在汴京,不然一定会挡住不叫郑恢他们轻举妄动,但可惜他们并不识得王相公的心胸。我当时不在汴京,是陪大公子使燕,之后大公子从燕上京临潢府返回汴京,我特意到大鲜卑山走了一趟,以致拖到今年初才辗转返回汴京。王相公可想知道我到大鲜卑山西麓看到什么吗?”   王禀一直想了解契丹人与赤扈人在北线的战事具体情况,但奈何朝中派出好几拨密使,要么途中遭受诸多意外,音信全无,要么历经千辛万苦抵达赤扈人的王帐所在,沿途所能窥得秘辛极为有限,远不足以全面的评价赤扈人的军事实力以及他们在北线跟契丹人对峙的情况。   王禀没想到岳海楼竟然亲自潜入赤扈人与契丹人的腹心地,忍不住关切的问道:“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的情形,契丹人旧属的西北诸藩部应该都已经投附赤扈人,契丹人最强的御帐亲军、宫分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利用早年在大鲜卑山西麓所修筑、用来约束西北诸藩部的边墙、城砦,构筑拱卫其上京、中京腹心地的最后防线,但这条防线却也脆弱得很,”岳海楼说道,“一旦契丹人在大鲜卑山西麓的防线彻底失守,赤扈人的铁蹄随时会南下。在岳某人看来,眼下实是我朝夺取燕云故地、完善北部防线的最后机会!王相公,你现在还以为不惜身败名裂,也要阻止伐燕之计,是为大越着想,就没有想过此举会令你成为大越的千古罪人吗?”   王禀失魂落魄的抓住门框,勉强没有瘫倒在地,颤声问道:“契丹人的北线真已脆弱到这一步吗?”   “我大越兵马从岚州沿恢河北进在即,王相公可有看到契丹人从北线调一兵一卒填补进其西南道?”岳海楼盯住王禀惊惧的眼睛问道。   陈子箫这一刻颤声说道:“王相公,且不管你与虎侯之前如何算计,当务之急我们应立即去见郭仲熊,使事态不再发酵恶化下去。倘若真坏了伐燕大计,我等都要成为大越的千古罪人啊!” 第二十七章 黄龙坡驿   “好!好枪!”   次日晨起,黄龙坡驿院落里,便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喝彩声。   最为宽敞的官厅前院,不仅角落里,连墙头以及隔壁庭院里的榆槐树头都骑满囚卒,就见王孔居中而立,将一杆蜡木长枪在手心里掂量两下,便仿佛从草丛深处猛然窜动的毒蟒,随着他腰腹起伏,便往院中旗杆一人高处所贴那张当靶心的黄纸攒刺过去。   黄纸柔软,寻常人使枪只能扎透过去,但王孔这一枪扎下,那张黄纸却是四分五裂从旗杆上崩落,而旗杆上却未留半点痕迹。   这种劲力收放自如到毫巅的境界,没有极高天赋并在大枪上浸淫十数二十年之久,是断然做不到的;诸多囚徒、囚厢兵卒看到这一幕也都喝彩不已。   倘若以长枪对战,徐怀以天生神力还要略胜王孔一筹,但单纯在枪术上的造诣,却还没有达到王孔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暗感风云交会之际,大越几乎将淮河以北这几年作奸犯科的囚徒,都刺配到岚州等地来,还真是不乏藏龙卧虎之辈。   为了有事可做打发时间、稳住数百囚卒躁动不安的心,也为了让诸囚卒能更好的听从约束,徐怀一早就特地让唐盘安排临时担当讨粮军诸都将、节级的将吏,当众展示各自的武技或捉对比斗。   王孔心里也希望众囚卒能收敛内心的躁动戾恨,显露枪技有震慑之意,自然也是毫无保留。   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没有徐怀那般天生神力,在枪术上的造诣更是要差了一筹,但他们在年轻一辈也是有资格称得上后起之秀的,展示枪技刀术,比燕小乙、沈镇恶还要略强一筹,也是赢得阵阵喝彩。   孟老刀、杜仲还没有窥破郭君判、潘成虎是受人操控的傀儡,心想他二人作为桐柏山的老人,郭君判、潘成虎将队伍拉起来却仅安排他们做副都将,原本心里还有些埋怨,此时则都无话可说。   朱承钧犯事之前,在邓州乃是豪侠级的人物,声望比他们高、身手比他们强,连副都将都没有混上,他们还能说什么?   整个上午,也就周钦光、袁惠道、许忠三人最是心虚,但他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厢军将吏,而大部分人并没有立竿子造反的心思,他们能得任都将,别人也没有太大的意见。   徐怀昨日以破锋刀力斩光头囚与青蛇二人,足以震憾人心,他整个上午就捧着破锋刀,或挨着廊柱而立,或坐在栏杆上打瞌睡,看似惫懒无比,却一直都暗中观察众人的身手以及展示武技时不自觉的性情流露。   “我要找你比试!”将到午时,却有个黑脸汉子再也忍不住,像樽铁塔似的走到徐怀跟前,瓮声邀斗。   “牛二,你要跟我比什么,青蛇让我杀了,你心里不爽?”徐怀睁开似睡未睡的眼睛,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出去,看着黑脸汉子问道。   徐怀在数百讨粮囚卒之中,身形也可以说是最为健硕几人之列,但他锤炼武技、打熬筋骨已经达到刚柔相济的层次,筋肉远不像以往那般僵硬,反而更见坚韧,身形也就看上去相对修长起来。   然而黑脸汉子走过来,徐怀就好像看到一年前的自己,身形不比他稍矮,两手真正是有钵头大的拳,这时候就穿一件短褂子,臂膀露出铁疙瘩似的筋肉交错盘结着,又是一个天生神力的人物。   事变之前,将黄花坡牢营、黄犊崮牢营的囚卒都拉到一起喝酒,徐怀就注意到牛二的存在;唐盘他们也很快就将牛二的底细暗中了解一遍。   牛二与青蛇都是从淮南西路寿州刺配到岚州,然后给安排到黄花坡牢营参加边墙修造的囚徒,这人年纪也仅有二十三四,脑筋有些像榆木疙瘩,犯事之前就跟着青蛇打家劫舍,到黄花坡牢营也事事都唯青蛇马首是瞻。   青蛇身手谈不上多强,却能在黄花坡牢营囚徒里横行霸道,黄花坡牢营每回都是他率领囚卒协助厢军都将周钦光进岢岚城领粮,除了他心狠手辣,平时多加打点狱吏外,牛二对他言听计从,甘当打手,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因素。   说实话,昨天就算青蛇不犯淫戒,徐怀也会想办法将他剔除出去或找机会除掉。   徐怀还以为他昨日当众斩杀青蛇之后,这头蛮牛便会气愤不过站出来,却没想他能忍耐到这一刻。   “青蛇应该死,但我不能不替他报仇。”牛二一是一、二是二的说道。   “你打不过我怎么报仇?”徐怀问道。   “我杀不死你,让你杀死,我便不用想这些。”牛二直脑筋瓮声道。   徐怀将破锋刀搁栏杆上,走到廊前,捡起一根蜡木杆,沉身怒喝一声,虎扑跃步连跨三步,将全身劲力激发出来,蜡木长杆这一刻也在他手里抖成一条直线,往前猛烈刺去。   前面没有枪靶,空气却陡然炸出一声厉啸,随后徐怀将炸断掉一长截杆梢的蜡木长杆扔到牛二跟前,不屑的说道:“你凭什么跟我斗?”   王孔使枪裂纸而不伤旗杆半分,可以说是枪术臻至毫巅。   徐怀空刺却能炸断杆头,却是惊人枪术与一身神力结合到毫巅的展露。   单这一手功夫,在场数百囚卒便没有一人敢说能毫不花巧的、从正面堂堂正正的接住他这一枪。   牛二脑筋有些笨拙,却也知道他远不是徐怀的对手,闭起眼睛说道:“我打不过你,你杀了我吧!”   “你不是也天生神力,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能将那只石轱辘掷得比我远,便算你打得过我!又或者说我先做个示范,你哪天觉得自己能将同样重的石轱辘掷得比我远,再来找我替青蛇报仇?”   黄龙坡驿主要用于军驿,官厅院子里有好几个练力的石滚子,徐怀指的那只足有两百斤重。   厢军将卒多羸弱,但挑选出来负责运粮的囚徒即便老实听话,气力也绝不会弱。两百斤重的石滚子基本上人人都能扛举起来,但要说掷出多远,除了气力有绝对性的要求外,武技的基本功能否足够扎实,又或许能否通过种种秘势在瞬间将全身的劲力贯注双臂也同样重要。   “将院门打开!”徐怀让人将驿站大门打开,提起石轱辘开声发劲,身势旋拧折叠间将劲力在瞬间都灌注双臂之中,两百斤重的石轱辘越过门庭,“嘭”的一声重重砸在院门外的空场地上。   看到这一幕,诸囚卒都是倒一口凉气,他妈是人形投石弩啊!   徐怀也没有去看牛二受挫的神色,待要暗中吩咐郑屠以后将牛二收在身边疏通脑筋,这时候看到有两骑快马往这边驰来。   徐怀朝坐在廊下的郭君判、潘成虎,示意该他们出面接客了。   郭君判、潘成虎对徐怀的说辞始终是将信将疑,但这一刻看到陈子箫与卢雄策马往黄龙坡驿这边驰来,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恨得想捡起一杆长枪,往这狗贼胸口扎去。   现在还有什么好话,眼前一切还不够明了吗?   陈子箫这狗贼怂恿他们闹事,他竟然还有脸亲自跑来挣这说降的功绩?   郭君判、潘成虎直恨得牙根子发痒,没想到他们竟然有一天会被人欺到这样的地步。   昨夜得邬七报信,陈子箫便猜测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落入夜叉狐的算计之中。   这时候见郭君判、潘成虎脸色阴沉的站黄龙坡驿大门前,而徐怀手捧破锋刀站在郭、潘二人身后,陈子箫便知道他的猜测没错;而从郭、潘二人怨毒眼神,陈子箫即便猜不到徐怀、唐盘他们到底跟郭、潘二人说了什么,但他也知道自己以后或许都没有机会在郭、潘二人面前辩解。   他也不会辩解,下马来眼睛就阴沉的盯住郭君判、潘成虎,沉声喝道:“没想到昨日一别,你们二人竟然做出如此胆大泼天的事来,你们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他暗中怂恿郭、潘将事情闹大,以为将越军北伐的时日拖后三五个月会对大燕有利,然而待见到林石大人之后,才意识自己弄巧成拙了。   事情真要闹大,是令越军拖延北伐的进程,但也会准备得更充分。   而大燕西京道自始至终都不可能等到一兵一卒的援兵,时间拖越久,反败为胜的机会则越渺茫。   陈子箫现在有机会改正他无心犯下的猎误,不要说郭、潘二人怨恨他,哪怕是拿起刀枪朝他杀来,他也断不可能为自己辩解。   他要尽一切可能尽快平息事端,促成准备还严重不足的越军早日北上。   “呸!”潘成虎一口唾沫就朝陈子箫面门啐去,破口骂道,“恁这狗贼,从桐柏山便事事利用我等,爷爷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陈子箫没有闪躲,抬手拿衣袖挡住唾沫,眼神往郭君判、潘成虎身后诸人脸上看过来,再次厉声说道:   “我乃岚州兵马都监司指挥使、草城寨巡检使陈子箫,与岚州石场监院吏卢雄,特奉枢密院都承旨知岚州事兼领岚州兵马都监郭仲熊郭郎君之令,来听尔等述说冤屈,亦令尔等申时之前即从黄龙坡驿散去、各归其部,倘若还敢聚众啸闹,刀兵即来,再无容情!”   待陈子箫说过场面话,卢雄给徐怀使眼色,示意先进去说话…… 第二十八章 洪流难遏   “暗藏丁字号牢房中这人,乃是靖胜军前都虞侯岳海楼。”   卢雄走入室内坐下,忧心忡忡的说道,   “十六年前岳海楼还仅是靖胜军第六将麾下一员指挥使,蔡铤矫诏诛王孝成,在大多数军将都还犹豫观望之际,是岳海楼等人第一时间站出来奉旨行事。蔡铤正式执掌靖胜军都统制之后,也是大肆提拔这些军将;岳海楼也一步步从靖胜军都虞侯、都指挥使,直到出任副统制。在蔡铤正式总监西北诸军十年期间,岳海楼又助蔡铤收养军卒孤子编忠捷军,节制为蔡铤亲卫兵马,可以说是蔡铤在军中的第一腹心爱将。蔡铤调入中枢执掌枢密院,照惯例忠捷军的指挥权都要移交出去,岳海楼作为蔡铤嫡系腹心军将,照惯例也不再直接统兵,而调往环庆路都部署院任都部署副使。不过,岳海楼与环庆路经略使吴存浩不睦,去职归京重投蔡铤门下。他与蔡铤之子蔡元攸关系交好,去年初又护送蔡元攸出使燕国。蔡元攸刺探燕国虚实后即南返归朝,岳海楼则潜往大鲜卑山西麓察看赤扈人及西北诸蕃部的形势,非常不乐观……”   徐怀站在窗前,听及卢雄说及岳海昨天深夜带陈子箫、曾润、朱孝通闯进石场官舍的情形,眺望窗外院墙一簇茅草。   他并不怀疑岳海楼所言有假,王禀、卢雄已经见过郭仲熊,也从郭仲熊那里得到证实,岳海楼年初回到汴京,便将他这番探察具文密奏朝廷。而官家年初正式下旨令枢密院正式启动伐燕部署,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岳海楼这封密奏。   徐怀他在桐柏山时就担忧赤扈人势大难制,有朝一日取替契丹人还不满足,兵锋随时会往中原大地席卷而来,王禀、卢雄一度以为他杞人忧天。   岳海楼在大鲜卑山西麓所看到赤扈人及西北诸蕃部的形势,也是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他的担忧:在漠北草原崛起才三四十年的赤扈人,确实要远比以往越人所想象的更加强大啊。   徐怀走回到靠西墙的桌案前,将贴身收藏的大越诸边堪舆图铺开——当世大幅的纸绘地图不便贴身收藏,这幅堪舆图是柳琼儿花了好一番工夫绣于薄绢之上。   当世地理勘测制图非常的粗陋,但河套、阴山、燕山、大鲜卑山、漠北草原、漠南草原、贺兰山等主要地形及方位,还是能在这幅堪舆图上体现出来。   契丹人势力最盛时,控制的地域一度往西延伸到金山(阿尔泰山),地广万里,但其核心区,主要包括两块:   一是大鲜卑山以东以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为腹心的辽河平原,二是大越立朝之前,从中原夺取的燕云十六州,契丹人在此基础上,划定了西京大同府(西京道)、南京析津府(南京道)进行治理,境内蕃汉杂居。   而大鲜卑山以西、西京道(阴山)以北的广袤地域(蒙古高原),乃是契丹人控制有一百多年时间的西北诸蕃部地区。   赤扈人则是西北诸蕃部的一支,曾经是契丹人的附庸蕃族。   岳海楼看到契丹人曾经驰骋无敌的骑兵,在大鲜卑山西麓被赤扈人打得溃不成军,以致不得不利用他们两百年前在大鲜卑山西麓往外扩张前夕所修筑的边墙营砦构筑防御线,这不仅说明契丹人的主力兵力在与赤扈人的交锋中,已经彻底居于下风,同时也说明西北诸蕃部此时应该已经被赤扈人彻底整合,完成核心势力圈的塑造,也做好了往四周大举侵并的准备。   而契丹人从来都不以防御擅长,等他们在大鲜卑山仓促构筑的防线被赤扈人撕开,赤扈人十数万计的铁骑将像洪流一般,将契丹人在辽河流域的腹心地彻底吞没。   到时候赤扈人将彻底占领大鲜卑山两翼的广袤地域,彻底解除侧腋的威胁之后,其野心倘若还没有得到满足、释放,铁蹄必然悍然南下。   到时候燕云地区是落在契丹人残余势力手里更有利于抵挡赤扈人兵锋南下,还是说大越应趁机出兵夺取燕云地区,禁军精锐依托燕山、阴山等雄阔山脉构筑新的防线更为利?   不要说蔡铤、王庸戚等人在朝中已经做出选择,王禀此时使卢雄赶到黄龙坡驿,说明他这一刻认定后者对大越更为有利。   此时契丹人北部最为腹心的地域正受到赤扈人铁蹄的直接威胁,短时间内没有一卒一兵南调,眼下甚至可以说是从契丹人手里趁虚夺取燕云故地的最后良机。   说实话,要不是脑海里闪现那片段记记是那样的清晰无误,徐怀他此时都不会怀疑王禀、蔡铤、王庸戚的判断。   然而此时他却是越发肯定,大越积弊太深,或比契丹人更为不堪。   这么看来,就算契丹人日暮西山,在燕云等地的防御空虚,而大越集结十数万兵马伐燕,也只可能有两个结果:   要么就是被兵力更为弱小的契丹人打得大溃,并没能夺下燕云诸州;   要么就是将不多的禁军精锐拼光,才勉强夺下燕云诸州或部分地区,但也无法在赤扈人兵锋南向时,利用燕云诸州的雄奇山脉构筑有效的防御线。   然而他这个判断,主要是依据还没有发生的结果倒推出来,不要说郭仲熊、岳海楼他们不会相信,唐盘、徐心庵他们也没有办法相信啊。   从桐柏山到岚州,他们一路上是看到吏治存在极严重的问题,也无可否认从枢密院到禁厢军的操训、调动、指挥存在很多问题,但契丹人立国近二百年,种种积弊也是深重,要不然也不会叫赤扈人坐大。   现在也很明确契丹人无法从北线调一兵一卒增援过来,而大越则能从西北诸军抽调大批精锐战力进入岚州、代州,形成绝对的兵力优势。   要没有那段明晰的记忆警醒,徐怀他自己都不相信大越这次伐燕会轻易受挫啊。   徐怀想了很久,确定他不可能借粮谷事去拖延伐燕进程,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跟卢雄说道:   “郭仲熊想要平息事端,总得诛杀三五粮吏给整件事一个明确的定论,总不能说囚卒无故啸闹。再一个,卢爷回去跟郭仲熊说郭、潘二人担忧事后会受清算,愿将功赎罪,带领五百囚卒随大军北上伐燕……”   “你确定也要北上?”卢雄疑惑的问道。   “……”   徐怀也有些茫然看向远山之上的流云舒卷。   他留在管涔山当然要安全得多,但翻天覆地的大变将至,他要是站在洪流不及的岸堤之上,真能抓住什么机会吗?   当然,这次随军北上伐燕,他们身在军中会有诸多不自由,也必然遇到很多难以预料的凶险,但只要伐燕兵马不被打歼灭战,徐怀相信短时间内他们所面临的还不会是九死一生之局。   徐怀点点头,跟卢雄说道:“嗯!一切都能顺利的话,也是我等大赚军功的机会——而我与徐心庵、唐盘此时也都有资格荐任都将,说不定回来后都正儿八经的能混个指挥使干干。”   当世厢军主要作为辅助兵种使用,但也有部分厢军维持日常操训以备守战,甚至还有机会直接升格编入禁军之列。   厢军编训、调用以及基层武官的任命,都掌握在州兵马都监司手里,虽然有一定的要求,但要比禁军将吏任命宽松得多。   伐燕在即,岚代等地的厢军有大举扩编的迫切需求,将乡兵升格为厢军,或将囚徒编为厢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甚至在伐燕前夕,将岚伐等地诸牢营囚徒都编为厢军从征,徐怀都不会感到有什么意外。   关键是他们想要介入进去,并有机会直接掌控一部兵马,能在伐燕战场有一定主动权,而非完全的随波逐流,眼下却是唯一的良机。   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没有谁想节外生枝,搞出谁都无法收拾残局,将五百囚卒正式编为一部厢军,郭君判、潘成虎原本就有厢军正副指挥使的职衔,调整过来统领这部厢军,而徐怀、徐心庵、唐盘他们有在桐柏山的剿匪战绩,此时编入厢军担任低级武官,都是完全合乎规制的。   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作为刺配囚徒,直接编入厢军是没有问题的,刺配囚徒从来都是禁厢军的主要兵源,他们还没有军功,不能直接任武官,这也没有什么问题。   徐怀、徐心庵现在要王孔他们将都将的位置让出来,王孔他们会有什么意见,下面的囚卒也不可能会有什么不安! 第二十九章 凭风好借力   “我原本想着诸事谈妥之后,请二位哥哥‘畏罪自刭’,给整件事来个完美的尾声,但王相、卢爷以为伐燕在即,还是希望我们能摒弃前怨,共同为朝廷效命,却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徐怀与卢雄、唐盘、徐心庵商量好诸多细节之后,便将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请过来,非常有礼数的请他们坐下来说话。   听徐怀手执破锋刀喊“哥哥”,郭君判、潘成虎毛骨悚然,汗毛在这一刻都立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卢雄拱手说道:“我们愿为王相、卢爷驱使,为朝廷效命!”   与其失去利用价值后被“畏罪自刭”,眼下这个结果并不能算多坏。   再者说了,正式编入厢军,到时候随军北上伐燕,还将与其他禁厢军进行新的序列编排,他们有大把脱离徐怀控制的机会;甚至北上伐燕斩获战功,有机会迁转,到时候更不需要再看徐怀这杀胚的脸色行事。   问题是,陈子箫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他们,而他们作为地位低下、不受待见的招安贼将,将来即便能脱离徐怀这杀胚的掌控,在将吏如林的大越军马之列,又哪里真会他们安身立命、不受排挤打压的位置?   还是说他们的宿命就是落草为寇?   郭君判、潘成虎也不知道将来会是如何,但眼下已没有半点抗拒配合的心思。   徐怀这时候才将代表郭仲熊、岳海楼而来的陈子箫请过来。   陈子箫对诸多安排当然更没有意见,然而这一切最终还需要郭仲熊首肯,并说服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兵曹事岳庭道以及司理参军钱择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等人都认可才行。   为了表示愿意平息事端的诚意,徐怀特意让卢雄、陈子箫携同周钦光以及事变时投宿黄龙坡驿、差点被囚卒残害的宁武县学官王志亮父女前往岢岚城复命。   ……   ……   黄龙坡驿距离岢岚城仅二十余里,来往甚是便捷,午后王禀便直接与卢雄从岢岚城赶过来;陈子箫却没有再出现。   “郭仲熊这么爽快,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徐怀将王禀、卢雄迎接官厅,有些意外的问道。   虽说他几乎是掐着郭仲熊的底限开出这些条件,但也没有指望郭仲熊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胜捷军、忠武军四将兵马已经在开赴岚州的途中,其他兵马也将旬月将至,没有时间给郭仲熊讨价还价,”王禀骑马奔行二十余里,身子骨颠簸得厉害,这会儿坐下来喝温茶歇力,心有余悸的说道,“也是亏得王高行、钱择瑞、葛槐等人不愿附和,叫郭仲熊调不动禁军,要不然郭仲熊怕是不会吝啬雷霆手段。到时候哪怕事情闹再大,在伐燕战事结束之前,朝中都不大可能追究他的罪责;而倘若伐燕斩获大捷,他还能功过相抵——我们这次真是险之又险。”   “钱择瑞、葛槐等人当然不会附从,”徐怀越发能看透当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对诸多结果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也不觉得郭仲熊会是杀伐果断的人物,轻松笑道,“大越立朝以来,防范将帅擅权都深入骨髓,郭仲熊到岚州上任才多久,他就算再心狠手辣,没有足够的威望,想擅权行事也难——这么说来,我们开出的条件,郭仲熊都满足了?”   “其他条件郭仲熊都答应下来,钱择瑞、王高行等人也不想事情搞得无法收场,唯一的条件就是要由王相公直接行文河东路经略司,请求将这五百囚卒编入厢军,郭仲熊仅答应副签。”   卢雄说道,   “已经发往路司的行文里,也不可能完全不提囚卒停聚之事,不过,一方面会将主要责任推到粮料院仓丞贪鄙盘剥之上,另一方面会言明虽然囚卒聚闹,都一切在州司的掌控之中。即便也不可避免出现少许人员伤亡,但在行文里也写清楚,几名妄动的囚卒已经是被州司处死。行文还提及郭、潘二人以及周钦光、袁惠道等人,也是看到囚卒啸闹形势有失控的迹象,不想事态失控,才不得已支持囚卒的诉求,请州府严惩贪鄙仓吏的。总之,就是尽最大限度的减轻郭君判、潘成虎、周钦光等人的罪责——而胜捷军、忠武军都已经开拔,经略司也不可能节外生枝,最多应会处以罚俸,不会断了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仲熊还是太圆滑,成不了大气候,”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这下子可就正式成为了王相您的腹心之人了——多多少少能叫郭君判、潘成虎、王孔他们心安下来!”   行招降、招抚手段,使流民、盗贼编入禁厢军卫戍边地,在当朝都是士臣建功立业的惯常手段——别人能做,王禀当然也能做。   而郭仲熊坚持要王禀来行文,无非是想在这五百囚卒身上彻底打上王禀的烙印,防范这些囚卒往后闹出什么不安分,他无需承担什么责任。   想到郭仲熊到这一刻还念着撇清责任,徐怀便觉得他实在缺少担当跟气度——相比较之下,王禀没有推辞,亲自行文经略司,实要比郭仲熊有担当得多。   “伐燕在即,黄龙坡驿作为岢岚衔接岚谷、宁武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点,需要尽快恢复畅通,以确保人马及粮秣等物资源源不断的输往岚谷、宁武等地的边寨,”卢雄说道,“我陪王公这次过来,带有岚州兵马都监司的令函,先带五百囚卒移驻岚州石场!而郭仲熊与司理参军钱择瑞同时还签署一副令状,使石场牢营正式归由石场监院节制。郭仲熊、岳海楼还会私下遣人赶往经略司沟通,相信经略司的正式文函这两天就颁传下来——唯一的替死鬼就是岚州粮料院仓丞,郭仲熊单独具文备述其贪鄙、盘剥等罪……”   “王相已经拿到自己想拿的一切,怎么还愁眉苦脸的?”徐怀笑着问道。   “在他人的眼里,我也是那种不择手段,最终成功将石场相关事务都置于掌控之下的奸佞而已,还能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王禀苦笑道。   “蔡铤遣人赶往桐柏山刺杀王相,却是毫无顾忌,因为他知道事情得成,史书只会记载王相遇匪而死,与他蔡铤无关。王相太顾惜羽毛,终究是斗不过蔡铤这些人的。而大变将至,王相还自缚手脚,何以兼济天下?”徐怀肃然说道,“就拿眼下这桩事来讲,岳海楼、郭仲熊以及岚州诸多将吏,他们是确信这一切皆是王相所谋,但他们从此之后是将王相当作奸佞看待呢,还是在王相你面前行事再也不敢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难不成王相真就甘愿困于小小石场之中,一味的忧国忧民,而没有实际的行动?”   虽然徐怀早就在他们跟前不再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这番虎狼之言,也是叫卢雄暗暗震惊。   王禀这辈子养成的心性,当然不可能是徐怀三言两语,就有枭雄一般的性情,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又不得不承认徐怀说的这些话无法反驳,苦笑道:“我这辈子都快活到头了,却是不如你看得透彻。”   徐怀想要做很多事情,特别是将来收编桐柏山寇,离不开王禀的鼎力支持,这时候就要尽可能的说服他打破心里的种种顾忌跟自我束缚,说道:   “契丹人在其西京道云朔等地,防御是空虚,短时间内调不来援兵,但我大越兵马并非没有隐疾。王相穷究手段,也是为尽人事,为何要问心有愧?退一万步讲,即便伐燕战事能一切顺利,我大越也能据阴山、燕山建立防御线,但他日赤扈人兵锋如洪流南下,王相真的就能放心将大越社稷都交给蔡铤、王庸戚之流掌控,自己寄情山水?”   “好吧,好吧,你小小年纪,却是牙尖嘴厉得很,我说不过你,”王禀举手告降,说道,“你说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或者大变之局将至,我等当如何应谋……”   “欲谋其事,必掌权柄。”   徐怀说道,   “岳海楼、郭仲熊此时能够退让,一是伐燕在即,他们耽搁不起;同时也恰恰是伐燕在即,他们认为十数万禁厢军及乡兵都将云集岚州,此时便是任凭王相掌握石场诸事也难有什么作为。然而这恰恰是我们有作为的地方……”   “怎么说?”王禀问道。   “王相流贬唐州,无官无职,蔡铤却不惜冒险遣人刺杀,还不是忌惮官家心里念着王相?我不知道王相当初怎么就触怒官家,捞到一个不恭之罪流贬唐州,但王相要能主动找官家服个软,我想官家即便不会马上就宽怨王相,受制于朝堂的形势,更不可能立时召王相回京,但心里多半也会暗爽。而只要官家心里确实还念着王相,我们才能有作为,而不是稍稍放开手脚,谁能来训斥、约束我们!”   当世在防范官宦擅权可以说达到有史以来的一个极致。   大量的权力机构,既无定员也无专职,官职也严重的名不符实,很多重要权柄,都是依赖临时的差遣执掌。   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权力随时可以收回,能防范权宦坐大,但说到弊端,其一就事权混乱。   这种格局,这时候却能给徐怀浑水摸鱼带来极大的便利。   伐燕战事将启,岚州沿恢河往北极可能是主攻方向,到时候这边也必然是将吏云集。   王禀所任岚州石场监当看似职浅位卑,但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倘若诸多将吏又知道官家心里还念着王禀,就不可能真将他当作小小的监当官看待。   也唯有背靠这样的王禀,他们这一营看似微不足道的厢军,才有可能在混乱的战事的,获得最大限度的主动权,甚至可以不从乱命。   要不然,五百囚卒就算是编入厢军,又有什么资格跟郭仲熊、岳海楼这些人物玩?   更不要说战事开启之后,极有可能更为重要的蔡系重臣过来主持战局;蔡铤本人都有可能直接携旨抵达岚州督战!   而在五百囚卒内部,此时也唯有借助王禀才能形成一定的凝聚力。   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他们几个还心怀鬼胎且不去说了,王孔、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袁惠道、许忠等人,也要叫他们相信追随王禀,未来有飞黄腾达之时,也要叫他们相信,他们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王禀撑腰兜底。   要不然的话,随军出征正常的执行军令,他们会听从指挥行事,但真正要跟岳海楼、郭仲熊等蔡系将吏所下令的乱命对抗,他们心里就不会迟疑、犹豫?   进入战场之后,没有足够的心理支撑,可不是普通的胆大妄为就敢违拧军令的。   常言谓“凭风好借力,送我上青天”,哪怕王禀此时写一奏折,压根就不可能送到官家手里,极可能会在某个环节被扣下来,但徐怀还是需要王禀写这封奏折,还要叫路司及岚州大大小小的官吏都知道这事…… 第三十章 有备而来   这就结束了?   郭君判、潘成虎忐忑不安地坐到王禀的下首,听王禀声音沙哑的说及行文路司请编囚卒入厢军,以及先行移驻岚州石场等事。   他们难以想象停聚啸闹昨日看上去还有如雷霆大作要掀起些波澜来,他们甚至做好禁军精锐过来围剿、逃往管涔山深处落草的心理准备。   现在这就结束了?   连一点雨星子都不落下来,这不是耍流氓吗?   当然,王禀说及伐燕之事将近,勉励他们为朝廷效力时,郭君判、潘成虎要比之前敷衍卢雄、徐怀诚恳得多,当下就双膝跪地,在堂前“啪啪啪”叩头,恨不得此时就能精忠报国,恨不得将一颗热血奔流的心,从胸膛里剖出来给王禀看。   徐怀看了郭、潘二人这般姿态,恨不得给他俩肥硕的屁股各一击平沙落雁脚:这两狗东西之前扭扭捏捏,万般不痛快,很显然是认为在王禀面前才能卖出好价钱。   周钦光既然有机会回岢岚,哪怕是扔掉厢军都将的差遣,也绝不愿再蹚到这浑水中来。袁惠道、许忠二人却没能离开。   郭仲熊等人高高在上,也没有人想到要将他们拉扯出去,那他们就还得作为五百囚卒的一员,前往岚州石场待命。   不过,在王禀面前,他们显然是少了许多忐忑。   王孔作为囚徒,编入厢军不能直接荐为武吏,但他刀枪功夫当世罕有人能及,又知军阵及统兵治军之事。   徐怀之前想王孔负责教习将卒刀枪、军阵冲杀之术,但让郑屠试探他的态度,王孔还是想着推脱这事。   王孔之前还是想着等啸闹平息后,他老实再挨两年苦役,便有机会归乡,实在不想蹚什么浑水。   然而这时候王禀亲自将王孔喊过来说及这事,王孔却又欣然应允下来。   徐怀心里直想骂娘,他知道自己此时既没有足够的人望,能令王孔这些人物追随,也没有足够的利益预期,叫郭、潘等人卖命,往后很长时间都可能还要在王禀这棵大树下乘凉。   只是这样的事实,叫他心里多多少少有着不爽。   郭仲熊也没有要求五百囚卒今天就从黄龙坡驿撤走,徐怀思量片晌,还是找王禀、卢雄主张现在就走,赶在入夜之前,先移驻到黄龙坡驿西南十里之外的山庄里去。   可以在山庄休整三四天,甚至可以在山庄等到路司复函过来,他们再率五百囚卒移驻岚州石场不迟。   即便猜到徐怀有别的心思,王禀也知道这是最快令驿道恢复畅通的选择。   而倘若今夜就要五百囚卒撤离黄龙坡驿,匆忙赶往岚州石场,这么多人的心思,恐怕多多少少会有些担忧、惊扰。   ……   ……   卢雄陪同王禀到黄龙坡驿时,外围坡岗多了一些或明或暗的哨探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但徐怀这时候就是要让岳海楼、郭仲熊派出的眼线,看到山庄的存在。   一方面再有旬月时间,大军集结完毕后就将正式沿恢河而下,而岳海楼、郭仲熊这次能这么快选择退让,说明他们短时间内无暇内耗,甚至更害怕这边拖后腿。   另一方面五百囚卒编入厢军后,郭仲熊即便以备训厢军的标准发给兵甲,也会非常的简陋,与禁军差距极大;徐怀必须赶在随军北征之前在这方面进行加强。   桐柏山匪乱中前期,诸寨联军就屡次打败官兵缴获颇丰,而郑恢、董其锋更是早就暗中输送一批精良兵甲给虎头寨贼军;因此在黄桥寨一役之前,陈子箫所部在诸寨联军之中,兵甲装备最为精良。   而在黄桥寨一役,虽然淮源乡营也是惨胜,但或毙或俘贼军近两千人,最关键是最后获得扫荡战场的机会,大量的精良兵甲也就随之转到淮源乡营手里。   乡兵集结是要求自备兵甲的,同样的,淮源乡营在组建期间所铸造、缴获的大量刀枪铠甲盾甲,兵卒轮戍、轮训以及最后大规模裁撤时,淮源巡检司也无权收回。   实际上,徐怀与徐武江在剿匪战事的中后期,就是通过徐氏丁壮编入乡营轮训、轮戍的机会,将最精良的那批兵甲都带回徐族——邓珪没有能力给予徐氏更多的补偿,对这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眼;何况后期唐天德、晋龙泉他们都被徐怀他们拉拢过去。   山庄之中就藏有一批精良兵甲。   徐怀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不可能吝啬这些兵甲、马匹。   此外,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袁惠道、许忠等人心志不坚;燕小乙、沈镇恶、朱承钧等人不习军阵之法,徐怀仅仅依靠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郑屠等几个人,一方面并没有办法将五百囚卒控制到如臂指使的程度,另一方面更不可能指望能在旬月之间,将五百囚卒整训成精锐战兵。   除了兵甲、马匹上的加强外,徐怀还要光明正大的通过荐举,将徐武坤等人都编入囚卒之中。   想要做这两件事,他们就无法再掩盖山庄的存在。   既然无法再装,那就不装了。   此时主动暴露出来,徐怀也是要叫岳海楼、郭仲熊看清楚,这一次的啸闹他们有备而来;岳海楼、郭仲熊这时选择退让,实是明智之举……   ……   ……   偏离驿道后,在险僻山道间翻过一道坡岗,最后五百囚卒从一片杂林穿过来到山庄前。   暮色已重,郭君判等人看到一座灰朴朴的石牌门作为山庄的入口,座落在极不起眼的山坳前。   石牌门也远谈不上气派,两边各有一道低矮的竹篱墙延伸出去,接到不远处的陡峭山坡上;越过竹篱墙能看到里面三四十间简陋的草舍,不时传出一阵阵马匹鸣啸的声音。   岚州蕃汉杂居,地广人稀,又有大片的山地草场,乡民多有牧养骡马的习俗。   外人从这里通过,也只会认为这里是管涔山里存在颇久的一座养马庄子。   即便偶尔有精壮汉子出没,也很是寻常。   从石牌门走进,有一道竹廊往里延伸,这时候都插上数十支松脂火把。   徐武坤、韩奇身穿铁甲,腰系利刃,带着四十多名兵甲皆全的铸锋堂卫,安静的站在石牌门后。   “王相公、卢爷,你们回来了!”柳琼儿女扮男装,分外的英气逼人,与苏老常站石牌门迎道。   “爷爷、卢伯伯!”   王萱这段时间都留在山庄里,哪里都去不得,也不知道外面发生过什么事,看到王禀、卢雄这次随同徐怀回来,雀跃无比的迎过去,一把拽住王禀的胳膊,撒娇道,   “什么时候许我搬去石场住?天天藏这山庄里,还被逼着练习骑马,真是闷死萱儿了!”   除了王萱,柳琼儿、田燕燕、宋玉儿以及乳娘翟娘子都要练习骑马,一旦发生变故,不需要她们冲锋陷阵,但长途跋涉往南撤离,任何一匹良驹的承载都要严格控制,到时候就需要她们单独骑马跟着队伍前行。   这一幕也凿凿实实叫郭君判、潘成虎心惊胆颤,禁不住朝王禀、徐怀打量过去:   他们受招安后被踢到岚州来,心里是一直都有怨气,但也是牢营啸闹之后,他们受陈子箫怂恿才仓促决定搞事情的,但他们是什么时候就置办下这座距离岚州石城仅二十里的养马山庄,什么时候藏下这么多人?   郭君判、潘成虎不再怀疑徐怀就是夜叉狐,但在王孔、袁惠道、许忠等人眼里,徐怀还是那个性情粗鲁、有勇无谋的莽将,他们则都震惊的朝王禀偷窥去。   谁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或许这才是王禀身为前御史中丞的气派与威风吧,谁真将他当作小小的石场监当,不是眼瘸吗?   看到王孔等人的反应,王禀在暮色里不分明的苦笑一下,示意唐盘、徐心庵、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先带领五百囚卒都进山庄驻歇。   诸囚卒都进了山庄,仅有柳琼儿、苏老常、王萱、徐武坤等人陪同留在最后面,徐怀指着石牌楼,跟王禀说道:“这座山庄到现在还寂寂无名,我一直想着请王相公题写‘铸锋庄、王禀题’六字镌刻到门额上以告世人——今夜正好是个机会!”   王禀苦笑道:“这门额我可以题写,但你接下来该不会到处宣扬,徐武坤、苏老常跟你们都是我王禀的私扈家兵吧?”   “武坤叔他们唯是王相公的私扈家兵,才能堂堂正正也编入厢军北征啊。”徐怀很坦然的说道。   柳琼儿在一旁嫣然笑道:   “这时候满朝文武大抵都认定伐燕必将大功告成,收复燕云十六州,对将吏来说,是千秋功业;对商贾来说,山一堆的粮粟兵甲需要运到北面来,山一堆的毛皮以及成千上万匹的良马名驹将要运往中原腹地售卖,上下倒手,或许一次便成巨贾。王相公,徐怀、武坤叔他们都是你从桐柏山招揽的心腹,这时候都塞到厢军里,一为朝廷效力,二来众人赚些军功混个出身,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郭仲熊郭侍制他就不大肆安插私人?岳海楼还不是仅仅蔡铤的私吏,还不是一样在岚州指手划脚?王相公欲掌权柄,又何妨介意将我们铸锋堂当作利刃来使?”   王禀悠然看向幕色下的青黛远山,片晌后朝徐怀感慨说道:“在桐柏山时,你说赤扈人将造滔天大祸,我总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虽然我猜不透你到底怎么就推断出这一切,这时却又不得不承认,你所说的或许更接近残酷的事实。我现在心也大,之前没有拦着你带囚卒啸闹,就做好身败名裂的准备,确实也无需顾忌太多,也就希望你们所做的这一切,真都是为了抵挡巨祸,而不是有别的什么心机!”   徐怀并不想揣测王禀在怀疑什么,他反正没有亏心就是…… 第三十一章 纸上得来总觉浅   “徐武富、徐恒、徐忱父子三人前后相差数日而死,徐武碛改名换姓投靠董成,徐氏及玉皇岭、狮驼岭、歇马山以及金砂沟都可以说是尽落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等人掌控之中,而周景、徐胜等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也都悉数归附——这些老卒不局限于徐氏,而是当年王孝成从桐柏山招编之后又还归桐柏山的贼俘,彼时差不多有四十人,都投附到鹿台寨。此时徐武江、徐武良等人都还留在淮源,或在巡检司任吏,或任乡役,但他们都没有专注经营田宅,却以铸锋堂号经营五兵铸造生意,同时将原徐氏旗下的骡马市生意都放到铸锋堂下经营。除了淮源,他们目前也已经在泌阳、许昌、洛阳、晋州、太原都以‘铸锋’为堂号置办铺院——在王禀前夜率囚卒从黄龙坡驿移驻铸锋庄之前,我们便注意到这座山庄的存在,但从外部看平平无奇,也没有看到他们有跟岚州石场联络的迹象,却是昨日石牌门额上新刻‘铸锋庄、王禀题’六字。而岢岚城东大街也有一栋铺院悬挂铸锋堂岚州分号的门额,可见王禀在离开桐柏山之前,就已经将徐氏收为己用,并以铸锋堂作为其东山再起之资,使夜叉狐暗中主事,卢雄、徐武江、徐怀、唐盘、徐心庵、徐武坤、徐武良、苏老常等人不过是其爪牙罢了——实力凿实不低!很可惜郑恢、董其锋等人枉死,董成出知唐州,却不愿为相爷张罗这些事,以致我们拖延到这时才将其中的脉络梳理清楚,没有提前警觉到王禀在岚州的狼子野心……”   岳海楼与郭仲熊坐于堂上,曾润、朱孝通、陈子箫等人分坐左右,听一名风尘仆仆的汉子,禀报这段时间里所汇总的有关王禀及桐柏山众人的情报。   董其锋返回汴京面呈桐柏山事,还是去年十月之前,主要还是说陈子箫、仲长卿等贼酋可用。蔡府当时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事,无非是郑恢、董其锋觉得可用便用。   除此之外,蔡府对桐柏山事的了解跟掌握,主要来自郑恢传回来的十数封密函,但在郑恢、董其锋于猫猫儿岭遭到伏杀,而董成又专务招安事,不愿意插手其他。   蔡铤为宦半生,权倾朝野,门生故吏无数,而蔡府在各地坐拥数千顷田宅,庄客私吏数以千计,对陈子箫这些断缺掉关键纽带的招安贼酋自然也不会去重视。   这使得蔡府对桐柏山事的掌握是有很大的错漏,甚至后期都没有专人盯住桐柏山里的动静。   虽然也考虑到桐柏山匪乱期间,王禀有可能借剿匪事与唐州地方势力勾结极深,最终将王禀换贬到岚州,但代表蔡府到岚州来的曾润太过自信,以为能将王禀操控于指掌之间,好些工作都做得非常的粗漏。   待岳海楼注意到一些问题,才仓促间安排人手专程赶往唐州,深入去调查郑恢、董其锋遭受伏杀前后的详情。   却是一直到粮谷事发,才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   郭仲熊心里的怨恨未消,他既恨王禀搞出这样的事情来,也怨岳海楼早就察觉到这点,竟然没有跟他通消息。   不过,他这时候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无意再搅和到这泥潭里去,这会儿也是坐下来了解一下王禀及桐柏山匪事的基本情况,听过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只是不咸不淡的说道:“有这么多人手可用,实力确实不低,难怪岚州都差点叫他捅破天……”   岳海楼朝陈子箫看去,问他道:“陈军使,你觉得这些消息有什么问题吗?”   “受招安北上,我是有心了解更多王禀及徐氏众人的动向,但旧部都被拆散编入诸禁厢军,我平素也不敢擅自联络……”陈子箫此时无意过多展露锋芒,而他所言也是事实。   诸寨联军被拆散,他作为最为主要的贼酋,受招安之后一直都是防范的重点,他到岚州后怎敢频繁联络旧部?   岳海楼这几天都将陈子箫留在身边,也没有意识到他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欺瞒自己,但就现有搜集的情报,他还是觉得有太多错漏及想不透的地方。   “且不管王禀是否想以铸锋堂为爪牙,以谋东山再起,风云激荡在即,他们总是旁流,折腾不出什么波澜——朱孝通你先定心留在牢营盯住,其他人都不宜再虚耗精力,还是要全力辅佐郭侍制、以筹措战事为先……”伐燕在即,岳海楼也不想浪费太多的人手去盯住王禀等人的举动,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朱孝通却是满脸的苦涩。   石场相关的大小事务都归王禀节制,也就意味着身为牢营管营的他,明面上也得听从王禀号令行事,而牢营厢军都将成延庆是典型的墙头草,这意味着他接下来的日子会非常的难熬。   特别是想到徐怀那莽货的嘴脸,朱孝通就像是憋着好些日子一般难受。   ……   ……   “你真要随军北上?”   柳琼儿了解徐怀最深,也愿意相信他,恰恰如此,她知道徐怀这次随军北征,蕴藏太多未知的凶险。   桐柏山匪乱前后不到一年就平息,徐怀他们掌握徐氏之后,也算是在地方上扎下根基,甚至要远比之前的徐氏更为强大。   然而桐柏山失血太严重了。   乡营与诸寨贼军外加州县从桐柏山西麓村寨招蓦的兵勇,前后死残将近八千;逃离匪乱、因饥馑、病疫客死他乡的青壮,也有四千人;诸寨贼军受招安,又有六千贼兵拆散安置到岚伐等地来。   这些都是桐柏山里的丁壮。   匪乱前,桐柏山人口繁衍将近十五万,丁壮将近五万,比富裕大县还要多,但一场匪乱折腾下来,就直接被削减四成,可谓是重创之至。   徐怀预料到联兵伐燕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他们这次费这么大气力北上,除了观望形势,让更多的人走出桐柏山增长眼界,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在大越兵马被溃时,尽可能聚拢桐柏山寇兵。   不管将来世道何等变乱,这都将他们立足的根本。   现在已经将郭君判、潘成虎、杜仲、孟老刀等大小招安贼将拉拢过来,接下来伐燕战事要是顺利,他们使再大的劲,也没有将办法将桐柏山寇兵从完整的编制里抠出来。   而倘若伐燕兵马遭受大挫,往南溃逃,他们完全可以在溃兵南逃的必经之路上收拢桐柏山寇兵。   随军北征,一来不知道燕境藏有怎样的凶险,二来徐怀他们到底是人寡势弱,在北征大军之中掌握主导权的蔡系将吏,也将能有太多的手段打压、折腾他们。   柳琼儿她实在是不想徐怀去冒这个险。   “这会儿就担心上我了?”徐怀手里正看柳琼儿带着诸女新整理出来的资料,抬头盯着柳琼儿美腻的脸蛋,问道。   “呸,谁担心你啊!千金之躯还坐不垂堂呢,我就想着既然在岚州就能办成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柳琼儿美眸一翻,嗔道。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不过是腐儒给自己贪生怕死找的借口而已;世道崩坏,难道不是人人惜命所致?”徐怀将书卷随手扔案头,叉开脚,叫柳琼儿站到他跟前来,说道,“我是预料到滔天洪流将致,但此时不摸着石头去蹚一蹚小溪、小河,练练水性,等滔天洪流袭来,怎么抵挡?畏难怯行,可不是我的风格。”   一年多来,他与唐盘、徐心庵他们跟随王禀、卢雄学统兵治军之法,又有桐柏山匪乱积攒下来的经验,可以说成长很快。   不过,王禀、卢雄他们在西军任事时,看到西北诸军主要都是利用西北的险峻崎岖地形,实施筑堡浅攻战法,他们对统兵治军及征战的看法,有着很大的局限性。   徐怀预料到赤扈人的铁骑会像洪流一般杀入中原。   即便建和元年之后情况不会变得更糟糕,但淮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也都将笼罩在赤扈人铁骑的兵锋之下。   而大越立朝以来,由于北部、西北的养马地都为契丹人及党项人占领,大越禁军以步卒为主,骑兵编制极少。   在平川地区,如何用步卒对抗大规模的骑兵,王禀、卢雄他们知之甚少,徐怀也有在思考。   徐怀叫柳琼儿帮忙搜集很多前朝的兵书,但纸上得来总觉浅。   契丹人即便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骑兵部队自然不容大越将吏小窥,但绝对实力也已经远远逊于赤扈人的骑兵了。   徐怀想着随军北伐,一个念头,就是亲眼见一见数以万计的步兵骑兵在相对开阔的恢河河谷,甚至在北面更为开阔的漠南草原进行对决的实况。   这不仅对他,对徐心庵、唐盘他们都是极其难得的机会。   要是这时候就畏惧凶险,等赤扈人的铁骑像洪流一般南下,他们是一路南逃,而不是尝试反抗?   徐怀将高挑的柳琼儿搂在身前,他身形健硕,坐着也仅比柳琼儿低半头,眼睛看着她圆润雪白的下巴,耐着性子将他此时错杂太多的想法说给她听:“最不济虚惊一场,我们全力助王禀相公东山再起,谋一场富贵,然后我风风光光将你迎娶进门,倘若一切如我所料,留给我们的时间就太有限了……” 第三十二章 疑念   五百囚卒移驻铸锋山庄,虽说路司还没有行文下来,但郭仲熊确实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除了派遣小队厢军将卒入驻黄龙坡驿,恢复驿道畅通外,还遣人送来五百套盾矛及厢军兵服。   说到底,郭仲熊握有筹措战事的权力,是可以将五百囚卒直接编入厢军的,但他不想为这桀骜不驯的五百囚卒今后的作为背锅,才坚持要王禀亲自向路司行文请编。   之前五百囚卒的编排,除了要考虑控制住那么多囚徒有可能失控外,还要考虑郭仲熊有可能遣禁厢军镇压。   现在这些因素不存在了,周钦光躲在岢岚城不出,王孔等人作为囚徒,没有军功不能直接任将,五百囚卒就需要进行新的编排,以便在即将到来的伐燕战事中,发挥出应有的战斗力来。   原厢军将卒作为看守牢营的狱卒,身体素质要比充当苦役的厢军强壮一些,日常操训也有维持,具备一定的战斗力;更难得的是他们比囚徒安稳老实得多。   徐怀与王禀商议,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以许忠为都将。   许忠虽然之前仅是石场牢营的厢军节级,但他除了身手不弱外,为人也颇为正派,与岚州的地方派势力没有牵扯。   也恰恰如此,在成延庆等人都意识到徐怀有可能大闹粮料院时,只有许忠他没有后台撑腰,平时又与成延庆等人不投,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盘剥欺凌囚徒,才会被推出来率队随同徐怀他们赶往岢岚城领粮。   许忠当时是被迫做成延庆等人的替死鬼,只是没有人能想到事态会那般发展。   因为这种种原因以及王禀个人的声望,徐怀相信许忠应该是愿意为王禀所用的。   此外,徐怀还将囚徒里颇具声望的王孔,塞到这都兵马里,使他们先随王禀、卢雄赶往石场,确保石场能立时恢复运转。   虽说徐怀这次从铸锋堂调了四多十名铸锋堂卫过来,但徐怀也没有想着彻底打散,编入余下的四都。   没有半年以上的时间给他好好操训兵马,而且很快就要直接面对错综复杂的战事,搞平均主义很可能会坏大事。   现在能借鉴的,还是桐柏山匪乱之中淮源乡营快速崛起的先登队模式。   徐怀以殷鹏、唐青、韩奇及三十名铸锋堂卫为骨干,将燕小乙、沈镇恶等九十名身手强横的囚徒,编为先登队。   这一都兵马,除了人数规模加强,兵卒个人武力可观外,还都装备铠甲以及最精良的刀枪;其中一半人装备良种战马,作为骑兵或马步兵使用;一半人装备步弓,作为精锐刀弓手使用。   剩下的囚卒编为三都,以徐心庵、唐盘、袁惠道为都将,仅各编两名铸锋堂卫协助操训、督管军纪,没有多余的铠甲,主要装备能结阵抵挡骑兵冲锋及游射的长枪、大盾。   此外徐怀还将朱承钧以及二十名主要因诛连案刺配、相对安分老实的囚徒挑出来,留在交由徐武坤、苏老常掌握,弥补山庄守备力量的不足。   将吏差遣兵卒私用,实属寻常事,徐怀借王禀的名义,将二三十名囚卒留在铸锋山庄差遣,也不虞他人置喙。   ……   ……   最能折腾、同时也是号召力最强的六十多名囚徒,从一开始就被徐怀带走,石场牢营这几天虽然也搅得人心躁动,但在成延庆等人严加看管下,却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禀、卢雄、许忠、唐青率队赶回石场,这边当天就恢复正常运转。   入夜后,王禀不放心亲自进牢营视看,看一切正常才返回官舍,也是心力憔悴,但披衣在窗前,却无星点睡意。   卢雄推门走进来,看月光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来,叫王禀枯峻瘦脸上的皱纹都清晰的照见出来,眉头笼罩着忧虑。   “王相在担心什么?”卢雄问道。   “这次事过后,别人都会认定铸锋堂乃是我王禀的爪牙,乃是我王禀企图东山再起,才在桐柏山百般拢络徐氏众人为己所用,”王禀说道,“为社稷事,我却也不在乎虚名,但你我都清楚,徐武坤、苏老常、徐心庵他们以及留在桐柏山的徐武江、徐武良等人并非如此……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卢雄苦笑一下,点头表示他想说什么。   不管为名为利,或为心中所坚持的道义、良知,或天生邪恶,行事只为发泄心间的戾恨,究根问底,行事都是有迹可寻的。   徐怀与徐武江等人组建铸锋堂,并集结这么多人手北上,这次还将编入厢军参与北伐战事,在外人眼里,他们是追随王禀才会如此。   然而他与王禀心里都清楚,并非如此。   那问题就来了,他们为何集结这么多人手北上,还要参与这次北伐战事?   忧赤扈人之祸?   徐怀确实是一直担忧这点,但问题在于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苏老常等人,至少在桐柏山里都多多少少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徐怀此忧有些杞人忧天。   桐柏山匪乱,徐怀以他妖孽一般的表现,无可置疑的奠定他在徐氏比徐武江更为核心的地位——这点外人不清楚,他们是清楚的,但这也不意味着徐武江、徐武坤、徐心庵、苏老常他们会盲从徐怀。   徐武江他们渴望功名利禄,真觉得王禀东山再起,会令众人飞黄腾达,才被徐怀说服参与其事吗?   卢雄也不觉得是这个原因。   桐柏山匪乱期间,徐武江等人的表现,就表明他们对王禀东山再起并不寄以厚望。   当朝对权臣限制极为严格,对文武将吏的出身、晋阶也有严格的规格,徐武江、徐怀他们即便真能助王禀东山再起,甚至王禀起复之后能更进一步,正式拜相,也很难将非科举出身的徐武江、徐怀等人提拔到多高的位置上。   要说个人的情谊,说实话他们能护送王禀安全赴任岚州,就可以说是极尽情分了,后续实在无需再做这么多事。   穷尽种种可能,即便再匪夷所思,那也就只剩一个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   “……”王禀坐窗前悠然说道,“我以前也断断不会怀疑到这点,卷宗里也明确写了,王孝成被蔡铤矫诏杀死后,十数家将护送其妻携子归乡而中途加害之。虽说十数家将没有踪影,但其妻及幼子的尸骸遗留道侧,当时蔡铤还假装念及故情,特地派人去收殓尸骸,也就葬在这管涔山中。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至少蔡铤都没有怀疑到尸骸有假,是不是?对了,王孝成幼子当时多大?”   “王孝成早年有两子,都不幸夭折,靖胜军从泾州往援岚州,王樊刚刚出生不久,我们喝抓周酒出征的——出事时两岁多点。”卢雄说道。   “一个两岁多点的幼儿,遇害前是不是被人偷梁换柱了,哪怕受蔡铤之命、亲自赶去下毒手的人曾经是王孝成信任的腹心之人,也应该是无法分辨的吧?”王禀轻叹一声问道。   卢雄凝神看着窗外的月色,虽说王禀这些话听上去非常的匪夷所思,但对更了解桐柏山匪乱一切内情的他们来说,这或许是诸多疑点唯一合理的解释。   “徐武碛更名陈碛投靠董成,应该是他们的一枚暗子。你一直都说徐武碛与徐武宣二人最重情义,所以我们这时推测才是合理的。在徐武宣死后,徐武碛看似不念旧情,却暗中默默庇护王孝成的幼子,甚至徐怀之前的‘痴愚’,应该都是为了避免引起蔡铤及其爪牙的注意——”   王禀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而倘若没有徐武碛在徐武富身边百般配合,他们不可能那么轻易夺取徐氏族兵,徐氏族兵也比普通的乡兵强出太多了。徐武富也算聪明一世,但吃亏就吃在他从来都没有看透徐武碛,郑恢、董其锋也是没有看透这点,才中了苦肉计?”   “……”卢雄点点头,他其实早就有所怀疑,但他没有想过要将这一切点破。   王禀继续说道:“……苏老常这人见识不凡,经世致用之术不凡,也大不可能是逃荒到桐柏山落脚的老农,应该也是暗中庇护王孝成幼子之人;他同时又是徐武江的岳父。也唯有这两人以及徐武江不遗余力的支持,徐怀才能轻易的将匪乱之后徐氏的主要力量,都集中到铸筹堂为他所掌控……”   “王相在担忧什么?”卢雄问道。   “王孝成当年确实是屈死,他们倘若想着复仇,也是理所当然,我就担心他们会走太偏啊!”王禀说道。   “徐怀、徐武江、徐心庵、唐盘等人心性都不坏,要是徐武碛性情如故,更不用担心他会不顾气节,”卢雄说道,“再者说了,他们此时到底还是借王相的名义行事——王相要是担心他们走太偏,王孔、许忠都是可用之人,可以收为腹心,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等人也显然对王相更为服膺,王相将来可用他们对徐怀加以约束!” 第三十三章 殊途   细雨朦胧,徐怀撑伞立于管涔山里的一座孤崖前。   苏老常走到一棵苦楝树下,抚摸树身上已成树瘤的几道刻痕,说道:   “担心没人倒饬,时日一久坟茔会被雨水冲没,矫诏事过后,武宣悄然返回这里移种三株苦楝以为标识。我也没有亲自来过,没想到时过境迁,就剩下这棵苦楝还在风雨中飘摇——要不是还有这几道刀痕,我也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这座孤坟?”   树下野草丛生,完全看不到十六年前有殓葬尸骸的痕迹,然而此时既不能造新坟,还不能留下祭拜的痕迹,徐怀在树下叩了几个头,也便与苏老常、柳琼儿转身往山下走去。   殷鹏带人牵马等在山谷里。   柳琼儿的骑术还不能在崎岖野径间畅行,她与徐怀共乘一马,一行人在山谷间逶迤而行。   “陈子箫抱住岳海楼的大腿,草城寨巡检使的差遣也扔了,这些天都在岢岚城里,必是想从岳海楼身边打探伐燕的具体方略,”柳琼儿说道,“我们的人第一次是在四陈巷跟丢了陈子箫,后来我专门在四陈巷到东大街一段专门安排了三个固定的点,昨日终究揪住他们的尾巴了!”   “契丹人的联络点在哪里?”徐怀问道。   五百囚卒已经正式入编移驻到岚州石场,也是苏老常说今日是他亲娘死祭,才进山寻找孤坟祭奠,还不知道柳琼儿她们盯陈子箫的进展。   “东大街有一座叫肃金楼的铺院,兼营骡马及饭食,主要拢络岚州当地的马户生意,店东家韩仁奎本身也是宁武县的马户。肃金楼有四十多帮闲,蕃汉都有,明面上都是从宁武、岚谷以及苛岚雇佣的彪悍乡民。河东路与契丹人在宁武北边建有边市,每年都有骡马通过边市流入内地,肃金楼也有参与边市的骡马交易,要是他们通过这个方式掩饰人员及信息的交换,很可能肃金楼整个都有问题!要不要派人试探着去接触一下?”   虽说昨天确认陈子箫进出肃金楼有问题,但柳琼儿暂时还没有安排人直接进入肃金楼打探消息,而是先从外围搜集肃金楼的一些资料。   就算是如此,柳琼儿也推断肃金楼很可能是契丹人打入河东路北部最为核心的一个秘密据点,但想要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证实这点,还是要去试探、接触才行。   徐怀皱着眉头,迟疑说道:“契丹人在西京道没有部署多少兵马,他们必然更是惊弓之鸟,我们要去试探,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打草惊蛇了。”   “你确定不揭穿陈子箫的身份?”柳琼儿到这时候都有些难以置信陈子箫竟然会是契丹人的秘间,迟疑问道。   “此时揭穿并无意义……”徐怀摇头说道。   除了预料到契丹人亡国在际,而大越也难逃赤扈人的铁蹄蹂躏,多少有些同病相怜之感外,徐怀暂时不想揭穿陈子箫的身份,更重要的还是想从陈子箫身上,从契丹人在岢岚城的暗桩联络及活动轨迹等等方面,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以此琢磨、推演契丹人为抵御大越兵马这一次北征可能会有的部署。   他们随军北征,能否绕开一些凶险,除了五百囚卒要加强整训,更依赖于前期的功课做得是否足够充分。   现在最困难的是陈子箫这人极为机敏,其他契丹密间在如此风雨的当口,也必然极为谨慎,而他们能信任的眼线又都是徐氏族人,口音、相貌跟当地人有明显的区别,贸然跑过去试探,太容易打草惊蛇了。   徐怀为此也极为困扰。   “你有你的考虑,但这事拖到最后总有揭穿的一刻,到时候怕王禀相公会对我们这边有意见啊!”   苏老常驭马靠过来,有些担忧的说道,   “我们明知陈子箫是敌间,还任其潜伏在岳海楼、郭仲熊这些关键人物身边,窃取大越对燕作战的方略,甚至到关键时刻,不排除陈子箫有可能行险刺杀伐燕军的关键人物——这件事要是最后叫王禀相公知晓,我们便有一百张巧嘴,也不可能叫王禀相公相信我们这么做,是为大越社稷,为大越亿万臣民着想啊。”   徐怀回头看向苏老常,心知与其说他担忧王禀最终对这边生隙,不如说他心里有一道槛过不去。   对将来的预测太虚无缥缈,但身为大越子民,有几人不希望此次伐燕能够顺利夺下燕云十六州,从而使大越北部的军事防线彻底完备起来?   徐怀自己也不时扪心自问,王禀既然都没有遇匪而亡,意味着既有的历史轨迹不是不可更改,也许联兵伐燕并不会出现他所担忧的局面,又或者说他轻轻的拨动一下金手指,就能扭转这一历史轨迹呢?   不过,徐怀有一点是能肯定的。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陈子箫并没有机会直接介入到这次伐燕战事中来,他应该还在桐柏山潜伏着。   这也意味着在既定的历史轨迹,倘若大越这次联兵伐燕注定受挫,那必然是其他因素所致,跟陈子箫无关。   徐怀他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决定先不去碰陈子箫。   不过,苏老常他们心有顾忌,实属正常。   徐武碛也好、苏老常也好,他们这些年来能为知遇、相救之恩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他们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民族气节?   所以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徐怀还是要给苏老常他们一个解释:   “契丹人在西京道就这点兵马,还需要将一部分精锐部署在北面的丰州、九原,防范赤扈人的骑兵染指阴山,他们在南面朔州、应州所能部署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而我们在河东路北面,预计会在集结七到八万禁军之后再北进,不考虑厢军、乡兵,单禁军兵马就已经在其两倍以上——两军要是堂堂正正的去打,我想大家都想不明白大越怎么可能会输。所以说,此番战事,我朝用正兵便能赢,即便有奇兵部署会被窥破,也不为其害。而实际上,这么重要的战事,朝廷历来都是由枢密院直接拟定作战方案,如此僵化的决策机制,最终的北伐行军路线、作战部署,甚及对敌将的分化拉拢,只要掌握足够的明面信息,应该都不难揣摩,我们这边能有什么机密好泄露的?真正要担忧的,还是契丹人会以什么诡计应对这一切,这时候留着陈子箫不动,恰恰更有用处。倘若我们找岳海楼揭穿陈子箫的身份,岳海楼他们能够信任我们的话,不去打草惊蛇,我们是不该隐瞒,但岳海楼他们能够信任我们吗?”   苏老常叹气的摇了摇头,知道他们将陈子箫的身份告诉王禀,王禀必然会摒弃党争,知会岳海楼。   不过,岳海楼不信任他们,只要大肆搜捕肃金楼验证他们的话,这条他们所掌握的暗线,也就会为之切断。   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柳琼儿说道,“陈子箫的身份,我们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说起来除了看他行迹有些可疑,也没有什么证据就指定他是敌间——真要去揭穿他,岳海楼、郭仲熊说不定还断定是我们恶意构陷呢!”   徐怀他们在崎岖山道间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铸锋山庄。   王禀、卢雄这时候就在铸锋山庄,徐怀下马来,看到他们就等在石牌楼前,好奇的问:“王相公怎么前后脚也到山庄来了?我们刚刚进山兜了一圈。”   王萱眼睛都哭肿了,却又是一脸的欣喜与难以抑制的兴奋,看到徐怀他们回来,跳着似的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叫道:“我爹爹活着回来了,你们要不回来,我就要跟爷爷先去岢岚城见我爹爹啦!”   “是吗?”徐怀欣喜的问道。   赤扈人第一次遣使谈联兵伐燕是六年前的事,王禀当时就对联兵伐燕心存疑惑,他狠下心来推荐当时在直秘馆任事、对诸番部事务相对熟悉的长子王番秘密出使赤扈,以便能更清楚的了解赤扈人的虚实。   却不想王番出使便一去不返,之后与赤扈人几次秘密互使,都没有王番的半点音信;所有知悉内情的人,都认为王番在出使途中遇到意外。   然而之前与赤扈人互使乃是绝密,朝廷对外也只是宣称王番前往明州赴任途中溺水而亡,甚至就连王萱都不知道真相。   秘密出使、身边仅有三五扈随,却要穿越敌境以及数千里的草原、戈壁、山岭,本身就是九死一生、极其凶险的事情——王萱她娘是知晓秘使之事,也认定丈夫在塞外尸骸无存,三年前就郁郁而终,最后剩王禀、王萱祖孙相依为命。   却是没想到王番不但没有意外身亡,竟然还在伐燕战事开启前夕来到岚州。   徐怀很是意外的问道:“王番郎君回来,怎么就直接到岚州来?”   “番儿两个月前就与赤扈人这一次派遣的秘使先回到汴京,却也写信过来报平安,但信函应是途中出了岔子并没有传到岚州来,”王禀也是刚刚得人报信焦急接王萱一同赶往岚州,脸颊都还有泪痕,这时候难抑激动的说道,“却是等到他这次奉旨到岚州来任事,我才知道他还活在人世——真是天可怜我王禀啊!” 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复   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王番秘使赤扈之事,一直以来都以为王萱父母双亡,与王禀祖孙俩相依为命,却没有想到在这时不仅传来王番活着的消息,竟然还来到岚州。   当然,苏老常除了替王禀、王萱祖孙二人感到高兴外,还注意到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王番这次是奉旨来岚州任事。   苏老常家道虽说中落了,但他毕竟是官宦家出身,他年轻时也有志科举,对当朝故事还是相当了解的。   之前王禀谏阻伐燕之事,触怒当今圣上,以不恭之罪先贬唐州,再贬岚州,普通人可能不清楚什么,但苏老常心里很清楚,只要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不失势,王禀几乎是不可能东山再起、再回中枢的。   然而谁又能想到,会有今天的变数呢?   王番秘使赤扈六年之久,期间一直都无音信,那定然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而他两个月前又能与赤扈秘使抵达汴京,说明王番费尽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抵达赤扈人的王帐,完成秘使赤扈的任务。   即便王番是在双方已经敲定联兵伐燕之事后才抵达赤扈人的王廷,看上去没有什么实际的功劳,但他历经千辛万苦,甚至可以说是历经劫难走这一遭,这番苦劳却不是谁能否认的。   甚至在以儒家忠孝立国的大越,这更显然得弥足珍贵。   人的情感又往往是互通的。   王禀当初谏阻联兵伐燕,也是忧唇亡齿寒之祸,甚至为探明赤扈人的底细,不顾凶险举荐自己的长子王番秘使赤扈,又历经这样的艰辛跟劫难,才得回汴京。   不要说蔡铤等主战派朝臣了,即便当今圣上,倘若还对王禀当初谏阻时说了一些不那么客气的话怀恨在心,也将难逃一个昏聩苛责的评价。   苏老常觉得这时候不再是王禀能不能起复的事了,而是何时起复,以及起复到什么位子上的事。   苏老常看王禀、卢雄身边除了王孔外,还有一名脸容枯峻、身形削瘦的汉子是陌生面孔,猜他应该就是王番差使到石场报信之人。   这会儿他也不方便直接追问王番到岚州到底是得了什么差遣,只是跟徐怀说道:   “如此大喜之事,徐怀你当护送王禀相公、萱小姐前往岢岚城与大公子见面!”   王禀与卢雄中途绕道来铸锋山庄,除了要接上王萱外,也是来邀徐怀同行。   王番在这个节骨眼上奉旨到岚州任事,忙碌到无暇赶往岚州石场见他受尽委屈的老父亲,必然是跟此时已经进入紧锣密鼓节奏的伐燕战事有关。   徐怀以往说了很多话,王禀未必都能听进去,但有一点是被徐怀说到心坎里,那就是王禀还真不放心将伐燕大计,悉数交给蔡铤这些掺杂太多私欲的人手里操弄。   以往岚州这边郭仲熊、岳海楼一明一暗筹措伐燕战事,他们再忧心如焚,却没有资格置喙;之前为了将五百囚卒编入厢军,也是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才得手。   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王番竟然能死里逃生、完成秘使任务回来,也没有想到王番还奉旨来岚州任事。   见王禀、王萱都有些迫不及待要即刻赶往岢岚城,徐怀跟苏老常说道:“苏老爹,你留在山庄,我们陪王禀相公走一遭!”   虽说当世男女之防不甚严密,柳琼儿到底不好意思在王禀、卢雄面前与徐怀共乘一马,便将苏老常那枣红马牵过来,牵马时低声跟苏老常说了一声,要他回到山庄后立刻安排郑屠也赶去岢岚城。   也不需要柳琼儿多作解释,苏老常也知道她的想法。   说到底,他们并不知道王番的秉性及脾气,也不清楚王番会怎么看待他们,有郑屠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跟随,很多徐怀与柳琼儿、殷鹏他们都不方便露面的事,则可以由郑屠去做。   王禀、王萱祖孙乘车而行,其他人都乘马,簇拥而行离开石牌门,往驿道方向而去。   “这位乃郑寿郑爷——当年有五人随大公子秘密出使赤扈,唯有郑爷历经千辛万苦,才护送大公子完成出使任务回到汴京。”王禀、王萱迫不及待要赶往岢岚城,卢雄等到途中才有机会给徐怀介绍报信之人。   徐怀看郑寿年纪不会太大,但脸容黑瘦坚毅,像历经岁月侵蚀的山岩,也不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北地经受了怎样的辛苦,拱手致礼道:“徐怀见过郑爷——都不敢想象郑爷与大公子这六年历经怎样的磨难!”   郑寿随王番抵达岚州,得知王禀所在后,就快马加鞭赶到岚州石场报信。   在石场官舍说过这些年出使赤扈的艰辛跟劫难,又匆匆上路赶来铸锋山庄,他都没有时间了解桐柏山匪乱的细情。   他这时候也只是朝徐怀拱拱手,算是还礼。   在拐入驿道时,郑屠带着牛二从后面策马赶上来。   郑屠追随徐怀之后,各方面改观极大,但泼皮的底色还在,他自视不高,也不忤别人会看低他。   他骑马凑过来找郑寿套近乎,在赶往岢岚城二十多里的路程里,巧舌如簧,差点将郑寿祖宗十八代的底都掏过来。   王番当年秘使赤扈,假扮行商从代州北面的雁门关北上,成功从契丹西京道穿过去,但在阴山北麓被西北诸番部之一的密曲部俘获。   密曲部当时还是依附于契丹,没有降服赤扈人,财货被劫,无以赎身,王番也只能咬死他们是冒险想进漠南草原发财的行商,就这样他们就沦为密曲部的户奴,直到密曲部被赤扈人征服才说出身份。   当初护送王番出使的五人都是从军中挑选身手强横、精通胡语及地理的高手;郑寿他们也试图逃跑或返回汴京报信,但六人身在异域,又被拆散囚于几乎是与世隔绝的蛮番部落充当户奴,最后仅有郑寿活下来,护送王番回到汴京。   其中种种艰苦一言难尽。   王番随赤扈人新的密使返回汴京,即便消息短时间没有对外公开,但在小范围里也是恩荣备至;回汴京不足一月,便得官家三次召见入展面禀出使事。   王番这次也是以天宣殿侍制兼北征军兵马都监副使的身份,随同以麟延路经略使、骁胜军都统制身份出任北征军宣抚都统制的刘世中,及以天宣殿大学士出任北征军转运使的蔡元攸等,携旨抵临太原,总揽河东路司军政及北征伐燕事宜。   枢密院也早就为这次的北征伐燕,拟定好兵分两路的详细作战方案:   西路军以河东路经略使葛伯奕兼领都统制,集结天雄军主力于岚州之苛岚、岚谷、宁武等城,沿恢河往北进攻朔州。   王番这个北征军兵马都监副使,实际上所受的差遣,乃是西路军的兵马都监、监军,他将与以知岚州事兼领北征军转运副使的郭仲熊一起,协助葛伯奕推动西路战事。   而宣武、骁胜等禁军主力则编入东路军,由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亲自率领,从忻州北上,出代州雁门关,兵锋直指契丹西南腹心西京大同府南部的应州。   “伐燕这就正式拉开帷幕了啊!”   徐怀猜测王番此时奉旨到岚州任事必跟伐燕相关,没想到伐燕之战真的在这一刻揭开最后欲露还羞的帷幕。   也难怪除了一封未能抵达的私函外,他们在岚州并没有其他信息渠道知晓王番竟然死里逃生回到汴京了,汴京想必还自以为是的要将这一切当成最高机密保守到最后。   除了王番以天宣殿侍制兼领北征军兵马都监副使外,官家这次终于没有忘掉远在岚州有个忠心耿耿的老臣,辗转反侧的始终都念着他、念着大越社稷。   虽然还没有直接起复,这次传到岚州的圣旨里,对王禀也特地加授岚州防御使许参军机。   大越立朝承前朝官制,也保留节度使、防御使、观察使、州刺史等官称,但这些官称与实际职务已经脱离开,仅仅是代表某种层次荣誊的虚衔。   不过,王禀这个岚州防御使虽然不能染指郭仲熊这个知岚州事所执的州事权柄,但他还有“许参军机”的名义,也就是说,他能够对西路军的作战安排提些建议,比彻彻底底的虚衔要好一些。   徐怀他今天一早还在苦苦思索,他们仅有五百囚卒随军北征,要如何在郭仲熊、岳海楼等人的打压及干扰下避凶趋吉,却没想到这时形势竟然彻底变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故人   铸锋堂在岢岚城的东城南裕巷置办一座铺院,在五百囚卒编入厢军之中后,这边也正式公开在岚州从事五兵及骡马等商货交易;那里也是徐怀他们在岢岚城对外公开的落脚点。   柳琼儿先与王萱及乳娘翟娘子前往铸锋堂分号铺院落脚;徐怀、殷鹏以及郑屠则与卢雄、郑寿、王孔陪同王禀前往州衙。   之前整个河东路都主要由天雄军驻守,现在要将天雄军的主力从诸州驻地集结到岚州境内来,需要一定的时间。   不过,都指挥使、都虞候以上的将吏及一批编入西路军的佐臣属吏,都已经在午时随葛伯奕、王番从太原抵达岢岚城。   虽说葛伯奕到时候会将西路军都统制的行辕(帅帐)设到北面更接近敌境的宁武城,以便指挥战事,但这时候将吏都云集州治苛岚城中。   州衙官厅说是宽敞,也就仅能坐十六七人而已。   而此时州衙之内,都指挥使、都虞侯以及州司曹参军以上的将吏就有四五十人,大多数都没能进入官厅说话,只能先坐到偏厢房暂歇。   又由于官厅里的谈话会涉及军机,门外檐廊下禁止站人,大多数中底层将吏以及要员随扈都只能挤在庭院里等候;廊前有十数持刀甲卒守着。   不过听传王禀来到州衙,众人一起往前院赶来。   王番品秩不高,但当朝权柄跟品秩不直接挂钩,他奉旨监军,在西路军的地位仅次于都统制葛伯弈及转运副使郭仲熊,算是明明确确的第三号人物。   王禀作为前御史中丞,虽然加授岚州防御使仅仅是虚衔,但他作为王番的老父,未来又不排除有起复重返中枢的机会,都统制葛伯奕这次也是给足礼数,带着郭仲熊诸将吏陪同王番到前院来迎。   王番虽说照年纪才四旬出头,但此时看上去又黑又瘦,甚至予人嶙峋之感,眼眸却炯炯有神,看到老父亲走进庭院,也不顾官袍在身,双膝跪地泣道:   “孩儿不辱圣命,出使回来了!”   “好好!”王禀下马车时还说要控制情绪,这一刻也是禁不住老泪纵横。   看到这一幕,徐怀也是颇为感慨。   葛伯奕也是午时才到岚州,还有一些紧要军机之事要议,没有时间给王禀、王番父子叙旧,当下先给王禀介绍身边几个主要将吏。   徐怀之前没有机会见郭仲熊,这时候见他须发半白,脸容阴郁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却是岳海楼藏身牢营,徐怀与他打过两次照面,仅仅是之前没能确认他的身份罢了。   在前院简单寒暄过,葛伯弈便邀王禀一起进官厅议事。   徐怀他们作为王禀的随扈,却是有在官厅前的院子里落脚的资格。   “妈丫,咱们是不是也算飞黄腾达了?”郑屠看身边有不少身穿官服将袍之人,跟他们一起站院子里干等,一点都不觉得只能在院子里等着有什么不爽,还禁不住有些小激动的问徐怀。   郑屠反应到底比苏老常、柳琼儿他们慢些,这会儿才琢磨透王番成功出使赤扈回京对他们的意义。   “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叫别人看轻了我们!”徐怀窥得廊下站在甲卒禁止无关人等靠近,但廊前步阶那边空出一片,他直接拉郑屠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也不管这些甲卒以及官厅那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如何看他,径直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横在膝前,省得长鞘磕到地上。   有些话徐怀不便叮嘱卢雄,便直接通过行动告诉卢雄以及官厅里的王禀,他还要当一个性情粗鲁的少年。   而这院子里乃至官厅之中,有一个算一个,徐怀都不觉得谁有资格让他干站着:没有椅子坐,小爷就坐地上。   廊下值守的校尉,眉头跳了好几跳,终是忍住没有出声驱赶眼前这个随王禀过来的粗鲁少年。   官厅里的大人物,当然更是无视徐怀的存在,总不可能为这些细枝末节驳王禀的面子。   徐怀看到不远处的陈子箫、曾润眼神不时朝他们这边瞥过来,高兴的扬手打招呼:“哎呦,这不是曾郎君、陈将军嘛?你们怎么也在外面干等着啊,都没在里面捞到一张椅子坐啊,这他娘谁瞎了眼?来,来,来,我给你们挪个位子坐,以后咱们还要相互照应哩……”   “还说我小人得志嘴脸,你瞧瞧你?”郑屠心头犯忤,小声嘀咕道,“你小点声,就不怕被赶出去啊?那得多丢脸啊!”   “没出息的家伙!”徐怀笑骂郑屠道。   陈子箫悠然看着院角槐树的婆娑树姿,没有理会徐怀。   曾润却还念着曾被徐怀羞辱的旧事,一张颇为白净的脸,牙齿咬得颊脸青筋都微微颤动起来。   不过,葛伯奕在朝中是中立派,对联兵伐燕之事也向来是慎谨态度,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可以说是老奸巨滑;岚州地方官吏可以说大部分也是这样的态度,以致王禀之前能借粮谷事张牙舞爪,他们被迫做出退让。   现在王番到岚州来,王禀随时都有起复的可能,他再看不惯徐怀小人得志的嘴脸,也只能生生受着。   见郑屠一脸怕被赶出去的样子都不搭理自己,徐怀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心里却暗暗琢磨:   伐燕分兵东西两路,西路军这边以中立的天雄军为主,也就郭仲熊算是蔡系铁杆,岳海楼怎么不去代州跟蔡元攸会合,还继续留在岚州?   还是说他有其他什么事情需要暂时留在岚州,过几天就会去跟蔡元攸会合?   徐怀心里想着事,没多久就见王禀在王番搀扶下走出来;葛伯奕等人站官厅廊下送行,原来却是葛伯奕通情达理,说过一些话就先让王禀、王番先离开去叙父子别离之情。   还有一名相貌儒雅、气度颇为不凡的中年官员跟着王禀、王番父子走出来,朝庭院里的郑寿问道:“萱儿在哪里?”   刚才一堆将吏跟着葛伯奕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寒暄,徐怀都没有特别在意这人;卢雄也不认识这人,但听他称呼王萱语气亲切,便回道:   “铸锋堂在岚州有分号铺院,萱小姐不便直接到州衙来,先去那里等候了。”   “那我们就不在这里耽搁了——看王番这样子,不知道他有多巴不得想见到宝贝女儿呢!”中年官员笑着说道。   没有人相告桐柏山匪乱的细情,王番此时也仅仅知道妻子病逝之后,老父遭贬,独女王萱也跟随着千里迢迢奔走唐州、岚州,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心里痛惜得很,真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州衙外走去。   众人走出州衙不久,有十数人牵着马急冲冲的从别处追赶过来,为首两名青年一边走一边喊:“父亲、小姑夫,等我们一等,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中年官员脸色微沉,问道:“你们两个混账家伙,才多大会儿工夫,跑去哪里鬼混去了?”   “我哪里想到岚州的州衙院子那么小,还挤那么多人,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以为你与小姑夫在州衙议事,会待很久,我们便先出来找地方喝茶了。我们小心盯着州衙里的动静,这不看你们出来,就赶过来了?”年纪稍长那个青年跟中年官员嘻笑解释着。   徐怀看他跟身后那个瘦脸青年,也就刚二十岁出头及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两人腰间都系一把直脊长刀,身形健硕,手指关节粗大、虎口掌缘有厚茧,想必在刀枪技击上浸淫不少工夫,而他们所牵马匹都绑有长弓箭囊枪矛。   王禀对王萱她娘亲郁郁而终是心怀愧疚的,在桐柏山里很少提及,徐怀与卢雄都不怎么清楚王萱她舅家的情况,却没有想到王番并非仅仅带郑寿一人来岚州任事,身边还有王萱她舅舅、表兄等人相随。   年长青年又给王禀行礼:“御史爷爷,可还记得我们啊!”   “你是朱芝,他是朱桐,你们兄弟二人怎么也跑岚州来了?”王禀说道。   “他们两个浑帐家伙,学文不成学武不就,我在岭南任事,他们也整日不干正事,都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我这次带他们跟王番到岚州来,想着能长些阅历也是好的。”中年官员说道…… 第三十六章 时不待人   从诸人称谓里,徐怀猜到中年官员乃是王萱母舅,但他以前没有听王禀说及王番妻族之事,而他本身对汴京错综复杂的官臣及姻亲关系不甚熟悉,因此簇拥王禀、王番以及中年官员坐车赶往南裕巷铺院时,也不知道这中年人到底是谁,是有什么来头。   郑屠却是妙人,看到徐怀微微皱着眉头思虑什么,便故意落在后面,挨着卢雄问道:“萱小姐她舅舅是哪方人物,看上去气度不凡,我们可不能怠慢了啊!”   “朱沆郎君啊,他虽为荣乐县主之夫,却是好相处的……”   从铸锋山庄一路赶到岢岚城,要说的事情太多,而之前卢雄也没有想到朱沆及朱芝、朱桐父子也到岚州来了,这会儿有意放缓行速,跟不熟悉情况的徐怀、郑屠说他所了解的一些事。   朱沆乃是前侍中朱坦之子,因尚寿隆郡王赵尔谦之女荣乐县主,可以说是宗室一员。   朱沆因恩荫入仕,此前在静江府(桂林)任通判,但受同僚打压排挤,愤而去职;不过,在王禀被贬唐州时,朱沆还没有从遥远的岭南返回汴京,至于他为什么这时会出现在岚州,卢雄也不清楚。   郑屠又凑到郑寿身边打听,才知道在郑寿护送王番回到汴京时,朱沆在汴京赋闲许久。   朱沆虽说愤而去职,丢了差遣(职事官),但身为县马,以及荫袭其父、一阶阶转升上来的散阶官衔还在,这次请旨讨了一个参军事的虚衔,随同王番一起北上,可要比那些都指挥使、都虞候的将吏更有资格出入官厅。   当朝对宗室的恩荫限制很严,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作为县主之子以及寿隆郡王赵尔谦的外孙,可以入仕,却要跟大臣之子一样,从低级散阶官起步一阶阶升转上去,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优待,一样需要功勋官声以及依赖朝中大臣的举荐提拔。   就像之前朱沆在静江府任职,作为县马一样受同僚及上峰排挤、打压,甚至比普通士臣都没有地方去讲道理。   朱沆携朱芝、朱桐二子这次北上,不仅想在伐燕战事里有所作为,也是同样看好王禀有起复以及王番有受朝廷重用的可能。   郑屠了解过这些情况后,放缓凑到徐怀身边来,小声嘀咕道:“看来比我们心眼灵活的大有人在啊!你说他们好好的皇家亲戚不留在汴京享福,跑到岚州来凑什么热闹啊?”   他原以为王番这次到岚州作为西路军的第三把手,而王禀又随时有可能起复,他们作为王禀父子唯一能依赖得上的力量,不知道会有多少好处会等着他们。   他没想到王禀祖孙在桐柏山经受那么大的凶险,朱家都没有人露过面,这会儿看到王家父子即将飞黄腾达,竟比他们先一步紧跟着王番参与北伐战事了。   郑屠看到朱家父子身边那几名随扈都不像是简单人物,担心他们在王禀、王番父子身边的作用及地位会被朱家父子的出现削弱,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见郑屠还是想着争名夺利的事,徐怀心里也是苦笑不已:他就知道自己对伐燕战事的忧虑,郑屠他们并没有认真的当一回事。   要是他的忧虑没差,这一仗都不知道能有多少人活下来;再说了,就算没有大患,他也犯不着跟朱沆父子争什么。   他至于嘛?   这世间倘若太平,他最大的向往就是当一个江湖刀客,带着柳琼儿到处游历一番,将大江南北的江山好好看上一番。   当然了,看卢雄的神色,也犹是不满朱家父子回到汴京后犹对王禀、王萱祖孙流贬到桐柏山的境况不闻不问,但徐怀这一刻却无暇顾忌这些。   相距上次在磨盘岭他脑海里浮现建和元年帝避虏前迁南阳为大寇陈子箫拦道的记忆片段已经过去一年之久,而他这一刻脑海里再次浮现相似的记忆片段:   建和元年,赤扈人掳帝、诸帝妃等宗室贵戚及大臣数千人北上,朱沆从之以北,道中不食粟,唯时饮汤,及广武砦,驭者曰过界墙矣,朱沆矍然而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越明日卒,年四十七……   徐怀不知道这段记忆所提及的“帝”与上段记忆所提及的“帝”是不是同一人,还是说在前者被掳之后,后者是大越新立之帝,但这段记忆里明确提及朱沆绝食而亡时的年龄。   这也是他明确可以推断建和元年距离此时多久的一个标尺。   徐怀强抑住内心的波澜,稍稍拉住缰绳,等郑寿到近侧,低声问道:“看县马丰神俊逸,二位公子却是不小了,他时年几许了?”   “好像四十有三了吧?我也不是很确定。”郑寿说道。   听郑寿这言,徐怀心里却是惊悸:   仅有四年就是建和元年?!   眼下的情势很明确,契丹人即便重挫大越伐燕兵马,在赤扈人威胁不解的情况下,是没有实力南侵的,更不要说攻破汴京城,俘虏大越皇帝、宗室子弟及大臣数千人北上。   建和元年一定是赤扈人在灭亡契丹之后,十数万乃至数十万铁骑如洪流南下,席卷整个中原大地。   徐怀一直以为认为建和元年距离现在不远,但也没有想到距离现在会那么近!   ……   ……   众人赶到南裕巷,听到动静的王萱就等在铺院门口,看到王番下马车,就扑过来,已有几分清艳规模的脸蛋上满是泪水。   “都进去说话,哪里有挡住巷道哭哭泣泣的?”朱沆等人却也不生分,赶着众人进铺院说话。   铺院这边没有安排多少人手,柳琼儿女扮男装,与郑屠亲自出面招应着大家穿堂过户往里走;徐怀想着心事,多少有些木讷呆滞。   “铸锋堂好气派,在岚州随随便便一家分号,都占这么大的地盘,这是要做什么生意,怎么里里外外都看不到几个人,竟然有几分荒凉之感?”连着穿过三进院子都没有到说话的地方,朱芝禁不住好奇的到处打量。   殷鹏他们随行,主要是护卫众人的周全,这时候将马匹牵去马厩添上马料,就先去偏院蓄精养神,不会费心全程陪同,也不用张罗繁琐事务——要不然他们哪有时间打熬筋骨、锤炼武技、研究军阵围杀之术?   殷鹏他们没有跟随,就剩徐武坤、郑屠、柳琼儿以及铺院的管事、同是靖胜军老卒出身、对岚代等地情况熟悉的周景陪同,人数自然不多。   而铺院除了临街有对面销售五兵的铺面,还专门负责在岚州等地收购良种马。   目前玉皇岭北坡、狮驼岭、金砂沟、歇马山及周边山地的平缓坡丘,都改造成育马草场,一年差不多能出上千匹马驹。   徐氏做这门生意有好几代人,育马经验丰富,但徐氏之前每年出五六百头骡马,驴骡牛马都有,其中能称得上良种马驹的,仅有三五十匹。   玉皇岭那边的草场,都改成养马容易,甚至可以改良草种;周边也不缺种马。   不过,桐柏山及周边,能当战马的良种马太缺了。   玉皇岭要扩大良种马群规模,仅靠内部培育是远远不够的,甚至马种都会出现退化,还是要考虑从外地收购。   岚代等地,即便没有跟契丹人的边市,当地乡民也有牧养马群的习惯,有不少良种马——既然他们要在这里公开立足,徐怀就决定先收购良种马往桐柏山输送。五兵交易的规模其实非常有限的,当地也不缺匠户,而禁军的兵甲补齐更是自有渠道,甚至还有些精良兵甲暗中流出来。   铺院从岚州收购良种马,计划是集中四五十匹之后才会一起赶往桐柏山,那马厩就不可能太小;同时还考虑到有可能会徐怀率大股人马进城歇脚,铺院的占地怎么可能会小。   铺院前后占地极大,但日常负责打理铺面以及马厩的人手都是从当地雇佣,平时都不会随便跑院子里来;院子里仅从当地雇佣的三名老婆子打理。   跟锦衣玉食、仆婢遍地的钟鸣鼎食之家比起来,铺院当真是白白占了好大一片地方,却显得荒凉而奇怪。   朱芝这话原本是问身侧徐怀的,但徐怀正走神想别的事,郑屠凑过去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伐燕的风声早就传出去,好些人怕受波及到这里,纷纷举家南迁,岢岚城里的地价也贱,租下多大院子都不怎么费钱,便索性往大里租。当然,或许就是冥冥自有天意,我们备下这么大院子,就等着王番郎君秘使得归到岚州来任事,不用另寻住处。”   朱芝见徐怀愣头愣脑没有搭理他,他则不想搭理看上去其貌不扬,看上去地位更低的郑屠,而是直接跟走在前面的朱沆说道:   “爹爹,我看这里叫他们再好好收拾一下,我们也能勉强对付上几天——反正到时候要随小姑夫一起去宁武城行辕!”   “也好。”朱沆说道。   这么多将吏云集岢岚城,驿馆肯定是不够用,虽说州衙那边会负责诸多将吏及随扈的住处,他与王番更不需要为食宿担忧,但要能在城中有合适的住处,自然更为自在一些。   “我们这一路赶得急,身边都没有带什么奴婢、婆子照应,你们去张罗十几二十人过来,记得要找相貌端庄、手脚麻利的。”朱芝直接吩咐柳琼儿道。   徐怀原本就想着王番在岢岚乃至宁武的落脚点都应由铸锋堂来张罗,才能在外人眼里更显得他们是王家的腹心势力,之前在州衙也暗中吩咐郑屠要张罗好这些事情。   没想到王番没有吭声说什么,朱芝就对他们摆出虞指气使的姿态来,郑屠到底是泼皮底色,心里当然是老大不爽,落后一步,跟徐怀抱怨嘀咕道:   “五当家跟我们一路赶过来,身子应是乏了,这点些末小事哪里需要五当家亲自去张罗!”   “啊……”脑海新浮现的记忆片段,叫徐怀有些神不守舍,一时没有在意郑屠、朱芝他们在说什么,抬头有些茫然的问道,“要张罗什么?我来去张罗……” 第三十七章 假痴不癫   王萱以为自己父母双亡,与祖父相依为命到今日,突然能与死里逃生的父亲相逢于岚州,情绪激动之余,心里也有千言万语要说。   而她最想说的,还是这一年多来在桐柏山所经历的一切,特别是徐怀是怎样在他们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出现。   然而从巷道相见到走进铺院里,短短半柱香功夫,她还没有机会找到话头,但也注意到徐怀心不在焉,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东西,这会儿再听他答非所问的跟郑屠说话,转过头来,娇嗔道:   “你这憨货,说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什么驴什么马,你们要我张罗什么事情?”徐怀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向郑屠、柳琼儿,不明所以的问道。   王萱以为徐怀在她父亲面前还有意装痴卖傻,虽然不知道什么缘故,但不能在父亲面前好好说一说徐怀的事,跺脚嗔道:   “你还真是不靠谱的人呐,我还想在爹爹面前好好夸你呢!谁要你去张罗什么事情啦?你是不是脑子又犯迷糊了?”   卢雄、王禀又哪里知道徐怀心里在想什么,还以为他不想在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以及朱家诸多扈随面前露出真容,有意装痴卖傻。   即便他们觉得没有必要,这时候也只能遵从徐怀的意愿,摇头笑了笑,示意大家继续往里走。   偌大铺院,其他兼作营房,却也有两三进院子收拾得颇为精致,徐怀、郑屠、周景、柳琼儿陪同王禀、王番父子等人走进其中一进精舍坐下。   “我回到汴京,听说父亲被贬唐州遭遇劫匪,不久桐柏山里还闹起大匪乱,定是遇到不少凶险吧?”王番这时候才有机会坐下来跟父亲、女儿叙家常。   他回汴京听到桐柏山闹匪乱,是感觉到有些蹊跷,但奈何之前报平安的信函都没能送到岚州来,也只有这时才得以关切的询问详细。   “我与萱儿没有葬身桐柏山,还能安然坐在这里,多赖卢雄与徐怀、柳姑娘、郑壮士等义士相助……”王禀要徐怀、柳琼儿、郑屠与王孔都坐下来说话。   朱沆讶然问道:“我初回汴京听说叔父触怒官家被贬,初时还让县主进宫里说项,却不想县主挨官家一顿训斥后回来哭哭啼蹄跟我闹了一个多月,我心里烦不胜烦,就没有再理会这事,还以为不会有严重——叔父被贬唐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对了,卢兄我早听闻盛名,今日才得幸见上一面,这几位是……”   王禀、卢雄认定徐怀有意装痴卖傻,一时都不知道怎么介绍徐怀、柳琼儿及郑屠他们。   郑屠识机快,嘻笑着说道:“王相公抬举我这个肉铺户呢,俺郑屠算哪门子义士?要说义助王相公、萱小姐,我也是出力最小,最多帮着吆喝几声。禀于朱县马知道:莽虎徐怀是我们铸锋堂的三当家,夜叉狐柳琼儿柳姑娘,是我们铸锋堂的五当家;刚刚牵马带人下去歇息的青眼郎殷鹏,是我们铸锋堂十一当家;还有二当家苏老常、七当家在铸锋山庄,四当家徐心庵、九当家唐盘在石场带领兵卒,暂时不能脱身来拜见大公子、陈郎君……”   “都啥乱七八糟的,你们一个个都是山寨大寇啊?”朱芝讶然的打断道。   朱沆瞪了长子一眼。   刚才他也确实将徐怀这些人当成王禀在唐州收附的扈随,以他养尊处优的心性,也确实不大可能会多看重这类人。   不过,坐到堂上,看到王禀郑重其事的请徐怀等人入座,言语间又说这些人等对他与王萱有救命之恩,朱沆当然不会再像之前那般不当回事,也不想长子朱芝刚到岚州姿态傲慢,却将王禀所看重、有救命之恩的人物给得罪了。   “要不是王相公大义相引,我们指不定就走上歪道了,不过我们铸锋堂此时却仅是一家正儿八经的商号,就是当家的略多一些!”郑屠嘿嘿一笑,说道。   “就属你最牙尖嘴厉,你便来与番儿、朱沆说说桐柏山发生了哪些事情!”王禀笑着说道。   郑屠也以为徐怀有意装痴卖傻,他乐得卖弄口舌:   “这事诸多细情,或许还就我能原原本本的说个明白,但也得从卢雄惊觉蔡铤狗贼刺杀阴谋,千里护送王禀相公入桐柏山说起……”   “嗨,又不是让你说戏本,你扯那么远做甚?”   卢雄怕郑屠扯起来没边,将他打断,他捡紧要的跟王番、朱沆解释桐柏山匪乱的始末,   “相公贬放唐州,我也是听说有官员得罪蔡铤被贬途中遭遇不幸有些担心,便临时相随绕道信阳,走桐柏山道去唐州。我们却不想在进入泌阳县淮源镇之前,还是被假扮马贼的刺客追上,得亏当时遇上徐怀将刺客惊走。说来也巧,徐怀乃相公与我在靖胜军任事时的故人之后,桐柏山里也有不少当年从靖胜军归乡的老卒,包括当时的淮源巡检司节级徐武江、兵目徐心庵等人,都跟靖胜军归乡老卒有莫大的关系。唐州地方官员推诿使得相公与萱小姐留居在淮源巡检司军寨之中,也是徐武江、徐怀、徐心庵、柳姑娘以及诸多靖胜军老卒庇护安全。刺客见军寨防守森严,又因为当年的靖胜军旧事心怀鬼胎,误以为我们走桐柏山道是早就与徐武江、徐怀、徐心庵及诸多靖胜军老卒取得联系,不敢再公然行刺,便怂恿陈子箫、郭君判、潘成虎、仲长卿、高祥忠等贼酋大肆劫杀商旅、洗掠屠杀山民,想要借这个将我等及靖胜军旧卒斩草除根,又将诸多恶事推到匪乱之上。然而好歹天算不如人算,蔡府私吏郑恢、董其锋等人皆为徐武江、徐怀他们伏杀桐柏山中,匪乱搅动风雨半年多时间也总算平息下来……”   见徐怀不愿在朱沆等人面前暴露真正的面目,卢雄也就省去诸多诡谲人心的明争暗斗,挑紧要的将始末说清楚。   “……”   王番握紧拳头,狠狠的锤击桌案,愤恨说道,   “我归京后,蔡铤老贼几次笑脸相迎,我还以为他与父亲纯粹是政见不投,以为途中遇匪仅是意外,却没有想到父亲与萱儿遭遇的凶险竟然不比我与郑寿在草原稍小。”   “我们有卢雄、徐怀他们照护,到底谈不上辛苦,甚至都不谈上什么凶险,”王禀感喟道,“却是这场匪乱叫桐柏山死伤数万,惨不忍睹……”   “多谢卢兄、徐小哥、柳姑娘、郑义士援手之恩,王番没齿难忘!”王番站起来,端端正正走到堂中,朝卢雄、徐怀长揖而礼。   “不敢当!”卢雄、徐怀、柳琼儿及郑屠忙站起来还礼。   朱沆等人在汴京是真不知道这些曲折,听卢雄一番话是目瞪口呆。   王孔敬陪末座,听到这里也是暗暗震惊,这时才算稍稍明白过来,为何王禀贬任岚州石场监当,徐怀他们护送过来,却要暗中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来,原本他们跟蔡系结的是不死不休的死仇啊。   “对了,我看过桐柏山匪乱的卷宗,提及在匪乱前夕,枢密院曾调一员叫郭曹龄的军使前往淮源接任巡检使,却在上任前夕,为桐柏山一个叫夜叉狐的大寇刺杀,桐柏山里竟有两个夜叉狐……”朱沆迟疑的朝柳琼儿看过去。   “桐柏山有名有姓的夜叉狐,恐怕就小女子一人。”柳琼儿淡然说道。   “我听说郭曹龄是绝伦科出来的高手,没想到柳姑娘看似文弱,竟然……”朱沆难以置信的盯着柳琼儿打量。   柳琼儿虽说男装,但也没有刻意抹花脸,肌肤白皙润嫩,有如新剥的荔枝果一般剔透,眉眼也是无比秀丽,换上裙妆,明明就是一个美艳无双的绝妙佳人,朱沆难以想象她有能力刺杀绝伦科出身的人物。   王萱见大家都对柳琼儿一惊一乍的,不服气,又替徐怀打抱不平,说道:“她算什么夜叉狐,就知道藏在幕后出馊点子,然后什么事都差使徐怀去干,”又气鼓鼓的加了一句,“徐怀还偏偏就听她差使!”   “徐怀习武成痴,不怎么关心世务,诸事只能是我们多操些心。”柳琼儿瞥了王萱一眼,又淡然跟朱沆说道。   从州衙出来,朱沆见徐怀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走到这院子里也没见他有吭声说几句话,也认定他武勇过人却机智不足,心想这样的人用起来却是单纯,不用刻意的提防什么。   接下来,卢雄又简单说了他们到岚州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郭君判、潘成虎等人虽是贼酋出身,此时却也有为朝廷效力的心机,对相公也是素为服膺。”   “蔡铤狗贼端是可恨,朝堂叫这种奸贼只手遮天,什么事情能成?”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听得王禀从桐柏山调到岚州石场,可以说是羞辱性出任小小的石场监当,蔡铤手下的走狗还不放过,这会儿也是恨得牙根痒痒的。   王禀还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纠缠于党争或私人仇怨,说道:“现在也不是计究这些的时候,大家还是要齐心协力先夺下云朔……” 第三十八章 误会   听卢雄说过,王番、朱沆才意识到桐柏山匪乱里未被世人所识的杀机是何等的凶险与凌厉,心里波澜涌动,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而蔡铤遣嫡系到桐柏山掀起匪乱,可以说是占尽优势,王番、朱沆也没有想到铸锋堂众人,最终不仅能尽数伏杀蔡铤遣往唐州的十数腹心,还能迫使以侍制出知唐州的董成完全不敢跟地方势力对抗,不得不草草招安六千匪寇收拾残局。   他们从州衙出来,陪同王禀在马车里,也简单的谈及铸锋堂乃是以桐柏山徐氏一族为基组建的商号,他们都没有怎么在意。   在他们看来,就算是铸锋堂的大当家在桐柏山里算得上豪侠级的人物,但那又怎样?   他们没有想到铸锋堂大当家还留在唐州坐镇,二当家、四当家有事在城外的铸锋山庄没能赶到岢岚城来,然而这里单单一个三当家就有着绝伦科级数的武勇,而五当家一介美艳女流,却有完全将蔡铤腹心玩弄股掌之间的智谋。   十一当家殷鹏这时候没有跟着到这院里来,但从州衙出来一路得其簇拥、护随,朱沆看他年纪轻轻也有极为不凡的身手,而其人神情冷冽,也予人坚毅持重之感,暗感这么一人,放在年轻一代绝对称得上后起之秀的。   倘若铸锋堂仅仅是一两人有这样的沉勇气度,这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天下英雄人物多了,州县偶有一两个豪杰出头,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然而,铸锋堂少说十几个当家,随便揪一个出来就有这样的沉勇气度,这怎么叫人不心惊?   朱沆入仕二十年,虽然任职最高仅一府通判,比董成、郭仲熊等人不如,但他身为前侍中之子,又尚县主为夫,平时也喜欢结交豪侠,门下也招揽不少门客,眼力也是有一些的。   其他人不提,单说这肉铺户郑屠站在他们面前口惹悬河,顾盼间没有半点的不自在,而那个叫周景的管事步履稳健、孔武雄健,说话办事也都有条不紊,显然都不简单,在铸锋堂却都不能捞到一把交椅。   一定要说,朱沆还是觉得心不在焉的徐怀神情呆滞,论气度比肉铺户郑屠都有不如,白白浪费了一副好皮囊,却能稳稳坐住铸锋堂第三把交椅,也足以从侧面证明其武勇已经超越寻常高手的层次了吧?   当然,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年轻气盛,心里还是很不以为意。   一方面他们认为卢雄夸大其辞,他们甚至连卢雄都有些看不上眼,以他们的身世,在汴京遇到夸夸其谈之徒还少吗,还能别人说啥就信啥啊?   一方面卢雄并没有将桐柏山匪乱人心诡谲处说透,有些惊险的地方也就显得有些平淡,听上去似乎并没有多少惊险,也就显得平常。   绝伦科作为当朝科举的项目之一,与武举有所区别,对策论要求较低,主要是为禁军选拔身手强横的中低层武吏,每三年仅有十一二人脱颖而出,要求自然是极其严格。   郭曹龄的名声,喜欢舞刀弄枪的朱芝、朱桐却也有所听闻,但在他们看来,行刺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擂台比试,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不知道郭曹龄被刺杀的具体详情,但听郑屠说行刺乃是夜叉狐暗中策划,徐怀负责实施,理所当然的就认定是他们用了什么诡计去赚郭曹龄,怎么看都不像徐怀这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家伙真就有那种级数的身手。   而黄桥寨一役,不是亲身经历也很难感受其中的凶险。   在朱芝兄弟二人眼里,剿灭一两千乌合之众的山寨匪军,自身都付出上千人的伤亡,有什么值得自傲的?   他们随父朱沆前往静江府任事,岭南那地方穷山恶水,越夷刁狠,盗匪也是丛生;他们多次随州兵清剿匪寇,有哪次不是大功而还,怎么就显得桐柏山匪乱特殊了?   当然,他们心里不服,在王禀、王番以及他们的父亲面前还是知道收敛,这时候也没有再胡乱开口质疑,但心里却默默惦念,一定要找机会跟这头莽虎较量一番,不要以为小小的桐柏山就是整个天下,叫这丫的知道什么叫山外青山楼外楼。   “二位郎君这几日确要在这里落脚,我这便与周景张罗几名手脚麻利的可靠婆子过来伺候——我们也且告退,暂不妨碍二位郎君与王相公、萱小姐以叙天伦,等晚间宴席,再与二位郎君相见!”郑屠八面玲珑的出面张罗道。   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乃是贵戚出身,又与王家祖孙沾亲带故,徐怀、柳琼儿当然要留出空间里给他们说些体己话,当下徐怀与柳琼儿、卢雄、郑寿、王孔等人先行告退。   ……   ……   铺院里还是有三四进精舍的,腾出一进精舍给王禀、王番、王萱祖孙三人暂住;一进精舍给朱沆、朱芝、朱桐父子三人住;卢雄、郑寿、王孔等人也安排住到一进收拾得干净的院子里。   徐怀当然也不可能委屈自己人,他与柳琼儿、殷鹏、郑屠就直接东首的那进精舍。   囚卒已经编入厢军,不仅之前百余厢军兵卒在苛岚城有眷属,还有相当一部刺配囚徒的家属为方便照顾,都跟随到岚州来。   狱卒盘剥得厉害,好些眷属为到刺配到岚州来的亲人在牢营稍微舒适一些,也是耗尽家财。   像朱承钧的族侄朱世聪、门客杜武为照顾刺配到岚州的朱承钧,在徐怀他们过来之前,就已经被狱吏盘剥的穷困潦倒,连借宿民宅的钱财都没,只能露宿荒野苦挨。   很多眷属都没有盘缠回乡,滞留岚州或乞食为生,或做苦役为生。   铸锋院顾不了太多人,但五百囚卒有眷属滞留岚州的,要么资助盘缠归乡,要么就直接收留,这时候从里面挑几个手脚麻利的可靠婆子,照应王番、朱沆等人的起居,倒不是多难办的事情。   这诸多事由郑屠、周景去张罗,不需要徐怀、柳琼儿操什么心,这会儿也先回到他们暂居的院子里歇下来。   “朱沆父子有什么不对劲吗?”柳琼儿心里还有些费解徐怀为何要在朱沆父子面前装痴卖傻,依门而立,问徐怀,“你是担忧郭君判、潘成虎以及王孔等人,会被朱沆父子他们拉拢过去?”   虽说他们起初是想着作为王禀、王番父子唯一能借助的力量,是能受绝对的重视,朱沆父子的出现,是削弱了这个预期。   不过,他们在大越内部,特别是此时对抗蔡铤一系还力有未逮,能有朱沆父子这样的盟友,到底还是利大于弊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是有些踞傲,但这跟他们出身鼎食之家有关。   他们连郭君判、潘成虎这样的人都能拉拢,朱家父子又有什么不能谦忍的?   柳琼儿她所能揣测到的理由,那就是徐怀有可能担忧郭君判、潘成虎等人会跟朱家父子走得更近,以致他们后续想方设法聚拢桐柏山寇,最后都极有可能会因为郭潘二人的缘故,为朱家父子做了嫁衣。   这种担忧还是有可能会出现的。   之前哪怕王禀获得起复重回中枢,他们名义上同时追随王禀麾下行事,郭君判、潘成虎还有厢军正副指挥使的名义,但郭、潘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是没有资格自成一系的。   到时候不管收编多少桐柏山寇,都得依赖他们这边安顿退路。   现在朱家父子出现了,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要是跟他们走得更近,借朱家父子的势力将大部分能收编的桐柏山寇聚拢过来,自然就会削弱他们未来能直接掌控的力量。   柳琼儿猜测徐怀是有这样的想法及戒备,才有意在朱家父子面前装痴卖傻,不叫他们识得自己的真面目。   “我心眼没你想的这么小,我刚才想岔心事,确实是走神了,但你们都想哪里去了?”徐怀苦笑道。   “那你在想什么?”柳琼儿问道。   “在今天之前,好些事我就考虑很清楚:伐燕得成,蔡铤在朝中声望更将一时无两,王禀相公不可能有起复的机会;而倘若伐燕遇挫,朝廷里必然会出现大量质疑蔡铤这些主战派的声音,王禀相公复出也将是水到渠成之事,”徐怀说道,“但你想想看,王禀相公复出,他所能直接调用的腹心势力,竟然仅是我们铸锋堂一家,朝野上下会怎么看?你要知道大越朝堂对外色厉内荏,对内却充满戒心跟警惕,到时候会不会因为这点成为王禀相公复出的障碍。”   “你之前是有意安排王孔、许忠他们跟王禀相公他们走得更近?”柳琼儿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徐怀点点头说道,“王番能从赤扈归来,是叫我们更早看到王禀相公起复的曙光,但道理并没有变。你以为我会拒绝郭君判、潘成虎他们巴结朱家父子?我其实巴不得如此。只有这样,我们铸锋堂才不会锋芒太甚,引起别人的猜忌——”   “那你干嘛非要装痴卖傻?”柳琼儿托着雪腻的香腮,俄而想到一件事,说道,“我明白了,你定是明白在王番面前表现再好,王番再器重你,也不会认你这个毛脚女婿,才索性装痴卖傻,断了这个念想!” 第三十九章 心机算尽   徐怀歪过头朝柳琼儿看去。   柳琼儿还没有换回女装,将乌黑秀发挽成髻,扎着青布儒巾依门而立。   她的鬃角发丝有些蓬松,鹅蛋似的脸蛋都没有徐怀一巴掌大,这时候显得越发娇小;雪白脸蛋是那样的娇嫩,吹弹得破,透着晶莹剔透的光泽,修长的颈脖,下颔有着极美的曲线,鼻梁秀直,红润的檀唇微微抿着却像一团烈焰。   见徐怀看过来,柳琼儿还装出不在意的样子,美眸里流露出几分慵懒,过了好一会儿,见徐怀还盯着自己的脸看,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问道:“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刚才也好一会儿没有吭声,就琢磨出这事来了?”徐怀问道。   “我就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柳琼儿挥手掩饰笑道。   “你没事吃哪门子飞醋?”徐怀抓住柳琼儿滑腻的小手,要将她搂入怀里。   柳琼儿美眸瞪了一眼,嗔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调戏民女啊?”她见徐怀不松手,心虚的往院子里窥了一眼,忙闪身站到屋里来,认真的盯住徐怀的脸说道,“说真的,要不是考虑到王番有可能看不上你这个毛脚女婿,我觉得王萱却是配你,这桩姻缘对你,对铸锋堂也都有莫大好处——何况她的小心思,这时候也都在你身上呀。”   徐怀隔着布衫,双手落在柳琼儿纤盈的腰身上,见柳琼儿没有拒绝,手掌又还往下滑落些许,感受那挺翘处更为惊人的软弹,嘴里说道:“那小丫头片子,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你说说看,你跟她站一起,我眼睛瞎了会选她?”   “你现在还知道嘴上抹蜜骗人家,那是你年纪还小。等你再大两三岁,你要还这么想就见鬼了呢!哪个男人要有能力,不是满脑子想着三妻四妾、俱收兼蓄?”   柳琼儿手背到身后,抓住徐怀虎口满是厚茧的手掌不让他再往下抓去,说道,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不要觉得王番当你是一介武夫,有可能会瞧你不起,你自己就先退缩断这姻缘,那真就大错特错。王萱她明年就十四岁了,即便不会那么早出阁,但随着王禀相公复起,到时候上门说亲的也必然会踏破门槛——其他不说,朱家兄弟从进门来,贼眼就在王萱身上打转。他兄弟二人出身贵胄,又与王萱是表兄妹,倘若没有婚娶,有人站出来撮合她们亲上加亲,你到时候后不后悔?”   “不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徐怀摇头说道。   虽说当世女子十三四岁嫁人很常见,但徐怀他自己则完全将王萱当小女孩子看待,更没有考虑过其他。   “我终究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也没有想过要独占你,”柳琼儿说道,“王萱现在年纪还小,但等她再有二三年身子长开来,该有的都不会缺,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容颜。再说了,你哪怕是为铸锋堂的未来着想,也不能放过王萱啊……”   “我以往跟你说的,你压根就没有听进去啊!”   徐怀想到郑屠刚才不满朱沆父子等人的出现会削弱他们对王家父子的影响力,这会儿见柳琼儿也是满心替他盘算婚姻有可能带来的政治利益,也是苦笑不已。   伐燕之战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新浮现的记忆片段更预示四年后中原将倾覆……   不,滔天大祸的发生不会是在四年之后,而要更前。   四年后旧帝被掳、新帝南逃,在那之前中原必然已经被赤扈人的铁骑践踏得尸骸遍野。   而这个时间线推算,大越此次集结大军伐燕,夺取燕云等地以完善北部防线的战略预想,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绝不可能会实现。   要不然,赤扈人即便在今年底或明年初就成功越过大鲜卑山,攻陷契丹人的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乃至东京辽阳府,也极难在明底后年初集结十数万铁骑突破阴山、燕山一线,沿太行山两翼的通道南下。   从时间线上推算,这次为朝野寄以厚望,云集于岚州的将吏几乎人人都以为胜券在握的伐燕之战,极可能会败得一踏糊涂。   然而这些他却无法说出口。   他只能先将这些烦人的杂念摒除出脑海,用大手抓住柳琼儿身后那两瓣丰翘,将她压到墙壁上,低头往那诱人檀唇吻去,说道:   “我觉得还是不能先放过你……”   “唔!嘤!”   柳琼儿终究使不出力气来,身子贴在徐怀的怀里,感受到他雄健宽广的胸怀,自己的气息却先乱了,在徐怀的手往她衣襟里伸进来时,才好不容易挣扎开,娇媚的瞪眼盯住徐怀,嗔骂道,   “你这是跟谁学坏了?竟然知道欺负人啦!你放开我,我还要去准备晚膳。王禀相公出身贫寒,不是讲究人,王番在域外也吃尽辛苦,应该不会太讲究,但朱沆父子却不是好伺候的。你以为郑屠、周景那两个莽货能做好这些事?”   “理他们作甚!今晚上宰两头羊就是厚待。谁他娘敢嫌东嫌西,小爷就直接掀桌子,谁的脸都不给,叫他们知道见识一下什么叫‘天下只有起错的姓名,断没有起错的诨号’,”徐怀不放柳琼儿走,抓住她的手坐到窗前,说道,“陪我说说话……”   “好吧,晚膳的事我不去管,等会儿看你怎么发脾气。”   柳琼儿坐到徐怀的大腿上,过了片晌,见徐怀定睛看着窗外的庭院走神,却没有说话,侧过身来,抱住他的头贴自己的胸脯上,柔声问道,   “你还是担心这次伐燕会失利?”   “我有很强烈的预感,伐燕一战我们会败得很惨,却死活看不出最大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徐怀哀声说道,“我怕自己任性,将大家的性命也害了啊!”   “不会的,桐柏山那么凶险,你都带着大家一一化险了,”柳琼儿柔声安慰道,“要不,我这次也女扮男装,跟你们一起出征,或许有可能帮你看出一些蹊跷来?”   徐怀就是不守规矩的人,要是打顺风仗,他不惮直接将柳琼儿带身边,但伐燕一战注定凶多吉少,大军在敌境被打溃,他与徐心庵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脱身,怎么可能带柳琼儿去冒这个险。   他都考虑让郑屠留下来,不随他们北征。   “咳!”郑屠探头看过来,涎脸笑道,“我看门开着,不碍着你们什么事吧?”   “有什么事情?”徐怀放开柳琼儿站起来,问郑屠。   “这个朱县马让人过来说诸事都要麻烦我们照应,太过意不去,问能不能将东面几跨院子临时让给他们,他们来安排人收拾打理!”郑屠说道。   “将东面的跨院都让他们也好,省得委屈你们去做伺候人的事。”徐怀点点头,说道。   朱沆携二子与王番北上,除了自己能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必然是想着给两个儿子镀镀金,但都不忘贵胃之家的作派,换在其他时候,徐怀定然是瞧不上眼的。   他要是心情恶劣的话,这种破事理都不会去理。   然而在新浮现的记忆片段里,数千皇亲国戚及臣僚、子嗣被赤扈人俘虏北上,朱沆无力反抗,却能选择绝食身亡,这样的气节比那些贪生怕死之辈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徐怀对朱沆也愿意给予必要的敬重跟方便。   “我们却没有什么委屈,就怕他们将客气当福气,将方便当随便了,”郑屠挨着门框又说道,“听他们说话的意思,还想着立即安排人去将郭君判、潘成虎喊过来——我琢磨了好一会儿,心里想他们未必就是嫌我们笨手笨脚吧?要照我说,我们应该找个机会打消他们这些念想,再说他们未必能在苛岚城住上几天,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啊?”   “你心眼越来越多了啊。”徐怀说道。   “这不是为爷您考虑吗?”郑屠涎脸笑道。   “真都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徐怀问道。   虽说郑屠牙尖嘴厉,也不满朱沆父子出现在王禀、王番身边,削弱他们的影响力,但徐怀不觉得他一时半会能想得更深。   “就是我瞎琢磨的啊;也就周景嘀咕着说我们对王禀相公有救命之恩,朱沆这种人不便将我们当作下人差使,却也不是会随随便便寄他人篱下的!”郑屠摸着头脑说道。   “你不要想太多,诸事先顺着朱家父子的意思去办;真要有什么不妥,我会跟你说的。”徐怀说道。   “那我就去照办啦?”郑屠临出廊下都还回头看着徐怀,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快去,快去,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多的心眼?”徐怀挥手催促郑屠快去。   柳琼儿看郑屠走出院子里还往这边张望,笑着跟徐怀说道:“这个周景却还挺会鼓捣事情的!”   在徐氏返归桐柏山的诸多老卒里,周景是仅次于徐武碛得徐武富倚重的,徐武碛主要负责族勇乡兵的操训,周景则主要是负责马场及骡马市的打点,能力绝对不差。   不过,桐柏山匪乱期间,周景即便没有助纣为虐欺凌这边,但他出于种种顾忌,也始终都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到他们这边来。   因此在徐武富父子死后,徐氏彻底为他们所掌握,周景、徐胜等人都为铸锋堂效力,但不受重视。   铺院这边虽然是周景负责,但这边的铺院在之前的布局里,仅仅是岢岚城里对外公开的一个联络点。   岚州这边的真正核心在铸锋山庄。   岢岚城内还有其他两处秘密联络点,甚至是周景都不知晓的。   “接下来我们在岚州,主要力量都可以转移到这里,你要是觉得周景可用,那便用起来吧!”徐怀说道。   以往在岚州,他们没有资格跟郭仲熊、岳海楼等蔡系人马正面抗衡,为防止万一,主要力量必然不能放到岢岚州里。   王番的到来,彻底扭转了这一局面,那在岚州的部署自然也要进行转变,苏老常他们也不需要继续留在铸锋山庄以防万一,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进驻到岢岚城里来…… 第四十章 监军使院   郑屠前脚刚走,徐怀还想跟柳琼儿说会儿话,却见周景从外面走进来。   包括骡马市的经营在内,诸多琐碎庶务都是苏老常、柳琼儿具体负责——柳琼儿隔着窗户看向走到院中来的周景,问道:“还有什么事?”   周景虽然在靖胜军时也任过都将,但这些年回到桐柏山是打理庶务,调到岚州来也是铺院管事,这会儿穿一身青布袍衫,简单拿束带扎住,颇有几分精明能干,走到廊下,跟柳琼儿、徐怀禀道:   “夜里宴席,我原本想着照三当家、五当家的脾气,就准备一道烧羊肉、几样果蔬就够,朱县马身边有个叫朱富的管事嫌这边准备太简陋,将后厨的事情都揽过去,我便将人手交给他指派,过来跟爷、柳姑娘说一声。”   “他们愿意折腾,那就由他们去吧。”   柳琼儿刚要将周景打发走,转念想到一事,问道,   “王番郎君六年前秘使赤扈一度音信全无,这次得归汴京,还得任要职,王禀相公起复也指日可待,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身边都没有几个体己人能用。以你的才干,在铸锋堂仅任小小的管事,还是屈了你,你要是有想法,我们可以荐你到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身边去任事。你往后能尽心替他们办事,或许不能指望大富贵,却是要比留在铸锋堂强得多!”   周景沉默的在院中站了片晌,才抬头说道:“我想我要是说愿意到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身边伺候,柳姑娘、三当家心里也许会有所失望,但也会举荐我过去的吧?”   听周景这么说,徐怀也颇有兴致的转过身来,隔着窗户看出去。   “……桐柏山匪乱,我与徐胜等人是没能像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他们坚决站出来,也不可否认是这些年日子还算安稳,叫我们做什么事都患得患失,但我们同样不想徐氏支离破碎,使大家都失去庇护,”周景坦然面对徐怀、柳琼儿审视的目光,说道,“徐武碛走岔了路,他离开淮源前曾找过我,我要是图富贵,那时便会跟他走,而不是这时候跑去王禀相公跟前受差使!”   “武碛叔并没有走岔路!黄桥寨一役之前,徐武富父子不甘心族兵为我们所夺,曾与贼军通风报信,泄漏我们的部署,后为我们与武碛叔设计所杀,皆咎由自取!”徐怀肃容说道。   “怎么可能?”周景猝然间听徐怀说及这一切,一时间难以承受,震惊的问道,“那在徐武富死后,徐武碛为何要去投董成?”   柳琼儿也一脸讶异,周景即便可以用,但也不应该将这么重要的机密直接告诉他啊。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太多,”徐怀说道,“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办,你立即带两人乔装打扮南下,找到武碛叔就说事情有变,蔡铤失势在即,我们无需再费尽心机取他项上头颅,我这边需要他尽快赶来会合……”   徐怀以往不知道建和元年什么时候会来,也许十年八年,也许十数二十年,所以徐武碛决意投靠董成等候接近蔡铤的机会,他也没有好的理由劝阻。   他现在能确定建和元年距离现在只剩四年,照时间线推算,赤扈人的铁骑最迟三年就会撕开河东、河北路的防线南下。   这意味着他们倘若还想着密谋行刺蔡铤,为当年的旧事报仇雪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次北征伐燕一旦遭受重挫,蔡铤大概率会失势;到时候他们即便真要杀蔡铤,也不需要费那么大的心机。   风云激荡,天地变色在即,徐怀又怎么能叫徐武碛冒不必要的凶险,继续潜伏在董成身边?   甚至蔡铤身边的人,藉此怀疑到他的身世,徐怀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大问题。   当然,当世信函传递有太多的意外,而此时蔡铤一系势力犹权倾朝野,徐怀只能安排信得过的人,亲自找到徐武碛传口信。   而苏老常、徐武坤那边也会即刻派人去送信,将铸锋山庄的人手都主要转移到岢岚城来,这边有苏老常主持,周景暂时离开不会出什么岔子。   “这么说就行?”   周景虽然内心波澜动荡,但听到这事竟然跟刺杀蔡铤有关,而当前的形势又令徐怀决定需要即刻停止相关计划,他也知道耽搁不得。   不过,要没有信物跟信函,周景担心找到徐武碛不足以取信于他。   “足够了!”徐怀说道,“这些年你们都没能看透武碛叔的真面目,你将这边的情况说清楚,武碛叔便能分辨真假,无需其他信物。”   “行,我这边交待一下就动身。”周景说道。   “你们多带几匹马走,只要人能扛住,不要恤马力!”徐怀说道。   从这里前往泌阳有三千多里地,要是照往常御马而行,往返走两个月都算快的,但两个月后两路伐燕兵马应该都已经进入契丹境内了,谁知道到时候形势会恶化到哪一步?   ……   ……   周景匆忙间将这边的事交待好,带两人牵马南下之前,又过来跟徐怀言语了一声。   送走周景,徐怀便去王番、朱沆那边的院子里,看有什么事还需要他们帮着张罗。   铺院占地很大,前后宅都临街靠巷;跨院之间也都有门户,落锁将东侧靠着南裕巷的三跨院子隔出去,用作王番、朱沆的居所,便能与铺院这边互不干扰。   徐怀与柳琼儿走过来,却见十数扈从簇拥一辆雕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南裕巷里,朱沆身边的管事朱富正迎着一名中年官员、一名青年往里走去。   “徐都将、柳姑娘,荀郎君乃岚州录事参军,也是我家老大人生前的门生;这位是荀郎君的公子荀庭衡!”朱富身为朱沆父子的腹心,知道徐怀他们甚得王禀相公的重视,当下也是停住脚步,给他们介绍岚州录事参军荀延年及其子荀庭衡。   录事参军,位列诸州曹长吏之首,看似品轶不高,但在岚州士臣里也算是屈指可数的人物。   今日王禀赶去州衙与王番父子相见,葛伯奕、郭仲熊有向王禀介绍荀延年等官员,徐怀当时也在正场,只是没想到荀延年跟朱家有这层关系。   “徐都将,朱老相公在世时,曾悉心教授荀某经义律法,荀某迄今感怀良深,难以忘怀。”荀延年揖礼道。   粮谷一事差点叫整个岚州炸窝,荀延年当然早就知道徐怀这么一个莽货存在。   不过,不管他心里再怎么瞧不起这个莽货,他此时都知道,王禀起复在即,在桐柏山对王禀、王萱有救护之恩、这段时间又为王禀倚为腹心在岚州掀风搅雨的徐怀等人,分量实要比寻常意义上的宰相门人更为重要。   荀延年这时候当然不会在徐怀、柳琼儿面前踞傲、怠慢,但也强调他跟朱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不是一般意义上攀附的座师、门生关系。   徐怀没有作声,只是上下打量了荀延年、荀庭衡父子几眼。   朱沆回到汴京,不知道王禀、王萱在唐州的真实处境,见向官家求情不成便没有再管,还能说得过去。   这个荀延年,这时候自夸与朱家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一定也知道朱家跟王家的关系,知道王萱乃是朱沆的嫡亲外甥女,他之前却没有通一点声气,这时候紧巴巴的赶过来拜会,真是十足的趋炎附势之辈。   “你这莽货,又在犯什么愣?”柳琼儿见徐怀懒得搭理荀家父子,伸手推了他一下,请荀家父子先行往里去。   荀延年听说过徐怀的脾气与性情,这会儿也只能尴尬的笑笑。   王禀今日心绪激动得厉害,大家怕他身子支撑不住,午后便劝他睡下歇息,这会儿还没有醒来;王番以及朱沆父子坐堂上与荀家父子寒暄。   徐怀与柳琼儿到隔壁院子找王萱说话,片晌后王番便使人过来叫他们以及卢雄过去一块说话。   岚州州院之中,正儿八经有品秩的官吏不多,但诸曹司皆有一套班子做事。像司理参军辖下,就有州司理院具体执掌刑狱之事。   王番作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实际上承担西路军的监军重任,与葛伯奕到岚州之后第一件事,也是挑选幕职组建伐燕西路军的监军使院。   荀延年携子过来拜会,除了联络感情,更为直接的目的就是希望其子荀庭衡能被王番相中,在西路军监军使院任事。   有这么一个机会镀金,荀庭衡将来哪怕考不上科举,也不难谋个一官半职。   徐怀陪坐堂上,见王番的态度也不会拒绝接纳荀庭衡在手下差使。   这不难理解。   王禀过于刚直,不屑朋党,甚至厌恨朋党,以致作为言官之首御史中丞被贬唐州,身边仅有王萱她娘从朱家带过去的乳娘差使,卢雄他还是仗义千里护随。   王番在域外吃过这番辛苦归来,即便内心再正直,也不可能走其父王禀的旧路。   荀延年也是官宦之家出身,虽然谈不上有多权高位重,在岚州任职已有三年,对河东路上下的关系也都熟稔,王番需要拉拢这么一个人,才能更好的对抗郭仲熊等蔡系在西路军的势力。   当然,王番也不会忘了从唐州护随其父王禀的铸锋堂众人。   监军使院除了要有吏,也要役。   监军使院有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之权,将卒能编入监军使院为役卒,平时没有什么苦活累活,饷银丰厚,还能凌驾于普通的禁军将卒之上,绝对是美差。   而待伐燕得成,论功行赏,也绝不会少了监军使院诸将吏的一份。   王番北上时,想着从西路军的编制人马里挑选一营禁军精锐,充当监军使院的役卒,但了解粮谷事之后,特别五百囚卒已正式编入岚州厢军,便想将徐怀及五百囚卒直接调入监军使院为役卒…… 第四十一章 焉无虎威   将晚时分郭君判、潘成虎以及苏老常、徐武坤等人相继得信赶到。   这时王番被葛伯奕喊去商议军机大事,便由朱沆代他找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谈五百囚卒编入监军使院之事;不管怎么说,明面上郭、潘二人都是五百囚卒的正副指挥使。   相比之前的不情不愿、迫不得已,郭君判、潘成虎得知王番秘使赤扈得归便任要职、王禀也起复有望,这次能直接进监军使院在王番、朱沆二人手下任事,当然是满心欢喜。   不晓得王番夜里几时能脱身回来,见天黑下来,王禀便吩咐先开宴席。   荀延年已经从他府里调来八名美婢服侍朱沆父子以及王番、王萱父女,这时候都身穿绵裳在堂上伺候酒水。   菜肴也由荀延年从府上调来厨子负责,除了诸多上等食材外,荀延年还送来一整套银制餐具,大烛高烧,将宽敞的大厅照得明亮如昼,盛满美味佳肴的银质餐盘杯盏,折射出迷人通透的光泽。   荀延年原本还想从教坊找来几名乐伎、琴师过来助兴,好在朱沆知道王禀的脾气,拦着没让,但既然如此,夜宴也要比徐怀他们之前想要预备的丰盛得不是一点半点。   不管朱沆也好,荀延年也好,他们身为士臣,骨子对徒有武勇的粗莽武臣还者是心存轻视之意的。   郭君判、潘成虎又毕竟是山寨出身,又不像郑屠这阵子非常用心的学习各种话术,他们说话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显得低俗、粗鄙。   因此,朱沆、荀延年也就在夜宴之初对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亲切的说几句拉拢的话,之后主要还是围着王禀议论当朝士臣之间的文人雅事、议论诗词歌赋。   哪怕是纵论天下大势格局,郭君判、潘成虎他们也还是插不上什么嘴。   他们受招安被安置到岚州来,半年时间来甚至都没有人跟他们详细讲解朔州、应州、大同等地的具体方位、周遭地形,就算是纸上谈兵,他们都不知道如何谈起。   苏老常却是擅长这些,但他需要藏拙,主要还是与徐武坤坐徐怀身边,低声谈论铸锋堂后续在岚州的安排调整。   苏老常、徐武坤虽然对徐怀此时派周景去将徐武碛召回很意外,但同时他们希望如此。   徐武碛这些年的隐忍,牺牲已经够多,即便苏老常也想着为当年的旧事找蔡铤这狗贼复仇,却不希望徐武碛孤身去冒这个险。   更何况徐武碛的长子徐惮,虽然才十三岁,但之前在徐氏族学获鹿堂学伏蟒刀、伏蟒枪,就已经表现出惊人的天赋,理应给他更好的成长环境。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与荀庭衡却都喜欢舞刀弄枪,郭君判、潘成虎凑不到朱沆、荀延年身边去,便小翼讨好这三个世家子弟。   徐怀那边爱理不理,现在有两个地位看上去更高、名声更强的“大寇”小翼讨好,朱芝、朱桐、荀庭衡自然受用。   酒过三巡,朱芝心里想到卢雄、郑屠午后夸赞徐怀武勇的那些话,看到王萱坐柳琼儿身边却动不动就倾过身子找徐怀说话,心里更是不爽。   借着微醺醉意,一手持杯、一手执壶,走到徐怀这边坐下,说道:“徐怀,卢雄、郑屠都说你武勇过人,放在桐柏山都称得上第一人,郭、潘二位军使都比你不如——今日是见你大半天都刀不离身,想必刀术超群,我敬你这杯酒,给我们来露一手,也叫我们见识一下你这个桐柏山第一人的无双刀术,放之天下能有多少斤两?”   危机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徐怀心里烦躁,侧过身子,对朱芝这样的二世祖,他连理都不想理。   荀庭衡想起徐怀之前对他父子二人的无礼,这会儿见朱芝下不了台,也醉醺醺的凑过来,假意说道:“我也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你便来指点指点我!”隔着桌案,自以为天生神力,伸手就要将徐怀从桌案后拽出来。   见王禀眉头皱起,荀延年忙喝斥其子:“庭衡,不得对徐都将无礼……”   荀延年话音未落,徐怀已放下酒杯,盯住荀庭衡:“手下有几个狗屁不是的家将喂招,真就天高地厚得不知道天下英雄何物了?你要我指点你,那我就先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对这种角色,徐怀犯不着用足全力,也没有真想重伤荀庭衡,说过话下一刻如恶虎蹲起,看似松垮的两肩微微晃荡起来,没有用真正的钻拳,而是用相对宽厚的掌锋以雷霆万钧之势,往荀庭衡胸口崩劈而去。   荀庭衡还以为徐怀再混账,脾气再暴烈,也不可能在王禀、朱沆及他父亲面前说出手就出手。   看着徐怀一掌劈来,他错愕之时都没有来得及起拳封格,便觉得右胸像是被巨锤狠狠撞上一般,身子不由自主的横飞起来。   其他人则见荀庭衡将身后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案带起,一起撞到身后的庭柱上,听着“咔嚓”一声,长案断作两截,美酒佳肴也是哗啦啦往后激飞出去,砸在后面的墙壁上。   荀庭衡直接被一掌打得闭过气去,背靠着厅柱而坐,张口无声的喘着气,却觉得气死活喘不出来,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   徐怀按住佩刀,厉色盯住朱芝问道:“我出刀必伤人,既然你想见识一下桐柏山的杀人刀术,断不会不满足你,省得你这等废物到战场上吓得屁滚尿流,丢你爹娘的人!”   “你敢……”朱芝尖叫,却见一道弧形刀光仿佛满月一般在眼前闪亮,他甚至连闪退的念头都没有兴起,直觉腹心发凉,伸手抹去见一手血,一屁股坐上嚎叫,“我被杀死了,我被杀死了!”   没有几人看清徐怀出刀,见朱芝几层衣衫破开,又满手是血,一时间都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徐怀为何突起杀机。   过了好一会儿还见朱芝坐堂上惨叫,才知道徐怀这一刀极精准的仅仅划破他一层肚皮而已。   不说朱沆,荀延年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朱芝、荀庭衡是无礼挑事,但打狗还要看主人。   何况他都出声训斥了,徐怀还出手伤人,他怎么不气?   当然,朱芝也是被一刀划伤,吓得屁滚尿流,荀延年当下也是强按住心头的怒火,朝朱沆看去,他就想看朱沆受不受这气。   朱沆当然也气,还气得直哆嗦。   他身为前侍中朱坦之子,又尚宗室郡王之女为夫,养优处尊这些年,即便仕途不怎么顺利,那主要也是当世对宗室约束极严,却也没有哪个莽夫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   徐怀却不理会朱沆、荀延年二人,径直朝王禀抱拳说道:   “这几个东西在这夜宴夸夸其谈上说了半天,甚是呱噪,王禀相公,你便将他们交由我好好调教他们什么才是战场上的杀敌之术,省得日后叫别人耻笑监军使院尽是没用的废物——他们要是不愿,监军使院也不要留这种废物丢人现眼!”   虽说王番才是正儿八经的监军使,但王禀一定说要将人赶出监军使院,谁敢说王番会给他老子顶着干?   问题是,朱沆、荀延年都不信王禀会任徐怀这莽货如此胡作非为,他们都朝王禀看去,等他将这混帐莽货驱赶出去,监军使院也绝不能容下这样的莽货丢人现眼。   “你们是不是真以为这次北伐胜券在握,现在就可以歌舞升平了?”   王禀也是想着今日能见到王番,已是天大的侥幸,这才憋到现在没有发作,这时候见徐怀先出手收拾两个不知长进的家伙,他便身前长案推开,盯住朱沆、荀延年,毫不客气的厉色说道,   “朱侍中英年早逝,我想我还是有资格教训你们两个的。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上,你们能在夜宴之上花这番心思,有心思将子弟塞进监军使院谋伐燕之功,你们有没有想过花心思去琢磨一下伐燕方略有无错漏的地方,有没有想过契丹人是不是真就不堪一击了,又有没有想过即便能顺利夺下云朔等地,如何防范北面赤扈人的威胁?形势如此,伐燕一战必然要打,也恰恰形势如此,伐燕一战容不得半点错漏,你们有想过没有?特别是你朱沆,你要在监军使院任吏,监军使院执掌全军刑赏,倘若监军使院都这般作派,又如何去约束所有禁厢军将卒的军纪?你们要是觉得我的话不中听,都可以从这院子里出去!”   “朱沆知错,这便令朱芝、朱桐听徐都将调教。”朱沆被王禀训得脸青一阵红一阵,却不敢反驳,低头认错道。   “爹!”朱芝这时候才回过神,不服气的尖叫道。   “闭嘴,有本事你兄弟二人打得过徐都将,不然有啥气都给我先受着。”朱沆也窝着一肚子气,这时候只能撒在两个没出息的儿子头上,叫他闭嘴。   荀延年见朱沆如此,更何况王禀起复在即,很可能会入阁拜相,再次与蔡铤、王戚庸等人分庭抗礼,他当然更不敢忤逆王禀,只能硬着头皮转身朝这会儿才爬起来的荀庭衡斥道:“从今日起,叫徐都将好好收拾你这纨绔性子!”   “郭军使、潘军使,你们现在带这两个没用的废物,跟我到外面的院子来——对,那个朱桐也别落下,我先检查一下他们的基本功扎不扎实!”徐怀虞指气使的站起来,朝郭君判、潘成虎吩咐了一声,便先走了出去。   郭君判、潘成虎原本还想着从此之后跟朱沆、荀延年沆瀣一气,可以给徐怀脸色看呢,哪里想到好好夜宴被徐怀折腾成这样子,朱沆、荀延年还不敢发作?   他们这时候哪里还敢拿捏指挥使、副指挥使的架子,忙麻溜的站起来,对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频使眼色,叫他们乖乖到外面院子里去,省得再搞得难看…… 第四十二章 邀斗   院子里又多插了十数支火把,火焰被风卷得晃动不休,庭院里光影交错。   王番的归来,决定他们在岚州有与郭仲熊等蔡系分庭抗礼的能力,苏老常、徐武坤从铸锋山庄赶来岢岚城,自然也是将不多的人手,都从铸锋山庄撤过来,弥补这边的人手不足。   东跨院这边也临时增加一组堂卫,以便昼夜都有持刀人马轮番值守。   徐怀这时候召来六名堂卫,将一堆操练用的长棍钝刀牌盾踢到院中,他一屁股坐廊前台阶上,将直脊长刀横在膝盖上,看着朱芝、朱桐、荀庭衡以及在他们身边前呼后拥的那几个家将,说道:   “这些都是我们铸锋堂的寻常堂卫,大字识不得几个,打小饿着肚子修练拳脚,也没有多高的能耐,但你们这几个没用的废物,整天耀武扬威摆二世祖的架势,还有你们身边这几个狗屁不是的家将刚才一个个都他妈敢对我呲牙咧嘴,现在让我看看,你们一人能单挑几个铸锋堂卫!”   朱芝、朱桐、荀庭衡心头羞恨难堪,都恨不得将徐怀拆骨抽筋,即便被朱沆、荀延年喝骂驱赶到院中,又怎么可能听徐怀的差使,杵头站在那里不动。   朱芝等人不动,徐怀也只是轻蔑一笑,径直吩咐堂卫:   “别给他们太大的难度,你们两两一组,各挑一个二世祖对练,他们不动弹也没关系,给我往死里打。要是木棍钝刀都能将他们打死打残,便是活该,你们有功无过——你们两两一组,要是被这几个二世祖打输了,他娘每天给我加练三千下戳刺!”   朱沆、荀延年面子上还是下不来,心头羞恼,但王禀站在廊下盯住他们不成器的儿子,他们也只能冷脸站在廊下观看。   要是没有刚才那一幕,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还不信这些堂卫敢对他们动手,这时候看到六名堂卫将所佩兵刃解下来,捡起地上操练用的牌盾、钝刀以及长棍来,他们就算不信这些人真敢将他们打死打残,但被打得满头是包也绝不好看。   再说朱芝、朱桐、荀延衡也不信他们自幼舞枪弄棒,脚拳功夫早就异常娴熟,一人会收拾不了两三个普通护卫?   单论筋骨强壮、拳脚棍棒娴熟以及修练枪术的层次,朱芝三人都不能算弱,但很可惜徐怀不会给他们开阔的空间腾挪游斗,这跟平时扈随家将给他们喂招截然不同。   院子通长不到二十步见方,边角除了种植竹梅等草木,还摆放一只防范火烛的大水缸,三组护卫在这么狭窄的庭院里同时单挑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说白了就是要他们稍稍感受一下真实战场的残酷氛围。   徐氏绝大部分子弟家境贫寒,自幼营养跟不上,绝大部分人也不可能有多高的天赋,但徐氏族学获鹿堂从徐武碛执掌开始,就将军阵围杀之术掰揉碎了,融入日常棍棒脚拳的操练之中。   庭院狭窄,却是最适合六名堂卫以刀盾长棍聚退合击的空间。   他们退则六人团聚,进击则两两一组;除了退守稳健外,往前进击也绝不轻率,只是先压缩朱芝三人的活动空间,打乱他们的阵脚。   堂卫所使刀棍也是极简单的架势,长棍持端身前,以攒刺为主;刀盾手负责在朱芝等人欺近时遮护格挡,却稳健而有效。   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这一刻都气糊涂了,而内心的骄傲也令他们不屑聚团到战,各捡一支长棍就猛攻猛打,想要找回点面子。   朱芝等人并无直接将牌盾破开的实力,对战十几个来回都没能将六名堂卫打散,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相比而言堂卫却保持很好的体力,这时候才有节奏的进行反击,三五下就将朱芝三人的防御守开,长棍、钝刀就朝他们身上招呼过来,打得他们大呼小叫,往檐下逃来。   徐怀看也不看朱芝三人,将破锋刀放台阶上,走到院中,看向郭、潘二人说道:“我知道你们二人一直想联手斗我一斗,我今天给你们这个机会,也叫那几个没用的废物见识一下什么才是杀人之术。”   徐怀摆出伏蟒桩势,右拳往外撑出,便似毒蟒从草丛中探出三角毒头,顿时间予人以腥风铺面之感,叫郭君判、潘成虎莫名心慌。   当然他们身为大寇,自诩武勇过人,也有他们的骄傲——再说他们时至今日,对徐怀既是莽虎又是夜叉狐这事还是难抑震惊,有机会当然想量一量徐怀手上的斤两。   打不打得过另说,但要是二人联手都不敢斗徐怀,他们还有脸叫朱沆、荀延年等人高看他们一头,这辈子还不得被这杀胚吃得死死的?   王禀、王番、荀延年都是进士出身,朱沆是赐进士出身,郭、潘二人赶到岢岚城,也都特意附庸风雅换一身袍衫参加夜宴。   两人对望一眼,见王禀都没有出声阻止,便除下兵刃往廊前走去。   走出廊下的瞬时,他们稍小的袍衫便撑胀起来,全身筋肉绷实起来叫他们身形在瞬然间足足大出一圈。   二人脚下撑劲,从廊前跨出三步,两丈距离就像瞬间移动般一晃而过,欺近徐怀身前。   两人跨步也极有讲究,第一步箭步跃出,第二步纵跨一丈,大开大阖,身形展开,第三步却又如逼近深渊,身形猛然收敛起来,然而三步纵跨却将他们恶虎扑食的气势纤毫毕呈的展露出来。   然而下一刻郭君判身形侧拧,弯掌成爪,往徐怀脖颈抓去,速度快若雷霆,风劲带动袖口后翻,露出右臂条条筋肉如幼蟒缠绕,杀气在骤然间暴发出来。   潘成虎步势比郭君判更为凶猛,欺近徐怀身前,堂堂正正右拳旋拧如开山巨斧一般,往徐怀胸腹间崩打而去。   五百囚卒编入厢军,郭君判、潘成虎虽说是正副指挥使,但徐怀限制他们接触基础将卒,操训乃至日常食宿,都没他们二人太多的事情,却有时间坐下来切磋武技。   这时候他们以近乎一模一样的步势欺近徐怀身前,但出招时一人却凶猛强悍,一人诡谲探爪;而在出手往徐怀身上同时招呼过来之际,郭君判还移出从侧面夹攻徐怀的半个身位,可以说配合到妙至毫巅。   在郭、潘二人跨出檐下,徐怀身形便如波浪般微微起伏晃动起来,越发像一头狰狞的恶蟒正等候食物落入死亡陷阱的那一瞬。   那一瞬来临,徐怀手腕以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转,右掌往郭君判手腕撑托,但肘部同时横扫过来,撞打潘成虎的重拳,左掌往下如推小磨般画了一道圆弧,格打潘成虎崩打而来的左拳,电光石火之间,拳掌精准迅猛到毫厘不差,仿佛毒蟒吐出腥红的蛇信子,同时将两只小鸟卷住。   相比郭君判身形侧拧,徐怀步势也绝不慢半分,往侧边移跨一步,身子随势伏低,跨伏间给人一种巨浪在汹涌澎湃之感,下一瞬以肩锤迎击潘成虎随凌厉步势发动的膝击。   徐怀右掌捏拳往郭君判腹下崩打,迫其顿住身形。   在封挡两人攻势之时,徐怀还完成身位的调整,将拳脚功夫更轻灵、欲从侧绕击自己腰腋的郭君判缠在正前方,同时与勇猛有余、轻灵不足的潘成虎拉开距离,将他放到侧面去,双方极其凌厉的交锋战作一团。   “嗷!”潘成虎大吼震荡脏器,进一步激荡劲力。   郭君判眼神也骤然阴戾起来。   双方比斗虽然没有用刀枪,但凶险并不见得差多少。   郭、潘二人都自幼习拳,数十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更令他们不敢有半点松懈,此时可以说是正值巅峰之年,而有机会收拾徐怀,同时还能讨得朱沆、荀延年二人的欢心,他们怎么可能会手软?   两人攻势在下一瞬便越发凌厉起来。   这当然也就容不得徐怀有半分手软、迟疑。   而徐怀除了要出手更快、力道更足,还需要将力道、身形控制到毫厘不差的境界,才有可能应对两大高手的合击。   看郭、潘二人合斗徐怀,三人带动的风劲拂面竟生出痛感,枝叶摇落,朱芝、荀庭衡、朱桐以及他们身边的家将都心惊不已,才真正意识到他们距离郭、潘二人都远远不如,更遑论去挑衅徐怀了。   朱芝、手桐、荀庭衡三人虽说纨绔,于武道并没能真正下苦功夫,但到底还有些眼力的,知道徐怀与郭、潘二人恶战,那么快的拳脚攻势,以及在狭小空间里身形极其精准的变化,实际上是对劲力的控制达到超乎他们想象的层次了。   这种强度的恶斗持续不了多久,而拳掌相击也不可能悉数封格挡去。   郭、潘以及徐怀都不断的被彼此击中,关键看谁避开全部的要害,谁的筋骨更强悍,或者看谁能在电光石火间以非要害迎击对方不可封格的掌拳脚法。   郭君判气力极强,能开两百步超级强弓精准射杀,可能也就比徐怀稍差,但筋骨却要弱一些,胸口被徐怀接连打中一拳一掌,直接被打得闭气,胸骨剧痛,不得不退出战团。   潘成虎只剩一人,但打得性起,不肯轻易退让,想与徐怀大开大阖对攻一番;然而面对潘成虎一人,徐怀拳势更是快如乱箭一般攒打过来,接连破开潘成虎的封格,击中他的胸腹等处。   潘成虎这时候虽然没有受什么伤,却也知道这是徐怀手下留情了。   他与郭君判再看徐怀虽然也吃了他们两人四五下,但徐怀只是两肩、左右臂部衣裳破碎,裸露出来的筋骨只是几团乌青,便知徐怀在用这些非要害的硬实部位接打他们的拳脚之际,还能控制这些部位的筋肉抵卸冲击,武道修行是要比他们二人高出太多。   跳虎滩惨败之后,郭君判、潘成虎就想着联手一战徐怀,一直到接受招安都没有机会,黄桥寨一战也是诸多好手混战,徐怀更多是以他惊人的箭术震慑群贼,这时候却没想到他们二人,真的不行…… 第四十三章 柳暗花未明   郭君判揉了揉胸口,虽然还隐隐作痛,但没有伤着骨头。   他这一刻也明白徐怀那一拳一掌是手下留情了。他对劲力的控制还没有到收敛随心的层次,要是徐怀倾尽全力打出一拳一掌,他怎能保住胸骨不断不裂?   而他与潘成虎出手,并没有留余力,却仅能伤徐怀分毫,这一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情绪,与潘成虎站到一旁不再作声,也没有脸作声。   徐怀也不顾肩臂处衣裳破碎,走到步阶前坐下来,旁若无人的揉着乌青的肩膀,又将随身携带的药膏盒打开,将药膏抹到伤处。   他不介意郭君判、潘成虎以及王孔等人跟朱沆、荀延年走到一起,甚至有意促成他们抱团,叫外人以为铸锋堂仅仅是王禀、王番父子麾下的几系力量之一。   但这绝对不意味着,他就会允许郭君判、潘成虎混到朱芝、朱桐、荀庭衡这些二世祖身边后,反过来骑到他们头上出气了。   随着天雄军从河东路诸州驻地集结过来,最快也仅半个月,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半月,西路军就会正式越过界墙杀入朔州境内。   虽说刚则易折,但徐怀现在没有时间跟潘成虎、郭君判玩什么以柔克刚的小巧手段。   他现在就是要明确告诫郭、潘二人边线在哪里,至少在北征伐燕之前别他娘没事想着来惹他。   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心情。   伐燕战事过后,都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徐怀现在不会去考虑这些。   而徐怀出手收拾朱芝、朱桐、荀庭衡这些二世祖,也是如此,这节骨眼上他没有心思、心情陪他们玩过家家。   赤扈人已经突飞迅猛的崛起,契丹人不能制也;大越集结重兵,却连吞并契丹人的云朔等地完善北部防御形势都难,还随时都会面临毁灭性的惨败;而在越廷之内,蔡铤一系犹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在这重重威胁及巨大的压力之下,徐怀哪里有心思去跟朱芝、朱桐、荀庭衡这些二世祖玩过家家?   他甚至都不能容忍他们将二世祖的作风,带到监军使院来。   监军使院是他们在即将到来的乱局之中,唯一能依赖的大伞,个别极端时刻甚至能取代都统制司(葛伯奕)执掌西路军指挥权。   在如此巨大的危机之下,徐怀怎么可能叫这几个家伙的二世祖作风,将专掌功罪赏罚的监军使院搅得乌烟瘴气?   监军使院内部都乌烟瘴气了,凭什么去执掌全军的功罪赏罚?如何叫那些骄兵悍将信服?   不服就打。   朱沆、荀延年要敢叽叽歪歪,徐怀一样翻脸。   要不然,徐怀宁可现在就走人。   现在就分道扬镳,也好过被几个二世祖以及那些养尊处优惯、到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处处表现啥狗屁魏晋气度的士臣,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当然,徐怀与王禀相处这么久,对王禀的秉性还是了解的。   王禀就是刚则易折的性情,才不容于朝被贬唐州,他同时对伐燕也心存极深的忧患。   夜宴举办到现在,王禀没有流露出愠色,说白了也是其子王番得任要职却连左膀右臂都无,他心里即便有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暂时隐忍下来,或许是想着等监军使院正式运转起来之后才加以管束,而不是一开始就将别人吓得不敢投附过来。   王禀也是被贬桐柏山经年,性情稍稍柔和一些。   不过,徐怀知道他在夜宴上发飚,一定会将王禀心里的不满当场激发出来,有王禀压住朱沆、荀延年,他还怕收拾不了几个二世祖?   徐怀抹好药膏,转过头看了站到一旁的朱芝、朱桐、荀庭衡一眼,没有说话,但眼神流露的意思却是明白无误,在王禀松口之前,你们这三人龟孙子就得乖乖接受他的调教。   朱芝、朱桐、荀庭衡见徐怀不怀好意的看过来,心头发虚,这时才真正领教到这头莽虎不好惹。   “怎么回事,怎么都在院子里?”王番这时才在郑寿的陪同下赶回来,看到众人都站在庭院里,而庭院里还有不少花木被打得枝残叶碎,铺地砖石也碎了好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沆、荀延年心口的气还没有理顺过来,郭君判、潘成虎等都也一时落不下脸来。   卢雄、王孔也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将刚才的事说得更和婉一些。   他们不知道徐怀心头的压力多大,多多少少也觉得徐怀刚才的反应太暴烈了一些,除了有可能会加深与朱沆父子的矛盾,也有可能直接将荀延年父子赶走。   “爹爹,朱芝、朱桐以为徐怀武勇是胡吹的,怂恿郭军使、潘军使找徐怀比斗——爹爹要是早回来片刻,便能看到郭军使、潘军使被徐怀打得像狗一样嗷嗷直叫,可是精彩了,”王萱走过来,亲热的搀住王番的胳膊,娇声说道,“朱芝、朱桐他们也是没用,他们与荀家公子三个人,连徐怀手下几个小兵小卒都斗不过,也被打得嗷嗷直叫,之前却有脸吹牛!”   听王萱这么说,朱芝、朱桐、荀庭衡羞愧难当,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   郭君判、潘成虎还好,他们原本就考虑到两人联手未必能斗过徐怀的可能,这时候不过是证实了这一点。   而一旦接受这点,他们对徐怀实际是莽虎、夜叉狐一体两面之事,突然之间就不以为奇了。   他们现在反倒好奇徐怀在王禀在场的情况下,为何突然间将他莽虎的暴烈性情,对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个二世祖毫不留情面的爆发出来?   是与王禀商量好在演戏吗?   王番对此知不知情?   想到这里,郭君判与潘成虎非但没有觉得有多羞愧,见王番好奇的看过来,上前施礼道:   “郭君判见过王番郎君;徐怀确实要强过我们二人太多。以往我们当贼,被徐都将杀得节节败退,心里不服气,以为他就是狗屎运强些,但今日能与徐都将真正的放手一比,心里真是服气了。”   潘成虎在一旁瓮声说道:“我以往就在玉皇岭侧旁落草,知道徐氏诸多好汉身手了得,徐氏每年送孝敬过来,也会找机会切磋一二,但除开徐武碛、徐武江二人,还真没有服气过谁,”听到徐武坤站旁边轻哼了一声,他忙改口道,“当然,坤爷、周景、徐胜几个身手比我也是不弱的,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徐怀会强出那么多。”   王番对武技比斗之事也不甚了了,见郭君判、潘成虎的神色并没有太在意胜负,以为他回来之前双方真就是单纯切磋,只是笑道:“郭军使、潘军使都是英雄了得的人物,不用妄自菲薄!朱沆应该都跟你们说了,你们可愿来监军使院效力?”   “愿为王郎君效力。”郭君判、潘成虎齐声说道。   见郭君判、潘成虎这时候都没有意见,荀延年也知道再提刚才的事只会显得他们小肚鸡肠,心里也隐忍下不悦,陪同王禀、王番父子等人再走进客堂。   众人比斗时,婢女已经把客堂里收拾过一遍,已看不到荀庭衡被徐怀一掌打飞出去后的一片狼藉。   “你夜里去见葛伯奕、郭仲熊,是否已说妥监军使院的诸多安排?”王禀坐下来见王番不经意间会皱一下眉头,开口问道。   见客堂里没有外人,王番蹙着眉头说道:“郭仲熊在葛伯奕面前强硬要求州兵马都监司参与组建监军使院……”   大越立朝之初,诸州兵马都监司是作为纯粹的监军机构设立,但随着州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等官职彻底虚置后,以士臣知、权知、判州事掌握诸州行政大权,同时兼领兵马都监节制驻军及州兵之后,州兵马都监司也就成为州一级的军事指挥机构。   之前武臣执掌、负责军民刑狱之事的马步军院也随之裁撤掉,涉及禁军的刑狱由殿前司所属的左右军巡使司执掌,而厢军及其他刑狱之事则由士臣司理参军所辖的司理院管辖。   左右军巡使司仅设于汴京。   而近年以来,禁军携眷属调出京畿,长期驻防诸路诸州已成常态,而驻泊禁军将卒违法乱禁之事,也就逐渐划归由诸州兵马都监司节管。   岚州这样的边州,禁军将卒驻守周期更长,规模更大,兵马都监司也就半正式设立马步军院专门负责驻泊禁军的刑狱之事。   倘若在岚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马步军院基础上,成立西路军的监军使院,无论是人员的构成,还是对将卒赏罚诸事的熟悉程度,都可以说是驾轻就熟。   问题是兵马都监司的军院诸吏,大多数都是郭仲熊赴任之后提拔的,要是在岚州马步军院的基础上,组建监军使院,任用郭仲熊的腹心为吏,王番这个监军使岂非成了空架子?   “你是怎么应的?”朱沆这时候也顾不及计较徐怀刚才的莽撞与无礼,急切问道。 第四十四章 军虞候   “我当是不允,却是葛伯奕见我与郭仲熊争执不下,主张使院囚狱用岚州兵马都监司的军院狱监,另从军院调用两名刑狱老吏,以备咨问审刑之事,免出错漏!”王番说道。   见王番神情间有些泄气,朱沆、荀延年不用问,也知道他被迫与葛伯奕、郭仲熊妥协了。   葛伯奕虽然跟蔡系没有太大的瓜葛,也知道王禀起复有望,但伐燕得成,蔡铤的声望以及蔡铤一系在朝中的势力必将更上一层楼。   葛伯奕这时候多少有所偏袒郭仲熊,这并不叫人奇怪。   王番一定不允,也不是不可以。   他身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西路军监军使,有“奏察违谬”之权,可以越过葛伯奕乃至整个伐燕军进奏言事。   问题是,朝堂目前已为蔡铤等主战派把持,他在这种细节末枝上纠缠不休毫无意义。   当然,就目前妥协的情况来说,对他们这边并不能算有多坏。   监军使院仅仅是将犯禁将卒的监押之事交出去,最为重要的审刑权还抓在王番手里,暂时只会叫让郭仲熊塞两名老吏过来以备咨询。   葛伯奕能以武臣出任河东经略使,必然也怕对王番这个监军使做得太难看,在朝中引起非议;毕竟王番出任监军使,主要是制衡他这个主将的。   王番、朱沆他们所担忧的,就是审刑之事被郭仲熊硬塞两个人进来,即便不怕这两个人敢在他们面前随意指手划脚,但凡遇到什么事,这两人跑去跟郭仲熊通风报信,或为郭仲熊及葛伯奕插手监军使院制造口实,也会令他们头痛。   除此之外监军使院诸多安排,葛伯奕、郭仲熊二人都没有施加阻力。   朱沆将以明州观察使的身份权判监军使院事,协助王番具体负责监察、审刑之权;属吏也皆由他们二人荐任。   将五百囚卒调用为监军使院役卒,葛伯奕也无意见。   监军使院此外,还将增设十名军虞候具体执掌纠察军纪之事,人员都由王番、朱沆二人负责荐任。   五百囚卒调入监军使院为役卒,郭君判、潘成虎以及徐怀、徐心庵、唐盘、袁惠道、许忠等人作为正副指挥使、都将身份不变,但统兵官跟审刑官以及具体掌握纠察军纪的军虞候这些差遣(职事官)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军虞侯受监军使院差遣,监察西路军诸部兵马的军纪,乃是掌握事权之人。   监军使院辖下的都指挥使、都将、节级等武吏,除了守卫官厅、扈随王番等人出入外,有什么差遣也仅仅是负责统领兵马跟随军虞候出动,仅仅是负责或护卫、羁押犯禁将卒等事,纯粹是工具人;平时就驻守在监军使院专属的营房里听候调用。   当然,两者可以兼任。   军虞候要跟诸部兵马打交道,必要时还要弹压、乃至镇压违禁乱法将卒,通常也都是由武吏兼任。   在回来之前,王番心目里就已经有了大体的人选,时间紧促,他这时候也直接提出来。   郭君判、潘成虎作为役卒的正副统兵官,兼任军虞候,才有正式的名义参与官厅事务。   王孔犯事前曾在京东东路提刑司任武吏,而袁惠道曾任牢营厢军都将,二人对军中规制都很熟悉;而位卑权重的军虞候,也是朱沆、荀延年二人为几个二世祖早就相中的晋身之阶。   还剩下三个名额的军虞候,王番就想徐怀、徐心庵、唐盘三人兼领。   “我这脾气见谁犯贼就会忍不住要动手,叫我做这军虞候,怕是等不得将犯禁将卒押回来惩罚,半道就活活打死了——这差遣王番郎君还是另找高明,在监军使院的官厅给我、唐盘、心庵一人一张打盹的椅子,便谢天谢地了!”徐怀瓮声说道。   他不仅不想做这军虞候,还直接帮徐心庵、唐盘推脱掉。   朱芝、朱桐、荀庭衡三人听徐怀这话,额头青筋跳动。   王番、朱沆等人也都颇为意外的朝徐怀看去。   军虞候除了位卑权重,极适合低级武吏作为晋身之阶外,待伐燕得成之后论功行赏,在监军使院之内,一个普通的役卒队卒,也是远远无法跟具体任事的军虞候相提并论的。   他们知道徐怀性情粗莽,但也不至于不懂这里面的区别吧?   “徐怀性情如此,你便随他们心意,”王禀开口对王番说道,“再说了,朱芝、朱桐、庭衡手上武艺稀疏,我还想叫徐怀抽时间指点他们!”   朱沆身边这次有十数门人家将追随过来,也有几名好手;再者卢雄、郑寿、王孔都擅刀枪,王番以为大可以叫朱芝他们跟这些人请教武艺。   在他看来,徐怀身手是可能要更强一些,但年纪毕竟比朱芝他们要小一些,朱芝等人怎么可能会服膺于他。   不过老父亲都开口说了,王番当然应允,说道:“如此也好!”商量片晌,决定剩下三名人选,由许忠、徐武坤以及追随朱沆多年的一名门客吕文虎担任。   ……   ……   王番作为监军使,大军北征他都要跟都统制葛伯奕如影随形。   因此暂时也只会将岚州兵马都监司下辖、距离南裕巷仅二三百步的军院,辟为监军使院的官厅;还从马步军院狱辟出一块营地,作为五百囚卒的驻地,五百囚卒第二天便由徐心庵、唐盘、许忠等人率领进入苛岚城。   监军使院的差遣也都迅速安排下来,南裕巷的铺院则作为众人在岢岚城里的居所使用。   王禀也没有再带着卢雄返回石场,北征伐燕在即,葛伯奕抵达岚州正式签发的第一道军令,便是将岚州境内的所有囚徒统统编入厢军,弥补北征役军的不足。   岚州境内的营砦、边墙修筑也都暂停下来;一度由上千囚徒充当苦役劳作、三百多厢军将卒负责运输的岚州石场骤然间空旷下来,由三名老吏看守即可。   王禀虽然留在岢岚城里,有权参与军机,但他性情要比以往柔和,没有跑去葛伯奕的临时行辕凑热闹,这也会削弱王番作为监军使的威严。   监军使院的临时官厅,王禀也不去露脸,得知五百囚卒黄昏时才进驻岢岚城,他还是带着卢雄赶到兵营来,怕这些囚卒才经过半个月的整训,作为监军使院的役卒使用会出什么乱子。   “人数有些不对啊!”   王孔、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许忠等人都被召去官厅了,他们作为军虞候,以后要在官厅听用,基本上就没有时间再到兵营里负责囚卒的操训、管束;这些事自然就完全由徐怀、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他们来接手。   刚入驻城里的囚卒,这时候都还在营房前整队,王禀就看出人数多出许多。   “石场那边的囚徒,也是今日全部由朱广武节制,转编入厢军之中,里面有五六十名好手充当北征苦役太可惜,心庵他们便将这些都讨了过来。”徐怀说道。   “你为何一定不去做那军虞侯?”王禀昨天夜里虽然帮徐怀搪塞王番,但他心里也一直都有这个疑问。   “伐燕在即,留给五百囚卒进行整训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心庵、唐盘他们为其他事分心,”徐怀说道,“到时候不管谁想从这里调兵马办事,我一次也只会放给一小队兵马;要是谁有意见,我会推到王相您的头上,可不能说破了啊……”   “朱芝这些人,都没有统御大队兵马的能力,真要办什么事,有十数二十人跟随就足够他们用了,”王禀负手说道,“但我觉得这个并不该是你直接官厅任事的理由……”   “王禀相公,你认为监军使院此时真有能力整肃西路军的军纪吗?”徐怀问道,“要是可以,我完全不介意成为王番郎君手里最为犀利的一把利刃!”   “……”王禀转头看向西边绚丽的晚霞,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卢雄这时候才想明白徐怀为何拒绝掉军虞候的差遣。   葛伯奕的曾祖父在时,就已经是天雄军的一员都指挥使,之后数代子弟都在天雄军任将。到葛伯奕这一代,葛家在河东更是成为首屈一指的将门世家。   葛伯奕以武臣出任河东经略使,此时又兼领天雄军都统制,在当朝可以说是武臣的巅峰;再往上虽然还有节度使、太尉等武臣官衔,但都是没有实权的虚衔。   除了葛伯奕此时兼领天雄军都统制外,葛家还有葛伯奕的长子葛怀聪出任天雄军第三将,堂侄葛槐出任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伯奕还有兄弟、子侄十数人在天雄军及岚、代等州任事。   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等人,也都是葛伯奕早年提携上来的腹心部将。   以天雄禁军为核心组成的西路军,葛伯奕可以说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在这种情形下,王番依仗当朝以文制武的祖宗法,作为监军使,背后又有随时有可能起复的王禀撑腰,对葛伯奕是有制衡之权。   涉及到西路军具体的哪个将校兵卒违禁乱纪需要惩处,王番说一句话,葛伯奕或许不会包庇,甚至直接会安排人将犯禁将卒押送到监军使院接受审讯处置。   不过,要是监军使院的哪个军虞侯真敢带十几二十役卒闯入禁军营地缉拿违禁之人,真以为禁军那些骄兵悍将是吃素的,不敢乱棍将他们打出来?   葛伯奕在这个节骨眼下,在监军使院的设立问题上,竟然偏帮郭仲熊说话,卢雄有点怀疑葛伯奕可能是担心王番在审刑之外,对犯禁将卒动用肉刑,才一定将犯禁将卒的监押权从王番手里夺过去。   而这个对那些违禁乱纪将卒才是威慑力最大的。   也就是说,监军使院的军虞候,除了作为晋身之阶、除了伐燕得成之后领分赏会得极大的便利外,对军纪纠察之事并无法实际的作用;而恰恰前者是徐怀所漠视的。   “……”徐怀待要跟王禀、卢雄说些操训的事,却见他昨天才遣往唐州找徐武碛报信的周景,竟然从外面探头看过来…… 第四十五章 秘院相见   形势骤变,徐怀也从新浮现的记忆片段里梳理出更为清晰的时间线来,断定再无必要冒险行刺蔡铤,昨日午后便着周景赶回唐州找徐武碛报信,却没有想到才一天多时间过去,周景竟然返回岚州了!   但看周景的神色,也不像是遇到天塌般的意外,徐怀便不急不忙的跟王禀、卢雄说了一些关于操练的话,待暮色深下来送他们离开,又先去营房里巡视,没有急着去见周景。   除了原百余厢军编为五支小队,轮流负责王禀、王番南裕巷私邸及监军使院官厅的值守外,剩下的四百多囚卒混编四十名铸锋堂卫后操训还不足一个月。   而今日徐心庵、唐盘得到徐怀派人送信,又赶在牢营囚徒转编厢军之前,又紧急挑选出五十多名囚徒来。   这些人或身手可观,或各有技能,但还都不知道如何融入军阵并肩作战。   剩下的时间,徐怀他们是分秒必争。   不仅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等人都要宿在兵营,轻易不能离开,徐怀也在这里准备卧室,同时还准备了大量的松脂火把、大烛方便夜训。   囚徒也好、厢军也好,之前都是充当苦役,吃食都是烂谷糟糠,身心倍受折磨,而此时除了规定的早晚两餐饭食照标准足量供应外,夜训还有一顿能见得到油荤的加餐,操训的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成为五百囚卒一种期待。   用过暮食后,夜训主要还以小队为单位,在室内进行小队围杀战术讲解及练习。   徐氏数代族人进入桐柏山,不管生计多窘迫,都要坚持挤出有限口粮办族学,而徐武碛等人返回桐柏山之后,坚持以军阵之法教导子弟武技、操训族兵,这时候优越性也彻底体现出来。   铸锋堂卫受限于个人的天赋及家境,不可能个个都是身手强横的高手,但粗通笔墨术算,刀盾棒棍功夫也能称得上娴熟,而说到率领数人到十数人的聚退合击,却要比所谓禁军的基层精锐武吏都要强出一截。   兵营是从州马步军院狱隔出来的,条件比较简单,但除了数排从牢室仓促改造而成的营房外,大院进口的内侧还有供统兵官休憩、议事的公厅以及值守的望楼。   徐怀确认各个小队夜训都如常展开,营房内部的值戍也没有松懈,才回到公厅里来。   “你却是沉得住气!”不仅徐武坤与周景在公厅里等着,苏老常这时候也从南裕巷赶过来,看到徐怀等将所有的事都忙好才过来,忍不住怪道。   “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所有的事不得一桩桩去做?”徐怀说道,“我看周景的神色,也不像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营房是从马步军院狱隔出来的,当中就临时竖了一道木栅墙进行分隔。   马步军院狱名义上受监军使院辖管,但从头到尾都是郭仲熊的人,徐怀也毫不怀疑岳海楼会在那里安排一两人专门盯住这边,周景突然折返,只要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徐怀都得耐住性子。   他这时候坐下来问道:“是武碛叔已经到岚州了?”   “你怎么猜到的?”徐武坤问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徐怀反问道。   不需要特别吩咐,周景他心里应该很清楚找到徐武碛报信的优先级有多高,他既然中途折返,又不像是有其他天塌下来的大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星夜出城南返途中遇到徐武碛了。   “我途经太原,听到近日有粮草从唐州押运过来,留了心眼便进太原打听,唐州押运粮食的人马恰好是徐武碛领队……”周景说道。   “武碛叔此时在哪里?”猜到是一回事,但确知徐武碛此时真在岚州,徐怀还是欣喜异常。   当然,周景带人昼夜兼程南返报信,一路还不忘打探消息,却是表现过人的能力及细腻心思来。   要是周景与徐武碛错身而过,徐武碛人在太原却未必会找机会到岚州来,那他们与徐武碛就有可能会错开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联系上。   “武碛此时在东大街的秘院里!”苏老常说道,“我与周景回南裕巷,你与武坤去见武碛!”   ……   ……   徐怀与苏老常、徐武坤、周景等人同时乘马车离开兵营,半道他与徐武坤两人下车,借着夜色的掩护前往东大街的秘院,见到一身商贾打扮的徐武碛。   “你们到底有何发现,怎么以为形势会有大变?”   大半年未见,徐武碛脸容还是那样的削瘦枯峻,看徐怀、徐武坤这时候才赶过来,皱紧眉头问道。   王番得归,王禀也确有可能东山再起,但只要北征伐燕得成,作为主战派领袖的蔡铤,地位必然更坚不可摧。   徐武碛虽然有行刺蔡铤的死志,但也不可能在北征伐燕战事结束之前动手,也绝不希望看到徐怀、徐武坤他们在岚州破坏北征伐燕之事。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看到终止行刺计划的必要。   徐怀走到窗前,通过木格子朝斜对面的肃金楼看过去,示意值守在这里两名眼线都到楼下歇息去,现在这边交给他们负责就好。   “对面这座肃金楼兼营骡马、饭食茶酒,基本能确定契丹人暗中用来联络传递消息——陈子箫多次走进肃金楼,郭仲熊、岳海楼代表蔡系在岚州却对陈子箫却毫无怀疑……”徐怀说道。   陈子箫作为外来户能在虎头寨站稳脚,大家当然都不会以为他是一个简单人物,但黄桥寨一役,无论是陈子箫领头冲锋陷阵时所体现的身手之强悍,还是他亲领的寨军之精锐,都极大超乎众人的想象。   但要说他是契丹人的奸细,徐武碛还是一脸震惊,觉得难以置信,说道:“就算契丹人数年前就觉察到我朝与赤扈人有秘密联合伐燕的意图,这才有意派人潜入我朝境内掀起内乱以为牵制,但陈子箫这么一号人物,在契丹应该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你们可有查到相应的可疑人选?”   徐武碛“投靠”董成之后,为避免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徐怀都没有派人去找他联络,很多事需要从头说起。   徐怀拿布帘子将窗户遮住,避免这边说话太久,灯火从缝隙里漏出去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我们今日才正式通过监军使院的名义,从河东经略使司拿到一部分近年来搜集到的边境情报,”徐怀说道,“虽说河东经略使在这方面的工作甚是粗陋,却也有好几箱卷宗需要捡看,暂时还没有发现……”   徐怀虽然一直以来都想着尽力去搜集关于契丹人、赤扈人的情报,但成效并不高。   要不是他早就怀疑陈子箫有问题,都不可能发现肃金楼的问题。   这并非柳琼儿负责这事无能,实是岚州地处边境,他们能调用的资源受限制极大。   铸锋堂的嫡系人手很有限,在岚州又都是很难融入当地的外地人,而徐怀在王番抵达岚州之前,又为当地的官吏排斥,还要千方百计的避开蔡系人马的眼线,能做的事自然有限。   王番出任西路军监军使,在岚州及西路军,虽说还不能与葛伯奕、郭仲熊真正的分庭抗礼,但情势之改观,与之前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徐怀即便不能很肯定就断言北征伐燕一定会遭受重挫,但他们即便还要找蔡铤报仇雪恨,也确实不需要冒险学独狼行刺了:   “不用担心伐燕得成后蔡铤地位会更稳固,无人能够撼动——要知道,当朝对权臣防范极为森严,这也注定蔡铤声望到达一个顶点之后就会盛极而衰。找蔡铤复仇,在我看来不是难事,我此时也不甚关切,还是更担心北征伐燕在蔡系人马的把持下出大岔子,那才是千古悔之莫及之事。”   “嗯!”徐武碛点点头。   他之前“投靠”董成,主要也是不想将徐氏都拖入可能导致覆顶之灾的复仇事中来。   现在徐怀、徐武江、苏老常、徐武坤已经将徐氏的核心力量都整合到铸锋堂中,而铸锋堂最为核心的一个宗旨也是要跟蔡铤一系斗下去,他当然没有再孤军奋斗的必要。   “唐州这次有多少人马押送粮草过来?”徐怀问道。   “这次粮草押送时间非常紧迫,没有征用民夫,直接动用了一千州厢军兵卒,有两名厢军指挥使随我过来,”徐武碛说道,“周景找到我后,我原本想着直接找河东经略使司请战,以便将这一千人马留在河东,但奈何那两个怂货不愿,与我大吵一架。现在最头疼的,是要用什么名义,才能将一千兵马拉到岚州来!”   大战在即,十数万兵马集结,诸路州粮草也加快往河东路北部集结。   诸路州押送粮草的人马,抵达目的地之后自然可以原道返回,但要是负责押运的州吏、武将强烈请求参战,则是对朝廷的一片肝胆赤诚,也不会有人拒绝。   问题在于唐州一千兵马,徐武碛受董成差遣督运粮草,却非正式的统兵官。   在督运粮草任务完成后,徐武碛不能说服那两名厢军指挥使,就没有办法强行将一千人马拉到岚州来…… 第四十六章 藏身匿迹   王番作为西路军监军使签发军令,徐怀他们与徐武碛率百余精锐,快马加鞭赶往太原,是可以将一千唐州兵马强留过来。   徐怀他愿意这么做,他也预料到这次北征伐燕会遭受重创,不虞身世之秘会泄露。   而唐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厢军,在桐柏山匪乱期间被重创过两次,特别是第二次差不多是全军覆灭。   唐州之后两千多厢军,都是从各县土兵征募青壮健勇新编。   这支厢军除了兵甲装备完善、有过更严格的操训,还参与后期的剿匪作战,战斗力要比那些平时被用来充当苦役的厢军强得多。   这一千唐州兵马与五百囚卒联合起来,战斗力更为可观是一方面,更关键的在当世几乎所有人都受到地域极大的限制,地域认同感,或者说乡土情节极为强烈。   真要遇到什么大败局,徐怀以一千唐州兵马为基础,去收编溃逃人马中、同时唐州出来的桐柏山寇兵,绝对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不过,徐武碛、徐武坤、苏老常他们却不这么想,都坚决反对过早暴露徐武碛跟他们这边的关系,就怕岳海楼这些人会联想太多。   郑恢、董其锋等人俱已伏诛不假,但谁知道他们在伏诛之前,将多少细情禀报给蔡铤及岳海楼这些人了?   徐武碛本身就是行苦肉计诱杀郑恢等人的关键人物,他与铸锋堂的真正关系暴露,很难不叫人揣摩徐武碛这些年在徐武富身边隐忍的内情。   他们也难以想象蔡铤及岳海楼这些人一旦怀疑起徐怀的身世,将铸锋堂视为拔之而快的眼中钉,会诱发怎么后果。   “我或许可以直接去找蔡元攸,请求将这一千兵马留下来。”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   董成是蔡系一员,徐武碛受董成差遣押运粮草到河东路来,想要留下来参战,去找蔡铤之子蔡元攸说项,再是合理不过。   “这个怕是不妥,刘世中、蔡元攸在东路至少集结五万禁军,还都是从河西诸军抽调、他们自以为精锐的战兵,他们不会瞧得上唐州千余厢军的战力。他们即便看在董成的面子,勉强留下你们,也多半会当成消耗品使用。”徐怀不赞同徐武碛直接去找蔡元攸,这涉及一千唐州兵马的编制问题。   他现在完全看不透即将到来的北征战场哪里会出问题,倘若千余唐州兵马编入刘世中、蔡元攸直接指挥的东路军,到时候与西路军分头对契丹人的朔州、应州作战,一旦突发变故,两边相距太远,很难想象能兼顾得上。   徐怀思量片晌,问徐武碛:“你倘若不回太原,他们应该不敢擅自返回唐州吧?”   “你想将他们拖在太原?”徐武碛问道。   “……”徐怀点点头。   他现在主要考虑的还是北征受挫之后,河东路北部的残局要如何收拾。   到时候真要发生大溃败,千余唐州兵马只要还留在太原,就有光明正大的借口,将他们调来岢岚,或直接调往更北面的宁武或岚谷等城参加内线防御。   这也更容易为他们所直接控制。   “除非我不再露面,”徐武碛沉吟道,“对要不要留在河东参战,我与他们发生过争执,而我今日从太原离开,也就跟两名指挥使招呼了一声,所有人都不知道我的去向。我突然间藏身匿迹,他们率领千余兵马返回唐州,很难对董成交待!但问题就是,我以后就不能再公开露面了!”   徐武碛受知州董成差遣,率部押送粮草,突然间消失不见,有可能是遭遇什么突发变故,两名厢军指挥使倘若不闻不问,就直接率领押送粮草的兵马回到唐州,如何面对董成的质问?   到时候如何叫董成不怀疑是他们跟徐武碛发生争执之后下手加害?   所以用计将千余唐州兵马拖在太原一两个月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徐武碛消失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不见踪影,日后倘若还想回到唐州,又如何解释他这段时间的行踪?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就擅离职守,刺配都是轻的。   “这或许先要委屈武碛叔你一阵子!”徐怀说道,“铸锋堂需要有人专门负责盯住契丹在岚州境内的暗桩,我也想象不出有谁能比武碛叔你更合适……”   现在不管怎么说,徐怀都要说服徐武碛留在岚州,跟他们在一起。   “倘若这边确实需要我,哪怕从此之后都隐姓埋名,我都没有什么好委屈的。”徐武碛说道。   他这些年隐藏真正的实力留在徐武富的身边,就是为掩盖徐怀的真实身世,而苏老常更是隐姓埋名留在桐柏山做十几年的挑粪老农。   现在说铸锋堂有事需要他从此之后都隐姓埋名,不再以真实面目示人,徐武碛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当然,铸锋堂目前虽说实力谈不上绝强,却也不容小窥了,以后还傍住王禀、王番父子这两棵大树,想要为当年的旧事讨回公道,当然也更有实现的可能。   对徐武碛来说,是回到董成身边继续潜伏,以待机会接近蔡铤,还是现在就直接隐姓埋名留在铸锋堂,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这样也好。”徐武坤也不希望徐武碛再冒险回到董成身边去,而徐武碛在太原突然间无故失踪,他留在泌阳城的妻小,也可以直接安排他们回玉皇岭去——徐武碛妻小的根也在玉皇岭,就算徐武碛跟他们结下深仇又意外亡故,徐武碛妻小想回玉皇岭,铸锋堂也不应该阻止,不应该跟妇孺过不去。   “这边地方小了一些,也太靠近肃金楼——陌生人从这里频频出没,也必然会引起警觉!”徐武碛心思转变也快,当下便思虑起要如何暗中带领人手去盯住契丹人在岚州的暗桩。   徐武坤点头道:“老五肯定不能去南裕巷,铸锋山庄也已经暴露了,还要另外找个地点行事。不过,我们绝对能信任的人手,绝大多数都进入兵营了,抽不出几个人给老五调用,才是个问题啊!”   他们还不清楚契丹人到底有多少眼线混入岚州,徐武碛想要盯住契丹人的暗桩,人手少了肯定不行。   “武碛叔乔装打扮一下,直接跟我们回南裕巷,平时你就假扮成周景的部属,这样来,很多事情你就可以通过周景安排人手!”徐怀说道。   “要是跟王禀相公、卢雄他们撞见,怎么乔装打扮才能瞒过他们的眼神?”徐武坤问道。   南裕巷铺院虽大,但是王禀、卢雄跟他们在一起,也必然会随时关注五百囚卒的编训进展,徐武坤无法想象徐武碛跟王禀、卢雄他们撞见怎么可能会不被认出来。   总不能他人在南裕巷,还整天蒙着脸吧?   “这个好办!”徐怀拔刀削下桌角一桌,又拿锋利的囊刀,很快雕出一枚牙套来。   “这个做什么?”徐武碛接过来,困惑的问道。   “你贴着牙根塞嘴里。”徐怀说道。   徐武碛这便明白过来,将木牙套塞嘴里,看向徐武坤问道:“我脸形变化是不是很大?”   “咦,这法子真巧,要是当面走过,我都认不出来。”徐武坤啧啧叫道。   木质牙套雕得还不够精细,却将鼻唇间的人中部分支撑起来,直接改变掉徐武碛面部的轮廓,甚至因为牙套的存在,口音都有些变;而倘若牙套雕得更精细贴合一些,甚至都不会影响日常说话、饮食。   徐武碛没想到竟然有这么简便易行的办法。   塞进自己嘴里,徐武碛最清楚舒不舒服,他也取出锋利的囊刀,将木质牙套剔得更薄、更贴合,以便日常生活中都不露破绽。   徐武碛原本就是扮作商贾随周景赶来岚州,准备妥当后他们三人便直接离开这处秘密哨屋,借夜色掩护返回南裕巷铺院。   为方便照应、商议事情,苏老常、柳琼儿、郑屠以及徐武坤都与徐怀住一进院子里。   看到徐怀与徐武坤回来,苏老常、柳琼儿看到徐武碛跟在他们身后,好半天才将他认出来。   徐怀又让柳琼儿亲自去将周景喊过来,吩咐道:“武碛叔以后就化名石爷跟在你身边,但凡要调用什么人手,你都要全力配合他!”   之前落草为寇以及在靖胜军里的生涯不提,回到玉皇岭不得不依附于徐武富,周景也都是配合徐武碛做事,现在安排他秘密配合隐藏身份的徐武碛行事,他怎会不愿?   “你们现在回来正好,陈子箫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是契丹原西京道节度使萧林石麾下大将韩伦……”   今日才有机会以监军使院的名义,从河东经略使司那里接手一部分有关契丹人的军事情报,柳琼儿没敢懈怠,一整天就带着田燕燕、宋玉儿二女翻阅这几箱卷宗,也总算是从里面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要不是知道徐怀去哨屋见徐武碛了,她都要连夜带着卷宗去兵营找他了…… 第四十七章 微澜   “萧林石、韩伦?”   听柳琼儿提及两个人名,徐武碛、徐武坤异口同声朝她看过去。   “怎么,你们听说过韩伦这个人?”徐怀问道。   徐怀之前对契丹国内特别详细的情况不甚熟悉,主要还是从王禀、卢雄那里了解契丹国的一些基本情况,但也就知道作为契丹宗室子弟的萧林石曾担任契丹国西京道防御使及南宰相府知国事等重要官职,因与契丹国君萧乙淳不睦,两年前遭到罢黜。   不过,王禀被贬离朝也将近两年,对契丹人朝野最近两年的形势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不知道萧林石被罢黜之后去了哪里。   而事实上当朝对契丹、党项等敌国的情报刺探工作非常的粗陋,中枢并没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其事,主要由边军各自负责刺探防区对面的敌情。   除了从边境招募与契丹人、党项人相貌相似的蕃兵潜入敌境侦察,边军搜集敌情的另一个主要手段就是收买商旅。   如此得来的情报,出现错漏,实属正常。   徐怀之前甚至都没有听说过韩伦这个名字,却不想徐武碛、徐武坤他们竟然知道这人。   “十八年前,岚州边衅,靖胜军驰援,当时萧林石刚二十出头,因世袭得任丰州刺史。我们赶到岚州后,沿恢河北上,顺利攻克朔州、应州、大同等地,整个西京道,就剩丰州最后一块堪称大城的重镇没有拿下,当时都以为萧林石这样的二世祖,手里仅有蕃汉杂军三五千人马可用,拿下丰州将是轻而易举之事,却在萧林石手里栽了一个大跟头,一支兵马进袭丰州时遭遇伏击,损兵折将将近两千人,不得不败退回大同。韩伦当时是萧林石手下一名汉军指挥使,伤我靖胜军将卒最甚,但可惜我们当时在大同,没有机会参与丰州一战,”徐武碛说道,“而等靖胜军主力集结起来,待往丰州再次开拔前夕,朝中那些狗贼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一心想着议和,连已收复的疆域都要放弃掉。要不然,云燕等地早就成为大越疆土,何至于拖到今日再兴师动众去夺?”   提起旧事,徐武碛、徐武坤心里的怨恨,犹然极盛。   柳琼儿将相关卷宗捧过来,徐怀坐过来,一边听徐武碛、徐武坤回忆当年的旧事,一边借着烛火翻看这些卷宗。   河东经略使司目前所整理送到监军使院的这部分敌情卷宗,有关萧林石、韩伦的信息非常有限。   蔡铤夺靖胜军权南撤之后,大越与契丹人恢复和议,萧林石便得任西京道防御副使、防御使等职;韩伦则是西京道汉军主要的将领。   不过,之后双方在边境都保持克制,没有再起什么边衅,有关萧林石主持西京道防务的资料非常有限。   当然,天雄军及河东经略使司显然要更克制一些,十数年来连常规的敌情侦察都很少再执行,但卷宗里附有萧林石、韩伦等西京道将吏十数年前的画像,看画像里韩伦的脸形轮廓,却是与陈子箫有几份相肖。   卷宗里也记载四年前韩伦随萧林石从西京道调归契丹上京,不久就因得罪契丹戚贵入狱,而萧林石两年前则被罢黜南府知国事,但两人之后的下落,这些卷宗里都没有再有提及。   要不是靖胜军当年跟萧林石打过交道,从这些记述简陋的卷宗里,徐怀压根就想象不出萧林石、韩伦是怎样的人物。   这他娘也太简陋了吧?   这使得他们此时即便锁定陈子箫就是获罪入狱的韩伦,此时也想象不出能有什么实际的帮助。   陈子箫四年前获罪入狱,可以推测有可能是萧林石当时就已经察觉到大越与赤扈人有联兵伐燕的意图,才秘密将陈子箫从狱中救出,派遣到大越境内刺探情报以及在大越境内寻机掀起内乱作为牵制。   问题是萧林石两年后也遭罢黜,此时在西京道主政的契丹将吏,既非萧林石本人,也看不出跟萧林石有什么关系。   徐怀怀疑陈子箫就算能在岳海楼身边刺探到什么机密情报,也未必会受到契丹人的重视。   陈子箫本来就是萧林石派出的一头孤狼,很可能是百般无计时死马当活马医一枚闲子。   陈子箫潜入大越境内三四年未通消息,萧林石又早遭罢黜,契丹人在西京道的主将,凭什么相信陈子箫没有叛变,凭什么相信陈子箫传回去的情报,不是引诱他们上当的陷阱?   从这点看,他们似乎并无必要花那么大的代价,还要冒暴露实力的风险去盯住陈子箫啊!   徐怀将卷宗扔在案头,站到窗前眺望对面在夜色里隐约若现的屋脊。   真是了解得越深,他越发现当朝筹备这么重要的战事,竟是如此的粗陋草率。   ……   ……   徐怀待要徐武坤、徐武碛、苏老常以及周景他们先去歇下,这时候听到有数骑驰入南裕巷,听马蹄声是在王禀、王番等人居住的东跨院门口停下来,来人上前的叩敲院门的声音传过来,似乎也颇为紧急。   午后五百囚卒调入岢岚城入驻兵营,徐怀就与徐心庵、唐盘在兵营里整肃囚卒,他们也没有兼领军虞候等差遣,平时没有召唤,也不用去官厅守着;官厅那边平日也只需要安排小队兵马值守就可以了。   却是徐武坤兼任军虞候,夜里从官厅赶过来,徐怀得知今夜潘成虎、袁惠道、许忠三人就已经安排留在官厅值宿,但王番、朱沆等人入夜前就回到南裕巷来,这时候都快到子时,想必都已经睡下。   这时候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边的门户也挨着南裕巷,周景手脚快,跑出去探头看了一眼,转回身说道:“是许忠带两人赶过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许忠与潘成虎、袁惠道二人今夜在监军使院官厅值守,他这时候带人赶过来报信,自然是发生什么紧急事情与监军使院有关。   哪怕是为了表示关切,他们都得跑过去问一声。   ……   ……   “天雄军有几名武官私跑去银山巷的暖香楼饮宴,却不知怎的喝得酩酊大醉,与店东家发生争执,被哄赶出来,可能是吃些亏,有人被打伤了,心里却不愿,这会儿又拉出大股人马想去将暖香楼给拆了。”   徐怀与苏老常、徐武坤、徐武碛赶到东跨院,看到王番到这时候人都还没有歇下,正与朱沆、郑寿等人站在院子里听许忠禀报城里的动静,   “县尉司却是惊动了,但他们不敢去弹压,派人知会到监军使院来!”   岢岚乃州治所在,但城内捕盗捉禁等事还是由岢岚县尉司负责。   然而事情涉及到暂驻岢岚城的禁厢军,县尉司直接通禀监军使院派人前往弹压,却是合乎规矩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已经睡下,这时候闻讯赶过来,听许忠说过缘由后,都不等王番、朱沆吩咐,便让家将去帮他们将兵甲取来。   “真是吃了豹子胆,这些骄马悍将才随葛伯奕入驻岢岚城多少时间,这时候就敢惹是生非,不挫一挫他们的脾气,岂非当我们监军使院是摆设?”朱芝上前就向王番请令,“请许我兄弟二人领一队精锐,前往暖香楼弹压这些闹事将卒以肃军纪!”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被徐怀教训,那是因为王禀才不敢吭声,但他们养优处尊惯了,平时怎么可能将粗莽蛮横的禁军将卒放在眼里?   而他们这次随父亲朱沆北上,也是迫不及待想有一番作为,好让他们回汴京能出出人头地。   监军使院刚正式设立,便遇到将卒生事,他们怎么会甘于人后?   王番却是微微皱紧眉头,监军使院刚正式开张,他与朱沆不可能随便出动,但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出马也不叫他放心,也不可能对禁军在岢岚城里胡作非为就装瞎不管。   要是装瞎不管,或者说派人去通禀葛伯奕处置,那他这个监军使不就纯粹成摆饰了?   “我带着人陪朱芝、朱桐过去看一眼,事态不严重,未必就要惊动院卒!”郑寿看出王番的迟疑,上前说道。   “你们二人陪着走一趟。”苏老常、周景都不在监军使院任事,今夜这事当然跟他们无关,王番跟徐怀、徐武坤说道。   徐武坤在官厅任吏,徐怀又是役卒都将,既然赶上趟,陪着走一趟是责无旁贷,但徐武碛是生面孔,王番也不知道他跟徐怀等人是什么关系,当然也不会随意差使。   徐怀与徐武坤当即便赶回去穿戴铠甲,王番没有吩咐苏老常、周景他们做事,徐怀却要他们即刻去打听暖香楼的消息。   岢岚作为岚州州治,乃是太原前往宁武、岚谷以及府州、麟州等地的要冲,驻军也多,大大小小的妓寨有好几十家,也有各家背景。   柳琼儿、苏老常、徐武坤他们对岢岚城里的三教九流势力都粗略摸过底,暖香楼在岢岚城不是什么大馆,抱住的大腿应该不粗。   禁军募兵来源复杂,将校又不能以身作则,军纪不整是困扰大越的顽疾,北征伐燕之初,数以万计的禁厢军都要集结到岚州来,扰民之事在徐怀看来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相信岢岚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户也应该有心理准备。   暖香楼这家平时不怎么扎眼的小妓寨,受到滋扰就敢动手将禁军武吏打伤,徐怀担心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   苏老常、周景带着徐武碛连夜去找人打听更详细的消息,徐怀与徐武坤也不停留,牵出马匹,就与准备齐妥的郑寿、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以及钱忠等几名将卒往银山巷赶去…… 第四十八章 胡姬暖香   银山巷乃是岢岚勾栏密集之地。   要是照往常,绝大多数的酒肆妓寨到凌晨时也都打烊歇业了。   不过,这两天数千原先驻守太原的天雄军将卒,已随葛伯奕、王番等人第一批进驻岢岚城。   这也为银山巷彻夜繁荣带来一大批满心想着异地尝鲜的客源。   徐怀他们往银山巷驰来,这里正灯红酒绿之时;巷子里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大多身穿禁军低层武吏兵服。   两边的铺楼皆灯火通明。   即便巷子里侧暖香楼闹出这么大事,也不妨碍丝竹笙箫之音以及那些诱人发浪的娇笑声,从一间间雅阁里隐约传出。   也有一些窗阁子打开来,不少校尉级的中高级武臣直接穿着将袍探头出来,朝出事的暖香楼方向张望过去。   许忠带人赶到南裕巷报信,潘成虎也没有闲着,已经从官厅带了一队值守的人马赶到银山巷待命。   不过,潘成虎能盘据歇马山十数年不倒,却也是老奸巨滑,没事不会贸然行事。   他带领二十名值宿将卒是提前赶到银山巷了,但都还留在巷子口,并没有急着赶去银山巷里侧的暖香楼弹压闹事将卒。   他让将卒守在巷子口,他自己则坐到巷口的一家酒肆底楼,大马关刀的饮着店家孝敬的上等佳茗。   这时候看到徐怀他们赶过来,他走出来看到郑寿,却还是下意识问徐怀:“监军使有何吩咐?”   “诸事都听郑爷吩咐。”徐武坤见徐怀没有理会潘成虎,而是皱着眉头往两边的酒楼茶肆望过去,他翻身下马来,跟潘成虎说道。   郑寿原本就是禁军武吏,六年前奉命护送王番秘使赤扈,历经九死一生的劫难才归汴京,也因此因功得授武臣散官御武校尉。   监军使院设十名军虞侯,王番也明确说了军虞侯皆受郑寿管制。   潘成虎先张口问徐怀,郑寿也没有多想,毕竟潘成虎跟徐怀他们打了那么久的交道,恩仇交织,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更多可以说是习惯。   这会儿见潘成虎征询的看过来,郑寿还不清楚暖香楼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但看银山巷酒楼妓寨都灯火通明,不知道天雄军与城中官员有多少人这时候还在这里玩乐饮宴,他脸色也是阴沉,问道:“前面什么情况?”   潘成虎提早过来时间不久,但也打听了一些消息,说道:“暖香楼店家是一个蕃户,店里姑娘都是胡姬,这是太原难以享受到的,便有不少人上门去尝个鲜。但是呢,人太多,那几个姑娘伺候了几轮抵挡不住,便有人嫌弃怠慢先出手伤人。几个混帐家伙被暖香楼驱赶出来不甘愿,回到军营就拉出百多号人来……”   郑寿皱着眉头说道:“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郑寿语气也有些松动。   要是仅有十数天雄军兵卒犯禁,他当然可以下令狠狠收拾一顿,甚至乱棒先打上一通都没有问题。   不过,银山巷有这么多的天雄军将吏跑过来饮宴狎妓,直接惹事的将卒也有上百人,他真要强硬弹压,郑寿很怀疑这些骄兵悍将会出手反抗。   那动静就有点大了。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看到这场面,心头也是怯了,也没有从南裕巷出来时的气势汹汹。   他们二人曾随朱沆赴任静江府,心里再瞧不起军中这些中下层武夫,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转身走开的道理。   ……   ……   暖香楼在银山巷最里侧,不怎么起眼,临街仅是两层铺楼,徐怀他们隔着远看不见里侧的院落有多大,此时被百余披甲执锐的甲卒围得严严实实。   “来者何人?”   看到徐怀他们靠近过来,当即便有二三十甲卒走上前来,为首之人没有戴铁盔,但一身鳞甲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生辉,身形健硕,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眼神枭戾的盯住郑寿、徐怀等人,不客气的拦住去路。   “监军使院得禀尔等擅出兵营,聚集于此滋惹是非。”   郑寿阴沉的盯住那人,暗感头痛,天雄军中能穿鳞甲者地位不会太低,怎么也是一个都将,而这么一人竟然只是负责在外围封锁道路,到底是谁在这么一个破妓寨吃了亏想找回过场,问道,   “谁是主事的,叫他过来见我。”   “呸,啥狗屁监军使院,听都没有听说过,”那人将一口浓痰狠狠啐地上,蛮横的说道,“暖香楼藏有敌间,我等奉命搜捕——你们莫非暗中通敌,急巴巴的赶过来想将敌间放走?”   见这些人违禁出没军营在城中闹事,非但不忌惮监军使院,竟然倒打一耙,往他们头上先泼暗通敌间的污水,潘成虎、朱芝、朱桐、许忠等人都要气笑了。   跟这些骄兵悍将比起来,之前五百囚卒气愤每日饭食都是陈粮烂谷,停聚黄龙坡驿讨个公道,似乎更理直气壮啊。   虽说白天潘成虎、朱芝、朱桐等军虞候都随王番、朱沆拜见过葛伯奕、葛怀聪等天雄军将帅,大家也一再声称说要整饬军纪,午后朱沆还在官厅召集众人说了半天的约束之法,但今天监军使院才第一次开张啊。   就像大姑娘头回上花轿,即便之前听人说很多,真躺到床上,有几个人真知道这腿要怎么叉开?   而这些骄兵悍将是葛伯奕从太原带过来的,可以说是西路军都统制葛伯奕的嫡系兵马,他们毫无顾忌的摆出这样的架势,不要说朱芝、朱桐、许忠了,郑寿、潘成虎、徐武坤他们心里也犯忤啊。   “妈勒个巴子。”   天雄军作为禁军精锐,哪里有半点大战在即的样子?   徐怀原本还想着过来后先摸清暖香楼这事背后有没有其他蹊跷,但驰马来到银山巷看到这么多大小将吏都跑出军营到银山巷狎妓饮酒,起了冲突竟然肆无忌惮将兵马从军营里拉出来闹事,就窝着一口火气极待发泄。   暖香楼乃是蕃户经营这事背后不管有无蹊跷,就凭这些骄兵悍将的作派,徐怀现在更不怀疑这次北征伐燕一定会受重挫。   这些骄兵悍将完全不将监军使院当回事,竟然想要用暴力将他们挡在暖香楼之外,徐怀当即就拽紧僵绳,驱马往前冲出两步,又猛然将马拉高过来,扬蹄往前踢去,逼那武将往右侧闪躲,手中的马鞭以更快的速度往那人兜头狠抽过来,破口骂道,   “谁他妈是管事的,没胆过来参见我家郑爷,你他妈是从哪个骚货裤裆漏出来的杂碎,敢对我家郑爷呲牙咧嘴?”   “……”那武将闪躲速度已经够快了,脸颊还是被鞭梢抽出一道血淋淋的血痕。   “哪来的狗杂种!”那武将当即也是暴怒,血脸狰狞大骂,手按在腰间挎刀,作势就要拔刀斩来。   “敢对监军使院军虞候拔刀,你他娘找死!小爷今日就来成全你!”   徐怀身子往侧前飞扑而出,手中破锋刀带鞘往那武将面门要害击去。   这武将身手不弱,身子往后急挫,避开徐怀这暴烈一击,但他这时候再想拔刀已是不及,徐怀贴身欺近过来,拳肘有如雷霆一般贴着他的面门暴打。   那武将穿了鳞甲,身上不怕拳脚,但面门、裆部不敢不防护,短短数瞬间,与徐怀拳肘膝脚对攻十数下,就打得连连后退,最终被徐怀以一记横肘,像重锤般狠狠的砸在他的肩颈处,人直接被打闭过气去,重重倒巷道上。   最先站出来的十数天雄军兵卒,皆持长枪,看到都将被徐怀打倒,当下就有三人暴喝着举枪朝徐怀戳刺过来。   徐怀闪跃两步,让开正面,然后暴然拔刀将三支长枪齐刃脚处削断。   这时候还有一名天雄军将卒举枪恶狠狠刺杀过来,徐怀张开手,将那杆长枪夹于腋下,猛然间拉扯,将那兵卒猝不及防的拉到跟前,矮身前跃便一个肘锤打出。   徐怀心里也恨,这一击没有留情,那人胸口似被重锤砸中,皮甲也不能卸掉巨劲,那人都能清晰的听到“咔嚓”从胸口传来,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后横飞而去,在半空也控制不住的张开口喷血。   那杆长枪还在徐怀手中。   徐怀手里也没有停,以尾杆当枪头,戳刺横扫,虽说枪杆质量太差,受不住徐怀的巨力,暴击数下就崩断,但也有四人或腰腋间被巨力抽扫或胸腹间被枪杆撞打而倒地。   徐怀咆哮般暴喝道:“还他妈有谁活腻了,再上来找死!”   这些骄兵悍将不怕惹事,也不怕伤人,但问题是要能惹得事,要能伤得人?   徐怀眨眼间连伤他们五六人,自己却连根毛都没有掉,即便要找回过场,也不可能再分散上前送人头啊。   剩下十多兵卒没有再上前,但也没有退后,而是聚作一团,将长枪斜指向徐怀,防备他会暴起出手。   再一次见识到徐怀暴烈的性情,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几个眨眼间的工夫就直接将数名天雄军将卒暴打倒地,郑寿、潘成虎、许忠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们这时候没有退路可选。   在天雄军将卒眼里,监军使院是自成一体。   不要说监军使院的颜面需要他们来撑,更关键是这时候真要在银山巷大打出手,这些骄兵悍将会放过他们,只盯住徐怀一人吗?   当然,不用他们吩咐,在徐武坤的指挥下,潘成虎直接从官厅带过来的二十名兵卒,已经拔刀举盾、平端长枪往侧前推进,在徐怀两侧结阵,与这些骄兵悍将对峙。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却有些小激动,他们没有下马,却拔出刀来驱马上前,喝令这些骄兵悍将退后。   然而,不提在银山巷别处饮宴狎妓的天雄军将吏,单在暖香楼前闹事的兵马就有百余人,他们是兴冲冲跑过来闹事的,这时候哪里肯吃这个亏?   看这边被打伤人,还对峙起来,百余甲卒拔刀举枪往这边聚起来,仗着人多势众,将徐怀他们包围起来。   “我等在此搜捕敌间,哪来的杂碎敢伤我天雄军将卒,缴了他们的刀枪,都捆起来给王番郎君!”一名身穿便服的青年从人群后走出来,轻蔑的扫过郑寿、徐怀、徐武坤、朱芝、潘成虎等人…… 第四十九章 擒贼先擒王   见徐怀将对方一名武将打倒在地,十数兵卒竟然都没有胆怯退散,反而举起枪矛凶狠的朝徐怀戳刺过来,郑寿、潘成虎等人便知道天雄军的这些骄兵悍将不好惹。   他们当然不怕天雄军十数兵卒,徐怀一个人就干翻全部,但现在上百甲卒拔刀举枪,气势汹汹将他们围住,郑寿、潘成虎、许忠、朱芝、朱桐等人要说不心虚,那是骗鬼呢。   百余甲卒都跑过来将他们包围起来,暖香楼前便没有大群人马堵住,郑寿他们得以看清楚暖香楼里的情形。   还有不少天雄军兵卒手持利刃在暖香楼里面,身上衣甲都染有血迹;大堂里还有不少男女跪伏在地上,被打得遍体鳞伤,有七八人血肉模糊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死活。   大概是看到有人过来干涉,一个趴在地上的蕃民青年趁左右兵卒不注意,猛然间往暖香楼外冲出来,嘴里大喊:“救命啊,这些狗兵杀人抢劫!”   这蕃民青年冲进巷子没跑几步,一道身影从二楼窗户纵下,停在那蕃民青年的身后,利刃出手,划出一道圆孤,仿佛幽暗的月光在夜里瞬时绽放又熄灭。   接着就见那蕃民青年手捂着脖子,血从指缝汩汩流出,他转头看向从天而降的那道身影,扑通一声便栽倒在地上,手脚抽搐了一会儿便再没有动静。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惊惧的对望一眼,这些骄兵悍卒不惮杀人,他们这一刻怎么可能还认为监军使院的名头能震得住这些人?   倘若真要大打出手,他们身后就二十名兵卒,又怎么可能是天雄军百余悍卒的敌手?   潘成虎见徐怀虽说已回刀入鞘,但抓住刀鞘的手背青筋暴露,就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冲去乱杀一通,驱马上前,俯过身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眼下情形得先服软啊。   徐怀没有理会潘成虎,眼神往便服青年及左右打量。   这便服青年其貌不扬,腰间扎着一根革带,一柄挎刀系在革带上,刀鞘缀以珠玉——军中将校级武臣身边有三五亲兵跟随很正常,但这便服青年身边六名扈卫却是要比普通的亲兵强悍而警觉,不知道这又是哪个二世祖塞到军中来混军功的。   徐武坤看到徐怀握住刀柄的手松了一下,又紧接着握住,他眼神凌厉的瞥了潘成虎一眼,便往徐怀侧后站去。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心头怯了,这时候勒马往后稍退,他们就想着手下兵卒将兵刃放下来就可以了,他们还丢不起被自己人缴械的脸。   潘成虎、徐武坤及朱家兄弟二人的动静,都叫那便服青年在看在眼里,他咧嘴轻蔑一笑,扬声说道:   “一名敌间已当场伏诛,剩下人等我们都要带回去审讯——今日给你们监军使院一点面子,别他娘不知好歹,再撞到我们手里!”   徐怀、郑寿都没有动静,朱芝、朱桐二人都往后退却,普通兵卒当然更没有对抗数倍悍兵的底气。   他们虽说不至于放下手里的兵刃,但听着眼前的骄兵悍卒手举刀枪喧哗喝骂,都下意识往徐怀、郑寿这边收缩过来。   便服青年又冷冷扫过徐怀、郑寿等人几眼,才肆无忌惮的转回身,准备吩咐暖香楼里的同伴,将活着的人都带回去;天雄军甲卒眼里也流出肆无忌惮的眼神,放松了的警惕。   “事情不说清楚,你们不能这样就将人带走!”徐怀左手抓住刀鞘放松姿态,唬住脸走上前强硬说道。   “你哪里钻出来的杂碎,有资格跟我说话?我今日就要将人带走,怎么着?”便服青年转过身来,看着数步之外的徐怀,咧嘴问道。   “站住。”   便服青年身边六名扈卫贴身相随,这时候还是感受到徐怀靠近过来的压迫感,有两人上前横持刀鞘制止徐怀再靠近过去。   当然,他们即便感受到徐怀给他们的压迫感,这时候也仅仅是上前拦住去路,没有想过徐怀这个时刻敢出手。   徐怀前往跨出一步,待两名扈卫筋肉撑腰起来要以武力威胁,他的身形又往后一缩,一跨一缩间看似拖泥带水,又有所迟疑的样子,但在下一刻,背脊旋拧,像一张大弓叫身形在瞬然间侧转过来,后背猛然往左侧那扈卫靠撞过去。   徐怀猝然间将全身劲力激荡爆发出来,整个身子就像一枚炮弹轰出,电光火石间逼近左侧这扈卫胸腹,叫他压根来不得及拔刀,猝不及防间整个人被徐怀撞飞出去;便服青年左侧还有两名扈卫,仓促之间只能让开。   右前侧那名扈卫反应不慢,沉声大喝,刀锋便已出鞘,往徐怀胸腹间横斩过来。徐怀横持刀鞘,封挡凌厉一刀,没有顺势出刀斜斩,身形像草丛中的猎豹一般,往右前侧猛然窜出。   右侧扈卫刀势也快若奔雷,反手便朝徐怀右肩削来,却见徐怀身形不停,只是控制筋肉使右肩往侧后拧转,险之又险的避开这一道刀锋。   徐怀不会再浪费一丝时间跟这人纠缠,突破其封锁之后,手里的破锋刀才真正出鞘,以凌厉无匹之势便往便服青年当头笼罩过去。   “擒贼先擒王,潘成虎,你他娘别想当甭种!”   徐武坤朝潘成虎大声喝叫,同时从身旁兵卒手里夺过一杆长枪,便往右侧那扈卫后腰攒刺过去。   长枪不利贴身厮杀,却能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替徐怀牵制住身后的威胁。   潘成虎心里直想骂娘,他不想出手,但他心里更清楚这些骄兵悍将不会听他们的解释。   特别是已经包抄到他们身后的那些天雄军悍卒,倘若想要上前围杀徐怀、徐武坤二人,一定会先过来将他们这些人剁成碎块才放心出手。   “监军使院捉拿违禁乱卒,敢阻拦者死!”   潘成虎没有像徐怀、徐武坤直接上前冲杀,而是驱马往侧前方冲出去,迫使那边的天雄军兵卒短时间内不敢包抄过来,他同时厉声吼叫,想要在气势上压制这些骄兵悍卒,为徐怀擒贼先擒王争取更多的时间。   今夜在官厅值宿的役卒,以前都是牢营的厢军役卒,谈不上有多强的作战意志跟彪悍作风,但潘成虎、徐武坤两人动起来,而在他们的眼里,潘成虎又是在场的最高统兵官,当即也吼叫着往前进逼。   “疯了吗?”   却是许忠、朱芝、朱桐三人看到这一幕,内心在咆哮,他们没有想到徐怀、徐武坤、潘成虎三人在这种情形下性情还如此暴烈,说出手就出手。   这一刻他们心肝儿都在颤动,抓紧缰绳骑在马背上往四处张望,看着天雄军将卒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往前进逼过来,他们直觉浑身筋肉发僵,都快要窒息了。   远处传来尖锐而持续的鸣哨声,但这一刻没有人在意这些。   郑寿抓紧缰绳骑在马背上,还没有多惊慌。   虽说他与徐怀、徐武坤他们相遇才两三日,并不清楚他们真正的秉性,但他还是看得出徐怀此时的意图还是想着制住那便服青年,并没有失去理智想要杀一人泄愤。   不管场面会有多混乱,郑寿也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并没有其他选择,拨转马首,往左侧驰出数步,将刺向朱家兄弟二人的两杆长枪削断,嘴里大喝:“监军使院奉都统制葛伯奕令捉拿违禁乱卒,敢阻拦者死!”   他将葛伯奕的名头亮出来,也是希望能给这些骄兵悍卒心头多一些威慑。   徐怀贴近便服青年身侧,刀锋暴烈,仿佛雷霆风暴一般将其笼罩住,但并没有下死手。   这些骄兵悍将如此肆无惮忌,他真要将这身份绝然不低的便服青年当场斩死,必将引发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他身后就二十多人,怎么都不可能从重重围杀中杀出岢岚城去。   就算能杀出岢岚城,这也绝不是他想见的结果。   监军使院不想沦为谁都能轻视的笑柄,想要叫这些骄兵悍卒有所顾忌、收敛,他得将这便服青年制服。   右手刀锋凌厉而暴烈,只是迫使便服青年无法出刀,同时也迫使令左右扈卫无法加入战团。   青年身手也不弱,但猝不及防间根本来不及出刀,面门连着被打击数拳,便头晕眼花,又被徐怀连续两击肘锤击中胸口,被打闭过气去,栽倒在地。   他想挣扎起来再战,挺身便觉脖颈一阵刺痛,低头见刀锋已经横在脖颈之上,徐怀狰狞的瞪眼看过来:“你他娘的真不怕死,就抬头往这刀锋上来撞!” 第五十章 贵子   徐怀将便服青年制住,刀锋横在他的项颈之上。   “住手,住手!”   虽说天雄军左右将卒已经起了性子,举起刀枪要围杀过来,却是便服青年身边的六名扈卫连连斩断数杆长杆,制止住躁动的将卒。   “你这混帐莽夫,敢伤我一根毫毛,我叫你……”   便服青年被刀锋加身,人不敢动弹,眼睛却怨毒地盯住徐怀,低声吼叫道。   “叫你大爷。”   徐怀一脚狠狠的踩那青年扭曲而狰狞的脸上,叫他再吐不出半个脏字来,反手抓住刀柄,将刀锋抵住那厮颈侧血管,才转过身看那些这时候才来得及装填强弩的骄兵悍卒,狰狞说道,   “叫小爷看看是你们的弓弩锋利,还是监军使院的刀刃锋利。操你们大爷的,真他妈以为我们监军使院是吃素的!谁他娘再敢暴力抗禁,小爷第一个叫这个小白脸知道什么叫军法如山,什么叫杀死无论!”   徐怀的暴烈与强横身手,已经叫在场所有人都领教过了,除了那便服青年还想挣扎,又挨了徐怀两记铁拳被直接打晕过去外,其他人都不再敢妄动。   徐武坤、潘成虎这时候也已经带人将徐怀护住,也不怕他们敢上来抢人。   从二楼纵跳下来斩杀蕃民青年的那人走在暗处看不清脸,但年纪似乎比便服青年还要更小一些;他走到六名扈卫身边,阴狠的盯了徐怀两眼,也没敢说什么诳语,而是示意天雄军兵卒都退到暖香楼前去。   那数人低语商量片晌,一名中年扈卫走出来,朝郑寿说道:“人你们可以带走,但请郑爷借一步说句话!”   双方冷静下来,郑寿也不怕对方会玩什么花样,毕竟这事闹大发了,葛伯奕也不可能去偏袒这些骄兵悍将,翻身下马来,脸色阴沉的走过去。   “这孙子是什么来头?”潘成虎窥着郑寿那边的动静,朝徐怀挨过来,心虚的低声问道。   “军令如山,犯禁者皆与庶民同罪,管他妈什么来头!”徐怀待徐武坤将那便服青年捆绑起来后,又一屁股坐到他胸口上。   潘成虎想想也是,真要知道这孙子是什么来头,反而不方便动手。   现在打也打了、抓也抓了,他们反正是带队整肃城中军纪,天塌下来,也是王禀、王番父子以及朱沆他们扛着。   与那扈卫低语数语,郑寿脸色说不出的迟疑、阴沉,走回来要徐怀站起来,盯住那青年看了好几眼,才吩咐朱芝道:“你去请王番郎君及王禀相公到官厅去,其他人都随我先去官厅!”   “我们二人也一起过去接受处置,郑爷可以将我们捆绑起来。”那中年扈卫不放心便服青年叫徐怀他们单独带走,与另一人解下兵刃走过来。   虽然将卒入夜禁出驻营,但今夜不知道多少人偷跑出来寻欢作乐,银山巷这边仅仅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是当地官吏出面张罗招待。   见这会儿往暖香楼聚集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郑寿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催促潘成虎、徐怀带着人,随他将便服青年等三人押往监军使院官厅。   ……   ……   郑寿不说,徐怀当然也不会主动去问这便服青年是什么来头。   回到官厅,郑寿只是叫许忠、朱桐、袁惠道帮他将人带去官厅大堂,徐怀、徐武坤等人带着役卒回到班房待命。   班房是监军使院临时关押犯禁将卒的地方;值守官厅的役卒,要是没有站哨或巡逻的任务,也都在这里待命。   “他们后面有二十多人跟过来了,皆持强弩,要不要去军营调些人马过来以防万一?”潘成虎从外面兜了一圈走进班房里来,有些心虚的坐到徐怀身边问道。   “你还是歇马山鼎鼎有名的夺魂枪潘爷吗?”徐怀觑了潘成虎一眼,说道,“这些人到这时候都不敢说出这孙子什么来头,他们更怕事情闹大,你怕个鸟啊?”   “这时候都咬牙不说,那岂不是来头更大?”潘成虎坐下来,苦着脸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受招安就想着本本分分的过好这下半辈子,已经玩不起心跳了!而郑爷现在明明知道那三人的身份,将他们带去官厅安置,将我们遣开不说,却还不说一句明里话,谁心里不打鼓啊?”   闹粮谷事时,这孙子满心想着跟郭君判再拉人马落草,要说他真怕事,谁信?   当然,徐怀心情更是恶劣,也不愿意搭理潘成虎。   便服青年有什么来头以及如此肆无忌惮,可以说是意外,但今天在场的天雄军这些骄兵悍将,也并没有谁将监军使院放在眼里,以及大战在即之时那么多将吏如此放肆的寻欢作乐,这才是关键所在。   以前他早就听王禀、卢雄抱怨禁军军纪不整,唐州的驻泊禁军是什么鸟样,他也见识过,但以为负责镇守边州的兵马总归要稍微强一些,然而血淋淋的事实教训了他。   这叫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听到有马车声直接驶入官厅院子,等人传报,徐怀与徐武坤、潘成虎走出班房,往官厅那里走过去,远远看到王禀、王番、朱沆等人已经下马车站在官厅前的院子里,正听郑寿低声禀报着什么。   那便服青年早已被郑寿松绑,甚至佩刃都还给了他,此时正与两名扈卫正大马关刀的坐官厅大堂里,冷眼看着院子里这一切。   待看到徐怀他们走过来,便服青年咬牙切齿按住腰间的佩刃,却是两名扈卫低声劝说着什么,才叫他耐住性子。   苏老常与徐武碛二人随同王禀他们一起过来,没有资格凑到王禀、王番、郑寿他们那边听机密事,便朝徐怀这边走过来,低声说道:“你们走后,暖香楼管事以下近三十口人都被押到街上,直接以契丹奸细的名义处决了……”   徐怀、徐武坤随郑寿、朱芝、朱桐赶来银山巷与潘成虎他们汇合,徐武碛、周景二人一直都在暗中跟随。   徐怀他们将便服青年押往官厅后,他们也没有急于离开银山巷,还想着进一步调查暖香楼一事有没有别的蹊跷,却看到便服青年留下来的几名扈卫将暖香楼众人当街处决。   “……”潘成虎“啧啧”咂了两下嘴。   徐怀呆立片晌,才回过神来,禁不住牙齿咬得嘎嘣响,看向苏老常问道:“你们有跟王禀相公说了这事?”   “……还没有,”苏老常摇了摇头,说道,“倘若仅仅是跟监军使院争一口气,似乎没必要将这么多人杀了灭口。”   徐武碛与他都看出这事有很多的蹊跷,哪里会急着跟王禀、王番说?   徐怀握紧刀柄,将胸臆的汹汹怒火强摁下去,冷冷看着官厅大堂里坐着的那个便服青年。   卢雄这时候朝徐怀这边走过来,他看了正坐官厅大堂里朝外冷眼看过来的便服青年一眼,低声跟徐怀说道:“鲁国公赵观乃当今七皇子,甚得官家宠爱……”   “鲁国公在岚州,怎么王番郎君都不知道?”苏老常、潘成虎二人震惊问道。   王番有什么机密事不告诉他们这边很正常,但不应该瞒住一同出生入死的郑寿——很显然众人在银山巷动手之前,郑寿并不知道鲁国公赵观的身份。   王番、朱沆二人正背对着他们,但王禀的脸容在火把照耀下也很是吃惊,似乎也为今夜的事感到为难,都没有急着走去官厅大堂,跟鲁国公正式见面。   卢雄看了苏老常、潘成虎一眼,低声跟徐怀说道:   “葛伯奕的长女二十五年前就嫁入汴京陈家,当时鲁国公之母陈妃还没有出阁,姑嫂二人相处融洽,情同姐妹。等到鲁国公出生时,陈妃没有乳汁,便携鲁国公回陈家暂住,由葛伯奕之妹帮着哺育。也是因为这层关系,葛伯奕并没有受当年边衅惨败的影响,还稳稳坐上河东经略使的位子!葛伯奕之女这段时间回太原省亲,鲁国公陪同过来游玩,却与伐燕之事无关,王番郎君才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整个河东路知情的人都没有几个!你出手没有在鲁国公身上留下什么暗伤吧?”   “……”   徐怀这时候才想明白这些人为何在银山巷不公开那孙子的身份,为何会在他们离开后杀人灭口,说白了就是怕事情宣扬开去,影响到这位鲁国公争夺皇位。   他胸臆间似被一块石头堵住,对卢雄最后的问话也不想回答,拿着破锋刀走到院门前,坐青石台阶上,也不想去看鲁国公赵观一眼。   “对了,在银山巷时,还有一个青年身手不弱,像是军中将校,卢爷可知道是谁?”徐武坤想到他们到银山巷时有人从二楼纵下斩杀蕃民青年,虽然他没有来得及阻止徐怀生擒鲁国公,但身手绝对不弱。   “那是葛怀聪之子葛钰,新科武举探花,还没有在军中正式任职,这次也是随其长姐及鲁国公一同从汴京回来。”卢雄还不知道银山巷大打出手的具体情形,仅仅是随王禀赶过来听郑寿提及鲁国公以及葛钰等人的身份。   葛怀聪乃是天雄军三将,葛伯奕的长子,葛钰乃是葛伯奕的嫡孙,出身将门,参与武举便得探花,放眼整个禁军系统,都可以说是前景似锦的后起之秀,甚至都不是朱沆、朱桐兄弟二人所能比的。   然而他出手斩杀蕃民青年之狠决,也令人印象深刻。   要是所料不差,最后杀暖香楼三十人灭口,也应该是葛钰下的命令。   徐武坤、苏老常、徐武碛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 第五十一章 王谢堂前   朱芝、朱桐虽然也是宗室贵胄,但就算他们外祖父在宗室的地位,比身为七皇子的鲁国公还差着一大截呢;更何况鲁国公甚得当今圣上宠爱,是当今最有实力争夺皇位的二三人之列。   朱芝这一刻觉得天都塌了下来,见徐怀坐在远处的石阶上,竟然还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气得要跺脚,压低声音跟王番、朱沆说道:   “这事都怪徐怀太鲁莽,上前不闻不问便打伤对方数人,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屁大的事情,你慌什么慌。”朱沆瞪了长子朱芝一眼,训斥他不要乱说话。   只要鲁国公他人没有什么事,即便受点委屈,剩下也就是争一个理的事情,朱沆还不会太担心这事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再说了,王禀连当今圣上都敢当面呵斥,今夜这事真要是鲁国公闹事又无故阻拦监军使院吏卒纠察军纪,说不定还要被王禀上前训斥一番,朱芝这时候却满心想着先将责任推卸出去,在王禀眼里成什么样子啦?   朱沆虽然养尊处优惯了,但人不糊涂,对长子朱芝的表现很是不满,勒令他闭嘴。   “我也是实话实说。”朱芝不服气的小声嘀咕道。   “具体是怎么起的争执?”王番瞥了堂上坐着的鲁国公一眼,他也没有什么惊慌,但鲁国公跟葛家关系亲近,事情还涉及到葛伯奕的孙子、葛怀聪的儿子,他总要先将事情询问清楚。   “我们到银山巷,鲁国公与葛钰已率百余甲卒将暖香楼团团围住,我们看不到里间的情形,便被十数人拦住,声称他们在银山巷搜捕敌间阻止我们靠近,徐怀上前驱赶,双方便动了火气。”   郑寿微微蹙着眉头,他心里也不满当时他都没有任何表示,徐怀就上前动手,但他还是如实将当前的情形说给王禀、王番、朱沆三人知道,   “对方有数人为徐怀打伤,鲁国公率百余人来将我们围住,还下令要收缴我们的兵刃,押送给郎君处置;而这时我们也能看到暖香楼里有不少人被打伤,其他人等都跪伏在地,有一人逃出呼救,为葛钰从二楼纵下斩杀,之后徐怀就抢先出手将鲁国公制住……”   “捕搜狗屁敌间!”朱沆低声愤然骂一句,跟王禀、王番说道,“我去叫他老实回太原待着去,都什么节骨眼上,还跑到岚州来添乱,现在真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了!”   王禀眼神冷峻的看向大堂,拄着拐杖的右手青筋暴露。   王番知道他父亲是什么性情,低声说道:“北征伐燕在即,倘若不想动摇军心,这事还是不宜声张;而这事还是县尉司禀到监军使院的,恐怕也有蹊跷……”   岢岚城内捕盗缉匪等治安事都归岢岚县尉司管辖,倘若遇到禁军将卒乱纪,禀于监军使院处置,这看似合乎规矩的。   不过,问题在于监军使院今天才接手岚州兵马都监司马步军院立下官厅,县尉司的役卒发现天雄军兵卒在银山巷闹事,这么快准确无误的通禀到监军使院来?   王番之前没有多想,但鲁国公的身份揭开,他就怀疑郭仲熊、岳海楼二人已经早就知道鲁国公人在岚州,故意使人找上监军使院,让他们去碰这颗钉子。   诸多权衡下来,王番当然是希望这事能就此化了。   等了片晌见父亲没有作声,王番便示意朱沆先去跟鲁国公说些话。   朱沆毕竟也算是宗室中人,有些话只有他方便张嘴去说。   潘成虎陪徐怀坐在院墙月洞门下的矮石阶上,看到朱沆一人先进官厅大堂找鲁国公说话,低声问道:“朱郎君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劝鲁国公息怒不跟我们下三滥的粗莽武夫计较?”   “王番郎君要是知晓暖香楼三十余口人都被当作敌间处决,会作何想?”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   “还能怎么想?”徐怀轻叹道。   虽然短短两三天接触,但他能看得出王番比王禀处理事情手段也要缓和、柔韧一些。   这也注定了王番即便不去考虑仕途上想不想面对葛家、鲁国公这样的强敌,哪怕是考虑北征伐燕在即,也不会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西路军主帅葛伯奕翻脸。   他却更担心整件事捅破,王禀心里会怎么想。   然而,这个疑惑在徐怀心里并没有保持多久,就在朱沆跟鲁国公说过话要请王禀、王番一起进大堂说话时,却见葛钰与十数名将校从外面跨步走进来。   “鲁国公欲在军中历练,协从末将前往银山巷搜捕敌间,与监军使院发生些许误会,想来误会这时已然澄清,敢问王郎君,末将能否将鲁国公接回去?”   葛钰站在人群里,却是一名中年武将走到王番跟前,要求直接将鲁国公接走。   王番原本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中年武将态度如此踞傲,他冷冷问了一句:“今夜确是周将军亲自前往银山巷搜捕敌间?”   “确是末将亲往,暖香楼也确实查明就是敌间藏身处,三十一名敌间俱以伏诛,搜得兵刃、秘函、印符计数十件,已上呈到葛帅处——王郎君倘若不信,径请去找葛帅质询,切莫为难末将!”那中年武将傲然说道。   “什么!尔等胆大妄为至斯!”王禀勃然大怒,举起拐杖便朝那中年武将当头砸去。   “哐铛”一声,中年武将偏过头,任拐杖在肩甲上砸断,说道:“不知末将做错何事,王禀相公要杖罚末将?”   “你,你……”王禀气得直哆嗦,直要晕厥过去。   徐怀见这人面熟,应该是王禀赶到州衙时站在葛伯奕身边的将吏,但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低声问卢雄:“此人是谁?”   “部署司厢都虞侯周琦……”卢雄说道。   经略使院下设部署司或钤辖司,乃路级常设统兵机构,周琦作为厢都虞候,从天雄军诸将单列出来,地位也要比都指挥使略低,却兼有斥候敌情以及宿卫司院等职。   周琦这人可以说是除葛家子侄外,天雄军出身最为葛伯奕所信任的心腹大将。   先杀人灭口,再使周琦陪葛钰过来讨人,说明葛伯奕对鲁国公继承皇位寄以厚望,绝不容落一点口实被外人抓住。   旁人或许为眼前的一幕震惊不已,朱沆、王番他们却也明白为何会如此。   王番也是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他没有想过拿捏今夜之事去要挟什么,也已经想小事化了,却不想葛伯奕却不惜摆出撕破脸的姿态,逼迫他们退让。   朱沆先将气急攻心的王禀搀住,朝周琦甩袖怒道:“鲁国公在那里,你们径直带他走便是,莫要以为你们已经杀人灭口,就没处申这理了!”   “末将便领鲁国公告辞了!”周琦不急不恼的先拱手施过礼,才走到官厅前请鲁国公跟他们离开。   徐怀手抓住破锋刀站起来,却见郑寿、袁惠道等人先警惕的朝他看过来,似怕他再次闯祸,他咧嘴笑了笑,朝鲁国公、葛钰、周琦那边啐了一口唾沫,看着唾沫在半空坠下,啐骂道:“都他娘什么狗屁玩艺!”然后施施然转身朝偏院班房走去。   潘成虎没有随徐怀转身就走,但看着徐怀的背影,心里也是感慨不已。   在鲁国公的身份挑明之后,朱芝、朱桐、袁惠道、许忠这些怂货都吓得跟筛子似的;郑寿要镇定得多,但依旧将这事视为莫大的危机,甚至将他们都遣开,显然是怕再冒犯到鲁国公。   王番、朱沆二人是恃理不亏,但对鲁国公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的。   而即便是王禀在知道暖香楼众被灭口后气急攻心、勃然大怒,但第一反应也只是将怒气撒到注定过来当受气包的周琦头上,这时候也没有说要阻止周琦带走鲁国公的意思。   却是徐怀真正的没有将鲁国公当一回事。   要说徐怀真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气愤之余能有这样的态度没什么叫人奇怪的,但潘成虎与郭君判从粮谷事始就已经知晓徐怀真正的面目,这一刻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触动?   或许这才叫气概吧?   人总是要在对比中才能体现出真正的高下!   “潘军使……”   潘成虎恍惚间听到郑寿唤他,转头见周琦、葛钰等人已簇拥鲁国公而去,他往郑寿那边走去,问道,“郑爷有何吩咐?”   “你去看住徐怀,这会儿莫叫他们离开;还有叫大家口风都紧些,今夜之事半个字都不得宣扬出去。你们要知道,污蔑宗室的罪名,绝不是轻饶的!”郑寿低声吩咐道。   “好咧!”潘成虎点头答应下来,往偏院班走来看到徐怀与徐武坤他们牵出马正准备离开,走过去拉住缰绳说道,“郑寿那怂货怕你这时候出去闯祸,叫我看住你,你就装装样子让我拖住片刻再走!”   “……”   徐怀任潘成虎抓住缰绳,他眺望远处昏黑不明的夜色。   监军使院今日第一次开张,便遇到这狗屁破事,底层役卒没有什么感觉,但袁惠道、朱芝、朱桐、许忠等军虞候以及朱沆之下的审刑诸吏,受此挫折,谁还有心气想着代表监军使院去约束那些骄兵悍将的军纪?   至于什么狗屎鲁国公赵观,还是经略使葛伯奕、武榜眼葛钰,此时是王谢,他们能知道三四年后自己的命运吗? 第五十二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   苏老常、徐武碛、周景他们没有差遣在身,而徐武坤作为军虞侯,在监军使院是吏,没有统兵的职责,夜里都要回南裕巷去;徐怀心里烦躁,则直接去兵营睡觉。   清晨听到外面操练声起,徐怀醒过来却没有起身,心里琢磨着事情,直到听到郭君判、潘成虎在院子里的说话声,他才披衣起床。   徐怀年轻气盛,夜里睡觉盖一条薄被都会觉得燥热,喜欢将窗户打开来。   他这时候往窗外看去,没有看到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的身影,却见院地上积有白霜,而吹入屋里的风也很有几分寒意,暗感以北地的气候,这才九月中旬,已经快要入冬的样子了。   徐怀摸了摸昨日午后才送过来禁军寒衣,里面填充物是麻絮,却是要比他们以往在桐柏山所穿的寒衣都要单薄。   将校铠甲外面除了会披裹一件御风大氅外,寒衣里多半还会添穿一件裘袄,天寒地冻都不会多难熬,但普通将卒如何抵挡得住北地的寒潮?   徐怀洗漱过,走到公所房里,看到郭君判、潘成虎两人铠甲整饬坐里面喝茶,好奇的问道:“你们这么早跑过来做什么,官厅那边没有什么事吩咐?”   在监军使院,郭君判、潘成虎以正副指挥使兼任军虞侯。   他们除了有参与官厅议事、纠察军纪的权力,同时也是五百役卒最高统兵官,照道理来说,他们比徐怀更有资格出现在公所房里,盯着五百役卒在兵营里的一举一动。   不过,监军使院刚成立,琐碎事务极多,从王番、朱沆、郑寿到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以及朱芝、朱桐、荀庭衡,他们这些人这时候正一个个都应该忙得屁股冒烟。   倘若不是有调遣兵马的需要,或什么特殊情况,郭君判、潘成虎应该没有时间跑过来。   昨夜一惊一乍闹腾那么久,潘成虎就没有睡踏实,打着哈欠说道:   “你们走后,卢爷也先陪王禀相公回南裕巷歇下,但王番郎君与朱沆、郑寿他们彻夜未归。当然,我早早就回官厅班房里打了两个时辰的盹,也不知道他们彻夜说了些什么。等到天亮老郭他们过来后,王番郎君又单独将我与老郭两人唤过去,吩咐我们以后将这边统兵官的职责担当起来,操训之事不能再假手他人——还说要是见你们意见不是太大,便要我们夜里都宿在兵营。照我说啊,你们对王禀相公是有救命之恩,但在王番、朱沆看来,给你们一份看似前程不错的差遣,便算是将这恩情报答了,可不会再容忍你不听招呼就胡作为非了!”   徐心庵、唐盘坐一旁,颇为奇怪打量潘成虎两眼,心里想,王番真有意要郭君判、潘成虎二人过来限制他们,以潘郭二人的心机,应该不会这么干脆就将郑寿交待他们的内情说出来啊?   难道他们觉得王番、朱沆的大腿不香了,不想抱了?   “你们能来顶几天,我却是省心了,只要操训不断就行。”   杂役兵拿几张麦饼过来,徐怀就着热茶,手撕着麦饼用早餐,跟郭君判、潘成虎谈操训的一些注意点。   即便他暂时放手,也不希望郭、潘二人将既有的操训节奏打乱掉。   至于王番这时候想要用郭君判、潘成虎二人限制他们对五百役卒的控制,徐怀也不意外。   谁当了老大,会希望手下役卒不听招呼?   徐怀这时候也不想争什么。   倘若历史轨迹发生改变,北征伐燕能侥幸有一个好的结果,徐怀在战后就会带领所有愿意离开的人马,脱离出去。   当朝官场就是一个腥臭掩鼻的臭水坑、污泥潭,他实在不想继续一头扎里去逐臭,真不如回到桐柏山当一个山主或笑傲江湖痛快。   而倘若他预料不错,北征伐燕遇到难以想象的重创,到时候一片混乱,大家都要在夹缝中寻找一线生机,谁还能限制他分毫?   徐怀将身上些许麦饼屑子也捻起来吃掉,便唤牛二帮他去将马牵出来,准备回南裕巷去。   “……”郭君判见徐怀风轻云淡,竟然对王番的安排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说道,“你也知道我们二人在桐柏山秘密养了家小,这确实也是想着有朝一日难免会被人取而代之,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我跟老潘这两天就在想,是不是将他们都迁到玉皇岭去,我们做什么事能更安心一些!”   桐柏山有名号的贼酋跟雨后春笋似的,哪个年代都没有断绝过,但鲜有人能善终。特别是在山寨之中,山寨大头目一旦威望及实力都不足以控制那些躁动枭悍的众盗时,凭啥遏制住那个野心勃勃之人谋权篡位?   总不能真跟那些刀口舔血、男盗女娼的群盗讲什么忠义道德吧?   而在赤裸裸的山寨丛林之中,指望自己的嫡系子嗣继承山寨权柄,又谈尝容易?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适当时销声匿迹,带着多年积蓄的金银珠宝躲到一个仇家找不到的角落里安渡晚年。   像郭君判、潘成虎这样的角色,在桐柏山玩狡兔三窟的把戏,实在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徐怀甚至都不觉得揪出他们给自己安排的一条退路,真就能彻底威胁住他们,他也不能指望郭君判、潘成虎是多么儿女情长的人物。   他在黄龙坡驿时挑明这点,主要也是警告郭、潘二人,告诉他们铸锋堂有的是手段反制他们的反噬。   当然,郭君判、潘成虎他们现在提出将家小迁往玉皇岭,则是再明确不过的表态。   徐心庵、唐盘也是诧异的看向郭君判、潘成虎二人。   在黄龙坡驿时徐怀就跟他们表明夜叉狐的身份,他们当时虽然被迫配合这边行事,却没有更多的表示,反倒贴到王禀、卢雄身边去。   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他们就折服了?   就因为昨夜发生的事情?   “这些我会叫人安排,铸锋堂也必有你们二人的一把交椅……”   郭、潘二人此时便能心悦诚服于己,就能省去很多的麻烦,甚至有些事情可以提前进行,徐怀怎么会不乐意,站起来,跟他们说道,   “桐柏山有六千寇兵被收编安置到河东路北部诸州禁厢军中,这段时间都会陆续集结到岚州来,监军使院既然有纠察之权,却也有联络旧谊的方便——你们能懂我的意思?”   潘成虎、郭君判对望一眼,眼睛都流露出果然如此的喜色,忙点头应道:“我们懂,我们联络旧谊,会小心翼翼的……”   黄龙坡驿因粮谷闹事,潘成虎、郭君判虽然意识到他们这辈子可能都斗不过徐怀,但他们也不会选择投附徐怀。   这很正常。   徐怀就算暗中掌握铸锋堂,但铸锋堂露出水面的部分,也不过是一家颇有势力的商号而已。   他们投附徐怀,末来能看到什么好处?   他们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岚州厢军厮混一辈子,将来能将妻小接来团聚,或在岚州扎下根来多娶妻小、多生子嗣,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方乡豪人物。   在得知王番秘使赤扈归来后,他们自然也是想着将未来的飞黄腾达寄托在王禀、王番父子以及朱沆身上。   却是昨夜徐怀完全不将鲁国公放在眼里的那股神态,真正震憾住潘成虎。   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山贼,谁不会说几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但是谁又能真正视王侯将相为粪土?   不要说王番、朱沆等人,王禀那么刚烈的性情都做不到,徐怀却做到了!   徐怀要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不把堂堂七皇子鲁国公放在眼里,却也罢了,但徐怀表面是莽虎,暗地里是夜叉狐啊!   这才是王霸之气啊。   郭君判清晨到官厅应卯,潘成虎便迫不及待将昨夜之事详细跟他说了。   郭君判听了也是眼睛发亮,也意识到陈子箫也罢,王禀、王番、朱沆也罢,都不如徐怀值得他们追随。   王番晨间唤他们过来,希望他们能常驻兵营,对徐怀、徐心庵等人有所限制,他们忙不迭答应下来,但见到徐怀又迫不及待将这一切和盘托出。   这时候再听徐怀要他们秘密联络旧部,郭君判、潘成虎怎么可能不想歪,不想到两眼发光? 第五十三章 疏影横斜藏踪   在韩奇、牛二的跟随下,徐怀乘马从军院兵营出来,不多一会便看到一队骑兵往东大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急骤的踩踏石街仿佛密集而沉闷的春雷在街巷间回荡。   昨夜发生那样的事,很难想象葛伯奕那边有什么事情会主动知会监军使院,徐怀走到南裕巷附近,看到有不少披坚执锐的甲卒在街巷间搜查宅院。   见徐武碛、周景从巷口走过来,徐怀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徐武碛说道:“昨日暖香楼被当街诛杀三十一人,大多数都为蕃民,事情在城中传开后,蕃民恐惧,好些蕃民就想逃出城去。不过,葛伯奕一早就下令要加强对契丹人奸细的搜捕,四城已禁止蕃民出入。刚有消息说北城那边出了点乱子,有两名蕃民不服管制,持刃欲闯北门出城,连伤城门守军三四人才被格杀。现在看情况是葛伯奕直接从亲兵营调派更多的兵马,直接加强对城里的搜查——我们已经将哨屋的人手都撤了回来。”   葛伯雄亲兵要对全城进行地毯式搜查,他们在城中的几处哨屋很难会漏过去。即便他们安排这几处哨屋的人手,不怕会被当成契丹人的奸细处置,但作为异乡人在城中居住,既非投亲靠友,又没有正当的营生,也是说不清楚的。   面对这种情形,徐武碛、周景他们也只能先将人手都撤回到南裕巷铺院来。   这时候有一队甲卒从他们身后经过。   当朝禁军武官没有肩章、胸徽等区别职衔,但徐怀除了身穿禁军武官衣袍外,袍衫里面还穿着瘊子甲,马鞍上还系挂长槊、掷矛、大弓等兵械,一看就是牛掰级的人物。   这队甲卒端端正正的行过礼,才从徐怀身边绕过。   岚州因为历史原因,从汉唐以来都蕃汉杂居。   要是不算岚州的驻军,当地民户里,蕃民比例还要略高过汉民。   契丹从岚代等地收买蕃民作为奸细,而大越收买应朔等地的汉民作为奸细刺探消息,这差不多是双方上百年以来的常规操作。   每遇战事或者遇到局势紧张,岚州等地加强对蕃民的管束,也见怪不怪。   不过,今日直接禁止蕃民进出,城中搜查也倍加严禁,很难想象跟昨夜发生的事没有关系。   徐怀想到他刚出军营时看到一队骑兵往东大街方向驰去,问徐武碛:“我刚从兵营出来,看到有一队骑兵正往东大街方向赶去,肃金楼那边是发生什么状况了吗?”   徐武碛说道:“两炷香前我们刚从那里离开,但当时有两队甲卒搜查过来,我们在哨屋有兵刃以及几张弓弩要紧急处理,就没有在那里多作停留——不过,契丹人在肃金楼的密间这时候应该已经撤离了吧?”   “看上去不像,”徐怀说道,“我遇到的那队骑兵,随身所持的神臂弩都已填上了箭。”   无论是弓是弩,弓弦都是易损品。   长时间不用,甚至要将弓弦取下来妥当收藏。   神臂弩开弦填箭,说明这队骑兵出兵营就奔着接战去的。   岢岚城之前就有天雄军三千精锐以及相当数量的厢军驻守,葛伯奕前日又率三千亲兵进驻进来,此外还有天雄军将卒陆续从城外沿汾水北上,前往宁武城进行集结。   这时候可以说岢岚城处于天雄军的彻底掌控之中。   发生什么事需要葛伯奕身边的亲兵精骑如此紧张戒防?   徐武碛也觉察到事情有诡异,说道:“我们去东大街看看!”   东大街的入口已经被一队甲卒封锁起来,禁止民众随意出入。   徐怀、韩奇、牛二从调入监军使院的那一刻,就已经从厢军升格为禁军了。   衣甲兵械也都照禁军标准进行更换。   一般的封锁对他们是无效的,徐武碛、周景跟他们同行自然也不怕被阻拦,但拐入东大街,徐怀远远就看到肃金楼前还围着两三百名甲卒,有不少弓弩手从两侧正朝肃金楼里射箭,也不时有箭矢从肃金楼里射出。   东大街出入口已经被封锁起来,这里滞留好些人以及商铺住户都无法出去,但岢岚城里的汉民不担心会受到滋扰,这时候正兴致勃勃的站在街头看热闹;却是不少蕃民只能心慌从门缝里往外观望形势,怕受牵连。   “前面到底发生什么回事了?”   徐怀招手将站街旁看热闹的一名中年人喊到跟前询问情况。   “将爷你的消息却没有小民灵通啊!”中年人嘻嘻哈哈的说道。   “恁多废话?我们才赶过来,哪里知道这里发生什么屁事!”徐怀瞪了一眼,催他快说。   “两炷香前有两队军爷进东大街搜查契丹人的奸细,没想到肃金楼里还真藏有大鱼,十数健壮蕃贼突然从里面杀出来,眨眼间的工夫就杀死杀伤的好几十个军爷,之后又都退到肃金楼里去了,”中年人完全没有感受到战争阴云已经笼罩在头顶的恐惧,相反还很是兴奋,说道,“驻军反应却是快,很快就调来三四百人马,围住肃金楼攻打不说,还将东大街封锁,我们都不得离开——要说这蕃贼还真是该杀,最好都杀个精光……”   肃金楼所踞较高,而徐怀又跨坐在马背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能看清楚那边的局势——那两百多甲卒却是葛钰亲自带队,不仅控制住肃金楼前后的街巷,还占据左右的铺楼,用弓弩对肃金楼形成封锁。   应该是顾忌天干物燥,没有用火攻,而是用刀盾甲卒从楼里强攻,楼前的石街上已经摆放数十具尸体,有禁军,也是负隅顽抗的蕃民。   他们看不出有多人在楼里负隅顽抗,但随着一具具尸体被拖出来,其中蕃民装束的人占到大半,禁军将卒受伤都能及时撤出来,说明里面的防守正被一步步瓦解。   “陈子箫在对面!”周景眼尖,认出陈子箫骑着马,停在肃金楼西南侧的石街上。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陈子箫的脸面,但应该没有什么慌乱,甚至还能看到陈子箫朝这边颔首示意。   “他们是有意激起禁军更放肆的去杀戮、抢掠蕃民?”   徐武碛这时候再不怀疑陈子箫就是契丹人的奸细,惊道。   两炷香前他与周景就将人手以及所藏的一些兵械,直接从附近的哨屋带走。   虽说蕃民这时候在岢岚城的行动受到限制,不那么自由,但真要有密谍正藏身肃金楼,转移躲藏起来不是难事。   然而契丹人的奸细非但没有从肃金楼转移躲藏起来,甚至主动出击袭杀搜街将卒,吸引大量的禁军过来的围攻肃金楼。   这时候再看到陈子箫冷静的站在一旁看葛伯奕的嫡孙葛钰率领亲兵甲卒强攻肃金楼,徐武碛唯一能想到,这一切是陈子箫等人有意为之。   徐怀眉头皱起来。   肃金楼所发生的一切,令葛钰昨夜率部围杀暖香楼众人变得师出有名,令王禀、王番、朱沆他们再无法借昨日之事非议鲁国公还是其次。   四年后滔天大祸降临,将有数以千计的皇亲国戚及大臣会被赤扈人俘虏北上,此时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帝姬以及自命不凡的贵胄子嗣都不知道会在怎样的凌辱中苟活或屈辱的死去。   徐怀怎么会将狗屁皇子放在眼底?   眼前一切更关键的,叫徐怀隐约看到北征伐燕会受挫败的直接要害了!   大越禁厢军从上到下是存在太多的问题,但契丹人对西京道的统治以及契丹人在西京道驻守兵马,也绝好不到哪里去。   这至少不应该成为北征伐燕受挫的直接原因。   肃金楼发生的一切,已然坐实天雄军大肆搜查敌间的合理性及必要性,接下来只会促使天雄军进一步加紧对岢岚等城的蕃民搜查,稍有反抗,也必会格杀无论。   禁军之中收编大量的流民、盗贼,很难想象诸城大肆搜查蕃民不会伴随劫掠等行为。   甚至这种行为作为对微薄兵饷、禁军将卒地位低下的补偿,以及在战前为了激励将卒的斗志士气,在一定程度是受到纵容的。   更严厉的搜查、更放肆的抢掠,必然会激起更多反抗,从而叫各种弹压、镇压加码。   岚州作为边州,岢岚、楼烦、岚谷、宁武诸县加起来也就一万四五千户,比淮源都远远不如,蕃民青壮人数约在一万左右,这时候即便都站起来反抗也不足为患。   岚州很快就会集结五六万禁厢军兵马,镇压一两千乃至三五千蕃民作乱,是一点压力都没有的。   甚至西路军上下将吏都乐见其成。   在北征伐燕之前,提前清除境内的隐患,还能折算成军功,有什么不乐意的?   在渴望军功的将吏眼里,特别是这些军功还唾手可得,仁慈算什么?蕃汉和谐相处算什么?   肃金楼里正发生的一切,已经足以说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这时候敢站出来说几句要宽容、要和谐相处之类的话,天雄军将卒不打上门来,唾沫也能喷死人。   徐怀此时想的也不是宽不宽容的问题,也不觉得岚州境内会出什么问题,但东西两路十数万兵马杀入契丹境内呢?   契丹人在西京道的问题是比大越还要严重,以汉民为主的驻兵也确实是没有多少战斗力或者说有多少抵抗意志,但陈子箫与契丹人混入岚州的奸细,这时候利用大越禁军对边州蕃民的大肆杀戮、抢掠,去激励西京道境内十数万计的蕃民与契丹本族人对北征伐燕军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情形会变得如何? 第五十四章 胡人心机   “你们暗中观察左右,除了陈子箫,说不定契丹人还有密间藏在附近。”徐怀低声跟徐武碛、周景、韩奇说话;牛二傻乎乎的踮着脚看肃金楼那边的情形。   倘若契丹人确实是用死间计,意在挑起天雄军将卒大肆杀戮、洗掠岚州境内的蕃民,除了陈子箫,说不定还有核心人物潜伏在附近观察局势发展是否如他们所料。   徐怀他本人目标太明显,陈子箫在远处不时会眺望过来,他只能盯着亲卫禁军攻打肃金楼的情形,得由徐武碛、周景、韩奇暗中观察左右的动静。   葛伯奕身边的亲兵甲卒,战斗力还是值得一看的,何况又是葛伯奕的长子长孙葛钰亲自督战。   很快就看到肃金楼后院有滚滚浓烟冒起,看情形像是契丹人奸细负隅顽抗到最后,见抵挡不过,这时候纵火想必是想制造混乱突围。   天雄军左右掌握绝对的优势,怎么可能容漏网之鱼脱身?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就见数十名衣甲染血的禁军将卒从里面撤出来,由一旁待命的厢军将卒提着水桶进去灭火;火势没有蔓延起来,很快也被扑灭了。   一具具尸体从肃金楼里抬出来,徐怀骑马在远处粗略估算,差不多近五十名蕃民打扮的健壮汉子被歼灭,没有留一个活口;而天雄军算上之前被偷袭的,在肃金楼前也停放近三十具尸体,算上受伤的,并不能说讨到多大的便宜。   天雄军目前绝对控制着岢岚城里的局势,即便在肃金楼附近,也是占据绝对的优势,攻下小股敌间势力盘据的肃金楼,却付出近六十人的伤亡,这绝对算不上完胜。   这也是从侧面看出据肃金楼顽抗的蕃民奸细,战斗力绝对不弱。   葛钰站在肃金楼前,脸被银盔遮住大半,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能想象心高气傲的他,不会对这样的战绩满意。   葛钰并没有在此多作逗留,现场交待给天雄军一名指挥使后,很快就率领伤亡不算轻的天雄军亲卫甲卒离去。   东大街的封锁并没有解除,还有两百多甲卒在附近警戒。   徐怀不想跟葛钰打交道,看葛钰带队拐出东大街,才与徐武碛、周景等人往肃金楼前走去。   “……”   看到有人过来阻拦,徐怀勒住马,掣出监军使院的武官腰牌。   昨夜天雄军有那么多将吏在银山巷饮宴玩乐,虽然罕有人知道鲁国公的身份,但监军使院的人马,打伤他们的人不说,还将其中三人强行拘走,这是众目所睹的。   可想而言,天雄军诸将对监军使院的人会有什么态度!   不过,毕竟不是谁都是鲁国公、葛家的小公爷葛钰,留在现场收拾残局的这名天雄军指挥使脸色阴沉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示意左右让开道路。   “徐都将怎有闲情跑东大街来,难不成又听到什么风声,跑来肃金楼纠察军纪来了?”陈子箫牵马走过来,瞥了一眼满地尸骸,朝徐怀问道。   “我有没有闲情,跟你他娘有什么关系,我有闲情,你娘过来陪我耍?”徐怀看了陈子箫一眼,拿脚将一具尸体拨翻过来,看死者鼻挺目深,却是蕃民无疑。   周景、韩奇、牛二站徐怀身边,虎视眈眈的盯住陈子箫,徐武碛则蹲过去,细看这些尸体的细微之处。   陈子箫尴尬的笑了笑,却是不恼,打量徐武碛、周景、韩奇、牛二等人数眼。   牛二与徐武碛是陌生面孔,但牛二纯粹是孔武有力,不值得他花心思琢磨。   这些敌间尸体很快就会被天雄军拖去处理,徐武碛没有时间浪费,他半蹲地上验看死尸,除了看虎口、腕臂关节等处,还拿手去摸尸体的颈椎及骨脊,手法既准又快。   陈子箫看到这一幕,微微蹙着眉头,想不起桐柏山有这么一号人物,上前问道:“这位爷看着面生,可也是桐柏山出来的?”   “别他娘没事瞎套近乎,你他娘也是有头有脸的人,需要在我们跟前卖贱?”徐怀粗暴的打断陈子箫,不叫他有试探徐武碛的机会。   天雄军战死将卒都整齐的摆放在石街一侧,等着安排收殓,敌间尸体则是乱七八糟的堆到一起,还不断有鲜血渗透流出来。   徐武碛也不可能将每一具尸体都翻出来细看,那不是监军使院的职责,耽搁太久,说不定会被天雄军将卒喝骂,他匆匆看过十数具尸体就站起身来,示意徐怀,他们可以到肃金楼里看一下。   徐怀示意徐武碛与周景、韩奇进去,他捧着破锋刀横在院子前,挡住陈子箫,蛮横的问道:“监军使院要查看有无滥杀无辜,但与你兵马都监司何关?”   天雄军第三将葛怀聪部驻守岢岚城,以及第六将朱广武等部兵马,之前都是受岚州兵马都监司节制,但伐燕西路军已经正式列编,天雄军作为禁军精锐,都由都统制葛伯奕直接节制;岚州兵马都监司仅有权节制州属厢军、乡兵,主要也是在知州兼西路军转运使郭仲熊的率领,负责粮秣补给。   陈子箫此时算是岚州兵马都监司下属的武吏,此时岢岚城内发生的诸多搜捕都与他无关;相反县尉司有缉匪捕盗之责,这时候还要抽出人手维持秩序。   当然,陈子箫能不受限制跑到肃金楼跟前来,他很显然跟天雄军,特别是驻守岢岚城的天雄军第三将的将吏交情不错。   不过,徐怀一定拦住不叫陈子箫进肃金楼,天雄军留下来负责现场的指挥使,却没有办法帮着说话,他从徐怀的健硕身量以及蛮横态度,也认出徐怀是谁来了。   这年头除非真想惹事,要不然谁会去碰手持鸡毛当令箭的刺头?   见陈子箫没有再跟着进去的意思,徐怀才慢悠悠的走上皆是血染的二层铺楼,满地狼藉,甚至不难想象数十人在这狭窄空间恶战的情形。   铺楼的院子占地也不少,徐怀直接从二层铺楼窗户跳入后面的院子,这里还有十多数厢军将卒在扑灭残火,橱柜都被破开,看不到有价值的物品留存,只有一些屋舍的角落里有些铜子散落。   “我摸过十三具敌间尸体,真正长期打熬筋骨、看上去精通骑射的仅有两人,其他人看着身强力壮,应该都是普通的马户。而肃金楼这次所伏诛的四十多人,我怀疑最多仅有七八人是契丹人的死间……”徐武碛站在门口,一边观察里面还有无蛛丝马迹留下,一边低声跟徐怀说他刚才验看尸体的情形。   陈子箫与契丹人密间,即便这次是用死间计挑起天雄军对蕃民大肆杀戮与洗掠,徐怀猜测他们也不可能都用精心培训多年的精锐契丹斥候。   现在初步证实了这点。   很显然是陈子箫这些人借昨夜之事散播消息,在蕃民中先诱发恐惧、不满及敌对情况,然后将一部分情绪激烈的蕃民集中到肃金楼来,对进入东大街搜查的天雄军将卒发动突袭。   当时肃金楼里必然也有一部分的马户并不知情,但大股天雄军将卒围杀过来,他们看到缴械都难逃一死,也就剩拼死一战了。   这也造成数十敌间据肃金楼负隅顽抗的假相,为天雄军下一步对蕃民实施更严厉的搜查、打击制造口实。   倘若没有昨夜之事,徐怀心想王禀、王番或许还能劝葛伯奕等人审慎看待这事,但看到葛钰不惜将暖香楼三十一口人灭口、葛伯奕又使周琦到监军使院强硬要人的姿态,徐怀心里知道,这事已经无法挽回了。   又或者说陈子箫昨日已经知道鲁国公的存在,县尉司在得知暖香楼乱事之后第一时间找到成立才一天的监军使院通禀,实是陈子箫一手促成?   “你们刚才有没有察觉到可疑人物?”徐怀见周景从隔壁屋舍走过来,问道。   “应该有,但藏得太严实了。”周景摇头说道。   陈子箫潜伏越境三四年,年后三月下旬才到岚州来,考虑萧林石已被罢黜,陈子箫既便成功联络上故国,也不大可能是契丹人在岚州密间网络的主事。   为了挑起天雄军大肆杀戮、劫掠蕃民,而叫契丹数名死间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不是此时的陈子箫所能促成的。   一定还有契丹重要人物在岢岚城里,但很可惜他们这会儿工夫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他们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搜查。   “我们要不要知会王禀相公一声?”周景站廊前问道。   他们虽然厌恨鲁国公及葛家的作派,但事涉北征伐燕大计,周景与徐武碛都不可能坐看契丹人的奸计得逞。   之前留着陈子箫不揪出来,就是想从陈子箫身上查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出来。   即便能想象到葛伯奕极可能会对他们的告诫坐视不理,但只要有一线弥补败局的可能,徐怀也想不出有不通过王禀、王番对葛伯奕提出告诫的理由……   又或者说他应该彻底放弃凭借一己之力去挽回伐燕败局的妄想? 第五十五章 混乱   “传河东经略使令,奚、柔然等蕃民,形迹可疑、私藏兵械皆须严加讯问,切不可错放一名契丹细作逃匿;抗拒皆格杀无论……”   徐怀与徐武碛、周景在后面的院子里寻找蛛丝马迹时,听到外面长街有急骤的马蹄声传来,走出肃金楼,就见一名传令兵骑在马背上,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手举银牌令箭,向停驻肃金楼前的天雄军将卒大声宣读葛伯奕最新下达的军令。   这名传令兵很快又策马驰往别外宣读军令,徐怀眉头微微皱起来,没想到这么快葛伯奕就再次下令升级搜查行动。   而且还是一副“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架势。   边州蕃民原本就民风彪悍,丁壮练武以及出城走街携带兵刃都是常态,葛伯奕这次是要将携带及私藏兵刃的蕃民都视同契丹细作嫌疑看待,授于负责搜查的将卒更大权力,想不混乱都难。   而在边州,蕃汉民众之间的矛盾由来就深。   一方面也确实是边境每有风吹草动,都有大股蕃民愿为入侵契丹骑兵的前驱攻城掠寨,屠戮汉民下手也狠,不能怨汉民打心底认定这些蕃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另一方面蕃民也觉得身居汉地,却深受排斥、打压,使得族群之间更加抱团、排外,稍遇风吹草动反应也相当激烈。   此时在肃金楼附近收拾残局的禁厢军还有三百多人,还有一部分是县尉司的刀弓手。   他们之前也是在东大街及附近城区搜查契丹人细作的主力,也是他们被从肃金楼突袭出来的蕃民杀死杀伤三四十人。   他们心里早就咬牙切齿。   这会儿有明确的军令下来,那名领头的天雄军指挥使就使厢军及县尉司刀弓手继续留在肃金楼收拾残局,他亲自率领小两百天雄军有如虎狼一般,往石街两侧的蕃民铺院、住宅进行更严厉的搜查。   敲门不应,便直接撞开;稍遇阻拦便视同反抗,刀枪相加。   肃金楼附近原本就是蕃民居住最为集中之地,不到一炷香沿街三四十户蕃民所住铺院宅楼,都被天雄军兵卒或敲或撞或砸打门。   几乎所有蕃民都私藏刀械,很快就见四五十名成年蕃民丁壮被五花大绑都押到石街上等着直接押往军营审讯;蕃民也是彪悍,即便刚有肃金楼有那么多作乱蕃户被围杀,这时候左右犹有人阻拦反抗,但不过是多出八具叛乱蕃民的死尸而已。   沿街不少汉民也热情高涨的帮着协助破门闯院,对蕃户进行搜查。   满街都乱糟糟一片,不少蕃户妇孺也被拖上街暴打,到处都是哀嚎、惨叫声,搜查将卒破门搜屋之后,囊袖变得鼓胀起来,也就再正常不过。   徐怀也是铁血心肠,看到这一幕要说有多同情蕃民,却也不见得。   倘若伐燕兵马足够精锐,对局势的控制足够强,在进入敌境采取如此铁血而残暴的策略,对瓦解当地人的抵抗意志也不是没有效果。   古往今来甚至有不少名将都会有意纵容部属在敌境烧杀掳掠。   除了瓦解敌境的反抗意志,同时也叫己方将卒有机会能发泄苦战所积累的戾气,或者作为对得胜者的奖励。   战争从来都没有什么仁慈可言。   问题在于天雄军最精锐的亲兵将卒,仅仅为剿灭契丹细作鼓动的四五十名蕃民持械反抗,就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要在杀入契丹西京道境后,激起当地蕃民普遍反抗,还能有几分希望赢得这场战争?   不过,徐怀不觉得他这时还有什么能力去遏止混乱的蔓延。   王禀、王番并没有真正压制葛伯奕的权力跟声望,也不可能制止住混乱。   这时候有两名州府衙役模样的人,带领一队民伕拉着好几辆驴板车过来,停到肃金楼前,将堆积街边的尸体一具具都搬上驴车。   陈子箫还没有走开,徐怀不会太认真的亲自观察身边的细微之处,看得出徐武碛也引起陈子箫的注意,他便有一搭没一搭跟徐武碛站在肃金楼前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景凑到他们身边低声说道:“这队民伕有问题,有两人跟陈子箫暗中对眼!”   徐怀扫了一眼那队民伕,一个个都穿得破破烂烂的,蓬头垢面。   城里没几个人愿意干收尸这活,衙役多驱使流落街头的饥民、流民为之;这也确实最容易遮住他们本来的面容,叫人看不出异常来。   徐怀不动声色将那两名带头的衙役喊过来,问道:“这些尸体都运到哪里去处理?”   “先送到司理院验看,然后拉到东城外的黑松岗掩埋。”两名衙役老实站徐怀跟前回答道。   徐怀与徐武碛、周景看了一眼。   岢岚城一早就严禁蕃民进入城门,现在进一步搜捕升级,再考虑到蕃民仇视、对抗情绪会加剧,契丹人要是还有细作潜伏在城里,暴露的风险也会积聚增加,但想要进出岢岚城也同时会变得异常困难。   不过州衙出面组织的运尸队,显然不会引起城门守军的注意。   “徐都将,你们怎么对这些尸体感兴趣?”陈子箫注意到徐怀他们又盯着肃金楼的那堆尸体说话,走过来问道。   “听王禀相公说契丹人习惯将强敌头颅割下来,夜里当尿壶、白天当酒器,你说契丹人怎么这么蠢,就不嫌臊得慌?”徐怀眯眼看着陈子箫,说道,“要照我说,怎么也得挑两颗上好头颅割下来,分开当尿壶、酒器才够体面啊!”   徐怀说着话,转身走到装满尸体的那几辆驴车旁,像挑瓜菜般再就挑捡起来。   契丹人与奚人、鲜卑人相貌差距不大,更不排除契丹会在其国境内挑选奚人、鲜卑人进行训练,但是不是长期骑射习武,他们还是能看出区别来的。   徐怀很快就找出两具尸体,跟陈子箫说道:“这两具尸体看着不错,这筋骨粗而健壮,颅骨也是浑圆——陈子箫,你要不要也割两颗头颅回去当尿壶、酒器啊?”   陈子箫额头青筋微微抽搐了一下,笑道:“我们要是擅自割下头颅,这些尸体送到司理院时不完整,这两位爷怕是交不了差吧……”   两名衙役也怕徐怀这时候破坏尸体,叫他们到司理院难以交差,也都上来附和哀求。   “真是呱噪。待司理院验看过,这些尸体要运往黑松岗掩盖时,你们赶到南裕巷铸锋堂号说一声,叫我能割下几颗头颅玩——你们要是有胆不说,小心下回叫小爷撞到,尝尝小爷钵大的铁拳!”徐怀盯住那两个衙役,举起拳头恶狠狠说道。   待牛二牵过马来,徐怀翻身骑上马,与徐武碛他们往南裕巷驰去。   “驴车夹层里一定藏有兵刃,你说挑选尸体时,有个高瘦民伕手伸到车板下好一会儿,看得出你这些话对他刺激较大;陈子箫却是有意遮住你与石爷的视线,”在韩奇、牛二面前,周景也以石爷相称徐武碛,驱车凑到徐怀身边问道,“要不要派人盯住这边民伕?”   “暂时不需要全程去盯,容易露马脚,先安排一人守到东城门口,看他们是不是确实会将尸体运往黑松岗。”徐怀说道。   陈子箫潜伏到郭仲熊、岳海楼身边,一旦接触到核心机密需要及时传递出去,他们不可能轻易放弃这条能进出岢岚城的渠道。   即便要盯住这队民伕,他们也要更精心的进行安排。   无法制止混乱,但离开东大街看到有更多的天雄军将卒走出兵营,参与搜查,却是难得看天雄军全貌的机会,徐怀与徐武碛他们就没有急着回南裕巷,而在城里兜了好几圈才回去。   刚到南裕巷,便看到苏老常陪同两名郎中模样的人进东跨院,问道:“怎么回事,东跨院谁身体有恙?”   “禁军大肆搜捕敌间,惊扰极大,王禀相公怕将卒不知收敛,激起蕃民作乱,徒增北征阻力,便亲自去找葛伯奕劝告,”苏老常耸耸肩说道,“但卢爷陪他回来,便吩咐我们立即去找郎中,又吩咐我们顺手开了几剂养心汤药回来……”   王禀能看到如此混乱下去,对北征伐燕有害无利,但以他的声望都不能劝葛伯奕分毫,还将自己气着回来,徐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武碛、周景也是对望一眼。   他们之前是主张将揭露陈子箫之事,现在却是相信徐怀之前所说,即便揭穿陈子箫乃是契丹敌间之事,也并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第五十六章 庙堂远谋   那队收尸民伕肯定有问题,但如何盯住其行踪,却需要妥善安排。   徐武碛、周景二人去负责这件事,韩奇带着牛二去护卫房待命;徐怀陪同苏老常去见王禀。   王禀没有卧床休养,这时候站在院子里,就穿着很单薄的夹袄。   看到徐怀、苏老常带两名郎中过来,王禀气恼说道:“我诸事无碍,你们找什么郎中来?快叫他们回去……”   王禀去见葛伯奕,回到南裕巷心急气短,浑身直冒虚汗,把大家吓得不轻,柳琼儿也丢下手头的事情,赶到东跨院来照顾。   这会儿她也是好言劝王禀:“郎中既然都找过来了,老相公无碍也叫他把把脉,不枉他们辛苦走一趟,赚些诊金再走。”   王禀拗不过大家坚持,才叫郎中把脉。   待郎中把过脉,王禀示意苏老常带着郎中到别院开方子去,又将王萱以及其他闲杂人等驱赶出去:“我有几句话跟徐怀说,你去别的院子耍去。”   王萱看了柳琼儿一眼,心想她能留在这里,自己为什么要走?   扭捏一会儿见王禀神色严肃起来,她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去见葛伯奕之前,我与卢雄到官厅走了一趟。听说王番清晨特地将郭君判、潘成虎找过去,吩咐他们要用心操训五百役卒,而你一早就离开兵营……”王禀走到客堂里先坐下来,示意徐怀、柳琼儿也坐下来说话。   王禀愿意跟他说这个话题,徐怀心里却还是高兴的,至少王禀没有欺他的心思,但眼下他能说什么?   说郭君判、潘成虎得王番吩咐后,两人跑到兵营就将一切和盘托出,还提出要将秘养的妻小迁往玉皇岭居住;而他也承诺铸锋堂会有郭、潘二人一席之地?   他要是将一切和盘托出,王番、朱沆知晓后会不会翻脸?   徐怀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淡然说道:   “我行事莽撞,王番、朱沆二位郎君以为郭、潘二人在桐柏山能蛰伏十数年,应是老成持重之人,用他们掌握役卒能少滋惹是非,却也正常。我一早离开兵营,看到天雄军在城里大肆搜捕敌间,这是难得一观天雄军全貌的机会,便带着人在城里多兜了几圈。”   “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不用瞒着我……”王禀不相信这是徐怀的真心话。   抛开徐怀的身世不提,徐怀以往在桐柏山就有“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洒脱之志,又有世人罕及的武勇及智谋,生性就不喜受人羁縻。   偏偏王番、朱沆不明就里,以为昨夜之事真就是徐怀鲁莽行事,竟然想着用郭君判、潘成虎去制衡徐怀,王禀心里也是无奈。   当然,他也不觉得能劝王番、朱沆对徐怀让步。   他能怎么劝?   说徐怀极可能是王孝成之子,心藏对蔡铤以及当年对王孝成落井下石之人怀有深仇大恨?   说苏老常、徐武坤、徐武良、周景、徐胜以及此时假意投靠董成的陈碛等人,都可能是王孝成旧部?   说铸锋堂真正核心是徐怀,徐武江、苏老常坐第一、第二把交椅,只是骗人的幌子?   因此王番、朱沆诸事应该对徐怀有所担待、包容?   想到这里,王禀心里更是受挫,他们内部都有这么多的结解不开,又怎么可能劝葛伯奕听从他们的建议?   徐怀不想在郭、潘二人这事上多说什么,岔开话题道:   “天雄军满城搜捕敌间,甚至有些大肆纵容将卒劫掠蕃民,一早差不多有一百四五十名蕃民因为反抗被格杀,捆绑押往营寨审讯的蕃民更是多达七八百人——这个比例已经有些夸张了,岢岚城里蕃民总数不过就七千余口,丁壮不足三千人,难不成三四天时间就将城里的蕃民丁壮都拘押起来或者杀个干净吗?我回到南裕巷,听街巷里商户谈论,在忻代等地军卒滋扰蕃民也甚,也已有多处蕃民激起反抗。王禀相公去找葛伯奕劝谏,想必早就料到这事不加抑制会有怎么可怕后果。不过这事除了禁军军纪废驰以及岚代等地蕃汉矛盾重重外,我一早到肃金楼看过,种种迹象都说明州县衙门极可能已被契丹人的细作渗透,此时之局势,有他们推波助澜之功,甚至契丹奸细有可能比我们更早知道鲁国公人在岚州……”   徐怀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只是说西路军甚至河东路经略使府被敌间渗透,王禀却也是见怪不怪,说道:   “十数年前的边衅,天雄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使得岚代等地相继陷落,就与当时有大股蕃民为契丹人收买策应关系极大。不管有没有敌间在暗中推波助澜,在大军挥师北向之前,对蕃民进行梳理,是刘世中、蔡元攸以及王番他们奉旨到河东之前,葛伯奕就通过奏书与枢密院商定的策略。我现在也只能劝告葛伯奕在分派将卒搜查敌间时能严肃军纪,莫要伤及无辜,葛伯奕却毫不避讳的说捕查敌间不是易事,在大军出征之前,尽一切可能先将蕃民势力整肃一遍,也能消除隐患……”   徐怀此时没有资格跟葛伯奕这样的人物直接说得上话,想要揣磨葛伯奕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询问王禀:   “待大军杀入契丹境内呢,对应朔云丰等地的番民要如何处置?也是只剿不抚?”   “我也是见过葛伯奕才知道一些事,王番之前都没有跟我提及——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岳海楼已经成功说服朔州守将曹师雄投附我朝,”王禀说道,“而为防止曹师雄密附有诈,葛伯奕也已通过岳海楼要求曹师雄必须在今明两天肃清朔州城内的奚、鲜卑及契丹等族人之后,迎接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率部接管朔州城!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也已同意葛伯奕的主张。王番他们奉旨来河东,枢密院也已经拟定拉拢分化汉将以制蕃夷的策略——这应该才是岳海楼人在岚州的真正原因……”   燕云故地,以燕山为界分为东西两部分。   西部以朔寰应云蔚新儒妫武等九州占地最广,位于阴山、燕山之间。   契丹建立大燕王国设立西京道,除了燕云西九州外,还将阴山以及以东广袤地域都划入其治下,也重新调整了行政编制,总计辖有东胜州、朔州、应州、云州(西京大同府)、蔚州、云内州、丰州、捧圣州等地。   西京道大多数地域,特别是人口密集之地,千余年来都纳入中原政权统治之下,却是到前朝末年才叫契丹人占去,迄今不过一百五六十年。   即便契丹历代以来都努力将北方的本族及诸蕃部族往西京道迁移,也在云朔应蔚等地划出大片的放牧草场安置蕃户,以压缩汉民的生存空间,但犹不能改变西京道诸州人丁一直以来都以汉民为主的事实。   而在契丹崛起过程当中,以农耕为主、携带先进铸造耕织技术的北附汉民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契丹人建国之后也专门设立了南面官管理汉民事务,同时也不得不任用汉民为将吏。   具体到西京道,分驻诸州的兵马,有超过一半都是汉军。   曹师雄等将领也都是北附汉民出身。   在明眼人都能看到契丹自身难保,上京、中京等腹心地随时有可能会被赤扈人攻陷之际,曹师雄这些北附汉民出身的将领起异心想举云朔等地南附大越,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却担心曹师雄南附之举有诈,要求他在正式举事之际将朔州城内的契丹人以及奚、鲜卑等蕃民屠尽作为投名状,似乎怎么看都没有问题。   问题是,大越即将面对的真正大敌,是赤扈人啊!   徐怀痛苦的手抓住额头,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蔡铤这一个个位居庙堂高处的将相帅臣,这一刻竟然并没有认真的去考虑赤扈人的威胁。   他们仅仅以为眼下是夺取燕云故土的良机。   屠刀一开,大越兵马即便能侥幸成功夺下云朔等地的城池,但如何去巩固这些地域的形势,如何去构筑防线去抵御赤扈人的南下铁骑?   现在对蕃民及契丹人举起屠刀,等到赤扈人南下,不是逼着契丹残族以及北地数十万蕃民都去投附赤扈人,反过来对大越兵马及汉民举起屠刀吗?   徐怀看王禀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心想他必然将这些都劝告过葛伯奕,说不定还遭到葛伯奕奚落——徐怀不禁想:王禀即便得以起复,但满朝将臣都是短视之人,他又能做得了什么?也许王番、朱沆对他的话都不在意吧?   想到这里,徐怀站起来说道:“葛伯奕诸公既然已有定谋,我们说再多都是杞人忧天,眼下也只能且走且看了……” 第五十七章 密策中出   刘世中、蔡元攸作为伐燕军正副宣抚都统制,又亲领东路军主力集结于代州欲攻北面的应州,葛伯奕作为河东经略使,亲领西路军集结岚州,这三人完全不去考虑赤扈人的威胁,意欲在北地大举屠刀,已经不是他人所能劝阻的了。   即便是王禀想要劝戒一二,也被葛伯奕怼得哑口无言,差点气病过去,其他人敢多嘴,指不定被扣一个居心叵测、暗通敌国的帽子!   这一刻徐怀也彻底放弃一些妄想,正想告辞离开,却听得“嗒嗒”马蹄声响,不一会儿便见王番、朱沆陪同一名中年人,在朱芝、郑寿等人的簇拥下走进院子里来。   中年人身穿儒衫,腰间挂一柄文士喜用的木柄长剑,却浑身透漏枭勇悍戾的气势。徐怀之前陪同王禀到州衙见葛伯奕诸多将吏,没有见到这号人物在,却不知什么来头。   “父亲!听说你去见葛经略相公时,身体有所不适?”王番问道。   “没有什么大碍……”王禀也颇为疑惑的朝那中年人看去。   王番并没有直接介绍中年人,而是面带迟疑的朝徐怀柳琼儿、卢雄等人看去。   徐怀他们也是知情识趣的告退。   却是在徐怀与柳琼儿、卢雄以及朱芝、郑寿等人要退出院子时,王番将徐怀喊住:“徐怀,你留一下。”   徐怀停下脚步,好奇的打望过来,连卢雄、郑寿、朱芝三人都要回避的机密事,王番为何迟疑过一番后,又要将他留下来?   “曹师利见过王禀相公……”中年人见闲杂人等都离开院子,才上前给王禀行礼。   这一刻徐怀似被一道电流击,脑海里浮现出一段记忆来:   “天宣六年九月,王师北讨,曹师雄、曹师利拥所部八千人奉朔州以归,其时刘世中与燕军主力战于应州,葛伯奕遣诸将帅与曹师利从朔州倍道袭大同,夺耀阳门以入,令纳汉民而尽杀契丹及杂虏。萧林石其时在应州,率三千骑兵还援,战于城中,曹师利失马,几为所擒,终以数百卒败还……”   “徐怀……”   听到王番唤他,徐怀才猛然惊醒过来,抬头看过去,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王番问道:“忻州观察使奉朔州以归,第六将朱广武随时会北进接管朔州,经略使将使朱郎君与小公爷葛钰随曹将军前往朔州督军,我想派你率两百人马护随朱郎君,你可愿意?”   “啊……”任徐怀再机敏过人,这一刻思绪也被脑海里浮现的这段记忆搅得纷乱不堪。   王番以忻州观察使称呼曹师雄,说明曹师雄率部南附并非临时起意,应该在岳海楼的牵线搭桥下已经密谈多时。   朝廷连给曹师雄的封赏都已经定下,说明就等着伐燕军集结完毕随时能够北上之时,督促曹师雄正式易帜归附。   曹师利这次秘密潜来岚州,也必然是与葛伯奕密谈南附具体的细节;只要确定曹氏兄弟是真心归附,不是诈计,接下来应该就是趁契丹西京道守军主力被东路军牵制在应州之时,西路军主力会同曹氏降军从朔州出发,突袭大同府……   王番这时候并没有挑明了说,主要也是此次行事极其机密,他作为小小的都将,还没有资格知晓全盘计划。   王番甚至都没有对王禀透露全盘计划;在今日之前,王禀都完全不知道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南附之事。   照当朝令出中枢的惯例,徐怀这时候也完全能够肯定,在王番与刘世中、蔡元攸携旨来河东督战之前,枢密院就已经拟定好全盘的作战计划。   而他这次护送朱沆与葛钰前往朔州督军,说白了就是监督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也就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南附不出岔子。   可他妈这个环节不出岔子有什么用。   这压根就是一个死局啊!   而这个死局,并非曹氏兄弟南附有诈,也并非大同城里藏有什么伏兵,等着他们钻进这个死亡陷阱。   这个死局实则是突袭兵马在进入大同城后,大肆劫掠杀戮激起城中契丹及杂虏激烈抵抗,以致萧林石率三千骑兵还援,就被杀得全军覆灭。   徐怀见王禀、王番、曹师利、朱沆等人都惊讶的朝他看过来,他满心苦涩。   他能说不去吗?   王番用郭君判、潘成虎来限制他,临到头却想到派他护送朱沆去朔州。   说白了郭君判、潘成虎是贼寇出身,在这种关键性的护卫任务里,稍有不慎就会陷身敌境,他们还不值得王番全然去信任。   他当然可以耍性子说不去。   不过,最后无论是郑寿或卢雄出马,也一定会从现有的五百囚卒里挑选最精锐的战力北上。   他这时候却没有办法将徐心庵、唐盘以及铸锋堂卫,都从监军使院抽出来——这时候这么做,与逃军何异?当真以为王番是软杮子好捏?   突袭兵马也必然是以西路军为主,六千桐柏山寇兵此时都分散于西路军之中,倘若西路军在大同全军覆灭,六千桐柏山寇兵能有十几二十人逃回来吗?   又或者说他这时候能说西路军会同曹家降军突袭大同城,是萧林石设下的死局?   王番会不会将他当作契丹奸细,送给葛伯奕处置?要不然他如何解释这时就洞悉这一切?   想到这里,徐怀也只能硬着头皮瓮声问道:“我午后还想抽时间去割几颗契丹人的奸细头颅当尿壶,却不知朱沆郎君何时出发?”   “入夜前你点齐人马待命就好,其它事莫要问,也断不可将此事泄漏出去!”王番说道。   “徐怀再是粗莽,这点事也是懂的,”徐怀说道,“只是我真的就率两百人马过去,会不会少一些?他娘的要是有诈,这点人马可没办法护送朱沆郎君杀出重围啊?我能不能去找郭仲熊那厮多讨几副厚甲!”   “你恁多事?”见徐怀在曹师利面前都不加掩饰,王番假嗔骂道,“你尽去准备,但秘密绝不可轻泄,否则军法不饶!”   事情筹备到这一步,王番也认定胜券在握。   天雄军主力星夜赶往朔州集结,再从朔州出发突袭大同,即便契丹人有奸细在岚州得知机密,想着穿过重重封锁线将消息传回大同或应州,怎么也要三四日时间,到那时根本就来不得调兵遣将。   对天雄军诸部的调令也将陆续发出,想要绝然保密仅限三五人知悉全盘计划也已经不可能了。   要不然,曹师利也不会在知道王禀身体有恙后过来问候。   所以说徐怀这时候要去从负责军械粮秣的转运使郭仲熊处,多讨要一些重甲利器以及良马,将两百扈兵准备得更精锐一些,王番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郭仲熊作为转运使,是知悉全盘计划的,只要徐怀过去讨要,不会吝啬一两百副坚甲。   这次岳海楼也会一同北上。   只不过监军使院有着正儿八经的督军之权,朱沆才得率领整队役兵北上,而葛钰作为先锋将之一,会率领一整营精骑北上,岳海楼作为密使,却只能带三五嫡系扈从参与谋事罢了…… 第五十八章 不与之谋   “这会儿有什么要紧事,将我们都唤回来?”   徐心庵与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走进屋来,看到屋里徐怀、柳琼儿、苏老常、徐武碛、徐武坤、郑屠、周景等人都在;院子里则空无一人,韩奇带着两人堵在院门口,防止无关人等接近。   看这架势,徐心庵、唐盘都知道徐怀使人唤他们回南裕巷,事情绝不简单。   徐怀站在窗前,看到徐心庵他们走进客堂,才居中落座。   北上以来,他一直都在苦苦思索契丹各方面的情况明明更不乐观,大越集结优势兵力北征伐燕,为何会遭受重挫?   他也一直都有奢想能够逆转既有的历史轨迹。   现在他终算拂开遮眼的迷雾,但隐约若现的历史真相,却又是那样的残酷、令人无以为力。   要说萧林石有天大的能耐跟手腕,也不尽然。   萧林石作为契丹宗室之后,曾位居兴义宫都部署、南宰相府知国事等重位,看着契丹国政日益衰败,眼睁睁看着契丹男儿一茬接一茬的倒在赤扈人的铁蹄之下,却无能为力。   萧林石真要天大的能耐跟手腕,只需要在朔、应等地堂堂正正摆出十数万精锐兵马,便能拒敌于外,何须行这样的险计。   然而对契丹衰败局势也无计可施的萧林石在西京道布下这样的死亡陷阱,却又如一张罗天大网,令徐怀即便此时已然看透,却无力去阻止数万大越兵马懵然无知的踏进去。   庙堂之人,已无远谋之人,到这一刻竟然都没有几人将赤扈人的威胁当一回事,他能阻止什么?   良言难劝该死鬼!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庙堂既无远谋,便不与之谋。   而他这时候将众人紧急召集到南裕巷来,便是要在护送朱沆北上之前,正式确定这个基调。   在这之前,徐武碛、周景、苏老常他们都还倾向将陈子箫之事,通过王禀或王番禀知葛伯奕,期待这能对北征伐燕战事有所帮助。   这一切也是他们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家国情怀及忠义使然,也不觉得这个庙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徐怀他当然绝不会排斥对家国的忠贞义烈情怀。   徐武碛、苏老常他们倘若不是有极深的家国情怀,怎可能会对他的生父王孝成有那么深的认同;而他们倘若不是忠义之士,又怎么可能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十数年如一日蛰伏于桐柏山,掩盖他的身世、照顾好他?   而徐怀他自己要不是奢望能力挽狂澜,要不是想着去做点什么,他也不可能带着众人冒险留在北地。   然而在他的眼里,即便家国情怀不能弃,并不意味着要对这个庙堂忠贞义烈。   徐怀这一刻甚至要明确与既无远谋、又为狼贪鼠窃之辈占据的庙堂进行切割,保证铸锋堂绝对的独立性。   现在大家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陈子箫之事通禀上去,还是小事。   也不说将来赤扈铁骑如洪流南下,他们要千方百计的避免被无能而愚蠢的庙堂拖入火坑泥潭,就拿这次北上来说,他们倘若不能保持绝对的独立与清醒,徐怀也不知道最终能有几人活着归来。   “到底何事,你这样子可真是将我们唬住了啊!”唐盘笑着催问道。   徐怀将燕云堪舆图铺开到长桌上,长吸一口气说道:   “朔州守将曹师雄、曹师利率部奉朔州南附朝廷,天雄军在岚谷、宁武的兵马最迟两天后就会开赴朔州城,而我也刚刚接到王番郎君的命令,要赶在这个时间之前,护送朱沆郎君赶到朔州城督军!”   “是嘛?”   乍听徐怀说起这秘事,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郑屠等人都很振奋。   徐武坤高兴的说道:“朔州守将真要这么干脆利落的投降,看来不会有什么恶仗要打,就能拿下西京道全境啊——心庵还抱怨编入监军使院,没有战功可捞,要是从头到尾都能这么顺利解决,还是编入监军使院最滋润啊!”   他们看不到隐藏在深处的危机,乍然听到敌军大将在战前投附过来,怎么可能不高兴、不振奋?   即便王番、朱沆等人,又哪一个不是认定胜券成握?   这也决定徐怀以此时的地位,任何的劝告作用都抵不过一阵轻风。   却是徐武碛、周景、苏老常他们看到徐怀午后满腹心事的要柳琼儿将所有大同府的文本资料翻找出来,而且他们对徐怀又是绝对信服的,便猜想事情远没有唐盘、徐武坤他们所想的这么简单。   这时候听徐怀说起曹师雄、曹师利投附之事也一愁莫展的样子,苏老常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你觉得曹师雄、曹师利两人投附是诈计?”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曹师雄、曹师利本就是渤海汉人,虽说他们对中原未必有多少情义,但契丹日薄西山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事实,他们也不可能是契丹人的忠臣烈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利用自己的汉人身份更容易为大越接纳这点,南降大越,应该没有问题——”   “那整件事有什么问题?”徐武坤不解的问道。   “虽说之前岳海楼已代表朝廷与曹师雄、曹师利秘密接触多次,朝廷也是册封曹师雄为忻州观察使,但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葛伯奕犹是担忧有诈,秘令曹师雄正式易帜之时,必须清肃朔州城里的契丹、奚族等族众。我率部护送朱沆前往朔州,与其说是督军,不如说是监督朔州附军是否照刘、蔡、葛等人的要求进行杀戮。”   徐怀说道,   “虽然王番郎君绝不对我透漏半句,但枢密院拟定的北征方略,此时在我眼里已经完全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们看地形图,东路军五万禁军以及同等规模的厢军已经在代州之雁门完成集结,将契丹在西京道的驻军主力基本上都吸引到应州南部了。却是我们西路军这边,天雄军的集结拖拖拉拉,无疑给契丹人制造一个假象:在他们的西边有朔州城控扼恢河两岸,足以挡住十数年前就惨败在他们手里的天雄军……”   “你是说天雄军诸部实际上已经秘密完成快速北进的准备,但拖延不集结,实是等曹师雄、曹师利正式归附,诸部直接奔赴朔州,甚至在朔州都不停顿,以最快速度的从西侧突袭其西京道腹心地大同?”   徐武碛十数年前随靖胜军攻入过大同城,当时的行军路线就是沿恢河北上,他对这种种情形非常熟悉。   “你怀疑契丹西京道主帅早已察觉到曹师雄、曹师利有问题,极可能在大同城里藏下伏兵等天雄军一头钻进去?”徐武碛问道。   “大同一定是个陷阱,这是毋容置疑的,但除了曹师雄、曹师利外,岳海楼以及刘世中、葛伯奕不可能不在发动突袭前反复确认大同的驻军情况,所以说在天雄军袭至大同城时,大同城里一定是空虚的!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这些蠢货,非要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才敢信任他们,怎么可能不去反复确认大同城有无伏兵?”徐怀说道,“真正的问题实际出在大越北征兵马对契丹及诸蕃部的高压政策上……”   徐怀又将柳琼儿整理的一些资料扔到堪舆图上,说道:   “近两百年来契丹为了加强对西京道、南京道的控制,除了本部族众外,还一直都持续不断的将他们所征服的铁勒、鲜卑、柔然、奚族、渤海汉民南迁。大同作为其西京道治,此时城里就有近二十万契丹及杂虏居留。此时禁军在岚代等地军纪松驰,就多有劫掠、滋扰蕃民,等曹师雄、曹师利屠戮朔州虏民的消息,随同突袭兵马一并传到大同城里,这时候大同城里近二十万契丹人及蕃虏倘若被激起激烈的反抗,必将成为突袭兵马的死亡泥淖!”   徐武碛乃是知兵之人,这时候也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契丹已日薄西山,其境内也是贪官污吏横生,贵族、官吏肆意欺凌、盘剥民众,官民对立情绪严重,甚至还不时有反抗事件发生。   正常来说,契丹的西京留守司,绝难将二十万契丹人、奚族及铁勒、柔然等杂蕃组织起来对抗大越伐燕军的北征。   另一方面,徐武碛又不得不承认契丹本族人及奚族、铁勒、柔然、鲜卑等杂蕃民户皆善骑射,体格强壮,善武者比例比汉民高得多,又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携带私藏兵甲的传统。   要是七八万精壮蕃民在大同城里被人有心引导下,在大越突袭兵马大肆杀戮、洗劫时激起激烈的反抗,三五万突袭兵马就一定能将其快速镇压下去?   而今日在肃金楼所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证明契丹密间有心在汉蕃矛盾上做文章了。   徐武碛也不觉得他们此时看透这一切,就能阻止什么。   且不说王禀午前亲自去劝戒葛伯奕,要他在军队搜捕敌间时多加约束军纪,却差点被气出病来,也不去提禁军那叫人头痛、难以约束的军纪,徐武碛心里更清楚当朝令从中出、御笔指挥的惯例。   伐燕军此时北征对契丹人及杂虏采取怎样的策略,枢密院必然早已经拟定好方案,甚至就直接写入刘世中、蔡元攸、王番北上携带的圣旨(御笔指挥)里了,绝不是下面三五低级武吏提出异议,就能随便改变的。   “王番郎君令我率二百人众护送朱沆北往朔州,我不能拒绝,但此次北往朔州作为督军,也必然会随同突袭兵马前往大同,此乃九死一生之局,”徐怀说道,“而到这时,大家也应该看透庙堂诸公都是什么货色,即便王禀相公起复,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改变庙堂的短视本质——即便是为社稷谋,我们也不能再对这样的庙堂寄以太多的期待……” 第五十九章 败算   社稷也罢、庙堂也罢,对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四人而言都有些远。   在桐柏山匪乱之前,唐盘仅仅是巡检司军寨一名小小的节级;徐心庵、唐青从普通武卒里脱颖而出,在巡检司任哨探,比节级还要不如;殷鹏地位更低,跟着徐武良学拳、学打铁,在街市靠卖苦力糊口。   他们在底层苦苦挣扎,苦无出头之日。   而桐柏山匪乱也叫他们见识到乡豪士绅的明哲保身,见识到地方官府的贪鄙、无能、欺弱怕硬,他们甚至对绝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才落草的贼匪存有一丝同情。   徐心庵与徐武江等人逃军后也是打定主意落草为寇,殷鹏与吴良生他们也差点去投奔匪军。   虽说桐柏山匪乱叫他们真正得到淬炼,但他们在走出桐柏山之前,对庙堂多少还有所期待的。   而之前他们对徐怀所描绘的赤扈人之祸,也完全没有概念。   要不是徐怀在桐柏山匪乱之中堪称妖孽的表现,他们对赤扈人之祸甚至都是不以为然的。   二月中旬众人护送王禀走出桐柏山,先是游历河洛、关中,继而从晋中沿汾水北上,经太原抵达岚州。   这令他们对当朝所存在的种种弊端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但还不远及他们到岚州之后认识深刻、彻底。   而他们这时才真正的去接触、了解到,契丹人、赤扈人以及党项人在北境的形势。   契丹早在两百年前就在上京临潢府建立大燕王国,更是早在大越立朝之前称帝,吸纳中原耕织冶炼技术及规制,在与大越长达近一百六十年的对峙中,长期处于优势。   作为契丹曾经的蕃属,赤扈人三十年横空出世,横扫阴山以北、大鲜卑山以西万里草原,已经令契丹有亡国之危,徐心庵、唐盘他们这时候怎么可能会意识不到赤扈人的威胁?   而他们这一年多来师从王禀、卢雄,所学也非是什么儒家经义,与徐怀在一起更多的是纵论古往今来的天下形势。   在他们看来,契丹人已日薄西山,曹师雄、曹师利等汉将南附,并非多出人意料的事。   而即便对曹师雄、曹师利有所不放心,大可能在接管朔州城后,使曹师雄率部先攻应州或大同;也可以不用曹师雄、曹师利这部降兵,使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先举族内附,断无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契丹人及诸部蕃民举起屠刀。   这么做,即便侥幸能攻下契丹西京道等地,也不可能迅速掌控局势、构筑对赤扈人的防线,甚至会促使契丹残族及诸蕃势力铁心倒向赤扈人。   徐心庵、唐盘他们都难以想象,庙堂诸公以及葛伯奕这种长期镇守北地的将帅,到这一刻都如此漠视赤扈人的威胁。   说到底还是短视。   鲁国公赵观、小公爷葛钰昨日在暖香楼视人命如草芥的作为,朱芝、朱桐、荀庭衡等官宦子弟,甚至在他们看来,朱沆等人见识也不过了了,这令他们意识到一个个高高在上的王公大臣,绝大多数都跟唐州、泌阳的州县官员并无本质的区别。   他们当然不愿与这些狼盗鼠窃之辈相谋。   徐武坤、周景他们也一直身处最底层,以往落草也罢,附从靖胜军南征北战也罢,主要都是为了糊口。   比起徐心庵、唐盘胸腔间热血未冷,有着济世之想,他们要务实、世俗得多,对朝廷、庙堂的念想更为淡薄。   郑屠就更不用说了。   而徐武碛、苏老常两人心情却要复杂许多,他们内心忠贞义烈情怀要比别人强烈得多,从来都以为家国与朝廷、庙堂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十数年前的惨祸,在他们看来也是官家以及朝廷诸公,为蔡铤等奸臣所蒙蔽,他们现在满心想的还是清君侧。   不过,除了徐怀所说的严峻形势,他们有比别人有更清楚的认识外,也非常清楚王孝成之所以被蔡铤一封假诏诛杀,并非所有的武将都为蔡铤收买,也并非所有武将都不念旧情,主要还是绝大多数被那封假诏震慑住。   在王孝成先被蔡铤在岳海楼等少数人马控制住之后,绝大多数人还幻想着朝廷最多略加惩戒王孝成,没有想到蔡铤当夜便下毒手。   这一点徐武碛迄今犹为悔恨。   要是他与徐武宣当年足够坚决,率领五百亲卫甲卒死战,将王孝成从蔡铤手里抢过来,很多事情都会发生彻底的改变。   可惜世间并没有如果。   所以说徐怀在事前就将大家召集起来,先从根本上切断众人对朝廷的幻想,确保铸锋堂行事应自行决断,不受外人干扰,徐武碛、苏老常也是觉得极有必要。   要不然北上后,朱沆等人的地位又比徐怀高得多,一旦徐怀与朱沆等人出现严重的分歧甚至争执,真未必能保证两百囚卒能坚决迅速的执行徐怀的命令。   而在局势混乱之时,任何的迟疑都将来是致命的。   “朝廷以及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既然将最大的希望都寄托偏师突袭大同,这便决定了他们不敢在应州与契丹主力决战。”   徐怀眼睛肃然盯着地图,说道,   “所以到时候大同城内契丹及杂虏掀起激烈的反抗,令突袭兵马不能在一两天时间内完全占领、控制大同城,惨败就将注定不可能避免;而我们也绝不要指望刘世中、蔡元攸有胆敢率东路军主力直接绕过应州城,增援偏师……”   接下来这段时间的迷雾,已经从徐怀眼前彻底抹开,他当然可以大胆断言偏师突袭大同受挫之后,刘世中、蔡元攸之流会有怎样的反应。   说实话,照着既定的历史轨迹,偏师突袭大同,即便大肆杀戮激起强烈的反抗,即便萧林石率领三千骑兵回援,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天时间之内,就将由天雄军主力及朔州降军组成的偏师一下子打崩溃掉。   徐怀脑海所浮现的记忆,虽然对大同一战没有讲得太详细,最终也仅有曹师利等数百人逃归,但可以推测突袭兵马是被萧林石率领的援兵封堵在大同城里了。   倘若大部分突袭兵马都驻于城外,即便被萧林石所率援兵打溃掉,也不可能仅有“数百人逃归”。   徐怀在见过曹师利之后,他便独坐屋中,对既定历史轨迹之中的这场大同突袭战推演许久,推断突袭兵马应该能攻下大同的外城,但到时候会少量的守军退到内城坚守。   在这个时间城中契丹人及诸蕃部掀起激烈的反抗,直至萧林石率部回援,突袭兵马退路就会被切断掉。   突袭兵马不会立刻就被消灭,应该还会据大同外城坚守数日。   倘若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敢绕过应州城,直接派一支精锐援兵赶往大同——从应州往大同,骑兵快马加鞭仅需一日,这一仗鹿死谁手,还未得而知呢。   但徐怀这时候便能够断定,突袭兵马在大同城并没有等到任何援兵的出现。   要不然,即便最终犹不能夺下大同城,也不可能仅有“数百人逃归”。   所以,他们现在要放弃所有的幻想跟奢望。   他们此行北上的核心目的,除了铸锋堂的人要尽可能减少伤亡,同时也要带领更多的突袭兵马能从这个死亡陷阱里逃出来。   要达成这个目标,仅靠他亲自率领二百役卒是很难做到的。   从朔州到大同虽然仅两百里路程,但是狭长的恢河河谷为群山夹峙,朔州与大同位于河谷的两端,应州城位于河谷居中偏南方向,其间还有座落云中、怀仁、金城等城。   意味着他们即便能从大同城突围出来,倘若要往朔州方向逃跑,除了尾后有追兵外,还极可能还要面对应州、云中、怀仁、金城等城的敌兵拦截。   而在大同城契丹及杂虏掀起强烈的反抗、局面没有彻底混乱之前,徐怀也不可能凭借两百役卒,就跟朱沆,跟其他地位比他高、掌握兵马比他多得多的武将起冲突、争执。   在这之前,他作为监军使院部将,作为王番指定给朱沆的部属,哪怕是装,他大体上也得听从朱沆的命令行事。   所以铸锋堂必须要同时行动起来,差不多需要在突袭兵马集结到朔州之时,也进入朔州,然后紧随突袭兵马之后前往大同……   “我们要是从岢岚城出发,太早赶到朔州,怕是会有人质疑这边泄漏曹师雄奉朔州南附的机密吧?”苏老常有些担忧的问道。   “无妨。调令今日就应该传到各部,天雄军诸都指挥使、都虞候,真就能个个都守规矩?”徐怀淡然说道。   大肆屠戮,必然伴随大肆劫掠。   朔州却也罢了,对契丹及杂虏大肆屠戮,这是曹师雄率朔州降军执行,所劫得的财货自然是归朔州降军所有,但进入大同呢?   所劫掠的财货,金银珠宝还是其次,体积小,将卒抢过来贴身收藏就是,但大宗财货要怎么收拾才算妥当,要不要安排私吏家兵随军前往,普通将卒或许不会考虑,都指挥使、都虞候乃至葛家,会不考虑?   而王番午后能将曹师雄南附之事说给他听,其实就已经不避讳消息有可能会在小范围内的扩散了。   铸锋堂作为依附于王家的商号,紧跟着突袭兵马,赶往大同发战争财,在别人眼里只会认为王家父子也跟他们同流合污了而已…… 第六十章 不速之客   宅院除了紧挨住东城墙外,其他皆平淡无奇。   五百囚卒于黄龙坡驿因粮谷聚啸闹事之后,虽说潘成虎、郭君判被架起来提出的要求都得到满足,但为了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仲长卿、高祥忠等受招安贼将,基本都被解除禁厢军指挥使、城寨巡检使等直接统领兵马或掌握兵马节制权的职衔,而调任其他相对悠闲的差遣。   陈子箫即便最终赢得岳海楼的信任,但郭仲熊对岳海楼事前隐瞒极为不满,最后还是将陈子箫解除草城寨巡检使的差遣,调回岢岚城,在州兵马都监司任吏。   陈子箫在那之后,便将这栋宅院租下来。   陈子箫明面上除了雇了两名杂役随扈外,宅子里连着收拾房间的婆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别的女眷了。   将暮之时,陈子箫身穿官服牵马走进巷子里,莫名一阵心绪不宁,有一种被人从身后盯住的错觉,他猛然转头往身后看去,但从他立身处到巷口都杳无一人。   陈子箫自嘲的苦笑两下,抬头越过灰扑扑的城门楼,看着远山之巅的绚烂彤云笼罩,好一会儿,拧紧的眉头始终都没有展开来。   陈子箫走到租住的宅院前,又往身后巷道左右张望了几眼,才走到门檐下不急不徐的轻叩了几下铜门环。   片晌后,一名瘦脸汉子打开门来,也警惕的探头往巷道里张望了两眼,才将院门打开来,方便陈子箫牵马进去。   萧燕菡身量颀长,又擅长弓马刀术,修长的四肢自然是要比养在深闺的郡主公主们矫健、结实得多,因此她刻意蓬头垢面,扮作饥民,平时见着外人则畏畏缩缩的低着头不吭气,确实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但她这时候手执马鞭坐在庭前,看到陈子箫走过来,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势散发出来,拿马鞭指着陈子箫,恨气说道:   “我要你现在就想办法杀死徐怀这狗杂种,契丹男儿绝不容他如此羞辱!”   陈子萧午后都在衙门里打转,疑惑的朝萧燕菡身边一名削瘦汉子看去。   “徐怀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耽搁了,却遣了铸锋堂两个伙计到黑松岗,将穆阿七、乙华罗两人的头颅割走——我们好不容易拦住郡主,才没有将铸锋堂这两条小杂鱼留下来。”削瘦汉子说道。   契丹却是有将敌人头颅割作酒器以为羞辱的传统,更不要说徐怀在肃金楼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一颗头颅当尿壶——穆阿七、乙华罗为了大契丹的存亡,不惜身死为饵,死后连首级都不保住,还要受这样的折辱,不要说萧燕菡了,陈子箫这一刻额头青筋也控制不住的抽搐起来。   陈子箫按下心头涌动的怒恨,赞许的朝削瘦汉子点点头,微微躬着身子劝萧燕菡,说道:“虽说在桐柏山里,这徐怀自幼皆以痴愚示人,玉皇岭流传出来的说法指徐怀自幼学武成痴,才不通世故而性情粗莽,十足一个有勇无谋之辈,只是用为锋将却有万夫莫挡之勇。但种种说法以及以我在桐柏山的切身感受,蹊跷处太多,在此子身上迷雾太多太浓,在一切探明之前,切不可因其言行而轻举妄动……”   “一个山野里粗莽生长的狗杂碎,想杀便杀了,难道还能比捏死一只蚂蚱难上多少?我看你真是越活狗胆越小!”萧燕菡愤恨的训斥道,“穆阿七、乙华罗都是大契丹的健儿好汉,慨然赴死眉头都不皱一下,我们却任凭越人一个莽夫割走他们的头颅去盛尿屎,我萧燕菡回去有何面目面对他们的家人?”   “葛伯奕今日大肆搜查细作,看上去是我们计谋得成,但葛伯奕今晨派人护送鲁国公返回太原之后,其行辕以及州衙的护卫依旧严密万分,好些区域,级别稍低一些的将吏都禁行;而此时岳海楼也不知踪迹,曾润、朱孝通也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我午后在州衙转了好几圈,可以确认还有神秘贵客,需要葛伯奕亲自接待,郭仲熊、王番都是匆匆去来——所料不差的话,曹师雄、曹师利叛敌随时都会发生,”陈子箫耐着性子劝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绝不能轻易妄动,切莫叫穆阿七、乙华罗他们的牺牲白费了啊!”   “难道你就愿意这莽货得意?”萧燕菡叫道。   陈子箫说道:“监军使院有督军之责,午后那厮带人找到州衙,讨要一百张神臂弓、两百副扎甲,武库检点官有所怠慢,差点被那厮拽住衣襟暴揍一顿,最后还是郭仲熊遣人过来,讨价还价,最后让他们拿走五十张神臂弓、一百副扎甲,”陈子箫说道,“监军使院的役卒日常纠察犯禁之事,不需要用重器,郭仲熊这时候竟然半点脾气都没有任其索取,绝非正常。要是我所料不差,王番应该差遣这厮率队北上前往督军,而且也考虑到这支人马有参战的可能,才会任他到武库索取重器——要是我所料不差,郡主还担心没有机会替穆阿七、乙华罗报仇雪恨吗?”   “这厮有什么资格去督军?”萧燕菡说道。   “王家父子身边能放心任用的人手太少,他们身边有什么事,不能离开卢雄、郑寿,而监军使院五百役卒,看似大多数都是黄龙坡驿粮谷聚闹事收编之后的囚卒、厢军,但骨架却还是铸锋堂卫——王番当然不会直接让徐怀这厮负责督军之事,他或许会叫朱沆走一趟,但扈卫人马必然是徐怀、徐武坤领队。不管王家父子现在是否有意拉拢潘成虎、郭君判以及王孔,但他们现在不可能对这三人完全信任,就眼下而言,他们有什么事,必然还是只会依靠铸锋堂众人,”陈子箫说道,“现在要注意就是徐怀率领这队役卒,可能要比葛伯奕身边的嫡系亲兵都要能战,大同那边需要注意!”   “二百囚卒,能强到哪里去?我看你真是越活狗胆越小,徒增他人志气!”萧燕菡冷笑道。   “我说郡主啊,韩大将军这狗胆真是越活越小了,连我这么一只小蚂蚱,都怕得要命,怎么能委之重任呢?”徐怀豁然推开院门,迈步跨过门槛,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一手叉着腰,朝院中众人哂然说道。   这一刻陈子箫如冰水从头浇灌而下,心头说不出的震惊仿佛雷霆一般将他狠狠击中,直叫他手脚发麻。   徐怀怎么可能会窥破他的身份?   这怎么可能?   而他刚才进院子时,明明看前后都无可疑人等跟踪,徐怀怎么就无声无息站在院外贴门偷听了这么久?   不管内心的震惊有多强烈,陈子箫还是下意识伸手将腰间的挎刀抓住。   院中几名卫士都是自幼刻苦训练、又久历血战的精锐契丹武士,他们中大多数都没有见过徐怀,看到徐怀闯门而进,受到的震惊自然要比陈子箫轻得多,当下便有四人第一时间拔出刀来。   然而就在这一刻,两侧院墙有二十多名弩手冒出头来,二十多支利箭在半空中交织出死亡的罗网,将这四名拔刀朝徐怀扑杀过来的契丹武士笼罩其中。   这些契丹武士藏匿在岢岗城里,除了保护萧燕菡外,主要任务还是尽可能去挑起城里汉蕃矛盾,当然不可能穿上铠甲穿街走巷。   衣袍里穿铠甲也不可能。   当世可没有所谓的金丝软甲可以当内衣穿里面,再轻薄的皮甲都能将衣袍鼓胀胀的撑起来,巡街的甲卒眼睛瞎了才会不上前搜查。   神臂弩可劲射一百五十步,以陈子箫的身手也不敢说能面对四五支神臂弩在这么近的距离同时攒射,更何况四名契丹武士注意力被闯门而入的徐怀吸引过去,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致命威胁会从头顶降来。   反应迅敏,也只能叫他们转身斩落一两支从身后袭来的劲矢,但更多的弩箭无情的射入他们的血肉之躯。   “我不是过来杀人的,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跟郡主交个朋友,大家不要冲动!打打杀杀非常不好!”徐怀举手示意他过来没有敌意。   “韩伦!你这狗贼!”萧燕菡拔刀就发疯似的朝陈子箫劈砍过去,叫人难以想象一个女人竟然能杀出如此凌厉、凶猛的刀势。   陈子箫心里苦涩,却无法替自己辩解,只能左支右绌的躲避刀势。   陈子箫、萧燕菡这两人无论如何都是要留活口的。   徐武碛走入院中,手持刀盾盯住陈子箫以及另外两名还活着站在院子里的汉子,沉声说道:“为郡主安危着想,我劝你们切莫轻举妄动!”   除墙头的弩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精锐甲卒站在徐怀身后,陈子箫知道他们绝无突围的可能,这一刻解下腰间挎刀扔下,也示意另两人不要轻举妄动。   而周景与韩奇两人持盾闯进院中后,则从左右将萧燕菡夹抄过去,直接用盾面朝她冲撞过去,用盾将她手中的刀刃打落在地。   萧燕菡性情却是暴烈,不甘心被俘,她也看出徐怀这些人想要活捉她,无视墙头的弩手,快走数步,身形便踏墙而起,从周景、韩奇两人合击组成的墙盾越过。   周景、韩奇不能拔刀戳刺,只能举盾护住头颈要害,萧燕菡左足踏盾再度跃起,侧身踏走墙壁,数步间已经贴到徐怀身前,屈指成爪,便往徐怀的两眼抓过去。   萧燕菡心里愤恨不已,认定陈子箫早已经背叛契丹,他提供的消息都是假的,都是欺骗她们的。   她这时候恨得只想杀一个是一个,然后就在她以为下一刻就能抓瞎徐怀的狗眼,就见徐怀身椎似水波一般微微晃动起来,矮身伸手便是一拳,便朝自己的胸口崩打过来。   难以言喻的沛然巨力冲撞过来,令她的身子在半空失控横飞出去,这一拳打得她直闷过气去,但更叫她难以置信,这厮下流之极,一拳直接打在她胸前的厚肉上。   徐怀耸耸肩,朝陈子箫以及另一位瘦脸汉子哂然说道:“我不是要对郡主无礼,但郡主细皮嫩肉,怕是其他地方挨不住我莽夫一拳……” 第六十一章 前路知己   即便有一砣肥厚垫住,萧燕菡被徐怀一拳打得差点闭过气去,身子横飞出去,在半空中直觉胸骸欲裂、脂销肉裂,没有办法控制住身形,臀背摔在泥地上也是震得生疼。不待她再作挣扎,周景、韩奇便上前拽住她的臂膀,令她再无法挣扎半分,再拿绳索捆绑起来。   陈子箫及另外两名契丹武士也不再作无谓的挣扎,痛痛快快的将手负于背后,任人拿绳索过来五花大绑住。   陈子萧嘴里还被塞了一团破布,无法大声喊叫,眼睛也被黑巾蒙住,听到有两辆马车停靠在院子里,韩路荣、穆辛二人被塞到一辆马车里,他与萧燕菡随后则被推着钻进另一辆马车里,能感觉到徐怀与那个嘴突外凸、却又说不出有那么一丝熟悉感的中年人随后也坐进他们这辆马车里来。   萧燕菡被捆绑着,还不时挣扎一两下,呜呜大叫,直到被徐怀一脚毫无怜惜地踩住小腹,萧燕菡吃痛才消停。   陈子箫这时候能肯定,徐怀在对他们发动突袭时,已经派人将巷头巷尾封锁住,还隐约听到徐怀留下来人手收尾,将尸体及血迹消除掉。   陈子箫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意识到徐怀早就盯上了他们,甚至早就在左右有周密的部署,他竟然毫无觉察!   当然陈子箫也意识到徐怀并不想叫别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或者说徐怀并不想叫人知道他们是落在他的手里。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陈子箫这时候不再去做无谓的挣扎,而是耐心听着马车的动静。   暮色将至,华灯未上,街头巷尾却已热闹起来,辨听车水马龙的杂响及街旁交谈、吆喝声,却是在往马步军院方向驶去——马车驶进一座大宅院,车辙始终轧的是泥地,能听到左右有甲片簇动的哗然声,像是潮水在夜色深处涌动。   这里是监军使院役卒的驻地?   徐怀将他们带到这里做什么?   马车最后停到兵营角落里独立的一栋木屋前,陈子箫与萧燕菡被带到木屋里,直到他们跟所坐的椅子捆绑到一起,蒙住眼睛的黑布才被揭去。   马步军院乃是关押审讯违禁乱法将卒的地方,临时隔出一半区域为作监军使院役卒的驻地,但格局未变。   为防止犯禁将卒逃走,外围修筑了两道夯土高墙,在两道高墙之间的夹巷里,修建哨房,供兵卒歇脚、值哨。   陈子箫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很肯定他们就在高墙夹巷的哨房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还没有完全黑,墙壁上插有两支火把照明。   徐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陈子箫、萧燕菡的对面,见陈子箫要比想象中镇定许多,还有暇打量四壁,他便先将陈子箫丢一旁,盯住萧燕菡的脸看了一会儿。   俄而,徐怀走上前拿袖管用力将萧燕菡脸上的污垢擦出许多,露出白皙的底色,笑着跟徐武碛说道:   “都说萧林石年轻时是契丹少见的小白脸,我就想一母同胞的郡主没可能是个大黑妹嘛!我们候了这么多天,果真是逮到一条大鱼了!”   萧燕菡美眸瞪看过来,呜呜叫唤着。   “我可以将你们嘴里的布团取出来,但你们要保持安静——你们要是足够冷静,应该能想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应该知道你们大声嚷嚷,我可能就不得不将你们交出去。你们不会希望落到天雄军手里吧?”   徐怀伸手刚要将萧燕菡嘴里的布团拔出来,又不放心的转头朝陈子箫问道,   “我是不是将郡主的衣服都扒下来,才能确保她不会嚷嚷大叫吸引更多人过来围观?”   陈子箫努力将嘴里的布团吐出来,说道:“你没有将我们交给王番,更没有将我们交给葛伯奕,必然是有所求,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你别表现得这么淡定啊!你不一脸震惊的先问我们怎么会识穿你的身份,郡主岂非更要怀疑,这一切都是你我合谋设下的陷阱?”徐怀笑道。   陈子箫见萧燕菡瞪眼看过来,一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苦涩说道:“我自认为处处谨慎,断无露出马脚的可能,但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我甚至到这时才识得你假痴不癫的真面目,再蠢也知道铸锋堂必然隐藏着世人未能窥得的惊天秘密。我即便想问,你们会说吗?”   “有何不能说?我诚心将郡主与韩将军请过来交个朋友,想要做个前路知己,当然要以诚相待,”徐怀随手将萧雨菡嘴里的布团也拔出来,坐回到对面椅子上,跟徐武碛说道,“五叔,韩将军早年流窜到淮源镇来,与你就见过面,你露出真容,看韩将军还认不认得你……”   徐武碛将牙套取出来,揉了揉还有些不适应的颊骨,手举火把坐到侧面,笑着问陈子箫:“陈兄可还认得在下?”   “徐武碛?!”陈子箫看清楚徐武碛的脸,似有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但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将困扰他多时的疑惑破开,瞠目结舌的在徐武碛、徐怀两人脸上打量,半晌都没有一个字吐出来。   “韩将军想到什么了?”徐怀问道。   “桐柏山匪乱后期,你在淮源镇打死徐恒、打伤徐武碛,便此举令郑恢对徐武富再无怀疑,遂拉董其锋与徐武富合谋,却毫无防备的踏入你们所设的陷阱,最终为你们伏杀——真是可怜啊,徐武富、郑恢、董其锋到死都没有想到徐武碛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你们的人。但是,我就想不明白了,小小的玉皇岭,是什么叫徐武碛在徐武富身边如此隐忍,小小徐族之内,是什么叫你们费尽心机玩这一出反间计,最终将郑恢、董其锋他们也一把坑死?你们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才会如此吧,啊,”陈子箫陡然想到一种可能,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打量,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你不是徐武宣的儿子,你是王孝成的儿子!”   徐怀忍不住打了一个响指,咂嘴说道:“你这么一个人物,契丹竟然将你扔到我们那个穷乡僻壤当一个细作,还一扔几年不管不问,合该被赤扈人打得七零八落,没有还手之力啊!我们现在应该够坦诚了吧,接下来是不是谈谈如何做朋友的事?”   徐怀见萧燕菡脸上挂着冷笑,一副认定他与陈子箫在表演的样子,将手里破布砸她脸上去,骂道:“胸大无脑的蠢货,你今天要能耐住性子不受激,不气急败坏去找陈子箫,我还真找不到将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你!”萧燕菡长这么大就没有受过气,猛然要站起来扑咬徐怀,但身子被捆绑在椅子上,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骂你蠢,你还不服气是不是?”   徐怀蹲下来,拍打着萧燕菡咬牙切齿的脸蛋,说道,   “陈子箫除了失策没有想到他的身份早被我们窥破外,其他猜得都大体没错,曹师利他人就在岢岚,很可能我今夜就要率队护送朱沆随曹师利前往朔州。调令随时就会下传过来,所以我只能将你们直接带到兵营说话。现在也没有时间跟你们打哑谜了。你们什么意图,我很清楚,不管你们在大越是否另有密间,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曹师雄、曹师利的南附,早已经在你们的预料之中——契丹衰败已不可遏制,上京、中京腹心之地早就处于赤扈人的兵锋威胁之下,即便有汉将心存异念,以萧林石之能也无可奈何,出兵即便能剿灭朔州曹氏,也只会令西京道更风雨飘摇,破漏百出。而萧林石在西京道主政多年,对大越庙堂诸公的秉性,特别是对蔡铤这人极为了解,知道蔡铤这些人工于巧计而怯于勇斗,见小利而忘生死,所以你们一定猜想到曹师雄、曹师利一旦南附,蔡铤必然希望将西京道守兵都吸引到应州,以便偏师能从岚州杀出,会同朔州降军奔袭防御空虚的大同城;而你们也一定会在大同摆下空城引诱偏师入彀。大同看似没有什么守兵,但实际还有七八万契丹及诸蕃青壮。契丹衰败,官府早就不得人心,特别是上京都有可能不保,人心都惶惶不安,正常情况下,大同即便有七八万契丹及诸蕃青壮,萧林石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将他们发动起来守城。所以你们才会不惜死间,也要在岢岚先挑起汉蕃激烈的矛盾,以便这些消息传回到大同,激起大同城里七八万契丹及诸蕃青壮的同仇敌忾之心……”   见萧燕菡怒眼朝陈子箫瞪眼,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徐怀气恼的在她脸上又抽了一巴掌,骂道:   “你这蠢货,又想到哪里去了?要是陈子箫出卖了你,你们今日的死间计有可能成功吗?你以为我费尽心机将你们捉过来,真是闲得慌——你这个傻娘们,裤裆里什么货色,都叫我看得一干二净,我需要再演戏去骗你什么?”   “呸,你才是蠢货,”萧燕菡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徐怀脸上,咬牙问道,“你既然自诩知晓一切,为什么不将我们交出去换一世荣华富贵?”   “我真的很想将你这蠢娘们交给葛伯奕啊……”徐怀见萧燕菡总算能正常交流了,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说道。   “你能猜出一切,但葛伯奕不会信你——所以说,你心里很清楚,你即便将我们交出去,也不能阻止该发生的还会发生。”陈子箫却能迅速的想到关键处,说道。   “还是跟你说话省事,”徐怀站起来说道,“我刚才也说了,今夜就可能会有调令,着我护送朱沆随曹师利去朔州;而天雄军诸部也差不多会同一时间赶往朔州,与曹师雄、曹师利会合后奔袭大同——就算葛伯奕能待见我这种小角色,我将你们交出去,你们只要熬住两三天的刑讯,到时候天雄军都已经突袭到大同城下了,还能够改变什么?”   “你既然知道不能改变什么,又不想将我们交出去,你到底想干什么?”萧燕菡瞪眼问道。   “你别老瞪着眼睛,就你眼珠子大,了不起?”   徐怀伸手要去摁住萧燕菡的额头,在她张嘴咬来之前,猛然收回手,说道,   “我从头到尾都说交个朋友,以便大家前路能有知己,你个傻娘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听进去?”   “你想投附我们?那你快将我们放了,我定能保你一世荣华富贵、妻妾成群!”萧燕菡欣喜道,“你父亲为大越皇帝冤杀,我也一定会替你父亲洗清冤情!”   陈子箫手要不是被绑住,一定会拍到自己额头上…… 第六十二章 贴身相随   “妻妾成群,这么说郡主愿意下嫁给小人喽?”徐怀玩味的打量萧燕菡,问道。   “……”萧燕菡见徐怀眼睛尽是戏谑,这时候意识到她刚才又冲动了,大骂道,“想本郡主嫁你这狗东西,你是痴心妄想!”   “郡主既然舍不得孩子,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徐怀说道,“西京留守使曾遣使到代州见刘世中、蔡元攸,称赤扈人兵势汹汹,契丹连战皆败,而唇亡必齿寒,想以此劝刘世中、蔡元攸休兵止征。很可惜刘世中、蔡元攸不可能听进这些话,葛伯奕在岢岚城更是轻易就中了你们的圈套,放纵天雄军将卒杀戮劫掠蕃民,彻底漠视赤扈人迫在眉睫的威胁……”   “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萧燕菡不耐烦的打断徐怀问道。   “大越朝堂那么多的王公大臣皆无远谋,但王禀相公是坚决反对与赤扈人联兵伐燕的,也因此被贬桐柏山,想必你们心里也是很清楚的,”徐怀说道,“你们这次在大同设下陷阱,即便能大溃轻率冒进的天雄军,但也无力大举反攻,最终还得想着与我大越休兵止战。你们有没有想过,王禀相公才是你们前路上的真正知己啊?”   “你是说王禀想与我们议和,他为何不来见我们,纵容你对我们如此无礼?”萧燕菡这次谨慎起来,将信将疑的盯住徐怀问道。   “……王禀即便坚决反对兴兵伐燕,即便也能意识到赤扈人的威胁,也因此受贬,也或许在这一仗之后,他还会继续坚持这样的主张,但他不会在这时候叫你们找我们谈这些事!”陈子箫不想萧燕菡再被徐怀戏弄,接过话头说道,“倘若是你们自己有所图谋,大可以坦白提出,我与郡主一定会竭尽全力满足你们。”   听过陈子箫这话,萧燕菡这时候想明白过来:   王禀乃是有气节之人,这也是契丹这边所认可的,她哥也曾说过,这样的人物,只能晓以厉害,而不能以利诱之。   王禀是不畏得罪大越皇帝也坚持反对伐燕,但他所坚持的是他心目里的大越江山社稷以及以他的气节,是一个想在青史留名的人物。   所以越军北征战败之后,王禀有可能越发坚持他的主张,也因此有可能会重新得到越廷的重用,但在越军北征之际,王禀就与她们私通算什么?   大概只有鲜廉寡耻之人,才有脸说在决定国运的大战之前,与敌方私通是为国家社稷着想。   而这个鲜廉寡耻之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却又差点信以为真——想到这里萧燕菡忍不住冷哼道:“你真是当我们是三岁幼儿好蒙骗!”   “我也不要你们现在就信,”徐怀说道,“我会带你们去朔州;要是我所料不错,葛伯奕真上你们的当,下令偏师奔袭大同,我也会将你们带上,到时候自然就能见着分晓。所以,我希望你们现在能配合我,耐着性子先陪我到大同,不要想着半道逃跑,更不要搞出什么动静来暴露你们的身份。要不然,我即便不杀你们灭口,你们自己也不会希望落到天雄军手里吧?”   “王禀、王番父子乃至要你护送前往朔州的朱沆,都完全不知道这事?”陈子箫骤然眯起眼睛,有些琢磨不透的盯住徐怀以及徐武碛打量了两眼,问道。   “他们亦不能改变什么,知道太多,不过是徒添困扰而已。”徐怀哂然笑道。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意图,但不得不承认,你看得极清楚,契丹此时确实只是想着自保,这次也是被迫防守。而即便这次能击退越军入侵,契丹也没有实力反攻越境——我们为何不现在就直接合作?”陈子箫说道。   “郡主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们啊,”徐怀拍着大腿说道,“除非郡主答应嫁给我,我才能放下戒心啊。”   “呸!什么东西,本郡主会看得上你这狗东西?做你的春秋美梦!”萧燕菡骂道。   “那我们要如何配合,才不能叫别人看出破绽?”陈子箫说道,“你总不可能将我们捆绑住手脚,直接带在护送朱沆的队伍里,随曹师利北往朔州吧?”   “那就要委屈你们了,”徐怀说道,“有两个混帐家伙怯敌畏战,竟然胆敢违拧我的命令想要开小差,我拿马鞭将这两混帐家伙打得血肉淋漓,绑到马背上也要带去朔州,想必也不会有谁会来怀疑什么!”   “你说这两混帐家伙,不会是说我们两个吧?”萧燕菡疑惑的盯住徐怀问道。   “郡主真聪明也!”   徐怀从站哨屋前防止闲杂人等无意靠近的韩奇手里接过马鞭,走到萧燕菡面前,反手一鞭抽过去,在萧燕菡破口大骂前,捂住她的嘴巴,嘘声道:   “你不要动,我或许能避免伤到你的筋骨!你不会连这点苦都熬不住吧?”   “……”萧燕菡直欲将银牙咬碎,却也不想叫徐怀瞧扁了,身上连挨二十鞭,抽打得衣裳破碎,雪白的肌肤上一道道血痕狰狞可怖。   徐怀最后一鞭将捆绑住她的绳索抽断,从怀里取出一瓶药膏扔过去,说道,“你自己将药膏都抹上,想必不会希望我们谁来代劳!”   被二十鞭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几乎要将破碎的袍衫染透,萧燕菡咬牙站起来没有摔倒。   “韩将军身手太强横,不得不多些防备,还请见谅啊!”徐武碛走到陈子箫身后,手掌贴到他肩臂之间,运劲出掌将两臂都打脱臼,然后一样用马鞭抽得血肉模糊,之后韩奇又拿来两套禁军衣甲。   陈子箫手臂不能动,徐武碛与韩奇一起帮他换上衣甲,然后再拿绳索捆绑起来。   萧燕菡身上的袍衫被抽得破碎,勉强还能遮住身子,但要是将外面的袍袄脱下,就留里面的单薄小衣,她都不知道会露出多肉来,朝着徐怀怒叫道:“你们出去!”   徐武碛、韩奇先带着陈子箫走出去,徐怀就站在门口,也不转过身去,冷声说道:“你没有落到天雄军手里就谢天谢地吧,哪来那么多的扭扭捏捏?我见过的女人身子比猪还多,稀罕看你,快点,别他娘想着整别的事!”   萧燕菡冷哼一声抬起下巴,不再避开徐怀的视线,忍住火辣辣的痛,将身上染血的袍袄脱下来。   萧燕菡相比较江淮身形软弱似拂晓的女子要矫健、健壮得多,但她身形颀长,特别是她结实而浑圆的双腿,极其修长,予人一种充满力量的异样诱惑美感。   徐怀欣赏的打望了好几眼,才装作不在意的转开视线,等到萧燕菡自己艰难穿好衣甲,他才过去将萧燕菡双手反绑住,确保她的真面容被血污遮住,才将她翻身扛在肩头往外走去。   从高墙夹巷走到兵营里,萧燕菡才看到两百甲卒已经牵着马匹在空旷的校场上待命。   朱沆已经拿到葛伯奕与王番正式签发的调令,带着长子朱芝及几名家将赶到兵营里等了好一会儿。   这时候才见徐怀出现,朱芝气急败坏的走过来质问:   “这节骨眼上,你跑去哪里了?你知道小公爷那边已经集结完毕,我们要是动作比他们慢,被责怪下来,谁来挡着?”   徐怀瞥了朱芝一眼,没有理会他,而是朝朱沆解释道:“不知道哪个龟儿子走漏消息,这两个混帐家伙听说要去朔州竟然开想小差,我带人将他们捉回来,剥光衣服各抽了二十鞭子,待会儿捆马背上一起带走。”   为了证明他的话,徐怀还在萧燕菡结实饱满的屁股拍了一屁股。   牵动身上的鞭伤,萧燕菡痛得直咧嘴,却忍住没有哼出声来。   虽说犯禁兵卒先囚禁起来也不虞走漏消息,但徐怀硬是要将两人带上,朱沆也不疑其他,只是催促徐怀快点动作,莫要错过与葛钰所率人马在城外会合的时间。   徐怀招手让人牵来一匹马,将萧燕菡搁马鞍上后又拿绳索捆好。   虽说周景、韩奇会单独带一队人马北上,但这队人马作为商队,主要是为溃败后的突围进行必要的路径安排,未必能随时跟徐怀这边保持联络。   而徐武碛更是会单独带两名好手,与郑屠早一步潜往大同,尽可能早两三天熟悉大同城里的局势,所以徐怀只能冒险将陈子箫、萧燕菡直接带在身边…… 第六十三章 北上   到底还是担忧萧燕菡性情太刚烈,别人收拾不了他,徐怀这时候还不敢让她脱离自己的视野,最终将驼着她的那匹战马缰绳亲自拽在手里,两匹战马并驱而行。   即便此时在岢岚城里,在跨上马鞍,徐怀将青黑色的大氅往后撇开,视线往黑沉的夜色深处凝望去,还是感受到森然寒意,示意殷鹏、唐青各率一小队哨骑先行前往约定好的会合点探路。   徐武碛、韩奇等人也会在他们的掩护下先行出城,然后在城外乔装打扮,第一时间往大同方向潜去。   郭君判、潘成虎二人站在兵营大门口,给众人送行。   朱沆权判监军使院,相当于监军副使。   除了朱沆代表监军使院督军,除他之外,徐武坤、朱芝以及朱家家将吕文虎,都将作为军虞候随行,协助朱沆处理督军事务。   而徐怀率领二百精锐,主要承担扈卫重任。   曹师雄、曹师利南附之事,虽然此时还是绝密,徐怀却已经毫无顾忌的跟潘成虎、郭君判透了底,但后续突袭大同的计划,这时候理论上仅有朱沆一人掌控,徐怀还不会急着跟郭、潘二人说及,更不会将契丹人的密谋说破。   不管怎么说,葛伯奕都不大可能会亲自率领偏师奔袭大同。   徐怀脑海里所浮现的记忆,也明确兆示葛伯奕是派遣其他将吏会同曹师利奔袭大同;曹师雄到时候都应该是留在朔州。   因此徐怀猜测葛伯奕很可能赶到朔州坐镇;而王番作为监军使,到时候也必然要与葛伯奕共进退——王孔、郭君判、潘成虎、袁惠道等人则会率剩下的三百役卒,也同时随王番进入朔州。   徐怀不指望郭、潘二人在听到突袭兵马在大同被打溃的消息后,还敢率领二三百人马从朔州城出来接援,但他们要是能借助王番的名义,又或者王番足够冷静,在朔州外围收拢从大同方向溃逃回来的桐柏山寇兵,将有极大的便利。   徐怀在郭君判、潘成虎二人面前勒住马,又将驼着萧燕菡的战马拽紧到身边来,见她想要抬头张望,便一脚踩在她丰厚的大臀上,丝毫不顾她拧头看过来的憎恨眼神,跟郭君判、潘成虎自若笑道:“二位哥哥,莫要垮着脸,我们先行,逮到姿色美艳、乳挺臀肥的胡姬,绝对留两个上好的美货,待你们赶来会合。”   “那你可莫要食言!”郭君判、潘成虎哈哈笑道。   他们没有一人捞到率部扈卫的任务,当然清楚王番这时候不可能有多信任他们,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却也庆幸他们早一步找徐怀交了底。   要不然他们两头都捞不着好,才绝壁尴尬。   ……   ……   岢岚城内借搜查敌间事已经执行宵禁,夜色笼罩下的长街,除了夜巡的兵卒外,空无一人。   长街两侧的宅院里不时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徐怀他们举着四五十支松脂火把,将队伍前后照得通明,也能看到有些宅院院门被砸破,有些血迹洒在门槛、楣框之上。   有葛伯奕、王番签署的调令及银牌令箭,队伍费了一番功夫从西东门出来,沿着驿道北行,很快赶到约定会合的地点。   这是汾水畔的一个渡口。   早年汾水清冽,两岸皆青山绿野,水势湍盛。   从两汉到隋唐年间,历朝都极注重汾水两岸堤坝的修缮,也不时会费巨资疏浚河道,使得数百年间从岚州到太原,以及从太原远至关中的汾水,都是河运繁盛。   到大越立朝之初,太祖皇帝为攻陷晋阳(太原府),引汾水灌淹,不仅使这座千年古城毁没,沿岸堤坝也尽数被摧毁。   而当时岚代以北的燕云故土就已经尽数落入契丹人手里,岚州作为边州,朝廷从来都只注重考虑军事防御,再无意费心去经营民生。   不仅管涔山最盛时牧养数十万牛马的天然山地草场被废置,也不再疏浚从岚州往太原、横穿吕梁山的水道,堤坝尽毁,每逢暴雨也携裹不计其数的泥沙浸灌河道。   一百多年过去,曾经舟楫极盛的汾水上游,河道淤堵不堪,唯有秋夏时能置小船木筏,冬春则以土桥为渡,有些河段甚至可以赤足渡涉。   目前汾水上游河段还有一些渡口,主要也是用于两岸商旅车马的摆渡通行,再也看不到隋唐时河运繁盛之景;从太原往岚州的粮秣运输,也主要依赖于驴车。   葛钰已经率五百骑兵,簇拥曹师利等人抵达此处。   这五百骑兵都是葛伯奕身边的亲兵,上百支火把映照之下,五百人马也显得极为人多势众。   这一刻除了萧萧马鸣与流水之声相和以及细碎甲片簇动的声响,却没有兵卒交头接耳,都安静的等着朱沆带领监军使院的人马过来会合。   这给人一种相当强烈的压迫感。   朱芝下意识的拉住马,都不知道要不要跟随他的父亲,凑过去与葛钰、曹师利寒暄几句。   两队并作一队北上,有很多具体的事情需要商榷,徐怀则直接驱马跟随朱沆、徐武坤、吕文虎、朱芝往曹师利、葛钰驻足处行去。   待到近处,照着火光,却见有一阵子未见的岳海楼、朱孝通等人御马停于曹师利身侧。   徐怀猜想曹师利赶来岚州要绝对保守机密,不可能有扈卫跟随,而从宁武边墙南下,重重卡隘需要不惊动地方通过,多半是岳海楼亲自安排。   不过,陈子箫被他抓住之后,也说有这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岳海楼,可见岳海楼即便亲自护送曹师利抵达岢岚州,但他本身并没有参与曹师利与葛伯奕、郭仲熊、王番等人见面。   徐怀也不知道岳海楼这两天跑哪里去了,猜测他有可能紧急赶往代州,最后与刘世中、蔡元攸再推敲突袭大同的作战计划?   脑海浮现的记忆,对突袭大同一战所昭示的信息已经够清晰、明确了,徐怀也无意再去揣测岳海楼与刘世中、蔡元攸见面的细节。   岳海楼乃是蔡系的腹心大将,即便没有人跟徐怀介绍他此时承受是什么差遣,但想必地位不会低于朱沆。   徐怀就勒马停在一旁,看朱沆走过去与岳海楼、曹师利说话。   葛钰很显然对监军使院人马拖延到这时才赶来会合颇为不满,冷着脸跨坐在一旁的马背上,对徐怀更是瞧也不瞧。   确定到大同城之后就要自行其事,徐怀就没有打算跟这些孙子和平共处。   而葛钰在他们带走鲁国公之后,竟然能毫无障碍的当街屠杀暖香楼三十余口人,以坐实搜查敌间之事,他也不觉得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心狠手辣的家伙需要给什么好脸色。   “哼!”   徐怀不仅鼻子冲到天上去,还重重的哼出声来。   他马隔壁的,谁还不会傲娇了?   葛钰眉头跳了跳,好一会儿终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恼怒,朝朱沆质问道:“你们何故拖延到这时才至?倘若临敌作战,你们岂是想敌军耐心等你们姗姗而来?”   葛钰出身将门,又与极有望登基继位的鲁国公自幼相偕,他自视甚高,以为葛家在他手里还将继续发扬光大,不会将徐怀这种货色看在眼底,有什么怨气也径是朝朱沆头上撒去。   朱沆有些诧然,心里不满葛钰的无礼冲撞,但在降将曹师利面前,还是想着顾全大局,只是淡然说道:“待经略使遣人颁下调令、银牌,经东城门出时,值守武吏盘查甚细,耽搁了些光景……”   朱沆当然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徐怀有所拖延。   而暖香楼之事发生后,令天雄军将卒对监军使院很有排斥,他们经过东城门时,也确实受到守城兵卒格外认真的盘查。   岳海楼颇为诧异的打量了朱沆、葛钰两眼。   他在亲自迎接曹师利到岚州后,确实是赶往雁门去见刘世中、蔡元攸,敲定最后的突袭计划,临到黄昏才匆匆赶回岢岚城,见了葛伯奕、郭仲熊以及王番,还不知道昨夜暖香楼发生的变故。   即便葛家与朱沆不睦是他所乐见,但也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扇风点火,瓮声说道:“时辰确实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等到棋盘山才能稍作整饬呢……”   曹师利确是北地汉将中的少有武勇之人,但他能代表曹家潜来岢岚见葛伯奕,也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这眼前一幕以及这两天他秘密藏身岢岚城所见所闻,叫他眉头微微蹙紧起来,心想越廷将臣要都是这番模样,不见着比契丹好上多少啊! 第六十四章 马鞍颠簸   北上朔州原计划是夜行到汾水与恢河的分水岭棋盘山,进驻驿堡休整半天,然后将夜时赶到宁武城北的阳口砦,换上契丹汉军的兵服稍作休整后,再前往朔州。   在这个期间,天雄军诸部也会完成前往宁武城、广武砦、阳口砦等城寨的集结;只待曹师雄、曹师利在朔州正式着手清肃契丹及杂虏的消息传回来,天雄军最先集结、也最为快速的骑兵部队就会即刻出发赶往朔州。   岳海楼不欲叫曹师利看到河东将吏不谐,催促着出发。   葛钰却说兵贵神速,在岚州境内行军无需担忧遇袭,建议不在棋盘山修整,直接在天亮之前赶到阳口砦更换兵服北上。   葛钰说这样能方便提前着手肃清朔州城内的契丹及杂虏,能为天雄军的突袭兵马多争取一天的准备时间。   从岢岚到棋盘山乃七十五里,从棋盘山到阳口砦又是七十五里,分作两程较为轻松。   倘若白昼行军,骑兵日行一百五十里,难度也不会太大,但此时要暗夜举火兼程,行军强度就大太多了。   然而,当世精兵最为重要的一个标准就是考验行军,特别是夜间行军的能力。   葛钰身后五百亲兵精骑,乃是葛伯奕从天雄军诸部千挑百选的健锐,又有葛氏作为将门数代积累的强悍家将作为骨干率领,平时饭食比普通禁军要强,也严加操训,兼程夜行是基本功。   葛钰这个建议,实是要给监军使院一个下马威。   朱沆不满葛钰的无礼,却又不甘示弱,便朝徐怀看去。   徐怀耸耸肩,表示走就走呗。   五百囚卒编入禁厢军以来,没有调令,平时不得随意出动,即便夜训,也只能在营地里进行组织,还没有机会进行长距离的拉练以考验行军能力。   不过,在大同突袭战之前,进行一两次高强度的夜行军,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徐怀为何要拒绝?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到阳口砦再见,省得驿道被不堪人等散乱堵住!”葛钰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拉起人马簇拥曹师利、岳海楼等人先行,想等到阳口砦再奚落这些无能蠢货不迟。   “……”朱沆对徐怀实不放心,但王禀强烈建议他北上后诸事多采纳桐柏山众人的意见,见徐怀满不以为是,也只能硬着头皮与曹师利、岳海楼二人先行。   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朱家家将当然是跟着朱沆。   徐武坤落在后面,陪同徐怀他们率领人马。   徐怀带出来的两百兵马,虽然没有进行过长距离夜行考验,但都是从囚卒之中挑选出来的体格健壮、粗通拳脚之人,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之前饱经折腾的身体差不多都恢复过来了。   此时徐怀又将四十名铸锋堂卫作为骨干,编入队列之中,要说战斗力,已不在一线强军之下。   进行一次高强度的夜行军,只能算是一次难得的磨合与考验机会。   驿道不宽,两名骑兵并驱而行,两百人马的队伍拉开来也有一里多长,紧咬着葛钰在前面率领的五百精骑北上,距离没有被拉开分毫。   要说真正的痛苦却是萧燕菡。   萧燕菡虽说自幼习武,天资也极为不凡,但无论是陈子箫早年指导她习武,还是其他棍棒师傅,哪个会真正以最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她打熬筋骨?   而缺了这一层打熬,萧燕菡就无法真正踏足强者的层次。   萧燕菡策马夜行二三百里,或许能支撑得住。   不过,她此时鞭伤未愈,手脚还被捆绑住后再直接捆在马鞍上。   顶着她胸腹的马鞍即便有一层软垫,但行速加快起来,颠簸走出二三十里地,她便咬牙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萧燕菡再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与一个健壮有力的身躯挤在一个马鞍上,她反趴在马鞍上,但有一只大手从下面托住胸腹之间的位置。   这只大手不仅令她的胸腹不需要直接顶在马鞍上,还随着战马奔波的起伏微微晃动,恰到好好的减缓颠簸造成的冲击。   除了姿势难看一些外,远没有直接趴在马鞍行军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还有一丁点的舒,舒服……   只是,契丹儿女虽说性情豁达,但任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贴住自己的胸腹,还是叫萧燕菡感到羞愤。   她挣扎着侧扭过身,借着远处火把的光亮,蓦然看到徐怀那张令人厌恨的脸。   见萧燕菡咬牙切齿的样子,徐怀心里还叫冤,隔着一层硬甲,除了能大体感受那比柳琼儿还壮阔的规模外,并没有半点手感好不好?   要不是不能叫下面将卒识破她女扮男装的身份,要不是看她支撑不住,徐怀才不想这么辛苦一路托住她。   这时候见萧燕菡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徐怀将她直接扔马鞍上,抽回手来。   萧燕菡在马鞍上苦苦支撑了一炷香,到底还是太难忍受,咬牙问道:“你就不能松开绳索,叫我独骑一马?”   徐怀不欲左右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俯着身子,双肘撑在萧燕菡的背与臀上,问道:“我的郡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这么信任彼此了?”   萧燕菡咬住牙没有吭声,但到底没能捱多久,蜷住身子,往徐怀怀里贴近过去,以便能借些力,减少马鞍对胸腹的冲击。   徐怀又伸手托过来,萧燕菡心想契丹儿女不需要扭扭捏捏,日后将这只手剁下来喂狗就是。   “你是不是想着以后有机会将我这只手剁下来?”徐怀问道。   “哼!”萧燕菡轻哼了一声。   徐怀手往上面挪了挪,隔着硬甲摸了一下。   萧燕菡则窥着徐怀大腿随马身颠簸起来时,襟甲往两边分开,便张口咬上去。   徐怀忙抽回手,将萧燕菡的嘴巴撬开,另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浑圆的屁股,用力捏住,警告她道:“别以为我不会欺负女人——隔着一层硬甲,你以为我能摸到个毛啊!”   臀厚浑圆,不怕会伤着筋骨,但徐怀手劲绝强,叫萧燕菡感觉得那里快被捏爆掉。   她天性好强,这辈子从来都是百千男人宠着她哄着她,却不想栽到这杀胚手里,先是右胸被打得乌青一片,蹭一下都痛;这会儿这杀胚又抓住她另一处私地叫她痛不欲生,虽说她坚强的咬牙不吭一声,更不会跟这狗杂碎求饶,泪水却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掉了下来。   除了途中过棋盘山稍作休憩外,七百多骑都赶在天亮之前,抵达阳口砦。   阳口砦位于宁武城北面,筑于恢河西岸,西倚管涔山东北角的险峻山峦,是胡骑沿恢河河口南下的要冲之地。   大越除了在此修筑军寨,左右沿恢河两岸起伏不定的地势修筑一堵长逾三十里长的边墙。   边墙夯土为芯,高厚约四到六尺不等,外层再砌裹一层片石——岚州石场所开采的石料,主要都是用于此处。   在管涔山以西岚谷县北境也有一道长逾百里的边墙,一直延伸到东面府州境内,与黄河东岸的要塞偏头砦连接起来,构成大越北御契丹骑兵的长城。   阳口砦的寨门狭窄,七百多人马缓缓而入,徐怀勒马停在阳口砦西南侧的一座矮崖上。   萧燕菡老实了一夜,这时候终于不用再被直接捆绑在马鞍上了,而是双手被捆绑着独自骑坐在一匹战马上,缰绳也是由她自己控制,要不是脖子上被系住一根绳索,要不是这根绳索的另一头还被徐怀牵在手里,她都可以策马逃往管涔山深处了。   清晨的薄雾在山峦间起伏,寒风吹面而来,已然有几分凛冽。   徐怀眺望左右。   深秋季节,管涔山林深树密的东北麓还予人茂盛之感,树叶一层层发红发黄,色彩端是绚丽,但往西北方向眺望过去,连绵的荒凉黄土丘岭却浑黄一片,一道道被雨水冲刷侵蚀出来的沟谷,将地形切割得支离破碎,人畜难行。   徐怀抬头看看铅云阴霾的天空,没想到才一夜工夫,气温降得这么厉害,就怕随时会有暴风雪降临,这会令突袭偏师即将面临的生死危局,益加窘迫。   “这里就快要入冬了,要比桐柏山早一个月啊!”唐盘走上石崖,看一阵大风刮过来,尘沙吹起,卷起一片黄浑,感慨说道。   越过阳口砦及边墙,就是契丹朔州境内了——朔州距离阳口砦不过五十里地。   虽说这里还没有踏进真正意义上的苦寒之地,但草城川边墙内外的地貌相差如此之大,又这么早就进入寒季,还是叫唐盘等人心存敬畏。   他感受清晨的寒冷,他也暗感在出发之前,徐怀额外在兵服寒衣之外,紧急给每个将卒都各添加了一条毡毯是何等的必要…… 第六十五章 绳缚   阳口砦看似不大,但作为军寨,寨内营房却多。   此前为修缮边墙,还紧挨着砦堡修建了半永久性牢营,可供军马临时入驻。   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四人具体负责率领人马入驻。   场面上的事朱沆自会应付,他除了将徐武坤带在身边,以便需要调用人手时能叫徐武坤去传话外,怕徐怀给他招惹事非,只是吩咐他好生歇息。   徐怀却也落得悠闲,牵住萧燕菡走进临时给他安排的独屋。   独屋土墙厚木板顶,低矮阴沉,除了一张简易木板床、靠小窗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木凳外,角落里还有一堆干草。   阳口砦虽然建有几组成片的宅院,但徐怀作为都将级别的低级武吏,还没有资格享受——萧燕菡走到低矮的窗前,外面就是阳口砦的高耸寨墙,寨墙上有不少守军,而屋舍与寨墙之前的夹巷里也有兵卒巡视。   萧燕菡转身坐桌旁,问徐怀:“陈子箫他人呢?”   从被捆绑上路出岢岚城后,她就没有看到陈子箫的身影。   虽然能明白徐怀将她与陈子箫分开羁押的用心,但看不见陈子箫的身影,她很多事都琢磨不透,甚至这时候还是不能确定这一切是不是陈子箫与徐怀密谋诱骗她的陷阱。   “在斜对面房里关押着,”徐怀将兵刃、铠甲解下来,扔到方桌上,说道,“你落在我们手里,陈子箫才会老实,你最好也给我老实一点,不要自找罪受。”   萧燕菡将手抬起来,她双手还被绳索捆绑得结实。   徐怀怎么可能给她松绑?   徐武坤轻轻叩门,示意徐怀走过去,低声说道:“老五应该是察觉到我们加快行程,他们要比计划早一个时辰出阳口砦,最迟明天一早就能潜入大同。”   徐怀点点头,要徐武坤也抓紧时间去休息,现在还是需要养精蓄锐,等到大同城后才是真正需要打起百倍精神的时刻。   徐怀将房门关上,窗户太小,外面不远处又被寨墙遮住,屋里光线顿时就昏暗下来。   徐怀看萧燕菡已经蜷坐到角落里的干草堆上,说道:“站起来。”   “你想干什么?”萧燕菡故作惊慌的站起来,缩到角落里盯住徐怀问道。   “你真以为我会蠢到将囊刀压在胸甲下,而不是将所有的刀械都放在一眼就能看得见的地方?”徐怀冷声说道,伸手抓住她还被捆绑住的双手,猛然一拽将她扫蹚摔趴在干草堆,单膝跪压在她的后背令她无法动弹之后,再搜她的身。   萧燕菡胸脯高耸,为了掩藏这个特征,徐怀还特意给她一件宽大的铠甲。   而囊刀仅比匕首稍长,萧燕菡要将囊刀藏住不从空落落的衣甲里掉落下来,只能塞到束身小衣里。   萧燕菡身手不差,心存敌意,下手又果断狠决,徐怀当然不敢大意,先从她腰间搜起,直接揭开外甲,伸手钻入短袄里,难以想象手感还非常的细腻,可惜没有摸到囊刀;接着又扯断腰带,右手贴着她浑圆的臀部,搜索最容易藏短刃的大腿之内侧。   “你个狗杂碎,你要敢侮辱我,我剁死你!”萧燕菡咬牙切齿的骂道。   除了手感出奇细腻外,大腿之内侧还是没有摸到囊刀。   徐怀不敢放开萧燕菡,从她的腋下往前搜,一寸可疑之处都不放过,到最后才摸到她胸前将那把囊刀搜出来。   一阵阵陌生而异样的酥麻感,叫萧燕菡心思慌乱起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直到徐怀拿走囊刀起身之后才惊醒过来,她恶狠狠地盯住徐怀的右手,心想着一定要将这只狗爪子剁下喂狗。   “跪好!”徐怀又将萧燕菡上半身拉起来,叫她背向自己跪好在干草堆上。   “你要干什么?”萧燕菡强扭过头来,看到徐怀又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根两丈多长的绳索,问道。   萧燕菡是他手里不多的筹码之一,徐怀担心长时间的捆绑会伤着她,但萧燕菡太不安分了——他这时将绳索对折,照着脑海里闪现的画面,先套住萧燕菡颇为修长的颈部,依次将对折的长绳在萧燕菡的锁骨、胸前等部位分别打上绳结;然后将对折绳从胯下绕到后背处再打一结;从颈部绳穿过,对折长绳才左右分开,再分别从两侧腋下反绕回到萧燕菡胸前,最终结成菱形的绳网,将萧燕菡结结实实的捆绑,却不至于会影响到萧燕菡血脉运行而影响鞭伤痊愈。   将捆绑好的萧燕菡扔干草堆里,徐怀将几把刀械以及箭囊都放到枕边,才和衣躺下歇息。   ……   ……   沿恢河北上,相距仅五十里便是朔州城。   朔州东临应州,南接岚州,西、北面则是阴山余脉,山岭绵延不绝,恢河(桑干河)横穿而过。   战国时,朔州属赵地,置马邑,汉蕃杂居于恢河两岸,开垦良田无数,但自从为契丹所夺,为避边境战乱,大量汉民流亡,恢河水道无人治理,淤堵严重,堤坝也大多被频频爆发的水患冲毁,两岸曾麦翠流芳的万顷良田,此时差不多都变成牧场。   站在阳口砦的城头,还不时能眺望到胆大的蕃户牧马,驱赶牛马群在辽阔的草场里放牧。   徐怀他们在阳口砦休整到午时,用过午食,出阳口砦沿边墙东进,在一座杳无人烟的山谷换上胡服,策马往北,赶在入夜前驰入朔州城。   此时的朔州城,乃是建于北齐,历代都有修缮,迄今已有六百年,城周长九里有余,城墙夯土筑就高逾四丈,城碟高六尺,峙立于黑驼山与恢河之间的平缓坡谷间,有着一种苍凉的雄伟。   七百人马扮用胡兵,在曹师利的引领下,驰入朔州城,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   虽说近两百年来,契丹一直都不懈的往燕云诸州迁徙契丹及诸蕃部落,加强对边地的控制。   朔州辖内也有成千上万诸蕃,但主要在城外逐水而居,保留着传统的部族风俗,而在朔州城内则还是以汉民为主;看街巷之间的店铺宅院以及行色匆匆的行人,与蕃汉杂居的岢岚城十分相肖。   在进朔州城之前,岳海楼、朱沆等人与曹师利居前而先,徐怀距离他们较远。   不过,在进朔州城之后,考虑到曹师利他会近距离吸引街巷路人的目光,他身边也仅仅找一些满脸络腮胡子、颇像胡容的健壮骑士簇拥曹而行。   岳海楼、朱沆等人即便都换上甲衣,大张脸被头盔遮住,但面相细看与胡人差距颇大,则杂藏在行进的队列之中,往刺史府而去。   徐怀这时候距离岳海楼、朱沆他们就很近了,看得出他们进城之后手里都捏了一把汗;朱芝背脊僵硬得叫徐怀都担心他会从马背上栽下来。   人心隔肚皮,岳海楼与曹氏兄弟接触最多、最久,但他也无法完全断定曹师雄、曹师利南附,不是契丹人的诈计。   倘若有诈,他们七八百人此时已经进入朔州城,就成了瓮中之鳖——这点人手不要指望从早有准备的重围之中杀出城去。   徐怀撇撇嘴,惫懒的拿马鞭驱赶小飞虫。   在他心目里,岳海楼要算一个人物的,徐怀心想岳海楼与曹家兄弟多次接触,南附之事也应该是他推动起来的,就连他都如此不自信,也难怪葛伯奕等人要曹氏兄弟屠戮朔州城内的契丹人及诸蕃民众以为明证了。   而这种不自信,有时候比短视更为致命。   徐怀这时候陡然想到赤扈人南下,汴京城很可能是不战而降,才会自皇帝以下数千宗室子弟及臣僚被俘虏北上;而准备从桐柏山道南逃南阳的,则可能是勤王兵马在汴京城外另立的新帝。   徐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默然跟随着队伍之中,往刺吏府方向行去。   进朔州城之前,萧燕菡便给解开捆绑,此时得以独乘一马跟随在徐怀身侧,自然也能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底。   说实话,普通将卒冒充敌兵闯入敌城,背椎僵硬、手心捏汗都是极正常不过的事情;像唐盘、徐心庵他们都难以避免。   而再看朱沆、岳海楼等人神色,萧燕菡能确认他们对曹师雄、曹师利南附、朔州城里并无埋伏也并无十足的把握、自信。   这一切跟他们事先预料的一样,大越君臣对曹师雄、曹师利南附没有信心,最有效、最简单也最快速的验证办法,就是迫使曹家兄弟屠戳契丹人以绝后路——也只有这样,越军偏师才敢大胆往大同穿插过去。   她随徐怀一路北上,不仅得以进入天雄军重兵控制的阳口砦,看到那里粮秣堆积如山;她一路还不断与别的天雄军人马相遇,这时候也能很肯定天雄军已经做好突袭大同的准备,就等着对曹师雄、曹师利进行最后的验证。   这一刻她也能确认陈子箫并没有背叛契丹,与徐怀合谋骗她。   都进入朔州城了,徐怀与陈子箫还有什么好骗她的。   她只要不再试图逃走,徐怀想通过她假传消息也不可能啊!   徐怀与陈子萧倘若想揭穿他们的阴谋,劝葛伯奕中止突袭大同的计划,将她交出来,或者之前就令死间计无法得逞,不是更有效?   契丹糜烂成什么样子,临潢府、大定府等契丹腹心之地所面临的危机,她比谁都清楚。   她也清楚西京道防御是何等的虚弱,迫不得已实施这样的险计,也不过是作最后一搏。   甚至在岢岚诱使天雄军大肆杀戮蕃民,她没有顾着自身安危,拒绝提前撤走,也是做好不幸死于岚州的心理准备。   她被捉住时无比愤怒乃至惊惧,不过是怕陈子箫与徐怀合谋,将契丹最后一丝挣扎的希望都掐断掉。   在这一刻,愤怒与惊惧皆如汤沃雪、消之一空,她的心思便镇定下来,看徐怀那张年轻甚至可以说还相当俊朗的脸上,此时仅仅挂着淡淡的无奈哀容,并无半点的紧迫,打望左右的街铺还颇有信马由缰的意味。   她突然间很好奇:照陈子箫所说,这厮今年才十七岁,他怎么可能窥破这一切,还能如此淡定面对这一切?   当然,她心里的愤怒与惊惧不在,但想到这厮非礼过她,恨得还是要将他的狗爪子剁下来。 第六十六章 暗夜   契丹在继承前制方面要比大越彻底,州刺史、军镇节度使皆是掌握地方军政大权的职务。   契丹崛起窃得燕云之地,推行以汉制汉的政策,有一批汉人得以起用,在契丹扎下根基,发展成或权倾燕朝、或在地方只手遮天的大家族。   曹家在契丹汉将汉臣之中,虽然不甚起眼,但在朔州也是世代为吏。   十七年前燕越边衅,曹师雄任汉军营指挥使,当时还算不上什么人物,也不可能有能力去挡靖胜军的兵锋。   当时才刚刚完成内部整合的赤扈人,从越燕边衅中看出契丹虚弱不堪,才肆意吞并西北诸蕃;当时西京道境内诸蕃势力也蠢蠢欲动起来,反抗契丹人的统治。   据守丰州有功的萧林石升任西京防御使,手里无兵可用,不得不重用汉军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便在这个过程中脱颖而出,所率领的汉军战斗力也强,直到担任朔州刺史及清顺军统制,掌握朔州的军政大权。   朔州城民生凋敝,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曹师雄的刺史府富丽堂皇,占地极广;这次也划出一大片院落,以便徐怀等七百将卒直接进驻刺史府。   这时候天色已黑下来,曹师雄在刺史府已经备好宴席。   不过宴席间会商议机密事,徐怀作为统兵官,没有资格参与议事,也就不在赴宴的人员之列。   进驻刺史府后,朱沆要徐怀与诸将率领二百将卒就地待命,不得随意进出。   葛钰也是统兵官,但很显然没有人将他跟徐怀这些武夫视作一类人。   甚至在进刺史府大院之后,曹师雄看到葛钰,要比对岳海楼、朱沆还要热情。   朱沆、岳海楼等人却很能理解这种情形,在他们看来,伐燕已是胜券在握的事情,蔡铤以及刘世中等主战派将臣在朝中必然会更得势,但葛家在地方也必将更根深蒂固。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倘若不愿放弃统兵权,最好的安排就是在地方任将,因此,他即便是通过岳海楼游说选择南附,身上会被打上蔡系的标签,但实际上对葛家的仰仗更强。   这是徐怀他们所羡慕不来的。   在世人眼里,葛家作为将门,早就进入勋贵圈了,岂是他这种武夫所能匹及的?   徐怀只是淡然看着这一切,要徐心庵、唐盘他们负责警戒,他则带萧燕菡回住处。   这里是专门为中低级层武吏安排的一座院子,与将卒驻院紧挨着,却要更为精致;曹师雄也甚为贴心给安排了两个年轻的汉人女婢照顾起居。   进朔州城时,徐怀怕岳海楼他们靠近会看出破绽,便给萧燕菡解绑,让她独乘,但这时候他将曹师雄安排的女婢打发走后,又拿绳网将萧燕菡捆绑到房间里的柱子上,省得她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在阳口砦,萧燕菡被徐怀拿特殊的缚法捆住后,就在干草堆躺了半天,当时还没有什么感觉,但这次她先脱下外面的衣甲,给鞭伤上过药之后再被这般捆住,她才注意到胸前被绳网勒住,愈发的圆挺。   更叫她难受的是对折的绳索从她股下穿过,之后绑到身后房柱上,她被迫背靠房柱而立,身子但凡稍稍松懈,那感觉更是说不出的怪异。   萧燕菡虽然未经人事,但也听奴婢说起过有些恶人折磨女人的一些手段,听时便觉得不堪入耳,此时怀疑徐怀就是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她,心里又羞又恨,只是努力踮起脚来站住,不想满足这狗东西变态的心理。   徐怀却不知道萧燕菡在感受着什么,他将油灯挑亮一些,又将云朔堪舆图铺在桌上想事情。   曹师雄、曹师利的家眷都在刺史府,府里也没有几个扈卫,却放他们直接进驻刺史府,可以说最大限度的表示出诚意,但可惜的是,他不觉得朱沆、岳海楼、葛钰这几个人会有胆魄放弃清肃计划。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等候天雄军主力在一两天时间集结过来后,再往大同城突袭而去。   “喂!”   萧燕菡踮了半个时辰的脚,身子发麻,她见徐怀都坐灯下翻看卷宗,头都没有往自己这边转过来过,不像是有意折辱自己。   她这时候忍不住招呼徐怀,但也断然不会承认勒得心慌,说道,“你说的那些话,我现在已经信了,你可不可将我放下来——你现在也该相信我不会做节外生枝的事情了吧?”   屋里就一盏油灯,屋里却是空旷,萧燕菡远远被捆绑在房柱上,徐怀看不清她脸部的神色,只是淡然说道:“你也是习武之人,不会连这点辛苦都吃不住。你有力气跟我说话,还不如站着养养精神!”   “养,养你娘的头!”萧燕菡肚子里破口大骂,她宁可跟徐怀多说说话分散注意力,要比总想着有根绳子从那里勒过要轻松些,岔开话题说道:   “桐柏山匪乱,王禀祖孙都是得幸于你才能苟活,但王番秘使赤扈归来,看他安置监军使院诸人任事,却是将你当寻常武夫;这次一路过来,朱沆、朱芝父子也视你甚低,葛钰更是懒得拿正眼瞧你,这也未免太屈你了!”   “怎么,这时候不想着将我剁碎喂狗了?”徐怀手执油灯,拖椅子坐到萧燕菡跟前,笑着问道。   徐怀之所以要亲自看住萧燕菡,说实话就是等着她开口。   萧林石、陈子箫等人这次阴谋可谓阴狠,徐怀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形势无可逆转的朝萧林石、陈子箫等人所期待的方向滑落,但他对萧林石、陈子箫并没有咬牙切齿的仇怨。   一方面是萧林石、陈子箫他们也是垂死挣扎,更多也是因势利导,一切的根本还在于大越朝廷衮衮诸公是那样的短视以及数百年来北地就一直存在的汉蕃矛盾。   另一方面,统率十数万大军的将臣又是那样的无能。   徐怀难以相信,这么重要的战事,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人竟然没有从正面攻坚死战的自信与决心,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偏师突袭之上。   是的,铸锋堂现在人手极为有限,还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徐怀在进朔州城之前,还搞清楚了雁门与应州之间敌我对垒的形势。   在徐怀看来,刘世中、蔡元攸倘若有率东路军主力与契丹守军主力在应州境内决一死战的意志与决心,偏师突袭大同甚至可以说是绝妙一招。   到时候大同遇袭的消息传到应州,必然会动摇契丹兵马的军心,从而变得更加脆弱、更容易击溃。   这种情况下,徐怀根本就不会怕萧林石在大同城里能有什么诡计等着他们。   偏师有时候发挥的作用也许更大,但伐燕之战的重心必然还在应州。   然而他在进朔州城之前,最新得到的情报则是东路军虽然已经从雁门出动,却在应州城东南二十里外的黄水河南岸结寨。   东路军主力既没有往应州城下进逼,更没有做出绕过应州城往大同方向穿插的势态。   很显然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将此战的希望都寄托在偏师突袭得逞之上,希望契丹看到大同城失陷后,其在应州的守军主力会不战而溃,然后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西京道全境。   所以,这次北征伐燕倘若注定失败,在徐怀看来并非萧林石用谋多精巧,实在是大越将臣太他娘无能、幼稚,还他娘个个以为智谋过人。   统领十数万兵马的将臣,去打这一场决定未来百年国运的战事,却没有相应的战略眼光与胆魄,却还事事都受中枢的掣肘,徐怀想想,都气得要将手里的油灯砸出去。   比起大越这边废物一般却又自视甚高的将臣,徐怀却是更欣赏此时还像狐狸一般藏在暗中的萧林石。   而只要萧林石对赤扈人的威胁有足够的认识,徐怀相信他此时更多的想着自保,而不是满心想着消灭多少越军,甚至不排除萧林石在击溃大越兵马之后,仍然有跟大越议和的意愿。   正常情况下,萧林石根本就不会搭理他这种小角色。   只要萧燕菡与陈子箫在他手里,谁敢说他就没有跟萧林石对话的资格?   当然,萧燕菡、陈子箫要是愿意配合,甚至愿意从中撮合,意义却更为不同。   “陈子箫之前便猜你不容小窥,却不想他到底还是没能看透你,”萧燕菡稍稍踮起脚,以缓解那怪异的压迫感,说道,“想你这样的年纪,智勇却又远超凡俗,你倘若为我契丹所用,绝对不会明珠蒙尘!以前我不信任你与陈子箫,所以我说什么话,都是在诓你,但你现在要相信,我绝没有诓你之意!”   “契丹朝不保夕,我此时去投契丹,倘若将来史书有幸有我一笔,大概也是当笑话书写,”徐怀将油灯搁在地上,笑着说道,“我的话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说过了,萧林石倘若想与大越休兵止战,王禀相公是唯一他能寄以希望之人。”   “陈子箫早就断定,王禀绝不可能知道我们落在你的手里,也绝不可能在越军溃败之前与我们密谋什么,我们要怎么将希望寄托他身上?”萧燕菡顺着徐怀的口气问道。   “这就需要郡主您慢慢思量了。只要郡主不再是表面上笑嘻嘻,暗地底却满心想着将我剁碎了喂狗,就会想明白一切。”徐怀说道。   “你叫我这样子怎么想?”萧燕菡心里骂着麦麦批,努力挤出和颜悦色,扭动身子,娇声问道。 第六十七章 落花流水夜   徐怀盯住萧燕菡看了片晌,说道:“看你进城后表现还算老实,那我将绳索绑得低一些,好叫你能坐地上歇息;你最好能一直老实下去,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下给我节外生枝……”   徐怀将捆绑梁柱的绳索放低下来,又找来两只蒲团,叫萧燕菡能够坐下,他也盘腿坐在萧燕菡对面的蒲团上,方便说话。   “陈子箫说是你王孝成之子,这是怎么回事?”萧燕菡这时候才有机会问出她心里的疑惑,盯住徐怀问道。   “以郡主之尊屈临岚州,即便受萧相牵累,也必然是陈子箫等人受你节制,你似乎对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渊源并不清楚啊?”徐怀有些疑惑的看了萧燕菡一眼,只要对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渊源以及对靖胜军当年的旧事足够清楚,陈子箫都将最关键的一层窗户纸挑破开了,断无可能想不透其中的关键。   “我以为桐柏山众人只是一群山野莽夫,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曲折?”萧燕菡扭捏的说道。   “郡主可知道佛家皆言人生来有七宗罪,傲慢、贪婪、色欲、嫉妒、贪食、愤怒、怠惰,人需戒之,”徐怀摇头叹息,说道,“要不是郡主你太大意,那么容易被我激怒,我未必能识破郡主你的身份,也不会有机会将你与陈子箫一网打尽,就很可能选择隐忍不出手,郡主也不需做我的阶下囚了。”   “你这是教老娘做事?”萧燕菡心里吐槽,要不是双手还被绑在身后,她恨不得在徐怀这张自以为是的脸上抓上几十道,强忍住内心的不适,说道,“我以往确实是大意了,陈子箫诸多话也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去,你且详细与我说说!”   “不要看现在大越朝堂之上诸公气势汹汹叫嚣着要收复燕云故土,但在十五年前靖胜军攻入云朔应妫等州,朝中衮衮诸公却只敢维持旧观,怂恿那无能而昏庸的官家下旨将靖胜军召回,放弃云朔之地——这些你应该是知道,”徐怀说道,“当时仅有班师撤军之诏,蔡铤却另行伪造一封密诏诛杀我父,之后又斩草除根杀我母亲与我栽赃给护卫,却不想我养父徐武宣事先已经拿自己的幼子与我换了过来……你现在也知道这秘密对我们有多关键、多致命了,所以你也应该清楚我怎么都不可能放你们逃脱了。郡主你们的奸计即将得逞,我不可能随时都在房里看着郡主,可能需要将郡主吊绑到房梁上才放心,得罪之处,还要请郡主多担待啊!”   萧燕菡见徐怀站起来,将一根长绳从房梁上穿过,然后从她身后的绳网连接起来,三五下就将她整个吊起距离四五尺的距离,这也使得几处越发压迫得厉害。   萧燕菡又羞又恼,这时候不要说闹出什么动静来,更怕有人过来找徐怀,看到她这般模样。   ……   ……   徐怀刚将萧燕菡吊绑好,徐武坤参加夜宴归来。   在桐柏山众人里,徐武坤作为军虞候,是唯一有资格去参加夜宴议事的。   徐武坤回来,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都丢下手头的事情跑过来。   只要是人,不管多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心里多多少都会有所侥幸。   徐怀分析形势再紧迫,再透彻,但徐心庵他们并不像徐怀,对历史轨迹有那么清晰明了的认知,总觉得事情会有转机。   “曹师雄、曹师利家小都在刺史府里,又让我们直接进驻刺史府东南、西北两处关键院落,够有诚意了,还要继续清肃朔州城内的契丹及杂虏吗?”众人聚到廊下,徐心庵关切的问徐武坤。   徐武坤摇了摇头,说道:“曹师雄在席间却是再次提出仅处决朔州城里从契丹及从诸蕃选用的官吏,待战后将契丹人及诸蕃族人驱赶出去。朱沆也有所犹豫,却是岳海楼、葛钰坚决不允,要求曹师雄今夜先处决朔州城内的契丹官吏,明日一早就清肃城里数千契丹人及杂虏,说契丹当年数次侵屠中原,杀戮无数,此刻当血债血偿。此时曹师雄正遣人将契丹官吏召来刺史府……”   “……”徐心庵都是无语。   俄而唐青问道,“没我们什么事?”   “朔州城内的契丹官吏不多,葛钰说他那边人手足够用,不需要劳烦我们。”徐武坤说道。   “不管也好,我们却不需去费这气力!”唐青说道。   “他说不用就不用,算哪根葱?”徐怀轻哼一声说道,“其他人可以继续留在院中休息,囚卒都要去看,而且要瞪大眼睛看……”   放肆屠戮劫掠,会将人性恶的那一部分释放到极致。   虽说诸多囚卒没有斩立决,还能流放到岚州来,绝大多数都不能算十恶不赦之人,却也都是胆大妄为之徒,才编训一个多月,不可能将他们性情中恶的棱角都收拾得干净。   即便有四十名铸锋堂卫编为骨干,但真正进入大同城之中,看到天雄军所有的将卒都在城中放肆的烧杀掳掠,徐怀还要强行将他们约束住,诸多囚卒内心深处必然也会滋生很多怨气跟抵抗来。   现在拉出去旁观屠戮,多少能有一个缓冲,要有什么不好的苗头,他们现在还有余力收拾。   “我们还是先跟朱沆言语一声!”徐武坤说道。   徐怀点点头,毕竟朱沆才是真正代表监军使院,他们名义上要听从朱沆的调动。   徐武坤特地将徐心庵、唐盘二人拉上去见朱沆,徐怀推开关押陈子箫的房门,一盏油灯昏暗的摆在桌上——陈子箫的危险性要比萧燕菡大得多,还是将他两臂打脱臼后将他五花大绑住,结结实实的捆房柱上。   陈子箫却是淡然,看到徐怀推门走进来,声音嘶哑的说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谈什么?你不怕我将你们交出去,事情还有转机吗?”徐怀淡然问道。   “王孝成当年是怎么死的?越廷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动辄祖宗法,将我们这样的粗鄙武夫吃得死死的,生怕稍有半点逾矩,事情还能有什么转机?”   陈子箫艰难的抬起头,笑了起来,却有些狰狞,说道,   “刘世中、蔡元攸是什么样的人,我了解得比你要清楚,他们倘若敢大肆进攻应州,与我西京道守军主力决一死战,林石大人有什么谋略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们敢堂堂正正的打一仗吗?他们对天雄军这路偏师寄希望越深,也就越不容这边出一丝的偏差……”   “契丹在应城好歹也集结了三万兵马,真要像你说的刘世中、蔡元攸敢战便能赢,萧林石的处境也颇为不堪吧,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徐怀问道。   “果然,跟你说话,真是再小心都会出漏子,”陈子箫微微蹙着眉说道,“但也无所谓了,也就这几天局势就会彻底清晰下来,还请你善待郡主;你要能活下来,应该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哼!”徐怀冷冷一哼,笑道,“你从来都没能将我看透,不要以为现在真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陈子箫不像萧燕菡那么好控制,徐怀也不欲与他费什么唇舌,转身走出房间,示意韩奇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里。   他不想杀了陈子箫,却也不容陈子箫这边折腾出什么意外来。   徐怀转身回到自己房间,见萧燕菡竟然睡熟过去,他拿着一卷武经坐灯前翻看起来,远处有兵戈相击的声音传来。   徐怀打开窗户,叫声音更清晰一些,萧燕菡蓦然惊醒过来,也宁神听去,兵戈相击声里掺杂着惨叫哀嚎、怒骂,很显然朔州城的契丹及诸蕃官吏,这时候才意识到灾难的降临。   虽说岳海楼与曹师雄、曹师利商议的清肃计划,从明日一早就全城发动,但杀戮一旦开启,便很难停息。   徐心庵回来禀告:“曹师雄请葛钰与我们率部去抄掠契丹官吏的宅院,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这是好差使,你们领人去看吧。不过,我们的人谁要敢动手抢一两金银、杀死杀伤一名妇孺,皆当场处决,不要手软!”徐怀说道,“最好今天能杀两三个人震慑一下人心,要不然到大同了,不那么好控制!”   萧燕菡听着这话,心惊地朝徐怀看去,虽然光线昏暗,虽然只能看到他面朝门外跟徐心庵说话的背影,却是说不出的冷冽! 第六十八章 奇袭   朔州城说小不小,周长有九里多,比岢岚城要略大一些,但在徐怀的感观里,朔州城又不算大,他脑海不时会闪现一些极其壮阔的场景。   大规模的杀戮从子时就拉开帷幕,直至第一抹清亮的晨曦从窗户透进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哭泣、哀求、咒骂混杂在刀戈相击、马蹄奔驰声里,到这时候才稀疏起来,偶尔会有一两声狰狞的狂笑,从远处的巷道传来。   徐怀蜷着身子而睡,很不舒服,醒过来盯住窗户怔然看了片晌,才朝萧燕菡看去。   萧燕菡艰难地转过头去。   虽说这一切是他们之前所期待的,但事情真正发生了,这一宿带给她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不时被那些若隐若现的杀戮声惊醒。   徐怀听到院子里有人动静,披衣起床,推开房门看到院子里积满白霜。   徐心庵、唐盘两眼赤红,衣甲未解,坐在台阶前歇气,转身看到徐怀走出来。   徐心庵难受的说道:“一仗未打,我们却抓住自己人先处决了六个,真他娘不是滋味!”   徐怀坐到台阶前,跟徐心庵、唐盘说了一会儿话,便叫他们先去歇息,他与徐武坤去见朱沆。   到这时候朱沆才将具体的军事部署告诉他们。   清肃过契丹官吏,葛钰就连夜派人快马赶往阳口砦传信。   照着既定的计划,天雄军集结于阳口砦、广武城的五千骑兵在接到传信后,就在天雄军第三将葛怀聪的率领下即行出发,然后每行十里就与这边联络一次,此时已经进驻朔州城外、原为曹氏清顺军所控制的猴儿堡休整。   曹师雄、曹师利麾下有两千骑兵,将于今日晚些时分由曹师利率领直接出发,趁着南附消息还没有扩散,第一时间偷袭大同,争取能不费吹灰之力先控制住大同的一座城门,为葛怀聪率领五千骑兵杀入大同城打开通道。   此时天雄军另有一万五千步甲也应该已经照着既定的计划,从阳口砦等集结点出发,进入朔州境内。   步卒沿恢河北岸往大同方向,昼夜兼程进军,最快预计两天之后将抵达大同城,与骑兵部队会合。   岳海楼将与葛钰所部五百精骑,与曹师利先行;监军使院两百役卒,将与葛怀聪部一起赶往大同;曹师雄还是另派部将率领三千清顺军步兵东进,他本人仅留三千步兵守朔州,待葛伯奕、王番等人赶来会合。   徐怀对这样的安排没有置喙的资格,用过早食便带着几人骑马在城里兜圈。   长期以来,大越与契丹人的战事频率,要比党项人低得多,但十五年前的边衅,还是叫朔州萧条许多,到这时都没有恢复元气。   朔州城内总计就三千余户民口,契丹及杂虏占比不到一半。契丹及诸蕃杂虏总人口可以就五六千人,丁壮不会超过两千。   昨夜的清肃是突然而迅速的,并没有拖延到清晨再进行,目标也是将城内的契丹人及诸蕃杂虏青壮全部肃清。   所有的契丹人及诸蕃杂虏都没有预料到曹师雄南降,还会下这样的狠手。   城门封闭,城墙守卫也倍加森严,大多数契丹及诸蕃青壮在睡梦中被闯门而入的清顺军将卒惊醒,来不及拿起刀弓反抗,刀矛已经及身。   徐怀出刺史府,天光才大亮,但城里就剩少处还有契丹及诸蕃族人在负隅顽抗;大股清顺军还留在城中进行最后的清肃。   一具具尸体直接拖到街巷上曝尸,其中也不乏妇女、儿童,空气里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葛钰所部此时已经回刺史府驻地休整,但城中的搜捕还在继续,大批衣衫破旧的契丹及诸蕃妇孺,这时候正驱往到兵营关押起来,洗掠及奸淫则无处不在。   大部分汉民都还没有惊醒过来,还在为昨夜的变故惊惶不已,但也有不少流民青壮听到刺史奉朔州南附大越的消息后,这时候也兴高采烈的加入清顺军的队伍。   他们将内心沉积多年的仇恨憎怨,毫无顾忌的倾泄到平时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肆意欺凌的契丹及诸蕃族人头上。   契丹及杂虏青壮在夜间差不多都清光,还在负隅顽抗的,也非普通的汉民青壮能敌。   他们主要是闯入契丹及杂虏宅院之中劫掠,协助搜查藏匿,甚至将清顺军暂时未能顾及的漏网妇孺,拖到街巷里殴打杀戮奸淫。   清顺军两千骑兵以及天雄军五百精骑,午后便在曹师利、岳海楼、葛钰等人的率领下从朔州城出去;清顺军另外三千步卒也集结,做好出发的准备。   虽说从朔州抵达大同,在恢河的北岸还要经过金城、怀仁两城,但朔州城昨夜大肆杀戮时,特地加强四城守卫,曹师雄他们相信消息还没有泄漏出去。   现在清顺军可以以增援应州作为借口,骗过金城、怀仁两城的守军及沿线侦骑,大摇大摆沿着恢河北岸往东挺进。   徐怀他们午后则随同朱沆进入猴儿堡,与天雄军第三将,同时也是葛氏二代的核心人物葛怀聪会合。他们在猴儿堡停留到将晚时分再整装出发,摸黑夜行,往大同方向挺进。   从朔州到大同有二百里程,葛怀聪所部骑兵,虽然也是天雄军里的精锐,行军却要拖沓得多,天亮之时行军到怀仁城南的一座渡口,便有精疲力竭之感。   长时间以来,大越诸禁军极少长距离迂回作战,骑兵通常也仅仅是要求日行百里。   禁军将卒一经招募便要在营伍之中熬到老死。   葛怀聪所部骑兵,虽说是天雄军里经过挑选的精锐,但一眼看去,两三成将卒须白都已经斑白;其中大量将卒都是流民及盗匪出身,星夜驰行一百三十余里,大多部分人都叫苦不迭。   这跟葛钰所率领的那五百亲卫精骑,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渡口距离大同城,还有近七十里地,而渡过恢河,应州城就在渡口南六十里外。   徐怀停马在恢河畔,眺望多年无人治理的恢河。   河水早就没有堤坝的约束,宽宽窄窄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很多浅滩骑马便能渡河;此时已经近岸处的水面已经开始结有薄冰,天气越发寒冷。   他们在渡口处没有等候多久,日上三竿时,曹师利、岳海楼便着人传回消息。   大同城对朔州方向完全没有设防,曹师雄他们率两千骑兵昨日黄昏之前,也是先抵达他们立身的这处渡口,为应付怀仁等城的守军,先假装将渡河增援应州,入夜之后就趁着风高天黑,一口气往大同潜去,藏于大同城外的密林中。   清晨时大同毫无防备的照常开启城门,他们先安排数十死士扮作商旅,混在前往从恢河南岸往大同避难的民众之中,突袭大同西城胜德门,然后两千骑兵一拥而上,杀溃反攻的守军,目前已经控制住景裕门及附近城墙,正往城内纵深处杀去。   葛怀聪此时是再也顾忌不上休整,也不掩藏行踪,当即发动全军,快马加鞭往大同城突袭而去。   不恤马力,五千兵马午时便杀到大同城下。   大同旧为北狄林胡、楼烦地,战国时为代国,后并入赵地,秦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于大同北部筑长城,又在云冈以西十里河谷筑武周塞以备胡敌,是为大同筑城之始。   北魏及隋唐在壁立千仞的武周山壁大规模开凿佛窟。   当世大同矗立武周山下的平阔河谷之中,夯土为城,东西南北皆五里纵深,是耸峙阴山与燕山、太行山之间的雄城重镇。   大同除了周长二十五里的外城,里面还有一座五六百步见方的内城,西京道防御使司、西京留守司、都部署司等衙署皆在内城。   契丹西京道守军主力都被吸引到恢河以南的应州,大同仅留有一万四五千守军,战斗力也相当有限。   曹师利、葛钰率两千多骑兵突袭胜德门,守军还试图反攻想夺回胜德门,但在葛怀聪率部赶到后,抵抗意志最弱、人数最多的汉军最先被击溃,纷纷放下兵械投降,以契丹本族人为主、战斗力相对较强的御帐军,与渤海军及诸蕃蕃兵便往内城撤退,想要据更为坚固的内城坚守到援兵赶来…… 第六十九章 风雨将至   契丹人尚有四五千残军退守内城,曹师利主张一鼓作气,趁敌军惊惶失措之际,直接附城强攻,打其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拿下大同全城。   葛怀聪却担心大同内城墙高且厚,而突袭兵马皆是骑兵,又连日长程奔走,人疲马乏,不愿七千骑兵仓促下马去强攻内城,决定等后面的兵马赶到再说。   大越禁军,早年为防范武将擅权,包括营指挥使在内,中高级统兵将官都是严格照三年一期进行轮转、重新任命,严禁武将长期掌握某一支兵马。   这使得大越禁军兵马众多,却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严重削弱禁军的战斗力。   元熙年间,为革除旧弊,允许营指挥使、将厢都虞候以及将都指挥使等中层将官长期统领某支兵马,以保持基层军队的稳定与战斗力,但统制、都统制等高级统兵将官的任命、升转,则依旧维持旧制;甚至大部分统制、都统制等将职都有意长期空缺。   待遇到战事需要时,朝廷才会临时委派将臣出任,又或者直接由当时的战场最高级别的都指挥使、都虞候兼领。   葛伯奕临到战时,以经略使兼领西路军都统制,有权节制包括天雄军在内,集结从岚州方向北征的兵马,但天雄军统制犹是空缺。   葛怀聪不仅是葛伯奕的长子,他作为天雄军第三将,乃是大越进入契丹大同战场的最高武将,不仅已经进入大同的骑兵部队受他节制,此时正从朔州境内借道往大同奔袭的一万八千兵马,也都受他节制。   曹师利作为新附之将,心里有太多的顾忌,虽然担心战机稍纵即逝,但葛怀聪不采纳他的建议,他也没有坚持下去。   岳海楼、朱沆未置可否,早就拟定的作战计划便是等后续的步卒赶到,再强攻城中负隅顽抗的强敌。大将擅自更改既定的作战方案,除非有非常必要的理由,要不然即便七千骑兵下马能攻下内城,也是有过无功。   更多人觉得葛怀聪主张乃是稳妥之计。   大同之外,契丹在应州是有三四万兵马,但都被东路军主力吸引住,即便金城、怀仁等城,各有数千兵马不等,战斗力也极有限,短时间内也无法集结增援大同,他们此时清肃外城残敌,控制住四门形势,待到西路军步甲主力赶到,即便短时间内难以拿下内城,胜券也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甚至说不定契丹在应州的兵马,在听到朔州南附、大同被突袭失陷的消息后,不战而溃,东路军主力也不需要三五天就能杀到大同城来。   总之没有徐怀插嘴置喙的余地,他甚至都没有凑到葛怀聪身边旁听军议的资格。   午时,曹师利、葛钰部就已经控制住胜德门附近区域,之后守军里的汉军主力或溃逃或投降,仅剩四五千残兵都退守内城,这为骑兵主力进入、控制外城,创造有利条件。   大同城占地要比岚州、朔州都要大上数倍,葛怀聪并没有急于去控制其他三座城门。   除了在胜德门内外留有一千警戒兵马外,其他六千多骑兵都直接进驻到西城区域,一边清肃这边的残敌,扑灭残敌撤往内城之前点燃的房屋,一边等候西路军主力的到来。   徐怀所部乃是监军使院的役卒,一方面他们不需要承担作战任务,另一方面葛怀聪也不会真同意朱沆将监军使院卒派出去纠察、约束军纪,特意将靠近西北角的宅院划为监军使院卒的驻地。   ……   ……   徐武坤作为军虞候,参加过军议赶回驻地,看到将卒都已安顿下来,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等人都在徐怀这边的院子里。   驻地紧挨着城墙的西北角,站在院子里抬头便能看到夯土城墙上高耸的角楼;城墙高约四丈,两层角楼供眺望、射箭,也两丈多高。   徐怀与徐心庵他们正研究城墙及角楼的地形。   徐武坤走进来问道:“有没有联络上老五他们?”   徐武坤、周景照计划应该昨日一早就混入大同城,但徐武坤进城之后,就一直留在朱沆身边,还无暇关注其他事。   “已经找到他们留下的暗记,韩奇正带人接他们过来。”徐怀说道。   现在西城区域到处都是大越兵马,大同城里平民装束的人无法随意走动,他们看到徐武碛、周景留下来的记号,只能派人去将他们接过来。   徐怀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探头看过去,就见韩奇陪同穿一身狗皮裘衫、行商打扮的徐武碛、周景走进来。   “老五,城中现在什么形势?”徐武坤急切问道。   “与徐怀猜想的一样,虽然朔州那边消息封锁得好,但禁军在岚代等地杀戮劫掠蕃民的消息已经在大同城传开,惊扰不小,甚至有人暗中挑拨、激起矛盾,昨日就有多起斗殴、厮杀,汉蕃各有十数人死伤,”徐武碛说道,“曹师利、葛钰突袭胜德门,汉军作战意志就很低迷,葛怀聪率部赶到后,汉军都没有像样的抵抗就崩溃,多多少少跟这个有关……”   “萧林石既然预料到这一切,为何不在大同提前加强戒备,还要让我们这么轻易就夺下大同外城?”徐心庵疑惑的问道。   在徐心庵看来,大同这边加强戒备了,骑兵无法突袭拿下大同外城,西路军主力也不可能再继续往大同这边突进。   “契丹兵马内部更是不堪,他们无法支撑两面作战,甚至在应州的对峙也难以持久,非要用诡计吃掉我们一路偏师,才能化危为安。”徐武碛说道。   “五叔说的这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萧林石此时在西京道的地位比较尴尬,西京军政此时应该并不受他掌控。”徐怀说道。   萧燕菡现在对他降低了防备,徐怀有一茬没一茬的套她的话,他此时已经确认萧林石两年前确实是被流贬到西京担任群牧官。   越廷设群牧司,掌国马饲养之事;契丹人国内也设有群牧司,但主要是将一部分族人迁徙到边州牧养牛马,其目的也不是获取战马,而是用这种手段,加强对边州的控制及防御。   迁徙边州的这部分契丹人,亦民亦兵,但作为当年御帐军及家属,直接受契丹北枢密院各行宫都部署司管辖,西京道防御使司、西京留守司无权管制。   萧林石作为群牧官,战时只能从这些契丹人里择选精锐亲自掌控。   这也解释了徐怀脑海闪现的记忆里,萧林石为何从应州仅率三千骑兵还援大同。   不过,大同一战之后,之前在西京道就有极深厚根基的萧林石,毫无疑问将再次主导西京道的军政大权。   自保不暇的衰弱契丹王庭,亦无法遏制萧林石在西京道再次崛起。   “之前勒令曹师雄、曹师利在朔州清肃契丹人及诸蕃青壮,是为了解除对曹氏兄弟最后的疑虑,但此时已不再必要。刚才军议时,朱沆、曹师利都劝葛怀聪约束将卒,葛怀聪也满口答应下来,”徐武坤皱着眉头,说道,“我还以为葛怀聪真能做到这点,或许有可能逃过大劫。现在看来,很难了……”   军纪就像野马,一旦脱缰,想再行约束,原本就是极困难的事情。   萧林石都不需要大同城里部署多少人,只要在关键时刻稍加挑拨,矛盾就会如烈焰燃烧一般激化起来。   更何况葛怀聪答应约束军纪,神色是相当的勉强!   徐怀抬头看向城墙之上的角楼,跟徐武坤说道:“葛怀聪不可能让我们去守哪座城门,我们也没有这个立场去要求,但我们要将这处角楼的警戒事承接下来!”   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大同一战大越突袭大同的兵马仅有数百将卒逃归,那自然是在大同城中被瓮中捉鳖了。   徐怀他们作为监军使院卒,不承担作战作务,此时没有立场要求去守哪座城门,他也没有妄想凭借手里这点兵力,能拼得萧林石亲率还援的三千精锐。   他们倘若不想被瓮中捉鳖,现在能提前做的,就是将西北角的这座角楼掌控手里,以便在关键时刻直接翻越城墙突围…… 第七十章 大同夜幕   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叛附南越,奇兵突袭西京道腹心大同城,近乎兵不血刃拿下外城,守军仅剩四五千残兵退守内城——这一消息对契丹在金城、怀仁等城的守军,无疑是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中,骤然间掀起惊天波澜,风云为之变色。   金城、怀仁等城的契丹守军,这时候也没有谁想着要集结兵马,急驰过来增援大同。   就连契丹人在应州的主力,第一时间也是放弃与大越东路军在黄水河南岸对峙,仓促撤入应州城后,紧闭四城观望形势。   虽然燕山、阴山、常山(恒山)等雄山大岳纵横于燕云大地上,但恢河出管涔山北麓之后蜿蜒两百余里纵深,却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平原。   天色微阴,日头单薄得就如剪纸,有气无力的往西倾斜过去,天雄军的侦骑在恢河两岸奔驰,将两岸的防御形势看得一清二楚。   恢河两岸的残敌连城门都不敢打开,天雄军主力当然也再无畏惧,与降附的清顺军,加上随行的厢军,总计近四万兵马,有如数股青黑色的洪流,在枯黄色的大地上涌动,往大同方向奔流袭卷。   其中推进最快的,乃是曹师雄部将孟平所率领的三千清顺军步卒,他们赶在黄昏时抵达大同城。   前锋七千多骑兵,除了曹师利所部两千骑是直接从朔州城出发,两天一夜奔袭两百里,不算太辛苦外,其他兵马,包括监军使院卒在内,差不多在三天两夜之间兼程四百里。   这种程度的纵深行军,对禁军将卒的体能消耗可以说极大。   因此前锋兵马进城之后,午后除了清除出几片区域作为驻地外,重点还是休整、养精蓄锐。   除此之外,主要就是分派小队兵马在西城区域搜索残敌,并在从西城进入南城、北城以及靠近内城的关键区域,为后续的推进建立节点。   绝大部分将卒赶到大同都精疲力竭,除了清理几片区域进驻时,以刀枪相威胁驱赶民户外,之后大部分将卒都没有肆意放出去,军纪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或坏。   驱赶民户、清理出驻地,不可能区别汉蕃。   因此除了被驱赶的民户外,西城区域内的其他契丹人、蕃民以及绝大多数汉民,都还是紧闭宅门,带着忐忑的心情观望形势的发展。   午后即便有几起闯门抢夺事发生,却也没有引起大的骚乱。   孟平率清顺军三千步卒抵达大同城后,葛怀聪将其部直接安排到紧挨着内城的区域,负责准备强攻内城的事宜。   葛怀聪没有将行辕设在胜德门,而是带着长子葛钰直接进驻西城一栋私家庭园,将战时行辕设在那里。   朱沆作为大同战场的监军,为方便随时能与葛怀聪商议军机,自然是带着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与不承担统兵任务的岳海楼一起住进行辕;葛钰所率的五百骑兵作为扈卫,也驻扎在行辕。   徐怀他们不承担作战任务,葛怀聪不想他们真跑出来纠察军纪,朱沆那边更不需要他们贴身扈卫,也就被孤零零的丢在西城角落里。   ……   ……   入夜后,大同陷入诡异的静寂之中。   清顺军三千步卒两天狂奔二百里抵达大同城,肯定不想连夜对坚固的内城发动夜战,而守军就四五千残兵正人心惶惶,更没有胆量趁夜打反攻。   时至凌晨,将卒都已歇下。   夜空笼着轻薄,星月在薄云之后若隐若现,天地一片昏沉,徐怀站在角楼之上,默然眺望大同全城。   大越禁军战力孱弱,但天雄军作为边军,基本的操训都还能维持。   徐怀站在角楼之上,能看到前锋一万多兵马驻地被戒备的火把勾勒出来,秩序还算井然。   然而在诡异静寂的夜色下,暗流却在南城、北城以及东城涌动着。   即便那边更多是被漆黑的夜色覆盖,但仅凭星星点点的少量灯火,徐怀还是能努力分辨出一些什么。   特别那一点点像灯笼移动的微光,徐怀能看出此时有人连夜从其他三座城门逃离出去,也有人从内城的东门逃入内城,同时也有大量的暗影在街巷间频繁走动。   即便没有徐武碛、周景提前一天一夜进入大同打听消息,徐怀此时也能看出留在外城区域的契丹人及蕃民在巨大的生存危机前,正迅速联结起来。   很可惜前锋兵马都已经休整了半天,葛怀聪却还是不想派出自己的嫡系兵马趁夜将南城、东城、北城都控制起来。   而他们手里只有这点人手,就算不顾虑朱沆的感受擅自行动,也没有资格去趟浑水。   在北上之前,徐怀都难以想象葛怀聪等高级将领,竟然能将如此低劣的战术错误一个个都犯上一遍。   这叫他胸口堵了一口恶气,始终泄不掉。   不过,徐武坤直接绕开朱沆,跑去找葛怀聪,借口城墙西北角楼就在他们驻地的头顶之上,要求划入监军使院卒的警戒范围,葛怀聪这一次却非常好说话,都给了方便。   葛怀聪还同意他们自由出入城禁,以便能安排人手将战马牵出去放牧。   不过,根本原因,徐怀也不难揣测。   虽然暖香楼之事闹得大家很不愉快,但葛怀聪毕竟不是年轻气盛的葛钰,非要跟他们争个高低。   在葛怀聪他们眼里,这时候胜券已然在握,有无尽的荣华富贵在等着他们,他何苦跟掌握奏察之权的监军使院过不去?   要是闹得太僵,葛伯奕与他父子二人被王番挑些小毛病参上一本,引得朝中那些犯红眼病的人交相攻诘,岂非因小失大?   至于王禀、王番父子与此次伐燕最为风光的蔡铤一系是死敌头,徐怀相信在葛伯奕、葛怀聪这两个做官更擅长于做将的父子心里,也定然不以为意的。   倘若北征伐燕得成,枢密使蔡铤风头是必然会一时无两,甚至很有可能会遵照祖宗训,得封郡王,但在大越,蔡铤越是风光,无论祖宗家训,还是朝野其他派系将臣,都绝对不愿意看到蔡铤一系在朝中一家独大。   王禀起复归朝,使之在朝堂之中制衡蔡铤,实际上都是各方面乐见其成的局面。   王番秘使赤扈得归,就马不停蹄的作为伐燕军兵马都监副使,与刘世中、蔡元攸携旨到河东来督军,这件事必然是有心人在暗中推动,也必然是符合圣意的。   而到河东之后,刘世中、蔡元攸二人,叫王番单独到西路军来督战,也必然对圣意有所揣摩。   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会看不出这里面的蹊跷,悟不透这里如此强烈的信号?   暖香楼一事涉及鲁国公,葛家是绝不容出一丝意外,不惜强硬到监军使院讨人,也不容有半点把柄落在外人手里,但除了这个之外,葛家还有没有必要跟王禀、王番父子闹不愉快?   囚卒因粮谷事聚闹黄龙坡驿时,葛怀聪就负责率部驻守岢岚城,王禀与桐柏山众人的行事风格,他应该也有所领教。   监军使院名义上是王番、朱沆做主,但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二人显然不会忘了,倘若将来王禀、王番父子能在朝中得势,王禀才是核心;他们也不会忘了,王禀到岚州石场任监当,千里相随护送的是桐柏山众人。   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徐武坤代表桐柏山众人,绕过朱沆,直接去找葛怀聪提点小小要求,葛怀聪凭什么拒绝?   徐心庵这时候缒绳从城里侧爬上角楼,他手里拿着一根铁钎子,摇头说道:“这处城墙夯得极为坚实,底部又有五六丈宽,我们这点人手,仅有三五天时间,不可能挖出一个洞来,只能多备绳索、竹木,事急之时结绳梯进出!”   徐怀叹了一口气,萧林石率部还援,一定会趁夜袭夺胜德门,与城内的守军以及被鼓躁起来的契丹人及诸蕃青壮里应外合,夹攻拖延在西城的天雄军,他们倘若能在此之前,偷偷从这段城墙掏出一个供兵马进出的门洞来,未必不能给萧林石来一个惊喜。   很可惜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而他也没有办法大张旗鼓的去做,一来达不到奇袭的效果,二来他没有半点理由跟朱沆、葛怀聪解释这点。   他们在城里多备绳索以及快速打造几架云梯的材料,已经是极限了。   说起来还是他们直接掌握的实力太弱小了。   倘若他手里有两千精锐,历史便能改写!   可惜,如果从来都抵不过残酷的现实…… 第七十一章 乱起   次日清晨,天雄军及岚州厢军陆续有兵马抵达大同。   包括朔州降附的清顺军在内,西路军不仅奇袭夺下大同外城,预计在三天时间就能在大同完成逾三万五千人马的集结,速度不可谓不快。   当然,一早就陆续抵达大同的兵马,也是精疲力竭,极需休整,没有持续作战的能力。   前锋兵马在经过七八时辰的休整后,体能虽然恢复许多,但葛怀聪犹是不愿骑兵下马附城作战。   葛怀聪见到应州、金城、怀仁等地的敌军都闭门自守,没有什么轻举妄动,除了一早各派出三五百兵马,去控制另外三座城门外,还是想等天雄军主力都抵达大同之后,再着手强攻内城。   清晨时几名将卒走进西城一家奚族食铺用餐,用过早食便想扬长而去,被店主家揪住后。   殴打中,店主拿刀刺死一人后逃走。   这几名将卒哪里甘愿,打死两名伙计,纵火点着食铺,又纠集数十人手闯门入户搜捕凶犯。   朱沆得知此事,跑去劝葛怀聪约束部属,但天雄军诸将都坚决反对。   诸将皆说断无将卒遇刺而纵胡人凶手逃脱的道理,进一步主张及时将西城区域内的契丹人及杂虏尽数驱赶出去,免受滋扰,以便更多的兵马进驻后逐步往南城、北城、东城推进,最终控制住四城,对内城形成合围进行强攻。   且不说汉蕃不相立了,倘若不能放肆搜查,不将契丹及杂虏驱逐出去,将卒如何从这场战事得利?   指望朝廷三瓜两枣的封赏?   曹师利作为新附之将,看天雄军诸将气势汹汹,不想日后被孤立,便不作声。   岳海楼知道在十数年前的边衅之中,天雄军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最终依赖靖胜军收复失地,迄今犹令天雄军上下无颜,深以为耻,早就想报仇血恨。   而天雄军在伐燕之前,就已经放纵将卒肆意劫掠岚代等地蕃民,这时候杀入大同城里,将卒血脉贲张,他们突然想着去约束军纪,只会叫军中滋生憎怨。   天雄军最近增补的六千兵员,都是从桐柏山收编的寇兵;而认真统计起来,三万多将卒差不多有六七成都是流民、盗匪出身。   比起烧杀劫掠会激起契丹及诸蕃民众反抗,岳海楼更担心这时候约束军纪,会激起哗闹,事情将更难收拾。   而事实上众人在行辕争议此事时,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将卒走出驻地,借搜捕之名闯门入户劫掠财物,契丹及诸蕃民众也纷纷拿起刀刃站出来反抗。   午时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率六千禁厢军抵达大同,葛怀聪看到他们在大同集结的兵马已经超过两万,后续还有一万五千多兵马将在今夜抵达,认定已经完全掌控大同局势,下令驱逐西城区域内的数万胡虏,并放纵将卒屠杀一切试图阻拦、反抗的契丹及杂虏。   虽说契丹及诸蕃民众频频反抗,甚至成群结队集结到一起,仰仗坚固的院落抵抗,或推倒房屋制造街障,到处纵火,阻碍清肃兵马通过,但葛怀聪等人依旧认为小规模的反抗不足为惧。   葛怀聪等人以为只要盯住困守内城的残敌不敢轻易妄动,很快就能将西城区零星的反抗镇压下去,然后正式出兵往南城、北城、东城推进。   在他们看来,只要出兵够迅速、果断,应该可以赶在天黑之前,控制四城,完成对内城的合围。   葛怀聪等人低估了城中契丹人及诸蕃民众的抵抗意志,下面的将卒更是满心想着劫掠财物,也不忘抱住一个腿长胸肥的胡姬过把瘾,使得整个午后的驱赶清肃行动,支离破碎,即便也杀死杀伤成百上千的胡虏青壮,却同时逼迫得越来越多的胡虏青壮拿起刀弓站起来反抗。   临近黄昏,除了将另外三座城门控制住,但兵马却难往南城、北城、东城区域纵深处推进半步,甚至还因为契丹人及诸蕃民众纷纷掀起的反抗,死伤数百将卒。   葛怀聪等人之前主要盯住内城之中的动静,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时,契丹人及诸蕃部民已经在另外三城区域大规模集结起来。   大同城里的契丹人及诸蕃部民大多人都已经市民化,旧有的部族结构被模仿汉制的巷坊制拆散解构。   然而,在战争阴云笼罩到恢河上空,恢河南岸的契丹、诸蕃部族纷纷北撤,携带牲口逃往大同城里躲避战祸。   这些部族青壮不仅多擅骑射、亦民亦兵,也还保留着较严密的准军事编制。   以这些避祸部族为核心,将城中松散的契丹人及诸蕃部民聚集起来,形成一支支作战单位,在街巷间的战斗力已不容小窥,很快就将天雄军往南城、北城区域推进、原本就不太凌厉的兵锋遏制住。   事实上到了这一步,即便萧林石没有暗中派人潜伏在大同城里掀风搅浪,在东路军主力增援过来之前,天雄军以现有的兵力以及将卒所体现出来的作战意志,已经很难大同硬啃下来了。   葛怀聪在将卒的簇拥下赶到前阵观战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视野受到限制,看不清楚状况,也担心手下将卒不熟悉大同城里的街巷地形夜战会吃亏,便下令收缩兵马。   午后吃了那么大亏,夜里暂时又止战息兵,天雄军将卒哪里甘愿回驻营休整?   一个个都将满腔怨恨,倍加发泄到还淹留在西城区域内的契丹及诸蕃民众头上,手持屠刀破屋闯门大肆杀戮,连妇孺都不放过。   然而这样的杀戮已毫无意义,只会叫诸多将卒的人心越发暴躁,难以约束,也只会促使不受天雄军控制的南城、北城、东城区域,契丹人及诸蕃部民越发的凝聚团结,甚至在深夜对另外三座城门发起突袭。   葛怀聪将兵马主要集中在西城,仅分出两千兵马去控制另外三座城门。   这点人手黄昏之前才控制住这三座城门,也没有预料到城中的暴民会聚集反攻过来,措手不及间都没能支撑多久,就纷纷败退下来,眼睁睁看着另外三座城门被反抗的契丹及诸蕃部民夺去。   即便到这一步,葛怀聪、岳海楼、朱沆乃至曹师利等人都以为仅仅是疏忽大意,对城中民众反抗烈度预估不足而遭遇小挫。   此时天雄军主力都已经抵达大同,总计逾四万禁厢军控制胜德门及西城,兵锋直抵其残军顽守的内城,暂时丢掉对另外三座城门的控制权,又能算得了什么?   而除了大同城外,他们在朔州、宁武还有两万多禁军厢集结,东路军在应州以东、以南集结的禁厢军更是多达十万人马。   这时候谁会相信大越会输掉此战?   ……   ……   徐怀站在西北角楼上,也不知道是天雄军败退出来时有意纵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见看到北城门楼那里陷入冲天火光之中。   城内反抗民众被大火挡住,无法追杀出城。   从北城门溃逃出来的百余兵卒这时候正仓皇贴着外城墙根往西城胜德门方向逃去。   也有一部分兵卒没有来得及从北城门楼撤下去,与之前在北城墙西段上的守城将卒,一起沿着城墙往徐怀立身的角楼这边逃来。   不过在角楼的两侧城墙上,徐怀之前就借口划分警戒范围,放置多重拒马将城道封堵住。   差不多有二百兵卒乱哄哄被拒马堵在北城墙上,他们暴跳如雷,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就要上前将拒马推下城去。   徐怀一整天都站在角楼上,冷眼旁观葛怀聪这些人手握大权,却傲慢贪婪又无能,每一项决策都在促使形势一步步崩坏,他胸口始终被一口恶气堵住发泄不去。   追兵被城门楼大火堵住,都无法登上城墙,这些没出息的东西竟然却恨不得能多长一条腿往这里逃来,徐怀难抑心口的戾气,杀念骤起。   他也不出声告诫,伸手从身边役卒手里拿过长矛低吼一声,将劲力激发起来,长矛脱手啸响掷出,下一瞬就将挤挤搡搡正欲将拒马推下城墙的三名将卒,胸贴着胸扎穿在一起。   “监军使院都将徐怀在此督战,临阵擅退者杀无赦!”   徐怀这时候缓缓走到拒马前,这才将腰间挎刀摘下来,横于身前,杀气凛冽的盯住火光映照下的一张张脸。   这些人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惶不安,更多是暴戾跟憎恨;也有三五人眼睛里有着对他的畏惧。   很显然这些将卒并不觉得天雄军会败,并不觉得三座城门失守有什么大不了,他们仅仅是不想跟城中奋起反抗的暴民去打硬仗而已,特别是不想在大胜唾手可得之际,拿自己的性命去作别人荣华富贵的垫脚石。   徐怀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的戾气强压下去,指向被他一矛掷杀、此时犹在抽搐的三人,盯着这些乱兵厉色说道,   “你们即刻从锁城拒马前退后,否则这三人便是你们的榜样!”   大同城墙,东西南北都是五里长——从西北角楼到北城门楼这段城墙,足有一千二百步,在当世已经可以绝长了。   虽说城墙夯土筑城,没有覆盖砖石,但形制相当完善。   除了四座城门之上都建有城楼,城墙四角建有角楼外,城墙每隔一百到一百五十步建有马面墙。   除了能加强城墙的整体结构外,马面墙往外凸出,将卒站在马面墙上,可以从侧翼射击附城强攻的敌军;而马面墙上同时还建有驻兵战棚,作为控制每一段城墙的节点。   从西北角楼往东、往南,在相距一百二十步处都有一座马面墙战棚,每座战棚都有三四丈纵深,砖石砌就,坚固异常。   守城将卒平时可以躲在战棚里休息,也用来堆放柜马、擂木、兵器弓弩等战械。   唯有掌握两座马面墙战棚作为节点,才算完整的控制一段城墙。   徐怀手里没有太多的兵力,另一方面局势还没有彻底混乱,他还不能将两百监军使院卒直接拉到城墙上来。   他这时候要将这两百多散乱将兵限制在北城墙上,不叫他们能从角楼这边借道撤出,除了北城墙上需要有一些兵马替他守住东面这座战棚,防止反抗民众接下来有可能沿着城墙往角楼这边突袭过来之外,必要时他可以将这些兵马直接收编过来,解决人手的不足…… 第七十二章 旧人相逢   监军使院有时候未必能唬住谁,但徐怀出手便掷杀三人,气势强如人形床子弩,紧接着数十甲卒又从徐怀身侧杀出,杀气腾腾架起盾矛刀弓在拒马之后掣出,谁还敢说这场面就是唬人?   这些将卒再是骄横,再是怨恨徐怀一言不和就掷杀他们三名同僚,这一刻也不敢再冲过来将拒马强推下城墙。   在狭窄的城墙上,一两百人仓促后退,慌乱间还将一人从垛口挤出去。   “啊!”   凄厉的惨叫在静寂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徐怀眼神冰冷的看着这些人退到对面的马面墙战棚里去,才将唐青唤到一旁的垛口前,吩咐他道:“这些将卒里有人能认出我来,应该是从桐柏山出来的——你派人去将杜仲、孟老刀找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都还留在岢岚,率领剩下的三百监军使院卒,跟随在王番身边,但曾经作为歇马山头目、受潘成虎挑唆参与黄龙坡驿粮谷事的杜仲、孟老刀二人,则随徐怀他们进入大同城。   在大局没有陷入混乱之前,徐怀不可能跟大权在握的葛怀聪等人起冲突,或被他们抓住大的把柄。   不过,种种迹象都表明,今夜萧林石随时有可能率三千精锐从应州渡恢河北上,还极可能是突袭胜德门,将天雄军主力憋死在大同城里。   徐怀不可能真等到那一刻发生之后再有动作。   被封堵在北城墙的这部分甲卒,徐怀虽然谁都不认识,但他亮出名号,分明有不少人眼睛里露出畏惧之色,基本上只有桐柏山贼军出身的人才会如此。   徐怀此时将杜仲、孟老刀过来,想着现在就安排他们去联络旧部,争取在混乱发生之后,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掌握这部分兵马。   唐青刚安排人爬绳梯下城墙去找杜仲、孟老刀,却见徐武坤缒绳爬上城头,扬声喊:“徐怀,徐怀,你看谁来了!”   徐怀从垛口往城里侧看去,却见是郑屠颤巍巍的抓住绳梯,夹紧屁股往上爬,生怕失手数丈高处摔下去。   徐怀探手抓住郑屠的手腕,将他拉上城头,说道:“怎么你一人过来了?”   “我把潘成虎忽悠过来了,但他怎么也得先去朱沆郎君那里应个卯不是?”郑屠从垛头往城下看去,离地面接近五丈,吓得直咂舌,叫道,“这灰扑扑的土墙远看不咋的,没想到这么高。”   “大同虽然远不及江淮富庶繁华,好歹也是号称北域雄镇……”   徐怀没想到潘成虎竟然也与郑屠一起赶来大同了,但想想也正常,潘成虎不知道此行的险迫,以为有大功等着大家分享,他被郑屠说得心头发热,只要王番那边点头答应,快马加鞭赶来大同,却是不会慢。   在山寨联军里,潘成虎、郭君判的声望仅次于陈子箫、仲长卿、高祥忠三人,远非杜仲、孟老刀能及。局势一旦混乱起来,特别是诸部兵马的建制被打乱,潘成虎站出来集结桐柏山旧部,要事半功倍得多。   “七叔……”徐怀正要将徐武坤、郑屠揽入角楼说事,却听到拒马那边有人怯怯的喊叫。   他与徐武坤侧头看过去,却见一名从北城门楼撤过来的兵卒站在拒马那边朝这边张望。   拒马后有人戒备,但只要对面不试图将拒马推下城墙或强行闯过来,也不会阻拦三五人接近,毕竟大家都还是大越的将卒。   徐怀也是仅仅借助监军使院纠察军纪的名义,拦住这些兵卒的去路。   既然是熟人,唐青也立即安排人将拒马拉开一条缝隙,放那人过来。   “徐忻!”   徐武坤看清来人竟然是徐仲榆之孙、徐武俊之子徐忻,也是吓了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惊讶问道,   “你怎么会在军中?”   徐武富曾遣徐忻去给郑恢、董其锋通风报信,之后徐忻就沓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早就死于乱军之中,徐武俊甚至还在玉皇岭给他立了一座衣冠坟,却没想到他竟然就在天雄军中。   “在黄桥寨时,我叫家主遣去斥候贼情,却不想被贼军捉住——他们捉住我严刑拷打过一阵,后来却不知怎的,将我丢在土牢里就不闻不问了。贼军投降,我跟官兵说明身份,但官兵愣是不信,将我与其他贼军脸上刺了金印,一并打发到岚州来充军……”徐忻在军中也听其他桐柏山寇出身的兵卒说过一些事,知道徐恒在淮源镇被徐怀一拳打死,之后徐武富、徐忱二人也相继死得蹊跷,这会儿站在徐怀面前,说起自己这一年以来的经历,就怕他不信,言语之间都有些磕磕巴巴。   也是畏惧徐怀,他刚才看到徐怀也不敢相认,却是徐武坤爬上城头,才出声相唤。   徐武富遣徐忻去给郑恢通风报信的详情,徐武碛最是清楚,从头到尾徐忻确实都是被蒙在鼓里。   再说徐武富父子死后,徐仲榆、徐武俊也都随势倾倒过来,甚至为了安徐武富旧属的心,还推举徐武俊担任大寨耆户长,主要负责北坡草场的打理。   所以说,即便徐忻有可能曾被迫落匪,徐怀、徐武坤他们也断不可能去追究。   至于当年在获鹿堂的那点小恩怨,徐怀早就忘之脑后了,招呼徐忻一起进角楼说话。   “你在天雄军编于谁的部下,北城楼门适才被袭破,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形?”徐怀刚才还想将杜仲、孟老刀派过去找桐柏山旧人联络感情,没想到竟然会再遇徐忻,有些事情当然是直接找他询问。   “我被遣到岚州充军,就编入第三将第六营为卒,营指挥使是张奎安——张奎安见我识字,又粗通刀弓,便叫我在他身边侍候,平时听都将田志常的招呼。”   见徐怀没有凶神恶煞相待,徐忻也便将近一年来的充军历程坦诚相告。   他也没有好什么隐瞒的,这一年来他没有办法归乡,甚至之前的身份都不被承认,在天雄军中仅仅是一名受俘充军的贼卒,他看到徐武坤、徐怀,心情也异常很激动,希望通过他们,给家人报个平安,   “午后指挥使张奎安带领弟兄们夺下北旌门,想着往里面镇压叛民,却不想叛民格外凶猛,打了几次没打进去,天黑后大家就都退回城楼暂息,却不想半夜被这些叛民偷了一个冷子——城门楼里原先就堆积不少柴草、马车厢以及乱七八糟的杂物。叛民突袭时,射箭引燃柴草,火势扑灭不掉,我们被困在城门楼上,只能往这边撤来。”   看徐忻兵服,徐怀知道他不仅被张奎安作为亲兵收留在身边,还是一名队目。   再听他描述,徐怀可以确认这些都是萧林石暗藏在大同城的人手,在其他三座城门早就藏下的暗手,可惜拖延到今日午后再分派去控制三座城门的兵马,都没有引起足够警惕,甚至叫叛民趁夜反攻时,轻易就引燃这些柴草打乱阵脚。   徐忻就看到张奎安负伤从北门外逃走,目前滞留在城墙上的诸多人,有一半都是张奎安部,还有一些人都是厢军,被临时调来值守城墙的。   天雄军的禁军将卒,大部分都不愿意因为守城墙而错过进城大肆劫掠的机会。   这些人目前是以都将田志常为首,被拒马阻拦,无法直接从城头撤往胜徳门,田志常这会儿正想着安排一两人先溜下城头,跑去通禀张奎安找这边交涉。   城墙虽说高耸,但田志常真要找来绳索,又甚至叫兵卒将腰带解下来接到一起,一个个从城头溜滑下去,也就费些功夫而已。   不过,此时的监军使院在他们眼里,已经不再是摆饰了。   而天雄军虽然并不清楚暖香楼一事真正内情,但徐怀在暖香楼前,将经略使身边的一名指挥使当街打趴下来,可能普通小兵没有听闻,田志常作为葛怀聪麾下的都将,还是知道一二的。   所以他这时候被堵住,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派人去找张奎安禀报这事。   除了田志常外,包括徐忻在内,还有三名节级滞留在城头,由于徐忻乃是张奎安的亲兵,地位要略高一些,特别是那些被打散编制的散兵,也就认得田志常、徐忻。   张奎安部,是被葛怀聪视作精锐战力了,因此年后有两千年轻力壮的桐柏山寇兵拆散安置到岚州诸部军中,张奎安部是受到倾斜的。   此时城头小两百人,桐柏山寇兵出身的,差不多就有五六十人;这些人大部分都知道徐怀的“凶名”。   禁军老弱占比也确实太高,像徐忻这种相对普通兵卒而言,刀弓皆擅,又识文字的,可以说是难得的人才,被张奎安招揽到身边任用,实属正常。   当然,徐忻相比较在玉皇岭时举止轻佻、姿态傲慢,在经过这一年之后,各方面都要沉稳得多。   待局面彻底混乱起来,他们只要将田志常控制住,徐忻实是出面掌握这支兵马的最佳人选……   至于田志常已派人去找张奎安通禀这事,徐怀则不以为意——他们作为监军使院的嫡系人马,要是一点脾气都没有,轻易就让开道路,放这些人撤走,岂非人人都当他们是卖黄芽菜的? 第七十三章 澜起   “嗬,你小子这一年多钻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徐心庵得信爬上城头,拍着徐忻的肩头,热切的招呼道,   “你充军岚州,怎么不托人捎信回淮源?你知不知道我们也到岚州了?你爹都在扇子崖给你立了坟,真他娘晦气,得赶紧写封信捎回去,将坟给刨了……”   徐武富死后,长房田宅基本都以三五分之一的市价转售给缺地少宅的族人,而置换出来的钱财也都以修墓的名义,用于狮驼岭、金砂沟等地的坡田开垦、道路及塘渠的修造。   而徐伯松、徐仲榆等上房徐的代表人物,除了迫于形势支持铸锋堂对徐族内部资源的掌握,也同意大幅降低佃租。   上房徐与下房徐之间的矛盾,现在基本都缓解下来。   徐心庵的眼界、心胸也高了,看到徐忻竟然还活在世上,心里也是又惊又喜。   徐忻还是很有些拘束,他充军岚州,起初很是凄凉,同行的贼兵欺侮他,到岚州之后也受老卒欺凌,而除了脸颊刺字外,身上伤势也没有痊愈,无法逃走。   等到他受张奎安赏识,境遇才改观过来,却是黄龙坡驿粮谷事之时,知道徐怀、徐心庵他们随王禀到岚州了,但他总忧心徐怀、徐心庵对以前的旧怨念念不忘,哪里会联络?   这次也正好在城墙上碰到,而且是看到曾教导他刀弓脚拳功夫的徐武坤。   要不然,他还是不会主动找过来。   当然,徐忻找过来,也是想问这边能不能让开道,放他们过去。   “将卒卫城戍边、冲锋陷阵,是职责所在;监军使院不能坐看将卒临阵脱逃,这也是职责所在,”徐怀沉声说道,“除非有葛怀聪都指挥使的军令,要不然,我们这道没法让。不过,你们需要什么吃食,我这边都可以准备一二……”   主将严重失职或战殁,兵马都监或监军有权接管战场指挥权,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机。   徐怀心里正想着等到时机恰当时,直接通过徐忻掌握这支人马,怎么可能会放他们走?   不过,徐忻是得都将田志常吩咐过来说项,徐忻不能不过来说一声,但他看到徐怀、徐心庵不念旧怨,徐武坤又在这里,他自己都没有多迫切想撤下城墙;徐怀拒绝,徐忻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即便这一年多来他经受种种折磨,心里的傲气也并没有完全磨灭掉,心里瞧不起这种肆无忌惮的劫掠。   甚至自觉的跟盗贼区别开来,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良家子,不是山贼土寇,是支撑到他一直到今日的关键。   在诸寨联军投降前,他被严刑拷打,带着一身伤被扔在贼军土牢三四个月无人过问,要不是这点,他自己都要崩溃掉。   而倘若有机会,他也渴望能像真正将卒那般建立军功,将来能真正衣锦还乡,与家人团聚。   这一年多的磨难,令徐忻从内到外都发生很大的淬变。   听徐怀这么说,徐忻便将话传给田志常。   田志常还是畏惧徐怀的凶名,不敢直接过来交涉,便在战棚那边僵持下来。   待杜仲、孟老刀过来,徐怀还是叫他们准备一些吃食以及御寒的毡毯送过去,借这个机会,让他们跟那几十名桐柏山寇兵迅速熟络起来。   而城头这些寇兵出身的将卒里,有八人更直接曾是郭君判、潘成虎的旧部。   ……   ……   过了一会儿,见过朱沆之后的潘成虎也爬上城头。   “你们这是要搞哪出戏哇?”   潘成虎从垛口探头出去,借着火把看角楼下方的城墙内侧,除了两道绳索目前仅能方便三五人上下外,略微倾斜的夯土城墙上还掏出好几排可以落脚的浅窝子,身手敏捷的人,可以直接借这些攀上城墙。   而他刚才也是直接穿堂过户,看到院子里堆放不少已经制作成半成品的木料,必要时能快速组装几只云梯架到城头。   潘成虎被郑屠鼓躁,找王番请命赶到大同来,是满心想跟着徐怀捞点功绩的,还不知道当下的情形有多严峻,看到这边的部署,当然是摸不着头脑。   “……”   这时候很多事都不需要瞒住潘成虎,甚至需要看他进一步表明态度。   徐怀寒暄几句,就留徐武坤、徐心庵、唐青他们在角楼盯着,带着潘成虎再次爬下城墙,前往关押陈子箫的房间。   徐武碛、周景两人刚回来,在关押陈子箫的房间里歇脚。   借着烛火,看清楚确是陈子箫被五花大绑捆在房柱上,潘成虎嘴巴都张大起来,一脸见到鬼的样子,过了片晌还是目瞪口呆的看向徐怀,半晌后才说道:   “陈子箫失踪不见,岢岚城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契丹人的刺客暗杀了——我还奇怪契丹刺客暗杀他做甚?鬼佬佬的,你们将他捉到大同来做甚?这不是比契丹刺客杀他更鬼扯吗?”   “那就让陈子箫跟你聊一聊呗!”徐怀走过去,将扎绑陈子箫嘴的带子解下来,又将堵住他嘴的布团拔出来。   “潘爷啊,许久未见,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死心踏地的投奔铸锋堂啊!”陈子箫咧了咧胀痛的嘴,朝潘成虎说道。   “到底怎么回事,可别挠我的心了!”潘成虎太诧异了,不想费劲绕弯子,急不可耐的催促徐怀利落的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   “你不是一直都觉得陈子箫的行迹有些古怪吗?现在这一切都搞清楚了,陈子箫原名韩伦,曾经是契丹南院知国事萧林石手下的大将。他数年前因为得罪契丹权贵入狱,被萧林石遣到大越作间,我们在离开岢岚的当天夜里,才逮到机会将他捉住,一并带到大同来了。”徐怀说道。   “怎么不将他交出去,带来大同作甚?”潘成虎脑筋有些卡壳,问道。   “我们一直怀疑契丹人在大同有大阴谋,虽说还没有撬开他的嘴,但到现在也差不多能搞明白怎么回事了。”   徐怀挨着门框说道,   “你刚才去见过朱沆,应该对城里的局势有所了解吧。目前除了内城还有数千残兵顽守外,成千上万的叛民目前已经躁动起来,刚刚突袭控制住东南北三座城门。虽然葛怀聪等人到这时候还不以为是,但诸多迹象都证明这一切是萧林石与陈子箫一早设下的陷阱。要是我所料不差,萧林石极可能在天明之前会率兵突袭胜德门,将我们彻底堵死在大同城里。”   “怎么会,怎么可能?萧林石是谁,他这时候能从哪里调来援兵,将我们近四万兵马反过来围困在大同城里?契丹在大同之外,总计也就四五万兵马啊,主要都还在应州,我们逼近应州的东路军主力是吃干饭的,会坐看这个萧林石率应州兵马倾巢来援?”潘成虎嘴里窜出一连串的疑问,转念又下意识压低声音,不解的问道,“朱沆似乎并不知道这事,你们到现在没有将陈子箫的事情禀告于他?”   “暂时还没有说,”徐怀眯起眼睛看向潘成虎,问道,“你觉得有必要知会朱沆?”   潘成虎到底不蠢,见徐怀将这种重要的消息瞒住,不知会朱沆,显然不是简单的看朱沆不顺眼,他沉吟了好一会儿,犹不确定的问道:“你们猜测的这一切,确实有可能发生?”   “……”徐怀点点头,说道,“我现在可以断定的说,这一定会发生。”   “……”潘成虎看了陈子箫一眼,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沉吟道,“我刚才见过朱沆郎君,听他语气里多有怨意,似乎葛怀聪行事太我行我素,监军使院这边诸多意见都听不进去。此外,天雄军将卒军纪涣散,诸将也是借报旧仇以逞欲,有意放纵,才令叛民四起,即便最终能得胜,但军纪涣散至此,也不利以后抵御赤扈人——你们实际上是料定即便知会朱沆,也必然无法说服葛怀聪听计行事,索性便不去说?这院子里准备的一切,实是不想被这些蠢货一起拖入泥坑里去?”   “你觉得有没有必要叫朱沆郎君知会葛怀聪一声?”徐怀又问道。   “这些蠢货不足以为伍——真要与这些蠢货为伍,只会害死我们自己!”潘成虎断然说道。   不仅仅是受招安后被打发到岚州来,他们这些盗匪出身的将领饱受歧视、戒备,更主要是在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们是被徐怀暗中主持的淮源乡营打得跟狗一样,但官兵又何尝不是被他们打得跟狗一样?   潘成虎对葛怀聪这些禁军将领,一来是为自己受排挤感到不满,二来打心眼里也瞧不起他们这些蠢货。   将葛怀聪这些人甩开来单干,他是最没有心理负担,更不要说他之前就拉郭君判到徐怀跟前表过态了。   “现在西城还有大批兵卒不知道死到临头,都这时候还在放肆的烧杀劫掠,我让唐盘、殷鹏、韩奇他们各率人马跟着你出去,尽可能多的将犯禁桐柏山兵卒拘押过来!”徐怀说道。   他们能用的人手还是太少。   徐怀预计即便胜德门被萧林石率援兵堵死,天雄军也不会立时就陷入混乱,他们也不可能直接从各部将桐柏山卒拉过来。   而天雄军一旦在城内陷入混乱,也必然是萧林石率部直接杀入西城区所致,那时人人都将是濒临绝境的困境,绝望而疯狂、混乱;而他们也迫切要窥准时机逃出城去,不可能有时间从容收编桐柏山卒。   眼下正值深夜,可能是他们直接收编桐柏山卒的最后机会。   而倘若能借整肃军纪的名义,上街将犯禁桐柏山卒都关押过来,必要时就能直接转为受他们控制的人马。   当然,就算有人反应过来,去找葛怀聪求证监军使院人手上街纠察军纪是否得到授权,他们也大可能将朱沆推出来,将事情推诿到萧林石率部奔袭胜德门之时。   在那之后,葛怀聪还能顾得上追究他们擅自上街整肃军纪之事?   徐怀之前没有轻举妄动,主要还是担心他们现在就上街抓拿犯禁桐柏山卒,可能会被放纵起来的兵卒反抗,同时担心即便抓拿过来,短时间内想要重新组织会有一定的难度。   现在潘成虎赶过来,这两件事的难度都将下降不少…… 第七十四章 夜议   “……你们这几个龟孙子,他娘能有一个叫我省心的?”   虽说自信胜券在握,但深夜三座城门都被暴民突袭夺去,葛怀聪被迫从暖玉一般的胡姬怀里爬起来,披裹袍衫,坐在不觉得已很有几分彻骨寒意的客堂里,看着张奎安等人一个个丢盔弃甲逃回来,也是又恼又恨,训斥道,   “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我?现在就给整饬人马,明天午前要不能将这三座城门夺回来,你们都不要回来见老子!”   葛怀聪作为大同战场最高将领,节制诸部,但嫡系兵马还是天雄军第三部。   而其他诸部兵马都是步卒,乃是今日才陆续抵达大同,精疲力竭极需休整,因此午后分派去夺另外三座城门的,只能是第一批随葛怀聪奔袭大同的前锋军。   此时率部去夺这三座城门,无论战后叙功,还是为了更方便掠劫民户,都更有优势。   葛怀聪特地照顾嫡系腹心,将这活交给他平时最看重、最能讨他欢心的三名指挥使。   结果半天时间没到,就被他们压根看不上眼的暴民,给灰溜溜打回来了?   葛怀聪心里恼恨,并不是说担心这一仗会有什么意外,而这太丢他的脸了。   张奎安等部将挨训骂也不吭声,心里却是嘀咕他们是骑兵,更擅乘马冲锋陷阵,城门防御理应交给步卒去做,他们猝不及防被赶出来,也是情有可缘。   葛钰却是年轻气盛,主动请战:   “父亲,敌军倘若从应州来援,南城门距离最近,那里地形也最为开阔,便由孩儿率部将南城门夺回来!也就少睡两个时辰而已。”   “扯那么多做甚,与你何干?”葛怀聪瞪了葛钰一眼,叫他闭嘴。   葛怀聪此时犹坚信胜券在握,但不意味着不会死人。   他赶到大同,就将葛钰所率的先行人马直接留在身边充当扈卫,就是怕这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找他请战。   葛怀聪没有再理会长子葛钰,而是朝诸将张望过去,他希望这时候能有人站出来,给他长点脸。   他麾下的嫡系诸营指挥使,要么低下头,要么左右张望,要么像娘们似的摆弄指甲。   而诸将(厢)都指挥使、都虞侯们,一方面仅仅是战时受葛怀聪节制,另一方面他们所统领的步卒今天才陆续抵达大同,一个个累得人仰马翻,好处都没有捞到,自然不愿这时候去捞这苦差事。   葛怀聪阴沉着脸,待要直接点将,却见营指挥使张奎安朝大堂外挤眉弄眼,探头见廊前站着一名小校正对张奎安打手势。   葛怀聪朝张奎安训骂道:“有什么狗屁事出去说,别在那里挤眉弄眼。”   张奎安欠着身子走出去,与那小校说了几句话,又缩头缩脑回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追问道。   张奎安难堪的说道:“有两百多人马,想走城道从北城那边撤回来,但在西北角楼前,朱沆郎君的手下却无故阻拦,还污蔑说他们临阵脱逃,一言不和竟然斩杀我们三人!”   “一群丢人献眼的东西!”   葛怀聪差点都忘了朱沆此行有两百扈卫随行,进入大同后,他嫌这些人手碍事,就打发到西城区域最里侧的一个角落里。   他也确实答应将西北角楼划给监军使院警戒,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是跳出来给他找事。   倘若换作其他时候,葛怀聪定然急得跳脚。   不经他的同意,便砍他麾下的兵卒头颅,岂非不拿他葛怀聪当回事?   然而这一刻,叫他怎么质问朱沆?   葛怀聪更急张奎安这些孙子太不给他争气了。   “是徐怀吗?”岳海楼看向张奎安问道。   “不是那龟孙子是谁?要不是顾念朱沆郎君在此,我却要揪他来偿还我家儿郎的性命!”张奎安没好气的回道。   “并无暴民登上北城墙,那边的兵卒撤回来作甚?”   朱沆见诸将气势汹汹,竟然要将矛头指向监军使院,他再好的脾气,这一刻也阴沉下脸据理力争,不客气的说道,   “倘若有暴民强登北城墙,更需将卒用命,擅自撤下,与临阵脱逃何异?而此时三座城门得而复失,从西城往南城、北城挺进迟迟不得进展,但西城劫掠奸淫却无一时或休,这仗焉能如此拖延下去?”   朱沆也清楚禁军兵卒来源复杂,平时驻守地方又受多方盘剥,约束太严厉以致激起啸闹,这些年来也不是一起两起了。   而用兵从来都是铁血事,胡马屡次南侵,也从来不加收敛,汉军北征适当的渲泄,也并无不可。   因此,朱沆之前多次劝戒葛怀聪不听,他也就没有强求。   然而城中暴民在一天时间内,眼见着反抗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严密,不仅遏制住这边的推进,甚至还趁夜联手反攻城门,朱沆即便不怀疑他们最终能取得胜利,但如此散漫的军纪,武将又多贪利畏命,多多少少也令他忧心。   而在岢岚城时,王禀也多次跟他表示过对赤扈人的担忧。   朱沆他自己也主张在夺取云朔故郡之后,应该剿抚结合,以迅速安定局势,并助河北路军马以最快速度夺取契丹南京道。   “诸部确实需整饬军纪,不然或有忧患;待彻底夺下大同城后,或可稍稍放纵数日,以为补偿。”岳海楼对今夜的局面也有所警觉,看向葛怀聪沉声说道。   “东路军马要是能加紧时间攻下应州,哪有什么后患?”武将说话没有那么多的弯子,见岳海楼帮着朱沆说话,堂下当即就有人怼了回去。   岳海楼也是气苦,却又不能反驳。   西路军突袭大同城,已经撼动契丹西京道所有守军的意志,刘世中、蔡元攸在应州南面统领更大规模的兵马,要是这会儿对应州城发动强攻,歼灭守军主力,大同内城的残敌最后那点抵御意志,大概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然而东路军此时还停留在黄水河南岸,并没有急于往应州城下紧逼过去,显然也是等这边先攻陷大同全城,进一步动摇应州守军的斗志。   现在天雄军有将领将这点挑明出来,岳海楼能辩解什么?   他当下也是气苦闭声。   “恁多呱噪,就你长一张破嘴能说?”   葛怀聪朝那多嘴武将瞪了一眼,他即便不想拿天雄军的将卒去打硬仗,但也不会想同时得罪朱沆、岳海楼两人,说道,   “诸将连夜清肃杂虏,也是不想西城区域留有什么隐患,令将卒不能放手一战。好了,今夜已迟,大家都无需争执什么,我会与诸将会好好商议方略,等到明日一早,亲自到前阵督战,先剿除暴民,扫清围攻内城的障碍……”   “如此便好。”朱沆也就坡下驴,他心里不觉得拖上一夜能有什么问题。   这会儿又有一名小校赶过来禀事,但跨过门槛,看到堂上朱沆、岳海楼都在,有些犹豫起来。   “什么事情?”葛怀聪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监军使院数路人马突然跑出来纠察军纪,到处缉拿犯禁兵卒,稍有反抗者就棍棒相加,已经上百人被其扣押!”小校禀道。   葛怀聪脑门抽搐了两下,眼睛阴戾的看向朱沆:“这是朱沆郎君下的命令?”   朱沆原本就有心约束军纪,只是他没有绕过葛怀聪直接下手这个决心而已。现在他虽然不知道徐怀、潘成虎他们想干什么,但他知判监军使院,断不可能没有一点担当,将徐怀他们推到风口浪尖上来,沉吟说道:   “应是有将卒滋扰到院卒驻地,不得不行弹压!”   葛怀聪冷哼道:“你们不会想着要将这些兵卒都推出去斩首吧?倘若激出兵变,谁担得起这责任?”   “临战犯禁者只除首恶以作震慑,这点规矩,下面人还是知道的。”朱沆说道。   “那这事便交给朱沆郎君你去处理,莫要捅出天大的篓子,”葛怀聪到底是武将出身,他就不信就监军使院那点兵卒,还将人都抓走,负气道,“我这边的事情,不需要朱沆郎君操心……” 第七十五章 捉拿   诸多囚徒出身的监军使院卒,他们内心深处那烧杀劫掠的放纵冲动,在朔州时就被强行遏止住,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什么,最想干的是什么?   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别人竟然还能肆无忌惮的烧杀劫掠。   他们最想干的就是将这些肆意烧杀劫掠的混账、杂碎,统统抓起来,乱棍打杀——抢劫的剁手、奸淫的剁鸟。   徐心庵、唐盘还以为半夜将人拉出去院卒捉拿违禁兵卒会有怨气,却没有想到所有人都异常积极,披挂速度竟然要比平时出操训都要快上三分,手持牌盾、棍棒上街,直如烈妇捉奸。   这时候还在西城烧杀劫掠的,当然一个个也跟打了鸡血似的,看到竟然有人过来约束他们,还要将他们捉走,哪里甘愿束手就擒?   然而烧杀劫掠的兵卒,即便成群结队,也早已涣散不堪,甚至连铠甲、盾牌、枪矛碍事,相当多的人都是带一把挎刀就破门闯户。   监军使院卒却表现得异常的龙精虎猛,以整齐队列推进,合击退聚之法也早就演练娴熟,遇到反抗,即便不会下死手,但用盾牌围住后,棍棒往身上招呼过去,也绝不容情。   而照徐怀的部署,听口音是桐柏山及唐邓等地的犯禁兵将都直接缉拿关押起来,其他犯禁兵卒则以驱赶为主。   当世除了士子、商贾或豪贵有机会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外,绝大多数人,包括中小地主一生基本上都困囿于地方,绝大多数人见识有限,对外界、对异乡人也天然存在畏惧、疏离与隔阂。   这必然令当世乡土、宗族情绪、情结浓烈,同时也造就同乡人内部极强的凝聚力。   要是给徐怀一些时间,将桐柏山卒集结起来,也不难化解桐柏山匪乱期间种下的警惕、对立情绪,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潘成虎的出现就能发挥事半功倍的效用。   潘成虎亮出旗号,率队弹压的队目、武吏又都是唐邓一带的口音,必然在相当程度上直接削弱了犯禁桐柏山卒的敌意与对抗,他们即便暂时被捉拿关押起来,基本也不会强烈反抗,甚至不少人都主动上前套近乎,想着能减轻处罚。   何况当中还有不少人就直接就是潘成虎的旧部。   徐怀也将驻地左右的院落清出来,犯禁兵卒捉拿回来都关押进去,又安排郑屠带着孟老刀等人去安抚人心。   虽说他现在只能将这些人集中关押起来,不能直接重新组织,但着郑屠、孟老刀安抚人心之余,将有能力担任节级等低级队目的人先一步挑选出来。   同时他也会透漏桐柏山卒将组建新营的小道消息,让大家有所心理准备。   这些事必须现在就要去做的。   ……   ……   葛怀聪负气不理会,除了不想跟朱沆翻脸外,主要是不觉得监军使院那点人手,真能捉拿多少犯禁兵卒。而真要有将卒闹事,葛怀聪自以为他葛家在河东几代,也不担心什么,反倒希望给朱沆他们一个教训。   朱沆到底放心不下,也顾不上深更半夜,带上朱芝、吕文虎以及几名家将便来找徐怀。   他们贴住西城墙往北走,起初还能看到不少兵卒还在放纵劫掠,但陆续也看到有兵卒被打得头破血流,骂骂咧咧的往回逃走,再往前走,便看到执行军纪的院卒兵马,潘成虎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跨在高头大马上,左右十数支火把将他的面容照得清楚。   相比较而言,徐怀与徐武坤站在暗处,不那么显眼。   一队队院卒如狼似虎一般,进入被犯禁兵卒撞开门户的民宅,将一个个犯禁兵卒揪出来,或打了几棍棒,或拿绳索从背后捆绑住双手,勒令蹲到城墙根下。   朱沆他们走过去,看到城墙根下已经蹲有好几十个犯禁兵卒。   关键每捉住一批,徐怀便安排人将犯禁兵卒送回驻院关押起来。   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到现在已经擅自捉拿了多少人,但看到犯禁兵卒并无激烈的反抗,没有激起啸闹,却也安心不少。   “你们在胡搞什么?”   在行辕听闻徐怀擅自出动,到处捉拿犯禁兵卒,朱芝当时没有吭声。   朱芝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拆监军使院的台,但他心里也怨徐怀擅自行事、胡作为非,激化他父亲与葛怀聪之间的对立、矛盾。   这时候看到徐怀,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朱沆也是阴沉的盯住徐怀、潘成虎、徐武坤等人。   他在葛怀聪面前,不将徐怀推出来,还百般维护徐怀是一回事,但他作为监军使院判,监军使院在大同的一切,都理应唯他马首是瞻。   现在徐怀与潘成虎、徐武坤他们擅自行事,算什么回事?   徐怀往胜德门方向望去。   他在胜德门西南方向的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   渡鹤滩入冬后水位极浅,骑兵极方便通过,那里极可能是萧林石最有可能率部突袭胜德门的通道。   徐怀在那里安排了两名哨探,还是希望能提前发现敌踪后,以便多多少少给天雄军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   渡鹤滩方向到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传回来,他也不知道是萧林石还没有率三千骑兵抵临白鹤滩,还是说他安排的两名斥候已经被萧林石的人给干了。   这也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   为了达到奇袭的目的,萧林石一定会派身手强横的精锐探马,先行清除这边可能在恢河北岸部署的明暗哨——或许萧林石并没有想到,葛怀聪这些蠢货连这点预防工作都没有做。   “我适才参见郎君,郎君厉色说军纪涣散,不加约束或致溃败——郎君这不就是要我们出动约束军纪吗?”   潘成虎见唐盘不动声色的站在徐怀、徐武坤身后,两名节级则带着左右退避到一旁,确认徐怀已经准备好一切,关键时间也不惜直接架空朱沆,他自然也不用担忧什么,打着哈哈,凑过来说道,   “怎么,我们做得有什么不对?”   朱沆很清楚这两百院卒只会听徐怀等桐柏山众人招呼,而他心里虽然气桐柏山众人不听招呼便擅自行事,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强令徐怀、徐武坤他们将人马都收回去。   朱沆不作声,只是冷着脸看着院卒沿着街巷捉拿犯禁将卒。   朱沆眼界与能力,到底要比一般官吏强出一截,很快看出蹊跷来。   “其他兵卒都乱棍驱走,却是捉拿桐柏山卒进行关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朱沆厉声问道。   朱王两家关系不同一般,朱沆也打小视王禀为叔父。   因此他对桐柏山匪乱及黄龙坡驿聚啸事还是略知一些详情的,知道桐柏山众人都桀骜不驯。   六千桐柏山贼兵招安之后,为防止有贼将不安心,到底拆得支离破碎,也严格控制贼将与贼兵分离,不使之有密切接触的机会。   眼下的情形令他不得不怀疑徐怀、徐武坤这些专挑桐柏山卒捉拿是别有用心。   徐怀背负双手,面对朱沆严厉的目光,淡然问道:“朱沆郎君,你此时去找葛怀聪说有一部敌军已经渡过渡鹤滩,随时都有可能会突袭胜德门,葛怀聪会不会听从朱沆郎君的建议,即时加强胜德门的防御?”   “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敌军从渡鹤滩突袭胜德门?”朱芝在一旁质问道。   “连日来,我都在渡鹤滩安排了两名斥候盯住那里的动静,也要他们定时传讯以示平安——现在距离上一次传讯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说明他们极可能遇到意外了。”徐怀说道。   “你有什么权力派出斥候?再说你派一两人,这大黑夜里出点其他意外有什么奇怪,为什么一定是敌兵从那里突袭过来?”朱芝训斥道,“你要搞清楚你是什么人物!这仗要怎么打,什么时候轮得你这种货色指手划脚了?你现在最关键的,不要再给王家招惹是非,不然没有人会再容你!”   朱芝心里还怨刚见面就被徐怀收拾的旧恨,但在岢岚时,徐怀身后有王禀直接撑腰,他还没有胆子去触怒王禀。   不过除了被徐怀收拾的旧恨,暖香楼一事也令他深厌徐怀行事太过莽撞,心里也一直担忧得罪鲁国公的严峻后果。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是王禀。   朱沆或许也有气节,对鲁国公也看不上眼。   然而除了王禀、朱沆等极个别人外,谁会对得罪未来有望登上九五之位的鲁国公,不忧心忡忡的?   朱芝对徐怀不满已久,这次见他再擅自行事,甚至不将他父亲放在眼里,便遏制不住训斥起来。   徐怀觉得他正眼多看朱芝一眼,都是对智商的侮辱,朝朱沆看去,淡然说道:“朱沆郎君还看不穿眼前的死局吗?这一刻还觉得城中暴民的反抗没有人暗中引导吗?朱沆郎君到现在还没有惊觉暴民反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有序吗?”   “你们是不是觉察出什么?”朱沆也觉得暴民反抗之强烈、有度,有些出乎意料,只是之前他没有多想什么。   岳海楼却是表现过忧虑,但葛怀聪有派人盯住内城,确认内城敌军与城外的暴民并无联络,觉得不是暴民有多强,是他们这边太涣散了。   即便如此,葛怀聪也没有立时约束军纪。   徐怀当然不可能将陈子箫、萧燕菡二人的存在说给朱沆知道,冷声说道:“不是我们察觉什么,朱沆郎君,你看看大越兵马从上到下都烂成什么样子,就算敌人没有设下圈套,我们真的有希望打赢这一仗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朱芝见徐怀竟然不理会自己,更是气愤的质问。   “你或许太忧虑了,我军在云朔已经尽握优势,即便军纪涣散、诸将贪利是恶弊,却不至于打不下大同城。另外,我也不觉得契丹人还能从哪里调来援兵来突袭大同城。”朱沆摇摇头,犹是不信徐怀的判断。   他们在大同集结近四万禁厢军,而大同困守内城的残敌仅四五千人,在朱沆看来,契丹人要解大同之围,怎么也得调两三万精锐过来才成。   他怎么都看不出契丹人还能从哪个角落里抽调两三万精锐来。   “朱沆郎君都不信,我也无话可说了。”徐怀有些悲凉的摊摊手,朱沆在当世已经可以说有能力、有气节的人物了,但他对自己缺乏信任,此时犹不觉得危机已临,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单捉拿犯禁桐柏山卒?”朱芝认定徐怀刚才一通鬼扯,只是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当然揪住桐柏山卒这事不放。   徐怀这些人倘若心存异志,朱芝可不想受他牵连。   朱沆也正想听徐怀的解释,这会儿却听得胜德门方向喧哗声大作,很快传来成千上万只马蹄在泥地里奔踏的声音,仿佛大潮,又仿佛刚入春的初雷在大地深处滚动…… 第七十六章 城楼火焰   他来啦,他来啦!   马蹄声是那样的密集,是那样的急促。   朱沆、朱芝、吕文虎等人都愕然朝胜德门方向张望过去,却见胜德门西南方向上,夜空也显著明亮起来,似蒙上一层红晕,这分明是数以千计火把一起点燃将夜空照得彻亮!   城里彻夜劫掠,城头的守军也不会踏实睡下,胆大的偷溜出来,胆小的也是趴在垛口,津津有味的看着同僚怎么去折腾那些身肥体壮的蕃胡娘们——胜德门的值守兵马很快也发现敌情。   呜呜的吹响号角,城门楼最高顶的警钟端端端的敲响起来。   这一刻成百上千的人从肥满丰硕的胡姬身上抬起头;成百上千的人拿枪矛挑着沉甸甸的包袱,正在返回驻营的路上;还有人下一刀就要将反抗的胡人砍死,却是一愣神,被胡人夺去刀刺死;更多的将卒已经放肆过了,已经回到营地心满意足的睡下,这时候都惊醒过来,惘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胜德门到西北角楼,也是正好一千二百步,计有八座马面墙战棚。   照理来说,这些战棚里都应该有一队战卒值守,但此时敌军袭来,看城头人影稀落,很显然葛怀聪非但没有想到要将兵营安扎在城外,连城头守御人马都安排得极为有限。   更多的人是听到警讯之后,才在将领的催促下,衣甲不整的拿着刀弓盾矛,从胜德门内侧的登城道仓促上城防守。   徐怀着人拿出绳钩,甩上城头钩住垛口,迅速爬上城楼,从外城垛口看过去,看到数千骑兵高举火把仿佛洪流一般,杀气腾腾往胜德门前涌来。   敌军距离西城胜德门最近都不足两百步。   “这么多火把!”唐盘爬上城头,看到这一幕惊叫道。   他们虽然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这一幕,更为心惊。   其他人站到城头看数千敌骑袭来,甚至还会觉得己方在大同城有四万兵马,这点敌军袭来无异是以卵击石。   他们心里想着,只要守住胜德门,不叫袭敌趁乱掩杀进来,他们四万兵马,怎么都更人多势众,到时候随便一个反扑,就能将这数千袭敌歼灭掉。   唐盘他们却不会这么认为。   所有的一切都验证了徐怀的预判。   这进一步巩固了徐怀在他们心目中不容质疑的地位,但同时他们深知徐怀对这一战最终结局的预判有多糟糕,也包括未来对赤扈人的忧惧。   唐盘、徐心庵等人以往师从王禀、卢雄学习统兵治军之法,在桐柏山匪乱之中也得到近似脱胎换骨一般的淬炼,但桐柏山匪乱诸战的规模毕竟有限。   黄桥寨一战对抗最为激烈,双方总计也就投入四千兵马。   而此时大同城内,禁厢军加朔州降附军总计已有四万,在应州南部及雁门集结的东路军,禁厢军主力更是高达十万,能亲历如此大规模的战事,对唐盘、徐心庵等人的成长及拓宽眼界极为重要。   特别是葛怀聪等人几乎将所有能触犯的战术原则都违背了一遍,简直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反面教科书。   唐盘他们对军战的认识越深,自然也就越认同徐怀的预判,已不再是盲目的信任。   这叫他们如何不惊?   他们所做的准备,完全不能保证他们能全然脱身。   “他们是要火烧城楼?”   徐武碛得知朱沆从行辕出来,特意赶来看朱沆的反应,没想到敌袭在这时候发生,他爬上城头看几乎每一名敌骑都高举火把,直接往胜德门这边的冲过来,蹙着眉头判断道。   很显然袭敌发动之前没有妄想胜德门深夜会全部打开,叫他们能直接冲杀进来。   事实上即便其他三座城门失陷,令不少兵卒不得不从打开的胜德门逃进西城,胜德门的城门洞也仅有两丈余宽,短时间能容敌骑冲杀的空间极其狭窄。   这时候哪怕是堵几座拒马过去,也能将敌骑冲锋陷阵的速度迟滞下来。   曹师利、葛钰等人之前突袭大同,也是先派遣百余精锐乔装打扮,混入逃难人群之中进城,先控制住城门洞,然后迎接前锋兵马杀进城来的。   敌骑不奢望奇袭夺门,每一骑贴近后,将火把直接往城头掷来,数千支火把也将堆积如山。   胜德门高达四丈,主体还是夯土建造,仅是城门洞及拱券用砖石建造。   而在城门之前还建造四层砖木结构的城楼。   城楼城墙是砖石砌就,但内部的梁柱檩条都是木头,一旦被大火引燃烧毁,四层高的城楼垮塌下来,即便没有将城门直接压塌,短时间内也能将胜德门堵死。   徐怀朝其他三座城门眺望过去,北城门楼还在熊熊燃烧,但东城门、南城门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此时的形势就是天雄军四万禁厢军被憋在狭窄的西城,萧林石却可以率精锐兵马进入其他三城区域支援作战。   朱沆是叫人将绳索系在腰间吊上城头的,他探头朝外望去时,正好看到敌骑纷纷将火把往城楼掷去。   城楼前的守军很有限,仓促间举弓弩射箭,稀稀落落的箭雨并不能遏制敌骑靠近。   敌骑掷过火把之后,并没有都远处掠去,还有不少精擅射术的骑兵驻停在城门前,取弓朝城垛处射来。   看到守军纷纷中箭或后倒,或从垛头坠下,朱沆鼻子都冒出冷汗。   一大批人都有如此精湛的箭术,绝对是契丹在西京道仅存不多的精锐战兵。   “这股敌骑虽然来得突然,但到底人数有限!”朱芝与吕文虎随后爬上城头,看到城外这一幕,心惊之余强作镇定说道。   徐怀看了朱芝一眼,在朱沆面前,硬生生将“蠢货”二字咽下去。   敌骑掷过火把之后,除了在城门楼前停马驻射,限制天雄军将卒去扑灭火势的精英射手外,大部分人都迅速与城墙拉开距离,在西面的树林前集结。   也有小部分敌骑贴着城墙根驱马奔走,引弓射杀从垛口露出身影的守军。   徐怀从牛二那里接过贯月弓,连着射杀数人,才叫往这边驰骋而来的百余敌骑远去,不敢随意进逼到城下。   敌骑除了火把,还将浸了油脂的易燃物纷纷向城楼掷来,火势很快就将城楼底层吞没。   城楼外部是砖石砌就,但大火将城楼吞没,城楼里的梁柱以及木结构的房檩,很快也会被大火吞没,不能及时扑灭火势,城楼一旦失去足够的支撑,震塌将是迟早的事情。   看到这一幕幕,朱沆抓住垛墙的手青筋暴露。   “朱沆郎君,你还觉得这一切并非敌军设下的陷阱吗?”徐怀盯住朱沆的眼睛,问道。   即便徐怀没有在敌袭前一刻预料到这点,朱沆也不可能再将此时的敌袭视作孤立事情,以为与两个时辰之前暴民突袭夺取另外三座城门没有联系。   最令年轻气盛者难以忍受的有时候并非辱骂,而是从头到脚、赤裸裸的轻视跟鄙夷——徐怀刚才瞥他一眼,那一副找他多说一句话都是自寻其辱的样子,实在使朱芝心里憋得慌。   他不甘心叫道:“即便叫你蒙对,城外的敌骑是从应州方向驰援过来,但究竟就只有三四千人。他们是能从其他三座城门进城,去增援困守内城的残敌,也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你危言耸听吓唬谁呢?”   “闭嘴!”朱沆朝长子朱芝瞪了一眼,叫他闭嘴。   虽然朱沆与徐怀接触有限,但临行时王禀特地找他吩咐诸事要与徐怀多商议,他没有当一回事,这一刻才隐然想明白王禀的良苦用心。   朱沆蹙紧眉头问道:“你觉得四万兵马,不足以对抗这城中暴民?”   “朱沆郎君,你自己看天雄军四万兵马都烂成什么样子了!”   徐怀走到内城垛口,请朱沆看城墙之下那一个个天雄军将卒的模样。   好些人正提着裤子从一座座民宅里钻出来,甚至一间屋子里钻出十七八人来,有人从屋里钻出来,还不忘将掳得胡姬搂在怀里,生怕下一刻被同僚抢去。西城区域也仅一百余户蕃虏,年轻女子更少,貌美者都是紧缺资源,为抢夺胡姬,同僚之间大打出手,今日都发生好些起。   大部分兵将闻得警讯后,陆续往驻营赶去,还不忘拿上劫掠的财物,将鸡羊抱怀里而走。   而那些抢过一轮,回驻营歇息的将卒,听得警讯,也只是从屋里钻出来茫然张望胜德门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   见朱沆蹙紧眉头不再作声,徐怀又问道:“朱沆郎君或者觉得葛怀聪、葛槐、朱广武等将真能委以重任?”   “东路军赶来增援呢?”朱沆问道。   “第一,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未必能清醒认识到西路军四万兵马拿不下大同城,有可能拖延着不派兵过来增援;第二,拖延一两日,叫刘世中、蔡元攸认识到城中数万精壮暴民并非手无缚鸡之辈,甚至还越战越勇,他们更有可能不敢派兵过来增援——”徐怀说道,“当然,我并不识得刘世中、蔡元攸,朱沆郎君以为他们会及时派兵绕过应州城,赶来增援吗?”   “不管怎样,总要一试!”朱沆咬牙说道,“我亦会催促葛怀聪即刻整顿兵马,强攻内城!”   “四万人马憋在城中,当然需要一试。而我今夜捉拿桐柏山卒,也是意识到势态实在紧急,手中没有兵马,不能相助郎君,”徐怀说道,“虽然现在捉拿三五百桐柏山卒关押起来,但没有郎君命令,我既怕葛怀聪会过来要人,也怕这些人不会听我的命令行事!”   朱沆沉吟片晌,咬牙从怀里取出一枚银质令箭,说道:“此乃王番郎君的兵马都监信令,你且拿去便宜用事!我去见葛怀聪!”   “父亲,你竟然信这莽货!”见朱沆竟然将信令交给徐怀,得以光明正大以监军使院的名义行事,朱芝不满叫道。   “王禀相公应该不会看错人,你给我闭嘴!”朱沆心里对徐怀并无确定,但意识到形势比想象中危急,当即拽住朱芝,爬下城墙去找葛怀聪,心想无论是派人赶往应州请来援兵,还是督促葛怀总整顿兵马攻下内城,两点只要能做成一点,大局犹可以挽回…… 第七十七章 登城道   “朱沆却是有些担当的。”   看着朱沆叫人吊下城墙的身影有些狼狈,徐武碛颇为感慨的说道。   “不为贪鄙、傲慢遮断眼,总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徐怀看着手里的银箭令,说道,“可惜大越像他及王禀这样的臣僚太少、太另类了……”   徐武碛、唐盘等人听徐怀这话,皆是默然。   特别是唐盘他们,以往他们的历练有限,总觉得赤扈人的威胁很是遥远,也总觉得朝堂诸公能坐到那个位置子,不可能是蠢货,但这短短数日来天雄军满是恶疮的表现铺陈在他们面前,这叫他们此时对徐怀这话感受更为深刻。   他们这时候也越发深刻的认识到,没有强敌入侵,又或者四周邻国一并衰败不堪,大越或许还能维持表面上的繁华,歌舞升平一段时间,而一旦令契丹人毫无招架之力的赤扈铁骑像洪流一般南下,大越危矣!   这绝非徐怀一人杞人忧天!   “哗啦……”   数千支火把掷过来,又多有浸裹油脂的易燃物,火势将德胜门城楼吞没之后,没过多久,火势就烧透进去。   关键城楼里还存有大量阻止敌卒附城的火油、布幔、擂木等易燃物,这时候都被引燃,就听见城门楼顶的瓦片哗啦滚落——火势已经大到令城中的兵卒,再无法从内侧的登城道登上城墙,更不要说扑灭这么大的火势了。   这时候胜德门的数千敌骑也动了起来。   除了七八百人马继续停留在西面的树林旁盯住胜德门这边的动静外,其他两千多人马,在黑沉的夜色里往南面绕过去。   徐怀的视野被正熊熊燃烧的胜德门城楼及南面的城墙挡住,看不清那支人马的去向,看向徐武碛问道:“五叔,你觉得萧林石是直接率领增援兵马入城来参战,还是会继续潜伏在城外某处,寻机歼灭天雄军翻城而出的小股人马,继续打击重创这边的士气?”   徐武碛蹙眉盯住胜德门熊熊燃烧的火光,说道:“胜德门已被堵死,城中暴民士气只会更旺盛,战斗力已在天雄军之上了。而萧林石此时应该还不能确认刘世中、蔡铤就一定不会调派援兵过来,他手里能用的精锐不多,多半还是会部署在大同与恢河之间伺机而动……”   徐怀皱着眉头,这其实是他最担心的情形。   要是萧林石率援兵主力都进入城里来,他们翻城而出,脱身机会要大得多。   这时候徐心庵、唐青、殷鹏、郑屠、徐武坤等人也直接从西北角楼,沿着城墙往这边赶过来,看到徐怀手持兵马都监银箭,都有些茫然的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唐盘满打满算,他与唐青今年也才二十一岁,殷鹏年纪要稍大一些,但也仅有二十三岁;徐心庵年纪更小一些,今年都不满二十岁。   而不要说郑屠了,徐武坤早年在军中也仅仅是副都将级别的低级武吏,回到桐柏山后,也主要是给徐武富打杂。   众人虽然在桐柏山匪乱中得到淬练,但时日毕竟有限。   除了他们之前心存幻想,不以为最坏的情形一定会发生外,他们同时也没有预料到朱沆会这么好说话,竟然直接将兵马都监信令交给他们,得以全权借监军使院的名义行事,一时半会都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哪些事。   “召集人手,建登城道!”   大同四座城门左右都有砖石砌就的登城道,方便将卒从城楼处登上城墙,然后迅速沿着城墙布防。   胜德门城楼即垮塌,看四层高的城楼体量,即便不能将城门直接压垮,倒塌下来的残砖、梁木,也会覆盖城门以及左右的登城道。   也就意味着城内守军极可能失去快速登上城墙的通道。   即便葛怀聪能派人将胜德门附近的登城道清理出来,胜德门附近也应该是敌骑盯防的重点,必然会防止天雄军从那里翻城突围。   而等到葛怀聪下令翻城突围,又或者说葛怀聪这些人贪生怕死率先逃跑,四万天雄军崩溃将是眨眼之间、谁都无法遏制的事情。   到时候都不需要敌军杀透过来,三四万天雄军陷入绝望的混乱之中,人人争着出城,拼了命的拥挤、争夺,凭借几条绳索、几架云梯,能送几个人登上城墙?   有限的绳梯、云梯,说不定会因为无数人争夺拆散扯断。   想到这点,也就不难理解既定的历史轨迹里,为何最终仅有曹师利等数百人逃归了。   徐怀不奢望能逆转大局,但能接援更多的人逃出大同城,却是他们这时候要努力去做的。   在葛怀聪下令突围,或葛怀聪这些孙子先缒绳逃出城去,他们到时候想要让更多的兵卒能登上城墙,最好的方法就是现在就在城墙内侧建造登城道。   而只要更多人能先站上城墙,一方面短时间内能阻止敌军直接袭杀过来,另一方面从城头顺着绳索滑到城外,总要比缒绳上城墙容易得多。   而建造登城道,也要比想象中简单得多。   在附近找一条紧挨着城墙的夹巷,只要有三四百人拆屋破房,将建筑垃圾都填到夹巷里,最终形成城墙等高的斜长土坡就可以了。   淮源镇最初没有城墙,为了抵挡贼军突袭,他们也是拆屋破房,在外围先修一条土垣,这方面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了。   不过,徐怀以前没得授权,动静稍些大一点,就会有人过来质疑、阻止,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所以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现在他手持兵马都监信令,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   他们也有借口这时候就直接将捉拿关押的桐柏山卒组织起来做这事……   徐怀与徐武碛、徐武坤等人,直接沿城墙往西北角楼走去。   唐青、徐心庵等人临时离开,没有人下令,还有近两百名兵卒被挡在角楼以西的北城墙上;就连徐忻本人没有徐怀他们的直接准许,此时也没有办法通过拒马,走到角楼这边来。   他们能看到胜德门陷入熊熊大火之中,但看不到西城墙之外敌骑突袭接近的情形,有几个人站在拒马前,嚷嚷着要到角楼这边来看究竟。   “七叔!徐怀!”徐忻看到徐怀、徐武坤从西城墙走回角楼,扬手招呼道。   徐怀先没有理徐忻,站在角楼往城内眺望。   西城墙与北城墙之下,都有适合建登城道的夹巷。   不过,接下来葛怀聪再蠢,也会尽一切可能去扑灭胜德门的火势,派人加强西城墙的防御。   他们倘若在西城墙的夹巷里建登城道,其他人站西城墙头一眼就能看到,也不可能瞒过葛怀聪。   徐怀知道葛怀聪这时候未必会阻止他们,但葛怀聪等到有心想率先逃跑时,一定会派人从他们手里将这条新造登城道的控制权抢过去。   “我们即刻将北城墙这两百人控制下来,然后将那条夹巷严密封锁起来建登城道,确保秘密不会泄漏出去!”徐武碛也是主张在北城墙下建登城道,而且强调要保密。   翻过北城墙,往北四五里外就是武周山西麓山岭。   仓皇翻城而出的兵马,在抵御骑兵冲击时,不会有多少战斗力,他们必要时还是要以最快的速度逃入北面的武周山里,避免在平旷地区被敌人骑兵肆意屠杀,才有时间整顿。   他们之前除了借口出城放牧,将战马藏入北面的武周山里,苏老常他们携带过来的第一批物资,也都藏在北面的武周山里。   所以这条登城道要绝对保密,不仅要警惕葛怀聪有可能鸠占鹊巢,更要防止萧林石知道后,会提前派出兵马到北城外拦截他们。   战争容不得太多的儿女情,他们只有在表现出足够的实力之后,陈子箫、萧燕菡才能真正成为他们手里的筹码。   要不然,想着将陈子箫、萧燕菡推出,叫萧林石放他们带领数千溃兵逃归岚州,岂非太儿戏了?   “那就拉开拒马,放田志常、徐忻他们过来吧!”徐怀平静的看着徐忻身边那几名武吏,为首者那人叫络腮胡子遮住半张脸,正阴晴不定的朝他这边看过来,示意拦在拒马前的将卒让开道。   田志常恼恨徐怀之前一声不吭就出手掷杀他三名手下,特别是他当时本人就站在拒马前破口大骂,要不是打了激灵避开,那支长矛可能就直接从他的胸膛穿过去。   不过,看到那边到底念及跟徐忻是同宗,事后除了堵住路外,也没有再恶言相待,甚至派人过来送吃喝了,田志常心里则认定徐怀不敢拿他怎么样。   这时候看到胜德门那边突陷大火,田志常也迫切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即带着另三名节级,与徐忻一并走到角楼里来。   “你就是田志常?”徐怀盯住田志常,从袖子里取出兵马都监信令,问道,“你可认得这枚令箭?”   “……你们想干什么?”田志常看有数人从左右围上去,手按住腰间的佩刀,怒目喝问道。   “尔等临阵脱逃,监军使院特令我捉拿尔等查办,田志常你敢反抗吗?”徐怀盯住田志常,沉声喝问道。   “……”田志常面容狰狞的盯住徐怀好一会儿,最终松开握持挎刀的手,叫道,“我为朝廷立过功、流过血,监军使院不能凭白污蔑我,我要见都指挥使!”   “自会给你申辩的机会。都绑起来!”徐怀见田志常等人终不敢反抗,暗感有兵马都监信令,还是能震慑住这些低级武官,省去诸多麻烦。   “……”看着田志常等人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布团,直接关押进角楼上层箭屋里去,徐忻震惊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徐忻!”徐武碛在角楼里将牙套取下来,恢复真容…… 第七十八章 乱夜   徐忻虽然被充军到岚州,消息闭塞,也一直没有机会与家里通信联络,但从一道充军过来的桐柏山卒那里,也是知道徐武富父子死后,徐武碛更名陈碛,跟随知州董成到州衙任吏,摆明了是不与下房徐出身的徐武江、徐怀他们同流合污。   徐忻刚才有留意徐怀身边的人,他见这个中年汉子身形削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枭勇凌厉气势,他还暗暗揣测这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徐武碛。   “五叔!你,怎么,也在这里?”徐忻瞠目结舌盯住徐武碛,舌头都有些打结,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有太多事此刻没有时间与你细说——契丹骑兵刚刚突袭了胜德门,天雄军四万将卒已经被封堵在城中,生死存亡于一线,而葛怀聪等将又贪鄙无能,我们绝不能将杀出重围的希望寄望在他们身上,”徐武碛沉声说道,“你能不能全力助徐怀掌控北城墙两百将卒不出一丝意外,为大家脱困多争得一线生机?”   徐武坤、周景、徐胜等人在获鹿堂任教习,性格不一,给徐氏子弟的印象也就各不相同。   徐武坤为人和蔼,私下又偏向照顾下房徐子弟,下房徐子弟便待他亲切,但像徐忻、徐忱等心高气傲的上房徐子弟,却多少有些瞧不起他。   而真正令诸子弟又敬又畏的,则是收拾顽劣子弟从不手软以及无论见识、能耐、亦或手腕都叫人折服的徐武碛。   长期以来深入骨髓的这种敬畏,自然也就带来下意识的服从。   “好!”徐忻心里震惊归震惊,但还是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都是桐柏山卒,徐怀目前又手持“尚方宝剑”,在潘成虎等人的协助下,最容易控制。   乡土观念所内生的凝聚力,也基本上不会叫身处最底层、性情相对朴素、交际也极简单的桐柏山卒起什么异心。   甚至直接拉着他们造反,只要有人跟从,绝大多数人都会出于从众心理而盲从;这跟当年这些人头脑一热,都跟着落草为寇的道理一样。   不过,北城墙这两百兵卒,桐柏山卒仅占到三成,情况就有些复杂。   情况突然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不是桐柏山出身的兵卒,他们内心则有着回归原有营伍才能安心的迫切念想。   徐忻即便全心全意配合,也很难保证盯住每一个人。   而一旦有人开小差逃走,或者跟以前的老乡或同僚接触,随随便便就会将这边的事情泄漏出去。   到时候即便葛怀聪暂时不会干预这边,在这个节骨眼也很可能不会跑过来强行讨人,但登城道的秘密却会提前泄漏出去。   而等到最终要出城逃命时,这支人马也最难保证能始终收拢在一起,不四散溃逃。   见徐忻愿意全力配合,徐怀就当即走到北城墙战棚这边来,高举令箭,对这些兵卒训话:“田志常等人临阵脱逃,监军使院奉命将他们拿下严加查办。尔等将新编一队,以韩奇为都将,徐忻为副都将,下城专事工造。倘有不服从者,定严惩无饶!”   除了韩奇、徐忻为正副都将外,徐怀还将五名铸锋堂卫、十名院卒混编入这支工辎都队,然后将他们带下城墙,专门负责在内围破拆屋舍,抢筑登城道,也同时能确保他们暂时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   时间太过紧迫,这边事情决定好,徐怀就让韩奇、徐忻直接带着人抓着绳索滑下城墙,他还考虑调两百名桐柏山卒编入工辎营。   这么做除了保证修造登城道有足够人手外,还要大幅提高桐柏山卒的占比,以便在被敌骑冲散时,大部分人还能往指定地点聚拢,而不是四散逃命。   登城道的修造,就是拆屋取材最为便捷,同时也方便在西北角楼下清出一片空地出来。   这样在最紧要时,可以利用外围的狭窄街巷迟滞敌军的追杀,而同时能容纳更多的人从登城道撤走。   ……   ……   徐怀与徐武碛他们下了城墙,潘成虎也正好带着人手赶回来。   潘成虎刚才没有爬上城墙观望形势,诸多犯禁将卒看到敌袭警钟敲响多仓皇赶回驻地,他想着多捉一些桐柏山卒回来。   当然,徐怀之前就预料到这一切,潘成虎在看到胜德门陷入冲天大火后,也能猜测城外到底是怎样一番情景。   “契丹多少援兵过来?”潘成虎看到徐怀,急切问道。   “与我们预料的相差无比,萧林石被贬为群牧官,仅是从应州率三千骑兵回援……”徐怀没时间跟潘成虎详细说太多,站在前院马不停蹄的分派任务。   徐武坤还是要前往行辕,守在朱沆跟前,以便能随时知道葛怀聪等将做怎样的决策,以及天雄军在各个方向上的情况。   两百院卒早已经分作四都兵马。   徐心庵、唐盘这时候就要率领第一、第二都人马,从南侧及西侧控制进入驻营的街巷,将他们的外围严格控制起来,还要尽可能从附近征募汉民,修造简要工事。   除了唐青率领第三都驻守西北角楼以及北城墙外,剩下的第四都由殷鹏率领,留在徐怀、徐武碛、郑屠身边机动。   周景则率领少量人手负责情报侦察及传递,还要与在苏老常率领下正从朔州赶来,到时候会潜入武周山接应的铸锋堂商队保持联络。   这些事分派好之后,徐怀询问潘成虎、徐武碛、郑屠他们到这时候捉拿了多少犯禁桐柏山卒回来。   “这军纪怕是烂到极点了,都这个时辰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兵卒还在西城各处劫掠财货,全无约束,我们到这会儿总计捉到近六百桐柏山卒!”郑屠带着孟老刀、杜仲等人,一起在驻院接收捉拿回来的桐柏山卒,对人数最为了解。   也就一个多时辰,他们搜捕的区域还很有限,要不是敌援袭来,郑屠怀疑等到天光大亮,他们差不多能捉一千四五百名桐柏山卒回来。   “够了!再多我们也兼顾不了!”   这时候就能聚拢六百桐柏山卒,加上北城墙强行扣留下来的两百人,监军使院在大同的直属人马已经有一千人。   更关键是除了两百院卒外,其他人除了能摇旗呐喊,壮他们的声势外,短时间都不要指望能发挥多大战斗力。   徐怀他自己都担忧聚拢的人手太多,在翻过城墙往武周山撤离时,倘若被萧林石看出虚实,他仅有两百精锐能用,很有可能兼顾不了太多人。   徐怀一边听郑屠说这些桐柏山卒的一些情况,一边往里走。   徐怀他们事前已经将三跨院落中间的隔墙以及耳房、后罩房都拆除掉,使场地连起来,能更加空旷些,但即便如此,他们借木梯爬上居中的客堂屋顶,看左右密密麻麻都是人。   大同除了内城有较为开阔的校场以及驻营外,还有两座常备兵营都在东城,葛怀聪不仅第一时间夺下东城,还为图省事,下令天雄军四万禁厢军都直接进驻西城。   这是一个极其致命的错误。   这除了必然需要不分汉蕃的驱赶民户腾出大片宅院、甚至会激化与当地汉民的矛盾之外,四万兵马以小队作为基本单位,分散驻入一栋栋格局狭窄的宅院,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军令传达以及兵马集结的速度,都极其恐怖的拖慢下来。   敌袭胜德门,到胜德门陷冲天大火之中,一直到现在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然而不要说试图扑灭胜德门的大火,通过绳索、木梯爬上西城墙加强戒备的兵卒,都不超过一千人。   甚至到这一刻,还有大量兵卒因为找不到其部所在驻地,还在街巷间乱窜。   徐怀已经无暇顾及天雄军太多,注意力转回到围着客堂而立的诸多桐柏山卒身上,听下面交头接耳乱糟糟一片,抬脚将屋檐踹断,“哗啦”一声在西山墙根摔成粉碎,顿时叫左右变得鸦雀无声。   徐怀这时候才解下腰间佩刀,拄于身前,虎目怒视左右,破口大骂道:   “谁他娘生儿子没腚眼,吵吵个鸡掰,当真以为老子顾念同乡之谊,今日不会收拾你们这些龟孙子?还是说你们这些有娘生没爹养的,不知道老子是谁,在桐柏山没有被老子杀得屁滚尿流?怎么,你们现在神气了,以为穿上一身兵服,就可以在老子眼鼻子底下烧杀抢掠啦,老子不敢将你们头颅割下来当尿壶了?现在告诉你们很不幸的消息,你们这些龟孙子,从这一刻起就直接编入监军使院辖下,可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得看老子的脸色行事。老子现在限定你们在日上三竿之前,完成编队,到时候老子再次站到这房脊之上,谁还乱糟糟的找不到自己的位子,就不要怨我借你们几颗头颅来立威……”   即便过去一年,徐怀的无敌身姿,犹不时出现在诸多桐柏山寇的噩梦里。   而那些即便没有在战场上亲眼见到徐怀血腥杀戮的贼兵,也早就听别人无数遍提及他的恶名。   桐柏山匪乱,诸寨联军战死也就六千余众,徐怀前后斩获首级两百余颗,甚至有多人是在战场上直接被剖作两半,特别是后者,此时想来犹叫亲临者心惊胆颤…… 第七十九章 晨时   行辕之内一片混乱。   深夜先是三座城门得而复失,诸将在行辕争论过一番,刚决定等到天亮再组织兵马夺回,不到一个时辰,西城胜德门便陷入熊熊燃烧的冲天大火之中。   大多数将官仓皇赶到行辕,都不清楚城外到底多少敌军袭来,就看着天雄军进出大同城的唯一通道、高耸的胜德门城楼在熊熊火光中摇摇欲坠,怎么不心惊胆颤?   一名喝得酩酊大醉的指挥使在两名小校搀扶下赶到行辕,跌跌撞撞地走到檐下才有些清醒,张皇拧头往胜德门那边张望,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门槛,“啪嗒”摔趴在客堂铺砖地上,葛怀聪气得要拿鞭子抽这些不成气的蠢货:   “狗操的,都他妈慌个巴子!”   看到这一幕,坐一旁的朱沆自然是一脸铁青,朝葛怀聪说道:“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拖出去浇两桶水叫他清醒再过来议事!”   “拖出去!”葛怀聪见门外的小校朝他张望过来,他都没脸再庇护,示意左右拖出去拿水浇清醒再说。   岳海楼这时候很是狼狈地走进来。   “岳将军,城外是什么情况?”葛怀聪问道。   岳海楼说要亲自带人手翻墙潜往城外探察敌情,葛怀聪看他才过一炷香工夫就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岳海楼苦涩的摇头说道,“刚落地就被敌骑觉察,狼狈逃了回来!”   天雄军所控制的城墙,特别是西城墙以及南城墙西段,都在敌骑的监视之下。   即便这时候天色还没有亮,岳海楼他们翻出城刚落地,还是被敌骑发现,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他后肩还中了两箭。   好在没有图省事不穿铠甲。   箭簇入肉不深,他裹好箭伤便匆匆赶来见葛怀聪。   “如今看来,暴民趁夜突袭另三座城门,绝非偶然,”岳海楼蹙紧眉头说道,“葛将军应立即组织人马,进攻南北两翼的暴民,以便能及时应对……”   之前天雄军没能从南北两侧攻入南城、北城区域,另三座城门也得而复失,岳海楼还以为天雄军奔袭致精疲力竭,又太过放纵劫掠才会如此,并非暴民有多强。   他还以为等将卒发泄过再行约束,战事就能很快取得进展。   这一刻,岳海楼意识到这些可能是他的错觉,所以他主张葛怀聪现在立即派兵马强攻南北两翼,试探聚集于南北两城区域的暴民战斗力到底有多强。   要是事实证明这些暴民的抵抗意志、作战实力比他们之前料想到的强得多,那情形也将比他们所想象的更恶劣。   “不至于忧心如此!”葛怀聪犹满不在乎的说道。   他刚才爬上城头看过,仅有三四千敌骑从应州方向渡恢河袭来,他不相信城里的这些暴民匆匆组织起来,真能成什么气候。   “请葛将军慎重行事,不要叫葛氏再蒙污名!”朱沆沉声说道。   见朱沆揭十五六年前天雄军惨败的伤疤,葛怀聪脸色也骤然阴沉下来,但长长吸了两口气,说道:“朱郎君与岳将军既然如此忧惧,那我便即刻安排!”   虽说葛氏在河东扎根有四代人,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但葛怀聪还是得考虑他与朱沆、岳海楼二人同时使性子会有怎么个后果。   “或可先攻南城!请许师利率部先攻前阵。”曹师利说道。   作为新附之将,特别是以后还想着仰仗葛家,曹师利这两天看到太多的不满,也都憋在心里不说。   袭入大同城之后,他就放纵将卒在城中洗掠半天,主要也是在葛怀聪、岳海楼他们面前进一步表明态度。而涉及到具体的战事,他也不会指手划脚叫人厌恶。   然而到这一刻,他与岳海楼、朱沆都意识到事情与原先料想的太不一样,葛怀聪却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也忍不住直接建议出兵试探南城区域的暴力抵抗意志,甚至愿意率朔州清顺军先进前阵进攻。   从南城出去,到恢河北岸二三十里都是泥沙冲积出来的河川平原,地势一片平阔。   天雄军倘若能夺下南城区域及南城门,不仅可以防止敌军进一步从应州方向快速增援,也方便他们优势兵力出城展开,与敌援作战。   而北城,除了北城墙与北面的武周山夹成喇叭状的狭窄夹角地形不利兵马展开外,北城门楼火势这时才灭,内部梁柱应该已经烧透,非常容易垮塌。   此时争夺北城区域的意义,远没有南城区域大。   “那就先请曹将军辛苦一二。”葛怀聪说道。   天色欲晓,诸部劫掠人马还没有都回来,乱糟糟一团,天色没有大亮之前,葛怀聪都没有信心能正儿八经的组织攻势,应付岳海楼、朱沆二人的刁难。   现在曹师利主动邀战,他怎么可能不愿?   “咔嚓嚓,哗啦……”   听着外面传来巨响,众人走出客堂往德胜门方向眺望过去,却见四层高的城门楼这时候再也支撑不住,在熊熊大火中垮塌下来。   左右城墙下还有百余兵卒在武将的驱散下,徒劳的拿水桶扑火,这时候躲避不及,被崩飞出来的砖石、燃烧着的梁木砸得鬼哭狼嚎。   看到这声势,葛怀聪才真正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的糟糕。   “城楼垮了!朱将军站在城下督促兵马扑火,没来得及躲开,被一截横梁砸中,当场就气绝而去了!”这会儿有人狂奔过来禀报。   葛怀聪脸色有些发白,这还没有真正开打呢,朱广武就死了?   而此时有多少兵卒挤在胜德门下扑火,死伤又是多少?   ……   ……   大同内外城四门相接连起来的两条主街最为开阔,将长街两侧楼铺的遮棚拆除掉,长街足有十五六丈宽,都够十数匹战马并驱突进了,但从西城胜德门沿长街东进,正对着残军坚守的内城西门。   除开两条主街,大同城内因为人烟密集,宅院杂乱,街巷都很狭窄。   葛怀聪昨日曾下令要求南北两侧拆除棚屋,清理出往北城、南城区域进攻的通道来,但天朦朦亮时,等他与朱沆、岳海楼等人赶到西南城的前阵督战,才发现这条军令根本就没有人理会。   在南北两翼负责前阵的将官,甚至担心暴民这时候反杀回来,会妨碍到他们分兵进西城劫掠财物,还拆除一些屋舍,用砖石木料有意将几条狭窄街巷彻底堵死。   不要说拆除两侧的屋舍,单单将一条宽街的碍障物清除掉,清出一条往南城区域进攻的通道,就已经日上三竿了。   待六百桐柏山卒整编完成,徐怀将修造登城道等事交给郑屠、韩奇、徐忻他们负责。   他与徐武碛、周景等人赶到西南城来找朱沆、徐武坤会合,他也是想亲眼看一看城中契丹及诸蕃反抗民众的组织强度。   清顺军骑兵步卒总计有五千兵马进入大同城里,但进攻通道太狭窄,兵马再多都无法发挥出优势来。   徐怀赶过来时,清顺军仅安排一营兵马,在五六丈的长街上分作数阵结阵,正进行强攻前的最后准备;后方的街道里被集结起来的兵卒塞得满满当当,但这时鸟用都发挥不出来。   之前清理街障浪费太多时间,契丹人早就在对面严阵以待,两侧屋顶还密茬茬的站满契丹弓手。   徐怀从马鞍上站起,直接搭手跳到一侧的屋脊上,将两边的阵列看得更清楚,也都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骑兵通常不配备重盾。   而为保证突袭推进速度足够快,天雄军及清顺军步卒要么没有准备遮护面积大、坚厚的蒙铁重盾,要么就换上轻便小盾,更不要说携带偏厢车、冲车等攻城器械了。   进城已经是第三天了,葛怀聪这些蠢货,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就地取材,打造这些攻城器械。   甚至都还不如两百监军使院卒在进入西北角楼下驻院之后,羁押十数汉民匠户,紧急找来一些马车,改造十数辆偏厢车以备不患。   清顺军这时候拆了不少板门充当大盾,举起来顶在最前面,想以此抵挡从两翼屋顶的契丹弓手。   即便萧林石没有可能提前发动城里的契丹人及诸蕃民众,但也很显然在天雄军与清顺军前锋军袭夺胜德门之后,萧林石潜藏在大同城内的人手就马不停蹄的动作起来了,对如何玩巷战也有周密的计划。   狭窄的长街上,清顺军推进很快就被契丹人拿拒马、鹿角或马车改造的偏厢车迟滞住推进的脚步,他们所持的小盾以及前排几张门板,根本无法保障后方的兵卒不受精锐契丹弓手从两翼屋顶射来的利簇。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可以说是勇将,但清顺军降附之前,作为契丹汉军,给养、兵甲等各方面的待遇都远低于御帐军,地位低下,相当于大越厢军,真能指望有多强的战斗力?   第一队进前接战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被射死射伤二十多人,却连前方的拒马、鹿角都没能搬开,只能惶然退了回来。   清顺军也缺乏足够多的强弓劲弩与契丹弓手对射…… 第八十章 观敌   清顺军前队没有大盾,拆下来的门板又太笨拙,没有办法结阵遮挡严密,看到身边不断有人被契丹弓手从两翼屋檐射倒,其他人心惊肉跳,只能仓皇后退。   蕃民健锐却无意见好就收,数十人手举圆盾、弧形长刀从街障之后杀出,两侧屋顶的弓手也是一步步往前推进,频频开弓引弦,箭矢如雨而下。   清顺军前队百余人节节败退,兵卒心慌意乱,就要往葛怀聪、朱沆、岳海楼等人观敌撩阵之地退窜过来。   葛怀聪等人左右也有百余精锐,后侧还有三队清顺军集结完毕,长街两侧铺院房檐下,还各站一排刀盾手,关键一堆将官都骑着马观敌瞭阵,使得长街更为狭窄拥挤。   上百名兵卒倘若都溃退过来,这边所有人都会被搅乱掉。   葛怀聪抓住缰绳,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岳海楼一张枯峻瘦脸像岩石一般绷紧。   其他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左右张望,眼睛里尽是游离与惊畏之色,想着往后撤出。   葛钰使左右扈卫支起盾牌、长矛,在诸将之前结三重盾阵,但还是担心溃兵冲到跟前后,扈卫可能心慈手软,这时便想下令射杀三五人,迫使溃兵不退朝这边退却。   “吼!”   曹师利见部属如此不堪,也很是羞恼,却也不想坐看兵卒溃逃回来叫这边给射杀了,从扈随手里接过长槊,低吼一声夹马前驱,长槊斜指,槊杆斜拽着荡打,将几名溃兵抽倒在地,吼骂道:   “不战而溃者死!别他娘给老子丢人现眼!”   曹师利也是少有的悍勇,驱马到前阵,长槊化作斩刀从左上方斜劈下来,气势刚猛雄浑。   一名胡虏健锐试图举盾格挡,却抵挡不住劈斩携带的巨力,盾牌未碎,手臂却折,脸面也随之被盾牌砸得血肉模糊,人往后倾倒去。   曹师利槊势未老,瞬然间使长槊顺势前扎去,当胸又刺死一名藩民矛手。   然而冲杀到前阵的蕃民健锐这时候正杀得热血沸腾,看到天雄军有大将到前阵来,并没有避退畏惧之色。   看曹师利如此勇猛,蕃民前队稍有收敛,更紧密的聚集到一起,以便能三五人同时抵挡曹师利那杆勇猛无敌的长槊,而其后方这时候有七八名好手兴奋的嘶吼着,挥舞刀盾便往前冲杀过来,意欲围猎曹师利。   胡虏自幼便在马背上渡过,除了擅长骑射外,身手也极其矫健灵活。   单看这七八健锐从密集的阵列间,有如游鱼一般往前快走,甚至还有两人从两侧房檐快速奔走,以期凌厉进攻曹师利的侧腋,便知草原的刀术、身法,与气势雄浑、甚至予人拖泥带水的伏蟒刀、伏蟒枪有着极大区别。   在契丹,虽然极重视吸纳汉民的耕织铸造技术,也继承吸收汉唐仪礼官制施行朝政,然而对汉民习武却始终是压制姿态。   清顺军在曹师雄、曹师利的治理下,军容比天雄军要严整得多,基本上能做到令行禁止,但军中强横好手却极为有限。   曹师利身侧仅四名骑兵护持左右,身手算是不错,但十数契丹弓手蹲立两翼的屋檐之上,利箭一支接一支都往曹师利面门射去,他们都未能替曹师利尽数挡住,迫使曹师利不得不抬手挡住铠甲遮挡不住的面门要害,面对七八名契丹好手冲入前阵来围杀,仅能单手持槊相格。   曹师利再是武勇,也难支撑住多久!   徐怀取下贯月弓,看左侧房檐那名契丹武士已腾空跃起,正举刀往曹师利肩颈暴斩而去,右手倒扣两支棱锋箭、一支狭刃羽箭,在这一刻连珠射出。   徐怀的箭囊里装有几种羽箭,主要区别在箭簇上,有破空能发现尖锐声响的鸣镝箭,有专破坚甲的棱锋箭,也有射程更远、射速更疾的狭刃箭;同时狭刃箭的破空响声更小。   第一支棱锋羽箭射及身前,那名契丹武士才惊觉过来,近乎直觉的绷紧浑身筋骨,竟叫身形在半空滞停数瞬,使利箭贴着脖梗射过,但紧接着第二支棱锋羽箭又至。   契丹武士其人犹在半空中,撇刀相格。   第三支狭刃羽箭近乎同时射至,契丹武士气力用老,刀势来不及变动,只能眼睁睁的这支利箭从他刀锋之下三寸,狠狠射入他的胸腹。   徐怀站在两百多步外的远处射杀一人,顿时叫另几名契丹武士心惊肉跳,不敢再浪,稍稍退后,与后面的刀盾手聚拢到一起,不敢肆无忌惮的上前围杀曹师利;两翼屋脊之上的契丹弓手,所持是射距近的骑弓,又没有穿甲携盾,房脊之上闪避空间极为有限,更不敢轻易走近徐怀的射程之内。   清顺军前队兵卒看到主将杀上来,与后方弓手眨眼前杀死对方三人,也顿时士气大振,嘶吼着往曹师利身边聚拢过来,进一步减轻曹师利所承受的压力。   葛怀聪、岳海楼、葛钰等人都禁不住转头朝徐怀看过来。   能射两百步的硬弓,天雄军中不是没有人用,但关键是天雄军之中,没有一人能用如此硬弓连珠射出精准三箭。   葛怀聪、葛钰等人是震惊于徐怀的箭术与那惊人的膂力。   岳海楼则是看出三箭的蹊跷所在,利用不同箭簇的羽箭连珠发射,进一步缩短第二、第三箭之间的时间差,令契丹武士仓促格挡时产生致命的错觉,比单纯的三箭连珠,心机要阴险得多。   莽虎徐怀真如郑恢死前秘密所禀,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货?   徐怀面对这些人的注视,只是神色淡漠的回视。   胜德门城楼垮塌,包括第六将都指挥使朱广武在内,竟然有七八百人被砖木砸死砸伤,他是真真对天雄军的这些酒囊饭袋彻底失望了。   天雄军主力注定将覆灭于此,即便葛怀聪等人能逃脱,徐怀也无需再看他们的脸色。   所以,他现在决定不装了。   他只要掌握一两千能完全掌控的精锐兵马坐守边州,即便岳海楼这一刻识穿他的行藏,又能如何?   岳海楼禀报蔡铤,将当年的旧案翻出来,拿朝廷的尚方宝剑来斩他?   至于眼下,岳海楼与葛怀聪都得先为眼前的稀烂局面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来顾及他。   众人虽然震惊于徐怀的惊人箭术,岳海楼也隐隐感觉到郑恢、董其锋死前留下来的情报里有极大的错谬,但此时更令他们焦头烂额的,确实是胡虏暴民所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以及进攻意志;这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清顺军步卒战斗力确实不能算有多强,但问题是,天雄军三万多禁厢军在大同,整体战斗力就一定强过清顺军了?   曹师利未敢力战,他亲自出战也只是想稳住前队阵脚,看到胡虏暴民不再往前猛攻之后,他也就脱敌退了回来。   “……怕是需要及早应变!”   曹师利将铠甲缝隙间卡住的几支利箭或拔下、或拗断,然后在扈卫的帮助下,脱下铠甲以便医师处理几处不深的箭创,比起箭创,更令他头痛的是眼下比想象中要糟糕得多的局面。   他们这时候也陡然发现,即便城中三四万胡虏青壮,未必都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与作战意志,但南北城区域的街巷太狭窄,暴民也有足以利用这些狭窄的街巷,将他们限制在西城,令他们无法往外展开兵力。   胜德门垮塌,四万兵马被憋在西城人心惶惶,每拖一天,对军心、士气都是沉重的打击。   “怀聪将军,现在应当立即清除西城易燃茅屋,着手强攻内城,以待援军!”岳海楼朝脸色有些发白的葛怀聪说道。   从胜德门往内城西门的主街最为开阔,足有十四五丈,同时内城紧挨着城墙外侧,一箭距离内除了一条不算多宽、这时候已经结冰的内濠外,也没有其他建筑。   这也是目前大同城内唯一能叫他们展开兵力的战场。   而立时对大同内城展开强攻,也能提振、维持士气,让四万将卒从散涣的状态中迅速回转过来。   不然的话,岳海楼怀疑他们都未必能坚守到东路军援师赶来。   “是,是,即刻派人出城去找刘世中、小蔡相公请援!”葛怀聪脑子里就听到岳海楼所说的“援军”的二字,忙附和道。   “援军是要请,刘帅、葛经略两边都要立刻派人去通禀消息,但还是先清除西城易燃的屋舍,防止暴民纵火——而倘若能攻下内城,对暴民的士气也将是沉重打击!”朱沆朝葛怀聪沉声说道。   “暴民势强,但内城残敌与之并无联络,也并没有趁机出内城反攻的架势。可见数千敌骑从应州还援以及城中虏民暴动,并非西京留守司、防御使司所主导。”   葛氏在天雄军根深蒂固,几乎所有的都指挥使、都虞候以及诸营指挥使,都是葛伯奕提拔起来的亲信。   因此,葛怀聪再是无能,此时却也无人能够替代他,岳海楼也只能耐着性子劝葛怀聪沉着应对,说道,   “我们有四万兵马,利用街巷抵挡住暴民的冲击,只要能攻下内城,此仗犹胜未败……” 第八十一章 真身在此   徐怀与徐武碛等人,就站在北侧房脊上看葛怀聪、岳海楼、朱沆等人商议事情,也将诸将官的神色反应都看在眼底。   虽说岳海楼在岚州时,未能警觉到异常,也未能劝阻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要求曹师雄、曹师利杀戮胡虏以释疑,天雄军将卒放纵劫掠,他也未加劝阻,但他有一点观察没错。   那就是内城残敌与外城区域的诸蕃反抗民众并无联动。   契丹及诸藩民众的反抗昨日午后渐成规模,守军虽然当时还紧闭城门,但还是依仗高耸的城墙,用弓弩保护退避到城墙下的蕃民,驱逐天雄军将卒靠近过来加害。   照理来说,契丹及诸蕃反抗民众趁夜袭夺三座城门,内城里的守军再迟钝,也应该能知道民心可用。   然而,等到胜德门陷入大火、轰然垮塌,以致天雄军试图往南城区域推进被无情封堵,内城里的守军反倒没有什么动静了。   岳海楼猜测从应州率数千骑兵还援大同、以及暗中发动蕃民反抗之人,与契丹留守西京道的主将完全就是各行其事。   而城中十数万契丹及诸蕃民众,青壮年可能也就四万多人,也确实不可能每一个人都精擅骑射。   大同城作为西京道重镇,大量契丹人及诸藩民众居住城里,他们大部分人都放弃游牧部族的传统,与市井化的汉民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大多数是契丹官员及贵族子弟,或是依附契丹贵族的蕃民,刀弓已经变成他们装点门面的装饰品,尚武的基因早已经从他们的骨髓里退化,更不要说严格保持准军事化的传统骑射习俗了。   真正有战斗力的,还是伐燕战事发动之前,那些被紧张局势驱赶,或者萧林石暗中引导进入大同城避祸的部族。   这些部族绝大多数都是契丹夺取燕云诸州之后迁徙过来实边,长期以为保持着传统的骑射游牧习俗,平时也负责为御帐军、宫分军以及诸部蕃军提供兵源。   而作为御帐军兵源的那一部分契丹本族部族,更是受群牧司所遣官员直接管辖,州县及节度使、防御使司对这部分部族没有管制权力。   契丹从部族抽丁从征,最多可以二丁抽一,稍为宽松一些,则是三丁抽一。   天雄军在战前,对云朔等地的军情搜集非常粗陋,徐怀只能大体估算除了萧林石已经从这些部族征调的三千精锐骑兵,也是凌晨时突袭胜德门的这部分兵马外,这部分部族在战前全部撤入大同城里,大约还有四到六千名青壮。   虽然萧林石在战前没有将这部分青壮都编入军中,但天雄军的屠杀威胁面前,徐怀毫不怀疑这四到六千名青壮,会完全对萧林石唯命是从。   除此之外,战前避入大同城里的诸蕃(杂虏)青壮也有一万人左右。   这部分人即便不会彻头彻尾的听命于萧林石,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也会选择附从萧林石。   也就是说,天雄军用放纵的杀戮、劫掠、奸淫,帮助萧林石对这些青壮年完成最后、同时也是最为彻底的动员,并使之彻底拥有对抗西京道防御使、西京留守的资本。   要不然,萧林石即便能征调三千精锐,也得听从西京道防御使、西京留守的节制。   除非刘世中、蔡元攸此时就悍然率东路军主力,绕过应州,直接渡过恢河增援大同;要不然,事情到这一步,天雄军已经无法挽回溃败的结局了。   此时强攻内城,也仅仅是帮萧林石削弱或削灭阻碍他彻底掌握西京道的异己罢了。   当然,萧林石还会进一步发动居住在大同城里的蕃胡青壮,进一步夯实自己的实力。   “你们还站在那里作甚?”   葛怀聪正为眼前的困局焦头烂额,没有谁注意到徐怀与徐武碛等人就站在远处的房脊上,左右扈卫也没有想到徐怀与徐武碛有无资格旁听军议,还在为徐怀刚才那一手惊人箭术震惊,却是葛钰猛然抬头看到徐怀一副正暗自思忖的模样,当即厉声质问道。   “徐怀奉王番郎君令,监视将卒刑赏,但遇违谬,皆可押监军使院监候斩之!”徐怀掣出兵马都监信令,盯住葛钰,冷冷说道,“小公爷,从这一刻你可要给我小心了,要是有什么把柄落在我手里,可不要怨我刀下不留情!”   大家都傻在那里。   葛怀聪、岳海楼等人愕然朝朱沆看去,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沆作为监军使院判,随军进入大同,就已经代表王番及监军使院了,王番何需另授他人监军权柄?   这似乎也不符合规制啊!   朱沆代表监军使院在此,其作为士臣,官衔以及县主夫婿的地位都足以匹配此任,徐怀区区一都将,算哪根葱,还是监管四万兵马的刑赏?   朱芝这一刻都快疯掉了。   这枚令箭明明是父亲凌晨时交给徐怀的,姑夫王番也绝不可能私下授权徐怀监视四万禁厢军将卒刑赏一说。   然而,这混帐家伙,在他父子二人面前,竟然能面不改色的睁眼说瞎话!   这狗杂碎难道就没有想过,葛怀聪派人赶往朔州见葛伯奕、王番通禀求援,一定会验证这事?   到时候瞎话拆穿,他的骨头铁定会被葛怀聪这些人拆开不说,他父子要是这时候不揭穿他,焉能脱开干系?   再说了,他拿令箭说代表监军使院了,他父亲算什么?   朱芝待要上前喝斥徐怀,徐武坤从后面伸出手,像铁钳一般搭上他的肩膀。   朱芝愕然回首,徐武坤说道:“大公子,此事朱沆郎君自有定度,容不得你我置喙!”   朱沆脸色阴晴的看了徐怀好一会儿,一个与以往印象里完全不同的徐怀,即便满口谎言,却又是那样的从容淡定,叫他完全看不透。   片晌之后,朱沆跟岳海楼、葛怀聪缓缓说道:“我却不知道王番郎君暗中授令于他,但看令箭,似乎不假——”   朱沆即便这时候不拆穿徐怀,但也不可能事后去承担这天大的、谁都兜不下来的责任。   朱沆的话模棱两可,却没有直接质疑徐怀,葛怀聪就有些头痛,扬声问道:“可有王番郎君文函?”   葛怀聪显然不可能看到徐怀取出令箭就信以为真,照规制徐怀也不能凭借一枚真假难辨的令箭就获得监军权力,怎么也得随身携带王番加盖印信的手函才行。   “朱沆郎君在此,我受王番郎君令,诸事也都是协助朱沆郎君行事,此时拿令箭示人,仅仅是警告小公爷莫要在我面前猖狂,需要什么文函?”徐怀冷声问道。   葛怀聪等人脑子有点卡壳,细想下来也无法再去质疑徐怀。   监军使院遣朱沆监视突袭大同兵马,徐怀也是监军使院的部将,只要他们没有滥用超越监军使院的权力,凭什么再去验证?   好像好有道理哦!   再说,四万兵马有全军覆灭之危,他们甚至希望监军使院这时候能站出来帮着整肃军纪,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是不是有点舍本求末了?   “你才是夜叉狐……”岳海楼厉色盯住徐怀,问道。   “哈哈,岳海楼你果断是明白人,竟然这么快就看破我的行藏了,不错,夜叉狐真身在此,尔等是不是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到过莽虎与夜叉狐实是我徐怀一人?”徐怀恣意仰天长笑,声振宵宇,俄而又盯住岳海楼说道,“怎么,这几个蔡府私奴跑到桐柏山妖言惑众、怂恿匪乱,死于徐某刀下,匪乱又最初为我助王禀相公平灭,岳海楼你这时候想要找徐某人算帐不成?”   岳海楼面色冷峻,他没想到徐怀不仅承认自己就是夜叉狐,还承认郑恢、董其锋等人就是他所杀,冷冷问道:“你当真是认定我们这次一定会失势,才敢如此猖獗将真面目示人?”   天雄军及河东路诸州厢军,容纳六千多从桐柏山招安的贼兵,葛怀聪等人对桐柏山匪乱当然有所了解。   即便他们不以为小小桐柏山能冒出多厉害的角色来,但夜叉狐、莽虎、小旋风枪等角色还是略有耳闻的;而桐柏山卒之间也盛传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夜叉狐,实是王禀身边最厉害的谋士。   谁能想象到夜叉狐与莽虎竟然是一人?   葛怀聪等人也是暗暗心惊,同时又想,倘若这是真的,王番私下授徐怀信令这事,却有可能了——此子可能是王禀老儿身边第一谋臣啊。   左右街巷,有天雄军三千多将卒结阵备战,其中有超过两成是桐柏山卒,这一刻也是心旌摇荡,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徐怀站在屋脊之上那岸然又神秘的身影。   “蔡铤会不会失势,谁能预料?我此时现身,只是告诫百千在大同城里的桐柏山卒,尔等既然已弃寇从军,便要拿出大越将卒的模样出来,在此形势危急之时,戮力同心共御强敌,倘敢怯战脱逃,休怪我不念同乡之情!”徐怀振声说道。   徐怀说过这话之后,便与徐武碛跃下房脊,御马往西北角楼方向驰去…… 第八十二章 不甘   夜叉狐?   莽虎?   朱沆看着徐怀策马而去的身影,也不禁怔住了,这才想透临行时王禀为何单独找他说话,要他凡事都找徐怀商议了。   而他之前完全没有将这当一回事,还以为王禀只是念及桐柏山众人庇护他的旧情,要他多加照料。   谁能想到夜叉狐、莽虎竟是一人?   朱芝嗫嚅无语。   虽说在他心目当中,夜叉狐也好,莽虎也好,都不过一介武夫,但他再眼瞎也看出他们在大同城内的形势有点不妙。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想着还是要靠武夫卖命,嘴再贱也得闭着啊。   葛怀聪诸将即便对桐柏山匪乱的内情有所了解,但他们说到底更不将桐柏山那旮旯一隅当回事,不觉得屁大点地方真能出什么人物,还觉得徐怀此时不过是仗王禀、王番的势逞威风而已。   却是如此,他们此时更不敢对徐怀给什么脸色。   天雄军奔袭大同,倘若能大获全胜,他们之前放纵将卒烧杀劫掠,甚至可以说是为震慑人心、瓦解契丹及诸虏斗志所采取的计谋。   而现在这局面,即便能强攻下内城,最后能保住胜利的果实,他们还得求着王番不参他们一本呢。   却是葛钰英俊而年轻的脸微微抽搐着,有几分狰狞之色。   这狗杂碎说什么话,以王番所授令箭示人只是告诫要他收敛?   他堂堂葛氏小公爷,何时受过这种气,叫一个鸟上都未必长几根毛的小武夫指着鼻子教训?   要说内心真正震憾的还是岳海楼与左右从桐柏山受招安充军的兵卒。   岳海楼像遭雷劈似的,握刀盯住徐怀远去的身影。   夜叉狐与莽虎实为一人,郑恢、董其锋他们生前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那郑恢、董其锋生前留下来那么来的那么多秘报,岂不是都要推翻进行彻底的梳理?   岳海楼突然间发现郑恢、董其锋生前留下来都是一堆烂帐,但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没有心思去思量这些,甚至暂时拿徐怀没辙。   他更难以想象天雄军要是在大同全军覆灭,精心筹备多年的伐燕遭受重挫,相爷以及其他主战派官员在朝堂之上会受到怎样的攻诘。   这狗货是看到天雄军陷入绝境,北征伐燕即将遭受重创,才敢如此猖狂的吧?   不,伐燕一战,绝不容有失。   他得先顾着眼下。   想定这样,岳海楼朝葛怀聪走去,催促他赶紧将西城易燃的茅舍全部拆除,立即着手安排人马强攻内城,分派斥候摸清楚敌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派人分头去找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人报信请援,任何一件事都耽误不得!   内心受到强烈冲击的,当然还有桐柏山卒以及受招安之后充当低级武吏的贼酋。   六千桐柏山卒里,除开陈子箫、高祥忠、仲长卿以及潘成虎、郭君判等头领级人物外,各家山寨还有大大小小三百多名头目,他们对天宣五年入秋桐柏山间声势浩荡的乱事,了解得比普通贼卒要多。   特别是到后期,郑恢、董其锋向高祥忠等人表明身份之后,陈子箫就有意将一些事泄漏给大小头目知晓,而这些小头目在招安之后,多在河东路诸州禁厢军充当队目、节级等低级军吏;桐柏山卒也多分拆成十数到二三十人不等,由他们统领。   却是黄龙坡驿粮谷事发生后,高祥忠、仲长卿等担任都将、指挥使以上的将官,都被调任统兵职守。   曾几何时,在桐柏山贼兵及大小头目心中,莽虎徐怀就已经噩梦级的存在了。   他们落草为寇前,就是被肆意蹂躏践踏的社会最低层,使得他们对暴力有着天然的冲动,而落草为寇之后,在更为赤裸裸、弱肉强食的山寨,对暴力更为崇仰。   对莽虎徐怀,他们心目当中并无憎厌,更多的是畏惧,甚至还有一丝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崇拜与渴望,渴望自己拥有如此强横的身手,从而能笑傲山林。   当然,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人,特别是层次较高的山寨头目,都会拿徐怀有勇无谋说事,以此消减自己或压制贼卒内心的畏惧。   对于夜叉狐,他们则缺少更具体的认识,诸多传闻甚至带有一些神秘色彩。   莽虎徐怀竟然是夜叉狐?   关键徐怀此时竟然还是得监军使王番密授信令、掌握四万兵马刑赏大权的大将级人存在,并非手里仅有一两百人马的小小都将?   难怪深夜监军使院卒举着他与潘成虎的名号,到处捉拿犯禁将卒,此时甚至还有大批桐柏山卒被扣押起来。   胜德门遇袭、陷入大火到垮塌,以及到这时组织人马从西南城发起进攻,天雄军都乱糟糟一片,甚至好多将卒都还在街巷间乱窜,没有找到驻营。   不过,诸多直接统兵的都将、营指挥使,手下有兵卒被徐怀扣押,他们还是清楚的,但之前满腔怒火,想着绝不能跟监军使这些杂碎干休,这会儿心里则想着莫要去触霉头。   ……   ……   “为何要暴露你夜叉狐的身份?岳海楼等人琢磨诸多蹊跷,极可能会怀疑你的身世上来!”   徐武坤趁朱沆与葛怀聪、岳海楼等人商议强攻内城事宜时,开了小差,赶到西北角楼来,看到徐怀与徐武碛蹲城墙下谈事情,凑过来问道。   徐怀暴露夜叉狐真身是临时起意,事前并没有跟徐武碛、徐武坤商议。   徐武坤心里有很深的担忧。   岳海楼此时为眼前的战局焦头烂额,难以思虑太多,但只要从大同逃归,静下心来思量,又与徐武碛突然间从太原城消失等消息结合起来,最终不难怀疑到徐怀的身世上来。   而徐武坤之前也听徐怀分析过,即便伐燕遇挫,对蔡铤等主战派官员是一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官员不可能一下子失势。   徐怀的身世暴露了,除了蔡铤一系的官员会疯狂扑咬上来,朝堂之上的其他士臣也绝对不会因为当年王孝成冤死而对他们生出同情心,更有可能会怀疑他们别有居心而倍加排斥。   “五六千桐柏山子弟陷在大同,我不甘心最终只能救五六百人走!”徐怀昂然抬头看高耸的城墙说道。   “怎么能够救走更多的人?”徐武坤问道。   他们最初还是怀疑徐怀的预判,但徐怀所有的预料都一一应验,而这几天他们又将千疮百孔的天雄军从头到尾看透,也确认天雄军覆灭已成定局。   葛怀聪、葛槐等将不足以依赖,但这个节骨眼上却又不能取而代之,大军一旦崩溃,混乱将会成眨眼间弥漫西城,绝非个人或三五人所能遏制。   而那时,是他们翻城北逃的最佳时机。   不管怎么算,他们能将目前所掌握一千人安全带走,就已经是天机莫测的绝妙算计了。   如此大势之下,他们怎么可能救走更多的人?   “只要天雄军不能攻陷内城,助萧林石消除异己,我们就有机会!”   徐怀拿出囊刀,在夯土城墙上刻出大同城的形势图,说道,   “现在能很肯定萧林石并没有真正掌握西京道的大权,甚至困守内城的残敌对萧林石还极为警惕。也因此契丹及诸蕃民众如此暴动,内城守军都无动于衷。萧林石此时所承受的压力,并不见得比我们轻。他既要消灭天雄军,彻底打消大越并吞云朔的心思,还要借天雄军打击、压制西京道异己,以助他重掌大权。同时,他也很清楚契丹大势已去,云朔等地的十数万族人很可能是他最想为契丹保留的最后火种,不应该消耗在无谓的消耗战上。我们虽然控制住陈子箫、萧燕菡,但军国大计之前,不容讲儿女私情,唯有我们有资格请萧林石坐下来谈几句话,他们才能真正的成为筹码……”   “你是想在大军崩溃时,接纳桐柏山卒往这里逃来?”徐武坤问道,“但是时间怎么可能来得及,大军崩溃到敌军杀透过来,可能就一炷香、一盏茶的工夫,到时候我们这边也一片混乱,只会叫敌军趁势掩杀进来,谁都无法幸免!”   “以葛怀聪等人的德性,他们一旦认定形势难以挽回,又或者说确认等不到援军,他们不会有马革裹尸的觉悟,只会翻城先逃,”徐怀说道,“葛怀聪等将战死而使大军崩溃,与葛怀聪等人翻城先逃导致全军崩溃,情况是一些不同的。前者我们很难准确预料发生的时间,而主将战死,消息会瞬间传至全军,同时敌军也会第一时间扑上来,根本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时间。要是后者,葛怀聪为了他们能成功逃走,一定会尽可能欺骗前部将卒继续坚守,同时也一定会千方百计的对敌军进行诱骗。如果是后者,我们在确认葛怀聪决意想逃时,告诉他们登城道的存在,你觉得葛怀聪他们有可能会怎么做?”   “你是说葛怀聪一定会借我们的登城道快速带护卫兵马翻城出去,也一定借我们的布置尽可能隐瞒他逃出城去的消息?”徐武坤问道。   “这确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倘若葛怀聪他们选择深夜翻城逃走,那至少能为我们争取三个时辰的时间,”徐武碛面容枯峻的说道,“当然,这其中的风险,要比我们直接翻城逃走要大得多!”   “五六千桐柏山子弟陷在这里,值得一搏!”徐武坤坚定的说道。   他武勇谈不上绝强,计谋也就中人之资,但有些简单帐,他会算。   桐柏山在天宣五年的匪乱里,青壮损失就高达一万二三千人,加上六千桐柏山寇被招安充军,使得天宣五年之前曾人满为患的桐柏山,青壮年直接减少了一半。   要有机会,他也不甘心五六千桐柏山子弟葬送于此。 第八十三章 鏊战   三四万人马入城之后,就肆意放纵,又是分散到民宅之中驻营;都将、指挥使不顾昼夜奔袭的疲乏,迫不及待带着兵卒四处劫掠财货、掳掠妇女,昨夜惊扰一夜,这时候突然间要整顿放纵混乱,组织兵马强攻内城,怎么可能是件容易的事情?   葛怀聪等将意识到形势危急,顾不上再去细品胡姬的微腥肥美,穿戴铠甲、骑上战马亲自督战,调整部署,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   天雄军于西北城、西南城两翼在午前都转以结阵防御为主,午后先集结三千兵马对大同内城展开强攻——从胜德门进来的长街再开阔,一次也仅能容得三五百人去附城强攻,空间还是太狭窄了。   这个速度,也能说可以了。   不过,拖延到这一刻再攻内城,时间已经太晚了。   天雄军不可能携带笨重的攻城器械长程奔袭大同。   而进城两天时间,朱沆、岳海楼多次催促葛怀聪强攻内城,葛怀聪满口答应,也下达备战的命令。   实际上,得令专司此事的都虞侯忙于带着部属劫掠财货、寻找胡姬宣示大越国威,早就将这事抛之脑后。等真正想要强攻内城时,葛怀聪才发现军中才匆匆打造出几架云梯,更不要说将内城西门外侧的屋舍都拆除掉,腾出更开阔排兵布阵的进攻空间了。   最为可惜的,大军突袭大同城当日,四千多残敌退守内城,人心最为惶惶。   大同内城有不少达官贵人,仓促从东城逃出大同城去,这进一步挫伤守军的抵抗意志。   那时攻城条件虽然也更简陋,天雄军将卒也很困疲,但士气可用,人心也最是振奋,倘若能一鼓作气强攻内城,很可能直接就将残敌所剩不多的意志压垮掉了。   从葛怀聪率骑兵主力进城,两天多时间过去了,城中守军即便保持异常警惕,没有打开过一次内城城门,也看不到他们跟外城蕃民有什么沟通、交流,但大同城内形势已经逆转过来,这是瞎子都能看到的事实。   至于大同城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内城守军并不需要搞清楚。   他们甚至认为进入应州等地境内的大越军马已经被击败,他们这才会在这么短时间里等到援兵赶来。   而天雄军进城两天烧杀掳掠,守军站在城头都看得一清二楚,胸臆间怒火熊熊燃烧,他们甚至巴不得大越军马附城强攻内城,以便他们有机会发泄内心的怒火。   相比较之下,天雄军的士气就差太远了。   胜德门遇袭垮塌,清晨夺南城、北城失利,普通将卒并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   将官一再解释仅有小股敌骑来袭,但在军吏以及最底层的兵卒看来,仅是小股敌骑来袭,为何胜德门为小股敌骑纵火烧塌了,为何他们到现在都没能攻下南城、北城区域?   他们心里在想,会不会是东路军已经被歼灭了才会如此,将官其实早就慌如狗,此时只是强作镇定欺骗他们?   从午时开始,葛怀聪就亲自在前阵督战,组织十数波攻势,将卒都是惶然上阵,举着盾牌、门板遮挡箭矢,簇拥简陋的云梯赶到城下,没有其他遮护。   城头檑木滚石从城头砸下来,小盾根本派不上用场,刚推进到城下就有人被砸死砸伤。   勉强借云梯附城而上,城下没有弓弩压制城头,小盾只能遮住头顶,却不能挡住侧翼的箭矢,普通兵卒所穿皮甲防护有限,纷纷中箭落地,剩下的人很快就仓皇后撤,任葛怀聪如何驱赶都不管用。   午后十数波攻势,死伤数百人,唯有两次爬上城头,都还是曹师利身先士卒带队强攻所致。   天雄军的虚实这时候彻底的暴露出来,曹师利个人再是悍勇也不可能逆转形势,看到他登上城头,守军都奋不顾身的冲过来,要拿他的头颅立功。   也亏得清顺军士气还算可以,拼死涌上城头庇护曹师利左右,还能与守军死拼,但无力进一步扩张城头的空间。   没有更多的兵马替换登上城头死战,曹师利所部在城头死撑,伤亡惨重又不能扩大战果,两次都不得不暂退下城墙休整。   天雄军将进攻的重心放在内城,在西北城、西南城区域以结阵防御为主,但不意味着南城、北城区域的反抗蕃民就此罢休了。   除了徐怀能通过脑海浮现的记忆片段窥破既定的历史轨迹外,谁这时候能肯定刘世中、蔡元攸一定不会调兵精锐从应州增援大同?   事实上,葛怀聪、岳海楼以及朱沆这时候都将希望寄托在刘世中、蔡元攸派兵增援上。   萧林石他是看不起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但此时也绝不敢断定就他们不会派援兵赶来。   从应州城东南的黄水河南岸到大同城,相距百余里。   中间隔着黄水河、恢河,两条河流入冬之后水位都很浅,即便这时候河冰还没有冻结实,骑兵却可以直接涉水而过。   胜德门城楼目前是垮塌下来将城门洞堵住,但火势午后就彻底熄灭了。   天雄军在西城有四万兵马,受限于空间狭窄,大部分人马都无法派上战场,只能轮着派人上阵,这时候也能腾出充足的人手,将封堵胜德门的砖石残木都挖掉。   这并不是多费劲的事。   就像徐怀在北城墙靠西北角楼造一条登城道,满打满算只要拆二万担砖石、木料填进去就可以了。   这并非一项多艰难的任务。   不过,萧林石显然也没有指望凭借垮塌的城楼,就能将胜德门完全封住,他将一千多精锐骑兵部署在西城胜德门外的树林边,不仅始终没有撤走,甚至还从城中组织精壮蕃民,在胜德门外部署防线。   在没有增援接应,又没有大批重型战械配合,天雄军即便能及时清除封堵胜德门的障碍物,但面对一千精锐骑兵的封锁、拦截,如何从两三丈宽的城门洞杀出,并在城外站住脚?   顶着对方精准射来的箭雨,每次从狭窄的城门洞派出一两百步骑,与精锐敌骑在胜德门前野战吗?   不过,只要刘世中、蔡元攸能从应州调派五千骑兵过来,将胜德门外的胡骑赶走,重新掌握大同城外的主导权,令胜德门重新贯通起来,即便无望歼灭城中反抗蕃民,天雄军还是有机会从容撤出的。   这时候除了徐怀,没有人能断定援军一定不会到来。   所以萧林石不敢松懈,希望更早摧垮天雄军的意志。   除了在胜德门外部署防线外,反抗蕃民午后也从两翼频频发动攻势。   反抗蕃民显然也不会忘了南北城墙是两条极佳的进攻通道。   谁能获得南北城墙的控制权,还可以居高临下射杀城下之敌,从而获得更大的优势。   徐怀此时当然不会容忍别人染指北城墙的控制权,通过朱沆向葛怀聪强硬要求监军使院自行负责北城墙及驻院附近的防御。   特殊时期,监军使院除了有权力征调关押的犯禁兵卒参加作战外,监军使(兵马都监)作为正儿八经的副帅,直接节制诸部兵马,也是完全合乎规矩的。   葛怀聪之前排斥、压制监军使院,是厌恨监军使院对他的牵制,不喜朱沆对他指手划脚,但此时他却是巴不得朱沆及监军使院能帮他分忧。   在他看来,监军使院作为战事设置的机构,战事一旦完结,就会随王番归京而撤消,他也完全不可能担忧监军使院能一直插手天雄军的统兵权。   在他看来,就算他葛家同意,朝廷也不会容许破坏祖宗规法的存在。   从北城墙第五座马面墙战棚往东,城内外区域都落入反抗蕃民手里。   而蕃民多擅骑射,城墙上又太过狭窄,即便用大盾遮护严实,也无法避免反抗蕃民投掷石木伤人。   徐怀手里能用的精锐兵马有限,容不得损失太多,他最后就选择在第五座马面墙战棚据守,用偏厢车、拒马等障碍物在前面封堵城道。   除了二十张神臂弩,徐怀还将到大同后紧急组装出来的两架床子弩,一架小型冲车,置于战棚之内,压制反抗蕃民接近。   徐怀同时还在紧挨着北城墙第五座马面墙战棚下的巷道前建立防御。   无论是城墙,还是巷道,都仅有两到三丈宽,只要提前部署冲车、偏厢车,除非对方有相应的战械进行对冲,或许大规模拆除两侧的屋舍,在阵后架上投石弩,要不然仅用人力是极难攻克的。   没有外援,天雄军始终被压制在西城,攻陷内城又无望,徐怀预计葛怀聪撑不过两三天就会想着逃命。   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还不担心萧林石能紧急组织匠工制造战械来强攻这边。   而徐怀这么做,除了要彻底控制西北角楼下方的小块区域外,除了要让新编的六百桐柏山卒,以新的编队适应战场外,更为重要的,是要叫天雄军诸部桐柏山卒进一步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除开沿西大街组织兵马强攻内城外,天雄军与反抗蕃民在南北两翼利用二十几条街巷进行对峙作战,监军使院所负责的对峙阵地,可以说极为狭窄。   这时候天雄军在其他对峙战场以结阵防御为主,就怕动静太大,吸引蕃民精锐来攻,徐怀却将原先置于角楼里的那座战鼓,摆到第五战棚前,“咚咚咚”的敲个不停,风骚无比,生怕别人注意不到这边。   入夜之后,徐怀还是在北城墙上点燃十数堆篝火,组织夜战。   徐怀看得很清楚,萧林石直接掌握的精锐骑兵,一方面要在胜德门外建立拦截防线,另一方面他在恢河北岸哪怕是故布疑阵,吓阻东路军北援,也要留下足够的机动兵马。   这意味着萧林石能直接派入大同城、组织蕃民反攻的嫡系精锐非常有限。   蕃民士气旺盛,又擅骑射,压住士气涣散、掺杂大量老弱病残的天雄军打没有什么问题,但此时还没有能力啃硬骨头。   反抗蕃民里,特别还是缺少能步战攻坚的精锐——这本身就不是以骑射著称的游牧民族所擅长的。   萧林石也不可能在这些部族避祸大同城之前,就装备用于步战攻坚的战械。   北城墙搞得声势越盛,萧林石越不可能轻易拿出宝贵的精锐,在这么狭窄的对峙战场白白消耗掉。   萧林石的初衷,也绝非要跟大越兵马拼个你死我活。   他能够在更大范围的对峙战场上,一步步稳扎稳打的挫击天雄军的士气,一步步积攒更多的优势,特别此时正是他借助对峙战事组织,快速将原本不归他直接统辖的诸蕃部族青壮都融入到兵马编制中来的良机,何苦咬住北城墙这一条完全不利于他们展开的战线死啃? 第八十四章 对垒   天雄军在南北两翼二十多条街巷,以与反抗蕃民对峙为主,绝大多数将卒都生怕动静太大,吸引反抗蕃民更凶猛反攻过来,徐怀却风骚无比的将战鼓搬入战棚组织夜战,怎么可能不吸引各方面的注意?   位于北城的法善寺占地规模不大,但主殿薄伽陀藏殿却是大同城最大规模的单体建筑,大殿仅台基的高度,就要超过城中绝大多数建筑。   晨曦中,一名身穿铠甲的中年人在十数健锐的簇拥下,匆匆走到大殿前,扶着西侧的石栏,蹙眉往北城墙那边眺望过去。   中年人都不到四十岁,但两鬓已染霜色。   他目光坚定,紧蹙的眉头予人如刀锋一般的凌厉锋芒。   一名正站大殿房檐之上眺望战场的武将,纵身跳下来。   此时,北城墙上十数堆篝火在晨曦里已是残尽,缕缕黑烟袅袅而起,战鼓声却在这时又一阵紧一阵的响动起来。   在战鼓声中,中年人能看到在紧挨北城墙的狭窄长街里,天雄军有百余甲卒,正高举牌盾刀矛,以两辆偏厢车开路,往己方街垒这边杀过来。   “那边打得怎么样?这一夜战鼓未停,南城那边都能听见!”中年人看向负责指挥北翼对峙战场的武将,问道。   “不怎么样!雷声大、雨点小!”   那武将满脸络腮胡子,熬了三天三夜没有怎么合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却精神抖擞,像一头蹲立在雪地里的猎豹,透漏出凛冽的气势,恨气说道,   “邬散荣起初沉不住气,几次被挑逗派人杀出,却无战械遮护,折损了三四十人才学乖不再轻易冒进。对方见占不到便宜,夜里所组织的十几次进攻都是试探,挑逗诅骂,比挥刀子还卖力,只要忍住气,都没有多大的威胁。还有就是这狗日的鼓声听着刺耳,我凌晨想眯一会儿也不能,脑门子直抽抽。这些孙子,搬来一面战鼓还不够,一早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些小鼓,一齐叮叮咚咚的敲响起来,叫人烦不胜烦,恨不得泼几盆狗血上去。”   “蔡铤派嫡系进入桐柏山行刺王禀,必然也认定胜券在握,但就是铩羽而归了。桐柏山众人不容我们小觑啊——他们这么搞也是攻心为上,你即便再辛苦,也要盯住邬散荣不得懈怠。”中年人将灰黑色大氅拢紧起来抵御清晨的寒风,蹙着眉头盯住北城墙之下的狭窄战场,吩咐武将。   “对方这次进攻多多少少有些样子了,可能要真正接触打一下。邬散荣被折腾了一夜,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多半会熬不住拉人马上去对战,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强摁住他,”那武将说道,“我在邬散荣后面添了两队人马,此时叫邬散荣受点挫折也好,不然难成大器!”   中年人点点头,明知道对方用攻心之策,邬散荣沉不住气冒进对战免不了要吃亏,但强摁住只会使其在前阵更加心浮气躁。   而将领真正要成长起来,必然要在铁与血经历中磨砺。   很可惜族人数度励精图治,时至今日多沉溺于享乐,即便在此危急存亡之际,整日也只知道声色犬马、争权夺利,已不知何为磨砺了。   武将又问道:“大人怎么不将韩伦调回来?现在能替大人分忧、独挡一面的人手太少。萧辛翰等人看大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到现在还是紧闭内城,我看这次我们全歼天雄军,他们也不会想着契丹大局,放弃对大人您掣肘。”   “韩伦是待罪之身,提前回来也没有办法公开露面,但待这一仗过后,确实可以将他调回来了,”中年人声音沙哑的说道,“至于萧辛翰他们,暂且由着他们吧!”   中年人除了看双方在北城墙下即将接战外,还眺望左右的街巷,蓦然间注意到北城墙狭窄战场后方,也是天雄军百余将卒出发阵地之后,有一座木牌楼,手指过去问道:   “紧挨北城墙那座木牌楼是怎么回事,我印象里西北城没有这么一座木牌楼,竟然还恰到好处将后方都遮住了?是不是站到北城楼上,也看不到木牌楼之后的情形?”   “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牌楼,昨日午前才竖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拆出门板拼装,应是有意遮挡我们的视野——站到北城楼看过去,能看到的也极为有限,只能看到他们正大规模拆除西北角楼之下的屋舍。或许是方便兵马集结进攻,不叫我们提前看到他们的部署,或许他们还有着赢下此仗的妄想!”武将说道。   用各种手段遮挡出发阵地,防止敌人窥视后提前部署应对措施,是将领战场上通常都会做的事情——武将对此并没有特别的在意。   “不像,”中年人蹙眉摇头说道,“天雄军其他方向上,都是第一时间拆除易引燃的茅草屋舍——这也是更容易拆除。他们显然更畏惧我们强攻进去纵火,更多将希望寄托在仓促间能攻下内城。他们即便还妄想夺南北城,仅仅从这么狭窄的侧翼,也难以发动多大规模的攻势——”   中年人更专注的盯住北城墙下的对峙战场,他这一刻却是希望邬散荣组织的反击能更凌厉一些,最好能推进那座木牌楼处,看一眼后面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武将却是能明白中年人的心思,招手唤来一名扈卫,吩咐道:“你去找邬散荣,叫他注意捉一条能开口说话的舌头回来!”   ……   ……   天渐亮,远山似蒙上一层青色雾霭,寒风越发凛冽。   徐怀与徐武碛站在城墙之上,从垛口俯视唐盘亲率兵马挨着北城墙与反抗蕃民接战。   一夜时间过去,蕃民健锐也利用现成的马车改造出一些能遮拦箭矢的偏厢车,从别处抽调来更多的大盾、重盾。   与此同时他们意识到从城墙组织进攻无望,便也在对面的第六座马面墙战棚前,用拒马等障碍物堵住城道,组织一批精锐弓手守在后面,防止这边接近。   这么一来,北城墙第五、第六座战棚之间成为谁都很难进入的缓冲区。谁都没有办法轻易进入用檑木、滚石等重物,去砸对方在城下的阵地。   就整个大同城而言,两三万蕃民青壮都已经发动起来,各方面都占据绝对优势,狭窄的街巷此时反而成为他们往西城推进、扩大战果的障碍,于是从昨夜开始组织人手拆除接战区域的屋舍。   临近北城墙的三条街巷都已经拆通。   不过,蕃民再悍不畏死,也无法在两军交错纠缠的接战区域,将一堵堵残墙断垣都清除掉,还是交错相横在那里,将接战区域切割得支离破碎。   不过,这除了能叫徐怀站在城头,能更清楚纵览全城战局外,小股兵马也得以在不同街巷间穿插。   这种情形,理论上来说,对以步卒为主的天雄军更为有利,但这需要天雄军面对士气极盛的反抗蕃民猛攻猛打时,心里没有畏惧。   这一点其实很难。   对峙战场没有大面积崩溃,主要还是天雄军足有四万人马被憋在西城,有足够的人手可以轮换着进入对峙阵地。   天雄军即便在狭窄的对峙作战中伤亡要比对方惨重得多,还屡屡被打溃,但波及面不广,还局限在独立的街巷之间,混乱很快就能制止,目前还能有效遏制住反抗蕃民的进逼。   这也是徐怀在大军崩溃之前,最后能抓住的时间。   而他组织夜战,除了以立声势,也是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使六百桐柏山卒在他们的指挥之下,适应战场节奏。   虽说桐柏山卒都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操训,又多年轻力壮,根深蒂固的乡土观令他们愿意受监军使院节制,但这么多人的旧编制被打乱,重新进行组织,军吏与兵卒之间真正熟悉起来,到能并肩结阵作战,这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很显然,在如此人心惶惶的当下,一两天时间显然不够。   唯一庆幸的,就是这六百桐柏山卒之中,除了有七八十人乃是潘成虎、郭君判的旧部外,另有八十多人乃是唐盘、唐青所熟悉的唐氏子弟。   桐柏山匪乱,大姓宗族里,仲氏、唐氏两家坞堡都相继被贼军攻陷。   仲氏磨盘岭失陷,是在匪乱之初。   当时贼军为能震慑人心,兼之仲长卿其人对其宗族怀有残忍而扭曲的仇恨,遂是放纵杀戮,致使仲氏子弟或死或伤,或被俘为苦役,剩下的人也都仓皇逃亡,最后为淮源乡营供应数百健锐。   很可惜在匪乱平息之后,仲和有心重振仲氏宗族,他本人也是文武双全,有志于功名,不愿接受徐怀他们的拉拢,加入怎么都无法摆脱草莽色彩的铸锋堂。   而唐氏在桐柏山北岭西麓的十八里坞等坞堡被贼军攻陷时,潘成虎、郭君判所部适时在跳虎滩被徐怀打溃。   贼军为补充兵力的不足,或引诱或强迫,前后在十八里坞征募上千丁壮。   这令唐氏损失大量的青壮男丁,但在接受招安时,也差不多有七百唐氏族人作为降附贼军,被分拆安置到岚州等地禁厢军中;其规模比潘成虎、郭君判二人的旧部还要多。   徐怀从六百桐柏山卒里,将潘郭二人的旧部以及唐氏子弟挑选出来,都直接编入第二都队由唐盘率领作战,经过一夜与敌方试探性接战,目前对战场的适应情况较好。   所以唐盘主张清晨展开一次较大规模的进攻,看看新编第二都兵马能承受多大的压力,徐怀也毫无犹豫地答应了。   大军崩溃,他们即便能逃出城,也要考虑敌骑追击的问题。   到时候需要一支较大规模的甲卒兵马结阵,压制敌骑肆无忌惮进攻,其他小股精锐,才有与敌骑纠缠的可能。   “对方憋了一夜的气,好不容易看到我们愿意真正打上一场,这次也是卯足了劲啊!”徐武碛蹙着眉头,看向城下的战场,有些担忧的说道。   他不是担心挡不住,而是担心伤亡太大,会严重影响他们后续的计划!   “……拿弓来!”   徐怀转回身,要牛二将贯月弓取下给他。   牛二豹子似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似乎没有想到徐怀会如此无耻,堂堂主将竟然会站在城头射冷箭。   “我们年轻人嘛,无需讲武德的!”   徐怀见牛二不情不愿的将背负的长弓递过来,淡然笑着说道,从垛口窥出去,稳稳拉开足有三百斤力的弓弦,棱锋箭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深深的射中一名蕃民面门,箭簇从前额射入,从后颈钻出三寸。   那名蕃民睁着惊恐的眼睛,往后仰倒。   一百五十步,柘木步弓射出的利箭,杀伤力已经非常有限,然而贯月弓已经有着恐怖的穿透力。   这样的穿透力,普通木盾都难以抵挡。   “越狗,胆敢躲城头射冷箭,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徐怀、徐武碛站在城头一夜,都没有什么动静,这时候却射冷箭,叫敌阵后督战的那名蕃将气得破口大骂。   徐怀冷冷一笑,振声骂道:“哪来的蕃狗乱吠,要讲英雄好汉,你他娘有胆上前来与我单挑?没有这狗胆,缩回你骚娘怀里吃奶去吧,别叽叽歪歪丢人现眼!”   徐怀嘴里对骂着,手上不停,取出三支棱锋箭扣手中,在不同的垛口前移动寻找射击的机会。   蕃民健锐仓促将大盾以及两部偏厢车往右侧转移,但慌乱间空隙不少,徐怀连着三箭射出,又叫三名敌卒中矢倒地。   徐怀有意显示贯月弓恐怖的穿透力,射出三箭,一箭是穿透薄木盾,射中一名敌卒面门,两箭是射透皮甲,从两名敌卒胸口射入,顿时就将敌军嘶吼冲杀的气焰压制下去。   徐怀这时才收手站在城头观战。   蕃民不得不将半数重盾及偏厢军布置在靠城墙的一侧,同时阵形团得更密,防备徐怀从城头射杀,推进的步伐顿时就缓了下来,同时变得畏首畏尾。   相比而言,这边士气却旺盛起来,在唐盘的指挥下,有节奏的往前推进。   不过,双方战械比较完备,只要阵脚不被对方打乱冲杀进来,伤亡都极其有限,更多拿着刀盾互推对砍,后方的弓弩手找空隙射箭。   蕃民被徐怀冷箭打乱进攻节奏,接战后就处于劣势,那蕃将与徐怀对骂一阵,最终还是下令后撤。   双方都控制一段城墙,蕃民后退到街垒之后,唐盘也不敢无视对方在城墙准备的滚石檑木肆意逼近,便将队伍撤回来,换新一队人马再上前阵准备挑衅对方。   双方都非常谨慎保守,伤亡也就有限。   蕃民在北城墙下折腾了一宿都无进展,日上三竿时,便放弃试图从紧贴城墙的这一侧进攻,而是将进攻的重点放到与相邻城下街的巷道,从东往西打。   那条巷道距离北城墙也就五六十步,但屋舍没有拆干净,大量残墙断垣遮拦在那里,除了个别间断空隙外,绝大部分地段都无畏城头弓弩的威胁。   负责守御那条巷道的将官,还是徐怀他们的老熟人,是曾率一营禁军驻守在草城寨受巡检使陈子箫节制,在陈子箫调离之后还短暂担任草城寨巡检的指挥使解忠。   解忠原隶属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麾下。   胜德门城楼垮塌,朱广武彼时正在城门下指挥救火,躲避不及,被垮塌下来的砖石梁木砸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同时还有数百兵卒非死即伤。   这也使得天雄军第六将兵马的士气更为低落。   解忠率领五百人马独守一条狭窄街巷,照理来说人手相当充足,左右街巷又都友军相邻,可以相互支援,但兵卒只敢躲在障碍物后防守。   他们看着蕃民将街垒前的屋舍逐一拆光,也不愿走出障碍物作战,还不时被对方的精锐弓手抽冷子射杀一二人。   日上三竿时,解忠其部人马拆卸屋舍,拿砖石在巷道中间堆出一丈多高、两丈余厚的垒墙,但垒墙完全没有结构强度可言。   两队蕃民各抬起一根合抱住的房梁充当撞木逼近到垒墙边,撞击两下,垒墙就摇晃不休、砖石滚落;解忠其部人马躲在垒墙后惊慌无比,仅有数人站在垒墙后搭设的高台拿弓弩射击,却毫无作用。   看那边形势危急,徐怀留徐武碛在城上撩阵,他与牛二缒绳下了城墙,与殷鹏所率第四都一队人马汇合,从门窗、屋顶都被拆除掉的宅院穿过,眼看着一丈多高的垒墙轰然倒塌,甚至还有数名兵卒为躲抛射过来的箭雨,都没有来得及从垒墙下逃走,被砖石压住惨嚎不已。   敌卒在后面搭建高台眺看战场,徐怀与殷鹏带队从院子里钻出,已有一队蕃民健锐手持刀盾弓弩,堵在仅一丈宽的院门口相候。   徐怀看着数支从后面射来的利簇,身形微蹲,背脊旋拧,破锋刀携千钧巨力横斩出去,当即将挡在院门前的三面木盾斩裂。   木盾之后遮护的三名蕃民健锐,没想到手里木盾在徐怀的刀锋面前,就跟纸糊似的,他们正拿肩臂顶住木盾,完全没有想到闪躲,也是一瞬间从腰腹被刀锋斩破,往后栽倒,顿时间也让出叫徐怀破门杀入巷道的通道。   院门太狭窄,巷道里还有二三十蕃民健锐抵挡,除了牛二手持一面铁盾紧跟在徐怀身侧,其他人无法同时跟上。   殷鹏以长枪点地,穿着铁甲的他,陡然拔高七八尺,跃上院墙。   他不顾数支箭簇攒射过来,便往徐怀右侧扑去,长枪在半空中荡打出三道枪影,压制徐怀右侧的敌卒。   为给更多将卒进入巷道作战争取空间,徐怀这一刻也丝毫不留余力,也没有其他花式,纯粹以力破力,以重斩、重劈开路。   破锋刀有如一道道从天而降的雷霆,将一面面挡在身前盾牌劈开、劈碎,敌卒有利簇射来,徐怀也只是偏过没有遮挡的面门,纯粹以铠甲、铁盔去挡,他身前一时间尸肉横飞、血喷如泉。   等到身后将卒都进入巷道,结阵将不及三丈宽的巷道堵住,两侧院墙也站上十数弓手压制蕃民,徐怀才喘着粗气与殷鹏、牛二退到阵后歇力,盯住刚才与他对骂的那个蕃将,笑道:   “蕃狗,笑我大越无英雄好汉,刚才怎不见你上来与爷爷厮杀?是不是觉得爷爷的刀锋,不如你娘的奶头香?” 第八十五章 捉将   眨眼间的工夫,十数具尸首惨不忍睹的横陈在巷道之上。   不是玉体横陈,而是血淌如河之横陈,是肢臂骨肉分离之横陈。   两侧斑驳残墙断垣之上,也到处都是喷溅的鲜血,似繁花灿烂,谁能不心惊肉跳?   邬散荣猛然收敛起眼眸,控制不住的心紧气促,但听徐怀满口污言秽语欺侮,他同时也是气得颈梗脉搏扑扑的勃动,将惊惧压制下去,胸臆间却有越来越遏制不住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呜呜呜……”   多支号角在这时从远处一齐低沉的吹响起来。   邬散荣转头看到法善寺大殿前扬起土黄色讯旗。   他心里清楚,这是告诫他收缩战阵,不得浪战。   “你们看到没有,那是蕃狗的五色军令旗,屎色是招这蕃狗回去吃屎啊,哈哈……”徐怀振声长笑,跟左右说道,“诸儿郎与我一起欢送这蕃狗回去吃屎!”   “蕃狗!快回去吃屎!”   “越狗!”邬散荣在这一刻心肺都快气炸了,再也不顾号角警讯,疾步往阵前奔来,提着双刀指向徐怀的面门,暴喝,“越狗,我来单挑你!”   “我等会找借口缠住他,你上来助我抓个活口!”徐怀从牛二手里接过满是豁口、但刀脊依旧坚韧的破锋刀,低声对一旁的殷鹏说道。   牛二豹子似的眼睛,这一刻再次瞪得溜圆:破口大骂激人出阵单挑,心里却男盗女娼想着阴人的主意,这他娘也太不讲武德了吧?   “你这蠢货,眼睛瞪这么圆,怕别人不知道我们要阴他?”   徐怀训斥了牛二一声,便提刀走到阵前,拿刀指向蕃将,叫道,   “蕃狗,爷爷打累了,要多歇些会气,你来攻我——看看你今天有没有能耐将爷爷的鸟给咬下来送给你娘当个耍子。你别看爷爷年纪小,但胯下鸟儿却是不小,你娘见了一定稀罕……”   邬散荣气得“哇哇”大叫,双刀像泼风似的朝徐怀当头笼罩过来。   邬散荣所持双刀,是契丹骑兵马战贯用的弯弓,要比正常的直脊长刀要短一截,更不要说跟破锋刀相比了,但这种弯刀轻便且锋利,草原刀术也以快速凌厉而著称,刀势以格崩披滚压刺为主。   徐怀一刀斩出,乌散荣双刀在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格崩披滚连出数刀,将徐怀重斩之力卸去,但在出刀之时,乌散荣也在飞快的往徐怀胸腹处逼近。   在旁观者看来,就像是片片刀光缠绕住徐怀所持的破锋刀,快速往前窜动,瞬时似乎就要将徐怀吞没其中。   “等等!你他娘穿轻便皮甲,爷爷却穿这么一身重甲,刀势实在使不快,与你快攻太吃亏。再说你这两柄破刀,也破不开爷爷这身重甲,你且等爷爷脱了这身重甲与你战!”   徐怀见这蕃将气力已然不少,手下还能使出竟然还能有如此快疾的刀势,想必萧林石手下这边的勇将也绝不可能多,破锋刀作为军阵之刀,重斩之下能破盾阵,但实在不利于单挑独斗了。   徐怀破锋刀连劈带砍,嘴里哇哇大叫要蕃将停手。   “越狗,恁多屁事,要不要爷爷看你将屎拉完?”邬散荣收刀怒骂道。   “你要是不急,等我去拉泡屎也行!”徐怀说道。   邬散荣直想翻白眼,但还是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将双刀负于身后,表示可以等徐怀身上瘊子甲脱下来再战,他还不屑在阵前占这越狗的便宜,赢了也叫人耻笑。   殷鹏将长枪递给身边的扈卫,走到徐怀身后帮他脱甲。   “你娘,你会不会帮人解甲,不会就给我滚!”徐怀突然间将殷鹏抓起来就往蕃将身旁的残壁掷去,破口大骂起来。   邬散荣有些发愣,心里正想这越狗性情如此暴躁,对手下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有几人会忍他?   邬散荣的视野情不自禁随着横飞出去的殷鹏身形移动,待看到殷鹏在撞及断壁之前,身形猛然蜷缩起来,心头惊悸:越狗使诈!   殷鹏身形在蜷缩之间已经变换方向,虽说整个身子还在半空横飞,但在双脚抵住高墙的那一刻,腰间挎刀已经迅疾拔出,有如一道雷光往邬散荣颈项间横砍过来。   邬散荣反应也是极快,双刀翻抡而起,便要与殷鹏对战,但就在这一瞬,他更觉得后背脊猛然窜起来一股凛冽寒意,拧头就见身穿重甲的徐怀,却犹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箭步纵跃间以极其凌厉的气势,拔出腰间挎刀,往他的腰腹横斩过来。   多年苦练武艺,叫邬散荣下意识绷紧全身筋骨在瞬时拧转身来。   他以头盔后拖的护颈甲帘,去硬挡殷鹏的刀锋,而是将全部心神、气力贯注入下沉的双刀之中,去招架徐怀凌厉无匹到叫他心头发悸的横斩。   三刀相格,邬散荣双臂被震得发麻,铁盔也从身后硬挨了殷鹏一记横斩,脑袋嗡嗡作响。   凭借着多年苦练的直觉,他想要以披刀式将周身护住后逃,但双刀泼风似的横举起来,他才看到双刀已被徐怀横斩剁断,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就觉得徐怀与殷鹏肘拳有如重锤一般砸过来,他所穿的皮甲都不能助他御太多的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眨眼间工夫就被打闭过气。   这一切就发生数瞬之间,待蕃民健锐反应过来,邬散荣就已经被打晕,徐怀持刀掩护殷鹏拖住邬散荣沉重的身体往阵后拖去——蕃民健锐冲杀过来,除了挨一轮箭雨,被射杀三人,怎么可能将邬散荣抢走?   ……   ……   殷鹏亲自拿来绳索,将邬散荣结结实实的捆绑住后扔地上,徐怀一脚踩上去,神色冷冽的看向解忠以及负责守御这条巷道的将卒,从怀里取出令箭:“监军使院军将徐怀在此,奉监军使王番郎君令行事,解忠及诸都将、诸军吏上前听令!”   以大越兵制,都将以上的武官都脱离军吏阶层,成为将官群体的一员。   不过,不要说徐怀这个都将任命路子比较野,殿前都指挥司的名册里都未必有他的名字,解忠这个正儿八经的指挥使,也凿实要比都将高出一个层阶。   换作他时,解忠要是正眼瞧徐怀一下,都会觉得自己傻逼,但这一刻谁敢说徐怀这是扯着虎皮作大旗?   “翊武大夫、天雄军第六将麾指挥使解忠率诸军吏见过徐都将!”解忠沉着脸,与诸都将、节级上前来见徐怀。   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徐怀及时来援,他们很难阻止兵卒不崩溃。   到时候不知道要填入多少条人命,才能抢回这条街巷的控制权。   “你叫什么名字?你可认识我?”徐怀指向一名鬓发霜白的老都将问道,“还是说你认得我的父亲徐武宣——十六七年前,契丹人擅自边衅,我父亲徐武宣是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与天雄军并肩作战有一年多时间。”   “你父亲徐武宣使一杆长枪,虽非天雄军的军将,但天雄军的老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的,我还有幸跟你父亲喝过一回酒呢!就是在北面的武周山佛窟里,我们当时也是打到大同,我当年还是一员小卒,跟着小队在佛窟那里守夜。那时可比今日冷多了,我们直觉手脚都要冻掉,你父亲当时是武周山一带的主将,有人从城里将十数坛缴获的好酒送给他,他便带着这些酒陪我们这些守值的小兵卒喝!”老都将说道。   “看来我还要尊称你一声叔父,请受徐怀一拜!”徐怀上前放下挎刀,“扑通”跪倒在地,朝老都头叩了三个响头。   “……”老都将傻在那里。   “与叔父叙过旧情,接下来就要与叔父说一说军法,”徐怀提起挎刀站起来,说道,“叔父身为都将,不思拼命助指挥使解忠御敌,却弃兵卒不顾,率先逃跑,以大越律令当斩,请叔父的头颅借我用来整肃这稀烂的军纪……”   “徐怀,你胆敢杀我麾下之将?”解忠怒喝道。   “……”   徐怀挎刀反手横持,以肘带刃,划出一道孤光从老都将颈项间划过,然后伸手将老都将的头颅摘下,任热血颈脉喷涌而出,眼睛阴戾的盯住解忠,将头颅骨朝他砸过去,说道:   “我不单敢杀他,你解忠倘若敢不得军令擅退,我也照杀无误!你要不要现在试上一试?”   解忠脸色铁青的站在一旁,不再吭声。   徐怀眼睛从其他都将、军吏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说道:“你们中有谁是桐柏山卒?”   “……小的魏大牙——以前跟鸦爷在老君潭厮混。”一名黑皮汉子站出来磕磕巴巴的说道。   “……”徐怀打量了魏大牙几眼,问道,“你认得我?”   “虎头岭破磨盘岭第二天,鸦爷带着我们闯进淮源抢钱粮,还闯进悦红楼抢姑娘,但被徐都将截住,小的差点没死在徐都将您的刀下。”魏大牙说道。   “你认得我就好。那头老淫鸦现在与潘成虎,都在监军使院任吏,你也知道喽?”徐怀问道。   “知道,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联络。”魏大牙点头说道。   徐怀说道:“那好,魏大牙,我此时就征用你入监军使院为军吏,你即刻起将解忠所部桐柏山卒点检出来编为督战队——以那道红漆房梁为界,谁敢他娘敢退出那道红梁房脊,皆斩无赦。所有人都退,你就砍下所有人的头颅,然后你带着督战队进前阵杀敌,不得退后半分。做不到这点,你不要怪我不念旧情,借你头颅一用!”   “监军使院是什么狗东西,之前被你们拘走六七人,没有找你们算帐,你当真凭借一把破令箭,真能对我们天雄军指手划脚?”一名军吏站出来破口骂道。   徐怀转回身,盯住那长满络腮胡子的军吏,看到解忠伸手揪他回去,连刀带鞘,指向解忠冷声问道:“侮辱上吏,刑三十鞭,解忠是你亲自行刑,还是我将这厮绑回监军使院用刑?”   解忠咬牙对左右下令说道:“将解坤捆起来用刑!”   左右不怕顶头上司解忠,但徐怀冷冽的目光扫过来,却禁不住心头发颤。   不管解忠的嫡亲侄子解坤怒骂挣扎,数人一拥而上将他按住,捆绑到院子里一根房梁扒下衣甲,当即就用马鞭狠抽起来,生怕慢了半分,又惹那杀胚拔刀杀人…… 第八十六章 督战队   徐怀手里能用的精锐有限,没有能力接手太多的对峙战场,待将蕃将捉住,徐怀还得及时撤回北城墙以防万一,将这里的对峙战场还是继续交给解忠带队防守。   徐怀带人撤回前,专门指着黑皮魏大牙叮嘱:   “魏大牙,我在北面城墙盯住你,要是这边再有人临阵脱逃而致防线崩溃,你最好是战死在沙场上,要不然我一定会摘下你项上头颅是问!”   魏大牙有些发蒙,看着徐怀带人撤走,有点欲哭无泪。   这算怎么回事啊?   徐怀的话是非常的明明白白,要他将解忠其部里的桐柏山卒都单独点检出来,重新组成一支督战队,负责监管解忠其部与蕃民对峙作战,受监军使院直接节制。   问题是他魏大牙算哪根葱啊,解忠等人这时候真会心甘情愿的任他将桐柏山卒从各都队抽出来?   就算这时候迫于那杀胚的蛮横,同意他抽人,但日后会不会恨他入骨,有不尽的小鞋等他去穿?   再一个,这些桐柏山卒从诸都队点检出来,乱糟糟的新编一支督战队,真能弹压住那些触敌即溃的同僚?   当然,徐怀回到北城墙上之后,相距这里就五六十步距离,眼睛就盯在这边,魏大牙也不敢不做,就怕自己动作慢了,那杀胚派人过来将他捉去斩首,他不觉得解忠会强硬保他。   解忠也不看魏大牙一眼,径直指挥重新上前组织防御。   魏大牙猜不透解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犹豫了好一会儿,先硬着头皮将他所在都队里十数名桐柏山卒先纠集起来。   “你就是魏大牙?我见过你!鸦爷此时随王番郎君到了朔州,还常常念叨你们几个,一直想着将你们调入监军使院任事!你应该还有一个弟弟叫魏二牙在天雄军里,有没有也在这里?”潘成虎与郑屠得信赶跑过来,看到魏大牙仅带着十数人在徐怀指定的红漆房柱后集结,问道。   “潘当家!我是魏二牙。”有个身形瘦小、眼睛里却透着一股灵活劲的青年走出来招呼道。   “鸦爷还说你魏二牙最是个机灵鬼,怎么,在天雄军没能混上一个军吏干干?不过没关系,以后在监军使院做事,有鸦爷罩着你们,你们平时不要给鸦爷丢脸,还愁混不出个名堂来吗?”   潘成虎看魏二牙手持刀盾,所穿是普通兵服,连最简单的皮甲都没有一件,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跟魏大牙说道,   “这点人手远远不够,你将营中所有桐柏山卒都点检出来,督战队如何编制、行事,自有一套规矩,我来跟你说清楚。你现在是监军使院的军吏,就得照规矩行事。你也知道山寨的规矩,不拖兄弟后腿才是兄弟,不然换谁都是六亲不认的。”   潘成虎、郑屠没有直接到前面督战,但他们到一刻都没有合眼。   除了参与六百桐柏山卒重新编排外,他们还找桐柏山卒出身的四十多名低级军卒逐一谈话,尽一切可能将人心安抚住。   徐怀这时候要潘成虎、郑屠紧急赶过来助魏大牙点检桐柏山卒编督战队,除了解忠其部有五六十名桐柏山卒可以直接拉拢,更为主要的,徐怀看到有节制解忠其部的可能。   朱广武已死,第六将诸营目前归葛怀聪直接统制。   葛怀聪此时已经焦头烂额,徐怀并不担心解忠会去找葛怀聪告状。   而等到葛怀聪彻底绝望,一心就想逃跑保命之时,徐怀要求直接统领解忠等部留下来殿后,葛怀聪都得感动到喊他爹。   当然了,葛怀聪真决定翻城墙逃跑,他的命令就成了狗屁,徐怀要如何保证,或者说要如何说服解忠继续接受这边的节制?   而葛怀聪翻城出逃后,大军随时会崩溃,到时候就算解忠头脑冷静,知道想要保命,就得跟这边合作,但如何保证解忠麾下三四百人不崩溃?   大军崩溃时,哪个指挥使、都将能拍着胸脯说自己还能管束住辖下人马?   事实上,在大军崩溃时,还能带着自己的人马,在混乱中寻找一线生机,日后都将有成长为名将的潜质。   解忠显然没有这个能耐。   到时候解忠靠北城墙近,见机快,能带着身边十数心腹亲信翻城逃跑,就算够机敏了。   徐怀现在蛮横的从解忠其部里,强行将桐柏山卒单独点检出来编成督战队,就是要抓住最后的时间,对解忠其部将卒建立起足够的权威。   当然,这种权威并非简单执行残酷军法就能建立的。   更主要的还是徐怀就在他们眼前,以及监军使院卒就在北城墙脚下展示出坚如磐石的强悍作战能力。   徐怀很显然也不指望魏大牙一个人真能将督战队建立起来。   潘成虎、郑屠先稳住魏大牙,又跑去找在前阵观敌的解忠:“解军使,看到老朋友也不言语一声?现在什么情况,下面的军吏、兵卒不清楚,解军使你不会一点都看不出来吧?从应州到大同也就一百里路程,要有援军,昨日入夜前就应该出现在大同城外。到现在都没有援军,诸事就得依赖我们自己。在这节骨眼上,你不能怨徐怀心狠手辣,你也不用去找葛怀聪告状。葛怀聪这时候不比没头苍蝇好上多少,监军使院这时候能站出来替他分担一些责任,他谢都来不及!”   ……   ……   解忠没有阻止潘成虎、郑屠跑过来将桐柏山卒点检组建督战队,但心里还是不甘叫徐怀这个鸟毛没长齐的家伙骑他头上拉屎撒尿!   朱广武已死,解忠也只能派人去找葛怀聪禀告这事。   而此时徐怀已经不仅仅是插手解忠所部的这一处对峙战场。   看到解忠能被强行压服下来,潘成虎、郑屠带着魏大牙点检出五十多名桐柏山卒编成督战队之后,徐怀便叫他们以监军使院的名义,进一步插手前面三条邻近街巷的对峙战场,执行军纪监察,并继续将更多的桐柏山卒点检出来编入督战队。   负责这三处对峙战场的将官,谁甘心徐怀骑他们头上拉屎撒尿不说,还将他们手下的兵卒直接抽走?   然而,徐怀表现得比胡虏还要凶恶。   在敌前谁敢不服,徐怀完全不考虑他胡作非为,有可能叫对峙战场直接崩溃掉,先后对包括两名都将在内的三十多名军吏、兵卒执行军法——半个时辰里,他比对面的胡虏杀得还要多。   而桐柏山卒组成的督战队,一旦开了杀戒,气势就变得特别的凶悍。   这种情况下,对峙战场上的将领再大的脾气,表现上也只能暂时屈服在徐怀的淫威,另外派人过来找葛怀聪告状。   “杀得好!这些狗杂碎,逮到胡姬便往死里夯,这时候需要他们为朝廷效命,一个个却跟兔子似的,逃得比谁快,留他们何用?杀得好,这些无用的废物,一个都不用留!”   葛怀聪这时候正焦头烂额。   胜德门遇袭到现在已经有十八时辰了,他们站西城墙上,除了能看到十数侦骑试图从外围接近外,并无大股援军接近。   组织兵马进攻内城已经有十个时辰了,也就曹师利表现稍微好看一些,但伤亡上千人,还是没能在城头站稳脚,更不要说攻入内城了。   南北两侧的对峙战场,禁军精锐却被装备简陋的蕃民打得节节败退。   到这时候葛怀聪都亲自动手斩杀好几个临阵脱逃的军吏,解忠等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告诉说徐怀拿临阵脱逃的军吏大开杀戒,葛怀聪会说什么?   葛怀聪现在就后悔没有听朱沆、岳海楼的劝,提早整肃军纪。   要是在胜德门遇袭当晚就直接整肃军纪,局面就绝不会这么被动。   而现在的情况,又恰恰是徐怀以监军使院名义直接插手的那几处对峙战场,维持得最好。   不要说葛怀聪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什么,岳海楼也得强摁住内心的厌恨,希望徐怀多发挥些作用,熬过此劫。   当然,岳海楼也绝不希望看到徐怀独揽监军使院的大权,还借这个机会在军中建立更强的威信,便对朱沆说道:   “此时确实需要监军使院承担更多的责任,但这个责任还是需要朱沆郎君多担当,还请朱沆郎君亲自到北面撩阵!”   援军迟迟不至,行辕这边的排兵布阵,朱沆也插不上手,便带上徐武坤、朱芝、吕文虎往西北角楼这边赶来,希望多多少少能发挥出一些作用来。   虽然蕃民还远远没有打到西城墙脚下,但沿途所看到将卒,都一副人心惶惶的样子,朱沆心情也是异常的沉重。   徐怀此时当然不会叫朱沆他们登上北城墙,远远看到朱沆往西北角楼这边走过来,他便先走下城墙,在进驻院前将朱沆他们截住:   “朱沆郎君,现在还是没有援军的消息吗,有没有跟葛经略、王番郎君那边联络上?葛怀聪、岳海楼那边有什么打算,他们有没有考虑过一时半会等不来援兵,也极可能难以仓促攻不下内城,可以先在西城建立防御吗?”   朱芝此时也没有拆穿徐怀的心情,更担心他们这一次能不能从大同逃出升天,内心对葛怀聪等人的无能怨气更深,叫道:   “一群酒囊饭袋,也要他们有胆守西城才行啊!葛怀聪将不少兵马都集结到胜德门内侧,我看待将封堵胜德门的砖石梁木都清出去了,保不定他会带着人马先从胜德门弃城逃命,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会管。我看督战队最好能将葛怀聪他们都管起来,谁他娘敢弃城逃命,挨个都砍下头颅来!”   徐怀只是淡淡而笑,没有搭朱芝的话…… 第八十七章 父子   城楼垮塌,胜德门砖石垒彻的拱券也没有抵挡住冲击,而随之垮塌。   葛怀聪等人都知道,及时将砖石梁木清理出去,重新打通胜德门通往城外的通道,意义有多重大。   经过一天一夜的清理,大部分因城楼及城门洞垮塌所致的残砖碎石差不多已经清理出去,胜德门通道即将再次打通。   不过,蕃民在胜德门外,不畏泥土冻得坚硬,花一天一夜的工夫挖出一条数尺深的浅壕,又紧挨着浅壕,堆土筑成一道半人高的护墙。   三千蕃民健锐与一千精锐骑兵在这道防线之后严阵以待,将不多的战械也置于防线之后,天雄军唯有将这道防线撕开,才算是真正将胜德门的通道打开。   要是在既定的历史轨迹里,葛怀聪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可能仅有数百兵卒得以逃归了。   徐怀这时也能肯定葛怀聪真正绝望,无疑是在他发现天雄军怎么都无法从胜德门打出去之后。   或许,这是他们最后能利用的时间了。   胜德门垮塌,两边城墙也坍塌不少,天雄军倘若出城,这也限制住从城头用弓弩支援作战。   徐怀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看向心情沉重的朱沆,问道:   “朱沆郎君,你有没有想过诸事不谐,我等当何处之?”   “……”朱沆看向徐怀问道,“你以为不可能有援兵过来,葛怀聪也无法从胜德门打开西撤的通道?”   徐怀谎话连遍,竟然拿他交给的令箭谎称受王番秘令行事,换作其他任何时刻,朱沆都会勃然大怒,绝不会轻饶了徐怀。   不过,天雄军攻打内城,一天一夜不见有任何叫人乐观的进展;而在两翼与反抗蕃民的对峙战场上,又频频被打溃,此时仅仅是凭借人多势众,勉强维持西城外围防线不全线崩溃。   朱沆这时对徐怀的行为,也只能拿事急从权来解释,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深究其事。   “葛怀聪现在连我们所面临的敌人到底是谁,还没有搞清楚吧?”徐怀淡然问道。   “你知道是谁?”朱沆问道。   “原丰州刺史萧林石,乃契丹太祖八世孙。靖胜军略云朔,诸战皆顺,唯在丰州城下遇伏,折损不少兵马,其时萧林石不过二十二岁。萧林石因功升授西京留守、西京道防御使,后任知国事,与燕帝萧乙淳不睦,贬为西京群牧。”   徐怀说道,   “此时在南北两翼,与我们作战的蕃民,其骨干以及前夜奔袭胜德门的骑兵,都来自萧林石到西京任群牧官之后直领的御帐部族。整个西京道能从御帐部族征调的精锐已不足万人,但借着天雄诸军肆意烧杀劫掠,毫无顾忌激化汉蕃矛盾,云朔南部诸蕃擅骑射马弓的青壮健锐,大约有一万到一万五千人,此时已经聚集到萧林石的身旁——这些是天雄军此时在大同所面对的主要敌人。当然,朱沆郎君也不要忘了金城、怀仁以及大同以北的丰州等城敌军以及契丹、诸蕃部族都还在观望,每拖上一天,只要刘世中、蔡元攸不派援兵过来,只要葛怀聪不能打开胜德门的通道,就会叫萧林石聚集更多的兵马来碾压天雄军,最终使无一人能逃脱升天……”   “你怎知这些?”朱沆震惊问道。   “适才我们捉住一名蕃将颇有身份,严刑拷打一番,略知一二而已。怎么,解忠派人去找葛怀聪告状,没有提这个?”陈子箫、萧燕菡之事隐瞒到现在,就不可能再吐露出去,徐怀这时候将一切情报来源,都推到邬散荣的头上。   “这人在哪里?”朱沆追问道。   “这人没能熬过严刑,咽过气尸体就直接扔去喂狗了,”徐怀不会让朱沆将邬散荣交到葛怀聪这些酒囊饭袋的手里,何况邬散荣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话,他随口胡扯道,“从昨日到这时,葛怀聪也应该捉到不少敌俘了吧,不会连这点都没有搞明白过来吧?”   “……”朱沆只是苦笑,他不当这个监军,还不知道天雄军是如此的千疮百孔,但是天雄军三四万人马还在坚持作战,他又怎能这时候去绸缪后计?   当然,徐怀都自承他就是夜叉狐,朱沆也清楚他说所谓“唯死尔”之类的话触动不了他什么。   闭目想了一会儿,朱沆只是自欺欺人的说道:“胡虏不善步战,兵甲也谈不上坚利,待胜德门清通,天雄军大股兵马能够进入空旷地带结阵作战,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但愿如此!那就让七叔陪朱沆郎君去前阵视看。我在城墙守到现在,要抓紧时间眯上一会,就不陪朱沆郎君了!”   徐怀想劝朱沆早谋后计,要是朱沆愿意配合,很多事情将更方便,但很显然朱沆有他的坚持,这时候不可能跟他思谋脱身之策。   徐怀使徐武坤陪同朱沆去前面的对峙战场走一趟,他转身走去驻院。   片晌后,朱芝从后面追过来,神色拘束的问道:“倘若没有援军过来,葛怀聪是不是真无可能从胜德门突围出去?”   朱沆有着效死社稷的气节,不可能此时就绸缪脱身之计,朱芝却是差他老子太多。   当然,徐怀这时候却是需要朱芝的贪生怕死。   徐怀站在拆去门板的院门前,看向朱芝,淡然说道:“也不能说一定就不行,十之一二吧!”   “……那,那个,那个什么来着……”朱芝吞吞吐吐半天,都在喉咙眼里打圈的话,却始终没有吐出来。   “少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徐怀说道,“蔡系势强,对王禀相公以及靖胜军旧人屡动杀念,我等不得不千方百计掩人耳目,诱蒙蔡系奸贼。以往事事都刻意粗鄙,难免对少公子多有不敬,还请少公子海涵——昨日岳海楼有句话没有说错,我便是料定此次北征伐燕必遭重挫,蔡铤狗贼在朝中也难再像以往那般蹦跶,才敢以真身示人的!”   “倘若——我是说倘若、假如、如果啊,要是后续之事确如你所说,援军未至,天雄军又未能从胜德门杀出,我们当如何脱身?”朱芝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观望两天,天雄军的表现也确实叫人失望,咬牙问道。   “我们此时就绸缪脱身之策,要是叫朱沆郎君知晓,怕是会训斥我们吧?”徐怀问道。   “我就问问,也不会事事都与我父亲说。”朱芝说道。   “从北城墙往北,不到两千步就是武周山的崎岖山岭,”徐怀说道,“我这么说,少公子应该明白我昨日为何谎称令箭是王番郎君所授,以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控制这附近区域的用意了吧?我对你父亲的为人素来敬重,谎称令箭是王番郎君所授,实是担心你父亲太拘泥‘效死社稷’之想,而不知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少公子你觉得我们是应该唯死一战,而是先留住青山?”   “刘世中、蔡元攸等狗贼连援军都不敢派来,我们此时就算有效死之志,也不抵用啊——还,还是留住有用之身,今后才能继续为朝廷效命。”朱芝磕磕巴巴的说道。   “少公子能这么想,可谓是俊杰,”徐怀说道,“朱沆郎君身边有吕文虎相随足以护庇周全,少公子可带其他人手去解忠那里督战。一旦葛怀聪起念想独逃,我们能否及时勒令解忠等人听从监军使院的命令行事,将决定大家能否从北城墙安然脱身。要不然,仅凭监军使院两百院卒,我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安然护送朱沆郎君与少公子及时避入武周山中的……”   “行,我这便向我父亲请命,领人在那里督战!”朱芝说道,“我对督战之法不甚熟稔,但有不到之处,你派人过来跟我说便是!”   徐怀亮出怀中令箭,说道:“在成功脱身之前,少公子只要假意遵从这枚令箭行事,我便有七八成把握安全护送朱沆郎君与少公子返回岚州!”   “我知道了!”朱芝当即转身,朝朱沆那边追去。   “这个朱芝,不及朱沆郎君!”牛二看着朱芝疾步远去的身影,瓮声说道。   “你恁多废话!将舌头割掉!”徐怀瞪了牛二一眼,说道。 第八十八章 阶下囚   徐怀推门走进屋里,萧燕菡便“呜呜”叫嚷起来,被吊绑的身子也拼命挣扎起来。   为了叫萧燕菡好受一些,徐怀换了新的绑法,主要拿绳索在她的胸上、腰腹、大腿以及足踝处各结实绑住几圈,然后拿根绳子吊到房梁上。   当然,萧燕菡这一挣扎,被绳子勒住的胸、臀等部位,同样是那样的浑圆鼓胀。   不过,萧燕菡很快就停下来,咬牙将双腿崩紧。   亏得她习武不辍,能将身子那里强烈的喷涌感强行压制下去,美眸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徐怀。   “有什么事要见我,怎么这么迫切?”徐怀将塞住萧燕菡嘴的布团取下来,问道。   “你这么久去了哪里?”萧燕菡咬牙叫道。   “你哥暗中鼓动暴民连夜进攻西城,我到这会儿都还没有合眼呢,能去哪里?”徐怀说道。   “你快将我放下来!”萧燕菡叫道。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徐怀问道。   “你明知故问,混蛋!”萧燕菡摆了摆再难忍受下去的大臀,咬牙叫道,“我憋不住了!”   徐怀吹着口哨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绳子,将萧燕菡从房梁上放下来,又将绑住她双手、大腿处的绳索解开。   萧燕菡知道徐怀不会将她身上的绳索都解开,也不指望将徐怀从屋里赶出去,能关上门不叫更多人进来围观,已经对她够客气了。   她的足踝还被绑住,手臂也被胸腹处的绳索捆绑在一起,双手能活动的空间很有限,只能蹦跳到衣箱旁,拿起溺盆儿塞到角落,艰难的将松垮的长裤褪到膝盖上。   衣箱后角落有限,萧燕菡将裸露的臀部藏在徐怀目光看不见的衣箱后,但她被捆绑得结实的身子还露在外面——她只能强作镇定的恶狠狠地瞪住倚门而立的徐怀,以此将心里的怪异羞赧压下去。   萧燕菡憋着劲,还想着细泉暗流,却不想徐怀足足一个夜晚加半个白天没有露面,她憋到现在,就觉得身子里有一只大皮囊子都快要撑裂开。   她稍稍松开劲,激流便强劲射出,完全不受她控制,滋滋有声地打在溺盆儿边上!   见徐怀瞪起惊奇的眼珠子,萧燕菡羞怯难当,只想拿手将自己的脸埋住。   然而她吊绑一夜一天都没有放下来舒通血脉的双腿,早就麻痹无力,之前是勉强绷住筋肉站住。   这一刻她卸了劲,两腿彻底僵住,身子便再也不受控制往前栽倒。   萧燕菡反应还是迅速,以肩抵住泥地,没有摔个狗啃屎,她还暗自侥幸,但见徐怀眼睛震惊地盯看过来,下一瞬意识到自己的臀毫无遮挡,还高高撅起来了,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的暴露在徐怀的视野里。   萧燕菡立马侧身倒到墙边,蜷着身子,七手八脚将长裤往上提,然而她臂膀被捆住,双手活动空间有限,越忙越乱,她气力也大,就听着“哗嚓”一声,将松垮的长裤撕裂开来。   萧燕菡匆忙只得将破裂的长裤挡住要害处,身子往墙角落里蹭着缩去,也不敢看徐怀这片晌工夫,将她下半身看走多少。   徐怀叫牛二拿来一身替换的兵服,递给萧燕菡。   “你得先将我脚上的绳子解开才行。”萧燕菡这时候凶杀气焰全消,眼眸都不敢看徐怀,只是嘤声叫道,“啊,你能不能先将眼睛闭上?”   “闭你个头,看两眼你身上还能少块肉?”徐怀恶声恶气的说道。   徐怀一把将萧燕函两只脚拉过来,将她这双裸露的雪白、浑圆、结实充满力量的长腿拉到身前,暗感确实跟柳琼儿比起来各有特点、各有不同的诱人美感,将萧燕菡费劲的拿破裤子遮住要害,将兵服遮她大腿上,嫌弃说道:“有毛看头,谁稀罕看似的?”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她脚踝处的死结绳索解开来。   萧燕菡好不容易将衣裤收拾整齐,看徐怀又要拿绳索来绑她的脚,往后缩了缩,说道:   “能不能不要再像那样绑我?我现在相信你们与蔡铤、葛伯奕之流确不一样,还是想着与我契丹休兵止战,共同抵御赤扈人的威胁——在你们需要时,我会出面跟我大哥说明这点!”   “还是绑起来叫人安心一些,你有什么别的需要,等我空闲下来,你与我说便是。”徐怀将萧燕函的足踝扣住,拿绳索扎紧,紧接着又将她的双手反绑。   这次没有将她吊到房梁上,而是将她捆绑到柱子上。   过了片刻,徐怀又将五花大绑的邬散荣带了进来,跟萧燕菡说道:“你既然相信我们有休兵止战的诚意,那请你先说服这蠢货相信!”   徐怀之前手里捉住陈子箫、萧燕菡两人,想着到关键时刻必然要放一人回去跟萧林石交涉,使萧林石相信他们真正警惕的是赤扈人,并无意与契丹拼个两败俱伤。   然而,这并非单纯的相信或不相信的问题。   徐怀不仅要萧林石相信这一点,还要萧林石打开通道,让他们率数千残卒从大同西撤,甚至他还要说服萧林石善待天雄军其他被俘兵卒,而不是放纵手下的蕃兵屠杀泄愤。   而萧林石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相信这边的诚意,就能直接放徐怀他们走的。   萧林石不仅要说服自己手下的将领,同时还要考虑西京道不同派系的契丹将臣会不会拿这事质疑、刁难他,甚至藉此攻击他。   徐怀这时候手里能拿出来筹码进行交换,以及展示出一定的实力,令对方认识到试图全歼必将付出惨重的代价,沟通才有可能真正变得顺畅起来。   陈子箫、萧燕菡这两个人,分量都不轻,徐怀倘若要放任何一人去传话,手里掌握的筹码无疑都要减轻许多。   他现在费力活捉邬散荣,就是要让他来做这个传声筒。   当然,在此之前徐怀要将诸多事宜说给他知道,还要确保他回去见到萧林石后会如实禀报。   这显然是要费一番工夫的。   徐怀之前就将邬散荣与陈子箫关在一起。   不过,萧林石他是很信任陈子萧,但不意味着萧林石身边的人都会选择信任陈子箫。   事实上,包括萧燕菡在内,萧林石身边很多部属一样,对潜入越境四五年都没有音信传回的陈子箫,心里是一直有所怀疑的。   邬散荣就是其中一人。   要不是将邬散荣关进陈子箫那房间里,用布团塞住他的嘴,邬散荣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将陈子箫的祖宗十八代都从坟墓里骂起来了。   徐怀叫人将邬散荣押这屋来,刚将他嘴里的布团拔开,这厮就哇哇大叫:“郡主,你千万莫受这越狗与韩伦蒙骗……”   徐怀气得一个大耳刮子抽过来,抽得邬散荣眼冒金星、脑袋瓜子“嗡嗡嗡”:“就你他妈话多!郡主跟前,有你他妈说话的资格?你要学不会闭嘴,将你舌头拔出来!”徐怀伸手扣住邬散荣的腮帮子,看他一嘴黄牙,满嘴腥臭,下不了手伸进去抓他的舌头,喊牛二进来,“你来将他的腥臭舌头拔出来,夜里给你加顿荤的!”   牛二也是实诚,两指如钳,拽住邬散荣的腥臭舌头就往外扯。   “可以了!”徐怀叫牛二收手出去,一脚踩在邬散荣的脑瓜子上,问道,“现在学会闭嘴了?”   “唔,唔——越狗!”邬散荣挣扎着,拿肿胀的舌头呜咽骂道。   徐怀又几个耳刮子下去,将邬散荣的脸都抽肿了,邬散荣还是含混的破口大骂,只得拿布团先将他的嘴巴继续塞住,将他吊绑起来,跟萧燕菡说道:   “这蠢货一定是不服被我用计捉住。他却不知我杀他易如反掌,仅仅为了叫他传话,才不得不用些手段将他捉住。我好意留他性命,他却不领情,看来只能将他宰了,再去新捉一个传话的人了!郡主啊,练刀到一定层次,需要对人体的筋骨结构极为熟悉、了解,才能更精准的用刀,我看郡主的刀术缺些火候,我今天就学一学庖丁解牛,将这蠢货全身的筋骨肉膜剖给郡主开开眼!”   “邬散荣乃我哥麾下大将,你要是战场上杀死他便罢,但此时虐杀他,我哥绝不会与你们媾和,放你们逃出大同!”萧燕菡知道徐怀杀人如麻,绝对不会顾忌三五人的性命,见掏出囊刀就对邬散荣肢解,惶急叫道。   “屁,闭嘴!”徐怀随手也给萧燕菡抽了一耳刮子,斥道,“契丹上京、中京都被赤扈人打得跟狗屎一样,随时都会覆灭。而过去二三十年前,契丹不知道有多少族人被赤扈人灭杀,整个契丹最终可能仅有西京道能剩十数万族人,三五万丁壮而已,萧林石舍得多拿一千精锐拼死我们吗?”   “你……”萧燕菡没有想到徐怀这两天对她还算和言悦色,这会儿竟然又粗暴起来,直觉脸颊叫徐怀这一耳刮子抽肿起来,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委屈,咬住牙,美眸瞪住徐怀,想着趁他不注意,再咬上一口。   邬散荣这种人是死脑筋,对他用刑也没有用;而跟他好好说话,他又满脑门认定里面必有阴谋。   徐怀只能对萧燕菡粗暴起来,叫邬散荣从心理上再次认可萧燕菡,从而能叫邬散荣能听进去他与萧燕菡的对话…… 第八十九章 最后时刻   邬散荣的脑筋是榆木疙瘩一个,徐怀是费了好一番劲,才叫他闭上嘴,将陈子箫、萧燕菡被擒前后的始末原委都听上一遍。   之后,徐怀又将陷入沉默的邬散荣,扔到关押陈子箫的房间里,叫陈子萧继续游说。   徐怀并不指望邬散荣能彻底无疑的相信,他只需要邬散荣放回去后,能将这边的意图以及陈子萧、萧燕菡所确知的始末如实禀报萧林石就可以了。   而这事非要邬散荣这样的人物,直接给萧林石传话,才能保证仅有极小范围的人知悉,不会泄露出去。   要不然,徐怀都不敢想象王禀、王番父子二人知道陈子箫、萧燕菡早为他们所擒,最后作为脱身的筹码交还给萧林石这事后,对他们会有怎样的想法,更不要说岳海楼、葛怀聪之流知道这事了。   天雄军在大同城烧杀掳掠,汉蕃矛盾如此激烈,想必萧林石也绝对不可能叫底层将卒知道这事。   由徐武碛、徐心庵、唐盘、潘成虎、殷鹏、唐青等人前阵轮流盯着,徐怀也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徐怀也没有回房间休息,就在关押萧燕菡的房间角落里铺了一些干草,衣甲未脱,抱刀蜷坐在干草堆上,靠着坚硬冰冷的墙壁睡过去。   徐怀醒过来,房间墙壁上插着两支火把烧得正旺,被捆绑在柱子上的萧燕菡却精神抖擞地盯着他看。   徐怀站起来,检查捆绑萧燕菡的绳索有无被她挣脱得松动。   “你似乎笃定不会有援军赶到,而葛怀聪也一定不能从胜德门杀出去?”萧燕菡盯住徐怀问道。   徐怀最终需要萧燕菡、陈子箫二人能为缓解他们与云朔地区的契丹人的紧张关系有所帮助。   徐怀连他的身世都没有隐瞒,这几天来战况的进展,就更没有刻意瞒住萧燕菡、陈子箫二人。   一开始就能从种种迹象或蛛丝马迹里看出一些不好的征兆、预期,这样的深谋远虑者,萧燕菡也不是没有接触过。   不过,这些人对未来的预期,无论是悲观,还是乐观,在没有发生之前,都只是一种猜测。而哪怕对未来的预判再悲观,只要事情没有发生,谁心里不会有一些侥幸?   萧燕菡她自己这时候也极其的忐忑不安,不确定这一仗是否真能重创天雄军,彻底粉碎越庭侵夺云朔的野心,但她从徐怀身上,看不到这种侥幸或者坐立不安的那种不确定。   如此超乎寻常的笃定与从容,叫此时的她怎么可能不好奇?   “未来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是一团完全看不透的迷雾,但你要知道,在真正的智者眼里,未来或许还是被迷雾遮住,但绝对比普通人看到的要薄得多,”徐怀看了萧燕菡一眼,说道,“跟你说这些,你可能无法理解,毕竟你不是这个层次的人!”   萧燕菡听到徐怀这话,直想翻白眼,叫道:“有什么好装神弄鬼的,你以为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真会有什么用?”   徐怀推开窗户,越发凛冽的寒风窜进来,吹得火把摇晃不休,徐怀发现室外竟然下雪了。   地上还没有积多少雪,但窸窣而降的雪花大且密。   睡梦中隐约能听见的厮杀声,这时候也差不多停息下来。   夜空一片漆黑,但从火把烧灼的痕迹,徐怀能判断此时已是深夜,探头到院子里,竟是徐武坤顶替牛二在檐下值守,蹙着眉头问道:“七叔什么时候过来的,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徐怀即便利用朱芝的贪生怕死,差使他与几名朱家家将忽悠过来压制解忠这些人,但还是叫徐武坤始终留朱沆身边,以便葛怀聪、朱沆、岳海楼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能第一时间掌握到。   “我刚过来,刚让牛二他们下去抓紧时间去睡两三个时辰。这时候快到子时了,雪大之后蕃民便停止进攻”徐武坤说道。   “葛怀聪组织人马,通过胜德门往外杀了几波?”徐怀问道。   徐怀丝毫不怀疑葛怀聪不可能打穿蕃民在胜德门外组织的防线,但他还是要知道详细的过程,也唯有如此才能判断葛怀聪内心的焦灼程度。   “日昳时就组织人马往外打,先是试探性的进攻,待到晡时就有三千兵马通过胜德门在城外结阵。葛怀聪以为能一举将蕃民的脆弱防线撕碎,还亲自出城督战。然而,就在前锋兵马杀过对方护壕,千余敌骑就完全不顾城墙之上的矢石,直接从胜德门与浅壕之间强插进来。事实上,葛怀聪他们没有考虑过敌人会强攻西城墙,所以作战时,城墙之上除了数百弓手外,没有更多的部署,也就无法限制敌骑直接贴着城墙进攻。”   徐武坤说道,   “没有预料到敌骑会贴着城墙冲锋,出城兵马在侧翼的稀松防御也就可想而知了,没有抵挡多久就被撕开,除了葛怀聪等人仓促逃回来外,不仅近三千兵马在城外悉数被歼灭,胜德门也落入敌军手里,入夜之后,葛怀聪几次组织人马想夺回胜德门,但都无功而返,夜战也是刚刚停下来。葛怀聪这时候将朱沆、岳海楼、曹师利以及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召集过去议事,堂院都封闭起来,我们都不能站在院中,便匆匆赶这边来!”   徐怀早就看准葛怀聪绝无可能从胜德门杀出重围,但也没有想到胜德门竟然这么轻易就失手了——天雄军的崩溃比他预计的将更早降临!   “朱芝他在哪里?”徐怀问徐武坤道。   “他在外侧的院子里休息,一直都拦着没让他进来。”徐武坤说道。   “现在可以将他找来!”徐怀振了振衣甲说道。   徐武坤吩咐廊下两人去找朱芝,同时又问徐怀:“到时间了?”   徐武坤虽说见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就赶过来通风报信,但总觉得葛怀聪这些人不应该这么没有节操。   这才被困几天?   虽然天雄军突袭大同,没有带什么补给,但仅靠劫掠西城,所得粮食支撑十天半个月,还是没有问题的。   在他看来,葛怀聪这些人怎么也应该坚守到粮尽之前。   那样的话,他们即便逃回去,对上上下下也能有所交待。   “未必确认他们今夜一定会走,他们心里也会有所挣扎、畏惧,但最迟不会超过明晚这时,”徐怀说道,“他们绝不敢拖到大军崩溃之时。那样的话,混乱将他们都裹进去,从而失去最后逃亡的机会。更何况这天又开始下雪了,他们必然会考虑到再拖下去,云朔境内雪深过膝,他们翻城出逃,却没有战马,靠一双腿要怎么逃的问题——”   “要不要将老五他们都喊起来?”徐武坤说道。   “让大家再多歇一个时辰。”徐怀说道。   ……   ……   “你这时候有什么事情找我?”朱芝走进院子里来,有些心虚地看向徐怀问道。   在入大同城后,朱芝还是第一次走进监军使院的院卒驻院。   夜深息战,大雪飘飞,他借着火把有限的火光,看不到太远的远处。   除了感觉驻院附近屋舍基本上都拆光掉,剩下一堵堵断墙残壁之外,所经之处异常空旷外,他也看不出其他的蹊跷。   “葛怀聪、岳海楼应该天亮之前就会弃城西逃,你父亲应该知道他们的计划,但你父亲却不会透漏给我们知道,”徐怀说道,“我需要你不管用什么手段,骗也好,拿绳索绑住也好,现在让你父亲不动声色赶过来——”   “……”朱芝愣怔了片晌,直摇头道,“我父亲不愿意过来,我还能真大逆不道的绑他过来?这怎么能行?”   “四万兵马葬送大同,绸缪数年的北征伐燕功溃于一时,你说葛怀聪、岳海楼他们逃回去后,会老老实实将全家老小的头颅都拿出来,向朝廷负荆请罪吗?”   徐怀看向朱芝,淡淡问道,   “即便葛怀聪、岳海楼他们不将罪责都推到你父亲的头上,但以你父亲的性情,在朝廷问责面前,他会为自己辩解吗?倘若不辩解,倘若不千方百计找人请托,你父亲作为突袭兵马的监军使,要承担多大罪责,你不会不清楚吧?少公子不会真以为我们只要翻过那道城墙,就万事大吉了?” 第九十章 说服   “芝儿他在哪里,医师说他箭伤怎样?”   朱沆一脸憔悴,在行辕大堂与葛怀聪诸将大吵过一番,又听闻朱芝夜里巡查前阵,为敌军冷箭射中颈项生命垂危,他有如又遭晴天霹雳,深一脚浅一脚的带着吕文虎走进驻院,看到徐怀、徐武坤等人站在院子里,惶然问道。   “少公子在屋里……”徐怀请朱沆、吕文虎进屋说话。   朱沆推门而入,却见朱芝站在屋里,哪里像有半点受箭创、生命垂危的样子?   “为何要将我诓来,你们想做什么?”朱沆厉色盯住徐怀问道。   “我们不是要诓骗朱郎君,实是怕葛怀聪、岳海楼有所觉察,”徐怀走到长案后坐下,示意朱沆也坐下来,说道,“朱郎君不妨坐下说话。”   朱沆神色冷俊盯住徐怀,坐长案前。   “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以及朱沆郎君深夜军议,却将其他人手都遣走,应该是讨论弃城而逃的事情吧?要不然的话,不至于连我七叔及吕爷都没有资格站院子里!”徐怀开门见山的问道。   既然徐怀就是夜叉狐,朱沆也不想瞒着他什么,但朝左右看去,希望其他人都退开,生怕这事泄漏出去,军心会直接崩溃掉。   “这其实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一刻,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吕爷这边也是早一刻知晓,能为朱沆郎君多做一些准备。”徐怀说道。   “葛怀聪等人虽有此念,但弃四万军卒于不顾,逃归岚州,谁能容得下他们?”朱沆声音沙哑,却坚定说道,“你们无需担忧这点,我也断然不会坐看他们弃四万军卒独逃的!”   “岳海楼是什么意见?”徐怀问道。   “……”朱沆迟疑片晌,说道,“岳海楼到底是怯懦之辈,却是劝葛怀聪今夜就走!”   “岳海楼不是怯懦。”   徐怀说道,   “他此时态度,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信息,他已经断定刘世中、蔡元攸不会派援军过来,而他怂恿葛怀聪逃得越早,刘世中、蔡元攸没有增派援兵的罪责就越轻。他算得很清楚,唯有如此,对蔡系才最为有利,他才不管四万军卒的生死。朱沆郎君,你想想看,倘若天雄军四万兵马在大同城支撑到粮尽,都没有等到援军,刘世中、蔡元攸二人总归要死一个来谢罪,蔡系也必将受到重挫。不过,倘若天雄军四万兵马前后在大同城里都没有撑住五天,之前又是天雄军放纵军纪,激起蕃民激烈反抗致此大败,是不是朝廷就很难指责刘世中、蔡元攸没有及时派出援兵了?”   “……”朱沆又不蠢,他有时候不去深想,实是不忍心,又或者说不愿意跟着葛怀聪这些人弃四万军卒不顾。   “朱沆郎君你也不要试图拿这点去说服葛怀聪他们。他们即便明白这点,也不可能有胆气坚守到粮尽军溃之时,他们这时候只想着现在先逃回去,再想办法减轻罪责,”徐怀继续说道,“不管朱沆郎君你是何等的愤慨,又或许如何威胁,四万军卒的性命,都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了!朱沆郎君你再坚持己见,最终也仅仅促使他们胁裹你而逃,倘若不是我们在这里,他们未必不敢对朱沆郎君你下毒手。一个死人总归要承担更多的罪责,毕竟不能开口为自己辩解了!”   “……”朱沆抬头看着徐怀,苦涩道,“你大半夜将我骗到这里,大概不会只是跟我说这些吧?”   “我昨日就问过朱沆郎君,诸事不谐,我等当如何处之?”徐怀说道,“昨日朱沆郎君没有应我这句话,此时我不过再想问一遍而已。”   “葛怀聪、岳海楼等人笃定想逃,曹师利也不想葬身于此,我能奈何之?你这个问题,恐怕是问错人了。”朱沆说道。   “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等人越城而逃,大军便会即时崩溃。而此前天雄军烧杀掳掠绝无手软,也必然已激起蕃民杀戮之心,四万军卒最终能有三五百人逃脱升天,或许就是天眷顾了,最终都难免死于蕃民的屠刀之下,难有幸免”徐怀问道,“但朱沆郎君有没有想过,或能有办法能叫更多人活下来……”   “有何办法?”朱沆问道。   “朱沆郎君敢为万千将卒活命,而背负一些骂名吗?”徐怀问道。   “不,你们不要想着胁裹我去投敌,”朱沆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惊惧而立,厉色盯住徐怀腰间的挎刀,严声说道,“我朱沆唯有一死,断不会受你们的摆弄!”   “朱沆郎君,言重了!”徐怀说道,“王禀相公历来都认为契丹已是风烛残年,不足以为大越威胁,真正需要警惕的实是赤扈人——对此,契丹也有像萧林石这样的将臣早就认识到契丹与大越乃是唇齿相依。我们要做的,并非投敌——契丹此时都朝不保夕,此时投契丹,不是搞笑吗?也请朱沆郎君不要轻看了徐某了。”   “……你说。”朱沆锁紧眉头,盯住徐怀说道。   “我们要做的,就是使萧林石相信我们回到岚州,一定会想办法促进大越与契丹休兵止战,携手对付赤扈人,”徐怀说道,“王禀相公也历来如此主张,因此才被贬楚山,这种种情形,契丹人都有所了解。我到底是人微言轻,不足以取信于人,但倘若朱沆郎君出面,把握应该更大。当然,不管怎么说,这事对朱沆郎君的令名,多少会有所影响,就看朱沆郎君愿不愿意为诸多无辜将卒做出这点牺牲了!还是说,朱沆郎君就忍心看四万军卒被葛怀聪这些无能之辈扔下不管?当然,朱沆郎君你更要想清楚,葛怀聪一旦决定越城出逃,哪怕是绑,也一定会将你一起绑走陪着背锅的!”   “我朱沆算得了什么?”朱沆惨然一笑,说道,“萧林石怎么可能因为我一席言,就网开一面?真要是如此,他要如何对他的部属,对契丹朝堂有所交待?他自己也不可能将唾手可得的大功,因为朱某一席言,就信手扔掉吧?”   徐怀说道:“当然不会仅限于此。”   “你有何筹谋?”朱沆问道。   “我得先问朱沆郎君有没有这个决心!”徐怀说道。   “我不会投敌,你们要是想活命,径可拿我尸首去投敌,我也不会怨恨你们——此仗之败,也非你们的过错,”朱沆站起来,负手站到窗前,看着院子里越落越大的雪,说道,“但我也不是拘泥之人,真要能令万千人活命,我受人诟病,这不能算多大的委屈!”   “朱沆郎君,请随我到院中来!”徐怀站起来,请朱沆一起走到院中。   朱沆走到院中,就见四周大雪纷飞,不明白徐怀想要做什么。   “你看那里!”徐怀示意左右点燃火把后登上院墙,却是一座倾斜坡道紧挨着北城墙,出现在这栋院子的后方。   “你们什么时候造的这登城道?”朱沆目瞪口呆的问道。   “在岢岚城,王禀相公去见葛伯奕谏劝他约束军纪,也指出汉蕃矛盾激化以及迫使曹氏兄弟杀蕃以证心迹,只会为敌所趁,但可惜没有一人能听进只语片言——我们在那时就断言到此仗必败,不可能存在任何的侥幸,”徐怀说道,“王番郎君使我护送朱沆郎君北上,我又不能辜负王禀相公、王番郎君的信任,只能硬着头皮来趟这浑水。当然,我们那时就做了一些情况不对就护送朱沆郎君南归的准备。我们提前准备很多工具,进城之后就秘密拆屋取料,造这条登城道却是没有花多大的功夫——要是时间更宽裕一些,我们挖一条地道都不成问题,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怎么用好这条登城道,救更多的人出去……”   “要怎么用?”朱沆完全没有想到徐怀从进城之时就密谋脱身之术,他一时间哪里能猜透徐怀的算谋?   “葛怀聪一定是要走的,但倘若葛怀聪暂时掩藏住消息从这里走,大军至少不会立时崩溃!”徐怀说道,“除了这条登城道外,我们还准备了数十架云梯、绳梯在城上,同时也将左右三十余栋宅院拆除可以临时容纳三五千人马进来——也就是说,只要安排周密,葛怀聪至少可以从容率三五千精锐从这里出城!这怎么都要比葛怀聪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城,即时引起全军崩溃要强那么一些!”   “确实是比仅三五百人逃走要好!”朱沆不得不承认道。   “是的,”徐怀说道,“不过,朱沆郎君在葛怀聪面前就要转变态度,不但不能再激烈反对他们逃走,还要说服他们从这里逃走,还得承认这条登城道乃是朱沆郎君命令我们暗中所造——这件事传扬出去,朱沆郎君日后回到朝中,也一定会受人诟病的!”   “形势如此,我因此受人诟病,却也能受得!”朱沆说道,“关键你不会仅限于吧!”   “葛怀聪他们倘若仅率三五百人,甚至少到三五十人逃走,萧林石根本就不会搭理他,只会专心致志将城中四万弃卒吃个干净,”徐怀说道,“我们千方百计使葛怀聪率三五千整编精锐从这里西逃,实是要利用他们吸引敌军的注意力!萧林石此时真正能用于雪地包抄追击的兵马不多,一旦都被葛怀聪吸引过去,我们才能用手里仅有的三五百人马庇护侧翼,掩护更多的兵卒出城逃往北面的武周山!只要逃入武周山,即便萧林石不能明白我们并无与契丹为敌的心思,最终也应该能有半数人马活着逃回岚州……” 第九十一章 夜遁   “西城粮秣不缺,街巷纵横又不利敌卒推进,我有四万军卒背水一战,绝非无望坚守到刘帅督援军赶来,但久候援军不至,诸将忧迟则生变,执意要走,我强留之也不近人情。”   朱沆此时见着既无能也无骨气的葛怀聪诸将,已是深恶痛绝,强抑住内心的愤慨,勉强放缓语气说道,   “汉蕃对立深重,刘世中、蔡元攸为帅,虑蕃虏难以降服,以劫掠侵之,我便忧有这一败,遂秘令院卒在此修登城道,以备不时之需——诸将欲走,可不动声色、藏匿声息,静待明日夜深人静,假称攻其北城,将三五千精锐兵马调入此间出城西撤。这样大家回去后多少能有一个交代!当然,之前行辕距离胜德门太近,可以便于指挥的名义,先将行辕撤到北城墙下,也不虞敌寇会察觉到什么……”   大雪还在簌簌降落,火把照亮的范围极为有限,但葛怀聪等人还能看清楚登城道的轮廓。   葛怀聪等人面面相觑,又都拿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朱沆。   朱沆知道他们在想着什么,无非是怀疑他之前坚持要天雄军固守西城,却早早就心怀叵测偷偷给自己准备好退路罢了。   “走登城道可上城墙,三五千兵马怎么从城墙下去?”葛怀聪沉吟片晌问道。   “监军使院也秘密打造云梯三十余架、绳索两三百条,不需要从别处搜集,倘若行动够迅速的话,一个时辰足以叫五千兵马越城而出!”朱沆说道,“为造登城道,左右院落都已经拆空,只要外围加以警戒,五千兵马也都可以先秘密撤入此间,待整顿后鱼贯登城而出!”   越城而逃,最怕是混乱。   大军崩溃之时,即便内城有上百架云梯,但在人人争逃的混乱之中,在敌军惊觉到杀透过来之前,能有一两千人登上城墙,就相当乐观了,更不要说出城才是逃亡的开始。   监军使院这边的部署,完美解决掉越城之前的混乱。   等大家都登上城墙,再沿云梯、绳索而下,却是要便利得多,即便有些混乱,不过是多摔死一些人而已。   他们之前想着惶然逃命,也不是没有想过会被问罪,但这时真要能多带三五千精锐返回岚州,即便还会被问罪,怎么也要好过最终仅有三五百溃卒得脱。   “迟则生变,倘若叫敌寇察觉到这处登城道,提前在城外布下兵马,我们再想脱困就难了。”   朱沆主张明日再走,这样他们就能多出一天,暗中准备得更充足,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则主张现在就走,迫不及待说道,   “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即刻将人马调来,应该能赶得及出城远走!”   “这大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要是拖到明日夜里,雪深过膝,我们出城又没有马匹,又如何能快速走过雪地?”   “大雪降下,援军更无望赶到,此时应当机立断,万不可再优柔寡断!”   葛槐揭开话匣子,诸将便你一言我一语议起来,最为核心的就便是当下就走,绝不可再拖延下去。   至于走哪些人,大家也很公平,就是将最嫡系的亲卫营走。   除开朱广武已死外,天雄军在大同共有以葛怀聪为首的七名禁军都指挥使、都虞候,六名厢军都指挥使、都虞侯,再加上朔州清顺军曹师利、孟平二人,每人身边都有二百到五百不等的亲兵扈卫,总计加起来约不到四千人。   他们个人对亲兵扈卫多少有些顾念,他们要是有子侄族人在军中,也基本上都会安排在亲卫营里。   而将这些嫡系亲兵带走,不仅逃亡途中面对敌兵追击时有人庇护,更关键是他们回到岚州之后,多多少少还有些底气面对朝廷的问责。   “既然诸将都觉得当赶在这时就走,我也不执意。是我在这里预留了退路,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也当是我为诸将殿后,”朱沆抑住内心的叹息,平静说道,“不知道葛将军是陪我留到最后一批再走,还是先出城整顿兵马?”   “这么多人乱糟糟出城,没有人在外面弹压,是不行的。”   谁知道兵马调集起来会不会闹出什么动静,叫敌寇察觉?   一旦叫敌寇察觉,或者消息不意走漏,大军啸闹惊扰起来,很可能最后几批人就走不了。   葛怀聪怎么可能会陪朱沆留到最后?   “那好,为防止消息泄漏,大家都不要再离开这里,各派一名嫡系心腹回去假称要奇袭北城,将人马调过来就可以了。谁要是这时候还想着将掳掠来的财货、胡姬,一并带走,结果搞得乱糟糟一团,莫要真当我这个监军使院判是吃素的!”   朱沆厉色说道。   “当是如此,每人各召一名心腹进来传令,不得私语吩咐!”葛怀聪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德性,他自己都得忍痛将两名胡姬扔下,自然不会允许别人在这时候坏事。   朱沆又说道:“为了尽可能拖延时间,在最后关头,我需要驻守附近的解忠等将都能听命于我,不能叫他们有任何的懈怠、傲慢,还要先请葛将军将虎符交给我!”   “……”葛怀聪犹豫起来。   “虽说葛将军出城后,我作为监军使殿后,便有权节制诸部,但未必能压制住解忠等将听到动静后跑来一探究竟。到时候我不能借虎符将他们震慑住,消息提前走漏,负责殿后的监军院卒,想脱身就难了,还请葛将军理解。”朱沆寸步不让的坚持说道。   葛怀聪说道:“行,我出城之时,便将虎符交给你,还会另写一道军令,着解忠等指挥使皆听你号令行事——”   葛怀聪是小心谨慎之人,朱沆找他到这里来议事,他身边就带了百余扈卫,先将左右的院子控制起来,但北城墙以及西北角楼还在监军使院卒的控制之下。   葛怀聪这时候就想着脱身,也不想在这些细枝末节去跟朱沆争执什么。   岳海楼神色阴沉地眺望夜幕下隐约模糊的北城墙,他不禁有些怀疑,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葛怀聪等人迫切想逃,他此时想说什么话,不会有一点作用。   ……   ……   凌晨时,善法寺大殿里叫十数支大烛照得透亮。   萧林石身穿狐裘,坐在铺满杂乱文卷、图册的长案前,面容已难掩憔悴、疲乏。   为方便军情传递,大殿门洞开,寒风往里直灌,吹得烛火直摇。   十数甲卒安静的守在殿前;大殿数名军吏冻得手脚通红,正马不停蹄的汇报、整理各处传回来的军情。   在各个对峙战场上,即便对面毫无动静,萧林石也要求每隔半个时辰传递一次军情过来。   “西城有动静了,”一名武将走进来,都顾不上将大敞解下,快步走到案前,任积雪抖落在大殿里,说道,“好几处都有人马往西北角转移的响动,看来确如大帅所料,他们早就在这里准备好翻城逃走的通道,而他们也果然不敢拖延到雪深之后再走。大帅,我们应该即刻点燃篝火,发起夜战!”   萧林石摇了摇头,说道:“城中都按兵不动,着武尚即刻率部驰往秋林渡,在那里伏击逃敌!”   “武尚那里仅有千余骑兵,于秋林渡拦截,未必能将逃卒完全截住啊!”那武将说道。   “让他们逃走两三千人,又有何妨?”萧林石苦笑道,“总比我们多付出两三千人的伤亡要好啊——我们昨日就觉察到那里可能有问题,为何不加以防备,不就是想着围十阙一,促使敌将从那里逃走,使越军不战而溃吗?我们契丹已经不能再大出血了啊……”   ……   ……   徐怀没有与朱沆在一起,他身边有徐武坤、吕文虎两人就足够。   徐怀与徐武碛站在第五战棚里,盯着南北城一堆堆微弱的篝火,大部分值守的蕃民健锐都在街垒后围着篝火而坐,或饮酒,或高声说话,远远看着,就能感受到他们高昂的士气,甚至还有人在篝火前载歌载舞起来。   “蕃民完全没有觉察啊!”徐心庵盯着南北城的动静,叹了一口气说道。   “有没有察觉,就看他们有没有在葛怀聪他们逃往朔州的途中设下伏兵就知道了,现在看不出究竟来!”徐怀说道,“葛怀聪他们撤差不多了,我们这就陪同朱沆郎君去见解忠——倘若不能说服解忠,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都没有一个时辰!”   解忠其部紧挨着监军使院,天亮之后,解忠再迟钝也会察觉到葛怀聪等人已从北城墙逃走。   而天亮之后,敌寇散布在城外的侦骑,也必然能看到葛怀聪他们贴着武周山北麓西逃,但他们只要能稳住解忠,用其部继续控制监军使院外围,理论上西城至少还能多支撑半个或一个时辰…… 第九十二章 拯救大兵   “朱沆郎君!”   看到朱沆与徐怀等人径直走进来,到凌晨时分还没有丝毫困意的解忠,与几名衣甲未解的都将都心思慌乱的站起来迎接。   解忠将营指挥战棚设在街垒后的一栋院子里,西侧紧挨着徐怀指定的红漆柱子;那根红漆柱子也是徐怀指定走过一步便以军法问斩的死线,解忠他亦不能例外。   在郑屠、杜仲二人的协助下,潘成虎以魏大牙、魏二牙等他与郭君判的旧部为军吏,将邻近三条街巷近一百五十名桐柏山卒都强行抽出,编成督队战。   之后,朱芝也声称奉兵马都监信令行事,作为潘成虎的副手,带家将编入督战队。   解忠等军将起初还怀疑徐怀是扯虎皮充大旗,但几次派人去找葛怀聪告状无果,待看到朱沆长子朱芝也过来督战,也只能接受督战队的存在。   督战队午后不仅用拒马在红漆柱子外拉出警戒线,还破拆屋舍,打通南侧两条街巷的通道,同时对邻近三条街巷、同属天雄军第六将兵马所负责的对峙作战进行都督。   不过,朱广武死于垮塌的胜德门下,对第六将(厢)的将卒士气、斗志打击更为惨烈,即便成立督战队之后,战斗力也不可能立竿见影的提升上来。   邬散荣被徐怀用计生擒之后,后续顶替到这里的蕃将组织进攻却倍加凶猛。   第六将(厢)三营将卒作战意志一般,午后又承受这么大的作战压力,自然是动不动就被打穿,而有时候解忠他们来不及整顿阵脚,被打溃的兵卒为逃避追杀,哪里顾得上红漆柱这条死线?   督战队最初时也是手忙脚乱。   这些桐柏山卒没有经过相应的训练,骤然间能有几人会毅然决然的对朝夕相处将近一年、多少有些感情的军营袍泽下死手?   更有甚者,不少桐柏山卒看到前阵溃败,也下意识的跟着往后跑。   徐怀从来就没有指望,在阵前仓促抽一二百名桐柏山卒编成督战队,就能立即派上用场。   除潘成虎、杜仲、朱芝等人拼命约束外,徐怀还从第一都抽调一队精锐,像套娃一般,作为督战队的督战队,部署在督战队的后方。   不要说那些下意识跟着溃兵往后逃的督战队兵卒了,那些执行军法出手犹豫,又或者说干脆拒绝对执行溃卒军法的兵卒,徐怀也要求毫不留情的处以鞭刑或直接处决掉。   徐心庵、潘成虎、郑屠、杜仲乃至朱芝这时候也明白他们处于怎样的生死关头,即便再残忍、血腥,他们也力保徐怀这条指定的死线不被突破。   在夜空下雪之前,三条街巷死于蕃民刀下的将卒总计约有一百人,但死于督战队刑刀之下的兵卒却要超过此数。   弹压太狠,其间甚至发生过两次啸闹,都是徐心庵率队强行镇压下去,光两次就直接处决四十多名啸闹兵卒。   也亏得对峙作战的街巷太狭窄,彼此之间也陆续打通起来相互支援。   而解忠等指挥使以及大部分都将心里都还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纵容啸闹会有他们所不能承受的后果,也是帮着拼命弹压。   这两次才没有为敌军所趁。   虽说用这种血腥而残忍的手段,强行将三条街道的对峙阵线稳住,但绝大多数被强行压制在对峙战场上拼消耗、打了整整一天都不能轮换下去休整的兵卒,对监军使院的人马,是有畏惧,但更多是怨恨。   天空还一片漆黑,雪还没有停息,这时候看到徐怀陪同朱沆冒出来赶过来,解忠莫名就有心惊肉跳之感,甚至还担心下面的兵卒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怨恨、愤怒,这时候会有人发狂跳出刺杀这杀胚。   虐卒太甚,主将为小卒刺杀之事,大越朝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解忠等人对徐怀自然也没有半点感激。   死于督战队镇压之下的将卒都超过直接战死的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照其他对峙战场的情形,他们早就应该撤换下去休整,换其他营伍上来。   天雄军此时被敌军困于西城的禁厢军足有九十营,但同一时间接敌的不到二十个营,其他对峙战场之上,一天都轮换三到五营兵马,凭什么他们到这时候还要坚守在这里?   解忠需要感激徐怀用如此残暴而血腥的手段,替他维持住对峙阵线吗?   要不是考虑到后果严重,解忠他都想一刀捅死这孙子。   葛怀聪等部亲卫营已经陆续撤到西北角楼之下了,解忠自然早就听到动静,但他派人打听来,都是说拂晓时要对北城发起突袭。   解忠半生都在军中,当然能察觉得不会如此简单。   除了从北翼发动的作战计划,没有必要瞒住他们坚守在北翼的几名指挥使,更为主要的,北翼几条街巷都被压制住被动防守,进攻通道很狭窄。   要在拂晓时分发动突袭,多调一千精锐过来就足够了;再多,兵力也没有办法展开,更达不到突然性。   解忠隐隐有别的猜测,将手下几名都将召集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人潜入监军使院的地盘看个究竟,却不想徐怀这时候陪朱沆直接过来了。   在解忠眼里,徐怀有些扯虎皮拉大旗,还想着等过了这节找货算帐,但朱沆却是正儿八经的监军使院判。   朱家数代士臣,在大越已经绝对算得上名门了,朱沆他本人也是迎娶县主为妻,身入皇亲国戚之列,作为士臣的一员也历宦十数载,小有威名。   兼之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解忠打心底对朱沆还是心存敬畏的。   “从这一刻起,天雄军诸部皆受监军使院节制,此乃兵马都监信令、枢密院所授天雄军调遣兵符以及葛怀聪手令,请解指挥使你仔细验看,”朱沆盯住解忠沉声说过一番话,便着徐武坤将印符信令等出示给解忠看,“若无疑问,解指挥使你从这一刻起,诸军吏兵卒皆受徐都将辖制,有违者皆以抗命立斩!”   “……”解忠有些发蒙,猝然间也搞不清楚到时候是怎么回事,只是闷声应下来。   “朱沆郎君还有事情就先去忙,这边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徐怀解下腰间的挎刀,搁上长案上,示意解忠及几名都将都坐下来说话,“都坐下来说话,不要搞得这么紧张……”   解忠微微躬着身子恭送朱沆离开,肚子里却直骂娘。   徐怀走进室内,他身边仅有徐心庵、潘成虎以及那个几乎不在外人面前吭声的中年人,其他人都随朱沆火速离开。   不过,廊前十数持刀甲卒都是徐怀带过来的人。   他们之前在院中里值守的兵卒,则已经被朱沆进来时直接勒令驱赶到东南角的厢房里了。   他娘,他能不紧张?   “你们是不是心里正怨恨我心狠手辣,对自家兄弟不惜大举屠刀,也要将你们逼在这里,不能撤换下去休整?”徐怀深邃双目在烛火的照耀下多少显然有些阴戾,盯住解忠等人,仿佛一头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蟒,予人不寒而栗之感。   解忠默不作声的摊开仿佛枯树皮一般的手背,又翻过来摊开满是老茧的手,认真研究起来。   现在程序是齐备了,在新的军令下达之前,他是要率领三百兵卒听从徐怀的指令行事,但不意味着他内心深处会遵从这个乳臭未干,却狡诈残忍的少年。   解坤到底还是没有摁住脾气,黄昏带两人欲闯死线,被潘成虎一枪夺命。   解忠不知道要如何回去面对打小拉扯他、此时也已风烛残年的大哥,但这笔帐,他一定要算到这乳臭未干的少年头上。   解忠摆出这样的姿态,其他几名都将也就打起哈哈来。   “你们不聋不瞎,一队队亲卫兵马往西北集结,你们也一定会打听;而听到他们说此时集结,是为拂晓突袭北城,你们也一定有很大的疑惑。”   徐怀站起来,说道,   “你们的不解、疑虑以及隐约的不祥猜测,都没有错。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他们这时候正出城逃走!你,你,你,还有你,剩下的所有人,较为准确的数字,是西城此时剩下的三万四千六百余兵卒,统统都被他们无耻的抛弃了!我们监军使院人马也完全可以走,不管你们的死活。但我们没有那么无耻,我们要脸皮,我们知道,要是我们不留下来收拾这残局,三万四千六百将卒会立时崩溃,只会立时引来数万蕃兵的疯狂进攻扑杀,以致你们最后不会有一人还能逃脱升天!我们不顾凶险,选择在葛怀聪他们已经逃出城后还留下来,还拼命的严密封锁消息,防止大军崩溃,给最后还能勉强维持住秩序的将卒最后撤离的机会,你们说,是不是老子拼了命在救你们?我今天为什么要大开杀戒?我之前不大开杀戒,不叫这左右一千二百兵卒对我畏如蛇蝎,你们这些怂货、蠢货,哪个听到被葛怀聪这些怂货抛弃的消息后不立即魂飞魄散,三街一千两百多兵卒,怎么可能不立时崩溃?解忠,你他妈站起来告诉我,我要怎么不大开杀戒,才将你们这些稀巴烂、狗屎一样扶不上墙的军纪,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住?!你们摸着自己的胸口,问一问,真正要怨恨的是谁!” 第九十三章 溃逃   “……”   即便解忠及诸都将听着西城深处那窸窣的动静,心里有着不详的揣测,但徐怀在这一刻真正揭开事实的真相,他们又是那样的震惊,内心的波澜狂涌,仿佛一万个不可能在凿击他们的头颅。   “怎么可能?东路军主力不是就在应州,这两天大寒,恢河也应该已经冻结实了,数万兵马转眼就至,怎么可能这时候就丢弃大军逃走?”   “他们身为主将,弃四万将卒而独逃,就不怕朝廷抄家问斩吗?”   然而他们的质问又是那样的没有底气,甚至都不敢对视徐怀那像毒蛇一样犀利的眼神。   解忠拽紧拳头,狠狠的敲打桌案,脸憋得通红,一句话却都吐不出来,震惊、气愤、怨恨,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臆间翻腾。   “……”   徐怀背着大烛,脸在阴影之中,更显阴戾,一双虎目灼灼盯住众人,说道,   “不管你们现在心里有多么震惊,多么困惑,多么不解,甚至多么的气愤,我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而且接下来,我会安排你们先撤到城外布防,到时候你们就能看明白一切。但是,你们不要以为出城了,就逃脱升天了。不,你们这么想就大错特错。同时我要警告你们,在回到岚州之前,你们要是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行事,又或者你们无法在督战队的协助下约束住手下兵卒,竟使兵卒散乱溃逃,我徐怀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誓要取你们项上的人头,将你们妻女卖入妓寨作妓,将你们的子侄阉割为奴。我想你们这时候大概不会以为我这只是单纯的口头威胁。你们同时也要搞清楚,你们这支兵马能不能听令行事,不仅关系你们当中大部分人能不能活着逃回来,也关系到我们能不能从这狗屎一样的大同城里救出更多的大越兵卒。你们但凡有点廉耻心,但凡有一丁点的大越男儿的气慨,最好不要向葛怀聪这些烂狗屎学。当然,也请你们放心,我徐怀与朱沆郎君绝不会抢在你们前面先逃命!”   “……”解忠与诸都将皆默然。   潘成虎等人是贼酋出身,但很显然徐怀作为夜叉狐与莽虎的合体,比潘成虎这些贼酋更狡诈、凶狠、残忍,更会言出必行。   他们对桐柏山匪乱之事知之不多,但啸闹牢营,又借粮谷事聚啸黄龙坡驿,兼之这次督战高举屠刀约束军纪,他们是认识到了,不会以为徐怀此时仅仅是威胁。   “我现在说具体的作战部署,我会尽可能简明扼要说清楚,但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不能理解,都给我先憋着,没有时间跟你们解释太细,”徐怀将堪舆图铺在桌上,说道,“葛怀聪夜遁,未必能瞒过敌寇,甚至敌寇此时没有动静,纵葛怀聪逃出,很可能是围十阙一之计。这是很简单的计谋,想必你们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也都能理解,也更能想明白为什么出城之后,绝不能仓皇西逃。仓皇西逃,极有可能会遇到伏击,我们只能尽可能将更多的人撤入北面武周山。你们要做的,就是出城之后,在这个位置结阵,拦截天亮之后有可能从北城门追杀出来的敌军,遮闭更多的兵卒从你们身后往武周山撤离!你们有人可能会战死,但至少死得像个爷们,比项上头颅被我摘下来当尿壶强一百倍!好吧,你们现在定定心神,接下来监军使院卒会暂时替你们去守街垒,你们从这条小径往北城墙方向而去,沿途都安排人手给你们指道!”   ……   ……   拂晓时,大雪犹未停下。   在空濛的晨曦中,城墙屋檐之上的积雪最先明亮起来。   萧林石部署在西城外的侦骑斥候,这时候也已经发现葛怀聪等人率四千多兵马仓皇西逃。   侦骑斥候纷纷掏出号角,密集的号角声在晨曦中急促的吹响,将那些因为疲惫、因为绝望或因为欣喜若狂而稀奇古怪的梦境打碎,无数人在这一刻惊醒;成千上万的不眠者,这一刻也惊谔地抬起茫然而疲惫的头颅。   这一刻,城中蛰伏了一夜,心头热血憋得正狠的蕃民健锐,震天响的擂动战鼓、吹响号角,披上战甲,拿起刀弓盾矛,嘶吼着发起比以往更凶猛的进攻。   蕃民健锐已经确知天雄军主将已逃,他们此时也再无需作丝毫的保留,个个如狼似虎,都恨不得将吃奶劲的使出,迫不及待的要将箭囊里的所有利簇射出,挥舞着弯刀杀出街垒,要将胸臆间的仇恨怒火,尽情的发泄到天雄军这些肆意杀肆的兵卒头上。   而天雄军这边,夜守西城墙的将卒,也在渐次清亮的晨曦里,最先看到数千兵马西逃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狼藉痕迹。   他们看到欣喜若狂的蕃虏斥候在打马狂奔、疯狂的传讯,看到胜德门外驻守的数百敌骑这时候也都纷纷跨上战马,沿着数千兵马西逃的痕迹追击出去。   很显然蕃虏认定大同城内被抛弃的兵卒,都已是瓮中之鳖,他们绝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在大同城内放纵烧杀掳掠的天雄军兵将,更不要说此前逃走的天雄军诸多将领,必是真正的、最大的罪魁祸首。   虽说胜德门昨日就失陷蕃兵之手,但南北两翼还有十座马面墙战棚在天雄军手里——在城头值守这些战棚的兵将,也能居高看见主将行辕附近的驻军早已走得一空。   他们惊慌着、迟疑着。   等到有一人从城墙缒绳而下,成百上千兵将就顿时也都纷纷想办法逃下城墙,丢盔弃甲,在雪地里撒开脚丫子逃命;甚至不断有人从城头跳下,在雪地里摔断脚、摔破头颅,或直接摔死……   城中的天雄军兵卒看到这一幕,有人奔走着赶往葛怀聪的主将行辕求证,大多数人在这一刻还只是惊迟疑不定。   上万蕃民健锐从南北两翼以及胜德门同时发起最凶猛的攻势,在对峙街垒休整半夜的天雄军兵卒,惊疑之际,哪里还有能力抵挡,绝大多数都是稍一接战便撒腿后撤。   混乱就像巨石砸入平静湖泊所荡起的波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西城区域掀起一阵紧接一阵的涟漪。   “敲响战鼓!”   徐怀站在北城墙上手握贯月弓,注视着城中那比瘟疫还快速百倍、千倍传播的溃逃,着牛二等人敲响战鼓,为混乱中茫然不知所措的天雄军将卒指引溃逃的方向。   这一刻解忠等三个满编营与唐青率领的第三都队,已经在北城墙外的东西两侧的雪地结阵峙守,拱卫从北城墙通往武周山的溃逃通道,将卒脸上多有惊惶。   解忠、潘成虎、杜仲、朱芝、吕文虎、魏大牙等人率领督战队,在阵列之后来回奔走,以刀矛弓弩敲打牌盾,振作士气。   唐盘率第一都队,此时撤入西北角楼,不仅要增援西翼的防阵,还要尽可能限制敌军沿着西城墙快速杀来。   殷鹏率第四都队守北城墙第五战棚,除了支援城北东翼防阵、抵挡敌军沿城墙从东面进攻,还要接应这时候才从街垒后撤出的第二都队通过绳梯撤上城墙。   当然,紧挨北城墙的西翼对峙阵地,除了解忠等部被强迫构筑更结实的街垒外,内侧的宅院并没有完全拆除干净,留下来的一堵堵残墙断壁形成有如迷宫一般的小径,方便徐心庵快速撤退到北城墙下。   同时这些街垒后也放置大量的柴木,以备必要时引燃,迟滞敌军紧挨着北城墙往西北角追杀过来。   登城道是留给溃卒越墙逃命的通道,为避免被溃卒冲击到,西北角楼以及第五战棚之间也放置拒马。   韩奇、徐忻这时候则率工辎营通过雪地,第一批撤往武周山,他们要在武周山崎岖山岭的外缘,以最快速度建立接应阵地。   苏老常艰难的缒绳攀上城头,看到数万兵卒在城中溃逃的情形,顿时间也是目瞪口呆。   他能想象数万兵马在原野挺进奔走的景象,他能想象数万兵马在山谷峰岭间厮杀的情形,但数万毫无斗志的兵马在狭窄的街巷,近乎本能的循着战鼓的指引,往北城墙这边的狂涌过来,叫他震惊了……   蕃民手持刀盾在后在后面肆无忌障的屠杀,几乎没有一名天雄军将卒想着转身抵挡,就见蕃民一个个手起刀落,头颅横飞、鲜血飞溅。   狭窄的街巷叫成千上万的溃卒拥挤着踩踏着,好些人被推倒,成百上千足脚踩上去,就再也没能起齐,甚至有些街道,倒下去就倒一片,还有人试图骑着战马逃跑,倍加混乱。   拥挤、混乱,严重限制溃卒往北城墙这边逃亡的速度,不过也同样限制在城中追杀的蕃民健锐快速接近北城墙。   毕竟蕃民健锐也没有长翅膀不是? 第九十四章 真或假   善法寺的偏殿里,殿门掩起,光线昏暗。   萧林石负手站在一樽罗汉塑像前,蹙紧眉头看着面容狰狞的罗汉像。   “怎么可能有人早就识破大人的计谋?你这种孬货定是熬不住酷刑,叛变了大契丹,又或者你这种蠢货被越狗用花言巧语迷惑了心智,才对这些鬼话信以为真。”   一名五大三粗的鲁莽蕃将,神色气愤而狰狞,连着伸手“啪啪啪”的抽打邬散荣大耳刮子,破口怒斥道,   “要是照你所说,这个鬼捞子夜叉狐早就识破大人的计谋,为何还坐看天雄军四万兵卒踏入我们的陷阱?难道数万天雄军兵卒像猪狗一样,毫无抵抗的被我们屠杀,是我们在做梦?你这个怂货,睁开眼睛告诉我,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邬散荣跪在地上,脸都被抽肿了,嘴角溢血,却不服气的替自己争辩道:   “我千真万确看到郡主、韩伦就是落在他们手里,这信里所言,郡主、韩伦也都亲口跟我说过,要我如实转告大人。当然,我也不觉得越狗这些鬼话值得信,定是韩伦早就背叛大人,泄漏机密,还与越狗合谋欺骗郡主——我便说汉将绝不能信任!”   “你就给我闭嘴吧,”萧林石将邬散荣带回来的秘信,凑到香案火烛上点燃扔香灰炉里烧掉,示意邬散荣站起来,说道,“这事不管真假,但仅限殿中数人知晓,绝不可再多泄露一人知道,你们可省得?”   “那郡主怎么办?”一名面色沉毅的中年武将,手按着腰间的佩刃问道。   “燕菡、韩伦不幸落入越狗手里,即便要救,也要等到这一战之后再说;而倘若不幸,也是为国事而死,”萧林石有着淡淡哀伤的说道,“契丹值此生死存亡关头,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健儿战死沙场,燕菡既然是我契丹儿女,也当有如此觉悟。”   “大人,我也不觉得韩伦会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与郡主并不知道我们具体的谋算——或许此子确实是智谋深虑,在岚州时就识破大人的计谋,到大同后更进一步看穿我们所有的部署?”中年武将禁不住迷惘的问道。   “石海将军你怎么也糊涂了,邬散荣这怂货的鬼话也能信?”那粗莽武将不忿问道,“我看就是邬散荣没有熬过刑讯,是他将一切吐露出来,然后叫那越狗拿来诈我们!”   “邬散荣是我麾下之将,虽然脑筋笨了一些,有可能被越将花言巧语蒙骗,但要说他挨不住一天的刑讯后背叛了契丹,还受越狗指使,反过来试图蒙骗我们,撒鲁合,你自己信吗?”中年武将石海脸色沉毅问道,“而且看越狗诸多部署,都在邬散荣被捉之前就进行的!”   “这倒是啊,这孙子也不像是有这脑子的样子啊……”粗莽武将撒鲁合摸着后脑勺嘀咕起来,见邬散荣一脸委屈的望过来,一双豹目又凶恶的瞪过去,训道,“定是你这孙子太蠢,被越狗欺骗,自己吐露什么事情也都不自知!”   石海打断撒鲁合的话,说道:“郡主、韩伦在天雄军从岚州开拔之时就已经落入这个夜叉狐手里,这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登上北城楼看一眼!”萧林石说道。   ……   ……   “现在怎么样了?”   萧林石与石海、撒鲁合、邬散荣赶到砖石留有烧灼痕迹的北城门前,看到在此督战的萧文振赶下城楼来迎接,问道。   “现在好不容易将北城墙南侧几条街巷点着的大火扑灭,派兵马强行贴着北城墙楔进去,断开其登城道,迫使天雄军溃卒往南逃散。不过,拖延到这时,差不多已有一万四五千溃卒越过北城墙往武周山逃去!”   “你有没有派兵马直接插到武周山外缘,阻止出城溃兵逃入武周山里?”撒鲁合急切问道。   武周山是阴山余脉,往北、往西皆绵延山岭,千里皆是峰谷沟壑。   他们手里直接掌握的精锐骑兵不多,此时不可能离开大同城太远,而蕃民健锐对步战也谈不上有多熟悉。   他们即便派出一部分兵马深入山岭,围堵追击这些溃兵,也远不如将他们拦在恢河河谷之内的冰天雪地里,纵骑兵肆意屠杀要好。   萧文振说道:“邬林海接到大人命令后,就从胜德门分出一千步卒,但奈何翻越西城墙西逃的溃兵也多,没有办法快速绕到武周山南侧拦截……”   “你扯什么犊子?邬林海那边就不能指望太多,他也没有三头六臂,主要还是要堵死胜德门,大人打开头着他分兵,也只是要将西边的溃兵进一步拆散,以便武尚率骑兵回来,能毫无顾忌的肆意屠杀——我们从北城门派出去的兵马呢,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说还没有杀到武周山南缘吧?”撒鲁合急问道。   “大人登城楼一看便知。”萧文振有些苦涩说道。   “吞吞吐吐个屁!有什么屁话不能直接说?”   撒鲁合性子急,径直将萧文振推开,就迫不及待率先登上城门楼,从垛口望过去,却见大股的溃卒基本都已经逃入武周山附近,甚至就天雄军殿后的数百兵马也已经聚拢起来,正往武周山方向收缩。   他们从北城门派出两千兵马已经咬上去,但分作几路进攻非常无力,将卒显得犹豫不决,看不出他们对天雄军殿后的几百兵马能造成多严重的威胁,更不要说将其围住吃掉了!   “谁他娘在那里带队,怎么打成这狗屎样子?我御帐部族怎么尽出这样的怂货,差不多有两千兵马,不能将溃卒都截住就算了,竟然都不敢将这数百殿后兵马围起来吃掉?是谁他娘裤裆里漏出来的怂货?萧文振,你他娘怎么派这样的怂货出战,你是不是有意纵敌逃走?”撒鲁合看到这一幕,气得朝萧文振哇哇大叫。   “……”   萧文振将一枚军中很寻常见的铁蒺藜,递给神色沉郁的萧林石看,说道,   “敌将显然早就有部署,北城门出去,往东千余步方圆里,到处都是铁蒺藜,还被雪覆盖过。最初派兵马杀出去,大家都没有预防到这点,都想着尽情收割这些越狗的头颅,没有防备,几乎所有人马都被铁蒺藜戳伤脚——也是措不及防,被其击溃,伤亡超过六百人!”   “什么,死伤多少?”撒鲁合尖叫问道。   清晨到现在,他们在城里肆意屠杀溃兵,伤亡加起来都不超过六百人,城外一波就损失这么多人手,怎么叫撒鲁合不惊?   萧文振朝脸色阴沉下来的萧林石苦涩说道:“一时无法将雪地里的铁蒺藜清除干净,有些铁蒺藜棱刺特别锐利,甚至还有一些陷坑被大雪遮盖,为避免伤亡太过惨重,出城兵马不得不小心翼翼作战!文振无能,请叔父责罚,但文振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似乎天雄军负责殿后的这支兵马,早就为大股溃卒越城逃往武周山做好充足准备……”   “什么?这怎么可能?”撒鲁石犹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   葛怀聪等人贪生怕死,看到形势不对后,用两三天时间在北城墙这一侧造登城道以备不时之需,这并不难叫人理解,甚至他们早已经看穿到这点。   不过,他们并不希望将四万天雄军都堵在大同城里困兽犹斗,这会消耗契丹已经有限的有生力量。   他们因此有意不理会这个缺口,就是想着希望天雄军能利用这个缺口突围,然后趁其突围首尾不能相顾、军将抢先逃命之时,以最小的代价将其彻底击溃掉。   所以说,天雄军临时抢造登城道不难理解,但看其北城墙内外这诸多部署,甚至还有一部分兵马在这时都还能表现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很难想象这些会是葛怀聪这些无能又愚蠢的越将提前就部署好的后手。   葛怀聪作为主将,真要这么厉害,天雄军怎么可能像猪狗一样被他们屠杀?   唯一可能的解释,那就是邬散荣带来的秘信以及郡主、韩伦托邬散荣所传达的话不假,桐柏山众人确实早就看穿这一切,但他们在葛伯奕、葛怀聪等人眼前人微言轻,又为蔡系将臣所忌,之前说什么话都不会得到重视,只能独自准备这一切?   “夜叉狐确实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他选择这个时候将邬散荣放回来,也是有意用这点将我们拖住大半个时辰……”萧林石轻声叹道。   石海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点。   邬散荣带来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他们也是以为胜券在握就有些大意,便在善法寺里听邬散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再加上争论真假,揣测种种细枝末节,竟没有随时关注北城墙两翼作战的进展。   而在北城门楼处坐镇督战的萧文振,经验到底还是不足,同时也没有节制整个战局的权柄。   倘若他们更早关注这一状况,哪怕第一时间下令邬林海暂时放弃封堵胜德门,也要全力率部往北面武周山杀透过去,就有望将大部分的出城溃卒拦截在武周山之外! 第九十五章 残战   雪地早已被践踏得狼藉,到处都是残断刀矛、箭矢以及破碎盾牌。   数十具蕃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泥泞的山坡前,还有很多肢残臂断的蕃兵无力逃走,或坐在雪地里痛苦的呻吟,或仰天盯着仍是铅灰色的苍穹,等着最后的审判降临。   徐怀勒住战马,退回到武周山南缘的一道山梁上,从凌晨守御城墙,到午前越城北撤,再到拒敌于武周山前,整整一天,他直觉有一种筋骨被反复榨干的精疲力尽,他这时连拿住手里的铁槊都觉得费力。   两名军士将铁槊接过来,徐怀才腾出手来,将十数支被铠甲缝隙卡住的羽箭拗断,将箭杆扔到雪地上,然后径直坐在马背上,任医师包扎两腿的箭创。   “这身瘊子甲真是好啊,可惜打几仗,好些甲片都残缺了!”牛二惋惜地盯住徐怀身上这件被刀矛箭矢打得都有些残缺的瘊子甲。   徐怀气力绝强,除了瘊子甲外,里面还穿了一件贴身的皮甲,除了铠甲遮护不到、或者仅有皮甲遮护的小腿等部位中了七八箭外,全身几乎再无创伤,无不彰显于坚甲在厮杀战场上的作用。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从清晨到此时,北城墙外发生的数十次战斗交锋中,他们都没有被蕃兵打溃、打散掉。   要不然的话,任他再是武勇,任瘊子甲再是坚不可摧,又岂能侥幸?   “他娘的,给老子回来!”徐怀看到解忠那边有几个军士提起环首刀,要跑过去将那些受伤的蕃兵头颅割下来,气极朝那边暴喝道,“你们这些龟孙子,又把老子的命令当屁话了?都他娘给老子回来,不得滥杀伤俘!”   解忠喝骂着,将擅自提刀要去割蕃兵头颅的几名军将叫了回来,又驱马赶到徐怀身边来解释:   “城里的屠杀到现在还没有停止,下面的兄弟心里也是气恨!而将这些伤兵放回去,他们也不会承我们的情,说不定过段时间养好伤,又来与我们厮杀!”   武周山最南缘距离大同北城墙仅有一千到两千步,他们停在山梁上,还能看到此时依旧有天雄军溃卒试图翻越城墙逃出。   不过,蕃兵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住大同城,不要说此时还没有逃出大同城的溃兵了,那些翻越西城墙沿恢河河谷仓皇西逃的溃兵,此时也不过是那一股股有如铁流一般的契丹骑兵的猎物而已。   看着那些契丹骑兵在河谷里一次次举起长刀,追上去将毫无抵抗力的溃兵砍翻在地,解忠他也不理解徐怀为何禁止他们将山坡前十数名受伤蕃兵收拾干净了。   徐怀板着脸,也无意给解忠什么好脸色,厉声训斥道:   “别跟我废这些话!我也没有时间跟你废话解释。从岢岚城到朔州城,再到大同城,那些对蕃民毫无犹豫举起屠刀的兵卒,有他妈几个人敢在战场上提起刀弓与蕃兵英勇的作战?那几个狗东西刚才在战场上是什么表现,别当我没有眼睛看见!他们之前不敢上前杀敌,一个个都缩在后面,现在看到对方就剩十数伤兵躺在战场不能反抗,就想着割下头颅好回去换战功,当老子眼睛瞎了?你立即将这几人的兵甲扒下来,各鞭三十,然后赶出去!留着这些杂碎,对那些听令行事、英勇作战的将卒,是绝大的不公平!”   “他们是奸滑了些,但不如叫他们戴罪立功……”解忠说道。   “……解指挥使,听令行事!”徐怀从怀里取出虎符,不容解忠质疑的下令道。   “老解啊,”见解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郑屠赶忙过来将他拉到一旁,柔声劝他,“你或许觉得徐怀太不近人情了,但你得想想我们现在还远远没有脱险啊。更何况上万溃卒都还乱糟糟一团,我们要怎么近人情,才能将这么多人带回岚州去?”   解忠转头看北面溪谷里那满茬茬、乱糟糟的溃卒,顿时也是觉得头皮发麻。   从大同到朔州有两百里,当中还隔着怀仁、金城等敌城、敌寨;而此时山里、河谷积雪已厚,行走艰难。   他实难想象,在蕃兵已经近乎完全控制的恢河河谷,这一万多溃兵要如何才能安然逃归岚州。   想到这里,被徐怀无情训斥的恼恨,也便转为一声无力轻叹,策马回到本阵下令将那几个擅动的将卒抓起来,其中有两个还是他的族人,硬着心肠将他们的兵甲都扒下来抽三十鞭,然后驱赶下山梁阵地,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还在战场边缘游弋的蕃兵斥候射杀。   这时候朱沆、朱芝等人,在北侧的那道山梁上。   两边相距仅三百余步,他们看到解忠在徐怀严令下,将几名违令将卒驱赶出去为敌骑射杀的一幕,但他们也只是心里慨叹,没有想着劝徐怀手下留情。   前后两道东西向的山梁都不高,往南不到三千步远,就是大同城的北城墙。   而两道山梁的东坡地势都较缓,正对一座南北向的高崖,山崖脚下有一条从武周山深处流淌而出的溪河,从大同城西北绕过,一直往南流入恢河之中。   这条季节性的河流,入秋之后就已经断流,堆满乱石的溪道也就成为上万溃兵从大同城西北角逃入武周山纵深腹地的通道。   包括监军使院卒、解忠等部兵马在内,总计有一万四五千人赶在午前从北城墙翻城而出,但并不是所有人在如此惊惶失措的情况下,都愿意听从徐怀他们的指引,暂时先逃入武周山再谋脱身之策的。   那时情况一片混乱,徐怀又要将有限的战力安排在北撤通道两翼,去挡抵蕃兵的冲击,一些指挥使、都将在逃武周山南侧时,一定要聚拢人马直接往朔州方向逃命,朱沆手持虎符也没有办法约束。   最终包括监军使院卒、解忠等部以及大量的桐柏山卒在内,差不多有九千余众,沿着这条溪道逃入北面的山谷里。   蕃民健锐并无意放过他们,午后集结兵马试图攻打进来,徐怀他们就在两道山梁与高崖之间的坡谷、溪河道上进行拦截。   蕃民健锐数次进攻都被击退,落下数百具尸体,但蕃民健锐并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们此时正组织成百上千的人马在溪谷外侧开挖壕沟,将一根根松木埋到冻实的土里建造栅墙,却是要将他们堵死在武周山里。   武周山没有太多壁立千仞、猿鸟难渡的天险,山里峁丘峰岗也都算不上绝高,一道道山峡溪谷迂回相接,甚至他们就在所处山梁的北侧还有一条小径能直接穿过武周山,进入北面的漠南草原。   不过,三五十人的小队精锐可以在武周山里翻山越岭,甚至先策马进漠南草原走上一圈,然后从千里阴山另处寻找缺口撤回岚州,问题是八九千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兵,如何在众敌环伺下逃回岚州去?   徐怀他们最初最乐观的想法,也就是趁乱聚拢两三千人逃回岚州。   因此苏老常他们之前以铸锋堂从事骡马生意的名义,紧随天雄军之后潜入武周山时,除了一部分必要的兵甲、箭簇作为补充,以及铁蒺藜、绳索、伤药等物品外,所携的干粮、肉脯以及途中所收购的牛马牲口,总计也就够三千人食用六七天。   考虑到两三千人能组织好,昼伏夜出,六七天时间也应该能逃回岚州了。   谁想到徐怀玩了一把大的,竟然将九千多人马都聚拢到溪谷里来。   而绝大部分溃卒从大同城里惶然逃命,恨不得多长两条腿,不要说准备干粮了,甚至大部分人都将兵刃铠甲丢弃在城里。   经过一天的鏊战,监军使院卒以及解忠等部伤亡也不小,目前成编制的能战之兵仅有千人,朱沆蹙着眉头,忧心忡忡的看向溪谷外的蕃兵,他实在想不到有何善策,能使九千多人马插翅飞回岚州去。   看到蕃兵暂时没有再发动强攻的迹象,而韩奇、徐忻也率领工辎营在两道山梁之间的溪谷隘口,紧急伐木建造拒马、鹿角,形成一条迟滞蕃兵进攻的障碍带,徐怀这才艰难的将身上沾满血迹的铠甲脱下来,与徐武碛等人往两道山梁间的夹谷里走来。   苏老常他们进入武周山后,就在这道夹谷的树林里设了临时营地。   为保证突然性,萧林石在突袭胜德门之前不可能对武周山一线进行细致的搜查;而成功突袭胜德门之后,他们也压根不会想到徐怀竟会在相距咫尺的武周山里做这样的部署。   所以这里的临时营地虽然距离山外很近,但这几天来一直都极隐蔽,没有被发觉;即便有一两牧民经过,也都被苏老常他们扣押下来。   现在树林里数百棵松树伐去溪谷里建造栅墙、拒马,营地也开阔许多。   看到徐怀与徐武碛等人返回营地,朱沆他们从后面的山梁跑过来,忧心问道:“这里紧挨着大同城,蕃虏随时能调集更多的兵马,将出山的口子堵死,这么多人马,要如何才能安然返回岚州去?” 第九十六章 放归   见朱沆从后面的山梁赶来,见面就担忧后山溪谷里八九千溃兵无法安然逃回岚州,徐怀疲惫的坐到埂上,懒散的说道:   “我即便料得有此一败,而尽铸锋堂最大的能力部署,也只能带两三千人马走!目前有三千多桐柏山卒逃入溪谷,他们也颇为顺从,我们可以尝试着带他们穿过武周山进入暂时看不到有太多强敌的丰州,或许还有一些希望从阴山中麓绕回岚州去——至于其他人马嘛,我这么单薄的肩膀,可真是顾及不上太多了喽。他们要是命够好的话,大概也能有十之二三的人逃过重重拦截,回到岚州吧!朱沆郎君,我们做到这一步,对上上下下也都足够交待了。于朱沆郎君你个人而言,也只是有功,而绝无过错,朝廷不可能将此败归罪到你头上,我们还不要奢望太多了吧。”   “父亲,徐怀说得对,人力时有穷,天道终有定。太多散乱溃卒深陷敌境,而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将帅一个个又昏庸胆怯,外无援兵,我们怎么可能救得了全部?父亲,徐怀也已尽力,不能再去勉强他啊!”朱芝怕他父亲拗脾气上头,妄想着将所有散溃人马都带回去,结果再招来灭顶之祸,这时候也忍不住开口劝道。   朱沆没有搭理更关心自己能否活着逃脱的长子朱芝,眼瞳灼灼的盯住徐怀,说道:“果真是如此吗?”   “……”徐怀摊手说道,“朱沆郎君见我有三头六臂否?”   朱沆思虑说道:“在城中时,你跟我说过,这一切背后乃是西京道前防御使萧林石在暗中设下计谋。你也跟我说过,倘若能使萧林石相信我们与蔡铤等主战派官员不同,实际更担忧崛起的赤扈人将成大越的滔天祸患,而无意与契丹为敌,萧林石未尝不会网开一面。但我想不明白,我们要怎么去说服萧林石相信这一点,是不是得我亲自前往大同见萧林石?”   “父亲万万不可!”朱芝惶然惊叫道,“我等能率三五千兵卒整编而归,便已是大功。父亲你此时跑去大同城里见萧林石,萧林石胜券在握,自可以迫使朝廷休兵止战,凭什么要对我们网开一面?说不定还会将父亲您扣押下来作为战俘要挟朝廷……”   “我也只是一问,你惊惶什么?”朱沆不满的瞪了朱芝一眼,叫他闭嘴。   徐怀朝朱芝、吕文虎等人看去,说道:“我有几句体己话要与朱沆郎君单说,还暂请少公子、吕爷回避一二!”   见徐武坤、郑屠以及那个站徐怀身边沉默寡言的凸嘴中年人都站在那里岿然不动,朱芝不满的心想有什么机密,这些人能知道,他却要回避?   “芝儿,你与吕爷去后面的营地照看一二,我一会儿再过去。”朱沆叫朱芝、吕文虎带着家将先回避……   待朱沆与吕文虎等人不情不愿的离去,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问郑屠:“陈子箫他们在哪里?”   徐怀将陈子箫、萧燕菡扣押在手里,以此为要挟,或许能叫萧林石网开一面,放他们三五百人逃走。   萧林石手下的将领,也会觉得应该这么做,他们会觉得陈子箫与萧燕菡拿起来,比三五百战俘或越卒尸体的价值更高,也不会觉得三五百兵卒逃回岚州去,日后能对他们有多大的威胁。   但是,徐怀倘若仅仅凭借陈子箫、萧燕菡两枚筹码,就想要萧林石网开一面放他们八九千人走,无疑就是痴人做梦了。   萧林石真要这么做,他手下的将领也会炸窝,怨他因私废公。   萧林石及他手下核心部将,此时最为看重的核心利益,还是与大越休兵止战,以便契丹能在西京道保存最后一点元气,以抵挡赤扈人的铁蹄洪流。   徐怀这次即便能收拢两三千桐柏山卒,但在整个大越朝堂之上,依旧还是一个微不足道、位卑言轻的小角色。   此时真正有可能影响到朝堂大政,促使朝廷改弦更张,与契丹休兵止战的,还得是朱沆、王蕃以及王禀这些人物。   所以说,徐怀此时最关键的,还是要萧林石相信他能说服王禀、王番以及朱沆会推动休兵之事,而且在他们联手推动之下,事情一定会有实质性的进展。   此时也到了让朱沆见陈子箫、萧燕菡的时机了。   “在前面那顶帐篷里!”   弃城北逃时,徐怀他们都脱不开身,陈子箫、萧燕菡是郑屠亲自带着人押送到这边的临时营地——郑屠这会儿带着众人往关押陈子箫的营帐走去。   ……   ……   苏老常率人马潜伏到武周山里,各方面还是注意模仿蕃民,营帐是游牧部族最为常见的毡帐。   众人揭开厚重的毡帘走进去,里面光线昏暗,柳琼儿将烛火挑亮一些。   “都说让你待在岢岚,你怎么不听话也跑过来了?”徐怀知道柳琼儿也与苏老常他们一起赶来大同,但柳琼儿留在临时营地里,这时候才有机会责怪一句。   “倘若事有不谐,一起葬身在大漠草海之内,有什么不好?”柳琼儿说道。   朱沆可没有心情看徐怀与柳琼儿卿卿我我,他这时借着火光看到陈子箫、萧燕菡被五花大绑在毡帐中间的柱子上,吓了一跳,吃惊的问徐怀:   “这二人是……”   朱沆之前听王禀、卢雄说起过徐怀他们与陈子箫的恩怨,但没有见过陈子箫其人。他刚才在外面听徐怀问陈子箫人在哪座营帐里,他还以为陈子箫带来什么能令众人脱困的机密信息,却不想徐怀带他来见五花大绑住的两人。   “这些天委屈韩将军了,现在大家总算可以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徐怀取出囊刀,将捆缚陈子箫的绳索解开,又拿捏住他肩骨关节,将他脱臼的双臂推回原位。   “这位应该是朱沆郎君吧?”陈子箫将嘴里的布团取下来,问道。   他也没有见过朱沆,但看到徐怀、朱沆等人进毡帐的言行、神色,想不出除了朱沆外,眼前这人还能是谁。   “朱沆正是在下!”朱沆完全糊涂了,徐怀带他来见陈子箫,眼前被捆绑的这人怎么又姓韩了?而那个还被捆着的,嘴里呜呜大叫,明显是个年轻的女人,又是何人?   “这些天委屈郡主了!”   徐怀又将萧燕菡松绑,请大家围着长案而坐,跟朱沆说道,   “这位就是桐柏山大寇、招安后任草城寨巡检使、岚州兵马都监司吏的陈子箫。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原丰州汉军都指挥使韩伦,乃是萧林石手下大将。而这位则是扈城郡主萧燕菡,萧林石的幼妹——暖香楼事涉鲁国公,县尉司将事通禀监军院处置,以及次日肃金楼蕃民当街刺杀巡卒等事,我都怀疑是暗中有人密谋以间汉蕃,遂赶在大军开拔之前,用计捉住韩将军与郡主。虽说那时已大体猜测到敌虏激起汉蕃矛盾是为何计,但我们预料到就算将韩将军与郡主交出去,也并不能叫葛怀聪等骄兵悍将收敛,更不会叫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放弃逼曹师雄杀蕃虏以绝二心的中出之策,于是就一直将他们暗中带在军中,也没有叫朱沆郎君知道。不过,王禀相公、朱沆郎君无意与契丹为敌,一意想与契丹休兵止战、共御赤扈铁骑的诚意,这时候就只能托韩将军与郡主传于萧林石知晓……”   “你这一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啊!”陈子箫感慨道。   “怎么,韩将军不相信朱沆郎君的诚意?”徐怀盯着陈子箫问道。   “我相信有什么用,诸事都得林石大人相信才行。”陈子箫说道。   “哪怕是为了契丹自身的利益,也得请韩将军与郡主千方百计的说服萧林石相信我们绝非蔡铤那些鼠目寸光之徒啊。”徐怀说道。   “你们有多少溃兵逃入这山谷之中。”陈子箫轻叹一声,问道。   “不到一万人。”徐怀说道。   “这么多?”陈子箫与萧燕菡被押送到这边,沿途能看到一些事,但也绝不想到在大军崩溃之时,徐怀竟然能将这么多人带入武周山里。   “多吗?”   徐怀打了哈哈说道,   “朱沆郎君倘若出知岚州,重新整顿对朔州方向的防备,手下没有一万兵马,怎么够用?而只要朱沆郎君能如愿出知岚州,在西边掌握契丹的防务支,到时候即便王禀相公在朝廷推动休兵之事受阻,你们也无需担忧西翼会有威胁……”   “朱沆郎君一定能出知岚州吗?”陈子箫盯住徐怀的脸问道。   “这么多溃兵都是朱沆郎君带回去的,除了朱沆郎君外,有谁能在岚州整肃这些溃兵?”徐怀问道,“再说以朱沆郎君的功绩,出任岚州兼领兵马都监事,不是顺理成章的吗,韩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要是我独自一人去见林石大人,即便林石大人能信我,石海、撒鲁合等人也必定会疑我背叛契丹,不知道会争执到何时才有定论,”陈子箫说道,“或许你可以先送郡主回去,我留下来作人质。”   “你们都回去,我与朱沆郎君诚意与契丹休兵,怎么可能还扣押你们作人质?我们不做小人,”徐怀哂然笑道,“即便萧林石不愿相信我们的诚意,也没有关系,大可放马攻进山来,我倒要看看契丹还有多少热血男儿够我杀的!” 第九十七章 佛殿   将晚之时,天气晴朗起来,朱沆站在山梁之上,眺望彤红色的夕阳远远卡在远峰之间,将瑰丽的色彩抹到积雪的群山之上。   萧林石此时可以调用人手异常的充裕,武周山外缘距离大同城北门又近,这会儿工夫已经在溪口建成百余丈长的木栅墙,恰好挡住他们出山的口子。   “萧林石有可能会为我们说服?”朱沆犹忍不住担忧的问徐怀。   “陈子箫、萧燕菡二人乃朱沆郎君放归,也是朱沆郎君欲与萧林石休兵止战,朱沆郎君心里要没有数,问我一个只是听命行事、却无资格知闻谋略的武夫能抵什么用?”徐怀摊手反问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管事情后续如何发展,包括陈子箫、萧燕函由他们放归契丹的消息后续有可能泄露出去,徐怀与朱沆都已经约定好说辞:   就是他们在大军开拔之前,无意捉住陈子箫、萧燕菡二人,但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是朱沆决定将他们二人直接扣押在监军使院进行审讯。   等到葛怀聪诸将不战而逃、大军崩溃之后,陈子箫、萧燕菡才自承身份,而朱沆这时决定将陈子箫、萧燕菡放归示和,也是行权宜之计,为救上万逃入武周山的溃兵脱困。   总之徐怀绝不会对外承认他在捉住陈子箫、萧燕菡时,就已经洞悉他们的身份及密谋,却没有及时禀知都统制行辕,甚至连朱沆、王番、王禀他们一起瞒住。   朱沆也知道需要将一部分真相彻底掩盖在历史的尘埃之下,要不然的话,想都不用想,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葛怀聪这些人一定会疯狂的借这件事做文章。   朱沆心里也很清楚,即便刘世中、葛伯奕等人知道一切是徐怀所为,也绝对会咬死是王禀、王番以及他暗中主谋,是他们暗中勾结契丹,才致此败。   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葛怀聪他们不会理会徐怀这么一个小角色。   他们将罪责推到徐怀头上,能推掉多大的锅?   朱沆暗暗觉得自己似乎上了贼船,禁不住苦涩说道:“该是我承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出去——我只是忧心汉蕃不两立,萧林石难以说服麾下诸将,危机犹不得解啊!”   “既然朱沆郎君能为数千不堪造就的溃卒担这么大的干系,想必萧林石也应该是个有心胸、有担当的人物,”徐怀说道,“最迟明晨就会有回信,朱沆郎君还是要熬过今夜,将溃卒稍稍整饬起来,不能叫蕃兵太看轻我们。要不然的话,就算萧林石有意网开一面,我们上万兵马从金城、怀仁乱糟糟借道而过,这两城的守军也极有可能会忍不住出来进攻我们的……”   朱沆除了手持调兵虎符外,作为监军使院判,在葛怀聪狼狈弃城逃走之后,理所当然有权取而代之、节制诸部将卒。   同时朱沆的士臣身份以及县马及侍中之子的出身,也得下面的将吏认可。   徐怀目前名义上也是得朱沆授权,辖管监军使院卒、督战队及解忠等三营将卒。   除此之外,九千溃卒里营指挥使、都将等将官有一百余人,低级军吏更是多达四五百人,这些人此时勉强也只有朱沆能招呼得动。   监军使院卒、督战队及解忠等三营将卒经历一天的苦战,伤亡也重,目前人马也缩减剩不了一千两百人。   徐怀现在就要抽调四到六百名桐柏山卒,编到第一线作战部队里来,此外就将剩下的两千名桐柏山卒编入工辎营,然后将剩下的六千多溃兵,紧急编成二十个散兵营。   工辎营及散兵营的大半兵卒逃出城前,都将兵刃铠甲丢弃掉,这时候不能指望他们还能上阵作战,却不能在突围行军时,还松松垮垮乱作一团。   ……   ……   “此事实乃徐怀等桐柏山众人暗中所谋,朱沆也是有心胸气魄之人,将此事承担下来,以安众人之心。而徐怀亦非山野村子,实乃靖胜军统帅王孝成之子,蔡铤矫诏诛杀王孝成,又遣心腹于途中加害王孝成妻儿,但徐武宣、徐武碛等人用李代桃僵之计,将徐怀救下,携往桐柏山扶养成人。这也是王禀被贬唐州,蔡铤遣人刺杀受挫,以及桐柏山匪乱终不能成势的关键。谁也没有想到徐氏一族早就为徐武碛、徐怀等人暗中控制,且在徐武碛等人十数年暗中精心筹划下,军事潜力远非寻常宗族能及。若说谋略、武功,以徐怀为首的桐柏山众人,实非葛怀聪这些酒囊饭袋之流能及……”   善法寺佛殿之内,烛火摇曳,陈子箫背着佛像坐于长案后侃侃而谈。   邬散荣放归,所携的秘信里,徐怀并没有自承身世;而邬散荣也被俘一天一夜,折腾许久才听进去一些话,也仅知道陈子箫、萧燕菡在岢岚城被俘的经过以及徐怀对天雄军这次大败早有预料及防备。   萧林石、石海、撒鲁哈等人这时候才知道徐怀真正的身世。   萧林石乃是太祖八世孙,其自三世祖之后就世袭丰州,石海、撒鲁哈以及邬散荣,以及韩伦、韩路荣等人都是世居丰州,可以说是萧林石这一脉的家臣——他们对靖胜军、王孝成的印象,即便过去十数年了,也是难以磨灭。   而在契丹,众人观念里的血统论更为根深缔固。   虽说撒鲁哈晨时“啪啪啪”抽邬散荣耳刮子、斥其说谎,虽说撒鲁哈平素对陈子箫(韩伦)也看不上眼,这一刻却是咂嘴道:“难怪如此厉害,打了一天,竟未能从他手里占了半点便宜!”   “休兵止战之论,你如何看?”石海瞅着陈子箫问道。   “我与郡主被缚数日,徐怀亦多有议论赤扈人,依我拙见,其议论见识即放在契丹,也罕有人能及,更非蔡铤、岳海楼之辈所能相提并论,而王禀早就旗帜鲜明反对伐燕,大人、石海将军也都有知。而说到深仇大恨,他们更不可能与蔡铤之辈同流合污。因而,我并不怀疑他与我休兵止战的诚意。当然,天雄军溃败太早,蔡系犹能推卸罪责,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廷很难猝然间肃清短视敌我的氛围,王禀即便能再入中枢,也很难对蔡铤等主战派将臣有实质性的制衡。然而越廷糜烂至斯,仅其对我存有敌意,实不足畏,此战已是明证,但倘若朱沆或王番确能借此机会主政岚州,北面不谐,或能引为援奥……”陈子箫说道。   “你这是鬼扯,越廷执意对我主战,他们敢与我们暗中勾结?”撒鲁哈这时候才想起来训斥陈子箫(韩伦)两句。   “这却是一直在向大人言语的,朱沆心胸气度皆佳,王禀也乃越之良臣,但我们真正所要看重的,乃是徐怀,而徐怀也非王禀、朱沆所能制也!”陈子箫说道。   “哦,你是说他很有野心?”石海琢磨问道。   “我追随大人半生,也可以说是识人无数,但此子从头到尾将我操弄于股掌之间,非我所能度,似不能以野心一概论之!”陈子箫说道。   “你都看不透他,怎么这狗东西不是暗藏贪天野心?”撒鲁哈质问道,“你说他是王孝成之子,而王孝成死于矫诏,蔡铤事后也没有因为矫诏受罚,可以说越廷上下实际都是希望王孝成死的,这么一个狗东西说到底是包藏祸心,你竟然还建议我们与他合作,我看你是叫猪油糊了心,又或者你这趟回来,也包藏祸心!”   面对撒鲁哈的质疑,陈子箫只是哂然一笑,对萧林石、石海说道:“倘若契丹正值盛时,我一定会劝大人、石海将军不惜一切代价除之,以免日后成为我契丹大患,但现在这状况,只能说另当别论!”   萧林石微微一叹,怔怔看向长案上的烛火,默不作声。   石海看向回来后就沉默寡言的萧燕菡,问道:“郡主,你怎么看徐怀这人?”   “啊,哦,问我?”萧燕菡愣怔过来,磕磕巴巴好一会儿见大家都盯着她看,咬牙恨道,“这狗东西杀了才好!一定要千刀万剐,才解我心头之恨。”   撒鲁哈、邬散荣以及石海面面相觑,心想郡主定是受了侮辱,才怀恨在心。   当然,草原部族间的争斗,要远比中原更为频繁,妻女为敌部掳掠受欺辱是惯有的事情,然而草原上人口稀缺,而妻女即便大着肚子赎回,日后有所生养,也常视作自家子嗣养育。   即便契丹效仿唐制将两百年,但草原上一些根深蒂固的习俗却也还深入人心,对男女之防看得要比中原为淡。   所以萧燕菡的咬牙切齿,石海、邬散荣、撒鲁哈都不以为意。   “你们在想什么?”看石海、邬散荣、撕鲁哈神色古怪,萧燕菡顿时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恨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觉得这狗杂碎该千刀万剐!”   “我们即便愿意网开一面,但你也清楚西京现在什么局面,萧辛瀚又岂会甘愿?”石海没有再理萧燕菡,而是问陈子箫。   “徐怀对西京之形势,实要比我们想象的更为了解,”陈子箫说道,“他放我与郡主回来,我也如此问过他。他说萧辛瀚定然想着大人与石海将军即刻率部去守应州,而只要大人与石海将军去守应州,萧辛瀚还不放在他眼中,他也可以顺便帮着做一些我们此时还不方便做的事情……”   “他口气倒不小!那我们便看看他是不是说大话!”撒鲁哈冷笑道,“萧辛瀚今日数次催促我们集结兵马增援应州,这狗东西却连内城都不敢打开,生怕我们要率兵打进去!!” 第九十八章 夺军之谋   “山口的蕃兵撤换了!”   徐怀在梦境里叫柳琼儿推醒,浑身筋骨还是透漏着难以言喻的乏力感,睁眼穿过帘子,怔怔看毡帐外又扬扬洒洒的在飘小雪,也不知道他这一觉睡到什么时辰了。   徐怀走到毡帐外,地上皆是人马踩踏过的泥泞,从帐蓬取了些积雪,狠狠的搓了两把脸,叫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专门负责替徐怀携带、看守兵甲的牛二,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徐怀将牛二手里那只麦饼抢过来,将他啃过的一边嫌弃扯下来扔还回去,然后一边啃着麦饼,一边与柳琼儿往南侧山梁爬去。   虽说在此间山谷最多只计划停留三四天,但相对高度仅三四十米的山梁北坡,也连夜修出一条便道。   山梁东坡下的溪谷,主要由解忠等部防守;以徐怀为首、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率领的四都监军使院卒作为机动战力,都驻扎在南侧山梁上。   潘成虎、徐武坤等人率领的督战队还要兼顾维持工辎营、散兵营的轶序,则驻扎在北侧山梁上。   不过,这时候潘成虎、徐武坤他们也都得到消息,赶到这边来,看到昨日就驻守在山口栅壕后的两千多蕃兵,这时候已经分批往东南方向撤出;而在大同北城门处停聚一支混杂骑兵、步卒的兵马,约千人左右。   “萧林石确切会率部前往应州,此时不会只是佯装退去,只待将我们从山里诱出后,再杀一击回马枪?”朱沆担忧问道。   朝廷对契丹的情报搜集,除了边军俘虏敌军兵卒或在云朔地区收买汉民外,每年两朝互使,也是观察、了解契丹国情的一个重要途径。   这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搜集到的情报也是支离破碎的。   而朱沆之前又没有在北地任官的经历,人对契丹及其西京道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也不甚了解。   因为不了解,所以有这种种的担忧。   徐怀待要给朱沆详细解释,却见胡民打扮的周景从后方营帐那边走过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徐怀问道,“大同城里是什么状况?”   “就在你们登山时,我从西边的山岭翻过来,差点被自家暗哨射上一箭。”   周景说道,   “与你预测的一样,天雄军崩溃之后,内城四门依旧紧闭,西京留守萧辛瀚确实是怕极萧林石趁此气势极盛时率兵进入内城夺权。今日凌晨,萧林石集结近两万蕃兵健锐从南城往恢河北岸开拔而去,内城兵马也在两万蕃民健锐完全出城之后才陆续出来接管四城防务。虽然萧辛瀚派出千余兵马出北城门,看样子似要在萧林石所部完全撤出后,再来封堵我们西撤。不过,依我看,萧辛瀚真未必敢在武周山南与我死战!”   葛怀聪弃城而逃之前,周景就负责带领几名暗桩潜入敌军注意不到,也不可能大肆搜查的北城,负责暗中观察大同城内的动静。   徐怀笑着跟朱沆说道:“朱沆郎君现在还担忧萧林石会虚晃一枪引诱我们出山吗?现在比我们更害怕萧林石玩虚晃一枪的,实是西京留守萧辛瀚啊。”   “……”朱沆也为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惭愧,却怎么都难以想象,徐怀年纪如此之轻,却能如此的运筹帷幄,问道,“这么说,岂非确认萧林石其部渡过恢河之后,便是我们西撤之时!”   “正式西撤前,我们会专门再到城中散布谣言,说萧林石与我们暗中勾结,欲用我等诱杀萧辛瀚此时在大同不多的残兵。萧辛瀚听此谣言,在他将嫡系兵马从应州调回之前,必然不敢派兵追击我们。而金城、怀仁两城,守军不过都只有两千余,但见我们军容整饬,未必还有胆出城拦截。当然,他们敢出城拦截,我们也无需畏惧就是了,”徐怀说道,“不过,朱沆郎君有没有想过,我们真就这么返回岚州吗?”   “怎么说?”朱沆微微一怔,问道。   “这边风大,有些话易传他人之耳,还请朱沆郎君到下面营帐说话。”徐怀说道。   “好!”朱沆说道。   朱芝纠结的站在原地。   徐怀走出一段,回头问道:“少公子与吕爷怎么不过来?”   “哎呀,好哩!”朱芝拉着吕文虎,拔脚就追了上来。   ……   ……   天气寒冷,毡帐里烧起火塘,拿一截枯树剖平一面充当长案,云朔地区堪舆图直接铺在长案上,众人围案而坐。   没有碗盅,徐怀直接拿皮囊咕隆喝了两口水,才平静地看向朱沆,说道:   “只要确认萧林石其部已经渡过恢河进入应州境内,我们就可以着手西撤。不过,葛怀聪、岳海楼以及曹师利等人这时候也应该率少量残兵逃入朔州城,与葛伯奕、王番郎君会合了——我们倘若真就这么回去,拼命从城中救出的这上万兵马交,大概就要直接交还到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手里了!”   “葛伯奕乃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葛家也在河东数代为将,解忠等人可以说是都是葛伯奕及其父兄提拔起来的,我们将这些人马带回去,不交还到他们手里,还能怎么着?”朱芝疑惑的问道。   “……”朱沆却默不作声,盯着斧锯在长案上留下来的纹路。   徐怀没有直接回答朱芝的困惑,而是继续跟朱沆说道:   “接下来的局势,其实是非常明了的。一方面,萧林石率部进入应州,刘世中、蔡元攸必不敢与之作战,能全师撤回代州,能据守雁门就是侥幸。另一方面,萧辛瀚将其在应州的两万多嫡系兵马调回后,不想让萧林石专美于前,必然会出兵西进,将天雄军驱赶出朔州。刘世中、蔡元攸尚掌握实力貌似未大损的东路军,而一万残兵又交还到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手里,加上留守朔、代的兵马,朝廷犹要依赖他们维持岚代形势,即便有心问责,也不可能举起多重的板子抽打下来。这么一来,朱沆郎君便会发现,除了我等除可能会有一些没有多大意义的封官赏爵外,整个河东对抗契丹西京道的局势,只会回归到旧有的格局之中,丝毫难以得到改善,更不要说去筹划抵挡威胁日益严峻的赤扈人了!”   “你说这些抵什么用,葛伯奕乃是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我们将这万余人马带回去,不交出去,难不成还能据为己有?你不会指望我们学蔡铤矫诏……”   朱芝见徐怀不搭理他,还说了一堆没意义的废话出来,性子又急切起来,但陡然想明白徐怀这时候正劝他父亲干什么,吃惊的叫道,   “啊,你不会真想学蔡铤?!你不要忘了刘世中、蔡元攸作为伐燕军正副宣抚使,率十万东路军就在雁门,他们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理?”   “少公子,你想多了,蔡铤那厮有什么好学的?”徐怀说道,“葛怀聪诸将弃军独逃,便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问斩之罪;而葛伯奕身为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教子无方、御将无能,有何面目面对朝廷这些年来对他葛氏一家的恩宠?葛伯奕、葛怀聪身怀大罪,不能统兵,王番郎君作为监军使,在朝廷委命新帅过来主持军务,率领监军使院暂摄其军,此乃朝廷规制,我们需要学蔡铤那厮伪造什么诏书欺骗将卒吗?”   “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解忠等人皆是葛伯奕及其父兄提拔起来的军将,等回到岚州之后,他们怎么可能会听从监军使院的命令行事?”朱芝惊问道。   他一心想着能安全逃回岚州。   而聚拢这么多兵卒回来,他们也是有功无过,他满心想着朝廷的封赏,哪里想到徐怀胆大妄为,竟然这时候建议他父亲直接掌控这万余兵马,要对葛伯奕、葛怀聪等人取而代之?   事情得成,或许没有什么。   事情摊开来说,葛怀聪诸将弃城而逃,能不能逃过死罪,还要看他们的造化,但问题在于葛家父子以及随葛怀聪逃归的那些都指挥使、都虞侯们,他们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他们不知道继续掌控兵权,令朝廷对他们投鼠忌器,对他们逃避罪责有多重要吗?   “能不能成,朱沆郎君可以将解忠等人找来问话,”徐怀盯住朱沆问道,“朱沆郎君大概也绝不希望看到葛怀聪等人重掌兵权之后,令朝廷对他们投鼠忌器,而不敢问罪吧?”   “要是朝廷还投鼠忌器,不能追究他们的弃军之罪,这局势真是烂到底了!”朱沆长叹一口气,说道,“你派人去将解忠他们请来吧……” 第九十九章 恐吓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朱润与解忠、雷腾同为天雄军第六将朱广武麾下指挥使。   朱广武死于胜德门城楼垮塌之下,葛怀聪为方便他直接辖制第六将兵马,除了将两营兵马直接编入中路强攻内城外,还将解忠、朱润、雷腾等三营兵马都集中到北翼与蕃民健锐作战,也因此为徐怀所制,最终得以整编撤出大同城。   撤入武周山之后,朱润、雷腾、解忠三人分别率部沿溪道构造三道防线,将蕃兵阻拦在武周山外。   蕃兵在山口临时修筑的栅壕后撤防,朱润、解忠、雷腾三人也是一早就注意到了,朱润特地拉上解忠赶到雷腾负责的最外侧防御阵地观察敌情。   大越立朝以降就奉行以文御武的祖宗法,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表现,就是具体的作战计划主要由士臣担任的帅臣及僚属商议拟定,武将(统兵官)仅负责具体执行,甚至无权参与讨论。   葛怀聪作为进入大同城的最高级别将领,临时担任统制掌握战场指挥权,但麾下都没有一个简陋的参谋、军情机构协助他统筹全局。   而他与诸都指挥使、都虞候等高级将领,完全没有掌握整个战局的眼光及能力,可以说是大越这一祖宗法最直接的弊端体现。   解忠这时候看到山口外蕃兵的异动,也是满心疑惑,猜不透这些蕃兵到底想干什么。   他朝山梁上看去,见朱沆、徐怀等人这时候都已经退到后面的营帐里,也没有想到要凑过去打听消息,而是朝朱润说道:   “诸事有朱沆郎君与监军使院众人相谋,我等在此耐心等候便是……”   “昨天夜里有不少西逃溃卒,又逃回到武周山里来,你们两边都拦截了不少人吧?”雷腾问道。   “山口都被堵死了,再想折返逃回来,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朱润说道,“昨天夜里我那边营地里就七八人逃回来。不过,听这些重新逃过来的人讲,在西面的一些山坳子里,还是有一些人逃过虏骑的拦截,可能有几百个人吧。”   “昨天有多少从北城墙逃出来,却执意不愿跟我们进武周山的?四五千人应该有的吧?只有几百人还只是临时逃脱,真是惨啊,”雷腾问道,“这些孙子,昨日我要拦着他们先一起退到这山里来,一个个朝我们眦目瞪眼,似奸杀他娘似的,日他娘的,死也是活该!”   “怎么说都是同僚一场,”解忠长叹一声,跟朱润、雷腾说道,“我们还没有最终逃脱险境,笑别人也太早了!”   “你们觉得那几个狗日的东西逃回朔州了没有吗?”朱润瓮声问道。   “应该逃回去了吧?毕竟他们天没亮就已经出城逃了,身边还有三四千精锐!”雷腾知道朱润是在说谁,不确定的说道。   “这些不是我们该关心的,我们还是先关心接下来要怎么打吧!”解忠打断他们的话,担心有些话再说下去,就犯忌讳了。   “解指挥使、朱指挥使、雷指挥使,你们三个都在这里啊,叫我一顿好找,朱沆郎君喊你们过去议事!”   山谷里地势不平,郑屠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过来,嘴里催他们三人快去见朱沆,他却先坐到地上喘气,从腰间解下水皮囊子喝水。   “老郑,朱沆郎君与徐都将可有说蕃兵在山口外折腾什么啊?”朱润问郑屠。   “蕃兵主力去应州找东路军决战呗,要不然光盯着我们有什么出息啊?”郑屠说道。   “真的啊?”朱润、雷腾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欣喜问道。   “不是蒸的,还是煮的不成?”郑屠说道,“这都是徐怀预料之中的事情,现在就等确认蕃兵主力渡过恢河之后,我们就可以出山撤往朔州了……”   “这都能预料到?”朱润有点难以置信的问道。   “这都预料不到?你不会是以为徐怀这个夜叉狐诨名是假混的,真是葛怀聪那些蠢货怂货能比的?”   郑屠鄙夷的一笑,说道,   “以前在草城寨,我找老解喝过两趟酒,也说过桐柏山匪乱的一些事,老解脸上笑眯眯,但心里一定笑我吹牛逼。不过,我现在要问问老解,你现在还有没有觉得我之前在吹牛逼吗,你现在心服口服不?又或者说,你们心里还在抱怨在城里徐怀执行监军使院令,对你们三部将卒约束太不近人情?”   “这个真没有了。”朱润、雷腾忙说道。   徐怀借监军使院名义节制解忠、朱润、雷腾三部时,最先拿解忠其部开刀,两名都将以及解忠的侄子都死在刑刀之下。   前面有鸡被杀,朱润、雷腾就算是猴,也不敢跳腾了,很多事他们都要配合得多。   所以,朱润、雷腾二人这时候转变态度也最为轻松,毕竟他们个人没有跟徐怀等桐柏山众人起什么直接冲突;那些不听监军使院约束的将卒,也都已经被收拾过了,跟他们个人无关。   解忠多少有些抹不下脸来,但只是沉默着不作声。   “你们现在想想,徐怀当时要没有及时行雷霆手段,现在会是什么场景?”   郑屠与解忠勾肩搭背说道,   “你们可能还不清楚大同城里是什么情形。我们其实一直都有派暗哨潜伏在大同城里,盯着蕃兵的一举一动。天雄军有两万兵卒最终没有逃出来,虽说契丹将吏到最后也有心收俘,但虏兵以及城里的蕃民都杀起性了。除了第一时间丢弃兵甲投降的二三千人,其他基本上都被屠了,现在城里正组织人手往城外运尸体。而昨天都逃出北城墙,却不听劝暂避到山里来、执意直接西逃的五六千人,在敌骑纵杀之下,可以也就三五百人逃到金城以西或临时逃入西面的武周山里……”   “老郑,你们有没有葛怀聪他们的消息?他们是不是已经逃入朔州城了?”朱润凑过来问道。   “这也是朱沆郎君找你们过去谈的事情,我们边走边说。”郑屠站起来说道。   “朱沆郎君要跟我们说什么?”朱润、雷腾、解忠满心疑惑,不觉得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跟郑屠往铸锋堂在两道山梁间的谷地营地走去。   “葛怀聪这些怂货、蠢货,虽然最初就三四千精锐出城西逃,但据我们昨日派往恢河北岸的斥候确认,他们应该是在秋林渡附近被大股敌骑拦截了。秋林渡附近,到处都是天雄军遗留的将卒尸骸,足有三四千具之多,虏兵却是极少,可见秋林渡一战,虏骑是完全控制住局面了。不过,从战场迹象看,葛怀聪等人在秋林渡遇敌时,完全没有组织防御,而是直接分散逃亡。葛怀聪等人身边毕竟有精锐护卫,也有少量的战马骑行;我们目前还没有打听到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等人被杀或被俘的消息,想必是逃回朔州或岚州了!”   “啊……”解忠只是感慨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郑屠窥着他们的神色,说道:“老解你们这次力战,能护送上万将卒撤回岚州,我听朱沆郎君说,你们论军功都得封妻荫子,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将职,都应该手到擒来——我听朱沆郎君这么说,当时就想着赶忙跑过来找你们讨个喜,免得你们以后富贵了,拿架子不再理会我这个卖肉的肉铺户。不过,我刚要出来,徐怀当头却泼了我一盆冷水,说你们不立功还好,立此大功回到岚州不仅无赏,还必遭杀身大祸!”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立下大功无赏还有杀身大祸?”朱润惊问道。   “我也觉得奇怪啊!我说问徐怀,你莫不是在胡说?我还在想,徐怀这么胡说八道,传到老解你们耳中,岂不是要坏了他夜叉狐的名头?”郑屠说道,“你们猜徐怀是怎么跟我说的?”   “徐怀是怎么说的?”朱润问道。   “徐怀就让我过来问你们,当年王孝成率靖胜军不仅助天雄军将虏骑打出岚州、代州,还出兵收复云朔等地,功绩是何等的显赫,但蔡铤诏杀王孝成,真的是因为王孝成抗旨吗?徐怀让我过来问问你们,你们当时都只是普通军吏,干涉不到大计,但天雄军诸将当时心里怎么想的,你们应该多多少少是有数的吧?当时天雄军有几个将领不是幸灾乐祸,有几个将领觉得王孝成死得太冤,替他打抱不平的?”   郑屠说道,   “我一想啊,徐怀说的有道理啊。天雄军当年打成那狗样,叫靖胜军衬托得脸面无光,心里只会又嫉又恨——要不然,葛伯奕、葛怀聪他们还是心胸开阔、大度有量的人物不成?要不是王孝成后来死了,靖胜军也没有心气再守云朔,不得不撤回泾州去,葛家说不定那时就被问罪了!但是,就是王孝成死了,葛伯奕不仅没有被治罪,竟然还进了一步,当上河东经略使,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都觉得可笑?这个可不可笑还是其次,更关键的是我们就这么撤回朔州去,很可能就是王孝成第二。不为别的,仅仅是我们将葛怀聪、岳海楼这些人衬托得太蠢、太无能了,以致他们绝不会容下我们。当然了,朱沆郎君跟我们肯定没事的,朝廷功赏下来,我们基本上就都离开河东了,你们三个人啊,葛家日后不往你们头上栽个私通契丹、谋乱造反的罪名,我老郑的头颅便输给你们……” 第一百章 当机立断   “……”   解忠、朱润、雷腾三人此前一心就想着赶紧逃回朔州、岚州,无暇顾及太多,但现在听郑屠将里面的利害关系掰碎了说给他们听,他们都惊惧的怔立在那里。   他们是不善权谋,但能坐到指挥使这一中层将吏的位置上,基本的勾心斗角还是清楚的。   而军中都将、指挥使一级的人物,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多显赫的出身,但作为进入将官层次的人物,他们的出身却又非普通兵卒能比的——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父兄,也都是军中的老吏、老将。   他们这些年对葛家父子以及葛槐这些葛氏族人的德性,是光明磊落,还是阴险狡诈,对他们是不是贪鄙无能,还是相当清楚的。   他们也很清楚,要是一切都严格照朝廷赏罚规制执行,葛怀聪等将即便能逃脱死罪,但弃城弃军而逃,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将职官衔怎么都要掳夺干净、流放千里,才能对死去这么多的兵卒、对这次伐燕大败有一个交待。   要是一切都严格照朝廷赏罚规制行事,他们即便不想着跟徐怀等监军使院的将吏争功,但天雄军空出那么多都指挥使、都虞侯的位子,他们三人这次能助朱沆能携带上万兵卒成功撤回岚州,怎么都应该有一席之地。   而他们同时也很清楚,要是一切都严格朝廷赏罚规制执行,这次伐燕就不会失败,至少不会败得如此惨;葛怀聪等人也绝不敢如此轻易就弃军独逃。   他们对后者是非常清楚的,也恰恰也太清楚了,这些年才跟着同流合污。   也恰恰太清楚了,对郑屠说的这些,不由他们不心惊肉跳。   朱润、雷腾两人有些慌神,解忠还算镇静,沉声问郑屠:“朱沆郎君要找我们说什么事?”   “朱沆郎君身为名臣之后,又迎娶郡王之女,历仕静江等地,治理地方也有术——他这次在这种情形下,虽说谈不上力挽狂澜,但护庇上万残卒返归岚州,非但不会受伐燕溃败拖累,声名必然会大振朝野,我们甚至都能看到未来相位在朝朱沆郎君招手。所以说,照理来说,朱沆郎君是最不想节外生枝的。”   郑屠当然不可能将好人都给朱沆当了,出来找解忠他们之前,他就紧急找苏老常、柳琼儿商议好说辞,这时候见解忠等人的反应,完全没有出乎苏老常、柳琼儿的猜测,当然是更笃定的说道,   “却是徐怀以社稷之事苦劝朱沆郎君,朱沆郎君才有所犹豫,想着找三位过去商议,再作决定……”   “徐怀到底是怎么劝朱沆郎君,朱沆郎君又是在犹豫什么,老郑你倒是说啊!你这么卖关子,我们到朱沆郎君面前,要商议个什么啊?”雷腾揪住郑屠的胳膊,急切问道。   “徐怀对朱沆郎君说,再任葛家父子弄权,三万将卒已经屈死且不说了,解指挥使你们三人日后会不会受陷害也不去提,但河东以后如何抵抗契丹,要是河东抵挡不住契丹,会不会中原都要彻底的糜烂下去?徐怀坚决建议遣人去找王番郎君,行使监军使院的权力,当机立断缉拿葛怀聪、葛槐、岳海楼等人,追查逃军之罪。这些其实都是确凿无疑的,但少公子朱芝却又担心刘世中、蔡元攸会包庇他们,而葛伯奕身为河东经略使、西路军都统制在河东又根深蒂固,就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就负责将溃兵带回去,拿到我们应得的功赏就行,其他事当由朝廷处置。刚才那会儿工夫,少公子与徐怀在营帐里就已经争吵过一番,朱沆郎君不忍看到河东形势再在葛家父子操控下继续败坏,但又担忧没有能力改变什么——说到有没有能力,主要也是担心下面的将领都还念着葛家的旧情,分不清是非黑白,最后被葛家父子暗中怂恿利用,或反过来将我们一军。徐怀说解指挥使你们三人,是能明辨是非的,也是朝廷的忠贞义士,不忍葛家父子已多年,请朱沆郎君将你们喊过来,先问问你们的态度再做最后的决定!”   “……”解忠、朱润、雷腾再蠢也明白找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更是惊惧的面面相觑。   “朱沆郎君肯定不会当面明确问你们的意思,我也不会承认跟你们说过这番话,毕竟谁都不想落下口实。所以说,你们没有积极的表示,大家回到岚州,就各自安好,”郑屠见解忠、朱润、雷腾惊疑不定,说道,“监军使院有这样的大功,足以保王禀相公东山再起了,王番、朱沆郎君也必然会得到朝廷的重用,至于河东这边会烂成什么样子,我们实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劝徐怀,这不该是我们管的事情,有这样的功劳,再加上王禀相公、王番、朱沆郎君力保,我们还能缺一两个将职?走,我们快些走,朱沆郎君他们都等好久了……”   “我们能不能先见徐都将?”解忠脸色沉吟道。   “这个怕是不便吧,在朱沆郎君面前,徐怀毕竟不能太抢风头了?整件事毕竟还是要以朱沆郎君为首才能办成,”郑屠摇头说道,“不过,徐怀也说过,解指挥使应该知道他不是怕惹事、不敢承担责任的人!我也不知道老解你在担忧什么。将这么多人从大同城这个烂泥潭里解救出来,徐怀带着我们一个个都将头颅别在裤腰带上干,甚至一开始还得受你们埋怨、憎恨、仇视。你这时候说要去见他之后才能做最后的决定,你不怕徐怀性子急起来,先把你骂个狗血淋头?”   解忠迟疑的看向朱润、雷腾。   “诸事有王禀相公主持公道,应该不畏葛家父子!”朱润、雷腾咬牙说道。   他们也隐约听说葛家父子与鲁国公过往从密,要是没有素来性情刚直,甚至以往在他们眼里有些傻的王禀在,他们还真不敢仓促行事。   解忠跟郑屠说道:“我们知道了!见朱沆郎君,我们一切但听朱沆郎君的吩咐就是!”   ……   ……   “葛怀聪、岳海楼、葛槐等将弃军独逃,致数万将卒遗尸域外,监军使院不能当机立断治问其罪,天理不容!还请朱沆郎君,为无辜屈死的数万将卒讨个公道!”   解忠、朱润、雷腾三人走进毡帐,“扑通”就跪在朱沆跟前。   解忠、朱润、雷腾三人手下有整编、也经历此次血战锤炼过的三营将卒——这样的血战没有将人压垮,那血战之后所带来的满足感、成就感以及荣誉感,对将卒的心气塑造则是脱胎换骨的。   夺军绝非容易之事,解忠、朱润、雷腾三人能否支持至关重要。   朱沆还担心他们念及与葛家父子的故旧,担心他们不敢冒险行事,却不想他们走进毡帐,没等他开口劝说,他们就异常坚决的表态。   其实这是他希望最理想的状况。   毕竟他们能筹划夺军的时间极为有限,而当前他们所面临的情况又如此的特殊。   朱芝原本还担忧事情不谐,会遭至大祸,但看到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如此,他再蠢也知道事情除了干,没有退路了。   不然,这事没有做,秘密却泄漏出去,叫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他们知道,谁知道葛家父子会不会派出刺客对他们下手?   “如解、朱、雷三将所言,西撤不追究葛怀聪等将弃军之罪,乃是对数万屈死将卒的不公。虽说如何追究其罪,还需要朝廷定度,但我们西撤之军,不能再容这些蠢货指手划脚,监军使院当依朝廷规制,承担起来统军、指挥战事的责任来。我请朱沆郎君当机立断,以解、朱、雷三营以及监军使院卒为基础,从散兵择精壮补充进来,立即新编四厢兵马,也当以解忠、朱润、雷腾及潘成虎四指挥使为军将——这也是趁蕃兵换防、突围西撤之必要。”徐怀这时候也是照商议好的,跟朱沆建议道。   “三位将军,你们觉得如何?”朱沆看向解忠三人问道。   “但凡朱沆郎君吩咐,我等莫敢不从。”解忠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逃溃兵卒,总计有八十名都将、营指挥使的将官最终跟他们暂时逃入山谷,短时间内肯定没有办法说服他们都支持夺军。   而一旦消息走漏,除了刘世中、蔡元攸会从中做梗外,葛伯奕在岚州、朔州等地还有嫡系兵马,有可能会先下手为强,对他们进行反制。   为了保证消息绝对保密,他们甚至都不能提前派人去找王番或王禀以通声气,只能是他们这边先做好准备。   而所谓的准备,就是确保他们实际掌握的兵马规模,在见到葛伯奕、葛怀聪等人之后能直接控制住局势,并在摊牌后迫使葛伯奕、葛怀聪不敢挣扎……   所以徐怀的计划,就是突围西撤,从散乱营抽调精壮兵卒,将解忠、朱润、雷腾三部补充到千人规模,而监军使院直接控制三千人规模的桐柏山卒,剩下来的四千散乱人马,就让其他营指挥使、都将统领着跟随西撤,等局势安定下来再进行整编…… 第一百零一章 林中   金城隶属于朔州,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城南附,金城守将惊惶之余,却也未献城投降,而是紧闭城门率军卒、民壮自守。   郭伯奕、王番等人率后续兵马进入朔州城,与南附的曹师雄会合,此时突袭大同得手,大功在望,对金城之敌只是遣人劝降,也无意出兵强攻。   剧变骤生,天雄军主力在大同尽覆,葛怀聪、岳海楼、曹师利、孟平等将仅在数百残卒的簇拥下逃入朔州,即便葛伯奕率后续兵马会同曹师雄后,总计还有清顺军、天雄军禁厢军约一万兵马,又怎敢去夺近在咫尺的金城?   “全灭了?就你们这点人马逃回来?”葛伯奕年近七旬,自诩容光红彤焕发的脸在这一刻也是一片惨白,手颤巍巍的指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逃回来的长子葛怀聪,咬牙骂道,“你怎有脸独活回来?你叫我如何面对圣恩眷宠,你叫我如何面对河东黎民百姓?你怎么不去死!”   “孩儿自知大罪,但援军久候不至,敌蕃攻势又烈,孩子战死沙场绝不足惜,但诸多将吏尚需留下有用之身,为朝廷效命啊!”葛怀聪跪在积雪的院中,叩头泣道,“现在诸将吏都回到朔州,孩儿当以死报国!”   葛怀聪拔出腰间佩刀,就往脖子横去。   岳海楼、曹师利虽然特别厌烦演这场戏,但这时候大家都是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这时候与葛槐等人一拥而上,将葛怀聪手里的刀夺下来,跪雪地里请罪:“怀聪将军他绝不愿弃军而走,实是我等见援军未致,而敌寇进攻太强,形势岌岌可危,稍晚一瞬将全军覆灭,是我等强劝怀聪将军保住有用之身……”   “朱沆郎君他们呢?”王番这一刻也是直觉天晕地转,无暇揭穿葛怀聪等人的演戏,他更想知道朱沆、徐怀他们在哪里。   “朱沆郎君却是执意越城西撤,比我们更早抵达怀仁以南的秋林渡,也是第一批被敌骑冲散,却不知道他们此时流落到哪里——这一切实在我的大罪啊,请王番郎君责罚!”葛怀聪说道。   葛怀聪仓皇逃入朔州城,特别是在秋林渡时被敌骑打溃屠杀,又弃亲卫营而逃,哪里知道朱沆他们的动向?   不过,他与岳海楼、曹师利都料定朱沆及监军使院卒没能及时跟上,下场除了被杀就是被俘,在他们看来绝不会出现第三种可能。   所以,这时候自然是将更大的责任,往朱沆头上推。   反正朱沆活着,也是被俘,即便日后放赎回来,还能为自己辩解?   王番不清楚情况,一切只能听葛怀聪等人信口开河,他这一刻除了怔立当场,还能指责葛怀聪他们?   郑寿、朱桐等人也是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像天塌下来一般。   他们前天夜里再接到求援,但当时也0仅仅是胜德门为三四千虏骑偷袭。   四万兵马啊,就算是猪马牛羊也不应该在一天之内丢光,最后就剩三四百人逃回来了?   筹措数年,以为胜券在握的伐燕之举,功败垂成,葛怀聪这些胆怯无能之徒,一个个都是该杀,而他们又要如何面对朝廷的问罪?   葛怀聪又磕头道:“朝廷不责罚孩儿,孩儿也无面目见河东父老,但苟且偷生逃归,更担心天雄军全师覆灭,而父亲毫无察觉。敌兵异常精锐能战,之前我们都被虏贼欺瞒,没有识得他们在城中藏着数万精兵,而这数万精锐随时都会大举而至。父亲要没有防备,岚州被破,其部绕袭太原,河东危矣。当务之急,还请父亲率部先是撤往宁武、岢岚等城固守,先确保河东无忧,不予敌兵可趁之机!日后再严惩孩儿不迟!”   葛伯奕看向王番、曹师雄。   王番、曹师雄还能说什么?   刘世中、蔡元攸不敢从应州派出援兵,只要契丹集结一万兵马,插入朔州南部,切断他们返回岚州的去路,他们的命运可能更凄凉!   ……   ……   金城城池背倚阴山余脉之一的晋公山,晋公山势逼近恢河,从金城城池往南不足十里,就是已经被冰雪覆盖严实的恢河河道;而继续沿河往西,山峦与河道之间的通道更为狭窄。   不过,好在恢河已经冻结实了,与南岸数十里纵深的河谷接成一体,不存在跨不过去的险隘。   金城城池之内风平浪静,之前满山满谷参与追杀溃兵的守军,也早已经撤入城中,在城东、晋公山南麓的一座树林深处,战马衔枚,人寂无声。   俄而有战马不那么分明的响鼻声以及马蹄踩踏雪地的响声,也被寒风吹刮树梢的响动掩盖得一干二净。   数名侦骑从远处驰来,坐树下歇息的陈子箫与撒鲁哈站起来,朝匆匆下马的邬散荣走过去,问道:“天雄军残部此时走到哪里了?”   “正从金城南绕过,应该很快就会回到官道上来!”亲自带人潜近侦察的邬散荣说道。   恢河冻结实之后,从大同往朔州,宽数十里到上百里不等的河谷都一马平川,但骑兵可以在河谷地里肆意纵横,没有什么障碍,但依靠两脚走路的步卒,倘若偏离官道,在河谷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踏冰雪而行,一天走上二三十里就要累一个人仰马翻。   所以除了绕开怀仁、金城等城寨,不得不在雪地里跋涉一段野路外,天雄军残部在朱沆、解忠、徐怀等人的率领下,主要还得沿官道西撤。   考虑到即便将有限的驼马都屠宰来补充饭食也支撑不了几天,还不得不将队伍拉长,以加快行军速度。   “萧辛瀚的追击兵马呢?”陈子箫问道。   “萧辛瀚遣刘易鲁率千余骑兵还缀在天雄军残部之后,但无单独发动进攻的迹象,”邬散荣说道,“不过,我们也不用靠刘易鲁那怂货,只要天雄军残部前面过去,我们八百锐骑足以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   萧林石虽说认可徐怀、朱沆等人有休兵止战的诚意,但这也绝对没有进一步重挫天雄军,削弱其从西翼威胁西京道的实力更来得令人安心。   在萧林石看来,只有彻底重挫越廷兵马,才能从根本上消除越廷对西京道的威胁;而不是寄望王禀、朱沆一系真能在越廷的朝争之中夺得主动权之后,再推动休兵止战之事。   虽说后者不能不说是条途径,但萧林石得考虑蔡铤等主战派依旧在朝中占据绝对优势,而王禀、朱沆一系始终被蔡系压制无法翻身的情形。   作为一军之帅,萧林石他从内心也排斥将主动权寄托到别人身上。   而除了石海、陈子箫、撒鲁哈、邬散荣等人外,萧林石还要对手下其他将吏有一个交待。   所以在率主力前往应州的同时,萧林石还是遣撒鲁哈、陈子箫、邬散荣率八百骑兵,从恢河南岸秘密绕行到金城以西躲藏起来,准备与萧辛瀚派出来的追击兵马,夹击天雄军残部。   陈子箫个人意见已不再重要,只是他们在晋公山南麓密林潜伏两天一夜之后,没想到萧辛潮所部净一路尾随天雄军残部之后,连一次性的试探进攻都没敢发动。   当然,萧林石也没有要求撒鲁哈、陈子箫、邬散荣他们能全歼天雄军残部,主要还是予以重创,使得他们这边能掌握住休兵止战的主动权。   因此,只要天雄军残部毫无察觉的以一字长蛇阵从密林前通过,他们八百骑足以杀透几个来回后再扬长而去了。   然而陈子箫等人率部,在密林里静待一个时辰,非但没有等到朱沆、徐怀率天雄军残部重新回到官道之上,从他们眼前经过,竟然在金城西南角结阵,摆出一副要进攻金城的架势来。   “……”   斥候返回禀报这一状况,陈子箫还有些疑惑,片晌后有数骑朝密林这边的疾驰过来,骑士在密林外勒住马匹,扬声问道:“韩伦将军,朱沆郎君着我等过来问你一句话,我部已照密约做出进攻金城的准备,不知韩伦将军何时率部假装接援去夺金城?”   陈子箫愣怔片晌,看向撒鲁哈、邬散荣苦笑道:   “看来我们的图谋,早就在夜叉狐的算计之中,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跟萧辛瀚解释,这一切不是大人与朱沆他们合谋,欲诱杀刘易鲁所部及金城守军?”   撒鲁哈、邬散荣他们或许能想到这是徐怀的反间之计,但问题是他们身边八百骑,可都不清楚是什么状况,这时候听到外面的骑士大呼小叫,都面面相觑,谁能保证他们中没有萧辛瀚的人? 第一百零二章 相疑   “……”   萧林石此时羽翼还没有彻底丰满起来,不想留下口实,欲伏击天雄军残部,也是有知会名义上还是他顶头上司的西京留守萧辛瀚、西京道防御使萧干以及西京都部署司都统制李处林等人,邀他们从大同派出守军衔尾夹击天雄军残部。   萧林石早年与契丹帝萧乙淳争论国事,关系不睦,触怒萧乙淳被贬去官司,之后找萧乙淳的宠臣说项,得以出任西京群牧,位在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以及应、丰、朔等三州刺史之下。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又知萧林石在西京根基极深,畏他千方百计回到西京道心存异念,平时就百般防备,此时又怎么可能掉以轻心?   萧林石现在请求他们从极有限的大同守军里抽出兵马,去夹击天雄军残部,他们怎么可能不担心这是萧林石的调虎离山之计?   当然,他们也不想尽失人心。   而大同以西金城、怀仁二城守将都是他们的嫡系,真要叫天雄军上万残部大摇大摆而去,谁能保证这二城守将以及这两城的军卒心思不发生动摇?   思来想去,在应州兵马与萧林石完成换防调归之前,萧辛瀚决定从仅有的四千余守军里抽出一千骑兵,派嫡系大将刘易鲁率领,紧随天雄军残部之后,伺机而动。   天雄军残部在从金城南面绕过,却在进入萧林石与萧辛瀚约定的埋伏阵地之前,突然间在金城西南方向停住,上万兵马一层层在积雪平野上展开,摆出强攻金城的势态,刘易鲁心惊之余,未作多想,便第一时间率部进入金城,与守军会合。   ……   ……   “他们真躲进去了!”朱芝兴奋的打马回来,大声叫道。   朱沆勒住缰绳,这一刻才彻底的松了一口气,侧头跟徐怀说道:“你所料果断不差,萧辛瀚与萧林石是两条心,互相戒备,可能这一千骑兵是他手里为数不多的宝贝了,压根不敢冒险拿来跟我们硬打……”   千余骑兵从两丈宽的城门洞进城,需要不少时间,再出城,耗费的时间更久,这便表明负责率领这支骑兵的蕃将,彻底放弃从右翼夹击他们的意图。   这两三天来,这千余骑兵一直都紧紧咬在他们身后,但就算没有一次试图进攻,他们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芒刺在背的难受感。   这不仅对他们这些将吏,对近一万从大同城逃出来后心思就没有真正稳定下来的兵卒,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与消耗。   更何况前方密林深处,还埋伏了萧林石早就派出来的千余骑兵。   一旦在这一马平川的雪原上,被两支士气正盛的骑兵像洪流一般从前后夹击,朱沆实在难以想象他们真能抵挡住冲击。   所以徐怀他们从武周山再次杀出的那一刻,真正能利用的,还是萧林石与萧辛瀚两部兵马的相疑之势。   “契丹也是暮气沉沉,”徐怀抬头眺望西山之上的斜阳,说道,“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契丹留守西京的重臣,实与大越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等将帅一样,说不出的聪明、狡诈,有着无数的手段,但他们的心思都放在保住自己功名利禄上了。在将应州兵马调回大同,在确认应州兵马还是听他们调遣,没有被萧林石蛊惑之前,他们不敢动的!就像萧林石率三千骑兵从应州驰归突袭胜德门之前就料定刘世中、蔡元攸坐拥数万所谓的大越精锐却不敢派援兵一样……两个朝廷,都太暮气沉沉了!”   听徐怀这番话,朱沆也微微一怔。   徐怀于长街之上,自承乃夜叉狐之后,朱沆便真正知道他的不凡,但连日来,先是想着螳臂挡车守住西城,之后又仓皇撤入武周山暂避,以及最后重新从武周山杀出西撤,太多的事务纠缠着他们。   朱沆除了军务、撤离作战等事,就没有跟徐怀说过别的话题。   他心里也很困惑,徐怀比他次子朱桐都要年少,除了那无匹武勇与无双智谋外,这语调里为何会这与他年纪绝不相符的苍凉?   “啊,我这是胡说八道,朱沆郎君可别记我的小帐,以为我真对朝廷有什么不满啊!”徐怀见朱沆惊讶的盯着自己,笑着说道,“接下来,我们还是先将萧林石派的这支伏兵赶走,大家或许才能真正歇上一歇!”   “……”朱沆怀疑他们真能松懈下来歇上片刻,徐怀派出来的暗线已经探知葛伯奕、曹师雄在朔州城已经着手准备南撤事宜了。   当然了,为了对朝廷有所交待,折抵天雄军覆灭的罪责,他们没有直接率万余人马仓皇逃回朔州,而是准备将聚拢到朔州城内的数万汉民一起迁走。   这才拖慢了葛伯奕、曹师雄他们南逃的节奏,等到他们赶回。   ……   ……   萧林石所遣这支伏兵,一方面是徐怀压根就不信萧林石这样的人物会轻易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主动权,都没有怎么打过交道,就完全相信他们那一套休兵止战之说;另一方面,携带上万有如丧家之犬的兵马西撤,徐怀怎么可能不关心沿途有没有伏兵?   事实上在决定新编四厢兵马西撤夺军之后,徐武碛就与周景带着人手先行潜出,沿着他们的西撤路线反复搜索——而在陈子箫等人率骑兵进入金城以西密林埋伏之前,徐武碛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徐怀在金城城前,也是赌萧辛瀚所遣追兵逃入金城之内,与金城守军再不敢出城与他们作战,将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兵甲都严重溃缺的四千散兵营兵马、两千以桐柏山卒为主的工辎营,直接面向金城布阵。   解忠、朱润、雷腾三部相对保持完备战斗力的兵马,则部署左右两翼及西南翼,预防陈子箫有可能直接率领骑兵,冲杀过来。   契丹西京道,真正有战斗力,士气还极旺盛的,还是萧林石组织起来的蕃兵。   使徐武坤等人陪同朱沆,盯住金城,徐怀则率人数达到八百的监军使院卒及督战队往陈子箫等人所率骑兵埋伏的密林进逼而来。   八百人马,其中六百乃是步甲,徐心庵、唐盘、唐青各率一队,以品字形居中而进;殷鹏、韩奇各率一百骑兵,掩蔽两翼徐徐跟随。   当然,徐怀还是没有想着与这支伏兵恶战,还是想着逼迫他们回到双方之前秘议的休兵止战的轨道上去。   萧林石手里的精锐经不起消耗,他们更经不起消耗。   破锋刀在大同城内的对峙作战,就已经不能用了。   往武周山撤离暂避诸战,徐怀则以枪槊为兵,此时也只是将一杆长槊横在马鞍上,勒住马,安静的看着密林之中的动静。   瘊子甲也残缺不堪,不知道多少甲片在之前的连番恶战中掉落,此时只是用普通的铁甲片以皮索相缀。   徐怀此时让徐心庵、唐盘他们在树林的正面结阵,将侧面空当让出来,但倘若陈子箫还不率兵马从那里撤出,他也只能从解忠、朱润或雷腾三人调一部兵马过来,两相夹击,将这部骑兵硬吃掉,来换取萧林石对他们的真正重视。   “陈子箫,我不知道萧林石派谁主将,但请劝他收手!”徐怀徐徐打马向前,停在树林边缘一箭之外,看着已经有不少驰出密林、蠢蠢欲动的契丹骑兵,振声叫道,“风云大变在即,契丹为赤扈人灭亡也是眨眼必至的事情,我不想打这一仗,去消耗你们契丹最后的有生力量,但真要打了,我就是拼光身后精锐,也势要将你们全灭,好叫萧林石知道我徐怀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都到这时了,刘易鲁、乞古力还不敢率兵出金城一战,我们再留在这里已无意义!”陈子箫劝撒鲁哈道,“契丹男儿不应损耗在没有意义的战事上!”   “我们就此撤走,屁股上被他们抹上的屎,还能擦干净?”   撒鲁哈抓紧缰绳,跨下战马啸鸣起来,似乎与撒鲁哈一样,都不甘心被一支如丧家之犬的败亡之师就这样吓退。   “萧辛瀚、李处林他们从来都防备着大人,不需要别人离间!”陈子箫说道。   撒鲁哈眼神阴戾盯住叫道:“你看看左右健儿,他们甘愿被一群丧家之犬吓退吗?还是说,是韩伦你自己怕了?”   “大人遣我们过来伏击天雄军残部,严令没有夹攻或溃击的机会不得浪战,撒鲁哈!你要疑我与徐怀私通,你径拿战戟将我心肺戳穿,但这一仗不能打就是不能打!”陈子箫下马,拽住撒鲁哈跨下战马的绳索,将胸腹要害直接坦露在撒鲁哈的战戟之前,厉色说道。   “韩伦,给我滚开!”撒鲁哈拿马鞭抽过去,骂道。   “啪!”陈子箫没有躲避,任马鞭在脸上抽出一道血痕,拽住缰绳不松手。   “去你妈!”撒鲁哈恼怒将马鞭扔掉,叫骂道,“老子这次忍你一回,但真要叫老子抓住你与越狗勾结的把柄,老子一定会活剐了你!” 第一百零三章 朔州城头   暮色四合,不需要再过多久,天色就会彻底暗沉。   站在朔州城头,王禀抬头看着苍穹之上暗铅色浓云欲哭无泪。   “夜风湿寒!应该再无溃兵逃归了,父亲、王禀相公你都在城头站半天了,也没再有新的溃卒逃归,还是先下城暂歇吧!”王番、卢雄走上前,劝还扒在垛口前的王禀道。   “朝野数年心血,唾手可得的伐燕大功,四万大越男儿啊!都葬送了,都葬送了!我心里痛啊!”王禀拿着拐杖戳着城墙,声音嘶哑的锥心叫道。   “王禀相公!”   葛伯奕这时候与曹师雄、曹师利、葛怀聪等人登上东城门楼,脸色阴沉的说道,   “已经拖了三天,能逃回来的兵卒也都差不多了,再拖延下去,即便能多收拾三五十人,但若使岚州失陷、河东失陷,我等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葛老贼,你也知道有你担不起的责任啊!”王禀举起拐杖,就朝葛伯奕当脸抽砸过去,破口骂道,“葛老贼你但凡有一丁点的廉耻,你就将葛怀聪的头颅斩下,挂在这城头祭奠四万尸骸无归的大越健儿!”   左右扈卫慌忙上前将王禀与葛伯奕隔开。   “弃军弃城乃朱沆执意欲为,怀聪强拗不过才勉强答应,这是诸将亲眼目睹,”葛伯奕站在扈卫之后,冷声说道,“败军之罪要如何追究,自有朝廷定议,即便要砍我的头颅,我葛伯奕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无耻,无耻之极!”王禀满口苦腥,一缕血从嘴角溢出,却还是拼命抽打手中的拐杖,要将挡住他的扈卫赶开,叫骂道,“葛老贼你听着,朔州但有一名汉民没有撤走,我王禀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退一步。到时候也便任你们狗贼父子,将罪名尽情栽赃我父子与朱沆身上来!”   葛伯奕脸色阴晴不定。   要不是王禀三天前得知天雄军覆灭的消息,连夜冒着风雪赶来,他们都已经撤到岚州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大军覆灭之罪已极难洗脱了,真要任王禀、王番死于朔州,可能会将他们最后那点斡旋空间都堵死掉。   “父亲,不能再犹豫了!”葛怀聪在旁边低声说道。   虽说朔州城距离南面的边砦仅五十里路程,但要是先将朔州城里的数万汉民都撤完之后,兵马再后撤,说不定还要拖上几天。   兵贵神速,葛怀聪不知道虏兵主力什么时候会从应州转移过来,他是一刻都不想在朔州城里待下去,就想着最好今夜就走。   王禀、王番父子不愿走,就将他们捆绑起来带走。   人不敢杀,但可以捆绑起来带走。   “你们想干什么?”卢雄、郑寿同时解下腰刀站到前面,盯住葛伯奕、葛怀聪身边蠢蠢欲动的扈卫,暴喝质问道。   随行而来的郭君判反应要慢一些,但这时候也持刀站上前,却是朱桐等人看着双方骤然间剑拔弩张起来,茫然不知所措。   “王禀相公,我敬重你的为人,我最多再等一天,明日午后我即便是捆绑,也要将你们父子二人捆绑走,不然我是真无脸面对官家!到时候还望王禀相公莫怪伯奕鲁莽!”   “有敌骑接近!”   城楼之上的守兵最先惊慌大叫起来,紧接着呼呼的吹响号角。   葛伯奕等人惊惧的朝东面看过去,就见一支骑兵约两百人左右,仿佛利箭一般在原野下驰骋,在暮色下快速往朔州城接近过来。   “完了!王禀相公,你一把半截入土的老骨头,跟我拗什么拗!最后一万兵马都被要你葬送了!”葛伯奕跺脚骂道。   “葛老贼,”王禀怒骂道,“将卒有守城之心,一千兵卒也能叫这朔州城变成金汤池,万军莫越;而将帅无能,贪生怕死,虏兵杀来,再给你数倍人马,葛老贼你又能守住什么?你父子要逃,此时可以独逃,但我王禀这把老骨头不怕葬在朔州!此时,你父子也不可能将兵马带走,王番作为监军使,有权节制诸部!这朔州城就叫给我父子来守!”   葛伯奕还不至于真就仓皇南逃。   一方面他心里清楚,葛家不再掌握一兵一卒,仅靠鲁国公、陈相等人很难保他葛家平安渡过此劫。   到时候可不仅仅是旁人想要找他葛家问罪,刘世中、蔡元攸非但咬死不会承认他们不敢派出援兵,反而会咬死一切是他葛家纵兵怯战之罪。   另一方面他也不清楚朔州与岚州之间,是不是已经有蕃虏骑兵切入,而朔州城目前在他们的完全控制之下,敌军想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与天雄军在大同城被困围的情形截然不同。   “王禀相公,这话叫你说的,好似葛伯奕真是贪生怕死之辈似的!”葛伯奕冷静下来,说道,“统兵守城还是葛某来做便好,不用你父子二人代劳!”   敌骑隔得老远,城楼及两侧箭楼的守兵,就慌乱射箭出去,远远的在敌骑前落下来。   “都他妈一群蠢货!”徐怀看着城头乱糟糟箭雨远远射来,在差不多五六十步就无力坠地,忍不住要骂这些慌了手脚的兵卒,当下勒住马,振声喊道:“可是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在城头?徐怀在此!”   暮色已深,徐怀隔着两百多步,只能依稀辨得王禀、王番大概的样子,却看不清脸。   “徐怀?!是徐怀的声音!快开城门,是徐怀护送朱沆他们逃回来。”王禀手脚颤抖起来,要城门洞里的守兵将城门打开,放徐怀他们进来。   “且慢!”葛伯奕叫道,“三日来是有溃兵逃归,但皆零散,又狼狈不堪,哪可能既有战马又兵甲皆齐备的!王禀相公切莫叫贼虏所赚!徐怀应是已降贼虏!”   “胡扯!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父子一般胆怯无耻!”王禀喷着唾沫星子骂道,“你要胆小,放我出城见徐怀,是否投敌,我王禀一见便知!”   “城门开闭很是费事,而敌骑骤然强攻过来,仅需十数息光景,当奈何之?王禀相公,你便听我一劝!”葛伯奕也是跺脚叫道。   王禀见左右兵卒都不为他的话所动,很显然他还没有能力越过葛伯奕、葛怀聪使唤他们的嫡系,叫道:“你找吊篮放我下城墙!”   “王禀相公,我出城去见徐怀问他们究竟是如何突围回来!”卢雄说道。   “你去有什么用?葛老贼咬死你也受贼虏胁迫,下令发箭射你,你以为葛老贼做不出这肮脏事?唯有我王禀,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王禀说道,催促郭君判派人去找大竹篮。   “父亲,我出城去见徐怀!”王番说道。   “你不行。徐怀我最熟悉,他有没有投敌,我见过才知。”王禀说道。   “那我陪父亲过去。”王番说道。   他心里对徐怀并无信任,也怀疑徐怀已经投敌了,是来助虏兵赚朔州的,但没有父亲一把年纪冒险出城,他却留在城上的道理。   再说,数年伐燕绸缪,功亏一篑,数万将卒死于异域,他也能看到父亲心存死志,但他也同样难堪面对朝廷的问罪,心想徐怀真要投敌了,他父子二人死在朔州城前,或许还能保住最后的名声不败。   “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辛苦走一趟!”葛伯奕虽然心里认定徐怀这些人必然投了敌,但他这次没有劝阻,巴不得王禀、王番父子死于叛敌的部属手下或被叛敌部属擒住。   这样他却可以多推卸一分责任在王禀父子的愚蠢上。   卢雄、郑寿当然也要随王禀、王番出城的。   郭君判心里则想,徐怀他们投敌了,他也就投敌拉倒,总不能王禀、王番出城了,他反而落到葛伯奕他们手里。   朱桐磕磕巴巴跟王番说道:“姑父,我留……”   王番盯着他:“朱桐,你想想你父兄!”   王禀看了朱桐一眼,拍了拍王番的肩膀,说道:“你别勉强朱桐了!”   朱桐羞愧的低下头,不敢抬头看王禀、王番…… 第一百零四章 定策夺军   暮色沉沉,边侧的将卒点燃火把。   连人带马两百余骑,在暗沉的暮色包裹下,也是颇为壮阔。   王禀叫卢雄搀扶着,与王番走到徐怀跟前。   “铠甲在身,请王禀相公、王番郎君恕徐怀不便行礼!葛伯奕是不是怕我们已经投敌了,不敢打开城门?”徐怀眯眼看向朔州东门城楼,看那边稀稀落落的篝火,反而叫葛伯奕、葛怀聪等人更清晰起来,他问王禀道。   “徐怀,那你告诉老夫,你们有没有投敌?”王禀手拄住拐杖,昂首问道。   徐怀拉转马首,下令道:“诸将卒听我命令,下马解半身服甲,袒胸,请王禀相公验伤!”   “嗬!”   殷鹏、韩奇带人下马,脱下铠甲、解开袍襟,袒露肩膀来。   还能再纵马作战的将卒,基本上都没有人受致命、致残的伤势,但从大同城撤到武周山一日苦战,徐怀身上深浅箭创都有二十余处,别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受一点伤?   “好好,不愧都是我大越好男儿!”王禀走入人群之中,看诸将卒身上皆是深深浅浅的刀箭创痕,老泪纵横长揖说道,“你们受累了,请受老夫一拜!”   “徐怀,朱沆是否已遭不幸?”王番没看到有朱沆、朱芝父子的身影,急切问道。   “左右回避!”徐怀将左右以及护送王禀、王番父子出城的几名老卒都遣到一旁,翻身下马来,说道,“朱沆郎君好得很,这次我们还带着一万残兵撤了回来,此时停驻在距离朔州三十里外的叠头坳!”   “怎么可能?”王番惊问道。   徐怀率领三五百人马从大同城突围出来,又找到某个蕃民部族劫得马匹逃归,他还相信,但要说在这么烂的局面下,朱沆、徐怀他们竟然能率领一万兵马在数万虏骑的包围下安然撤回,怎么叫他相信?   “葛伯奕往朔州周边三十里,都派出侦骑斥候,你们真要有这么多人马进入叠头坳,朔州这边不可能没有一点示警啊?!”卢雄也难以置信的问道,“不对,有侦骑回报说,黄昏时在叠头坳附近遇到小股契丹骑兵……”   徐怀淡淡一笑,就知道他与朱沆在这种情形,真带一万兵马回来,也难以叫人相信。   而葛伯奕、葛怀聪父子以及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不管有没有别的心思,也必然第一时间会拒绝这么大规模的可疑兵马,直接接近朔州城下,更不要说进入朔州城里了。   然而时间拖长下去,等他们万余兵马确是从大同突围归来,葛伯奕、葛怀聪父子很可能就已经回过味来,至少在确认这些兵马是否继续受他父子二子掌握之前,不会轻易打开城门。   蔡铤当年夺靖胜军兵权,葛家父子即便不是参与者,也必然是旁观者。   所以徐怀这才先到朔州城下来见王番,没想到王禀此时也到朔州了。   这也叫徐怀更加肯定他们没有直接带全部兵马过来,是正确的,想也不用想,以王禀的脾气,赶到朔州后,应该早就跟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撕上脸了。   “朔州派出的斥候,是叫我们故意假扮契丹斥候驱散的,我们此时还不能叫葛伯奕、葛怀聪父子意识到还有一万兵马安全撤回来——这是朱沆郎君的信函,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看过之后便知道我们为何要如此安排了!”徐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递给王禀、王番,亲自执火把给他照明。   “……”   朱沆的信不长,只是简明扼要说了从大同城突围暂避武周山,既而趁萧林石率主力前往应州之际,再从武周山杀出西撤等事。   王禀、王番看过信,既震惊又激动,叫道:“苍天还算是睁开了一只眼,不然真难以想象河东局面要糜烂成什么样子!”   “既然兵马都带回来了,为何要藏在叠头坳?”郑寿不解的问道。   “王禀相公到朔州几天了,是不是与葛伯奕、葛怀聪已经干上了?岳海楼此时在不在朔州,还是已去应州,跟刘世中、蔡元攸会合了?”   朔州城四门紧闭,城墙之上又时时站满守兵,徐武碛、周景只能潜近观察朔州,却无法潜入城中找王番联系,朔州城内很多具体的情况,徐怀此时也无法掌握。   徐怀多多少少对岳海楼还是有些忌惮的,怀疑他有可能已经猜到自己的身世了,那岳海楼必然将第一个不容他们率兵马进朔州城。   “王番传信给我说胜德门遇袭,天雄军被困大同城内,就已经晚了一天,催促郭仲熊在岚州集结厢军,补充宁武等地的防备又耽搁了一天,然后三天前在宁武得知天雄军全师覆灭,便惶然赶来朔州了,”王禀激动的说道,“我也就趁葛怀聪不备,砸了他一拐杖,之后再未有机会得手!”   “岳海楼回到朔州待了一天就离开了!”郭君判说道。   听得岳海楼不在朔州,徐怀却是放心不少,跟王禀、王番说道:   “我与朱沆郎君率一万兵马突围,王番郎君乍听犹觉得不可思议,葛伯奕、葛怀聪只怕会更惊诧万分。他都不容我身后二百骑轻易进城,更不可能容一万兵马进城。而以王禀相公的刚烈性情,必然不会再容葛家父子祸害河东,葛家父子之前不会在意,是因为他们知道王禀相公、王番郎君除了参奏,并无实际钳制他、或追问其罪责的手段。而说到参奏,也必然不缺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二人,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则也必然会千方百计将兵败之责往他们头上推。他们真正畏惧的是怕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此时就有直接缚其问罪的能力……”   “一万兵马是整编而归,皆听你们号令?”王番惊问道。   “从大同城突围出来,仅有监军使院卒以及解忠、朱润、雷腾三营兵马没有被打散,其他都是溃散兵卒,”徐怀说道,“我们在武周山里停留了两天进行整编,但大半人马突围时,兵甲都丢弃掉,最终整编出解忠、朱润、雷腾三厢各一千兵卒以及监军使院卒八百兵马,其余六千人都散乱编队。不过,不管怎么说,还算整饬,要不然也无法威慑怀仁、金城两地守军不敢出城拦截。葛怀聪等将弃军而逃,解忠、朱润、雷腾等人对他们自然是失望透顶,甚至还畏有功非但不能得赏、反遭其害,他们也不敢猝然返回朔州,重回葛伯奕、葛怀聪麾下……”   徐怀说到这一步,内圈众人当然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既然王禀在这里,众人也都一起朝王禀看去。   王禀闭目仰天想了好久,才睁开两眼,长叹一口气,说道:   “再纵容葛家父子把持河东军政,河东日后不要说抵御赤扈铁骑入侵了,都有可能会为衰败不堪的契丹侵凌。而葛怀聪诸将,确有逃军之大罪,葛伯奕除有包庇之嫌疑外,纵容军卒乱纪,杀戮蕃民,也是致败之因,也无能再统领天雄军及诸州厢军——番儿身为监军使,当暂摄军政,以待朝廷新旨!此乃责无旁贷之事!”   “父亲所言甚是,王番当勉力而行!”王番说道。   卢雄、郑寿、郭君判这一刻都很振奋。   郭君判搓着手催促徐怀道:“你们长程跋涉而归,途中一定都权衡清楚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直接说出来,不要跟我们卖关子了!”   “现在还有一点不确定,曹师雄、曹师利对葛家父子的感观如何?”徐怀问道。   曹师雄、曹师利他们不需要为战败承担多大的责任,而作为举城新附之将,他们嫡系兵马损伤又极大,朝廷对他们只会多加赏赐,以笼络其心,不可能加以惩处。   徐怀在途中就想到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对夺军之事,应该会保持中立,但在朔州城中行事,朔州又是曹氏兄弟的大本营,徐怀还是要先确定一下他们的态度才放心。   “曹师雄、曹师利想着葛家在河东根深蒂固,投附朝廷之后还多有仰仗葛家的地方,所以即便这次损失极其惨重,对葛伯奕、葛怀聪父子并没有假以颜色,但冷淡是必然的——清顺军将卒也是怨气颇深,甚至都有人对曹师雄、曹师利投降之事公然表示不满,为曹家兄弟强行按压下去。”卢雄说道。   “那事情便笃定了,”徐怀说道,“卢爷你此时回城里禀报葛伯奕,就是除我们两百骑兵外,还有千余散溃兵马在解忠、葛从密、葛介等将率领下逃回,此时距离朔州仅十数里,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先去迎散溃兵马,等会儿就这一千二百兵马先进……”   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天雄军之中除了葛怀聪、葛槐、葛钰等人外,还有一批像葛从密、葛介等中层武将来自葛氏一族。   为进一步懈怠葛伯奕、葛怀聪的戒心,徐怀特意叫卢雄此时赶回城中报信时提及两名葛氏武将率部逃归…… 第一百零五章 夺军   “真是从密与小十四!你们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   葛氏在河东数代为将,北征之前,自葛伯奕、葛怀聪、葛槐、葛钰以下,宗族还有上百人在天雄军里担任武将及中低级军吏,可谓是根深蒂固。   十数年前,天雄军战败,致岚州等地失陷,最后全靠靖胜军增援才夺回失地,但葛伯奕当年除了小受薄惩,数年后还得以升授河东经略使的关键,主要还是天雄军当年保存住大部分实力,而葛家在天雄军根深蒂固,朝廷还需要葛家在河东抵御契丹。   天雄军主力覆灭于大同,在军中担任各级武将及军吏的葛氏族人仅有七八人随葛怀聪、葛槐、葛钰三人逃归,损失之惨烈,葛伯奕怎么可能不心痛?   他也很清楚,葛家已经不再是河东的中流砥柱了。   这也必然令朝廷在决定拿他父子问罪时,少去许多瞻前顾后的顾忌。   这时候听到葛家还有两名指挥使级的人物,带着千余溃兵逃回来,葛伯奕即便谈不上多高兴,也是满心欣慰。   王禀、王番父子确认徐怀等人逃归,没有投敌之嫌,葛伯奕、葛怀聪他们又在城头听到葛从密、葛介那并无异常的熟悉声音,哪里还会怀疑其他?   葛伯奕当即下令打开城门,为了叫逃归将卒还能念着葛家的恩情,他也是亲自与葛怀聪、曹师雄、曹师利、葛槐等将吏走出城门迎接归来的溃卒。   殷鹏、韩奇各率一队骑兵先进城,停留在城门两侧,看似下马歇息等待后续的安排,实侧将城门洞与两侧登城道的分隔,将城门洞数十守兵与东门城楼之上以及两侧城墙上的上千守兵分隔开。   然后则是徐心庵等人陆续率甲卒进城。   毕竟葛伯奕、葛怀聪等人也不能挡着逃归兵卒迫切想进城休整的激动心情,他们心里还在酝酿着要怎样将愧疚、自责的情绪更完美的融合到迎归的欣喜之中。   “见过督帅!”   葛从密、葛介二人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王禀、王番赶到叠头坳,也只是说请他们跟随第一批兵马进城,他们内心充满劫后余生的激动,刚才在城下还想多说几句话,但被徐怀粗鲁的打断,也没有多想。   这时候当面见着葛伯奕、葛怀聪等人,更是激动不已,跪伏在地上,激动得身体都在微微颤动,泣声道,   “要不是朱沆郎君,从密、葛介与近万军卒都无望见到督帅啊!”   “什么?不是就你们一千多人逃归吗?”葛伯奕正酝酿着情绪,想着要怎么将葛从密、葛介二人从地上搀扶起来,才能叫左右将卒看了最动容,乍听到葛从密二人嘴里说朱沆及近万军卒,顿时就像被人从后脑勺抽了一棍子,震惊问道。   “怎么会?”葛从密疑惑地抬头说道,“我们只是第一批撤来朔州的兵卒,此外还有近九千兵卒在朱沆郎君以及朱润、雷腾二位军将的率领下在叠头坳休整,随时都能撤入朔州城!”   “……”   卢雄回城说的都是谎话!   葛伯奕惊惧地看向四周,赫然发觉他与葛怀聪、曹师雄、曹师利等将站在城门之外,而他们的扈卫不知不觉间已经一队甲卒被阻隔在城门洞里。   “王禀老儿,你意欲何为?”葛伯奕声音颤巍巍喝斥道。   “葛怀聪、葛槐、葛钰诸将怯敌畏战,弃军独逃,致数万天雄军健儿埋骨异域,然而这十数鼠胆之徒畏惧朝廷问罪,竟异口同声将罪责推卸到朱沆郎君及解忠、朱润、雷腾、徐怀诸多忠义将领头上。要不是朱沆郎君与诸将费尽千辛万苦,率领上万天雄军兵马从大同逃归,本监军使也要被他们欺瞒。”   王番手举兵马都监信令与圣旨,振声说道,   “王番奉旨监军,解忠、徐怀听令,即刻将葛怀聪、葛槐、葛钰等败军之将捕入监军使院查办其罪,不束手就擒敢胆反抗者,以抗旨论处!”   “解忠!我葛家可待你有亏,你今日竟勾结外贼害我父子?”葛怀聪豹目怒眦欲裂,瞪住解忠暴问。   “葛怀聪,交出兵刃,你还有机会等朝廷派使臣过来给你一个公正的审讯。十数之内,尔等不放下兵刃,休怪我今日大开杀戒,”徐怀将挎刀摘下来,横持身前,盯住葛怀聪等人,厉色说道,“我不介意现在就为三万屈死的大越将卒讨一个公道!”   “你这狗杂碎算什么东西?”葛钰哪里能忍受这样的羞辱,长刀出鞘便是一道凌厉弧光往徐怀当头暴斩而去。   左右都是将吏兵卒,徐怀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横刀相格,两刀相击带出一溜火星。   徐怀刀势随即反击,没有丝毫的滞停,以极其凌厉的左右横斩斜劈,刀光如电弧一般在数尺方圆间极速跳动,将葛钰逼退数步。   徐怀却没有携势追杀,而是朝身后摆了摆手,说道:“葛钰反抗当诛,射杀!”   “你们敢!”   葛怀聪看到城门左侧二十多数骑士一齐将上弦的神臂弩对准过来,震惊大喝的同时,横身挡到葛钰身前。   “嗖嗖嗖!”   二十数支利簇穿过夜空有如风声,带动火光摇曳,破开葛怀聪回到朔州城后仓促找来的皮甲,射入他的胸膛、腹部、腰腋、胯部。   “你好狠!”葛怀聪盯住徐怀叫道。   “年轻人不需讲武德!”徐怀撇嘴冷笑道。   “我葛家最大的失败,便是没有识得你是个人物!”葛怀聪这时候身体软软的瘫倒下来,叫长子葛钰从后面抱住,才没有彻底倒下,而颤巍巍的指着徐怀说道。   岳海楼离开朔州之前,跟他暗示过徐怀这人不简单,应能从大同脱身回来,要他好生防备徐怀,但葛怀聪没有将岳海楼这话放到心里去。   他甚至满心想着刘世中、蔡元攸、岳海楼以及郭仲熊之流一定会千方百计将战败的罪责推到他葛家头上,他内心深处对岳海楼是充满戒备的。   人之将死,灵台空明,他这时候也彻底想明白过来。   朱沆性情是刚直不阿,但怎么可能有能力将上万溃兵带出来呢?而王禀、王番父子二人,即便在入夜时得知朱沆率上万兵马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夺军安排得如此缜密。   眼前的这一切,都是他连正眼都懒得看一下的徐怀所谋!   “你有种与我一战!”葛钰狂叫道。   葛怀聪反手死死将葛钰抱住,拼住死前最后一丝气力,将他手里的刀夺下,叫道:“我葛怀聪是死有余辜,但葛钰无罪。他此时已缴刀,徐怀你今日敢滥杀,天下欲杀你而快者,将不计其数!”   “葛钰住手!”葛伯奕横身挡在犹想夺刀暴起的葛钰身前,盯住徐怀叫道,“我葛伯奕身为河东经略使、伐燕西路军都统制、魏远县侯、相州观察使,王禀、王番亦不能定我罪,你这雌口小儿有胆便下令杀我,我便看你们如何收场?”   “我们是不敢擅杀经略使,但葛钰等狂徒不愿伏罪意图叛反,致经略使死于兵乱之中,这个就要看谁能活下来张嘴分辩一二了!”徐怀冷冷盯住葛伯奕,转而盯向葛槐等人,说道,“不想经略使被误伤于兵乱之中,跪下缴械受降!”   看到后方二十余骑正重新上弦填羽弩箭,葛槐等人一起上前从葛钰手里夺下刀械,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表示受降。   徐怀看也不看葛怀聪仍在抽搐的尸体、鲜血汩汩流出,眼神冷冽无情的扫过葛槐、葛钰等人,又盯住曹师利,说道,   “奉监军使王番郎令,此时缴械,朝廷自会给你一个公道,但此时不缴械受押,意欲反抗,葛怀聪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我不会跪下!”曹师利将刀交给其兄曹师雄,背转身来任由徐怀遣人将他双手捆住,却不会跪下受辱。   待徐怀将葛槐等人捆绑住,同时将葛伯奕等人被堵在城门洞里的扈卫都缴械之后,王番才在郑寿、郭君判等人护卫下走上前,振声说道:   “葛伯奕你身为河东经略使、伐燕西路军都统制,原本应制订方略、整肃军纪,率大军进攻大同,但你刚愎自用,放纵军纪,乃大同溃败之根本——依朝廷律令及官家谕旨,在生死危急之际,本监军使代你暂摄伐西路军都统制之权,你可有不服?你可心甘情愿将兵符、信令都交给本监军使代摄?”   “本官可将伐燕西路军兵权暂交你代掌,但此次北征伐燕,朝廷乃是以刘世中、蔡元攸为正副宣抚使,我要带应承担败军之责的葛槐等将前往刘世中、蔡元攸处抗辩,你不可阻我。”葛伯奕整理袍甲说道。   王番与王禀商议片晌,答复葛伯奕道:   “我王番为人光明磊落,夺你军权也是奉朝廷令旨行事,此心日月可鉴。你畏我对你及诸将下毒手,想带诸罪将去刘世中宣抚使那里受审,我不应该,也不会阻挡你!”   曹师雄连忙表态说道:“师利乃败军之将,愿囚于朔州,等朝廷治其罪!”   不管怎么说,他曹家兄弟举朔州投降,功大于过,他们只需要配合好王番守住朔州,哪里需要去找都不熟悉的刘世中、蔡元攸庇护? 第一百零六章 夜离   拂晓前的朔州,夜浓如墨,寒风凛冽,城头的篝火剧烈摇曳着,不时有一蓬蓬火星被吹落城下,为城墙根带去些微的光明,又旋即熄灭。   百骑从南城门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就迫不及待的将速度拉起来,幢幢人影很快就彻底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马蹄踩踏雪地的声响也被寒风吹散,杳不可闻。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潘成虎站在垛口前,隐约看到还有些雪粒从夜空飘落,有些惋惜的看向徐怀,手在脖子边比划了一个下切的手势,压低声音问道,“咱们真不派一队兵马追出去?做掉他们,还可以栽赃给契丹人!”   “这个世界不是太讲规矩,而是太不讲规矩了,”徐怀叹道,“不是说你们落草为寇,而是庙堂之上那一个个衣冠楚楚的天子之臣,满嘴的仁义道德,却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丧失天良。让他们走吧,葛家数代为将,到葛伯奕这一辈权倾河东,享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他们没有勇气畏罪潜逃的。葛伯奕将诸多罪将经岚州绕道,押送往刘世中、蔡元攸处,而他们已失去最后的依仗,你以为朝堂之上,那些平日与葛家称兄道弟、来往密切的王公大臣,还有可能会保他们吗?你太高看这些王公大臣了!”   即便参知政事陈质与葛伯奕是儿女亲家,而鲁国公又是陈质之女陈妃所生,但葛家手里的筹码差不多都丢干净了,徐怀很难想象陈质与鲁国公还会帮葛伯奕洗脱兵败的罪责。   而他此时派兵马缀后夜袭,最后杀溃,也不可能赶在岚州之前将葛伯奕、葛钰等人围剿于冰天雪地之中,他何苦多此一举?   真正令人担忧的,还在北面。   很可惜此次北征,名义上是联合伐燕,但朝廷对赤扈人在大鲜卑山以东的军事行动并无知晓。   徐怀也无从知晓赤扈人对契丹临潢府、淅津府、辽阳府等腹心之地的攻势进展如何,但有一点他基本能肯定,大同惨败的消息传到赤扈人的耳中,大概会进一步坚定他们在消灭契丹之后,南下中原的决心吧?   “朱沆郎君到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都去西城迎接了,王番郎君着我过来唤你与潘爷也过去一趟!”徐武坤登上城头跟徐怀说道。   ……   ……   近万兵卒连夜从叠头坳入驻朔州城,不是容易事——为确保万无一失,朱沆留到最后,与雷腾其部拖到临近拂晓才进城。   徐怀与潘成虎、徐武坤、徐武碛赶到西城门,除了王禀、王番、卢雄、郑寿及曹师雄等人外,另两名都指挥使阴超、文横岳都已经在西城门来迎接朱沆归来。   西路军统制权的交接,要比想象中顺利得多。   首先是徐怀他们在西城门控制葛伯奕等人及射杀葛怀聪,当时负责驻守西城门的天雄军第八将(厢)都指挥文横岳所部震惊之余,并没有躁动哗闹。   更没有试图冲击监军使院卒的临时封堵。   绝大多数兵卒都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少数人也就内心挣扎一二,并没有哪个人站出来替葛家打抱不平。   而在葛伯奕同意将统制权移交给王番,在朔州城仍然掌握兵马的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也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这一事实,将其部兵马收拢回兵营,将四城的防御移交给解忠、朱润及徐怀等部。   他们在一刻也都不再顾忌的指责葛伯奕刚愎自用、昏聩无能,指责葛怀聪诸将贪鄙怯战,致数万将卒遗尸异域,王法不容。   他们要与王番、朱沆等人一起上本参奏其罪。   他们心里很清楚,朝廷怎么都不可能对如此惨败坐视不理,之前甚至都担心葛家父子为保权势,有可能会将他们也拖下水,对抗朝廷的问罪。   而目前在朔州的守军,在听到主力溃灭于大同之后,惊惶之余也是对葛家父子的无能、胆怯怨声载道;特别是清顺军将卒抱怨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怎么就想着投附懦弱无能的越廷,甚至都有武将肆无忌惮的公然指责。   而曹师雄投附有功,而阴超、文横岳作为留守兵马的主将官,不需要为战败承担责任,此时不与葛家父子进行彻底的切割,难道还要跟葛家父子抱在一棵树上吊死?   徐怀与王禀、王番对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的心态也不难了解,所以除了使三人继续统领其部外,甚至还将曹师利、孟平二人交由曹师雄监押。   最后一批进城的兵马以从大同城溃逃出来的武将、军吏为主,总计有五六百人,其中还有不少是葛氏宗族子弟。   为预防他们有可能哗闹,封锁消息之余,也将他们留在最后一批从叠头坳撤出。   寒风凛冽,朱沆披着又脏又破的毡毯充当大氅。   他这几天日夜无眠操劳军务,身体也是拖到极限;骑在马背上没有感觉,翻身下马,才知道两腿已经冻得僵硬,血流不畅,差一点摔个狗啃屎,叫朱芝、吕文虎从后面扶住。   朱沆勉强站定给王禀行礼,唉声道:“这一仗败得太惨,三万多将卒就这样葬身云朔啊!”   “能有万余将卒逃归,已是侥幸!”王禀声音嘶哑的说道,颤巍巍的走过来亲自搀扶着朱沆往城里走去。   从西城门直接赶往临时充当都统制行辕的刺史府,天色已经朦朦亮了,但危机并没有解除,众人犹是夜不得寝。   “……肃金楼契丹奸细当街刺杀军卒,使汉蕃对立愈发尖锐,徐怀当时就察觉异常,甚至还捉住两名可疑人物。不过,当时大军开拔在即,徐怀为捉拿疑犯已耽搁不少时间,来不及审讯只能匆匆带着上路。却是在进大同城后,才将这两名俘虏撬开嘴。我们那时才得知这一切乃是契丹原丰州刺史、西京道防御使萧林石在幕后密谋,意图便是要看到天雄军放纵的肆意杀戮,激起汉蕃矛盾,以便因避战难逃入大同城里的蕃民健锐在最后一刻能奋起反抗,但再想劝阻葛怀聪约束军纪,已经于事无补了。大同城内突然间新增的两三万虏兵,除了萧林石所率突袭胜德门的三千骑兵外,其他都是契丹及诸蕃部族丁壮,并非从别处调来的伏兵。而萧林石作为西京群牧,乃是为契丹帝萧乙淳所贬,与契丹西京留守萧辛瀚等人矛盾重重。天雄军被困大同西城,萧林石其部从胜德门及南北城进攻,萧辛瀚则率残部固守内城,其间内城全然紧闭,甚至在天雄军崩溃之后,萧辛瀚都没有从内城遣兵杀出,我们便断定萧辛瀚对萧林石防范极甚,料得他们不可能协力围堵天雄军残部,遂在萧林石其部主力南下后,我们便果断从武周山突围西撤,一路果然是有惊无险……”   大堂之上烧着火盆,忍饥挨饿数顿的朱沆也顾不上体统,手里抓着熟牛肉猛啃,嘟嚷着将大军得以从大同突围西撤更详细的情形,说给众人知道。   当然,不要说曹师雄等人在场了,就算是私下里,朱沆也不会将通过陈子箫、萧燕菡与萧林石密议休兵止战等事说给王禀、王番知晓。   拿徐怀的话,有些事注定要去做,却没必要让太多人心里承受这负担,更要防备事情泄漏出去,叫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找到推卸罪责的借口。   朱沆心里也很清楚,很多事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的。   虽然到最后一刻,萧林石并没有彻底放弃伏击他们的意图,但将陈子箫、萧燕菡、邬散荣等人放归,密议休兵止战之事,真要从他们这边传开出去,不要说葛伯奕、刘世中、蔡元攸以及蔡铤这些人了,平时跟他们不对付的朝廷大臣,一口咬定是他们私通胡虏,甚至说他们是投降胡虏之后怀着特殊的目的率兵马返回岚州,他们怎么辩解?   朱沆也是打定主意,倘若事情有泄漏的一天,也该是他承受非难与责骂,而不应将王禀、王番等人都牵涉进来。   “……”王禀、王番等人到这时候才搞清楚天雄军在大同溃灭如此迅速的详情,而葛怀聪等将逃回朔州后,连对手到底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曹师雄却是猜到有可能是萧林石在暗中支持一切,但他们过去三天,没办法派出太多的斥候侦骑搜情况,也就无从验证。   “萧林石率兵马进入应州,刘世中、蔡元攸多半不敢与战,极可能这一两天就会率部从黄水河大步退回雁门关去。”   朱沆跟王禀、王番说道,   “萧辛瀚与萧林石在应州的兵马完成换防后,萧辛瀚得以将应州两万多兵马收回大同,连同怀仁、金城以及从北面丰州抽调兵力,将在西翼重新占据优势。天雄军会同清顺军残部,再加上岚州境内的老弱病残,或许还能勉强凑足三万人马,但实际上已无能力固守朔州了。为避免大股敌骑楔入朔州南部,阻断退路,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你们天一亮就当在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的率领下,先护送朔州城数万汉民南撤,切莫再拖延了……” 第一百零七章 归去   听朱沆说及天雄军残部从大同突围西撤种种细节,特别是确知这一切背后乃是西京群牧萧林石在幕后密谋,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脸皮子都是一阵阵发紧。   “邬散荣、撒鲁哈等人皆是萧林石部将,师利在大同城作战时,也捉住一些敌卒拷打审讯,得知大同数万蕃兵乃是有这几人在指挥作战,便隐约猜到这点,但还是没想到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萧林石设下的圈套!”曹师雄坐在案后,神色也极其难看,感慨说道。   曹师雄、曹师利曾在萧林石麾下任将,当然知道萧林石的手腕。   而萧林石出任西京道防御副使、防御使、西京留守期间,阴超、文横岳二人就已经在天雄军任将,显然也早就知晓萧林石其人其事,手段不知道要比萧辛瀚、萧干、李处林之流强出多少。   “朱沆郎君率万余兵马撤归,定然也令敌军震动,这时确是我们南撤的良机,是不能再拖延了!”曹师雄也力主即刻南下。   即便他兄弟二人在朔州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是萧林石所期待看到的,也可以说一切都是萧林石的算计之中,但不意味着他们兄弟二人落到萧林石手里下场会好看。   难不成他们还能指望落到萧林石手里不被活剐,萧林石还写封表扬信表彰他们屠杀契丹及杂虏有功?   说实话,之前要不是王禀、王番坚持,曹师雄也不敢在朔州滞留,应该已经率领剩不到三千将卒的清顺军残部随葛伯奕撤入岚州了。   他之前都没有心思顾及朔州城内的数万汉民。   现在朱沆率领天雄军残部撤入朔州城,又确知萧辛瀚对萧林石戒备极深,曹师雄还是想着将朔州城的汉民都带走。   一方面部族屠杀的刀斧举起来,不是谁想放下去就可以的,朔州城内的汉民不撤走,重新落入契丹人手里,命运绝对好不到哪里。   另一方面他曹师雄仅仅掌握清顺军三千残部,只能算无本之木。   清顺军三千残卒主要都是来自这数万汉民家庭,现在能将数万汉民一起带走,他们在大越落足则能有更多受朝廷重视的根基。   此时有一万天雄军残部撤入朔州城,关键还提着一千多颗虏兵头颅回来,阴超、文横岳也主张王禀、王番先率领朱润、雷腾两部兵马先护送一部分汉民撤入宁武,先接手那里的防务。   而朔州城与宁武北面诸砦相距不到五十里,只要能先一步接手宁武防务,诸事做好准备,朔州城这边又有足够多的殿后兵马,接下来军民撤离就会顺畅起来,阴超、文横岳以及曹师利等部则安排在第二、第三批时撤离。   ……   ……   军议结束,天光就已大亮。   不过,朔州城三天以来都在王禀的逼迫下紧急准备军民南撤事宜,因此这时做出最终南撤决定后,即刻便能实施。   当然,第一批上万汉民拖家带口在朱润、雷腾两部的护送下南撤,准备再充足也显得极其拖沓、混乱。   徐怀太疲惫了,即便是从他负责驻防的南城门撤离,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关注太多的琐碎细节。回到南城楼,他就找了一个角落,衣甲不脱,直接蜷坐在干草堆上闭眼睡过去。   醒来时已日至中天,他走出城楼,从垛口看下去,第一批军民这时候才全部走出城池,簇拥车马往南逶迤数里,在雪原之上仿佛浑浊的洪流。   朱沆与曹师雄、阴超、文横岳等人,正在城楼下给王禀、王番送行。   徐怀从垛墙上抓起一把雪搓了两下脸,走下城楼,朱润、雷腾两部已然出发,都在汉民左侧雪地行走,防范可能会有敌骑从左翼出没,卢雄、郑寿、王孔身边仅有七八人披甲执锐,护卫王禀、王番的周全。   徐怀走下城楼,吩吩殷鹏道:“殷鹏,你即刻点齐五十骑随卢爷先行南下,务必护送王禀相公、王番郎君周全!”   “虏骑随时会出没朔州城左右,朔州太缺骑兵,我们无碍的。”王禀说道。   朔州城看上去还能凑两万兵马,但精锐骑兵总计仅五百余骑,其中三百多骑还是曹师雄、曹师利及阴超、文横岳等人的亲卫扈骑。   特别是徐怀决意要殿后,要最后一批从朔州撤走,手里仅有两百名精骑,更是捉襟见肘,王禀不想徐怀将宝贵的骑兵浪费在对他们的人身保护上。   “在朝廷新的令旨下来之前,相公得防备有人会狗急跳墙啊!”徐怀说道,“等所有军民都撤走了,从朔州到宁武境内才五十里路程,我率殿后兵马随便挑个风高夜黑之夜行军,就走过去了,无碍的。”   虽说朱润、雷腾二人的前程,都已经跟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捆绑在一起,但这两人麾下并无多少身手强横的部属。   徐怀还是要防备着有些人会剑走偏锋,试图用极端手段搅乱局面,怎么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忽视王禀、王番二人的人身安全?   徐怀执意如此,王禀也不再推却,便叫卢雄扶持上马,跟随在南撤的队伍之后往岚州方向缓缓而行。   朱沆还要安排后续的撤离事宜,有朔州汉民官吏,又有解忠、徐武坤、吕文虎以及朱家家将还有朱芝、朱桐兄弟二人相助,也无需徐怀去操什么心。   “你怎么不主张在朔州整编天雄军?”   潘成虎知悉更多的秘密,料定萧辛瀚对萧林石戒备极深,短时间内就算将应州兵马调回大同亲自掌握,也不可能猝然对朔州用兵,他们完全可以不用着急放弃朔州,甚至可以直接在朔州对天雄军进行整编。   “怎么整编?”徐怀从垛口眺望城外的茫茫雪地,说道,“一方面王番郎君此时仅是以监军使的名义暂摄天雄军的统制权,但伐燕军并没有解散,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承宣使在河东始终拥有最高决策权,天雄军同样受他们的节制。我们真要在朔州对天雄军进行紧急整编,依规制还要先取得他们的同意。我们可以不需要管那么多,但王禀相公、王番郎君不会置朝廷规制于不顾。另外,天雄军溃败以及残部得归的消息,快马加鞭,三五天之后就能传到汴京,汴京也随时有可能派遣新的使臣替代王番郎君,统领天雄军——倘若天雄军都还滞留在朔州城,新帅过来,我们是不是都得听令行事?”   “朝廷派人顶替王番郎君,这当然是有可能,但朱沆郎君立此大功,诸将也都拥戴之,在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不大可能会派人取代朱沆郎君吧?”潘成虎疑惑问道,“在大同时,你不是也判断朱沆极有可能顶替郭仲熊出知岚州,负责西翼的军政事务吗?”   “老潘啊,你还得加强学习,”徐怀说道,“大越规制,战场指挥权与统兵权是分开的,在朝中也分由三衙与枢密院执掌。这场伐燕之战打成这狗屎样,已无余味,很可能就要草草了事,刘世中、蔡元攸以及王番郎君都要归京缴旨。朱沆郎君是有可能留下来顶替郭仲熊出知岚州并兼领兵马都监,负责西翼的防线,驻守岚州的禁厢军都受他节制。不过,朱沆郎君掌握的是节制权,而天雄军诸将都指挥使、都虞候的任命,以及天雄军的整编,朝廷是不会容忍朱沆郎君一手包办的。就算别人答应,你别忘了蔡系及主战派将罪责都推到葛家父子头上,他们暂时还不会失势,而蔡铤身为枢密使,在这方面的话语权比任何一个王公大臣都要重。只有天雄军主力退回岚州了,我们小部人马还坚持留在朔州与敌周旋,才能从权,才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日娘的,你脑筋是怎样长的,怎能盘算出这么多的弯弯儿来?”潘成虎惊讶问道。   “我不盘算这么多,怎么将你们操弄于股掌之间?”徐怀笑道。   “你就操弄吧!我去找老郭聊聊心去,他这次没能去大同,虽说无惊无险,但也没能得到诸多好处……”潘成虎说道。   “接下来有一件事需要紧急去做,还要请潘爷、郭爷襄助!”徐怀说道。   “什么事?”潘成虎问道。   “不管战事结不结束,我估摸着朝廷不大可能会让王番或朱沆郎君直接兼领天雄军统制官,很可能会委派一名统制,在王番郎君或朱沆郎君的节制下,主持天雄军的整编事宜、统领兵马,到时候我们多多少少要象征性的交出一部分桐柏山卒,”徐怀说道,“我们要赶在这个之前,将所有桐柏山卒的名册整理出来……”   不管要不要交出一部分桐柏山卒,徐怀都要对现有良莠不齐的桐柏山卒进行彻底的梳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根本不可能带出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来! 第一百零八章 牢中   “什么,朱沆率天雄军一万残部撤到朔州了,葛伯奕还在朔州被王番捋夺走兵权!?”   岳海楼无力地瘫坐太师椅上。   天雄军完全打不了逆风仗,胜德门被袭之后两天的表现,令他失望透顶。   而他也料定刘世中、蔡元攸不敢派出援兵,又或者说刘世中、蔡元攸派不出一支能与契丹数千精锐骑兵在恢河北岸开阔原野战斗的精锐援兵,他当时的心思就放在鼓动葛怀聪尽早弃大同城而逃上。   葛怀聪逃得越早,刘世中、蔡元攸他们没有及时派出援军的责任才越轻。   后续甚至都不需要他们争辩,朝野的目光都会盯在葛家父子的愚蠢与怯战上。   葛怀聪诸将弃城而逃,天雄军在大同城覆灭,东路军从应州撤守雁门关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但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承宣使,毕竟要对整个北征伐燕战事负责。   岳海楼急冲冲从朔州绕道赶往应州见刘世中、蔡元攸,希望他们还是要在应州南部与契丹人打一两仗,一方面收割一些人头,一方面助葛伯奕从朔州率天雄军残部撤回岚州,确保东西翼的防线无误,才能应对朝野对蔡系的非难声音。   岳海楼好不容易说服刘世中、蔡元攸将一万骑兵部队留在应州南部,不急着退入雁门关,又急冲冲跑到岚州来见郭仲熊,希望郭仲熊在接应天雄军残部及朔州汉民撤出时能更积极些。   谁曾想他连日奔波,一刻不得停息,走进岚州州衙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郭仲熊告诉他天雄军并没有在大同全军覆灭,尚有一万残部在朱沆的率领下于昨日深夜撤到朔州,同时王番还正式夺走对西路军的指挥权,将葛伯奕驱逐回岚州。   这一连串的消息,就像惊雷般劈得岳海楼浑身焦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葛怀聪诸将越城而走,被抛弃在大同城里的人马只会即刻崩溃掉,成为任蕃虏任意宰杀的羔羊,谁能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从大同时完整无损的带出一万兵马来?   这里面一定有他以往被遮掩、迷惑住的蹊跷。   夜叉狐徐怀藏在幕后,到底发挥了什么的作用?   又或者说,监军使院卒秘密修造的那条登城道,压根就不是朱沆指使,一切都是徐怀擅自主张所为?   以夜叉狐徐怀为首的桐柏山众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可能如此强横,强横到给人一种巨山岿然隐身于云雾之中、不可摧毁的感觉?   以夜叉狐徐怀为首的桐柏山众人,真就单纯是靖胜军旧卒及后人吗?   不对,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岳海楼猛然抓住郭仲熊的手腕,急切问道:   “葛伯奕是不是还在岢岚城里?”   王番夺葛伯奕兵权之后,除了以最快速度通报岚州,清晨决议先撤师宁武,也第一时间知会郭仲熊外,同时还快马加鞭兵分两路,一路派信使赶往代州找刘世中、蔡元攸通报夺军之事,一路写就奏章,通过驿传飞骑前往汴京弹劾葛伯奕,表示王番只是暂摄天雄军统制权,奏请汴京尽快派遣正使接掌天雄军。   王番这么做也是不想留把柄叫人找借口诟病他与父亲王禀,以免叫恶人先告状。   郭仲熊因此在见到葛伯奕之前,就已经知道朱沆率天雄军残部撤往朔州、王番在朔州夺军以及葛怀聪、葛钰意图反抗最终致葛怀聪为军卒射杀等事。   郭仲熊也是震惊到此时,心思都没有安宁下来,见到岳海楼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说道:   “葛伯奕晡时到岢岚城,当时他就让部属将自己与诸将拿木枷拷住进城,进岢岚城后又径直走进州牢,将自己关押在其中,要我将他们押去见刘帅——我正准备派人去找刘帅、少相公请示呢!”   “郭郎君,你与我去见葛伯奕!”岳海楼对郭仲熊说道。   他心里厌烦葛伯奕都到这时候竟然还想着玩苦肉计这种把戏,但他需要了解更多的夺军细节,只有当面见到葛伯奕才能知道。   他当然不可能相信王番以及葛伯奕各自所写的奏折里没有文过饰非的地方。   ……   ……   葛伯奕执意要自囚于州狱之中,郭仲熊便将一整栋牢房都清出来,同时还让葛伯奕随行的百余扈卫也都入驻进来。   岳海楼走进州狱,看到郭仲熊如此部署,知道他这也是防备葛伯奕万一横死州狱之中,他不至于百口莫辩。   都他妈是聪明人!   岳海楼走到牢房前,便听到里面过道里传出“嘤嘤”的哭泣声,似有不少女眷在——葛氏宗族世居楼烦县,即便葛伯奕出任河东经略使驻藩太原,但家小女眷都还主要居住在管涔山东南麓、楼烦县境内的横湖岭。   葛伯奕被王禀、王番父子夺军驱逐,葛怀聪在乱军之中遭射杀,葛氏女眷得知消息,这时候赶到岢岚城来相见,也是正常。   岳海楼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他不愿意与哭哭啼啼的女眷打交道,便与郭仲熊站到一旁,着曾润、朱孝通先进去使葛家女眷回避过后,才走进低矮的牢房。   葛伯奕所住的囚牢,都铺上柔软的干草,须发霜白的葛伯奕靠土墙坐在干草堆上,葛怀聪已经僵硬的尸体就直接横躺在地上,胸腹间还插满短杆弩箭,血液已经凝固成紫黑色。   “经略使何至于此?不如我叫人找一副上好棺木先将小葛将军尸身收殓起来!”岳海楼半蹲在牢门前,看着葛怀聪的尸体两眼,跟葛伯奕说道。   “岳海楼你何须跑来猫哭耗子装慈悲?”葛伯奕三角老眼里尽是冷漠、愤恨的光芒,冷冷说道。   四日前岳海楼与葛怀聪、曹师利等人逃到朔州城,一齐将更多的责任推到朱沆身上,当时也料定朱沆要么已经战死,要么就被蕃虏俘虏住。   葛伯奕当时乍听天雄军全师覆灭,如遭雷殛彻底乱了方寸,也没有细想太多。   而岳海楼也没有在朔州停留多久,随后就绕道赶去应州见刘师中、蔡元攸。   不管怎么说,岳海楼既非统兵之将,也无监军之责,他从头到尾只负责联络曹家兄弟。   曹师雄、曹师利举朔州南附,曹师利率部作战,也要比天雄军表现好得多,证实他们南附大越是有诚意的——岳海楼即便随葛怀聪他们一起逃回来,也轮不到他去背负兵败的罪责。   不过,因为王禀的到来,葛伯奕无法仓促逃回岚州,却有时间听葛怀聪叙述他们越城西逃的详细细节,越琢磨越不对劲。   朱沆使监军使院卒提前在北城墙造登城道,初看对他们有利,这可以说是朱沆执意越城西逃的实证,除了诸多逃将外,数百名逃归的溃卒都能证明这一点。   同时,岳海楼极力鼓动葛怀聪弃军逃走,葛怀聪他们琢磨不出味道来,葛伯奕在这泥坑似的官场里修炼半生,有三四天思量,怎么可能还识不透岳海楼包藏祸心?   葛伯奕最初就想着他将天雄军残部笼络好,然后抓住这两点做文章,多多少少叫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与刘世中、蔡元攸、岳海楼等蔡系将吏一起分担罪责,再安排人拿巨资到汴京打点走动,葛家也不是不能逃过一劫。   现在好了,朱沆是使监军使院卒提前北城墙造方便出城的登城道,但朱沆最终成功带着上万兵卒撤回来,这只能证明朱沆有先见之明,有功而无罪。   而他葛伯奕又被王禀、王番父子干脆利落的夺走军权,最后的,也可以说关键之时可能是最大的依仗也没有了。他昨日对王禀、王番说要找刘世中、蔡元攸投罪,其实是畏惧王禀、王番父子心狠手辣对他们下毒手。   要不然,他难不成还真指望正愁找不到人背锅的刘世中、蔡元攸能放他们一马?   他亲自捧着长子葛怀聪的尸体囚于州狱当然是苦肉计,但坐到牢室里越是反复思量,越是觉得岳海楼这人实在太可恨。   倘若长子葛怀聪能在大同多坚守几天,他们这也是拼命催促刘世中、蔡元攸派出援军,等这一套流程走完之后,最终因为援军不至而致天雄军覆灭,那就是整个主派战一起承担战败的责任。   葛伯奕相信到时候他葛家即便会受到处置,也不可能会有多重。   朝野更多的抨击声音,只会集中到蔡铤、刘世中、蔡元攸等人身上。   现在好了,全拜岳海楼所赐,葛家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的山穷水尽了。   而以葛伯奕对岳海楼的了解,岳海楼极力怂恿弃城西逃绝对是包藏祸心,绝对是为了替蔡系推脱罪责。   葛伯奕此时见到岳海楼,能有什么好脾气、好心情?   “经略使心里恨我,岳海楼确实无以分辩,”岳海楼说道,“但我此趟过来,绝不是要对经略使兴灾乐祸的,实是想要办法救经略使一族老小!”   “呸!”葛伯奕将一口浓痰吐岳海楼的脸上,对他假惺惺的话不屑一顾。   “……”岳海楼将脸上的浓痰抹掉,不介意的说道,“我怀疑朱沆实已投敌,但还有几处关键问题没有搞清楚,才特意赶来找经略使指教。没想到经略使对这事完全漠不关心,那就当海楼没有走这一趟!”   “你说什么?”葛伯奕忙不迭连滚带爬到牢门前,拽住岳海楼的衣襟惊问道。   “我说朱沆或朱沆身边人有可能已经投敌才致天雄军覆灭,而朱沆率万余天雄军残部回来,可能还有天大的阴谋——只是还缺一些证据,却没有想经略使完全不关心这个!是我岳海楼多事了!”岳海楼站起来说道。   “请岳侯救我葛氏一族!葛伯奕下辈子给岳侯当牛作马!”葛伯奕也不顾体统,在牢室里就给岳海楼跪下叩头! 第一百零九章 噬人真相   倘若能坐实朱沆或朱沆身边有人投敌,对葛家推卸战败罪责的意义有多重要,葛伯奕掰着脚趾头都能想清楚。   葛家到时候就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受害者,上百宗族子弟死于朱沆投敌之举,长子葛怀聪还在朔州城下被朱沆反咬一口当众射杀,他葛伯奕也沦为阶下之囚。   只要坐实朱沆投敌,葛家那就是背上天大的冤屈,转而就能赢得朝野普遍的同情。   不过,葛伯奕同时也很清楚,不能仅仅因为朱沆奇迹般的将万余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带回来,就质疑朱沆及朱沆身边有人投敌。   这只会加倍激怒那些想拿他葛伯奕问罪的人。   葛伯奕这一刻,就像溺毙之前抓住一根稻草,也完全顾不上体统,在牢中给岳海楼跪下,甚至都想将他那口啐到岳海楼脸上的浓痰舔干净掉。   郭仲熊一方面诧异岳海楼的说辞,竟然质疑朱沆有投敌的可能,而另一方面他更诧异葛伯奕此时这难看到极点的姿态。   这便是大越的堂堂公侯?   岳海楼却无意外,葛怀聪这些都指挥使、都虞候,身为高级武将却怯敌如鼠,他们又哪一个不是葛伯奕带出来的心腹、子侄,哪个有半点气节可言?   他重新坐在牢房过道的泥地上,问葛伯奕:“经略使,现在能与岳某好好说话了?”   葛伯奕急巴巴的凑过来,问道:“朱沆乃大越名相之后,又幸娶县主,在静江府为官刚直,才与地方官吏冲突弃官归京——伯奕听闻官家对朱沆颇为欣赏,这次使他与王番到河东来,有意要任用他。要是贸然说朱沆投敌,只怕官家第一个不信吧?”   “当然,要是直接说朱沆投敌,不要说官家不会信,我与经略使也不大可能会信,但倘若是朱沆身边有人投敌,并暗中挟持朱沆呢?”岳海楼靠着牢房的木栅门问葛伯奕。   “应该会是谁?”葛伯奕这时候更关心这么一个天大的罪名,能栽到谁头上去。   “经略使可有听小葛将军说起夜叉狐徐怀这人?”岳海楼随葛怀聪逃去朔州时,就想着将罪责更多推到朱沆头上,并没有怎么提及徐怀。   当时在他们的心目中,也不觉得徐怀这么一个小角色能背什么锅。   然而事后细细琢磨,很多事都是有蹊跷的。   监军使院随前锋军进入大同的人马,名义上是朱沆为首,朱沆之下还有徐武坤、吕文虎两名军虞侯——潘成虎是天雄军主力进入大同城后,才奉王番之命赶到的,徐怀率领二百扈卫随行。   看上去徐怀是完全听命于朱沆的,朱沆也亲口承认造登城道是他秘令所为。   然而岳海楼心里很清楚,徐怀既然是夜叉狐与莽虎合体,就绝非是朱沆所能驾驭、掌控得了的人物。   一定要岳海楼去说,他宁可相信是桐柏山众人先看出有兵败之忧,于是瞒着朱沆,擅自在西北角楼附近造登城道,直到最后一刻由朱沆向他及葛怀聪等人说出而已。   在大同西城,为了方便议事,朱沆主要时间都直接住行辕里,很少去西北角楼下的监军使院卒驻地——监军使院卒要求负责西北角楼的警戒乃是徐武坤直接向葛怀聪提出,以及北城门失陷时,北城墙小两百守兵欲撤回来,也是徐怀擅自截留。   这种种细节,岳海楼都清楚,也都能对应到猜测之中。   “怀聪归来,略有提及这人。王禀能从桐柏山匪乱安然脱身,以及前段时间岚州军卒因粮谷啸闹,似乎都与这小儿有关?”葛伯奕很多事情都还是知道的,但他从没有将这么一个小人物放心上。很多事情他也就似是而非的知道,也不是很笃定,甚至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的牵扯,他都没有细究过。   “徐怀乃徐武宣之子,不知道经略使对徐武宣有没有印象?”岳海楼又问道。   “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葛伯奕不确定的问道。   “是,徐武宣就是王孝成的亲卫营指挥使,而王番监军使院的军虞侯徐武坤以及此时与徐怀关系密切的徐武良、周景、徐胜等人,甚至包括王禀身边的那个卢雄,当年都是王孝成麾下的军吏。他们原本是桐柏山寇,乃是王孝成出知唐州期间降服收为心腹,王孝成死后,他们都脱离靖胜军返回桐柏山,”岳海楼说道,“十数年以来,他们都寂寂无闻,但就在王禀被贬唐州期间,他们骤然间活跃起来。虽说唐州上奏朝廷的函文里,很多事都轻描淡写了,但我在这里可以明确的告诉经略使,桐柏山匪乱能剿灭,就是这些人干的!之后王禀调任岚州石场,他们也千里迢迢护送。这可以说他们是行忠义之事,但问题在于他们护送王禀到岚州之后,并没有离开,甚至还以铸锋堂的名义,在岚州部署势力,借粮谷啸闹事助王禀夺权,也仅仅是他们小施手段……”   “岳侯是想说他们另有目的?”葛伯奕问道,“但我就奇怪了,他们能有什么目的,总不可能为王孝成报仇雪恨吧?他们当年在靖胜军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轮得到他们为王孝成报仇雪恨?”   岳海楼心神一悸。   徐怀自承夜叉狐之后,他心里就有太多的疑惑与不解,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太令他目不暇接、太方寸大乱了,以致没有时间去梳理这一切。   他这次也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桐柏山众人的威胁,并不觉得将战败的罪责都推到葛家父子头上,蔡系真就安然无恙了,所以他才想着要找葛伯奕了解朔州夺军的详细经过。   这对他来说,也一次认真的梳理。   而葛伯奕这时的这句话,仿佛一道雷光,将他心里太多被疑惑、不解遮挡的迷雾骤然间劈开。   动机!   对,桐柏山众人做这么多事的动机是什么?   徐怀千方百计遮掩他真面目,甚至自幼在桐柏山都以痴愚示人的动机是什么?   特别是后者,岳海楼这几天一直想不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桐柏山长大成人,为什么要自小掩饰自己那令人心悸的才智?   现在看来,唯一的解释,那就是要掩饰他真正的身世,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当年死于管涔山黑风谷的幼儿,被偷梁换柱了!这也解释桐柏山众人那令人困惑不解的动机之迷!   而桐柏山众人在管涔山第一处落脚地铸锋山庄,不就在黑风谷附近吗?   这么多的蛛丝马迹,自己以前怎么就视而未见呢?   “郭郎君,你立刻遣人快马加鞭赶往唐州见董成,要他立时羁押陈碛待审!他可能是徐怀等人的同伙!”岳海楼霍然间想透许多事,不顾葛伯奕在场,便要郭仲熊安排人手赶往唐州报信。   “岳侯是说唐州押军陈碛?他有什么问题?”葛伯奕问道。   岳海楼不解的问道:“经略使也听说过这个人物?”   “陈碛负责从唐州押送粮秣到太原来,但到太原之后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以致唐州两营厢军滞留太原不得归,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到岚州来之前,下面曾有人将这事禀告给我,我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葛伯奕说道。   两营唐州厢军在北征战事即将开启之际滞留太原城不归,太原负责接洽的官员当然不敢大意,但上报到葛伯奕,葛伯奕也没有认真理会,这事便拖沓下来,岳海楼、郭仲熊他们两人也都不知道这事。   “陈碛原名徐武碛,曾在王孝成麾下任亲卫营副指挥使。我们一直误以为他与桐柏山众人不合,而在桐柏山匪乱之后,陈碛投附唐州知州董成,在州衙任吏!”岳海楼惶然跪坐,问葛伯奕,“经略使,你现在还觉得这一切是偶然吗?”   “这与他们暗中投敌,又有什么关系?”葛伯奕问道。   “如果说徐怀不是徐武宣之子,而是王孝成之子呢?”岳海楼问道。   “怎么可能?”郭仲熊震惊问道,“王孝成受诛之后,妻儿不是为家将所劫,早死于管涔山中了吗?”   郭仲熊不是当年的当事人,但王孝成伏诛以及妻儿为家将劫杀,乃是震惊当世的公案。特别是王孝成妻儿之死,还是岚州州衙结的案,他到岚州任职,看过相关卷宗。   不过,郭仲熊转念又想:要是王孝成妻儿之死,并非家将劫杀,而是有预谋的伏杀,而在伏杀之前就有人预料到这点,随便拿个幼儿将王孝成之子替换下来,那一切就都能解释了!   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有传言说王孝成的妻儿是蔡铤指使人伏杀。   郭仲熊震惊地看向岳海楼。   当时事变,岳海楼是亲历者,甚至是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蔡铤,才将王孝成控制起来,那王孝成妻儿之死是劫杀还是伏杀,岳海楼应该是最清楚的。   岳海楼没有说什么,对郭仲熊眼里巨大的困惑,只是微微颔首,以示他猜测不错,转而又跟葛伯奕说道:“经略使现在应该能想明白这一切了吧——当年要不是得经略使支持,蔡相可没有办法叫王孝成伏诛啊……” 第一百一十章 权当不知   走出低矮阴冷的牢房,看苍穹铅云密布,郭仲熊更觉压抑。   曾润、朱孝通等人都在牢房外守着,看到郭仲熊、岳海楼二人走出来,凑过来,有些心慌的低声问道:“葛家在河东数代为将,树大根深,怎么轻易就叫王番将军权夺去?葛怀聪又当众被射杀,军卒大闹的话,岂非又要出大乱子?”   郭仲熊看向曾润、朱孝通,没有吭声,举步往州狱大院外走去。   “出不了大乱子,你们心慌什么?”岳海楼瞪了曾朱二人一眼,示意他二人与其他役卒落在后面,莫要碍着他与郭仲熊说话。   “……”郭仲熊在一堆未清扫的积雪前站住,转身跟岳海楼说道,“天雄军溃败,葛怀聪诸将怯战畏敌,差不多已成定论,葛家父子担下这诸多罪责,刘帅、少相应能无碍,我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从桐柏山到岚州,徐怀等人如此处心积虑在岚州部署势力,徐武碛甚至不惜行苦肉计潜伏到董成身边,我很难相信他们不是针对所有跟相爷有关的人等——郭君也是知兵之人,真以为大同城里没有蹊跷,朱沆能将上万兵卒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岳海楼问道,“我是从大同城里逃出来的,虏兵部署极其周密、士气之旺盛,我是亲眼目睹,要不是虏敌有意相纵,我项上头颅可以赔给郭君!”   “我们信不信,有时候并不重要,关键是如何要让朝野相信,让官家相信,”郭仲熊沉吟说道,“王番来函称朱沆归缴得一千五百余枚虏兵头颅,应该不会作假。又如曾润、朱孝通刚才所言,葛家在天雄军树大根深,却如此被轻易夺军,这恰恰说明天雄军兵卒对葛家离心离德。再一个,王孝成妻儿死于劫杀,而非死于伏杀,这是当年早就结了的公案,这桩公案不能翻,仅仅说王孝成旧部为旧仇处心积虑,甚至不惜通敌,我们很难说服别人啊……”   “为什么要我们去说服别人?葛伯奕信之不疑便可。”岳海楼负手说道。   “你这是打算……”郭仲熊迟疑的看向岳海楼,他也是猝然间知悉这么多骇人听闻的秘密,脑筋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岳某有时候行事是不算光明磊落,郭君心里或许不喜,但满朝文武皆处心积虑,岳某想做一点事情,又如何能光明磊落得起来?”岳海楼并没有直接说他的谋划,岔开到其他话题上,说道,“便拿粮谷事来说,这摊子烂泥是如何形成的,郭君有没有能力解决,王禀怎么可能不知?然而,他们偏要怂恿兵卒闹事,借此事在岚州钳制郭君,郭君能跟他们光明磊落的去讲道理?如我所料不差,王禀接下来必然会借兵败,再倡与契丹休兵止战之事,郭君难道忍心看我们数年的心血都赴之流水?”   “朝野上下弊端实多,兵败或许不是偶然……”郭仲熊说道。   “正因为朝野积弊甚重,又不能猝然解决,所以更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燕云,以庇护河北、河东啊!没有燕山、阴山之险,大越兵卒凭什么抵挡赤扈人的铁骑锋芒?”岳海楼说道,“郭君真以为岳某看不到这满朝已成泥潭的积弊?”   “好吧,你要做什么事,我权当不知!”郭仲熊轻叹一口气,说道。   他以侍制、枢密院都承旨出知岚州,满心想着借北征伐燕立一番功名,谁曾想临了竟是一地鸡毛?   ……   ……   王禀、王番在黄昏前抵达阳口砦。   阳口砦乃是大越在宁武城北规模最大的一座军寨,需要时可以常驻上万精锐兵马,城寨坚固,守城设施完善,两侧还筑绵延百里的包石边墙借峰岭地势之险,抵挡虏骑南侵。   天雄军主力在大同溃败,岚州境内就剩一万检选下来的老弱病残兵马,其中就有五千人马紧急集结到阳口砦,防备契丹骑兵有可能袭夺阳口砦,然后往岚州、太原等地迂回渗透。   王禀、王番顺利接管阳口砦防务,夺军这件事就可以说是划上圆满的句号了。   消息传回来,阴超则率部作为第二批撤离的兵马,也在黄昏之前簇拥万余汉民出城南下。   等第二批南撤人马出城踏上南撤之路,又是夜深时分,朱沆拖着疲惫的身子,在文横岳、曹师雄等人的陪同下返回刺史府,徐怀站在城楼垛口前,眺望浓稠如墨的夜色。   片晌后,一名小校跑上城门来通禀:“柳姑娘请你与石爷过去一趟!”   “柳姑娘那边是得到什么消息?”徐武碛疑惑地看向徐怀问道。   铸锋堂的人手算是相对充足的,独挡一面的人手也不缺,但猝然间面临这么大的变乱,除了直接率领八百院卒驻守南城门外,还要保持对以桐柏山卒为主的工辎营的控制,负责侦察斥候恢河两岸的敌踪,要协助朱沆掌握、监控曹师雄、文横岳等部,徐怀、徐武碛、徐武坤、苏老常、郑屠、周景以及徐心庵、唐盘、殷鹏、韩奇、唐青等人到这时候都没有喘气的机会。   目前各方面的信息汇总、梳理,主要是柳琼儿负责。   柳琼儿不便直接到城楼来,但派人传讯要徐怀、徐武碛同时过来,必然是极重要的讯息刚到朔州。   徐怀负责驻守南城门,除了朱沆有事相唤,这一天一夜来他吃喝拉撒加睡觉都在城门楼里,但柳琼儿、苏老常以及周景等人所率领属于铸锋堂的人马,不需要守城,则在挨着南城门的地区,占据一片院落暂歇下来;也给徐怀安排了住处。   突袭大同之前,清顺军就对城中蕃民进行过一轮血腥清洗,汉民又连着撤出两批,这座契丹西南部的边州重镇已经空了一半。   寂静寒冷的夜里,街巷都冻得结实滑溜,偶尔某个角落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哭泣声。   徐怀与徐武碛走回到给他安排的住处,看到徐武坤、苏老常这时候也正接到柳琼儿的告知从别处赶过来。   “柳姑娘这里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徐武坤拖着疲乏身子坐下来。   撤回到朔州城后,徐武坤作为军虞侯继续留在朱沆身边,与吕文虎等人一起督察朔州城内诸部兵马的动向、军纪,比徐怀他们驻守南城还要累。   “刚刚有信报从岢岚传回,”柳琼儿示意廊前的护卫都退到院子里,将门扉掩上以免隔墙有耳,待众人都落座后,说道,“我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便直接将大家都请过来!”   “是郭仲熊想在岢岚折腾出什么花儿?关键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苏老常得知王禀、王番父子成功接手阳口砦的防务之后,就以为大事已定,想不出岚州州治所在的岢岚城能有多大的‘惊喜’等着他们。   “葛伯奕午前就抵达岢岚,他并没有继续赶往代州找刘世中、蔡元攸请罪去,而是自戴木枷,抱着葛怀聪的尸首进城,自囚于州狱!”柳琼儿说道。   “呸,葛家好歹也算数代将门,倘若要点脸就干脆利落抹脖子拉倒,葛伯奕演这苦肉戏给世人看算哪一出,又能有什么用?”徐武坤不屑的啐骂道。   徐怀微微蹙起眉头说道:“葛伯奕既然还想着折腾,那他一定还会想办法推卸罪责。特别是他当街抱着葛怀聪的尸首走,说明他或许知道蔡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非他所能硬扯,他还是想着在葛怀聪的死上面做文章,跟我们拉扯。”   苏老常、徐武碛也是蹙着眉头坐下来。   他们都知道当时射杀葛怀聪有震慑军心的必要性,但也难以否认葛怀聪这么一个人物死于乱箭之下会有不少的后遗症。   “还有其他什么消息吗?”徐武碛问柳琼儿。   “葛伯奕自囚于州狱后,午时岳海楼与郭仲熊就赶去州狱见葛伯奕。”柳琼儿说道。   “岳海楼在大同一味催促葛怀聪西逃,葛伯奕再蠢,这时候也应该回过味来了——岳海楼这时候跑去见葛伯奕,不怕葛伯奕抽他两耳刮子?”徐武坤问道。   “不单见了,岳海楼、郭仲熊还在州狱待了近一个时辰,”柳琼儿说道,“但可惜岳海楼、郭仲熊两人单独见的葛伯奕,没有让其他人接近,他们到底聊了什么并不能确知。不过,我们要假设岳海楼已经猜到徐怀的身世,然后在这时将徐怀的身世泄漏给葛伯奕知道……”   众人这时候都倒吸一口凉气。   岳海楼在大同劝葛怀聪西逃包藏祸心,这是葛伯奕等人事后怎么都能回过味来的,但就在这种情况下,葛伯奕还在州狱与岳海楼、郭仲熊密议这么久,众人也都知道事情绝对非同小可了。   而徐怀在大同为了吸引更多的桐柏山卒在溃败时能往西北城聚拢逃走,当时公开自承夜叉狐的身份,就已经考虑到岳海楼这些蔡系私臣有可能会怀疑他的身世。   之前苏老常、徐武坤都还以为铸锋堂到这一步,势力可以说是初成了。   他们想着岳海楼等蔡系私吏即便能猜到徐怀的身世,也难奈何得了他们。   他们更不怕蔡系人马敢公然去翻当年的旧案,但是他们没想过岳海楼有借葛伯奕这个即将溺毙的人来咬他们的可能……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狭路   柳琼儿拂晓时才将将睡着,在纷乱的睡梦中又被异响惊醒,看窗外已经大亮。   听隔壁徐怀屋里“哗啦”作响,像是有桌案被踹翻斫倒,柳琼儿穿上袄衣推开门,看到牛二还忠实的守在院子里当值,徐怀卧房窗户打开着,看屋里桌案箱柜都被砍翻在地,一片狼藉,好好一把直脊长刀也用力过猛断作两截,徐怀手执断刀坐在床前,脸容崩紧,阴戾的盯着院中。   柳琼儿走进去,想收拾却无从下手,娇声嗔道:“你这是又作起什么妖来?”   “做了一个噩梦,心里郁恨难消,”徐怀将断刀扔到一旁,双手抱着后脑勺横躺床头,盯着帷帐,问柳琼儿,“你可听说过赤扈人的牵羊之事?”   “捉俘裸身披羊皮,颈牵绳索以作羊行,听说是胡虏羞辱战俘之举——你怎么突然说及这个,跟你做的噩梦有什么关系?”柳琼儿盘膝坐床沿来,抓住徐怀的手,柔声问道。   “我晨时梦见赤扈人的骑兵大举南下,汴京城不战而陷,大越君臣宗子妃嫔勋贵数千人被押送到赤扈王帐,数千人苟且偷生,却被扒光袍裳披羊皮脖项颈上套绳索在肆意浪笑的赤扈人面前作羊膝行!”徐怀说这番话都觉得胸口憋得慌,喘着粗气说道。   “……”柳琼儿想象不出那是何等令人郁苦的情景,幽幽一叹,将徐怀的胳膊拉开来,蜷着身子,枕着徐怀的胳膊依偎着他躺下,缓缓说道,“你此时暴露身世看上去是有些早了,有很多不可测的后果,但我愿意相信你做一切决定的迫切跟必要。现在我们要做的,尽可能避免这诸多不可测的后果就好了!”   “你说,我听着!”徐怀说道。   “岳海楼一旦对你的身世起疑,以往种种令他们困惑不解之处,都会坐实这一猜测,现在也已很难再有什么手段,对他们进行迷惑。而他们也必然会认定桐柏山众人在匪乱之中的种种作为,以及组建铸锋堂以来部署势力,都是针对蔡系所为。因此,在蔡系内部,不管他们以往有多少仇敌,我们这次必然已经成为他们最迫切拔之而后快的存在,我们也必然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他们可能会施展的种种阴狠险计,”柳琼儿说道,“他们是不敢直接翻当年的旧案,但矫诏以及你母亲为蔡铤杀害之事,朝野都有传闻。现在他们只要暗中放出消息去,除了当年与矫诏事有牵涉的将吏会对你倍加警惕外,那些自诩清高的士臣也多半会倾向认为我们居心叵测,甚至不排除王番郎君都有这样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提王禀相公?”徐怀问道。   “王禀相公与卢爷,或许早对你的身世有所怀疑了吧?”柳琼儿说道,“王禀相公、朱沆郎君心胸气度到底比寻常士臣要强出一截,我们种种作为与努力,他们也都能切身感受到,只是王番郎君与我们并不熟悉,始终隔着一层,他要是知道你的真正身世,我很难想象他心里没有一些想法!”   “好吧,你说的是有道理,但王番郎君真要对我们有什么想法,这却非我们所能改变的!”徐怀说道。   “我早叫你将王萱那小丫头片子拿下来,与王番郎君做成翁婿,不就没有这个难题了?做成这一步,岳海楼这些恶人再散播恶言,王番郎君也只会偏向着你,这也是人之常情,而你偏偏不听我的。你此时倘若还想叫王番认你为婿,估计比从大同城率这么多兵卒逃回来都难喽!”柳琼儿说道。   “你怎么又扯这事上去啦?”徐怀苦笑问道。   “那个萧燕菡我可听说肌肤像雪一样白,容貌不像江南女子那么温婉娇柔,却是出奇的端丽明艳,性情又泼辣大胆,想必合你的胃口?”柳琼儿侧过身子,捧着徐怀的脸蛋,认真端详着问道,“你可有对她动过心思?”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徐怀问道。   “我一直都在想,岳海楼昨日见葛伯奕密谈一个时辰,倘若将你的身世告诉葛伯奕,是想达到怎样的目的?”   柳琼儿说道,   “照理来说,蔡系人马绝对不会主动去翻当年的旧案,但葛伯奕是即将溺毙之人,现在给他找到最后一丝推卸罪责的机会,他会有什么顾忌?葛伯奕此时站出来揭穿你的身世,并以此指责我们对当年的旧事怀恨在心,不惜暗通虏敌也要来找蔡铤及当年的涉事人报仇雪恨,以此质疑朱沆能率天雄军残部而归,乃是敌虏暗中所纵,你要怎么辩解?你前夜率二百骑抵达朔州城下,葛伯奕闭门不纳,当时找的借口就是说你们通敌才得以归来。我就在想,他真要知道你的身世,除了扣我们一个通敌的罪名,也没有其他手段能更好洗脱他们罪责了吧?这时候蔡铤及岳海楼、郭仲熊等人自然会极力否认,但问题是人心的偏向在这一刻便会形成,我们就会被彻底的孤立起来。而哪怕葛伯奕最终因兵败问斩,也改变不了人心对我们的看法跟警惕、戒备。我一宿没有睡好,心里就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先下手为强,派人去找萧燕函求一封萧林石的手迹,直接先给岳海楼扣上通敌的帽子!既然都要告诉,自然是要先声夺人为好!”   “……”徐怀霍然坐起来。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柳琼儿吓了一跳,问道。   徐怀俯下身子,捧住柳琼儿迷人的脸蛋,在檀唇狠狠吮吻了两口,说道:“你真是我的好诸葛,你提醒了我一件事!”   “唔唔,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提醒你什么了?”柳琼儿蹬着小脚蹄子,要将徐怀从她身上踹下去。   “岳海楼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为阴狠!”徐怀说道,“我去见朱沆郎君,你派人去将五叔他们找过来!”   ……   ……   汾水从吕梁山流淌而出,中游穿过太原盆地、临汾盆地,最终汇入黄河。   太原盆地北接忻州盆地,在地势上太原、忻州以及北面的代州夹于吕梁山与太行山之间,更为接近一个整体,而岚州则被吕梁山孤零零的分隔在西部。   徐怀当初护送王禀前往岚州,便是从太原北部的天门关遗址,走杨广故道穿过吕梁山进入岚州境内的。   葛伯奕要与诸将坐囚车,从岚州前往代州(雁门关)正副承宣使刘世中、蔡元攸处请罪,相对便捷、安全的一条道,也是走杨广故道先进入太原境内,然后北经忻州,前往雁门关。   大越规制,刺史、观察使以上将臣,仪随不得超过三十四人;观察使以下将吏仪随减半,不得超过十七人。   葛伯奕风光正盛时,没有人会拿这条规矩来约束他,但他现在坐囚车前往代州请罪,哪怕是为了装作可怜样儿,也不能再令百余亲卫纵马披甲持刀随行。   九辆囚车以及一辆装运葛怀聪尸骸棺木的马车,在十数岚州役卒及十数葛家青衣刀客的簇拥下,在岚州的山道间逶迤而行。   作为岚州与太原、忻州等地联系最为核心的隘道,这一刻也是车水马龙。   天雄军覆灭于大同的消息,这两天传遍岚州,贫苦寒民大多已麻木不仁,而头脑稍微灵活一些的大户、官宦之家,只要能想及十数年前的边衅之祸,大多数人都觉得岢岚城远不够保险,这时候都匆匆收拾行囊赶往太原避祸,将狭窄曲折的杨广故道上挤得拥堵不堪;沿线几座驿站也早已人满为患。   临近天黑,囚车队伍进入吕梁山也没有走出几十里地,距离最近的黑雁驿还有十数里——虽说他们可以勒令驿站腾出足够的房间来,但前方很多车马队都停下来休息,拥堵狭道。   见天快黑下来,前路又难畅行,囚车队伍只得偏离狭道,进入一座峡谷里临时驻扎下来。   葛家没有以往的威风,除了郭仲熊所遣的押送役卒外,仅十数门客家将相随。看到有不少逃难人众也进入这片相对平阔、又能遮挡寒风的峡谷宿夜,他们也无意再逞威风驱赶,只是隔着一定距离,不让这些人接近。   夜很快就深了下来。   一堆堆篝火还在寒风中摇曳,但人声渐微,只余寒风在山谷间呼啸。   急促的马蹄声撞碎静寂的夜,众人在篝火旁惊醒,茫然看到远处的狭道上有一队骑兵高举火把快速驰来。   沿途但有阻拦,这队骑兵皆刀斩箭射。   宿于路旁多为逃难人群,哪里能够阻挡,只能仓皇逃命,让开道路。   “契丹人!”   葛钰夜里宿于囚车,脖子上还拷着木枷,他看不清楚人脸,但这队骑兵往峡谷这边杀来,除了所持皆弯刀利刃外,身着也是胡服裘袍,这一小队骑兵不是契丹人,又是什么?   天雄军大溃,岚州境内防御到处都是漏口,有小股契丹骑兵漏进来烧杀掳掠,实属正常,但这队契丹骑兵明显着是冲他们来的,葛伯奕颤声大叫:   “徐怀狗贼,要借契丹人杀我们灭口!” 第一百一十二章 伏杀   峡谷三面皆是壁立千仞的高崖,南侧接杨广故道,也是峡谷的开口,有近两百步开阔,地势较为平缓,坡谷间都是夜宿于野的避难人众,捡拾柴枝点着一堆堆篝火,深夜也未熄灭,与夜穹之上的稀寥星辰、暗影幢幢的远山凝望着。   五十余骑持刀弓突然间从远道杀过来,仿佛死神一般惊碎逃难旅人的梦。   宿于峡口的人众慌不择路的往两侧坡地逃命躲避。   动作稍稍迟缓,或者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逃难旅人,都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一支支利簇又准又狠的朝他们面门、胸腹要害射杀过来。   即便有人侥幸躲到障碍物后,躲避弓弩的攒射,但没能及时逃往两侧坡地,就见这些人马皆骑快马,在黑夜里人影幢幢,快速驰骋而过,看似浑不经意的弯腰俯砍,闪烁寒芒的弯刀,就带起一蓬飞溅的鲜血!   这股骑兵进入峡谷之前,对栈道旁的阻挡人群主要还以驱赶为主,但进峡口后举起屠刀就再无收敛,眨眼间的工夫,峡口处就有十数人或遭箭射或遭刀砍而死伤,惨叫哀嚎之声,在崖壁间传荡。   这股骑兵进入峡口并没有急于往深处杀来,各分出七八骑控制两侧的坡地,摘下马鞍一侧系挂的引火之物,往两侧崖下的灌木丛掷去,拿火把点燃。   高崖下的灌木林,由于背风的缘故,积雪很少,却满是枯树落叶,入冬之后包括仍在生长的灌木本身都极干燥,很快就引燃起一片,将不宽的峡口映照得红彤彤一片。   这时候相隔两百步左右,葛钰看着峡口火光里人影幢幢,依稀能看清这些人的脸面有意拿松墨涂黑,遮去原先的面目。   虽然都还穿着胡服裘袍、手持雕弓弯刀,但葛钰已能断定这些人绝非契丹人。   他怒吼着将颈项之间的木枷掰断,从一名役卒手里夺出长刀,朝葛伯奕叫道:   “徐怀这狗贼直接遣人来杀我们灭口,已不屑假契丹人之手了!这些骑兵都是汉民所扮!”   受郭仲熊派遣押送葛伯奕一行人的州衙役卒,这时候都已慌作一团。   十数葛家门客家将还算镇定,此时也已经帮葛伯奕以及葛槐等人的木枷打开,又令役卒将兵刃交出来,交由葛槐等人使用。   葛槐等人这些年即便纵溺酒色之中,但身为武将的底子还在,也很快指挥人手快速将拖车的马匹与囚车解开来,又将九辆囚车都拖到营地前推倒过来作为遮挡,防止敌骑直接冲杀过来或肆无忌惮的相隔数十步拿弓箭攒射。   在控制住峡口两翼容易逃出的坡地之后,居中的三十余骑徐徐径往葛伯奕等人所在的宿营地进逼过来。   他们也没有说直接纵马冲杀过来,十数人下马分散开来,掣出射程更远的步弓各据地势,朝葛槐等人攒射。   十数押送囚车的州衙役卒自不用说,他们除了兵服挎刀之外,连件皮甲都没有。   葛伯奕为了表现认罪的“诚意”,随行的十数家将也都布衣挎刀,没有携硬弓坚甲,顿时间就被十数步弓压制躲在囚车之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囚车推倒在宿营地前,是能遮挡住正面的攒射,但袭敌很快分出四组人马,各持刀弓从两翼乱石堆垒的崖脚包抄过来。   葛族家将以及葛钰、葛槐等人既无坚甲护卫,又无强弓与之对射的劣势,就彻底暴露出来了。   不多一会儿,就有好几名役卒、家将逃避不及为利簇射中。   葛钰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援兵过来,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与人到中年自恃武艺没有减退的葛槐带着三名好手,借着东侧崖下的山石、树木遮拦,意图往一组袭敌快速逼近过去近身搏杀。   很可惜这组袭敌压根不给葛钰他们这个机会,看到葛钰他们逼近过来,就快速往侧翼拉开距离,与另一组接近过来的弓手交叉用弓弩射击,阻拦葛钰他们近身搏杀。   几次逼近都被挡了回来,而葛槐不防备,肩头、腋下还各中了一箭,入肉极深,葛钰再倔强,也知道敌人这次是有备而来,他们是在劫难逃了;甚至他们宿营的这处峡谷也都在敌人的预料之中。   葛伯奕背靠着囚车而坐,看身前壁立千仞、飞猿难渡的高崖。   葛槐坐到葛伯奕身边,他腋下所中那一箭极深,葛钰只敢将箭杆拗断,轻易不敢将箭头拔出来,在火光映照下,还有一股股血液从创口流出来。   “二伯,我们这次恐怕真要都交待这里了啊!”葛槐喘着粗气,跟葛伯奕说道,“你叫葛钰从北面的高崖逃走,现在恐怕就他有能力逃走!我们手上功夫荒废太久了。”   “我不走!”葛钰将几辆囚车拉围起来,恨声叫道,“我就不信他们到最后还只会拿弓箭阴人!”   葛伯奕从囚车缝隙看出去,看到两翼已有弓手包抄过来,而这些弓手身手极为矫健,即便一直都以弓箭射杀,但不意味他们手上的刀术就差了。   葛伯奕心知他们这次真是穷途末路了,葛钰独自从北面高崖攀岩而走,也极难逃过这些人的围杀。   葛伯奕没有劝葛钰独逃,整了整衣襟,在囚车后站起来,对犹坚守在身边的家将役卒以及其他被堵在山谷里的逃难人众,嘶吼叫道:   “我乃魏远侯葛伯奕,天雄军兵溃大同,我葛家父子有罪绝不推卸,但大同之溃另有曲折,我葛家也绝对不会认下。我葛伯奕原本将这曲折写入奏折,正准备秘奏官家知道,却不知道何故,竟然走漏了消息,叫贼人赶来围杀我等。我葛伯奕死不足惜,但即便死,我葛伯奕也绝对不愿看到天下人、看到官家,为贼人奸计所欺!诸位听我葛伯奕言,西路军监军使院都将徐怀乃逆帅王孝成之子,十六年前王孝成抗旨伏诛,徐怀为王孝成部将徐武宣、徐武碛等人携藏于桐柏山长大成人。一干人等心怀旧恨,不惜暗通贼虏,也要为贼父复仇,此乃天雄军溃于大同缘故!此贼此时知道他们的秘密为我所洞悉,不惜杀我们灭口,我魏远侯葛伯奕今日死于此也不足惜,诸位但有一人逃脱,切记将事情告之天下,莫叫徐贼奸计得逞!”   “葛伯奕,你以为这峡谷里今夜能有一人逃出去吗?”   峡中还有十数骑岿然未动,这时候听葛伯奕这番言,为首一名壮汉拍马徐徐驰出十数步,哈哈大笑起来,猖獗叫道。   “你是何人?”葛伯奕问道。   “今日便叫葛伯奕你死个明白!知泾州事、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帐前亲卫副指挥使徐武碛在此!王帅杀得虏敌尸骸遍野,你葛伯奕妒能害贤,怕王帅将尔等诸将衬托得太无能,你与蔡铤密谋诛杀王帅时,可曾想过今日?不仅你们都要死在这里,当年所有助纣为虐之人都要死。为报血仇,我们隐忍这么多年,现在与契丹勾结又怎么了?兄弟们,先把两翼的避难人众都清理干净,记住莫要留一个活口……”   峡口被这群人控制住,崖脚下的灌木丛被引燃后,火势也在一点点蔓延,躲到两翼坡地的逃难人众也被迫一步步往峡谷里侧集中,两边都有七八十人的样子。   这些人即便有不少人携带刀弓护身,但在控制峡口、谷中的这群人看来,他们都是不足为虑的乌合之众,比葛伯奕身边的那些人更不值得一提。   当然了,为了能叫消息散播出去,这群人决定这时候先对两翼的逃难人众大开杀戒。   甚至有意为葛伯奕身边人突围逃出去制造更多的破绽,二十多名好手都将弓弩收起来,手持长刀分作两队往两翼逼近过去。   这群人还是想着葛伯奕身边能有人携带葛伯奕的奏折逃出去,才能叫这一切显得是那样的真实,也必然更令世人动容,令桐柏山众人绝难为自己抗辩!   “扑扑扑!”   往左翼逃难人众进逼的十数人,借着篝火微弱的火光,眼睁睁看着数十把早就暗中上满弦的神臂弩在这一刻对准他们平端起来,利簇破空的风声就像死神在挥动镰刀,接下来就是利簇直接射中他们面门或破甲射入他们胸腹、腰腋的入肉响声……   变生肘腋,葛伯奕站在囚车后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进逼左翼欲屠杀逃难人众的十数好手,几乎在眨眼间就被全部歼灭,仅有三人及时伏地逃过神臂弓的攒射。然而这一刻,从左翼逃难人众的宿营地里杀出十数矫健身影,也在瞬间截断这三人逃回谷中的退路,重重刀光斩去。   看到这一变故,峡口的十数骑以及进逼葛伯奕的弓手也是大惊失色,下一刻都意识自己已经从猎人变成猎物,但他们到底训练有素,迅速往谷中聚拢过来,也不敢在再骑在马背上,而是将马匹在外侧围成一圈,阻挡弓弩攒射。   “岳海楼,你想着嫁祸给我们时,可曾想过有一句‘螳螂捕蝉、夜叉狐在后’这句古话啊!”徐怀这时候才叫人将篝火都点燃起来,照亮左右,手持贯月弓站到一块山石上,又慢悠悠地朝不远处葛伯奕等人看去,骂道,“葛伯奕,你他妈就是一个老蠢货——老子要杀你,你们这些蠢货哪个能回到岚州?现在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到底是谁想杀你葛家满门灭口……”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交易   得柳琼儿提醒,徐怀意识到岳海楼有可能伏杀葛伯奕灭口栽赃给他们之后,就立刻与徐武碛带领一小队人马秘密驰归岚州。   不过,葛伯奕太早咬住岳海楼抛出来的诱饵,只以为得计,仅仅在州狱大牢里自囚一夜,就急着上路前往代州找刘世中、蔡元攸“请罪”。   同时郭仲熊名义上还是岚州最高军政长官以及西路军的转运使,岚州境内遍地都是蔡系的耳目。   要避开蔡系在岚州的耳目,时间又如此仓促,徐怀无法做太多的部署,只能带着小队兵马扮成逃难人群,紧跟随囚车队伍的前后进入吕梁山。   如此仓猝应对,徐怀此时也只能保葛伯奕等人不被岳海楼伏杀灭口,并不妄想将岳海楼他们尽数歼灭于此。   而岳海楼率领、准备半途伏杀葛伯奕一行人的五十余骑,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与当初郑恢、董其锋带往桐柏山掀风搅浪的好手一样,都是蔡府精锐私兵,战斗力甚至还要略强一些。   之前,十数人是全无防备进入二十步之内,身穿铠甲也没能抵挡住神臂弩近距离的攒射,而现在岳海楼身边还剩下四十人,全神戒备,铠甲、硬弓、刀矛及盾牌皆全,就不是那么容易啃的了。   徐怀倘若想依赖不到十人的优势杀入谷中,将他们硬吃下来,也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徐怀现在所掌握的精锐太少了,一个个比种子还要珍贵,他哪里舍得在这些狗屁事情上虚耗精锐?   徐怀这时候也就慢悠悠的挨着山石而立,戟指谷中,叫道:   “前头那个蠢货,你姓甚名谁,他娘长得跟矮冬瓜似的,怎么有脸冒充我英明神武的五叔?你他娘是不是就没有撒泡尿照过自己,还是岳海楼他婆娘给你睡了,叫你如此的自信?”   “徐怀狗贼,你有胆莫耍嘴皮子,过来与你邱爷一战!”那人气得哇哇大叫,挥舞手中战戟,邀徐怀到谷中一战。   “你他娘真应该撒泡照照自己,来来来,你有种站在那里,先接我三箭试试深浅!”   徐怀说过这话,看有两人持盾上前将那人遮闭住,他都懒得拿弓站起来。   却是徐心庵组织人手,先在两翼结盾阵,然后用步弓射杀对方的马匹,迫使对方不敢在无险可遮挡的谷中拖延下去,不得不即刻突围。   岳海楼始终没有回应徐怀的辱骂,在众人簇拥下,只是神色阴沉地盯视左右暗沉的谷地。   即便徐怀身边有三四十名精锐暴露出来,但不意味其他逃难人众里没有混杂伏兵,也不意味着谷口外就一定没有伏兵。   不过,看着一匹匹战马被射杀,而他们这边以弓弩对射,又很难对居高临下的徐怀等人形成威胁,岳海楼咬牙下令:“分作三队,准备往峡口突围,左右小心峡口还有伏兵!倘若打散,众人都往葫芦岭聚集,谁都不得私归岚州或雁门!”   ……   ……   峡口外侧确是有埋伏小队人马,但不到二十人。   也是人数太少,徐怀不愿折损太多,并没有试图强行封堵峡口将岳海楼这些人都拦下来,最后也仅仅是踞峡口高处,趁其不备用弓弩将五人射下马,便草草了事,看着三十余骑纵马逃走。   徐心庵安排人手,除了将七名伤俘捆绑起来,将余下十一具偷袭者的尸体聚拢过来,还将无辜惨遭无妄杀戮、受伤不起的逃难路人聚拢起来进行包扎救治。   徐怀看向葛伯奕众人所在的宿营地,见他们还缩在数辆囚车围合的障碍物之后,心里冷冷一笑,扬声问道:“经略使现在还不敢出来见我们一见,难道这时候还怀疑徐某有什么歹心不成?”   葛伯奕看身旁押送役卒及随行家将三十余人,因为被铠甲盾牌遮护,被射杀六人不提,被射伤十六人此时也急需包扎救治,剩下包括六名待罪将官外,总计也就十五人还完好无损。   葛伯奕心里清楚,峡谷三面高崖,要不是徐怀早就埋伏在这里,他们绝逃不过岳海楼的毒手。   而徐怀倘若这时候还执意要扣押他们,他们也没有挣扎的余地。   当然了,葛伯奕此时还是经略使,仅仅是对西路军的统制权被王番夺走,徐怀既然在此设伏阻拦岳海楼对他们下毒手,哪里还有必要再加害他们?   此时唤他们过来,无非是不想空手而归,想从他们这边索取些好处罢了。   想透这些,葛伯奕才整理衣襟,与葛钰等人从囚车合围后往徐怀这边的宿营地会合过来。   走进跟路旅没有太大区别的宿营地,见徐怀蹲在地上查看死尸,葛伯奕清了清嗓子,拱手说道:“多谢徐都将相救,以往我等对徐都将实多有误会!”   徐怀回头瞥望葛伯奕一眼,目光又落在葛钰这些人身上,吩咐徐心庵:“将这些待罪之人都捆绑起来——叫他们一个个提着刀子乱走,大越王法何在?”   “你!”葛钰指着徐怀的鼻子急道。   “将葛钰他们都捆绑起来。”不待徐心庵着人上前动手,葛伯奕便先下令门客将葛钰等待罪数人都捆绑起来。   他吃不透徐怀到底什么性情,但朔州城下那一幕他到死都不会忘。   他葛伯奕身为经略使,自囚于州狱也是演戏给世人看,没有朝廷诏文,谁不能夺他经略使之职,但葛钰等人却又明明确确是待罪之身——葛伯奕此时要是还以为徐怀不敢对葛钰等人下手,他这一辈子就白混了。   看到葛钰等人都被捆绑起来,徐怀才跟葛伯奕说道:“经略使,你过来看看,是否有脸熟的面孔?”又看向葛伯奕身后被捆绑住的葛钰等人,说道,“你们也过来认认!这可事关你们能不能减轻些罪责!”   葛钰直挺挺的忤立在那里,咬牙切齿,但其他几名侍罪之将却都很清楚,要是能从这些死尸及几名伤俘身上,证实今日确实是岳海楼对葛伯奕行刺,意义绝对非同小可。   “此人是岳海楼身边的陈泰,曾在靖胜军任指挥使,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这二位不知道姓名,但岳海楼前往朔州、大同,他们皆有随行……”   徐怀虽然此前也跟岳海楼同往朔州、大同,但在大军之中,他都没有机会跟岳海楼打几次照面,当然没有机会认得他身边的人。   然而在整个突袭大同的进程中,岳海楼都始终紧随葛怀聪身侧,在行辕之中参与机谋,葛槐、葛钰等人对岳海楼身边的随扈侍从,都还是能认得出脸的。   很快又有两具死尸、一名伤俘被辨认出来。   “我刚才听从经略使说要上奏我有通敌之罪,可否借经略使的奏折一观啊?”徐怀拍拍屁股站起来,看向葛伯奕问道,“又或者经略使此时还以为徐某人有通敌之嫌?”   现在能找到更好的背锅侠,葛伯奕发神经病还会继续咬徐怀,当即从怀里取出奏章,直接扔篝火之中,说道:“葛某受奸佞欺枉,误会徐都将,这奏折不看也罢,丢煞人也……”   “我等闻听岳海楼欲对经略使不利,特奉朱沆郎君命令前来营救,这是朱沆郎君的令函,还请经略使写一封回执,令我等回去好复命!”葛伯奕这种人物毫无节操可言,徐怀怎么都要防备他有可能随时会反咬一口,当即示意徐心庵将笔墨伺候好,要葛伯奕当场写下回执。   “徐怀,你莫要欺人太甚!”葛钰见徐怀得寸进尺,竟然要挟他祖父写下字据,都快气疯掉了,咬牙切齿的骂道。   徐怀只是瞥了葛钰一眼,没有理会他,平静的示意徐心庵将笔墨递给葛伯奕。   葛伯奕却无犹豫,接过笔墨,直接将纸张铺山岩上给徐怀写了回执。   最关键的当然还是在回执里注明岳海楼率众冒充契丹骑兵屠戮路人、行刺于他的事,葛伯奕临了还取出他经略使的大印盖上,说道:“徐都将这可满意了?”   “照理来说,我们将刺客逐走,便算是圆满完成朱沆郎君交待的差遣,但倘若经略使希望我们护送去太原,又或等到葛家族兵来援,那就是额外的差遣,得加赏才行啊!”徐怀将葛伯奕写就的回执,等墨迹稍干,才收入怀中,慢悠悠的说道。   “徐都将请说。”葛伯奕心里很清楚,岳海楼一行人未必逃远,很可能还觊觎一侧,他们没有徐怀的保护,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候到新的援兵,更不要想这时能直接安然前往太原。   “就是麻烦经略使签署一封调令,着唐州州吏陈碛率滞留太原之唐州厢军,前往朔州御敌……”徐怀说道。   唐州两营厢军滞留太原,照理来说不编入北征伐燕军序列,也不归河东经略使府管辖,但徐怀与徐武碛持葛伯奕的手令,还真不怕两名厢军指挥使还能倔着性子不从。   见葛伯奕有所犹豫,徐怀说道:“经略使当然可以随时撤回这封调令,但我希望经略使能明白,我桐柏山众人是视蔡铤之流为仇寇,但对大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倘若我们能守住朔州不失,相信对经略使、对葛家也应该是有利而无害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问案   葛伯奕自囚于州狱,只是摆出请罪的姿态而已,但只要朝廷罢黜诏令一日未下,他就仍是河东经略使,河东诸州最高军政长官。   葛伯奕于吕梁山中遇刺,虽说这消息比不上天雄军覆灭于大同来得那么惊天霹雳,却也掀起滔天波澜。   杨广故道东起天门关,于吕梁山腹地又主要经过乾蚀谷,遂又名天门关道或乾蚀谷道,原本就狭窄曲折,又为惊惶失措的逃难人众塞堵。   知州郭仲熊、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与苛岚县令、横梁岭巡检使等人得信后,也是拖到次日晡时才陆续赶到出事峡谷。   葛伯奕离开岢岚城时,为示请罪的诚意,将一干亲卫扈兵以及葛族家兵都留在岢岚城里,得到消息再焦急,但路途拥塞,也是拖到与州衙增援兵马一起赶到遇刺峡谷。   篝火早已熄去,灰烬随着一阵阵打着旋儿的寒风在峡谷里起舞。   郭仲熊天塌下来一般,怔站在崖谷之中。   七名伤俘捆绑得结结实实,嘴巴塞上布条,想自尽都没有可能;十一名刺客尸体工工整整的摆放在宿营地里。   押送葛伯奕及葛钰等人的队伍,除了七名役卒、九名葛族家将死于行刺事外,岚州厢军都指挥使葛槐最终也是伤重不治,血尽而亡。   此外,还有三十七名从岚州逃往太原的避难旅人,遭无妄之灾,惨遭刺客刀弓杀死;而受刀箭创或仓皇间踩踏、跌入沟崖的伤者,更是多逾百人,相应的苦主都还在峡谷中等候。   “郭郎君,这些贼人太过狂妄大胆,竟然冒充贼虏行刺老夫,要不是监军使院徐都将率部相援,你们赶过来就只能替老夫收尸了——可恨这些贼人心狠手辣,竟然还牵连这么多的无辜路旅,我们倘若不将幕后黑手揪住,天理何容?”   葛伯奕这时已除去囚服,换上甲衣戎装,枯峻老脸在霜白须发衬托下,还是能装出几分威势来,按刀坐在宿营地里,将怔然发愣的郭仲熊等人喊到身边,说道,   “路途拥塞,郭郎君你们过来太晚,老夫不会怪罪你们——这几名生擒的贼人,此时还没有开口,老夫也不便滥用私刑,还要请郭郎君与录事参军、司理参军一并审问侦办。其他被卷入此案中的无关路旅,老夫在等待郭郎君你们过来前,已着人给诸多苦主录了证词。诸多形迹都表明枢密使府上私宾、前靖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岳海楼牵涉此事,还望你们彻查清楚!”   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皆有问狱之权。   而照朝廷敕令,州内发生大案,也应由录事参军、司理参军等人先负责侦办审讯;待查明案情原由之后,再由司法参军检选对应的法条交由知州、通判裁决。   不过,这次行刺案,葛伯奕当然不可能交由郭仲熊他来裁决,这时候只是吩咐他与荀延年、钱择瑞等人一起就地侦办、突击审讯案犯,将矛头先指到岳海楼的头上再说。   徐怀也是这个意思。   蔡铤作为主战派的首领,牵涉面太广,朝野无数人的前程及身家性命,都跟蔡铤捆绑在一起;而此时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在朝中还没有失势。   任何案件牵涉到蔡铤头上,即便是官家都会有种种顾忌,他们倘若直接将矛头指向蔡铤或刘世中这样的主战派核心将臣,无疑是极不明智的。   而他们就算将矛头指向岳海楼,这时候也不会直接斥指他有通敌之嫌,反正先咬死他与葛伯奕遇刺案脱不开干系。   待这一步完成之后,下一步就是将伤俘以及包括诸多尸体在内的人证物证,统统押送往太原府转交提点刑狱司查办,后续还怕牵连不到岳海楼通敌、投敌的罪名上吗?   “荀延年、钱择瑞遵经略使令。”郭仲熊还是默不作声,荀延年、钱择瑞则异口同声说道。   钱择瑞与蔡系并无瓜葛,对这件案子自然公事公办,没有必要冒风险在葛伯奕面前替蔡系做什么手脚;即便在他看来,葛家不管怎么推卸罪责,天雄军三万兵卒葬送于云朔,这就已经注定了葛家的失势。   录事参军荀延年更是与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交好,还第一时间将其仓荀廷衡送入监军使院,送到王番身边为吏。他赶到现场,第一时间就从死尸里认出陈泰等人都曾随岳海楼多次出没州衙,认出其中一名伤俘乃是蔡铤主持西北军务时身边的一名军吏。   他当然绝无道理帮蔡系掩饰什么。   不过,葛伯奕前脚刚在朔州被王禀、王番掳夺军权赶走,后脚为岳海楼率部刺杀,却又是朱沆遣徐怀带人及时援救,荀延年心里对诸事也实在是有些迷糊。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个回事啊?   而荀延年一早在州衙时,除了葛伯奕、徐怀派人赶来传信外,还有少数逃难路旅仓皇折回苛岚城到州衙报案。   这些人对行刺案的描述就多多少少有些稀奇古怪了,还提及徐怀竟然是前靖胜军都统制王孝成之子等事。   荀延年赶到案地,见过葛伯奕之后,见宿卫营里有不少甲卒,却不见徐怀的身影,待钱择瑞与失魂落魄的郭仲熊走开,按捺不住心里的困惑与惊奇,小声问葛伯奕:“敢问葛相公,徐都将怎不在此地?”   “徐都将奉朱沆郎君令援救本府,将刺客逐走之后,本府另有要事交办于他,徐都将此时赶去太原了!”葛伯奕说道。   见葛伯奕无意吐露交办什么事给徐怀他们,荀延年也只能揖过礼,先去侦办行刺案……   ……   ……   太原作为河东重镇,立朝之初就升州(并州)为府,作为河东路监司驻地,也是黄河与太行之间最为富庶繁华之地。   汾水堤残坝废,难行大舟,但主要渡口码头还保留着,渡船也主要沟通汾水东西两侧的商旅——这些渡口码头也陆续发展成太原城外的主要镇埠。   榆林坞位于太原城南的汾水河畔。   孔周、刘武恭二人坐在一座临水的茶肆里,腰刀随意搁在方桌上,两人看着有不少人正行色匆匆的从太原城南下。   天雄军覆灭于大同的消息传来之后,不仅岚忻等地的士绅、富户络绎不绝的从北面逃来太原城,太原城里也有很多人匆匆拖家携口南逃。   这叫陈碛失踪后被困在太原、不得擅自率兵马返回唐州的孔周看在眼里,很是不屑:“这些胆怯如鼠的家伙,要是太原城都不能叫他们足够心安,还能逃到哪里去?”   “此前谁能想到天雄军会败得这么惨?一切都没有定数的,你以为虏骑南下,太原城一定就能守住?”刘武恭摇头说道,“此前要不是我百般劝告,你不是差点受那陈碛鼓动跑去请战?真要是如此,你我二人还能悠哉在此饮茶,对这些路人胆不胆怯评头论足?”   “身为武吏,当马革裹尸,即便战死,也比此时进退不得要强!还整天受都部署司的鸟气!”孔周愤恨叫道,“我不管太多,再过三天都等不到州衙的文书,我便率部南返。陈碛那厮无缘无故销声匿迹,谁知道他是躲起来,还是逛窑子被人阴了?反正我问心无愧,回到唐州也不畏审问!”   在这个节骨眼上,两营外州厢军滞留在太原城外,河东经略使府所辖的都部属司,不是将其拒之在城外,就是不闻不问的——除了派人盯住他,还每日都有军吏过来催促他们赶紧上路。   孔周的性子急,几次派人寻找陈碛踪迹无果,就想率部先回唐州再说。   却是刘武恭百般劝告,甚至也是刘武恭将这次私携货物出售得利拿出来,补贴千余人马在太原城外勉强吃住,当然也少不了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再有三五天,董知州也该遣人来太原了,”刘武恭叹气道,“你也别说浑话,这世间有太多事不是你没有做就能解释清楚的——我们不等董知州令谕,就这么率部回去,却什么事都解释不清,能不能保住项上头颅,真是难说啊!”   这时候有十数骑驰到茶肆前猝然停下来,马背上的骑士皆披甲执锐,背负大弓强弩,袍衣上还沾染斑斑血迹,有着震慑人心的杀伐气势。   孔周、刘武恭初时也是心惊的盯着这些人的兵甲。   待看清楚徐武碛的脸,孔周胸臆间的怒火腾的烧燃起来,从窗户直接跳出去,就要上前将徐武碛揪下马痛打一顿:“日你娘,你龟儿子这些天逃哪个婆娘骚裤裆里去,怎么不叫那个骚奶子将你憋死!”   “唰!”   看有人偷袭徐武碛,三支锋刃雪亮的长矛便挡在孔周身前,阻止他靠近徐武碛;两翼的骑士更是第一时间掣出长弓,对准突然从茶肆跳将出来的这名大汉。   “呀!”孔周吓了一大跳,以脚掌击地,身子瞬时往后腾退数尺,拖住茶肆支在檐下的一张方桌横在身前,遮住随时会射来的利簇。   “住手。是自己人!”   徐武碛示意左右收起弓矛,与徐怀下马来,一脚将孔周挡在身前的那张方桌踢碎,说道,   “我奉河东经略使葛伯奕令,征调唐州押粮厢军前往朔州驻防,你们奉不奉令?” 第一百一十五章 收兵   “我等奉董郎君令押运粮秣,粮入太原仓,便应南返缴令——河东经略使是高高在上,但没有唐州兵马都监司或京西南路都部署司的调令,葛伯奕也管不到我们头上来!又或者,你们直接拿枢密院的调令过来!”   换作北征伐燕正式启动之前,刘武恭当然不敢对河东经略使的调令说三道四,但数万天雄军在大同溃灭,此时听得徐武碛说要将两营唐州厢兵带往朔州驻守,他直觉后脖子一阵阵发凉。   他此时要是爽利应承下来,岂非是嫌自己命长?   作为州司军老成持重的武吏,桐柏山匪乱里,州军被打灭了好几轮,刘武恭还能活下来,他对兵马检选调动之制还是相当熟悉的,心里也很清楚,此时真正能越过唐州兵马都监司及京西南路兵马都部署司,对他们直接进行调动的,只有掌握全国兵马调动大权的枢密院。   要不然,河东经略使,随意调动他路兵马,还成什么体统了?   大越立朝以来,为防将臣擅权,对兵马调动的限制极为严格。   要说大股敌寇侵袭太原,他们就近参加太原城的防守还说得过去,调他们去朔州戍边,算怎么一回事?   而他们作为统兵官,附从乱命而行,即便斩获大功,也是有过无赏,更不要说此时率兵去守朔州了。   “刘爷,可知道我是谁?”   见刘、孔二人对徐武碛的话不屑一顾,徐怀将腰刀解下来,在茶桌旁坐下来。   桐柏山匪乱,淮源乡营据巡检司军寨,从东往西打,州兵则据桐柏山走马道西口限制匪军侵入唐州腹地,一直到陈子箫等人接受招安,淮源乡营与州兵都没有接触上。   刘武恭、孔周还真没有见过徐怀。   刘武恭见他年纪虽小,但仪表堂堂,又身穿天雄军将官衣甲,以为河东都部署司跟随徐武碛过来颁传军令的武吏,只是说道:“河东调令有违朝廷律制,即便葛经略亲至,我们也是不会认的!”   孔周心里正恨徐武碛不辞而别大半个月,将他们千余人扔在太原不顾不问,刚才见着面都想揪徐武碛痛打一顿,他哪里会管徐怀是谁?他心里甚至还恨徐怀嚣张的气焰,将腰刀抓在手里,瞥眼看着随徐武碛、徐怀守在茶肆外的十数健锐,粗鲁叫道:“河东的将令,还管不到我们唐州兵马的头上!我管你他娘是从哪个狗洞里钻出来的?”   两营唐州厢军就临时驻扎在榆林坞里,孔周、刘武恭每日在榆林坞茶肆、酒楼、妓寨里厮混,别人都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孔周、刘武恭叫人拿刀弓逼迫退入茶肆,消息跟插了翅膀似的飞入营地。   即便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候也有两名军将率领百余人马气势汹汹的赶过来,要给孔周、刘武恭壮声势。   此行押送粮草到太原,徐武碛是督运官,对押运兵马有节制之权,但也不能越过刘武恭、孔周二人,直接去指挥下面的兵卒;刘武恭、孔周才是正儿八经的统兵官,下面的都将、节级等军吏都是他们带出来的,也整天跟他们厮混在一起。   看到手下人马过来,刘武恭看向徐武碛、徐怀,声色也严厉起来,说道:“乱命不从就是不从,除非你们将我等捆绑住押去朔州!”   “让开让开,哪里军马,敢挡在你袁爷爷面前?”   两名军将仗着人多势众,上前来驱赶守在茶肆前的甲卒。   “袁垒、仲季堂,你们可他娘出息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敢赶爷爷的人马?是不是我有一阵子没有收拾你们两孙子啦?”徐怀隔着茶肆木质窗台,捡了两粒当佐食的豆子,就朝那两名唐州军将头上扔过去。   “徐,徐都将,你怎么在太原,还跟陈郎君在一起?不是说你与徐心庵追随西路军监军使,与天雄军一道前往大同作战了吗?”袁垒、仲季堂看到徐怀与徐武碛坐茶肆里,上来就要动手的嚣张气焰顿时就被针戳似的泄去,磕磕巴巴的问道。   唐州州兵前后经历多次重挫,原有的兵卒军吏基本上都淘汰一空,此时的州兵基本上都是桐柏山匪乱剿平之后重新招募而来。   而在郑恢、董其锋等人死后,董成一方面无意继续单纯充当蔡铤的傀儡,与桐柏山众人为敌;另一方面,董成作为知州,其下有通判及诸曹参军等士臣掣肘,也很难压制地方势力希望接纳战斗力较强的淮源乡兵,以维系地方治安的迫切意愿。   在以文制武、以文抑武的当世,对大族嫡支子弟来说,在厢军担任低级武吏绝非是什么好的出身,但对袁垒、仲季堂这些底层族众,能吃上兵饷犹算得上不错的出路。   因此,淮源乡营在匪乱过后大幅缩减裁撤,有相当一批乡兵以及像袁垒、仲季堂这样的乡营武吏加入州军。   像这次押送粮草到太原的两营厢军,差不多有四成兵卒都来自淮源乡营,而这部分人也是徐怀最想拉往朔州的。   徐怀看着袁垒、仲季堂说道:“我与武碛叔奉河东经略使令,调唐州厢军驻守朔州,孔、刘二将抗命不从,我正打算将他们捆绑去朔州。你们过来正好,过来帮我搭把手,将他们二人捆绑起来!”   “……”袁垒、仲季堂面面相觑,嘻笑着越窗走入茶肆,说道,“没这么严重吧!河东经略使令,孔指挥、刘指挥怎敢不从?孔指挥、刘指挥他们是跟你们开玩笑呢!”   袁垒、仲季堂在乡营担任过队目,知道徐武碛素来跟徐怀他们不合,一时间也搞不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进茶肆来当然是先当和事佬。   “那你们来问他们二人,刚才是如何回我的。”徐怀说道。   “你真是莽虎徐怀?”孔周吃惊的盯住徐怀,问道。   “怎么,我这趟上来没有骂娘,你们以为我是假的?”   徐怀看了孔周、刘武恭二人一眼,但没有再询问他们意愿的意思,而是直接走出茶肆,看向袁垒、仲季堂带来百余唐州厢军拥挤在茶肆前,振声问道,   “你们有多少人是从淮源乡营出来的,还有多少人认得我徐怀?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消息,兴许你们在太原都有所闻,是不是也听说我徐怀随天雄军也战死于大同了,是不是都以为往后不用再听我骂娘了?很不幸,你们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听我骂娘——所有淮源乡兵,听我徐怀号令,即刻出列整队……”   厢军没有太多的忌讳,基本上还是乡将统领乡兵。   这队兵马基本上都是淮源乡兵出身,甚至有很多还是仲氏、袁氏子弟。   他们看到徐怀走出茶肆下令,下意识都挺直胸膛出列。   韩奇当即就安排五人手执令旗,将出列的淮源乡兵收编入旗队之中,剩下十数唐州兵卒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的站在茶肆外,无助的看向茶肆之中的孔周、刘武恭、袁垒、仲季堂四人。   “袁垒、仲季堂,”徐怀这时候才对茶肆之中的袁仲二人下令,“你二人即刻返回营地,传我徐怀号令:所有淮源乡兵愿随我前往朔州抵御胡虏者,即刻出营来此接受整编!谁要敢阻拦,以抗违军令论处,斩无赦!”   “是!”袁垒、仲季堂看手下百余兵卒连一个招呼都没有打,大多数人就这样直接被徐怀收编了,他们还有什么废话可说?当即也不再去看孔周、刘武恭二人脸色,径直往大营奔去。   没有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孔周、刘武堂虽然没有见过徐怀,但身为唐州军吏,怎么可能没有听过说徐怀在淮源乡营“作威作福”、一人于桐柏山平匪战事收获小两百颗贼虏头颅的威名?   看到袁垒、仲季堂飞奔而去,看到茶肆这边八十多名兵卒都已整队完毕,徐怀才走回到茶肆之中,在目瞪口呆的孔周、刘武恭二人面前坐下来,说道:   “淮源乡兵出身的兵卒,愿意随我北上朔州抵御胡虏的,我一定会带走,还请二位莫要阻拦。你们倘若还固执己见,不愿意随我们前往朔州,我们也不会强揪住你们过去,你们可以到河东都部署司或伐燕西路军监军使院领一份回执,好回唐州向董成复命!”   刘武恭与孔周面面相觑良久,看到陆续果真又有兵卒从营地那里走过来编入旗队之中,心知当真率领剩下的兵卒回唐州,也难以交待,苦着脸问道:“我们却非不愿前往朔州驻防,但我们今日奉河东经略使令行事,日后回到唐州,实难向州兵马都监司交待啊!”   “这无需你们担忧。我这趟既然过来将你们收编入伐燕军序列,此时执掌伐燕西路军的王番郎君,自会找枢密院交涉,解决调令之事!”徐怀说道。   “我们愿一起前往朔州!”刘武恭与孔周咬牙说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雁门   常山(恒山)东接太行山、西连吕梁山,山岭高峻、沟涧曲折,乃云朔与忻代之间的天堑,唯有中段山脉,也是自古就有九塞之称的勾注山附近山体收细,高度降低,可供人畜通行。   勾注山又称陉岭,春秋时就筑关隘,岭西为西陉关,岭东为东陉关。   大越立朝以来,云朔等地尽归契丹,陉岭成为越燕两国的界山,战略地位犹为突出。   除了在旧关残址上新筑东西隘城外,还在陉岭择险要地形修筑十数座坞砦,除了与两隘互为倚防外,彼此间还用石头边墙联为一体,最终构成今日雁门关的防御布局。   大越立朝以来,在北面与契丹的战事,要远比与西北党项人的战事少得多,大多数年份都维系互使互市的关系。   从雁门关往南可直下太原、晋中等河东腹地,雁门关内的榷场规模,也要比吕梁山西北麓的宁武大得多。   榷场位于更容易通行的东陉关南侧,隘城之外大大小小的铺院沿坡岭而建,商埠鳞次栉比,要比想象中的荒凉边塞热闹繁荣得多;也有关帝庙、李牧祠等大大小小的建筑群依山而建,仿佛繁荣大城。   当然,战事开启,大量的商旅都滞留在雁门,现在东路军主力又从应州境内撤回来,七八万禁厢军人马,还是将雁门关内的诸多关隘坞砦挤得满满当当。   蔡元攸作为蔡铤之子,年轻时就得荫补为官,政越六年科举得赐进士出身,联兵伐燕,蔡元攸作为其父蔡铤的主要助手谋划其事,天宣四年更为亲自出使契丹刺探敌情,归汴京得任副宣抚使,与刘世中共同主持伐燕事务,在四十岁刚出头的朝臣之中,可谓是春风得志,朝野也是“少相”相称。   倘若此番伐燕顺遂,蔡元攸未尝不得入执政之列;父子同朝为相,这在大越立朝以来都将是独一份的。   谁能想象胜券在握的天雄军奔袭大同城一仗,会败得如此凄凉、如此叫人猝不及防。   蔡元攸当然不会承认他们有拖延未派援兵的责任。   然而数年筹谋,付之一炬,数万将卒尸骸无存,他与刘世中身为正副宣抚使,怎么都不能说半点责任都无。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岳海楼率众假扮契丹人刺杀葛伯奕,竟然还失手了。   蔡元攸一脸憔悴的站在李牧祠的侧殿前,望着树叶都已经凋零一尽的古银杏,树桠上还有积雪,不时有雪粒被风吹下来。   他负手而立,声音嘶哑的问道:“这事当真是无法挽回了吗?”   曾润跪在雪地里,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沮丧、绝望,说道:   “除了葛怀聪、葛槐等将弃军西逃时岳侯确实说了一些话外,我现在打听到太原有些消息传出来,葛伯奕还有意咬死最初乃是岳侯献杀蕃之策,河东提举刑狱司已经发出海捕文书,派出数百缉骑搜捕山岭——他们这次实是要误导朝野怀疑有岳侯通敌之嫌。现在除陈泰等十一人猝不及防被射杀外,还有赵承等七人被生擒,落在葛伯奕的手里,现在不怕别的,就怕他们有可能熬不过肉刑……”   “你说赵承他们会被葛伯奕屈打成招吗?”蔡元攸问道。   “小的不清楚!”曾润茫然说道。   “你没有否认,这么说来还是很有可能的喽?”蔡元攸问道。   “七个人,有一两人贪生怕死,熬不过刑,也不是没有可能。”曾润嗫嚅说道。   “倘若有人熬不过刑,被葛伯奕屈打成招,你觉得我们当如何应对?”蔡元攸问道。   “小的不知道!”曾润头在雪地里伏得更低,都不敢看蔡元攸的脸。   厢殿廊下站着一名中年人,沉默了半天,这时候张嘴问道:“郭仲熊他对这事怎么说?”   “验看行刺案地之后,郭郎君回到岚州就日夜操劳衙署事务,还无暇过问这事。”曾润回答道。   “是吗?”   中年人轻轻问了一声,却也没有想曾润回答,跟蔡元攸说道,   “此事虽说是岳海楼擅作主张,但葛伯奕心里必然是认定岳海楼是得到少相授意,要致他葛家于死地。他此时没有矛头直接指向少相与相爷,是他知道这事牵涉极大,而相爷、少相又极得官家信任,不是谁都能污蔑得了的。葛伯奕现在最想做的,还是尽一切可能推卸天雄军覆灭的罪责。对他们最有利的,无疑就是坐实岳海楼通敌之嫌。而当年的旧案不能翻,单就岳海楼率众刺杀葛伯奕之事,我们就可以说是百口莫辩了。现在最要担心的除了葛伯奕会拼命推卸兵败之责外,更要防备朝野那些从头就反对联兵伐燕、反对相爷的人,会借这事大作文章。葛伯奕这时候是没有将矛头直接指向少相与相爷,但不意味着等朝野非议之声渐盛之后,葛伯奕还能按捺得住,还能继续按兵不动!”   “……”蔡元攸疑惑的看向中年人,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   蔡元攸虽有少相之名,但到底与他父亲蔡铤远不能相比,所谓进士出身诸如此类,水分太大。   “少相这时应有决断!”中年人眼神坚定朝蔡元攸看过去,沉声说道。   蔡元攸还是疑惑不解,曾润却惊惧的朝中年人看过去。   “当年王孝成旧案不能翻,岳海楼却率众假扮契丹人刺杀葛伯奕及天雄军待罪诸将,以及他此前假传消息或刻意怂恿葛怀聪诸人弃军西逃,兼之葛伯奕又有意将杀蕃之事栽到他头上,这诸多事加到一起,只会叫世人认定他早就暗通契丹人。我们已经是百口莫辩,也不应再试图去辩解,而是要让事情止于此,不能再牵涉下去!”中年人进一步挑明道。   “我们也要咬定岳海楼私通契丹人吗?”蔡元攸这时候才明白中年人在建议什么,震惊问道。   “诸公都没有看清岳海楼的真面目,少相为奸佞所欺,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中年人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岳海楼知道府里太多机密,我们要是也落井下石,怕是……”蔡元攸也是一惊,问道。   “死人就算知道再多的秘密,又有什么用?”中年人笑道。   ……   ……   东陉关往东二十余里,山势越发险峻起来,一座无名涧谷深处,一眼温泉在天寒地冻的当下还潺潺从石隙流出,汇聚成一泓流涧,往峡谷外流去。   石溪蒸腾白色雾汽,将峡谷也隐藏起来,难得是溪涧旁的灌木还葱葱郁郁,绿叶正繁茂。   曾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峡谷,狼狈不堪的在一颗野桑树下站定,朝空寂无人的谷里喊:“岳侯,你们可还在这里?”   “你怎么才过来,少相怎么说?”岳海楼从一处石隙后走出来,问道。   他们此时已成河东路提举刑狱司全力缉拿的案犯,已不能公开去见蔡元攸,在山野间东奔西走躲藏七八日,换谁都会一脸的狼狈、憔悴。   “少相使岳侯带着人前往雁门西面的归藏观待命。”曾润喘着气说道。   “除了使我们去归藏观待命,少相还有说什么?有没有说这残局要如何收拾?”岳海楼说道。   “田先生担心葛伯奕会千方百计的将一切罪责栽赃到岳侯头上,建议少相、刘帅从雁门出兵击应州,但能歼灭数千敌骑,一切都能有个好说辞,也不畏葛伯奕将脏水泼过来,”曾润还喘着气说道,“少相要岳侯先去归藏观,待他得空便去找岳侯商议出兵之……啊,岳侯你这是……”   曾润难以置信的看着岳海楼从袖口里翻出一把囊刀,像闪电一般直接插入他的胸口。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岳海楼不顾血汩汩浸流过来,握住刀柄撑住曾润倾倒过来的身子,盯住他的眼睛说道。   “田先生建议少相杀岳侯灭口……”曾润说完这话,身子就彻底瘫软下来。   岳海楼将曾润的尸体放下来,对从身后走近过来的三名彪健汉子说道:“蔡铤父子我追随十多年来,他们是什么德性,我怎么可能不清楚?着曾润去问这一趟,也是怕你们不死心——现在你们都看明白了吧?我们这些年替他们父子二人卖命,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但稍有意外,就被弃之如弊履。甚至以往我们为他们父子所做的事,也叫他们非要杀我们灭口不可。”   “少相要杀我们灭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三名健汉茫然问道。   “这烂透的中原,已无人值得我们卖命,但天下之大,还愁没有我们的安身立命之地吗?”岳海楼昂然而立,往北方苍穹之上的茫茫铅云看去,说道,“你们还记得我曾跟你们说过,有朝一日若说谁能席卷天下,那必然是赤扈人的铁骑洪流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弃留   虽说在徐怀等人的协助下,监军使院判朱沆近乎奇迹般将上万天雄军从崩溃的大同战场上带回来,但这并不能改变三万天雄军兵卒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里,就覆灭于大同的残酷现实,更不能改变西翼就剩两万老弱病残兵卒的残酷现实。   一路都是南逃的难民,还有经宁武往岢岚、楼烦境内分批南下转移的朔州汉民,路途拥塞,徐怀与徐武碛率领两营唐州厢军从太原北上,速度怎么都快不了,四百多里路程足足走了七天才抵达宁武县境内。   “卢爷!”   宁武城容纳不下太多兵马驻留,不想进城占据民宅惊扰民户,徐怀率两营唐州厢军在城外扎营,却不想卢雄出城来相迎,徐怀与徐武碛迎过去招呼道,   “朱沆郎君有没有到宁武呢?”   “朱沆郎君午时刚到宁武,正与王番郎君、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几位郎君商议事情——相公原本要亲自出城来迎接你们,但这天寒地冻的,王番郎君、朱沆郎君怕相公身子骨吃不消,将他强拦在城里,着我当个代表。你们这次真是又搞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啊!”   “岳海楼与郭仲熊在岚州私见葛伯奕,我们是当天就得人传信,但当时没有多想什么,还是到第二天才猛然想到岳海楼有可能伏杀葛伯奕嫁祸到我们头上。时间太过仓促,又要避开岳海楼他们在岚州的诸多耳目,我只来得及跟朱沆郎君言语一声,就带着人手偷摸潜回岚州,差一步都没能赶上囚车队伍;也没有来得及跟王禀相公、王番郎君说一声。”徐怀说道。   给岳海楼设伏这事,徐怀从头到尾都只来得及跟朱沆说一声,他也不清楚朱沆午时赶到宁武,有没有来得及将细情说给王禀、王番知晓。   “是啊,真要叫葛伯奕不明不白的死于吕梁山里,事情真就曲折了。现在朝中非常复杂,很多事不是我们解释,就能解释得清楚的——幸亏你们反应及时,才不至酿成大祸。”卢雄感慨说道。   “孔周、刘武恭乃唐州厢军指挥使,随我五叔徐武碛押运粮草而滞留太原。我们救下葛伯奕,也没有求其他回报,只是求他将两厢唐州厢军暂调入西路军,听从王番郎君调遣。待会我与他们进城拜见王番郎君,还要卢爷帮着介绍一二!”徐怀说道。   除了在朔州短暂相遇,徐怀到这一刻都没有真正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去面对王番。在朔州时,徐武碛甚至还始终以假面目示人,到这时候才正式以唐州州吏、押纲官的身份出现在岚州众人面前。   王番心胸或许并不狭窄,但心里肯定不会一点都没有想法。   为避免尴尬或者冷场,徐怀得求着卢雄到时候多说几句缓和暖场的话。   “没想到会拖至此时才能真正见到徐爷的真面目,徐爷真是藏得很深啊!”卢雄举徐武碛拱拱手,笑道。   “奸佞当道,武碛也不想桐柏山的宁静因为些许私人仇怨而打破。”徐武碛说道。   卢雄也没有多嘴追问什么,与孔周、刘武恭、袁垒等人见过面后,一边等他们安营扎寨,一边将这几日来宁武、朔州一线的形势发展,说给徐怀、徐武碛知道。   解忠、曹师雄等部兵马也在朱沆的节制下,前天就都已经撤回到阳口砦及附近诸砦之中。   照着原有计划,此时就剩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与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等人还率领三千桐柏山卒作为殿后兵马,目前还留守在朔州。   天雄军覆灭的消息传回来后,绝大数人心思慌乱,觉得虏骑随时会像洪流一般将朔州吞没,即便朱沆率天雄军万余残部逃归朔州,也不能叫人安心。   不过,等朔州军民撤得差不多了,而契丹在大同、应州的兵马主力也确实没有急于往朔州杀来,岚州境内对要不要彻底放弃朔州,反倒有了不同声音。   王禀一向主张与契丹人休兵止战,将防御的重心放在正凶猛崛起的赤扈人身上,现在又将朔州城的汉民都撤出来的,还是坚持一贯的主张,想着直接放弃朔州,将所有兵马都撤回到阳口砦以南进行整编。   王番、朱沆二人当然也不希望再节外生枝,但郭仲熊、王高行等人这时候却反对放弃朔州。   葛伯奕交出指挥权后,回到太原,同时将其他几名败兵之将囚于太原,直接派使者前往汴京请罪,但郭仲熊犹是以岚州知州的身份兼领西路军转运使的差遣,负责整个西路军的粮秣及军械供给。   又由于大越立朝以来,对将帅擅权防范极甚,郭仲熊作为军转运使,同样有一定的奏察违谬之权。   葛伯奕作为经略使兼领都统制主持西路军时,除了有葛怀聪诸都指挥使、都虞侯外,经略使府所属的统兵机构都部署司乃至葛伯奕身边有一群僚吏指点江山。   那时不要说郭仲熊这个军转运使了,王番这个监军使也名存实亡,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现在王番接掌西路军,指挥权实际转移到监军使院之后,葛伯奕身边的将吏,仅有阴超、文横岳两将得以继续统领旧部。   这时候不仅郭仲熊作为转运使,在西路军的话语权水涨船高,包括通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司理参军钱择瑞等岚州士臣,也得以参与决策。   “刘世中、蔡元攸所遣使者午后刚到宁武,也是讨论朔州的弃留问题,”卢雄说道,“你这时候赶过来正好,相公还说要问问你的意见呢!”   除了要与契丹人休兵止战外,天雄军此时乱糟糟一团,战斗力极差,急需整顿。照道理来说,王禀、王番、朱沆他们的主张是对的,但徐怀有他的小九九,却不能跟卢雄细说。   再说了,伐燕一战,败得太难看,刘世中、蔡元攸哪怕是为了对朝廷有所交待,也会强烈要求西路军守住朔州。   所以徐怀也并不需要在王禀、王番面前强烈要求他负责去守朔州,这会儿只是笑道:“此等要事,士臣决之,哪里有武将置喙的余地?”   ……   ……   待两营厢军将卒扎好营寨,留韩奇在营中监管兵卒,徐怀、徐武碛领着孔周、刘武恭、袁垒、仲季堂等将进城去见王禀、王番。   统制及监军使院行辕临时留在县衙,王禀、王番以及朱沆等人也直接住在县衙后宅。   郭仲熊、王高行以及刘世中、蔡元攸派来的代表则住在驿馆。   徐怀他们赶到行辕,行辕议事刚结束,王禀、王番、朱沆连着好些天都没能休息好,都是一脸的疲惫。   这时候天色已渐暗下来,后宅这边直接给徐怀他们安排了接风宴,很简单的菜肴酒水,参拜过之后,便直接入席边吃边谈事情。   此时距离夺军已经过去十一日,天雄军残部撤还以及夺葛伯奕军权之事,业已快马奏知汴京。   汴京仓促之间没有直接对大同兵败定责,但也正式颁旨授王番权制伐燕西路军的权柄。   新的圣旨与刘世中、蔡元攸派出的使者一起,午后正式送抵宁武,卢雄出城见徐怀时,还不知道这事。   整个西路军还是一团混乱,编制较为完整的,阴超、文横岳两部五千天雄军禁卒,曹师雄所部三千清顺军步卒,解忠、朱润、雷腾三部三千禁卒以及监军使八百院卒,但很难说军心动荡之际还有多少战斗力。   此外,一万七八千人马,要么都是编制被打散、兵甲都丢弃在大同的溃兵,要么是承担粮秣运输及城池修造任务的老弱厢军,更不要指望他们能上阵作战。   现在的问题,除了契丹西京兵马随时会西进攻打朔州城,西边的党项人也蠢蠢欲动起来,有往府州北部偏头关一带聚集兵马的迹象。   新旨对曹师雄、曹师利奉朔州南附之事,也是论功不论罪,暂授神池都巡检使兼知岚谷县事,将使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率清顺军驻守管涔山西麓的岚谷县及神池、广武等砦,以缓解党项人对偏头关那边的军事压力,也是表示对曹师雄、曹师利二人充分的信任。   新旨对朔州的去留没有具体指示,但伐燕军并没有解散,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宣抚使,依旧拥有最终决策权。   他们派来的使者,则坚决要求西路军守住朔州,以便东路军还有从雁门关伺机杀出的可能,但西路军剩下这点人马想要守住朔州、宁武一线,难度很大。   两营唐州厢军现在暂归西路军编制,多多少少能给人一些安慰。   而大越立朝以来,为保证禁军战斗力,每隔三五年从厢军之中检选健壮补入禁军,将禁军之中的老弱病残淘汰到厢军,也是惯例。   像这种紧急时刻,直接将两营唐州厢军调入西路军,并不能算什么逾制。   不过,席间很多话都是泛泛而谈,酒尽宴终,王番都没有问及吕梁山伏击岳海楼的详情。   徐怀知道王番对自己存有芥蒂,又或者自己的身世也已经传入他的耳中,宴罢便说军情紧急,敌军随时都有可能进袭朔州,想着连夜带上韩奇以及之前护卫王禀、王番的殷鹏等人,赶往朔州……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权宜之论   夜里又下起雪来,天气越发寒冷,滴水成冰,寒风吹脸上,跟刀割似的。   徐怀打算连夜出城赶去朔州,待牵来马匹,正在巷子里整理系挂在马鞍旁的刀弓盾牌及箭囊,待要跨上马鞍扬长而去之时,看到王禀与卢雄走出来。   “这么冷的天,相公怎么走出来?”徐怀问道。   “我再辛苦,总不会比你们连夜顶着风雪前往朔州更辛苦,我送你们一程!”王禀不顾风雪将霜白须发吹乱,上前帮徐怀拽住缰绳,往巷道走去,连走连问道,“你觉得朔州当不当守?”   “此事有相公与诸郎君谋,哪里轮得到我置喙?”徐怀看了一眼门扉半掩的行辕大院,哂然说道,“相公与诸郎君觉得不当守,我等便从朔州撤回来;相公与诸郎君觉得朔州当守,我等便作一颗钉子咬在那里!”   “……”王禀抬头看了一眼前路深邃莫测的夜穹,叹了一口气说道,“王番初为军帅,意气风发,我是他老子多说几句,他都未必耐烦。现在手下突然有个揣摩不透底细、似乎压根就不会听他差遣的部将,你也不要怨他冷淡。天雄军残部得以归来,应该全是你的功劳吧?朱沆的性情坚贞不逾,绝非畏死之人,但他也不是心思缜密之人,他应付不了天雄军突然溃灭时的复杂局面。更何况在奔袭大同之初,他对局势的判断也偏于乐观……”   “虽说我们对败局早就预料,但没有朱沆郎君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令解忠、朱润、雷腾等人听命行事,我们也不可能救这么多人出来,”徐怀幽幽说道,“不过,这些已无关紧要了,形势变化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凶狠迅猛,甚至在这时讨论朔州当不当守,也全无意义!朝廷到这时候压根就没有迫切意识到赤扈人的威胁,刘世中、蔡元攸之流想要留住朔州,满脑子想的不就是为减轻朝野对大同兵溃的问责而已!”   “你以为赤扈人的铁骑,多久会南下?”王禀叹问道。   “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力往阴山以北派出侦骑斥候,但在东路军都撤回到雁门以南之后,大同虏兵都拖延没有动作,未必就纯粹是萧辛瀚与萧林石之间的矛盾所致。我预计着在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赤扈人就有可能攻陷临潢府、大定府等契丹腹心之地,”徐怀说道,“倘若没有这次北征伐燕,赤扈人或许还未必急着南下。大越纵横数千里,人口亿万,单纯从人口规模及富庶程度,远远凌驾于北方虏族之上,赤扈人即便吞并整个契丹,人口也就千万左右,他们要是窥不破我们的虚实,或许还想着先消化契丹之地。然而大同之溃,将大越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破了,所谓的富庶,也就单纯变成最赤裸裸的诱惑。王禀相公,你倘若是赤扈人的汗王,会再有隐忍吗?两年时间。我估计能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只有两年,最快可能明年秋季,赤扈人的铁骑就会像洪流一般,或大同北面的阴山缺口南取云朔,或走辽西直侵燕蓟等地……”   “这么快吗?”王禀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的问道。   徐怀手按住腰刀,没有反复回答这个已经没有意义的问题,径直说道:   “我知道王番郎君对我有看法,这也很人之常情,我心里并没有抱怨,但在我看来,时间就是这么紧迫。所以我接下来的行事也不会太去顾及王番郎君的感受。王番郎君应该已经注意到,此时留在朔州的人马都是桐柏山卒,统兵官又都是桐柏山人众;这放在大越确实是最犯忌讳之事。王番郎君或许会想办法将孔周、刘武恭两营厢军留在宁武直接掌控,但这两营厢军里有四百桐柏山卒,在从太原北上时,我实际就已经剥离开出来了。这些人我也是要带走的!”   “好吧,这四百桐柏山卒你就带走吧,孔周、刘武恭二人看样子他们自己都并不是很想去朔州,你就留他们在宁武,”王禀挥了挥手,说道,“过段时间我可能就要回汴京了,希望能稍有补救吧!”   徐怀并不觉得王禀此时回汴京能起什么作用,他甚至并不希望王禀此时陷入那泥潭中去,但很多事情显然不是他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   ……   ……   宁武城不大,从县衙到西城仅一里地,坚持将徐怀他们送出城后,王禀才与卢雄冒着风雪往回走。   走回到县衙后宅,王禀衣袍已被风雪濡湿,王萱在院子里张望,看他们回来,蹦跳着走过来问道:“徐怀他人呢?他们夜里睡这里吧,我刚吩咐人将他们的房间收拾妥当,还将火盆烧上了——他们行军作战,定然辛苦之极,我还沏好姜茶,爷爷,与卢伯伯也来饮一怀!”   “徐怀要连夜赶去朔州,现在已经出城了!”卢雄说道。   “怎么到宁武歇不到一个时辰就走?你们也不带这么使唤人了呀!”王萱瘪着嘴,惆怅的说道。   “父亲,”王番这时候与郑寿走进来,问道,“你适才亲自送徐怀他们出城了?”   “局势诡谲,杀机重重,徐怀连日奔波不休,没有时间留他们在宁武歇上一宿,我当要送他们一程。”王禀说道。   “萱儿,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房歇下?”王番看着女儿,沉声问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什么事情我都懂,爹爹有什么话需要差走我才能说的?”王萱瘪着嘴,走上前帮王禀被风雪濡湿的外袍脱下来,说道,“我还要照顾爷爷呢!”   “萱儿,你去帮我跟你爹,还有卢伯伯、郑伯伯沏姜茶过来,”王禀差使王萱去沏姜茶,走进屋坐在火盆前,问王番,“今夜怎么这么早就处理完军务了?”   “现在都在传言徐怀是王孝成之子,父亲与卢爷其实是早就知道了吧?”王番坐到火盆前,拿铁钳挑动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是早就有所猜测,但没有直接问过,”王禀说道,“徐怀这次能助朱沆将天雄军一万残卒带回来,也就没有什么好问的!”   “我们或许可以不问,但朝中必有人会在这事上做文章啊,”王番蹙着眉头将袖囊里取两本厚厚的册子,说道,“逃归朔州的残军兵册,这两天刚刚整理出来,父亲你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去年从桐柏山招安的贼兵贼卒此时都留在朔州了——徐怀玩的小心眼,我还不难看破的。”王禀没有接过册子,看王萱沏了姜茶端进来,接过一杯姜茶,慢悠悠的饮起来。   “说徐怀是王孝成之子,这到底是传言,蔡铤等辈也不敢去翻陈年旧案,但这兵册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倘若有人说他包藏祸心,他要如何辨解?”王番沉声问道,“我们不知道则罢,但这时都知道了还不闻不问,将来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我这几天在想一个问题,天雄军如此轻易就溃于大同,单单就是葛怀聪这些将帅怯战无能吗?”王禀盯着烧得正旺的火盆,喃喃自语似的说道,“要说天雄军素来战力孱弱,编入东路军的都是西北精锐,朝廷寄以厚望,为何又怯懦不敢战,军纪也多有败坏,上下难以约束?兴许需要从根本上进行改变了——”   “朝廷规制或有不合理之处,但也不能是统兵将帅去变改,”王番说道,“刘世中、蔡元攸要是觉察到这点,怎么可能不对父亲你发难?”   “那就直接告诉他们,”王禀说道,“西路军目前这种状况,兵将相杂,用人心惶惶之卒,根本不可能守住朔州。刘世中、蔡元攸倘若对此有意见,那就直接放弃朔州,将所有人马从朔州收回来,打散后进行整编,自然就不违规制。而倘若刘世中、蔡元攸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想着守住朔州,只能行权宜之计,用桐柏山卒或能守一守朔州。要不然,你叫他们换任何一将,率部去顶替桐柏山卒守朔州!”   “父亲!”王番头痛的叫道。   “你是一军之帅,我原本不该干涉你,但这件事你权且听我一回。两营唐州厢军,其中有四百桐柏山卒,我也已经答应徐怀让他将这四百桐柏山卒带走,剩下的人马,由孔周、刘武恭率领留在宁武,听从你的调令!”王禀说道,“给徐怀两年时间,两年之后无论你或朱沆在不在岚州,我都会请旨将徐怀调走!仅三四千桐柏山卒,就算他们别有心思,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你我也不要怕牵涉。今天怕这个,明天怕那个,诸事都要小心翼翼、勾心斗角,我们又与蔡铤之流何异?”   “……”王番皱着眉头说道,“我说服不了父亲,看朝廷新旨,对伐燕之事也有心灰意冷之迹,说不定我们很快就都要回京复旨。以往我还想朱沆或能留镇岚州,但既然父亲执意如此,我在想此事牵涉太大,朱沆或许不便再留镇岚州,去担这我们无力承担的干系!父亲以为如何?”   “……”王禀叹了一口气,妥协说道,“好吧……” 第一百一十九章 桐柏山卒   孔周、刘武恭他们在太原时,得知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消息,内心并无太多的惊惶。他们并不隶属于伐燕军序列,就想着等得到知州董成新的指令便能南返,伐燕军打得再烂,跟他们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性情急躁的孔周,甚至还气愤天雄军打得太烂。   进入岚州境内,看到路途都被南逃避难的民众堵塞,看到从大同撤逃回来还没有来得及进行整编的溃兵,他们的心情就有些沉重起来。   大越士臣从来都凌驾于武将之上,王番对徐怀的冷淡,他们并没有感受出来,甚至还为王番百忙之中专程设宴招待他们而受宠若惊,但这并不能激励他们率部去守朔州的决心。   当然,徐怀随后出城,要与徐武碛将早一步剔选出来的四百桐柏山卒带走,他们也是不敢说,也不敢问。   四百桐柏山卒主要都来自淮源乡营。   桐柏山匪乱最为凶烈时,淮源军寨随时都有可能被诸寨联军吞灭,徐怀等人在那么艰难的局面上,一步步反败为胜。   这除了令徐怀在淮源乡营内部建立起无人能及的威望外,也令淮源乡营的将卒有着极强的心气跟毅力。   重归徐怀麾下作战,他们内心完全没有抗拒。   朔州目前状况并不紧迫,徐怀也是担心王番随时会变卦,但他没有在城外歇上一夜,趁着路途通畅,顶着风雪与严寒,连夜开拔赶往朔州,更主要的还是要四百兵卒从这一刻起,就习惯接下来可能将异常艰难的训练与作战。   从宁武到阳口砦仅二十里,从阳口砦越边墙往北五十里便是朔州城。   顶着风雪与严寒夜行不是易事,徐怀他们一样也都是步行前进,将六十多战马让给体弱及患病者骑乘,最终赶在次日晡时抵达朔州城下。   ……   ……   “好大的风雪,还以为你们会在宁武歇两天再来朔州呢!”   柳琼儿看诸将卒顶着风雪夜归,一个个人疲马倦的样子,心疼的伸手帮着徐怀衣甲上的积雪掸去。   “有人不待见我们,还不早点赶回来,留在那里受气啊?”殷鹏在后面嘀咕道。   最初王禀、王番从朔州率第一批人马南归时,徐怀担心他们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叫殷鹏率五十骑贴身保护他们周全。   在到阳口砦之后,王番第一时间就使郑寿、王孔从军中挑选身世清白的健锐组建亲卫营。   这原本没有什么。   问题是殷鹏他们到阳口砦第二天,就被扔到一旁,他们在阳口砦、宁武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坐了十一天的冷板凳,到这时才随徐怀一起回朔州,当然满肚子的意见。   潘成虎、郭君判听着殷鹏牢骚话,只是嘿嘿一笑。   王番无人可用时,曾要他们盯住徐怀,但王番掌握西路军之后,在离开朔州前夜以及在那之后的十二三天里,都没有流露出要将他们召去宁武以为倚重的意思。   这显然不可能是王番窥破他们早就跟徐怀交了底,多半是嫌弃他们曾落草为寇、作为贼将受招安的出身——他们二人即便对王番并没有抱有什么期待,但这种被打入另册的感觉并不好受。   “别一个个怨妇样子,”徐怀将马鞍卸下来,问众人,“我与五叔不在这几天,朔州城里可还安宁?”   “大部分人还是盼着南归,心思有些不定……”徐武坤蹙着眉头说道。   “嗯,这点我早就有所预料!”徐怀点点头。   哪怕绝大多数赤贫农民出身的兵卒早就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麻木不仁,但依旧会有思索、思虑以及种种牵挂、妄想。   朔州数万汉民都南迁了,整座城池空荡荡一片,仅留他们三四千兵卒迟迟不撤,换作任何一人,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更关键他们还是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还不知道人马数倍于他们的契丹骑兵何时会蜂拥而至,心思怎么不彷徨、猜疑?   而大越立朝以来所行的兵制,都没有解决好底层兵卒为何而战的问题。   中后期以来,为应对盘剥渐剧而日益严峻的治安问题,朝廷变本加厉的将大量的流民、盗贼及囚徒充入禁厢军中;为防止逃军,底层军卒几乎是人人脸颊刺字涂金。   从军后被当作为盗贼、囚徒防范,这叫将卒心气如何能强盛起来?   除了走投无路的贫民子弟外,良家子几乎都以从军为耻,禁厢军也就从根本上丧失了保障战斗力的基础。   这样的军队,基本上只能顺风仗,或者倚城固守,几乎没有积极进取的可能,遇到苦战,也没有什么韧性可言。   葛伯奕、葛怀聪在西路军北征伐燕之初,就先在岢岚城大开杀戒,纵容军卒劫掠蕃民,是他们当真不知道约束军纪的重要性,是当真狂妄到以为契丹就像纸糊的老虎般一戳就破?   其实不然。   葛伯奕、葛怀聪等人是贪鄙怯战,但他们治领天雄军半辈子,对手底下的将卒是什么德性,实要远比徐怀他们更为清楚。   他们在岢岚城就放纵军纪,实际上更多是想借杀戮劫掠来激励士气,甚至还早早在军中许下突袭大同得手就纵兵大掠的承诺。   他们甚至不敢严厉约束军纪,怕激起哗闹兵变。   当初在岢岚城王禀劝葛伯奕约束军纪,葛伯奕便拿这样的话堵王禀的口,事后认真去想,未必全是葛伯奕的托辞。   除了天雄军,从西军抽调精锐组建的东路军,刘世中等将也有意识的放纵军纪。   单看表面,可以说是将帅放纵军纪,致汉蕃矛盾对立尖锐,为敌虏所趁,但细看下去,便会发现这已是必然。   而萧林石也必然看透这点,才有如此的计谋。   徐怀现在将桐柏山卒都留在朔州,就算王禀、朱沆等人看破不说破,也没有办法瞒天过海多久。   天雄军重整时,只要对逃归兵卒重新造册,有谁眼瞎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除了天雄军重整,三衙与兵部会派官员介入进来外,朝廷要厘清大同兵败的罪责,也会派官员追查其事,到时候桐柏山卒聚集朔州之事,都不可能会是什么秘密。   而在对武将防范如此森严的当世,有意将桐柏山卒集中起来掌握,这是犯多大的忌讳,徐怀又岂能不知?   然而他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不是桐柏山卒,而换成其他来源复杂的三千兵马被他们留下来独守朔州,恐怕早就哗闹着南归,又或者三三两两南逃了。   仅凭四五十名铸锋堂卫,哪里有可能弹压得住完全没有斗志、也没有守疆御敌自觉的数千溃逃之兵?   这种情形下,唯有桐柏山卒靠着乡土观念所形成的凝聚力,才能抱团守在朔州。   这事即便犯了大忌讳,甚至会叫人大作文章,但徐怀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王番的冷淡与戒备态度,徐怀猜测他已经第一时间看出这里面的蹊跷了,徐怀现在也只能希望王禀、朱沆二人能替他们分担一些压力。   最迟不过两年,最快可能都不到一年,只要能拖到赤扈铁骑南下,这一切都将不再是什么问题。   不过,在天雄军其他军卒以及朔州城里的汉民都陆续南撤,独独留守在朔州的桐柏山卒,心思也必然会有迟疑、犹豫,这是徐怀他们后续要解决的问题。   这也是徐怀救下葛伯奕之后,仅仅要求将两营唐州厢军调入西路军的原因。   徐怀看中的是两营唐州厢军里,从淮源乡营出身的四百名桐柏山卒。   与招安贼兵出身的三千桐柏山卒相比,这四百名桐柏山卒在他们率领下,大多数都并肩作战过近一年时间。   这四百名桐柏山卒除了多为精壮健锐外,更主要的还是对他及徐武坤、唐盘、徐心庵、唐青等人的认同感要高得多。   众人先送四百兵卒进军营安顿下来,唐青抓住袁垒的肩膀,笑着奚落他说道:   “袁土堆!早就跟你说去投厢军没啥出息,叫你跟着我们干——你看看,现在还是落到我们手里了吧?”   徐氏乃是立朝之初迁入桐柏山的,之后又因为强势发展、扩张,与其他大姓宗族关系一直以来都比较紧张,算是比较特殊的存在。   袁仲唐晋等姓作为土著大姓,关系要和谐得多,彼此也都多姻亲。   而桐柏山里习武者甚众,但传承除了徐氏近十数年来以伏蟒拳、伏蟒枪为核心渐成一系外,其他几脉传承都有很深的瓜葛。   唐盘的武学乃是家传,但他父亲生前曾跟袁垒的堂伯同门学习拳技及大杆枪法。唐青与唐盘都是师从唐盘父亲的学拳及枪法,袁垒则师从他堂伯学拳及枪法,可以说是师出一门。   仲和作为仲氏嫡子嫡孙,自幼就喜欢舞拳弄棒,仲家就仗着家财万贯,曾将唐盘父亲等人请到磨盘岭当拳师教授仲和拳法、刀弓。   仲季堂等仲氏子弟,没有资格正式拜师,却也是跟随唐盘之父学过横刀及拳技。   桐柏山剿匪,仲和功绩不在唐盘之下,但他既无意为铸锋堂拉拢,也无意到州衙任吏,在重归磨盘岭之后,他除了重整家业,也有志用功读书,想着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仲季堂不像仲和那般文武双全,出身也贫寒,能入州军为军吏,是他能谋到最好出路。   除了袁垒、仲季堂二人,四百桐柏山卒还有两名都将、副都将以及三十多名军吏,众人在桐柏山匪乱之前,都大多是相熟的;而加入乡营参与剿匪战事,令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   当然,受招安的桐柏山寇兵,大部分人都是桐柏山匪乱之后或受蛊惑或受胁迫落草为寇的贫寒子弟,很多之前也都是认识甚至沾亲带故的。   徐怀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三四千名桐柏山卒内部要如何进行整合,要如何才能打造成一支真正的精锐之师。 第一百二十章 胡族妇幼   “先回去再说吧,总不能我们赶了一夜的路,还要在外面吃冷风!”   徐怀接下来想要在朔州做的事情、想要做到的部署太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待将四百兵卒都在军营安顿住下后,便与众人往曹师雄的前刺史府走去。   将河东路与契丹西京道作为一个整体去看,便能看出朔州的重要性。   朔州右临偏关、左接雁门,南峙宁武,在地理位置上正好居三塞之中,同时也有较为便捷的道路前往三塞;除此之外,还与大同、应州又都位居恢河河谷之中、互为唇齿。   而千百年栖息于阴山南北的诸蕃部族,屡屡都是沿着恢河北岸的支流苍头河(参合口)南下,朔州是其必经之地。   自有史以来,位居恢河之畔的朔州都不知道发生过多少血腥战事,城池也是几经摧毁、重修。   此时的朔州城周十四里,城墙夯土筑就,低宽四丈,顶宽三丈、高三丈。   虽说朔州城比大同、太原这样的大城还是要小上很多,但城中汉民全部迁出后,仅有三四千兵马留守,也是城阔人稀。   当然,在天雄军主力及数万汉民南迁后,城里除了三千多桐柏山卒外,也不是完全没有民众了。   曹师雄奉朔州城南附,城中的契丹及诸蕃部族的成年男丁几乎都被屠戮一空,剩下的漏网之鱼也基本上都逃出朔州去了,但前后总计约四千多胡族妇孺滞留在城中。   王禀、王番以及曹师雄等人携带数万汉民南撤,也不可能将这四千多胡族妇孺都带上,徐怀回到朔州,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这些胡族妇孺。   将这些胡族妇孺集中看押起来,就要供给饭食,这对天雄军的后勤补给压力太大。   朱沆还在朔州时,就解除对这些妇孺的集中看加,各自放归了。   然而契丹人及诸蕃部族在城中的宅院都不知道被翻过几回了,这些妇孺回到家中也是缺衣少食,而现在大雪封城,他们甚至都没有能力出城逃亡。   徐怀与众人从南城兵营往刺史府走去,一路都看到好几个胡族老妇冻僵在街巷里,不知道死活。   走到刺史府前,徐怀看着有不少胡族妇孺畏畏缩缩的从后面跟过来。   除了兵营之外,刺史府差不多是她们唯一能乞食之地,但她们又畏刺史府前的甲卒刀弓无情,缩在两边的街巷里都不敢贸然往前面凑来。   “仓中还有多少存粮?”徐怀问苏老常。   “朱沆郎君离开前,将所有的积粮都留给我们的,除了八千六百多石粟谷外,还有羊一千两百余只,还额外给我们留了五百多匹牛马,”苏老常说道,“目前看粮秣充足,但我们要考虑事有不谐!”   徐怀点点头,沉吟起来。   倘若朝廷不能接受桐柏山卒聚守朔州这一事实,第一步必然会掐断对他们的后勤补给逼迫他们就范。   凡事要作最坏的打算,他们首先要保证诸兵卒能吃饱穿暖。   八千多石粮谷,还有一部分肉食补充,看似不少,但倘若要充足供应军中,都未必能支撑住三个月。   而接下来三个月,是非常关键的时间点。   他们能在朔州撑过三个月,就有可能逼迫朝廷先让步。   天雄军打得这么烂,令河东北部的局势骤然恶化起来。   已经聚集起来的桐柏山卒,看似人马不多,但在大越河东及契丹西京道之间,已经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一枚棋子了。   士臣群体越是勾心斗角,越是擅长险恶心计算他人,这时候就越是投鼠忌器。   徐怀他们背后就算没有王禀、朱沆等人支持,其他士臣在这个节骨眼上,敢强硬逼迫桐柏山卒的可能性都非常低,真未必敢断朔州三个月的粮草供给。   徐怀能看出王番内心对他们的不满,但还不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让他们回朔州了?   而就算蔡系众人这时候笃定徐怀乃是王孝成之子,就算认定桐柏山众人对蔡系心怀旧恨,但他们不能公开翻当年的旧案,也就未必敢公然逼反桐柏山卒。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现在又闹出岳海楼刺杀葛伯奕之事,蔡系的屁股现在是越擦越脏,他们敢为河东局势进一步恶化承担责任?   “可能我们之前所担忧的最坏情形并不会出现了,”徐怀蹙着眉头说道,“葛伯奕现在的节奏,就是先咬死岳海楼通敌,然而暗中怂恿朝野将矛头直指蔡铤,以便葛家最大限度的推卸掉兵败大同的罪责。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派人强硬的要求西路军守住朔州,恐怕是他们预料到这一局面,后续东路军在雁门或许也会有一些动作。这些蠢货,没有胆气打硬仗,但内斗起来,却个个精明得很。再说了,葛伯奕或许也会对我们有所倚仗……”   “葛伯奕这些货色,还是早早倒下,对大家更有好处!”   以往徐心庵、唐盘以及徐武坤等人,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帅多少还是有些敬畏的,但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已经将他们心里这些敬畏彻底打碎掉了。   听徐怀提到后续还有可能跟会葛家交易,徐心庵、唐青一个个都嫌弃起来。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只是告诉大家未来一年我们所面临的形势未必有大家所担忧的那般险恶,”徐怀哈哈一笑,说道,“城中这么多胡族妇孺,我们还是要都承担起责任来!也要从这一刻起,让所有将卒都意识到,我们将是一支与众不同的军队。另外,军中有很多老光棍,他们要是愿意娶胡妇为妻,我们也要去促成,但有一点要注意,不得有强娶之事发生,而迎娶胡妇,其年幼子女也需要一并抚养、视同己出!”   “这怎么行?之前清顺军与天雄军在朔州大开杀戒,这些胡虏妇孺差不多都有父辈兄弟死于屠刀之下。我看对她们施粥两三个月,等她们熬过这个冬季,便让她们出城去谋生活。倘若真要撮合婚配,难保会有一些妇孺心怀旧恨,很可能会是大隐患啊!”苏老常蹙着眉头,觉得徐怀撮合军卒迎娶胡妇之事有很多的不妥。   “先进去再说,施粥着下面人去施行便可,不需要我们站在这里吹冷风!”   徐怀与众人往刺史府里走去,待在烧了火盆的暖和客堂里坐下来后,搓着冻得发僵的手,跟苏老常他们解释道,   “胡虏部族间多杀戮,劫掠妇孺以充人口也是惯常事,总之整天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抢你,妇孺有如牛羊,皆是附庸。因此在草原上,也没有女子或幼子为父兄报仇的传统,即便被掳夺,绝大多数也都能安于新族……”   就算徐武碛、徐武坤、周景等人曾在靖胜军任吏,与契丹人、党项人有过多次交锋,苏老常也曾受人诬陷,流放泾州为囚,但惯性思维所致,他们对诸蕃部族的风俗传统,却是缺乏深入的研究。   诸多士臣也惯以“蛮夷”视之,但更根源性的东西,却无意深究。   虽说徐怀脑海里清楚闪现的记忆片段很短暂,像是一道道看不透的迷题,但伴随着这些记忆片段,对赤扈人的种种认识,却像是与天俱来一般,也随之浮现,甚至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为具体、深入。   目前这三四千妇孺,不仅是他们目前不多能直接掌控的人口资源,更为重要的,是在契丹为赤扈人灭亡之后,他想要进一步吸纳契丹残余势力,这将是一个非常好的基础。   他怎么能因为一些不必要的担忧及麻烦,就畏难不做?   消化、吸纳这三四千胡族妇孺,是徐怀在北归途中就想定的事情,这时候也是耐心劝告苏老常、徐武坤他们:   “再一个,朔州、大同诸多杀戮,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在朔州时,为约束军纪,心庵他们当街处决六名院卒,在大同我们更是秋毫不犯,这时候我们又不惜挤出宝贵的口粮去救妇孺——这些也许说服不了城外的诸蕃部族,难道我们还无法说服城里嗷嗷待哺的妇孺相信这点吗?当然,我们并不是想要欺骗谁,我们在接下来这段时间确实需要对我们的兵卒进行改头换面的塑造,使之真正成为一支心怀家国、从心里明白军民乃鱼水相依的精锐之师。这里面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可能在座众人都很费解,所以我们内部可以先放开讨论;也只有我们内部都能认识到,才有可能真正的施行下去。不过,诸事都不要太着急,今天先施粥,我们也要好好的饱餐一顿,好好休息一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屠狗辈   以往徐怀藏身幕后,除了出谋定策及统兵作战之外,其他繁琐事务都推给别人去做,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拿来钻研、锤炼武技以及与柳琼儿打情骂俏上。   而这次重归朔州,他说是先要好好歇上一歇,但用过晡食却没能离开大堂。   徐心庵、唐盘等人都各回军营了。   现在人心惶惶,不能让人闲着,城池防御及操练等事都要做起来,甚至还要比平日更为严格。   袁垒、仲季堂等人率领四百桐柏山卒,在重编方案出来之前,也由徐心庵他们带着先熟悉起朔州城内的情况。   周景、韩奇等人各带小队骑兵出城侦察,确保要掌握住朔州三十里方圆内动静,不能说虏骑大军压城,这边还毫无觉察。   不过,徐武坤、徐武碛、郑屠、潘成虎、郭君判暂时都没有特别需要立时去做的事情,苏老常将施粥之事吩咐下去,也紧巴巴的赶回来。   徐武碛自不用说,这些年主要是他与苏老常在暗中保护徐怀,并暗中引导徐氏往藏兵方向发展,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也都能称得上务实干练、通晓世务,但徐怀说要对将卒进行改头换面般的塑造,将桐柏山卒打造成心怀家国、从内心认同军民鱼水相依之势的精锐之师,他们沉下心去想,完全就是抓瞎,甚至都觉得徐怀这话有点胡扯。   郑屠最藏不住话,在大堂里揪住徐怀,问道:   “你也莫急着跟柳姑娘亲热去——现在朔州城里三四千人,近九成都是贼兵出身,在大同跟着烧杀劫掠的都不在少数,你要怎么叫他们改头换面?别人就不说了,潘爷、鸦爷以前可是桐柏山里赫赫有名的悍匪,手里不知道沾染多少血腥,咱要说他们是良民,他们自己都会脸红吧?”   “咳咳!”郭君判别头咳嗽起来。   潘成虎作势要拿东西砸郑屠,说道:“你说话能更含蓄一点不?”   “这不是为了把大家心里的疑问说得更直白一些,不绕弯子吗?”郑屠嘻笑道。   郑屠与潘成虎嘻笑着将心里疑问捅出来,徐武碛、徐武坤也是神色凝重。   且不说受招安的三千贼兵如何改头换面,单说他们与新入朔州城、都是淮源乡营参与剿匪的四百兵卒,曾在桐柏山杀得血流成河,这两拨人要如何融洽相处,要如何真正的融为一体,就已经够令人头痛了。   而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就始终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统兵与治军诸事,历来复杂,徐武碛半生经历那么多事,也不敢说窥得其妙,他也猜不透徐怀要如何去解决这个难点。   徐怀坐火盆前,将茶壶摆铁架子上,说道:“潘爷以往常念叨一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大家都耳熟能详,也不需我多作什么解释,但还有一句古话,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匪乱在桐柏山得以兴起的真正根源,上房徐与下房徐的尖锐对立,徐怀不单单看在眼底,甚至根本也是借助这点,才得以聚集下房徐的力量,从徐武富手里夺取族兵,并最终主导淮源乡营剿匪事。   这一年以来,从桐柏山到岚州,继而从这诡谲的战局之中费尽心机救出这么多残兵,徐怀对这上下对立之事思考就越发成熟。   而到岚州之后,徐怀最为核心的一个目标,就是尽可能多收编桐柏山卒,以备即将来临的大乱。   对如何约束、激励这些受朝廷戒防极深的招安贼军,徐怀自然也是思虑再三。   这一刻他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想法,而是抛出一句他内心极熟悉,但实际上并不记得听谁提起过的话,将大家的心思都勾过来。   “……”潘成虎、郭君判朝徐武碛、柳琼儿看去,他们都没有听说过这句古话,但琢磨又很有味道。   “潘爷、鸦爷落草为寇过,我五叔、七叔、武良叔他们也都落草为寇过,我父亲徐武宣在从军之前更是桐柏山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十七叔与心庵他们以往也都有弃军之罪在身,大家都扒开衣服看,谁都不能说清白无染;郑爷是个肉铺户,是淮源镇上的泼皮无赖——或许是这点,叫潘爷、鸦爷跟我们坐在一起更觉得心安一些,觉得不会受嫌弃——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坐这里的人,谁能看不起谁?”   铁壶里的水不多,很快就烧开了,徐怀拿起铁壶给大家沏茶,慢悠悠的说道,   “但一定要找一个词,将我们都概括进去,是不是‘屠狗辈’更合适一些?而往大里说,此时朔州三千四百名桐柏山卒,又有几人不是屠狗辈?再往深里去想,三千落草为寇者,其中是有穷凶极恶之徒,但有几个人?又有几人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落草,又有几人不是饱受苦难、欺凌,胸臆间憋住着太多的怨气、恶气泄不去,才铤而走险?而说到淮源乡营之众,又有几人不是为自己、为家小饱食一顿苦苦挣扎,又有几人生来锦衣玉食,不是受欺凌心里憋着怨气、恶气?除开曾经或为乡兵或为盗匪的区别外,大家本质上真有什么不同?还有一个,为何仗义每多屠狗辈?一方面屠狗辈情感更质朴,心里没那么多的弯弯道道,但更根本的,你们想想看,这世间遭受不平最多的是什么人?三千四百人众能否铸为一体,我们要从这个里面找根本。找到这个根本之后,三千四百人众才会明白,为什么要对朔州妇孺施以援手,为什么要管束住纵情杀戮劫掠的手与持刀在手禁不住会从胸臆间泛起的恶念?找到这个根本之后,三千四百人众才会明白我们是保什么家、卫什么国,才会明白我们的根源在哪里!”   淮源匪患历来不绝,但单纯只知道杀戮劫掠的山寨势力在桐柏山里根本就活不长久。   郭君判、潘成虎二人在老鸦潭、歇马山拉杆子,并能立足十数年不倒,除了能与周边的大姓宗族势力妥协、尽可能做到不侵乡邻外,内部也是以济困扶危、剪恶除奸为旗号,拉拢人心、约束部属。   不过在他们自己心目中,一日落匪终身为匪,接受招安也是自觉矮人一头,这时候听徐怀说到一些根源性的问题,也禁不住怔怔痴想。   “这些道理,我们要先琢磨透彻,最好能书之以字墨,再更大范围的进行讨论——这事需要很快去做,但不要期待大家很快都能想明白过来,我们时间还是有的,”徐怀说道,“不过,大道理说多了,实际上却无行动,将卒也会厌烦,觉得我们纯粹是说空话、说假话,是挂羊头卖狗肉。我们相应的也要在军纪里,将这个道理彻底的体现出来。比如大家皆是屠狗辈,那将官欺凌军吏、欺凌士卒的事情就不能再发生,对外则不能欺凌弱小、欺凌同样饱经苦难的黎民百姓;军中功赏刑罚也不能再搞厚此薄彼的那一套,一碗水要端平,将卒违纪要怎么处理,军吏违纪要怎么处理、将官违纪要怎么处理,都要公正严明。而平时的操训乃至行军作战,将官也要多听从、遵重下面军吏、士卒合理的建议,不要一意孤行,觉得天下老子最懂,要让大家都开口说话。甚至要争取让大家多开口说话,不要叫大家觉得自己是低鄙兵卒,耻于开口。为了保证这些事能执行下去,我想下一步将铸锋堂卫的规模再扩大一些,保证每个都队都有两到三名铸锋堂卫——他们不一定要担任军将,可以作为营指挥使、都将的副手,这样能保证我们的营指挥使、都将将精力主要放在带兵及行军作战上,其他事务,包括军纪的约束则可以交由铸锋堂卫负责!我们在进行这些基础工作的同时,再谈兵马的编制,才有意义,才有可能改头换面……”   郭君判、潘成虎、徐武坤、苏老常、郑屠等人都沉默着思吟。   在徐怀、徐武碛亲自带队潜回岚州境内伏杀岳海楼时,郭、潘、徐、苏等人留在朔州,有认真讨论过桐柏山卒要如何编制。   大体上他们还是要遵循大越兵制。   虽说一厢禁军正编是五营两千五百步卒,骑兵编制人数要少一些,一般以都指挥使为统兵官,但兵马不足五营或超过五营,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通常说来,兵马不足五营,以都虞候为统兵官;而一厢禁军要是超过五营兵马,在都指挥使之外,还会增设一到两名都虞候作为副将。   他们设想朔州兵马可以编一厢六营正卒,其中第一营为亲卫骑兵,编三百人;另五营兵马也保证编有一定的骑兵,保证能独立完成斥候侦察快速传信以及掩护侧翼等作战任务。在除开两千六百名正卒,其他桐柏山卒则都编入工辎营,负责攻防工事及器械的修造等事。   他们却是没有想过,军马整编实则有更基础的工作要去做……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计   回到朔州,徐怀也是人困马乏,但还是被郑屠他们纠缠到将晚时,才得以脱身回到卧室解开衣袍大睡一场。也确确实实北征伐燕以来,徐怀都没有好好休息一宿,入睡后便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梦重叠出现,拂晓时醒来,纷乱梦境已了无痕迹。   徐怀披衣站起来,推开床前的窗户,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四周静寂无声,似乎这世间本就该如此静谧安宁,没有纷争杀戮。   厢房还有烛火映照在窗纸上,徐怀推开走过去,就见柳琼儿还坐在灯下抄写着什么。   “怎么还不休息?”徐怀走过去,从身后搂住有些憔悴的柳琼儿,看薄薄十数页纸,娟秀的细楷小字写得满满当当,都是他昨日所说屠狗辈之论,但还要详细许多,可见他昨日黄昏回屋倒床就睡,柳琼儿与徐武碛他们还就这事议了许久。   徐怀将柳琼儿从椅子上挤下去,让她坐他大腿上来。   柳琼儿坐在徐怀的怀里,扭着臀要下来,待看徐怀执笔在浅黄色的毛边纸上写下“励锋院、越雨楼”数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五叔做这励锋院主,你来做这越雨楼主,怎么样?”徐怀笑问道。   “你得先说这啥子越雨楼是做什么的。”柳琼儿说道。   千百年来中原历来都奉行“入则华夏、出则夷狄”之论,但主要解决的还是文明、民族乃至家国认同层次的问题。   这对底层将卒而言,多少有些高高在上了。   而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以文抑武,士大夫们把持家国事,这些跟粗莽武将、来源复杂的底层兵卒关系就更疏远了。   徐怀现在在朔州将三千多桐柏山卒打造成一支精锐之师,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认同,来打通桐柏山卒内部的诸多对立,还要为将来进一步发展壮大,留出足够强的包容性。   解决好这个基础问题之后,再对桐柏山卒进行整编,所有事情才会通畅起来。   传统的监军使院力量非常单薄,数名到十数名不等的军虞侯辅以一定的院卒,或能从表面上制止一支军队肆意杀戮劫掠,但并不能从根本上去塑造军纪。   底层将卒但凡有违乱事,军纪的执行者主要还是各级军吏、武将,难免粗暴或庇护亲近、赏罚不明,更不要说对底层将卒进行塑造了。   层次稍低一些的武将,头脑里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   徐怀要对铸锋堂卫进一步扩编,然后将这件事彻底的做起来。   考虑到桐柏山卒还是要放在大越禁军的框架下进行整编,徐怀打算将所有铸锋堂卫以虞候官的名义,统编到励锋院。   当然,私设军纪机构掌握将卒,是极犯忌讳之事,励锋院只能虚立,也要对外严格保密。   然而虞候官也好,铸锋堂卫也好,都需要从军中精心挑选人手进行更深层的培养,没有谁能比徐武碛更适合担任军虞候掌握励锋院。   此外,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需要延续下去,并进一步加强。   那就是情报工作。   倘若不是他们一早就能盯上陈子箫及肃金楼,徐怀即便能有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警示,绝无可能洞悉萧林石密谋的全貌;倘若不是安插在州衙的暗线发现岳海楼、郭仲熊密会自囚于州狱的葛伯奕长达一个时辰,徐怀相信他们这时候已经被卷入“通敌”的漩涡之中。   天雄军覆灭于大同,从胜德门被虏骑突袭以及葛怀聪等人被岳海楼三言两语就怂恿弃军独逃,谁都难以否认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天雄军的情报工作太烂了。   葛怀聪临死都不知道兵败何人之手。   徐怀一是对大越的军情搜集工作彻底失望,一是桐柏山卒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要有自己的情报机构。   普通敌情侦察,自然由各部照常规编制的斥候哨马负责,但更深层次、更为系统的情报搜集及渗透工作,徐怀打算正式成立越雨楼,由柳琼儿负责,周景给她当副手。   桐柏山卒现阶段还将处于大越禁军框架之内,同样不会有谁会允许一厢禁军拥有独立的军情机构,越雨楼还是要放在铸锋堂的框架之下秘密设立。   除开励锋院、越雨楼外,徐怀还要在铸锋堂原有的铺院、商队基础上继续做大规模。   这除了在正常的禁军供应体系之外,加强桐柏山卒的后勤补给之外,徐怀此时还迫切需要建立一条秘密通道,确保在形势彻底崩坏之时,他能率领桐柏山卒安全撤回到桐柏山或其他安全区域去。   徐怀从来都没有幻想过,在最快可能仅一年,最迟不过两年、赤扈人数万乃至十数万骑兵如洪流一般越过阴山南下,他凭借三千桐柏山卒就能力挽狂澜,能将赤扈骑兵挡在朔州以北。   事情真要能如此轻易解决,那就不会有什么滔天巨祸了。   徐怀也绝对不会拿契丹骑兵去衡量赤扈骑兵的战斗力。   这压根就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   契丹垂垂老矣,其兵马之状况可能也就比大越禁军稍好一些。   哪怕是萧林石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蕃兵,战斗力也绝谈不上有多强。   徐怀他们从大同城撤往武周山时,就有过领教,甚至还斩获上千颗蕃兵头颅。   但是,赤扈人在三十年间迅速崛起,三十年来一直不间断的往周边兼并扩张,其兵马将卒三十年以来不间断的在锤炼,此时或许正是其战斗力最为巅峰之期,以致契丹最精锐的骑兵在赤扈骑兵面前都丝毫没有抵挡之力。   徐怀有什么自信,觉得三千桐柏山卒能抵挡住赤扈人南下的洪流?   徐怀从来不抱有这样的幻想。   他随王禀北上,从头到尾的的根本目标就是将更多的桐柏山卒带回去,为桐柏山在即将来临的滔天大难中多保留几分元气。   目前他们仅仅完成这个目标的半程而已。   除了励锋院、越雨楼,以铸锋堂铺院及商队的名义,暗中铺设三千人马南撤的通道,才是他们接下来要做的重中之重。   南撤通道说难也不难,主要还是在预计的南撤通道上置办更多的铸锋山庄,暗中储备必要的南撤补给物资及牲口,提供临时落脚之地。   这样才能保桐柏山卒以及更多的人马在漫漫两千里之遥的南撤途中,不会因为缺乏粮草而崩溃,不会为不得不从民间抢劫粮食而令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军心涣散掉。   桐柏山卒倘若能在南撤途中保持整编战斗力,不仅三千人马撤回桐柏山不会成什么大问题,还有可能携带更多的人马前往桐柏山。   因此,徐怀不会觉得朔州胡族妇孺是什么累赘,只要安排恰当,这些妇孺甚至可以提前南下。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将卒的家小都要集中安置到京畿,受左右军巡院管辖,而禁军兵卒驻守地方也是以三年为一期进行轮换。   中后期这一制度便执行不下去,将卒倘若在驻地成亲,家小随军或迁回原籍地都是惯常事。   在预料到情况不对时,提前安排妇孺南下,并不是难办的事情。   当然,大祸真正来临时的状况必然是极其复杂的,徐怀不可能现在就精准预测到一切,甚至都不排除赤扈人有可能从辽西走廊南入燕蓟,然后经河北路直插汴京,太行山以西的河东路可能暂时无忧。   但不管怎么说,必要的准备工作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起来。   为此徐怀计划编制人数庞大的工辎营,或者将一部分兵卒直接从兵册里抹掉,直接编入铸锋堂的商队之中。   其实抹不抹除都不无所谓。   大越禁厢军历来有吃空饷的传统,兵册里有十之一二的兵卒核查不到实人、真人,在当下的大越,能算多大的事情?   反而是正儿八经的战营编制,徐怀并不急于着手去做,毕竟授不授他们厢都指挥使以及这一将职授给谁,额外会授几名营指挥使,这都得是朝廷来定;当然同时也得看王番上呈朝廷的奏章里会怎么写。   听徐怀絮絮叨叨说了诸多安排,柳琼儿心紧的朝北窗看去,问道:“赤扈人的骑兵真会这么快南下吗?”   “最迟不会拖过两年,”徐怀说道,“在朔州、大同,汉蕃通婚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在滞留朔州的这么多妇孺里,你将那些嫁于汉民为妻,生养子嗣算是汉民、却还保留一些胡人特征的妇孺挑选出来,看能不能挑些胆气值得一观的人手收入越雨楼进行培养……”   阴山南北诸蕃胡族,在容貌上与中原汉人还是有相当分明的特征区别,越雨楼不专门培养一批细作,将来想对赤扈人进行情报刺探及渗透将会非常困难。   就目前来说,他们只有通过抓捕或收买契丹人,才能间接的了解契丹最后所剩不多的精锐在大鲜卑山以东腹心地抵挡赤扈人的作战状况。   有用的明晰情报很有限,但都极不乐观。   萧林石率部去守应州,也完全没有再进一步寻东路军主力作战的意思……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错铸就   转眼间已经是天宣七年。   苍鹰在飘洒雪粒的苍穹上翱翔,偶尔发出一声唳鸣,叫天地愈发寂寥。   连绵起伏的山岭峰谷都掩盖在皑皑积雪之下,在云朔大地上绵延数百里的恢河此时也全不见踪迹。   天地间只有冰雪,无尽的冰雪。   朔州的城墙、城楼、院落以及街巷,也都积满雪,仿佛一只巨大的冰雪之印座落在山川之前——此时的朔州人少城阔,从苍穹俯瞰下去,城头数百值守兵卒身上积满雪,绝大部分时间都像雕塑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百余骑从西的山谷里驰出,将天地之寂寥打碎掉,很快驰至南城门前。   南城门徐徐打开,就在这队骑兵待要进城之时,这时候却有数骑从正南方向快马往朔州城驰过来。   为首的那名骑士在城门前勒住马,迟疑的朝南面看过去。   卢雄在城门前勒住马,下马来见徐怀。   他见徐怀身后不少人身上的衣甲都染有斑斑血迹,铠甲缝隙以及战马身上还有没有来得及取出的箭头,显然是经历过一番激战归来。   虽说这么多人都说笑如故,还有不少人认得卢雄,都颔首示意或大声打招呼,显得士气很高昂,但这些人除了带有不少空乘的战马,却没有一人的马鞍旁有收获的敌人首级,卢雄疑惑的问道:“徐怀,你们刚刚从哪里回来?”   “前些天不断有山胡从西山杀出来,扰袭朔州,这次我们提前侦察到又有山胡要跑出来折腾,当然要表现得热情点,赶在半道好好迎接他们一番!”徐怀笑着跟卢雄说道。   朔州以西的黑坨山、猴子山、大潭山、黑堡山等山峦作为吕梁山余脉,往北绵延有数百里之广,直至丰州境内与阴山主脉接上。   在云朔堪舆图上,这一片山岭统称为西山。西山乃是较为典型的峁塬地形,崇山峻岭不多,千百年来于此栖息的诸蕃部族统称为山胡人。   西山南接岚州的管涔山,东临恢河河谷,北衔阴山,西临黄河。   西山以西的黄河,乃是黄河大几字湾的东段,乃是黄河沿阴山南麓从西往东水势为西山所阻后转向往南流淌的河段。   黄河这一流段,北面河套平原乃是党项人控制的兴庆府及夏州,南面则是大越控制的府州及麟州。三塞之一的偏头砦就位于黄河这一流段上。   虽说山胡诸部长期以来都附庸于契丹,但西山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山胡诸部长期以来左右逢源、容易当墙头草的投机本质。   这也决定了三方势力之间一方有事,另两方即便不会直接出兵,也会千方百计通过山胡诸部做一些文章。   十七年前契丹西京道悍然发动边衅南侵岚代,后为靖胜军杀得一败涂地,虽说双方很快休兵止战,靖胜军、天雄军也随之南撤,将恢河河谷还归契丹,但契丹在恢河河谷的军事实力严重衰退,山胡诸部便在党项人的挑唆、支持下,频频发起叛乱。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便是萧林石当时不得不借助汉军力量镇压山胡叛乱而崛起的。   十六七年过去了,越燕重开边衅,西边的党项人也再次蠢蠢欲动起来,军马大举往夏州一带聚集,同时西山地区的山胡诸部也比以往更为活跃。   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未见契丹本部兵马从大同或应州方向杀来,却是山胡诸部的骑兵隔三岔五从西山杀出,袭扰朔州。   这些山胡人数次袭扰朔州,举的旗号还是奉西京留守萧辛瀚之命收复朔州。   不过,这一次山胡诸部躁动背后站的是党项人,还是赤扈人,徐怀就无法确认了。   虽然赤扈人此时将主要兵马都集中大鲜卑山以东,全力攻打契丹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等腹地,但赤扈人的势力范围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经抵达阴山北麓,很难保证当前以兼并契丹全境为主要目标的赤扈人,就一定没有跟阴山以南的山胡诸部联络。   当然了,在赤扈人的骑兵主力南转之前,徐怀还不怕之前被曹师雄、曹师利率领的八千清顺军就打得丢盔弃甲、不得不再次降服于契丹的山胡诸部能成什么大患。   不管山胡诸部背后是不知死活的党项人还是已经有意谋云朔之地的赤扈人,既然他们甘愿为虎作伥,徐怀也不介意借他们磨砺桐柏山卒的刀锋,顺便从他们从手里多抢一些紧缺的战马资源。   徐怀将朔州最近两次与山胡人的冲突说给卢雄知道,也表示他怀疑山胡诸部这次躁动,幕后很可能不是党项人,而是赤扈人。   “朝廷刚有新旨过来,王禀相公特地叫我过来跟你们言语一声。”卢雄说道。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的罪责,总算是厘清了?”徐怀问道。   “一团糊涂帐,哪里能厘得清啊?此外,官家对蔡铤圣眷正隆,岳海楼刺杀事这次似乎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葛伯奕夺魏远侯爵,贬晋州观察使,率葛家族人迁汴京居住,刘世中以宣抚使兼河东经略使,蔡元攸与王禀相公以及王番郎君、朱沆郎君这次都要奉诏回京!”卢雄说道。   “朱沆郎君这次也奉诏回京?那还是郭仲熊继续出知岚州军事?”徐怀震惊的问道。   蔡铤圣眷正隆,岳海楼刺杀葛伯奕,只要蔡系切割得早,未必就能动摇得了蔡系的根基,徐怀对此早有预料。   一直以来大越都推崇制衡之术,哪个大臣再得宠,朝中也基本不会任其尽数掌握一个方向上的军政大权。   在大越现行的规制下,即便蔡系在更高的层面掌握河东的局势,但王禀、王番争取让立有大功的朱沆出知岚州并节制西翼军兵,应该是极有把握的事。   徐怀因此才很早就信心十足的跟萧林石说,他们可以在西翼先行实质性的推动休兵止战之事。   他完全没有想到朱沆这次也一起被召回汴京。   “郭仲熊调任经略副使,王番郎君举荐曹师雄出知岚州,朝廷新旨决定将清顺军合并进天雄军,由曹师雄兼领天雄军统制……”卢雄说道。   “什么!是王番郎君举荐曹师雄!”   徐怀目瞪口呆的看向卢雄,半晌后才痛苦的问道,   “三千桐柏山卒在王禀相公眼里当真是如此的无足轻重,这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成定局后,才过来知会一声吗?”   “王禀相公、朱沆郎君起初都不赞同,却是王番郎君执意如此。”卢雄愧疚的说道。   “王番郎君心里既然认定桐柏山众人一定会将王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怕朱沆郎君跟我们有太深的牵涉,一定要将朱沆郎君也拉回汴京去,我也无话可说了,”徐怀站起城门下,闭起眼睛,徐徐说道,“卢爷你请回吧,来日我再给卢爷单独请罪,但今日我不会请卢爷进朔州城——你回去跟王番郎君说,这就是我徐怀的态度!”   卢雄愣怔片晌,他知道在推荐岚州知州人选这一事上,完全没有跟徐怀通一下声气,一定会叫徐怀心里不满,却也没有想到徐怀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竟然都不容他进朔州城歇口气。   徐心庵、殷鹏都愣在那里。   他们对王番是很不满,但从桐柏山匪乱以来,卢雄于他们都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彼此都没有红过脸,他们却没想到徐怀脾气大起来真就六亲不认,这时候要直接将卢雄赶走。   再看徐怀面向城墙而站,手按住腰刀,手背以及耳后根的青筋在抽搐着,众人也不敢上前相劝。   “卢爷你走吧,从此之后王家走王家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徐怀挥了挥手,也无意转头再看卢雄一眼,咬牙说道,“你再不走,我怕我控制不住下令将你扣押下来!他日江湖再见!”   见徐怀如此决绝,卢雄难堪的朝徐心庵、殷鹏拱拱手,翻身上马,带着扈随转身往南驰去,很快就消失在大雪之中。   “卢爷走了?”徐武碛得徐心庵派人报信,匆忙赶出来已经看不到卢雄的身影,他见徐怀还是站在城门前一动不动,走过去问道,“曹师雄奉朔州南附有大功;大同一战,也唯有曹师利率部作战最为武勇,杀敌也多,即便曹师利最后随葛怀聪逃走,但罪责也不该追究到他头上……朝廷的这项任命有什么问题吗?”   “在这事上王禀相公、朱沆他们都糊涂了啊!大糊涂坏大事啊!”徐怀一拳狠狠打在城墙上,这时候才控制不住的破口大骂起来,“契丹的汉军、汉将什么时候自认过他们是大越的子民吗?什么时候他们对大越有忠义之心?他妈不是将谎话说上一百遍、一万遍就当真啊!曹师雄、曹师利背叛旧主、对旧主举起屠刀,是有过犹豫,但他们的犹豫是于心不忍吗?这时候还看不透他们彻头彻尾就是个投机分子吗?而天雄军在大同败得这这么惨,绝对不会叫他们更忠于大越,只会在赤扈人骑兵南下时促使他们毫不犹豫的投降过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各执己见   王番作为监军使,从葛伯奕手里夺取天雄军的统制权,后续哪怕是为避嫌,他请求调回汴京都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而朝中即便没有蔡系官员作梗,也会尽可能避免继续由王番在岚州掌握西翼军政,但谁都不能否认王番在推荐西翼军政主将人选的话语权。   徐怀以为朱沆代替王番在岚州主持西翼军政是十拿九稳之事,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想到王番因为怕受他们牵连,竟然执意要将朱沆拉回汴京,而举荐曹师雄全权掌握西翼军政大权。   王禀、朱沆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下无法弥补的大错。   他们竟然以为曹师雄、曹师利对契丹人心狠手辣,就一定是对大越心怀忠义。   是的,徐怀以往在别人面前,是没有对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流露出什么不满,毕竟从北征伐燕以来,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的表现也确实无可指责。   曹家兄弟二人在朔州对契丹及杂虏举起屠刀进行屠戮,是应葛伯奕等人的强烈要求。   即便葛伯奕此时一再声称,此举乃是早就通敌的岳海楼所主张,也是因为此举最终导致在大同的藩民强烈反抗,落入契丹人的算计之中,但这方面的罪责不能推到曹家兄弟头上,也不能据此就怀疑曹家兄弟二人有什么问题。   曹师利率清顺军随天雄军突袭大同城,最初能顺利夺下胜德门,以便在进入大同城后,都是曹师利所部作战最勇猛,曹师利擅使马槊、铁戟,也确有万夫莫挡之勇,统兵能力极强。   换作别的时刻,大越哪怕是千金买马骨,重用曹家兄弟,而不是对他们加以戒防,甚至用曹家兄弟去对付契丹人,都是没有什么问题。   但问题是现在必须、也极迫切需要将赤扈人这一个最大的变数加以权衡。   徐怀知道王番对他满腹意见,但他以为王禀、朱沆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在这件事上还是错了。   他低估了王禀、朱沆内心深处那种天下汉民理所当然都应视大越为正朔、汉民汉将理所当然都应心向大越的心理惯性了。   这种强烈的、自以为是的心理惯性,往往是最为致命的,也是最容易让人盲目踏入死亡陷阱而不能自知的。   “事情或许不会那么糟糕!”柳琼儿推门看徐怀坐在案前,还全神贯注的盯着堪舆图研究,午时摆上案头的肉臊子面仅仅浅了一些,这时候已经冻成一砣冰疙瘩。   “恐怕只会更糟糕。”   徐怀抬起头,满脸憔悴的沮丧说道,   “我一直都有在推演赤扈人的骑兵主力怎么能够才得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汴京城下,但之前有很多事情都想不通。你来看看,赤扈人原是大鲜卑山以西、阴山以北、盘据于漠北草原上的西北诸蕃一支,其三十年来快速崛起,也是先征服西北诸蕃势力。契丹也恰恰在失去对西北诸蕃的控制之后,彻底衰落下来。赤扈人只要攻陷临潢府、大定府、辽阳府,基本上就将契丹的根基彻底斩断了,接下来他们有两条路径可以南下中原。其一集结兵力快速击破契丹在其南京道,即燕蓟等地的残部势力,然后从一马平川的河北路直插到黄河北岸;其二便是击破契丹在其西京道,即云朔等地的残部势力,取道河东路南下。赤扈人的核心力量在大鲜卑山以西的漠北草原,其兵马主力在攻陷契丹腹心地之后,长时间在外征战,势必需要回到大鲜卑山以西的族地进行休整,待其主力补充兵力之后再次集结,无疑是从云朔经河东南下最为便捷。但问题在于,从云朔入河东,再从河东出来,直插黄河北岸,关山重重,其骑兵主力又不善攻城陷垒,如何能做到快速通过?大越禁军再差劲,守重重关隘城垒,也不可能为赤扈人的骑兵轻易攻破吧?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倾向以为赤扈人很可能会舍近求远,使休整之后的主力兵马多绕几千里地,从燕蓟南下——直到两天前卢雄跑过来告诉我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及天雄军,整件事的最后一块命运拼图,在我看来算是完整了!”   “你说曹师雄、曹师利的投敌,会为赤扈骑兵迅速打开南下的通道?”柳琼儿咬着牙,容色惨淡的震惊问道,“岂非我们之前所有的部署都要被推翻掉?”   “也许这才是大越注定无法更改的命运轨迹,”徐怀说道,“倘若赤扈人真要从云朔经河东南下,不可能等到大军杀入恢河河谷再去劝降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必然会在他们南下战略确定下来之后就立即有所行动起来——这也意味着我们就算想从这烂泥潭里逃出来,南撤的通道也将会被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提前堵死!”   即便不考虑曹师雄投敌的必然,曹家兄弟也是野心家及阴谋家,他们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与朱沆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三千桐柏山卒在朔州所面临的处境也将截然不同。   首先曹师雄有清顺军及数万南迁的朔州汉民作为根底,又有曹师利、孟平等一干文武将吏,他对岚州及天雄军的掌握必然是极深层次的,也能轻易将解忠、朱润、雷腾等将排挤到角落里去坐冷板凳。   徐怀这边当然可以不听曹师雄的使唤,但曹师雄这样的人物,会因为桐柏山卒不听使唤就任之由之吗?   徐怀现在就必须考虑曹师雄会直接掐断对朔州的粮草军械以及兵饷的供给,徐怀却没有时间及精力,跟曹师雄打几个月的官司,他甚至要将铸锋堂在岚州的势力提前撤走,以免受曹师雄的打击报复。   他们与曹师雄的矛盾尖锐起来,铸锋堂的商队也不要想能从岚州过境。   而朔州数万汉民都撤出去了,他们从朔州城附近已经征不到粮食,剩下四千多胡族妇孺,却还要他们去救济;要是他们什么都不做,预计两个月朔州就会断粮。   总之,他们此时所面临的局面,比之前预计的要艰难得多。   “郑屠已经见过燕小乙、沈镇恶等人回来了,燕小乙、沈镇恶都没有直接应承说要留下来,可能也还在犹豫当中!”柳琼儿扶着徐怀的肩膀说道。   王番在宁武组建亲卫营,任郑寿、王孔为将,王孔又将燕小乙、沈镇恶等故人拉了过去。   当时王番身边也确实需要一些能信任的得力人手,徐怀当时也不可能跟王番争人,但眼下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王孔行事循规蹈矩,徐怀没有想过能劝王孔到朔州来,但燕小乙、沈镇恶二人却怎么都要争取一下。   所以在拒绝卢雄进朔州城之后,徐怀就让郑屠紧急前往岢岚去找燕、沈二人。不过有些话无法说透,燕小乙、沈镇恶会不会留下来,现在还真是未知数。   ……   ……   “竖子欺人太甚!要不是燕小乙、沈镇恶过来辞行,我都不知道父亲这次派卢兄去朔州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父亲,你说说此子是什么态度,是要与我王家恩断情绝吗?难不成我堂堂监军使,向朝廷举荐坐镇岚州的将臣,还要听命于他不成?父亲,你也不要再纵容此子,我看我们这样与他脱离关系,恰是时候。他不将我王番放在眼里却也罢了,他这种狂妄态度,岂有半点将朝廷放在眼里?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闯下大祸?我们要与他们纠缠不清下去,也必然会被他们拖得身败名裂不可!”   两名婢女听着王番在大堂里抑不住怒气的咆哮,拽住泪水漱漱落下的王萱往外拖,焦急道:“小姐,我们不能再偷听下去了,要是叫老爷看见,你却无碍,我们却逃不了一顿打——萱小姐,你莫要害我们啊!”   王萱拭去脸颊上的泪水,跟婢女往偏院走去,没走几步路却撞见朱芝、朱桐兄弟二人走将过来。   “卢爷替相公爷爷去朔州城传信,竟然连城门都没能进,王萱你听说过这事没有?徐怀那厮也未免太狂妄了吧。关键这还不够,这厮竟然还想着挖咱们两家的城墙根——王萱你说可不可气,却不知燕小乙、沈镇恶这些家伙跟喝了迷魂汤似的,竟然都要跑去朔州狼狈为奸。这些家伙真是天生贱婢养的,一个个都是吃里扒外的家伙!”朱桐不顾朱芝尴尬的阻止,却一脸气愤的挡住王萱问道。   王萱没有理会朱桐,径往偏院走去。   夜深人静之时,先是一只包袱从院子里扔出来,紧接着一道人影从院墙里探出头。看巷道两端没有人影,四下里一片静谧,人影待要翻墙而出,才猛然看到墙脚根坐着一樽身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身上蓑衣积了厚厚一层雪,这时候正抬头朝她看过来。   “卢伯伯,你怎么没有休息?”王萱骑在墙头,讶异问道。   “此地离朔州一百二十余里,是不太远,但兵荒马乱的,当中四五十里又是茫茫雪野,不知道有多少契丹人的斥候出没,萱小姐你怎么走得了朔州去?”卢雄叹声问道。   “我找燕小乙、沈镇恶一起去朔州,”王萱说道,“卢伯伯,你不会拦我吧?”   卢雄叹道:“燕小乙、沈镇恶要去投朔州,你父亲就气得跺脚,但也就此作罢。倘若他二人携你去朔州,你父亲下令将他二人与你拘捕回来,你不是要害死他们二人吗?也不是卢伯伯一定要拦你,是相公猜到你会翻墙逃走,叫卢伯伯守在这里,你不会害卢伯伯临老在王家也没有立身之地吧?”   “徐怀真做错了什么吗?”王萱丧气的坐在墙头,问道。   “也可能是我们大错特错,但谁知道呢——卢伯伯活了大半辈子,看到很多人各执己见而反目成仇,没有谁会认为是自己错了,只能等时间来证明一切,又或者临到最后谁都不能证明对方错了,自己就一定对的。反正卢伯伯我不是很聪明的那个人就对了。”卢雄叹道。   “徐怀把你赶回来,你恨徐怀不,你心里有生气不?”王萱问道。   “卢伯伯一把年纪,心眼还没有那么小,”卢雄说道,“姑奶奶你赶紧回屋里睡觉去,卢伯伯就没有什么气好生了,别冻着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割袍   新旨已至,曹师雄以忻州观察使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天雄军统制,王番也是迅速交卸权柄,于天宣七年上元节与同时奉旨归京听用的王禀、朱沆等一行人从岢岚城出发,踏上返回汴京的路途。   城中民众万人空巷,南城外驿道挤满相迎的人群。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已经过去两个半月,岚州诸县民众也从最初的惊惶恐惧里,渐渐安定下来。   契丹在西京道的兵力有限,即便能在应州再一次侥幸击退东路军主力,想杀入河东境内作战也极为艰难。   不过,民众及底层兵卒并不清楚这些,他们更清楚的是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后,是王禀、王番、朱沆诸位郎君从容镇定、指挥有方,不仅率领上万天雄军残部杀出数倍敌军的重围,不仅保住这次北征伐燕最重要的成果朔州城,还重新在岚州北部的宁武城、阳口砦、广武砦、神池砦稳固了防线,令强虏不敢南窥。   无论是王番为自己及他父亲王禀、朱沆等人建立声望会如此宣扬,在刘世中、蔡元攸的授意下,郭仲熊等在岚州的蔡系官员也会着意强调葛伯奕及天雄军诸将的怯战无能。   这无疑进一步加深民众及底层兵卒对王番、朱沆等人力挽狂澜的光耀形象。   之前仓皇南逃以避战乱的士绅富庶人家,这段时间来也陆续从太原等地返回岚州,看到家园无恙,内心当然也是充满感激,打听到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等归京的日期,纷纷筹资置办万民伞等相赠。   郭仲熊以河东经略副使兼知太原府,已早一步离开岚州,新任知州曹师雄率领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等人也是亦步亦趋出城给王禀、王番等人送行。   照着规矩,岚州官吏也早早在十里长亭备下送行酒宴,矗立于驿道旁的长亭也特意拿桐油新漆过一遍,扎上彩绸以示喜庆。   虽说新旨仅仅是令王禀、王番父子及朱沆归京听用,并没有言明具体的差遣,但消息灵通的人士都在传王禀此次归京必入宰执之列。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诸位郎君请回吧,还望众人勤勉国事为要,莫负圣恩!”王番饮过饯行酒,意气风发的揖手与曹师雄、曹师利、王高、荀延年等官吏告别。   王禀有些心不在焉,朱沆也是草草饮过饯行酒,目光往远处冰封住的汾水河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汾水河的野径有行人往南牵马而走,小如蝼蚁。   “王禀相公、王番郎君,燕小乙、沈镇恶过来给你们送行!”   待王番搀扶王禀要走出长亭登车时,燕小乙、沈镇恶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王禀、王番二人面前跪在地上叩头道。   虽说他二人觉得桐柏山众人更投他们的脾气,同时也想留在军中效力,无意去做王家的家臣,但通过王孔向王番请辞之后,并没有急着投奔朔州。   他们心里想着,除开王孔对他们的情谊外,王禀、王番不管怎么说对他们都有提携之恩。   虽说之前数次求见都被王番拒绝,他们还决定留到给王禀、王番父子送行之后再去朔州更合适些,哪怕是当众叩两个头,也是表示他们这次决定留下来,不追随王家去汴京,绝非是忘恩负义。   王番面对岚州官吏笑盈盈的脸,骤然间冷若寒霜,看向燕小乙、沈镇恶便气不打一处来,毫不掩饰心中厌恨的厉声说道:“王家庙小,容不下两位,两位既然已认定朔州是高枝,便与我王家再无干系,又何必跑过来惺惺作态?”   卢雄被拒于朔州门外之事,王禀、朱沆都禁止下面人议论,朱桐对这事心里气愤不平,也还有朱芝时时劝阻。   因此外界并不知道徐怀对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不满到反目的程度。   这一刻见王番对麾下两名小吏如此不假言辞,声色之厉,令在长亭外围给王禀、王番、朱沆送行的人群也听得一清二楚。   曹师雄、曹师利、王高行、荀延年都是一愣,顿时也是面面相觑起来:   天雄军残部陆续南撤到阳口砦以上休整,王番身为士臣,初时也有挥斥方酋的意气,亲自梳理将卒,无意假手于人,但在察觉到竟然没有几名桐柏山卒撤到阳口砦以南,绝大多数桐柏山卒都留在朔州之后,他没有直接对外捅破这事,而是不动声色的又从岚州兵马都监司抽调几名老练吏员,负责对溃逃兵卒重新进行梳理。   几名年长州吏大多目光老辣,很快也看出这里面的蹊跷,这件事情随之也就传到郭仲熊、王高行、荀延年以及曹师雄等人的耳中。   不过,即便是刘世中、蔡元攸从郭仲熊这边得知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无意在这事上做文章。   等到朝廷接受王番的举荐,任命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的军政大权,还决定在清顺军的基础上,由曹家兄弟二人负责重建天雄军,实际上是迫于险峻的形势,同意曹师雄、曹师利比葛家更深层度的掌握重建后的天雄军。   朝廷既然对曹家兄弟二人都能如此破格、破例,那桐柏山卒在天雄军的编制之下聚守朔州,一下子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很多人甚至以为这是王家父子有意安排,乃是有用桐柏山卒对曹家兄弟进行制衡的用意,这也很是符合大越立朝以降的制衡之道。   然而,眼前这一幕是怎么回事?   难道一切跟众人猜想的完全不一样,王家实际上早就跟据守朔州的桐柏山众人闹翻了?   很快又有想到王番给朝廷的请功奏折里,完全没有提桐柏山众人啊。   王番的奏折,除非秘折,通常情况下都会请郭仲熊等人副签,显得这些都是岚州众人商议之意,因此王番上禀汴京的奏折,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绝密。   以往很多人还以为王番刻意不提桐柏山众人的功绩,是另有深意,却没有人去想过王家父子竟然与桐柏山众人闹翻了?   怎么可能?   王禀落难桐柏山时,乃桐柏山人众尽力相救;王禀初至岚州也是桐柏山众人千里护随,乃至王禀在岚州第一次借粮谷事反击蔡系的压制,也是桐柏山在前冲锋陷阵。   王番出使赤扈归来,虽然得宠于官家面前,得任伐燕西路军监军使,但终究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除了郑寿及朱沆父子等人,并无得力人手可用,最终也是将桐柏山众人招揽进监军使院。   天雄军残部得以从大同撤出,虽然大家都不否认朱沆的功绩,但同样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没有桐柏山众人相助,朱沆仅凭几名家将能做到这一步吗?   大家都预料到王禀此次归京,将入执政之列,也都不得不承认桐柏山众人在王禀复出之路所立的汗马功劳、所起的巨大作用,王家这就跟桐柏山众人闹翻了?   又或者楚山夜叉狐徐怀乃王孝成之子的传闻,并非是假的?   王家父子他们是看穿桐柏山众人的居心叵测,才与之分道扬镳的?   王禀不忍去看众人惊诧的反应,狼狈不堪地钻进车厢里,额头砰的一声撞到横木上也不自觉,伸手将车帘放下来,独自面对黑洞洞的车厢壁而坐。   朱沆抬头看了一眼铅灰色的苍穹,他知道王番当众喝斥燕小乙、沈镇恶是为何意,而看周遭众人的讶诧、惊疑神色,也知道王番的目的达成了。   他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安抚的按了按震惊不已的燕小乙、沈镇恶二人的肩头,也没有说什么,便低头钻进车厢里。   卢雄、郑寿、吕文虎等人带着百余骑护送王禀、王番、朱沆、王萱等人车马渐行渐远,曹师雄、曹师利、荀延年、王高行等将臣也在诸多扈随的簇拥下各怀心思返回岚州而去。   送行的人群也渐散去,燕小乙、沈镇恶,还吃惊不已的坐在雪地里,他们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是不愿做王家的家臣,只是单纯的想留在朔州而已。   一名穿破旧衣裳的黑面路人还站在长亭前未走,负手抬头看着铅灰色的苍穹长久不语,却是一名青俊书生站在他身后安慰道:“王番不惜当众割袍断义,此番归京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我们又何必阻挡他的前程?”   “柳姑娘?”燕小乙听青年书生的软糯声音,惊讶的问道。   “叫你们受委屈了!徐怀说要亲自来接你们去朔州!”柳琼儿说道,“原本还想着给王禀相公、朱沆郎君送行,没想到会遇到刚才那一幕,得,送行也省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囚徒之谋   江南的元月已有新绿荫芽,但北地的元月风雪正值盛时,一辆马车摇曳着在十数骑簇拥下冒雪北行。   “先父确实是王公孝成——十七年前契丹人擅起边衅,从阳口砦大举杀入岚州,天雄军不能制,朝廷使我先父率靖胜军援河东,数万将卒连月苦战,收复岚忻失土,又连克朔、应、大同等敌城。何等可笑的是,今日朝堂诸公言必‘云朔乃燕云故郡、祖宗遣训必复之’,但在十七年前先父都已收复云朔,然而官家畏战,欲弃云朔与契丹止战,先父以‘国之故郡不忍弃’不纳上旨。监军使蔡铤矫诏诛杀先父,官家不言而群臣默默。蔡铤于心有鬼,怕王家后人报仇雪恨,先慈携我归故里,其使人伏杀之嫁祸于家臣,却是亏得先父部将拼死相护,我才得以在桐柏山里长大成人。为了遮掩蔡铤等贼的耳目,我养父徐武宣不惜以己子代替遭仇人毒手;而为逃避追杀我五叔等人一身文才武功皆埋没山野,整日挑粪浇田以为掩饰。”   燕小乙、沈镇恶既然已经卷入这事里来,又是徐怀之前遣郑屠挽留他们去朔州,当然要将来龙去脉对他们有一个交待,   “在当年的公案里,我是已经为家将谋害于管涔山里的孤儿,蔡铤等贼绝口不会承认当年遣人谋害孤儿寡母。所以,这世道也是可笑,此时断没有人会站出来指认我是王孝成之子,却又有无数人当我是王孝成之子防备,王番郎君也概莫能外。他今日这番作为,却不是针对你们二人,而是要告诉世人,已与我桐柏山众人恩断情绝,再无瓜葛,日后我等所作所为与他再无牵涉……”   “……”徐怀率众设伏阻止岳海楼刺杀葛伯奕之事,燕小乙、沈镇恶当然也听到一些传闻,但他们觉得这些传闻太过荒谬,也不可能真傻乎乎找徐怀去询问。却没想到这些传闻,竟然就是真的,更没有想到王番今日作为,竟然是怕受徐怀的身世牵累!   “先父当年在云州拒旨曾言,国君应保国爱民,云朔乃国之故郡,朝廷弃之如敝履,何颜见天下臣民?先父遂坚不受命,欲以死固守,奈何蔡铤等贼不遂其志,”徐怀淡然说道,“王番郎君或有一点没有看错我,我这人根子里也没有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只知道保国爱民,匹夫有责。倘若他日朝廷有什么乱命,我也一定会杵着头皮不盲从的。燕、沈二兄,你们若觉得徐某此言太过狂妄不道,我们便在此分别……”   “这是说哪里话,朝廷奸佞当道,要砍我们的脑袋,我们还真要将头颅递到铡刀下不成?”燕小乙听徐怀说及十数年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情绪激动说道。   沈镇恶听徐怀说这么多,直觉胸口堵着一口恶气,叫道:“我自幼厮混江湖,不明白太深的道理,但一定要我说,我觉得王帅才是真正保国爱民的忠良。朝廷之中那些腐儒士臣,空口白牙说得好听,但翻云覆雨白白损失天雄军三万健儿的性命,却是我等眼睁睁所见……”   燕小乙、沈镇恶早年受过王孔的恩惠,在王孔受难时,不惜犯禁为囚,千里迢迢追随同王孔一齐流放到岚州为囚,为人当然是极讲忠义的,但作为底层的游侠儿,内心深处躁动的都是叛逆跟反抗的声音。   他们怎么会觉得徐怀这话狂妄不道?   他们决定留下来,原本就是觉得做不惯王家的家臣,想着桐柏山众人投他们的脾性,而徐怀敞开心扉所说这些话,更是叫他们由不住的想点头,叫他们比任何一刻都迫不及待更想着前往朔州。   王番今日惺惺作态,徐怀心口实在是憋了一口恶气,但见燕小乙、沈镇恶二人如此意志激扬,心情总算是舒畅起来。   王孔枪术无双,为人却是迂直,徐怀从没有想过能将他拉拢过来,但燕小乙、沈镇恶除了性情与他们相投外,更重要的他们二人乃是黄龙坡驿啸闹囚卒里的代表人物。   燕、沈二人他们能到朔州,待到形势艰难时,他们对安啸闹囚卒的心意义重大。   不过,这仅仅是徐怀希望燕沈二人留在朔州的用意之一。   北征伐燕之初,总计有八千囚徒编入西路军,弥补禁厢军兵员的缺额。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囚徒伤亡也是极其惨重,但此时约还有四千囚卒分散于天雄军诸部之中。   这些囚卒里,穷凶极恶之徒仅占很小的比例——真正犯下不赦之罪的凶囚基本上都在当地处决了,连流放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囚徒里,绝大多数还是因为一般的违禁犯科,才被流放到岚州来的,相当多的人更多是性情桀骜不逊。   然而要说他们的品性有多恶劣,徐怀却不以为然。   在徐怀看来,他们大多数人跟受招安的桐柏山卒一样,或者说有相当一部分囚卒违禁犯科,是不堪压迫与欺凌,或为生存所迫。   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绝大多数受招安的桐柏山卒在落草为寇前,都是为生活所迫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仅有一把死力气,在人多田少的桐柏山里没有办法靠种田养活自己及家人,在桐柏山匪乱兴起时,他们或受蛊惑或受胁迫成群结队的大规模落草。   而流放岚州的囚徒,则主要是单独或二三人小规模的串谋违禁犯科。   这也决定了流放岚州的囚徒心思更为活络,更大比例是掌握一些手艺以及知书识字的市井之民。   单纯从治军角度看,这部分人绝算不上好的兵员,但徐怀也没有想过将四千多囚徒从天雄军诸部都挖过来。   就算曹师雄等人不跟他翻脸,他也没有能力做到这点。   徐怀看重的是四千囚卒里掌握较高水平工匠手艺以及掌握一定程度知识文化的那一小撮人。   这部分人可能就七八十人,但这却是桐柏山里也紧缺的资源。   倘若王番今日不直接揭穿他们已分道扬镳,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即便暗中倾慕赤扈人,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过分排斥桐柏山卒,但徐怀没有想到王番会待他们如此凉薄,会如此迫不及待撇清关系。   这也意味着曹师雄、曹师利排斥桐柏山卒、压制朔州不需要再加以掩饰。   甚至他们无意投靠赤扈人,哪怕是恐怕他们在河东的权势,也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打压不受他们控制、在天雄军内部对他们直接形成制衡的桐柏山卒。   这种情况下,留给徐怀从天雄军诸部招揽有用囚徒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   在解忠、朱润、雷腾等人还没有受排斥、打压,在他们还有能力念些旧情之前,徐怀也只剩下这点时间可以绕过曹师雄、曹师利以及其他清顺军嫡系将卒,去招揽人手。   虽说这事最终败露后,很可能会令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大为光火,但徐怀此时还需要顾忌这些?   徐怀想着将燕小乙、沈镇恶接去朔州,就立即着手这事。   虽说曹师雄正式接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有两天了,但王禀、王番、朱沆等人今日才归京,曹师雄也不可能太过急切的推翻王番等人之前所做的诸多部署。   那样吃相也太难看了。   因此曹师雄的嫡系兵马还留在管涔山以西的岚谷,从宁武往北到阳口等城砦,主要还是解忠、朱润、雷腾率部驻防,他们三部也是目前天雄军目前战斗力最强的三部。   徐怀一路北上,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待徐怀谈不上有多热情,却也没有因为种种传闻避而不见,一路任其通行,还见面寒暄几句。   他们三人对朱沆竟然没有留在岚州,而王番最终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也大感诧异,甚至还颇为不安,不知道他们接下来在天雄军的地位以及命运将是如何。   他们三人已得叙功,散阶都晋升五六转,但将职都只是往前挪了一步,从营都挥使晋升都虞候。   依大越兵制,规模编制较小的禁军,都虞候可以独掌一将(厢)兵马,但在编制较为庞大的禁军内部,都虞侯则作为副将,协助都指挥使统领一将(厢)兵马。   目前朝廷为示对曹师雄兄弟的信任,放手曹师雄兄弟整编天雄军,解忠、朱润、雷腾很难想象他们有独掌一将(厢)兵马的机会。   相比较而言阴超、文横岳二人,虽无战功,却也没有败绩罪责,作为都指挥使独掌一将(厢)兵马的地位还是稳如泰山,至少曹师雄不会先拿他们开刀。   见面时,解忠、雷腾、朱润都流露出这样的担忧,但徐怀无能为力。   在赤扈人大举南下之前,徐怀也不奢望能去拉拢地位已勉强得算得上显赫的解忠、雷腾、朱润三人与朔州保持一致;而在赤扈人大举南下之后,徐怀不觉得他还有时间去拉拢这三人,或者说曹师雄还会给他可趁之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秘使   “就笃定你们能过来,韩奇早专门找人帮你们收拾了房间!”   负责率部驻守南城的徐心庵看到徐怀与柳琼儿接燕小乙、沈镇恶回到朔州,高兴出城来迎接。   在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已成定局之后,徐怀就将军营全部转移到西南城,包括四千多接受他们这边救济的胡族妇孺,也都转移到西南城来。   即便是西南城,也是城阔人稀,空置的宅院极多,但徐怀还是要求所有的军吏、将官都集中住宿过集体生活。   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等乃是铸锋堂第一批老人,到岚州后结识燕小乙、沈镇恶以及潘成虎在歇马山时曾经的部属杜仲以及邓州大豪朱承钧的侄子朱世聪等人,年龄相当,性情相投。   他们也都盼望着徐怀能将燕小乙、沈镇恶邀请来朔州。   “有客人午前就到朔州来了,五叔与鸦爷两人专程陪着。”徐心庵与燕小乙、沈镇恶热情招呼过,又低声跟徐怀说道。   徐心庵没有点破来客的姓名,却说徐武碛、郭君判两人亲自作陪,徐怀也就没有直接追问,让徐心庵带着燕小乙、沈镇恶先熟悉此时的朔州情况,他与柳琼儿直接往刺史府赶去。   徐怀走进刺史府会客的西院,郭君判这时候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却是徐武碛陪女扮男装的萧燕菡与陈子箫坐在客堂里说话。   室内烧着火盆,温暖如春,徐怀将积雪的氅衣解下来,交给牛二拿走,他按着腰刀与柳琼儿走进客堂居中桌案后坐下。   他也没有去理会陈子箫、萧燕菡寒暄,而是先侧过头低声跟徐武碛说此次去岚州发生的事:   “萧林石还是有人潜伏在岚州,王番当众训斥燕小乙、沈镇恶,要岚州吏绅都看到他王家跟我们已经分道扬镳,曹师雄他们目前还没有什么反应呢,没想到萧林石却叫陈子箫先找上门来了!”   “他们动作真是不慢啊,我还奇怪他们怎么就突然跑上门来,刚才兜了半天,他们也不说句实话。”徐武碛瞥了陈子箫一眼,与徐怀低声说道。   一方面是萧燕菡、陈子箫地位、身份摆在那里,二来朔州这边也绝不能泄漏与契丹暗通曲款的消息,因此萧陈二人午前到朔州,徐武碛严格封锁住消息,由他与郭君判两人贴身相陪。   郭君判是临时有点事离开。   不过,陈子箫、萧燕菡之前都没有吐露来意,徐武碛这时候听徐怀说起这次去岚州的经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到徐怀走进客堂,对他们不要说热情寒暄几句了,竟然连正眼都不瞧一下,萧燕菡以她的脾气,怎么可能按捺得住?   “都成丧家之犬了,装这副姿态给谁看?”萧燕菡不屑的讥讽道。   “赤扈人攻陷临潢府了?”徐怀单刀直入问道。   “啊!”萧燕菡有些猝不及防,愣怔看了徐怀片晌,才岔开话题说道,“王家弃你不顾,又荐曹师雄出知岚州、统领天雄军,你曾承诺要与我们休兵止战,还要如何兑现?你该不会从头到尾都在诓骗我们吧?”   “多大的人了,连说谎都不会,萧林石怎么叫你跟陈子箫出来?你是不是心里惦念着要见我,一定要与陈子箫到朔州的?”徐怀问道。   “你算什么东西,谁曾惦念着见你?你口口声声承诺的休兵止战呢,你此时要如何兑现?”萧雨菡按住长桌,炸毛质问道。   “中京大定府是不是也失陷了,那东京辽阳府呢?”徐怀问道。   萧燕菡气得将茶盅扔长案上,闭嘴不理会徐怀。   徐怀见陈子箫坐一旁不语,知道契丹北部的情况绝不容乐观,他轻叹一口气,不客气的朝萧燕菡说道:   “陈子箫、撒鲁哈曾率骑兵于金城西伏击我们,我现在没有下令再将你们扣押下来,已经够客气了,郡主还有脸问我休兵止战之事?还是说你们契丹人天生脸皮厚,剥掉一层也浑然不觉?我说郡主啊,你们有什么事要找我商议,好声好气说话,我当然会以礼相待,但想要玩这种幼稚的话术,想要先声夺人,我看郡主是找错对象了。郡主还是在应州找些家奴训斥,那些家奴会陪郡主玩得更过瘾一些,我可没时间陪郡主玩过家家。”   “你与他说,我都要气死了!”萧燕菡高耸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没有翻脸,已经是极端遏制心里的怒气了。   陈子箫苦笑一下,跟徐怀说道:“王番举荐曹师雄,而不是朱沆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大权,林石大人当时就极为震惊,但当时还以为你们这么安排另有深意。昨夜听闻岢岚城南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才知道王家到底是凉薄之辈,林石大人也多少替你感到不值,便令我与郡主赶来朔州与你们见上一面!”   “朔州有四千精锐在手,你们无需替我感到值或不值,倘若只是这些话,不值得你们专程到朔州来走一趟。”徐怀淡然说道。   “虽说天雄军及清顺军大肆杀戮番户,乃我们所乐见,但曹师雄在朔州所作所为,绝非是我们所安排的苦肉计,想必你们这是能看得明白的,无需我们多言,”陈子箫说道,“而你们同时也应该想到,曹师雄对旧主尚且如此绝情,也很难想象他对越廷会有什么忠心……”   见陈子箫赶来朔州,主要是提醒他们对曹师雄保持警惕,徐怀不动声色,心里却是轻叹一口气。   萧林石、陈子箫他们都看得明白的事情,王禀、朱沆却囿于自身的认识及根深蒂固的观念而忽视掉这点。   徐怀虽然能够理解这点,但想到后续艰难万分的局面,却又十分的不甘、不爽。   “你可别当我们这次过来是要诓骗你什么。”   见徐怀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陈子箫这番话似乎对他完全没有什么触动,萧燕菡又按捺不住的急道,   “曹师雄绝非忠义良善之人,他之前在朔州诸多决绝作为,也仅仅是他误判你们胜券在握,急切交出投名状而已。现在天雄军是什么样子,刘世中、蔡元攸等越廷将臣又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彻彻底底看清楚了,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越廷会有什么忠义之想?恐怕他这时候就已经考虑找第三家恩主了——你要是信他会对越廷忠诚,恐怕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郡主,”陈子箫看徐怀、徐武碛、柳琼儿三人反应都很平淡,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跟萧燕菡说道,“他们早就看清楚曹师雄是怎样一个人了,不需要我们专程提醒什么!看来王番在岢岚城外的那一幕,并非是演戏给别人看,确确实实是担忧徐怀的身世会拖累到他父子二人的仕途,才要彻底的与桐柏山众人断绝关系——而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朔州这边应该事先完全不知情的,林石大人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们已窥破朔州的虚实了,倘若没有其他什么事要说,那就恕不相送了!”徐怀知道自己的身世揭破,会诱发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但也不想听别人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这点,有些意兴阑珊的要安排送陈子箫、萧燕菡出朔州城。   陈子箫与萧燕菡此行也确实是专程为了确认王家与桐柏山众人的现状,确认前日在岢岚城南长亭所发生的那一幕是不是王家演戏给外人看;除此之外,萧林石对他们没有别的命令。   萧燕菡心里还鼓着气,见徐怀见面没说几句话说要送客,便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去,在走廊里等这边的护卫将收缴过去的刀弓送还过来。   陈子箫见萧燕菡在徐怀面前脾气又直又臭,令他完全没有发挥的余地,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往外走去。   陈子箫心里犹豫了好久,在护卫将刀弓奉上时,转身跟站廊下的徐怀说道:“西山诸蕃这些日子有些躁动,虽说大同那边有令谕颁下,但背后可能有党项人或赤扈人的影子。倘若是前者,事情还好,要是赤扈人已经想到用西山蕃部消耗燕越在恢河河谷的力量,多半也会关注到曹师雄的存在,留给你们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又有什么办法?”徐怀抱胸站廊前,冷然问道,“你与其怂恿我去刺杀曹家兄弟,不如我将天雄军主力从岚州骗出来,给你们伏击?你们干不干?我这人认准一件事,无所谓背不背通敌罪名的!”   “……算我失言,”陈子箫尴尬一笑,说道,“从云朔往南,关山重重,赤扈人以往即便有南侵之意,也不会急于从云朔经河东南下,这也会令云朔能偏安一时,但此时有曹师雄这么一个天大的破绽,而越廷竟然对这人毫无防备,一切真就很难说了。我也是焦急这事,才想到你们是不是能重施故伎,却非要害你们!”   徐怀冷冷一笑,无意接受陈子箫的解释。   他当初在淮源行刺杀事,乃是郭曹龄孤身赴任,与地方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郭曹龄一死,便能直接斩断蔡系伸往桐柏山里的一只触手。   曹师雄、曹师利二人却完全不是这个状况。   他们不是仅仅两人投附越廷,而是带着清顺军数千兵卒、朔州城数万汉民以及朔州刺史府所属的一大群将吏南附。   也许刺杀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并非没有可能,但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一死,且不说这边要承担的风险,岚州也直接会陷入混乱之中,很可能将整个河东路都席卷进来。   这样的混乱,或许会叫萧林石抓住更多的机会,但这也绝非徐怀所期待看到的后果!   徐怀不相信陈子箫看不到这点,心里厌恨他这时还玩这些心计,示意他们快走,都懒得迈出半步相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疑敌   为避免陈子箫、萧燕菡在出朔州城时闹什么幺蛾子,徐武碛再亲自陪同他们出去,回到刺史府看徐怀、柳琼儿还坐在西院客堂里;临时有事离开的郭君判这时候也坐客堂里,正围着火盆煮茶喝。   大越饮茶,以饼茶为主,都要先在炭火上炙烤,待茶饼中湿气尽去,置茶盒里冷却再碾为粉末,剔除茶梗备用,煮水初沸投少许盐末调和,二沸再投茶沫,三沸之后才分茶饮之。   士大夫饮茶不觉繁琐,却以此乐,徐怀他们则是在需要长时间议事时才会偶尔为之。   徐怀还习惯亲自煮茶,这样方便他少开口,能听他人多发议论。   徐武碛坐下来,说道:“临潢府、大定府或许已经陷落,要不然萧林石不会这么急着遣陈子箫过来试探我们的虚实;陈子箫竟然还试图怂恿我们去刺杀曹师雄、曹师利,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啊……”   “什么,这狗东西还出这样的馊主意?”郭君判有些炸毛的问道。   他与潘成虎虽说在桐柏山落草为寇,但这些年来都是小心翼翼维持与周边坞寨的关系,靠收保护费过日子,却还是安稳——最初时还以为是郑恢、董其锋掀风作浪,陈子箫跟他们一样都是受蛊惑,或为时势所裹挟,谁能想到陈子箫才是彻头彻尾的居心叵测之人。   甚至招安到岚州之后,陈子箫还一心想着借他们的刀去搅乱是非。   徐怀出于大局考虑,将陈子箫放走,郭君判也是成年人,没有什么意见,却没有想到陈子箫竟然贼性不改,这时候又跑过来行蛊惑之事,他听了当然是火冒三丈。   刺杀郭曹龄与刺杀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是一回事吗?   真说了,萧林石手下会三五个身手强横的刺客,他们在岚州不知道还暗藏多少暗桩,真要刺杀曹师雄、曹师利,他们为什么不安排,非要怂恿这边出手?   纯粹是将这边当三岁小儿欺负。   “让人将韩路荣那两人放了吧!”   徐怀往煮沸的汤水里洒盐末子,说道。   当初在岢岚城,萧林石还有两名暗桩与萧燕菡、陈子箫他们一起被他们捉住,之前也都转移到朔州来了,徐怀这时候有意将这两名暗桩放走,让他们随萧燕菡、陈子箫他们一起回应州去。   “那韩路荣死硬不开口,在萧林石麾下分量不轻,真就这么放他们走?”郭君判有些迟疑的问道。   虽说是他们这边主动提出休兵止战之事,但萧林石那边三番四次动手脚,郭君判觉得朔州的态度不能太软弱。   “临潢府、大定府已陷,赤扈人用偏师去讨辽阳府就足够了,其主力很可能已经返回漠北休整,甚至都不需要等到夏秋季,只需要偏师攻陷辽阳府的消息传回漠北,赤扈人就会组织兵马南窥阴山,”徐怀说道,“我们到底还是希望萧林石能率部到阴山去挡一挡赤扈人……”   他们现在所面临的,不仅仅是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投向赤扈人的问题,不仅仅是西山诸蕃幕后有赤扈人身影的问题,还有一点是更不容忽视的,那就萧辛翰、萧干、李处林等人会不会投赤扈人。   很显然在既定的历史轨迹之中,赤扈人无论是选择哪一条线南下,都异常的迅猛快速,这不仅意味着大越的河东或河北防线被摧枯拉朽般摧毁,同时也意味着契丹在其西京或南京(析津府-燕蓟)的残余势力抵抗也非常的无力。   要是徐怀这时候还忽视掉契丹残余势力极有可能投向赤扈人这个问题,那他就太对不起脑海闪现的这些记忆片段,所给他的警示了。   而此时朝廷虽然将蔡元攸、王番、朱沆以及王禀等人都召回汴京了,但之前从西军所抽调的骁胜军、宣武军等部禁军,却没有返回泾州等地,还驻守在忻代。   一方面是天雄军遭受重挫,在还没有完成重建之前,需要有别的禁军负责河东北部的防守,但朝中未尝没有二次伐燕之意。   朝廷夺葛伯奕河东经略使之职,将葛氏族人迁往汴京居住,但没有安排别的人取而代之,而是令在西军长期充当蔡铤副手的骁胜军都统制刘世中出任河东经略使,便极为重要的一个佐证。   即便朝廷此时二次伐燕的意愿不强,但徐怀还得考虑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暗投赤扈人之后,极可能会怂恿刘世中等人二次伐燕。   总之在接下来半年到一年内,他们所要面临的局面,将异常的复杂、凶险。   听徐怀细细分析接下来可能会有的局面,郭君判想到一件事,问道:“萧林石会不会投降赤扈人?你刚才说的诸多,好像漏了这点。”   “不是我漏了,是我有些不愿意去推测这个可能性。”徐怀苦笑道。   “确实,萧林石倘若都有意去投赤扈人,我们除了化整为零南撤外,应该没有其他办法了吧?”徐武碛拿起茶碗,说道。   “好像是哦!”郭君判挠了挠脑袋说道,“真要如此,反倒简单了,反正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还不如索性不计一切代价分散南下。”   北征伐燕以来,目前聚集于恢河河谷以及常山南北的敌我兵马还有小二十万。说实话在赤扈骑兵南下之前,这么多兵马里,真能令他们忌惮的,主要还是萧林石此时率领驻守应州的两万多蕃兵。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在大同、金城、怀仁以及北部丰州所统领的兵马,在经过调整、补充,虽然总兵力再次达到五万人之多,但一方面他们会调出来对朔州进行围攻的兵力实际上相当有限,另一方面这部分西京兵马的战斗力比北征伐燕之前的天雄军强不到哪里去。   曹师雄、曹师利此时所接管的天雄军战斗力更是涣散,而此时驻守忻代等地的骁胜军、宣武军,虽然号称西军精锐,但此时的郭君判怎么都不可能有多高看他们。   想来想去,萧林石除了手下蕃兵能战,有一批还相当不弱的将领追随外,其人智谋可令人惊怖。   要是萧林石率部投赤扈人,他们还在朔州折腾个毛线啊!   “萧林石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轻易投赤扈人,而如五叔所说,他们也意识到局势非常危急了,那他们会如何小心翼翼的应对这局面?”柳琼儿有些迟疑的问道。   徐怀盯着火盆里烧得炽红的木炭,虽说脑海曾经闪现的记忆片段又短又小,简直叫男人女人都不能忍,但有些事还是有轨迹可循的。   目前他们对赤扈人的直接侦察斥候,由于缺乏必备的人马还无法开展,但正式设立越雨楼以来,柳琼儿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将朔州里所有跟赤扈人打过交道的人都找出来,将他们的所见所闻都抄录下来进行整理。   朔州城里主要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即便绝大多数人与赤扈人接触都有限,抄录下来的消息非常零碎,但情报工作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对零碎信息进行拼图。   此时至少能确认赤扈人在崛起过程当中,对周边部族或联盟或兼并,对敌对部族从来都是消灭其贵族然后进行消化。   赤扈人侵并契丹全境,已经不再是带问号的问题了,但赤扈人后续会如何消化契丹灭亡之后的遗产——数千里之广的地域、上千万人口——这才是后续的关键。   不过,萧林石这样的人物,不会看不到契丹贵族或其他将臣投向赤扈人或还能保住富贵,但皇族子弟很难说不会被赤扈人赶尽杀绝。   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物,有能力、有威望,又有一批精兵能将追随,他真要投向赤扈人,赤扈人起初或许会用他南侵中原,但最终怎么会想着不将他除掉以绝后患?   萧辛瀚、萧干这些怂货或惧于眼前的死亡而无视这点,萧林石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想不透这些?   而倘若排除萧林石投敌这一可能,在既有历史轨迹里,云朔地区陷落又非常的迅速,萧林石的命运只存在三种可能,一是很快就灭亡了,一是率部往东逃去燕蓟,但这两种可能性都很低。   萧林石所部也没有资格与赤扈人野战,但大同、应州、怀仁、金城以及丰州不是没有城池据守,萧林石即便受赤扈人与大越兵马夹击,只要粮食不断,支撑一年半载,应该没有问题。   而萧林石这时候应该已经意识到契丹大势已去,他率部往东逃去燕蓟做什么?   那就是第三种可能了:   萧林石他实际上已经决定率部往西逃跑,避开赤扈骑兵南下的锋芒!   徐怀拍着柳琼儿的大腿说道:   “我知道陈子箫、萧燕菡这次过来是为何意了,他们并不是想拙劣怂恿我们去刺杀曹师雄,他们是来探路的!他们要往西逃!他们要带着十数万部族男女老少西迁,这需要阴山以南的西山区域足够安全才能通过,但我们与山胡人挡在他们西投党项的通道上!当然,他们最终也未必想投党项,很可能是想着率领残部继续西迁!”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未雨之谋   “……”   在徐怀的潜移默化之下,兼之大量的碎片信息搜集、整理,郭君判他们现在对赤扈人的威胁已经有相当深刻的认识了,但他们不可能预知云朔陷落乃至整个黄河以北地区被赤扈人打穿的时间会有多短促,会多么的令人猝不及防。   他们因此也很难推测出萧林石此时秘不传宣的打算。   不过,不要说柳琼儿、徐武碛了,也不提之前桐柏山被打得跟狗一样,郭君判真正着意附随铸锋堂是在北征伐燕前夕,而就是这一段时间徐怀捉拿陈子箫、萧燕菡,随军北征突袭大同,种种精心布局,不仅使监军使院卒安然脱身,还将包括三千多桐柏山卒的天雄军残部从混乱到极点的大同城内救出,并安然撤回到朔州。   这样的谋略与布局,才真正叫郭君判的慑服从肉体深刻到灵魂。   这也是他们明知道局势异常的复杂跟诡谲,但心态上却并没有特别焦虑的关键。   现在徐怀说萧林石的根本目的是想率十数二十万契丹残部老少从云朔撤出西迁,虽然在目前摆出来的逻辑推测上还缺最后一环闭合,但郭君判、徐武碛、柳琼儿却都是信了。   至少分析到这一步,这个倾向性已经是相当明显了。   “端端端!”西城门方向有警钟传讯。   徐武碛、郭君判他们停住手里动作,默数着钟响以及间隙长短。   “我们去西城门看看!”徐怀站起来说道。   “又是三五十骑跑过来骚扰,跟他娘裤裆里的跳虱一般,真是烦不胜烦!”郭君判抱怨道,“真要派兵出去,他们又他娘逃得贼快,跟穿堂风一样,往山里一窜就没影了——这些山胡子,越来越狡猾了,我们不能出兵逮住他们的根脚痛打,想驱赶他们太难!”   起初山胡出来袭扰朔州,存有轻视之心,因此叫他们逮住机会歼灭了两三百人、缴获四五百匹马,但在山胡诸蕃意识到桐柏山卒不好惹之后,就变得极其滑脱,常以轻骑骚扰,以弓箭在外围游射,断然不再轻易过来冲击桐柏山卒所结的盾阵。   相反的,要是这边按捺不住,放弃步骑协同作战,仅派骑兵出击追杀扰袭的山胡骑兵,却常常因为将卒的骑射功夫有所不及,伤亡还要大过对方。   因此两个月以来,朔州城对山胡骑兵的小股扰袭,只能是视而不见,不可能轻易再派人出城,避免中对方的疲兵之策。   现在西城方向传出警讯,明确仅有五十骑不到的小股敌兵靠近,郭君判觉得他们压根不需要理会,由负责率部驻守西城的唐盘处理就足够了;要是唐盘此时不在城楼附近,都未必要赶过去。   “走过去看看,”徐怀伸手拉郭君判站起来,说道,“我们的出路,可能也是在西边!”又看徐武碛问道,“五叔,你觉得呢?”   “……”徐武碛点点头,说道,“我们以往不敢派兵深入西山,是揣摩不透萧林石这些人的心思,担心萧林石还是有可能希望萧辛瀚能出兵夺回朔州的,但倘若你的判断没错,萧林石真正意图是想从阴山南麓率残族西迁,其实他比谁都更想重创山胡势力,或将山胡诸部从阴山以南的西山地区驱逐出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很有限了,我们假装不知其计,派兵进西山清剿山胡,他应该不会叫萧辛瀚有机会出兵拖我们的后腿!”   “好像是哦!”郭君判摸着后脑勺,他早就发现自己不去比徐怀了,真是差徐武碛这样的人物都好远。   ……   ……   徐怀他们出刺史府往西城门楼走去,看到徐心庵正陪同参观过南城墙防御之后的燕小乙、沈镇恶二人走过来,对徐武碛说道:“小乙、镇恶先给五叔你当一段时间副手……”   燕小乙、沈镇恶江湖出身,内心充满叛逆跟反抗精神,对铸锋堂、励锋院会更有认同感,而徐怀也希望后续吸纳进来的人员,特别是寄望其能承担中坚骨干作用的人,怎么都得先从励锋院过上一遍。   众人往西城门楼走去,徐怀途中又安排人去将徐武坤、苏老常、潘成虎、周景找来,登上西城楼看到五十余蕃骑背负刀弓,在距离城墙三四百步停留,还时不时会有三五蕃骑往城墙这边逼近,叫骂着想要引诱城中守兵出城追击他们。   位于管涔山以北、阴山以南、恢河以西、黄河以东的西山,占地比桐柏山还要广阔一些,但人口却要稀疏得多。   据目前搜集到的情报,西山蕃民总计都不足两万口人,分归十三部统领,名义上附庸于契丹,归入西京道治下,但特别的地理位置决定他们长期以来都在契丹与党项人之间左右逢源。   相比较而言,位于恢河河谷之内以及阴山东南麓的诸蕃部族更忠于契丹,也是这次聚集大同城重创天雄军的主力。   西山诸蕃人丁虽少,甚至当年掀起的大小叛乱都为曹家兄弟在朔州镇压,但长期以来都得到党项人的暗中支持,部民武力及兵甲都要算得上不弱。   十三部山胡虽说根子上是游牧部族,但契丹对其防范颇严,限制于转徙,这些年过去也逐步半坞寨化,只是在生产经营方面,还是以畜牧为主。   毕竟西山多峁塬丘谷,又干旱少雨,溪流短浅,远不如恢河河谷利于农业耕种。   两个月时间,朔州不仅将十三部山胡的情况摸清楚,同时也将西山百折千回的地形摸清楚,绘制成图。   不过,十三部山胡内部联络极为紧密,而总计能动员的战兵比例极高,可能高达五六千人。   这种情况下,徐怀要率领桐柏山卒深入西山,对山越部族予以重创,兵力少了肯定不行,但带太多的兵力深入西山,朔州这边的防守又成问题。   虽然朝廷迟迟不给桐柏山卒一个正式的说法,预计留到曹师雄正式重建天雄军时才会有名份,但徐怀已经将战辅兵进行了安排。   三千四百余桐柏山卒,战兵编制仅两千六百余众,其他人马都编入工辎营,实际除了工造等事外,还有相当多的人手是保障铸锋堂、励锋院及越雨楼所需。   仅这点战兵,用起来实在是有点捉襟见肘。   当然,更为重要的,徐怀之前就没有想过王番会推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的军政大权,还以为朱沆出知岚州兼领兵马都监是顺理成章之事——真要那样,徐怀不计伤亡进西山打击山胡势力做什么?   仅仅因为山胡人频频出西山挑衅,就要不多的本钱拼个你死我活,不是吃饱撑着了是什么?   然而时移势易,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一旦赤扈人南下,曹师雄必然会投敌封锁桐柏山卒南撤通道,徐怀此时其实跟萧林石一样,也迫切想要打开西山通道。   这样的话,一旦赤扈骑兵南下,势不可挡之时,他们随时可以撤入西山,或从西山前往府州或麟州,可以从关中取道返回桐柏山。   这同时也意味着南撤通道将要放弃岚州、太原、晋州这一条线,而转往关中进行部署。   当然,首要条件是重创盘据西山的山胡诸部,或将其彻底驱逐出去。   此时除了有进军西山的必要性外,萧林石藏而未露的谋算,也为他们进攻山胡诸部提供极其有利的条件,无需太多考虑朔州城会遭大同兵马进攻的后顾之忧。   “曹师雄既然是西翼主帅,我们当然不便擅自行动,潘爷待拟一份文函送往岢岚,”徐怀说道,“除了该讨的兵饷、粮秣理应要讨外,还要争取岚谷驻兵从南面配合我们作战……”   即便曹师雄注定会投赤扈人,但也不可能在此时。   所以在曹师雄重建天雄军还需要桐柏山卒配合之际,徐怀得加紧时间,千方百计的尽可能向岚州多讨些粮草运入朔州储备起来。   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又掌握天雄军重建大权,他必然会将嫡系清顺军调到岢岚、宁武一线,这时候他就有可能会视朱润、解忠、雷腾三部兵马为障碍。   徐怀请求岚谷方向能从南面配合作战,就有可能促使曹师雄将朱润、解忠、雷腾三部或其中一两部兵马调到管涔山以西、西山以南的岚谷县驻守,在形势一旦发生大变,这无疑也是对桐柏山卒有利的一个势态…… 第一百三十章 初附   在管涔山的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陡然开阔起来,气温也要比山外湿润一些,湖水清澈的铺陈于眼前,漾漾水波晃动着初春的风光。   这是管涔山之中诸多高山湖泊之一的天池湖。   隋唐时都曾利用管涔山的高山草甸牧养官马,在天池湖北侧设天池牧监;隋炀帝登基之前常至管涔山狩猎、避暑,还曾在汾水河源修建汾阳宫等大规模的建筑群。   天池牧监以及汾阳宫早就毁于战火,大越立朝之后曾在天池牧监衙署的遗址上修建马营海寺,但随着周边蕃民村寨的没落与外迁,马营海寺也渐香火稀寥,此时仅有十数老僧守在寺中。   曹师雄以及出任阳口砦缘边都巡检使的曹师利兄弟二人,与州判王高行、录事参军荀延年、天雄军都指挥使阴超、文横岳等将吏于二月十五佛祖涅槃日这天,登上管涔山,站在破旧的马营海寺前,眺望水光潋涟的天池湖。   “先慈在世时在宅中每日拜香礼佛不辍,也常与我兄弟二人说要来马营海寺供奉,奈何终不能如愿。今日与诸辈来游马营海寺,我兄弟二人从囊中拨出千余纹银作为修寺之资虽说也只是微薄,但好歹算是还了我先慈遗愿!”   王禀、王番及朱沆离开岚州还京已过去一个多月。   这一个多月里,曹师雄使出任阳口砦缘边都巡检使的其弟曹师利驻守到宁武、阳口砦一带,除了吸纳、消化从大同逃归的六千多天雄军溃卒,还从南下汉民里招募健锐,在清顺军残部的基础上扩散出六将(厢)禁军。   除其弟曹师利、朔州大将孟平外,其他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以及大大小小的军将,多任用曹氏子弟及朔州汉将。   契丹虽然在南京道、西京道大规模使用汉军,对汉将的使用素来戒备极深,也恰恰如此,曹师雄深知掌握兵权的重要。   因此他即便知道有些做法在大越会受猜忌,但还是毫无犹豫的借天雄军重建之机,将这六将(厢)人马改编成受他直接掌握的嫡系兵马。   天雄军正式可编十将(厢)禁军,曹家嫡系占去其六,阴超、文横岳两将其部又保持完整编制,理所当然占去其两,最后还剩下的两将(厢)编制以及解忠、朱润、雷腾等部以及驻守朔州的三千桐柏山卒,曹师雄却不急于做出安排,近日却热衷于拉着王高行、荀延年、阴超、文横岳等将吏游山玩水,有时候也邀请一群文士吟诗赋词。   曹师雄如此着急附庸风雅,从当地士绅里举荐一批士子入州县为吏,甚至动不动就慷慨解囊,短短一个月为州县先祠寺观书塾修建就捐出上万两纹银,无非是迫切想赢得地方士绅的认可。   见曹师雄又要捐出千余纹银修马营海寺,王高行、荀延年等人口头当然是一片颂赞,心里却嘀咕,曹家控制朔州不足十载,到底收敛多少,经得起他们在岚州大手大脚的收买人心?   “潘成虎数日前修函称西山蕃胡袭扰朔州甚烈,朔州不堪其扰,请求岚谷兵马与其共击西山蕃胡,诸辈如何看待这事,我要怎么回复朔州?”   曹师雄不可能将桐柏山卒及解忠等部的问题一直拖下去。   那样的话,不仅新任河东经略使的刘世中会派人询问、干涉,消息传到汴京,也难保朝中不会对他们兄弟二人有什么别的想法。   潘成虎代表桐柏山卒从朔州遣人发函请求进攻打击西山蕃胡已经有十数日了,曹师雄这时候自以为已经初步把握住岚州将吏的心思,今日便借出游马营海寺的机会,将这些问题都抛出来,叫大家都来议一议。   王高行、荀延年等将吏低头看着鞋面,看似在思忖,心里却默默在吐槽。   相处一个多月了,他们也差不多摸透了曹师雄的套路。   这段时间曹师雄不管事情大小,基本上都会拿出来召集将吏商议。   商议的结果要是合其意的,他就叫大家一起副签呈报路司批准。   倘若商议的结果不合其意,曹师雄就会说事情还要好好琢磨琢磨,便将事情暂时摁下去不提。   说到底,诸事想要推进,就得照他曹师雄的意志进行,但责任却要所有将吏一起承担,不是他曹家兄弟初附大越就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摸透曹师雄的套路后,王高行、荀延年又怎么肯再轻易开口说话?   阴超、文横岳心机没有那么细腻,他们早就听说朔州兵马有意进剿西山蕃胡。虽说他们心里也有种种想法,但之前曹师雄这边迟迟不吭声,他们也没有办法公开说什么,这时候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憋不住了。   “潘成虎这些人要么是受招安的贼将,要么是乡兵得势,侥幸从大同逃回来,逮住对方的老弱病残割下一些人头,真当自己是百战精锐了?”阴超不屑的说道,“他们才多少兵马,什么情况都不摸清楚,贸然进西山清剿山胡子,朔州要有什么闪失,他们能承担责任?西山蕃胡倘若是轻易清剿的,我们留他们到这时?”   无能者绝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无能。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葛伯奕即便没能完全免责,却也给上上下下找到一个极好的推卸责任的借口,那就是岳海楼叛敌了——岳海楼除了给契丹人通风报信外,他主持在岚忻等地严厉搜集契丹奸细以及迫使曹家在朔州屠杀契丹及杂虏,都是契丹人的奸计。   这么一来,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也就情有可原了,也不是契丹兵马有多强悍。   毕竟在天雄军主力溃灭之前,曾轻易夺下胜德门及大同西城,差不多也不废吹灰之力歼灭上万大同兵马。   谎话说上一万遍,又有几人不会信以为真?   因此,朱沆在桐柏山众人以及解忠、朱润、雷腾等人的襄助下率上万天雄军残雄从大同城逃归,也变得无足轻重。   在阴超、文横岳等人眼里更多只是侥幸、命好罢了。   曹师雄最初整编天雄军,也没有敢太过强硬的压制与王家及朱沆交好的解忠、朱润、雷腾三人。   不过,在找众人咨询意见时,王高行、荀延年等人都偏向立下大功又在岚州等地扎根其深的解忠、朱润、雷腾三人能各掌一厢兵马,却是阴超、文横岳二人出乎异常的强烈反对才作罢。   虽然王番在离开岚州时,公开表示王家与桐柏山众人已分道扬镳,但对解忠、朱润、雷腾三人却还是信任由加,在离开岚州之前,都用这三人率部守阳口、宁武等西翼最为重要的城砦。   没有阴超、文横岳异常强烈的反对,此时的曹师雄还不敢毫无顾忌的将解忠等人搁置起来。   曹师雄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希望朔州那边节外开枝,朝阴超点点头,表示赞许他的意见。   文横岳的意见也是勒令朔州安分守己,不要轻惹是非,防止再出什么乱子,还要他们派兵马去兜。   “王郎君、荀郎君,你们以为呢?”曹师雄朝王高行、荀延年看去问道。   朝廷虽然没有再往岚州派出监军使,但王高行作为州判,本身就有察举州内将吏违法犯禁之权,他与作为诸曹之长的录事参军荀延年,在岚州是除曹师雄之外最为重要的官员。   同时他们又是科举出身的士臣,曹师雄现在要放低姿态,军政之事当然要先征询他们的意见。   说实话,王高行、荀延年有些看不明白朔州请战欲击西山蕃胡到底想干什么,但王番离开岚州之前的那一幕,他们不会忘掉。   他们这时候更是不可能轻易表态,面对曹师雄的征询,只是说道:“对云朔契丹及诸蕃胡是战是守,朝中还没有定论,我们也不敢妄言之,曹郎君或遣人去征询经略使如何看待这事为好……”   “此等小事,何需叨扰经略使?”孟俭乃朔州大将孟平幼弟,同为朔州孟氏子弟,却自幼习文,少年就有文名,也很早就在朔州刺史府曹师雄麾下任吏。   孟俭作为曹师雄的心腹谋臣,当然清楚曹师雄是想直接将朔州人马按住乖乖听从,不要给他们节外生枝。   不过,就算王番在离开岚州时公然表示对桐柏山众人的不满,但在从大同逃归的天雄军残卒之中,桐柏山众人依旧有极高的声望。   因此曹师雄即便能想到压制朔州那边搞什么事情,也希望先能取得王高行、荀延年等人的支持。   却不想王高行、荀延年异常滑头,明知道曹师雄是什么心思,却宁可将这事捅到经略使刘世中那里去,也不愿对这事表态。   这其实不是曹师雄希望看到的,孟俭这时候才吭声,想将事情圆回来。   曹师雄沉吟片晌,考虑到蔡系对朔州的态度糊涂不清,最终说道:“或许此事由经略使定度更好一些……” 第一百三十一章 算计   “王、荀皆苟且之辈,刘世中亦怯弱无能,唯这夜叉狐徐怀非雌伏之类,又桀骜难驯。徐怀此番请战欲攻西山蕃胡,必有图谋,而不管他有什么图谋,我们都应当断然勒令其谨守城寨,不使其图谋得逞,怎么能将此事交给王、荀以及刘世中之流裁议?”   曹师利骑马而行,瞥眼看着前方乘车的王高行、荀延年等州吏,蹙着眉头跟其兄曹师雄说话。   大同一役,徐怀的武勇、智谋都是他亲眼所见,感受也最为深刻,也恰恰如此,曹师利觉得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压制住桐柏山众人,不使之成为他们掌控天雄军的障碍。   “徐怀十之八九就是王孝成之子,父亲是料定刘世中之辈深忌之,诸事必不会如其所愿吧。”曹师雄长子曹轩文策马相随,自以为是的猜测曹师雄的心思说道。   曹师雄蹙着眉头,看向远处暮霭之中的城墙,摇头说道:“我等举朔州南附,以为河东出兵夺云朔乃翻掌易事,哪曾想大越禁军是如此孱弱,哪曾想刘世中、蔡元攸、葛伯奕等将帅是如此的怯懦?师利你说的话是有道理,但我们可能已经大错特错了一次,接下来还能有机会行差踏错吗?夜叉狐不甘雌伏也罢,桀骜难驯也罢,也不管刘世中之辈如何猜忌他们,我们都要静观其变一段时间!”   曹师利蹙着眉头问道:“哥哥,你觉得刘世中会如何回复这事?王番离开岚州之前,就将天雄军残部的兵册交了上去,并没有掩饰桐柏山卒聚于朔州之事,但当时刘世中、蔡元攸都在雁门,对此熟视无睹也要先保住朔州,这次恐怕未必会拒绝拒绝朔州的请求吧!”   “是啊,刘世中以及其他蔡系官员猜忌桐柏山众人居心叵测是一回事,但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不是将罪责都推到岳海楼头上、蔡铤仗着官家的恩宠、自罚三五年俸薪就能彻底揭过的。他们在朝中为抵抗政敌攻诘,千方百计的保住朔州,以示此次伐燕并非一无所得,哪怕是纵容仇敌之子聚兵朔州,也在所不惜。所以这次刘世中会如何回复,也确实难以预料,”曹师雄微微叹道,“不过,刘世中之流对徐怀猜忌极深,徐怀对蔡系将臣也心怀戾恨,王高行、荀延年这些苟且之徒都耍滑头,我们又何必急于此时去做恶人呢?交由刘世中裁决吧——刘世中觉得山胡当伐,我们顺水推舟之余也可以从中抹一把油;刘世中觉得朔州不宜轻举妄动,我们便遵经略使令谕行事,谁也不能说我们的不是!”   这时候有数匹快马往山麓驰来,护卫曹师雄及诸将吏登管涔山的兵马也停止前进。   后队往中间聚拢过来,前队分出数骑上前拦截:“来者何人?”   “经略使有信函在此,特呈于岚州知州、天雄军统制曹师雄曹将军面前!”居首之人勒住马,通报姓名后很快就被带到曹师雄跟前,递上信函。   王高行、荀延年也都凑到曹师雄跟前来,不知道刘世中有什么紧要事情会绕过驿传,直接传信给曹师雄。   曹师雄看过信函,蹙着眉头将信函递绘王高行、荀延年等人传阅,说道:“赤扈骑兵一个月前就接连攻陷燕国腹心要地临潢府、大定府,并于十九日前于大定府南面的黑毛山擒获在残部簇拥下意欲南逃的燕帝萧乙淳——燕国亡了,经略使着我与师利前往太原议事!”   契丹的上京、中京就这样陷落了,契丹帝萧乙淳就这样做了赤扈人的阶下之囚?   王高行、荀延年乍听这一消息,也皆是震惊。   虽说王高行、荀延年他们仕于边州多年,但对西北诸蕃,对赤扈人,对赤扈与契丹在大鲜卑山东麓的战事进展并不熟悉。   他们内心深处甚至认为雄踞燕云及大鲜卑山东西两翼万里之地、拥上千万骁勇之民的契丹帝国,正与大越对峙一百五十余年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优势就算再衰败,就算再不济,也不应该就这样猝然而亡啊!   这也太快了吧?   曹师利、曹轩文以及孟平等朔州降将,即便早就料得契丹难逃此劫,这才决定南附,但这时候也是一阵恍惚。   他们既然预料到契丹迟早会被赤扈人灭亡,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啊。   这一刻他们想到曹师雄刚才所说“可能已经大错特错”的话,心里更是百味陈杂:   赤扈人的兵锋如此之盛,而大越将熊熊一窝,禁厢军又多老弱病残,连胜券在握的西京都没能啃下,还崩掉满嘴的牙,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投附越廷,岂非就是大错特错?   他们为何就不能守住朔州多观望两三个月?   “经略使相召,师雄不便耽搁,这便直接赶往太原参见经略使,就不陪同诸公返回州城了!”曹师雄脸色阴沉,朝王高行、荀延年等人拱拱手,说道。   他接下来又吩咐孟平等将即刻赶去宁武加强戒备,便与曹师利带着长子曹轩文、谋吏孟俭等人,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直接往岢岚城南的津阳渡驰去,准备从那里渡过汾水,穿过吕梁山赶去太原。   ……   ……   “我朝与赤扈相约出兵伐燕,赤扈取契丹中京及北部地域,而燕云诸州历来都为中原汉地,应归我朝——遂有北征云朔一役,而赤扈数万骑兵与此同时亦如约出大鲜卑山杀往临潢、大定。然而赤扈如期攻陷临潢、大定,擒得契丹帝萧乙淳之余,还分出兵马奔袭辽阳,我朝却因奸贼暗通敌国,大军受挫于大同。官家恩宠,不追究我们罪责,但我们汗颜愧对君恩,蔡相于朝中也寝食难安!诸公当勉力而为啊!”   太原经略安抚使府,十数河东位高权重的将臣高坐大堂之上,须发已然霜白的经略使刘世中居中而坐,声音苍老而沙哑的提及这次紧急召集诸将吏到太原府议事的缘由。   刘氏在西军也是数代为将。   刘世中自幼长于军中,从父兄与党项人攻伐守御,屡立战功,曾知环、秦等州事,又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秦凤经略使等职,论及威望,乃是军中屈指可数的老帅。   然而此时的刘世中已垂垂老矣,早没有当年的锐气,但依靠这些年养成的政治敏锐,揣测朝廷近期极可能再起伐燕之意。   他紧急将诸将召来太原,一来传递信息,二来希望诸将早早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待朝廷决议再次伐燕时,他们凭借着前期所做的准备工作,也能得到上意嘉许。   “若非天雄军太过窝囊,在大同城内都没能撑过三五天,何需这般曲折?”   虽说对外一致宣称岳海楼暗通敌国乃是天雄军受挫的根本原因,但千里迢迢赶往河东后迟迟不知归日的骁胜、宣武两军将领,怎么可能不抱怨葛伯奕等天雄军将帅的无能、怯战?   当然,天雄军在大同城都没能撑过五天,就因为葛怀聪等将弃军逃跑而溃灭,大家无法指责东路军迟迟不援;组成东路军的骁胜、宣武两军诸将,更不可能认为他们对天雄军的溃灭要承担什么责任。   “好了,天雄军溃于大同,早有定论,莫要再乱议论!”刘世中沉声制止麾下将领乱扯开话题,转向曹师雄问道,“曹统制,官家着你重整天雄军,时至今日已快有两个月了,朔州、岚谷的防御,怎么迟迟都没有定案拿出来?”   “师雄此来太原,正要找经略使禀报这事,”曹师雄沉吟道,“我原本属意解忠、朱润、雷腾各领一将兵马,但阴、文二将屡有异议,言解忠等人不识军战阵图,难堪大任,此事便悬而未决。而朔州兵马原本可以编为一将,但厘定兵册时,却发现留守朔州多为桐柏山卒,倘若编为一将兵马,与大越兵制有违,兼之外面有种种谣传,师雄心里也觉得这事甚是难办。除了这两件事需要请示经略使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师雄此次前来太原之时,原监军使院指挥使潘成虎从朔州遣人传信,朔州兵马与岚谷驻兵进剿西山蕃胡。师雄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也需要经略使亲自定度……”   “既然是谣传,便不需要管它,难不成我们整日靠捕风捉影办事吗?”刘世中皱着眉头说道,“那徐怀与徐武碛、徐武坤等人在唐州时,就助王相剿灭匪乱有功;此前助朱沆郎君率天雄军残部撤出大同,更殊赏大功——我看权且可由徐怀直接担任都虞候,统领朔州兵马——他们要与岚谷驻兵清剿西山蕃胡,这也是好事,岚州当速速筹划起来。赤扈都攻陷临潢、大定了,我等率十数万兵马在河东不能碌碌无为,可以先从清剿西山蕃胡做起,以慰君恩!”   虽然在管涔山时,听父、叔议论过这种可能,但亲耳听刘世中真就做这样的安排,坐其父曹师雄身后的曹轩文还是难掩心里的震惊,低声问孟俭:“这是怎么回事,刘世中真就不怕养虎为患?”   “刘世中料定朝廷会再起伐燕之意,徐怀进剿西山蕃胡有成,乃是河东之功,是他刘世中在河东积极进取,倘若徐怀进剿西山蕃胡不成,损兵折将,不是更遂了他们的意?刘世中为何要阻止?”孟俭低声说道,“而刘世中口口声声咬定徐怀几次都是襄助王家父子立功,这时候也以此为由举荐他以都虞候统领朔州兵马,也是要王家父子无法摆脱这个祸害。刘世中统兵作战已无锐气,但心里算计精着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围砦   与其他地方常见、高而尖的峰岭地貌不同,西山以峁、塬、沟、谷等地貌为主,属于典型的黄土高原地形。   以峁命名的通常是指顶部平缓、斜坡陡峭的黄土丘陵;而以塬命名的,则是四周陡峭、顶部平坦的黄土丘台;一条条山峁、一座座高塬之间,则是纵横交错的沟壑。   这种地貌的形成,与亿万年来不断有狂风将漠北沙土吹来沉积,又不断被流水冲刷、侵蚀有关。   身旁十数甲卒伺立,徐怀身穿铠甲与徐武碛等人站在一座无名丘峁之上,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叠加的沟壑在脚下延伸。   虽说已经进入三月下旬,但北地的草木还没有吐出新绿,生命的迹象还埋藏在这片黄土的深处。   灰蓝的苍穹下,一切都是那样的苍凉,除了灰黄外,天地之间再无多余的色彩。   徐怀很快就将凝重的目光重新转向对面的土塬。   从东面的一条长沟过来,四壁陡峭的那座土塬约有三十余丈高,平坦的顶部约有百余亩方圆,乌敕砦就高踞在塬顶斜睨四周一切。   从沟底到塬上仅有一条容三四人并行的土路在陡峭的斜坡间蜿蜒爬行,土路的一侧是风雕雨刻了千年之久的悬崖,一侧是陡峭的峭壁,荆棘密布。   乌敕砦作为山胡十三部其之一乌敕部的族坞,规模并不大,砦墙夯土筑成,远远眺望过去,还能看到雨水侵蚀的痕迹。   乌敕砦虽然不大,但位于距离朔州仅三十余里的西山之中,背倚白罗冲乃是偏关河上游四大支流之一;而沿白罗冲北进,进入偏关河谷之后再沿河谷西进,乃是从朔州城横穿西山进入黄河东岸、相对便捷的一条通道。   乌敕部此前就频频从西山里杀出扰袭朔州,意味着已经没有交涉的可能与必要,而哪怕是为了打开横穿西山、前往黄河东岸的通道,徐怀也要对乌敕部用兵,将这颗钉子拔掉。   不过,乌敕部虽说仅有六七百名丁壮,论及实力,在万里辽阔、千族争雄的北地完全可以说是相当的微不足道,但乌敕砦位居易守难攻的土塬之巅、居高临下,乌敕部众又骁勇凶悍,二月底才正式编为天雄军第十将(厢)的桐柏山卒真想要强攻,即便是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也未必就一定能顺利将其拔掉。   而西山峁塬沟壑纵横,爬梁穿谷十数小径交错,沿途都有蕃胡砦坞卡在要隘上。   天雄军第十厢总计才二千三百名战兵,徐怀怎么舍得拿他们去硬啃这一座座坞砦?   仗不是这么打的。   强攻乌敕砦伤亡难以控制,那就将其彻底围死,断其水源,逼迫其投降;倘若西山之中其他蕃胡出兵来援,他们正好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借这个机会,在西山之中建立据点,借围困乌敕砦的机会,将有限的物资都从朔州城转移进西山。唯有如此,在风云突变时,他们才能毫不犹豫的放弃朔州城,将人马都撤入西山之中,而不是困守没有粮食来源、也注定不可能会有援兵的朔州城。   此时在乌敕砦的山脚,拒马结合栅墙形成数道障碍,在障碍后填以甲卒,用硬弓强弩及大盾,封锁乌敕部族人下山的通道,但这仅仅是其次。   在距离乌敕砦三五百步不等的长沟之中,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桐柏山卒用削尖一头的圆木,择地修建了三座坚固栅寨,将乌敕砦彻底围困起来。   西山里树木稀少,一座山头可能就只有十数棵能用的树木。   徐怀便将城里两千健壮的胡族妇女都动员起来,更多范围的去砍伐树木用以筑寨;同时还将朔州里的屋舍拆除,用骡马将一根根梁柱拖入山中。   这时候有两道身影,从乌敕砦的南墙翻出,从更为陡峭、几乎是垂直悬崖的南坡缒绳进入乱石密布的深沟之中,然后往南面的山岭爬去——桐柏山卒相对乌敕部兵力上绝对占据优势,但也不可能将乌敕砦彻底围一个水泄不通,很多崎岖险地都不适合派驻兵马,因此留下乌敕部小股人马进出的缺口。   当然,也没有必要围一个水泄不通。   徐武碛蹙眉看着消失在远处山岭间的那两道身影,跟徐怀说道:“这几天乌敕部更频繁遣人从南崖缒绳跳出我们的封锁,潜入西山腹地求援;而偶有蛮兵从正面山道杀出来,嘴唇都干裂得厉害,看来塬上的水源差不多已经断绝了!”   徐怀不滥杀无辜,但不意味着不杀。   而战争从来都是残酷、无情的。   桐柏山大举杀入山中,乌敇部拒绝投降,除了两千名族人外,还将上万头牲畜都迁回塬堡,他们是不虞缺粮的。   不过,他们以为桐柏山卒攻砦无功,十数日就会被迫撤兵而去,却没有想到徐怀决意将乌敕砦围死,而塬上的水源又极为有限。   乌敕部两千族众、上万头牲畜缩到塬砦里坚守不出,最初有雪水融化供人畜饮用,但三月中旬之后随着天气回暖,塬顶雪水彻底融化,坞砦内外开挖的几座蓄水塘,仓促间又没有想到用青泥石灰作防渗处理,疏松的土质根本就蓄不住水。   而整个三月西山里都没有下一场雨。   比起断粮,令乌敕部更为绝望的是断水。   “这两天莫突部兵马都在往西山边缘转移,应该就是这两天了,让大家打起精神头来!”徐怀搓了搓脸,跟徐武碛以及身边的其他人说道。   西山十三部蕃胡,以莫突部实力最为强大,其部控制的三座砦堡位于白罗冲汇入偏关河的河冲地区。那里往西、往南、往北都有较为开阔的通道,徐怀想要将莫突部彻底围困住,需要动用更多的兵力不说,从朔州往河冲地区一百多里的曲折谷梁道还容易被蕃兵截断——倘若遇到暴雨,西山之中的雨水通过各条冲沟往偏关河汇聚之时,更是兵家大忌。   不过莫突部作为西山蕃胡之首,除了实力不弱外,也极具野心。   无论是十数年前的山胡叛乱,还是这次山胡频频出山袭扰朔州,都是莫突部牵头搞事,其他诸部也听从莫突部的号令行事。   徐怀出兵围困乌敕部,还是想着将莫突部从河冲地区吸引出来。   莫突部当然可以坐看乌敕部覆灭不救,但真要是在乌敕部水源断绝、两千族众随时都有可能被桐柏山卒歼灭之时,莫突部却一直都袖手旁观,以后也不要想再号令其他诸部行事了。   哪怕是装装样子,莫突部也一定要集结兵马,解乌敕部之围的。   现在不能确定的,是莫突部集结山胡兵马之后,是直接奔乌敕砦而来,还是出西山往朔州城掩杀而去,玩一出围魏救赵。   徐怀当然是希望是前者。   他们在乌敕砦附近已经准备就绪,在狭窄的狭道、河谷之间,用硬弓坚盾以及长枪长矛,依靠坚寨,对杀山胡骑兵,不要太爽利。   倘若是后者,则意味着莫突部并没有不计伤亡解乌敕部之围的决心。   徐怀也压根就没有想过有可能在朔州城外围开阔的旷野里,用桐柏山卒去围歼兵力上还占据优势的数千山胡骑兵。   这也意味着他们短期间无法重创山胡主力。   这时候有十数骑兵从狭窄的山道缓缓往西寨这边的行来,徐怀初时没有正意,很快就有两人赶来禀报:“解忠将军过来了!”   “啊,我就想解忠能派两三百援兵,加强一下朔州城的防守,他怎么亲自过来了?”徐怀有些疑惑的问道。   徐武碛、徐武坤、郭君判等人摊摊手,表示也不知道解忠的来意,但都随徐怀一起往山脚下迎去。   二月底天雄军彻底定编,解忠、朱润、雷腾三部编入天雄军第九将(厢),解忠功绩最著,但最终却是刻意找曹师雄攀附关系的雷腾坐上都指挥使的位子,解忠、朱润二人为副将。   解忠同时以都虞候兼领广武砦巡检使,率其部守御岚谷北部的广武砦。   进入三月以后,也是解忠率驻守广武砦一千五百名禁厢军从南面杀入西山,配合桐柏山卒对山胡蕃兵的清剿。   徐怀预料莫突部有可能会玩围魏救赵之策,出兵去袭击朔州城——那样的话,他会率主力继续围困乌敕砦,但朔州仅有五百步甲、三百骑兵,守偌大的朔州城很有些空虚,就希望解忠能派一点援兵过来壮壮声势,没想到解忠会亲自率部赶来增援。   “解将军,你怎么亲自赶过来了?”徐怀下山朝由沈镇恶、徐忻陪同的解忠迎过去,笑着问道。   “从南面想杀入西山腹地太难,就想带着弟兄们跑这里来分些战功,徐军使不会不欢迎吧?”解忠笑着说道。   天雄军二月底正式定编,徐怀除了以都虞侯统领桐柏山卒外,河东路还正式在朔州新设朔州巡检司,徐怀得以出任朔州巡检使。 第一百三十三章 偷梁换柱   解忠此时来援,除了百余骑兵护卫外,还带来五百步甲,此时都停驻在从乌敕砦这边出西山的峡口猴儿坞。   徐怀请解忠进入东栅寨,在简陋的指挥战棚里,介绍起乌敕砦被他们已经围得山穷水尽以及莫突等部正往西山东麓边缘地区集结兵马的情况:   “我们担心莫突部不会真心来解乌敕之围,有可能会玩起围魏救赵的心机。我们在朔州城留下的兵力有限,还有些担忧难以首尾相顾,解军使你带六百人马过来,我们就彻底放心了!”   “我带着六百人马过来,也就是壮壮声势,蹭点军功,你可莫要期待太多。”解忠说道。   虽然解忠此时也是以都虞候兼领广武砦巡检使,统领一千六七百名禁厢军驻守岚谷北境,并配合朔州兵马从南面压制西山蕃胡,看似兵马也并没有少多少,但从大同并肩作战逃归,桐柏山众人是何等的藏龙卧虎,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潘成虎、郭君判、徐武碛、徐武坤、朱承钧、周景以及徐怀等人自不用说,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袁垒、杜仲、仲季堂、沈镇恶、燕小乙、杜武、徐忻、魏大牙等一批军将身手强横、锐志进取、生机勃勃。   任谁为将,谁不希望手里能有这么一批军将冲锋陷阵?   而徐怀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有乡土守望之意的桐柏山卒都聚拢在朔州,这都决定了朔州兵马的凝聚力、战斗力,远非寻常禁军能及。   这不禁令解忠想起十七年前靖胜军增援岚州,兵锋如摧枯拉朽溃击契丹兵马的情形。   解忠他此时在广武砦所统领的兵马,除了五百厢军乃老弱疲残,平时主要守在城寨之中打杂外,余下一千两百名禁军兵卒也算是经历战火淬练过。   不过,他心里很清楚,无论是他麾下十数名军将,还是更基层的军吏、兵卒,与桐柏山卒相比都差了一大截。   他亲自率部赶过来增援,一来算是奉天雄军统制行辕及河东经略使司的军令,配合朔州进剿西山蕃胡,二来也念及曾与桐柏山人并肩作战的旧情,但自己手下兵马有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可不敢大包大揽说助守朔州城便叫徐怀他们在此间安枕无忧。   当然了,解忠能亲率兵马过来增援,徐怀便已承情,不可能将最艰难的作战任务交给其部承担。   到时候就算解忠他没有意见,他麾下军将看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卒伤亡惨重,怎么可能不满腹牢骚、怨气冲天?   考虑莫突部及其他诸部蕃兵都往西山东麓边缘集结,其即便有心解乌敕砦之围,也会仗着优势兵马插进到猴儿坞附近,进入西山的桐柏山卒与朔州城的联络切断。   徐怀有意将主力步甲从乌敕砦附近的栅寨抽出,放到猴儿坞去。   这么一来,蕃胡主力倘若想解乌敕砦之围,徐怀就将其兵马吸引到猴儿坞内侧的峡道内与此作战。   倘若蕃胡主力仅仅是想玩围魏救赵那一套,猴儿坞距离朔州城仅十三四里,有什么不测从猴儿坞出兵增援也近。   而桐柏山卒主力从三座栅寨抽出,就会造成在乌敕砦附近的围困兵力空缺,就需要解忠所部兵马填进来,防备乌敕部有可能突围杀出,同时也要防备有少量蕃部兵马会从西翼的沟谷试图接近乌敕砦。   听徐怀的计划,解忠满口答应下来,说道:“行啊,西栅寨便交给我手下儿郎防守。他们要是仗着地形以及栅寨,都不能挡住从西峡杀出的蕃兵,也没脸蹭这战功了……”   西山蕃胡数次袭扰朔州,双方都没有真正硬碰硬的打过,徐怀料得莫突部未必有多重视他们。   双方商议好换防方案之后,也没有说等到深夜再行偷梁换柱之策,午后解忠就将一营步甲直接通过曲折峡道调入山里,进驻西栅寨里。   峡道山径狭窄,同时只能供一支兵马单向而行。   原先由唐盘、殷鹏率领的两营桐柏山卒步甲,在解忠其部入驻西栅寨、天已经黑下来之后,才高举火把出山,往三十里外的峡口猴儿坞开拔而去。   此时在乌敕砦东面的东栅寨以及北面的中营栅寨,则各留百余战兵以及二百多工辎兵防守,负责与解忠其部一起将乌敕部的兵马堵死在山塬之上。   潘成虎、徐武坤留下来督战,解忠令其部将、营指挥使周全义听从潘成虎、徐武坤的节制,他本人则随徐怀赶往猴儿坞观战。   ……   ……   猴儿坞位于从乌敕部出西山的峡口外。   一道南北向的峁岭在此当中断开一截,猴儿坞就筑在断茬口的内侧。   这里地形破碎,像是西山边缘处突然塌陷出四五百丈纵深的缺口,外侧就是一马平川的恢河河谷,朔州城座落在猴儿坞东北侧十二三里开外。   徐怀他们赶到猴儿坞已是凌晨,夜幕笼罩苍穹,星月皎洁,站在猴儿坞夯土筑成的寨墙上,能眺望朔州城静伏在夜幕下的暗影,仿佛一头洪荒巨兽蛰伏在原野深处。   “黄昏时,西山诸蕃就已经有千余骑在朔州城西北侧的榆树冲山口外大规模集结……”在寨墙之前,殷鹏将朔州城周边最新一刻的情势,禀报给徐怀他们知晓。   兵马再捉襟见肘,徐怀也不会想着将西山之外的有限兵力都收缩回朔州城被动防守。   那么做的话,敌军完全可以凭借优势兵力盯住朔州四座城门,将他们留在西山之外的兵马都堵住朔州城里,再无法策应朔州城外的战场。   这也是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给众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教训。   因此,在注意到西山诸部蕃兵有在朔州城西北侧大规模集结的迹象,徐怀就下令殷鹏、周景等人率三百骑兵驰出朔州城待命;此时他们率领骑兵赶来猴儿坞与徐怀会合。   不过,桐柏山迄今才编有三百多骑兵,再多的自信也不可能去找三四倍于己的敌骑挑衅,更不可能指望凭借这点骑兵能将千余西山蕃骑缠住,然后等步甲精锐赶过去作战。   目前徐怀只能死死将乌敕部围住,然而将主力部署在峡口处的猴儿坞,等西山蕃骑主力前来进攻。   虽说这么做有点守株待免,但他们没有大量的马匹装备军中,桐柏山卒没有足够的机动能力,也只能采用这样的策略,吸引西山诸部蕃兵主力过来跟他们大战一场。   “今日就有千余蕃骑兵?”解忠听殷鹏说及蕃骑集结情况,蹙着眉头忧道,“蕃兵集结的决心似乎颇为坚定啊!”   解忠从他父亲那辈就在岚州从军,他自幼也在军营里长大,半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虽说两次大规模的兵衅,天雄军都很拉垮,解忠对西山蕃胡的情况还颇为了解的。   西山诸蕃十三部,总计才两万多点的人口,诸部正常情况下一次所能动员的骑兵在一千五六百人左右,超过两千人就算大规模集结,差不多达到三丁抽其一的程度了。   西山诸蕃除开守家的兵马,今天黄昏前就在榆树冲附近集结了千余骑兵,意味这次动员集结规模将远超想象。   解忠有些担忧,见徐怀、徐武碛等人都蹙紧眉头不语,心想倘若西山诸蕃集结超过三千的兵马插到猴儿坞峡口来,徐怀要如何应对?   等了片晌,见徐怀还不吭声说什么,解忠禁不住劝他道:“或许将兵马撤入朔州城更稳妥些!”   徐怀却不是担心山胡兵马。   蕃骑是精于骑射,马匹也多,在开旷地驰骋千里,比泥鳅还要滑脱,桐柏山卒没有相应的机动作战能力,也就无法将他们纠缠住打歼灭战。   不过,蕃骑所装备的铠甲刀弓却是简陋,怎么都没有办法跟已经正式入编禁军的桐柏山卒相提并论,更不擅长步战,徐怀怕将他们吸引到猴儿坞附近的峡口下马步战吗?   令徐怀蹙眉发愁的是西山诸蕃这次超乎想象的集结规模。   契丹除西京、南京之外,其他地域都已失陷,党项人再蠢,这时候也不可能再轻举妄动,生有吞并云朔的贪心——党项人的腹心重地,是位于黄河以北、阴山以南、河套平原上的兴庆府、夏州,赤扈人彻底吞并契丹北部地区,骑兵越过阴山南下,兴庆府、夏州也将直接面临赤扈骑兵的兵锋威胁。   他们这时候不思集结重兵防御边境,不思找赤扈人求和,反而想吞并云朔,不是自寻死路吗?   西山诸蕃这次超规模集结骑兵,只能说明赤扈人已经给他们承诺了重利。   “我听说朝廷又起意伐燕,解军使如何看待这事?”徐怀没有直接说忧西山蕃骑,而是问解忠对二次伐燕的看法。   武将是没有资格议论军国大事的,那是士臣的专利,但解忠知道徐怀这边没有这种忌讳,他皱着眉头说道:   “我这次过来,实际是想问问你们对二次伐燕的看法——半个月前卢爷回到岚州来,没有声张什么,但找我喝了一顿酒。听卢爷的话意,王禀相公虽然已位于宰执之列,但数次进谏反对再兴伐燕之举,力陈极有必要与党项人议和,抽调更多的西军精锐填入河东、河北北部有备不患,似乎又惹得官家相当不开心。朝堂诸公除了王禀相公外,其他人好像都认为赤扈人会遵从密议,也有一些人似乎以为就算是为防范赤扈人的野心,更应该拿下燕山、阴山之险……”   虽说天雄军整体上对赤扈人都缺乏清醒的认识,但从大同逃归,解忠一直都率部追随朱沆身侧,也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朱沆潜移默化的影响,对赤扈人有更深入的认识。   可惜的是,天雄军大部分的兵马都已经为曹师雄、曹师利所掌握,阴超、文横岳碌碌无为,雷腾为争第九厢都指挥使之位,也彻底倒向曹师雄。   而整个河东路北部的驻军里,像解忠这般意识到赤扈人威胁的将领太少,其地位也远不足以左右朝政。   “我怀疑西山诸蕃大规模集结,乃赤扈人在幕后怂恿所致,”徐怀抿着嘴说道,“到底是不是如此,待他们明日来打猴儿坞便知!”   朔州城内守兵虽少,但五百步甲、八百多工辎兵以及四丈余高的朔州城墙毕竟不是摆饰,西山诸蕃骑兵仓促间不可能备齐攻城器械,他们不可能去强攻朔州城——因此,西山诸蕃骑兵这次集结的规模越大,越意味着他们会来强攻猴儿坞。   对已经得赤扈人承诺好处的西山蕃胡,此时将桐柏山卒反过来封堵在西山之中进行歼灭消灭,实际将更能达成将来策应赤扈骑兵快速夺取整个云朔地区的目的。要不然的话,他们即便不计伤亡先攻下朔州城,在赤扈骑兵南下之前,他们也未必能守住朔州城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西山蕃骑   次日一早,西山蕃骑就像洪流一般,从朔州城与西山东麓峰岭之间的空旷地穿过,直奔猴儿坞而来。   西山蕃骑皆擅骑射,人马又众,这边被迫将所有的侦骑、斥候都收缩回来,但位于峡口位置的猴儿坞所处地势就高,站到夯土筑就的东寨墙上,能将蕃骑聚集的情形尽收眼底。   千余骑兵连人带马,一群群、一簇簇,差不多遮覆住猴儿坞以东、峡口外侧三四里方圆的旷野。   一匹匹战马或仰天长啸,或低头啃食草茎经历漫长冬季才钻出地面的嫩芽。   马背上的蕃兵皆是一副饱经风霜的黑瘦脸庞,背负雕弓、腰挎弯刀;约有三成蕃兵还穿有铠甲,马鞍旁系挂长矛及盾牌等兵械。   西山蕃胡的披甲精锐长期以来都维持千人左右,从这一幕,大体可以判断西山蕃胡这次动员的兵马规模,可能高达三千人以上。   解忠转身看到徐怀等人这时候才好整以暇的登上寨墙,笑着说道:   “昨天夜里听你说西山蕃胡受赤扈人怂恿,猝然间兵马集结规模越大,越意味着他们会强插到猴儿坞,会试图将我们在朔州城外的兵马封堵在西山之中进行歼灭,我开始还有点琢磨不透味来,没想到这一切确如你所料。看来,你这个楚山夜叉狐的名称真不是虚夸的……”   昨夜得知西山蕃胡大规模集结,解忠还有些心紧,主张将兵马连夜撤回朔州城去,但此时看到一切都如徐怀预料,而徐怀、徐武碛、郭君判、徐心庵、殷鹏、唐盘等人都镇定若素,他也淡定下来。   当然,解忠也愈发佩服徐怀对局势的精准判断。   还有一点令解忠惊讶的,那就是徐武碛、郭君判这些人半辈子都经历过无数次的大风大浪,此时能镇定若素倒也罢了,徐心庵、唐盘、韩奇乃至袁垒、仲季堂这些中层军将看着峡口外铺天盖地聚集过来的蕃骑都面无惧色。   就凭着这一点,桐柏山卒确实是别的禁军兵马所望尘莫及的。   面对解忠的夸赞,徐怀只是淡淡一笑,走到垛口前观察了一会儿敌情,看西山蕃骑目前主要还是继续集结兵马,并没有强攻或强插入峡口的意图,便带着大家走下狭窄的寨墙,到北寨门里侧充当指挥战棚的一座宗祠里,讨论后续的作战方案:“大家讨论一下,西山蕃胡会怎么打我们,我们要如何应对……”   大越立朝以来都推行崇文抑武、以文御武的祖宗法,军国之事皆由士臣决之,武将连参与讨论的资格都没有,只配当统领兵马、执行作战方案的工具人存在,这使得大越绝大多数的武将(统兵官)都严重缺乏战术战略思维。   像葛伯奕、刘世中等从中等军将一步步升上来的将帅级人物,即便在他们过往的人生里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但徐怀严重怀疑他们对此时所面临的局势有没有全盘而深入的思考。   解忠半生军旅,从底层军吏一步步提拔到都虞候——这差不多是武将凭借自身努力在军中所能晋升的极限了,但解忠短时间内依旧不能完全克服这个局限性。   而朝廷猝然间任命士臣为帅,绝大多数都没有经受长期军旅生涯的淬练,对军队以及大规模作战的实际情况缺乏全盘的了解,一厢情愿所提出的作战计划以及对局势的判断,都严重脱离实际,只能说是纸上谈兵。   虽说大越兵制存在严重的弊端,却在过去一百多年里,能在北部及西北地区与契丹人、党项人势均力敌,徐怀则以为一方面大越占据最为富庶的中原及江南地区,有上亿人丁提供充足的赋税,得以更大规模的钱粮维持庞大的边军规模,另一方面则是党项人、契丹人在立国之后,控制的地域及人口,已能满足其内部的贵族贪图享乐,对外扩大的野心与贪欲不彰显。   很可惜,百年以来的安逸繁华,就剩最后的幻影没有破灭,在有如怒涛狂澜拍打过来的乱局之前,徐怀也有如孤舟凌波的无力感。   然而想要挣扎,先要铸造一支能在乱局中存活下来的精锐之师,才能寻求更多的生机。   针对当世兵制所存在的种种弊端,徐怀在淮源乡营期间,除了他自己努力吸收学习,也有意让底层军吏都参与进来讨论判断敌军的意图以及相应的应对措施,这时候只会更彻底的贯彻下去,尽快让徐心庵、唐盘他们都能独挡一面……   ……   ……   西山蕃骑大规模集结到猴儿坞峡口,没有攻城器械,同时也不擅长攻城夺寨,猝然间当然也不可能直接强攻猴儿坞。   他们也没有急于插入猴儿坞峡口内侧来,而是控制在猴儿坞峡口外侧的树林、缓坡,以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以及机动性更强的骑兵,切断掉猴儿坞与朔州城的联系。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桐柏山卒大规模进入西山腹地围困乌敕砦,不可能携带多充足的补给。   距离朔州城这么近,兵卒携带十天到半个月的补给出征,然后由后勤兵马定时从朔州运输粮秣补充到栅寨,这是最为节省运力的。   就算前方的栅寨所储备的补给较为充分,但当世还没有一支兵马在退路被切断之后,还能维持军心不动荡。   在西山蕃胡看来,在退路被切断之后,换任何一支军队处在桐柏山卒的位置上,只能有两个选择。   要么第一时间强行攻下乌敕砦,在西山腹地真正获得一处立足之地,同时还能从乌敕砦缴获一定的粮秣补充不足。   要么第一时间集结兵马到峡口,打通与朔州城的联系。   因此他们以优势骑兵封锁猴儿坞峡口之余,还分散派出百余好手攀山越岭,从桐柏山卒封锁的峡道之外,进入乌敕砦加强防乌敕部坞砦内部的防守。   至于乌敕砦内此时正面临严重缺水,西山诸蕃目前做的选择,也是叫乌敕部仅保留少量的战马外,其他上万头牲口要么屠宰掉,要么任其缺水渴死,目前只能选择让乌敕砦两千族人依赖有限的水源能多支撑十数日。   要是西山蕃胡有足够的耐心,又或者他们可以完全无视乌敕砦两千族人每日都饱受断水的折磨,他们的策略无疑是能奏效的;曹师雄显然也不可能从岚州境内调派天雄军主力北上增援。   很可惜这样的对峙仅维持了六天,西山蕃胡出于何种动机,徐怀他们无从窥知,但西山蕃胡很显然是失去了耐心。   四月初二时,西山蕃胡在猴儿坞峡口外侧集结兵马超过三千,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在失去耐心后,直接分出千余蕃兵下马插入峡口内侧,意图对猴儿坞形成贴近包围,以便将桐柏山卒彻底的切断成三部分后再分而歼之。   徐怀先遣徐心庵亲率三百步卒出坞寨迎敌,有意给西山蕃胡制造切断的机会;在西山蕃胡仗着优势兵力,强行簇拥到猴儿坞出峡口的主寨门前,徐心庵则率部顺势往峡口内侧撤去。   无论是追击徐心庵所率的三百步甲,还是防备徐心庵所率的三百步甲与西山腹地的千余兵马会合后反杀出来,西山蕃胡都不得不派出更多的蕃兵下马进入崎岖的峡口内侧。   看到西山蕃胡超过两千蕃兵下马进入峡口内侧,其中千余人簇拥到坞寨前正卖力的开挖沟壕,简陋不堪地制作拒马,徐怀知道该收网了。   徐怀将凤翅兜鍪戴上,将皮索系紧,又将遮护后颈的帘甲理顺,确保无虞,才跟解忠等人辞行,笑道:“请解军使与我五叔在寨墙上督战,也可以叫人先将酒温上,我去去就回……”   解忠看着寨子外密密麻麻的蕃兵,脸皮子禁不禁跳了一跳。   解忠此时也了解徐怀他们全盘的作战计划,就是尽可能多的吸引西山蕃胡骑兵下马进入峡口内侧,然后他们这边派出精锐兵马从猴儿坞里杀出,将猴儿坞出寨门往北两百余丈的豁口封住,切断西山蕃骑峡内峡外的兵马联系,然后集中力量,歼灭掉西山蕃胡被切断在峡口内的兵马,达到重创西山蕃胡的战略目的。   出坞寨切断作战最为关键,不仅要从猴儿坞外集结的千余蕃兵阵列中杀穿过去,还要拦截住峡外的蕃兵杀豁口杀过来。   因此徐怀留徐武碛在寨墙上督战,他要亲自带着唐盘、殷鹏、韩奇、周景、燕小乙、沈镇恶、袁垒、徐忻、牛二等一干将吏,率六百兵卒出战,猴儿坞之中仅给徐武碛留下两百后备战兵。   郭君判这时候也穿上铠甲,背负长弓、手持战戟,弥补高端战力的不足。   徐怀他们信心十足,但解忠多少还是担忧他们兵力太少。   解忠知道西山蕃胡这些年都蠢蠢欲动,战力并不弱,他担忧徐怀他们想要杀穿寨前的千余蕃兵可能就很吃力,更不要说后续徐怀还要用手头有限的精锐兵力,除了要将千余蕃骑拦截峡口外,还要配合峡道内反杀出来的步甲主力,将封锁峡口内侧的两千蕃兵吃掉。   不过,不管怎么说,解忠这时候都不能灭自己人的威风,径与徐怀笑道:“且待你大战归来痛饮!”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阵   西山蕃胡最大的优势,乃是出西山战马驰骋如风,聚散如云;入西山则可依坞砦、山陇岿然守御或杳然藏踪。   因此萧林石主政西京期间,西山蕃胡叛乱,也是历经数载才最终镇压首要叛乱部族。   萧林石当时既然不付出太多的代价将西山蕃胡全部镇压或驱逐出去,同时还担忧朔州汉民势力太强,需要有势力进行牵制,最终仅仅要求他们表面上继续附从于契丹就适可而止了。   现在西山蕃胡放弃他们最大的优势,两千蕃兵下马聚集到猴儿坞南侧的峡口之中聚集,试图将桐柏山卒彻底分割成三部之后再分而歼之,就注定他们败亡的结局。   当然,真正决定西山蕃胡败亡命运的,还是他们的轻敌与贪欲。   下马作战的蕃兵,仅有三成不到的人穿有铠甲,还主要是皮甲。   这些皮甲在远距离游戈作战,能有效抵挡骑弓短弩的伤害,但接近到三五十步,甚至十数步距离以内,要如何抵挡柘木步弓以及神臂弩、蹶张弩一类强弩的贯射?   又如何在近身之后,抵挡锋利刀刃的劈砍斩杀?   蕃兵所持三尺弯刀,锋利而轻便,在纵马驰骋时,可以在接敌的瞬间,利用高超而精准的技巧轻而易举的割开敌兵的头颅、臂膀,乃至拦腰破腹、切断胸膛。   然而下马之后,又如何与对方长达七八尺的枪矛以及长达五六尺、厚脊长柄大刀的捅刺、劈斩?   更为致命的则是下马作战,面对如蝗群一般覆盖过来的箭雨,面对如山如林劈斩捅刺来的枪矛利刃,这些擅于骑射的蕃兵想要结阵有效的进行抵挡、压制、反击,这绝不是战前提点几句就能做到的。   步甲结阵作战,需要长期的训练,更需要不断的经历血腥战事,磨砺出坚如磐石的心志,才能结成坚如磐石一般、无坚能摧的战阵。   这些,下马作战的西山蕃兵统统都不具备。   而他们则满心以为这次所面对的大越禁卒,与他们屡次越过边墙,进入岚州、府州境内掠劫时,所遭遇到的那些只知道缩于坞砦之内被动防守的天雄军不会有什么区别。   此前西山蕃骑屡屡袭扰朔州,徐怀为恤宝贵的兵力,除了几次借地形予以伏击外,其他时候都限制宝贵的骑兵出城纠缠,更不要说妄图用步卒去围追来去如风的蕃骑了。   此时,徐怀亲率六百甲卒出寨后,盾牌手、长矛手、持刀武卒以及步弓兵、强弩兵层层交错结阵,仿佛一柄锋芒四溢的巨刃往北面峡口杀去。   解忠与徐武碛等人站在寨墙之前,就见围堵猴儿坞主寨门前的千余蕃兵,阵列软弱得就像陈年酥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桐柏山卒巨大有如锋簇一般的锥形战阵犀利剖开,几乎从头到尾都没能形成有效的拦截,更不要说迟滞徐怀他们往北快速推进的步伐。   断刃与头颅齐飞,喷血染长天一色,几乎就是眨眼间的工夫,就有近百蕃兵被斩杀、射杀在猴儿坞寨前。   后面的番兵不明就里,虽然还有斗志,但在其前列蕃兵被杀得节节败退,后面的番兵只能跟着往外侧或后侧退走,动作稍慢一些,就变得混乱不堪。   千余蕃兵围堵猴儿坞前,自以为包围得有如铁桶一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六百桐柏山卒利落无比的切断。   由于这部分蕃兵围堵猴儿坞时,就有意往内侧倾斜,想着与进入峡口内的蕃兵互为犄防,因此被切断后,仅有百余蕃兵往峡口外退去,更多的蕃兵则只能往更地形崎岖的峡口内侧分散逃去。   “你他娘给我回来!”徐怀拽住杀性炽烈、逮住一名蕃兵头目就要追杀出去的牛二,喝斥道,“你看看自己左右,越出一步,看似能趁机多杀一两敌卒,但漏出空隙,却要害得自家多少弟兄为敌杀害?”   徐怀率六百甲卒出寨,第一步是要将围堵在寨前的千余蕃兵杀穿过去,将更多的蕃兵封堵在峡口内侧。   他们接下要做的就是将近三百丈开阔的峡口封堵住,而不是想着趁乱斩获一二百名蕃兵首级,徐怀甚至勒令弓弩手都不得停下来攒射两翼的溃敌。   徐怀此战的目标绝对不是仅仅想斩获二三百颗蕃兵首级。   好不容易将西山蕃胡的主力都诱引出来,还诱使这么多的蕃兵进入峡口内侧,一旦错过重创乃至全歼的机会,让大多数蕃兵逃走,接下来不要说再有这样的歼灭机会,想要打通西山通道前往黄河东岸,都要百倍艰难。   虽说平时传授武略,徐怀要求将吏统兵作战时,抛开传统的计首授功的思维,首重作战任务的完成,但很显然这种思维上的重新塑造,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彻底转变过来。   徐怀拽住身边的牛二,但左右还是有不少将卒,罔顾的阵型完整性以及优先往峡口北侧快速穿插的作战要求,杀起性来,往两翼追杀溃逃蕃兵。   好在大多数兵卒头脑还是清醒的,还能跟随前阵往北快速推进,少数往两翼散开追杀溃敌的兵卒很快也注意左右没有同僚跟进,意识到问题所在,也很快重新收缩回来。   当然,坞寨前的蕃兵被杀得哭爹骂娘,桐柏山卒北进阵列的两翼虽说稍有混乱,他们也没有能力抓住机会反击。   峡口内侧地形破碎而崎岖,地面高低不平,又多乱石,这限制桐柏山卒往内侧快速杀逃追溃,同时也只会叫往内侧逃亡的蕃兵更加混乱、分散,不用担心他们短时间内会重新组织起来。   不过,峡口外侧还有千余蕃骑严阵以待,其中很大比例是莫突部的甲骑精锐,他们甚至可以整队驰马杀来,也可以组织弓弩靠近射杀;而他们只要保证北面的缺口不被桐柏山卒堵死,峡口内侧的蕃兵在经过最初的混乱之后,就可以从这个缺口逃出去,重新骑到马背上参与作战。   徐怀此时要做的,就是抵挡住这千余尚且整饬的骑兵抵近冲击,将两到三都甲卒,像钉子一般钉到缺口处,完成最终的切割。   六百甲卒在猴儿坞寨中杀出,为确保足够突然而冲杀犀利,出寨要足够迅速,坞寨中不多的骑兵,除了百余骑编入预备兵马外,其他人都下马出寨而战——当然,桐柏山卒所编的骑兵,皆是骑战步战皆擅,兵甲也最为齐全。   因此徐怀他们此时无法用骑马掩护侧翼,只能纯粹用步卒结阵,抵挡敌骑的冲击。   莫突部的首领,虽然之前轻视桐柏山卒的战斗力,令两千蕃兵下马进入峡口作战,犯下致命的错误,但这一刻也察觉到桐柏山卒封堵豁口的意图。   几乎在寨前千余蕃兵被杀穿的同时,就有一队百余人规模的披甲骑兵,就从峡口外侧树林前快速驰来,想着先一步占据北侧豁口。   双方差不多同时抵达豁口位置。   面对骑跨在马背上冲杀到最前列的那名蕃兵悍勇,徐怀手中长柄戟刀像雷霆一般往前斩出,从侧斜面劈开当头这匹战马的头颅。   徐心庵、韩奇就在徐怀身侧,两杆长枪也同时如蛟龙攒刺而出,一杆长枪往马背上的蕃将胸口扎去,一杆长枪刺中战马右肩骨,三人合力停滞住这名试图连人带马直接冲入他们阵中的蕃骑。   牛二力大如牛,扛住一面铁盾便往侧边冲杀过来的一匹战骑顶过去,寸步不让的狠狠撞在一起。   牛二杀起性来,是有点收不住脚,但更不知道退避。   这一撞叫他全身骨骼都要撞散开,眼看着马背上的那名蕃兵腾空而起,手中弯刀快如雷电般自上而下斩劈过来,他这一刻也无力躲闪。   徐怀手中戟刀变斩为抹,继而又快如魅影般往斜里拖出一道弧影,往牛二斜上方的蕃兵右臂削去,封挡他朝牛二出刀。   徐怀的刀势变化已臻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其根本还是劲力变化之上,旁人很难像他如此快速的转变刀势,以一杆长刀仿佛主宰一般掌控左右一丈五六尺方圆之内的战局。   那人身手也强,横刀斩在徐怀的戟刀刀脊之上,踏足在将倒未倒的马首上立定一瞬,下一刻身形突然往后一缩,避开韩奇从斜里刺来的一枪。   徐怀看着这名蕃将往后纵跳逃跑,即便意识到他必是莫突部的一名核心人物,也不可能单为追杀这人,叫左右阵形变得散乱。   西山蕃胡此时还没有需要他全力一战的悍勇武将,逃走的这名蕃将也不够资格。他这一刻杀出猴儿坞身先士卒在最前列冲锋陷阵,除了主要保证六百甲卒往前贯穿冲杀的通透性、以最快速度遏制蕃骑有可能的快速反攻外,还有就是兼顾牛二这些陷阵精锐的安全,避免不避要的伤亡。   有徐心庵、韩奇、殷鹏、牛二以及燕小乙、沈镇恶等陷阵勇将紧随徐怀左右在前,郭君判也就没必要到最前面凑热闹。   他在前阵稍后位置,一把柘木步弓也是频频开弦,与阵中数十把步弓,一齐压制外围蕃骑的弓手,防止他们精准射击在最前列陷阵冲杀的将卒。   西山蕃胡骑兵背负雕弓、腰挎弯刀,这决定他们的核心战术是游击侧翼,对阵冲杀绝非他们擅长。   一旦他们冲击速度被强行压制住,他们骑跨在马背上,看似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但三尺弯刀却直接限制他们这一优势的发挥。   他们甚至需要弯下腰来才能格挡桐柏山卒捅刺过来的枪矛,这使得他们变得非常的笨拙,眼睁睁看着桐柏山卒更多的刀盾手冲到前列,用大盾挤压、分割他们,将他们变成弓弩射杀、枪矛捅刺的活靶子,想要掉转马首,转身逃跑都难…… 第一百三十六章 蛛丝马迹   抵挡住峡外蕃骑第一波冲击后,六百桐柏山卒迅速变化阵形,以都队为单位,在近三百丈开阔的峡口,结成东四西二六座锥形阵,将蕃兵彻底的切割开。   一层层重盾撑地、一杆杆锋利的长矛从盾牌空隙间斜刺而出。   伤卒就地简单包扎后抬回猴儿坞救治;弓弩手清点箭囊中的羽箭、弩箭;刀盾手抓紧时间歇气,摘下腰间的皮囊饮水。   这时候百余甲骑从坞寨之中驰出,填入六座锥形阵的中间区域,以便协同压制蕃兵再次从两翼发起进攻。   也是到这时候才有暇将十数辆偏厢车,以及拒马、鹿角等笨重的碍障物,陆续由工辎兵从坞寨拖出来,加强防御阵列的侧翼。   西山蕃胡当然不甘心千余蕃骑被阻挡在峡口外,却有近两千步战蕃兵被仅有他们三分之一的桐柏山卒分割包围在峡口内侧。   很快峡口外侧蕃骑便再一次集结一批骑兵,像洪流一般逼迫过来。   桐柏山卒这时候在峡口准备更充分,不待敌骑靠近,百余步弓、百余神臂弩便射出一波波如蝗群般的箭雨往外覆盖过去。   蕃骑虽然精于骑射,隔着一段距离也以弓箭还击,但严阵以待的桐柏山卒身穿坚甲,又有大盾遮护,又怎么可能会畏惧蕃兵从马背上用骑弓射来的箭矢?   徐怀出寨所使那柄戟刀,顶部的尖刃在刚才的战事里折断,侧刃崩出好几个豁口,此时也弃之不用,除腰间挎刀外,换了一把步弓在手里,盯住百余步外的蕃骑。   徐怀频频参与前列的陷阵作战,最大的坏处就是最精良的兵械在他手里损毁太快、太多。   好在军中良刀不少,陌刀、斩马刀、横脊长刀、掉刀等战场之刀,无论是从战场缴获,还是军司拨给,徐怀现在都能得心应手挥斩。   不过,能远射两三百步外的超强硬弓,却是可遇不可强求的宝物,徐怀此时在军中只能退而求其次,上战场也只能随身带上两把柘木步弓备用。   “你有需要这么夸张?”郭君判瞥眼看徐怀右手扣着六支羽箭,笑着问道。   西山蕃胡族人多骁勇好斗不假,但到底仅有两万人口,郭君判还不信这种小规模的部族里能冒出有多妖孽的强横蕃将。   郭君判话音未落,就见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从远处快速驰来,战马极其神俊,遮住马鞍上蕃将的身影,但就在枣红战马抵达其骑阵前列之际,猛然间一顿,马鞍上那名蕃将极致后仰的身形随之往前反冲,长臂所持的短矛,在这一刻像道闪电发出尖锐的破空锐啸,朝这边怒掷过来。   “好强!”郭君判看着短矛往己阵努掷过来,脱口叫了一声,就见徐怀手中柘木步弓已经开弦射出第一支箭。   虽说那蕃将在掷矛时,也不可避免的让自己的身形暴露出来,但徐怀数箭连珠却没有直接朝那蕃将攒射过去,数箭都是朝横空掷来的短矛射去。   三箭落空,三箭射中掷矛,虽说羽箭都被撞断,但哪怕稍许偏开掷矛的走向,就令其劲力大泄,最终令其横打在一面盾牌上,没有伤着一人。   “小心对方的掷矛手!”徐怀大声叫喊,提醒己方的盾牌手,不要以为对方没有直接抵近冲击,就完全没有威胁了。   郭君判此时也能连珠射出五箭,但即便是连珠箭,箭速也有快慢之别。   刚才那蕃将掷出长矛,速度快得惊人,百步横空可能就两息稍多一丁点时间。   如此短的极瞬之间,他极限或能射出五箭,精准性却会差强人意,但徐怀不仅比他多射出一箭,更为关键的是六箭里有三箭,都精准的判断短矛掷飞的轨迹。   郭君判也来不及惊讶,这时候就见对面有十数披甲蕃骑下马来,后面有人送来一大捆短矛,很快就见这些掷矛手找到合适的地点,将一支支短矛快如闪电的投掷过来。   对方的掷矛手有人持小盾遮护,又有铠甲在身,在七八十步远处却是不用怎么担心这边的弓弩攒射,但他们掷出的短矛,穿射性却要比普通的羽箭强出太多,只能判断其飞向轨迹,用铁盾格挡。不过,稍有疏漏,便有人难逃肚肠洞穿的悲惨命运。   “沈镇恶、刁贵儿……”徐怀也迅速点名叫出十数擅开硬弓的神射手,说道,“你们听鸦爷指挥!”   虽说对方掷矛手进入步弓射程,但掷矛手都穿铠甲,身周又有西山蕃胡不多的刀盾兵遮护,普通步弓手很难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他们这边非要将能在百步距离用硬弓破甲或精准射击面门等要害的神射手召集起来,才能压制住这一批强得有点过分的掷矛手。   一般说来,军中兵卒掷矛距离在四五十步左右;超过五十步就已经能称得上精锐了——由于掷矛矩离有限,掷矛作战也通常是前方盾阵接敌后进行。   要说西山蕃胡有三五个悍将,能将短矛掷出七十步开外,这并不叫人感到惊讶,但突然下马的这十数蕃兵都其貌不扬,却个个都有这样的超群实力,显然是不正常的。   郭君判这一刻神色也凝重起来。   虽说西山蕃胡的躁动,他们一直都怀疑是赤扈人藏在幕后怂恿,但这时可以说是直接捕捉到赤扈人出现战场上的蛛丝马迹了。   很可惜这一小群蕃兵似乎意识到他们的加入,并不能改变战局,又或者无意继续暴露他们的存在,很快就在那名红马蕃将的率领下从侧翼的战场撤出去,退回到密林后就没有再出现。   午后,西山蕃胡一次接一次组织兵马进攻峡口,但所有的进攻都很快被压制下去。   桐柏山卒不仅在峡口填入更多的拒马、鹿角等碍障物,午后还借着战事的间陋,动用数百名工辎兵及胡族健妇开挖壕沟,同时还将四架抛石弩架起来,压制两翼蕃兵的进攻。   徐心庵这时候也在会合乌敕砦栅寨援兵后,重新从另一侧杀抵峡口内侧,完成对峡口内侧两千蕃兵的合围。   ……   ……   十数蕃骑在暮色里退到猴儿坞对面的峁梁之上。   有几名牧民打扮的健壮蕃民藏在树林里,看到这十数蕃骑接近,有两人迎出来,接过为首那名蕃将手里的战马,领路往树林里走去。   穿过树林,走到一座高崖上,远眺恰是桐柏山卒分割西山蕃胡兵马的大峡。   从河东大地消失数月的岳海楼正陪同一名瘦脸枯槁、老牧民打扮的老人站在高崖上,眺望远处的战场。   “莫突部太过轻敌,木赤大人多番提醒,他们却还以为桐柏山卒与天雄军无甚区别,这便注定他们的惨败无可避免;真是可惜!”岳海楼看到蕃将回来,在老人跟前感慨说道。   “什么可惜的,蠢货再多也是蠢货,还不如死得干净。”蕃将说道。   岳海楼笑着问那蕃将:“摩黎忽大人,你与那徐怀接战过了,感受如何?”   “不怎么样,”那蕃将打心里瞧不起岳海楼,不怎么愿意搭理他,将皮弁摘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粗犷的脸,不满的去质问老者,“老帅,你为何将我叫过来?”   “叫你前往莫突部,是希望你提醒他们莫要轻敌,你却好,竟然怂恿莫突部去踩桐柏山卒的陷阱——还问我为何将你叫过来?”老人看向蕃将,声音沙哑的质问道。   “我可没有怂恿他们去攻打猴儿坞,但也没有提醒他们重视桐柏山卒却是真的。”   年轻蕃将说道,   “莫突部对近在咫尺的强敌,竟然毫无所觉,这样的废物只配当废物利用——即便被歼灭,也没有什么可惜的。桐柏山卒确实不弱,南朝但凡有十万这样的精锐之师,我一定向大汗主张暂且遵从与南朝人的和议,不要轻易南下。不过,南朝亿万人口,却到处都是像莫突部这般的废物,无视自己的无能,却又自大无比,轻敌而贪婪。也恰恰是南朝这样的废物太多太多,亿万丁口也就成了最肥嫩的羔羊,不取则天遣也!”   “我们此行,只是观望云朔、河东形势,有什么事提醒一声就已经足够了,你便还要上手打一场,你真就不怕有什么蛛丝马迹落入南朝眼里?”老人不满数落道。   “岳海楼不是说过,以南朝诸多王公大臣文过饰非的德性,我们即便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他们也只会装看不见,有什么好担心的?”蕃将说道。   “说别人轻敌,自己却恨不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难怪宗王迟迟不让你领兵。南朝君臣昏聩,但不是没有清醒的人在。你此时动不动就轻易妄动,是怕昏睡的人惊不醒吗?”老人愠色教训过那蕃将,又跟岳海楼笑道,“叫岳先生看笑话了,摩黎忽他们还是太年轻了,还没有怎么经受战争的淬练,更没有经历过我族最艰难、最黑暗的岁月,以为赤扈铁骑天生就是纵横无敌于大草原的,实不知道我族也是不断的发现、抓住敌人自大的弊端,一点点壮大到今天这地步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西山意图   西山十三部蕃胡,准确来说仅仅是一个小型的部族联盟,内部的凝聚力以及抵挡外部压力的韧性都很一般。   莫突部几次组织兵力强攻峡口,但除了丢下更多的尸体,却无法动摇桐柏山卒坚如磐石的防御阵列。   被封堵在峡口内侧的蕃兵,看到峡口外的兵马杀不进来,他们几次突围又都失败,黄昏时就有兵卒攀登西北侧的峭壁往西山深处逃去。   峡口内侧的其他蕃兵,到黄昏时也基本都丧失斗志,龟缩到崎岖难攻的角落里徒然的等候救援——蕃兵将领入夜后,借着皎洁的星月天,还想着努力从内侧组织几次攻势,但每次稀稀拉拉都仅有百余人,接战之后稍有伤亡,便一哄而散,除了送几颗人头,毫无威胁可言。   峡口外的蕃骑也担心朔州城里的桐柏山卒会趁夜偷袭夹攻过来,连夜撤回到朔州城西北的榆树冲山口去了。   徐怀没有再给西山蕃胡挣扎的机会,次日一早就集结两千甲卒从东西两侧夹攻峡口内侧的蕃兵,最终除了有一二百人从西北的峭壁陡坡攀爬逃出,剩下的蕃兵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就被无情的斩杀,整个战事持续到午时就彻底结束。   前后总计有六百名蕃兵、蕃骑在峡口处被击毙,有一千三百名蕃兵被围于峡口内侧选择投降……   解忠乘马,与好不容易休息小半天的徐怀、徐武碛等人驰出猴儿坞。   崎岖不平的峡口里,割去头颅的蕃兵尸体都被堆积到一座土坑里,血水还在往干燥的泥土渗透;上千名俘虏先捆绑住双手,然后用麻绳的串接起来,被分散驱赶到指定的地点集结。   看情形徐怀并无意将这些俘虏都押回朔州城关起来。   这些俘虏昨日还是凶残暴躁的蕃兵,今天大多数都变成惶惶不安的惊弓之鸟;有少数俘虏眼神还藏是桀骜不驯,但稍有逾矩,看守的桐柏山卒手里的鞭子就会毫无留情的、劈头盖脸的抽打过去。   军吏通常会上前阻止,禁止兵卒抽打俘虏,也会将俘虏中看着像是部族首领的人物甄别出来带走。   解忠内心深处也禁不住感慨,有时候胜利就是如此容易。   然而这样的胜利距离天雄军却是太遥远,以致天雄军的将领、军吏心里对胜利、对首级功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望跟幻想。   昨日午后为抵御蕃兵、蕃骑从两翼夹攻峡口,解忠原本想着将身边百余亲兵派出去参战,但这些龟孙子平日里养得膘肥体壮、在普通将卒面前耀武扬威,这个节骨眼上却百般推托,说还没有到他们出战的时候,最终还是没有出猴儿坞参战,没想到一夜过去,原以为会很惨烈的战事就这样结束了。   解忠自己都觉得羞愧,好在他手下的营指挥使周全义,之前负责率部进驻东栅寨,昨日率领两队兵卒与徐心庵会合后从峡道里杀出来,给他挣了一点颜面。   当然,更令解忠忧心忡忡的,还是昨日午后在峡口外短暂出现、随后又从战场悄然撤走的十数掷矛手。   西山就在岚州岚谷县的北面,解忠从军以来,有半数时间都驻扎在岚谷县境内,对乌敕部、莫突部等西山十三部蕃胡的熟悉程度,比徐怀他们数个月的情报搜集还要更深一层。   西山蕃胡有多少好手,首领是谁,解忠基本都了解,甚至很多人他都打过照面、有过接触。   长期以来,西山蕃胡从管涔山西翼走私茶盐铁器毛皮牲口,这其实也是驻扎岚谷县的禁军额外捞油水的机会;而天雄军想要刺探契丹在西京道的军事情报,也多收买西山蕃胡。   甚至早期西山蕃胡掀起对契丹的叛乱,河东经略使府不是没有考虑到趁机控制西山地区,也暗中多次与西山蕃胡的首领接触,但最终没敢撕毁与契丹新签订的和议。   解忠知道西山蕃胡或许能凑出十数身手强横的好手,但不可能全是他认不得的陌生面孔。   这些好手不可能来自萧林石、萧辛瀚所部。   契丹北部陷落之后,残部欲在其南京析津府(燕蓟)另立新帝,其西京云朔将卒惶惶难安。   他们真要与西山蕃胡联手打击桐柏山卒,直接分兵进逼朔州城下即可,哪里需要玩其他的花招?   在党项人与赤扈人之间,解忠当然是更倾向认为这些好手,来自漠北草原。   这也是徐怀很早就做出的判断,但叫解忠心里困惑的,从昨日午后到这时,徐怀以及徐武碛等人都没有再提出这茬,甚至在找他副签、紧急送往岢岚城的报捷函文里,也完全没有提及这点。   一骑快马从峡道驰来,赶到徐怀报信:“乌敕部遣人下了塬子,想要投降,但要求跟军使您亲自谈条件!”   “谈他娘鬼捞子条件,真是死到临头还头硬的蠢货,”徐怀啐骂了一声,才跟解忠、徐武碛说道,“走,我们再辛苦往乌敕砦走一趟吧!”   ……   ……   众人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上,又风尘仆仆的走狭仄峡道往乌敕砦方向驰去。   不过众人的心情与数日前从乌敕砦赶来猴儿坞却完全不一样了。   数天前西山蕃胡兵多势众,又有战马之利,而此时的西山蕃胡主力已经被歼灭,剩下千余蕃骑逃走,也可以说是惊弓之鸟,应该再无胆量在朔州兵马之前呲牙咧嘴了。   甚至乌敕部降或不降,众人都不甚关心。   乌敕部被围困已经超过一个半月,其族人严重断水也差不多有十一二天了,他们这时候即便还想据险地以守,强攻下来都不会太费力气。甚至徐怀更心狠一些,再围困十天半个月,叫乌敕部两千多族人全部因断水而死,也不是什么问题。   在途中,解忠还是凑到徐怀、徐武碛身边,问出心里的疑惑:“昨日那十数掷矛好手,显然是赤扈人介入了,你们似乎并无意禀报上去?”   “禀报上去有什么用?”   徐怀勒住缰绳徐徐而行,反问道,   “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倘若有点脑子,早就该意识到赤扈人的威胁,然而到这时候诸多王公大臣都浑浑噩噩,还做着收复云朔的春秋美梦,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能唤醒他们吗?我们禀报上去再多的证据,能收获的无非是喝斥,说不定还会被扣上蛊惑人心的罪名!我们需要犯这个贱?解军使倘若不信,有机会可以私下将这事禀报给都统制、经略使知道,看他们什么反应!”   “……”解忠苦笑两下,他现在作为都虞候,不要说曹师雄了,在刘世中面前还是有机会露脸的,但他觉得徐怀说的这种情形还真有可能出现。   他们很早也就养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却没有想到徐怀年纪轻轻,却也有这样的认知跟心态。   徐怀看着远空悠悠白云,跟解忠说道:“我们其实有在努力的搜寻一些证据,去证实一些猜测,但这么做已经不是奢望朝廷什么时候幡然醒悟,更多是为我们能更清楚的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解忠沉默起来。   从大同撤归,朱沆无论是暂守朔州,还是负责节制阳口、宁武等城寨防御,解忠都率部追随。他也就不可避免会潜移默化的会受到朱沆他们的影响,对赤扈人的关注及警惕,自然也要比天雄军的其他将领高得多。   现在又有在他看来可谓相当确凿的证据,表明赤扈人在幕后介入了西山蕃胡这两三个月来的躁动不安,他怎么可能还意识不到赤扈人的威胁?   然而事实上他之前一些猜测跟担忧,在天雄军内部也是受到孤立甚至嘲笑,被认为是杞人忧天,毕竟契丹人这些年来,对河东、河北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拓张野心——他这次亲自率领兵马增援过来,其实还是想着找徐怀、徐武碛他们聊上一聊。   “你们既然如此担忧赤扈人的威胁,那这次清剿西山蕃胡,应该不单是为了战功吧?”沉吟良久之后,解忠问道。   “赤扈人倘若南下,其骑兵锋芒,天下无人能挡,而朔州城储粮有限,一旦为赤扈骑兵困在城中,难以久持——到时候这一区域真正能守上一守的,只有这西山啊!”   徐怀不会急着跟此时心思彷徨的解忠去说曹师雄、曹师利等人的忠心问题。   这个很敏感,解忠受旧有思维的限制,也未必会信。   不过,他们现在已经重创西山蕃胡,将莫突等部从西山驱逐出去,已不再是什么难事。   他们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更多的物资储备到西山之中,利用乌敕砦等现有的胡族坞砦进行更多的军事部署。   接下来他们的意图是不可能瞒过明眼人的,所以他这时候也再无须对解忠进行隐瞒了。   甚至接下来他们还希望解忠在西山南面的广武砦多做些准备,以及为他们从岚谷县境内输运物资,提供一些便利。   他们往后要绕开太原、岢岚、宁武一线,从岚谷县翻越管涔山西麓的坡谷,进入府州、麟州境内,走关中北部的险狭峡道输运人手及物资,虽然道路要曲折许多,却也是新的选择……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乌敕氏   “解军使,我是叫猪油糊住心跟眼睛,听信莫突顿利的教唆才去冒犯朔州,此时肠子早已悔青,但有什么事情能让乌敕扈稍赎大罪,还请解军侯吩咐……”   乌敕部(氏)的族长乌敕扈年逾六旬,瘦削老脸似是戈壁滩上风干千年的白杨,身材却异常的高大,即便是一屁股坐在东栅寨的战棚泥地上,却犹像半截铁塔矗在那里,泗涕横流的朝解忠诉苦。   乌敕砦距离朔州、岚谷都近,走峡道二十里经猴儿坞出西山,便是东西绵延二百余里的恢河河谷,而往南走峡道三十余里,则是岚州岚谷县境最重要的边砦广武砦——广武砦左右乃是管涔山与西山之间数十里绵延的草城川。   广武砦左右皆筑边墙,夯土覆石高仅六七尺的边墙往东沿着管涔山北麓的丘山,直接与管涔山东北麓的阳口砦接上;往西北方向,则延伸到府州北部最重要的边塞偏头砦——偏头砦也是与宁武、雁门并称三塞之一的偏头关。   越燕两国钦定的西线互市榷场,一在雁门,一在宁武。   在过去一百多年间,两国官方约定互市的商货,都主要在这两个地方过行交易,但官方榷场有太多的限制,燕越两国一直以来也都严格控制对方紧缺的商货出境,这必然促使走私通道的形成。   在西翼,再也找不到比乌敕砦这条更好的走私通道,乌敕砦甚至都不需要直接参与走私,凭借有利的地形,都可以坐收其利。   当然,前提条件是要买通燕越两国在岚谷及朔州的驻军。   因此即便相属两国,但并没有妨碍到乌敕扈、解忠这些地头蛇式的人物早就相识。   乌敕扈诉过衷情后,见解忠、徐怀、徐武碛等人坐长案后沉默不语,又从油腻的裘衣里取出三只锦囊,先将两只锦囊分别递到解忠、徐怀案前,将另一只锦囊拿起手里,挤眉弄眼的说道:   “我们这次也确实叫猪油糊住心,以为狼帅去了岚州享受荣华富贵,便不会理会这边的苦寒之地,落得如此下场,确实是自作自受。这是我们乌敕氏的诚意,以往确实多有冒犯。这一袋明珠,还要请两位军使,转交给狼帅!”   “狼帅?你说是曹师雄,还是曹师利?”   徐怀坐在长案后,打开眼前的锦囊看了一眼,却是十数枚拇指大小的珍珠在里面,忍不住想要大笑。   乌敕扈这种地头蛇式的人物,必然也是自恃聪明了一世,徐怀却是没有想到,乌敕氏两千族人都被他们死死围困一个半月了,乌敕扈竟然还以为凭借这些破珠子就能贿赂得了他。   更荒谬的是,乌敕扈这时候竟然还以为一直都没有露面的曹师雄、曹师利才是真正能决定其族存亡之人。   徐怀从长案后站起来,看着坐在案前泥地上,正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乌敕扈,随手将锦囊合上,毫不留情面的砸到乌敕扈老脸上,无奈的朝解忠苦笑道:   “这狗东西,死到临头都他娘能拜错神,也难怪竟然会蠢到敢屡次来袭扰朔州,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将这些蠢货屠个一干二净……”   解忠也是苦笑不已,在他的印象里,乌敕扈是极精明的一个人物,但可能是越老越糊涂,也可能是他们这些人的眼界就没有真正的超越过管涔山、西山这一小片地域,便以为将天下人物阅尽,甚至新的、不同的人物闯入视野,也拒绝去认识。   他们当然也就无法认清楚形势。   乌敕扈脸被装满明珠的锦囊砸得生疼,却不难发作,谄笑道:“徐军使有何不满,敬请说来,但凡乌敕扈能做的,敢不应从?”   “你这狗东西以为拿这些破珠子贿赂我,就能叫你乌敕氏两千族人活下来?老狗!此时乌敕砦里有哪样东西不是我的,我自己没有长手,需要你献来?”   徐怀从案后走出来,一脚将乌敕扈踹翻在地,见他老眼竟然还闪出一抹凶戾,抬脚踩上他的肩膀上,将他那老脸贴在泥地里抬不起来,骂道,   “老子辛辛苦苦跑过来,还以为你这条老狗看清了形势,没有想到尽听你放狗屁了。乌敕扈,我现在没有兴趣跟你绕弯子,你他娘给我听清楚了,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考虑清楚,明天一早我亲自带人进入乌敕砦,要看到乌敕氏所有男丁统统都拿麻绳从背后捆住双手跪在地上投降,但有一名男丁没有背捆双手跪地,乌敕氏比马鞭高的男丁,一个活口都不留!这也是你们草原上的规矩,我就照草原上的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这条老狗想必也不会怨我心狠手辣。什么狗屁狼帅、狗将,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这条老狗不要指望这时候会有什么狗屁狼帅狗将能保全你乌敕氏一族。还有啊,你们不要再试图逃跑了,我现在已经对乌敕砦彻底完成合围,但凡有一人试图逃走,高过马鞭的男丁,也是一个活口不留。莫突顿利那条老狗跑得快,我这次是没有将他逮住,但莫突氏其他几条杂毛狗,这次却被我们捉住不少。为了防止你回去无法说服其他乌敕氏的榆木疙瘩开窍,我就送你两颗莫突家的头颅带回去当见面礼……”   徐怀直接将乌敕扈拖到一张长案后坐下,吩咐左右:“将莫突氏那几个俘将拖上来!”   扈卫很快就将七名五花大绑的莫突氏子弟带上来,强按住他们的肩膀,令他们跪在战棚的泥地上。   徐怀从怀里取出囊刀,冷笑着看向乌敕扈,说道:“乌敕族长,与你初次见面,蒙你相赠明珠,没有礼物好回,你挑两颗看得顺眼的头颅割下带走吧!”   “乌敕扈!”几名俘将不知原由,以为乌敕扈投降朔州后,要杀他们表忠心,当下一名胡族壮汉,便朝着乌敕扈咆哮大叫,“你这老狗,胆敢杀我?”   “牛二,你来给乌敕族长比个样,将这厮头颅斩下来,太过呱噪了!”徐怀指着那咆哮健汉,很是风清云淡的朝牛二挥挥手。   “好咧!”牛二一手拽住那咆哮蕃将的髡发,一手拔出腰刀架到他颈项上用力往下切去,就见那咆哮蕃将身体栽倒在地,豹目怒瞪的头颅还在牛二手里拽着。   鲜血喷涌而来,乌敕扈被溅得一脸,呆呆坐了片晌,见徐怀、徐武碛、解忠以及帐中诸多扈卫虎视眈眈的盯看过来,这一刻才真正的看明白,他乌敕氏两千族人的生死,完全掌控在居中而坐的那个年轻人手里。   解忠解下腰间佩刀,走到乌敕扈案前放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认命。   乌敕扈怔怔看了那柄佩刀半晌,最终泄气的拿起腰刀,也不敢面对那几名莫突氏的首领,绕到其后割下两颗头颅,将腰刀奉还后,捧起两颗头颅,跪地说道:“谢徐军使相赠,乌敕氏莫敢不从。”   “乌敕族长好走,明日再见——我明天还要处决一批战囚,乌敕族长到时候帮我挑选一些手脚利落的刽子手。牛二那蠢货,割一颗人头喷得到处都是血,真不利落。”徐怀挥挥手,示意乌敕扈可以离开了。   看着两名扈卫将乌敕扈从帐中带走,解忠迟疑的问徐怀:“你们不打算将俘兵交上去?”   战场上杀就杀了,甚至在收拾战场时多杀几个俘兵,乃至有条件的放走一些,都不算什么问题,但战场都收拾好了,所俘敌兵敌将要如何处置,军中自有规矩。   一般说来,桐柏山卒所擒获的俘兵,都应该要押送到岢岚城处置,又或者由曹师雄派人过来接管,又或者曹师雄上禀到经略使府,由路司派专人过来接管。   解忠看徐怀不仅这时候直接处决掉三名蕃将,还计划明天强迫乌敕氏的族人充当刽子手,再处决一批俘兵,他还是有些琢磨不透徐怀的心思。   徐怀说道:“西山还未尽降,这些俘兵都还有用处,当然不会都押送去岚州——解爷,你到时候拿三百颗首级走,权当不知这些俘兵就是。”   这些俘兵落到曹师雄、曹师利的控制之下,待他们下定决心投向赤扈人,就随时会转换他们手里的战兵,徐怀怎么可能会将上千俘兵押送去岚州?   “那我就不客气了!”解忠拱手谢道。   大越主要还是计首授功,解忠率六百兵卒增援朔州,能分到手三百首级功,已经可以说相当恐怖了。   即便大越对武将的提拔控制极严,但赏银还算慷慨。   从这点也可以说乌敕扈刚才太不识抬举了,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将乌敕氏的成年男丁头颅都砍下来去换首级赏,哪里需要冒风险去贪那十几颗珍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受降   次日一早,徐怀与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及解忠等人登去塬上,走进寨门洞开的乌敕砦。   唐青已早一步率三百多甲卒进驻乌敕砦。   解忠以为大胜之后,军纪难免会有所松懈,但走进乌敕砦,却见桐柏山卒秩序井然的控制寨门、族祠等主要建筑,衣甲整饬的等着他们过来——乌敕氏六百多男丁此时都背缚双手,跪在族祠前的空场地等着受降。   徐怀却没有急着走入乌敕砦,则是停留在砦门前左右打量。   乌敕砦占地百余亩,不算多大,但夯土筑成两丈高厚的砦墙高踞塬顶,四面陡峭崖坡,除了一条盘山小径直通砦门,可谓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乌敕氏控扼朔州暗通岚谷的峡道,坐享地利,获利颇丰,这从乌敕砦的建造便能窥得一二——从砦门进去,铺石大道两侧是两座青石铺底的水塘,可见乌敕氏前人在塬顶修建大砦,认真考虑过塬上取水困难的问题。   说到底还是乌敕氏太轻视朔州兵马打击西山蕃胡的决心了,在桐柏山卒围攻过来之时,没有想着将族人、牲口往西山腹地转移,竟然都收到大砦之中,以为桐柏山卒在大砦前丢盔弃甲、损失百余人手就会狼狈而去。   乌敕氏以为最多他们只会被包围十天半个月,以致塬上水塘的存水,早期就被成千上万拉进砦子里的牲口迅速消耗一空。   乌敕氏作为山胡人,族人虽然主要以牧养牛羊驼马为生,但看砦中建筑,汉化程度还是比较深——当然,与徐怀在当世所见到的任何一处庄寨一样,砦中建筑也是泾渭分明。   贫民居住的都是草房土屋。   这段时间转移到塬上的牲口也都挤在贫民区狭窄的街巷屋舍里,到处都是溺便,腥臭不堪。   却是地势最高的东北角则是与乌敕氏族祠连成一片的都是青砖黛瓦砌就的精致宅院,此时还保持足够的整洁。   要不是四周塬峁黄土茫茫,单看这片宅院,还以为已归桐柏山里。   乌敕氏六百多男丁,不分老少都背缚双手跪在族祠前的空旷场地上,两边的巷道里挤满被缺水折磨得没有人形的妇孺,被拒马与手持刀弓的甲卒挡住,或惊惶或麻木的朝族祠前看过来,等待命运的审判。   在草原上,投降后被诛灭全族、男女老少一个都不放过的事,史不绝书。   在最终的命运降临前,所谓的承诺比屁还要轻,何况徐怀并没有许以承诺。   在族祠前,乌敕扈不仅他背缚双手,乌敕氏的其他首领及子孙辈以及家中数十女眷都同样背缚双手跪伏在地上。   虽然徐怀并没有勒令女眷也要捆绑投降,但乌敕扈更担忧不将女眷集中捆绑起来,有可能先被那些莽撞的大头兵给糟蹋了。   收缴的刀弓铠甲,在广场前也堆积如山。   徐怀走到族祠前,沉默的看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   “乌敕扈,你抬起来头看着我。乌敕一族坐享西山地利,砦中广厦豪宅、如花美眷还不能满足你的贪心,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却为何三番数次挑衅朔州?”   “乌敕扈受莫突顿利挑唆,以为朔州软弱可欺,却不识徐军侯威名,罪该万死。”乌敕扈磕头道。   徐怀盯住乌敕扈,厉声喝斥道:“乌敕扈,你等当然死不足惜,但你看看你身旁的乌敕族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平日里想必也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你等怎么就忍心骗他们拿脑袋别在腰上帮你拼死拼活?即便我徐怀无能,叫你们打下朔州,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除了放纵数日奸杀劫掠外,从此之后能住上广厦豪院、能坐拥如花美眷,从此之后妻儿父母能衣食无忧?他们拼死拼命,到最后还不是拿他们的脑袋,帮你们夺金掠财、封官加爵,然后叫他们的子子孙孙,倍加受你等子孙的盘剥、奴役?”   乌敕扈当然能想到投降之后,即便他及家人能苟且活得性命,但对女眷被侮辱以及种种酷刑加身都有心理准备,更不要说当众被训斥了。   只是徐怀这时所训斥的这些话,叫他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不知道要如何卑微的回话,才能叫徐怀满意。   徐怀没有理会乌敕扈,拽起一名穿破烂袍衫、须发乱蓬蓬的瘦削胡汉,看他骨骼粗大,被捆绑住的双手虎口掌缘皆是厚茧,应是武艺不错之人,问道:“我记得你的样子,好几次袭扰朔州都有你的身影!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妻儿父母在哪里?”   “我叫乌敕海,你管我妻儿老母做甚?”乌敕海双膝努力跪直在石地上,豹目桀骜不驯的盯住徐怀。   “阿海!”这时候一名胡妇在被拒马、甲卒封锁的街巷里凄声呼叫。   徐怀示意放那名胡妇过来,紧接两名瘦骨伶仃、都看不出男女的孩童跟一名颤巍巍、风吹能倒的老妇,也跌跌撞撞的走到族祠前的空场地上,簇拥到乌敕海的身边,惊恐的盯着徐怀。   “乌敕海,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乌敕扈家的儿女、婆娘,再看看你自己的妻儿老母。”   徐怀从乌敕扈身旁拽起一名皮光肉滑、穿着锦袍的女眷以及几个孩童,扔到乌敕海跟前,厉声问道,   “你他娘的跟我说说,你跟乌敕扈袭扰朔州,到底是为什么了?是为了自家妻儿老母活活饿死渴死,为了乌敕扈院中的女眷、孩童到这个节骨眼上都还能一个个养得皮光肉嫩?我知道乌敕砦被围困缺水好些天,但乌敕海,你睁开眼睛看看,乌敕扈宅子里像是缺水的样子吗?你能从乌敕扈宅中女眷身上搓出半点污垢来吗?”   徐怀一把将一名女眷身上袍裳扯裂开来,将她光滑雪白的胴体暴露在乌敕海跟前,叫他睁眼看着。   徐怀无视那蜷住四肢的女眷,重新站回到族祠前的土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群俘,振声问道:   “照着你们山胡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规矩,我不该对你们手下留情,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现在需要你们给我一个放你们一马的理由!我军接下来还继续要攻打白罗冲,我现在要从乌敕部招募百名健锐为我军先驱,谁想赦免其罪,谁想妻儿父母立刻得到救护,不受饥渴折腾?”   莫突部在西山深处的白罗冲是还有三座坞砦。   不过,整个西山蕃胡的主力都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仅千余蕃骑逃出。   说实话,徐怀都怀疑他率桐柏山卒杀到白罗冲,莫突部可以早就弃砦逃出西山了。   他们现在要将西山蕃胡完全从西山地区驱逐出去,也不再是多困难的一件事了。   不过,徐怀即便不想多造杀孽,捉到手的俘虏也不会轻易放走。   他现在得考虑将岚州撇到一旁后,要如何处理最终比桐柏山战卒规模小不了多少的蕃胡战俘。   倘若处理不好,就是隐患与拖累。   留给他的时间太有限,如此仓促之际,最好的办法无过是迫使乌敕氏族人拿起来屠刀对其他西山部族下手,而乌敕氏内部也必须要进行彻底的分化。   徐怀不可能会留下乌敕扈等乌敕氏的首领,在哪个节骨眼上给他致命的一击。   看着乌敕氏的男丁一个个站起来,表示愿为先驱赎罪,与解忠等人站一起的潘成虎,小声跟郭君判嘀咕:“这不是我们拉上入伙的手段吗?徐怀玩得比我们还要溜啊!你说他接下来会不会叫那些憨儿,每人上前往乌敕扈这些龟孙子身上捅上一刀、交投名状啊?”   “乌敕海,你不想自己活命,也不想妻儿老母脱困吗?”徐怀盯住显然跪在地上没有站起来的乌敕海,沉声问道。   乌敕海看了一眼被死死按在地上,想站起来当前驱赎罪却没有得到机会的乌敕扈等族中首领,又看了一眼身侧的妻儿,说道:“要杀要剐任便,乌敕海双手不会沾染族人鲜血!”   “你以为我会迫使你们杀乌敕扈等人交投名状?不错,乌敕扈等人屡犯朔州,实为罪魁祸首,我当然不会轻易饶过他们,但我要杀他们,何需要借你们的手?乌敕海,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徐怀指向身后已经站起来愿为前驱赎罪的乌敕族人,说道,“我也不跟你们啰嗦,乌敕扈应当何罪,是杀是剐是刑是流,我独断其罪,你们心里一定有诸多不服。乌敕海,乌敕扈这些人应该何罪,你与这些乌敕氏族人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共审之,到时候是杀是放是囚是流,悉由你们来决定,你可敢挑起这事?”   “有何不敢?”乌敕海昂然站起来,说道。   “好,我现在就率部撤出乌敕砦,给你们三天时间,随后会派人送上三天饮水,你们三天后将决定告诉我就可以了!”   “这算是什么花式,还能这么玩?”潘成虎困惑的看向郭君判、徐武碛等人问道。 第一百四十章 收获   乌敕氏两千族人断水已多日,绝大多数人连站立都摇摇晃晃,这些人需要转移到塬下栅寨去休养。   而乌敕砦在过去几天时间里,将上万头牲口都屠宰掉,但仅有少量牛羊肉进行过紧急处理,还有多达近百万斤的牛羊肉需要立刻收集柴木进行熏制,需要用大量的食盐进行腌制储存起来。   此外,还有上万张毛皮需要用草木灰糅制。   不紧急进行处理,这么多的肉食、毛皮很快就都会腐烂发臭,最终还要挖坑掩埋处理。   而这么多的肉食及时进行熏制、腌制,储藏起来,他们日益紧张的粮食储备就能宽松一些。   不过,考虑那么多俘虏以及那么多已经失去经济来源的乌敕氏族人,而后期对这些战俘及乌敕氏族人的处理,徐怀不会让曹师雄插手,也就不能指望岚州会提供粮秣,所以新增这么多的肉食储备,也就让他们的粮食储备稍稍宽松一点而已。   乌敕氏占据地利,在西山十三部蕃胡中可谓最为富庶,这次交出近两百副铠甲,其中扎甲、鳞甲就有四十副;而收缴的两百余张弓弩里,有二十张柘木步弓、六把蹶张弩。   单说拥有的铠甲强弓,乌敕氏武备之强,不比莫突部稍差,要远远强过其他西蕃部之上,只可惜他们并没有在塬下开阔地与桐柏山卒一战的决心,从开始就被桐柏山卒封锁在塬上坞堡之中,乌敕氏这些年来所收集的利兵坚甲都没能派上用场。   “乌敕氏据西山东南之利,无论哪方走私茶盐铁马都要给他们抹一把油,可谓获利无数,然而他们犹不满足,竟然对朔州滋生妄想,这些大概是他们狂妄的根本吧。”看着收缴上来的弓弩兵甲,徐武碛感慨说道。   “夜郎自大而已,”徐怀说道,“而看着别人夜郎自大,总是觉得可笑,但谁又曾想到此时的大越,朝野不也都陷入天朝上国的自大之中难以自拔吗?”   徐怀摆了摆手,至少这时候不想让这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当下的心情,看到一队工辎兵正将一批战马牵下塬子,笑着说道:“这次大家总算是可以放手挑一匹好马了!”又跟解忠笑道,“解爷可不要怪我们小气,这次最多让你先挑二十匹好马,再多我可就要心痛了!”   因为缺水,乌敕氏这些天将收入砦中绝大部分牲口都屠宰掉,但最后保留下的三百多匹马,可以说都是百里选一的良种。   桐柏山卒于猴儿坞峡口捉俘、毙杀近两千蕃兵,但绝大多数都是下马进入峡口内侧才被围困的蕃兵,以致直接缴获的战马很有限,也比较普通。   而桐柏山卒之前通过交易、缴获的战马总计有五百多匹,品种也远不及这次从乌敕砦收缴的这批良马。   解忠之前就分得三百颗首级功,乌敕扈最初拿出来想贿赂他们的三小袋珍珠,徐怀也与他二一添作五平分了,但身为武将,怎么可能看到良马不喜?   听徐怀说可以让他们挑选二十匹良马,解忠笑着说道:“我能从里面拿二十匹马走就好,可不敢挑。”   西山蕃胡已受重创,在赤扈人正式介入之前,西山蕃胡的残余势力想赖下来不走都难——到这一步,解忠增援朔州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解忠本人一方面有种种顾忌,比如他的家小、族人都在岚州,另一方面其部将官军吏,也远没有桐柏山众人那么齐心,解忠本人在其部将卒心目中的声望也不敢与徐怀相提并论。   他在表面上,怎么也得老老实实遵照都统制行辕及河东经略使司的命令行事,可不敢像徐怀这般胆大妄为,视曹师雄这些人物如无物。   他看不出桐柏山卒后续在西山之内想干什么,也不希望他率部留下来相助,走到塬下的栅寨,便直接提出告辞。   他甚至都无意留下来看乌敕海与其他乌敕氏族人,如何审判乌敕氏的那些首领。这些人都是徐怀手里捏着的蚂蚱,他不知道这些人能玩出什么花招,才能从徐怀的掌心里跳出去——从大同撤逃以来,徐怀很多做法看上去是那么的粗莽,但解忠反复暗地里思量,猜想这或许是夜叉狐最令人心畏的地方。   他这次硬要留下来看个究竟,却显得他太大惊小怪,不够淡定。   不过,铸锋堂的商队要通过广武砦,又或者在岚谷及府州境内,借其部名义贩运牲口以及其他商货,解忠也答应提供一切便利。   毕竟这种事,军中其他将领也都有做,解忠要是一点都不沾,反倒会被别人笑他傻。   ……   ……   解忠午后就率部从乌敕砦南面的狭窄峡道返回。   虽说往东经猴儿坞出西山后再南下要方便得多,但徐怀希望解忠不要怕辛苦,率部从南面出西山,至少先把这一条茶马走私贩子走过的山径狭道先走上一遍。   要是三四十里险僻山路都畏难不敢走,谈什么机动作战,谈什么纵深穿插,谈什么运动作战?   解忠率部辞别后,徐怀就让徐心庵率部带着缴获到手的马匹返回朔州。   精锐骑兵,既要能策马陷阵拼杀,又要纵马驰射,要求其实是相当高。   徐怀也不奢望留在朔州的三千多桐柏山卒,能在接下来可能不到一年时间里都转变为精锐骑兵,但也希望尽可能多的搜集更多的马匹,不断提高桐柏山卒的机动作战以及大范围快速转移的能力。   现在既然又得一批良马,能直接将徐心庵所率的第二营编为马步兵营,当然是越快进行操练越好。   徐心庵率部撤回朔州城,朔州城内留守的兵马以及胡族妇孺也分批往乌敕塬下的栅寨转移。   没有夺得莫突部在白罗冲的三座坞堡,没有将其从西山驱逐出去,西山战事就还没有结束;徐怀也有意继续借西山战事,将朔州城里的物资、妇孺提前转移进山里,彻底使朔州空城化,以便有必要时,果断放弃朔州城都不用带一点的可惜、犹豫。   三天匆匆而过,徐怀再次与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登上塬子。   乌敕氏族祠前,百余甲卒披坚执锐而立,徐怀按着腰间的挎刀,冷漠的看着乌敕海以及其他百余站出来愿为攻打白罗冲前驱赎罪的乌敕氏族人。   此时其他的乌敕氏族人差不多都转移到山下栅寨,毕竟徐怀要防备有人还没有彻底死心,乌敕氏族人短时间内还是需要分开来看护,此时乌敕砦内也就乌敕海这些人与他们的家人还没有离开。   而包括族长乌敕扈在内,来自乌敕氏渠帅家族十七名男丁及女眷也扣押在塬上,由乌敕海他们负责审讯定罪。   “三天之期已到,乌敕扈及其家人或杀或囚或逐或放,你们应该能给我一个准话了吧?”待人将一把太师椅搬过来,徐怀坐下,将佩刀解下来拄于身前,盯住乌敕海问道。   乌敕海默不作声。   “你们三天有没有审出他们多少罪状来,可有列出明细拿给我瞅瞅?”徐怀不急不慢的问道。   却是一名青年汉子顶了顶乌敕海的胳膊肘,乌敕海从艰难的从怀里取出十数页糙纸递上来。   乌敕氏汉化较深,但普通族人读书识字的机会非常有限,十数页状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徐怀勉强能够认识。   岚朔之间的汉蕃尖锐对立,此时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乌敕扈以及莫突顿利等西山诸蕃的渠帅(首领),便是利用这点煽动、裹胁普通族众频频袭扰朔州。   桐柏山卒是在猴儿坞重创西山蕃胡,却还无法从普通的西山蕃民心里将汉蕃尖锐对立的矛盾情绪抹除掉。   因此对乌敕扈等人的审讯、定罪,徐怀特地没有让励锋院介入进来,而是彻底交给乌敕海他们自己一点点的去翻旧帐。   “嗬嗬,还真是精彩啊,除开稍有不如意就鞭抽杖打之刑,我们来数一数这二十年来,乌敕氏自己有多少族人被乌敕扈拖到族祠前杖杀啊?有十七人呢,还都有名有姓。我们再来看看这些人被杖杀的罪名是什么,海儿赤与乌敕扈之子乌敕真川争道伤其坐骑前足杖杀;胡莫牧马侵宗家草场界不认罚反诬乌敕扈夺其马杖杀——啊,你们乌敕氏的族众还真是胆大包天啊,反诬族长乌敕扈夺马遭杖杀的族案就有三起,你们乌敕氏族人怎么就这么喜欢污蔑人呢?这桩事总算有点变化了,腾日格妻伺候乌敕扈之弟乌敕赤极不周,反诬其窥其美色,腾日格误信妻言持刀伤人杖杀,其妻由乌敕赤极收为女奴……”   徐怀将十数页状纸历历看过,继而反扣扶手上,盯住乌敕海,问道,   “这诸多罪状,可都有苦主,还是你们这些人联手起来污蔑族首,趁机诛除他?”   “皆有苦主!”乌敕海等人皆一起跪到地上,苦涩说道。   “那应该如何处置,你们可有商议出来?”徐怀问道。   “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罪大恶极,应当杖杀,余者驱逐出乌敕砦!”乌敕海说道。   “好吧,乌敕氏族人都在塬下栅寨,你们将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押到族人跟前,宣告其罪之后再施杖刑吧……”徐怀挥了挥手,示意乌敕海众人将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押去塬下行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蕃兵营   “乌敕戈,你的名字乃是你父母求我所赐,你们甘当越贼走狗,那让我的鲜血沾满你们的双手;乌敕海,你腰间挎刀是谁所赐,你有胆便拿这刀给我一个痛快……”   随着木杖一下下狠狠的抽打下来,乌敕扈背脊早已经血肉模糊,他却还有一口气吊住没有咽下去,凄厉而嘶哑的咒骂着。   不过,乌敕扈他很快趴在地上再也叫不出来,就见他剧烈的喘着气,嘴角不断往外喷血沫子;而乌敕赤极、乌敕真川已经咽过气去。   “你看那些围观的乌敕氏族人,有不少人眼神闪烁,心存怨恨者也不在少,心里定是以为乌敕海、乌敕戈等人是受我们的蛊惑……”徐武碛眼神犀利,对乌敕扈、乌敕赤极、乌敕真川等乌敕氏的首领执行杖刑时,他则一直盯着刑场外乌敕氏族人观察。   虽说乌敕扈、乌敕真川父子及其弟乌敕赤极这些年在族内作威作福,造了不少孽,但不是所有乌敕氏族人都义愤填膺的痛恨他们的恶行,此时甚至还有不少人不满乌敕海、乌敕戈这些人“为虎作伥”。   徐怀对此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燕越边州之间的汉蕃矛盾长期以来都不能算特别尖锐,但既然在北征伐燕之前,被葛伯奕他们刻意激化起来,短时间内想要再缓和下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需要一个更强有力、更为广泛认可的权威才能做到。   而乌敕扈在乌敕氏内部作恶多端,但毕竟不是乌敕氏所有的族人都深受其害,甚至还有很多人跟随乌敕扈得了一些好处。   徐怀怎么可能指望所有乌敕氏族人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都转变过来,真心实意的归附于他们?   他三天前他将大部分乌敕氏族人都迁到塬下,仅留乌敕海等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愿为前驱赎罪的百余乌敕氏族人及家小在塬上,就考虑到这里面的区别。   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愿为前驱赎罪的百余乌敕氏族人,不管他们当中贪生怕死者占到多少,投机取巧者占到多少,又或者内心深处对部族上层充满愤懑的族人占到多少,但目前而言,这些人至少能为他们所用。   而这百余乌敕氏族人,共同审定乌敕扈、乌敕赤极等人罪责并施以刑罚,他们内部也会形成一个共同的意志,促使他们一头黑跟着桐柏山卒走下去。   至于其他的乌敕氏族人,徐怀压根就没有奢想什么。   “这么多人心思不定,我们在朔州的根基也不深,想要将他们控制好,还真是个问题啊!”徐武坤有些担忧的说道。   “在乌敕戈、乌敕海这些人的基础上再多争取吸纳一些蕃民,但西山范围之内的绝大多数蕃民,包括大部分乌敕氏族人在内,都是要驱逐出去的——我压根就没有想着要收服或控制他们。我们没事去背这个大包袱干什么?”徐怀说道。   “驱逐去哪里?”郭君判问道,“驱赶其他人还好,但乌敕氏族人畜产基本上都宰杀了,驱赶出去就没有活路;而真要将他们都强行驱赶出去,留下来的人心思也会不稳。”   “鸦爷以前当土匪,可不会考虑这些琐碎问题啊!”徐怀笑道。   “咱现在不是都正儿八经成为大越朝的禁军将领嘛?”郭君判嘿然笑道。   桐柏山早年那些落草为寇的,要么作奸犯科受州县通缉落草,要么是走投无路,大多数人都自身难保,很难顾念家人、宗族,但他们此时在西山想要真正的吸纳一批蕃民健锐为己所用,仅仅是收留他们的家小,其实是远远不够的。   而徐怀治桐柏山卒,看似军法执行严苛,但却是从根本上抛弃残忍治军的那一套。   潘成虎、郭君判他们虽然半辈子落草为寇,但思维方式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驱赶,第一不能往阴山方向驱赶,将来叫他们为赤扈人所用;也不能乱糟糟赶去西边党项人的地盘——党项人有可能不接收他们,将他们压制在边境线上任其自生自灭,这样反而会叫他们再次凝聚起来,反攻西山,”徐怀说道,“不过,我想萧林石那边应该有能力,也应该乐意消化这些蕃民……”   “往应州方向走?”郭君判不确定的问道。   “嗯,”徐怀说道,“赤扈人介入的痕迹已经相当明确了,不管大越会不会对云朔再次出兵,赤扈人的骑兵主力这个秋天很可能就会按捺不住南下了。朔州城内的胡族妇孺,我也会尽快安排分批南下或就地进行疏散。我们要尽可能保证桐柏山卒的机动性,不应该被规模庞大的附属人口所拖累——”   “也是,我们一开始进军西山,目的就是想打通西山通道,只是猴儿坞一战打得太过顺利,想法就忍不住有些恍惚起来了,”郭君判感慨道,“这或许才是兵家大忌!我们真是白混了大半辈子,这些简单的道理,竟然都想不通透!”   “古往今来,哪里有多少人能想通透,绝大多数人还不都是过得浑浑噩噩?”徐武碛笑道。   桐柏山卒的根在桐柏山,在赤扈铁骑势不可挡的席卷过来之时,徐怀能率领绝大多数桐柏山卒成功跳出去,就是胜利。   萧林石跟他们却不一样。   契丹实际上已经灭亡,西京道、南京道看似还残喘延息,甚至还想在析津府拥立新帝,但燕云诸州汉民、渤海人以及诸蕃杂虏已经占到绝大多数,真正隶属于契丹八部的残族可能就剩几万人。   萧林石想要保住契丹一族的血脉,仅仅率领三四千契丹兵以及万余蕃兵逃出去,有什么意义?   萧林石他们此时正秘密筹备的,是争取率领更多的、习惯逐水而居的族人西迁;而他们消化、吸纳西山蕃胡,也天然有着比桐柏山卒强得多的优势。   而到这一刻,西山蕃胡还声称奉西京之令袭扰朔州,徐怀不滥杀无辜,将西山蕃胡赶去往名义与西京还是一体的应州,也无人能说他的不是。   乌敕氏族人虽然都丧失了维持生计的畜产,但到应州之后就会受到接济,而留下来的乌敕戈、乌敕海这些乌敕氏族人,也不会觉得他们残忍或心怀愧疚,从而心思动摇。   “要是有可能吸纳更多的蕃兵,对我们增强实力还是很有好处的,所以我不打算急着将乌敕戈、乌敕海他们打散分拆到各营去,想独立新增一部蕃兵营,”徐怀跟徐武碛、徐武坤、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说自己的想法,“鸦爷要是不觉得辛苦,你来统领这支蕃兵营?”   “……”郭君判知道统领百余人规模的蕃兵营,实要比统领其他三五百名桐柏山卒难太多,但也是挠挠脑袋应承下来。   徐怀看到乌敕扈等人受杖刑已经咽过气去,招手将乌敕戈、乌敕海等人唤到跟前来,说道:“对愿意追随我们的乌敕氏族人,我们一定会进行妥当的安排,但我们也看到对乌敕扈等人的审罪,乌敕氏还有很多族人心存不满。我说这些,并非要对这些人搞什么清算、清洗。我虽然不惮杀戮,但也绝不滥杀无辜。我就是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乌敕氏有些族人不愿归附我们,我们将他们强留下来,大家心里都不会痛快。我现在打算打开猴儿坞方向的出口,放他们去投应州——你们觉得如何?”   “军侯仁慈!”   乌敕戈、乌敕海等人心里也清楚,绝大部分赖以为谋生的牲口都已屠宰,徐怀即便不搞大清洗,哪怕仅仅将乌敕氏族人留在西山之中放任不管,绝大多数人都会饥困而亡。   放他们去投应州,可以说是最大的仁慈。   乌敕戈、乌敕海也无意去求徐怀会收留心存怨恨的族人,但他们也不忍心看着这些族人饿殍于野。   徐怀说道:“你们既然都没有意见,那我这两天就安排那些想要离开的乌敕氏族人带上一些盘缠、干粮离开。另外,我会向上峰请命在天雄军第十厢新增蕃兵营,以郭君判为指挥使,你二人为都将,率领乌敕氏蕃兵听候节制——我另外会安排两名军虞候协助你们整饬军纪。你们要清楚,在朔州,即便是我有违军纪,也得接受处罚。蕃兵营也没有多少时间进行整顿,这两天可能就要你们出动,直接进入偏关河下游。”   既然要将西山蕃胡残部往东赶去应州,徐怀当然是要从西面、北面封住他们西逃、北逃的通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善意   西山蕃胡本身就只是一个小规模的部族联盟。   猴儿坞一役,两千部众或俘或毙,而乌敕氏也都不得不举族开砦投降,西山十三部蕃胡的根基就算还没有被连根拔起了,也己经是摇摇欲坠了。   剩下千余蕃骑虽然从猴儿坞峡口逃走,但莫突部已经没有能力及声望约束诸部,这千余蕃骑很快就解散各归其部。   在乌敕氏举族开砦投降期间,西山之内的其他蕃部自然是加倍的惊惶难安,有动作快一点的,已经拖家带口,驱赶着成群的牛羊往阴山方向逃亡而去,想着距离凶残难敌的朔州兵马越远越好,没有再有胆量跑到朔州城下找不痛快了。   不过,大多部分蕃民,又或者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哪怕是死到临头都很难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因此在新设立的蕃兵营与桐柏山卒第三营,越山越岭穿插到白罗冲北部的黑雁塬、营盘峁、平梁沟一带,切断西山诸蕃往阴山南麓逃亡的通道时,大部分蕃民都还滞留在西山之内;他们也不敢,或者不奢望聚集千余残兵败将,还能突破桐柏山卒的封锁。   当然,哪怕西山蕃胡根基已经被动摇,彻底丧失主动出击的能力,但一座座蕃部坞砦修筑在西山险要的塬峡之中,有成千上万蕃胡男女老少相守,徐怀想到一座座去强攻下去,却也是费时费力。   而汉蕃矛盾尖锐,短时间内难以缓和,在兵临砦下进行彻底的围困之前,想要令这些蕃部无条件投降,也同样困难……   ……   ……   四月下旬,西山终于下了几场豪雨,干涸的沟冲之中山洪四溢,西山东麓大大小小的溪河,多数汇聚到偏关河之中,然后再汇聚到水势更为浩荡、从北往南穿过晋陕大峡谷的黄河之中;西山北麓的苍头河(浑河),水势同样浩荡。   白罗冲乃在西山东麓几条支系溪河汇入偏关河的交汇之地,在干旱、黄土漫天的西山,乃是不多见的水草丰美之地。   莫突部在此栖息已有一百多年,族众繁衍四千余人,在白罗冲附近据险峻塬谷修筑三座坞砦。   在人烟稀少、万里辽阔的荒漠、草原之上,莫突部规模已经不算太小,但猴儿坞一战,莫突部近五百健锐或俘或死,损失之惨重可以说是令莫突部上上下下痛彻心扉、痛彻骨髓。   不要说其他西山蕃部了,即便莫突氏内部,对渠帅莫突顿利频频纠集诸部挑衅、袭扰朔州以及最后近乎孤掷一注聚兵围攻猴儿坞的决定,也都陷入深深的质疑及不信任之中。   四月的最后一天,百余皆披青黑色铠甲的骑兵从东面的长沟穿过,来到莫突部赖胡儿砦前。   陈子箫驱马直逼赖胡儿砦墙之下,手挚令箭,朝墙头喊去:“固城郡主萧燕菡及应州将韩伦、邬散荣在此,奉西京群牧、应州刺史林石大人军令前来督管防务,莫突顿利,你速速打开砦门!”   十数年前西山蕃胡受党项人暗中挑唆叛乱,萧林石在镇压叛首部族后,对其他部族还是以招抚为主。   这虽然给了莫突等部休生养息的机会,但同时也令萧林石在西山蕃胡内部一直都拥有较高的声望与威慑力。   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在率百余人马从朔州北部的榆树冲山口进入西山抵达赖胡儿砦之前,也紧急做了一些联络工作,确认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在当前时刻下效忠或想着托庇于萧林石麾下。   莫突顿利率部站在寨墙之上正惊疑不定,下面就已有人打开寨门,迎接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进入砦中。   局势越发险恶,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说服、斡旋上,进入赖胡儿砦,萧燕菡、陈子箫当即就下令将莫突顿利等人扣押起来。   十数名披甲健锐一拥而上,将莫突顿利身边迟疑惊慌的扈卫往后驱赶,将莫突顿利及其子莫突祁按倒在地,拿绳索捆绑起来。   “我奉西京防御使司军令袭扰朔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敢拿绳索缚我?”莫突顿利正值野心勃勃的壮硕之年,天生神力的他被四名健锐从背后摁住,犹挣扎着要站起来,嘶声质问。   “西京防御使司着你袭扰朔州,但你又何故聚集西山诸部有限的健锐去强攻猴儿坞,却最终落得伤亡惨烈的如此下场?你以为忠心耿耿,就不用为如此惨败承担罪责吗?”陈子箫盯住莫突顿利厉声喝问,“你也莫要在我面前狡辩什么,将你押去应州,到林石大人面前自会给你们说话的机会。”   莫突顿利看左右族人对他们被捆绑起来竟然大多数都无动于衷,大叫道:“契丹大势已去,你们……”   “堵上他的嘴!”陈子箫吩咐道。   左右健锐眼疾手快,当即各扯下一角袍衫将莫突顿利等人的嘴堵上,不叫他们再有吭声的机会。   赤扈人没有正式大举南下之前,还希望越廷能出兵进攻燕蓟及云朔等地,因此即便暗中收买莫突顿利等人,也不会叫他们在部族之中大肆声张。   西山十三部蕃胡,绝大多数族人这次都以为是奉西京防御使司的命令进袭朔州。兼之举族往西往北逃亡的通道也被桐柏山卒堵死,萧燕菡、陈子箫、邬散荣率百余披甲健锐在内线接应下,直接闯入赖胡儿砦,绝大多数的莫突部族人心里完全滋生不起抵抗的念头。   现在陈子箫直斥莫突顿利要为猴儿坞惨败担责,还要将他押往应州治罪,原本对惨败就滋生不满跟怨念的莫突部族人更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   没有人帮他们说话,更不要说与萧燕菡、陈子箫带来的披甲健锐起冲突,将莫突顿利等人救下来了……   ……   ……   比预想中更为干脆利落的控制住莫突顿利等人押往应州,而莫突部内部还有一些人仍然忠于萧林石,作为新受命的渠帅(酋首)控制住莫突部,陈子箫就与萧燕菡直接赶往乌敕砦去见徐怀。   与两个多月前往朔州见徐怀,萧燕菡此时的心境感受已截然不同。   两个多月前,临潢、大定等腹地接连失陷,汗王又沦为赤扈人的阶下之囚,燕蓟、云朔刚得大胜,却来不及欣喜便陷入惊惶及混乱之中。   所有人都是那样的焦躁难安,茫然不知出路在哪里。   当时萧林石不以为前往析津府议立新帝会给契丹带来什么转机,主张西迁,但当时朔州城还在南朝兵马的控制之下,西山蕃胡又基本独立于西京道之外不听使唤,即便想西迁也没有办法。   不要说越廷及赤扈人对云朔地区已经形成的南北夹击之势,不要说萧辛瀚、李处林等人心思游离不定,单单是朔州及西山蕃胡两头拦路虎他们都未必能摆平,十数万族众谈什么西迁?   而萧燕菡一直以来,都觉得徐怀因为自己的身世之故,必然不会效忠于越廷,对他们也多半居心叵测,但就当时的状况,他们完全没有信心能强攻下桐柏山卒驻守的朔州城。   桐柏山卒刚攻入西山时,萧燕菡当然不会以为徐怀窥破他们西迁的意图,有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不过,猴儿坞一役之后,徐怀放一部分乌敕氏族人来投应州,不仅有意放开朔州北部从榆树冲进西山的缺口,甚至还分兵绕到白罗冲的西面、北面;而恰恰是徐怀此举事实上彻底斩断西山十三部中间派势力的其他选择,只能重新托庇于应州麾下。   这可以说是他们毫无阻碍就成功扣押莫突顿利等人,控制住莫突部的一个关键因素。要是莫突部族人认为还能往西或往北,逃离朔州兵马的威胁,很难想象他们此行会如此的顺利。   所有的一切,都证明徐怀不仅早就洞悉他们意欲举族西迁的意图,甚至不惜在如此艰难的时刻,还直接出兵进攻西山,帮他们打通西迁通道。   而事实上他们在控制住莫突等部之后,再分兵进驻西山东北麓塘子山与大堡山之间的参合口(杀胡口或称西口),在那里抵挡住越过从阴山以东南下的赤扈骑兵,迫使赤扈骑兵只能从大同北面的缺口南下,这不仅能保障西迁通道的安全,还能促使大同附近的部族随同他们一起西迁。   从这一刻起,萧燕菡内心再多的不甘、不情愿,也无法再去质疑徐怀的善意。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交换   在迷濛的细雨中登上塬顶,陈子箫、萧燕菡看到徐怀穿着蓑衣坐在砦墙外的山崖,柳琼儿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身姿娉婷的站在徐怀身边,也不知道南面的山峡里有什么值得他们如此专注的看。   扈卫拦住陈子箫与萧燕菡的去路,示意他们将随身携带的兵刃交出来。   徐怀朝扈卫挥了挥手,说道:“我还没有摆这个谱的资格,莫要怠慢了客人。”   陈子箫、萧燕菡走近过来,才看到乌敕塬南面的山谷里,有数百人正在披着雨蓑劳作,打量片晌,这些人似乎在修饬往南延伸的峡道。   陈子箫看着眼前一幕,疑惑的问道:“赤扈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陷辽阳府,还在辽阳收降数万渤海兵、汉军,现在差不多能断定赤扈人入秋后就会悍然南下,你大概没有长期盘据西山的打算吧?”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徐怀笑道。   乌敕氏包括蕃兵健锐在内,最终有七百人选择留下来,此时还有一千三百余俘虏,加上陆续从朔州城转移进山的胡族妇孺,规模已经不小了。   而此时距离马儿膘肥体壮的秋季已经没有几个月了,赤扈铁骑随时都有可能南下,徐怀不可能在乌敕塬附近组织开荒、种植粟谷,也不可能在附近寻找矿脉开炉炼铁,但这么多人单纯养起来,非但不会叫他们感恩戴德,反而会滋生诸多不必要的是非,甚至变得混乱起来。   等到需要大规模转移时,这些人就会变成极大的包袱与负担。   因此,乌敕砦及附近的栅寨随时都有可能会放弃掉,徐怀还是将所有人都编混到工辎营之中,在乌敕砦周边开山辟路、修造栅寨——这么做,不仅要让这么多人更严密的组织起来,让所有人都习惯于严格的管束、繁重而有规律的劳作,同时还有利于加强编入工辎营的年老桐柏山卒,与胡族妇孺、乌敕氏族人的联系、融合,甚至还能吸纳一些在原有部族挣扎在底层、饱受欺凌的俘虏。   也唯有如此,才能在必要时,这么大规模的人口才能跟着桐柏山主力转移,而不是拖累主力的步伐。   左右山石皆湿,而陈子箫、萧燕菡又是冒雨登塬,徐怀便邀他们直接进砦子说话。   四月中旬之前整个朔州就没有下几滴雨,却是这半个多月来连下几场大雨,天地青翠起来,不再灰蒙蒙一片。此时细雨迷濛,天气还没有炎热起来,就仿佛走在桐柏山中。   徐怀此时在陈子箫、萧燕菡面前,也不再掩饰他的一些打算。   “你要将这些人都迁往桐柏山?”萧燕菡有些不可思议的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问道。   “这全赖陈爷在桐柏山做的好事啊。”徐怀淡然说道。   陈子箫知道徐怀是说桐柏山匪乱虽然持续时间并不算长,却对桐柏山造成难以弥补的重创。   陈子箫眼睛瞥望迷濛雨中,岔开话题问道:“你以为赤扈人一旦南下,战线极有可能会直接推到桐柏山前?”   萧燕菡疑惑的看向陈子箫,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跳出这样的疑问,他从哪里看出徐怀就判断赤扈人南下之后会直接杀至桐柏山下?   徐怀这次给萧燕菡留了点面子,假装不知的问陈子萧:“陈爷为何有此一问?”   “南朝地广人稠,人丁是契丹的十数倍,要是战线不垮,河东、河北、京东南路、京东北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以及关中,都不缺能应募入营伍的丁壮,桐柏山里多三五千人,还是少三五千人,没有什么意义,”陈子箫说道,“不过,倘若南朝在淮河以北区域丝毫抵挡不住赤扈人的兵锋,所谓的防御毫无抵挡的、被摧枯拉朽般摧毁,桐柏山的战略地位就会骤然凸现出来,到时候桐柏山有没有相对充足的丁口进行及时的征募,则关系到南朝能不能在江淮北部有效的组织一两次防御,迟滞赤扈人的攻势。也只有避免江淮、荆襄等地过早陷落,南朝才有可能获得喘息之机……”   “这是萧剌史对未来中原战局的判断?”徐怀看向陈子箫问道。   陈子箫点点头。   徐怀怔怔看着如青纱一般的雨雾。   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此听到对未来局势发展最为准确的判断,可惜哪怕是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物,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捉弄,也只能在晦暗、狭仄的犄角之中挣扎。   徐怀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陈子箫少时也喜读诗文,但对徐怀这一句感慨却前所未闻,越琢磨越觉得苍凉悲切,几乎感到快喘不过气,近乎负气的说道:“契丹或难逃败亡,南朝有你在,未必没有机会!”   萧燕菡睁大眼睛诧异的朝陈子箫看去,对他这么说心里有很大不满,但最终没有吭声说什么。   砦子里有一大群人围着空场地在鼓捣着什么。   “前面在挖井?”陈子箫看到场地上堆放的工具,好奇的问道。   “嗯。”徐怀点点头。   “怎么可能?塬上要开井,岂非要挖下去三四十丈深才能取到水?”萧燕菡难以置信的问道。   “我听巴蜀开凿深井取盐卤,深井不仅能破开岩壁,还深逾百丈,但奈何一直都没有机会走去巴蜀,一睹盛况。”陈子箫感慨道。   在陈子箫看来,挖三四十丈深的水井不是绝无可能,只是草原上没有相应的技术罢了。   在黄土高原挖深井,很少会遇到岩层的问题,但如何保证十数丈、三四十丈深的井壁在开挖过程中不垮塌,却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   在过去两个多月里,徐怀趁在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打压异己、整编天雄军之际,通过燕小乙、沈镇恶等人,将之前打乱散编于禁厢军之中、五十多名流放之前就半辈子从事各类匠工的囚徒直接拉拢出来,编入工辎营里。   天雄军刚刚经历大败,上万散乱溃卒的兵册虽然在王番的手里重新梳理过一遍,但再次梳理时发现有七八十人、甚至三五百人不见了,有可能是这个期间发生小规模的逃军,也有可能下面的将吏之前就是虚报名额,但在这世道里都不是值得去认真追究的大事。   虽说可能过三五个月就会被迫放弃乌敕砦,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我们前段日子找到一个挖井匠,说能开深井,还不知道成不成,”徐怀说道,“要是能成,我这边找几个俘虏跟着学开井技术,给你们送过去。”   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但在赤扈人强大的兵锋面前,很多时候不得不远离地势平易的水源地,进入易守难攻、却缺水源的丘山区。   这时候能否掌握快速开挖深井的技术,这对他们举族西迁太重要了。   陈子箫这时候也无意再试探什么,径直说道:   “时不待人,林石大人使我与郡主过来,是希望我们接下来能直接出兵接管朔州北部从榆树冲到参合口这一区域。萧辛瀚、李处林他们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际上他们已经将不多的嫡系兵马都收缩回到大同了。我们希望直接控制从应州、金城以及从朔州北部通往西山中北麓这一条大通道,同时还要在参合口一线建立防御,才有可能在形势崩坏之时,将十数万族人暂时先迁往西山之中。对朔州目前所做的一切,我们没有其他能回报的,一方面我们会尽量促成西山诸部拿马匹从你们手里赎回俘虏,另一方面大同战事结束之后,我们最终收俘的天雄军兵卒,仅有两千九百多人,其中有七百名桐柏山卒我们都还是善待的——要是你们有意接管这些俘兵,我们会尽快将他们安排到一座独寨里,方便你们劫持!”   “我们还是先接收七百名桐柏山卒以及囚徒兵吧——原天雄军及岚州厢军将卒,我们这时候还无法消化,还望你们能先善待他们。”徐怀说道。   原天雄军及岚州厢军俘兵,家小基本上都在岚、忻及太原等人,徐怀要是将他们接收过来却不放他们离开,非要闹出哗变不可;而放他们由曹师雄、曹师利接收,徐怀肯定也不能干。   唯有桐柏山卒以及原本就是作为囚徒流放到岚州来的囚徒兵,接管过来可以编入朔州兵马各序列之中。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萧林石答应促成西山诸部拿马匹从他们这里赎回战俘,这将为他们提供极其宝贵的两三千匹良马,从而使桐柏山卒全部转为机动性要强得多的马步兵…… 第一百四十四章 传授   “你这憨货,伏蟒拳经提及‘身椎如龙’,倘若你练到这一步,完全可不去顾什么字义,也并不妨碍你聚力运劲——你要是一意念着身椎如龙,念想着要打出龙腾虎跃的气势来,你脑子里已经转过几个念头,拳脚间的劲力就散了。而拳经里所提的劲与力,你们也不要去想有什么区别。你能从地面硬抓起来,或强举起的重物,这是你身体最为核心、最基础的硬力气。在技击中,光有强能挽牛的硬力气还远远不够,你还得反应足够快,并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对身体进行精准的控制,这就是拳经里所提到的劲,这是伏蟒桩势所真正修练的地方。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我拿刀朝你砍去,你得及时接着。这个阶段是劲的运用,考验的是你的反应速度及身体控制,也就是说你们得反应得过来,并及时的控制身体、手臂变化刀势,而做到这一步之后,才是力的比拼!”   这两个月,萧林石、石海、撒鲁合等人要坐镇应州、金城以及朔州北部、夹于大堡山与塘子山之间的苍头河谷(参合口或杀胡口),同时还要暗中派人到党项人那里游说接洽,陈子箫、邬散荣二人则以经营西山防务的名义,先行安排一部分族人西迁,几乎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分身无暇,却是萧燕菡更多承担起秘密联络乌敕砦的重任。   酷热的夏季匆匆而过,八月中下旬的西山已秋高气爽。   萧燕菡再次登上乌敕塬,就看到徐怀正给牛二等人讲授拳经,她站旁边听了好一会儿,似有所悟,但总感觉差了那一点,以致最后一层窗户纸没能捅破。   牛二听了半天,却是挠着脑袋嘀咕道:“军侯你说来简单,但我哪里能做到说不想就不想?念头忍不住岔开去,还就是岔出了这一口气去,也真真奇怪了!”   “就知道嘴倔,”徐怀闭目想了一会儿,俄而睁开眼来,说道,“我有个办法教你,你取一根光滑的木棍过来!”   牛二取刀砍一根树桠子削成木棍,递给徐怀,问道:“军侯有什么法子教我?”   “这根棍子也有拳经所讲的身椎如龙,你信不信?”徐怀拿起棍子问牛二。   “军侯你这不是胡扯吗?我牛二再傻,也没有傻到听信你这鬼话。”牛二摇头说道。   徐怀将木棍掂量一二,拿囊刀尽可能削得均匀、光滑,又在重心位置刻出一个小缺口,说道:“你两只手摊平伸过来,我将棍子平放到你的双手之上,你左手不动,右手慢慢左移,又或者你右手不动,左手缓缓右移,这个小缺口会始终落在你的双手之间,你信不信?”   “怎么可能?”牛二摇头表示不信。   “你可以试一试。”徐怀笑道。   牛二如徐怀所言,将双手平伸撑起棍子缓慢移动,眼睛盯着棍子的缺口确实也在相对的缓缓移动,保证缺口落在双手之间,牛眼似的双目瞪得溜圆,问徐怀:“怎么回事?”   “你这榆木脑袋,告诉你也不能想透——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处就是这根木棍的龙,你自己参悟去吧,等到哪天你对自己的榆木脑袋绝望了,不想着参悟这狗屁拳理,技击时也就不会为那几个念头拦住,拳脚上的工夫就可以说滴水穿石了!有时候悟不透,绝望了,就是悟透!”   徐怀叫牛二等人拿着木棍到一旁玩去,看向女扮男装的萧燕菡,问道,   “萧刺史前往塘子山了?”   “……”萧燕菡点点头。   徐怀也无意再询问下去。   王禀回到汴京之后虽然得列执政之位,但中书省之中,地位比他高的有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他地位相等的还有两名参知政事。   此外枢密使、同知枢密院事、三使司以及御史中丞也都有权参与朝廷军政,地位都不在王禀之下。   在这种朝堂格局之下,王禀仅一人极力主张放弃对燕云等地的领土野心,强调与党项人休兵止战的必要性,以便将更多的西军精锐调入河北、河东北部诸镇,以防不患,哪里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朝堂依旧为蔡铤、王戚庸等人为首的主战派所把持,甚至很难以想象的依旧毫无防备的再次与赤扈人秘密约定夹攻云朔——这次不仅大越再次在雁门集结重兵,赤扈人的骑兵在七月下旬之后,也在大青山(阴山)以东的台地集结。   赤扈骑兵在这个位置上集结,一方面可以直接南下进攻大同,一方面可以从大青山(阴山)的东南坡,沿浑河上游的河谷地往西南,进抵朔州北部的门户参合口。   面对这种局势,萧辛瀚、李处林率嫡系彻底缩回大同,萧林石则过去三个月里则将蕃兵家小、族人及物资陆续从恢河南岸撤往北岸的金城以及朔州以西的西山之中,同时在参合口驻以精锐。   现在萧林石都亲自到赶往参合口督战,就已经做好随时放弃应州的准备了。   朝廷这一次的北征伐燕方略,计划直接从雁门出兵,与赤扈骑兵南北夹攻应州、大同。   重整才数月的天雄军这次没有被寄以厚望,除了守防西翼之外,没有别的出战任务;驻守朔州的桐柏山卒当然是更被遗弃到角落里不被理会。   在岚州,曹师雄、曹师利以知州、兵马都监及天雄军统制、宁武都巡检使等权柄,可以说是大权独揽;雷腾、朱润二人为自身的利益,也与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朔州系将吏走得极近,解忠在天雄军内部也被孤立起来。   阴超、文横岳作为天雄军旧将,还是要比曹师雄、曹师利更得河东经略使司的信任,这时候阴超率部去驻守忻州,文横岳率部去驻守太原,以便刘世中能心无旁鹜的率领宣武、骁胜两支禁军劲旅从雁门北击应州。   徐怀率领桐柏山卒守朔州,更是被彻底的孤立起来,河东经略使司下发的函文有时候都会漏去朔州不传——徐怀在过去三个月,将三千多妇孺以及一部分桐柏山老卒分批安排南下。   徐怀虽然是以旁户(依附佃户)的名义,将这些人手经府州、麟州等地往南疏散,沿途又加上收买官吏,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但徐怀不觉得能瞒过蔡系的眼线。   蔡系应该是有意放纵,想着等刘世中率骁胜、宣武两部劲旅如愿攻陷应州,而赤扈人又能履照秘约,将大同等地都交给大越管辖,再出手收拾他们将易如反掌。   萧林石都离开应州了,刘世中只待率军出雁门北上,就能兵不血刃夺得应州,至于之后,徐怀已经完全不敢去想象,也无需去想象了。   现在解忠也被孤立起来,铸锋堂的商队只能从西面出西山,更加艰难的从偏头砦买通府州方面的守将,借道运送铁器、食盐过来暗中交给应州。   萧林石他们在应州还积蓄一些金银,但后续除了拿去买通党项人之外,就很少能派上用场,但换到徐怀手里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   而事实上在大同城时,徐怀借监军使院的名义整肃军纪,便从劫掠兵卒手里收缴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   占领乌敕砦,除了缴获兵甲马匹以及上百万斤屠宰的牲口外,还从乌敕扈家的秘窖里查抄藏银六万余两。   不过在过去半年多时间里,这些金银珠宝要么从府州、麟州等地采购粮食,补充这边的所需,用于在府州、麟州等地秘买置办山庄、储存粮草,用于铸锋堂在这些地区的经营,要么就在桐柏山置办田宅。   桐柏山卒几番苦战、血战,不能不奖赏,但徐怀不能直接将金银分发下去。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在桐柏山置办的田宅,都变作一张张田契、房契,归入有功将卒的名下,这更能激励士气、安定军心。   都到这一步了,徐怀他与萧林石一样,都在等最后时刻的到来。   “赤扈骑兵南下,曹师雄叛变过去,你便会率桐柏山卒南下吧?”萧燕菡犹豫了半天,终究问道。   “怎么,舍不得我们走?”徐怀笑着问道。   萧燕菡怒目瞪看过来。   “哪那么快能走?”徐怀摇了摇头说道,“赤扈骑兵南下,曹师雄叛敌,河东皆是敌众。而府、麟等地守军惊惶失措之余,多半会紧守城砦,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我们南下?而我们轻易就走了,将来能将这一切说得清楚吗?要是被视作叛降军对待,在关中陷入西军的重围之中,我找谁哭去?”   “赤扈骑兵南下,奔汴京而去,南朝定会传诏诸军勤王,你们大可以借勤王名义南下。”萧燕菡说道。   “我倘若奉诏勤王,便一定会去勤王,这是大节!”徐怀说道,“当然,别人都未必会记得我们这种小角色,一切等事到临头再说吧,你们也不要急着想独占西山……”   “谁急着想独占西山啦?”萧燕菡气道,岔开话题问,“对了,你刚才讲伏蟒拳经,说一根木棍也讲究身椎如龙,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理在?韩伦传我刀弓,说我天赋也是万里选一,但我自己总是感觉差了一些,却又琢磨不透到底差在哪里。你说会不会是韩伦有意藏了一手?”   “你差就差在贵在郡主之身上。”徐怀说道。   “你说我吃不得苦?”萧燕菡歪着脑袋问道,“我可没比邬散荣他们少下功夫,你别瞧不起人!”   “你坐我手掌上来。”徐怀伸出蒲扇般的手掌,说道。   “你这是何意?”萧燕菡怒道。   “我就说你差就差在放不下郡主的身段,”徐怀拍拍手,说道,“身椎如龙,你时常吃不准龙尾在哪里,这使得你筋骨肉膜的控制始终差了那么一丝丝,你需要真正的高手替你稍微矫正一下就可以了,但你以郡主自恃,谁都不能触碰你的椎尾、背椎,你怎么更上一层楼?”   “你何需上手?”萧燕菡不忿道。   “不上手,郡主以为我肉眼就能隔着衣袍看透你整条脊椎骨的细微变化?郡主你太高看我了!”徐怀说道,“我练伏蟒桩,也被一个老男人从后颈一路摸到屁股椎的,你以为我想啊!你放松身姿,我这就上手了啊……”   徐怀伸手先搭到萧燕菡光滑如玉的后颈,沿着薄衫一路下叩,感受她椎环与筋肉间的细微变化,但摸到腰下便见萧燕菡身子猛然绷紧,捏掌为拳,重击其尾椎,将她下意识的防御劲力打散,然后托住那里,却见萧燕菡身子又松软的坐下来,说道:“在这个位置上,你要与我的手掌若即若离,你坐实下来干嘛,我又不是真想摸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离别   “生死搏杀,你还有暇念及男女区别吗?你也不要有任何身份上的自恃,刀剑箭矢可都不认得你是郡主,还是鸟主!我此时虚拿伏蟒枪势,你再上手摸我身上的筋肉、骨骼,看与你运力发劲时那些细微差别……”   在徐怀看来,赤扈铁骑南下已成定局,现在等的就是看这滔天杀机何时引发,在之前他们除了暗中做些筹备,也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西山安靖之后,徐怀也没有太多事情要亲自负责。   诸多事务由柳琼儿、苏老常、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他们分理;诸营将卒艰苦的操练,日常轮戍、换防也都由徐心庵、郭君判他们负责。   徐怀这段时间重新沉溺于武技之中。   萧燕菡过来有意讨教武技,徐怀也乐意教她。   萧燕菡的天赋非常强,自幼苦修不辍也打下深厚的根底。   不过,契丹皇族出身的她,又有萧林石这样的兄长照顾,自幼养成娇横、目空一切的性子,对陈子箫这些自幼传授她刀弓技击之术的强者,从根本上缺乏敬重,这也令她对武技的掌握,在很多地方都似是而非、存在一些细微的偏差。   不愿接受名师的指点,又缺少生死搏杀的淬练,这些偏差没有办法纠正过来,她怎么可能晋入真正顶尖的武者之列?   当然,此时契丹近乎族灭,残剩势力能不能在萧林石的率领下残喘延息还是未知之数,如此残酷的现状以及令人窒息的未来,也令萧燕菡的性情在一天天发生着蜕变。   曾目空一切的萧燕菡此时也变得更为沉稳、坚毅、刚强,反倒具备成为一名顶尖武者的基础了。   叫徐怀指点过数日,萧燕菡确实感受到以往诸多所忽视或者说感受不到的细微之处,提高很快,但要达到徐怀此时的境界,还需要时间。   徐怀现在直接叫萧燕菡上手,感受不同的层次,筋骨会有怎么的细微不同,要比言语描述方便直接得多。   萧燕菡心里也清楚,徐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率部南下,从此再无相见之日,或许她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能抹下脸面请教武技的人了。   而以她苦练二十年的基础,短时间想要有较大幅度的提升,上手去摸一名强者运劲发力时的种种筋骨微妙变化,比自己暗暗参悟、体会要直接得多、快速得多。   看到徐怀双手虚伸,似抓长枪在手之后,身体看似再无其他动作,但萧燕菡伸手贴住他的背脊,却发现他的背脊、筋骨却跟微沸的泉水一般,在转来转去、扭来扭去、带着微妙节奏感的律动着。   萧燕菡的手随着律动而动,发现徐怀全身的关节、筋肉,在任何一次发劲时似乎都拧成了一股……   “你将劲力上下都练通透了?韩伦说他潜往南朝吃了不少辛苦,在桐柏山静心苦练了两年,才进入这个境界,我还以为这是我们这个年纪无法达到的境界呢……”萧燕菡惊讶问道。   “技击之术,说到底还是以我们自身的筋骨为基础,怎么可能说四十岁才练到的境界,二十岁有着更坚韧、强健的筋骨却做不到?”徐怀说道,“二十岁无法练到这个境界,是练法有问题,又或者说前人所著述的拳经,本身就没能将道理吃透,只能将一些拳理似是而非的往玄奥处扯,使得后人修练反反复复的琢磨都难以吃透。有时候你筋骨已经练到一定的层次,却拘泥于似是而非的拳理,反倒成了障碍。说起这身椎如龙,说多了只会将人绕晕,即便练桩练也仅仅是基础,但练角抵最容易体会,我可以跟你搭一把手……”   “军候,我来与你角抵——这个我最拿手。”坐一旁玩了好几天棍子的牛二,听到有新的花式能帮助参悟拳理,立马打起精神来凑上前来。   徐怀强忍住将牛二踹下塬子的冲动,伸手搭到牛二肩上,说道:“你来试试也行,我看看你这些天有多大的长进……”   徐怀已经将浑身上下的劲力都练通透了,全身筋肉骨骼有如活过来一般,不需要多大幅度的虚招动作,就能叫劲力灵活无比的在身体里此起彼伏的窜动,三两下就将牛二攒足的劲力偏移到一旁,将他狠狠的摔倒在地。   牛二筋骨强健,泥地也摔不伤,就是吃了一脸的灰,他摸着脑袋困惑自语道:“我明明感到这几天有好大进步,昨天夜里还将燕小乙打得哇哇直叫,魏大牙那孙子压根就不是我对手了,怎么在军侯跟前就一点都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能将这根木棍参透,你差不多便能与我过上两招了,这时候不要来妨碍我们!”徐怀没好气的指着墙角那根木棍跟牛二说道。   牛二硬力气并不比徐怀差多少,也自小苦练拳脚工夫,他生性憨拙,对筋骨的控制以及直觉反应,却比常人强不出多少。   徐怀将牛二留在身边充当扈卫,一直有意帮他加强这方面的修练,教他与诸扈卫多练角抵以及小巧功夫,效果也很明显,但这家伙这段时间陷入拳理之中难以自拔,武技非但没能提升,反倒退步不少。   徐怀只能用其他办法,帮他将这层障碍破开。   牛二捡起木棍,刚走出两步,想起一件事来,又转头跟徐怀说道:“魏大牙那狗日昨夜笑我名字粗陋,听着就像是乡巴佬,军侯你帮我新取一个名字吧!”   “哪那么多事,魏大牙他名字就好听啦?你别听他胡扯,你这名字好着呢,魏大牙懂个屁!”徐怀没好气的说道。   “二来二去的,有什么好的?”牛二嘀咕着不愿意走开。   “……”徐怀将木棍拿过来,在地上划出“風月”二字,问道,“这两字你此时应该都识得了吧?我把这两字的边抹掉,变成‘虫二’二字,是不是就有风月无边之意。你名字里的这‘二’,是不是就‘月无边’、‘月无涯’之义,怎么不比魏大牙的名字强一百倍?魏大牙要是再笑你,你便笑他没有学问。”   “好像是哦……”牛二摸着后脑勺,觉得徐怀的话很有道理,刚要离开不打扰徐怀继续手把手指点萧燕菡,转念又问道,“军侯,要是我名字改成牛虫二,或者牛二虫,会不会更威风一些?”   “……”萧燕菡憋着笑,差点岔过气去,忍不住说道,“你别听你家军侯耍你,我帮你新取个名字——你倘若能将劲力像你家军侯这般修练到全身筋骨通透的境地,在战阵之中必然有如崖山一般无人能摧倒,我看你可以拿崖山为名,立下宏愿。”   “牛崖山?”牛二琢磨着萧燕菡帮他新取的名字。   “我看不如牛二虫威风凛凛,”徐怀说道,“你想想看,以后在战场上,你上阵去单挑敌将,先大喝一声,‘牛二虫在此,哪个泼胆货色敢来与你二虫爷爷一战’,叫敌将都笑岔过气去,你可不就无敌于战阵之前了?”   “奶奶的,军侯你真是耍我!”牛二愤恨道,拿起木棍走去一旁,旁边扈卫都拿“二虫爷爷”唤他,牛二面朝院墙角落而站,谁不去搭理。   徐怀哈哈大笑一阵,有两名天雄军兵卒在两名桐柏山卒的引领下,登上塬子,走到徐怀跟前禀道:“禀徐军侯,曹统制有令函在此,还请一阅!”   曹师雄平时都不搭理朔州这边,突然传令过来,萧燕菡心里疑惑,却也避讳的没有直接凑头看过去。   徐怀拆开漆封信函,看了片刻后对传令来的军士说道:“我看过曹统制的令函了,朔州这边会如期遵令行事——你们到塬下栅寨找徐郎君去讨一封回执。”   让人将传令军士带下塬子,徐怀则直接将曹师雄的令函递给萧燕菡看,说道:“刘世中要从雁门出兵了!”   曹师雄在这封令函里要求朔州两日之后就出兵牵制金城之敌,虽然没有提及更多,但无疑代表两日之后刘世中会率集结于雁门的骁胜军、宣武军主力进入应州作战。   “我该回去了!”萧燕菡惆怅的说道。   刘世中率部出雁门北上之日,便是他们弃守应州西撤之时。   他们在应州的兵马加上诸部族人还有四五万,接下来还要尽可能说服大同境内的族人西迁,防范赤扈骑兵有可能会直接穿插到恢河北岸,甚至还要考虑赤扈人有可能会分兵进攻朔州北部的参合口——接下来徐怀可能仅仅需要在朔州按兵不动、坐观局势变化,但他们往后绝对不可能再有丝毫的轻松了。   只能就此告别了。   又或许从此之后再不能相见。   萧燕菡带上两名扈随,走下塬子,牵马离开栅寨,跨上马鞍沿着峁道往北疾驰,突然间想到徐怀前些天指点她武技时说,纵马驰聘之枪,欲使攒刺最强,身与马鞍必然是若即若离之势,才会有人马合一之感。   这瞬时,萧燕菡就觉得跨下的马鞍就像那只厚实的手掌,正若即若离的托着自己,令她忍不住回头看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朱芝   过了雁门,便能见着陉岭以北的丘山上、河谷里不甚茂密的树木已枝叶泛黄;秋意也有几分凛冽,大风刮得各式旗帜猎猎作响。   五万多人马从东西陉诸塞出关,在狭窄的山谷道间,有如密集的蚁群一般缓缓移动,像一条条安然流淌的溪河,但进入更为开阔、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原之后,随着列阵铺展、汇聚开来,仿佛浩荡海洋在大地之间汇聚而成。   战阵之中,一柄柄刀矛折射着秋季午后已不甚刺目的阳光,颇有几分森严气息,但出关塞之后,并没有遭遇到想象中的强大敌军,诸多兵卒心里侥幸过后,又多出几分忐忑与不安。   数名骑士背负令箭从北往南飞快驰骋过来,人踩着马镫站起来,朝停在山坡前的大军兴奋挥舞大叫着:   “大将刘衍率前锋骑兵已陷应州!大将刘衍率前锋马兵已陷应州!速禀经略使,大捷!大捷!”   这就拿下契丹残族重兵把守的应州了?预计会有一番苦战的兵卒,听到这消息都面面相觑,但随即也欢呼起来。   “山下在嚷嚷着什么,那几个人是刘衍派回来的传令兵否?”   刘世中与再次奉旨赶来河东都督的蔡元攸,亲自率领中军主力出雁门诸塞北上,他们这时候正与诸多将吏驻马站在山坡视看军容,看着数名传令骑兵驰来,在大军外围嚷嚷着什么,询问身边将校到底是怎么回事。   传信骑士还没有被引领到山丘前,但大军欢欣鼓舞的声浪就此起彼伏的传了过来。   “贺喜经略使,是大公子派人传捷报来了,前锋兵马首战大捷,已经攻下应州城!”数名守在半山腰督管军阵的将校,听清楚消息后,连爬带滚的赶到刘世中跟前报喜,用夸张的声调高叫道。   “刘衍不就率五千前锋兵马打下一座小城,有必要惊慌成什么样子?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刘世中捋着霜白的长须,将下意识要咧开来的嘴角强行抿住,板住脸教训起赶忙跑过来传捷的几名将校,又吩咐身边的书记官,“速速派人传令刘衍:着他夺下应州城也切不可懈怠,需以天雄军前车覆辙为戒,莫急于追击逃寇,应当优先肃清城中残敌,多派斥候抵近恢河侦察,盯住大同等地的虏兵动向,切忌轻敌大意……”   书记官依着马鞍快速将令函草拟出来,交给刘世中复验,刘世中又唠叨了几句,要书记官添上,但都是谨慎、没事要多做侦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中军主力赶到应州等告诫的话。   一名脸颊瘦长的中年人,站在蔡元攸的右侧,从后面探出半个身子,跟刘世中笑道:   “之前岳贼奸诈,暗通虏贼,致天雄军大意溃灭于大同,是需要引以为鉴,但军侯素有大将风范,照志甄看,统兵作战实不比经略使差上多少。军侯他之前也是苦无立功机会,这次卯足劲想要大打一场,经略使就莫要约束太甚。我看啊,虏贼已失北廷,军心溃散也是正常,军侯要能一鼓作气,拿下大同,不需要赤扈人帮着出力,才算是真正帮官家挣得颜面啊……”   “我老刘家世受皇恩,怎敢不效命尽忠?”刘世中哈哈大笑,说道,“当然这一切还是全赖蔡相与少相公运筹帷幄,我们这些粗莽武夫,仅知道依策行事!”   “刘令公谬赞,”瘦脸狭目、面皮白净的蔡元攸轻捋颔下稀疏胡须,微微笑着与刘世中谦虚说道,“这一切全赖官家御笔指挥……”   虽说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之事还历历在目,但骁胜、宣武诸将没有一人会认为这里面有他们的半分责任。   而在他们眼里,北军孱弱、西军精锐乃是当世所公认,更是在燕越十七八年前的边衅中淋漓尽致的得到体现,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不过是这一历史的重演罢了。   刘世中假模假样的说几句客套话,却依旧抵挡不住诸将吏像潮水一般涌来恭贺。   朱芝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刘世中、蔡元攸等人脸上抑不住的喜色以及诸将吏骄气自溢的神色,禁不住有些忧心的朝西边望去。   他情不自禁的想,徐怀倘若在此,又会如何看待伐燕军再次出征又轻而易举夺下应州城,会如何看待赤扈人在北面的策应?   朱芝随王禀、王番等人返回汴京,他因功授勋飞骑尉,于兵部任书令史。   虽说在诸多京官朝职之中,书令史只能算是微末,但对他这个年纪,即便有着显赫的身世,没有科举出道,能正儿八经踏入仕途也算是不易了。   虽说在大越军政大事里,兵部所掌握的权柄极为有限,但考计军功、兵械粮秣的转运发放乃至消耗等事,犹是离不开兵部的参与。   朱芝与其他数名兵部书史司吏,这次则是随兵部郎中朱骏从征伐燕,但伐燕军另设转运使主掌粮秣兵械的转输之事,他们主要是对相应事宜进行督管,要比其他将吏清闲得多。   相比较前次随其父朱沆及王番等人到河东时的轻狂得意,经历大同溃败撤逃的朱芝也算是在生死关走过一遭儿。   特别是他从头到尾亲身感受到天雄军诸将最初时是何等的胜券在握、踌躇满志,初袭大同城又是何等的骄横放纵,待敌骑突袭胜德门,他又是亲眼看到葛怀聪等人是何等的惊惶失措。   虽说葛伯奕极力将罪责推卸到岳海楼的暗通敌国上,但被召回汴京后,还是没能抵挡住言官及朝野的攻诘,最终流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听到人刚到黄州,就在途中染了恶疾,卧床不起。   不管葛伯奕是不是托病归隐,但葛氏将门在河东显赫数代,到这时候也算是落幕了。   朱芝还听说葛伯奕与族人抵到京后,为减轻罪责四处请托,耗财数以亿计,以致百余族人仅能在汴京城外置办一座小田庄栖身,可以说是落魄到极点。   亲眼目睹看着不可一世的葛氏从此中落,朱芝也是感触良深。   短短一年的经历,年轻气盛的他洗去诸多浮躁纵狂,其父朱沆诸多谆谆教诲也能听得进耳中,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王禀的影响,对赤扈人会否背信弃义,充满忧虑。   他这次再临河东,了解到新组建的伐燕军中,对赤扈人同样持质疑、忧虑态度的将吏不是没有,但还是太少了,成不了气候,甚至都不敢在刘世中、蔡元攸这些坚决的主战派将臣面前表露出来。   朱芝这次到太原后,他父亲朱沆叫他捎来一封书信,他派人送往朔州,但朔州那边并无回应。   朱芝也一直没有机会抽身亲自往朔州走一趟,也完全不知道徐怀会如何看待这次可谓是正儿八经的与赤扈人联兵伐燕。   虽说朱桐以及到汴京六部任吏、寄居他朱家府上的荀廷衡每次提及徐怀,都是一脸不屑一顾,但朱芝经历过大同溃灭的混乱,亲眼见过徐怀是用何等手腕震慑住那些混乱而疯狂的溃卒,如何在那绝望的混乱强拽住一线生机。   虽说朱芝从内心深处还是相当排斥徐怀,却也更认可他姑父王番视徐怀为年少枭戾悍勇、他日恐无人能制的判断。   即便他父亲要捎信给徐怀,朱芝却是因为这点,对要不要抽身亲自前往朔州见徐怀一面,心里还是有着很大的犹豫。   ……   ……   此时管涔山天池湖畔,要比山外多出几分寒意外,清澈的湖水四周,枝叶已凋零,一阵阵风,便是一片片黄叶飘下。   湖北岸的马营海寺经过修缮,此时也是焕然一新,也吸引不少僧众驻锡于此。   曹师雄使其弟曹师利及大将孟平等人执掌岚州军政大权,他却动不动就带领随扈、邀请岚州士子往马营海寺跑,礼佛之余,还常常为听僧众讲授佛经一住就是好几天。   这使得曹师雄短时间里就在岚州士子之中赢得好名声。   刘世中之子、骁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刘衍率部攻陷应州的消息传到岚州,曹师雄又再次在随扈的簇拥下登上管涔山。   他这次没有直接进入马营海寺,而是站在天池湖畔,眺望潋涟水光。   “曹郎君是担忧大越兵马获应州大捷,是祸非福?”   曹师雄听着声音转身却见一名蕃僧在廊下合什而立,正朝他施礼。   曹师雄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勒令寺中接纳四方僧众,即便是蕃僧想驻锡于此也不得拒绝。   这个叫什摩鸠的蕃僧,早年游历西域,见多识广,驻锡马营海寺之后,曹师雄也最喜欢找他交谈,打听他游历西域及漠北的种种见闻。   只是曹师雄他身为天雄军统制、岚州知州,也才在登山之前得知刘衍攻陷应州的消息,什摩鸠怎么可能猜到他心中所忧?   “不知大师有何良方,能解曹某心忧?”曹师雄藏住眼里的精芒,双手合什问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劝说   一株苍虬古枯的银杏古树在僧院中伸展,叶海金黄。   曹师雄站在树下,眼睛阴戾的注视番僧打扮的岳海楼与什摩鸠从后院走过来,挥了挥手,示意左右扈卫退到一旁。   “相别数月,曹兄可曾有念过小弟?”岳海楼径直走到石桌前坐下。   什摩鸠合什施礼,便转身离开。   曹师雄颇为惊讶的看了什摩鸠的背影一眼,一时间都有些糊涂,到底是什摩鸠的地位真就无关紧要,还是岳海楼此时的地位要比他想象中高得多,以致接下来的谈话,无需什摩鸠在场?   “什摩鸠大师确是花剌子模高僧,早年于漠北弘扬佛法,为茂藏部所俘,左都副元帅木赤大人将他赎下,便留在身边时时听他讲教佛经。曹郎君在管涔山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广纳四方游僧驻锡,什摩鸠大师有心到中原交流佛法,听到消息才向木赤大人请行南下,但临行时,木赤大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海楼说道。   曹师雄心里禁不住一阵失望,没想到他费尽心机如此部署,但在别人眼里仅是一步可有可无的闲棋冷子而已。   “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待,岳兄为何又出现在这里?”曹师雄意兴阑珊的问道。   “曹兄是怨我将事情说得太直接了?”岳海楼微敛起阴戾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当然可以编一套更叫曹兄动心的言语相欺,但这终究只能欺瞒曹兄一时,过不了多久,必然会被曹兄识破。而我这时候说了假话,即便日后事态发展对曹兄绝对有利,我料定曹兄心里一定也会有不痛快,我何必给自己留这个坑,不一开始就将话往敞亮处说?”   曹师雄盯着石桌上的一片金黄银枯树叶出神,问道:“实情是什么?”   “实情就是赤扈人夺得大鲜卑山往东的广袤土地后,实际上控制的地域,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时,内部难免会滋生一些懈怠、骄满的情绪。下一步是消化、巩固既有的领地,还是继续往外扩张,以及扩张的重点是放在南面、还是西面,而扩张重点即便放在南面,党项与南朝谁先谁后,宗王们之间都有很大的分歧。”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的宗王们对下一步要怎么做都没有争出一二三来,岳兄何必登这管涔山?”曹师雄愠色问道。   虽说南附以来,曹师雄并不觉得他就得到全心全意的信任,但大把的银子撒出去,还是与朝中一些王公大臣结为“知己”,能知道庙堂之上一些微妙的动向。   虽然王禀在诸多宰执里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但不意味着除了王禀之外,其他宰执真就以为赤扈人是纯良无害的。   然而其他宰执以及朝中绝大多数王公大臣都支持再次与赤扈人联兵伐燕,除了官家在蔡铤、王戚庸等人劝诱下,执意要收复燕云故郡,告慰祖宗外,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朝中很多王公大臣都以为赤扈人在占领大鲜卑山以东的广袤地域,需要时间消化、巩固。   在很多王公大臣的眼里,赤扈人在消化大鲜卑山以东新占的领土之后即便要南下,占据阴山南麓及西南地域、可谓是赤扈人卧榻之患的党项人,也必然是赤扈人优先要消灭的目标。   诸多王公大臣也因此认为大越还是有时间的,受赤扈人的威胁并非最迫切的。   甚至岳海楼他以往的观点,也是想赶在赤扈人下决心南下之前,先取得燕云,以便能借阴山、燕山之险,真正的完善北面的防御形势。   岳海楼这时候提及赤扈诸宗王间的争论、分歧,无疑直接证实了朝中诸多王公大臣之前的判断。   倘若赤扈人连南下的决心都没有下,曹师雄又何必冒险去做什么?   他这时候就觉得没有必要再跟岳海楼谈下去,甚至后悔这次在管涔山与岳海楼见面,都不敢想象这事倘若走漏风声传出去,对他会有多么不利。   “宗王们虽然有所犹豫,对接下来兵锋要扫往何方有些分歧,但拿句草原上的话说,谁会嫌弃自家棚圈里羊多?”   岳海楼说道,   “赤扈人过去二三十年都致力于大鲜卑山两翼扩张,即便是智勇双全的诸宗王,对中原了解都很有限,心里有所犹豫实属正常。不过,羔羊终究是羔羊,等到诸宗王看清楚南朝乃是羔羊之国的本质,而且这头羔羊比赤扈人以往所有得到手的猎物都要肥美百倍、千倍,曹兄以为诸宗王还会再有犹豫吗,会放过这头羔羊吗?又或者曹兄以为南朝并不是一头软弱可欺的羔羊,那曹兄又为何要在管涔山之巅捐资修这马营海寺、招揽四方游僧驻锡于此,又对从草原、从西域来的蕃僧那么感兴趣?”   在明眼人面前说瞎话没有意义,但曹师雄还不清楚岳海楼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只能闭住嘴,听他继续说下去。   “是的,对此时控制地域、人口已经超过契丹全盛之年的赤扈人,拖上三五年、乃至十年八年再南下,根本没有什么区别,但问题是拖上十年八年,对你我能一样吗?”   “……”见曹师雄默然不语,岳海楼咬牙说道,   “我这些年不顾个人的功名利禄,四处奔波,为牛为马,最后却落得连妻女都无法保全的下场,曹兄怎可不鉴?不要以为越廷此时真就对曹兄信任有加了,在这狗屎一样的泥坑里,像曹兄,像我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的被信任。赤扈铁骑早十年八年南下或晚十年八年南下,对赤扈人他们自己不会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而等到赤扈人对南朝色厉内荏的本质取得共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这头肥羊不猎。问题是,哪怕是赤扈人拖上三五年再南下,曹兄的下场却未必还能比得上我了。我妻女虽然卖入勾栏院为奴,但我好歹还有这条狗命苟活于世上,还有机会将那些负我者捉住剥皮揎草!”   曹师雄沉吟良久,最终沉声问道:“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叫赤扈骑兵不拖延三五年再南下?”   “赤扈攻下临潢、大定、辽阳,就将大鲜卑山以东的地域分封诸王,兀鲁烈作为赤扈东征都元帅,受封东道诸王之首,但兀鲁烈与麾下大将巴鲁剌思、木赤等人,都不以为赤扈的无敌兵锋应该止于阴山前——我等逃到漠北,也是侥幸托庇于兀鲁烈宗王翼下,”岳海楼说道,“兀鲁烈宗王此时只是缺一个能说服其他诸王的借口罢了……”   “什么借口?”曹师雄蹙着眉头问道。   “找借口总是很容易的,”岳海楼脸容阴悒的笑道,“大同守军投降是迟早的事情,依照秘约,不管大同守军向哪方投降,最终都应该由刘世中、蔡元攸率部接管大同城,这时候随便发生点意外,都足以成为撕毁秘约的借口。不过,通常说,即便意外能使两军发生些摩擦,也很难猝然间诱发大规模的战争……”   曹师雄明白过来了。   赤扈即便相当多的王公大臣都主张出兵南下,但他们的汗王这时候却还没有最终下定决心。   兀鲁烈这些主战派在云朔等地制造借口甚至摩擦容易,但从种种借口乃至两军发生摩擦,到最终促成他们的汗王下定决心出兵南下,却需要有一个过程。   而这个过程哪怕仅有三五个月,都有可能让他们错过在恢河河谷全歼骁胜、宣武两军的良机。   兀鲁烈不单单需要借口,还需要由这边先挑起兵衅,使得他们已经集结于大同的兵马,能绕过王帐直接发动南侵战争。   曹师雄忍不住要笑起来,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明白归明白,但问题是,我顺势而为应该也不缺一场富贵,却为何要赶在一切都还没有什么眉目之前,冒险去做这把挑起兵衅的刀?”   “我刚才已经说过,赤扈铁骑兵锋所向,无人能挡,但赤扈人的王帐之中,对中原知之极深者极为有限,这也是汗王迟疑、犹豫的关键,”岳海楼说道,“但赤扈一旦下定决心南下,必然会大规模扈用汉军汉将,曹兄难道真就满足于一州刺史的富贵吗,不想着有朝一日封王封侯吗?” 第一百四十八章 恢河   大越与赤扈约定联兵伐燕,依照秘约云朔地区以武周山、晋公山及浑河为界,以北地域归赤扈所有,以南地域原本就是汉土,应归南朝;而燕蓟地区以燕山为界,以北地域归赤扈所有,以南地域亦归南朝。   至少在天宣七年九月中旬之前,赤扈人并没有做出撕毁密约的决定,其集结于阴山以东的兵马,以扫荡契丹及附属蕃族在武周山、晋公山附近的残余抵抗势力为主,掳掠人口及畜产。   因此在应州守军不战而逃,刘世中、蔡元攸率骁胜军、宣武军占领应州城之后,赤扈骑兵依旧在武周山以北踟蹰,遵照约定,并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到大同城下,也没有分兵进袭朔州北部苍头河谷(杀胡口)的迹象。   九月中旬之后的恢河两岸的草地一片黄绿,稀疏的林木,树叶飘落。   北方特有的白桦树,一棵棵虬劲的树身上像是附了一层白霜。   曾经牛羊遍野的恢河南岸,此时已随着蕃虏部族的北逃、西逃,变得空旷起来。   百余骑兵正在恢河南岸的旷野从西往东驰骋,沿途是还有不少汉民村寨,但这时候都紧闭门户。   第一次北征伐燕时,恢河两岸的汉民村寨是极其热烈欢迎的,甚至有数以千计的丁壮附从天雄军作战,但谁能想到天雄军那么轻易的就溃灭于大同城?   天雄军残部狼狈逃往朔州,除了朔州的汉民得以南迁,恢河两岸其他地区的汉民村寨都不同程度的遭受报复、清算。   时隔不到一年,大越兵马再次抵临恢河沿岸,当地的汉民却变得谨慎起来,一家家都闭寨自守。   百余骑从西往东驰骋到怀仁县南部的饮鹤滩附近,这时候有大股骑兵,大约三百骑不到样子,大越禁军装束,正从北岸涉水渡河到南岸来,看样子颇为狼狈。   两部骑兵猝然间在饮鹤滩南岸相遇,双方都颇为谨慎的收拢阵列。   徐怀勒住马,朝饮鹤滩北岸眺望过去,在三四里开外,有数股胡骑往饮鹤滩前追赶过来,想必这七八百骑兵是胡骑追击驱赶,在饮鹤滩前仓促渡河的。   对方很快驰出数骑上前询问根脚:   “骁胜军第一将都指挥使刘衍率部在此渡河,来者何人?”   “朔州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候徐怀奉命前往应州参加军议。”徐怀也使人策马驰出,喊出名号。   “徐怀,是我!”朱芝从那队骑兵里纵马驰出,他作为兵部司吏随刘衍渡河,此时的样子非常狼狈,长幞官帽早不知所踪,官袍也是扯破多处,跨下战马多处中箭,血迹斑斑,但好在人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朱芝遣人将其父朱沆的信函送到朔州,徐怀当然有看到,但他实在不知道就当前的形势如何回复朱沆,却不是他对朱沆、朱芝父子有什么成见。   桐柏山卒最初能留在朔州,还全赖朱沆的成全。   朱沆在率解忠等部从朔州离开时,还尽可能将不多的兵甲、马匹以及粮食都留在朔州。   而朱芝在离开岚州时,也一改以往对他傲慢轻狂的态度——兵溃大同城、艰难逃归,对朱芝这样的世家子,触动还是极大的。   至于王番对他心存芥蒂,不告而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大权,那是王番的事,徐怀不会怪到朱沆的头上。   徐怀相信朱沆当时应该也是一肚子意见,而连王禀都强拗不过王番,徐怀又怎么可能怪罪到朱沆的头上?   徐怀后来连卢雄都不理会,也是不想他们夹在王番与朔州之间两头难做人。   徐怀没想到朱芝随刘衍渡河北上,会遭遇到敌骑的拦截仓促逃回来。   徐怀下马朝朱芝迎去,震惊问道:“你怎么会与刘衍渡河北上,怎么会遭遇胡骑拦截?那些胡骑是大同守军吗?”   “经略使欲不战而屈人之兵,我随兵部郎中刘俊刘郎君前往大同投书,却不想到大同城下,守军非但不开启城门相迎,还乱箭射杀过来。刘郎君身中数箭,我与随行军士拼命护送刘郎君西逃,幸得与刘衍将军他们遇上,才没有丧命恢河北岸!”朱芝惊惶说道。   “大同守军吃了豹子胆啦?”随徐怀一起前往应州参加军议的郑屠震惊问道。   虽说徐怀很早判断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很可能会率大同守军向赤扈投降,但也没有想到萧辛瀚他们会射杀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者。   赤扈人都还没有最终决定南侵,萧辛瀚这些人有必要做得这么绝?   徐怀蹙着眉头朝东北方向望去,萧辛瀚等人如此决绝,一方面表明他们投赤扈人的决心,另一方面他没想到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竟然还抱有不战而胜的幼稚想法。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到最后将嫡系兵马都收拢回大同,连怀仁、金城等地都弃之不顾,就是打着“良禽择木而居”的主意,有天雄军溃灭的先例,刘世中、蔡元攸不趁着赤扈人还有犹豫,果断出兵恢河北岸,以刀锋相逼,却妄想以一纸书信劝降守军,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这也难怪萧林石都走投无路了,最终只是想着举族西迁,也没有投附大越的心思,他当真是将大越朝堂都看透了。   徐怀对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早就看不上眼,却没想到刘世中之子刘衍会亲自率部渡河侦察敌情,还将为大同守军追击的朱芝等人救回南岸来。   “刘郎君怎么样,伤势要不要紧?”徐怀问朱芝。   “恐怕是不行了!”朱芝又惊惶又沮丧的说道。   刘世中、蔡元攸想要劝降大同守军,他们作为正副帅,不会亲自出马,但又要表现出对萧辛瀚等人的足够重视,在应州的将吏之中,仅有刘俊、郭仲熊等屈指可数的人有着相应的地位。   刘俊身为兵部郎中,从军北征却最为清闲,还以为劝降之功可期,主动请缨,带着朱芝等兵部属吏在一干军士的护送下抵达大同城下投书,却没想到会遭到杀身之祸。   徐怀与朱芝去见刘衍。   徐怀在骁胜、宣武两军诸将眼里,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朔州兵马也是不足恃的游兵散勇,徐怀却好歹是一任都虞侯,将职仅比刘衍低上一阶。   刘衍神色虽然冷淡,却也没有阻止徐怀去见就差最后一口还没有咽过气去的兵部郎中刘俊。   刘俊身中数箭,此时箭杆已经绞去,但从留在体内的箭簇看,都是从上往下射入胸肩。   刘俊作为士臣,前往大同劝降又不可能穿铠甲护身,站在大同城前猝不及防间遭受射杀,左右扈随军士根本就来不及上前遮挡,这几支箭又准又狠,刘俊还能剩一口气回到恢河南岸,可以说已经是偷活许久了。   刘衍没有再急着赶路,主要还是看到刘俊在马背上颠簸,肯定没办法熬到应州就会断气,只能在南岸暂歇,先派人赶往应州报信。   这时候数百大同骑兵往饮鹤滩北岸逼近过来,他们对恢河的水情更为熟悉,当下就有十数骑兵直接驰入浅水中,显然是不想放弃对南岸的袭扰。   徐怀刚要招手喊牛崖山拿弓箭过来,却见刘衍已先一步取下长弓,率领十数骑人马往水边驰去,朝着涉水过来的大同骑兵且驰且射。   刘衍眨眼间的功夫就射出十数箭去,当即就将三名在水中无法灵活闪避的敌兵射下马来,溅起一蓬蓬水花,令余下的十名敌骑仓促退回北岸与大部队会合,不敢再轻易往南岸进袭过来。   刘氏在延州也是世代将门,刘世中及其兄刘世昆皆是经略使一级的人物,刘世中长子刘道早年死于与党项人作战的战场,刘衍是其次子,此时才三十六岁,乃是西军少壮派将领的代表人物。   “刘军侯好箭术。”徐怀见刘衍携弓驰归,赞道。   “雕虫小技而已,为将者不应以武自耀。”刘衍将长弓交给随扈收着,淡然回道。   徐怀身世可疑不说,在刘衍看来,徐怀更始终是小辈人物,他怎么可能会多高看徐怀?只是刘俊伤势太重,不便再强行上路,他才不得不与徐怀敷衍。   “刘军侯此时还觉得取大同易如囊中探物吗?”徐怀丝毫浑然不觉刘衍的冷淡,问道。   刘衍瞥了徐怀一眼,便转头看向北岸,似乎徐怀并无资格跟他探讨这个问题。   徐怀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大越在西北方向与党项人战事频繁,对西北也长期保持扩张势态,西军确实要比武备驰废的河东军、河北军要精锐许多。   徐怀相信西军也必然有一批武将,要比葛怀聪、葛愧、文横岳之流英勇善战,但很显然除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除开派系党争,他这么年轻就居都虞侯之位,也必然叫刘衍这些西军将领看不顺眼……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局外   徐怀起初是想着由论资排辈看上去更有资格、明面上军功也斐然的潘成虎担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侯。   这并不会丝毫影响他对桐柏山卒的掌控,但天雄军最终定编时,他硬生生被抬到都虞侯、朔州巡检使的位置上。   徐怀当然清楚天雄军定编时,曹师雄并无意直接去捅桐柏山卒的马蜂窝,这些是出自刘世中、蔡元攸等人的安排。   而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此举也绝非好意。   刘世中等人除了想看到他木秀于林,成为众矢之的外,更主要的还是不想看到王禀、王番父子成功与他脱离关系。   似乎在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祸害。   他们阻止王禀、王番摆脱他,为了就是有朝一日他犯下什么事,能将王禀、王番都拖进杀身大祸的火坑之中。   这一切明明都是刘世中这些人居心叵测的安排,徐怀他自己心里还不爽呢,这时候见刘世中之子刘衍一副对他看不上眼的冷淡神色,心里也只是冷冷一笑。   他才不信身为其父刘世中执掌兵权第一助力的刘衍,会不清楚这里面的蹊跷。   刘衍一副拒人以千里的冷漠样子,徐怀便无意再强凑上去,走回到随行的扈随之间,坐到马鞍上平静的眺望北岸聚集不去的契丹骑兵。   他虽然想找朱芝进一步询问他们在大同城下遭遇的详情,但朱芝作为兵部司吏,这时候显然不能将身受重创、命不久矣的上司丢下不顾。   “大同反应异乎寻常,要不要我或者周景潜往大同走一遭?”见徐怀蹙紧眉头,眺望大同方向,徐武碛沉声问道。   徐怀摇摇头,说道:“没这个必要了,我们静观其变吧!”   曹师雄在管涔山里捐资修缮马营海寺,并招揽蕃僧驻锡,他这大半年来也是隔三岔五往管涔山里走。   在外人眼里,曹师雄这是崇扬佛法,但一开始就认定曹师雄居心不善的桐柏山众人,怎么可能看不透这里面的把戏?   说到底曹师雄在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后,心底就对大越彻底失望了,有心想附新主,但他搞不清楚赤扈人有无南侵的决心,同时又不想主动去投轻贱了自己,才玩这种愿者上钩的把戏?   越雨楼甚至还往马营海寺安排了一名眼线,盯着管涔山里的一举一动,确知消失数月的岳海楼于数日前曾在马营海寺与曹师雄秘密见面。   越雨楼安插进去的眼线,在马营海寺仅仅是一个厨头,虽说没有机会接近曹师雄,也不可能探知曹师雄与岳海楼秘密见面时交谈了什么,但岳海楼从岚州消失数月后重新出现,并不难想象他已经投靠赤扈人,此时再回岚州,实则是为赤扈人办事。   “岳海楼与曹师雄秘密见面后,此时有可能就在大同城里吧?”   虽然徐怀说没有派人潜入大同城以窥究竟的必要,但周景犹忍不住想揣测大同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辛瀚、萧干、李处林等人有意率领契丹在大同的残军投附赤扈人,这并不是多难以想象的事情,但在正常情况下,大越与赤扈还没有撕破脸,双方还是盟国,萧辛瀚等人想去投赤扈人,有必要杀害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者?   退一万步想,倘若赤扈人已经接受大同守军的归附,并有意撕破与大越的密约,他们大可以使萧辛瀚等人假意向刘世中、蔡元攸投降,以此将骁胜军、宣武军主力引诱到恢河北岸的包围圈里进行歼灭,哪里需要此时就打草惊蛇?   周景与徐武碛的想法是一样的,就是觉得大同城有一些事情在酝酿着,他们需要潜入大同里才能窥得端倪。   “真想要搞清楚萧辛瀚他们为何选择这时杀害大越使臣,我宁可派人去找萧林石打听,欠他们一个人情,也不希望五叔你们去冒这个险,”徐怀说道,“萧林石在大同,在萧辛瀚等人身边应该有安排眼线;萧辛瀚等人身边必然有人不甘心投降赤扈,能为萧林石所用……我们不用去管岳海楼这时候到底在不在大同,还是先看看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得知刘俊被杀害的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吧!”   “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但凡正常一点的,就应举兵渡过恢河准备强攻大同!”唐盘拽住缰绳,在一旁恨气说道。   不管怎么说,都是大越将臣为契丹残族如此蛮横残暴的杀害在大同城下,唐盘他们心头也是窝着一团怒火。   要不是对岸敌骑人多势众,他们此行主要任务是护送徐怀到应州参加军议,他都想找机会率部渡河到北岸厮杀一番以泄心头怒恨。   徐武碛蹙着眉头,跟徐怀说道:“倘若这一切是激将计,或许针对刘衍这些将领更为有效,你看刘衍这些人多少还有些血性,但对付刘世中、蔡元攸这些谨慎过头的人物,未必没有可能弄巧成拙,吓得刘世中、蔡元攸不敢率部渡河也说不定。倘若岳海楼此时确实在大同,我怀疑这可能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你们的推测应该都是对的。”   徐怀说道,   “无论是刘世中、蔡元攸胆怯不敢渡河,还是刘世中、蔡元攸勃然大怒率部渡河准备强攻大同城,其实指向的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大越兵马没有办法凭借自身的实力攻下大同城,大同守军也自行断绝掉向大越投降的可能。这与我们这段时间的侦察并不矛盾——赤扈王帐此时应该还没有做出南侵的最终决定,其王帐内部存在分歧,这使得其集结于阴山东麓的兵马,以劫掠附近的契丹残部人口及畜产为主,兵马并没有往大同、朔州展开的迹象。不过,很显然赤扈内部必然有相当多的王公大臣有着强烈举兵南下的意图。所以,大越兵马无论是胆怯,还是其他原因,只要没有办法凭借自身实力攻下大同城,萧辛瀚等人又先行断绝了向大越投降的可能,这不仅将进一步暴露大越兵马的孱弱,也必然使得集结于阴山东麓的兵马最终有借口南下进攻大同城……”   换作以往,徐怀窥破赤扈人内部对举兵南下有分歧的玄机,或许还会努力挣扎一下,但他此时已然明白,大越乃是羔羊,赤扈则为虎狼,这一本质状况得不到改变,任何阻止赤扈人南下的试图与努力都将是徒劳无功的。   而接下来每一步都将步步惊心,徐怀会尝试着率领桐柏山卒与赤扈骑兵接触作战,但他的主要目的也仅仅是带领桐柏山众人熟悉赤扈人的作战模式,而非妄想在恢河两岸就彻底逆转历史的走向。   倘若骁胜军、宣武军注定在恢河河谷将遭遇到灭顶之灾,但只要不是像天雄军那般轻易被围困在大同城里,溃逃入四周山野里的将卒必然不会是少数。   而在赤扈人的主力继续南下之后,这些溃逃将卒也会有重新聚集起来的可能。   骁胜军、宣武军乃是家小都是麟延泾凤等地的西军,他们只要不是在战场上被俘虏,只要还有机会重新聚集,直接投降赤扈人的可能性很低。   徐怀没有想过有收编西军残卒为己用的可能,但是帮助他们经西山逃往麟延等地,后续的勤王战场无疑能加强这边的抵抗力量,也未尝没有再次相遇的机会。   这也是徐怀明知道西军诸将看他不起,彼此尿不到一块去,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更是对他不怀好意,这次也决定亲自到应州参加军议的原因。   即便是波澜诡谲的险局、恶局,他不入局,就永远在局外。   徐怀、刘衍等人没有在饮鹤滩南岸等上多久,却不是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很快就从应州得信赶来,而是刘俊在饮鹤滩南岸没能撑过半个时辰就咽气了。   这时候北岸聚集的敌骑越来越多,徐怀与刘衍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在饮鹤滩南岸停留,各自率部携带兵部郎中刘俊的尸体往应州赶去…… 第一百五十章 旧卒   应州城外有大量的流民滞留。   新的战火,并没有弥漫恢河全境,流民并非从其他地区躲避战乱而来。   也并非为大越兵马占领的应州城更给人安全感,吸引普通州县的民众前来投靠。   这些流民都是从应州城里驱赶出来的汉民,深秋时节寒意日渐凛冽,无法从雁门关南下逃难,又别无他处可去,只能淹留在应州城嗷嗷待哺。   萧林石举族从应州撤出,经金城、朔州北部的榆树冲往西山转徙,但恢河南岸及应州城中逾十万汉民,其中包括最后驻守应州城的万余汉民,在大越兵马抵达之后都选择投附。   不过,有天雄军的前车之鉴,应州城的汉军、汉民都不再受到信任,刘世中、蔡元攸率中军大部进驻应州城后,第一件所做之事,就是将城中三万多汉民统统驱赶出去。除开有一部分人去投靠城外的村寨外,还有小两万人无处可去,只能滞留在城外。   虽说徐怀暗中派人引导这些汉民经西山往府州、麟州等地逃荒,但奈何与直接经雁门或阳口砦进入代忻及岚州相比,这是一条相当漫长而曲折、看上去甚至有点自讨苦吃的逃荒之路。   更多的流民宁可滞留在恢河两岸等候局势最终稳定下来,也不愿转辗数百里到比云朔要荒凉、贫瘠得多的关中北部荒原讨活。   相比较而言,当初被抛弃在朔州城的胡族妇孺以及一部分乌敕部族人,除了依附于桐柏山卒,却没有其他选择。   徐怀策马停在城门前,看着这些流离失所、饥困交加又将面临严寒威胁的汉民,知道随着战事的蔓延,他们中大多数都会沦为赤扈人的附庸,甚至还有可能被驱使着南下攻城夺寨。   刘俊前往大同劝降遭受杀害,渡过饮鹤滩时,刘衍派人赶回应州禀报消息。   刘俊在饮鹤滩南岸咽下最后一口气,刘衍再与徐怀护送刘俊尸骸返回应州时,又派人快马加鞭通禀消息。   但徐怀与刘衍及朱芝护送刘俊尸骸抵达应州城下,却未见刘世中、蔡元攸二人的身影,仅有郭仲熊带着十数军士,牵着一辆马车运了一具棺木在城门前相候。   “岂有此理!”在抵达应州之前,朱芝还没有彻底摆脱遭受追杀的惊惶,这一刻也是脸涨得通红,难言气愤。   徐怀冷冷的朝刘衍看去。   刘俊身为兵部郎中,虽说谈不上声名显赫,但也是士臣里的中坚势力。   不管刘俊主动前往大同劝降是否有争功之嫌,但到底是死于国事,他同时又是代表兵部从征,尸骸运抵应州,刘世中、蔡元攸稳坐中军帐,不亲自出城接刘俊尸骸进城,算怎么回事?   怕这事声张出去,军卒受激于刘俊之死,义愤填膺成为哀兵,迫使他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   相比刘世中、蔡元攸等人缩在城中不出,郭仲熊同为蔡系一员,此时却来为刘俊扶棺入城,却是叫人要高看他一头。   而刘衍自诩西军悍将,一路过来对徐怀也极为冷淡,并不掩饰瞧他不起的踞傲,这一刻面对徐怀瞥望过来的凌厉眼神,却是难堪之极的别过脸去。   徐怀抬头看着城楼之前披坚执锐的兵卒,沉声叹道:“贼虏可恨,胆敢射杀我大越将臣,但更可恨应州十万军卒,却无几个胆气男儿!”   郭仲熊、刘衍都未作声,待军士将刘俊尸骸装入棺木,便驱赶马车往城里走去,朱芝朝徐怀拱拱手,胸口憋着很多话,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说道:“待置办好刘郎君的灵堂,我去寻你。”   徐怀点点头,看着朱芝追随刘俊的棺木先进城去。   “可是徐怀徐军使?”   这时候一名黑脸髯须的魁梧武吏牵马带着两名军卒从城门洞里迎出来,说道,   “都部署司幕吏范雍见过徐军使!经略使怕徐军使不熟悉应城,特遣范雍招应……”   大越立朝以来,在路一级设立都部属司作为具体的统兵机构,管辖驻泊正军(禁军)及诸州厢军、乡兵,通常以经略使兼领兵马都部署,掌管一路之军政。   徐怀作为天雄军第十将(厢)都虞侯,平时接受天雄军统制行辕及岚州兵马都监司的辖管,但到应州参加军议,对口接待部门则是都部属司。   徐怀身为都虞侯,别人当敬称为军侯,但他同时又兼任朔州巡检使,范雍以军使相称,也不能说错。   不过,从称谓的细微区别里,也能看出路司的文臣武吏对他是什么态度了。   当然,徐怀真要讲究这些,这次也不会亲自赶来应州参加军议了,当下只是朝范雍拱拱手,说道:“劳烦范军使了!”   徐怀如此风轻云淡却叫范雍颇为意外,打量了徐怀两眼,才翻身跨上马,带着两名军卒在前面带路。   “小心些……”在进城门时,徐武碛驱马往徐怀这边靠近过来,小声提醒道。   “怎么了?这个范雍你认得?”徐怀小声问道。   “应是靖胜军的老人,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来。”徐武碛压低声音,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那就叫大家都小心些……”徐怀感慨的说道,却不是多么的警惕。   靖胜军老人多了,卢雄是靖胜军的老人,岳海楼也是靖胜军的老人。   靖胜军兵锋最盛时,编三万精锐武卒,中高层将官及底层军吏也多达两三千人。除开一开始就附从蔡铤行事、之后在西军为蔡铤倚为嫡系心腹的岳海楼等人,除开在矫诏之事后受排挤、迫害离开军中、他生父王孝成的嫡系,靖胜军即便到这时还有大量的将官、军吏在军中任事。   因为他生父王孝成执掌靖胜军前后也就五六年的时间,靖胜军绝大多数的将军、军吏跟他生父王孝成并没有特别深的牵涉。他们在矫诏事变中,也都选择中立,在他生父王孝成为蔡铤矫诏诛杀之后,也都纷纷听从蔡铤的号令行事,自然也不可能受到打压、排挤。   所以,在应州遇到当年曾在靖胜军任过事的武吏,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就像解忠,当年跟他养父徐武宣以及徐武碛他们都相识,但要不是他们在大同城共襄难事,解忠对十数年前的旧谊压根就没有提及的意思,更不要说故人相认了。   当然了,应州是蔡系绝对控制的地盘,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就是了。   ……   ……   “王典,徐军使随行扈兵太多,驿馆那里安顿不下,借你这边宅子挤一挤!”   范雍将徐怀一行人带到州衙附近一处宅院前,砰砰砰上前敲打宅门,没等里面人应声,就先嚷嚷开来。   徐怀坐在马鞍上,徐武碛与周景则带着几人,警惕的驱马往前将徐怀遮护住,同时给后面的殷鹏等人作了手势,要他们与手下扈骑都戒备起来。   徐怀带了百余扈骑进应州城,驿馆安排不下很正常,但无论是住到兵营里,或专门腾出一栋足够百余人挤一挤的宅院,都部署司这边都应该提前安排好,却不是等人都到了应州,再安排他们跟别人共挤一处。   更何况徐武碛进城之时,就对范雍起了疑心。   等里面人开门之时,范雍将刀抱在怀里,斜眼觑着徐怀,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徐武碛等人的杀气,将身旁两名军卒赶走:“你们先回行辕去,便说徐军使已在城中住下,经略使那边有什么差遣,你们跑来通报即可……”   两名军卒刚走,院门从里面打开,却是一名中年武将从里面探出头来,怔怔看了徐怀几眼,才沙哑着声音说道:“原来是徐军使,快请进来说话!”   中年武将看样子只是低级武吏,甲衣陈旧,但身形比范雍还要魁梧,堪比徐怀,红通通脸膛似被火灼过,狰狞可怖,张望间透露出凶悍的气息,绝对是悍将级数的强者。   徐武碛及周景与下马后借机走到前面来的徐心庵、殷鹏换一个眼神,四人几乎同时往范雍、王典二人身后欺去——徐武碛、周景拳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二人面门劈去,将他们手脚缠住,不给他们拔刀的机会,徐心庵、殷鹏二人在后面拔刀往二人脖子上架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范雍、王典二人没有还手,被人拿刀架在脖子,怒问道。   “莫要吭声!”徐武碛、周景亲自将范王二人控制,徐心庵、殷鹏又带人以甲盾护住周遭,才上前将院门全推开来。   徐怀横刀坐在马鞍上,目光穿过院门看进去,却见卢雄与几名年轻的武卒面面相觑的站在院中。   “啊,卢爷怎么在应州?”看到卢雄在院中,徐武碛忙不迭与周景松开范雍、王典二人,惊讶问道。   “进来说话,莫要挤在巷子里。”卢雄招呼徐怀、徐武碛他们进院子里来。   院子门庭不大,院子里屋舍却多,殷鹏、燕小乙、徐忻、牛崖山他们带着扈卫进去歇下,徐怀、徐武碛、徐心庵、周景、郑屠随卢雄、王典、范雍到后院说话。   众人刚到后院,还没到客堂坐下说话,王典一拳便朝徐武碛当头招呼过来,骂道:“好你个徐瘦虎,你眼睛长瘸了,十数年没有音信,他娘刚见面就要给你七爷来个狠的!”   “七将军?”   徐武碛这时候才认出王典是何人来,抓住王典的肩膀,愣看了半天,老脸流露出泪水来,难以置信的问道,   “真是七将军你,天啊!不是说七将军你打伤上司逃军被捉下狱,然后死于狱中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王氏族人   徐怀也真是难以置信的盯住王典,看他魁梧的身形,也确实与自己有几分相肖。   他王氏在泾州也是世代将门,但在与党项人频繁的战事里,战亡者甚众,王氏子弟人丁凋零。   在矫诏夺军事变后,他生父那一代人,王氏嫡支就剩他排行第七的堂叔王举还存活在世,其时在泾州兵马都监司任武吏。   不过,徐武碛他们得知在矫诏夺军事变消息传到泾州之后,他堂叔王举触怒当前的泾州知州,也是河东经略使刘世中的胞兄、四年前病死泾原路经略使任上的刘世道,动手伤人被擒拿下狱,之后死于州狱的一场火灾之中。   之后蔡铤十数年都在泾原、环庆、麟延等路执掌军务,不多的王氏族人为逃避迫害,就隐姓埋名举族迁往异地,徐武碛、苏老常他们没有什么人手,与外界消息不通,也完全不知道王氏族人的音信。   徐怀没想到会在应州与音信全无、世人都以为他死于州狱大火的堂叔王举相见。   虽说十八年前岚州边衅,王举没有随靖胜军增援河东,但靖胜军作为泾原路的驻泊正军(禁军),之前长期主要驻泊在泾州,不要说徐武碛了,周景等人也认得王举。   他们这时候都是既震惊又欣喜的盯住王典、范雍等人。   “我王举哪有那么容易死?”   王典一拳轻轻落在徐武碛的肩头,说道,   “我在泾州听到我兄长被蔡贼诛杀,就怀疑这事有蹊跷,本欲赶往河东探知究竟,找刘世道告假时,他却斥责我闹事逃军,还诬我伤人,将我捉入大牢。当时范雍与卢雄赶到泾州报信,他们担心不想办法助我从狱中脱身,可能难逃一死,他们便找来一具与我相形的尸体扔入牢室,然后一把火将牢房点着,我才金蝉脱壳苟活下来。当时听到消息说你们都返回桐柏山去了,也没有多想,却没有想到你们竟然将王樊救下也带回去了!”   “卢爷与范质救下七将军,卢爷之前怎么不说七将军就在河东?”徐武碛朝卢雄看去,惊问道。   “我与七将军、范质泾州一别,也是十数年没有见面,并不知道他们更名改姓藏身太原——也是前次随相爷离开岚州,在太原停留两宿,七将军、范质找上门来,才得以相认。”卢雄要徐怀、徐武碛、周景他们都进客堂坐下来说话,省得有旁人从院子里经过,将一些秘事听入耳里去。   十数年前,卢雄并不知道蔡铤等人诛杀王孝成夺取靖胜军兵权所持密诏压根就是假的,但就算蔡铤所持密诏是真,卢雄也知道蔡铤诛杀王孝成夺取靖胜军兵权,也与王氏也结下极深的仇怨。   这些年来朝廷都默认当年密诏的存在,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矫诏之事,但又都猜测王孝成妻儿之死,乃是蔡铤斩草除根,并非家将劫财害命,便是此理。   王番在朔州从葛伯奕手里夺取天雄军的兵权,可谓是光明正大,但葛氏族人心里怎么可能不对王禀、王番父子恨得咬牙切齿?   王孝成妻儿离奇死于归乡途中,卢雄与范雍(范质)当时便觉得事情有问题。   他们无力,也无心替王孝成的妻儿讨个公道,但念及旧情,还是匆忙赶到泾州报信,希望王氏族人能早有准备、逃避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迫害,却不想他们赶到泾州时,王举就已经被与蔡铤交情极深的刘世道捉入狱中。   王举当时虽然不算大罪,但卢雄、范雍都怀疑蔡铤有迫害王氏族人的可能,也不敢怠慢,买通狱吏后,偷来一具尸体放入牢房里纵火烧狱,以金蝉脱壳之计助王举逃出。   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蔡铤所持密诏是假,卢雄、范雍救出王举便不想再多事。   王举当时也没有报仇雪恨的心思,主要还是想着将王氏族人从泾州迁出;范雍也是泾州人士,而且与王举交情莫逆,怕受怀疑,当然也是急着将家小从泾州迁走。   卢雄当时老母病重,急着返回家乡,王举在范雍的帮助下,将族人、家小从泾州迁出,曾前往卢雄老家找过卢雄,但卢雄在老母病逝后就浪迹江湖去了。   在这个时代,故人一旦别离此生再无相见,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王氏族人分作三路,两支血脉关系较远的,疏散到关中及汉中地区隐姓埋名繁衍生息,而嫡支家小则由王举、范雍亲自带着到太原谋生。   王举、范雍二人当时囊中就已经空空如也,又没有其他养家糊口的本事,赶上河东都部署司招募役卒,便重新投效河东军中,十数年过去有意藏拙,此时也仅是普通武吏。   年后卢雄随王禀、王番及朱沆归京,途经太原,才得以与王举、范雍相见,但当时卢雄也是才确认徐怀的身世,而王番又极忌讳此事,便没有主动跟王举、范雍提及这事。   而王举、范雍在都部署司仅是底层武吏,也是在卢雄随王禀、王番离开之后,才听到有关徐怀身世的传闻。   不过,恰恰是卢雄在太原相见时都没有提及这茬,他们都以为传闻有假,也没有想过主动到朔州求证,直到卢雄这次再到应州来,他们才知道桐柏山所发生的一些事。   “卢爷怎么到应州来了,我们在饮鹤滩遇到朱芝,他好像都不知道卢爷在应州?”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相爷担心这次伐燕会再蹈覆辙,着我私下过来走一趟,我前天才到应州,却没有跟朱芝他们同行。”卢雄说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将王樊带去桐柏山的?夫人死于管涔山,怀里明明抱着刚死不久的王樊,最后还一起下葬于管涔山里,这怎么可能有假?”范雍疑惑的问道。   卢雄之前都没有跟徐怀、徐武宣他们正式相认,因此对当年的很多细节都不甚清楚。而听到徐怀身世的传闻之后,范雍与王举一直没有当真,主要还是范雍当年是看着王孝成的妻儿葬于管涔山里。   “那是我大哥徐武宣的孩儿……”徐武碛每想及这事,心情既复杂又沉重。   卢雄、王举、范雍等人得知这其中的旧故,一时间怔然怅然无语,片刻后王举翻身便朝徐武碛跪下要叩头。   “七将军,你这是何故?”徐武碛慌乱将王举搀住。   “谢你们为我三哥保住这根独苗,但有机会,武宣兄弟坟前,我也要去叩头的。”王举挣扎着叩了两个头才爬起来,说道。   “在桐柏山时,我就说徐武宣身板要矮过孝成将军,徐怀当真是与孝成将军有几分相肖,但夫人死于山中,抱着幼儿尸骨的情形,我们都亲眼见到,当真是被你们骗过去了啊!”卢雄唏嘘道,“当年我找过武宣,想他与我、范质一起赶往泾州报信,武宣拒绝了我,我还以为他胆小畏事,以后浪迹江湖,也没有去桐柏山寻你们……”   “说到底我们还是被那封诏书蒙骗住了!”徐武碛感慨道。   靖胜军上下将卒还是有很强烈的忠义之念,在蔡铤拿出新的密诏之时,绝大多数人都被唬住,甚至都搞不清楚王孝成是不是做错了。   在王孝成被诛之后,徐武宣他们即便心想着保全王孝成妻儿,也只敢私下里秘密进行,不敢同气连枝联络他人;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曲折。   “王宪、宗奇,你们快过来与王樊相认!”王举将站在客堂门口盯着院中动静的两名青年招唤过来,叫他们与徐怀相见。   王举虽然要比其兄王孝成年幼十数岁,此时也才四十岁出头,但王孝成之前有两个儿子都夭折了,等到徐怀时乃是中年得子。   因此十七岁就成家立业的王举,所生养的长子王宪却要比徐怀大上三岁;而领着众扈卫到别院安顿的次子王峻则与徐怀同年。   而徐怀实际年龄也比他自以为的大出一岁去。   范雍年纪比王举稍长,独子范宗奇与王宪同年,范宗奇、王宪、王峻三人目前也在都部署司为役卒,都已经成家立业。   范宗奇娶的是王举的独女,而王宪、王峻娶的则是范雍两个女儿;他们两家的命运,也算是完全交织到一起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秘密   徐怀自幼就在桐柏山里浑浑噩噩长大,恢复神智之后,要说当世的亲孺之情,他从内心深处更认可自己是徐氏子弟。   而卢雄、范雍、徐武碛、苏老常以及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养父,他们身上的忠肝义胆,以及他郁苦十数年的养母,临病逝前心里都还有着深切的丧子之痛跟恨,却对他的慈爱照顾有护,这种种情绪这一刻再次交织到一起,也令他激动感慨不已。   王宪、王峻、范宗奇都已成人成家,此时在都部署司担任押队、旗头等小兵目,也都知晓自己的身世,但真正确认徐怀乃是王孝成当年并没有在管涔山被害的幼子王樊,还是卢雄这次到应州来。   徐怀在河东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之前有关他身世的传言,王举、范雍他们不会轻信,但徐怀对外公开的年龄仅十八岁,即便确认身世之后,也仅有十九岁。如此年轻,却屡立殊功,以致刘世中都以经略使的名义,举荐他担任重建之后的天雄军第十厢都虞候、朔州巡检使,这在当世堪称传奇了。   所以说,不管王番在离开岚州时曾不惜公开表示已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河东都以为徐怀是靠王禀、王番的关系上位。   刘世中作为蔡系干城,之所以亲自出面举荐,在外人看来也无外乎蔡系因岳海楼通敌之事陷入被动,在很多方面都不得不做出让步。   待众人情绪稍定,徐怀问王举、范雍:“此时王、范两家还有多少人在太原?”   范雍还以为徐怀担忧他们相认的消息走漏出去,会令蔡系对他们在太原的家人不利,宽慰他说道:   “我们两家迁居太原十数年,我与你七叔在都部署司也算是资深老吏了;这次也是知道你要来应州参加军议,将招应之事承接过来,不虞有人会怀疑我们头上的;要不然我们过两天就找机会陪卢爷去朔州找你们了……”   徐怀知道范雍他们想岔了,开门见山的问道:“兵部郎中刘俊前往大同劝降,为守军射杀之事,你们可知道?”   “啊?”范雍震惊问道,“我在行辕听到你们过来的消息,便赶着出城迎接你们,却没有听说刘俊在大同城前遭射杀之事——适才转运副使郭仲熊出西城门亲自扶棺所接尸首,是兵部郎中刘俊的?”   刘世中、蔡元攸都不亲自出城接回刘俊的尸首,就有意想拖延着,不让消息太快扩散出去,他们担心军卒义愤躁动,令他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   王举陪同卢雄一直都留在宅院之中,自然更不清楚大同城下所发生的一切。   “大同守军这是意欲何为?”卢雄听到兵部郎中刘俊前往大同劝降却被射杀的消息,震惊的问道。   卢雄得王禀授令再次赶来河东观望形势,就考虑到大同守军有可能倾向投降赤扈人,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没有想到大同守军有什么理由射杀大越派去劝降的使臣。   这太异常了。   “赤扈王帐应还没有最终决定撕毁与大越的秘约,但已有不少王公大臣蠢蠢欲动、按捺不住了,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绕过赤扈王帐的授命,”徐怀说道,“大越与赤扈秘约以武周山、晋公山及浑河为界,界南归大越,但倘若大越不能劝降大同守军,又迟迟不敢强攻大同,或迟迟攻陷不下大同,此时集结于阴山以东的赤扈兵马再南下进攻大同,迫使守军投降,谁能说赤扈不守信义?”   在场没有外人,徐怀将客堂里摆放茶具、神龛的八仙桌拖到屋子中间,将堪舆图铺开来,上面清晰标识两万多赤扈骑兵在阴山东麓集结、活动的轨迹,标识大同、怀仁、金城以及萧林石在苍头河谷(参合口)的兵马部署;他也将岳海楼从岚州消失数月之后再次出现,便是在管涔山马营海寺与曹师雄秘密见面之事都一一相告。   越雨楼在大同城安排有眼线,虽说目前未必察觉到岳海楼等人在大同城内活动的迹象,徐怀也无意安排更多的人手冒险潜入大同城,但毫无疑问大同守军射杀刘俊这事,已经再次令大越陷入被动之中。   “曹师雄果真有问题?”卢雄不怀疑徐怀的判断,但听到岳海楼消失数月后再次出现在岚州,竟然是与曹师雄秘密见面,当然是难抑内心的震惊。   “曹师雄出知岚州,看似官声极好,地方士绅也大多觉得他好,但他在管涔山捐资修缮马营海寺,便广纳四方游僧驻锡,他本人也隔三岔五去听经礼佛,还专好找蕃僧询问漠北之事,我们便注意到异常,直到数日前看到岳海楼的踪迹在马营海寺出没,”徐怀说道,“岳海楼与曹师雄见过一面之后,就再次消失踪迹,我怀疑他此时有可能在大同城里!”   “……”   卢雄离开岚州之前曾赶往朔州去见徐怀,却被徐怀拒之城外。   他心里对此没有什么怨意,却惦记着曹师雄这人是否可靠,没想所担忧的最坏结果竟然发生了,真是急得要跳脚,吸着凉气说道,   “王番年前不该荐曹师雄出知岚州兼领天雄军,这下子成大患了!”   “该来的总归会来。”徐怀心情平静的说道。   虽说最初知道王番举荐曹师雄出知岚州兼领天雄军这事时,徐怀全盘计划被打乱掉,心里急得更想骂娘,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他这时候也能平静的回过头去看待这事。   抛开个人主观上的不爽情绪,客观的说,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这令徐怀放弃掉从岚州、经太原等地直接南下的幻想。   若非如此,徐怀也很难下定决心强开西山通道。   退一万步讲,就算王番不举荐曹师雄,最终是由朱沆出知岚州兼领天雄军统制,也不可能逆转赤扈铁骑经河东南下入侵中原的历史轨迹。   天雄军经过一番整顿,或许会恢复一些战斗力,但绝对没有资格去硬挡在荒漠草原沥血厮杀数十年未休的赤扈铁骑。   而以朱沆的性情与气节,断无可能投敌,也很难叫他果断弃城南撤,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率天雄军被数倍强敌围困在某座孤城之中,苦等许久都不见援兵而日益衰弱,最后突围无望而全军覆灭。   朱沆归京而王番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叫徐怀放弃幻想后,同时也最大限度的削弱了岚州及河东路司对朔州的约束。   要不然,徐怀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道义上,都没有办法弃朱沆独去。   而在如此严峻的威胁之下,他并没有能力去承担起太沉重的责任。   徐怀此时能如此坦然看待王番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是他清楚知道历史将如此走向,王番荐曹师雄这事只能算是历史洪流中的一朵偶然性的浪花,赤扈铁骑悍然南下时,曹师雄不投降过去,也会有其他的无骨将臣甘为前驱。   不过,对卢雄来说却不这么想,他此时犹后悔不迭的说道:“王番举荐曹师雄之时,我应该劝相爷找你说一声的,不该犹豫的!”   范雍、王举这些年虽然在都部署司为吏,但接触不到核心的机密。   徐武碛见他们眼睛里有很多的困惑,猜想卢雄这次到应州,应该还没有机会跟他说很多机密事。   徐武碛接下来便将桐柏山匪乱、徐怀千里护送王禀赴任岚州以及助朱沆率万余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城撤离,以及桐柏山卒编天雄军第十厢驻守朔州,以及他们在过去几个月时间基本完全控制西山南部地区等情况,一一说给范雍、王举等人知道。   “你们与天雄军第九将(厢)上交过一次首级请功,但都部署司都以为你们所杀都是普通蕃民,草草计功了事,并没有深究这事,”范雍、王举震惊问道,“而你们除了那次上交数百蕃兵首级,之后再无战功禀请,府岚北部的西山,怎么就全部陷落你们的控制之中……”   “徐怀一直以来都断言赤扈人必然南侵中原,虽说绝大多数人都不以为意,但我们一直以来都据此进行准备。”   徐武碛说道,   “王番郎君荐曹师雄出知岚州,我们担忧曹师雄有可能在赤扈铁骑南下时直接投靠过去,令朔州沦为南北退路都被堵死的孤城,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在朔州,主要便是集结兵马攻打、经营西山。只是这时候从河东到朝廷,都还在做与赤扈人联手攻陷燕云的春秋大梦,我们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禀报路司。当然,刘世中、蔡元攸之流他们也早就怀疑徐怀的身世了。王、范两家在太原的家小要是不太多,还是尽早都转移到西山,防止局势随时会猝然恶变。特别是曹师雄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到时候路途堵塞,必然有太多的事顾及不过来!”   王举、范雍以及王宪、范宗奇、王峻等人都是面面相觑,难抑心里的震惊,哪里想到事隔十数年王举与徐怀叔侄相聚,竟然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第一百五十三章 败局已定   “行辕上下都以为收复大同指日可待,刘世中、蔡元攸这次召集大规模的军议,除了云朔地区的后续安排,以及后续出兵配合河北军对燕蓟的攻势外,还要讨论如何收编大同守军,”范雍在文事上要强过更善治军作战却无处施展才能的王举,因此在都部署司任吏,更得幕司大吏的偏爱,因此也能知道更多的秘密,蹙着眉头说道,“在今天之前,断然无人想到兵部郎中前往大同劝降,会遭射杀。而这么重要的会议,曹师雄、曹师利及大将孟平等人一个个都‘偶染风疾’,拖病不来,此时想来他们确实是在岚州等待变局的发生啊!”   “你们既然也料定形势如此,而刘世中、蔡元攸对你们也居心叵测、不怀好意,为何要过来参加军议?”王举蹙着眉头,疑惑的问道。   “刘世中、蔡元攸早就怀疑我的身世,举荐我出任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也是不怀好意,但他们这些人朋党勾结,掌握滔天权柄,背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本质上却还是依附于大越朝的,”徐怀说道,“我不怀疑他们大局已定之时,会对我下手,但我料定他们一定会把事情搞砸,又何惧他们跟我玩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   徐怀年龄未及弱冠,就得任都虞侯。   朔州因为汉民悉数撤出,不立州县衙门,仅设巡检司统辖阳口砦以外的防务,但名义上所管辖的范围,却要远远超过一般意义的巡检司。   因此徐怀兼领朔州巡检使,意义上也非比寻常。   这注定他在河东,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王举、范雍在都部署司当然也有听说他种种传闻。   只是之前这些传闻与徐怀的身世纠缠在一起,蔡系又有意暗中推波助澜,使得桐柏山众人看上去居心叵测,他们也没有当真。   卢雄前两天刚到应州,他们也刚刚确认徐怀的身世,心里都陷入将与亲旧相认的欣喜之中,还没有心思去细想这种种传闻。   此时听徐怀、卢雄说及种种秘辛事,他们心里也是掀起轩然波澜,也才真正认识到桐柏山众人所面临的局势是何等的险恶。   然而面对如此危局、恶局,徐怀却又是如此风轻云淡、从容不迫,这叫他们蓦然间想起十数年前也曾有一人,平素言谈举止透漏出来的从容自信,也是能如此的安定人心。   “十七年前赤扈人尚未崛起,大越都已将云朔收入囊中,一小撮奸佞小人坏我三哥性命,迫害我王氏一族不提,还白白将大好形势葬送掉,真是可恨啊!天亡大越啊!”王举悲声叫道。   “你是料定大同覆辙将再现,此来应州,希望能再挽狂澜?”卢雄看向徐怀,蹙紧眉头问道。   “不,两者情势完全不一样,”徐怀摇了摇头,说道,“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哪怕没有一兵一卒逃脱出来,河东局势都不会崩坏——萧林石此前也是迫不及己,才行险计,并没有能力反攻河东。但是,这一次骁胜军、宣武军倘若在恢河北岸被赤扈人歼灭,一方面赤扈人的野心膨胀起来,能在极短时间内集结更大规模的骑兵南下,另一方面曹师雄等人投敌,与大同守军甘为赤扈人的前驱,整个河东都将飞快陷落,赤扈骑兵的马蹄最快可能仅需要三个月,就能践踏黄河两岸的土地。我知道不受刘蔡等人的待见,但此次过来,仍希望与骁胜、宣武两军诸将见上一面,不是有其他的妄想,而是想着他们在被打溃之后,知道从西山借道可以逃回泾原、麟延等地重整旗鼓,以便朝廷下诏勤王时,西军还能提供更多的有生力量!”   年初离开岚州时,虽然卢雄也赞同应高度警惕赤扈人的野心,但对局势的判断,也远没有徐怀这么悲观。   然而到这时,特别是大同守军都毫无顾忌射杀前去劝降的兵部郎中刘俊,自断南附大越之路,卢雄又怎么可能还以为徐怀此言是杞人忧天?   河东能战之兵,几乎都集结到应州来了,一旦骁胜军、宣武军在恢河附近覆灭,加上曹师雄又带着他所掌控的天雄军数部投敌,整个河东所剩的整编禁军,就剩阴超、文横岳两部。   就算阴超、文横岳二人有些气节,不从曹师雄投敌,但他们手下仅有三千兵马,外加完全不值得依赖、多为老弱病残的厢军、乡兵,凭借忻州、太原等城池,能抵挡多久?   这时候有扈卫走到廊前通禀:“朱芝过来求见军侯!”   “快请朱芝过来,”徐怀安排扈卫去请朱芝,同时又与堂叔王举及卢雄、范雍等人说道,“经历大同战难,朱芝性情有所改变,但骨子里世家子弟的臭脾气很难短时间内尽数磨灭,立场也未必能坚定,诸多秘辛事还不能叫他知悉。等会儿还要请七叔与范爷暂以靖胜军故人自居,言语可能会有所怠慢,请七叔莫以为怪……”   “这个我们省得。”王举说道。   王举当下先叫二子王宪、王峻及女婿范宗奇暂且回避,他与范雍要留下来看朱芝会带来什么新的消息。   “真真气煞我也!”朱芝刚走到廊前,人还没有走进客堂,就愤恨的叫嚷起来,说道,“刘世中、蔡元攸都是软骨头、怂货一个,他们竟然想要隐瞒刘俊为萧孽残贼射杀的真相,却是刘衍这些人多少有些骨气,先与他们闹腾起来。我是实在忍受不了,便先退了下来……咦,卢爷,你怎么在应州?”   “相爷忧云朔战局未尽如意,特遣我过来走一趟,也是刚刚到应州遇到两个故人,与徐怀见上面。”卢雄避重就轻的说道。   朱芝也没有多想,还陷在悲愤之中,看王举、范雍二人面生,以为他们就是卢雄在应州遇见的故人,拱拱手,便径直在徐怀身边坐下,愤声抱怨道:“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刘世中、蔡元攸两厮可以推卸说葛怀聪逃得太快,没有给他们出兵增援的机会,但这次我是真真看清楚他们的面目。”   “你先坐下来喝口茶歇歇气,刘衍他们到底是如何闹腾的,你说来给我听听,”徐怀看桌案有一盏未饮温茶,端给朱芝止渴,问道,“郭仲熊他又是什么主张?”   他们走进这宅院,与王举、范雍他们相认诉说诸多秘辛,不知不觉间都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外面天色都暗了下来。   到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都没有派人接见于他,想来他大概仅有一两次的机会,在正式的军议会场见到他们。   徐怀也料到他即便亲自到应州来,与刘世中、蔡元攸及刘衍诸将谋面的机会不会太多,而王举、范雍在都部署司的地位也不甚高,他想要更清楚了解行辕之中发生的事情,还得靠朱芝通风报信。   “郭仲熊还能叫人高看一头,他说此事欺瞒,即便消息严丝无泄,将卒也会相疑——刘衍、陈渊、曲景等将则主张立刻出兵渡过恢河……”朱芝急喝过两口茶,将他到行辕后所见到刘世中、蔡元攸与诸将吏的争吵原原本本说给徐怀、卢雄听,说道,“我这次随军出征,我父亲说桐柏山卒悍勇能战,你若与刘衍等将一起请功,必能再建殊功!”   “朔州两千弱旅,刘世中、蔡元攸是看不上眼的。”徐怀淡定说道。   “你要是担忧刘世中、蔡元攸忌你身世,不敢重用你领兵作战,我看大可不必,”朱芝急道,“那两个怂货,怕强攻不下大同还损兵折将,你真要请战,他们都还巴不得呢,而西军也并非没有敢战将吏!”   “那行,待拜见刘世中、蔡元攸时,我提一嘴试试,看他们应不应,”徐怀不想跟朱芝无谓的争辩什么,便顺着他的语气答应到时候会找刘世中、蔡元攸请战,又跟他说道,“朱郎君派了两名家将随你到应州来,照顾你的周全,但都殒于大同,你身边已没有人照顾周全——范爷乃是卢爷的至交好友,此时乃河东都部署司武吏,你直接找刘世中或者谁,便说范爷乃是你父亲的故交,要将他借用到你身边任事,凡事也能有个照应!”   朱芝性情还是急躁,但念着朱沆的情分,徐怀不可能不管他的生死。   而此时范雍等人都还是都部署司的武吏,在大变发生之前,也不可能说直接跟他们前往朔州,较为合适的安排,就是让范雍等人先紧跟着朱芝,备好快马、刀弓,待到形势彻底混乱,也方便让他们护送朱芝逃往朔州。   至于能否力挽狂澜,徐怀已经不再心存一丝幻想了。   除非骁胜军、宣武军此时能当机立断,毫不犹豫的放弃应州,撤回雁门关去,要不然无论怎么选择,都是败局、死局…… 第一百五十四章 牵涉   为躲避蔡系的迫害,王氏族人早就从泾州迁出,徐怀一直都以为在生父王孝成沉冤昭雪、并且消息广泛传出去之前,他应该都没有机会与不知道隐姓埋名隐藏到哪个角落的族人团聚。   徐怀却没想到此次到应州来参加军议,会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徐怀看得出堂叔王举以及范雍二人,身手都极强横。   特别是他堂叔王举,除了身材魁梧外,举止、气度都非常的收敛,甚至都有些平平无奇,但徐怀知道堂叔王举这是实质是踏入返璞归真的境地。   唯有彻底收放自如的筋骨,才能在平时保持一种松软、松懈的状态。   而没有踏入这个层次的武者,常常因为直觉性的警惕,给人一种噬人的凌厉感。   卢雄差不多也达到这样的层次,但问题上卢雄年过六旬了,筋骨已老。   他堂叔王举此时可以说是正值筋骨的巅峰期。   而徐怀也很早就听徐武碛、徐武坤、周景他们说过,他生父所创的伏蟒枪,其实是堂叔王举协助下完善起来的,之前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呢。在武将云集的应州城里,徐怀都怀疑未必能找到一人能与他堂叔王举在枪术上争锋。   桐柏山卒虽然此时能说得上是精锐之师了,但徐怀心里很清楚,跟数十年来征战不休的赤扈骑人相比,桐柏山卒还远远不够。   何况赤扈人已经吞下契丹绝大部分核心区域。   以赤扈人更高效的动员、杀戮机制,赤扈所能集结的骑兵规模也将远远超乎想象。   桐柏山卒接下来无论是南撤途中,还是将来想在桐柏山北面站住脚,至少能在一个方向上,稍稍抵挡住赤扈人的兵锋,除了需要更多更精锐的兵卒外,真正匮乏的还是能率领兵卒冲锋陷阵的将领。   桐柏山战争潜力再大,但毕竟不到两百里方圆,能培养起来的合格将领,绝对人数是有限制的。   然而以桐柏山卒的封闭性,以及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在这个朝廷令大多数世人彻底失望之前,徐怀怀疑他都很难招揽多少具有将帅之资的人加入他们。   这个节骨眼上,能与他堂叔、曾在泾州军中担任都虞候的王举及范雍等人在应州相聚,这相当直接送两员能挑大梁的骨干大将给他。   而王宪、王峻及范宗奇三人有如此家传,棒棍功夫绝对也不会弱;在王举、范雍的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对治军统兵也有了解,绝对有资格称得上后起之秀的。   只可惜他们隐姓埋名后,只能是以普通人的身份从军,而在当世,武人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他们大好青春能在都部署司当个小小的役卒头目,还是王举、范雍二人在都部署司里经营十数年所致。   要不是考虑接下来所面临的局势太烂,烂到底的烂,徐怀都想直接将王举、范雍他们接回西山去,但这时候他还必须按捺下内心的激动,为这烂泥潭作最后的努力,看向卢雄问道:   “卢爷,相爷着你来云朔,可曾不许你与朔州有太深牵扯?”   “说哪里话,相爷要是不许我与朔州有牵扯,我又怎么出现这里?”卢雄说道。   卢雄还以为徐怀有此一问,还是为王番离开岚州时曾公然撇清双方关系之事耿耿于怀,而他这么说的言下之意,则是王禀真要说过不许他与朔州牵涉太深的话,他怎么到应州后,就第一时间找到王举、范雍?   卢雄他知道,王禀内心是有愧疚之情,但奈何王番对徐怀等人的成见太深,而为个人仕途故,王番对徐怀的抵触态度也极为强硬。   要是以往,他当然要照顾王番的颜面,不会公开跟朔州走得太近,但现在形势都已经危恶到这地步了,家国都要亡了,他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   但凡能稍稍挽回这些破败不堪的局势,他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考虑牵涉深不深的问题?   王番的脸面能大过天去?   就算王禀相公在这里,卢雄相信他也会完全不去考虑这些,而之前从看王番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就已是后悔莫迭了。   不过,卢雄很快想到徐怀有此一问,实际上说给朱芝听的。   很多秘辛事不能说给朱芝知道,朱芝便不知道当前的形势有多危恶。   朱芝多少有点混不吝的性子,这时候在刘世中、蔡元攸那里受了气,同时他在应州也孤立无援,第一时间跑来找徐怀诉说郁苦、排遣心里的怨气,这不奇怪。   然而这不能保证在更关键、必须要做出生死存亡选择的危急关头,他会坚定不移的与徐怀站在一个立场上。   毕竟朱家在庙堂之上,还是要跟王禀、王番保持一致,同时朱芝也很难理解王番对徐怀等人的态度是何等的强硬。   所以徐怀必须让卢雄在朱芝面前说清楚王禀对朔州的态度,归京之前,王番是监军使,他来脾气了,王禀还拿他没有办法,但归京之后,王家还是王禀当家作主。   得卢雄如此回答,徐怀便紧接着说道:“刘俊郎君的灵堂应该已经摆好,我理应过去吊唁——既然王禀相公不嫌弃朔州桀骜不驯,卢爷、朱兄你们与我一起去给刘俊郎君上炷香!”   “……”朱芝有些犯愣。   朱芝性子是有点容易犯浑,但还是能想明白,他私下找徐怀说话喝酒,是他与徐怀的私谊,即便叫姑父王番知道心里不喜欢,外人也不会多联想什么,但他、徐怀以及卢雄一同前往刘俊灵堂吊唁,外人会怎么看待这事?   刘世中举荐徐怀担任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外人就怀疑这是暗中与王禀、王番父子的交易,王番离开岚州时所作所为,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现在这么做,不是对外宣告徐怀一直都是王系大将?   朱芝都担心他姑父王番想要再次跟徐怀切割关系,会不会拿他开刀?   “怎么,朱兄有些乏了,没有气力去给刘俊郎君上炷香?”徐怀看向朱芝问道。   “怎么会?我们这就过去。”朱芝咬牙说道,心想他姑父要找人算帐,也是先找卢雄,到时候自有相公爷爷压住他姑父,他这时候缩头缩尾怕什么?   再说了,刘俊郎君一死,兵部在应州有品秩在身的官员,就他与另外一名年逾半百,却诸事都小心翼翼的书令吏两人,他们二人还常常尿不到一壶里去。   朱芝心想,他真要在这时候跟徐怀撇清关系,在应州估计都能郁闷死,连个说话、喝酒的朋友都没有。   ……   ……   徐怀从恢河南岸赶往应州参加军议,理论上是要通过敌占区,所以带着百余骑兵护送,这没有什么。   不过,进入应州城里,在一批将职官衔都要高过他的将吏面前,他肯定没有资格带着百余扈卫穿街过巷。   他要是带这么多人直接闯入刘世中执掌的伐燕军都统制行辕,刘世中扣他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他都没处哭去。   徐怀留徐武碛、殷鹏率领扈骑留在院子里,再顺便跟王举他们更详细说一说这些年发生的诸多事,他就带着郑屠、徐心庵、牛二等人,与卢雄、朱芝一起往设于都统制行辕内的灵堂走去。   徐怀在应州不便随行带太多的扈随,但对他不怀好意的人又太多,周景则是带着十数好手乔装打扮,暗中跟随保护,防止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不敢公然拿徐怀怎么样,却暗中玩龌龊手段。   范雍作为都部署司出面招应徐怀的武吏,在朱芝将他要过去,都部署司撤换掉他的临时差遣之前,徐怀在应州城里诸多行止,他都有照顾、监视之职,自然也要寸步不离的随行。   萧林石虽然很不看好越廷,完全没有南附的意思,但撤出应州时,还是尽可能保持城中设施完整,还默许最后留守应州的三千多汉军投降,未尝没有希望越廷能在云朔抵挡住赤扈骑兵的奢想。   真要能这样,契丹残族挣扎的缝隙才能稍稍大一些,而党项人居于左右逢源的用心,则更有可能收留他们。   此时的应州那些投降汉军都被驱使来充当苦役,城里汉民也都被驱逐出去,宅院由骁胜、宣武两军的将卒任意霸占,十数天过去,能被搜罗出来的财物几乎都搬空了。   街巷间入夜后非常的安静,没有多少军卒游荡,却是在刺史府的东面有两三条街巷灯光通明,不计其数的军卒出没其间。   徐怀往巷子里瞥望一眼,诸多楼阁的窗户映照出来的那些男女身姿,便知道这里是伐燕军所设、慰藉将卒孤寂的妓营。   应州汉军明明是投降了,但还是被视作战俘。   与其他被驱赶出城的汉民不同,这些汉军兵卒的妻女,年龄适合的,都统统送入妓营。   大越立朝,以文抑武、以文御武,为了激励底层将卒英勇作战,建立了厚赏及营妓等一系列制度进行补偿。   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在应州这么做,也是有律令可依,但在徐怀看来,这诸多事却是嫌大越王朝的坟墓掘得不够快……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吏   诸将吏义愤填膺,刘世中、蔡元攸最终还是没有敢将兵部郎中刘俊于大同城前劝降时被射杀的消息强压下去。   徐怀与卢雄、朱芝走入征用刺史府充当的都统制行辕,正有不少役卒在行辕西院忙碌,准备将刘俊的灵堂搬过去。   “朱小郎君,这个节骨眼上都火烧眉毛了,你又跑哪里去了?”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人,看到朱芝陪同徐怀、卢雄走将进来,急着直跺脚的问道,“刘郎君遭遇不幸,兵部在应州就只有你我二人能替刘郎君张罗后事,凡事我都得找你商议,你却转身不见踪迹,可不是要将我活活急死?”   “史轸郎君,诸事你拿主意便是,何必要分你我?”朱芝说道,“徐军侯与卢爷到应州来,天大的事我也不能将他们冷落了!”   听朱芝说话,史轸太阳穴旁的青筋就禁不住要抽搐,下意识就要厉声质问朱芝,什么时候招应人就成比天还大的事儿了,刘俊郎君的尸骸还没有冷呢!   不过史轸在兵部堂院厮混了半辈子,心里很清楚他与朱芝同为最是微末的九品朝官,实质却不尽相同的。   担任诸部司院令史、书令史等低级差遣,乃是科考取士之外,通过恩荫、功举等途径踏入仕途的主要途径之一。   不过,史轸年逾五旬,靠着在兵部任劳任怨抄写了三十年的公文才混到这个位子,跟才二十一二凭借军功与恩荫、虚衔都已经升到正七品的朱芝争个意气,他这大半辈子不是白混了?   史轸暗暗吸着凉气,将恼怒冲动的话强咽下去,转而用一种嗔怪的语气数落道:“我要是事事做主,最终不合你的意,还不是要挨你的数落?”又朝徐怀、卢雄施礼道:“兵部书吏史轸见过徐军侯、卢爷……”   兵部令史、书令史等操持书函的官员众多,史轸与朱芝同在郎中官刘俊麾下任事,对朱家以及王禀相公家的故事如数家珍,也曾见过卢雄跟随王禀出入都堂,当然也能猜到眼前这个被朱芝敬称为军侯的年轻人是何等人物。   然而正是清楚这里面的诸多故事,看到徐怀与卢雄、朱芝并行走进这行辕院中,史轸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困惑。   不说是王禀、王番父子早就跟桐柏山众人翻脸了吗?   史轸地位微末,但数十年蜗居于朝堂一隅,对种种故事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外面到此时都以为蔡铤当年是持诏诛杀王孝成,甚至很多朝堂王公大臣,都不清楚里面的始末。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流水的朝官、铁打的刀笔吏。   朝廷里各个都堂院司的令史、书令史以及地位更微末的司吏、院吏等等刀笔吏,大多数人都在汴京,在朝堂的各个犄角旮旯蹲了大半辈子,没事还喜欢坐一起聊八卦、互通消息,大越王朝的种种秘闻,能瞒过别人,但最不可能瞒过他们。   他们中有几个人不知道蔡铤当年有个屁秘诏?   而桐柏山剿匪事以及王禀遇刺等传闻,也很早就在都院堂吏之间流传开来,乃至徐怀的身世,史轸他们都揣测有可能是真。   因此他们也就能猜到刘世中举荐徐怀内藏的心思是什么。   一是明面上堵住朝野有人为当年事翻案的可能,叫他人难以公然说王孝成妻儿之死有别的什么阴谋,另一方面也是将徐怀与王禀、王番父子捆绑到一起。   因为徐怀的身世很有可能是真,因此谁要跟徐怀牵扯上关系,就不仅仅是与蔡系为敌了,而是会令朝堂所有的士臣以之为忌。   蔡铤矫诏一事,到现在都没有真相大白,别人看不透里面的蹊跷,史轸在都堂院司做了半辈子的刀笔吏,能不明白?   也恰恰如此,史轸相信王禀、王番父子与徐怀及桐柏山众人进行切割、分道扬镳的苦衷。   也恰恰如此,史轸心里才又震惊又困惑,卢雄、朱芝与徐怀公然登堂入室,是怎么回事?   “史郎君有礼了,”徐怀还礼道,“我赴应州途中,逢刘俊郎君遇难而归——刘俊郎君死于国事,我虽然是一个武人,但也绝不愿看到有些人想敷衍其事,遮掩刘俊郎君的忠贞义节之名,特与卢爷过来吊唁。兵部在应州诸多事,还赖史郎君多加操持!”   “不敢以郎君自居,全凭李相公念史轸在兵部劳碌半生实在可怜。”史轸谦逊说道。   书令吏在都堂陪院虽是微末,却是入仕了。   这在汴京成千上万计的刀笔吏里,也是需要相公一级的人物举荐,才有这个跳跃龙门的机会。   “史郎君真是谦逊,”徐怀笑道,“朱芝我还是知道,吹拉弹唱都有一手,但署理部务就太为难他了。刘俊郎中在朱芝之外,特意将史郎君带上,我相信在整个兵部,说史郎君乃诸吏之首,应该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史轸再是谨慎恃重,叫徐怀这一通猛夸,也禁不住有些晕了,忙说道,“军侯谬赞,史轸不敢当!”   “……”   朱芝心里奇怪,却也不耐烦徐怀与史轸在那里搭话茬,拉着他往灵堂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朱芝疑惑的问道,   “史轸,一个刀笔吏,你与他废那么多话作甚?”   “飞将军李广半生征战,不知道遭遇多少恶敌,然后失道兵败自刭时却说,‘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你便应该知道刀笔吏可不像你所以为的那种无足轻重……”徐怀笑道。   刘世中、蔡元攸弹压不住,消息传开,夜里闻讯赶来吊唁的将吏很多,他们也多为契丹残敌的无耻行径激愤,但不管怎么说,徐怀在骁胜、宣武两军将官眼里依旧是居心叵测的外人,看到徐怀与卢雄、朱芝走进灵堂里来,都侧目以视。   范雍要刻意的保持距离,进行辕之后便去找上峰禀报接应徐怀的情况,徐怀又使郑屠跟朱芝走动,多找机会跟史轸及兵部其他在应州的吏目接触。   徐怀不受别人待见,便与卢雄他们站在一旁说话,他也看得出卢雄疑惑为何要在史轸这个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人身上下功夫,压低声音解释:“史轸应是有能耐的一个人,才为刘俊所倚重,但这个现在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朱芝是兵部在应州唯二的代表,而兵部随行到应州的司吏应该只会听史轸的招呼,朱芝还揽不住人……”   伐燕军在刘世中以河东经略使执掌的都统制行辕之外,蔡元攸作为宣抚使,实际承当监军职责;郭仲熊作为河东转运副使,实际承当粮秣军械等物资转输之职。   兵部派员从征,主要是在军械转运、发放以及计功等方面进行协助、监管,在伐燕军处于从属地位,重要性也要低得多。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兵部在应州的官员是独立于都统制行辕之外的,甚至还有权力对都统制行辕的事指指点点。   郎中官刘俊在时,轮不到朱芝、史轸说话,但刘俊为大同守军射杀,朱芝、史轸却是兵部在应州的唯二代表。   这时候兵部在应州的声音非常的无足轻重,但等到骁胜军、宣武军在恢河两岸被赤扈骑兵杀得四分五裂,被杀得都统制行辕都不存在时,朱芝、史轸二人代表兵部,意义就有可能有所不同了。   骁胜军、宣武军四分五裂,残兵败卒逃亡山野,人心惶惶,茫然不知出路之时,他们又天然对桐柏山卒不信任,这时候有一个能拿得出口的正当名义或者说名份,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要超乎人的想象。   就像第一次北征伐燕,徐怀早就预料到天雄军的溃灭,但亲自率役卒跟随监军使院而动,其实也是看准葛怀聪等人无法控制乱局之时,无足轻重的监军使院有取而代之收拢溃兵的可能;而事实后续也一直都是以监军使院的名义接掌战场指挥权,率领天雄军残部逃回朔州。   在当时如此混乱的情形,要没有这个名份,解忠、朱润、雷腾等人,谁会鸟徐怀他们?更不要说这么多人能稳住心思,先撤往武周山里整顿了。   卢雄微微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感慨道:“王番还是缺了一些担当,要不然留朱沆郎君在岚州主持军政,你居中运筹,事态未必没有转寰的余地啊!”   徐怀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要这么说,我倒要谢王番了——我实在担不起这担子。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卢爷也不要对我寄望太高,我也只会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借兵之计   秋风呼啸,吹得檐角悬挂的灯笼摇晃不休。   被征用来充当都统制行辕的应州刺史府里,作为后宅的澹心园,占地也有十数亩大小,十数进院落要比前衙及左右署院建得更为曲幽别致。   不过,入秋后庭院里草树凋零,这时候里里外外又站满披甲执锐的武勇扈卫,到处弥漫肃杀气息。   西院客堂里,十数支高烛照得室内通明如昼,十数人坐于堂上。   身穿便袍的刘世中即便每时每刻都刻意挺直腰板,但须发霜白的他,枯瘦的老脸在烛火照耀下,也难掩老态龙钟了。   刚刚年过四旬的蔡元攸却正值壮年。   北地天寒,入了深秋时节,见天就一日冷过一日,瘦弱的蔡元攸在御赐的朱紫官袍里添了一件厚裘,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臃肿,与刘世中坐于客堂之中,压制不住诧然与疑惑的盯住朱孝通:   “卢雄与徐怀在一起,还有朱沆之子朱芝一同到西署院的灵堂里吊唁刘俊?你确定没有看走眼?”   蔡府目前私底下所掌握的私兵,主要来自于蔡铤担任泾原、麟延诸路兵马都总管时招揽战亡将卒遗孤所组建的亲兵胜捷军。   而长期以来,胜捷军统制一职,都是由岳海楼担任。   蔡铤调入汴京出任枢密使,岳海楼因罪被贬夺将职,重新成为蔡府私吏以谋复起。   因此,蔡府名下的私人武装扈卫,从人手的招揽、训练、安置以及统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由岳海楼直接负责。   岳海楼刺杀葛伯奕栽赃桐柏山众人的计划失败,大量的人证、物证都落到葛伯奕手里,而葛伯奕当时对蔡系恨之入骨,也远远超过夺其兵权的王禀、王番父子。   见当时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为避免引火烧身,蔡元攸不得不放弃岳海楼,与之进行切割,随后蔡府内部又不得不将武装扈卫进行大调整。   虽说这些人员未必就有异心,不忠于蔡府,但他们与岳海楼牵涉太深,只要有三五人为岳海楼蛊惑,就有可能对蔡家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蔡家怎么还可能放心将最机密的事委任他们去做?   人员大调整、大撤换的直接后果,就是蔡府内部也混乱一片,对政敌的监控力量自然也是大幅削弱。   要是在岳海楼背叛蔡府之前,怎么可能连王禀身边这么重要的人物抵达应州,需要与徐怀、朱芝并肩走入刘俊灵堂里才得知?   卢雄虽然还没有一官半职,在王禀身边也仿佛闲云野鹤,不怎么管事,但就凭着他这些年舍命陪着王禀出生入死,谁也不能否认他在王府的地位,非郑寿、王孔等人能及。   王禀复出后,在朝中也如拗相公般,坚决反对联兵伐燕,而王禀、王番父子年初离开岚州时,还公然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但时隔大半年,卢雄再次潜来应州,还与徐怀走到一起,这代表着什么?   朱芝作为王系一员,却是个缺心眼的世家子,他跟谁走得近走得远,他们都不需要太在意,很有可能是朱芝他压根就不会去注意这些细节,但卢雄出现在应州,还与徐怀在一起,蔡元攸要是都不敏感,那他这二十年仕途生涯也是白白修炼了。   田志甄身穿便袍,坐在郭仲熊的下首,见坐对面的刘衍等将,似乎对朱孝通所禀的这一状况并不以为意,暗道这些武夫真是缺乏警惕性,他稍稍沉吟,说道:   “孝通曾任岚州石场牢营管营,与王禀、卢雄、徐怀等人打过交道,断然不可能看错——这事只能证明年初王禀、王番父子离开岚州时,公然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纯粹是演戏给别人看,但刘令公以剿匪等功举荐徐怀担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候,也就叫他们的这出戏徒劳无功了。至于他们此时一同进入刘俊的灵堂,我觉得应该是向刘令公与少相施压,迫使我们不得不出兵渡恢河进攻大同……”   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刘衍等人皆神色迟疑,思虑田志甄的话。   却是坐于刘衍下首一名中年人,蹙着眉头问田志甄:   “王禀在朝中声嘶力竭反对伐燕,刘俊为大同守军射杀,我们已经不可能不战而取大同,王禀身边的人应该幸灾乐祸,进一步劝阻我们北进才是,田先生怎么会觉得卢雄与徐怀走入刘俊灵堂,是要迫使我们出兵进攻大同?”   “郭先生这么问,说明郭先生已被王禀貌似忠良的假相所蒙蔽了。”   田志甄对平时只会给刘世中出些馊主意就得信任的郭厘满心不屑,但脸皮子却微微笑道,   “王禀反对伐燕,但他儿子王番出路伐燕西路军监军使时,他有反对过吗?他王家父子还不是趁天雄军大溃,从葛伯奕手里夺走兵权,将亡卒逃归之功窃为己有?而拿这次来说,倘若吾辈伐燕再次失利,王禀必然百般奚落,嘴脸也必然可憎之极,但倘若我们能顺利拿下大同,王禀他要如何面对朝野对他在伐燕前胡说八道的弹劾?郭先生,你想想看,在我们不得不出兵强攻大同之际,王禀身边的人站出来要求我们出兵进攻大同,看似并没有什么作用,但王禀他是不是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我们拿下大同,王禀辩解他战前反对伐燕,是为朝廷大计谨慎用事,但他还是用实际行动支持伐燕的?”郭厘咂着嘴问道。   “何为奸诈?这就是奸诈,”田志甄说道,“蔡相这些年都不能将王禀斗倒,我们绝不能以等常视之!我怀疑这个徐怀都有可能向刘令公请调朔州兵马参战……”   “不管王禀谋算什么,但我们不可能不打大同吧?”刘衍瓮声问道,“刘俊郎君死于大同城下,我们还按兵不动,这事传回汴京去,那些像吸血蚊蝇似的言官,长着一张张厉嘴,还不要将我父亲生生活吃了?”   “打当然要打,关键是要怎么打?”田志甄说道,“此时契丹残族在大同城有两万守军,在怀仁、金城还有两多万兵马,孙子曰用兵之法,曾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有第一次伐燕失利在前,我们就不能再有一丁点的差池,刘衍将军,你说说看,我们用集结于应州的兵马,要如何不出一点差池的强攻下大同?”   “用兵能有六七成胜算,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没有一点差池的战事,我随父兄从征也快有二十年了,还从没有遇到过,但之前这些战事就白打了?”刘衍不悦的质问道。   “无关紧要的战事,失利一二都无碍大局,大可放手去打,但强攻大同失利,被迫撤回到恢河南岸,刘衍将军有没有想过,这对刘令公、对蔡相,会是何等的不利?”田志甄问道。   “田先生,”刘世中伸手阻止刘衍与田志甄争执,看向田志甄问道,“这个大同,我们不取看来还是不行,而守军又太顽劣可恨,劝降也希望渺茫了,依田先生之计,我们要如何取之才算稳妥?”   “借兵。”田志甄说道。   “借兵,怎么借,从哪里借?”刘世中朝蔡元攸看过去,惊疑问道。   田志甄乃蔡元攸身边的谋臣,刘世中心想他既然在众人都在的场合提出借兵方略,必然是先跟蔡元攸商议过并得到蔡元攸赞同的;而这时候之所以由田志甄先说出来,即便他这边反对此策,也不至于叫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刘世中虽然武臣,但对这些伎俩也早就了然于心了。   现在骁胜、宣武诸将,以及他自己的儿子都为刘俊之死义愤不已,刘世中他都有点掌控不住局面,也顾不上原有的伎俩套路,直接问蔡元攸这个兵要怎么一个借法。   蔡元攸见诸将吏都朝他看过来,慢悠悠的说道:“王禀囿于私怨而害国事,他屡屡说要警惕赤扈人野心太甚,但我们再一次联兵伐燕,赤扈亦出兵夺阴山东麓之地,诸多情形,众人是不是都已经看在眼里了?赤扈人未但没有越界,甚至将武周山、晋公山以北的蕃民、畜产掠夺后往北迁移,这些无一不是证明他们对土地没有什么兴趣,更在意的是财物。”   “少相欲以财物相诱,借赤扈兵马夹攻大同城?”郭仲熊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这怕是不妥吧?”   “有所不妥?”蔡元攸不满郭仲熊这时候站出来质疑他,蹙眉说道,“赤扈,蛮部也,夺契丹北地就已经管顾不过来了。他们对土地既无野心,而意在财货,我们以财货相诱,使之出力协夺大同,使我大越将卒少些伤亡,不是两全齐美之事吗?要不然的话,我们凭什么不出一点差池的拿下大同城?倘若再有一点差池,我们这些人还有机会再坐在温熙如春的客堂里商议国事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丘   武周山、晋公山往北,与大青山(阴山)东段之间,有一片绵延的丘陵,浑河上游的一支源流途经于此,又名浑河谷。   从浑河谷,贴着武周山东麓的谷地南下,便是大同城。   而从浑水谷沿着大青山与晋公山之间的谷地西进,在另一条支流苍头河汇入浑河的河冲地往南,则是朔州的北部门户名为参合口的苍头河谷。   历朝以来,中原王朝强盛,从朔州出兵北征驱逐胡虏,多从苍头河谷北上或西进,因此这里又名杀胡口。   赤扈骑兵并没有大规模从浑河谷西进,暂时并没有觊觎朔州北部门户苍头河谷的迹象,但苍头河谷以北,赤扈人的斥候骑兵还是一茬茬的出没,不时将散于北面丘山之间的蕃户及牛羊,当作战利品往阴山东北方向驱赶。   苍头河谷夹于塘子山、大堡山之间,萧林石身穿裘裳卓立于塘子山之巅,能眺望到北面丘山间一簇簇游骑,对此他只是下令将卒谨守河谷,不得出苍头河谷与赤扈人接战。   “南朝兵部郎中刘俊被射杀于大同城下,已经过去四天了,应州方向还没有什么动静吗?”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萧林石转身见是石海、撒鲁合、陈子箫、萧燕菡他们走过来,问道。   “我们在应州留了几个眼线,但刘世中年纪老迈,刘衍又不好女色,蔡元攸北上有姬妾随行,还胆小怕死,畏惧谏言对他父子不利,因此这几个眼线都为刘世中手下几名粗莽武将收入房中,所能搜集的消息有限,”陈子箫说道,“目前仅知徐怀确实是去了应州,与以私人名义北上的卢雄会合后同进同出,俨然怕人不知道他再回王禀旗下!”   “我说徐怀也是贱骨头,王禀、王番父子怕受他身世牵累,如此薄情将他们弃在朔州,他还偏偏硬凑过去!”萧燕菡撇着嘴,不悦的评价道,“要是换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跟王家人有丝毫的牵扯。”   “你也不要替徐怀打抱不平了,”萧林石微微一笑,看向石海、陈子箫等人,问道,“你们如何看这事?”   “赤扈兵锋已无人能挡,还积极暗中筹备着一切,我觉得南朝除非果断将骁胜军、宣武军撤回雁门,要不然难逃惨败;而撤兵这事已非徐怀或王禀所能促成了,”陈子箫说道,“徐怀对形势之恶劣,看得比我们还要透彻,他去应州不可能会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他此时去应州,应该是希望骁胜军、宣武军在溃败之后,西山能多收拢一些溃兵吧?而他此时地位不显,借助到王禀的声名,要更方便他行事——年前他们在大同也是这么干的,这次应该是故计重施!”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徐怀应该还有一点算计……”萧林石沉吟道。   “请大人明示。”陈子箫说道。   “一旦赤扈骑兵悍然南下,南朝必然会传诏天下兵马赴汴京勤王,但桐柏山卒倘若不重归王禀旗下,朝中都没有人能想起他们来,怎么能入得了勤王兵马之列,又怎么有正当的名份弃朔州南撤?!”萧林石说道。   “这贱骨头,打的是这个主意?”萧燕菡迟疑问道。   “人家好歹尽心提点你武技,你这张嘴偏就不会饶人!”萧林石摇头苦笑道。   “他提点我武技,也没有怀什么好心思,我需要念他的好?”萧燕菡当然不会说在乌敕寨得徐怀指点武技的具体细节,这时候抬起下巴,有意装出一副利益交换的模样,说道。   萧林石、陈子箫皆是一笑了之,还以为萧燕菡记恨徐怀囚禁她的事,才时时处处认定桐柏山卒一无是处。   “桐柏山众人都打定心思弃朔州南撤,我们据西山怕是会更艰难啊!”石海蹙着眉头,担忧的说道,“现在党项人也畏赤扈势强,不敢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们的厚礼也都送不出去——即便能送出去,恐怕也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赤扈骑兵在窥尽南朝虚实之后,一旦决然出兵,必然会以破竹之势南下,不会花多大的气力在侧翼与我们纠缠,我们要承受的压力还不会一下子大到难以忍受——最终还是要看南朝与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相争,才能判断天下大势到底会走向何方……”萧林石感慨说道。   ……   ……   塘子山北面的丘山间,有数队赤扈斥候骑兵停留,盯住苍头河谷以及南部契丹残军的动向。   一名相貌粗犷的中年人,勒马停在一座山岗上,眺望塘子山方向,手执马鞭指向塘子山巅的人影,问身边人:“你们说萧林石会不会就站在那里眺望我们?”   “却有这个可能。”   木赤年纪大了,一生征战,伤病也多,筋骨早不比壮年,深秋时节都要穿裘衣御寒,眯起眼睛,努力看去,才能看到远处山巅有模糊的人景,说道,   “我三次遣人去金城,奉上珠宝美玉,又一直申明宗王爱惜之意,但萧林石都不为所动,所奉珠玉都原封还回!”   “此等人物也非是蝇头小利所能诱惑,毕竟与萧辛瀚之流非是一类人也,”中年人略带沮丧的说道,“但不能招揽过来,也实在可惜,契丹残暮,堪称名将,仅萧林石一人,部署也都信服于他,终非萧辛瀚、李处林等人能及。”   摩黎忽等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会随意出言反驳中年人。   中年人能猜到身边诸人心里在想什么,哂然一笑,说道:   “我赤扈铁骑驰骋戈壁大漠,四十载是未逢敌手,但我们所遇之敌多衰败孱弱,我就担心有朝一日,我赤骑扈骑不熟悉中原的地貌风情,一旦在河淮遭受到坚韧不拔的铁血精锐,没有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相助,要如何摧锋折锐,斩获最终的胜利果实!”   摩黎忽反驳道:“宗王常说,‘赤扈强盛,乃数十万健儿英勇敢战,于战场之上舍弃生死,即便有谁运筹帷幄有功,也甚是微薄’,宗王为什么对这个萧林石赞誊有加?”   摩黎忽乃是中年人的侄子,但是父母早亡,自幼在中年人膝前长大成人,也得中年人传授兵法弓刀。   在他看来三十万赤扈骑兵才是横扫天下的根本,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去费用心机招揽一个契丹皇族的残党。   “……”中年人微微一笑,拿马鞭指向摩黎忽,笑道,“你啊你,就知道跟我唱反调,却不知天下之大,非大漠草原所能囊括,能人异士,非赤扈王帐所能尽揽,你要多吃些亏,才知道天高地厚,”见身边诸人对这个话题都没有兴趣,中年岔开问道,“南朝又遣使到武周山军帐,这次是为何事而来?”   “刘俊为守军射杀大同城,南朝将卒都义愤难当,理应集结重兵强攻大同城,但刘世中、蔡元攸之流,显然担心他们独力攻陷不下大同城,遣使过来愿以大同城军民及财货为赏,请求我们出兵夹攻大同北城……”一人禀道。   “这些货色竟然没用到这地步!”摩黎忽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南朝十万兵马集结应州,难不成都是纸糊的?以大同此时的状况,宗王给摩黎忽五千精锐,足以拿下大同城!”   “宗王以为如何,我们要派兵去协攻大同吗?”木赤问道。   “南朝使者,果真如此请求?”中年人也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盯着木赤的脸,从他神色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中原有句古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烈旭台、辛哥这几个家伙最是瞻前顾后,那便叫他们率部协攻大同,除此之外,其他事也不需要跟他们啰嗦什么,待他们认清南朝的虚实后,便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了,也省去我诸多口舌……”   “南朝将吏如此不堪,可以飞骑驰禀王帐,相信汗王也能尽早做出决断。”木赤建议道。   “行,立即飞骑驰禀王帐,叫汗父知晓南朝是多肥美、柔弱的一只羔羊,怎能忍心不取之!”中年兴奋挥舞马鞭,朗声笑道,“我是真真没有想到南朝竟是如此的不堪,希望明年这时,我能与诸辈饮马黄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军议   刘俊在大同城下为守军射杀六日之后,刘世中、蔡元攸才正式召开军议宣布借兵之事。   军议仅限都虞候以上的将官以及都统制、宣抚使、转运使的重要幕职官员才有资格参与,朱芝、史轸虽然阶衔低微,但作为兵部此时在应州唯二有官身的代表,也得以参加军议。   “什么,要找赤扈人借兵?这也未免太荒谬了吧!”   朱芝即便经历大同之事有所磨砺,世家子弟优越且浮躁的性情,却不可能轻易就彻底收敛起来,他坐堂上,刚听刘世中说出找赤扈人借兵之事,目瞪口呆之余就冲动的站起来质问,   “朝中有人议论刘令公畏敌怯战,官家还不以为然,勒令谏台谨言,但大越此时在应州集结十万精兵强将,而契丹在大同城都剩不到三万残兵,还一个个如丧家之犬,刘令公何至胆怯到要找赤扈人借兵?”   刘世中料得会有非议借兵之事,却没想到朱芝跳出来就数落他胆怯畏敌,这是他的心病,也是他逆鳞,勃然大怒,拍着桌案便厉声喝斥:“老夫征战半生,身上刀箭创口百余,岂容你信口雌黄污蔑?你这乳口小儿,用兵之险岂是你妄议的?”   “……”   刘世中半生征战,还是很有些积威,朱芝叫他眼睛一瞪,气势就泄了许多,但他也是倔强性子,当着这么多人不想轻易退让,梗着脖子质问道,   “怯不怯战,暂且不提,但刘令公、蔡小相公,可曾想过没有,赤扈人的兵马又岂是好相借的,他们倘若不怀好意,又要怎办?徐怀,你来说说看,我们是不是要防备赤扈人不怀好意思?”   朱芝在刘世中、蔡元攸等人面前,到底是没有什么底气,叫刘世中虎视眈眈的盯着,心虚的朝徐怀看过去,希望他能站起来说几句话。   徐怀早就料定骁胜军、宣武军难逃一败,但还是没有想到刘世中、蔡元攸会有这样的骚操作。   失望透顶之余,他自然也是彻底的心灰意冷,不想与刘世中、蔡元攸争论什么。   再说他能凭借口舌争赢什么吗?   为确保这次北征伐燕,骁胜、宣武两军尽调入河东,骁胜、宣武两军都虞候、都指挥级以上的高级将领就有近三十人;天雄军作为河东路正军,这次没有直接参战,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将也请托未到应州来,但除了徐怀之外,文横岳、阴超二人想着改换门庭,有意攀附蔡系,这次也带人到应州来拜见刘世中、蔡元攸。   除此之外,还从河东诸州征调数万厢军、乡兵从征,负责粮秣军械转输及铺路挖壕等事,也有十数负责的将吏得以参加军议。   偌大的厅堂之中,刘世中、蔡元攸靠北墙居中而坐,两侧则各是三列座椅,徐怀与朱芝、史轸三人则被安排在靠着大门口的座席上。   徐怀拉了拉朱芝的衣袖,说道:   “朱芝,你先坐下来,你说话这么冲,将刘令公活活给气死了,你担了这个天大的责任?再者,不要说你我皆乳口小儿了,刘衍、陈渊、曲景诸军侯都在,又哪个有资格妄议军国大事了?”   朱芝叫徐怀拉住坐回座席,气势是弱了,但仍然低声喋喋不休的抱怨道:“跟赤扈人借兵,不是与虎谋皮吗?”   “徐军使这话似是指责刘令公、少相乃是刚愎自用之人?”田志甄听徐怀将朱芝拉回座上,话里却夹枪带棒,阴恻恻的从对面盯过来问道。   “你算什么狗东西?我乃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朔州巡检使,曾助王禀相公在桐柏山杀万余匪军,又助朱沆郎君从大同城救回万余兵卒,在刘令公、少相面前,尚觉得位卑身微,不敢大声说话,你可有品秩在身?你这狗东西有什么资格坐我与诸将对面说三道四?”徐怀失望之余,心里也窝着熊熊怒火,盯住田志甄,拍着案席厉色质问道。   田志甄没想到徐怀翻脸比翻书还快,被他厉声辱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却不知如何反驳。   “田先生乃蔡相所看重之人,是老夫与少相请入公堂参与议事,徐军使,你有什么意见?”刘世中怒问道。   “啊,原来这狗,啊,不,这田东西,不,田先生乃是刘令公与少相请来,徐怀失礼了,”徐怀强压胸臆间的怒气,双手撑住案席,站起来后闭目停了片晌,才给田志甄作揖施礼,说道,“还请狗,啊不,田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待军议过后,还请田先生给徐怀一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徐怀言语孟浪,实在不知道这位田先生乃是蔡相府上谋臣,以致能以私吏能公然进出厅堂议论军国大政,而我等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之辈,反倒成了乳口小儿,是徐怀孟浪了,”徐怀又走到堂前,按住腰间佩刀,踞然朝居中而坐的刘世中、蔡元攸看去,问道,“徐怀最后抖胆问刘令公、少相一句:你们是不是已经遣使与赤扈人谈妥借兵之事,此时仅仅告之诸将而已?你们又许以赤扈人什么好处,叫他们愿意借兵攻打大同?”   田志甄都差点气闭过气去,刘世中、蔡元攸也是气得须发皆立,但徐怀棉花团里塞满钢针,令他们想拿咆哮公堂之事问罪徐怀也难。   再一个,他们宣布借兵之事,公堂之中诸将吏虽然多为蔡系嫡信,但众人脸上都是惊诧莫名,刘世中、蔡元攸二人也看在眼里。   而郭仲熊、刘衍二人最初都强烈反对借兵,是叫他们强行说服,才得以遣使去找赤扈人谈妥借兵之事。   刘世中、蔡元攸这时候多少担心与徐怀、朱芝在这件事上纠缠太多,最后搞得群情义愤起什么波折。   “你坐回去,有什么事且听着便是,老夫不会欠你一个解释!”刘世中黑着脸,勒令徐怀坐回座席。   蔡元攸沉吟片晌,跟诸将吏解释道:   “兵书常言,用兵乃凶险事,遇敌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我大越在应州是集结十万兵马,但悍然善战者仅西军六万余众,比大同残敌略高一些,但我们也不能忘了在大同之侧,契丹还有萧林石诸部守怀仁、金城。天雄军溃灭于大同,除了岳海楼暗通敌国外,不可不说大意轻敌也是重要原因。这次之所以找赤扈人借兵,并非轻视西军悍勇,实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攻陷大同。不过,这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坐守应州,不参与攻城了。我们是已经遣使找赤扈人谈妥借兵条件了,双方约定十日后出兵从南北同时夹攻大同城。倘若最终是我部攻入大同,并夺取大同全部的城区,我们最后会给赤扈人奉上二十万贯犒赏钱;倘若双方都攻入大同城,除了二十万贯犒赏钱外,赤扈兵马可以掠夺其占领区域的人口、财货。所以,到底是不是怯战畏敌,还要全赖诸将吏英勇作战。只要诸将吏能身先士卒,率先攻陷大同城、占领大同全城,赤扈人远道相援,诸将大概不会舍不得送出二十万贯犒赏钱吧?”   徐怀走回座席后坐下,朝堂上骁胜、宣武两军及河东诸州的将吏看去,看到大多数将吏虽然对借兵一事感到诧异,但情绪并不是十分的激烈。   他原以为会强烈反对这事的刘衍、郭仲熊,应该事前也已经为刘世中、蔡元攸压制或说服。   蔡系大多数将吏,即便心里多少有些不耻如此示弱,但从根本上对赤扈人的警惕性严重不够,这也是蔡系及其他主战派的一贯立场,他们此时心里不满,更多不满借兵,会令他们夺取大同的功勋,没有想象中来得那么耀眼罢了。   因此他们心里即便不满,也不会不满到朱芝直接炸毛的地步,也不会真有多强烈的反对刘世中、蔡元攸的决定。   而徐怀此时还能够冷静下来,则是他对赤扈人的勃勃野心看得太透。   他知道就算这时阻止借兵,但只要骁胜、宣武军不能果断撤回雁门,只要朝野这时候还幻想收复燕云,赤扈人就会不断的制造机会,试探大越的虚实,继而悍然南下。   刘世中、蔡元攸的愚蠢,只是将大越满朝文武的无能、孱弱,在这一刻彻底的暴露在赤扈王公将帅眼前,倍加激发他们的贪婪野心——也许在此之前,赤扈王帐对要不要南下还心存犹豫,但在借兵之事后,徐怀相信赤扈王帐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犹豫了吧?   徐怀满腹心思,对后续的军议也漠不关心,甚至都不关心骁胜、宣武两军后续的作战安排,反正刘世中、蔡元攸也不会安排桐柏山卒参与进攻大同。   军议结束,刘世中、蔡元攸在行辕设宴招待诸将吏,徐怀与朱芝当然不会留下来饮宴,两人直接起身离开。   徐怀、朱芝刚走出行辕,史轸从后面的巷道追过来,先给徐怀行过礼,又拽住朱芝说道:“刘郎君为朝廷捐躯,他的棺木一直停留在应州也不是个事儿,我想带上几人,先护送刘郎君的棺木归乡尽早入土为安;此间诸多事,只能都依仗朱小郎君您了……”   “也行。”朱芝没有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再忙也不急于一时,史郎君,你陪我们去喝两杯水酒。”徐怀拽住史轸,不由他分说,叫人腾出一匹马来,将他按到马鞍上……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军侯莫怪   “徐军侯莫怪,史轸此时哪里有闲情喝酒?但能早日将刘郎君送归下土安葬,才对得住他平时待宽厚赏识之情。”   不说其他的,但凭刘世中、蔡元攸等人对徐、朱二人虎视眈眈的样子,史轸哪里愿意跟他们凑一起去?他当即就想从徐怀手里挣脱开去,却发现徐怀左手如铁铸一般,拽他的胳膊,右手往他腋下一叉,直接将他扔到马鞍上。   “哎呦呦,今日实在走不开,还请徐军侯宽囿则个!”史轸大声叫唤起来。   “怎么,史郎君觉得我一介武夫,不屑与徐怀同席饮酒?”徐怀握住腰间挎刀,虎目盯住史轸,怒道,“姓刘的、姓蔡的,今日叫小爷受够了气,小爷今日难不成还请不动史郎君?还是说史郎君喝不惬惯敬酒,专想喝罚酒?”   “史轸,你恁多事情,试问应州城里几人有资格叫徐怀落下脸来相请的,你也不要太不知好歹了!”朱芝平时就嫌弃史轸做什么事都磨磨蹭蹭,见徐怀请不动史轸都发怒了,不耐烦的说道。   “我,我,”史轸张口结舌,说道,“徐军侯容我去跟刘令公告个假先……”   “休要呱噪,告假之事,派个小吏去招呼一声便行,”徐怀看到大门里有兵部随行的吏目探头看过来,喊道,“你到姓刘的跟前,替史郎君告个假,便说史郎君与我们喝酒去也!”   说过话,徐怀便也翻身上马,将史轸那乘那匹马的缰绳拽在手里,径直往巷子外的大街行去。   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等人都没资格参与军议,他们不像徐怀早就看透了结局,对形势多少还有一丁点的期待,迫切想知道刘世中、蔡元攸最终如何决定进攻大同,都焦急的在宅子里等待。   听到马蹄声音,郑屠先迫不及待的迎出来,刚走过来要帮徐怀牵马,才看到史轸像嚼了一路苦瓜似的坐在徐怀身后那匹马背上,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们就等着搞清楚刘世中、蔡元攸后续的战事安排后,朔州方面好以最快的速度进行相应的部署,这个节骨眼上,徐怀将不相关的史轸拉过来做甚?   “我与史郎君一见如故,却可惜刘俊郎君无端遭贼虏射杀,史郎君迄今才脱开身来,我才得以将史郎君拽过来,痛饮一宵!”徐怀将缰绳交到郑屠手里,像抓小鸡似的将史轸拽下马,“亲热”的拽住他的胳膊往院子里拖。   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等人都不明所以,看着徐怀将史轸拽入客堂。   朱芝将范雍临时从都部署司讨要过来伺候,但他与王举谨守“小吏”身份,问候过后,便要从客堂告辞离开,以示他们还没有资格陪同诸郎君饮酒,也非徐怀身边的嫡系亲信。   “史郎君与我一见如故,不是外人,便是知道叔父当年从泾州狱中金蝉脱壳,也不会去找刘世中、蔡元攸告密的!”徐怀示意堂叔王举、范雍无需再假意回避。   卢雄、徐武碛等人更是惊奇,之前担心朱芝嘴把不牢,立场不坚定,都没有告诉他王举、范雍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史轸怎么就突然成为“知己”。   “史郎君,我来与你引见一二,”徐怀拽住都快哭出来的史轸,请他入座,先从王举介绍起来,“这是我七叔王举,我父亲为蔡贼残害时,我七叔王举在泾州亦为刘世中他已病逝的兄长刘世道迫害入狱,多亏得卢爷与范爷搭救,才从狱中脱身,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藏身于太原。”   卢雄、徐武碛见史轸恨不能将耳朵堵起来,当然能猜到徐怀言行必有深意,当下也是强按住心头的困惑。   他们正先要打听行辕军议对后续战事有何安排,朱芝却是震惊的盯住王举打量:“你真是铁枪王举?”又朝徐怀不满的嚷嚷道,“徐怀,你真是瞒我好紧啊,你以为我会找刘世中、蔡元攸出卖你们不成?你将我朱芝当成什么人了?”   “我与我叔父的身世,天下士臣皆深忌之,叫你知道,反倒是害了你啊!”徐怀说道。   “那你为何又跟史轸说破,你就不怕他转头将你们给卖了?”朱芝不接受徐怀的解释,颇为委屈的说道。   “徐军侯刚才说什么,我断断没有听进耳中去。”史轸脸色惨淡,忙不迭否认道。   “行辕军议,对后续战事到底有何安排?”卢雄岔开话题,先问及军议之事。   听卢雄问及这个,朱芝肚子窝着的火气又腾的窜了出来,说道:“刘世中、蔡元攸,当真是愚蠢透顶,畏西军强攻大同会损兵折将,竟然早早安排人联络赤扈借兵,约好十天后双方出兵共击大同!”   “啊!”   卢雄、徐武碛、郑屠以及王举、范雍等人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视赤扈如豺狼虎豹,刘世中、蔡元攸此举,与引狼入室何异?   他们真真没想到刘世中也是半生征战,临老竟然胆怯畏战到这地步!   “史郎君如何看待借兵之事?”卢雄强抑住内心的震惊与失望,看向史轸问道,他这时也能猜到徐怀将史轸强拖过来,必与借兵之事有关。   “史郎君在堂前可是稳如泰山,还想着这两天就亲自护送刘俊郎君的棺木归乡安葬呢!”徐怀在一旁说道。   听徐怀这么说,卢雄等人都异讶的朝史轸深深望去。   这些年在王禀身边,卢雄深深知道朝中大臣在对形势的判断上分歧有多大,有些人又是何等的故步自封。   他也很清楚蔡系将吏对赤扈人缺乏足够的警惕性,即便有不少西军将领,会反对借兵之事,但原因不会是担忧赤扈人反目,而仅仅是这会显得骁胜、宣武二军太胆怯畏敌,最后在赤扈兵马的帮助下夺下大同城也脸面无光。   史轸说护送刘俊棺木归乡安葬当然是说辞,是借口。   天气渐寒,溪河冰封,刘俊尸棺停在义庄不会有什么问题,待朝廷新派兵部官员过来接替刘俊的差遣,对刘俊的后事如何处置,说不定还另有安排,哪里需要这么急切归乡安葬?   再者说了,史轸以刀笔吏出身,能混了一个官身就已经是祖上烧高香了,在当朝很难再有多大晋升的空间,但这次真要拿下大同,举朝欢庆,他身逢其事,赏赐必然极厚。   只要不是对接下来的战事彻底失望,谁会这时候迫不及待的逃之夭夭?   当然了,朝中除了他们这一系,对赤扈人研究较深,对赤扈人的威胁保持高度警惕外,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担忧赤扈人有虎狼之心,但有几人能像史轸这般当机立断?   大家都知道史轸在院司任职近三十载,能混得官身必然是有几分本事跟眼力劲的,但这些人在汴京的都堂院司成千上万刀笔吏里也不会少,却又有几人能这份决断?   甚至他们这边,整天接受徐怀耳濡目染,对赤扈人已经警惕得不能再警惕了,甚至在徐怀前去参加行辕军议,他们还都怀有一分妄想,巴望着事情会有转机。   卢雄、徐武碛他们看史轸的眼神骤然间变得凝重起来,暗感难怪徐怀要将史轸强拽过来。   郑屠有些不信邪,看向史轸问道:“史郎君当真以为西军此仗必败无疑,这才想着早早脱身!”   “啊,你说护送刘俊棺木归乡安葬,实是想脱身走人?”朱芝始终比别人慢一拍,张大嘴巴问道。   “史某不过一介书蠹,哪里看得懂战事?史某真真切切是念及刘俊郎君的恩情,想他能尽早入土为安,军侯定是误会了什么。”史轸连忙拱手说道。   “史先生深居朝中三十年,当然知道慎言谨行、明哲保身之微义,也料得刘世中、蔡元攸刚愎自用,断不会听进任何良言,这将使得骁胜、宣武军败亡之局不可逆改,早早脱身才是良策。不过,我听史先生身边的小吏说过,史先生精通诸部院司的文书事务之外,又好读兵书,我便想问一问史先生,骁胜、宣武军败,曹师雄又率天雄军大部投敌,赤扈骑兵最快几时能杀到黄河岸边?待赤扈铁骑杀到汴京城下,史先生是不是还能找到托辞,携家小早早离开,但要是中原大地都遭赤扈铁骑践踏,那何处才是史先生能逃去的良乡?”   徐怀袖手而立,看着堂前悬挂的伏虎图,说道,   “我知道,我身为王孝成之子,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在别人眼里都是居心叵测。即便我此时已知道曹师雄与岳海楼私会之事,但没有真凭实证,甚至就算有真凭实证,说出来也会被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视我为公报私仇、栽赃陷害。不过,我相信史先生已经担忧曹师雄有问题了,要不然,大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借口去忻州,所以我才觉得有些话,可以找史先生好好聊上一聊!而史先生也已经知道我们这么多秘辛事,大家不敞开心扉好好聊上一聊,真能安然无恙的走出这门?” 第一百六十章 武经修撰人   见徐怀摆出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史轸情知这贼船他今日非上不可,已不可能避开,脸容略带苦涩的端起茶盅,揭开茶盅盖子待要吹去浮沫小饮一口,叫自己心绪缓和下来,却见清亮的茶水里没有细碎茶沫,有几片青翠欲滴的芽叶在水中打着旋儿浮沉。   史轸微微一怔,心里奇怪,但清幽茶香扑鼻而来,不像是不知煮茶之法,轻抿一口甘润茶水,徐徐说道:   “孝宗朝章天阁侍制、参政知事曾相受命编撰《武经总要》以教朝中文武将吏守战之事,我祖父当时在兵部任吏,有幸参与其事。史轸年青时游学不成,难跃龙门,回到汴京还是托父祖荫护,寄身兵部为吏。也因为父祖的关系,有机会参与《武经总要》后续几次编修。史轸算是对兵事略有所知,但也仅是皮毛而已……”   徐怀这时候眼睛才真正焕发异彩起来。   他虽然猜到史轸此时欲金蝉逃壳,必是看透眼前的危局,但他同时也很疑惑,史轸作为兵部小吏,半辈子埋首案牍,怎么就有这样的眼光?   长期以来,王禀与他也是有一些分歧的,就是王禀虽然对赤扈人极为警惕,在诸多执政大臣里,甚至可以说是最为清醒的一个,但警惕性还是不够。   要不然就不可能发生王番举荐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他们却为顾忌王番感受而不知会徐怀、最后大家闹得不欢而散的事情了。   连王禀这样的人物,都难逃这样的局限性,史轸为何能有如此清醒的意识?   徐怀没想到史轸从他祖父一辈,就是武经总要的实际编撰人,那这一切就合理了。   朝廷律法并没有一套完整清晰的法律文件,而是由立朝以来所颁布的无数道御旨谕令构成,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甚至前后矛盾、冲突的律法体系。   新上任的官员就算有几年的积累,也几乎不可能搞清楚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他们处置各种事务,压根离不开手下那些在这套体系钻研了半辈子乃至一辈子的老吏协助。   而因为这种知识性的垄断,也就很容易形成父子相传、对某种吏职的垄断。   史轸从他的祖父到他父亲到他;在他祖父之前,史家甚至就有几代先人在兵部及前朝兵部任吏,都是很常见的现象。   而历朝以来都有任命士臣修撰经义的传统,但大量的资料搜集、考证,乃是实际的编撰工作却都是由具体的吏职去做。   这也就容易形成深厚的家传家学。   大越修撰《武经总要》,初衷是希望文武将吏都能系统性的学习、学握军事知识。不过,在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祖宗法限制下,《武经总要》成为士臣纸上谈兵的依仗,而真正有着统兵作战经验的禁厢军将领,却很难参与到军事决策的讨论中来。这使得大越文武将吏对军事知识的学习掌握,是极其流于表面的。   相比较之下,史轸及其父祖作为武经总要的实际编撰者,即便他们没有实际的统兵作战经验,但他们在编撰时需要搜集大量的资料,需要掰揉碎了后反复的考证、研究,因而他们对《武经总要》的研究、理解,远非那些纸上谈兵的士臣能及。   徐怀坐回案席之后,盯着史轸,说道:“史先生说对兵事略知皮毛,我却想听听所谓的略知皮毛,如何叫史先生身在应州感受到有垂堂之危?特别是刘世中、蔡元攸今日说到借兵,又是怎样的略知皮毛,叫史先生立时有如坐针毡之感,迫不及待想抽身逃走?”   史轸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一改之前的谨慎猥琐,饮着茶说道:   “蔡元攸等人以为赤扈人蛮族也,新得辽东数千里之地都难以掌握,对南面不可能会有领土上的贪念。他们畏大同残敌困兽犹斗,因此有借兵之念,实属正常。这也是与联兵伐燕是一脉相承的。王禀相公极力反对,但在朝中也是孤木难支。赤扈人数度遣使秘密抵达汴京谈联兵之事,负责招应之胥吏,我也相熟,闲暇茶酒间会谈及赤扈的一些风土人情。而我朝几次秘使归来,也都会有实录呈禀御案之上,最终归档时,我们这些院司的小吏也是有机会一睹其貌的。事实上赤扈人立国正式仿效契丹行宫帐制,并组建怯薛宿卫军控制体系繁杂的诸多部族后,崛起已是必然,不能再以等闲蛮族视之,很可惜满朝文武能看到这一点,仅王禀相公数人而已——史轸吏职卑微,更是不足一提的。”   徐怀沉吟着没有作声,但他心里清楚,哪怕是王禀在走进桐柏山之前,对赤扈人并没有系统性的认知。   王禀反对联兵伐燕,是基于唇亡齿寒的朴素思维以及对大越本朝内部忧患的清醒认识。   甚至徐怀他自己也是这两年来才一点点的补全对赤扈人的认知。   徐怀没有想到,汴京之中竟然早就有对赤扈人进行全面、深入研究的人存在,但可惜史轸没能科举取士,在兵部半辈子才得举荐担任一个九品小吏,这除了他个人努力、才能出众,很可能还沾到他父祖的余荫。   这决定了史轸他个人就算对赤扈人有清醒认识,但微弱之极的声音却发不出来。   “赤扈仿效契丹行宫帐之制,但契丹以往并没有对中原构成威胁,相反百余年来双方基本能和平相处,远不及西北战事激烈……”王举这时候忍不住趋前问道。   王举虽然还没有成为一代名将的机会,但种种特殊因缘,他的见识也远非一般的西军将领能及。   “我朝高祖定鼎中原,精兵强将横扫河淮、大江南北,无遇敌手,却在立朝之初,数度大损于契丹之手,怎么能说契丹宫帐之制不强?”史轸反问道,“与契丹百余年相持,这并不能说明宫帐之制不强,而是契丹崛起之时,正值中原武备最为鼎盛之时,当时我朝所行祖宗之法,还没有露出疲态,双方才相持不下。又或者说契丹略占优势,但看到吞并中原无望,双方才最终都没有什么脾气。此时的赤扈,除了在仿效宫帐制之前,关键还组建了怯薛宿卫军……”   “怯薛宿卫军?赤扈人征伐契丹,有数支强军名闻天下,但这个怯薛宿卫军似乎并不出名?”卢雄疑惑的问道。   “怯薛宿卫军,说起来并无玄奥,就将诸部贵族及功勋将史的子弟编为王帐亲卫,中原历朝以来也有征募功勋子弟宫廷宿卫的传统,并不能算什么创举——这支军队战斗力强不强,史轸无从得知,但这进一步解决西北诸蕃部内部杂乱、号令难以统一以及相互倾轧的诸多弊端,使其整体都有往外扩张的野心与冲动!”史轸说道。   徐怀感慨道:“史先生哪里是略知皮毛啊,其实到这时候,大越朝野亿万人丁,史先生是徐怀遇到第一个从根本上认识到赤扈人已经完成从部族联盟往草原帝国蜕变的人啊!”   “部族联盟、草原帝国?”史轸咀嚼徐怀所说的两个词,点头赞道,“军侯所言却更为准确一些,不像史轸说得这么啰嗦——千百年以来,但凡北方胡虏能完成这种蜕变,无一不是大恐怖、大威胁。倘若中原武备正值盛时则可保无忧,但中原武备暗弱,则必是滔天大患!”   “你们以为史先生这番言语如何?”徐怀看向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郑屠等人问道。   在史轸被徐怀拽入客堂,卢雄、徐武碛、王举、范雍心想他必有异常之处为徐怀看重,兼之他与朱芝是兵部在应州的唯二代表,更不容他轻易脱身,但真真切切完全没有想到在史轸面前,蔡元攸之流真是连狗屁都不是。   单就这份认识,史轸也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人物,或许真的就只有徐怀能与他坐下来敞开心扉一谈。   徐怀看向史轸,说道:“先生既然看透这一切,当更清楚此时能脱身离开应州,也避不开兵锋之险。”   史轸惭愧说道:“史轸虽然有几分薄见,但实在不知谁人能力挽狂澜,只想着走一步看一步!哎,要是没有矫诏之祸,形势或能好上一二!”   徐武碛、卢雄等人惋惜矫诏之祸,都以为没有此祸,南朝形势必然大改,但徐怀见史轸说没有矫诏之祸也只是略好一二,便知道他对世事的认知,真是远非时人能及。   徐怀此时对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再无隐瞒,说道:   “大势如此,非人力所能逆改,徐怀也没有螳臂挡车之妄想,但想请先生与朱芝留在应州,骁胜军、宣武军若溃败,便以先生及朱芝的名义,招引溃卒往西山暂避——赤扈骑兵南下,河东已无能力相阻,但汴京必然会传诏天下兵马勤王,我到时候也会讨一封诏书率部南下,而最终这滔天大祸能否挡住,还是要看河淮之间的战局变数……先生以为如何?” 第一百六十一章 风雨将至   见史轸沉吟着不作声,这几天盯住他打交道的郑屠嘿然笑道:   “史先生,我们这艘贼船,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破落!你犹豫啥劲啊?你老也预见到刘世中、蔡元攸这些孙子胆怯如鼠,却又刚愎自用,听不进半句良言,待骁胜军、宣武军在他们手里折腾光了,赤扈骑兵都杀到汴京城下了,这些孙子连同蔡铤那狗贼还能再推卸罪责?”   见徐怀等人都眼瞳灼然盯看过来,史轸还是有些犹豫。   他这辈子都谨小慎微、藏锋敛芒惯了,而他对桐柏山众人的底细到底不甚清楚,又怎知这一脚踏出去,是火坑还是苦海?   史轸沉吟片晌,才揖手道:“都说百无一用乃书生,史轸乃一介书蠹,所谓略知兵事、有几分薄见,也都是嘴皮子工夫,但徐军侯有什么驱使,为社稷计,史轸也不敢惜身!”   永远要比别人慢一拍的朱芝,这时候还在琢磨、回味徐怀刚才所说的诸多话,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我与史轸不过是兵部九品小吏,之前在都堂议事,那么多的将吏,可没有几个正眼瞅我们一下,这要骁胜军、宣武军在大同城下,中了赤扈人的圈套,被杀得大败,他们会理会我们的招呼,往西山聚拢?”   朱芝算不上多聪明,太多事情看不透,但恰恰如此,以及他对桐柏山众人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与认同,徐怀不敢提前将详细计划透漏给他知道。   徐怀就怕他太早知道这些,只会倍加误会他们这边居心叵测——虽然朱芝对此并不在乎。   然而此时有史轸这个之前跟桐柏山没有牵涉的人,预判到大祸将至,徐怀则相信朱芝不会有太多的胡思乱想了。   当然,诸多事还是需要朱芝、史轸更积极的作为,才会有更好的效果。   徐怀说道:“第一次北征伐燕,朱沆郎君与监军使院二百役卒,在天雄军溃灭于大同之前,可曾得葛怀聪这些人正眼瞅过?骁胜军、宣武军兵败,刘世中的都统制行辕及蔡元攸的宣抚使司衙门都在,当然没有你与史先生的事,但这两个衙门到时候也都人仰马翻,不知所踪,甚至包括刘世中、蔡元攸二人在内,都为赤扈人所杀或俘虏,没有号令传出,你与史先生代表兵部传出号令,对那些藏身山野、惶惶难定的溃兵败将,却无异是一盏指明方向的明灯。刘世中、蔡元攸与赤扈人约定十日后从南北夹攻大同,刘世中、蔡元攸他们再蠢,也不可能对赤扈人毫无防备。我推测赤扈人即便想翻脸,也会在攻打下大同城之后,所以你们还是有时间在诸将面前反复声明赤扈人不可轻信的主张,也顺带宣传一下朔州……”   “你说骁胜、宣武二军溃败,曹师雄必会投敌,到时候朔州不就成赤扈人重重包围之下的孤城了吗?”朱芝问道,“谁会傻乎乎的往死笼子里钻啊?要逃也是往常山、吕梁山、管涔山里钻啊!”   “溃兵是会选择往常山、吕梁山、管涔山等地钻,即便要忍饥挨饿,赤扈人也确实一时拿他们没辙——所以才需要你与史先生多做工作。而朔州此时也非孤城一座,朔州以西与广武、偏头砦以北以及黄河以东的西山地区,大半都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至少从朔州前往府州,没有丁点问题!这些现在都可以说清楚了。”徐怀说道。   “这些都说清楚,溃兵聚拢朔州之后,绝大多数人都会要求经西山、府州,返回泾原、环庆、秦凤等地,徐军侯怕是无法劝阻吧?”史轸这时候才插一句话问道。   “我此时说再多,也无法打消先生所有的疑虑。”徐怀淡然一笑说道。   朱芝见徐怀并没有正面回答史轸的问题,而史轸却又一副得到答案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   “徐军侯以楚山夜叉狐自号,史轸在汴京也听到种种传闻,但又或许有人暗中穿凿附会太多,又或许徐军侯打开始就不想别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所以朔州兵马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史轸作为外人,难窥一二,也就忍不住啰嗦多问几句。”史轸说道。   “……”朱芝挠着脑袋,史轸看似解释了很多,但他听着依旧很迷糊。   “嗨,少郎君,我们管军侯与史先生打什么哑谜,你便想着跟着军侯,可吃过亏没有?”郑屠凑到朱芝身边坐下,问道。   这时候院子里有一阵动静,却是王峻、范宗奇等人风尘仆仆的走进院子里来。   王举、范雍心急的站起来,将他们喊进客堂里来,问道:“你们都已经将人送到朔州了?”   范宗奇看到史轸、朱芝在这里,心里有些疑惑,但见父亲并无避讳的问起,也便直接回道:“见到铸锋堂在朔州的苏、柳二位当家,说是家小在朔州,还得来回折腾,直接送往乌敕砦住下!我们怕这边有事,从朔州就匆匆赶回来了。”   将范王两家在太原的三十余口家小直接送回桐柏山是一劳永逸,但从太原到桐柏山有一千六七里路程,路途漫长,而这边又不知道最后的危机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一旦安排太多精锐人手沿途护送,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回。   不要看桐柏山卒在朔州有四五千人马,但大部分人都是丁字不识的文盲,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经历,主要就是耕种、落匪以及充军,因此桐柏山卒里能作为小队兵马乔装打扮进行独立行动的人手,都可以说是精锐。   徐怀手里的精锐还是太有限,又有相当一部分都安排到铸锋堂的商队,越雨楼还正建立情报搜集队伍,这个节骨眼,他哪里还敢往外分散精锐人手?   却是安排人手随王峻、范宗奇赶去太原,将三十余口家小从太原城西南的汾水河谷谷道往西横穿吕梁山,经府州再折入西山,虽然也有五六百里路,但路程到底要短得多。   更关键是将三十余口家小护送到朔州或西山后,护送人手就立刻腾出来,参与后续的任务当中。   王峻、范宗奇之前也是找上司告假离开应州,即便有范雍、王举、王宪三人在应州打掩护,但倘若长时间消失不归,就有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此时王峻、范宗奇在徐怀派出人手协助下,将家小都护送到西山,解除掉这个后顾之忧,接下来徐怀会叫郑屠、范雍、范宗奇及王峻带一队人马,跟随在朱芝、史轸身边,协助他们联络骁胜、宣武诸将。   兵部郎君刘俊赶往大同劝降反遭射杀,除了史轸找托辞留在应州外,大半兵部司吏及役卒都随行,大同城下也是死伤惨重,就连朱芝带着贴身照顾自己起居的两名家将,也没能逃回来。   回到应州后,朱芝将范雍、王举、王宪、范宗奇、王峻等人暂时从都部署司借用过去,也很是正常。   而这几日徐怀与卢雄、朱芝都共进退,以示桐柏山卒重归王禀麾下,他担心朱芝随兵马渡河去大同人身不够安全,多派些武装甲卫相随,谁能说他们的不是。   事实上,只要刘世中、蔡元攸不知道王举、范雍的真正身份,这时候王举、范雍直接投靠王系,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也只会心中暗恨,想着日后找机会收拾,这时候能翻什么脸?   所以,徐怀这时候也不再多顾忌什么,就直接将王举、王宪带在身边。   虽然与赤扈人约定南北夹攻大同城,刘世中、蔡元攸并没说有朔州什么事,仅要求朔州方向协助监视驻守金城、怀仁两地的敌军,但说到监视、警戒,这个范围就广了。   徐怀真要率领几百骑兵,出现在大同西翼要求协同作战,刘世中、蔡元攸可能不会搭理他,但还能硬将他赶走不成?   而徐怀也一定会从朔州调骑兵过来,亲自率领渡恢河前往大同附近以窥形势。   他不是妄想力挽狂澜,也不是想要看在骁胜、宣武二军大溃时刘世中、蔡元攸这些人绝望的嘴脸,他需要更早的寻找机会,与赤扈人接触,或者说试探性的接战。   在此之前,除了猴儿坞一战有十数可疑人物展露一手外,桐柏山众人还没有跟真正的赤扈铁骑接触过,更不要说交锋了。   徐怀以为越早接触赤扈人,与之越早交锋,甚至越早吃亏,对桐柏山众人、对桐柏山卒都越有好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霜雪   进入十月,北地便霜雪遍野,凛冽的寒风灌进兜鏊里,割面如刀。   这是桐柏山卒在北地经历的第二个寒冬,还是难以适应寒季这么早就凛冽的到来。而在桐柏山即便再有大半个月,可能也会有初雪降下,但要远比恢河两岸温润得多。   武周山走势从东北斜向西南,徐怀勒马停在武周山南麓的一座坡岗上,能眺望到巍峨大同城的全貌。   依照双方联兵攻打大同的约定,赤扈人负责攻打北城,两万兵马主要集结于武周山的东北段,位于大同城的北部及东北方向上。   赤扈人的中军大营位于大同城的东北角,非常简陋。   其帅帐是一座堪比宫殿的大型毡帐,四周用一支支硬木长枪捆扎在一起,插地形成枪栅,再挖一道浅壕与外界相隔;而帅帐外围没有栅墙、护壕,直接就是一座接一座、大约供五到十名士卒休息的小型毡帐,马匹就直接寒冷的冰天雪地里过夜。   游牧部族在草原之上逐水而居,栖息繁衍都不会固定在某处,不可能花费大力建造坚固的城寨。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部族也没有携带不走的田宅要守,常常是远走避之。   这一传统反应到部族骑兵征战时安营扎寨,风格也就相当粗犷简陋。   同时也因为骑兵机动性极强,赤扈人结营再是简陋,以步卒为主的兵马也很难偷袭其营。   不过,赤扈人除了中军大营保持这种传格的粗犷简陋风格外,其左右军大营却又是标准的栅寨兵营。   赤扈人的左军大营距离最近,站在武周山东南麓的坡岗之上也眺望得最是清晰,能清晰看到栅营高大的望楼等建筑。   徐怀蹙着眉头。   契丹在潢水河畔建造的临潢府以及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都是相当宏伟壮阔的城池。赤扈人能在很短时间内,相继将这几座大城拿下,彻底吞并契丹北部及东部地区,除了契丹已经彻底没落,赤扈人兵马当然不可能没有一定的攻城能力。   不过,在以往所搜集的情报里,赤扈人集结起来的兵马主力一定是骑兵。   在兵锋横扫时,赤扈骑兵也会绕开坚固的城塞。   因为其后勤主要通过携带的多余马匹及掠夺这一特点,他们无惧后路被封堵。   唯有遇到极具价值的城池,赤扈人才会先肃清周边的敌兵,然后组织攻城,但所有的攻城筹备,基本上都是临时筹措,附城进攻也主要依赖于将卒的武勇善战,几乎很少运用大型攻城器械。   然而赤扈人这次直接负责进攻大同北城的左军大营,很显然在进入预定战场之前,就已经做好攻城的准备,左军大营里也配备大量的工匠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械。   赤扈人的左军大营规模不算多大,很可能这支兵马在进攻契丹临潢府之前才组建,但战后没有解攻,直接拉到阴山东麓待命,这也足以表明赤扈人居心叵测了。   然而刘世中、蔡元攸等人陷入他们固有的思维死角之内,都以为赤扈人这次即便集结了约一万人左右的攻城兵马,也远不能说明什么。   在他们看来,以武周山、晋公山为界,契丹西京在武周山、晋公山以北也有不少小型军砦,事前也不可能提前预知都不攻而陷;赤扈人这次集结携带攻城兵马,完全可以说是为攻取这些城砦准备的。   刘世中、蔡元攸率伐燕军主力北渡恢河迫近大同之后,也不是毫无防备,就与赤扈骑兵接壤起来。   伐燕军除了在恢河北岸修筑以供粮秣转运、驻扎后军兵马的营寨外,还在大同城南扎下四座营寨。   双方还约定大同城东西两翼都作为缓冲区空置下去,除了少量的斥候兵马,盯住守军从东西城门出来外,双方在攻入大同城之前,两翼区域都还保持十数里的空当没有接触上。   刘衍、陈渊、典景等将虽说对赤扈人警惕性不足,但心里多少以借兵为耻,在大营安扎下来之后,比双方约定的时间提前两天就着手组织攻城,然而顶风冒雪连攻八天,都没能将南城门强攻下来。   天气逾发寒冷,刘世中、蔡元攸耐不住性子,再遣使前往赤扈中军大营,催促他们早日遵照约定,从北城发动进攻,将守军最后的抵挡意志摧垮掉。   大同城西乃是伐燕军的斥候警戒区,郭仲熊为使前往赤扈军营,都是从这边绕行,朱芝与史轸这次一同随郭仲熊前往赤扈帅帐游说。   徐怀负责率部监军西侧怀仁守军,这时候赶到武周山东麓,等着与朱芝、史轸见上一面,了解他们前往赤扈帅帐的所见所闻。   等了一炷香工夫,远远看到郭仲熊等人在两队骑兵的簇护下往南归来。   一队骑兵乃是郭仲熊前往赤扈帅帐催请攻城的护卫人马,一队骑兵外面都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裘袍御寒,腰挎弯弓,马鞍还系有铁枪、掷矛等兵刃,显然是借护送之名、实则监视郭仲熊等人穿过其营区的赤扈骑兵。   徐怀带人驰下坡岗迎了上去。   那队监送郭仲熊南归的赤扈骑兵,在为首之人的示意下,都勒马停在远处。   朱芝往赤扈帅帐走了一趟,小心脏这时候还“砰砰”乱跳、止不住的心慌,看到徐怀在此相候,迫不及待的先打马赶过来,说道:   “赤扈人答应今日夜里就正式进攻大同北城,为期一天一夜,在此期间要求我部兵马休整待命;倘若他们约期拿不下大同,则再换我部兵马轮替进攻……”   徐怀点点头,表示对这样的结果并无意外,也完全没有其他的期待,而是蹙着眉头朝监送郭仲熊南送的蕃将看过去,问朱芝:“那人是谁?”   “那人是赤扈王帐子弟摩黎忽,此时在镇南副都元师木赤麾下任将,硬说要礼送我们归营,借机多结识我朝的将领,却不知道何故突然停在那里……”朱芝有些困惑的扭头看过去。   “西山诸番部袭扰朔州,在城西南角的猴儿坞,集结数千兵马与我们打过一场,这个摩黎忽当时就在西山番兵之中与我打过照面。”徐怀说道。   “啊?”朱芝震惊的又回头看过去。   徐怀没有其他表示,待郭仲熊、史轸等人过来,朝郭仲熊拱拱手道:   “徐怀有些体己话找史郎君说一说,还请郭郎君先行。”   郭仲熊手抓住缰绳,坐马鞍上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什么,继续驱马南行。   徐怀沉吟片晌,又朝郭仲熊喊道:“郭郎君请留步。”   郭仲熊勒住马,转过头来,冷淡问道:“徐军使又有何事?”   “郭郎君当真没有想过引狼入室之忧?”徐怀盯住郭仲熊的脸面,问道。   郭仲熊脸皮子跳了跳,眸子猝然敛了起来。   “徐怀,你反复口出狂言,惊怒友盟,真以为刘令公、少相不能治你的罪!”田志甄怒斥道。   “我与郭郎君说话,有你这狗东西插话的资格?”徐怀手按住腰间佩刀,虎目盯住田志甄,厉色道,“你再不懂规矩,当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   “你……”田志甄涨红脸,直要闭过气去。   “是否有引狼入室之忧,非徐军使你等能议。”郭仲熊这时候板起脸来,冷冷说了一声,便继续驱马前行,不再理会徐怀。   “赤扈人没有急于攻城,这几天都在观察骁胜、宣武两军攻城的情况——目前赤扈兵马看似以镇南副都元师木赤为首,但我随郭仲熊入其帅帐,看蕃虏将吏神色,应有更为重要的人物藏身幕后谋划!”史轸看着郭仲熊远去的身影,心情沉重的蹙着眉头说道。   能预测到是一回事,通过种种迹象,一步步证实预测,则另一种更为沉重的感受。   “不要多想了,你们都不要回大营了,直接去朔州。”徐怀勒住缰绳,断然说道。   “啊?”朱芝愣怔片晌,转念问道,“你是说赤扈人一天一夜就能攻下大同城,杀机随时会暴发?”   “差不多吧,就是不知道赤扈人是选择在打下大同城后,找个借口撕毁盟约,还是直接出兵往南城包抄过来!”徐怀说道,“但你们已经没有必要冒险回大营了,随便派个人回去禀报一声,便说你们被我强拽去饮酒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攻城   赤扈左军大营黄昏时就在营寨内外点燃起一堆堆篝火,不计其数的赤扈悍卒站在篝火前作登城作战前的最后准备,天色昏暗下来,火光照在他们刀箭疤迹交错、狰狞的脸上。   他们将破旧的裘袍脱下来,露出陈旧却结实的铠甲。   粗壮的腰部,拿宽厚的牛皮腰带紧紧扎住,半生征战的伤病在这一刻似乎得到极大的缓解,将囊刀、挎刀扣到腰带上。   盾牌所蒙的双层熟牛皮,早已经被刀矛箭矢斩劈捅刺射扎得千疮百孔,但盾板还算结实,还能继续凑合着用——而在百战老卒的眼里,战场上的厮杀,考验的是血勇之气及丰富的作战经验、武技,刀盾铠甲是有作用,但很有限。   “朔州守将徐怀在猴儿坞与我打过照面,我还以为他不会出现在大同,便想去南朝大营观察动静,却不想在西城外与他撞上——宗王,我们的意图极可能已经暴露,此时不能再按部就班攻打大同城,而是要趁南朝兵马还没有彻底防备起来,请立刻调动右军大营的兵马,进攻南朝大营!”摩黎忽站在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人身后,有些惶急的说道。   “慌什么?”中年人瞪了摩黎忽一眼,不满的说道,“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不然你永远成为不了在那狂风暴雨中自由翱翔的巨鹰!”   “南朝兵马如此孱弱、将吏如此愚蠢,他们就没有资格成为我们的友盟,难道不应该趁其还没有防备起来之前,就将其杀得人仰马翻,难道还讲究什么心慈手软?”摩黎忽不解的问道。   “赤扈崛起于大漠草原,遭遇无数的阴谋诡计,我们有时候也会针锋相对,但我们最为根本的还是坚韧不拔、万众一心的战斗意志。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仅仅凭借我们手里的刀弓跟阴谋诡计?你以为盟约就像是擦屁股的枯树叶,不需要的时候直接撕成碎片就好。倘若如此,除了南朝之外,党项、西域诸蕃部以及新附我们赤扈的蕃族,他们又要如何看待这事?”   中年人不满的压低声音教训道,   “你不要担心南朝已经识破我们的意图,我们最终能不能摧枯拉朽般南下,凭借的是我们手里的刀弓跟万众一心的坚韧意志,不是其他。南朝兵马倘若有所防备,而我们凭借自身的实力却不能将其重创、击垮,这则代表时机还不成熟。这要好过凭借诡计赢得一两场胜仗,却在进入中原之后遭遇南朝真正的精锐兵马。”   木赤等人站在中年人的身旁,见摩黎忽眼睛里都是迷茫,心知他年纪还是太轻,还没有识得征战的真昧。   “萧辛瀚又派人出城来乞降,我直接将萧辛瀚的使者打发回去了。”镇南副都元帅木赤轻声说道。   “好吧,木赤,你传令攻城吧!”   中年人负手说道,待木赤传过令后,他又与身边的诸将吏徐徐说道,   “我们今年夏季才攻下契丹辽阳府,军中有很多将吏士气高涨,希望能一鼓作气挥兵南下,跟那些犹豫者、迟疑者不同,我是坚定支持南下的。在宗王分封时,我也主动讨要了从大青山东麓到大定府的土地。这次集结兵马,也主要是我麾下的儿郎,包括提前一年组建攻城兵马,我比你们任何一人都渴望南下。但不管怎么说,我主张南下的根本是南朝君臣昏聩、兵马疲弊、民生困弱,徒拥数千里之遥的富庶土地及亿万人丁,却组建不起一支能战、敢战的精锐兵马。我从来都不以为凭借诡计赢得一两场胜利,能发挥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   ……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远处如潮水般攻上城墙的赤扈悍卒,在篝火、火把的照耀下,那些高举盾牌的赤扈兵卒,挥舞长刀,无情而凌厉劈下的一道道交错刀锋,仿佛夜色里凄迷纷洒的雪花。   城墙的守军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到弃守或投降的命令,此时还在顽强的坚守着。   不敢亲临北城楼督战,只敢登上北城寺塔之上观战的萧辛瀚,这时候咬牙强撑住,他肥硕臃肿的身躯才没有直接瘫下去。   到这一刻他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数次遣使出城请降,但赤扈人的主将、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却是理都不理,几次都将他派出的使者打发回来,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回;这时候更是毫无预兆的直接强行进攻北城。   萧干等契丹在西京大同府剩下的最后王公贵戚们,这时候腿都微微打颤起来,在寺塔里慌作一团。身为西京都统的李处林到底有着武将的底子,揪住普通侍卫装扮的岳海楼甲领,拔出刀架在他的颈脖上,咆哮怒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听了你的话,甚至不惜射杀南朝劝降使者,难道等来的就是这样的下场?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死!”   在看到赤扈兵马准备攻城之初,岳海楼心里也是困惑不解,这时候却想明白了一些,低头看了一眼李处林压在他脖子上的刀,继而镇定的拿手指夹住刀脊,往外拉了些许,说道:   “你们应该清楚,南附越廷最终只是死路一条,曹师雄此时已经深悔不己,但曹师雄还有后悔的资格。你们现在除了下令所有的兵卒放下兵械,打开城门,迎接赤扈铁骑进入大同城外,没有资格提更多的条件。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几次说是请降,却还带着各种各样的条件过去,想要一个承诺,木赤元帅怎么可能搭理你们?就像这满城的财货,他们伸手便能取走,何需你们只是拿出其中一小部分献上去?”   “放你娘的狗屁!”李处林破口大骂道,将岳海楼一把推开,径自往寺塔外走去。   ……   ……   今日是赤扈人承诺从北城墙进攻大同城的第一天,同时又是夜战,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在南城外的中军大营也是彻夜难眠,这时候都守在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关注着大同北城战事的进展情况。   见入夜后亲自带小队人马赶到武周山东南麓找高处观战的刘衍,大口呼着热气的赶回来,刘世中迫不及待的问道:   “北城战事进行如何?”   “我回来之前,赤扈人进攻北城极为凶猛,先试攻了几次,确认过城头战械的方位,附城进攻立刻凶猛起来,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千余健锐送上大同北城墙上,与守军激烈争夺马面墙战棚、角楼、城楼等关键点!守军虽然抵挡不弱,但很显然不是赤扈人的对手。”刘衍喘着粗气说道。   “赤扈人一天一夜能攻下大同城?”蔡元攸问道。   “守军在北城墙上的兵卒,抵抗士气还算可以,但就算如此,还是完全抵挡不住,很难想象北城门彻底失守后,城内的守军还能剩多少抵抗意志。”刘衍有些沮丧的说道。   骁胜军、宣武军从南城展开攻势已有八天,都没有取得关键性的突破。   很多时候都有数百将卒站上城头,但韧性太差,面对守军从战械、角楼、城楼交错射来的箭矢,伤亡稍大一些,就忙不迭的撤下来。   除了兵卒作战能力不强外,他们也没有不计伤亡拿下南城的决心。   大家都想着,既然都找赤扈人借兵了,自然要以最小的代价拿下大同城才合算,要不然借兵干嘛?   刘衍他心里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看到赤扈人攻城的情形,两相对比,他内心又觉得难堪。   田志甄得意洋洋的说道:“在此之前,还有人说赤扈人与守军有可能早就勾结起来谋害我们,诸事要慎重行事,说攻城宜缓不宜急,以防为敌军所趁,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郭仲熊别过脸去,他之前就主张攻城宜缓不宜急,这时候叫田志甄数落很是难堪。   “我归来前,南城有人缒绳出城,前营将其逮住送到中军大营来,我刚好遇到。这人说是西京都统李处林所派,李处林有心打开南城门!”刘衍想起一件事,不以为意的说道,“都这时候了,哪里还需要这孙子献城!”   “……”田志甄、郭仲熊等都没有想到这时候还有这样的变化。   蔡元攸蹙着眉头朝刘世中看去:“刘令公以为如何?”   刘世中说道:“赤扈人真要在一天一夜里攻下大同城,我们遵照约定,需要允许他们将大同城的人丁、财货全部劫掠走——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朝廷里那些言官,不知兵事之险,很可能会拿这个事说三道四,也是一桩麻烦事!”   “那就将那人带过来问问情况!”蔡元攸说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进城   稀微的晨曦里,宣武军第三厢将卒被赋予特殊使命,最先从洞开的南城门进入。   萧林石早就筹措放弃应州,撤走时除了穷困不堪的汉军、汉民外,城里的财货几乎在撤离开时都被清空,伐燕军相当于得到一座空城,即便依照惯例,在完全控制应州城后纵兵大掠三日,骁胜、宣武两军都没有什么所得。   刘世中、蔡元攸迫切接受李处林的投降,是想应对朝野有可能的严厉责难,但对普通将卒而言,能否提前赶在赤扈人将大同城洗劫一空前进去,则关系后他们后半辈子能否无忧安渡。   宣武军第三厢甲卒作为第一批进城的,三千甲卒一个个如狼似虎,直接往内城方向杀去。   他们知道要将敌军击溃、击灭,才能放心的纵兵大掠,却不会去犯天雄军当初在大同城所犯的致命错误,偶有兵卒试图开小差,也被将官、军吏严厉的喝止。   再说了,大同坚固高耸的内城才是西京道契丹贵族最后的庇护所,舍弃内城,跑去贫民窟烧杀抢掠,有他娘什么出息?   李处林亲自带人打开南城门,又带人在前面领路,守军差不多都已崩溃,零星的抵抗在刀斧斩劈、枪戟攒刺中,很快就被瓦解掉。   “守军也没有那么难啃嘛!怎么竟拖延七八天都打不下来?”一员握持战戟的武将,登上城门楼看着麾下兵卒势如破竹般往内城方向杀去,在冷冽的寒风里纵声大笑。   刘衍蹙着眉头眺望北面。   这时候天光还没有大亮,天空灰蒙蒙一片,看不清赤扈人在北城冲锋陷阵,但从隐约传来的厮杀嚎叫中,判断北城的战事仍烈,此时也正往北城深处延伸。   这时候郭仲熊在数名军卒的簇拥下,从登城道走上城楼,也同样紧皱着眉头,朝城内看去。   “我们可以接受李处林的投降,但无视约定,如此急切杀入大同城里,赤扈人心里怎么会乐意?这是要徒惹纷争啊。”郭仲熊轻声说道。   宣武、骁胜两军精锐八天都没能将大同南城门攻陷下来,是郭仲熊他前往赤扈帅帐催促出兵——赤扈人要求在接下来的一个昼夜,由他们的兵马负责全部的攻势,目的很显然就是想着在约定的时间内彻底攻下大同城,然后纵兵大掠全城。   此时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六个时辰,他们不仅私下接受西京都统李处林的降伏,还趁李处林率兵打开南城门后,派宣武军两厢精锐进城,与李处林里应外合抢先进攻大同内城。   郭仲熊除开感到他个人在面对赤扈人的严厉质问时会感到难堪外,同时更担忧赤扈人不忍下这口气,双方要是发生摩擦,要如何收场?   主张提前进城的是少相蔡元攸与他的父亲刘世中,刘衍却不便在别人面前评价,只是沉默着看向城内。   “郭郎君,你太过忧虑了,”那持戟武将笑道,“我们之前只是承诺再休整一天一夜不进攻南城门,但现在是敌将主动打开南城门迎接我们进城,这怎么能算违背约定?”   “……但愿如此。”郭仲熊勉强一笑,说道。   虽然他在亲眼目睹赤扈人的军容以及勇将悍卒争先恐后作战的情形后,心里就开始担忧起来,但他始终是蔡系的一员,还被视为中坚人物,偶尔说几句话牢骚话就已经不应该了,又怎么能长篇大论的在下面将领的面前,跟刘世中、蔡元攸唱反调?   之前借兵,宣武、骁胜两军的将领,大多数人还是感到颜面无光,一开始是持反对态度,而这次提前进城,关系到众人的战功、战果,绝大多数将领又都极力赞同。   刘衍、陈渊、曲景等都指挥使们,此时所能坚持的,就是避免之前天雄军进大同城将卒就分散开到处烧杀抢劫,猝然间为敌所趁却无以防备的混乱局面出现,先安排两厢兵马进城,争取抢先攻下内城,其他兵马在城外大营按兵不动。   至于赤扈人会不会有意见,诸将觉得那是都统制行辕考虑以及交涉的事情,他们无需关心这个。   ……   ……   “与降军里应外合,宣武军第三将黄仕亮都指挥使奉都统制、宣抚使之命,率部从南城门杀入后,守军立时就溃不成军,目前也在降军的配合下,攻入内城。黄将军特命末将过来禀报都统制、宣抚使,相信不需要多久就能彻底占领内城——目前赤扈人也从北面抵达内城前,但没有直接进攻内城,而是往两翼散开,应该是往东西城掠夺战利品……”   刘世中还是担忧提前进城,有可能触怒赤扈人,待听从城中赶回来的小校禀报说赤扈人从北面迫近内城前,并没有再直接进攻,而是往两翼散开,便以为赤扈人接受以内城为界划分这一仗战果的现实。   他心里的担忧这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与左右笑道:“大同城虽然远不及汴京,但在北城却是少有的富丽堂皇之所,那些蛮货杀入城中,得半城财货便已是眉飞色舞了。要不是老夫体恤将卒,又念及与赤扈人的联兵之谊,这些哪里甘愿给他们啊?”   “老令公体恤将卒,蛮虏作战还算出力,许他们一些好处,也是应该的。”左右诸将吏一齐说道。   “普通的赤扈兵卒有大同东西城可掠,应该是满足了,但我们还是要防备赤扈人拿这事跟我们纠缠。”田志甄是主张借兵,但之前则不主张提前进城,这会儿也没有完全放心下来,说道。   “赤扈人真要纠缠过来,还是要劳烦仲熊兄去应付,大不了再许他们一些好处。”蔡元攸跟郭仲熊说道,他也觉得这时候大局已定,也没有必要跟赤扈人在细枝末节上争执什么。   “……”郭仲熊瓮声点头道。   只要他之前的担忧都不再,只要赤扈人不是狮子大张口、太过分,这边既然迫不及待的提前进城还拿下内城,多多少少有些理亏,郭仲熊也觉得再额外许以一些好处给赤扈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是现在就进城,”蔡元攸看向刘世中,问道,“还是说等赤扈人大掠过后再进?”   “诸将看如何?”刘世中很开明的看向身边左右将吏问道。   他与蔡元攸身为伐燕军的正副统帅,黄仕亮率前锋兵马最先杀入大同内城,相信他搜罗到奇珍异宝,绝对会献一份上来,但中军大帐的诸多幕职僚吏,他们能现在进大同城,与等城中局势彻底控制住、等赤扈人将他们份内的财货、人口都劫走,差距就大了。   刘世中活了这岁数,当然知道利益均沾的重要性了。   “还是等黄将军将内城肃清再说!”郭仲熊谨慎起见,说道。   “等黄将军肃清内城,我们这时候也要准备起来了。”有将吏笑道。   众将吏正讨论刘世中、蔡元攸进城的受降仪礼,讨论要不要请赤扈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也进内城接受契丹在西京残族的投降,却见一名小校惊惶走进大帐:   “……启禀都统制,前锋将卒与赤扈人在西城争斗起来!”   刘世中正与蔡元攸商议报捷奏章要怎么写才合适,乍然听到两军在大内城内发生冲突,蓦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质问道:   “什么,双方怎么会争斗起来,我不是严禁进城后与友军冲突吗?”   “黄将军还是百般约束前锋兵马,赤扈人却是气势汹汹,非要将我们已经进城的兵马驱赶出来,双方争吵几句,大多数人话语又不通,急了脾气,就有人控制不住动手打了起来。”小校禀道。   “胡闹,黄仕亮是干什么吃的,他约束不住麾下,还与赤扈人争执起来,怎么能不百般克制?”刘世中急得直跺脚,板起脸来骂道。   “双方多少人动手争斗,可有死伤?”郭仲熊急切问道。   “动手争斗者不多,黄仕亮将军与赤扈一名千户及时赶过去,将双方兵卒都控制住,但赤扈那名千户,还是坚决要求我们撤出城外,态度极其蛮横!还说……”小校说道。   “还说什么?”蔡元攸问道。   “还说一个时辰内,要是我部兵马不都从大同城内撤出去,一切后果由我们承担!话里的意思,好似是不惜干戈相向。”小校禀道。   “即便要撤,一个时辰哪里又够!这些蛮货,真是胡搅蛮缠,他们有什么要求,大可以提出来,但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个商量的余地吧!”刘世中跺脚道。   “我现在就赶进城看一下,看有没有斡旋的余地!”郭仲熊朝刘世中、蔡元攸拱拱手说道。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是那个赤扈千户气不过乱说话,还是赤扈帅帐就是这个态度,不给他们一点通容斡旋的空间。   在事态未明之前,刘世中、蔡元攸作为正副统帅,当然不能随便与赤扈人直接接触,只能是郭仲熊他赶过去,争取跟赤扈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直接说上话…… 第一百六十五章 宣战   “你们怕损兵折将,不愿强攻坚城,来找我赤扈借兵,有没有想过我赤扈将卒也是血肉之躯,而长年征战,比大越将卒更是疲惫不堪?就算是如此,汗王犹信守盟誓,欣然出兵相助尔等强攻大同。我们坚持胜者掠其城,也仅仅是为我浴血奋战的赤扈将卒所讨,作为他们奋勇杀敌的报偿。昨日一夜,我赤扈有数百健儿战死北城内外,我们有皱过一下眉头没有?我们没有,我们想的是既然立下盟约,我们便是皮绽肉破、即便骨烂肠穿,也要誓守盟约到底;即便战死在城前,我们也能拿敌人的血与头颅,掠其妻儿,以便让魂灵能安然归于长生天的怀抱。我们却怎么不曾想到,你们南朝人竟然是如此的卑鄙不堪,私纳降叛不说,还公然撕毁盟约,大举进城,抢夺我赤扈人应得的赏赐。郭仲熊,扪心自问,要不是我赤扈健儿浴血奋杀,要不是我赤扈健儿势如破竹杀入城中,李处林会向你们投降,会叫你们捞到这便宜?你们为何要在事前约定各自攻城的时间,你现在还需要解释吗?你现在过来,要我息怒,那你走去大帐之外,问问我将头颅别在腰间厮杀的赤扈健儿,他们愿不愿意息怒?”   那颜木赤声音嘶哑,仿佛一头苍老而残忍的狼,朝着郭仲熊嘶吼起来,   “郭郎君,老夫敬你是个胆气的人,绝不为难你,我赤扈人还不屑在两军交战前斩来使。请你回去叫刘世中做好两军开战准备,只待汗王令旨下来,我便会派人将战书送上,休要怨我赤扈不宣而战!”   “……”郭仲熊见帅帐里诸多赤扈将吏,皆咬牙切齿盯看过来,他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脸容惨白,汗流浃背。   他到赤扈帅帐之前,以为赤扈人即便对伐燕军提前进城再愤怒,都应该有谈的余地,大不了他们下令将前期进城的兵马都撤回来。   他却怎么都不想到赤扈人竟然丝毫不给转圜的余地,准备对伐燕军直接开战?!   “来人,将郭郎君请将出去!”那颜木赤一声令下,数名五大三粗的赤扈披甲悍卒走进来,粗鲁的拽住郭仲熊的胳膊,将他拖出帅帐,直接扔到外面的雪地里。   “郭郎君,这是怎么回事?”朱孝通等人作为扈随,没有资格进帅帐见木赤等赤扈将吏,这时候看到郭仲熊被粗鲁的推出来,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惊惶问道。   “赤扈要宣战了!”郭仲熊失魂落魄的说道。   “怎么可能?”朱孝通难以置信的尖叫问道。   “呜呜呜……”   帅帐外围突然吹响牛角号,一阵阵呼叫声从号角响声处此起伏彼的响起来。   这时候那颜木赤等人从帅帐走出,欣喜道:“宗王过来了!”   郭仲熊被赤扈甲卒推搡着退到帅帐左翼,这时候看到百余甲骑簇拥着一名中年人朝这边驰来。中年人与那颜木赤见面后,没有直接进帅帐,朝郭仲熊这边望了几眼,也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让帅帐附近上千名赤扈将卒都聚拢到跟前,语调激烈的用赤扈语朝他们诉说什么。   即便没有通译翻译,但从赤扈兵卒那激动的神色以及怒气冲冲朝他们盯看过来的眼神里,郭仲熊也能猜到乞翰·兀鲁烈在说些什么。   ……   ……   赤扈人晡时过后就多次异常调动,刘世中多次遣人过去交涉,都被驱赶回来,他与蔡元攸无法再安坐中军大帐,登上更方便眺望全局的南城门楼,直到午时才等到郭仲熊出使赤扈帅帐归来,他们迫不及待将郭仲熊接到城楼上,问道:   “赤扈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他们的右军大营兵马为何都集结到东岐坡,他们想干什么!”   郭仲熊还是从赤扈人控制的北城门进城,然后穿过大同城到南城门来跟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会合,还不清楚赤扈兵马调动的情况。   听刘世中这么说,他朝大同城东南方向眺望过去。   东南方向约十一二里外,有一座约三四十丈高、约两三里绵延的坡岗,静卧在恢河北岸的河谷之中。   与大同城外围的高峻山岳相比,这座坡岗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大同城往恢河方向四十余里的河谷地形里,东岐坡是唯一的隆起地形。   东岐坡此时被成千上万的赤扈骑兵占据,仿佛一片阴沉的黑云,将那土地覆盖住——毫无疑问的,倘若伐燕军此时试图放弃大同,撤往恢河南岸,这支赤扈骑兵一定会毫不留情的从侧翼发动铁血冲锋。   “到底怎么回事,郭郎君,你倒是说句话啊?”田志甄看郭仲熊脸色苍白的怔立在那里,推了他的肩头一把,惶急问道。   “赤扈人说我们言而无信,要撕毁盟约,对我们宣战!”郭仲熊看向刘世中、蔡元攸说道。   “怎么可能?”蔡元攸一阵晕眩,颤声问道。   “是不是赤扈人提出条件比较苛刻,郭郎君以为难以满足,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这是摆开架势要吓唬一下我们?”刘世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惶急抓住郭仲熊的肩膀问道。   “刘令公,少相,到这一刻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赤扈是有一些人在占领临潢、大定、辽阳后,掠夺太多的财货、牲口及奴婢,心满意足,不想再对我朝开战,但赤扈同样有很多的人不满足于此,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借口,说服他们的汗王,说服所有的赤扈将卒都举起兵戈朝我们杀过来——刘令公、少相没有转圜余地了,下令准备接战吧!”郭仲熊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只希望现在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不可能的,再派人去见那颜木赤,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蔡元攸喃喃道。   刘世中虽然这一刻也是魂飞魄散,但叫人搀扶坐到城楼门前的石阶上,歇过一阵气后,还能勉强镇定下来,与刘衍、陈渊等人说道:“速叫右军、后军做好准备,在右翼多准备拒马、鹿马,以防赤扈骑兵随时会撕毁盟约冲杀过来……”   ……   ……   赤扈人最初集结于大青山(阴山)东麓的兵马也就两万多一点,刘世中、蔡元攸向赤扈借兵攻打大同城,这两万多兵马则在赤扈镇南副都元帅那颜木赤的率领下,从武周山东北麓的缺口南下,杀到大同城下扎营。   徐怀他们最初以为赤扈人会趁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不备,用两万精锐兵马对进入恢河北岸的伐燕军主力发动突袭,但事实与他们预测的并不完全一样。   伐燕军接受西京都统李处林投降后,两厢兵马提前从南城门进城后,赤扈人勃然大怒,在城中发生几次小规模冲突后,就将攻城兵马都撤回到北城兵门附近,然后将一万骑兵集结到大同东南翼的东岐坡,窥视伐燕军主力南撤的侧翼,令刘世中、蔡元攸等人不敢仓促南撤,又寄望与赤扈人能有斡旋的余地。   即便赤扈人新册封镇南王乞翰·兀鲁烈在这时候已经进入其在大同城北的大营,也没有立时动用两万精锐骑兵发动进攻,而是将一支又一支的赤扈兵马调动至从阴山往东到大定府之间的地区,往大同这边集结过来。   从阴山往东到大定府之间,乃是赤扈宗王乞翰·兀鲁烈的封地,在短短四五天内就有近三万骑兵新集结到大同来,就足以证明兀鲁烈对南侵已然做好充足的准备。   不过,徐怀不确定兀鲁烈是为了让其他宗王有更充足的动员时间,还是说赤扈王帐内部对南侵存在争议,兀鲁烈所部五万精锐兵马都集结到大同附近后,可以说已经牢牢掌握住战场主动权,但并没有立时就对恢河北岸的伐燕军主力发动进攻。   这并非徐怀所乐意见到的局面:一方面赤扈内部正在进行更大规模的动员,大越却寄望于和平斡旋,防御部署也极其笨拙,坐看伐燕军主力往朔州方向撤离、渡过恢河撤往应州的通道被赤扈骑兵封堵,也不敢有积极作为;另一方面徐怀也深深知道,在大同战场上,赤扈人准备得越充分,也意味战事一旦爆发,伐燕军将被歼灭越发彻底。   他之前希望宣武、骁胜两军能有大量的逃卒在被击溃后逃入四周的山野,很可能会落空。   对赤扈人明明兵勇将强,用兵却又如此持重、无隙可击,徐怀也是毫无脾气,甚至被迫将更多的人员提前撤往西山,生怕哪一天夜里,数以千计的赤扈骑兵会在不知不觉间就将朔州围死。   而刘世中、蔡元攸一方面不敢担下主动开启兵衅的责任,不敢断然派兵进攻北城门,另一方面又不敢在侧翼受威胁的情况下果断率部南撤。   他们见遣使斡旋无门,除了将伐燕军主力部署大同内城、南城门及及城外四座大营进行防御外,下令调忻州、太原以及岚州等地的兵马往雁门、应州方向集结,预防最坏的局面发生。   这时候不要说曹师雄按兵不动了,以往有心想投蔡系的文横岳、阴超二人,看北面的局势越发紧张,也只敢各派少量兵马去加强雁门的防御…… 第一百六十六章 溃兵   赤扈崛起之初,中坚力量乃是横扫诸蕃,将契丹势力从西北诸蕃部驱逐出去的精锐骑兵,但在越过大鲜卑山后,往大鲜卑山东麓以及东面契丹控制的腹心之地进攻,面对大鲜卑山东麓复杂的河流、丘山以及诸多坚固的砦垒,一部分骑兵不得不下马而战。   然而对赤扈人来说,骑兵下马用于攻坚,是一种资源上的浪费。   赤扈这时候便陆续将以契丹人及附属蕃族的降卒俘兵编入步兵,并从大青山南北、金山以西诸蕃部征召、劫掠来的丁壮用于攻城拔寨。   这几年来,这些由各色名目之人组建的步兵配合赤扈主力骑兵征战四方,也逐步成熟起来。   天宣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天地间皆是皑皑白雪,这也是赤扈对南朝正式宣战的第三天,由各色名目之人组建的步兵手持刀矛、举着盾牌,在两翼骑兵的掩护下,最先从西翼对伐燕军的右军大营发起进攻。   为避免天雄军于大同城遭围困的覆辙,伐燕军主力驻扎在城外,但进入十月之后,恢河两岸的土地就冻得结实,而附近能砍伐来修建营寨的树木又极为有限,短时间内修建的栅寨相当简陋,很快就被赤扈步兵撕开口子。   宣武军、骁胜军作为西军精锐,据城寨以守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起初并没有退却,还能与赤扈步兵围绕简陋的栅寨展开激烈的争夺。   然而宣武、骁胜两军加起来,骑兵总计仅有五千余众,在刘衍等将的率领下,数次出战,皆被强悍的赤扈骑兵精锐杀得灰头土脸逃归,数万将卒据守狭小、简陋的栅寨,又能坚持几天?   十一月三日,赤扈步兵将从临潢、大定等地缴获的投石机也运抵大同战场组装起来,用于对栅寨的进攻,仅一天时间内,右军大营数座栅寨就接连失陷。   右军成千上万的将卒往大同城方向及其他栅营逃跑时,被穿插进来的赤扈骑兵肆意屠戮,仅一天时间就有七八千尸骸抛弃在大同城与恢河之间的河谷平川上。鲜血将雪地融化,又在极寒天气里冻得结实,仿佛大地被撕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时候刘世中、蔡元攸他们不敢奢望能从赤扈人手里夺回北城门,据大同城坚守到朝廷组织新的援军经雁门北上,眼见栅寨也根本无法给他们提供任何的安全感,坚守到次日夜间,趁着夜空之上月朗星稀,率伐燕军主力往应州方向突围。   为迷惑赤扈人,刘世中、蔡元攸还驱使数以万计的汉民以及大同降军往朔州、应州方向突围。   暗蓝色的苍穹没有一丝阴云,大地又被皑皑白雪覆盖,深夜仿佛昏暝的黄昏,能见度很高,逾十万突围兵马仿佛黑色的湖水从闸口涌出,汹涌着往四处流淌。   徐怀不敢让有限的精锐斥候,深入恢河两岸的混乱战场之中,因此也不知道伐燕军主力往恢河南岸突围时,在被大股赤扈骑兵包抄拦截,到底惨烈成何等程度。   当瑰丽的朝霞铺满远山之巅的天空时,徐怀站在晋公山东麓的一座枝叶落尽的疏林里,这时候已经看到恢河沿岸到处都是奔亡逃溃的兵卒。   此时同样有成千上万的赤扈骑兵,杀气腾腾的在恢河南岸驰骋。   他们除了阻止溃兵在渡过冰封的恢河之后,往南面的陉岭(常山)逃窜,还分出十数股百余人规模的骑兵,在溃兵之间的不断穿插杀戮。   赤扈骑兵以高超的骑术,精准而快速的箭术,在雪地里留下一具具鲜血横流的尸体;遇到有聚集在一起的溃兵,赤扈骑兵也不纠缠,也不会在已经大获全胜的情况,以无谓的伤亡去强杀这些抱团溃兵。   不过,那么多的赤扈骑兵交相穿插,抱团的溃兵被盯上,往西南逃亡的速度就变得更加的缓慢。   徐怀与王举、徐心庵、殷鹏等人藏身疏林之中,看了好一会儿,才缒绳滑下身后陡坡,走入山谷深处。   “外面的战局怎么样?”在山谷深处等候着的徐忻、燕小乙、袁垒、乌敕海、魏大牙等人,这时候围过来问道。   因为怀仁城就在这座山谷的东南方向上,萧林石所部还有两千兵马驻守其中,不要说往西南岚州方向逃亡的溃兵,追击的赤扈骑兵也有意避开这边,王宪、袁垒、魏大牙他们藏在山谷里可听不到外面的动静。   在赤扈人正式发动攻势之前,徐怀就率三百骑兵从朔州出发,趁夜潜伏到晋公山东麓的这座山谷里;为尽可能避免暴露,众人骑乘都是清一色的白马,此外将卒在铠甲外,都穿上白袍、披覆白色的御寒大氅。   “不怎么样?”徐怀都不知道要如何形容他们站在山崖疏林里所见到的惨烈情形,坐在扫去积雪的山石上,详细说起恢河两岸追亡逐败的惨况。   徐怀原本想着敌骑追亡逐败,场面应该会相当混乱,他们可以选择恰当的时机从山谷里杀出去,利用小股精锐人马的超高机动性,咬住小股的敌骑进行攻击,方便溃卒能更顺利的往朔州方向逃亡。   徐怀没有想到赤扈人对追亡逐败很是得心应手,其西翼追击的骑兵主力,并没有分散开来,主要还集中在恢河的南岸,一方面他们全力阻止溃卒往南面常山山脉逃窜,另一方面有约一千五六百骑兵正以更快的速度往西挺进,很显然是想直接绕到溃卒的前方,拦截住溃卒往朔州方向逃跑的通道。   他们倘若这时候从晋公山杀出,极容易被敌骑主力盯上。   徐怀是希望桐柏山卒能尽快试着跟赤扈兵马接战,但也没有狂妄到主动去吸引赤扈骑兵主力的仇恨。   其他不说,仅仅正快速往朔州方向穿插的一千五六百名赤扈精锐骑兵,徐怀都不觉得桐柏山卒倾巢而出,就有七八成的胜算。   他们以前所遭遇的西山蕃骑,一个个都相当精擅骑射了,赤扈骑兵精锐的骑射本领只会更强;而赤扈骑兵纵横大漠草原,真正令人心畏的还是集群机动作战的能力,这是无数次血战淬练出来的。   桐柏山卒现在都改成马步兵,在马背上刀弓娴熟也有六七百人了,但没有经历真正的骑战淬练,凭什么去跟大股的赤扈骑兵在河谷平原腹地厮杀?   “我们就什么都不做,熬到天黑杀回朔州去?”听徐怀说及恢河两岸的形势,王宪等人有些沮丧的问道。   怀仁、金城一带的恢河河谷,南北有近百里纵深,赤扈骑兵再强也不会布下天罗地网,他们找缝隙逃回朔州还是相当容易的。   即便遇到小股敌骑拦截,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什么问题。   不过,他们筹谋这么久,主要还是希望能接引更多的溃兵,经西山逃回泾原、环庆等地,为后续的勤王之战积攒力量。   要是准备了这么久,最终却不能为此做一点什么,也确实是够沮丧的。   “不要急,”王举神色凝重的说道,“虽说赤扈人对西翼的重视,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得多,但他们在恢河河谷到底只有五万兵马。赤扈兵马主力除了要占领大同城外,主要视野还是要放在应州、雁门一线——那里才是伐燕军逃溃的主要方向。而萧林石并无投附赤扈人的心思,赤扈人的西翼兵马也绝不可能毫无忌惮的在恢河北岸驰骋杀来。无论是赤扈人现在想着更多的将溃兵往晋公山方向驱赶,以便日后更多兵马集结到云朔,可以更从容歼灭,还是溃兵在看到南面、西面都被敌骑封堵之后,不得不往晋公山这边逃亡,只要溃兵往晋公山南麓聚集足够多,而敌骑又不敢大举追杀过来,我们应该还是有出手的机会!”   徐怀想想也是,往西逃亡的溃兵,即便往南逃往常山诸岭的通道被敌骑封堵,但他们还是想着能逃去岚州,因此主要沿恢河往西南方向运动,一个个都极力避免被驱赶到北面的晋公山里来。   恢河沿岸又是一马平川,敌骑快速进出穿插,溃兵小股抱团容易,但想大规模聚集却不可能,赤扈人绝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过,只要他们被迫往北面的晋公山逃亡,崎岖的丘山将成为他们最好的掩护,将能最大程度限制敌骑肆无忌惮的穿插屠杀,更不要说晋公山南侧的金城、怀仁都还在萧林石所部控制之下;而晋公山与西山之间的朔州,更是在桐柏山卒的控制之中。   骁胜军、宣武军作为西军精锐,到底比翻墙逃出大同城之前,一个个就将铠甲、刀械都丢弃掉的天雄军将卒溃兵要强一些。   西军兵卒虽然军纪也很差劲,军吏、武将也很骄横,但长年与党项人作战,大多数兵卒还知道刀盾铠甲乃是他们逃亡途中最后的依仗,大多数人并没有都丢弃掉。   这使得赤扈骑兵在追击拦截时,为避免自身出现不必要的伤亡,目前还是以弓弩游射为主,并不追求第一时间歼灭多少溃卒。   徐怀刚才也看到,骁胜军、宣武军不少身手强横的武卒军吏,身边通常都还是有十数乃至二三十人抱团逃亡,这些人都还相对安全,往西翼追击的赤扈骑兵也不会急着强杀他们。   只要这些人能及时往晋公山这边逃跑,只要有了喘息的机会,就能抱团聚集更多的人马,到那个时候,则将是他们出动的时机……   他们还得耐心先藏在山谷里! 第一百六十七章 伏击   西翼战场总计有五千余赤扈骑兵追亡逐败。   为尽可能多歼灭伐燕军,一部分赤扈骑兵快速绕到朔州城、宁武及阳口砦之间,拦截溃卒逃往朔州、岚州;一部分赤扈骑兵在恢河南岸纵横驰骋,阻止溃卒逃往南面的常山(陉岭)之中。   他们在恢河北岸仅投入十数队百余人规模的赤扈骑兵,在溃兵之间穿插,同时也有意避开金城、怀仁两城,防备萧林石其部有所异动。   不过,徐怀不以为他们从晋公山杀出,在引起赤扈骑兵主力的注意后,赤扈人集结上千精锐骑兵过来围剿,还需要顾忌萧林石其部在金城、怀仁两城里的驻兵——萧林石其部在金城、怀仁的守军,这时候正在撤与不撤之间挣扎,他们不会投赤扈人,但显然也不可能主动去挑衅赤扈骑兵主力。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徐怀也不想去招惹赤扈人的骑兵主力,直到未时之前,徐怀率领三百骑兵都还潜伏在山谷深处安静的等待战机的来临。   不过,不管多谨慎的猎手,都会有麻痹大意的时候。   越来越多的溃卒看到南面、西面到处都是驰骋杀戮的敌骑之后,被迫往北面的晋公山逃亡。   这时候北岸的赤扈骑兵,一方面看到怀仁、金城、朔州三地的守军紧闭城门,这么长时间没有什么动静,也认定这三城守军不敢出来,另一方面他们也显然不乐意将这些移动的战功留给后续集结的兵马收割。   他们为提高杀戮效率,不仅更频率穿插,寻找战机,同时也分散成更小规模的骑队,猎杀落单或仅有十数人或护盾铠甲不齐的溃兵。   这便是徐怀他们的战机。   要是赤扈人都是百人规模的骑队,他们贸然出击,短时间内却无力围歼,只会引来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歼他们。   “来了!”   趴在被雪覆盖的溪沟里,袁垒兴奋的压着声音叫道。   在百余丈外,十数名溃兵将盔甲以及射尽箭矢的弓弩及箭囊都抛弃掉,手持最后防备的刀矛与盾牌,仓皇朝这边逃来——这里是进入晋公山最短的距离。   二十多名虏骑不急不慢的缀在后面,这里地形还相对平阔,距离晋公山南麓边缘的险峻丘山还有数里距离。   他们并不焦急,还想着进一步将溃兵的体力榨干净,然后在溃兵逃入晋公山之前,随便一个冲锋,将这些溃兵的头颅收入囊中。   这些敌骑完全没有注意到徐怀他们已经从山谷里摸了出来。   由于溃兵很少有骑兵的,徐怀他们也将大部分马匹都留在山谷深处,仅携带少量的马匹分散走出晋山公,利用天然的沟堑、干涸或封冻的溪道、矮坡以及树林进行埋伏。   十数名溃兵先发现埋伏在雪地里的一队桐柏山卒,他们已成惊弓之鸟,猝然间哪里分得清敌我,也不看徐忻他们的手势,就仓皇往东面逃去。   追击的虏骑骤然警惕起来,西翼战场到处都是猎物,他们也不介意放走十数溃兵。   他们当即也不恋战,调转马头就要往南面更为开阔的河谷地撤去。   在内侧负责率领伏兵的徐心庵,看到这一状况,当即吹响木质警哨,率领呈品字形将这队虏骑形成包围之势的三支小队从树林、土堆后杀出,“嗖嗖嗖”二三十支羽箭,便又准又狠的朝马背上后的虏兵射杀过去。   这队虏兵骑跨在马鞍上,反应极其灵活,手持蒙皮小盾差不多都能遮闭要害,而马匹中箭后,只要不是要害,也不会立时仆倒在地;训练有素的马匹也不会惊慌四散奔走,反而会将体内的气力都激发出来,驮着虏兵往空隙间直冲过去。   这队虏兵纵马跃过一道溪沟便能冲出包围圈,但好差不差,恰好是徐怀藏身之处。   徐怀看着三匹快马从头顶跃过,他与王举、王宪窥准时机同时出手,三道刀光如圆月贯空,精准无比的往马蹄割去。   三匹战马顿时被割伤马蹄,在半空中就痛得长嘶,马背上三名虏兵猝不及防,两人直接被狠狠的摔出去,有一名队目模样的虏兵身手却是极强。   觉察到溪沟里也有伏兵,在战马被斩伤往前倾栽的同时,这人身子就猛然往侧后仰倒,然后借助马背巅起的力量,身子从马鞍上腾起,人在半空中,一直握持在手里的长弓,也是瞬息间拉开弓弦,一支利箭朝溪沟里的徐怀面门射来。   赤扈人这名不怎么起眼的骑兵队目,能有如此精湛的御术、身手及箭术,徐怀他们即便知道这是在数十年持续不断的血战淬练出来的,却也足以叫人触目惊心了。   当然,徐怀手里的刀势未老,转折间一道弧斩,精准无比的斩中箭簇,将虏兵自以为必中的一箭斩落,然后也不管其他,就静待这名已经无法借力的虏兵从半空落入溪沟。   牛二对精准武技显得信心不足,在一匹战马收不住势,从他头顶横空跃起时,他将长柄铁斧猛然举起。   飞翘起的斧刃一角,锋利无比,从战马胸骨处划拉到后腿裆处一齐破开,没见多少马血,却见肚肠“哗啦”洒落下来。   大部分虏骑都受惊收住马势,一时间搞不清溪沟里埋伏多少兵马,猛然拉拽缰绳勒马停在溪沟前,“唏律律”马鸣长啸——袁垒他埋伏在牛二身旁,没有捞到第一时间出手的机会,却有一股热液朝他当头洒下。袁垒伸手一抹,不见血迹,却是骚臊味十足,气得他朝牛二破口大骂:“日你这龟孙子,做活不能细腻点,你这一斧下去,将马尿泡都劈开了,洒你爷爷一头。”   “嘿嘿!”牛二伸舌头舔了舔挂到嘴角的液滴,果真是涩苦臊骚。   这时那名从马背腾跃而起的赤扈队目从半空落下,面对徐怀凌厉的刀势,他此时也已经弃弓换刀,人在半空中虽然没有办法借力,但他仓猝间一击横斩,也予徐怀有千钧之力的感觉。   这一击横斩与伏蟒刀里的缠蟒势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缠斗中身体难免有失衡的时刻,利用身体的重心依附对手,一方面压制对手的攻势,一方面极快调整自己的身姿,都是武技中看似基础,却最考验功夫的精微之处。   有王举、王宪、牛二、袁垒等人在身后,徐怀完全不用去考虑身后的虏兵,他身形如脱兔扑出,刀势连斩带抹,朝那虏兵头目强攻过去。   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场厮杀等着自己,徐怀轻易不会用太过精微的武技对敌,避免力气消耗太剧,但他密不透风的刀势既快又狠、势大力狠,瞬息绽放的刀光将那虏兵头目笼罩其中,迫使对方纯粹以一名武者的直觉与他快速对斩。   虏兵头目到底比徐怀差了一截,对斩十数下便一口气没能提上来,手里慢了一下,眼睁睁见着一道弧形刀光往他的脖颈抹来,下一刻直觉脖颈一凉,浑身的气力在这一刻间被骤然抽尽,人无力的往后栽倒,碧澄的苍穹是他此生所能见到的最后一幕。   这时候另两名从马背上被摔翻出去的虏兵,摔得骨骸欲裂,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却各迎来徐怀毫不留情的一刀横斩。   徐怀看左右及南侧都没有敌骑接近,转身看溪沟北侧的虏骑,再次集结起来要强冲过来。   王举与王宪、袁垒、牛二等人已经跃出溪沟,王宪、袁垒与十数桐柏山卒老老实实将大盾支起来,王举端起一杆长枪这一刻从斜里刺入一匹战马的胸骨,随后就见枪杆如水波晃荡,在枪杆崩断的同时,一股巨力将被刺中,但冲势依旧还在的战马,往斜里带偏,与侧面的虏骑撞在一起。   这些战马差不多第一时间都被侧翼的伏兵射中,但箭创一般面积不大,失血不会太多,甚至不会感觉到特别的痛楚,受激的战马可以跑到脱力而亡,但当中稍有停顿,战马感受到疼痛,再训练有素,也会变得难以控制起来。   而借着短时间的停滞,徐心庵带领三支小队伏兵从侧翼围杀过来,一支接一支的利箭射过来,最后仅有六七名虏骑在彻底合围前强闯过来。   “你们隶属于何人麾下?”徐怀将不远处受惊的十数名溃兵招到眼前,说道,“你们乱糟糟分散着到处逃窜,不要看此时不会吸引敌军主力的注意,但到最后怕是没有一人能逃脱升天。你们将这些人的弓弩、刀盾捡起来,但凡遇到同僚,告诉他们唯有先聚拢到北面的山谷沟壑里,等入夜后再往朔州城方向撤退,才有一线生机。此外,怀仁、金城两地守军,与赤扈人不睦,迫不得已时可以到这两城前躲避敌骑!”   左右到底还是溃兵多、赤扈人追击的骑兵少,很多溃兵看到这一幕,都自发的往这边聚集起来。   “徐军侯来救我等!”往这边聚拢过来的溃兵里,有两名军吏认得徐怀。   徐怀待要再吩咐他们一番,这时候燕小乙从远处疾奔过来,喘着气禀报道:“西南林子外侧有百余溃兵往西仓皇逃跑,赤扈人却有两队百人骑紧缀不舍,可能有宣武、骁胜军的重要人物被赤扈人盯上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援   徐怀疑惑的朝西南方向看去。   为避免过早惊动敌骑主力,他们选择伏击敌骑的地点,南面有一些杂木错落的疏林遮挡——而他们这时候从山里出来,人在低陷地形里,被树林遮挡住视野,也看不到树林以南的情形。   照道理来说,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这些人他们趁夜往南突围时都有精锐扈卫相随,他们即便遭受到赤扈人骑兵的拦截,只要不是已经被杀死在战场上,又或者已经被赤扈人俘虏,他们只要有机会,应该还是想尽可能往应州、雁门方向逃跑。   倘若是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因为某些缘故被迫退回到恢河北岸,不得不往西逃跑,他们这时候被赤扈人盯上,围追过来的骑兵应该更多,而非仅有两队百人骑。   应该是宣武军或骁胜军的某个都虞侯、都指挥使,赤扈人知道是个重要人物,却认不出到底是谁来?   对西军那些自视甚高、骄横无礼的都虞侯、都指挥使,徐怀向来就没有好的感观,而另一方面他即便不考虑外围的赤扈骑兵随时能增援过来,仅仅是两队百人骑,他们想要吃下来就极困难。   倘若仅仅是将两队百人骑追兵赶走,他们暴露的可能性太高了。   一旦敌骑主力围堵过来,他们就只能被迫提前杀回朔州,很难达成聚拢、接引更多溃卒的目的。   骁胜、宣武两军加起来是有五六千骑兵,此外军中还有上万匹马,但无论是马步兵,还是骑兵,从大同城南战场渡过冻封的恢河,往应州、雁门方向逃跑,距离要比从朔州境内逃往岚州近得多。   而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视桐柏山众人如仇寇,又怎么可能想着往朔州突围?   他们只会命令这些精锐骑兵、比普通步兵更为精锐的马步兵簇拥他们往南逃。   整整一天,徐怀他们在西翼战场上,就没有看到有多少溃卒乘马西逃。   徐怀他要是这时候率领三百骑兵出现在怀仁与金城之间与小股敌骑作战,赤扈人的眼睛得瞎到什么程度,才会无视他们的存在?   倘若不乘马出击,三百人下马而战,徐怀又有什么自信认为他们能将两支百人骑队逐走,而不是他们被赤扈人的两支百人骑队缠住无法脱身,被越来越多的赤扈骑兵赶来围住?   他们刚才趁溃卒将二十余赤扈骑兵引入包围圈伏击,虽然为了避免太早暴露,没有让埋伏左右的人马都出动,但也是三倍于敌。   更关键还是这二十余敌骑选错突围方向,好差不差从他们当面撞过来,要不然的话,不用战马围追,能射杀五六名敌骑就顶天了。   当然,大批骑兵出击必然会引起警惕,但徐怀与王举、王宪等七人乘马绕到疏林进行侦察,即便被发现也不用太担心什么。   此时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恢河北岸河川地,到处都是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卒,也非绝然没有人乘马西逃。   徐怀一时拿不定主意,便与王举、徐心庵、王宪、朱二、燕小乙等人乘马赶到疏林后,见左右没有敌骑过来发现他们,便留一个人在林子后看马,他们钻进疏林里往南摸去,很快就看到林子南侧的人马。   相距不过四百余步,此时又晴空万里,赫然是刘衍与另外一名叫陈渊的骁胜军都虞侯在百余甲卒的簇拥下,正艰难无比的自东往西逃亡。   刘衍、陈渊率领甲卒兵甲俱全,阵容严整。   看衣甲服色,这些兵卒多半乃是刘衍、陈渊二人的亲兵扈卫,还有一部分是沿途收拢过来、尚有一战之力的逃兵,经过快一天一夜的逃亡,这些人还能保持阵容整饬,可以说是百战精锐。   当然,再精锐也有限度,两队虏骑倘若不计伤亡,以双倍兵力绝对有能力将刘衍、陈渊这队残兵强吃下来。   不过,领头的虏将真要这么蛮干,回去不被骂个狗血淋头,夜里喝醉酒也多半被部下套羊皮袋打闷棍。   两支百人骑分作六队,从前后左右裹住刘衍他们,有机会就冲上前攒射一通,没机会就紧紧缀着,同时也驱逐其他溃卒接近。   这种情况下,刘衍、陈渊他们西逃的速度,比蜗牛快不了多少,可能再走上一天一夜就未必能进入金城境内,而等候到精疲力竭之时,虏骑就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们歼灭。   “刘世中可能已经战死或被俘了……”王举蹙着眉头说道。   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子,乃是骁胜军有数知兵能战的悍将,统领的又是骁胜军唯一一支骑兵,他们趁夜往南突围时,蔡元攸、郭仲熊或许会与他们分开走,但刘衍必然会亲领骑兵护卫刘世中左右。   刘衍此时竟然出现在怀仁以西,与陈渊两人身边百余甲卒,也仅有十数匹马,可见他们都与主力部队打散了。   刘世中自然是更凶多吉少。   “你与牛二立即回去,将溃兵聚拢起来作为诱饵部署在溪沟北侧,我们的人马沿这道土沟、树林埋伏!”徐怀蹲在枯萎的草丛里,跟徐心庵、燕小乙说道,让他们回去迅速调整伏击之事,“我与七叔、王宪他们,尽可能给你们争取半个时辰,骑兵不要多,最多一百人骑兵埋伏,其他人都下马而战!”   徐怀暂时还不想将三百骑兵都暴露出来,这时候多消灭少消灭一两百名虏骑,压根就没有什么意义。   再说真要将两百名虏骑引入埋伏圈硬吃下去,不考虑外围敌骑闻讯过来增援,他们的伤亡能少了?   “刘氏与我王家乃是血仇,刘衍也不是什么好种,要是顺带援手一把却也罢了,何必冒险将虏骑主力都吸引过来!”王宪有些不情愿的说道。   刘氏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矫诏事变,但矫诏事变后不久,刘世中之兄刘世道就在泾州陷害王举下狱,显然那时已与蔡铤互通声气;在蔡铤执掌西军(泾原诸路兵马都总管)乃至回到中枢升授枢密使,推动联兵伐燕,以刘世中为首的刘氏都是坚定的支持者。   要不然伐燕军也不可能轮到刘世中两度出任都统制。   “国恨家仇,哪个在先哪个在后,你哪根脑筋犯浑搞不清楚了?”王举训斥道。   “即便清算国恨,联兵伐燕也是他们刘氏鼓动最来劲,他刘家满门抄斩也难赎其罪!”王宪恨气说道。   王氏被迫隐姓埋名迁居他地之初,王宪当时也差不多开始记事,他对最初的艰辛还是记忆深刻的,也从小就隐约知道王氏受人迫害。   相比较而言,他比徐怀对这段家仇更为记忆深刻。   “此时救刘衍,日后很可能证明此举是自找麻烦,但此时溃兵里能有一支仍具有战斗力的兵马,据守晋公山南麓,无论是对抗赤扈人的追杀,还是聚拢更多的溃兵、安定人心,都太重要了,”徐怀简略的跟王宪解释道,“而待赤扈兵马杀到汴京城下,朝廷传诏天下勤王,江淮、江南的禁厢军规模小不说,战斗力也绝不容期待,目前唯一值得期待的也仅有西军而已。刘衍、陈渊二将,还算知军敢战,他们也与赤扈人接触过,他们逃回去后,等到朝廷传诏从泾源、环庆、麟延、熙河、凤翔五路征召勤王兵马,刘、陈二人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比一万精锐都要强!你要是不能接受,你与心庵他们回去传信,我与你爹以及燕小乙他们去骚扰敌骑也足够了……”   “我只是看不惯刘家人,却非怯战——”王宪说道。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传讯   众人退到林子后,徐心庵带上骑术不精的牛二,两人赶回溪沟附近与殷鹏他们会合,部署伏兵之事。   徐怀与王举、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之前伏击虏兵,除了拿白氅遮盖身子外,衣甲都冒充溃兵,即便叫几名虏兵逃脱,也不至于会引起多大的注意。   之前一番打斗后,徐怀他们衣甲都染了一些血迹,更显狼狈不堪,但几匹战马之前都套上马嚼子系在林子深处,这时候徐怀他们额外将马背、侧腹都涂上血迹,搞成一副狼狈不堪、亡命逃窜的样子。   徐怀他们还将脸都涂花涂黑——却是不怕赤扈人能认出他们,但溃兵里要有人认出他们,又被赤扈人捉住,还是有可能使他们提前暴露。   一切准备齐当,他们从树林的东侧绕出,装作仓皇西逃的溃骑,很快就追上刘衍、陈渊二人残部以及紧咬追击的敌骑。   刘衍、陈渊在数队敌骑的追咬下,一个时辰在雪地里都走不出三四里路去。   徐怀他们绕到刘衍、陈渊残部的东南方向,找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勒住马,这时候则将左右形势看得更为清楚。   附近并非仅有刘衍、陈渊一支残部往西缓慢撤逃。   除了零散的溃兵外,还有几支三五十人、六七人不等的残部兵马,位于刘衍、陈渊残部的南侧或侧后方向上。   很显然刘衍、陈渊率残部西逃,一路上遇到不少溃兵。   这些溃兵为敌骑所阻,无法与刘衍、陈渊会合到一起,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自顾逃命而去,还是有几支残部兵马,在更外围跟着西进,寻找机会与刘衍、陈渊他们会合。   可见西军即使无法真正跃升强军之列,军纪松驰,但长年与党项人维持作战,将卒的战斗素质,还是要比天雄军强出一大截。   然而这一状况,也引起赤扈人的注意。   这时候除了两支百人骑队贴近盯住刘衍、陈渊二人所率残部外,另有一支两三百人规模的赤扈骑兵聚拢起来,在南面十数里外缓缓而行。   这支骑队没有急着赶过来会合,应该是刚刚经过一阵追亡逐败,这时候放缓节奏休整。不过,这边要有什么动静,那二百多虏骑纵马驰奔赶来,也就一盏茶多点的工夫而已。   西翼战场,溃卒乘马者极少,徐怀他们八人乘马而来,铠甲刀弓俱全,马鞍旁还系挂备用的长矛、步弓、步盾以及多捆箭矢——要与数十倍于己的敌骑尽可能纠缠更长的时间,徐怀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带足备用的兵械与箭矢——一看就是高端战力,想不引起虏兵的注意也难。   刘衍、陈渊相隔上千步,他们看不清楚徐怀等人的相貌,却也以为骁胜军或宣武军的某个高级将领在包围圈里东杀西突,这时候撤逃到这里。   刘衍、陈渊当即也是令残部停下来,甲卒以盾矛结阵,唯数不多的十数人也集结起来,想着看有没有机会接应同僚杀入内围跟他们会合。   追兵缀住刘衍、陈渊所率领的这支残部快两个时辰了,适才捉住几名骁胜军兵卒,认出刘衍、陈渊的身份来。   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子,在西军之中地位要比其他都指挥使、都虞侯要高,追兵当然还是要先确保这两条大鱼落网。   他们对新闯进视野的七八骑溃兵,主要还是驱赶为主,只是分出三十余骑分从两队往坡地进逼过来。   徐怀见三十余敌骑皆手持骑弓逼近过来,意图昭然若揭,当即与王举两人稍稍退后一些,叫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在前面挡住敌骑的视野,他们在后面迅速摘下马鞍旁的拓木步弓换在手里。   军中好刀易取,良弓难寻。   贯月弓用废之后,徐怀还没有找到一张能在两百步之外贯穿皮甲的超级强弓。   不过他与王举手里的这两把拓木步弓,在军中也是少有的硬弓,弦力足有一石六斗,普通健卒站地开弦都难。   而在马背上,腰腿没有强劲的支撑,仅靠两膀子的气力将弓弦拉满,还要保证足够的稳定性射箭才能足够精准。   在几乎人人都善骑射的赤扈人中,在马背上用强弓精准射敌,都是相当罕见的箭术高手。   徐怀其实也怕从侧翼袭扰时,会遭遇到这样的箭术高手。   对方不需要直接射中他们的人,只需要快速开弦,射中他们的跨下的战马,徐怀他们就只能趁乘着受伤战马还有最后一波余力可以压榨,仓皇往山地或者密林里逃去。   逼近过来的三十余骑里,手里都是有效射程在五六十步之内的骑弓,没有额外携带弓梢更长的步弓,应该没有令他们畏惧的箭术高手,叫人放心不少。   待其逼近两百步左右,徐怀他们才驱马下坡,往北面树林驰去。   敌骑以驱赶为主,但很显然也不愿意放徐怀他们这么轻易逃走。   左前侧的十数敌骑也迅速调整方向,将速度拉起来,折向驰奔,不断拉近与徐怀他们的距离。   赤扈骑兵纵马驰奔时,身子会尽可能压低前倾,左手同时拽住缰绳与骑弓,压在战马的肩颈交接处,右手扣住羽箭,只等双方进入射距之内,时机合适他们就会踩踏马镫,迅速立起身子,搭箭开弦瞄准,几乎在瞬息间完成射击。   徐怀他们要尽可能与敌骑多纠缠些时间,不能容忍马匹中箭受伤,转身看到十数敌骑从斜后方追击过来,相距约一百二十步处,也没有想着待距离更近些能多射杀二三人,朝王举叫道:“七叔,射左前黑盔头目,你先出手射其左颊!”   “你对我也够有信心的啊!”王举叫道。   这个距离披甲步射,能中对方的躯干,就算得上好箭术了。   现在他们在疾奔的马背上,在这么远的距离,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瞄准对方的左脸颊射击,绝对算得上神射了。   “动手!”王举嘴里虽然这么说,但看到出手的机会,也毫不犹豫搭箭开弦瞄准对准黑盔兵目射去,徐怀错开一瞬开弦连珠射出两箭。   那黑盔虏骑头目,看到王举举弓朝他射来,手中骑弓,直接格打奔面门左颊射来的箭矢,又在电光石火间侧头错开徐怀射出的第一箭,却不料徐怀射出第二支箭矢偏出数寸距离,恰到好处的射中他的脖梗。   那黑盔兵目没有立即死去,只是下意识的捂住箭创处,鲜血汩汩涌出,难以置信这七名溃兵里竟然有两名箭术如此超群的高手,竟然还如此狡猾:大意了。   其他虏骑虽说受惊,但他们不是黑盔兵目,对徐怀与王举所射三箭没法身同感受,同时他们自身也是枭勇异常,瞬时间拉拽缰绳调整方向,与徐怀他们拉开一些距离,但并没有放弃追击徐怀他们,下一步则将队形分散开来,希望以人数的优势,在进一步拉近距离时,对徐怀他们形成压制。   徐怀他们也不敢贪功,纵马往西北侧一支四十多人规模的西军残兵驰去,与他们汇合,令敌兵不敢再逼近过来,他们才停下来,让跨下战马稍作喘息。   “敢问将爷姓名?你们都乘良马,怎么才逃到这里?”   有个都将模样的军将,朝徐怀他们拱手,疑惑的问道。   “我们乃朔州军将,奉命过来接援你们,但前方有大股骑兵拦截,你们需要先往晋公山暂避——到时候或利用晋公山南麓的丘山谷壑避开敌骑围追,或趁夜突围为好!”徐怀见这部残兵携有十数把步弓,但箭囊里空空如也,在逃亡途中箭矢耗尽,当即叫王宪他们从马鞍旁解下几捆羽箭给他们,说道,“我们在北面树林后,还有一些人马——你们等会儿去与刘衍、陈渊将军会合,告诉他们穿过树林往北走,我们的人马会在树林后面接应你们!”   “有没有些吃的?”都将问道,“昨夜突然得令往南突围,兄弟们都没有准备吃食,一路上就啃了一些生麦子充饼,都快走不动了!”   从朔州出来,即便跟随大部队行动,每人随身都会携带水与肉脯、麦饼——徐怀与王举等人随即将随身携带的干粮与水壶都递过去。   看到这边有水及箭矢补充,很快又有一队残兵过来汇合。   这两队残兵稍作休整,他们加起来有七十多人,手举盾牌、刀矛,往刘衍、陈渊汇合过去,徐怀与王举等七人则在外围游弋。   披甲步卒的机动性是比骑兵差得多,但将卒坚韧敢战,又以盾牌刀矛结成整饬严密的阵型,轻骑兵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将其冲溃。   追击的敌骑很显然不想在这时候付出多大的代价,以弓弩驱赶阻拦不了,也只能看着两队残兵与刘衍、陈渊残部合会到一起。   在确认刘衍、陈渊二人得到讯息后开始率部往北缓慢移动,徐怀则带着人先行撤回去…… 第一百七十章 诱饵   徐怀与王举驰归树林后的低洼地,朔州的人马都已经埋伏好,有白色大氅、袍衣作为掩护,丘山沟谷里的积雪又眩眼,不定睛看上一会儿,很难看出异常来。   这时候被迫逃往晋公山的溃卒也多,树林北面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脚印以及血迹,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就算之前被伏击的那队敌骑有五六人逃出去,他们也只会认定这边是之前聚拢起一股颇有战斗力的溃兵而已——他们即便能引起赤扈人的一些注意,应该也是极有限度的。   朔州人马进入预定地点埋伏下来,当然不用担心会有什么问题,但徐怀的计划里,想要将左右百余溃兵聚拢起来,当成诱饵部署在低洼地里,像是等着接应刘衍、陈渊残部,这个环节却有些麻烦。   这些有如惊弓之鸟的溃兵好不容易摸到晋公山的南麓边缘,再有四五里地就能逃入山里,徐怀他们撤回来时,他们都想提前逃入晋公山,不愿留在洼地里充当诱饵,这时候正被徐心庵带着十数人拦住。   “你们当中可有人识得山川舆图?”   徐怀听徐心庵说过情况,驱马来到这群溃兵面前,勒住缰绳,目光平静的朝这些人脸上扫过去,问道。   “我们略知一二,”两名军吏走上前说道,“但这与我们留在这里跟虏骑厮杀,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个样子,留下来只怕会给你们添乱啊!”   这两名军吏之前就认出他的身份,徐怀猜测他们在军中地位虽然不高,但应该是在都统制行辕或监军使院任事。   要不然的话,骁胜、宣武二军普通军吏,平时都在军营之中,哪有机会跟他打照面?   徐怀翻身下马,将这两名军吏以及其他看着像是节级、旗头模样的几名军吏都叫到跟前,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里简略划出晋公山与朔州城的地形图出来,跟他们说道:   “你们能粗识山川堪舆就好——这是晋公山,这是朔州城,这是西山,你们至少要从晋公山经朔州城,逃入西山,才有可能安全逃回泾州去。目前赤扈人在怀仁以西投入的兵力有限,他们没有办法尽杀往南、往西逃窜的溃兵,因此尽可能将所有人往晋公山里驱赶,往后四五个月,都将是大雪封山,山里连只野鸟都捉不到,这些人逃不出去,自然就冻死、饿死在山里。你们这时候就算能成功逃入晋公山,但要从晋公山翻山越岭,走到西南麓边缘前往朔州,需要几天时间,你们有想过没有?你们想想看,倘若十天半个月后,你们即便能走到晋公山西南角,但到那个时候赤扈人又能调多少兵马,插入晋公山与朔州城之间拦截你们?你们最后真能从晋公山逃出去,不被困死在山里?”   赤扈人在歼灭伐燕军主力之后,就会倾其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南下,压根不可能去管逃入深山老林之中的散溃兵马,但徐怀知道战斗力要强一截的西军将卒同样来源复杂、军纪散漫,连自家主将的命令都有可能当耳旁风,他此时想要他们听令行事,就得连唬带吓。   泾原多山,诸多军吏都知道进入晋公山里,没有识路之人引导,不要说十天半个月未必能走到朔州城附近了,甚至都有可能摸不出山去。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他们在山里吃什么?   “请徐军侯救我们!”几名军吏叫道。   “我问你们,倘若是你们驻守朔州,我徐怀陷入成千上万敌骑的围追堵截之中,你们会来救我们吗?”徐怀问道。   几名军吏面面相觑,皆默然无语。   “我们适才已经救了你们一遭,现在要求你们与我们一起接应刘衍、陈渊等人,而这些人还是你们的西军袍泽,你们只想着自己赶紧逃脱升天,推三阻四,这时候怎么能张开口,要我们再援助你们?是我徐怀欠你们的吗?”徐怀冷冷盯着这些人,沉声问道。   “……”诸军吏都没有勇气与徐怀对视,低下头来。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但人不自救,天必绝之。你们都已经被赤扈人杀破胆了,我留下你们也没有用,你们走吧,但各自安好,你们不要想着从朔州获得干粮、兵械,借道逃走,朔州不欠谁的,要救也只救当救之人!”徐怀绷着脸,挥手说道,“朔州是尚有四千健锐在,但他们都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面对杀气腾腾的赤扈骑兵,他们为什么不避其锋芒,弃城逃走,却还随我深入这混乱之地,去救济你们这些仓皇不知所措的大越袍泽?我们是愚蠢吗,是我们天生犯贱吗?你们这辈子就算不为他人拼命,也怕得不敢为自己拼命?逃,就知道逃,能逃回娘胎里去?”   “我们知错,愿听徐军侯军令行事。”几名军吏说道。   徐怀长吐一口气,沉声说道:“我们是要借助晋公山崎岖的地形,对抗赤扈骑兵的追杀,但要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撤到朔州去,就不能躲进晋公山深处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晋公山的边缘,聚集更多的袍泽。大家携起手来,敌强,我们就暂时躲进山里,以避锋芒,或倚险地以守——要知道,只是暂避锋芒,是为下一次更好的出击,但绝不能就想着一个逃字;敌弱,我们就出山,沿着山缘往西走,或扰袭敌军,接济更多的袍泽,这样才能比迷于山途乱走更快抵达朔州!但是,要做到这一步,我们必须精诚团结、舍身忘死——虽说我也不知道最后能有多少人逃得出去,但我徐怀唯一能给你们的承诺就是,我徐怀绝不弃你们独走!你们要是担心充当诱饵太凶险,那好,我留在这里与你们一起充当诱饵,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唯军使马首是瞻!”几名军吏再无话可说,当即都表示愿意听令行事。   这百余溃卒来自骁胜、宣武两军各部,互不统属,徐怀也不指望他们能配合无间,只是叫几名军吏各领一队,执刀盾枪矛,两队朝南结横阵,各两队在侧翼结斜阵,防止敌骑直接冲击过来,另外中间留出空隙,供他们乘马进出。   这样看上去,也像是他们仓促撤回来,率领这边聚集的残兵等候刘衍、陈渊他们过来会合。   徐心庵让人从山谷里拿来一些大盾、枪矛及箭矢补充残兵,刘衍、陈渊率残部移动很慢,树林里有斥候潜伏盯着双方的动静,徐怀见还有时间,又将王举、徐心庵、殷鹏、王宪他们召集起来,又将伏击作战的细节推演了一遍,叫徐心庵、殷鹏他们各自返回埋伏地。   很快,有十数赤扈斥候骑兵穿过树林,在千余步远处停住,盯着徐怀他们这边。   王举看了一眼敌兵斥候,问徐怀:   “敌军对西翼的重视程度,比预想中要高,他们很可能对朔州已经有所注意——我们倘若在晋公山南麓边缘,将两三千甚至更多人数的溃卒聚集起来往朔州城转进,很可能会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过来拦截!你有想过这个问题?”   “……”徐怀点点头,表示他考虑过这种可能,俄而蹙紧眉头,握住腰间的佩刀,说道,“说实话,这时候与赤扈骑兵主力硬打,不能算多明智的行为,但要是注定无法避免,我觉得晚打不如早打!”   昨夜伐燕军突围被拦截,徐怀他们虽然没有办法派出斥候进入如此混乱的战场,但到这时候接触不少溃兵,还是搞清楚一些状况。   不像天雄军当时主力是被憋在大同城里,这次骁胜军、宣武军主力是在越过恢河往南突围,于凌晨时分在恢河南岸被赤扈骑兵主力拦腰截断。   这时候大部分兵马只是被打散而已,真正被赤扈骑兵歼灭或俘虏的人马还是少数。   应州城在大同的西南,雁门关还要更往西偏出一些,而越过恢河之后,应州城以东还有六棱山、娘娘岭等山岭近在咫尺。   这些山岭虽然远不及南面的陉岭(常山)雄峻,但作为燕山山脉的余脉、支脉之一,也是沟深崖险、地形崎岖,有利步卒躲藏,不利骑兵进入追剿。   在往应州、雁门方向突围的通道被拦截之后,伐燕军必然会有大量的兵卒就近避入六棱山、娘娘岭等山之中。   对赤扈人而言,他们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组织兵马攻下应州城,并将大量的骑兵部队部署在黄水河两岸,切断六棱山、娘娘岭通往常山的通道,这样才能真正达成歼灭伐燕军主力的战役目的。   应州、怀仁以西的战场,虽然也有成千上万的溃兵西逃,哪怕赤扈人对朔州已经有所重视,但始终是居于次要地位的。   所以,即便在晋公山南麓聚集溃卒规模过大,有可能会吸引一部分赤扈骑兵主力过来,徐怀也并没有特别的担心。   而能预料到的是,倘若较大规模的战事无法避免,一定会发生在从晋公山西南角往朔州城这一段二十余里空隙处。   在其他地方,敌骑围过来,溃兵残部都可以暂时退入晋公山避战;唯有这一段空档要硬闯,还要赶在曹师雄正式投敌、有可能出兵北上围困朔州城之前硬闯,时间其实非常的紧迫! 第一百七十一章 会合   远看着山地还远,但穿过树林,刘衍才发现他们距离晋公山南麓崎岖的山地就只有五六里距离。   想想也对,恢河两岸的平川地,开阔处也就四五十里纵深,还有种种坡岗溪沟纵横其间,距离晋公山怎么可能会太远?   只是他们厮杀一夜,西逃又仓皇如狗,脑筋实在有些晕头转向了,视野里又到处都是疏林、雪地、敌骑,就有一种山岳遥远的错觉。   刘衍抓了一把雪,嚼咽入喉,让冰冷刺激得自己更清醒些,但心里却越发苦涩。   凌晨时突围主力与赤扈人撞到一起,当时的赤扈人可没有半点游斗纠缠的意思,大股骑兵分作数队,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凶猛的凿穿进来,不一会儿就将军心动荡的突围主力切割得支离破碎。   凌晨时星月照耀雪地,也只能模糊看清远处的景物,兵马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刘衍身边也只有数百精骑追随他厮杀。   混乱中也不知道射出多少支箭,也不知道砍坏多少把刀,早就筋骨力乏酸软。   又在厮杀中不幸座骑前蹄踩到冰窟窿里,他猝不及防从马背上狠狠的摔下来,整个人着地就摔昏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忠心耿耿的亲兵差不多都拼光了,就剩十数人趁乱将他救出重围。   恢河南岸赤扈骑兵太多,他们被迫退回到北岸,从混乱战场的隙缝间往西逃走;他们天亮时与被打散后只能撤回北岸寻找逃脱出路的陈渊遇到,两人收拢一些逃跑途中还能坚持携带完整兵甲的兵将,但这时候赤扈人已经完全控制住恢河南岸的战场,开始往西翼分出兵马追亡逐败。   他们一路杀退三支小股敌骑,但最终被两支百人骑盯上,一直纠缠到这时都无法摆脱。   厮杀、逃亡七八个时辰,刘衍、陈渊与诸多残兵早已精疲力竭,与敌骑纠缠,往西突围的速度又太慢,而这时候敌人又确认他与陈渊的身份,正召集更多的骑兵过来参与围堵,令性情刚强的刘衍也禁不住一阵绝望。   他与陈渊之前不是没有想过避入北面的晋公山,但他们心里很清楚,赤扈人已然对大越宣战,后续只会集结更为庞大的兵马南下。   他们逃入冰天雪地又荒无人烟的晋公山,赤扈人不需要进山追剿,只需要从外围封锁通道,他们这么多人在晋公山里没有一口干粮,能支撑多久?   甚至还不如趁此时有些气力能够压榨,一鼓作气往百余里外的朔州城突围,生机更大一些;沿途也能与其他往西逃亡的残兵相互援应,或许能有一些人逃脱升天。   直到北面那支残兵顶着敌骑箭矢,跟他们会合后,说那七名骑士乃是朔州军将,说北面晋公山里还有朔州人马接应,他们当然改变主意,决定先往这边突围过来。   然而穿过树林,除了另一支百余人左右的残兵外,不知朔州人马的踪迹,刘衍心里一片冰冷,怀疑刚才冒着敌骑箭雨,损失七名手下,跟他们会合的宣武军都将赵千杯是不是听岔了。   “日娘的,老子莫非听岔了?”赵千杯也有些发懵,抽了自己一巴掌,啐骂道,“朔州那几个狗东西骗我们?我就知道朔州那些狗东西不可信,老子刚才怎么就犯浑信了?”   “那几个人也在那里!”有人眼尖,认出徐怀他们来,即便脸面刻意抹黑抹花,但他们的身形神态以及身上所穿的铁甲,非寻常溃兵能及,定睛去看,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那可能是听岔了!”刘衍说道。   这个节骨眼上,没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哪怕徐怀在朔州已然投敌,也没有必要派人设计坑他们这边瓮中之鳖。   他们都凄凉成这样子,已经深陷重围之中,还有什么好值得设计的?   刘衍对朔州再有成见,也不觉得之前出现的七名朔州军将怀有什么恶意,更大可能是赵千怀听岔了,而此时另一支近三百骑规模的赤扈骑兵正往这边赶来,他们也没有回头路可选,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两百多赤扈骑兵,这时候重新聚集两支百人骑队,从左右两翼追出树林。   斥候也已经传报这边有百余大越残兵结阵,欲接应刘衍、陈渊残部,他们看到这边集结的大越残兵,兵甲还算齐整,阵型严密,也不敢轻举妄动,找了一处高地,观望左右的形势。   他们确认没有别的异常,猜测刚才有一支小队骑兵在这里遭遇伏兵,死了近二十人,便是这支残兵所为。   赤扈人是作战经验丰富,但越是如此,他们心里更清楚,轻骑兵直接冲击盾矛交结、内有弓弩压阵的密集步甲阵型,特别是对方还有极强的作战意志,伤亡是很难想象的,甚至阻止刘衍、陈渊率残部与这支残兵会合,都会付出不少代价。   赤扈骑兵决定不去阻止刘衍、陈渊率残部与新出现的这支残兵会合,而是分出一部分人马,直接绕到北侧下马,据一处高地以刀盾列阵,拦截这些残兵逃入晋公山里,等着后续更多兵马,围歼这支已有三百余人规模的残兵。   虽然帅帐明确下令追亡逐败,尽可能将溃卒驱赶到北面的晋公山就可以了,要尽可能硬啃那些抵抗意志还较为坚决的残兵,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但刘衍作为刘世中之将、骁胜军第三将,与骁胜军第十将陈渊显然是两条在必要时值得付出一定伤亡也要捉下或击毙的大鱼,怎么能轻易让他们逃入晋公山,有朝一日成为赤扈铁骑南下的碍障?   ……   ……   “刘军侯、陈军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情相见吧?”   两支残兵会拢到一起,徐怀叫刘衍、陈渊所率的残部撤到阵内来休整,抓紧时间吃些干粮补充体力,他与王举朝站在阵前眺望敌骑的刘衍、陈渊二人走去,淡然问道。   “……”认出徐怀来,刘衍、陈渊愣怔了半晌都没有言语,待要说话时,却发现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应州军议时,徐怀就断言赤扈人必怀杀心,借兵攻城纯属于引狼入室、自寻死路,甚至不惜在公议时触恼他父亲及蔡元攸训斥田志甄。   然而他们虽然耻于借兵这事,但对赤扈人却无戒心,甚至打心底认为徐怀、朱芝等人作为王禀的走狗,骨子里是怯弱无能的。   他们甚至在军议时还耻笑徐怀、朱芝。   他这时候能说什么?   当然,徐怀此时也不可能图心里爽利,去奚落刘衍、陈渊?   真要是单纯想奚落西军诸将,他大可以坐守朔州,哪里需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只为了图嘴快却叫刘衍、陈渊心里不爽,而不念他们的好?   “现在形势很危急,赤扈人兵马太强,后续必然还会有更多的赤扈骑兵集结过来,我没有办法将朔州仅有的三四千人马都拉出来接援诸位,还请刘军侯、陈军侯见谅。”   徐怀不需要跟刘衍、陈渊打什么哑谜,开门见山的说出他下一步的计划,说道,   “除了这支残兵外,朔州仅有三百人马埋伏山谷、溪沟及树林后,目前追过来的这部分虏兵还没有觉察。我们接下来要先将在这里下马列阵的百余虏兵都吃掉,然后退到溪沟后面的山地进行更长时间的休整。不过,后续进入云朔的赤扈兵马会越来越多,曹师雄也随时有可能投敌,我们要是想已经逃入怀仁、金城一带的数千溃兵能更多的经朔州逃入西山,我们就不能没有作为……”   大越立朝以文御武,军中诸多高级将领都极缺乏战略思维,但刘衍、陈渊少年时就从军随父亲征战,近年来又各自统领一部兵马,战术素养还是足够的。   赤扈人南下战略会是怎样的选择,他们一时间还揣摩不透,但此时集结的赤扈骑兵已经将伐燕军主力击溃,他们要是还考虑不到曹师雄的投敌可能,就只能说愚蠢了。   曹师雄投敌,代州、忻州乃至太原都没有多少能战兵马守御,整个河东都将危在旦夕。   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聚拢更多的溃兵,先撤往朔州观望形势。   刘衍、陈渊都不是畏死之人。   单纯是图自己活命,他们逃入山中,哪怕再曲折,杀马充饥,一路跋山涉水,逃回泾原的机会也绝对不小,但是骁胜军、宣武军六万健锐丧命于云朔,他们自己逃回去,有什么脸面见泾原父老,见两军将卒的父母家小?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救一些人出去,能叫心里少些愧疚。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合围   最先穿过树林的两百余赤扈骑兵,为阻止伐燕军残兵进入北面晋公山崎岖不平的南麓岭地,分出一半健锐下马作战,在残兵的正北方向上,登上一座比四周仅隆起四五丈高、四面地形平缓的坡岗,以刀盾弓弩列阵。   为防止厮杀时战马受到惊扰,这些战马由少数几人远远牵开,还有半数骑兵则集结于坡岗的东侧以为援应。   在他们看来,短时间内虽然处于兵力上的劣势,骑兵作战的盾甲刀弓与步甲相比也有较大的差距,但他们另有一支近三百人规模的骑兵已经接近树林的南部边缘,相距就四五里地,而在更大的范围里,更是他们赤扈人统治着整个战场。   他们要是为一时的劣势而不敢纠缠、拦截眼前这支约三百人规模的残兵,放任他们逃入晋公山里,特别是这支残兵里还是两名都指挥使、都虞侯级别的人物,他们这辈子都不要想在同僚面前抬起头来。   然而徐怀就是要他们有这样的自信跟错觉。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有机会将这百余据坡岗列阵的虏兵绞杀在晋公山南麓之前。   待刘衍、陈渊所率的残兵匆忙吃过干粮补充体力,三百人马便分作三队,往坡岗杀去。   驻守坡岗的百余虏兵当然不会急着反攻,三分之二的虏兵持刀盾围成圆阵,三分之一的虏兵持骑弓在圆阵射击。   步甲所持大盾,比虏兵所持的圆盾要宽厚多了,能遮挡住主要躯干部位,但大多数残兵在聚集之前都互不统属,仓促之间集结的冲锋阵型却怎么可能谈得上整饬严密?   慌手慌脚间,不时有兵卒被虏兵精准射出的箭矢射中,但徐怀对一声声惨叫充耳不闻,与王举、王宪、袁垒、燕小乙等人前五后六各持刀盾,仿佛无坚不摧的箭簇,坚定不移的往前推进。   牛二不擅骑术,刚才没能随徐怀他们纵马去袭扰敌军,心里已经是老大不愿意,这时候他居于正中,将长柄斧捆在身后,手持刀盾像野兽一般嗷嗷叫着往前迈步。   倘若左右皆是桐柏山卒,徐怀会安排刀盾兵在他们每个人的左右,由他、王举及牛二等人持斩马刀、陌刀、长柄斧等重器,在前砍杀最为犀利。   不过,这些西军残兵心存怯意,还远不足以信任,所以徐怀他们自己要么弃重兵器不用,要么负于身后,左手持大盾遮护脸面、躯干,右手持直脊横刀往前冲杀。   对方都是下马而战的骑兵,刀弓盾甲都处于劣势,也没有长柄重器能威胁到他们,徐怀他们不用长柄重兵器开路,没有什么不方便,也算是藏拙——徐怀与王举也特意位于牛二的左右,就怕这浑东西杀起性忘乎所以。   赤扈骑兵是极其精锐,二三十人规模的骑队头目,基本上都是战斗技巧精湛的老卒,甚至能强撑一口气,与徐怀对砍十数刀。   眼前驻守坡岗的百余虏兵里,是有四五个这样的好手,放在任何一支冷兵器军队之中,比例已经高得吓人,这也是赤扈崛起大漠三四十年征伐不休最为耀眼的成果,也是令徐怀惊畏的地方。   不过此时在这个狭小的战场里,徐怀却没有什么担忧。   他与王举自不用说,牛二以他过人的气力,在密集的战阵之中,不需要自己兼顾左右,仅仅举刀对斩对劈,对方也没有一人是他的对手。   而王宪作为王氏子弟,自幼得王举真传,虽然缺少血战淬练,身手也绝对不弱——袁垒、燕小乙等人倘若捉对厮杀,也不会比赤扈人的骑兵队目稍差。   徐怀等十一人作为锥形阵的箭簇部位,阵容可以说是奢华,更何况他身上所披乃是无惧箭矢及刀剑劈斩的札甲、鳞甲;甚至仅他们十一人,直接将百余虏兵凿穿,都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们仅仅将百余虏兵凿穿,西军残兵却没有办法在外围形成有如铁桶的合围,就没有办法将百余虏兵全部绞杀在这坡岗之上。   而外围的西军残兵阵型不整、斗志不坚,稍有不慎则有可能会被外逃的虏兵冲散,从而叫左翼的百余敌骑找到机会,纵马冲杀过来,使得场面彻底混乱起来。   这显然不是徐怀乐意看到的局面,也绝对不能算是合适的战术安排。   因此,即便有能力,徐怀也是摁住躁动不已的牛二,进入虏兵骑弓射程之内后,就在距离前列虏兵不到三十步处有如磐石停住,不急于将其凿洞杀溃。   有徐怀他们在前面顶住,后面那些被虏兵利箭连射七八人、慌乱不已的西军残兵很快也就镇定下来,他们举起盾牌,进入徐怀等人身后以及左右两翼的既定阵地。   有前面的盾阵掩护,后面的弓弩手则持步弓与对面的虏兵对射。   虽说西军残兵的箭术要差上一大截,但步弓的射程及射速、射透力都非骑弓能比。   而虏兵所持圆盾,相当于超大号的护心镜,无法将四肢腰胯都遮闭住。   哪怕是在对方的射程内进行对射,西军残兵很快也获得压倒性的优势,令虏兵只能更密集的团缩在一起,以便在外面能同时用多面圆盾遮挡。   而在更远的方向,陈渊率一队残兵从坡岗的西侧逼近,刘衍率一队残兵从东侧插入,试图将左翼的百余虏骑往外围逼走。   西军残兵的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从三面将坡岗上下马作战的百余赤扈健锐围住进行聚歼,但赤扈人并不为意,左翼的百余骑兵对射一阵,见不能拦住刘衍所率残兵的步伐,轻易就往外围拉开些距离。   他们马上就能有小三百精锐骑兵来援,不急着疾驰过来,主要也体恤马力,担心七八个时辰没有真正停下来歇息,战马会吃不太住,但也已经有十数骑作为斥候从树林里驰出。   而更大范围的战场上,又是他们掌握绝对的统治权,他们在坡岗上有一百余悍卒,被三队西军残兵围住,有什么好担心的?   甚至只要一盏茶的工夫,待三百援骑驰来会合,他们分作数队,轮流进攻三队西军残兵的侧后,还愁不能将这些不知好歹的西军残兵击溃,为同僚解围?   在他们看来,坡岗上被围的百余下马作战人马,就是西军残兵咬了就无法脱钩的诱饵。   却是在徐心庵、殷鹏各率百余人马扛着长矛背负大盾,从北面相距更近的树林及溪沟后疾奔出来,他们脸上那迷之笑容在这一刻才骇然凝固住:这是针对他们的诱饵?   当然,这些人心里是有些震惊,心里却也没有什么恐惧。   他们即便看到伐燕军残卒兵甲齐全,士气高昂,还提前在此设下陷阱引诱他们进来,但就算不考虑外围随时会增援过来的兵马,仅仅在这一狭小战场上,掰着手指算兵力,他们也有五百精锐,难不成赤扈健儿面对同等数量的伐燕军残卒,就不敢打硬仗了?   赤扈男儿以战死沙场回归长生天的怀抱为荣,这时候会怕死伤几十人?   真要是如此,赤扈男儿如何纵横万里大漠,无人能敌?   于左翼率领百余骑兵是赤扈的一名百户将,他知道骑弓对盾甲俱全的步甲威胁有限,当即下令众人将弓箭都收起来,皆从马鞍旁摘下护盾,从腰间拔出佩刀,在外围三百骑还有两三里距离没有赶到之时,就迅速调整阵形,直接往徐怀他们所在的这队残兵侧后冲杀过来。   “牛崖山,扛大盾去挡敌马!”徐怀朝牛二喊道。   他见虏兵也是枭勇,明知道他们这队残兵战斗力看上去最强,却硬是直接往他们这边冲杀过来,意图将他们这边直接冲溃,以便接应被围的兵马一起,像秋风扫落叶般横扫其他残兵。   倘若三百残兵经过整合,徐怀一定会下令诸部用盾矛守住阵脚,抵挡敌骑的冲杀,待将其高速冲击的势头卸下去,再组织反杀。   但是,很可惜不要说他身后的这百余残兵了,刘衍、陈渊两人亲自率领的残兵,这时候都未必能直接对抗如此枪枪见血的冲杀,只能是他们十一人穿插到东南侧,直接去硬挡这队骑兵的冲锋。   徐心庵、殷鹏所率人马距离战场更近,但他们是步行,大约要比对方三百援骑晚半盏茶的工夫进入战场。   最关键的还是这半盏茶的工夫。   这半盏茶的工夫,对方近四百战骑,估计都能轮流冲杀一次。   他们倘若抵挡不住,徐心庵、殷鹏他们各率兵马就地收缩结阵,但三百残兵一定会被冲得七零八落,沦为虏骑肆意屠戮的鱼肉瓜菜。   从这点来说,赤扈骑兵不仅队目一级的基层武将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及技巧,百户将一级的将官战术素养也高得吓人。   这完全是多年血战淬练出来。   可惜的是,这队虏骑遭遇的是他们。   这时候徐怀也不敢藏拙,从诸列残兵之间进入东南翼,他直接解下背负身后的斩马刀,借助一定坡度,将斩马刀高举,在当头虏骑冲抵到近前一瞬间,嘶吼一声,震动全身骨骸,右脚后拧,左脚似箭簇前迈,将浑身劲力激发起来,带起刀锋有如千钧之物往前斩落,刀锋从虏兵左侧肩窝处劈入,剖胸破腹之后,刀势丝毫不滞,从战马左肩脊劈入,至颈下而出。   “好一个斩山势!这把斩马刀在你爹手里,也不过如此威势!”王举换回重逾六十斤的浑铁长枪,以枪代刀,将当前一匹战马头颅抽碎之余,还不忘夸赞徐怀一声…… 第一百七十三章 杀敌   敌骑冲杀过来,面对步战的徐怀、王举他们,天然有着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可惜马背上的这些赤扈健锐所持皆是短柄弯刀。   他们作为轻骑兵,主要是游弋于敌军侧翼,以弓弩及高超的箭术射杀敌军。   即便要接敌,特别是从正面冲击步甲阵列时,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要将步甲用盾矛组成的碍障撞开。   最好能将步甲阵列冲溃打散,然后他们借助战马高速驰骋的优势,穿插敌阵,用刀刃就能熟练的割开对手的脖项,又或者从侧面肆意劈砍慌乱的对手。   倘若他们不能第一时间将步甲坚如磐石的阵列冲撞开,正常的选择就是迅速收拢兵马往后退避,寻找新的机会。   甚至绝大多数时候,赤扈人的轻骑兵都会尽可能避免从正面直接冲击步甲阵列。   这本身就是他们的大忌,不得以才为之。   他们进攻步甲阵列,主要是斜向冲击步甲阵容的斜角。   这样会形成非常流畅的车轮战术,不断的进攻、冲击步甲阵列的侧前角,达到不断消耗对手,最终使之崩溃的目的。   轻骑兵的阵型不管有多少变化,战术原则其实很简单。   不过,徐怀他们钻出东南翼,仅十一人站在其他西军残兵之前,那名百户将再谨慎,再经验丰富,率领百余精骑,又怎么会避开他们的锋芒?   百户将都恨不得将这十一人一口吞噬下去。   这时候赤扈骑兵手里的弯刀就成为他们最致命的弱点。   这些虏骑倘若所持皆是长枪、长矛、马槊等长杆长柄兵刃,徐怀、王举再是武勇,面对三五支乃至七八支携战马冲刺之势、同时往脸面、胸腹等要害部位攒刺过来、有千钧之势的枪矛,他们有几个胆子敢直接用血肉之躯去硬扛?   又或者说他们有什么自信,以为自己一定能在瞬时间将七八支攒刺过来的千钧重矛格开?   他们身上所穿的铠甲,可以挡箭矢以及刀剑的削劈,却抵挡不住锋利矛刃、枪刃的攒刺以及陌刀等重锋刀的重劈重斩。   他们身穿铠甲,同时又注定难以灵活避闪攒射,这时候他们只能用重盾及矛阵硬挡,将对方的冲杀之势缓下来后再上前厮杀,但这时候需要更密集的阵型才行,十一人是远远不够的。   现在对方是手持短兵的轻骑兵,徐怀在战马及身的瞬时,无需顾忌会有长枪矛槊当胸攒杀过来,当然可以极其从容的从起势到敛势,丝毫不差的将伏蟒刀的威势彻底发挥出来,从而在将马背的虏兵杀死之余,还有余力将奔驰的战马冲势带偏,使之往侧面的虏骑撞去。   徐怀与王举一左一右,将最为居前的一名虏兵击杀,还将两匹战马往两侧带偏,这时却不是百余虏骑组成的冲阵瞬间将徐怀他们吞没,却是骑阵自身被徐怀、王举直接撕开一个豁口。   虏骑连人带马,加上铠甲以及马鞍旁系挂的物件,足有上千斤重,同时又是以这么高的速度接战,威势可谓极强,寻常人连站在马前的勇气都未必有。   这时候倘若说马背上的骑士被杀死,这个不奇怪。   甚至只有一名小兵有足够的勇气,端持长矛对准高速冲杀过来的骑兵不避让,都有机会杀死马背上的人。   阵首也永远都是伤亡比例最高的。   问题是对方杀人之余,还要将高速冲刺的战马带偏掉,这是何等恐怖的巨力与精准战技?   要知道这么快的战马冲击,就算是力士肩顶住大盾对抗,倘若不知道卸劲的窍门,仅仅是硬扛,全身的骸骨都有可能会被撞得粉碎。   这也是百余虏骑敢直接冲杀的关键,他们以为这些西军残军,仓促间不可能结成多严密的步阵,撕开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是他们没有想这些残兵里,除了刘衍、陈渊二个有名有姓的人物,竟然还藏龙卧虎,隐藏如此悍勇的两名强将。   一方面是前进冲杀方向受到干扰,一方面为徐怀、王举的雄壮身姿所震撼,后面的赤扈骑兵这时候也难免出现一些混乱。   有人顺势拽动缰绳往侧边偏转,以免跟前面混乱撞到一起,有人则是见猛将而心喜,以为能猎得更大的战功,嘶吼着继续往前冲杀。   在骑阵被撕开缺口的瞬间,王宪抢出半个身位,闪烁寒光的枪刃仿佛毒蛇从草丛深处猛窜出,狠狠的扎入一名虏兵的侧腋,又瞬间抽回去。   王宪气力不及他父亲及徐怀雄壮,使不动六十斤重的浑铁长枪,但木杆长枪在他手里仿佛游龙一般灵动。   徐怀手中斩马刀劈出一道道凌厉的刀光,令敌骑不敢近他一丈范围之内,瞥眼看到牛崖山竟然想弃盾换斧,骂道:“牛二你这狗卵子,你敢弃盾换刀,小心老子拿军法治你!”   “老子不要耍这破盾,一点都不好耍!”牛二看徐怀、王举、王宪三人居前大开杀戮,燕小乙这孙子也能仗着身手灵活,从侧翼快进快出,不时给敌骑抽个冷子,他却只能持着破盾在旁边看戏,气得要哭。   徐怀朝他叫道:“你这龟孙子双手握住铁盾,将虏兵从马背上撞下来,将他们的脸面砸成稀巴烂,比用斧头劈开更爽!”   他们仅有十一人居前,要顶着百余虏骑的冲杀,要组织后面的残兵鼓足勇气从侧翼接敌,减轻这边的压力,徐怀这个节骨眼上哪里敢让牛二将重盾换成长柄斧杀入敌阵去浪?   徐怀又吩咐燕小乙道,“燕小乙,你看住牛二这狗货,要是他不听话,你拿棒槌将这孙子砸晕过去!省得他去送人头。”   牛二只要有机会居前接敌,哪里管手里是斧是盾?   他手里这面铁盾,乃是齐胸高的木牌底板蒙住一整片锻打的甲片,有五六十斤重。   这样的大盾普通将卒要背着走,在战场上用木架子支撑起来作为遮护,也只有牛二这样的神力才能单手举起冲锋陷阵。   其他人要么手举蒙熟牛皮的木盾,要么全力扛起大盾随左右推进。   不过,牛二力气是壮,但他左手持盾,右手所持短刀,却很难与高居马背之上的虏兵接战。   现在徐怀禁止他换用身后所背的长柄斧,却许他用铁盾杀敌,牛二当即将右手短刀扔掉,从徐怀与王宪之间的空隙抢出身位,将铁盾当作重器便往一名虏兵当头拍过去。   那虏兵也是倒了血霉,要是劈砍过来的是长刀,他还能以弯刀圆盾格挡,但看铁盾当头砸过来,仓皇间举起圆盾去挡,沛然巨力传震,半个身子不由自主被打偏斜出去。   徐怀快如流星的一刀,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弧形寒光,下一刻就将这名虏兵左臂齐膀子劈断下来。   “这个人头要算我的!”见徐怀抢他的人头,牛二不忿叫道。   “算你半个!”徐怀没好气叫道,“你就这样打,将马背上的虏兵砸歪斜过来,给左右创造一击毙杀的机会。虏兵刀势凶狠,你就拿盾去挡——你每助杀一敌,就算你半个人头!”   “那这还差不多!”牛二满意叫道。   在左翼百余虏骑极其果断的对徐怀那边发动冲击时,刘衍一颗心是悬着的。   他心里很清楚,他与陈渊率残兵能与两队虏骑周旋两个时辰,最为关键的是这两队虏骑想要无损猎杀他们的人头。   这也是赤扈人在草原之上对待弱小猎物的常规战术。   刘衍心里同时也很清楚,虏骑真要不计伤亡,他与陈渊所率的残兵,一个个都精疲力竭、人心惶然,很可能都抵挡不住对方一次冲击。   在百余虏骑往徐怀他们侧后冲杀过去之时,刘衍、陈渊都做好过去接援的准备,不管怎么说,哪怕是放弃围歼坡岗上的百余虏兵,也不能看到徐怀他们身陷险境——这也直接关系到他们有没有机会从朔州借道撤走。   他们却没想到徐怀仅用身边的十名精锐居前,就像一把犀利无比的雄壮之刀,将十倍于己的虏骑杀得支离破碎。   徐怀的勇猛,他们虽然不以为意,但之前到底是听说过的。   所以他们看到徐怀动不动就一刀连人带马血腥劈开,他们心里的震惊还没有多么波澜壮阔,但问题是徐怀旁边那个看着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一杆长枪为何如此凶猛?   “那不是王将军吗?”   王举脸面上有灼伤,之前会合时,刘衍身边即便有人看到他觉得眼熟,也不可能认出来——毕竟大家都相信王举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于泾州州狱的大火之中。   然而当世能以一杆铁枪杀出如此威势的人,实在太罕见了,出身泾原,特别泾州的老卒,这一刻怎么可能还没有猜疑?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识破   矫诏事变之后,蔡铤先任靖胜军统制、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最后任泾原、麟延等五路兵马都总管,执掌五路西军,可以说做到士臣统兵的极致。   在此期间虽说蔡铤为防止有人翻当年的旧帐,调整这五路禁军防区,将泾原路的正军调整为骁胜军,但实际上在骁胜军里,都并不能将王孝成等王氏子弟的痕迹抹除掉。   一方面是西军的构成,除了正军外,厢军、乡兵以及从边州蕃民招募的蕃兵,战斗力都较强,不容忽视,每隔两三年,都会有一批健锐将卒从厢军、乡兵乃至蕃兵补充到正(禁)军之中;而这些厢军、乡兵以及蕃兵,很多都是王孝成、王举以及其他王氏子弟招募入伍,或者说统领过的。   另一方面,刘氏与王氏都是泾州将门出身,刘世道、刘世中兄弟二人先后执掌骁胜军,任用、提拔一批泾州的将领、军吏,很多都跟王氏是旧识,甚至还有一些拐七拐八的姻亲关系。   而刘衍、陈渊对王氏就更不陌生了,陈渊早年甚至就在王举麾下任吏,是泾州乡兵的一员都将。   他们此时见在王举那杆威猛铁枪之前,赤扈健锐竟无一人能硬撼之,当即也认识他来。   既然徐怀都有可能是王孝成之子,那王举从当年的州狱大火之中脱身,也就完全不难以想象了。   刘衍身边有几个老卒,是清楚当年一些事的,甚至很多人都暗中传言说泾州州狱当年一场火乃是刘衍的伯父刘世道遣人所纵,这一刻都不禁都朝刘衍看过去,不知道他会做怎样的取舍。   在合围坡岗下马作战的百余虏兵之前,徐怀与刘衍、陈渊已经拟定好作战计划,也考虑到在徐心庵、殷鹏率伏兵杀出时,侧翼百余虏骑很可能会直接咬住一支西军残兵冲击。   这时候就需要另两队西军残兵对山头的虏兵发起猛攻,防止其与侧翼的虏骑盯住第一队西军残兵夹攻。   这时候的战事推进,完全在他们的预料范围之内,倘若这时候刘衍、陈渊按兵不动,在徐心庵、殷鹏率伏兵进入战场之前,徐怀他们就将面临两百余虏兵前后夹攻,甚至等到另三百名虏骑杀来,也会赶在徐心庵、殷鹏之前,完成对徐怀他们这支西军残兵的合围。   刘衍认出王举来,这一刻也是又惊又疑,心里不是没有杂念,但迟疑间诸多目光朝他盯看过来,特别是徐怀杀敌之余还不时朝他这边瞥望一眼,似火燎灼,咬牙吼道:“儿郎们,随我歼灭山头虏敌,莫坠我西军健锐的志气!”   刘衍带着人往坡岗攻去,陈渊那边也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从西侧夹攻上去。   他们的任务就是利用兵甲及兵力上的优势,将坡岗之上的这百余虏兵歼灭掉,而将拦截外围虏骑的任务,交给徐怀所率的那支残兵及两支从北面树林、溪沟后杀出来的伏兵。   不到万不得已,另外一百骑兵作为最后的预备兵马,轻易不会从山谷里杀出。   “刘衍却是要比刘家上一辈人物强出一些!”   徐怀十一人居前,不仅像磐石,更像锋利的尖刀一般,将百余冲杀过来的虏骑杀得支离破碎,后面的西军残兵再是惊弓之鸟,骨子里多少也是有着悍勇的底子,也已经在几名军吏的率领下,从两翼往那些散溃的虏骑围杀过去。   这边的战局稳定下来,徐怀、王举则有余裕观察其他方向上的动静。   看到刘衍、陈渊还是各率残兵从东西两侧朝坡岗之上的虏兵发起猛攻,王举却是要高看他们一头。   徐怀当然有考虑过刘衍、陈渊识穿王举身份后有可能犯蠢,但真要是那样,他们就只能强杀出去,从此不会再去奢望能从这混乱不堪的战场救出多少西军溃卒。   好在刘衍、陈渊的表现并没有叫他们失望。   这时候三百援骑已驰坡岗正南面,但之前百余骑兵从东南侧发起的进攻已经完全被阻遏住,百户将忽勒坚也知道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倍加被动,只能带着人马往后驰退,与三百援骑先会合到一起。   忽勒坚掉转马首,朝身后山坡看去,满心苦涩、欲哭无泪。   山坡前还不少战马在奔跑,但马鞍上已空无一人。   十数具尸体横在坡前,鲜血还正沥沥流出;有一些受伤严重的赤扈健锐被打落下马,没有办法逃走,已成为待宰的羔羊。   西军残兵也毫不留情的,抓住这些赤扈伤兵脑后勺的髡辫往后猛拽,将他们的喉管暴露出来,拿囊刀割开。   这一幕幕叫百户将忽勒坚眦目欲裂,朝率领三百援骑赶到的骑将说道:“阔惕,南贼奸诈,我不慎着其道,竟害二十多儿郎殒命,真是可恨!你说接下来要怎么打,我都听你的!”   阔惕勒住缰绳,一双利目鹰隼一般往坡岗前扫去。   虽然最先下马作战的百余人马已经与两队西军残兵混战在一起,因为人数及兵甲的关系,明显处于劣势,但阔惕没有急于下令各队掩杀过去解围。   他的眼神先往西军残兵扫去,继而盯住沿着东西两侧坡脚往南推进的桐柏山卒,挥鞭指过去,说道:“忽勒坚,你看那些人看似衣甲破烂,但他们脚步前迈如此有序,左右不见混乱,行进中都没有多少能撕开的缝隙,怎么可能是从恢河南岸逃来的溃卒?之前也有小队人马在此遇伏,我怀疑这些人应该是有备于此!”   忽勒坚苦忍说道:“我刚刚才撞得头破血流,怎么可能还看不出来?特别是那十几个南贼,明明都有百人将以上的武勇,却扮作普通兵卒,还将铁甲穿在兵服里,引我们上当——特别是为首两人,可以说都强如百人敌、万人将,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南贼军中,这样的武勇之将很常见吗?”   “摩黎忽还有那条南狗,要我们注意朔州方向有可能会出兵,这些人或许来自朔州?”阔惕疑惑的说道。   “朔州总共才几千南兵,真要抽出这么多的悍勇,又明显是有备而来,岂非朔州几千人马都藏在这山里?”忽勒坚惊问道。   虽说从正式宣战起才过去四天,但这四天以来阔惕、忽勒坚参加大大小小的战斗,对伐燕军也已经有一个相当直观的印象。   在他们看来,这十数人能在阵前抵挡百余骑兵冲杀岿然不动不说,还能在短短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反杀他们二十数人,这十数人在南军之中恐怕个个都有都将之勇,禁不住怀疑北面的山里还藏有更多的伏兵。   “……”阔惕敛起眸子,朝北面丘山看去。   真要定睛去看,还是能看到一些蛛丝马迹。   “接下来要怎么打,我们还有百余儿郎被困在坡上,总不能放任这些南贼围歼吧?”忽勒坚问道。   “我们即刻派人去禀报摩黎忽,”阔惕担心这些南人设下圈套,哪里还敢蛮上,对忽勒坚说道,“我们兵分数队,从侧翼扰袭,但愿能拖到摩黎忽赶到!”   “他们怎么不往上冲了?”袁垒看到三百虏骑增援过来,跟撤下去的数十虏骑会合到一起,却没有再次组织骑兵强攻的意图,反而分出数队,拿弓弩在侧翼游射,疑惑的问道。   双方相距不过四五百步,阔惕、忽勒坚等蕃将不时往北面丘山张望的神色,徐怀看得一清二楚,蹙着眉头说道:“他们可能是怀疑我们在山里藏有更多的伏兵,这时候不敢轻易妄动了!你看有快骑往东南、西南方向驰骋,应该是从外围招呼更多的骑兵过来,我们得赶紧将坡上的这些虏兵都歼灭掉,赶着更多敌骑到来之前,逃去山里去暂作休整!”又与王举说道,“七叔,你带几人留在这里坐镇,我与牛二、小乙、袁垒他们去助刘衍、陈渊他们一臂之力!”   刘衍、陈渊率残部,绝大部分兵卒心里仍然不能彻底摆脱作为惊弓之鸟的慌乱,目前仅仅是凭借兵甲及人数上的优势,将百余虏兵压制住,令其无法突围,但短时间想要歼灭这百余虏兵,就必须需要更强悍的攻坚作战意志,气势如虹往百余虏兵内里杀透进去,将其切割得支离破碎,然而再分而歼之。   刘衍、陈渊所率残部,这时候很难做到这一点。   徐怀担心拖延下去,必然会有更多的敌骑聚集过来,他决定再次披甲上阵,帮刘衍、陈渊他们一臂之力。   “朔州兵马已经进入东西两翼阵地,能随时支援这边,有两三人陪我在此撩阵即可,让王宪与你们一起过去。”王举说道。   徐怀确认外围的虏骑短时间不会再强攻过来,同意王宪一起登坡作战。   不过,作为先登队,他们六七人从南面杀上坡岗,还是有些单薄了,他又朝左右西军残兵看去,指向坡岗上那些聚拢在一起的虏兵,问道:“都说西军乃天下健锐,可有先登勇卒敢与我们一起登坡手刃那些胡虏?”   骁胜军、宣武军在赤扈人的进攻下,这么快就被击溃,当然没有资格称得上强军。所谓的精锐,也仅仅是相对战斗力更弱、更可怜的河东、河东等地禁军而言。   不过,在赤扈骑兵追杀下,还能聚拢一些人逃到这里,还勉强能参加战斗,无论是身手还是战术素养,绝对比普通兵卒要强出一截的,徐怀现在就想看看有没有几个人敢站起来与他们一起登坡杀敌!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退守   徐怀等人在半山坡如杀神般拦截骑兵的情形,坡顶虏兵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此时被两侧的西军残兵夹峙住,避无可避,看到徐怀等人身穿重甲、手持斩马刀、陌刀、长柄斧等重兵器登坡杀来,当即也往南面填入更多的人马,希望加密阵型,能抵挡住这几个杀神般的冲击。   然而坡顶虏兵最致命的缺点,还是缺乏重兵器。   他们连一件限制徐怀等人接近的长柄重兵器都没有,骑弓也无法洞穿铁甲,还被两翼的步弓手盯住,这就注定他们败亡的结局。   他们所持圆形轻盾,乃是木板蒙裹熟牛皮制成,直径一尺稍多一些,仅可以抵挡普通刀剑的劈斩;就算是用来遮挡箭矢,面积也偏小,无法遮住躯干主要部分,更难以抵挡重兵器的斩劈。   牛二举起重盾往前拍撞,虏兵单独抵挡不住,还能两三人一起举盾来挡,但虏兵没有长兵能限制徐怀接近,徐怀举刀斩来,每一刀都携有千钧之势,蒙皮轻盾如何抵挡住?   每一刀重斩皆是连盾带人劈开,连着八刀重斩、斩杀八人,虏兵再是凶悍,眨眼间的工夫也是被杀得心寒:这他娘是杀神降世啊!赤扈勇卒在这人面前竟然跟纸糊似的?   徐怀左右有王宪、燕小乙、袁垒、牛二等人相护着共进退,虏兵也无法仗着人多势众冲上前来围杀、牵制。   而在更大的范围里,百余虏兵被两翼的西军残兵紧紧夹住,也没有办法将阵容彻底舒展开,组织更多的人手从各个方向与徐怀等人游斗,或进行车轮式的作战。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密集阵型,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里就被徐怀硬生生凿出一个豁口。   虏兵被徐怀杀得心寒,牛二这时候仗着他天生蛮力,提举重盾上前横冲直撞,遇到的阻力就小多了,还进一步将虏兵的阵型撕开,加剧对方混乱。   王宪、燕小乙、袁垒等人没有徐怀那力劈山岳般的神勇,但在虏兵出现混乱、配合防备再难严密之后,枪矛在他们手里所发挥的杀戮效率,就未必比徐怀慢多少了。   两翼的西军残兵虽然攻坚不行,但看到坡顶虏兵竟然被徐怀数人杀得混乱起来,当然也知道眼前正是痛打落水狗的良机,当即嘶吼着以密集阵型往坡顶推进,将坡顶虏兵挤得越发的拥挤、混乱,一蓬蓬箭矢射出,刀矛凌厉的劈杀捅刺,很快就将百余虏兵彻底的切割开。   ……   ……   两翼西军残兵之前互不统属,在逃亡途中临时聚拢到一起,自然不可能配合默契,特别是杀上坡顶,将虏兵切割开之后,也难免出现了一些混乱——有不少虏兵便是借这个机会杀出重围去。   不要说外围就有近四百虏骑接应,考虑到更大规模的赤扈骑兵随时都有可能杀来,徐怀这时候压根就不可能浪费时间分兵去追杀这些往外围逃去的虏兵。   西军残兵能得喘息机会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时候见竟然能在坡顶斩杀六七十名虏兵,更是心满意足。   “敌骑未再冲杀过来,显然是顾虑朔州在山里还藏有大股伏兵,”刘衍瞥了提着浑铁长枪朝这边走过来的王举一眼,没有提对双方都敏感的话题,而是直接问徐怀接下来如何安排,“虽说这将眼前三四百敌骑吓住,争得一些喘息机会,但必然也会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杀过来……”   陈渊提着一对铁戟走过来,也是担忧的看向外围的赤扈骑兵。   虽说在短短一炷香的工夫,他们解决掉近百名虏兵,自身仅有十数人受不同程度的伤势,这样的战绩是能鼓舞底下将卒的士气,但陈渊与刘衍二人心里很清楚,他们是在何等的优势下,才能如此轻松取得这样的战果。   西军三十万将卒里,就挑不出几个像王举、徐怀这样的武勇之辈。   百余虏兵一次要面对两名这样的勇将,刘衍、陈渊都怀疑仅王举、徐怀两人,就能够在百余虏兵之中杀进杀出。   何况王举、徐怀两人身旁数人,也都是身手强横之辈。   以这样的奢华阵容,率领三百西军残兵、两百桐柏山卒精锐又提前设下埋伏,围歼近百虏兵,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整个大越,又能凑出多少这样的奢华阵容拦截赤扈兵马南下?   而赤扈人这次最主要的,还是没有想到会遭遇如此扎手的劲敌,在没有准备长兵坚甲步弓强弩的情况下,就轻易下马结阵,以致从头到尾都被压着打。   倘若这百余虏兵,没有下马作战,他们就很难将百余虏兵围住,而倘若这百余虏兵装备长兵坚甲,他们想要强打下来,伤亡必然不会轻。   也恰恰想到这里,想到这么深,刘衍、陈渊心里才更清楚,他们这时候距离安全逃脱,还远得很。   接下来只要再有千余敌骑闻讯集结过来,他们想再在晋公山之外活动,就会变得困难,要是被彻底憋在晋公山里,想去朔州城都难。   “能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围杀过来,好啊!都说赤扈骑兵纵横大漠,数十年横扫东西,数十万契丹骑兵也被摧枯拉朽歼灭,想必赤扈军中武技精湛的高手要比中原多得多。不过,我现在还没有遇到能真正与我一战之敌——不知道在回到朔州之前,能不能遇到一两人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   徐怀将斩马刀驻地而立,眺望远处大片集结的敌骑,淡淡一笑,看向陈渊、刘衍二人,问道,   “怎么,刘军侯、陈军使已然遇到赤扈高手杀过瘾了,急着想去朔州了?”   刘衍刚想自嘲说他们是被杀怕了,哪里可能会过瘾,但看到徐怀说话时叉腰而立、睨视四方的自傲神态,陡然省悟到徐怀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傻愣愣说武斗之事,实是他与陈渊一路败逃过来,有如丧家之犬的心态,已经不自觉间影响到其他人了,徐怀这在点醒他们。   虽然心头那深深的无力与挫败感不可能轻易抹去,但刘衍陡然间意识到他与陈渊的心态,对残兵士气影响极大后,也是振作起精神来,长吐一口气,说道:“也确实是,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却是能更痛快厮杀几场!”   听刘衍这么说,徐怀才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向刘衍、陈渊以及诸多还无法完全摆脱溃败阴影的西军将吏,说道:   “赤扈人在西翼投入的兵力有限,将更多的赤扈骑兵吸引过来,则意味着在西翼战场其他方向,赤扈骑兵就会少上许多,也就更有利西军将卒往朔州、西山方向转移!当然,你们也不要以为我们会变得有多艰难——在赤扈人无耻撕毁盟约宣战之后,朔州虽然没有能力赶往大同增援骁胜军、宣武军,但还是及时往晋公山里偷运进上千头牛羊、上千石米麦。赤扈骑兵是兵强马壮,是人多势众,但又怎么样?我们躲进晋公山,吃喝拉撒一年都不愁,赤扈骑兵还能钻进山地里咬我们的卵子?刚才一仗,只是小试牛刀,叫大家知道赤扈人实际上不过如此。我们没有足够多的战马,在一马平川的旷野要与之争锋,是非常困难;转进也远没有赤扈动作快。这些不足,我们要承认,要扬长避短,但我们进了晋公山,等接下来还有机会去西山,赤扈人要是敢下马钻进山来,我们就不能教他们做人?你们要是不信,桐柏山卒可以继续做给你们看!”   看众人快速收拾战场都差不多了,徐怀使刘衍、陈渊先率西军残兵退往北面的山谷里先与卢雄、朱芝他们会合,并抓紧时间进行休整。   徐怀则与王举、徐心庵、殷鹏等人率两百桐柏山卒殿后。   虏骑变得小心谨慎,不再轻易贴近过来纠缠,徐怀他们没有猎杀虏兵的机会,但也不轻易就撤回到山谷里去。   山谷的进口很窄,北侧坡地陡峭,有桐柏山卒守住峡口,是个相当安全的暂避营地。   营地里又有热水以及充足的干粮食用,经过一天一夜折腾的三百多西军残兵,这时候算是安定下来,虽然没有营帐,但大家都分得一张毡毯,大多数人裹着毡毯,躺在山崖下直接就睡了过去。   刘衍、陈渊这时候已经跟卢雄、朱芝见上面,看到徐怀他们退回山谷,便与卢雄、朱芝迎过去。   “你们先抓紧时间吃些东西,天黑还要杀出去,不能叫虏骑安宁!”徐怀叫徐心庵、殷鹏、王宪他们赶紧带着兵马下去休整,他邀请刘衍、陈渊随他们到一旁席地坐下说话。   之前西军残兵都围在身边,真要将当前所面临的恶劣形势说清楚,只会倍加打击士气,但这时候却不能不将一些事跟刘衍、陈渊说透:   “与二位军侯也不讲什么客套,形势有多恶劣,现在想必也不用我多言。现在最乐观的估算,赤扈骑兵也会势如破竹直接杀到汴京城下。朝廷要是反应够快,到那时候也应该召集到足够的勤王兵马到汴京城下了。王相要朔州在这种形势下,还冒险出击去尽可能救更多西军将卒脱困,主要还是希望汴京能从西军召集更多的勤王兵马,能为这破了天的恶局做些事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局   赤扈人撕破脸皮宣战到这时才过去四天,刘衍、陈渊先是组织兵马守城寨,继而突围途中被赤扈骑兵拦截打散,又如丧家之犬般仓皇西逃,都没有时间喘上一口气,哪里顾及得上,又或者说他们内心深处都抗拒去深想形势有多恶劣。   然而刘衍、陈渊这时避入山谷,能在这么一处稍为安全的地方坐下来歇一口气,以他们所处的地位,即便再没有战略眼光,此时的形势有多恶劣,心里还能没有数吗?   长期以来,河东、河北与契丹接壤,边境靖平,边衅不烈,两地禁军兵备废驰,厢军乡兵之中更是老弱病残充塞。   因此北征伐燕,朝廷才从泾原、麟延征调骁胜、宣武二军东进作为伐燕军主力进入河东参战。   刘衍、陈渊不知道骁胜、宣武两军到最后会有多少将卒逃脱,但两军被彻底打散、打溃,短时间内整个河东仅有天雄军一支成建制的兵马守御,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了。   刘衍、陈渊他们在四天之前都没有想到赤扈人竟然会直接撕破脸皮宣战,自然没有想到曹师雄等朔州降将会有投敌的可能,那时徐怀倘若出声提醒,刘衍他们大牙都会笑掉,但此时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吗?   且不说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军随时都有投敌的可能,就算他们真有忠肝义胆,此时仅靠天雄军能守住河东吗?   第一次北征伐燕时,天雄军主力近乎被全歼于大同,近一年在清顺军及残卒的基础上进行重整,但还有相当多的兵卒连铠甲兵械都没有补全,又能多少战斗力?   除了天雄军之外,忻并代岚诸州原先也有五六万的厢军、乡兵,但大多数都是老弱病残充塞,不多的丁壮这次也被当作辅兵征调出雁门关,注定损失惨重。   仅凭借他们能抵挡住赤扈人的骑兵洪流吗?   而雁门、代忻、太原不守,赤扈人长驱直入,经潞、泽等州南下,可不就是直接杀到黄河北岸、汴京城下了吗?   刘衍、陈渊稍有喘息的机会,听徐怀说及形势将有多恶劣,仿佛是被巨石压住胸口,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等以往怎么就被糊住了心,以为这些杂胡狗类值得信任!”陈渊发恨捏拳,重重的砸在雪地上,胸臆间堵着恶气,怎么都渲泄不去。   刘衍更是欲哭无泪。   一直以来他刘家都是主张联兵伐燕的主战派中坚力量,赤扈人撕破脸皮宣战,不仅骁胜军、宣武军遭遇覆灭之灾,对朝中主战派的打击同样毁灭性的。   而与葛氏之于天雄军一样,他刘氏作为泾州将门,在他伯父刘世道、他父亲刘世中执掌骁胜军期间,除了其他门生故吏外,还提拔一批刘氏子弟在军中担任各级军吏、将官,这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有十之二三的人逃到泾州去。   “刘军侯、陈军侯,我此时提及这个,绝无奚落之意,伐燕军再受重创,我也不以为刘军侯、陈军侯你们要为此承担什么责任,而王相要朔州能在如此乱局里多救助西军将卒,也希望能对更为艰难的危机有所裨益……”   见刘衍、陈渊的沉重神色,徐怀又张口说道。   虽说徐怀能够想象赤扈人宣战及伐燕军覆灭的消息传回到汴京后,朝野对主战派必然是一片笔伐口诛,但赤扈骑兵主力打通河东诸州,杀到黄河北岸,大概率不需要半年时间,徐怀怎么能陷入党同伐异的泥淖里不出来?   虽说西军也有种种弊端无法克服,在开阔的河川地,也无力阻挡赤扈骑兵的洪流,但更为残酷的事实是,大越号称八十万禁厢军,也就西军能打一些。   狭义的西军是指麟延、泾原等西北五路正军,但这些地方的厢军、乡兵以及从边州蕃户招募的蕃兵弓箭手,因为常年与党项人作战,民风也彪悍尚武,个体战斗力很强。   短时间真要指望能有一支兵马参与汴京保卫战,能在河淮之间阻拦住赤扈人势如破竹的攻势,唯有寄望于西军。   这时候是将西军之中占据多数的主战派将领都揪出来进行清算、清洗,还是揭开旧篇,为即将而来的勤王之事谋划,还需要权衡选择吗?   主战派将领大多数人还是想着收复燕云故郡,他们缺乏战略眼光,是大越立朝以来的祖宗法限制,他们并不需要为没有警惕赤扈人的反覆承担罪责。   而徐怀此时说朔州兵马的作为乃是王禀授意,一个最为关键的原因,他也是要尽可能减少曹师雄投敌之事对王禀造成的冲击。   王番对他百般防备,彻底瞒过朔州举荐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甚至还在岚州前公开与朔州分道扬镳之事,徐怀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意,但他还必须尽一切手段,减少曹师雄投敌之事对王禀的冲击。   曹师雄执掌西翼岚州军政是王番举荐的,当然河东及汴京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形势巅覆起来会如此猛烈、令人猝然不防,但曹师雄真要投敌了,当时也在岚州的王禀是很难逃脱弹劾的。   虽说王禀有他的局限性,但朝中那么多的执政大臣,王禀已经可以说是异类了。   要是王禀都难逃弹劾、再遭流贬的命运,朝中没有一个真正知晓大势的大臣主持勤王事务,汴京真要是照既定的历史轨迹在明年年中之前就告陷落,淮河一带也压根来不及建立起有效的防线。   而王禀难逃弹劾的命运,再遭流贬,朝中大概也没有谁会想到桐柏山卒在守朔州,那他们在河东彻底陷落之后,即便往西南撤入府州等地,多半会被勒令就地接受整编,不可能会正当的名份整编南下。   于公于私,徐怀都得将旧事揭去。   而徐怀他资历甚浅,即便他对刘衍、陈渊有援助的恩情,刘衍、陈渊私下里会念他的好,但说到勤王之事,他算哪根葱?   就算刘衍、陈渊个人对他有些认可,但在其他西军残卒以及更多留守麟延、泾原等地的西军将领眼里,他算哪根葱?   这时候唯有王禀才可能得到西军将领的广泛认可。   于公于私,这时候不仅仅要将旧事揭去,徐怀还得以王禀名义救助西军残卒西逃,说服刘衍、陈渊将来能站出来支持王禀站到台前主持勤王大局,甚至寄望刘衍、陈渊回到泾原后,能说服更多的西军将领摒弃成见,支持王禀主持勤王大局。   即便能预料到会有种种波折,会有种种不如意,甚至王番都未必会念他们的好,但唯有如此,才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凝聚更多的力量,在淮河一线组织起有效防线。   这也是徐怀率三百骑兵藏于晋公山游击,让卢雄、朱芝随行的原因。   在小规模作战时,朱芝基本可以说是累赘,但他与卢雄在这里,更能说服这些乃是王禀的授意。   “实不相瞒,在看穿赤扈人包藏祸心后,而蔡铤、蔡元攸父子及刘令公却不能引起足够警惕,朔州就花了好大的气力,清剿西山蕃兵,目前从朔州经西山往府州的道路是通畅的。”   虽说很多消息,在过去十数天里已经由朱芝、史轸等人在骁胜军、宣武军进行散播,但徐怀相信刘衍、陈渊他们之前并未在意,这时候又将朔州的一些情况跟他们大体介绍了一遍,说道,   “我之前说就是要这里吸引更多的赤扈骑兵,却非狂妄自大,确实是如此才能助更多的西军残兵有机会逃往朔州、西山——天气晴好,山野积雪,夜里视野会相当不错,我们还要做好出山夜战的准备,我还会让人进山点燃林火,叫更多的西军将卒知道,这时候还有人在坚持作战,并没有被赤扈人打垮掉!”   若说从朔州经西山逃往府州的道路已通,他们在西翼战场将更多的赤扈骑兵吸引过来,对更多的西军残兵逃脱,当然是极大帮助的。   刘衍、陈渊对将来的战局演变还无法看得太透,但他们心里也清楚,各带三五百残兵逃回泾原,与各带三五千残兵逃回泾原,对他们个人来说,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管未来的局势会有多恶劣,但他们对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已经敞亮开了。   “行,我们知道怎么做了!”刘衍、陈渊撑地站起来,说道。   刘衍、陈渊能振作起来,意义还是很大的。   即便宣武、骁胜两军都被打散了,仓皇西逃的西军残兵互不统属,但刘衍、陈渊二人在西军,也是人的名、树的影,以他们在西军将卒心目中的威望,由他们出面收拢残兵绝对要比朔州轻松得多。   特别是经西山前往府州的道路已通,对那些已经逃到朔州城以西的西军残卒,朔州这边其实是招呼不动的,更不要说号召西军残兵主动聚拢过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出谷   虽然大的形势昏晦一片,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徐怀也完全看不到他做这么多的努力,有没有可能稍稍扭转一下历史的走向,但就眼下而言,却比他们预料的最糟糕情形要稍稍乐观一些。   徐怀他们最初预料,骁胜、宣武二军的主要将领都会随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竭尽全力往应州、雁门方向突围,仅散兵游勇走投无路,才会想到经西山逃往泾原。   西军将卒家小都在泾原等地,此时又被赤扈人杀得如丧家之犬,胆魄皆丧,即便得朔州救济,也必然一心想着返回泾原等地,徐怀不奢望能将他们留在朔州,更不幻想他们能听朔州的军令行事。   救下刘衍、陈渊二人,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刘衍、陈渊作为西军高级将领,此时正值壮年,与党项人常年征战,所淬练的刚强性情,早已刻入骨子里,此时还没有像刘世中这些人那般被尔虞我诈的仕途磨灭掉。他们心里没有被利害算计填满,还知道羞耻、气节。   他们作为主战派的中坚力量,也凿实是想要收复燕云故郡,有开疆辟土、建功立业的抱负——同时他们作战英勇、本身领军作战也能严于律己,在中下层将卒之中威望极高,这是葛怀聪之流所无法比拟的。   刘衍、陈渊此时还有斗志,他们二人出面,就能够直接将往朔州方向溃逃的散兵游勇聚拢起来,甚至还能恢复一定的战斗力,参与作战。   不谈未来的大局,仅仅在云朔之间,眼前这个局面实比徐怀之前所预料的,要好得多。   果然,刘衍、陈渊很快就将十多名军吏召集过来,都同意紧急整编三都步卒,追随刘衍、陈渊二人,配合朔州兵马依托晋公山牵制敌军,为西军残兵西逃创造更宽松的条件。   “我们现在将左右的山林点燃,叫仓皇不知所措的残兵败卒,知道我们还有人马在这里坚持与杂胡狗类作战!”陈渊握紧拳头,咬牙说道。   西北多山,陈渊、刘衍他们早就习惯依赖山地与党项人作战,筑塞浅攻战术也是西军最先完善成熟,并大规模应用于对党项人的作战之中。只要晋公山里有补给,将卒不饿肚子,还知道不远处的朔州城还有桐柏山卒坚守,他们并不怕被围困在晋公山里。   只要将这边的山林点燃起来,火焰照彻夜空,叫更多往西逃命的散兵溃卒知道他们的存在,还有可能聚拢更多的兵马。   知道朔州有所准备,在山谷里也备有引火之物,这几天受够气的陈渊,这时候是一刻都不想耽搁,也希望能做些什么,才能将内心更深处的惊惧压制住。   “好,烧林之事便交给二位军侯带人去做。刚才杀胡狗还不过瘾,这时候趁其主力还没有围聚过来,我带人马出山再厮杀一番,说不定在天黑之前,还能接一些兵卒聚到山里来!”   只要西军残兵士气可用,还有能力据山地作战,那他们这时候还是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徐怀就想趁天黑之前,率领三百骑兵再出山去碰一碰那些赤扈骑兵。   徐怀又叫徐心庵拿出一份晋公山堪舆图,递给陈渊、刘衍,说道,   “这是晋公山地形图,倘若贼兵来势迅速凶猛进攻山谷,我们又无法再杀回来与你们会合,这里有几条猎户、药农常走的野径山道,可迂回前往朔州。另外,萧林石心里很清醒,知道赤扈人想要彻底兼并大鲜卑山以东的土地与人口,是不会容忍契丹皇族还有他这样的人物存活于世的,因此怀仁、金城的守军,即便这时候不想在这时候吸引赤扈人的注意,但他们投向赤扈人也可以忽略不计,还请二位军侯善用之……”   一方面受祖宗法限制,一方面当世武人受教育的程度普遍很低,大越禁厢军绝大部分的中低层将官军吏,都没有独立领兵作战的能力——这使得大越军队对外作战,对阵列的依赖极其严重。   大越朝堂早年组织人员编写《武经总要》,后续又不断的进行增补,意在加强文武将吏的军事才能培养,每隔三年举行一次的武举也极重视策论,但这些仅仅是对中高级将领有所要求。   大越朝廷对中低级将官、军吏的要求,仅仅限于看得懂旗语信令,能带所部兵卒编入阵列中进退。   一旦严整的阵列被敌军打散,则往往意味着溃败的开始。   而当世真正精锐的军队,又或者说百战之师,其基层武吏受教育程度当然不会有多高,但一场接一场的战事,实际叫他们在战术层次,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从而拥有独立统领小股兵马作战的能力。   精锐兵马在作战之前,只要经过充分的动员与准备,将战事的意图与作战任务传达到中下层武吏那里,那他们在相当程度上就不怕被打散,将卒也能在激战中保持良好的士气与战斗意志,从而保证作战意图得到更好的实施。   虽说骁胜、宣武二军整体上是远远达不到这个水准的,但徐怀相信刘衍、陈渊即便与他们被迫分开,还是有足够的能力统领小股兵马在晋公山里机动作战。   “烧林之事,陈渊率领人马去做就行,我随你们出山去!”刘衍说道。   刘衍也有他的傲气,山谷里仅三百多西军残兵,由陈渊一人统领足以,而他倘若不想刘氏一族成为大越的千古罪人,他又岂能舒舒服服的坐守山中?   更何况只有从晋公山杀出去,才能第一时间知道应州方向的战况。   “行!”徐怀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西军残兵还是只认刘家这个招牌,刘衍愿意与他们一起行动,遇到溃兵逃卒,能省他们很多口舌。   徐怀此时希望尽可能多的将西翼战场上的赤扈骑兵吸引过来,这时候当然不会再藏拙,三百人马统统上马作战,但他还是叫朱芝陪同卢雄留在山谷,随同陈渊率领西军残兵行动。   徐怀此时做这么多,根本的目的还是希望以刘衍、陈渊为首的西军残卒能支持王禀出面主持勤王之战,又或者说在王禀麾下聚拢更多的勤王兵马,以便在河淮战事里,能发挥更大的正面影响。   此时卢雄与朱芝更能代表王禀,徐怀当然要让他们更多的跟西军残兵待在一起。   ……   ……   北地寒冬的日头非常的单薄,给大地带不来多少热量。   正午时还略好一些,过了晡时,天气就愈发寒冷、滴水成冰。   三百骑桐柏山卒从山谷里驰出时,大股虏骑还停留在南面的树林旁休整,仅留两队斥候在谷口外逡巡。   看到有大股骑兵从山谷深处驰出,即便赤扈人更希望能将朔州骑兵吸引到南面的开阔地带,以优势兵力进行围杀,但也没有轻易从谷口撤让出去的道理?   两队虏兵斥候掣出雕弓,从侧翼纵马进逼过来。   “第一都将卒听我命令,下马于两翼结阵,填装神臂弩!”徐心庵负责统领前军,勒住马命令将卒下马作战。   虽说徐怀不再掩饰朔州有大股骑兵埋伏在晋公山里,但他也不可能拿这么点骑兵,去跟赤扈人在开阔的雪地里对阵冲杀拼消耗。   他们拼不起这个消耗,没有这个资格。   而朔州目前最大的优势还是集中在步卒盾甲兵械上。   即便这三百兵马操练骑战有一年时间,大多数人之前也都有一定的骑射基础,但放弃自身的最大优势,去跟赤扈人玩无论是玩骑兵对阵冲杀或追逐游射,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他们没有资本拼消耗,这个节骨眼上,骑兵还是得当马步兵使用。   再说他们除非直接撤往朔州,要不然更多要贴住晋公山南麓山地边缘作战,进出机动乘马,遇敌下马结阵作战,才是他们此时更为正确的战术选择。   这时候有两个猛浪的虏兵,想仗着骑术精湛,快速接近后射杀一两人再撤走,显露功夫。   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十数张神臂弩的齐射。   一人当场被射落下马,另一人后背插着五六支弩箭逃走。   两队虏骑斥候很快清醒的意识到,仅他们这点人马想要限制朔州骑兵出山谷,无疑是自寻其辱,便很快往南拉开距离,不再轻易上来纠缠。   “那边已经燃起林火,徐怀很显然是想将我们都吸引过来,好叫更多的溃兵往西山方向逃窜!”   岳海楼得信后,便与那颜摩黎忽先率一队骑兵赶过来会合,这时候盯住谷中的朔州兵马缓缓往谷口外驰出,蹙紧眉头跟那颜摩黎忽说道,   “我们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可能多的去歼灭逃至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溃兵,不使其阴谋得逞!”   “你不是说这个徐怀尤其可恨,待他成了气候,必是我赤扈大患吗?”摩黎忽神色阴沉的盯着谷口,徐怀与王举身形健硕,相距一千四五百步,他还是能隐约看到徐怀正挥鞭朝这边指指点点,舔着干裂的嘴唇说道,“现在好不容易逮到他露头的机会,怎么轻易放弃?”   “徐怀太过滑脱,他率领精锐兵马,只可能贴着晋公山南麓边缘与我们纠缠,我们无法将他们从晋公山里诱出,聚集再多兵马,亦难以奏功啊!”岳海楼说道。   “那就要看曹师雄态度够不够坚决、动作够不够快了!”那颜摩黎忽淡然说道,“这徐怀在朔州、西山,总计就这点人马,曹师雄倘若真早就下决心要效忠汗王,给他三天时间,怎么都能杀入西山之中,堵住这个你们所谓的未来大患南逃之路……”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残局   赤扈在大同及应州以西的右翼战场,总计投入四千多骑兵追亡逐败,分由四个千户(千夫长)统领。   由于西翼战场除了对西军溃兵追剿,做好进攻朔州城的前期准备外,还涉及对萧林石残部的劝降以及接受曹师雄所部的降附——右翼用兵规模有限,但涉及到的事务却很复杂,诸事都由中军帅帐直接掌握,四名千户之间互无统属。   那颜摩黎忽作为四名千户之一,之前接受的作战任务,乃是率部驰至朔州与阳口砦之间,敦促曹师雄无条件投降,前期参与对西军溃兵的清剿。   不过,在听取曹师雄遣其子出阳口砦禀诉率天雄军降附的具体计划后,那颜摩黎忽与岳海楼在赶往帅帐途中,听闻在这一带有朔州主力活动的迹象,领头之人甚至很可能就是朔州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徐怀,便直接往这边赶来。   那颜摩黎忽甚至利用那颜家族在赤扈军中的特权,勒令附近的赤扈骑兵皆听他的号令行事。   岳海楼当然能猜到徐怀率领大股精锐在晋公山出没,实是故伎重施。   岳海建议摩黎忽,他们还是照着既定的作战计划,在右翼战场以清剿西军逃溃兵马为主,无需为徐怀的出现更改计划。   摩黎忽却无意错失这次有可能擒拿徐怀的机会。   年初怂恿西山蕃部袭扰朔州,原本就是镇南宗王府在云朔投下的一枚试图牵制越廷的闲棋冷子。   虽说西山蕃兵太过无能,猴儿坞一战轻易就被朔州兵马打得一蹶不振,但朔州及西山的动静,则一直都在镇南宗王府的视野之内。   摩黎忽也不难判断徐怀在晋公山大张旗鼓的用意,就是希望能让更多的散兵游勇逃往朔州、西山,但针对这点,他所做的决定,却与岳海楼完全相反。   他不仅要将计就计,将他麾下骑兵从朔州与阳口砦之间调过来,盯住这里的朔州兵马,还直接派人赶往岚州,要曹师雄、曹师利出兵进攻西山,截断桐柏山卒及西军溃卒经西山南逃的通道。   对摩黎忽近乎年轻气盛的决定,岳海楼却是满心苦笑,但他还得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出不满。   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将是对越廷没有什么忠心,当初看到天雄军在大同的表现是那样的不堪,就深深后悔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仓促南附,这是确凿无疑的。   曹师雄等朔州降将心里早就巴望赤扈铁骑南下好投靠过来,而此时伐燕军主力已然尽溃,曹家兄弟也做好随时举兵起事的准备,但曹家兄弟掌握岚州及天雄军时日尚短,并非他们几人说投附赤扈,麾下将卒就毫不犹豫的掉转戈矛,士气如虹的对河东兵马下手的。   而事实上,岚州大部分官员都还没有吃到足够的苦头,他们甚至都以为自己还是忠于大越朝廷的。   天雄军除了驻守忻州、太原的文横岳、阴超两部外,驻守岚谷的朱润、雷腾以及解忠三人所部兵马,也与桐柏山卒的牵涉较深,很难确定他们会附从曹师雄投过来。   唯有驻守阳口、宁武、岢岚等城砦的六厢兵马,才是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朔州降将亲自掌握。   而这部分兵马,虽说是以清顺军作为底子进行重建,但到底还是吸纳一部分从大同逃归的天雄军老卒,还从忻并等地的厢军抽调大量丁壮进行补充。   有清顺军的底子,有从朔州跟随南附的一班将吏,岳海楼相信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率领这六厢禁军兵马北附,并控制岢岚、宁武、阳口等城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不过,曹师雄所统领的降附军,本身底子就差,短时间内跟随曹家兄弟改弦更张,必然人心惶惶,实难充当攻坚挫锐的精锐主力。   在岳海楼看来,真要叫曹师雄率部强攻桐柏山卒已经经营有一段时间的西山南部地区,即便能强攻下来,伤亡也定然极为惨烈。   然而从乞翰·兀鲁烈等人接受大同契丹残余势力降附以及对伐燕军宣战等事情的处理上,岳海楼也深刻体会到赤扈人不一样的攻伐权谋风格。   此时摩黎忽迫使曹师雄、曹师利率降附军去强攻西山,伤亡是很难控制,但要是站在赤扈人的立场去想,没有战斗力的降附军,规模再大,除了吞噬宝贵的资源外,又有何益。   还不如通过残酷的战事,对参差不齐的降附军进行汰弱留强,同时还能防范曹氏兄弟势力膨胀太快。   岳海楼心里琢磨着这些事,暗感摩黎忽再心高气傲,但作为兀鲁烈、木赤有意放出来锻炼的青年将领之一,不可能没有一点城府算计。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从远处驰来,通过外围斥候的交涉后,又快马加鞭朝岳海楼、那颜摩黎忽这边驰来。   这数骑虽然都身穿胡服裘裳,却都是南人相貌,摩黎忽认出他们是一年前跟随岳海楼北投的部属——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岳海楼北投时虽然极其狼狈,但手下也有好几十号人跟随。   在对南朝正式宣战前,岳海楼主动请缨前往游说曹师雄、萧辛瀚等人,摩黎忽在那之后,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到岳海楼本人。   他与岳海楼再次相见,还是率部进入大同城,但这时候岳海楼身边仅有三四人跟随,其他部属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岳海楼这次陪他去见曹师雄派出来的人,却不受命于他,摩黎忽心里虽然疑惑,却也忍住没有追问岳海楼到底在搞什么鬼。   却是岳海楼与赶来传信的部属说过几句话,却跟摩黎忽说道:   “在决定对伐燕军正式宣战之前,兀鲁烈宗王就已经料到这样的战果,还特地许岳某于恢河两岸招纳溃降组建部曲。然而岳某实在别有所求,更愿意陪同那颜将军去跟曹师雄派来的人谈降附之事,希望赤扈铁骑南下能够一切顺利。不过,岳某也并非完全没有私念。岳某在南朝时,对蔡铤、蔡元攸可谓忠心耿耿,即便最后为徐怀、葛伯奕所算,蔡家父子将罚责全推到岳某头上也全无怨言,何曾想蔡家父子竟狠心对我家小下手?岳某手下发现蔡元攸藏身之地,岳某此时满心想着替妻儿报仇雪恨,不能相伴左右,还请那颜将军见谅!”   摩黎忽瞅了岳海楼两眼,说道:“既然宗王许你招纳溃降组建部曲,你何必拒绝?难不成你担心在我们心目里,自己连曹师雄、萧干之流都不如,还是藏着锋芒不露?蔡元攸乃南朝监军使,即便已成丧家之犬,身边扈卫必然也不会少,你麾下就那么点部属怎么够用,倘若损失太大,木赤又要怨我不会体恤人——阔惕,你率两百骑兵听从岳侯调用!”   摩黎忽还是喜欢岳海楼知分寸、进退,令百户阔惕率部跟随他去围杀蔡元攸。   “多谢那颜将军!”   岳海楼朝摩黎忽揖礼道。   虽说他已经派人说服朱孝通做内应,而蔡元攸、田志甄等人的行踪,也是朱孝通暗中留下印迹被他们发觉,但蔡元攸、田志甄身边还有百余亲兵跟随,藏身之地又险峻,他真要率五六十名部属强攻进去,很难说会有多大的伤亡。   而他麾下就剩这点嫡系可用,损失任何一人,都会心痛。   现在摩黎忽要阔惕率两百骑兵听他调用,岳海楼心里还是感激的,同时也确认摩黎忽执意使曹师雄进攻西山,应该就是想着拿岚州降附军去跟朔州兵马拼消耗,却非完全年轻气盛所致。   如此看来,他即便得兀鲁烈宗王的许可,可以在恢河两岸招纳溃降组建自己的部曲,也应该要注意分寸,避免引起赤扈人不必要的猜忌。   至少在翅膀硬起来之前,他还是得小心夹着屁股做人。   ……   ……   “岳海楼带人离开了?”   岳海楼在摩黎忽身边也穿着汉人衣甲,因此相隔较远,徐怀他们还是能确认他的存在。这时候看着岳海楼没有留下来助那蕃将封锁朔州兵马,竟然带着两百余骑径直离开,徐怀他们都感到有些疑惑。   当然,徐怀他们也没有多想什么。   伐燕军被赤扈人打溃,数以万计的散兵游勇、溃兵逃卒在恢河两岸逃窜,数以万计的赤扈兵马在追亡逐败,他们都难以想象此时代忻岚并等地得知伐燕军溃灭的消息,此时已混乱成什么样子了。   曹师雄等朔州降将的投敌,也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赤扈骑兵主力夺取应州、雁门以及代忻、太原,都会很快发生;最迟明年春季,赤扈骑兵就能饮马黄河。   山河注定会破碎得一踏糊涂,他们还需要担心会有多恶劣的局面发生,还需要担心会面临怎样的危局吗?   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一切可能多的救助西军残兵经朔州、西山逃回泾原,为明年春季的勤王之战,为日后更为漫长、艰难以及残酷的驱除鞑虏,为重拾这破碎山河,尽可能多的积蓄有生力量而已…… 第一百七十九章 峡谷   常山(陉岭)又为雁门山,其在雁门关附近的山势和缓、山谷开阔,千百年这里也成为沟通南北的要隘,而常年在雁门关段之外的山岭则谷深峰险,成为阻塞南北、飞猿难渡的天堑。   伐燕军突围的当夜,赤扈人将骑兵主力部署在西南前往应州、雁门关方向上进行拦截,在将伐燕军击溃之后,赤扈骑兵主力才往两翼延伸。   这使得一部分溃兵必然有机会抢在赤扈骑兵主力往两翼延伸之前,往南逃入常山东岭之中。   距离惨烈的溃败才刚刚过去一天,在百余亲兵的簇拥下杀出重围,逃入常山东岭北麓一处峡谷之中的蔡元攸,还没有缓过神来,像只丧家之犬蜷坐在崖洞里侧,稍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肉跳以为是虏兵追杀过来,催促亲兵尽快想办法护送他逃去河东。   然而深峡三面皆临高崖,又覆盖冰雪,便是身手绝强的好手,借钉钩绳索攀援,稍不留神也会摔着粉身碎骨,百余也如惊弓之鸟的亲兵,如何护送蔡元攸翻越这重重绝岭,逃入河东腹地去?   蔡元攸又怕引来追兵,除了崖洞里面,禁止大家在峡谷里捡拾枯枝引火取暖。   入夜后天寒地冻,寒风像刀子一样呼呼刮过来,不能躲进崖洞的亲兵,一个个只能蜷着身子缩在崖下避风。   崖洞里捡拾枯枝腐叶,点起两堆篝火,将仅四五丈深的崖洞照得通明,蔡元攸紧裹着裘衣,坐在火堆旁,但还禁不住瑟瑟发抖。   除了田志甄等幕僚文吏数人,蔡元攸这次奉旨监军,还带了两名姬妾随行,这时候都围着篝火而坐,都一脸惶然、默不作声。   虽说崖洞里的潮气这时候已经袪尽,地面也已经干燥,却也没有人能在这时候坦然睡下。   朱孝通双手拢紧裘裳,站起来往洞口走去,别人也只是抬头麻木的看了他一眼。   朱孝通站到洞口前,虽然苍穹之上星月晴好,视野却非常有限,远处的山嵴有着影影绰绰的黑影,但朱孝通知道那些只可能是入冬后枝叶凋零的树木,岳海楼真要看到他沿途留下来的印记,也只可能从峡口方向杀来。   朱孝通朝峡口方向眺望,内心很有挣扎,却不是为出卖蔡元攸的行踪感到惭愧、后悔,而是心里担忧岳海楼没有及时带人追杀过来,蔡元攸却在百余残兵的护送下成功逃回河东,他这不成给自己挖了大坑吗?   他一个文弱士子,又不可能中途孤身逃走去投赤扈人。   “你看到那边有什么动静吗?”田志甄走过来,也心绪不宁的朝峡谷方向眺望过去,问朱孝通道。   虽说朱孝通一路举止有些奇怪,特别是逃入这峡谷之后,朱孝通动不动就起身往外张望,但田志甄也没有多想,毕竟这时候左右有几个人是神色正常的?   哪个不是听到些风吹草动,就胆颤心惊?   倘若有追兵杀过来,峡口是必经之路,有几个人不会下意识的往那里多看两眼?   “没,没看什么?”朱孝通却是心虚,磕磕巴巴的回答,抬头见田志甄脸上并无异色,又问道,“田先生,你觉得赤扈人下一步会不会直接进攻雁门,然后将代忻及太原等地一并攻下,我们还有可能守住河东吗?”   “你想什么呢?赤扈骑兵虽利,但攻城夺寨却非他们所擅长。不要说太原乃千年雄都坚城了,赤扈人连雁门关都未必能攻得下来,我们只要……”田志甄待要再说几句宽慰人心的话,这时候却听到峡口方向部署的哨岗突然有些动静,守在那里的数十亲兵一并拿起刀矛,正朝峡口外喝斥起来,似乎大队人马接近过来。   “……”田志甄顿时就像被火燎着尾巴的猫狗,惊惧的朝峡口那边张望过去,催促洞口的亲兵,叫道:“快去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看到峡口处有动静,崖洞外的亲兵顿时都麻利的爬起来。   蔡元攸也走到洞口,看到是有一些人影从外面走进来,以为是赤扈人追杀过来,他的脸色顿时越发惨白,尖锐叫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赤扈人追过来了!”   “应该是一些西军残兵,也恰好逃到这边来……”田志甄看峡口处值守的人马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还直接放来十数人进峡口说话,猜测应该是一支西军残兵逃到这里来,双方在峡口那里交涉,他跟朱孝通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正好问问外面是怎么个情况!”   “我刚刚崴着脚,走动有些不便!”朱孝通推辞道。   他猜测深夜出现在峡口外的这支残兵,很可能多岳海楼带人所扮。   他虽然这时候特别希望一下扑入岳海楼的怀里,但他也担心,一旦有人看出破绽,双方就会直接大打出手,到时候刀枪无眼,他要是被误伤误杀,得找谁哭去?   朱孝通打定主意,这时候绝不凑到前面去。   谁爱去谁去。   “既然是残兵,那等他们过来再说。”蔡元攸还是想维持他少相的风度,强作镇定道。   另一方面,有更多的残兵逃过来,他也正好想着收编过来保护自己,没有想到要下令将这些人拦在峡谷外。   听蔡元攸这么说,田志甄也便没有动作,喊来两名亲兵,吩咐道:“逃来的残兵都是哪里人,隶属于哪个军侯麾下,你们过去问清楚,将领头的人带过来说话!”   田志甄却非怀疑这些残兵是赤扈人所扮,也不觉得赤扈人在发觉他们行踪之后,有必要玩这一套,直接杀过来不香吗?   常言道溃兵如匪,整个伐燕军都被杀败杀溃,田志甄担心这时候不先搞清楚情况,谁知道这些残兵进入峡谷后,会不会老实听他们的使唤,会不会反客为主?在溃卒里,朝廷法度就是一通屁。   转头见朱孝通已经缩回崖洞里,田志甄也只是觉得他在这节骨眼上还耍滑头,不肯去做事,心底摇头不已,心想待逃回河东,定要给这孙子小鞋穿不可。   两名亲兵骑马往峡口赶去,但刚到峡口处就见那队残兵蛮横无礼的推开十数亲兵的阻拦,往峡谷里直闯过来。   听争吵声隐约传来,却是这队残兵不满被挡在峡口处,要进峡谷避风找吃食,田志甄见蔡元攸脸色铁青,说道:“真是不像话!少相你在这里等着,田某带人去收拾这些溃卒!”   田志甄叫一名校尉带一队亲兵,跟他去将这些残兵拦住。   “你们是何人麾下,可知少相暂歇于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田志甄以为身后有大队亲兵撑腰,这些残兵不敢如何,居前厉声喝斥道。   蔡府近一年来将武将扈卫都更换了一遍,岳海楼他们在峡口处没有被人认出来,不过他们也没有指望这么好的月色,蔡元攸身边没有人眼尖认出他们来。   岳海楼直接将遮掩脸面的帽兜揭下,露出真面目,狰狞的盯住田志甄:“田先生,别来无恙啊!没想到会在这时与岳某再见吧!”   “岳海楼!”田志甄惊惧叫道。   岳海楼坐在马背上没有动弹,只是含恨盯住田志甄,但他左右则是如狼似虎。   他们往山谷里闯来,早就将刀弓拿在手里,这一刻不用岳海楼下令,十数支利箭直接往田志甄身后全无防备的亲兵脸面射杀过去。   一道道刀光挥斩、长矛捅刺,不一会儿功夫除了七八人狼狈往崖洞这边逃窜过来,其他二十多人就被砍翻在地。   这时候从峡口外再杀进一队骑兵,频频开弓射箭,也是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峡口处的亲兵射杀干净。   “岳海楼!”蔡元攸强撑住没有逃进崖洞里去,站在仅剩三四十亲兵后,看着岳海楼在月色下下马,手按住腰间的挎刀一步步走过来,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顾文畅!我岳海楼以往对蔡狗父子如何,最终却落得怎样的下场,你那牛似的眼珠子都没有看见吗?”岳海楼没有看蔡元攸一眼,盯住守在蔡元攸身边的中年武将,沉声说道,“你也莫要担心你此时拿下蔡家小狗投我,会牵累妻儿家小——伐燕军尽溃,河东已无兵无将可守,赤扈铁骑将像洪流一般横扫中原,最迟不过一两个月,你便能与在潞州的妻儿家小团聚,还能享受蔡狗父子绝不会给你的荣华富贵!”   中年武将按住腰间的佩刀,盯住岳海楼,一字一顿的说道:“岳海楼,少相是有愧于你,而你这次有备而来,我们就这点人手想来也无可能逃脱升天,但我却没有兴趣当条狗,去给胡狗摇尾乞怜……”   中年武将对左右叫道:“你们念及妻儿家小,想放下兵械投降乞命,顾某绝无相怨,但人生来便逃不过一死,不愿给胡人作狗的,都随我进来!”   中年武将一把拽住蔡元攸,也不叫他说话,拔刀拨开两支往面门射来的利箭,往崖洞里退去。   大部分亲兵站在崖洞前面面相觑,却有七八人明知退入崖洞也是死路一条,却也举起盾牌遮挡箭矢,义无反顾的往崖洞里去。   这时候听到蔡元攸在崖洞里大叫:“顾文畅,你放开我,我仍大越大臣,赤扈人必不敢杀我,你放我去……”接着就听到蔡元攸呜呜的低吼,想来是嘴巴被中年武将捂住…… 第一百八十章 选择   崖洞口子狭小,不到两丈宽,岳海楼不可能请阔惕安排赤扈精锐下马强攻进去,他也舍不得身边最后仅剩的四五十精锐有什么损伤。   得知崖洞深度很有限,除了安排一队精锐用弓盾守住洞口,岳海楼还着人将残枝断木从左右捡来,堆到洞口前,朝崖洞里狰狞叫道:   “顾文畅,你不畏一死,但想想莫哲、莫利他们随你出生入死,今日死在这里怨不怨哉?”   “怨你娘头!老子跟你从来都没有尿到一个壶里去了,当真以为老子能做得了狗!”中年武将在崖洞里怒骂。   “你们此时还有机会出来投降,之后莫怨我心狠手辣!”岳海楼咬牙说道。   “顾将军,他们堆填柴木要烧这崖洞,我们躲不过去的,不如留着有用之身!”朱孝通在崖洞里惶然大叫道,“岳侯,你莫着急动手,待我劝一劝顾将军——哎呀!”   就听得朱孝通一声惨叫后,再无声音传出。   岳海楼也没有听到蔡元攸有声息传出来,也不知道这厮是咬牙撑住,还是被顾文畅控制住想投降都不能。   过了片晌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岳海楼待要探头往里看一眼,却听得“嗖”、“嗖”的两声疾响,两支利箭破空朝他面门射来,岳海楼多年苦练这一刻发挥出作用来,身形瞬然间强滞住,脸面偏侧到一旁,避开一箭,叫另一支利箭擦破脸颊,火辣辣的痛。   任岳海楼再艺高胆大,也是生生吓出一身冷汗,藏身到盾牌,气急败坏的朝左右大叫道:“今日非我不仁,烧死这群狗娘养的!”   将枯枝败叶拿火点燃,岳海楼让人解下大氅往里鼓风,将浓烟往崖洞里灌。   片晌之后,退往崖洞里的众人就抵挡不住,却犹是不降,在顾文畅的率领下手持盾牌,持大刀猛杀出来。   守在洞口的人手不多,却皆是在军中跟随岳海楼多年、精通战斗技艺的百战精锐。   即便顾文畅等人冲杀出来,将烧着的树桠挑砸过去,前排数人也都是丝毫没有惊慌之意,坚定无比的拿重盾将顾文畅等人死死顶住;两翼占据高地的弓箭手,则是一箭接一箭朝顾文畅等人铠甲遮挡不住的脸面等要害射去。   眨眼间的功夫,顾文畅等人再有必死之志,也是都纷纷中箭受创,不得不又狼狈退回崖洞里去。   岳海楼使人砍伐更多的树木,拿刀斧剁短往洞口里扔去,火势很快将洞口彻底封住——岳海楼转头看了一眼五花大绑的田志甄,他早知道是这人给蔡元攸献策害他,心里起恨,叫左右将他拖过来,准备将他扔进洞口正熊熊燃烧的崖洞里,让他与蔡元攸、顾文畅、朱孝通等人一起葬身火海。   田志甄吓得屁滚尿流,在两名健锐的抓拽下挣扎不开,疾声惨叫:“是我劝蔡元攸、刘世中找赤扈借兵,我对赤扈有功!”   “你以为没有你这蠢货,蔡元攸、刘世中便能逃过此劫吗?”岳海楼狰狞说道,“狗贼,你替蔡元攸出了这么多的狠辣算计,最后算计到我头上,现在你可以去追随你的少相了!”   “慢着,”一直没有作声的阔惕这时候拦住岳海楼,说道,“留着这人,日后或有别的用处!”   阔惕虽然仅仅是一名百户,摩黎忽也是明确说了着他率领两百骑兵跟过来听候调用,但岳海楼脸皮微微抽搐了几下,终是叫手下将田志甄放下来。   阔惕在军中将职虽低,但他们作为赤扈王廷的怯薛宿卫,相当长的时间都在赤扈汗王身边侍卫,比外臣更受赤扈王廷的信任,远非他们这些降将能比。   待崖洞口的火势熄去,岳海楼拿衣襟掩住口鼻,着人拿火把照明,走进还有黑烟冒出的崖洞里,却发现顾文畅等人早在洞中自刭而死。   朱孝通趴在一旁,气息全无,身下有一滩干涸的血迹,将他的尸首翻过来,却是胸腹间被捅出两个血窟窿,想必是劝顾文畅投降时被捅杀。   蔡元攸也死去多时。   蔡元攸虽然官袍整饬的坐在崖洞最里侧,一柄短剑掉落在右手边,看着像是自刎而死,但岳海楼知道这怂货绝没有自刭的勇气跟魄力,在被顾文畅拽进崖洞之前也明明怯了想投降。   岳海楼伸手将蔡元攸已经僵硬的头颅掰高一分,看他颈部的刀痕与凝固血迹,却是自右往左割开。   岳海楼知道,倘若是蔡元攸他自己右手持刀自刎,刀痕应该是自左往右才对,这时候便能断定是顾文畅要成全蔡元攸的士臣之名有意如此。   岳海楼看到阔惕以及此时将阔惕当大腿抱的田志甄走进来,当即说道:“蔡元攸欲降赤扈,为部将顾文畅弑杀!顾文畅却是条汉子,但可惜不能效忠赤扈王廷……”   混乱的战场之上,有着成千上万的杀戮事发生,当然不可能将每一处敌我伤亡都汇报清楚。   不过,蔡元攸作为南朝伐燕军副帅,又明确在他们跟前死于常山东岭的峡谷之中,这份战报很可能会直接上呈赤扈汗王案前,岳海楼又怎么可能替这种曾害他妻离子亡的怂货掩饰,成全他的士臣之名?   阔惕点点头,对岳海楼的判断表示认可。   岳海楼瞥了田志甄一眼,微微蹙起眉头。   虽然留下这人,对他来说是个祸患,但他不宜这时跟阔惕闹不愉快,要不然还不知道摩黎忽那边会怎么看他。   岳海楼走出崖洞,对顾文畅的人说道:“在我们纵火烧洞不久,顾文畅就与诸人自刭而死,没有吃什么苦——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顾文畅在军中也素来与我不亲近,但顾文畅到底是条好汉。此时战事倥偬,没有那么讲究,你们快掘几座坟墓葬下顾文畅他们,也不枉这生相识一场……”   顾文畅宁死不屈,只会令岳海楼等人更加不堪。   岳海楼心里恨不能将顾文畅这些人挫骨扬灰,但是他知道崖洞外这三十人虽然惜命选择放下兵械投降,但心里未尝对顾文畅这些人的死没有愧疚。   要收拢这三十人为己所用,他咬牙切齿也得装出一副欣赏顾文畅气节的样子,表现出他之前的诸多作为,实是蔡铤、蔡元攸父子迫他太甚。   此外,兀鲁烈允他在恢河两岸招纳降溃组建部曲,他这时候可以将这件事做起来——他以后要更好的驾驭这些降溃,现在诸多言行必然需要有更多的讲究。   岳海楼这番表演也没有白费,诸多降卒一起赞道:“岳侯仁义!”   ……   ……   岢岚城州衙被数千兵卒围得水泄不通,一堆堆篝火残烬还在晨曦里冒着冉冉青烟……   岚州作为西翼战区,在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后,除了在清顺军的基础上重建天雄军外,同时也重新招募丁壮新编五千厢军。   虽说曹师雄身兼岚州知州、兵马都监以及天雄军统制等差遣,岚州新编厢军也受他节制,但曹师雄却没有机会插手厢军统兵官的任命。   又或者说曹师雄初时极力讨好岚州地方势力,不敢手伸得太宽,以及随他南附的朔州附降将吏,人数也没有宽裕到令他能将岚州的每一个角落都抓在手里。   因此伐燕军主力往恢河南岸突围被击溃时,约有两千厢军驻守岢岚城里,是不受曹师雄直接控制的——曹师雄兼任兵马都监,战时或其他必要时刻,都有权指挥这些厢军,但想要这些厢军随他投敌,却非所谓的节制权能管用的。   而天雄军在此之前,一部由阴超率领驻守忻州、一部由文横岳率领驻守太原,朱润、雷腾、解忠率一厢兵马驻守管涔山西北麓的岚谷县,一部由徐怀率领驻守朔州;而受曹师雄直接并深入控制的六厢兵马,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也都奉命集结到宁武、阳口等城砦以备调用,在岢岚城里仅有一厢天雄军人马可用。   朔州与岚州南北相依,在越燕两朝和睦相处时,两州也暗中滋生各种龌龊、摩擦,不过,之前岚州地方势力再瞧不起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将,却也没有想过他们会投敌。   是啊,以往没有几人想到赤扈人会背信弃义、悍然宣战,即便徐怀在背地里使各种坏,散播更多的流言,使岚州地方势力百般猜忌曹家兄弟,但能猜忌他们投谁?   不过,徐怀近一年来暗中散播消息,也非完全没有作用,在赤扈人背信弃义,悍然宣战之后,还是有人第一时间就想到曹师雄、曹师利等朔州降将有投敌的可能。   赤扈人宣战之后,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官员先是催促曹师雄亲率天雄军从阳口砦杀出,第一时间赶往应州附近接应伐燕军主力往南突围。   刘世中、蔡元攸没有下令给朔州,但曹师雄还有期待,当时也下达相应的调令。   曹师雄百般推搪不动身,王高行等官员就警惕起来。   曹师雄当时也不确认伐燕军就一定会被打得大溃,没有直接撕破脸,而是借口增援事,他直接住到完全受朔州降将控制的宁武城,同时却令嫡腹大将孟平加强对岢岚城防的控制。   种种迹象在眼前呈现,为防异变,王高行等官员也调厢军控制州衙、兵马都监司等要害部门,昨夜曹师雄从宁武返回岢岚,悍然出兵围住与兵马都监司连在一起的州衙,要胁迫王高行等官员一并降附赤扈…… 第一百八十一章 督战来监   南附越廷,为赢得岚州地方势力的信任,曹师雄也花了很大的功夫,但凡有可能,他当然是想与岚州地方势力一起投向赤扈。   虽说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官吏,乃是朝廷委任到岚州来任职的士臣,他们没有哪个来自岚州地方,但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所领司院以及厢军里的大小胥吏、都将、军吏,却都可以说是岚州及附近州县人士,乃是地方势力代表。   倘若曹师雄能第一时间将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人控制起来,然后以他所直接掌握的武力,胁裹那些无人牵头、各自算计的州司胥吏、役卒以及厢军,一起投附赤扈,将是水到渠成之事。   到时候即便有个别人心存死志,不愿降附,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而一起投附赤扈的地方势力,也必然唯他马首是瞻,沦为他曹家的附庸,真正成为天雄军的根基。   然而此前投附越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盲目以为大越兵马夺取云朔等地将轻而易举,以致他棋差一招而此时骑虎难下。   这一次曹师雄哪里还敢仓促行事?   为谨慎起见,即便暗中与岳海楼见过好几次面,但还是等到赤扈人正式击溃伐燕军主力之后,曹师雄才最终下定决心。   曹师雄却没有想到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人竟然先警惕起来,还将诸院司役卒、县刀弓手等隶属于厢军名下的武备纠集起来,将州县及兵马都监司等衙门控制起来,叫事情变得麻烦一些。   当然,此时在曹师雄看来,事情也仅仅是稍稍麻烦一点。   为随时发动叛变,策应赤扈骑兵南侵,曹师雄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就调孟平所部驻守岢岚城,加强对岚州这座经济军事及政治中心之城的控制。   孟平所部兵马,其将官、军吏差不多都是清顺军及朔州汉民出身,与这次护随曹师雄从宁武返回的八百亲兵精锐,对南朝没有什么忠义之想,仅对曹师雄个人唯命是从。   而州县及兵马都监司等衙门并没有坚厚的城墙围护,各部厢军加起来虽说也有近两千人,但这些人马有什么战斗力,曹师雄还能不清楚?   他们真要强攻州衙,将能轻而易举拿下,但从昨夜出兵围住州衙之后,曹师雄到这时候都没有下令强攻。   他主要还是想着通过种种手段进行施压,迫使王高行、荀延年、钱择瑞等人主动,或者引诱那些吏目军将将王高行等人捆绑起来之后,打开州衙大门投降。   这样,他就能以相对缓和的手段,赢得岚州地方势力的支持。   为此他不介意多拖上几天,同时还派人去“请”州衙里一些核心吏目的家小过来帮着劝降。   他相信现在可能还有人选择观望,但随着赤扈骑兵彻底将伐燕军的残兵溃卒扫荡干净,随着赤扈骑兵攻陷应州、雁门及繁峙等城砦之后,这些人彻底绝望之后,便能知道取舍、选择了。   自古至今,能慨然赴死者,能有几人哉?   晨曦中,曹师雄身穿铠甲,亲自走到州衙正门前的街垒后,从孟平那里了解过被围州衙内的一些情形,正准备对州衙里喊话劝降,却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城门方向传过来。   曹师雄困惑的转头看过去,视野为身后的人马遮住。   他们经验丰富,听马蹄声便能判断约有百余快马往这边快速驰来,但清顺军的骑兵也覆灭于大同城中,整个岚州现在就没有多少骑兵,曹师雄最终仅给自己勉强凑出八百扈骑亲兵,这支骑兵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怎么在没有他的授命下,径直从东城门闯进来?   东城守将吃错什么药了?   晨曦中仿佛雷霆一般的马蹄急驰声,也令城中担惊受怕一夜没有睡踏实的民众,愈发心惊胆颤起来。   赤扈人对伐燕军宣战之后,就有曹师雄投敌的传闻在岢岚城中传开,但大多数人面对极端恶劣的形势预测或猜测,通常都有侥幸心情,以为情况不会这么糟糕。   昨夜曹师雄发兵围困州衙,并没有将所有人的幻想与侥幸击碎,大多数人还是自欺欺人,以为是别的情况,才令曹师雄与王高行等官吏水火不容,以致刀兵相见。   这时候再听到有骑兵疾驰进城,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人,从窗棂缝隙间偷窥出来,见当街驰过的数十骑兵,皆深目髡发,心里最后一丝幻想与侥幸,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髡发便是将男人前额、头顶剃得精光,两鬃留辫垂下,这些骑兵不就是传说中的赤扈人吗?   知州曹师雄真投赤扈人了?!   百余胡骑直接驰至州衙南门外的街垒前停下,忽勒坚微微抬起下巴,昂首眺望天雄军围困州衙的情形。   曹轩文、孟俭二人滚也似的翻身下马,走到曹师雄禀道:“忽勒坚百户得那颜将军命令,赶来岢岚面见督帅!”   “到底是什么事情?”曹师雄见那个赤扈百户踞傲坐在马背上,微微蹙着眉头问孟俭。   曹师雄率八百亲兵赶回岢岚,与孟平会合降服王高行、钱择瑞等人,但为防范朔州兵马有什么异动,特意将天雄军四厢兵马都留在宁武、阳口砦,还特意留兄弟曹师利、长子曹轩文以及孟俭等人在那里坐镇。   摩黎忽这时候有什么紧要事情传告,正常来说,曹师利、轩文及孟俭他们安排人马直接护送信使过来传讯,有必要让这么多赤扈骑兵直接大大咧咧的闯进岢岚城?   “朔州有大股兵马在金城与怀仁之间的晋公山南麓出没,那颜将军以为朔州此举乃是故伎重施,意在吸引他们在西翼战场上的骑兵主力,以便更多的残兵溃卒往朔州及西山方向逃去,”孟俭说道,“不过,即便明知这是朔州故伎重施,那颜将军也不可能置大股朔州兵马在晋公山南麓出没而不顾,他将亲率一部骑兵在晋公山南翼盯住这支朔州兵马,特令我们即刻处置岚州残余反抗势力,以最快速度率部杀入西山,切莫叫西军残兵及朔州兵马从那里南逃,并令忽勒坚百户率部督战……”   “这他娘算什么鸟事?”孟平在一旁听过,脸皮子抽搐两下,不满的问道。   越廷为拢络他们,直接将西翼岚州军政大权交由他们执掌——他们这次决意投附赤扈人,就算没有指望从赤扈人那里得到同样的重视,但对他们有什么委任,怎么也应该是镇南宗王府下发调令才合情理。   现在倒好,摩黎忽区区一名千夫长,就对他们指手划脚,竟然还直接派督战队过来,这是将他们当什么了?   不仅孟平听孟俭说过这些话后气愤不平,曹师雄身边其他将吏也都一脸愤怒: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赤扈人竟然会如此怠慢他们。   此外,桐柏山众人桀骜不驯,曹师雄对朔州一直都防范有加。   河东经略使司或许不清楚猴儿坞一役的实际战况,不清楚朔州兵马这半年来对西山南部的经营情况,但曹师雄及其心腹将吏,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同时他们也绝对不敢轻视朔州兵马的战斗力。   摩黎忽现在要他们以最短的时间,收拾岚州境内的残局,然后出兵西山,截断朔州兵马及西军残兵的南逃通道,他们得付出多惨重的代价,才能做到这一点?   他们此时在岚州虽然掌握一万五千人马,但这一万五千人马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有没有能力攻入朔州兵马经营有半年之久的西山,他们怎么可能不清楚?   “师利怎么看待这事?”曹师雄也不禁脸色阴沉下来,沉声问孟俭。   “二将军说全凭督帅拿主意。”孟俭苦笑道。   要是他们与曹师利在宁武已经有了主张,怎么会直接领着忽勒坚及百余赤扈骑兵赶来岢岚见面?   见曹师雄脸色阴沉半晌不语,孟俭低声推测道:“赤扈人催促我们尽快收拾岚州残局,又催促我们不计伤亡去强攻西山,甚至要我们务必赶在西军残兵及朔州兵马南逃之前切断通道,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赤扈人或许是担心我们壮大势力,不听使唤,才在这时候就强迫我们去跟朔州死拼?”   长期以来桐柏山众人都不掩饰对赤扈人的戒心,同时他们也深深怀疑是桐柏山众人暗中散播天雄军投敌的传言。   那在大半年前桐柏山众人攻占西山南部地区,打通前往府州的通道,意图就不难揣测了。   特别是这时候又正有大股西军残兵往朔州城及西山逃去,而实际的情况西山又确实是桐柏山众人南逃的唯一通道,他们真要强攻西山,会遭受何等强度的反击,这需要揣测吗?   在孟俭看来,最为乐观的结局,他们也仅仅是以惨胜杀入西山腹地。   而以此推测赤扈人的意图,不就是在降附之初就想毫无顾忌的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吗?   他们之前竟然还想着尽一切可能吸并岚州地方势力呢。   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广武   曹师雄看向阔首挺胸坐在马背上的忽勒坚目光远视,似乎完全不担心这边会无视摩黎忽的命令,他心里只是苦涩。   赤扈人倘若只是迫使他们在岢岚城大开杀戒,他心里还好受一些,却未曾想还勒令他率部强攻西山,逼迫他们与朔州兵马拼消耗。   然而他们有选择吗?   “准备强攻州衙!王高行、钱择瑞这些人个个自视清高,今日就叫他们见着棺材落泪!”曹师雄脸色阴晴不定的沉吟许久,最终咬牙给孟平下令,使他着手强攻州衙,放弃劝降。   “啐!”孟平恨恨的将一口浓痰吐到冰实的泥地里,心里气愤难平,但长吐了几口气,终究没有说什么,闷声走开,去准备强攻州衙的事宜。   在距离州衙不远处的一栋临街铺楼里,在一扇木窗后,有几双眼睛从缝隙间盯住州衙南门左右。见赤扈骑兵抵临后,曹师雄便改变策略,准备着手强攻州衙,铺楼里众人皆惊疑不定。   “曹师雄这是怎么回事,不打算劝降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人,他这是要准备强攻进去,血洗岢岚城吗?”周景疑惑的问道。   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人能警惕起来,甚至抢在曹师雄正式投敌之前聚拢厢军抵抗,实是周景等人受徐怀的差遣,一直在暗中散播消息。   当然,徐怀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望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人凭借两千厢军,就有能力将曹师雄从岢岚城驱逐出去。   他之所以决定这么做,最为关键的还是希望能为岚州的其他势力,多争取一些时间。   曹师雄早就有投敌之意,这也意味他对朔州最为忌惮,必然要将主要兵马驻于阳口、宁武防范桐柏山卒悍然南下——至于桐柏山卒会不会经西山逃往府州,对曹师雄等朔州降将来说,影响并没有多大。   这也意味着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聚拢厢军控制岚州州衙,曹师雄只能将手下剩余的军事力量集中起来优先保证岚州重镇岢岚城不出什么乱子,从而无暇他顾,为雷腾、朱润以及解忠等人在岚谷以及楼烦县等地方势力看清楚形势、做出正确的决定,争取到极宝贵的两三天时间。   要不然的话,曹师雄很可能仅需一纸公函,就能将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雷腾、朱润、解忠等人都诱骗到宁武囚禁起来,从而轻而易举的控制岚州全境。   曹师雄出兵围困州衙一夜都没有动手,周景他们看得出曹师雄还是想胁裹王高行及地方势力一起投向赤扈人,却没想到一队赤扈骑兵在晨曦中驰入岢岚,就直接叫曹师雄改变了主意。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即刻出城……”徐武坤说道。   曹师雄此时放弃拉拢地方势力的努力,决意强攻州衙,接下来很可能会血洗州城,清剿地方上有可能还忠于越廷的势力及可疑人物。   他们要是继续潜伏在岢岚城里,一来不能再发挥什么作用,还要面临不必要的风险,还不如趁曹师雄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州衙之内,趁机潜出岢岚城去。   ……   ……   岢岚作为岚州州治,城池不小,原先驻守四城的守兵都被曹师雄调去围攻州衙,剩下不多的兵马仅够用来封锁城门进出。   徐武坤、周景他们在晨曦里潜行到岢岚城西南角,看左右没有军卒防守,直接拿钩索攀上城墙,这时候他们扭头看去,一队叛军兵卒抱住一根房梁正好将州衙南门撞开。   在徐武坤、周景他们眼里,叛军战斗力谈不上多强,但平时主要在各院司衙门充役卒、没有什么操训、老弱病残充塞的厢军则显然要更差劲。   州衙南门被撞开后,里面的厢军拿刀盾顶着箭矢抵挡了一阵子,但在孟平亲率数十精锐甲卒如狼似虎杀入后,很快就被杀得惊骇四逃。   徐武坤、周景眼睁睁看着叛军像洪流一般涌入州衙。   厢军的抵挡力度,实要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弱得多,他们怀疑曹师雄都不屑半天时间,就能彻底控制岢岚城的形势。   曹师雄昨夜出兵围困州衙,消息应该在今日凌晨之前,就已经传到岚谷县了,徐武坤、周景他们也不清楚雷腾、朱润、解忠等人听到这一消息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第一次北征伐燕失利之后,雷腾、朱润二人跟曹师雄等朔州降将走得很近,但他们这之前主要还是为了争取在天雄军内部的位子。   倘若雷腾、朱润二人被曹师雄围困住或捉住,朔州对他们还不抱太大的期待,但曹师雄暂时还没有来得及腾出手来兼顾到岚谷,有些事未尝不能争取一二。   徐武坤、周景与城外接应的人手会合之后,立刻乘马西上,经黄龙坡驿穿过管涔山驰入岚谷县境内。   由于宁武、阳口一线的兵马,都在曹师雄等朔州降将的控制之下,伐燕军溃败的消息,还没有在岚谷县民间传开。   徐武坤他们一路上还没有看到仓皇逃难的人群,不过也没有见到任何军卒出没。   可见雷腾、解忠、朱润等人得知曹师雄出兵围困州衙的消息之后,压根也没有出兵镇压或抵挡叛军的想法,这时候应该将兵马都收拢回城砦了。   这也是他们在这混乱之时,唯有倚来自恃的根底了。   “我们去哪里?”周景勒马停在管涔山西北麓的山头,往西北眺望过去。   眼前是位于管涔山与西山之间的草城川,是河东西北部为数不多的水草丰美之地,但位于燕越边境,农耕荒废,长满离离荒草,仅在军砦城池附近有少量的土地开垦囤种。   除岚谷城外,大越还修筑草城、广武等军砦,修建延伸到府州境内的裹石边墙防御胡骑南下。   “我们去广武砦。”徐武坤说道。   广武砦是解忠的防区。   解忠因与朱沆及桐柏山众人走得近,在确定天雄军第九将都指挥使时,没能竞争过雷腾,一直对曹师雄心存怨意。   赤扈正式宣战之后,徐怀的计划,一是尽可能说服朱润、雷腾率部撤往府州,但同时则期待能说服解忠与他们同进退。   除了以往的情谊,除了解忠他也自以为乃是王系一员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广武砦乃是从岚谷进入西山的要隘。   广武砦的得失,关系到从朔州经西山撤往府州这一通道的侧翼安全。   即便解忠无心跟朔州共进退,想提前撤往府州,桐柏山众人也要从解忠手里接管广武砦,绝不能坐看其落入曹师雄的手里。   这时候也顾不上体恤马力,徐武坤、周景等人快马加鞭,赶在午前抵达广武砦前。   广武砦东倚管涔山崎岖的峰岭,西北方向则是绵延百里,沿西山南麓坡岚修筑的边墙,也曾是燕越两国的界墙,谁曾想大燕国即将彻底的成为历史。   广武砦不大,周遭仅三里许,夯土城墙包裹砖石有三丈余高,矗立管涔山与西山之间,可谓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塞。   除了数百户边民外,解忠在此统领禁厢军兵卒有一千五百人。   现在广武砦寨门紧闭,砦外看不到人影。   即便有兵部郎中刘俊前往大同劝降却被射杀城下的前车之鉴,徐武坤还是与周景硬着头皮,驱马来到广武砦前,喊话道:“解军侯可在砦中,朔州徐武坤、周景有要事赶来相告……”   片晌后,砦门直接打开,却见徐武碛、史轸陪同解忠在砦门里相迎。   徐武坤最后一丝担忧落地,与周景牵马往砦中走去,跟解忠、徐武碛、史轸见过礼后,说道:“曹师雄起初出兵仅是围住州衙,但晨时有一队赤扈骑兵直接驰入岢岚,曹师雄这时才突然决定强攻州衙,我们逃出城时,州衙已经陷落,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郎君怕已是凶多吉少了——现在晋公山那边是什么情形?”   “昨夜赤扈在怀仁、金城一带的骑兵,往晋公山方向聚集而去,史先生以为赤扈人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徐怀吸引过来,担心赤扈人会使曹师雄强攻广武,特地拉我过来拜见解军侯,共议守御广武之事……”徐武碛说道。   “曹师雄如此滑脱,会轻易跟我们硬碰硬?”徐武坤有些不解的问道。   “赤扈人崛起西北大漠,完成从集中王朝的蜕变之后,对降附势力的掌握,要比传统的部族联盟严厉得多;而对降附势力里的残兵弱兵,也从来都习惯用血腥战事进行无情的淘汰,”史轸说道,“西山蕃胡袭扰朔州,就有赤扈人的身影,他们之前就已经有所关注朔州,史某觉得赤扈人不会对徐军侯太轻敌;我们应该要立时加强广武的防御……”   徐武坤有些迟疑的朝徐武碛看过去。   他们手里的兵力太有限了,满打满算才五千人。   他们要是提前调兵进广武砦加强防御,那留在猴儿坞、朔州城一带接应兵力就会大减,很可能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赤扈人仅用一两千骑兵,就将晋公山与西山之间的缺口切断。   不过,要是史轸的判断没错,他们却没有及时调兵过来,解忠其部仅有一千五百人心惶惶的禁厢军,又如何抵挡数倍乃至十倍叛军的围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抉择   现在形势如此危恶,曹师雄会强攻广武仅是推测,但徐怀与聚拢到晋公山里的西军残兵面对敌军骑兵主力围追堵截,想要撤往朔州城及西山时,需要有兵马予以接应,这是确凿无疑的。   徐武坤倾向实在不行,解忠率部放弃广武砦撤入西山之中。   不过,徐怀亲率三百精骑潜入晋公山游击,预料到伐燕军主力一旦被击溃,怀仁、金城以及朔州之间皆是溃卒追骑,不便传递信息,便使徐武碛统领留守朔州及西山的主力兵马。   因此无法及时联络徐怀时,便得是徐武碛拿这个主意。   “朱雷二位军侯那边可有派人过去联络,他们是什么态度?”周景问道。   一支军队的强弱,很难拿将卒的个人武力去衡量,甚至兵械铠甲都不是最重要的,更为重要的还是严明的军纪、坚韧的战斗意志以及高昂的士气。   解忠、朱润、雷腾三部兵马,都是从大同城完整撤回来的,这件事对将卒的心气塑造极其重要,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的战斗力还是值得期待的。   在周景看来,倘若能说服朱润、雷腾二人与朔州共进退,则能解决兵力捉襟见肘的难题。   不过,从王番离开岚州公开与桐柏山众人分道扬镳之后,雷腾、朱润就有意回避与朔州接触。   而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徐怀也没有让柳琼儿、周景往雷腾、朱润两人身边安插眼线——只要是人,都是有脾气的,真要在雷腾、朱润两人身边安排眼线,一旦事情泄漏,很难想象他们不会翻脸。   因此,昨夜曹师雄出兵围困州衙,徐武坤、周景在岢岚派人往雷腾、朱润及解忠处报信,但他们匆匆赶来广武砦,还不清楚雷腾、朱润二人在得知曹师雄确已叛敌之后的反应。   当然了,徐武碛与史轸都已经先到广武了,周景他们应该已经再次派人去联络雷腾、朱润了。   徐武碛摇摇头,说道:“我们却是派人去岚谷见了雷腾、朱润,麟府都军马管继迁也遣人至岚谷,雷腾、朱润便将我们的人敷衍回来了!”   府、麟二州位于管涔山以西、黄河以东,大越初年诸事皆隶属于河东,但因特殊的地理战略位置以及当地汉民少而蕃户多,孝宗朝时为拢络地方蕃族豪户,析置麟府路。   百余年来,麟府路的田赋粮秣审狱等事,皆受河东路转运司、提点刑狱司管辖,但另设军马司统摄两州兵马及防务,不受河东经略使司管制,朝廷也不派禁军驻泊,守军主要都是从当地招募的乡兵、蕃兵。   不过,大越立朝以来,在与党项人、契丹人的诸多战事里,麟府路守军及地方蕃族豪户都表现忠诚,一直以来都很受信任,都军马这一经略使级别的核心要职,也允许地方豪族世袭。   这在以文御武为祖宗法的大越,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麟府路军马管继迁此时遣人至岚谷,想来也是得知伐燕军溃败而曹师雄叛乱的消息后,赶来请朱润、雷腾二人率部撤往府州或麟州;而朱润、雷腾二人对待朔州信使与管继迁信使的态度,也足以证明他们的选择。   想想这也很正常。   麟府路地狭人稀,守军规模也很有限,甚至都不足一万人,但麟府路军马司在大越的地位却与经略使司相当;都军马管继迁乃是与经略使平级的人物,同时还是府州管氏家主。   朱润、雷腾二人作为大越臣子,没有陷入绝境死路,当然不大可能会追附曹师雄等朔州降将之后投敌,但他们凭什么不接受管继迁的邀请,率兵马避去府州、麟州,却要冒极大风险与桐柏山共进退?   见徐武碛蹙着眉头不作声,徐武坤看向解忠,说道:“广武虽然砦固地险、易守难攻,但曹师雄真要率叛军倾巢杀来,而麟府不能出兵牵制,广武还是容易被叛军截断退路——解军侯或可率部撤入西山,叛军应该不会轻易进入西山,与我们争胜……”   “很难说,”史轸说道,“赤扈人对降附军的控制历来严格,今晨曹师雄在岢岚城的作为,也明证这点,很难相信赤扈人不会强迫曹师雄率叛军杀入西山,切断我们南撤的退路……”   史轸作为兵部官员受邀暂居朔州,不是拿主意的,自己也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即便他主张广武不容轻弃,说话底气却是不强。   解忠也摊摊手,表示他拿不定主意。   他既然选择与朔州共进退,广武是守是弃,他愿意听从桐柏山众人的意见。当然,桐柏山众人以为广武当守,应要从朔州调些兵马过来参与防守,他手下一千五百禁厢军,这时候都有点人心惶惶,独挡曹师雄叛军,太过吃力;倘若徐武碛现在说放弃广武砦,他也没有意见。   徐武碛蹙着眉头,沉吟片晌,说道:“广武这边暂且按兵不动,我使唐盘率一千精锐进驻谭子堡,以观形势,你们觉得如何……”   谭子堡是西山之中、距离广武最近的一座蕃寨,徐武碛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广武这边是弃是守,权宜之计是先调一千精锐到谭子堡观望形势,将广武砦里的附民及将卒家小先撤到西山里去。   徐武坤、周景、解忠商议着,也觉得如此安排最为稳妥。   除了调徐武坤在广武砦协助解忠即刻着手安排附民及将卒家小北撤之事,徐武碛、周景以及史轸午时便匆匆上路,往乌敕砦赶去。   从广武砦到乌敕砦三十多里山路,即便经过修缮,乘马也走不快,赶到乌敕砦也已经是黄昏,徐武碛当即安排驻守这边的唐盘所部,即刻往南转进,做好接应广武的准备。   之后徐武碛、周景、史轸又马不停蹄赶往朔州城。   徐武碛、周景乃是武将,不畏艰苦颠簸,史轸却累得够呛,坐马背上,感觉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   虽说大部分辎重以及最后所剩不多的胡族妇孺、工辎营都早已撤入乌敕砦,但主要战兵都还集中在朔州城,目的就是要牵制赤扈骑兵,接应西军残兵西撤——没有足够多的精锐兵马,是做不到这点的。   柳琼儿与苏老常、潘成虎、郭君判、唐青、韩奇以及范雍、范宗奇、王峻等人也都在朔州城里。   听徐武碛、周景说及岢岚城的最新情况以及史轸的判断,众人都觉得难以取舍、抉择。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也许桐柏山众人不缺敢冲锋陷阵或领兵作战的武将,对形势也有一定的分析判断能力,但面临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需要做取舍时,却包括徐武碛在内,却都没有真正独挡一面的经验,难下决断。   众人也是难以想象桐柏山匪乱、第一次北征伐燕以及在此之前,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徐怀是如何做决断的?   众人商议一番,也都觉得徐武碛的决定最为稳妥,毕竟他们手里的精锐兵马太有限了——除开前往谭子堡接应的唐盘所部,将乌敕砦、猴儿坞的警备兵马、工辎营的辅兵都算上,他们此时仅能调用三千六七百人马。   徐怀在此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与萧林石联手据西山打一两场漂亮的反击战,但几番沟通下来,萧林石那边明确表示他们在这次战事里,只要赤扈人不直接进攻其部,他们都会选择中立。   赤扈人的主要战略意图是南下,还会尽可能快的、趁大越猝不及防之际南下,因此萧林石在短时间内将人马从怀仁、金城都陆续撤出来,都撤入西山北部及阴山南麓山地,不虞赤扈人会死咬住他们不放。   他当然不可能主动将赤扈主力吸引过来。   另一方面,他们有意托庇于党项,而党项的王公大臣对赤扈人也极为忌惮,绝不想他们这时候大肆撩拨赤扈人。   萧林石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很清楚赤扈人攻陷汴京之后,接下来很可能就会对契丹残族及党项人下手,但他此时没有办法拿仅凭不到三万青壮、数万妇孺的残族去跟赤扈人拼;他们拼不起。   这也决定桐柏山卒在这如此混乱、劣势的战场上,只能孤军奋战。   这般复杂、恶劣的局面,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叫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苏老常以及柳琼儿他们如何决断?   这也是伐燕军被击溃的第三夜,赤扈兵马除了要拦截应州以东的大量溃兵往南面的常山东岭逃窜外,还围住应州城。   赤扈在应州、怀仁以西区域,投入的兵力并没有显著增多,还超过半数被吸引在怀仁与金城之间的晋公山南麓地区。   这确实为西军残兵逃往朔州及西山创造了条件,目前进入朔州、猴儿坞等城砦避祸的残兵就有两千人,还有大批残兵直接逃入西山群岭之中。   只可惜这些兵马皆成惊弓之鸟,编制又被打散,对朔州戒备也深,短时间内很难重新组织起来,成为能倚仗的战力。   虽然连夜奔波凌晨才到朔州,议事又到黎明时分,徐武碛与周景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登上南城门,远近有不少赤扈斥候侦骑的身影,但暂时还不敢肆无忌惮逼近朔州城。   徐武碛很快看到东边的山岭里有一道身影窜出,奔跑速度极快,抢在南面赤扈斥候纵马插过来之前,与从东城出去接应的骑队会合。   “是徐怀派人送信回来了!”   看到这一幕,周景颇为兴奋的猜测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传信   徐武碛、周景猜测应是徐怀派人送信,便从登城道下了城楼,直接赶回刺史府去,在赶到刺史府大门前,却见是衣衫褴褛的燕小乙在魏大牙等人搀扶下走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岔子,震惊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这般模样回来?”   “连着跑一百里山路,碛爷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哪里去啊?”燕小乙喘着粗气,四肢脱力的瘫软在魏大牙的怀里,嘴唇打着哆嗦,说道。   见燕小乙神态还是轻松,知道徐怀那边没事,徐武碛便放下心。   他亲自将燕小乙搀扶进刺史府前院,替他捏拿筋骨,又安排人立刻去煎熬疏经活血的药汤,以免燕小乙这番奔跑,留下暗疾。   待燕小乙稍稍缓过劲来,徐武碛才询问徐怀与王举、卢雄、徐心庵、殷鹏等人在晋公山的状况。   这时候柳琼儿、苏老常、郭君判、潘成虎、范雍、史轸等人都闻讯赶来。   “赤扈骑兵还是太硬……”   燕小乙缓过劲来,详细说及在晋公山南麓接济西军残兵、与敌骑缠斗的情形。   刚开始时赤扈人是吃了一些亏,但主要也是对徐怀所率人马战斗力预估不足,当作一般的精锐看待。   等赤扈人警醒过来,每次都是两到三倍的骑兵过来围追堵截,并避免正面冲杀,以迟滞、纠缠等游击战术为主,徐怀他们就很难再讨到什么便宜,只能紧贴着晋公山南麓小范围的活动。   不过,他们打得谨慎,又有刘衍、陈渊二人亲自出面收拢溃兵残卒,很多事都比预想中进行得顺利,也没有在赤扈人手里吃什么亏。   而晋公山南麓的山地,虽说限制骑兵进入,但步卒能不辞辛苦,还是能翻越山岭的。   他们在晋公山南麓与敌骑纠缠时,刘衍、陈渊二人也得以聚拢到上千名西军残兵,也相信将更多的敌骑吸引到晋公山南麓,能叫更多的西军残兵逃来朔州、西山。   不过,虽然有大规模的敌骑被吸引到晋公山南麓,但敌军并没有莽撞攻入晋公山,显得非常有耐心,徐怀这就担忧赤扈人有可能看穿朔州的图谋,有意将计就计,一面集结一部分主力骑兵与他们纠缠,一面令叛投的曹师雄在控制岚谷县之后,强攻西山。   那相应的作战计划就必须立即进行调整。   从晋公山往南,快马传信的通道已经被敌骑彻底封锁住,往北出晋公山,从萧林石总控制的苍头河谷借道绕来朔州城报信,路又长又险,最终还是燕小乙仗着他过人的脚力,硬生生攀爬山岭,赶回朔州城传信。   虽说徐怀的命令,与史轸之前的建议相近,但潘成虎还是禁不住迟疑的问道:   “这时候调整计划,已经退入晋公山的西军残兵怎么办?刘衍、陈渊在晋公山都已经聚拢千余残兵了,其他地方应该还有更多的溃兵残卒躲避赤扈人的剿杀,要能将他们都接应到朔州,还是相当可观的。”   “军侯说统兵作战必定要有取舍,特别是此时敌强我弱,想面面俱到,只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燕小乙说道,“已经退入晋公山的西军残兵,倘若没有机会撤往西山,则可以安排向萧林石投降——刘、陈二位军侯也会尽快率小队人马走山陉绕道前往西山,在那里收编已经逃入西山的残兵……”   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等人皆沉吟起来。   虽然目前具体逃入西山及晋公山的西军残兵各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的数字,晋公山那边要更多一些,但要将这些残兵败卒聚拢起来并接应到朔州城及西山,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真正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目前赤扈人的战略重心在应州、雁门关以及滞留应州东部山岭之中,数目更多的西军溃卒。   赤扈人同时对萧林石部多少有些忌惮,故而在怀仁以西战场投入的兵力不多,目的以迟滞西军残兵西逃为主,暂时不会强攻怀仁、金城及朔州等城。   然而等到赤扈人攻陷应州、雁门关,其主力即便急于南下,必然也会先解决侧翼的威胁,攻占怀仁、金城及朔州等地。   桐柏山卒以及在晋公山所聚拢的西军残兵,都必须在此之前撤入西山,要避免被数倍于己的敌兵围困于朔州城里,最终难逃覆灭结局——已经逃入西山的溃兵残卒,则有更多的时间进去收编,甚至直接济助他们逃回泾原、环庆返乡,对大局也是有裨益的。   这也是徐怀他们拟定的作战方案。   他们之前仅需要盯住应州、雁门关方向的敌军主力动向即可;他们也一度推测天雄军大部随曹师雄叛变投敌,短时间内军心动摇,在岚州根基不稳,难对他们产生多大的威胁。   然而这一状况在这时已经出现了一些微妙变化。   曹师雄有可能在赤扈人的强硬逼迫下,从岚谷对西山用兵。   朔州的作战计划不作相应的调整,有限的兵力很可能会在朔州、西山南麓两个战场之上。   徐武碛、苏老常他们难以取舍,但徐怀必须做出取舍:他们当下没有资格跟赤扈主力兵马硬碰硬,更不要说用这么点兵力硬碰硬了,杮子只能先挑软的捏!   ……   ……   放弃招揽岚州地方势力的幻想之后,曹师雄出兵强攻州衙,两千厢军并没能抵挡多久便被杀溃,王高行、钱择瑞、荀延年等官吏皆沦为阶下囚。   为安抚惶惶不安的军心、将低迷的士气激励起来,同时也是清除城中可能存在的抵抗势力,曹师雄纵兵大掠岢岚城。   叛军之中即便有大量的天雄军老卒,也有后续从地方招募的丁壮,但天雄军军纪原本就涣散不堪。   之前就借着汉蕃矛盾的幌子,这些天雄军老卒对蕃民烧杀掳掠就毫不手软,此时即便有所犹豫,却也在同僚的胁裹之下,加入大掠的队伍。   而一旦底线被突破,退路被切断之后,这些天雄军老卒很快就变得毫无忌惮、肆意妄为。   岢岚城在过去两天时间里,彻底的变为人间地狱——稍为像样子的宅院都被兵卒砸开,财货抢劫一空,无数妇女惨遭蹂躏,不堪凌辱、跳井悬梁而亡者不计其数,而敢有反抗,无不遭刀剑砍杀,曝尸街巷。   大掠两天即止,时限一到,曹师雄便亲率扈骑出府净街,将诸多意犹未尽的兵卒都赶回军营。   胆敢反抗者,曹师雄也毫不留情的当街施以军法;曹师雄知道他除了心辣手狠,已经没有退路可选了——他得让赤扈人看到他这柄尖刀的作用,才有可能赢得应有的地位,跟赤扈人已经是算计不过了。   “还以为纵兵大掠,这些天雄军老卒不忍对城中民户下手,还有可能会闹出什么乱子,没想到他们一个如狼似虎,比在朔州城时下手还狠——难怪历代名将也常用此法激励士气。”曹轩文身穿铠甲,御马跟随着曹师雄一旁,看着那一个个眼睛里贪婪还没有彻底满足的兵卒,很有心得的跟曹师雄说道。   “放纵兵卒容易,关键还要有能力收拢得回来,”曹师雄脸色沉毅的说道,“现在大掠时限已到,兵将都必须收归军营,但凡有违军令者,下手一定要狠,切莫有半点的妇人之仁。要不然的话,你的威信就无法在这些残暴的军卒心中建立起来,甚至普通小卒都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更不要说统御他们作战了!”   曹师雄还是希望曹氏一族能在长子曹轩文手里进一步发扬光大,现在诸事都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这时候数名赤扈骑兵从西城驰入,一路通行无阻,从曹师雄的队伍经过也没有停顿,而是径直往忽勒坚其部驻营驰去。   曹师雄自诩气量过人,这一幕也令他脸皮微微抽搐了两下。   曹轩文更是年轻气盛,便要下令左右将这几名无礼的赤扈骑兵拦下喝斥一番。   曹师雄抓住他的胳膊,沉声说道:“要成大气候,这便忍耐不住?前后一年,我们两度反覆,也不能怨别人有所轻慢。这脸面最终还是需要我们自己去挣回来,你要不懂这些,就永远没有领兵的资格?”   “孩儿知道了!”曹轩文心里气愤未平,却也强摁住心里的躁动,岔开话题问道,“却不知他们是有什么信息传来?”   也没有叫曹师雄、曹轩文好奇多久,专门负责陪同忽勒坚的孟俭很快就急冲冲跑过来,说道:   “朔州兵马有大举往西山转移的迹象,那颜将军以为我部强攻西山的意图很可能已为敌军觉察,他们才加快南逃的步伐——那颜将军着我部即刻拿下广武砦,杀入西山,将敌军拖住,但有怠慢,必以军法伺候……”   曹师雄脸皮抽搐了一下,说道:“你去与忽勒坚百户说,我即刻安排出兵之事!你去问他,有无兴趣随我一起出征,还是说留在岢岚多享受几个汉人美艳少女?还有,送给那颜将军的几名女子,忽勒坚觉得容色是否过关,要不要再挑选一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出兵   清晨时鹅毛大雪就从铅灰色的苍穹纷纷扬扬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野被风雪遮住,看不出太远,抬头直觉凛冽的寒风像刀割似的刮在脸上。   曹师雄在铠甲外披裹青黑色大氅抵御风寒,坐在马背上,看着鱼贯出城的兵卒脸上都不乏埋怨之色。   “这么大的风雪,天黑之前都未必能赶到草城寨去——赤扈人他们能的,他们为何不直接插到朔州与西山之间,将朔州兵马截住?”   孟平作为大将,平时身体再精壮,精力再旺盛无比,但从赤扈人悍然宣战并击溃伐燕军以来,他们为谋大事,也是好几夜都没有睡踏实了。   这次又连夜安排出兵之事,他即便是铁打的汉子,这时候也有些遭不住。   他策马来到曹师雄身边,忍不住埋怨忽勒坚催促他们出兵太紧。   “多说无益,斥候不断从朔州传回信报,证实桐柏山卒昨夜就马不停蹄的撤出朔州城,经猴儿坞往西山之中撤去,”曹师雄蹙着眉头,跟孟平说道,“虽说大雪会拖慢桐柏山卒撤退的步子,特别是桐柏山卒从朔州撤退还携带一些妇孺、辎重,但无论多艰难、多缓慢,他们只要撤入西山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往府州方向一步步前进。我们这边倘若是不动,那真就是寸步未进。”   “赤扈人不想这时候急于围攻朔州,完全可以让我们来,他们安排骑兵负责侧翼即可——这怎么都要比强攻西山要好!”   孟平犹是不满的说道。   作为朔州汉军将领,孟平与曹师利一样,除了武勇过人,也极善统兵作战,他很清楚他们所统领的六厢兵马,目前相对于桐柏山卒仅仅是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勉强将阵列操训熟练。   这时候最适合他们的作战方式,就是进入开阔地带排兵布阵,能尽情的将优势兵力展开,碾压敌军;次之就是利用绝对优势的兵力,建造营寨、开挖沟壕,将敌城敌寨团团围困住,然后打造器械围攻之,一点点的啃,总能啃下来。   他们也能掌握战争的节奏。   最不利的作战方式,就是在狭窄、难以排兵布阵的山地,与精锐敌军打遭遇战,这会将他们的弊端完全暴露出来——优势兵力无法展开,诸部只能分散进入山中作战,首尾难以兼顾,他们也难以掌握战场的全貌,而中低级军吏武官也没有率领小队兵马作战的能力。   要有选择,孟平宁可率部去攻打朔州城,即便朔州城墙坚厚,一时半会打不下来,也完全可以利用优势将朔州城团团围住待城中粮秣断绝。   “萧林石残部到时候还没有完全从怀仁、金城撤出,将两城拱手让出。而萧林石残部之前能兼并西山北部的山胡势力,将大部分妇孺从应州提前疏散到阴山南麓,很显然朔州与他们之间是有很深默契的,”曹师雄说道,“兀鲁烈宗王不急于将主力骑兵派往怀仁以西地区,显然对萧林石还是有一些忌惮,我们真要去围攻朔州城,怎知萧林石就一定不会出手?”   曹师雄对萧林石还是心存忌惮的,他也能窥破萧林石的想法。倘若有其他选择,他也宁可从西山南部进攻,这样能与退守西山北部与阴山南麓诸山之间的萧林石残部隔开距离。   “既然诸事都不成熟,还不如将这些残兵败将放走,”曹轩文在旁边说道,“我觉得父亲说过,凡事要有取舍,不能做瞻前顾后之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凡事却未必都能轮得到我们来取舍,”曹师雄阴沉着脸,跟长子曹轩文说道,“赤扈铁骑横扫云朔,骁胜、宣武两军尽溃,虽说河东在忻州、太原、雁门的兵马都是人心惶惶,不足为虑,而难缠的桐柏山卒此时也是自顾无暇,但我留给你驻守岢岚的兵马太少,你要小心岢岚城以及南面楼烦可能会有什么异动……”   这次往岚谷县境内出兵,除了留下一厢兵马驻守北面的宁武、阳口等城寨,将由曹师利统领四厢步卒,沿着阳口砦在管涔山北麓与广武砦之间修建的边墙西进,直接进入西山南麓地区。   而岢岚这边,则由曹师雄与大将孟平亲率三千精锐,从黄龙坡驿道穿过管涔山西进,先往草城寨赶去。   曹师雄也是希望拿出以狮搏兔之势,先将朱润、雷腾从岚谷境内恐吓出去,在夺得草城寨、岚谷等城寨之后,然后再着手强攻广武砦,为快速杀入西山扫清障碍。   而此时河东境内,虽说忻州、太原还有阴超、文横岳等将所率领的禁厢军近两万人,但这些兵马战斗力弱,文、阴等人又都是软骨头,曹师雄不担心他们会有什么异动。   曹师雄以为只要雁门关陷落,赤扈骑兵如洪流南下,文、阴等将看到希望灭绝,很可能就会直接献城投降。   因此,曹师雄就给长子曹轩文留了一千兵马驻守岢岚城,防止地方上还残留一些不安分的势力,临行时又怕他经验不够,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多加吩咐,也要一同留守岢岚的孟俭多加费心操持。   “父亲,你们率兵去岚谷,至远相别不过百里,但凡有什么事,我派人去找父亲请示,最快不过半天便能得到父亲训示!”曹轩文笑着说道,“父亲需要事无粗细的吩咐多遍?”   “督帅也应该叫轩文自己试着拿主意,哪里需要你我事事替他操心!”孟平说道。   曹师雄也是一笑,与孟平策马往已经随前队出城一阵时间的忽勒坚所部赶去会合。   从管涔山中段穿过的黄龙坡驿道,这些年修缮不断,修路所择地形也多平易,三千人马顶着风雪,还是顺利的赶在入夜前抵达草城寨。   这时候不仅草城寨的守兵早就人走城空,前往岚谷县城方向侦察的斥候赶回也禀报说雷腾、朱润二将午后就率部弃城而逃,此时在岚谷县的西南方向,正翻越石梁山往府州境内逃去。   “要不要追击朱润、雷腾两部兵马?”孟平问道。   草城寨在黄龙坡驿道的西口,而从岚谷县往府州境内穿过石梁山的隘道,西距草城寨仅二十余里。他们即刻出发,应该能赶在朱润、雷腾两部兵马穿过石梁山之前追上去。   “百户大人,你以为如何?”曹师雄看向忽勒坚问道。   倘若忽勒坚主张追击朱润、雷腾两部兵马,曹师雄当然会遵从他的意愿行事,因此耽搁几天,以致没能在西山之中咬住桐柏山卒的主力,谁都不怨他行动迟缓。   “岳海楼说过,朱润、雷腾二人只是小患,即便叫他们逃去府州,也成不了祸害,我们还是要尽快北上攻打广武砦。倘若叫朔州兵马逃脱,我与曹将军怕是都免不了会受责罚。”忽勒坚以为曹师雄真是请教于他,很是认真的说道。   见忽勒坚一个小小百户竟然都不上当,曹师雄也只能放弃率部去追击朱润、雷腾的念头,询问斥候北面广武砦那边以及曹师利率部推进的情况。   “二将军率部从阳口西进,但在三株桃沟前,遇到敌军拦截,山北的风雪更大,一时间道路被挡住!”斥候禀报道。   广武砦与阳口砦分别依管涔山东北、西北角建造,中间沿坡岚修建边墙,与北面隶属于契丹的西山隔开。   沿边墙也开辟狭窄隘道供巡边军马通行。   不过,那里夹峙于管涔山与西山间,地形崎岖起伏不平,通行状况比黄龙坡驿还要差。   倘若有桐柏山卒提前进入狭隘的隘道进行拦截,曹师利手里有再多的精锐兵马,想要打通隘道也难。   听到这消息,曹师雄也不敢怠慢,使孟平率部先在草城寨修整,他率领八百骑与忽勒坚先去接管岚谷县城,待明日一早就往北面的广武砦进军。   ……   ……   恢河两岸的风雪更暴烈,入夜之后还没有停息。   如此恶劣的天气,一贯能吃苦耐劳的赤扈骑兵,也不得不收缩到攻占下来的各个寨子里躲避风雪。   风雪未停,到处白茫茫一片,也成为徐怀率三百骑兵从晋公山跳出最好的遮掩。   可惜是恢河两岸的积雪入夜时已深及没胫。   除非乘马而行,普通步卒不借助工具,想在雪地里跋涉而行,非常的艰难,很可能在半道就会被敌骑主力追上。   徐怀只能率领三百精骑趁着雪夜先行突围,从敌骑的包围圈里跳出去。   不过徐怀既没有往朔州城撤去,也没有前往猴儿坞,则是渡过冰封的恢河,径直往南——留下来的足迹,也很快被暴烈的风雪遮掩,赤扈人夜里虽然说还在恢河两岸安排了一些斥候,但是要盯在的地方太广阔了,没有谁察觉到有一支骑兵,从阳口砦以东的边墙窟窿里穿过,毫无痕迹的潜入岚州境内…… 第一百八十六章 突袭岢岚   大雪持续下了两天才停,千里素白,城墙上也覆盖一层皑皑白雪,仿佛世间所有罪恶与丑陋在这一刻都被掩埋。   午后的岢岚城,禁止普通民众出没,这时候只有十几辆堆满尸体的牛车碾压着冰雪从城中缓缓驶出。   衣裳褴褛的苦役都是厢军俘卒,在一队叛军的看押下,麻木的牵着牛车沿着官道往城西乱葬岗方向行去。   一大票骑兵从黄龙坡驿方向驰来,运尸车队禁不住停了下来。   朔州汉军以及岚州禁厢军里,骑兵都是稀罕玩艺,三百多匹战马由远及近驰来,多少有点洪流奔涌的气势。   这些战马看着像似走过相当远的路程才赶到岢岚城下,腿腹间的皮毛都污浊不堪,看不出原先的毛色了,战马却又十分的精神,偶尔一阵阵长嘶,声音也极为嘹亮,一听就是在朔州都相当罕见的良马。   马背上那些甲卒也都一个个有着说不出的凶悍枭戾,杀气腾腾,大氅、甲衣上染有斑斑血迹,像是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   这些骑兵,除了身上所背的弓弩、腰间系挂的长刀外,大多数人马鞍旁还系挂盾弩枪矛等兵械,马鞍后还捆绑多余的箭囊、毡毯等物。   队目有些疑惑问身边一名老卒:   “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兵?”   “可能是二将军新检练的骑兵吧!”那老卒右手残断,在军中却是老资历,打量眼前的这队骑兵,嘀咕道,“咱清顺军好不容易在朔州攒下两千骑兵,以为投附南朝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却不想害得这点家底都葬送在大同了。骑兵毕竟好用啊,大将军说过,砸锅卖铁还要再凑一支骑兵出来,二将军那边肯定也要搞些骑兵出来的!”   数名骑兵先打马驰来,挥舞着马鞭,在寒冷的空气里抽得“噼啪”作响,骂骂咧咧的要将运尸车队赶下官道:“真他娘晦气,怎么出门就遇到你们这些衰神!都他娘快给我滚到一边去!谁他娘敢叫我家将军撞着晦气,将你们这些龟孙子都剁成肉酱!”   队目看这些骑兵凶悍,也不敢上前问东问西,指挥手下押着苦役,将运尸牛车都赶下官道让路。   待这队骑兵经过之后,队目才下令苦役将牛车重新拉上官道。   只是每辆牛车里堆有十数二十具尸体,一路在官道上碾雪而行容易,从官道上下去也容易,但要从边上的陇沟再上官道,木轮就不断的打滑。   队目气急败坏的驱使三十多名苦役凑到一起,践踏着冰雪,将装满尸体的牛车一辆辆硬抬上官道。   “神气个屁!在赤扈人面前,还不是一样吃屁!”队目看着那队骑兵往西城门方向驰去,这时候才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却也没有怀疑这队骑兵有什么问题。   岢岚西城门前守军,看到这队骑兵驰来,也没有怀疑什么。   他们能怀疑什么?   曹师雄已经说了,伐燕军在恢河南岸已为赤扈人尽数歼灭,朔州兵马都仓皇逃入西山,清顺军大举调动,就要进西山剿灭逃入其中的朔州兵马——即便会有敌军袭击岢岚城,也只可能是从忻州、太原方向过来。   怎么可能有敌人从北面出现?   从北面到岢岚城,要经过阳口、宁武两道关卡,而这两道关卡他们都有重兵把守。这队骑兵能气势汹汹的从宁武方向驰来,又不是赤扈人,守兵都以为是奉二将军曹师利的部下奉命而来。   在居前十数名骑兵的催促下,守兵也不敢多问什么,忙不迭的将拦在城门洞里的拒马拉开。   却是前队骑兵刚穿过城门洞时,值守西城的都将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听到有兵马进城,急冲冲的跑过来,脸上还沾了些胭脂没有擦干净,他带着两名部属,在城门洞内侧拦住进城的骑兵,问道:   “二将军不是带兵杀往广武了吗,你们没有跟着去广武杀敌,怎么跑回岢岚来了?”   在朔州那么多随曹师雄南附的降兵降将里,都将一级的人物也仅有百余人。   这名都将作为西城守将,还是了解他们当前正进行的军事作战部署。   他突然间得知有这么多骑兵驰归岢岚,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疑问,眼睛往城门洞里张望过去,想要看带领这队骑兵来岢岚的武将是否认识。   “你他娘什么货色,有资格问东问西?”徐心庵见被拦住去路,扬起手里马鞭,作势要抽打过去,怒不可遏的骂道,“你拦住我们去路,耽搁了军情,可负得些责任?”   都将顿时间就火冒三丈,心想自己负责驻守西城门,即便是二将军亲自回来,他也有资格问一声所为何事。   都将待要板起脸来训斥,却见左右有两名骑士往前探出半个马身子,还早就将长槊摘在手里,他顿时间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汗毛都立了起来。   枪槊长矛等长兵,骑兵唯有冲锋陷阵时才会使用,谁会在行军时摘在手里,不嫌累得慌吗?   不等都将质问出声,左侧骑士手里的长槊,就像毒蟒一般从草丛中猛然窜出,毫不容情的朝他腋下刺来。   这都将多年苦练的底子没有丢下,身形下意识的往侧边猛然一拧,险险将槊刃避开,待要拔刀还击之际,右侧骑士长槊出手看似稍慢,这一刻已经从他的前胸刺入。   “你们不是……”都将手猛然抓住槊刃,虎目怒瞪眼前的袭敌。   徐怀右手下压,锋利的槊刃抵住那都将的胸口往下切开数寸,便猛然往左侧斜撩过去,随手一撇,往都将左侧那名守兵的脖梗抹去。   在刀光划过去之后,那名守兵才下意识的捂住脖子,血已如泉水般涌出。   “牛二,你与徐心庵率队去攻城楼!”   徐怀朝牛二牛崖山叫道。   西城门附近的守兵不多,又或者说整个岢岚城的守兵都极有限。   此时西门城下的守兵仅有十数人,这么冷的天气里,他们主要负责维持正常的进出秩序;西城附近没有兵营,其他守兵要是没有什么事,主要都待在城楼及两侧的战棚里。   徐心庵带领已经进入城里的人马直接下马,持刀盾从城门洞内侧的登城道疾奔而去,要从那里登上城墙上清除守兵;牛二直接扛着一面重盾,跑在最前头。   徐怀没有急于斩杀城下守兵,而是与王举、王宪等十数人,继续沿长街往城中驰出三四十步后停下来,然后取下长弓,朝那些还从垛口惊慌望过来的守兵射去。   城下十数守兵则交由殷鹏、袁垒等人率后续兵马进城时随手斩杀就是。   袭击在突然之间暴发,城上城下的守兵都没有防备,大多数守兵之前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大股骑兵进城,他们甚至将刀弓盾牌都丢在一旁——谁没事会随时将笨重的刀盾随手拿着?   直到都将被杀,城上守兵才惊慌跑去取刀弓盾牌,想要阻挡桐柏山卒登城。   城下的守兵更是惊慌一片,不敢面对后续策马往城门洞里杀来的骑兵,转身便逃,但两条腿怎么能跑过奔马?   殷鹏他们将长矛夹于腋下,挟奔马之势,将枪刃无情刺入守兵的血肉之躯,不一会儿时间,城下十数守兵便被斩杀一净。   这时候,徐心庵也与牛二率队杀上城道,正将不多的守兵压制在城楼里进行攻击。   徐怀坐在马背上,眺望左右。   岢岚城刚被大掠过,长街覆雪,但两侧的铺楼屋舍墙壁上,随处都能看到血迹——残存的民众都如惊弓之鸟,这时候根本没有人敢出来走动,长街空无一人,一眼都看到州衙。   桐柏山卒实力还是太弱小,没有资格同时在两个战场上与敌纠缠,徐怀只能暂时放弃晋公山已经聚集起来的那部分西军残兵,将有限的力量都集中到西山南麓的战场上来。   即便如此,徐怀也不想跟曹师雄拼消耗。   曹师雄手下的叛军拼光了,但随着赤扈铁骑一路南下横扫,曹师雄还可以继续招降纳叛,还可以从沦陷的州县招募兵卒,他们好不容易打造的这点底子,哪里拼得起?   杮子挑软的捏,不仅仅意味着他们后续作战,只能盯住战斗力较弱的曹师雄,还要尽可能找曹师雄他们的软肋打,以最低的付出,最大可能的扰乱敌军。   岢岚城便是叛军的软肋。   徐怀也无暇多想什么,看西城门这边形势初定,便朝城楼那边喊道:“心庵,你负责斩除左右残敌,我们去攻打州衙!”   徐怀着徐心庵率百余下马精锐继续留在西城门作战,除了清剿残兵外,更主要是守住众人进退的门户,而真正能扰动叛军的软胁,朔州投附的文吏,以及曹师雄、孟平等降将的家小,都集中在州衙及附近宅院之中。   曹师雄肆无忌惮屠杀,肆无忌惮的投敌,徐怀除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怎么慰抚那些已经惨死叛军刀下的亡魂?   他当下与王举、殷鹏、王宪等人,则率领其他人马,径直沿长街往州衙方向杀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破衙   “端端端……”   西城门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但整个岢岚城除了东南城的聚恩寺塔,就没有比四门城楼更高的建筑。因此事情发生时,其他三座城门楼上的守兵,即便是距离最远的东城门,也能看到西城门遭遇敌袭的情形。   示警的钟鼓声拼命敲响起来,在岢岚城的上空传荡着。   曹师雄执掌岚州军政,为示清廉,就没有在城中另外添置豪宅大院,曹氏家小都一起住州衙后宅之中。   老夫人还在世,曹师利家以及长子曹轩文都没有分户独住出去——在叛变之前,曹师雄拿礼佛当借口,安排老夫人及其他家小都暂时住到管涔山上的马营海寺,但成功控制住岢岚城之后,这些人又都迁了回来。   警钟敲响起,曹轩文正陪祖母陈曹氏在后宅用点心,惊立起来,问左右:“警钟因何而响?”   “大公子,有敌骑杀入西城门!”   从西城门进来的长街,直通州衙。   岢岚城杀戮刚止,普通民众都不敢上街,长街望过去一览无遗。   州衙西院的守兵、胥吏也早已经看到西城门遇袭的情形,这会儿有一名都将连滚带爬的跑到后宅,惶急禀报,   “有一队敌骑直接往州衙杀来!大公子,州衙人少,你速护送夫人、老夫人及其他几位公子前往军营暂避!”   曹师雄控制岢岚城后,还是想着让衙门运转起来,委任长子曹轩文及嫡系亲信接掌判院及诸曹司的职权,前衙各院司役卒也填进去两百多人。   这些役卒,要么是清顺军退下来的老卒,要么是从南迁朔州汉民里招募的青壮,对曹家的忠心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这些役卒平时主要是负责维持秩序、充当衙役,绝大多数人平时也不可能参加操训,随身都仅有一把佩刀——不可能将宝贵的铠甲发放给他们,武备甚至都不如北城县衙里负责维护城中治安的刀弓手。   除此之外,曹轩文身边以及后宅这边,还有三十多名甲卒贴身护卫。   而在此时的岢岚城中,除了四城守兵外,从后宅出去百余步还有六百甲卒驻守在兵营里,也是岢岚城中最为核心的机动战力。   岢岚城内的兵营与州狱挨着,作为永久式的兵营,也是墙高且厚,同时还有诸多防御的器械。   都将看袭敌来势汹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曹轩文即刻护送老夫人及曹氏家人通过后面的夹巷前往兵营躲避,等城中局势安稳下来才说——即便袭敌太强,他们还能在军营里坚守一段时间,或者在六百甲卒的护送下,杀出岢岚城去。   “有多少敌兵杀进来,可知是什么来头?”曹轩文还算镇定,站在廊前按着腰间的佩刀,着人去房里将他铠甲取来时,阴沉着脸询问敌情。   “之前西城门就派人过来传报说有三百甲骑从北面驰来,还以为是二将军遣人过来,现在看来绝然不是——有可能是不知从哪个缝隙南窜的西军残兵,也有可能是从朔州那边潜入的敌骑。”都将听着急驰的马蹄声已经快接近州衙西院,一边快速禀报他所知道的情报,一边催促曹轩文赶紧集结家小赶去兵营。   “才这么点袭敌,有必要慌乱成这样子?”曹轩文说道,“州衙大门可都紧闭起来?”   “警钟敲响,诸多门户便已安排人盯着关起,但袭敌来势汹汹,怕是抵挡不住——大公子要是断根毫毛,我们就无脸面对督帅啊!”都将惶然催促道。   “衙院之中各院役卒加起来都有二三百人手,还怕抵挡不到四城及军营守兵来援?”   曹轩文心想他被寄以厚望坐镇岢岚,将来是要接掌曹氏家业的,怎么能表现得太怯弱?这一刻他都有些怀疑都将如此惶急劝他躲避,是不是怀有别的心思?他要是没有记错,这个都将跟他小娘似沾亲带故,当即厉色喝斥道,   “这点袭敌,我就逃去军营躲避,还要带些人手护卫,最后致州衙被强贼屠戮,就算最后将这些强贼歼灭,我有什么脸面见我父亲?你别再啰嗦,立刻传令各处紧守门户,多余人手都跟我去西院御敌!”   曹轩文从扈随手里接过一副两当甲,直接套身上,就见堂弟曹成及两个小娘养的弟弟都已穿好铠甲,手提利刃跃跃欲试的跑出来。   曹轩文对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堂弟,也是曹师利的长子曹成说道:“曹成,你拿我印符,即刻赶去军营,将所有甲卒调来这边御敌……”吩咐两名小娘养的年幼兄弟,“轩武、轩行,你们带人护好祖母、小娘她们,莫叫强贼从后院偷入!”   曹轩文当下便带着二十多名集结起来的甲卒,穿过夹道往西院奔去。   州衙西院乃是司理院、仓司等衙门署理公务之地,几组建筑群围着一座小广场,小广场连着西院大门,此时已经紧闭起来。   除了兵马都监司外,掌管州狱及审刑之权的司理院役卒最多,他们也多是清顺军的老卒。曹师雄如此安排他们,也有让这些跟随自己半辈子的老卒在此颐养天年的意思。   “有多少敌骑逼近过来?”   曹轩文看到西院的役卒尚且镇定,而其他各衙司的役卒正往这边聚拢过来,也是稍稍心定,抬头看向正站在一架爬梯上,探头往墙外张望外面什么情况的老卒。   那老卒刚转过头要回话,两支利箭“嗖嗖”射来,射中他后颅,半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就“扑通”从爬梯栽倒下来。   “弓箭手!”曹轩文大声下令,让人去找更多的爬梯过来,以便弓箭手站上爬梯能射杀墙外的袭敌,但没有等他将这一通命令说完,就见十数甲卒已经从外侧攀上一丈二三尺高的院墙,杀气腾腾的盯看过来。   州衙夯土院墙有六尺厚、一丈二三尺高,可以抵得上一般营砦护墙了,抬撞木也得搞个小半天才能砸塌,徐怀当然没有工夫浪费去玩这种花活。   州衙虽说仅有两三百役卒,但是叫这两三百役卒有时间都聚拢过来,想要对付也会有些棘手。   更不要说岢岚城里的驻兵,在兵营集结起来,通过夹巷进入州衙后宅,最快甚至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工夫。   高逾一丈三四尺高的院墙,对从马背上站起来的徐怀等人,当然算不上什么障碍,纵身跃起来,身穿铠甲也能够手便能抓住墙头——除了曹轩文带着二十多甲卒站在正对着西院大门的庑廊下,大门内已经有三十多名役卒聚集。   徐怀在墙头半蹲着身子,便将斩马刀往墙下一名老卒当头挥斩过去。   徐怀刀势何其之快,那老卒仅来得及侧过头去,但肩部已叫刀刃斩中,徐怀借势跃下墙头,落地之后收刀横斩,当即就将三名持刀欲围攻过来、收不住脚的役卒开膛破肚。   王举、王宪皆持长枪跃下杀入役卒人群之中,有如虎入羊群一般,眨眼间的工夫就将这些没有盾牌、铠甲护身的役卒杀得人仰马翻、肚破肠断,屎血横流。   曹轩文身后的甲卒乃是曹师雄留在城中的精锐,倘若仅有徐怀、王举二人强闯进来,二十多甲卒还能利用整饬的阵型、配合无间的战术,将他们牵制住,甚至压制住。   不过,殷鹏、王宪、袁垒以及其他第一批随徐怀越墙闯入州衙西院的十数人,又哪个不是桐柏山卒中的精锐?   他们如狼似虎将役卒解决掉,往小广场对面的庑廊杀去,迫使曹轩文身边的甲卒一字排开对抗,在徐怀、王举身前仅有四名持盾甲卒,想要护住曹轩文。   “给我去死!”徐怀拖着斩马刀前行,触敌之前,折身旋走,身子往后斜倾,反手将斩马刀以拖刀势往一面举起格挡的重盾反斩过去。   左右没有敌军牵制,徐怀将刀势使足,重有千钧之力,不要说蒙着厚厚一层铁皮了,就算是牛二此时所专用、蒙着小拇指厚铁甲的重盾,徐怀也能一刀劈开。   重盾破开,持盾甲卒的左臂几乎被反震过来的巨力震断,面对相距不足一尺、犹快如雷霆的刀势,甲卒根本来不及避开,眦目看着寒光四溢的刀锋从眉间劈入。   “大公子快逃!”   都将看着徐怀下一刀就要朝曹轩文当面斩去,吼叫着举刀便朝徐怀劈来,想拼死将他缠住,叫曹轩文有机会逃走。   王宪从侧里刺出四朵枪花,“铛铛铛”三声剧响,都将瞬时间挡住三枪,看着第四枪从腋下扎入,他这一刻心想:袭敌好强!   没有那都将的纠缠,在曹轩文转身逃跑之际,徐怀手中斩马刀去势更快,但斩中之前,刀身瞬息反转,使刃脊狠狠削去曹轩文头戴的铁盔。   徐怀现在还得留曹轩文一条狗命,也唯有捉住活的曹轩文,才能引诱城中守兵拼死来救。   要不然的话,他们就这点人手,没有办法满城去追杀据街巷宅院负隅的守兵,可能匆匆杀戮一通,也杀不了几人,就得仓皇逃出岢岚城去。   曹轩文根本来不及躲挡,直觉脑子“嗡”的剧响,人便似被定住,昏沉沉的瘫倒在地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妇孺   将西院聚集起来的役卒甲兵击溃,生擒曹轩文之后,西院大门洞开,徐怀也没有让所有兵马直接往州衙各处杀去。   突袭前,徐怀他们就对州衙内部的布局详细研究过一遍,也很清楚东北城的军营有一条夹巷直接州衙后宅。州衙后宅也分正院及东西院,以供从异地调任职岚州的官员、家小及扈从居住,院落甚至比前衙更为错综复杂。   他们的兵力已经很有限了,除了徐心庵、牛二率领百余人留守西城门、留住众人进出岢岚城的门户、对岢岚城内外进行警戒外,杀到州衙西院内外仅有两百甲骑。   这时候就急着分散出去,要是中途出了什么变故,想要调整部署很可能措手不及。   徐怀决定将两百甲骑分作两队:   一队由袁垒率领继续留在州衙之外,一是警戒城内别处的守军动向,一是拦截州衙内的官吏、役卒逃出。   将这些役卒、胥吏封堵在州衙之内,就始终是瓮中之鳖,可以晚点再下手去捉。   徐怀亲自率领剩下的甲骑下马作战,持盾牌刀矛弓弩,与王举、王宪及殷鹏一起直接往后宅杀去。   徐怀这时候不需要再冲锋在前,换了一把柘木步弓在手里,在诸多甲卒的簇拥下一路横扫过去。   州衙之中是还有不少胥吏、役卒,基本上也都是从朔州南附的汉民,他们唯曹师雄马首是瞻,但看到西院三十多役卒、二十多甲卒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就被突杀进来的强敌屠戮一空,谁还敢上前来找死?   徐怀、王举、王宪、殷鹏率队穿过庑廊、夹道,直奔后院而去,如入无人之地。但凡有门户从里侧锁住,徐怀就安排人手直接翻墙过去。   偶尔三五名奴仆家丁或役卒跑过来持刀阻止,或者是没有来得及逃走,又岂是他们的敌手,不过是多几个刀下亡魂,多躺几具尸体在血泊之中罢了。   后院也是一片屋檐覆盖积雪的建筑群,徐怀他们照着布局图,直接往有门户通道兵营夹巷的那进院子杀去。   那里也是州衙的庭园,占地面积不算小,有两亩多地,挖了一些曲溪鱼池,种上诸多观赏性的树木,角落里还堆出一座三四丈高的假山——这园子里春夏草木葱茏,却是一处景致,但此时水冻雪封,树木也都光丫丫的凋尽枝叶。   徐怀他们杀入庭园,正好有一群女眷在十数家丁的护卫下,从东面的院子惊慌跑来,看样子想要从这里逃出州衙,但被他们撞了一个正着。   这些女眷看这百余甲卒如狼似虎杀进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刀弓铠甲上染满血迹,都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就想转身逃回东面的院子里去。   这宅子里的妇孺都是要捉捕的目标,又岂容她们逃走?   殷鹏率数十甲卒往北面的大门奔去,不用徐怀吩咐,王宪就率领十数将卒便直奔东侧的月门而去,封堵这些妇孺的退路。   那些武装家丁颇为武勇,但他们连铠甲都没有,又如何抵挡十数甲卒列阵进击?刚交手,就有人频频被砍杀在地,诸多女眷惊慌失措,被逼着往庭园的东北角退去。   假山就在东北角,数十妇孺退无可退,挤在角落里,不过女眷中也有习武之人,一名老妇人看到桐柏山卒进逼过来,拔刀怒喝着就朝身前一名军士砍去:   “哪里来的贼子,敢在我岢岚城放肆?”   徐怀在军中严禁虐杀妇孺,那名军士之前看到老妇人持刀就没有引起警觉,待意识到这老妇人斩来的刀势还极为凌厉,左手盾牌却被侧面一名武装家丁拿长枪压住,愣怔之余竟忘了要往一旁避开。   眼见那名军士的脖梗已暴露在那妇女的刀势之下,徐怀情急之下,一箭朝那妇人的面门射去,冷声下令道:“对阵之时,妇孺持刀皆为仇寇,杀之有功无罪!”   “老祖宗!”   女眷见老妇人被射,惊慌大叫。   老妇人被徐怀一箭射中面门,身子还没有立时倒下,难以置信地盯住徐怀,枯树一般的发皱脸皮颤抖着,很快血液就顺着箭杆溢流出来。   “弃刀跪地者可以活命!”徐怀又将一支箭矢搭到弦上,虎目朝数十妇孺盯看过去,其中还有不少人握住刀械不肯弃下,当即又朝一名中年妇女的面门射去,令其血溅五尺;徐怀已经能听到敌援在夹巷里奔走带动铠甲簇动的声响,他没有时间跟这些妇孺纠缠。   徐怀有军令颁下,诸将卒下手再无顾忌,看到手持刀械不弃者,不管是否妇孺,皆刀矛捅砍、弓弩射杀,眨眼间工夫,就将十数妇孺砍倒射杀在地,血流一地、洇入积雪。   剩十数名武装家丁也被王举、王宪亲自杀进去,逐一解决。   后宅通往夹巷的门户洞开着,就见一员少年武将带着百余甲卒在六七十步外收住步伐,看着园子里尸骸狼藉,发狂怒吼起来:“狗贼子,敢屠我曹家妇孺,曹成我今日叫你们不得好死!”   “老子还就怕你们不杀过来!”徐怀撇嘴一笑。   徐怀接着亲自爬上那座三丈多高的假山,看到东城、南城、北城方向的守军,都往北面的军营汇聚过来,很显然是准备聚拢到那里,再夺回州衙。   徐怀这才好整以暇的下了假山,摸了摸连续开弓手、弦力有些松垮的弓弦,换了一把柘木步弓在手里,跟身边扈卫说道:   “传令袁垒,外围没有敌军逼来,着他分三小队人马进州衙逐院清剿,但遇妇孺在敌阵之中,持刀者皆可杀!不愿有违军纪。另外,叫他派人将前衙院中的旗杆扛过来,在这园子里埋下,好将曹轩文这厮吊绑到上去,让岢岚城里的这些叛军兵卒睁眼看看投敌者的下场!”   “这两小子怕也是曹师雄的子嗣!”王宪将两名少年揪来徐怀跟前说道。   “你们是谁?”徐怀看向两个满眼怒火仇恨的少年,开声问道。   之前在朔州,徐怀见过曹轩文,但曹家其他未成年的子弟却没有机会打照面,他见这名两少年以及夹巷里那率甲卒杀过来的少年武将,都与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的面目相肖,张口问道。   “呸,待我爹爹率兵杀回来,非剥了你们这些狗贼的皮不可!”一名少年朝徐怀的脸面啐去。   徐怀抬脚就将少年踹倒在地,吩咐道:“两个小畜牲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先扒光抽上三十鞭子,待旗杆埋到这园子,一并绑上去示众!叛军自有人认识他,不需要跟他们废话!”   王宪待要让将两名少年身上的衣袍都扒下行刑,却见一名中年人又惊又喜的从西边的院子里跑过来,朝徐怀大叫:“徐怀!果然是你杀入岢岚,当初我就没有看错于你——我盼你们好苦!”   徐怀盯住疾步走来的荀延年,看他一袭青色袄袍,虽然没有当初在岢岚城初见时的威风,却也不像是受过什么委屈的样子,蹙着眉头问道:“荀郎君,你是从何而来,你此时不应该被关押在牢狱之中吗?”   “我……”荀延年一怔,俄而讪然说道,“曹师雄百般迫害,我只能先假意与他通好,却是没有吃什么苦头,但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从这岢岚城里逃出去——你,你不会以为我真有意投敌吧?哈……怎么可能,我荀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做出这苟且之事来……哈哈……”   荀延年大笑起来,好像徐怀在说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徐怀闭起眼睛,片晌后再睁开锐利双眼,脸色冰冷的说道:“如果你受刑不过,不得不暂时屈服于曹师雄的淫威,又或者说你此时在自家宅中枯坐,不在这州衙之中成为曹家的座上之宾,我都不会苛求太多,都可以将你安全送回汴京去。你看看现在多少将卒死于虏兵刀下,你看看满城多少百姓惨遭叛军屠戮,你叫我怎么容你?你倘若还有些觉悟,便自刭而死,至少不至于彻底的身败名裂,不叫荀家子弟受你牵累!这也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   “你……”荀延年颓然坐在雪地里,像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尽。   “你们两人找间屋子搀扶荀郎君坐进去好好想一想!”徐怀挥了挥手,安排两人将荀延年囚禁起来,就算要安排他“自杀”事宜,也不忙于这时。   徐怀也实在没有想到岢岚城被曹师雄彻底控制才两三天,荀延年竟然这点骨气都没有,这么快就投敌了,甚至还做了曹家的座上之宾。   曹师雄等朔州降将的投敌,就已经令王禀在朝中极其被动了,倘若他真将荀延年活着送回汴京,只会叫朝野会倍加攻诘王禀——而这荀延年也太叫人失望了。   这也叫徐怀想起来,守兵既然都被吸引到北面,这时候可以安排人去攻入州狱,将被曹师雄囚禁的岚州官吏放出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解救   “我说钱郎君啊,你治州狱就没有想着将这牢房好好倒饬倒饬,你看看现在这四壁漏风的,害得我们自己都被冻僵了!”王高行苦中作乐,跟鹌鹑般蜷缩在干草堆里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钱择瑞打趣。   “刚才一番闹腾,怎么这会儿又没动静了?”钱择瑞抬头问一名正踮着脚从通气小窗往外张望的官员。   “狱卒似被打散了,刚刚有几人散乱逃开,这会儿后面的院子里看不到人影了,看上去杀进城来的人马,比钱郎君你预想的要多,”那官员个子又高又瘦,将众人被褥叠垫到脚下,才勉强能看到小窗外的情情,又疑惑的转头看过来问道:“不过说来也奇怪,王郎君、钱郎君,你们觉得这兵马是从哪里杀过来的,还一下子就杀进城来了?是忻州阴军侯,还是太原文军侯派兵来援?又或者说刘令公与少相压根就没有被赤扈人歼灭,还反败为胜了,派兵杀回岚州?”   “怎么见得不是朔州杀回来的兵马?”钱择瑞问道。   “朔州?”那官员笑道,“朔州都自身难保,再说那个又是莽虎又是夜叉狐的,谁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头,真要像传闻那样,多半已经赶在曹师雄之前投敌!”   这时候外面传来“哐当”砸门声,钱择瑞拖着虚弱的身体,与王高行他们走到牢间栅门前,挤着脑袋往过道一侧看去,就见一队衣甲染血的军卒直闯进来。   为首一名五大三粗的军吏,手里提着血淋淋的直脊刀,抓起瑟瑟发抖求饶的牢头,也没有见他问什么话,径是一刀往牢头的胸口搠进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后才拿刀指着两名瘸腿老卒:“将所有牢室都打开来;另外,王高行王郎君、钱择瑞钱郎君以及诸曹司、兵马都监司的郎君,可有谁在这边的牢房里?”   “王某与钱郎君在这里,敢问这位军爷,是哪位将军率兵马杀回岢岚城?”王高行从栅门挤出手,拱手客气的招唤问道。   “我家军侯乃是朔州守将徐怀,我家军侯特请二位郎君速去州衙商议事情……”仲季堂将一名老牢狱揪到牢房前,催他拿钥匙将牢房打开,当即就要点派几人先护送一脸震惊的王高行、钱择瑞先去州衙。   王高行、钱择瑞等人皆是震惊——钱择瑞之前说有可能是朔州兵马,不过是胡乱揣测,心里并不以为有多少可能,毕竟在他们看来,朔州仅有一厢桐柏山卒,满编是两千五百人马,徐怀能不投敌,就已经是大越忠臣良将了,他们怎么可能奢望徐怀会派兵来援岚州,而且徐怀还亲自杀入岢岚?   王高行抑住内心的震惊,问道:“你们杀进来,可有将孟俭捉住?”   “孟俭,什么人物?”仲季堂问道。   “孟俭此人乃朔州降将孟平之兄,曹师雄对他颇为倚重,好出歹毒主意。你们从西城门杀进来时,他还就在州狱,这会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王高行说道。   “我们杀进来没有见到这号人物,你们先去州衙,这边还要搜索一番。”仲季堂说道。   州狱墙高且厚,相比较州衙还要防备严密。囚卒看守州狱,要防范劫牢或囚卒暴动逃亡,武备也相对较强。   仲季堂率五十名甲卒杀来,甚至有七八人死伤,才将百余囚卒杀散,还没有时间去追剿残兵,更不要说将孟俭从哪个角落里揪出来了。   再说他们这次突袭岢岚城的兵力太有限,徐怀甚至禁止分散行动的小队兵马,为了某个不确定的目标进一步分散兵力。   季仲堂目前主要任务,还是要带人尽快将被曹师雄囚于牢房里的岚州官吏都释放出来。   天雄军主力溃灭于大同,清顺军里能称得上精锐的两千骑兵、三千步甲也一同覆灭于大同城,最终仅有六七百人得以逃归,这可以说是清顺军所剩无几的最后精锐了。   无论是清顺军,还是朔州汉民,第一次北征伐燕都可谓是元气大伤;也是如此,曹师雄看穿越廷的孱弱无能,也憎恨越廷的孱弱无能,令清顺军损失惨烈。   曹师雄扎根朔州多年,心里很清楚想要兵强马壮,离不开来自地方势力的支持与消耗补充。因此在赤扈人的催促下,曹师雄不得不血腥强攻州衙,也不惜大掠、屠戮岢岚城,但他并没有放弃拉拢地方势力的努力。   王高行、钱择瑞等官员以及诸院司吏目、厢军武官、军吏等二三百号人,在州衙被俘虏后,都转到州狱关押起来;孟俭之前没有在州衙,却是在州狱尝试多说降几个被俘虏官吏。   ……   ……   州狱相距州衙很近,王高行、钱择瑞等人赶到州衙后宅园子里,正赶上守兵第三轮冲杀被无情的瓦解掉,数十守军狼狈不堪的往夹巷里退去。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到处都是残刀断箭。   园子里的积雪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混合凝固的血液,乌黑一片,却是边边角角里的积雪还在,都斑斑点点的沾满血迹,像是无数梅花飘落。   王高行他们进来的西南角,埋下一根四五丈高的旗杆,他们起初没有在意,直到旗杆抖动,抬头才猛然看见曹师雄的三个儿子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都结结实实的吊绑在这根旗杆之上,都吓了一跳。   再看他们挣扎不停,王高行、钱择瑞都担心旗杆会断裂开来。   而在旗杆里侧的角落里,却是曹氏府上十数女眷,皆是曹师雄、曹师利二人妻妾,被麻绳捆绑起来,直接扔在泥浆一样的地上。   还不时有流矢射来,园子里临时搭设了战棚——   州衙后院夏季有搭设凉棚的传统,就是用木架子、竹席、木板将庭院、园子都遮挡起来,人在庭院里活动会荫凉许多,不受暑热的煎熬。凉棚通常过了夏季就拆掉,但这些材料都会找地方专门堆放起来,以便每年能重复利用。   这时候这些材料却是方便取出来搭设战棚。   从前阵撤下的将卒,也都坐到战棚下休息,无虑流矢之扰。   王高行、钱择瑞也是在几名甲卒拿盾牌掩护下,冒着流矢,走进战棚里跟徐怀见面。   大越官职、品阶、将衔极其混淆,又有意压制武将的地位。   徐怀作为都虞侯,在军中地位已然相当高了,但他在统兵官之外正儿八经的实缺差遣,乃是仅正九品的朔州巡检使,在朝堂之上的地位,是远远低于王高行、钱择瑞这些士臣的。   不过,王高行、钱择瑞内心再踞傲,此时也是万分感激徐怀率兵突入岢岚相救,令他们无需面对死节与投敌的考验,走过来长揖施礼道:   “徐军侯,多谢相援大恩,王(钱)某,感激不尽!以往有诸多怠慢,内心惭愧,还望徐军侯宽谅。”   “王郎君、钱郎君,你们受苦了。”   徐怀还过礼,请他们站到更安全的盾障之后,先简略介绍过突袭仗的情况,说道,   “我这次仅带三百骑兵突袭岢岚城,现在救下诸位郎君,就要考虑撤离之事。二位郎君在城中可有什么亲朋好友需要一并撤离?”   听闻徐怀率领三百兵马就敢冒险突袭岢岚城,王高行、钱择瑞震惊之余,更是感激。   他们来岚州是异地赴任,在岚州虽有家小,但曹师雄之前还是想招降他们,将他们的家小都关押在州狱之中并没有受到迫害,片刻后都会随其他囚徒一并释放护送到州衙来。   除此之外,他们任职岚州多年,在城里还结交一些友人,但过去几天混乱一片,他们又被关入州狱之中,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些友人的情况,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投曹师雄……   “曹师雄发兵攻打州衙,岢岚城里就一片混乱,而我们又被捉入州狱,也不知道有些亲朋好友现在是什么状况,更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随我们撤出岢岚城——”王高行说道。   钱择瑞问道:“却不知道徐军侯以为曹师雄最快什么时候会派援兵杀来岢岚城?我们在岢岚城还有多少时间可用?赤扈兵马现在又是怎么一番状况,刘令公、少相他们是否全然溃灭,应州、雁门关现在失陷敌军之手了吗??”   徐怀看王高行、钱择瑞姿态谦逊,至少此时还是感激他及时出兵相救,而他们也到底是比荀延年强出一截,守住气节没有投敌。   再者,钱择瑞、王高行二人刚从州狱脱困,思路却还是相当清晰,徐怀稍作沉吟,便说道:“大越此时所面临的形势险恶,一时难以尽述,但两位郎君在岢岚城也不需要太惶急,我怎么都能为二位郎君争取四五个时辰,却不知道两位郎君要如何安排撤离之事……”   钱择瑞、王高行没有慌作一团,思路还相当清晰,徐怀当然愿意将撤离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处理,毕竟一会儿从州狱之中解救更多的人手,他们也是对钱择瑞、王高行二人最为熟悉,由钱、王二人调派最是便利。   而他身边就三百人马,之前打得再顺利,也有死伤,不宜再往杂琐事情上分派人手了…… 第一百九十章 脱钩   在曹师雄叛变之前,州狱里就羁押有数百囚徒,绝大多数都是作奸犯科之徒,曹师雄叛变后,就将这些囚徒直接充军,补充兵力上的不足,而将王高行等州县官吏、厢军武吏以及城中抓捕的反抗民众,统统关押进州狱之中,总计有三百多人。   除此之外,还有上千名厢军俘兵都被曹师雄罚作苦役,都随军前往岚谷,准备在强攻广武等城砦时,驱使着去开挖沟壕、修造营寨、制作器械。   仲季堂很快将三百多囚徒都解救护送到州衙里来。   袁垒率部对州衙前衙的清剿这时候也已经完成。   叛变之后,受曹师雄任命接管州衙诸曹司的官吏以及此时州衙之中充当衙役差事的役卒,基本上都是随曹师雄南附的朔州汉民出身——对这些人,徐怀不可能手下留情,没有第一时间放弃反抗,基本上都是当场毙杀,因此在将前衙清理过一遍后,除了三十多名俘虏外,袁垒率领兵马一路横扫过去,将近斩三百人。   这时候也无暇清理这些尸骸,基本上都是随手抬到院子里的角落里堆放。   王高行、钱择瑞将释放来的诸曹司吏目召集到前衙,商议撤离事,前衙大院的西南角就堆放二十多具尸体,还不断有血液从尸堆里渗出来。   经历诸多祸事,看到这一幕,王高行等人仍然是禁不住头皮发紧。   王高行、钱择瑞作为在地方任职多年的士臣,即便没有高远的眼光跟真知卓识,在地方上也没有多耀眼的作为,但到底并非眼高手低的无能之辈,事务性的能力还是不缺的。   而从州狱解救出来的众人,也多为他们的同僚或属吏,简单宽慰过众人,也是即刻安排人手。   从州狱解救出来的被俘人员,规模最大的还是厢军乡兵武吏,包括州县衙门役卒及县刀弓手头目在内,包括旗头、队目等节级武官以及都将、指挥在内,总计有一百二十人在州衙被攻陷后放下兵刃被俘。   王高行、钱择瑞与徐怀商议过,这些人直接由厢军副都指挥使姚逵编为一队兵马——徐怀再次血洗州衙,仅州衙这边击毙役卒就有小两百人,而曹师利之子曹成从夹巷发起的进攻也被他们瓦解五波,逾二百甲卒在夹巷与后园之间的狭窄场地被击毙,兵刃铠甲只有富余,绝无匮缺。   此外,厢军战斗力是差,但厢军武吏基本还都是武夫出身。   当然了,这些武吏此时有如惊弓之鸟,平时又作威作福惯了,即便个人武力不弱,一个个也都长得五大三粗,但已经没有多少身为武夫坚韧悍勇、从容赴死的意志,这节骨眼上不可能指望他们去打硬仗。   不过,将他们组织起来,驱使来打顺风仗、维持秩序,以及将他们派出去,搜捕、镇压叛军将领的家小,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替桐柏山卒分担一些辅助性的军事作战任务。   剩下的人等,则分作数队,由诸曹司长官及吏目带队。   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将众人分散城中的家小亲族都找寻过来完成撤离岢岚城的准备,动员更多的民众即刻从西城逃出岢岚城;同时也要尽可能找到叛军这几天在城中所劫掠的财货带走,这个要配合搜捕、镇压叛军将领家小之事一起进行。   ……   ……   孟俭在几名役卒的保护下,狼狈逃到东北营时,看到曹成正手持利刃,捅进一名逃卒的胸口。   曹成稚气还没有完全脱去的脸,这一刻狰狞而扭曲,左手抓住那名逃卒的肩膀,不叫他倒下来,也完全不管这个已经咽过气去的逃卒体内一股股血从刀口溢涌出来,将他手臂、袍甲都染得通红,血红的眼睛朝左右狠戾嘶吼:   “临阵脱逃的,统统杀死——这种废物,我曹家一个都不需要!”   孟俭看左右武将脸上都有惧色,开阔的场地上,到处都是忍痛呻吟的伤卒。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有多少将卒已经被袭敌当场杀死,想来绝对不会太少——这对总数才一千人的守军来说,伤亡可以说是极限了。   然而看着远处旗杆上吊绑的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三人,这时候还在挣扎,诸多武将在场,也没有谁敢上前劝曹成就此为止。   孟俭也是满心苦涩,禁不住想:这时候谁要敢劝一句,等曹师雄、曹师利率援师回来,盛怒之下不将他先活剐了?   “孟大人,这么打真不成啊,你得拿主意啊。徐怀那狗贼太狠毒了,纯粹是拿三个公子吊在那里当诱饵啊。这么狭小的巷子,我们每一波进攻都要死伤十数人,都未必能伤得了对方一人。再这么打下去,剩下这几百兵马拼死,我们也死不足惜,但谁来保护曹成公子与孟大人你?”一名武将走到孟俭身边,低声说道。   “老夫人以及诸位夫人、少公子他们呢,一个都没有救出来吗?”孟俭惶然问道。   “老夫人被徐怀那狗贼当场射杀,二将军夫人,也为徐怀射杀——成公子才发了疯似的要报仇雪恨,其他几位夫人,以及少夫人、尚在襁褓的少公子,都落入他们手里!”那武将欲哭无泪的说道。   常言道,主辱臣死,要不是死伤太惨烈,要不是对方的毒计太明显,他也没有脸跟孟俭说这些话。   “怎么会成这样?”孟俭急得直跺着脚,问道,“西城门被偷袭,再不济也能及时将老夫人他们撤入军营保护起来啊,怎么会都陷入敌手?大公子身边那些人,都是吃屎的!”   “听逃出来的人说,大公子以为袭敌人数有限,没肯撤出来,未曾想随徐怀杀入城来的皆是桐柏山卒精锐中精锐——这徐怀不提,能与二将军、孟将军匹敌的悍将就有三四人,大公子率部拦截,一个回合都没能抵挡住,就被袭敌直接从西院杀入后宅,抢在我们之前,将老夫人她们截住。”   武将见孟俭还在犹豫,又低声说道,   “末将刚派人将孟将军、孟大人的家小都接到军营里来,袭敌人数不多,也不敢拼消耗,我们还有机会守一守军营,但要是这点人手都拼光了……”   孟俭直觉心口绞痛,后悔这么早逃过来汇合,心想谁说这些武夫鲁莽没有心眼,这些狗娘养的明明是自己怯战了,却是要将他往火坑里架啊!   然而他既然都过来了,便没法逃脱,只能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第一次北征伐燕,他没有随军前往大同,但大同一役前后的情形,他也从旁人的叙述里了解到很多细节。   且不管徐怀助王禀、王番父子是否心怀叵测,但桐柏山众人的算计以及战斗力,在大同城是彻底得到体现的,要不然他们凭什么在契丹残族占尽绝对优势的局面下,将上万残兵带出大同?   而曹师雄、曹师利率部进入岚谷,也得到赤扈人明确的消息,徐怀率部被那颜摩黎忽率优势骑兵封堵在晋公山之中,朔州兵马又都往西山撤去,谁能想到徐怀竟然已经离开晋公山,还率三百骑兵直接奔袭岢岚?   他们在阳口、宁武的驻军竟然毫无觉察。   孟俭此时当然能想到这部敌骑一定是借这两天的暴风雪当作掩护潜行南下,然而当世能在如此恶劣天气之前潜袭远方,在进入岢岚城后还能表现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也本身就是百战精锐的实力体现。   清顺军的精锐在大同城消耗太多,剩下不多的老卒、经验丰富的武吏,都分散下去带新兵了,留守岢岚的千余甲卒,大多数都是从朔州汉民里新招募的丁壮。   这些人马的忠心没有问题,也操练有一年,但跟桐柏山卒相比,战斗力却还是差得有些远,何况还是被牵制在这个可以说极不利的夹巷里,想要将州衙夺回来?   孟俭再不想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也知道再不加制止,不吐掉这个带剧毒的鱼钩,等最后几百甲卒都拼光掉,他们在援军赶到之前,恐怕都得死。   “成公子受伤不轻,你们怎么不将成公子带下去包扎伤口?”孟俭咬牙下令道。   “是,孟大人!”武将听孟俭如此说,当即朝身边武吏下令道,“孟大人让将成公子带下去包扎伤口,成公子但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的狗头都要剁下来喂狗!”   “孟俭,你这狗贼,你想做什么!我伯伯、我父亲回来,非剥你的皮不可!”曹成手持利刃,朝孟俭破口大骂,却不防一名武吏从后背猛然将他抱住,又有两人拽住他的胳膊,将刀夺下,把他往后面的军营里拖去。   ……   ……   “他们总算是醒悟过来,不再咬这三个鱼饵了!”   从园子往夹巷看去,没有什么障碍物,王宪将孟俭出现后,下令将曹师利之子曹成拖下去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但胸臆间热血还在沸腾,朝徐怀请战道,   “对方已怯,我们应该可以彻底杀溃对方!”   “……”徐怀摇了摇头,制止将卒意图往夹巷里冲杀,说道,“可以了,叫诸将士抓紧时间休整,撤出岢岚之后,也不会一路平坦的!”   他们伤亡是不重,但之前就连续作战时间太久了。在突袭岢岚之前也是顶风冒雪夜行,对体力的消耗也大,而随着体力的进一步压榨,再是作战经验丰富的百战老卒,失误也越来越多,也将难以控制伤亡增多起来。   而他们想要反攻过去,之前双方在地形上的优劣势也将发生逆转。   即便徐怀此时有自信,可以强行攻进敌营,将剩下已经杀寒心的残敌都清剿干净,但问题是,他现在要拿身边这些宝贵的精锐,以一换五,甚至以一换七、换八,他都会觉得心痛,也一点都不值得。   作为统兵之将,除了敢战,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 第一百九十一章 撤离   强攻州衙伤亡太惨烈,孟俭咬牙下令守兵从夹巷撤出,但他也没有让这些守军都撤入军营死守,还是分出一百四五十人,赶往距离最近的北城门。   这些甲卒赶到北城门,直接登上城墙,用拒马、鹿角、擂木、滚石等将城门洞内侧的登城道堵死,以保证在援军赶到时,还能第一时间从北城门杀入岢岚城。   孟俭之后又找回门板等杂物堆到夹巷里,作为阻碍,防止桐柏山卒衔尾追杀过来,之后再率领剩不到四百甲卒,拖着还激烈挣扎、破口大骂的曹成,退往军营。   清顺军中高级武吏,各家除了有三五名或十数家兵奴仆外,也多有跟曹成一样还没有到从征年龄的少年子弟,自幼习武弄棒。   孟家在朔州是大族,各家将习武的少年子弟以及武装家兵凑到一起,就有百余人。   曹氏也仅仅是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因为老夫人尚在,没有分户,家小都住在州衙后宅,但别支曹家子弟,在桐柏山卒杀入州衙,暂时无法顾及太多时,少年子弟及武装家兵也有八九十人,簇拥妇孺逃入军营之中。   孟俭撤来军营,二三百名少年子弟穿着父辈淘汰下来的破旧铠甲、手执刀棒,吵吵嚷嚷要出去厮杀,幸亏被诸多妇人及家丁拽住。   虽然没有追兵直接往军营这边杀来,孟俭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除了将兵营前后大门封堵住,他还下令在诸营院里布置种种障碍,勒令甲卒将刀矛弓弩都拿在手里结阵——除了将二百多家兵集结起来,新编一队补充兵力的不足,又喝骂着勒令诸少年子弟与各家妇孺都退回到营房里去。   孟俭这时候才敢稍稍松一口气,虽说这时候还有不少家小没有撤过来,但他也无暇去顾及,就怕再分小股兵马出去救援,只会被纵马在街巷间驰骋的桐柏山卒无情的吃个干净。   他这时只是暗自庆幸杀入岢岚城里的桐柏山卒人数有限。   要不然的话,就凭兵营这边简陋的防御措施以及被杀得心寒的将卒、家兵,再加上一群除了头脑发热之外一无是处的少年子弟,孟俭都怀疑有可能会被屠个干净。   王高行、钱择瑞将撤离诸多事安排下去,才有时间与解救出来的家人团聚。   王高行年逾五旬,夫人及长子留在故里署理家事、族产,次子在汴京游学,身边仅有一名小妾以及小妾所生的幼子随他到岚州赴任。   钱择瑞年逾四旬,长子也成家立业留在老家,携夫人、次子及幼女到岚州赴任。   也是曹师雄有意想胁裹王高行、钱择瑞一并降敌,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家人,女眷也没有遭到祸害,但这番波折,也是叫两人家小都有死里逃生之感。   时间实在太紧张,王高行、钱择瑞与家小才说过几句话,徐怀就派人来请。   夹巷战事已经结束,除了警戒人马以及一部分俘虏往被驱赶着往夹巷里堆放碍障物外,其他将卒这时候正抓紧时间休息。   战事随时还会再起,不可能舒舒服服进屋卧床睡觉,大家直接在庑廊房檐下席地或蜷或躺着休息,身上衣甲未解,多裹一条厚毡子御寒;有人还睁着眼睛,小声的说话,但大多数人已经睡沉过去,鼾声此起彼伏,跟打雷似的。   刀剑盾牌等兵刃也搁在身旁。   还有人手里拽着麦饼、肉脯,但实在太困乏,啃了两口就睡了过去,皮囊里的水里泼了出来,也没有感觉。   王高行、钱择瑞走到徐怀临时充当指挥所的东院。   这边院子里的扈卫,仅有三人还精神抖擞的守着岗位上,其他人都蜷坐在廊前睡觉;二人蹑手蹑脚走进大堂,见徐怀与一名中年武将正坐桌前商议着什么,一名青年武将抱着长枪坐角落里打瞌睡,被王、钱二人进来的动静惊醒,端坐好;一个黑脸大汉抱住一面铁盾,呼噜打得比雷还响,完全没有在意这屋里有人进屋,有涎液从嘴角流出老长。   “王郎君、钱郎君,请坐下说话。”   徐怀请王高行、钱择瑞坐下来,待要问及撤离事宜的安排情况,一名扈卫手持走进来,将手里书封递过来,说道:“荀郎君想要请军侯将这封信函捎回汴京……”   徐怀接过来信函,看了一眼,便贴身收藏好。   王高行、钱择瑞在狱中就知道荀延年投敌之事,但这事说起来也极敏感,之前匆忙间也没有去问,这时候见荀延年没有露面,却将一封信函送到徐怀手里,心里也是疑惑,问道:“荀郎君他这是?”   “荀郎君自知投敌有亏大节,无颜归汴京去见故人,刚刚已自刭身亡,这是留给其子的遗函。”徐怀说道。   “……”王高行、钱择瑞皆是一愣,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囚禁下去,或遭受严刑拷打,或家小受折磨威胁,能不能坚守住气节,也无意苛求荀延年,只是叹道,“荀郎君也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   “这时候再请二位郎君过来,是要引荐我叔父王举与二位郎君相见。”   徐怀将荀延年之事撇于脑后,介绍王举与王高行、钱择瑞二人相识,说道,   “靖胜军之变的是与非,两次北征伐燕惨败,应该能给以定论了。我与叔父当年侥幸未死,为避仇家迫害,不得不隐姓埋名,而王禀相公在桐柏山遇刺,蔡铤私人在桐柏山掀起滔天匪祸,这里面诸多事王禀相公最是清楚,而我们千里护送王禀相公赴任岚州,到底是心中忠义未泯,还是心怀叵测,事实也将胜过一切狡辩。现在请二位郎君过来,也不是为当年的旧事分说什么,实是此时所面临的形势太险恶,徐怀阅历浅薄,一时间也是惊慌,有些事还是要找王、钱二位郎君商议才能定度……”   第一次北征伐燕失败,朝野乃至河东就有好些人后悔当年诛杀王孝成,将靖胜军从云朔撤离之事,只是蔡铤等主战派官员还没有失势,这些声音没能大肆浮出水面。   而这一次北征伐燕,不仅十数万将卒沦丧,甚至直接动摇了大越江山社稷的根本。   这时候不要提矫诏传闻了,就算当年蔡铤诛杀王孝成所持是真诏,也没有谁会怀疑当年旧事会得到翻案。   倘若不是矫诏,甚至官家亲自为当年的旧事认错,颁一道罪己诏都不令人惊讶。而作为北征伐燕的主要推动人物,蔡铤仅仅是为两次北征伐燕所导致惨烈后果负责,也只有流放或抄斩两条结局可选。   所以,这时候徐怀的身世,已经不再是什么障碍。   王高行、钱择瑞也不觉得他们需要避讳什么,倘若徐怀有要求,他们也愿意为当年旧事上奏章。   只是王、钱二人这时候除了见徐怀亲口承认身世外,却没有想到王氏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王举竟然还存活于世,心里也凿实惊讶,都忘了要问徐怀当前形势已经恶劣到何等地步了。   “……”徐怀继续说道,“前日赤扈攻城兵马杀到雁门关北陉砦,附城强攻一个时辰,守将便抵挡不住投降了。如果不出预料,赤扈人这时候应该已经攻陷雁门关全部的城了。唯一稍令人感到庆幸的,转运副使郭仲熊郭郎君率部及时避入应州城,率两万人马在应州城里坚守已经三天了,还没有让赤扈人杀进城去。然而郭郎君的坚守,也只能给外围的疏散撤离多争取一些时日,没有援兵杀往应州救援,待赤扈人将更多的攻城兵马及器械调到应州城下,应州陷落是迟早的事情……”   “刘世中与蔡元攸二人呢?”王高行、钱择瑞都不是蔡系官员,在徐怀面前更不需要对刘世中、蔡元攸给予什么尊敬了,直接呼名道姓问道。   徐怀说道:“骁胜、宣武二军主力往南突围当夜,刘令公就坠马死于敌兵刀下,刘衍刘军侯与陈渊陈军侯率残兵杀出重围,目前撤入西山之中,蔡元攸与其他宣武、骁胜诸都指挥使、都虞侯都下落未明……”   “应州那边真无法救援了吗?”王高行、钱择瑞直觉胸口憋得慌,问道。   “且不说两军的战斗力如何,单说兵马人数:大越除了应州被围两万兵马外,在麟府路还有一万驻军,我们朔州与岚谷残部还有七千余人,河东在忻州、太原文横岳、阴超两部五千禁军——而赤扈人除了在云朔已经集结起来的五万人马、除了曹师雄叛投过去的一万五千叛军、再加大同降附军一万余众外,后续至少有五万以上的精锐骑兵正往云朔地区集结过来,同时还在辽阳前部大规模集结兵马,应该在八到十万之间,将往燕蓟杀去,”徐怀说道,“说实话,朝廷要是反应稍慢半步,汴京都不可能守住——这也是我紧急找两位郎君过来,这涉及到众人撤离的目的地选择:要是朝廷援军随时能至,众人携家小撤往楼烦城,固城自守便可以了;要是河东注定将沦为与赤扈人反复争夺的血腥战场,众人当携家小撤往府麟路或关中腹地;要是汴京都难守,我所能为大家做的最好安排,就是将众人家小先疏散到唐州、邓州去——又或者说分步走,大家先撤往府州、麟州去观望形势也可以……”   从岢岚城逃难,主要有两个方向,一是往南面的楼烦县逃去,一是穿过杨广故道,逃往太原,但这两个方向都不在徐怀的选择范围之内。   太原注定陷落自不用说,楼烦县距离岢岚仅五六十里,一路过去有官道,但是积雪难行。等到曹师雄听到消息,率领骑兵驰援回来,行走迟缓的家小还在前往楼烦县的途中,很难说能逃过曹师雄的血腥报复。   最快的就是直接越过冰封的汾河,逃入黄龙坡驿南面的管涔山南段山野之中,翻越管涔山南段不算多险阻的山岭,先逃往府州南部或麟州暂避——徐怀他们三百多骑兵,也唯有借助管涔山南段的山岭与叛军纠缠,才有可能掩护众人及家小逃亡…… 第一百九十二章 彼刀彼子   “孟俭,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怂货!我生剁了你!”曹师利眦目欲裂,像捉小鸡一般将孟俭揪起,恨不得将他直接撕成两半。   “够了!”曹师雄抑住内心的滔天仇恨,牙齿咬得嘎嘣作响,拍着桌案叫曹师利将孟俭放下来。   “是我无能,没有防备桐柏山寇袭城,也没有及时带人赶到州衙救下老夫人他们,孟俭实在是罪该万死。二将军要杀孟俭,孟俭不敢有半点怨言,孟俭确实该死,但孟俭就是死,也要劝督帅一句:桐柏山寇将三位公子掳入管涔山中,实则还是诱饵,要引诱督帅仓促率兵去救,督帅切莫上当!”孟俭伏在地上泣道。   “你这狗货,还敢胡说八道!”曹师利抬脚就朝孟俭踹去。   孟俭手无缚鸡之力,人也瘦弱,右臂膀叫曹师利这一脚踹实了,整个身子往侧里横飞出去一丈有余,狠狠撞到合抱粗的大柱子上摔倒在地,直觉全身骨骸都要碎散掉,胸口闷得吐不出一口气,嗓子嘶哑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努力挣扎着继续趴跪在地上。   大雪封山,曹师雄、曹师利在广武西得知岢岚城遇袭的消息,几乎要急晕过去,但那时已经过晡时了,距离岢岚被攻破已经过去两个多时辰。   他们即刻着孟平等将分头率兵马撤往岚谷县城、阳口砦,他们兄弟二人集结仅有的八百多骑兵,马不停蹄的驰归岢岚已是深夜。   而这时徐怀他们掩护岚州官吏及家小千余人,都已经逃入管涔山南段山岭不说,城中还有上万民众趁机逃出城去,往四周的山野及楼烦县逃去,逃避战火。   徐怀虽然也希望引导更多的人先逃往府州、麟州,但他没有能力兼顾太多,也没有时间进行充分的动员、组织,只能打开城门放城中民户任意逃走。   从州狱解救出来的众人,甚至也有很多人不愿意远走他乡,他们抱有侥幸思想,就想着先逃去楼烦或太原避难。   徐怀也没有时间跟这些人费什么唇舌,将这些人强行带上路,也只会是累赘。   对这些人徐怀他都是悉听尊便,放任他们从南城、东城逃走;他也不会将所有人注定苦艰的悲惨命运都背负到自己身上来,他背不起那么多、那么重。   曹师雄、曹师利率骑兵驰归,一路跑死上百匹马,不知道多少兵卒因为道路冻滑、马失前蹄,被摔得鼻青眼肿。   然而等他们杀回岢岚城里,州衙之中,就只有二人的母亲陈曹氏以及曹师利正妻安曹氏等人的尸体摆在后宅园子里,都是面目中箭身亡,身上还有教子相夫失职、罪当处死的判书。   曹师雄、曹师利看到尸身上的判书,心肺都快气炸了。   而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三人、诸多女眷以及曹师雄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孙都不见踪影。   孟俭粗粗统计全城伤亡,总计有九百余人在袭击战中被毙杀,守兵役卒及武装家丁占到六成,约有三百人乃是随曹家兄弟二人南附又投敌的朔州降吏,其中叛军将领没能及时撤往军营被俘的子弟,以岚州司理院名义直接处死的就有六十余人。   清顺军南附,参与第一次北征伐燕,可以说是元气大伤——而这一次伤筋挫骨,却是在他们在岚州掌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发生,曹师雄恨得直想将眼前的一切都拆烂掉,才能稍缓胸臆间的滔天恨意。   但他能说孟俭做错了吗?   要不是孟俭及时制止,任曹成被仇火冲昏头脑,可能会将当时城中最后一点守兵都拼光在夹巷里,以致清顺军诸将家小被全锅清炖,都沦为桐柏山卒的俘虏。   那接下来他们还要怎么去进攻西山?   然而又能说曹成做错了吗?   换作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站在曹成的立场上,当时不被怒火仇恨烧昏头脑,都可以说是怯弱了。   说来说去,桐柏山众人手段太狠毒了。   而曹师雄再蠢也知道,徐怀没有将轩文他们三个处死,而是不嫌累赘的掳走,用意应是引诱他们仓促追去管涔山,但想是能想得清楚,心里的仇恨、怒火,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熄灭掉啊!   “督帅,少公子的下落打听清楚了!”一个老者连爬带滚的跑出来,禀报道。   “逸儿在哪里,没有被徐怀那狗贼掳走吗,是被谁救下来了?快说,谁要能救下逸儿,赏黄金千两!”曹师雄颤声问道。   轩文、轩武、轩行三人落在徐怀手里,倘若不能及时救下,注定是死路一条,幼儿是他曹家最后一根独苗,由得了他不紧张?   “少夫人被掳走时,有人瞧见少夫人怀里并没有少公子,”老者说道,“我便将宅子里被俘的奴婢都找过去询问,才知道少夫人抱着少公子被审讯时,有个婢子恰好听到徐怀那狗贼威胁少夫人,说要将少公子一并处死,少夫人苦苦哀求,徐怀那狗贼才同意从城里找一户普通人家,将少公子送去收养——但到底是哪户人家,之前有没有随其他难民逃出城去,那婢子却不晓得……”   堂上还有不少人乃是劫后余生,听到老者这话,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现在到处都兵慌马乱的,要是这户人家将少公子抱出城逃难,跟直接杀了又有何异?   曹师雄直欲气昏过去,嘶吼惨叫:“徐怀狗贼,欺我太甚!”   ……   ……   晨曦中,数骑快马在管涔山南段地势平缓的坡谷间踏雪奔驰。   徐怀裹着毡毯,睡在干燥的山崖,听着马蹄声醒过来,睁开眼见是徐忻带领数人驰归——他将毡毯掀开,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朝被捆绑住扔在一旁的曹轩文、曹轩武、曹轩行兄弟三人各踹了一脚,看他们身上的绳索有没有松动。   “曹师雄、曹师利二人率八百余骑驰归岢岚城后,果然分散人马到处去搜找曹家幼孙了,也没敢派兵去肆无忌惮的追杀往楼烦、太原逃难的民众!”徐忻下马来禀道。   三百人骑队几乎每个人都承担极其繁重的作战任务,连日都没得休息,斥候之事也是各小队轮流执行——好在徐怀身边这三百骑,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任何一支小队人马都能独立承担斥候侦察任务。   徐忻作为徐氏子弟也丝毫得不了优待,昨夜他便率领在岢岚城外潜伏了一夜,盯住曹师雄、曹师利率部驰归之后的一举一动——唯有盯住叛军的动静,他们才能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王高行、钱择瑞二人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过来。   他们身份、地位都不同于普通官员,徐怀带着他们同进退。   他们二人平时养尊处优惯了,这时候身边没有人照料,又担忧家小的安全,一夜都没有睡好,这时候听徐忻说曹师雄、曹师利二人驰援岢岚后,真被一个幼儿的去向绊住手脚,既没有派兵追缀他们身后,也没敢派人屠杀往楼烦、太原方向逃难的民众,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这么算下来,千余家小逃往麟州、府州的时间是勉强够用。   管涔山地势不是太险,唐汉年间,这山上的草地大规模用来蓄养军马,这方便众人家小直接翻山越岭西逃,但曹师雄、曹师利要是连夜率骑兵追杀进管涔山,仅靠徐怀身边三百骑兵,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追兵都缠死、堵截住。   到时侯只要有一支敌骑追上家属队伍,伤亡都将难以预料。   徐怀也不可能将身边最珍贵的这三百骑兵分散出去贴身保护那庞大的家属队伍,他甚至做好家属队伍被敌兵追上惨遭屠戮的心理准备。   王高行、钱择瑞等人的家小,在仆僮的簇拥下,也是跟着家属队伍同行。   “逸儿尚在襁褓,才刚刚蹒跚学步,你们心狠手辣,用幼儿为计,不顾其死活,你们的心就不会痛吗?”曹轩文将嘴里的破布吐掉,狰狞的骂道。   王高行、钱择瑞平时满口圣人之教,叫曹轩文骂得哑口无言。   “你曹家叛投赤扈人,放纵兵卒大掠岢岚城,两日城中就死伤千人,其中嗷嗷待哺的幼儿不知凡几,你心里痛过没有?”   徐怀将沾满泥浆的革靴狠狠的踩到曹轩文的脸上,一口唾沫啐他眼窝眼里,骂道,   “你他妈有脸骂我,我就跟你说叨说叨,让你死前做个明白鬼——我将曹家幼儿送去的那对夫妇,老实厚道、多年没有子嗣生养、家境也殷实。倘若这世道太平,曹家幼儿必定会受到善待,即便是逃出岢岚城,他们也一定会尽力保护幼儿周全,但倘若死于兵荒马乱,你这孙子有没有想过这兵荒马乱又是何人所致,有没有想过你曹家对岚州民众有保境安民的职任?我此计你说狠毒也罢,但我这也是用曹家之刀杀曹家之子。我这个人也从来都不惮狠毒的,用此计也是叫曹师雄、曹师利那两个老匹夫往后给赤扈人做狗,肆忌无惮杀戮时,会稍微想上一想,死于他们屠刀之下的妇孺,有可能是曹家幼子!你现在是否能死得瞑目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西撤   单薄的日头在凛冽的寒风中升上半空,曹师雄、曹师利没有集结兵马从岢岚城里杀出,而家属队伍经过一夜的跋山涉水,也刚刚通过桃花冲。   桃花冲是管涔山南段山里不多见的一处险地,除了南北向有颇为陡峭的地形隆起,北侧也有一道被汇入黄河的溪沟割开,形成一条大裂谷阻断人马通行——基本上,徐怀他们只要盯住桃花冲,不让敌骑从那里从容通过,曹师雄想要派拦截西逃的家属队伍,就只能从楼烦县西南的谷道多绕行上百里路。   而南面山道积雪也厚,即便是骑兵在这时候多绕行上百里,也要耽搁大量时间。   何况曹师雄、曹师利此时在岢岚城能调用的兵马也极为有限,此时还没有派兵占领楼烦县,他们需要顾忌的地方太多。   到这一步,这一次的突袭战,可以说是圆满完成预定的目标:   徐怀他们首先打断叛军围攻广武砦继而以广武砦为跳板攻入西山的作战意图,哪怕是暂时迫使叛军从广武砦附近撤离,也能为西山内部的转移争取极其关键的几天时间。   他们同时还以最低的代价,打击叛军的气焰,进一步挫伤其元气;成功解救岚州近三百将吏及家小;而朔州方向,除了滞留晋公山的西军残兵外,其他人马基本上都撤入西山之中。   草草吃过麦饼、肉脯充饥,徐怀他们也跨上马背,踏入往管涔山深处转移的道路。   王高行、钱择瑞都不擅骑术,更不要说在高低不平的坡谷里乘马行走了,徐怀与他们同行,还专门安排人帮他们牵马,以免途中出什么意外。   “除了一些斥候兵马在外围游弋,叛军还未敢从岢岚出兵追来,我们从容撤入府州,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有几桩事,还要找两位郎君定度啊!”徐怀手抓住缰绳,在撤离途中跟王高行、钱择瑞商议事情。   王高行、钱择瑞这时候才算真正的死里逃生,眺望西边的山岭以及岢岚城那快杳不可见的城池,心里还是堵得慌。   他们是死里逃生了,但河东已经快残破一片了。   “有什么事情,徐军侯请言。”王高行、钱择瑞从远处收回目光,朝徐怀拱手说道。   “河东破碎在即,无人有力回天,我们也只能前往府州避祸——倘若诸事都听从麟府路军马司管制,曹师雄三子移交麟府路军马司处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徐怀看向王高行、钱择瑞二人问道。   河东一片混乱,刘世中战死,郭仲熊被围应州城中,雁门关失陷,很难想象忻州还能支撑几天,而敌骑随时会杀至太原城下。   岚州残剩势力,就近避入麟府路,照朝廷的规矩,紧急之时自然是要接受与经略使府同级别的麟府路军马司的节制,这是毋庸置疑的。   朱润、雷腾无视朔州派人联络,直接应麟府路都军马顾继迁派人说项,就直接从岚谷率兵马撤往府州,从朝廷法度上来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岚州诸司七零八落,河东诸监司又自顾不暇,隶属于岚州兵马都监司的朔州巡检司更是没有独立司法权,民政及审狱之事之前受州院及司理院的直接管辖——当然,之前朔州汉民尽数迁出,也没有民政与审狱上的事情,一州之地才仅设一个小小的巡检司管辖。   徐怀率部突袭岢岚,俘虏曹轩文等如此重要的囚犯,到府州之后,也理应交给麟府路军马司处置。   顾氏世袭麟府路都军司一职,在过去一百多年时间里,顾氏历代子弟替大越镇守麟府二州可以说是世代忠良。   不过,在这灭族亡国的滔天大祸面前,徐怀觉得顾氏即便此时没有投敌之心,却也未必有与叛贼、与赤扈人誓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决然、决绝。   所以,他真要将曹师雄的三子交给麟府路军马司,最大的可能就是顾氏将他们押解往汴京处置,然而在朝中种种牵扯下,多半又不可能下手处死曹师雄的三子。   曹轩武、曹轩行尚未成年,也没有犯下什么恶行,徐怀可以交给麟府路,或由麟府路押往汴京处置,但曹轩文是清顺军叛乱投敌、大掠岢岚的重要参与者,徐怀不能将他交给麟府路军马司而有活命的机会。   当然,这还是其一。   徐怀更在意的还是岚州残剩势力在撤入府州之后,在接受麟府路军马司节制之后,能否最大限度的保持独立性。   倘若岚州人马散敌进入府州避祸,毫无疑问,所有人都会被麟府军马司接管。   倘若没有王禀在朝,数千桐柏山卒后续最大可能,就是直接编入麟府路军马司辖下接受统制,彻底丧失独立性。   汴京下诏勤王,诏书只会颁传到麟府路军马司。   麟府路安排哪支兵马勤王,决定权在都军马顾继迁,桐柏山众人是无权置喙的。   而就算有王禀在朝中争取,桐柏山卒不能从现在开始就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将来能不能接到勤王诏而有名正言顺的机会南下,也是一笔糊涂帐。   当然,岚州残剩势力也并非没有可能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朔州巡检司级别太低,是没有资格保持独立性的,何况他们还迫于形势主动放弃了朔州。   不过,曹师雄叛变投敌,王高行作为州判,自然就接掌兵马都监司及州院,而王高行以及钱择瑞等岚州官员队伍的框架还在,他们完全能够以岚州兵马都监司及州院的名义,接管麟府路军马司的节制。   这时候,不仅桐柏山卒,甚至解忠、朱润及雷腾等部兵马,都将继续保留在岚州兵马都监司的建制之中,从而最大限度的保证了相应的独立性;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真正成为王禀旗下的一系势力。   不过,这需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站起来去挑这个大梁,愿意与王禀捆绑才行。   王高行、钱择瑞也不清楚王禀、王番受曹师雄叛变投敌牵连会有多深,换作他时,他们当然会先想着明哲保身,不去趟这浑水。   而在经历这番劫难后,又考虑到眼前一切才是滔天大劫、大祸的肇始,他们还有惜身、保身的余地吗?   即便在举荐曹师雄一事上,王禀当时也在岚州,当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王高行、钱择瑞细想朝中那么多的执政大臣,也想象不出有谁比王禀更有资格、更有能力去推动、主持后续的勤王之事。   “不提当年旧事,朝廷要是能早一些听进王禀相公的谏言,河东也不至于沦陷此等的境地。吾辈虽说不肖,危难之行,也唯有勉力为之!”王高行、钱择瑞振声说道。   曹轩文最终是在徐怀他们撤到桃花冲时,被徐怀他们以州院、司理院的名义施以绞刑,吊死在一株百年沧桑的老槐树上。   曹师雄亲率八百骑兵追及桃花冲,黄昏时最后一抹余晖照在曹轩文已无人色的惨白脸上。   老槐树的身上,还拿小刀刻有判处曹轩文绞刑的判词,以及徐怀亲自持刀所刻“胡奴虏狗皆该杀”数字。   曹师雄看到这一幕,几乎从马背上栽下来,仰天嘶吼:“我与徐怀狗贼誓不两立!”   ……   ……   大同内城,都防御使府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也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   夕阳下,屋檐墙头的积雪,泛起一丝诡谲的血光之色。   兀鲁烈魁梧的身躯站在庭院里,看着角落里悄然绽放的腊梅。   摩黎忽走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呼道:“宗王,摩黎忽错了,请宗王责罚!”   “你知道错在哪里?”那颜木赤站在兀鲁烈身边,盯住摩黎忽厉声问道。   摩黎忽说道:“朔州守将徐怀跳出重围,突袭岢岚城,迫使曹师雄从广武撤军,使我们在西翼的作战意图,在这一刻落空太多,而究其根本,乃是我太过轻敌,急切逼迫曹师雄出兵进入岚谷进攻广武,以致中间露出空当太大!”   “将摩黎忽他们安排在侧翼,就是想着让他们得到锻炼,没想到西边除了萧林石外,这个朔州守将也凿实厉害,原本不应该交给他们去对付摩黎忽,”兀鲁烈朝那颜木赤挥了挥手,说道,“也莫对摩黎忽苛责太甚,我们越是严厉,他们更容易出错。而想汗父当年以弱小之旅,受周遭部族百般欺凌,还不是先隐忍十数年,之后又跌跌撞撞走过一些错路,最终全赖长生天眷顾,才缔造赤扈一族的辉煌?岢岚遇袭,曹师雄没有预料到,非他之错,而观他之后应对,能沉着勇毅,没有再吃什么亏,也确实是有统兵之才,还是需要安抚一下的。你代表本王亲自去岚州走一趟,便说我这就向王帐请封他为清顺军节度使,摩黎忽你也暂率本部兵马留在岚州,听曹师雄节制——你要记住没有必胜把握的仗不要去打,先要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第一百九十四章 府州   岚州残剩人马撤出府州之后,徐怀一连十数日都亲自率领小队骑兵,通过管涔山轮番在岚谷、楼烦等地穿插,进行游击作战,主要还是想对曹师雄所部叛军有所牵制,能叫岚州有更多的军民撤入府州。   这次又是在楼烦境内坚持了七天,将曹师雄所部叛军一部分主力吸引过去之后,就翻越管涔山撤回来。   徐怀也是相当的疲惫,带领同样是累得够呛的部众,从南面的谷道撤入府州,然后沿着峁塬丘岭北走,看着距离胜军堡不远,众人停在黄河东岸的一座峁梁上休息。   徐怀勒马眺望山脚下冰封住的黄河,被紧紧束缚在起伏不停的崮塬峁山之间。黄河从阴山南麓缓缓从西往东流淌,为西山西麓的山势所阻转折南下,逾一千二百里则为秦岭所阻复折东流。   便是这一千二百里的黄河水道,将晋陕大地劈作两半。   而从北往南的一千余里黄河水道,从浑河口往南至白水河口流段约三百里,两岸便是麟府路。   麟府路于隋唐时属麟州,仅置新秦、银城两县,大越立朝以后,将东岸之地拆出来,新置府谷县,之后又升府谷县为府州。   在徐怀立马之处的西南方向上,府州城建于在石梁山西坡。   城池依山势而建,负山阻河,南北仅三百余步纵深,东西也不到七百步宽,整体呈靴状。   与岢岚等城相比,府州城可谓袖珍,仅与阳口砦、广武砦相当,但城池共建有六座大小城门,大南门与小西门建有瓮城,城门上均有城楼,包砌砖石,在当世是一座标准的军事要塞。   府州虽说仅领府谷一县,但西北与党项接壤、东北与契丹接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除府州城以及北面的军事要塞偏头砦外,境内还依险要地形修建七座军事堡砦。   麟府路实际上仅领三县,丁口都不及中原一个上县,但民风尚武,以应募蕃民为主的乡兵长期与党项人作战,皆枭勇善战。   而位于吕梁山、管涔山以西的麟府路,作为晋陕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境内峁塬丘壑纵横交错,交通阻绝。   这些因素都决定了赤扈骑兵前期轻易不会踏入府州境内,也是岚州、朔州人马往南转移、撤离,较为安全的一处通道。   徐怀啃着干冷的麦饼,这时候十数骑从胜军堡方向往这边的峁梁驰迎过来。   为首者乃是周景,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身后的军卒,朝徐怀这边走来,声音压抑地说道:“应州失陷了,全城军民在城陷之后,尽数遭屠……”   桐柏山卒从朔州撤军,萧林石也随后放弃怀仁、金城等城砦,将残部兵马都收缩回西山北部与阴山南麓之间,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赤扈骑兵南下,应州城便彻底陷入重围之中。   即便是如此,郭仲熊率领不到两万残兵在应州城还是坚守了整整二十天。   徐怀在回府州胜军堡的途中,已经知道应州城失陷的消息,这一刻再听周景禀报,还是满心怅然。   在过去一个月时间,局势的变化,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   郭仲熊率残兵在应州坚持这么多天,并不能阻拦赤扈骑兵在攻破雁门关后悍然南下。   阴超等代忻守将及官员,皆无郭仲熊这样的气节,很快就相继献城投降,使得赤扈人的前锋兵马此时已经杀至太原城下。   太原除了文横岳所部及地方厢军、乡兵外,还从泽潞晋汾等地紧急征调援军,但城中也仅有三万弱旅可用。   而此时赤扈人不仅完成东西两路大军的集结,其西路大军还分兵经蔚州南下攻陷蓟州西北门户居庸关;其东路军则在辽阳集结完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北蓟州东北门渝关。   赤扈人西路军主力并没有急于从云朔南下,对太原完成合围,目前仅仅是用前锋兵马控制太原外围的隘道,限制援军进攻太原城,徐怀推测赤扈人是想完成对契丹最后一片残地南京析津府的占领。   虽说契丹残族在析津府另立新帝,直辖十一县并统六州之地,还从两百万人口里征募丁壮,新编兵马八九万之多,但到这一刻没有谁还会认为,契丹残部在渝关、居庸关两大门户要塞都如此轻易失守的情况下,能在赤扈铁骑的蹂躏下支撑多久。   徐怀没有机会跟契丹退守析津残地的王公大臣接触,桐柏山卒刚刚建立起来的情报搜集体系,人手还极度匮缺,徐怀还没有奢侈到往析津派遣宝贵的人手,去搜集注定过时、无用的情报。   不过,萧林石的选择,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徐怀往东边绵延不绝、积满皑皑白雪的峰岭眺望过去,心想也许这时候退守析津的契丹残军已经被赤扈人彻底击退,又或者选择向赤扈人投降了。   赤扈西路军没有急于从云朔南下去围攻太原,也许在占领淅津府全境之后,将更大规模的兵马集结于一马平川的东路悍然南下。   “听说朱沆郎君快到府州了?”徐怀在凛冽寒风中收拢大氅,问道。   “嗯,朱沆郎君已经到府州城了,王郎君、钱郎君与卢爷、史先生、朱芝先动身前往府州城与朱沆郎君见面,还留下口信,要你回来就去府州城!”周景说道。   “不急,我们先回胜军堡。这几天太乏了,一身臭气,再狼狈,也得洗洗干净去见人。”徐怀说道。   朝廷使顾氏子弟世代镇守麟府路,更多是一种殊荣,与经略使司平级的麟府路军马司实际仅统辖三县地方兵马。   顾氏当代家主顾继迁除了出任麟府路都军马,还兼知府州,这些年镇守麟府两州,要比内地的将臣更知实务、知进退。   当前形势如此危厄,顾继迁、顾氏子弟以及麟府路其他官员这时候也是满心慌乱,哪里可能有什么争权夺利、吞并势力的龌龊心思?   在岚州残剩人马撤入府州,王高行、钱择瑞以及刘衍、陈渊等人与顾继迁的交涉一切都算得上顺利。   大家这时候基本上也都想着在朝廷新的旨意颁传过来之前,先协力防守府州,不被敌军攻破。   麟府路军马司仅辖一万驻军,顾继迁将其部兵马主要收缩到府州城、偏头砦;刘衍、陈渊二人在偏头砦以东的平虏塞,收拢西军残部。   岚州兵马都监司以王高行、钱择瑞为首,入驻府州城东的胜军堡,徐怀率桐柏山卒及解忠部入驻胜军堡,负责防守经岚谷进入府州的门户之地,朱润、雷腾二部也重归岚州兵马都监司统辖,驻守胜军堡南面的神锋堡。   在朝廷新的旨意到来之前,大家也约定诸部统一接受顾继迁的调度。   徐怀与周景回到胜军堡里,看到女扮男装的柳琼儿从院子里走出来,问道:   “老常叔他们都已经动身了,你怎么没有跟着离开?”   “我决定不走了,留在你身边——现在就我一个女眷,换上男装,也吃得了辛苦,我骑术现在还算可以的,应该不会拖累你。”柳琼儿说道。   麟府路三县都很贫瘠,人口又少,就地能征到的粮秣极少,以往朝廷会从河东运入大量的钱粮,现在河东北部已经彻底失陷,太原岌岌可危,后续只能从麟延等地补充粮草,数量却是有限的。   毕竟中原即将大乱,西军后续要保持,钱粮短时间内只能是从陕西内部调配,各地驻军的粮秣注定会极其的捉襟见肘。   所以从决定放弃朔州城的那一刻起,除了妇孺伤病全部借道关中南撤外,工辎营以及苏老常、徐武坤、柳琼儿他们也是要照计划疏散回桐柏山的,徐怀最后只会在胜军堡保留两千五百人的正兵编制,等候勤王诏书。   徐怀这次动身前往楼烦穿插游击作战时,朱沆也已经早一步派人过来联系他了。   不过,朱沆这次北上是汴京得知赤扈人宣战之事,惊慌失措派朱沆过来了解战事进展的,并非是征调诸部兵马驰往汴京参加黄河北岸的防御。   后续到底该怎么办,朝中也是乱糟糟一团,至少在朱沆北上之前,朝中还幻想着河东北部不会那么快失守……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相邀   胜军堡比乌敕砦、徐氏在桐柏山的大寨还要袖珍一些,依山势而建,正对着从岚谷县方向过来的驿道。   然而在岢岚被突袭之后,曹师雄却表现出异常的克制,既然没有大举攻入西山,也没有表现要往府州境内进军的意图,甚至放弃一些次要的堡寨,将有限的兵力都收缩回岚谷、岢岚、宁武等城进行整编。   曹师雄所部叛军此番表现的背后,主要还是赤扈人对主次战场的战略划分非常明确,这使得徐怀率小股骑兵频繁进入岚州境内游击作战,对赤扈人的侧翼战场,影响非常有限。   胜军堡附近暂时也还没有陷入战火之中,陆续有民众拖家携口从东面的驿道逃难过来——胜军堡这边都会予以甄别,发放少量的救济粮,助他们继续往府州、往关中一带逃难。   徐怀走进院子,柳琼儿拿一只铜盆打来井水,他将手脸浸进去,在冰天雪地里却觉得有些暖意。   解忠踩着马靴走进来,兵荒马乱的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要讲,挨着夯土院门,也没有问徐怀这次出去有什么缴获,直接问道:“朱沆郎君到府州了,你这就去见他?”   “我刚回堡寨都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呢,我怎么也得先歇上一口气啊。”   徐怀将井水倒院墙角落里,将积雪冲融一片,从柳琼儿手里接过汗巾,将脸上的水渍擦干,说道,   “我寻思着,王郎君、钱郎君与卢爷都赶去府州城了,他们见过面,说不定朱沆郎君会来胜军堡,我跟你就省得走这一趟——我们这边才是正儿八经的岚州兵马都监司衙门,朝廷派朱沆郎君下来了解岚州陷落的事状,怎么也得进岚州的衙门才行啊!”   “就这算啥衙门?也就你有资格让朱沆郎君走一趟。”解忠自嘲的一笑,说道。   胜军堡原先只有一个巡检司衙门,几进颇为简陋的砖瓦房子,现在他们将所有军事公务署理都摆在这几进小院子里;人员住宿更成问题,仅王高行、钱择瑞、徐怀、解忠等人有单独的房间,其他人都是几人乃至十几二十人挤一间小土屋;各人家小里的女眷,则设立女营集中居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胜军堡之前仅四五百驻军以及不到两百户附民。   现在地方驻军虽然被顾继迁调回府州城了,也最大限度的征用民居,但从朔州、岚州撤入逾六千人、两千匹马。   这还幸亏朔州四千多胡族妇孺、乌敕部千余族众以及两千编入工辎营的桐柏山老卒,外加三千多匹良马,已经分批疏散南下,但即便是如此,胜军堡一下子塞进这么多的人马,也是拥挤不堪。   要不是大半个月来,徐怀借道西山,将大量的粮食从乌敕砦运入胜军堡,这么多人马,每天三万斤粮食、二三万斤干粮料的消耗,就叫人绝望。   即便是如此,胜军堡的储粮也只够两个多月的消耗——这时候顾继迁也表现得非常的大度,并没有强制要求刘衍、陈渊以及雷腾、朱润听从他的管辖,但平虏堡、神锋堡的粮秣消耗,都是府州城拨给。   问题是,府州土地贫瘠,人口稀少,河东那边断了补给之后,顾继迁都不知道朝廷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能从关中拨调多少钱粮补充府州的消耗。   解忠却是庆幸徐怀对如此恶劣的局势早有预备,而岚州兵马都监司衙门也没有解散,这些问题不需要他去头痛。   不过,形势如此险恶,解忠也知道事情这么拖下去绝不是办法。   他们作为统兵官,轻易不能离开驻地,但兵荒马乱的也没有那么多讲究,解忠迫切想知道朱沆过来会不会带来令人欣慰的消息,看到徐怀回来,就想怂恿徐怀一起赶去府州城见朱沆。   徐怀将铠甲解下来,与进院子里来的徐武碛、潘成虎、郭君判、王举、范雍他们说过一会儿话,便进屋补觉去了。   徐怀却非要在这时候摆什么姿态。   他此时不愿意去府州城见朱沆,除了游击作战,人相当疲惫外,他也不知道在顾继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在场时,能跟朱沆说些什么,还不如等朱沆到胜军堡来再说。   徐怀昏天黑地睡了一通,醒过来看窗外已经黑了下来,房间角落里烧着火盆,柳琼儿坐在床边正帮他缝补铠甲撕裂开的内衬。   徐怀待要将柳琼儿搂怀里温存一番,柳琼儿吓了一跳,差点拿针扎到手指,赶忙站起来闪躲开。   “是不是刚刚有人到这屋子里来过?”徐怀问道。   柳琼儿说道:“朱沆郎君刚刚到了胜军堡,我看你睡得香甜,拦着没让他们叫醒你——朱沆郎君应该在王郎君那边,你是现在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你要是陪我,我可以再睡一会儿。”徐怀说道。   柳琼儿作势要拿针扎徐怀,嗔怪着催促他快起床来。   ……   ……   徐怀走进胜军堡巡检司衙门,厅上也烧着火盆,王高行、钱择瑞、卢雄、王举、徐武碛、郭君判等人正陪朱沆围坐在火盆前说话。   相别都不到一年,朱沆两鬓却添了不少白发,额头的皱纹更深了,徐怀将腰间的长刀解下来,坐到火盆前的矮凳上,问朱沆:“王禀相公在汴京还好?”   “我离开汴京时,王禀相公还勉强算可以,但现在还好不好,我就不知道了!”   朱沆摇头叹息道,   “赤扈人撕毁和议、悍然宣战的消息传回到汴京,王禀相公三天三夜都没能休息,写下万言平虏策献给官家——虽说王禀相公早前之言,众人不得不信服,但王禀相公建言官家即刻召集天下兵马集结汴京,以防赤扈人直接南下饮马黄河,朝中诸大臣又都犹豫起来。一是担心形势未必会险恶到那等地步,一是担心数十万兵马集结,钱粮耗用无算,国帑承担不起。朝中诸相公商议来商议去,便着我先过来看看形势到底坏到什么地步了。我到潞州时,虏兵前锋已到太原城下,我原本没有必要再北上,就可以回汴京复旨了,是王禀相公又写信过来,要我到府州走一趟,与你们见上一面……”   “曹师雄叛变投敌,在汴京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吧?”徐怀问道。   战事爆发后,他们这边跟汴京联络不便,朱沆却是能够通过官驿,每日都会将所见所闻写成奏折,传回汴京去,也随时能知道汴京最新的动态,比他们要信息灵通多了。   “朝野议论自然是少不了的,但曹师雄投敌,到底没能产生多大的破坏,兼之忻代等地的将吏都相继投敌,朝中言官还没有谁专程拿这事弹劾王禀相公——也全赖你在朔州奔走,这事应该不会掀起什么风波……”   朱沆感慨万分的说道。   他知道曹师雄投敌一事对他们的负面影响能降到最低,主要还是徐怀在朔州到最后一刻愿意打上王禀一系的标签,并且在最为艰难的时刻,犹坚持在朔州、岚州作战,接济数以千计的西军残兵西撤,还突袭岚州城(岢岚)重创叛军的气焰。   “那就好。”徐怀也怕王禀受会曹师雄投敌之事冲击,以致朝中诸执政大臣里连一个熟悉赤扈人及形势恶劣程度的人都没有。   朱沆又说道:“王禀相公前一次信函送到我手里是三天前,王禀相公希望你能立刻去汴京,为朝廷防虏出谋划策。”   徐怀当然没有资格直接参议朝中的军政大事,但只要身为执政大臣的王禀愿意信他,也勉强算得上是为朝廷出谋划策。   “啊?”徐怀没想到朱沆赶到胜军堡来,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要怎么拒绝。   “蔡铤那狗贼已被官家下狱;王禀相公上书替你王家申冤,官家也下旨要求彻查当年的矫诏案,估计用不了多时就会为你王家平反!”朱芝是赶去府州跟他父亲朱沆见面的,对汴京此时的形势变化,知道得比徐怀要详细——他劝徐怀不需担心他的身世现在还是什么妨碍。   “容我想想。”徐怀沉吟道。   第二次北征伐燕大溃灭,河东、河北形势糜烂,这注定了以蔡铤为首的主战派在朝中也必然一败涂地。   徐怀当然不担心他的身世还会是什么妨碍。   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汴京之劫注定难逃,他有没有必要更深层次程度的牵涉其中!   虽说在朱芝等人眼里,他能够得够王禀的信任,参加朝廷防虏之事的决策,怎么都要比率领两三千兵马参与勤王作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实际上徐怀心里非常清楚,汴京这潭烂泥坑,并不会因为蔡铤的下狱与王禀的复用,得到根本性的改观。   倘若蔡铤下狱有用,新帝出奔之事就不会发生……   汴京还是一个烂泥坑啊。   不过,徐怀一直以来希望王禀能有机会主持勤王之事,现在很多事情以及一些微妙形势,都是他极力促成,他真就能忍心拒绝王禀的邀请,自己率领一部兵马参与勤王,实际上仅仅游离于汴京之战的外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抉择   对要不要去汴京,徐怀内心也是挣扎的。   他脑海里所闪现的记忆片段,早已昭示既有且惨烈的历史结局。   即便蔡铤下狱、王禀跻身执政之列,甚至有可能进一步得以重用,但徐怀并不觉得这已经彻底逆转了这一惨烈结局形成的基础。   他早先的想法,即便率桐柏山卒前往勤王,也会选择游离于汴京之战的外围,尽可能为后续在淮河一线组织防线,积蓄宝贵的有生力量。   他从来都不奢望,能打赢汴京防御战。   而徐怀的这层顾虑,又或者说对最终要不要去汴京,他都没有办法跟王举、徐武碛他们商议。   看他们颇为期待的神色,他们很显然以为即便赤扈骑兵能越过黄河南下,蹂躏中原大地,但汴京城绝不可能那么轻易失陷。   是啊,作为大越帝都的汴京城,平时就十数万禁军驻守;而大越数千里幅员,汴京四周都是人口稠密的州县,一旦敌骑驰至汴京城下,援兵将源源不断从四周州县驰至。   赤扈人的骑兵是纵横无敌,但其攻城兵马仅有四五万人众,强攻应州城也并没有显得有多出色,这毕竟是赤扈人的不足之处,他们拿什么去硬啃有百万军民的汴京城?   此外,徐武碛、王举等人心里忠义未泯,怎么可能会因为大越汴京势险而想着置身事外?   当然,汴京即便注定最终不能守御,徐怀此时去汴京也意识到就是十死无生之局——第一次北征伐燕是那样的险恶局面,他还是险之又险的脱身。这次倘若要去汴京,所面临的人与事必然会倍加错综复杂,但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至于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他又没有为大越王朝殉葬的心思。   徐怀没有急着给朱沆答复,只说要好好想上一想,便岔开话题去说这一个多月来云朔之间的种种悲壮之事。   虽说每隔三五日,史轸、朱芝作为兵部随征官吏,以及王高行等人也会以岚州兵马都监司及州院的名义,将战事的详细进程具函,派人手赶往汴京通禀。   不过,不是所有事都适宜直接写入信件与公函之中。   这些事还是需要当面相告,才能说清楚。   众人围着火盆而坐,夜食也是将一副熏制的羊架子架火盆上烤熟,众人拿囊刀割着滴油的肉食用。   虽说白天饱睡好几个时辰,但犹不能消除连续游击作战的疲惫,徐怀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细细权衡,没有陪朱沆多晚,便早早回去休息。   徐怀脱去袄袍躺到被窝里,也没有吩咐人点上一盏灯,独自卧床静思。   虽说外面星月满空,但狭小的土墙窗户用几层厚纸糊住,屋里漆黑一片。   柳琼儿掀开被窝钻进来,徐怀抱怨的叫道:“你又来勾引我?”   形势险恶,徐怀几次浴血奋战归来,柳琼儿便嚷嚷着不去管什么名份,要彻底委身给他,但每到干柴烈火要熊熊烧起来时,又打退堂鼓溜走。   当然,徐怀抱怨归抱怨,但能将温软馨香的佳人搂在被窝里温存,也是极美的事情,却是不会拒绝——却不想他这次伸手去揽佳人纤腰,触手却是柔腻弹软,这一刻的柳琼儿竟然未着丝缕,与以往不同。   徐怀便觉体内似有一座火山喷涌起来,为防柳琼儿又临阵脱逃,决定速战速决,将她拉入被窝直接到压到身下后又慌手慌脚将自己扒个干净。   柳琼儿哪里想到徐怀如此惶急,吓得捂嘴才没叫出声来,咬唇承受那撕裂的痛楚——好在徐怀也是初哥,又心急火燎,没多一会儿完事,总算是没有承受太久的摧残。   “你怎如此鲁莽?”柳琼儿趴在徐怀的怀里,恶狠狠咬住他的肩膀,嗔骂道。   “不是怕你又临阵脱逃,赶紧生米煮成熟饭?”徐怀问道。   “我想你没有一口拒绝朱沆郎君,必然是要去汴京的,却不知此番一别,何时才能相见,我得要留个念想!”柳琼儿说道。   柳琼儿最是清楚徐怀对汴京防御是何等不抱期望,而汴京及朝中的形势又异常的错综复杂,远非两次北征伐燕时能比,料定徐怀会选择去汴京,她也便舍弃所有的顾忌。   “我不会去汴京,”徐怀说道,“或者说我即便要去汴京走一遭,但不会在汴京留太久,也不会留在王禀相公身边任事……”   “啊?”柳琼儿在幽暗的室内瞪大眼珠子盯住徐怀的脸庞,直想从徐怀身上坐起来,震惊问道,“你既然不想去汴京,为何刚才一副忧心忡忡、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犹豫,是没有想好拿怎样的说辞先说服朱沆。”徐怀说道。   “那我不是吃大亏了?!刚刚真是痛死我了,你那么鲁莽,一点都不顾念人家,恨死你了。”柳琼儿抓起床头的裙衫要从徐怀身上爬起来。   徐怀将柳琼儿抓在怀里,说道:“不能打破大越现有的朝政格局,是没有办法抵挡亡国之祸的——而即便是当朝诸执政大臣大换血,又或者王禀相公能全权统揽勤王之事,也不能改观……”   ……   ……   徐怀夜里将柳琼儿留在房里,但柳琼儿实在承受不住他贪欢,一早就将他赶出房去——也无需人伺候,徐怀洗漱过,便将朱沆、史轸、卢雄、王举及徐武碛等人请过来,找朱沆开诚布公的问道:   “史先生之论,我之前就写于书信之中献于王禀相公案前,不知道王禀相公阅后有何感想?”   “那时我还没有留开汴京,王禀相公读过那封信时,还特意将我唤过去,说他彻夜琢磨,越发觉得微言大意——这次特意着我从潞州往府州过来,除了你之外,还一定要将史先生先行请回汴京。”朱沆说道。   “史某半辈子都钻在故纸堆里,纸上谈兵阔论几句也是恶习,未曾想将王禀相公唬住,实在是罪过!此番随军北征,连受惊吓,越发觉得体弱气虚,就想着倘若能归汴京,告老休养便是,还请朱沆郎君帮忙在王禀相公跟前告罪一二!”史轸连忙推辞道,语气多少带些惶急,生怕叫朱沆揪到王禀身边再也脱不开身来。   “史先生,你也不要急于推脱,即便要去汴京,也是我与你同往,不会将你一人扔在汴京不管,”徐怀示意史轸稍安勿躁,说道,“你且与朱沆郎君说说汴京为何不能守?”   史轸苦笑说道:“军侯知道我所虑是什么,军侯又有什么话不便与朱沆郎君直言,非要借我的口说出?”   徐怀摇了摇头,叹气说道:   “史先生真是老奸巨滑,连几句话都不肯替我说,那便我来说吧!汴京城高且厚,有十数万禁军相守,而距离江淮、襄湖、关中、山东皆近,遇敌诸路勤王兵马倏忽而至,赤扈骑兵虽然纵横天下莫敌,但怎么看,都不像能猝然攻陷汴京的样子。不过,我们先不论此时的赤扈,比一百余年鼎盛之时的契丹强出多少来,且先问问当今之大越,比立朝之初的大越差了多少,有没有能力像百余年前迫使契丹缔结盟约一样,最终迫使赤扈人放弃南侵的野心?”   朱沆皱起眉头,抿嘴说道:“大越立朝之初,与契丹数战都谈不上顺利,也曾叫契丹骑兵杀至黄河沿岸,但当时朝野气象新振,君臣相守、将卒用命,非此时所能及。也恰恰如此,王禀相公在官家面前才有‘狮象搏兔、尽用全力’之论,力主在赤扈人饮马黄河之前,就召集天下兵马毕至汴京勤王,而非等到汴京为赤扈骑兵围困之后才想到亡羊补牢!”   “王禀相公能有狮象搏兔之论,确有卓见!”史轸坐旁边不咸不淡的称赞道。   这时轮到朱沆苦笑起来,说道:“奈何其他相公却顾虑其他太多,此时都不赞同王禀相公操之过急,官家也优柔寡断。不过,这些只是我刚离开汴京时事状,此时赤扈人已经形成东西两路并进之势,王禀相公在最近几封信函里提到,朝中风向有所转变……”   “即便狮象全力之论能得朝野认可,这次倾尽全力也能守住汴京城,但大越集结天下兵马,能与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野战决胜吗?”徐怀说道,“倘若赤扈人见汴京不可猝得,围而不攻,大越在汴京之外有防御纵深,限制其肆虐河淮吗?倘若河淮残破,任由赤扈骑兵肆虐蹂躏,即便一时守住汴京城,又有何益?”   见朱沆沉默不言,徐怀继续说道:“大越立朝以来奉祖宗法,以文御武、权权制衡根深蒂固,虽然将河淮之间划为京西南北、京东东西计四路统御一百六十余州县,但诸路权柄分授经略、转运、常平、审刑四司分掌,彼此并无高下,相互牵制。而州县诸事又常常可以绕过监司,直禀都堂处决,州衙之中,知州、州判互为牵制,曹司官长皆为清贵士臣。大越实际将河淮之间的权柄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是有效杜绝地方权臣擅权危及朝堂,但权柄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朱沆郎君你便会发现河淮一百六十余州县的两三千万人丁,实际上却无法聚集一支真正有战斗力的兵马,去限制赤扈骑兵纵横肆虐河淮……”   想要抵御赤扈人的南侵,一次、两次从千里之外召集兵马勤王是没有问题的,但次数一多,大越自身便一定承受不住,先行垮掉。   河淮被打残之后,汴京城里百万军民吃食尚成问题,勤王兵马的粮饷怎么解决?   王禀主张狮象全力论,其他执政大臣有所顾忌,也并非没有道理。   毕竟突然间召集几十万兵马到京畿附近来,饷银可以暂时不发放,但几十万张嘴不能让他们张在那里吃东北风吧?   也不能去学赤扈人那般,放纵将卒洗劫州县,自筹钱粮吧?   不去考虑朝廷此时存在的种种弊端,以一切皆是理想状态,在河东、河北被打破的情况,想要真正守住汴京,需要在京东西路(今山河南中北部地区)、京东东路(今安徽、江苏北部及河南东部地区)、京西南路(今河南西南、湖北北部地区)、京西北路(今河南西部地区),都能集结出一支有着足够规模、也有一定战斗力的防御兵马,与汴京共同形成足够的防御纵深。   唯有这样,一方面除了限制赤扈骑兵在四路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一方面也能最大限度的保障河淮地区的生产,保障在河淮地区的数十万将卒不至于饿着肚子与赤扈人作战。   徐怀并不觉得此时的大越能做到这一点,就算是立刻委任王公大臣,去掌握四路的钱粮兵马大权,对这四地的军事潜力进行挖掘动员,时间也来不及了,但他倘若要去汴京,便一定要提出这点,也一定会强烈主张王禀去推动这件事。   这么做自然不可能,也不能解汴京当前的燃眉之危。   时机已来不及了。   但这么做,却能最大限度的促使包括桐柏山、南阳盆地在内的京西南路,在河淮彻底糜烂之前,就提前进入备战状态。   徐怀至少需要朱沆、卢雄等人赞同他这一主张,他此去汴京才有意义;要不然他宁可不去…… 第三卷 汴京劫 第一章 京师   冰雪覆盖天地,阻塞山河岭谷,但有时候也是一种便利。   在太原为虏兵围困之后,徐怀他们正常时节倘若想离开府州南下,只能从西边的麟延路借道,穿过陕北高原的重重关山,进入关中,然后过潼关、涵谷关沿河东进,才能抵达汴梁城。   便是不恤马力、昼夜兼程,这一路走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要想能抵达汴京城。   在决意南下汴梁与王禀会合,徐怀留徐武碛、郭君判、唐盘、唐青、韩奇、王峻、范宗奇等人留在胜军堡待命,他则与王举、史轸、殷鹏、徐心庵、郑屠、周景、王宪、燕小乙等人率领少量人马,先行护随朱沆、朱芝父子及卢雄,踏着寒冬腊月冻得结结实实的黄河冰盖一路南下,最终马不停蹄的赶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抵达汴梁城下。   汴梁城方圆四十余里,城濠曰护龙河,阔十数余丈,濠之内外,皆植杨柳,然而此时护龙河与黄河一样都冻得结结实实,积满皑皑白雪,仿佛一条白色的绥带围住汴梁城。   汴梁外城总计有十七座水陆城门,徐怀勒马停在汴梁西北的固子门前。   城门楼前瓮城足有百余步纵深,俨如坚堡,城墙每百步便设马面战棚,密密麻麻的垛口后皆是披坚执锐的军卒,却没有办法带给徐怀一丝哪怕是虚假的安全感。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一段记忆来: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天宣癸末到京师,正当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满路,然而兵火猝至,烟尘涨天、金鼓动地,北兵营于城下,城中百万遗民不能南去,粮草殆尽,见妇人肥美者竞相啖食……”   然而这一段记忆,除了叫徐怀带来一阵阵难以自抑的刺痛感外,没有办法带来更多的警醒与预兆。   因为这是他早就能预料到的汴京从极致繁华猝然间跌入惨烈人间地狱的情形,以他此时的阅历以及对战事的推演、预判能力,他甚至更具体的想象汴梁城会何等的惨烈。   徐怀他们南下途中,便已得到确切的消息,赤扈十万兵马在三皇子、平燕王屠哥的统领下,于半个月前正式从居庸关、渝关分两路南下进逼燕京(析津)城下,契丹残族于燕京新任的兵部尚书萧楚儒联合析津守将缚新帝献城投降。   赤扈东路军在这一刻不仅完成从河北南下的准备,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也率西路军进逼太原城下,对太原展开强攻。   而在这一刻,赤扈人差不多彻底建立战略上的优势。   他们即便行动稍稍迟缓一下,没能赶在黄河三月解冻之前南下,到时候会因为河淮地区河泽纵横、不利骑兵驰骋而暂缓南下,但也完全可以先逐一清剿河北、河东北部的城池及反抗势力。   大越即便拼尽全力,或许勉强能在河东南部利用山川地利之势建立防御,却没有办法解决河北的防御问题。   河北路正对契丹南京道,大越与契丹除了小规模的渗透劫掠,差不多有一百多年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事,武备比河东还要松弛不堪。   目前在河北北部,是筑有一些坚固城池,因为第二次北征伐燕的缘故,有近十万兵马驻扎在河北北部诸城。   不过,在这些城池之外,河北皆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   而寒冬时节,那些发源于太行山往东入海的河流,与黄河一样,都冻得结结实实——对赤扈人的骑兵队伍来说,倘若河北的驻军没有能力与他们野战,河北北部的防御将是漏洞百出,完全无法阻拦赤扈骑兵南下。   倘若大越没有在河淮地区也没有在野战中对之进行钳制的军事力量,赤扈骑兵便能在一马平川的河淮地区肆意蹂躏。   “进城吧,我们一路赶回汴京来,也没有提前报个信,还不知道王禀相公这时候是在都堂署理公务,还是在宅子里休息,”朱沆说道,“进城后你们先去我那里歇息,让卢爷去找王禀相公那里传信就可以了——我还得收拾收拾,赶着去宫里复旨。”   众人从固子门进汴梁城。   虽说与徐怀梦境中偶尔闪现的那些高楼大厦相比,当世所有的殿台楼阁都会相形失色,但汴梁作为大越京师,作为当世最为繁荣富庶之城,还是叫牛二等人看直了眼。   “乖乖个隆里冬啊,我们莫非是进了仙境?”牛二骑在马背上,半天都张着嘴巴。   “这就是汴梁城啊!我去过太原,还以为天下雄城莫过于此,未曾想京师到底是京师……”郑屠还想酸上几句,却发现肚子除了几句哇塞,也搜不出太多的雅词,只得半仰着头,故作高深的咂嘴。   “你们这是土耗子掉进蜜糖罐里,看傻眼了吧?”燕小乙、朱世聪二人笑牛二道,“待到朱沆郎君府下落脚,我们领你去城里长长见识……”   朱承钧落难之前,朱世聪便随他在汴京贩马。   燕小乙与沈镇恶在追随流放的王孔前往岚州时,也曾在汴京浪荡过一阵子。   他们对汴京都是轻车熟路,心里也紧念着汴京的繁华。   徐怀还是想让大家尽可能对战事保持乐观,除军事之外的错综复杂及无能为力,并没有去说透。   燕小乙、朱世聪等随行人员,即便从府州出发时,心里充满担忧,但勒马停在固子门前,看汴梁城高墙固、守御森严,从直觉上便乐观起来,反倒想着先领略、重温一下京师的风华。   徐怀只是微微一笑,也无意妨碍他们的好兴致。   汴京城衔通陆路城门的都是主街,与流入城中的溪河相交,则都建有桥梁;汴梁还设有专门的街道司,隶有厢军老卒,负责清除主街积雪及垃圾积污,整座城市也建有极为发达的排水系统。   他们从固子门进来,就见主街积雪扫去,铺了一层细砂,要比他们之前所走过的城镇都要来得干净整洁;汴梁城里的普通民众,还没有感受到战事将临的紧迫气氛,又时逢年节,沿街铺楼都张灯结彩,街上赶着置办年货的行人也都喜气洋洋的样子。   却是徐怀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为了赶路,都没有正经的食宿,衣甲以及胯下的战马早被泥浆灰尘血迹沾染得不像样子,一张张黄瘦的脸,被北地的寒风吹刮得皲裂开来,与汴梁城的民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而他们不经意透露的剽勇以及惯于杀戮的气势,也令普通人望而生畏。   虽说王禀位列执政,但他这辈子都身无余财,落难桐柏山还得徐怀贴补银钱,在京师王家宅子也是狭小,容纳不了随徐怀一起赶往汴京的百余人马,所以众人直接前往朱沆府上暂歇。   朱沆先派一名随行扈从赶回府邸报信,众人策马走到西南城龙津桥附近的朱府,朱桐早已带领数十奴仆、婢女在大门等候,看到朱沆、朱芝,迎过来呼道:“爹爹、大哥,你们快去大屋,娘与奶奶盼你们归来,都忘眼欲穿了——我招待徐怀他们去偏院暂歇。”   虽说百善孝为先,但朱沆怎会怠慢了徐怀、王举他们?   “不忙,我先陪徐怀他们去偏院放下行囊,待一同去大院——酒宴可有安排好?”朱沆问道。   “爹爹着朱贵先回宅子,也才早一炷香的工夫,手忙脚乱里哪里能备齐酒宴,不过已经在准备了。待徐怀他们放下行囊,洗漱一番,将这一身臭乎乎的袍裳换去,差不多就应该准备齐当了。”朱桐说道。   朱沆乃侍中之子,迎娶的又是郡王之女,朱府之奢阔,从朱桐身边的朱府仆从奴婢个个所穿皆是细棉锦绸,便能窥得一二。   走进宅中,枝叶凋零的庭树枝桠上也扎着彩绢,仿佛花团锦簇,院子里的步道都铺有砖门。   朱府占地深阔,院落也多,即便就提前一炷香时间派人赶回来通禀,这边却也腾出百余人集中食宿的地方——数十仆婢正忙里忙外,帮着将崭新的被褥以及一些生活用品抱进来。   朱沆作为士臣,一路奔波,要比徐怀他们辛苦、疲惫得多,亲自将徐怀他们引进偏院,也是叫朱桐催促着先回主院洗漱。   徐怀也没有好收拾的,这么多人都要泡热水澡也不现实。而这么冷的天,徐怀也严禁众人直接拿凉水冲洗身子。   徐怀他自己也只是接了一铜盆温水,回屋洗脸洗手,然而将沾满泥浆灰尘的外袍、大氅脱下去,将包裹打开来,想要找一身看上去稍微干净的袍子却也难。   最后一两个月的作战,条件特别艰苦,频繁作战,袍裳却坏得特别快,只能是缝缝补补,而血迹也没有条件浣洗干净,看上去斑驳不堪。   徐怀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在铠甲外换上一件夹袍,便走出屋来,看其他人都还在屋里,院子里没有其他人,仅有三名少女站廊前张望,以为朱府的女婢,回屋将换下的袍裳、大氅抱给一名少女:“衣裳有几处破损,烦请几位姐姐帮忙缝补一二……”   “你这人,好是大胆无礼,谁是你家姐姐,竟差遣起我家郡主来了!”一名少女娇喝道。 第二章 避祸   徐怀却是一愣,朝傻愣愣帮他捧一堆氅袍的少女看去,见她并没有穿什么华服丽裳,在这大冷天穿着相当单薄,下身没有襦裙,而是一条阔腿、到脚踝处收紧的绣花袄裤;清丽漂亮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刚忙碌过奔跑过来似的,这才陡然想明白过来,这一身装束并非朱府女婢应有的打扮,而是蹴鞠女服,诧异问道:   “郡主?哪家的郡主?”   大越对宗室袭爵限制较严,但得封一字亲王爵的皇兄皇弟皇子皇孙也有十几人,徐怀猝然之间也猜不出眼前这少女是哪家亲王之女,竟然跑到朱府偏院里东张西望。   “你这狂徒,怎敢如此无礼,朱家怎么会将你们这些粗鲁军汉当作贵客?”少女身旁的宫女见徐怀冲撞郡主,非但没有惶恐道歉请罪,还肆无忌惮打量郡主一番之后竟然还如此无礼问话,气得秀眉怒蹙。   那少女也未曾见过如此无礼之人,有些慌乱的将一大捧臭味醺鼻的氅袍扔到廊前石栏上,拽了拽身边宫女的衣袖,示意她莫要跟这粗鲁军汉纠缠,便逃也似的往院子外走去。   “她们是谁,是朱沆郎君府上的丫鬟吗,怎么与军侯说几句话就走了?”牛二走出房间,看着三个少女离开的身影,好奇的问道。   “不知道哪个亲王府的贵女,乱闯到这院子里来。”徐怀看着少女快速离去的身影,不经意的说道。   记忆片段早就预兆了大越宗室成员将面临何等惨烈的结局,徐怀从内心深处对这些高高在上的宗室成员也实难产生哪怕一丁点的敬畏,相反还有一些怜悯之情。   “亲王府?”牛二见三名少女溜得更快,看石栏上的袍裳,走过去要抱起来,说道,“柳当家不在这里,我帮军侯去洗这些衣裳!”   徐怀他们这次赶来汴梁,虽说走了捷径,却也是马不停蹄,健锐军汉都有些承受不住,徐怀没有让柳琼儿陪他吃这番辛苦。   而徐怀这次决定赶来汴京,以往的诸多计划也都进行了调整,在他们动身之前,也有更多的人提前疏散回淮源;柳琼儿跟着那一批人先回淮源。   现在徐怀身边就一群糙汉子,连个缝缝补补的人都没有。   不过,徐怀还是伸手挡住牛二,怕他出手没轻没重,将这些氅裳都扯裂开来,变得更没有办法穿上身,说道:“别,你给我歇着。朱沆郎君应该会遣仆妇帮我们收拾这些,你将郑屠他们都唤过来——你们要去城里走动一下也可以,但规矩得先说一遍。我们在汴梁城啥都不是,现在形势又极其紧迫,我们随时要动身离开汴京,你们要是闯下什么祸事被关押进哪个大牢,我可不想劫牢去救你们这些龟孙子!”   虽说一时半会未必能见得上王禀,朱沆也随时有可能会被召进宫去询问战情,但徐怀他得在朱府等候着。   不过,即便王禀得空,徐怀拉上王举、史轸、王宪、周景、徐心庵、郑屠等人陪着一起过去见面就可以了,没有必要让上百号人都闹哄哄的跟着。   他也希望牛二、郑屠他们有能机会在这座当世最为繁荣富庶的城池被战火彻底摧毁前,去领略一下风采;而往后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见到如此规模、繁华的城池了。   因此,形势再危急,时间再紧迫,徐怀也打算给他们放半天的假。   不过这座城池哪怕注定被战火摧残、摧毁,哪怕这座城池里的上百万人注定经历惨如地狱一般的挣扎与折磨,但此时汴梁作为京师,犹维持着最后的虚假威严。   徐怀可不想牛二、郑屠、燕小乙、朱世聪他们这时候闯出令他头痛的祸事来,有些规矩得再叮嘱一番才放心。   这会儿,匆忙洗漱过换了一身崭新袍裳的朱芝走过来,说道:“宫中有诏,我父亲他这会儿要先进宫面圣;相公爷爷也在都堂,可能要等我父亲面圣后一起过来见面——我父亲着我先陪你们吃酒,天寒地冻的,莫要约束……”   “既然暂时没我什么事,我先回一趟家——却是不忙着去兵部交差,拖一两天没有问题,”史轸说道,“倘若郑爷、周爷没别的事,可以先到我宅子喝上两盅!”   黄河三月就会解冻,倘若赤扈人想在这个冬季就想直接杀入河淮肆虐一番,其骑兵主力随时都有可能会从河北穿插过来,兵围汴梁。   史轸他现在最焦急的,不是陪着徐怀见王禀。   除一家老小外,他得想办法劝亲朋好友尽快撤出汴梁南下避难。   史轸在兵部任吏多年,好不容易谋了一个九品出身,但他的性情谨慎且温和,知道劝说亲朋好友在年节将至的这当儿,顶着风雪撤出汴梁逃难,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之前就写书信回汴京劝家人先行南下,但家人捎到府州的书函,显然没有将他的话当一回事;他现在都不知道能不能说服自家的一家老小立刻动身离开汴梁。   这个事,他没法直接求徐怀,就想着将郑屠、周景拉过去,帮他想想办法。   实在不行,让周景、郑屠安排人手,将他一家老小“劫”出汴梁,也远比最后被赤扈兵马围困在汴梁城里强得多。   见史轸愁眉苦脸的样子,徐怀也猜到他找郑屠、周景不是为了喝酒,便跟郑屠、周景说道:“你们陪史先生走一趟,史先生但有什么吩咐,你们需全力去办。”   看着史轸急冲冲拉郑屠、周景离开,朱芝问道:“史先生是急着安排家人撤出去?”   “……”徐怀点点头,说道,“可能十天半个月,可能三五天,小股的赤扈斥侯兵马就会穿插过来……”   “我爹爹刚才跟老祖宗提了一嘴这事,却被训了一通!”朱芝愁眉苦脸道。   汴梁城有三条主要河流穿城而过,虽说此时都已经冰封住,但春暖花开之时,通往京东东路的五丈河、通往泗州的汴河、通往蔡州的蔡河,乃是京师与外界相接的主要漕道。   通过这些漕道,每年有数以百万石计的粮食、柴炭、布匹等大宗物资运入汴梁,维持这座拥有一百三十万人口、十数万禁军的城池的消耗。   虏兵一旦南下,不仅这些物资输送通道都被切断,周遭州县的民众出于天然对京师防御的信任,也都会蜂拥逃来避难,到时候都不知道这座城池之中会涌进多少人口。   超过两百万,甚至达到三百万之巨,都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到时候即便能守住汴梁,城池里的存粮也会被迅速消耗一空,在虏兵的屠刀之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死于饥荒、疾病。   人相食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然而不要说徐怀此时位卑言轻了,就算王禀请得圣旨,此时想将城中上百万民众往南疏散撤离,又怎么可能来得及?   年节将至,城外又大雪纷飞、千里冰封,没有足够强大的基层执行力,有几个民众愿意这时候义无反顾的踏上往南逃难的漫漫旅途?   朱沆回府想说服老夫人此时南下避祸,还不是被反过来教训一顿?   面对朱芝的愁苦,徐怀只能耸耸肩,表示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郑屠、周景被史轸拉走,徐怀着殷鹏、燕小乙、朱世聪等带着众人到城里开开眼界,他与王举、王宪、徐心庵由朱芝陪着走到一处暖阁子里坐下一边喝酒,一边等朱沆面圣归来。   这暖阁子位于园子正中,原为凉亭,入冬之后装上木窗围帘,底座又是砌空,填以柴炭烧热,人在其中温暖如春。   时势维艰,众人也没有心思说笑,徐怀甚至对矫诏平反之事都不甚关心,嫌暖阁里太燥热,打开一扇木窗,看着园子里的雪景及正怒放的腊梅,小口饮着酒。   不一会儿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过来,徐怀接着就隔围帘便听到刚才在偏院喝斥他的那名侍女在暖阁外的庑廊下说话:   “真是没半点眼力劲的莽货,竟然将郡主当作婢女,将一堆臭衣服叫郡主捧着——你们说说看,哪里婢女长得如此美貌又富贵逼人的?”   一个听上去像是少妇的慵懒声音说道:“我听说军中兵卒,要么是招募的土蕃,要么是作奸犯科流放边州的囚徒,整日住在站直身子都会碰头的草屋里,粗面粮,挖点咸酱就吃得津津有味——这辈子都可能没有见过几个女人,哪里会有眼力劲啊?偏偏郡主不听劝,听朱芝那浑货一通胡吹,以为是多了得的英雄好汉,偏要跑过去看热闹,可不受冲撞了?”   那个慵懒的声音又响起来:“王萱,我娘给你张罗的几桩婚事,你都不乐意,还在你王家宅子里发脾气,数落我娘多管闲事,你可是在岚州看上哪个如意郎君了,这会儿急吼吼的赶过来,生怕晚见了片刻?”   “朱多金你胡扯什么,我便是听到缨云郡主在这里,才急着跑过来找她说话的。”王萱略带喘气的声音传过来。   “缨云一开始可不在这里,拉着一群人在我那里玩蹴鞠,也是刚听说有一群莽汉随我父亲从府州归来,好奇这些兵卒都长什么样子,非要凑过来看热闹——却不知你从哪里知道缨云在这里?”少妇又笑王萱道,“你不是跑来见如意郎君,却能未卜先知缨云会跑这里来?” 第三章 贵女   朱芝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站起来揭开遮住暖阁门庭的围帘,朝外面看去,好奇的问道:“姐!你们与郡主怎么跑这里来了?”   徐怀却是知道朱沆长女朱多金早已出阁,嫁给户部侍郎宋廷山之子宋璲为妻;他们进城后,在赶到朱府之前还路过位于朱府西首那栋占地面积更大、更为奢阔的宋宅——徐怀这时候也想到那个蹴鞠女服少女是哪家的郡主了。   户部侍郎宋廷山的妹妹,宋璲、朱多金夫妇二人的姑母乃是二皇子、景王赵湍的王妃,蹴鞠女服少女乃是景王之女赵缨云。   朱芝、朱多金的母亲是寿隆郡王之女,算下来乃是赵缨云的堂姑姑,都是宗室中人,想必赵缨云与朱府、宋府都往来惯了的,难怪带着两名宫女就在朱宅横冲直撞。   徐怀朝暖阁外瞥眼看去,见朱多金乃是一名二十三四岁、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有孕在身的宫装少妇。   除了王萱与景王女赵缨云以及其他几名十六七岁到二十岁出头不等的男女外,还有一名儒服青年小心翼翼的搀着朱多金,想必是朱多金的夫婿宋璲。   这一干人等都站在庑廊前,朝这里探望过来。   景王之女赵缨云刚才穿蹴鞠女服在偏院探头探脑张望,这时候换了一身襦裳,外罩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短袄,清丽的容色虽然要比王萱略逊一二,但偏圆的雪白脸蛋却十分可爱迷人。   这一行人大概没有料到暖阁子里有人,有些为刚才肆无忌惮的话语感到不好意思——王萱也是刚被朱家长女朱多金拿话挤兑过,也不好意思立即凑到徐怀身边来,只是缩在后面,吐舌朝徐怀挥着小手。   “听得爹爹与你从府州归来,这不才急冲冲换了一身衣衫赶过来?爹爹他人呢?”朱多金叉着腰站在庑廊前,朝暖阁里打量了两眼,声色慵懒的问朱芝。   “爹爹刚被召进宫里去了。”朱桐这时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回答道。   “北面的形势真有如此危急吗,爹爹从府州赶回来,连口热茶都没有功夫喝?官家就知道差使老实人。”朱多金嗔怨道。   朱芝知道徐怀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心思交游京中权贵,单将他姐夫宋璲以及一名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喊到暖阁这边来,介绍徐怀给他们认识:   “宋璲、陈埔,这便是我在书信里常跟你们提及的楚山夜叉狐徐怀,他屡立战功不说,王禀相公以及我父亲、我姑夫在岚州能有所作为,也多亏得他襄助——王举王将军乃是徐怀的叔父,王氏为蔡铤那狗贼所害之前,在泾州任将,就有一杆铁枪横打泾原的名头——王宪兄乃王将军长子,心庵乃桐柏山徐氏子弟,也是军中骁将,这次都是应王禀相公之邀,赶来汴京以防虏兵……”   看赵缨云等人的装扮以及刚才的话语,徐怀猜测他们多半是被朱多金、宋璲邀到府上蹴鞠为乐。   再从朱家长女朱多金刚才话里话外的神态,徐怀也知道这些人即便晓得云燕陷落、太原被围,心里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都不能阻拦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心情踢一场蹴鞠赛来打发他们闲适无聊的时光。   徐怀连矫诏平反之事都无暇顾及,此来汴京就等着见王禀一面,实在是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跟他们寒暄、敷衍什么,只是坐在那里朝宋璲以及另一个叫陈埔的青年颔首示礼:“有礼了!”   徐怀的姿态当然叫站在庑廊前的众人极为不满。   缨云郡主还朝旁边的人耸耸肩,恨不得朝他们嚷嚷开来:你们看我刚才说得一点都不夸张吧。   宋璲心里不满归不满,但考虑到暖阁里的这些人都是岳丈与小舅子请来的宾客,他与那个叫陈埔的青年很是尴尬的笑了笑,便想扭头离开。   老侍中死后,宅子里就是老夫人,朱沆迎娶的又郡王之女,这个宅子早二十年前就阴盛阳衰了,朱沆在老夫人及荣乐县主面前说话都不好使——朱多金身为朱家长女,打小耳濡目染,养成与她娘一样的泼辣跋扈性子,对两个弟弟也是颐指气使。   别人看在朱芝的面子上,对徐怀他们的无礼轻慢,捏着鼻子就忍过去了,偏是朱多金受不住这气,当下便喝斥朱芝起来:   “你都是请回来什么朋友,在咱朱家摆出好大的架势——什么时候朱家的脸面,叫几个无赖军汉随意践踏了?”   徐怀跟朱芝说道:“待你父亲从宫里回来,便过来跟我言语一声,”说罢便拿刀站起来,又跟王萱说道,“王萱你跟我们过来,莫要跟他们混在一起!”   徐怀、王举站起来,要比身形削瘦的宋璲高出一头,身形也彪健,夹袍里的铠甲也没有解下来,显得倍加魁梧,站起来就跟暴熊、凶神一般,凶戮太多,眼瞳里也是凶厉神色。   朱多金再颐指气使的脾气,也顿时被徐怀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愣怔看着徐怀、王举、王宪、徐心庵等人昂然离去。   虽说朱府乃是舅家,但王萱对她那个贵为郡王之女的舅母以及朱多金这个表姐并无什么亲近之情,甚至还记恨祖父被贬桐柏山,她舅舅不在汴京,朱府却对她家之事不闻不问,这时候听到徐怀相唤,当即便一阵风跟在后面离开。   “嗬,好大的威风。”   待徐怀他们走后,朱多金终究咽不下恶气,更加气急败坏的叉手指着朱芝就教训起来,   “你们请回来的是客人吗,还是请回来叫我们受气的主子,他们这是有胆子在我们朱府造反?你快将他们赶出朱府去……照他们这跋扈的样子,廷衡说他们都是杀人如麻的盗寇出身,做什么事都胆大妄为,果真是半点不假,不要说这几个莽汉已经冲撞缨云了,要是有什么歹心,你担得了责罚?”   朱芝说不过他姐,也径直离开。   “怎么,一个个都反了?我看着情形不对,说几句话就罪过了?朱桐,你去找人过来,将那些莽汉都赶出去,莫要闹出什么好歹来?”朱多金指着朱桐说道。   要没有岚州近一年的经历,朱桐只怕脾气比朱多金还大,但此时的他哪里敢去招惹徐怀?   “这事待爹爹从宫里回来自有主张,姐,你且忍耐一会儿。”朱桐说道。   “好好,你们真是要将我气死啊,还是我嫁到宋家,就不是朱家的女儿了?你们现在翅膀都长硬了,一个个使唤不动了,我找娘亲去!”朱多金气得直跺脚,拽着夫婿宋璲往大院那边走去。   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也面面相觑。   即便他们再少不经事,也知道这是朱家的事情,他们不便搅合进云,大多数人便各自散去,只有赵缨云看热闹不嫌事大,不顾身边侍女的拉拽,跟在朱多金身后往大院那里走去。   朱多金拽着夫婿宋璲,带着赵缨云这个小尾巴走到大院,没想到这边正鸡飞狗跳,他娘亲荣乐县主正在院子喝斥奴婢:“你们一个个都长脾气了,我都使唤不动你们了……”   “娘亲,谁惹你生气了,大过年的费这么大劲训斥这些奴婢?”朱多金走过来,甜声搀住她娘问道,“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冻得了自己,快进暖屋里歇着去!这些奴婢做事有什么叫娘亲不顺心的,叫赵嬷嬷去狠狠的收拾她们便是,扒了她们的皮都行。”   “还不是你那个长脾气的爹,这次从府州回来,脾气越发大了,”荣乐县主看到赵缨云在后面探头探脑的走进来,问道,“缨云你过来怎么不先派人过来说一声——这边什么都没有准备,怠慢了你可是要受宫里怪罪的!”   “我午时找多金姐姐,顺路跑过来玩耍的,不妨碍的——姑娘娘每次搞那些客套,缨云以后就吓得不敢来串门了。”赵缨云说道。   “快进屋来。你要是冻得了,你父王责怪下来,我们可承受不住。”   荣乐县主拉住赵缨云往暖阁子里走,刚坐定又忍不住跟好几天没回娘家的朱多金抱怨,   “你爹这次从府州回来,有百余军汉跟随。我听荀家人说这些人都是杀人越货的盗贼出身,心眼多,做事心狠手辣,我叫你爹爹将这些人安排到城外的庄子里,要防着人心隔肚皮。我也没说亏待这些人,还要安排人好酒好肉招待便是——你说说你爹是不是老糊涂了,竟然训起我来,说我不知轻重。他刚从府州回来,一路吃不少苦,我不跟他置气,心里却顺当不了!也不知道你爹爹怎的,进宫之前,还跟你奶奶吵了起来。你说这大过年了,我朱家到底是犯了哪门了太岁啊?”   朱多金听她娘亲如此,顿时也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我过来找娘亲,便是要将这些军汉逐出去,却不知朱芝、朱桐吃错了什么药,看着这些粗鄙军汉冲撞缨云,也不加以训斥——这些人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拿着刀弓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在缨云跟前也毫无避讳。单说在缨云跟前持刀这事,便可以将他们押去开封吃几天牢饭了——”   “啊,不碍我事,”赵缨云忙摆手道,“那个徐怀起初没认出我来,算不得错的。”   “缨云性情宽和,但这事我们要是不管,就是我们理亏了啊!”能仗她娘的势,朱多金气焰立即上来了,叫道。   荣乐县主正愁找不到借口发作,听长女如此说,当即就吩咐下去:“找朱贵过来,叫他找些家兵,将那些浑货驱赶去,守住门户,不要叫他们有机会进来,省得惹出什么祸事,追悔莫及!”   朱府向来是荣乐县主发号施令。   这一通令下,当即便有数十家兵赶往偏院驱赶徐怀他们。   朱芝闻讯赶来也劝阻不了,只能陪着徐怀他们流落街头去。   荣乐县主将人赶走,多少有些心虚,便缠着缨云郡主留下来用晚宴,以便在朱沆面前坐实这些莽汉的冲撞之罪,叫朱沆哑口无言。   叫奴婢摆出一溜精美的糕点果脯,说着话不觉日头偏斜,突然听着前院里一阵喧哗闹腾,似有好些人走动,荣乐县主走出暖阁子,看见次子朱桐鬼鬼祟祟的往后宅闪躲,问道:“闲云堂那边是怎么回事,你鬼鬼祟祟往哪里跑?”   “爹爹与王相还有景王爷到宅子里来了,我……”朱桐有些磕磕巴巴的说道。   “缨云他爹与王相过来作客,你躲什么躲——缨云正好在这里,我们一并去给缨云他爹、王相行礼去。”荣乐县主说道。   朱桐不敢说他爹朱沆回宅子就问徐怀去了哪里,他只得嗫嗫嚅嚅跟着荣乐县主、朱多金、宋璲以及赵缨云等人往闲云堂走去。   走进闲云堂的院子,荣乐县主上前给景王赵湍、王禀行礼,嗔怪朱沆道:“王兄与王相过来,你怎么也不打发吕文虎先赶回来说一声,好叫府上有个准备?”   “也是临时撞上景王爷,”朱沆解释一番,看向朱桐问道,“不是叫你去请徐怀、王举将军了吗,你请的人呢?”   “你说那几个莽货啊,他们冲撞了缨云,还无礼跋扈,叫我给赶出去了!”荣乐县主将赵缨云拉过来作挡箭牌,理直气壮的说道。   “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也,”朱沆气得直跺脚,匆匆朝景王赵湍、王禀揖礼道,“景王、王相稍待一二,我这就去将徐怀他们请回来!”   “徐怀叫娘亲着人驱赶,好像是与哥他们往前街的猫二胡子羊肉汤店那里去了!”朱桐这时候忙说道。   “既然知道人去了哪里,我们一同去请,”景王赵湍说道,当即又板起脸来训斥赵缨云,“你跟我一起过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你好大的架势,说说看,怎么就冲撞你了?”   荣乐县主愣怔在那里…… 第四章 景王   徐怀被从朱府赶出来,却是知道王禀被贬时年纪幼小的王萱为何都不能托庇于朱府,跟着流落去唐州了?   没有想朱府的女主子是跋扈的主。   当然,荣乐县主着人来驱赶,徐怀除了苦笑不已,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在朱府纠缠。   他还担心朱沆回来找不到他们,走出朱府后,便叫朱芝推荐龙津桥附近最具盛名的一家羊肉汤店,他们坐进去吃酒歇脚。   正逢年关,又不是食时,这家名叫猫二胡子的羊肉汤店,正对着龙津桥的二层铺楼里,楼上楼下都甚是空落。   朱芝也是这边的老客,出手阔绰,穿扮精神抖擞的掌柜、伙计对他们一干人也是十二分的尽心伺候——现切的新鲜羊肉,切块,架小炭炉上拿冷泉水煨煮,众人坐窗前围炉饮酒,反倒比在朱府暖阁子里更是自在。   龙津桥下通往泗州的汴水结了冰,桥头桥尾皆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脸上还洋溢着年节将至的喜悦,徐怀的心思则压根没办法轻松起来,只是强迫着不去想汴京被围困乃至失陷的惨烈情景。   朱沆乘车马回来,经过龙津桥时,徐怀他们坐羊肉汤店里便已看到,却在结帐赶去朱府时,史轸与郑屠、周景找了过来。   史轸将郑屠、周景拉回宅子与家小团聚,前面母慈子孝、夫怜妻爱、子女膝前,自是一团喜气跟感动,但在史轸将父母、老妻、长子以及他兄长、嫁于附近巷坊的妹妹、妹夫找过来,提出要立刻动身迁去淮源或泌阳,便闹僵起来。   任史轸再卓见远谋、再巧舌如簧,父母妻儿以及兄弟姐妹那边一大群亲戚朋友,一是没有几人相信虏兵真能杀到汴梁城下,二来在所有人的眼里,就算有虏兵杀来,天下也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汴梁城更安全,他能奈何之?   了解过家人的想法后,史轸情知劝说无用,便与郑屠、周景赶回朱府另想办法,却不曾想徐怀他们被赶出朱府了。   叫史轸他们一打岔,兼之徐怀也实在不想与朱府的女人打交道,便在羊肉汤店坐着没动,想等朱沆找过来,他们直接去见王禀。   徐怀没有想王禀以及景王赵湍会与朱沆同乘一辆马车回来,回到朱府后得知他不在,还一并找到羊肉汤店里来。   汴梁城的街市十分繁荣,龙津桥、御街,皆是琳琅满目的茶肆酒楼勾栏妓寨,皇亲国戚也都喜欢留连街市买醉,甚至传闻官家早年就常微服出宫寻欢作乐——王禀与朱沆刚从宫里出来,身穿朱紫、绯红朝服,他们与身穿便袍的景王,以及缨云、荣乐县主、朱多金夫妇在一干侍卫的簇拥下,赶来羊肉汤店,很是引人瞩目,却也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动。   不过,在朱沆他们过来之前,就着吕文虎提前找来羊肉汤店知会徐怀。   “景王,他是怎样一个人?”   徐怀之前在岚州仅有机会见识过鲁国公赵观的“风采”,这叫他对宗室中人印象很差。   而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也早就昭示了除个别人外,大越宗室数以千计的皇亲国戚所即将面临的命运,是何等的惨烈。   这令徐怀在朔州统兵作战,即便有闲暇时间,也实在没有兴致去琢磨宗室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   朱家与宋家及景王府的关系,徐怀还是今日进汴梁城,路过宋宅时听朱沆、朱芝途中提及的。   除此之外,徐怀也仅知道景王赵湍与太子赵柄乃是已经病逝的端淑皇后生养,而此时的后宫之主乃是益王、端王以及鲁国公赵观的生母端恭皇后。   之前端淑皇后病逝得早,太子与景王早就成年,与当今圣上的关系疏远,太子又有几件事做得叫圣上不悦,朝中早有废立太子的传言,这是当初在岢岚城闹出暖香楼风波时就听卢雄提起的。   然而诸皇子什么秉性,以及他们成年之后有什么作为,对军国大政有什么主张,徐怀却都没有关心过,对景王赵湍的了解也极为有限。   朱芝以前看人,都是以投不投他脾气,是温和还是严厉,是容易亲近还是拒人千里之外来衡量,蓦然间听徐怀这么问,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太子不为圣上所喜,宫里对景王也多有偏颇之言,太子对端恭皇后、益王、端王以及鲁国公都不假辞色,关系闹得比较僵,却是景王无视这些传言,在端恭皇后、益王、端王及鲁国公面前恭敬友爱如故,却也由此更受猜忌——”   史轸对京师种种秩事却是如数家珍,说道,   “且不管景王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既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拘小节,王禀相公也与之同行,相信他对当前形势严峻到何等地步,应该是有一定清醒认识的——”   徐怀点点头。   他这节骨眼上不会为跟京中的权贵打交道浪费时间,也没有这个时间可以浪费,但汴京城里任何一个对当前严峻形势有清醒认识的,他都应该争取、团结。   他相信朱沆、王禀他们都应该清楚他们实在没有时间浪费在与皇亲国戚的结交应酬上,没有找借口将景王赵湍打发走了,应是觉得他对接下来要商议的事情有所裨益。   徐怀也没有搞大张旗鼓的迎接,着史轸、郑屠、周景、王宪、徐心庵等人在二楼等候,他与叔父王举、朱芝以及吕文虎三人先站在猫二胡子羊肉汤店的底楼大厅里避风,等听到外面人声、脚步声传来,才揭开帘子迎出去。   羊肉汤店距朱府不远,朱沆、王禀他们在诸侍卫的簇拥下直接步行过来。   徐怀见王禀身旁那个身穿便袍、中等身材的中年人气度不凡,缨云郡主还一脸委屈的拽着这个中年人的襟袖跟在后面,猜他便是景王赵湍,上前与众人行礼道:   “王禀相公有一阵子未见,这位便是景王殿下?徐怀与家叔都是武人,不懂什么礼数,还请殿下见谅。”   “你王家数代忠良,你父亲更是大越千载难逢之良臣,十数年前谋夺云朔以全大越藩篱,实乃远见卓识,但奈何当时能看到这一点者寥寥,而朝中奸佞不容你父,以矫诏残害,又奈何当时朝廷奸臣当道,竞相遮掩,父皇他也被欺瞒,致你王家蒙冤到今时,也致使边事彻底坏于奸佞之手,悔之已晚……”景王赵湍开门见山先提及矫诏案,惋惜的感慨道。   然而徐怀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翻陈年旧案,但见他叔父王举颇为激动,知道这一点对王家人极为重要,也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听景王说下去。   “缨云养于宫院,娇横惯了,也不知道你们冒雪从府州千里驰归是何等的辛苦,之前多有刁难,我叫她给你们赔罪!”景王赵湍将赵缨云拉到前面,要她给徐怀、王举等人赔礼道歉。   徐怀看了赵缨云一眼,再看站在众人之后的朱多金,身旁还有一名雍容妇人悻悻作色,猜她便是荣乐县主。   “我等从府州仓皇而归,忧于时局形势,无心礼数,也不觉得郡王有什么刁难之处。”   徐怀推演赤扈骑兵十天左右就会杀到黄河沿岸,他哪有心情在这种破事上浪费时间?直接问景王,   “却不知殿下为何事而来?倘若是为虏兵之事而来,那还请殿下与王相一并到楼上说话,恕徐怀此时无暇顾及这些繁文缛节!”   赵缨云性子虽然不跋扈,但心想人又不是她赶的,她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什么蛮横的话,心里当然一百个不情愿——然而她好不容易抑住心里的别扭劲,正酝酿这赔礼道歉的话该怎么说出口,却没想到徐怀竟然拽着她父王、王相以及朱沆直接上楼去了?   一句客套的话都不说,真的合适吗?   自己堂堂一个大越郡主,从这莽汉嘴里讨一句客套的话,真有那么难?   再不济,也应该让她将好不容易酝酿出来、藏有一些机锋的道歉话说出口才是啊!   再看她父王竟然头也不回的与王相、朱沆,跟着这几个莽汉上楼去了,赵缨云性情再温和,这一刻也满腹委屈,抿着嘴站在那里不吭声,泪珠子都快要滴下来。   荣乐县主与长女朱多金更是气急败坏,虽说景王没有直接训斥她们,但有什么比被彻底无视,更挫伤她们自尊心的?   她们气急败坏得想翻白眼。   倘若仅仅朱沆在场,荣乐县主打娘胎带出来的脾气此时一定会发作出来,但景王、王相在场,她们非但得忍住脾气,都不敢甩手走回朱府去。   荣乐县主这会儿将气撒到朱桐头上:“你这个小没良心,没看到你娘跟缨云一路跟着小跑过来,都上气不接下气了,还不去晓得搬两张干净凳子过来?你这没眼力劲的蠢货,什么时候能学得机灵点?”   “这事怎么又挨到我头上来了——徐怀这莽货就不是能拿权势欺压的!”朱桐自认倒霉的嘀咕着,喊店家将旁边的桌椅,恰到好处的移到他娘身前…… 第五章 恶缘   虽说朱桐第二次伐燕没有随军北征,虽然第一次伐燕他也没有跟随前往大同城,经历那最为凶险的时光,但在岢岚城短短一个多月的接触,徐怀作为莽虎的一面,他已充分领略;他也同时也清楚王禀有多信任徐怀。   之前王番对徐怀不满,百般排斥,朱桐还想着至少可以一辈子不去理睬这丧门星,但他没有想到第二次北征伐燕,结局会倍加惨烈,而曹师雄叛变投敌,令王番也不得不上表请辞。   即便朱桐自记事起,便晓得他娘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但也知道他娘以及朱多金注定拿徐怀没辙——他以往所以为的权势、以势压人,在徐怀那里压根就行不通。   他这时候小翼伺候着,就想他娘、他姐能顺过气来,不要再想去闹什么幺蛾子,那样只会叫他朱家更加难堪;当然他心里也好奇景王殿下怎么突然跑过来,有什么事情专程为徐怀而来?   朱桐从楼梯口探头探脑往上看,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不一会儿,朱桐却见他哥朱芝、吕文虎陪同卢雄、徐心庵、周景、王宪、王萱等人也都走下楼来。   待将卢雄、徐心庵、周景、王宪等人安排到底楼临窗的桌旁坐下,朱桐才将朱芝拉到一旁,小声问道:“爹爹他们在上面谈什么,你都不能坐旁边听上一听?”   “都堂之事。”朱芝说道。   第一次北征,朱芝亲眼看到自以为在握的胜券,在昼夜之间倾覆过来,数万将卒的性命比牲口、比草芥还要不如,他当时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撤回到朔州城后还病了一场。   之后他自是尽可能掩饰曾经所感受到的恐惧,以有功之人自居,但实际上他对天雄军残部如何从大同撤出,都浑浑噩噩不甚清楚,以为一切真就是葛家与天雄军太过无能,换了西军绝不至于如此。   他这才有胆气以兵部从吏的身份,参加第二次北征。   而这次在与徐怀会合之后,再度看到伐燕军的覆灭,朱芝也没有那么慌乱了。   第二次北征伐燕他无论是置身其中,还是在最后关头及时抽身出来,与史轸、卢雄等人一同退往朔州,在朔州旁观到赤扈人宣战,伐燕军主力突围被截、被击溃,成千上万溃卒残兵在雪原逃亡等种种历程,内心所受到的冲击,却是愈发的强烈而清晰。   说起来还是得益于徐怀及桐柏山众人对形势发展的精准而层次分明的分析及预判。   这相当于是对他进行了两次活生生的、感受深刻的大型现场教学。   这也最终撕破朱芝身上那种从小养优处尊所带的自以为是。   朱芝此次随徐怀、其父朱沆驰归汴梁,对局势之险恶,以及在这个节骨眼上所能尽的最后努力,心里也是非常清楚。   不过,王禀、景王殿下在场商议机密,照着规矩,他们该回避还是得回避。   朱芝待要跟朱桐说些事,这时候见王萱跑过去跟他娘问候,他娘还是黑着脸、一副气犹未顺的样子。   朱芝怕他娘、他姐使起性子浑然忘了场合,头痛的走过去劝说道:“——娘,你就稍停些吧!徐怀在娘您心里再不济,但多少要念着孩儿再三拜他相救。其他事不提,这恩情不念,不是叫世人戳咱朱家的脊梁骨吗?”   心里气再不顺,景王与王禀在这里,甚至都不见徐怀在景王、王禀面前有丝毫怯弱,甚至在景王、王禀面前也彻底无视她们,景王、王禀都不以为意,荣乐县主早就心虚了。   不过,在自家人面前,荣乐县主这张嘴巴哪里又肯服输,叫道:“是荀家人说他们杀人如麻,贼性难改,左右府邸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些话又不是我说出去的;再说,我也没有怎么着他们啊,只不过安排他们住到城外的庄子里去,那里更宽敞?”   “就是嘛,缨云午时在我那里玩蹴鞠,便是荀家妇人在那里乱嚼舌根子,缨云一心想着看什么人物才能杀人如麻,便要过来看个究竟,才闹出今儿的事来,”朱多金说道,“你要不信,你问你姐夫去,娘也是担心咱们家里的安生。”   “唉。”   朱芝猜测他娘、他姐使这么大的性子,指定有人在背后使坏,叹道,   “且不管荀家是怎么在外面说的,你们知道荀延年怎么死的吗?”   “不是你们救援不及,叫他死于贼人之手?”朱多金诧异问道。   “这是照顾他荀家的面子对外人说的,却没想到荀家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朱芝恨气道,   “荀延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及岚州州院在给朝廷的密报及给他荀家的信里都说得清楚一二。既然他们都不知缩起头来做人,也不能怪我替他荀家张扬一二。事情很简单,徐怀率部突袭岢岚城,营救诸多被俘官吏,但荀延年在那之前就已经投敌了。他没有办法,只得悬梁自缢——荀家这是恨徐怀不愿替荀延年瞒下投敌这事而已。”   “荀延年一时糊涂,却也不是多大的错。”朱多金嘀咕道。   荀家不单世代官宦,荀延年还是老侍中的门生,两家在汴梁往来密切,还有拐七拐八的姻亲关系,朱多金从心理里还是偏向于荀家。   “荀延年投敌,又想你们帮他隐瞒,定是贪生怕死的,怎么又悬梁自缢了?”缨云好奇的问道。   朱芝也不好跟缨云解释,有史以来的悬梁自缢、饮毒自尽,都是走投无路,或者说没人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路,只是板着脸跟朱多金数落道:“你们什么事情都不懂,被荀家人唬得团团转——且不说别的,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曹师雄投敌这事就有人在暗中非议父亲与相公爷爷了,要是徐怀擅自隐瞒荀延年投敌之事,却最后被人揪出来,再指责说这是相公爷爷、父亲在暗中指使所致,到时候谁能脱开干系?”   朱多金再娇蛮、跋扈,但出身官宦之家,对这里面的道道,还是要比普通人清楚一些——这会儿也是黑着脸不再作声。   “荀庭衡这些天说话也是阴阳怪气的,看来我们以后还是要少去沾惹这些人。”虽然别后重逢才小半天,但朱桐却感觉到朱芝的姿态比以往强硬多了,赶忙表态要与荀庭衡划清界线。   “虏兵很快就会杀到汴梁城,到时候汴梁所有人都在劫难逃,任凭荀家搬弄什么是非,又有何用?”朱芝感慨道。   “没那么严重吧!”朱桐吃惊问道,“朝廷在河东、河北还有二十万兵马,据坚城以守,难道都是吃素的?”   ……   ……   “你觉得朝廷还有多久时间?”   朱芝他们下楼去,王禀抛向徐怀的第一问题,就是想知道虏兵最快多久会杀到汴梁城下,朝廷还有多少时间为这场注定不可能避免的大劫多做些准备。   “十天——”徐怀说道。   “最快十天时间,那最晚呢?有没有可能拖过这个冬天?”王禀问道。   “没有最快,也没有最晚,我推算就是十天左右。赤扈人已经完全掌握燕蓟地区,只需要十天时间,其骑兵就可以大规模穿插渗透到汴梁附近来。”   徐怀很肯定的说道,   “是的,赤扈人目前才初步掌握云朔燕蓟等地,兵围太原城还未攻下,他们似乎可以等进一步巩固在北方的优势之后再大举南下,但对赤扈人来说,赶在这个冬季南下,对绝大多数人都未见有警醒过来的大越,打击将更为致命。即便赤扈人这个冬季南下,并不大可能在河淮站稳脚,可能还会收缩回北部,但河淮却注定变得千疮百孔……”   “应州守了快一个月才被攻陷,太原不至于十天都守不住吧?而河北涿、雄诸州城深池险,赤扈人能猝然克之?”赵湍问道。   “太原、涿、雄诸城,应该是能守上一段时间,但虏兵南下并不需要攻陷这些城池,”徐怀说道,“特别是河北,城池之外一马平川,之前有可能限制骑兵行动的溪河湖泽这时候也冻得结实,可以叫骑兵绕开城池尽情驰骋……”   “赤扈人绕开城池南下,他们的粮秣怎么解决?父皇已下诏河东、河北诸州县都严格坚壁清野,令虏兵想劫掠也无所得,朝廷大臣都认为这应该能迟滞虏兵南下!”景王说道。   徐怀忍不住要拍脑门子,朝中都是一群纸上谈兵的家伙,景王赵湍对实际的军务也不甚了解,这时候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除了军纪严明外,赤扈人比契丹、党项人更能吃苦忍耐,这也是他们最令人生畏的地方,将卒不畏艰苦,则能舍生忘死,其志坚韧难折,这是天下雄锐最根本的素质——此外,赤扈兵马征战四方,惯以马乳及其他乳制品为食,他们可以做到完全不需要额外的补充,就能坚持上千里甚至数千里距离的行军。而漠北草原上的良马,可能不及西北高大健壮,短时间冲阵对杀也要稍弱一些,但忍耐性也极好,冰天雪地时便能用马蹄刨开坚冻啃食枯草……” 第六章 献策   怕单纯口述景王难以理解,徐怀在楼上,直接吩咐朱芝与周景赶去朱府,将一套完整的骑兵行装连马牵来。   见徐怀打发朱芝跑脚如此顺溜,而朱芝却无半点意见,跑得甚快,缨云郡主、荣乐县主、朱多金也只能坐在底楼对望——王萱托腮看着龙津桥上的如织行人。   朱芝、周景取来一整套骑兵行装,徐怀便直接到羊肉汤店的后院里,将赤扈骑兵的行军作战武备以及惯用的作战方式、行军饮食等种种,直接演示给景王看。   这种演示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枯燥乏味——缨云郡主、朱多金、荣乐县主等一干女眷看了直打哈欠,远不比她们以往所见的武举比斗来得激动人心。   然而一支军队的行动作战方式,与行装是直接相关的,对兵事略有了解的人,就多少能从这些行装上看出一些蹊跷来。   因为比众人印象里的草原骑兵,赤扈人更能吃苦耐劳、服从性高,对后勤的依赖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低,这就决定了他们的作战能力,远非普通兵马能及。   这也令他们有着超乎想象的穿插及运动作战能力——而这些恰恰又都是大越兵马最为致命的短板。   这也注定赤扈人即便这个冬季并没有把握打下汴梁城,也一定会大规模杀入河淮地区——岳海楼对河淮的了解,可能远在一般朝廷大臣之上,他的投敌,所带来的破坏性,将是难以想象的。   就是因为大越朝堂到这一刻还存有麻痹思想,汴梁城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危险距离尚远,心存懈怠,赤扈骑兵大规模穿插进来,震慑力及破坏力也就更能超乎想象。   徐怀此时甚至都不难想象赤扈人将在河淮地区采取何种战术:   “在赤扈人眼里,大越军民有如羊群,他们不会急于进攻坚城——他们夺云朔,也差不多将外围威胁完全扫除干净之后,再有条不紊的将兵马、器械调到应州城下攻打。应州能守二十余天,一是郭仲熊等人效命不降的气节难能可贵,二是赤扈人的攻城作战,要比我们以往想象的,有节奏,有层次,不急不躁得多——他们前期总是强行驱使降附军、驱赶受其控制的民众攻城,消耗城中的箭石与将卒体力,打击敌军的士气。他们行动作战,迅捷有如雷霆,杀敌于不料,但敌军要是有所防备,据坚城以守,他们又会表现极有耐性。他们对降附军汰弱留强也毫不留情面。在他们的高强度压制下,降附军在攻城战中常常伤亡都极其惨重,但攻下城池后却因为又得许大掠作为补偿,降附军的战斗力非但不会减弱,甚至还得到扭曲的加强,更纵溺于屠杀;也从心理上也更屈于赤扈人的意志。普通民众的死活,赤扈人更是丝毫不关心,甚至被视为累赘而肆意加以屠虐。他们会不惜将一座座村寨,一座座城池的男丁屠杀干净,将妇孺掳为奴隶,然后将土地腾空出来长满野草,正好可以充当他们的牧场。以此推测,赤扈人大规模穿插到黄河南岸,也不会直接进逼汴梁城,他们甚至都不会封锁勤王兵马进汴梁的通道。他们一股股骑兵会在汴梁外围的州县杀戮、驰骋,会尝试进攻那些防御松驰、没有什么守兵、轻易就会投降的县城,屠杀十几二十万民众作为恐吓,以便更有效的将附近州县数以十万计,乃至上百万、二三百万的人口往汴梁城里驱赶。他们会在时机合适时,再完成成对汴梁城的合围,一方面用汴梁城中倍增的人口消耗城中的存粮,一方面会俘虏周边州县的民众、兵卒,驱使他们进攻汴梁城。所以,赤扈人十天左右会大规模渡过黄河,但对汴梁的围城,将依照他们在外围劫掠驱赶作战的效果而定,可能会在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之后。倘若汴梁城能熬过一个半月到两个月的时间不失守,赤扈人将有可能解围而去——然而在围城期间,汴梁城将成为一座巨大的磨盘,将数以十万、甚至上百万、二三百万的老少妇孺,将像草芥一样被除去,然而这还仅仅是赤扈人的第一次南下作战……”   景王赵湍脸色惨白,抿着嘴,看着手里徐怀他们在云朔战场上,从赤扈人手里缴获的骑弓及箭矢。   这把骑弓与他们日常狩猎所用的弓弩相比,可谓简陋之极,但油亮的握把,不知道在原主人手里把玩了多少年,沁入多少手心油脂,才会有如此质感。   他以往是意识到势态的严峻,但也远没有听徐怀亲口述说来得深刻,内心仿佛被利刃一刀刀划开,鲜血淋漓。   大劫将至,徐怀不会觉得有些事还有保密的需要。   刚才是朱芝、卢雄、吕文虎他们知礼节,主动在景王、王禀面前避讳离开,徐怀才让周景、徐心庵、王宪、也跟着回避一二。   这时候演示赤扈骑兵的行军作战方式,需要周景、徐心庵他们配合,众人不再回避,徐怀也不会介意缨云郡主、荣乐县主、朱多金一干女眷在场。   缨云郡主、荣乐县主、朱多金听徐怀说及十天之后赤扈骑兵就将渡过黄河,一个月到一个半月之后就会对汴梁城完成合围,她们起初毫不在意。   徐怀整天暴露在北地的风沙严寒之下,面皮粗糙发黄,但他终究又是那么的年轻。   荣乐县主、朱多金甚至觉得王禀如此人物、景王地位如此之高,竟然毕恭毕敬听一个少小伙子说这些,场面就有些滑稽。   然而在看到景王、王禀以及夫君朱沆听过徐怀一番话后,面色都是那样的难看,很长时间都默然无语,她们这才真正被吓住了,花容失色:势态真这么严峻、险恶,汴梁城上百万人丁都会遭受赤扈骑兵的肆意践踏?   在景王、王禀面前,女眷也不敢胡乱插嘴问话。   “有何策可救危局?”赵湍过了良久,像背负重物走了极长的一段路,长吐一口浊气,哑声问道。   “我们得史先生指教,虽然能对即将到来的险恶局面作一二预判,但要说到如何挽救,只能说尽十二分的努力,也只能使局面没有那么难看,想要彻底逆转乾坤,已非人力能为!”   那些清晰从脑海闪现的记忆片段,将历史既定的重要片段直接展示在徐怀的眼前,令他对形势有着超乎常人的分析能力;徐怀这时候顾不上藏什么拙,但将确实有着常人难及真知灼见的史轸推出来,以将一切说成桐柏山众人集思广益的结果,也只是希望能更有说服力。   王禀此时将景王赵湍领过来,显然是寄望景王能成为朝中的助力,要不然在朝中太势单力薄了,作为十数员执政之一,实在没有信心说服那么多压根都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人。   特别是当今圣上,还没有意识到形势到底有多严峻、恶劣。   而徐怀对汴京之战的结局,从来都不抱任何乐观的想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降低惨烈程度,以及尽可能多、尽可能早的为后续的江淮防御积蓄力量。   有些主张,徐怀早就在给王禀的信函里有提及,但他这时候待要跟景王讲述,却看到史轸在一旁欲言又止,说道,“至于形势要如何才能稍稍挽回一些,殿下或可直接听史先生说说……”   景王也听王禀、朱沆说过史轸乃是从父祖辈就是《武经总要》的实际编撰者,虽官位低微,实质上却是大隐隐于朝式的人物,当即也是执门生之礼,与史轸说道:   “请史先生知无不言。”   “能为之事,之前在给王相的信函里都有提及。”   史轸有些惶恐的给景王还礼。   接下来要如何在注定崩坏的局势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救,他们一路上都有反复的研究讨论,朱沆、史轸他们也很清楚细枝末节。   正常情况下,徐怀是对局势进行深入分析的核心,应该由徐怀当面跟景王讲述才对,但见徐怀示意他来说,不是喜欢出头的史珍,又确实别的建议要提,硬着头皮说下去,   “大越难有一支成规模的兵马能在野战与赤扈骑兵争锋,想要完全杜绝赤扈人的杀戮与破坏,想将赤扈骑人完全阻拦在黄河北岸,都是不现实的。至少在前两到三次的河淮防御战中,不能叫赤扈人尝到苦头,是无法实现这一目的。不过,赤扈人的作战方式,并不难预见。倘若只是想着尽可能限制赤扈人的杀戮与破坏,不惜一切代价击退赤扈人,并非完全无法作为:第一,不能将所有的勤王兵马都收入汴梁城或京畿地区。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甚至这是赤扈人最为期待的。汴梁城由京畿现有的禁军防守就足够了,应诏前来的勤王兵马应在京畿外围挑选三四,或五六座核心的坚固城池驻守,最大限度的钳制赤扈骑兵在河淮地区的活动范围,并灵活的寻找战机,积少成多的消灭赤扈骑兵,积少成多的积累战果,意义则更大。除此之外,京畿之外,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河北路都要选派大臣——(史轸在此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看了景王一眼)或皇子担任防御使,除了统领诸路勤王兵马以及河北驻军,配合京畿的防御作战外,还要有权力统领诸路监司,将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形成真正意义上、对赤扈人的防御区,发动军事潜力,与京畿共同形成防御纵深。当然,考虑到汴京会暂时陷入赤扈人的合围之中,朝廷诏令难以颁出,最为迫切的,似乎当谏圣上出巡淮南,留太子在汴梁监国——如此一来,汴梁即便为虏兵围困,诸路勤王兵马及诸路防御使都能指挥如一,东南粮秣也能源源不断从江淮运抵汴梁外围的城池,支持对赤扈人的作战,不虞汴梁被围后,诏令难以传出,诸路勤王兵马群龙无首,以及东南财赋断输……” 第七章 撤离   勤王兵马不入汴梁,于汴梁外围挑选四座坚固大城驻守,与汴梁守军互为犄角;派遣大臣担任诸路都防御使,改变诸路漕司、宪司、仓司相互牵制、军事力量组织及动员效率低下的弊端,使地方与勤王兵马协同调动、相互支持,在汴梁四周形成更为广阔、坚韧的防御纵深——这是徐怀在府州时,就与朱沆商议出来、希望通过王禀进献给朝廷的京畿整体防御战略。   徐怀并不指望朝中真能在如此仓促的时间里,在朝中君臣都还没有彻底警醒过来之际,就全盘接受这样的建言。   不过,哪怕朝廷接受其中一部分,哪怕汴梁城最终注定会失陷,都会对下一阶段江淮地区的防御作战有利。   至于太子留守汴梁监国,圣上出巡淮南,徐怀他们在府州时却没有细想这点——主要也是考虑到朝廷未必会有如此坚决的决心,同时在时间上也太仓促。   徐怀见史轸这时候在景王面前提出这点,他先是一愣,转念想到史轸刚才找来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明白他说这话是有一些私心的。   说白了,就是史轸想劝父母妻小及兄弟姐妹即刻撤出汴梁城,但他家人听不进他的话,并不以为此时的形势有严峻。   倘若朝中此时有大臣劝谏天宣帝即刻出巡,即便谏言未必会受采纳,但这也能叫史轸再给家人解释当前的形势有多严峻时,有更强的说服力。   徐怀也没有揭破史轸。   这么多建议,即便能说服王禀、景王二人,但待王禀、景王进奏上去,会有多少被采纳,还是未知数呢。   景王赵湍丝毫未觉有何异常,只是神色凝重的问史轸:“请史先生,于汴梁外围择坚城驻入勤王兵马,哪几座城池合适?”   建议设置防御区、地方义军招募等具体细节,徐怀他们在府州、在赶来汴梁的途中都有详细的商议,甚至就是由更精通案牍之事的史轸整理成文,史轸这时候也直接说出来:   “要在京畿外围设立防御区,就不能局限于京西、京东路旧有的辖属——先皇帝时,就有大臣主张将北面的澶州(濮阳)、南面的许州(许昌)、西面的郑州、东面的襄邑(商丘睢县)升格为京畿辅郡,意在加强汴梁及京畿防御——这四座城池除了西辅郑州外,其他三辅距离京畿还是太近,与京西南路、京东路及河北路的腹地相距又太远,需要进行调整,许州可换成更南面一些的蔡州,襄邑可换成更东南方向一些的宋州,澶州可换为北面偏东的魏州……”   徐怀将早就由史轸执笔所拟的备虏策取出来,交给景王,说道:“置防御区之事,我们草草写了一封策子——而太子监国、圣上出巡之事,事情非同小可,我们就没有落于文字……”   “事不宜迟,王相,你这就再陪我进宫去见父皇呈禀此事。”景王赵湍说道。   事情如此紧急,每一刻都要争分夺秒。   景王在随扈安排车马之际,就与王禀站在院子里就着灯笼,快速将徐怀他们所拟的京畿备虏策通读了一遍,待要动身之时,他又朝史轸说道:“还是得请史先生陪我们进宫走一趟,有些事才能说得清楚……”   史轸心里还念着怎么说服家人即刻南下避难,再想到徐怀才是提出京畿防区策的核心,当是徐怀进宫,在官家及诸相公面前解释这一切才合情合理。   不过,在他待要将这事推到徐怀头上,史轸又猛然想到王禀未必没有在诸相公及官家面前举荐徐怀,多半是官家或官家身边的人还是顾忌徐怀的身世,才令景王先随王禀、朱沆赶来打前哨。   想到这里,史轸只得朝徐怀苦笑道:“我勉为其难陪王相、殿下走一趟,其他事只能劳烦军侯照顾周全!”   徐怀知道史轸是说他家小的事,说道:“其他事但请史先生放心,我都会安排妥当!”   徐怀对所谓进宫面圣,心里是不屑一顾的,他甚至会尽可能避免直接进宫。   他却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世会受猜忌,这节骨眼上也不会担心锋芒太甚,徐怀主要还是担心天宣帝与诸相公倘若在一定程度上采纳他的建言,就很有可能会让他留在京畿协助王禀。   这不是徐怀所期待的,也不是徐怀所擅长的。   就算王禀受命主持京畿防御事,受人牵制的地方也太多了。   对京畿驻军的调动,除了要通过三衙进行外,兵部、枢密院会不会参与进来?   真正决策防御之事时,要不要与诸执政大臣商议,最终奏请天宣帝定度,这其中会受到多少掣肘?   更为关键的,天宣帝的信任是极其不稳定的,甚至随时会出现反覆。   这种种糟心事必然会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但徐怀又无能为力,他留下来干什么,跟在王禀身后受气?   徐怀还是留在京畿之外,倘若备虏策完全不被采纳,他就率桐柏山卒在外围游击作战,打死也不会带桐柏山卒进汴梁;倘若备虏策被采纳或部分被采纳,徐怀就会争取南下,回到桐柏山,在桐柏山卒的基础之上组织更大规模的勤王义军。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现有的驻泊禁军,规模及战斗力都非常有限,备虏策真要被采纳,各地还需要大规模招募义军补充地方兵马的不足。   ……   ……   很多事都来不及细说,王禀与景王赵湍带着史轸便匆匆赶往宫中——朱沆在朝臣之中还没到登堂入室的层次,之前是被召进宫中复旨,这会儿他也是先与徐怀返回府邸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荣乐县主此时也如霜打茄子,神色惶然问朱沆:“形势真如此危恶?”   “你说呢?”朱沆没好气的反问道,“难不成我找景王、王相过来演戏唬你?”   “那我们要如何做?你还不快派人去跟父亲说一声,是不是赶紧收拾一二即刻出城?”荣乐县主问道。   “……”朱沆忍不住想翻白眼。   之前消息没有传回,他还没有进宫复旨,府中女眷先收拾收拾出城,像往年一样,先到尉氏县南的庄子里过年节;待有小规模虏兵渡过黄河,女眷就趁势往南避难,他也可以心无旁鹜的留在汴梁,参与京师守御。   现在荣乐县主与他老母以及长女朱多金,在朱桐及女婿朱璲等人的陪同下离开汴梁,也没有什么,但实在不宜再扩大范围了。   要不然一顶临阵脱逃的帽子扣下来,谁能承受得住?   再说了,荣乐县主的父亲是老郡王,是官家的堂兄,不持诏能随便离开汴梁吗?   见朱沆不予理会,荣乐县主也完全没有先前的嚣张气焰,与缨云郡主及长女朱多金、女婿宋璲等一起往朱府走去——还没有进府邸,守在宅门前的家丁便小跑过来禀道:“璲公子的父亲宋公在府里等老爷回来!”   “怎么不请宋璲父亲到前街去?”朱沆问道。   他们与景王、王相到前街猫二胡子羊肉汤店,前宅的家丁是清楚的;朱芝当中还带人回来过一趟。   “宋公说不妨碍老爷与殿下、王相议事,他没有什么急事!”家丁说道。   朱沆朝徐怀苦涩一笑。   宋廷山与他是儿女亲家,两家宅子也挨得极近,但朱沆与宋廷山的私人往来并不密切;而宋廷山在朝中是户部侍郎,也比他要权高位重多了。   朱沆上次从征归来,宋廷山起先也只是先派儿子宋璲过来问候一声,然后挑了一个吉日在宅中摆宴,将他以及王禀、王番等人一并邀请过去喝酒,算是尽了接风洗尘的礼数。   宋廷山这次急吼吼的亲自跑过来,说是没有什么急事,但朱沆也能猜到亲家应该神通广大、手眼通天,是已经听到什么消息,到他这里求证来了。   不过,除了宋廷山是儿女亲家,不可能置之不理外,他们眼下除了等宫里的消息,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朱沆看向徐怀问道:“要一起见一见宋璲他父亲?”   徐怀点点头,但在与朱沆进朱宅之前,将郑屠、王宪喊过来,吩咐道:“你们去看现在都有谁回来了,带领二三十人去史轸宅上,便说史轸犯下诛族大罪,已被有司捉住,骗他家老小跟你们先行返回桐柏山!”又跟王萱说道,“我安排两人送你回去跟你父亲说一声,你也直接去淮源!”   王番不管能不能辞去侍制之职,此时都不能随便离开汴梁的;而王禀真要能主持京畿防务,身边也必然需要一些人手相助,现在史轸跟随进宫了,他接下来就与王番以及卢雄、王孔等人留在王禀身边。   王萱以及史轸的家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离开之后,王禀、史轸他们能少些牵挂,也无需分心去照料周全。   至于朱家女眷以及这时候跑过来打探消息的宋廷山家女眷,倘若也想提前离开汴梁,也是可以一并安排…… 第八章 议和   户部侍郎、宋璲的父亲宋廷山是个身形削瘦的中年人,要比朱沆年长五六岁,已经过了五旬年纪,黄脸瘦长,穿着便袍坐在朱家前宅的问玉堂里饮着茶,看到徐怀、朱沆、王举等人走进廊前,才慢悠悠的放下茶盏,起身来揖礼问道:   “边事多劫难,朝中能像你这般不辞辛苦、不畏凶险的良臣已是不多,此行一切还算顺利吧?”   朱沆回来除了洗漱一番、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外,人就没有歇上一口气,甚至都没有吃上一口热饭;他这会儿也没有气力跟宋廷山玩推手,径直说道:   “景王殿下与王相又进宫去了,将劝谏圣上出巡淮南,留太子坐镇汴梁监国……”   宋廷山这时候什么心思,朱沆怎能还不清楚,他也没有力气跟宋廷山特别详细说一通形势有多险恶,直接给他说结论。   “形势真险恶至此?”宋廷山手颤抖起来,将茶盏“啪”的碰落在地上,也顾及不上,颤声问朱沆。   当世男女之防没有后世那么严密,荣乐县主除了在宅子里熙指气使惯了,此时却更是心思难安,跟着朱沆他们跑到前宅问玉堂来见宋廷山,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她看到宋廷山也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越发慌乱起来。   朱沆请徐怀、王举坐下,给宋廷山略加介绍,又说道:“我们跟景王殿下、王相说北地形势时,宋璲也在场,让宋璲给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从府州赶回来,三天三夜都没有怎么合眼,回汴梁都没有歇一口气,刚又赶去宫里复旨,这时候真是坐着便能睡过去!”   宋璲要比朱芝要年长些,但他一意想着以出身更高、在朝中更受重视的科举出仕,因此到这时还在府中苦读,并没有借着父祖恩荫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虽然徐怀从演示赤扈骑行装及作战方式起,就没有瞒过诸多女眷及宋璲、朱桐等人,但宋璲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府岚代忻诸州与管涔山、吕梁山的地理位置关系都未必能搞明白,一时间哪里能听明白那些微妙之处?   当然,朱沆是他岳丈,这时候不便推辞,只能磕磕巴巴勉强将他还能想得起来的内容,都复述给他父亲宋廷山知道。   好在宋廷山对形势恶劣也是有所预期的,宋璲复述得不怎么样,他还能大体听得明白,过了片晌,沉吟着问朱沆:“景王与王禀相公,就没有想过遣使找赤扈人议和?”   “议和,宋兄怎么会想到这个?”朱沆愣怔了一下,讶异的看向宋廷山,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字会从他口中问出。   “……赤扈人远居漠北,不辞万里南征北战,所为不过财帛——我听说赤扈人这次之所以宣战,乃是刘世中、蔡元攸找他们借兵攻打下大同城,曾允诺城中财货、奴婢任其劫掠,然而在赤扈人攻入大同城后,刘世中、蔡元攸却又反悔,才最终激怒赤扈人。整件事说起来,也是我们理亏,”宋廷山说道,“不过,赤扈人在北边已经大肆劫掠月余,相信他们的怒气有所平息,他们的将卒也都逞得其欲,接下来应该会滋生思归之情,我以为未尝没有议和的可能啊!”   朱沆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的盯住宋廷山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胸臆中一股邪生起来的恶念强摁下去,声音有些生冷的说道:“却是有可能,却不知道哪个去赤扈人那里议和。我是贪生怕死的,不敢去见赤扈人……”   “赤扈人在大同能先宣后战,之前又多番与我朝秘密互使,礼节都无亏处,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蛮横不讲道理——我想官家真要下决心议和,使臣却是不愁的,”宋廷山当然也能意识到这个话题令朱沆不喜,也不想闹得太不开心,又绕回来一些说道,“当然,我也就这么一说,是战是和,终究要诸相公与官家定度,我们在这里说再多,也只是妄想揣测而已……却不知二位军侯,以为我朝与赤扈有无议和的可能。”   “……”宋廷山要不是朱沆的儿女亲家,徐怀能喷他脸上去,这会儿只是杵着脖子,不去理会宋廷山。   王举年轻时是火爆脾气,却是矫诏之变后,为保全宗族,被迫隐姓埋名,性情要比以往隐忍得多,只是朝宋廷山咧嘴笑道:“是战是和,此等军国大计,乃官家与士臣共决之,我们一介武夫,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话不投机半句多,徐怀冷然而坐。   朱沆、王举有一茬没一茬搭宋廷山的话,也是十分的生硬,即便荣乐县主、宋璲在一旁努力打圆场,气氛也是尴尬之极。   没一会儿功夫,宋廷山便阴着脸起身告辞。   宋璲虽说是朱家女婿,但这会儿只能先跟着宋廷山回去。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便要冷脸着对人家,都恨不得将人家赶走,难怪你朱家的门庭越来越冷落了。”   荣乐县主这会儿又不乐意了,说道,   “我却觉得宋廷山有些话挺有道理:朝廷几次与赤扈人秘密互使,负责接洽的人都说赤扈使者颇为礼节,不类蛮虏,这次真要是我们理亏,致他们气恼不过开战,赔过财货,应该能息其怒气的——要不然,他们图啥啊?打仗是要死人的,刚才徐军侯那番话,真真是叫我吓了心魂都要散了,我觉得,要是能议和,哪怕是多赔些财货,也比死那么多人要好。”   “你说图啥,你懂个屁?”   朱沆拍着桌案,朝着荣乐县主低吼叫道,   “大好江山,就是叫宋廷山这些人败坏的,你知不知道?王禀相公疾声痛呼赤扈人不能与谋,满朝文武有几人听进耳中,还不是一个个又贪又蠢,以为能谋燕云,却不是想赤扈人包藏祸心,以致现在引狼入室?但这些人怎么就不能醒悟过来,竟然真能以为赤扈人开战是因为刘世中、蔡元攸未能履约?议和,议和,朝廷准备拿多少财货,去填补赤扈人那如无底洞一般的欲壑,拿什么叫赤扈人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靠你们去跟赤扈人讲道理吗?”   “我也就顺着你们谈的话说一说。我整日在宅子里,说是生在富贵家,却打小连汴梁城都没怎么出去,你跟我一个妇道人家吼什么吼?我什么都不懂,不才是正常吗?”荣乐县主满腹委屈的叫道。   “不懂就给我闭嘴!”   天都要崩了,朱沆这时候也无心再去惯着荣乐县主,也无所谓在外人面前难看,朝着荣乐县主厉声喝斥。   荣乐县主难以置信的盯住朱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他如此厉色教训,都忘了要怼回去。   朱芝拽了拽他姐朱多金的袖襟,叫她赶紧将他娘扶下去,也先将缨云郡主带去后宅暂歇,还不知道景王与王禀进宫会有什么结果呢。   看着朱多金将荣乐县主半搀半拖,与缨云郡主离开问玉堂,徐怀长吐一口气,似要将胸臆里的浊恨吐出去些,看向徐心庵、周景他们,说道:   “我将种种部署的重点落在淮源,落在桐柏山,你们之前可能还有些奇怪——我知道你们对汴梁防御,多多少少是有些期待的。不过,你们现在是不是多多少少能明白过来,汴梁为什么最终注定不能守了吗?”   徐心庵、周景、朱芝等人默然无语。   徐怀苦叹道:   “之前遍布朝野的主战派,因为联兵伐燕彻底溃灭,因为蔡铤的下诏入狱,看似烟消云散了,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还密布朝堂内外——他们没有消失,也不会承认联兵伐燕的溃灭,是他们自己彻彻底底的看错了形势,他们只会将责任推卸到刘世中、蔡元攸无能与悔约上,他们也随时会像宋廷山这样,转变成议和派,又或者朝中有相当一批人这时候已经有议和的心思,只是他们此时还不敢露头,只敢叫宋廷山到这里来试探口风。这样的人太多,而真正有意与赤扈人决一死战者又太少……” 第九章 信任   王番虽然避开不见徐怀,却不反对王萱在徐怀的安排下,即刻离开汴梁,前往淮源暂避兵祸。   为了不耽搁这边的安排,王萱很快就去而复返;她也没有浪费时间去收拾什么行囊,身边也仅有这些年跟着颠沛流离、辛苦得鬓发早已沾染霜华的乳娘翟娘子相伴。   翟娘子原本是朱府的奴婢,她丈夫也是朱府仆人——两人作为陪嫁,一并随王萱她娘嫁入王家。七年前王番秘使赤扈,翟娘子的丈夫、儿子作为随扈跟从,葬身域外未能得归,因此这一年多来,她也是越发衰老了。   翟娘子到朱府,拽着王萱先去拜见老夫人及当家主母荣乐县主。待她们再回到偏院来见徐怀时,前往接史轸家人的郑屠、王宪准备好一切,也赶过来跟徐怀辞行:   “史先生这般学识,在家人眼里却是个十足迂腐之人。之前史轸回去说破口舌,他家都没有一人能听进去,却是军侯你这办法管用。我拉王宪过去,谎说史先生在云州就已经投敌,这次回汴梁实是被赤扈人放过来刺探消息,却不知怎么,在兵部时露了马脚,被捉入大狱之中待审——我们再一说这个是夷三族的大罪,他家便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哭哭啼啼、收拾细软之物要跟我们逃亡。之前我与周景过去,他们恨不得将鼻子端到城墙上去,叫我们一吓,郑爷、周爷的叫唤个不停,现在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挤在三辆马车里,都不敢露头!我想着将他们送到淮源,还要再吓他们一吓,替史先生立立家威!”   徐怀苦笑一二。   史轸在京中半生为吏,熬到五十岁才混得一个九品出身,在满城皆是皇亲国戚、朱紫大员的汴梁城里,跟“显赫”二字完全不搭边。   而兵部在大越军政体系里地位最低,既无领兵权,也无法统兵权,还管不到武将军吏的考功迁转;兵部的吏员,也远不及其他监司来得手眼通天。   其兄弟家、姐妹所嫁的夫家倘若善于攀附,或善于经营,在商贾地位较高的当世,还真有可能瞧史轸不起。   然而这一切众生相,都将被数百年最为暴虐的兵灾碾为粉碎。   当然了,眼下所有能筹措到手的资源,都会最大限度的倾斜到军中,他们现在将史轸家小护送去淮源,再厚待都有可能远不及他们在汴梁所悠然享受的市井生活;而再吓唬,他们也不可能亏待史轸家小。   徐怀只能苦笑,任郑屠去安排。   “既然你都觉得汴梁城这个冬天不会失守,我现在能不能还留在汴梁照顾祖父,为何现在就要这么急着去淮源?”王萱刚才被徐怀催着回宅子跟她爹王番辞行,当时那么多人在,她乖乖照做,但她内心并不愿意这时候离开汴梁,还是想留在相依为命的王禀身边。   徐怀示意郑屠他们先忙去,看着院墙上的积雪,跟王萱说道:   “联兵伐燕溃灭,竟成引狼入室之恶局,这令蔡铤下狱治罪,主战派烟消云散,一切也印证了王禀相公一直以来的预言。这也注定在大厦将倾之际,王禀相公成为诸宰执中唯一能挑大梁的人物,但官家对王禀相公的信任是有限度的。一定要进行比喻的话,王禀相公之于官家,就相当于溺水者眼前漂过的那根稻草。守御失利,王禀相公自然要背上所有的罪责,倘若形势稍有改善,又或者朝中议和派占据上风,官家就有可能像根稻草一样,将王禀相公弃之一旁……”   “……”王萱谔然,没想到对她们来说,真正的凶险还将来自身边?   这些年颠沛流离,经历太多的波折与艰难,但王萱过了年节才十六,此时还是及笄之年,她又怎能识尽人心险恶,识得庙堂之中的错综诡谲?   她同时又是聪慧之极的女孩,徐怀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也不难想到曾在桐柏山所经历的那些险恶波澜。   王萱抿嘴站在那里,精致如画的脸蛋,有些发白。   看王萱难受的样子,徐怀伸手在她柔嫩的肩膀上摁了摁,说道:“你随我们去桐柏山,王禀相公与你父亲能少一层牵挂。而只要我们在桐柏山扎下脚跟,形势稍缓,官家就算听信馋言,再不信任王禀相公,最多打发王禀相公去哪个地方养老……”   徐怀献上备虏策,内心是希望王禀作为执政大臣离开汴梁,执领一路都防御使,这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局面。   很可惜,徐怀知道他说服不了王禀,所以也没有张这个口。   暮色渐暗,很快就要闭城门了——这个节骨眼上,市巷之间或还没有感受到紧迫的气氛,但京畿守军却严格起来,城门一旦闭上,夜里想出城就困难了。   王禀与景王再次进宫面圣,一时半会不可能什么消息传回,徐怀也想在汴梁城里走走,看看当世最为繁华的城池在被摧毁前最后宛如盛世般的一幕,他亲自送王萱前往史轸家小藏身处,然后送他们出南惠门。   看着周景、郑屠等二十余骑,簇拥四辆马车驶入漫漫雪地的深处,徐怀又信马由缰的在城中策马缓行。   汴梁城虽说远不能跟梦境中曾浮现出的情景相提并论,但与当世其他城池相比,却比徐怀想象中要繁华得多。   南惠门高大宏伟,这时候也有商旅骑着骡马进来,走不久便是香油作坊、客栈、绸缎庄、药房——与前朝不同,大越允许民众打通坊墙经营铺楼,商业活动不再局限于东西两市,这使得汴梁城的街市商贸要比前朝繁荣得多。   在大越,商贾地位也高;宗室子女嫁娶大商贾子女,在当世也是寻常事。   沿街每隔二三百步便会有一座四角砖楼高过近邻的铺院,这是汴梁城里特有的望火楼,在最初规划建造汴梁城时,城中厢院都建有望火楼,顶部是一座小亭,人立其中可以眺望左右火情,楼下驻守厢军,专司治安及防火。   而此时天色将晚,沿街已有铺院将灯笼挑出,行人未见减少,但望火楼顶的小亭里空无一人,而临近南惠门的几座望火楼底下驻兵房也都改成食肆茶馆……   南惠门城楼附近的驻兵现在是密集起来了,那也是受形势所迫,但徐怀从城内朝城楼看过去,应有的防御措拖几乎都废弃掉了。   虽说大越与契丹、党项人的边衅没有间断过,但这是一座承平一百五十余年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城池,怎么叫居住生活其中的人们相信短短十天半个月,战火就会烧及这座城池?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徐怀在城里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朱府——这时候王孔已经在这里等候。   “官家刚刚下诏使相公兼领京畿都防御使,全权负责京畿备虏防御事,都堂设于侍卫步军司。相公脱不开身,特邀军侯、王举将军与朱沆郎君过去议事。”王孔说道。   殿前都指挥使司(殿前司)、待卫亲军马军都指挥司(侍卫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侍卫步军司)并称三衙,总辖全国禁军,特别是驻守汴梁城及京畿诸县的禁军。   京畿禁军管军将领都隶属于三衙,其中侍卫步军司掌握的禁军最众。   王禀接掌京畿防御事,因陋就简的将都堂临时设于侍卫步军司之中,是最为便捷的,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时间去讲究其他有的没的。   徐怀与朱沆、王举,在已经逛过汴梁城返回朱府的徐心庵、朱世聪、燕小乙及朱芝等人簇拥下,打马往侍卫步军司驰去。   赶到侍卫步军司,临时设立的帅堂院子里,将吏进进出出。   卢雄走过来告诉徐怀他们,王禀这时候正与三衙官军议事,要他过来先陪徐怀他们在偏厅暂歇。   三衙共有九名管军,虽然也叫都指挥使、厢都虞候,但他们是大越数十万禁厢军名义上的最高将帅,又同时以节度使或防御使衔兼领将职,因此地位不知道要比徐怀他们高出多少。   然而大越自立朝以来,硬是要压制武将出头,三衙管军,哪怕是地位最高的殿前都指挥使也仅有正五品的衔阶。   也就是说,军中九大元帅的官职品阶,仅仅与士臣之中的知州、知府相当。   徐怀作为天雄军都虞侯,所掌握的兵力,基本可以覆盖一州之地的驻防,但论及官职品阶,仅于县尉、县丞相当而已。   也就是说,不管徐怀在边州立下多大的功绩,此时在岌岌的大越王朝里,依旧是芝麻大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王禀与三衙管军商议防务,徐怀、朱沆确实是不便中途插进去,只得先在偏厅等候…… 第十章 韩时良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皆驻于京畿,按需轮戍地方,两到三年为一个周期,三衙当时是真正的管军衙门。   仁宗朝,为加强地方治安、镇压地方暴动、起义,一部分禁军开始常驻地方,并准许家属随营,三衙对这部分禁军仅剩下名义上的统制权。   到此时,三衙实际上已经演变为拱卫汴梁及京畿地区的三支屯驻大军。   三衙除了正副都指挥使、都虞侯等九名管军将领外,实际与地方禁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相当的正副将总计有九十余人。   这时候这些将领要么已经应召赶到侍卫步军司的帅堂大院里等候接见,要么正在赶来的路上,徐怀他们坐偏厅里,不时能看到行色匆匆的将领走进院子。   好些人甚至铠甲都不整,看得出他们在接到令旨时,其人要么不在营中,要么就压根没有进入备战状态。   这些将领与徐怀一样,此时都没有资格直接进入帅堂打扰王禀与九位管军的议事,两边的偏厅又坐不下这么多的人,都三五成群的站在廊下、院中小声说着话。   看这些将领的神态、神色,不要说拿徐怀的眼光,朱沆看了也禁不住直摇头。   与当初在岚州衙院里济济一堂的天雄军诸将相比,中央禁军诸将脸上除了多出些惶惶不安,实在看不出整体上能强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差一些。   徐怀他们坐在偏厅靠门槛的座椅上,能听到门外廊下也有人小声议论议和之事,甚至有人还拿一百多年前与契丹订立城下之盟后两国百余年大体相安无事安慰自己或安慰别人。   徐怀不再看院中,抱手胸前,心想赤扈骑兵第一次越过黄河南下,诸多准备不足,只要没有人献城,靠这些人守住汴梁城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指望这些人能带着禁军兵卒,与赤扈人野战的。   “你们这是什么话?‘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们到这时候竟然还不懂,还想着与虎谋皮,你们对得住身上所穿的这身甲胄吗?”   徐怀正要努力静心养神将门外的杂音摒闭掉,陡然听到有人在廊前厉声训斥这些妄想议和的人。   徐怀诧异拧头朝门外看过去,却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将领,站在院中,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又气又恨的盯住廊下的小声谈论和议之人,怒目而视的样子,似要拔刀将这些议和将领剁碎掉。   徐怀看向朱沆,朱沆摇摇头,表示这个将领他也不认识。   “时良,你莫动气,我们也就随意一说。真论说起来,对赤扈人是和是战,自有官家与相公们决之,哪里有我们这些武夫置喙的余地啊!”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劝那中年将领息怒。   “此际国家兴亡,匹夫亦有其责,我们又怎么能以一句‘自有官家与相公决之’而胡乱议论?你们就不怕动摇军心?”那中年将领犹是怒气冲冲的训斥道。   廊下诸将似乎都知道这中年将领是什么脾气,虽然有人心里不服气,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去怼他,都是讪着脸避开。   朱沆想起这个中年将领是谁来,侧耳跟徐怀介绍道:“我记得这人了——韩时良曾为鄜延路副总管、延州知州王豫部将,出身贫寒,与党项人作战勇猛善斗,屡立战功,以承信郎调入京中,此时在侍卫马军司任副将……”   徐怀这时候回想起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与徐武坤、韩奇前往磨盘岭侦察敌情时,脑海里突然冒出那段记忆: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徐怀禁不住又探头朝韩时良打量了两眼,削瘦略显疲惫的脸庞确是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枭勇气度,不由暗暗忖度起来:   韩时良此时才是侍卫马军司的副将,相当于地方禁军的厢都虞侯。   而照既定的历史轨迹,陈子箫应该是趁赤扈人南侵之际,纠集诸匪占据桐柏山,很快就崛起成为堵塞义州、蔡州与唐、邓(南阳盆地)之间的大寇。   新帝前往南阳避祸,韩时良能成为独挡一面的大将,并率部很快消灭陈子箫部,说明他在汴梁防御战期间必然是屡立战功,才得到如此快速的升迁。   而徐怀与陈子箫打了几年的交道,对陈子箫极为熟悉。   即便陈子箫趁乱世纠集群寇盘据桐柏山,根基十分不稳,寇军的战斗力也相当有限,但至少占据绝对的地利。   而韩时良随新帝南逃,上下必然人心惶惶不安,武备难整。   在那么恶劣的局势下,徐怀又敢言他率部能比韩时良更快速歼灭陈子箫所部?   此时徐怀再观他激越的言辞,也是跟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那段记忆是吻合的。   徐怀待要走出偏厅,与韩时良结识,这一刻史轸从帅堂出来,从廊庑朝他们这边快速走来。   王禀此时要应付各方人马,还要尽快掌握京畿驻军的情况,快速调整京畿地区的防御部署,注定他接下来十天半个月都可能昼夜难休——徐怀不敢耽搁王禀的时间,便忍住与韩时良结识的冲动,朝史轸走过去,问道:“王相有事相召?”   “不忙,我们先说一会儿话——枢密副使汪伯潜赶在你们前一脚过来,王相正跟他商议事情,”史轸将徐怀他们拉到角落里,说道,“王相说待汪伯潜离开,再着你们过去相见。”   蔡铤因罪入狱,汪伯潜则成为枢密院的主官。   徐怀想起王孔赶到朱府找他,说王禀临危受命兼领京畿都防御使,执掌汴梁防御诸事,却没有兼领兵部尚书或枢密使这样的职衔,使他的领兵权看上去更名正言顺,看来所谓的“全权掌握”也是有限度的。   想到这里,徐怀低声问道:“汪伯潜是副帅,王相调兵遣将,需要他的副议才能生效?”   史轸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说道:“在宫中王相曾建议急调桐柏山卒入京,协同京畿防御,却是左相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极度劝阻,这事才做罢。”   “……”听史轸如此说,徐怀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表情?   王禀知道他不愿意率桐柏山卒入京,所以之前闭口不言这事,也不问他的意见,想着直接奏请天宣帝应允,将生米煮成熟饭,令他无法拒绝。   王禀却是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会坚决反对这点。   徐怀对此并无半点意外。   他屡立战功,此时他身为王孝成之子也是大白于世,景王赵湍见面就说矫诏事——事情都捅破到这地步,最终景王、王禀还是拽着史轸进宫面圣,上上下下不就防范着他还心存怨恨吗,怎么可能同意他带兵进入汴梁城?   大厦将倾,王禀想抛开一切顾忌,挽狂澜于既倒,却不想别人心里算计未停。   “你能如愿回桐柏山去,我却没法脱身了——我这次就不应该回汴梁。”史轸叫苦道。   “你就应该留在王相身边,我已经着人护送你家人出城了,你不需要有什么牵挂。”徐怀说道。   史轸除了对敌我形势有着远超世人的卓越见识外,他作为《武经总要》的实际修纂者,对治军统兵及防御事的实务操作,也烂熟于心,只是还没有多少机会付之实践。   王番也好、朱沆也好,以及卢雄、郑寿、吕文虎、王孔等人,在王禀身边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都不及史轸一人。   徐怀不指望能说服王禀离京,原本就打算将史轸留给王禀,所以这时候也不会理会他的卖惨,又问他:“景王殿下他呢?”   “景王殿下还在宫中——官家及诸相对我们所献的备虏策争议很大,景王极力支持,王戚庸等人则以为既无必要,时间上也来不及。目前这事还没有定论,但依我所见,很可能会进行折中……”   “史先生以为会是怎样一个折中法?”徐怀问道。   史轸说道:“官家很可能会调派得力士臣前往郑州、宋州、魏州、蔡州坐镇,将勤王兵马聚于四地,以限制虏兵肆虐。在四镇节帅的人选上,王相在宫中则建议朱沆郎君出知蔡州兼领南面勤王军都总管,任命你为南面勤王招讨军的前军统制,受朱沆郎君节制——然而这件事还没有定论,王相就不得不急着赶到侍卫步军司来与诸将商议防御事,我也不可能单独留在宫里替你打听消息。汪伯潜刚从宫里过来,对你们如何安置,或许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你等会儿见王相,王相便会告诉你……” 第十一章 天命   倘若君臣一心、将卒用命,大越虽说北面的防御形势尽坏,但在河淮、江淮、荆湖、江南、川蜀、关中还有广阔的腹地,在人马、粮秣的规模上,甚至对赤扈人还有着碾压性的优势,备虏策能执行下去,当然能够逆转当前劣局。   然而千古以来,难就难在“君臣一心、将卒用命”上。   备虏策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要将整个河淮地区变成大越的防御纵深,将赤扈骑兵深陷其中而无所得,就需要每一个防御区都有足够的军事潜力进行挖掘。   以西南防御区为例,备虏策是想着将屯兵大营放在蔡州,在蔡州聚集川蜀、荆湖等地过来的勤王兵马,将兵锋北指,限制汴梁与蔡州之间、蔡河两岸的敌军,但战事发展下去,除了需要蔡州以南的京西南路诸州县提供粮草外,更需要从京西南路就地组织兵马,逐步替换掉远程来援的勤王兵马,使得大越在河淮拥有更强韧、更持久的战争能力。   所以需要设立一个都防御使,来掌握蔡州及京西南路的军政大权。   现在这个折扣打下来,朝中看似接纳了他们的一部分建议,不急于将所有勤王兵马都调入汴梁,而在京畿外围新设四镇集结勤王兵马,选派士臣出任节帅,但本质上并没有重视徐怀他们的主张,又或者说对赤扈人、对整个战局依旧抱有幻想,严重缺乏认识。   徐怀他们的主张是赤扈人已经夺得云朔,河东、河北的防御网千疮百孔,拦不住赤扈人南寇,赤扈骑兵主力只要没有受到重创,只要没有在河淮吃到苦头,觉得大越还软弱可欺,必然会一次接一次的南下。   徐怀是在这个基础之上的提出备虏策,不寄予一次就能重创赤扈骑兵主力,而强调防御区的韧性与持久力。   折中方案,将一个防御区的范围从数州缩减为一州,说白了朝中君臣就将眼光盯在抵御赤扈人即将发动的这一次南侵上,以为将赤扈人这一次的南侵抵挡住了,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徐怀对这一点并不意外,甚至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因此他才不愿率领桐柏山卒进汴梁,他还没有觉悟高到跟这座城池共存亡。   在偏厅坐了片刻,王禀才得空闲,徐怀与朱沆、王举赶去相见。   除了枢密院副使汪伯潜及王番外,帅堂还有一名身穿官袍、面容削瘦的中年官员坐在一旁。   “不知道胡楷郎君也在帅堂!”朱沆给诸位行礼,替徐怀介绍汪伯潜,以及那个面容削瘦的中年官员乃是兵部待郎胡楷。   “刚刚才到王相这里。”胡楷拱拱手,算是回礼,眼睛却在徐怀、王举身上打量。   得,徐怀想也不用想,兵部侍郎胡楷便是四州防御使之一,而他所部将划归到胡楷麾下调用,接受胡楷的节制。   也没有时间寒暄,王禀直接开门见山说道:   “胡侍郎将出领蔡州防御使、知州,兼领蔡州屯营都总管——我最初想着将你部调入汴梁参加京畿防御作战,但官家与左相王戚庸等相公商议,决意在新设四镇划分多个都巡检区,以便充分动员地方兵马;其中之一会在桐柏山新置淮源县,作为一个都巡检区并入蔡州辖下。考虑到桐柏山众人在淮源根基深厚,特使你出知淮源,兼领淮源都巡检使,在桐柏山卒的基础之上组织抗虏乡兵,效命胡楷郎君麾下……”   虽说天宣帝与诸相最终否决掉大防御区的概念,现在搞了一个袖珍版,但徐怀总算是如愿得归桐柏山——而之前一直切切念叨的淮源置县,没想到会在这时得成。   徐怀又赶忙站起来,给今后是他的直属上司胡楷致礼:“徐怀年少得王禀相公扶持,立了一些小功劳,也有顽劣不知艰险、侥幸有所得,以后还望胡楷相公宽侍指点!”   当朝严格说来,只有左右相、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使、副使以及领诸部尚书以上衔职者,有资格被尊称为相公,但胡楷作为兵部侍郎,称其为相公也不算太逾矩。   徐怀对朝中大臣并不熟悉,之前也无暇听史轸他们细说朝中闲事,他对胡楷其人并不熟悉。   大越立朝以来,兵部的职能大部分被枢密院瓜分,仅剩掌仪卫、武举等事。兵部侍郎早期时甚至都没有职掌,仅仅作为士臣的迁转官禄官阶,直到近几十年才列为正式的职事官,但作为兵部尚书的副手,也并多大实权。   徐怀也仅仅就知道胡楷作为从三品的兵部侍郎,在对联兵伐燕一事保持沉默,是中立派。   当然了,徐怀相信天宣帝以及王戚庸等相,再昏庸无能,心里有再多的算计跟提防,在王禀之外的四镇防御使选用上,应该会有一些考量。   而满朝文武也并非完全没有心志坚定的可用之人。   王禀、朱沆、韩时良,以及作为蔡家父子的嫡系,郭仲熊最终能死节于应州,为岚朔军民南撤争取时间,也是出乎徐怀的意料。   因此,王禀举荐朱沆出任蔡州兼领防御使之议,被否决后,天宣帝及王戚庸等相最终选胡楷出来,徐怀心里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值此存亡之际,他愿意给胡楷更多的信任及配合。   胡楷对徐怀的表态还算满意,颔首过又跟王禀说道:   “除了徐军侯、王举将军外,还要从王相这边借走两人。”   “请说。”王禀说道。   “我在秦凤路任陇州团练使,与其时陇州军将杨麟相识,我想将杨麟从侍卫马军司借走……”胡楷说道。   胡楷前往蔡州赴任,作为节帅,要在蔡州执掌西南诸路奉诏赶来的勤王兵马,他不能连执营军纪、扈卫人身安全的亲兵都没有——他只能从京畿驻军借调一厢禁军作为亲兵前往蔡州主持大局。   王禀眉头大皱,当着汪伯潜、胡楷、朱沆等人的面就抱怨叫道:“汪相与左相他们不愿我将徐怀调入汴梁,你却要将杨麟从汴梁调走,就不想给我留几个用得舒服的人手吗?罢了罢了,还有一人是谁,你不会想着将韩时良也要借走吧?”   徐怀还想提醒王禀用好韩时良,却没想到韩时良早就在王禀的视野之中了,而胡楷想要借走的杨麟,显然也是王禀早就相中的人选。   徐怀想想也是,王禀在流贬唐州、岚州之前,就在京中任御史中丞,他对朝中文武将吏的熟悉程度,是朱沆都不能相提并论的。   大概也就长期在兵部任吏,从底层默默看着朝中各方势力角力的史轸,在这一块能比王禀更为熟悉。   “胡楷哪敢如此贪心?再说杨茂彦随鲁国公出镇魏州,在官家面前已经将韩时良讨要过去了,我可不敢不知好歹跟鲁国公争韩时良,”胡楷笑道,“我想将朱沆郎君的长子、兵部书令史朱芝借到身边,还要王相、朱沆郎君应允……”   胡楷曾在边州任过职,对中央禁军中的优秀将领了如指掌,说明他并非泛泛之辈,在此存亡之际得任蔡州绝非侥幸,而他此时想着将朱芝调到身边,显然不可能是看中朱芝的才干,大概是希望朱芝在他身边,能更好的跟桐柏山众人进行协调。   也就是说,胡楷并无意咄咄逼人,拿官帽子压徐怀,说明胡楷是一个很务实的官员。   然而,令徐怀震惊的不是这个,也不是韩时良被杨茂彦与鲁国公调走前往魏州。   这一刻叫徐怀怎么能不将新帝与鲁国公赵观联系起来?   河北还有十多万驻军,在虏兵南侵时,他们无力出城作战,但他们据城以守,也并没有被虏兵歼灭。   在汴梁城将被虏兵围困之际,朝中派大臣或皇子去总辖这部分兵马,不需要徐怀提醒,也必然有人会想到这点。   徐怀只是没有想到天宣帝相中的人选会是鲁国公赵观,更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将韩时良举荐给鲁国公赵观!   韩时良将成为鲁国公赵观麾下的部将?   难道鲁国公赵观,就是那个天命之人?   也确实,当大越整个宗室都被赤扈人包饺子,唯有鲁国公赵观在外领兵,可不就是那个唯一的人选? 第十二章 安排   王禀为京畿都防御使,汪伯潜作为枢密副使,掌握调兵之权,身在管军衙门之一的侍卫步军司,九位管军大将又在场随时听候调用。   因此胡楷指名点姓,想杨麟随他前往蔡州听用,王禀、汪伯潜点过头,当即就将杨麟召唤进来,吩咐事宜。   杨麟脸庞黑瘦,也无魁梧之姿,看上去多少有些其貌不扬,但气度沉稳,眼睛锐利有神,他看到胡楷坐于帅堂之上,也是微微一怔,但显然很快猜到召他进帅堂的目的,眼眸闪现出异样神彩,更是沉着的给王禀、汪伯潜、胡楷等人行礼。   朝中所有的决定都是在短短一两天时间内做出,很多消息都还没有传出风声去——胡楷出任蔡州都防御使,徐怀他们在跨入侍卫步军司帅堂之前,也不知晓这事,在大多数将领都心思惶惶难安之时,杨麟能有这沉着气度及见微识著的能力,却是不凡。   徐怀坐在一旁,暗中观察杨麟暗藏振奋的神态。   当世的武举及将领迁转存在种种弊端,武将地位被士臣压得极低,却不可否认,从军为将,依旧是当世武人的最佳选择。   也必然会有一批卓识远见、才干过人的武人进入武官军吏群体。   只是他们进入军队之后,受到种种限制,要么屈意钻营,要么随波逐流,要么郁郁不得志,并不能绽露他们真正的光芒。   因此,对平民百姓来说,乱世有如炼狱,甚至大多部分武官军吏都想着平平淡淡的混日子,但对有些武将来说,却从中看到打破藩篱、建功立业、真正展现自己才干的机会。   徐怀却是不怕杨麟有野心,他更怕胡楷、杨麟庸碌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才是最致命的。   胡楷也不绕什么弯子,开门见山问杨麟:   “我即将奉旨前往蔡州,在那里统领从京湖、川陕等地集结过来的勤王兵马,以备胡虏入寇——你可愿随我前往蔡州?”   “西南过来的勤王兵马集于蔡州?”杨麟疑惑的问了一句,但随即又挺直背脊说道,“胡公但有吩咐,杨麟怎敢不从?”   “你愿意就好。事情非常紧急,你即刻回军营准备,你部将作为我的亲兵,编入蔡州屯驻大营听候调用,待我请得圣旨便即刻出发!”胡楷说道。   胡楷当即叫杨麟赶回军营去做准备,只等正式的调令下达,就要连夜率部拔营出京,先行前往蔡州。   杨麟走后,胡楷又跟徐怀说道:“我要进宫请辞,还要去兵部处理一些事情,还要匆匆准备些行装,最早恐怕也要明日才能动身——淮源新置一县,官印肯定没有办法新铸,诸事只能一切从简,你什么时候动身,在你离京之前,我们能不能见上一面?天雄军第十厢又最快什么时候能从府州出发,什么时候能到蔡州,需不需要你星夜兼程赶回府州去领兵?”   胡楷出知蔡州,并非普通的任命,而是作为统领西南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帅,离京之前还要进宫请辞,在拿到正式的圣旨、符节后,才能名正言顺的指挥西南诸路勤王兵马。   而淮源置县,徐怀担任淮源知县兼领淮源都巡检使,统领所部兵马受胡楷节制,包括新铸官印等等,程序极其复杂,徐怀肯定不能在这个方面耗时间。   好在天宣帝及王戚庸等相公还知道从权,而待胡楷携旨到蔡州,徐怀也不怕地方上会对淮源置县并入蔡州事不配合。   至于天雄军第十厢兵马何时能动身,事实上除了胡族妇孺、乌敕部族众以及工辎营人马早就分批南撤之外,徐怀他们从胜军堡动身,也安排徐武碛、唐盘、唐青、韩奇等率二千余正军即时动身分批南下——   王禀都邀他南下,注定会有一封勤王诏书,徐怀此时怎么可能会拘泥于形式,一定要等到诏书到手再动身,那得耽误多少事情?   却是刘衍、王渊他们作为败军之将,还在府州,就怕没有接到诏书,错过最后以功赎罪的机会,还被罪加一等。   不过,枢密院执掌天下禁军调动大权,在枢密副使汪伯潜面前,徐怀当然不可能说没有调令,兵马就已经上路了,只是含糊道:   “岚州虽破,但岚州兵马都监司移驻府州胜军堡,有王高行、钱择瑞等郎君及诸营指挥在,飞骑传报,诸部便能踏冰踩雪走捷径南下,不需要我专程赶回去——淮源置县,又作为都巡检区并入蔡州,我能早些动身,当归淮源组织乡兵,却不知胡公许我多少兵额?”   从诸路召集勤王兵马以及就地征募乡兵义卒,从来都不是兵马越多越好,一方面要避免滥竽充数,一方面兵马召集起来,粮秣兵甲器械以及赏银都得源源不断的撒进去。   现在胡楷是顶头上司,桐柏山卒驰归淮源以及从淮源新征募的乡兵义卒,吃喝拉撒,徐怀都得找胡楷伸手。   当然,徐怀也不可能漫天要价,得照着胡楷许给他的兵额要,同时也得听从胡楷节制、调令。   胡楷二十岁就考取进士,在翰林院蹉跎八载,差不多所有的意气风发被磨灭后,又到地方历仕知县、司兵参军、通判、知州,转运副使等职,阅历、经验也是丰富无比。   虽然诸多任命都是今日才仓促颁下,胡楷这时候也仅仅是稍作沉吟,便与徐怀说道:   “除诸路勤王兵马外,官家还许我到蔡州后检选乡兵操练。蔡州奏报朝廷隶有乡兵一万两千余众,每年农闲都有操练,兵甲也全,但这事实在是作不得数,倘若能检选六七千可用健壮、操练成军,就谢天谢地了。淮源乡兵刚刚平灭匪乱,作战勇猛,却是可以多征募一些——我们便以一厢五营乡兵为数,合天雄军第十厢正卒,计五千兵马听你调用。除征募人马外,你回淮源,还紧要在桐柏山北岭,择几座坞寨作为驻营!”   桐柏山主要与义、唐、蔡、随等州交界,但贯穿桐柏山的主要通道,也就是桐柏山道(走马道)是东西走向,从义州(信阳)通往唐州——桐柏山也是被这条道分为南岭与北岭,淮河的上游也大体贴着这条道从桐柏山缓缓流出。   因此,有史以来,桐柏山要么划并义州,要么划并唐州,极少划入北面的蔡州或南面的随州。   此时在桐柏山置县,并划入蔡州,是加强了蔡州南部的战略纵深,但道路不通的问题,却难猝然解决好。   徐怀离京之前,还想单独找王禀谈一谈,便与胡楷约好动身之前再去拜见胡楷再离开汴梁。   胡楷站起身来,与王禀、汪伯潜辞行,待要走出帅堂,朝朱芝看去:“朱芝是要回家一趟,还是即刻随我走?”   “啊?”朱芝有些慌乱的看了他父亲朱沆及王禀一眼,才想起来从这一刻起,他是胡楷的从吏,这个节骨眼上已没有时间给他玩辞别那一套,忙跟上去说道,“我这便随胡公过去,有什么差遣尽请吩咐!”   胡楷走后,汪伯潜又点名将韩时良带走。   徐怀看着汪伯潜与韩时良走出帅堂的背影:汪伯潜很显然与之前举荐韩时良的杨茂彦,都是鲁王赵观一系或者说是端恭皇后的人。   “萱儿已经动身去淮源了?”王禀这会儿才得空闲,问徐怀一些私事。   “赶在南惠门关闭前离开。”徐怀说道。   “我知道你未必愿意进汴梁,我却希望你能进汴梁,但奈何有人不如我所愿——而最初也是要将你部编入郑州大营,毕竟你部兵马也是从府州那边调归,却是胡公坚持要在淮源新置一县并入蔡州,并坚持要将你调归桐柏山,声称你们对桐柏山最为熟悉,能最快将这件事做好。要不然的话,他宁可不去蔡州,王戚庸、汪伯潜他们才不得不做出让步!胡公还是有识人之明的!”   史轸虽然随同王禀、景王一起进宫,但很多时候都需要回避,因此也不是特别清楚景王、鲁国公、王禀等执政大臣在集英殿之间争议防御事的细情。   王禀也知道他所做的诸多事情,徐怀心里未必高兴,但他自认为没有私心,这时候也不惮直接挑明说清楚,避免与徐怀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徐怀他没有想到,这次之所以能顺利回桐柏山,竟然不是王禀据理力争的结果。   他这一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同时也没有想到,之所以能归桐柏山,最终竟是从未谋过面的胡楷促成…… 第十三章 辞行   徐怀没有想到他最终能归桐柏山,竟是胡楷一力促成,而王禀此时则无暇去揣测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朝朱沆看去,说道:   “我作为京畿都防御使,需要心思都放在防御事上,诸营将卒也尽一切可能勉励他们英勇作战,但兵马调动需要随时报备枢密院,也需要时间向宫中禀报战事,我向官家提议在枢密院新设一名都承旨,举荐你出任……”   枢密院都承旨,作为职事官,原执掌院主事以下官吏的功过及迁补等事。   此时王禀作为京畿都防御使,对京畿驻军的调动以及防务安排,需要与枢密院保持沟通,同时还需要及时将战情禀于宫中及政事堂。   王禀诸事繁忙,主要精力还需要放在防务上,这事需要一个有足够分量,又得宫中信任的人负责。   王番辞官居宅,此时可以统领王禀身边的僚属出入帅堂,却是朱沆最为合适担任此职。   虽说徐怀曾希望朱沆能出知蔡州或知京西南路某州,朱沆也曾希望能与徐怀配合,以便在西南方向组织更强有力的勤王兵马,参与汴梁防御战,但此事已为官家否决,朱沆也无意谋求出京,当即应允道:“朱沆当责无旁贷!”   “我除了想向官家请奏,将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及解忠、朱润、雷腾三部兵马调入京中,还想着将刘衍、王渊两部调来参与京畿防御,你们觉得如何?”王禀又问道。   短期内,压根就无望收复岚州,随着诸多兵马逐渐南撤,岚州兵马都监司也无保留的必要,王高行、钱择瑞等人南下,也是必然之举。   徐怀原本更希望王高行等人与解忠、刘衍等部都去郑州。   郑州作为衔接汴梁与西京洛阳最为重要的中枢,同时还能兼顾黄河北岸、隶属于河东的卫孟等地。   在这次京畿防御战中,郑州的战略地位与联络河北驻军的魏州相当,甚至还要更为重要的一些。   毕竟此时大越所能指望的,还有一战之力的勤王兵马,主要都只能从西军抽调。   西军将是勤王军的主力,其行军路线,主要就是从潼关出来,一路经洛阳进抵郑州;而倘若朝廷能在郑州集结十万西军,赤扈人怎么都要忌惮三分。   不过,徐怀知道他此时说什么,王禀未必全听,而王禀将这诸多建议上禀宫中,也不可能会被接纳多少,他索性闭口不言。   这时候又有人等着进来禀报事情,徐怀便起身告辞离开。   王禀也无暇相送,只是叫朱沆、卢雄代劳。   朱沆送徐怀出侍卫步军司大门,仍为朱芝在胡楷身边任吏之事念挂,说道:   “朱芝虽说要比你年长些许,心思却还是糊涂,他去蔡州任事多半错漏百出,你要替他担待一二。”   “这个自不用嘱咐,而朱芝经历两次伐燕之战,心思要比以往沉静多了,但有这一点在,便不会有多大的错漏,”徐怀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朱沆郎君,是否叫朱桐随我去淮源任吏?”   朱沆犹豫起来。   徐怀又劝道:“这世道已无平安之富贵,而朱桐随我去淮源,我亦可教他战守之道,能真正报效国家。朱家奴仆甚多,留在汴梁城里徒耗粮食,这次应着朱桐将他们一并带去淮源,同时也将老夫人带上,省得朱沆郎君你在王禀相公身边任事,无心去尽孝,也当由朱芝、朱桐代你照顾老夫人!”   “也好!我这时怕是没法脱身,让文虎回府一趟。”朱沆说道。   “吕爷可有家小也要出京,这次便随我们一并离开?淮源穷僻,虽然无法照顾太周全,但我至少不会弃他人独逃。”徐怀看向吕文虎问道。   “多谢军侯,我等会儿回府会一并吩咐妥当。”吕文虎这几年都跟在朱沆身边,这次还是他带人护送朱沆前往府州,当然清楚汴梁已成是非之地,能托徐怀一并带去淮源暂避战祸,总比留在汴梁叫他牵挂不已要好。   “朱沆郎君对胡公熟悉吗?”徐怀问朱沆。   “仅是认得,却无什么接触,”朱沆说道,“胡公乃是荆湖北路鄂州人士,二十岁便进士出身,在翰林院任事八载,历仕地方,曾任荆湖南路转运使,后调京中知判枢密院——蔡铤归京,朝中密议联兵伐燕事,枢密院、三衙将吏大多附从,胡公未议,曾为蔡铤不喜,转任兵部侍郎,这几年在朝中甚为沉默,与京中权贵接触了甚少,听人说他喜独居读书,不喜交际会宴!”   枢密院,除枢密使之外,还设副使、院判,皆为副贰,虽说都是从三品,却绝对比兵部侍郎权高位重。   也就是说,胡楷当初虽然没有像王禀那般激烈的反对联兵事,实质上也是反对者,还因此受到排挤打压。   很可惜徐怀早年的梦境早就支离破碎,而偶尔从脑海中浮现的记忆片段也太有限,只能助他大体明晰大越将遭受何等惨烈的祸事,却无法一一去辨识洪流之下诸多人物的命运。   “胡公要我在离京之前见他一面,朱沆郎君可知胡公家住何处?”徐怀问道。   朱沆有些卡壳。   平时替朱沆打理诸多杂务的吕文虎却知道胡宅住址,说道:   “汴河藏金桥过去铁簸箕巷第一家便是胡公住宅——胡公在鄂州有无家人不晓得,但他夫人三年前病逝,郎君曾着我吊唁,听说胡公并无续弦,两子,长子胡侁也考中进士,出京任官,在哪里任职却不清楚,次子胡渝尚在胡公身边,此番应该会随胡公南下蔡州赴任。”   胡楷这等人物出镇地方,都有资格自辟僚属,而得力能干的子弟,倘若还没有走上仕途,当然便是僚属里最重要的成员。   就像王番暂时辞职,此时留在王禀身边占据最重要的幕席。   想到这里,徐怀又朝侍卫步军司的大院望了一眼,他拜见王禀时,王番一直坐在一旁,印象里都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   这多少叫徐怀有些失落。   “行,我这就前往藏金桥去等胡公面圣。”徐怀说道。   “我派一人领你们过去。”   此时夜色渐深,形势紧张起来,城内也开始净街,吕文虎怕徐怀他们摸不清道路,直接吩咐一名朱府奴仆领徐怀他们去胡楷宅上。   ……   ……   虽说连接四座主城门的大道乃是汴梁城里的主街,但汴河穿城而去,两岸却是汴梁城最为繁华的场所,藏金桥、铁簸箕巷都好辨认。   徐怀他们策马而行,一炷香便赶到铁簸箕巷。   不像有些官员,得任权位,宗族之中老老小小都攀附过来,府邸也非常的奢阔、热闹。   胡楷年轻时入翰林院,职卑位轻,之后长年历仕地方,再回京中虽得任高位,但与蔡铤、王戚庸等主战派不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踢出汴梁,因此既没有将父母叔伯及血缘关系亲近的子侄接来汴梁,也没有叫宗族中人攀附过来。   夜色下,徐怀看不出胡宅有多大规模,但通报姓名,由门人领着穿过垂花厅往中庭走去,胡宅十分冷清是能看得见的。   “二位便是徐怀徐军侯、王举将军?”一名二十三四岁、相貌俊朗的青年站在中庭恭候徐怀、王举等人的到来,说道,“父亲刚刚派人传信过来,说徐军侯有可能会直接过来见上一面,叫胡渝在宅子里等候徐军侯。”   “徐怀见过二公子!”   胡楷作为节帅出镇蔡州,地位要比寻常意义上的知州高多了,徐怀在他麾下听用,同时又是胡楷极力促成的关系,才得归桐柏山,他此时在胡楷次子胡渝面前,自然也是持行甚恭。   院子里胡家奴仆正收拾行装,几辆马车就停在前院,胡渝请徐怀、王举、徐心庵等人到客堂坐下等候,正说话间一名有孕在身的美貌少妇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站在檐下神色为难的探头看过来。   胡渝告罪一声走出去,徐怀隐约听到他们二人在廊前说话:   “你随父亲大人去蔡州赴任,我可以住到我爹爹家去,你不要牵挂,也省得你分心照顾我——”   “父亲派忠叔回来,说及要你与我们一起去蔡州,方便照料。”   “哪有什么方便?我这身子在城里连马车都坐不得多久,此去蔡州三四百里路程,雪地颠簸,我吃些苦无所谓,但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吃得消?”   “要不等父亲回来再说?”   当世马车没有避震结构,这么冷的天气,徐怀都宁愿乘马而行,也不想坐那马车——对有孕在身的妇人,乘坐马车不仅是非常辛苦,也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胡楷坚持要次子胡渝将有孕在身的妻子一并带去蔡州,很显然他对形势的严峻是有清晰认识的——这么看来,胡楷坚持要在淮源置县,并纳入蔡州,是希望桐柏山能成为蔡州往南延伸的战略纵深。   这样的见解与认知,在当世已属难得了。 第十四章 调令   徐怀走将出去,对廊前正愁眉莫展的胡渝说道:“少夫人有孕在身,确实不宜长程乘坐马车,可吩咐仆众备一顶步辇前往蔡州……”   “步辇?”胡渝有些迟疑的问道。   步辇也就轿子。   坐轿子前往蔡州,坐的人是舒服了,但抬的人呢?   四五百里地,驿道又积满冰雪,可能要两天内赶到蔡州,一顶软桥加上身怀六甲的孕妇,差不多两百斤,有几个健壮汉子,能吃得住这样的辛苦?   胡渝为难的看向院中奴仆。   胡楷身为士臣,但不像蔡铤阴养私兵,在京畿也没有大片田庄,不像朱沆没事喜欢在宅里养上百家兵充场面,需要有吕文虎这样的强豪压场面。   胡宅府上也用一些仆从奴婢,但主要就是照顾起居、打理杂务,就没有一个是孔武勇健之人。   徐怀将这事承揽下来,说道:“二公子尽去准备,我们这些军汉,没有其他本事,轮换着抬一顶步辇赶往蔡州,不会耽搁胡公的行程。”   “那就多谢军侯相助!”胡渝未必意识到形势有多严峻,但他也很少忤逆他父亲胡楷的话,见徐怀出手帮他解决难题,当然高兴。   不过,替胡楷、胡渝父子妥贴考虑的,并不是仅有徐怀一人;没一会儿功夫,便见一名二十岁刚出头的青年武将,带着一队骑军健锐赶过来。   杨麟其部乃是两千五百名马军,冰天雪地的,即便人人乘马,大规模行军的速度也不可能太快——在这冰雪天地日行百里就算是快的。因此,杨麟会在接到调令之后,直接率部拔营出京赶往蔡州。   杨麟担心胡府人手有限,着其子杨祈业率部一队人马过来听候调用,同时保护胡楷、胡渝父子前往蔡州的途中安全。   徐怀也不得不承认杨麟的考虑是周全的——虽说他预料到赤扈骑兵大规模往河淮地区穿插,会在十天之后,但不意味着赤扈人小规模的斥候兵马不会提前渗透过来。   胡楷不与杨麟所部同行,要尽可能的压缩时间,以便能在汴梁多逗留些时间,同时也能更早赶往蔡州;胡楷在小队扈卫的簇拥下,单独出行是速度最快的,但他的人身安危却需要慎重对待。   当然了,胡楷调杨麟所部一同去蔡州,就是作为亲兵使用。   再看杨麟对胡府情况很熟悉,其子杨祈业与胡渝也是相熟,徐怀便知道胡楷、杨麟在京中就有往来。因此这些琐碎之事,他也不会去跟杨麟争抢功劳。   片晌后,一名健仆气喘吁吁赶到胡宅,进来先跟胡渝禀报胡楷此时的行踪,又问道:“二公子,天雄军第十将徐怀可在此间?”   徐怀适才就在侍卫步军司帅堂里面跟胡楷匆匆见了一面,还没有机会跟胡楷身边的扈随打照面,这时候站起来问道:   “我就是徐怀,不知道胡公有何事见召?”   老仆说道:“老爷便猜你们应该到这里了,特派我回来,着你赶往枢密院领取调令!”   太原被围,河东都部署司名存实亡,天雄军残部的调动,就归枢密院直辖,理论上就需要枢密院的调令,才能一路过关穿城,前往蔡州。   而京畿驻军,这两天陆续会有一些兵马随诸镇防御使离京,也需要枢密院签发调令。   徐怀同样也需要一张调令,才能名正言顺的率领桐柏山卒进驻淮源。   既然胡楷有召,胡府这边又有杨麟之子杨祁业帮衬,徐怀当即也不再耽搁,便与王举、徐心庵带人,策马随老仆往枢密院赶去。   枢密院作为两府之一,位于皇宫正南、御街东侧。   汴梁城的御街足有两百步宽,两侧建有长廊,又用红黑杈子(拒马)分作四道,平时两侧许民众及普通官员通行,正中央的御道则严禁官民随意闯入的。   今夜特殊,值守御街的巡铺兵,听胡家老仆说徐怀他们是赶往枢密院接受调令,便允许他们直接御马进入御道驰行,片晌之后便赶到枢密院。   枢密院此时灯火通明,徐怀与王举、徐心庵走进枢密院衙厅大院,看到这里也是车水马龙,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徐怀他们没有看胡楷的人影,却见杨麟、朱芝站在角落里等候。   “杨军侯,你也过来了?”徐怀走过去,跟杨麟拱手致意。   “徐军侯、王将军,你们也过来了!”杨麟拱手还礼。   “这边是什么一个状况?”徐怀看向朱芝问道。   “官家已经颁下勤王诏,枢密院要连夜将所有的调令签发完毕,还要派人携带调令,随同宫中的传诏使者一同赶往各地传诏调兵勤王,”朱芝解释眼前枢密院内部的混乱与忙碌,说道,“而这次勤王兵马又不直接进驻汴梁,直接四镇集结,接受胡公等四镇防御使辖管,所以诸多调令不仅需要胡公等四镇防御使副签,还要胡公他们选派精明能干的军吏,跟随传诏使者赶往各地催促出兵——这边有一阵忙碌呢!”   接着朱芝又将徐怀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葛钰那小子跟随鲁国公在衙堂里面,刚刚与我遇到,眼神像要吃人……”   “哦!我们且不去管他,他还能真将你给吃了?”   徐怀撇嘴一笑,对这样的事并不觉得奇怪。   葛家原本就与鲁国公赵观亲近,即便葛伯奕削职为民,葛钰等人暂时也不可能从军为将或步入仕途,但不妨碍他们作为私属,在鲁国公赵观身边走动。   而大越立朝以来,皇位相传较为有序,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对皇子的限制很严——国公府、亲王府所用几名有限的官属,主要是照料皇子起居,还是宦臣为主。   赵观此时有机会出镇地方,实际能用的人手非常有限。   不说葛钰了,葛伯奕倘若能抹下脸来,也极可能会作为僚属,追随鲁国公赵观前往魏州坐镇。   虽说天雄军溃灭之后,岳海楼欲趁葛伯奕前往雁门负荆请罪途中行刺然后嫁祸给徐怀,葛伯奕、葛钰因此对岳海楼怀恨最深,但显然不会因为徐怀出手揭穿岳海楼、救下他们而心怀感激。   这些心胸狭窄的小人,心里只会记恨朔州被夺兵权之事。   不过,徐怀此时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他此时更不会觉得葛伯奕、葛钰父子会是他的对手;将来要有什么大麻烦,也是鲁国公身上。   难道说葛家父子不进馋言,鲁国公对他们有好感了?   很快胡楷就亲自走出来,将徐怀、杨麟、朱芝领入偏厅,从传诏使者以及枢密院主事手里正式接过诏书、调令。   “有祁业暂时留在我身边就好,你们即刻动身——特别是徐怀,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还需要跟唐州、泌阳县进行交涉,此外征募乡兵操练,时间也极为紧迫,耽搁不得……”程序上的事走完,胡楷就催促徐怀、杨麟尽快动身。   “好。”   徐怀爽脆答应下来,尽管他不觉得自己需要争这两三天的时间。   这两年来,徐怀虽然不在桐柏山,但铸锋堂在淮源的势力一直都在稳步发展。   更关键是桐柏山匪乱,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打破掉最为顽固的宗族藩篱,同时又有徐武江、徐武良等人坐镇淮源,苏老常、徐武坤他们也早一步带领胡族妇孺、乌敕部众人及工辎营撤回到淮源。   他们在桐柏山征募两千五百名乡兵的事完全没有碍障,将工辎营老卒正式入编,兵额就足够了。   徐怀掌握两千五百名乡兵,掌握两千五百名正卒,同时又是奉朝廷诏令行事,他倒是想看看唐州及泌阳县有谁会站出来,为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设置障碍。   说到底,就是铸锋堂崛起于桐柏山匪事,又经历两次北征伐燕,已经储备了一批干练且精力充沛、用起来如臂使指的人手,将淮源县衙、都巡检司的架构组织起来,不像胡楷到蔡州,必须要接纳、借助地方原有的势力,才能将工作开展起来…… 第十五章 大营   出汴梁城往南,皆是一马平川,众人也没有刻意循着驿道而行,直接从京畿属县尉氏踩踏冰雪往南,经鄢陵,渡过颍水,从许州(许昌)、陈州(周口)之间南下,便进入蔡州境内。   蔡州治上蔡,胡楷都还没有动身抵达蔡州,徐怀他们当然不会进上蔡城,而是从上蔡城西穿过疏林继续往南渡过汝水。   这时候地形已有一些起伏,蔡州南部、西部属于伏牛山东麓、桐柏山北麓的丘陵地带。   再往南进入确山县境内,从南往西举目眺望过去,积雪的苍莽山岭连绵起伏,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三座较大山脉依旧横亘在蔡州的西南方向,与南阳盆地隔开。   桐柏山南北岭以及支脉大复山属于唐州泌阳县,而同为桐柏山北岭余脉的金顶山,以及作为伏牛山东麓余脉的灯台架山则分别属于蔡州下辖的确山县、舞阳县。   除了桐柏山南北岭之间的走马道,可以从光州方向进入南阳盆地,以及伏牛山东麓与灯台架山之间的方城缺口历来都是南北争衡的兵家必争之地外,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也有谷道,可以从蔡州确山县境内直接进入南阳盆地。   而金顶山与灯台山虽然分属不同的两大山脉,两山之间北部地区的地形较缓,形成相当开阔的谷地,也有很多人栖息繁衍其间,但两山的西南又有山脉横亘,将谷地以及北部的丘陵区与南阳盆地隔断开。   天宣八年元月一日,徐怀、王举、徐心庵与周景、牛二、燕小乙、朱世聪等人及百余扈骑的簇拥下,抵达确山县城西南的大复山东北麓山脚下。   郑屠、王宪率二十余骑护送史轸家小及王萱坐马车南下,虽然早一夜出发,但因为马车需要走驿道,这时候却被徐怀他们追上了。   而早就得到消息的徐武江、徐武良以及提前赶回桐柏山的苏老常、徐武坤、范雍、王峻、范宗奇等人,这时候也得信,赶到大复山来与徐怀、王举等人会合。   虽说柳琼儿与徐怀他们差不多是同时从府州出发南下,但柳琼儿没法能扛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策马而行的辛苦,她跟随大部队南撤,这时候还没有回到淮源;还要拖后五六天才会抵达桐柏山。   徐怀勒住缰绳,停马驻足在大复山脚下,眺望四周。   虽说离开桐柏山才两年时间,却恍如隔世。   两年前他与徐心庵、殷鹏、唐盘、唐青等人护送王禀前往岚州赴任,主要还是想着北地形势崩溃时,能尽可能多的聚拢桐柏山卒撤回淮源来,叫在匪乱中元气大伤的淮源多少恢复些生机。   这一目的已经得到很好的实现。   桐柏山匪乱之后,差不多有六千多匪兵被充入岚忻等地的禁厢军中参与北征伐燕,徐怀通过大同撤军以及从萧林石那里接收一部分俘兵,总计有四千多桐柏山卒能够撤回到桐柏山来。   除此之外,还有四千多胡族妇孺及八百余乌敕部族人已经分批迁入桐柏山里。   这些多多少少弥补了淮源在桐柏山匪乱中损失惨重的人口。   然而在接下来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可能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河淮战事之中,却不知道会有多少桐柏山卒将在沙场之上马革裹尸!   形势严峻,众人也没有太多别后重逢的喜悦,简单寒暄过,徐武江说道:“昨日得你传回消息,我们召集熟悉大复山、北岭地形的一些老人,讨论了一宿,有个地方符合你的要求——我们这就直接过去看一下?”   “好,我们直接过去走一趟。眼睛看到的,要比说的来得直观!”徐怀说道。   朱桐率领朱府拖家带口的仆役两三百人护送朱府老夫人行速要稍慢一些,徐怀安排先护送史轸家小前往确山县城暂歇,等朱桐他们从后面赶上来,再一并从光州(信阳)借道,走容易走的桐柏山道前往淮源。   徐怀在与徐武江、徐武坤、苏老常、范雍等人会合后,则直接沿着大复山北麓与金顶山之间的谷地,往西南方向策马而行。   虽说确山西南分作大复山、金顶山,但同属桐柏山北支余脉,地形粘连,两山之间的谷地也是连伏不平,沟壑交错。   虽然这里早年也有谷道可往南阳盆地之内的唐州泌阳城,但大复山、金顶山在行政规划上,却分属京西南路唐州、京西北路蔡州。   不仅两山之间的谷道,长年没有哪个地方愿意出资修缮,附近的山寨盗寇隔三岔五打个家劫个舍啥的,两边的州县衙门也是互相推诿。   徐怀他生父王孝成出知唐州时,对桐柏山及附近的山寨势力都进行了严厉的打击,但王孝成调离唐州之后,桐柏山道因为主要位于唐州泌阳县境内,地方宗族势力相对团结一些,得到很好的维护,地方势力同时也从日益活跃、繁荣的商贸上获得很大的利益。   却是金顶山与大复山之间的谷道很早就废弃了,仅有确山县境的个别商旅有时会贪图近路,才会试图走这条道去泌阳或泌阳以南的地区。   徐怀他们策马在大复山北麓的崎岖谷道里缓行十数里,最后在溪沟前停下来。   “滚石冲就在这里!”徐武江勒住马,指着眼前的溪沟跟徐怀他们说道。   徐怀抬头看过去,就像这条名为滚石冲的溪沟,仿佛一刀将大腹山东段劈出的一道裂口,山嵴处也明显的凹了进去。   “这条溪沟不仅是横穿大腹山东麓的捷径,从大腹山东南麓,还有一条小径横穿桐柏山北岭,直接穿插到淮源镇去,能将从淮源到确山县的路程缩短到六十里——倘若不然,走桐柏山道东段光州境内绕行,从淮源镇到确山县则有一百五十里,”徐武江说道,“不过这条小径,以前仅有猎户山民走,非常的崎岖险峻,大部分路段都无法乘马通过!”   “那我们先安排人将马匹牵去确山,我们还是要实地走一趟,才能确认这条野道值不值得、能不能够开一条走马道来!”徐怀翻身下马来,将马背上的刀弓箭囊解下来,自己背上。   淮源位于桐柏山深处,虽然桐柏山道与东北面的淮北平原以及西面的南阳盆地相接,但桐柏山道到处崎岖狭窄了一些,即便是机动性强的马步军,要是大规模出动,从光州境内借道出桐柏山,最快也需要两天才能进入确山县境内待命。   从方便快速出动、增援作战的角度,徐怀不可能将主力兵马驻扎在桐柏山深处的淮源镇(县)。   徐怀离开汴梁时,胡楷对桐柏山地势不熟悉,但也要求徐怀在桐柏山北麓,寻找合适的寨子,将招募、集结起来的兵马驻守其中进行操练,目的就是在需要时,能更快速的调动徐怀所部。   徐怀此时身兼淮源知县及淮源都巡检。   淮源置县,为了方便集中发动、集结桐柏山内部的资源,对桐柏山各乡各寨进行有效治理,县衙自然要放在腹心之地、在匪乱期间已经筑城的淮源镇。   而都巡检寨作为防虏备敌的大营,不是一定要跟县治放在一处,主要还是服从作战方便、利于防御这个目标。   徐怀现在就是要在大复山北麓或东麓选择一个地方,修建桐柏山卒的大营(都巡检寨),驻守其中备战。   不过,从更长远的战略出发,都巡检寨选定好,还要在与淮源镇之间开僻出一条直接相连的通道来。   不然的话,等到虏兵大举南下,信阳及方城北部的通道一旦被切断,都巡检寨与淮源之间即便翻山越岭能联系上,但数以万计的物资与兵马调动,如何实现?   数以千计的人马驻守大复山北麓的大营,每日消耗的粮秣,将数以万斤计,物资通道被切断,后果会有多严重,还需要问吗?   而倘若不能直接从桐柏山北岭及大复山开僻道路,淮源从光州绕道到滚石冲,差不多有一百六七十里地,绕太远了;这也将不利于使桐柏山变成蔡州的纵深腹地。   徐怀倘若要将大营建在大复山东麓或北麓,一定要开一条道直通淮源。   这么做,甚至不是为了这一次防御作战,更多是为河淮大部分地区失陷后,他们如何依赖桐柏山作为腹地,将相当的虏兵主力牵制在桐柏山以北,以便能在江淮、荆襄之间建立更广阔的防御纵深。   中原能不能真正抵挡住赤扈人的入侵,徐怀真正是寄望在江淮防线的组织与建设上,到时候桐柏山将是这条防线的桥头堡…… 第十六章 交接   滚石冲说是横穿大复山的捷径,其实就是积满乱石的野沟子,春夏时,四周山岭的雨水会汇聚到这里来,而秋冬旱季,河床干涸,才勉强能叫人行走,地形也就比两翼的悬崖峭壁稍微好看一些。   桐柏山北岭那条小径,情况差不多。   这条路要是好走,也轮不到拖到今时,等到徐怀去开发。   然而结合桐柏山北岭及大复山的地形,这一条道却山中唯数不多可以开道搭桥,建造栈道的地形。   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巨大的耗用,同时也非三五个月就能将这条道打通。   一天一夜,徐怀他们翻过北岭,出现在淮源镇对岸的津口袍裳褴褛,但他们又携带刀弓、穿着铠甲,叫对岸镇民看了还以为又有盗匪穿山袭来,不少人惊慌往城里逃去,城头的守兵差点都要敲响示警的钟鼓。   天宣五年王禀经雁嘴崖进入淮源,淮源在淮水与白涧河相交的东南谷地里,是一座标准的繁华镇埠。   虽说经历了长达大半年的匪乱,但淮源镇埠并没有被诸寨联军攻破过,仅仅是外围屋舍被拆除,取砖石梁木建造土垣抵挡匪军。   匪乱期间淮源还修建了城墙,当时行权宜之计,在土垣的基础上继续夯土填高,相比较正儿八经用版筑法建造的夯土城墙,基础要差了许多。   这两年来为防止城墙有可能被暴雨冲塌,各家又筹资两万余贯钱粮,给城墙覆上砖石,甚至还在走马道穿城而过的东西两座城门之上修筑了城门楼。   此时的淮源峙立在桐柏山南北岭之间的谷地里,规模虽然不大,却也颇具规模,更不要说城中屋舍铺院鳞次栉比,比普通的小县城还要整饬繁华得多。   不过,在此之前淮源始终未能置县,正式的官方机构还是淮源巡检司,巡检使却非邓珪,而是从邓州调来的唐继尧。   邓珪虽说清剿桐柏山匪乱有功,除了散官衔提了两级、得了一些赏银外,实际并没能在唐州或路司得到更为重要的任务,一年前是淮源巡检使任满之后,调回京西南路都部署司任职。   唐继尧的年纪与邓珪相仿,履历也相仿,武举出身,进入军中任职,曾在京西南路驻泊禁军之中任指挥,又在好几处巡检寨轮流任巡检使。   唐继尧是新调过来的,与桐柏山众人没有什么故旧之情,好在晋龙泉调到县里任统领县刀弓手的都将,徐武江得以接替晋龙泉担任巡检司乡营都将,实际掌握了巡检司内部的话语权。   不仅乡营之中都是当初参与剿匪的老卒,大姓宗族势力在桐柏山匪乱之后也进行了大洗牌,徐家、唐家、晋家变得更为团结,仲和虽然没有随徐怀他们北上,志在考取功名,但乡司有什么事,也都是与徐武江保持一致。   唐继尧也不是初生牛犊,他与刚到淮源任职的邓珪一样,巡检司但凡有什么事情,都推到徐武江头上,他也乐得在淮源熬年资,等任期到了便调换他地。   徐怀既然已到淮源,当时没有时间赶去鹿台寨与族人叙旧,而是与王举、徐武江、徐武坤、苏老常、郑屠、范雍等人直接踩冰过河,进入淮源城,赶去见唐继尧。   “莽虎回来了!”   徐怀与徐武江还没有进城,淮源就轰动起来。   想想他当初在淮源风骚的表现,别人想忘记他都难。   “怎么这般落魄样,这么多年也没有一匹马,是不是在北面吃了大败仗,灰溜溜的逃回了?听说河东边军被打得很惨啊!”   “你没看莽虎这两年在北面掳了那么多胡姬送回桐柏山,怎么可能会吃败仗?他要真吃败仗,一定会跟胡虏耗上,怎么可能轻易逃回来?看他们这样子,多半是他脑筋不会拐弯,得罪了上峰,说不定一怒之下杀了上峰,逃回桐柏山了呢。”   “要说莽虎这口味也实在是重,那么多胡姬,都挑不出几个耐看的,一个个又肥又壮,味还重,他还当宝似的送回来!你们说柳姑娘多水灵的一个美人啊,难道还不能满足这莽货?”   “徐怀,你怎么回淮源了?”   却是驿丞程益一早从驿馆出去,手里提着钓杆,想着凿开一处冰面,悠然钓上半天的鱼,打发无聊之极的时光,却不想看到徐怀等人朝巡检司那边走过去。   淮源筑好城墙之后,巡检司衙门及驿馆都迁入城中,白涧河西岸的军寨也就闲置下来。   驿站兼传文牍,程益对云朔惨败知道得要比普通人多,但也仅于限于公开的驿传以及传驿人员的议论——因此他看到徐怀突然出现在淮源,也是更为吃惊。   “老程,你在这里正好,随我去见唐军使!”徐怀拽住程益说道。   驿丞虽然是无品小吏,却是与唐继尧代表州县驻扎于淮源的唯二人物;徐武江这个都将以及其他武卒队目,更多是地方推举起来的。   徐怀现在要接掌淮源的一切,当然也包括程益此时所负责的驿传。   唐继尧同样没有携带家属赴任,昨夜喝醉了,又从天香阁搂了一个姑娘回来狠狠操弄了半宿当是过年节,这会儿姗姗从炕头爬起来,听到前衙嘈杂声,走过来看究竟,却见徐武江带着一大群脸面陌生的武卒径直闯进衙院。   虽说唐继尧平日里尽量保持低姿态,与徐武江和平共处,也差不多将乡司所有事务都交给徐武江他们负责,但他到底是巡检使,是朝廷在淮源唯一有官身的人物,这会儿也禁不住沉下声,问道:“徐都将,他们都是何人,怎么能随意携带刀弓闯进衙堂?”   “可是唐郎君?在下徐怀,奉诏率本部兵马驰归淮源置县,并归蔡州管辖,以备虏事——此乃诏函,还请唐郎君一阅!”徐怀直接将手头的诏书、调令等诏函递给唐继尧阅看,说道,“此事原本要先通报路司、州院,但虏兵随时会南下侵入河淮,还请唐郎君看过诏函后先给我们方便!”   “赤扈人要打到汴梁了,怎么会这么快?”程益震惊问道。   “事情有些复杂,还待唐郎君行过方便之后,我再给你们解释!”徐怀说道。   时间太紧迫,他们在途中又已经用过三天时间。他没有时间逐一去解释当前复杂而严峻的局势,要解释也要等将各寨的都保、耆户长都召集起来一并解释。   照正常的程序,徐怀所携诏函,应该先出示给京西南路诸监司,由诸监司行文到唐州,并与蔡州派员一起审定边界之后,淮源才能正式置县并划归蔡州管治——徐怀直接出示诏函,唐继尧大可以不认。   然而人的名、树的影,唐继尧之前没有跟徐怀打过照面,但在调任淮源之前、之后,都没有少听人提起过徐怀。   唐继尧作为巡检使,哪怕仅是九品微末之位,对河东、河北的形势还是比常人了解得更多——情知现在形势严峻,徐怀又有诏函在身,他要是添堵,岂非嫌弃自己项上的头颅太稳当了?   退一万步说,即便诏函有假,乃是徐怀伪造,也该是州院及州兵马都监司调兵遣将杀入淮源讨逆,他犯得着跟徐怀犯倔?   “形势危急,一切从简,唐某怎敢不给徐军侯方便?”唐继尧拱手致礼道。   徐怀以都巡检使兼知淮源,除本部两千五百正卒外,还要奉诏在淮源招募两千五百乡兵操练。倘若淮源不从唐州划出去,徐怀这一刻在唐州就已经在知州董成之下,与通判并尊的第二、三号人物了,诸曹司参军地位都要差徐怀一些。   唐继尧既然认为诏函不假,当然也是执礼甚恭。   “唐郎君,你倘若想留淮源共御虏贼,我自当会极力向防御使推荐重用你;倘若你要回泌阳,我可能要等诸多事先安排好,才能派人陪你一起去见董知州办理交接事宜!”徐怀说道。   “没关系,我先回泌阳在董郎君面前禀告这事!”唐继尧目前就知道伐燕军溃灭,契丹残地云朔燕蓟等地尽落赤扈人的掌握以及太原被围,他并没有意识到汴梁有可能会陷入敌围,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想赶去汴梁勤王。   而他乃是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所辖的武吏,他要抽身而走,徐怀也不便强求,当下将巡检司衙门几名书办以及武卒队目召集起来,宣读诏函,简单的交接仪式便算完成。   唐继尧也是爽利,找了两名老卒收拾行囊,从徐怀这边讨要一纸文书,便将巡检司衙门交给徐怀,直接乘马赶往泌阳而去…… 第十七章 县政   唐继尧来淮源赴任时,身边就带有几名老卒伺候,这时候也是带着这几名老卒,直接将行囊收掇妥当,捆到马背上,便赶到前衙来找徐怀、程益辞别,临了还从徐怀那里讨了一纸字书,便算完成交接之事。   看着唐继尧乘马扬长而去,程益半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发愣的跟徐怀说道:“这些诏函都是真的?”   程益与邓珪不傻,剿匪事进行到后期,徐怀到底是不是蠢货,他们怎么可能还看不清楚?   问题是,程益却又非常清楚徐怀的行事风格,是那样的特立独行、不可揣度。   倘若犯事了,不容于朝廷,却胆大妄为伪造一份诏函,接管巡检司,然后占据桐柏山称王称霸,这在程益看来,这是徐怀完全有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再者说了,近一年来,徐怀往桐柏山送回多少人来?   而徐怀乃王孝成之子的事,程益也都有所听闻了,这叫他如何不忐忑:这丫的不会想在桐柏山扯旗造反吧?   “怎么,要是这诏函有假,老程你也要学唐继尧逃之夭夭?”徐怀侧着脸,看向程益问道。   “我说徐爷,你可别吓唬我啊,”程益哭丧着脸叫道,“这穷乡僻壤之地,我什么消息都听不到,你这突然带着百十人跑回来,说要接管巡检司,你怎么能叫我一点想法都没有?再说,赤扈人不是刚打下燕蓟,河北诸镇都还在,也没有听说太原失陷,怎么就汴梁危急了呢?”   “唐继尧都不管不问,直接走人;你要担心诏函有假,你也可以学唐继尧啊!”徐怀笑道。   程益唉声叹气道:“唐继尧是都部署司的武吏,走出淮源,到董知州那里交待一声,就径直回襄阳去,这里屁股上留下再多的屎,都不用他来擦。我要逃之夭夭,顶多是逃回泌阳城,但我知道真要有事,这小小的桐柏山,经不住你的大棒槌乱捅啊,最终你还不得捅到泌阳去?”   “诏函不假,汴梁危急也不假,淮源置县更名楚山,也是不假,你倘若愿意留下来担任主簿,我便与你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怀说道。   “老程,你晨间一壶酒,今儿应该是还没有饮酒,胆子便小了!我与你去喝一壶,这诸多事,我来与你细细分说!”郑屠搂住程益说道。   徐怀挥挥手,由郑屠跟程益解释一切,他也省得费唇舌——要不然,等诸大姓宗族的都保、耆户长都过来后,他有几张嘴够用的?   不管怎么说,徐怀是不会让程益离开的,拿绳子捆住也要将他留下来。   桐柏山占地太广,即便是从泌阳单独划分出来,也够得上一座上县;而上县里,除了知县或县令外,朝中还会委派县丞、县尉、主簿等职事官共掌县政。   然而一切都仓促,吏部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办法找几个合适又乐意的低级官员塞到淮源来,胡楷则要徐怀直接找几人先用,然后由他一并举荐上去。   徐怀用徐武江、苏老常他们,将县衙、都巡检司的框架搭起来容易,桐柏山也绝对不缺干练之人。   然而不要说徐武碛、徐心庵以及郭君判、潘成虎等人了,徐武江、徐武良都有勋功在身,就算不通过科举,也是可以举荐担任主簿、县尉等低级官职的。   不过,在桐柏山里,除了程益,还找不出第二个精通案牍文书之事的人来;即便徐怀知道程益更擅工造之事。   在从滚石冲翻越大复山、北岭回淮源的途中,徐怀就跟徐武江、苏老常他们商量过县衙的人事安排。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淮源正式置县,人口也要在十万开外,事务性的工作绝对不会少。在主官知县以及县丞、县尉、主薄佐贰官之外,吏、户、礼、刑、兵、工六房具体负责刑狱、粮马、田赋、缉私捕盗、田亩、营造、征募等事,还要有三班衙役以及看守城门、巡逻街巷的刀弓手、看押县狱的狱卒。   苏老常虽然处事干练,但对朝廷州县衙署那一套却不熟悉。   徐怀在淮源大权独揽,做什么事都行,但要不想将来被人挑刺,文书上的工作都要做得妥妥当当,所以更需要一个精通案牍文书之事、也能叫他们信任的人担任县丞或主簿才行。   没有谁能比程益更合适了。   除了程益之外,县衙六房及其他杂琐事务,将由苏老常、徐武江、郑屠等人具体负责;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徐怀以及大多数人手精力都要放在兵马操训及统兵作战上,没有太多的精力去顾及县政。   而当前最为紧迫的事务有两桩:   第一桩则是征募乡兵。   这是兵房负责之事。   传统的乡兵编训等事,主要掌握在地方大姓宗族手里,乡兵首领也通常都是由各大姓宗族的核心人物直接担任;县衙兵房通常只需要做一些登记造册的事务性工作。   徐怀这一次自然要彻底打碎掉传统的乡兵编训模式,直接募兵入伍,甚至还要将现有两千五百名正卒的兵籍管理、功过奖罚等事,都统一纳入兵房。   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所直接管辖的兵额也就六七千禁军而已,淮源县兵房未来将直接负责五千兵马的兵籍等事,自然要比想象中重要得多。   兵房将设左右经承,分别由徐武坤、范雍担任。   第二桩是要在确山县西部的大复山脚下择地修建都巡检司大营,以及开辟从淮源直接翻越北岭前往都巡检司大营的道路;同时更为复杂、繁琐以及令人头痛的是五千人马粮秣及兵饷筹措、发放。   在没有找到合适、值得信任的人之前,工房、户房以及吏房经承,都由苏老常一人兼领。   此外,原淮源巡检司武卒直接转为刀弓手及刑房狱卒,徐武江兼领县尉司及刑房经承,实际负责新县城的城防、治安及刑狱等事。   礼房掌举学、科举、教化、祭礼等事,在当前形势下已不再重要,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则由程益兼领。   淮源置县,驿传之事也是重中之重,不仅包括人员往来的接待、安置,还包括与各衙署的沟通、文书传递,徐怀则有意由郑屠兼领驿传。   在六房之外,徐怀还计划将金砂沟矿场、铸锋堂的炼坊以及原唐氏所属、后为铸锋堂实际控制的十八里坞铁矿场,设置三座监司并入县衙由徐武良等人负责。   当世役兵,除了供给口粮以及赏银钱外,平时并没有固定的兵饷。   绝大部分底层兵卒,自己想混口饱饭,还要指望将吏不克扣,很难依赖军中所得养家糊口。   这使得兵卒在宗族、州县的地位越发低下,越发不受重视。   徐怀要改变这点,说再多的大道理,普通兵卒有可能听得进去?   乡野之民,有几个人知道家国大义?   单纯用乡土手足之情,可以将他们聚拢起来,但是接下来可能会持续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战事,又要如何叫所有人都咬牙坚持下去?   就目前而言,唯一可以奏效的手段,就是发兵饷,让应募的兵卒可以养家糊口。   虽说兵马开拔、进驻险地,可以向上面讨要种种经费,但要保证兵饷按期发放,缺口还是极大。   仅仅靠桐柏山里的田赋、人口税,是无法弥补这个大缺口的。   淮源置县之后,桐柏山道的商税将并入赋税之中,徐怀也都可以全部用来填补军用,目前看每年也有两三万贯的税入。   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只要有小规模的赤扈骑兵进抵淮河沿岸,从光州往唐州的商旅锐减,这一块的商税收入到时候也就指望不上了。   目前桐柏山中,较为稳定的财源,一是金砂沟的金矿,一是十八里坞铁矿场,一是铸锋堂的冶炼工坊,目前每年差不多能额外提供三四万贯的钱粮。   至于玉皇岭及徐氏的草场,后期放牧军马都不够用,还需要开僻新的草场,是需要县衙源源不断的贴钱粮进去的大缺口、大窟窿,不要指望其还能产生什么收益。   回淮源途中,苏老常他们早早估算过,除了营造事务不算,单单想养五千精兵,特别是那么大体量的军马编入军中,除开朝廷、州县所拨给的钱粮、铠甲、兵械外,他们每年少说还要补贴进十数万贯钱粮才够用。   更为关键的,徐怀下一步的真正目标,是要将桐柏山打造成一个有纵深的防御体系。   那样的话,除了即将兴建的都巡检司大营及新县城外,还需要在桐柏山选择要冲之地,建造次一级的巡检司军寨。   玉山驿乃是从泌阳东进桐柏山的必经之路;桐柏山道的东段,淮水南岸的周桥驿,乃是光州西进桐柏山的必经之路;而淮水北岸的石门岭,乃是从淮北平原进入桐柏山北岭与大复山两山之间谷地的屏障,需要设立一座军寨,不仅能保护石门岭以西的腹地,还能兼顾从周桥驿淮河北上前往确山县的驿道。   除了上述三处外,玉皇岭需要设立一座巡检司军寨,保护那边最为密集的军眷及金砂沟金矿监;淮源旧寨也需要设立一座巡检司军寨,除了兼顾十八里坞铁矿场、冶炼场;此外,还要在磨盘岭设立一座巡检司军寨。   这三处军寨,位于桐柏山纵深腹地,还都位于关键节点上。   这是考虑到虏兵大举南侵,徐怀凭借有限的兵力,无法守住桐柏山道两端的隘口,被迫往桐柏山腹地收缩,这三处军寨将能确保他们在桐柏山里还继续控制大部分区域,而不是被憋死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最终逃不了矢尽粮绝的死局…… 第十八章 婚配   “爹爹,你摸摸看,你眼前确实是忻儿,脸皮子被风砂吹得黑亮,却凿实长壮实了,也高了一截!”   徐武俊抓住他爹徐仲榆枯瘦有如老树皮的手,往徐忻脸上摸去。   徐仲榆这两年得了眼疾,仅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亮,已经看不清物体了。   徐忻几次捎信回来,徐武俊都读给他听,但徐仲榆心里却是不信,以为家里编这一通谎言安慰他,认定长孙早就死于匪乱之中。   这一刻徐仲榆枯瘦的老手,摸着长孙徐忻的脸,颤抖着叫道:“没错,没错,眉弓有这道疤假不了,却是忻孙儿八岁时顽劣,一跟头磕石块上,心疼得我好几宿都没有睡踏实……”   桐柏山匪乱后期,受徐武富算计,落入贼军手中,乃至充军岚州,继而经历两次北征伐燕——徐忻这短短两三年的经历,却是要比当世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曲折、艰难,这也叫他从当年的跋扈少年,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青年武将。   “七爷,你家是不是早就给徐忻说了一房媳妇,就等着徐忻回乡成亲?”郑屠凑过来,跟徐仲榆说道,“徐忻现在还能抽出几天假来,是不是抓紧时间把这亲事给结了?在朔州,我本来帮徐忻找了一个胡姬暖被窝,这小子啥好不学,偏学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恁大奶、大屁股、脸蛋贼漂亮的一姑娘,叫郭君判给糟踏了……”   “征兵、操练,诸事忙碌,哪里能走得开去!”徐忻叫道。   “这诸多事是忙碌,但又差你一个?!”郑屠说道,“这也是军侯的命令,趁着这当儿还能抽几天空当,所有到下崽年纪的,只要得闲,全都赶回家成亲,你也在列。”   “会不会太仓促了?”徐武俊也是微微一怔,迟疑的问道,“忻儿之前在军中,仅有书信稍回,是说了一房媳妇,但三书六礼都还没有走呢。”   “虏兵都要杀过来,往后战事一场接一场,徐忻到时候在前面统兵作战,哪有那个闲工夫三书六礼走上一遍?”郑屠说道。   “如此仓促,姑娘家未必乐意啊?”徐武俊说道。   “许的是哪家姑娘,要是有什么难处,找个人去说叨说叨:就告诉姑娘家,徐忻现在已经是副指挥了,再有功勋赏下,说不定明儿就是军侯,到时候他家就得掂量掂量能不能配得上徐忻了,可不要怨这边会悔掉婚约,叫他们找不到地方哭去,”郑屠说道,“要是死活不乐意,你们还替徐忻看上别的哪家姑娘,找人说媒去!一家不行,就不能再换一家,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两次北征伐燕,最终聚拢四千多桐柏山卒,大多数都是光棍汉。   这也不奇怪。   招安、流充岚忻等地的贼军,当年要是炕头有婆娘有孩儿相守,有几人会铤而走险、落草为寇?   即便是那些陈年老匪,也仅有大小头目有条件在山寨成亲,但也是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也就潘成虎、郭君判等贼酋,才有能力“狡兔三窟”,在山寨之外给自己安排退路,当然也需要他们自己有这分心机与算计。   在朔州对桐柏山卒进行编训,徐怀基本上将性情滑脱的老匪编入工辎营,而将在匪乱期间因为激愤或胁裹入伙、热血未泯、作战勇敢的新寇作为行军作战的主力,编为正卒。   而那些编入工辎营的老卒,在朔州时就基本给他们婚配了家人被屠杀后、生活无着落的胡族妇人。   倘若不这么做,四千多胡族妇孺即便都迁到桐柏山里,大多数人拖儿带女也没有生计可以依赖——不要说淮源山多田少,即便是平原地区,铸锋堂手里并没有掌握多少田地,赏赐有功将卒还不够,又哪里可能配放给胡族妇孺?   唯一能解决这些胡族妇孺生存的,就是将她们婚配给老卒,让他们搭伙过日子——这同时也能解决胡族妇孺的归化难题,以及叫这些滑脱老卒安下心来,即便回到桐柏山,也能成为他们所能发动的人力资源,而不是回到中原后,隔三岔五就从军中逃走三五十人。   郭君判等人在朔州纳娶胡族少妇、少女,徐怀也是持鼓励态度。   桐柏山匪乱,淮源青壮损失接近两万,青年男女比例就已经严重失调,而接下来的战事还不知道会持续多少年,也必然会大幅加剧男丁的消耗。   无论是从人丁繁衍,还是考虑到乱世之中,家中没有男丁支撑的妇孺难以生存,回到桐柏山,徐怀也无意阻拦众人多纳妻妾。   郑屠他在朔州也纳了一名胸部贼大的胡吏遗孀为妾,也早两个月安排送回桐柏山来了。   虽说他家宅子就挨着新巡检司衙门,但进城到这时已经过去两三个时辰,他愣是没胆子回他家宅子看一眼。   他就怕他家婆娘早将娇美胡姬卖到哪家窑子不算,还拿菜刀在院子里候着他。   此时入编正卒的桐柏山卒,大部分人都还未婚配。   诸事哪怕再忙碌,使这些受胁裹或激情所致而落草的将卒,得以归家、将他们的军功换成田宅,并婚娶以安其心,也是徐怀回桐柏山后,交给郑屠他们第一时间去推动的事情。   徐仲榆、徐武俊他们不知道形势有多严峻,但在军中就难免会遇凶险的道理,他们也是清楚的。这时候他们也不可能让徐忻脱下铠甲,当然也是希望他早些成家立业,即便有什么三长两短,留下子嗣也算是为他这一脉传宗接代了。   只是古礼婚娶三书六礼都不可或缺,现在虽然有郑屠这话,徐仲榆、徐武俊父子二人还是有所犹豫。   却在这时,徐怀与王举、徐武江、苏老常往这边的偏院走过来,徐仲榆眼不见物,徐武俊走过去问侯,期期艾艾的说道:“徐忻早年订过一门亲事,也早就到了该成亲的年纪,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但贸然去姑娘家说这事,总觉得太过仓促……”   “没有什么仓促的,徐忻身在军伍之中,常年在外领军征战,不是自由身,哪能计究那么多?”徐怀说道,“郑爷不在这里吗,要不是姑娘家不乐意,你叫郑屠带几名甲卒,将姑娘给抢过来押进洞房!”   “这个怎么能成,这个怎么能成,我们先请媒人赶去姑娘家说婚事;倘若不成,再找郑爷出面说项!”徐武俊真怕徐怀派人去打家劫舍,在桐柏山里闹出大笑话来,忙不迭请徐怀稍安勿躁。   徐怀蹙眉沉吟片晌,对郑屠说道:“你将其他事情先放下来,这事你亲自去跑一趟……”   桐柏山里虽然穷破,规矩却重,徐怀想要简化军中将卒婚娶的仪礼,还得要徐族子弟领头才有说服力,便要郑屠将其他事情放下,先专程去将这事办妥了。   “好咧!”郑屠满口应承下来,拽住徐武俊就往外走。   然而还没等他跨出偏院,头刚探出去,一只肥手猛然伸过来,一把拽住他干瘦的耳朵,紧接着就听到霹雳似的怒喝声在耳旁炸响:   “你个挨千刀的杀猪货,你也不想着当初自己是个什么破落户,要不是我爹接济,你他娘早饿死街头——你个怂货以前盯着悦红楼的姑娘流口水,但到底没做出什么下作事来,还知道收敛,你现在长志气了,竟然讨了蕃货贱狐狸回来,给你老娘我气受!老娘今日不阉了你,断了你的念想,你就不知道‘郑’是怎么写的了?”   “……”郑屠耳朵被揪,嗷嗷叫着挣脱开,就要往院子里逃,却他婆娘粗壮的身躯猛然扑进来,双手抓住郑屠的腿,就将他摔了一个狗啃屎,然后一屁股坐到郑屠的胸口,“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扇过去,破口骂道:   “你个怂货,还敢不敢见色起意,给老娘我气受?”   “大娘,郑官人也是可怜我母女孤苦伶仃……”一个缀满补丁单薄裙掌、手脸冻得通红的胡妇跟着跑进来,揪住郑屠婆娘苦苦哀求。   “你这蕃货,还有脸替这老批求情,老娘今日就将你卖到窑子里去,叫全淮源的爷们尝尝你的狐骚气!”郑屠婆娘一巴掌朝那胡妇脸蛋招呼过去。   蕃族妇女牧马割草,从事的重体力劳动,比江淮妇女要重,身形也大多粗壮,但郑屠在朔州却是挑到一个娇滴滴的胡吏遗妇,吃了郑屠大妇一巴掌,一屁股坐地上就发懵过去。   “将这泼妇拿下,”徐怀着左右将郑屠婆娘捉下,厉声质问,“擅闯军机要地,殴打朝廷命官,你知所犯何罪?”   “有种就杀了我,否则我死也不叫这杀千刀纳个蕃货骚胡来气杀我!”郑屠婆娘怒气上头,叫道。   “将这泼妇押入大狱,待凑满一百囚徒便押往东市斩首。日他娘的,老子两年没回淮源,都不把我老子当回事了,是不是忘了老子当年在淮源怎么杀人如麻的?非要我凑足一百颗头颅砍下来再立威风不成?”   徐怀让人将郑屠婆娘押去牢中,见郑屠要替他婆娘求情,瞪了他一眼,斥道,   “你莫替这悍妇求情——我看你受这悍妇鸟气多年,杀了她正好替你解恨,日后更无人妨碍你再多迎娶几房美娇娘!你此时便去替徐忻说亲,告诉女方家,我徐怀说了,三天之内必须成亲进洞房,要不然一并捉入大狱,凑这一百颗头颅!” 第十九章 泌阳   唐继尧仅是小小的九品巡检使,平时主要能见路司州院函书,哪里识得勤王诏及枢密院的调令?他心里还是担心徐怀所示诏函有假,出淮源城后未敢耽搁,带着几名从都部署司就跟随在身边的老卒,一路纵马狂奔往泌阳而去。   一通急赶,天黑之前便驰到泌阳城下。   几匹好马都口吐白沫,其中一匹马倒地踢着蹄子,眼见就不行了。   这时候日头斜挂远山之巅,暮色渐起,守兵正驱赶行人,准备关闭城门,看到唐继尧身穿官袍,身边又有兵卒护卫,纵马如此惶急,还以为是哪里又闹匪乱杀官了呢。   “我乃淮源巡检使唐继尧,有事速禀知州、通判诸郎君,休得阻拦!”唐继尧摘下腰间小铜官印,出示给守城兵卒看,又急冲冲牵着疲马进城,往州衙赶去。   伐燕军全师覆灭,刘世中、蔡元攸、郭仲熊等人战死,蔡铤及次子蔡和等人下狱待审,董成作为蔡系一员,虽然还没有遭受到罢黜,但他这个知州在泌阳城已经使唤不动人了。   因此诏函真要有假,州院要调兵遣将前往讨逆,还得是通判与诸曹参军拿主意,唐继尧进城也是说要向知州董成及通判顾志荟同时禀报。   不过,就在唐继尧驰归泌阳城前一刻,经略使司的使者已从襄阳府(襄州)赶来,董成、顾志荟、诸曹参军及泌阳县令程伦英、县尉朱通等大小县吏数十人已齐至州院。   徐怀他们马不停蹄从汴梁南下,一路上可以说是昼夜兼程,但他们毕竟还是要顾恤马力;不像驿传,每走一程便能从驿站换新的快马,即便冰雪天气,一天沿驿道走三四百里也没有大问题。   事实上勤王诏昨日已经颁传到襄阳府。   京西南路距离蔡州最近,即便没有将京西南路一并划进来设立都防御使司,但京西南路除了要承担西南诸路逾四分之一勤王兵马外,还要承担半数钱粮。   边州残破、汴梁告急,为催促诸路监司勤王,传诏使者抵达诸路治府之后并不会说已经完事、立即离开,同时还执掌监奏之权,监督诸路监司的执行情况。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淮南西路、淮南东路与河淮最近,也是重点监察区域,宫中都是着侍制或直学士担任传诏使者赶往这诸路治府。   接到勤王诏,经略使顾藩不敢怠慢,即刻召集僚属商议勤王之事,将征募兵马的任务拆解到州县。   京西南路诸州县,唐州距离蔡州最近,兵马粮秣自然也是优先从唐州派解。   此外,淮源要从唐州拆并去蔡州,唐州同时又是西南诸路勤兵马及粮秣转输蔡州的必经之路,考虑虏兵南犯,京西南路还要在唐州北面的方城县要加强防御,顾藩与财司、仓司、宪司诸使商议,最终着转运副使宁慈亲自率一厢禁军先来唐州州治泌阳坐镇。   京西南路驻泊禁军没有马军,两千多步卒从襄阳到泌阳行走缓慢,宁慈知都部署司武官邓珪曾出任淮源巡检司,对地方情况熟悉,着他率数十骑先跟随驰来泌阳。   唐继尧走进州院,宁慈、董成、顾志荟、程伦英、朱通以及邓珪等人都坐在衙堂之上商议招募勤王兵马、筹措粮草之事。   听唐继尧走进来禀报说徐怀已经接管了淮源巡检司衙门,堂上便有人不高兴了,发牢骚道:“诸相公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着这莽货出知新县?再说了,就算朝廷已经决意将淮源划入蔡州,我等为勤王事不应阻拦,但这莽货怎么也得先到泌阳,由州院着人勘定地界,说定巡检司撤并等事宜之后再行交接,才合规矩——现在是汴梁危急,但不就是还有规矩在,大家才能井井有条的组织勤王诸事,不至于成一团散沙?”   “朝廷也是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更何况朝中用王相主持京畿防御,着徐怀回桐柏山,出知新县,也必有用意。”泌阳知县程伦英劝说道。   程伦英哪里知道徐怀能归淮源,乃是胡楷一力促成?   在他看来,蔡铤失势下狱,王禀位居宰执之位,此次又主持京畿防御事,更加位高权重,着徐怀回桐柏山,也打破以往徐怀在王禀、王番父子跟前失宠的传闻。   因此就算徐怀有什么莽撞的地方,他们也都应该配合才是。   听程伦英如此说,也就没人再发牢骚,便商议兵马及粮草摊派之事——提到这个,众人又是怨声载道,程伦英更是叫苦不迭。   泌阳经历匪乱大劫才过去两年,唐州的其他县也受到波及。   现在淮源又从唐州划出去,虽说山里的田赋、丁口税不多,但桐柏山道贯通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过税叫蔡州硬生生插足进来挖走一块,唐州仅这一块每年就要少征三四万贯钱粮。   现在唐州摊派的兵马、钱粮,非但没有减免,还因为距离蔡州最近,摊派更多,顾志荟、程伦英等人自是叫苦不迭。   他们虽然是朝廷官员,但一方面他们知道下面会强烈抵触,另一方面将州县积存榨光了,他们又要从哪里抹油水去吃?   他们一个个都老小那么多口人,要吃饱穿暖,总不可能真就只靠朝廷的俸禄过活吧?   “其他不说,淮源置县并入蔡州,要唐州拨还上年度还未押解进京的田赋丁税以及过税,供淮源置县耗用,这也太不合理了吧?淮源置县要耗钱粮,怎么也得蔡州拨付,我们不加阻碍,便已经够仗义了!”   “别的不怕,还是担心这莽货难搞啊——听说往时这莽货没理也要搞出三分理来,何况他此时背后有王相撑腰,真要着人来讨这笔钱粮,我们当如何推搪?”   “邓军侯在淮源剿匪甚力,也与这莽货相熟,你以为这莽货会否有所长进?”有人朝邓珪问去。   邓珪任唐州团练副使乃是虚衔,本职与唐州已无瓜葛,此时乃是作为都部署司的军将奉令随同转运副使宁慈前来唐州,所为也是巡看唐州北部兵马操练及城塞修缮等事。   “哈,哦,这个,这个,我与徐怀原本就不熟,两年多一直未有联系,实不知他性情是否变得宽和些!”邓珪打着哈哈说道。   他此时都跟唐州没有干系,不能干出头的事,又何苦在背后说人是非?   徐怀真要是好相予的,郑恢、郭曹龄、徐武富等人又怎么会一个个都死在他手里?   “我听人说这莽货乃是王孝成之子,而王孝成当年乃是为蔡铤矫诏杀死,这事是不是真的?”又有人八卦的问道。   “这事不假,”转运副使宁慈与传诏使者相熟,私下聊过一些事,知道汴梁城里一些最新动向,这会儿微微沉着脸说道,“此时备虏事急,暂时还没有圣诏颁下,但就蔡铤矫诏诛杀王孝成以及残害王孝成妻儿等事,王相已经奏请朝廷彻查。徐怀确是王孝成部将徐武宣、徐武碛、苏老常等人所救;非但如此,王孝成七弟王举当年也没有死于狱中,为范雍所救——王相在奏书里一并为这些人请功,还曾打算召徐怀率部入京勤王,为左相及枢密副使汪相等人所阻……”   “王相是不是老糊涂了?这莽货本就不能以常情度之,倘若再对当年旧事心存怨恨,叫他领兵入京,最后捅出什么天大的窟窿来,谁能担待得下,汴梁还要怎么守?”有人蹙着眉头叫道。   “听说徐怀在岚州御敌甚勇,积下军功颇多,要不然就算有王相相保,他如此年纪,又是武夫出身,怎么得任知县一职?说他心存怨恨,还有些过于揣度了吧……”程伦英有些没底气的说道。   见程伦英竟然替徐怀分辩起来,宁慈沉着脸说道:   “这世间最难揣度是人心——我在襄阳就听说徐怀桀骜难驯,与徐武宣、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这些人潜伏桐柏山十数年未露痕迹,且问在座有谁能有这份隐忍?照我说,王相就是老糊涂了……”   昨天勤王诏颁抵襄阳,帅司、宪司、漕司、仓司诸大佬齐聚一堂,当然不可能无视淮源置县、徐怀出知新县这事,也谈及蔡铤矫诏诛杀王孝成的旧事,谈来谈去都觉得桐柏山匪乱有说不出的蹊跷,桐柏山众人不像是良善之辈。   批评朝政,乃是士臣特权,即便遭到罢黜,很多人犹以为荣,宁慈也就不觉得在此数落王禀,有什么不妥。   不过,州县官员发几句牢骚却也罢了,宁慈是代表路司而来,突然间如此严厉指责王禀,程伦英顿时间都有些发懵。   程伦英当即意识到路司对徐怀出知新县的意见非常大,当下更是噤若寒蝉,不再吭声说什么。   宁慈见无人接他的话,便往更明处挑亮了说道:“经略使安排唐州防务,有两个要点,一在方城,一在泌阳,你们还不明白吗?” 第二十章 大姓宗族   淮源镇一直以来都在桐柏山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但长期都隶属于泌阳县,同时泌阳又是唐州州治所在,因而桐柏山里的大姓宗族无论是攀附权贵、经营生意、子弟就读县学、州学,又或者说想生活更安逸、安全,也是多在泌阳置业。   桐柏山大姓宗族也有相当多的角色在泌阳任吏,甚至在州院县衙之中占据相当大的比重。   由于这些人,边州残破、汴梁危急,朝廷派节帅坐镇蔡州,聚拢西南诸路勤王兵马,以及淮源置县划归蔡州、莽虎徐怀出知新县的消息,很快就在泌阳城里传播开来。   而转运副使宁慈、通判顾志荟等人对徐怀及桐柏山等人的非议,自然也是通过种种小道消息传播出去。   宁慈与众人合议时,虽说明里暗里都提出要防范着徐怀及桐柏山众人居心叵测,对朝廷勤王诏所颁诸多令旨也是怨声载道,但人的名、树的影,也没有谁愿意在汴梁告急之时,主动去招惹他们。   当然,淮源从此之后从泌阳县分割出去,甚至与京西南路都再没有瓜葛,他们自以为也无需太忌惮桐柏山众人就是。   然而对身在泌阳,特别是在泌阳任吏的桐柏山人,心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徐怀、徐武江等人平息匪乱,大姓宗族初时的感激,也是掺杂太多的迫不得己——除开仲氏、唐氏外,其他大姓宗族在桐柏山匪乱里虽说谈不上损失惨重,但他们为维持那么大规模的乡营,以及后续的淮源城池修造、兵甲军械供应,最后总计被强行摊派钱粮合计二十余万贯。   这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平息匪乱之后,徐氏、唐氏皆因为家主徐武富、唐文仲需要厚葬,大举折价出售田宅,以及大批青壮损失,山中土地矛盾得到缓解,之前居高不下的地价一落千丈;各家桐油、大漆、木材等生意缺乏足够的劳动力,徐武江等寒族子弟控制乡司,压制大姓宗族对诸种经营以及山林矿场的垄断——此间种种,也必然导致大姓宗族从另一种意义上元气大伤。   痛定思痛,大姓宗族对桐柏山众人可以说是爱恨交加,而随着匪乱的离去,也渐渐变得恨多爱少。   淮源置县并入蔡州,对桐柏山之外的小民豪户,影响不大,对在泌阳置业、扎根多年的桐柏山大姓宗族影响就大了。   消息一传出来,就跟炸了锅似的。   晋氏家主乃时年已逾七旬的晋老太公,他不仅是晋氏长房一支的当家人,其子晋庄成早年考中科举,历仕翰林院、江夏县丞、知县、秀州通判,三年前赴任黄州担任知州。   身在泌阳,听到小道消息惶惶难安的大姓宗族当家人,深夜却都跑到晋龙泉家中来,除了晋龙老太公晚年醉心吃斋礼佛、不问世事外,更主要还是剿匪期间,晋龙泉才是大姓宗族的主心骨,也一直与徐武江、徐武坤、徐怀等人共事,更清楚那边的情况。   晋龙泉是在桐柏山匪乱剿灭之后,知县程伦英看州县实在没有办法提携剿匪有功的众人,特别被程伦英调到县尉司任都将,统领县刀弓手,而将淮源巡检司武卒都将之职,让给徐武江担任。   唐天德深夜也鬼鬼祟祟跑到晋龙泉家里来,走进夹巷,就看到灯光从晋龙泉住宅院子里漫出来,敲门进去,走过垂花厅,客堂大门敞开着,已有二三十人凑在一起说话,原以为不理世事的晋老太公正端坐堂上,正中气十足的说着话:   “……虽说各家扎根泌阳多年乃至有三四代人,但祖业老宅都还在桐柏山里。现在淮源从泌阳划出去,却又并非在唐州之下单独置县——真要在唐州之下单独置县,对各家只会有利,而无弊端,毕竟泌阳始终是州城,大家在淮源镇也有家业,怎么都要算锦上添花的事情。但是,现在呢?淮源置县,还从唐州划出去,甚至还从京西南路划了出去,以后各家在泌阳就是异乡人啊。各家在泌阳经营的生意,做了多年乃至三四代的吏职,你们想不想,要是不让出去,会不会还能像以往那般古井无波?”   唐天德蹑手蹑脚站到众人之后,心想难怪晋老太公坐不住了,整件事对淮源各家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   大家的祖业田宅都在桐柏山里,以后划入京西北路蔡州,粮赋交纳解送都要跟那边的官员打交道,他们又没有人脉,上上下下所能通融的空间就少得多了;而泌阳城这边,他们都成了异乡人,以往所享占的好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也就注定将来会有多少人扑上来抢夺。   唐天德这两年时间,不少时间都住在泌阳,主要也是想着谋个吏缺,现在是彻底断了希望。   “淮源置县,定然也要设置三廨(司)六房,各廨房就算仅置经承、管年书吏两三人不等,也差不多要有二十人的吏缺——既然这事非人力能更改,我们是不是回去想想办法?”   唐天德朝里头窥去,却是在州衙任书办的季家老二季建成,以往耀武扬威,此时却惶惶不安。   晋老太公有些疲惫的说道:   “我们少做这春秋美梦了,且不说徐怀那莽货对我们从来都不假辞色,徐武江从龙泉手里捞去乡营都将,这两年乡营诸多节级、队目,哪家能塞人进去了?而剿平匪乱后,他们作贱似的出售唐文仲家、徐武富家的田宅,是哪些人得利最多?又是谁趁匪祸相威胁,要求我们给所有乡兵家眷降低佃租——你怎么还看不明白,他们跟我们是两路人。我们这时候跑上门去,不怕再被勒索一通?”   “恐怕等不及我们回去,就已经勒索上门了——”   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的走进来,他显然听到晋老太公的话了,说道,   “淮源已经放出消息,各家三天之内必须将寨兵交出去,由新县兵房检选征募勤王义军,倘若有违者,以抗旨逆匪处置。还有一桩事,郑屠那个卖肉的货色,这几年跟着那莽货东奔西走,却是发达了,在朔州纳了一个胡姬,看着真是馋人,但他家婆娘是什么性格,哪里会愿?午时得知郑屠回了淮源,连家都没有归,便大闹过去,揪住郑屠就要痛打,却不知怎么冲撞那莽货了。那莽货一脚踹过去,郑屠婆娘就丢了半条命去,要不是有人拦住,那莽货怕是当场就要拔刀将郑屠家婆娘斩成两截。就算是如此,那莽货也不想轻饶那婆娘,将其押入大牢,要在淮源凑足一百人犯,然后一并砍头立威!”   “田雄,你今儿不是都泡在景芳楼里,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晋龙泉坐在晋老太公侧旁,好奇的问中年人。   “嗨,还不是我那二弟家,以前给女儿说了一门亲事,便是徐七太爷徐仲榆的孙子徐忻——这门亲事原本不赖,听说徐忻这小子立了不少军功,甚至在禁军也是将官了,但徐仲榆他儿子徐武俊今日找上门来,说是马上就给二人成亲,还说徐怀那莽货就给了三天限期。你们说说,这哪里是结亲,这他娘不是抢亲?就算是从婊子楼里纳个婊子回家作妾,也不能这么草草、糊弄了事啊。我爹他在老宅知道这事,差点气晕过去,连夜着我二弟带闺女,逃回泌阳来了,便是死,咱田家也丢不起这人啊!”中年人田雄叫苦不迭的说道。   “你们看看,谁还想回淮源?”晋老太公哆嗦着拿拐杖直戳铺地砖,气愤大叫,“荒唐,荒唐,土匪作风,这简直就是土匪作风!”   一干人等再是气愤,却左右商议不出一个办法来,深夜又不得不各个离去,只说接着打探消息、观望形势——唐天德也是先随众人离开,藏在夹巷深处,确保所有人都从晋龙泉宅子里离开,又跑过去敲门,看到是晋龙泉亲自打开院门,尴尬说道:“我好像落了一件东西在你家客堂里,我去找找看……”   “可是这玉佩?”晋龙泉摊手将一枚玉佩递给唐天德,瞅着他的脸看了片晌,“是不是还想进来喝口茶?”   “哈,哦,是有些口干舌燥啊,大过年的,这天气可真是干啊!”唐天德挤进门来,打个哈哈,跟在晋龙泉身后,再往客堂走去。   两人再在客堂坐下,晋龙泉也没有吩咐老仆重新烧一壶水来,默默喝了一会儿残剩下来的冷茶,才张口问道:“你怎么看这事?”   “满堂的人,都不够徐怀一个人玩的,我能怎么看?”唐天德苦笑道,“却是说叨了半天,却没有一人提及勤王这事,汴梁真就危急这地步了,赤扈人不是还离得远吗?”   “我又哪里知道这个?”晋龙泉也是摇头苦笑。   “你怎么说?”唐天德问道。   “你怎么说?”晋龙泉反问道。   “咱能不打哑谜了吗?要不这样,我们谁也别试探谁,都将心里话直接写纸条。要是对得上头,咱们就坐下来慢慢商议,要是对不上头,咱们将纸条咽下去,晋爷你就当我没有回第二次头?”唐天德说道。   “行——也不要用纸墨,我们各坐一边,直接醮着茶水在桌面上写,茶渍一抹,可以直接不认!”晋龙泉说道。 第二十一章 大腿   唐天德、晋龙泉一手遮掩,一手醮茶水在桌上写下数字,然后同时松开手,再去看对方写的字,一个写“回淮源”、一个写“回去淮源”,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很多事我都看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不要说刚才这屋里那些人,恐怕整个泌阳城的人揪到一起,也都玩不过夜叉狐啊。”晋龙泉感慨道。   “是啊,徐怀乃夜叉狐这事,早就从朔州传回来了,田雄他们却还一个劲的满嘴嚷嚷‘莽货’,却没有人去思量徐怀刚回淮源就如此作为,是不是别有深意。这人啊,脑筋钻牛角尖里,有时候就是拐不过弯来啊!你们晋氏的老太爷,以往多精明的一个人啊,这弯也没有拐过来。”唐天德说道。   “老太爷到底是没有跟徐怀接触过,而徐怀在桐柏山给人印象最深就是这‘莽虎’。现在淮源置县,又划入蔡州,各家都乱了分寸,哪里有心思去细想别的事情?”晋龙泉蹙着眉头说道,“照道理来说,我们也应该明哲保身,谁都不招惹,毕竟正常世道里,我们招惹那边可能都讨不到好,但汴梁告急,勤王诏都颁传各地了,这世道怕是有变啊!”   “我听到消息,一直也在琢磨这事,又觉得困惑,北面是吃了败仗,但从燕蓟、云朔到汴梁,还有一两千里,怎么汴梁就告急了?”唐天德困惑不解的问道。   “官兵到底能不能打,前两年你还没有看透啊?”晋龙泉反问道。   “也是哦,边军被打得稀里哗啦,河东、河北看似驻军不少,怕是跟襄阳府的禁军一样,手底都稀松得很,说不定叫虏兵一路打穿过来,可不就直奔汴梁城下了?”唐天德说道。   桐柏山匪乱,大姓宗族要么死守各家坞寨,要么都逃到信阳、泌阳城里,晋龙泉、唐天德留在淮源,虽说也没有直接统兵上阵作战,但负责繁琐的杂碎事务,也是从头到尾将那场大祸经历过一遍。   即便到匪乱平息的最后关键头上,唐天德一度为徐武富说服,心志动摇想去抱蔡系的大腿,但眼界到底是拓展了许多;而桐柏山匪乱,叫他们对地方禁厢军的战斗力也有相当彻底的认识,叫他们对军队的强弱认识,也要超过绝大部分坐井观天的州县官员。   这时候他也认同晋龙泉的想法,要是太平盛世,他们大可以缩在泌阳城里不管不问,甚至可以跟晋老太爷、田雄他们抱团一起、以势压人,但世道眼见又要变化,他就得掂量掂量,谁才是真正的、值得去抱的大腿。   晋龙泉又说道:“我们俩在泌阳,有些事细想也想不明白,还是要有人赶紧去一趟淮源,见着徐怀,一切便有分晓。同时,我们也需要将泌阳城这边的动向说给徐怀知道,叫徐怀有所防备,有些明枪暗箭还是需要防备。我呢,一来没有办法明目张胆离开,一来在泌阳多少是个差使,打听消息方便,我写一封信,你捎去淮源。”   “我也是这个意思!”唐天德说道。   晋龙泉此时在泌阳,是隶属于县尉司的武吏,在县尉朱通手下参与统领县弓刀手,他确实不宜不告而别。   虽说桐柏山匪乱之后,徐怀抓住唐天德的把柄,要求他以冶丧的名义,将唐文仲名下的田宅廉价抛售掉,然后许他主持唐氏,但唐天德还是不觉得徐怀能成势,留在十八里铺浑身不自在,就跑到泌阳城里来谋个差遣,从此离徐怀他们远远的。   唐天德在泌阳城没有谋到吏缺,又不会其他经营,一家老小跟着他坐吃山空。   这次就算不考虑世道将变,去投附徐怀,对他来说,犹不失一个选择。   “我这就回淮源,一刻都不耽搁……”唐天德说道。   “我送你出城。”晋龙泉说道。   晋龙泉身为泌阳县刀弓手都将,权力不大,但在他负责东城区域,放一两个人夜里出城,却是便利。   “邓珪邓郎君也是聪明人,他应该比我们更看得透形势才对,我走之前要不要去驿馆拜见一下他?”唐天德与晋龙泉临出门时又问道。   “邓郎君跟你我不一样,”晋龙泉摇头说道,“邓郎君是团练副使,此时也是军侯一级的人物,他是比我们聪明、本事强,但有时候这也可能限制住他——再说,邓郎君何去何从,也不是我们能去游说的……”   唐天德点点头,笑道:“衙堂之上诸多郎君,没有哪个不是聪明的,看不透是太多东西遮望眼了——我刚才真是又犯蠢了!”   ……   ……   在晋龙泉帮助下,唐天德连夜牵马出城。   虽说星月当空,但天冻路滑,一百二三十里的山道,唐天德在日上三竿时赶到白涧河渡,一路上也是摔得鼻青眼肿。   “呦,这不是唐五爷吗?从哪里逃难过来,怎么这副模样?”艄公拿着竹篙子,将渡船撑到西岸渡口来,跟牵马渡河的唐天德打趣说笑。   “顾老九,恁多废话。”   桐柏山里丁口繁多,淮源镇上也有千余户人家,但以往在淮源,唐天德每天都要走一趟白涧河渡,与几名艄公都是厮混熟的,打听道,   “徐怀回来了,镇子里有什么扰动没有?”   “能有什么扰动?莽虎回来,大家都拍掌叫好还来不及呢!却是听说要打大仗了,白涧河这边以及城东头要建两座渡桥,我们在白涧河撑了一辈子渡船的,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讨生计了!”艄公说道。   “这里要建渡桥?这应是机密之事,你怎么知道的?”唐天德吃惊的问道。   “啥机密啊,徐怀刚才与鹿台寨的苏老常、郑家肉铺的郑屠子,就跑到渡口来,找我们打听这里渡桥要怎么建?还问白涧河的水情——我们也就凭着感觉一通瞎说,”艄公叫唐天德上船牵住马,说道,“你这马可是疲累得慌啊,是从泌阳赶夜路回来的?泌阳发生什么大事了?”   “你问恁多话,就不怕有一天叫人拔了舌头?”唐天德笑道。   “五爷以前在巡司当差,天天叫我盯着过往商旅多问些话,可如今五爷去了县里,却嫌人家话多了?唉,这世道要变喽!”艄公感慨一声,喊起悠扬的号子,将渡船撑过岸,送唐天德牵马上岸。   虽说桐柏山匪乱平靖过后,唐天德就被徐怀从乡营赶了出去,但巡司武卒却罕有不认得他的,进城门一直到巡检司衙堂都没有阻碍。   徐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将一切理顺过来,夜里也无暇休息,只会不时抽空隙小憩一番。   唐天德走进衙堂时,正赶上徐怀在衙堂偏厅里休息。   这会儿郑屠揪住苏老常、徐武江在衙堂里说话,看到唐天德走进来,说道:“今天是吹哪门子风了,五爷怎么舍得从泌阳的温柔乡钻出来,来看望我们这些乡巴佬了,不觉得跟我们这些土豹子结识,有辱了五爷你?”   虽说郑屠拖到最后随徐怀回到淮源,但出于分批疏散的缘故,苏老常、徐武坤却都分头率领胡族妇孺及工辎营的人马先撤回到淮源来了,自然也有关注淮源旧人的动向。   唐天德之前虽然已常住泌阳,但还隔三岔五回淮源一趟,却是苏老常、徐武坤等人先期返回淮源之后,唐天德就没有回过泌阳。   郑屠昨日回来听到这事,还以为唐天德耍滑头,不想再跟他们有瓜葛,却没想到今天就看到唐天德鼻青眼肿的走进衙堂,看他这狼狈样子,怕是赶了一夜路。   “大——”唐天德差点直接问“大腿”在哪里,将“腿”字硬憋下去,问道,“徐……军侯他人呢?我这里有晋都头的一封信捎给他!”   这会儿,徐怀径直走进来,说道:“我就说听到有人走进来衙院里吧!”坐到堂前,示意唐天德他们都坐下来说话,接过唐天德替晋龙泉捎过来的信,跟苏老常、徐武江他们说笑,“我就说我面子比你们大,总有一两个故人记得我的!”   “……苏爷、坤爷回淮源,我心思是懈怠了。我总觉得我这点本事,落不了苏爷、坤爷的眼,这辈子也就在泌阳城里混吃等死,但昨日勤王的事在泌阳城里已传开了,我跟晋爷合计这世道怕是要变了,这便麻溜的来见军侯。”   唐天德在徐怀手里吃过亏太多了,吃到见徐怀想说几句体面话都犯忤,这一会儿也索性将所有的心思与算计悉数相告。   “是啊,世道是要变了,这场大祸不知道要填多少人命进去,在场包括我在内,也不知道能活到何时,”徐怀将晋龙泉的信浏览过,放一旁的桌案上,感慨道,“五爷要是以为这里有大腿抱,又或者说以为大树底下好乘荫,那就错了。当然,五爷想回淮源安安分分的居住,没有人会拦着你,但桐柏山里最终能不能安生,这个只能看天,我这时候无法给你回答;甚至大多数人只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注定一定不会安生。而五爷倘若想要在桐柏山里有一席之地,或者说是想在这棵庇护桐柏山的大树之上有一席之地,便要五爷与我们共同拼了命的去做这枝叶,去挡风暴……” 第二十二章 兵饷   “天德虽然无才,以往也有诸多不开眼的地方,但军侯有所差遣,这把骨头便是拆散了当柴烧,也是不足惜的。”   唐天德既然连夜跌跌撞撞赶来淮源,当然不可能再退缩,当即在徐怀面前表态道。   “好,当下征兵乃是重中之重,暂时便委屈五爷你给我七叔、范爷当助手。”徐怀说道。   他知道唐天德不是心志特别坚定的那种人,不过话说回来,世间又有几多人是心志坚定之人?   唐天德在绝大多数大姓宗族以及州县官员都视他们为畏途之际,赶来淮源做出选择,徐怀又怎能挑挑捡捡、拒人千里之外?   当然,徐怀也不可能直接叫唐天德独挡一面,先着他在兵房辅助徐武坤、范雍,但为表示重视,他亲自跟唐天德解释汴梁形势之危急、他们当下要在淮源所做的工作以及兵卒募集之事要如何进行。   “……发饷?这得贴多少饷银进去?”唐天德对有史以来征兵、募兵两种军制的交错变迁以及优劣不甚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给兵卒发饷,特别是给乡兵发饷,所耗用的钱粮将大得惊人。   大越立朝以来所实施的,特别是禁厢军兵马,严格说来也是募兵制,但为了维持内地的治安,同时兵卒社会地位低下,每每都是将大规模的流民、盗匪募入营伍,而一旦编入营伍便需终身为卒——禁厢军之间又有检选制度,每年将体格强壮者编入禁军,薪俸较高,而倘若在禁军中年老体衰,则淘汰进厢军,薪俸微薄,糊口都难。   而大越立朝,也非没有征兵制。   乡兵主要就是乡野农夫之中征发,秋冬闲时操练,没有饷俸,甚至还要自备兵甲。   以往淮源的地方武备,也是募兵征兵所结合。   巡检司武卒算是募兵,人数不多,却有固定的饷钱;大姓宗族直接掌握的寨兵乡兵则又是征兵——也唯有如此才能很好的控制成本,每年除开县里拨给上千贯钱粮外,各家凑两三千贯钱粮便足够用了。   两千五百名正卒且不算,单算另募两千五百名乡兵,仅饷银这一块每年就要拨付八九万贯,算上军械兵甲服帽以及粮秣供给、军营兵舍的建造,总共算下来,一年没有十数二十万贯钱粮投进去,根本就打不住。   此外还要扩建或修造多座军寨,打通、修缮诸军寨与淮源城之间的道路,这得造多少钱粮进去?   “乡兵备寇,闲时操练,不误农时,同时也是以村寨为单位,所以容易组织。现在要各家将乡勇寨丁交出容易,但常年操练、卫戍军寨关隘,还要领出去作战,不发饷钱,叫他们的妻儿老小喝西北风去?”徐怀说道。   目前除西军外,其他各个方向的诸路禁军、厢军,战斗力都已涣散,未来想要在江淮之间有组织防线,从乡兵招募健锐,重新打造新的作战体系,将是大势所趋。   朝中将臣虽然大多浑噩,却也不乏王禀、胡楷这样的有识之士,中下层官吏间也不缺卓见远识之人,这些年苦无出头之日,但随着局势崩坏,之前的禁锢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碎掉,抱残守缺也会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做出委协或改变。   他们这边只是先走出一步而已。   而一旦在江淮之间大规模募兵进行防御,到时候也必然需要东南财赋进行支撑才能够维系下去;到时候淮源乡兵也必然纳入这个体系,从而获得粮饷上的支持。   对他们来说,更多是克服当前的艰难。   “……当前也艰难啊!”唐天德听徐怀事无粗细解释清楚,咂嘴道,“没有三四十万贯钱粮砸下去,哪里做得了这么多事?晋老太爷他们可能不得不将寨兵交出来,泌阳县那边也可能会将上年的田赋丁税返回给淮源,但与你要做的事相比,缺口太大了啊!”   “我们却是能勉强撑上一年!”徐怀说道。   “哪恁多钱粮?”唐天德惊讶问道。   “我们奔援岚州城,除了救人,总归也是捞到好处的。”徐怀笑道。   徐怀奔袭岢岚城之前,曹师雄刚刚纵兵大掠全城——而普通将卒劫掠所得,并不是都可以装入自家口袋的,何况曹师雄为讨好当时到岚州监军的赤扈百户,还特意行赤扈人的规矩。   赤扈人劫掠妇女,百户(百夫长)率部掠夺某个区域,所得妇女最美者需献于千户,千户从所献女子是挑选最美者献于万户;层层上献,最终战事屠戮之地,美艳女子基本都集于汗廷王帐之中;所劫掠的财货,也差不多要依此例,层层上献。   因此,徐怀杀入岢岚城里,虽然有大部的叛军将领家小都逃入军营,但所劫掠的财货都没有来得及带走;而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所居的州衙后宅,不仅有曹家多年积累的财货,还有准备好、还没有来得及献给赤扈镇南王兀鲁烈的金银财宝。   徐怀在撤离岚州之前,又怎么可能跟曹师雄客气?   岚州是人烟稀少,牧耕荒废,但岢岚城作为州治所在,民间藏富不少;更何况曹师雄率部杀回岢岚城里,城中绝大部分官宦士绅都没有来得及逃走。   徐怀撤出岚州之后,将一部分财物归还给王高行、钱择瑞等岚州官吏,但还是截下大量金银财物,合计四十余万贯钱,前期就已经随南撤人马运回桐柏山了。   这就是所谓的“战争财”。   要不是第一次北征伐燕时,将大批士卒劫掠的财货收缴上来,徐怀哪里能在朔州接管数千胡族妇孺的同时,还能维持实际高达四千人的战辅兵编制?   要不是后期在猴儿坞重创西山诸蕃,并全歼乌敕部,徐怀又哪里能从容部署总计约上万人马分批南撤之事?   在猴儿坞重创西山蕃兵,看似整个西山的战场最后并不是桐柏山卒打扫的,西山诸蕃的残部投了萧林石,但萧林石还是通过物资交换的方式,将他们从应州带出来的金银财货,交换给桐柏山卒。   而通过放归战俘,徐怀又获得极其珍贵的四千多匹良马。   除开前期巨量的消耗,淮源此时还积储金银财货约计五十余万贯。   此时不把唐天德当外人,徐怀当然将这些底都透漏给他知道。   “啊!?”唐天德嘴巴微张,再看徐怀他们身穿衣甲都满是补丁,状如乞丐,还有阵阵臭气传来,问道,“你们如此巨富,就不会收拾收拾自己?”   “哪有时间收拾,从府州南下,九天时间,基本上都是抽空眯一会儿眼,又或者直接将自己绑到马背上连赶路连睡觉,只要马吃得消,我们就没有怎么停过——而在朔州、府州,我们也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有正常吃上一顿饱饭,更不要说烧桶热水擦洗身子了。”   徐怀说道,   “你说我但有差遣,将你骨头拆了当柴烧都不足惜,我没有想过这么用你,但这份辛苦,你得要有心理准备——赤扈人实在是太强了。战争永远都是吞金洞,前期的缴获看似巨大,实际能支撑的兵力及时间都非常有限,而接下来桐柏山卒在面对赤扈骑兵主力时,短时间内很难再有这种歼灭性的胜战能打。没有最后清扫战场的机会,想发战争财就难了,然而消耗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而我决意将都巡检司大营建在大复山北麓,除了便于支援汝水沿线作战,除了堵住从确山往南阳的缺口外,同时也是看中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数万亩荒芜谷地可以用来牧马——要不然全军逾六千头牲口,都用精料喂食,苏老常他们都能哭给我看。待征完兵之后,你的差使就是帮着苏老常他们全力搞钱搞粮。虽说我希望将来南面的财赋能支撑我们,但我也很清楚,我这人的行事风格很不讨喜,所以我们自己底气要想硬起来。桐柏山是山多地少,但桐柏山南北岭加大复山的范围,却要比一般的县域要大如数倍,除了军事上的,经济民生要怎么搞,这可能比带兵作战,还要重要。后方不稳,粮饷不足,军心就不可能稳得下来……” 第二十三章 暗棋   唐天德又将在泌阳的大姓宗族众人心思,包括他与晋龙泉听到关于转运副使宁慈、通判顾志荟等人对桐柏山众人颇有微辞等事,都跟徐怀详说了一遍。   徐怀对此并无半点意外,目前他也无心去介意这些事。   淮源置县,从唐州划归到蔡州,在泌阳的这些人对他意见再大,此时能钳制他的手段也极有限。   大越乡兵都是各地照户籍抽丁编成,平时农耕不辍,农闲集结训练,并承担修缮城池、运粮、捕盗以及协同禁厢军守边;各地乡兵名目很多,编制亦不统一,或按指挥、都,或按甲、队,或按都保、保等序列编成。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土地兼并严重,乡民多为附庸于大姓豪户的佃农;而为大姓豪户子弟所把持的乡吏,既是乡兵编训的直接组织者,同时还多为乡兵头目,是农村唯数不多有些文化及见识的人物。   这诸多特点,都决定地方上大姓宗族才是乡兵的实际控制者。   朝廷名义上使全国乡兵统归兵部管辖,诸州又设团练使,不过是虚衔而已。   一般说来,没有大姓豪户的配合,不要说三天五之内了,三五十天、三五个月,都不要想在一县之地成功集结两三千的乡兵武装。   然而,桐柏山里的情况却又是特殊的。   桐柏山匪乱,事实上打破了大姓宗族对各寨乡兵的控制;最紧要之时,淮源总计有三千乡兵都集结到巡检司所辖的乡营参与对贼军的作战,武将军吏也不再是由都保、耆户长兼领,而是徐怀、徐武江他们从乡兵中挑选武勇之人担任,这些人相当一部分在匪乱靖平之后,都转为铸锋堂武卫。   在长达近一年的剿匪平乱期间,徐怀与徐武江、徐武坤、唐盘、徐心庵、徐四虎、殷鹏、韩奇等人,作为乡营的统将,更是在兵卒之中建立起足够的威信、声望。   匪乱靖平之后,乡营裁撤,这些兵卒也都解甲归田,但他们依旧是各寨乡兵的主体,同时也无人敢否认徐怀对这些人的影响力与号召力。   徐怀现在首先任务是以最快时间征募两千五百名乡兵,大姓宗族不作梗则罢,要是谁敢跳出来作梗,徐怀绝对愿意揪些人出来杀了立威。   徐怀并不觉得事情真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目前已经放出风声,接下来最紧要的直接派人联络各寨都保、耆户长,将这些乡兵寨勇直接召集到淮源来检选——他也不怕这些还得受新县辖管的都保、耆户长,敢跟他玩什么花样。   后续择要隘设立巡检司,徐怀更是要将乡寨的管辖,置于诸巡检司之下,使巡检司兼具乡司的行政职能,更要进一步将大姓豪户撇除在外。   当然,唐天德虽然没有多杰出的才干,但他在淮源的头脸却比徐怀、徐武江他们都要熟,这两项工作却是还能指望他能帮上忙的。   唐天德也是好一会儿,才稍稍理出一个头绪,但内心的震惊逾甚,没想到徐怀这次重归桐柏山,已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可笑泌阳城里一群老甲鱼,还被徐怀以往的假象所蒙蔽住。   唐天德沉吟片晌,又问道:“晋爷也是迫切想回淮源的,但他牵涉较多,遂叫我先行——既然这边都筹备妥当,晋爷回淮源也无需顾忌什么了!”   徐怀说道:“晋爷,此时就我们这些人知晓就好——晋爷要是愿意,我倒宁可他先留在泌阳!”   就当前而言,徐怀并不担心泌阳城里的那些人能阻碍他全面掌握桐柏山,但人不能没有远虑。   他的行事风格以及他的身世,可能注定都被大越盘根错节的士臣群体所猜忌,王禀、胡楷、朱沆乃至景王赵湍等个别人都无法逆转这些。   倘若汴梁陷落,确是鲁国公赵观为众人拥立为新帝,而到时候新帝为避虏祸,确实将行在设于南阳,晋龙泉作为暗棋留在泌阳,有可能发挥出比想象中更重要的作用来。   唐天德夜归淮源,而晋龙泉留在泌阳,也不虞会引起什么猜疑。   唐氏自唐文仲、唐令德等上房核心人物死于匪乱,真正耀眼并崛起的乃是下房出身的唐盘、唐青等后起之秀。   唐天德留在泌阳也代表不了唐氏,甚至多少还有些无依无靠;所以他回到淮源,并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   不过,晋氏在泌阳的根基更深,晋老太爷也在泌阳,晋氏另一个核心人物晋庄成,还主政黄州,晋龙泉作为晋氏上房的一员,在外人眼里留在泌阳任吏,有着不算多光明却相当稳妥的前程,他不与淮源这边有什么牵涉,则显得非常的理所当然。   唐天德这时候想到徐武碛直到作为州吏,奉董成命令押送粮草前往河东才最终暴露身份,而之前一直作为暗子留在徐武富的身份,甚至还一度潜伏到知州董成的身边,他当然能理解徐怀要众人对晋龙泉的事绝对保密,是为哪般。   苏老常、郑屠他们略有些疑惑,毕竟他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怎么事情,想不明白淮源都单独置县并入蔡州,跟唐州及京西南路都无瓜葛了,还有必要在泌阳埋下这么深的暗子吗?   当然,徐怀这几年来可谓是算无遗策。   他既然如此决定,而淮源这边也没有迫切需要晋龙泉回来的必要,众人也都不反对什么。   “对了,七爷徐仲榆是不是有个孙子,跟田家女儿结亲?”唐天德想到一件事,问道。   “是田家老二田常志的闺女,我昨日还特地陪徐武俊去跑了一趟,这两天就安排成亲——徐七爷昨日连夜赶回鹿台寨准备酒宴去了。”郑屠说道。   “这事可能有些麻烦——田常志昨天夜里带着闺女逃到泌阳了,就为这事,泌阳好些人都‘义愤填膺’,说这边是抢亲,是土匪作风。”唐天德说道。   “啊,昨天说好好的呀,这田常志这孙子敢他妈涮我们?”   郑屠急得直跳脚,这事是徐怀专程交给他去办的,没想到会出这么个篓子,气急败坏骂道,   “这狗娘养的,算怎么回事,关键这事都已经说开出去了,现在新娘子逃去泌阳,这笑话闹得有点大啊!不行,我带人去泌阳,将田常志父女给揪回来!”   “抓人也不能去抢亲;我们做得太过,泌阳那边一定会借机插手。”苏老常蹙着眉头说道。   要是人还在淮源,他们可以“仗势相欺”,但现在都逃去泌阳,摆明了抵死不从。他们真要派人去泌阳劫人,真当此时正在泌阳坐镇的转运副使宁慈以及通判顾志荟等人是摆饰?   “那也不能让七爷家将酒宴摆起来,临到头却说新娘子丢了啊?”郑屠急道,“再说军侯指望徐忻作为徐氏子弟先成亲,破除陋规,好叫随后陆续归返的士卒都尽快将人生大事给办了,然后安心备战——突然间这缺了这一环。要是这风声传出去,叫山里那些老顽劣越发得劲,士卒结亲想尽可能简便行事,恐怕要黄啊!”   “……”唐天德窥徐怀脸色阴沉、徐武江、徐武碛、苏老常都蹙着眉头,应极重视这事,有些忐忑的说道,“我家的淑娘,原本许下一门亲事,却未成亲,小伙子前年便死于匪祸——这两年想着另许人家,却没有挑到合眼的,便耽搁下来。要是徐七叔那边不介意,我即刻将淑娘从泌阳接过来。世道都要变了,真是不能那么拘礼的!”   “这事能成,就叫你捡着大便宜了!徐忻这两年变化很大,能成气候的。”   徐忻的亲事,是徐怀推动返乡士卒简易结亲的引子,到底是娶哪家姑娘,他却不关心,跟郑屠说道,   “你即刻与五爷去找徐忻,让他带上几人陪五爷去一趟泌阳,他要是看五爷闺女合意,换便换了,将人接回来成亲!此时且叫他们看笑话,以后我们自有机会看姓田的肠子悔成什么样子!”   徐怀叫郑屠再跑一趟,也是叫他做做徐仲榆家的工作,不要梗在这事转不了头。   郑屠满口答应,但站起来却又磨磨蹭蹭不走。   “还有什么事?”徐怀好奇问道,“你们的事,暂时能有人顶上,不用担心会乱成一锅粥。”   “我不是担心这个,”郑屠犹豫片晌,说道,“军侯你可莫要将我家那母老虎真给宰了啊!”   “差遣你办事,你急冲来去,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里,却是怕我杀人?”徐怀瞪了郑屠一眼,催促他快走,“我帮你收拾你家母老虎,你别在这里叽叽歪歪!” 第二十四章 南侵   天宣八年元月初九,冰雪覆盖的魏州顿丘大地,普通小民还沉浸在新春氛围之中;县东一座土寨,灰扑扑的矗立在一大片桑榆杂林南面的雪原之上,远处的黄河大堤,仿佛一条银色的巨龙往东北方向延伸而去。   这是河淮平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寨。   一道两里长、丈余高的土围子,圈围住百余户人家,仅在北面通往黄河大堤的方向,开了一道寨门;一座竹木搭建的简易望楼位于寨门的内侧。   拂晓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泄出青朦朦的天光,但寨子里还是黑咕隆咚一片。   几名寨丁提着灯笼,从挤满破败茅草房的土路间,走到寨门望楼前,望楼里没有人,却见昨日负责守夜的几人都缩在望楼下的草阁里呼呼大睡。   “恁你娘,什么时候了,还他娘躲下面睡觉,就不怕虏兵杀过来,将你的狗卵割掉!”为首的大汉,上前就将呼呼大睡的两人踹倒,破口大骂。   “这么冷的天,守上面谁吃得消,”守夜的人嘀嘀咕咕的爬起来,嘻皮笑脸的抱怨道,“到时候没等到虏兵杀过来,我们的狗卵却先被冻得梆硬!这几天到处嚷嚷虏兵、虏兵,北面那么多的大城雄镇,哪里容他们杀到咱顿丘县来?再说了,也没见大房老太爷他们躲城里去啊!”   鲁国公册封鲁王,四天前就在数千骑兵的簇拥下进入魏州坐镇。   驿骑在官道上快马加鞭穿梭,将一封封令函发往河北诸州县,州县之下的巡司坞寨接到命令,要求将乡兵义军立起武装起来备战,加强防御。   这时候不要说普通小民觉得战事还远,乡绅士子也大多觉得形势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大越立朝以来,在河北东部修筑雄州、霸州、莫州等雄城,而在河北西部,沿着太行山东麓,又有保州、定州、真定等大城,城池之间坞垒工事纵横,屯驻重兵把守。   当年契丹数十万骑兵都未能彻底撕开这条防线,被迫在澶州签立城下之盟撤兵而走,现在说刚刚吞并燕蓟的赤扈人,马上就将撕破这条防线,杀到黄河沿岸,有几人会信?   不管州县催促是何等的惶急,乡野之间还在有条不紊的享受着一年难得的、什么都做不了的闲暇时光了。   帝国在接敌最近的河北,防御体系像一架破败不堪的机器,缓慢的启动着。   中年壮汉骂骂咧咧的爬上望楼,叫寒风携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凿实生疼。   他当即也理解守夜的人夜里为何要躲到下面去了。   寨丁基本上都是穷苦汉子,自备衣甲都极其单薄,望楼上四面都没有遮掩,人站上面,不要说守一夜了,半盏茶的工夫,身体里不多的暖气就会吹散、窝心凉。真要在望楼上硬撑下去,人随时有可能冻僵过去。   中年壮汉正准备喊人找几张苇草席子遮挡寒风,这时候注意到北面的林子里有数点黑影驰出。   天光还没有大亮,五六里外便看不真切。   要不是四周都是积雪,有着明显的反差,中年壮汉都未必能注意到那边的动静。   随着穿过树林驰出的黑影越来越多,像到处淌动的黑色流水在树林前的雪地里洇铺开,中年壮汉即便再看不真切,也能确认有大股骑兵从北面驰来。   先出林子的骑兵,很快就集结起来,直接往这边寨子挺进,速度很快。   天色也越发清亮起来,看着这些骑兵在铠甲外都裹着灰扑扑的御寒皮袍,头戴皮帽,绝非大越驻守河北的骑兵部队!   这一幕叫中年壮汉僵立在那里,嘴唇哆嗦着叫道:“有虏兵,虏兵他娘杀过来了!”   中年壮汉仓皇大叫,找不到木槌子,连刀带鞘摘下来,敲响悬挂在望楼上的铜锣。   天寒地冻,又逢年节,没有什么农活需要起早贪黑去忙碌,寨子里大多数人此时都还在睡梦中。   村民先被铜锣惊醒,坐在早已冰冷的炕头愣神之际,又听见往寨子奔驰过来的马蹄声,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大地,直觉屋舍都微微震颤起来。   顿时间鸡飞狗跳,参加过操练、有守寨之责的寨丁从炕头翻身起来,仓皇穿上破烂不堪的袄裳,拿起简陋的刀弓、长矛、木盾,循声往北面赶去,乱糟糟一片。   寨墙不足以坚厚到供人站到上面御敌,寨丁主要往寨门后的空场集结,准备在那里迎敌。   这时候密如蝗群一般的箭矢,直接从寨外抛射过来,寨丁没有甲具护身,仓促间拿起简易木盾抵挡,但还是不断有人被射倒在地,惨叫连连,鲜血从体内汩汩流出,很快将破烂不堪、塞满草絮的袄裳洇透。   河北南部的乡兵寨丁基本上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平时为备寇操练都嘻嘻哈哈,哪里见过这场面?   上百人惊惶间往屋舍壁垣后躲避,没有几人想着,或有胆气冒着箭雨往寨门后结阵迎敌。   接着就见面目狰狞的虏兵纷纷攀上土墙,或倚墙开弓射箭,或直接跳杀进来。   不一会儿寨门处十数寨丁就杀了一个干净,寨门打开来,百余虏骑冲杀进来,弓弦频频振响、利刃挥舞,飞速的收割寨丁及试图参加反抗的平民的性命,妇孺不留,然后一支支火把点燃起来,投向易燃的茅草屋顶,火势烧融屋顶的积雪,腾起阵阵黑烟。   天宣八年元月九日清晨,顿丘东部近十座村寨,几乎同一时间遇袭,平民差不多都被屠戮一空,仅有百余人及时逃出,在冰天雪地里哭天喊地往南逃窜,也将赤扈骑兵大举南寇的消息,传播到黄河南岸的州县……   ……   ……   颖水河畔,残雪覆盖浅丘,河流冻封。   此乃许州、陈州交界,但京畿防御部署中,京畿以南的许、陈等州,皆属于蔡州屯驻大营的防御区。   胡楷虽是士臣,此时他却身穿铁甲,披裹猩红的大氅坐在马鞍上,脸色沉毅的眺望北面的空旷原野。   徐怀与曹懿、杨麟、邓珪、杨祁业等将率领数百骑兵,簇拥在胡楷的身后。   勤王诏颁传诸路已有半个月,胡楷到蔡州赴任已有十日,但除了京西南路副都总管曹懿从襄阳府率三千步甲外,荆湖北路、荆湖南路、成都府路、剑南东路、剑南西路的勤王兵马都还不见踪影。   邓珪最终作为曹懿的部将,随襄阳府军进入蔡州参战。   蔡、许、陈、汝等州,地处中原腹地,久未历战事,武备松驰之事,胡楷是有心理预期的,但他到蔡州赴任十日,蔡州团练乡兵明面录有一万两千余兵额,但目前集结不到三千人。   这些乡兵装备还都极差,所持皆是简单的朴刀、枪矛、木盾等兵械;将最简陋的皮甲统计在内,不足三百副,马匹仅五百余匹。   蔡州兵马都监司台帐录有刀弓铠甲计有三万余件,打开武库清点,兵甲军械实数不足帐目的一半,而大多数的刀枪都锈迹斑斑;两千余张弓弩以及大批盾牌都腐朽不堪,几乎挑不出几件能用的。   气得胡楷也是大开杀戒,上任十天,开铡处斩官吏二十余人。   虽说武备之事难以猝然好转,但胡楷敢开杀戒,却也令蔡州大大小小的官吏以及先期随副都总管曹懿率兵马增援过来的京西南路都部署诸将心惊胆颤,对胡楷的命令不敢阳奉阴违。   然而远水难灭近火,胡楷将所集结乡兵都交给杨麟统领操练,两三个月难以看到效果。   随曹懿第一批抵达蔡州的援军,即便兵甲装备要好看一些,但战斗力能有多强,在两年多前的桐柏山匪乱中就得到检验,实在不值得寄以多大的厚望。   而从西南其他诸路征召、却姗姗未到的援军,将会是什么一个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胡楷也只能接受徐怀、杨麟等人的建议,放弃集结大军越过颖水,到京畿南部地区参战的雄心壮志,将主要心思放在许、陈、蔡、汝等京南四州、特别是颍水两岸的防御上。   胡楷也认可桐柏山众人对战事的判断,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一次的京畿防御,而是赤扈人占据燕云,视河东、河北的防线如无物,能够一次接一次的进入河淮屠戮劫掠。   他们此时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将虏兵限制在京南四州之外,避免京南四州在这一次的战事遭受惨重损失,并加紧一切时间,整饬京南四州及京西南路的武备…… 第二十五章 田事   胡楷受任防御使,持天子符节坐镇蔡州,权柄要比寻常意义上的知州大得多——即便大越立朝以来的祖宗法都旨在防范权臣坐大,但汴梁都受虏骑兵锋威胁,此值非常之时,朝中也非一点都不知妥协、变通。   胡楷虽说对诸路勤王兵马以及与蔡州协助防御的汝州、许州、陈州等地仅有节制权,但蔡州直接治下,即便是授印官敢违拧其意志,胡楷都可以直接先夺其职,而不用像以往只能弹劾奏报,交由朝中议决;对有不法之举的属吏,胡楷更是拥有先斩后奏之权。   虽说胡楷调到中枢后与蔡铤等人不和,未能在枢密院坐稳位置,被踢到兵部任职较为沉寂,距离宰执相位也有些距离,但他年少成名,历仕翰林院及地方路司州县三十载,也叫他门生故吏遍布各地。   同时胡氏在鄂州还是大族。   即便胡楷在京中任职时身边并没有多少子弟追随,但在胡楷持天子符节到蔡州坐镇,需要用人之际,飞骑传书,便有一批门生故吏丢下手中一切,赶来蔡州相投。   胡楷拥有开府、任命属吏的权力,他处置掉一大批蔡州官吏,蔡州的军政事务并没有因此瘫痪掉;相反的,相应的工作由赶来相投的门生故吏接手,很快就理顺过来了。   胡楷对蔡州军政权柄的掌控能力,比徐怀想象中的要强得多。   这却是性情过于刚直、流贬唐州时身边仅有卢雄一人相随的王禀所不能相比的。   这种情况下,徐怀自然也是谨守本分,不去对州务指手画脚。   除了新置楚山县的诸多事务以及在大复山东北麓的青衣岭修筑都巡检司大营外,徐怀所负责的主要工作,就是率部承担陈州东部地区的斥候、巡防,防止虏骑从颖水东北岸,穿插到蔡州防御区的腹地来。   目前胡楷对京南四州防御的部署,除了将襄阳府军(京西南路)、江陵府军(荆湖北路)、潭州府军(荆湖南路)等武备松驰、没有多少野战能力的勤王援军,填入陈州、许州、蔡州之间的城池之中严防死守外,就是挑选少量能战精锐,在各城之间斥候、巡防。   一方面是遏制小股虏骑渗透到京西地区烧杀掳掠,另一方面,要是侦察到有大股虏骑南下的动向,则能提前示警,能及时将民众都撤入城寨之中,坚壁清野,尽可能减少京南地区的损失。   桐柏山卒南撤后,作为蔡州屯驻大营麾下唯数不多、拥有野战能力的兵马,自然要将这些任务承担起来。   斥候、巡防区域,涉及陈州、蔡州东部一百五六十里范围六座城池、数十座坞寨,徐怀这时候不可能再亲自出马,面面俱到的将所有事情都承担下来。   徐怀则任命徐忻、燕小乙、乌敕海、乌敕戈、袁垒、范宗奇、王竣、魏大牙、杜仲、徐四虎等十人为骑营都将,各率部一队骑兵,轮替进入上述地区进行斥候、巡防。   而在新设置的楚山县,除了在大复山东北麓谷口设置都巡检司大营外,徐怀先在桐柏山道东口的周桥驿,以及大复山与桐柏山北岭之间的石岭门增设两座巡检司军寨,以郭君判、朱承钧为巡检使,以沈镇恶、孟老刀为副军使,各率领一营兵马驻守。   徐怀将剩下的三千马步军,都集中到都巡检司大营,以徐心庵、唐盘、殷鹏、唐青、韩奇、王宪等人为指挥使,各统一营兵马操训不辍。   徐武碛、潘成虎、王举、苏老常、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周景、唐天德、郑屠以及从府州归来的柳琼儿以及荻娘等人则作为副手,协助徐怀处置日益繁杂的县衙及大营军政事务。   虽说楚山都巡检司大营所承担的斥候任务,仅限于陈州、蔡州东部地区,但徐怀并没有放弃对整个河淮防御战场的关注。   柳琼儿回到桐柏山后,越雨楼就再重新组建起来。   除了原有的情报分析人员外,还从军中抽调擅于潜伏、伪装、侦察等事的精锐,由周景统领指挥,加强对情况的直接刺探、搜集工作。   “元月五日,赤扈东路军骑兵主力直接从霸州以东的低洼地往南穿插,仅用三天时间便驰行七百余里,穿插到魏州顿丘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攻顿丘县城,然后大军拥往魏州城下。得幸鲁王早一步进驻魏州城,除了随扈六千骑兵外,还从卫相等州征召诸多兵马,使得魏州守军足有两万五千人。魏州城池也坚险,赤扈人未敢仓促动手,而是在城下驱逐俘民修筑营垒,做出欲围攻魏州的架势,目的应是吸引河北北部诸城的守军驰援魏州,以便围点打援。赤扈人这次却是料错了,他们在魏州城下停留了五天,雄、莫、霸、定诸州守军岿然未动,其骑兵主力才继续南下。目前已有两支万人队,进入京畿地区,但其主力会不会直扑汴梁城下,还不得而知……”   站在楚山都巡检司大营前,徐怀与王举、徐武碛等人听周景说及赤扈东路军骑兵主力在汴梁东北方向的最新动态。   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地形谈不上多险要,但跟玉皇岭与狮驼寨之间的谷地相似,乱石堆积,两侧的山势陡直,蓄不住雨水,因而开荒难度很大。   而在大复山、金顶山以东,则是沿吴寨河两岸的淮北平原,浅丘平川都宜开垦种植粮食。   因此大复山以东人烟绸密,而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的山谷,仅有一些猎户、药农以及实在迫于无地耕地的贫农栖息居住,人烟稀少。   徐怀他们也找不到合适的寨子,直接征用来改建成营城。   考虑到要将大复山、金顶山之间数万亩之广的谷地,用来牧马,徐怀他们最终还是在吴寨河出大复山东北青衣岭的河口西岸,找了一处相对平阔的土地建造大营。   说是平阔,那也是相对两翼高峻的峰崖而言。   吴寨河源出大复山中段的千眼岭,大体在群山之间自西往东,从青衣岭北口流出。其上游溪河位于崇山峻岭之间,水势湍急;出青衣岭的溪口位置,也是丘山起伏不平,往北则是从金顶山支衍出来的扶沟山、风回岭,成为谷地的天然屏障。   从桐柏山征调上千名民伕为役,才十多天的工夫,伐木开山,也仅仅平整出三五十亩的场地,外围圈建起一道栅墙,临时充当大营。   栅寨之中,除了紧急建造了几座木棚房舍作为都巡检司衙舍外,徐怀他们现在都还住行军帐篷里。   青衣岭大营,不需要多大,但真正兴建起来的城墙需要足够坚厚,还紧挨着青衣岭的山势与吴寨河西岸,后续的修建难度自然不会低。   徐怀同时还计划在滚石沟山口修一座小寨,紧挨着青衣岭北麓开僻连接青衣岭大营与滚石沟小寨的道路,再沿滚石沟往南开山僻路,横穿大复山。   这条山道与吴寨河上游的溪涧相交,在那个点还要建一座哨寨,作为桐柏山北岭与大复山的中转站,防止小股敌兵往桐柏山深处渗透,以利人员及物资的中转。   要不是考虑到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事将持续多年难休,要不是他们在朔州大发战争财,手里积攒五十余万贯财货,徐怀短时间内压根就不奢望能做成这事。   而从桐柏山大规模征募士卒,也导致山里青壮劳动力骤减。   前期征发的这些民伕,等到春耕之时都要及时解散归家——山里田地本就是以坡地旱田为主,劳动力投入多而产出少,但不管怎么样,粮食生产绝不能落下。   要不然,主要依靠从唐州、邓州,通过山道运输粮食进来,得白白消耗多少财货?   好在此时已有流民逃避战乱南下,徐怀也不用担心招募不到青壮进行后续的工造。他甚至已经在考虑利用这些青壮,在桐柏山里修建更多的滚水坝,将更多的荒山谷地改造成宜于耕种的农田。   桐柏山是山多田少,但地域要比一般的县大得多,群山之间像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那样还未开发的谷坡地其实还有很多。   大姓宗族以往就差不多已经垄断了山里于溪谷、浅山所开垦的熟地,没有新开垦坡地旱田的强烈意愿;而小户贫农,又没有能力去搞这种需要成百上千人组织起来、需要投入大量钱粮才能行得通的大型开垦工程。   官方也无心在山里组织开垦工作。   投入十数二十万贯钱粮,开垦一二万亩坡地山田,或能为山里增加一二万石粮食产量,但考虑到这些坡地谷田是那样的难伺,耕种投入的劳动力就多,单纯以收佃计算,三五十年都未必能收回成本。   这要是在太平盛时,唯有傻子才乐意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何况坡地山田,在雨季又容易受到山洪泥流的冲击。   然而战事一旦暴发,所有的经济民生,逻辑都必须改变。   山地开荒种地成本再高,也要比通过崎岖山道,从外界运入粮食低廉。   更何况徐怀知道他的行事风格不讨人喜欢,谁知道以后别人会不会拿钱粮之事来卡他的脖子?   所以征兵之事完成之后,徐怀就让苏老常、程益带着人手,勘测北岭、大复山,寻找能开垦的溪源谷地。   徐怀都觉得他骨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种田本能,只是过去两年他在朔州,没有机会发挥。   这次回到桐柏山里,他对田事的关注程度,甚至使得他这时对周景汇报赤扈东路军主力在魏州、汴梁一线的动向多少有些漠不关心了。   在别人揣测赤扈东路军主力后续的可能动向,他也是多少显得有些漠不关心的说道:“赤扈东路军主力,下一步会直接撇开汴梁,去围攻郑州……” 第二十六章 求援   众人正暗自揣测,听到徐怀张口很是肯定的说赤扈东路军主力会绕开汴梁,直扑郑州而去,都诧异看过来,问道:“为何是郑州?”   别人无论多真知卓见,但对还未发生的局势发展,总是隔着一层难以彻底看透,有太多难以预料的变数干扰、左右他们的判断。   而徐怀是从惨绝人寰的结局反过来推演过程,当然要简单得多;这也有助他从更深层次去理解赤扈人的战略思维。   然而越是如此,对河淮战局徐怀越发感到无能为力。   徐怀让人将河淮州县舆图从衙厅里取出来,直接铺在院子里拿巨木锯成的大板桌上,拿炭笔将赤扈东西兵马在舆图上勾勒出来,说道:   “赤扈人兵分两路,分别从河东、河北南下:其东路军直接绕过河北北部的雄霸莫定等州南下,沿路城池只要抵抗意志稍强一些,都被直接绕过去;赤扈西路军此时仍然团团围住太原城,目前还看不到有南下的迹象。从太原往南山川堵塞,夹于吕梁山、太行山之间,不像河北平原四通八达可以直接绕过去,赤扈西路军看似被河东地形堵住了,但你们不要忘了,赤扈西路军逾十万兵马围困太原,马上就要有两个月了,他们的攻城节奏,比当初进攻应州还要缓慢得多,这绝非他们不善于攻城……”   “那他们为何拖延不直接附城强攻太原?”王举蹙着眉头问道。   “……”徐怀说道,“赤扈东路军无视河北诸城往南穿插,以及其西路军附城强攻太原,都有相当高的成功性,但又不可否认,也都有一定的风险;而两路皆用险,乃是兵家大忌——赤扈将帅很显然非常清醒。也因此有一动,便需有一静,方能奇正相生!赤扈人在太原城下修筑寨垒围困,是为静,避免强攻不下,除了伤亡无法控制,还会引起双方士气的此消彼涨。不过,赤扈人的东西两路兵,为太行山的山势隔绝开来,要怎么样才能说得上动静相倚、奇正相生呢?你们看这里……”   徐怀拿炭笔将位于黄河北岸、横穿太行山南麓及王屋山、正对着郑州的积关陉、太行陉、白陉从舆图上勾描出来,说道:   “郑州不仅正对着这三陉,夺之能使两路赤扈骑兵拥有奇正相生、动静相倚之势,同时往西进攻函谷关,还能封挡西军进援京畿的通道——目前西南、东南的勤王援军,都不被赤扈人放在眼里,事实却也是如此,唯有陕西五路最多能动员三十多万兵马东进,赤扈人却绝不敢轻视。能不能将西军封堵在函谷关以西,则决定了赤扈东路军能在河淮地区肆虐多久!要不然等西军进入京畿的城池,再加河淮一带的溪河解冻,赤扈东路军倘若不撤回去,他们只会越打越被动!”   “这么说,郑州确实是除汴梁之外,最重要的一个战略要地,地位甚至在魏州之上!”徐武碛长吐一口气,说道,“可惜王相没有听你的建议将刘衍、陈渊等人留在郑州——数万赤扈骑兵真要往郑州扑去,西军勤王兵马却还在途中,郑州没有精兵强将守御,危矣!”   周景、王举、苏老常等默然无语,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天空。   郑州作为四镇之一,朝廷也紧急派遣防御使坐镇,但秦风等西军五路勤王兵马路途遥远,又因冰雪封道,此时还在东进的路上,距离潼关还远,更不要说能及时进入郑州,侧应京畿西翼的战场了。   郑州防御使孙化成身边除了从京畿调了一厢禁军作为亲兵外,到郑州后还紧急从州县集结乡兵,目前郑州守兵看似也有两万余众,但京西北路的乡兵是什么作战素质,值得寄托多大的希望,还需要众人去说吗?   这么想,众人越发觉得王禀没有采取徐怀的建议,将从府州南下的刘衍、陈渊等部留在郑州参加防御,极可能是叫人后悔莫迭的事。   在徐怀及府州顾氏的帮助下,刘衍、陈渊最终在府州收拢从云朔战场逃出来的八千溃兵——刘衍、陈渊他们也没有急于逃回泾原路,而是留在府州操练残部,等待朝廷的征召,最终与顾继迁长子顾琮率领共计一万兵马南下勤王。   因为这一万兵马在接到勤王诏时,早就已经做好出发的准备,又在府州准备大量的骡马,因此也是最早进入河淮战场的勤王兵马。   虽说徐怀在汴梁没有提这个敏感话题,但在回到桐柏山后,思量再三还是在给王禀的信函里,建议将刘衍、陈渊、顾琮三部留在郑州。   不过,王禀的回信还没有见到,刘衍、陈渊、顾琮却已奉命率部进驻贾鲁河以东、京畿路境内的城寨,接受京畿防御使的节制。   等到赤扈东路军主力大规模西进,刘衍、陈渊、顾琮等部将失去最后的调动机会。而郑州有没有这三部兵马,在接下来应对赤扈东路军围攻时,区别太大了。   刘衍、陈渊虽说收编的是伐燕军残部,与赤扈骑兵野战,肯定不行,但将勇操训娴熟,作战经验丰富,将缺少攻城器械的赤扈东路军挡在城外,是没有问题的。   王举、徐武碛、苏老常心里多少有些怨王禀越来越不再采纳这边的建议,徐怀眺望北方苍茫的天空,心绪却难以述说。   但要说抱怨,他心里却是没有,说到底徐怀很清楚王禀名义上是京畿防御使,更多时间却是身不由己的——王禀真能决定拒绝刘衍、陈渊、顾琮三部人马入京,使其加强郑州?   徐怀感慨道:“朝廷即便到这时候,绝大多数人还是视赤扈为蛮夷,却不知赤扈诸多将帅三四十年来征战四方,其战略眼光与思维,实际已经远远的将大越将臣甩在后面了。然而,这并非王相一人能解决的问题——无数人还是需要血与泪的洗礼,才有可能幡然醒悟过来……”   “嗒嗒!”   远处有数骑往大营这边快速驰来,在渡过吴寨河时,被巡防的士卒拦截,但在交涉过一番后,便渡河过来。   大营地势要比吴寨河东岸高出一些,徐怀他们能够看到骑士渡河的情形,很快数骑就驰到大营栅门前,为首之人却是卢雄翻身下马来。   “卢爷这个节骨眼上,不留在王相身边,却从汴梁跑到蔡州来作甚?”苏老常蹙着眉头,疑惑的揣测道,“不会是王相有什么要求,要卢爷过来当说客吗?”   王禀没有跟徐怀打招呼,在廷议时就直接主张将桐柏山调入汴梁,虽说王禀于心无愧,苏老常他们却是有意见的。   王禀的建议,为汪伯潜、王戚庸等人坚决阻挡,苏老常他们的意见就更大了。   他们都不愿意去汴梁是一方面,但最终没有去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受猜忌,他们心里怎么可能不再添了一道堵?   徐怀知道苏老常的猜测很合乎常理,但他不会将卢雄拒之大营之外,与王举、苏老常、徐武碛他们,往栅门走去。   “卢爷,你怎么从汴梁跑过来了,王相他身体怎么样,听朱沆郎君给朱芝的信里说王相染了风寒……”   “还是太操劳了,受了风邪,现在就算是抱病,也不肯卧床休息,”卢雄叹了一声,与众人拱拱手,说道,“我过来,不会拒我千里之外吧?”   “卢爷说笑呢,拒谁都不会拒卢爷您啊?”苏老常等人笑着与徐怀簇拥卢雄往木棚子走去。   卢雄走进木棚,坐下饮了一口热茶,便开门见山说道:“我的来意,徐怀你可能已经猜到了——王相看了你的信,也觉得郑州事关重要,而以现有守军,难抵赤扈东路军全力猛扑。王相是想接受你的建议,但王戚庸、汪伯潜都反对将刘衍、陈渊等部调去郑州,觉得汴梁没有一支能战兵力,太冒险了。王相没有办法,着我过来,问你愿不愿去郑州?”   “我们现在隶属于蔡州屯驻大营,想不想走,能不能走,可不是我们能说得算的啊。”苏老常插话道。   “王相说胡公是知大局的人,必然知道守住郑州、迎西军东进的意义。只要你愿意,王相还有一封亲笔信在我这里,我带着王相的亲笔信与你去见胡公。”卢雄没有理会苏老常,而是盯住徐怀说道。 第二十七章 决定   简陋的木棚衙厅,徐怀面壁而立,良久才徐徐转过身来,看向卢雄问道:“卢爷,你说我该愿还是不该愿?”   卢雄微微叹了一口气,徐怀既然这么问出来,那当然是不情愿去的,沉吟良久说道:   “我在江湖厮混太久,家国之事,很多地方远不及你们看得透,所以也说不好。不过,我离开汴梁时,问过王相,要是那封亲笔信送不到胡公那里,该怎么办?王相说大越近有郑州之忧,能战之兵又实在捉襟见肘,思量再三却只能寄望桐柏山疲兵驰援,可以说是既窘迫之极,又太过勉强你们了。王相又说,即便能解郑州之危,暂时迫虏兵北退,并不能根除大患,到时候更需要桐柏山众人为社稷深虑绸缪——到底是先顾眉睫之忧,还是先为后事绸缪,王相也是犹豫难决,挣扎得很。而说到捕捉战机的问题,又有内忧外患之区别,一是虏骑必然窥探许郑之间,即便蔡州有兵马北援,也难轻易进抵郑州,二是孙化成等将吏坐镇郑州,能否从善如流,更是叫人担忧,所以王相说这封新笔信要不要送到胡公手里,都由你来决定,他都能理解。甚至严禁我们将这事泄漏出去,这封亲笔仅有朱沆郎君、王番郎君及王孔知晓……”   王举、徐武碛、苏老常等人对望一眼,觉得王禀严格封锁消息这事,还算得上地道。   要不然的话,消息传出去,这边最终拒绝王禀的请求,没有出兵增援郑州,世人绝对不会考虑到其中的种种凶险,不会思量近忧远虑如何兼顾,只会指责桐柏山有意保存实力而枉负朝廷及王禀的恩义。   特别是那些本就对徐怀抱以极深成见的人,在背后只怕是会加倍的煽风点火,很可能会将桐柏山众人钉死在拥兵自重、隔岸观火的审判席上——即便这时候绝大多数的城寨守军都在观望着。   而抛开这个外在的因素,到底桐柏山卒要不要增援郑州,本身会有怎样的风险,王禀他自己其实都看得非常透彻。   郑州是岌岌可危,但问题是桐柏山卒不计伤亡驰援郑州,并最终将郑州守住,并不能扭转北强南弱的局势。   甚至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们唯有死死钉在桐柏山,未来江淮地区才更有可能、机会,进入均势抗衡的阶段。   而从具体的战术细节上看,赤扈人首先绝不会轻意放蔡州援师北上。   桐柏山卒如何绕开赤扈人的侧翼兵马,通过许州北部的平川地区进入郑州?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倘若他们在平川地区,与赤扈骑兵主力撞上,在增援郑州之前,就要承受惨烈的伤亡,可能最后剩不到几百人能进入郑州城。   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就是他们怎么可能指望郑州节帅孙化成能与胡楷一样好说话,又对形势有着清晰的认识?   他们率部增援郑州,就得接受孙化成的节制,   倘若孙化成对形势认识不深刻,又不能从善如流,徐怀率领两三千援兵进入郑州,顶多参加某段城墙的防守,能抵什么用?   能阻止其他段的城墙不陷落敌手?   苏老常、王举、徐武碛对孙化成实在不抱什么期待。   道理很简单,孙化成倘若是知兵知势又知人善用之人,他手里就有两万多兵马,合理安排且能激励士气,面对并没有攻城器械的赤扈骑兵,倚城守御待西军驰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哪里需要从蔡州调一支孤军过去?   然而王禀都已经考虑到这种种困难,却还是叫卢雄传信过来,说是叫徐怀自行定度,到底还是期待徐怀能增援郑州的。   要不然,王禀就不应该将这个难题摆到徐怀面前。   “我不赞同增援郑州。”徐武碛沉声说道。   “确实,增援郑州,弊远大于利。”苏老常也紧跟着说道。   桐柏山卒的崛起,与王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时也深深打上王系的烙印——所以在面对王禀的请求,这些本身就是难言的巨大压力。   徐武碛、苏老常这时候当着卢雄的面明确表态,就是不想徐怀独自去承担这压力;王举没有表态,是他相比徐武碛、苏老常,还不能算桐柏山的“老人”。   徐武碛这些年含恨忍辱,欲诛蔡铤而后快,但对大越犹有忠义之心。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不知道行忠义事也要量力而为;这不意味着他不顾恤数千桐柏山子弟,看着他们无谓的牺牲。   这个朝廷,又不是桐柏山一家的朝廷,怎可以如此压榨桐柏山卒?   “卢爷,你将王相的亲笔信留下,你速回汴梁照料王相!一路要多加小心,赤扈人对京南地区的封锁,也越来越严密了——或者我调几人护送卢爷你回汴梁?”徐怀沉吟许久,跟卢雄说道。   卢雄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徐怀这算是什么回答,是不愿意率部增援郑州,还是愿意率部增援郑州?   又或者,这就是徐怀的回答?   卢雄从怀里取出王禀亲笔写给胡楷的信函,递给徐怀,又伸了伸懒腰,哂然一笑,说道:“我现在是老胳膊老腿,上阵厮杀是不如你们了,但我到鄢陵就弃马夜行,返回汴梁还是没有问题的,不用为我担忧!”又问道,“萱小姐在桐柏山还好?”   “送她及老夫人直接到鹿台寨居住,我这段时间实在无暇顾及,也不知道王萱是好是坏!吃穿总是不愁的,但汴梁是这般状态,王相身体又染恙,王萱总是忧心的!”徐怀摇头说道。   卢雄也只是这么一问,这个节骨眼,他也没法耽搁一两天在桐柏山停留。   他甚至都没时间在青衣岭歇脚,他就算感到疲倦,想要歇一下,也得先去鄢陵观望敌情,在鄢陵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但也只有先到那里,才能抓住合适的机会,潜回汴梁去。   卢雄趁着徐怀着人替他准备干粮、水的当儿,简单吃了些热食,又便匆匆纵马离去。   看着卢雄渡过吴寨河,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王举、徐武碛、苏老常三人转头看向徐怀,问道:“你要如何处置王相的信函?”   “……”徐怀沉吟道,“没有能倚仗的友军携手作战、相互倚持,我们三四千兵马在野外根本就不够赤扈人塞牙缝的,甚至在诸路都进入城塞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会成为赤扈骑兵争先竞夺的目标。我不能带着数千桐柏山子弟去冒这个险。我考虑带三五百人马,到贾鲁河沿岸走上一走……”   “你以为郑州会有机会?”徐武碛问道。   徐怀说道:“虽说岳海楼等一批人叛投赤扈人,令赤扈人对河淮地区的防御部署以及京畿禁军的战斗力等情况都非常清楚,但这到底是赤扈人第一次大举南侵——就算赤扈汗王对岳海楼这些人信任有加,但其他将吏怎么可能没有一点犹豫、迟疑?这一次南下,赤扈人的试探心必然很强,攻城拔寨的心思就不会特别的坚定……”   当然,徐怀语气也有些犹豫,他自己都不知道三五百人去接近京畿西南边缘地区,到底能发挥多少作用。   赤扈人这一次有着很强烈的试探心,摆明了不会大规模的攻城拔寨,只要汴梁及京畿外围的城寨守军不太窝囊,基本上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郑州作为赤扈东路军主力接下来猛扑的对象,他仅带三五百人都不够送菜的。   然而他犹然想带队前往,除了卢雄此来之外,他深知对赤扈人不能有畏惧之心,游击作战,也绝不是缩在山坳坳里。   “胡公未必会同意啊?”苏老常有些犹豫的问道。   “我北上斥候敌情,乃是分内之事,无需知会蔡州……”徐怀说道。   这件事没有办法跟胡楷请示——找到胡楷,倘若不将王禀的亲笔信拿出来,很多事情则说不清楚;倘若将王禀的亲笔信拿出来,实际上就是将要不要派兵马增援郑州的压力,直接转到胡楷头上。   到时候无论是胡楷同意或不同意,徐怀反倒受限制了。   他现在是北上侦察敌情,接下来因为被敌骑觉察到,为了躲避敌骑的追击,不得不继续北上,导致暂时没有办法返回青衣岭坐镇,这也完全谈不上擅自越界行动…… 第二十八章 进退   “你是知县兼都巡检使,如此任命便是要你坐镇衙堂、理政抚民、守一域之安,你怎么有事没事,便要领兵出战?再说了,武碛叔、七叔、鸦爷、十七叔、徐心庵、唐盘他们哪个不能独挡一面了,你应该多给他们一些机会!”   大营简陋,没有条件沐浴更衣,又不知道徐怀此行要拖多久才能回来,柳琼儿便拿热水帮徐怀擦拭身体,一点点的将他后背上的泥垢擦洗干净。   “我七叔以及武碛叔,是老将了,鸦爷、虎爷、心庵、唐盘他们经历匪事、两次北征伐燕,”徐怀坐在火盆前,说道,“倘若是三年前的剿匪作战,他们任何一人都可以拉出去独挡一面,我都不带任何操心的,但我们要面对的是赤扈骑兵!赤扈人崛起于漠北,从最初十数小弱部族联合,再横扫、兼并西北诸藩,继而往西杀得大金山诸藩闻风而降,吞并契丹、渤海,三四十年征战,几乎是没有一年是停息的,他们有多少精兵悍将,我敢不全力应对?”   徐怀率部于晋公山南麓与赤扈骑兵纠缠,没有吃什么亏,纯粹是他所率领的三百骑兵,集结了桐柏山卒最精锐的战力;武将方向,除了他亲自带队外,还有王举、王宪、牛二等一批人随行出战。   同时他们还是趁其敌军的边翼骑兵不备,才能做到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然而事实上,以桐柏山卒的平均战斗力,与赤扈人的边翼兵马相比,都还是要处于下风的,更不要说赤扈人并非没有战斗力更强、更精锐的披甲骑兵。   晋公山南麓的小规模接触作战是一方面,越雨楼坚持不懈的搜集与赤扈骑兵征战四方有关的信息情报是一方面,兼之梦境中那些零碎的画面与记忆片段,叫徐怀对赤扈人的军队结构及作战方式,此时已有一个大体的了解。   赤扈人最精锐的本族骑兵,徐怀他们其实都还没有机会接触;他们在晋公山南麓接触的赤扈骑兵,主要还是赤扈人崛起过程中,兼并西北诸藩所征募的降附士卒。   赤扈内部将这些降附势力称之为各色名目之部,并驱之征战四方——目前赤扈人除了攻城兵马外,边翼骑兵也主要以色目部为主。   这些人马缺少长兵坚甲,兼之与赤扈人融合的先后次序,战斗力有强有弱,但普遍都要弱于赤扈人的本族精锐。   据目前所搜集的信息,赤扈本族精锐骑兵主要战术,已非单纯的游弋作战,而是凭借娴熟的战斗技巧、骑术、射术,利用长短兵、强弓以及坚甲等优良兵甲,很早就发展出成熟的骑阵及冲杀战术。   赤扈人本族骑兵冲杀作战的特点,乃是轻甲、重甲骑兵混编,从正面冲击敌阵;倘若不能从正面力克,则接战骑兵飞快往两翼散开,抢占敌阵四角之地,待形成合围之势后,再一举从四面发起猛攻。   这个过程说起简单,实际的战术要求却高得惊人。   从正面冲击敌阵不克之时,接战的骑兵一方面要往两翼平行散开,另一方面后续的骑兵还要源源不断的杀上来,从正面持续发动进攻牵制敌军,成千上万的骑兵在狭窄的战场如此高速的穿插,要保证有序,不发生混乱,对骑兵阵型的要求高得难以想象。   赤扈本族精锐骑兵的冲杀战术,绝对不是成百上千将卒骑着马跟居首的武将一骨脑往前冲杀。   后一种方式的骑兵冲杀要打断下来,相对容易很多,只要前阵精锐将卒凶猛,以坚盾长枪峙守,将骑兵的速度压下来就能居于不败之地;甚至可以利用两到三层的防御阵容,去延缓敌骑的冲击。   而前一种方式骑兵冲杀,则需要本部每一个方向的将卒都足够精锐,同时还不能受赤扈骑兵冲杀的压迫往后退却半步,要保证阵型内有足够大的空间。   徐怀与王举、徐武碛他们认真推演过,以桐柏山卒目前所编的八营马步军,任何一营马步军在空阔地带,遭遇到哪怕仅有其一半兵力的赤扈精锐骑兵进行对战,没有地形及城寨依赖,都难逃溃灭的噩运。   赤扈东路军主力倘若往郑州扑去,其临时下马作战的攻城兵马,多半以色目部为主,其大量的本族精锐则会部署在外围,迎击增援兵马以及拦截可能会从潼关加速东进的西军。   这种情况下,徐怀哪里敢率领三四千桐柏山卒,主动去撞那些诸多游走不定的铁板;只能将最精锐的三五百骑兵集结起来,才有能力在郑州及京畿战场间隙里穿插。   徐怀真的打算,又或者大越未来能抓住的获胜契机,确实也只有以空间换时间。   赤扈本族精锐毕竟有限,而除了大越之外,赤扈西南方向还有党项人没有解决,越过大金山往西还有诸多草原部族或国家等着他们去征服。   而随着赤扈人逐一占据河东、河北诸雄城重镇,也需要分散一部分本族精锐去镇守,到时候他们真正能驱使来在江淮地区进行大规模作战的主力,只能是这些年他们所征服的色目诸部降附军。   那时候才有机会进入相持阶段,并通过大量的作战,使得己方兵马得以历练、成长,大规模的铸造精锐战力,最终拥有与赤扈本族精锐抗衡的实力。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避而不战。   倘若他只求平安,不要说别的,桐柏山这点小局面都打不开。   柳琼儿担忧兵事凶险,徐怀将身后的她捉住,搂住她纤细的腰肢,让她站到身前来与之温存。   ……   ……   元月底,虽说河冰还没有消融,但还是能感觉到河淮地区的气候温润起来,北风虽冷,却不再有那种刺骨剔髓之感;田野间的雪也渐渐消退,露出星星点点的黑褐色土壤。   年后就没有怎么下过雪,官道上的积雪消退更快,道侧的枯草也都露了出来,从残雪能看到赤扈骑兵驰骋过的痕迹,不少尸体倒伏在道旁、田野、树林边缘,有老人、小孩、妇女,青壮年相对要少很多;青壮年并非都被虏兵掳走,而在战乱之时,他们身强力壮,抛下妇孺老弱能逃得更快。   这里已经是鄢陵县南部地区,鄢陵县城在北面二十余里外,被浅丘遮挡,无法直接看到鄢陵县城的模样,但一柱柱黑烟正从远处滚滚而起。   鄢陵位于颍水以北,旧属许州,大越立朝之后划入京畿路。   徐怀要比卢雄北上还晚一天,才带着五百骑兵扮作虏兵北上。   他途中得知鄢陵被虏兵攻陷的消息,他也不清楚卢雄当时是不是在鄢陵,又或者提前觉察到虏兵的动向,避开鄢陵。   虽说鄢陵属于京畿路,由京畿驻军统一防守,但实际在赤扈东路军主力从魏州东部南下之前,鄢陵、尉氏等属县驻守的禁军就大规模撤入汴梁,属县就靠老弱厢军、弓刀手以及地方征募的乡兵驻守。   “通许、雍丘两城也于昨日陷落,数万虏兵此时主要在尉氏境内!”周景将最新京畿地区的战况,禀报给徐怀、王举、徐武江、郭君判等知晓。   此次往京畿及郑州穿插,徐怀除了调乌敕海、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等五都精骑外,还特别使王举、徐武江、郭君判、牛二等人随行,弥补高端战力的不足,阵容可以说是相当奢华。   不过,这要是遇到赤扈精锐骑兵,也只能避其锋芒。   进入京畿就步步惊心,甚至都不能大咧咧的放出骑兵斥候吸引虏兵的注意力,徐怀只能叫周景带领擅长潜伏、脚力足的人手,在战场之间穿插侦察敌情。徐怀这次还特地将胆怯畏事的朱桐带上历练。   朱桐一万个不情愿,然而徐怀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要么跟着走,要么绑马背上带走。他这时候一脸惨白的看着妇孺被屠杀的情形。   赤扈前锋兵马进入京畿地区已经有十二天了,但从京畿属县南逃的难民并不多;当时乡野之民,要么逃往汴梁城,要么就近避入城寨。   此时从道路倒伏的遇难民众数量,以及鄢陵正熊熊燃烧、蔓延全城的火势来看,赤扈人还是有意的将难民往汴梁城方向驱赶——   “看情形,赤扈人倘若能打下郑州,堵住西军东进的通道,即便冰雪消融也不会撤退啊!”郭君判感慨道。   却不是郭君判有多高的战略眼光,实是在出发之前,徐怀就将种种形势都分析透了。   冰雪消融,溪河解冻,赤扈骑兵在河淮之间的行动就会受到非常大的限制,但倘若能提前将西军东进的通道堵死,河淮之间并没有能威胁到赤扈人的存在,他们当然可以不急着北撤,可以慢悠悠的将汴梁城围住,最大限度的消耗这个帝国的元气。   “东边林子里有一些人藏着,像是从鄢陵逃出来的兵马……”有个乡民打扮,大冷天穿着草鞋的哨探走回来禀报。   “……”徐怀跟周景说道,“你与朱桐过去,找他们问清楚虏兵袭城的情况……”   鄢陡还有虏兵进驻,徐怀他们虽然扮成虏兵,但也不可能轻易靠近过去。   他们现在只能找到逃难的活人,询问袭城的具体情况,以便不断的总结虏兵的袭城战术。   周景与满脸不情愿的朱桐,带上数人往东边的树林驰去,片晌后就见朱桐单枪匹马驰回来,叫道:“卢爷在树林那里,受了伤!”   “卢爷受伤多重?”徐怀心里一紧,没想到相别两天,会在这里遇到受伤的卢雄,牵了一匹马,就要跨上去,听到朱桐在身后说,“卢爷受伤却是不重,右肩有箭创,只是着我过来告诉你一声!”   “……”徐怀一怔。   “是不是卢爷身边有什么重要人物?”郭君判迟疑问道。   郭君判战略眼光不行,看不透大局,但小聪明还是有的。   卢雄受伤不重,既然在此相遇,应该是他随周景、朱桐赶过来会合,不可能让身为主将的徐怀,扔下五百骑兵跑去见他吧?   徐怀再尊重卢雄,也必然要有限度。   倘若卢雄身边另有重要人物,那就不一样了…… 第二十九章 相遇   徐怀与王举带着一小队人马,沿着一道旱沟往东驰去。   旱沟尽头乃是一座冰封住的湖泽淤滩,还有斑斑点点的苇草残荷露在冰雪外;沿岸都是桑枣杂木疏林,再往东则是一道十数丈高、约七八里长的长岗南北向横卧着;湖畔林旁的残雪都被踩踏得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有人藏在林中。   不过,赤扈骑兵即便发现附近的树林、山岗有难民逃入,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下马钻入树林里,将所有人都杀得一个不剩。   赤扈人这时候也没有特别宽裕的兵力,需要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在主要战略方向;扫荡漏网之鱼,此时显然不是他们作战的重点。   周景安排人在林子边等着,看到徐怀、王举以及朱桐过来,从小径钻入林里。   这片林子面积不小,藏有不少躲避虏兵的难民,看到徐怀他们,瑟瑟发抖的往林子深处仓皇逃去。   徐怀此次北上,不是找赤扈人蛮干的,令将卒都扮作虏兵模样。   除了在铠甲外披裹脏兮兮的胡氏裘袍外,众人嫌髡发太丑,但都剃了短发,戴上弁帽,两鬃光秃秃的,唇颔都蓄有密须,远远看上去,与胡人没有太大的区别;此外,还有乌敕海等三十多名正宗的西山藩胡随军出战。   徐怀他们只要不与赤扈骑兵正面接触,寻常意义上的掩人耳目,还是能做到的。   刚刚昨日才从屠城惨剧中挣扎逃出来的难民,突然看到一小队虏兵往林子里闯来,怎么可能不惧?   穿过迷阵般的杂木林,徐怀注意到之前远远看到的长岗,往西隆出两条浅丘,在杂木林的东面形成一座浅谷。   周景与卢雄以及另外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武将站在谷口焦急而担忧的相候,徐怀还注意到十数身穿便袍却身形彪悍的健锐在周景等人身后的杂林里,满脸警惕的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徐怀打量卢雄、周景身边的青年武将一眼,看着脸熟,想到王禀、朱沆陪同景王赵湍到藏津桥猫二胡子羊肉汤店时,这人率领景王身边的侍卫守在铺下,震惊的问道:“你是景王殿下身边的,景王殿下在这里?”   “景王府侍卫指挥张辛见过徐军侯,”中年人拱手道,“殿下在山谷里,徐军侯可有办法护送殿下回汴梁?”   徐怀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景王赵湍,不过对张辛的问题,他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   赤扈东路军兵马部署的变化非常快,这两天强攻雍丘、通许、鄢陵,都有雷霆万钧的意味,徐怀这时候并不知道赤扈人在汴梁南面的部署,数日前的斥候侦察情报也已经不能作数了。   “殿下但有令,徐怀当竭力遵从。”徐怀含糊的回到张辛一句,又关心问卢雄的伤势,“卢爷,你伤势要不要紧?”   “逃出鄢陵城里,背胛中了虏贼两箭,好在入肉不深。”卢雄说道。   留周景带着人在谷口警戒,徐怀、王举以及朱桐随卢雄、张辛往浅谷里走去,途中听卢雄说及才知道景王赵湍乃是前日奉旨前往通许犒赏防军,却不想出汴梁城不久,还没有进入通许境内,原先汴梁城外并没有几个虏兵出没,突然一队队有如洪流般的虏骑从外围奔杀过来,他们还与一小队虏骑直接撞上。   好在景王并不是多讲究的人,前往通许的仪驾相当简便,仅带着百余侍卫相随。   张辛率部护送景王杀出包围,那队虏骑并没有意识到漏出什么大鱼,也没有纵马追赶;付出死伤四五十人的代价,张辛他们还是护送景王赵湍逃了出来。   不过,当时虏骑已经往通许城下聚集,他们又无法原路返回汴梁,只能从虏骑的缝隙寻找道路,一路冒险将景王护送到鄢陵。   他们却不想在鄢陵城才暂歇半日,又有成千上万的虏骑奔鄢陵而来。   卢雄是进鄢陵城后才与景王赵湍、张辛他们会合,虏兵破城时,他们先装扮成平民潜伏在城中,然后趁夜跳城逃出来。   张辛有护卫之责,自然想着当务之急是护送景王赵湍回到汴梁,但这很显然不是唯一的选择。   不过,到底要怎么做,还得见过景王赵湍再说。   谷中也有十数人围护着景王赵湍。   看到徐怀、王举与卢雄、张辛走过来,景王赵湍一边迎上来,一边朝身边人不悦的发牢骚道:“王氏对朝廷忠心耿耿,徐军侯在云朔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你们这些人太小心眼了!”   徐怀看谷中的部属,便知道景王赵湍身边的人对他还是有些猜忌,做好听到张辛示警就簇拥景王赵湍从山谷后逃走的打算,心里一笑,与王举一起上前给景王赵湍行礼:“徐怀见过殿下!”   赵湍嫌弃的示意左右都退开些,仅留张辛、卢雄以及一名中年人坐倒伏的枯树以及山石上说话。   “我听卢雄说这次赶去蔡州见你,是王相希望你领兵去增援郑州?”景王赵湍没有急着说返回汴梁的事,而是问及徐怀为何会率部出现在鄢陵,还这般打扮?   虽说王禀要求卢雄等人对请徐怀出兵增援郑州的事严格保密,但卢雄在鄢陵遇到景王,却没有办法对景王保密这事。   一方面他作为王禀身边的僚属,突然出现在鄢陵,需要给景王一个合理的解释;另一方面景王赵湍作为皇子受种种限制,对军国大事的影响力有限,但还是歇尽全力的给王禀主持京畿防御事提供支持。   王禀深知城郭诸县拱卫汴梁的重要意义,但官家却听信王戚庸、汪伯潜等人的建议,要求王禀将精锐驻军从通许等县撤入汴梁城——景王此次涉险,也是希望能激励通许等县的军民士气。   “王相的亲笔信还在我这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找胡使君请战去援郑州,便想着先亲自过来侦察一番敌兵势态,再作决定,没想到会遇到殿下。”徐怀九真一假的说道。   大越对武将限制、警惕极深,立朝形成的规矩已经根深蒂固,就是严禁武将擅自行动——徐怀作为胡楷麾下的部将,有没有王禀的私信,都不能作为他擅自出兵的依据,都需要找胡楷请示,唯有胡楷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王禀那封亲笔信,也是用来游说胡楷的。   景王听徐怀这么说,却以为徐怀并不愿意冒险率部去增援郑州,所以没有直接拿王禀的亲笔信去见胡楷,但徐怀又不想辜负王禀的信任,没有直接拒绝王禀的请求,这才率一部兵马进入京畿地区打上一两场接触战,算是对王禀有所交待。   “你也不要怨王相对你们太苛刻,好处不想着你们,遇到凶险之事却又都往你们身上推去,很多时候王相也是身不由己!”景王安慰的拍了拍徐怀的肩膀,说道,“王相在父皇面前几次坚持通许、尉氏、雍丘、鄢陵等城禁军不能撤,不能将这几座城池的防御都交给久未历战事、也没有认真操练的乡兵,也几番哭诉这几座城池得失之利弊,但汪伯潜、王戚庸等人却一心只想守汴梁城待西军援来!王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啊!”   见景王如此揣测他们的心思,徐怀也不去作解释,稍作沉吟,跟景王赵湍说道:“虏兵在汴梁城外围已经全面铺开,殿下倘若想回汴梁,我们拼命护送在所不惜,但就怕并不能护卫殿下周全——殿下或可先去蔡州暂避?”   通常说来,皇子不奉旨不能随便离京,但现在并不是通常之时。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徐怀护送景王赵湍前往蔡州与胡楷会合,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卢雄、张辛也都朝景王赵湍看过去。   鄢陵县有不少人知道他们曾在鄢陵落脚,倘若有人没骨气,主动将这事传到赤扈人的耳中,赤扈人派出大量的侦骑搜索过来,这里绝不是什么好的藏身之处,需要尽快转移。   “王相与你都说过郑州的重要性,王相使卢雄找你率部增援郑州,是担心虏兵强攻郑州,挡住西军增援汴梁的通道,”景王赵湍没有急着说去哪里,问道,“现在虏兵大肆攻打汴梁外围的县城,是不是说他们看到时间紧迫,会放弃强攻郑州,而直接强攻汴梁城?”   “不会的,”徐怀摇了摇头,如实说道,“赤扈人此时占据绝对的战略优势,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之时,在没有解决西军的侧翼威胁之前,仓促强攻有十万禁军固守的汴梁城——他们没有必要这么做。而朝廷在京畿附近,并没有能威胁赤扈人的兵马,使得赤扈东路军聚散大开大阖,无人能约束。这使得赤扈人在京畿附近有着超乎想象的机动力,也许他们明日就将数万大军,从京南调往京西,将郑州团团围困住……”   “就没有办法破解了吗?”景王赵湍深深的蹙着眉头,无力的问道。   见景王赵湍脸上忧色不是作伪,徐怀心里一动,说道:“想彻底击败赤扈人,此时人力难以回天,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叫赤扈人的如意算盘稍稍受挫……” 第三十章 西进   景王赵湍深感无力受挫之际,听徐怀说可以稍挫虏兵之志,抓住他的肩膀,情急问道:“有什么办法?”   “王相曾言,虏骑窥视郑州,除了郑州北接轵关、太行等陉,与其兵围太原城下的西路军相互呼应外,往西则能封堵西军东进的通道。而西军能否顺利东进又是解汴梁之围的关键。”   徐怀也不卖什么关子,径直说道,   “而说到西军东进,从潼关出来,除了洛阳西边的函谷关外,洛阳与郑州之间,位于嵩山北麓的偃师、巩县、荥阳都是易守难攻之地,也就是说虏兵打下郑州之后,就算不绕过洛阳,直接将兵马屯于函谷关之前,而是占据偃师、巩县、荥阳等地,也能挡住西军东进的道路。西军是可以进入洛阳,但只能从嵩山南麓与伏牛山之间、经年失修的狭窄谷道,从汝州借道才能进入河淮地区,去解汴梁之围。这不仅将令西军士卒更加疲惫,时间也至少要拖延半个月到一个月之久,战局将会变得更加的错综复杂,而令胡虏有更充裕的时间部署战局。郑州城大兵弱,城池四围又开阔,易为虏骑所围,此时非人力能济,但偃师、巩县、荥阳三城,城小倚山,守之以待西军,便能破掉虏骑封道的如意算盘!”   郑州是大城,一圈城墙长约三十里,徐怀率两三千精锐填进去,即便郑州防御使孙化成全力配合,他也根本没有能力兼顾这么长的防线。   而郑州城北邻黄河,东面、南面皆平川,西南面有些山岭,但起伏不大,注定会被赤扈骑兵封锁得滴水不漏,后续再难有援兵进城来补充战力的不足。   荥阳、巩县、偃师则不同,三城皆小,城墙周长约四到六里,防御面要比郑州城窄得多,少量精锐更容易倚城而守。   更关键的一点就是三城皆倚嵩山,虏兵短时间内难以彻底封死,一方面援军可以翻山越岭进入三城,一方面城池真不能守,徐怀他们还可以弃城退入嵩山,不是必死之局。   问题是,他们要如何进入其中一座城池,并取得指挥权?   徐怀直接率领五百精骑,假扮虏直接穿插过去,三城守将犯病了,会乖乖信他一面之辞,打开城门迎他们入内,还将整座城池的防御指挥权拱手献上?   还是说徐怀的脸特别大?   现在不要说进入县城了,京畿任何一座寨子,在取得绝对信任之前,会轻易打开寨门放他们进去?   徐怀之前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在此时遇到无法归京的景王,则又是另一番故事。   “……殿下安危要紧,万万不可行此险策!”然而未待景王开口,他身边的中年人便先惶然劝阻,“徐军侯倘若有把握助守一城,尚端愿代殿下前往,殿下还是先去蔡州暂避!”   景王凛色说道:“巩县知县是谁,我不认得,但巩县有两千守陵军,守陵使乔继恩、都指挥使陈由贵,我都认得;也唯有我过去,他们才会打开城门!”   巩县隶属于洛阳府,城池修筑于伊洛河入黄河的河口东岸,东南乃是重峦叠嶂的嵩山诸岭,北抵黄河,西临伊洛河,伊洛河西岸则是邙山。   巩县也是洛阳盆地的东翼门户,沿伊洛河往西南,则是偃师。   京西北路虽说路治就在洛阳,但不多的驻泊禁军早已全部抽调往东翼的郑州、许州集中。   洛阳下辖十六县,此时能肯定说城中还有禁军参加防御的,除了路治所在的洛阳城外,大概也就巩县了。   大越皇陵修建于巩县南部的深山之中,巩县城不仅是洛阳盆地的门户,同时也是大越皇陵的门户,长期有守陵禁军驻守;这也是谁都不敢擅调的兵马。   又因为巩县乃皇陵门户,城池虽小,却比荥阳、偃师都要坚险。   景王赵湍,与朝臣接触不多,但他身为皇子,作为赵氏宗室中人,曾多次在重要祭日,代表天宣帝前往皇陵扫祭。   与地方州县官员周期性轮替、景王赵湍接触很少不同,守陵官员较为固定,还多由宦臣担任。   “请殿下三思,守陵史乔继恩,张辛与钱翊善都认识,我与钱翊善陪同徐军候去助守巩县足矣。”张辛也劝景王慎行。   大越对皇子限制较严,亲王府除了内官外,基本不设置长史、司马、咨议参军等职,主要以翊善、王友、记室参军等属官处理王府内部事务。   钱尚端作为景王府翊善,掌侍从讲授,就已经是王府属吏之首了。   张辛作为武臣,隶属于三衙,但在景王府也是随侍多年的老人。   虽说他也是武举出身,在军中得上峰赏识,父祖也是军中老人,一步步快速升转担任王府侍卫指挥使,却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以往他们在汴梁,对赤扈人的强弱缺乏直观的认识,心存轻视,但近一个月来,他们追随景王赵湍参与各种军议,又四处劳军犒赏,多少认识到赤扈骑兵的凌厉之处。   这次历险,先是出汴梁城,百余扈骑遭遇一小队仅二十人出头的虏兵,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就被对方杀死杀伤二十多人,剩下的人等只能护送景王仓皇逃命。   虏兵突袭鄢陵城的过程,他们也是亲眼所睹,虏兵根本就没用什么攻城器械,临时造了一些简易的云梯,甚至用简易的钩索直接附墙攻上城头,杀戮四方。   这短短两三天的遭遇,叫张辛深刻认识到平时耀武扬威的王府侍卫、大越禁军,与血战四方的赤扈精锐差距有多大。   巩县是有两千守陵军不假,将卒还一个个仪表不凡、身材魁梧,但平时操练的多为扫祭仪阵,指望他们守城,未必比刀弓手强出多少。   王禀、朱沆多次在景王面前称赞徐怀与桐柏山卒英勇善战,在张辛看来,王禀、朱沆即便没有虚言,桐柏山卒也与他们遭遇到的虏兵不能比的,更何况徐怀身边就带了几百骑兵而已,能抵什么用?   “山河破碎,社稷无存,正需万千士卒奋勇拼命之际,我身为赵氏宗室之子,怎敢惜身?”景王赵湍站起来,慨然说道。   他与王禀、朱沆对局势的变化讨论很深,很清楚西军精锐倘若被封在洛阳以西无法东进,其他诸路勤王兵马都无力与赤扈骑兵对抗,只会眼睁睁看着汴梁城陷入赤扈人的重围之中。   一百六七十万人口被围汴梁城中,城中存粮还能支撑几时?   而他心里也很清楚,守陵军及巩县守军都不足恃,唯有寄望王禀、朱沆对桐柏山众人的称赞不虚;而张辛、钱尚端陪同徐怀前往巩县,或能助徐怀顺利入城,却没有办法令乔继恩及巩县其他守将,都听从徐怀等人的主张,对防御进行重新的部署。   “你们就三五百人如何能成事?”钱尚端也是急得直跺脚,抱怨徐怀胡乱怂恿景王冒险。   徐怀没时间跟钱尚端、张辛解释,跟景王说道:“还请殿下写一封信给胡使君——我们先赶去巩县,兵力还是略少了一些,还需要胡使君从蔡州调一些精锐,贴着伏牛山、嵩山北上,与我们会合!”   赤扈骑兵封锁平川,重峦叠嶂的伏牛山、嵩山,暂时还是他们鞭长莫及之地,贴着山脉边缘北上,遇敌则避入山中,甚至直接走山野小陉,最终能有三五百人赶到巩县跟他们会合,胜算就能多出一二成来。   钱尚端、张辛见徐怀还来劲了,竟然连笔墨都随身携带,真是急得直跳脚。   在朱桐伺候景王写信的当儿,徐怀才抽出空跟钱尚端、张辛解释:   “钱郎君、张军侯,非是徐怀怂恿殿下犯险,实是形势危凶之极,非殿下不能力挽狂澜。而此去巩县,也未必有你们所想象的那般凶险:首先虏兵前期心思必然还会放在郑州,唯有先攻陷郑州,才会出兵西进嵩山北,我们赶去巩县,并不会猝然遇敌。而殿下在巩县犯险,洛阳府绝不敢坐视不理,我们还有望从洛阳借调一部分援军;此外,孙化成孙使君在郑州,郑州也有两万兵马,未必就一定会失陷……”   张辛、钱尚端想想也是,洛阳府真窘迫,还是能挤出一些兵力来的,只是殿下未去巩县之前,洛阳府未必会派兵去增援巩县就是了! 第三十一章 巩县   张辛、钱尚端心绪平静下来,景王赵湍也将要给胡楷的信写好,徐怀这时候将王禀给他的那封亲笔信一并拿出来,递给卢雄,说道:“胡使君那里,还需要卢爷与钱郎君亲自走一趟……”   徐怀不觉得赤扈人在东路军穿插之际,西路军还会冒险强攻太原。   目前初步搜集到的情报,也显示赤扈西路军在太原城外大规模的修造围垒、控制太原外围的险陉关隘——这意味着赤扈人还是可以将攻城兵马,从太原外围抽出紧急南调的。赤扈人强攻郑州的时间,要比预料中略晚一些,很可能就是等攻城兵马绕过河东南部的重重关隘南下。   很可惜虽说河东南部以及河北大部分的城池都没有失守,但少量的守军只敢龟缩城池之中,四野皆是赤扈人的斥候探马,越雨楼的情报刺探范围又有限,徐怀此时并不知道曹师雄所部是否还老老实实守在岚州,而没有被赤扈人调动南下。   桐柏山卒退守府州时,岳海楼也被赤扈人委任行军千户,得以在云朔之间招降纳降、组建部曲;徐怀在从府州南下前往汴梁时,听说在应州陷落之后,之前想投附大越,却被刘世中、蔡元攸嫌弃,驱使为苦役的应州汉军,都被岳海楼收编了。   忻州守将、原天雄军第七将文横岳等人也率部投降了赤扈人。   除了投降的大越军马外,契丹在云朔、燕蓟的残军,总计有七八万人马投降了赤扈人。   以赤扈人的风格,不可能纵容他们留在云朔燕蓟等地慢慢的整编操训。   要有可能,一定会直接驱使他们也穿插到河淮地区来参与作战,以补弥他们在兵马绝对数量上的不足。   至于降附军的持久力、忍耐力是不是足够强,有没有足够的马匹提高机动作战能力,赤扈人并不会太关心。   降附军没有足够的马匹,不仅仅机动作战能力会严重不足,同时自身也无法提供足够的马奶、奶制品以及马鞍下压烂的肉糜满足基本的消耗,这种情况下绕过关隘、城池,肆意往南穿插,补给一定会出问题。   然而赤扈人对色目诸部降附军,汰弱留强的手段一贯严苛。   降附军倘若不能从战场掠夺足够的补给,赤扈人将之无情抛弃,任其在战场被对手践踏,也会丝毫不眨一下眼——这也有助他们更好的驯服、吞并降附势力。   缺少补给的军队,通常来说极其不稳定,很容易溃崩,但倘若有足够强的手段及武力进行弹压,也能使这些缺少补给的军队走向另外一个极端,更为残暴的攻城掠地。   徐怀预估赤扈人会用本族精锐强攻郑州,但在攻下郑州之后,往北打通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以及从郑州往西攻城拔寨,还不用降附军,那就太仁慈了。   所以徐怀预料到他们无论是去荥阳、偃师,还是去助守巩县、虎牢,都可能面临持续较久的攻城战;仅他身边五百精锐,哪怕是取得一座小城的防御指挥权,又有地方兵马全力配合,可能还有不足,还是需要卢雄、钱尚端赶往蔡州多拉一些精锐过去。   卢雄心想他就是送信的命,满口答应下来,钱尚端却有些犹豫。   “胡使君未必尽数了解情况,很多事信函里也难说得清楚,需要先生你与卢雄走一趟的。”景王赵湍知道钱尚端在犹豫什么,但蔡州那边,还是需要钱尚端走一趟的。   景王赵湍身为皇子,却没有资格对地方上的节帅指手画脚,王禀身为宰执兼领京畿都防御使,也管不了蔡州节镇,所以除了王禀及景王赵湍的亲笔信外,还需要有人到胡楷面前游说。   倘若胡楷坚决不同意,徐怀此时率部景王前往巩县,走也就走了,但要想再从桐柏山调兵,就要考虑胡楷会不会跟他翻脸了。   钱尚端还是放心不下,临行时又叮嘱张辛:   “张辛,你一定要护好殿下周全,诸事再紧要,都没有殿下周全重要;待我从蔡州请得援兵赶去巩县跟你们会合。”   “钱郎君,请对我们有点信心。”徐怀笑着给钱尚端坐下的马匹抽了一鞭子,送他们赶紧上路。   ……   ……   赤扈人利用骑兵的超强机动性,对战场的控制力极强,但不管怎么说,其东路军骑兵主力人数也是有限的。   在被赤扈人划入核心区的战场附近,其骑兵聚散不定,非常的密集,调动也多,对手常常被迷惑住,摸不清楚他们的主攻方向,而变得惶然难安。   不过在更外围区域,赤扈人也只能派少量的斥候探马注意大的动静。   徐怀他们扮作虏兵,当然是有缺陷的,遇到经验丰富的赤扈本族骑队,很容易被识破,但徐怀又无意渗透到京畿战场的核心区域去,而是选择其核心区与外围区之间的缓冲区域通行。   五百骑兵或聚或散,也是根据赤扈骑兵在不同区域的部署特点进行安排,两天后悄无声息的护送景王赵湍穿插到郑州西侧的荥阳县境内。   荥阳城北临黄河、东面、东南以平川为主,缀以丘岗,唯有西南方向峰岭连绵,但山势谈不上多险,与嵩山主脉的联系容易被敌军切断。   荥阳距离郑州太近,又是荥阳的属县,受郑州防御使孙化成辖管。   而作为四镇之一的郑州,防御使的权柄得以实授,徐怀担心他们倘若进入荥阳,会很难压制守将事事听从他们的防御主张。   荥阳以西的虎牢关,占据的地势是足够险了,但同样隶属于郑州防御使司的缘故,徐怀也不主张进虎牢关。   为尽可能避免引起虏兵的注意,徐怀护送景王赵湍并没有直接走嵩山与黄河南岸之间的虎牢关西进,而是趁夜从荥阳东北踏冰渡过黄河,跳到北面的孟州境内,从黄河北岸西进,绕开虎牢关,再踏冰到南岸,来到位于伊洛河口东岸的巩县城下。   虏兵斥候散得很开,在巩县、偃师境内都有活动。   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同时避免虏兵斥候觉察到景王赵湍在巩县,徐怀使张辛先护送景王赵湍先进巩县城,他们则在巩县城外的树林里休整。   伊洛河汇入黄河的河口,有起伏不平的矮岭,也有地势低洼的湿地。   黄河从阴山东段折向往南,两岸多是黄土高丘,大量的泥沙被雨水冲刷带入黄河之中——当世的黄河从潼关往东的河床已经淤高起来,这使得伊洛河等洛阳盆地之内的溪河泄水不畅,甚至还不时遭受黄河倒灌。   一方面,这叫伏牛山、嵩山、熊耳山、秦岭、邙山之间的洛阳盆地,淤积出更多适宜居住、耕种的土地,另一方面也叫伊洛河口以及上游更容易受洪涝侵害。   徐怀拿铁杆将冰层凿开,看到树林里的土壤下就有淤水,说明正常时节,这里是沼泽地形,目前冰雪还没有消融,才方便人马通过。   “巩县的守将不行,我们进城后的态度要强硬,”王举与周景从西边走过来,很是肯定的说道,“此时这天气,已经没有半个月前那么冷了,巩县倘若能组织军民将伊洛河的冰层凿开,即便还会冻上,也不可能冻成供马匹通过的厚冰,但巩县、虎牢、荥师的守将,都没有谁组织做这事,真是太平太久了!”   徐怀点点头,眺望东面跳到山嵴之上的朝阳。   他们对巩县守将一点都不熟悉;景王赵湍及侍卫指挥使张辛对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也仅是认识。   留给他们整顿防务的时间太有限,他们也只能通过对巩县外面的防御部署安排,对巩县守将、官员进行一个初步的判断,然而决定他们进城后的态度。 第三十二章 援师   “什么,殿下遇险,徐怀竟然不护送殿下前来蔡州暂避,反倒去了洛阳?”   蔡州衙堂之上,除了蔡州诸司院官员外,还有曹懿等已率勤王兵马抵达蔡州、受胡楷节制的将领,他们听到卢雄、钱尚端说及徐怀与景王赵湍在鄢陵南相遇、随后护送景王赵湍前往巩县之事,都是一脸震骇,   “且不说殿下前往巩县有何意义,此时在颍水北岸,皆是虏敌侦骑,连只苍蝇都渗透不过去,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徐怀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殿下也是执意如此……”钱尚端说道。   对既成事实,钱尚端无意跟着众人去指责徐怀什么,最紧要的还是从蔡州求得援军,要不然他实在难以想象,就徐怀身边那点的兵马能顶什么用。   “钱郎君,你也是糊涂啊——你身为翊善,有劝谏之责,怎么不拼死将殿下拦下,反叫殿下受徐怀蛊惑?”蔡州通判伍士恭对钱尚靖也不客气的指责道。   大越限制皇子干扰朝政、结交外臣,而士臣犹喜劝谏留名:就算景王赵湍站在眼前,伍士恭也敢指责他犯险前往巩县有悖朝纲,而何况钱尚端只是景王府的翊善。   正常时候,景王赵湍擅自行为,一定会被言官弹劾;而钱尚靖作为对皇子有劝谏引导之责的翊善,则一定会被治罪。   卢雄作为王禀的僚属,却没有正式的官身,在这种场合无法发声,只是看着脸色阴沉的胡楷。   他心里也很清楚,即便胡楷拒绝出兵,楚山都巡检司目前是徐武碛、苏老常代徐怀执掌军政大权,也一定会抽调精锐增援巩县,但那样的话,桐柏山众人就会跟胡楷闹得很僵,也会加深世人对徐怀擅权跋扈的印象。   胡楷再心胸开阔,再器重徐怀的才干,也不可能高兴麾下有一个完全不听招呼的部属吧?   众人愿意出声也都表过态,其他人也都一并朝胡楷看去:这事最终还得胡楷拿主意。   胡楷赴任蔡州,便大开杀戒,手持天子符诏又有专擅之权,至少在这衙堂之内,并无人愿意去忤逆胡楷的威势。   “景王殿下倘若有什么闪失,我也难辞其咎,但社稷岌岌可危,殿下不惜以身犯险,实乃大越之幸。现在虏骑已围郑州而去,此种势态已为王相、景王殿下言中,荥阳、虎牢、巩县乃洛阳府东门户,也是西军东进之必经,倘若郑州失陷,嵩山北麓诸城皆陷贼手,虏兵不退,汴梁都危如累卵,我们还要坐在这里继续惶然争论吗?”胡楷拍着身前长案,盯住众人,厉色质问。   众人惊谔看向胡楷,旋即又都纷纷垂下头去,不敢直视胡楷的严厉眼神。   “杨麟愿率部驰援景王殿下!”杨麟站起来,昂然说道。   “除增援巩县,蔡州并非无其他事可做,”胡楷说道,“以往寄望于西军东进以解汴梁之围,便想着我们守住许陈蔡汝,便算有功,但此时已知虏骑围郑州而去,意在封堵西军东进之道,我们又怎么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巩县?明日起,你要随我去许州坐镇,尽可能从许州牵制虏兵,为解汴梁之围,多多少少发挥些作用——曹都统,你率襄阳府军也即刻前往汝州梁县坐镇,确保那边无忧!”   汝州州治梁县,位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从洛阳东南伊川县有谷道通往梁县,再沿汝水东进,过峡县之后便是许州。   他们无法确保函谷关及巩县的得失,手里也没有能与虏骑野战的精锐战力,唯今之计只能先确保洛阳东南峡道不失,想着那里或能接一部分西军进入河淮。   曹懿不敢率部与虏兵野战,却也不敢说连城池都不敢去守,应承下来后又问道:“却不知使君,差遣谁去援巩县?”   曹懿心里希望最好是郑州能守住,但郑州倘若陷落,虏兵还想封住西军东进之道,进攻的重心必然会放在嵩山北部三城,不会急着迂回到嵩山南面的汝州来。   哪怕为自身着想,曹懿这时候也更希望巩县能固若金汤。   “邓军侯,你与徐怀曾在淮源共剿匪乱,你从己部检选三百善登山道健锐,我另使胡渝率二百甲卒听你调遣。”胡楷说道。   “二公子志在士考,不擅弓马,怎么领兵作战?此去巩县也太凶险的。”杨麟震惊劝道。   “殿下若有闪失,我难辞其咎,我本该亲自率援军赶往巩县,但奈何我有统兵之任在身,不能亲往解殿下之危,只能叫胡渝代我效命殿下身前,”胡楷说道,“再者,殿下为社稷都敢以身犯险,我父子二人又岂能走而避之?诸将岂能走而避之?”   众将吏见胡楷将自家儿子送去险境都面不改色,当下也是悚然自危,心知有什么凶险的作战任务委派下来,谁敢推三阻四,在胡楷这里定得不到好果子吃。   邓珪站起来应诺,领下胡楷的军令。   见胡楷如此决然,杨麟也不再相劝,说道:“着祁业与二公子一起去巩县吧!”   “好,祁业能同行更好,”胡楷身边离不开杨麟,放杨麟离开,到时候诸路勤王兵马不听他号令,他难以弹压,又问卢雄,“徐怀不在楚山,有谁为将,率楚山大营的援兵前往巩县为佳?”   卢雄知道在徐怀之外,徐武碛用兵最为稳健,但徐武碛要替徐怀统领留守楚山的桐柏山卒,便说道:“靖平匪乱,徐武江武功殊胜,徐心庵、唐盘等人亦可为将!”   胡楷稍作沉吟,便就案草拟军令:“殿下言巩县还需一千援军为佳,兵马再多,难攀山道也于事无补,那便以徐武江、唐盘二人为将,从楚山大营再检选五百精锐速速前往增援巩县!另着潘成虎、徐心庵二人率楚山营军一千士卒,到蔡州听候我的调用!”   卢雄也不耽搁,留钱尚端在蔡州城与邓珪、杨祁业、胡渝等人商议具体的行军方案,他与胡楷的传令亲兵驰马赶往楚山都巡检司大营去见徐武碛、徐武江等人。   卢雄、钱尚端赶去蔡州城见胡楷时,楚山都巡检司大营这边,徐怀自然也同时派人传信回来。   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潘成虎、柳琼儿、徐心庵、唐盘等人早就将援兵集结完毕,在大营焦急的等卢雄讨得胡楷的调令过来。   “胡使君怎么说,可同意我们出兵驰援巩县?”徐武碛看到卢雄箭创未愈,与传令亲兵驰马赶来,上前帮卢雄牵住马,焦急问道。   这个援军,他们肯定要派出去的,但得不得胡楷的许可,差距就大了。   至少在这时,他们跟胡楷相处还是融洽的。   楚山置县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做出一些事,胡楷支持的功劳甚大。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想破坏与胡楷的融洽关系。   “胡使君乃大越良臣!”卢雄与胡楷接触不多,但胡楷今日的果断、勇毅,是令他折服的。   待传令亲兵将胡楷令谕传给徐武江之后,卢雄又跟徐武碛、徐武江等人说了今日衙堂之上胡楷召议将吏议事的过程。   从快速及便于指挥的角度,一千援兵最好是直接都从楚山都巡检司调。   这边也已经集结好一千马步兵,携带重盾、弓弩随时能出发赶往巩县增援;他们还将仅有十数架三弓床弩拆成部件,待运到巩县之后再组装。   当然,徐武碛也能理解胡楷令邓珪、杨祁业及其子胡渝率一部精锐往援的苦心或者说决心。   胡楷作为蔡州屯驻大营的节帅,在他有能力调动集结于蔡州的勤王兵马之时,他哪怕将其他兵马派出去送死,也不能事事都倚重桐柏山卒。   徐怀用兵也是如此,虽然每次都是小规模出动,随他统兵的武将较为固定,但出动的军吏、士卒却是由桐柏山卒轮替上阵——一方面对下面的军吏、士卒更为公平,另一方面也是尽可能让更多的军吏、士卒,在频繁的小规模接触战中得到淬练。   接下来胡楷还要亲自赶往更北面、距离郑州更近的许州坐镇,蔡州屯驻大营兵马也将全面往北线倾斜。   胡楷同时还要从楚山都巡检司调一千精锐到许州,参与对虏兵的牵制作战,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当然也没有意见…… 第三十三章 入城   徐怀勒马停在城前,抬头看巩县巍峨城楼,静待城门徐徐打开。   大越七代先皇陵墓都在巩县、偃师以南的山谷之中。   作为官家率宗室子弟谒祭皇陵的驻蕃之所,矗立于伊洛河畔的巩县城池形制不大,却予人气势恢弘之感,除开包砌城墙的青黑色城砖外,城门及城楼整体都用从王屋山开采的一种白石砌就;城外官道铺有碾碎的砂石,待城门徐徐打开,徐怀看到进城后长街则通铺条石。   有小御街之称的主街,也远比普通的州县城池宽阔得多,两侧皆是整饬的铺楼。   由于黄河封冻的缘故,虏兵斥候可以方便的绕过山峦关隘,近一个月来,巩县也没有少受虏骑的侵袭,也有不少民众死伤,甚至城中也有守军被虏兵迫近后射杀。   徐怀他们这时候还是虏兵装束,注意到从城垛探望出来的眼神里掺杂畏惧、愤怒等复杂情绪,王举笑着说道:“这些人如此神色看我们,不会误以为守将都是软骨头,要将巩县献给赤扈人吧?”   “倘若是误解了,城头还能如此平静,这城池怕是不好守啊!”郭君判感慨道。   周景、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皆若有所思的朝城头看去,觉得郭君判所言甚是有理。   要是城中守军还有血性,他们补充进去,巩县城池坚固又小,还是能守上一守的,但守军都没有什么血性,仅靠他们身后五百士卒,怎么够用?   “一只绵羊带领九十九头狮子,打不过一头狮子所带领的九十九只绵羊,”徐怀淡然说道,“就算城中数万军民皆是绵羊,现在有我们五百头狮子进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怀不敢与赤扈人野战,双方确实存在巨大的实力差距,不是一腔热血所能弥补,但有坚城可倚,他倘若还不敢守上一守,还不如将兵甲扔到一旁,一头钻回柳琼儿的怀里去。   城门嘎吱嘎吱打开来,景王赵湍与一干官员就站在城门洞后恭候。   徐怀与王举、郭君判、周景、牛二先下马走过去行礼。   “父皇受奸佞蒙蔽,使王帅冤死多年才得昭雪,然而王举、徐怀叔侄这些年对朝廷却始终忠心耿耿,在边州立下战功无数,我这次在鄢陵也幸遇徐怀才得以脱险……”   景王赵湍亲切的抓过徐怀的胳膊,给他及王举介绍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知县高惠鸿等人。   很多事要做之前都需要得到景王赵湍的支持与许可,徐怀当下也是耐住性子,先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官员寒暄过一番,便着乌敕海、袁垒、范宗奇、魏大牙、徐四虎等人率部先由守军武吏引领前往军营驻扎下来抓紧时间休整。   他与王举、郭君判、周景带上牛二,则随景王赵湍等人直接前往守陵使司。   巩县虽然有朝廷任命的知县、县丞、县尉,但除了有庇护皇陵之责外,城内也有官家率宗室子弟前来巩县谒陵临时入住的行宫,乔继恩这个守陵使在巩县,权势是凌驾于地方官吏之上;守陵军也归乔继恩节制。   守陵使司,不仅是乔继恩平时署理公务的衙署,在官家率宗室子弟谒陵入住巩县行宫时,这里也是随驾大臣们办公、议事的地方。   守陵使司要远比县衙富丽堂皇得多,也与巩县行宫紧挨着;从建筑结构上,甚至可以说是行宫的外院。   徐怀他们到守陵使司,也没有停留,直接穿堂过户,进入一处林木幽静之处,看屋舍的形制与普通民房不同,也要高大许多,便知道他们进了行宫里面。   皇子避难巩县,不可能僭越擅用行宫大殿,但临时启用前殿、偏殿,则是有制可依的。   官家不便之时,由皇子代为谒陵,在大越也是常规之举;要不然的话,官家每年都要往皇陵走一趟,来去一两个月,就算官家吃得消,沿途的州县也会烦不胜烦。   众人走进一间偏殿,除了几只盛满火炭的铜质火盆已经端进大殿四角袪除寒气外,十数侍女正手忙脚乱的将美酒菜肴摆上桌案。   徐怀看这模样,心知乔继恩这是要在日上三竿之时,给景王赵湍安排洗尘压惊宴。   很显然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官员,都以为景王赵湍在视军途中遇险,被虏兵拦住无法返回汴梁,才在徐怀所部的护送下逃到巩县来避祸,宴席时他们也妥帖的建议景王赵湍在徐怀、张辛率部护送下,前往更为城坚兵众的洛阳城暂避。   至于景王赵湍询问巩县城防情况,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也都如实回答,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神色,都不觉得景王赵湍应该插手防御事务。   景王赵湍先不动声色的将压惊宴匆匆吃完,便声称路途劳顿要先休息。   待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官员告退后,他便令侍女也都退出偏殿去,径直问徐怀:“以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主持防务事,徐军侯、王举将军你们相助,能守住巩县吗?”   徐怀知道景王赵湍在担忧什么。   景王赵湍一方面担心他勒令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向他交出防御指挥权,乔继恩等人有可能会严辞拒绝,双方一开始就起激烈的冲突,将不利后续的城池守御;另一方面虽然都火烧眉头了,祖宗法依旧是悬在众人头上的一柄剑,景王赵湍不能不考虑事后要怎么收场,他会不会因此事受到弹劾?   他虽然贵为二皇子,但此时坐镇后宫的皇后视他与太子为眼中钉。   多年来的疏离,官家早就动了废立太子的心思,赵湍也不知道他这个皇子,在官家里心目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虽说在途中商议过应对步骤,但真进入巩县,赵湍也禁不住迟疑起来,不禁想是不是先按兵不动,看郑州那边有没有可能抵住虏兵的强攻?倘若郑州守住了,巩县就不会受到多大的威胁,也就没有必要采取太激烈的手段。   “殿下倘若惜身,我可以护送殿下前往洛阳暂避!”徐怀说道。   “你说话还真是不中听啊,有必要说得这么直接?”景王赵湍摇头苦笑道。   “形势危急,徐怀不敢曲意误导殿下——山河破碎、社稷垂危,殿下非有异于常人之心志、勇毅,不能力挽狂澜,”徐怀说道,“我不知道殿下为重重顾虑困住,巩县有几成把握能守住,但我知道殿下能抛下这些顾虑挺身站出,巩县数万军民众必然士气为之激昂,人人都能为守城拼尽最后一滴血,无人会屈服强敌刀戈之下!倘若巩县终不能守,也必叫虏兵付出惨重乃至惨烈的代价,叫他们从此不敢小窥大越无血性男儿!”   “张辛,你起初是极力阻止我来巩县,但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被徐怀、王举将军他说动了——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景王赵湍看向张辛问道。   这两天来,他们与徐怀从虏敌控制区域通过,景王府四十多名侍卫在他率领下,保护景王赵湍,其实是被桐柏山卒很好的保护在内围;有时候不得不分开来行军,也是徐怀安排人确认沿途没有虏兵斥候,让他们走最安全的路线。   景王府侍卫都是隶属于三衙的禁军,选拔标准当然也是严格,平时也自视甚高,却不想被仅有三分之一不到人数的虏兵杀得落花流水;也恰恰是他们表现太水了,以致遭遇的那队虏兵都没有意识到漏过什么大鱼。   往巩县行军时,张辛虽然听不到手下侍卫敢抱怨什么,但知道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心惊胆颤的。   然而桐柏山卒呢?   不要说徐怀、王举这些人物了,即便是普通士卒在虏骑斥候接近时,也是那样的从容淡定,至少他们看不到徐怀所部假扮虏兵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而鄢陵、通许、雍丘等城,在虏兵强攻下陷落,是那样的轻而易举。   因此,他心里宁可景王事后会因强行插手巩县防务,而受官家训斥,也不希望将景王的人身安全交给乔继恩这些人手里;毕竟又不可能真避往洛阳城去。   不过,张辛谨守本分,说道:“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张辛只知遵从。”   “你这是滑头啊——你在这里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还担心徐怀、王举将军会将你的话吐露出去?”赵湍摇头说道,“好咧,张辛你既然不肯说话,那就辛苦你跑脚,去将乔继恩给我找过来。虽说这些人要一个一个的攻陷,能不出乱子最好,但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就拿最硬的骨头先敲打吧……” 第三十四章 接管   “却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   大越六代先帝皆葬于巩县南部的嵩山幽谷之中,守陵使不可谓不重不显,但此任远其中枢,每年又多为宗室大臣或皇子代官家谒祭皇陵,任内几乎都没有机会见到官家,还要小心翼翼不出纰漏,实是苦差事。   乔继恩叫张辛请回来,行过礼后坐到雕漆绣墩上,蹙着眉头看向徐怀、王举、郭君判等武将贴近坐在景王赵湍的下首。   年近六旬的乔继恩,颔下无须,面色红润,两鬓都看不到有什么霜发,看得出他在巩县虽说远离大越权力中枢,日子却过得滋润。   没有时间与乔继恩绕什么弯子,景王赵湍直接问道:“虏兵南寇河淮将近一个月了,四日前连略京畿诸县,前日又有数万人马奔郑州而去,不知道你如何看待这事?”   “……”乔继恩到这时候也完全猜测不到景王赵湍他们的打算,只是蹙紧眉头,尽可能表现得忧心忡忡,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泛泛而论,“常言多行不义必自毙,虏兵南侵烧杀掳掠,倒行逆施,朝野震愤,想必不需要多时,君臣同心、将卒勠力,便能将虏贼驱逐出去。”   适才巩县地方官员齐聚偏殿时,景王赵湍问之众人对当前的形势有何看法,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都是这种话。   没想到单独召见,乔继恩还是不厌其烦的拿着这种假话、空话糊弄自己,景王赵湍也是有些烦躁。   他手按住桌子,盯住乔继恩,严厉的反问道:   “以你所见,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等着君臣同心、将卒勠力,将虏贼驱逐出去喽?”   乔继恩愣怔了片晌,说道:“老臣得闻虏兵入寇,恨不得检选健勇往援京师,效命陛下身前,然而大越数代先帝陵寝巩县,老臣更畏虏兵侵扰先帝魂灵,只能在巩县日夜为官家、为汴梁祈祷……”   景王赵湍发现真是拿乔继恩这样的老滑头没辙,也不奢望能从他那里掏出什么真心话来,索性开门见山的厉色说道:   “除西军精锐能战,东南、西南诸路勤王之师,武备弛废,仓猝间集于京畿附近,难与虏兵争锋,这是有目共睹之事,非是一句‘君臣同心、将卒勠力’能蔽之——虏贼很显然也清楚这点。王禀相公在朝中很早就担忧虏兵会强夺郑州及郑州以西城池,以塞西军东进之道,使其能在河淮肆意掳掠,汴梁之围也将旷日持久难解。两天前数万虏兵围于郑州,已经验证了王禀相公的担忧。而赤扈人对郑州一旦展开强攻,也定然会派出一部兵马插入洛阳与偃师、巩县之间,防止我洛阳之兵马以及西军的前锋兵马,会提前进入偃师、巩县等城,守住西军从嵩山北麓东进的通道——乔继恩,你是不是觉得巩县偏于一隅,虏兵不会强攻过来,所以尽挑这种便宜话说?”   “老臣昏昧,又久守先帝陵寝,不识军国之事,非是敷衍殿下,还请殿下恕罪。”乔继恩侧身告罪道。   “那我问你,虏贼遣数千骑兵塞于偃师、巩县之间,待郑州陷落后,又有成千上万虏兵来攻巩县,你要如何应对?”景王赵湍盯住乔继恩问道。   “常言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乔继恩说道。   “除了这些废话,你恐怕也不会说别的,那巩县守御之事也就不能寄托你身上了,”景王赵湍说道,“本王此时要接掌巩县守御之事,你可有什么话说?”   “守御劳苦,当是诸僚属替殿下分忧,不得使殿下千金之躯劳烦,但殿下硬是要如此,老臣不敢不从。”乔继恩低着头瓮声说道。   “那陈由贵会不会不从?”景王赵湍问道。   “殿下从老臣这边拿去兵符,陈由贵也应该不敢不从。”乔继恩说道。   景王赵湍这时候算是见识到乔继恩这些臣僚的油滑。   乔继恩并非完全看不到形势的严峻,这时候并不敢或者说不愿忤逆他,但将来朝中倘若有人弹劾他擅权地方,乔继恩他也绝不愿为此承担罪责。   如此没有担当的人物,怎么能指望依靠他守御巩县?   “你去将兵符取来,一切事都有本王担当!”景王赵湍说道。   “兵符、章印等物皆在典簿处,殿下可使张军侯随老臣一同前往。”乔继恩很妥贴的建议道;他还是想叫守陵司僚属看明白,他这一切都是被景王赵湍摁着头颅强迫所致,非他自愿配合。   景王赵湍也拿乔继恩这种滑头老吏没辙,待要吩咐张辛带人一同过去,却听到远外呜呜吹起号角声,惊惧朝殿下看去。   “虏兵来得不慢啊!”徐怀蹙眉说道。   ……   ……   徐怀等人簇拥景王赵湍登上城门楼,却见成百上千的虏骑出现在黄河北岸。   骑兵由于骑御战马的缘故,所占据的地盘以及气势,绝对要比同等数量的步甲大出数倍。   这时候日头升起来,视野极好,站在城楼之上,能隐约看到十数二十里外的景致。   虽然难以看清面目,但两千骑兵黑压压聚拢在黄河北岸,仿佛微微荡漾的黑色湖水,却又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这时已有小骑虏兵踏冰渡到南岸。   还有不少难民从北岸仓皇逃来,很多人却在半途中遭受到虏兵无情的屠杀——巩县北面的冰面上,星星点点倒伏上百具平民尸骸,有青壮、有妇女、小孩,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更多的平民百姓被虏兵驱逐着往巩县城池这边逃来。   过去一个月里,伊洛河口附近虽然也有虏兵出没,但都是小队斥候兵马,十数人或三五十人不等。   即便是如此,守陵军及巩县刀弓手就不敢出城争锋,这时候看到如此之多的虏骑蜂拥而来,乔继恩脸色也是一阵阵发白。   刚刚在行宫,景王赵湍已经预见到虏兵一定会派遣一部骑兵,直接穿插到偃师、巩县以西、以南地域,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印证。   事实上,这并不是多少难以揣测的事情。   赤扈人对郑州展开强攻,他们就不可能再指望据郑州以塞西军东进之道的意图还有可能会迷惑住越廷。   他们赶在越廷有反应,赶在越廷加强嵩山北麓诸城防御之前,截断洛阳城与偃师、巩县的联系,也是题中之意。   随着天气日渐回暖,黄河的冰层也会日渐变薄,他们倘若没有将偃师、巩县等城寨控制在手里,大股骑兵也不敢轻易西进,去堵函谷山道。   那样的话,太容易被关门打狗了,黄河冰层融化,洛阳盆地就将变成一座天然的困斗大阵,仅有三个隘口可以杀出去,嵩山北麓的虎牢关道是最为核心的一条。   赤扈人全盘谋划非常到位,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图谋郑州的战略意图并不难揣测,徐怀已经赶在他们分兵插入偃师之前,就护送景王赵湍进入巩县。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的侥幸,徐怀他们也就比这部分虏骑早两三个时辰进入巩县境内而已。   “你这老……,还有什么话说?”景王赵湍又气又恨的瞪了乔继恩一眼,硬生生将一句粗口憋在肚子里没有骂出来。   来巩县途中,徐怀几次强调势态非常紧急,到巩县之后一定要当机立断,第一时间掌控防务进行重新部署,他却还想着说服乔继恩等人能主动配合最好。   这里面多多少少还是耽搁了两三个时辰。   这时候桐柏山卒还没有登上城墙布防。   景王赵湍也禁不住担忧,倘若虏骑在这个节骨眼下直接附城强攻,混乱之下,都不知道会凭白无故的多死伤多少人,不知道五百桐柏山卒能不能第一时间将虏兵挡在城外。   “但凭殿下差遣!”乔继恩这时候再不敢啰嗦,惶然说道。   景王赵湍看向见敌后便神色惊惶的陈由贵、高惠鸿等人,振声说道:   “守陵使乔继恩守大越皇陵,兢兢业业,数年未尝有过,但不擅城池守御之事,非守城之良选。社稷残破,虏骑肆虐,本王既然身在巩县,又逢其难,站出来与全城军民同生共死,以御贼虏,乃是我身为大越皇子的本分。陈由贵、高惠鸿,你们与诸将吏在虏兵未退之前,皆要听我号令,可有疑问?”   陈由贵、高惠鸿朝乔继恩看了一眼,见他都没有表示反对,当即应声称是…… 第三十五章 城头   自虏兵南寇以来,商旅禁绝,巩县对着黄河的北城门以及对着虎牢关道的东城门,大白天也是紧紧关闭,禁止人员进出。   此时普通的平民百姓,要么拖家带口西逃,离东面的虏兵越远越好,要么就留在有土围子或城墙保护的村寨、城池,没有谁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敢穿城过寨往东面的虎牢关、荥阳、郑州等地而去。   因此,景王赵湍就算不对巩县城中民众隐瞒他的身份,一时半会还不虞消息会泄漏出去。   大股虏兵出现黄河北岸,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巩县城内的守军已经发生了变化,确定冰层没有什么问题,便照着既定的计划,先踩着冰层到南岸来,然后又沿伊洛河两岸往西南方向的偃师徐进。   当然,虏兵也不会完全放过巩县,有三四百名骑兵从伊洛河东岸的大部队里分离出去,穿过冻得结实的湿地、疏林,往巩县城池这边逼近过来。   这支骑兵最终在距离巩县北城门约三百步远的一座树林前停下来。   相比较徐怀他们在朔州金城晋公山南麓接触到的、由色目诸部降附兵卒组成的边翼骑兵不同,这三百多虏骑约有三四成兵卒穿有铠甲。   这些披甲骑兵,除了腰间挎刀、身负骑弓外,马鞍旁还悬挂戟槊横刀等长兵以及弓梢更长的步弓及方盾。   “赤扈人所御兵马,有诸色名目降附人马,有轻骑及步战及攻城甲卒,但赤扈人崛起于漠北,最初时仅有十三部联盟,而这十三部战兵这些年南征北战,又不断从附降军挑选精锐补入,战斗力最是精锐——这些人马应该就是赤扈本族精锐了。”   徐怀跟景王赵湍介绍停在城外这部赤扈骑兵的情况,说道,   “贼酋要用兵马封锁偃师、巩县西南与洛阳的通道,必然要考虑会跟秦凤、延鄜等五路勤王军的前锋精锐撞上,他们不可能都用色目诸部兵卒组建的边翼兵马,这时候将一部分作战强悍的本族精锐填进来充当骨干,却也不叫人意外……”   迫近巩县的这部分虏骑停在树林外,并没有因为小窥城中的守军就放弃警惕,大部分人稳坐马鞍,停在远处朝这边眺望过来,最终仅有二十余骑继续驱马往城下压来。   “这二十余骑,马鞍旁都挂有弓梢更长的步弓,应是赤扈人中的善射者,”徐怀跟景王赵湍说道,“赤扈人用兵马将敌兵围住后,也会先用善射者下马射敌,争取尽可能射杀敌军、动摇其斗志,以便为接下来的强攻减轻压力、奠定轻易击溃的基础。赤扈人人皆擅骑射,从中挑选出来的善射者,箭术更是超群,殿下,我们还要稍稍站后一些观战!”   巩县城楼的垛口建得内宽外狭,通常情况下能遮拦绝大部分的箭矢。   绝大部分的弓箭手于阵前对射,更多是以数量取胜,以密集箭雨压制对方,能在百步外精准射击的神箭手,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里,都是极稀罕的人物。   不过,看到二十多名善射的赤扈骑兵,携步弓逼近城下,徐怀还是不敢大意。   他从身后士卒手里接过一面盾牌,又拉景王赵湍稍稍退后一些,避免脸面从垛口处暴露出去。   景王赵湍虽说是养尊处优之躯,但他的心志放在王公大臣里,已经算相当沉稳的。兼之有前几天遇险的经历,又在徐怀率部护送下冒险穿过虏兵的封锁区赶来巩县,景王赵湍这时候看着虏兵往城下逼近过来,已经是相当镇定自若了。   他还不忘拉了面色有些发白的巩县知县高惠鸿一把,让他稍稍往后站开一些,又吩咐几名侍卫拿盾牌护到高惠鸿、乔继恩、陈由贵等人身旁,以免他们有什么闪失。   高惠鸿、乔鸿恩、陈由贵等人惊醒过来,皆劝景王赵湍下城楼暂避。   景王赵湍摇头说道:“社稷危难,正需将臣士卒勠力同心、舍生忘死为朝廷拼搏,本王要替父皇分忧,岂能惜身不敢直面虏贼的箭矢?”   不管真假,高惠鸿、乔鸿恩、陈由贵都表现出一脸的激动,愿为大越江山社稷粉身碎骨,也没有人敢独逃下城楼。   二十多名赤扈骑兵在一箭之地外停住,下马后换下射程更远、洞穿力更强的步弓,朝垛墙这边射箭。   锋利的箭簇先是零散的射在垛墙上,“啪啪”作响,砖石碎溅——这只是虏兵校准射点,很快射过来的羽箭就越发精准起来。   一支支利簇通过垛口直接射上城墙,这相当还好防备,还有一些箭簇越过垛墙、带有一定角度的抛射过来,也有相当高的准确度。   守陵军甲卒平时不会参与城池的防守,乔继恩、陈由贵也拖延着,这时候没有下定决心让守陵军登上城头参加防御。   这时候城头守兵还是以县弓刀手及临时招募的乡勇为主,绝大多数士卒连最简陋的皮甲都没有,更不要说遮挡箭矢的铁盔了。   站前排的士卒心里再紧张,还知道借垛墙及木盾遮挡,后排的兵卒提防心就严重不足了。   城墙上的守卒又太过密集,这叫后排士卒的视野严重受限,等到箭簇抛射过来,他们已经完全来不及闪躲,很快就不断有人被利箭射中脸面或颈脖。   绝大多数中箭的人,只是受创,叫箭簇破开皮肉钻入骨中,痛得“嗷嗷”惨叫,城头顿时间慌作一团。   县尉司几名武吏想要在景王及诸多郎君面前有所表现,在混乱中大声喝斥,催促弓弩手拿起弓弩对城下的虏兵还击。   城头守军善用步弓者不多,但有十几具操作简便的神臂弩。   神臂弩强是强,其在六七十步的距离,穿透力最强,但过了这个距离,穿透力、射速就极剧衰减,并无法威胁到一百步开外的虏兵弓手。   “要不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看到魏大牙率领数十甲卒从后面登上城墙,郭君判拿了两把柘木步弓走到徐怀身边来,准备递一把强弓给徐怀,低声问道。   他们站在三丈余高的城墙之上,开弓对射更有优势,即便是普通的柘木步弓,有效射程还能多延伸出二三十步。   徐怀摇头说道:“虏贼暂时还无意强攻巩县,我们还是要先放他们过去!”   见景王赵湍也满怀期待的看过来,徐怀又解释道,   “我调数十甲卒上城头,是防止虏兵会附城强攻。现在看,虏兵并没有附城强攻的意思,而殿下如定海神针在站在城楼从容撩阵,将卒心思稳定,虏兵见无机可趁,必然会绕城过去,暂时勿虑也!”   景王赵湍点点头,明白此时贼兵强盛,他们进城才两三个时辰,什么准备都没有,暂时还不宜去撩拨强贼,又指向那几个慌手慌脚指挥守军躲避射击及反击的县尉司武吏,有些担忧的问徐怀:“这些人可堪用?”   “殿下愿意用便堪用,再者说,殿下这时候似乎也没有什么能挑挑摘摘了!”徐怀笑道。   见徐怀丝毫不以城头守军的慌乱为意,景王赵湍也彻底平静下来,笑着说道:“你还说我是定海神针,我说你才是我的定海神针;有你在,我相信巩县一定能守住,而且能守得很好!”   “殿下谬赞。”徐怀谦道。   景王赵湍这时候看向左右,对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振声说道:“徐军侯乃靖胜军帅王孝成之子,幼年为奸佞所害,不得已藏身草莽,但黄土难埋真金,他在桐柏山剿匪、云朔边衅中都屡立大功,得以弱冠之年便任天雄军第十厢都虞侯,是我大越少有的青年英杰也。徐怀南归后编入胡楷胡使君麾下效命,出知新置楚山县知县兼楚山都巡检使,为胡使君操训、统领五千精锐,原本就能为抵御虏贼再立大功,但于鄢陵视敌时,与我相遇,为避敌往来巩县,暂时难归蔡州。我现在将守城之事,皆委以徐军侯,所有军将武吏,由归徐军侯管制,你们皆不得擅加干涉,你们可有意见?”   徐怀的将职,已经不比身为守陵军都指挥使的陈由贵稍低,又有诸多战功衬托,景王赵湍使徐怀主持守城之事,是非常名正言顺的。   县兵及守陵军在县尉及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的统领下,理论上也应该听从徐怀的调度安排。   不过,考虑巩县接下来所吸引的攻势将异常的猛烈甚至惨烈,对巩县现有的守军进行仅仅限于指挥、调动等一般程度上的节制,是远远不够的。   景王赵湍现在要解除陈由贵及县尉等人的统兵权,将所有守军,都交给徐怀直接管辖,以便徐怀能彻底的重新安排巩县城防事务。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请殿下任命张辛军侯为监军使,监斩一切违抗军令、违抗殿下谕令以及临阵脱逃的将吏士卒……”徐怀也不看乔继恩等人的脸色,沉声请景王赵湍使张辛监军、执行军法。 第三十六章 统兵   直接逼近城下的虏兵虽然不多,但伊洛河两岸黑压压的虏骑相距巩县城池并不远,举目便能看见那如黑潮一般的兵马。   乔继恩、高惠鸿等人可不像徐怀能非常肯定这些虏兵不会直接往这边杀过来,这时候哪里还敢再啰里吧嗦?   陈由贵作为守陵军都指挥使,是两千守陵军甲卒名正言顺的统将。   按理来说,他对景王赵湍这样的安排,应该反应最为激烈。   不过,他眼神左右一转,见乔继恩、高惠鸿等人此时在景王赵湍面前都一脸的顺从,心知在气势汹汹的大股虏兵面前,乔继恩、高惠鸿对他、对巩县现有的守军并没有什么信心,也便强抑住心里的不甘,闷声应承下来。   陈由贵越是顺从,景王赵湍越是觉得解除他的统兵权是正确的。   在如此危急关头,统将如此唯唯诺诺,如何寄以大任?   县尉司虽说名义上掌握这座城池的防御权,但县兵平时主要就负责城内的治安,县尉掌县兵及狱监等事,县尉朱勋乃是科举出身,哪里想过有朝一日要面对成千上万的虏兵?   朱勋这时候站城头听着箭簇“砰砰啪啪”射盾牌垛墙上,腿肚子都打颤,巴不得将守城之任推出去,哪里会不愿意听从景王赵湍的命令,将守御之事交给听上去就牛逼哄哄的人物主持?   交给整日就知道在城中吃喝玩乐的陈由贵负责,去抵抗那么多的虏兵,乔继恩、高惠鸿以及县尉等诸多官员,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不放心呢。   这事在城头便算确定下来了。   接下来的形势发展,与徐怀所判断的一样。   县尉司除了县尉乃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命官外,此时出现在城墙之上的县兵都将、节级等武吏,都主要是地方举荐,即便有大姓子弟,在族中地位也不高;这点跟淮源,跟唐州相似。   景王赵湍他们没有仓皇避到城下,县兵武吏及士卒并没有不受控制的慌乱下去,很快稳住心思,将队型分散开,借用垛墙、木盾的遮挡,叫城下虏兵弓手便再难有收获。   看到城头无机可趁,三百多虏骑就停在三百步外的树林旁按兵不动,等虏骑主力沿伊洛河两岸往西南驰远后,他们也往西南方向徐徐驰去。   这时候日头才刚刚往西边斜去,景王赵湍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看向乔继恩、陈由贵等人,问道:“是否可以将县兵、守陵军所有的武将、军吏,都召集过来,商议防务交接之事?”   防务以及诸多兵马指挥权的交接,并非简单一两句话就能交待清楚的,还涉及诸多可执行的细节。   最关键的一点,乃是将守陵军及县兵全体武将、军吏都召集起来,将这道命令传达下去;还要这诸多武将、军吏都听令行事,才有可能重新部署防务。   说实话,张辛对这点还是相当怀疑的。   大越立朝之初,对将臣防范极甚,禁军驻藩地方严格照更戍法执行。   当时禁军都驻在京畿,每隔两到三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到边州及有需要的地方进行驻守。营指挥、都指挥使及都虞侯一级的武将,与麾下所统御的士卒,也就两到三年更换一遍。   这造成严重的“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军队战斗力下降的问题。   之后陆续改为“将兵法”,也就是让一部分禁军较为固定的驻扎在地方,家属都可以随军,都指挥使、都虞侯一级的统兵将领相对保持稳定。   现在将朱由贵等人的统兵权解除了容易,将武将、军吏召集起来传达这一命令也容易,然而不要说直接指挥小队级别的人马了,守陵军共编有二十都甲卒,徐怀能如臂使指的叫二十名在今天之前都不认识的都将,都能很好的听他命令,率部英勇作战。   这可能吗?   带兵之事真要这么容易,当年朝中新旧两派就不用为变法之事连脑浆都快打出来了。   张辛原本想着,守军还继续由陈由贵等人统领,毕竟下面的军将、武吏只有陈由贵他们熟悉,由徐怀拟定具体的守城方略,指挥陈由贵等人去执行,而徐怀所部作为机动战力,防备哪条防线出问题可以及时补上,再等到蔡州援军赶来,巩县应该能勉强守住。   毕竟赤扈人南侵都是骑兵,张辛觉得城内守军只要能稳住阵脚,城池并非那么轻易就陷落的。   却是徐怀在景王赵湍面前,坚持要对巩县防务进行彻底的整顿。   县兵没有指挥使,县尉司编有都将五人分执四城治安、防御以及牢狱守卫,守陵军在陈由贵之下,则有正副营指挥使八人、都将二十人,而县兵及守陵军,节级、队目、旗头等中低层军吏更是高达二百人左右。   城楼到底不是台殿,塞不下太多人,诸多武吏召集过来,都在城楼下的石街上立定听候宣示。   在景王从乔继恩手里接过兵符,又转交给徐怀之际,张辛注意到城楼前的武将军吏脸上流露出迟疑、困惑、不屑、不满等等不一而足的神色。   他都不知道徐怀能有什么手段,能在短短两三天时间里,叫这些心里都没有半点信任感的武将军吏听令行事,率士卒抵挡住如狼似虎的虏兵攻城?   其他不提,仅仅是将二百多武将、军吏认个脸熟,也不是一两天时间能成吧?   移交统兵权之后,景王赵湍就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离开,将此间重整防务之事,完全交给徐怀、张辛两人;徐怀额外将多少了解城内治安及防务事的县尉朱勋留了下来,听候他的调用。   刚才当着景王赵湍以及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的面,张辛一肚子的疑惑,却不会拆徐怀的台,但现在景王赵湍由乔继恩等人陪同前往行宫,张辛得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张口问道:   “却不知徐军侯要如何收拾这防务?”   见张辛满面愁容,徐怀微微蹙着眉头,看到城楼前这么多武将、军吏刚才多少还肃然一些,在景王赵湍等人离开之后便顿时松垮下来,与张辛笑道:   “倘若是治时,不要说重新收拾一县之防务了,就算是想将家里收拾妥妥当当,也非易事——然而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这一切就会比张军侯想象的要来得简单。”   治时为防止将臣擅权,地方权柄被制度性的进行了相应的切割。   这时候倘若再牵涉诸多人心算计、利益纠缠,官员之间相互拖后腿,想办成任何一件事,必然变得极其缓慢,效率低下。   而巩县正面临大股虏兵压境,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迫于自身的性命安危,不敢拖后腿,拱手将统兵权交出,在徐怀看来,能不能守住巩县以及要付出多惨烈的代价,这是后话,但说及重整巩县防务,却不是多难的一件事。   张辛之所以觉得难,那是他虽然经历了一些凶险,但思维模式还停留在治时,并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治时与战时,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   其他不说,换作往时,景王赵湍能命令地方将防御指挥权及县兵、守陵军的统兵权交出来吗?   换作治时,他们能轻易杀人立威吗?   “朱县尉,守陵军四名指挥使,你都认识吧?”见巩县县尉朱勋点头,徐怀说道,“朱县尉,我这将他们请上来,还要劳烦你帮我介绍一二……”   “这是当然,”朱勋微微欠着身子,有些迟疑的问道,“不过,只是请守陵军指挥使上来,那些都将还让他们站在下面?”   “让他们都站下面候着,这边挤得慌,要那么多人上来做甚?”徐怀负手说道。   “……”朱勋看左右,心想城楼前的空间虽然不是很大,但将县兵及守陵军正副指挥使及都将都请上来,还是能挤得下的。   不过,徐怀坚持就只请四名指挥使上城楼,连副指挥使都晾在城楼下,朱勋这会儿也摸不透徐怀是什么脾气、来头,心里有些想法,却也不会忤逆他,只是看着徐怀派人从登城道走下城楼,将四名身穿铠甲的指挥使请上城楼来。   待四名指挥使上来,在朱勋酝酿着要怎么介绍才合适时,徐怀却肃容直接说道:   “我徐怀是什么人,想来你们还不尽知,而你们是谁,我也完全不知道。不过,这一点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知道在敌军压境之际,徐怀受殿下之托,统领全城兵马,任何胆敢忤逆我军令者,我皆可先斩而后禀奏殿下。天气相较年前温润许多,伊洛河、黄河的冰层一经凿开,即便还会冻上,却很难再叫奔马驰走。如此简易防寇之事,我不知道之前为何没有做,也无意去追究谁的责任,但朱县尉与四位这时都要亲自各率一百人马出城,天黑前各需凿开两百步长的冰面,不能完成任务者,便有劳张军侯以军法伺候诸位了……” 第三十七章 选将   听徐怀竟然命令他与守陵军四名指挥使亲自带人出城去凿冰面,朱勋愣怔地盯住徐怀的脸,怀疑他这是不是开玩笑?   这时候虏骑主力虽然都已经往西南方向偃师境内而去,但虏兵在巩县城外还有好几支小队斥候侦察游荡。   只要这边有兵马出城,很难想象赤扈人的斥侯兵马不会做出反应。   更何况他们出城后去凿伊洛河及黄河的冰层,这摆明了是意图断西进虏兵的退路,说不定会将进入偃师境内的两三千虏骑主力,重新给吸引回来。   到时候巩县城池能不能守住,朱勋他已是无暇关心了,只知道他们只要出城,便注定凶多吉少。   “徐军侯,你这不是开玩笑?”   一名守陵军指挥使脸色发白的挤出瘆人的假笑,问道。   “你觉得本将是在开玩笑吗?”徐怀按住腰间的佩刀,厉目炯炯盯住这名指挥使,阴恻恻的问道。   能为守陵军指挥使的人,即便承袭父祖恩荫、厮混到这位子上,却都自命不凡,哪里甘愿被一个年仅弱冠、乳臭未干的小儿轻飘飘拿一句“军法处置”唬住?   当下又有人冷哼说道:“我们与徐军侯应该无冤无仇吧,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又或者以往有什么得罪之处,我们还不自知,还请徐军侯明示。”   “凿开坚冰,即便要做,城里自有成千上万的民伕可征来去做——徐军侯却要驱使我们去做这事,即便不是公报私仇,也是胡闹。我们要去见殿下,请殿下收回成命。城防要事,真要交你这等人物乱搞,我们大家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当下就有一人要径直走下城去。   “站住,我家军侯没有吭声,谁他妈允许你走了?”牛二上前一把抓住那名指挥使的肩膀,将他拦住。   “你他妈算什么狗东西?”那个指挥使也是性情急躁之人,或许不敢对徐怀、王举等人物动手,但见徐怀身后一名普通军卒敢骂骂咧咧的上前拦他,顿时间也是怒火中烧。   他右手按住腰间佩刀,没有胆量在徐怀面前犯忌讳拔刀,但右肘以拔刀势所带出来的劲力,直接往牛二胸口撞砸过去。   “……”牛二硬碰硬的横肘撞去。   人的骨关节,肘部本就极为坚硬,军阵之中习武气势刚猛,也多用肘作锤击敌。   两人虽然都穿有袄袍、护甲,但两肘狠狠的撞在一起,众人却听得清晰的一声闷响。   那指挥使禁不住往后退开一步,骨痛欲裂,叫他情不自禁咧开嘴来;牛二却浑无觉般,身形稳如泰山寸步不退不说,还顺势往前侧探,如山崖般往那指挥使倾压过去,带动右拳屈抓为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那指挥使颔下的喉管抓住。   “手下留人!”朱勋吓得大叫。   牛二到底不蠢,如钵大的右手抓住那指挥使的喉管,没有直接下毒手将喉管抓碎,而是双足撑动,带动身形再次往前暴冲,在那指挥使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将他掼倒在城墙冰冷的砖地上。   牛二骑那指挥使的身上,右手还死死摁住他的喉管,拔出囊刀抵住他的喉咙眼,骂道:   “我家军侯未有令下,你这狗东西还敢走不?”   张辛有些发蒙,城楼上这一幕,诸多武将、军吏在城楼下都看得一清二楚,徐怀这会儿就跟守陵军四名指挥使直接闹翻脸,还动上手来,即便能强迫县尉朱勋及四人率部出城,谁知道这五人回城后,会在背后闹什么幺蛾子,不怕他们在背后联起手来闹哗变吗?   不会真将这五人赶出城送死吧?   这样也不成啊,这五人都被赶出去送死了,剩下的人更不会听徐怀的军令?   即便将这五人都除掉,但乔继恩、陈由贵等人都在城中,而下面的副指挥使、都将又是好些年都厮混熟的同僚、袍泽,他们不会串联起来对抗徐怀?   要是再逼迫下去,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直接打开城门向赤扈人投降?   “你们大概不想本将这时借你们的头颅立威吧?”徐怀往城楼下又惊又疑的诸军吏扫了一眼,严厉的眼神最终还是盯在朱勋等人的脸上,一字一顿的问道,“我着你们各率百人出城去凿冰层,你们愿还是不愿?”   城楼与北垛墙之间仅有狭窄的过道,这时候早被魏大牙带上来的甲卒控制住,除了朱勋他们直接翻出垛城,从三丈高的城楼跳下去,要不然不指望这时候能脱离徐怀的控制。   而徐怀身边那粗莽卫卒,拿刀抵住东营指挥使顾大钧的喉咙,徐怀连惺惺作态喝斥身边人的姿态都没有,朱勋真怀疑他们还敢头铁,这孙子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我们愿出城凿冰,不敢违军侯谕令。”朱勋等人被迫将出城之事应承下来。   “你呢?”徐怀看向被牛二死死摁在身下的那个指挥使,阴恻恻问道。   看到徐怀杀气腾腾的样子,朱勋忙劝那人:“顾指挥使,切莫冲撞军侯!”   “我这样,如何去带兵出城去凿冰?”顾大钧叫道。   “叫顾指挥使起来说话!你压着顾指挥使,成何体统,你莫非对顾指挥使有什么企图?”徐怀这时候才假意训斥牛二一句。   “城外虏兵未尽去,你们率部出城凿冰,当然有凶险,但你们身为大越将卒,家国危难之际,仅仅因为有凶险,你们就不敢出城接敌了吗?你们如此怯敌畏战,我留下你们有什么用,朝廷留下你们有什么用?”   徐怀盯住朱勋等人,振声质问,   “你们也不要以为我这是公报私仇,又或者是纯粹初到巩县就要拿你们立威。第一,本将也会亲率一百兵马,陪你们一起出城,绝不会像只缩头乌龟站在城楼之上看你们的好戏。第二,本将不会随随便便调几支百人队陪你们去送死,你们尽可以从各自麾下挑选一百人出城,甚至可以从县兵及守陵军之外选人……”   “我们这样子如何选将?”朱勋欲哭无泪的问道。   “有何不可?你们先选副将,选好副将上城楼来,你们与各自副将商议再选五名队目、五名旗头……”徐怀说道。   张辛这时候才陡然明白过来徐怀的用意。   徐怀这是迫使朱勋等人为了自身性命,不得不打破县兵、守陵军现成的武将军吏体系,直接挑选有能力、并且敢于出城面对虏兵的将吏出来。   治时军中升迁,要么是看家世、裙带,要么就是看谁会钻营,但这绝不意味着军中没有血性豪杰之士。   不过,要是用普通的手段,除了将这些人识别出来有困难、需要时间外,将他们提拔到相应的位置,同样也会面临重重阻力。   毕竟每个坑里都有萝卜了,想再塞进新的萝卜,怎么可能不困难?   然而朱勋等人被徐怀强迫亲自带队出城,将直接面对虏兵的兵锋,面对凿冰人马的副将、军吏人选的甄选,他们还敢将那些平时在军中混吃等死的家伙塞进来吗?   虽说县兵及守陵军里,那些有能力的刺头,朱勋等人平时都看不顺眼,恨不得将他们一辈子都踩在脚底下,但手下人里谁有些斤两,他们心里都还是清楚的。   想到出城就有可能吸引大股虏骑来袭,他们这时候哪里还敢将这些刺头剔除在外,去选平时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就是不会带兵打仗的混混儿当给自己副将?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   朱勋等人很快就将五名副将挑选上城楼,没有一人是都将级人物: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乃是守陵军普通军吏,其中余珙、余整二人是亲兄弟;而刘师望更只是巩县一名普通狱吏,朱勋却独独选择作为自己的副将共同率队出城。   徐怀将他们都召进城楼里说话,   “虏贼大举南侵,京师危在旦夕,而今日贼寇过境,也说明巩县不可能再独善其身——我受景王殿下委任,主持巩县防务,巩县所有兵马也都受我管制,但这巩县要守住,并非我一人出力就能成的,还需要将卒勠力同心、上下协命才成。当下最为紧要的,乃是凿开伊洛河及北面黄河的冰层,叫虏骑不能再来去自如,此事看似简单,却极为凶险,城中能胜任者寥寥。都说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朱县尉推荐你们五人为凿冰都将,你们想拒绝也不可能了,我现在能答应你们的,就是你们麾下的队目、旗头,可任由你们自己挑选,兵甲、弓弩也会挑最好的给你们。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兵械,只要在这城里是可以做的,以及如何去完成凿冰任务,你们的建议只要是城中能做到的,我相信朱县尉他们一定会全力配合你们的。同时你们也可以从我这里借一小队精锐甲骑护卫。不过,你们要记住,甲骑只会庇护你们的侧翼,你们倘若被来袭虏骑击溃,甲骑就会从战场撤出,不会再管你们的死活!” 第三十八章 守城之选   非常之时用非常之法,此法既指法度,也指办法。   巩县自有体系,治时能保证有效的运转,也注定自身有着强大的惯性,抵抗猝然间往不同的临战状态进行转变。   徐怀不用非常手段,对巩县又人生地不熟的,如何在短短半天时间内,将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等人从数万军民之中选拔出来?   而就算徐怀能将这五人从卒伍中准确的挑选出来,陈由贵、朱勋、顾大钧等都指挥使、指挥使以及人数更多的都指们,怎么可能轻易打破守军现有的体系,让仅是普通军吏、狱吏的五人出头领兵?   不仅如此,徐怀还要让他们各自挑选军吏,并用最好的兵甲武装他们。   守陵军二千兵卒,有血性的军吏可以出不了头,但绝对不会没有。   照常规手段,诸多都将不可能轻易将手底下那一二个还能打的节级、队目、旗头让出来。   而即便是兵甲装备好过普通禁军的守陵军,精锐鳞甲、扎甲都是稀罕物,也基本都穿在诸多武将、军吏的身上,哪怕他们不出声,也不会轻易让出。   精良的弓弩、兵械也是。   而现在顾大钧、朱勋等人,哪怕是为自家性命着想,也会迫使手下的都将,将人及兵械铠甲都让出来,组建新的凿冰队。   当然,往更大的方面说,是景王赵湍的威信以及徐怀有五百精锐在城里保证这一非常手段能贯彻下去。   要不然的话,牛二骑到顾大钧的身上,拿囊刀抵住他喉管,城楼下那两百多武将、军吏怎么可能不躁动了?   当然,凿冰队是要即刻拉出城去的,因此可以选将,却不能选卒。   而是由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等人选择队目、旗头之后,将这些队目、旗头麾下的士卒,直接从原有的都队拆分出来,新编入凿冰队。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以及他们所选的队目、旗头都换上鳞甲、扎甲,武库有所不足,直接从守陵军其他将卒身上扒下来;长短兵、铁盾、步弓、神臂弩也都如此配置。   朱勋、顾大钧等人也要跟着出城,这时候也不敢不尽心、不尽力,最终赶在晡时将五支凿冰队凑整出来。   凿冰队分作两部:三队奔西面的伊洛河而去,徐怀亲率一队精骑掩护;两队奔北面的黄河而去,张辛及郭君判率一队精锐掩护侧翼。   此时虏骑主力已经穿插到邙山南麓地区,正寻找偃师与孟津之间那些抵抗意志薄弱的坞塞进行进攻,以便像钉子一般钉在洛阳北部,封挡住小股兵马对偃师、巩县等城的增援。   而在巩县境内,虏兵仅有数支小队斥候侦骑,盯住守军的动静,加起来也就一两百名色目诸部轻骑而已。   巩县境内目前就这点敌骑,原本不需要徐怀亲自出城警戒,但为了减少朱勋、顾大钧等人心里的怨气,同时也近距离看凌坚、韩文德、刘师望等人统兵作战的能力,徐怀还是亲自带队为凿冰队掩护侧翼。   凿冰队出城,就引起虏兵的注意,四五队斥候侦骑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但赤扈人的斥候以轻骑为主,作战以驰射为主。   奔伊洛河而去的三支凿冰队,两两相距不过一两百步,阵型还算整饬,普通士卒也基本都穿铠甲,阵列里装备有大量的盾牌,还有徐怀亲率甲骑压阵,敌骑驰来,也不敢直接往近处冲杀,仅仅是外围驰射。   三支凿冰队初时是有些慌乱,但看到敌骑弓弩并不能威胁到他们,则继续在军将武吏的率领下,举起盾牌守紧身侧,往河滩地挺进。   抵达伊洛河东岸大堤后,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三部也是首尾相望,除了分出部分人马于左右两翼及冰面上,用盾牌、枪矛结阵,防止小股虏骑靠近射箭外,剩下人手用铁锹、铁锤、铁凿子等物破坏冰面,或搜集柴草堆冰面上点燃。   伊洛河、黄河结冰厚逾一尺,就这点人手,破冰效率不可能有多高。   而事实上已经有大股虏骑进入偃师以西,大越在偃师、巩县之间又没有大股的野战精锐,破坏河冰的作用非常有限,并不能取得限制虏骑纵横进出的目的。   不过,徐怀强迫守军出城,除了迫使朱勋、顾大钧等人配合他打破原有的守军体系,进行选将,彻底编组新的守军兵马外,更重要的还是要守军敢于出城面对虏兵,从接触中一点点积攒勇气与对敌的经验。   过了晡时,暮色已深,这时候也有更多的虏兵斥候从远处围聚过来,徐怀就收兵回城,算是完成今日的凿冰任务。   ……   ……   凿冰队经北城门归来,景王赵湍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也早就闻讯再次站到北城楼上观望。   待城门关闭,诸将卒在城楼下的铺石长街列阵,景王赵湍站在垛墙前振声说道:“此值社稷危难,山河崩裂,诸将卒不畏强寇,敢出城临敌与战,实乃大越之幸、巩县之幸——诸将卒夜宴皆赏羔肉一勺、美酒一钟,杀敌者另赏钱十贯!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你们随徐军侯上城楼来,本王另有赏赐!”   徐怀留朱桐在景王赵湍身边,张辛任监军,但景王赵湍身边的侍卫之事也归他统领——因此城楼之上所发生的一切,景王赵湍都随时保持关注。   往巩县驰来,景王赵湍最担心的,也是守军不堪用。   倘若守军不堪用,而援兵又无法及时赶来,仅徐怀身边五百甲卒,能与贼虏拼多长时间的消耗?   虎牢关道能否及时堵死,对虏兵的意义也非同小可,虏兵会在乎两三千人的伤亡,而不敢在巩县城下打一场硬仗吗?   事实上,巩县之得失,关系到虏兵能否成功封闭西军东进之路,遇到阻挠,一定会投入重兵进行攻坚,徐怀身边仅有五百精锐,是绝对不够消耗的。   巩县得失之关键,就在于守军堪不堪用。   而胡虏南寇,历河北、河东以及京东东路、京畿路百余县,虽然不能说绝无敢出城与虏兵作战者,但也是屈指可数。   进入巩县之后,肥头大耳的陈由贵等守将,第一感观就令景王赵湍不满意,他却没有想到,徐怀会有这种手段,直接在今日就将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遴选出来。   景王赵湍将凌坚、韩文德等人召上城楼,除了继续激励他们统兵作战,还想着在守军将卒前面加强他们的威势,以便他们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真正顶替朱勋、顾大钧这些个酒囊饭袋,承担起统领守军将卒的重任来。   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心里清楚,大越严厉限制皇子干涉朝政,景王赵湍擅权接管巩县防务,对景王赵湍个人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定论。   所以,他们此时不会忤逆景王,但也不会与景王太过密切,对景王的奖赏之话,也只是表面敷衍。   不过,对于普通将卒及城中更多的平民,他们可不清楚这里面的蹊跷曲折。   在他们看来,景王赵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是大越的堂堂王公,是他们仰望而不可及的莹莹明珠。   听景王赵湍的奖勉之言,城下军吏、士卒心气大涨,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跟随徐怀登上城楼,更是情绪激动。   凭他们平时个个自视清高、自诩英雄好汉,但待景王赵湍令身边侍卫退后,亲自走上前将他们搀扶起来、免行大礼,也个个激动得难以自抑。   景王赵湍也早就令乔继恩准备好数把好刀,这时候作为赏赐,亲手替凌坚等人系挂到腰间,然后令他们先率各部入驻专门的军营休整,待夜时再将他们召去参加夜宴。   这时候徐四虎等人也临时接管巩县四城防务,徐怀陪同景王赵湍等人往行宫走去。   虽说在城楼上,景王赵湍对凌坚等人表现得信心十足,但这几人之前仅是普通军吏、狱吏,能不能承担起统兵重任,他心里也实在打鼓。   回到行宫后,景王赵湍令乔继恩、高惠鸿、陈由贵等人先下去休息,仅留徐怀、王举、郭君判、张辛等人在身边说话,忍不住关切的问徐怀:   “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可堪用?”   “朱勋、顾大钧等人在我逼迫之下,所举荐之人,或许不能说是当世之选,但在巩县三千守军将卒之中,必是不二良选——事关朱勋等人的性命,他们是不敢心存私念的。凌坚等人以往或桀骜不驯,或出身贫寒,未能出人头地,但他们既然入得了朱勋、顾大钧等人的眼,在底层将卒之中实际上也早已有很高的声望。而刚刚出城凿冰,那些随行的军吏、士卒,对凌坚等人也确实信服,”徐怀说道,“由他们来接掌、重编守军,负责四城守御,除了张军侯监察军纪、军法,要给他们足够的支持外,殿下还可以从身边挑选一些人,安排到他们身边相助,使他们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禀呈殿下,这样定能叫其他军吏不敢相欺。其他的,则都是细枝末节,徐怀也会时刻关注……”   面对强势骑兵的进逼,一个指挥使级的将领率领四五百步卒出城野战,要兼顾到里许方圆战场的方方面面,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还严重缺乏相关的统兵作战的经验,现在当然不能称得上合格。   然而倚城而守,则要简单得多,狭长的城墙,也不可能需要去摆什么复杂的阵型;倚城而守,最为核心的,就是将敌军压制在城下,也没有多复杂的战术变化。   对于守将,一是要凌坚等人敢于身先士卒,二是要凌坚等人在底层将卒中有足够的声望。   在约五六百步长的城墙之上,主持一面之防御,徐怀相信凌坚等人还是能胜任的。   即便有所纰漏,五百桐柏山卒则可以顶上。   这样安排,要远比将五百桐柏山卒分拆出去作为骨干去支撑四城的防御,却将人数上绝对占优势的巩县守军纯粹当成辅助、补充要好得多,也将持久得多。 第三十九章 身边人   听徐怀如此分析,景王赵湍却是放心不少,但徐怀建议从身边抽些人手,去辅助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等人,他又有些犹豫的问道:   “这些家伙能成?”   景王赵湍这么问徐怀,坐一旁的张辛又难堪又惭愧,但他又能辩解什么?   王府百余侍卫平时个个趾高气昂,自视甚高,这次护送殿下却被不足己方三分之一的赤扈人杀得丢盔弃甲。   穿过赤扈人的封锁区潜来巩县,一切都还是徐怀身边的人确认外围并无虏兵斥候,他们才最终安然通过。   不要说跟徐怀身边的王举、郭君判以及袁垒、徐四虎等人相比较了,徐怀身边那一个个看上去有些木讷、沉默得像一块石头的军吏、兵卒,大多脸皮黄瘦、其貌不扬,但诸多侍卫里,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比这些士卒强的?   张辛心知挑选几名侍卫到凌坚等人身边,当个传令兵是没有问题,但他们心高气傲,会甘愿如此?   倘若他们在凌坚等人身边插手统兵及守城之事,会不会帮倒忙?   “徐怀初时在桐柏山也仅是整日浑浑噩噩的莽撞少年,郭君判他还满脑子惦念的,也只是哪个大户家的钱财丰盈,手里有数十顽寇,呼啸山林而已,哪里知道统兵作战之事?但此时叫郭君判来主持这巩县防务,他定然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何故?拿欧阳公的话说,‘无非手熟尔’。”   徐怀笑着说道,   “殿下身边这些人,论刀弓骑术,论见识言谈,已非普通军吏能及了,他们除了没有与敌接战的经验外,也缺乏跟底层将卒厮混在一起的经历。所以殿下希望身边人能用,就更要让他们下去,跟底层将卒厮混到一起。当然,他们要是不能帮上忙,甚至还拖后腿,徐怀收拾他们的时候,还请殿下忍住,千万不要急着给他们求情!”   “哈哈,这个我能忍住。”   景王赵湍哈哈笑道,吩咐张辛道,   “你选十人调给凌坚、韩文德他们听候调用。你要跟他们说清楚,是过去听候调用的,不是充大爷去的,但凡有谁敢恃宠骄纵,或者违背军纪,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们!韩愈曾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不要觉得比徐怀痴长几岁,就耻于开口求问统兵御敌之事,你看我现在不也是事事相询于徐怀?”   “是。”   张辛三十岁刚出头,就能在景王府任侍卫指挥使,当然也是名门出身。   换作往时,他绝对不会将草莽出身的徐怀等人放在眼里,但这短短数日的经历,真是将他以往曾引以为傲的一切都砸了一个稀巴烂。   景王赵湍现在吩咐找徐怀请教统兵攻守之道,张辛也是心悦诚服的应承下来。   当然,张辛心里的隔阂能真正消去,还是徐怀建议景王赵湍从身边选侍卫去佐助凌坚等人统领守军。   赤扈人不宣而战,伐燕军溃灭,主战派垮台,朝中也动荡不休,有一段时间官家也完全不知道哪个大臣值得信任,太子与景王、鲁国公等皇子才得以参与朝政。   张辛虽然没有资格登堂入室,但跟随景王身边,王禀几次举荐徐怀,汪伯潜、王庸戚等人几次坚决反对,他都站在大殿外听得一清二楚。   在汪伯潜、王戚庸等大臣眼里,徐怀年纪太轻、难堪大任、不值得朝廷在他身边寄以多大的希望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徐怀的身世令人放心不下。   蔡铤其时已经下狱,与王禀争吵激烈时,桐柏山匪乱、岚州闹粮等事里的蹊跷,汪伯潜、王戚庸等人都不再有什么顾忌,当着官家的面直接说破。   张辛这才知道矫诏事在朝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桐柏山匪乱幕后的诡异,汪伯潜、王戚庸等人也早就觉察。   然而知悉矫诏、桐柏山匪乱、岚州闹粮等事的细枝末节,张辛当时就在汴梁跟在景王身边,匆匆见过徐怀一面,也不禁揣测徐怀以及桐柏山众人的心思没有那么单纯。   他甚至觉得徐怀太年轻,除了很多看上去极为光辉耀眼的战绩很可能虚有其表,更可畏的还是徐怀身后的人居心叵测。   钱尚端动身与卢雄前往蔡州请援时,也暗中吩咐过他要小心徐怀借殿下的名义夺走巩县兵权,却啥事不干就直接将巩县守军拉走。   他们跟随景王与王禀、朱沆走得近,听王禀、朱沆等人一次次剖析形势,当然也倾向相信大越这一次的劫难没有那么容易熬过去,帝都南迁也极可能是不得不考虑的选择。   这意味着帝国将长期陷入动乱之中难以平复。   而动乱之世,在那些心怀异志的野心家心里,最重要的不就是兵权吗?   徐怀助朱沆率天雄军残部从大同城撤出,虽然朝廷最终给朱沆、徐怀等人都记了功,将第一次北征伐燕兵败的罪责归于岳海楼的通敌上,但朝中也不是没有人弹劾徐怀阴聚私兵,实则居心叵测。   朔州守军都为桐柏山卒,这是王禀、朱沆他们都无法替徐怀辩驳的事实。   徐怀进城之前就表示要彻底重整巩县防务,张辛内心其实是反对的。   不过,景王在王禀执掌御史台期间就极敬重其为人,而在那么多的皇亲国戚里,也就与朱沆等有限几人关系交好。景王相信王禀、朱沆看人的眼光,张辛心里有意见,也不敢流露出来。   他却没有想到,徐怀不仅在出城前跟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反复强调是景王殿下力排众议、不拘一格用他们统兵,这时候还坚持建议景王从身边侍卫里选一些人到凌坚、韩文德等人身边辅佐统兵。   这不就是助景王直接掌握巩县守军吗?   而进城时,张辛也注意到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人对殿下心悦诚服的感激之情也确实作不得假。   ……   ……   景王出汴梁时,身边原有侍卫百余众,遇敌被杀死、逃散近三十人,还有二十人在逃亡时或多或少受过伤,都随钱尚端前往蔡州休养。   最终乃有五十六名侍卫在张辛的率领下,扈随景王抵达巩县。   景王府侍卫虽然都是从三衙禁军选拔,但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禁军兵卒都能进入皇子王府及大内宫禁充当宿卫的。   除了身世清白、武艺过人、相貌身高都要满足一定的标准外,能入值宿卫的,都是尉勇级别以上的士卒;而侍卫里的十将、队将,也都有武职在身。   张辛别看手下统领的侍卫仅有百余人,但他作为景王府侍卫指挥使,武阶乃是正七品武经大夫,并不在徐怀之下。   留在景王身边侍卫至少要安全得多,而协助凌坚等人统兵这时候不管怎么看,都不能说是什么好事,张辛也是做了一番工作,最终选定十人。   景王将这十人召进偏殿,也是细细叮嘱过一番,要他们尽心帮助凌坚、刘师望等人排除干扰、统兵御下,不得有骄纵情绪;同时也要他们听从徐怀的命令,服从徐怀对守御之事的安排。   虏兵未退,巩县面对的守御形势一点都不容乐观,所谓的庆功宴更重要的是为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五人立威。   饮酒每人以三盏为限,草草吃过席后,景王便下令行宫侍女将酒菜都撤去,直接在偏殿之下商议后续的守御事。   景王这时候直接任命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为四城守御指挥使,协助徐怀分掌四城守御事;任命刘师望为巡城军使,负责城内治安。   除了从身边调派十人给凌坚、刘师望充当副手外,为防止朱勋、顾大钧等人的干扰,景王将陈由贵及顾大钧等守陵军正副指挥使都调到身边充当侍卫。   两千守陵军,除了已经编入凌坚、韩文德等部的将卒,其他将卒皆以都队为单位在军营里听候调用。   对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而言,一开始没能坚决的拒绝景王插手具体的守御之事,现在除了有徐怀这个蛮横、不讲武德的混帐家伙外,城中将卒也大多数心向景王,他们除了全盘接受,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凌坚、刘师望等人骤然从卒伍之间出人头地,心情激动之余,也担心不能很好的统御将卒听命,景王安排侍卫给他们当助手,这不仅能帮他们更好借助景王的声望行事、统御将卒,还能拉近他们个人跟景王的关系,他们当然欢欣喜悦,怎么可能拒绝?   巩县守御之事,在一天之内,就将框架搭了起来! 第四十章 统兵之道   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此前虽为普通军吏、狱吏,然而或武勇过人、足智多谋,或任侠仗义,能在朱勋、顾大钧有性命之忧时被举荐出来,自然都是有过人之处的。   他们在底层将卒之中,也有很高的威望。   徐怀这些判断一点都没有错。   他们最初所选择的军吏也都是熟悉或交好之人,所以在景王赵湍及徐怀的全力支持下,掌握百余兵卒接手四城防务以及城内治安,并没有什么难度。   次日,剩下的守陵军则以都队为单位,由都将率队出城前往伊洛河、黄河凿冰,徐怀也一早拉景王站在城楼前定下凿冰规则:   都将敢率部出城凿冰者,则继续统领其部,分派到四城听从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将节制;都将不敢率部出城,则当场撤职,以副将为将;副将不敢,则从队将、旗头、十将依次选拔。   率部进袭偃师、孟津之间的虏兵主将,虽然并不知道景王赵湍在徐怀的护送下进入巩县,赤扈东路军对桐柏山卒的了解极少,普通虏兵及低级军将甚至都没有听过徐怀的名字,但他们知道巩县驻有两千守陵军。   巩县昨日午后数百人马出城凿冰,虽然限制大股虏骑的意义已不大,但虏将却不可能无视这点。   次日一早,巩县外围就不再是四五队小股斥候侦骑窥探动静了,而是有四百多骑兵在伊洛河东岸的树林旁驻扎下来。   凌坚、刘师望、韩文德、余珙、余整五人昨日率队出城凿冰,有徐怀、郭君判亲自率精骑掩护侧翼,面对的敌骑又少,当然不会有什么伤亡。   徐怀昨夜也主要是想看他们的勇气,不可能让他们承受什么伤亡。   要不然的话,两千多守陵军,叫心怀怨恨的顾大钧等人在背后挑唆,不整一堆幺蛾子才有鬼呢;徐怀昨日叫凌坚等人出城,也是半强迫性质,他们亲近之人伤亡大了,心里也会有怨恨。   今日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西军精锐抵达之前,徐怀知道他们这点精锐不够赤扈人塞牙缝的,至少在蔡州援兵抵达之前,要尽可能避免暴露实力。   因此,除了乌敕海、袁垒、徐四虎、魏大牙、范宗奇轮替着,每次两人率少量骑兵出城警戒外,骑兵主力都藏在城内不动,而是由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率部出西城、北城结阵,掩护、接应前往伊洛河、黄河凿冰的人马。   虽说虏兵也吃不透巩县守军的虚实,兵力上也不占优势,没有上来就猛攻猛打,但就算是试探性的接触、压制,也要远比昨日凌厉多。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四人率部出城,在西城及北城外,也是以掩护、接应为主,没有凿冰任务,兵械盾甲齐全,阵型整饬,不畏冲击。   虏兵轻骑也不可能贸然冲击阵型整饬的步甲阵型,外围驰射也难造成什么伤亡,甚至与步弓对射还要吃些亏。   而阵型散乱的凿冰人马暴露出去,则是虏骑驰袭的重点目标。   徐怀甚至有意让凿冰人马暴露出去,而令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率部出城距离并不太远,主要是负责掩护凿冰人马的侧后翼;出城警戒的骑兵,更是掩护凌坚等部的侧后翼,防止虏骑突然往内线穿插,抢占城门而已。   面对虏兵驰射过来,凿冰人马倘若能及时结阵,又或者说知道在外围留出足够的警戒人手,则不会有多大的伤亡,但那些都将率部出城时就已经是百般不愿,心慌意乱,约束其部将卒的能力也差,乱糟糟一团,看虏兵驰来,甚至带头撒腿逃跑,那个伤亡就不受控制了。   动不动就是十数人被射杀在冰面之上,剩下的人差不多要逃到凌坚等人率部结阵所守的警戒线以内,才能安全,脱离虏骑的追杀。   一个上午,十二队人马出城凿冰,面对虏骑的袭扰,四名都将带头后逃,一名都将为虏兵射杀,五名都将能且战且退,勉强算是合格;仅有两名都将能约束其部兵卒在大堤前结阵,等候援军赶来将他们接回城中。   普通将卒被虏骑射杀当场毙命逾百人,伤者也差不多超过百人,好在守陵军披甲要远远高过普通禁军,大部分伤卒所受箭创都不算多严重。   即便如此,在这种试探性的接触战中,一个上午就减员上百人,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惨烈了——换作普通的禁厢军,都有可能被打崩溃了。   然而凌坚等部不仅伤亡微乎其微,甚至还有不少虏骑追溃时往城下冒进,被他们射杀、狙击不少人,一个上午就斩获十数首级。   看到以往趾高气扬的都将带兵如此之乱、之差,凌坚等部非但没有随之慌乱,反而自上而下弥生出更多的自信,意志也越发坚定起来,守在城下,令轻装虏骑也不敢贸然逼近。   景王赵湍身边派出去协助凌坚等人统兵的十名侍卫,有两人自恃武艺过人、骑射皆擅,想要在城头撩阵的景王面前有所表现,擅自出阵作战,一人被虏骑射杀阵前,一人带伤逃归,跪在城下,向景王、徐怀请罪。   徐怀并不看跪在城楼前、后背插着三支羽箭还没有拔下止血的那名侍卫,侧身看向景王,说道:“统兵之道,说来玄妙,然而真正将一切都摊开到眼前,殿下大概不会觉得真有多玄妙吧?”   景王赵湍眺望远近战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道:   “你父为蔡贼矫诏所杀,京中有人在官家前哭诉大越痛失良臣名帅,朝臣欲掩盖此事,反驳说统兵小术尔,西军成名将臣数十人众,随便一人便能取而代之。可恨当年并无人看破其中的荒谬。我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不以为意,也是近年来才有所思,但还是不如目睹这一切来得深刻。王家将门所传,果真是御兵奇术啊!”   在景王赵湍他们看来,徐怀除了超群的个人武勇之外,统兵作战的本领,只可能是来自家传。   即便王孝成死时,徐怀尚在襁褓之中,王举也避难于外,但无论是著述,还是徐武碛等人作为王孝成的亲随部将也早就受王孝成教诲,保证传承不断,是没有问题的。   “殿下谬赞!”徐怀谦道。   “张辛,你可看出些什么门道来?”景王赵湍看向张辛问道。   “……”张辛脸色沉毅的点点头,整个上午就站城楼上观望,当然感触很深,只是要叫他说出来,一时又觉得说不好。   好在景王赵湍也没有硬要考他的意思,容他慢慢思量。   张辛这时候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   只要凌坚、余珙等人率部守在城下岿然不动,凿冰人马再散乱,伤亡再重,暂时都不会有什么危险。   又恰恰是那些带队凿冰的都将表现太不如人意,不仅叫凌坚、余珙等人更具信心,也叫城楼上下内外观战的将吏、士卒,甚至包括被打溃逃回来的军吏、士卒,认定景王战前选凌坚、余珙等人为将,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要不然的话,就算景王将顾大钧等指挥使都强调到身边充当侍卫,那么多的正副都将,又怎么可能真正服庸凌坚、余珙等人的节制、调用?   军中最可怕的就是上下倒置,真正临敌时,那些心怀怨意的都将们,可以动手脚的地方绝对不少,哪怕看凌坚等部遇险,他们按兵不动,就能左右战局。   而短时间内,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将两千多守陵军完全打散掉重组。   所以,徐怀安排今日继续凿冰,依旧不是凿冰,还是昨日选将的延续,接下来才能真正的以凌坚、余珙等五部为核心,重建守城兵马。   “成德要如何处置,他也是立功心切……”张辛看向跪在城下请罪的那名侍卫,问景王。   见景王赵湍有所犹豫的看过来,徐怀淡然说道:“一切全凭殿下来拿主意!”   景王赵湍咬了咬牙,说道:“当年荀彧劝曹操伐绍,有四胜四败之论,其中‘武胜’最为核心就是严明军纪、不得宽严自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慈不掌兵。成德是我身边人,但恰恰如此,不能因他坏了规矩!张辛,你去监斩……”   “将不从军令的成德捆绑起来,一并押赴刑台处斩!”张辛瞪大虎目,努力叫自己不回避成德苦苦哀求的眼神,下令将成德押赴北城楼前临时用土堆填出来的刑台,四名临阵脱逃的都将早已经被捆绑在那里,等候行刑。   看着张辛走下城楼,带上刘师望乘马赶往北城楼北的刑台,很快就见五人头颅落地,身子倒伏在地上,鲜血从颈脖汩汩流出——这种情形实要比兵卒在远处为虏骑射杀,更叫乔继恩、高惠鸿、陈由贵、朱勋、顾大钧等人感到刺激、心惊胆颤…… 第四十一章 心思   一名都将战死,四名都将临阵脱逃而遭枭首,五队残部直接拆编给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四部接管。   另有五名都将,他们虽然没能在河滩地、河堤上顶住小股虏骑的袭扰,但能够且战且退,将所部人马大体完整的撤回来,死伤不重,则继续统领其部,作为副将,受凌坚、余珙等人节制。   这样则能保证每一面城墙的基础守御兵力,达到三百人。   两名表现最好的都将周述、陈缙,则直接提拔为防御指挥使,除了其部人马,再额外接管两队人马,部署在防守压力最大的北城、西城。   刘师望受命担任巡城军使,除了保障城内的治安外,还要保证四城防御物资的搜集、运输,剩下的县兵、守陵军作为后备兵员以及辅兵使用,则统统打散由刘师望接收。   日暮西山之时,周述、陈缙、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六营战兵、刘师望一营辎辅兵,新的守城兵马差不多就重新编组成。   这样的速度不可谓不快,效率不可谓不高,代价就是一百多士卒在虏骑袭扰性质的接触战中身亡以及五颗首级。   而在这时,钱尚端与卢雄、胡渝在徐武江亲率小队精锐的护送下进入巩县。   “你们走得不慢啊!”   张辛得信亲自赶到南城,迎接钱尚端、卢雄、胡渝、徐武江等人进城,又一并往行宫走去,途中说道,   “你们前往蔡州,怎么都要耽搁一天,还以为两三天后你们能赶过来,就算快的——胡使君那边一切都还顺利。”   “胡渝公子乃是胡使君二公子,”钱尚端介绍胡渝、徐武江给张辛认识,“这位乃是桐柏山新置楚山县尉徐武江,也随我们先来巩县与殿下会合。”   “见过徐县尉。”张辛拱手道。   “城中情况如何,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待殿下还算客气吗?”钱尚端急切的问道。   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景王在徐怀、张辛的护送下,赶来巩县后有没有成功掌控住局面,有没有成功的令守陵使乔继恩及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将守陵军的兵权交出来。   钱尚端在徐武江率小队精锐护送下,还是假扮虏兵,冒险贴着嵩山东麓边缘,快速潜来巩县。   除开在蔡州耽搁了一天,他们速度并不比徐怀他们慢多少。   不过,目前已有大股虏兵进入偃师境内,嵩山两翼的通道都封闭起来,徐心庵、邓珪、杨祁业所率一千援军,无法从嵩山两翼穿插过来,只能从汝州境内硬着头皮翻越嵩山。   嵩山是位于河洛之间的名山大川,历朝以来山里也建有多座名刹大寺,四周州县也开辟不少山道深入嵩山之中,但这些山道在山里却罕有相通的。   嵩山还是太大了,其深处还是一片原始野林,地形又为峻崖峭壁、幽壑深谷切割开。   从汝州梁县到巩县,直线距离可能都不到两百里,但钻入嵩山之中转折反复,可以要走上七八百里才能摸出来。   这一千精锐援军,要是能在半个月内从嵩山出来走进巩县,在钱尚端看来就算是绝快的。   巩县的防御,眼下只能指望巩县的两千守陵军。   途中,钱尚端他们不仅确认虏兵已经正式对郑州城发起强攻,更得知荥阳守将没有骨气,直接献城投降了。   这意味着赤扈人随时会对荥阳与巩县之间的虎牢关展开强攻。   虏兵一旦攻陷虎牢关,到时候不管郑州城是否陷落,都必然会将攻城兵马推进到巩县城下——目前河淮地方并无在野战中牵制虏兵主力的兵马,虏兵有能力同时对几座城池展开强攻。   河淮局势已经到火烧眉头的地步,钱尚端再迂腐,也不可能再为一些旧规束缚,谏阻景王赵湍不要插手巩县的防务。   再说了,更受宠信的鲁王赵观都已正式奉诏前往魏州督战了,身为二皇子的景王,不幸避险于巩县,在地方守将怯战无能、不能守御城池之际,为什么不能站出来替官家分忧?   而这未尝不是一次机遇!   想到这里,钱尚端眼睛里闪现出一抹异样的神彩,但他还不知道乔继恩、陈由贵等人有没有顺从的将统兵权交出来,同时也不知道平时重典仪、轻操练的两千守陵军有多少战斗力,值不值得期待。   他一路赶来巩县,途中也是绞尽脑汁在想要怎么才能助景王才能更好的掌控守陵军,这会儿在赶去见景王之前,他要跟张辛将巩县的一些情况先问清楚。   “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郎君,待殿下还算客气,”张辛说道,“今日叫殿下斩了四名都将!”   “什么?”钱尚端叫脚下凸出的条石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个狗吃屎,震惊的看向张辛,问道,“殿下杀人了?还杀了四名都将,城里怎么可能这么安静,就没有闹事的?”   守陵军总共二十名都将,景王到巩县第二天,就斩杀了四人,两千士卒不得闹翻天?   再说了,陈由贵这些人就没有阻挡殿下斩杀他们的部将?   钱尚端都怀疑巩县如此安静,是不是城里早已经被啸闹的将卒控制住了,有死亡陷阱正在前面等着,而他们却不自知。   “事情比较复杂,我们边走边说,殿下与徐军侯在行宫等钱翊善你们过去呢。”张辛说道,然后一边带着钱尚端等人快速往行宫走边,一边将进入巩县城中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说给钱尚端知道。   形势如此严峻,乔继恩等人将守御之事交出,钱尚端不太意外,他却是没有想到仅仅两天时间,徐怀就助殿下对守陵军完成重建。   “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刘师望这些人可堪用?”钱尚端惊疑的问道。   “能不能守住巩县,现在不好说,但肯定比陈由贵这些人堪用,”张辛又加了一句,“而凌坚等人对殿下也是心悦诚服,愿为殿下所用……”   钱尚端有些迟疑的看向徐武江一眼,但到底很多细枝末节之处他并不清楚,而有些话题又太敏感,在徐武江、胡渝面前不宜问得太透。   当下他也是憋住心里的诸多疑惑,随张辛往行宫走去。   ……   ……   行宫前殿叫十数支大烛照得通明如昼,徐怀陪景王站在舆图前,指使朱桐踩到椅子上,将偃师、巩县、虎牢等地的最新动向,标识到舆图上。   午后,巩县外围的虏兵有了进一步聚集,甚至除了骑兵之外,还有两百多降附军的步卒过来,占据伊洛河东岸的一座小村寨扎营,到日暮时分,赤扈人在巩县城西的兵马差不多达到千人。   这意味着嵩山与黄河之间的区域,已经被赤扈人视为核心战区,除了监视巩县的人马大增外,往来纵横的斥候密度也大为提高。   这必然也严重限制徐怀派斥候出城侦察,无法再及时获取郑州及以东京畿地区的消息了,只能通过在嵩山北坡设立哨点,观察虎牢关方向的动静,而这将成为他们判断京畿形势的核心依据。   钱尚端、徐武江、胡渝、卢雄他们过来,也不可能准备什么夜宴,景王叫人给他们下了几碗鸡蛋面端上来。   徐怀也是刚刚去四城军营巡看过一遍,没有吃东西,待钱尚端、卢雄、徐武江、胡渝等人在景王跟前请过安,他端起一碗鸡蛋面坐在钱尚端的对面,说道:“钱翊善,这趟可是辛苦啊!”   昼夜不休奔走,还要穿过虏兵的封锁区,即便是精锐悍卒都会觉得辛苦无比,就不要说钱尚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臣了。   徐怀还以为钱尚端会随援军一起行动,没想到他还是提前赶来巩县。   徐怀即便知道钱尚端有一分心思,是不放心自己在景王身边,却也不由的高看他一头。   钱尚端以往对徐怀没有什么接触,但他作为士臣一员,近年又任职景王府,无论是当年的矫诏事,还是桐柏山匪乱真正的诱因,他其实要比张辛更了解内幕。   葛伯奕赴京之后四处奔走,也曾找过他,希望能走景王府的门路求情,景王没有理会这事,但钱尚端却藉此了解到更多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的内情。   对徐怀这么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叫他不起戒心?   然而初步了解到巩县城里的最新局势,钱尚端也不由的对徐怀客气起来:   “徐军侯莫要客气,我这点辛苦,总是不及徐军侯与诸将士冲锋陷阵既辛苦又凶险。” 第四十二章 夜话   军情紧急,徐怀他们吃过夜食,不可能就此回去歇下,还要陪同景王赵湍前往四城巡视。   景王体谅钱尚端连日奔波不易,着他先去休息,但钱尚端还是坚持支撑着早已是疲惫不堪的身体,一瘸一拐的跟随前往巡营。   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四部,就直接驻扎城墙上的战棚及城楼之中,周述、陈缙两部驻扎在北城与西城兵营;刘师望所部辎辅兵以及桐柏山卒,则驻扎在行宫左右的兵营之中。   守陵军的兵卒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一个个身形挺拔,比县里检选的瘦小兵勇要英武多了,兵甲也都完备,甚至可以说得上华丽,城里还有数百匹膘肥体壮的温顺大马,但守陵军平时操练的都是各种漂亮的祭谒仪阵,刀弓戟弩多为装饰,没有几人能称得上弓马娴熟。   现在守城兵马刚刚调整过来,也没有机会躲战棚及城楼里睡大觉,借着城墙之上一堆堆篝火,军吏们正催促士卒抓紧时间熟悉各种攻守战械。   周述、陈缙二将,在守陵军就算将官阶层了,同时对守陵军被拆得支离破碎心存疑惑,在景王赵湍面前谈不上有多激动。   却是凌坚、余珙等人骤起卒伍之间,内心深处对景王赵湍心存感激之情,也极欲在守城中有所表现,这时候丝毫不敢松懈。   陪同景王赵湍巡视城头过后,夜色已深,伊洛河畔也是一簇簇篝火,还不时有小队虏骑呼啸逼近城下,冷不丁射上两箭,但徐怀不可能从头到尾都盯在城头,也是先回驻营休息;张辛却是要比徐怀还要勤勉,轻易不敢下城头。   桐柏山卒在城中入驻是一座独立的兵营,原是宗室护卫兵马入驻的地方,相当宽阔:   有供兵马操练的小型校场,有兵房、将官待命的公廨,武将宿处也相当整洁;也有足够宽敞的马厩,将五六百匹战马赶入其中圈养,一点问题都没有。   “守陵军兵士还是徒有其表了啊,攻守战械都无操练,你怎么不挑选数十名老卒编入各队进行指点啊?”人虽然已经很疲惫了,但局势如此,卢雄也无心去休息,坐火盆前问徐怀。   卢雄从军多年,虽然没有担任过显职,但军中最为基础的攻战之法却比谁都熟悉。要不然的话,桐柏山匪乱时他也不足以去指点众人。他对徐武江、徐心庵、唐盘等人都是亦师亦友。   他刚才与徐怀陪同景王巡城时,自然看到很多不解的地方,但有些话他只会私下里问徐怀。   这时候公廨厅堂里,围着火盆而坐的,也就徐怀、王举、郭君判、徐武江、周景等人。   徐武江也看出守城兵马有很多不足,而徐怀并没有力所能及的去做些弥补。   徐怀拿一根长铁钎子,将火盆里的炭火挑烧得更旺些,说道:“巩县并不难守,虏兵十天打不下巩县,应该就会考虑在虎牢关建立封锁线,而到时候攻打虎牢关,乃是西军的事,我们不能将什么事都干了……”   “这似乎与我说的,没有什么关系吧?”卢雄困惑不解的问道,“守城兵马补充一些老卒进去,在接下来的守城战中,伤亡应能降低不小啊!”   徐怀朝站在廊前的护卫挥挥手,示意将门户关上,挑开一溜火星子,才问卢雄:“我说假如啊,当今圣上要有什么不幸,卢爷希望新帝是谁,是鲁王,还是景王?”   卢雄微微一怔,徐怀说守城非难事,继而就将话题转到立嫡这事上来,他当然省得刚才他所见诸多困惑之处到底问题是出在哪里了,说道:   “我接触景王不多,但也觉得景王是胸怀豁达之人。而巩县之守御,关乎西军东进,景王似乎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有什么想法的,我觉得你不需要多虑。”   “……”徐怀笑了笑,说道,“我也觉得景王要比鲁王强出很多,单纯以守巩县计,我不应该自缚手脚,但我顾忌的也并非景王;我从来都不曾顾忌过某一个人。”   “不是顾忌某一个人,而是顾忌某一类人?”卢雄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真能决定景王更有胜算的,也不是某一个人,也是某一类人——这么说可能有些复杂,我们还是从具体说起吧。我虽然在汴梁停留的时间很短,但王相留我在汴梁,汪伯潜、王戚庸等人驳之,其中种种缘由、微妙,王相与卢爷不说,我其实都懂。桐柏山匪乱,我不得不以诡计求存。匪乱令桐柏山残破不堪,男丁十去三四,元气大伤,我随王相北上,一个目的就是想着从这注定将必败的伐燕战事里,多收拢些桐柏山男儿返乡——尽可能的将岚州蕃民接应南下,也都是为接下来可能持续多年的河淮战事积攒元气。我是百般算计,我也能问心无愧,在岚朔所立战功,也对得起任何一人,但我的百般算计,在别人眼里就是居心叵测,偏偏我又是王孝成之子——我敢说张辛、钱尚端对此也一定是有想法的。凌坚、余珙等部,我安排老卒进去,卢爷你知道我是为守城,景王心胸宽广,也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在守城事后,张辛、钱尚端能不能认可凌坚、余珙等部可以绝对为景王倚为嫡系?当然,钱尚端、张辛有了替景王争嫡的心思,会千方百计拉拢凌坚等辈,但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真正能决定景王更有胜算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某一类人,景王在守城事后,将凌坚、余珙等辈倚为嫡系,倘若在某一类人眼里,以为凌坚、余珙等并不纯粹,那是不是就变成我们妨碍景王了?”   “你是想借守城战事,替景王打造一支纯粹的嫡系人马,以为争嫡之资?”卢雄愣怔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有些事不做,有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伤亡,但有些事做了,就算不管别的人怎么想,单就钱尚端、张辛二人心存疑虑,负面影响就难以估量。我可以跟卢爷说得更直白一点,争嫡这事并没有大家所想象的那么久远,甚至都不是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情,很可能在这一次将赤扈人驱逐出河淮后,这些问题就会变得尖锐起来。钱尚端、张辛他们心存疑虑,看上去并不会直接妨碍到什么,甚至他们都不可能直接跟我们起什么冲突、矛盾,但只要他们有疑虑,在推动争嫡之事上就会变得迟疑……”   卢雄明白过来,徐怀要消除的其实是钱尚端心里的顾虑。   后宫妃嫔甚众,官家有子嗣十数人。   不管是皇子,还是皇子身边的人,不可能对那个位置没有一点想法。   景王及钱尚端也绝不可能是例外。   只是现在太子已立,而官家又宠信端淑皇后所生的三个皇子,其他人就算有想法,也只会深深埋藏在心里,轻易不敢表露出来。   钱尚端身为景王府翊善,乃是景王府文吏之首,一方面他是景王身边的近臣,另一方面又是朝廷或者说官家派往景王府规谏、监视景王言行的人。   钱尚端也由此变得很微妙。   他要是希望景王争嫡,那他就是景王嫡系的嫡系;他要是不希望景王争嫡,景王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有谏阻之权,从而成为一大障碍。   钱尚端原本对徐怀就有看法,这是明眼人就看得出来的事。   倘若徐怀调数十百余老卒,安插到守城兵马之中,是更有利于守城,但在钱尚端眼里,就是居心叵测。   在守城事后,钱尚端只会劝景王速速返回汴梁。   而凌坚、余珙等部始终是纯粹的,能为景王所倚重、掌握的,钱尚端的心思会不会发生微妙的转变,会不会想着争一个从龙之功?   徐武江拍着脑门,说道:“这个钱尚端,一路上对你怂恿殿下来守巩县都颇有微辞,但见面之后,对你又十分客气,我还以为他就是一个皮里阳秋之人呢,没想到根子出在这里!”   “守城之部署,是还有太多需要完善的地方,接下来可能需要十七叔你与卢爷在殿下身边多费些心思了!”徐怀说道,“而今天这些话,卢爷回汴梁后,可以对王番郎君说,但就不用对王相挑明了……王相太过介直,这种过于阴沉的算计,告诉他只是凭添心里的负累!”   “……”卢雄苦笑着点点头。   他知道王番心有私念,知道有从龙之功可争,有可能会与徐怀处好关系,但对向来视立嫡为帝王家事的王禀,真要知道这里面的曲奥,未必会劝阻徐怀,却一定会多一桩心病。 第四十三章 攻城   赤扈围攻郑州,在城外结成三座大营,分别位于郑州与中牟之间的马陵岗、郑州城西北的羊塘坳,以及郑州城西南的樊沟岭。   樊沟岭、马陵岗两座大营,主要驻扎赤扈东路军六万骑兵;而羊塘坳大营驻扎的,除了于大同投降赤扈的契丹残军萧干所部两万兵马外,还有岳海楼、曹师利两人各自统率的八千降附兵马。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三部人马都配备充足的马匹,但也是足足用了一个月,才穿插到郑州境内。   河东境内管涔山、吕梁山、太行山、王屋山交错纵横,从太原南下,除开泽、潞等州大城难以克陷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关塞城寨卡在各个隘口峡谷之中。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他们也是沿路攻克十数座大小城寨,才最终打通南下郑州的通道。   虽说绝大多数的城寨,抵抗力都非常薄弱,其中还有不少是望风而降,但三部兵马一路马不停蹄南下,抵达郑州城下也是累得人仰马翻。   不过,东路军都元帅、镇东宗王旭鲁翰却无半点体恤之念,不仅令降附军即刻投入紧急攻城战事之中,马不停蹄不得一刻休息,还限定他们十天之内攻陷郑州城。   倘若提前陷城,每提前一日,便许将卒进入郑州后大掠一日。   倘若过了十日之限未能陷城,则每日都挑选攻城最为不利的一千人马,从主将到兵卒悉数斩于城下,一个不留。   当然,并不是说十天期限之内,对那些攻城不利的人马,就不处罚的。   这已是正式进攻郑州的第四日,岳海楼坐在马鞍之上,眯眼看着他所部负责进攻的北城墙,守军抵抗意志,要比他想象中略强一些。   过去三天双方在北城上下激烈战斗,攻城伤亡要更惨重一些,但郑州的北城守军也就四千余众,累积有六七百人死伤,已经可以说得上相当惨重了。   不过,北城守军还没有崩溃的迹象,北城还是被守军握在掌控之下。   新的一天,攻势即将展开,三支千人分别左右中三部,在北城墙前铺阵开来。   还有百余昨日被认定为攻城不利的将卒,这时候被五花大绑捆于阵前,就见勒马停于阵前的监军、百户阔剔勒面貌粗犷,年纪不大,脸颊却长满浓须的络腮胡子,却见他举起马鞭,然后奋力的挥下,一起低沉的号角声中,行刑的刽子手们举起锋利的大刀纷纷砍下,百余颗人头很快就滚落一地,血液在冰地上肆意流淌。   岳海楼任是自诩心硬的枭雄人物,看到这一幕也禁不住心里微微一悸。   好在过去三天他主要驱使强攻郑州北城的,还是从应州、朔州、大同等地收降的伐燕军溃卒,他意图倚为腹心的应州汉军没有急于出动,这部分人马在抵达郑州后,三天时间里还是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整。   不过,岳海楼也不希望拖延下去,今天最终将应州汉军派了出来。   倘若叫曹师利、萧干其部率先攻入郑州城,夺城首功落入别人囊中是其次,最关键的还是怕被旭鲁翰认为他们攻城拖延、不肯出力,最终即便不受罚,却只能乖乖的站在城外看着别人进城烧杀掳掠,他也没有办法对下面的将卒交待。   岳海楼心里清楚,如此苛刻的压榨将卒,除了将帅心志足够坚定、统御力足够强之外,也需要在战后放纵将卒劫掠作为弥补,才有可能消弥心中滋生的怨恨,下一次才能不计伤亡的再次投入恶战之中。   “今日能否攻入城中?”   摩黎忽在十数扈随的簇拥下,驰马进入岳海楼军中,看着城下簇拥着数十架云梯正作最后准备的兵卒,看向岳海楼问道。   西路军还在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及副都元帅木赤等人的统领下,将太原城团团围困住,摩黎忽乃是西路军南下兵马的总监军。   不过,在抵达郑州后,他们都要接受东路军都元帅、三皇子镇东王旭鲁翰的统辖。   西路军主力这次留在北面,没有南下,虽说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心里完全不以为意,认为伐越之战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南下后看到河东、河北以及越京附近的城池,就算没有都望风而降,真正有抵抗力的就没有几座,摩黎忽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摩黎忽心里不是担忧别的,而是担忧南朝兵马太弱、太不经打。   倘若南朝被镇东宗王府辖下的东路军直接打灭了国,镇南宗王府一系岂非被镇东宗王府一系衬托得黯然无光?   因此,摩黎忽也只能期待岳海楼、曹师雄、萧干等部能有好的表现。   “勉力为之!”岳海楼心里也急,但在摩黎忽面前,却表现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淡然说道。   “若有需要,可使阔剔勒率部上城,”论心计老辣,摩黎忽当然不是岳海楼的对手,心直口快的说道,“他虽然监军,却非可以躲在后面不出战的,岳千户也莫要惯坏了他,叫他手里的刀刃生锈!”   萧干、曹师利、岳海楼三部兵马,萧干所部人马最众,曹师利所部人马战斗力最强,但岳海楼对南朝诸事都非常熟稔。摩黎忽他的监军帐,要跟着作为主力的萧干所部共进退,但他本人更希望跟在岳海楼身边,从而了解到有关南朝更多令他感兴趣的细枝末节。   担忧岳海楼还是有所顾忌,摩黎忽挥手示意阔惕勒驰马过来,亲自吩咐他道:“今日你亲自率部上城,岳千户所部南下接连恶战,伤亡不轻,我们赤扈男儿不能坐享其成!”   “是。”阔惕勒应道。   “今天北城这边你安排谁作先登将?”摩黎忽又问道。   岳海楼示意远处的仲长卿驰马过来。   “哦,仲长卿,我记得你,河东那么多的降将降吏,岳千户单将你与高祥忠二人讨要过去,”摩黎忽说道,“你今日可有把握攻进城里去?”   “长卿今日登上城墙,除非身死,否则绝不会从城墙退下。”仲长卿冷然说道。   “好!”摩黎忽赞道,跟阔惕勒说道,“你今日便与仲百户一起登城!”   岳海楼才被赤扈授予行军千户之职,仲长卿以及岳海楼麾下的几名嫡系都统领千人规模的人马,却还只是百户将。   摩黎忽对岳海楼麾下的将领不甚熟悉,仅仅知道仲长卿当年也是桐柏山贼酋,但到底有什么本事以及岳海楼为何看重他与高祥忠等人,他却不知道。   不过,仲长卿能在他前面如此表态,摩黎忽还是很高兴,也知道岳海楼所部南下能连克数寨,仲长卿表现十分勇猛。   现在他们凭借简陋的云梯、钩绳,虽然附城强攻的难度及伤亡都很大,但攻上城墙还是容易的。   关键还是要在城墙上站住脚,将攻势往城里延伸,最好能控制住一座城门,将城门打开,城外的兵马就能更大规模、更顺畅往城里进攻,从而将守军的意志彻底打垮掉。   ……   ……   这番攻城,一直持续到暮色四起。   仲长卿手持铁戟站在城楼之上,衣甲染满鲜血,他却冰冷无情的看着成百上千的兵卒在暮色下,从城门往城中攻去——   守军意志在黄昏时彻底崩溃,南城、西城、东城很快都相继陷落,萧干、曹师利所部人马这时候也正打开城门,放城外的兵马杀入城中。   动作快的人马,直接从高耸的城墙缒绳下去,举起斑斑点点的火把,将城里的建筑点燃,进一步瓦解城中守军据街巷抵抗的意志。   岳海楼也策马来到城下,准备随同所部兵马一同进城。   就这时,数骑从西南方向驰来,为首骑士背后插着一杆东路军帅帐特有的土黄色传令旗,沿途的斥候探马纷纷给传令骑兵让道。   岳海楼在城楼下勒住马,等传令骑兵赶来。   “镇东宗王、大赤扈征南东路军都元帅谕令,忻州行军千户岳海楼听令,”传令骑兵驰到城楼下勒马停住,振声传令,“着你部即刻集结,连夜往虎牢关开拔,不得延误。士卒使赏金银抵夺城首功;百户军将以上,待战后另赏上等姿色女子一名……”   仲长卿站在城楼上,将传令骑兵所说的汉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是疑惑的朝岳海楼看过去:   攻下郑州,接下来是要去夺嵩山北麓的虎牢关、巩县以及嵩山西北麓的偃师、孟津等城,彻底堵住西军东进之路,以便东路军主力在冰雪融化之后,还能继续在河淮之间肆虐驰聘。   问题是,他们在郑州附近还很多兵马并没有直接参与攻城,都可以直接调动,为何要如此迫切调动他们西进?   这时候摩黎忽也在十数骑簇拥下,往这边驰来。   岳海楼问道:“宗王为何调我们去打虎牢关?”   “不仅你部,曹师利所部也在调动之列,”摩黎忽说道,“是我跟三皇子请求,调你们两部西进虎牢关的。”   “……”岳海楼更是困惑不解。   摩黎忽也没有卖关子,说道:“巩县守军有些异常,我起初没有多想什么,但今日有斥候刺探到有一部南朝兵马,约千余人左右,从许州西南直接进入嵩山之中,岳千户,你想到什么?”   “桐柏山卒!”岳海楼顿时想到徐怀。   蔡州兵马要去洛阳,可以从嵩山南麓的汝州梁县境内走峡道西行,要来郑州参战,可以从许州往长葛一线活动,都不需要进入嵩山之中…… 第四十四章 选城   虽说心里有诸多疑惑,但岳海楼还是第一时间遵照帅帐令旨,下令诸部与城中残军脱离接触,从北城门撤出郑州城,回到羊塘坳大营,准备开拔事宜。   为防止下面将卒心里滋生怨恨,岳海楼回到大营,便令典簿将这一路劫掠来、归于他名下的金银财货,先拿出来作为赏银分放下去。   赤扈人对降附军极其严苛,甚至可以说是残暴,这需要厚赏,才能在相当程度上消弥将卒内心的怨忿。   赤扈人在扩张过程中,动辄屠城,除了震慑、动摇反抗势力的抵抗意志,将反抗势力从肉体上进行消灭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纵兵大劫、肆意屠戮,作为苛严治军的一种补偿。   因此赤扈人除了本族精锐外,色目诸部降附军亦能残暴征战,根源就在这里。   现在应州汉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付过上千人的伤亡,好不容易将郑州北城门攻陷,只要将城中的残军消灭掉,便能彻底痛快放纵的在城中烧杀劫掠四五日,突然间接到调令,要他们即刻拔营西进去打虎牢关,倘若不及时进行弥补,岳海楼都担心下面兵卒要闹事。   即便如此,岳海楼也是亲自驱马到各营队视看,安抚那些满腹牢骚的士卒。   兵卒归营,夜食,收拾行装,准备火把等夜行之物,再将帐蓬拆下来捆绑到马背上,都需要时间,六千多人马能赶在凌晨时分拔营出发,就已经算快的。   岳海楼拖着疲惫身体回到大帐,坐火盆前从怀里掏出一副描写在羊皮上舆图,细细看起来。   虽然降附军南下主要就是被驱使来攻城拔寨,但岳海楼所部在规模已经超过十万人众的降附军之中已经算不了什么。   岳海楼也不清楚南下后,他们会被指派到哪个方向作战。   同时他也不想引起赤扈人的误解,自从得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允许组建部曲,他就将这些年到最后关头都不弃相随的百余嫡系都收拢回来,用来收编、重建应州汉军及伐燕军溃卒。   他此时对外界的消息渠道,主要来自赤扈军中的通报。   南下后,虽然苦战、硬战不多,但小规模的战斗,一场接一场,几乎没有一日或停,岳海楼戎马倥偬之余,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研究所负责战场之外的局势变化。   不过,攻打郑州,继而挥师西进,夺取荥阳、虎牢、巩县、偃师等地的意义,岳海楼还是清楚的,甚至他对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也是如此建议的。   大越禁军虽说武备废驰,汴梁及京畿地区也有一百多年没有经历战事,但为了拱卫京畿及京师安全,即便在“将兵制”实施之后近三四十年间,京畿禁军每隔两三年都将一批老弱残卒淘汰到厢军编制里去,然后从各地禁厢军检阅健锐补充进来。   同时朝中也比较注重从边州选将选吏,弥补京畿禁军将领缺乏实战经验的不足。   就岳海楼所说,京畿禁军还有一批像杨麟、韩时良这般从西军出身的优秀将领,并非都是鼠雀之辈。   赤扈大军第一次南下河淮,没有充分的准备,河东、河北大部分城池都还没有攻下,就直接强攻有十数万京畿禁军严防死守的汴梁城,显然是不明智的。   第一次南下,所谋求的应该最大限度的对河淮地区进行破坏,重创大越持续作战的军事潜力;至少要确保大越再无能力增援河东、河北,以便接下来两三年间,赤扈能彻底吞食太行山两麓的广阔地域。   要达成这一目的,赤扈大军这一次在河淮之间滞留的时间越久越好,也就要尽可能的封堵、拖延西军东进。   最理想的方案,当然是分兵夺下潼关,或在潼关前填以重兵,将西军勤王兵马挡在潼关以西,这样赤扈铁骑则能将秦岭与伏牛山之间的洛阳,将黄河北岸的汾河盆地都从容不迫的蹂躏一遍。   次之也是要夺下荥阳、虎牢、巩县、偃师等城,将嵩山北麓的通道封堵死。   虽说西军勤王兵马进入洛阳之后,理论上可以从嵩山与伏牛山之间的峡谷东进,但二三月份河淮地区天气回暖,大地消融,兼之春雨连绵不绝,平原上田陌之间的道路都会变得泥泞不堪,更何况山岭谷壑之间的狭窄山道?   只要将嵩山北麓的通道封住,差不多能令西军援师主力三月底之前,无法进入河淮地区。   而这段时间,足以令赤扈大军在郑州北搭设一座浮桥,沟通黄河两岸,到时候倘若仍然不能陷汴梁,也可能走浮桥从容撤走,以待来年。   岳海楼不知道他给二皇子镇南宗王兀鲁烈提的建议,有多少被赤扈王帐接受,又或者说是他的想法与赤扈王帐的战略选择不谋而合,此时进入河淮地区的赤扈兵马,在三皇子镇东宗王旭鲁翰的统领,很显然就是照着这一战略在进行。   岳海楼没想到的,西进封嵩山北麓通道的作战任务,会直接落到他们的头上。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徐怀有可能早已经窥破赤扈大军的核心战略,提前在巩县落子,还正从蔡州调援军,试图穿越嵩山去加强巩县的防御。   “岳将军,你叫我们?”仲长卿、高祥忠二人揭开帘子,走进大帐,给岳海楼行礼道。   “你们坐过来。”   岳海楼招呼仲长卿、高祥忠坐到火盆前,开门见山说道,   “潜往许州南部的斥候,刺探到有一部千人规模的精锐从蔡州方向过来,日前进入嵩山之中,意图翻越嵩山小径北上——结合近日巩县守军的异动,那颜监军怀疑这一千精锐很可能是桐柏山卒,而徐怀或徐怀身边的人,已经到巩县接管防务了。那颜监军目前在帅帐替我们以及曹师利部揽下西进的作战任务,要连夜开拔到虎牢关前,争取先第一时间打下虎牢关。我找你们过来,想问一问:你们觉不觉得徐怀很可能已经进入虎牢关,就等着我们一头撞过去?”   仲长卿、高祥忠二人在天宣六年初接受招安,最初跟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他们一样,到忻州任巡检使、指挥使等中层将吏,手里还是握有一定实权的,但在徐怀于岚州搞出粮谷啸闹事后,仲长卿、高祥忠以及绝大部分在桐柏山接受招安的将吏,都被解除统兵权,被调到各州兵马都监司或河东都部署司任担出普通的职事武吏。   第二次北征伐燕时,他们二人都是隶属于伐燕军转运使司辖下的押粮官,伐燕军溃灭,他们当时在忻州。忻州守将文横岳献城投降,他们当然也不可能为越廷守节,但可惜文横岳投降后得授忻州刺史、行军千户,对他们却极不轻视,等到岳海楼遣人来邀,他们屁股拍拍便投了岳海楼帐前。   岳海楼投赤扈时,身边就有近百余嫡系不离不弃,但还是挤出两个行军百户将衔给仲长卿、高祥忠,并千方百计的帮仲高二人从伐燕军的投降溃兵里招揽旧部组建部曲。   仲长卿、高祥忠二人,对岳海楼还是相当感激的;南下后,凡有苦战、恶战,他们也是绝不退缩,除了为自己在赤扈争一个地位,也为了叫岳海楼对身边其他嫡系能有交待。   当然,如此尽力招揽仲长卿、高祥忠,岳海楼也不讳言他是翻阅桐柏山匪乱诸多机密文牍,特别从郑恢留下来的诸多秘信时,看到仲长卿、高祥忠虽是贼酋出身,但除了武勇过人外,都有着不凡的统兵本事。   其次,岳海楼这辈子吃得最大的亏,就是拜徐怀及桐柏山众人所致。   岳海楼也能预料到赤扈铁骑挺进河淮后所向披靡之余,徐怀与桐柏山众人可能会是他们所遇到的主要碍障。   目前赤扈军中对徐怀及桐柏山众人有深刻而直接了解的人少之又少,仲长卿、高祥忠因为他们特殊的经历,可以说是两个例外,岳海楼怎么可能不将他们延揽过来?   当然,南下后会这么快去面对徐怀,这也是岳海楼所始料不及的。   现在岳海楼不仅怀疑徐怀已经到巩县了,甚至怀疑徐怀已经率一部精锐潜伏在虎牢关,等他们一头撞过去。   “虎牢关及巩县都城池险窄,容纳不下太多的兵马展开强攻,而虎牢关北的河冰还冻得结实,帅帐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与曹师利部各挑一处城池进攻?”高祥忠皱着眉头问道。   虽说在桐柏山时,他们并没能识破徐怀的真面目,但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徐怀在大同城自承夜叉狐的身份,之后又率部驻守朔州,仲长卿、高祥忠反思过往种种困惑不解的细枝末节,也是深深体会到徐怀的厉害之处。   要是可以,他们并不愿意去面对徐怀,特别是他们才刚刚各自组建部曲,还谈不上有多强的战斗力。   然而另一方面,军令难违。   虽说从目前暴露出来的迹象上,徐怀在巩县的可能性更大,但高祥忠也觉得岳海楼担忧的很有道理,怀疑虎牢关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挑选虎牢关还是巩县,作为应州汉军的主攻方向,对他们的影响就太多了。   高祥忠也看得出,岳海楼这时候还是想着尽量避开徐怀。   “……”岳海楼点点头,说道,“目前帅帐仅调我部与曹师利部西进,你们觉得我们是往虎牢关,还是趁河冰仍坚,绕过虎牢关直接杀到巩县城下?”   “既然徐怀更有可能在虎牢关,我们或许还是进攻巩县,更稳妥些。”高祥忠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虎牢关北临黄河、南倚嵩山,关城正立岭岳之间,地势上要比荥阳、巩县、偃师更为重要——要说徐怀窥得我们的意图,提前藏一部精锐进虎牢关,是很有可能的。”   仲长卿微微蹙着眉头,黄昏他站在城楼上,将帅帐军令的详细内容以及摩黎忽替他们主动请战的细节都听在耳中,但他的观点跟高祥忠截然不同,跟岳海楼沉吟说道,   “不过,我还是建议我们争取打这个虎牢关!”   “为什么?”岳海楼有些意外的问道。   “虎牢关战略地位比偃师、巩县重要得多,徐怀是有可能就在虎牢关,我们全力进攻虎牢关,也确实伤亡惨重,都不能攻下来,但又恰恰是虎牢关战略地位重要得多的缘故,三皇子以及帅帐诸将也必然百般关切虎牢关的得失。三皇子及帅帐诸将治军虽说严苛,但倘若我们尽力而不能下虎牢,三皇子及帅帐诸将则必然会调派新的援军过来相助进攻关城,而不会将虎牢关的得失,全然寄托在对我们无限制的压榨上;帅帐也必然会全力命令荥阳的降军尽一切可能支援我们,兵卒伤亡惨重,也会第一时间得到补充。”   仲长卿沉吟说道,   “也就是说,哪怕徐怀在虎牢关,我们面临的局面会很困难,但不至于无法克服。不过,倘若徐怀在巩县,我们进攻巩县时一头撞上暗藏的桐柏山精锐,因为巩县地位要差一截,同时与郑州、荥阳这边又被虎牢关隔开,帅帐就未必会管我们的死活,最终攻不下巩县,就要我们承担全部的罪责啊!” 第四十五章 临战   郑州城中残军交由萧干所部负责清剿,岳海楼、曹师利两部兵马撤出城外,但在准备妥当正式拔营之前,还需要一个过程。   摩黎忽也是奔走不休,尽可能为两部士兵马不停蹄的出动征战,争取更多的赏赐、更充足的物资供给,以消弥兵卒心头的怨气,他还先从监军人马抽调,与沿路的斥候探马对接,确认行军路线。   当然,更为主要的,还是曹师利、岳海楼两部主攻方向,要赶在正式拔营之前就确定下来。   “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山河之势,也比荥阳、巩县、偃师更为重要,可以说是我军必夺之城;还需要越早陷落越好,”岳海楼坐摩黎忽座前,手撑长案,虎目炯炯有神的扫了摩黎忽与曹师利一眼,不由分说的说道,“我对河淮形势,要比曹将军熟悉一些,我来率部去打虎牢关。曹将军,不会因为徐怀更有可能在巩县,就觉得我不去打巩县,是耍滑头吧?”   数百年以来,州及军镇一级的主政将吏,有节度使、防御使、刺史及知州,其中以节度使权柄最重,防御使、刺史次之,大越立朝以来,为限制地方官员擅权,节度使、防御使、刺史皆虚置,以知某军州事执掌州政,通判等大吏辅之。   赤扈征伐天下,虽然也仿效汉制设立官员,但此时更需要授予将吏足够集中的权柄,以便更彻底的动员、挖掘地方上的军事潜力用于快速扩张。   曹师雄以岚州节度使兼制朔州,曹师利、孟平二将皆授行军千户,他们的嫡系兵马,乃是自始至终追随的朔州汉军。   不过,由于徐怀率部突袭岢岚城,将王高行、钱择瑞以及百余州吏救走,包括后期协助一部分岚州地方势力撤走,这在客观上却也方便了曹氏兄弟更严密的掌控岚州地方。特别是岚州蕃户,在第一次北征伐燕前夕受到迫害,这次都为曹师雄兄弟大肆拉拢过去。   因此在赤扈大军南下之际,曹师雄、曹师利兄弟麾下的岚州汉军,兵马总数扩编到两万人。也因为岚州汉军更人多势众,除了一部分兵马留守岚州,防范府州顾氏外,岚州汉军还有一部分兵马在大将孟平的统领下,此时留在太原,参与对太原的围城,曹师利所部仅仅是岚州汉军的一部分。   曹师利应该算是更为纯粹的武将,以为南下只需要听从东路军帅帐的军令行事即可,身边并没有孟俭这种相对有分量的谋吏相辅助,这会也看不透岳海楼的心思,只是淡然说道:“虎牢关形势既然如此重要,徐怀也有可能暗藏虎牢关中;不过,一切悉听岳侯吩咐便是!”   徐怀率部突袭岢岚,曹师利的妻、母死于桐柏山卒箭下;曹师雄的长子被徐怀处死于管涔山中、而曹师雄的幼孙也被徐怀弃于难民之中不知所踪——岚州汉军高级将领的家小,差不多有上百人死于徐怀刀下。   岳海楼既然说徐怀更有可能人在巩县,曹师利于情于理都没有推脱进攻巩县作战任务的借口。   不过,他即便看不透岳海楼真正的心思,但也觉得徐怀出现在虎牢关的可能性,并不比在巩县低,岳海楼的话还是叫他有那么一点疑惑,他心直口快的点破开来。   “徐怀要在虎牢关,我也有一些宿怨找他算上一算。”岳海楼很是淡然说道。   摩黎忽则更不关心岳海楼与曹师利话里藏着什么,但他知道岳海楼有两点说的没错:第一,虎牢关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第二,岳海楼要比曹师利更熟悉虎牢关周边的形势。   因此,两部人马很愉快和谐的确定各自的主攻方向。   ……   ……   赤扈进入河淮的骑兵规模要大得多、机动性要强得多、兵锋更是无人能挡,嵩山外围区域皆是赤扈人的斥候探马。   这也保证了岳海楼、曹师利两部兵马往虎牢关、巩县挺进的隐蔽性。   是夜,巩县城墙上下点燃起一堆堆篝火。   徐怀陪同景王站城楼之上,眺望远处虏兵在河口占据一座小规模的土寨作为大营还不够,正驱赶数百名俘虏过来的村民,顶着春寒料峭的夜风,砍伐林木,往两翼修造更大规模的栅墙。   “赤扈人应该很快就会调集更大规模的兵马过来强攻巩县了吧,这是不是也意味着郑州已然失陷?”景王赵湍看向徐怀问道。   巩县斥候除了从南城进入嵩山,东面、西面、北面等相对开阔、平易的丘山地带、河口冲积平原,已经没有办法派出斥候了,他们现在更多是依据敌军的动向,判断外围的局势变化。   徐怀点点头,认可景王赵湍的判断没错。   郑州没有失陷,赤扈人花费气力强攻巩县并无意义。   即便在赤扈人快速扩张过程当中,降附军需要进行残暴的压榨、汰弱留强,但也不会随时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作战方向上。   郑州作为四镇之一,又是京畿附近的重镇,其陷落不仅能很快使赤扈东西两路兵马南北彻底呼应起来,对京畿附近以及守御河东、河北诸城寨的大越兵马,触动也必然非同小可。   在郑州之前,河东、河北以及京畿辅县,虽说已陆续有十数座城池陷落,但都为地方乡兵、厢军守御的县城。   郑州除了地方乡兵、厢军外,还有京西北路都部署司所属的万余禁军,总计有两万多兵马。而赤扈人主要依托攻城战械严重缺乏的降附军,前后仅有五天时间就打下郑州,这叫坚守魏州、泽州、潞州等重镇的守军,会怎么想?   军心怎么可能不动摇?   这也将必然动摇朝中大臣及官家守御汴梁的决心。   议和派,或者说投降派的声音大概很快就会甚嚣尘上了吧?   徐怀此时也不想去操心太多的事情,目光投向远处更为深邃的夜空,乌云低沉,只有极淡的微光,模糊的勾勒出天地的界线,他现在还不知道会是哪部降附军被赤扈人驱使人强攻巩县。   虽说契丹在燕蓟投降赤扈人的降附军规模更大,但赤扈人必然会用这支兵马蚕食河东境内的城池,真正进入河淮的,应该还是于云朔、河东投降赤扈人的曹师利、岳海楼、萧干、文横岳等部降军。   毕竟赤扈人此时并不急于强攻太原,又能从云朔缴获足够多的马匹装备降附军,改善其机动作战的能力。   这时候徐武江与钱尚端、张辛、刘师望等人登上城楼,景王赵湍看过去,问道:“四角登城道能赶在虏兵大举攻城前建成?”   “应该可以,不会叫殿下失望!”徐武江答道。   巩县守御体系要比一般的县城完善,但依旧主要依赖于城墙以及城墙之上的附属设施,而登城道又都集中在四座城门楼之后。   虽然城楼两边的城墙都仅有三百步长,但考虑到以守陵军士卒为主的守军,战斗力孱弱,一旦被虏兵先登精锐登上城墙,守军想要通过狭窄的城墙,将虏兵先登精锐赶下城去,难度很大。   在徐武江、卢雄他们赶到后,徐怀便通过他们向景王建议,在巩县四座角楼内侧,紧急抢修四座登城道。   这样就能将城墙之上的最长增援距离,直接从三百步缩减到一百五十步。   除了守军之外,城内还有民众两万余众;在守军兵马重新整编之时,将城中五千多青壮组织起来也是必然之举——顾大钧这些守陵军指挥使们,这时候都被景王赶去组织民勇,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有这么多的青壮可用,临近四城角楼虽然没有现成的窄巷可用,破拆屋舍,直接在角楼内侧修砌石墙,然后在石墙与城墙之内填以石木、泥土,临时抢建登城道并非什么难事。   至少比徐怀当初在大同城秘密修建登城道要容易多了。   同时还组织民勇将内侧临近城墙的建筑全部拆除,清理出城内兵马快速进退的通道。   除了主要街道仅以拒马封锁、控制进出外,狭巷窄道也全部用砖石堵死;将茅草披覆的屋顶全部扒拉干净,防止虏兵火攻,开挖陷阱、内壕。   总之尽一切可能,将仅仅依托城墙所建立的单薄防线,变为即便某段城墙为虏兵突破,还能压制虏兵往城内纵深处突进,甚至将虏兵引入城中予以消灭的立体防御体系。   徐武江在主持淮源乡营时,对小型城寨守御之事,就已经建立起深刻的概念,这时候都逐一向景王提出建议,快速在巩县推进。   徐怀没有怎么吭声,除了希望叫徐武江在景王面前有所表现外,更主要的在恶战将临之际,他与王举、郭君判、周景等人都需要养精蓄锐。   卢雄有箭伤在身,又连日奔走,徐怀也是将他摁住,担心他的身体扛不住,没叫他劳碌不休。   事实上,除了张辛没有什么临敌实战及守御经验外,钱尚端入仕二十载,各种事务也都有一些经验,为人也相当干练,并非迂腐之辈。   由钱尚端与徐武江辅佐景王负责守御之事,还不至于会有什么大的漏洞遗漏;至于其他,换作徐怀在这么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面面俱到的将巩县打造有如铁桶一般的防御体系…… 第四十六章 强攻   虽说虎牢关更为重要,但虎牢关东南三十余里外的荥阳守将早就献城投降,此时大军又攻陷郑州,无论是从樊沟岭大营,还是从郑州城、羊塘坳大营,调动兵马、战械,经荥阳支持岳海楼所部对虎牢关的进攻,都会非常便捷。   而天气日渐回暖,虎牢关北面的黄河冰层也将渐薄,甚至往年河淮地区在进入二月份后,天气有突发性大幅回暖的前例,什么时候人马再难踩冰层绕过虎牢关,都是谁也说不好的事情,摩黎忽最终决定率八百余骑,还从荥阳调来两千降军,与曹师利所部一同绕过虎牢关,往巩县进逼过来。   虽说仓促,虽说没有准备什么器械,仅有一些简陋的云梯、钩索,但天宣八年二月六日集结于巩县城外的虏兵,除了一千五百余精锐骑兵,峙守两侧,盯住城门,叫守军不敢轻出外,攻城兵马也高达九千多人,要比守军高出一大截。   即便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作为攻城主将的曹师利也没有想过要分开来从四面八方对巩县合围后再组织强攻。   六日晨时,大部人马便抵达巩县城下,曹师利使嫡系兵马进入连夜抢修出来的营寨抓紧时间休整,而先驱使新附的荥阳降军,直接从最为开阔的北侧,对巩县展开攻势。   西军增援兵马的前锋斥候,此时已经穿过潼关,进入函谷关以东区域,暂时被他们进入孟津、偃师一带的兵马挡住无法西进,但曹师利清楚,往后每拖延一天,在孟津与函谷关之间以及进入洛阳城的西军援兵将以每天成百上千的规模快速堆累起来。   曹师利心里也很清楚,进入偃师以西的赤扈骑兵人数到底有限,而在偃师、孟津、洛阳等城寨之间,地形又有起伏,赤扈骑兵再精锐,也很难与数倍于己的西军周旋多久。   留给他们强攻巩县的时间非常有限!   曹师利驭使荥阳降军攻城的手段,与他们在郑州城下被赤扈东路军帅帐驭使时一样,甚至还要严苛、残暴。   在巩县北城之外,曹师利将两千荥阳降军分作两部:   一部人马以都队为单位,直接从西侧城墙发起强攻。   这一队队人马倘若没能攻上城墙,就仓皇后逃,全队皆斩;攻上城墙,没能缴夺足够的守军头颅,就被守军赶下来,则军吏皆斩,兵卒编入其他都队继续攻城。   另一部人马携带簸箕、竹筐、扁担等工具,与从四周村寨俘虏过来的几千村民,连同妇孺一起,挖掘泥土,填到东侧城墙下。   曹师利要在北城东侧城墙下堆填一条坡道。   荥阳降军,小部分原是南朝禁厢军兵卒,大部分人马都是县刀弓手及四野乡兵,他们畏惧赤扈人马兵强马壮,不战而降,此时也照样不敢反抗曹师利的强硬、残暴手段。   在督战队的刀弓威逼之下,北城西段城墙前的荥阳降军兵卒高举木盾长牌,簇拥着一架架简陋云梯,就径直往巩县城下压来。   然而顶着如蝗箭雨进到城下,将云梯搭上城墙,荥阳降军刚附梯攀登,一根根擂木、一块块滚石就滚滚而砸,大部分人还没有爬出几步高,就被砸了下去。   人肉筋骨不能与木石相抗,手中盾牌也只能抵挡箭矢,即便有人没被当场砸死,也是一个个被砸得筋残骨断,哀嚎不已,而他们倘若敢往后逃跑,阵后则是督战队的利刃与弓弩;即便有小部分兵卒,借云梯攀爬到垛墙处,一支支锋利枪矛正等着他们,从垛口狠狠的扎刺过来。   对战斗力低下的荥阳降军,近三丈高的城墙就如他们这辈子都无法逾越的天堑横垣于前。   小半天时间,巩县北城西段城墙之下,就有三四百具荥阳降军尸骸,与擂木、滚石混杂堆积在一起,血肉模糊,还有上百名荥阳降军实在受不了如此惨烈的伤亡仓皇后逃,则被曹师利下令无情的斩杀阵前。   既然怀疑徐怀及桐柏山众人有可能就在巩县,曹师利当然就没有指望两千荥阳降军能够强攻下巩县。   一方面他是要用荥阳降军去消耗守军的战械、体力及士气,以便能降低岚州汉军附城强攻的难度与伤亡。   另一方面他就是要让荥阳降军伤亡惨烈却无力反抗的残酷直接展示出来。   荥阳降军的无力反抗,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面对守军以及巩县坚固的城墙无力反抗,二是面对曹师利他的残暴驱使及严苛军令无力反抗。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士卒在惨烈的伤亡面前,在生死面前彻底麻木起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就是命如草芥的蝼蚁,即便是死,也只能盲目的听从军令行事。   ……   ……   相比荥阳降军的惨烈伤亡,骑城而守的守军,伤亡可以忽略不计,但守军将卒却没有半点的兴高采烈,甚至还相当的心惊神颤。   他们大多数人都能清醒的意识到,残酷而惨烈的攻城这才刚刚揭开帷幕,眼前的一幕,仅仅是昭示这场战事将是何等残酷罢了。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前的情形当然谈不上“万骨枯”,哪怕是相比较赤扈人这次南侵,三四百人死于城下,单纯从数字上看也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问题是这一切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示在守军面前。   要不是守陵军大部分身强体壮却没有见过血的士卒,之前被徐怀强迫之下,顶着敌骑的扰袭出城,也算是接过敌了,很多人这时候恐怕就遭受不住了。   然而也恰恰是曾被徐怀强力压迫出城,很多守军将卒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一幕绝不代表他们会赢得很轻松,甚至恰恰相反,眼前这一幕更多昭示出敌军攻城的决心是那么的坚决、无情。   上午这些兵卒,与其说是来攻城的,不如说是来送死的,而且还是毫无反抗能力的被驱赶到城下送死。   面对敌军强攻的第一仗,景王赵湍没有躲在行宫里,亲自登上北城楼督战,看到这一幕,脸面也是一阵阵发紧;钱尚端以及乔继恩、高惠鸿、陈由贵等人脸色则是有些发白。   千余荥阳降军以及数千被俘虏的村民,没有什么防护,在东段城墙弓弩的压制下,挖土运到城下,一开始动作很慢。   景王赵湍以及钱尚端等人,他们注意力午前也一直被西侧城墙前近乎屠杀似的防御战所吸引,这时候才注意到东段城墙前降卒俘民运土堆填坡道的速度,要比一开始时快出许多。   面对城头的弓弩压制,东段城墙前堆填坡道的降卒俘民,一开始时还想着拿盾牌遮挡,或借树木洼坑躲避,接近城墙时会更加的小心翼翼,速度当然快不了。   荥阳降军、俘民,这时候在后方督战队的驱赶下,已然无视城墙上的弓弩压制,麻木的拿簸箕、竹筐往城下运土,即便身边不断有人被射倒在地。   有二三百人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没有立即死去,有一声没一声嚎叫、呻吟着,但这一切却是叫运土的降军、俘民更加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甚至将还没有死透的俘民伤兵,直接扔到土堆里。   一方面也实在于心不忍,另一方面箭矢有限,不能无限制的浪费在可以源源不断驱使到城下的俘民身上,只要敌军直接不逼近城下,东侧城墙上的守军,这时候已不再拿弓弩射杀这些运土的降军俘民。   “敌骑在城前严阵以待,我们不能出城扰攻,照这个速度,这坡道明天午前就能堆成啊!”景王赵湍皱着眉头,看向徐怀说道。   虽说这两天都是徐武江、钱尚端协助部署防御事,但眼前这情形,景王赵湍只能将信心寄托在徐怀的身上。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葛怀聪等将孱弱无能,曹师利率部尚能勇猛杀敌;而他此时如此残暴治军,也颇有章法,可以说是良将——不过,他妄想借凭堆填一座狭窄土坡攻入巩县,真是太小觑殿下身边无人了!”徐怀淡然一笑,说道,“而他们越是急迫,越说明西军逼近函谷关了,殿下大可以安枕无忧!”   “虏兵明日堆成土坡,从这处强攻上来,守军将卒多不善厮杀,当如何应对,还请徐军侯说得具体一些。”钱尚端说道。   “也没有什么巧法,虏兵强攻,我们便以兵对兵、以将对将,将他们打下城去,何惧哉?”徐怀说道。   见徐怀不正面回答钱尚端的问题,景王赵湍说道:“徐怀,你便不要再卖关子了,说得再透一些,也能叫我与尚端他们夜里能睡得踏实一些……”   徐怀说道:“主要还是要守陵军将卒敢与敌战,也就是我刚刚所说的‘兵对兵、将对将’,则无惧无忧——说到具体有什么措施进行针对,实是小术:我们在城墙后再建一条登城道出来,虏兵强攻城墙,我们可以从城内更快调动援兵登上城墙,依旧能保证据城相守的优势。另外还可以连夜用竹木在城内搭建两三座望楼,使箭士登上以弓弩支援城墙作战,到时候虏兵除了拿人命来填,不可能占到我们什么便宜!”   卢雄内心深处当然也极希望是更能接纳、任用徐怀的景王继任大宝,这会儿站出来说道:“说起来还是虏兵太迫切了,要是他们能驱赶乡民,在城墙四周多造坡道,到时候一同攻来,我们可能还应接不暇,很容易出纰漏——眼下虏兵只来得及造一条坡道,实不足惧,还可以使余军使诸部轮替调换守这段城墙。经历过这次血战,相信余军使诸部也能真正成为殿下所倚重的百战之师……” 第四十七章 无惧   上千荥阳降军、数千俘民被驱赶着连夜取土填城,次日巳时一条简易的土坡道就在北城东侧城墙前铺成。   土坡道没有夯实,两边土石不时会剥离、滑落,中间能供兵卒登城的空间也就三四丈宽,坡度非常的陡。   不过,相比较简陋的云梯、钩索等器械,有一条坡道不仅能同时安排更多、更流畅的驱使将卒攻城,将卒持重盾而行,也能稍稍抵挡住城墙滚砸下来的擂木、滚石。   而攀登云梯,将卒即便能勉强扛着重盾而行,也很难抵挡数十斤重乃至上百斤重的擂木、滚石直接从城头狠狠砸下来。   巳时之后,除了继续驱赶俘民运土到城下,拓宽坡道外,曹师利也正式将草草休整一日的岚州汉军调上前阵,与荥阳降军轮番通过坡道攻城。   而巩县守军这边,除了在城墙内侧抢建一条登城道外,还连夜在城墙内侧用梁木搭建出四座箭楼,并用木板在箭楼与城墙之间铺设出供甲卒进退的狭窄栈道。   城墙很是狭窄,内侧垛墙之间的城道仅一丈五尺宽。   一旦叫敌军强攻城墙,守军从城墙两侧压制敌军,以及从城墙内侧抢建出来的狭窄登城道增援城上,兵力投入强度相当有限,还容易被敌军压制。   箭塔与城墙之间用梁木铺上木板连接起来,每座箭塔哪怕多置四五名甲卒,关键时刻也能以最快速度将一小队精锐勇卒直接投放到城墙上,将敌军压制下去。   从巳时起,双方也没有太多的花巧可用,就是围绕仅三四丈宽的坡道以及坡道接上的城墙展开一次又一次的争夺。   城外除了曹师利驱使岚州汉军、荥阳降军外,摩黎忽也组织一队队更精锐的赤扈骑兵,下马披甲作战,加强对城墙的进攻强度。   而城内,城墙之上主要还是用守陵军士卒轮替防守,但除了箭楼之上用桐柏山卒持弓弩协助作战,在敌军登上城墙,或守陵军士卒被打得节节败退、难以招架之下,桐柏山卒则从箭楼栈道及登城道登城作战。   战局的发展恰如徐怀所料,虏兵仅来得及铺造一条坡道攻城,即便不断填土拓宽,进攻面也极其狭窄,又没有其他攻城战械辅助,即便一次次短暂时抢上城墙,也被徐怀、王举、郭君判等人率精锐甲卒毫不留情的赶下城去。   北城长墙之上的守陵军将卒初临血战,也是胆颤心寒。   面对虏兵不计伤亡的强攻,守陵军将卒在城墙之上结阵不够严密,阵脚不够稳固,基层卒伍里又缺少敢搏命、气力过人的武勇悍卒去挡敌军锋芒,自然就没有能力将虏兵完全压制在城墙之外。   而一旦叫虏兵登上城墙,守陵军阵脚在狭窄的空间里就会被挤压得支离破碎。   看着身边袍泽一个个被砍倒、刺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冷箭会从垛口又准又狠的射来,踩着被鲜血浸渍得又黏又滑的地面,守陵军将卒心志稍有不坚,便会被如猛浪扑来的虏兵打穿、打溃。   不过,桐柏山卒却始终是虏兵无法摧垮的磐石,看到守陵军有支撑不住,就会及时顶上。   而在桐柏山卒替守城墙之际,凌坚、周述、陈缙等将则抓紧时间重整守陵军将卒的阵脚,或换上新的人马从两侧登城轮替作战。   守陵军有喘息的机会,又有坚如磐石的友军托底支撑,即便伤亡惨重,也能勉强支撑下去,将虏兵一次接一次的攻势瓦解掉。   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战时也是如此。   在赤扈骑兵的严密监视之下,在曹师利的残暴驱使之下,只有一条攻城通道,上万人马昼夜不停的轮替攻城,也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战死者的尸骸,不分敌我,以及看着重伤救不回的伤残,都直接抛弃到城下,被不断运到城下的泥土掩埋,成为坡道的一部分;打散撤回的兵卒重新编队,普通兵卒乃至底层军吏,压根都不清楚累积了多少伤亡,只是知道身边熟悉的人在不断的减少、消失,最后轮到他们自己。   鏖战持续到十三日午时才暂歇下来,曹师利两眼血红的盯住坚如磐石的巩县城墙,乱蓬蓬的须发从铁盔露出来,削瘦的脸说不出的憔悴。   他率部进逼巩县城下之前,就有过不计伤亡的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想到巩县这么难啃,并非他不计伤亡就能硬啃下来的。   这时候大营匠工才打架出第一座投石机,而守军午前已经将两座投石机架了起来,将上百斤重、磨制得溜圆的石弹抛砸到坡道上或左右,令攻城再难为继。   除了摩黎忽外,东路军负责侧翼战场的主将博尔赤金也于午前亲自赶来巩县城下,在看过攻城作战的惨烈之后,认可骤然强攻也不可能夺取巩县,最终同意曹师利收兵休整。   曹师利心里更清楚没有办法打下去,博尔赤金、摩黎忽都认可收兵休整,甚至在给帅帐的呈文,述他有功无过,但他却怎么都难以甘心。   从进抵城下算起,不包括从四周村野捉来驱赶到城下运土的俘民,不包括人命完全不被他放在眼里的荥阳降军,他曹氏倚为立足之资的岚州汉军,六天时间里就在巩县城前丢下一千四百多具尸体。   受伤者更是超过此数,而受伤者注定有相当一批人救不回来。   曹师利预估岚州汉军最终在巩县城前损失有可能超过两千四五百人,加上强攻郑州以及之前南下攻城拔寨所遭受的损失,他所率领南下的八千岚州汉军,直接减员将超过一半,这叫他如何甘心?   然而,他不甘心又能怎么办?   此时的巩县,原本就不是能三五日强攻打下来的城池。   而即便博尔赤金、摩黎忽都述他有功无过,曹师利也很清楚,帅帐最多赏他们些苦劳。   岳海楼率部负责攻打的虎牢关,作为军镇,驻有一将(厢)禁军两千多兵卒,守军不比巩县少,但最终为岳海楼花费五天时间攻下。   东路军帅帐没有几个人知道徐怀的名头,也就没有人会觉得巩县比虎牢关要难打得多,甚至还会觉得虎牢关名头更响,地势上更易守难攻。   现在的情况就是,岳海楼率部及时打下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看上去更易守难攻的虎牢关,而他们花费更多时间、付出逾一倍的伤亡却最终没能攻下巩县,孰功孰过,还有他争辩的余地吗?   ……   ……   赤扈骑兵结阵严密,看着攻城步卒往远处的营寨缓缓撤去,城楼之上的众人终究是缓了一口气。   当然,严峻的形势还不容他们真正松懈下来。   守城当然要比攻城容易得多;防御面较为狭窄,方便守军更充分轮调替守,但守陵军此仗还是有将近五百人战死,加上伤残,减员也超过千人。   守陵军加上县刀弓手以及从周边村寨征募进城的乡兵,战时总计也就三千人马而已,减员幅度如此之高,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可以压榨,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心里实在是打鼓。   更为关键的,不仅西南的偃师失陷了,虎牢关也于昨日失陷。   从虎牢关驰道过来,到巩县城下,都不到四十里路程——   曹师利这时候是从巩县城下收兵往里许外的营寨退去,但这一刻又有新的大股兵马从虎牢关方向缓缓开拔过来,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不知道残酷的攻城战事还将持续多久。   不过张辛、钱尚端等人的心思则稳定下来了,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周述、陈缙等人作为守将轮流到第一线临阵督战,有时候还要率亲卫顶上去,但经历此战,他们的感受更为深刻。   守陵军虽说伤亡惨烈,但每到关键时刻,都有桐柏山卒及时顶上去,守陵军将卒没有崩溃。   在经历最初的心惊胆颤、手忙脚乱之后,守陵军的基层军吏、士卒没有被伤亡吓垮,又或者可能是一次接一次被驱赶上城墙,变得麻木不仁起来,结阵自然变得稳健起来,进退更有章法。   两三千士卒里,即便大部分人都是孱弱、随波逐流的,但也绝对不缺武勇血性之人。   残酷而血腥的战事,就是最有效的遴选,这些人脱颖而出,即便选拔出来暂时只是充当最基层的军吏,也更受底层士卒的欢迎、拥戴,守陵军的骨干在经历如此惨烈伤亡后,骨干其实变得更加的坚固、结实。   而越打越有章法,伤亡也更加可控,甚至从昨天到今天,好几次打退虏兵的强攻,守军都没有出现伤亡。   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等将这时候也相信,只要不是长时间的围城、困城,只要城中粮秣充足,只要能不断从城民中挑选丁壮补充兵力的不足,对方兵马再多一两倍,再围城多造几条登城道,他们也是能够守住巩县的。 第四十八章 持久   暮色渐深,虏兵差不多都从城下撤走,短时间内看不出虏兵还有强攻巩县的意图,徐怀先率兵卒归营休整;城上也是忙于救死扶伤、修缮战械。   钱尚端及徐武江、卢雄等人则陪同景王赵湍走下城楼,先回行宫歇息;张辛则代表景王赵湍,与诸将继续坐镇城楼之中,盯着城外的动静。   徐怀待将兵马安顿好,与王举、郭君判等人草草吃过些东西,往行宫赶去。   夜色已深,钱尚端等人都还在景王赵湍身边,并没有谁离开休息。   数日苦战,虽然守住巩县未失,但荥阳、郑州、虎牢、偃师皆失,虏兵并无撤去的迹象,众人又怎能真正安心下来?   行宫偏殿之中,除了北墙悬挂京西北路州县舆图外,钱尚端还找来匠工用木料将巩县地形制作木盘,摆放在长案之上,并使匠工核雕一些微小摆件放置在木盘之中,作为敌军营寨及兵马的标识,将攻防之势在木盘之上清晰标识出来。   大越崇文抑武,武备驰废,将卒久不历营伍军阵,朝中也缺乏能统兵作战的将帅,但这种小巧工夫却是胜于前朝。   钱尚端身为士臣,乃是精于吏事之人,除了这些小巧工夫之外,守御之外的物资征集、调配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现在众人回到行宫,但敌军有什么新的动向,都会随时传禀过来,由朱桐、胡渝两人负责汇总,在长案木盘上进行标识。   朱桐、胡渝二人年纪尚轻,都还没有入仕,但留在景王赵湍身边行走,协助钱尚端处理案牍之事,传递谕令,却正是合适。   徐怀走进偏殿,景王赵湍此时站在长案木盘之前。   木盘之上显示出入夜后,还源源不断有虏兵从虎牢关方向开拔而来;虏兵对河口营寨正扩大规模,进行加固,还连夜驱使俘民,在其大营南侧开挖壕沟,打造拒马等碍障物,一副要长期踞守的样子。   景王赵湍对虏兵新的动向,满是困惑,看到徐怀走进来,招他过去问道:   “虏兵虽得新师增援,却未再有强攻巩县的意图,应是西军勤王兵马已过潼关,或进入函谷关以东地域——照理来说,他们应该退守虎牢关,以虎牢关为藩屏,遮拦西军东进之路才是,怎么会在伊洛河口大建营寨,不断增兵过来?”   守住巩县,当然远不能代表河淮形势已有什么好转。   赤扈人此时还掌握着河淮战场的绝对主动权,徐怀对此也早有预料,他前前后后的心思,就是守住巩县以待西军。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倘若发生料想不到的重大变故,譬如西军勤王主力为赤扈人击溃,又或者说汴梁意外陷落,他就会毫不犹豫带着景王赵湍撤入嵩山,从嵩山逃回蔡州,不会对巩县存有丝毫的留恋。   除此之外,在如此恶劣的大势之下,徐怀并不觉得他这点人马真能搅出什么浪花来。   因此,他也不会叫虏兵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搅得惶惶不安。   当然,他是这么想的,此时也能吃得饱、睡得香,但景王赵湍等人忧心忡忡,希望能把握住局势的任何细微变化,甚至为此寝食难安,却也是正常的。   徐怀走到木盘前,说道:“岳海楼不除,乃大越祸患——他对朝廷、对西军太熟悉了。虏兵攻不下巩县,没有退守虎牢关,而将兵马推进到伊洛河口,应该是岳海楼的建议所致;当然,也不排除赤扈人在这次南侵之前,就对我朝研究极深。”   “怎么说?”钱尚端看不透虏兵为何如此部署,忧心问道。   “巩县数日攻守,虏酋除了驱使降叛附城外,也安排一部分本族精锐下马披甲登城,但结果大家也看在眼里了吧?虏兵是强,却也没有强到不可战胜的地步,特别是他们这次南侵,准备也远远谈不上充分,仓促之间攻城拔寨实在谈不上有多强。”   徐怀看向众人,说道,   “他们的骑兵在平川之地驰骋,大越暂时还没有一支兵马能挫其锋芒,但除了攻城拔寨外,城池守御也是他们难以回避的弱项。西军这些年在西北崇山峻岭之间与党项人作战,以塞垒争夺为主,能守,也颇为擅长攻城拔寨。此外,虏兵没能攻下洛阳府,西军东进后,依托洛阳府的粮秣、战械供给,攻城拔寨的能力只会更强一些。我们再看虎牢关,位于群岭之间,四周地形起伏,看上去是易守难攻,但单一个虎牢关却又非常的单薄。虏兵也没有办法将精锐骑兵部署在关城内外协助作战,守关城又非其强项,但单用叛降守城,又难守久。而西军只要能收复虎牢关,除开能极大激励河淮诸军的军心、士气外,与京畿守军还能形成左右夹峙之势。虽然西军勤王兵,仍然不能与虏兵主力在河淮之间决胜,但汴梁与虎牢之间仅一百八十里之遥,中间城寨又多,西军依托洛阳府提供的粮草、战械,步步为营,从西往东攻城拔寨并不是难事。虏兵倘若不想被冰层融化之后的黄河拦住退路,甚至需要在虎牢关失陷之时,就要北撤!现在虏兵虽然没能攻下巩县,可能也放弃强攻巩县的意图,但其酋首应该是在岳海楼的建议下,看清楚我刚才所说的几点,决意将与西军接战的战场往西延伸到巩县境内来……”   “你是说虏兵在嵩山北麓仓促间所建的营寨,不可能跟虎牢关城相提并论,却多出大片供其骑兵依托营寨冲杀、回旋的空间,足以叫他们扬长避短?”景王赵湍皱着眉头,问道。   “殿下明鉴,”徐怀说道,“甚至不排除他们想将西军勤王兵马都吸引到嵩山北麓,利用优势骑兵进行会战……”   “……”听徐怀如此剖析,钱尚端等人脸皮子也是一阵阵发紧,默然无语。   徐怀看众人如此,又笑道:“形势再差,总比巩县一并陷于敌手要好那么一点!”   巩县若陷,赤扈人就将使偃师、巩县与虎牢、荥阳连成一片。   其骑兵主力可以直接穿插到孟津、洛阳以西的低岭区驰骋,令西军主力想出函谷关都难。   他们此时守住巩县,卡住赤扈人西进洛阳的门口,赤扈人非但不敢大肆西进,甚至还要担心沿伊洛河的狭窄通道会被他们这支小股兵马切断掉。   这就迫使赤扈人的西翼兵马收缩到巩县境内进行防御部署,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这也意味着西军勤王兵马不仅能出函谷关东进,还将能较为轻松的收复偃师,进入巩县与他们会合。   这虽然距离解汴梁之围还远,但相比较巩县失陷而言,在形势上已经好出一大截,至少不那么令人绝望。   徐怀心里压根就没有指望通过一两次的会战,就能彻底改观劣势。   他心里就想着,任何一次努力、奋战,要是都能稍稍扳回一点劣势,那么咬牙坚持下去,最终的胜局便注定会倾斜过来。   很显然景王赵湍以及钱尚端等人心里还没有建立起这种持久作战的概念,所以他们会困于眼前的忧虑之中难以排解。   徐怀也不指望此时能帮他们排解,与其忧虑这更长久的问题,眼下还不如多想想在西军勤王兵马抵达巩县之后,巩县守军要如何与之协同作战这事,他是不是要更沉默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越初立之时,陕西路作为至道十五路之一,其地东尽淆函、西接陇川、南及商洛,北控萧关,以长安府为治所。   宪帝时,为了更好的组织对党项的战事,陕西除了全境租税、财赋以及粮秣转输之事,皆由陕西转运使司统一管辖外,军政事务则分设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熙河五路经略安抚使司管辖,实际是将陕西路划分成五个战区。   因此,西军除了五路经略安抚使、五路禁军都统制外,还设有陕西五路(西军)兵马都总管司,总揽五个战区对党项人的协同作战之事。   蔡铤在调归汴梁执掌枢密院之前,作为士臣,曾在泾原经略安抚使、靖胜军都统制、陕西五路兵马都总管等位子上坐了整整十六年。   现在蔡铤虽然已经下狱,朝中的主战派已分崩瓦解,但为安抚西军将帅,使之倾力勤王,朝廷对蔡铤在西军提拔起来的将吏,都给予宽免。   虽说当年迫害他叔父王举的刘世道早已病逝,刘世中战死雁门关外,岳海楼投敌,但当年参与矫诏事,以及从矫诏事变中得利,或者在之后依附于蔡铤的将吏,由遍布西军之中,甚至个个都位高权重。   而这些人,也绝对不会因为他曾全力助刘衍、陈渊二人在朔州收拢残部,就对他,对桐柏山众人放下所有的顾忌、猜疑,从此之后心连心、手牵手共赴国难。   事情永远都不可能那么简单…… 第四十九章 西军   百余年来,西军与党项征战不休,开疆拓边也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战果,士卒骁勇善战,勇将也是辈出;此番赤扈南侵,朝廷传诏天下兵马勤王,最大的期待还是落在西军的头上。   然而北征伐燕之时,朝廷将靖胜、宣武二军主力调往河东参战,为了防止党项人有所异动,西军其他的主要兵马也都主要填入与党项接壤的边州。   赤扈人悍然撕毁和约,在天雄军之后,靖胜、宣武二军也相继覆灭于云朔,局势的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给。   勤王诏颁至长安府,陕西诸路马步兵都总管苗彦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郑怀忠得任正副行营兵马都总管、陕西转运使高纯年出任监军(行营兵马都监),他们也不敢有半点懈怠,但时逢寒季,冰雪封路,要将诸路正军蕃勇乡壮从边州调回,却非易事。   以诸部骑兵为主的前军,也是拖到元月二十日,才在陕西转运使司及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司所在的长安府集结完结。   然而大越陕西境内,山川崎复,罕有平川;西军百余年来与党项人争战不休,却又以关塞攻夺为主,罕有长程穿插进入党项人控制的腹地作战,兼之优良战马来源有限,豢养靡费,整个西军所拥的骑兵数量都极为有限;作战又以掩护侧翼为主,难堪大任。   因此,西军即便集结一万骑兵作为前军,也不敢贸然东进。   一直拖到二月初,等到左右军四万兵马集结完成,西军第一批援师五万人马,才在诸路勤王行营兵马副都总管郑怀忠的统领下,分从长安府及潼关等地开拔东进。   二月六日,郑怀忠亲自前军骑兵进入函谷关;二月六日恰恰也是曹师利率岚州汉军,进抵巩县城下的日子。   此时,赤扈西翼兵马也进抵函谷关前。   倘若曹师利所部能成功攻陷巩县、偃师等城,彻底控制嵩山北麓的通道,赤扈人就会派出主力兵马西进,穿插到孟津以西,最终实现将西军勤王兵马封堵在函谷关不得东进的意图。   然而曹师利一直拖到十三日都都未能攻陷巩县。   赤扈在偃师、孟津以西的西翼偏师仅有三千骑兵,当然不可能去跟西军进入函谷关已有五万人马的援师正面交锋。   赤扈东路军帅帐也不敢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在退路有可能在巩县位置被切断的情况下,贸然增调二三万精锐骑兵穿插到洛阳、孟津以西,与西翼偏师会合。   那样的话,稍有不慎,其整个西翼兵马就极有可能会遭受灭顶之灾。   西军援师在这段时间里,也是利用孟津、洛阳以西还未失陷的城寨,将诸部兵马一步步东移。   赤扈偏师在西翼仅有三千骑兵,看到穿插驰骋的空间被一步步压缩,也只能一步步后移。   曹师利从巩县城下撤军,实际上就是为孟津、偃师以西的形势所迫,特别是放弃攻城之时,西军援师的前锋兵马已经抵达邙山东南麓的伊洛河西岸,随时都会渡过伊洛河包围偃师。   这时候天气已经回暖不少,伊洛河的冰层已薄。   郑怀忠遣一部兵马从伊洛河上游绕到伊洛河东岸,十六日在伊洛河集结舟船搭设浮桥,为避免被围,赤扈西翼骑兵也只能放弃偃师,往巩县北面的伊洛河口大营撤去。   西军援师十七日收复偃师;至此巩县往南到偃师,以及与偃师以南、以西的洛阳、孟津的通道彻底打通。   ……   ……   “下官陕西诸路行营兵马副都总管郑怀忠(陕西路转运使、陕西诸路行营兵马都监高纯年、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见过殿下!”   景王赵湍在徐怀率部护送下撤入巩县,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第一时间是希望景王赵湍能前往城高池深的洛阳城避难。   虽说景王赵湍坚持没有前往京西北路诸监司所在的洛阳城避难,赤扈偏师也很快就绕过虎牢关,进入巩县、偃师境内,阻断巩县前往洛阳的道路,但景王赵湍避难巩县的消息却是早已传到洛阳。   在洛阳府禁军主力,随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郑州防御使孙化成前往郑州御敌,洛阳城除了数千厢军、乡勇之外,就剩三千禁军协防。   留守洛阳的转运使吴文澈当时不敢贸然派兵增援巩县。   虽说此时的虏兵前锋大营,就驻扎在巩县北面三四里外的伊洛河口,但西军援师已经收复偃师,从洛阳前往巩县的通道也打开来了,吴文澈也不敢再有怠慢,他第一时间与西军援师副帅郑怀忠、监军高纯年等人,在前锋兵马的簇拥下,进入巩县城中。   “不必拘礼,郑经略与诸郎君都且入殿说话!”景王赵湍亲自走到偏殿廊前,迎接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以及西军援师前锋诸将到来,请他们进殿说话。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却也罢了,坦然跟在景王赵湍身后,往偏殿里走去;吴文澈却是忐忑的暗自打量景王及景王身边钱尚端等人的神色。   以巩县被围之时的形势来说,吴文澈不觉得他将有限的兵力死死拽在洛阳城有什么不对,但不意味着景王殁于巩县或随巩县陷落而被赤扈人俘去,他就不需要为此承担罪责。   现在虽说巩县最终守住了,但这也并不意味景王心里对他就没有怨恨。   吴文澈跟在高纯年身后往大殿里走,心里也是忐忑。   即便在他看来,并不受官家宠信的景王不能决定他的前程,但要是被当面怒斥一通,也是够他狼狈的。   “吴文澈,你怎么看上去魂不守舍的,是胡虏未灭、汴梁犹陷重围,心绪不安吗?”景王赵湍走进偏殿之中,却没有急于请众人入座,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吴文澈问道。   “汴梁犹陷重围未解,胡虏蹂躏河淮未灭,文澈确是寝食难安,恨自己文弱之身,不能亲自操刀上阵杀贼,”吴文澈揖礼道,“而殿下避难巩县,为虏兵袭扰这么多天,文澈不能驰援,拖延今日才见到殿下,更是愧疚不已,还请殿治罪!”   “洛阳之得失,事关社稷安危,你不为我草率轻动,而为大越、为社稷谨守洛阳,何过之有?”   景王哂然笑道,   “再说了,我到巩县时,不是没有机会去洛阳避难。乔继恩、高惠鸿都劝我去洛阳,是我没有答应。我当时就问乔继恩、高惠鸿:大越值此国难,山河破碎,百姓惨遭屠戮,我身为皇子,此时不挺身而出,召集军民守城,却惜身走而避之,又怎么对得起我赵氏列祖列宗?我没有走,我决定留在巩县主持守御之事,你们看,我将这巩县还守得稳当吧?”   吴文澈与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皆又惊又疑的朝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看去。   是的,景王在巩县,不仅高惠鸿赶在巩县被围之前上禀,蔡州也有发函提及;甚至虏兵进攻巩县时,孟津方面的哨探站在伊洛河对岸的邙山之上,能大体看清楚攻防是何等的猛烈。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巩县守御的具体过程,也不知道景王在里面发挥了什么作用。   他们甚至就以为景王就是单纯避难逃入巩县,巩县之所以能守住,乃是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主持。   此时进入偏殿,虽然景王还没有请大家入座,但从钱尚端一干人等跟随景王身后的次序,不仅仅吴文澈,郑怀忠、高纯年二人都看出一些问题来了。   郑怀忠乃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高纯年身为士臣,总掌陕西五路的财赋秣粮,实际地位更高。   他们虽然不在京西北路任职,但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前往长安府赴任,或归汴梁述职,每次途径巩县,都要来拜谒皇陵。   因此他们与乔继恩、陈由贵以及巩县知县高惠鸿都是认识的。   倘若巩县守御事乃是乔、陈、高三人主持,一般说来他们得紧随景王之后走进偏殿,最多让景王府翊善钱尚端插在他们当中。   乔继恩作为守陵使,本身品秩就不在王府翊善之下,但现在不仅钱尚端一人走在乔继恩之前,还有七八名身穿铠甲、腰不解刀的武将都走在乔继恩等人之前进入偏殿;而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却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景王身份最为显贵,他当然可以打乱按照品轶论资排辈的次序,但这么多人进入大殿入座,总该有个说法吧、有个章法吧?   是按守城功劳的大小排位?   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并非真正的主持守城之人?   “我们得知殿下身在巩县,担心殿下安危,匆忙来见,却还不知巩县守御的细节,还请殿下告之——待将胡虏逐出中原,也好为众人一并请功。”高纯年揖礼说道。   郑州失陷,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郑州防御使孙化成生死不知,西军援师也就不存在受孙化成节制一说。   因此此时还在潼关坐镇的陕西诸路行营兵马都总管苗彦雄与副都总管郑怀忠、兵马都监高纯年,就成为西线最高统帅;高纯年作为行营兵马都监,自然是执掌所有的训令、赏罚等事。   “啊,我还没有替你们引荐……”景王赵湍似乎这才想到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都还不认得徐怀、王举、卢雄、徐武江等人…… 第五十章 编军   “此乃前靖胜军统制、知泾州府事王孝成之子、此时出任蔡州新置楚山县知县、楚山都巡检使、天雄军第十将都虞侯徐怀;王举将军乃前泾州兵马都监司厢军指挥使,想必诸位对他的姓名不会太陌生;此乃前靖胜军第三将宣毅营指挥使、参知政事王禀相公府中客卿卢雄;徐武江乃新置楚山县尉——我奉旨前往雍丘、通许等城视军,却不料出京便遭遇虏骑袭来,仓皇避敌于鄢陵,鄢陵陷,又狼狈逃出。王禀相公在那之前忧虑虏兵会陷郑州,以塞西军东援之道,在此之前遣卢雄携信去见蔡州防御使胡楷,欲请蔡州出兵增援郑州。我狼狈逃出鄢陵时,适逢徐怀奉蔡州防御使之令率部前往京南地区斥候敌情。其时虏兵主力已往郑州围去,荥阳已陷,蔡州出兵也难救郑州之围,我与徐怀商议,考虑到郑州若陷,虏兵欲塞西军东援之路,还要攻夺荥阳、虎牢、巩县、偃师等地才能得成,而巩县有两千守陵军,未尝不能守,遂先率小部兵马往巩县驰来,又使钱尚端、卢雄前往蔡州,找蔡州防御使胡楷再搬援兵!胡渝乃蔡州防御使胡楷二公子,他与楚山县尉徐武江乃是奉蔡州防御使胡楷之令,先到巩县与本王会合,此外还有千余精锐,在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武将邓珪、蔡州防御使司部将杨祁业、唐盘等人的率领下,正翻越嵩山往巩县这边赶来。”   景王赵湍请众人入座,一一为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等人介绍徐怀、王举、卢雄、徐武江等人,以及详细的介绍驰援、守御巩县的始末及细情,   “蔡州援师还在嵩山之中,预计明日才能到巩县,所幸郑经略星夜驰援,早一步收复偃师、赶来巩县,未使虏兵将东进通道彻底堵死……”   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及西军前锋诸将,听景王语气平淡的说及这些事,内心皆是波澜四涌。   徐怀则是一脸平静的盯住高纯年、郑怀忠二人以及他们身边的西军前锋诸将。   靖胜军在矫诏事变之前,乃是泾原路正军,王氏也是泾州将门,西军将吏没有不知道的。   他生父王孝成少年时就有名将之姿,随父兄从军十载,就立下卓越战功,叫党项人闻风丧胆,以战绩位列西军诸将吏之首,才能在而立之年就出任极少授予武吏的知州之职。   待其统领靖胜军,更是战不无克,及至岚州边衅、天雄军不支,靖胜军奉召往援岚州,横扫云朔未尝一败,更是名动天下。   从种种迹象看,西军诸将吏并非没有人怀疑当年蔡铤诛杀他生父王孝成所持乃是假诏,甚至还有很多将卒为此愤慨不已。   范雍当年将他叔父王举救出后一把火烧毁州狱掩藏行迹,以及王氏族人能顺利离开泾州,分散到各地潜居,这显然不是一二人能做成的;彼时是得到相当多的西军,特别是泾州将卒、官员的同情跟帮助。   不过,在那之后蔡铤十数年主持泾原路及陕西诸路军政,毫无疑问,所有敢于公开对他生父王孝成及王家遭遇表示同情的将吏,无一例外都遭到压制,甚至迫害,以往与他生父王孝成及王家过往密的将吏,也难逃被排挤的命运。   此时西军将吏之主流,差不多已叫蔡铤换成嫡系。   这些人当年要么不同程度的参与矫诏兵变;要么在矫诏事后,对王氏及同情他生父王孝成的将吏进行压制、迫害。   也还有一些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矫诏兵变,也没有对王家及同情王家的将吏进行迫害,但他们受士臣的影响极深,认为他生父王孝成身为一军统帅,抗旨不从云朔撤军,就是对朝廷桀骜不逊,对朝廷乃是大逆;蔡铤作为监军,矫诏诛杀王孝成夺靖胜军兵权,乃是从权机变。   郑怀忠也是西军少年便成名的武将,但他能出任陕西最重要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镇戎军统制,以及章和殿侍制高纯年与此时还在潼关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苗彦雄,能在蔡铤之后担任陕西路转运使、陕西诸路兵马都总管,主持陕西诸路军政大权,他们自然都是蔡系的核心将臣。   此时随高纯年、郑怀忠进入巩县的西军前锋诸将,也完全可以说都是蔡廷在西军提拔起来亲信、嫡系。   虽说朝廷将蔡铤下狱追究伐燕兵败之罪,为避免西军惊扰,一直宣旨声明蔡铤罪不涉西军受他提拔、信任的将吏,甚至还追封战死于应州的刘世中太尉、浿阳郡公以释西军将吏的忧心。   高纯年、郑怀忠等人或许从此之后与蔡铤划清界限,但这绝对不意味他们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观念就会转变过来,这绝对不意味着他们内心对王氏故人的敌意就此冰消雪融,大家从此能泯然一笑解恩仇。   不,徐怀还没有天真、单纯到这地步。   即便在赤扈人的亡国威胁前,大家都不得不先携手御敌,但背后依旧有着很多的讲究。   在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进入巩县之前,徐怀就与景王赵湍、钱尚端以及代表胡楷的胡渝认真商议过。   徐怀在巩县所部,仅有五百人马,即便在邓珪、杨祁业及唐盘率部赶到后,以蔡州援师为名义集结的兵马,也仅有一千五百人众,远远不及第一批就高达五万人众的西军援军。   照惯例,蔡州援军在巩县需要接受西军将帅的节制,听从调动。   而景王赵湍这时候可以在高纯年、郑怀忠及吴文澈身边,对调兵遣将之事提一些建议,也能代表宗室激励将卒士气,但具体的征战之权,就应该交给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以及此时在潼关坐镇、权柄更高的陕西行营诸路兵马都总管苗彦雄,不应干涉他们对战事的统御权。   理论上,守陵军也应该交给郑怀忠、高纯年等人节制。   不过,事事并无绝对。   他们到巩县后,还不是直接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等人手里接过巩县的守御权?   当然,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以及此时在潼关坐镇统领中军、后军的苗彦雄,与乔继恩、陈由贵、高惠鸿不同。   他们作为大越高级将臣,骨子里皇子不得擅自干涉朝政的观点更根深蒂固,吴文澈、高纯年身为士臣,甚至以忤谏官家为荣。   景王赵湍即便态度再强硬,也不可能擅自就从他们手里争夺西军的指挥权。   但是,景王赵湍既然已经统辖受殿前司直属的守陵军及蔡州援军,成功守住巩县,那接着统辖这两部人马,又或者说他们两部人马,只接受景王赵湍的直接指挥,去参与后续的作战事宜,在山河破碎、京师垂危的节骨眼上,谁又能说这不合情理,不合祖宗法?   当然了,他们同时还要在接下来的战事时,将守陵军集中起来使用,而不是分散在巩县四城城墙之上。   将守陵军与巩县防御事务中剥离出来,甚至更要从守御皇陵事务中剥离出来,成为景王赵湍亲自率领之下参与勤王、解汴京之围诸多战事的一部战力,会有怎样的微妙,徐怀不需要直接挑明了去说,相信景王他自己及钱尚端心里也是清楚的。   而钱尚端支持这事,也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了。   当然,守陵军要从巩县防御事务中剥离出来,就需要高纯年、郑怀忠调派一部分兵马负责接管巩县防御。   景王赵湍此时在高、郑、吴三人面前,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挑明了说整件事前前后后,就是蔡州防御使胡楷所派遣援军在他的节制之下驰援巩县,到巩县后又接管守陵军,才最终将巩县守了下来。   景王没有责怪他们见死不救、援师进军缓慢,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内心就已经是松了一口气,猝然之间,哪里可能有徐怀、钱尚端及景王赵湍想的那么深远,想到争嫡这件事上去?   在大变之前,他们甚至都无暇去细思如何去压制、排挤徐怀、王举这些王氏故人,对景王继续要直接统领蔡州援军及守陵军,以及由西军派兵马接管巩县防务,郑怀忠、吴文澈也只是稍作沉吟,便答应下来。   巩县乃是与赤扈人在嵩山北麓作战的桥头堡,要作为前锋兵马的大营使用,高纯年、郑怀忠两人都要在此坐镇,心里当然也是希望由他们熟悉的嫡系人马负责守御为好,也更方便西军兵马进出巩县作战。   至于景王要亲率守陵军及蔡州援师移驻城外,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是有迟疑的,但他们劝阻,也是担心景王亲自统兵出城驻守再有遇险,他们难辞其咎。   当然,景王态度坚决的坚持如此,高纯年、郑怀忠、吴文澈劝阻不成,最终同意景王率守陵军、蔡州援师在巩县南部、进皇陵区的谷口位置结营…… 第五十一章 边锋   “将卒之苦,御敌勇斗仅是其一,风餐露宿、起营、拔营、劳师袭远才更为艰辛,也最是体现一支兵马的战斗力所在……”   徐怀、钱尚端等人陪同景王赵湍站在嵩山西北麓的谒皇岭之巅,眺望巩县以北、以东,在短短三四天时间里所立的虏兵营寨;而在谒皇岭的南面,一片开阔的谷地,为谒皇岭、西南的圣旗峰以及东南方向更为崔巍的嵩山主脉所环抱。   那里乃是大越六代先帝及诸多妃嫔、王公大臣下葬的陵寝之地。   谒皇岭与圣旗峰之间的谷口,早已开辟出一条车马驰道,进出较为方便。   所幸曹师利率岚朔叛军来袭,仓促之间强攻巩县,仅仅来得及分出小股兵马,纵火将皇陵区的附属建筑烧毁,留下一地残骸,却还没有来得及驱使俘民去挖掘皇陵。   要是叫虏兵掘开历代先帝的皇陵,将陪葬品抢劫一空,将历代先帝遗骸曝尸于野,即便他们最终守住巩县,待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暂告一个段落之后,二皇子很可能还是免不了要受朝臣及宗室子弟的指责。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除了率西军前锋兵马进驻巩县外,还在巩县往西到伊洛河东岸大堤之间,扎下连片的营寨,但徐怀他们率部撤离巩县,并没有在皇陵谷口扎营。   他们选了谷口稍稍往东一些的位置,在谒皇岭的北麓山脚下,在巩县城南的狭窄地带扎营。   这里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供虏兵从巩县东面绕过来。   而他们在此扎营,不仅将这缺口堵上,有必要时更可以作为边锋,主动从谒皇岭北麓起伏的低岭区出击,绕到巩县东北,进攻巩县与虎牢之间的敌军。   邓珪、杨祁业、唐盘三人也于今日午前率蔡州援军抵达巩县。   蔡州援军要比预定时间更晚抵达巩县,却并非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却是曹师利拥兵巩县城下仓促强攻之前,徐怀已经助景王成功掌握守陵军,有信心守住巩县。   他反而担心邓珪、唐盘、杨祁业率部强攀嵩山险径,将卒太过疲劳,导致不必要的减员,有意叫他们放缓速度。   千余精锐虽然比预期要放援几日抵达巩县,但将卒都没有驱使过甚、太过疲累,还保持相对充裕的体力,此时进入谒皇岭北麓的营寨进行休整,很快就能投入后续的作战之中。   不过,谒皇岭北麓的营寨,有些过于简陋了。   守陵军倚城而守,现在是勉强合格了,但将卒从上自下,太过娇惯,对扎营之事甚是生疏。   徐武江亲自陪同张辛,从细处一一指点扎营之法,好不容易稍稍理顺畅一些,才与邓珪、杨祁业、唐盘等人往谒皇岭西峰攀来。   徐怀则站在谒皇岭西峰,等徐武江他们登峰之时,给景王讲解扎营之事。   景王赵湍博闻强识,但对兵事军务却还是生疏,平时也接触不到这一块。   诸皇子之间,除了官家更宠幸后立的淑恭皇后所生三子、早有意废立太子外,二皇子平时为避免被淑恭皇后一系针对,也刻意藏拙,因此也不为朝中将臣重视。   景王此时要争嫡,已经不再是赢得官家宠幸这么简单了;暗中培植势力也已经有所不及。   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汴梁极可能还将遵循既定的历史轨迹而陷落,徐怀就算能想办法使景王逃开此难,但想要争取朝野臣工的拥立,景王相比持天子符诏坐镇魏州的鲁王赵观,还是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   景王要扳回劣势,要赢得朝野更多臣工及东南、西南、陕西以及河北、河东诸路势力的拥戴,就得让人看到他才是那个值此山河破碎之际、力挽狂澜的人。   盛世之时,为帝首先要知治政、权变,但山河破碎、社稷垂危,举国之力却用于抵御胡虏,倘若为帝者却不知兵事,显然是不能称得上合格的。   所以,徐怀现在是逮到机会,当然是深入浅出的将行军、扎营、粮秣、编伍等事给景王讲解一番。   守陵军看似守住巩县,没有被残酷的攻城血战吓垮,武勇悍卒也得到提拔,填充基层军吏,支撑起卒伍的骨架,但此时距离一支强军,尚有很远的路要走。   而行军、扎营看似简单,却最是考验一支军队的功底。   特别是长达数百里、乃至上千里,高强度的持续行军,每日除了路途奔波,到驻营地要放出警戒,防御之事不能懈怠,要埋锅做饭,整顿后勤,要防止疫病;宿夜过后拔营出发,要将营帐收起来,将一切能重复利用的物什收拾带走,从统兵将领到底层兵卒,每天都会非常的枯躁、繁冗也极其疲累、辛苦;而行军队列要整饬,随时做好接敌作战的准备,更非一件易事。   更何况守陵军之前仅仅守过一次城池,还没有真正出城,去面对强势敌军的围攻、冲击,又怎么有资格称得上强军?   因此,即便不考虑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反应过来之后,有可能对他们加以种种限制,哪怕是将守陵军打造成一支真正敢临强敌的精锐,徐怀也要将他们拉出城来,在城外与虏兵接战。   之前没有这个条件,主要是徐怀身边精锐有限,远不能保证阵型一旦被敌骑冲溃后,他仅率有限的精锐骑兵庇护守陵军将卒逃过敌骑单方面的屠戮。   唐盘率一营步甲过来,保证在邻近山地的战场之上,能有一个坚固的锚点不被敌骑轻易打垮,徐怀才有与虏兵周旋的余地——这时候即便守陵军的阵列被冲垮,徐怀也有把握遮蔽一翼,掩护溃卒往崎岖山地逃亡。   所以在徐武江、张辛、唐盘、邓珪、杨祁业等人登上谒皇岭后,徐怀直接就着谒皇岭北麓的地形,跟众人,特别是张辛、凌坚、周述、陈缙、余珙、余整、韩文德、刘师望等将,讲解步骑协同作战的要点。   巩县隶属于京西北路洛阳府,高惠鸿作为知县,以及县尉朱勋等人,都要受转运使吴文澈直接调遣,但景王率守陵军出城,乔继恩作为守陵使、陈由贵作为守陵军都指挥使,即便对守陵军的指挥权被剥夺,却没有办法不随之出城。   他们还以为躲到西军援师之后,即便出城,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他们此时站在景王赵湍身边,听徐怀与诸将说步骑列阵接敌之事,脸皮子是一阵阵发紧。   乔继恩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咬牙劝谏景王道:“西军援师已至,也据巩县摆开阵势,待要从正面与虏兵大战一番,已无我们插手的余地。再说,皇陵叫虏兵肆虐过一番,祭殿重修需要时日,但也要力所能及加以清理,才对得住历代先皇的在天之灵啊!”   “山河破碎、社稷垂危,驱逐胡虏,匹夫有责,我焉能置身事外?这要比清理祭陵重要!”景王肃然说道。   “西军援师从正面摆开阵势,将与虏兵主力强斗,我们作为边锋,从谒皇岭北麓寻机进攻敌军,一方面是分担西军援师从正面进攻的压力,尽早打开东进通道,去解汴梁之围,以全殿下忠孝之义,另一方面,这个方向不仅是虏兵薄弱的侧翼,同时地形要比正面崎岖得多,不利双方优势兵马施展开,正合适小规模作战,并无十分之凶险。”   乔继恩、陈由贵这十数日还算配合,而景王身边能用的人手又实在欠缺,徐怀也是尽可能和颜悦色的跟他们解释一二,说道,   “徐怀不敢拿殿下的安危,胡乱冒险的。”   乔继恩现在知道景王“避难”巩县的始末了,哪里会信徐怀的鬼话?   不过,乔继恩目睹巩县守城的整个过程,心里越发坚定祖宗法正确无比,就会严苛管束这些军头,令他们不得轻举妄动,此时却也是如此,心里更不敢跟徐怀这些军头当面争辩,怕触恼了他们。   乔继恩当下也是嗫嚅不语。   徐怀早就揣摩透乔继恩这些人的心思,当下也只希望他们能闭嘴,说道:“乔郎君刚才所说也有些道理,皇陵祭殿叫虏兵纵火烧毁,殿下也不能完全不理,却可以叫乔郎君、陈军候负责招揽民伕为之……”   虏兵袭来,有大量的民众仓皇逃入山中,正缺衣少粮,嗷嗷待哺,不知道何日能重归家园。   而即便是作为边锋,从侧翼、利用崎岖地形与敌接战,但伤亡必然是免不了的,后续需要有源源不断的新卒补充进来。   现在他们将巩县转交出去,就无法从城中招募乡兵义勇补充守陵军,那就要从山中的逃亡民众招募新兵。   好在洛阳府大部分区域都没有遭受兵灾,粮秣补给是不缺的,此时正好可以借清理皇陵的名义,招募后备兵员…… 第五十二章 大雾   虎牢关位于汜水西岸,巩县位于伊洛河东,两城之间的地域北濒黄河、南临嵩岳,川岭交错,仅仅是相对虎牢关附近、汜水西岸交错纵横的崎岖,有些许供骑兵驰聘回旋的空间。   这一片区域,东西方向约有三十五六里延绵,南北约有十五六里纵横,延嵩山北坡之势,一道道低岭、溪沟交错纵横分布,直抵黄河南岸。   黄河携裹晋陕两地的泥沙冲泄而下,河床逐年抬高,这也使得嵩山与黄河之间的沟壑淤平不少,要不然地势还要坑洼、崎岖不平。   这一区域,地势最为平阔的地位,乃是巩县城北的伊洛河口。   此地乃嵩山与邙山相接之处,最初时乃是一座宽峡,伊洛河与黄河在此时交汇,千年泥沙沉积,形成东西约十一二里、南北约四五里方圆的平川地形。   这里也是赤扈人狙击西军援师东进的主战场。   蔡铤主持之下的西军,包括蔡铤提拔上来的西军将领,虽然有着种种缺陷,但蔡铤能在西军稳坐这么多年,也与他主持之下的西军,近些年与党项人的交锋中未落下风、甚至不时小有斩获有关。   郑怀忠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起点比刘世道、刘世中兄弟二人更低,乃是从基层武吏,通过绝伦科脱颖而出的西军老将。   西军拙于骑兵,以步甲为主,与骑兵见长的党项人长年作战,也积累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从战略、战术上总结为四个字,就是“浅攻进筑”。   这也是桐柏山匪乱期间,王禀、卢雄在淮源传授众人抵御众寇的核心战术。   从战略上来讲,浅攻进筑就是要避免与优势敌军会战、决战,避免轻入敌军腹地穿插作战,于边地多筑城寨,固守边防,而在战术上更讲究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在敌前多筑营寨,步步逼近,或用车阵限制敌军来往驰骋。   郑怀忠身为西军主要将领,这一套作战思维也可以说是深入他的骨髓之中。   他率兵马,乃是先军前锋,也携带大量的偏厢式及轻型战车,也无怪于拖延到二月中旬之后才渡过伊洛河;进驻巩县之后,他照样在城外广立营寨;试探性的进攻,常常也是千余兵马携战车往敌营步步逼近。   虏兵即便在营寨附近部署精锐,但无法轻易就将防守严密的西军步阵啃开。   这样的持重之将,以这样的战略思维用之守边,或许不虞会出什么大漏子,但在此刻,却又不合时宜。   往年这时候江淮、两浙、荆湖诸路州县的漕粮应该已经装船了,就等着连接河淮之间的汴水、蔡水解冻,就会大规模运往京畿;而蔡、许、陈、宋等河淮诸州县的粮食、柴炭、肉食往汴梁输运更是经年不绝。   而赤扈骑兵加降附军十数万人,穿插杀入河淮已经月余。   赤扈骑兵不仅在河淮之间纵横驰荡未有敌手,还将河淮之间不计其数的难民驱赶进原本就有一百三四十万军民避祸的汴梁城中。   汴梁储粮再丰,此时粮食也必然开始匮缺,而粮道已绝,但每往后拖延一日,汴梁粮秣便多捉襟一分,而再拖延上一个月,就算汴梁不失,城中饿殍也将不计其数。   更何况赤扈骑兵在接下来的时间,还将对河淮之间的州县村寨,进行持续的劫掠、屠戮,将大越最为富庶繁荣之地,变成炼狱、修罗场,以动摇朝廷的统治根基。   赤扈东路军帅帐,没有令西翼兵马退守虎牢关,而是延伸到巩县北部,驱使数以万计的俘民,紧急建造一层层营垒,除了虎牢关极为单薄,不利于骑兵协同作战,未尝不是想到利用西军将帅固有、步步为营推进的作战思维,尽最大限度的拖延西军东进的时间。   将这里面种种利弊想透,徐怀越发断定此策应是岳海楼以及其他西军降将所献。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并不奢望能重创西军主力,而是从战略层次瓦解大越的军事潜力,动摇大越的统治基础,为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南侵彻底灭亡大越,铺以坚实的基础。   每临夏秋雨水丰茂之时,黄河、伊洛河以及邙山、嵩山、北岸王屋山的溪河暴涨,诸水交会,河口之地常常是洪水泛滥。   此时虽然才是年初,诸水枯瘦,但天气回暖后,冰雪消融,人马踩踏也是泥泞一片。泥泞地形对马步兵都有限制,然而战马蹄长,足力强劲,受到的限制要少一些,步甲踩踏泥泞地,则要艰难得多。   这使得郑怀忠在巩县推进作战,更为谨慎、缓慢,连续几日都是试探性进攻,连降附军在巩县北部的第一层简易营垒都没有攻破。   辰时已过,但枝叶稀疏的树林里雾气弥漫。   徐怀站在石岗上,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即便视野为雾汽遮挡,他还是禁不住往西北方向望去。   天地一片静谧,前两天郑怀忠在这时候已然遣兵进入巩县北部战场,但今日显然因为大雾的缘故延后了,就更不要指望郑怀忠会昼夜不休的对虏兵的简易营垒发动猛攻了。   “郑怀忠还没有出兵攻打敌营?”邓珪从后面走过来,也面带焦虑的朝西面望去,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确定的问徐怀。   “西军这些孙子,要么浪得飞起,将宣武、骁胜数万精锐白白葬送在云朔,要么就稳如老狗——日他隔壁的,老子手就欠根鞭子抽这些老狗!”徐怀啐骂道。   虽说早就知道徐怀乃夜叉狐的身份,但邓珪还是习惯听徐怀满口污言秽语,还真不习惯徐怀在景王赵湍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   邓珪咧嘴问:“郑怀忠那边没有动手,我们怎么办,撤回去?”   “我们趁夜摸过来,沿途都留下痕迹,也拔掉对方好几个暗哨,我们现在撤走,曹师利见暗哨未归,派人寻来,看到痕迹,一定会有警觉……”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行军作战,察形观迹是基本功——他们千余人马走山径潜到这里,沿途留下那么多的痕迹不可能抹除了,而虏兵察觉到有这么多兵马潜行至此,他们下一次就再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潜到这里了。   说白了,也是赤扈人以及曹师利这些人,以为他们簇拥景王撤到巩县以南,就会就地休整,将战场彻底交给西军援师,没有防备他们,才给他们这次机会罢了。   机会不用,错过就错过了。   “曹师利未率精锐西进参战,清泉沟敌营有七八千人马,我们这边人手,不够填啊!”邓珪皱着眉头说道。   赤扈人在西翼,虽然投入更大规模的骑兵,但主要还是驱使诸降附军抵挡西军援军东进的步伐。   目前是契丹西京降将萧干率大同蕃兵为主,在巩县北部结营,与西军前锋作战,但大同蕃兵战斗力一般,曹师利每日会率一部马步兵赶去巩县北部摒护侧翼。   他们昨夜潜到清泉沟南侧,就想着趁曹师利率精锐出营,他们将剩下的驻守兵马杀一个措手不及。   清泉沟的地形,是两边地势隆起,一道长沟延伸入嵩山北坡;特别是越靠近嵩山,两侧的岭岗越险峭。   他们发动袭营时,不怕虏骑从侧翼穿插截断他们的退路,他们可以赶在援军从两翼驰来时,从容撤走。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清晨会起大雾,更没有想到郑怀忠雾天竟然休战未动,也就没有将曹师利及亲卫精锐调走。   现在雾也不是特别大,能勉强看清数十步外的景致,他们真要靠近清泉沟连营,想发动奇袭也难,结果只能是强袭、强攻。   然而真要强袭、强攻清泉沟敌营,就他们身后一千出头点人马,够给人家塞牙缝吗?   “我为何要逮住曹师利这只兔子狠撸?因为这孙子现在就是一只软杮子!”   徐怀搓着手,说道,   “曹师利强攻巩县,损兵折将,其部将近两千士卒战死,伤残人数更众,士气差得不像话,可以说是惊弓之鸟。清泉沟连营看似驻扎七八千人,但认真算下来,丝毫未损者可能就两千出头一点,此外约有两千五六百伤病,还有就是赤扈人看他多少有些苦劳,从别地调拨给他的三千降俘。曹师利接管这些人手才三四天的时间,怎么可能用得顺手?”   “王举将军、郭军使,你们怎么说,打还是不打?”邓珪看向王举、郭君判,问道。   “守巩县,就给守陵军练兵了,我们都没有捞到硬仗打!”王举搓手说道。   王举才是真正的嗜武成痴,他早年因为出身将门的关系,又在战场立下不少战功,才得任泾州厢军都指挥使,但平时都不怎么管事,以致被刘世道下狱陷害,开始都没有警觉。   这些年被迫藏踪匿迹,为了保护家小,行事不得不小心谨慎,但骨子里还是一个躁动的中年汉子。   “那就逮住曹师利这只兔子再撸一把吧!”邓珪说道…… 第五十三章 强袭   “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埋伏在两翼坡岗的枣树林中,尽可能靠近驰道——除了随时通禀敌援的驰速、距离外,还要砍伐一些树枝、树杈,待敌骑从两翼增援接近,便在林中拖拽树枝制造动静,以为疑敌之策,尽可能拖延敌骑逼近的速度,为袭营兵马撤退争取更多的时间。”   徐怀带着凌坚、韩文德等将先摸到清泉沟附近的密林里,解说各部所承担的作战任务,   “待大部人马从敌营撤出,你们则率部斜向敌营前的长沟之中撤退,假装伏击之势,切切记住,断不得溃散逃窜,乱了军心。倘若这点都不能做到,军法的大棍挥舞下来,不要抱怨没谁跟你们讲情面。而从敌营撤出人马也会在长沟南侧结阵,接应你们,你们不用担心会被单独留在最后——唯有计划周密、诸部交错南撤,才能使虏兵仓促之间摸不透我们的虚实,所有人都能稳定阵脚,就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这一次奇袭,徐怀除了用五百桐柏山卒作为主力外,还使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周述、陈缙各率挑选其部五十精锐,邓珪、杨祁业各选其部一百精锐参与进来。   郑怀忠在巩县,因为大雾天气休战,没有将曹师利及精锐亲卫调虎离山,徐怀准备对清泉沟敌营发动强袭,但强袭也不是所有人一骨脑都投上去死啃。   除了迟滞敌援、侦察侧翼动静的疑兵外,敌营南侧长沟之中,也要事前安排好接应兵马,预防强袭失败,众人仓促南逃时,不会被虏兵咬住尾巴往死里打杀;而进逼敌营之前以及杀入敌营之中制造混乱、扩大战果的人马,也要有正有辅,要有声东击西的谋略。   没有时间做什么演练,除了杨祁业、凌坚、韩文德、余珙、余整、周述、陈缙等部都是第一次真正与桐柏山卒协同野战外,邓珪即便与徐怀、徐武江、唐盘他们相熟,但其部乃是所谓的襄阳府军“精锐”,能打成什么样子,还不得而知。杨祁业所率兵马,乃是杨麟操练许多年,却是要比普通禁军强出一截。   趁着大雾消散还有一段时间,徐怀带着众人先摸到近处,直接就着左右的地势,将作战计划再分拆开讲解一遍。   而从他们所站的树林,往东面坡下望过去,清泉沟敌营就位于半坡位置上。   数以万计的民众在嵩山以北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上百座村落。   为节约耕地,也为了免遭汛季洪水的侵害,这些村落大多依起伏不平的坡岗建造,地势上多少有些易守难攻的意味。   不过,大越承平多年,这里又毗邻皇陵,除州县管治严峻外,守陵军对寻常匪寇还是有所震慑,嵩山北面的村落客观上都没有建高墙坚寨的迫切需求。   此外,这些村寨都毗邻官家率宗室子弟谒陵的必经之路,官府也限制宗族在虎牢、巩县之间建造大坞,防止有不轨之心的人借之起事。   清泉沟寨距离巩县约有十里,也建于半山坡,是一座上千人聚族而居的大寨子,其北侧里许就是虎牢关通往巩县的官道,也是发动强袭后,赤扈骑兵增援的主要方向。   由于左右四五里处都有其他的敌营,他们倘若不在两翼坡岗树林里设下疑兵,两翼的敌骑闻讯后从集结到驰至清泉沟寨,可能仅需要一两炷香的时间。   而这点时间很可能都不够他们杀入敌营的,更不要说制造混乱,杀死、杀伤大量的敌卒扩大战果了。   当然,强袭发动后,巩县北部的虏兵有可能会误解这是一次声东击西的阴谋而选择按兵不动,徐怀直接安排周述、余珙两人率所部精锐埋伏在东侧坡岗密林之中,作为疑兵,主要就是拖延东翼敌骑的增援速度。   清泉沟寨南北各设一座寨门,北接官道,南侧有坡道往南进入嵩山北坡,又分出数条岔道进入沟底,以便村民平时耕种沟坝田地,或进山收集山货、砍伐木柴。   在清泉沟寨失陷后,青壮村民都被驱赶到巩县北部修造营垒、壕墙等工事,稍有姿色的妇女则充为营妓,供士卒发泄,其他妇孺老弱都被驱为苦役——徐怀他们所捉的俘虏里就有清泉沟寨俘民,也早就将寨子里外的地形、屋舍布局摸清楚。   而曹师利强攻巩县数日未下,伤亡惨重,退守清泉沟寨休整、补充兵员,但考虑到南北寨门犹是其防备森严之处,即便想要强攻,时间也不可能来得及,由邓珪、杨祁业二人率部负责佯攻南北寨门。   而真正强袭破寨的重点,乃是清泉沟西侧寨墙。   ……   ……   清泉沟寨西侧寨墙,乃是一道土垣。   土垣修建时有一丈多高,也足够坚厚,但年深日久,大量土壤随雨水冲刷而下,在垣墙脚下一层层淤积,使得土垣外侧仅剩四五尺高。   寨墙上有几座用竹木搭设、茅草覆盖的战棚,辰时有数名巡兵在战棚下插科打诨,吹嘘种种过往;守夜的篝火,就剩下一堆堆残烬,战棚没有遮挡,叫冷凛的晨风吹在脸色,犹是寒冷。   晨雾渐薄,但还有白色的雾汽在树林边缘滚动。   “顾家小娘们长得可水灵,照规矩是要献往王廷的,据说都已经送到樊沟岭大营。乃是三皇子说我们打郑州有功却未能大掠,强攻巩县又吃了大亏,便特地将顾家小娘们赏给我们二将军。这小娘们也不想想我们二将军夫人、妾室都叫楚山虎杀了一干二净,身边都没有一个体贴人了,她要是打此小翼服侍,生出个一两个公子,说不得还能从王廷得封诰命,却不想她偷藏一把剪刀,趁着二将军不备就要刺杀过来……”   “二将军怎样了,可有伤着?”   “我们二将军是什么人物,哪可能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给伤了?不过,这不是重点,你们别打岔。重点是二将军恼了,将几个服侍的婆子统统拉出去砍了头,又将那小娘们作贱了一夜,便扔到妓寨里给兄弟们一起享用——我他娘就想,可别轮到咱兄弟时,顾家小娘们已经给玩残了!”   “二将军乃是行军千户,下面有十几个百户将。百户将玩过一遍,十夫长、旗头再玩上一遍尝尝鲜,轮到你黑老炭头上,得驴年马月去?玩女人,未必要挑嫩瓜了,你们要挑那些个徐娘半老的,非但不会挣扎、反抗,玩起性来,她们还会自己颠屁股,水头也足……”一个老卒回想这些年随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南征北战,得幸玩过几个回味无穷的女人,涎水都要流出来。   “女人不挣扎,还有什么玩头?不跟躺尸似的?”   “咳,你这蠢货,是不是就没有正经玩过女人?”老卒待要将其他人,特别是新编进来的几个新兵蛋子兴致勾起来后,再细细跟他们讲成熟妇人的妙处,却不想这时候南北寨门都吹响低沉的号角,他惊悸的站起来张望过去。   他这边虽然离得南北寨门较远,但还是能看到滚滚雾团里人影交错,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往南北寨门袭去。   “敌袭,敌袭,他娘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盾牌支起来、大弩快上弦——你他妈跑哪里去?那边不用我们管,小心山里……”老卒连刀带鞘要去抽打两名慌作一团的新兵蛋子,从呼啸的风声听到一丝异常的破空锐响,下意识扭头看去,一支利箭已奔面门而来,嘴角微张,箭簇恰到好处射入他的口腔,却觉得后脑勺发凉:老子这下要遭,嘴巴被射穿了!   “嗖嗖嗖……”数十利箭紧随其后,往垣墙之上的巡兵身上招呼过去。   岚州汉军的老卒除了第一时间矮身躲到护墙后,还知道将堆放到一旁的刀矛盾牌捡起来;大半新编进来的兵勇,主要是从郑州等城收俘、强征过来的降兵俘民,惊慌躲在护墙后,动也不敢动弹,就听到土垣外漱漱作响,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从山上的林子里杀出来。   有人抬头去看,常常是三五支利簇交错射来,片晌后就见一道道人影跃上土垣,炸雷似的声音在耳旁吼道:“不想死就扔下刀弓给老子趴结实了!”   “扑扑”,利刃破空挥舞、刺砍入肉的钝响在耳衅是那样的清晰。   没等土垣之上的数十守兵反击,乌敕海、唐盘便各率一队精锐,最先从两侧杀上土垣,快速清理墙上的残兵。   西寨墙里侧屋舍交叠,不怎么方便直接往寨子里突进,但唐盘、乌敕海第一时间是负责控制土垣,将强弓劲弩置于垣上,压制敌军惊醒过来后的反扑。   他们同时还要负责从清泉沟寨的西南角、西北角纵火。   徐怀亲率精锐,杀上西寨墙中段。   一名敌卒虽然已经趴在地上,但手里却还抓着一把朴刀未放。   还没有等徐怀出手,牛二拿起重盾,抢先往那敌卒头颅挫击过去。   一寸多厚的包铁盾牌,直接将那敌卒头颅砸成两半,红白之物飞溅。   “你这混账东西,就不能下手轻些!你当这是自家地里的甜瓜啊,看着不顺眼就砸个稀巴烂!”郭君判刚从徐怀侧面跳上来,满脸被溅上这红白之物,气得朝牛二大骂。   “却是军侯不给我一把长刀,只能拿这盾牌打杀这些狗东西,哪里知道轻重?”牛二抱怨道。   徐怀没理会两人,朝墙下直通宗祠的巷道看去。   两侧被土垣砖墙夹峙,巷道仅有一丈余宽。   倘若敌军有所防备,拉几只简易拒马往巷道里一横,就能将他们往里突进的速度压制下来,而给他们充裕的时间源源不断的调兵遣将,从四周夹击过来。   不过,曹师利很显然认定己部退守三重营垒之后相当安全,而西军援师即便杀穿到这边,他们所需要防御的重点也是在寨外,而非寨内。   从巷道下去,直到宗祠之前,都无遮挡。   清泉沟寨建于半坡,地势当然不可能平整,整体上也是西高东低——徐怀他们从西寨墙突进,也是居高临下,将清泉沟寨内的情形看得一览无余。   寨内虽然没有防御上的部署,但此刻早过辰时,曹师利不确定郑怀忠是否全天休整,不攻打巩县北部的营垒,他还是将一部兵马集结于北寨门内待命,等着随时赶去增援——因此,曹师利注意到西寨墙这边被人快速突破,除了营房内的叛军正手忙脚乱集结外,也立刻从寨中各处调派多支人马,往巷道这边的围堵过来…… 第五十四章 破盾   邓珪所担忧的,便是郑怀忠休战后,曹师利及其亲卫精锐在寨中整队备战却未发,他们强袭敌营,很难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应该说邓珪的判断是准确的。   徐怀亲率桐柏山卒从防御薄弱、被雨水冲刷泥流积淤就剩四五尺高的西寨墙杀入清泉沟寨,寨内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严密的防御部署,但曹师利在北寨门附近已经集结千余兵马。   很显然曹师利想着郑怀忠今日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兵进攻巩县北部的营垒,他还是要做好率部赶去增援侧翼的准备。   徐怀登上清泉沟寨西墙土垣,居高临下,看到曹师利这时候反应也是极为迅速,北寨门内侧有一座临时建造出四丈余高的望楼,号角与战鼓齐鸣,五色令旗从望楼探出来快速翻转着,正快速的调动营寨内的兵马。   北寨门望楼之上,除诸多传讯兵卒、箭士,还有一人身穿黑甲,正这边望来,相距甚远,徐怀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从比周边士卒高出一截的身量,也能猜到应是曹师利本人无疑。   “曹师利反应不慢啊!”郭君判看着这时候清泉沟寨各处已有好几队人马,往宗祠西边的巷道赶来,蹙着眉头说道。   曹师利意图摆明,是要尽一切可能,将他们围堵在巷道,方便他调更多的兵马、强弓劲弩过来围剿。   “曹师利反应再快有何用哉,还不是被我撸秃毛的一只兔子?我要叫岚州叛军在这一仗过后,想到我牙齿直打颤、便溺失禁!看来鸦爷今天要多用废几张弓啦!”徐怀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将手里的柘木步弓也递给郭君判,换了一把陌刀在手,杀气腾腾,也显得狰狞。   徐怀就没有想过能彻彻底底的杀曹师利一个措手不及。   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想想郑怀忠这些西军将令还是太怂,“人和”这一项他们便沾不上。   不过,徐怀料定清泉沟寨看似有七八千兵马,但仓促之间能驱使披甲结阵的,未必能有两千士卒,其他要么是还没有从前些天巩县惨烈攻城战事中恢复过来的伤残,要么是心怀怨恨、被强迫编入营伍的俘卒降兵。   特别是这些俘兵降卒,或因贪生怕死而降,或为将吏胁裹而降。   即便是从忻代等地一路被裹胁南下的降兵,他们内心深处对赤扈人能有几分真正的顺服?   倘若是两军堂堂结阵厮杀,这些降卒俘兵被胁裹于阵列之中参与作战,他们要是不想被后方的督战队处斩,要是不想被对面的刀枪弓弩杀死,只能咬牙进攻、参与厮杀,多多少少还能发挥一些战斗力。   然而,这个节骨眼曹师利想要将这些降卒俘兵快速集结起来都难,更何况唐盘正从清泉沟寨的两角组织人手纵火,制造更多的恐慌、混乱……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不能给曹师利太多的时间,将那些降卒俘兵组织起来。   那样的话,蚁多也能咬死象。   寨中可供回旋的空间又有限,他们杀得手软,也没有办法在敌援赶来之前,将一层层组织起来的严密盾阵攻破、打破。   所以,他们第一时间要将正往巷道围堵过来的这几队人马杀透、杀败、杀溃,令曹师利身边再没有嫡系兵马可用,剩下的降兵俘卒、老弱伤残,又何足道哉?   奇袭也好,强袭也好,一旦接战,最为关键的就是快攻、快杀,杀得对方根本来不及组织防御。   要是能在三分钟内杀得对方溃不成军,万事皆吉。   为了快,徐怀也会留一点余力,将陌刀接在手,与牛二说道:“随我杀敌!你手里这面重盾今日要是不能将二十颗脑瓜子砸烂,罚你三天不许吃肉!”   “你们不跟我抢人头便成。”牛二瓮声说道。   范宗奇率一队甲卒先下墙沿巷道往宗祠方向延伸,看到他们即将与围堵过来的朔州叛军接触上,徐怀与牛二、王举等人疾步往前阵赶去。   郭君判率两队轻甲箭士,沿着巷道两侧的夹墙、屋顶而走,压制巷道两翼的敌卒,防止他们聚拢起来往巷道里投掷碍障物。   巷道虽然能最快速度的推进,但到底狭窄,能供双方投入兵力都有限,除了两百甲卒分作数队填下去,一百甲卒留在土垣之上充当预备队就足够了。   要不然话的,无法将所有的战斗力在极短时间里最大限度的释放出来,就达不到快攻强袭的目的。   而他们以这点人手强袭敌营,一定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心。   还剩有的人手,由徐四虎、魏大牙也各率一队从侧面下墙,一路破墙穿屋,从西往东突破。   虽然破墙穿屋的突击速度,要慢得多,但也是保证不叫敌卒有机会包抄巷道的侧后来。   总之,徐怀就是要将强袭攻势化作无所抵抗的洪流,与两角所纵的火势一起,顺着地形,将数以千计的敌卒往下方压迫。   ……   ……   “徐怀狗贼!”   看到那道身影从土垣跳奔下来,在接战的瞬时,手中陌刀化作蛟龙一般往前翻滚,连接破开三面重盾,持盾之人没有反应就被杀得支离破碎,曹师利牙齿都要咬断。   如此凌厉的刀势,除了徐怀,曹师利还没有在旁人身上见过,咆哮般的大叫起来,如雷霆在望楼里震响。   袭兵进攻太过犀利,仓促进入巷道的兵卒接战片晌,就被杀十数人,杀得人胆颤心寒,看到先赶到宗祠那边督战的独子曹成就要提枪上前阵作战,曹师利再次雷霆般的咆哮起来:“曹成,压阵!牵马来!”   曹师利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直接从四丈高的望楼纵跳下去,跨坐到马鞍上,从侍从手里抢过长槊,就纵马往宗祠那边狂奔过来。   曹师利跨下这匹马,乃是云朔万里选一的良驹,在空间狭窄的寨子里纵驰,也是快如闪电,有人阻挡,不需要曹师利指令,就轻灵的纵跳过去,又或者曹师利直接坐马鞍上,用马槊将来人拨开。   一溜烟驰至宗祠西山墙的小广场前,曹师利将槊杆压在还跃跃欲试想直接上阵的曹成肩上,怒叫道:“你给我留下来压阵!”   “是徐怀那狗贼,娘亲、奶奶便都是这狗贼射杀!”曹成咬牙叫道。   “我知道。你给站住!”曹师利说道。   “爹爹,诸儿郎没有一人是此贼一回之将,不将他压制住,死伤太惨烈。”曹成叫道。   “徐怀武勇之强,尚在为父之上;他身边王举,在泾州时就敢称枪术大家,只是青年时习武成痴,不喜兵事,才名声不显,根本不能如其兄王孝成相比,为父在你出生之前,就知道他的名声,还一度想潜入泾州找他领教。那个郭君判箭术无双,不在为父之下,而那个长得像黑牛一样的莽货,在大同时仅有野牛一样的蛮力,但看他此次身形进退如虎狼扑咬,已晋高手之列——你我父子二人倘若莽撞赶到前阵,除了身败命亡,别无二途。而这是徐怀这贼子所期待的,他就是诱我们大将上前阵厮杀,好以最快速度打乱掉我们的阵脚——你不能冷静,就难成大器,”曹师利叫道,“徐怀这狗贼,是欺我父子有勇无谋,你愿意这么轻易就着他的道?”   “那要如何对付这狗贼?”曹成咬牙问道。   “组盾阵。巷道狭窄,一道盾阵不够,就组三道、组十道,组一百道盾阵,将巷道给我塞住,我不信这狗贼能连破多少面重盾!”曹师利说道,“待将北寨门的盾车、拒马拉过来,将左右塞住堵死待援军过来,定叫这些狗贼饮恨于此!”   “……”曹成还要争辩。   “你给我闭嘴。我乃主帅,你即便是我独子,但违军令,也要先领三十军棍,”曹师利朝左右大叫道,“徐怀这狗贼就在眼前,今日为杀贼而死者,抚恤皆加十倍,汝子便是吾子;而能杀得此贼者,首刃之人赏千金,入我曹家宗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曹师利立下此誓,倘若有违,命如此箭!”   曹师利从箭囊抽出一支羽箭,挡众拗断,令甲卒持重盾往巷道口推进。   ……   ……   “曹师利这狗贼竟然能沉住气,不简单啊!”王举看到曹师利、曹成父子以及身边几名校尉,竟然没有人上阵来,而是不断往巷道里填盾卒,蹙眉叫道。   “那今天就要看七叔与我,谁能破开更多的重盾了!”   徐怀将手里长刃崩断的陌刀扔到一旁,从身侧侍卫手里换了一把新刀,朝王举说道,   “我这段日子习伏蟒刀,对那拖刀势、翻斩势、六出花势稍加变化,威力提升不少,也适合当前的战场;我使给七叔看看,看我今日借此刀势,能领先七叔多少!”   徐怀箭步内扣,身如巨蟒人立,身子明明是静止的,却给人一种不断扭动的错觉,王举知道这是筋骨内紧的缘故。   下一刻徐怀将拖拽身侧的陌刀翻滚前斩,看刀势前进的轨迹,是一道直直的孤光,却有一种异常的绞杀之感。   这细微致妙的变化,令这柄陌刀在徐怀手里的威势,比单纯的翻斩势要强出数分。   刀势有如蛟龙般破开当前一面重盾,下一刻刀锋斜抹,刀势没有一丝的停滞,将左侧没有来得及举盾封挡的敌卒臂削断,刀锋如毒蛟前钻,洞穿其后另一敌卒手里的重盾。   这也是一名悍卒,即便胸口被破盾而入的刀刃扎透,但还是抓住大盾下压,将徐怀手里的陌刀长刃压断。   这会儿趁徐怀破开对方盾阵一个小缺口,制造出一片混乱,牛二、范宗奇等人则带着左右悍卒往前猛打猛打,推进丈余再次被稳住阵脚的敌卒盾阵挡住。   “现在换我来破盾啦!对付这种乌龟壳子,陌刀还是差了一些,要看我老当益壮的铁枪无敌!”为避免枪刃会被卡住,王举以铁枪作刀,往敌盾抽斩而去。   王举手里这杆枪之所以名浑铁枪,枪杆也实是精铁铸就,重逾五十余斤,普通人扛着都费力,更不要说舞出花儿来了。   此枪在王举手里,以枪作刀,威猛之势比陌刀更为强出一大截。   普通将卒手举重盾,防御力是相当强,但问题是对方举起五六十斤重的长铁棍,以雷霆万钧之势抽斩过来,要如何抵挡? 第五十五章 破敌   周述被安排率部埋伏在西侧山岗上的树林里,倘若有敌援从西边营垒驰来,他们作为疑兵要尽可能迟滞这个方向上敌援的驰进速度。   周述叫部下盯住西侧虏兵营垒那边的动静,距离仅约四里许,他放心不下,走到西岗靠清泉沟寨的一处崖头,朝长沟里看过去。   周述所立的位置,距离清泉沟寨仅有一千步直线距离,这时候雾气差不多快消散掉了,阳光透射下来,四周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周述擅长枪、也擅骑射,眼力比常人锐利,将清泉沟寨宗祠西侧巷道内的激战看得一清二楚,内心掀起一阵阵狂澜。   守巩县一战,虽说也是惨烈无比,但桐柏山卒都是在守陵军抵挡不住或短时间内阵脚被打乱时,才会上城抵挡一阵。   即便岚州叛军填造的坡道直接连上城头,徐怀也克制着,不叫桐柏山卒打反击;从头到尾就是负责守住城头,待守陵军稳住阵脚,或者等休整好的守陵军调上城头,桐柏山卒就会撤换下去。   巩县守城一战,守军也有上千伤亡,但绝大多数都是守陵军士卒,徐怀身边桐柏山卒的伤亡,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因为桐柏山卒与守陵军的伤亡相距太悬殊,守城战中也没有看到桐柏山卒打什么硬仗,守陵军诸将心里难免有些不满或者说不忿。   而在自视甚高的周述眼里,桐柏山卒是可以说得上精锐,但在他看来,未必能及得上西军最强的战兵。   在巩县守城战中,徐怀、王举等人都不怎么出手,最多拿张步弓在后面撩阵——每回看景王对徐怀、王举等人以礼相待,周述心里多少觉得他们浪得虚名,又或者是景王身边真没有人可用,才会显得如此。   然而宗祠西巷道所展开的激战,就直接呈现在周述的眼底,令他心湖波澜涌动起来。   “好强!这就是王孝成当年所创的伏蟒刀、伏蟒枪吗?”周述身边几名健锐,都是他在军中精心调教出来的好手,这时候看着半山坡营寨中的厮杀,嘴巴微微张在那里,震惊了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们所见。   “我倘若说徐军侯、王举将军手里这刀、这枪,比周头儿你手里的那杆云海枪,还要强出那么一点点,周头儿你以后会不会给我小鞋穿啊。”一名青年队目凑到周述身边,禁不住感慨的说道。   “在巩县没有看到他们出手,还以为他们徒有虚名,心里想着盗寇出身,再强能强到何处去?以为他们只是仗着手里有几百名厮杀惯的老卒逞强……”   守陵军的弊端,可能比一般的禁军还要更严重些,除了将职都为好钻营、逢迎有术的人所把持,武备更为松驰,操练也只图表面漂亮,不适用于实战。   不过,禁军检选机制的存在,还是能保证不时有一批强人选入最朝廷重视的军队之中。   只是这些人被选入后,想进一步的出人头地,就难了。   余珙、余整、韩文德、凌坚四人是这类人,周述、陈缙二人其实也是,但他们出身要好一些,在守陵军能任都将,已经进入将官阶层,手下还聚拢了一些眼力、身手不弱的悍卒——要不然,他们在巩县守御战中,也不能脱颖而出。   听着身边人调侃,周述脸有些发烫,毕竟他对身边的人说过不少对桐柏山卒不屑的话。   曹师利所部,整体上算不上多强,巩县守御一战,周述对此也深有感触,但问题在于,徐怀亲自率桐柏山卒从西墙土垣突入寨中时,寨中恰如邓珪所料,曹师利率亲卫精锐正好在北寨门附近整队集结,做好随时出动增援巩县北部战场的准备,没有散漫一团被杀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说,第一时间赶到宗祠西侧进巷道狙击桐柏山卒的数百甲卒,不仅兵甲皆齐、阵型整饬,将校都在队列之中,没有离开,将卒都没有什么慌乱外,这些人更是追随曹家兄弟多年、作战经验丰富的亲卫、亲兵精锐。   这些兵卒除了第一时间接到指令后,能直奔最关键的位置,在被徐怀、王举连破好几层盾阵都没有乱阵脚,还能源源不断的、有序的举盾往前,都足以证明这点。   而曹师利仓促之间也没有说要立刻将入侵之敌歼灭掉,而是以老卒、悍卒一层层结盾阵,利用巷道的狭窄地形围堵袭敌,也可以说是再正确无比选择。   周述看到这种情况,他再自视再高,也不得不承认他手下倘若率三五百百战精锐,一定会被封堵在巷道里难以突进,双方最多是僵持住,短时间内谁都奈何不了谁。   然而真要是如此,曹师利就会有充足的时间,组织更多的兵马从两翼的院落破墙穿屋,或直接组织弩手箭士从墙头、屋檐包抄过来,以及拉来更多的战械,代替单纯的盾阵,对袭敌进行更为有效的封锁围困。   袭入寨中的兵马,倘若不能及时西墙土垣狼狈逃出,一般说来,是难逃灭顶之灾的。   这也是邓珪一开始主张中止这次突袭行动的原因。   郑怀忠这些西军将领太保守,大雾休战,没有将曹师利及亲卫精锐调走,他们杀入寨中太冒险了。   周述当时听了邓珪的话,都觉得除了他们之外,禁军之中并非就没有可用之人了。   他却不想徐怀太刚愎自用,而邓珪这样的人物,在军中的地位看似不低,在徐怀面前却也不怎么敢坚持自己的主张,这点多少叫周述失望。   邓珪武举出身,在地方做过好几任巡检使,此时以州团练使的身份在京西南路部署司任职,虽说这次才率三百兵马援来,但论及军中的地位并不比徐怀低多少。   而周述他们刚刚被提拔为防御都指挥使,这都不能算正式的任命,更不可能跟兼理军政的徐怀对拗。   遵令行事是一方面,但周述心里还是觉得这次袭营会吃大亏,心里一直琢磨着,要怎样完成掩护侧翼的任务,避免事后会被徐怀迁怒,还要保证手下兄弟们不被刚愎自用的徐怀坑死。   然而看着敌军乌龟壳一般的盾阵,在徐怀、王举亲率精锐猛打猛攻下,一层层破碎,周述才意识到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识到徐怀、王举以及他们身边桐柏山卒的战力是何等恐怖。   曹师利派出来进巷道结盾阵封堵的是精锐悍卒,但徐怀身边跟着冲锋陷阵的,又何尝不是精锐悍卒?   而所谓的精锐悍卒,也是分层次的。   徐怀身边的精锐悍卒,显然要更强。   徐怀、王举二人虽然武勇,但也不可能将数百面悍卒所持盾牌一一破开,气力再强,也不可能无限制的压榨。   徐怀、王举二人更多是强攻密实盾阵的至坚之点,令坚密的盾阵出现破绽,使两侧的将卒得以更轻易的将缺口撬开,以更高效的速度灭杀阵脚浮动的敌卒。   当然,这本身就需要两侧的将卒都能跟得上徐怀、王举二人的进击速度,还要能准确捕捉进攻的时机,彼此能配合无间,不需要徐怀、王举担心身侧的事情。   桐柏山卒恰恰做到了这点,这简直就是强将悍兵完美结合的典范,看得周述热血沸腾,恨不得也置身其中跟着一并厮杀。   桐柏山卒这一刻,就像一只精铁千锤铸打成的铁钎,将敌卒看似坚固、有如乌龟壳般的盾阵一层层凿开。   从头到尾竟然都没有什么停滞,一层层凿开,一层层捅进。   巷道之中,从接战之处到宗祠西的巷口,从西到东约三十丈的距离,敌卒以十五到二十人一组持盾坚密结阵、间以矛戈,前后差不多有二十层,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凿穿了?   而此时清泉沟寨两翼的敌营才刚刚派出少量斥候侦骑驰来,想要探清楚这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援兵还没有开始集结呢。   这是什么速度?   “周头儿,你看墙那边的令旗,是不是要召我们一起进寨厮杀?”这时候一名老卒提醒周述看西墙土垣上的令旗变化。   “正是如此,”周述也振奋大叫起来,“二剩儿,你去找周朴,叫他带人继续守在这里充当疑兵,其他人都跟我杀进敌寨!”   曹师利倘若没有及时将精锐都调到位于寨中的宗祠西侧狙击徐怀,还继续以南北寨门处相对完备的守御工事组织兵马,周述知道他们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劣势,还没有机会进寨乱杀一通的,这次袭营只能是浅尝辄止,还得照着原计划赶在敌援驰来之前,部署好撤退之事。   现在曹师利将亲卫精锐集中到宗祠西侧巷道,意图封堵桐柏山卒,却反遭重创,只要进一步击溃、重创,这意味着寨中守军看上去还有六七千人众,但已经没有哪队人马,能稍稍抵挡得住桐柏山卒如此迅猛的凿穿战术。   他们就有可能赶在敌援赶到之前,以最短的时间将寨中任何一处抵抗都粉碎掉,甚至有可能在北寨门紧急建立起针对敌援的防御。   那为何不大赌一把?   现在看到西墙土垣令旗变化所发的指令,就要将部署后路的兵马都召往寨中厮杀。   周述也很清楚徐怀就是要大赌一把:赶在敌援之前控制清泉沟寨,他们就有可能像一支铁楔子,插入虏兵的营垒群之中,很有可能就迫使敌军不得不退往虎牢关,使西军援师能大跨步的东进逼到虎牢关下…… 第五十六章 怯敌   “还有谁?与我一战!”   徐怀拄刀立于阵前,一只脚踏在一名死挺的叛军队率的头颅之上,铠甲上沾染太多敌卒的鲜血,往下直淌,滴落在条石铺就的石地上,虎目盯住前方已被杀得心寒胆颤的敌卒,大吼邀战,面目狰狞而可怖。   “还有谁?”   徐怀咆哮一般的吼叫,在清泉沟寨里回荡,震人心肺,一方面叫桐柏山卒更加热血沸腾起来,一方面叫岚州汉军心惊神颤,不敢直视徐怀凶厉的眼神,心里早已是怯了。   曹师利见曹成额头青筋暴跳着抽搐,眦目欲裂,抓住枪杆的手背上也是青筋抽动,随时都有可能失控暴怒出战,他伸出虎爪似的右手,像铁钳一般将曹成的肩膀死死摁住。   然而曹师利虎眸里也满是愤恨,身躯还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但他知道,这一刻绝不能失去分寸。   他没想到将近四百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悍卒填进去,在那么狭窄的巷道里,竟然都没能支撑住一炷香的时间。   时间上或许还要更短一些。   巷道里的搏杀从头到尾都异常的惨烈,他自己强忍住没有上阵冲杀,但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的握住,要被抓爆掉似的,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这是追随自己多年的四百精锐啊。   当初他率领亲卫精锐从大同突围,与葛怀聪等人一道,被萧林石嫡系武将武尚率精锐围追堵截,最终就是这四百多精锐成功护送他逃归朔州。   他以为只要有这数百精锐在身边,只要这数百精锐还忠于曹家,哪怕其他兵马都打散、打光了,他曹家都可以东山再起。   而就在眼前,他带在身边的四百精锐亲卫,被桐柏山卒像切瓜剁菜一般砍杀半数,剩下人马被迫退出巷道,都禁不住被杀得瑟瑟发抖。   这辈子打过那么多场硬仗,就他妈没遭遇到这么猛的敌人啊!   在徐怀的怒刀、王举的重枪之下,一面面蒙铁的大盾,就跟纸糊似的。   看到徐怀、王举两人接力连破四十多面重盾还不力竭,谁不胆寒,谁不心颤?   这样的无敌勇将,换任何一支大型军队,得其一就要笑疯掉了,三四百桐柏山卒里,就有两员这样的勇将,更关键徐怀身边还有五六人,战力都在一般的武将之上,这些人围绕徐怀、王举,组成凌厉无双的锋刃,仓促间要如何抵挡?   然而桐柏山卒不可能就此止步,对方看着人数不多,但从徐怀、王举身侧坚定不移往前推进,却有着洪潮般摧垮一切的气势,数百人嘶吼着,拿刀敲打盾牌,拿枪杆猛戳石地,声势骇然有如虎群走地,要将他们吞噬干净。   是的,曹师利他身边已经又聚集了五六百甲卒,但亲卫精锐损失逾半,生还者也被杀得胆颤心寒,眼睛里皆是畏惧,再没有丝毫斗志可言,还能抵得住三四百桐柏山卒一波进攻?   “爹爹,盾车来了,我们能挡住这些狗杂碎!”曹成大叫。   曹师利朝北侧看去,心里更是苦涩。   盾车,又名偏厢盾车,简单的说,就是在常见的马车架子正面、侧面,固定高大宽厚的大盾,简陋一些直接钉上厚木板也行,精致一些蒙裹熟牛甲、蒙裹铁甲;铁甲盾车做得矮小、瘦长一些,更便于快速冲击,前侧盾甲还固定上长铁刺,就是赫赫有名的铁滑车,在当世打造这样战械都没有太大的技术难度——大小尺寸也比较随意,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   此时推来的六辆偏厢盾车,是紧急造来部署在北寨门内的。   为了能更大限度的遮闭箭雨、掷矛,盾车前侧的盾牌高逾一丈,宽八尺有余,整车重逾六百斤重。   倘若敌卒来袭,寨门来不及关闭,六辆盾车推堵上前,两两卡死在寨门前,与拒马、鹿角等碍障物一起,怎么都能抵挡一时半会。   然而因为沉重,需要多人推动,或需要套上牛马拉拽。   这也是从遇袭,曹师利判断出桐柏山卒的主攻方向乃是西墙土垣之后,却足足用了一炷香时间才将盾车拉过来的原因。   而这些蠢货,手忙脚乱之余竟然还将一些笨重的拒马放在盾车上,更是拖慢了速度。   现在桐柏山卒已经从狭窄的巷道里杀了出来,宗祠西山墙这一侧是一片四五亩地大小的菜园子。   四五亩地听着不大,但前后左右都有五六十步宽。   用三四十辆偏厢盾车或能结成车阵,迟滞桐柏山卒的攻势,但六辆八尺宽窄的偏厢车,环环相扣都不到五丈宽,真能挡住桐柏山卒的进攻吗?   桐柏山卒此时分作两队,结成两个锥形阵,摆明了要从南北两侧同时发动凿穿战术,六辆盾车防御面已经太窄了,还要拆到两处吗?   而以徐怀、王举的武勇,单辆盾车没有跟其他盾车环扣起来,不怕他们拿一杆铁枪就直接挑翻吗?   六七百斤重的盾车,车后六七名兵卒抵挡,曹师利都能连着挑翻好几辆,他自视再高,此刻也得承认徐怀、王举比他还要强出一线。   曹师利心里很清楚,他们这边没有大将上前阵厮杀,凭借六辆盾车远远不足以将桐柏山卒的进攻遏制住——倘若不能迟滞桐柏山卒的攻势,再叫桐柏山卒形成南北凿穿夹击之势,他们五六百人却要被人数更少的桐柏山卒反包围绞杀。   曹师利回头看一眼身后宗祠坚厚的砖石高墙,心里发颤,知道一旦叫桐柏山卒从南北两侧形成凿穿之势,他们连退路都没有。   他们在寨中看上去还有六七千人马,但曹师利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他与亲卫精锐一旦被桐柏山卒包围在宗祠西侧,就不要指望六七千俘兵伤卒,能及时组织起来从外层反包围桐柏山卒。   再看寨外山林里这时候又有多队人马杀出,徐怀这狗杂碎摆明有自信将清泉沟寨杀透啊,不惜将暗藏的后手棋子都调进营寨中参与厮杀。   说到底还是他太大意了。   数千将卒强攻巩县太过疲敝,伤亡太惨重,新编进来的俘兵降卒,却要防范着他们逃走,就没有急着在营寨之内部署些防御措施,万万没有想到徐怀这头莽虎,会大胆到率这点人手绕山道来袭营。   他在南面山谷里部署的明暗哨也太少了,以为徐怀助景王赵湍守住巩县就已经窃得大功,就会满足,以为徐怀守巩县,其部伤亡也不会太轻,不应该再拿那点人手冒险。   然而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在这一刻都“啪啪”的抽打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为什么,徐怀就盯上他们曹家啦?   兔子也经不住这么撸啊!   曹师利直想痛哭一场。   “爹爹,我们跟这些狗杂碎拼了!”新一轮战斗即将暴发,曹成见曹师利在这一刻竟然闭上眼睛,激动得大叫道。   曹师利蓦然睁开眼睛,右手猛然化爪作刀,朝曹成脖梗斩去:   你个兔儿子,没看见徐怀在寨外还藏有好几队后手伏兵,这一刻都不再隐藏,正一齐往寨中杀来吗?这些狗杂碎摆明了有自信赶在两翼的援军抵达之前,将他们杀透啊!   “爹爹,你?”曹成坐马背上摇摇欲坠,难以置信看着曹师利竟然朝他出手。   “曹方,你将曹成绑到马鞍,护好曹成,跟在我身后不得离开寸步!”曹师利将长槊夹于腋下,朝身侧一员武将吼叫道。   “是!”那健锐舍弃胯下的座骑,骑到曹成的马背上,快速将被手刀打晕过去的曹成横放马鞍前拿绳索捆绑好,又额外拿一件皮甲将曹成的头脸挡住,以防流矢,接着就调转马头,跟着曹师利及身边十数还骑在马背撩阵、没有下马的亲兵精骑身后,径直往北侧突杀过去……   ……   ……   “这孙子要干嘛?”   王举看到曹师利带着十数甲骑径直往北面驰杀过去,愕然问道。   由于后续敌卒主要从北寨门方向增援过来,还有盾车、拒马等障碍物随行,乌敕海、袁垒两人率一百多甲卒从北侧夹击的进程要比南面慢得多,前阵还没有凿进敌阵。   这时候看到曹师利亲自带领十数甲骑杀来,乌敕海、袁垒这一刻也只能稍缓凿击攻势,调更多的大盾到前面来结盾阵,间以枪矛,就地抵挡敌骑的突杀。   由于岚州汉军此时在宗祠西侧集结的甲卒,已经再次超过他们,王举以为曹师利会就地结阵跟他们对杀,没有想到曹师利会亲自带不多的骑兵往北侧驰去——这不是正常的对阵冲杀之法。   曹师利亲自带十数精锐骑兵到北侧厮杀,那边又有盾车等战械,或许会令桐柏山卒北侧的凿穿之势放缓下来,甚至停滞下来,但岚州汉军阵列的南侧却会变得更加薄弱。   再往东,就是清泉沟寨宗祠坚厚的西墙,岚州汉军东西侧没有出路,南侧一旦被打垮,就会乱糟糟的往北涌去,将他们自己的阵列冲溃掉——寨中有些空地,比如小广场、菜园子之类的,看着不小,却还没有大到供骑兵驰骋,而任何一侧阵列的崩溃,牵连就广。   曹师利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   王举这时候看到徐怀没有直接赶往北翼锋线与曹师利对战,而是大吼着叫身后护卫换短矛上来,顿时明白过来:曹师利这厮要逃,还是纵马而逃,他们大步赶过去,也不可能比曹师利他们更快,这时候只能借用短矛多掷杀几人! 第五十七章 抵罪   “夺!”   曹师利携战马的冲刺之势,腋下夹住长槊往侧面砸打过来的一面大盾攒刺过去。   身边没有多余的人手替他准备随时换用的兵器,曹师利要防着槊刃卡住大盾中,将中之时,朔刃化钻劲为荡劲,直接将大盾打裂开来,让盾后面目狰狞的悍卒暴露出来。   见这厮手里大盾破碎后竟然没有慌乱,还举起单刀朝槊杆劈砍过来,曹师利狰狞一笑,无视左右压砸过来的大盾,便要举槊捅进那悍卒的胸口。   骤然间听到破空啸响刺耳传来,曹师利瞬时间就像只炸毛的猫,骑坐在松软的马鞍之上,尾脊骨也在那一刹那间绷直,腰脊往左侧错扭开,低头看腋下一溜火光,却是一杆短矛擦着他腋下的铁甲穿过。   曹师利背脊寒气直冒,没想到生死差一线而过,要是没能避开,一定会被这支短矛扎个透心凉。   他斜撇头颅从余光里看到王举手里正接过一支短矛,他身边的精锐亲卫人手太少,不足以在他四周形成密不透风的屏护,不敢再托大,从马鞍旁摘下护盾持在手里。   曹师利同时将单手握持多少有些费劲的长槊直接弃了,换了长刀往前冲撞,将几面坚盾撞开,便叫曹方护送曹成先往北寨门方向逃去,他带着十数骑兵再转过头来纵马冲杀。   桐柏山卒各部领队武将捕捉战机都非常精准,曹师利看到他驰骑北纵后,桐柏山卒南侧领队主将几乎在同一时间发起猛攻。   岚州汉军在南侧的兵马,本就被杀得心寒,又没有新增援的兵马与战械填进去,兼之西南角的火势这时候已经蔓延开来,人心更是惶惶,哪可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桐柏山卒?   即便南侧人马这时候阵脚还没有彻底溃乱,但曹师利知道那里肯定抵不住桐柏山卒这么猛烈的攻势。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桐柏山卒北侧悍卒的凿击进攻,赶在桐柏山卒从南北两侧形成钳合之前,尽可能帮助更多的兵卒往北寨门方向逃跑——同时打开北寨门,将桐柏山卒在北寨门外百余人马的拦截打散都需要时间。   现在是大势已去,曹师利知道他在清泉沟寨中,已经不可能组织起能承受住徐怀、王举亲率精锐猛攻猛打的防御。   此时还想在寨中强行组织防御,除了叫追随曹家多年的亲卫精锐丧失殆尽,不会发生更大的用作。   而他现在要让更多的亲卫精锐有机会从桐柏山卒的围杀下逃出,一方面要尽可能打开往北寨门方向的逃亡通道,另一方面要尽可能迟滞桐柏山卒往北追击的速度。   至于营中其他兵卒,曹师利已经顾及不上。   他真正看重的还是追随自己多年的亲卫精锐,他这时候只是后悔不该拿亲卫精锐来堵徐怀这杀胚。   他要是第一时间率精锐守住北寨门就好,就算任徐怀在营中乱杀一通,又能杀得了多少兵卒?   现在没有后悔药可吃,谁事前又能预料到徐怀亲率的桐柏山卒会如此的凶猛,他毕竟还没有跟徐怀这厮正面对杀过。   “这狗东西竟然要逃?”牛二反应比别人要慢好几线,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守在徐怀身旁惊诧问道。   “你反应还可以再迟一点!”徐怀嘿然笑道。   “接下来要怎么打?”范宗奇随其父范雍及岳父王举等人在河东都部署司任底层武吏,对曹师利的声名还是早有耳闻的,也没有想到曹师利这样的人物这么轻易就要逃跑,一时有点发懵,提着刀盾问徐怀。   徐怀沉下心来,观望敌我情势,说道:   “传令下去,乌敕海、袁垒所部稳住阵脚,从侧翼维持钳凿之势就行,不得贪功;使魏大牙、徐四虎压住溃逃敌卒尾后追杀,亦不得轻率冒进,兵马不得往两翼分散!其他楚山大营的人马,都先往我这边会合!”   桐柏山卒是凭着两条腿袭杀入营,即便撒腿追击,速度也不可能有多快。   徐怀这时候能看得出曹师利想要保亲卫精锐逃出营寨,而他们倘若想要将这些敌卒都包圆,需要乌敕海、袁垒在北部以最快速度凿穿进去进行拦截,但那样的话,需要付出不轻的代价。   眼下还远没有到扭转劣局的时刻,他手下就这么点精锐,要惜恤着用。   现在除了所谓的战果外,更要尽可能降低伤亡。   这个节骨眼上,压着已无逃志的敌兵往北追打,然后顺势先夺下北寨门,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样的话,他们一方面能够赶在敌援驰来之前,在北寨门组织起一些防御来,另一方面,曹师利父子都逃出清泉沟寨,那些没能及时逃出去的敌卒将更无斗志,也能为后续进寨厮杀的兵马快速扩大战果,创造更宽松的环境。   一道道军令传出,徐怀临了又继续下令道:   “传令下去,能不杀则不杀,许敌卒投降,诸将卒列阵大呼:‘大越人不骗……’,哦,‘大越人不杀大越人’,敦促敌卒放下兵刃投降!”   ……   ……   邓珪负责率部从北寨门发动佯攻,主要还是在北寨门外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同时还要赶在敌援驰来之前撤走,不可能真用百余人马,徒手去拆北寨门。   除了清泉寨中的情势发展太过迅速,超乎邓珪他们的想象,邓珪他们视野为寨墙挡住,只能通过西墙土垣那边的令旗变化,了解寨中的战况。   不过,五色令旗所能传递的信息又非常有限。   邓珪意识到寨中敌军已经被杀得大败,不可能再组织有效的进攻,但还没有等他决定率部直接进逼到北寨门下结阵堵门时,清泉沟寨的北门倏然打开,成百上千的敌卒从里面溃逃出来,其中夹杂不少披甲骑兵。   “敌卒大溃,诸将士给我顶上去,大功可期!”邓珪挥刀大叫,待要率部上前拼命,最大限度的压缩敌卒从北寨门溃逃的空间,却被左右两名都将拦住。   “敌况未明,我们这点人手,哪里够填虎口的?军使慎重!”   “狭路相逢,勇卒为胜,虎口捋须何足惧?你两怂包,莫要碍我。”邓珪气得大骂,催促左右将卒列阵攻杀。   他们现在距离北寨门有两箭距离,口子太大,邓珪也不奢望将所有溃卒都拦下,只要将口子压缩得更窄,敌卒想逃出来就会越发的混乱,他们除了从正面可以斩杀溃卒,还可以分兵往两翼追杀溃卒,收割战果。   然而任凭邓珪如何催促,两名都将与几名军吏只是劝他:“军使慎重,军使慎重!”   虽然西军为适应对党项人的长期作战,早在几十年前实行将兵法,也就是使禁军长期驻泊军州、边镇的同时,还尽可能的使都指挥使、都虞候及以下的统兵官相对稳定,升转也基本控制在一个军镇范围之内。   这样能保证统兵官对士卒的统领更为有效,避免“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指挥不动的一些弊端。   内地诸路禁军的将兵法实施,就没有那么彻底了,甚至连营指挥使一级的统兵官保持稳定都做不到。   指挥使、都虞侯、都指挥使一级的统兵官,除了两到三年一期进行轮换外,更多的武吏都是等到需要才临时授以统兵权。   邓珪之前从淮源巡检司调离,回到都部署司任司事,这次也是随曹懿北上勤王,才被临时授予一营人马的统兵权。   都将、军吏都是劝他慎重,不领兵前攻,邓珪气得哇哇大叫,也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结阵前杀——战机稍纵即逝,敌军在混乱中很快就组织二十余人的骑队往他们这边压来,邓珪只能强按住心头的邪火与杀气,带着人马龟缩在原地,以免反过来被敌兵杀溃。   清泉沟北寨门前的地形要相对开阔许多,邓珪他们停留在两箭距离之外,左右皆是缓坡——岚州汉军也没有奢望能在极短时间内,将邓珪所部冲溃,只是往两边的坡地逃窜,拉开与清泉沟寨的距离,等候援军赶来接应。   ……   ……   北寨墙也是土垣,仅有一丈余高,但寨门却是一座石牌楼。   牌楼虽然气派,但悬山顶一条屋脊高高隆起,将士不能站到上面守御;北寨门居高临下的守御,主要依托寨门两侧两座临时搭建的望楼。   两侧厚逾六七尺的土垣之上,也可以站立兵卒。   打杀到最后,曹师利纵马北逃,宗祠以北的敌卒就完全丧失抵抗意志,只是撒腿而走——从宗祠杀透到北寨门,也就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这时候东西两翼敌营的骑兵才刚刚集结出动。   余珙、周述、韩文德、陈缙、杨祁业等将原本负责接应、殿后,或为疑兵,这时候也率部进入寨中围杀敌卒,徐怀则将桐柏山卒聚集到北寨门前休整。   徐怀站在一丈多高的石牌楼屋脊上,看到邓珪率部竟然还在两箭地之外稳如泰山,竟然都没有主动出击往两翼追杀溃卒,皱着眉头问道:“邓军使,敌卒出寨溃卒,你怎么不率部进逼寨门前拦截溃敌,就守在原地坐享其成?”   邓珪羞愧难当,也没有脸说指挥不动手下的将卒,却是一员都将还是非常厚道的走上前来,替邓珪解释道:“我等视野为寨墙所挡,不清楚寨中战况如何,看到敌卒开门出逃,邓军使是要率部前杀,我等劝军使慎重行事……”   “这么说,是你劝下邓军使没有轻举妄动?”徐怀阴恻恻的问道,“除你之外,还有谁劝邓军使了?”   “……”见徐怀神色不善,那都将心惊道,“我等都将都劝了,但我们也没有坐享其成,还斩杀十数溃卒,头颅都在这里!”   “有令不遵,其罪之一,延误战机,其罪之二,你说我要怎么容你?”徐怀从身侧侍卫手里接过柘木步弓以及三支利簇,杀气腾腾的盯着那都将问道。   “我,我,我乃是京西南路都部署司麾下军将,即,即便有罪,也应都部署司马步军院定度,你无权罚我。”那都将惊惶叫道。   “罚你?你想得倒美!此乃战时,我乃主军之将,你敢临阵抗命,生杀便在我手,轮得到什么狗屁马步军院跳出来指手划脚?”   徐怀连珠三箭,正中那都将的面门,将其当场射杀北寨门,又朝邓珪身后诸都将、军吏看去,说道,   “不是一人违抗邓军使军令不从,所有都将、节级,即刻率队各猎十颗虏兵头颅回来抵罪,否则定斩不饶!” 第五十八章 荐将   待徐怀从石牌楼寨门下来,邓珪羞愧难堪的走上前说道:   “真是惭愧,羞见故人!”   徐怀安慰的拍了拍邓珪肩膀。   值此山河破碎之际,郑怀忠等人统领之下的西军援师也是那样的畏首畏尾,他就没有对东南、西南诸路的勤王兵马寄以太大的期待。   这责任不能算到邓珪的头上。   而当时他还没有率兵马逼近北寨门,无法给邓珪予以接应,当时又有成百上千溃卒从北寨门冲出,邓珪在那种情况也不可能杀人立威。   徐怀之前特意将这部人马放在北寨门佯攻,说白了就是想敌援赶来后,这些人马充当疑兵的任务就算完成,之后即便无心恋战、溃逃,也不会影响全盘计划。   而他真正希望能发挥一些殿后及接应的作用,还是从南寨门负责佯攻的杨祁业部;相信杨麟、杨祁业父子亲自调教出来的兵马,多少有些骨气、血性。   而最初的计划,徐怀也仅仅是想从西墙土垣杀入后,一气杀穿到南寨门出寨,这次强袭就算大获全胜。   计划不如变化快。   徐怀也是没有想到曹师利身边的精锐亲卫当时就都整队在北寨门内侧,还第一时间赶到宗祠西巷道跟他们硬碰硬,给了他最短时间内摧垮守军意志的机会。   而大越禁军各部兵马从上到下都存在怯战、畏战的问题,这个也只能放到日后残酷的战事中去解决。   大越只要能成功在江淮一线组织起防线,不断的征募新的兵马士卒,投入战场之中,一次次血腥历练,一次次汰弱留强,最终总能铸造出真正的精锐之师来。   最后就会落到怎么去用的问题上,而不是有与无的问题。   赤扈骑兵野战无人能挡,也是在三四十年不间断的征战中淬炼、成长起来的。   徐怀这时候也不会有的没的想太多,除了将百余洛阳府军驱使出去,往两翼追杀、清肃溃卒,同时又将三百桐柏山卒调到北寨门前结阵,以候敌援从两翼驰来;徐怀还让人将岚州汉军抛弃的盾车、拒马都拖到北寨门前来。   这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巳时,邓珪看到小股敌骑已从两翼的隘口出现在北面的驰道上,有如丧家之犬的曹师利这时候也撤退到驰道以北,在那里收拢逃出清泉沟寨的溃兵。   徐怀虽然在两侧的坡岗树林里布下疑兵,这时候也拼命的制造动静,在没有探明情况之前,两翼的敌骑主力不会轻易进来,以免被杀一个措手不及,但负有侦察之责的斥候侦骑不可能逡巡不前。   斥候侦骑的任务,就是要将可能存在的陷阱踩踏、暴露出来。   邓珪蹙着眉头,往寨子下方的长沟看去,一方面是汛期黄河破堤侵灌两岸的土地,一方面山洪溪河从嵩山之中带来大量的泥沙,沟底早已变得平坦,被附近的村民开垦成粮田耕种。   敌骑可以直接从驰道下来,只要沿长沟南下,绕到南寨门后,很快就能确认他们强袭清泉沟寨的兵马就仅有千余人——而一旦确认这点,大股步骑就会从两翼围杀过来,能留给余珙、周述等将率队在寨中追亡逐败的时间实在太有限了,也不知道最终能斩获多少战果。   “有没有派人赶去巩县,通知郑怀忠即刻出兵发起进攻?”邓珪问徐怀。   从谒皇岭西麓大营到清泉沟寨,虽说仅有十一二里,但都是猎户、药农走的的险僻小径。他们千余人马走这些小径,摸黑夜行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也恰恰如此,曹师利才没有给予足够的防范。   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指望能调大股兵马过来。   不过,派三五脚力强劲、惯于爬山越沟之人,狂奔赶去谒皇岭西麓大营报信,却不需要半个时辰。   而只要郑怀忠等人这时候能从巩县大营大举出兵,进攻大同蕃兵在伊洛河口的营垒,就极有可能对敌将造成干扰,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收获最丰美的战果。   “报信的人一炷香之前就已经派出去了,但我们对郑怀忠这些人,不能抱太大的期望。”徐怀撇撇嘴说道。   “那太可惜了,寨中这些残敌,哪怕都是猪羊,也有五六千头关里面,一时半会也捉不完啊!”邓珪大感可惜的叹道。   “没关系,等会儿看形势不利,你们就先从南寨门撤走,我们可以再走西墙土垣,退到那边坡岗上去。”徐怀哂然笑道。   “这倒也是!”邓珪拍了拍额头,说道,“你们这时候主要还是要避免在开阔地带,与赤扈人的精锐骑兵对杀,但在地形崎岖的山岭谷壑之间,绝大多数都自幼在山里长大成年的桐柏山卒,登高爬低的能耐,总是要比赤扈人强一些的。”   “你有没有想过从都部署司出来?”徐怀问邓珪。   “出来,去哪里?”邓珪问道。   “胡公急需有用之人。”徐怀说道。   桐柏山匪乱时,并肩作战过,徐怀知道邓珪这人实实有一些能耐,而宦海挣扎多年,对世事也看得比较透,但他要是继续留在京西南路都部署司任职,很难发挥所长。   目前看邓珪作为京西南路勤王兵马的一员,也受蔡州防御使司节制、统辖,但这只是间接的。   真正能决定邓珪是否有发挥空间的,还是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京西南路兵马副都总管曹懿这些人。   当然了,只要邓珪本人愿意,胡楷作为蔡州防御使,要将邓珪直接调为蔡州防御使司直辖的武吏,各方面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可能阻碍什么。   “此番要能收获些小功,回到蔡州得入胡使君之眼,能入蔡州为吏,当然是好的。”邓珪说道,他与胡楷接触时间不多,但胡楷为事果断,单这点已非襄阳城里那些大佬能及了。   “要是殿下身边也需要用人呢?”徐怀又问道。   “……”邓珪微微一怔,有些迟疑的看向徐怀。   皇子没有开府、自行征辟僚属之权,王府、国公府属吏都是朝廷选派官员,以侍卫及友学、规谏为主。   此时景王赵湍身边有钱尚端、张辛等人,就足以做好这些事,他们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将吏。   邓珪是在巩县守御战事完毕之后,才与唐盘、杨祁业率援部赶来,对之前种种微妙都没有看在眼里,怎么可能对徐怀的建议不感到疑惑?   “山河破碎,非一时能收拾,朝廷需要诸王坐镇天下,”徐怀不能说直接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整个宗室都有可能会被一窝端,这时只能拿鲁王赵观举例,说道,“鲁王殿下,可不就得授重任,前往魏州坐镇了?”   有鲁王这个先例在,当前的局势又确实恶劣,邓珪并不怀疑景王有朝一日也将奉诏节制勤王兵马,但通常来说,真到那一步,景王倘若看得上他,再投效不迟,没有必要这时候就谈及这点吧?   不过,既然照常理徐怀不应该这时候建议他去投效景王帐前,而邓珪又深知徐怀不是以常理能揣度的人。   倘若徐怀所言本非常理,景王又因为什么,需要这么迫切招揽可用之人?   “我来巩县途中,听胡公子说殿下与胡使君早就相识,胡使君使胡公子吃这番辛苦,赶到殿下身边伺候,也是想胡公子能成为殿下身边的有用之人喽?”邓珪略有迟疑的问道。   大臣结纳皇子,在大越还是颇为忌讳的一件事——以往胡楷作为朝中并无什么实权的兵部侍郎,与景王有往来,可以不用太忌讳什么。   不过,胡楷这次奉旨出镇一方,在得知景王与徐怀冒险来守御巩县,他出于大局的考虑,是需要派出精锐增援巩县,但使邓珪、杨祁业或唐盘领兵就可以了,没必要使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入仕的胡渝专程跑这一趟。   胡渝又非守巩县必不可少之人。   换作别的封疆级别的大吏,可能还会刻意回避这点。   也就是说,皇子有难,大臣得救,得全力救,但私人情感上却不能表现得太热切——这才是大越该有的尺度与分寸。   邓珪之前真没有想太多,这时候却豁然开朗起来,见徐怀嘴角挂着浅笑却不直言,便说道:“在殿下跟前效力也是效力,在胡公帐前效力也是效力,都是为朝廷效力,没有什么区别,殿下但凡有召,邓珪不敢不从。”   徐怀哈哈一笑,这个话题就此止住,没有继续深谈下去,指着寨中,说道:“你看周述、凌坚等将,统兵围剿残贼,还可圈可点?”   景王赵湍要成势与鲁王争嫡,乱世之局一定要将周述、凌坚等部的守陵军掌握在手里。   到时候张辛可为统兵官,但张辛临敌作战的经验还是有欠缺的。   没有像邓珪这般有经验、持重之人节制,单纯让张辛统兵、负责操训之事,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在极其复杂的战局之中,与精锐虏兵接战呢?   抵达巩县才四五天,邓珪也是忙着熟悉战局,对凌坚等人了解不多,平时各自忙于统兵,部署营垒的守御,真正接触的时间其实很有限,仅知道他们是景王、徐怀抛开守陵军原有的统兵体系,从卒伍里新选出来的。   现在一下子将徐怀真正的打算搞清楚,也了解胡楷、钱尚端等人甚至包括景王自己,都是很有些想法的,邓珪也是认真朝寨中追亡逐败的战场打量过去。   被关在寨中的残敌数量极多,可能有六七千之多,但即便再乱作一团、再无斗志,周述、余珙等将率领进入寨中追亡逐败的兵马却仅有三四百人,想要将场面控制住,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随时还会遭遇到种种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   寨中残敌,大部分是虏兵从太原南下一路攻城拔寨收俘的降卒,是曹师利部攻打巩县损失太惨重,赤扈人调来给曹师利收编的。   时间还极短,这些降军俘卒对赤扈人,对曹师利不可能什么归顺之心,因此徐怀主要还是想着收俘——徐怀此时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主要目的也在于此,但真要在极时间内,将这些降军俘卒与岚州汉军区别开来,并加以控制,迅速编队拉出清泉沟寨,这自然也是进一步加剧寨中作战的难度。   这当然对领队的将领机变以及控制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邓珪对凌坚等将不熟,但此时看他们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第五十九章 策应   “什么,你说徐军侯从西墙土垣袭入清泉沟寨后,就将曹师利所部不多的精锐亲兵碾杀得毫无招架之力?你说徐军侯说曹师利等敌将在清泉沟寨短时间不可能再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寨中残兵必将为你们摧枯拉朽般摧毁?徐军侯建议郑经略即刻从巩县出兵,以疑敌众,定能助清泉沟寨斩获最大战果……”   徐怀派人走山径狂奔回巩县南部大营,景王人在巩县城中,报信人又紧急赶到巩县城中,当面向景王禀报清泉沟寨的战况——景王赵湍得闻大捷,激动之余都不禁提高声调,跟报信人确认清泉沟寨战况的细节。   “确是如此,徐军侯率部从西墙土垣杀入敌营,判将曹师利亲自率部来西墙土垣东侧的一条巷道拦截,但徐军侯与王举将军身先士卒,杀得敌叛胆颤心寒。徐军侯着我赶来给殿下报信时,我看不到寨中敌军还有谁能拦住徐军侯、王举将军勇猛无双的锋芒!”报信人虽然在山间狂奔半个时辰,体力快被榨干,但想到清泉沟寨之中的战况,胸臆间犹是气血涌动,挺起胸膛笃定说道。   “好,好,徐军侯真是好一头莽虎!”景王赵湍激动拍着高椅扶手,看向郑怀忠、高纯年,语气高亢的问道,“郑经略、高公,你们现在还需要犹豫吗?虽说没能达成调虎离山的效果,但徐怀强袭清泉沟寨,一样杀得敌众没有招架之力,巩县此时大举出兵北进,必使敌众又惊又疑,未尝没有一举摧毁虏兵河口营垒的机会……”   赤扈人南侵河淮,京畿糜烂,京师汴梁与外界的联系被切断月余,往后粮秣等物资只会一日紧过一日,而一连五六日,郑怀忠、高纯年率西军援军在巩县北部与虏兵不瘟不火的对垒,景王赵湍心里也是焦急。   而徐怀知道以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性子,不会赞同奇袭清泉岭寨的计划,因此从头到尾都没有知会西军诸将。   等到天亮后,看到郑怀忠、高纯年竟然因为起雾而休兵,景王赵湍担心没有这边的攻势配合,不能将曹师利身边的精锐调出,徐怀奇袭清泉沟寨就难以得手,便带上钱尚端、乔继恩、张辛、胡渝、朱桐等人匆匆赶来城中,催促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出兵。   却不想郑怀忠、高纯年先是说即便能将曹师利身旁千余精锐调出,但清泉沟寨还有六七千贼军,徐怀手里仅有那点人马,定难奏效,断然拒绝出兵,要以此绝了徐怀贸然奇袭清泉沟寨的念头。   待清泉沟寨那边火起,滚滚黑烟升腾而起,景王他们在巩县看得一清二楚,才知道徐怀并没有管曹师利身边的精锐是否被调出,还是悍然对清泉沟寨发动强袭。   当然景王赵湍与钱尚端并不知道清泉沟寨内的战况,也不可能直接干涉到清泉沟寨内的战事,但他们还是清楚,巩县这边能及时出兵进攻北面的敌垒,对巩县以东的敌营都能不同程度的产生干扰,令其惊疑难定。   这样的话,就算徐怀强袭清泉沟寨失利,率残部撤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郑怀忠、高纯年心里原本就不满徐怀擅自行动,只是在他们抵达巩县之时,就说好蔡州援师及守陵军由景王继续节制,他们没法直接表示不满,但又怎么可能同意他们这边承担贸然出兵的风险,以助徐怀率部强袭敌寨的功名?   不管景王、钱尚端等人如何催促,郑怀忠、高纯年都只是说徐怀浪战在先,大军断不能因为千余偏师的得失而再去浪战。   双方在守陵司衙堂里打了半个多时辰的口水仗,直到徐怀派人赶来报信。   景王赵湍以为郑怀忠、高纯年等人这时候除了直接出兵,应该再无话可说了。   “你说你从清泉沟寨返回时,徐怀还与曹师利部众在巷道里激战,当时击毙多少敌众?”郑怀忠枣红脸的脸此时多少显得有些阴翳,盯住报信之人,问道。   “当时巷道之中敌军精锐伏尸将近二百尸。”报信之人站堂前说道。   “清泉沟寨敌众有七八千之多,徐怀杀入敌营,歼敌不足二百,且不说自身伤亡多少,他怎么就敢说有十足把握令敌军全无半点抵抗之力而全溃之?”郑怀忠没有直接怼景王,而是继续盯住报信之人,沉着脸问道,“难不成敌寨之中,除了二百甲卒之外,其他七八千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任徐怀屠杀而不知反抗的妇孺老弱?”   “徐军侯说……”   “我不要听徐军侯说,我要听你说!你说你究竟看到什么?”郑怀忠拍案喝问道,“你告诉本帅,你觉得徐军侯凭借不足一千疲兵,真能在敌援赶到前,吃下清泉沟寨吗?”   桐柏山卒再能干、机敏,也只是一名普通报信军吏,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郑怀忠这样的人物争口舌之利?   郑怀忠在咄咄逼人的接连质问下,报信军吏也是有些结舌,一时间应付不过来,脸涨得通红。   钱尚端见郑怀忠竟然以势欺徐怀麾下一名普通报信军吏,不满的站起来说道:   “郑经略,战况情势,乃统兵将帅断之,非报信者的责任。而这报信军吏携徐军侯手信及时赶来巩县,我们已确认不假——清泉沟寨战事之进展,徐军侯都疾书信中,此外我们也站在巩县城中也可以看到清泉沟寨火势大起,可与信报相印证,郑经略,你何必要为难报信军吏?”   “钱郎当,此言差矣,”   郑怀忠后背靠回高椅,朝景王拱拱手,说道,   “非是怀忠要为难这军吏,只是怀忠治军半生,见过太多巧舌如簧又贪功冒进之人了,而诸事也皆坏在这些人的手里。虏兵肆虐河淮,怀忠知道殿下心忧,但怀忠与高使君、田帅又哪天不是寝食难安,我们三人哪天不想着插翅飞入汴梁城中,以护官家的安危?然而,除了官家圣旨外,王相与汪枢密也多次写信告诫我等,大越能战之兵,皆我三人掌握之下,乃事关社稷安危之重器,宁可缓进、不可急促冒进,要避免大越最后的倚仗,再蹈刘经略的覆辙。怀忠非是不能体谅殿下的心焦,但越是如此,越要沉得气啊……”   “是啊,清泉沟寨此时的战况,都还是徐怀一面之辞,关键还是推测——就算徐怀所说不假,但清泉沟寨一战也无关大局,殿下觉得是助那狂妄子贪下这点小功重要,还是西军援师的安危更重要?”高纯年捋着花白的长须,看向景王问道。   景王见高纯年看似站出来当和事佬,但差点没直接斥责他贪功冒进,鼻子也是快气歪了。   不过,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的态度如此,景王赵湍也只能强摁住心中的怒气,冷脸问道:“这么说,你们就打算坐在这里旁观喽?”   “旁观却也不至于,”高纯年说道,“将卒疲累,今日本打定主意趁大雾休战一日,现在要调成千上万兵马出营作战,太过仓促了,但还是可以派小股兵马去滋扰敌垒,应该能给徐军侯一些策应……”   “好,好!”景王赵湍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拂袖而起,朝钱尚端等人说道,“我们走!”   “……”景王赵湍含怒走出衙堂,看到钱尚端等人从后面跟过来,问道,“有没有其他办法叫郑怀忠、高纯年出兵?”   钱尚端叹了一口气,摇头低声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徐军侯强袭清泉沟寨,倘若得成,只会越发衬托得西军东进迟迟,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也只会颜面无光,我想他们此时心里恐怕都巴不得徐军侯这次能失手,能失个大手,哪里肯出兵相助?”   “大蠹,大蠹!”景王赵湍气得直骂。   “殿下断不可能跟郑怀忠、高纯年他们起冲突,有什么难听的话,我们去说可以了,不管怎么说,汴梁之围能不能解,还只能倚重西军!”钱尚端拽了拽景王的衣袖,劝他息怒。   “这里不能策应,徐怀在清泉沟寨怕是难以斩获多少战果,真是太可惜了。”景王赵湍叹息道。   “持重也不能算什么错事,而徐怀率部强袭清泉沟寨,主要也是为了震憾敌众,激励西军援军的斗志,并不在杀敌多少,”钱尚端说道,“殿下且耐心等候徐怀率部归来就是了……” 第六十章 雷霆之怒   “郑怀忠、高纯年看来是不会出兵了!”   邓珪朝西面眺望过去,难掩失望的说道。   他们虽然被山岗挡住,不能直接看到十数里外的巩县北部战场,但真要是成千上万的兵马出城池、营垒进入战场厮杀,扬起的烟尘、惊飞的鸟雀,多多少少会有些痕迹,叫他们站在在十数里外的清泉沟寨北墙垣望见。   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要么是报信之人脚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快,要么是传信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当然,邓珪能想到最大的可能,还是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按兵不动。   “……”徐怀微微蹙起眉头,朝巩县方向眺望过去,雾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但疏林之间还有淡淡的雾霭在流淌着,没有被寒意料峭的风彻底吹散,有几只不知名的鸟雀在云天之间似箭般掠过。   虽然徐怀心里有些失望,心里也有雷霆一般的怒气,但他发作不出来,因为这一切完全不出他的意料。   在识破赤扈人的勃勃野心,在知悉赤扈骑兵的强悍之后,西军倘若真敢与赤扈人血战,哪怕以二、以三换一,拼掉赤扈人三四万精锐,赤扈人哪里还敢轻易发动第二次南侵?   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地域是扩张了好几倍,所掌握的人口也有一千四五百万,但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赤扈人新近吞并的势力,其中仅契丹亡国就给赤扈人提供了上千万的新增人口。   而对赤扈人来说,这里面还埋藏大量不稳定的因素,比如说萧林石此时犹率契丹残部蛰伏在西山静等事态出现转机。   赤扈人此时真正控制的核心人口,包括降附时间较久的色目诸部在内,其实还是相当有限,可能都不到两百万,从中能征募、可以倚为嫡系的精锐,也就二三十万人马。   赤扈人目前还承受不了太过惨烈的伤亡,所以才会如此残暴的驱使降附兵马作战。   这一方面降低他们嫡系兵马的作战频率及伤亡,另一方面使降附兵马在惨烈的战事不断被消耗,降低了降附势反抗、挣脱赤扈人统治的可能性,更为重要的,使得汰弱留强下来的少数精锐,能在不断的征战中融入赤扈人的嫡系兵马之中,进一步壮大赤扈人的核心势力。   这是赤扈人短时间内一旦承受重大伤亡就会变得更谨慎的原因,另外大越朝堂将吏、军野,倘若真有坚定如磐石一般的抵御意志,赤扈人想要攻陷河东、河西全境也非三五年能成,又怎么可能在准备同样不可能充分的第二次南侵时,就轻易攻陷汴梁城,将数以千计的王公大臣、宗室子弟掳走?   目前发生的所有一切,都不过在证明脑海里所闪现的那一段惨烈而屈辱的预兆注定会发生罢了;没有意外!   徐怀也不愿再去多想不久之后那注定惨烈的未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指向前方正试图往长沟这边驰来的三十余骑虏兵,说道:“这点人手就想往寨南穿插,欺我辈无人啊,邓军使,你我二人杀他们一个对穿,让儿郎们见识一下邓武举的风采如何?”   “就你我二人?”邓珪这些年虽然武艺没有扔下,但沉溺于令人意志消沉的宦海之中,好久没发浪了,见徐怀邀他两人去战三十余赤扈轻骑,也是微微一愣。   这些虏兵虽然都是轻甲、短刃、骑弓,但能被选为斥候侦骑者,皆为精锐。   再者他们走山道徒步袭营,此时从清泉沟寨虽然捉到几匹马,但既非良马,又都没有驭熟,这就更考验他们的御马之术。   “怎么,这就三十多轻甲虏骑,你我二人联手还不够?”徐怀歪头脑袋问道。   见巩县那边迟迟未出兵策应,邓珪失望之余,心里也有郁积之气,而徐怀的邀战,也令他心里确实有些畏惧,然后这两种情绪交叠在一起,再叫徐怀盯着看,邓珪莫名似负重千斤重担,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也激起他内心深藏的倔强,仿佛雷霆一般压制不住,他近似发泄似的低吼道:“众人说你是桐柏山第一强者,我可多少有些不服气的!牵马来,你我去杀一个来回!”   三十余敌骑敢直接从长沟往南驰骋,说白了也就看到这边没有马。   徐怀不可能不加以阻止,叫虏兵侦骑轻易绕到清泉沟寨南翼,看破他们的虚实,但要是驱使甲卒下去拦截,随着敌骑越聚越多,进入长沟底坝的甲卒想要撤出,就会非常的棘手。   现在还想要尽可能拖延时间,就该是他们展示个人武勇的时候了。   以此激励士气,则能令虏兵更不敢轻易妄动,不敢在这险僻峻峭之地肆意围追堵截他们。   ……   ……   曹师利站在驰道旁,欲哭无泪的看着五六百步外的清泉沟寨,腾起滚滚黑烟,火头在黑烟中跃动,隔着北墙土垣与桐柏山卒坚如磐石的阵列,他还能清晰听到寨中的厮杀声未断。   “嗒嗒嗒!”曹师利扭头见是摩黎忽与岳海楼在数十甲骑簇拥下,先驰赶来,恨不得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怎么回事,是哪部敌兵夺营,怎叫你们如此狼狈?”摩黎忽勒住马,看着清泉沟寨那边的情形,惊骇的问曹师利。   起初时雾气犹重,徐怀强袭清泉沟寨,纵火制造混乱,稍远一些距离便看不真切,但从虎牢关到巩县的官道,沿路都有斥候、侦骑巡视,这边发生起动静,摩黎忽、岳海楼在虎牢关也是很快就知晓了。   他们起初并没有特别在意。   清泉沟以西的营垒都没有发出警讯,他们看来,应该是小股敌兵绕走山径扰袭曹师利部。   倘若是这种情况,肯定是由曹师利自行处置就行,左右兵马不可能为小股袭敌就大动干戈;直到曹师利派嫡系往两翼营垒求援,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然而他们也没有想到曹师利会败得这么惨,清泉沟寨失守不说,还仅有七八百残兵从寨中逃出来?   他妈曹师利到底遭受多少兵马偷袭,这么多兵马摸到清泉沟寨旁,怎么可能没有提前察觉?   那么多的斥候、哨岗都是吃屎的?   曹师利第一次意识到情况不对劲,遣人往两翼营驰紧急求援,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伏兵潜来,甚至都没有看清徐怀的脸;第二、第三次派嫡系军吏驰往两翼营垒通禀战况,倒是知会了更多的信息。   他不知道摩黎忽、岳海楼怎么就跟第二、第三拔报信军吏错过,可能是情形太急迫了,信息传报也混乱,只是黎摩忽这时候问起,叫他要如何答话?   曹师利他真真是欲哭无泪。   他清晨从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身上爬起来时,麾下还有七千多人马,现在还剩多少?   及时从北寨门溃逃而出,逃到驰道以北、一个个跟霜打茄子似的,还能凑得出七八百人吗?   曹师利无脸去说细情,有先驰援来的斥候人马,早已了解到大体的情况,这时候禀于摩黎忽、岳海楼知晓。   “什么,此时杀入清泉沟寨的,还不到一千敌众?你吃的什么狗屎,”   摩黎忽震惊之后则是暴跳如雷、怒气冲天,像雷霆一般对着曹师利的脸破口就骂,   “你还有脸号称朔州第一勇将吗,你曹家坐镇朔州十数年,还有脸吹牛批自称敢叫西山胡止啼吗?岢岚被袭,你曹家妇孺被屠杀一空,没见你们放个屁,我当你们那次是大意失荆州,亲自跑去宗王面前请罪,说逼迫你们太甚,致岢岚防御空虚,才为狡敌所趁,但现在你他妈还敢说清泉沟寨空虚吗?要给你多少人马,你才能不被那狗杂碎杀得像兔子一样逃窜?攻巩县无能,守营垒如鼠,你,你……”   曹师利老脸涨得通红,却没办法替自己分辩一句。   说再多,也是他败了,败得又是那样的难看。   “那颜将军,我……”曹师利哑口道。   “我什么我,难不成还要我帮你夺回营垒不成?”摩黎忽瞪眼斥问。   “那颜将军,切不能急躁,”   之前使曹师利率部攻巩县,岳海楼是使了心计,但此时看曹师利如此惨况,同时也断定曹师利不可能再与他争功,又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此时见暴跳如雷的摩黎忽要逼迫曹师利率残兵去强夺清泉沟寨,岳海楼忙劝阻道,   “王孝成生前,就隐然有南朝第一名将之谓,徐怀此厮得其真传,更是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那颜将军,不单我们在他手里都吃过大亏,你也与他交锋过,应该见过他的厉害。我们此时迫使曹军侯率残卒与之相争,除了助涨那厮的威名,真的能有别的什么好处吗?切忌急躁啊,倘若要是再遭惨败,我们在三皇子面前可真就不好交待了啊!”   “徐怀这厮是强,但这是曹师利这狗东西七八千人马守不住清泉沟寨,叫徐怀这厮杀得兔奔狗跳、弃寨而逃的理由?”摩黎忽真真是气得直想升天灭地,对岳海楼也没有好脸色,怒气冲冲的质问。   “曹军侯失寨之罪,稍后严加处治不迟,关键还是眼前这残局要收拾好啊!”岳海楼说道。   “就千余敌众,不能围歼之,我们镇南宗王府一系,以后还要如何在镇东一脉面前抬起头来?”摩黎忽质问道,“你也别给我闲着,速调精锐过来,与曹师利一并夺回清泉沟寨,莫叫我们镇南宗王府一系颜面尽失!”   “那颜将军,虎牢关之得失,要远比清泉沟寨更为重要,非三皇子令旨,恕海楼不敢从命!”岳海楼见摩黎忽此时变得暴躁轻率,也只能强硬的回绝他的命令,说道。   “你……”摩黎忽鼻子都快气歪了,扬起马鞭,就要朝岳海楼脸面抽去。   “那颜摩黎忽!住手!”十数骑从西面驰来,为首一员蕃将看到摩黎忽扬鞭要抽打岳海楼,怒喝道,“岳军侯夺关献策有功,三皇子已请奏王廷封其行军副万户,赐其金牌,你鞭打上将,成何体统?”   “赤札将军!”摩黎忽硬生生收住将抽出的鞭势,下马给来者行礼…… 第六十一章 对垒   摩黎忽乃是大同蕃兵萧干所部、应州汉军岳海楼所部、岚州汉军曹师利所部的监军千户,但他们与其他填入虎牢关及以西的兵马,都受镇东宗王府辖下的大将、行军万户娄彦仙及行军副万户赤札节制。   赤札还直接率一部精锐骑兵,驻扎在伊洛河口,作为前锋将监督萧干所部防守巩县北部的河口营垒。   摩黎忽没想到清泉沟寨这边的动静,竟然这么快惊动赤札亲自过来察看动静。   虽说摩黎忽作为行军千户、行监军之责,此时随他南下的嫡系兵马仅有千余骑兵,而曹师利、岳海楼等人都投降后得授行军千户,萧干甚至还因为统辖大同蕃兵多达两万众,得授行军副万户,但摩黎忽作为那颜家的子弟,作为赤扈王帐的怯薛宿卫,却自视他才是镇南宗王府南下兵马的主将,也以主将自居。   另一方面,镇南宗王府与镇东宗王府向来就存在竞争关系,萧干、曹师利、岳海楼等是隶属于镇南宗王府的降将,摩黎忽也觉得他应该严加管束,不能在镇东宗王府将吏面前,坠了镇南宗王府一系的颜面。   不过,他在地位、声名都要高过自己一截的赤扈宿将赤札面前,还不敢放肆,强按住急躁的情绪,上前给赤札行礼,解释他刚才对曹师利、岳海楼急躁的缘由:   “虎牢关太过单薄,关城内外没有地界供我族铁骑驰聘,西翼兵马才从虎牢关延伸到伊洛河口筑三十里连营,以滞南朝西军东援。清泉沟寨乃是连营极重要的一环,此时骤然失陷,使连营首尾难以相顾,予南朝西军可趁之机,我怕坏了三皇子的大计,才如此急切训斥岳军侯、曹军侯……”   “你也知道连营之策乃是西翼作战的重中之重,但你知道连营之策,是谁向三皇子所献?”赤札冷着脸盯住摩黎忽问道。   “……”摩黎忽张口结舌,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赤札的问题。   “你既然知道连营之策的重要,也知道连营之策乃是岳军侯在三皇子帐前首议,你为何还如此对岳军侯无礼?”赤札冷脸教训道,“难不成岳军侯对连营的重要性,了解不如你深刻?”   “那颜将军也是看到清泉沟寨为敌众所袭,也心忧生躁。”岳海楼还是不想得罪摩黎忽,帮他说项道。   赤札也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摩黎忽多加训斥,沉着脸看向曹师利问道: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清泉沟寨被这点袭敌杀得这么惨,换谁都不会有好脸色,但赤札还是颇为欣赏曹师利的。   曹师利率部强攻巩县,付出那么惨烈的伤亡,也没能夺下巩县,以致西翼兵马往孟津以西穿插的意图未能实现。   不过,赤札当时就领兵驻守偃师,对进攻巩县的战事随时都保持关注。   在那么短时间里,手里统领又是战斗力有所限制的降附士卒,严重缺乏攻城战械,而守军又表现得极为顽强,战斗力、抵御意志比他们一路南下遇到的南朝禁军要强得多,赤札不以为还可以换作谁,能比曹师利做得更好。   而不管怎么样,诸路兵马南下攻城夺寨,一定会有将领遇到硬茬子。   赤扈骑兵能纵横四方无敌,对胜负功过自然不可能太过死板,也是赤札禀奏三皇子放弃强攻巩县,并禀奏曹师利有功无过,只是有点时运不济罢了,没有遇到弱一点的对手。   他这时候也愿意耐着性子,听曹师利解释一番。   “……”曹师利忍住内心的羞愤、不堪,将辰时遇袭、巷战过程以及他决定放弃清泉沟寨的前后心念变化,都说给赤札知道。   “倘若没有试图在宗祠西巷道将桐柏山卒堵住,而是直接在北寨门内外结阵,限制袭敌在寨中的破坏,形势应该就不会这么难看了,”   岳海楼这时候才知道详细情形,也很是惋惜的说道,   “当然,事后追悔容易,但真要叫岳某人身处曹军侯那时的处境,极可能也会错估形势,着了徐怀这厮的道!”   曹师利进攻巩县失利退下来休整才三五天,麾下能战兵卒可能就两千余人,剩下的不是伤残就是新编降俘,倘若亲卫精锐在刚交战就被杀伤逾半,岳海楼也不觉得曹师利继续钉在寨中,真能拖延多少时间。   见岳海楼这时处处帮着说话,曹师利也很是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败便败了,何必找这些托辞?桐柏山卒不过都是些山民贼寇,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无坚不摧的铁甲精锐?”摩黎忽蹙眉质问道。   摩黎忽是在朔州晋公山南麓跟徐怀打过交道,却是在忽勒坚等百户所部被袭击之后,他才率数百骑兵赶过去增援。在那之后,徐怀主要龟缩在晋公山南麓山岭之中,或者借山岭地形与他们周旋,没有硬碰硬打过,过不久又趁大雪与夜色的掩护,两天两夜潜行二百多里,奔袭防御空虚的岢岚城,跳出恢河河谷。   摩黎忽从头到尾并没有直接跟桐柏山卒打过硬仗,甚至徐怀避其锋芒龟缩在晋公山南麓,倚着山势跟他们纠缠,多少也显得有些孱弱。   曹师利亲率精锐去堵巷道,在这么短的时间被杀得没有招架之力,摩黎忽下意识就觉得是曹师利父子怯战畏战所致。   除了摩黎忽、岳海楼及赤札等将的扈骑,此时聚集过来的斥候探马也有一百多骑。   探明敌情乃是斥候探马的责职,不需要赤札额外吩咐,便有小队斥候往清泉沟寨下面的长沟底坝驰去,以刺探南面还有没有兵马埋伏。   这时候看到徐怀与邓珪两人纵马驰出,赤札也是发怒叫道:“这两个南将真是猖狂,欺我赤扈无人!”   “那相貌年轻者便是徐怀,黑脸汉子应是淮源巡检使邓珪!”   岳海楼搜集桐柏山匪乱的大量信息,虽然以前没有跟邓珪打过照面,还是一脸将他认出来,没想到徐怀、邓珪二人刚就敢往长沟里驰骋,迎战三十多赤扈轻骑,跟赤札解释道,   “这个徐怀便是王孝成之子,武勇号称桐柏山第一,在桐柏山曾以莽虎为号,但这绝对是掩人耳目的伪饰,而其用计奸诈,南朝或无人能出其右。这个邓珪,十数年前乃是南朝武举三五人之列的人物,只是仕途不顺,年逾四旬,也仅仅做了几任巡检使,直到在桐柏山得了些机缘,算是京西南路不多值得重视的将领……”   “倘若不是猖狂,岳军侯以为这二人纵马斜入长沟,是为哪般?”赤札皱着眉头问道。   “如若所料不差,敌众在清泉沟寨南并无更多伏兵,”岳海楼说道,“徐怀此举,一是阻我刺探其虚实,一是激励其将卒士气——倘若有更多的伏兵,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故弄玄虚,占住清泉沟寨,还怕我们不驱兵强攻吗?”   清泉沟寨卡在伊洛河口与虎牢关之间,虽然北距黄河还有四五里的缺口,但是从军事上讲,这个缺口已经非常狭小的,倘若越来越多的西军,走山道险径,进入清泉沟寨,然后出清泉沟寨,往北延伸兵锋,很有可能将虎牢关隔绝在外,令他们在河口大营的兵马彻底变成孤军。   他刚才劝摩黎忽不要急躁用事,绝不意味不要夺回清泉沟寨。   恰恰是清泉沟寨不容有失,岳海楼觉得更不能仓促行事,就怕他们在清泉沟寨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徐怀率小股精锐击败,除了会重创这边的士气,也极有可能会坚定西军增援清泉沟寨的决心,问题就会变得更棘手。   摩黎忽还太年轻、太轻率,岳海楼当然不会叫他牵着鼻子走。   好在赤扈骑兵这些年征战四方不辍,军中有大量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武勇将领,岳海楼还不担心触怒摩黎忽,会在赤扈军中站不住脚。   赤札挥手制止摩黎忽无谓的争辩下去,盯着看着徐怀、邓珪两名南将,驰入沟中,与他们的斥候探马搅到一处。   斥候之前也取弓驰射,但斥候背后所背都是骑弓,并没能对身穿鳞甲、扎甲的徐怀、邓珪造成什么威胁。   待这二人冲杀过来,三十多斥候探马也是居中十数骑结阵反冲,还安排人手从两翼包抄,但见徐怀、邓珪手中长枪如蛟龙出海,连戳带刺,凌厉无比,三十多名精锐斥候,竟无人能抵挡他们三五会合,眨眼间的功夫就有六七人被挑落下马,余者也不敢再与这两人正面交锋,往两翼驰走。   这也降低徐怀、邓珪二人穿透难度,很快将三十多人的骑阵杀了一个对穿,又纵马往坡上的北寨门驰去。   “王举早年就以枪术闻名西军;持弓站坡侧那人乃是郭君判,原是桐柏山贼酋,为徐怀所降服,箭术放在赤扈诸部,也可以说是百里挑一的神射——说到这个,徐怀箭术也是罕有人敌……”仅相距三四百步,岳海楼依稀将王举、郭君判等人辩认出来,指给赤扎辩识。   “寨中火势怎么突然大上许多,他们要做什么?”   徐怀从袭入清泉沟寨起,就在西南、西北两角纵火,赤扎、摩黎忽、岳海楼赶到,火势也主要在这两片区域漫弥——寨中屋舍以茅屋土舍为主,利于火势蔓延,但随着风势变化,还是会有一个过程的,但这会儿四面无风,清泉沟寨之中,除了西北侧的火势越发炽烈外,北墙土垣内侧也新出现好几处火头,有蔓延成片的趋势。   “徐怀这厮定是知道来不及将寨中降俘捉走,这要借火势赶人!”岳海楼跟徐怀打交道最多,研究最深,这时候情不自禁叫道,“这厮能在朔州成势,便是收拢天雄军中的桐柏山溃卒,他这是要故伎重施……” 第六十二章 归去   识破徐怀的意图,但不意味着就能阻挡、破坏徐怀的意图。   岳海楼看左右除了曹师利麾下被杀得心惊胆寒、阵列混乱的七八百人外,最快时间驰过来的仅两百余骑,又多为轻甲短弓,很难想象这两百余骑下马结阵,能撼动徐怀在清泉沟寨北门的数百桐柏山甲卒严密阵列。   不要说两百余轻骑做不到这点,这时候正从两翼快速驰援过来的数百轻骑,都下马而战,短时间内能从清泉沟寨连接官道的狭窄坡道进击,将严阵以待的桐柏山卒击溃,夺回清泉沟寨的北寨门吗?   清泉沟从官道往北,一直到黄河岸边,三四里地相对平缓一些,但从官道往南,两侧的岭嵴逐渐隆起来,形成一道明显的长谷。   虽说谷底积淤泥沙,形成二三百步不等的平坝,但清泉沟寨建于西侧长岗的半山坡上,从谷底到清泉沟南北寨门,仅有几条盘肠小道相连,不要说不利骑兵冲刺了,步甲仓促间自下而上仰攻,伤亡也必然惨重。   而桐柏山卒却可以从南面的险僻小道撤走,甚至撤到更险僻的山岗之上。   在岳海楼看来,不争什么意气,最好的办法就是驱轻骑及小股精锐步甲沿长沟往南穿插,防止西军往清泉沟寨增援,同时再调精锐步甲从半山坡道进逼清泉沟寨北门。   不过,现在天气回暖,冰雪消融,官道人来马往,也被踩踏得泥泞不堪;骑兵过来方便快捷,但步甲从两翼增援过来,却是颇费时间。   所以说,短时间内很难快速反攻,也就没有办法阻止徐怀在清泉沟寨北部大规模纵火将降俘往从南寨门驱赶上山。   岳海楼将他的看法说出来,摩黎忽瞪眼质问道:“你的意思,我们要坐看此厮阴谋得逞?”   赤札挥手叫摩黎忽闭嘴,沉吟片晌便着曹师利将尚能一战的甲卒集结起来,以斥候轻骑掩护两翼,沿长沟往南穿插,同时调数队人马,从清泉沟寨以西往嵩山北坡穿插。   巩县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但不意味着不在酝酿着什么。   且不管徐怀图谋什么,他们当下最紧要的还是防备西军有可能增援清泉沟寨,倘若西军最后有数千兵马钉在清泉沟寨不走,他们又没法强攻下清泉沟寨,那真就要傻眼了!   ……   ……   “敌众还是不敢仓促攻来啊!”   看到虏兵部署,邓珪稍松一口气。   “我们于赤扈人,到底是蕞尔小患,他们畏惧的还是西军援来,强占清泉沟寨,令其首尾难顾,”   徐怀实则也是松了一口气,但还得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笑道,   “郑怀忠、高纯年能从巩县出兵是最好,但他们按兵不动,岳海楼就敢在虏将面前打包票说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没有其他图谋?未动也是疑兵啊,谁都不敢打包票的!而岳海楼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他为赤扈人夺下虎牢关,就已经奇功可居,不会冒险劝赤扈人强攻我们的!这对他没有好处。”   “岳海楼原为蔡府僚首,对朝野之事了如指掌,此獠不除,必是大患!”邓珪皱着眉头说道。   “往后投降赤扈人的软骨头多了去,除开岳海楼,还是周海楼、顾海楼、赵海楼冒出头来。我们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以后的事留到以后再烦心吧。”徐怀感慨道,目光朝寨中投去。   曹师利率不多的精锐逃出清泉沟寨后,寨中所剩的岚州汉军基本上都是伤残,此外最多的就是新编的降卒俘兵。   这些人马一方面是没有什么抵抗意志,但另一方面他们这时也极度的麻木不仁、坐以待毙。   这些降卒俘兵,将刀架他们的脖子上,甚至都未必会反抗,但恰恰也是麻木不仁,没有太强烈的求生、抵抗意志,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组织起来,往南面嵩山北坡深处撤离、疏散,也是极难。   所以徐怀在确认曹师利不敢在寨中组织防御之后,就下令收集柴草,重点在清泉沟寨北部多点纵火。   这时候火势已在北寨门左右快速蔓延起来,成百上千的降卒俘兵为火势所迫,不得不从南寨门往南面的嵩山北坡逃避过去。   郑怀忠、高纯年配合也好,不配合也好,徐怀知道他们此行的收获,确已有了着落。   这些俘兵降卒即便再麻木不仁,但逃入嵩山之后,也断不可能主动去投赤扈人,无处可去,最终还得给他们收编。   “邓军使,你先去南寨门,杨祁业、凌坚等部这时候就要先从南寨门撤出,从那里尽可能牵制小股虏兵往南穿插,”徐怀着邓珪先去南寨门协助杨祁业、凌坚等部从南寨门撤出,在南寨门外据坡沟之地,压制南插的虏兵,他则继续率桐柏山卒在北寨门坚守。   虽说寨中火势进一步蔓延后,他们也不可能穿过火场,从南寨门南撤,但北墙土垣外侧有一条旱沟通往西侧坡岗的顶部。   他们可以沿着北墙土垣外侧撤上去。   过了巳时,赤扈人才在北面的驰道附近集结两千人马,但这时候清泉沟寨已彻底陷入漫天大火之中。   徐怀率部顶着燎灼的气息,沿着北墙土垣往坡顶撤走。   沟坡林地虽然崎岖,但毕竟不是猿鸟难渡的悬崖峭壁。   桐柏山卒绝大多数人都是生长于山里,分拆成小队人马,爬坡越沟、穿山过林的本事却是要比赤扈人强得多,也不怕曹师利、岳海楼麾下的降叛军这时候敢围追过来。   徐怀没有立即将人马都撤回去,而是令杨祁业、凌坚、周述等将继续率领小股人马,进入嵩山北坡寻找险僻的山谷、隘口或者村寨驻守。   这么做,一方面为了防御虏兵直接进山搜捕或追杀那些俘兵降卒。   徐怀要杨祁业、凌坚等人,率部在北坡尽可能的收编逃入嵩山北坡山里的俘兵降卒,之后都送回谒皇岭西北麓大营。   另一方面,徐怀还要杨祁业、凌坚等率部在嵩山北坡坚持游击作战,从侧翼牵制、扰袭敌军。   不管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有多怂,他们还是要尽可能的多牵制、打击敌军,守陵军能否快速成长起来,关在营寨之中操练,是难有奇效的,现在就得将一批批人,分散送入嵩山北坡,从侧翼牵制、袭扰敌军。   士卒要敢战,不畏惧牺牲,杨祁业、凌坚等将也需要从领兵实战中积累经验、磨砺意志。   徐怀则是赶在天黑之前,与邓珪、王举、郭君判等人,率领在强袭战中已有不小伤亡的桐柏山卒,先撤回西北麓大营休整。   景王赵湍率钱尚端、张辛、徐武江、卢雄、胡渝、朱桐等人在大营前迎接徐怀他们率部归来,又激动又深感可惜的说道:“你们冒险穿插到敌后,强袭敌营,原本是西军强攻河口敌营的良机,但郑怀忠、高纯年等人太过谨慎,我亦不能劝他们出兵,错失大好良机啊!”   徐怀给景王等人行过礼,让将卒先进营寨休整,他陪景王站在大营东侧的高处,眺望暮色下的巩县城池以及巩县城西的西军大营。   大量的篝火点燃起来照明,连同巩县在内,西军营垒连绵数里,看上去极是壮观。   他们这一次强袭,可以说收获颇丰,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更谈不上去撼动既定的历史轨迹了。   徐怀这时候跟景王说及侧翼战事的后续安排:   “我没有叫杨祁业、凌坚他们回来,想着叫他们像钉子似的钉在嵩山北坡一道道沟壑之间,有机会就出去放把火、偷杀几个斥候哨岗,总之想尽办法叫虏兵鸡犬不宁——守陵军的人马也依次替换上阵,就当作练军。邓军使做过几任巡检使,在深山老林里与顽寇周旋,也熟悉这种顽寇游击战术,或能助张军使调度诸将。”   “行啊,”景王看向张辛说道,“张辛,人马调动,你要多跟邓珪讨教!”   徐怀待要陪同景王等人入营,这时候一匹快马从巩县城中驰出,赶来报信道:“京中有使者携旨刚到城中,经略使有请殿下前往城中议事……” 第六十三章 使臣   “京中来使?”   听报信军使传禀,景王赵湍也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时候朝中还能派出使臣来。   徐怀微微蹙着眉头,朝东面望去,嵩山北坡的峰岭在暮色之下已是深黛一片。   当然了,在攻陷郑州之后,赤扈南下兵马的重心差不多全面转移到西线,包括四万降附军填入荥阳、虎牢以及嵩山北麓的营垒,在郑州以北搜集舟船建造浮桥,扫荡孟、卫等黄河北岸州县的城寨,其东路军骑兵作为进逼、围困汴梁的主力,也基本移驻到中牟城东的东湖大营。   在汴梁以东、以南,赤扈骑兵以封锁隔断与魏州、宋州、陈州、蔡州等地的通道为主,但并没有从东西将汴梁围个水泄不通,因此紧要之时,京中还是能将使臣派出来的。   “定是朝中看出虏兵封锁道路、阻止粮秣等物资进京,用心歹毒,特派使者过来催促诸路勤王兵马加快步伐往京畿推进。”钱尚端振奋道。   晨时前往巩县城中催促出兵,钱尚端也为郑怀忠、高纯年等人百般推诿窝了一肚子气,却拿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无计可施,他现在就想看看郑、高二人,面对圣旨,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   钱尚端又问报信军吏:“京中派哪位大臣过来?”   “小的却是不知。”传信军吏说道。   “徐怀,你们与我一起去见使臣!”景王赵湍说道。   虽说此时出京会有很大的凶险,但前往其他三镇的使臣还好说,毕竟胡楷等人都是京中刚派出去掌握勤王兵马的大臣,不虞他们会有什么懈怠之心,而郑州失陷,郑州防御使、京西北路经略安抚使孙化成生死不知,西军援师以久离京师的田彦雄、高纯年、郑怀忠三人为首,朝中应该会派遣重量级的大臣携旨督战。   不管此人是谁,景王赵湍也想将徐怀、王举等人都带上,好好说一说郑怀忠、高纯年贻误战机之事。   徐怀见景王、钱尚端等人都颇为振奋,这时候也不想打击他们,说道:“我与七叔衣袍染血,又腥又臭,殿下与钱郎君先行,我们换过衣甲便去!”   “也好!”   景王赵湍说道,待扈卫牵马过来,便与钱尚端、张辛、乔继恩等人在扈卫的簇拥下,先往筑县城中赶去。   徐怀与王举、邓珪、郭君判等人一边往营中赶去,一边吩咐袁垒,说道:“你准备好一百颗头颅,洗洗干净,拿绳索串起来,我等会儿进城,当贺礼送给郑怀忠、高纯年以及上使……”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邓珪微微一怔,问道,“郑怀忠、高纯年按兵不动是挺遭人恨,但殿下的本意,应该还是催促他们出兵东进,似乎没有必要如此羞辱他们!”   “你也以为京中来使,是催促西军快快东进吗?”徐怀问道。   “怎么,不是吗?”邓珪惊问道。   王举、卢雄、郭君判都愕然看过来,在他们看来虏兵南下河淮月余,汴梁被围困也有大半个月了,朝中王公大臣定然迫切希望能解汴梁之围,在这个节骨眼上派使臣过来,很难想象不是催促西军快快东进解汴梁之围的。   “……”徐怀苦笑摇了摇头,抬头看着暗沉下来的暮色,一弯苍白的月牙悬挂在山巅,说道,“倘若朝中是王相主事,我相信使臣过来,是催促西军加快东进速度的;又倘若说赤扈人已经对汴梁城完成合围,并驱使数以万计的俘民、兵丁附城强攻了,汴梁危在旦夕,随时有陷落之忧,我相信使臣过来,是催促西军东进的……”   “但粮路皆断,汴梁粮秣一日紧过一日,朝中臣公再昏庸无能,也不可能坐事不理吧?”郭君判迟疑问道,“而此时出京必然要冒绝大的风险,倘若不是催促出兵,又为何事而来?”   徐怀知道自己由果倒因容易,但其他人身在局中,在看到圣旨之前,确是很难想象朝中因为什么理由派使臣冒险过来。   然而个中缘由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徐怀说道:“我们快快换了衣甲,不要叫殿下久等,等见过使臣,一切都分明了!”   ……   ……   回到营帐,徐怀在扈卫帮助下,先将衣甲解下来,将身上几处不甚严重的箭创又收拾了一下,然而换上一身干净的袍裳,待扈卫将那副瘊子甲沾染的血迹以及一些碎肉草草清理过一遍后重新穿好。   待邓珪、王举、郭君判等人都收拾齐当,徐怀与他们便乘马往巩县城中赶去。   景王不在城中,郑怀忠、高纯年他们仅仅是占用守陵司衙署处理军务,汴梁使臣携旨赶到巩县,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在洛阳时与使臣会合,也一并赶来巩县,景王又在巩县,当然是启用行宫偏殿议事。   在巩县,景王赵湍不管有没有事权,但地位却是以他为尊。   邓珪、王举、郭君判与徐怀走进偏殿,十数支大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景王赵湍一脸阴沉的端坐殿中长案之后,看到徐怀等人走进来,才朝于左侧坐于吴文澈下首位的钱尚端微微颔首。   “徐军侯、王举将军,”钱尚端离座站出来,给徐怀、王举引荐坐于景王赵湍下首,脸面黑瘦、须发皆有些霜白的官员,“此乃枢密直学士、中书侍郎,新任京西北路宣抚使周鹤周相……”   大越以侍中、同中书门平章事为宰相,以尚书左右丞、门下侍郎、中书侍郎等参知政事衔为副相。   周鹤以副相身份就任京西北路宣抚使,地位一下子凌然于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以及迄今还坐镇潼关督西军勤王兵马继续集结的陕西诸路行营兵马都总管苗彦雄之上——即便没有见着圣旨,徐怀也能猜到郑州失陷,孔化成生死未卜,朝廷是遣周鹤来督西军援师的。   徐怀不动声色给周鹤行礼,然后在钱尚端下首预留的座席依次而坐。   郭君判多少有些按捺不住,欠着身子低声问张辛:“这个周鹤不惜以身犯险,出京赶巩县,可是来催促西军快快攻打虏兵,以解汴梁之围?”   张辛脸色也是难看之极,苦笑着微微摆了摆头,表示郭君判猜错了。   邓珪、王举皆是一惊,没想到竟然这都能叫徐怀言中。   周鹤扫了徐怀等人一眼,看向景王赵湍,继续刚才中断的话题:“……虏贼猖獗南下,践我河淮,天下仁人志士莫不愤慨悲鸣,然河东、河北以及济南、宋州诸路兵马与虏贼交锋,军民伤亡无算,城池纷陷,却莫不能挡虏兵锋芒——西军与党项人常年征战,兵锋甚厉,朝野也由此将厚望寄于西军身上。西军倘若有失,大越则将失去最后倚仗,无法与虏兵周旋。因此,周鹤离京之时,官家殷殷告诫,没有十足之把握,万不可与虏兵浪战……”   邓珪、王举、郭君判与徐怀晚到一步,都没能听到圣旨的内容,而他们的“地位”低微,也不可能这时候跟他们复述圣旨——圣旨也不是颁给他们的,但从周鹤嘴里听到“周旋”这个字眼,他们陡然间也明白过来,朝中要跟赤扈人议和!   同样他们又觉得是那样的荒谬。   赤扈十数万大军兵临城下,朝廷要开怎样的条件,才能叫赤扈人心满意足离开?   再者,赤扈人此次南侵,准备仓促,从种种迹象看,他们并没有攻陷汴梁的准备与决心,践踏河淮,消耗、削弱大越的意图可以说是昭然若揭,即便此次撤兵而去,待来年准备充分,必然还将悍然南下。   大越还能与之一而再、再而三的议和吗?   这也难怪景王与钱尚端、卢雄及张辛等人的脸色会如此难看。   邓珪朝徐怀瞥眼看去,只见徐怀低头看着桌案,叫人看不清他的脸,心想徐怀刚才说使臣前往必不是为促战,想来也是料到这一步了。   “殿下,你也说虏兵并无攻陷汴梁的决心,其兵马主要淹留于汴梁、郑州、洛阳之间,甚至到这时候都没有强攻汴梁的准备,这也证明他们并无侵占中原的野心吗?”   高纯年这时候微微斜倾过身子,跟景王赵湍说道,   “十数万虏兵堵于郑汴之间,粮道堵绝,不要说汴梁城中百万军民嗷嗷待哺,诸路勤王兵马的粮秣转济也见得不轻松,能令虏兵北撤,是朝野共同所愿,但是许些蝇头小利叫虏兵北撤更好,还是将朝廷最后所倚仗的十数万西军倾巢而出,不计后果的与虏兵血战,令其北撤,哪个更稳妥,还需要权衡吗?”   “你说徐军侯能战,难不成指望徐军侯将十万数虏兵都杀个人仰马翻?”   “高监军,你是太高看我徐怀了,”徐怀抬起来,虎目灼灼扫过高纯年、郑怀忠及西军诸将,说道,“不过西军持重、轻易不浪战的决心,徐怀却是早就知道,因此这次强袭清泉沟寨回来,特意给高监军、郑经略准备了一份厚礼……”   “哦?”高纯年微微一怔,下意识问道,“不知道礼为何物?”   徐怀朝殿下挥了挥手,示意袁垒让军士将人头端上来…… 第六十四章 选择   十数军士将百余头颅抬上来,这些头颅都拿竹筐装着,十二三颗头颅一筐,也没有拿麻布遮盖,直接暴露出来,脸还残留着临时的狰狞神情,竹筐底还有黑红粘稠的血液渗出来,滴在铺地方砖上。   高纯年、周鹤都是士臣出身,与乔继恩等人看到这一幕,脸色一阵阵发白。   郑怀忠须发已半白了,自以为修身养性这些年,没有什么东西能触怒他,这一刻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气得直炸肺,手按住桌案,厉目盯住徐怀,怒问:“徐怀,你这是何意?”   “你这竖子也欺人太甚!”   “你什么东西,想要骑我们头上拉屎撒尿不成?”   于殿中陪坐的西军前锋部将也有八九人,都是都指挥使、都虞候一级的人物,看到这一幕也勃然大怒,恨不得踢开长案,上前揪住徐怀就往死里打。   徐怀冷冷的朝郑怀忠及西军诸将看去,冷哼一声,说道:“如何却敌,庙堂之上诸相公自有谋算,轮不到我一介武夫指手划脚,但赤扈人有朝一日倘若真撤兵退去,朝野田陌有人问及郑经略与诸位军侯西军有何功劳时,徐怀怕诸将碍口识羞,特送上百颗敌卒头颅,以壮你们的底气。怎么,徐怀这份礼不算厚重?没关系,徐怀没有什么能耐,今日率千卒强袭敌营,也斩得六百颗头颅,一并送给你们便是装点门面,有何不可?”   “你这是什么狗屁话,欺我西军没人?”一名武将气得一拳将长案砸塌,就要扑过来将徐怀揪住。   “你没敢上阵杀敌,却敢在殿下、使君面前放肆动手殴杀同僚不成?”徐怀按住腰间佩刀,杀气腾腾盯住那武将。   “退回去!”郑怀忠沉声喝令那武将坐回原处,盯住徐怀,冷声道,“你也莫要欺人太甚!”   “什么叫欺人太甚?”徐怀冷声道,“我率兵卒杀入敌营,郑经略在巩县坐拥西军五万精锐之师,却按兵不动,这叫不叫欺人太甚?郑经略,你不要忘了,这巩县也是殿下与张军侯、乔郎君及末将率三千士卒拼死守下来的!”   “徐军侯,官家有旨,西军不得浪战——郑帅、高监军早前坐镇巩县,也是深察圣意,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作甚?”周鹤这时才回过神来,当也是气得一佛升天、二佛灭世,厉声喝斥。   “圣上是有旨,勒令诸军不得浪战,但我斗胆问周相一声,圣上有没有令诸军不得与战?”徐怀盯住周鹤的三角老眼,针锋相对的问道,“周相适才也言,要与虏兵周旋,我再斗胆问周相一句,倘若诸军皆不敢与虏兵相战,诸相公就凭唇舌功夫与虏兵周旋,真就以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便能抵百万雄师?”   “战或不战,帅臣决之,哪里有你这等人物置喙的余地?你倘若再胡搅蛮缠,休怪老夫治你不敬之罪!”周鹤怒斥道。   “周相甫至巩县,徐怀担忧郑经略、高监军无功献媚于周相之前,特送上百颗敌虏人头为贺,有何不敬?难不成社稷垂危之计,还有比这更好的贺礼?”徐怀问道。   “你,你……来人,将这狂徒给我轰赶出去。”周鹤气得直哆嗦,厉声叫道。   “周相,你也歇歇气,”景王赵湍沉声说道,“徐怀率部强袭敌营,原本是满心指望巩县这边能出兵策应。郑经略持重按兵不动,不能说错,但徐怀年轻气盛,为此感到不忿,也情有可缘嘛!总不能指望他年纪轻轻,便如周相这般深谋远虑——”   真要有什么军令,巩县城内的人马当然是以周鹤、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为首,但这时候听到周鹤叫唤,从廊下探头看进来的诸多扈卫,见景王赵湍偏护徐怀,自然也不可能贸然进殿触霉头。   “我对官家忠心耿耿,此番出京也是九死一生,谁曾想刚到巩县受竖子欺侮,我……”周鹤气得声音都有些打颤。   “周相息怒,”景王赵湍又装作厉色的朝徐怀说道,“你心里有怨气,这能理解,但这种事以后莫要再做,成什么体统?难不成周相有什么地方惹恼了你?你们都给退下去了,莫要再扫我们的兴!”   徐怀起身朝景王拱拱手,“吱哑”再推开桌案立身而起,按住腰间佩刀,他没有看周鹤、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而是看着气愤不已的西军前锋诸将,看似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是刀剑一般凌厉,想要将他们皮囊之下龌龊灵魂从根子里都挖出来。   西军前锋诸将怒气冲冲的撑案看来,也有人低头看案面。   邓珪坐着没动,趁着别人不在意,手指醮酒水在案上写了“我留下”三字,用袖甲稍稍遮住,不叫一旁的张辛得以瞧见;徐怀往那边瞥了一眼,对邓珪微微颔首一下,便甩袖往大殿外走去。   朱桐坐在大殿的角落里,也没有人关注到他——他年纪甚轻,又没有太多的见识与阅历,朝廷是战是和,他也没有什么主见,所以也就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一幕的出现,又惊又疑的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却是卢雄起身,不经意的拽了一下朱桐的衣袖,示意他一并退出偏殿。   ……   ……   出行宫来,已是星月满天。   怕西军前锋诸将没胆气杀敌,却有可能暗中对他们动什么手脚,徐怀他们走出行宫,没有在城中耽搁,直接乘马出城,往巩县城南的谒皇岭西北麓大营驰去。   众人在大营北侧的一座山岗上勒马停下来。   远处,一队队人影正借着夜色的掩护,往谒皇岭大营而来。   这些主要是逃入嵩山北坡的俘兵降卒。   他们面对杨祁业、凌坚、韩文德等将率领的人马,已不再有什么抵抗,但白天有小股虏兵也进入嵩山之中活动,只能趁夜将他们分批押送回谒皇岭大营来。   “真他妈一群怂货、鸟货!”   郭君判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似要将胸臆里憋着的浊气都吐掉些,叫道,   “从来都只有棍棒才能将豺狼驱赶走,西军不打一两场硬仗,不能将这些狗娘养的胡狗子打痛了,打得嗷嗷直叫,议他娘的和!他们这时候议和,不是怕赤扈人不够贪婪,不是怕胡狗子南侵的决心不够坚定?庙堂之上怎么尽是这种鸟货……”   “周鹤、郑怀忠是挺不上道的,似乎也没有必要当面羞辱他们啊,”朱桐怯怯的说道,“现在闹得这么僵,往后还要怎么相处?”   徐怀不会对此时的朱桐有多高的要求,却也没有心情回答他这个问题。   卢雄轻叹一口气,跟朱桐说道:“王相跟你父亲,恐怕在汴梁已经跟王庸戚、汪伯潜这些人闹翻脸了——跟这些所谓的议和派,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见朱桐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苦笑道,“此外,这天下哪里有不战而得良盟的道理?百余年前能与契丹和盟,朝廷也是在魏州等地与契丹血战数场,双方都损兵折马无数,令契丹深觉难以轻松吞下河淮,才最终接受盟约……”   “我见周鹤之前便料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你们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徐怀转头看向众人,说道,   “这些人之前以为契丹残破可欺,为贪欲遮断眼,不知唇亡齿寒之危,妄想着与赤扈人联手收复燕云;此时畏赤扈势大,坐视其侵凌河淮而不敢与战,摇身变为和议派——说到底,这些人骨子里不变的就是四个字:‘欺软怕硬’!轻敌与畏敌,从来都不是对立的!我们跟这些人永远尿不到一壶里去的。”   “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徐武江看向徐怀问道。   “要照我说,我们直接保护殿下去蔡州!”郭君判说道。   “殿下身上羁绊更多,他倘若暂时不想回汴梁,就只能留在巩县,对西军多少还有所促进!另外,也是我一直判断的,赤扈人这次不可能在河淮站住脚,天下还没有到真正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所以我们做事,还要给这些孙子留一丁点的余地,”   徐怀说道,   “我与周鹤、郑怀忠、高纯年这些人翻脸,因为我们跟王相始终是主战派的立场,不需要跟这些没骨气的和稀泥,甚至还要光明正大的表明立场,以便争取更多的同道中人。殿下目前却还不能与朝中主动战、和议派有太深的牵扯;胡公此时的态度可能也不宜太强硬!”   “邓珪那厮也是个没骨气的!”郭君判抱怨道。   徐怀于清泉沟寨北寨门前与邓珪暗中说的那些话,郭君判、王举他们并没有留意听进耳中,也就不知道徐怀的本意就是准备让邓珪留在景王身边。   他们这时候见邓珪竟然坐在殿中纹丝不动,没有与他们共进退,心里多少有些不满。   徐怀现在还不打算说破这点,轻描淡写的说道:“人各有志。”   邓珪之前是跟桐柏山众人有交集,但桐柏山匪乱过后,他便调入位于襄阳的都部署司任吏,与桐柏山众人都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谁将他视为桐柏山的一员。   邓珪这次也是奉胡楷之令,率三百襄阳府军赶来巩县增援,因此他留殿中,郭君判、王举心有不满,相信在周鹤、高纯年、郑怀忠等人眼里,邓珪无疑是做出了“选择”…… 第六十五章 王氏族人   星月满天,徐怀勒马站在山岗之外,看四十里敌营静寂无声,也不知道赤扈人是否早就料到这一点,其南侵后的军事部署,都有意无意的促成这点,又或者说朝中早就有人已与赤扈人暗通款曲了。   轻叹一口气,徐怀待要与众人往大营驰去,这时候却见有二三十骑从巩县城中驰出,往他们这边的山脚下追赶过来。   “这些人想干什么,不会想着将我们留下来吧?”郭君判还在气头上,看二十数骑驰速极快,颇有来者不善的势头,将马鞍旁的长弓摘下来,横在身前,怒气冲冲的说道。   传信不像传信,但要说二三十骑驰来是想对他们不利,也未免太托大了。   徐怀执辔看来人往山岗这边驰来。   “来者何人?”   周景带着十数扈卫上前挡住来者的去路。   为首两名军将在山脚下翻身下马,朝这边喊道:“七叔王举可在山上,我们是王华、王章啊!”   “王华、王章?”   王举下马来,看到两名军将走近过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脸,激动拉着两人朝徐怀走过来,叫道,   “没错,是王华、王章,是你四叔王岐武家的小子——二十六年前,你四叔王岐武率一部泾州军卒出裕原口巡边,遭到党项人埋伏、包围,身中三十七箭而亡;当时你四叔王岐武长子王化才十六岁,也殁于此战,王华、王章兄弟更小,才三四岁。你父亲蒙冤而亡,王氏一族逃出泾州避祸时,他兄弟二人也才十三四岁……”   为逃避蔡铤等贼党的迫害,当年在范雍的协助下,王举逃出州衙后,就立刻安排王氏残族迁出泾州隐姓埋名。   当时也没有想过蔡铤所持上诏是假,以为王氏一族不可能会有沉冤得雪的一天,王氏分作三支逃往外地,彼此之间也约定不再联系。   因此徐怀在应州遇到王举、范雍时,王举、范雍也不知道另两支王氏残族迁往何处隐姓埋名,无从联络。   朝中此时虽然已经将蔡铤下狱,也为当年矫诏事翻案,但毕竟还没有正式的圣旨颁传天下,徐怀还以为暂时还不可能与别的王氏族人联系上。   徐怀没想到在巩县能遇到四叔王岐武家的堂兄弟,忙下马走过来,与王华、王章相认。   “王家人都好大的块头,真是个个将种啊!”徐武江、郭君判都过来跟王华、王章相见,见兄弟二人都约三十岁左右,王华脸面黢黑,乱糟糟的胡茬子覆满半张脸,身形魁梧,好端端一个莽汉子,而王章却要清俊一些,身形没有那么粗壮,却也是高颀修长。   再想想王举的块头,王宪、王峻兄弟二人虽然没有那么雄健粗犷,但块头要比普通人高颀彪健锐得多,不得不说王氏满门都是习武的将种。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做了何等作科犯奸之事才被充入军中,你们随三叔公迁出泾州时,年纪已经不小,是否将将王氏家训都忘了一干二净?”王举看到王华、王章面颊之上都有刺字,顿时间语气变得不善的问道。   禁厢军将卒身上基本上有刺字,但招募入营伍的主要在手臂等隐匿处刺上姓名、军队番号,方便辨识。   禁厢军也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刺配充军的囚徒。   只有这部分将卒才会在脸面上刺字,而这个字也是官府判处流配之刑时刺上的,主要是防止囚徒逃亡。   王华、王章面颊有刺字,即便月色下难以细辩,但基本能确定他们不可能是通过正常招募渠道加入西军的,而是作奸犯科犯事之后被官府判了流刑充入军中。   王举这些年逃亡藏匿太原,对王宪、王峻及范宗奇等子弟的管束却是严厉,因为王华、王章的父兄早早战死沙场,王举之前将他们带在身边教习武艺,就当亲生儿子教养,这时候看到他们脸上有刺字,脸色当即便黑了下来。   王举再看山脚下还有二三十人牵马等在那里,又不善的盯住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厉色问道:“他们又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这时候赶出城来,是要与我们相认,还是以为有富贵可攀,将以往的盗匪同伙都拉出来投奔我们?”   看王华、王章所穿衣甲,便知他们在西军只是低级军吏,他们在军中影响力非常有限,这时候竟然能有二三十人马不管不顾的跟着投奔过来,只能证明这些人从头到尾都追随王华、王章兄弟二人的。   流配充军,又自始至终有人马相随,王华、王章在流配充军之前做过什么勾当,王举还能猜不透吗?   举族迁离泾州时,王华、王章年纪已经不算太少,他们父兄早亡,年幼时都是跟着王举习武,心里也最畏惧王举,见王举黑脸厉色质问,忙跪下来相诉:   “三叔公带着我们逃入华阴县,购置宅院更改姓名居住下来,起初日子还勉强能过,十年前关中大疫,三叔公、十七叔公,我娘、六婶娘他们都没能熬过去,相继病殁,所剩不是老弱,就是妇孺,之前逃难时所带的细软之物也都耗尽,我兄弟二人实在没有能力养活这么多口人,就鬼迷心窍在华阳县南面的山沟里落了草,剪径劫道……”   “你们这是要丢尽我们王家的脸面啊!王氏家训,宁死不投敌、饿死不为匪,你们还有记得吧?”王举一怒之下,摘下腰间的佩刀,就要连刀带鞘朝兄弟二人头上暴烈抽打过去。   徐怀忙将王举拦住,劝说道:“七叔,华、章二兄以往确是有不检点之处,为生计所迫,也不是可开释的理由,但他们流配充军,便是受到应有的惩处,我们不能苛责相待!要说脸上刺字,此时楚山大营里又有几个人脸上没有刺字的?我也是在他们成为我麾下军卒那一刻起,才以军法军纪约束他们,不可能去追问他们之前所犯、也受到过惩处的过错。”   六七千桐柏山卒接受招安,也就郭君判、仲长卿、高祥忠等主要将领受到优待,脸上没有刺字,是作为招安将领直接编入河东军中,但普通贼众就没有这样的优待了。而朱承钧、牛二、燕小乙、沈镇恶等人更是作为囚徒流配岚州,脸上刺字更为醒目——   王举刚开始出声训斥王华、王章兄弟二人,郭君判还有些尴尬,但在徐怀说过话后,也上前来打圆场,笑道:“王举将军,你要严厉惩处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这叫我如何自处啊……”   王举这才猛然想起,徐怀在岚州、朔州成事,最初倚重的就是二百囚卒。   他也是乍见王华、王章兄弟二人,情绪激动之余都忘了这茬,收起佩刀,黑着脸说道:“徐怀、郭军使替你们求情,暂且饶过你们,但你们在军中再有什么不法之举,我再收拾你们。另外,你们既然知道我们在巩县,为什么不先单独来见,要一下子搞这么大动静?你们做事怎么可以如此鲁莽!”   “下面都是吕全、吕兴、史安他们,还有一些人也是在华阴山里一起投官府充军的弟兄,”   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诉说道,   “我们五天前调到巩县后,便听到徐怀与七叔你们都在巩县,但我们当时已经被安排了事情,没办法出城找你们相见,吕全、吕兴他们却又太兴奋,在军中就迫不及待的将诸多旧事宣扬出去了。你们刚才在行宫狠削郑怀忠的颜面,我们就在行宫外执守,担心事情传到郑怀忠的耳中,就没有机会脱身,便不管不顾,带着人都逃出巩县城来。”   “吕全、吕兴、史安他们才多大年纪,你们兄弟竟然带着他们落匪?”王举气得又要拿东西抽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徐怀、郭君判、徐武江又是上前一通劝。   王氏在泾州数代将门,家世也大,因而家将仆役也众。   然而除了王岐武等王氏宗族的男丁在与党项人的战争中伤亡惨重,留下一堆老弱妇孺,家兵家将里的男丁为大越捐躯者也是极多,最终留在庄子里,绝大多数也是妇孺。   矫诏事变时,王孝成身边还有十多家将被害。   因此王氏举族迁泾州,到别地隐姓埋名时,都是一些老弱妇孺。   吕全、吕兴、史安等人都是王氏家将的子侄。   也很难想象很多撑事的人在大疫病故后,王华、王章当时年纪也不大,是怎么带着其他老弱妇孺熬到今天的。   不过现在还不是追问旧事的时候,徐怀说道:“先不忙着叙旧,快快叫他们跟我们先去大营再说。”   王华、王章等人身份已经暴露,严格说来,郑怀忠、高纯年不放他们走人,他们就得留在西军听候辖管,要不然就是逃军。   徐怀肯定不会再让王华、王章去受郑怀忠这些人拿捏,但也要防备郑怀忠借这个搞事,眼下他们还是先回大营为好——到大营后,大不了先让王华、王章带着人马先去桐柏山…… 第六十六章 揭过   守陵军及蔡州援军分营驻扎在谒皇陵西北麓,一千桐柏山卒就在东侧建了两座营盘。   虽说这么做会多出很多烦琐、枯躁的工作,将卒会非常的辛苦,但诸营相对独立,除了更方便管治外,在遭遇敌军突袭或强袭时,也能最大限度的保障避免诱发连琐反应式的溃乱。   天雄军当初在大同被杀得大溃,就是数万人混杂于西城,而曹师利这次将数千人马混于一处,被徐怀杀得面目全非,都是没有严格分营驻守所致。   这里面有曹师利所部强攻巩县不得,损失惨重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麻痹大意。   不仅曹师利,赤扈人的西翼诸将都没有想到会有敌军从南面的山径狭道偷袭其连营腹心处。   这次徐怀他们在清泉沟寨斩获大捷,但回来后也吩咐徐四虎等人以此为戒,在营寨外加强明暗哨的布控,防止虏兵有可能会报复性对他们发动强袭。   范宗奇与徐四虎等人没有陪同前往巩县城中,这时候都没有歇下,一方面接纳俘兵入营安置,一方面加强营寨内外的警戒事宜。   这会儿远远看到徐怀等人归来,却不见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的身影,范宗奇跑过来帮他岳父王举牵马,好奇的问道:“你们怎么匆匆而归?”   徐四虎、乌敕海等人走过来,也是好奇的打量身穿西军衣甲的王华、王章等人。   王华、王章他们乃是陕西诸路兵马行营辖下的军卒,郑怀忠、高纯年及西军前锋诸将,今日被他送上百颗敌军头颅狠狠的羞辱了一番,徐怀还是担心他们有可能借题发挥。   下马后一边往军营里走去,一边吩咐范宗奇、徐四虎、乌敕海等人:“暗中吩咐下去,袭寨人马继续休整,其他人马都做好临战准备——其他事先进营再说。”   范宗奇、徐四虎、乌敕海他们也没有多惊讶,还以为又要再次去偷袭敌营,便急步下去安排。   待到大帐,徐怀又让人拿数十套衣甲过来,让王华、王章他们身上的西军袍甲都换下来。   虽说王华、王章等人脸上都有刺字,但脸上抹些污渍便能叫人认不出来。   倘若郑怀忠真要派人过来讨人,反正他们绝对不可能承认就是。   待准备过一番,徐怀才将范宗奇、徐四虎等人召来,跟他们介绍起王华、王章等人的身份来。   “章哥、栓子、苏安!岳父、我爹这些年真是想你们好苦啊,我刚才竟然都没有认出你们来!”   从泾州逃出时,范宗奇已经记事,但他当时毕竟年纪很小,对很多人与事的记忆都很模糊,刚才没有认出王华、王章等人。他这会儿自是激动得大叫,泪水都抑不住流下来。   “你这小子,我们都还好好的,你这是要勾得我们都哭啊!”王举拍打女婿范宗奇道。   “你们这些年藏哪里去了,怎么会在西军为卒?”范宗奇招呼王华、王章等人在大帐里坐下,好奇打听他们这些年的行踪。   刚才也是仓促,徐怀、王举很多细情都没有问清楚;王氏一族分三路逃出泾州隐姓埋名,王华、王章他们属于第二路,总计有近七十妇孺,徐怀、王举得搞清楚其他是不是还有人留在华阴县,要不要立刻派人去将他们接走。   王华、王章虽说五天前就知道徐怀、王举他们在巩县,这时候正式相见也是激动万分,坐下来将诸多事一一分说。   ……   ……   王氏一族数代都是泾州将门,在与党项人的战事中,不仅王氏子弟人丁凋零,家将家兵为朝廷捐躯者更众。而徐怀生父王孝成为蔡铤矫诏所诛,身边最后一批家将也在护送徐怀母亲返还泾州的途中遇害。   王举在范雍的协助下,从泾州州狱脱身后,就安排族人及数代追随王氏的家将眷属迁出泾州以避迫害,一百三十多族人里,主要都是老残妇孺,成年男丁都没有几人。   王举当时有案在身,担心李代桃僵之计瞒不过蔡铤、刘世道等老狐狸,遂于范雍一家单独一路逃往太原。   除了一路人马不知去踪,还联络不上外,王华、王章兄弟二人跟随逃入华阴县境内的这一路人马,七十多人也是以妇孺为主。   这一支人马在两名族老的带领下,扮作逃荒难民,在华阴县隐姓埋名定居下来。逃难携带的金银细软之物有限,从当地人那里购置几栋茅屋草舍栖身,无力添置田地耕种。   众人早年或做些小本买卖,或出力佃种田地,或妇人们织布纺纱,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十年前关中大疫,族老以及几位年事渐高、身体弱的主母都没能逃过疫病的收割相继辞世,不多的积蓄也买药治病消耗一尽。   王华、王章兄弟二人当时都还没有年满二十岁,凭卖苦力根本无法照顾好那么多尚未成年的子弟以及病体虚弱的姑婶姊妹,遂铤而走险,带着几个年岁较大的子弟便到华阴县境内一座山寨入伙。   王华、王章武技过人,进入山寨很快就成为头目,但他们知道落草为寇终非长久之计,在年幼子弟渐次成年、他们也暗中攒了一些财货添置田地,够山外妇孺维持生计之后,便在一次官兵的清剿中率部投降,编充军卒。   虽然世人以从军为苦,但王氏数代为将,子弟更不愿意在田亩之间庸庸碌碌度过一生。在王华、王章充军之后,后续长大成年的王氏及家将子弟也都陆续赶去相投。   王华、王章他们这次从巩县带出来的二十七人,有十六人都是年轻的王氏及家将子弟,其他十一人也是王华、王章在华阴县落草时招揽的部属。   此外,还继续留在华阴县的还有二十七人,以女性及未成年子弟为主。   王华、王章也都已娶妻生子,但考虑他们的身世不能曝光,这几年来渐次成年的王氏子女,都是与家将子女内部通婚,大家都还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听王华、王章谈及华阴县族人的情况,王举也是唏嘘不已。   不算王章他们成年后成家所生养的子嗣,最初迁往华阴县的族人,在这十七八年间逝世已经超过半数,真是天人两隔。   这里面有疫病的缘故,但更主要还是颠沛流离所致。   “得立刻安排人去华阴县将人都接走。”范宗奇怕郑怀忠这些人在他们这边讨不到便宜,会派人去扣押家眷作为人质相要挟,恨不得立马带上人马赶往华阴县,将还留在华阴县的族人迁往桐柏山去。   “这个不急!”徐怀摇了摇头,说道,“郑怀忠有可能跑过来找我要人,但应该还不至于去扣押妇孺!”   他们今天跟郑怀忠等人闹得再不欢而散,双方毕竟不是死仇、死敌。   甚至郑怀忠等人内心深处都觉得他们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他们的做法才解大越危困之正道。   就像当初朝野那么多将臣主张、支持联兵伐燕,大部分人并非出自不能见人的私心与贪欲。   所以,郑怀忠等人今天受到羞辱,有可能借逃军之罪派人过来缉拿王华、王章等人,但徐怀不觉得他们会将怨气撒到妇孺头上。   而往西要经过函谷关、潼关,现在都是重兵把守的军事重镇,十数精锐可以翻山越岭绕过这些关隘,但二三十名妇孺去吃这苦,不知道途中又要殁没多少人。   说白了,徐怀现在就是要王华、王章他们收留在身边,郑怀忠他们不愿,大不了就再闹上一场,也不怕郑怀忠真有可能对他们兵戈相向;等到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居中说项,叫郑怀忠等人不得不认下这既定的事实,再将妇孺接去桐柏山就是细枝末节。   ……   ……   等了一个多时辰,巩县城中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却是景王赵湍、钱尚端等出城归营,派人过来唤徐怀、卢雄、王举过去。   “这事算是过去了,你们随我去见殿下。”徐怀着王华、王章与他们一起去见景王。   走进景王大帐,徐怀便先告罪道:   “未得殿下许可,就私自拿头颅去羞辱郑怀忠、周鹤等人,徐怀鲁莽了!”   “你要提前说,我是许你做呢,还是不许你做?”景王赵湍苦笑着摇头道,“我也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会如此畏战,而父皇却又偏偏听信他们——想来王相在汴梁的日子更不好过啊!”   徐怀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二人都是你王家之人?”景王赵湍打量王华、王章问道。   “王华、王章乃我四叔王岐武之子,矫诏事发时,他们年仅十二三岁,畏受牵连,由族人携往华阴县隐姓埋名;后迫于生计,投了山寨,但好在迷途知返,最终还是想着进入军中,为朝廷效命。”徐怀叫王华、王章上前来给景王行礼。   钱尚端坐一旁解释道:“郑经略原本就叫你气得够呛,得知王家族人藏在军中,私自出城,勃然大怒要派人马过来捉拿治罪,是殿下在殿中拍案怒斥,说朝廷负你王家太多,郑经略他们倘若在这等细枝末节上纠缠不休,只会惹天下人怨恨、嘲笑,郑经略他们这才作罢……”   “多谢殿下!”徐怀诚恳行礼道。   王华、王章他们是一个把柄,但他又必然要保,没有景王赵湍强硬相护,徐怀也担心为这事闹得不可开交,令他们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相比你们携刃杀敌,我做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景王赵湍挥了挥手,表示揭过这事,又忧心忡忡的问道,“现在最关键的,接下来要怎么做啊,徐怀你可有什么想法?” 第六十七章 绸缪   面对汴梁新旨,景王询问他们要如何应对,徐怀也是苦笑不已。   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本就有畏战怯战之意,掌握大越诸路兵马中还能称得上有一定战斗力的西军援师,拖延在巩县不敢跟敌军正面交锋,现在庙堂之上议和派又风起云涌,天宣帝又怯弱昏庸无能,甚至是天字第一号投降派,这样的大势又岂是他们这一小撮人所能逆的?   周鹤携旨而来,不过是直接奠定了既定历史不可逆转、注定会到来的最关键,也最不可逆转的一步。   徐怀甚至能想象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十数万尚有一定战斗力的西军在巩县、偃师裹足不前,议和派在汴梁占据上风,同时在十数万虏兵的胁迫之下,为达成和议,将会极尽一切可能的满足赤扈人的武力勒索。   赤扈人得到满足,还进一步彻底打击了大越的军事潜力,完成既定的战略意图,“撤军”而去,议和派与那位高高在上却怯弱无能的天宣帝,不仅不可能幡然省悟,深刻认识大越已经往深渊倾覆,甚至还会沉溺于这脆弱而虚假的“和平”之中,甚至据以为功。   以王禀为首的真正主战派将臣,自然也会再次遭受排斥、打压。   等到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及京畿附近防御力量也注定变得越发脆弱,大越的京城汴梁也就注定了难逃陷落的命运。   “圣命难违,这一次与赤扈人是和是战,已非臣与殿下所能逆改,但考虑到赤扈人此次南侵,准备并不充分,因此表面上的‘和议’还是有望谈成,汴梁之围也能够在四月底之前解掉。五月之后,河淮之间就会相继进入汛期,大雨磅礴,洪水滔天,赤扈人应该会赶在五月之前北撤,”   徐怀沉吟片晌说道,   “朝野或许会为和议达成、虏兵北撤而忘乎所以,我们对赤扈人狼子野心却绝不能失之警惕,赤扈人北撤之后,很可能盘据河东、河北北部不去,最快可能会在十月秋暮再次悍然南侵,我们要竭尽全力为此多做些准备……”   “满足赤扈人提的所有条件,也极可能仅多拖上五六个月?”钱尚端震惊问道。   钱尚端身为士臣,一直以来也算不上多坚定的主战派,有时候还难免随波逐流,此刻内心深处难免对“和议”存有一些幻想。   当然了,他在外人面前知道跟景王赵湍保持一致,也只有内部诸人坐下来议论时,还是会将心间的一些疑惑问出来。   “我们且不说朝中是不是有人暗附胡虏,但只要西军裹足不前,朝中又主动派出大臣求和,赤扈人是不是彻底清楚朝中求和是何等迫切?在这种情况下,赤扈人会索取怎样的条件,才会假意同意从河淮撤军?”徐怀看向钱尚端问道,“钱郎君,倘若你是赤扈汗王会开出怎样的撤军条件?”   “舍去大量钱帛那是肯定的,”钱尚端蹙眉思虑道,“而此时除进入河淮的赤扈兵马外,其犹有兵马围太原、定州、雄州,赤扈人多半会要求朝廷割这三镇相让吧……”   “钱郎君所言甚是,我倘若是赤扈人,也会要求割占太原、定州、雄州三镇,”徐怀说道,“倘若朝廷迫切求和,忍心将这三镇割去,那有没有能力在半年时间内,在太原、雄定以南建立起对赤扈人的有效抵御?而倘若没有抵御,赤扈兵马却还停留在太原、雄定之间,入秋之后为何不再次南下?难道他们尝足甜头,还不知道苦头是何滋味的狼子野心,真会得到满足吗?钱郎君可不要忘了,赤扈人此时在太原还有数万精骑,一旦太原不战而陷落其手,待到再次南侵时,这部分赤扈骑兵也将齐驱而来啊!”   钱尚端默然不语,景王赵湍也是愁眉莫展。   徐怀说道:“赤扈人再次南侵是势不可免之事,殿下所能做的,应尽可能保全朝中愿战敢战的将臣,而他们才是大越最后的屏护与倚仗!”   很多事是徐怀此时无力更改的。   和议,非徐怀所能阻止;赤扈人撤军之后,景王赵湍被召回汴梁也非徐怀所能阻止;赤扈人的再次南侵,也非徐怀所能阻止。   不过,徐怀也能看到有些细微之处已悄然发生改变。   皇子不得干涉朝政的惯例,事实上已经被打破。   天宣帝即便再怯弱昏庸无能,也不可能在和议达成之后,就真以为威胁彻底解除、从此又可以高枕无忧了。   事实上,联兵伐燕的彻底破产,赤扈铁骑蹂躏河淮,也必然严重削弱天宣帝对王戚庸、汪伯潜这些大臣的信任——当然,天宣帝最终倒向议和派,除了他根子深处的软弱无能外,也证明他对王禀等这些主战派严重缺乏信任。   在这种特殊时期,皇子干政,不仅不会成为忌讳,甚至有可能成为天宣帝内心深处最后不多所以为能靠得住的倚仗。   接下来徐怀希望景王赵湍所做的,就是利用张辛、凌坚、余珙、韩文德等人掌握守陵军,在朝中没有正式下旨停战之前,尽可能多的从侧翼袭扰虎牢关以西的敌垒——邓珪、杨祁业所部都可以直接编入守陵军,相信胡楷也会促成这事。   虎牢与巩县之间,地形不利骑兵驰骋作战,赤扈人也主要利用降附军大造营垒以堵西军东进之道。   守陵军背靠谒皇岭等有利的地形,避开赤扈骑兵,专挑战斗力不太强的降附军袭扰,可以抓住最后的机会,不断的淬炼,加强战斗力。   在和议达成、赤扈人撤兵之后,景王赵湍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巩县,可以请旨将守陵军编入京畿禁军,带回汴梁去;回到汴梁后,短时间争取出镇的机会可能渺茫,但要尽可能的保全主战派势力,特别是尽可能争取王禀留在汴梁,避免他被议和派排挤出京。   赤扈人再次南侵势所难免,但徐怀相信,王禀能留在汴梁,或多或少应能发挥一些作用;而徐怀也相信,在形势恶劣到一定程度,王禀应该能看到景王赵湍出京能为大越保留最大的希望。   也只有在王禀的支持下,徐怀才有把握在形势恶劣到极点时,还能够将景王赵湍护送出汴梁。   当然,这个前提是王禀到时候他人在汴梁。   徐怀他自己今夜已经跟郑怀忠、高纯年他们撕破脸了,留下来彼此难堪,而虏兵对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警惕,再从侧翼袭扰也难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不想将精锐的桐柏山卒浪费在意义不大的袭扰战中,准备等将降兵俘卒从嵩山北坡收拢过来,就带回桐柏山——桐柏山还是太缺青壮了,这些降兵俘卒哪怕是带回桐柏山补充青壮劳力的不足,也好过当作功绩交出去。   ……   ……   与景王、钱尚端密谈到凌晨,徐怀才回营中,但还是没得休息,留卢雄在大帐里说话。   “王相他不愿意介入争嫡之事,因此,我们有些小心思,要瞒着王相,但短短十数日,谁又能想到形势会如此变化呢?”徐怀喝着热茶,跟卢雄说道,“我相信此时形势的恶劣,已能叫王相想到最为恶劣的局面会有多难看,而倘若抵御赤扈人难在猝然间得胜,倘若这注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相信王相也不会再坚持旧见……”   “你想我即刻回京见王相,劝说王相支持景王?”卢雄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   “劝说王相支持景王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劝说王相暂作隐忍——此时和议,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是始作俑者,但根本还在官家心思不定。议和已势所难免,特别是赤扈人撤走之后,王、汪必以奇功自居,王相性情介直,与之争吵,也难争得官家的支持,何不将最后的力气留在赤扈人再次南侵时发挥出来呢?倘若赤扈人再次南侵,王相却已经被王、汪之辈排挤出京,天下愿战敢战的将卒以及景王,到时候还能倚赖谁呢?”   “好,我现在就动身。”卢雄说道。   “也不忙于今夜,卢爷你这段时间也太辛苦,歇过今夜再说,”徐怀说道,“有些事容我再思量思量……” 第六十八章 最坏准备   徐怀送卢雄回营帐歇息,这时候四野静谧,营寨之内一堆堆半残的篝火在清冷的夜风中燃烧;守夜的兵卒抱着枪矛坐在篝火旁直打瞌睡,这时是人最为乏困的时候,巡守的军吏冲着打瞌睡的士卒小声而严厉的喝斥。   徐怀爬上望楼,看营寨外黑影幢幢,示意周景也爬上望楼来,说道:   “你明天挑选得力人手,亲自护送卢爷回汴梁,之后你就留在汴梁——”   “好的,”周景问道,“我留在汴梁要做什么,要待到什么时候?”   徐怀眺望星月之下远山那淡淡的剪影,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空濛,是那么的单薄,跟周景说道:“王相、殿下都认可赤扈人即便这次能暂时退去,很快还会卷土重来,但他们内心对守住汴梁城还有期待。我现在虽然也期待局势不至于太坏,却不能不照最坏的情形做准备……”   “最坏的情形会是什么?”周景也禁不住有些怅然的问道。   “最坏的情况,就是我们现在的所有期待都落空:比如说王相会被力主和议的王戚庸、汪伯潜之辈排挤出京,比如和议之后看到赤扈人撤军而去,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以为万事无忧,为节约用度早早遣散勤王兵马,比如说赤扈人再次南侵兵围汴梁时,汴梁城中既无能用之将,又无能用之兵,最终像是纸糊一般叫赤扈人攻陷。你到汴梁之后,要为‘汴梁城陷而殿下却未出京、我到时候不得不率兵进汴梁’做准备……”徐怀说道。   周景愣怔在那里,一时间都估算不出这一次任务将是何等艰难!   汴梁城陷之时,赤扈人将有十数万乃至二三十万兵马在汴梁城内外,桐柏山卒到时候才多少人马,能在这修罗场一般的混乱战场里杀一个来回吗?   “殿下真有那么重要?”周景禁不住低声问道。   相处日子不多,景王赵湍在众人眼里,看来是有胸襟气度,但周景乃是草莽出身,对贵贼之别看得极淡,而说到胸襟气度、文韬武略,谁又能及得上徐怀?   从楚山(桐柏山)利益出发,周景觉得形势真要崩坏到那一步,他们不应为景王一人去冒那么大的险。   徐怀说道:“倘若汴梁陷落时,鲁王却还在魏州坐镇,你以为后续局势会如何演变?”   周景这时候明白过来了,他自己都有点难以想象,汴梁陷落,鲁王因为在魏州坐镇,成为新帝的唯一人选,桐柏山众人在猝然间会陷入何等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准备!”周景低声说道。   “你也莫太紧张,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倘若事情有所转机,恐怕就要你提前撤出来。”徐怀虽然知道形势至此,已无人能力挽狂澜了,但也不想别人肩膀上背负太沉重,还是放缓语气宽慰周景说道。   考虑到汴梁陷落很难避免,局势混乱之下,不知道会酿出多少惨剧——之前为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徐怀没有叫柳琼儿从越雨楼往汴梁安排人手,他当初也只是说不想显得太别有用心。   在蔡铤下狱后,铸锋堂、越雨楼也失去最为核心的一个目标。   然而,计划真是没有变化快。   谁能想到鲁王赵观出镇魏州,调韩时良倚为侍卫兵马随行,直接印证徐怀脑海浮现出来的另一段记忆片段,昭示鲁王赵观极可能将是新帝的唯一人选。   暖香楼之事虽说短暂,鲁王赵观似乎从来都没有在岚州城(岢岚)出现过,但鲁王赵观冷血无情的那一幕,徐怀这辈子都不可能忘得了。   徐怀更不会忘了,与他们结下死仇的葛伯奕、葛钰等人,极有可能因为附从鲁王赵观而得东山再起。   营中四周皆静谧,却有一处还异常热闹,这时候还没有停息下来,那是范宗奇那边的营帐,王华、王章所部暂时都交给范宗奇安排。   徐怀也没有睡意,便往那边走去。   范宗奇作为指挥军将,营帐兼作指挥所,要比普通的住宿营帐大一圈,但王华、王章等人都还在他营帐里,兴奋着劲儿叙旧,没有离开,也挤得慌——   徐怀揭开帘子走进来,看到七叔王举也在帐中,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拎着酒碗;从景王那边分开还没有多久,王举已经有些醉态酣然了。   “……”看到徐怀走进来,范宗奇蓦然一惊,站起来忙解释道,“酒是我让人从后营偷来的,岳父他与王华、王章二兄刚过来,也是被高兴过头的我们强灌了好几碗酒……”   徐怀挥了挥手,在七叔王举身边坐下来,接过酒碗,倒了一碗浊酒狠灌了一口,表示今夜这营帐不需要拘泥酒禁;见牛二看到营帐里的动静,揭开帘子如恶狼扑食般朝酒坛子奔去,徐怀抬脚,拿靴子尖抵住他胸口,说道:“你只许喝三碗酒!”   “军侯你也忒小器,三碗酒都不够漱口啊!”牛二叫道。   “那你去后营再偷十坛酒来,许你放开肚子喝上一坛。”徐怀笑道。   周鹤携旨带来朝中君臣决意向赤扈人屈膝议和的消息,是叫人沮丧之极,但王华、王章等王氏族人归来,则算得上一缕吹开寒流的暖风。   虽说从桐柏山匪乱到两次伐燕北征,桐柏山卒是奠下一定的基础,但桐柏山卒的内部朔造,有其特殊性,可以说是从根本上反对、抵制宗族势力——   这一模式在被匪祸搅得大乱的桐柏山里可以搞,在数万汉民都被迁出、就剩下数千胡族妇孺的朔州以及被武力强行镇压的西山地区可以搞。   不过,在回到桐柏山后,倘若还要向山外的唐州、光州、蔡州等地大肆推行这一模式,势必会引起周边宗族势力的强烈抵触、反对。   至少在河淮地区彻底残破之前,屠狗辈等说不能再大肆宣扬。   这也意味着,励锋院短时间内培养核心军将、军吏,需要最大限度的克制,为避免消息外泄,成为他们别有用心的证据,励锋院的工作可能需要暂停。   然而,楚山大营需要发展、扩张,却又离不开作战经验丰富、忠诚可靠的军将、军吏作为基础。王华、王章等作为王氏及家将子弟归来,相当于是楚山大营直接补充了一批核心军将、军吏。   徐怀席地而坐饮酒,听王华、王章一一介绍诸多王氏及家将子弟。   王氏上一代人里,他生父王孝成成就最大,权势也最大,王氏家将也基本上在他生父王孝成身边效力;像周全、周永、周安、史雄、史琥、史廷玉等人,都是他生父王孝成身边的家将子侄。   矫诏事后,就有这些家将在护送他娘亲返回泾州途中谋财害命后逃匿的消息传回泾州。   虽说王举、范雍以及王氏尚存的几位族老并不相信这些传言,举族迁出泾州也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些年幼的家将子弟,但这些年过去,传言始终是压在众人心中、有时候压得人喘不气来的巨石。   现在真相大白天下,一切都是蔡铤的毒计所害,而这些家将被害得尸骸无存,还背负十数年恶名,这些子弟喝着酒也是嚎啕大哭。   而当年他养父徐武宣与徐武碛决意行李代桃僵之计,除了他娘亲知晓这事,诸多家将也都知道这事——大家当时都是想着,倘若能一路平安抵达泾州,就将他与养父徐武宣之子换回来。   也就是说,他的性命是这些人共同努力、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才保存下来的。   就是他们一部分是受招安的囚卒,一部分是募卒,短短三四年间当然不可能立下多少战功获得晋升,此时除了王华、王章作为贼首投降后担任队卒、旗头层次的军吏外,其他都是最底层的士卒。   不过,两名族老与几位王氏主母将这些子弟带到华阴后,基本上能做到一视同仁,尽可能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授拳脚功夫,在军中厮混几年,各方面的底子相当扎实,绝非普通的兵卒能及。   “七叔,周全、周永、史雄、史琥他们的父辈都在我父亲身边效命,最后也是为全我性命、为我王氏遇害——我看他们与王文、王章二兄都先作为侍卫亲兵留在你身边调教,待熟悉军中事务后再另作安排!”徐怀跟王举说道。   在朔州,虽说桐柏山卒势力初成,徐怀也担任都虞侯、朔州巡检使等职,照例身边可以安排十数到数十人不等的亲兵,但他并不需要别人照料生活,身边一直以来除了牛二之外,出行需要随扈,都是随时从守值人员里抽调。   不过,回到桐柏山后,众人都劝徐怀应该正式编一队专门的侍卫亲兵,但还没有来得及去做。   王文、王章、周全、周永、史雄、史琥等人归来,徐怀也不可能在他们熟悉桐柏山卒的军务、理念之前,就直接安排他们担任重要军职,但也不可能直接将他们踢到最底层充当普通兵卒。   这也太委屈他们,换到任何人头上都会滋生怨气。   励锋院培养军吏之事又不能急着重启。   徐怀也唯有先将他们留在身边充当侍卫亲兵,由他与王举等人亲自调教一阵子,再考查各自的才干逐一任用为好…… 第六十九章 侍卫亲兵   听徐怀说要将王华、王章、周全、周永、史雄、史琥等人留在身边充当侍卫亲兵,牛二喝得半醺的丑脸顿时便来了精神,凑过来问道:“他们都算侍卫亲兵了,是不是都归我统领啊?”   徐怀之前身边除了牛二之外,就没有专门的侍卫亲兵,都是临到需要,从当值人马中抽调。   一方面是徐怀身先士卒,他身边将卒承担极为凶险、繁重的作战任务,需要更多的士卒分摊,另一方面徐怀也是通过这个办法,保证与基层将卒的接触面更广。   这导致牛二积功升授都将,手下却没有一兵半卒差遣。   “那也得你能叫他们服庸才行啊!”徐怀笑道。   “我今天也砸碎对头十二面大盾,虽说不及你与七爷爷,但你们一个持陌刀、一个持浑铁枪,也是占了大便宜的!”牛二叫道,对今日战果不够理想,心里还是很不服气。   “要统兵领将,需会营伍、军阵之法,这个你可有学会?”徐怀问道。   “人数多了不行,二三十人我还是能统领得了!”牛二生怕徐怀不信,叫道,“军侯若不信,我这便叫他们出营帐摆出诸多军阵给你看……”   “也不急于这时,待天明后再说!”徐怀笑着叫牛二稍安勿躁,一通酒喝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回营帐歇息。   牛二惦念着这事,回营帐就没有睡踏实,睁眼见天光大亮,便闯到徐怀帐中,要将他拽起来,看他如何摆弄二三十人规模的军阵、战阵。   徐怀昨日力战,身上也受了几处箭创,之后又诸多事纷至沓来,到拂晓时分才得睡下——他没想到自己言辞之间有所疏忽,才睡上一个时辰,就叫牛二跑过来骚扰。   徐怀只得忽悠牛二先去找王华、王章他们比试身手,其他事等他睡足再说,不要再来烦他。   日常军务由郭君判、王举等人协助处理,徐怀睡到日头偏斜方醒,走出营帐,却见牛二披甲执盾站在帐前,而王华、王章、史琥等人都人手换了一把长柄陌刀,正有模有样的演练陌刀阵。   “怎么,你们这就叫这大憨牛给降服了?”徐怀见王华等人脸面已有汗渍,想必是操练有一会儿,示意他们住手,问道。   王章年纪要比王华小一岁,但为人机敏,华阴县一脉的王氏及家将子弟,实则以他为首,之后则是王华以及家将子弟中的佼佼者史琥、史雄、周永三人。王章走过来跟徐怀说及午前他们被牛二揪住比斗的情况:“崖山将军确是武勇过人,我们于军阵之中,合两三人之力,都难以破开他手里这面铁盾,输得心服口服,愿接受他的统领。”   一年多来,牛二听从徐怀所授之法苦练伏蟒桩,已经进入身与意合的境界。   直白的说,牛二已经具备了作为一名习武者的直觉反应能力,克服掉反应笨拙、迟滞的致命弊端。在面对敌手极速斩杀过来的刀锋或疾射而致的利簇,牛二已能进行直觉反射的快速抵挡,而不是看到对手杀来,先要脑子里过一遍,去想什么应挡的招数。   在武技的掌握上,牛二自然也达到“劲断而意不绝、意起而劲相随”的境界。   虽说这仅仅是掌握二段刀势、拳势、枪势以及连珠箭的基本要求,徐心庵、唐盘、王宪他们在十五六岁时就已经进入这个境界,但武勇之强弱,高段武技的掌握并非唯一的决定性因素。   牛二天生神力,且气力绵延强劲,能够持遮护面积极大的铁盾作为兵刃长时间使用,他仅需要掌握二段盾击之术,就能在军阵之中抵挡住别人五段六段刀势枪势的快攻。   王华、王章等人受成长条件限制,武勇即便谈不上绝佳,伏蟒枪也都掌握二段、三段枪势水平,在军中算得上好手了,他们倘若以合击游斗之术,二三人当然有可能将牛二击败。   不过,在军阵之中,二三名好手以狭窄的扇形阵或三角阵从正面展开合击,想要将手持重盾的牛二击败,真就有点难了,除非能先将他的气力耗尽。   而在两军激烈的交战之中,他们显然很难找到耗尽牛二气力的机会。   王华、王章他们心服口服,除了比斗不及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还是天亮之后,他们才真正知道昨日强袭清泉沟敌寨一役,桐柏山卒的战果有多辉煌。   千人强袭七八千敌卒峙守的敌寨,杀得敌卒毫无防守之力,当场斩杀六百敌卒,迫使五六千敌卒逃往嵩山北坡之中——虏兵明明占据绝对的优势,却轻易不敢反攻清泉沟寨,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怀率千余部众全身而退。   而在决定性的巷战对杀中,徐怀、王举始终身先士卒,率领最精锐的战卒作为锋刃部居前阵厮杀,这也决定桐柏山卒的伤亡微乎其微——在曹师利率小部分残部精锐溃逃出寨之后,韩文德、凌坚等部进入寨中也是追亡逐溃,伤亡也相当有限。   昨日一仗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完胜。   今日一早,除了五六百头颅堆在营前激励士气来,趁夜收编回营中的俘兵也高达六百余人,后续预计将有数倍之多的俘兵能从嵩山北坡收拢过来。   二次联兵伐燕的惨败,在西军之中是个禁忌话题。   宣武军、骁胜军乃是西军一部分,同时西军诸将又多与蔡铤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郑怀忠等人怎么可能会允许下面人大肆谈论宣武军、骁胜军的溃灭?   王华、王章他们对桐柏山卒在朔州的战绩,只是大体听到一些传闻,毕竟郑怀忠等人也不可能完全封住好事者的嘴巴,但他们对细节了解是很少的,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昨天夜里,徐怀说要将他们作为侍卫亲兵留在身边,王华、王章等人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失落的,还以为他们作为王氏嫡系子弟,相认之后应该受到更大的重视。   不过,真正了解到桐柏山卒的战绩,再跟看上去咋咋呼呼、看着有些笨拙的牛二比斗,他们真就心服口服了。   “军侯,王华、王章他们都心服口服了,你总该不会不认吧?”牛二走过来,心虚的问道。   “他们既然愿意受你统领,你这个侍卫亲兵正将,算是名副其实了。不过,他们先不要练步阵了,要先练骑术!”徐怀说道。   倘若形势最恶劣之时,他不得不亲自去接应景王逃出汴梁城,只能是率小部精锐骑兵前往——王华、王章他们受成长条件限制,不可能擅长骑战,甚至都没有多少机会骑马,以后要跟在他身边,现在就要对他们进行骑术强化训练。   当然了,王华、王章他们伏蟒桩的基础功都不弱,而伏蟒桩所讲究的起伏,包括脚下的虚实步、两腿腰胯间的起伏劲、肩臂间的缠势,与基础骑术都有共通之处,甚至就是从骑术演化出来的,也是骑战的基础。   通俗的去说,一个身手敏捷之人,练习骑马入门,要远比普通人快得多;练成的骑术也要远比普通人好得多。   因此自幼生长在马背上的赤扈人,骑术是要比大越民众强得多,但这种差距,对习武者来说并非什么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是啊,”牛二拍着后脑瓜子叫道,“他们以后都要跟着军侯东奔西走,不会骑马怎么能成?我这脑筋,还真是太笨了!我这去帮他们找马去!”   见牛二急吼吼去找马,徐怀哭笑不得的拉住他,说道:   “什么时候都要去你去做,什么时候这事能做好?你得学会分派工作,让所有人都有事做,都各司其职——就像在军阵之中,每人最紧要的守住当面,而不是想着面面俱到。这样,我让王华、王章给你当副将,你凡事先与他们商议,然后由他们再将工作分派下去……”   这时候徐怀看到卢雄、周景二人从东面的一座营帐里走出来,已有几人换上便装,牵着装备行囊的马匹在营帐前等候,知道他们在营帐里等自己睡醒过来,才正式动身。   徐怀跟牛二说道:“找马这事,你叫王章去做,你跟我过来。”   徐怀朝卢雄、周景那边走去,说道:“你们有没有跟殿下辞行?”   “已经辞过行了,”卢雄说道,“我说你担忧王相性情介直,恐与力主议和的王戚庸、汪伯潜等人再起争执,这于事无补不说,还有可能害他再受排挤出京,要我赶回汴梁相劝暂作隐忍。”   争嫡之事显然不能公开谈论,劝王禀隐忍,也是极迫切的一个理由——朝中真正的主战派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势过,王禀倘若再次触怒天宣帝,被贬出京,或被王戚庸等人以其他借口排挤出京,对尚留在京畿的主战派,将是巨大的打击。   就单纯为防范赤扈人再次南侵,徐怀也绝对希望王禀能暂作隐忍、留在汴梁。   “那我先送卢爷一程,再去见殿下!”徐怀让人牵马过来,亲自送卢雄、周景出营往南,踏上绕走汝州、返回汴梁的路途…… 第七十章 送别   徐怀与王举、郭君判、徐武江出营送卢雄从嵩山西麓先往汝州而去,远远就看到景王与钱尚端、张辛、邓珪也出营赶来相送。   “怎敢劳殿下相送?”卢雄也是激动的下马给景王行礼。   “卢爷不辞辛劳、凶险,为朝廷奔波,我怎能不相送一程?”景王赵湍搀住卢雄,又吩咐周景等人沿途保护好卢雄的安全。   众人缓缓走到大营西侧、从巩县通往偃师的官道才止步。   看着周景带人簇拥卢雄沿着嵩山西麓的官道匆匆南下,徐怀陪同景王驱马驰上伊洛河西岸的大堤。   虽说天地间还萧条一片,但细看枝桠之间,已经有星星点点的叶芽吐露出来,只是还不成规模,差不多还要再过一个月,河淮大地的春意才会浓烈起来。   虎牢关到潼关之间的地区,以及伊洛河沿岸的气温,半个月前就已经回升到结冰点以上,河冰早已开裂破碎,但黄河从汜水河口往西,整体上是往东北方向流淌,河道还没有解冻,大量的浮冰拥塞于河道之中,形成黄河几乎每年都会发生、特有的凌汛现象。   今年的凌汛不是特别严重,伊洛河上游年节之后也没有什么雨水,虽说虎牢、巩县之间河道形成冰坝,对两岸河堤却没有造成多大的压力。   不过,西军倘若敢在这时对虎牢、巩县之间的敌军展开攻势,在地利上还是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同时,又因为凌汛的存在,虏兵虽然在郑州东北搜集到大量的舟船,但一时还没有办法搭设浮桥,同时冰层受天气回暖及上游浮冰冲击的影响,也变得极为脆弱,这时候黄河南北两岸的虏兵,实际上是分割开来的。   虽说议和之事,已非他们所能阻止,但勒马停在伊洛河堤之上,徐怀还是将冰排、凌汛之事以及倚之用兵的关系,说给众人知晓。   虽说天时难测,但用兵之道,或者说,合格的统兵将领,对天时必须要有预判,还要跟溪河山壑的地利结合起来排兵布阵、寻找战机。   “可惜父皇并无与胡虏一战的决心,这拖延下去,大越只会越发被动!”景王赵湍听徐怀分析战守之势,深感可惜的说道。   徐怀不想再在议和这事无谓的多扯什么,接下来又跟景王说了,他想着将收拢过来的俘兵降卒,都送回桐柏山去:“桐柏山匪乱持续大半年,对地方破坏犹甚,十室残五,即便我等从朔州带回数千人众,但都主要编入军中作战,地方上筑营铺道,犹缺人手。这些俘兵降卒,心志已溃,抵不了大用,补充役力之不足,却是可以的!”   “都送去桐柏山吧,周鹤、郑怀忠那边怕是恨不得不知道这事。”景王赵湍挥手说道。   攻破清泉沟寨之后,大肆纵火,迫使寨中的残兵往南逃入嵩山北坡,其实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乃是曹师雄、曹师利从朔州汉民及岚州蕃户中招募的兵勇,这部分是最忠于曹家兄弟的,对大越也完全没有什么眷顾之情,他们被火势驱赶出清泉沟寨后,就有人想着逃回去。   这些人多为伤残,但徐怀也是要求凌坚、余珙等将遇之就坚决歼灭。   还有一部分乃是虏兵南下,沿途攻城拔寨收编的降俘。   这些人投降赤扈人,主要还是为形势所迫,是被赤扈人强行编入营伍,而赤扈人以及曹师利等叛将对待这些兵卒又极其残暴——像进攻巩县时,荥阳降卒几乎就是被曹师利驱赶到城下送死的。   这些人对赤扈人以及曹师利这些叛将,此时还不可能产生什么忠心,但他们的斗志已经被摧垮,家小所在的故土也都沦陷,一般说来也不会是什么好的兵源,甚至比流充的囚卒还不如。   而说到兵源的问题,以往大越惯将流民、囚徒发配充军,除了边州艰难,普通民众不需要从军,更主要还是贪图此举能解决地方治安、消弥内地州县隐患。   不过,真要行募兵制,大越辖下二百州镇,丁壮数以千万计,是绝对不缺的,所以也没有人会盯着三五千降兵溃卒。   至于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他们还真是恨不得不知道这些俘兵溃卒的存在。   要不然徐怀一战缴获上千敌军头颅(包括后续在嵩山北坡清剿忠于曹氏兄弟的岚州汉军溃卒),又俘虏三四千降卒,而兵马总数超过守陵军及蔡州援军十数倍的西军援师,最终与赤扈人作战所得的战绩却不及这数,到时候不管朝中是不是决意议和,他们又岂会有半点颜面?   接下来数日,徐怀一边收编嵩山北坡的俘兵降卒,一边协同守陵军诸将从谒皇岭一线,倚仗地形上的便利,对巩县、虎牢之间的敌垒频繁的进行小规模袭扰。   在这期间,虽说西军援军西出潼关,一步步填入孟津、偃师,但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等人一直都按兵不动,而在三千多降俘都陆续安排上路之后,徐怀才最终率部南撤。   徐怀赶往许州,与在许州督战的胡楷会合时,朝廷已正式派遣汪伯潜等人作为使臣,进入虏兵在中牟的大营求和。   徐怀原本想着议和归议和,只要朝廷没有正式的旨意下令休战,他们依旧可以从许州派遣兵马,进入嵩山东麓,对占据郑州、荥阳等地的虏兵及降叛军进行袭扰;他们又或者可以趁虏兵重心转到汴梁以西,可以出兵收复汴梁以东的城寨。   这么做,除了练兵,使久未历战事的西南诸路将卒熟悉战事之外,还能对赤扈人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为势在必行的议和多争取一些筹码。   胡楷也是赞同徐怀此议,而此时于许州集结起来的诸路勤王兵马也将近四万人众,但诸路勤王统将、蔡、许地方官员以及朝中之后派遣过来,对胡楷进行约束的官员却都坚决反对。   西南诸路集结于蔡州的勤王兵马,除了有统兵官外,还有诸路监司士臣随军,名义上归由胡楷节制,却有相当大的自主权——现在朝中又全面倾向议和,他们更有底气按兵不出。   胡楷到蔡州赴任,真正能差遣得了的嫡系兵马,乃是杨麟所部以及在蔡州征募的乡兵——蔡州乡兵也是统一交给杨麟操练、管制。   一个月前为能从南面尽可能的牵制虏兵,除了徐心庵率领千余桐柏山卒外,杨麟率领六千余兵马随胡楷进驻许州。   在过去近一个月时间,集结于许州的兵马,当然没有资格能与赤扈人的主力骑兵在开阔地区会战,但杨麟也是与徐心庵一道,频频率部袭扰敌军,并积极参与许州北部城寨的防守。   大小十数战,即便蔡州还有大量的健勇能通过征募补充进来,但合格的武将、军将却需要大量的时间进行培养,到这时候已经有些打不动了。   西南诸路勤王兵马不动,杨麟所部又需要休整,徐怀无计可施,也无意叫桐柏山卒增添无谓的伤亡,便以休整为名,辞别胡楷,率领徐心庵所部,直接撤回桐柏山,等候“和议”最后“尘埃落定”。   ……   ……   徐怀回到楚山都巡检司(青衣岭大营)已经是三月底了,山野间草木渐次青绿起来。   而在过去三个月里,新置楚山县主要气力都用在修建青衣岭大营,以及打通从淮源出发,横穿桐柏山北岭、大复山,以及从大复山北麓滚石冲沟口到青衣岭的通道。   淮源-青衣岭通道横穿桐柏山北麓及大复山,沿途多悬崖裂壑,需要开山僻地,还需要在悬崖上开凿洞眼,下木桩子修建栈道,工程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目前所开僻的简易山道,仅能供人力背负货物通过,但就算如此,这条道也要比从桐柏山道东口的周桥驿绕行缩短近一百里的距离。   当然了,从周桥驿到确山县有官道,从确山县官道新修一条道路到吴寨河东岸码头,也仅有二十里。   单纯从大宗货物运输角度来说,从淮源用马车运载粮草,经周桥驿绕道,走到吴寨河东岸,也要比依靠人力背运走淮源-青衣岭山道省力得多。   然而这是桐柏山最具战略性的一条通道,不管多大的代价,徐怀都要去造。   清泉沟寨一役,最终收编降兵俘卒三千四百余人,短时间内也不指望他们能成为合格的兵源,都投入到淮源-青衣岭栈道等工事后续的修造之中,但钱粮的消耗也进一步增涨起来了…… 第七十一章 归来   徐怀在青衣岭歇了一晚,第二天起早走北岭栈道赶回淮源。   沿途险道新辟,还有几处悬崖栈道才刚刚动工,需要绕走更远、更陡峭的小径,徐怀他们脚力算是极强的,赶在天色微明时出发,也是临黄昏才赶到淮源对面。   此时淮水浮桥正在紧张建设之中。   淮源位于桐柏山脉的中心,汇聚山涧溪河,淮河到这里流量已然不小,但两岸地势南缓北陡,给浮桥搭设增添很多的困难。   南岸地势低平,河滩上造七八丈长的石坝,就能将水面与岸堤上的道路连接起来,但北岭临近淮水处地形狭迫,北岭栈道的起点与水面差不多有将近五丈高的落差,就需要用条石砌建一条近三十丈长的石坝坡道连接,才能保持合适的坡度,方便车马通行。   然后再在南北石坝之间,用数十艘舟船环环相扣的连接起来,横置水面之上再铺设栈板,浮桥才能最终建成。   而淮水上游因为礁石密布、地形错落,不利行舟,但夏秋雨季的径流量又大,水势的冲击力不弱。   这时候仅仅依靠与两岸石坝相接的铁链,还没有办法将浮桥主体稳住,还需要在河道中的礁石上开凿洞眼,连接铁链来稳固浮桥。   这时候北岸石坝坡道才将建造地清理出来,也是肩挑背扛的,将开采出来的上万块条石运了过来,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将石坝坡道建成。   柳琼儿、苏老常、程益、徐武坤、徐武良、郑屠、荻娘等人站在南岸石坝上相迎,看着徐怀与徐武江、王举等人在北岸耽搁了好一会儿,才下到河滩上,乘临时的渡船到南岸来,知道他也是极关心浮桥的建设情况。   众人迎过来,主持工房的苏老常感慨道:“我们南归,手里有五十余万贯财货,还以为极其阔绰了,谁能想仅眼前这座浮桥,最终建成就需要用掉四万余贯钱粮——真正用起钱来,才知道多大的数目都不够我们这么造的!”   “你们现在都知道有些事是不得不为了?”徐怀笑道。   天色将暮,南北两岸的工地还有数百青壮劳力正马不停蹄的劳作中。   倘若年初就投入这么大的役力,北岸这条石坝坡道不要说已经建成了,但也不至于仅准备好部分石料……   说到底还是苏老常、程益他们起初内心深处以为形势不会那么严峻、急迫,之前对浮桥及淮源-青衣岭栈道的投入有所不足,一部分精力主要投在其他方面。   桐柏山里处处都要花钱,他们南归所携带的财货又是有定数的,桐柏山里的青壮劳力又有限,所以各种工造之事的安排,就有先后次序。   虽说徐怀他一直以来都将淮源-青衣岭道的修筑视为重中之重,在离开桐柏山北上之前,他也叮嘱苏老常他们,要将精力优先倾斜到淮源-青衣岭道的修建上,但很显然他离开之后,苏老常他们还是对他的话打了折扣。   徐怀也无意责怪他们。   他是倒果为因,对形势认识非常清醒,但其他人都在局中,形势再恶劣,都难免会有一丝侥幸的想法。   反正现在证明了一切他才是最牛逼的。   苏老常他们看到徐怀也是汗颜苦笑,说道:“真未曾想朝廷会如此软弱,不敢以刀枪相对,竟奢望野兽饱食一顿后离去不会再来!可笑之极啊!”   桐柏山众人也恰恰是在得知天宣帝在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怂恿下决意求和之后,才真正认识到经营桐柏山的重要性。   天色将晚,徐怀也不在渡船码头前与众人寒暄,介绍过王华、王章等人,就直接往淮源城里走去。   从匪祸中平复下来的淮源城,此时一副世外桃源的模样,并没有受河淮战事多少影响,甚至避战祸南逃的难民,也由青衣岭大营、周桥驿寨、石门岭寨直接接收,然后安置到山里各处村寨、工场,没有涌到淮源城来。   新置楚山县主簿司、户房、工房等,主要都是苏老常、程益、徐武良等人负责,徐怀也是回到淮源城中,坐到接风洗尘宴席之上,才有机会详细的了解四月之前淮源的工造、财赋以及流民收编等事。   虽说与淮源这边一直保持信件联系,但之前军务忙碌,徐怀也没有精力去关心这些。   胡楷坐镇蔡州,辖管节制京南蔡、许、汝、陈四州,基本保证境内未受虏兵大侵,同时虏兵的重心在汴梁以西的郑州、荥阳、虎牢以及黄河北岸的孟、卫等州。   所以对从京畿南逃避祸的难民而言,并没有迫切南逃的心思,主要滞留在陈、蔡等地,期待虏兵有朝一日撤走,他们能重归家园。   有一部分民众家园破碎,屋舍都被纵火烧毁,没有田宅牵挂,也主要经方城、泌阳南下,又或者渡过淮河往东南地区迁徙。   桐柏山的地理位置,注定在接受难民上面很是尴尬。   苏老常他们在过去两三个月里,拖家带口总计接收八千多难民,青壮也就三千多点人。   苏老常他们以为形势没有那么迫切,对淮源-青衣岭道的建设,钱粮及人力投入都有所不足,却很是花费一番气力开辟坡地山田。   以前桐柏山里的山寨势力多,又多踞险地。   这个“险”,主要还是指进出山寨势力范围的地形险峻,易守难攻,但不意味着山寨势力范围之内,就没有溪谷缓坡可以开垦。   这些地方之前为山寨势力占据,附近村民要么入伙为寇,过上打家劫舍的生活,要么逃亡出去。   前两年匪患根除干净了,但山里青壮劳动力又损失太厉害,仅有少量民众自发性的进入这些地方,还远未得到充分开垦。   新置楚山县,苏老常、程益直接将这十几处山寨纳入管治,有组织的将人口迁入,拨给口粮、农具、耕牛,组造屋舍村寨、开垦粮田,以旱地为主,桐柏山县在过去两个月里,快速新增了近两万亩粮田。   整个桐柏山都不到三十万人亩旱地,两个月能新增两万亩粮田,已经是不小的数字。   不过,现在桐柏山里容易开垦的土地,基本上都开垦完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   另一方面,要对现有的旱地进行改造,主要就是在流量不大、地形稳固的溪河修造一座座溢流坝,将水位抬高,以利两岸的田地灌溉;甚至还要修造架空的水槽,将水源引流到原先灌溉不到的山坡谷地之中。   这些投入都非常大。   不过,众人此时都能意识到“求和”所带来的短暂“和平”,会很快被赤扈人的再次南侵所击碎,而赤扈人再次南侵的兵锋,也将倍加锋利,到时候京南四州难以自保,赤扈铁骑的兵锋将直抵大复山、金顶山一线。   河淮地区已然残破,等赤扈人再次南侵,众人也能够预见到桐柏山两翼的淮南西道、京西南路,粮食都会随着新的战事暴发紧缺起来。   同时赤扈人的骑兵机动性极强,江淮地区又没有能在平川地区跟他们争锋的兵马,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时,桐柏山与两翼光、寿、唐、邓等地的联系也将因为赤扈骑兵的袭扰变得脆弱,使粮食输入变得艰难起来。   桐柏山除了需要提前储备一批粮食,但更重要的还是进一步提高自身粮食总产量。   楚山大营满编五千士卒,工造诸事直辖役工也超过五千人了,再加上六千余匹战马需要补充一定的精料,仅这几项,每年就需要消耗二十万石粮食。   而倘若他们什么都不做,从民间所能征买到的粮食大概仅有六七万石,缺口非常的大。   这还是桐柏山宗族势力屡屡被打压翻不了身,没有谁有能力或者有胆量囤粮,要不然,能从缺地少田的桐柏山额外挤出两万石粮食就谢天谢地了。   “考虑到秋后,难民潮才会真正涌及楚山,我们对粮食缺口的预估,要放到更大,仅靠现有的储备及增产,是根本不够的,”徐怀了解到当前山里的屯垦情况,蹙着眉头说道,“而赤扈人的兵锋一旦波及淮河北岸,并不需要多少兵马,就能限制光州、唐州往山里输运粮食,我们现在需要在从歇山马往南开辟山道,接入随州!”   桐柏山谈不上天险,山岭谷壑之间还是分布无数险僻野径。   从鹿台大寨往南,经歇马山往随州境内,其实也是有通道的。   这些通道平时只有猎户药农走,或山盗强贼藏匿流窜,潘成虎当年就从歇马山逃到随州藏匿,但这些通道真正能供三五百人军卒或每天能保证上千石粮秣等物资通过,就还得投入大量的钱粮、人力,将窄径拓宽、在裂谷上架桥,在悬崖凿洞架设栈板……   “这恐怕等不到入秋,我们手里的钱粮都要耗尽啊!”苏老常苦笑道。   “都用掉,一个铜子都不要留!”徐怀说道,“赤扈人再次南下,朝廷不改募兵制,我们自己直接带人马去襄阳府讨钱粮!”   现在朝廷对楚山大营只认两千五百名步甲正卒,以此数拨付粮草钱饷,两千五百乡兵的耗用,由楚山县自筹,可免除楚山县的赋税上缴——靠桐柏山内部的产出以及凭朝廷令旨从唐州、邓州所拨来的粮饷,远远不足五千士卒、五千役工的消耗,更不要说近乎疯狂的工造诸事。   徐怀他们之前是拿在朔州所得的大量节余补充不足。   这点节余快速消耗光之后,就算诸多工造停下来,仅供养人马的缺口也还是极大,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不了,当然就要逼着京西南路乃至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分摊相应的钱粮。   徐怀对形势变化有清醒的预测,要苏老常他们不用担心之后的事情。   他们现在要优先保证通道畅通。   要不然的话,京西南路到时候答应供给这部分钱粮,却没有办法运进来,才叫傻眼…… 第七十二章 宗族   从巩县南撤先去许州见胡楷,虽说诸将吏怠战畏战,徐怀心里不爽到极点,却是难得的歇息了数日,不用为战事劳神。他们昨日在青衣岭又歇了一宿,今日翻山越岭回到淮源,心里放松,人也无半点疲惫。   接风洗尘宴后,徐怀又与柳琼儿、王举、范雍等人赶往王氏族人所居的如意坊。   大越立朝便鼓励货殖,城池格局逐渐以街巷取代传统的里坊。   然而战事降临,考虑到防御及城内控制的需要,新置楚山县,淮源作为县治所在,徐怀在城中直接恢复里坊制。   徐怀使程益、苏老常他们有步骤的在淮源城内,建造坊墙,将原先依照街巷分布、半开放式的屋舍院宅都囊括到一座座相对独立的坊院之中,以坊院为单位,对城内的建筑进行新的划分。   除此之外,徐怀还将城中民户重新编排,增设坊正等司吏,在城内推行乡兵操训——楚山置县极为仓促,甚至到这时都还没有县衙大印,可能朝中手忙脚乱之余已经忘了这茬事,这种混乱却在淮源也给徐怀极大的便利,可以最大限度的挖掘桐柏山里的军事潜力。   除了徐怀所住的县衙后宅之外,楚山大营核心将吏的家小,基本都集中到县衙西侧的如意坊、淮扬坊中居住,而如意坊、淮扬坊南侧,乃是城中守军驻扎的兵营宣毅坊。   王华、王章、史琥、周永等人作为侍卫亲兵,之前徐怀赶往许州,他们要贴身跟随,但徐怀特地使范宗奇带人赶往华阴,将仍然隐姓埋名定居在华阴县的王氏及家将子弟接来淮源——其实也就比他们早一天抵达淮源。   加上王举、范雍早就将在太原的家人迁来桐柏山,此时如意坊里居住的王氏及家将族人,虽说以老弱妇孺为主,但也有四十多人。   王宪、王峻兄弟二人,也特意赶回来与族人相认、相聚。   这边也准备了夜宴,徐怀与柳琼儿、王举、范雍过来,也重新入席坐下。   在外面,徐怀为主,王举为辅,但回到王氏族人新居的庭院,徐怀则坚持请七叔王举居中而坐。   徐怀内心深处是抵触宗族制,但他也不可能脱离于时代太多,更何况当世绝大多数普通人,受种种局限性,对宗族的依赖性、认同感都还极强。   而徐怀心里也清楚,不仅此时,在将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徐氏及王氏子弟都将是支持他的核心力量——对于宗族,徐怀当下也只能尽量扬长避短。   徐怀坚持要七叔王举居中坐首,乃是遵循宗族的传统,但坐下来后,也是特别强调,他会从自己的薪俸之中定期拿出钱粮,接济族中孤儿寡母的食宿,供养子弟包括女孩子入学识字习武,但除此之外别无特权。   徐怀也希望尚有余力的王氏族人及家将遗孀,都力所能及的从事劳作;而子弟无论是从军还是想入乡司县衙任事,都需要通过考录,升擢也要全凭功绩勋劳。   王氏乃是他的亲族,而徐氏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也都是一视同仁。   当然了,徐氏核心人物基本都出身下房徐,徐忻也是历经艰辛才得众人认可,而王氏族人这些年所经历的磨难更是常人所难想象,早前家训也极严,还没有谁滋长骄横之气,对徐怀的安排都甚是满意,此时更多是沉溺于族人相聚的欣喜若狂之中。   相聚子时才散,徐怀与柳琼儿并肩往县衙后宅走去,月如弦,万里无色,铅蓝色的苍穹一片澄澈。   “你回淮源,都没有问一声王萱的行踪啊……”柳琼儿将手缩于袖中,身后还有侍卫跟随,不叫徐怀抓住。   “啊,王萱在哪里?我现在问也不迟啊!”戎马倥偬,难得有如此闲适的时光,徐怀负手身后,在如意坊与县衙之间的夹巷中缓步而行。   回到淮源后,忙于应乎各种人与事,还真没有注意到王萱并没有出现。   “你让人将朱府家小都安排在大寨,王萱再不亲近朱老夫人,但也是她的外祖母,得在跟前伺候着——王萱今儿一早得到信便从鹿台赶来淮源了,也不知道谁多嘴多舌,叫朱老夫人知道这次是你回来,着人过来将王萱捉了回去,训斥她说哪有大姑娘急吼吼去见外宅男子的道理,气得王萱直要骂街!”柳琼儿笑着提及王萱今晚未能出现的缘故。   徐怀也只能摊手苦笑,表示对这事无计可施。   朱老夫人不仅是王番的岳母,王萱的外祖母,还是朱沆的母亲,朱芝、朱桐二人的祖母,在内宅斗不过荣乐县主,但也是养优处尊、颐指气使的主。徐怀当初将朱家人接到桐柏山来,就是担心朱老夫人难搞,索性将朱家人都送到鹿台大寨供养起来,没想到老太太在山里太无聊,管束王萱却是严厉。   “王禀相公会否听进你的劝说,暂作隐忍,不跟一意求和的官家及诸臣争闹?”柳琼儿问道,“我听说王禀相公身体不是很好,倘若再被贬出京,身子骨未必能承受得住啊……”   徐怀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弦月,说道:“这点真难说,有时候未必我与朱沆会不会相劝,也未必王禀相公不知道暂作隐忍以图后计的道理,更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天宣帝与王戚庸、汪伯潜等近臣都力主求和,怯敌畏战者自然是极力附从,但汴梁城中的主战派将吏,又怎么平静的接受这事?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气愤、愤概?   王禀作为主战派大旗独树的领袖,他要是对朝中迫切屈膝求和的现状,对求和将埋下的巨大隐患,都隐忍不作声,那其他主动战将吏会如何看他?会不会这是王禀对他们的背叛?   徐怀虽然他渴望王禀能强作隐忍,希望赤扈人第二次南侵时王禀能在汴梁,希望王禀能支持景王争嫡,但他人不在汴梁,缺了一层感同身受,也就无法断定王禀最终会做怎样的选择。   “难得将这些烦琐事抛之脑后,不去想这些事了!”徐怀一边跨步走进县衙后宅的院子里,一边伸着懒腰说道。   真要谈事,一宿不眠也谈不完,但他今晚就算不睡觉,也不想用到谈事情上来啊。   柳琼儿见徐怀炯炯发光的眼神,反手抓住他伸过来满是厚茧的手掌,低声说道:“你这一身臭哄哄的,可不要想碰我——我找人给你烧一锅水,待会儿拿鬃毛刷子好好给你刷一刷!”   进入后宅院子,柳琼儿便转身往后罩房走去。   柳琼儿之前就有吩咐人备好汤水,徐怀回房将衣甲解下,随手从堆满在案头的文函里捡一封看起来。不一会儿,柳琼儿带着几名仆妇走进来,将一只热汽腾腾的大木桶抬进房里来,又抬进来一只烧木炭的铜炉,架上铁壶,以便能随时往木桶里添热水。   “唉,你这条短裤留着,坐进去!”柳琼儿见徐怀要将自己脱得光溜溜,忙将他拦住,但见他那条遮羞的短裤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都遮不住什么东西,伸手遮住脸,挥手示意他还是脱干净再坐进木桶里去。   “几个月没见,你就不想它?”徐怀在军中最多打盆热水擦洗身子,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此时坐进木桶热水里,直觉浑身毛孔在这一刻都张了开来,捉住柳琼儿那绵软柔滑的小手按到水里来。   “别闹,你身上都是泥垢,还要不要我帮你擦洗了?”柳琼儿手缩不回来,张嘴咬住徐怀满是胡茬子的下颔,见徐怀要将她也往木桶里拉,忙求饶道,“这桶水太脏了,你快快洗过,我再伺候你……”   虽说柳琼儿身子骨弱,不堪蹂躏,但两三个月分别,恨不能将所有的思念都化入这抵死缠绵之中。   直到清濛濛的晨光从蒙纸的窗户外透进来,柳琼儿实在支撑不住,才求饶休战,裹着薄被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听着远近雄鸡叫鸣,柔声说道:“这时节山里也青翠起来,山道野径间开满细碎黄艳的野花,甚是灿烂——要不今日我们就不用忙着处理事务,先去大寨拜见一下朱老夫人吧,顺带见一见王萱,省得那小妮子气出病来!”   “到现在都还没有闭眼睡一会儿,白天不好好补睡一番?”徐怀问道。   “……”柳琼儿美眸瞪了徐怀一眼,便是到现在都还没有睡,但又不能徐怀刚归淮源两人就高卧不起,这才要找理由出城避开众人。   她可不想哈欠连天的去见外人。   再说她被徐怀折腾了半夜,身子骨一阵阵发软,浑身上下一点气力都无,要是挣扎着做事,走路什么的摔着,不是要叫别人耻笑好几年? 第七十三章 新任   “你给我下去——你钻进车厢里来,成什么样子?”见徐怀揭开车帘子,要钻进马车里来,柳琼儿又羞又恼的揪住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推。   待用过早食后,日头已爬过树梢。   柳琼儿不是习武之人,身子骨软弱,她陪同徐怀出城,前往鹿台大寨与徐氏族人见面,并拜见朱老夫人,当然是乘坐马车而行。   她也想着前往鹿台大寨小二十里路,马车在白涧河东岸缓缓而行,约摸赶在午时抵达鹿台大寨,她可以借这个机会补上一觉。   然而十数侍卫亲兵簇拥而行,她哪里肯叫徐怀也钻进马车里来呼呼大睡一通?那还不如两人就在县衙后宅高卧不起呢。   “你这没良心了,我也一宿没睡啊!”徐怀呲牙咧嘴的叫道,“我比你更辛苦,好不好?”   “我不管,你给我坐外面,不许钻车厢里来。”柳琼儿手按住车帘子。   徐怀坐车前御者位置,从马伕手里接过鞭子,说道:“看来我便是赶车的命!”   进入四月,山里春光晴好,草木青翠,路侧、沟垄、坡悬长满细碎的黄花,白涧河也丰沛起来,不时有银鳞小鱼跃出水面,在激流中嬉戏。   二十里路缓缓而行,恰是午时赶到玉皇岭前。   两千余匹军马都放养玉皇岭北坡草场之上,远看马群在坡谷之间娴嬉、奔走——白涧河东岸坡谷也开辟出一片片牧养战马的草场。   徐怀思来想去,最终放弃将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谷地开辟成牧场的计划。   毕竟青衣岭大营防御再好,却也不可能将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数十里方圆的谷地完全遮闭住。   而战马资源还是太紧缺的,特别是河北、河东等地相继沦陷,北方的战马来源彻底断绝,桐柏山里的千余匹种马,不容一点闪失。   牧场内移到玉皇岭,徐氏族人对草场的改造、马匹的牧养有着丰富的经验,徐怀在桐柏山里大权在握,可以将玉皇岭、歇马山附近的坡地都拿出来改造。   而大复山北麓的谷地,可以多建造几座坞堡,一方面组织青壮对附近的谷地进行耕种,一方面与青衣岭大营形成更严密的防御网。   徐怀回鹿台大寨的消息,早就有人提前赶来报信,柳琼儿在马车里睡了一上午,感觉到马车缓下来,伸着懒腰揭开车帘子,却远远看到一大群人站在北桥小寨前翘首以盼,忙躲回车厢里整理仪容。   “十七叔,你们怎么也在大寨?”看到徐武江、荻娘与徐武良也在北桥小寨前等候,徐怀跳下马车,走上前去,好奇的问道。   “我们起早就过来了,到了大寨才听说你也要过来。”徐武江说道。   “没有必要搞这么大的仪仗吧,我一个县太爷,有这么大的威风吗?”徐怀看向徐武江、徐武良身旁徐伯松、徐仲榆、徐灌山、徐胜一溜人,笑着问道。   他与柳琼儿折腾了一宿,害怕白天无精打采、羞于见人,找了一个借口到大寨来,实质想着游玩一日,没想到不仅族中留在大寨有头有脸的族老都站在北桥小寨前等候,左右村寨的都保长、耆户长也基本都到齐了,看样子在寨子门前等了有一会儿时间了。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都是哈哈一笑,没有接徐怀这个话茬。   都说“破家知州、灭门县令”,当世知县、县令之尊在地方已经凌然芸芸众生之上了,但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徐怀此时所掌握的权势,又或者说桐柏山所凝聚的力量,又岂是连地方宗族都难以摆平的知县或县令所能比拟的?   大越立朝这些年来,主要就是防范地方有强豪势力崛起,因此有些话现在还是犯忌讳的,众人也都刻意回避不提——徐武江、徐伯松他们早前甚至将族中子弟传授武学的“获鹿堂”匾额都换了下来。   北桥小寨主要用作乡兵集训,寨墙经过加固,但内部设施简陋,众人穿过小寨,踏桥青柳溪,往大寨走去。   位于玉皇岭与青柳溪之间的鹿台大寨,这两年在土围子的基础上覆砌砖石,寨墙坚厚许多,堪比正式的城墙;东侧还砌出一道长逾四里的子墙,抵住玉皇岭南坡一道石崖,往北延伸到青柳溪河滩之上,以限制袭敌从青柳溪上游绕行,进入鹿台大寨的东翼。   而青柳溪北岸的小寨也进行相当程度的整固;以及从鹿台大寨前往狮驼岭的谷口,也修建两座外墙极为坚厚、堪比坞堡的围院,差不多在玉皇岭北坡、狮驼岭东北麓山脚,形成相对完善的防御体系。   徐怀在朔州期间,徐武江、徐武良、徐灌山、荻娘留在淮源,主要精力都放在玉皇岭、狮驼岭、金砂沟及歇马山的经营上。   楚山置县后,桐柏山前期构造防御的重点都落在大复山以及东翼与光州接壤的石门岭一带,苏老常还心疼在这里浪费太多的钱粮。   不过,徐怀现在决定要从歇马山往南开辟一条通往随州的捷径,鹿台大寨也将成为控扼南线的一个关键节点,这边的防御体系不仅不浪费,甚至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在南岭通道打开之后,这样至少能保证随州的物资能源源不断运抵玉皇岭,而不畏小股敌军有能力切断。   更何况玉皇岭附近也是他们最为重要的军马牧养繁殖基地,徐怀还打算在这里成立正式的牧马监专司其事,此外徐怀还打算在鹿台大寨正式设立巡检司,负责防御、防盗及军民事务。   楚山置县以来,徐怀就想着在桐柏山里多置巡检司,作为乡司衙门,将县衙以下的地方事务从宗族手里收过来,但之前三个月他都率部在外作战,现在回到桐柏山,却是可以去推进这件事了。   徐武富死后,其宅有相当一部分附属院子分出去,安置立有战功的族人,但建筑最为精美、奢阔的主宅,乃是前后五进的大院落、左右各有组院,最后还是保留下来。   接风午宴就安排在主宅,看着宽敞的院落,徐怀就跟徐武江他们说:“鹿台要增设一乡司,就可以放在这里署理事务,没有必要耗费钱粮另建——对了,说及新设乡司,这个巡检使人选,我看徐胜叔便可胜任,你们以为怎么样?”   石门岭巡检司、周桥驿巡检司以及将要设立的玉山巡检司,乃是桐柏山东西的门户,以军事防御为主,徐怀要武将兼领巡检使,但鹿台、十八里坞等腹地所设立的乡司,以经济民生为主,还要考虑跟牧马监、铁矿监、金监等监司结合起来任命。   现在山里财力有限,每一分钱粮都要省得花,可用的人手也有限,鹿台巡检使与玉皇岭牧马监司事以及金砂沟金监司事,徐怀就想着使徐胜一人兼署。   徐胜也是当年从靖胜军归来的老卒,虽说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与周景等人都选择观望,并没有第一时间立场鲜明的站出来,但徐氏牧养规模能在近二十年里进一步壮大,近乎垄断淮源、泌阳等地骡马市,徐胜居功最大。   桐柏山匪乱之前,徐武富甚至担心徐胜会威胁他的地位,早两年就对其进行打压、排挤;徐胜这几年在徐氏也不如意。   当然了,徐胜当初的犹豫及观望,其实跟徐武碛潜伏太深关系很大。   徐怀既然能重用周景,当然也不会嫌弃徐胜。   “徐胜当然能够胜任,不过这边用徐胜任事,武良做什么,不会专用他负责采金之事吧?”徐武江好奇的问道。   “采金监也并入鹿台乡司,由徐胜叔一并兼署,武良叔跟我们回淮源,”徐怀说道,“我计划将工房分设左右经承院,武良叔专司其一!”   金砂沟开采砂金,在溜槽法基础上,又结合船采及龙骨水车提水,每月差不多有近三千余贯钱的金砂采出,但受到地形的限制以及溪底淤沙资源限制,短时间很难再大幅提高,后期主要就是保持稳定开采。   而淮源接下来的一个工作重点,是扩大兵甲军械的铸造、生产。   虽说大越立朝以来,不禁民间生产五兵,路司也基本都有兵器作坊,但真正的兵甲铸造力量还是主要集中在汴梁。   朝廷专设东西攻城作、器甲所、万全作坊、弓弩院、弓弩造箭院、鞍子作、斩马刀所等机构,负责禁军武备的生产制造。   汴梁一旦陷落,大越最为核心的兵甲军械制造体系就会被彻底的摧毁掉,路司州县当然也可以重新组织匠工生产制造,但当中多半会经历一段时期的混乱。   兵甲能否及时供应,对江淮地区能否有效组织防线,又极为关键。   桐柏山田地有限,自然资源里可供大规模输出的都相当有限。   虽说将来养军粮饷可以名正言顺的找京西南路等路司讨要,但钱粮受制于路司,徐怀与楚山大营很多时间就不可能再任性妄为,不得不受制于路司。   想要尽可能减少、甚至彻底摆脱路司的钳制,那桐柏山就需要有独立从外部换取粮食及其他资源的能力。   徐怀想着将工房分左右经承院两部,左经承院继续负责当前的道路开辟、屯田垦荒以及营寨建造等事,在铸锋堂原五兵铸造的基础之上,依托十八里坞铁矿及冶炼场,新增工房右经承院。   徐怀也打算将白涧河西岸的原淮巡检司军寨拿出来,专司军用兵甲战械以及民用铁器的铸造、生产,一部分用于满足桐柏山内部需要,一部分往外输出,换取钱粮…… 第七十四章 史轸归来   大越以侍中、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朱沆之父虽然是死后才被追赠为侍中,但在大越也是荣宠之至,朱老夫人也得封一品诰命;朱老夫人还是朱沆之母、王番岳母,徐怀虽然不喜欢跟这类人打交道,但安顿不会怠慢。   朱老夫人在汴梁城也是深居简出,日常喜吃斋念佛,听闻徐氏在山里修了一座家庙,便带着王萱及随行仆役,直接住了进去。   与徐氏饮过宴后,徐怀与柳琼儿、徐武江、荻娘等人,穿过狮驼岭寨,往金砂沟方向走去。   “徐怀,好巧,你们是过来见老祖宗啊?我领你们过去”   王萱等候在拐往徐氏家庙的林荫岔道口,装作无意与徐怀撞见,欢快的走过来,陪着徐怀往徐氏家庙走去。   年前将王萱从汴梁接来淮源后,徐怀忙于军务,王萱陪同年逾七旬的朱老夫人住到鹿台大寨,差不多又有四个多月未见;王萱越发的婷婷玉立,穿着深绿色的襦衫,略显沉重,但鹅蛋似的雪白小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精致如画的眉眼里还有着昨日被朱老夫人强拉回来的娇怨。   桐柏山匪乱之后,为了将徐氏、唐氏长房家财合乎礼法的掏出来,徐怀借治丧事,修通一条横穿狮驼岭、通往金砂沟的通道,隐匿于群岭之间,还紧挨着金砂沟寨修建了家庙建筑群。   曾经荒无人烟的金沙沟,此时已经近两千人居住,除了采金作业外,山里还开辟出三千多亩草场——这些主要借建庙修坟改造出来的。   道路继续往前乃是金沙沟寨,但南面的松林树中有一道铺石甬道,穿过去,有一座十数亩方圆、为溢流石坝拦截而成的小湖,静谧的横卧在山岗之间,有十几匹小马在湖东岸草地啃食草茎;徐氏家庙位于湖西岸,占地不到十亩,建筑也谈不上华丽,面湖临山、掩映松柏之间,却甚是幽静。   家庙虽然紧挨着金砂沟寨的东寨墙,之前却一直都没有启用过,但好在朱府有四十多名仆役跟随朱老夫人南下,一同住进家庙里,却也不算太冷清。   家庙东面的临湖区域,还开辟出一片菜园子,看到此时在园子里劳作的妇女都穿深色服衫,与山里民众截然不同,徐怀也猜得到这些人都是朱府的仆从。   “啊,这边实在是太冷清了,那么多人又无所事事,我便叫他们将湖边的空地整理出来做菜园子——怎么样,这些菜果长得还算好吧!”王萱邀功的说道,“我上个月还请荻娘帮忙抓了十几只羊羔过来,只是这些傻羊儿啃草会连根儿拔出,常常是啃秃一片都不知道换地方,连同百余只小鸡崽儿都只能圈在后面的林里养,不能随便放出来,要不然湖边还要热闹!”   听着王萱叽叽喳喳的说着不停,徐怀才意识到朱家仆役在这里看似人不少,但王萱内心深处始终与朱家、与她的外祖母朱老夫人隔着一层,人在这里太孤寂了。   早得知徐怀要过来拜见,朱老夫人也是换上诰命夫人服坐在大堂里,看着王萱拽着徐怀的衣袖,老脸眉头都皱了起来。   徐怀与徐武江、柳琼儿上前拜见,坐下来后也是说些没有营养的客套话。   朱老夫人虽然深居山中,但不时遣人出去打探消息,却也知道此时朝中正与赤扈人议和,她言语间还是渴望等赤扈人北撤就动身返回汴梁。   朱老夫人心里也清楚,这边人对她只是表面上的客套,却并没有真正的将她当回事。   而她人在汴梁城深居简出、吃斋念佛是一回事,但平时身边仆佣环护、隔三岔五有亲眷找上门来打秋风,对她也是百般讨好,只要不与儿媳妇荣乐县主有什么纠葛,日子不知道要比山里舒适多少倍。   徐怀只是劝朱老夫人稍安勿躁,他这边一切都要等朱沆郎君的吩咐,接着又说了朱芝、朱桐在胡楷、景王赵湍身边的一些事宽慰朱老夫人,便起身告辞。   王萱又是抢着站起来说道:“我替老祖宗送一送徐军侯!”   “我们暂时还没法回汴梁是吧?”走出宅子,王萱拽着徐怀的衣袖,有点娇怨的问道。   “嗯,就算是赤扈人北撤,形势暂时也没有办法真正好转起来。”徐怀说道。   “祖父肯定不会赞同求和,这次怕是又要触怒官家了,但倘若还能被贬到桐柏山来,那就好了!”王萱有些期待的说道。   徐怀他知道王萱也仅仅是抱以万一的奢望,笑道:“王相身边有你父亲、你舅父、卢爷、史先生帮着出谋划策,不用你操什么心……”   “嗒嗒嗒……”   这时候有骏马在山间奔驰的声音传来。   狮驼岭道虽然开辟较宽,有些台阶道的坡度也尽可能造得平缓,可供骡马驼运货物进出,但除非紧急情况,不会有马匹在山道上撒开蹄子狂奔。   徐怀蹙着眉头朝林子外的山道看去,不一会儿有一名信使牵马赶过来禀报:“禀军侯,青衣岭急信!”   徐怀接过信函,乃是坐镇青衣岭大营的徐武碛亲笔信,拆开来看到信里写史轸被逐出京,今日清晨赶到青衣岭大营,徐武碛已派人护送史轸到淮源与他相见。   “史轸被逐出京?”柳琼儿站在徐怀的身边,震惊的问道。   看信中所书,徐怀他也是又惊又疑:史轸是作为僚属留在王禀身边,正儿八经的官身也才从九品,王禀身边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应该轮到史轸被放逐才是啊?   “祖父那边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啊?”王萱又惊又疑问道。   “这要见到史先生才知道,你与我一起先回淮源再说!”徐怀说道。   也不管侍女赶回去跟朱老夫人禀报,徐怀就与王萱、柳琼儿径直往林子外走去。随侍已经在林子外备好马,他们先乘马沿着山道往狮驼岭寨行去,待出鹿台大寨之后,道路宽敞起来,便一路往淮源城驰去。   朱老夫人没有派人赶过来将王萱半道拽回去,却是着翟娘子带着两名丫鬟赶过来贴身照顾王萱。   赶在暮色降临之前,徐怀他们回到淮源城中,得知史轸也是前脚刚到,正与年前迁到淮源淮扬坊定居的史家老小团聚。   徐怀不知道汴梁城里发生什么事情,顾不上史轸与家人分离数月难得一聚,便派人去请史轸过来。   “军侯啊,你也不容我喘一口气啊!”史轸小跑着走着客堂,行走之间还有些不便,坐下来小喘着气抱怨道,“我这一路出京风餐露宿,都没有睡过一顿好觉,身子骨在马背上都颠散架了,到楚山还走了好几十里山道,脚底板都是血泡……”   见史轸这般模样,此时还有闲情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徐怀便知道汴梁城里暂时还没有发生什么大变故,倾过身子,问道:“史先生是见势不对,先溜来楚山了?”   “王相倘若要守汴梁,我这把身子骨劈了当柴烧,或许还能发挥一丁点的作用,但此时官家决意求和,我还留在王相身边作甚?”史轸也不掩饰他确实是自己想先溜出来汴梁,脱下破旧的靴子,露出散发微微酸臭味的脚丫子,叫徐怀看他脚底板确实磨出几个血泡,好在还没有破开。   “我祖父他怎么样,他没有触恼皇上吧,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安健?”王萱焦急问道。   “王相他啊,”史轸打了哈哈,说道,“好着呢!”   “史先生,你有什么事不需要瞒我。”王萱急道。   “我没有瞒萱小姐您啊,王相他现在是好得很,但日后王相状况会不会好,史老儿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啊,”史轸笑了笑,又侧着身子问徐怀,道,“你希望王相暂作隐忍,到底是怎么想的,卢雄、周景都语焉不详,不肯说透彻,我也不能胡思乱想是不,只能当面来找你问清楚啊!”   “你是怎么出京的?官身可还在?”徐怀问道。   “前些天我陪王相去政事堂商议事情,顶撞了王戚庸几句,被训斥了一通,我也是有脾气的人,当天便跟王相辞去参议之事,叫周景派两人护送我离开汴梁!”史轸说道。   “你有官身在就好,新置楚山县,县丞一职还空缺着,我这就写信给胡使君,荐你出任县丞。”徐怀说道。   史轸看向陪坐一侧的苏老常、徐武江等人,大咧咧的说道:“苏先生他们陪你出生入死,他们也都有劳绩在身,谋个出身不难,我未有丁寸功劳,岂敢谋县丞之位?”   “史先生谦虚了,史先生乃是有大谋之人,县丞之位,非史先生莫属。”苏老常说道。   新置楚山县,徐怀出领知县,县丞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佐贰官,地位还在徐武江担任的县尉之上——然而也恰恰如此,苏老常他们心里都清楚,需要一个胸中有才略、能真正帮助徐怀梳理大局的人出任此职。   苏老常他们自视有功勋在身,与徐怀的关系也是亲密莫间,但他们深知自己在全盘谋略上,还是差了许多,不能跟史轸相比…… 第七十五章 匠人   徐怀早就有将史轸请来楚山的想法,只是担心王禀那边还需要人,就没有作声,却不想史轸他见朝中求和之势已成、担心赤扈人再次南侵便是汴梁城陷之时,先一步找借口离开汴梁南下了。   徐怀对史轸的南下,心有扫榻之喜。   史轸南下是在周景护送卢雄返回汴梁之后,朱沆、王番会不会因此以为是他的缘故,徐怀也完全顾不得避讳,当即就决定举荐史轸出任楚山县丞。   从桐柏山匪乱到两次北征伐燕,楚山大营聚集一批武将军吏,但长于吏事者还相当有限。   苏老常、程益、徐武良、徐胜等人可以说都各有所擅。   倘若徐怀仅仅是照着当世常规的手段治理一县,对楚山县也没有超越当世正常州县的期许,苏老常他们当然是能够胜任的。   然而徐怀对楚山(桐柏山)的期许太高了。   徐怀不仅希望楚山能成为江淮防线抵御赤扈人的桥头堡,建立起抵挡数倍强敌进攻的防御体系,同时为了尽可能的减少他人所能施加的钳制,还要保证楚山内部有着足够强的军事动员及物资生产潜力。   要实现这一目标,对吏事的要求就高了。   拿楚山外围防御来说,目前在青衣岭、石门岭及周桥驿筑寨,并修横穿桐柏山北岭、大复山的淮源-青衣岭道,将淮源与青衣岭大营连接起来,仅仅只能说是将外围防御的框架与雏形搭建起来了,还很简陋,远远谈不上完备。   赤扈人再次南侵,河淮抵御力量将彻底崩溃,赤扈人倘若驱使降叛军强攻青衣岭大营,是很难猝陷。   不过,赤扈人绝不是一根筋的莽夫,相反,他们在过去三四十年间横扫大漠草原,积累了丰富的征战经验。   赤扈人见难以猝陷,倘若还想拔掉钉子,大可以将优势兵马进逼过来,在青衣岭大营外修围筑营垒进行围困,同时大规模制造投石机、攻城弩等战械组织进攻。   以青衣岭大营此时的规模及防御能力,又真能抵挡住多久?   更不要说在光州失陷后,周桥驿、石门岭作为楚山的东翼门户,防御比青衣岭还要简陋,徐怀手里的兵马又有限,分守诸寨,必然会大幅摊薄兵力……   其他事不提,短时间要如何提升,还要大幅的提升青衣岭、周桥驿、石门岭的防御能力,这够叫徐怀头痛了。   在这方面苏老常、程益、徐武良、徐胜等人还是有所不足的,甚至都未必能给徐怀出更多建设性的意见。   史轸却拥有常人所不及的远见与才干,县丞之位也是非他莫属。   众人对史轸也是服气。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未与史轸接触过,但听苏老常、徐武碛、王举他们说及二次北征伐燕时史轸就早早看出必败之局,也是自叹不如。   因为史轸初到淮源,与家人相见还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被徐怀喊到县衙后宅来,苏老常当下便建议,众人都到史宅饮宴,也不耽搁史轸与家人相聚。   “我这次南下,还邀了一名老友同行,正在新宅之中候军侯一见。”史轸拱拱手,欠着身子穿靴子时说道。   赤扈人将军事重心西移,但不可能放弃对汴梁外围的封锁,史轸找周景派人护送也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徐怀猜想史轸在这个节骨眼上相邀同行南下的,绝非等闲之辈,忙站起来抓住史轸的腕子,说道:“却不知是哪位了得之人愿来楚山,我们快去相见!”   “我这老友名叫喻承珍,原为官家修造永济塔所用的都料官,犯事革职,赋闲在家,他妻儿都死于疫病,也没有牵挂,我便邀他同行来淮源——还有几位在将作监及盐铁司修造案任事的老友,身份低微,现在朝中一片混乱,也没有谁会念挂,都愿意来淮源避祸,但他们都有家小在汴梁,还需要军侯妥善安排!”史轸说道。   “史先生真是知我啊!我现在打瞌睡,就缺这些个枕头!我即刻传令周景作妥善安排!”徐怀哈哈大笑,挽住史轸的胳膊往外走,“我们去见喻大家——史先生可是说定喻大家留在楚山?”   永济塔乃是天宣元年动工修建于汴梁城北的砖塔,前后历时五年修成,总计十三层,徐怀之前去汴梁虽然没有见到永济塔,却也听朱沆、卢雄说及起来。   在当世建造一座十三层高的砖木建筑,绝非将砖石木料一层层叠垒起来就能成的一件容易事;即便前朝有比之更宏伟精巧的建筑,但也不能否认永济塔是一座旷世之作。   喻承珍作为都料官,可能官职低微,此时还犯事被革去这低微的官职,但作为永济塔的监造总管,在营造领域绝对是当世宗师级的人物。   将作监主要掌营造、修缮等事,而禁军兵甲战械的打造,则主要由三司使下属盐铁司修造案所主管的作所工坊负责。   史轸前半辈子在兵部任吏,负责《武经总要》的编修,而《武经总要》又囊括兵甲战械的修造、使用,说他在盐铁司修造案结识几位地位低微的朋友,想来必是在兵甲战械修造方面有专擅的大匠级人物。   徐怀今日午时在鹿台大寨,决定在工房新增右经承一事,使徐武良负责,就是想着在铸锋堂五兵铸造的基础上,利用十八里坞的铁矿资源,扩大兵械甲胄的制造。   然而铸锋堂这两年所着手铸造并出售的五兵,主要是刀矛弓箭等允许民间制造并携带的兵械。   徐怀之前在朔州时,将一批在营造、匠工等事上有一技之长的囚卒秘密送回淮源,使铸锋堂在兵甲铸造方面有了很大的提升,也暗中试制神臂弩、三弓床弩、投石机以及甲胄,但显然还无法达到当世一流的水准。   倘若现在就能从汴梁引进一批大匠级人物,对弥补铸锋堂这一块的不足,帮助将是极其巨大的。   而当世匠工营造等法,基本都是父子兄弟相传,徐怀也不会觉得史轸在修造案的那几个老友家人会是累赘。   当然,赤扈人还没有解除对汴梁的封锁,要确保那么多人员闯过敌骑的封锁安全转移出来,仅凭越雨楼随周景前往汴梁的人手肯定是不够的,徐怀一边拉着史轸去见喻承珍,一边跟此时范宗奇说道:   “你先将其他事都放下来,即刻赶去青衣岭大营,要都司将这事筹措起来,确保将史先生的几位老友及家小都安全接到淮源来!”   ……   ……   青衣岭大营有徐武碛、郭君判等人坐镇,周景又在汴梁,如何将诸家小送出汴梁南下,自有他们筹划、调派人手,不需要徐怀事事操心不已——他还是照着既定计划,与苏老常、徐武江等人,赶往史轸家小安置于淮扬坊的宅子见营造宗师喻承珍,还特地派人将王举、程益、郑屠他们请过来相陪饮宴。   “小子徐怀,见过喻大家!”   穿门过户,走进史家院子,徐怀看到史轸二子及夫婿陪同一名须发霜白的老者站在院子里说话,便猜到此人便是将作监都料大匠喻承珍,上前长揖施礼道。   虽说将作监都料官职低微,又哪怕喻承珍早就去职,但当世权宦喜修造园林,作为营造领域宗师级的人物,喻承珍在汴梁城里实要比史轸更受权宦的重视。   徐怀心里很清楚,哪怕喻承珍知道汴梁陷落势所难免这才与史轸南下,但这样的人物,往东南诸路或荆湖、渝州等地避祸,不仅不愁糊一口饭吃,甚至还更安全——徐怀知道真要将此等人物留在淮源,需要以礼厚待才行。   虽说史轸对楚山众人交口相赞,但喻承珍还是从别处听到一些关于楚山众人、关于矫诏案、关于桐柏山匪乱的传闻。   因此与史轸离开汴梁南下,喻承珍心里还是犹豫的,也不确定是不是要留在淮源,还继续南下投靠亲友。   不过,徐怀官袍在身,走进院子便长揖施礼,还是叫喻承珍吓了一跳,赶忙还礼道:“军侯客气!” 第七十六章 献策   之前在汴梁时,郑屠说史轸通敌案发下狱,才将史家人骗来淮源。   迁到楚山的史家人,其中有史轸自家老小十四口人外,还有史轸妹婿一家十数口人。   史轸还有兄姐,但都已病逝。史轸兄姐的家人虽然不能识破郑屠的谎言,但以为史轸犯再大的罪都不会牵连到他们,因此都没有到楚山来;史轸这次南下,他兄姐的家人同样是无动于衷、不听劝告,史轸也是无计可施。   史珍长子史珣年近三旬,早就结婚生子。   史珣少时苦读,但开封府(京畿)组织的两次乡试都没能过,很早就放弃入仕的念头,在离开汴梁之前,一直在户部下辖的衙门里做一份文书誊抄的差遣。   史轸次女所嫁夫婿姜燮,年纪要比史珣小两岁。   姜父原是史轸在兵部时的同僚,两家走动甚为亲近,遂结为姻亲。   姜燮十八岁时就通过乡试,但大越科举规制,士子通过乡试,仅仅是后续贡试的入门券,甚至每次贡试都需要重新通过乡试的遴选,更不要说有资格入仕了。   姜燮虽说两次贡试都失利,但年纪毕竟不大,一直都在家中苦读,没有找份差事做;其父病逝之后,姜燮夫妇及其寡母的生活主要依赖史家的接济。   史轸中间有一子幼年夭折,幼子史璋十八岁,还未成家立业。   史轸的妹婿魏成隆乃是汴梁城里的布商,很有些家财,其子魏疆与史璋同年自幼纨绔,喜欢舞枪弄棒,厮混于市井之间,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徐怀上次回楚山,就没有在淮源待上几天,一直都忙于处理各种军政事务,之后又与景王赵湍驰援巩县,之前还没有机会与史家人接触,这时候听史轸一并介绍。   寒暄片晌,众人便登堂入室坐下。   史家人在淮源再受优待,但受限于条件,居住地方也就比普通人家宽敞一些。   用宴不可能像在宽阔的官厅之中摆几列矮案、铺以软席、众人依次坐几案之后谈笑风声,而是将两张八仙桌拼成一张大长桌,众人围桌而坐。   徐怀他们用宴也是简单,着人从县衙后宅拿了两坛酒、几斤冷切羊肉以及蜜饯果子等物直接送到史家院子里,摆上桌便吃食起来。   席间自然而然要谈及举荐史轸出任楚山县丞一事,郑屠、程益、喻承珍等人纷纷向史轸敬酒祝贺,史家人表现却有些冷淡,但也在徐怀的意料之中。   史家人到淮源后,这边就以实情相告,当时也有赤扈人南下的消息传来,淮源这边又以礼相待,史家人却没有什么怨言,但史家人内心深处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赤扈人退去,能重归汴梁的,一点都没有在淮源扎根的想法。   史轸二子还好说,这时候得知史轸要在楚山任事,他们略有些失望,却还不敢强烈反对什么,但史轸妹婿魏成隆在汴梁交游官宦,在他眼里,桐柏山乃穷山僻壤之地,小小楚山县丞,比史轸在兵部的差遣要远远不如,也不管徐怀在座,便劝史轸说一旦接受举荐,日后再想调回汴梁就难了。   史轸对此只能苦笑不已。   待饮过酒,众人转往县衙后宅商谈事情,就没有再让史家人跟随。   众人在县衙后宅客堂里坐定,就妹婿魏成隆刚才很不得体的言行,史轸也是先表歉意:“成隆未识刀兵之苦,言语狂妄,还请军侯见谅。”   徐怀不以为意的哈哈一笑,说道:“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吗?不要说魏成隆了,便在座这么多人里,又有几人能像史先生看得那么通透的?”   徐怀并不觉得魏成隆有冒犯他的地方,刚才席间也没有谈及史轸二子及女婿在楚山任职的事情。   楚山所治仅一县之域,有品轶的官职除了知县、县丞、县尉、主簿外,也就都巡检使下面设有两名九品典史辅佐军务;而这些官职里,知县及都巡检使作为正印官,份量最重,也是朝廷正儿八经授予他的。   而楚山目前所设的诸巡检司,都是从权所置,朝廷没有予以承认。   通常来说,一县之域,最多就正式设置一两处巡检司负责县域捕盗缉私之事,甚至不设。   因此潘成虎、王宪等人兼领巡检使,与朝廷正儿八经设置、邓珪之前担任淮源巡检使,并非一个概念——而徐怀之所以多设乡司(巡检司),主要也是将行政权力往基层下沉,限制宗族对地方的控制,以便进一步挖掘楚山的军事潜力、梳理好地方上的生产。   史轸二子及女婿、外甥真想要在楚山任事,徐怀也只能先将他们编入乡司(巡检司)任事,但问题是,史轸的儿子、女婿心里都还巴望着有朝一日局势平复能重返汴梁,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些看上去微末之极的差事?   接下来,不仅河淮会陷落,江淮、荆湖、京西南路以及关中都不会太平,史轸的子婿以及妹婿既然看不上楚山目前能空出来的这些差事,那就先让他们在淮源城里耗着。   楚山钱粮再紧张,也不可能缺他们几口饭吃。   当前最为紧要的,还是要将喻承珍留在楚山。   徐怀也不绕什么弯路,开门见山说赤扈人再次南侵,河淮必陷,到时候楚山就会直接面临赤扈人的兵锋。   而青衣岭、石门岭及周桥驿等寨才草草建成,所组成的外围防御还是太简陋,难抵大股敌军侵袭而来。   他们接下来仅有半年多的时间,要如何提升外围的防御能力,徐怀希望喻承珍能尽心帮着出谋划策。   楚山此时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官职能安置喻承珍,徐怀希望喻承珍以客卿的名义留下来襄助其事。   喻承珍对留在楚山还是心存疑虑的,心里并不想在楚山正式担任官职,当下便答应以客卿的名义暂居楚山,倘若他日觉得这里非容身之地,辞别而去也不受拘束。   徐怀着程益、郑屠亲自为喻承珍安置住处,最后仅留苏老常、王举、徐武江三人在客堂之上,陪着史轸说话。   这时候没有旁人在场,史轸说话也不再有多少顾忌,径直说道:   “你之前率部护送景王去守巩县,也有意成就景王的威名,应该是觉得景王可堪大任吧?”   徐怀点点头,示意史轸还有什么疑惑,这时候径可问来。   史轸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景王身为皇子,还并不得宠,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啊。一旦求和事成,景王并没有正当的名义留在洛阳或出镇别地,多半会被召回汴梁。而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陷落几乎是必然之事,你仅使周景等人留在汴梁,难以成事啊!”   徐怀希望卢雄回汴梁劝王禀暂作隐忍,并劝王禀支持争嫡之事,卢雄只会私下里跟王禀说这些事,甚至都会避开朱沆、王番,当然不会对史轸坦诚相告。   周景即便派人护送史轸南下,但也不可能随意吐露他被调往汴梁的目的。   徐武江、王举、苏老常见史轸在几乎没有什么可靠信息来源的情况下,竟然能看得这么透,也是暗暗心惊,也暗自庆幸这样的人物能为楚山所用。   王举这段时间都与徐怀在一起,对徐怀的算计最为清楚,倾过身子问史轸:“汴梁陷落之时,我们重施大同之计,也没有可能将景王接出来?”   “天雄军为萧林石所算计,溃灭于大同,但当时萧林石并不能完全掌控大同的形势。而更为主要的,也是军侯算计萧林石最为精妙的地方,便是看清楚萧林石当时也只是困兽犹斗,甚至重创天雄军的意图,也只是希望朝廷认清现实、放弃对云朔的企图,并无赶尽杀绝之意,所以这才能够成功,”史轸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军侯用我为臂助,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军侯莫以为怪!”   “史先生请说。”徐怀微微颔首,说道。   “汴梁陷落,鲁王倘若还坐镇魏州,必然得利最大,”史轸说道,“而岚州曾发生的旧事,鲁王心里难免会对楚山众人心存芥蒂;而鲁王得势,视楚山如仇寇的葛家人也必然再得启用,这个应该是军侯所不愿看到的。不过,军侯有没有想过,岚州旧事也恰恰说明鲁王是个阴忍之人?”   徐怀沉默不语。   史轸既然将话题挑开了,便继续说道:“……楚山自壮,且挡敌之锋芒,鲁王对楚山成见再深,也会暂作隐忍。史轸觉得军侯没有必要为日后的隐患,此时贸然去行并无多少把握的险计。而待他日军侯在楚山真正站住脚,还怕这个隐患没有办法消除吗?又或者军侯再要行险计,也不应将目标放在景王身上——巩县一役,对景王有大利也有大弊,赤扈人绝计不会轻易放景王走脱,军侯倘若以诸皇孙为目标,得手的机会则要大得多。”   徐武江、王举、苏老常都是暗暗心惊,史轸这些话已经不仅仅对朝廷不存敬意了,这是劝徐怀行许都故策啊。 第七十七章 去留   “时辰不早,今日就到这里吧!”——对史轸的献策,徐怀未置可否,看着门户之外笼罩在深沉夜色之下的庭院,站起来说道,“史先生车马劳顿,刚到楚山就要劳心劳神,都没能好好与家人团聚,实乃我们礼数不周!”   史轸虽然想过徐怀会有犹豫,但忍不住还想看到徐怀内心真正的想法。   “王章,”徐怀将在客堂廊前守值的王章招唤进来,吩咐道,“我们勿需理会函令,从这一刻,史先生便是楚山县丞;而从这一刻起,你率一队亲兵贴身听从史先生的调遣,但有人胆敢怠慢史先生,以不敬治罪;你们在史先生身边更要谨小慎微伺候!”   楚山众人过惯苦日子,起居朴素,宅子里最多用一二仆妇打量杂务,出行也是轻车简马,没有谁讲排场;而徐怀也是拖到最近才配以专门的侍卫亲兵。   史轸见自己刚到淮源,徐怀就要安排一队亲兵贴身相随,忙起身推辞:“这万万使不得!”   “王章乃是我三叔之子,诸多侍卫亲兵也多为王氏子弟或家将子侄。王氏遭祸,他们随族人流亡在外,在巩县时才相逢。不过,即便是王氏子弟,在楚山也要从士卒、军吏做起,史先生切莫因为他们的身份,就不严加管束,”   徐怀说道,   “而我遣他们伺候史先生跟前,除了磨励他们的性情外,也希望他们在史先生跟前能学到些东西。还请史先生万莫推辞……”   史轸是有大才,但他性子谨小慎微,又明哲保身、与人无争,以致史家人都不甚看重他。   徐怀现在只能用这些方法加重史轸的权势。   此外,喻承珍心里的犹豫,徐怀也能看见。   而那些愿意投楚山的大匠们,他们本质上还是受史轸游说,意识到赤扈人即便撤去,汴梁不再安全,他们更多是想着离开汴梁。   徐怀真要想办法将他们及家小接来楚山,他们内心深处真的就愿意留在直挡赤扈人兵锋、物资紧缺的楚山,而不是前往更安全、更富庶的两江、两浙地区?   要将人留住,除了软硬兼施之外,还是要他们感受到留在楚山是受到真正的重视。   ……   ……   史轸知道徐怀有千金买马骨之意,未再推辞,但回到淮扬坊宅子前,他稍作沉吟,站在宅门前跟王章说道:   “王校尉带人先回去休息,明天到公廨跟我会合即可,没有必要贴身跟随——再说我那边也没有落脚的地方。”   王章也没有多想,待史轸进宅子里,便转身带人离开。   “岳父,他们都是什么人?”   这时候夜色已深,女婿姜燮还守在院子里等史轸回来,打开门看到转身而去的王章等人,疑惑的问道。   “哦,是坊里巡街的军将,恰好撞到为父回来,盘问了几句。”史轸说道。   家人差不多都已经睡下,史轸回到卧室,脱靴见脚底板血泡没有破开,着老妻烧了一锅热水,烫了烫脚便上床睡觉。   一路奔波,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但人到楚山却又有说不出的亢奋,史轸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觉,直到听见城里的公鸡打鸣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小会儿,但又很快醒过来。   史轸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待要打一盆井水洗漱,却见妹婿魏成隆从隔壁院子里走过来。   “大哥不会真想着在这穷山沟里扎根吧?”魏成隆凑过来问道,“你这辈子是看到头了,没有功名在身,还能担任县丞,不能算多坏的事,但你得替姜燮、璋儿想想啊。姜燮两次没有中举,那是差了一点运道,又或者说朝中没有名师提携;璋儿也是。待局势平复下来,他们更需要回汴梁寻访名师提携,只要有一人金榜题名,可不比你在这山沟沟里干一任县丞强出百倍?留在这山沟沟里,他们只会荒废了学业。”   史轸没有作声,回头看二子史珣、史璋、女婿姜燮以及外甥魏疆都站在院门旁,沉吟片晌跟妹婿魏成隆说道:   “汴梁是万万不能回的,局势三五年间都不可能平息下来,即便这次求和能成,赤扈人也会随时再度南下,这是完全作不得准的事。你要是真不想留在楚山,我可以厚着脸皮请军侯帮忙安排你去襄阳。襄阳乃路治所在,城池宏伟、商埠繁华,你去襄阳可以做回老本行,疆儿也可以寻师苦读,以图功名。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这时候离开可以,但他日想重回楚山谋求一官半职,我脸皮再厚,也没有办法帮你请托……”   “楚山能有什么差遣叫人眼馋的,还需要谋求?大哥不是说笑话吗?”   魏成隆笑道,   “先去襄阳也是个办法——史珣有在户部任吏的履历,到襄阳请托关系,谋个差遣不难,而在京西南路诸监司任吏,怎么也要比在这穷乡僻襄任事强出百倍;史璋、姜燮到襄阳后也继续苦读,老史家怎么也该出一个进士光耀门庭了——襄阳乃商埠重镇,汉江通往荆湖,皆是鱼米之乡,我也却是正好可以做回老本行!”   “……”史轸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说道,“你既然打定主意,那且去准备,我明日请军侯安排人送你去襄阳!”   看到妹婿、外甥及二子转身走开,却是女婿姜燮提着木桶帮着他去打井水,史轸神色凝重的问道:“姜燮,你到这时还意在功名,一心就想着找处清净之地苦读吗?”   “岳父,姜燮想留在楚山。”姜燮说道。   “哦,”史轸眼睛一亮,问道,“你为什么想留在楚山?”   “两次贡试未得题名,或许真就是差了一些运道,再努努力便能考上,但这些年姜燮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埋首只读圣贤书。世道变迁,艰难叵测,特别是河淮残破,成千上万难民南涌,姜燮也有看到、也有感受,不禁想此时不能为国效力,待数年、十数年后考得功名,真就能于国于民有利哉?父亲来楚山之前,姜燮就想着倘若有机会投到军中做一文吏,也比做一书蠹更能报效朝廷!”   “好!”   史轸说道。   他知道徐怀想将更多的人留在楚山,他也要想办法帮徐怀将更多的人留在楚山,他当然不可能叫儿子、女婿一个个都离开楚山。   这些年来他为人谨小慎微,治家也远谈不上严厉,魏成隆等往日对他轻慢,他也浑不在意,但现在要改变这个局面,最干脆利落的办法,两家人还是分开来为好。   只要妹婿魏成隆一家前往襄阳,他两个儿史珣、史璋就算有点倔强脾气,收拾起来总是方便的。   所以他刚才跟妹婿魏成隆说话,字里话头都是咬住一个“你”字。   现在女婿姜燮自己能有这个觉悟,那就再好不过了。   史轸慢悠悠洗漱过,听老妻在偏院喊他过去吃早食,走进偏院,果然又听到妹婿魏成隆在那里埋怨女婿姜燮:“说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留下来?”   “我这些年全凭岳父照料,现在岳父他奔波劳碌,身边需要有人照料,我与惠娘留下来恰好能照顾二老。再说了,你们先去襄阳,等你们在襄阳站稳脚,我们晚两三年再过去,也正好省去诸多烦心事。”姜燮却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言语也是叫魏成隆无法再劝。   史轸走进去,魏成隆又忍不住埋怨定是他胡说了些什么,要是他真耽搁姜燮考取功名,不会悔之已晚。   史轸淡淡一笑,拿起瓷碗,就着咸菜喝粥。   这时候有一阵马蹄声传来,片晌后看到郑屠与王章等人走进来,史轸忙不迭将饭碗扔餐桌上,走出去问道:“军侯那边有什么事情相唤?”   “史先生刚到楚山,不需要太过操劳,现在衙堂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军侯一早下令将衙堂左舍院都腾出来充当史先生处理事务的公廨,还需要收拾一番,最快午时才能启用,史先生也不需要忙着去衙堂,”   郑屠拱拱手行礼道,   “还有就是王章他们没有领会透军侯的军令,昨夜擅自离开,竟然没有贴随史先生听候差遣,早上被军侯撞见狠狠训斥了一通,我领他们过来请史先生责罚……”   “这怎么敢当?是我昨夜请王校尉回去的,再说我这边也没有留宿恁多人的场所!”史轸说道。   “这不是问题,”郑屠说道,“军侯刚下令将邻院清空出来,将侧墙打通修道门,作为侍卫亲兵院使用,车马都可以备于院中——另外军侯还下令调派六名仆妇、厨子过来,照料史先生起居!现在楚山条件有限,不能为史先生专门修造府邸,还请史先生见谅啊!”   郑屠说着话,招手令外面等候着的仆妇、厨子走进来拜见史轸夫妇,又有十数甲士整饬的贴着院墙凛然而立。   看到这一幕,魏成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汴梁豢养仆僮的豪户甚众,出入也是前拥后呼,甚是威风,但当世有多少人有资格得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卒贴身扈随?   “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史轸朝着县衙方向频频还礼,又跟郑屠说道,“也无需另行准备院子,我妹婿成隆已决定举家迁往襄阳定居,明天就能将侧边的院子腾出来,王校尉到时候可以直接带人住进去……”   “这样也行,那就叫王章他们先露天凑和一晚,等明天院子腾出来,再住进去。”郑屠说道。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史轸咂着嘴,看向妹婿魏成隆,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你们一家今天就动身,断断没有叫王校尉他们露天睡院子里的道理啊!”   魏成隆这时候才回过味来,史轸从头到尾只是说他一家要迁往襄阳,甚至今日就要赶他们离开楚山,却并没有同意二子史珣、史璋带着妻儿也跟过去…… 第七十八章 训子   虽说眼前一幕颇叫人吃惊,但魏成隆素来瞧酸腐气太重的史轸不起,哪里受得了挤兑?当即便黑着脸走去隔壁的院子,将妻子以及几名随行的奴仆喊起来,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多待一刻都觉得如坐针毡。   “郑大官人,还先请到屋里饮茶!”史轸看着心怀怨愤的妹婿离去,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请郑屠到中院客堂坐下饮茶。   王章与史雄二人带着十数侍卫亲兵紧随其后,但也只是站在廊下、院中值守。   “茶呢!姜燮,过来给郑大官人沏茶。”听着史轸在客堂里叫唤,姜燮赶忙将炉子上的热水提起来赶去客堂。   史轸二子史珣、史璋站在偏院里,隔着一道月门,也不知道要不要凑过去。   这院子里原本是几个妇人被鼓动得心思最活络,满心嫌弃淮源乃穷乡僻壤,一心求去,这时候看着中院庭中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士有如崖山一般,皆是面面相觑,也没有谁敢再提离开楚山之事。   过了一会儿见姜燮沏过茶后走回来,史轸次女史惠娘问丈夫:“那个郑经承在跟爹爹说什么话呢?”   “我就帮着沏茶,沏过茶就出来了——岳父与郑经承谈事,也无意叫不相关的我听着。”姜燮说道。   “昨儿一大群人就着几碗冷切羊肉、几壶淡酒喝得不亦乐乎,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今天又摆出这般架势,这是来吓人的啊,”史惠娘撇了撇嘴,还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是不是越是山高皇帝远的犄角旮旯,越是喜欢摆这样的架势啊?”   史璋年纪尚小,不经世事,但史珣这几年在户部做事,见识也是有的。   知县作为正印官,在地方上或许可以作威作福,平时出没厅堂,身边少不了衙差、书吏随行。   县丞、县尉对知县是有节制之权,但作为佐贰官,仪仗则要简陋得多,除开私仆,到任后地方最多从衙役里调两三名老卒听候差遣。   有些穷乡僻壤之地,也许不需要太顾忌朝廷的规制,但问题是越是穷乡僻壤,钱粮越是窘迫,县衙里可差遣的人手极为有限,能有几人调给佐贰官贴身差遣?   现在楚山县衙不仅直接调六名仆妇、厨子过来,帮着照顾他们一家老小的起居,还派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卒在他父亲身边听候差遣,这是什么待遇?   这是监察御史得知之后都会见猎心喜、上本参奏的待遇啊!   除了十数甲卒侍立中院庭中带来的压迫感,史家老小也怕惊扰到史轸与郑屠商谈事,留在偏院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观望。   魏成隆一家原本是跟着仓皇出京,到淮源后也没有落脚的心思,都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收拾行囊甚快。   待雇了马车过来,魏成隆也是压着心头的恼怒,携妻子过来辞行,却在进中院之时被侍卫亲兵拦住,要先行禀报。   史轸与郑屠敞开门窗说话,廊前除了王章、史雄守着,其他人是禁止随便靠近,以免无意间叫人听去机密——即便是史家人都要避嫌。   这便是规矩。   魏成隆强忍住跺脚而走的冲动,等了片晌才见史轸得侍卫禀报走出来。   “成隆既然已决意举家迁往襄阳定居,我就不再挽留了,而时局动荡不休,你们到襄阳后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我让你嫂子准备一份程仪,十分微薄,成隆你们也不要推辞!”史轸拢着手,淡然说道,“姜燮、珣儿、璋儿,你们替我送一送你们的姑父、姑母,不知今日一别,何时才能再聚呢!”   魏成隆不作声,史轸也不关心他的心情,说过话后便转回院中与郑屠说事去了。   姜燮看着姑夫魏成隆这时候负气而走,忙拽了拽史珣的衣袖,示意史璋以及妻子史惠娘也跟过来,走出院子给姑父、姑母一家送行。   姜燮等人送行到白涧河渡口,看到姑夫、姑母一家登上渡船才转身返回淮扬坊。   郑屠这时候已经离开,诸多侍卫亲兵到腾空出来的西偏院待命,中院庭中仅有王章带着四人值守。   “姜燮、珣儿、璋儿,你们过来,”   史轸走到门槛前,将二子、女婿喊进客堂里说话,   “不管你们承不承认,世事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快还会变得面目全非,叫你们全然认不出来。你们以往种种盘算、念头,这时候都要放下来,听我安排——接下来,我会向军侯举荐姜燮到军中做书史;珣儿在户部任吏学过度支,我会举荐你到苏典史身边任事;璋儿还没有经历过什么事,现在要从乡司一步步学起。你们也不要觉得有什么委屈的。王章校尉乃王氏子弟,数代将门,其父生前乃上骑都尉,为朝廷战死沙场,他在楚山犹要从军吏做起,你们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自傲的资格。而军侯,不管你们在汴梁还是到楚山之后听到什么传闻,我也无需提醒你们什么,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世间有些人物就是你们终生都望尘莫及的。此时你们只需要记住,军侯乃为父平生所未见之英杰,我们此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乱,能否安然渡过并有些微成就,全赖军侯这颗大树能否参天……”   ……   ……   史轸在宅中用过午食,带着姜燮、史珣、史璋等人,在王章诸侍卫的簇拥下赶到县衙。   这时候左舍院已经腾空出来,作为史轸所领的左廨院,与县尉司所在的右廨院,分列县衙左右。   传统的县治,一是赋税、一是狱讼,对基层的控制主要通过大姓豪户完成;甚至相当程度上,赋税的完成以及狱讼的执行都要依赖于大姓豪民。   楚山宗族都还存在,并没有瓦解掉,都保、耆户长也都还主要来自于宗族,但至少目前还没有谁敢对县衙所颁布的命令、分派的任务,阳奉阴违,更谈不上联合起来抵制。   而徐怀接下来广设乡司(巡检司),也不是想着去瓦解宗族。   他要做的是,进一步瓦解宗族对地方基层的渗透、控制。   他要经济民生方面的经营、军事潜力的培植直接深入到村寨。   而这也意味着楚山县衙所要经受、处理的事务,比传统县治繁琐、复杂得多。   单拿改良旱地、提高灌溉覆盖来说,传统的县治,举全县之力在一条溪河上修建溢水坝,利用引水槽渠使两岸两三千亩地受益,就足以在地方志留名了。   不过,楚山之中容易开垦的荒山野岭已没有多少了,接下来想要山中三十多万亩旱地的粮食产量在短时间内就有一个大幅的提升,就需要同时在数条、十数条溪河上修建溢水坝、渡水槽渠。   这不仅需要数名、十数名有工造经验的匠师亲临现场督战,还涉及到庞大而复杂的役工、物料的调配——普通坞堡、村寨,是没有能力独自完成这些事务的。   更何况楚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   徐怀当然不会放手吏事政务,但他要不想全部的精力都被繁杂的吏事政务牵扯住,就需要一个有能力掌控全局的助手。   史轸显然要比苏老常、徐武良、程益等人更适合担当此任。   徐怀昨夜也明确除了县尉司所领的刑房、县狱、城防等事以及兵房所领事务之外,吏、工、礼、户四房日常事务都将直接由县丞所领的左廨院负责。   史轸也因此享受苏老常、王举、徐武江、徐武碛、徐武坤、程益、郭君判、潘成虎等人未曾有的待遇。   传统的县治,六房主吏名为经承,之下再有两到三名吏目就足够使用了。   然而史轸午时到县衙,苏老常、郑屠、程益等人将吏、工、礼、户四房司事、书办都带过来拜见,足足有近四十人。   即便是如此,人手还是严重不足。   譬如,工房接下来就要分设左右经承院,分掌工造屯田水利与兵械铸造等事。   史轸与众人见过面,将基本情况了解过一遍之后,黄昏之时才带着二子、女婿到县衙后宅见徐怀:   “吾儿史珣曾在户部打过几年杂,略知筹算、度支之事;吾婿姜燮年近三旬,读书不成,跟我学过几年经要,可在军营充当书办历练;史璋还少不经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琢难成器,让他到村寨,学耕种畜牧之事,都比他死读书更有用……”   徐怀原本担心史轸子婿看不上楚山那些地位低微的差使,既然史轸自己已经摆平了,当然是一一应允:   “老常叔常叹身边缺擅筹算之人,史珣可到老常叔身边任事;而常人以为军营就是打打杀杀,实则大谬,将种种军务梳理妥当,可不比打打杀杀容易,姜燮可去兵房任事;至于史璋,那就先去鹿台乡司历练……” 第七十九章 以山为城   徐怀站在青衣岭北崖之上,眺望远方,在下方不远处,数十名役工正用石灰、黏土及河砂混合的三合土填入一处凹陷地里,一层层夯实填平,形成一条直通北崖的坡道;而在土层夯实之后,还将在上面修建一座单体城门。   这座单体城门,东面将抵住北崖的侧面,西面直临七八丈深、难以攀越的裂谷,建成后作为从半山脚直抵北崖的必经之路,也将成为青衣岭大营最后一道防御重心。   不过,北崖及附近地势崎险,没有多少将卒立足、驻守的空地,还需要动用大量能防雨水冲刷的三合土,夯填出一些平地出来,建造兵舍。   徐怀对大越士臣群体缺乏根本的信任,他也就没有办法在河淮残破之后,将桐柏山以南、更为广阔的荆襄地区视为坚定的大后方。   徐怀因此也没有办法将桐柏山及周边地区,单纯的当作“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游击区看待。   徐怀在桐柏山想要实现的真正意图,还是要以山为城。   徐怀年初回到桐柏山,也是第一时间在青衣岭、周桥驿、石门岭修筑坞寨。   加上玉山驿在内,这几处坞寨控扼着进入桐柏山的隘口,乃是楚山的“城门”,但可惜这几座城门还很简陋,抵挡不住敌军优势兵马长期的进逼、围攻。   而说到真正的“以山为城”,除了宏观上将整座桐柏山当作一座巨大的城池进行经营、部署防御外,微观上还要将坞堡的建设与险峻的地势融合到一起,将青衣岭寨、石门岭寨、周桥驿寨、玉山驿寨依据地势,打造成拥有多层防御纵深、不畏敌军优势兵马长期围困、强攻的复合型坚堡。   这么一来,工造复杂程度及难度的提升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当然了,桐柏山里的坞寨多依山而建,甚至还有意建成险峻的险地上。   这一方面便于防寇防盗,一方面为了节约宝贵、可用于耕种的平谷坝地资源,也在倚山建寨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像狮驼山岭寨就建于半山腰,进入狮驼山腹地,前往金砂沟寨的通道,也是要穿寨而过;寨前的多级溢流石坝,也最大限度借助地形修筑。   目前的青衣岭大营,仅仅是一座位于青衣岭山脚下、寨墙周长三里许的中型方式坞堡。   要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完善青衣岭寨的防御体系,使之与南面青衣岭北崖的险峻地形连接起来,以楚山现有的技术实力,不是不能做到。   不过,史轸携喻承珍到来,不仅对青衣岭寨后续建设规划布局提出更合理的建议,还在建造方法及取材上提出改进。   最终的目标,是要将吴寨河以西、包括青衣岭高逾四十丈的北崖在内,逾十平方公里山地,都纳入青衣岭大寨范围之内,建成多梯次、层级的防御体系。   一旦敌军以优势兵马进逼山前,面对敌军阵地大量的投石机、攻城弩,守军就可以放弃山脚的坞堡,退守到更为险峻、投石机覆盖不到的第二、第三层级坞垒之中;敌军倘若敢进入并占领山脚的坞堡,守军就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与之反复争夺,消耗敌军的有生力量。   吴寨河西岸码头也要纳入青衣岭大寨之中。   吴寨河源出大复山中段峰岭,经青衣岭东北出山,汇聚西北方向、源出金顶山断断续续的溪河,形成吴寨河稳定的主流,秋冬季水面也有七八丈开阔、四五尺深,可以行船,再与确山县城东北汇入北面的汝水,最终在上蔡县东南汇入淮水。   这样的话,大宗物资平时就可以直接通过舟船,运抵青衣岭。   将吴寨河西岸码头纳入青衣岭大寨,战争时期,敌军倘若不以数倍之多的优势兵力围困青衣岭大营,守军还可以乘舟船沿吴寨河、汝水,往淮水中游地区的战场进行辐射;更能通过水道支援桐柏山道东口的周桥驿寨。   周桥驿寨以及石门岭寨同时也要进行相应的扩建。   为保证充足的劳动力,徐怀目前征得胡楷同意,又从确山、上蔡等县新征用民伕八千余人用于工造。   不过,胡楷从确山、上蔡等地征用民伕拨给徐怀使用,但钱粮却要徐怀自己想办法解决。蔡州新募上万人马,耗用也是极大,而荆襄等地所拨运的钱粮,目前满足勤王兵马的消耗还有所不足。   清泉沟寨一役,又缴获财物二十余万贯,景王那里分文未取,都叫徐怀带了回来,但即便如此,楚山钱粮消耗还是跟无底洞一般,叫苏老常发愁撑不到秋后。   “昨日又有十几个役工结伙逃跑,”苏老常叹气抱怨道,“现在已经最大限度的增加他们的口食,都跟养不熟的狼崽似的——照我说,零散逃跑的役工还可以不予追究,但这些成群结队外逃的,不加以严惩,恐怕收不住口子啊!”   “……”徐怀摇了摇头,对从清泉沟寨俘获的俘兵降卒坚持既定的政策不变,说道,“哪怕真收不住口子,所有人都想走,我们既然将话都说出去了,那就要兑现:所有人发放干粮、路费,放行!”   大越立朝以来江淮、荆湖、两浙地区都有了相当充分的开发,除了提供高达七八成的赋税外,人口稠密程度也已经超过河淮地区。   这几个地区的人口高达七八千万。   单纯从兵源或役工来源上,楚山其实是不缺的,像这次得胡楷许可,就直接从上蔡、确山等县征调七八千名民伕,倘若有需要,还可以进一步扩张征调的规模。而待河淮彻底失陷后,形成真正的难民潮,也有大量的丁壮可以征募。   楚山缺的,是对楚山有认同感、愿意将根扎在楚山、休戚与共的健锐。   清泉沟一役所俘获的降兵俘卒,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内心的抵抗意志在此前的惨败中已经被赤扈人所摧毁——徐怀将他们带回楚山,前期也只能充当役工,补充劳动力的不足,想要将他们转变成真正的桐柏山卒、楚山卒,还要给予足够的耐心与容忍。   对那些一心想离开的降兵俘卒,徐怀不会强行挽留,还会发放路费、干粮。   越雨楼当下的工作重心,也不是急于往河淮、河东、河北等地派遣人手进行潜伏——这些地区注定还会进一步的支离破碎,现在派遣人手潜伏进去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甚至会遭受难以预料的损失。   越雨楼当下除了一点点的培养人手,将铸锋堂分院往后方的荆襄地区铺设外,一个重点工作就是派出人手,寻找上个月这些降兵俘卒可能南逃避祸的家小。   由于赤扈东路骑兵年后是直接迂回到郑州、荥阳、孟州、卫州等地,挡住河东等地难民南逃的通道,这项工作又仅仅才开展十多天,暂时还没有什么成效。   不过,徐怀相信,只要能找到一些家小,哪怕前期只能叫十数、数十降兵俘卒在楚山与家人团聚,给其他人所带来的期望,也能激活他们死气沉沉的意志。   而那些一心求去的人,徐怀相信他们绝大多数人还是有所念挂。   此时放他们离开,甚至资助他们离开,在他们回到家乡之后,发现无法找到别的出路,就必然会想到楚山曾给他们带去一丝光明跟温暖。   这些工作还得有足够的耐心去做。   苏老常跟史轸苦笑:“这些道理我也不是接受不了,就是放走一人,山里少一人做工不说,还要倒贴那么多的路费,心疼啊!”   “军侯才是胸臆有大气象的人物,我们只能抠住每一枚铜子花呗。”史轸笑道。   这时候有百余人的车马队,穿过一片树林,正沿着吴寨河东岸往山下的大寨行来——吴轸说道:“可能是第一批接出汴梁的匠师家小!”   “我们下山去看看!”徐怀振奋道。   铸锋堂一直都在铸造五兵,正式成立工房右经承院,也将白涧河西岸的军寨腾空出来,专门用作兵甲铸造基地。   不过兵甲铸造规模的扩大,不是简单扩大场地就够的。   上游生熟铁料、木炭、石炭等物资的供应要扩大,还要修建规格更高、更多的炼炉,更为关键的,还是熟炼匠工、匠师的培养更非一朝一夕能成。   现在铸锋堂在五兵铸制方面有近两百名匠工,但技术娴熟者还占不到一半,而匠师级的人物更是紧缺,不要说熟悉各种精良兵甲、战械铸制的大匠级人物了。   不等到求和事成后赤扈人马撤走,徐怀现在安排人手费那么大的气力将匠师家小从汴梁城里接出来,就是因为他们现在分秒必争。   从北崖下去,山道还没有完全开凿成,还有好几处在施工建造中,徐怀他们下山时,百余人规模的车马队已经渡过吴寨河,进入大寨之中。   看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等人站在校场前,神色说不出的悲愤,徐怀心里一悸,问道:“怎么了,汴梁有发生什么变故?”   “汴梁没有发生什么变故,”徐武碛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说道,“赤扈人已经答应朝廷的求和,除了要求朝廷割让太原、雄州、定州三镇外,还向朝廷索求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作为赔偿!”   “什么?”苏老常声调提高一大截,直以为自己听岔了,问道,“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我没有听错?” 第八十章 议和   徐武碛说出这个数字,不要说苏老常、史轸了,徐怀都难以置信,以为听岔了。   “应该是此数!”徐心庵、燕小乙等人也不知道应该摆出怎么的神色才算合适,苦涩笑道,“我们刚刚都以为听岔了,拽住焦蟠问了好几遍!焦蟠回来,除带有周景秘报外,还有王禀相公的信!”   袁垒率一队精锐潜入到通许县境内,接应匠师家小南下,但为防止目标太大为赤扈人觉察,人在汴梁的周景只能分批安排匠师家小出京。   此时才是第一批匠师家小南下,袁垒他还要继续留在通许坐镇,而从通许往南要相对安全一些,袁垒则安排手下的武吏带人先护送已经出城的匠师家小南下,以免太多人留在通许会节外生枝。   徐怀阴沉着脸,往衙堂走去。   苏老常还是喃喃自语的叫道:“这个数字也太离谱了吧!朝廷一年岁入才多少,哪里可能凑出这么多的金银?”   史轸负手看了看阴霾的苍穹。   他对朝中财赋度支还是相当清楚的。   大越岁入合计缗钱、粮谷、绸布等合计约有五六千万贯,此数看似庞大,但这个数字是将天下财赋都统算在内。   州县所征得的赋税通常分为“留州”、“送使”、“上供”三部分,“留州”乃是将一部分钱粮留在州县差用,“送使”押往路司供用,唯有最后一部分才押解京中,中枢岁入每年大约在一千二三百万贯左右。   而大越银贵钱贱,中枢岁入折算成白银,可能还不到八百万两。   赤扈人张口就索取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足抵中枢十数二十年的岁入。   徐怀走进衙堂,负责护送的武吏焦蟠正在衙堂里面,郭君判、唐盘二人正详细询问他此行的细情。   看到徐怀走进来,郭君判、唐盘都拍着长案慨然大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次护送几名匠师过来?去请过来一见。”徐怀坐到中央长案后,让人将此行南下的匠师都请过来见面。   唐盘将焦蟠带回来的秘报以及王禀的信递给徐怀。   赤扈人对汴梁封锁甚严,非特殊情况周景不会冒险派人返回楚山,但他到汴梁后,朝中所发生的种种事,他都一一记录下来,厚厚一叠信报,用浸油纸严密包好。   徐怀沉默着将浸油纸拆开,坐在长案后先将二十多页信报一一看过,然后再将王禀的信拆开来。   王禀在信里也是先大体说及这段时间来朝中所发生一些事,最后表示对徐怀要卢雄传回的话已经知悉。   徐怀将信报、王禀的信函递给史轸、苏老常他们传看。   “王相书信里也没有提及赤扈人索偿之事啊……”苏老常看过王禀的信函,抬头说道,他禁不住奢望索偿之事乃是以讹传讹。   “王相是耻于在信中提及这事啊!”徐怀深叹一口气说道。   “问题是,胡虏漫天要价,朝廷也不可能相允吧?想想百余年前朝廷与契丹人结盟,约以兄弟国相称,每年岁贡二十万两银货,就被天下人戳了多少年的脊梁骨!”苏老常还是断断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   郭君判径直在徐怀案前席地而坐,如此惊人的消息他还没有消化掉了,说道:“即便朝中都是软骨蛋,但这么多金银,又从哪里去筹?将国库搬空也远远不够吧?史先生,你说朝中能搬出多少金银财货来?”   “中枢一年岁入折合白银不过七八百万两,而每年度支繁复,节余极为有限。此次赤扈南侵,京畿十数万兵马参与防御,朝廷也多给赏赐以激励士气,国库所剩应该已经寥寥无几了!”史轸说道。   “我就说嘛,就算朝廷都是膝盖没骨头的软骨蛋,想要屈膝投降,也拿不出这么多金银去填胡虏的无底洞嘛!”郭君判说道,“照我看来,这些软骨蛋应该意识到求和这条路根本走不通,只有豁出去一战!”   史轸苦笑着将王禀的信往前推了推。   苏老常、郭君判他们都是一愣,心情激动之余,一时都不知道史轸此举是什么意思。   “王相此信用语寡淡之极,看不出一点点的波澜,倘若朝中不再求和,决意与胡虏决一死战,王相的这封信怎么可能如此波平浪静啊?”史轸苦笑道,“哀莫大过心死啊!”   “……”苏老常愣怔片晌,问道,“现在国库空空如也,难不成都不用胡虏进城掳夺,朝廷就要帮胡虏在汴梁城里刮地三尺搜索金银?”   这时候焦蟠进来禀报,已经将三名南下匠师请过来了。   这三名匠师都是史轸相熟之人,也是受史轸之邀来楚山的。   不过,大家乍听到这样的惊天噩耗,也没有谁能提起半点高兴劲儿来。   简单寒暄过,徐怀请三名匠师入座,询问京中的情形。   “我们离开汴梁的当天,是听到消息说官家已经下旨全城搜刮金银,以偿胡虏所愿,甚至还规定王公大臣都要交纳一定的金银。史轸邀我们离京,我们还是犹豫了好久,太多牵挂舍不去,现在则庆幸早一日出城,没有受难。周问礼他们应该比我们晚一天就出汴梁,但我们在通许等了三天,都不见有人过来,想必全城大搜之时,再要出城都变得倍加困难……”盐铁司缮甲案大匠庄守信年逾六旬,黑瘦的脸仿佛枯皲的树皮,声音沙哑的说及周景还没有来得及打听到或者还没有来得及写入信报之中一些细节。   “即便大搜全城,也不可能凑足此数——再者赤扈人不可能不给期限,”史轸绷紧脸,肃然问道,“守信可还听到其他什么小道消息?”   京中有些消息,周景现在还没有建立起足够隐蔽、深入的渠道,都很难打听出来;甚至很多消息都真假难辨,只能依赖于事后的分析。   不过,部院监寺司事诸吏有成千上万,在汴梁扎根数代人,彼此联络密切,在汴梁城里所织成消息传播网,要比世人想象的要深入得多;甚至宫闱之中最隐蔽的事情,也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庄守信很多事都觉得难以启齿,不知道要不要替朝廷、替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隐讳,见史轸、徐怀灼灼看来,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苦苦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只是听说,不一定作得了真。”   “还请庄大家知无不言,多恶劣的消息,我们都能承受得了。”徐怀行礼道。   庄守信说道:“我听说胡虏勒索甚紧,好像答应金银钱数不足,可拿宗室女子相抵。不过,在索赔金银数、割让军镇之外,胡虏还额外索取‘公主二人、郡主四人以及宗女四人、女乐两千人、各色匠工三千人’,这跟抵数的宗室女不相关,是额外的。我现在就希望周问礼他们在周校尉的帮助下已经带家人潜藏起来,要不然可能难逃此劫。”   “什么!”郭君判豁然立起,将身前几案带倒,上面的纸笔砚墨“哗啦”倾泄一地,想想也气不过,又一脚将几案朝衙堂门口踹过去,大骂道,“这他妈算什么事?”   唐盘、徐心庵都双目赤红,到这一刻才真正的难以想象这会是真的。   “这这……”苏老常结结巴巴半天,才问道,“王相不可能对这些事默不作声吧?王相的书信在这里,完全没有提及啊,周景在信报里什么都没有写,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们离开汴梁时,周校尉已经有几日没有见到相府中人了,他忙于安排我们出汴梁,也没有人手去搜集各种信息,”庄守信说道,“很多事我们也是听到小道消息,但不知真伪,更耻于外传,在周校尉跟前都没有提及。王相那边应该也不会无动于衷,胡使进城第三天,我听说曾有一部兵马夜里往中牟城东的虏兵大营袭去,但朝中好像有人畏惧此举会激怒胡虏,派人将消息通知胡使,听说这部兵马被虏兵全歼了!之后,除了卢爷找过来将王相一封信函交给周校尉外,我们都没有再听到王相什么消息!”   “这就是求和!这就是求和!堂堂大越,巍巍大越啊!”   苏老常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哀声叫道。   “我受不住!”唐盘大叫道,与徐心庵往衙堂外走去。   王举、徐武碛没有怎么说话,多耐性旁听,这时候虎目里噙满泪水…… 第八十一章 离去   徐怀将周景捎回来的信报以及王禀的信函叠放到案头,语气平静的朝庄守信行礼说道:   “庄大家你们一路车马劳顿,青衣岭大营这边一切简陋,我会安排人手护送庄大家你们直接赶往淮源安顿。当下朝廷一味软弱退缩,即便此番求和得成,也必将刺激贼虏百般贪欲。虏兵再度南侵之时,兵祸必将倍加凶厉,我们不能不防。现在楚山有缮甲匠工两百余人,勉强算是有一些五兵筹造的基础,但难造重甲、大弩,这有赖庄大家你们点拨了……”   “义之所在,在所不辞。”庄守信还礼道。   听得如此奇耻大辱的消息,众人情绪激越,没有心情在青衣岭大营给庄守信等人的到来办接风宴,徐怀安排人护送庄守信等人及家小四十余口直接赶往淮源。   虽说受史轸所邀、来投楚山的大匠级人物仅有庄守信三人,但当世匠术讲究一个“师徒相授、父子相承”,庄守信等人的子侄自小学习缮甲锻铸之法,长大后也多在将作监、修造案为匠,水准放诸当世也是一二流之列的人物。   仅这第一批人手到来,楚山缮甲能力就能提高一大截。   而此时京中正大规模的搜捡金银以偿胡虏,汴梁城内的控制将变得更加严密,而赤扈人还专门索要三千名各色匠工为偿,庄守信等人以及余下还没有来得及送出汴梁城的匠师,很可能已成朝廷通缉追拿的对象。   这意味着下一批人手可能需要先在京中找地方转移、藏匿起来,等到更为合适的时机再南下。   将庄守信等人送走之后,徐怀回到住处不久,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徐怀推开窗,看着庭中淅沥而下的雨滴,胸臆间盘旋未久的阴火在这一刻燎燃起来,抓心挠肺般要喷薄出来。   徐怀强抑住仰天长啸的冲动,抓起案头的直脊长刀走到庭中雨下,刀势先是绵绵不断的劈出,很快就转为凌厉,刀势一式比一式凌厉,一式比一式快速,最后化作一团刀光贴着地面迟缓的滚动着。   某一刻,刀光戛然而止。   徐怀拄刀坐在庭院角落的石凳上,凭雨水滴落在头脸上、铠甲上,还是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张口吐出一滩血来。   “你这是怎么了,练刀还能伤着自己?”柳琼儿撑着油伞站在院门口,惶然走过来,看那滩血在积了雨水的铺砖地上,很快就洇开了,拿汗巾帮徐怀擦拭被雨水浇湿的脸,说道,“你快进屋里换身干净的衣衫,不要再染上伤寒!”   “我没有什么,刚才练刀太猛,无意间牵扯到脏器了,这可能对我还是桩好事——”徐怀见柳琼儿疑惑不解,解释道,“我之前练伏蟒桩及拳势刀枪,能强健筋骨,自己也能感受到明显的变化,但五脏六腑并无涉及——不仅我父亲传伏蟒枪、伏蟒刀叙及更高的境界,我习武迄今,也日益深刻感受到武技应该能晋入更高的层次,却始终窥不见门户在哪里。今日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实在憋得慌,郁气难消,一心想要化入刀势之中发泄出去,却无意发现刀势肆意之极时,却能牵连到脏器,乃以往所未见。只是刚才意未尽,刀势难歇,用力过猛,牵扯太深,才吐了一口血,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大碍,歇两天就好。”   “是吗?”柳琼儿不知习武事,只是担忧的从后面将徐怀搂住。   王萱走过来,看到柳琼儿搂住徐怀,在院门口稍稍停了一下,没有转身离开,走进来问道:“现在汴梁城里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   史轸过来之后,王萱没有再回金砂沟寨朱老夫人身边,而是留下来帮柳琼儿整理从各方搜集过来的信息、资料。   刚才徐怀与庄守信等人见面时,王萱不在场,但周景捎回的信报、王禀亲笔信以及经庄守信等人的口述,最终都要汇总到越雨楼,或在越雨楼存档,王萱由此也知道汴梁城里正发生着什么。   汴梁城里正发生着的一切,也许就比汴梁城破、百万军民惨遭屠戮稍稍好那么一些。   王萱难以想象平生刚正不阿的祖父王禀此时处于怎样的煎熬之中,在他的来信里才会如此的不见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当初听闻朝廷决意求和,楚山众人就惊诧莫名了,谁又能想到朝廷为了求和,能卑躬屈膝到这地步?   “黄河汛季将近,同时也已经达成重创朝野抵抗意志的意图,赤扈东路军主力应该很快就会渡过黄河北撤,重点消化河东、河北北部地区……”   徐怀拿鹿皮将刀刃上的水迹擦净,回刀入鞘,走回屋里让柳琼儿、王萱帮忙将淋湿的铠甲脱下来,里面的衣裳没有被雨水浸透,就简单将脸及脖子里灌的雨水擦干,对站在廊前的侍卫亲兵王华、史琥等人说道,   “去将史先生、七叔他们请过来……”   ……   ……   徐怀没有前往衙堂,而是着人将史轸、王举、苏老常、徐武碛、郭君判、唐盘、徐心庵等人请来。   院中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一丛翠竹种于院子里的角落里,但竹叶已然尽落。   徐怀说道:“我会向朝廷辞去楚山都巡检使、楚山知县等职,举荐七叔兼领两职……”   “你现在就要去汴梁?”史轸惊问道。   “我原本想着等赤扈人撤军之后再去汴梁,但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之辈以及高高在上的圣上为了求和,竟然卑躬屈膝到这个地步,”   徐怀神色凝重的说道,   “他们此时越是卑躬屈膝,而到战后他们为了掩饰内心的荏弱胆怯,对主战派的排挤、攻击也会越加疯狂——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前,汴梁城里的形势可能比我之前预估的还要险恶。还有一个就是赤扈人公然索要匠工,王戚庸、汪伯潜等人卑躬屈膝又毫无底线,我担心周问礼等人在汴梁处境困难,未必能顺利脱身,我得亲自过去处理这事!”   苏老常、王举、徐武碛、郭君判、徐心庵、唐盘他们都默然无语,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朝廷为了求和,能卑微到近乎无耻的地步。   他们这一刻都恨不得将人马拉出去,找胡虏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即便战死沙场,即便马革裹尸,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总好过受这窝囊气。   徐怀这时候说要动身去汴梁,他们觉得理应如此。   即便他们能做的事还是太有限,但他们也难以忍受什么事情都不做,睁眼看着这一个个胆怯无能之辈作贱这大好河山。   他们无法袖手旁观。   “王举将军论资历当然有资格兼领两职,但你也清楚,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一定会从中作梗啊,”史轸说道,“又或者,你仅仅是拿这个拖延时间?”   徐怀要去汴梁可以,但有一些问题必须要解决。   徐怀身兼楚山知县、楚山都巡检使两职,不要说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了,蔡州那些跟胡楷、跟楚山在和战等事存在严重分歧的官员,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长期擅离职守——徐怀作为领军之将,也不能擅自跑去汴梁。   徐怀要去汴梁,甚至还要抛头露面,只能先“辞官而去”。   矫诏事变之前,王举就已经是泾州厢军都指挥使,矫诏案应当平复,王举又屡立战功,是有资格出任楚山都巡检使兼知楚山的。   问题是,王举有资格,但朝廷却未必一定要接受徐怀的举荐,甚至朝廷断然否决这样的举荐才是正常。   这些年来,朝廷防范的就是权臣专擅地方。   侄子请辞,举荐自家叔叔接任两职,这不就是藩镇作风吗?   不过,如史轸所猜测的那般,徐怀眼下也只是拿这个当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徐怀点点头,说道:“总之我杀敌‘有疾’在身,迫切需要前往汴梁延请名医救治,不得不暂以七叔代领两职,无论朝廷允或不允,拖上三五个月不是难事!”   史轸他心底希望徐怀能按兵不动、坐观局势变化,但看王举、徐武碛等人神色都无意如此,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楚山当无忧,军侯前往汴梁一切要小心为上,需图后计啊……” 第八十二章 入京   四月中旬的汴梁城里,春雨绵绵。   难民都找地方避雨去了;而为满足赤扈人的索偿,开封府(京畿)设立搜金局,在城内各处交通要津设卡盘查路人,收没金银,使得稀稀落落的街巷上更加的人迹罕至。   看似空无一人的汴梁城,在绵绵春雨之下,给人一种洗涤后静谧安祥的荒谬感。   玉绶桥北头的青叶巷很短,不到两百步深。   巷道除了最里侧的王家大宅,两侧多为普通人家,没有高耸的院墙与深深的庭院,大多数屋舍就紧挨着巷道而建,雨水从檐头滴下,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   两侧往巷子里支伸出来些许的屋檐,也成了城中不少能为饥民遮雨的角落,几乎每家每户房檐下都挤着十数面黄肌瘦的饥民,眼睛麻木而空洞的看着阴霾的苍穹。   照理来说,城中的草木这时候早已经吐露新叶,但巷子里榆枣杂树,这时候不要说吐露新叶了,连树皮都被扒去充饥,露出青黄色的树身。   青叶巷临近玉绶桥,搜金局在巷口设了一道关卡,十数隶属于开封府兵马都监司的兵丁,坐在巷口遮雨的草棚里盯着玉绶桥过来的大道。   一行七人穿着黑色的雨蓑,从玉绶桥那头步履匆匆的走过来,脸面被斗笠遮住,但这七人身形皆魁梧健壮,在雨中行走,手里拿着麻布包裹住的佩刀,看着是不想太露锋芒,但在空无一人的桥上,为首者往四下张望的昂首姿态,却是说不出的凌厉。   看这些人随身都携带包袱,关卡草棚下避雨的领头衙役眼睛发亮,他可不管这些人气度不凡,还随身携带刀械,看上去并不好惹。   不过,筹措金银,圣上下旨汴梁城中所有的王公大臣都需要在限定时间里上缴一定数额的金银,那些偷奸耍滑不想交出金银的,结果被拖到崇文殿前用杖打得血肉淋漓的大臣,这几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他们在此设卡,除了有权盘查各色路人、王公大臣都不得豁免外,如有需要,或有人检举,他们有权随意破门闯入任何一处宅院之中进行搜查,不论官民。   有如此权柄,还怕谁敢在他们面前仗势欺人?   “站住,”看到一行七人径直往青叶巷这边走过来,十数兵卒松松垮垮的走到雨中,拦住去路,“你们拿出身帖来,这要去哪里,包袱里都装了什么?打开来!”   “我们宣武军的,奉命前往青叶巷王相府上公干,还请诸位弟兄通容。”左首中年汉子亮出铸铁腰牌。   “别套近乎!圣上有旨,谁从这里走过去都要接受盘查,即便王相打这里走过,也概莫例外……”为首衙役也是一个健壮汉子,手按住腰间的挎刀,蛮横的叫道。   “去你娘的!”为首青年背脊微微一屈又猛然伸张抖擞,就听得全身骸骨在这一刻微微作响,右脚下一瞬迅疾屈顶弹踢出去,似千斤重锤狠狠的砸撞衙役胸口。   为首青年心里有恨,这一记上戳脚压根就没有收力。   那衙役虽然也是习武之人,还耀武扬威的找来一件铠甲穿身上,但就在他有反应之前,沛然莫御的巨力已经往他的胸口冲顶而来,直听得胸口“咔嚓”一声响,也不清楚胸骨断裂成什么样子,整个人不由自主的横飞出去。   十数厢军兵丁看领头衙役被一脚踢飞出去四丈多远,撞到一堵墙上才摔趴到积水的水沆里,震惊之余也不清楚那青年一脚劲力有多恐怖,只是见衙役在水沆里抽搐着、挣扎着,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此废了。   青年拔出刀来,虎目噬人一般瞪住其他兵卒,骂道:   “爷爷们守在西廓城墙,虏兵刀锋都没能叫爷爷眉头皱一下,你们他妈什么玩艺,缩在城里充大爷,敢将鸟气耍得爷爷头上来?开封府什么时候管到我们宣武军头上了,都他娘给爷爷滚开,要不然休怪爷爷拿你们撒气!”   除了为首青年以及另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外,其他五人拔出刀来。   看着这一行六人目光皆噬人凶厉,刀锋又在雨中泛着冷光,十数兵丁哪里还敢上前拦截?   这些兵丁忙不迭散开,眼巴巴的看着一行六人往青叶巷里走去,过了片晌才有人去将摔在水沆里的衙役扶起来,但见他身子软沓沓的浑身不受劲,伸手一摸鼻孔,已无热气呼出。   这几日不太平,王孔不时会爬上梯子看一眼院子外的动静,恰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王孔走下梯子,赶紧让人将宅门打开,将徐怀他们迎进来,又喜又怨的叫道:   “你们怎么到汴梁了?现在城里到处都是设卡大搜金银财货的衙卒,大家也见怪不怪了,你现在当街踹死一人,开封府那边不会善罢甘休,又是一桩麻烦事啊!”   “开封府能怎么着?他们这时候还敢去宣武军中搜捕凶手?”徐怀浑不在意的说道,“这些孙子不知去杀虏兵,在城中为胡虏搜索金银却甚是卖力,我不踹死一二人,我胸口的气泄不去!”   “唉!”   王孔现在还是嫌徐怀太肆意妄为、戾气太甚,想要跟他争一争,但想到这些天发生的诸多事,胸臆间也凿实憋得慌,叹了一口气,跟随徐怀而来的徐武碛、燕小乙、朱承钧、周景、牛二等人拱手打招呼。   只是见徐怀身后的矮个青年脸熟,王孔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心里正奇怪得紧,下一刻猛然叫道:   “萱小姐,你打扮成这样子,差点没有认出来!”   “祖父他身子现在怎么样?”王萱焦急问道。   王萱在青衣岭寨听到朝中竟如此卑躬屈膝的向赤扈人乞和,担心祖父王禀性情刚直受不住这气,就想着返回汴梁。   徐怀也考虑到赤扈人这次还是会撤回去先将太原、定州、雄州三镇夺到手里,他们返回汴梁途中大动兵戈的可能性不大,再者他想劝王禀一些事,王萱跟在身边可能好说话一些,他便将王萱也带回汴梁城来。   虽说现在除了虏兵在外围封锁,汴梁城防守控制也严,但徐怀他们直接找到刘衍,从刘衍负责的防御区域进城还是便利。   徐怀他们一早进城,先与周景在城中经营的一处据点会合,从周景那里知道王禀因反对卑屈乞和、擅自出兵袭敌,已经被天宣帝下旨夺去四壁(京畿)都防御使、参知政事等职。   不过,天宣帝担心激怒汴梁军民,也没敢治王禀的罪,还给王禀按了一个提举崇圣观、位尊却无权柄的闲差。   王禀本人也无需被夺职,在陈渊部出城袭敌被歼灭之后,见己力再也无法去挽波澜后,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徐怀也顾不上歇一口气,就带着周景等人步履匆匆赶来青叶巷探望王禀。   听王萱问及王禀的身体,王孔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说道:“萱小姐进去见过相公便知!”   王家大宅里的扈卫,多为跟王孔一样、在岚州所招揽的健锐,都认得徐怀、徐武碛、燕小乙他们,看到王孔领着徐怀穿堂过户,都又惊又喜的打招呼。   待走到内院,王孔想到一事,问徐怀:“你们过来,可有通知朱沆郎君,要不要遣人去告诉一声?”   “朱芝这次也随我们回汴梁,他已经去藏津桥见朱沆郎君了。”徐怀说道。   “徐怀!”卢雄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从侧院疾步走过来,待看清楚徐怀的脸,喜叫道,“刚有人跑来说你来汴梁了,我还以为那小子胡说八道呢!”   “徐怀?是徐怀来汴梁了?快扶我起来!”厢房里传来王禀衰弱之极的叫声。   徐怀、王萱忙与王孔、卢雄往屋里走去,见到生命近乎被榨干、形销骨立得就剩一把枯骨的王禀这时候颤巍巍的挣扎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泪水朦胧的上前行礼:“徐怀见过王相公!”   “扶我起来。我还没有没用到坐不起来。”王禀朝王番发脾气道,挣扎着还是要从病床上坐起来…… 第八十三章 遗训   徐怀能预料到王禀身体状况很糟糕,却也没有想到短短四个多月未见,王禀竟是这般枯槁模样;他与王萱上前,将王禀从病床上搀坐起来,几乎感受不到王禀的身体还剩多少分量。   虽说王禀此时精神头看上去很好,徐怀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如此残躯实在是没法再拖多少时日了,一时间哽咽心头,很多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王萱更是漱漱落泪,坐床沿上从后面撑住王禀瘦弱的病躯。   “傻孩子哭什么哭,我临终之前能见你们一面,真是比什么都强啊,”王禀咧嘴笑着挠了挠王萱的脑袋,才转回头来跟徐怀说道,“我这两天都在犹豫,要不要叫卢雄再去一趟楚山,没想到你已经到汴梁来了,甚好,甚好啊。”   朱沆得朱芝报信,这时候赶过来会合,听王禀这是要交待遗言,便使长子朱芝以及吕文虎二人先在院子里等候。   身形憔悴的他走进来在床榻旁坐下来,从卢雄手里接过汤药,服侍王禀喝下。   “我知道我的命数,他们偏要拿这东西来糊弄我,我也只能假模假样的装作受他们糊弄,”王禀一边小口喝着汤药,一边跟徐怀说话,“其实啊,能在这山河破碎之前闭眼而去,可能未尝不是一桩幸事啊!怕就怕我这微贱之躯,这时候一蹬脚,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惊扰,于心难安啊,但这时候想要离开汴梁,却又千难万难,或许只有你有能力帮我离开汴梁……”   朝中竟然卑躬屈膝乞和到这等地步,对主战派将卒的士气打击有多惨烈,徐怀在来汴梁之前就已经能想象到。   徐怀到汴梁城后,已经秘密见过刘衍等人,对这个感受更为深刻。   说实话,要不是汛期将至,留给赤扈人的时间实在有限,徐怀都怀疑赤扈人会不会已经集结大军进逼汴梁城下展开强攻了。   赤扈人暂时还没有大的动静,但不意味着没有变数。   比如说汴梁守军已经低迷到极点的士气再一次遭受重创、动摇。   只是即便能想到这一点,徐怀犹不忍心看王禀都已经油枯灯灭之时,却还担忧自己的离逝会不会惊扰那残破不堪的军心。   徐怀站起身来,长吐一口浊气,却犹觉得胸口还是闷得慌,将木窗推开,让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汴梁陷落、河淮残破,已经势不可免,但东南、西南形势尚且完整,而党项人犹横亘西北,塞赤扈人咽喉,山河犹有收拾的时间跟机遇,”徐怀说道,“然而谋事之法不能再墨守陈规,要不然的话,待赤扈人从容吞并党项之后,可能真是半点机会都无了!”   “……我的那一套终究是不行啊,”王禀费力的抬起头,拿浑浊无光的眼睛瞅住徐怀,枯坐片晌,才转头跟王番说道,“你要答应我:倘若虏兵未退,我却先走了一步,就让我在这病榻上多躺几天!”   王番哭着跪下来,说道:“父亲所令,番儿不敢不从!”   王禀又看向卢雄、王孔以及之后进屋的郑寿,哑声问道:“你们都记住了?”   王禀作为守宫观使,虽不再有任何的实权,但依旧身在社稷重臣之列。   因此,他出汴梁城后,病逝途中,可以因为赤扈人的封锁,暂时不用将死讯报于京中,但他就在汴梁城中,病逝却瞒而不报,便是欺君。   徐怀此来汴梁有其他的计划,能调动的人手又有限,无法在此时助王禀离开汴梁,王禀只能要求在他死后,王番他们不惜欺君也先要隐瞒住他的死讯。   卢雄、王孔、郑寿也都跪下应允。   “好吧,留萱儿多陪陪我即可,你们自去商议事情吧!院子里其他人手也都撤去吧……”王禀无力挥了挥手,示意徐怀他们出去说话,他也再没有精力参与复杂的谋事了。   ……   ……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滴落在青石板上。   走进偏院客舍,徐怀入座前先朝王番作揖,说道:“徐怀年少轻狂,任性妄为,以往对王番郎君多有不敬,还请宽囿!”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以往是我太看不透,”山河破碎就在眼见,朝中臣僚又都露出前所未见的丑态,王番此时哪里还有争意气、谋权术的心思,感慨道,“未能料祸烈至斯,是我眼见太拙了!”   “你此番来汴梁,到底有什么打算?”朱沆急切催促徐怀入座,问道。   “如此卑躬屈膝的乞和,陈渊所部牺牲又是如此的无谓,赤扈人即便这次迫于汛季将至,不会强攻汴梁,但只要卷土再来,取汴梁将易如囊中探物,”   徐怀坐于长案之后,神色凝重的说道,   “即便汴梁失陷已势所避免,但倘若举天下皆无抗争之心、效死之志,汴梁失陷、河淮残破之后,又怎么可能在江淮成功组建起对赤扈人的防线?我在楚山听闻陈渊所部覆灭,乃是朝中有人畏惧激怒胡虏而有意泄密,只是还不清楚详情。我这次过来,第一桩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人揪出来铲除之,叫天下将卒士民,不至于彻底的丧失抵抗胡虏的意志,叫那些摇尾乞和之辈心里尚存一丝畏惧!”   “……”王番、朱沆、卢雄、郑寿等人皆是一惊,没想到徐怀扔下楚山军民不管,行险潜来汴梁,第一桩事竟然是要行刺一个目前还没有抓到影的一个人物,但转念也能想明白,形势恶劣至斯,有些事只能是不择手段了。   想到陈渊所部的覆灭,朱沆此时还是心痛不已,嘶哑道:“大越三千热血男儿,死得太冤!”   这种形势之下,徐怀亲自赶到汴梁,所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但泄密致陈渊所部覆灭之事,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极为恶劣,徐怀决意先从这事做起。   不过,庄守信离开汴梁仓促听到的消息仅是一些模棱两可的有限传闻,同时他并没有在离开汴梁时跟周景提及这事,周景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腾出人手关注这事。   因此徐怀此时对泄密之事了解还远远不够。   “赤扈骑兵南侵之后,朝中是和是战便有争议,圣上也是摇摆不定、全然没有主意——随着京畿附近的城池相继陷落,和议之声便越发甚嚣尘上,之前诸多主张一战的将臣,也都觉得借求和之事拖延时间,也未尝不可,”   朱沆回忆起派遣陈渊所部夜袭敌营前后的诸多细节,说道,   “圣上心里还是奢望以利惑敌,使杨迪勋出使敌营,秘嘱岁贡以一百万白银为限,另给付五百万两白银犒赏,却不想虏使随杨迪勋来汴梁索偿会如此之巨。虽说虏使到来后,王戚庸、汪伯潜之流还是力主乞和,但我等观圣上心思还是有所犹豫,便秘谏圣上出兵夜袭敌营——我们也是算着汛季将至,虏兵不敢在郑州、京畿等地久留,想以一部奇兵夜袭敌营,将和议拖延到虏兵不得不退之时,也就能将索偿之事拖延过去,却不想虏兵早有准备,陈渊所部惨中埋伏,三千人马仅有百余人突围逃归。我们是想到哪里泄了密,很可能是圣上没有遵守秘不外宣的约定,将此事告诉诸相,但到底哪个人泄了机密,却无从得知。而圣上事后又将出兵的责任全然推到王相头上,要不是还有一些大臣苦谏,王相可能已下诏狱,未必能支撑到你们来见……”   “既然有风闻传出,就不难找到蛛丝马迹,”徐怀沉吟片晌,便起身告辞道,“我这便去调查这事——此事旨在激励士气,震慑群邪,但也不能对王相、对楚山有所干扰,我们行事会百般小翼藏匿踪迹,请二位郎君勿忧。而倘若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在成事之前,我们也不会再来见二位郎君!”   “此事但有能用到我们的地方,我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没有忧不忧的——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正打算找你们!”朱沆说道。   “什么事?”徐怀问道。   “景王不在汴梁,缨云郡主在代偿之列,此事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朱沆说道,“我与王番想着派人将缨云郡主从王府劫出秘藏起来,正打算将周景找过来商议这事——你既然到汴梁,此事当由你主持,我们从旁协助……”   “……”徐怀闭上眼睛,恨不能将赵家人祖宗八代挖出来看看赵家儿孙都他妈什么德性,不过朱沆说的没错,这件事他们要袖手旁观,坐看缨云郡主被送往虏营惨受糟踏,景王以后会如何看待他们? 第八十四章 宣武残卒   王禀倘若不幸病逝,不想他的死讯惊扰岌岌可危的军心,还需要绝对保密数日乃至十数日。   到时候可能就需要阻拦宫中以及王戚庸、汪伯潜等派人过来探察。   因此王番不能离开宅子,他与卢雄、王孔、郑寿等人都需要留下来,必要时要阻拦外人强闯进来。   徐怀则与徐武碛、燕小乙、朱承钧、周景、牛二等人,簇拥着披上蓑衣、拿竹笠遮住脸面的朱沆、朱芝,出宅子往青叶巷口走去——外面的事,徐怀与朱沆负责去做,但为避免议和派直接盯上朱府,吕文虎带着朱府的随扈暂时不动弹,等他们离开后再假装护送朱沆返回朱府去。   这时候巷口除了之前设卡的十数厢军兵卒外,还多了五六名携刀衙役。   “这几位朋友,借一步说话!”为首的中年衙役脸色阴沉的盯住从王禀宅中走出来的数人,抱刀横于胸前,拦在巷口说道。   徐怀瞥了一眼草棚下那个被他一脚踢碎胸骨而死的衙役,尸体已经拿草席裹起来横放在地上,但黑紫的脸面露在草席外,犹为狰狞。   徐怀对这种无胆御城外之敌,搜刮城内却出奇勇猛的犬辈没有半点怜悯、同情,他拿刀柄顶了顶竹笠,一言不发的盯住中年衙役,鹰隼一样的眼神像刀子一般,直欲将这些人的脏腑都剖开来。   中年衙役还想唬住脸盘问几句,却不想徐怀浑不在意以杀人为意,这一刻叫徐怀凶悍暴戾的气势吓住,他想继续拦住道却怕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但他们的人被当街打死不管不问就退后又显得太无能,一时僵立在那里。   “这事或许还是禀报董经承处置为好!”有个老成持重的老吏看情况不对,在后面拽了拽在中年衙役的衣襟,小声劝道。   “他们当街行凶,还有理啦?”随即又有人不服气的嘀咕起来。   “其他地方,爷爷管不住,但王相为御胡虏呕心沥血,尔等在王相府宅外设卡盘剥官民金银以饷胡贼,便是找死!”徐怀缓缓将刀拔出,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言尽于此,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也无意为难诸位,但诸位总要留个姓名,好叫我们回去好交差!”中年衙役阴沉着脸说道。   “御虏无胆、勒民如狼,尔等也配问爷爷的姓名?呸!”徐怀将唾沫掷地有声的啐出,从怀里取出一枚腰牌,扔向中年衙役,说道,“你们便拿这个回去交差,但天暮之前未将此间关卡撤走,休怪爷爷借你们项上的头颅泄愤!现在,给爷爷滚一边去。”   中年衙役带头退到一旁,让开道路,直到徐怀走过玉绶桥,才细细打量手里的铁质腰牌,笼罩脸面的阴云越发浓烈。   有人凑过来看腰牌,好奇的问道:   “宣武军那点人马,不是说前几天出城夜袭敌营,都被赤扈人包圆了吗,怎么城里还有宣武军卒?我之前还以为这边听错了呢——他们跑去王禀相爷府上做什么?”   “宣武军就算全军出动,在西城也多少会留一些军卒看守营房;再说,被赤扈人包圆,也不至于连一个人、一匹马都没能逃出来——不过,我听说王禀相爷派宣武军出城袭敌,原本是绝密,却不知怎么回事,却落入虏兵的包围里,这才致全军覆灭。这些军卒凶巴巴的跑来找王禀相爷,会不会是怀疑有人害他们?看他们眼神那么凶,想要吃人的样子,伍头儿刚才站前面,我真真提心吊胆,就怕这些杀胚一言不发又大打出手……”   “好了,别废话了!胡说八道个屁,这是我们能议论的,欠抽嘴吗?小周你们还继续守在这里,但先不要再盘查行人了,要是王禀相爷府上还有人进出,都给我客气点,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中年衙役将腰牌抓在手里说道。   这里的关卡撤不撤,也轮不到他做主,而他们到底被当街踢死一人,中年衙役心想即便他有意瞒下这事,也不是他能决定的。   ……   ……   借着石拱桥身的遮挡,徐怀他们走过玉绶桥,钻进桥斜对面的一条窄巷里。   见巷前巷后都没有人踪,周景飞快的走到一座院子后宅门前,轻扣了数声,院门旋即打开,徐怀等人簇拥着朱沆、朱芝快速走进去。   “原本想着汴梁陷落终不可避免,叫周景将一处据点安排王相宅旁,以便必要时能护送王相出京,未曾想到竟是这般……”见朱沆看到这处据点就在玉绶桥附近,徐怀感慨的略加解释道。   “这几天为安顿周大匠等人,这里就留了两人值守!”待徐怀与朱沆走进院子里坐下,周景将在此间值守的两名暗桩带过来禀道。   “你们这几日在此值守,青叶巷左右可有什么异常人等盯住王相府上?”徐怀将两名暗桩喊进屋里问道。   王戚庸、汪伯潜等人对赤扈人南侵如此恐慌,天宣帝又是那样的昏庸无能,徐怀原本以为除了京畿禁军,这些人对汴梁城内应该没有多少掌控力了。   不过,徐怀亲自赶到汴梁,看到都堂勒令开封府为偿胡虏索求,在城内大搜金银却甚是给力,便意识到他对汴梁城内的形势预估,还是有些误差的。   这些孙子御敌无能,却还没有失去对内弹压的能力。   对一心乞和的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来说,王禀可能是他们还无法掌控的最大意外因素,很难想象他们不派人盯着这边。   “……除了这关卡兼有监视王相府宅之意,巷头左侧那栋民宅,形迹颇为可疑,”   徐怀在这里设一处据点,就是想着城陷之时紧急护送王禀等人出京,两名在此值守的暗桩,虽然此时不会轻举妄动,以潜伏为主,却也随时摸查玉绶桥附近的情况,这时候禀报说道,   “不过,我们怕打草惊蛇还没有摸进去,目前只能确认有不同的四人曾进出过这院子,但此时院中有几人,却不清楚。此外,这些人随身除了短刀外,也看不出有携带别的兵械!”   “你安排人手,巷口的关卡一撤,就将这颗钉子拔掉!”徐怀对周景吩咐道。   “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朱沆问道。   “我就是要打草惊蛇——这死水一般的汴梁,再没有一点微澜掀起,真就要彻底的死去了。”徐怀脸色沉毅的说道。   “还是要继续借宣武军卒的名义行事?”朱沆问道。   “嗯,”徐怀点点头,说道,“朱沆郎君你不用担心王相那里会受到惊扰。王戚庸、汪伯潜这些人还不敢直接对王相怎么样,即便他们想要再进谗言,但这些事他们又如何能张得开口?”   朱沆点点头,官家即便将出兵事败的责任都推到王禀的头上,却到底还是畏惧军民激愤,最后只是削去王禀四壁都防御使一职了事。   徐怀适才进王家府宅之前,当街踢死一名衙役,开封府不敢直接冲进去抓人,他们又怎么敢将夜袭敌营惨遭覆灭的“宣武军卒”当街杀人这事,奏禀到官家面前?   就算开封府尹想上报,王戚庸、汪伯潜他们也一定会拦着。   要不然的话,他们这不是相当于告诉官家说军心义愤思战吗?   ……   ……   拔掉青叶巷口那几个钉子这事,徐怀要周景将事情安排下去就行,没有必要亲自去盯,他们眼下最关键的除了揪出暗通虏使泄密之人,还要想办法将缨云郡主救出来。   王禀被解除四壁都防御使一职,朱沆与王番作为从属,自然也直接去职。   而汴梁城里目前是议和派主导,处处提防着他们,朱沆即便与王番有心想将缨云郡主劫出来,但还没有付诸行动,这时候连缨云郡主是被软禁在景王府里,还是已经被带到其他地方集中控制起来,朱沆也还不清楚。   这两件事都宜急不宜缓,毕竟不知道那些王八孙子什么时候就将人交出去,一旦人进了赤扈军营,再想营救就太难了。   燕小乙、朱承钧、牛二等人刚才没有跟着进偏院屋舍议事,这时候才知道缨云郡主的事,一个个也都快将鼻子气歪掉了。   朱承钧原是邓州到汴梁贩马为业的豪客,因为他在汴梁还有一些故旧,徐怀特意将他带上,朱承钧还以为自己半辈子经历的事情已经够曲折了,没想到这时才真正大开眼界,忍不住骂道:   “景王还在巩县领军抵挡虏兵,这些孙子真不怕将天下人的心都寒透啊!”   “这事可能跟端恭皇后那边暗中作梗有关。”朱沆说道。   徐怀点点头。   宗室子弟中也是嫡庶有别的,王戚庸这些孙子即便怂恿天宣帝真拿宗室女子乃至皇女、皇孙女抵偿赤扈人的勒索,天宣帝大半辈子生养那么多的皇女、皇孙女,也不应该先拿前皇后所生的太子、景王一系女子去牺牲。   这背后必然是有缘故的。   放在以往,这点恰恰是可以利用的,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想到赵家人的嘴脸,徐怀也不觉得这事真有多大的利用空间…… 第八十五章 劫人   乌云密布,暮色深垂,苍穹似被一张黑幕覆盖,没有一丝的光亮透下,也没有风,黑压压的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景王府西苑树木葱笼,此时仅有数盏灯笼悬挂在房檐下,阴森幽寂的照在十数持刀禁卒的身上。   他们不是王府的侍卫,而是来自皇宫大内的禁军,一个个神情冷漠地站在园子里;假山后仍是一座独立的宫殿,规模不大,却极为精致,景王赵湍在汴梁时多喜欢在此读书。   这时一顶软轿停在宫殿台阶前的铺石地上,廊下则站着几名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宫宦、宫女。   过了一会儿,见殿门还不打开,为首那个年老宦官理了理袖边,清起嗓叫道:“董王妃,时辰已不早,郡主该动身了,下官还要回宫交旨,请王妃恕罪!”   沉寂许久的厢殿,这一刻又传出继继续续抽泣的哀求声:   “皇爷爷断不会如此待缨云!娘,你放我出去,我要去见皇爷爷!”   “缨云,你切莫再做出什么事情吓唬为娘了,你皇爷爷的旨意如此,你生在皇家,便认命吧。你嫁去赤扈,也未尝就是坏事,女孩子长大成年总归是要出阁的!你要记着,到赤扈后,不比在汴梁,你以往的性子要改一改,不要什么事情都由着性子,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年老宦官朝手下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将殿门推开,朝殿中抱作一团的王妃、缨云长揖行礼,振声叫道:“请郡主上轿!”   两名中年宫女走进去,不顾缨云满面泪痕,上前拽住她的胳膊便往外拖;王妃也哭着将缨云拽住自己锦裳的手掰开来,看着缨云被拖出厢殿,塞进软轿中去。   “王妃,下宫这便回宫交旨了!”年老宦官又朝瘫坐地上的王妃行了一礼,转身示意两名年轻宦官抬起软轿,两名宫女紧贴着软轿防止缨云半道跳出来,便在十数禁卒的簇拥下,从王府西苑的偏门出去。   王府内的仆役、侍女,探头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唉声叹气,还有人忍不住偷偷抹泪;他们等到宫里人都离开之后,才走进西苑院子里,但看到瘫坐在地的王妃,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人注意一道身影跟着从侧门走出西苑。   很快有几声颇为古怪的鸟鸣从高耸的院墙后传来,引出一段幽怨的羌笛吹奏。   用来抵充偿银、交给赤扈人的宗室女子都要集中到崇安观去。   汴梁第二重内城即为宫城,乃是在前朝节度使署的基础上修建;诸王公大臣的府邸以及一些皇室常去参拜的皇家寺庙、道观都围绕宫城而建,但没有再修一道皇城墙圈围起来。   不过,从景王府到崇安观,一路都是深宅高第,高耸坚厚的院墙,将并不算窄的甬道挤压得特别的深狭。   赤扈人围城未撤,宵禁未解,此时的长巷里空无一人。   乌云低垂,十数禁卒、宫女、宫侍簇拥软轿而行,仅靠四盏手指灯笼照路,听着幽怨的羌笛声里,不时杂夹几声的古怪鸟鸣,谁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陈公公,这什么鸟叫,汴梁城里怎么就没有听过?怎么透着些邪性啊!”负责护卫的小校挨着年老宦宫问道。   “邪什么邪?别胡说八道,崇安观就是镇邪的!”年老宦宫低声喝斥道,却也禁不住催促众人快走。   “当当当……”一阵沉闷的竹梆子声从远处传来,转眼就见一人推着一辆独轮车从巷口拐过来。   独轮车一侧乃是一排矮柜,挑着一只灯笼照明,隐约照出推车的乃是一个健壮的汉子,脸面模糊;另一侧放着火炉等物,火炉里的炭火还燃着,有红晃晃的火光照出,一眼看去乃是汴梁城里走街串巷兜卖的食担子。   虽说城里宵禁未解,然而宫里宫外但凡有门路的,真正照规矩办事的人还真没有几个。   看到那人推着独轮车在巷口停下来,年老宦宫也没有起什么疑心;这时候那瘆人的鸟叫与羌笛声也都停了,看到巷子口有人踪出没,反而叫人安心。   而这次奉旨催促缨云郡主前往崇安观集中,年老宦官就担心景王府里会有人阻拦,他们现在都走出景王府了,却没有想过还会出什么岔子。   那人取出一根短棍,将独轮车支在巷口,取出一口小铁锅放火炉上,又从矮柜抽屉格子里取出碗筷等物,很快就见一个简陋的夜食摊子在巷口有条不紊的摆出来。   待宫宦、禁卒簇拥软轿靠近,那个汉子张罗喊道:“各位官爷巡夜辛苦啊,要不要来碗热腾腾的汤面暖暖身子啊!我这边暖壶里还有酒哩!牛羊冷切,特制的醮料,甭提多香,腌好的蒜头下酒也爽口!”   “瞎了你的狗眼,哪只眼睛看我们像那些巡夜的莽货?去去去,滚到一边去,别拦着道!”禁卒校尉骂道。   “高麻子,你他娘怎么不在罗汉府巷摆食摊,却跑这里来了?害老子一通好找。你他娘别说不知道爷几个今日夜里在罗汉府巷巡夜?白吃你几碗酒怎的,能心痛死你?你也不想想要没有爷爷罩着你,你他娘这时候出来乱跑,不把你当奸细给剁了?”   夹巷里传来粗鲁的叫骂声,一阵散碎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就见七八名手持枪矛的巡夜甲卒追出来。   为首之人先是一把揪住食摊主的衣领子,待要再骂,转头看到这一侧的巷道里有十数人簇拥着一顶软轿,顿时警惕的打量过来,将刀横成身前,低声喝问道:   “都什么人,怎么鬼鬼祟祟的?轿子里是谁?”   禁卒校尉禁不住要笑了,他们这身装扮,这些眼瞎的巡卒竟然质问他们是谁?   禁卒校尉禁不住将佩刀抱在胸前,等着这些不开眼的巡卒走近些才严加训斥,他们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十字巷附近有十数人影隐藏在夜色之中,拿长棍将附近几家府邸的门户从外面顶死,然后一齐拿出铜盆铜钵猛然敲响起来,疾声呼叫:   “走水啦,快救火啊!小姐的厢房烧起来了。哪个挨千刀的跑进咱家小姐的闺房里来,怎么裤子都没有提起来?捉住那两个龟孙子!夫人她怎么也光着身子?唉呀呀,丢大脸了啊,夫人、小姐她们一起在偷人啊……”   禁卒校尉回头惊看过去,却不防走到跟前的巡卒头目蓦然间拔刀,一道冷冽的弧形刀光从眼角余光中闪过,快如闪电。   禁卒校尉都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觉自己的脖子一凉,捂住血汩汩而出的脖子,嘶声叫道:“你们不是……”   “有人劫缨云郡主!”年老宦官站在软轿旁,尖叫出声,巡卒头领的刀光已当头罩来,他刚喊叫出一句,锋利的刀刃已经将他的半张脸削去。   后面的禁卒惊慌大叫,但都被四周骤然敲响的盆钵掩盖,他们拔刀都没能抵挡多久,便被纷纷被巡夜甲卒拿刀矛杀死;另两名宦官、宫女也没能幸免于难。   缨云惊惧的看着轿帘被人从外面掀起,举起粉嫩的拳头就要朝来人脸面打去,却被那人一把抓住。   “郡主莫打,我是徐怀。”   “徐怀!”缨云一直被困于轿中,已经适应黑暗的环境,这时候仅有一点微光照进来,还是看清楚徐怀的脸,身子猛然瘫软下来,抓住徐怀的胳膊才没有倒下,问道,“可是爹爹叫你们来救我?”   “我等正是奉殿下之令!”徐怀没时间跟缨云郡主在这里解释什么,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需要分散撤离此地,郡主你即刻罩上这身衣裳,有人会护送郡主先去朱沆郎君那里!”   徐怀将缨云郡主从轿中拉出来,将她身上的襦裙扯去,套上一件罩袍,又快速将她的秀发挽起,扮作男人状。   虽说事前拿长棍将各家府邸门户顶死,又制造大量的杂音掩盖厮杀叫喊,但这么大的动静,各家府宅里这会儿已经有仆役爬着梯子,高举灯笼从院墙里探头看出来。   徐怀着周景、朱承钧带人先护送郡主从东面的巷道往外撤走,他带着扮成巡夜甲卒的人手,也不管附近府宅探头看出来的目光,继续在横尸巷口的禁卒、宦官身上摸索,将值钱的东西一一搜走,然后再从另一条道撤走。   高举灯笼也看不出多远,看到是一伙人在巷道里打劫杀人,各家仆役只是堵住院门,哪里敢出去多事?   等徐怀他们从容离去之后,才有人强推开顶死的宅门走出来,举着灯笼再看被打劫的尸体所着服饰,都吓了一跳,不敢再有耽搁,慌忙派人赶去报官,这时候还没有人知道是缨云郡主被“劫走”了…… 第八十六章 审讯   太祖初立,力倡节俭,大越皇宫(宫城)乃是在旧有使署的基础上改建,规模比前朝要小得多;汴梁也没有建造规模更大的皇城,仅仅在原有的汴梁城之外,加修了外郭城,将汴梁城分为内外两重。   赤扈人南侵以来,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为逃避战祸涌入汴梁城,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滞留在郭城,仅有少部分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进入内城。   而这些人说是投亲靠友,但混入内城后,实际很多并无亲友可以投靠,现在大部分都被驱赶到汴河南岸的通济寺附近。   这里也是内城贫民最为集中的区域,原本就鱼龙混杂,现在又有数万难民被驱赶过来,越发混乱。   宵禁在这一区域是不存在的,巡夜军卒人手少了,轻易都不敢进入这一区域。   汴河南边的街巷还有不少店铺人家掌着灯,水面却是黑漆漆一片,一艘乌蓬船无声而缓慢的滑动,最终在一座货栈码头前停下来。   船舱里传出数声“咕咕”鸟鸣声。   “咔咔!”黑夜里传来击打火镰子的声响,很快两盏灯笼被点燃起来,码头上有七八人一直守在暗处,这时将两块栈板搭到船舷上。   朱沆、朱芝站在码头边,看到缨云郡主走下船来,低声叫道:“谢天谢地!”   当下也不多言语,众人簇拥缨云郡主穿过杂乱的堆栈,走进前面院子里。   院子不大,外侧不时有一阵阵骡马嘶啸声传来,但几盏灯笼照亮不了多大的地方,缨云也看不大清楚院子里外的模样。   她这时候心思定了下来,心里却有了很多的疑惑。   不过,刚走进院子,就有人将朱沆、朱芝二人喊走,缨云不知道他们还要忙碌什么事情,她也只能先耐着性子,叫人带到二楼一间房里歇息。   她哪里能歇了下来?   除开外侧骡鸣马啸,她隐约能听见楼下有断断续续的沉闷惨叫传来,缨云越发好奇,待要推门走到院子里看个究竟,却听到有人从木楼梯走上来,忙坐到窗前桌旁,片晌后木门被人从外面“吱呀”推开来。   借着暗弱的灯火,缨云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惊讶叫道:“绣儿,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将手里热汽腾腾的碗搁到桌上,说道:“是徐军侯与朱小郎君前天夜里找到奴婢,说是奉了王爷的命令要将郡主接出王府,要我跟小栓子当内应打听消息,配合他们接郡主你出来!谢天谢地,没想到真将郡主你接出来了,没被送到崇安观去!”   “小栓子呢?”缨云抓住贴身侍女的问道。   “小栓子还留在王府里——徐爷说郡主贸然消失,有司一定会追查下来,王府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少不得会将王府翻个天翻地覆搜找郡主你,留有人在王府,就能大体知道宫里的动向。”侍女说道。   “我娘她可知道这事?”缨云忍不住期待的问道。   “徐爷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不要叫王妃以及王府里其他人知晓,要不然破绽太多,可能等不到将郡主你护送出城,就会被人找上门来。”侍女摇头说道。   缨云看到绣儿那一刻,内心特别希望这一切是她娘亲自安排的,却没有想到她娘完全不知道这事,禁不住满心失落起来。   “郡主,你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这里也没有好的吃食,夜里剩了一些面,奴婢烧了一碗面条,郡主你快吃了填填肚子,看你这几天都瘦了好多。”侍女催促道。   缨云没滋没味的将鸡蛋面吃下去,没有那么饥肠辘辘,这时候又隐约听到楼子里有沉闷的惨叫声传来,问绣儿:“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在审讯什么人!这边的院子不大,门窗朝着院子里,堵不严实,听着这些声音怪瘆人的!”侍女说道。   又坐了一会儿,听到楼下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走动声,还有甲片轻轻簇动的声响,缨云顿时想到假扮巡夜甲卒的徐怀等人,推门凭栏看下去,却是徐怀在一群甲士的簇拥下走进院子里来。   “郡主还没有歇息?”徐怀抬头起来问道。   缨云这时候哪里能躺下歇息,她从木楼梯走下去,问道:“徐怀,我父王他在巩县一切都还安好吧?”   “王爷在巩县当然一切安好,”徐怀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们之前并没有说实话——我这次回汴梁是来见王相与朱沆郎君的,在见到朱沆郎君之后,才知道郡主你的事,想着给王爷传信怕时间来不及,路途上免不了会有虏兵阻拦,不可测的意外太多,因此自作主张先将郡主劫下来。这也是我与朱沆郎君以及王番郎君的决定,王爷那边还不知情。不过,我相信王爷知道这事,一定会下令我们救下郡主的!”   缨云却不意外,说道:“我说呢,才短短四五天时间,父王他怎么会这么快知晓这事,还派你们赶回来将事情都安排妥?”   徐怀赶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置,见缨云郡主并无回房间歇息的意思,便直接问朱沆:“秦之惠有没有交待什么有用的情报?”   “秦之惠咬死说那两日他不在馆中,何人接触虏使,他一概不知——用过刑也没有改口。鸿胪寺礼宾院在少卿之下有丞、主簿、录事以及院吏二十余人,这个秦之惠或许是真不知情,要不我们再找人追查下去?”朱芝在一旁说道。   “我们调查的几条线索,都交叉到他身上——庄守信作为盐铁司修造案的大臣,仓促间都能听到很多传闻,秦之惠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他就算没有亲眼见到,怎么也能听到很多消息,他越是咬牙一个字都不透漏,越说明他身上有问题,只是他知道事情牵涉极大,才咬住牙想蒙混过关罢了!”徐怀说道,“我亲自去审他!”   徐怀与朱沆、朱芝往西厢房走去。   见缨云郡主从后面跟过来,徐怀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一方黑布给缨云郡主,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们还不想杀人灭口,所以审讯时不能叫这个秦之惠看清我们的脸!”   “啊!”缨云只是心里还有很多的困惑,并无意去看徐怀他们对他人严刑审讯,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能做什么,情不自禁的跟着走了几步,蓦然间见徐怀将一块黑布递过来,愣怔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将黑布接过去,将脸面蒙住。   看到朱沆、朱芝都拿黑布蒙住脸,徐怀却是伸手往衣甲上擦了擦,然后将血污抹到脸上,在昏暗的灯火下,却是说不出的狰狞。   跟在徐怀等人身后走进西厢房,缨云却见里面点着几支大烛,相当的透亮,只是拿厚布帘遮挡门窗,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声音也不怎么传得出去,难怪刚才听声音都觉得特别远。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被吊绑在房梁上,袍衫被剥下来,裸着上身,后背被鞭子抽打得血迹斑斑;房里还有三个负责刑讯的人,都拿黑布蒙住脸。   徐怀挥手叫人将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放下来,看着他嘴皮子痛得直哆嗦,眼神扫到自己脸上就慌乱闪开,好像生怕认出自己来。   徐怀拔出囊刀,将秦之惠身上捆绑的绳子割断,说道:“他们几个用刑是不是太没有水准了,又蒙住脸,明摆着不想动不动就杀人灭口嘛,怎么能唬得住秦郎君呢?不过,秦郎君应该能闻出我身上这新鲜的血腥味吧?”   秦之惠眼皮子跳了跳,低头哑声说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消息是从礼宾院泄漏出去,宣武军三千冤魂啊,秦郎君你说不知道,这事就揭过去了吗?而如今这世道,就算我们不杀你,将你放回去,不去牵连你的家人,秦郎君,你跟你的家人就真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徐怀摇头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将脸上的血污擦掉,手托住秦之惠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说道,   “秦郎君,你看着我,看清楚这张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你今天这一关是混不过去了。公鸡打第一声鸣,你还不开口,我就杀你灭口,然后派人去抓礼宾院主簿高承云、抓录事钱程远……”   说到这里,周景附耳过来说了一句。   “礼宾院钱程远已经抓过来了,你们办事效率不错啊,”   徐怀打了个顿,跟秦之惠继续说道,   “将你们抓过来一个个审,一个个杀,直到揪住谁将消息透漏给虏使为止。你不要觉得自己死得冤,有人暗通胡虏,三千大越健儿覆灭,你们知情不报,觉得自己死得有半点冤枉吗?便是将你们满门抄斩,也是死有余辜!对了,你不要以为你死了,就可以不用连累家人了。你想一想,我们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单纯将你杀了灭口,而不在你家制造江洋大盗打家劫舍的假相,怕是很难不引起一些人的警觉吧?秦郎君,你再想想看,我这一身血迹是从哪里来的?你不会以为我宰杀一头羊,将羊血涂衣甲上吓唬你吧?”   徐怀挥挥手,叫周景将礼宾院录事钱程远带进来。   一个中年官员被五花大绑、蒙眼带了进来,为防止其喊叫,嘴里塞着布团,周景上前将这人脸上的黑布揭开、嘴里的布团拔出来。   “你们什么人?”钱程远挣扎着惶然问道,见徐怀冷眼相向却不吭声,回头猛然间看到院丞秦之惠,叫道,“秦郎君,你怎么也被这些歹人抓到这里?”   “我现在需要知道宣武军三千健卒夜袭敌营的当夜以及前一夜,朝中有谁见过虏使,为何礼宾院没有记录?”徐怀盯住两人,说道。   “你这狗贼,在汴梁城里劫持朝廷命官,就不怕满门抄斩?”钱程远怒斥道。   “朝中有奸贼暗通虏使,致宣武军三千健锐惨死敌手,你们知情不报,就于心能安?”徐怀怒极而笑,揪住钱程远的衣领,拔出囊刀,一刀搠刺入他的胸口,任鲜血逆涌而出,沿着手背、袖甲滴落到地上,直到钱程远的身子彻底瘫软,才将他的尸体推倒在地上,接着一边盯住秦之惠,一边拿汗巾慢慢擦去囊刀上的血迹收入鞘中,冷冷的说道,“秦郎君,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第八十七章 诱导   看着钱程远像头牲口一般叫徐怀一刀捅死,尸体横在地上还在微微抽搐,血犹不绝从胸口淌出,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血腥场面的缨云,就觉得有股寒气从尾椎骨往天灵盖直冲过去,手脚发麻的愣站在那里。   心头绷紧的最后一根弦,在这一刻仿佛被粗暴的扯断,秦之惠怔怔看着地上的尸体。   “秦郎君,你与钱录事,我为啥留下你问话,相信你能想明白,也希望你珍惜拂晓之前这不长的时间,”   徐怀示意将钱程远死挺的尸体拖出去,从角落里拖了一把椅子坐到秦之惠跟前,说道,   “朝中有人跟虏使暗通消息时,你可能真不在场,但你作为鸿胪寺礼宾院丞,在虏使进汴梁城议和这节骨眼上,你竟然会在某一刻罔顾朝廷的规制,两只眼睛没有盯住虏使的一举一动,只能说明你觉察到什么,有意避开。你以为这样就能于心得安了,你以为这样宣武军三千健锐的惨死就与你无关了?你做梦!”   “你确定他比钱程远知道得更多?”朱芝忍不住出声问徐怀。   秦之惠与钱程远两个都是鸿胪寺礼宾院直接负责招待虏使的关键人物,他们仅用两天的时间进行部署,劫下缨云郡主,又将秦之惠、钱程远两人劫来,也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可能已经留下很多蛛丝马迹了。   朱芝这两年经历那么多事,现在也学会心狠了,他这却不是顾惜钱程远死得冤,他是担心直接将钱程远杀了,而秦之惠却又确实不知道细情,他们接下来的事就难以推进了。   现在听徐怀笃定的口气,似乎断定秦之惠知道得更多,朱芝也禁不住好奇。   “秦郎君能一眼看透我们不善于刑讯,咬牙跟我们周旋,这样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低级错误?”徐怀撇撇嘴,说道,“秦郎君以往没有跟我打过照面,这时候说不定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你们谁出去给秦郎君端碗热水过来,省得秦郎君待会儿说事会口干舌燥!”   朱芝张了张嘴,没想到诸多细枝末节之中会藏有这样的信息,暗感自己要学的地方真是太多。   朱沆轻轻拍了拍朱芝的肩膀,要他稍安勿躁。   周景亲自出去端了一碗温茶过来。   徐怀接过茶碗,递给秦之惠,说道:“秦郎君你还是可以一句话不说,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接下来会怎么做。我将钱程远的尸体埋到你家院子里去,然后再去刺杀作为前往虏营乞和的正副使杨迪勋、许浚,以及虏使进汴梁城后正式奉诏与之谈割地乞和事的议和割地使汪伯彦——朝中大臣只有这三人正式接触过虏使,官家心思游移不定,拿不定主意,找人商议时,也少不了这三人会在场,换了别人跟虏使通风报信,也未必会受重视。所以找这三人下手,根本不会错。虽说我们这点人手,肯定没有办法都刺杀成功,但我们这几条贱命也死不足惜。我们甚至都不会直接杀了秦郎君你,只会将秦郎君捆绑起来,藏在这院子的地窖里,秦郎君你觉得案发之后,大理寺、开封府会不会派人前往贵府掘地三尺进行搜查?秦郎君有司在你家院中挖出钱程远的尸体之后,又会如何对待你的家人?会不会充数送去虏营折抵偿银?又或者秦郎君你真以为朝廷刮地三尺,凑足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从城中掳掠成百上千的美貌少女外加几十几百宗室女子献给虏兵,这场兵灾就消弭了!”   秦之惠哆嗦的将茶碗递到嘴边,温热的茶水泼了一半出来,洒到身上。   “最有问题的乃是殿中侍御使、和议副使许浚,”   秦之惠哆嗦着将茶喝完,将他认为最有可能暗通胡虏的人名说出,但同时又哀声道,   “不过,如此绝密消息,即便是许浚跟虏使通风报信,但虏使又得以及时传信出去,以及袭营军卒覆灭后,陛下又斥责王相擅自出兵,之后应胡人所请,夺去王相兵权,你们又何苦追查谁才真正的奸贼?再者说,陛下召集百官议和战之事,八十余大臣力主议和,仅不到二十名大臣主战啊……”   “何苦?”徐怀冷冷盯住秦之惠,说道,“因为总有人不甘看这山河破碎,因为总有人妄图为这亿万生民争一争天机可为!”   徐怀并没有直接追问秦之惠太多的细节,留两人看住秦之惠,他与朱沆、徐武碛、周景等人往外走去。   缨云跟在徐怀身后走了出来,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冷不防徐怀在前面站住转过身,缨云心神恍惚没有注意到,整个人扑到徐怀的怀中。   “郡主今天受惊了?”徐怀将缨云郡主扶住站好,问道。   缨云心想她活到十六岁,不要说亲眼见着杀人了,连只兔子被杀都没有见到过,内心受到的冲击怎么可能不大,怎么可能不受惊?   一旦赤扈人从河淮地区撤兵,景王将被召回汴梁,倘若缨云郡主也跟着返回汴梁,等到赤扈人再次南侵,将所有离开汴梁的皇亲国戚一网打尽之时,徐怀他们此时费尽心机将缨云郡主劫出,意义也就将大打折扣。   缨云郡主能不能不回汴梁?   这并非不可以。   天宣帝在汴梁城里的嫡支子弟里,缨云郡主作为女儿身,是没有什么分量,但等到汴梁城陷,成百上千的宗室子弟都被赤扈人杀害、掳走,最终就剩三五名宗室子弟幸免于难,缨云郡主可就未必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女子了。   不过,缨云郡主能否流落在外,这既取决于景王赵湍的意愿——毕竟徐怀他们不会向景王隐瞒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同时也要看缨云郡主自身的意愿。   倘若缨云郡主自己决意不想返回汴梁,那徐怀他们说服景王同意缨云郡主前往楚山或留在别处隐姓埋名暂居,相对要容易得多。   虽说徐怀此前就见过缨云郡主一面,但缨云郡主胆大、好动、好奇心重,得景王言传身教,性情里也没有宗室子弟那么多坏毛病,给徐怀的印象还是相当不错。因此,徐怀这次也是不惜叫缨云郡主直接看到这个世界最为残酷、最为冷血无情的一面。   徐怀看着缨云郡主,说道:   “十数万禁军守御汴梁,朝中那么多大臣却未敢一战,想着搜索全城金银珠宝,想着将皇女皇孙献给赤扈人,以求息兵,这既可笑,又无耻。为避免大越受此屈辱,宣武三千将卒明知是以卵击石,犹慨然赴死、夜袭敌营,谁能想朝中竟然会有人将这消息提前泄漏给赤扈人?这不仅令三千宣武将卒九泉之下无法瞑目,更令天下仁人志士寒心。倘若这些人还窃居高位,更享受荣华富贵,待赤扈人再次兴兵南下,天下还有谁愿意为朝廷、为大越江山抛头颅、洒热血?郡主未能深识黎民之苦,说这些或许还不能感同身受,但郡主你想想看,王爷他在巩县领兵抵御胡虏,朝中有人却想着将郡主你献媚于胡虏,王爷知道这事,会是何等的伤心、沮丧?”   “……”缨云怔立片晌,哑声问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真要刺杀殿中侍御使许浚吗?”   “我们人手很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就想着刺杀许浚,或许稍慰三千宣武将卒的冤魂,或许叫天下仁人志士知道朝中并非沆瀣一气,或许能叫朝中那些卑躯屈膝一心乞和的大臣们心里稍有敬畏,”徐怀说道,“郡主,你觉得呢?”   “我以前也没有想过这些,我怎么想也不重要吧?”缨云困惑不解的问道。   “郡主怎么想怎么会不重要呢?这大越毕竟还是赵家江山啊,”徐怀循循善诱的说道,“时间太过紧迫,我们无法赶往巩县征求王爷的建议就擅自行动,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以郡主对王爷的了解,倘若觉得我们这么做是合乎王爷的心意,我们的心思则能更为坚定啊。”   “那你容我再想想……”缨云沉吟道。   “朱芝,你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景王殿下在巩县抵御胡虏等事,好好跟郡主说说。”徐怀示意朱芝陪在缨云郡主身侧,将缨云郡主以往所未关切的家国之事,多说给她听听。   朱芝很是困惑徐怀为何多此一举,但这段时间来他也习惯听从徐怀的安排,便请郡主及侍女上楼歇息,以免徐怀他们更好的安排刺杀许浚的事宜。   徐怀等人待要另找房间商议具体的行刺计划,关押秦之惠的厢房这时候打开来,看守之人走过来附耳禀道:“秦之惠要见军侯,他愿意助我们刺杀许浚,但要我们先保他家小……” 第八十八章 秦之惠   “这个秦之惠见风使舵真快,或许是真猜出你身份来了!”朱沆听看守之人说秦之惠愿助他们行刺许浚,笑着便要转身与徐怀往西厢房走去。   徐怀却没有急于往西厢房走去,迟疑了一会儿,紧蹙着眉头说道:“先晾他一会儿!”   见徐怀剑眉紧蹙,朱芝疑惑的问道:“怎么了,这个秦之惠有问题?”   “恰如朱沆郎君所说,我也是觉得他见风使舵有些快了,”   缨云郡主的事最不容有失,而且仅有一次机会,要不然的话,想要再下手将难上加难。   因此从景王府内部找合适内应等事,都是徐怀拉着朱沆、徐武碛、周景、朱承钧等人亲自负责,这两天的精力也主要放在“劫持”缨云郡主上。   而此时开封府以及有司的主要力量都放在搜刮金银以媚胡虏等事上,就算对秦之惠、钱程远劫持失败,短时间内并不见得会引起多大的关注。   同时也恰如秦之惠所说,徐怀以及王禀等人早就能猜测到夜袭虏营的宣武军卒的覆灭,实是一出“合谋”,而直接与虏使通风报信的那个人,未必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更可能是得到谁的授意或暗示。   这也意味着,徐怀真要通过一场刺杀行动,振作汴梁军民的抵抗意志,对投降派有所警醒,未必要将目标放到这个通风报信之人身上。   因此,这两天劫持、审讯秦之惠、钱程远二人的行动,徐怀并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   对这个秦之惠,徐怀目前也仅知道他作为鸿胪寺礼宾院丞,是朝中直接负责招应虏使的官员,更详细的资料,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琢磨。   徐怀这时候不想直接转身去见秦之惠,与众人往斜对面的房间走去。   除了让周景将鸿胪寺礼宾院的资料都搬过来,徐怀将看押、审讯秦之惠的人员都喊过来问话,询问有没有什么细枝末节错漏过去了。   “这个秦之惠见风使舵怎么就快了?”朱芝坐他父亲朱沆旁边,心里的疑惑未解,小声问道。   通济坊货栈占地不大,除了码头、货房、骡马圈外,住人的院子就前两进。   徐怀启用这处通济坊货栈作为这次行动的总指挥部,差不多将近一半的在京人员都集中过来了——除了单独给缨云郡主腾出一间房外,其他人都是七八人挤个房间,朱芝他们困了也都只能和衣靠着墙角打个盹。   当然,现在初步将刺杀对象锁定在殿中侍御史许浚身上,朱芝也没有半点睡意,他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拟定行动计划,也看不出秦之惠身上还有什么问题。   朱沆虽说早年也是通过恩荫入仕,对底层及三教九流之辈接触很少,但他在仕途里浮沉了小半辈,阅历到底非朱芝能及。   他此时坐在一旁,看徐怀重新梳理秦之惠被劫持过来后应对审讯的细枝末节,也禁不住沉吟起来:“这个秦之惠前后表现,有几处是矛盾的——朝中绝对不缺聪明人,只是秦之惠好像有些聪明过头了,聪明得有些太着痕迹了!”   “对的,秦之惠被我们劫持过来,换作其他人在这种情形下多半已慌了神,他却能审时度势、沉着应对,就说明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这也是我刚才为何要单独留下他的性命继续问话,”徐怀说道,“许浚找虏使通风报信,他有意避开,以免牵涉进去,也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聪明做法,但问题是,他就算猜到我是谁,又怎么能肯定我能保他家小?我看上去像是会保他家小的人吗?”   朱芝猛然拍了一下脑壳,想明白了过来,说道:“不要说朝中,就算在蔡州,大多数官吏对你还是心存芥蒂,有很多误解。秦之惠或许是聪明人不假,但明明睁眼看到你刚在他前面杀人,转身却对你寄以厚望,他从哪些渠道对你及楚山众人有这么深的了解?”   “史轸百般替我说项,庄守信等人到楚山后还有很深的疑虑,就看得出我以前做人啊,有点失败。”徐怀自嘲笑道。   “我有安排人盯着秦宅,我再亲自走一趟,看有没有风吹草动是我们错过了!”周景蹙着眉头说道。   将秦之惠劫持出来,安排人盯住秦宅是常规操作,但盯守人员要是不足够警惕,或者经验不足,不仅有可能会错过很多蛛丝马迹,甚至还有可能暴露自己。   “你再安排两人过去就行!”虽说秦之惠的表现有一些疑点,但徐怀没有让周景亲自赶过去。   经过匪乱、二次北征伐燕,楚山可以说是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有一批能独立负责中小规模战斗的武将,但在情报搜集、分析等辅佐方面,还是严重缺人的。   徐怀这次潜来汴梁,徐武碛、徐心庵等人都跟了过来,行动力都非常强,但他们对汴梁都不够了解,就没有办法在汴梁城里独立带队行动。   行动力强且对汴梁有相当程度了解的,却只有周景一人值得他们绝对信任。   朱承钧虽然以前曾多年在汴梁贩马,三教九流都熟悉,徐怀这次也特意将他、杜武以及曾在汴梁厮混过多年的燕小乙等人都带上,但赤扈人南侵以来,汴梁内部短时间内发生的变化是极其深刻而巨大。   没有十天半个月的适应,去熟悉新的变化与情况,朱承钧、杜武、燕小乙他们也无法独立的去指挥一次行动;他们更多是带领小组人马参与行动。   不管秦之惠身上有多少疑点,徐怀都不会轻易叫周景为具体而繁琐的事务牵扯住主要精力。   徐怀问朱沆:“朱沆郎君,你对这个秦之惠了解多少,王番郎君那边对秦之惠会否有更深的了解?”秦之惠虽然在朝中算不上显赫,但鸿胪寺礼宾院作为招应燕使(契丹使者)的指定机构,在两次北征伐燕之前,赤扈几次遣使秘密抵达汴梁,也都由鸿胪寺礼宾院负责安排,秦之惠这几年都是鸿胪寺礼宾院丞,绝不能算完全无足轻重的存在。   王番经历艰险从赤扈返回汴梁,曾在汴梁与当时秘使汴梁的赤扈使者见过几面,这些见面鸿胪寺都有官员全程陪同,并将所有的交谈内容都记录下来存档,也与秦之惠见过几面。   也是王番建议从秦之惠等鸿胪寺官员追查风报信之事,但王番这两天一直留在宅中,徐怀、朱沆又尽可能避免与王番接触,这两天就没有交换什么消息,之前也没有想到秦之惠身上有多少东西可挖。   “王番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我也就在大朝会或大节赐宴时远远见过秦之惠,并无什么接触,偶尔茶余饭后有听人谈及此人。”朱沆检索过往的记忆,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京中对秦之惠有什么传闻?”徐怀问道。   朱沆说道:“秦之惠乃是熙成六年的进士,虽说没有名列一甲,但作为二甲头名,资历也是够硬,但十数年如一日在鸿胪寺任职,也是少见。我还听说秦之惠这人擅诸种蕃语——虽说鸿胪寺招应诸蕃使臣有通译相陪,但院丞、主簿等官员能通晓蕃语也极是便利,这或许是他长期留在鸿胪寺任事的主要原因。要不要派人去找王番细问,说不定知道更多?”   “不用,”徐怀摇了摇头。   他们之前故意在青叶巷口打草惊蛇,现在又劫下缨云郡主,难保开封府不会怀疑到王禀那边,他们此时派人去找王番,有可能那里有他们错过的线索,但更多的可能是他们留下更多的蛛丝马迹。   这是他们现在要刻意避免的。   “许浚那边要怎么办?”周景问道。   “先进行前期准备,但需要更隐蔽、更周密的布置需要,”徐怀说道,“我们还有时间,即便秦家、钱家发现秦之惠、钱程远失踪报官,开封府也不会很快就联想到刺杀之事上——大家都先休息一下,等过了今天看有没有新的发现,再做下一步的打算——秦之惠关押起来,不要跟他谈,让他心性先浮一浮再说……” 第八十九章 寻迹   “钱家发现钱程远昨夜未归,一早等宵禁过了,便派下人去寻,找到几处钱程远常去的地方都未见人影,就赶去报官了。秦之惠妻张氏深夜未见夫归,却没有等宵禁过去,就独自出门赶往娘家张宅走了一趟;秦之惠妻张氏娘家也没有等宵禁过去,连夜派出两三拨人在城中寻找——这里面或许还可以找到些理由解释,但都到这时候,秦家人应该能肯定秦之惠出事了,却仍然没有报官……”   现在兵荒马乱,城中又执行宵禁,绝大多部分民众夜间断不敢胡乱走动的。   钱程远、秦之惠未归,也没有找人将消息捎回家,家人担忧,等到宵禁过后再派人在城中寻找,又或者不顾宵禁规定,就直接派人避开巡夜军卒寻找,都是可以说是人之常情。   秦之惠妻张氏不顾宵禁,没有惊动下人,亲自出宅寻找,这点就有些问题了。   之前潜伏在秦宅的人,一开始却没有重视这点,但等周景再派人过去,循踪追迹找到张氏娘家张宅,更多的疑点摆在眼前,想忽视都不可能。   好差不差,张氏娘家就在汴河南岸的通济坊里,距离徐怀他们藏身的王记货栈仅相隔百余步。   徐怀午时得到消息,还是没有急着再去审讯秦之惠,而是与周景、朱承钧两人乔装打扮走出货栈,走进张宅对面的一家茶楼里,在二楼找了一张靠窗户的桌子坐下,察看张宅里的动静。   “张雄山在汴梁也是以贩马为业,手下曾雇佣不少蕃客,在这通济坊算是豪户,我早年与他有过几次接触,还从他手里买过几匹好马带回邓州,却从来都没有听人提及他的女儿嫁了这么一个‘好人家’——这应该是刻意隐瞒的,要不然这么津津乐道的事,不会不传开。”   周景将在汴梁潜伏的主据点设在通济坊,除了这边三教九流聚集、消息四通八达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朱承钧早年在汴梁贩马,还有一些产业隐藏起来,没有被官府抄没。   此外,早年跟随朱承钧的一些小厮、马客,对通济坊附近的情况异常熟悉,也有熟悉的人脉关系,招募几名干练的人手派到汴梁就直接可以使用,也容易开展工作。   朱承钧说着话,徐怀他们便看到有三名蕃客从张宅走出,神色颇为警惕,见左右没有异常,又快速挤入人流往东面走去。   “是契丹人!”周景从木窗缝隙窥出去,蹙着眉头说道。   河东、河北以及陕西五路的边州,汉蕃杂居乃是普遍现象,羌奚等族蕃户在朝中任将任官,也不是个别现象。   汴梁作为帝都,也有不少蕃民居住。   虽说当世极少有人注意到党项、契丹、赤扈等族在相貌以及风俗习惯上有何细微的不同,朱承钧之前在汴梁贩马、与张雄山多次接触都没有注意到这点,但徐怀、周景他们心里带着那么多的疑点,怎么可能还看不出这时候走出张宅的三名健汉并非普通蕃客?   “我们先回去。”看到这里,徐怀起身说道。   会继续安排人手盯住张宅的一举一动,但徐怀他们不会钉在这里,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张罗。   ……   ……   围城未解,三教九流聚集的通济坊街巷间都是流民,乱糟糟一团,寻常人等都轻易不敢出门,为避免引起注意,徐怀他们从茶楼出来,也是走小巷子里绕开货栈。   “什么情况?”看到徐怀他们赶回来,徐武碛有些迫切的问道。   “你们大概没有想到张宅会有契丹人出没吧?”周景将他们看到的一些情况,说给守在货栈的徐武碛等人知道。   “……”徐武碛愣怔片晌,感慨说道,“这么说,秦之惠一直以来都是契丹人的奸细,还极有可能就是萧林石的人?这就难怪萧林石当初在大同府的布局会如此的精准了。他们原来早就通过秦之惠,得知朝廷与赤扈人暗中媾和的事情啊,甚至早就将第一次北征伐燕具体的方略拿到手了!”   第一次北征伐燕,萧林石在如此岌岌可危的情势下,还能布局歼灭天雄军,徐怀与徐武碛等人事后多次复盘推演,还是有一些困惑之处没能解开。又因为陈子箫以及契丹人当时在岚州等地所部署的暗桩、眼线,徐怀很早就怀疑萧林石在汴梁也部署有刺探情报的眼线。   只不过契丹势力早残,他们与萧林石也从对抗转为暗中合作,就没有深究这些疑点,却没有想到萧林石在汴梁安插的眼线竟然就潜伏在鸿胪寺。   “不对啊,秦之惠倘若是萧林石的人,他应该千方百计的破坏朝廷与赤扈人的和议才对,怎么可能明知有异常,还故意避之?”朱沆疑惑的问道,“难道说萧林石已经做出选择了?”   徐武碛、周景他们都大感头痛。   他们跟萧林石打过太深的交道,深知萧林石所掌握的这支契丹残部虽然远不足以抵抗蒸蒸日上的赤扈人,但倘若投向赤扈人,无疑是叫赤扈人再得强助。   徐怀有意叫缨云郡主经受一些历练,商议事情也请她参与,但缨云以往都不怎么关心家国之事,短时间内恶补又哪里可能窥得全貌?   她这会儿也是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看众人神色,也知道事情很不妙。   “或许不至如此,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再去会一会秦之惠,也就清楚了。”徐怀拍拍手站起来,率先往关押秦之惠的西厢房走去。   徐怀先推开西厢房的门,回头看到其他人在廊前待要取出黑巾遮住脸面,依着门户说道:“我们这次可以与秦郎君坦诚相见,无需再藏头藏脸了!”   秦之惠被晾了许久,虽然没有被再吊绑起来,但身子还是被严严实实捆在一张椅子上,身子整夜都无法舒展,更不要说有机会休憩了。   秦之惠承刑所受的伤不重,但整个人还是被折腾得够呛,早就精疲力竭。   他拿疲惫不堪的眼神在朱沆、徐武碛等人的脸上扫一圈,最后才疑惑的看向徐怀。   “秦郎君说能助我们刺杀许浚,你有何妙法,此时可以说来听听!”徐怀拖了一把椅子,坐秦之惠面前,问道。   “一旦行刺,牵涉必广,军侯不确保我家小无忧,我哪敢涉及此事?”秦之惠不可能再去仔细打量徐武碛、朱沆等人神色,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徐怀身上,声音沙哑的说道。   “什么叫有忧,什么叫无忧?我此时安排秦家老小离开汴梁城,就一定无忧吗?赤扈铁骑横扫天下,哪里会是安乐之乡?秦郎君,我觉得我们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了。你据实相告,我力所能及,难道还会推脱吗?倘若案发后,我等在汴梁城里都难自保,我此时给你承诺,又抵什么用?”徐怀平静的问道。   “也是,看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搏上一搏了,”秦之惠自嘲一笑,舔了舔结着血痂子的干裂嘴唇,缓缓说道,“虽说虏兵围城,但城中宴乐未断,仅仅不为外人所知罢了。我恰好知道许浚等人隔三岔五喜去何处秘密宴乐,相信军侯从这上面着手,必会事半功倍!”   “城中此时无视宵禁、暗中营生的歌楼伎寨是不少,但许浚身为殿中侍御使,就没有一点忌讳?”徐怀沉吟问道。   “倘若是固定哪个地方,被人瞧见,少不得会被弹劾治罪,但地点要是换到金明河上的某艘画舫里,饮宴都又是私己之人呢?”秦之惠问道。   “秦郎君如何知晓这事?”徐怀问道。   “身为礼宾院丞,所为之事与迎来送往并无区别,而官家与左相也特意嘱咐礼宾院要使虏使有宾至如归之感,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啊。”秦之惠说道。   “我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还请秦郎君如实相告。”徐怀说道。   “军侯请问。”秦之惠说道。   “秦郎君你是从哪里得知宣武军夜袭虏营之事的?”徐怀问道。   徐怀这个问题问出口,秦之惠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眼瞳乍然放大,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片晌后才想到要掩饰震惊的神色,愤怒叫道:“军侯开什么玩笑,你这是怀疑我向虏使通风报信?怎么可能?宣武军夜袭虏营,此等机密之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是我问秦郎君你的问题,你不能反过来问我,”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平静说道,“我要是知道你怎么知道的,又怎么会来问你?秦郎君此时怎么又不开诚布公了?” 第九十章 对质   之前种种疑点,众人相信秦之惠很可能就是萧林石所派、潜伏在鸿胪寺刺探的奸细。   不过,秦之惠不去想着破坏大越与赤扈人的和议,竟然对许浚暗中与虏使通风报信视而不见,这令众人怀疑萧林石极可能已经投向赤扈人了。   朱芝也是从第一次北征伐燕溃败中死里逃生的,亲历天雄军那毫无挣扎的溃灭,这真是一个令他心情压抑到极点的推测啊,难以想象萧林石率领契丹残部投向赤扈人之后,会多大程度增强赤扈人南侵的实力。   朱芝却没有想到,徐怀再次审问秦之惠,先是扯一顿有的没的,突然间直接质疑向赤扈人通风报信的实是秦之惠本人,而非殿中侍御使许浚。   朱芝错愕的看向旁人,见他父亲朱沆以及徐武碛等人在这一刻神情皆凝重的思虑起来,朱芝却想不明白,徐怀这都扯哪里去了?只是看秦之惠的反应,却又像真是被徐怀这一下击中要害了。   这诸多支离破碎的信息,怎么就能推断秦之惠才是通风报信之人?   这讲不通啊!   秦之惠身为鸿胪寺礼宾院丞,虽然不能算微不足道,但接触不到宰执级人物才有可能知悉的军国机密。   秦之惠就算想对虏使通风报信,但他怎么可能会提前知道宣武军会夜袭虏营这事?   这完全想不通嘛!   见秦之惠还在负隅顽抗,闭嘴不作声,朱芝忍不住扯了扯他父亲的衣袖,压低声音,近乎拿嘴形问道:“徐怀怎么猜到是这秦之惠直接通风报信的?”   徐怀耳尖,听到身后朱芝的疑问,转回头感慨说道:   “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也并非所有人都贪图个人名利——大越并非所有人如此,契丹也并非所有人如此。萧林石寄望大越能在河淮遏制住赤扈人南侵的步伐,寄望大越最终能联手党项人与赤扈人分庭抗礼,也只有这样,契丹残族才能争得存活下去的一丝空隙。倘若我们的秦郎君还听萧林石的命令行事,他身为礼宾院丞有这个便利,怎么可能不盯着虏使的一举一动,而给许浚向虏使通风报信的机会,还有意回避给许浚通风报信创造便利条件?”   “你是说秦之惠确是萧林石安插我朝的奸细,这时候却不再听从萧林石的命令行事?”现在秦之惠已经是他们案板上的鱼肉,朱芝也没有什么顾忌,这时候直接问出心里的疑问。   “我不是说了嘛,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贪生怕死,但大部分人还是贪生怕死的,”徐怀笑道,又转回头来,盯住秦之惠,问道,“秦郎君现在还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吗?你也知道都到这一步了,你说或不说,并不重要……”   “我就知道桂娘沉不住气,会露出破绽,”秦之惠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过,桂娘与我岳父并不知道我向虏使通风泄密之事,他们还是忠于国公的,你们不可害他们!”   “张雄山与你妻张氏有没有问题,我们会去核实。不过,你要是交待得足够详细,我们核查时能省去诸多麻烦,就再好不过了,省得我们怕麻烦,一股脑都杀了省事。这世道多几个少几个冤魂,真是没有谁会关心。”徐怀无情的冷声说道。   “是我通风报信不假,我不否认——我略晓赤扈语,就算有其他人在场,我向虏使通风报信,也不虞会露出太大的破绽,”   秦之惠即便被识破行藏,也没有太多的慌张,还努力叫自己在捆绑下坐得端正一些,说道,   “不过,我也没有冤枉许浚——宣武军夜袭虏营,就是许浚故意在鸿胪寺礼宾院官吏面前泄漏的,他就是看准礼宾院里有人会为了活命或为了贪图赤扈人所许的富贵跑去泄密。钱程远也知道这事,他没有找虏使通风报信,却也假装许浚泄密乃是无意,所以死得并不无辜——甚至礼宾院大部分官吏都不无辜。也因此,我一度以为朝中真要追查泄密之人,也不可能追查到我头上的。”   “操!”看秦之惠此时不像是在说谎,但越是如此,徐心庵越觉得心里憋得慌,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跟骨头被抽掉似的,他们却是挣扎什么,在抗争什么?   “你为何会替契丹人做事的?”徐怀平静的问道。   “我当年进京赶考,还是家境贫寒的落魄书生,在京中得了风寒,不要说寻医问药了,连住客栈的钱都没有,却没有被店东家驱赶出去,还受到百般照顾。是人总归会有感激之情,赶巧店东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秦之惠回忆道,“等我知道妻子并非张雄山的亲生女儿,以及他们一直都有从我身边窃知机密,并向契丹通风报信时,已深陷其中——难道我能辩说进入鸿胪寺礼宾院任事以及通晓多种蕃语,乃是我岳父一意安排?难道我能辩说这些年我隐瞒与岳父家的关系,是怕同僚耻笑,而非我本意刺探朝廷机密?”   朱芝、徐武碛面面相觑。   虽说抓住疑点,很多事实真相追查起来并不困难,但听秦之惠亲口交待,他们还是颇有荒谬之感……   ……   ……   封住秦之惠的嘴,将他继续单独关押在西厢房里,徐怀与徐武碛、朱沆、周景等人往斜对面的房间走去。   “秦之惠的话,有几分可信?”徐武碛坐下来沉吟着将问题先抛出来。   “想知道秦之惠的话有几分可信很简单,将张雄山请过来对质就可以了。”徐怀神色肃然的站在窗前,说道。   “这太冒险了,”朱承钧怀疑张雄山也已经投向赤扈人了,担忧的说道,“秦之惠是文弱之人,我们可以悄无声息的将秦之惠劫走——这个张雄山虽说年近六旬,但五六年前我厮混汴梁,京中那么多的马贩子,真没几人是张雄山的对手,更不要说他身边都有好手跟随!”   “既然没有办法悄无声息将张雄山劫持过来,那就劳烦朱爷大大方方去请。”徐怀说道。   “我可以去请张雄山来与秦之惠对质以辨真伪,但军侯、朱郎君、武碛兄还有郡主,需要即刻转移。”朱承钧说道。   “真要搞出什么动静,最好是今夜行事,拖延下去,形势随时会发生变化,”徐怀沉声说道,“时间也不容我们再回避了,而形势都到这一步,冒这点险算得了什么,这时候难道还怕张雄山去开封府通风报信,纠集几百衙役来围捕我们吗?去请!”   “我与朱爷过去,”徐武碛说道,“朝中那些恨不能跪在赤扈人鸟下乞和的无胆之辈,这时候也绝不敢承认他们就是有意纵容许浚、秦之惠这些人向虏使出卖宣武军的!张雄山就算无意配合我们,就算张雄山已经投向赤扈人了,他又能向谁告发我们?”   要说风险,也非没有。   比如张雄山意识到身份暴露,不愿意合作,对这边又缺乏足够的信任,必然会千方百计的想办法转移,就极有可能会引起官府耳目的注意。   王记货栈这边实际上是经不起官府搜查的,甚至只要官府注意过来,就会暴露大量的蛛丝马迹。   不过,徐武碛对徐怀的心思了解更多、更深。   他知道徐怀此时去请张雄山,并不是单纯找张雄山过来验证秦之惠刚才的招供是真是假——秦之惠的话是真是假,这时候真的并不重要了。   徐怀也不是指望张雄山这次能配合他们这边行事。   实际上这是他们自朔州南下之后,难得再一次有机会与萧林石所部联系上。   大越满朝皆是乞降之人,徐怀既然坚信萧林石没有投向赤扈人,并据此撕开秦之惠的真面目,在当前的恶劣形势下,对萧林石自然是有更多期待的。   徐怀心里真正希望的,是通过张雄山再次联络萧林石。   徐怀是愿意为这个冒险。   要不然的话,他们真没有必要去找张雄山,直接将秦之惠杀了,挖个坑将尸体一埋就行了。   说来说去,友军还是太少了。   这才是徐怀所说、不得不为之的形势。 第九十一章 故人   “赤扈人这些年来横扫漠北,对降附军向来都是通过残酷战事淘汰掉大部分的弱小,仅留一小部分能战精锐及嫡系势力被大副削弱的头领为其所用就足够了,也利于控制与融合更为人数庞大的降附族群。赤扈人想要彻底的征服大鲜卑山以东的广袤土地,决定了他们对契丹残族的汰弱留强,要比对其他投附部族更为残酷,最终只会允许个别的契丹人享受荣华富贵,绝大多部分的契丹族人都需要死于残酷的战事之中才符合赤扈人的心意;这才便于赤扈人彻底将大鲜卑山以东原先附属于契丹的部族征服得不会再有三心二意。契丹北三京相继陷落之后,全境沦陷已是早晚之事,其在云朔燕蓟的残部内部也就分裂出两种声音:其中一种声音就是直接向赤扈人投降,此时也被赤扈人驱使着在河东、河北等地攻城掠地,另一种声音就是以契丹前西京防御使萧林石等人为代表,他们不愿意放弃契丹最后残剩的十数万族人,去跟赤扈人换取个人的不堪富贵。他们此时退到朔州以西、阴山以南的地区静待最后的机会。只要我朝能在河淮地区挡住赤扈人南侵的步伐,此时正观望形势的党项人就有可能与我朝结盟共御赤扈人,也只有这样,萧林石所部契丹残族才能依托党项人获得喘息与生存的机会。要不然,党项人有可能第一个将萧林石部卖给赤扈人!”   即便缨云郡主此时对军争之事所知极为有限,徐怀这会儿有功夫,还是尽可能向她解释当前的局势,叫她明白萧林石所率领的契丹残部,乃是他们目前所能争取的极有分量的一枚棋子,   “在赤扈人具有吞并契丹并横扫天下的实力之后,我朝与契丹、党项的敌对形势事实上就应该转变过来。这也是王禀相公一直以来力谏反对联兵伐燕的关键。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听上去是简单,但身临其事、能看透这点的人太少太少。甚至都到今天这一步了,圣上召百官问策,真正力主一战、对和议并不抱有幻想的大臣都不到二十人,更多的大臣则不惜将郡主你们献媚赤扈人,以换短暂的苟安……”   缨云对家国之事了解很有限,但想到朝中那些无能之辈曾打算将她献给赤扈人当玩物,就足以令她咬牙切齿了。   此外,她这次之所以会被牺牲,与端恭皇后陈氏以及鲁王、肃王、沂国公一系多少有所牵扯,虽说徐怀不会直接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但缨云从小就被告知对陈皇后一系要小翼相待的缨云,却是更能想到这点。   心绪渐渐稳定的缨云,这时候心里也不可避免会埋下仇恨的种子。   “军侯先作休息,郡主有什么不解之处,卑职可代为解释!”看徐怀抵达汴梁后就各种操劳,接下来的行刺,也必然会身先士卒,周景劝他抓紧时间休息一二,缨云郡主这边有什么不了解,他们可以随时指点、解释。   “也好!”   徐怀刚要起身去小憩,于外围巷子里负责警戒的人手就跑过来禀报:“五爷、朱爷带三名客人过来了!”   “三个客人?”徐怀有些疑惑的站起来。   张雄山倘若愿意配合这边,赶过来见面,当然是目标越小越好。   就算张雄山心里对这边有疑虑,多带两名扈卫过来也抵不上什么用。   “我先出去看看!”周景说道。   不管怎么说,情况真要有不对劲的地方,他得争取时间让徐怀、朱沆他们从货栈转移出去。   虽说有徐武碛、朱承钧两个老手在,不大可能会有什么纰漏,但徐怀也奉行决定要大胆、行事要谨慎的原则,周景出去迎接张雄山一行人,也没有什么不妥。   片晌后,周景与徐武碛、朱承钧便带着客人返回货栈了。   看到另两名客人的相貌,徐怀既感到意外,又觉得理应如此。   “哈哈,我就在想,萧使君到这时还没有将人手全部撤出汴梁,应该是对河淮局势还有所期待的,没想到他会叫你们亲自过来观望形势!”徐怀看到陈子箫以及女扮男装的萧燕菡,哈哈笑道。   “你还能笑得出来?”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说道,“我们原本打算这两天就回朔州,你不在桐柏山好好窝着,这时却跑到汴梁来,是觉得河淮这边的形势,还有挽回的一点余地吗?”   “没有吗?”徐怀反问道,“萧使君真要觉得一点希望都无,就不会叫你们过来!”   陈子箫苦笑着坐下来,承认他们确实是奉萧林石的命令,潜来汴梁观望形势的。   他们不可能等到河淮局势彻底无可挽救之时再有动作。   等到那时,党项人多半也已经做出取舍了。   他们必须在党项的投降派最终占据上风,在党项人最终决定出卖他们之前,更早做出决断。   所以他们才会潜来汴梁,以免张雄山传回的消息有错漏,引起误判。   不过,陈子箫现在认为他们可以做出决断了。   毫无疑问,赤扈人这次会从河淮撤军北还,但南朝从外到内、从上到下都垮掉了,赤扈人再次南下,将彻底摧毁河淮地区的抵抗力量。   虽然南朝还保有江淮、荆襄、两江、两浙、西南等大片领地,但倘若完全不能从南面牵制赤扈人,这将令雄踞西北百余年的党项人做何选择?   就算党项人要比南朝君臣更有骨气,也不可能独力抵挡有如洪流一般的赤扈铁骑——党项人所盘踞的西北地区,大漠、戈壁连着草原,除了河套地区有限的城池外,大部分党项人还保持着逐水而居的习俗,没有城池坞堡庇护,更难抵挡赤扈铁骑势不可挡的横切竖扫。   党项人都无法自保,他们原本是背倚党项人才得以勉强在阴山南麓暂时立足的残族,倘若不能早一步横穿西北大漠撤到党项以西去,最终如何逃脱被惊涛骇浪撕成粉碎的惨烈结局?   更确切的说,南朝即将把太原这一重镇拱手让出,赤扈人的西路军主力在不费吹灰之力夺得太原这一重镇之后,四野并无半点兵马牵制,会不会趁着再次南下还有三五个月的空当,就直接掉转刀锋,先往他们所盘踞的西山地区横扫过来。   陈子箫不可能真等南朝与赤扈人正式订立和议、等南朝将太原交到赤扈人手中之后再回朔州;他们能争取的时间,可能都不到一个月了。   “远未到放弃希望的时刻!”   徐怀看陈子箫、萧燕菡神色,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样的形势事实上也令楚山众人沮丧不已,但在汴梁能遇到陈子箫、萧燕菡,却叫徐怀看到更多的机会,笑道,   “两年多前,萧使君确知我朝与赤扈人已经达成秘约,而萧使君当时身为群牧官,在云朔为萧干、李处林等人排挤、打压,在那样的险恶局势下,犹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终也成功将天雄军打得跟狗一样,你们怎么现在就觉得我朝大势已去了?你们都过来做客了,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谁知道你在汴梁安插了多少狗眼睛,张雄山不意间露出破绽,叫你们瞧去,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萧燕菡在汴梁见着徐怀,心里高兴,小嘴却不饶人。   时间紧迫,徐怀也不跟陈子箫、萧燕菡打哑谜,说道:“……有人暗通虏使,致使夜袭虏营的三千宣武军卒惨遭覆灭,而且这件事已经秘密散播开来——此事对京畿十数万守军的士气打击极大,甚至超过向赤扈人卑躬屈膝求和。我无法安坐楚山不动,两天前赶到汴梁,就想着揪住暗通虏使之人!”   “秦之惠是落在你的手里?你想从秦之惠嘴里问出暗通虏使之人?”萧燕菡震惊问道,“秦之惠无故失踪,我们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都想着提前转移走,没想到竟是你们所为!你没有拿秦之惠怎么样吧?”   “你们或许没有想到,秦之惠就是暗通虏使之人吧?”徐怀笑着问道。   “怎么可能?你胡说八道什么,秦之惠是我们的人,他怎么可能暗通虏使,你岂不是怀疑我们已经投向赤扈人了?”萧燕菡急道。   “我之前还不知道你与陈子箫在汴梁,但我使五叔与朱爷去请张雄山来见面,怎么会怀疑你们投向赤扈人了呢?”   徐怀见陈子箫、张雄山二人这一刻像只遇险的刺猬一般,下意识已经将手按到腰间的佩刀上,须发微微张开,显示劲力已遍布全身。   徐怀只是朝徐武碛、周景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对陈、张二人轻举妄动,摊手跟陈子箫说道,   “我确实没有怀疑你们,确切的说,我不相信萧使君会投赤扈人,此事乃是秦之惠已经脱离你们的控制了——你们通过张雄山那个来历不明的养女,要挟秦之惠为你们效力,难不成以为这样会令他从身到心都效忠于你们吗?秦之惠现在就关押在西厢房,诸多细枝末节,你们可以当面找秦之惠问清楚……” 第九十二章 筹划   徐怀与周景、徐武碛、朱承钧陪同陈子箫、萧燕菡及张雄山走进关押秦之惠的西厢房。   秦之惠并不知道陈子箫、萧燕菡二人在汴梁,甚至都不相识,还以为他们是徐怀身边的人,没有留意,但看到岳父张雄山跨步走进来,秦之惠眼睑也是猛然一敛,努力将布团从嘴里吐出来,咧开血肿的嘴看向徐怀说道:   “我还是小看军侯胆气了。不过,这却也最是省事,军侯现在应该相信除我之外,再无他人与赤扈使者暗中勾结了吧?”   张雄山身材魁梧,阔面深目,有契丹人的相貌特征,却不明显,未满六旬,但须发都已霜白,发髻扎着方巾,一袭青袍,行走在汴梁街巷间,不仔细辨别,也不会觉得他与本地人有多大的区别。   张雄山是地地道道的契丹人,母亲却是汉民。   不过,即便是云朔汉民,对大越也没有什么认同感,毕竟云朔燕蓟等地为契丹占据将近两百年,云朔汉民早就习惯接受契丹的统治,精英份子也都效忠契丹王族谋求富贵。   进屋听秦之惠如此说,张雄山震惊之余,也旋即在萧燕菡跟前跪下,惶然诉道:“秦之惠暗通虏使之事,雄山却不知情,请郡主明察!”   见萧燕菡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徐怀对张雄山说道:“秦之惠失踪后,你知道了还派人在城中寻找,我相信你并不知情;要不然不会是这般反应。”   “徐军侯相信你,张雄山你起来说话。”萧燕菡思维有些乱,但见徐怀对他们并无防备,便叫张雄山起来说道。   “郡主?”秦之惠疑惑的打量女扮男装的萧燕菡两眼,瞬间想明白她是谁来,脸色一阵阵发白,毕竟萧林石被贬西京期间,南朝境内的密谍网名义上是萧燕菡负责的。   虽说徐怀表示对他的信任,但在萧燕菡、陈子箫面前,张雄山不能一点都不做为自己洗清的事情,强抑住内心的震惊,神色复杂的盯住秦之惠,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如此,这些年我可有亏待过你?”   “你是没有亏待过我,但我也不过只是你刺探朝中情报的工具而已,”秦之惠知道结局已经不可能更改,心绪反倒平静下来,挣扎着叫自己坐得舒服一些,面对张雄山也撕下虚伪的温情,冷笑道,“而眼下的形势还不够明白吗?我向赤扈人通风报信,我是贪图富贵不假,但又何尝不是给你们留一条活路?”   秦之惠身为大越士子,即便被张雄山拖下水,但心里对契丹也不可能有什么忠诚,更多是迫不得已——而这时契丹覆灭、河淮残破,秦之惠利用身份之便,想要改换门庭,实在不叫人意外。   徐怀将张雄山请过来,也不是反复纠结这事的,而是找张雄山确认秦之惠交待的诸多细节,有无错漏或秦之惠恶意误导的地方。   时间很紧急,徐怀也不可能这时候叫周景派出人手逐一去验证诸多细节。   ……   ……   待萧燕菡、陈子箫他们见过秦之惠后,徐怀又请他们到斜对面的房间里说话。   “什么,你还要刺杀殿中侍御使许浚?”萧燕菡听徐怀说出他的打算,惊问道,“你既然揪住秦之惠是通风报信之人,将他交给你处理,我们也无话可说,但为何还要冒险行刺殿中侍御使许浚?”   “我之前有说过,有人暗中向赤扈人通风报信,致使宣武军夜袭虏营覆灭,这事已在城中暗中流传开来,这事对汴梁军民士气打击之重,犹在满朝文武卑躬屈膝乞和之上。我明天以宣武军残卒的名义,将秦之惠的尸首吊到南熏门头,能了结这事吗?汴梁军民会相信小小的鸿胪寺礼宾院丞就是通风报信之人吗?”徐怀轻叹一口气,说道,“我得多借几颗头颅啊!”   “满朝文武皆卑躬屈膝乞和,你觉得这形势还有可挽回的余地吗?”萧燕菡急问道。   “怎么又绕回来了?”徐怀笑道,“要没有余地,我来汴梁作甚?我请张雄山过来,原本就是想着请他传信给你们,要你们相信形势并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陈子箫坐一旁不吭声,萧燕菡满心觉得徐怀嘴倔,双手抱于胸前,说道:“你说,我们听着。”   “请缨云郡主、朱沆郎君过来,”徐怀跟站一旁的周景说道,让他将缨云郡主、朱沆郎君过来与萧燕菡、陈子箫见面。   不要说萧林石了,陈子箫这些人对形势的认识都非常的清楚,要说服他们相信形势犹有挽回的余地,徐怀就不能有太多的隐瞒,这时候只能将缨云郡主及朱沆请出来跟他们见面。   “我随景王守巩县之事,你们到汴梁后应该有听说吧?”徐怀将缨云郡主所遭遇的事情,跟萧燕菡、陈子箫简单说了一遍,说道,“我朝庙堂之上确实是腐朽不堪,也确实令人失望之极,我不否认,但你们也不要忘了,我朝庙堂之上并非没有清醒之人,目前只是缺一人张扬意气罢了……”   “你们要拥立景王?”陈子箫这时候震惊问道,但猛然看到缨云郡主随周景、朱沆走过来,站门口听到他这话满脸的震惊,很显然她还不知道徐怀的意图。   徐怀侧头看到缨云郡主目瞪口呆的站在门口,站起来揖礼道:   “郡主,山河残破至斯,朝中诸多大臣,又实在没有可倚重之人,徐怀私下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但这目前还仅仅是徐怀私下的愿望,王爷他还不知情。而就算王爷同意徐怀的请求,诸事还有太多的折曲,还请郡主听过这些事后切莫泄漏半点出去!”   “哦……”缨云强抑住震惊的心绪,走进室内敛身与萧燕菡、陈子箫、张雄山见礼,心思有些慌乱的坐一旁。   “我朝目前最严重的,乃是人心涣散、斗志不坚,但只要我朝军政大事能委于景王,使主战派将臣有真正扬眉吐气的机会,到时候即便河东、河北尽陷敌手,即便河淮也残破,但燕菡郡主你们应该也能看到,我们背倚江淮、荆湖,有无尽的钱粮、兵卒可征来从正面抵挡赤扈人的兵锋。而关中形制作为侧翼也是完善的,背倚川蜀犹有三十万精锐兵卒可用,实力犹在赤扈人之上,”徐怀在缨云郡主面前,对萧燕菡的称呼也正式起来,说道,“燕菡郡主你们在阴山南麓,未必要去倚仗党项人,要知道阴山南麓再往南乃是我朝府州、麟州、延州等重镇……”   这时候徐怀又跟缨云郡主说道:“我有心拥立王爷,也并非说要劝王爷行大逆不道之事,我其实是想着王爷有机会出镇一方,便能极大改善当前极度被动的战局。”   “景王赵湍确实不多能令我兄长高看一眼的人物,但他并不得宠,甚至还相当尴尬,这次能去巩县领兵,也极为偶然,待赤扈人撤走,景王赵湍一定会被召回汴梁。你们想不用极端手段,就指望景王有机会像鲁王那般出镇一方,无异是痴人作梦。而你朝腐朽至斯,赤扈人即便北撤,但做梦也会睁着眼睛盯着你朝的一举一动,大军也可以随时再度长驱南下,你们要敢在汴梁有什么轻易妄动,无疑是叫赤扈人取河淮易如囊中探物,令你们一并覆灭!”萧燕菡说道,也不掩饰她们对景王赵湍是有研究的,但不觉得徐怀他们还有什么机会。   “我要说有机会呢,燕菡郡主可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徐怀盯住萧燕菡问道。   叫徐怀盯得心慌,萧燕菡撇过脸说道:“我答应你有什么用,我可做不了我哥的主!”   “燕菡郡主助我刺杀许浚,这不需要找萧使君请示吧?”徐怀问道。   “这等没骨气之人,我也是深恨之,助你刺杀便了,这没有什么好啰嗦的!”萧燕菡说道。   陈子箫心里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郡主既然决定了,那我们暂时也不去考虑以后的事情,还是先把这件事做好吧……”   “秦之惠昨夜未归,桂娘慌乱找了一圈,与我约好天黑之前再不见人,就去报官——现在还要先阻止她报官。”张雄山说道。   “不是我不信任张爷,”徐怀说道,“秦家那边即便报官,开封府手忙脚乱,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查到什么,但我们现在派人去阻止,却是有可能节外生枝的!”   张雄山目前还是忠于萧林石的,但秦之惠的妻子,说是张雄山的养女,实际上也只是用来控制秦之惠的工具而已。   秦之惠夫妻二人生活十数年,二人还生有三名儿女。   徐怀不知道秦之惠的妻子在知道秦之惠通敌并落在他们手里之后,会不会发生动摇。   张雄山那边要做的,是即刻转移,切断与秦家的联系,待行刺结束之后,张雄山他们即刻护送萧燕菡、陈子箫撤出汴梁,他们在汴梁城外再会合去谋别的事…… 第九十三章 金明河上   为便于大宗物资运输进城,汴梁城骑跨蔡河、汴河等天然水系而建,此外还开凿一些河渠将蔡河、汴河等水系贯穿起来,在城内形成水网。   这些河渠为城中军民创造便利生活条件的同时,也聚集大量的楼铺,成为城中最为繁华灿烂之地。   胡虏南寇,数以十万计的饥民为逃战祸避入汴梁,但主要淹留于外城(郭城),令郭城一片狼藉、治安混乱,对守御森严的内城冲击却还是有限。   入夜后,金明河两岸的长街因为宵禁之故,要比以往静谧得多,叶茂成荫的杨柳在月下树影婆娑。勾栏酒肆妓馆绝大多数都已歇业,但还有个别屋舍里还掌着灯,有丝竹之声传出,也不知道是姑娘们生怕歇业期间技艺生疏练习琴箫,还是私下里接客。   一艘画舫在河面上缓缓而行,船舷插着几支灯笼不甚明亮——夜空有轻云笼罩,月色黯淡,一队巡街兵卒从附近经过,也只能看到画舫黯淡的黑影飘荡在黑黢黢的河面上。   仔细分辨,却还是能听见有琴音从河面上飘荡而来,但这艘画舫的门窗都特意用吸音的厚布帘子遮住,琴音听上去颇有缥缈之感。   巡街军卒对此见怪不怪,赤扈人渡过黄河之前,内外城就执行宵禁了,但何时真正能阻挡城中权贵寻欢作乐了?   “我说这些老爷也真是的,哪个家里不是妻妾成群,哪个不是长的如花似玉,怎么就拴不住他们的脚,这都什么时候还喜欢跑出来寻欢作乐?”   “你就不懂了吧?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里的妻妾再如花似玉,那几张脸看久了也腻,哪里雁轩楼的姑娘来得新鲜?更不要说雁轩楼的姑娘那小翼讨巧的功夫,说着话就能叫你的骨头根子都酥软开来。”   “这还能看腻了啊?前几天铜锣巷汪相宅子里有女眷坐马车出行,在府门前坐马车时,我瞥眼看见一张脸,那叫一个美啊,乖乖个咚,不要说看一辈子了,我觉得我舔上一辈子都不会腻!”   “所以你就这点出息!”   巡街军卒说说笑笑,渐走渐远,完全没有注意在他们走后,有数队甲卒从金明河两岸的幽暗巷子里悄无声息的走出来,三五人一组,分立于画舫所在河道两侧的长街之上——与此同时,数艘乌篷船分从两侧往画舫缓缓行来。   画舫属于雁轩楼,前后通长十二三丈,宽逾四丈,三层舫楼异常壮阔,画舫之中除了客人、姑娘们外,伺候的厨子、小厮、丫鬟也有好几十人,自然也有携带刀械的护卫。   虽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但混乱主要集中郭城,内城由于执行宵禁的缘故,城墙、城门楼附近的防御也要远比平时严密,夜里的治安比往时都平静。   十数护卫也注意到数艘乌蓬船靠近过来,解下佩刀敲打船舷,威胁、勒令这几艘乌篷船离开,不要不识抬举靠过去惹事。   劲弩射出的短箭发出的异响,就像冬夜树枝被风折断。   当下便有数名护卫猝不及防被弩箭射中,有人惨叫着跌入水中,有人捂着插着箭的创口要找地方躲藏。   更多的护卫拔出刀来,呼叫着要阻止袭敌登船。   雁轩楼聘请的护卫,或许每个人身手都不会太差,都有两把刷子,但在面对身穿铠甲、经历多次血战淬练的锐卒所发动的凌厉而凶猛的袭击,就像没根浮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眨眼间的工夫,船舱舫楼外的护卫、船工,就被登船锐卒分割杀了干净,一个活口未留。   画舫用帘子遮住门窗,防止舫楼里寻欢作乐的声音太明目张胆;舫楼里的人,刚才就算是听到船舷上发生的激战声,也以为发生在别处。   同时酒色也叫人沉醉、迟钝。   等舫楼里的人带着疑惑的推开门窗看出来,舫楼外已经完全被满身是血的陌生甲卒控制住,惊慌大叫,也只来得及退回舫楼里,将门窗关紧。   徐怀与朱沆、徐武碛、陈子箫、萧燕菡登上甲板,没有急于下令攻入舫楼。   周景、朱承钧等人照着原定计划,一边安排人手先用木板将舫楼舷窗都钉死,防止有人破窗跳入河中或朝岸边呼救,一边将甲板以及落水的尸体都打捞起来,用乌篷船运走,这时候还是要尽可能的不留蛛丝马迹。   他们也准备了十数名船工,这时候控制住画舫,便拿竹篙子撑动画舫,先往水面更为开阔的汴河里驶去,往两岸建筑都是他们所控制的河段转移。   在画舫从当前的金明河段离开之后,燕小乙、徐心庵他们则带着掩护人手从两岸的街巷撤走。   两岸楼铺有人听到异响,但这时候走出来看长街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月亮在金明河里折射出细碎的光亮、树影婆娑。   “发生什么事情?”   “鬼知道发生什么了,可能有几个不开眼的小贼,被巡夜的军卒逮住了吧?”   ……   ……   “军侯,舫楼里都控制住了!”周景衣甲满是血迹,可见他带人攻入舫楼里还是遇到抵抗,不得不杀人尽快将舫楼里的局面控制住。   徐怀看着幽暗的水面,从怀里取出黑巾将脸面遮住,与同时拿汗巾遮住脸面的朱沆、徐武碛、陈子箫、萧燕菡往舫楼里走去。   舫楼分为三层,除了一二层对排分布精致舱室外,底层进去就是一座通长约有七八丈的大厅——徐怀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有想过当世能将一艘船造得如此的奢华精致,两侧雕画精美的木墙各有十数盏琉璃壁灯,烛火透过琉璃罩照出来,使得明亮的舫楼颇有光怪陆离之感。   大厅中间有八根巨柱都有一人合抱粗细,雕有鱼鹤等瑞兽,每根木柱都有数盏琉璃灯;地面上铺着锦毯,此时留有十数滩斑斓血迹,还有几具尸体没有及时拖出去。   舫楼里的护卫要么被格毙,要么被俘,与小厮、丫鬟一并关押到别的舱室里,将死尸都拖出去,偌大的厅里就剩十数面无血色的男女,有无视宵禁出来寻欢作乐的恩客,也有即便被吓得惨无人色、却还能看出绝美脸面的雁轩楼姑娘。   “怎么将这几个雁轩楼的女子留在这里?”萧燕菡蹙着秀眉问道。   “酒色之下,谁知道这些孙子吹嘘之间,漏出多少朝中机密?雁轩楼的姑娘如此受欢迎,她们所知道的机密,未必比我们少,”徐怀按住腰间的佩刀,眼神冷冽的在十数被捆绑的男子脸上扫了两眼,侧身看向朱沆,见他眉头紧紧蹙起,问道,“朱沆郎君,你怎么了,哪个是许浚?”   “那个左下颔有小痣之人,便是许浚……”   朱沆他脸色难看,但被汗巾遮住,待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要压低声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名双手被反绑住的中年人挣扎着站起来,说道:   “不知诸位是哪路英雄好汉?江湖行险,无非是求财,我们夜里出来寻欢作乐,身上所携财货都有限,就算能搜出几十张钱庄飞票,但在今夜发生这样的事后,诸位抢去恐怕也找不到地方兑换——诸位但能留下我等性命,我保证你们所得将远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他娘老实坐回去!”徐怀看中年人竟然敢凑到他跟前来讨价还价,抬脚就将他踹飞出去。   徐怀即便没有将这些人都杀了灭口的心思,但多杀三五人,他绝对不会皱一皱眉头。   大敌当前,这些孙子还有心玩乐,杀了也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徐怀拔出刀,心里琢磨要不要先将这个看似有点胆气的中年人一刀捅死,将其他人的胆子吓破,叫接下来的事变得方便一些。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朱沆惊慌的抓住徐怀的手,忙叫他留情,难堪的压低声音跟附耳说道,“他乃是武威公赵翼,乃是荣乐县主之弟!”   朱沆他小舅子?!   徐怀也是愕然,大敌当前,武威公赵翼这孙子竟然有心思跑出来寻欢作乐?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要是这两年他不与朱宅产生这些纠缠,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此时若被困在汴梁城里,又岂是省油的灯?   “分开关押、审讯!”徐怀这时候只能改变计划,让人将许浚、赵翼等人带到一层、二层舱室分开关押、审讯,他再嫉恶如仇,也不可能不给朱沆的面子,将武威公赵翼一刀给捅了。   将这些人都带走之后,朱沆难堪的跟众人解释。   “这要怎么办?”周景微微一怔,问道。   他们要武威公赵翼闭嘴容易,但问题是雁轩楼的姑娘、小厮、丫鬟都知道武威公赵翼今日在画舫之上,独独将武威公赵翼放回去,鬼猜不到他身上有疑点?难道说为了保武威公一人,将雁轩楼的姑娘、小厮都杀了灭口?   徐怀稍作沉吟,说道:“先将武威公捆绑起来带出汴梁;待虏兵撤走后,给他一个逃走的机会就是,其他都照计划执行……” 第九十四章 民怒   大敌当临,汴梁内城要相对平静许多,内城里的即便是平民,也多富庶,家中存粮较多,大多数人家此时还能依靠存粮支撑。即便有少数人家早已经缺粮,官府也是优先保障内城的物资供应。   内城之外还有两道城墙将虏兵挡住,因此看上去并未受到多少冲击。   然而为一道坚厚城墙分隔的外城(郭城),却迥然有如两个天地。   当世户籍管理谈不上精细,汴梁人口到底有多少人口,官方并没有一个确数,但据信不会低于一百万,很可能在一百二十万到一百三十万之间。   而如此庞大的人口,能够居住在内城的毕竟是少数,包括京畿禁军四五十万家小在内,约有一百万人居住在外(郭)城。   这些人家绝大多数都处境贫寒。   以禁军家小为例,禁军将卒平时除了衣食住行皆由军营供给外,并没有固定的兵饷,他们主要依赖各种不固定的赏功钱及战利缴获来豢养家小——禁军将卒家小绝大多数生活都异常的拮据,需要佃种田地以及给富庶人家充当役工补充家用,才能勉强维持。   禁军家小家里也不可能有多充足的存粮,但好在为了稳定军心、激励禁军将卒守御城池,赤扈人渡河以来,隔三岔五都有赏赐颁发下来;赏赐之中除了贬得厉害的铜铁钱外,还有米粮等实物,因此禁军家小还能勉强维持。   然而除此之外的郭城贫民以及赤扈人南侵以来,为避战祸涌入汴梁郭城的难民,加起来也有近一百万人,日子就难煎熬了。他们绝大多数人,此时基本上都是靠着设于郭城各地四十余处粥场、每日施舍一碗稀粥勉强吊着命,绝大多数人衣裳褴褛、面黄肌瘦。   而随着官仓存粮见底,粥场近来每日所施的稀粥也越发稀薄,掺入着越来越多的涩口草叶。   即便是如此,饥民也无从挑剔。   这一日草铺桥还笼罩在清晨的微雾之中,距离施粥还有好一会儿时间,但桥东粥场前已经挤满精疲力歇的饥民,生怕稍有耽搁错过今日的施粥,叫如蛆附骨的饥饿感越发的搜肠刮肚,生怕明日再没有力气挤进粥场里接一碗稀水。   刘老黑从兵棚里走出来,远看粥场那边已经有不少饥民聚集,闹腾得很,心想几大缸稀粥这时候应该已经开始熬煮,拿草绳勒紧瘪了好几寸的肚皮,将手下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兵卒都喊起来:   “都他娘快起来,再去晚了,那些饿死鬼又要在粥场闹事了——牛瘪蛋,你他娘能不能将裤裆缝一缝,你驴一样的货,露出来吓唬谁?”   “就几缸稀水,老子撒泡尿都比那稠,有他娘什么好抢的?”有人还是躺在兵棚的干草堆里嘀咕道。   “他娘快点起来,别给脸不要脸。”刘老黑一脚踹过去,催促几个懒汉都起来。   “官家就是仁慈,照我看,施个毛粥,管那些个饿死鬼死活!现在可好,害得我们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虏兵真要打进来,难道还指望那些饿死鬼拿刀枪抵挡?”   刘老黑带着各种牢骚的十数手下,拿着刀弓从兵棚出发,还没有走到草铺桥前,就看到成百上千的饥民里三层外三层将粥场围得格外密实,讶异的叫道:“这些饿死鬼,今日怎么这么积极?”   “刘军爷,你们怎么才过来,出大事了!”负责粥场的一名小吏从人群里满头大汗挤出来,看到刘老黑,惶然大叫道。   “能出什么事,这些饿死鬼又将粥缸给砸了?我说你们也真是的,就不能往粥缸里多抓两把米?”刘老黑不慌不忙的说道,“你们施的能叫粥吗?一天喝一碗,叫人憋住屎都不敢撒出来!”   他见过饥民闹事,近两个月来还不只闹过一次。他也试图带手下弹压,但他现在不会急着带人往前凑了。   对这些饿疯了的饥民,真要闹事,上面也会下令弹压,但以驱散为主。   在这个过程当中,要是谁被打伤、打死,都是白饶,没有谁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去深究。   这些饥民闹事,现在就算是将粥场一把火烧了,刘老黑也会等粥场烧了个干净,等饥民心里怨气消得差不多,再带人上去驱赶。   “不,不是的,”小吏结结巴巴的叫道,“我也刚刚过来,却不知道怎的,朝中好几个大臣被吊绑在粥场里示众!”   “啊?”刘老黑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大臣?怎么会被吊在粥场里,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要造反啊?”   “有左司谏祁智,有殿中侍御使许浚,还有礼部员外郎……嘿,好几个呢,刘军爷你带着人赶紧将他们放下来,莫要闹出人命来!”小吏叫道。   刘老黑带着手下往人群里挤去,但粥场里哪里只是小吏说的几个人?   明明有二十多人被捆绑在粥场里,只是大部分人被反绑住手脚,或跪或坐在粥场里,仅有六人被五花大绑吊在粥场里的横梁上,衣袍被扒开来,嘴里塞满烂布团,想呼叫却只能呜呜的低鸣。这六人看到刘老黑带兵卒过来,呜呜低吼,身子再次剧烈的挣扎起来。   刘老黑是厢军的低层武吏,平时都没有机会进内城,哪里认得什么朝中大臣,但被吊绑的六人旁边却都竖有几个大木牌子,密密麻麻的写满字。   刘老黑勉强认得几字,但好在木牌所写告示十分浅白,他通读下来没有什么碍障,他睁眼看木牌子上除了写有所绑之人的姓名、官位,还写下通敌、怯战乞和、贪没民脂民膏等罪状。   通敌!?   “宣武军都指挥使陈渊九日之前奉王禀相公之令,趁夜率部出城欲袭虏营,却不料消息走漏,致三千宣武军卒尽陷虏兵埋伏,落得一个全军覆灭的惨烈结局,你们可知道是哪几个狗贼暗通胡虏,走漏的消息?”人群也有不少知书识字的人,正激愤的跟身旁的说木牌宣示上所写的内容。   “暗通胡虏泄密的狗贼,竟然是议和副使、殿中侍御使许浚与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二人!我们在郭城每日就靠一碗掺几片草叶子的稀水吊命,这两个狗贼昨日与一群王八龟儿子,登上雁轩楼玩婊子!被人捉住!”   “谁干的?”   “上面都写着呢,宣武冤魂进城报仇雪恨呐!他们死得太冤了,做了鬼,也饶不了这几个狗贼!”   “刘军爷,快将几位郎君解下来!”小吏挤过来,催促刘老黑快上去救人。   “谁去?”刘老黑问道,看到这些孙子暗通虏贼,他下意识都想上前踹两脚,再看手下也没有谁这时候想上去将这几个狗贼救下来。   “闹出人命,你我可担待不下来!”小吏都要哭出来,苦苦哀求刘老黑道。   刘老黑也怕担责,但看左右饥民一个个出离义愤的样子,他怎么就不怕真要上前给许浚、秦之惠等人解绑,将这些饥民的心头怒火彻底点燃,最终害得自己引火烧身?   “此事非同小可,都不知道这几人是真是假,我们怎能轻举妄动?你且看住这边,我报于陈军使拿主意……”刘老黑吩咐那小吏,他却脚底抹油,带着人就往最近有大股驻军的南惠门奔去,找那里负责的军将禀报。   在刘老黑的陪同下,南惠门一队禁卒匆忙赶到草铺桥粥场,成百上千的饥民已经引燃心中的愤怒,不知道多少人捡拾砖石许浚、秦之惠等人砸去。   “散开散开!”刘老黑上前驱赶饥民,里面更有人一把火将粥场草棚点燃起来。   好不容易将闹事的饥民从粥场驱散,百余军卒上前将草棚的火势扑灭,然而这时候除了许浚、秦之惠等六人被砖石砸得面目全非、早咽过气外,雁轩楼的管事以及许浚等人随扈十数人也基本上被暴怒的饥民打得奄奄一息。   成千上万的饥民怒火点燃起来,却非驱赶就能熄灭,好些人站在远处朝军卒咆哮、投掷砖石;看到这一幕,附近兵营派出更多的禁军将卒赶过来弹压,有饥民为躲避军卒的追赶,钻入贫民窟狭窄的街巷里点燃屋舍,制造更大的混乱。   “要是郭城这边大乱起来,恐怕会叫虏兵有机可趁啊!”藏身郭城的一处秘密据点,看着草铺桥粥场附近的混乱场面,朱沆担忧汴梁城未战就先乱起来,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没有什么比心如死水更糟糕的局面了!我反而恨这火没法烧得更大!”徐怀握住腰间的佩刀,语气平静得可怕的说道。   最坏的结果就是汴梁城里大乱,赤扈人趁机杀入,但这并非徐怀不能接受的结果,他需要顾忌什么?   陈子箫、张雄山、萧燕菡等人站在身后,看徐怀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丝毫不为郭城里的混乱所动,也是暗暗心惊。   “我先安排你们与缨云郡主出城,你们出城后稍等我些许时间,我还要去见王禀相公一面!”徐怀跟陈子箫、张雄山、萧燕菡他们说道,“待我们会合后,就直接去见景王殿下!” 第九十五章 死讯   甚至并非朝臣暗通虏使致数千宣武军卒惨烈令人出离悲愤,实是近百万饥民淹留郭城日久,整日忍饥捱饿,仅靠少量的施粥吊着命,朝廷却敌无能,民众积怨甚深,岌岌可危的民心早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就差一把火点燃。   以往这把火没有熊熊燃烧起来,一方面是将郭城夹在当中的两道城墙驻守着十数万禁军兵卒,对郭城的控制严密。   另一方面王禀任京畿都防御使时,考虑过饥民难以管制的问题,多次分批从涌入汴梁的难民检选丁壮编入军中,不断的削弱饥民的反抗潜力。   在如此严密的内部控制下,饥民在过去四个多月时间里即便也滋生不多事端,但每次都很快被禁军强行弹压下去,没有引起大的混乱。   而这次从草铺桥粥场引发的混乱,除了一开始就有成千上万的饥民卷入其中,声势不小外,主要还是军中主战派将吏,对朝廷如此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甚至不惜削夺王禀军权,早就心生不满。   第一批从南惠门派往草铺桥的军卒,得知被饥民拿砖石掷杀的那些人,乃是暗通虏使致宣武军袭营惨败的罪魁祸首,他们都恨不得拿着刀矛上前戳几下,哪里还肯去尽心弹压闹事的饥民?   饥民义愤填膺、积怨喷薄爆发,各营军卒内怀幽愤、消极懈怠,甚至还有将卒直接拒绝出兵,郭城之中很快就到处都是大群饥民打砸粥场、哨卡,到处都是被点燃的屋舍。   午后,东水门外的两座官仓更是被成千上万愤怒的饥民占领,烧杀掳掠之事也势难避免,看到这一幕,朱沆心里还满是忧虑,然而徐武碛、周景、朱承钧等人对这样的朝堂已经失望透顶,心里更认可不破不立,他们在汴梁也没有什么牵挂,心情却是平静。   由于朝中意图将混乱控制在郭城,加强内城城墙的守御,派出多位使臣前往内城各城门坐镇,徐怀他们一直拖到夜间才找到机会进入内城,在夜色掩护下赶往青叶巷在离开之前见王禀一面。   这时候夜色渐深,隔着高耸的、守御森严的内城城墙,徐怀他们能看到外(郭)城各处火势还没有熄灭,夜空被火焰映得红彤彤一片,不时还有厮杀声传来。   为防止内城少量的流民也受惊扰作乱,之前逗留的青叶巷百余难民,这时候也不知道被驱赶到哪里去了。   王宅大门前挑挂着两只灯笼,光线幽暗,徐怀与朱沆等人上前叩门,前院一切如故,还有两名健壮扈从在院子里玩角抵,其他人围在一旁观看。   不过,王孔、卢雄、郑寿三人没有一人在前院坐镇,这叫徐怀、朱沆心头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你们怎么才过来?”得人通禀后,王孔从里侧步履匆匆的走过来,吩咐他人继续守着前院,领着徐怀、朱沆他们往后宅走去,窥着廊道无人,才压低声音,悲切的说道:“相公午时走了!”   虽然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真正听到这一消息,徐怀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在廊前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朱沆推了推他的肩膀,才惊醒过来继续往里走。   遵照王禀的遗嘱秘不发丧,甚至不惜欺君也要先瞒住死讯,这时候王宅里外也是用嫡系扈卫控制住进出后院的廊道,府中其他仆役都还被蒙在鼓里。   王番、卢雄、郑寿、王萱都在后宅,为了不露破绽,他们都穿着常服,都未换上孝衣。   暂时还没有将王禀的遗体移到堂屋,还是继续躺在卧室的床上,枯瘦的遗体薄如纸片一般盖在被下,已无半点气息,安静得却像是睡着过去——卧室里已经搬来几袋石灰,这是准备用来处理王禀遗体的。   徐怀屈膝跪到床前,伏身磕头,泪水静静流下。   “祖父是坐在窗前闭眼的,还以为你们午前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王萱眼眶噙着泪水说道。   徐怀知道王禀走时心里有太多的牵挂,在王禀遗体前伏首哽咽说道:   “郭城是有些乱了,局面有可能难以控制,虏兵倘若这时候趁乱杀入,郭城必然是伤亡惨重、尸骸枕藉,但虏兵仓促突入街巷、河渠纵横的郭城,面对不计其数、胸臆间热血已被激起的民众与守军联手抵御,也必然将遭受到他们此次南侵以来未曾遭遇的伤亡。而时间也不允许他们强攻内城。这最终必叫汴梁得保,也能为大越争得更多的喘息时间。虏兵倘若坐观不动,一方面乱民夹于内外城之间难有作为,一方面朝廷投鼠忌嚣,不敢清剿,只会多加抚慰以安其心,而待虏兵北撤后,再打开外城诸门驱赶出城,使之早早南下。这样的结果也要好过这数十万民众在虏兵再次南侵时惨遭屠戮!这样的结果,哪怕是叫庙堂之上的那些昏庸之辈对乱民贼子保持足够的警惕,也好过他们以为虏兵北撤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样的山河,已非寻常手段能够收拾,以毒攻毒,实是迫不得已。另外,徐怀恐怕要将相公您的死讯宣扬出去……”   “父亲宁可欺君,也要在赤扈人撤兵之前隐瞒死讯,万万不可宣告出去!”王番说道。   “相公心愿乃是驱逐胡虏、山河靖平——相公生前遗嘱的真正本意,也是令我等不要再拘泥常情常理行事,”徐怀跟王番说道,“郭城民意已有沸腾之象,相公在奸臣得除之后辞世,死讯传出,更多会叫十数万守军滋生同仇之气,虏兵倘若敢在这时候侵入郭城,遭遇的更多将是誓死抵挡——这已非相公生前担忧他死讯传出会令军心溃散。再者,天渐炎热,王番郎君你真忍心用石灰函封相公遗体?”   王番看向卢雄、王孔、郑寿,问道:“你们以为如何?”   他们三人也在王禀生前承诺密守死讯,王番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你确定相公死讯传出,有益无害?”卢雄郑重其事的盯住徐怀问道。   形势已经混乱到他再也看不清楚形势将怎么发展,现在要他违背王禀的遗嘱公开其死讯,卢雄心里也难以取舍。   “我若存私念,大可留在楚山坐看河淮糜烂,”徐怀说道。   王番又问道:“倘若虏兵突袭过来,内城不能守呢?”   “我们不说这次,但说赤扈人此番撤去,待其再次南下,汴梁沦陷是不是必然之事?”徐怀问道。   “……”王番、卢雄等人都默然无语。   这其实也是王禀生前所看透的事实,他们无法回避。   徐怀继续说道:“倘若我种种算计有误,致使汴梁此番便遭沦陷,但景王在巩县与西军援师在一起,这样的结果是不是也要好过汴梁沦陷时,景王也一并落入敌手?”   王番看了朱沆一眼,都知道徐怀所说不错,要是汴梁这次沦陷,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以及胡楷等人不管跟景王投不投契,都会拥立景王,不可能会舍近取远去拥立为赤扈骑兵封堵在魏州的鲁王。   朱沆这时候才算彻底明白过来,徐怀为何会完全无视郭城乱起的后果了。   汴梁之前的形势都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他们还需要担心、害怕再添什么变数吗?   “倘若虏兵如你所料,仓促间未敢强攻汴梁,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王番继续问道。   “虏兵不趁机强攻汴梁,接下来半个月内就会渡河北撤,朝廷也会传诏景王归京,”徐怀说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劝谏景王为家国大义,不从乱诏!”   “劝景王抗旨?”朱沆惊问道,“景王如何肯听从我们?”   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从”,朱沆不是拘泥之人,他也不觉得抗诏不遵就一定是大逆不道的事,要不然之前就不可能答应隐瞒王禀的死讯。   现在满朝文武都后悔错诛王孝成。   然而,他们是他们,景王是景王,朱沆深知景王这些年都极为小心谨慎,一直都有极深的顾虑,生怕被陈皇后一系抓住把柄,却未必会听从他们的劝谏。   “我们秘密护送缨云郡主去巩县,景王会将缨云郡主交出来吗?”徐怀问道,“将缨云郡主及诸多宗室女抵偿给赤扈人,也是下了圣旨的,这样的帝命,景王会一味的听从吗?”   “有时候并非景王想不想,更多时候是不得不从,”朱沆说道,“虏兵北撤,西军十数万援师在巩县、偃师一带,你要叫景王如何抗旨不从?又如何叫景王抗旨不遵还不失军心民心?”   “那就要看景王想得的是誓死抵抗胡虏之军心、民心,还是想得卑躬屈膝乞和胡虏的军心民心了。”徐怀说道。   “你是说郭城这番混乱,朝中那些卑躬屈膝乞和之辈,心里已有畏惧,倘若景王坚决不从和议,欲率部继续与虏兵作战,朝中也未必会强屈其意?”朱沆问道。   “这只是一种可能,但具体要怎么做,还得见到景王之后,看景王他自己如何取舍了。”徐怀说道。   “王番,你怎么说?”朱沆看向王番问道。   “暂时对外封锁消息,我进宫奏禀父亲辞世之事!”王番咬牙说道,决定先将父亲王禀死讯通知宫中,再看事情会一步步如何演变…… 第九十六章 报信   外(郭)城此时的形势如油在火上烹。   照徐怀的计划,应该直接将王禀的死讯传报军中诸将,进一步给当前的形势添油加柴。   这样才能迫使天宣帝以及王戚庸之流,在群情激愤的主战派将臣面前做出更大的让步。   倘若景王决意抗旨,决意继续率领兵马坚持对赤扈人作战,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的减轻景王所承受的压力。   然而,王番很显然还是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并不想此时成为议和派的众矢之的。   朱沆则沉吟说道:   “虏兵未撤、内外沸腾,宫中得知相公辞世,为免诱发不可测的变故,多半会下旨封锁消息。不过,消息经过的环节越多,越难以保密,所以先进宫报丧并没有什么问题,甚至我们还是要表现出歇力为官家考虑的样子——王番最好换上朝服进宫报信,宅子内可以先将灵堂摆起来……”   朱沆如此说,还是综合徐怀与王番两人的意见。   王番有他的顾忌,不想此时沦为众矢之的不假,但此时传禀宫中,即便宫中严旨封锁王禀辞世的消息,经过的环节多了,他们这边再暗中散播消息,不怕被针对的同时,也能实现徐怀散播消息的意图。   见朱沆这么说,徐怀也不再坚持什么。   “那一切便多劳你们操心了!”王番朝朱沆、卢雄、王孔揖礼,又跪到王禀遗体前伏首行大礼,才与郑寿匆匆往他日常起居的西院走去,准备换上朝服进宫报丧。   王番在与郑寿动身之前,与朱沆、卢雄、王孔将家中扈随仆役都召集起来。   一方面他们要先在宅子内宣布王禀辞世之事,先将灵堂部署起来,一方面叮嘱宅中众人严守秘密,一切事宜等进宫报丧后再作决定。   王宅顿时陷入悲切的气愤之中。   对王禀的辞世,宅子里也早就有所准备。   王番与郑寿动身前往宫中,朱沆、卢雄、王孔带着人,先将王禀遗体先移到正院堂屋擦净,换上寿衣。   众人正部署灵堂之际,郑寿却去而复返,匆匆走到徐怀、朱沆跟前禀道:   “我随王番郎君出府刚走出里许地,却遇到杨永栋携旨来召相公进宫议事。王番郎君欲与杨永栋一起进宫报信,杨永栋却要先来祭拜相公。他们后脚就过来。”   朱沆也是一怔,跟徐怀说道:“杨永栋乃内侍省都知,深得官家宠信,他携旨过来,多半是郭城乱起,而王戚庸、汪伯潜、梁福仲等人又无力收拾乱局,这才迫使官家不得不来找老相公问策的吧?”   “可惜这些人从未真正信任过相公,不到手忙脚乱之时,都未必能想起相公来。”卢雄悲叹道。   朱沆问徐怀:“你是否要回避一下?”   王番着郑寿先赶回来报信,想必是怕这边露出太多破绽,朱沆就想着徐怀是不是需要暂时回避一下。   “不用回避,便说我得知相公病重,特地赶回京中送相公最后一程,”徐怀蹙紧眉头,肃然说道,“有此机会,我却也要见一见官家身边的嫡信是何等人物,怎么就能唆使官家做出如此不堪的决策!”   天宣帝昏庸无能,这是一定的,但恰恰是天宣帝的昏庸无能,朝廷如此卑躬屈膝的乞和,甚至一点都不考虑此举只会令赤扈人的贪心越发膨胀,更多是王戚庸、汪伯潜以及杨永栋这些近臣,牵着天宣帝的鼻子在走。   而他身为新置楚山县的正印官,还有领兵重任在身,为见王禀最后一面而赶来汴梁,看上去是有违律令的,但徐怀不觉得现在兵荒马乱的,朝野内外一片狼藉、混乱,短时间会有谁揪住这点不放。   更何况他过来之前,就考虑过有在汴梁抛头露面的可能,也做出一些部署,甚至报知防御使府,请王举暂代楚山知县、楚山都巡检使两职。   另外,徐怀虽然对朝中大臣都不甚熟悉,但有些规矩还是懂的。   杨永栋作为内侍省都知,在内臣之中实属二三人之列。   这样的人物,除非代表官家前来王府慰问王禀,或直接找王禀问策,倘若仅仅是携旨来宣王禀进宫,实在不需要劳烦他亲自走一趟——就像徐怀需要喊谁过去见面,不可能叫郑屠、苏老常他们去跑脚。   不是这么使唤人的。   更大的可能是宫中担心王禀有可能不应诏,又甚者是有人怀疑外(郭)城民乱与王禀有关,需要深受天宣帝信任的杨永栋亲自过来查看虚实?   王番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叫郑寿提前赶回来报信,希望他能回避一二?   徐怀却不想回避:王禀确已辞世了,哪里还需要刻意回避嫌疑?   郑寿却也没有多说什么,片晌之后,就见王番陪同一名四旬年纪、白面无须的中年官员走进来。   王番看到徐怀没有回避,却没有什么意外,只是陪着杨永栋往灵堂这边走来。   “朱沆郎君也在这里,”   杨永栋走到廊前朝从灵堂里走出来的朱沆拱拱手,感慨说道,   “今日贼子作乱,掳杀朝臣,又蛊惑无数刁民在郭城烧杀掳掠,一时间军卒竟不能制,现在内外城多处军营又有扰动之忧,王戚庸、汪伯潜等人都束手无策,官家遣我过来,还想将王相召去问策,却不想竟有噩耗接蹱而迭。大越失此栋梁,大越不幸啊!”   杨永栋走进灵堂先取了三柱香在大烛上点燃,插入香炉之中,又看向灵堂里侧虚掩的棺木,看向王番问道:“我能否一睹王相的遗容?”   “宫中倘若有什么疑心,大可另遣使臣来查验,杨大官你何苦做这恶人?”见杨永栋竟然要开棺验尸,朱沆也是勃然大怒,不客气的质问道。   他显然这时候也认定杨永栋这样的人物亲自携旨赶来王宅宣召,定是有人怀疑王禀与今日郭城民乱有关,他是过来探看虚实的;也是杨永栋有了疑心,才会多此一举。   徐怀见杨永栋没有注意到他,便沉默的站在一旁不作声,省得多费唇舌解释。   杨永栋叫朱沆如此数落,也是尴尬,但坚持要见到王禀的遗容,说道:“永栋只是想一睹王相遗容,朱沆郎君你想哪里去了?”   王番想到这时候将杨永栋撵走,宫中多半还会派使臣过来查验,他与卢雄上前将暂时还不会钉合的棺盖移开,沉声说道:“杨大官在此最好,也省得我狼狈往宫里报信,一切有请杨大官代劳。”   靠墙壁各点一排大烛,杨永栋探头过来看王禀躺于棺中,面目真切,绝作不得假,片晌后他朝王番、朱沆拱拱手,神色凝重的说道:“——郭城贱民纷乱,好几处军营人心不稳,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暗中鼓动,王相辞世这事断不可轻泄出去,还请府中严加封锁消息,我这便回宫奏请官家定度!”   “此事牵涉极大,父亲辞世之前,也要王番以家国为念,不可拘于常理,还请杨大官放心。”王番说道。   “节哀!杨某这便先回宫中。”杨永栋拱拱手,就转身往外走去,但他对王宅中人到底不放心,临走时留下六人说是替王禀守灵。   看着杨永栋乘轿而去,朱沆、王番却是面面相觑。   他们原计划是王番前往宫中报信,王番是没有资格直接见天宣帝的,进宫之后自然要将王番辞世之事一层层通禀上去,也就是朱沆所说的,经过的环节越多,秘密越容易泄漏出去,最后不怕朝中追究他们的泄漏之责,避免成为议和派的众矢之的。   却没有想到王番没有赶到宫中,便半道遇见杨永栋。   现在杨永栋不仅留下人盯着这边,还亲自进宫面圣呈禀此事,此时倘若泄密,还能推卸责任吗?   徐怀微微叹了一口气,待王番、朱沆愁眉苦脸的走回来,站在廊下跟他们低声说道:“一切干系便由我来承担吧,你们等会儿配合我演戏就行!”   为尊重王禀,部署灵堂时,徐怀、徐武碛他们都将刀械置于偏院,徐怀与徐武碛径走向偏院去取刀械。杨永栋留下的人手,有守前后院的,还有两人借口守灵,贴身跟着王番、朱沆。   他们起初看徐怀往偏院走去还没有在意,但看到徐怀他们取来刀械往宅子外走去,忙走过去阻拦:   “杨大官有令,在有圣谕之前,谁都不得离开此宅!”   “……”徐怀钵大的拳头,便朝为首那人面目砸去,“没鸡儿的货色,敢拦徐爷爷来去?去你娘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   “徐怀!你们要去干嘛?”王番假意厉声喝斥,“快将这莽货拦住!”   “朝廷叫这些孙子把持,相公死得憋屈,我们去找家店喝酒,有什么不成?”徐怀先将王宅两名仆从推开一丈远,又抬脚朝作势来拦他的王孔踹去。   王孔双臂蓄着力,与徐怀重如千钧的弹腿撞在一起,借势横飞出去,“哗啦”一声将一棵大腿粗细的杂树拦腰撞断。   看徐怀如此武勇,杨永栋留下的那几名宦官哪里还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徐怀他们扬长而去…… 第九十七章 军怨   “杨大官,糟了,糟了,糟了啊……”   半个时辰后杨永栋便去而复返,待他进院子里,朱沆便拽住他的衣袖疾声叫苦道,   “王相辞世这事,怕是瞒不住了!”   “怎么就瞒不住?”杨永栋惊问道。   外(郭)城民间沸腾,纵火抢掠不绝,诸营将卒懈怠镇压,见势头有越燃越烈的苗头,难以按下,新任京畿四壁都防御使梁福仲拖到午后,就奏禀到崇文殿。   天宣帝召集王戚庸、汪伯潜、胡晋章等大臣商议对策,期间还遣使臣到各营督战,但都没有什么效果。   民怨炽烈难解,生怕拖延会直接冲击到守军,拖到天黑王戚庸等人才不得不建议天宣帝派杨永栋赶来青叶巷召王禀进宫,想着请王禀出面,说服刘衍、梁文江、许璞等主战派军将率部镇压乱民。   却万万想不到王禀在宅中已溘然而逝。   杨永栋赶回宫报信,天宣帝及诸臣也都是惊慌不已,仓促之间来不及制诏,则使杨永栋速来青叶巷口传圣谕,要这边严防消息泄漏,以免进一步惊扰军心,致事端无法收拾。   杨永栋甚至还调了百余禁军赶过来,以防闲杂人等进出。   杨永栋却没想到他再到王宅,朱沆竟然告诉他王禀的死讯瞒不住了?   就简直就是一道晴天霹雳,劈得他直发晕。   “唉,杨大官,你还是听陈押班与你细说!”朱沆捶胸顿足的叫道,“一切都怨我等太过疏忽了!”   杨永栋这才注意到留在王宅盯守的内侍省押班陈志,脸上还残留血迹未去,鼻梁骨已塌陷一块,跺脚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脸怎么叫人打伤了去?”   “是楚山都巡检使徐怀打伤的!”陈志咧嘴说话,扯到断裂的鼻梁骨就痛彻心扉,瓮声叫道,“杨大官你我来请王相,这徐怀就在灵堂之中,杨大官你走后,这厮说要出去饮酒,卑职拦他,他便朝我面门一拳,王番郎君、朱沆郎君都拦不住,府中还被他打伤数人!”   “……”杨永栋之前奉旨来请王禀进宫,乍听王禀离世就震惊无比,当时只顾得上辨看王禀之死真伪,哪里还顾得上王禀府中除了朱沆之外,还有其他外人在场?不过,他不仅听说过王孝成之子徐怀,甚至在王禀请调徐怀入京之时,他还是力阻之人,惊问道,“徐怀不应在蔡州受胡使君调遣御敌,怎么会在汴梁?”   “徐怀得知我父亲病危,特地向胡使君告假,赶来汴梁见最后一面,”王番说道,“未曾想他刚到京中,我父亲便溘然而逝,徐怀也是大受刺激,我们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杨大官你也应该听说过徐怀这人性情鲁直,待我父亲却又情真意切,我拦他不住,就怕他闯将出去,会对外人说出我父亲病逝之事!”   “他走了多久,你们可有派人去追?”杨永栋跺脚说道。   “我们派人去追了,但徐怀情急意乱,脚程极快,眨眼就不见人影——我们着好几波人去寻,到现在都未能找到!”王番说道。   “再派人去找,”杨永栋叫道,“如今有人暗中鼓噪乱民滋惹是非,郭城乱作一团,倘若叫这浑货真将王相离世之事泄漏出去,可是要将天捅出窟窿来的啊!你我怎么担待得起?找到他,倘若敢不束手归来,便问问他父亲是怎么死的!我这是带着官家口谕过来的,谁敢宣扬王相死讯,便是抗旨不遵!”   杨永栋忙乱之间也不知道徐怀到底是性情鲁莽,还是居心叵测,毕竟他都没有正面接触过徐怀,所听都是传闻。他这会儿是病急乱投医,一边威吓王番、朱沆赶紧寻人,一边转身就要去找留在巷口封锁青叶巷的禁卒,想派更多的人手到城中各处去寻徐怀。   不过,没有等他走出院子,就听着一阵急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走到巷子里,却见一队骑兵执火径直闯入巷口,被杨永栋留在巷口的禁卒拦住。   “滚开!”为首的骑将一边怒喝,一边举起马鞭,毫无留情的就往阻拦的禁卒头脸怒抽过去。   其他骑士要么连刀带鞘抽打,要么拿枪杆子横扫。   封锁巷口的禁卒又不敢真对来者拔刀相向、来个格杀勿论,顿时间被这队骑兵冲散。   看着数十甲骑气势汹汹的驰来,杨永栋吓得面无血色,还以为军卒造反,直叫道:“这都是怎么了?”   却听得王番对来人沉声喝问:“刘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王相走得如此不甘,王番郎君,你怎么不传信叫我等见王相最后一面?”刘衍带着十数军将翻身下马,他对王番、朱沆还心存敬意,哀声问道。   “我父亲去世前留下叮属,不欲叫你们守城乱了心思!”王番说道。   “刘衍将军,你不守西渠门,来这里作甚?”杨永栋这才看清楚刘衍叫火把照亮的狰狞脸面,硬着头皮质问道,“你们擅离职守,不经宣召,擅入内城,可知何罪?”   “呸!”刘衍朝着杨永栋怒啐道,“我们擅离职守?三千宣武军卒袭营惨死,乃殿中侍御使许浚、鸿胪寺礼宾院丞秦之惠通敌所致,杨大官你不助官家严惩通敌大贼,反而阻拦我们祭拜王相,是不是擅离职守,是不是要意欲何为?你可知王相得知三千宣武军惨死时,呕血不已,气血皆萎,以致此时早死?王相早死实是被你们这些怂货呕气所致!”   刘衍与陈渊分隶骁胜、宣武两军,各在泾州、延州任将,没有什么交往,一直到北征伐燕,才一并率部调到雁门。   又因为刘衍他是主帅刘世中之子,在雁门时陈渊待他也是冷淡,两人接触不算密切。   然而在二次北征伐燕溃灭之后,他与陈渊扶持西逃,又在徐怀的帮助下在朔州、府州收编残部,继而各率残部南下,编入京畿禁军御敌,说同病相怜也罢,说生死与共也罢,两人便结下血浓于水的感情。   不仅他们二人,骁胜、宣武两军残部的军将武吏兵卒也都结下深厚的袍泽之情。   陈渊率宣武军残卒夜袭敌营惨遭全歼,王禀呕血不止,刘衍也是痛彻心扉。   有传言说宣武残部被歼乃是朝中有人暗通虏使通风报信,要不然不会那么巧就中了埋伏,刘衍为了大局,犹严禁军中胡乱议论,但他这几日连连上书恳请朝中彻查此事,甚至还遭受到新上任的都防御使梁福仲训斥。   今日早间草铺桥粥场之事传来,骁胜残卒就激愤不己,但外(郭)城混乱,各种小道消息飞传,刘衍也难辨草铺桥之事的真伪,他也非性情冲动莽撞之人,只是暗中派人打听更详细的消息。   直到徐怀派人过来告之王禀溘然离世,刘衍这才再也按捺不住,带着群情悲愤的数十部将赶来祭拜王禀。   杨永栋看刘衍等人如此气势汹汹,又披甲执锐,真怕将他们惹恼了惹出兵变来谁都兜不了,只是缓下语气叫道:   “你们这般来祭拜王相,岂是王相所愿?通敌之事,你们又怎知朝中没有暗中查证?我不与你们这些莽夫一般见识,你们要祭拜王相,也要知道规矩,莫要惊扰到王相在天之灵!”   “哼!”   刘衍虽然没有机会参加廷议,但作为守御京畿的核心将领之一,朝中谁主战、谁主和,他还是知道的。以往他还能忍耐,这时候怎么可能给杨永栋这没鸟的宦臣好脸色,将杨永栋推开到一旁,朝王番行礼问道:“王相停灵何处?”   “你们且随我来……”王番、朱沆引领刘衍等人往灵堂走去,杨永栋怕刘衍这些军汉滋闹是非,也不敢离开此间,只是叫陈志赶紧回宫奏禀这边的状况。   然而陈志离开不一会儿,又“嗒嗒嗒”有马蹄声驰来。   许璞、梁文江等城中主战派将臣闻讯纷纷赶来。   宵禁此时也形同虚设,巡夜军卒无人敢挡,也无人愿拦,甚至也有相当的厢军役卒纷纷赶来青叶巷祭拜。   二次北征伐燕溃灭、赤扈人毁信南侵,就使得数年来力阻联兵却遭流贬的王禀在朝野的声望一时无两,而数月来又是王禀抱着病弱之躯主持京畿防务,可以说是踏遍内外城墙、兵营,普通兵卒也都认得王禀。   宣武军袭营惨遭歼灭,王禀又被夺职,而朝中如此卑躬屈膝乞和,朝中主战派将臣心头自然是又怨又恨,但主战派将臣也清醒的意识到无力与虏兵决胜城外,也清醒知道汴梁守御只能苦苦支撑,因此只能将郁怨积于心中,苦苦隐忍,难以发泄。   王禀即便被夺职,也苦苦相劝诸将臣以大局为重。   王禀溘然而逝,有如巨树倾倒,同时也将众人心里的郁怨激扬起来。   见赶来祭拜之人越来越多,局面有失控之忧,杨永栋在灵堂也是苦苦相劝刘衍:“刘衍将军,你们上过香,也祭拜过了,是不是早早回军营歇息?”   “王相走得太冤,我们要替王相披孝守灵!”刘衍说道。   杨永栋暗暗叫苦,心知诸多人分批过来祭拜,上过香便走,还不至于立刻闹出什么乱子来,但叫主战派将臣都在王宅守灵,浪潮涌聚,群情激愤,谁知道会不会真将天给捅破了?   然而刘衍提议为王禀守灵,梁文江、许璞等将纷纷附和,还不由分说去找白衣换上,杨永栋也不敢阻挡,只巴望着王戚庸等人在宫中得知此事,能想出妥善之法平息事端…… 第九十八章 安排   王禀溘然而逝,对主战派将臣来说,有如参天巨木倒折,内心积郁的幽愤再也压抑不住,再也顾不得诸多禁忌,纷纷赶来青叶巷祭拜。   开封府衙得信,生怕闹出什么乱子,也是紧急调派数百衙役赶来维持秩序。   最初时,衙役得到的命令是允许官员武将进青叶巷吊唁,王宅之中则由杨永栋等人劝吊唁将臣上过香后就先行离开;为避免太过混乱,衙役则将闻讯赶来的普通民众阻拦在巷子外。   赤扈人南侵以来,内城民众所经受的处境,看上去要比外(郭)城忍饥挨饿的难民好得多,但被困城中数月,生存也日益唯艰,心间也早就沉积太多难以渲泄的不满。   而近日来,朝中为凑足乞和的赔偿银款,诏令开封府衙在城中搜检金银,不论官民,皆可搜身索宅,内城也是被搅得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更不要说在大多数生性怯弱、畏惧刀兵的庸凡大众之外,城中也绝不缺血性抗争之辈,他们向来就拥护王禀与敌抗争、不屈其志的主张,对朝廷卑躬屈膝以事胡虏的姿态满心愤恨。   他们听闻王禀溘然离世,也视如惊天噩耗,在夜色里纷纷往青叶巷赶来祭拜。   开封府衙役起初想要将这些民众阻挡在外面,但很快就控制不住场面,成百上千的吊唁民众,将两三百名衙役组成的封锁线冲散开。少数衙役看不清形势,还试图对祭奠民众动手,却反被愤怒的民众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成百上千的民众得以到灵堂前祭拜王禀,但这事不会就止打住。   王禀仅仅被夺职九日就溘然而世,内中缘由,众人怎么可能不关心、不议论?宣武军覆灭之日,王禀呕血昏厥之事自然在这时也就传开来;今日草铺桥粥场之变,虽说秦之惠、许浚等人被当场打死,但没有人会以为朝中奸臣就除尽了。   民心激烈起来,很快就有人倡议去叩宫门,请官家清除奸贼余党,以慰王禀及三千宣武军卒在天之灵。   好些中下层武吏也是义愤填膺,要跟着一起去叩宫门,刘衍、梁文江、许璞等将阻拦不住,也无意阻拦;杨永栋以及子时以治丧名义、奉旨赶到王宅的开封府尹魏宏等官员害怕引火烧身,沦为众矢之的,压根就不敢出头劝阻。   眼见熊熊大火即将燎原烧起,朱沆担心事态会进一步失控,与王番、卢雄紧急商议片晌,找了一个借口,与卢雄从青叶巷脱身,赶往玉绶桥南的巷子里。   朱沆照着记忆,与卢雄摸黑走到之前曾随徐怀藏身的小院前,没等他们叩门,院门从里面悄然打开。   院子里一片漆黑,卢雄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朱沆见周景站在院中,压低声音问道:“徐怀可在此间?”   院子里没有掌灯,黑咕隆咚一片,朱沆也不知道徐怀在不在此间。   “朱沆郎君,这点小动静就沉不住气?”徐怀站在屋脊上笑问过来。   朱沆这才隐约看到徐怀他们站在屋脊上模糊的身影,心想他与卢雄过桥来,徐怀便看在眼底。   周景与卢雄带着朱沆攀上屋顶。   朱沆颤巍巍踩着瓦片,骑坐在高耸的房脊上,朝北眺望,却见成百上千的民众或举火把或举灯笼,这时候已经往皇宫方向行去,在深沉的夜色里仿佛蜿蜒而愤怒的巨龙,维持秩序的禁卒及开封府衙役根本不敢阻拦。   “你确定这不会出乱子?”朱沆有些胆颤心惊的看向袖手立在房脊之上的徐怀,问道。   “不会,”   徐怀沉毅说道,   “郭城民众喧腾,内城主战派将臣今夜也激愤不已,是宫里那位敢弹压沸腾的民意,还是王戚庸、汪伯潜之流敢轻举妄动?王戚庸、汪伯潜之流不惜卑躬屈膝向赤扈人乞和,他们真的以为就此能根除大患吗?他们真的就看不到这么做,只会滋长赤扈人无底洞一般的贪欲吗?不,他们没有这么蠢,种种后果他们都能看得到,但是他们从头到尾更多只想着保全自己,以为将虏兵挡在城垣之外,他们不需直面刀兵,天下就太平了。他们不会看到城垣之外有多少黎民百姓惨遭屠杀,也不会去理会。为了避免虏兵强攻汴梁,他们可以献上数以千万计的金银,可以怂恿那个无胆之人献上宗室女抵偿金银,他们以为虏兵即便再度南侵,他们只要保存住西军及京畿禁军的实力,就还有可能守住这座早就千疮百孔的城池,或者说他们以为守城并不是难事;甚至下次他们可以继续乞和,放任虏兵在汴梁之外屠戮抢掠——现在好了,大火在城内烧起,就在他们眼鼻子底下熊熊烧起,甚至主战派将臣都裹胁其中,他们敢干什么,敢鱼死网破?他们的软骨病,决定他们只敢对城池之外的乱民大举屠刀,但乱民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就绝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伏尸千里与五步之祸的区别,古人早就看透了。朱沆郎君,你不用担心什么,他们不敢的。你现在还是快回去跟王番郎君在一起,我所料不差的话,宫中应该很快就会召你们进宫商议对策,少不得还会给你与王番郎君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朱沆自嘲笑道。   “加官进爵也不是坏事啊,现在是他们有求于你及王番郎君,你们就可以挑挑捡捡了……”徐怀笑道。   朱沆叹了一口气,说道:“但愿今夜这事能平息过去,要不然对你太不利了!到时候天下只会记得是你祸乱了汴梁啊!”   “就算今夜能平息过去,世人就会减轻对我居心叵测的印象了?”徐怀哂然一笑,说道。   “唉!”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有你这番话,我放心不少,我这回去。”   “周爷派两人护送朱沆郎君先过桥,我还有些话跟徐怀说。”卢雄说道。   “我送朱沆郎君过桥去。”周景说罢先滑下屋檐,纵跳下去,从廊下接朱沆下来,悄然出院去。   徐怀在房脊上坐下来,问卢雄:“相爷去世时,可是有什么话留给我,还是卢爷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你们上次走后,相爷除了絮絮叨叨跟萱小姐说些家常话,就没有怎么议论过朝堂之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透了,还是满心忧虑而去。”卢雄说道。   “这世道谁有可能看通透啊!”徐怀叹道。   “或许吧,”卢雄说道,“不过,相爷午前听到草铺桥粥场起了乱子,说这才是你的行事风格,有时候就应该不破不立,说这话时精神还有可以;后来王番郎君、萱小姐有事去忙,相爷又叹气说世间绝少人有不破不立的勇气,也就绝少人能真正识得不破不立的深意。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的,但刚才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连朱沆郎君都有些惊慌坐不住了,我才又想起相爷说的这些话来。而事实上相爷也曾对你有所误解,归京后相爷也很是后悔在岚州没有阻止王番举荐曹师雄……”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即便阻止曹师雄执掌岚州,也不可能扭转什么。”徐怀说道。   “局势会如何发展,我也看不透彻,但我想今日发生诸多事,朱沆郎君都有些坐不住了,这要是传到景王耳中,怕未必能彻底明了你的心意吧?”卢雄说道,“我想这或许才是相爷要留给你的话……”   “景王能不能彻底明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是顾及不到喽,”徐怀感慨说道,“此间事了,卢爷也去楚山吧!”   “我去楚山,王番郎君要是对楚山行事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谁能解说一二?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有到动不了的时候,”卢雄笑道,“再说虏兵北撤后,倘若朝廷对王番郎君夺情,就得是萱小姐护送相爷的棺木归乡,我怎么可能放心萱小姐身边没有一个人照应?”   当世犹重孝道,既然看到汴梁会遭陷落,怎么都不可能将王禀安葬在汴梁附近。   照礼制,王番应扶柩返回郢州,并在郢州祖居守孝。   不过,朝廷现在倘若启用王番平息事端,待虏兵北撤后,也不可能一脚将王番踢开,多半对王番夺情,加以挽留。   王番功利心颇重,卢雄还是了解的。   特别是当下宫中要借助王番、朱沆平息事端,王番、朱沆也就有机会、底气在汴梁之外谋取有助于拥立景王的差遣,到时候当然会接受夺情留任;那就只能是王萱代父行孝,护送王禀的灵柩返回郢州。   当然,卢雄也能理解徐怀本意也是希望以此壮大景王一系的实力,甚至通过王番,将主战派将臣凝聚到景王麾下。   卢雄也恰恰能看明白这些,所以决定不去楚山。   他想着先护送王萱扶柩归乡,继续留在王家任事,将来徐怀与王番要是有什么分歧,他还能居中说项一二。   这显然不是王孔、郑寿能承担、或者他们愿意承担的重任。   卢雄心里也禁不住感慨,以相爷识人之明,都难免曾对徐怀存有误解,王孔、郑寿二人怎么可能会真正明白徐怀的用心?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我先回去了。宅子里乱糟糟一片,还真不能离开太久。”卢雄直接走到一侧,从屋脊往巷子里跃去,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卢爷是真正看懂你的人哩,”徐武碛一直站在一旁没有吭声,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道,“你或许真应该接受史先生建议,那应该是一条更容易走通的路!”   “那条路对我们来说,或许会更容易一些,但最终难度更大;你没看萧林石他们都差点放弃吗?”徐怀摇头说道。 第九十九章 交谈   徐怀没有等结果出来,趁着内外城都混乱不已之际,在徐武碛、徐心庵、燕小乙、朱承钧等人簇拥下,通过秘密通道潜出城去。   此时已过拂晓时分,徐怀走在树林前,扭头往身后的城墙看去。   他们安插于军中的暗线,正从城墙上将绳索收回去。   天色还没有真正亮堂起来,暗沉的城墙横亘在青濛濛的晨曦之中,这一刻他们置身城外,听不见郭城的混乱厮叫,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也能叫人理解到为何朝中会有那么多大臣是那样的麻木不仁。两道城墙、十数万守军,确实能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假象。   何况赤扈人南侵以来,还没有真正的兵临汴梁城下,除了不计其数的饥民没能逃入汴梁,被迫滞留在郭城外,还有上百座坞寨犹屹立于汴梁城外近似荒原的平野之上。   虽说朝中下令放弃汴梁之外的所有城池、坞寨,将守军都撤入汴梁城坚守,但王禀任四壁都防御使,对城外坞寨的支持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王禀不仅鼓励这些坞寨组织、训练乡勇,加固坞寨的防御,赠送铠甲兵械等军需物资,还不时派兵出城,联手驱逐扰袭这些坞塞的小股虏骑。   这些以宗族、村社为单位的坞寨,还从流亡饥民中择选健壮,加强乡兵战力,在赤扈主兵簇拥到汴梁城下之前,面对小股虏兵、盗寇的滋扰,还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也形成汴梁与虏兵控制区之间宽达十数里到三四十里不等的缓冲地带。   凡事有利就有弊。   现在虏兵主力没有簇拥而来,这些坞寨乡兵组织得相对较好,在虏兵北撤后,想要说服这些坞寨民众提前南撤,也将变得更加困难。   在晨曦中,穿过一片杂树林,徐怀等人徒步来到一座看上去不怎么起眼的坞寨面前。   “你这么搞,还真是不怕把天给捅破了?”萧燕菡身穿黑色劲装,将一张拓木长弓背在身后,坐在一匹黑色大马之上,与陈子箫、张雄山三人像是刚从远处归来,身上衣甲还沾有露水。   听萧燕菡这么问,徐怀知道陈子箫、萧燕菡他们还有其他通道及时得知汴梁城内正发生的事情,问道:“你们刚刚去了哪里?”   “我们夜里去了马陵岗,刚回来不久——赤扈人此时应该也知道汴梁城内的状况了,但目前看不出有什么异动……”陈子箫翻身下马来说道,他们到底是放心不下,特地潜到赤扈人在汴梁东南最大的营寨去探察一二。   “你怎么就笃定赤扈人不会趁机出兵强攻汴梁?”萧燕菡好奇的打量徐怀,问道。   “赤扈人真要出兵强攻汴梁,就好对付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徐怀看着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来,与陈子箫、萧燕菡一边往寨子里走去一边说话。   不像党项、契丹与大越纠缠百余年,彼此都有很深的了解,各方面的渗透也深,赤扈人在大越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才刚刚吞并人口、土地都是其数倍之大的契丹,对燕云以南的土地还充满着陌生感。   赤扈人甚至对要不要南侵,内部还存在极大的分歧。   赤扈人这次南侵,准备其实是极不充分的,甚至可以说是大越兵马太弱、将臣太不堪用,直接促成了赤扈人的这次冒险。   赤扈骑兵长驱直入河淮地区,战略上可谓胆大之极,但他们所打的每一场战斗,都非常的谨慎。   赤扈军队中下层武将、兵卒能吃苦耐劳,服从性强得惊人,武勇善战,中高层作战经验丰富、思维清晰,这其实是最令人畏惧的。   对赤扈人来说,待先稳妥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太原、雄州、定州等河东、河北几处重镇稳固北边的根基之后,过四五个月再次南下,取汴梁将如囊中探物,何苦此时冒险强攻汴梁?   再说赤扈人对汴梁的渗透,远不能跟契丹人相提并论。   即便这时候朝中肯定还有软骨蛋暗中与赤扈人眉来眼去、暗通消息,但赤扈人没有建立自己的情报网之前,敢毫无保留的信任?   再说了,现在已经快四月中旬了,再往后除了汛季来临,黄河两岸因溪河水位暴涨、洪水频发,地形变得越发复杂外,炎热潮湿的天气对刚刚踏出草原南下的赤扈战马也将是严峻的考验。   赤扈人之前一个月没有尝试强攻汴梁,一直拖到现在,怎么可能因为汴梁城此时突然出现一些真假莫辨的混乱,就冒险强攻过来?   见徐怀如此笃定,情不自禁想要争强的萧燕菡颇为无趣的撇了撇嘴,说道:   “这世间不可能有毫无保留的信任。你此次诸多作为,完全可以说得上大逆不道了,就算景王是心胸开阔之人,也不可能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吧?哪个人主愿意看到麾下有如此难制之人?”   陈子箫看向徐怀,也问道:“你这次掀风搅雨,越廷议和派的气焰会被打压下去,议和之事也会中断。目前看,赤扈人还是会很快就撤兵,但他们再次南侵时,一定会拿这次越廷失信作为借口——这也将使得越廷朝堂之上的那些胆怯之辈,到时候将责任推到你的头上啊!你真就一点都无顾忌吗?”   “天都快塌了,哪有那么多的顾忌?”徐怀淡然一笑,反过来问萧燕菡、陈子箫,“再说了,我要不如此,如何令你们相信事情还有可为的余地?对了,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们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西山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坚守?”   萧燕菡窥了窥陈子箫,没有作声。   此行原本是萧林石令陈子箫潜入汴梁及附近地区观望形势,倘若确定形势不对,就将这些年的渗透人手全部撤出去;萧燕菡却是想着她还没有真正的走进南朝腹地看一眼,才跟着过来的,很多事还是要以陈子箫为首。   “即便汴梁经过这番折腾,会将议和派的气焰打下去不少,但并没有真正的扭转什么,我觉得西山那边真正还愿意继续留下来观望形势的,并不会太多。总之,我们即便去见了景王,也不可能会给你什么明确的答案,林石大人也不行。”陈子箫说道。   徐怀点点头,他能理解契丹残族此时处境的艰难。   大越两次北征伐燕,不仅加速契丹的灭亡,加剧残族的仇怨,也显得极其的愚蠢。   契丹残族内部有人积怨难消,反对跟这边合作,并非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你们呢?”徐怀问道。   “我们要是不想留下来,就不会跑到汴梁来了!”萧燕菡抢先道。   陈子箫苦笑,没有办法责怪萧燕菡没有半点心机,但徐怀诸多作为,都完全无视自己的退路,也觉得他们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老实说道:“我们过来之前,就有很多人主张当机立断,是林石大人力排众议,令我们过来走一趟。说实话,即便这番折腾,你们这边议和派气焰会被打下去不少,但形势也要比我们过来之前所预估的,差了不少!”   “萧使君没有放弃,比什么都强,”徐怀说道,“我们进寨稍作歇息,便动身前往巩县!”   契丹残族西撤也绝非轻松,徐怀相信萧林石只要有一丝可能,还是会说服契丹残族诸将留下来,而萧林石在契丹残族内部,威望还是足够强的。   有陈子箫交这个底,徐怀却更有信心一些,与陈子箫、萧燕菡、徐武碛等人往葛家庄里走去。   葛家庄位于汴水西岸,人口不多,是一座仅六七十户人家的小寨,寨中早年有很多人家贩马为生——规模小、有熟人,大敌当前大家同仇敌忾有相同的立场,自然很快就发展成楚山在汴梁城外最重要的秘密据点。   除了先行出城的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等人与缨云郡主在此落脚,之前为史轸说服同意前往楚山落脚的那批匠师及家小,也是趁着夜间的混乱,内外城松懈之际,也分批转移过来。   汴梁内外城的骚动,并没有引起赤扈人强烈的兴趣,可以预见赤扈人很快就会撤到黄河北岸去,他们在汴梁东面、东南、南面的封锁也将越发的松动。   徐怀他们白天都在葛家庄养精蓄锐,夜幕降临后见虏营没有异状,便带着女扮男装的缨云郡主,踏上前往巩县的路途——而此前汴梁城里也传出王戚庸罢相、朱沆出任枢密院都承旨、王番出任京畿四壁副都防御使协助梁福仲守城等消息…… 第一百章 人心   汴梁以西至嵩山,从城池到坞寨,都落入赤扈人的严密控制之中,没有太多的空隙可钻,徐怀一行人只能从许州、汝州借道,昼夜兼程,于四月十六日赶到巩县。   山道草木葱茏,众人在薄雾中策马而行,衣甲都沾满露水,变得有些沉重。   徐怀勒住马,转身看向与萧燕菡共乘一马的缨云郡主,说道:“还有不到二十里地便能到谒皇岭,再歇一趟,午前便能见着王爷了!”   “没关系,我还能坚持,不需要考虑我。”缨云咬牙说道。   虽说这一路来都是受萧燕菡照顾,甚至赶夜路时,身形相比要娇小一些的她还能在萧燕菡怀里小睡一会儿,但这已是她十七岁来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辛苦,缨云此时已精疲力尽,都要靠萧燕菡强健有力的臂膀将她夹住,才能稳稳坐在马鞍上。   即便马鞍上垫了几层柔软的羊皮,缨云胯间还是给磨得隐隐作疼,也不知道有没有破皮,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没用。   同样是郡主,萧燕菡却是那样的精神抖擞,缨云知道徐怀为了照顾她,已经有意放缓行程了。   “人吃得消,马也吃不消,也不差歇这半个时辰再见王爷。”徐怀翻身下马,示意大家都下马来歇息。   大部分人下马都没法立时休息。   即便在己方控制区域内,还是严格照战时执行纪律,轮替放出警戒,还要派人先赶往谒皇岭联络;剩下的人手还要先将马匹照顾好。   战马持续行军,掉膘严重,更需要精细照料;等这一切收拾好之后,人才得以找个干爽的地方坐下,吃些干粮充饥。   徐怀登上山崖,眺望水势渐浩荡的伊洛河此时正往东北方向流淌而去,对岸的邙山也是郁郁葱葱,有好几队军卒沿岸巡视、警戒。   这时候两匹快马从后面打马驰行,速度非常快,徐怀站在山岗相距太远看不太清楚这两骑装束,但看到这两骑被他们留在队尾的侦骑拦住片晌后又继续南行,徐怀猜想应该是蔡州或哪里派出的信使驿骑。   “蔡州方向会有什么紧急消息要传往巩县?”徐武碛疑惑的问道。   “我过去拦住问一声便知。”徐心庵快步走下山岗,往官道那边赶去,将驿骑拦住盘问片晌,便与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一并往山岗这边走来。   “是胡使君派出的信使——汴梁以东、以南的虏兵正往郑州撤退!”徐心庵说道。   “汛季随时将至,大越主战派又躁动起来,赤扈人撤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比想象中要坚决啊!”陈子箫说道。   “我还以为能多拖几天呢,看来我们还是小看赤扈人了啊!”徐怀轻叹道。   “赤扈人这时候撤兵不好吗,看你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萧燕菡讶异地问道,“难不成你们真希望赤扈人趁着汴梁内部混乱,试着攻打一二吗?”   “主战派好不容易在越廷占据上风,倘若赤扈人试图强攻汴梁、或者继续围困汴梁一些时日,天宣帝这时候也只能继续依倚主战派将臣主导汴梁防御。这有利于主战派将臣进一步站稳脚跟,也将继续压制议和派官员不敢冒头表达什么意见,”   陈子箫跟萧燕菡解释道,   “赤扈人现在撤得这么坚决,有谁会认为这是主战派的功劳?而王戚庸罢相,并不能改变越廷之上,议和派占据主导的现状。而这些议和派看到赤扈人渡河北撤,短时间感受不到迫切的威胁之后,他们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吗?其他人不说,王戚庸就甘心被罢黜,离开汴梁了?照我说,坐在大越龙椅之上的那个家伙,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受到赤扈人直接强攻汴梁的威胁,说不定会将叩宫逼宫之事,视为更迫切需要解决的威胁,这怎么能算是好事?”   “正所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徐怀苦笑说道。   主战派在朝中暂时占据上风,而倘若虏兵还继续围困汴梁,他们赶到巩县,甚至可以进一步拉拢西军之中的主战派将领,这时候可以迫使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采取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对盘踞虎牢、荥阳的敌军施加更强的军事压力。   赤扈人果断渡河北撤,主战派在朝中掀起的旋风,随时有可能会被议和派化解,甚至还会遭受打压、排挤,周鹤、苗彦雄、郑怀忠、高纯年、吴文澈等人会做怎样的选择,还需要猜测吗?   这必然也将影响到景王赵湍的决断。   毕竟在巩县,十数万之巨的西军援师,还在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的控制之下,他们无需看景王赵湍的脸色;景王赵湍所真正掌握的人马,仅有三千守陵军而已。   “我们是不是索性多歇上一两个时辰,等景王充分消化新的消息再说?”徐武碛蹙着眉头问道。   徐武碛心想倘若景王赵湍此时做不了决断,那他们安排人将缨云郡主送去谒皇岭,他们就此返回楚山。   要不然的话,景王或许不会对他们不利,但周鹤、苗彦雄、郑怀忠这些人从其他渠道得知汴梁前两天发生的事,会不会扣押他们,还真是很难预料的事情。   “虏兵欲撤未撤,周鹤、郑怀忠之流犯不着拿我们怎么样,我们不需要试探景王会是什么态度,一切待见过景王之后,便有分晓!”徐怀说道,“让大家收拾收拾,不要歇息了,直接动身去谒皇岭!”   徐怀何尝不知道他这次在汴梁所做的诸多事,更犯忌讳,但越是如此,在景王赵湍面前,他们更要表现得无愧于心。   此时真要留在谒皇岭之前等景王做决断,有些事就更扯不清楚。   ……   ……   “爹爹,要不是徐军侯相救,缨云这次差点这辈子都见不着爹爹啦!”   缨云这几日甚是坚强,但在进入营帐看到父亲赵湍的那一刻,憋在心里多日的所有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坚强的外壳破碎,瘫倒在父亲赵湍的怀里哭泣起来。   景王赵湍也是爱女心切,看缨云清减不少,人却还算精神,才稍稍放宽心在,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朝徐怀拱拱手,说道:“京中消息传来,我是又急又气,要不是邓珪说你去汴梁后绝不会袖手不管,我都已经动身回京了!”   “郡主有危,臣不敢坐视不管。不过,除了救下郡主,臣在汴梁所闯祸事不小,这次也没敢大张旗鼓来见殿下,怕对殿下有所牵连。”徐怀说道。   “唉!”   景王赵湍坐案几后连连叹气,苦涩说道,   “我亦未曾想到王戚庸之辈竟然能卑躬屈膝到这一步,简直就是毫不知廉耻。徐怀,你也不用太忧心,山河都破碎了,还谈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这点干系我还是担得下的。缨云这事,从今往后对外便说是我写信请你去做的,父皇真要追究这事,我还要在父皇面前问一问,赵家儿女真就如此不堪,可以弃如弊履吗?做下这诸多事,还有脸面去见赵氏列祖列宗吗?”   陈子箫与张雄山对望一眼,没想到景王确是有几分担当的。   他们之前是听说景王赵湍在诸皇子里气度颇佳、胸襟宽广,但他们并没有接触过景王,也不清楚这里面有多少是溢美之辞,也不清楚在如此恶劣的局势面前,还能保有几分气度、胸襟。   当然了,徐怀如此剑走偏锋,陈子箫并不以为景王赵湍心里完全没有芥蒂,并不以为景王会对徐怀还有十二分的信任,但只要景王能识大体,或者说景王能忍常人不能忍,并能真正看清当前的形势,那就是值得合作的。   徐怀为了表示无愧于心,提前安排人赶来谒皇岭联络时,就提到陈子箫、萧燕菡的身份,稍作寒暄后,这时候则正式介绍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给景王认识。   景王赵湍站起来,给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长揖施礼,说道:“大燕未亡之时,就多次遣使来越,陈诉唇亡齿寒之理,可惜除王禀相公廖廖数人外,竟无大臣识得如此浅显道理——现在我朝是引火烧身,悔之痛之啊!” 第一百零一章 渡河   倘若身处汴梁,因种种避讳难以接触中下层将卒了解真实的信息,景王赵湍或许还不会太清楚形势到底恶劣到哪一步了。   他之前即便与朱沆过往甚密,受朱沆及王禀的影响较深,但有时候也觉得王戚庸、汪伯潜、杨永栋、胡晋章之辈所言并不无道理。   自有联兵之议以来,景王赵湍的心思常在两边摇摆,觉得难以取舍。   然而出汴梁两月有余,先在通许、鄢陵两地历险,又急赴巩县取守陵军守城,在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率西军进抵偃师、巩县之后,他又在钱尚端、张辛、邓珪的辅佐下,在谒皇岭北岭统领守陵军,不断从侧翼袭扰敌军,景王赵湍所经历的,可能比他前半生都要曲折惊险。   这些经历也有助他更深刻的看清楚当前的形势到底恶劣成什么样子了。   他认识到赤扈人的野心并非不设底线的赎买、退让就能满足的;认识到赤扈人除了兵马强悍精锐外,对整个战局的把控以及谋略,远远超越他以往对蛮夷之族的固有印象。   赤扈人侵略性如此之强,南下后又轻而易举的破城拔寨,掠夺天量财货、任性杀戮、奸淫妇女,凭什么认为他们会见好就收?   即便景王赵湍此时心底并没有否认大越立朝以来所奉行的崇文抑武之制,但至少觉得目前看来这是不合时宜的。   河北、河东诸军残破零乱,江淮、荆湖禁军孱弱不能战,西军迟疑犹豫,以及朝中大臣毫无底线的卑躬屈膝,也令他相信徐怀关于赤扈人再度南侵,河淮势将易手的判断,景王赵湍也由此深深担忧自己返回汴梁后的命运。   倘若汴梁注定会失守,他回到汴梁不是自陷樊笼吗?   徐怀未来巩县之前,景王赵湍就犹豫着要不要派人将徐怀请来巩县商议对策,没想到徐怀不请自来,还带来他料想不到的筹码。   先着人给陈子箫、萧燕菡、张雄山一行人安顿一处营地落脚,其他人等也悉数退下,景王赵湍仅将钱尚端、徐怀、徐武碛三人留在帐中,端坐案后,问道:“虏兵已从汴梁外围西撤,往郑州、荥阳集中,很可能近日就会渡河北撤,你觉得虏兵何时会卷土重来?”   景王赵湍此时也确信尝到甜头的赤扈人不可能就此收手,但形势太过复杂,他无法判断虏兵何时会再度南下。   而这也决定了他的取舍,而他的取舍、权衡也注定要比寻常人艰难得多。   要是虏兵只是暂时北撤,入秋就会卷土南下,当中仅相隔四五个月,他当然能找到一些借口,比如染有重疾,留在巩县不回汴梁;甚至直接拖延不行,也不是不可以。   倘若虏兵拖到明后年入秋再卷土南寇,又或者虏兵决定先消化河东、河北新占之地,又甚至说党项人那边出了什么状况,意欲与大越联手牵制赤扈人,令赤扈人短时间内难以南下,他在巩县又能拖延得了多久?   甚至等到他拖延不下去,不得不回汴梁时,迎接他的很可能就是下半生难见天日的幽禁生涯。   徐怀脑海里已经很久没有闪现带有明确预兆性的记忆片段了,很可能是既定的历史轨迹已经发生偏离,那就需要他睁大眼睛,去反复权衡、判断错综复杂的形势后续将如何发展。   他没有直接回答景王的这个问题,而是将身前几案推开一些,伏身向景王赵湍行礼问道:“山河破碎,社稷凋零,殿下愿力挽狂澜否?”   景王赵湍没想到徐怀会这么问,有些迟疑的朝钱尚端看过去。   钱尚端也是愣怔了一会儿,转念却明白过来,心想也许他们之前有种种顾忌,不能随便表露内心的想法,但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景王倘若还不能在徐怀、徐武碛二人面前坦露其志,又如何叫他们倾力效命?   景王倘若这时候都不能将底交出来,又如何叫徐怀畅所欲言?   想到这里,钱尚端也朝景王伏首行礼,说道:“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越正值遭胡虏侵凌,垂危挣扎,殿下更当责无旁贷拯救社稷,而不应将希望寄托其他皇子身上!”   钱尚端这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倘若景王没有争嫡的心思,怎么叫他人投效帐前?岂不是此时在景王跟前效力越甚,他日越遭新皇的猜忌,而难得善终吗?   “为拯赵氏江山于危厄之中,但凡力所能及,赵湍绝不敢有一丝懈怠、推却,”景王赵湍坐直腰脊,正色说道,“徐怀、尚端快快坐好,但有什么话,还请知无不言,你我之间不要有丝毫的顾忌。”   徐怀坐直身子,将几案摆正,说道:   “王禀相公溘然辞世,主战派将臣失一巨擎,兼之宣武残军因朝臣暗通赤扈人而使军心涣散——我不得不用非常手段,并将王相死讯传开,希望以此激励汴梁军民及朝臣抵抗胡虏的决心。不过,赤扈人的狡诈,还是超过我等预料,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坚决从汴梁城外撤兵,令主战派短时得势就急转直下。目前汴梁城内主战声音还没能浩然成势,屈膝乞降者却又得以重整旗鼓,接下来朝中的形势,依旧将不利于抗争。要说虏兵何时会再次席卷而来,我也说不好,变数太多,涉及到朝中会不会又去找赤扈人议和;涉及到太原能否继续坚守下去,又或者是朝中依旧坚持拱手让出太原,叫虏兵轻而易举掌控居高临下之势;涉及到契丹在西山的残族势力去留,涉及朝中会不会调派西军渡河北上,接管孟卫泽潞等城的防御,能不能在河东、河北打赢一两场防御战;而党项人的取舍更为关键。这任何一个变数,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所以徐怀无法判断虏兵何时会再度南下,甚至朝中能足够坚决,我们并非不能在河淮一线建立起有效的防御。徐怀此时能劝殿下,便是率军跟在赤扈人之后渡河……”   “渡河?”景王赵湍迟疑的问道。   他之前却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钱尚端乃是士臣出身,在地方历练过十数年,颇有阅历,但不熟悉军政;邓珪十数年都是到各地担任巡检使这样的低级武职,还没有机会形成战略性的视野,张辛就更加不如。杨祁业乃杨麟之子,才二十出头,其他守陵军诸将都是刚从底层提拔上来的。   有谁能跟景王赵湍讨论这些问题?   “渡河?渡河做什么?”钱尚端也惊讶问道。   “衔尾追击北撤的敌军,策应坚守太原等地的守军,趁敌军北撤,沿途收复失陷的城寨,这便能令朝中没有借口强召殿下返归汴梁,而天下尚有抗争意志之将臣士卒,也必将争先效力殿下帐前!”   在徐怀看来,景王赵湍留在巩县是没有前途跟出路的。   天宣帝一次、二次传诏归京,景王赵湍都可以找借口拖延,但在虏兵北撤之后,巩县到汴梁快马加鞭,最快一天能跑一个来回,天宣帝接二连三派使者过来传诏,景王赵湍一再抗旨,天宣帝会与景王恤于父子之情,没有其他想法?   倘若天宣帝下旨给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令他们强行收缴守陵军的兵权,软禁景王押往汴梁,他们要如何应对?   这是他们留在巩县应对不了的。   即便是主战派将臣,也会觉得在虏兵北撤之后,景王赵湍继续赖在巩县不走没有道理。   只有渡河,追着北撤虏兵的尾巴北上,一路衔尾袭扰,一路收复失陷的城寨,这才算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正当名义。   朝中主战派将臣受此激励,也才能光明正大的劝阻天宣帝召回景王。   更不要说河东、河北尚有大量的城寨还在坚守,景王唯有率军北上,才能招揽其中被残酷战火选择出来的精锐力量。   “贼兵如此强盛,守陵军这点人马,如何衔尾追击?”钱尚端不难想象渡河北上的好处,但问题是想不想,跟能不能做,完全是两码事。   此时在巩县、偃师、孟津,苗彦雄、郑怀忠等人虽说消极应战,但十数万西军健锐还是吸引住西线虏兵主力的注意力,守陵军无惧后路,依托嵩山北坡的有利地形游击袭扰敌军,勉强算是打得有声有色。   倘若孤军渡河北上,这些有利条件将不复存在,还要面对优势、机动能力更强的虏兵,自保都是问题,还想衔尾追击敌军?   “赤扈人东路军主力渡过黄河后,必然还将从孟州、卫州往东,退回到河北北部,吞食、消化河北北部的城池,更有可能会退到燕蓟地区休整,真正从轵关陉、太行陉穿过太行山北撤,与赤扈人西路军主力会合的,主要是曹师雄、萧干、岳海楼等降附军及小部分虏骑——这些兵马未必会尽数北撤,但其战斗力并不足畏,而我们也非是要与其主力决战,或妄图将他们截留下来,更多是衔尾袭扰,问题不会太大!”徐怀说道,“倘若决意渡河,就要快,至少在朝廷有新的旨意过来之前,周鹤、苗彦雄等人不会强硬阻拦殿下!” 第一百零二章 不归   “好!渡河!”   景王豁然立起来,决然说道。   “此事宜早不宜迟!”钱尚端也赞同尽早渡河。   在朝廷传诏景王归京之前,他们渡河北上“追击”敌军,朝廷在河东形势未稳定之前,当然不可能要求景王赵湍弃渡河兵马不顾,独自返归汴梁;而守陵军渡河与敌军纠缠,无法轻易脱身南撤,这在客观上也要求景王赵湍留在河东主持军务。   更不要说此举将真正赢得朝野主战派将臣的支持。   他们之前没有考虑这点,主要还是没有追击虏兵的信心。   现在徐怀说赤扈人的东路军主力不会经轵关陉、太行陉穿过太行山北上,他们仔细思虑,也确实如此——他们精心挑选渡河的时机与路线,很可能一路仅需要对付萧干、曹师利、岳海楼等部降附军,确实不那么令人担忧了。   守陵军这一个月来,在嵩山北坡主要就是袭扰萧干、曹师利等部降附军,不仅在游击袭扰作战上积累了经验,守陵军从上到下也建立起了信心。   而渡河在进入河东之后,泽、潞、汾、晋等地又夹于吕梁山、太行山之间,山峦起伏,倘若敌军强势不能猝胜,他们还可以避入山间。   何况河东还有大量的城寨尚在坚守,可以联络、避守。   倘若景王赵湍在渡河后,能在河东聚拢起相当规模的兵马,坐镇一方,不就是更顺理成章了吗?   钱尚端又问徐怀:“你打算带多少兵马与我们一起渡河?”   “我行事鲁莽,擅自泄露王相辞世之事,致军民躁动,哗乱宫门,乃是朝中皆知的事情,我倘若率部直接追随殿下渡河北上,会否有妨碍?”徐怀不确定的问道。   “王禀相公为国为民,满心不甘而溘然辞世,你乃仁人志士心怀激烈,本就是理直气壮之事,也是矢志抗争胡虏者当有的姿态,即便为朝中一些大臣不喜,但也无需忌讳什么。”景王赵湍在几案后立起,眺望营帐外的悠远青空,慨然说道。   景王赵湍知道徐怀最担忧的还是父皇对叩宫之事的态度,但他更清楚父皇性情软弱,真正决定朝中势态的,还是王戚庸、汪伯潜、胡晋章、杨永栋以及周鹤这帮主张和议的大臣。   景王赵湍心里同时也很清楚,他一旦选择渡河,并想要以此赢得朝野主战派将臣士卒的支持,实际上就站到王戚庸、汪伯潜、胡晋章、杨永栋以及周鹤这帮和议大臣的对立面。   而事实上他这边一旦流露争嫡的意思,不仅皇后及端王、鲁王一系人马会视他如眼中钉,甚至连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太子赵珩也会视他如仇寇,他还有什么退路可选,需要顾忌太多?   见景王下定决心之后诸事都看得通透,徐怀说道:“殿下有需,楚山三天之内便能有八百骑兵赶来巩县与殿下会合。不过,这事最好还是知会胡使君一声为妥!”   “你觉得胡使君会如何选择?”景王赵湍侧过头,有些担心的问道。   景王赵湍不怀疑胡楷内心是支持抵抗赤扈人的,蔡州所领诸路勤王兵马虽说战斗力孱弱,但胡楷还是一直竭力于许州等地牵制虏兵。   而胡楷此前使其子胡渝随杨麟之子杨祁业赶来效力于他帐前,更是一种支持态度。   不过,胡楷作为蔡州防御使,持天子符节,才具备对西南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制权,此前迫逼西南诸路勤王兵马进入许州、汝州作战,已惹得怨声载道,说不得早已有人写下奏章,准备随时弹劾胡楷。   徐怀对新置楚山县的控制,可以说是从县衙、都巡检司到乡司、坞寨,牢牢掌握着楚山的每一尺山、每一寸水,已经完全不在乎表面上的官职、差遣。   甚至在之前潜往汴梁之时,徐怀就已经写了辞表交给胡楷,并举荐王举接任楚山县令及楚山都巡检使之职。   即便徐怀的举荐,不大可能会得到朝中的认可。   而即便朝中可能会调派他人到楚山接任两职,但也只是傀儡而已,不可能真正掌握事权。   景王此番渡河,本意就是要潜龙归海,但胡楷身在蔡州,倘若有什么轻易妄动,令朝廷下诏捋夺其权,他是没有能力抗拒的。   这决定了胡楷不管内心如何想,实际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做抉择时,很有可能会暂作隐忍。   景王赵湍也不觉得他们此时需要将这些难题抛给胡楷。   徐武碛身子前倾说道:“殿下还是手书一封,使胡使君知悉此事,但一切干系都可以先推到我们头上!我们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殿下与胡使君知道我们心思赤诚便可。”   徐武碛最明白徐怀的心思。   徐怀从楚山调兵并不需要胡楷以蔡州防御使的名义正式签发调令,也不是想着将楚山出兵随景王渡河的责任推到胡楷身上去。   徐怀请景王赵湍私下写信给胡楷,诸事征求胡楷的意见与首肯,更主要是体现出对胡楷的尊重。   徐怀在议和派官员那里,早就落下桀骜不驯、居心叵测的印象难以磨灭,甚至王番、王孔、郑寿等人对徐怀的意见都很深,特别是这次叩宫啸闹之事,更是犯忌之事。   徐怀现在更需要在景王、胡楷等人面前注意姿态,以免大事未成,他们内部却生了间隙。   而景王赵湍写信过去,胡楷那边首肯的话,只需要保持沉默不作阻拦,双方就算是在渡河之事达成默契。   “胡渝、杨祁业要如何安排?”钱尚端迟疑的问道。   胡渝、杨祁业受胡楷之命增援巩县,此时还留在景王赵湍帐前效力,他们所领的蔡州兵也陆续扩充到四百余众。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胡渝、杨祁业所部蔡州兵是留在巩县,还是使归蔡州,还是一起带入河东,这其间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这更需要殿下手书一封,由胡使君定度诸事,”徐怀说道,“胡使君那边不作声,我们就‘强迫’胡渝、杨祁业‘迫不得已’的随我们渡河!”   “也是啊!”景王赵湍哈哈一笑,“尚端,你帮我研墨,我即刻写信给胡使君。”   ……   ……   数骑从营中飞快驰出,一路扬鞭南下,马不停蹄从汝州境内借道赶往蔡州而去。   景王赵湍这才将张辛、邓珪、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麾下诸将以及名义上的守陵使乔继恩、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及守陵军诸指挥顾大均等人召入大帐,商议渡河的具体部署。   “渡河追击虏兵?”守陵使乔继恩听闻景王赵湍此议,震骇得神魂惊散,也顾不上失礼,难以置信的盯住景王赵湍,声音都有些发颤的问道,“虏兵凶顽,我等倚仗西军之侧,又据地形之胜,袭扰其侧,三五日或能收割三五十数颗不等的头颅,但独师渡河北进,没有西军可为依托,凭什么去独面凶顽之敌?”   苗彦雄、郑怀忠等将帅在周鹤的节制下,再消极应战,但十数万西军健锐填于孟津、偃师、巩县,营垒相接十数里,牢牢吸引住西线虏兵主力,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要不是如此,三千多守陵军凭什么从侧翼去袭扰近二十倍于己的虏兵?   并没有接到朝廷令旨,景王赵湍说虏兵将撤,他要率部渡河衔尾追击虏兵,这显然是擅自作为,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绝不会附从。   景王赵湍自抵巩县始,擅自作为的事多了。   此值社稷存亡之际,乔继恩他也不觉得要墨守陈规,但问题是西军主力在黄河南岸岿然不动,仅三千守陵军将卒渡河衔尾追击北撤虏兵,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张辛追随景王赵湍多年,比钱尚端更得信任;而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也自视得景王赵湍拔擢行伍之间,心怀士为知己者死之志。   他们虽然震惊于景王赵湍的决定,却都安坐如素。   而张辛与凌坚、韩文德、刘师望、余珙、余整等将,乃是景王掌握守陵军的根基,他们坐在一旁没有表示什么异议,陈由贵、顾大钧等守陵军名义上的都指挥使、指挥使脸色很差,却是知道他们说出反对的话,在景王赵湍面前没有什么分量。   邓珪瞥了徐怀、徐武碛等人一眼。   在徐怀、徐武碛驰入大营一个时辰之后,景王赵湍便做出渡河的决定,很显然这一切都是来自于徐怀的建议。   邓珪这会儿还没有时间跟徐怀单独说上话,但他很清楚徐怀崛起于楚山,很多时候看似行险,如履薄冰,却无不是精微算计。   他此时更多思考的,是徐怀建议景王赵湍亲率守陵军渡河的用意。   当然了,这点并不难揣测:徐怀当初建议邓珪留在景王赵湍身边,协助张辛整训守陵军,用意就是助景王赵湍争嫡。   现在赤扈人即将渡河北撤,景王赵湍率军渡河衔尾追击,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外面,不回汴梁…… 第一百零三章 风雨茅津渡   陕州茅津渡位于函谷关以东、崤山西北,其南乃崤函故道,是晋南渡河以及从函谷关东进洛阳的必经之路;其北乃是横穿中条山的虞坂道,北进则是汾河南岸的蒲州大地。   黄河从阴山南麓奔决南下,抵华山北坡,会泾渭之水,转折往东,自潼关及虎牢关,数百里皆夹山峦之间,水势湍急,险滩密布。   而茅津渡河段水面平静,又两岸峡谷对峙,各通豫晋腹地,历代以来都是豫西、晋南交通往来的河渡要津。   春秋晋国假虞伐虢,便是经茅津渡渡河南下。   细雨淅沥,徐怀身披雨蓑,站在景王赵湍身边,眺望北岸笼罩烟雨之中的雄奇峰岭,不去想这片大地此时所经历的血腥苦难,山河是何等的壮美。   数十艘轻舟在烟雨中往返横渡湍流,还剩千余甲卒没有渡河,皆披雨蓑静寂的站在雨中。   茅津渡一直都有浮桥,但在入冬后水面冰封到来年凌汛结束之间,以及盛夏黄河上游洪水爆发之时,浮桥就会撤走。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周鹤、苗彦雄等人态度再坚决也难以阻拦,却也不可能为他们渡河提供丝毫便利。   守陵军外加驰援过来的楚山骑卒,总计四千人马,也来不及搭设浮桥,而是从灵宝、渑池征集三四十艘中小舟船,便来往摆渡,运送将卒、战马及有限的补给渡河。   河东(今山西省大部)中南部地区夹于吕梁山与太行山之间,其间又有太岳山、王屋山等雄奇山脉横峙,从北往南分割成晋中(太原、汾州)盆地、上党(泽州、潞州)高地及河中(临汾盆地)三块相对完整的地形。   河东路治所在的太原城,位于晋中盆地的北口,乃山河之大隘,太原城不下,所有进入河东的赤扈兵马,都谈不上安全。   因此,赤扈西路军即便派遣数万降附兵马,南下河淮配合东路军主力作战,但其主力还留在晋中盆地的北部,将太原城重重围困住。   赤扈人在河东路南部的泽潞晋蒲等地仅派遣少量兵马,以牵制仍据守城寨不降的大越兵马为主。   即便预料到赤扈人的东路军主力,在撤到黄河北岸之后,会从孟州、卫州往东,从太行山东麓的河北大地,一路往北撤回到河北北部或燕京府,即便预料到仅有萧干、曹师利、岳海楼诸部降附军会直接穿过太行山南段峰岭,退往上党(泽州、潞州),或经上党,退回到太原附近,与西路军主力会合,但守陵军也没有办法直接咬住。   在黄河中游的北岸,中条山、历山以及太行山南段峰岭一字排开,形成河东路的南部屏障,仅有有限的几条通道可以穿过这些峰岭,进入河东路的南部腹地。   守陵军倘若直接衔尾北上,很容易就会被降附军堵在轵关陉或太行陉等太行山南段山脉的峪道之中。   这时候赤扈东路军仅需要少量骑兵回驰,就能给他们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还有一点就是,守陵军倘若想直接衔尾北上,就要等到赤扈人以骑兵为主的东路军从太行山南段山脉与黄河之间的孟、卫等地撤走之后,才有机会渡河。   真要拖到那时,朝廷早就接二连三有新的旨意传来,将令他们陷入进退失据的两难境地。   直接衔尾北上行不通,最终决定即刻从崤山以西的茅津渡渡河,从中条山与历山之间的虞坂道北上,进入蒲州境内。   抵达汾水沿岸之后,倘若仅仅驱逐蒲晋等州境内的小股虏兵尚不过瘾,还想着直接去咬虏兵主力,他们有两个选择:   一是沿汾水北上,翻越临汾盆地北部的韩信岭,进入晋中地区,在那里将遭遇到赤扈西路军主力;一是沿沁水东进,穿过太岳山进入泽州西部地区,要是行程够快,将能袭扰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北撤降附军的侧翼。   很显然,徐怀还没有狂妄到真要去招惹赤扈西路军在晋中的主力骑兵,他之前已安排数十人马提前渡河,但主要前往位于王屋山、太岳山之间的沁水县境内侦察。   这次渡河,主要还是尝试从北撤的降附军侧翼寻找战机。   渡河兵马分前营、中营、后营、翼骑营四部。   目前前营军、中营军、以八百楚山精锐为主以及与以张雄山为首的北撤契丹骑兵组成的翼骑营都已经渡过黄河。   徐怀则与景王赵湍、钱尚端以及女扮男装的缨云郡主、萧燕菡等人,乘一艘中型渡船渡过黄河。   萧燕菡身穿铠甲站在甲板上,她不想要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用烧焦的松枝将细腻得过分的脸蛋涂黑。   她身形原本就比绝大多数的大越男子要高、要挺拔,此时又全身包覆坚甲,腰挎长刃、手持重锋战矛,形貌与男将并无多大的区别。   萧燕菡有着碾压绝大部分男将的气力,而这一年来契丹并非龟缩于西山毫无作为,萧燕菡与诸将率部翻山走岭,打击西山以及阴山南麓那些意志动摇、有可能威胁到他们在西山生存的势力也绝不手软——萧燕菡的武技才算是在数次生死作战中得到淬练,已非吴下阿蒙。   萧燕菡看着眼前滔滔东流的浑浊河水,心思却飞过重重崇山峻岭,也不清楚陈子箫快马驰行,赶回西山后族人最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袭扰北撤虏兵,并策应被围的太原城,可以说是徐怀为挽留大燕残族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萧燕菡心里很清楚,倘若景王此番冒险成功,不要说成功立嫡了,哪怕是正式获得统兵权、得以坐镇一方,就将有能力推动南朝接纳大燕残族的依附。   她的族人就不需要再夹在西山进退失据、寝食难安了。   大燕残族无论退入顾氏所守的府州,还是进一步在府州渡过黄河,进入地形更有利于防守的麟州、延州等地,都是不错的选择。   甚至直接在府州伐木造舟南下,参与汾水下游城池的防御,也无不可。   然而信任的沙丘,并非一朝一夕便能促成。   在南朝两次北侵战事之后,她的族人还会相信南朝所释放出来的善意吗?   再者,景王赵湍真有能力说服越廷以及涉及的地方势力接纳大燕残族进入吗?   而景王哪怕得以坐镇一方,也不代表能最终争嫡成功,更不代表南朝能抵挡住赤扈骑兵的侵袭,大燕残族南附,真是正确的选择吗?   萧燕菡她自己对此都深深怀疑,然而看向徐怀与景王赵湍并立、厚重如山的背影,心里暗忖,即便族人最终决定西撤,她也要率一部分人马留下来,看这个男人能不能创造奇迹。   景王赵湍原本想着将长女缨云送往蔡州或直接隐姓埋名先暂居楚山,但逃出汴梁后,经历劫难的缨云却不知道离开父王身边,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会有什么着落。   看到那么多人激烈反对,缨云也知道渡河北上将是九死一生之旅,但越是如此,她越坚决的要求跟随渡河北上。   倘若注定灭亡不可避免,她宁可死在父王跟前,而不是独在异乡,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渡船靠上渡口,绵延下了半天的雨终于收住了。   天还阴着,徐怀转身看河水多少有些汹涌之势,应是上游这几天的雨水更为充沛,经山川汇集进入黄河使水流越发湍急。   虞坂道虽然是横穿中条山与历山之间的山峪、峡谷,但这条要道连接陕州茅津渡、中条山北麓的蒲州盐池,每年有数以十万石计的食盐,从蒲州晒制后,经虞坂道、茅津渡,通往河淮等地。   虞坂道历代都有修缮,为便蒲州之盐南下,蒲州与陕州平陆之间的道路都铺上青条石,与寻常意义的山道野陉完全不是一回事,比寻常官道、驰道还要便于车马驰行。   徐怀他们登岸后,待要赶上正往平陆城方向行军的中营军队伍,这时候看到一艘轻舟没有照着正常的渡河次序、队列,从南岸渡口快速往北岸这边划来。   这种轻舟快船常为报信便利,不会受渡河队次约束。   他们既然已经渡过河来,即便汴梁有圣旨传来,他们也不可能回头了,徐怀陪同景王赵湍、钱尚端犹有闲暇的站在渡口看着轻舟驶来,很快看清楚是守陵使乔继恩站在船头挥手,也不知道他带来什么消息。   “殿下,老臣想明白了——山河破碎,臣深受皇恩,怎么敢置身事外,坐看殿下渡河行险?老臣在巩县是老糊涂了,就满心想着不能让殿下轻涉险地,却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请殿下允许老臣伺候鞍马!”乔继恩跳也似的上了码头,不顾石板上积有雨水,“扑通”一声便跪在景王赵湍面前,恳求同行。   “这些家伙总算想明白过来,与其贪生怕死留在巩县也难逃朝堂责罚,还不如赌一把从龙之功!”萧燕菡站在徐怀身边,看乔继恩以及随后上岸来的陈由贵、顾大钧等人如此惺惺作态,撇嘴说道。   徐怀微微一笑,乔继恩、陈由贵、顾大钧等人起初强烈反对渡河北上,争执之下他们决定留在巩县,没想到他们还是想明白过来了: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跟着渡河搏一把,而非孤苦零丁的被扔在巩县…… 第一百零四章 附从   这两个多月来,于乔继恩、陈由贵、顾大钧等人而言,所经历的事宛如做了一场噩梦。   初闻虏兵南寇,他们以为巩县偏于一隅,他们又以守陵为责,战事应与他们无关,谁曾想转眼过后景王在楚山骑兵的护卫下驰来巩县,二话不说就从他们手里夺走守陵军的兵权及巩县的防御权。   继而数倍敌军围城强攻,城下积尸如山、血流如河,最终坚持到西军援师驰至,解巩县之围。   景王赵湍与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对是和是战、是缓战是急战争论激烈,有些为血腥战事惊吓住的乔继恩等人,心里当然希望周鹤、苗彦雄稳扎稳打、处处以谨慎为念。   他们以为有十数万西军健锐为后援,只待朝廷与赤扈人议和,他们就能彻底的化险为夷。   他们从骨子里都满心希望赎买能换得赤扈人撤兵。   谁能想到此时看到赤扈人在达成和议之前就已经有撤兵的迹象了,景王赵湍竟然受徐怀蛊惑,要渡河追击北撤之虏兵?   乔继恩他们怎么可能不反对?   就算将他们碾成骨头渣子,都能找出无数个“不同意”来。   然而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都阻拦不住,他们反对更是于事无补,乔继恩就想着他们是守陵官,以修缮皇陵的名义留在巩县,从此就能置身事外。   然而在景王赵湍率守陵军开拔之后,乔继恩去找周鹤、吴文澈等人商议修缮皇陵之事,叫郑怀忠手下一名谋士嘲笑怎肯轻弃从龙之功,才猛然惊醒过来。   除开胡虏南侵,他们已卷入夺嫡之争了。   他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景王赵湍渡河北上倘若遭遇不幸,他们虽说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但这些他们还能承受;这也是他们之前所考虑的后果。   然而现在最关键的那层窗户纸叫郑怀忠手下的人捅破开,乔继恩就得考虑景王赵湍渡河北上没有出事,甚至还得势的情形了。   到时候,仁明殿(端恭皇后陈氏所居)会轻饶了此事?   到时候仁明殿及端王、鲁王一系必然会从守陵军去留之事找破绽、抓把柄。仁明殿或许一时拿已经渡河北上、声望一时无两的景王无可奈何,但越是如此,他们越难逃过仁明殿的迁怒、打击。   即便他们能将责任都推景王的身上,但一个“无能而使景王坐大”的评价,就注定他们至少会被扫到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度过残生。   然而事情反过来说,景王赵湍意在争嫡,那他渡河就不大可能会逮住虏兵头铁乱莽,其意应在建立声望、威势,成为朝中主战派的领袖。   他们倘若跟随渡河,守在景王身边,实际并不会太凶险。   倘若景王最终争嫡成功,那他们可就是从龙之功啊!   乔继恩这时候才陡然想明白过来,邓珪、胡渝、杨祁业等人都是客将,是奉胡楷之令前来巩县增援的,完全可以拒绝听令景王的命令,怎么这么爽快跟着渡河北上了?   更不要说徐怀还以乡兵的名义,擅自从楚山调来数百精骑了……   说到底这些都是聪明人啊,甚至郑怀忠手下的谋士都看得清清楚楚。   偏偏他叫鸡屎糊住眼、叫猪油糊住了心,愣是拖到这时都没有想明白过来。   想明白这些后,乔继恩拉上陈由贵、顾大钧等人,径往茅津渡赶来亡羊补牢,修缮皇陵之事,也都丢给洛阳府——这个节骨眼上,与周鹤、吴文澈等人的关系搞恶,守陵军又被景王赵湍拉走,他们也筹措不到钱粮、役工修缮皇陵的,都扔给吴文澈(洛阳府),洛阳府反倒不敢什么都不做。   景王颇为感慨地眺望远处的茫茫江天几眼,神情有些恍然,但很快就回过神来,赶忙上前要将乔继恩等从湿地里搀扶起来,说道:“乔大官、陈将军快快请起,赵湍担不得此礼——拯天下之危厄,匹夫有责,我等更责无旁贷,但守护皇陵也非等闲之事……”   “请殿下恩允老臣鞍前马后伺候!殿下不同意,老臣…老臣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乔继恩挣扎着不肯起来。   “这是撒上娇了呦!他一把年纪,也不怕将鸡皮疙瘩都抖下来!”萧燕菡站在徐怀身旁,低声吐槽道。   徐怀见萧燕菡将他想吐的槽先吐了出来,抬脚踢了她一下。   “我答应你便是,乔大官快快起来,小心湿了衣袍染上风寒。”在钱尚端的帮助下,景王赵湍将乔继恩、陈由贵等人搀扶起来说话。   徐怀为了保证楚山的纯粹性,不可能看得上乔继恩、陈由贵这些投机分子,但景王赵湍情况不同。   景王赵湍手书一封送往蔡州,胡楷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徐怀以乡兵名义从楚山调走八百精骑,胡楷没有阻拦;而询问胡渝、杨祁业对渡河的态度,他们也只是表示之前奉命来援巩县,蔡州防御使府就着令他们听从景王赵湍的命令行事,在有新的命令过来之前,他们依旧听从景王赵湍的军令行事,不作他想。   胡楷作为封疆大吏级的人物,对景王赵湍如此坚持,可以说是殊为难得,但景王赵湍身边犹是缺乏能直接差遣的人手,或者说景王赵湍的嫡系力量还很弱。   现在胡渝、朱桐都在景王赵湍手下任吏,但之前乔继恩诸事不配合,守陵使司所辖的属吏都不协办军务,钱尚端带着胡渝、朱桐等人,天天顶着熊猫眼处理三千人马的吃喝拉撒,只恨分身乏术。   统领兵马,从来都不仅仅是冲锋陷阵这么简单。   三千人马的吃喝拉撒,需要一个严密的后勤体系才能保证旺盛的战斗力。   之前在巩县,粮秣等物资都依赖洛阳府供应,钱尚端仅需要负责诸营分配,但携带少量补给渡河,就不要指望周鹤、吴文澈等人还会保障后勤。   渡河之后,他们就需要从汾河沿岸还没有陷落的城寨筹措粮秣等作战补给物。   与地方的交涉、粮秣的清点、移交、运输、分发,种种琐碎之事,不可能推到张辛、余珙等统兵将领头上,钱尚端是真真的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   景王赵湍身边是太缺人了。   乔继恩、陈由贵他们现在想明白过来了,带着人来投,景王怎么可能拒之门外?   之前兵权被夺,乔继恩、陈由贵心怀怨气,与隶属于守陵使司的属吏以及一批妨碍张辛、韩文德、余珙等人掌握守陵军的指挥使、都将,都被景王赵湍踢到一旁坐冷板凳。   即便这时不是所有人都开窍,但乔继恩、陈由贵还是带着二十多名嫡系亲信渡河来投。   现在出了新的状况,景王赵湍下令后营军继续渡河,将徐怀喊过来商议妥善之策。   徐怀建议乔继恩、陈由贵两人里需要留一个在巩县。   之前乔继恩、陈由贵他们强烈反对渡河、选择留在巩县,徐怀当时不觉得他们跟周鹤、苗彦雄及乔继恩、陈由贵两系关系都搞恶之后,他们强行率领守陵军主力渡河,还能在巩县保留有什么影响力。   所以之前就完全没有指望洛阳这边能提供什么后勤上的支援,就考虑在渡河之后,后勤补给等一切事都就地解决。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乔继恩、陈由贵两人都愿意附从,这就意味着景王赵湍可以继续以守陵使司的名义行事。   这会带来极大的便利,包括在京西北路继续招募健锐,为守陵军补充后备兵员,也可以将受伤将卒撤回到谒皇岭北麓大营休养,同时也能以守陵使司的名义,从地方上募集粮秣车马等物资,补充前线的消耗。   大义名份不是说说而已的,这意味能迅速处理好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保证钱粮物资的高效运转——缺了这个,守陵军渡河之后,又没有找到一处可以依赖的根基之地,很多事情会极其困难、麻烦。   而大越朝中多怂货,但民间绝不乏血性抗争力量。   徐怀预料景王赵湍渡河之后,消息传开,有可能吸引一些民间武装(乡兵)渡河来投,这也需要守陵司使留人在巩县等地进行妥善的安排。   再一个,景王赵湍将守陵军及守陵使司的人马都带走,将赵家列祖列宗的皇陵丢给地方,哪怕情势在紧迫,在以孝道为先的当世也是易为世人所诟病。   最终商议下,原本就是宦臣出身、对政事更为擅长的乔继恩留在景王赵湍身边,协助景王赵湍、钱尚端处理诸种繁琐事务,乔继恩带过来的十数侍吏,也都允入行辕;安排陈由贵带一部分属吏、军卒返回巩县继续主持守陵使司及谒皇岭北麓大营……   陈由贵他是百般不愿。   这时候不管怎么看,都是留在景王赵湍身边更安全,而不是回到巩县去跟周鹤、苗彦雄、郑怀忠等人打交道,去面对朝廷可能有如雷霆一般的追责。   最后还是景王赵湍百般保证,会将一切干系都担过去,还将陈由贵的长子陈析及顾大钧一并留在身边充当侍卫,才说服陈由贵最终留下来…… 第一百零五章 前哨   低沉的乌云笼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十数甲骑策马而行,在一座残寨前勒住马。   马背上的骑士无声的盯住残寨中还在滚滚燃烧的烈焰,黑烟升腾而起。   残寨不足一人高的土围子,在临近涑水河的一侧,被扒开一道大口子。   寨墙缺口处散落七八具衣衫褴褛的尸体。   残寨在临近官道的一侧,乃是其主寨门所在,从主寨门往官道方向则有上百具尸体倒伏在萋萋野草之中。   从种种痕迹不难看出,一队虏兵沿着河滩地从东南往西北方向行走,而在虏骑从西侧越墙杀入寨子,有相当一部分村民及寨丁从东面寨门仓皇出逃,但却被静候于两翼的小股虏兵包抄、夹攻,绝大部分人毫无抵抗的,都被屠戮在官道之前的田野里。   当然,也应该有相当多的村民都没有机会逃出来,在寨子里就惨遭屠戮。   晋西南有一百多年没有经历过血腥战事,又因为临近大越财政极倚重的盐池,但凡盗贼冒头也会严厉打击,村寨坐享太平,没有太强烈的忧患意识——这点跟徐怀他们之前在巩县强袭的清泉沟寨类似,寨墙低矮单薄,年久失修,看缺口的痕迹,仍是拿带铁钩的绳索扒住土墙,用几匹马就直接拖塌出缺口来。   而从种种痕迹看,突袭村寨的虏兵人数很有限,可能都不到三十人。   在虏兵驰远后,之前得以逃脱的村民也陆续有不少人返回来,他们站在满地尸骸、熊熊燃烧的茅屋草屋前,有人失声痛哭,有人跺脚锤地,有人则是沉默的看着眼前的灾难。   很快有村民看到有新的一队骑兵靠近过来,以为是虏兵杀了一个回马枪,有人惊慌往相反方向逃走,有人麻木的站在地上,也有十数人捡起地上散落、虏兵不屑一顾的简陋兵械,满心愤怒与恐惧,聚集在一起,准备迎接虏兵再次杀入寨子里来。   “老乡莫慌,我们乃秦凤军卒,特赶来此地侦察敌情!”史琥带着两人牵马往残寨走去。他们除了跟劫后余生的村民交涉,同时先一步确认寨子里没有其他异常情况。   徐怀与萧燕菡等人抵近寨墙前下马来,平静的等候史琥先进寨确认情况。   在地势上,上党高地的泽潞等城池,要比临汾盆地的晋蒲等地更易守难攻。   不过,汾水下游地势开阔,与关中除了被滚滚黄河分隔开来之外,并没有险峻的山岳相阻隔。   蒲晋等州与黄河南岸的洛阳,也有虞坂道、垣曲古道可以穿过中条山、王屋山直抵黄河岸边,再渡河到南岸去。   倘若赤扈东路军西翼兵马,能及时夺下函谷关甚至潼关,其西路军必然会派遣大股兵马沿汾水南下攻城掠地,以便与东路军隔河呼应。   很“可惜”的是,赤扈东路军西进到巩县就被拦住,整个潼关、函谷关内外还牢牢把控在大越兵马的掌握之下,随时可以征集舟船渡过黄河,进入蒲州、晋州。   因此即便是袭扰作战,赤扈西路军也没有将重点放在占据汾水下游的晋州、蒲州等地,而是努力攻伐上党高地的泽州、潞州。   事实上,只要拿下太原、泽州、潞州,赤扈人就能在河北之外,掌握新的一条从云朔经河东东部及轵关陉、太行陉饮马黄河的出兵通道。   而占据泽、潞两州所在的上党高地,南可威胁黄河北岸的孟、卫等地,西进可饮汾水、威胁关中,东出太行则是河北中南部、一马平川的原野。   因此在战略上,在腾不出太多兵力的前期,赤扈人以扰袭上党为主,此时迫于汛季将至,他们进入河淮的兵马不得不北撤时,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降附兵马在陆续穿过太行山之后,也没有再急于北撤,而是在泽州、潞州等地境内聚集,试图强攻这些地区还未陷落的城寨,意图占领上党高地的全境。   针对这种形势,徐怀当然是建议景王率守陵军穿过太岳山东进泽州,牵制赤扈人意图占领上党高地全境的降附兵马,然后敦促朝廷调派西军渡河北上,先解潞州、泽州之围。   虽说徐怀并不觉得整个战局有扭转的可能,但从作战势态,他们无疑应该做出如此选择。   而此时已有数千降附军杀入太岳山中,初步确认是云朔降军萧干麾下某部,其意图攻打沁水县城,控制住蒲绛等地前往泽州的要隘——对赤扈人来说,拿下沁水县城,控制太岳山与王屋山,就能够将从汾水沿线东进增援的西军健锐堵住,为其占领上党高地全境争取更多的时间。   目前沁水县城军民还在坚守,城池没有陷落,但城中守军以乡兵义勇为主,徐怀还不知道沁水在数千降附军的围攻下能坚持几日。   目前他们率领渡河北上的守陵军战斗力还谈不上多强,倘若一路大摇大摆西进,叫降附军提前分出一部兵马,在沁水县西侧选择险要山峪峡谷组织严密防御进行拦截,徐怀也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从易守难攻的山隘之地强攻过去以解绛县之围。   倘若伤亡太惨重,他们也将失去渡河北上牵制、袭扰虏兵的意义。   赤扈人对巩县、偃师以西的侦察能力有限,守陵军绕到崤山以西的茅津渡北上,徐怀相信赤扈人还没有觉察。   要给围攻沁水县的降附军来个“大惊喜”,至少在他们前锋精锐通过诸多险隘杀入沁水县境之前,不能惊扰到敌军,他们分出小队人马,驱逐小股虏骑,都佯称西军兵卒,也都换上秦凤路都部署司的旗号。   然而在汾水两岸还有大量虏兵滞留、袭扰的情形下,守陵军四千兵马贴着历山西北麓行进要掩藏好踪迹不是易事。   为此徐怀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手准备是由周景等人率领一批精锐,分散进入太岳山东麓峰岭之间潜伏。   此时滞留于蒲绛等地的虏骑,是受围困太原城的赤扈西路军帅帐大营直接调遣,与此时兵临沁水城下准备攻城的降附军并无隶属关系。   在蒲绛等地虏骑被彻底驱逐出去之前,沁水城下的降附军不大会往太岳山以东派出太多的斥候;而蒲绛等地的袭扰虏骑即便察觉到异常,即便会前往沁县传信,但也不大可能往沁县以西聚集,拱卫降附军的侧翼。   这种情况下,信道是可以截断、封锁消息的。   第二手准备,当然是尽可能藏踪匿迹,不叫虏兵觉察到异常。   这时候就要利用好涑水沿岸还没有失陷的一座座坞堡村寨作为跳板,昼伏夜出往沁县西翼挺进。   在守陵军主力分批出发之前,需要先将行进路线上的虏骑驱逐出去,为此翼骑营派出十数队小股兵马,扮成西军侦骑沿着涑水活动。   因为进入蒲绛等地进行袭扰作战的虏兵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赤扈人精锐,翼骑营自然也是好手尽出;徐怀亲自带队寻找合适的中转村寨。   数日来四千兵马分作数批昼伏夜出,已经潜行到绛县境内。   穿过绛县沿涑水河往北就是翼城县,从翼城县往东就是太岳山东麓。   特别是过了白驹岭之后,两侧峰峦叠嶂、山险谷深,人畜难行,到时候只要前后派人马将峡道挡住,便没有人能觉察到会有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兵马正往太岳山深处挺进。   “这座寨子虽然刚被攻破,但村民已经被屠戮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四五十人生还,容易控制——这里可以作为我们北上的一个落脚点!”史琥刚进跟村民交涉过,这时候走出来禀报道,“村民对我们来历也深信不疑,刚刚听他们诉了好一会儿苦,应该会乐意配合我们,没人会去跟赤扈人通风报信!”   “行,我们先进去歇脚,现在天色还早,等王章、周永他们的侦察结果,再决定要不要拿这里落脚!”徐怀说道。   徐怀他们直接从缺口处牵马进寨子,史琥将寨子的耆户长带过来跟徐怀见面,方便徐怀直接询问一些细节问题。   了解过虏骑过境劫掠以及附近村寨陷落的情况,徐怀他们找了一座未过火的院子歇脚,但刚就水吃了半块麦饼,负责站高望风的史琥急冲冲赶过来禀道:“有三十余骑虏兵,正往这边驰来,看其分散队形,似乎料到之前逃亡的村民这时候会返回来,是想赶尽杀绝杀个回马枪,将剩下的村民都屠杀干净!”   徐怀与萧燕菡、牛二等人走出院子,爬到屋顶往远处眺望过去,三十余虏骑分作两队,一队直奔东寨门杀来,一队从远端迂回奔驰,显然是要绕到西侧临近涑水河的缺口,挡村民逃往涑水河滩的退路。   “怎么办?”史琥问道。   他们分散北上,沿路驱逐虏骑,并非硬扛硬打。   那样只会引起赤扈人的警觉。   斥候以侦察敌情,遇敌以纠缠游斗为主,除非占据绝对的优势,通常不以歼灭为目标——因此遭遇小股虏骑,他们也会保持“欺软怕硬”的作风,只需要叫虏骑不会夜间在附近停留就可以了。   照正常来说,他们十数人现在就应该立即上马,从西侧的缺口往外围逃走,这样才不会引起赤扈人的警觉,但他们真要是直接突围而走,残寨里好不容易挣扎活下来的村民自然就难逃灭亡的惨烈命运…… 第一百零六章 围猎   一方面将数十劫后余生的村民丢弃给虏兵屠戮,史琥等人于心不忍。   另一方面看到这群虏兵如此轻车熟路包抄过来,史琥等人猜测他们就是之前屠寨的那伙人。   这伙人对手无寸铁、并没有作战价值的几十个村民还玩什么回马枪,说白了就是将屠戮当成消遣,以围猎、杀戮弱小以追求变态的快感,这令众人更激愤不已。   但是,将这伙人击退乃至重创,都不是什么难事,甚至他们以有心算无心,都能做到毫发无损。   问题是,他们以半数不到的人马将小队赤扈精锐斥候杀个人仰马翻,就会暴露很多蛛丝马迹出来。   但凡叫一人逃回去,赤扈人就有可能会起疑心。   “有没有可能将这些虏兵引诱进来全歼?”周永问道。   周永与史琥等人都是王氏家将之子,自幼与王氏残族隐姓埋名十数年才得与徐怀、王举他们相认。他们所经历的苦难,令他们对底层平民充满同情心,沙场征战有时候需要铁血无情,但看到好不容易劫后余生的无辜村民,竟然沦为赤扈人玩弄、施虐的猎物,谁心里好受?   “这怎么可能?”燕小乙摇头说道。   进入蒲绛等地袭扰劫掠的虏骑不多,但都是赤扈人作战经验极其丰富的精锐骑兵,弓马娴熟、武技精湛,又极其滑脱。   虏骑杀入寨中,看到形势不对,照他们的秉性根本不可能纠缠死斗。   倘若他们纵马往寨子外逃走,他们仅有对方一半人数,如何全歼对方?   “倘若有足够诱惑力的战利品吸引住他们,未必不能全歼!”徐怀捏着拳头说道。   “怎样的诱惑力才能谈得上足够?咦,你盯着我的脸看什么?”萧燕菡见徐怀盯着自己看,有些摸不着头脑,继而大怒,连刀带鞘就要朝徐怀的脑袋砸过去,道,“去你娘的,你别做美梦,老娘才不跟你玩美人计!”   “你们看什么看,戳瞎你们的眼珠子!”萧燕菡见众人都朝她看过来,气得直跺脚,先纵跳下屋檐。   徐怀催促史琥道:“快去将院子里最漂亮的裙衫找过来,她这样子可吸引不住人!”   村民正惊慌地将障碍物拉到东西寨门及缺口处,精通杀人技的虏骑不会直接冲进来猎杀猎物,但留给他们部署的时间极为有限。   徐怀他们所歇脚的这处宅院乃是寨中首户,院子也极为开阔,前后三进、东西两跨,但一家老小在之前的袭击中都被虏兵杀死,徐怀他们进寨子里,在这栋院子里外看到十一具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屋里屋外也被翻得不像样子,但虏兵主要是翻找金银珠玉等易携带的财货,不少的男女衣衫都被随手丢弃在屋里。   这栋院子前后建筑都是青砖黛瓦,虽然有被虏兵纵火的痕迹,不仅没有引燃,还因为侧面高耸的山墙有极强的隔火功能,左右屋舍引燃的大火没有蔓延过来。   徐怀催促史琥带人去寻找萧燕菡合适穿的裙衫,同时安排人去找耆户长,组织劫后余生的村民都聚到这边来。   徐怀蹲在屋顶看了一会儿,确定虏骑从东西两侧封堵住村民出逃的通道后,暂时并无意急于强攻进来;很显然虏骑也没有觉察到他们的存在。   徐怀随后就迅速滑下屋顶,走进堂屋,叫牛二帮他快脱解下身上的铠甲。   “军侯不可行险!”   周永、燕小乙带人去将十数匹战马在后院藏好,往马嘴里塞上衔枚,又套上竹笼套,能防止战马嘶啸——他们走回来看到徐怀已经将铠甲脱下来,手里拿着一只手戟、一柄直脊长刀,摆明要与虏兵贴身搏杀,忙劝道。   他们这边好手颇多,兵卒都是百战精锐,以有心算无心,根本不惧三十余虏骑能奈他们何。   再说了,就算叫三五名虏兵逃脱,赤扈人也只是有可能起疑心,就算再觉察到他们主力兵马的动向,也可以重新拟定作战计划——作战计划从来都要适时调整,不能一成不变,这还是徐怀他自己跟诸将一再强调的。   “形势太恶劣,守陵军渡河北上,需要一两场大胜激励士气军心,我们还是要尽可能的掩藏住行踪,但想要以不到半数人手,将这些虏兵都灭杀于此,就要有人包抄其后路,”徐怀哂然一笑,问道,“再说了,在陋巷之中阻拦三五虏兵,有什么危险的?说不定压根就不需要我出手,你们在这里就将这些虏骑解决掉了!”   “这……”周永等人还想再劝。   在军阵之中,又身披厚甲,周永、燕小乙等人是能保证徐怀毫发无损的,但轻衣与人恶斗,武技再强,面对三五个好手围攻,谁敢保证能毫发无损?   他们仅为前哨,后续还要往太岳山中挺进,徐怀即便在此时受点轻伤,都会有诸多的不便。   徐怀却不容周永他们分说,催促他们快快准备,虏兵随时都有可能冲杀进来,不要为这种细枝末节浪费时间。   史琥他们都是糙汉子,衣裳不穿到身上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他到后宅女眷住处捡了一堆没有沾染血迹的裙裳过来。   徐怀也不叫史琥啰嗦,他推门进里屋,见萧燕菡还坐在床旁没有动弹,将裙裳扔床上,叫道,“姑奶奶,怎么就委屈你了?”   “你一个人去包抄赤扈人的后路?”萧燕菡心里还生着气,见徐怀轻衣走进来,吓了一跳,讶异问道。   “防止万一有贼虏走脱,需要有人拦截退路。”徐怀示意萧燕菡站起来,要帮她将腋下系甲的襟带解开来。   “你这样打算还有漏洞,未必能将全部赤扈人留下来,还有可能暴露行踪……”萧燕菡说道。   “诸事哪可能算尽无漏,无非是走一步算一步,虏兵真要起疑心,通知沁水县的敌军,我们跟着变动计划就行了。”徐怀将萧燕菡往身边拉了拉,先伸手将她脸蛋上的炭迹涂开去些,露出细腻的肌肤,见萧燕菡怔怔没有动,示意她抬起手来,帮她将侧腋下的系带解开。   “这些赤扈人赶回来,既然想着虐杀村民为乐,完全可以将村民聚集到这院子里作为诱饵——寨中火势未灭,会惊着战马,赤扈人想要虐杀村民,很可能会将战马留在外围,留少数几人看管。你叫周永、史琥等人翻墙垣潜伏出去杀死看马之人,将战马赶走后守住外围,这些赤扈人也就成了瓮中之鳖,我与你二人在寨中借助地形,还不能逐一猎杀吗?”萧燕菡脱下铠甲,翻弄床上的裙裳,说道,“他们要是敢退到某栋院子里据守,再叫周永、史琥他们进寨子强行攻杀便行!”   徐怀笑道:“你身手比陈子箫如何?”   倘若有陈子箫或徐武碛那等级数的好手在,徐怀当然可以拟定更稳妥的反猎方案,将这座残寨变作这些赤扈人葬身的坟墓。   然而他这次亲自驱前侦察,身边好手不少,但牛二主要是占了天生神力的便宜,周永、史琥等人武技还有进一步琢磨提升的空间,燕小乙等人身手只能算作二流,谈不上绝强。   徐怀因此这亲自才脱下衣甲,承担起包抄敌后的任务。   虽说西山一别后,徐怀没有跟萧燕菡比试过,也没有见过萧燕菡出手,心想她武技就算有长进,也不可能达到陈子箫、徐武碛那个级数。   “你瞧不起谁?”萧燕菡怒恼道,屈指成爪,疾如闪电往徐怀面门抓来。   徐怀吓了一跳,身子似硬生生往后折断一截,避开萧燕菡快如闪电的一爪,但萧燕菡出手极快,右手掌肘相接,先劈后锤快如一道虚影往徐怀的喉管、胸口掼打过来。   徐怀来不及闪避拆招,只能硬碰硬与萧燕菡撞到一起,将她的攻势迟滞下来。   巨力震动,臂肘生疼,徐怀讶异的盯住萧燕菡,问道:“你长进这么多?”   “还不是你调教得好!”萧燕菡摸着撞疼的臂肘,接着又捋开袖子,叫徐怀看发红的粉臂,嗔道,“你胳膊肘硬得跟铁似的,撞痛我了!”   “我替你揉揉?”徐怀笑道。   “你撞痛我,不找你,我还能找别人揉去?”萧燕菡美眸横瞥过来,说道。   徐怀看萧燕菡手掌难免粗糙,手臂却似美玉细腻滑嫩,神魂一荡,只是眼下时机不对,伸手过去揉摸了两下,便狠心摒弃杂念,说道:“先将这些虏兵杀死,我再帮你慢慢的揉!”   “做你娘的美梦!摸两下还不美得你,”萧燕菡横道,“你觉得我的计划,比你如何?”   “未必有多好,但反正不可能万无一失,不妨一试就是!”徐怀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猎物   “……我便说我们撤走,那些逃走的汉儿便会迫不及待的赶回来。你刚才输我不服气,说你分神最后一箭才稍慢些,才比我少射杀一人,这次我们重新来比过,叫你愿赌服输!”一员番将虬须满脸,将一张拓木长弓横摆在马鞍上,在午后的阳光下眯起阴戾的眼睛,跟身边一名青年校尉说道。   “这些汉儿却也不傻,都缩着不露头,怎么比试?”青年番将撇撇嘴问道,“单比箭术,刀剑所杀不算?”   “都算,要不然这些汉儿躲在屋舍里,你我还要拿弓箭进去射杀?这岂不是太费手脚了?”虬须番将笑道。   “儿郎们,你们守住这里,莫叫汉儿逃走一个,且看我与剌兹扈此番谁猎得更多头颅?”青年番将把有碍穿堂过户猎杀汉民的铠甲脱下来,仅凭半身犀甲,理整好刀弓,就将一只装满羽箭的箭壶绑于身后,与髯须番将往寨门策马赶去。   ……   ……   “他们这是在搞什么鬼?”萧燕菡看着其他虏兵未动,仅有两名低级武将模样的赤扈人驱马到寨门前,透过寨墙朝里面张望片晌后,便下马将坐骑赶回去,然后贴着确认并无威胁的寨墙往两侧走,有些发蒙的看向徐怀,搞不明白这些赤扈人想干嘛。   “他们或许跟我们想法一样,以猎杀为乐,还认为寨子里的村民,仅够他们两人猎杀的,其他人看热闹就行。”徐怀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他与萧燕菡伏身临近寨墙的一栋木楼屋脊之后,眼眸像鹰隼一样盯住外面的虏兵。   “这要怎么办,可跟我们筹谋的不一样啊?”萧燕菡不像徐怀那么有急智,情况发生变化,就有些挠头的问道。   她最初以为大部分虏兵都会进寨子猎杀村民,仅会留少量的人手在寨子外看管马匹,这样的话,就能叫周永、史琥、燕小乙等人翻墙出去偷袭。   到时候只需要将寨子外看管战马的赤扈人杀死,将战马惊走,没有战马的赤扈人失去快速机动的能力,就能将他们围困在残寨之中逐一击杀。   即便这一小队赤扈人退到哪座院子里负隅顽抗,他们就可以从其他地方调更多精锐人手过来,以绝对优势的武力进行围杀。   现在可好,绝大部分赤扈人都堵在东寨门及西缺口之外不动弹,仅有两名番将要进寨子猎杀村民——他们就算能毫不费力杀死两名敌将,也必然会惊动寨子外的虏兵,之前的计划很可能都要落空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挑一人袭击,也不要下重手,击伤一人便假装不敌逃入诸多屋舍之间藏匿不出,还怕他们不咬钩?”徐怀撇嘴一笑,说道。   徐怀不能让萧燕菡现在就全力施为,倘若现在就直接击杀一名番将,剩下的虏兵即便不会善罢甘休,也必然会极其慎重对待形势已有变化的残寨。   所以,徐怀要萧燕菡将偷袭的尺度拿捏好,才有可能将剩下的大部分虏兵都引诱进来围捕她,那他们就可以照着拟定的计划放手施为。   以赤扈人的邀赏机制,徐怀相信这伙虏骑只要有可能,就会尽全力生擒火辣之极的萧燕菡。   “你怎么还想着用这样的馊主意?”萧燕菡美眸怒视徐怀。   “色授魂与,才能忘乎所以啊!我却是想拿自己当诱饵,但也要人家上当才行啊!”徐怀摊手说道。   萧燕菡不理解徐怀,窥着那虬须番将翻过寨墙的落脚地,估摸着他前行的方向,手持近身博杀的短刃纵跳下屋顶,从巷道往那虬须番将行进的路线摸去。   在跨过那道门槛之后,萧燕菡便可以说是真正登堂入室了,看她在狭窄巷道里潜行,每一步迈步都有带着特定且美感的节奏,能使全身筋骨不至于过度紧绷,但处于随时能聚劲发力的巅峰状态之中以应不测之变。   看到徐怀这边拿手势指示,在与虬须番将即将在巷道夹角相遇之时,萧燕菡又有意滞缓步伐,最初的那种轻灵感顿失,整个人蜷缩在墙角顿时就予人紧张局促之感;女人真是天生演戏的好手。   在虬须番将的衣角显露出来,萧燕菡持双刃便往其颈项及侧腋刺去,虽说故意使然、出手显得仓促,这一刺却也是又快又狠。   当世习武者最为讲究的就是直觉反应,拿逼格高点的话来说,就是身与意合。   无甲持刃相斗,生死都在须臾之间,根本没有时间经大脑思考后再去拆招应招,全凭平时苦练,种种身势拳法刀势的变化都深深烙印到骨髓之中,在电光石火之间搏杀全凭身意合一的直觉反应。   虬须番将也是登堂入室级的好手,惊觉到杀机袭来,身体便瞬时有所反应,身躯似野兽停滞、旋拧,差之毫厘的避开看似必中的双刃。   紧接着虬须番将头还没有摆正呢,仅拿眼角余光瞥见萧燕菡所持双刃及臂膀身位,左手便拿柘木长弓反抽萧燕菡的右臂,青筋暴露的右手已握住刀柄,随即躯干像是纵马狂奔一般,先是微微一挫,偶尔猛然一冲,长刀顺势脱鞘横斩而出。   虬须番将的刀法暴烈而迅猛,仍是极其实用的强悍刀术,仗着过人的气力,一刀接一刀就朝萧燕菡连环斩出,不予她喘息的机会。   这也是赤扈人最令人头痛的地方,其族众自幼牧马游猎为生,弓马娴熟,风餐露宿的生涯又令他们体格强韧。   赤扈人有这样的基础,三四十年来不间断的征战四方,令他们拥有一大批战斗力极强的中下层武将。   换作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前,萧燕菡绝难挡如此猛烈的刀势,而此时萧燕菡需要藏拙,将寨子外的虏兵都引诱进来,双持短刃对抗如此猛烈的刀势,有如在狂风之中踩钢丝而行。   好在虬须番将看清楚萧燕菡的脸容,下意识的放缓刀势,萧燕菡气喘吁吁起来,胸脯颤动更是叫人生出活捉的冲动,简直难以自抑。   萧燕菡逮到个机会,连刺数刀,将虬须番将击退半步,便双脚踩踏巷道院墙凹凸处,身形陡然拔高翻入院中,有如灵燕穿堂过屋,毫无拖泥带水之感。   徐怀都怕番将这时候看出破绽。   好在虬须番将还在恍神中,不想轻易放走战利品。   他战阵厮杀极勇,刀势凌厉而疯狂,但矮墩墩的身材,又有点罗圈腿,身形却远不如萧燕菡灵活,待他搭手命登上院墙,萧燕菡已经翻过第二道墙往那栋院子里的中庭落去。   虬须番将从箭囊里取出三支利箭扣在手心里,但犹豫后终究没有射出,只是站在院墙之上,眺望四周,搜寻有没有其他危险。   青年番将在百余步外入寨,当然看不到虬须番将与萧燕菡在巷道里近身恶斗的情形,但萧燕菡翻墙而过的动作极为利落,令他惊觉到回马杀至的这座残寨,情形跟他们所预想不一样。   他疾步走来与虬须番将会合,站上院墙眺望片晌,便拿起野牛角所制的吹角“呜呜”吹响起来。   寨子外的虏兵闻声从两侧驱马逼近寨门及西垣缺口,拿赤扈语大声跟寨中的两名番将说话。   徐怀仰躺在屋檐阳坡面,他听不懂赤扈语,但从双方大声呼喝中能猜到这伙赤扈人的迟疑、犹豫:   劫后余生的村民都集中到一处,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慌乱,又有身手颇强的神秘女子袭杀不成就翻墙遁逃,在他们眼里,这座寨子的不确定性及危险性大增,数十村民已经不再是他们能随时施虐的狩猎场。   不过,赤扈人攻城拔寨,妇女是极其重要的战利品:百户所掠,需挑选最美艳的女子进献千户;千户所掠则将最美艳女子进献万户,层层递进——赤扈人征战四方,所捋掠绝色者皆献于王帐。越雨楼从曾与赤扈人有过交集的蕃民那里搜集情报,据闻赤扈汗王征战半生,帐内妃嫔多达五百余众,皆为绝艳。   对赤扈人的中下层武将来说,掠得绝色女子献于王帐,乃是绝大的战功与荣耀,而非单纯满足自身的贪奢淫欲。   当然了,倘若这队虏骑惊疑不敢进寨搜寻萧燕菡,也不敢在寨外滞留,残寨村民也能免遭屠戮。   看到萧燕菡已经翻墙逃回村民聚集的院子与牛二、燕小乙他们会合,而虏兵也小心谨慎起来,占据高点观察寨内的情形,徐怀则完全放平自己,平躺在屋脊阳坡面,手抚着横在身前的长刀,看着头顶悠悠白云流动。   虽说马鸣啸啸、微风拂动草木,徐怀却有一种出奇的静谧感,似乎仅以耳闻便能掌握寨子里外的一切动静。   赤扈人最终决定搜捕他们此生都未必有机会遇得到的战利品,一切都回归到徐怀他们所期待的轨道上来。   当然,虏兵没有完全弃马而行。   听着马蹄踩踏石板街的清脆响声,徐怀确定各有五骑从东寨门、西垣缺口直接驱马进寨。   虏兵没有完全弃马,显然还是要用小队骑兵控制住残寨的主街,剩下的人则弃马进寨,负责闯屋进室进行搜捕猎杀。   这与计划又有些变化,意味着徐怀与萧燕菡在寨子里的猎杀,要以这十名骑兵为先。   时间在安静的流逝,徐怀静听马蹄嗒嗒作响,确认五骑刚从身下长街经过,缓缓站起来,踩瓦走到脊边,见马背的虏兵讶异的盯看过来,拔出刀来招呼了一声“哈喽啊”,便随身形暴劈而下…… 第一百零八章 狩猎   劫后余生的六七十名村民都退到位于寨子正中方位的大院子里,那栋院子墙高且厚、建筑坚固,之前纵火就没能引起大火,赤扈人短时间没能清楚寨子里其他地方有没有藏人,当然不可能强攻那栋院子。   除了十数人占据四周的屋顶房脊,用精准得令人心颤的箭术,压制院中村民或藏身其中的刺客反冲出来,剩下的人马分成数组,先从外围搜索起来。   两组骑兵在主街上来往逡巡,也是预备哪里遭遇敌人可以快速驰援过去,却没有料到威胁就藏在紧挨着主街的一栋木楼房檐上。   徐怀走到房檐侧面,还有些微的响动,仿佛狸猫踩瓦而行,一名虏兵还奇怪怎么会有小动物没有被他们惊跑,还凑近过来,抬头便看到徐怀那张杀气遍布的脸——数名虏兵皆持弓警戒巡视,这名虏兵看到徐怀暴斩过来,下意识挥弓抽打徐怀的膝部,身子借势侧倒躲避凌厉之极的刀锋。   这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可惜他遇到的是徐怀。   徐怀全身筋骨屈张,体内似作雷鸣微响,叫身形陡然间在半空中滞停住数瞬,长臂如猿探伸,长刀化斩为切,恰到好处的切中那虏兵的喉部。看着那名虏兵惊容凝固在脸上,继而徐怀手握刀柄,使刀锋顺着身形的下坠,从这名虏兵左颈至肩、腋划落而下,锋锐的刀刃还在其跨下的战马侧腹拉开一道血口子。   与战阵之中讲究威猛的劈山刀势不同,徐怀此时用刀轻灵简约,尽可能节俭用每一滴体力。在战阵之中,力歇可以将锋线交给左右先顶住,还有喘气的机会,现在他在寨中游斗,从头到尾都要靠自己撑到最后。   照着之前的计划,徐怀先出手只需要将虏兵注意力吸引过来,方便燕小乙、周永等人能潜出寨外就可以了,但现在还需要将进入寨子里的这些虏兵坐骑击伤或击毙予以解决,防止到最后会有虏兵纵马突围。   徐怀也不恋战,刀锋横切,往身前那匹战马右后腿胫部拉开一道血口,便挫步贴近墙壁,两支利箭紧贴着侧腋疾射而过,击在铺地石上铿然有声;徐怀横肘反撩,电光石火间将照脸射来的一支利箭击落,身椎旋拧,涌生的劲力带动整个身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转往拐角外的窄巷里,避开更为密集的箭矢。   残寨居住着百余户人家,面对东面的官道仅有一座寨门,规模很小,东西向的这条铺石窄衔通长仅两百二十余步。   此时有十数虏兵持弓站在寨中大院四周的屋顶、院墙之上,倘若没有屋舍、院墙遮挡,寨子任何一个角落都在他们的射程之内。   这也是徐怀与萧燕菡在寨中猎杀这些虏兵最难的地方,必须一击便走。   他们倘若在没有遮挡的街巷间被三五虏兵缠住,很可能两三个呼吸之间,就有十数利箭精准射来,徐怀也不敢说能及时避开?   周永、史琥、燕小乙他们也想在寨中参与猎杀,徐怀不许,便是他们在袭杀这些精锐虏兵时,还无法一上手就形成进退自如的碾压性优势;而搜寻萧燕菡的虏兵与沿街逡巡的虏骑,又都主要保证自己都在其箭手视野可见的范围内活动。   不过遇袭的这组虏骑,很显然还没有体会到徐怀的强悍,认为一个照面就被杀一人、伤两马,是猝不及防间遇到偷袭所致。   剩下四人恼怒之极,纵马便拐过拐角,往两堵土墙间的窄巷杀来。   居首之人便是第二匹战马被割伤之人,盛怒之下,最先弃马提刀追出,其他三人要绕开两匹受伤惊嘶的战马,即便策马赶上,却是要落后一些。   居首之人以为袭击者必然快步往侧面的巷子深处疾逃,却不想他刚转过身,还没有等看清窄巷里的情形,横斩过来的刀锋,化作一道冰冷到极点的孤形刀光从他眼前划过。   他手里的弯刀才拔出一半,难以置信的犀皮甲竟没能给他半点庇护,隐约听到利刃划过胸骨的哧啦声,就见袭击者微蹲着身子已在他身前,还在极瞬间变化横斩跨步,身躯像猛兽一般扑冲过来;随着身形的急速拉近,手肘横贴刀脊,抵住他的胸腔抵撞过来,叫他身不由己的往后倒退,与第一匹从巷口驰入的战马撞在一起。   前后两股巨力相加,虏兵就听到自己胸骨被刀锋切断的细微声音,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袭击者疾步退避,下一刻贴近土墙,长臂一伸,搭上墙头身子便翻滚进南侧被大火烧残的院中,两支疾射过来的利箭,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看着同伴跌坐地上,胸部近乎完全被破开,另三名虏兵才意识到袭击者身手比他们想象的强悍得多,旋即猛拽缰绳拉住胯下战马,不敢真钻入弓手没有视野的窄巷追杀。   徐怀并未遁远,背依土墙静静的掏出一方汗巾,将刀身血迹拭干,以防止血液滴落到地上留下蛛丝马迹,静听巷道外除马匹扑鼻喘息,还有砖瓦碎落的细微响声,应是寨中有弓手飞檐走壁赶来增援。   徐怀这时候才贴着土墙往北侧潜行。   贼虏之前在寨子里大肆纵火,除开一些还冒腾黑烟的余烬外,大部分屋舍都不经烧,此时火势基本已灭,倒塌的断壁残垣、冲砸倒塌的门窗,为徐怀在屋舍之间的行走提供便利。   来到与萧燕菡约定的会合处,看到她已经背靠土垣歇力,徐怀刚要问她战绩,陡然看到胸前衣裳破开、血迹斑斑,吓了一跳,压低声音叫道:“你怎么受伤了?”   徐怀伸手去察看伤口,萧燕菡却怒目瞪看过来,低吼道:“你动什么手?我没伤着,只是外面的衣裳被划破了,血是别人的。”   摸着里间确有一层绸衣未破,徐怀故作糊涂,假装探头出去察看敌情,说道:“叫你莫要行险!”   “你杀了几人?”萧燕菡问道。   “两人两马。”徐怀说道。   “我杀了三人,废掉对方四匹马!”萧燕菡得意的说道。   “不要再冒险了,算我求你。”徐怀头痛的叮嘱道。   “你将腰带解给我!”萧燕菡说道。   徐怀迟疑的看了萧燕菡一眼,他身穿短襟劲装,有没有腰带无所谓,解下来递过去,却见萧燕菡拿腰带环胸绕了两圈后束紧,颇有所感的评价道:“确是碍事。”   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听着外侧石街马蹄奔跑起来,两人又紧贴着身后的土墙,听寨子里虏兵的动静。   徐怀他们之前还能紧急将寨子里的地形看一遍、摸一遍,虏兵却有些抓瞎。   目前已经有两个身手不弱的袭击者藏在寨子里,虏兵也只有三十多人,还被杀了五人,哪里还敢横冲直闯搜索屋室?   见两翼搜索的虏兵甚远,徐怀从一堆废墟里取出事先藏下的柘木长弓、箭囊,将箭囊绑在肩后,等东西两侧寨外皆传来战马惊嘶,他与萧燕菡便快速穿堂过屋,往西垣缺口处赶去。   史琥、周永等人潜出寨外,不可能等徐怀他们完全解决虏兵在寨子里的战马再出手,那样也会引起虏兵的警觉,或将更多的战马赶入寨中,以便他们能继续控制石街。   徐怀、萧燕菡只需要先解决掉寨中一部分战马,史琥、周永他们就会直接在寨外出手,此刻正当值。   徐怀、萧燕菡听着寨中虏兵的惊吼,确认史琥他们在寨外已经得手,便往临近涑水河的西侧赶去。   也是他们的人手太有限,寨子外主要人手安排在东侧,徐怀、萧燕菡接下来则主要从残寨西侧袭杀虏兵,减轻这边的压力。   寨子里外皆现敌踪,虏兵也慌乱起来,摸不透袭敌底细,既不敢再分散人手搜索袭击者,也不敢在大部分战马皆惊走的情况下轻易出寨逃走。   虏兵进退失据,徐怀与萧燕菡联手行事就更为方便了,徐怀先射杀两敌、射伤一马,将五名虏兵引诱到一条夹巷之中,与萧燕菡从土墙缺口袭出,击杀五人。   这令虏兵更加不敢轻易妄动,很快占据西侧一座围墙坚厚的院子,想着熬到天黑再突围出去。   虽说徐怀仅率十数人先抵临此间,但翼骑营有十数队小股精锐骑兵就在南面数里到十数里范围内游弋,以图将这一区域的虏兵惊走,为后续大队兵马夜行北上清出道路。   这队虏兵不敢仓促突围,正落徐怀心怀,黄昏时袁垒、乌敕海等人各率小队骑兵赶来与徐怀会合。   这时候他们人数占优,兵甲皆齐,先以弩手持神臂弩占据高点,袁垒、周永、乌敕海各率小队人马,持重盾强突进去,将剩下不到二十名虏兵悉数歼灭,结束这场意料之外的前哨战。   夜幕降临之后,守陵军趁着夜色分批往北挺进,景王赵湍、钱尚端、乔继恩、邓珪等人也于凌晨时分赶来残寨与徐怀会合。   这是绛县北部最后一站,他们并不需要继续往北,在这里歇上一日,明天便可以直接贴着山脉的西北坡直接进入太岳山东麓的群岭之中…… 第一百零九章 俘虏   将小队虏兵围歼之后,徐怀便去休息,安顿村民、联络后部以及审讯俘虏等事都自有燕小乙、史琥、周永他们去处置;待景王等人凌晨赶到涑水残寨,抓住间隙养精蓄锐一番的徐怀,才草草洗漱来见。   景王赵湍、钱尚端、乔继恩等人都是文弱之身,渡河后跟着连日昼伏夜出行军,也是吃尽辛苦;确认大体计划没变,诸部行军一切顺利,众人都劝景王先去歇息。   此时后勤补给以及与地方州县的沟通,都由钱尚端、乔继恩领着胡渝、朱桐等人负责;大营军务由张辛、邓珪协助景王赵湍,他们这时候还没有办法歇息,都在院中忙碌;而杨祁业、顾大钧等人充当侍卫及信令传递,这时候也分派人手,确认诸部行止,随时保持联络。   以楚山卒为主的翼骑营,徐怀也交给徐武碛、徐心庵、王宪等人负责统领,徐怀他主要负责目前最不容出漏子的前哨侦察——前哨侦察之事,这一刻也是主要由乌敕海、王章等人率小队骑兵在翼城南部一带逡巡,太岳山东麓的斥候侦查,则由周景负责。   徐怀走回落脚歇息的院子,这时候却没有睡意,看到房脊上坐着一道人影,想来也只有萧燕菡这么闲暇。   涑水残寨很小,又有近一半屋舍被虏兵纵火烧毁,此时除了要进驻千余人马外,之后还要用作后营军的驻地,除了拱卫侧后方外,还要保障从蒲绛等州筹集的粮秣能源源不断沿着涑水河运往前线。   (涑水河源出历山、太岳山之间,先自东而西,经翼城南部折往西南,横穿绛县再西向汇入黄河。)   所以,翼骑营入驻残寨的兵马,仅分得很小一片营区,军将都挤在一栋院子里同床共枕,也就徐怀与萧燕菡相邻各住一间单室。   徐怀爬上屋檐,坐到萧燕菡身边,看向被夜色笼罩下的原野。   星月稀廖,远处陷入一片暗沌之中,远山黑影模糊,却是残寨之内的景象还隐约可见,也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来。   “你在想什么?”徐怀问道。   “陈子箫赶往西山已有十天了,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萧燕菡幽幽说道,“倘若我大哥决意率族人西迁,你会不会怨他?”   “为什么要怨?萧使君有欠我什么不成?”徐怀哂然笑道,“不过,即便燕廷残族最终西迁,我相信也非萧使君本意!”   “是啊,赤扈人崛起漠北,四十年来兵锋盛极一时,早在其踏过大鲜卑山东进之前,乌伦古、喀额齐等地就有蕃部附庸于其,老弱病残十数万人众,想要从党项与赤扈的缝隙间穿到乌伦古以西去,谈何容易?”萧燕菡发愁的说道。   党项人无论投不投赤扈,都不会轻易叫契丹残部借道西进。   党项人内部那些不愿投赤扈的主战派,当然乐意拿契丹残部当枪使,迫使他们顶在前面抵挡赤扈人;而投降派或议和派,则更想着将契丹残部当成取媚赤扈人的献礼。   除党项之外,阴山南北以及往西到乌伦古、喀额齐数千里之间都是赤扈人的附属部落——赤扈人之前对阴山到乌伦古、喀额齐地域控制还谈不上严密,但在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这一区域的部族,有几家敢对赤扈人阳奉阴违?   即便不谈赤扈人有可能派兵追杀,契丹残族想要一路厮杀过去,最终在赤扈人控制范围之外,寻找一处栖息地,谈何容易?   不过,契丹残落至斯,内部必然存在极多的分歧,更何况萧干、李处林、萧统等人投降赤扈人,目前处境看上去并不算差,这也会动摇西山残族一部人的意志。   就拿张雄山来说,徐怀看得出他对大越怨气未消,都未必愿意相助这边,只是还能听从萧燕菡的命令行事。   徐怀目前对契丹在西山的残族,自然是要极尽想办法争取,倘若最终不能如愿,他也不会抱怨什么。   一定要说憎怨谁,那也是大越自己作到这一步的。   徐怀待要多宽慰萧燕菡几句,却见张雄山领着两人走进院中来,招呼道:“张爷,从剌兹扈嘴里挖出什么来了?”   赶在入夜前,将侵凌涑水残寨的小队虏兵全部歼灭,其中包括将虬须番将敕兹扈九人生擒。   不过,不像契丹人汉化得那么彻底,赤扈人通晓汉话者甚少,史琥、周永他们又不懂赤扈语,则等到张雄山赶到涑水残寨后,将人交给他们审讯。   看着张雄山这时候带人找过来,想必是从敕兹扈嘴里挖出什么有用信息来,徐怀与萧燕菡纵跳下房檐,叫张雄山进屋说话。   张雄山坐下来,喝了一口凉茶,说道:“敕兹扈嘴巴甚硬,但另外几个赤扈俘虏嘴就松多了——那青年番将为郡主所杀,却是从孟州赶往太原传信的宿卫武官……”   “从孟州赶往太原,怎么会跑到绛县来?”萧燕菡不解的问道。   从孟州走轵关陉北上,经泽州一路北上,可以直奔太原而去,完全没有必要白白多走两三百里绕道绛州,萧燕菡怀疑张雄山审讯不仔细,叫人拿话诓住。   “赤扈人在韩信岭南坡建了营寨,有大量精兵驻扎在那里,信使应该是相信前往韩信岭更有可能见到西路军主帅!”张雄山说道。   韩信岭乃是晋中盆地与汾河下游盆地的分界岭,位于吕梁山与太岳山之间,赤扈人的信使从孟州赶往韩信岭,经泽州北上,或先穿过太岳山,从绛晋等地借道北上,路途是相仿的。   赤扈人已然在韩信岭南坡修筑营寨,以防西军沿汾水而上去解太原之围,这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不过,倘若赤扈人不仅将大批精锐都进驻到韩信岭南坡,甚至还悄然将帅帐移到韩信岭,这是打算等到西军溯汾水而上时精锐尽出,在汾水两岸重创北援太原的西军主力啊!   萧燕菡瞥眼看向徐怀。   他们渡河北上,有不少人主张沿汾水河北上,认为他们只要占据韩信岭从南翼袭扰敌军,一方面可以倚仗韩信岭左右的山岭险峻,不惧赤扈骑兵强攻过来,而待越廷下定决心,遣西军援师沿汾水北上,也会赶往韩信岭直接与他们会合。   此乃西军接应太原守军最为便捷的一条通道,同时滞留泽潞两州的敌军倘若不想后路被包抄,也必将被迫北撤——在大越的疆域之内,西军并无需要刻意穿过太岳山,进入上党高地,驱逐滞留泽潞等州的虏兵。   不管怎么看,守陵军进入韩信岭伺机而动,有可能抓住更大的主动。   却是一贯剑走偏锋的徐怀,却在这时主张稳妥起见,主张进军太岳山,进攻从泽潞等地北撤的降附军侧翼。   如今看来,守陵军真要直奔韩信岭,很可能一头撞入赤扈人的天罗地网之中。   要不是确认徐怀真就只有一张嘴巴、两只鼻孔,萧燕菡怀疑他是不是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你看我做什么?”徐怀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萧燕菡。   “你怎么知道韩信岭不能去?”萧燕菡讶异的问道。   “兵书有云,杮子要挑软的捏,”徐怀胡扯敷衍萧燕菡,又问张雄山,“俘虏可有交待那信使因何事赶往韩信岭?”   赤扈人的文化水平有限,因此很多信函都是口授不落字句,那青年番将为萧燕菡所杀,徐怀担心他人并不知道传信的具体内容。   “那信使乃是赤扈王帐的一个宿卫武吏,与敕兹扈相识,经过绛州相遇,两人以猎杀村民为约,要了却一桩旧怨,旁人不意听他与敕兹扈提及传信之事,乃是你朝又密遣使臣赶到孟州,与其还没有从孟州撤走的后军主将联络,意图割地求和,甚至承诺派出割地议和使奔赴太原,督促太原军民献城!”张雄山甚至带有一些同情意味的说道。   “呵,这便是大越朝堂!”萧燕菡忍不住拿“这就是男人”的口气讽刺道。   徐怀袖手而立,久久不语。   张雄山问道:“要不要将这几名俘虏直接处理掉,以免惑乱军心?”   “有什么惑乱不惑乱的,这又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烦张爷去将这事知会钱郎君、张军侯一声,今夜就不要惊动殿下了!”徐怀挥了挥手,跟张雄山说道。   张雄山走后,萧燕菡盯着徐怀的脸,问道:“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要不然呢?”徐怀痛苦的反问道,“我并没有能力去解太原之围,赤扈人甚至在韩信岭部署好天罗地网等待西军去援,我能派人劫杀这狗屁割地议和使,以致太原军民坚守到不得不陷落时,落一个满城皆屠的惨烈下场吗?”   萧燕菡下意识还想奚落徐怀几句,却见他眼眶噙着泪水,愣怔片晌,柔声说道:“有些事确定非你能改变,你也无需自责……”   徐怀长吐一口气,看着萧燕菡说道:   “我知道要说服你族残部直接参战很难,但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前后有三千俘虏被你们擒获,除开七百多桐柏山卒外,此时应该还有两千俘虏移至西山。你此时赶往西军见萧使君,叫他将这些俘虏交给你及其他愿意与大越并肩作战的将领统率,我承诺但凡有一口气在,必会叫你大燕族人在这天地之间有栖息繁衍之所……” 第一百一十章 战前   萧燕菡怔怔的看了徐怀一眼,问道:“你这话我只能跟我大哥说?”   “你也不傻啊,不过,你将这话问出口,也不能算多聪明。”徐怀收拾好情绪,笑萧燕菡道。   “跟你说正经的!”萧燕菡横了徐怀一眼。   “说正经的,就是你们要相信我。”徐怀说道。   “这哪里正经了?”萧燕菡吐槽道。   徐怀还想问萧燕菡臂肘痛不痛了,史琥却在这时带着涑水残寨的耆户长过来。   “见过军侯!”   涑水残寨乃马家沟寨,南面有道溪沟从历山北坡过来汇入涑水,寨中九成人丁都是马姓。   耆户长马方一家原本也算是寨中上户人家,年轻时习过武,闯荡过江湖,此时刚过四旬,算是正值孔武有力的年纪。   在蒲绛陕晋四州(旧河中府)游弋的虏兵随着东路军北撤,也陆续往北面收缩,人数大为减少。马方想着趁这个空隙进山伐木,加强寨子的防御,寨子遇袭时,他与其子马钧带着十数青壮在二十余里的山沟里逃过一劫。   当然,马方、马钧父子二人心里也有懊悔,总想着当时要是多十数青壮在寨子参加防御,就有可能叫他家九口老小以及全寨四百余口人免遭屠戮,而不是现在仅剩不到七十人劫后余生。   “马爷有何事招呼?”徐怀看院子里才朦朦亮,招呼面容难掩憔悴、悲伤的马方、马钧父子坐下说话。   “军侯黄昏时所交待下来的事,我已悉数照办,这时过来问一声,我父子二人能否跟随军侯去杀胡狗?”马方咬着后槽牙问道。   “为何要跟我走?”徐怀问道。   “……跟着军侯能多杀几个胡狗,”马钧恨声说道,“河中百万之众,却无人能像军侯如此能战……”   “河中蒲晋绛三州二十余县,人丁一百五六十万,哪可能没有几个英雄豪杰,我也就一身蛮力而已。”徐怀笑道。   “我们当然不可能尽识河中豪杰,但胡狗初来,有三十余骑袭扰神山县,知县顾成儒以胡狗人少力微,组织城中三四千县兵乡勇出城围杀,却被这三十余骑胡狗杀得人仰马翻,不知道多少人被杀死。自那之后,河中再没有哪座城寨敢组织兵马出去迎敌!”马方说道,“年后沿汾水而来的胡狗,可能就两三千人,却愣是叫从拥百万之众的河中府任其蹂躏!”   “啊……”萧燕菡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马方,难以想象一城之兵会被三十多赤扈骑兵杀得这么惨,她们之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战报。   徐怀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三四千守军没有严密的组织、操训,刀弓铠甲不全,被三十余精锐骑兵冲溃后掩杀,甚至自相踩踏引发崩溃,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三四十余人规模的赤扈骑兵,敢直接冲击百倍于己的守军,赤扈人的悍勇也可见一斑。   这样的惨败,也必然会重创当地的军民守御意志,而西军也迟迟不敢跨过黄河进入汾水沿岸,也难怪这么长时间来,少量虏骑能在汾水下游往来如入无人之境了。   徐怀也无意去探究神山县守军惨败的细节,又问马方父子:   “你父子随我去杀胡狗,马家沟寨的村民怎么办?”   “有一部分人要投亲靠友,大部分人还是要留下来收拾寨子,赶着种当季的粮食,却是我父子二人家破人亡,再无牵挂,可以跟着军侯走。”马方说道。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战事远非一时能休,汾水未来极有可能还会遭胡狗践踏。胡狗之强,你们也有目睹,何况他们兵马之多,并不在大越之下,仅我们这点人马拼杀,还挽回不了局面,甚至河洛、关中、河淮等地往后都会相继沦为战区。你父子二人还是要劝村民尽早南迁。人命面前,不要吝惜房宅田地,不愿与虏兵作战的,迁到荆湖开荒种粮,到时候缴粮纳粮,也算是支援作战,为亲人报仇血恨;愿意拿起刀弓跟胡狗拼个吊朝天的,可以跟我们走,将来但有性命在,可以迁落到楚山去!”   河中四州(蒲、晋、陕、绛)二十余县,徐怀知道绝大多数的民众还对这个朝廷心存幻想,故土难离,但不管怎样,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想着劝说更多的民众南迁。   “民伕怎办?”马方愣怔问道。   “民伕不差你们这些人——马家沟寨民遭遇甚惨,征夫之事都可以豁免。”徐怀说道。   过去四个多月时间里,汾水下游虽然与关中、河洛仅一水相隔,但被两三千虏兵袭扰不休,数万民众惨遭屠戮不说,上百万人困于百余城寨之中不敢出来,自是苦不堪言。   所以说,不管朝中投降氛围多浓郁,也不管江淮荆湖等地方态度多暧昧不清,目前景王赵湍遣人所联络的诸县,对守陵军北上是迫切渴望、欢迎的。   民伕、粮秣以及运输粮秣的车马,都是不缺的。   他们目前还要隐蔽行军,仅联络途经的四县,也仅仅是希望他们提供粮秣等方面的支持,但待沁水第一仗能漂漂亮亮的打好,将声势打起来,徐怀预计景王从河中四州调粮抽丁都不会成什么问题。   徐怀要史琥留两个人协助马方、马钧父子,除了说服马家沟寨的村民南迁,在守陵军主力东进太岳山后,也要马方、马钧父子尽可能说服附近遭虏兵洗掠侵害甚烈的村寨民众南迁。   至于那些躲入城寨暂时还没有受到致命打击的民众,料来他们不会轻离故土,他们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太多的人。   天亮之后,没歇息多久的景王便遣人来招徐怀过去商议事情;萧燕菡与张雄山也赶去请辞,只说担心此前陈子箫返回西山传信,过去十多日都不见回应,有可能途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变故,她要亲自赶去西山,率兵马过来协助作战。   萧燕菡辞别之后,也没有谁提割地议和使的事情,但赤扈人在韩信岭修筑营寨暗藏大股精锐之事,景王赵湍、钱尚端他们都还是心有余悸。   虽然他们选择往东挺进太岳山,但钱尚端担忧,一旦他们的行踪暴露,藏于韩信岭的赤扈骑兵会不会沿汾河而下,截断他们的后路。   大越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士臣也多为卫守边疆、统兵挂帅为己任。   立朝一百多年来,枢密使、支使、院判等统领全国军机事务的宰执级大臣,真正武臣出身的仅有寥寥数人,主要由士臣出任;甚至宦臣出任枢密使的机会都要比武臣大得多。   除开经略使这一执掌军政大权的高级差遣外,都统制、兵马都总管、都部署等职,士臣担任的机会,也都要高过武臣。   钱尚端历仕地方,人生阅历丰富,也狠狠读过几部兵书,虽说对统兵作战的细处不甚了了,但大的战略问题还是有自己见解的。   在这一点上,乔继恩即便是宦臣出身,却也不相让。   他们得知从俘虏嘴里挖出来的消息,都担心守陵军一旦进入太岳山,后路有可能会被沿汾河南下的虏兵截断,那他们即便能解沁水之事,也极有可能会被困在太岳山中。   “这个却是无妨,我们这点人马还不足叫赤扈人改变全局战略,他们期待的是西军主力经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哪里可能会瞧得起我们?”徐怀却没有太大的担心,说道。   “时局唯艰,当舍身忘危方得转机,我们也无需顾忌太多,”景王赵湍却是坦淡,问徐怀,“何时可以进军太岳山?”   “只要进一步确认乌岭、横城岭一带的状况,我便率翼骑营先行!”徐怀说道。   乌岭乃是翼城县、绛县往东进入泽州沁水县的界岭,横城岭还要再往东一些。   从泽州往绛州横穿太岳山的官道,以乌岭、横城岭两段最为险要,官道两侧山岭崔巍,除了官道之外,没有其他路可以绕过去。   敌军一旦在这两处提前建立防御,大军想要通过,不比攻陷城垒稍易。   守陵军不可能进入沁水境内还能瞒住行踪,但只要通过横城岭,再往东就是起伏不大的浅丘地形,与沁水河谷连成一片,不再有什么巨大的障碍,敌军这时候再察觉,除了在沁水河谷的开阔地带与他们一战之外,也另无其他选择了。   徐怀话音未落多久,便有侦察驰回禀报:“乌岭、横城岭皆无异常,周军使率百余精锐潜伏横城岭附近,敌军即便警觉,也能抵挡到午时,请王爷、军侯速派翼骑营进太岳山!”   “好,”徐怀拍着大腿,跟景王赵湍请战道,“殿下,我率先翼骑营先行,前营军、中营军也无需再藏踪匿形,倘若能在入夜前进入横城岭以东丘地,此仗必是大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孤驿   横城岭秦井驿,西距沁水县城二十余里,驿道两侧山崖陡立,怪石嶙峋,稀疏的杂木生长于荒草之间。虽说太岳山东麓的山势雄奇崔巍,但这条从绛州东进沁水,然后沿沁水河谷往东南进入泽州的驿道,最早却是东周时秦国攻略韩赵时期所建,历朝以来也是屡经修缮,迄今已经成为河东南部沟通东西最为核心的交通要衢。   秦井驿建于横城岭东峪口,数亩方圆的驿院背倚危崖,院前有一口据传秦军东进时挖掘的古井,遂得其名。   此时商旅禁绝,驿院孤立空寂无人的孤道之旁,更显荒绝孤寂。   秦井驿地处要津,屏蔽沁水西翼,萧干部将刘尽忠率部进入沁水河谷围困沁水县城,还是先派人马攻破十数驿卒及百余村民的秦井驿,临了还留百余人马在此警戒。   此时山里桃花正盛,草木繁茂,只是驿院前那条溪沟河滩上横七竖八躺满腐臭的尸体太煞风景。   山风刮来,隐隐约约的恶臭,叫驿院百余守卒头痛无比。   “郑狗儿那狗东西的,抓住几个黑脸村姑,他就跟见着荤的饿死鬼一般,就生怕耽误片晌只能喝别人的涮锅水——叫这孙子将尸体扔远些,却径直扔前面溪沟里,这才过去几天,竟然臭成这样!你去将那狗东西叫来!”一员番将站在驿院前,闻着一阵阵恶臭扑鼻而来,骂骂咧咧的差使人将负责抛尸的队目找来训斥。   “嗒嗒……”   这时候十数披甲骑士从西边峪谷驰来,直到路障前才勒住马,守在路障后的番兵刚要上前盘问,却被那些骑士拿马鞭子兜头狠抽了几下。   听着那几名骑士叽里咕噜的叫骂,番将站在驿院前也没有作声,只是看着手下番兵将路障移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们是跟随萧干、李处林投附的降兵降将,看到赤扈族人打眼前过去,即便跋扈一些,他们又哪有什么意气可争?   待这十数披甲骑士驱马走近过来,番将看清楚来人的脸面,顿时就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按住腰间的佩刀,厉声大叫道:“你们是谁?”   来人装束铠甲刀弓都跟赤扈骑兵相仿,也都满脸的络腮胡子,粗犷雄壮,相距较远看不出破绽,但走近后,来人哪里有赤扈人面部扁平、鼻梁软塌的样子?分明是汉人所扮。   再见这些人策马过来,已将身后的长弓取下,动作快的人已经手搭到马鞍旁的箭囊上,番将反应也快,见左右没有遮挡,抓住身旁一名瘦弱小卒,猛然将他拽到身前当盾牌。   这时候就听着“噗噗噗”箭矢破空之声传来,番将不顾手中小卒惨叫、挣扎,仗着一身蛮力死死抓住他的后颈、腰带,利用他挡住密集射来的羽箭,疾步往驿院里疾退去。   驿院守卒听到番将大声示警,有数人跑出来看究竟,冷不防羽箭又准又狠射来,顿时就三四人被射中,凄厉大叫着跟番将退回院中。   番将将身中十数箭还没有死透的小卒猛然扔了出去,拔刀怒吼:“敌袭,快他娘闭门、闭门!这些狗弄的家伙,从哪里钻出来的!哇啊,痛死他大爷的!”   番将这时候才注意到右臂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箭射中,虽然没有伤着骨头,但箭簇穿过右臂的筋骨。刚才全力闪避后退,都没有注意什么时候中了这箭。这会儿大门关闭起来,用木闩扣死,稍稍松一口气,才感觉火辣辣的痛。   沁水-绛州驿道乃河东南部交通要津,虽然没有设巡检寨,但往常防盗之责甚重,沿路几座驿所平时除了都驻扎小队厢军兵卒外,本身也建得异常坚固,宛如坞堡。   番将率领兵卒上墙,防止袭敌攀墙强攻进来,注意到西边的山岭里还有人马杀出,一面催促手下点燃狼烟示警,一面下令搬更多的重物堆到大门后,防止袭敌将大门强撞开来。   “这番将却是机敏!”周全见竟然叫那番将逃入驿院,咂嘴惋惜的叫道。   王章还算冷静,没有想着十数骑直接去冲撞大门,而是往后拉开距离,先将路障后的十几名番兵悉数射杀。   周景率领百余伏兵赶到,驿院里已经升起笔直的烟柱,向沁水河谷里的敌军主力示警。   “敌将反应甚敏,没能第一时间杀入驿站!”王章朝周景咂嘴叫道。   “无碍!”   周景作战经验要比王章丰富多了,能否第一时间杀入驿院,将守军杀溃,实际是两可之间的事情,甚至他们绝不能将希望更多的寄托在敌军完全没有防备上。   他们的核心任务,还是阻止敌军在狭窄的峪口建立防御,拦截主力兵马杀入。   没能第一时间将守军杀溃,都不能算失误,现在只要将他们封锁在驿院之中,不能妨碍他们下一步的作战安排即可。   周景下令人马持盾顶着院中射出来的箭矢,将官道上的那些路障都拖到驿院前堵住大门,先将百余守卒封锁在里面;同时用马匹将远处山间伐倒的一些树木拖过来,进一步加强对驿院的封锁,派出兵马往东驰去,监视沁水河谷之中敌军主力的动向。   ……   ……   翼骑营八百精锐要替前营军、中营军、后营军清理通道、掩护侧翼,以防夜行途中遇到小股敌骑的袭击,之前都分散于各处行军。   日上三竿时徐怀下令翼骑营诸部直接往太岳山中进发,往秦井驿驰来,午后与周景、王章前哨兵马会合。   徐怀身穿坚甲,在徐武碛、徐心庵、王宪、乌敕、史琥、牛二等人的簇拥下,走到驿院前来。   这边的大体情况,周景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派人通禀徐怀。   徐怀看到这边突袭驿院到现在才过去一个多时辰,除了将拒马等现成的路障以及一些杂木堵住驿院进出的门户,还用杂木捆绑钉合,造出几排长栅抵近驿院近侧,后面部署弓弩手,压制驿院里的敌卒不敢冒头。   翼骑营主力赶到后,至少能够毫无障碍的从驿院前的驿道通过,进入东面的低岭间驻守。   “我们从附近村落找到两副马车架子,周军使已派人到附近山间砍伐大木,到时候拖过来架捆到马车架子上,就能制造两辆简易冲车;云梯也都有在制造,黄昏时,应该能完成强攻驿院的准备……”王章介绍他们最新的强攻准备情况。   “王宪,你来接手后续的准备工作,”   徐怀叫王宪率领一队人手接过围困驿院及后续强攻的准备,他目前的关注重点不在这边,驿院甚至可以等凌坚、余珙率前营军兵马赶到之后,交给他们攻打。   徐怀朝东面的山岭眺望过去,问周景,   “敌军增援距离这边还有多久?”   “我们袭至秦井驿,未能第一时间杀他们措手不及强夺下来,也无法阻拦他们在驿院里点燃狼烟示警,便特地放走他们一名信使赶往沁水救援——半个时辰之前,约有八百番骑从沁水城西的大营出发,我沿途都安排小股兵马骚扰,还放置一些路障,再拖他们一个时辰没有问题……”   周景蹙着眉头说道。   既然不能做到彻底的无声无息,有意放个别敌卒杀出重围赶往沁水河谷报警,误导敌军以为仅有百十人袭击秦井驿。   这样,沁水河谷的敌军只要失之大意,派遣少量兵马增援过来,就是给他们加菜的。   说白了,不能第一时间袭夺秦井驿,无关紧要,反而可以利用来充当诱饵。   当然了,泌水河谷的敌军派遣八百番骑赶来增援,虽然比预料的要略多一些,看得出敌军主将刘尽忠还是相当谨慎之人,但萧干、李处林于大同率领投降赤扈人的骑兵,即便人马相当,周景还不觉得能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威胁。   他此时有些担心别的,跟徐怀说道,   “现在的问题,倘若将这八百番骑歼灭掉,我担心会将刘尽忠这条大鱼惊走。前营军、中营军抵达秦井驿之后,能否不作休整,连夜往沁水县马不停蹄杀去?”   沁水县城在沁水西岸临水而建,萧干部将刘尽忠率五千人马兵围沁水县城,营地主要建在沁水西岸河谷。   沁水在太岳山间的河段,主要是自北往南流淌。   只要守陵军主力能连夜扑到沁水西岸河谷的边缘,敌军是没有办法弃营撤往沁水东岸河谷的。   当然了,守陵军连日昼伏夜出的行军,今日奔袭沁水又是强行军,当中不作休整就要赶往沁水西岸河谷接敌,是较为严峻的考验。   “没关系,先将这八百番骑吃掉,即便守陵军体力跟不上,我们吃点苦,将这条大鱼拖在沁水西岸!”徐怀说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迎敌   从横城岭秦井驿往东到自北往南蜿蜒流淌的沁水河,虽说也是坡岗起伏,地形却要比东面深壑断崖密布的乌岭、横城岭平缓多了,也有大大小小的村寨座落其间,朝夕耕种,田陌纵横交错。   要不是血腥残酷的战争降临,此间直如“鸡犬相闻、往来种作”的桃源之所,但此时的鸡鸣狗吠,却是为坡岗山谷间行进驰骋的骑兵所搅。   徐怀驱马登上一座坡岗,能看到北面不远处一座位于长坡上的村庄,好些村民正从寨墙后惊恐的探出头来,张望着这边即将铺陈开的血腥战场。   敌军进入沁水河谷已经有超过十日,但其从泽州出发,沿沁水而上,从沁水城东古渡越过沁水,兵围沁水城,沿途劫掠主要集中在沁水以东,此时还没有腾出手对西岸河谷的村落坞寨大肆进行劫掠。   这或许给人一种假象,只要沁水守军快快投降,城头变换大王旗,太岳山里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只不过换一家官府交粮纳赋罢了。   也因此十数日来,沁水河谷西岸的村落坞寨只是想着结寨自保,没有谁想过要联合起来,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牵制敌军、增援两三万军民被围困的沁水县城了。   周景、王章封锁秦井驿之后,也曾派人到最近的两座村落,希望能征用百余寨勇作为辅兵,协助打造器械、进攻驿院,但都遭受拒绝。   即便量出景王的旗号,派出的人手连这些村庄都没能进去,就被驱赶回来了。   王章等人对此感到愤愤不平,周景他们则淡然视之。   徐怀的心境也是古井无波,平静的看待这一切。   自古以来,抗争者从来都是少数。   就连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都卑躬屈膝到这地步、只想着摇尾乞降,这些大多数甚至都没有走进过县城的村民,能指望他们在真正遭受侵凌之前有多高的觉悟?   这些村民是需要引领者的。   徐怀视线很快从北面的村庄收了回来,转头往南看去。   在横城岭到沁水河之间,徒步的甲卒要是偏离官道,想要翻越一座座坡岗往来秦井驿、沁水城会非常的困难,登高爬坡是极耗体力的一件事,但骑兵进出要相对自由得多。   翼骑营数支小队骑兵已经在乌敕海、史琥等人率领下,占据驿道两侧的坡岗,但每支小队骑兵仅有十数二十人,看上去更像是虚张声势、搞空城计。   而在秦井驿方向,厮杀声隐约传来,间有锣鼓齐鸣、人声惨叫,虽说隔着一道坡岗看不清楚那边的情况,但能想象得到围攻驿院的激烈战况。   八百番骑听着人数不多,但连人带马,占据驿道及两侧约近二十丈宽度的浅坡,前后分作三队,仿佛绵延约两里许的黑色洪流,往秦井驿方向扑去。   看到番骑往西挺进并没有明显的犹豫与迟疑不定,王章咂着嘴说道:“王宪兄在秦井驿前那么卖力的表演,似乎没有必要啊,这些蠢货完全没有想到我们在秦井驿挖了一个大坑等他们跳进去啊!”   王章随徐怀所登的坡岗,乃以横城岭以西的最高点,能将秦井驿尽收眼底,站在他们的位置朝西看去,就完全能看到秦井驿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纯粹是翼骑营百余人马在那里单方面声嘶力歇的表演。   然而看八百番骑毫无知觉的往前猛扑,认定秦井驿正遭小股敌军强袭,王章就觉得他们有些部署多余了。   “战略上要藐视一切敌人,没有什么敌人是不可战胜,即便纵横天下的赤扈铁骑也不例外,从长远说来,都是可以积蓄力量打败的。不过,我们在战术上,就是制定、执行具体的作战计划时,则重视一切敌人,包括眼前的云州降附军在内——因此,所有可以提前准备的战术动作,包括斥候、诱骗、误导,以及敌强我弱之前避其锋芒,都是必要的。”徐怀将王章、王华、史琥、史雄、周永、周全等人留在身边充当侍卫,绝不是要享受他们的贴身保护与侍从,在正式成立军事学堂之前,徐怀也只能通过言传身教的方式,帮他们弥补在军事基础理论方面的缺失。   徐怀的声望,与他的年龄无关,与他的出身无关,是靠一场接一场近乎奇迹般的胜利奠定的,是靠他仿佛天授一般的妖孽学识及洞察力奠定的。   除开王举、徐武碛、徐武坤、周景、郭君判、范雍、潘成虎、朱承钧等一批经验老辣的将领外,徐心庵、唐盘、殷鹏、韩奇、唐青、沈镇恶、燕小乙、袁垒、乌敕海等一批后起之才,都令王章自愧不如——这些人对徐怀都毫无保留的信任、尊重,王章对徐怀的指点,也不敢心存怠慢。   这时候在秦井驿东侧的第一道坡岗后,韩奇亲率百余骑兵驰出,在通过坡岗顶部的驿道及两侧斜坡上列阵,看上去似要螳臂挡车,将八百多增援而来的番骑挡住,为袭夺秦井驿院争取更多的时间。   韩奇此举实则是要引诱前阵已经抵达坡脚下的云州番骑发动冲锋。   敌骑也果断不负众望,吹角呜呜的吹响起来,摆放在马鞍前的小鼓“咚咚”快速敲响,听到冲锋命令的前阵番骑两百多人,很快就将速度拉起来,往坡岗冲刺过去,后阵番骑也呼喝着往前驱进。   除了经过历朝修缮的驿道外,两侧的坡岗也没有多陡,数百番骑扩散开来,就如洪流逆上。   即便此时出现在秦井驿东侧的强袭人马,已经超过之前所传信报的数倍,统兵的番将仍然没有起疑心,或者说他认定强袭秦井驿的人马分数批抵达,人数超过此前的信报很是正常,也远不足以遏制他们的冲骑。   他有这样的心态,主要也是之前汾水沿岸传来的信报误导了他,叫他以为这段时间进入汾水活动的小股人马,就是来自秦凤路或熙河路的西军。   而事实上哪怕是赤扈西路军的帅帐,一直以为都判断在他们东路军撤出河淮之后,越廷但有一点骨气,就会随时调西军大举渡过黄河,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   这时候有一部前哨兵马穿过太岳山往沁水县境杀来,统兵番将断定是西军前锋某部,不正跟之前预判以及这段时间传来的信报对应上吗?   而在巩县北部,与苗彦雄、郑怀忠所率西军援师进行对垒的,主要就是萧干所部云州番兵。   西军虽说装备精良,将卒操训也熟练,但进入巩县战场之后西军将卒懈怠怯战,萧干麾下诸将两三个月来感受都极深;而且两支西军精锐在赤扈人的铁骑之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契丹立国,迁居云朔的契丹本族主要受群牧司管辖,萧林石最后掌握的那点精锐兵马,一部分是从云朔本族抽调的精锐,一部分是附庸的番民健锐。   而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大同(云州)守军之中,汉军最先就不战而溃,残部也不受萧干、李处林等人信任,最后为萧干、李处林倚重固守内城的,乃是大同番兵及勃海兵。   云州(大同)番兵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间,战斗力非常拉垮,都不是大越天雄军、宣武军的对手。   然而说到士气、信心以及战斗力,也没有那么多的玄乎,多打几次胜仗肯定就会有长足的进步。   云州番兵自投附赤扈人以来,一路南下攻城拔寨,都无败迹,又肆意奸淫掳掠,将人性暴虐的那一面彻底渲泄出来,士气、战斗力可以说是得到长足的长进。   而在巩县,云州番兵与数倍于此的西军援师对垒都不落下风,对西军更是建立起充足的信心。   现在“西军”前锋兵马,人数可能在数百到千余之间(再多秦井驿前后的峪道无法展开),正对秦井驿发起猛攻,统兵番将率八百精锐番骑而来,为什么不一举将其击溃,为自己捞个行军千户的功赏?   番将亲自举起令旗挥舞,喝令左右健锐前冲,八百番骑分作三段,像洪流一般很快占据坡岗的东侧坡面,但冲锋在最前列的番骑在视野越过坡岗阻碍,看到另一侧的时候,立马就惊觉到情况不对。   不仅秦井驿并没有受到强攻,之前占据坡顶列阵的骑兵,早一步往两翼散开,而就在他们前方十数步,三队甲卒持长矛大盾弓弩正严阵以待,这时候骤然“呜呜”吹响号角,盾兵举起重盾,一步一砸,宁可压下速度,也要保持阵形的稳固,长矛手端持利矛,从盾阵间刺出,防止番骑直接冲击过来,弓弩手在其后纷纷扣动机括、拉满弓箭,将一支支利簇往敌阵射去。   已经建立起信心的云州番兵,战斗力却是有极大的改观,冲锋在前者都是贪功暴虐的悍卒,看到这种情形心虽慌乱,却也咬牙举起刀矛,驱马往前砍杀刺捅,两股人流很快撞到一起。   徐怀朝身边侍卫叫道:“举起令旗,传令左右坡岭骑队即刻发起冲锋围歼云州番骑……”   只要在坡顶下马而战的两百甲卒能守住锋线,八百番骑就会被死死压制在东侧坡沿驿道分布的狭长浅陷带之中。   他们这时候从两翼发起冲锋,哪怕就只有两三百精锐骑兵,也能直接将云州番骑阵列搅得稀巴烂,为西坡列立的四百骑兵主力杀入战场创造更佳的杀戮环镜,就有可能赶在天黑之前,将这支云州番骑尽数歼灭,为守陵军东进打响第一仗。   徐怀也是再次检查颈腋间的甲盔系带皮索,确认无误后,则从牛二手里接过长刃锋锐的马槊,带领他身后的这一队骑兵往前方坡下的浅陷带冲杀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沁水河谷   夹于腋下的马槊刺入当前之敌的颈项之中,继而随着身椎旋拧,势无可挡的往左侧横扫,将左侧两名敌卒扫落下马;持盾守于徐怀马前的牛二像头猛虎,候着机会往前跃步,重盾势如泰山般倾砸下来,将一名扫落下马的敌卒头颅砸成烂西瓜,王章长枪则快如电闪往另一名敌卒胸口攒刺过去。   徐怀将长刃淌血的长朔横于马前,端坐马鞍之上,眺望左右战场。   他身前的十数敌卒已经扫荡一尽,两百余骑兵于侧翼将成百上千的番骑成功压制在驿道两翼的狭长浅陷带之中,就纷纷往身后坡岗退却。   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拉开距离,以反复拉扯、冲击的战术,将番骑在浅陷带的阵形压缩得更拥挤,无法舒展开来,而不是急于将敌阵切割支解开。   这是徐武碛、徐心庵等人亲率四百精锐骑兵所要负责的作战任务。   在两翼骑兵创造出来有利的条件与战场环境下,四百精锐骑兵这时候有如一泄千里的洪流一般,沿着山坡将速度拉起来,催动战马的骑士手里或端持长矛,或高举长刀,在催命一般的号角声中,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呐喊,对拥挤、混乱的敌骑冲发起冲锋。   枪矛锐利的锋刃,捅入敌卒的躯体;勇武的骑士踩踏住马镫,半立起来往前倾斜身子,将长刀狠狠的朝侧前方的敌卒头颈砍去,催动战马与敌骑狠狠的撞在一起,毫无畏惧、回避……   不用弓弩,纯粹直接用血与肉的较量,不可抵挡的将敌军的抵抗意志摧毁,将敌阵切割支解开,这也将方便退入两翼坡谷暂歇的锋翼骑兵再入战场,参与最后的屠戮。   不能给沁水西岸河谷的敌军主力喘息。   所以他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八百番骑击溃、摧毁,才能有相对充足的时间进行新的集结,进入沁水西岸河谷边缘,将敌军主力拖住,不使之逃过河去。   只有这样,守陵军主力抵达秦井驿后,才能在短时间的休整之后,快速进入沁水西岸河谷进行决战。   徐怀率侍卫退到半山坡间的一处凸起地块,翻身下马,将马槊插入一旁的泥地,从马鞍旁摘下柘木长弓。   徐怀刚将箭囊斜绑到身后,看到有十数名敌骑又试图往这边仰攻过来,取箭搭弦往敌骑射杀过去。   弓弦震响,箭矢飞出,徐怀右手就又取一箭搭于弦上。   徐怀的每一个动作看上去速度都不是非常的快,但所有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以不到两息一箭的高频率,又准又狠的射击敌卒及其胯下的战马。   在眨眼间的工夫里,徐怀就将一囊羽箭射空,最前侧的五名番骑面门各中两箭,姿势难看的栽倒在地,胯下坐座也各中四五箭,惊嘶往坡下避让,剩下的番骑一面惊慌避让惊马,一面伏身藏在马脖子后躲避射箭,没人再敢强攻过来。   驿道及两侧的浅陷地带里,虽然地势较低,但番兵坐在马鞍之上,视野还算是开阔的。   云州番兵之中也有一些骁勇骑卒,他们看到前阵无法抵挡住翼骑营主力的冲击,情知胡乱后退会使浅陷带的阵形变得更拥挤、混乱,甚至还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军将只是拼命驱使侧翼的骑兵往两边的坡岗进攻,希望腾出更大的空间来。   侧翼的骑兵也很清楚,他们要想避免卷入彻底的混乱之中,也只能拼命往两翼的坡岗再次发动进攻。   然而除了徐怀退到一处高地近距离观战外,两翼的翼骑营精锐,以小队为单位,在拉开一定距离后,也再一次居高而下发动反冲锋,粉碎敌军往两翼扩大阵列空间的企图。   侧翼激烈的厮杀拉了三个来回,混乱不堪的敌阵就在翼骑营主力强劲的冲锋下彻底崩溃,接下来就是将其彻底的分割、支解……   ……   ……   夕阳悬于西方峰岭之前,在澄澈青蓝的苍穹肆意涂沫或红或金绚丽的色彩。   张辛与余珙、凌坚二人率前营军千余甲卒抵达秦井驿,余珙、凌坚两人要负责兵卒的休整,以及接手强攻秦井驿的作战任务。张辛赶到徐怀身边,勒马停在坡岗之上,眺望尸骸遍野的战场。   前哨战事已经结束,附近的村庄也都积极的按照人丁摊派丁壮充当劳役,这时候正用骡马将一具具敌尸从战场拖拽回来,堆到驿院前的空地上。   还有人负责砍伐杂木,在驿院前堆成四座巨大的火垛子,点燃后将一具具敌尸直接扔进火垛子里燃烧。   驿院里的守卒看到这一幕,最后的抵抗意志也都瓦解了,前营军甲卒正式附墙强攻进去,这些守卒便纷纷投降。   目前最关键的还是要将沁水西岸河谷的敌军缠住,不使之撤到沁水东岸去。   在守住巩县之时,守陵军伤亡虽然也相当惨重,但底层士卒的心气是彻底激扬起来了,在巩县防御战之后一个多月来袭扰、游击作战之后,底层士卒的战斗力也有了长足的长进。   而凌坚、余珙等一批底层行伍出身的军将更有锐志进取之心,赶到秦井驿之后,不用徐怀游说,张辛与凌坚、余珙都主动建议前营军甲卒连夜往沁水西岸河谷开拔,争取今夜就在沁水河渡的侧翼占据有利地形,对沁水河渡形成进击之势,迫使敌军不敢轻易渡河。   在夕阳中,徐心庵、余珙先各率五百步骑作为前锋,沿驿道东进。   翼骑营此战是大获全胜,但为了争取第一时间将八百番骑击溃,一上来就投入最激烈、贴身的血肉搏杀,也有近两百人伤亡——逝者就地火化,将骨灰装坛运回楚山安葬,一百多受伤将卒都移入秦井驿休养,剩下三百骑兵以及凌坚所部甲卒则在驿院前扎下营寨,等候邓珪、刘师望、韩文德等人协助景王赵湍率中营军及一部后营军赶来秦井驿会合。   ……   ……   云州番兵作为当年守御大同的主要力量,即便战斗力不值一提,配备的战马却也不少,但随萧干、李处林投降赤扈人以来,从云朔等地汉化相当彻底、以耕种及手工业为营生的蕃民中强征青壮补充兵马的不足,这次随萧干南下的三万兵马,还是步卒占据多数。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率部从轵关陉北撤,并没有预料到守陵军会先于他们渡河北上。   他们即便担忧会有兵马横穿太岳山杀来,也以为会是渡黄河进入河东西南部的西军。   而他们也认定西军渡河之后的主攻方向,应是沿汾水北上,直接去解太原之围,他们只需要提前拿下沁水县城,确保上党高地西翼安全,他们就可以在泽、潞两州肆意驰骋、攻城拔寨。   只要沿汾水北上的西军不能攻占韩信岭,他们后路没有被断的危险,就不需要急于北撤。   种种权衡之下,进入汾水中游河谷山地作战的刘尽忠部五千人马,自然是以步卒为主,骑兵部队仅有八九百骑。   又由于骑兵部队不需要参与攻城,部署在大营的外侧,在接受秦井驿传讯后,才得以第一时间集结赶去增援。   也因此在八百番骑被歼灭之后,刘尽忠所掌握的骑兵仅有身边百余扈骑——仓皇逃回的百余溃骑被杀成惊弓之鸟,短时间内也不再具备强韧的战斗力,这时候刘尽忠连侦骑都派不出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紧挨着沁水西岸河谷的几处高地,被追溃而来的数百骑兵占领。   一方面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马经秦井驿杀来,一方面八百番骑如切瓜剁菜一般,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就被包圆,仓促从沁水城下撤回营寨的数千番兵也是人心惶惶,没有哪个军将愿意率部夺回这些高地,只说将要入夜,夜间步骑混乱,对他们更为不利。   却是有人提议连夜撤入东岸,借沁水隔开敌军,等候增援。   刘尽忠虽然不是名震一方的悍将,却也知道人心惶惶、都没有摸清楚来敌底细之际,先头部队只要渡河,对方数百骑兵一旦发动夜袭,就极可能将他们的军心彻底打崩掉,数千人马将沦为任受屠杀的猪狗。   半渡而击,不仅仅于敌前渡河进攻是极其危险的动作,在敌军眼鼻子底下渡河撤退,实际更为危险。   即便敌军兵力不足,不愿冒险趁夜发动强袭,他们安排诸部渡河东撤,总归有一支部队要负责殿后。   而这一部兵马注定会被吃个干净,谁愿意率部留下来殿后?   趁夜渡河是不现实的。   因为他们只想着攻城,进入沁水西岸河谷主要围绕沁水城修造营寨,城东南侧的渡口,有大半暴露在外,他们现在只能连夜在渡河西翼、西南侧多修造几座营垒,以及搜集更多的舟船在沁水之上搭设浮桥。   只有保证所有的将卒都能快速渡河,并无惧敌军敢抢浮桥追击,他们才可以渡河。   又或者援军来得足够快,他们又能及时摸清来袭之敌的底细,将来袭之敌歼灭于沁水西岸河谷,才是真正的上上之选……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定策   天际泛起鱼肚白,夜幕退去,天光清亮起来,沁水河越发清晰的展露在视野之中。   沁水源出太岳山东北麓,自北而往南穿越太岳山崇山峻岭,至沁水县城折往东南——已是初夏时节,山野雨水丰茂,溪涧盈潦,百余丈宽的沁河水势浩荡,隔绝东西。   沁水县城所在的位置,是沁水河上游河谷最为开阔的区域。   不过,这一河段的沁水河西岸河谷最宽阔处也仅有七八百丈的样子;东岸还要狭窄得多,仅有一百三四丈阔;再往两翼则是约十数丈、二三十丈高不等、连绵起伏的坡岗丘岭。   沁水县城位于西北,据山临水而建,地势上城北面地形最为险峻,西面坡岗也陡,东面又临沁水,南面最为平易——十数日来围攻沁水城的敌军,将营寨主要驻扎在城南。   而连接驿道的沁水河渡,建于东周末年,则距离沁水城南门约四里。   敌军连夜在渡口的西侧、西南各扎一座小型营寨,各有数百兵卒进驻。   赤扈人对降附军素来管御严苛、暴虐,但每攻陷一座城寨,却会纵兵大肆屠掠,作为补尝,也滋生兵卒暴虐杀戮之心。   从眼前这一幕,可以看出以往再寻常不过的兵卒,在暴虐好斗的凶残人性被激发出来后,再加以严苛的军纪管束,战斗力确实会有可观的提升。   换作以往,很难想象眼前的这部云州番兵,在骑兵部队如此轻易就被歼灭之后,还能如此稳健。   而昨日在秦井驿,所有的节奏都在翼骑营的掌控之下,但即便如此,在侧翼也反复拉扯了三四回,才将敌阵彻底打崩掉,难度比预想中要大,翼骑营的伤亡也略微高了一些。   “沁水知县钟应秋见过殿下!”   沁水城据山临水而建,仅有西、南两座城门,西城门外又是一道长坡。   敌军在丧失主要的骑兵之后,摸不清楚守陵军的底细,为防止受到内外夹攻,主动放弃西城外建于长坡之上的营寨,都撤回到沁水河沿岸,以渡口为依托重新进行布防。   沁水城也因此解了围。   钱尚端留在涑水残寨,率领少量兵马负责从蒲绛等州筹措粮秣,输送太岳山中,乔继恩则跟随在景王赵湍身侧第一时间进入沁水境内。   清晨时,也是乔继恩代表景王带着胡渝等人进沁水城,他此时领着沁水知县钟应秋等官员赶来渡口西岭的营寨来参见景王。   沁水知县钟应秋不到四旬年纪,脸颊清瘦,连日率军民守城,容貌更显憔悴,他虽为士臣,但此时身穿一件皮甲,腰带挎着一把长刀,满面欣喜的走上前来给景王赵湍行礼。   乔继恩一把年纪,连日行营,这会儿爬岗登坡都已颇为吃力,走路有些踉踉跄跄,钟应秋步履却是稳健,憔悴的面容也有坚毅之色。   敌军拥兵沁水城下时,便抢先攻过两轮,见难以猝下才在西面、南面扎下营寨,而这连日来又连续发动几轮攻势,沁水城都岿然不动。   除了沁水城池相对险峻、易守难攻之外,更主要还是钟应秋等官员善于调度以及城中军民抵抗意志坚定。   连夜从秦井驿附近征调的民夫仅有三百余人,与沁水相距四里许的营寨还很简陋,目前仅在东侧缓坡挖出一道五六尺深的长壕,部署拒马、鹿角等障碍物,长壕后面是一顶顶临时搭设的营帐。   景王赵湍不顾乔继恩、张辛等人劝阻,亲自赶到前阵督战;徐怀对此也是赞成的。   不考虑敌军随时还会从泽州、阳城等地增援过来,仅沁水西岸的云州番兵,守陵军在兵马规模上还是处于劣势的,需要沁水守军参战。   而无论是徐怀,还是张辛等人,都不足以叫沁水守军听令行事;唯有借助景王赵湍的声望,才有可能指望沁水守军会配合作战。   景王赵湍的帅帐也是甚是简陋,都容纳不下七八人坐着议事,众人就直接坐在帅帐前的一株老榆树下,几张连夜打造的条凳,围着一棵锯开的矮树桩,众人坐下就算是召开军事会议。   先是路司所在的太原城被围,之后赤扈东路军年后进入河淮,信道断绝,沁水城孤立太岳山中,钟应秋等沁水县官员已有四五个月没有得到外界准确的消息,就知道虏兵肆虐于河淮。   太岳山两翼大部分城池虽说还没有陷落,但成千上万的虏兵在诸城之间游荡劫掠,钟应秋与沁水军民一直以来都惶惶不安。   待数千虏兵渡沁水来攻,他们甚至都以为汴梁已然陷落,虏兵才得以腾出手来,逐一攻打河东南部的城寨。   好在钟庆秋与沁水县尉、主簿等僚佐,心中尚有“气节”二字,不受虏兵诱降,坚守到守陵军来援。   看钟应秋满面欣喜的样子,众人便知道他定是误会赤扈人在河淮吃了败仗后才被迫后辙,大越兵马北上是追亡逐败,顺势解河东诸城之围,坐下来张口就问,会有多少兵马从沁水过境,经沁水河谷杀入上党高地,他回城好早早准备好犒劳将卒的物什。   张辛、邓珪等人都难以启口,徐怀默默坐在一侧,却乔继恩哈哈一笑,替景王赵湍打开话匣子:   “虏兵凶顽,此次乃是汛季已至,河水暴涨,雨水冲毁道路,漫灌四野,虏兵以骑兵为盛,战马初涉河淮之地,疫病横生,才不得不撤到黄河以北,我朝兵马暂时还难以与之一争胜败。我朝此时虽在郑州、魏州集结二十万兵马,京兆府也再度集结数万西军备虏,但是出兵长驱北上,还是遣使议和,朝中尚有争论,却是殿下心念河东军民坚守敌军、数月不屈,率我等先行以解河东军民危困,至于其他援军,可能要再拖十天半个月,才有可能北上……”   “殿下所率就三四千人马?”钟应秋有些发愣的问道。   沁水城北端居高临下,可以眺望到进入沁水西岸河谷的兵马规模,满打满算就三千人马左右,人数甚至都不及围城番兵,更不要说此时还有数万虏兵正在太岳山以东的泽、潞等地肆虐,随时都有可能增援过来。   “虏兵在泽潞等地看似人多势众,但此时还不足为惧,”   邓珪见钟应秋满面欣喜骤然间换上忧容,知道他心里对此时仅有这点兵马增援泽潞等地感到非常的失望,振声说道,   “且不说朝廷尚有数十万大军即将开拔,就拿眼前的贼虏而言,也不足以抵挡我部锋芒。昨日我部翼骑营突袭秦井驿,敌军派出上千骑兵增援,钟郎君见着有多少虏骑逃回来了?要不是贼虏派出去的骑兵绝大部分被我们切瓜剁菜般歼灭,他们会轻易放弃沁水城西的营寨,龟缩回渡河一侧防御?”   “这倒是的——是应秋期待太甚,太过心切,怠慢了殿下与诸位将军!”钟应秋致歉道。   钟应秋虽是士臣出身,以往也是喜诗词歌赋多过兵书军策,但自赤扈人南寇数月以来,他亲自组织全城军民,一手操劳操训、防御之事,对统兵作战之事也算是初窥门径。   虽然没有看到数以万计的兵马增援过来,但他也能辨别邓珪所言不虚。   一方面他昨日站在城头是看到大股虏骑西进,但等到守陵军占据河谷西侧的坡岗,确实仅有少量虏骑狼狈逃回,甚至在河谷边缘,双方也发生几次小规模的交战,都是守陵军占据绝对的优势。   另一方面从云州番兵放弃攻城以及西侧营寨,趁夜龟缩到渡口一侧,也能看到敌军的心虚与胆怯。   景王赵湍接下来又将赤扈人入侵河淮以来发生的诸多事以及当前更为详细的势态介绍给钟应秋知道,待钟应秋稍稍消化这些消息,便提出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由于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部降附军此时都在泽潞等境内,最快今晚可能就会陆续有兵马增援过来。即便考虑到萧干诸部的主力兵马调动不会有那么迅疾,能为他们多争取一些时间,但最迟也要在两天之内击溃西岸河谷的敌军,将西岸渡口控制在手里。   守陵军兵马有限,除了需要守军直接参与攻势外,还需要从沁水城征调大量民伕,参与城外营寨的修建。   一方面这是麻痹敌军,误导他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受到猛烈的进攻,另一方面也需要考虑倘若进攻失利,他们不能在主力敌援赶到之前,将西岸之敌击溃,他们这么多人马难道能都退到沁水城里去?   沁水城小且坚,守陵军据城以守,当然无需畏惧敌军强攻,但问题是,进出沁水城的通道被虏兵堵死,他们被围得水泄不通,城中粮草能支撑多久,又或者说能指望在他们之后真有大队西军健锐及时赶来相援解围吗?   在沁水城西南修造营寨,驻以精锐,确保将河谷以西的太岳山西麓地区不为敌军渗透、切割,不仅能保证从太岳山西麓以及蒲绛等地源源不断的输送粮秣进来,不仅能保证从这些地区征募到新的健勇补充兵力的不足,在形势陷入最不利的情况下,他们还可以及时疏散撤入太岳山西麓群岭之中,而不是困守沁水城。   钟应秋稍作思忖,不仅同意接受景王赵湍的节制、调度,还同意景王赵湍派遣邓珪、杨祁业率所部少量人马进入沁水城,督促守军参与接下来的战事…… 第一百一十五章 城外   金红色的夕阳悬于西山之巅,满天灿烂绚丽,然而云霞之下,在泽州州治晋城的东南角,在经过一天的鏖战之后,成百上千的虏兵并没有暂时休战的意思,再一次从这个方向强攻上城墙。   城墙上的守军是那样的疲惫。   年后城中十数万军民就都处于半饥饿状态,绝大多数兵卒都饿得面黄肌瘦,虏兵主力北撤后兵围晋城,他们连续苦战十数日,这时候他们举起刀盾来,都觉得体内最后一丝气力都要被榨尽。   然而他们身后并无退路,只能咬住牙跟虏兵拼死搏杀,鲜血早已将城头染红,城墙上下到底都是肢残骨断的尸体。   岳海楼与萧干在诸多扈卫、部将簇拥下,勒马停在晋城东南的一座山岗上观战。   这里距离晋城东南城墙仅有两千步左右,站在山岗上可以清楚看到晋城东南城墙上的战况。   岳海楼按住腰间的挎刀,看向神情肃漠的萧干,淡然说道:“晋城守军已是强弩之末,我们再加把劲,过不了几日便能攻下晋城!却不知攻下晋城之后,云州兵马是要连下阳城、沁水,经太岳山西出呢,还是与我们一起在上党待南朝援师北上?”   由于第二次北征伐燕,骁胜、宣武两军溃灭,河东北部防务空虚,路司紧急从泽、潞、晋、蒲等州调集兵马驰援,而朝中对驰援河东却迟迟未下决心,以致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降附兵马南下穿过泽州时,作为州治的晋城仅有两千多战斗力孱弱的厢军及乡兵。   不过,诸降附军年后急于渡河南下参与对郑州的攻城战,错过附城强攻晋城的最佳时机,使得晋城在过去三四个月里有机会对孱弱不堪的守军进行整顿,还从民众中挑选健勇补充兵力的不足。   岳海楼却并不觉得他们尽快拿下晋城乃至泽州全境,会存在有多大的困难。   泽州又名南上党,往南横穿太行山南段的太行陉,进入怀州,便能隔河相望汴梁——即便北撤,岳海楼与萧干也希望能攻陷晋城(泽州城),将其摧毁掉,以免成为他们再次南下的障碍。   因为泽州,特别是泽州州治晋城的重要性,岳海楼、曹师利、萧干年后在奉命率领所部主力南下配合东路军主力进攻郑州等城之时,依旧留下不少的人马,对晋城及周边地区进行围困、袭扰。   因此在降附军主力穿过太行山、渡过黄河南下之后,上党高地上的上党、长子、潞城、壶关、襄垣等没有陷落的城池都获得喘息的机会,唯有晋城与外界始终隔绝联系。   在战乱初期,大批难民逃入晋南地区最为坚固的城池,期间长达五六个月没能疏散出去,以及之前为支援伐燕战事,城中大量的储备物资都运往太原,却没有得到及时的补足,近二十万军民被围晋城,缺衣少粮,长期处于半饥饿的状态之中,岳海楼很难想象守军还能有多少战斗力。   北撤之后,岳海楼率部先陷陵川等城,虽然他可以不跟云州番兵掺合到一起,但考虑到晋城的重要性,他还是主动率部赶来晋城,共同对晋城完成合围,协助萧干攻打晋城。   看萧干驱使云州番兵对晋城试探性的进攻了几轮,看到守军抵抗意志尚可,岳海楼还是有些吃惊,但也就如此而已,他现在更多是考虑攻陷晋城之后的去向。   这时候数骑背负传讯令旗的军卒从西边坡谷间疾速驰来,看传讯骑兵策马赶到山岗下,与扈卫交涉的仓皇模样,岳海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晋城以西,包括阳城、沁水在内,都是萧干所部负责攻伐的地域,理论上守军都是县兵乡勇,战斗力不强,而太岳山以东汾水河谷,目前也没有西军大举渡河的迹象,西边会出什么状况?   “昨日午时有兵马从绛州急袭沁水?刘尽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到这时才传讯过来?”萧干接过信报,气得要拿马鞭抽打信使。   “有敌军急袭沁水?多少人马?”岳海楼震惊问道。   沁水城位于太岳山之中,以沁水城为分界点,以西的横城岭、乌岭地势险要,而沿沁水河谷往南到阳城,进入阳城县境内越通过一道道坡谷岭岗,便是晋城县。   倘若萧干部将刘尽忠不能攻下沁水城,甚至还叫越廷派出大股援军沿沁水河谷南下,这意味着他们的侧翼将有可能完全暴露出来。   问题是,这支敌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们从郑州、荥阳渡河北撤之后,西军援师主力就顺势自西往东收复虎牢、荥阳、郑州等城。   不过,越廷对和战还在争论中,除了少量兵马在郑怀忠的率领下,渡过黄河,收复黄河北岸的孟州等空城、解怀州等城之围外,西军援师主力还驻扎在黄河南岸。   岳海楼很难想象西军这时候会有一支兵马擅作主张渡河,还横穿汾水河谷、太岳山,直接突袭他们西侧的沁水。   而赤扈西路军部署于汾水河谷的大批侦骑、斥候,都没有觉察到异常?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萧干直接质问信使的,昨日午时在沁水的兵马就遭遇敌军了,怎么到现在才传信过来?   如此紧急信息,沁水经阳城再到晋城,快马驰骋,拖过三个时辰就算是慢的,现在都拖了十四五个时辰了,难怪萧干暴跳如雷。   “昨日午前先有小股敌军突袭秦井驿,刘尽忠没有觉察这是诱兵之计,失之大意遣人驰援秦井驿吃了大亏,一下子就损失六七百人——这孙子现在太大意了,北撤才几天,都忘了仗应该怎么打,以为南朝尽是无能之辈,”   萧干一边低头看信报所述,一边快速跟岳海楼介绍信报里所写的沁水遇袭情况,看到最后,稍稍松一口气跟岳海楼说道,   “好在刘尽忠也没有继续鲁莽行事,看到短时间没法查明袭敌底细,昨天夜里就及时放弃对沁水城的围困,将兵马撤下来,沿河渡重新部防,现在差不多能判断约有三千多人马与沁水守军会合……”   “不知道这支兵马从哪里钻出来的,但倘若只有仅四三千人,也不叫人太惊讶,”   岳海楼长年在西军任职,知道越廷和议争执如此激烈,西军有个别主战派将领擅自率部渡河,又或者说西军中的求和派不得不作出让步,同意一小部分前锋兵马渡河试探,都是合理情理的。   当然岳海楼还是更关心萧干刚所才提到的问题,盯住信使问道,   “你们昨日午时就知道有大股敌军来袭,怎么这时才传讯过来?”   “千户将军数度遣人报信,却未料贼军狡滑,皆为其半道劫杀,还是阳城守军察觉到异常,派出侦骑沿沁水北上,才将信路打通——当然,幸亏拖到这时才将敌情探明,要不然敌情不明,也会惊扰到萧帅、岳帅……”信使满头大汗的解释传讯延误的缘故。   “都是蠢货,以为胜券在握了,以为沁水与阳城之间都在掌握之中,竟然没有放出足够的斥候,”萧干对部将北撤之后又变得安于享乐、懈怠军务,也颇为无计可施,摇了摇头说道,“这股敌军也是好笑,如此费尽心机,以为迟延一日叫我们知道这事,就能将刘尽忠部吃掉不成?”   见萧干语气放松的样子,便知道仅三四千人的袭敌,他认为吃过亏的刘尽忠足以应付,岳海楼却敏感而强烈的嗅到危险气息,蹙紧眉头跟萧干说道:“萧帅切莫忘了,景王赵湍在巩县所领守陵军就在三千人左右啊!这些手段太像桐柏山卒行事了,他们可能真就是争这一日时间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战   暮色渐浓,夕阳已坠西山之后,云霞正一寸寸消散,群山笼罩着一层苍青色的薄霭。   湍急的河水夹于灰白色石峡之中,飞浪拍打水中险恶的礁石以及两侧的石崖,激起一蓬蓬飞沫,与被雨水从山间带下来的枯叶败叶一起,卷入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之中浮沉不定。   一只苍鹰在半空飞翔,猛的往水面俯冲过来,在将至水面的那一瞬间,矫健的身躯骤然停住,利爪猛然探出,抓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儿,瞬息间又振翅飞起,在白云之间悠远长鸣数声,便带着猎物消失在苍茫远山之间。   徐怀勒马停在山崖之上,待那只苍鹰的踪影消失在群山之间,他将视野重新投向北面河谷上那有如血肉磨盘一般的厮杀。   午后守陵军就着手进攻渡口敌营,但主要都是试探,更像是为沁水城西南侧的营寨建造争取时间。   一直等到日头西垂,在敌军以为第一天的试探性战事即将结束之际,守陵军诸部才在敌营全部展开,发动猛烈的进攻。   河谷之上,一堆堆篝火已经提前点燃。   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苍穹之上已经升起一轮苍白的圆月,注定今天是一个适合夜战的好日子。   曾经的守陵军兵卒战斗力可能相当一般,但他们主要负责在宗室谒祭皇陵时充当仪仗,作为大越的颜面,兵卒的身体素质却远在普通禁军兵卒之上,基本上不存在鸡盲眼。   而在巩县防御战之后,张辛、邓珪与余珙、韩文德诸将率兵马依托嵩山北坡的险峻地形,频频袭扰巩县与虎牢之间的敌军,主要也是采取分散游击的方式进行。   他们对列阵而战可能还谈不上熟悉,但以都队为单位,乃至规模更小的分散作战,已经游刃有余了——这就决定了守陵军将卒比云州番兵具备更强、更好的夜战条件。   徐怀并没有将获胜的希望寄托在阻断信道上。   那样的话,偶然性太强了。   他将真正夺得先机的筹码押在夜战上。   即便敌援这时候已经驰至沁水,但只要没有架设供兵马快速通过的渡桥,就算仓皇之间敢用二三十艘渡船、渔舟连夜运送兵马过来,也只会加剧他们在渡口附近的混乱,无助于战事。   为了确保在夜战中攻取渡口以西、西南的两座新营寨,进行占领西岸渡口,将敌援封堵于沁水东岸,邓珪、杨祁业联同沁水知县钟应秋,在黄昏前先驱使两千沁水守军,最先对沁水城南的敌军主营地发动猛烈进攻。   在这期间守陵军诸部从西侧、西南侧进入预定战场,在夕阳坠入西山之后再发动进攻。   云州番兵的战斗力,要比想象中更强一些,作战意志也更强韧。   不过,云州番兵除了在沁水城南的主营寨外,其在西岸渡口以西、西南紧急部署的防御太过仓皇,四周的高地基本上又都是第一时间失守。   敌军除了地形上处于劣势外,附近的河谷基本上都开垦为耕地,找不到成片的树木,令敌军短时间无法砍伐到充足的木料用于修建营寨。   敌军在西岸渡口西侧、西南侧仓促建造的两座新营寨,缺乏木料,短时间内就简单挖了一道浅壕,加外一些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作为庇护。   而这一道浅壕仅有半人深、宽不到一丈,在下午几次试探性进攻中,就被填出好几条进攻通道来,也是暮色中双方厮杀最激烈的战场。   乌敕海、王宪等人率领翼骑营精锐目前还停留在战场的边缘。   一方面翼骑营就这么点精锐,承担不起太惨烈的伤亡,另一方面此战乃是景王赵湍的立威之战,景王赵湍将来要以守陵军为基础,招募河东健锐进行大规模扩编,守陵军当然要承担起作为主力、从正面进攻的责任来。   当然,渡口以西、西南的两座新营寨,在守陵军猛烈进攻下抵挡不住,敌军倘若意图从沁水城南大营调兵增援时,乌敕海、王宪等人则将毫不犹豫的率领精锐骑兵切入进行拦截,将整个战场彻底的搅乱掉……   ……   ……   萧干、岳海楼、曹师利三部降附军经太行陉北撤,曹师利直接率部进入潞州境内活动,乃是岳海楼率部与萧干所部约四万兵马在泽州境内攻城拔寨。   岳海楼与萧干所领的应州汉军、云州番兵,看似人多势众,但首先他们在泽州南部的天井关及附近关隘驻以一万精锐,防备西军有可能经太行陉衔尾追击过来。   之后又有数千兵马分散于泽州东部地区烧杀劫掠;刘尽忠率部经沁水河谷深入太岳山之中,先后攻陷润城、阳城等城寨,但为了确保尽早攻夺沁水城,解除西翼威胁,刘尽忠率主力北上,在阳城、润城等城寨总共就留下不到一千人马驻防。   降附军此时的主力,乃是岳海楼与萧干两部合围于晋城城下的约两万兵马。   他们要派遣援军驰援沁水,只能从晋城抽调。   合围晋城的人马,以云州番兵为主,刘尽忠又是萧干的部将,照道理来说应该是萧干从晋城抽调数千云州番兵,派嫡系大将率领沿沁水河谷进入太岳山中增援。   不过,考虑到极可能是徐怀怂恿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经太岳山东麓峡道奔袭沁水,岳海楼也顾不上跟萧干勾心斗角,主动将增援之事承担下来。   岳海楼将所部人马从晋城城下撤出,除了接管阳城、润城等城寨的防务外,还亲率两千精锐星夜兼程往沁水城赶来。   远山笼罩在淡青色的晨霭之中,岳海楼勒马停在波浪拍击的石崖上,西岸的战事已经暂告一个段落,一堆堆篝火残烬还冒着袅袅青烟,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西岸渡口以及以西、西南两座新建的营寨已经失陷,唯有主营寨修建时日较长,修建的栅墙坚厚,外环护壕,形制完整,此时还矗立于沁水城与西岸渡口之间。   从润城寨往北,沁水河谷狭长,夹于丘山之间,地形险峻,唯有沁水城南侧这一段最为开阔。   不过,岳海楼策马沿着东岸走动,勘察地形,发现附近最为适宜渡河的地点,就是最早修建于战国末年、连接驿道的古渡。   刘尽忠所部为攻打沁水城修建的主营寨,虽说东侧临近沁水,但那边石崖陡峭,距离水面有五六丈高。   很显然刘尽忠在沁水城前修建主营寨时,光考虑如何方便攻城了,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援军穿越太岳山奔袭过来,也就没有想到要给自己留后路——岳海楼头痛得直拍额头,此时有数百精锐骑兵列阵于西岸,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利用手里仅有二三十艘渔舟,去抢夺西岸渡口啊。   ……   ……   一夜激战,连夺两寨,将最关键的西岸渡口控制在手里,前后歼灭敌卒一千四百余众,但守陵军伤亡约五百余人,而算上战斗力较弱的沁水守军伤亡,未必比敌军伤亡低上多少。   不过,赤扈人南侵河淮以来,整个河淮战场被打得一片狼藉。   虽说之前守御巩县,所创造的战果纯粹从歼灭敌卒数量上更为可观,但当时的守陵军将卒,主要是被严苛的军法、军纪约束在城墙之上被动守御,自身伤亡也极惨重。   除了当时被曹师利驱赶来进攻巩县的降附军极为不堪外,河淮以及河东、河北等地、在虏兵围攻下坚守下来的城池也不是一座两座。   因此之前守住巩县,在守陵军普通将卒心目当中,不觉得有多耀眼。   至于守御巩县的战略意义,却是超过守陵军普通将卒所考虑的层次。   沁水河渡这一战,守陵军奔袭数百里,以疲袭逸、以少击多,所接之敌又是令西军援师都寸步难进的降附军精锐,夜战创下这样的战绩,守陵军自上而下才算是真正的建立起一支强军应有的信心来。   经过一夜鏖战,守陵军诸部回营休整,沿河戒备之事由翼骑营接手,余珙、凌坚等将却无半点疲惫,安顿好将卒后,意气昂扬的赶来大帐参加军议。   听张辛介绍接下来的战事安排,将暂缓对敌军主营的强攻,余珙等人很是不解的问道:   “为何不一鼓作气进攻敌军主营,将西岸之敌尽数歼灭掉?”   暂缓强攻敌军西岸主营,是徐怀所主张,张辛也颇为不解。   在鄢陵相遇后双方携手驰援巩县,每走出一步都证明徐怀所做的建议、主张都极具先见之明,景王赵湍对徐怀也信任有加——张辛目前还不具备独立统领兵马的能力,见景王赵湍支持,他就直接照徐怀的主张进行后续的安排。   现在太多事手忙脚乱,张辛都还没有时间找徐怀细问暂缓强攻敌军西岸主营的缘故,见余珙他们问及,就直接将问题抛给徐怀:   “徐军侯主张暂缓强攻敌军西寨主营,还要劳徐军侯给你们解释一二……”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缓攻   “一鼓作气强攻敌军主营,当然没有问题,”徐怀坐在简易木案后,跟余珙诸将解释道,“但伤亡不控制好,即便能全歼西岸之敌,也很难再对东岸之敌持续作战,故而不取……”   余珙、凌坚乃至张辛,他们现在都还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   夜战以少胜多连夺两寨,他们信心滋长,自然希望一鼓作气,将西岸之敌彻底击溃掉之后再作休整。   他们的心情,徐怀能够理解,但他们却没有想过天下形势,并没有因为昨夜的一场胜利得到缓解,他们此时在太岳山里仍然是如履薄冰。   现在守陵军才多少人马,一场恶仗死伤五六百人,能有多强的持续作战能力?一旦消耗过度,守陵军即便能从太岳山补入充足的新兵员,也需要三四个月的整训才能重新拉上战场。   问题是,守陵军此时在太岳山里能抓住的窗口期,可能就只有三四个月而已。   守陵军绝不能冒着丧失持续作战能力的风险,去强攻敌军西岸主营。   昨夜争夺渡口大胜,沁水军民士气大振,消息也会迅速传往太岳山以西的绛、蒲等州。   他们要做的,除了将沁水守军直接整编到守陵军之中外,更要大规模从太岳山西麓以及绛、蒲等州招募乡兵寨勇,扩大守陵军的规模。   即便敌军有可能从沁水下游筹措到足够多的舟船,将西岸之敌接走,令他们错失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机会,但这样的战果,在大越岌岌可危的大局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徐怀待要耐心跟余珙、凌坚等人多解释一二,这时候侍卫走进来通禀邓珪陪着沁水知县钟应秋率领县丞、县尉、主簿等官员及士绅代表迎接景王赵湍进城。   虽说敌军在西岸还有三千兵卒,但都龟缩到渡口与沁水城之间的营寨之中不敢动弹;而西岸敌营外围的河谷地,都落在翼骑营的控制之中,沁水军民这时候从西城门大规模进出,已经没有太大的障碍。   诸将刚刚回营,都还没有来得及吃口热饭,景王赵湍先让人将钟应秋等人请进营帐说话,不忙着进城。   夜战斩获大捷,钟应秋等沁水官员也是心情愉悦、士气大振,走进营帐来先给景王赵湍贺喜,坐下来最关心的也外不乎于接下来要怎么打。   景王赵湍正好要找钟应秋等人商讨西岸营寨修建以及守陵军扩编等事:   “夜战连夺两寨,西岸之敌还是没能尽歼,东岸又有大股敌援驰来。我们接下来除了要在渡口以西、西南这两座残营的基础上修建两座营寨限制敌军外,守陵军更需要从沁水招募一批壮勇补充兵力的不足,人马所食的粮秣也需要尽快先从沁水征集……”   沁水官员及士绅满心有着大围得解的兴奋,还以为接下来朝廷会源源不断的派遣援军以及粮秣增援过来,直至将虏兵彻底的从河东驱逐出去,却未必后续还需要沁水出人出粮。   一时间,很多人都沉默下来。   沁水知县钟应秋对形势之恶劣有着更清醒认识,见众人在景王赵湍面前沉默起来,不悦的说道:   “若非殿下亲率兵马驰援,沁水倾覆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你们此时有机会坐在殿下跟前谈笑风生,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此外,胡虏凶顽,绝非一两场胜捷就能尽逐,沁水之危目前也只是稍稍缓解,难不成你们以为现在就可以解甲罢兵,尽享天伦了?”   钟应秋在沁水任职多年,为官清廉刚正,赤扈人南侵期间,他果断组织县兵乡勇守御城池,不仅声望无人能及,对地方也极其熟悉。   此时见钟应秋鼎力支持,景王赵湍却也不忧从沁水征兵募粮之事。   待诸将草草填过肚子,与张辛、乔继恩、钟应秋等人陪同景王赵湍进沁水城。   徐怀没有一同随景王他们进城。   沁水守军及守陵军将卒都经过一夜鏖战后都归营休整,翼骑营此时负责对敌军西岸大营及渡口的警戒、压制,他放心不下,要留在城外亲自盯着。   送走景王赵湍等人之后,徐怀在牛二、王章、史琥等人的簇拥下,策马来到沁水河畔观望敌情。   这时候东岸增援过来的敌军差不多有四千人,但他们此时并无抢渡沁水的机会,正派出大量的人手砍伐树木,在东岸修造营寨、木筏。   “你怎么没有跟殿下进城去,是怕抢了殿下的风头?”   徐怀转头见徐武碛、徐心庵两人驱马赶近过来,摇头说道:   “我此时随殿下进城,自然会受到城中民众热情洋溢的欢迎,他们也会拿出最困难时都舍不得吃的美味佳肴来犒劳我们,在钟应秋等官员的鼎力支持下,沁水将会有成千上万的赤诚子弟加入营伍之中参战——然而越是如此,我越难以想象三四个月后要如何才能忍心放弃沁水南撤……”   别人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徐怀对此很能理解,他自己甚至都期待推动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能带来一些变化。   不过,在涑水残寨截获赤扈人的信使后得知赤扈西路军在韩信岭暗藏精锐,早就等着西军沿汾水北上解太原之围,徐怀就知道既定的历史轨迹还没有得到扭转。   在接下来三四个月里,即便朝中氛围更倾向主战,甚至他们能成功推动西军主力北上去解太原之围,但西军在汾水河谷或太原盆地,与赤扈人西路军主力决一死战,有几分获胜的希望?   因此不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徐怀都是以赤扈人秋后注定发动二次南侵作为大的前提,反推他们接下来将要做出的选择。   倘若赤扈人二次南侵、汴梁陷落的结局无法更改,等到那时河东、河北两路那些未陷落的城池,都将沦为等不到援军的孤城。   这也注定守陵军要赶在赤扈人发动二次南侵之前,从河东腹地撤出去,避免在沁水、阳城等地滞留过久,以致沦为深陷敌围的孤军。   徐怀这时候找借口不陪景王赵湍进城,不抢景王的风头仅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跟当地人接触太多,更不想从沁水当地招募健锐补入翼骑营,以免三四个月后不得不从沁水撤出时,难以面对从沁水招募的将卒。   说到底,此次渡河北上主要是为景王赵湍争嫡造势的,除此之外,徐怀并不指望真能对当下的形势改善有什么帮助。   徐武碛平静的坐在马鞍上,眺望对岸的敌军;徐心庵翻身下马来,挥鞭抽断几枝柳条……   ……   ……   在渡口失守后,刘尽忠心里很清楚,他避免全军覆灭的命运,就必须守住西岸营寨。   一方面主营寨靠近沁水的地方石岸崎岖,与水面有五六丈高的落差,没有办法修造供多艘渡船同时停靠的渡口码头;而初夏时节,太岳山也进入雨季,溪河汇入沁水,水势大涨,也无法在三四十丈宽的湍流中架设木桥。   倘若用舟船、木筏运人渡河,就算刘尽忠他亲自率嫡系精锐殿后,也完全不敢保证军心不崩溃。   好在有四千多援兵在东岸扎下营寨,也可以通过木筏、舟船输送补给过来,三千人马守在西岸还算坚固的主营寨里,人心还算稳定。   而这段时间里,守陵军不仅收编沁水守军,还从太岳山西麓上百家村寨征募近两千健勇,包括阳城、润城在内,沁水以东过去相继有不少城寨失守,很多军民逃入太岳山东麓的深山老林之中,听闻景王赵湍率守陵军在沁水河谷与虏兵对峙,纷纷想办法渡过沁水往沁水城赶来。   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沁水首战获捷,前后斩获近两千颗敌军首级,也是赤扈人南侵以来大越获得的少有大捷,景王赵湍也是正儿八经派出驿骑,赶往汴梁上奏表报捷。   随着消息的进一步扩散,太岳山以西绛州、蒲州、陕州、晋州等地受虏兵袭扰、自发组织的义军也都纷纷赶来相投,守陵军很快就扩编到近万人。   守陵军一边吸纳新的兵员,一边以沁水城及渡口西寨为倚托,对西岸敌军刘尽忠部展开围攻。   不仅将卒在轮替的攻势中得到最直接的锻炼,守陵军也从附近征集工匠制造抛石弩、偏厢车、冲车等战械,运抵敌营之前加强对敌军的打击力度。   守陵军为了控制伤亡,持续进行的攻势不算多激烈,但到五月底西岸敌军累计损失也将八九百人,而身陷重围之中,突围无望,军心也彻底动摇起来。   在此期间,岳海楼几次试图建造连接西岸大营的浮桥,但都被守陵军在上游伐木放排冲毁。   刘尽忠意识到不可能从沁水西岸全身而退,形势也不允许萧干、岳海楼等部降附军在泽州境内多作滞留,最终于六月初一夜里,刘尽忠率两百多名嫡系人马乘木筏逃往沁水东岸。   守陵军注意到异动,第一时间点燃一堆堆篝火,敲响战鼓,再一次对西岸敌军发动夜战强袭。   主将都率先乘木筏逃走了,西岸敌寨之中还有谁想着去抵挡守陵军?   成百上千人马在夜色下翻过东寨墙,但崎岖的石岸下仅剩三四艘舟筏,人人争抢,不知道多少爬下石岸,却跌入水中。   即便挤上木筏,但没有人操篙桨控筏,也很快在激流中倾覆。   一片混乱中,更多的人直接脱去铠甲、扔掉刀弓,跳入湍急的河流之中,想要泅水逃往东岸。   不过,这些来自缺少溪河的云朔地区的人马,绝大多数人都不善水,又在混乱与黑暗中彼此拉扯,有几人跳入湍急的河流能活着泅渡到东岸?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晋城   徐怀勒马站在晨曦中往东岸敌营看去,空荡荡一片,东岸的敌军已经连夜撤走了,留下一地狼藉,不给他们渡河拦截追击的机会。   在西南方向的一处河湾处,有好几具溺毙的尸体跟水草裹在一起;怪石嶙峋的河滩上,到处都是脱下来的铠甲、抛弃的刀弓。   凌晨就渡河进入东岸侦察的斥候,这时候有数骑沿着东岸河谷往北驰来,在对面的河滩上勒住马,大声传讯道:“阳城敌军也尽数撤走了!”   “阳城之敌撤走了?”景王赵湍听到东岸传讯,看向徐怀迟疑的猜测问道,“西军渡河经太行陉北上了?”   “太行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就算西军从郑州一带渡河北上,萧干、岳海楼这些狼心狗肺之辈,也不用急着撤吧?”杨祁业迟疑的问道。   西军畏敌怯战之状,杨祁业在巩县亲眼目睹,在他看来,萧干、岳海楼、曹师利等辈所率兵马战斗力并不比西军稍弱,又守太行之险,应没有必要退避三舍。   “萧干率云州番兵迟迟未能攻陷晋城,他们纯粹靠劫掠供给的补给能支持到这时已经不容易了,”邓珪说道,“就算西军没有经太行陉北上,萧干、岳海楼这些人也应该北撤了!”   徐怀看向王章、史琥,让他们传令下去,派出更多的侦骑进入阳城以东地区,摸清楚敌军的动向。   他赞同邓珪的判断,与艰难时刻可以依赖于马奶、奶酪就能保持充裕体能的赤扈不同,萧干、岳海楼所部降附军,这次南侵的补给完全来自于劫掠,一旦攻城拔寨的效率降低下来,或在某地滞留时间过长,他们就会陷入补给空缺的危机之中。   守陵军驰援沁水,虽说之后并没有渡过沁水,去直接解晋城之围,迫使岳海楼、萧干从晋城抽调五六千兵马增援沁水东岸河谷及阳城、润城等地,一方面削弱了降附军进攻晋城的力量,另一方面也给晋城守军强烈的信心与支撑。   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萧干、岳海楼两部兵马没能攻陷晋城,在泽州境内不但没有获得大的补给,甚至因为守陵军与之隔沁水对峙,沁水以东、太岳山东麓的地方势力受到鼓舞,越来越多的人敢于站出来反抗。   这诸多因素都必然使降附军在上党的处境变得困难。   不过,合理的推测是一回事,防止敌军在真正撤退之前给他们玩一个回马枪,徐怀还是主张等等前哨斥候彻底摸清楚敌军的动向之后,守陵军主力再渡沁水前往阳城、晋城。   ……   ……   翼骑营最先渡过沁河,沿沁水河谷南下至阳城、润城,往东驰出太岳山进入上党高地——这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著名“长平之战”的地域。   翼骑营大批斥候策马于晋城西部,沿着沁河支流丹水北上,抵达与川陕之间八百里秦岭同名的一座小山岭。这座小山岭作为长平之战的发生地,也因此得名“秦岭”,也是泽州与潞州的界岭。   除了“秦岭”以北的潞州境内,还有少量负责殿后的降附军骑兵部队出没外,南面的泽州境内悉无敌踪,这也验证了邓珪在汾水河畔的判断:降附军因为无法再在泽州迅速攻城拔寨获得补给而撤出了。   守陵军主力随后渡过沁水,收复阳城、润城等沁水中游河谷的城寨。   两天后徐怀与徐武碛、钱尚端、乔继恩、钟应秋等人率领翼骑营簇拥景王赵湍进入被围长达半年的泽州州治晋城。   率部分西军前锋兵马,自怀州经太行陉北上进入泽州的郑怀忠以及朱沆等人,也于同一天抵达晋城。   不要说夹道相迎的人群了,知州刘致远等出城相迎的泽州(晋城县)官员也都一个个面黄肌瘦。   在守城期间,刘致远等官员也都站上城墙勉励将卒作战,身上所穿的官袍没有替换,这时候也都是打满补丁,甚至不少人官袍上还沾染血迹,表明攻防战事激烈时,他们并没有都从城墙撤下去。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虽然河北、河东以及河淮陷落的城池坞寨不少,但除开所谓的“气节”,主要还由于朝野绝大部分人都相信赤扈人的这次南侵,意在劫掠,并无侵占中原的蓬勃野心,因此主动献城投降的官员仅有极个别人。   绝大部分城池的守将以及主政官员,在始自去年冬季到今初夏结束的战事里,还能保证应有的“气节”;像钟应秋、刘致远等官员,他们所守的城池受虏兵长期围困、攻势还相当凶猛,表现就更为杰出。   不过,徐怀不知道在赤扈人二次南侵并攻陷汴梁之后,黄河以北还能坚守“气节”的官员,还能剩多少了。   刘致远等泽州官员出城迎接两路将帅进城,态度也是迥然不同。   刘致远等官员对郑怀忠等西军将帅冷淡、敷衍,对景王赵湍的到来却是出自内心的热忱、真切。   刘致远在城下走到近前,搀扶景王赵湍下马,拽住景王赵湍的袍袖热泪盈眶,通判马思静等官员,也是毫不避讳的带着诸将吏行跪拜礼,高呼“千岁”。   这一切绝非景王赵湍乃是皇子。   事实上,大越除了在皇位未定时,限制皇子结交朝臣、干涉朝政,在皇位已定之后,亲王级的宗室子弟对朝政的影响力也微乎其微,士臣也基本上会避免结交宗室。   大家心里真正清楚的是,没有景王赵湍守陵军驰援沁水,在关键时刻牵制降附军的侧翼,晋城很难说再多坚守一个月。   而在赤扈东路军主力北撤之后,朝廷在京畿、郑州集结的兵马都超过二十万,西军援师主力却足足拖延一个月才渡河;经太行陉北上泽州,更是在降附军主动放弃太行陉北端的关隘之后。   黄河以南的朝野官员或许会觉得这是行事持重,但对深陷敌围、朝夕不保的将卒官吏,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朝中对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的态度,还是处于模棱两可的态度。   一方面是议和派也无人敢站出来指责守陵军在如此特殊时期渡河北上是破坏“和议”、有违规制之举。   朝中最终决定从东南、西南另选禁卒调往巩县,由陈由贵新组护陵军;宣武军基本上已经全军覆灭,原守陵军接替宣武军的旗号,张辛、邓珪二人受景王赵湍举荐作为统兵官皆授都指挥使衔;钱尚端加授枢密院都承旨,战时兼领宣武军统制,行使对宣武军的指挥权;乔继恩任监军。   同时钱尚端作为河东制置副使,接受新任河东制置使郑怀忠的节制,参与后续河东境内的战事。   这是对守陵军渡河北上并获沁水大捷的认可,但同时没有对景王赵湍授以实质性的差遣之任。   当然了,朝中也没有勒令景王赵湍立刻返回汴梁的意思,许留军中“咨议军事”。   郑怀忠、朱沆此行,带着很多赏赐的御酒,夜里州衙设宴,刘致忠等将吏情绪激昂,纵情喝了很多。   徐怀借口统兵翼骑营军务在身,不敢忪懈,早早出了州衙,与徐武碛、徐心庵、牛二等人在城中巡视。   城中还在执行宵禁,但所设的粥场都还挤满衣衫褴褛的饥民。   晋城断粮多日,之前史琥、王章、乌敕海等人率部斥候敌情,经过晋城时看城中军民都瘦得不成形,守军将卒基本上都是抱住枪矛或扶靠墙壁才能勉强站住。   史琥、王章、乌敕海他们将所携带的干粮都留下也没有多少,还是紧急从沁水紧运了一批军粮过来,先保证城中十数万军民每人每天都喝了一碗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徐怀却是远远避开粥场,在夜色下策马而行,挨到夜深人静,心想州衙宴席应该结束了,才返回驿馆。   在驿馆大门前,却见朱沆在吕文虎、朱桐等人的陪同下,不知道从哪里返回来。   “一直想脱开身找你说事,你怎么早早离开宴席?”朱沆抓住徐怀问道,“刚听人说你们去了北城门,我还特意赶过去找你呢。”   “劝殿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这一刻我都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徐怀苦笑道。   “怎么可能会错?”朱桐对徐怀此时的动摇、自我怀疑感到非常惊讶,说道,“王戚庸那些人作梗,官家对很多事情也肯定有疑虑,因此没有正式授殿下统兵实权,但朝中毕竟没有将殿下召回汴梁,宣武军新授将吏又都是殿下的嫡系亲信,其实就是默认殿下对宣武军的统领——你再看看刘致远、马思静以及钟应秋等地方官员对殿下的拥戴,要不是太过张扬,我看他们都要高呼‘万岁’了……”   朱桐被迫塞到景王赵湍身边任事,短短半年时间也成长很多,但他毕竟还看不了太深。   朱沆却是明白徐怀的心情,轻叹道:“所遇越是赤诚,就越难辜负。”   “不知道殿下有没有歇息,我们进去再细说!”徐怀拽着朱沆的胳膊,与他一并往驿馆里走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敌去思功   晋城乃是州治所在,驿馆占地也大,但驿馆之内很多建筑都已经扒倒,砖石房梁都扒下来运上城墙用于守城,此时院中留下来一堵堵土墙,就剩唯数不多的几栋院子还保留着。   景王赵湍回到驿馆也没有睡下,此时正与钱尚端、乔继恩、张辛、邓珪坐在小花园的一座凉亭下,喝着从沁水河畔采摘的野茶。   缨云郡主坐在景王身边,替众人沏茶,远远看到徐怀与朱沆他们在驿馆门口相遇走进来,扬手招呼,却是不好意思发出声音相唤。   “你们跑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景王赵湍朗声招呼徐怀他们一并坐到凉亭下饮茶。   此时天气已然炎热起来,入夜后却还凉风习习,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只小火炉,没有木炭,也没有干燥的柴草,新伐了一些树桠截断烧水,烟气熏人。   景王赵湍、钱尚端、乔继恩这段时间都能做到与将卒共甘苦,坐在凉亭下顶着熏眼的烟气、喝着涩口的野茶,却也是相当的怡然自乐。   凉亭狭小,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在景王身边坐下喝茶,徐武碛、徐心庵、吕文虎等人走到亭下行过礼后,便先行告退。   “徐军侯年纪轻轻,便为国事如此殚精竭虑,我等叹为不如啊!”钱尚端热情的招呼徐怀、朱沆二人进凉亭坐下来。   鄢陵相遇之时,钱尚端受种种传闻的影响,对徐怀意见甚大,防范也深,最初他是坚决反对驰援巩县的,奈何景王赵湍坚持,他不得已才与卢雄赶往蔡州找胡楷搬救兵。   不过,钱尚端是亲眼看到守御巩县得成,守陵军在嵩山北坡袭扰敌军作战成长起来,等到这次徐怀力谏景王赵湍渡河北上成为主战派的旗帜,率翼骑营斩获大功,却尽可能避免与地方官员、士绅接触,使渡河北上之声望咸集于殿下一身,守陵军前营军、中营军、后营军招募义军健勇皆扩编三千余众,翼骑营仅在绛县、沁水等地招揽二三百人补充战时损耗。   且不管徐怀内心到底是如此想法,但他能如此谨守分寸,钱尚端便认可此时的他对景王忠心可鉴。   “徐怀略知行军作战之事,也痴心于此,不觉为累。”徐怀微微一笑,坐下来谦逊道。   “朱沆兄,我父皇及王戚庸、汪伯潜诸相如今对河东、河北之敌,是作何想的?”景王赵湍待朱沆坐下,从女儿缨云郡主接过茶壶,亲自替朱沆、徐怀沏茶。   朱沆随同郑怀忠等西军将帅抵临晋城,之后便是在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将吏的陪同下,进城视察防务、参加夜宴,宴席间也谈及朝堂形势、官家及诸相的心思变化,但都是泛泛之论。   过去一个多月,景王、钱尚端与汴梁多有书信往来,但对朝堂形势的了解,因为种种顾忌,书信所述往往不会特别透彻。   现在朱沆到晋城来,他作为主战派在朝中的主要人物,接触的层次也高也深,听他亲口讲述,当然会更清晰、透彻。   众人酒宴归来,深夜不眠,就是等着朱沆说一说朝堂的形势,再决定他们后续的取舍。   “不敢当,”朱沆接过茶盏,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在当下的场合没有必要将话说得太隐晦,轻叹道,“虏兵南寇河淮,圣上与诸相心多忧惧,而待虏兵渡河北还,却又思起事功来了……”   “思起事功?”邓珪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朱沆苦笑着点点头,不管多不可思议,但这确实是朝中近期以来的微妙变化。   徐怀安静的坐在一旁。   王禀病逝、叩宫事变发生后,在徐怀的眼里,汴梁城里的余味所剩已然不多,徐怀就将周景等人都带在身边,继续留在汴梁搜集情报的暗线就没有几人了。   不过,朱沆、王番以及王孔、郑寿等人都还在汴梁,徐怀跟他们没有中断过书信往来,兼之他对时局的预判到这时候还没有出过大的偏差,因此他对朝中形势的变化,是非常清楚的。   主要是不想引起钱尚端、乔继恩等人无端戒防,朝中有些跟沁水战局直接关联不那么密切的微妙变化,徐怀就刻意装糊涂没提。   一定要说天宣帝与王戚庸、汪伯潜以及大多数站在士臣这个群体金字塔上层的朝臣们,完全可以拿“好谋无断、色厉胆薄,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这句话形容。   赤扈人侵入河淮,天宣帝与诸多朝臣惧汴梁失陷、身陷囹圄,为乞和卑躬屈膝毫无底线。   在赤扈人迫于汛季及炎热的夏季将至,不得不暂时北撤,天宣帝及王戚庸等人主要还是想着乞和,并秘密派出割城议和使前往雄州、定州以及太原传旨。   河北北部两座重镇雄州、定州的守军,皆于五月中旬打开城门献城,数万守军抛弃两地民众南撤魏州,但割城议和使前往太原宣旨时,为太原守军所拒,目前还没有陷落敌手。   不过,由于赤扈人北撤,朝中很多士臣不再有迫在眉睫的威胁之感,突然想到还有“气节”这事来,有些事会阖棺而论的。   这时候朝堂再有要事召集群议时,主张求和的声音就少了许多、弱了许多,主战派的声音也就变得更响亮起来,甚至还有言官弹劾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乞和之举。   太原军民拒绝打开城门向赤扈人投降,执意坚守太原这事,朝中更是没有谁敢公开斥责太原守军抗旨不遵。   在同样的背景下,朝中当然更不会有谁会公然指责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有违规制——至于缨云郡主被劫到景王赵湍的身边,所有人都装聋作哑,似乎都恨不得忘了缨云郡主的存在。   一方面太原守军拒绝献城投降赤扈人,一方面太原作为河东第一重镇,战略地位极其突出,朝廷拟定新的防御策略怎么都绕不开太原。   月前的几次廷议,天宣帝的态度也倾向于先解太原之围,再议和战,甚至还颇为迫切,甚至寄望解太原之围能创造军事上的奇迹,对赤扈人予以重创,以彻底赤扈人打消南侵的心思。   这才有这次郑怀忠出任河东制置使,奉旨率部经太行径北上之事。   这也是朱沆所说的“见敌忧惧、敌去思功”。   作为最为坚定的主战派,特别是二十万军民坚守太原大半年,始终能守住底线不投敌,甚至拒绝奉旨献城,徐怀不能说不支持解太原之围。   然而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诸部兵马“迫切”去解太原之围,注定是大越在军事上即将再次遭受的一次惨烈溃败,很可能大越在黄河以北的军事反抗潜力会被彻底的摧毁,从而致使汴梁的陷落势难避免。   看清楚这些,徐怀才真正认清楚,什么叫历史的轨迹不可扭转。   他能反对去解太原之围吗?又或者说他个人的反对有意义吗?   “敌近心惧、敌去思功,如此惶惶,怎谋大计?”景王赵湍听朱沆提及月前几次廷议,竟然连议和派都迫切想解除太原之围后再议和战,也是相当的震惊。   此时的景王,已不是半年前刚出汴梁遇敌之时,在众人辅佐下统领守陵军守巩县、渡河北上,他对天下形势、攻守和战以及大越朝野的真实情况有真正的认识与思考。   倘若说朝野一心、诸军将卒都能齐心协力与虏兵作战,大越在郑州、汴梁、泽州、魏州以及蔡州、宋州总计集结有四五十万兵马,先重新在河东、河北中部地区建立有效的防御,并最终解去太原之围,是能做到的。   问题是这一切前提根本就不存在,而赤扈人目前的部署,就等着大越兵马仓促去解太原之围。   钱尚端、邓珪、张辛等人了解到朝中形势最新的微妙变化之后,神色也都凝重起来。 第一百二十章 相邀   一方面对朝中当前的微妙形势变化,徐怀目前也没有两全齐美的善策,他自己也陷入很深的矛盾跟挣扎之中。   另一方面,景王赵湍身边钱尚端、乔继恩等都非蠢人,以往更多是蒙蔽于私欲、忧惧,但在他们对大越面临的恶劣局势都有更深刻的认识,自身并没有什么退路可选,只能都绑在景王这棵大树上时,徐怀相信他们还是有帮景王出谋划策的聪明才智的,不需要事事都由他来指手画脚。   还有就是朱沆这次也到晋城来了。   徐怀希望朱沆能与王番、钱尚端以及胡楷共同能成为景王系的扛鼎人物,他更不应该在这时候去夺朱沆光彩。   商议下来,众人都觉得太原之围必然要解,但不宜操之过急。   景王赵湍此时作为主战派真正的旗帜性人物,不仅要在郑怀忠等西军将帅面前表明立场,还要上表朝中直抒己见,以便王番带领在汴梁的主战派将吏遥相呼应。   回营舍草草休息两个时辰,次日一早,徐怀待要带人出城赶往太岳山东麓侦察地形,他先遣人去通禀景王,待他带着一队刚出营舍,却被人拦住:“徐军侯、徐军侯……”   徐怀停住马,迟疑地打量身穿长袍、头包儒巾的中年人,问道:“赵先生有何事指教?”   赵范乃是郑怀忠在秦凤路都部署司任职时就追随其身边的僚属,一直没有在军中任职,却颇受郑怀忠的信任——赵范在郑怀忠身边颇为低调,公开场合几乎不怎么作声,徐怀见过他几次,却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晋城初复,却一地狼藉,郑公寝食难安,我等身为僚属,当为其分忧——刚想到城里走一走,看有什么地方能为郑公分忧,却不想遇到徐军侯从营中出来,”赵范揖礼道,“想必徐军侯此时出城也是忧心民疾,可否与赵范同行?”   徐怀当然知道赵范出现在这里,不是巧遇相邀同行这么简单,稍作迟疑,便翻身下马,牵着马与赵范在前面同行:“赵先生有请……”   “巩县之时,军侯率部突袭清泉沟寨,将降附于胡虏的应州汉儿杀得人仰马翻,但郑公谨慎行事,没出兵援应,军侯心里还有怨气吧?”赵范看徐怀身边的扈随都远远跟在后面,也无需太过顾忌,直截了当的问道。   “徐怀即便斩获些许战绩,在军中不过一介小将尔,哪敢对郑帅用兵之道指手画脚说什么?”徐怀打了个哈哈说道。   “郑公能有今日之名位,也是从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绝非畏敌怯战之辈,但当时之情势,天雄、宣武、骁胜三军皆灭,河北破漏百出,十万兵马分守诸城,东南、西南诸路勤王兵马难当大任,朝中于和于战又争论不休,军侯倘若处在郑公的位置上,相信也会小心谨慎处事吧?”赵范问道。   “却也未必太小心谨慎了吧?”徐怀冷冷一笑,说道,“赵先生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指教,可去找钱副使,或直接去找殿下,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不需要跟赵范以及赵范身后的郑怀忠虚于委蛇,说话也就无需太讲究,而他现在自我定位就是在景王帐前的骑兵统将,无意牵涉进太多的交易之中。   即便赵范这时候代表郑怀忠过来有意示好,也应该是钱尚端他们负责接洽的事宜。   徐怀有逐客之意,赵范却毫不为意的说道:   “周相至巩县督军,约束诸部不得浪战,军侯当时携百颗头颅送礼给郑公,真是气坏不少人,当夜王华、王章跑去与军侯相认,好些人欲治以逃军之罪,我劝郑公宽以待人——这个人情,军侯你得认吧?”   “我王家待朝廷之心,日月可鉴,子弟即便行事粗粝,也不用担心有人拿逃军相污。”徐怀硬生生说道,表明他不认这个人情,说实话他当时满心气愤,压根就不怕郑怀忠他们翻脸。   当时郑怀忠真要翻脸,治王华、王章他们逃军之罪,也只会闹得自己更难堪而已。   难不成郑怀忠派人过来,真能将王华、王章他们捉走?   “军侯力谏殿下渡河北上,乔继恩、陈由贵惧敌不行,我点破他们留巩县也难避祸,这算不算人情?”赵范问道。   “……”徐怀这才微微一怔,有些狐疑地打量了赵范两眼。   乔继恩、陈由贵起初坚决反对守陵军渡河北上,他们阻止不了什么,先是决定自己留在巩县。   不过,徐怀等人随景王率守陵军从茅津渡渡河时,乔继恩、陈由贵等人追赶上来,表明拥戴景王争嫡的决心与立场。   徐怀还以为这是乔继恩、陈由贵他们自己想明白过来了呢。   “赵先生既然如此有心,更当去找钱郎君或殿下。”徐怀说道。   “殿下身边真正的明白人乃是军侯,钱郎君还是略逊了一筹,”赵范说道,“我要不找军侯将话说透,直接去找钱郎君,钱郎君怕是会认定郑公别有居心,又或许仅仅是想着利用一下郑公,这事情未必会太妙啊!”   徐怀未置可否,牵马缓缓前行。   “胡虏南寇,朝中大臣心怀忧惧不敢与战,胡虏北还,朝中大臣又思建事功,如此反复,实是心中没有定谋,但仓促出兵奔赴太原,或正遂胡虏之愿,军侯以为是否?”赵范紧赶两步追上来问道。   徐怀心里微微一叹,总算是明白赵范早早在此拦他的用意了。   不管此前在巩县郑怀忠按兵不动,是认识到虏兵难以猝胜,还是怯敌畏战,但现在有一点是能肯定的,郑怀忠非是将门出身,崛起于营伍,能一步步坐到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位置,绝非易予之辈。   而郑怀忠此时更是清醒认识到朝中形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宣帝及诸相公从最初的怯战变成迫切希望在短时间内就解决太原之围,是一次更加危险的军事冒险。   而这一次且不管朝中最终将计划调几路兵马去解太原之围,郑怀忠已经被任命为河东制置使,又率本部兵马先行北上,只待朝廷下定决心,他就得率本部兵马先行北上接敌。   也就是说,倘若即将到来的太原之战难逃惨败,最先溃灭的则是承担前锋重任的郑怀忠所部兵马,郑怀忠他将重蹈刘世中的覆辙。   认清了这点,郑怀忠还敢安坐如素?   在巩县时,除了郑怀忠他自己怯敌畏战外,朝中王戚庸、汪伯潜等王公大臣乃至天宣帝,都害怕西军援师实力受损,使汴梁失去倚靠,朝野都有意按住西军援师不使之与南侵河淮的虏兵恶仗。   郑怀忠那时自然可以无视景王赵湍的请求按兵不动,甚至还有功无过。   而在此时,朝中形势发生微妙变化,天宣帝以及王戚庸、汪伯潜等人都变得迫切希望先解太原之围再与赤扈人议和,郑怀忠还想按兵不动,他能怎么做?   至少景王赵湍在河东不能盯着他们北上。   景王赵湍率守陵军渡河北上,在河东声望正隆。昨日进晋城,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官员的态度更是一目了然。   倘若景王赵湍在河东盯着他们北上,兼有朝廷严旨,郑怀忠很难有拖延、转寰的余地。   当然,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免费的午餐。   在朝野都迫切希望郑怀忠能率部北上之际,景王赵湍为何要帮着郑怀忠拖延?   真正的交易条件就是郑怀忠及其所部成为拥立景王赵湍的一分子。   而景王赵湍声望正隆,这对郑怀忠来说也不失一个好的选择,此时郑怀忠肯定也不可能去顾忌武帅干涉争嫡之事的忌讳了。   不过,郑怀忠、赵范不直接去找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等人,却一早跑过来拦住他,应该并非担心钱尚端或景王怀疑他们的诚意,而是担心他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从中作梗。   徐怀忍不住暗中感慨,这世间真是不缺聪明人啊。   “军侯,赵范这点拙见可否有误?”见徐怀牵马而行,长久都不作声,赵范禁不住追问道。   “殿下但凡有命,徐怀不无遵从,除此之外,徐怀不过殿下帐前一员小将而已,”徐怀朝赵范拱拱手,说道,“你要问我殿下在哪里,殿下与钱郎君、朱郎君在驿馆,赵先生自可与郑公前去拜见……”   “军侯谦逊,赵范这便与郑公前去拜见殿下!”赵范哈哈一笑,长揖施了一礼,便扬长而去。   “他过来说什么?”徐心庵看赵范扬长而去,追上徐怀问道。   “郑怀忠惧朝廷逼他率部先行北上接敌,想求助于殿下,却担心我从中作梗。”徐怀说道。   “……”徐心庵微微一怔,转头又看了正离去的赵范一眼,咂嘴道,“这些人真是滑头啊!”   “又有什么办法,真强迫郑怀忠率部北上,难道真指望他们会与赤扈人浴血作战吗?”徐怀苦笑着摇摇头,重新翻身上马,与徐心庵等人往西城门方向驰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月之期   太岳山地处河东之中,南北绵延四百余里,绝非三五天所能尽览。   徐怀与徐心庵等人出西城门后,也没有往西进入太岳山中,而是沿着丹水河东岸北上,观望太岳山东麓以东泽州盆地的形势。   占据泽州中东部地区的泽州盆地位于太岳山以东,北部乃是太岳山脉往东延伸出来的支脉秦岭(丹朱岭)与潞州相望,南面乃太行山南段,东面乃太行山东南段山脉。   说是盆地,泽州中部、东部地区也是山地连绵起伏,但发源于丹朱岭、从泽州中部横穿南下的丹水河,作为沁河第一支流,从春秋时就得到很好的治理,沿线修造大量的河堰、沟渠,灌溉泽州中部、东部的耕地,养育晋城等县数十万民众。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虽说州治晋城在刘致远、马思静等将吏的努力下没有陷落,但泽州盆地之内、晋城之外的陵川等大量城寨或陷或降,数十万民众或逃或俘,或惨遭屠戮。   徐怀等人沿丹水河东岸大堤北上,午后抵达距离晋城约四十里外的小梅岭,这一路途经二十余座村寨,基本上都剩下残墟,田野荒芜、长满蒿草,大量的尸体暴露荒野,被鸟雀啄食露出森然白骨——天地间的鸦雀食得人尸,养得又肥又大,在半空成群飞过,呱呱而叫。   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虏兵暂时北撤,之前大量逃往四周山里逃避战祸的民众,得到消息后很快就会返回田园,等到三四个月后赤扈人再次南侵,等候他们的将是希望再次被彻底的摧毁,再一次坠落进惨绝人寰的苦难炼狱之中。   然而在昨日的宴席上,刘致远、马思静等地方官员迫切的表示想要派出兵吏,招揽逃难民众归乡,尽快恢复晋城等地的生产,徐怀都没有办法表示反对。   在小梅岭小作休憩,众人午后继续沿丹水河往丹朱岭方向挺进,日暮时进入前哨兵马驻扎的坞寨,确认潞州境内的降附军也基本上撤出去了,速度非常之快。   在丹朱岭休整一夜,次日又将丹朱岭几处隘口走了一遍,然后从陵川县境内借道折返晋城。   丹朱岭说是泽州、潞州之间的界岭,但作为太岳山脉往东延伸的支脉,山岭却谈不上多险峻,其间谷道山径交错相接,泽州难以倚之为藩屏,抵御北部之敌,北面的潞州战略地位要更高一些。   当然,战略价值最高的还是“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的太原。   唯有守住太原,才有可能拒北虏于河东之外,进而控扼太行,势侵燕蓟,唯有守住太原,大越才能在黄河以北建立起一条抵御赤扈人的有效防线出来——百余年前,大越与契丹在黄河以北频频血战,将卒死伤数十万众,但最终能迫使契丹退兵,后续近百年两国能大体维系和平,主要也是太原这一重镇一直都在大越的掌控之下。   目前朝中迫切想先解太原之围再论和战,也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基础之上。   再回到晋城,郑怀忠所部大半秦凤军马都已入驻城中。   晋城此时已无敌军威胁,被困期间又从民众之中招募大量的青壮参与操训、守城,此时守军就高达两万人众,并无需从郑怀忠所部抽调兵马补充防御。   再者,晋城粮秣奇缺无比,大量的屋舍又在守城期间被拆取砖木加强城墙守御,大部分居民以及逃难进城的难民都只能席地食宿。   正常说来,郑怀忠应该率其部经丹朱岭直赴潞州,而不是进晋城休整。   包括秦凤路军兵马在内,西军东援就没有打过硬仗、恶仗,虏兵北撤后还在郑州一带滞留一个多月的时间,更没有休整的必要。   现在郑怀忠其部前锋、中军兵马却进驻晋城,那当然是已经暗中跟景王达成一致了,并且以此拖延北上的时机。   徐怀回城后先赶往驿馆参见景王,见着钱尚端眉飞色舞,问道:“钱郎君遇到什么喜事,眉头都要飞起来了?秦凤军马怎么都进城了,他们不应该直接前往丹朱岭,考虑往潞州境内进军吗?”   徐怀不会说赵范在营舍前拦截他的事情,想来赵范及他身后的恩主郑怀忠也不会主动和盘说出细节,那样只会惹景王不满,他这时候便装作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待你回来,便要跟你说这事呢!”钱尚端拉着徐怀的胳膊,像初恋小情人似的热切把他往屋里拽,将前两天郑怀忠、赵范私下面见景王的场景,跟徐怀描述了一遍。   自先皇后病逝之后,太子、景王作为先皇后嫡出就不再受宠,仁明殿陈皇后所生的鲁王、端王风光无限,这几年一直都有换嫡的传闻。   退一万步,就算官家没有换嫡的心思,景王上面还有太子压着,朝中臣僚压根就没有几人想过景王会有机会。   因此不管景王胸襟气度如何,景王在朝中的影响力还是极低的。   在巩县时,一些人心里是有助景王争嫡的想法,但还仅是想法,大家都小心翼翼的藏着不提一句。   待渡河北上,在沁水东岸连获大捷,在河东军民心目中赢得巨大的声望,众人总算是看到一些希望,但正式得授坐镇魏州的鲁王更是风光无限。   一方面雄、定两州守军献城撤出,使得往魏州集结的兵力超过十万人众,另一方面鲁王正式得授魏州防御使,对这些兵马拥有正式的统辖权。   而杨彦茂、韩时良等将在鲁王帐前听用,也打了几场胜仗,赢得不少声望;此外朝中枢密使汪伯潜等大臣,都是仁明殿陈皇后一系的人物。   相比较而言,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在沁水斩获大捷,比鲁王还有很大的不如。   突然之间,郑怀忠投效过来,而郑怀忠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多年,在军中乃是与刘世中、葛伯奕同级别的人物,此时又率本部三万兵马进军河东,作为河东制置使,全权执掌河东的军政大权。   他的投效,至少此时在明面的筹码上,景王已经相差鲁王不多了。   “这个郑怀忠虽说早年也是营伍出身,但得任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后,生性未免太谨慎了,他可靠吗?”徐怀装糊涂的问钱尚端。   “郑怀忠表示在河东诸事唯殿下马首是瞻,那他就没有什么退路了!”钱尚端胜券在握的说道。   朝中派系争斗风起云涌,激烈而残酷,郑怀忠在河东与景王关系密切、相处融洽,多联名上几次奏表,他以后就算想撇清关系,仁明殿陈皇后一系的大臣也会盯死他咬。   景王倘若不能上位,郑怀忠的下场也只能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那我真要去贺喜殿下、贺喜殿下了!”徐怀哈哈笑道,“殿下他人在哪里?”   “与郑公、朱沆郎君、刘郎君他们到东城巡视灾民去了,我原本处理手头事情也要过去,得闻你回来了,便在驿馆等你。”钱尚端说道。   “那我们直接去见殿下!”   徐怀话音刚落,景王赵湍在朱沆、乔继恩等人的陪同下走将进来;缨云郡主还是女扮男装的跟在景王身侧。   “我与徐军侯正要去找殿下呢,殿下你们怎么就回来了?”钱尚端问道。   “那边事毕,听闻徐怀回来,我们就赶回来了。”景王赵湍说道。   走进客堂,寒暄过几句,待仆侍将茶水端上来后,景王赵湍直截了当的跟徐怀说道:   “郑使君前日与私僚赵范过来见我,也忧虏兵凶顽,仓促北上接敌凶多吉少,但朝廷昨日新到令旨,还是迫切想解太原之围,将令魏州兵马从滏口陉沿漳水西进潞州,令高峻阳率留守关中的西军精锐经蒲坂渡河,之后沿汾水北上,而集结于河东的兵马作为中路兵马,自然也是要跨过丹朱岭,与魏州兵马在潞州会师后北上……”   虽说朱桐、胡渝等人都在场,但时间所剩无几,徐怀也不再避讳什么,小泯一口热茶缓解口渴,直接说道:   “殿下此时所忧不能再局限于北上接敌了,赤扈人此时在太原城外集结骑兵及降附军多达十六七万,即便在东路军北撤之后,犹未急于强攻太原,以逸待劳、围点打援的心思是昭然若揭。但这个圈套摆在那里,我朝三路兵马钻进去,自然是难逃一败,倘若不钻,最迟到九月赤扈二十万兵马必将再次挥师南下——殿下这时候必须考虑汴梁失陷后要怎么走了!”   “我朝三路兵马不仓促北上接敌,在潞州、晋州部署稳扎稳打的去部署防御,形势不至于坏到这地步吧?”钱尚端满心震惊,不愿意承认徐怀的判断,说道,“我们只要能将赤扈人的西路军堵住,其东路军再从河北南下,兵力到底是捉襟见肘啊!何况在魏州、在汴梁以及陈州、蔡州,我朝犹有大军守御城池——不,形势不会那么糟糕的……”   徐怀以往在景王、赵尚端、张辛等人面前不怎么去谈大局,即便有所涉及,也绝没有如此悲观。   不过,现在郑怀忠都站到这边了,而朝廷新的形势微妙转化,徐怀也足以看清楚接下来的形势演变,留给他们的时间甚至都不剩三个月,他当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针对钱尚端的这个问题,徐怀只是问道:“朝廷现在真能拿出在河东供养二十万人马的钱粮吗?我怀疑三个月都支撑不住啊,朝廷现在迫切希望能解太原之围,除了急于事功外,不会没有别的原因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粮食   钱尚端不相信形势会在赤扈人的第二次南侵时有如雪崩般垮塌不可挽回,而待徐怀提到钱粮这事,张辛却难以置信的发声问道:   “朝廷不可能连三个月的钱粮都支撑不住吧?”   张辛统领兵马,平时不经手钱粮之事,都是钱尚端、乔继恩带着胡渝、朱桐等一批吏员从诸县筹措,张辛甚至都不清楚守陵军每日的用度是多少。   他距一名合格的统兵之将,还有一些距离。   在他看来,大越百余年来国泰民安,民生富庶,即便赤扈人这次南侵给朝廷带来惨重的损失,但怎么也不至于难以支撑河东三个月的钱粮供给啊?!   诸事都离不开钱粮二字,但钱粮这本账,当世还真没有几人能算得清楚。   徐怀见景王蹙紧眉头不作声,他还是朝钱尚端看过去,问道:“钱郎君以为朝廷能足数拨给河东三个月的耗用吗?”   时间所剩有限,要在三个月内尽最大限度的、为最坏、也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形做准备,徐怀这时候当然要将一切遮遮掩掩的面纱血淋淋的撕下来,去说服钱尚端、张辛、乔继恩等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的这一判断。   钱尚端、张辛、乔继恩他们现在是景王身边的嫡系,他们但有疑虑,不能全力配合,很多事情就会大打折扣。   钱尚端不能断定三个月之后汴梁就将不守,但说到粮钱事,他却要比张辛等武将清楚得多。   当然,近半年来他随景王离开汴梁,对朝廷目前很多状况,特别细处不甚了解,他朝朱沆看去,问道:“左藏、内藏还剩几许积储?”   “此乃陛下及诸相所掌机密,我亦未得所闻,但恰是如此,所剩应无几许了。”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   前朝有左右藏令,属少府所辖。   大越立朝之初,诸州贡赋均输左藏,此外又设内藏库、景福内库等专供宫禁之用。   钱尚端问朱沆左藏、内藏所储,就是问此时朝中能度支的钱粮还剩多少。   虽说诸库所储受三司使及内侍省所辖,寻常人等不得询问机密,但通常说来朱沆既是皇亲国戚,又是主战派在朝中的中坚人物,这些机密事不应该瞒着他。   要是连他都打听不到半点风声,只能说明真实的情况非常严重,严重到不能泄漏半点出去,以免军心大动。   “先帝变革二十载,国库渐盈,官家刚登基时幸景福内库,见库中金银钱帛堆积如山,曾感慨‘用之何尽’,怎会空空如也?”乔继恩震惊问道。   “冗兵冗吏冗政,先帝二十载积储到第一次伐燕时就消耗大半,两次伐燕北征,又内府拿出大笔钱粮,而待到赤扈人围汴梁时,左藏、内藏钱帛折银已不足两百万两,也都在议和之初先运往虏营以为应付。虽说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偿款最后不了了之,但当时为稳住虏兵,每隔三日便将城中搜刮金银宝货运往虏营,现在诸相隐瞒再严,国库空空如也之事,又能瞒得过谁?”朱沆叹息说道。   众人都以为偿款以及以宗室女子代偿之事最终不了了之,却不知道在叩宫事变之前,在议和派的主导之下已经分几批将大量的金银珠宝运往虏营。   虽说具体是多少数字无人得知,绝对没有五百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那么多,但绝对也不是三五十万两白银这等小数目。   这不仅将朝廷在汴梁所余不多的库藏耗尽,民间所能压榨的潜力也基本上给榨得一干二净。   要不然还能想些明目从民间压榨一二应一应急。   “天下财赋,东南、荆湖占其六七,天下正值存亡之秋,当遣使往东南、荆湖诸路筹措急援啊……”钱尚端蹙着眉头说道。   朱沆对河淮乃至江淮的形势当然最为清楚,之前与徐怀书信里都有交流,但他这次来晋城看众人兴致那么高,不想急着扫大家的兴,却没想到徐怀这时候就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朱沆稍作思虑,回答钱尚端道:   “理是这个道理,但东南、荆湖诸路勤王兵马都还在陈州、蔡州集结,这些兵马的粮秣也都是东南、荆湖诸路供给,乃是赋税之外的加征。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涉及钱粮米谷,推诿是少不了的。目前朝中已经又往东南、荆湖诸路派出使臣,能有多大成效,还不得而知,但眼下较为迫切的是胡虏滞留通许、鄢陵等地,使降附军对蔡汴等河堤岸多有破坏。之前朝中一片混乱,只是催促东南将今年的漕粮催发过来,淮泗水位一直上不去,通不了船,才发现蔡汴等河被挖开好些大口子,现在又是汛季,河水漫灌,差不多要拖到秋后才能修通河道。然而河淮三十余县惨遭侵凌,虏兵五月才退,大批民众既误农时,存粮又被掠夺,而官府又拿不出余粮赈济,无数人成群结伙劫掠乡野……”   “……”钱尚端倒吸一口凉气,问道,“这么说,河东目前所需的粮秣,全靠关中、洛阳供给了喽?”   “就当前而言,朝廷确是紧急从关中调粮供给河东,从京东东路调粮供给魏州……”朱沆点点头,说道。   张辛这时候才真正领会到情况有多严峻。   秦汉时期,泾渭相交的关中平原乃是粮产丰硕的富庶之地,又有关河之形胜,数代都定都于此。   不过,数百年以来,随着人丁繁衍稠密,土地过度开发,周遭山岭树木或伐为柴草,或伐造宫室,皆变童山,使水土流失、土壤恶化。   此时的关中平原早已成贫瘠之地,更不要说关中以西、以北的边境地区,农耕基础更为薄弱。   然而关中以西、以北,百余年来与党项人战事频繁,秦凤等五路禁军厢军乡兵番卒总数高达三十万之众,仅从关中征粮已是不足,每年除了需要从中原调运上百万石粮食外,诸部兵马还在驻地积极开展军屯开垦殖以补不足。   军屯土地多处贫瘠之地,更需要十数万计的将卒轮替参与劳作,才有一定的收获。   两次北征伐燕,骁胜、宣武两军数万将卒魂丧异域,赤扈人南侵,诸部兵马都紧急编入现役,诸部主要在边境地区的贫瘠耕地只能依赖老弱妇孺耕种,青壮劳动力的匮乏,必然会导致大规模的减产。   张辛乃是关中将门出身,对这些情况还是极为熟悉的。   现在好了,陕西五路原本就日益贫困,今年粮食减产也是必然的,以往每年从中原调运的上百万石粮食,今年必然也将泡汤。   然而在陕西粮食总供应大幅减少之际,还要从关中抽调大批的粮食供给河东,没有限度的加征,只会给原本贫弱的关中民众雪上加霜,从而令地方不稳。   即便如此,抛开各种激励将卒所需的赏银不提,河东三路兵马齐聚逾二十万人众,加上大量的牲口以及巨量运输消耗,需要每月从关中、洛阳加征五六十万粮食才勉强维系战事开销。   关中、洛阳现在每个月能征调出如此巨量的粮食吗?   虽说陕西五路为保障边军粮秣供给,建立了一定的粮食储备作为缓冲,但这些储粮数量因为长年贪弊、亏空,实际储量比记录中要少一大截;而将这些粮食从边境军城折返上千里运来河东,途中运输可能就要消耗掉大半,所剩更是无几。   张辛出身关中将门,钱尚端也在熙宁路任事多年,都了解这些内幕,当然清楚河东粮秣全靠关中、洛阳供应,可能勉强撑上一两个月,但绝对撑不住更久。   景王赵湍此时叹息道:“郑怀忠前日来见,说朝中有意将裁撤陈州、蔡州防御使府,使东南、荆湖诸路勤王兵马遣归,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看来朝中确实是到了甾铢必较的地步了!”   “赤扈人是极其厉害的一个对手,朝廷未敢在偃师、虎牢与之决战,就已经彻底埋下败局了。”徐怀感慨说道。   赤扈人南侵,大越挽回败局的唯一机会,就是西军援师主力在嵩山北坡重创降附军,以真正的军事硬实力将赤扈人逼迫回黄河北岸,才有可能赢得喘息的机会。   而河淮残破,帝国像一辆破败不堪的牛车,随时都有可能散架,已经无法支撑在河东、河北的大规模军事作战。   此时朝廷令三路兵马仓促北上解太原之围,只是一场迫不得已、赤扈人却等着入彀的一次军事冒险而已……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谋   缨云见众人坐在客堂之中皆陷入沉默,她都觉得压抑得难受,仿佛有重物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她四月上旬随徐怀离开汴梁,虽说她跟随在父王身边很努力的学习军政、努力了解当前大越所面临的形势,但毕竟才两个多月,她完全想不到形势竟然已经恶劣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徐怀跟景王赵湍拱手说道:   “臣这次北上看丹朱岭形势,看到流民遍野,而州县却拿不出粮食赈济,以致好些瘦骨嶙峋的民众看到我们一行人停下来吃食,也虎视眈眈欲上前来打劫,臣才陡然意识到形势大坏,河东难恃,接下来该怎么办,还需要殿下与钱郎君、朱沆郎君、乔大官好好思量……”   徐怀也不说他对当前的恶劣形势早就预料,只说是这次北上惊觉,这样也能叫钱尚端、乔继恩等人好受一些。   而这次他将遮掩众人眼睛的最后一层迷雾扯下来,将当前的真实形势血淋淋的揭穿在众人面前,但后续应该怎么做,他也没有急着去多说什么。   一方面如此恶劣的真实形势,众人消化需要时间;另一方面最终的主意,得景王赵湍来拿,得让钱尚端、乔继恩他们帮着出谋划策,不能他将所有的话都说了。   再一个,钱尚端、乔继恩他们不是蠢人。   他们是有自身的局限性,同时也不像徐怀能以果推因,对未来难免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奢望,总是会无法避免的将事情往好的一面去想,摆脱不了“好谋难断”的弱点。   徐怀这时候将残酷的真实形势揭开来,相信钱尚端、乔继恩他们必然会有自己的思考。   当然了,钱尚端、乔继恩、张辛乃至包括景王赵湍,之前也只认识到太原是赤扈人挖下的死亡陷阱,都不主张仓促去解太原之围,但是还没有想到实际的情势要比他们想象的更为危急。   他们之前甚至以为在晋州、潞州拖延三五个月,应该能找到转机。   乍然间认识到实际的形势如此恶劣,他们也是有些发蒙,怔然不知要说什么。   时间再急,徐怀也不至于两三天都耽搁不起,待要起身告辞,景王赵湍蓦然问道:“郑公会不会也早就看透这点?”   徐怀微微一怔,说道:“我对郑公接触有限,猜不透郑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怀说的是实话,有限的几次接触,郑怀忠都不带正眼瞧他的,也是三天之前才与郑怀忠信赖的谋士赵范有过一番交谈,那还是赵范怀揣太多心思主动找上门来的,他对郑怀忠、赵范之流,能有什么了解?   然而景王这个问话也提醒了他。   他是否看轻了郑怀忠、赵范二人,郑、赵二人此时也已经看透形势,这才彻底下定决心,将筹码都押到景王身上的?   “且不管郑公是否也看透形势,都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钱尚端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景王赵湍看向徐怀、朱沆,眼神里透漏出征询的意味。   徐怀点点头,认可钱尚端的建议。   郑怀忠、赵范倘若是在看透形势之后才决然将筹码押到景王身上,他以后需要更加注意郑怀忠、赵范,但眼下大家已经在绑在一棵树上的蚂蚱。   更关键的一点,他们要提前为糟糕透顶的形势做最坏的打算,也不可能绕开郑怀忠、赵范二人。   “我与朱沆郎君夜里去拜见郑公?”钱尚端看向景王问道。   之前郑怀忠领着赵范赶来驿馆参见景王,乃是表露心迹,但他毕竟是河东制置使兼领兵部侍郎,此时入驻州衙署理公务,地位不比王禀身前稍低,景王不能真对他招之即来呼之即去。   真要开诚布公的谈,还得是钱尚端与朱沆两人出面去拜见郑怀忠。   ……   ……   徐怀回到营舍将铠甲脱卸下来。   天气已炎热起来,他们出晋城北上,一路都衣不解甲看太岳山及丹水河沿岸的地形,三天跑下来浑身又馊又臭,拿井水将全身擦洗一遍,换上短衫蹲营舍前的老槐树荫下,就着咸酱、凉茶,手里拿着麦饼,一边掰饼细细嚼着,一边看西天那绚丽的晚霞。   待夕阳坠入西山之后,暮色四合,与钱尚端一起前往州衙拜见郑怀忠的朱沆,从营舍前经过,走进来招呼徐怀、徐武碛一并再去驿馆:   “赵范已随钱郎君先去见殿下了——郑怀忠、赵范对接下来的形势确实极为悲观,只是之前不知道我们这边的看法,三天前拜见殿下时有所保留。”   “这个郑怀忠不简单啊,在巩县竟然按兵不动!”徐武碛蹙着眉头说道。   徐怀全力经营楚山,对河淮形势糜烂早有预判;史轸也早就果断谋求退路;萧林石率契丹残部退守西山之时,对南朝的形势发展,也只寄望大越最终能在淮河与赤扈人形成对峙、僵持,他们都是有大眼光、大谋略的人物,但除开这三人外,徐武碛目前还没有发现其他人将形势看得如此透彻。   赤扈人北撤之后,朝野很多人甚至都还变得乐观起来,即便是钱尚端、张辛等人受到楚山众人的影响,对恶劣形势犹缺乏足够清醒、深刻的认识,还需要徐怀今日彻底吹开迷雾。   郑怀忠、赵范他们对形势能有如此准确的判断,当然不简单,但恰恰如此,想到他们在巩县手握重兵却按兵不动,徐武碛更是如梗在喉。   朱沆神色也凝重起来,他知道徐怀在巩县突袭清泉沟寨时,郑怀忠作为西军勤王兵马的副帅,陕西五路勤王兵马行营副都总管,当时就率数万前锋军在巩县却按兵不动。   之前他们以为是郑怀忠怯敌畏战,或水平有限无法果断把握战机所致,现在看来,郑、赵等人城府要更为深沉。   “……”徐怀微叹一声,说道,“倘若郑怀忠是枭雄人物,这样的恶局,由他坐镇关中,未必不是好事。”   河淮糜烂已成定局,但能不能在江淮形成有效的防线,关中与洛阳作为侧翼,能否拒敌于外,将极其关键。   在这种层次上,郑怀忠、赵范倘若真是枭雄之辈,至少能叫人对侧翼更有信心一些。   还有一个极关键的,就是萧林石能否率契丹残族,从西山撤到延麟等地,需要郑怀忠这么一个在西军极有地位与影响力的人物首肯。   徐怀他们在路上没有耽搁,赶到驿馆景王住处,赵范与钱尚端也才刚刚落座。   “徐军侯,”赵范看到徐怀与朱沆、徐武碛走进来,非常谦逊的站起来拱手行礼。   “赵先生客气。”徐怀还礼道,这时候却是确认赵范在自己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实是心虚了。   简单寒暄过后,赵范便直奔主题,说道:“郑公不愿北上,也是知道朝中粮秣难以为继,寄望三路兵马仓促北上接敌能一举挫之,此谋危害实大,将葬送大越社稷。然而朝中并无郑公争辩的余地,争辩便是怯敌,有些话自然也就无法吐之为快。之前没有在殿下面前言明,也是担忧会有误会,却不想殿下对形势早有洞悉,郑公为之前的犹豫,特遣赵范过来向殿下谢罪!”   “郑公心有忧虑,又怕军心动摇,哪里有过错?”景王赵湍宽慰赵范说道,“但现在大家都开诚布公,有什么话还请赵先生尽言。”   形势之恶劣,之前都已分析透,现在也与郑怀忠、赵范取得共识,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大家要怎么做的问题。   而郑怀忠、赵范在北上之前就已经意料到这点,徐怀相信他们早有思虑,便坐在一旁看赵范怎么说。   赵范见众人都朝他看过来,知道这次无法再有保留,拱拱手,说道:“赤扈人以太原为饵,我们不咬钩,他们在秋后也会集结大军再次南下。而我等在蒲州、潞州、泽州集结再多的兵马,粮草难以为继,便是连城池都不能去守!”   晋蒲泽潞等河东中南部地区,之前长达半年时间受到虏兵的滋扰围困,各个城池的存粮都极其有限,像晋城已有成百上千饥民断粮饿死,此时更是迫切需要外界运粮过来赈济。   现在大军开拔过来,只会进一步加剧地方有限存粮的消耗。   朝廷说是从关中调粮到河东,目前也只能一点点的挤出来,即便能勉强敷用,但根本无法在任何一座城池形成足够的积储。   这也就意味赤扈人再次南下,他们除了后撤,任何一座城池都不能去守,要不然就会顿陷绝地、死地。   赵范代表郑怀忠过来,建议就是郑怀忠将直接上表朝中,举荐有功在身的景王出掌河中府(蒲州),率宣武军守与关中仅一河之隔的河中府治蒲坂。   此外郑怀忠会遣一将率精锐守陕州位于黄河北岸(茅津渡北口)的平陆城。   只要赤扈人东路军再从河北直插黄河南岸,郑怀忠不会与赤扈人的西路军主力接战,会率所部主力直接撤往平陆、蒲坂,封锁住虏兵从河东直接进攻洛阳、关中的通道。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做出放弃参与第二次汴梁防御战的决心,保存住实力。   景王这边在汴梁有任何需要举荐的官员,郑怀忠都可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将他们调到河东来,并安排到河中府去,为接下来的大变作准备——朝廷现在指望郑怀忠北上接敌,要钱粮没有,要几个人以及几顶官帽子绝不会阻拦,说话绝对比景王要好使得多。   而所谓的大变,就是汴梁失陷后,他们拥立景王为新帝……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底线   钱尚端、乔继恩、张辛面面相觑的坐在那里,满脸的震惊;景王赵湍也是半晌无语,脸色笼罩着一层阴翳,看不出他心里所想。   徐怀回来断言说大越再难抵挡赤扈人二次南侵,这已经叫他们震惊异常。   徐怀的判断他们都还没有彻底消化呢,心里还多多少少以为徐怀是在夸大其辞、危言耸听,还想着等静下心来好好思量思量,却没有想到去找郑怀忠互通声气,郑怀忠遣赵范过来,就差直接挑明说要在洛阳或关中拥立景王为新帝了。   这个跳跃也太大了吧?   要不是在巩县时亲眼看到徐怀强袭清泉沟之际,郑怀忠选择坐壁上观,钱尚端、乔继恩、张辛他们都怀疑徐怀是不是早就跟郑怀忠串通好,一唱一和劝景王行大逆之事!   徐怀谨守身份,坐在朱沆的下首,平静的看着斜对面的赵范在说出这样的惊天之语后却是那样的气定神闲,似料定景王早就有这样的念头,只不过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窗户纸有人帮他直接点破罢了。   此时的赵范甚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再想到三天前他对自己说的话,徐怀心想殿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时,赵范与郑怀忠就认定他们所谋甚大了。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看走了眼,他劝景王渡河,就没有指望真能逆转河东局势。   想到这里,徐怀朝景王说道:“殿下,社稷倾覆在即,已不容再有半分迟疑!”   当然,这哪怕是唯一的选择,也绝不是容易的选择。   景王迟疑好一会儿,朝朱沆看去:“朱沆兄,你以为形势真恶劣到要走这一步吗?”   乔继恩、徐怀、张辛,乃至钱尚端都有可能暗藏个人的勃勃野心,朱沆好歹算皇亲国戚,而景王赵湍与他相识半生,对他的性情也最为了解。   在这种事上他更愿意信任朱沆。   朱沆之前也没有想到会直接谈到拥立这一步,这一刻直觉喉咙眼里发苦,涩声问赵范:“赵先生,形势如此恶劣,赤扈人二次南侵已难避免,当务之急不应该上书劝谏官家出京南巡吗?”   “赤扈人一旦再次悍然南下,我等身为臣子上表力谏官家南巡,使太子留后汴梁,乃是当然之举;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河淮时,王禀相公与诸大臣也曾如此劝谏过官家。不过,诸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还是要考虑官家没能及时出京,却被虏兵围困汴梁城的情形啊。”赵范不否认他们作为臣子,看透形势发展会何等的恶劣,最应该做的就是要力谏官家出京避难,但他此时提及王禀,也是暗指虏兵第一次南侵时,官家及朝中众臣心里更为恐慌,都没有果断离京南下,现在朝野对战事的态度都转为乐观起来,他们想官家赶在虏兵二次合围汴梁之前出京,可能性更小。   景王赵湍沉吟良久,断然说道:“我们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在蒲坂、平陆做好屏护洛阳、关中的准备;同时我也会上表力谏父皇出京南下,以便更好的组织东南、荆湖的钱粮人马抵御胡虏!其他事皆不得再议!”   “殿下英明。”赵范揖礼道。   ……   ……   “军侯是否觉得赵某操之过急了?”   从驿馆走出来,赵范返回州衙,在经过翼骑营营舍之前的那一段路,他提着灯笼,与徐怀、徐武碛并肩走在夜色下。   灯笼的光亮很有限,仅照亮脚前一小块范围,赵范的脸隐匿在阴暗之中。   徐怀习惯性的按住腰间的佩刀阔步而走,甲片铿然作声。   徐怀还以为赵范不会再提拥立这个话题,淡然说道:“既然要为最坏的情形做准备,就不想能有所保留,心存侥幸。不管会不会走到那一步,这层窗户纸还是必然要去捅破的……”   且不管赵范看似“操之过急”的捅破这层窗户纸是否有其他居心,但从客观上,此时却是极有必要的。   在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尽管大家口头会尽可能不去提这个话题,但看到底线在那里后,后续再商议应对之策,才有可能考虑得更充分。   在营舍前与赵范分别,徐怀与徐武碛走进营舍,徐心庵、王宪等人都还没有歇下,急切问道:   “形势如此恶劣,殿下那边打算如何未雨绸缪?郑怀忠那边又到底是什么心思?”   “徐怀黄昏时在殿下跟前,已经够语出惊人的了,但赵范刚才差一嘴没直接提拥立的事,今天说什么打算,还早了一些,可能要缓两天。”徐武碛说道。   “拥立,什么拥立?”徐心庵不解的问道。   “拥立殿下为帝?”王宪震惊问道。   “嗯,”徐怀坐下来,拿茶壶倒了一碗凉茶喝了一气,说道,“接下来大的方向,是重点控制蒲坂、平陆两城,只待赤扈骑兵再次南下,郑怀忠所部及宣武军都会往这两城撤退,守住洛阳、关中的门户。”   “不去参与第二次的汴梁防御战,坐看汴梁失陷,然后在洛阳或京兆府拥立殿下为帝……”王宪猜测问道。   徐怀点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徐心庵、王宪皆是一惊,毕竟徐怀在他们面前还从没有提及这么敏感的问题,过了片晌才又问道:“那具体要怎么做?”   “今日这两件事提出来,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怎么也得给殿下及钱尚端他们一些时间思量思量……”徐怀说道。   刘致远、马思静及钟应秋等地方官员,对郑怀忠这个制置使并不怎么服庸,景王赵湍在诸事考虑周全之前,也避免与郑怀忠私下里太频繁的会面,具体的应对之策主要是钱尚端、朱沆与赵范出面两边跑动。   一些重要部署必须要得到朝廷首肯才能推进下去,也不知道奏表送到汴梁会拖延多久,因此他们在晋城更不敢耽搁,只用两天差不多将迫切需要去做的事情列举出来。   除开景王需要以督运关中、洛阳粮食的名义前往蒲坂坐镇外,郑怀忠还将正式以河东制置使府的名义,直接遣使前往西山联络萧林石,邀契丹残族迁居麟州,协同顾氏屏护关中的东北门户;郑怀忠将与景王赵湍同时举荐王番出任京西南路转运副使,前往襄阳筹措粮饷。   这也是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的好处,特别是后两者,倘若不照着底线作最坏的打算,是很难下这个决心的。   此时鲁王坐镇魏州,赤扈骑兵再次南侵,鲁王也多半会在汴梁之外,到时候鲁王将是景王最直接的竞争者。   甚至不排除杨茂彦、葛伯奕这些人现在也已经看透形势有多恶劣,正暗谋拥立之事。   到时候谁能争取到荆湖、东南诸路,特别是这些地方主战派势力的支持,才有可能获得最后的成功。   景王率守陵军渡河北上之事,很难一下子在东南、荆湖诸路传开,要说影响力,鲁王在东南、荆湖诸路的影响力还要更大一些。   也是赵范直接将底线揭开来,他们才决心将真正继承王禀声望的王番,先安排到襄阳(京西南路),以便关键之时说服、拉拔京西南路的将吏支持景王。   倘若汴梁失陷、河淮彻底糜烂,以南阳盆地为核心的京西南路,在战略上也将起到衔接关中与荆湖、东南的作用——襄阳的地位在这时候会得到突显,倘若襄阳选择支持鲁王,景王就会被局限在西北,甚至都没有办法往东南、荆湖派出使者。   此外,倘若没有将底线直接揭开来,郑怀忠也难有撇开朝廷、直接邀契丹残族退居麟州的决心。照正常的程序,郑怀忠应向朝廷请得明确的旨意之后才能做这件事,但真正按部就班的走,谁知道朝廷会为这事争议多久才能正式给郑怀忠以授权?   他们现在有这个时间去拖延吗?   这是极可能拖延赤扈人再次南下、朝廷都未必能争出结论的事情,只能是郑怀忠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先斩后奏,先将生米做成熟饭。   徐怀之前还打算亲自到府州(麟州)走一趟,现在郑怀忠、景王能有这个决定,并担下一切干系,却省去他好些麻烦。   七月上旬,朝中正式下旨解散集结于陈州、蔡州的勤王兵马,以便东南、荆湖诸路供应这些勤王兵马的粮秣,能节省下来运往汴梁、河东、河北,同时往东南、荆湖诸路派遣督粮使,王番最终得以以转运副使的身份前往襄阳督粮。   景王赵湍也正式得授蒲州防御使、提举河东、陕西、京西北路惠平仓事,以都督陕西、洛阳(京西北路)粮草北上,并恢复惨遭虏兵破坏的蒲州盐池生产。   茅津渡北岸的平陆县,原属京西北路陕州,但郑怀忠也以方便洛阳粮秣北运的名义,遣其子郑聪率三千人马前往平陆坐镇。   徐怀于七月上旬率翼骑营渡河南下,除了代表景王赵湍与此时尚留在蔡州的胡楷商议不能行诸书文的机密外,还要返回楚山整顿兵备。   至于徐怀回楚山整顿兵备的意图,谁都没有挑明了去讲,实际是要徐怀在必要时率楚山军马前往襄阳与王番会合,确保襄阳(京西南路)最终会选择支持景王。   河淮糜烂,襄阳作为衔接西北与东南、荆湖的核心节点,地位太关键了,他们不能容襄阳有失…… 第一百二十五章 故人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呜呀呀’,快将钱财交出来!”   十数蟊贼手持铁叉、木矛,从官道侧前方的枣树林里大叫着跳出来,往徐怀他们这边奔过来。   “都他妈饿疯了!不管什么人都敢劫?”王章、史琥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从树林里冲出来的蟊贼,实在想象不出他们二三十人全副武装,这十几个蟊贼有什么信心觉得能从他们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虽说他们也知道这些蟊贼都是附近走投无路的饥民,但不管心里有多少同情,也不可能纵容这些饥民拿着铁叉、木矛逼近过来。   史琥当即摘下骑弓,率领七八名扈卫调转马头,往侧前方荒芜的田野驰去。   这些蟊贼真是饿疯了,好不容易逮到有肥羊路过,看到七八骑持弓驰来也不后退,王章、史琥等人连连怒喝,见这些人都不后退,只能开弓射箭,眨眼间就射倒三人,剩下的蟊贼这才一哄而散,往北面的枣树林里逃去。   三个蟊贼中箭倒在杂草里大声的嗷嗷惨叫。   徐怀吩咐史琥带人将这三名蟊贼先捆绑起来,帮他们包扎箭伤,他勒马停在官道,眺望荒芜的田野。   徐武碛、徐心庵等人率领千余骑兵渡河之后,直接沿伊洛河南下,从嵩山与伏牛之间的汝州借道返回楚山休整。   徐怀想亲眼看一眼河淮正爆发的饥荒有多严重,便在牛二、王章、史琥、乌敕海等人的簇拥下,在渡河之后则从偃师、巩县、虎牢、荥阳借道,进入郑州南部、许州东部。   郑许地处中原腹心,曾经的歌舞升平已然不再,到处都是被虏兵推毁的村寨、城池。   汴梁被围困近半年之久,沿蔡河、汴水分布的几座惠平仓,也被赤扈人作为重点进攻对象而遭摧毁,数以百万石的存粮要么被掠走,要么被烧毁;汴河、蔡河两条主要漕运航运,也因为河道损毁,又赶上汛季无法修复,新一轮的漕粮借助河道无法北运,都堵在淮河以南。   漕运废弛,短时间内无法复通,朝廷紧急在淮泗、唐陈等地征调十数万民伕改走陆路运粮北上,但动用如此庞大的人力、畜力,一个月大约也只能将二三十万石粮食从淮泗、唐邓等地运往汴梁,勉强维持朝中俸禄的发放、保障十万京畿禁军不饿肚皮。   朝廷现在非但顾及不上赈济饥民,甚至还大规模铸制“以一当十”、“以一值百”的铁钱,大肆从民间搜刮粮秣等物资,使得民间所剩无几的存粮进一步被夺走。   民众走投无路,只能落草为寇,曾经的歌舞升平之地,骤然间盗匪丛生。   徐怀他们全副武装,一路走到许州东部地区,竟然还遭受好几次类似的劫道。   这也进一步加剧河淮地区的动荡。   将三名蟊贼包扎好,扔给他们十几张麦饼,徐怀他们正准备动身,这时候数骑快马加鞭朝这边驰来。   却是史雄率领数骑斥候从南面驰来,赶到近前下马禀道:   “果然在这里截住军侯了,王举将军请军侯速归楚山——”   徐怀与骑兵主力分道而行,但也将大体想要走的路线知会楚山,以免有什么紧要事情发生却联络不上他。   他们现在还没有想着赶回楚山,楚山那边却已派人找过来,徐怀疑惑的问道:“楚山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史雄禀道:“楚山倒没有什么事情,王番郎君昨日抵达青衣岭,想在前往襄阳之前与军侯见一面……”   ……   ……   得知王番已到青衣岭,徐怀便停下在河淮之间的游荡,在王章、史琥等人的簇拥下马不停蹄南下,于次日清晨时赶到青衣岭。   徐武碛、徐心庵率骑兵主力南下,要避免过度驱役战马,速度其实快不了,反倒落在徐怀他们后面,这时候还没有回到楚山。   徐怀直接驰入青衣岭大营,远远看到王举、徐武江、史轸等人陪同王番就站在公廨前等候,忙翻身下马,他整理袍襟,走上前施礼道:   “相别才四个月,王番郎君竟如此憔悴啊!”   相比王禀离世时,此时王番看上去苍老许多,年纪才刚刚过四旬的他,两鬓却有了些许霜白,可见在这个特殊时期,王番想要继承王禀的遗愿,成为主战派在汴梁的领袖人物,哪里可能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在京中不知道整天要跟多少人打嘴仗,哪里轻松得了啊?”王番自嘲的苦笑道,“特别是现在,朝中又盲目渴望能在九月之前解了太原之围,我们却要在朝中一改以往的态度,反过来力谏陛下以及诸相公谨慎行事,这使得此前跟我们站同一立场的将吏,也有诸多不解……”   徐怀轻轻一叹,无论是王禀之前归京,还是王禀病逝、叩宫事件迫使天宣帝罢黜王戚庸相位、对主战派做出让步,主战派实质上从来都没能在朝中占据过主导地位,更不要说去主导河淮以及河东、河北的整体防御战略。   在这种情况之下,王番还要坚持跟朝中的错误路线作斗争,怎么可能不累?   而针对实力凌驾在上的赤扈人,大越所采取的攻守战略,需要根据具体的形势变化进行相应调整,这已不是这个朝廷现阶段能完成的任务了,甚至很多主战派将吏都未必能理解。   这完全不出徐怀的预料,他也对朝中彻底不抱期待,才支持郑怀忠、赵范他们做最坏的打算。   “哪里仅仅是不解啊?简直就是反目成仇!”郑寿这时候也忍不住抱怨道。   “哦,都有哪些人转而反对王番郎君了?”徐怀给卢雄、郑寿、王孔等人行礼,疑惑的问道。   在他看来,王番在朝中力谏谨慎对待解围之事,即便原先很多主张与赤扈人决一死战的将吏会有不理解,但也不至于反目成仇啊。   “钱择瑞月前到汴梁,登门请王番郎君支持催促诸路兵马北上,闹得很不愉快啊……”卢雄说道。   “钱择瑞回汴梁了,他怎么从太原出来,怎么不去河东找我们?他此时人在哪里?”徐怀惊讶问道。   徐怀突袭岚州,从曹家手里救出钱择瑞、王高行等百余官吏及家人,最后都是从关中借道南撤。   楚山还是座小池塘,王高行等人不可能来投楚山,但王高行等人历经劫难,也认识赤扈人所带来的灾难,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绝大部分人都托病归乡了。   大越对士臣甚是优待,做官不痛快,挂冠而去,也不会受到严厉的追责,甚至还会被视为一种美谈,还不影响下一次的征辟。   因此对王高行等人来说,托病归乡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选择去了汴梁。   在赤扈兵马南侵河淮之前,朝廷当时还指望太原军民能够坚守城池,钱择瑞当时主动请缨,携旨返回太原劳军,之后就一直没有钱择瑞的音信。   徐怀没想到钱择瑞月前又从太原返回汴梁了。   “钱择瑞在几名死士的保护下,潜出太原,翻越吕梁山从关中借道,吃了不少辛苦才回到汴梁——我这几天忙着筹措南下的事情,就没有怎么关心他的行踪,他说过要去河东找你,却不知有没有成行!”王番说道,“我跟他详细说过现在的形势有多艰难,仓促去解太原之围,只会将大越最后一点命脉都丢掉,他却着了魔一般,把我痛骂了一顿。他去河东找不到你,多半还会找到楚山来,你最好不要见他。魏州兵马现在也顿于滏阳,不再西进,钱择瑞找来,我们能做什么?”   ……   ……   王番就在楚山停留了两天,就在郑寿、王孔等人的护送下赶往襄阳赴任。   卢雄之前陪同王萱护送王禀棺木归乡安葬,之后因为王番身边缺人手,又赶回汴梁——这次随王番南下,他们途中遇到好几波盗匪劫道,卢雄不忍心对这些走投无路的饥民下死手,疏忽间大腿为一名少年拿木矛刺中,徐怀留他在楚山养伤,不急着赶去襄阳辛劳。   另外,王番也想从楚山招募三五百健锐作为护粮兵的底子,这事也交给卢雄留在楚山负责。   王番他们走后第三天,形如乞丐的钱择瑞便找上门来。   徐怀不知道面对钱择瑞能说什么,便听从王番的建议,对钱择瑞来了个闭门不见,也不许他进青衣岭大营。   钱择瑞站在青衣岭大营城门前,疾声呼叫:“王公孝成抗旨不遵,身首异处,乃千古奇冤,但朝野犹有不少人说王公孝成抗旨而死,乃是活该。现在太原十万军民不愿苟活胡虏铁蹄之下,抗旨不献太原,意与太原共存亡,徐怀,你难道以为太原十万军民最终被胡虏屠戮一尽,也是活该吗?”   “徐怀不在这里,钱郎君你再怎么叫唤,叫破喉咙也没有用啊。钱郎君你不如随我先去淮源城暂歇,待徐怀回来后你有什么话再跟他说不迟——这大太阳下了,你们一路奔波也太辛苦,半年多没见,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你之前在岚州被曹师雄关入牢中,也没有受这罪啊……”郑屠苦劝道,想着先将钱择瑞及随行哄骗去淮源。   “不了,该求的人我都求了,没有用就是没有用,我也该回太原了,不然就赶不上趟了。现在就腆着脸跟你们讨些干粮好上路。”钱择瑞沮丧的摇了摇头,说道。   “徐怀过几天就回,你又不差这几天,又或者我们派人护送你回老家歇养一两个月。”郑屠拽住钱择瑞的胳膊劝解道,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能看着钱择瑞此时赶回太原送死去。   “既然干粮都讨不到,那就告辞了!”钱择瑞不愿在楚山多留一刻,当即将郑屠的手甩开,让随从将几匹瘦马从城门前的榆树上解下来,翻身上马,忍不住又回头看青衣岭营城一眼……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定计   此时朝阳正肆意涂抹天边的云霞,光彩绚丽,青衣岭似笼罩在一层熠熠金辉之中。   “就这样让钱择瑞回太原去?”柳琼儿陪同徐怀站在青衣岭下营城的望楼里,看着钱择瑞在两名随从的扶持下,狼狈不堪的爬上马背,身影萧瑟的往北而去,忍不住问道。   “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卢雄拄着拐杖,看着钱择瑞萧瑟北上的身影,禁不住叹息道。   他此时对各方面的情况是最了解的,恰是如此,他更为坚守七个多月后也拒绝奉旨献降的太原军民感到悲切。   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景王、郑怀忠他们在泽州按兵不动、以图后计了,鲁王赵观及杨茂彦、葛伯奕等人也都看清楚形势有多恶劣,他们在魏州所统领的兵马,人数比泽州更众,但也都顿兵滏阳不再西进。   而由鄜延路经略安抚使高峻阳统领的西路四万西军精锐,原计划沿汾水北上进攻韩信岭,但其前锋精锐抵达晋州之后就不再北上。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很多,但无疑其中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在抵御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朝廷搞出那么多丧失人心的骚操作,使其上百年所积累的威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垮塌。   朝廷的令旨,再没有以往那么管用了。   现在朝廷不仅想推动诸路兵马北上解太原之围变得寸步难行,想不惜一切代价的从东南、荆湖诸路征集粮草北上,效率也要比以往低下得多。   这不仅仅是汴水、蔡河等漕运河道受到破坏。   而大越百余年以文御武、以文制武,禁军将卒的地位历来低下,军队里收容大量的流民、盗匪充当军卒,军纪涣散,以往更多是利用相对充足的补给以及战前、战后发放的丰厚赏赐维持士气、战斗力。   现在河东、河北补给都跟不上,更不要说什么开拔银、赏功银等赏赐了,众人现在都非常担心这会直接导致将卒士气大降、怨气滋生,甚至都有可能会发生哗变。   跟这些普通将卒谈效忠朝廷,有些奢侈了。   虽说太原军民抗旨不降,誓与太原城共存亡,其气节、其铮铮铁骨令人叹服,但如此情况之下,太原之围又如何能解得了?   “老钱现在也变得顽固了,死活不肯留下来,要回太原送死去,我也不能真让人将他捆绑起来,”   郑屠回到营城里,爬上望楼,唉声叹气的说了一通,又搓着手看向徐怀问道,   “要不准备一些干粮、清水以及盘缠,派人送过去?他们原本要赶去河东找你,在怀州得到消息说翼骑营返回楚山休整,仓促赶来楚山,在郑州时遇到劫匪,盘缠、马匹都被饥民抢走,还是在临颍借了三匹瘦马赶路。”   徐怀久久没有回答郑屠的话,眼睛一直盯着沿吴寨河西岸北上渐小的身影。   “你在想什么?”王举问道。   “我在想赤扈人这次南下,是不是未必要强攻下太原?”徐怀收回眺望出去的视线,看向身边众人问道。   “啊?”王举、徐武碛等人都是微微一怔。   徐心庵下意识的问道:“赤扈西路兵马怎么会放下太原不攻,就直接南下?”   “不是不想,而是时间上可能来不及。”徐怀说道。   大越立朝之初,太祖皇帝为扫平最后一个割据势力,统率数十万兵马北伐河东。当时定都太原的北汉政局昏聩,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大越兵马,北汉国主都已经下诏打开城门投降,但太原军民却执着于与大越对峙数十年的仇恨不肯归顺。   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太祖皇帝强攻太原不下,不得不引汾水侵灌城池,而即便在城破之后,城中数万军民犹展开残酷的巷战,令大越付出极其高昂的代价,才最终拿下太原。   太祖皇帝一怒之下下令摧毁太原城,今日的太原城是在旧址东北方向上重建。   这一次太原被围,城中守军仅有文横岳所部以及从泽潞临时增援过去的兵马,禁厢军不足一万人马,单纯从守军上看,很难想象太原城能在十数倍于己的虏兵围攻下坚守七个多月了。   不过,赤扈西路军此时以太原城为诱饵,设下死亡陷阱,想着围点打援,绝对不是他们不想打下太原城。   赤扈西路军围困太原之初,也组织数万降附军昼夜不休的轮攻太原,想要拿下太原之后,主力便沿汾水南下,直插函谷关、洛阳,但强攻月余未能攻克太原,赤扈西路军主力被迫留在潞州以北。   即便到这时候,倘若赤扈西路军能轻松攻陷太原城,又何必玩围点打援之策?   太原守军看似不足万人,在之前残酷的守城战中损失必然不少,但在近十万虏兵的围困下,能坚守了七个多月,很显然是城中十数万民众有着铮铮铁骨与不屈不挠的血性。   这几乎是重演了大越立朝之初艰难攻陷太原的那一幕。   这也许就是钱择瑞明知求援无望,他自己也毅然要赶回太原赴死的缘故。   ……   ……   回到公廨大厅,徐怀将堪舆图铺展开来,直接拿炭笔将太原城勾画出来,掷地有声的说道:“三路兵马在晋泽潞三州停顿不进,赤扈人当然知道他们围点打援的计谋不管用了,我以为倘若他们不能在九月底之前攻下太原,他们就会暂时撇下太原城南下!”   “赤扈人第一次南下,一直拖到年底才动身,这次为何会一定要提前两个月?”徐武江不解的问道,“那时候黄河都还没有冰封上,他们即便抵达黄河北岸,主力部队也要拖到十二月中旬左右黄河彻底冰封过后,才能渡河进入河淮地区啊……”   “军侯判断没错,关键还在粮食上,”史轸说道,“河淮即将进入旱季,汴水、蔡河的堤坝被摧毁并不是很严重,一旦河道复通,拥堵于淮泗的数百万石漕粮就能大规模经汴水、蔡河运抵汴梁。因此赤扈人极可能会赶在这个之前,主力进抵黄河北岸,然后将小股精锐兵马投送到黄河南岸,切断粮道!到时候用不了多久,汴梁就会不战而溃!这也是赤扈人最快、最为便捷攻陷汴梁的机会,倘若再拖上一年,各方面的混乱渐进理顺,赤扈人再想南下,所遇到的阻力就会大上许多……”   “史先生是说赤扈人看到一举攻陷汴梁的机会,太原反倒成为无关紧要的棋子?”徐武江问道。   “攻陷太原,至少远没有攻陷汴梁来得重要!”史轸说道,“为达成攻陷汴梁这个目标,赤扈西路军主力倘若不能在九月底之前攻陷太原,很大可能会暂时撇下太原,与东路军齐头并进,以保证他们在黄河沿岸拥有占据绝对优势的兵力!军侯倘若不忍看铁骨铮铮的太原军民最后落一个全城屠灭的惨烈结局,唯一的机会就是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虏兵在太原城外兵力空虚,奇袭而入!”   史轸新拿一支炭笔,画了一道线贯穿楚山、汝州、洛阳、茅津渡、蒲坂、延州、府州等地。   “我这就去将钱大人追回来?”徐心庵站起来,迫及不待就要带人去追钱择瑞。   “不急,”徐怀摇了摇头,说道,“等钱择揣离开蔡州境内,夜里将他们劫下来!”   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赤扈人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大越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他们那时还没有吞并契丹全境,不可能往中原派遣多少细作。   不过,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溃灭于大同,赤扈人内部必然就有了很强的南下声音。而他们对情报刺探之事,要比大越更为缜密,之后又有岳海楼等对中原极为了解的人投降过去,徐怀怀疑赤扈人现在就有眼线盯着楚山这边。   从府州进岚州,再走杨广故道穿过吕梁山进入太原北部地区,有好几处关隘,必须要趁敌军毫无防范才能快速突袭穿过去。   倘若泄漏行踪,或叫赤扈人察觉到他们的意图,他们仅组织三五千兵马,可能连岚州都进不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长亭   “郎君,如今许蔡等地,到处都是盗匪,夜行凶险,我们且进西平城歇一夜才上路不迟!这一路走下来,即便人能苦苦捱住,马儿也受不住啊!”   晨时赶到青衣岭营城下,却被拒之城外,钱择瑞掉头马不停蹄沿着官道北上,暮色四合时抵达蔡州所属的西平县城外,两名随扈劝钱择瑞进城稍作歇息。   钱择瑞却勃然作色,厉色说道:“你们倘若畏惧,到达泽州后,我自会许你们南返,断没有要你们随我去太原赴死的意思,你们何苦绞尽脑汁拖延?”   “郎君,小的绝非畏死之辈,要不然怎会杀出太原城、千里护送郎君南下?”两名随扈跪下诉道,“我们实是看郎君奔波劳命,怕是赶不回太原身子就要拖垮掉,想劝郎君在西平歇上一宿再上路不迟。”   “太原十数万军民危在旦夕,我哪里还能顾及自己疲累与否?”钱择瑞苦涩说道,“河淮虽说盗匪多了一些,连日赶路也疲惫了一些,却怎么都要比过泽州之后的路途好上许多,劳烦你们多坚持数日,待过泽州我们就此别过……”   “郎君不愿弃太原军民,明知北上乃是死路一条,犹毅然北返,我二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两名随从在钱择瑞跟前伏首跪下,恳声道,“我二人这就护送郎君北还,但请郎君莫再提别过之事!”   “好好,”钱择瑞凄然笑道,“我们一道北返,好叫胡狗知道大越并非只有贪生怕死之辈。虽说搬不来援军,但我们坦然回到太原共生赴死,也对得起十万太原军民……”   钱择瑞主随三人没有进西平,就在路旁采摘野菜、涩果充饥,不顾暮色渐深,绕开西平城继续北上。   现在河淮之间盗匪丛生,商旅入夜之前就会进城寨投宿,没有几人敢夜行,偌大的官道除了钱择瑞三人借着微弱的星光摸黑前往,前后再无一人,偶尔几声狼嚎撕破碜人的寂静,叫人汗毛悚立。   “嗒嗒嗒”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此时河淮遍布的盗匪都是走投无路的饥民,基本上都没有马匹,听到马蹄声,钱择瑞他们也不惊慌,只是不知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会赶夜路从临颍北上。   来人很快靠近过来,钱择瑞主仆三人让到一旁,准备让人先行,却不想来人靠近过来才停了下来。   黑乎乎看不清人脸,钱择瑞微微心惊,伸手握住包袱里防身的短剑。   “啪”来人拿火折子点燃两盏灯笼,将十数骑士的身影在黑夜里照亮起来。   “钱郎君,怎么到楚山不多歇两天就走了?害我听到消息追赶了一天,才追上你们?”徐怀勒住马翻身下来,朝钱择瑞走过去。   钱择瑞肃然说道:“徐军侯的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楚山对太原之事爱莫能助,还请徐军侯返回吧,我们就此别过,但愿来生有缘再见……”   “我赶过来,可不是要跟钱郎君叙什么来生缘的,怎么,钱郎君担心我拦住不让你返回太原赴死?”徐怀从马鞍旁摘下酒囊,笑问道,“老友来楚山相见,其他事帮不上忙,饯行酒总不能省了——钱郎君介意找个地方与我饮上两杯?”   “……”钱择瑞默不作声。   “此地距离西平县差不多有十里地,前方不远应该就有长亭,我们去那里稍歇。”徐怀牵着马邀请钱择瑞往前面的长亭走去。   灯笼插上长亭的飞檐,能照出廊柱有烧灼的痕迹,亭子里也有好几堆余烬,此前有人在此烧火煮些什么,但西平县现在都派不出人手过来清理,显得特别的狼藉。   亭子里没有桌凳,徐怀叫人将毡布铺开,取来几只便于携带的木碗,打开酒囊倒满酒,请钱择瑞身边两人也一同坐下来:“钱郎君从太原城出来搬救兵,你们二人千里护送,必然也是历经九死一生,皆我大越壮义之士,请一并坐下来让徐怀我敬你们一碗酒!”   “多谢军侯!”虽说朝中没有几人将徐怀当回事,但两次北征伐燕期间桐柏山卒的表现以及突袭苛岚城等事,早就叫徐怀在河东的声名大振。两人惶恐行过礼,才盘膝坐在毡布上,接过徐怀递过来的木碗。   钱择瑞离开汴梁之后,盘缠为饥民所劫,数日来忍饥挨饿、奔波南北,这时候就着肉脯喝过两碗酒,有些微醺的站起来,说道:“得军侯相送,择瑞也可以安心回太原了,我们就此别过。”   “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怀坐毡布上,问道。   钱择瑞没有明白徐怀的意思,带着三分酒意说道:“太原能守多久,择瑞也不得而知,但十万军民与太原共存亡之志,有如金城,无外乎‘人在城在’、‘城毁人亡’,徐军侯莫要惦记了!我赶来楚山寻你,本也是妄想,天下残破至斯,又怎能寄望你太多?”   “钱郎君,我是问你太原能否守到十月?”徐怀继续说道。   “……”钱择瑞困惑不解的看过来。   “太原倘若能守到十月,未尝没有一线生机。”徐怀亲自追赶过来,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深夜与钱择瑞在西平城外的荒野里说话,主要就是了解太原城内的详情。   之前他都没有想过太原之围能解,一心避免去踩这个坑,甚至有意识的回避太原的信息。当然了,现在太原城之外对太原的了解都非常有限。   徐怀这次倘若想趁赤扈人二次南侵之际,率兵马从关中迂回府州、岚州,突袭太原,首先得确认太原城还可能坚守多久。   “啊!”钱择瑞愣怔了片晌,惊喜坐回毡布,问道,“你能劝景王、郑怀忠出兵北上?”   “赤扈人在太原城外部署许多,诸路兵马仓促北上只会将大越最后一点倚仗都葬送掉,此外,我也劝不了殿下、郑公出兵。不过,赤扈人九月底之前应该会再度南下,侵入河淮,到时候赤扈人在太原只会留少许警戒人马,倘若我们能提前部署,将数千精锐暗中抽调到府州、麟州待命,就有可能短时间内击退太原之敌,为太原军民撤走争取一些时间,”徐怀说道,“但关键是太原城要坚守到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才成!”   “虽说城中存粮差不多快耗尽了,但将卒可以熬煮皮甲革带马鞍充饥,民众可以扒树皮剥草茎裹腹,十数万人马宁死不屈,太原城坚守到十月没有问题!”钱择瑞端坐毡布之上,说道,“还请军侯尽快出兵,以解太原之危!”   天雄军作为河东路的正军,将卒携带家属到地方就食,其中大部分将卒家属都集中居住在太原。   太原城在被围困时,看似城中仅有不到一万疲惫守军,但实际上还有一万多天雄军将卒的子弟以及数量更多的家属被围城中。   天雄军都指挥使文横岳虽然在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表现极为平庸,在曹师雄重建天雄军期间,他与阴超甚至着意攀附曹师雄,待徐怀甚是冷漠,但人没有陷入绝境,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在太原城被围期间,文横岳等人不仅屡次坚拒曹师雄、阴超等人的劝降,还协助知府许蔚率军民击退虏兵上百次的进攻。   文横岳与阴超作为天雄军仅剩的两员高级将领,一个誓与太原共存亡,一个投降赤扈人,还亲自率兵马参与对太原的围攻,命运之奇妙,令人唏嘘不已…… 第一百二十八章 缘由   “什么,你要从府州出兵岚州、奔袭太原?”   蒲坂又为河中县,乃是蒲州(河中府)州治所在,黄河在蒲州的西南部近似直角的拐了一个大弯,蒲坂以西隔河与关中平原相望,以南隔河与洛阳西部的淆函故道相望,中条山位于蒲坂南部,紧贴着黄河北岸延伸,乃是衔接陕豫的要地。   景王赵湍出任蒲州防御使、提举河东、洛阳、陕西诸路粮盐事,就率宣武军坐镇蒲坂,组织从洛阳、关中紧急调运过来的粮秣,往晋州、泽州输送,支撑高峻阳、郑怀忠两路兵马所用。   除了钱尚端、乔继恩、邓珪、张辛等人都到蒲坂外,景王赵湍还上奏将钟应秋调任蒲坂知县。   此外,景王赵湍还上奏将蒲州划为宣武军新的就粮地,将在沁水等地招募的宣武军将卒家属都先迁到蒲坂等县临时安置,以免赤扈人南下,很多将卒念及亲眷,不愿意跟着撤离。   朝中现在也是一团乱麻,全然没有大局观,景王及郑怀忠自河东发出的奏疏,只要不太过分,只要看上去对守御有利,基本上都得到批准。   蒲坂现在一切都照着最初商议的策略,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钱尚端等人却没有想到徐怀率翼骑营从蒲坂返回楚山才半个月,突然间又暗中返回蒲坂,还提出要率兵马从关中借道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此时留在蒲坂的钱尚端、张辛、邓珪,坐在景王赵湍的左侧,都是目瞪口呆的盯着徐怀,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如此疯狂的计划。   赤扈人虽说还没有攻陷太原城,但太原以北的忻、代、武、岚以及更北侧的云朔等州大片区域,都已经为赤扈人快速消化。   此时诸多降将、叛将如曹师雄任岚州刺史、行军万户,岳海楼任应州刺史、行军副万户,阴超任忻州刺史、行军副万户,以及萧干、李处林等契丹降将,各据云州、朔州等地,大越早已失去对这些地方的控制。   即便赤扈西路军主力极有可能等不及攻陷太原就迫切南下,但留下来监视太原守军的兵马也必然不会少。   此外,曹师雄在岚州也必然会防范府州方面的兵马,徐怀率三五千人马从岚州杀进去,突袭太原,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吗?   “赤扈人再次南侵,必然还会携带大量的降附兵马协助攻城拔寨,但河东、河北以及河淮残破,其降附兵马很难再从这些地区依靠劫掠获得充足的补给,所以他们必然会尽可能多的将降附军中相对精锐的骑兵部队带走,同时携带大量的牲畜,以便必要时可以将坐骑宰杀来弥补粮秣,”   徐怀坐在景王右侧下首,平静的分析道,   “因此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即便在太原以及太原北部的岚州、忻州等人会留一些人马,战斗力却不会太强。一方面太原守军被困七个多月,粮秣皆尽,苦守城池是凭着胸臆间的一口热血以及与胡虏不死不休的铮铮铁骨,但实际上已经丧失出城打反击的能力,另一方面府州及契丹在西山的残族,都极力避免与虏兵冲突——这两点都会叫赤扈人忽视掉背腹的威胁,我率部前往,未尝没有胜机!”   徐怀要率部北上,当然要取得景王赵湍的支持,这样才能更好的藏踪匿迹,才能就近从蒲州、关中调用作战所需的物资,达到快捷、迅速、出敌意料的目的。   “除开突袭作战可行外,还有三个原因是需要我们去冒这个险的,”徐怀说道,“第一,契丹残族愿不愿真正归附大越,从这次他们会不会出兵参与突袭太原,才能最终进行肯定;第二,府州那边还是要加强约束;第三,赤扈骑兵再次南侵河淮,殿下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契丹残族的事情最容易理解。   虽说此时已有一部分契丹残族正从西山地区往麟州境内迁移,但朝中很多人深忧此举会引狼入室,一直都想催促契丹残族对赤扈人用兵,作为投名状。   而府州顾氏虽然有一部分子弟就在京畿禁军序列之中参加汴梁防御,但朝廷屡次下旨,勒令顾氏在府州组织兵力扰袭岚州、朔州,牵制一部分虏兵,以减轻南面的军事压力,顾氏在府州却没有作为,很难叫人不怀疑祖上乃是党项人的顾氏在做两手准备。   所以说徐怀率兵马从府州往岚州、太原突袭,契丹残族以及顾氏能否积极配合,都将最终决定他们今后的态度。   事实上钱尚端以及郑怀忠等人也迫切想验证这一点,担忧他们有什么异常,会直接威胁到关中东北门户的安全。   徐怀想要出兵突袭太原,是离不开府州顾氏的配合的,而这时候也只有景王能给府州顾氏施压。   要不然的话,徐怀得多大的脸,能说服顾氏彻底放弃与赤扈人暗送秋波的机会,全力配合他们?徐怀却是更有把握说服萧林石。   至于第三点原因,其实是对景王最切为实际的。   赤扈人再次南侵,景王赵湍身为皇子,又怎么可能完全无动于衷,与郑怀忠在洛阳、蒲州按兵不动?   真要是如此,将来又如何叫天下人服膺?   所以待赤扈人再次南下,宣武军与郑怀忠所部秦凤兵马还是要打,但考虑到到时候赤扈人依旧会出重兵封锁虎牢一线,宣武军与秦凤兵马倘若继续被压制在虎牢以西没有什么作为,以后还是难免会受诟病。   倘若到时候宣武军与秦凤军被赤扈骑兵压制在虎牢以西无法东进,却遣偏师迂回千里,突袭太原,天下还有谁能诟病景王?   钱尚端、乔继恩眼前皆是一亮,邓珪迟疑问道:“太原能守到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吗?不管怎么说,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前,肯定会再尝试强攻太原的!”   “钱择瑞就在蒲坂,据他介绍,太原军民守城意志极为坚定,而到现在太原军民也无路可退了!城破即是屠城,他们只能死守到无力再守的那一天,”   因为议论涉及争嫡拥立等极敏感的问题,徐怀不能直接带钱择瑞来参加密议,说道,   “倘若赤扈西路军主力在南下之前已经攻陷太原,我们最多袭扰岚州,不可能深入太原,甚至不去袭扰岚州,也最多算是白走一趟,白准备一番,却不会有更多的损失!”   “楚山卒能承受如此艰苦卓绝的突袭作战吗?”景王赵湍担忧的问道。   宣武军虽然战斗力尚可,但还谈不上百战精锐;郑怀忠目前是选择支持他,但景王赵湍对郑怀忠谈不上真正的信任,更多是相互合作的关系;而随着东南、西南诸路勤王兵马裁撤,胡楷即便还继续担任蔡州防御使,但杨麟所率兵马不足一万人众,也谈不上精锐。   景王赵湍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精锐战力,就是楚山卒。   而从第一次北征伐燕一直到突袭沁水,楚山卒在徐怀的统领下参与大小数十场战事,这三四年来几乎没有停歇过。   景王赵湍一是担心没有经过彻底休整的楚山卒,能不能再承担千里奔袭的作战任务,二是担心楚山卒奔袭太原会伤亡惨重,以致他手下没有一支精锐战力可以倚仗。   “楚山全力抽调两千战卒,尚可一战!”徐怀说道。   他没有解释太多,也不想叫外界太了解楚山卒内部的军制。   虽说楚山卒这几年征战不休,特别是今年前后参与巩县守御及渡河突袭沁水,看似征战强度非常高,但楚山大营内部,即便是骑兵将卒也都是轮替出征作战的,伤亡也都及时得到补充。   甚至战马也都极注意轮替御使。   徐怀此时能从楚山拉出两千养精蓄锐多时的精锐,拉出两千匹膘肥体健的战马以及同等数量的驼马。   当然,仅凭楚山两千精锐,兵力还是略少了一些,倘若蒲坂派一部分兵马,以及契丹残族及府州顾氏出兵配合,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突袭太原完全是有可能的。   “让人将钱择瑞请过来,我仔细问问太原的情况。”景王赵湍也没有询问钱尚端、乔继恩两人意见的意思,知道他们会持反对态度,毕竟这真不是他们的风格,剑走偏锋的永远是徐怀……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顾氏   九月桐柏山还是天高气爽的暮秋时节,麟府路却已经朔风吹体生寒了。   大风卷起来漫天的烟尘,丘塬间稀疏的树木枝叶开始凋落。   黄霾霾的天阴沉昏暗,长峡之间的黄河却平静深邃,波澜远没有潼关往东至虎牢流段来得湍急汹涌,像是一头蛰伏千年的神兽。   徐怀勒马停在渡口前,将薄毡兜帽摘下来,露出清俊削瘦的脸庞,眺望黄河水及对岸的府谷城。   黄河从阴山南麓缓缓从西往东流淌,为西山西麓的山势所阻转折南下,逾一千二百里则为秦岭所阻复折东流。   便是这一千二百里的黄河水道,将晋陕大地劈作两半。   而从北往南的一千余里黄河水道中,从浑河口往南至白水河口流段约三百里,两岸便是麟府路。   麟府路于隋唐时属麟州,仅置新秦、银城两县,大越立朝以后,将东岸之地拆出来,新置府谷县,之后又升府谷县为府州。   在徐怀立马黄河西岸,府州城(府谷县城)就建于对岸的石梁山西坡之上。   城池依山势而建,负山阻河,南北仅三百余步纵深,东西也不到七百步宽,整体呈靴状。   与岢岚等城相比,府州城可谓袖珍,仅与阳口砦、广武砦相当,但城池共建有六座大小城门,大南门与小西门建有瓮城,城门上均有城楼,包砌砖石,在当世是一座标准的军事要塞。   府州虽说仅领府谷一县,但西北与党项接壤、东北与契丹接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除府州城以及北面的军事要塞偏头砦外,境内还依险要地形修建七座军事堡砦。   “你们说,我们携带景王的信函渡河过去,顾继迁看到我们,会是什么心情啊?”徐怀看向身边王举、徐武碛、徐心庵、范宗奇、王峻、王章、史琥、牛二等人,平静的问道。   “大概不会太愉快!”徐武碛笑道。   徐怀在蒲坂等到王举、徐武碛率第一批人马扮作商队抵达之后,并没有先派人知会府州这边,而是直接继续以商队的名义渡过黄河,从延州等地借道北上。   鄜州、延州位于黄土高原的腹地,峁塬丘壑纵横交错,车马难行,数百人牵着上千匹驼马在山道塬谷间,驼负沉重的货物彳亍而行,将近一个月才抵达府州城对面的黄河古渡。   本身就是励锋堂的商队,只是商队的趟子手、护卫都换上楚山精锐,然而驼运的两千余骡马以及四千多捆货物却是实打实的。   一方面很难想象赤扈人不往陕西派出眼线盯着各部西军的动向,另一方面实是府州太穷破了,承担极其繁重的军事防御任务,又要容纳契丹残族迁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区暂居,各方面的物资都极其紧缺。   麟府路兵马都总管顾继迁多次向郑怀忠、景王发函,希望能从关中腹地及洛阳增调粮秣、铠甲刀弓等物资过去。   因为顾氏在过去八九个月时间里,对占据岚州的曹师雄所部降附军态度暧昧,朝廷屡次催促其对岚州、朔州用兵,牵制侧翼,都得不到回应。   顾氏这种暧昧,并没有出乎徐怀的意料之外。   麟府路说是享受路级行政区域的待遇,顾继迁这个兵马都总管,与经略安抚使地位相当,但麟府路实际上仅仅辖领三个县,人口加起来甚至都不如新置的楚山县,顾氏作为麟府路的土皇帝,实际控制的势力其实不大。   而顾氏一族作为党项人的后裔,数百年来在这片土地栖息繁衍,族人也很难离开这片土地。   虽说过去一百多年来,顾氏替大越守御这片土地,还没有过背叛,但问题是过去一百多年来,大越在西北与契丹、党项人争衡,基本上能勉强算是处于优势。   顾氏当时跟党项皇族又是世仇,但凡有点长远的政治眼光,都不可能反复。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将大越的底裤都捅漏了,顾氏还愿意继续绑在大越这艘破船之上吗?   徐怀不相信顾氏对大越会忠贞不二。   即便顾继迁的长子顾琮正率领千余府州子弟编入京畿禁军参与汴梁防御,徐怀也不相信等到赤扈人兵围府州城时,顾氏会选择与府州城同归于尽。   当然,徐怀也不相信顾氏这时候已经暗中投降了赤扈人。   倘若已经投降,他们没有必要按兵不动,赤扈人大可以驱使顾氏对延州、鄜州方向用兵,加速摧垮大越的根基,哪里还需要遮遮掩掩的?   徐怀正因为怀疑顾氏对赤扈人的态度暧昧,所以才建议景王、郑怀忠不提前告诉府州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不然的话,顾氏假装无意将机密消息泄漏出去了,他们没有办法制约顾氏,只能中断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   徐怀不告而至,就是要顾氏不配合也得配合!   当然,他们也不要指望顾氏对他们的到来,会感到多愉快。   麟府路位于吕梁山、管涔山以西,作为晋陕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境内峁塬丘壑纵横交错,交通阻绝。   这决定了赤扈人在河东取得绝对优势之前,轻易不会对府州用兵。   不过,府州这边也早就风声鹤唳了,胜军堡等地都秣马砺兵,而府州城西侧的黄河渡口由于位于腹地,往西就是关陕腹地,戒备还没有森严起来。   徐怀他们持有一整套关防文函,又是受景王委派运粮秣兵械等物资过来,当然是很顺利的就渡过黄河;抵达府州城后,兵马都总管府还派遣几名官员过来接洽,一路带领着他们进城,准备直接赶到仓房再点检货物。   府州军民看到如此庞大的马队进城,看着马匹所驼运的数千捆货物,也个个都神采飞扬。   府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又承担极其繁重的军事守御任务,以往都是依赖太原方向运输大量的粮秣补给不足,但从去年宣武军、骁胜军覆灭于云州,将近一年时间没有新的物资补充足过来。   而在过去一年里,府州不仅扩大兵备,还因为宣武军、骁胜军、天雄军残部上万人兵,以及数以千计的桐柏山卒退入府州,在府州滞留一个多月后才南下,这也加剧了府州积储物资的消耗。   虏兵还没有打进来,但府州却已经日益困难了。   现在有大宗物资经关陕运入,总算不用再勒紧裤腰带了,怎么叫人不高兴?   在抵达府仓之后,徐怀才对接洽的官员表露身份,要求密见顾继迁。   ……   ……   徐怀与叔父王举二人先前往兵马都总管府见顾继迁。   顾继迁高坐堂上,左右好几人都是顾氏重要人物,徐怀进大堂行过礼,也没有说摒退左右,直接将景王赵湍及河东制置使郑怀忠的秘函呈上,说道:   “顾使君,一别数月,没想到朔风再起时,还能来府州再次相见!这次带来这份贺礼,希望使顾使君满意!”   府州城小,又处于顾氏绝对掌控之中,城中主要官职都是由顾氏子弟担任,只需要府州即刻起将戒备等级提到最高,赤扈人在府州城里即便有眼线,也出不了城。   而倘若顾继迁有意泄漏此事,摒退左右也没有用。   顾继迁脸色阴翳的接过密函,示意徐怀坐一旁暂歇,着人端上茶水,他耐着性子先看起信函来。   徐怀虽然还是楚山知县、天雄军都虞侯,但这一年多来先突袭岚州,后与景王驰援巩县,将虏兵遏制于偃师以东,继而随景王渡河突袭太岳山,斩首五千余颗,战功显赫。   更不要说徐怀率领桐柏山卒在第一、第二次北征伐燕期间的表现,可以说是大越一片暗弱下唯数不多的几颗闪耀明星。   因此顾继迁此时也不可能再看轻徐怀。   再者说,顾继迁地位虽高,但府州兵马也就七八千众,在朝廷岌岌可危,地方势力越发想着自保之际,顾氏又真比楚山强出多少?   不过,顾继迁看过密函之后,心情自然是不痛快的,脸色越发阴沉。   徐怀率领数百精锐扮作骡马队,从蔡州出发经洛阳进入关陕,最后再到府州,至少已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突袭太原计划启动至少超过一个月,才由徐怀当面通知自己,顾继迁心里能高兴?   顾继迁是与经略安抚使平级的兵马都总管,虽说受河东制置使节制,但拖延到这时,拖延到徐怀率领数百精锐进入府州城才知道计划的全貌,这算怎么回事?   这背后不正代表朝廷、代表景王及郑怀忠对他的猜忌吗?   当然,顾继迁没有办法对徐怀发脾气,整件事明面上是景王赵湍、河东制置使郑怀忠做出的决定,徐怀只是执行者。   而在密函里,景王赵湍、河东制置使郑怀忠都要求府州尽一切配合徐怀行事。   徐怀也只是平静的喝着茶,等顾继迁的表态…… 第一百三十章 议策   顾继迁脸色阴翳,没有着急吭声,先将两封密函交给堂上所坐的其他人传看;在座的其他人看过密函后,脸色也是阴晴不定,迟疑、震惊不一而足。   徐怀却是气定神闲的饮着茶。   麟府路乃是军事路,民政、刑狱、储运等事则都隶属于河东路,因此一直以来也是被视为河东的一部分。   郑怀忠作为特设的河东制置使,地位在传统的经略安抚使、转运使、提点刑狱及提举等之上,统揽诸司大权,也明确对麟府路拥有节制之权。   因此之前郑怀忠才能够直接绕过朝廷,邀请契丹残族迁入麟州、府州北部地区暂避。   要不是如此,顾氏即便内心也希望契丹残族迁入府州互为倚仗,也不可能随意听从郑怀忠的令谕行事。   郑怀忠作为河东制置使,所签发突袭太原的秘令,对府州有着同样的效力,甚至完全在郑怀忠的职权范围之内。   现在府州所面临的选择,要么全力配合,要么就是抗令不遵,并承受相应的后果。   而突袭太原的计划启动都一个多月了,郑怀忠以及景王的秘函才由徐怀亲自携带过来,顾氏也不难想象抗令不遵的后果会是什么。   徐怀也不相信顾氏会在这时候毅然决然选择扣押他们几百人去投胡虏。   顾氏这时候是无法下这个决心的。   一方面顾氏百余年都孝忠于大越,府州军民以及绝大多数的顾氏子弟,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自以为是大越臣民。   在赤扈人兵临城下,在府州所有退路都被断绝之前,顾继迁想投赤扈人,他得考虑考虑自家子弟会不会大义灭亲、从背后插他的刀子?   另一方面就是朝廷在第一次汴梁防御战表现得非常不堪,令诸路地方势力失望,但这时候大多数人依旧不觉得赤扈人能灭得了大越。   特别是现在,赤扈人已经在进行二次南侵的前期准备,小股精锐已经往南穿插、渗透,郑怀忠、景王这时候竟然启动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多少给人一些别样的底气,令顾氏更难分辨河淮的局势到底如何。   而大越哪怕河东、河北、河淮彻底糜烂,但在淮南、荆江、江东、两浙、岭南、剑南、关中还有数倍于北方的腹地纵深,在这些地方拥有上亿的人口,在江淮一带与赤扈人抗衡,并非是什么奢望。   徐怀也一直以为视江淮战场的争夺,才是真正决定大越未来坎坷的命运。   当然,顾继迁长子顾琮此时正率千余府州子弟兵在汴梁,也是顾氏必然要去面对的一个现实。   “……”   坐在顾继迁左下首的中年人顾继安乃是府州兵马都监,乃是顾氏仅次于顾继迁的二号人物,他在众人都传阅过秘函之后,才沉声盯着徐怀问道,   “我等统共就这点人马,如何去解得了太原之围?就算虏兵在桃花冲、西岭坳、在杨广故道、在天门关都没有戒备,我们确实出其不意,趁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杀到太原城外,杀看守太原的虏兵一个措手不及,暂时解了太原之围,但胡虏骑兵纵横驰骋极速,太原生变,回援仅需三四天的时间,难不成我们这点人马还要继续填进去,去守已然粮尽的太原城吗?”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从府州突袭太原,要横穿岚州,目前曹师雄在岚州留有万余兵马盯着府州、西山方向不说,从岚州往太原,想要达到奇袭、突袭的目的,就只能从杨广故道插穿进去。   问题是,杨广故道太险了,他们进入岚州,就会引起警戒,而这时候敌军只要在杨广故道部署少量精锐,就有可能将他们东进的道路堵死,或者拖他们一两天时间,以便更多的兵马在杨广故道东端天门关附近集结、以逸待劳,他们要有多少人马才能杀穿过去,顺利解太原之围?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就是解太原之围的意义是什么?   虏兵驰援会非常的快,突袭兵马的退路在哪里?总不可能指望三五千突袭人众,身陷敌境之中还能对抗驰援回来的赤扈人骑兵精锐吧?   见顾继安没有断然抗令不从的意思,而是质疑突袭太原的可行性,徐怀看了他一眼,便凛然说道:   “赤扈人南侵在即,我等突袭太原,主要就是为朝廷分忧,就是要将一部分的虏兵主力吸引回来,使之疲于奔命——这也是我们为大越效忠的时候,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所以我奉命前来,并没有考虑自己能否安然脱身……”   倘若不想景王陷入不义,就不能再去公开讨论拥立之事,景王赵湍也严禁再议此事。   而在天下大势局里,太原十数万军民的死活则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徐怀不能说他此行是不忍心看十数万军民铁骨铮铮守太原近一年宁死不降胡虏、最终只落一个全城遭屠的惨烈结局。   这只会被顾氏笑作不成熟的冲动之举,从而叫顾氏更有理由拒绝配合。   河东那么多城池都将陷入敌围之中,他们能解救得几许?   一定要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同时也是景王赵湍与郑怀忠都极力支持的理由,突袭太原就是为了牵制虏兵主力,化解汴梁即将遭受的压力。   这也是朝廷一直以来希望府州去做的,府州迟迟不做,郑怀忠、景王就令徐怀来做。   唯有这样,郑怀忠所部秦凤军与景王赵湍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嫡系兵马宣武军被虏兵再次拦在虎牢以西,最终没能解汴梁之围,才能坦然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为此景王赵湍、郑怀忠也都会各派遣数百精锐,听从徐怀的节制,参与对太原的突袭作战。   当然,也唯有这样的“大义”,才能迫使顾氏不得不配合。   朝廷屡次下旨令顾氏从侧翼牵制虏兵,顾氏出乎种种顾忌,找到种种理由没有奉行,现在徐怀亲率数千精锐过来,仅仅令顾氏配合行事,顾氏再推三阻四,他们就不怕朔州之事重演?   又或者顾氏此时敢拒绝楚山卒进入府州?   顾继迁与顾继安以及在座的其他人等相望片晌,才声音沙哑的说道:“徐军侯不惜以身犯险突袭太原,为朝廷分忧,大义凛然,府州断不可能不全力配合,但徐军侯及麾下儿郎皆大越忠骨干城,任何一人在当下艰难之时,对大越都尤其珍贵,念安的意思,也是希望筹措越周密越好……”   “这个是当然,”徐怀见顾继迁、顾继安都相继表态愿意配合,他也放缓语气说道,“郑公、殿下使我领兵潜来府州,也是要我诸事多听诸公的意见,同时也要我去联络契丹残部,请他们一同出兵。”   “萧林石那老狐狸,怎么肯出兵?”堂下当即有人不忿问道。   在吸纳西山蕃胡之后,萧林石盘据西山,所领契丹残族总计也就十万人出头一点,兵力也就一万左右。   而这是契丹最后残剩的抗争力量,经受不住大的损失。   在形势还没有看到一丝曙光之前,萧林石怎么可能会将手里最后的嫡系兵马,投入到与赤扈人的拉锯战中拼消耗?   契丹有什么资格在朔州跟赤扈人拼消耗?   甚至赤扈人有可能会驱使投降萧干或李处林所部来跟他们自相残杀。   顾氏能想明白这些,但不代表他们对契丹残族占着麟州、府州北部地区却不出半分力就满意了。   “殿下所令如此,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走一趟去见萧林石。”徐怀说道。   “萧林石可未必有我们这么好说话,徐军侯还是小心为上。”顾继安忍不住刺了徐怀一句,说道。   顾继安心有不满,话也带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徐怀只是淡然看了顾继安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为朝廷大计,徐怀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话外音无非是说,此行有多大的风险,老子不需要你来提醒,老子就是将脑袋别裤腰带上走进府州城的。   老子既然敢带这么点人手走进府州城,就不怕孤身去见萧林石。   “虽说劝萧林石出兵的希望不大,但萧林石此时也应该不会为难徐军侯。”顾继迁缓和道。   徐怀表现过强硬的姿态后,接下来还要商议前期的一些细节。   顾氏需要立即提高府州境内的戒备,勒令所有的民众都避入堡寨,行坚壁清野之策,并派出大量的斥候,清除堡寨之外的野民,包括混杂其中的虏兵奸细。   这是方便更好、更隐蔽的接纳突袭兵马秘密进驻府州;同时进入府州的人马都将换上府州军的旗号、服饰,顾氏要下令府州主要的武将全力配合。   东岸的府州仅领一县两万人丁,有一座七堡组成抵挡北面、西北面之敌的防御体系,如此地广人稀,安排周密的话,三五千人马潜伏进府州等候最后的出击机会,是不难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萧林石   王举、徐武坤等人留在府州城,负责接应后续人马潜入府州,徐武碛、徐心庵、王章等人则先行前往胜军堡接管那里的防务,计划将以位于府州西翼、管涔山西段山岭之中的胜军堡作为突袭岚州、太原的前进营地,后续人马将陆续往胜军堡集中。   徐怀则在牛二、乌敕海、史琥等十数人的簇拥下北上前往偏头砦。   偏头砦在府州一城七堡防御体系里,地位最为重要,甚至不在府州城之下。   大越兵马不知道在此曾与试图往南蚕食土地的党项人血战多少场,顾氏子弟、府州军民也不知道在这里埋下多少尸骸。   而当年无人问津的荒芜小砦,经历数代人修缮不辍,如今已成峙立黄河西岸、抵御党项人的军事要塞,除了坚厚的城墙外,朝廷还在岚谷县北部修建一道绵延百余里的边墙,将偏头砦与岚州北部的广武、阳口等军寨衔接起来,阻挡党项、契丹所属的蕃民越境劫掠。   管涔山北麓与西山之间是一片东西绵延百里、南北纵深数十里的低岭,牧草丰茂,乃名草城川。   因此偏头砦与广武、阳口等砦之间的这道边墙,又被称为草城川边墙。   郑怀忠授令府州接纳契丹残族南迁,顾氏虽然没有反对,但还是以偏头砦为界,只允许契丹残族进入偏头砦以北的府州北部地区,甚至限制他们渡河进入西岸的麟州。   实际上,顾氏只是允许契丹残族进入草城川边墙以北、西山南麓低岭地区,这里之前一直以来都是大越与党项、契丹的缓冲区。   而这一地区的东部,位于岚谷县境内,乃是曹师雄所部降附军所占据的地盘。   为防范府州有可能沿着管涔山与西山之间的草城川,从偏头砦往东出兵,曹师雄在岚谷城的西北、广武砦的西面,对旧有的一座小型哨塞进行增建加筑,驻以数百精锐;曹师雄同时还在岚谷县西南桃花冲,也是徐怀处决曹师雄之子曹轩文的地方修筑坞寨,与岚谷城共同组成对府州的防御线。   赤扈人除了将最早依附于其的昌章部两万余众迁入朔州外,还往明面上作为降将萧干、岳海楼封地的大同(云州)、应州迁往数万蕃民。   很显然赤扈人在决定二次南侵之前,就已经着手将云朔地区作为核心地区进行经营,使其势力重心往南转移。   徐怀没有在偏头砦逗留,他持有顾继迁所签发的令函,直接从偏头砦穿过继续北上。   无论是府州,还是景王赵湍在蒲坂,过去一个多月与契丹残族多有接触,徐怀等十数人从偏头砦北上,前往契丹残族控制的区域,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抵达萧林石帅帐所在的柏林峁,徐怀也只是交上信印、文函,与外围警戒的契丹斥侯说他乃是奉景王赵湍之令前来接洽的使者,然后静等斥候前往简陋的营城通禀。   柏林峁有一片古柏林,种植在山坳里,徐怀也无从得见,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毁于战火,他勒马停在黄河岸边。   柏林峁黄河流段,都夹于曲折深峡之中,涯岸距离滔滔流水有十数、数十丈不等,没有天然的渡口可以到对岸去,两岸又峁塬纵横,将地形切割得支离破碎。   柏林峁距离偏头砦很近,直线距离也就四五千步,但在峁塬谷壑里绕来绕去,却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   徐怀眺望黄河及对岸的丘峦,不一会儿看到陈子箫带着数人策马从大营里驰过。   陈子箫看到寻常猎户装扮、拿兜帽遮住半张脸的徐怀,也是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叫道:   “萧帅说应该是有重要人物过来,着我出来招应,却没有想到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时候跑府州来?”   “啊,萧帅也是厉害,是怎么发现蛛丝马迹的?”徐怀微微一怔,问道。   突袭太原最为重要的是隐蔽性,至少不能叫曹师雄、孟俭等人在岚州有所察觉。   徐怀没想到萧林石竟然能预料到有重要人物过来接洽,他得搞清楚萧林石是怎么推测到这点,看是不是有什么漏洞,也有可能叫岚州那边觉察到。   陈子箫却不瞒徐怀,说道:“顾继迁不许我们迁到偏头砦南面去,但还是允许我们派小股人马,到延鄜乃至关中采购盐铁——我们注意到最近从延州往府州的商旅比以往多起来,萧帅就怀疑你们是不是想在府州搞什么动作,只是没想到会是你亲自过来……”   之前萧林石推测景王及郑怀忠可能会在府州搞些动作。   陈子箫四月时在汴梁与徐怀相遇,又一起到巩县见景王,随同守陵军渡河北上,很清楚景王争嫡的志向,当时在徐怀的撮合下,景王也对他们表示出极大的善意。   等到郑怀忠正式以河东制置使的名义,邀他们率契丹残族暂避府州,他们当然明白河东制置使、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郑怀忠已成景王一系的干城了。   了解这诸多背景、故事,陈子箫当然也就认可萧林石的判断,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徐怀亲自过来。   这也叫他越发惊讶,暗感府州这边要搞的动作非同小可,当然他除了刚开始太惊讶外,也没有再去追问徐怀赶来府州的缘故,当下先吩咐一名亲信,紧急赶回去跟萧林石面禀徐怀密至之事,他则陪同徐怀一行人徐徐往大营里走去。   契丹残族在柏林峁所立的大营非常简陋,周围缺乏足够的树木,仅仅用稀疏的栅栏围了一圈,大营里则是上百顶帐篷,看得出仅有一小部分契丹族人集中居住在这里;一些圈养的牲口都瘦骨嶙峋的。   契丹残族十万余人,不知道何处是栖息之地,没有精力及充足的物资开垦荒地,主要以畜牧为业、维持生计,但十数万计的族众纯粹是畜牧为业,是土地贫瘠的西山所远远无法承载的。   看到大营里所圈养的牲口情况,徐怀也更深刻知道契丹残族内部之所以有走跟留的争议,并不单纯是对赤扈人的畏惧,并不单纯是对局势的悲观。   十数万族人以畜牲为业,挤在西山方圆仅两百里的区域内,生存日益艰难,也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道难坎。   ……   ……   天色还没有黑下来,夕阳正从揭开的帐帘透进来,数十契丹健锐守在帐外,毡帐里光线还是很昏暗,不得不早早点起酥油灯照明。   众人席地坐在毡毯上,听着朔风在毡帐外呼啸。   萧林石的帅帐除了更大一些,能容纳二三十人坐于案后说话外,其他地方不比普通毡帐好得到哪里去,还能看到有很多缝补的地方。   萧林石居中坐长案之后,萧燕菡、撒鲁合、石海、陈子箫等人依次坐左侧。   徐怀此来见萧林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双方都顾不上那么多的礼数客套,通禀过后就带上史琥、牛二,直接盘膝坐在案几后,说起来这次前来的缘由。   “……”萧燕菡强忍住内心的震惊,没有再照着以往的脾气,有什么疑问就直接追问到底。   陈子箫猜到徐怀亲自过来,要搞的动作不小,但也没有想到徐怀竟然想突袭太原,默默盘算这一计划会有何等恐怖的风险。   “这么看来,景王、郑公那边已经决定放弃汴梁了?”萧林石居中坐于长案之后,却没有追问突袭太原的具体方略,而是淡定的看向徐怀问道。   “萧帅为何会有此问?”徐怀问道。   “汴梁与太原孰轻孰重,还需要我们坐在这里去仔细权衡吗?”萧林石微微一笑,说道,“你即便能将太原、岚州、忻州,乃至云朔都打烂掉,赤扈人只要有机会攻陷汴梁,都不可能会回头。在这种情况下,你却说服景王、郑怀忠,或者说景王、郑怀忠同意你冒险突袭太原,无非是汴梁陷落时,他们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虽然我未曾有机会面见景王,但听韩伦所叙,便知道他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   虽说从第一次北征伐燕,徐怀对萧林石就有极深的印象,但这次却是第一回正式近距离相见。   萧林石不到五旬年纪,身穿胡服,冷峻枯瘦的脸,予人如立危崖之感,双目狭长,眼神锐利,似能将人心看透。   当然,萧林石能直截了当问出这句话来,徐怀便知道他也已看透河淮糜烂的形势,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汴梁面对赤扈人早就进退失据,诸弊也是积重难返。面对即将南下的赤扈大军,除开郑公、殿下认识到再难有作为外,汴梁从别处也极可能无法召集多少勤王兵马了!汴梁不考虑民众,储粮也仅够朝臣及守军支撑一个月,我们也有理由相信赤扈人对此也极为清楚,甚至一切都在赤扈人的掌控之中。”   萧林石闭目想了片晌,再睁开眼来,问道:“这么说来,汴梁城陷之时,便拥立景王之际喽……”   满座皆惊,看向徐怀,却见徐怀微微颔首…… 第一百三十二章 俘卒   “……天雄军两千四百名俘虏皆在此地,燕菡从绛州归来,我便在这时独设营地,使之开凿山道,以通河滨滩地……”   从柏林峁会过面,宿了一夜,萧林石次日一早便与徐怀从柏林峁北行,众人勒马停在一座东西向的长塬之上,萧林石指向下方的山谷,给徐怀看内中的情形。   长塬下的山谷也极为狭长,从东面的众多峁丘间延伸过来,其间错落有致的扎下两三百顶帐篷;两千多名俘虏这时候正以小队为单位,在山谷、半山谷开凿道路往西延伸。   四周的峁塬上驻扎着看押的契丹武卒。   徐怀他们勒马停在高处,可以将左右尽收眼底。   狭长山谷的西端,隔着一道低岭就是黄河东岸了,而在下游约两里许的对岸,有一条溪涧从西岸的群山之间蜿蜒而出,汇入黄河之中,两三里宽的溪口较为开阔。   此地大约是黄河这一流段最适宜开僻新渡口的地点。   萧林石将两千多天雄军俘虏集中于此充当筑路劳役,至少可以对内部声称是为紧急时撤入西岸做准备;他们得预备着形势紧迫时顾氏却不打开偏头砦通道放他们往南迁移。   “燕菡郡主归来之前,萧帅就下令给天雄军俘虏恢复正常伙食,燕菡郡主回来后,除了将一些瘦弱不堪的牲口宰杀补充肉食外,还解除武吏与兵卒隔离,以都队为单位在此劳作——现在发还兵甲,基本上就能上阵了。”陈子箫介绍俘虏营的情况。   契丹残族十万余众龟缩西山这么小的区域,普通族众都过得极为艰苦,之前对待侵入云朔的俘虏肯定不可能会有什么善待,给点糟糠之食,驱使之劳役,不在两三年虐待死,就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的了。   然而陈子箫、萧燕菡返归西山之后,萧林石就下令善待这些俘虏,其实就是要休养他们的身体;解除军将、武吏与普通俘卒的隔离,差不多就恢复正常的编制了。   而这些又都是老卒老将,身体恢复过来,再将兵械铠甲发放下去,当然可以直接拉上战场。   “虽说景王、郑怀忠或许都得入天下英雄之列,你们所谋拥立之事也能成,形势未尝没有转机,但契丹就剩这么点丁口,而族中怨恨南朝两次征伐乃落井下石者犹多,我这时候没有办法使族人参战,只能将天雄军这些将卒还你……”萧林石有些落寞的说道。   徐怀却是能理解萧林石此时的落寞。   萧林石天纵其才,但生不逢时。   这二三十年来正逢契丹穷途末路,赤扈人又如旭日般崛起,萧林石再大的能耐,在重重掣肘之下,也难挽契丹之将倾。   而此时他要守护契丹最后这点残族,诸事唯小翼不够,所有的算谋、手腕以及毕生所学都只能消磨于这荒山秃岭之间,还要强行将心里所有的不甘以及雄心壮志摁住,怎么可能不郁郁寡欢?   徐怀沉吟片晌,说道:   “朝中君臣昏聩,不识唇亡齿寒之危,朝三暮四,两次相伐害契丹甚多,然而此时诸多秘辛不能悉数道出,萧帅麾下诸将对大越朝堂不信任,这是必然的。不过,我相信他们大多数人心里其实很清楚,大越若灭,党项降服,契丹西向是没有出路的。是否可以,契丹不出兵卒,但使武将统领这些兵马东击太原?”   此时能为大越征战的精锐兵马,还是太少了。   徐怀还是想着尽可能去弥合两次北征伐燕所造成的割裂,使契丹残部能真正为守关陕而战,而不是将来单单从关陕划出一块区域给他们栖身。   而萧林石倘若派出契丹武将统领天雄军俘卒参与对太原的突袭,这要比他将两千多天雄军俘卒带回府州城,对顾氏的促进会更大。   顾氏为何犹豫、暧昧,说白了不就是看到在赤扈人的强大攻势,大越有亡国灭族之危,而顾氏根基于这片土地数百年,大部分族人倘若不愿意南迁(南迁也未必看到期待),顾继迁能弃之而去?   然而河东失陷,朝野一片混乱,西军怯敌畏战,赤扈人进河淮如入无人之地,他们就这点人马却独守关陕的突出部,能经得起几番折腾?   他们实际跟萧林石一样,为存宗族不得不小翼行事。   契丹这次倘若遣武将领军参战,顾氏看到与契丹残族真正联合起来的可能,看到顾氏与契丹残族放弃府州、退守黄河西岸能够相互倚持,或者共同将府州作为关陕蕃屏进行守御,当然会少去很多的顾忌。   “大哥,撒鲁合、石海他们有太多的顾忌,我愿为将!”萧燕菡说道。   “萧帅,我愿助郡主统兵!”陈子箫说道。   徐怀有句话说得没错,大越既灭、党项降服,他们率领残族往西走,要走多远才能脱离赤扈人的势力范围?   而一路西向,与那么多的草原部族又怎么可能没有纷争?   大越朝堂是那样的不堪,但此时有拥立之谋,还是有希望在江淮形成与赤扈人对峙的局面。他们倘若想争得一席之地立身,此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萧林石下定决心道,“燕菡、韩伦他们愿为南朝而战,想必石海、撒鲁合他们也不会阻拦……”   ……   ……   在柏林峁与萧林石见过面,徐怀即刻带着萧燕菡、陈子箫赶回府州,商议他们率领天雄军俘卒参战一事。   “郡主真愿率天雄军俘卒一同奔袭太原?”顾继迁难以想象徐怀走这一趟,能有这么大的成果,坐在几案后前倾着身子,盯住身穿戎装、英气逼人的萧燕菡问道。   “大哥使我过来,说过顾使君倘若有疑虑,我们也可以将天雄军俘卒悉数交给府州统领……”萧燕菡说道。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顾继迁连忙摆手说道。   府州就这么多点人口,耕种的又是贫瘠之地,养不了多少兵马,再说府州真要扩充兵员,大可从苦寒的关陕之地招募,不缺这两千人。   府州直面岚州、朔州之敌,又琢磨不透契丹残族的意向,顾氏近一年来才更有如履薄冰的危机感。   相比较接收天雄军两千多俘卒,顾氏更迫切的是看到契丹残部明确的敌我立场,而是此时敌我不明的暧昧,又在卧榻之侧,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天雄军这些兵卒被俘两三年,郡主仓促领之,能有一战之力?”顾继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无论是大越对待契丹战俘,还是契丹对待他们这边的战俘,不直接斩首就算厚道的,通常都是充当苦役,干最累的体力活,拿糟糠之食充饥,两三年时间身体基本上都会拖垮掉。   很难想象天雄军两千多俘卒这些仓促组织起来,还由契丹武将负责统领,能有什么战斗力。   “南越两次伐燕,萧帅都遣人送书朝中,言唇亡齿寒之理;大同一战,萧帅虽然迫不得已出手击溃天雄军,但对俘卒素来优待,充当苦役也甚是宽松,不短粮食,”陈子箫说道,“当然,顾使君倘若能从府州选一些天雄军旧吏,助我们统领这些人马,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萧帅但有要求,府州能做的,怎可能不从?”顾继迁一口答应道。   徐怀从府州南撤时,解忠也与刘衍、陈渊以及顾继迁长子顾琮率部南下,最后补入京畿禁军。   朱润、雷腾二将当时想留在府州,但府州这点地盘养不了那么多的人马,最终调到延麟路为将。   不过,当时还是有很多天雄军的将卒以及岚州旧吏选择留在府州。   从中挑选一些人过去,不仅能协助契丹武将更好的统领天雄军俘卒,府州这边也能更好、更准确的掌握这支人马的动向。   倘若将来契丹有什么异动,有这些人在,契丹就很难驱使天雄军俘卒对府州不利。   当然,这也从另一方面表现出契丹人的诚意。   顾继迁怎么可能不愿?   “顾使君既然没有意见,那我即刻就写一封秘函送往蒲坂,将这支人马暂列入宣武军编制,请殿下上奏朝廷,委屈燕菡郡主暂列宣武军第三将都虞侯……”徐怀说道。   “理应如此!”顾继迁出于自身的考虑,还是希望能早早定下名份,将契丹残族彻底绑上他们的战车来,着人拿来笔墨,他表示要以麟府路兵马都总管的名义手书密函,送往郑怀忠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南下   暮秋时节,河北大地木叶便萧萧而下,那些在战争中遭受劫掠、破坏而变得残破不堪的村庄、坞寨,还没有得到修整,更显萧条。   河流还没有冰封上,但入秋后雨水减少,从太行山汇聚大大小小的溪涧出来,往东流入渤海的一条条河流在大地上肆意的流淌。   由于长期以来,河北中北部地区被视为与契丹对峙的缓冲区。   朝廷对流经这一地区河流从来都不加以大规模的整治,致使堤坝坍废,河水往浅淤地肆意流淌。   没有堤坝的约束,河北大地上一道道河道既宽且浅,到处都是沼泽,也到处都是容易策马而过的浅水滩。   只要摸熟地形,即便没有冰封,对骑兵部队也不再构成障碍。   成百上千的骑兵,仿佛浑浊的洪流越过浅水滩,从北往南移动。   “……”残破村庄的人们,看着这一幕,瑟瑟发抖,喉咙似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抓住,恐惧得叫不声来。   成千上万的虏兵经此北撤才过去四五个月时间,这么快又再次南下了?!   魏州在这一带也部署大量的斥侯侦骑,看到这一幕纷纷扬鞭奋蹄南下,沿途经过村寨,吹起号角示警……   ……   ……   “又吃这狗食一样的肮臜玩艺儿!老子不如去当土匪!”   滏阳大营,一名脸上有刀疤的悍卒,看着手里小半碗黑乎乎的高梁饭,不知道掺和什么野菜杂草剁碎在里面一起煮熟,碗边抹着小半勺咸酱相佐,但蹲地上拿手挖了些许塞进嘴里,又干又涩,骂骂咧咧咧半天都强咽不下去,见一旁监看的军吏瞪眼看过来,心头火起,将破口的粗土陶碗砸地上,叫骂道,   “什么狗东西,你眼睛瞪得跟猪一样,这他娘也是狗粮。你们这些狗东西躲起来吃香的喝辣的,有种将老子抓起来去砍头!”   军吏怒从心起,大骂着要上前抓人,左右兵卒早就对数月来缺衣少粮怀恨在心,十数人站起来,挡在几名军吏前面,不叫他们抓人,其他人一起鼓噪起来,敲着碗大叫:“吃着狗粮,还打什么仗?老子不造反就算好的,有种将我们一并抓去砍头,整天拿这狗屁玩艺糊弄人,还不让嚷嚷了?”   滏阳大营军卒驻扎期间就食,以都队为单位,偌大的院子里有八九十名兵卒一起鼓噪,声势吓人。   甚至有人眼神不善的去拿刀械。   几名监军院的军吏看着心惊胆颤,不敢再去捉那个最先发牢骚的兵卒。   军粮短缺已有些日子,诸将卒每天只能吃半饱,连操练的气力都无,心里不知道积下多少怨恨,而他们当中多有流寇出身,生性顽劣,这时候有人带头鼓躁起来,哪可能轻易就平息掉?   有人大骂上锋苛扣粮饷,火头兵跟监军院的军吏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肥头大耳,嚷嚷着要去找军侯说理。   韩时良听到动静走进营舍大院,并没有下令弹压这些哗闹的悍卒,阴沉着脸走到被闹事兵卒推翻的饭瓮前,看着散了一地的高梁饭,闭目片晌,轻轻吐了一口气,蹲到地上,捡起一只破陶碗,和着沙土装了一碗,蹲草棚前大口大口的咽下去。   四周哗闹的军卒看着韩时良很快将一碗黑糙高粮饭吃完,都停息不再吭声。   韩时良也没有说什么,将空碗放在泥地里,拍拍屁股就往大院外走去,将接下来的事留给军吏去处理。   “现在粮秣这么紧缺,钱饷又拖欠数月,好些驻营有人劫掠乡野不说,馆陶那边都逃走两营人马了,各处闹事的也不在少数——滏阳这边再拖下去,恐怕也要出乱子,到时候不要说抵挡胡虏了,自保都成问题啊!”一名文士跟在韩时良的身后,满心忧虑的说道。   “要不要再派人去见殿下,这粮食是确实不够了,拿铁钱找村寨赎买,人马少了连寨门都叫不开,”一名武将紧跟过来说道,“人马去多了,虽然有所威慑,但要是征卖粮食稍多,这些人真敢找我们拼命啊!”   韩时良叹了一口气,没有吭声。   他能吭什么声?   打仗他就没有熊过,勒紧裤腰带也有一些日子,而魏州也是缺粮,鲁王那里每次遣使去齐州(济南)、青州等地督粮,都只能挤一两万石粮食过来,但整个魏州接纳从定州、雄州南撤的人马之后,总兵力超过十万,一两万石粮食只够支撑几天。   “这仗没法打了,应该及早请殿下派我们赶去齐州、青州就粮……”文士说道。   “……”数骑快马往滏阳城中驰来,马蹄踩踏在石街上“嗒嗒”作响,相距两三里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进城后还策马如此之急,兴许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文士不确定的疑惑说道,“我们快回军衙!”   韩时良率随扈出营舍,在赶往军衙途中,报信的侦骑也迎面追寻过来,来不及喘口气,翻身下马说道:“清晨于武邑北发现大股敌踪南下,规模不下五千骑,策马极速,很可能明日就会进入魏州境内!”   “果真来了,赤扈人好狠!”文士站在韩时良身边,倒吸一口凉气,望东北方向眺望过去,但除了夯土城墙以及悠悠晴空,什么都看不到……   ……   ……   丹朱岭梅花峰北坡,朔风吹来已有刺骨钻髓的寒意,阴霾的天空有零星的雪粒子飘荡下来。   “密谍前日已经刺探到赤扈骑兵大规模出定州南下,最迟明日就会进入魏州,魏州在滏阳等地的兵马很可能会提前往南收缩——赤扈西路军前锋精锐,随时都有可能横穿潞州穿插过来,”   赵范身子骨弱,早早就在夹袄外披了一件裘衣,眺望阴霾天空下的起伏远山,劝郑怀忠道,   “我们不能耽搁了,将卒缺衣少粮,怨声载道,恐怕不用等到接战,闻讯就不战而溃啊!明天之前,我们就要将丹朱岭北面的兵马都撤回来,再迟就怕来不及了。只要徐怀那里能从府州出兵突袭太原,不管成不成功,天下人都不会有谁诟病郑公您与景王的……”   “我看正因为如此,或可提点一下赤扈人这事,”郑怀忠左手所站的中年人阴恻恻的说道,“这个徐怀枭戾难制,却又有天纵之姿、鬼神之谋,日后多半会妨碍郑公在景王跟前做事的……”   赵范默不作声,朝郑怀忠看过去。   郑怀忠皱着眉头,半晌之后才说道:“赤扈人到底太厉害了,总要有几个冲锋陷阵的悍将遏其锋芒,有些事不宜急切!”   “郑公英明,”那人见郑怀忠作出决断,也不多劝,说道,“郑公还是早早安排撤兵吧……”   ……   ……   太原广阳县城东侧的柏井砦,与东距五六里许的西天门关,乃是井陉横穿太行山的西门户。   太行八陉,井陉列第五,主要循着自西向东横穿太行山的桃河-冶河及支流的谷地,以及由太行山西流入太原盆地的白河-潇河谷地构成。   太行山八陉,井陉地位最为显要,也是太行山八陉唯一可以通行马车的通道。   史记记载“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就表明秦朝及西汉前期井陉道就已经可行车,但到西汉中期因为年久失修,道路又崎岖起来。   大越立朝以来对井陉多加修缮,使之成为连接河东、河北中部地区的核心驿路。   井陉西段隶属于太原府所辖的广阳等城,包括井陉西侧门户柏井砦、西天门关,此时都已经为赤扈人及降附军所占据,   在吹体渐寒的朔风之中,岳海楼身穿铠甲,身后数千将卒森然而立。   东路军主力已经从定州、雄州次第南下,他也将率一部兵马经井陉东进,配合东路军南下的一部主力,攻打井陉东口的镇州。   井陉在沟通河东、河北两地的重要性太过突出,井陉又可以通车马,可供骑兵部队大规模快速通过,拿下井陉沿线的城池、关塞后,西路军主力甚至都可以撇开南面的潞州、泽州不管,骑兵主力直接从井陉多走三四天路,直接在河北中部与东路军主力会师一路南下。   岳海楼不愁拿下镇州会有多费事。   毕竟在过去一年时间里,他们除了曾围困镇州城逾半年之久外,其他时间也多出兵扰袭其侧,对其农耕生产进行彻底的破坏。   镇州数千守军、数万民众,都没有几粒存粮了,将卒兵士孱弱疲惫不堪,城中将吏意志涣散,甚至有人暗中投书过来,有意献城相投。   除此之外,东路军在幽蓟经过一年时间的筹措、经营,已打造不少战械,可以就近拖入镇州战场,岳海楼并不觉得攻下镇州需要费多大的气力。   岳海楼坐在马背上,却禁不住回首眺望太原城方向。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已然粮尽的太原城竟然还顽强坚守着,以致西路军主力不得不暂时撇下太原城南下。   虽说饥寒交困的太原城军民绝不像有出城打反击的能力,但前后十一个月时间,诸部降附军损失折将将近三万人,都未能将太原城攻下——没有陷落的太原城,就像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口,令岳海楼情不自禁担忧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岚州风雪   小一年前岚州城被袭之事,乃是清顺军无法弥合的创痛。   包括曹师雄、曹师利二人老母、夫人以及曹师雄长子曹轩文在内,清顺军武将家小、子弟,在那次突袭战中,被格杀以及事后被处决,超过三百人;相比较而言,当时的岚州城守军普通兵卒伤亡也就三四百人而已。   这使得岚州城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悲切的氛围之中。   虽说曹师利率清顺军进攻巩县失利以及清泉沟寨遭袭,单纯从人数上,伤亡要更为惨重,但损失的主要是曹师利率部南下,一路攻城拔寨强迫编入的降兵降卒,追随曹家多年的嫡系伤亡却不算有多惨重。   由此可见,一年前岚州城被袭,对曹氏、对清顺军的打击有多大。   不过,岚州城近日迎来一桩令刺史府上下都眉飞色舞的大喜事,曹师雄下令解除执行将近一年的全城夜禁,下令全城张灯结彩,还给全城的孤寡残疾分发食物、钱帛以度年关;在关帝庙大做法事祭奠一年前死去的老夫人、长子及清顺军将领的家眷。   到底是怎么一桩喜事,岚州城里也很快就传遍了。   “虽说老夫人、三位夫人、长公子曹轩文等人都早就入土为安了,但节度使心里的悲切难消,每日处理过军务回到后宅,都要换上孝服,到佛堂为老夫人吃斋念佛。节度使一是为大寇徐怀残害的老夫人、长公子超度,一是为押送南朝京城受苦的二公子、三公子祈福。你们想想看,节度使先假意投附南朝,得入岚州掌握天雄军,而在赤扈王帐军击溃骁胜军、宣武军之际,却举岚州献给赤扈王帐,还与副万户将军也成为赤扈王帐攻城掠地的急先锋,南朝怎么可能善待两位公子?但世事最妙便是难以预料,南朝是有徐怀这种杀人如麻、行事有如匪寇的悍将,但更多的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为了乞和,前些日子竟然暗中将二公子给送回来了……”   说书人除了话本、传奇演义外,在酒肆里更受欢迎的演驿各种时事。   当世人了解时事的渠道太有限了,又正值天下形势剧烈动荡,乡野之民过得庸碌麻木,但城中很多小富之家,却比谁都更迫切渴望天下能安宁下来。   当然,岚州失陷才一年多点时间,当地除了对大越早就心存怨气的蕃民外,大部分汉民还是心系朝廷的,这时候也只能到酒肆,才能稍稍了解河东南部、河北以及河淮等地正发生的事情。   听到说朝廷为了求和,竟然暗中将曹师雄二子送归,有些人性子暴躁,这时候都忍不住骂出来:   “朝堂上这些狗东西,真真要气杀人也!”   徐怀拿起靠在墙壁旁的竹笠,给坐斜对面的周景、陈子箫作了一个眼色,将店伙计招呼过来,结过酒钱,走出酒肆,抬头看到长街之上已经雪花飘落下来。   这才刚刚进入十月,岚州就已经下雪了。   葛伯奕中了萧林石的圈套,在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前大肆清洗岚州蕃户蕃民,后果现在是彻底体现出来了。   曹师雄、曹师利献岚州投赤扈人,几乎迎得岚州所有蕃户的支持,清顺军在朔州汉民的基础上,又大规模招募岚州蕃民;有人口占了逾一半、民风彪悍的蕃民支持,曹师雄在岚州可以肆无忌惮的打击汉民,征没汉民的田宅财产,充当军资。   拥有朔州汉民与岚州蕃民的支持,兼之南下攻城拔寨一路招降纳叛,曹师雄、曹师利、孟平等叛将所率领的清顺军,即便在巩县遭到重大损失,但兵力还是保持在两万人左右,战斗力甚至还有很大的提升。   目前除了孟平率五千骑兵随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清顺军余下一万五千人马基本都集中在岚州境内,而且侧重岚谷县布防。   岚州城内氛围则要相对宽松得多,可以判断岚州并不觉得府州顾氏及集结于西山西南部的契丹残族在这个节骨眼上敢有什么异动。   毕竟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顾氏及契丹残族都小心翼翼的避免会跟岚州起军事冲突。   当然了,哪怕可能性不高,赤扈人还是将清顺军一万五千人马都留在岚州,不用这部分人马参与其他方向的军事行动,很显然也是要在侧翼做好范府州以及契丹残族异动的军事部署。   酒肆里有汉人为当前的形势愤怒不已,徐怀担心这会引起曹师雄部署在城中监视人手的注意,酒肆不宜久留,便悄然离开。   城门还没有关闭,徐怀与陈子箫扮装进城出售毛皮的猎户,肩挑长叉、背负猎弓走出城门,掩护的人手远远缀在后面,确保徐怀与陈子箫没有引起城中奸细的注意。   “这样的朝廷,抛弃了也好!”陈子箫走了一阵,唾了一口唾沫,说道。   陈子箫是效忠于萧林石,但他也是汉民,没想到徐怀辛辛苦苦捉得曹师雄二子押解到汴梁,竟然叫乞和派暗中放回来示好。   陈子箫对这事犹感不耻。   “有机会将这两兔子捉住,不就行了?”徐怀哂然一笑,做出拥立的决定之后,他对汴梁城里的君君臣臣早就放弃了,心里反而不再有什么怨气,抬头看天,风雪这时候大了起来,狂风卷起雪粒子“啪啪啪”的打在脸上……   ……   ……   “非要冒险进岚州城一趟,你看出什么来了?”   徐怀与陈子箫走进城南一座残破的小庙里,先前藏身于此的萧燕菡与张雄山起身迎过来,颇为不满的问道。   “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诸事要躬行……”徐怀淡淡一笑,将积满雪的斗笠、披篷解下来,坐到已经升起火的火塘旁。   虽说他们跟曹师雄所部清顺军打交道最多、交手也最激烈;决定突袭太原之后,徐怀也着周景先带一批人手潜入岚州、太原等地刺探情报,然而这一战,他们能动用的人马太有限,而敌军在岚州、太原所部署的人马是他们数倍之多,徐怀哪里敢有半点的松懈?   在正式行动前,徐怀决定亲自潜入岚州等地观察形势。   敌军的部署侧重点、人马数量乃至城寨的坚固程度,这些能够量化,但敌军士气强弱、松懈及警惕程度,乃至岚州境内汉民的服从或抗争程度,这些不走进来亲眼看一遍,却很难用笔墨写出来。   “你亲眼看过,现在可以死心了吧?”萧燕菡戏虐问道。   再一次研究赤扈人在岚州等地的军事部署,萧燕菡才更深刻的认识到赤扈人,或者说主持西线战局的镇南宗王府,对战局的部署是何等的滴水不漏。   府州顾氏以及龟缩西山的契丹残族,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避免与赤扈人及其降附势力接战,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说明他们在当下恶劣的形势,轻易绝不敢与赤扈人为敌。   即便是如此,镇南宗王府还是叫清顺军主力都留在岚州,而在太原周围还有两万多的看守兵马。   这还不包括北面忻、代、应、朔及大同的留守兵力,而他们在管涔山以西才能调动多少兵力?   撒鲁合、石海等人坚决反对,契丹残族不可能将仅有的那点人马拿出来浪,顾氏在府州能出一两千帮着掩护一下侧翼就算客气了,徐怀从楚山、蒲坂带来三千人马,再加上两千多天雄军俘卒,能在敌方掌握绝对控制权的山峦险峻之地,对抗十倍于己的敌军吗?   “死心,为什么要死心?”徐怀笑道,“我不亲自走一趟,还有些担忧,但现在嘛,我就担心此战过后,我楚山大营表现太过耀眼,会被赤扈人彻底的盯上!”   萧燕菡虽说女扮男装,但一双眸子深邃透亮,瞪大盯住徐怀,说道:“事关数千人性命,你可别死鸭子嘴硬死撑……”   “何止数千人性命?”徐怀拿一根树枝将火塘挑得更旺一起,悠悠说道,“太原十数万军民被围将近一年,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时,而汴梁将陷,天下震坏,倘若没有一战稍振士气,天下还有谁能稍挡赤扈铁骑的兵锋?到时候千里沃野皆为胡虏牧场,数以千万人的性命都会危在旦夕,契丹、顾氏都将是覆巢之卵,无可避免!然而形势越是如此,畏惧退缩只会叫胡虏兵锋越发锋利……” 第一百三十五章 遇敌   “这风雪好大啊!这离年底还有小两个月呢,这么大的风雪可不多见,都连下好几天了!”   曹师利推门走进大堂,抖落身上的雪粒子,他没有在铠甲外多穿一件御寒的袍衫,乘马赶到刺史府,以他壮实健硕的身子也是冻得发抖,看大堂里烧着火盆,走过去拉了一张条凳坐火盆旁烤火。   第一次南征,西路三支降附军南下协同东路军作战。   岳海楼所领的应州汉军收获最丰,同时也因为岳海楼对南朝最为熟悉,所献诸策都直接针对南朝要害,因此岳海楼也连获升赏,此时兼领应州刺史、龙襄军节度使,麾下兵马也从最初的六千应州汉军迅速扩编到一万五千余众。   萧干所领云州蕃兵,以大同守军为底子,原本就人多势众,虽说泌水一战,萧干所部损失不少兵马,但其部南下攻城拔寨,又在巩县与数倍于己的南朝西军主力对垒而不落劣势,将卒得到锻炼,战斗力提升很快。   此次南征,岳海楼与萧干所部,将主要从井陉东出,配合从定州南下的蓟州汉军,攻打镇州等河北中部、南部等城寨,确保在汴梁与幽蓟之间形成真正的控制区、大通道,为接下来对南朝全境用兵打下基础。   第一次南征曹师利所部最为凄凉,其率四千朔州汉军出发,沿途攻城拔寨,招降纳叛,兵马一度扩充到一万余众,但在巩县城下损兵折将,退守清泉沟寨又被徐怀这杂碎率兵强袭,人马一度降至两千。   虽说后面其部人马又勉强补充到五千余众,但战斗力涣散,以致这次南征,镇南宗王府调孟平所部骑兵随西路军主力南下,曹师利率部退回岚州休整,同时与留守岚州的兵马,一同戒备府州、西山之敌。   曹师利心胸再是豁达,也是郁闷了好些日子,脸拉得比马还要长,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将两个侄子接了回来。   不过,这也是南朝太怂,非他勇战之功。   “你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生性顽劣,之前磨难,咱曹家元气大伤,但对你兄弟二人未尝是坏事,”   曹师利看着曹轩武、曹轩行两个侄子守在他们父亲案前协助处理军政事务,却暗中跟进来送茶点的侍女眉来眼去,将他们唤到跟前来教训,   “看漂亮女人就大大方方看,看顺眼的,跟你父亲讨回房里去。就你们这两个嫩瓜蛋子,现在新鲜劲正足,半盏茶的工夫就得泄,还是多些时间练习武艺、学习军政,别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整天魂不守舍满脑子乱想又不敢动弹。等你们率曹家兵马随大汗征战四方,还会缺娘们吗?”   “二将军,你这是要教坏二位公子啊!”孟俭走进来笑道。   “教坏个屁,”曹师利粗鲁的说道,“此乃大争之世,满嘴仁义道德只会深受其害,曹家儿郎就应该野蛮凶横,才能在这世间争得一席之地,同时投附王帐的势力,哪一个不是如狼似虎,不够凶野蛮横,不要说攻城掠地,自己人就会将我们撕成粉碎!”   “二将军所言甚是!”   孟俭知道曹师利是什么脾气,将手里一叠文函递给曹师雄,说道,   “萧林石在柏林峁不甚安稳啊,这两天往鸣鹿寨西北的山谷里派了不少人马,还扎下营寨来——马营海那边的汉民也不甚老实,连着有好几起哗闹;苛岚、岚谷、楼烦、宁武等地近一个月也有很多不寻常的议论,这些事分散开来,都不算什么,但最近未免太密集了……”   曹师雄从孟俭手里接过这些文函,皱着眉头翻看起来。   曹师利走过来,将几案上的文函拿起来,随意的翻看过一遍,说道:   “王帐大军如洪流南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次又是直奔汴梁而去的——府州顾氏做了南朝一百多年的忠臣走狗,萧林石又有依附南朝之意,在南朝国都再次遇险之际,他们怎么都要表示一二,要防备着南朝再次挺过去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做会受责难。不过,他们也不是蠢货,南朝稀疏怂卵成那样子,他们应该也没有信心认为南朝这次能守住汴梁,因此他们也只会搞些小动作,翻不出什么浪头来!”   “我们跟萧林石打了半辈子交道,他是什么人,你我都很清楚——我们都看出南朝已穷途末路,他为何要率残部南迁,跟府州贴到一起去?”曹师雄皱着眉头,担忧的说道。   曹师利并非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将,然而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哪里会有问题,他朝孟俭看过去,问道:“你觉得哪里会有问题?”   “徐怀狗贼在桃花冲杀害大公子后,将二公子、三公子交由府州看押就南下了,事后乃是府州顾氏着人押解送往汴梁的。二公子、三公子在府州羁押期间也没有受到虐害,还颇受照顾,在亡国灭族大祸面前,顾氏观望的态度还是很明确的,说到底跟南朝朝中那些怂货,并无本质的区别,”孟俭皱着眉头,不怎么确定的分析说道,“而萧林石率残族往南贴着府州而居,应该是暗中跟顾氏有所勾连,想着抱团取暖,为将来多些筹码吧?”   孟俭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真能看透萧林石,因此说话语气很弱,不是很肯定。   他们以往也暗中散播徐怀与契丹残族的传言,甚至看得出徐怀在守朔州期间,与萧林石有很多默契配合的地方,也猜测他们甚至暗中有媾和的可能。   徐怀镇守朔州、攻伐西山,最终西山北部地区为萧林石所占,西山蕃胡也主要为萧林石所收服,他们就在岚州,甚至西山蕃胡也有很多是他们的眼线,有些内情还是能猜测得到的。   不过,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野心勃勃的徐怀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而萧林石迫于恶劣的形势又不想与南朝激烈对抗,两方才有机会暗中串通、虚与委蛇。   本质还是互相利用。   曹师雄、曹师利、孟俭并不知道萧燕菡、陈子萧等人曾在岚州被徐怀擒获,并不知道第一次北征伐燕时,萧燕菡曾被徐怀带入大同城最终放归。   他们也不知道萧燕菡曾在西山跟随徐怀修练,更不知道她四月初在汴梁与徐怀再次相遇,并与陈子箫、张雄军随徐怀前往巩县密见景王赵湍,参与守陵军渡河之谋的全过程,直到涑水河畔才分开。   这些事情,曹师雄、曹师利、孟俭等人悉数不知,他们怎么可能相信徐怀与萧林石等人之间已经建立很深的信任基础,又怎么可能猜测到岚州近日来的异动别有原因?   “多想无益,过两天我去鸣鹿寨!”曹师利见大哥与孟俭眉头皱了半天,看向曹轩武、曹轩行兄弟二人,说道,“这两兔崽子也跟我去鸣鹿寨,该叫他们吃些苦头了,你们也别愁眉苦脸的,到鸣鹿寨,我找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娘们给你们暖被窝,但带兵打仗的事,你们从今天开始,不学也得给我学起来……”   “节帅,岚谷急报,鸣鹿寨有敌情!”这时候有一名扈卫手拿信报匆忙走进来,禀道。   “什么,契丹残货,真打鸣鹿寨了?他们是嫌人死得不够多!”曹师利豹目瞪得溜圆,一把先将信报抢过来,看过一遍,骂道,“多少敌军进袭鸣鹿寨都没有写清楚,这是什么狗屁东西?岚谷那边派来传信的人呢!”   “就在院中!”扈卫说道。   “叫进来!”曹师利说道。   值守廊前的侍卫将大门打开来,将岚谷报信之人带进来。   “鸣鹿寨升起狼烟,周将军担心大雪遮闭视野,节帅在州城不知道敌情,特遣小的先赶来报讯。鸣鹿寨到底遇到多少敌军来袭,小人出岚谷时,周将军也正派人赶去核实。”报信之人禀道。   曹师雄挥手示意侍卫将报信之人带下去,知道岚谷那边的处置是正确的,他们这边确实被大雪遮住视野,完全不知道鸣鹿寨遭遇大股敌军进袭、点然狼烟示警的事情。   “鸣鹿寨有小两千守军,萧林石就算吃错了药,也不是他能轻易啃下来的,”曹师利说道,“等探明情况再说其他。”   鸣鹿寨乃是曹师雄在岚谷城北面、广武砦西面,在一座小型哨垒基础上,为防范契丹残族扩建的新寨。   鸣鹿寨北倚草城川,正对着西山南脉与管涔山西北麓相夹的一条狭窄山谷。   筑鸣鹿寨费了很大的心思,有之前的哨垒打底子,外围加筑的寨墙既坚且厚,又有一千多兵马守在里面,曹师利才不怕大雪天气,萧林石出兵真能硬啃下来。   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倚坚城而守,倘若真能轻易打下来,太原早就陷落了,他们在巩县也不会吃那么大的苦头了。   曹师利主张待雪停了,或等探明进攻鸣鹿寨的敌军情况才作议论。   “不,你亲自赶去岚谷,”曹师雄说道,“我这几天总是心绪难宁,契丹残族又有异动,这事不容小窥!”   “好好,我走一趟就是!”曹师利说道,“就知道没有办法过几天安稳日子……”   “轩武、轩行,你们也跟二叔去岚谷,你们从现在起,是要学一些东西,”曹师雄跟二子说道,“小翠儿、黑妞儿,赏给你们带去岚谷玩弄,但你们要记得,她们只是玩物——你们要有你二叔这样的本事,天下的女子都将任尔取舍……”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袍   岚州的这座铸锋山庄,早在一年前为怒火攻心的曹师雄为了泄恨,一把火烧为灰烬,残垣断壁此时都掩盖在皑皑大雪之下。   十数人站在废墟之中,他们身披的白色大氅带有兜帽,将全身铠甲都遮掩住,天地之间皆是皑皑白雪,昏暗天穹还不断将雪粉撒泼下来,要不是走到近处看,还真发觉不到有人站在山庄的废墟之中。   “军侯所料不差,岚谷报信人马过去后,很快就有五百余骑从岚州城(岢岚)驰出,此时已抵黄龙坡驿,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从山庄外的官道通过!”   虽说大雪连下几天,山谷这些低陷地区积雪较深,但陡坡斜崖山嵴暂时还没有什么积雪,两名扮作猎户的斥候,这时候沿着坡嵴飞奔赶到徐怀跟前禀道。   “军侯怎么就料定鸣鹿寨那边遇警,一定会将曹家最后这点机动精锐引蛇出洞?”杨祈业、郑晋卿惊叹问道。   曹师雄投附赤扈人后,从北部的蕃族手里获得大量的马匹,得以在清顺军中择选五千精锐编为骑卒,可以说是曹师雄在投附赤扈人后手里所掌握的最强战力。   不过,这支堪称精锐的骑兵已经在朔州大将孟平及曹师利之子曹成统领下,随赤扈人再次南下攻城掠地了。   目前清顺军在岚州虽然有一万五千余人马,但能够快速机动的精锐战力,就剩下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身边的侍卫精锐,加起来也就五六百人。   目前岚州境内诸城塞,都有相对充足的兵马相守,一些要冲之地,除了城坚池深外,守军也多为追随曹氏多年的嫡系兵马——楚山卒仓促间不可能携带大量的攻城战械,仅仅是附城作战,想在短时间内攻陷任何一座城寨都将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这是他们不能蛮干的。   而倘若不想强攻这些占据要冲之的城寨,徐怀就率领突袭兵马直接进入岚州境内作战,曹氏兄弟完全可以率领数百精锐骑,依托这些城寨跟他们纠缠游击。   这样一来,不需要四五天,赤扈人就能从太原、忻州、代州集结大股兵马增援过来,突袭太原之事自然无从再提。   而徐怀倘若不理会岚州兵马,也可以趁其不备,直接率兵马走杨广故道去突袭太原,风雪交加,曹家兄弟没有足够的骑兵,也不可能拦截住他们。   徐怀也许有可能出其不意击溃太原城外的看守虏兵,但问题是只要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事后率领精锐兵马从西面堵住杨广故道狭窄的西出口,他们将与太原军民深陷重围之中无法逃脱……   突袭太原的第一战,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至少在太原、忻州守军反应过来之前,再一次的重创清顺军,令清顺军丧失掉在杨广故道西口封堵他们的能力。   而他们想要以少击多,还要想重创兵马规模数倍于他们的清顺军,第一步就要将曹氏兄弟手里最后一点机动精锐引诱出来歼灭掉。   这么一来,清顺军兵力再多,在这样的风雪天气里,也将被切割在几座城塞之中,难以联合起来围剿他们。   徐怀此时将杨祈业、郑晋卿带在身边,他们自然知道徐怀的全盘计划,令他们震惊的是岚州敌军竟然真就如此落入徐怀的套中了!   见他们问及曹师雄、曹师利为何会上当,徐怀只是淡淡一笑:“萧帅乃是曹师雄心头这辈子都拨不开的阴影!”   徐怀将御寒加隐蔽的大氅解下来,交给侍卫卷捆起来绑到马鞍一侧,露出里面身穿利于作战的青色铠甲,徐徐下令道:“传令诸部即刻进入预备作战阵地,将岚州最后这点机动精锐歼灭掉,接下来的作战将要容易许多,众将卒也将感受到,什么叫‘千军万马避白袍’……”   “千军万马避白袍?”杨祈业、郑晋卿听徐怀这句话,转身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山谷里。   在山谷里第一批潜入岚州境内的八百锐骑皆披白色大氅。   而为了尽可能在入冬后风雪交加的北地更加隐蔽,第一批突袭骑兵所选皆是白马,可不就是标标准准的白袍军吗?   数名侍卫手持令旗快速往山谷那边赶去报信,徐怀则将长弓、箭囊、马槊、刺矛、战刀、护盾等战械亲自检查一遍。   这次突袭太原作战,景王赵湍遣杨祈业、郑怀忠遣秦凤军青年武将,同时也是郑氏子侄的郑晋卿各率一营马步兵精锐接受徐怀节制。   他们所部兵马此时还藏在桃花冲塞以西的避风山坳里。   不过,徐怀现在就将他们二人以及他们手下几名都将单独调到身边,希望他们亲眼目睹第一次的伏击作战,能将他们胸臆间澎湃的斗志、热血彻底的激发出来,好带领所部能一往无前的参与接下来可能会无穷无尽的血腥厮杀中去。   前期他们可以以快打快,可以飘忽不定,不被敌军缠住,但后期想要掩护十数万虚弱不堪的太原军民从杨广故道撤走,不知道会引诱多少饿狗扑上来,那将是最为艰苦、血腥的时刻。   要是虏兵反应比他们预料中更及时、更快速,甚至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将葬送在这片土地上……   ……   ……   “不对,停下来!”   曹师利看着两只狍子从不远处的官道上窜过去,警惕的叫停身后的人马,疑惑的朝西南方向的山林眺望过去。   虽然入冬之前,候鸟就会南飞,但北地山林里还是会有一些鸟雀、野雉栖息,这时候从野狍子窜出来的地方,确有一些鸟雀惊飞。   风雪还没有停,要不是定睛去看,他们又匆忙赶去岚谷,还真注意不到这些细节。   “有伏兵,准备作战!”   曹师利咆哮的吼叫起来。   这条驿道从汾水上游河谷横穿管涔山西麓进入为管涔山两支支岔山脉包夹的岚谷(草城川),虽说几经修缮,能通车马,但也仅此而已。   五百余骑为了快速赶往鸣鹿寨,只能两三骑并行,在冰天雪地里前后拉开来有近四里许绵长。   骑行队列拉得这么长,遭遇伏兵绝对是一场灾难,而且两边都是积满冰雪、滑不溜湫的陡坡,不足两丈宽的官道加上道旁的护坡,也就四五丈的样子,骑兵队列要如何变化成作战阵列?   “轩武、轩行,你们到后面去!”曹师利大叫安排侍卫带着曹轩武、曹轩行两人到队伍的中后段去,他将手下最精锐的战力都集中到前侧来。   这一刻,曹师利也注意到左前方陡坡后的动静大了起来,中间夹杂低吼的号角吹响,很显然伏兵也意识到踪迹暴露,这时候加速从埋伏的山谷里往官道赶去。   曹师利倘若快马加鞭,前侧骑卒当然能快速通过去,但他们通过后,中前段被伏兵拦腰截断,最终大概仅有前侧骑兵能逃脱升天,中后方的兵马将会陷入一片混乱、任人屠杀。   身后这边骑兵,要么是追随他兄弟二人多年的朔州精锐老卒,要么清顺军武将军吏的嫡亲子侄,是他们曹家真正的子弟兵,都自幼习武、学习军政,乃是清顺军的未来所在。   曹师利怎么可能放任他们中大多数人给伏兵歼灭,他就独自带领几十人杀出重围去?   当然了,他此时已能想到这支伏兵必然是从西南方向相对低矮的管涔山中段山岭潜伏进来的,借着风雪的掩护,令他们在桃花冲等地所设的哨寨、坞堡都没有察觉。   这同时也意味着潜伏进来的敌军规模绝不会有多大,可能就几百人的样子,绝对不会比他们多出太多。   而这些伏兵从山谷里杀出,在进入官道拦截的那一刻,队列也不可能有多整饬——曹师利对附近的地形很熟悉,知道那处谷口有多狭窄,而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对最先杀出的小股伏兵进行迎头痛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过来攻占官道左侧的这处谷口,就有可能反过来将伏兵封堵在山谷里,以便他身后的骑兵在谷口依次展开成作战阵列,从而反败为胜。   为实施这一作战意图,前侧随他冲杀的几十人马,一定要足够强、足够悍不畏死。他很快就带着这些人徐徐前行,距离谷口留出七八十步的冲锋距离,只待伏兵前部从谷口露出头,他们就催马上前,这个距离也可以让他们将冲击速度拉到最高。   “嗒嗒”马蹄声似踩在心脏上,曹师利这样的宿将,这一刻心脏也吊到喉子眼,待看到十数身影最先驰出从谷口一丛杂树后绕出来,出现在官道上,曹师利正要下令冲锋,但看清来人的脸后,他几乎要呻吟出声音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伏杀   不仅曹师利要呻吟出声音来,他身边的嫡系老卒,看清楚那张堪称俊朗、忧郁中带点凶残、凶残中带点狰狞的脸,这一刻又哪个不想呻吟出声音来?   第一次北征伐燕,朔州初附,随天雄军突袭大同,曹师利、孟平所带都是朔州精锐,当时曹师利曾在大同城里与守军进行巷战,而徐怀持弓走墙登房协同曹师利拒敌,很多人亲眼目睹。   不过,徐怀当时给人的印象乃是一名极善箭术的骁勇之将,身份又因种种传言带着些神秘,令人遐想。   第二次北征伐燕,宣武、骁胜二军覆灭,曹氏举岚州附赤扈,徐怀顶着风雪率部从朔州突袭岚州城,当时也只是杀了清顺军一个空档,曹师利随其兄曹师雄率精锐在岚谷,曹师利身边的精锐老卒自然也都不在岚州城。   整个岚州城就没有几百兵马,那时徐怀可以说是乘虚而入,胜之不武。   年初在巩县城头,楚山卒出场有限,徐怀都没有出手,主要还是守陵军倚城作战,但清泉沟寨一战,真正是将人杀得心寒胆颤啊。   那么多朔州精锐持重盾堵在巷道里,却被徐怀、王举带着楚山悍卒,一层层像剥洋葱一般剥开来。   那一战,朔州最精锐两百战卒战死,血流成河,却没能利用不到两丈宽的巷道将这杀胚堵住。   曹师利此时身边的朔州悍卒,几乎人人都亲眼目睹那一战,甚至还有不少人曾在巷道里与楚山悍卒交过手,侥幸支撑到后续的悍卒轮替上阵逃过一劫。   这杀胚不应该是在遥远的蔡州吗?   怎么又跑岚州来了?   他是盯上曹家、盯上清顺军了?   活兔子的毛也要给撸光了啊!   “曹二将军,许久不见啊,可还想念得紧啊?”徐怀将长槊夹于腋,两尺槊锋斜指雪地,盯住远处的曹师利振声问候起来。   趁着敌军愣神之际,王宪、史琥、乌敕海等将人马拉出谷口,以徐怀、王举以及持重盾站在徐怀坐骑侧前方的牛二为核心结锥形阵,准备以冲阵对敌军的冲击。   曹师利心里直骂娘,虽然见着鬼似的不知道徐怀因何此时在岚州,但看到徐怀身侧伏兵在快速结阵,他心里又气又急又惧。   然而他看左右在朔州追随曹家多年的悍卒,在看到徐怀露面的那一刻,竟然个个都心惊胆颤,脸露骇容,他强忍住才没有绝望的闭上眼睛,但他还忍不住下意识的往身后望去:风雪之下,驿道在山谷里蜿蜒延长,甚至看不到他们骑队的中后部。   峡道太窄太曲折了,他太大意了,以为契丹残族进攻鸣鹿寨已经出乎想象了,压根就没有想过岚州境内会有伏兵,以致率骑兵从岚州城驰出,没有在前部安排斥候探路。   “曹二将军,以你对我的了解,觉得我会给你留下退路吗?你不要看后面了,后面另有伏兵截你们的退路,”徐怀厉声叫道,“你不是自诩朔州第一勇将吗?要不这样,你我单打独斗,你要能在马背上赢过我,我便放你们逃回岚州城去!”   “狗贼,你此时有胆约战,某还高看你一分。来,战便战,看谁手中长槊更强一筹!”曹师利咆哮大叫,似要将心里的惊惧震散,右腋夹住长槊,拍马前冲,誓要与徐怀单打独斗决一雌雄、胜负。   待曹师利纵马驰出约五十步,徐怀挥槊前指,朝左右怒吼道:“我倘若与这个胡狗兽类讲信义,岂非叫天下义士笑掉大牙?将卒们,‘壮志饥餐胡狗肉、笑谈渴饮虏儿血’便是这时,给我杀!”   徐怀当下与王举先驱马前冲,顿时将脑子发愣没能缓过神来的牛二落在后面。   王宪、史琥、乌敕海等人反应也快,眼下竟然有在阵前围杀敌军主将的机会,怎能放过?他们都咆哮大叫着激荡胸臆间的气血拍马前行,将身后的人马都带动起来,仿佛湍急的洪流一般在狭窄的谷道里,往惊惧猛然勒住马的曹师利,往曹师利身后又惊又怕又怒的敌军席卷而去。   “你这狗贼!”   曹师利没想到徐怀占据绝对优势竟然还对自己使诈计,惊惧勒紧缰绳,胯下战马这一刻也似为他打抱不平般人立长嘶起来。   “狗贼好胆!”曹师利身边那些悍卒虽然看到徐怀个个胆颤心惊,但他们追随曹师利多年,情感也深,看到曹师利被骗出阵外就将遭受围杀,都大叫着驱马往前簇拥过来,要将他们的主将曹师利给抢回来。   曹师利再强的自信心,也不敢说他能力敌徐怀、王举两人合战,更不要说徐怀身侧数名悍将都他妈不要脸的驱马围杀过来。   他倘若硬着头皮继续前冲,第一个回合就会被六七支攒刺过来的长槊捅穿。   那徐怀挥舞的雪亮槊刃,闪烁着夺命的光芒,曹师利征战半生,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受到畏惧,调转马头便往身后簇拥过来救他的朔州悍卒冲过去。   “嗖嗖嗖!”   有狗孙子在后面射冷箭。   曹师利身子往前伏低,与战马脖颈贴在一起,有箭矢不断射中他的后背,也只是“铛铛”作响,为铠甲挡落,偶有一羽箭射进甲片的缝隙,但有衬甲所挡,入肉不深,算不得重创。   “曹贼,哪里逃?”   眼见与簇拥过来相救的朔州悍卒就差十数步,曹师利听着徐怀身后怒吼有如惊雷,更令他心惊的是槊刃破空带来的啸响在他耳畔激荡,他拧头扭身,带动长槊往身后横扫过去,“咔嚓”一声响,与王举所持斜抽过来的长槊撞在一起。王举所持长槊借相接的劲力,槊刃往斜下猛然荡出,直奔曹师利腰肋扫去。   长槊与矛相类,但除了槊杆更长,利于马战外,锋刃也更长、更锋锐——王举马战也用槊不用枪。   而槊刃通常长一尺半到两刃,有尾部棱锋,更利于捅刺、破甲。   倘若叫槊刃扫中,曹师利不仅腰肋难保,连腰子都会被扒拉出来。   曹师利手中长槊一缩一抖,将距离手握三分之一处槊杆猛然往斜上抖出,妙至毫巅的打到王举弹压过来的槊刃棱锋处,将槊刃撞开。   曹师利自诩朔州第一高手,就凭他这一手功夫,便是与王举同层次的强者,两人御马对杀,王举胜算不会超过七成,曹师利也未必不能胜出,但可惜徐怀这个不要脸的,不会给他们公平决斗的机会。   在王举持槊快如闪电往曹师利右肩斜刺,迫使曹师利身子左斜,持朔反抽之际,徐怀手中长槊像是草丛中蛰伏的毒蛇,往前简单一个突刺,便从曹师利左肩下侧刺入、从他身前胸口处刺出。   在曹师利难以置信盯看过来,徐怀收回槊刃,也不看殷红的热血从曹师利胸前胸后两个血洞汩汩涌出,长槊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往曹师利左侧御马抢出的一名朔州悍卒颈脖斜斩。   长槊差那么一点没将此敌卒颈脖直接斩断,只能看着这人的头颅折挂下来,与脖子还连着一层皮没有完全脱落。   峡道太狭窄,十数骑拥挤撞到一起,便能将峡道完全堵死,徐怀他们也不能肆无忌惮的杀透进去,七八人并骑齐驱,不断往前捅刺斩劈的长槊枪矛组成凛冽的死亡之墙,迫使数十敌骑不得不慌乱后退。   牛二这时候才缓过神来,追过来补入马队前的盾阵,不满的嚷嚷叫道:“军侯,你又骗我,还真以为你要与那狗贼单打独斗!”   峡道太窄,战马拥挤在一起长相嘶鸣,有人试图往两侧斜坡跑,但坡陡积有冰雪又滑,连人带马摔回驿道,将敌骑前阵完全打溃、打乱,徐怀他们则收手不再往前穿插,而是组织更多的精锐下马持盾结成盾阵往前压,后方以密集弓弩攒射。   现在不是要将这些人击溃然后俘溃,他们潜入岚州境内的人手太有限,后续的作战任务更艰难、更凶残,徐怀就没有想着收俘。他们现在只追求极限杀伤,尽可能削弱岚州叛军的军事潜力,为他们解救太原军民再从岚州西撤减轻压力…… 第一百三十八章 峡道   杨祁业(前两章人名有误,徐怀身边之人是杨祁业,非其父杨麟)、郑晋卿以及宣武军、秦凤路兵马都部署司所辖的几名都将,徐怀并无意叫他们参战,也不缺他们几人,而是令他们登上官道南侧的陡坡观战。   这时候风雪稍歇,风小了,雪粒也稀疏些许多,铸锋山庄东北侧的蛇形峡道战场,在他们眼前彻底的铺陈开来。   尽管是单方面的屠杀,但场面还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主将曹师利第一个照面就被徐怀使诈计诱杀阵前,这是杨祁业、郑晋卿他们事前所预料不到的。   他们在军中任将,当然知道慈不掌兵,也不可能会拘泥认为徐怀这么做是不讲信义,心里只是震惊曹师利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受骗?   当然,杨祁业参与过巩县守御战,也参与过对清泉沟寨的强袭,心里细想还是能想明白曹师利此等人物为何会如此轻易上当。   说白了徐怀就是曹师利这辈子心头拨不开的阴影、是令他这辈子都醒不过来的噩梦。   骤然遇伏,在他看到徐怀露面的那一刻,或许已经丧失了结阵对垒的勇气,而将缥缈的希望寄托在徐怀真会与他单挑上。   而徐怀作为一军之主将,在这种关乎家国命运的战事面前,真要跟曹师利单挑,那可真是搞笑了。   主将曹师利被诱杀,被曹师利集结到前侧来的这些朔州老卒在巩县时就已经被徐怀杀破胆,不用一盏茶的工夫,集结到前阵上的这些朔州悍卒要么被无情斩杀,要么慌不择路的往后逃跑。   这时候五百敌军被前后伏兵封堵在狭长的峡道里,被下马作战的楚山锐卒以盾阵、密集的攒射拼命的往当中压缩,很快就从四里余长的行军阵列,被压缩不足百丈长的峡道之中。   峡道两侧是积满冰雪、又湿又滑的陡坡,底部仅有三四丈宽,五百敌卒混杂一片,不少人跌下马;失去控制的战马前冲后突,将敌阵冲撞得更加混乱;马蹄踩踏之下,不知道多少跌倒在地的人被踩踏得骨断肢残。   为防止惊马乱冲过来,峡道前后结起多层盾阵,间杂枪夹,死命挡住惊马与逃命敌卒的冲击,弓弩手站于盾阵之后,不断的开弦射箭。   密集箭矢发射、穿行的声音,与被甲片、铁盔挡落的铿然声,与利簇钻入肉体的闷声,与惨烈的嘶吼哀嚎,与发泄恐惧的咆哮,与风声混杂在一起。   轮射持续小半个时辰,确认敌卒再无可能组织起有序的反击、抵抗,徐怀才安排小队的刀盾手从盾阵后走出,进入峡道里围杀分散的敌卒……   看着百余丈长的峡道里堆满人与马的尸体,战马的生命力要比人更顽强,又或者箭矢破开的创口放血速度,要比人中箭来得慢,战场上到处是嘶啸的马鸣,大部分伤马都试图挣扎着站起来。   刀盾手对这些伤卒以及挣扎着要站起来的伤马都是毫不留情的补刀杀死。   而这次根本没有多余的人手看押俘虏,对那些放下兵械跪地投降的敌卒,刀盾手也是无情的围杀。   峡道两侧的坡岭虽陡,但到底不是悬崖峭壁,最终还是叫数十敌卒散乱逃走。   不过,清顺军或者说朔州叛军留在岚州的近五百精锐骑兵,包括一批朔州逆敌将吏的子弟在内,除了少数重要人物被捉俘外,其他无一不被格杀击毙。   杨祁业跟他身边的几名宣武军都将,心绪还稍稍平静一些,毕竟他们在巩县县城、在清泉沟寨目睹过的战斗场面,比眼前更为血腥、凶残、暴虐、激烈。   郑晋卿与他身边隶属于秦凤路都部署司的都将目瞪口呆之余,胸臆间也有一腔热血被点燃,恨不得冲下坡参与厮杀。   秦凤路在过去上百年间,几乎承担了与党项人近三分之一的战事,郑晋卿作为将门之子,也是自幼随父兄在营伍中成长,参加过不少与党项人的作战。   不过,近十年来,大越与党项人的战事烈度降了下来,郑晋卿与身边的几名都将自诩悍武,却还没有经历过眼前如此激烈战斗场面,赤扈骑兵在河淮纵横屠戮的场面,他们当时在巩县,也没有见识到……   峡道之中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屠杀,眼前的一幕,令他们心绪久久无法平静。   ……   ……   峡道太狭窄,看到徐怀、王举叫诸将卒簇拥退到稍宽敞的谷口,杨祁业、郑晋卿才带着诸将队走下陡坡,赶过去与徐怀、王举会合,等候新的指示。   接过战场指挥权的唐盘站在左侧的石崖上,还在继续关注着差不多已经静息下来的峡道战场,但很难说没有几名敌卒诈死,冷不丁给他们搜寻、清理战场的将卒来一下狠的。   目前他们的主力兵马,还停留在桃花冲及鸣鹿砦以西,眼下这条驿道是从岚谷东进汾水上游河谷(岢岚、楼烦)的必经之路,也不能让这些人与马的尸体跟路面结结实实的冻成一体。   他们清理战场,需要趁人与马尸的体温没有完全冷却之前,及时拖出峡道。   楚山大营在此战中牺牲的将卒仅有几人,地面冻得结实,就地掩埋也困难,只能掩盖在冰雪之下;受轻伤的将卒,都是简单包扎过,继续跟随大部队作战。   此外还有近二十名将卒受伤颇重。   史琥带着人手将二十匹伤马牵到山谷里割喉杀死,然后将马腹剖开,将肚肠扒拉开来,把重伤将卒塞到马肚子里去,指望以此保持他们的体温,等到后续兵马从桃花冲南面山谷绕道赶来再进行后续的救治。   “徐心庵即刻会率两百骑兵直接驰往黑雁驿,杨祁业你即刻回到桃花冲以西,不要理会桃花冲之敌,两天内抵达黑雁驿,与徐心庵会合,逾期不至,以失军罪论处,你可有听明白?”   黑雁驿乃是杨广故道位于岚州一侧的核心隘口。   分隔岚州与忻州、太原的吕梁山北段山脉,要比管涔山险峻得多,黑雁驿位于山峡之中,北倚高崖、南临深沟,有一夫当关、万夫难莫之险。   黑雁驿与杨广故道西口的天门关故址,可以说是从岚州奔袭太原的两处绝隘之地。   徐心庵、范宗奇、乌敕海此时趁岚州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率尚有余力的骑卒奔赴黑雁驿,与早一步带领数十精锐斥候潜入吕梁山西麓山岭之间封锁信道的周景会合,就有可能将岚州遇袭的消息多封锁住两三天。   这也将为他们在岚州境内多争取两三天,进一步打击清顺军。   杨祁业所部五百人马乃是马步兵,经巩县守御等战锻炼、成长起来,战斗力较为可观,徐怀要他率部进入岚州后,与徐心庵、范宗奇、乌敕海等人所率骑兵部队会合到一起,能较为有力的配合作战。   风雪天令行军、作战变得更艰难,但无疑也最能创造奇迹。   此前突袭岢岚,徐怀就是率部在风雪之夜跳出虏兵的封锁,翻越阳口砦以西的边墙,两天一夜奔走三四百里,突然杀到岢岚城下,创造三百骑兵夺城的奇迹。   当然,风雪天在山谷丘壑间行军,对普通将卒也是严峻的考验。   从桃花冲以西到黑雁驿可能就一百六七十里地,但顶着这么大的风雪,还有一小段山岭没有现成的路途可走,还需要尽可能少的携带补给,两天时间内赶到,杨祁业真不清楚如此高强度的行军,会有多少将卒掉队,也有可能会有人将彻底迷失在异乡山岭之间,但他这一刻却没有任何的犹豫,将这一行军任务承接下来。   郑晋卿也不甘示弱,向徐怀请战道:“杨军使率部奔赴黑雁驿,我部要怎么打,还请军侯吩咐!”   “郑军使,你部需在明天午时之前抵达黄龙坡驿,做好与从宁武南下敌军接战的准备!”徐怀对郑晋卿下令道。   清顺军(岚州、朔州叛军)在岚谷、桃花冲砦驻以精锐,主要防范府州兵马,由于萧林石实际控制整个西山地区,清顺军防范契丹残族的防线,以鸣鹿砦、广武砦以及宁武县北侧的阳口砦为主。   而阳口砦位于恢河河谷之上,乃是大股骑兵大规模迂回进袭的主通道,又有通道贴着边墙往西接援广武砦、鸣鹿砦及岚谷城,南下又可以调归岚州城,因此曹师雄将五千兵马放在阳口砦。   徐怀在岚州境内,对清顺军进行切割,令其不能集结起来去封堵黑雁驿附近吕梁山北麓通道的西口,位于管涔山东坡、汾水西岸的黄龙坡驿,是他们必争之地。   曹师雄倘若不甘心让他们在岚州如入无人之地,黄龙坡驿也是他们必然要夺回来的。   待杨祁业、郑晋卿率领诸都将以及其他传令侍卫,顶着风雪消失南面的山岭之中,徐怀正准备率领一部兵马先赶往黄龙坡驿进行短暂的休整,往两侧山岭追亡逐败的小股人马这时候捉到几名俘虏押送过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借尔子一用   徐怀看着瑟瑟发抖的曹师雄二子站在跟前,心绪颇为复杂。   一年前徐怀在岚州城将他们与曹师雄长子曹轩文一并擒获,在桃花冲将曹轩文处决之后,他将尚未成年的曹轩武、曹轩行交给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府处置。顾氏当然不愿跟曹家结死仇,便以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府的名义,将曹师雄二子押送往汴梁。   徐怀却是没有想到,朝中那些人卑躬屈膝乞和,竟然暗中将曹师雄二子放归岚州了,而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这事。   而命运的捉弄,又令曹师雄的这两个儿子落回到他的手里。   “这两个女娃子是怎么回事?”徐怀看向曹师雄二子身后花容失色的两个女孩子,问道。   “曹师雄着二子随曹师利前往鸣鹿寨历练,他们将这两个丫鬟带去鸣鹿寨暖被窝的。”捉俘人马将曹师雄二子从躲藏在山坳里揪出来,已经初步审讯过了,走上前禀道。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王举豹目盯住曹师雄二子打量,按住腰间的佩刀,冷声说道,“他们现在都有一马鞭高了,曹家既投胡虏,那便以胡虏法治之!”   曹氏投越又叛投赤扈人,甘为赤扈人急先锋冲锋陷阵,双方结下是你死我活的死仇,王举一生杀戮,对曹家两个兔崽子当然不会动什么恻隐之心,想着直接杀了完事。   “……”曹轩武、曹轩行二子都只有十三四岁,自幼锦衣玉食,此前交由府州囚禁,以及押解汴梁,因为各路人马都怀有小心思,也就没有受什么磨难,此时见袍甲染血的王举杀气腾腾看过来,想要求饶,但牙齿打着颤儿,说不出一个字,裆下一股热流涌出。   “这两狗东西,竟然吓尿了!”唐盘骑马过来,看着曹师雄二子裆部濡湿一片,不屑的笑了起来,伸手将其中一人提溜起来,说道,“你们倘若能助我们赚开桃花冲寨的大门,饶你们一命如何?”   “没有溃卒往桃花冲方向逃去?”徐怀心神一动,问唐盘。   “往北面山岭里逃跑的有四十多人,往东南方向逃跑的有十七八人……”唐盘说道。   管涔山有陡坡深沟,但整体来说,远不如吕梁山以及北面的常山(雁门山)那么崔巍险峻。   一年前徐怀在突袭岚州城之后,之后就率部护送救出的王高行、钱择瑞等官吏及家小数百人横穿管涔山撤往府州,而岚谷城往西到府州城还有驿道横穿管涔山的西北麓;以往每年有数以万计的粮物,从太原经岚州运往府州,支撑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府的耗用。   管涔山也因为山中有有大片平缓坡地草甸,隋唐时期都是极重要的养马地。   因此,徐怀他们没有办法将所有的敌兵尽歼于此,注定会有一小部分敌卒逃走,赶去岚谷、岢岚等地通风报信。   不过,铸锋山庄虽然与黄龙坡驿有一定的距离,但整体来说,还是在管涔山的东半侧。   逃走的敌卒对地形也大体熟悉,在峡道东西两端都被伏兵堵死的情况下,他们为了活命,往东南楼烦、东北宁武以及西北岚谷三城方向逃亡,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唐盘刚才接管战场指挥权,站在高处眺望战场,也将数十敌卒逃跑的方向都看在眼底,虽然很多逃散敌卒来不及去追赶,但他确认并无敌卒往桃花冲方向逃跑。   “这两个怂货,看他们没用的样子,为了活命有心助我们,但就怕到桃花冲寨前就会露出马脚来,”王举不屑的打量曹师雄二子几眼,说道,“不过,还是值得一试!”   此战最重要的不是怎么杀到太原去,而是怎么从太原撤回来。   往东、往南都会遭遇到虏兵主力,他们这点人手不够玩的,而赤扈人在北面迁入大批蕃民部族,有意将云朔经营成其核心地区,看上去没有多少留守兵马,但这些早年就依附于赤扈人的蕃民部族,大量青壮并没有都被赤扈人征入军中,又皆善骑射,部族保持着半军事化的游牧习惯,组织人马极快,他们倘若妄想从恢河河谷(云朔)借道遁逃,只会陷入越打越多的蕃骑围攻之中。   唯一可行的路径,还是从岚州进去,再从岚州出来。   因此,突袭太原作战,前期重点是尽一切可能打击、削弱驻守岚州的清顺军,使其丧失在岚州顽强拦截、阻击他们的能力,最好还要先控制住几个关键性的节点。   黑雁驿、黄龙坡驿都是极关键的节点,但不意味着桃花冲、鸣鹿砦、岚谷城不重要。   事实上,桃花冲、鸣鹿砦更为重要,小股精锐兵马可以翻山越岭,不走大道,但太原十数万虚弱不堪的军民如何在大股追兵赶之前,翻过管涔山?   然而,这些坞寨极为坚固,曹师雄又在这些坞寨驻扎数百到千余不等的精锐,想强攻下来极难。   人家倚城而守,除了训练有素的兵卒、锋利的刀枪以及强弓劲弩外,寨墙上通常放置大量辅助防守的滚石、檑木、金汁、滚油、狼牙冲等。   倘若不能从容部署,仅以数百精锐仓促去强攻,要死多少人才能拿下来这样的坚垒?   而徐怀这次直接统领突袭的精锐才三千人,一次战斗死伤三五百,接下来还要不要打了?   徐怀原计划是先绕开这些坞寨,等接应太原军民西撤时,用虽说虚弱数量却极为庞大的太原守军去强攻这些坞寨,轰开西撤的通道。   不过,现在有机会驱使曹师雄二子,去骗开桃花冲砦的砦门,即便有失败的可能,当然也要试上一试。   “那好,我们便先借曹师雄二子一用。唐盘,你即刻挑选两百人马换上虏兵衣甲,‘护送’曹家二位公子前往桃花冲,我另派人着王宪率一营人马直接奔赴桃花冲与你会合,”徐怀说道,“但你们要记住一点,倘若不能将寨门骗开,绝不可强攻!”   他们在管涔山以西,第一批仅有八百人马顶着风雪潜伏进来。   峡道一战,伤亡是很有限,但徐心庵需要抢在曹师雄反应过来之前,抢占黑雁驿,截断杨广故道。   徐怀接下来也要率刚刚力战过的数百人马赶去黄龙坡驿。   除了刚才直接参与作战的人马需要紧急休整之外,更主要的是抢占这一要点,能将岚州境内的清顺军分割成三部分,令其短时间内无法聚拢到一处。   要不然的话,曹师雄识破他们的意图,放弃岚谷、宁武等城寨,将手中一万四五千人马都聚集到汾水东岸,依托岚州城,在汾水东岸结连营,他们就得抓瞎。   现在能给唐盘统领去赚桃花冲砦的,只有两百名刚才没有机会参与作战的人马。   不过,他们有大批人马都潜藏在胜军堡与桃花冲砦间的山岭中,只要能唐盘顺利赚开桃花冲的寨门,自然是从那里直接调兵马过去增援,拿下桃花冲这一岚谷县西南的关键性要隘。   当然,徐怀敢这么分散用兵,也是欺曹师雄手里最后一点能快速机动的精锐战力刚刚被消灭。   曹师雄使步甲出城作战,顶着风雪,又要保持作战阵型,以防范骑兵随时有可能从侧翼发动的冲锋,一天时间内走完从岚州城到黄龙坡驿这段不足二十里的坡道,都要算快的。   等曹师雄从宁武、岚谷调兵赶来合围,潘成虎、徐武江、唐青、殷鹏、韩奇以及杨祁业、郑晋卿等人也已经率部进入黄龙坡驿附近了。   为了突袭太原,楚山看似就调了两千人马,但核心将领基本上都尽出了。   在唐盘点齐人马,徐怀又令牛二、史琥、乌敕海等人随唐盘前往桃花冲。   骗开寨门,还要在援军赶到之前守住寨门,意味着之前双方对寨门的抢夺有可能会很激烈——而在越是狭窄的战场,牛二、史琥、乌敕海等武勇之人,能发挥的作用越大…… 第一百四十章 恶讯   桃花冲位于管涔山腹地,左右两峰相夹,每年夏秋时间暴雨倾盆,山洪倾泄,沿着山势转折下冲,将山里无数乱石席卷而下,在浅谷里形成一片乱石滩,石滩旁有十数株百年桃树,当地人遂将这里叫作桃花冲。   冲,溪沟也。   除开岚谷城前往府谷(府州城)的驿道以及鸣鹿砦、广武砦及偏头砦所在的草城川边墙沿线外,此地也确是从岚州前往府州、地形相对平易的另一条通道。   徐怀去年突袭岚州,便是从这里撤往府州之际,将曹师雄长子曹轩文处决,将其尸体绞杀在一棵枯桃树之上。   以往这里位于草城川边墙及岚谷城之后,府州与岚州同属大越国境,彼此不需要防备,当然不需要建寨置隘。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曹师雄、曹师利献岚州投敌,而府州目前还忠于大越,桃花冲便成为限制对方出兵的一处重要节点。   顾继迁还没有什么动作呢,曹师雄先在这里修筑坞寨,又修了一条简易山道,使之从岚州石场东侧,接上岢岚与岚谷之间的驿道。   在此之后,顾继迁才在桃花冲西侧七八里外的一座山谷里添设一处隶属于北面胜军堡辖管的哨垒,驻扎十数兵卒警戒这边的异动。   桃花冲砦规模不大,不到三百步见方,依山势而建,仅在面对乱石滩置寨门,曹师雄除了在此驻有一营步甲,还将两百余仆从苦役发配于此开山辟路、平整土地,是打算在此开辟一条对府州用兵的新通道,以便将来能从这里同时对府州用兵。   桃花冲砦作为曹师雄计划作为对府州用兵的前进基地,还没等发挥作用,此时已陷入激烈的战事之中。   大股敌卒进袭鸣鹿寨前,点燃狼烟传讯,桃花冲砦视野为风雪所挡,自然看不见狼烟,但岚谷城方面担忧府州军与契丹残族联手发动攻势,曾第一时间派信使驰来通报敌情,要桃花冲砦这边小心戒备防范府州之敌。   唐盘率两百人马,换上清顺军的袍衫、旗号,簇拥曹师雄二子从岚州腹地方向,冒着风雪而来,岚州刺史、清顺军节度使麾下、桃花冲砦巡检使杨志横哪里会想到其中有诈?   即便两百人马皆着破败血衣,即便站寨墙前看曹师雄二子坐在马背上神色惶然,说话声音也带着颤,但杨志横也只以为鸣鹿寨方向有敌军绕过,这支兵马乃是节帅所派,在击退进袭鸣鹿寨的敌军之后,再赶来这边增援。   诈计最喜脑补者。   明明有很多破绽,脑补者却能自行想象出自以为合理的解释。   得到岚谷城示警之后,杨志横派出多名斥候顶着风雪,逼近对面的哨垒侦察,也确实觉察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他担心桃花冲砦也会受到攻击,正准备派人赶往岚州城请求增援。   唐盘这时候率人马从岚州腹心方向赶来,杨志横当然以为是援军不请自来。   下令打开寨门,准备迎接援军进桃花冲砦,杨志横才觉察异常。   除两位公子之外,领军的军将、武吏他竟然无一人识得!   杨志横作为一名巡检使,在赤扈人所辖万里之域当然算不了什么人物,但清顺军内部,他是一名中层军将,又自幼是朔州汉军子弟出身,是曹师雄的嫡系,才得以镇守桃花冲砦,清顺军中怎么可能有其他中高层军将是他认不得的?   杨志横甚是机敏,见势不对,他即刻下令身边亲兵阻拦,他本人抽身逃入寨中。   唐盘、史琥、乌敕海三人当时簇拥在曹师雄二子身边,距离杨志横还有十数步,非常可惜没能直接将其袭杀。   不过,杨志横逃入砦中,想下令关闭砦门已迟。   唐盘他们以刀刺马,驱使数匹惊马往砦门里横冲直撞,将正欲关闭砦门的十数守卒冲散,继而他们数人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强行攻入砦中,先将砦门处没有防备的数十守军杀得人仰马翻。   不过,鸣鹿寨遇敌袭传讯到桃花冲砦还没有过两个时辰。   在此期间杨志横从桃花冲砦派出斥候又觉察到对面哨垒有异常,五百守军身披铠甲、手持利刃正处于高度戒备之中。   而桃花冲砦作为标准的军事防垒,除了寨墙坚厚外,内部也常备偏厢车、铁滑车、冲车等多种战械。   而这些战械也恰好被杨志横部署在砦门附近准备用来迎敌。   砦中兵舍建造密集,唐盘他们又不熟悉情况,率部往砦中冲杀,很快便遇到顽强的阻力,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唐盘下令诸部先退守砦门,将数只惊马冲翻的拒马拉回来横在砦门内侧,然后登上砦墙往两边冲杀,利用强横的个人武技,杀伤砦墙之上的敌军,扩大对桃花冲砦正面砦墙的占领。   桃花冲砦倚山而建,正面的砦墙最为坚厚宽敞,也能站上更多的人马,两侧砦墙则要狭窄得多,而两侧砦墙之外为陡坡,也不利敌军强攻,背侧则直接抵住一座十七八丈高、四壁陡峭、形成笔架的危崖。   在正面砦墙失陷后,守军反倒被楚山军压制在砦中。   王宪很快就率增援兵马赶到,在兵力上形成碾压性的优势,又占据正面宽敞的砦墙,先集结强弓劲弩密集射杀砦中守军,迫使守军退到砦中的狭窄巷道里。   守军部署在砦墙之上的十数桶桐油,原本是想着用来压制迫近寨墙之敌的,此时成为楚山军手里的助燃剂。   而偏偏砦中建筑密集,但多土墙、茅草覆顶;一些重要建筑,也仅仅是在茅草坡顶下铺一层坚固的横木,防止攻砦之敌用掷石机抛掷石弹轰砸。   风雪天气,屋舍之上皆有积雪,原本很难引燃,此时有十数桶桐油助燃,虽说没有迅速烧起熊熊烈焰,但滚滚黑烟被狂风打着旋儿在砦中席卷。   桃花冲砦规模不大,守军也有限,但这里是作为进攻府州的一处前进基地建造的,砦中建筑极为密集,黑烟滚滚、阴火烁动,很快就叫躲入狭窄巷道以避弓弩的守军吃尽苦头,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巷道里走出来应战。   然而面对占据有利地形、又有兵力优势的楚山军精锐,守军还有什么希望可以挽回?   ……   ……   “五百人马就你们这点人逃回来,二将军他人呢、武公子、行公子他们人呢?”孟俭站在大堂之上,看着逃归的两名军将,急得直跳脚,强抑住一阵阵晕眩,令逃归军将把遇袭的详情说清楚。   午后就有数百白袍骑兵从黄龙坡驿驰出,直接从岚州城南十里风雨亭处渡过汾水。   岚州作为边州,地广民稀,官府对地方建设也极为疏怠。   管涔山里那么多的天然草场不加利用,汾水上游的堤坝也多年无人去修缮打理。   这使得汾水河夏秋季因雨水丰足时常暴发洪涝灾害,冲毁两岸田野屋舍,河道也积淤严重,不利通航。   而到了秋冬季,雨水枯竭,汾水上游河道变得更加浅淤。   只要不畏初冬时节的水寒,岚州境内的汾水上游河段,有好些处都可以绕过渡口直接乘马渡河,并不需要从渡口乘渡船。   要不然凭借渡口有限的几艘渡船,甚至还有可能提前惊走,将三百人马都渡过河去,也需要一段时间。   看到数百白袍骑兵渡河西去,又看到数百白袍骑兵占据黄龙坡驿,孟俭当然早就知道出大事了。   不过,城中已无大股骑兵可以调用,他们当时只能下令紧闭城门,以防白袍敌军袭城。   当时经黄龙坡驿往西去岚谷的通道被截断,而风雪天从北面的宁武、阳口砦绕行,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才能跟岚谷那边联系,他们知道出大事了。   看到白袍骑兵衣甲多染血迹,他们猜测曹师利应该与之接战过,却不知道详细情形。   直到黄昏,才有溃兵翻越管涔山东麓的山岭陆续逃回来,他们才知道曹师利率领前往鸣鹿寨增援的五百侍卫骑兵,在从黄龙坡驿西行二十里处,遭遇两倍于己的伏兵全军覆灭。   逃归溃卒只知道伏兵乃是岚州宿敌徐怀所率,二将军曹师利当场被击杀,曹轩武、曹轩行二位公子是否逃脱,都无人知晓。   孟俭忍住内心的惊惧、悲痛,将遇袭情形询问清楚,却听得曹师雄在身后一声闷咳,转头见长久像雕塑一般坐在长案后不吭一声的曹师雄,这时候手捂住嘴,有血从指缝间溢出! 第一百四十一章 猜测   朔风呼啸,挟裹雪粒子窸窣落在屋檐之上,刺史府衙堂压抑得就像人人胸口压着巨石,叫人喘不过气来。   看到曹师雄坐案后吐血,也是可怕的保持着沉默,但有人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走上前一脚将其中一名逃归军将踹倒在地,又一脚恶狠狠的踩到他胸口,令其喘气都难,拿刀鞘顶住其喉咙,极力克制才没有直接拔刀戳下去,狰狞的怒骂道:   “你们这些没用废物,二将军战死沙场,二公子、小公子生死不知,你们怎么有脸逃回来的?老子今天活剐了你们!”   “徐怀这狗贼欺我岚州太甚!”一名武将气得哇哇大叫,走到曹师雄跟前,喘着粗气叫道,“请节帅许我领兵去打这狗杂碎,今日不将这狗贼的头颅拎来献给节帅,我宁可赴黄泉路陪二将军!绝不受这鸟气!”   “节帅!某愿与狗贼一战!”   “节帅,二公子、小公子可能躲在某个地方,现在出兵还有可能救回二公子、小公子!切不能再犹豫了!”   堂前诸将一起上前请战,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往黄龙坡驿,将徐怀撕碎。   徐怀第一次率桐柏山卒突袭岚州,除格杀击毙数百守军外,还将包括曹轩文、曹师雄母亲等人在内的三百叛将家小进行处决。   而这次曹师利率领前往鸣鹿寨增援的五百多骑兵,乃是曹师雄身边的侍卫兵马,其中约有一半人都是清顺军诸将吏的子弟。   曹师雄将诸将吏子弟收拢在身边,一是加强对诸将吏的控制,二是亲自培养忠于曹氏的清顺军接班人,但谁能想到五百余骑,最终可能仅三五十人逃出升天,各家子弟又被一窝端了。   在场的清顺军将吏,几乎都有子侄殁于此战,叫他们如何不气愤,哪个不恨得想将徐怀撕成粉碎?   孟俭心里也是又恨又急,今日战殁于峡道的五百余人,又何尝没有孟氏子侄?   不过,看到诸将吏如此咬牙切齿,他知道事情绝对不会像表面那么简单,朝曹师雄拱手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此贼为何此时在这里,搞清楚此贼到底带了多少兵马进入岚州,而不是仓促出兵接战?”   “你这狗东西,说什么?”见孟俭竟然劝阻出兵,一名髯须武将瞪眼过去怒骂道,“你这狗东西是不是暗中收了人家好处,在这里说这些屁话?”   “周将军,你莫激动,徐怀此贼诡计多端,此时仓促出兵,再落其圈套,就能替二将军报仇血恨吗,就能将二公子、小公子救回来吗?”孟俭苦笑劝道。   “就他妈不敢打、不敢接战、什么破事都要多想想,才没有可能救回二公子、小公子。你这狗东西就没有安什么好心眼,二公子、小公子没有从汴梁接回来,外面有人传言说节帅要将你家小儿子过继膝前,你是不是巴不得二公子、小公子救不回来?”髯须武将将唾沫星子喷孟俭脸上,揪住他的衣领子,质问道,“我看你他妈就没有安好心眼!”   “够了,仗还没有打,你们就要窝里反吗?”曹师雄一脚将身前长案踢翻,怒目盯住堂下众人,半晌后,他才忍住心里的痛恨,自己走到堂下,将破裂的长案翻回来,无力的挥了挥手,说道,“大家先说说徐怀为何此时会在这里——这个都搞不清楚,就喊打打杀杀的,给我滚出去!”   见曹师雄爆发,众将才安静得坐回去,但他们都面面相觑,哪个知道徐怀这狗杂碎,为何这时候跑北面来了?   他们但凡能猜到,二将军会死那么惨吗?   孟俭怨恨的盯了那个髯须武将一眼,整理差点被撕烂的袍襟,走到曹师雄案前,说道:“王帐大军正往南朝国都汴梁席卷而去,徐怀作为南朝唯数不多智勇双全之将,此时断无可能无缘无故到北边,也不大可能单为进攻岚州而来……”   岚州的分量有多重,孟俭也有自知之明的。   就像赤扈王帐这时候不会分神去进攻府州一样。   南朝处于这么大的劣势,还要分不多的能战精锐千里碾转仅仅是为偷袭岚州,他是不敢想象的。   “照你这么说,这狗贼不是奔岚州而来,难不成是奔太原而来?”髯须武将没好气的嘲笑问道。   “周将军所言甚是,我也有这个猜想。”孟俭说道。   “所言甚是个屁,我说反话讽刺你呢,你这狗东西听不出来吗?”髯须武将以往就看孟俭不顺眼,今日诸将子弟又被徐怀这狗杂碎杀得这么惨,孟俭还阻拦大家出兵,他是彻底怒了。   “闭嘴,你再多说一句,给我滚出去!”曹师雄气得大拍案几,叫髯须武将闭嘴。   “闭嘴就闭嘴,我就是觉得姓孟的不怀好心。”髯须武将嘀咕道。   曹师雄气得闭眼,好一会儿才将心头的怒气憋下去,睁开眼示意孟俭坐到案旁来,说道:“你继续说,不要理会这口无遮拦的蠢货。”   “契丹残兵先进逼鸣鹿寨,引诱二将军引兵出岚州城去援,而徐怀又早就在铸锋山庄附近藏下伏兵,这一切很显然是他们筹划许多的阴谋,绝非突发奇想,”孟俭说道,“徐怀狗贼在铸锋峡道附近伏击二将军之后,一部兵马占领黄龙坡驿,一部兵马直接淌河奔杨广故道而去,用意还不够明显吗?”   “渡河兵马顶天就三四百骑兵,你说徐怀这狗贼就派这点兵马去偷袭太原,是不是太搞笑了?”髯须武将又忍不住叫道。   “徐怀倘若意图是太原,当然不可能只派这点兵马,毕竟他们前期就算有风雪掩护,也不可能悄然无息的带多少人马潜伏进来,”孟俭见诸将都有疑惑,耐着性子解释道,“徐怀此贼先期派出数百兵马,是堵住西边的峡道、封锁消息,以便他调更多的兵马东进!试问一下,不走杨广故道,我们派人先去朔州、再沿恢河东进到应州,绕到雁门关去代州、忻州,最后抵达到太原,需要多久?又或者派人直接去翻越东边两百里的山岭,去太原报信需要多久?这段时间是不是够徐怀将埋伏在府州的主力,调进岚州,然后经杨广故道去奔袭太原?”   “……”有些将吏冷静下来想,觉得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在铸锋山庄伏击战之后,徐怀直接派数百骑兵不管初水寒,直接乘马趟水渡河去杨广故道西口了。   而现在又是风雪天,就算不考虑半道的拦截,从岚州城绕走雁门关前往太原报信,最快也要在两三天之后了;不像晴朗无雪的天气,快马接力传信,一天能将信报传出四五百里去。   “徐怀狗贼剑指太原,说他意图围魏求赵,从大的方面也说过去的。”孟俭又不慌不忙的分析说道。   “他围个鸟,这孙子敢去太原,太原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有武将骂道,“太原是什么地形,关河四塞,就算他们能偷进太原,他们不想出来了吗?”   “所以我才劝阻周将军,此时一定要遏住怒恨,不能中徐怀狗贼的奸计啊,”孟俭说道,“要是我们仓促出兵接战,又接战不利,再一次损兵折将,徐怀不就能从岚州顺利进去,再吸引王帐大军回援太原后,他们还能顺利从岚州出去吗?”   “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都不做,就对了?”那武将不满的质问道。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还是要搞清楚情况再做,”孟俭说道,“再说御骑健锐,都随王帐大军南下,岚州镇守诸城寨皆是步卒,仓促之下,如何与贼骑接战?”   “府州那边异动,我们毫无觉察,兵马必然不会太多,我们派人去调岚谷、宁武的兵马,徐徐围逼黄龙坡驿而去,难不成还叫数百贼军吓住不成?”那武将不屑说道。   “贼军可不是只有数百众,鸣鹿寨那边到底多少兵马进逼,现在还不清楚,但绝对不会仅有一二百人,”孟俭说道,“徐怀此时出现在岚州,是不是代表着顾氏与契丹残族彻底联手起来参与突袭太原,我们也不清楚——顾氏与契丹残族要是破罐子破摔,他们不是不能凑出两万兵马来!依我之计,此时未必不能仓促出兵,还要考虑徐怀这狗贼有可能封锁我们的信道,我们需要不计一切代价,将消息传出去,请求援兵,在援兵未到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第一百四十二章 蛰伏   黄龙坡驿位于汾水西岸,因为汾水上游堤坝多年失修,秋夏时逢暴雨,低陷地带的河谷地区常遭洪水侵灌,使得北去宁武的驿道修筑在管涔山东麓的低岭间。   其与横穿管涔山东北段、前往岚谷的驿道交于一座缓坡,便是黄龙坡。   黄龙坡距离岚州城仅二十余里,直线距离更短,没有必要单独修筑军寨,仅建有一座驿站控制这一要冲之地。   不过,管涔山整体要比吕梁山、雁门山低矮、平缓许多,而管涔山东麓的地势还要更为平缓一些。   黄龙坡说是控扼要冲,却非没有其他道路可去宁武、岚谷等地。   不过,这些道路都是山间野径,在当下山岭都有积雪的情况下,单人匹马或可走野径,大股兵马,特别是身穿铠甲、手持兵械的步卒,爬坡越岭,累个半死都走不出几里地去。   入冬之后,岚州境内的天气以及地理环境会越发恶劣,抢占黄龙坡,便能有效的将原本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清顺军切割开来。   当然,徐怀之前勒令杨祁业率其部在两天内赶到黑雁驿,其中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乃是荒山野坡,也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   好在午后唐盘押解曹师雄二子前往桃花冲砦,先赚开桃花冲砦的大门,又与及时赶到王宪所部成功全歼桃花冲砦守军,夺下桃花冲砦。   这相当于直接打通从桃花冲经草城寨(岚州石场)东部接上岢岚-岚谷驿道的通道。   而从桃花冲砦到胜军堡南侧的哨垒之间,仅有七八里纵深的野坡没有开辟道路,这无异极大降低了从胜军堡行军至黄龙坡驿的难度。   唐盘、王宪其部经历一番恶战,需要暂时留在桃花冲砦休整。   杨祁业、潘成虎、殷鹏等部则快速经桃花冲砦东进,都于天黑之前赶到黄龙坡驿——岚州城、楼烦等驻守敌军没有异动,趁着风雪稍停,杨祁业率部便往汾水赶去,准备夜渡汾水,赶在明日午时抵达黑雁驿,与徐心庵会合。   潘成虎、殷鹏则率一千骑兵留在黄龙坡与徐怀会合,这要比原计划的早了一夜。   郭君判、唐青则率骑兵绕过草城寨,直奔岚谷城北面的鹿鸣寨而去,准备将萧燕菡、陈子箫所统领的天雄军俘卒接应进岚谷县境内。   “岚州城还没有动静?这孙子真沉得住气啊,真不怕断子绝孙啊!”   潘成虎、殷鹏率部赶到黄龙坡时,风雪已停,虽然暮色渐浓,但天地一片澄澈。他们站在山岗上能眺望到直线距离仅约十二三里的岚州城,以及此时还没有冰封,在河谷之间静静流淌的汾水河。   岚州城门紧闭,城门外围游荡的都是楚山锐骑。   潘成虎、殷鹏都颇为意外,他们得到详细的战报,也确信曹师雄在岚州城里应该已经知道曹师利被击毙、二子再次被俘的消息,还以为曹师雄会按捺不住出兵进攻黄龙坡。   他们紧赶慢赶,途中不敢稍歇,不少将卒在结了薄冰的山道上骑马滑倒,都是直接放置在可以避风的山坳里等候后续的人马上来后救治,就想着赶到黄龙坡会有一场激烈战斗等着他们。   他们没想到曹师雄在岚州城里竟然没有动静。   “曹师雄非常沉得住气,不仅岚州城的驻军没有动静,岚谷、宁武等城寨兵马都没有出来。”王举说道。   “这要怎么打?”潘成虎咂嘴问道。   岚州是他们进出的通道,所以在正式进太原之前,他们要尽可能的打击、削弱清顺军的实力,以免他们奔袭太原之间,清顺军堵他们的退路。   这是既定的作战计划,但是清顺军龟缩在各个坚固的城寨之中不出来,他们也没辙啊。   今日借曹师雄二子,突袭桃花冲砦得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却没法在岢岚、岚谷、宁武等城故伎重施。   很显然他们此时是没有办法强攻这些坚固城寨的,萧燕菡、陈子箫所领的天雄军俘卒,也需要派骑兵过去接应,从狭道绕过鸣鹿寨,然后破开边墙进入岚谷境内。   “不急,先连夜扎下营寨再说!”徐怀说道。   黄龙坡驿在建造之初就考虑到要驻扎一部分兵马,占地要比普通的驿站开阔得多,驿院里所建屋舍也多、也密集,但目前已经抵达黄龙坡集结足有一千三百将卒、又一人两马配置,还是远非黄龙坡驿所能容纳。   更何况后续还有两千天雄军俘卒、一千名楚山骑兵赶来。   楚山骑兵在岚州境内只作短时间内的停留,但天雄军俘卒没有配备战马,在冰雪天善骑者也极少,他们无法一起去奔袭太原,后续将留在岚州境内与清顺军周旋。   黑雁驿、黄龙坡,现在又加上桃花冲砦,是他们与清顺军周旋的主要依托点。因此这会儿潘成虎、殷鹏他们率将卒顶着风雪赶到黄龙坡,徐怀还不能让他们立刻简单扎下营帐就地休整,现在就安排人连夜进山伐木,依托黄龙坡驿修建营寨。   这比战场厮杀更为考验将卒的意志。   ……   ……   次日午时,萧燕菡、陈子箫、张雄山、邬散荣等人率两千余天雄军俘卒进抵岢岚-岚谷驿道西口的草城寨。   草城寨位于王禀流贬岚州任司事的岚州石场北侧,陈子箫、潘成虎、郭君判一度曾任草城寨巡检使等职,也在草城寨咬了徐怀的钩,上了贼船迄今没能跳下来。   曹师雄接掌岚州全境之后,作为清顺军节度使、岚州刺史,他势力所辖主要为四城五砦(寨)。   四城分别为楼烦县城、岢岚县城(州治,又称岚州城)、宁武县城、岚谷县城,五砦为桃花冲砦、鸣鹿砦、广武砦、阳口砦以及草城(砦)寨。   在桃花冲砦未建之前,草城砦乃是岚谷与岢岚城的重要衔接点,同时还负责对管涔山中南段山区的监控,驻军较多。但在桃花冲砦建成之后,草城砦的地位迅速降到比黄龙坡驿还不如的地步。   因此铸锋峡道伏击战发生时,草城砦仅有百余驻军。   徐怀昨日急于抢占黄龙坡驿,在草城砦方向仅部署一队骑兵监视。   天雄军俘卒抵达草城砦,他们本身就是负责攻城拔寨以及守御城寨及结阵作战的步卒,当然是毫不犹豫的接过围攻草城砦的作战任务。   当然,萧燕菡还不会将这点事放心里,着邬散荣、张雄山留下来负责攻打草城砦,她与陈子箫赶来黄龙坡见徐怀。   他们也没有想到曹师雄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曹师雄不出城,昨办?”萧燕菡也是发愁的问道,“你直接领兵去太原?”   就算周景能成功封锁杨广故道两翼的小径,阻止曹师雄直接派人翻越吕梁山前往太原通风报信,但宁武守军将伏兵杀入岚州的消息,绕经雁门关传至太原,可能也就多耽搁两天的时间。   在铸锋峡道伏杀曹师利,是将清顺军在岚州最后一点快速机动作战人马歼灭了,徐怀掌握三千骑兵,完全不惧与清顺军步卒在城外野战,就像赤扈骑兵进入河淮纵横无敌一般。   不过,徐怀率楚山骑在岚州境内最多再滞留两天就必须去奔袭太原,这么短的时间,可没有时间给他们攻城拔寨。   这与赤扈骑兵第一次南下,可以在河淮滞留数月完全不同。   而在徐怀率楚山骑奔袭太原之后,他们在岚州境内没有精锐骑兵配合作战,曹师雄面对仅两千余天雄军俘卒时,又将重新掌握住岚州境内的绝对主动权,清顺军到时候沿汾水设防,或强攻黑雁驿、黄龙坡驿等关键节点,封堵楚山骑的归路,他们将会很麻烦。   “他不出兵来打我们,我们便去打他们,”徐怀肃然盯住岚州城方向,说道,“曹师雄没有一支骑兵,不敢来打黄龙坡,赤扈人不会说他的不是,甚至还会称赞他能忍大谋,但我率楚山骑进逼岚州城下,他倘若还继续龟缩在岚州城里,除了赤扈人那边他不好交待,他麾下的将吏不炸毛?”   “曹师雄在岚州城有五千步甲,倚城而战,我们怕也讨不到便宜啊!”陈子箫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昨日顺利拿下桃花冲砦,顾家应该没有理由再不直接出兵参战,你或许派人再去府谷找顾继迁好好谈一谈!”   步卒在冰天雪地里与骑兵在野地对阵,作战将极其艰难,但倚城而战,则是另外一种情形。   步卒阵列背倚高耸的城楼、城墙,除了可以得到城楼、城墙之上部署的弓弩、抛石弩等战械的支持,背后及侧翼不虞骑兵包抄、伤卒可以及时从城门洞撤入城中外,可以从城中将笨重的拒马等战械拖出来,加强侧翼的防御,天黑之后还可以鸣金撤回城中休整。   基本上步卒倚城而战,军心士气可用,对抗同等规模的骑兵,都是不会吃亏的。   徐怀守朔州,面对西山蕃兵,他从来也不会被动守御城池。   “顾氏就算答应增兵,也是三天之后的事情,我会派人去见顾继迁,但眼前嘛,只要曹师雄兵马出城来,我自有办法将他们诱离城墙!”徐怀眺看了一眼天穹之上单薄的日头,带着一丝淡淡杀气的说道,完全不担心曹师雄会彻彻底底的靠着城墙根不出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城前   “欺人太甚!”   看着一股股骑兵从低岭浅丘间,仿佛猛烈爆发的山洪一般往岚州城倾泄而来,清顺军将吏站在城楼之前气得浑身发抖。   清顺军作为朔州汉军,乃是近二十年来在镇压西山蕃胡叛乱中崛起,虽说南附随征大同以及叛投赤扈人南侵,屡受打击,但核心将官团损失并不惨重。   这些人不管功勋胜绩如何,作战经验还是丰富的。   而众人也从昨日的混乱、狂怒中稍稍冷静下来。   岢岚(岚州城)在过去十二个时辰里,派出大量人手进入管涔山刺探敌情,岚谷、宁武、楼烦也都陆续派人过来联络,同时有更多的溃散军卒逃回来,差不多将一些情况摸清楚了。   虽说曹师雄、孟俭都怀疑这是徐怀抵临府州后,督促顾氏与契丹残族联合起来、剑指太原的一次军事行动,但他们还是能确认在桃花冲砦失陷后,目前经桃花冲、鸣鹿砦进入岚谷及岢岚西部管涔山的敌军约有四千人马。   当然,草城寨驻军太少,他们也早就意识到草城寨难保,但岚谷、楼烦、宁武以及鸣鹿、广武、阳口等城寨坚固,驻兵也多,暂时还看不到会出什么问题。   特别是在昨夜进逼鸣鹿砦的敌军,绕道行进到草城寨附近之后,他们派出的斥候目前还看不到有大股兵马往岚谷、宁武等城寨进袭过去的迹象。   今日又雪霁初晴,视野极好。   管涔山东麓自黄龙坡往东,地势起伏很有限,诸将站在岚州城头能眺望到黄龙坡驿及附近临时营寨的情形。   何况他们在北面,在岢岚与宁武之间的界岭里还有几座哨垒,视野更为开阔,大体能确认目前进入管涔山东麓黄龙坡的敌军也就两千左右。   狗贼徐怀就这么点人马,就敢直接往岚州城下压来,将岚州守军视如无物,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清顺军将吏情绪怎么可能平静?   岚州城目前乃是曹氏及清顺军大本营所在,除了还有五千步甲外,曹师雄还仿效前朝府兵制,将清顺军将卒家小都集中安置岚州城以及附近的汾水河谷诸多屯寨之中。   曹师雄这么做一方面要将清顺军将卒都转变成终身效忠于他的职业军人,另一方面严格实行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军户制,以保证清顺军能源源不断获得合格的新增兵员。   赤扈人目前在这些方面,对降附势力的限制极低,甚至千方百计鼓励各家扩张军备、增强实力;对诸降附势力对所占领、就粮的地域劫掠乃至杀戮,都是极度纵容状态。   昨天曹师利率部于黄龙坡以西的铸锋峡道遇伏,遭受覆灭性的打击,曹师雄、孟俭推测徐怀到府州后,推动府州军与契丹残兵联手,有可能集结两万兵马借道岚州突袭太原,他们除了火速派人赶往各地报信、请求增援,另外最紧要做的事,就是连夜将岚州城附近诸屯寨将卒子弟都撤入城中组织起来。   数千将卒子弟仓促间或难以结阵出城作战,但站上城墙参与防御,要比普通民众乃至乡兵都要好用,作战也要勇敢得多。   此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也。   太原城能坚守到今日,主要也是依赖禁军家属及子弟协同防御。   清顺军将卒子弟虽然无法仓促间出城作战,但由他们替换站上城墙,五千守军就能脱身出来。   现在徐怀这狗贼在管涔山东麓就两千多兵马,就敢往岚州城下逼来,这不是欺岚州无人吗?   “这狗贼想干什么?”曹师雄朝孟俭看过去,问道。   “徐怀此贼欲袭太原,但不可能不虑退路为岚州所阻,”孟俭蹙着眉头,分析说道,“他率骑兵进逼城下,应是要将我部封堵在城中,只待府州军、契丹残部赶到后,他们再替换出来去奔袭太原!”   顾氏在府州兵马以步卒为主,在风雪天,在冰天雪地之中,很难想象府州军会孤军深入太原奔袭。   而契丹残族虽然还有数千堪称精锐的骑兵,但孟俭推测他们就算这时候下定决心依附于风雨飘摇的南朝,也不可能拿本族所剩无几的精锐战力,去承担突袭太原如此凶险、极可能会全军覆灭的作战任务。   萧林石有可能会剑走偏锋,但萧林石手下的那些将领,有谁愿意这时候为南朝卖命?   前仇旧恨都还没有算清楚呢。   唯一合理的推测,就是顾氏与契丹残族以为南朝还能残喘延息,有可能会出兵进入岚州牵制他们,表一下态,倘若看到形势不好,他们从岚州撤出去也方便,不会吃大亏。   唯有从来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徐怀,才会不用命的想着去奔袭太原。   从第一次北征伐燕起,徐怀与桐柏山卒迅速崛起,剑走偏锋也不是第一回了。   说实话,要不是逃归将卒确认伏兵乃是徐怀亲领,孟俭也不敢轻易猜测伏兵最终的意图是奔袭太原。   曹师雄微微颔首,认可孟俭的判断。   “节帅,你还犹豫什么,”髯须武将跺脚叫道,“仓促之间,搞不清楚敌情,我们不应去攻黄龙坡,但雌口小儿都跑到城下拉屎撒尿了,节帅能忍这口气,我周焕忍不下去!”   “周焕,我着你领一千五百步甲出南城结阵,敌军倘若逼近城下,你则领兵与之接战,除了此外,你切不得轻举妄动——你可听得进去?”曹师雄盯住周焕,沉声问道。   曹师雄对脾气暴躁的周焕有些不放心,但师利战死、孟平与后起之秀曹成又领兵在外,朔州冲锋陷阵之勇将,实以周焕为首;周焕其部也是目前岚州城守军之中战斗力最强的。   曹师雄虽然担忧,但这时候又不能不用周焕。   “周焕性子是急了一些,却不是蠢货,这些道理还是懂的。”髯须武将跺脚叫道。   除了着周焕率部南城结阵备战之外,曹师雄还令另一将率五百步甲出城列阵以防不备。   曹师雄在岚州城能直接调动出城作战的步甲,就有五千余众。   他们倘若真就轻易叫徐怀封堵在城中,不仅镇南宗王府那边交待不过去,周焕等将大概也再难憋屈下去,昨日他们如此对待孟俭,就是在发泄不满。   曹师雄现在也需要通过接战,从接战强弱程度上,去确认之前的诸多推测是否合理,而不是缩在城中猜测。   现在谁都不敢轻易否认楚山骑的战斗力之强,人数虽然少,但战斗力可能不比同等规模的赤扈人本族精锐骑兵差多少。   不过,倚城而战,曹师雄也是不惧的。   他一方面将更多的弓弩手以及有限的十数架床弩都调到西城、南城墙之上,一方面安排出城的步卒携带偏厢车、铁滑车、重盾等战械在城下结阵,同时下令一阵阵步甲在城门内侧严阵以待,做好轮替、接应的准备。   他们在城下部署如此严密,徐怀这狗贼倘若还往城下直接冲杀过来,曹师雄就叫他尝尝岚州这根骨头还是有点硬度的,不是他想啃就啃的。   像洪流一般的楚山骑在距离岚州城约六里处停了下来,聚散合拢,最终一队队骑兵分作两大股,一股主要集中在岚州西南的一座平岗之上,距离岚州城西南角谯楼约两千步,既可以直接奔袭西城门,也可以与另一股集中在岚州城正南方向上的骑兵合击南城门。   “他们想干什么?”见楚山骑主力距离那么远停下整饬阵列,却迟迟不再往城下逼近过来,曹师雄疑惑的看向左右。   他也是心志坚定之人,自诩能入天下英雄之列,但在徐怀这狗贼手里吃了太多的亏、太大的亏,而徐怀用军又确实多不合常理,似神鬼莫测,这令他此时无法保持自信。   然而曹师雄这个问题,孟俭等人也无法回答。   曹师雄揣摩不透徐怀,他们就能揣摩透了?   要是如此,岚州会屡屡在这狗贼手里吃这么多的亏、吃这么大的亏吗?   “节帅,你看那边!”   有人指着城南方向,有十数骑从楚山骑阵列驰出,往南城门这边驰来。   初时距离较远,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目,但待这十数骑越驰越近,待看清其中一些人的面目时,孟俭几乎要呻吟出声来。   “节帅,是二公子、小公子!徐怀那狗贼拿铁链子套在二公子、小公子的脖子上!”城头有人悲愤的大叫起来!   “节帅,快下令周焕撤回城来,切不可中了徐怀狗贼的奸计!”孟俭仓皇大叫,劝曹师雄立刻将城下兵马撤回来。   “闭嘴!”曹师雄咆哮着勒令孟俭闭嘴,叫道,“备甲马,诸将随某出城斩杀徐怀狗贼!今日不杀此贼,誓不罢休!”   曹师雄何尝不想将周焕其部撤回来?   关键是,就算他能忍心看二子在岚州城前死于徐怀此贼的屠刀之下,已经率部在城下列阵的周焕,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撤回城里来吗?   周焕不会撤回来的,他也不能放任周焕其部在城外牺牲掉。   周焕率部为救他曹师雄二子,被楚山骑优势兵马在岚州城前歼灭,他曹师雄却下令关闭城门,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以后哪个武将会再听从他的调动?   此时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用军户子弟守住城墙,他亲率五千步卒与徐怀决一死战,哪怕将五千步卒拼光掉,也要将楚山骑咬残、咬废掉。   只有这样,清顺军的根基才不会动摇。   甚至岚州城暂时失陷,也不必挂怀,但他曹师雄绝不能被当兔子撸这么惨还不敢反蹬一脚!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背城而战   “节帅!”   周焕看曹师雄披甲身骑一匹高大的黄鬃马,在城中仅剩的十数侍卫精锐簇拥下出城来,虎目熬红的他哽咽叫道,   “徐怀狗贼欺人太甚,周焕今日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替节帅救下二位公子!”   曹师雄阴翳的眼神扫了周焕一眼,又看向周焕身后的将卒,沉声说道:   “徐怀此贼屡屡袭扰岚州,欺我岚州无能,我曹师雄誓与此贼生死不两立,但今日一战,诸将卒勿以我两小儿为念,他们为徐怀狗贼所擒,是生是死,皆是他们的命数。今日一战,是要雪我岚州之耻,报我岚州数千健儿遭其屠戮之恨……”   长子横死、长孙叫流民抱走沓无踪影,曹师雄年岁渐长,妻妾甚众,也再难有生养,二子倘若有意外,他这一房就会绝嗣,他心里怎么可能不恨、不急?   不过,他心里更清楚以步旅迎战骑阵有多凶险,而二子又完全在徐怀的掌握之下。   他倘若奔着救人的目标打这一仗,他们的阵列将会被徐怀易于反掌牵扯松散混乱。   到时候不要说救出二子了,出城而战的五千将卒也极有可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兵者死生事,怎能鲁莽行之?   当下形势,不得不出城迎战,而曹师雄披甲出阵,就是要压制不叫周焕等将冲动行事。   “杀徐怀狗贼,报仇雪耻!”第一批出城列阵的将卒疾声呼啸。   曹师雄披甲出城,使周焕其部以严密阵列往前推进,待后续兵马陆续填入腾出的空间,他则下令关闭城门,朝城楼之前的孟俭厉声下令:   “通判孟俭接我军令:今日一战,我与徐怀狗贼不死不休,你速速将城门关闭,往城门洞里堵满拒马、鹿角,在我与徐怀狗贼决出生死之前,没有我的命令,谁敢擅开城门,立杀无赦、并诛其族。我倘若不幸战死,便由孟俭你来接任岚州刺史一职,掌握军机,令溃卒往宁武、楼烦窜逃,断不可擅启城门接纳溃逃,以免徐怀狗贼有机可乘。孟俭,你可听明白了?”   “节帅……”孟俭站在城头,哽咽着长揖承命。   非比倚城而战,主动脱离城墙的庇护进入纵深战场作战,没有城头弓弩的增援,侧后易为敌骑迂回冲击,笨重的战械没有办法拖上战场,曹师雄现在还下令关闭城门,将卒受伤不能再及时撤回城中,没有办法轮替出战。   种种倚城而战的优势将尽失,五千步甲在两千多骑兵面前是不占优势的。   又因为城门关闭,一旦步甲阵列被骑兵冲散,后果之惨烈更是不容想象,但要避免楚山骑趁乱夺城,又需要在当前的形势下激励将卒抱着置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奔赴战场,曹师雄却又不得不下令关闭城门……   ……   ……   “不得不说,曹师雄是个人物啊……”   看着曹师雄不仅敢倾城而出,还下令关闭城门置死地而后生,陈子箫禁不住感慨道。   他们之前最为期待的结果,仅仅想着将先行出城、在城下列阵的一两千敌卒引诱出来,在相对开阔的河谷地带,以最低的代价予以歼灭。   这么一来,清顺军的士气低迷、军心涣散,他与萧燕菡率两千多天雄军俘卒,辅以少量的骑兵,留在岚州境内,就足以与清顺军周旋了;而徐怀则可以率领楚山骑主力,以最快的速度奔袭太原,完成突袭太原的前期作战目标。   他们还是低估曹师雄了。   曹师雄以置死地而后生的姿态,倾城而出,他们想要尽歼敌军,伤亡就难控制了。   一旦作为奔袭主力的楚山骑伤亡过大,后继无力,又不能趁乱夺下岚州城,是很难说服顾继迁大举出兵的。   那他们突袭太原的前期作战目标,就难以达成,楚山骑后续还将不得不留在岚州跟清顺军纠缠。   一旦拖上三五天岚州这边的局面都不能明朗,太原虏兵警觉起来,忻代应朔及云州的虏兵又快速集结往岚州增援过来,他们就将不得不黯然退回府州。   看着曹师雄这时候指挥两队步卒,以作战阵列往城南渡口方向缓缓移动,使其倾城而出的兵马,沿汾水河谷展开,依旧尽可能依托身后的城池以及东侧的汾水河屏蔽侧翼,陈子箫不得不承认曹师雄乃是枭雄级数的人物。   徐怀淡淡说道:“曹师雄确实是个人物,但可惜他遇到的是我!”   萧燕菡美眸横了徐怀一眼,心说能不能打完这仗再吹牛逼?   徐怀下马来,看向身后列队平岗之上的五六百天雄军俘卒,振声说道:   “一个月前,我跟你们说,我此次是为奔袭太原、解太原之围而来,你们当时忙不迭的点头相应,但我知道你们没有几个人相信。甚至在昨日往鸣鹿砦进军之时,你们心里还都是畏惧跟犹豫。这是人之常情,我对你们没有半点怨言,相反,你们心里的恐惧、有忧虑,有人之七情六欲,是好事,说明你们没有麻木不仁。不过,现在你们还信不信我?”   “……太原被围将近一年,十数万军民宁死不屈,将你们这些曾经自诩天雄军悍卒,却在大同丢光的颜面都挣了回来。他们是真正的宁死不屈,朝廷曾经下旨令他们献出太原,胡虏也会放他们南下,但他们宁可抗旨,宁可葬身太原,也不甘心献城于胡虏,不愿与这狗日的世道媾和,不愿放弃同生共死的民众。他们中有你们白发苍苍的父母、有苦盼你们归还的妻子,有还没有一马鞭高就手持枪矛站上城墙的儿子。我不知道眼前一战是胜是负,有没有机会杀到太原城下,但我现在要问你们,你们怕不怕与我一起,为你们的妻儿父母战死在这汾水河畔,让我们的鲜血将汾水染红,让染红的河水流淌到太原,让你们的妻儿父母看到,我们在这里为他们而战、而死,并没能抛弃他们?”   “不怕,不怕,愿与将军战死沙场!”   天雄军俘卒咆哮嘶喊起来。   三年被俘生涯,一度使他们变得麻木,但也将他们身上种种劣性磨去。   而被围一年宁死不降的太原军民里,真真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此刻也成为他们重生、唤醒他们骨髓深入不屈战意、斗志的种子。   此谓哀兵可用也。   而这种斗志,是萧燕菡、陈子箫他们激发不出来的,但徐怀可以。   当然,这主要也是萧林石早就有意替徐怀暗中保存这部分战力,并不禁止第一次、第二次北征伐燕桐柏山卒崛起的故事在俘卒间流传,并不单单恤用俘卒。   为加强对俘卒的组织,顾继迁挑选数十名在岚州失陷后依附于府州的原天雄军武吏兵卒编入宣武军第三厢。   这虽然使得府州对宣武军第三厢兵马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这些军吏兵卒从内心深处更认同徐怀在朔州、在岚州杀出的赫赫战功。   “好,你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守住平岗下那一小块坡地,就算战死,也要让你们的尸骸深深插在冻土之地铸成金石壁垒,叫虏兵撞个头破血流!”徐怀振声下令,使萧燕菡、陈子箫率五百天雄军俘卒进入预定战场。   骑兵直接冲击严阵以待的兵卒阵列,伤亡太大,需要有一到两支战力,像钢钉一样插入战场,令清顺军没有办法将步甲阵列从容展开。   这样才能为骑兵冲击、拉扯侧翼创造机会。   这个任务目前只能是已经进入战场边缘、萧燕菡、陈子箫所统领一营天雄军俘卒以及郑晋卿所统领的一营秦凤军马步兵承担。   对两营步甲进入战场,曹师雄沉默以待,并不急于去围杀这两营步甲,他知道徐怀真正的杀手锏是依旧位于战场外围,却随时能以奔雷之势杀来的千余楚山骑。   清顺军看着在城南汾水河畔人多势众,但他们中能谈得上精锐老卒的,实在不多了,清顺军精锐在之前损失、失血太多了,现在只要露出一丝破绽,迎来的将是灭顶之灾。   曹师雄现在做的,就是不断将身边的侍卫派出去,看各个阵列是否整饬,看阵列与阵列之间是否出现空隙,他要用盾与矛组成一堵堵铜墙铁壁,在汾水河畔展开。   倘若徐怀真是剑指太原,那楚山骑就不得不来撞这一堵堵铜墙铁壁。   毕竟留给楚山骑突袭太原的时间也极为有限。   最多拖两天,太原那边就会做好准备。   而楚山骑想要穿过吕梁山进入太原以北,至少也需要一天。   他们只要在汾水河畔挡住楚山骑一天,就将胜券在握。   真正的战事,从来都不是以杀伤敌卒多寡衡量,而是看能不能实现作战意图。   他们挡住、拖住楚山骑,就是胜;楚山骑黯然逃走,就是败。   因为留给南朝的时间跟机会,不多了。   徐怀默然看着这一切,一直等清顺军主力在岚州城南沿汾水河谷展开战阵,才凶残而狰狞的朝身后的史琥挥了挥手,说道:“可以将两只小狗继续牵出去溜了!他们既然选择当狗,那就要有被当狗对待、屠戮的自觉!”   史琥得令,带着数骑将曹师雄二子押出,但这次不再将他们捆绑在马鞍之上了,而是直接拿铁链、皮索套住他们的脖子、绑住他们的双手,像狗一样往战场拖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激战   看着二子被套上铁链皮索,像狗一样,叫数名楚山健骑在阵前拖行,曹师雄虎目怒睁,皆是血红,直欲爆裂开来,胸臆的怒火要将他仅存的理智都给炸飞掉。   他喘着粗气,知道这时候心浮急躁,将死无葬身之地,绝不能上当。   硬生生压住怒火,好一会儿曹师雄才松开一直握紧刀柄、恨不得拔刀乱砍一气的手,抓起马鞭,“啪啪啪”抽打在几名怒火攻心就要蠢蠢欲动的将卒所持盾牌上:   “这是徐怀狗贼奸计,诸将卒勿以我子为念,守住阵脚!守住阵脚!狗贼如此卑劣,欺我孺子,实是黔驴计穷,诸将切莫上当!”   曹师雄厉声嘶吼,策马在诸多步甲阵列之间奔走,挥鞭抽打兵卒所持的盾牌,勒令再次骚动起来的将卒们沉住气。   “节帅!”周焕怒吼起来。   “闭嘴!”曹师雄怒骂道,“轩武、轩行是我二子,我心难道不痛?但今日在汾水河畔列阵而战之将卒,更是你我之子侄,你是想带着他们打胜仗,还是打败仗。徐怀狗贼如此雕虫小计,就叫你我心浮气躁,如何对得住这么多的手足子侄?”   曹师雄脖梗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出,像蚯蚓一般蠕动,喘着粗气。   周焕手持铁戟,狠狠的戳地。   曹师雄能遏住怒气,不中徐怀的圈套,但不是谁都像他这般心硬如铁,同时他也只能安抚身边将卒的脾气。   曹师雄身边的侍卫骑兵太少了,甚至用来传递军令都有不足。   四千多步甲分列数阵,沿汾水河岸铺陈开有三里多纵深。   虽说连日风雪,但汾水河还没有彻底冰封住。   河水淙淙而流,仅在靠岸的浅水及流水速度缓慢的湾汊结有薄冰,北风呼啸着;曹师雄声嘶力竭的叫喊,也就身侧数百人能听见。   更远处的清顺军将卒看着曹师雄二子像狗一样,被索链套住脖子、双手,在战场边缘被数骑楚山将卒牵住,不时跌倒,又被生生拽起来,或直接在泥地上拖行,哀嚎不断,有人气愤不已,有人心惊胆颤,有人心浮气躁,有人焦虑、惶惶不安……   无论是替契丹镇守朔州,还是南附大越执领天雄军,以及献岚州叛投赤扈人,曹师雄控制的兵马规模都有增加,但他所掌的嫡系精锐战力,却一直都在被放血。   第一次北征伐燕,朔州汉军最为精锐的三千兵马由曹师利、孟平统领,随天雄军突袭大同,最后得归者不足十之一二。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曹师利率部南下攻城拔寨,其四千嫡系兵马,在巩县被打得剩不到一半得归岚州。   而好不容易攒起来四五千骑兵,此时又在孟平、曹成率领下再次随赤扈人南下,刺史府最后那一点能称得上精锐骑兵的,也都在昨日葬送于铸锋峡道之中。   清顺军在岚州是还有一万四五千人,昨日还突击动员数千军户子弟登上城墙协助守城,但这些兵卒都是近一两年来从朔州汉民及岚州番户中新征,甚至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机会上战场。   现在要求他们面对侧翼骑兵的压迫,面对徐怀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卑劣”手段在阵前挑衅,还想着严丝合缝的守住阵脚不露一丝破绽,怎么可能?   最为关键的,还是岚州丧失掉最后一点精锐骑兵。   他们根本无法遏制楚山骑从各个角度逼近侧翼,不间断的进行袭扰。   一队队楚山骑,十数、数十人不等,纵马从斜切方向快速往阵前逼近,也不在阵前停留,在与敌卒前阵距离拉近到弓弩射击范围,便且驰且射,又往另一侧斜向驰出。   一波波的快速轮替驰射,不断骚扰敌军的阵脚。   清顺军将卒当然可以持弓弩站在盾阵掩护之后进行反击;步弓的射程比骑弓更远。   然而除了楚山骑且驰且射,在阵前快速纵马而过,不给机会瞄准外,清顺军将卒最主要的还是严重缺乏精锐射手。   岚州番户是民风彪悍,但葛伯奕治河东,对边州番户限制、防范极严,就没几人平时有接触弓弩的机会;就算有,不多擅长骑射者也都编入骑兵。   岚州番民与依附于契丹以及赤扈人、还保持着游牧传统的蕃民,绝对两个概念。   而朔州汉民青壮,更找不出几个善骑射的;有也是朔州汉军老卒,此时都损耗得差不多干净了。   楚山骑一轮驰射,敌卒阵前有盾牌遮挡,不可能有多显著的战果,但动不动就射伤三五人,对敌卒的士气打击极大;侧翼阵列还需要时时绷紧神经,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在寒风中体力消耗也是巨大。   十数轮驰射,潘成虎、殷鹏他们接下来又在侧翼组织精锐弓手驰马到阵前,持步弓与敌阵对射;组织小规模甲骑不断的尝试冲击敌阵,稍遇阻力就撤回,绝不纠缠,一点点的给敌军放血、一点点冲击其阵脚……   时间在一点点消逝,但曹师雄也看到侧翼在楚山骑的浅层进袭下,一点点被撼动,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守到天黑,不得不趁现有还占据兵力上的优势,主动发起进攻。   岚州城前的汾水西岸河谷并不开阔,而清顺军还占据绝对的兵力优势,只需要将楚山骑从狭窄汾水西岸河谷驱逐出去,驱赶到西侧相对狭窄的谷地里,限制楚山骑能够不断发动进袭的空间,清顺军才能够支撑住更久。   然而清顺军要达到这一目标,就需要先将已经进入河谷腹地结阵的郑晋卿所部秦凤步卒、萧燕菡、陈子箫所领的天雄军俘卒击溃才行。   看着清顺军终于按捺不住,驱使两队步卒结阵进逼过来,萧燕菡的脸容遮掩在傩神面具之中,眼神里流露出异样兴奋的神色。   看到清顺军位于河畔西南方向的前阵兵马,往郑晋卿、萧燕函所部缓缓扑去,占据河谷西侧低岭平岗的楚山骑更是密集加大对清顺军西翼的进袭。   徐怀、王举等人还没有动,唐盘、乌敕海、史琥、王章、范宗奇等人率领五百白袍战骑,安静的峙立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在等着清顺军前阵兵马与郑晋卿、萧燕菡所部接战之后,与后方之敌拉出更大的空隙来。   清顺军的西翼一直都在不断的被进袭,曹师雄为了稳住侧翼阵脚,只能不断的将身边精锐派过去加强,将战斗力更强的兵马替换到西翼。   然而曹师雄他手里能用的精锐太少了,少到纠缠了一个多时辰,其腹心都是惊惶不安、手持刀弓盾弩都控制不住发抖的新将疲卒。   徐怀现在需要找到空隙,直接杀入其腹心,令其毫无反抗的溃败掉,从中心将其阵一举打散,才能以最低的伤亡、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一战。   “呜呜呜……”   决战的号角终于吹响起来,像低沉的鹰啸在长空不间歇的嘶鸣起来。   吹石断木的朔风似在这一刻静止,潘成虎、殷鹏闻令先倾剿而出,各率三百骑兵对敌阵西翼发起总攻,之后才是徐怀、王举亲率的五百白袍战骑像乳白色的洪流,往平岗下席卷而去,像凌厉而快如闪电的战刀一般,切入敌军中前部可能就五六十步宽的空隙。   没人开弓射箭,众人都是尽可能伏低身子,拿臂甲遮挡脸面,避开迎面或斜向射来的箭矢。   数十名清顺军将卒仓促赶来,想要封住空隙,然而锋利的槊刃往刺来的长矛枪杆斩去,凌厉的长枪往敌卒的胸腹攒刺,战马嘶鸣的人立而起,抬起前蹄似重锤般往盾牌踩踏过去……   仓促赶来的这点敌卒根本不够看的,徐怀此刻像是色中饿鬼,怎么可能叫软弱的双手、单薄的裙衫,遮住诱人的奇尺之乳?   无情的撕开,猛烈的撕裂。   看着数百白袍骑兵有如犁庭扫穴一般往清顺军步阵腹心刺插过去,紧张站在城头观望的孟俭,这一刻几乎要窒息过去。   在这个斜向切入的方向,几乎没有一人能站出来给杀入的白袍骑兵稍加阻挡,仓促上前拦截的人几乎都是一触即溃。   孟俭眼睁睁看着一颗颗头颅被斩落,一具具躯体被刺穿捅透,似乎都能看到鲜血从他们躯体里涌出的情形,像麦子一般被无情的割断。   太多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西翼,几乎能战的老卒都安排在西翼抵挡进攻。   西南角露出空隙,被白袍骑兵捅进来,几乎在那一瞬间就痉挛起来。   没有多余的预备精锐从侧翼限制白袍战骑往里穿插,而所有正面的拦截都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被无情的斩碎、摧毁。   孟俭除了绝望的闭上眼睛,还能做什么?   所有的错误都是他们所铸就。   镇南宗王府最初计划让所有的清顺军都留在岚州,以防侧翼有变,但岚州上下都不同意这样的安排,以为太保留了,以为府州、西山的威胁不会大。   当然,更关键的是他们预料到这次南下将攻陷汴梁,除了战功,还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以及美艳妇人等着他们去劫掠。   他们怎么甘心就守在岚州?   就算将来府州留给他们攻打,一穷二白的府州有多少好货、好女值得他们去劫掠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残敌   徐怀率数百白袍骑从清顺军阵列西南角露出的空隙切入,仿佛一把锋利的战刀,以锐不可挡之势往腹心处切刺而去。   清顺军要兼顾的地方太多,在这个位置无力组织有效的拦截,甚至连简单的侧翼牵制都无法做到,曹师雄勒马停在城南、主要保护岚州城的那一段河堤之上,眼睁睁看着己阵腹心被楚山骑切入搅乱。   在这一刻,曹师雄仿佛是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被一把凌厉的利刃搅得稀巴烂,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曹师雄不是不想遏制白袍骑有如裂帛一般的凌厉攻势。   然而他身边堪称精锐的,仅剩十数侍卫。   这点人手真要派上前去,在数以百计的精锐楚山骑面前,可能连朵浪花都掀不起来就会被吞没掉,甚至都未必能挡住徐怀一人的刀锋。   这时候他更深深的感受到,因为盲目自信以为岚州境内不可能有伏兵,将曹师利及五百骑兵葬送在铸锋峡道,是何等的愚蠢、失策。   没有精锐骑兵掩护侧翼的步卒阵列,在精锐骑兵不断冲击下,是何等的笨拙。   他又忍不住,自己坚决不出城,断然将周涣所部牺牲掉,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腹心处的清顺军兵卒被杀得哭天喊地、哭爹喊娘,惊惶避让楚山骑的兵锋,像被巨舟破开的浪头一般往两侧翻卷。   曹师雄即便满心无力回天之感,但他不会放弃最后的挣扎。   万一徐怀这狗贼犯错误呢,万一从朔州集结过来的援军比想象中要快呢?   此时清顺军在西翼以及往南推进的阵列还算整饬,曹师雄不能看着他们被腹心没有招架之力、惊慌逃散的兵卒搅乱,便将身后不多的侍卫派出,传令诸部不惜一切代价往外侧突击,拉开与腹心处溃兵的距离,或有一丝可能借助兵力上的优势,将楚山骑在两侧的兵力包裹起来进行混战。   很可惜,岚州城南侧的汾水河谷,远没有想象的来得那么开阔。   从低岭区到河岸仅有七八里距离,清顺军五千余兵卒出城列阵,沿河岸铺陈开就有三里纵深,之后阵列还在楚山骑的不断袭扰、冲击,被压缩得更紧密。   这么狭小的战场,步卒撒开脚跑,又哪里及得上骑兵穿插的速度?   当然,潘成虎、殷鹏在西翼也不会给清顺军纠缠上来的机会。   看到上千敌卒猛扑过来,他们带着将卒迅速调转马头,往南北两侧斜切脱离战场,与清顺军拉开距离。   郑晋卿所部秦凤步甲与萧燕菡、陈子箫所领天雄军俘卒,此时当然无法脱离战场,但这一刻也是收缩得更紧密,抵挡清顺军从北面发动的冲击。   这时候清顺军即便能将郑晋卿、萧燕函两部包围住,又能如何?   清顺军还能在侧后被楚山骑杀得哭天喊地、溃不成兵之际,将这两部兵马吃干抹净?   郑晋卿、萧燕菡两部兵马,就像两块巨大的磐石,峙守在岚州城南的十里风雪亭之前,扼住清顺军南下的咽喉。   虽然不断有兵卒倒下,但他们还是死死将上千清顺军阻拦在北侧。   潘成虎率三百楚山骑从低岭丘山之间快速往南驰来。   为避免与郑晋卿、萧燕菡两部撞到一起,陷入不必要的混乱,他没有直接从西北侧发动进攻,一方面分出数十骑,持弓弩从侧翼射击敌阵,一方面率主力骑兵绕到郑晋卿、萧燕菡两部的西南侧,再重新集成冲锋阵列,以五十人为一队,轮替冲击敌军露出来的斜角。   这是标准的车轮战术。   每一队骑兵都是呈孤形快速驰进,然后从敌阵边缘掠过往远处驰去,最后再从外围绕回来,进行下一轮的冲击,虽然每一次冲击接战的时间非常短暂,但以此不断削薄、冲散敌阵,效率极高,伤亡也能压到最低,直至将敌阵彻底打崩溃掉。   而在北侧,徐怀、王举率白袍骑队杀穿敌阵之后,便往战场往脱离暂歇,殷鹏率三百骑直接分部切入已经搅乱的敌阵之中,在敌阵之中来回穿插、搅动,扩大混乱面……   日头西斜,看着清顺军数千步卒在六七里方圆的河谷战场上彻底被搅得稀巴烂,上千具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曹师雄是欲哭无泪。   “节帅!”   数名侍卫大叫。   周涣已经被陷入重围,铠甲不知道插了多少支箭,浑身浴血,身边只有十数兵卒苦苦支撑,现在他们在河堤下也只剩最后两三百步卒还没有被杀溃散,也不可能阻拦楚山骑下一轮冲锋了。   他们此时再不走,怕是没有机会走了。   数名侍卫连拖带拽,簇拥着曹师雄往浅水滩冲去,涉水往东岸河谷逃去,河堤下最后这点清顺军也随之崩溃,哭爹喊娘往汾水河里逃去。   汾水河入冬之后是不深,很多地方趟水便能过去,乘马过去更是顺利。   然而步卒穿着沉重的铠甲,铠甲里还有棉衣,两三百人激战两三个时辰,此时趟入齐胸深的冰寒河水里,所剩不多的体力很快就被抽空,一个人跌倒便拉倒一片。   无数溃兵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在一定程度上也阻拦住楚山骑趟水追击曹师雄。   清顺军能支撑到现在,也不是有多强的战斗韧性,更主要还是河谷地形太狭窄,往哪个方向溃逃都不便。   北面是四城紧闭的岚州城,东面是汾水河,西面是管涔山东麓连绵起伏的低山丘岭;南面最为开阔,但南面集结的拦截兵马最多。   战场四周留给清顺军溃逃的空隙实在不多,很多人被迫停留在原地拼死抵抗。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徐怀胜券在握,实在没有必要承担额外的伤亡,有意放缓屠杀的节奏。   面对一股股聚集起来的清顺军兵卒,徐怀总是指挥人马绕过去先杀混乱的溃兵,而将硬茬留在后面收拾。   当然了,虽然岚州城的四座城门紧闭,但大量的清顺军兵卒逃到城下,徐怀也不会让人马顶着城墙弓弩战械的射杀,强行抵近城下去绞杀这些溃兵。   孟俭找来上百条绳索垂到城下,助溃兵缒绳登城,这也是徐怀无法阻止的。   “竟叫曹师雄这狗贼逃脱了!”殷鹏汗孱孱的驰马回到徐怀身侧,停马平岗之上眺望曹师雄在数骑簇拥下,已经驰上东岸河谷,很是可惜的叫道。   “下次还有机会的!”徐怀淡淡一笑,下令收拢兵马,准备渡河。   虽说除了岚州城下的溃兵难以直接逼近绞杀外,还有不少溃卒沿着南北河谷溃逃,此时都已经无法兼顾。   将卒需要抓紧一切时间进行休整,然后开赴新的战场。   王宪、韩奇率领所部兵马,也已经抵达黄龙坡,但他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往两翼追亡逐败。   他们将第一时间渡过汾水,赶去黑雁驿与徐心庵、杨祁业会合,在凌晨之前做好连夜往太原突进的准备。   追亡逐败之事,将交给天雄军俘卒以及郑晋卿所部负责。   从黑雁驿到天门关旧址,有八十余里的峡道,虽说天气放晴,但之前的积雪不会融化,入夜之后气温也是极寒,结冰路滑,又多处峡道濒临深沟险渊,夜行会非常的艰难。   然而诸部兵马夜行,赶在天明之前杀入太原北部,是最有可能令太原敌军毫无防范的。   要不然叫敌军提前有所警觉,于天门关附近组织兵马据险拦截,他们还要经历一番苦战,才能进入吕梁山以东地区。   “我随你去太原!”   萧燕菡与陈子箫、郑晋卿等将乘马赶到平岗,萧燕菡脸上还戴着狰狞威猛的傩神面具,翻身下马,直截了当要求率一部兵马前往太原参战。   最初的计划是天雄军俘卒以及郑晋卿部都留在岚州境内与清顺军周旋,但他们之前也没有想到能如此顺利的在汾水河畔歼灭近四千清顺军主力。   此战过后,清顺军在岚州即便还有万余兵马,但必然也是心惊胆颤,绝难有胆气再出城来战。   他们在黑雁驿、黄龙坡、草城寨、桃花冲砦等四个节点,就没有必要再预留那么多的兵马。   再者,顾氏有再多的顾忌,此时看到楚山骑进入岚州就连获大捷,杀得曹师雄人仰马翻、毫无招架之力,怎么也应该派点兵马进入岚州进行接应。   顾氏效忠大越镇守府州百余年,虽说府州穷困,人口又少,养不了太多的人马,但顾氏手里几千兵马还是相当能打的。   而刚刚一战,证明天雄军俘卒的士卒为驰援太原,士气还是相当可用的。   萧燕菡就想着挑选数百天雄军健锐,随楚山骑进入太原作战。   现在太原军民虚弱成什么样子,还无法准确的去估计,楚山骑进入太原之后,还是需要有步甲配合着参与作战……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寒夜来客   虽说可以缒绳入城,但曹师雄没有逃去岚州,而是沿着汾水东岸的低岭,往北面的棋盘山狼狈而去。   棋盘山乃吕梁山北段往西连接管涔山的一座山岭,山势虽然不高,也谈不上有多险峻,但它是岢岚与宁武的界山,也是汾水与恢河的分水岭。   越过棋盘山便是宁武县境内,入冬后的恢河还没有彻底冰封住,在天地间蜿蜒流淌。   站在棋盘山的一座山岗之上,眺望夕阳下的岚州城,再看看身边仅有百余收拢过来的溃兵逃亡,曹师雄欲哭无泪,此生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几乎要崩塌掉,只剩锥心一般的痛,但他还是不甘。   他此时不去岚州城,主要还是岚州城内除了数百仓皇缒绳进城、被杀得心胆俱丧的溃兵外,数千军户子弟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形成出城作战的战斗力。   他回到岚州城,除了被困在城中外,将毫无作为。   而清顺军此时所存的主力,除了孟平、曹成统领在外的四五千骑兵外,主要都在宁武、岚谷。   他前往宁武,可以将岚谷、广武、鸣鹿诸城砦的兵马都集结过去,他手里还将掌握八九千人马,不至于彻底的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敌军已经占领棋盘山驿——节帅,我们走吧!”两名侍卫从远处打马归来,禀报棋盘山驿已为楚山骑占领的消息。   棋盘山驿,位于棋盘山西段,正当宁武前往岢岚(岚州城)的驿道之中,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又仅有百余兵卒驻守,只要楚山骑从黄龙坡北上,失陷就是必然的事情。   了解到此时还有上千敌卒往棋盘山驿方向聚集而去,但暂时并没有越过棋盘山驿往宁武境内出兵的迹象,曹师雄这时候也越发肯定徐怀此时出现在岚州,就是为奔袭太原而来。   不过,曹师利于铸锋峡道遇伏后,他在岚州城拖到昨日黄昏才派人赶往朔州、云州等地报信,都不知道信使此时有没有抵达云州城(大同);他现在身边人手太少,甚至连新的信使都派不出去。   倘若此前的信使被拦截,意味着很可能朔州方面都还被蒙在鼓里,更不要说云州、雁州、应州等更远的地方。   想到这里,曹师雄更不敢在棋盘山滞留,带着收拢过来的那点可怜溃兵,翻越棋盘山的丘岭,往北面宁武城逃去。   ……   ……   寒风吹得帐篷“哗哗哗”的抖动作响,牛二捧着一盆水走进来,见徐怀与王举等人伏案桌前,盯着岚州堪舆图研究着什么,他将那盆水搁地上,瓮声说道:“这盆河水放在外面吹了小半夜,才结这么薄的冰,我看今夜不要想能彻底的冻结实了——军侯要牛二盯住这盆水结冰作甚,还是想着取冰渣子烧化了煮茶?可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可以去旁边的山上拿皮囊子装些干净的雪回来!”   渡口附近的积雪混杂四溢的鲜血,被人马踩踏得一片泥泞,但左右低岭间大片的积雪还都是干净的。   牛二记得徐怀说过,冰雪融化后甚是洁净,还以为徐怀要他时不时走出帐篷看盆里的清水有无结冰是想着取净水烧茶喝。   “这盆水放外面吹了多久?”徐怀伸手入盆,将薄冰捞起来看了一眼,问道。   姜燮拿起案头的文牍翻看了一眼,对照漏刻,说道:“一个时辰过一刻了,今夜这水结冰要比前日快上三分!”   “这冰结得是快是慢,有啥子打紧的?莫不成我们还要等东边的大河都结住冰,踩着冰渡河去?”牛二瓮声问道。   “你去割条马腿过来,给大伙烤着加一餐!”徐怀差遣牛二去干事,省得他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问个没完。   岚州距离河淮还是太远了。   现在河东中南部差不多都被赤扈人占据,想了解虏兵在黄河两岸的动静,需要从洛阳、关陕绕道,这差不要滞后十天左右。   而这里最关键的,也是徐怀最关注的信息,就是黄河结冰期。   黄河结冰期会随着北地寒流的南侵变化而变化,并非一成不变。   而从洛阳到魏州之间的黄河流段,因为黄河过汴梁后往东北方向拐去,每年冬季常常是位于更北面的下游河段先结冰。   这也使得黄河中下游河段,在年前就经常性的发生大规模凌汛现象。   朝中之前也有意识将黄河北岸的舟船驱赶南下,也就意味着赤扈十数万主力此时都还停留在黄河北岸,难以大规模渡河。   他们需要等黄河彻底冰封住,才能往汴梁席卷而去。   徐怀现在无法准确判断赤扈主力渡过黄河后,攻陷汴梁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可能会拖上一阵子,也很可能一击即溃,但有一点能肯定,在赤扈主力攻陷汴梁之前,他们绝对不会分兵回援太原。   徐怀现在关注岚州等地的河流结冰现象,关注寒流南侵的强弱,主要也是为了预估黄河的结冰期,以此判断他们在太原附近作战还有多久是相对安全的时限,并以此调整作战部署。   这些东西目前还只能大体估算,各地都没有准确的记录,徐怀也只是安排在军中充当文书的姜燮关注这一块,没办法跟牛二这浑货解释清楚,将他岔开更省事。   不过,牛二叫徐怀支使去片晌,便拎了一条血淋淋的马腿走进来。   “你这蠢货,不搓上盐粒、香料,这马腿要怎么烤着吃?”萧燕菡看马血滴落帐篷地上,咂嘴骂牛二。   “乔大官过来了!我跑过来告诉军侯一声。”牛二嘀咕道。   “大官”是对高级宦臣的敬称。   徐怀没想到乔继恩这时候会代表景王赶来岚州,赶忙与王举、萧燕菡、陈子箫等人走出帐篷,就见在官袍外裹裘衫的乔继恩,在府州通判顾继安以及他安排留在府州、与顾氏保持联络的徐武江、郑屠等人陪同下,已经走进大营,朝大帐这边走过来。   “乔大官什么时候到府州的,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还跑岚州来?有什么事,乔大官遣人过来言语一声便成。”户外天寒,徐怀直接将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迎进大帐里再嘘寒问暖。   “我奉殿下的命令,今日午后才赶到府谷的,正准备请顾使君遣人通知你,但你所派的信使先一步赶到府谷,细述楚山兵马在岚州的作战安排,还说你今日在岚州准能再歼灭一部敌军,”   乔继恩说道,   “顾使君与继安不相信你们会这么顺利,曹师雄毕竟不是简单人物,我便拽着继安赶来岚州观战。徐怀快快告诉继安,午后一战,你们又歼灭多少敌军?”   虽说汴梁形势岌岌可危,但景王这边的形势,一切却都如预料发展势头良好。   而这一切的开端乃是徐怀在鄢陵与景王相遇并劝景王驰援巩县。   乔继恩现在心态完全摆正过来了,立志要助景王登上帝位,对待徐怀当然也是异常亲切。   他现在又亲切的拽住顾继安的胳膊,在几案旁坐下,显得他与顾继安私交极佳。   顾氏在边州将门之中要算极特殊的存在,数代人在府州割土封侯,但每一代都会照惯例,安排一些核心子弟到京中或江淮等地任职。   顾继安年轻时就在京中任职达十二年之久,与乔继恩相熟,也与景王赵湍及钱尚端相识。   即便到这时,拥立还是极其敏感的话题,徐怀到府州主要负责统兵作战,不会主动找顾氏谈这方面的事。   乔继恩现在赶到府州,也不会直接找顾继迁谈及此事,故而先拽住之前在京中有私交的顾继安笼络感情。   当然谈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徐怀在岚州的军事行动能进展顺利;此外,乔继恩奉景王命令赶到府州,也是要敦促顾氏能更积极的支持徐怀在岚州统兵作战。   “午后一战,收割头颅不多,都不到两千颗,还是我们的人手太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量溃兵往楼烦、宁武等地逃去;也明知道岚州城里剩不了多少人马,却没有能力强攻!”徐怀借着烛火,瞥眼看着顾继安,咂着嘴说道。   “……咳!”顾继安正接过侍卫替上来的热茶,还没有饮了一口,听徐怀说了一个数字,吓得一哆嗦,将热茶都洒袍子上,惊问道,“军侯午后一战斩获多少头颅?”   “不到两千颗,具体多少,我也没有耐性去数,正叫人割耳,准备明日一早送往府州顾使君案前。”徐怀说道。   午后一战,徐怀还没有派人将战果通报府州,心里想着将所杀之敌左耳都割下来,一并送往府州清点,以此督促府州出兵,却没有想到乔继恩早一刻将顾继安拽来岚州。   “曹师雄在岚州城就五千守军,午后一战斩获两千头颅,这是不是说曹师雄在岚州城的五千守军叫军侯全歼了?”顾继安惊问道。   “怎么了,顾通判怪我们没有趁机强攻岚州城?”徐怀故作糊涂的问道,“要是我们把什么事都做完掉,还要府州兵马作甚?”   “不,不,”顾继安按捺住内心的震惊,解释说道,“我们还以为曹师雄是个人物,没有想到他在军侯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刚才是真真吃了一惊!”   “吃惊可不管事,还需要顾家派出真兵实卒出来——楚山骑前锋兵马已经连夜往太原开拔,我明日一早就率领其余兵马赶往太原作战,不知道岚州这边能否交给顾家?”既然顾继安已经到岚州,徐怀当然是直接跟他摊牌问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平岗   徐怀潜至府州,带来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顾家并没有反对。   一方面他们在府州按兵不动多时,也知道这很令朝廷猜忌。   另一方面,虽说汴梁所面临的形势恶劣,但还不至于令人彻底绝望,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可能去投降赤扈人。   徐怀领兵而至,也将他们反对的空间压缩到最低;而与契丹残族抱团取暖,也是顾氏所乐意看到的局面。   不过,顾氏支持突袭太原作战计划,可不是觉得徐怀真能有什么作为,他们甚至认定徐怀突袭太原的作战计划是注定要失败的。   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二人坐镇朔州十多年,与府州就隔着西山;在西山蕃胡为曹氏降服的时间里,府州与朔州相交于草城川边墙的西段——顾氏对曹师雄、曹师利及清顺军麾下孟平、周涣等将的能耐,还是有很深了解的。   在他们看来,清顺军据岚州山河之险、城池之固,兵力又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不犯致命的错误,徐怀率三五千兵马进入岚州,能讨到什么便宜?   更不要说徐怀还想穿过吕梁山,突袭太原了。   因此顾氏不反对甚至支持突袭太原作战计划,将胜军堡等东翼砦垒移交给楚山军使用,在麟府路全境坚壁清野,协助楚山骑潜伏,打击岚州斥候细作的渗透,以及协助楚山军运输粮秣等物资,放开麟州北部地区,容纳一部分契丹残族提前迁入,但直接出兵进岚州作战这事,却死都没有松口。   他们以为待楚山军进入岚州作战失利,不得不撤回来时,顾氏对各方面都能交待得过去了。   然而徐怀领兵东进,两天时间三战三捷,歼灭掉清顺军在岚州逾三分之一的兵力,这叫顾继安以及随他到岚州来的几名顾氏子弟如何不震惊?   清顺军难道都是纸糊的?   不过现在天时已晚,而徐怀还要筹划明天的进军计划,不可能黑灯瞎火带他们去检验战果,只是安排他们进黄龙坡驿院之中暂歇。   顾继安他们夜里也没有歇好,但在楚山卒控制的营寨、驿院之中,他们人生地不熟,也不便随意走动,挨到天明待洗漱过、草草吃了些早食再去找乔继恩时,得知乔继恩赶去渡口给徐怀送行了。   此时有新的天雄军俘卒陆续从草城砦开拔过来,接替黄龙坡的防御,而此前在此临时休整的楚山骑业已开拔。   顾继安与几名顾氏子弟在护卫的簇拥下,想去渡口找乔继恩,策马走出黄龙坡驿不远,绕过一座低岭,往渡口方向眺望的视野没有遮挡。   昨日午后的战场赫然在他们眼前铺陈开来。   顾继安也是见惯铁与血的人物,但看到两千多具尸骸被遗弃河谷,还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汾水河虽然还没有彻底冰封住,但上游没有雨水,湾汊浅水区都已经结有冰薄,河水基本静止,数百具溺毙的尸体就这样堆浮在水面上。   这场面更触目惊心。   楚山骑加天雄军俘卒,加郑晋卿、杨祁业部,总计就五千余众,要分兵守桃花冲砦、草城砦、黄龙坡砦、黑雁驿、棋盘山驿,诸部又承担繁重而激烈的作战任务,根本就腾不出手来收俘、收拾战场。   所以几场激战,基本上都是能杀则杀,来不及杀就任其逃离战场。   此前之所以收拾铸锋峡道战场,主要也是怕峡道太窄,尸体冻实之后影响后续的行军。   岚州城南的战场,徐怀根本就不会让将卒们浪费体力去收拾,任由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战场上;一些重伤的清顺军将卒,遗弃战场无人救治,即便不补刀,也基本活活冻死或流血而死。   岚州城城门紧闭,西南角一座平岗之上驻有数百步骑,监视着岗州城的动静。   顾继安赶到渡口,这边搜集数十艘舟船,连夜拆除船篷,用粗索相连,在浅水滩搭成一座简易浮桥,横在渡口南侧仅两三百步宽的一处水面上。   数百人马已经渡过河去,更多的人马在河滩地前安静的等待渡河。   徐心庵、杨祁业已率前锋兵马连夜出发往太原开拔。   杨广故道太狭窄,大股兵马通过速度快不了。   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怎样的恶仗等着他们。   因此没有必要,还是不宜直接涉及强渡已结薄冰的寒冷河水。   徐怀、乔继恩不在渡口,顾继安带着人又赶往岚州城西南角的那座平岗,在那里见着徐怀、乔继恩。   驰马登上平岗,距离岚州城最近就五六百步,这时候能隐约看到城头守军,都是一些稚嫩面孔,可见岚州城守军昨日真的是被楚山骑屠杀,这时只能驱使军户子弟登上城墙防守。   “曹师雄去了哪里,可还在岚州城中?”顾继安问道。   “曹师雄逃去宁武,他昨日连夜将阳口、广武的兵马都调往宁武,可能试图从宁武反攻棋盘山吧?”徐怀眺望北面连绵的山岭,淡然说道。   顾继安微微一笑,说道:“在楚山骑的刀锋之下,清顺军五千兵马都未能支撑半天,曹师雄还有怎样的自信,敢在援师未到之前强攻棋盘山?”   “府州出兵强攻岚州城,曹师雄顾恤城中妇孺,说不定会出兵进攻棋盘山。”徐怀说道。   见徐怀句句不离府州出兵这事,顾继安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回徐怀这句话。   府州此时大举出兵强攻就剩妇孺据守的岚州城,能不能逼迫曹师雄从宁武出兵南下还是两说,但府州、岚州以后一定会落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顾继安怎可能轻易擅自同意出兵?   再者说了,麟府路兵马都总管乃是他的堂兄顾继迁,他名义上仅是府州通判。   “曹师雄老奸巨猾,还想再次引他入彀,怕是难喽!”顾继安打着哈哈说道。   “这几个都是顾家子弟吧?见过血没有?”徐怀瞥眼看向顾继安身后几名青年将校,眯起眼笑问道。   顾氏子弟心里是为徐怀的赫赫武功震憾,但徐怀如此轻蔑的语气,还是令他们相当不爽。   “待会儿有几名战囚要在城前处决,顾通判,这几个顾家子弟借给我当刽子手吧,”徐怀淡然说道,“顾氏不会连处决几个清顺军囚卒,都要避嫌吧?又或者说他们真没有见过血,连处决囚卒的刀都举不起来?”   “徐军侯,顾明海不至于连处决囚卒的刀都举不起来!”顾继迁身侧一名青年蹙着眉头叫道。   顾继安眉头大皱,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比他小两轮的青年,此时带给他极其强大的压迫感,令他没有办法叫顾明海他们稍安勿躁,莫中如此粗陋不堪的激将计。   徐怀挥了挥手,示意史琥带顾明海他们去对战囚行刑。   “乔大官昨日到岚州,说赤扈人十数万人马又再次饮马黄河北岸,魏州、河东兵马悉不能敌,只能暂退齐州及蒲坂,而朝廷再次传诏诸路兵马勤王,但这回应者廖廖——无论我们在太原何等施为,应该都很难将虏兵主力吸引回来,汴梁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顾继迁黯然颔首。   “……汴梁即便形势艰难,但大越的根基还在,继安啊,”看到徐怀示意左右退下,乔继恩劝说顾继安说道,“郑怀忠、高峻明此时各有三万精锐随同景王退守关陕、洛阳,青州、齐州也有鲁王所率从魏州南撤的七八万精兵,而江淮、江东、两浙、荆湖、川蜀、岭南犹是大越之境,臣民亿万,粮田亿万,仅仅是仓促间被虏兵打得手忙脚乱,无法集力于河淮而已。倘若朝廷此时能下定决心,断然迁都江淮,使景王领洛阳、关陕、川蜀、荆湖之兵,使鲁王领京东及淮南之兵,据山河之险,令胡虏骑兵陷入河沼险岭之前,怎么可能没有从容收拾山河的机会?”   现在肯定不能直接谈拥立之事,但河淮糜烂已成定局,而赤扈人兵锋直入河淮,大越山河形势天然就分作东西两片。   他们现在寻找洛阳、关陕、川蜀、荆湖等地兵马都统归景王赵湍的统领,可以名正言顺的说是为朝廷献策。   这也是他们在当前形势下,第一步要做的事情。   当然了,这一步做成了,后续很多事都是顺理成章的。   顾继安在官场浸淫多年,也不可能听不出背后的潜台词。   徐怀见顾继安听乔继恩这么说,也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样子,心想顾氏对景王率宣武军渡河北上,之后又退守蒲坂等事,早就有过研究,只是他们天然不想过早的涉及这种事罢了。   “对了,刚才忘了跟顾通判说一声,城下要处决的几名战囚里面,有两人乃是曹师雄之子。之前顾氏将他们押解到汴梁,却不知怎的叫他们逃回岚州了。这次再落到我的手里,当然不会再便宜了他们。”徐怀说道。   “……”顾继安吃惊的看向徐怀。   顾继安没想到徐怀在这时候对顾家玩这种阴招,竟然要借顾家子弟的刀斩曹师雄的儿子,他下意识就想将顾明海他们喊回来。   “顾通判这时候自可以将顾家子弟唤回,”徐怀淡淡的说道,“但顾通判要知道,我楚山三千子弟奔袭太原,为大越多少人命殒于沙场,都无怨无悔,但倘若因为顾家迟迟不肯出兵,而致奔袭太原失利,那我对顾家所用的,就绝不是今日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了!顾通判也不要怨我说话难听,三千热血子弟义无反顾随我奔赴沙场,我现在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是说几句狠话而已!”   说罢这些,徐怀示意王章牵马过来,朝乔继恩、顾继安拱拱手,说道:“此间事就交给乔大官、顾郎君,徐怀此去太原,希望有再见之时……” 第一百四十九章 前锋   徐怀翻身上马,率先扬鞭驰下平岗。   他所披的大氅早已被大片的血渍浸染,再也看不出曾与冰雪争辉的底色,仿佛一面暗红色的旌旗在晨曦中展开舞动;王举、徐武碛等人在诸侍卫的簇拥下也纷纷上马跟随而去。   飞奔的马蹄在山坡上扬起一蓬蓬积雪。   顾继安脸色阴翳的看着这一切,任他修养再好,也为徐怀最后赤裸裸的威胁感到不快,胸臆间怒气翻腾着,想扬声训斥徐怀不知天高地厚,但看河谷里遍地尸骸,训斥的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乔继恩窥着顾继安的神色,打着哈哈说道:   “徐军侯说话是不怎么中听,但继安你也要理解他的心情——杨祁业乃是蔡州兵马都监杨麟之子,蔡州防御使胡楷的义子,郑晋卿乃郑公怀忠的嫡亲侄子,萧郡主更是萧帅的嫡妹,他们率部都随徐军侯进入岚州浴血沙场,他们难道就乐意看到顾家继续留在府州按兵不动?继安,你倘若仅仅是为徐军侯几句话感到不快,你大可以将顾明海他们唤回来。”   顾继安长吐一口气,放缓语气说道:“出兵之事,我也做不了主,只能说尽量劝族兄……”   “继安你能从旁劝说,我相信顾使君不会罔顾大局的。这事不宜延迟,我们这就赶回府州去,让顾明海他们在岚州先玩上两天?”乔继恩看向顾继安,催促问道。   除了曹师雄在宁武还能集结八九千人马,赤扈人在宁武北面的朔州、应州、云州,都能动员一批骑兵增援过来。   徐怀在率楚山骑主力东进突袭太原后,岚州境内仅留两千天雄军步卒及少量的骑兵,乔继恩即便不知兵事,也知道府州越快出兵越好。   能不能解太原之围,将十数万被围一年之久的太原军民从岚州接应撤入府州、麟州,乔继恩现在还是一点都没有底。   赤扈人两次南侵,大越万里辽阔,而真正像徐怀这般活跃战场之上,带领将卒屡创战绩者,实在是太屈指可数了。   乔继恩他也不喜欢徐怀这种刚硬得有些多少嚣张跋扈的性子,但他心里更清楚,景王在真正掌握大局之前,是离不开徐怀的。   这时候催促府州出兵,守住棋盘山、黄龙坡一线,倘若徐怀奔袭太原失利,还能保证他们能从太原安然撤回来。   这会儿见顾继安语气松下来,乔继恩也是连拖带拽,直接叫人安排马匹,护送他与顾继安即刻返回府谷(府州城)去见顾继迁……   ……   ……   座落吕梁山与汾水之畔的太原城,早已不复巍峨旧貌。   护城河早被填满,高耸的城墙也被投石机轰砸得面目全非,城砖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夯土墙,布满裂痕——敌我双方的鲜血也将城墙浸染得斑驳不堪。   城墙下堆满剥落的城砖、土块以及投石机砸落下的石弹,成百上千具尸体来不及从战场清理走,就直接掩埋其中;定睛看去,还能看到有残躯断肢伸出来。   一切都仿佛人间炼狱。   在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前,李处林、阴超两部非但没能攻陷太原,还损兵折将惨重,不得不在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转攻为守。   他们将兵马收拢回连营寨,维持对太原城的围困、封锁,直至太原城中彻底粮尽,或待西路军主力攻陷汴梁以及河东、河北等地的其他城池之后,再调集兵马来啃这根硬骨头。   李处林、阴超两部兵马对太原城的围困,主要分为南北两大部分、里外三大层次。   南北两部,李处林、阴超所部各据一方。   里外三层,第一层乃是抵近城下的前垒及护墙深壕,两部兵马平时仅派少量兵马进入警戒,防范城中兵马出城突围;只有在攻城时,大批人马才进入前垒,作为进攻阵地使用。   一架架笨重的投石机,还矗立在前垒阵地,李处林、阴超不时组织人手朝太原城墙发射石弹。   由于抛砸式投石机制造简单,即便被纵火烧毁,重新制造也方便,不撤走反而可以不断的引诱守军出城围剿。   第二层则是围太原城修建的十八座连营,李处林、阴超所部主力平时都主要驻扎在这些营寨里;经过一年的修缮、加固,这些营寨也相当坚固了,将太原城围个水泄不透。   第三层则是大营及辎重营,从云朔忻代征缴过来的粮秣、新卒,都是先源源不断的输入大营及辎重营,然后分散输往第二层的连营;同时也有两万苦役、匠工在此打造各种战械。   李处林作为契丹原西京道兵马都统制,麾下所领的兵马主要是大同汉军。   与统领蕃兵的契丹原西京道都防御副使萧干不同,在投降赤扈人之前,大同汉军构成绝大部分都是步卒,因此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之际,李处林就与另一降将阴超承担起围攻太原城的重任。   持续一年围攻太原城而不能克,李处林、阴超两部兵马损失也是惨重,但他们可以不断从大同、忻州强征青壮补入营,维持兵马规模。   一方面需要源源不断的从云朔代忻等地搜刮粮秣、强征兵员补入太原连营,一方面强征物资及役工,为南征大军服务。   因此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李处林、阴超两部即便暂停对太原的围攻,但对云朔代忻等地的搜刮却变本加厉了,从忻州南下的运输线也变得更为繁忙。   因为清顺军主力驻守岚州,防范府州及契丹残族,自身的物资消耗极大,无需从岚州往太原输送粮秣,而此时也没有商旅往来岚州、太原之间。   横贯吕梁山、连接岚州、太原的杨广故道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就变得异常冷清,平时主要是两地的驿骑信使往来其间。   因此,两天时间里,没有人从天门关旧址走出吕梁山,也没有谁觉得存在异常。   清晨,一队队装载粮秣等物资的车马队还没有从宿营地出发,但从忻州往太原的驿道及两翼还有布满大量的斥候。   虽说太原以北早就落入赤扈人及降附军的手里,但除了宣武军、骁胜军以及代忻等地方守军被打散逃入吕梁山迄今还没有投降外,更主要是赤扈人为支撑对太原的围攻,以及虏兵、降附军贪婪无度,对代忻等地极尽搜刮之能事,烧杀掳掠无所不为,使得大量汉民不得不弃家逃入山中,当中有相当多的人与逃入吕梁山的散兵联合起来,形成一股股规模不大、盘踞险地却还没有被消灭的山寨抵抗势力。   这也迫使李处林、阴超不得不分兵保护南下的运输,派出斥候盯住驿道左右的动静。   枝叶稀疏的山林中,徐心庵、杨祁业与周景站在一块山石后,眺望平岗前十数骑虏兵斥候从眼前驰过。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云州汉军大营及辎重营矗立在一座矮山旁,正对着太原城北的驿道,而被连营封锁围困的太原城一片死寂,看不到一缕炊烟升起。   云州汉军的大营,经过一年的修缮加固,此时宛如一座占地约有千步见方的城垒,其中约有数以千计的役工及数千驻军,而从天门关旧址出去,地势平阔,除了巡视的斥候以及交叉部署的哨垒外,还有不少村庄选择依附赤扈人,还有人勉强维持耕作。   “想要出乎不意直接偷袭李处林的大营,怕是很难啊!”杨祁业眺望从天门关到云州汉军大营之间的情形,皱着眉头说道。   他们一路东进,沿途不是没有村寨坞堡,但杨广故道最后二十余里皆是悬崖峭壁,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是在悬崖之上开凿洞眼,插桩木、栈板铺成栈道才使人马通过。   这保证他们前锋五百人马悄然抵达天门关旧址的西侧,并没有被敌军发现,他们算是初步完成突袭太原的作战目标。   他们控制住杨广故道西端的这处隘口,至少能保证后续兵马抵达之后,不会被敌军堵在天门关以西的狭窄栈道里难以出头。   然而进入太原的第一战要怎么打,还是说就单纯先守住天门关,等后续兵马都抵达之后,再正式进入天门关以东的开阔地带,与敌军接战,徐心庵、杨祁业及周景都还犹豫不定。   等徐怀率楚山骑主力赶到天门关,至少也要等到明日此时,但很难想象今日整整一个白天,敌军不会派人斥候侦察进入天门关以西的栈道巡视。   无论是周景,还是徐心庵、杨祁业都不指望等到明天,敌军对他们的存在都毫无察觉。   “我们或许可以安排百余人马冒充山里的逃卒,出去袭击运粮队,然后退守天门关?”徐心庵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周景问道。   徐心庵虽是前锋将,但此战关系极大,他更倾向征求周景的意见。而杨祁业统兵作战的经验,比徐心庵要差远了,这种情况他只能唯徐心庵、周景马首是瞻。   周景点点头,说道:“此策应该可行!”   既然不大可能彻底隐藏踪迹,那冒充山里的抵抗势力,主动暴露一部分人马,然后退守天门关,这样只会吸引少量的敌军赶来天门关清剿围堵,双方在天门关僵持一下,等到明天主力兵马赶来,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部分敌军吃掉,然后趁势往太原城北面的云州汉军大营杀去…… 第一百五十章 天门   徐怀黄昏在王章、史琥、乌敕海、牛二等侍卫的簇拥下,与王举、徐武碛等人先抵达天门山,与周景、徐心庵、杨祁业会合。   天门山乃是吕梁山东麓边缘处的一座陀峰,驼峰之后乃三十里长的凌井沟峡谷,夹于两山的峭壁高崖之间,形如天门——再往西便是千里吕梁山脉的主体。   每逢山洪暴发,大水从吕梁山主脉倾泄而来,排山倒海般灌入凌井沟大峡谷,水石翻滚,声势骇人;大水过后,谷底被冲刷得青石嶙峋,明净如镜。   于峡谷东壁峭崖凿山架木所建的栈道,最早始于隋炀帝受封晋王之时,其时还在天门山北侧进凌井沟峡谷的位置建造关城,是谓天门关。   数百年过去,当年的关城早成残址,山岳峡沟却还峙立在天地之间。   碍于当世条件限制,凌井沟栈道虽然历代都有修缮,但还是又险又窄,入冬后天寒积有冰雪,人马踩踏上去又湿又滑。   这一路急行,不知道多少人在途中摔得鼻青脸肿,也有不少将卒被跌倒的马匹一同带入深沟,摔得骨断肢残,甚至永远的躺在冰冷的石沟里。   天门山西缘时人有开辟一道盘山的狭窄石陉直达山顶,还在半山腰间的一座突出石崖上建有一座观音阁。   观音阁乃是一座仅有三间小型殿舍的院落,占地不到半亩,徐怀站在观音阁西侧石栏前,能看到下方的深沟里,就有两人一马失足跌落其中。   枣红马没能站起来,躺在谷底的积雪上哀鸣;两名将卒也看不出伤势有多重,这时候正安排人缒绳从栈道下沟底救援。   天门山是座驼形的石峰,山上几乎没有土壤,也没有什么草木;除了西峰人工开凿出来的如石梯斜径外,四壁峭滑,猿猴难渡。   徐怀他们从石陉登上山顶,也是光秃秃没有什么草木,却能眺望四周的峰岭山岗,也将凌井沟大峡谷最东侧的地形都尽收眼底。   午时有云州汉军大营有斥候循例往凌井沟峡谷巡视而来,徐心庵带着百余将卒扮作吕梁山义军,杀出天门关伏击了这支斥候小队,随后又劫下一支路过的运粮队,将五十多辆骡马大车连同牲口以及所运载的二百多石粮食统统拖回天门关。   徐心庵他们往“马蜂窝”里一捅,午后已成功吸引数百敌军往天门关而来。   徐心庵他们除了将看似“紧要”的粮食,以及拉车的四五十头骡马,统统拉入天门关内侧峡谷里外,将五十多辆大车或拆散,或直接推倒在天门关外,形成屏障阻止敌军。   凌井沟峡谷东面、南面、北面都是滑不溜湫的险峻石峰、高崖,也挡住敌军登高窥探峡谷内侧情况的视野。   徐心庵也只安排假扮义军的百余兵卒,拿短弓、刀盾在屏障后与敌军对峙,而其他抵达天门关的兵马,统统都在内侧的峡谷里就地休整。   “待明日天亮集结精锐一气杀出,可以趁溃直击敌营!”徐心庵将他们之前商议的作战计划,告诉匆匆赶到徐怀、王举、徐武碛他们。   “……”徐怀蹙着眉头,抬头看着午后阴霾下来的苍穹,他们立身之处被一座巨石挡住,但风声呼啸,风雪有可能会随时再次降临。   “云州汉军大营,现在是怎么一个警戒情况?”徐武碛问道,“有没有可能,我们明天就派出三四百精锐从天门关追亡杀溃,李处林却不会关闭寨门,而是派出更多的兵马出来围杀我们三四百精锐?”   徐心庵知道徐武碛的意图。   敌军围困太原城一年,虽然没有攻陷太原城,但在过去一年时间里,驱使数万苦役建造营垒。   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作为李处林云州汉军的指挥所及辎重营,此时规模及坚固程度都不差于一般的城垒。   倘若不能靠计谋、奇袭夺门,他们就三四千人马轻装简行进入太原,没有带一点的攻城战械,想要在敌援赶来之前攻下云州汉军大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即便云州汉军大营里的兵马战斗力不会有多强。   徐心庵思虑着摇头说道:   “我们扮作义军出天门关劫粮,敌营所派围追兵卒有限,目前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但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还是加强了警戒。而李处林这人极为小心谨慎,哪怕他仅仅是为防止山里的义军袭扰,也很少疏忽大意,我们明日想趁溃夺门,可能性不高。”   “天雄军突袭大同时,李处林他当时所统领的大同汉军主要都部署在外城,他却毫无犹豫建议萧干等人放弃外城,躲进内城里,最终守到最后,”周景说道,“除了李处林小翼性子外,还有一点,我们需要注意,赤扈人在大同(云州)的镇南宗王府,可能今日已经得知我们突袭太原的消息——那颜木赤仍是赤扈宿将,他留守大同,手里还有三千精锐骑兵,倘若倾力南下,最快将在两天后抵达太原!”   镇南宗王府,乃是赤扈侵略、统治河东以及指挥西路军主力南下侵凌河淮的帅帐——赤扈二皇子亲率西路军主力南下,但还是留副都元帅那颜木赤这样的宿将坐镇云州。   此外,赤扈二皇子虽然几乎将云朔代忻岚并等地的现役骑兵都征调南下,但还是给那颜木赤留下来三千骑兵。   这三千骑兵即便不是赤扈人的本族精锐,也是跟随赤扈人东征西战多年的精锐。   必要时,那颜木赤除了可以动用留守云州(大同)的这三千骑兵,还能从南迁到恢河河谷的蕃民部族征集大量的骑兵进入太原、岚州。   现在他们并不能判断那颜木赤接到曹师雄从岚州传出的信报后会做怎样的判断、反应,但他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要在两天后,在太原北侧组织兵力拦截有可能从代忻南下的敌援。   留给他们的时间太有限了。   “那就举火夜战吧!”   徐怀平静的决定道,   “天黑之后,先期集结的兵马击溃天门山以东的敌军,追击溃兵往云州汉军大营掩袭过去,有机会就夺营,没有机会就钉住云州汉军大营,其他人马统统拉到天门山以东集结,趁夜南下,绕开云州汉军大营,进攻太原城北及城西的敌军连营——今夜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至少要打开进入太原城的缺口!”   “那就举火夜战吧!”   苍穹一片阴霾,朔风吹动,也不知道夜里会不会再次降大雪,举火夜战要比想象中艰难得多,但为了多争取一夜的缓冲时间,众人也不觉得夜战有什么难克服的。   而事实上,他们之前在天门关旧址前,与敌军对峙,可以说是掩护将劫到手的粮食、牲口拖回山里去,要是一夜过去,他们还不从天门关撤走,敌军很难不起疑心。   真正指望敌军疏于防备,唯一的时间或许就是今夜就发动突袭……   ……   ……   “什么?曹师雄是他娘喂屎长大的,在这竖子手里吃了多少亏,竟然都没有半点长进?还有,他眼睛是瞎的,耳朵是聋的,有那么多楚山骑潜入府州备战,他事前怎么就毫无觉察?”   虽说徐怀率部潜入岚州,于黄龙坡西侧峡道伏击曹师利是前日之事,但徐怀提前派出斥候潜入宁武、阳口一带拦截岚州派出的信使,最终使得那颜木赤在西路军的都元帅府拖后两天,才同时得知此事以及岚州守军昨日于汾水河畔为全歼的消息。   那颜木赤再是老成持重的宿将,这一刻也是震惊得满嘴骂娘。   他难以想象徐怀在这一刻不在河淮参战,竟然率部北上到府州、岚州,而照曹师雄的判断,徐怀这次是为奔袭太原而来,更难想象,他之前以为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岚州,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被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元帅府   随着西路军主力南下,曾经将帅云集的都元帅府兼宗王府之中,如今仅有副都元帅那颜木赤、云州刺史萧辛瀚等廖廖数人留守坐镇。   摩黎忽、阔惕、忽勒坚等人第一次曾率所部兵马监随降附军南下,这一次则作为都元帅府的留守武将,没有再次跟随主力兵马南下。   他们还以为此次留在云州(大同)能好好休养一番,短时间内不可能再与徐怀那煞星遇上,谁能想到这煞星此时竟然没有留在河淮参与汴梁防御战,又跑北面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曹师雄派人送来的信报,不仅严重延误,还有太多令人疑惑不解以及没有解释清楚的地方。   在此之前,曹师雄曾派人送来信报,说三日前岚谷城西北的鸣鹿砦遇到袭击,但袭击的兵马是不是来自契丹残族,到底有多大规模,当时都没有说清楚,这次也没有说清楚。   岚州境内遇袭,岚州城守军被歼灭,府州、契丹残族有没有出兵参战,没有说清楚。   而岚州众人推测徐怀这次北上意在太原的缘由,在简短的信报里也没有说清楚,唯一的依据仅仅是曹师利其部在黄龙坡以西遭遇埋伏后,有数百楚山骑兵曾渡过汾水东进吕梁山。   然而这完全可能是徐怀为防止太原兵马驰援岚州,先行抢占杨广故道的西隘口啊。   “或许是曹师雄疏忽大意而致损兵折将,为逃避责罚,故而夸大其辞?”   摩黎忽等人内心困惑不解,堂上也有人直接怀疑曹师雄所传信报另有秘情,并非据实传报岚州所遭遇的敌情,   “且不说楚山骑如何悄然声息调来府州的,南朝再蠢,九月中下旬也应该预料到我军将再次卷土南下,怎么可能会增兵府州,袭扰我部侧翼?难不成他们以为如此能拖延我军主力了?”   赤扈人兵锋南指,凭借的是绝对的军事实力。   虽说他们也注重搜集情报,但主要还是搜集主力推进方向上存不存在威胁。   而王帐最终下定决心出兵南下,都不到两年时间。   短短两年时间里,他们还没有对南朝建立起完整的情报刺探体系。   他们在云州,很多事情仅仅凭借猜测,是没有办法看透真实面貌的。   “不要揣测太多,这反而会迷惑我们的眼睛,”   那颜木赤声色低沉的说道,   “现在摆在眼前的事实:一是清顺军在岚州连吃败仗,曹师利、周涣等将战死,而孟平等将统领清顺军的骑兵随二皇子南征在外,曹师雄在宁武虽然还能集结八九千兵马,但与入寇岚州的敌军进行野战的能力是丧失了;第二点事实是徐怀确实率数千楚山行营的兵马杀入岚州,而此前诸多蛛丝马迹,都表明府州顾氏及契丹残族都有积极的配合;第三点事实就是徐怀进入岚州,又在清顺军头上屡屡斩获战功,很难想象顾氏及契丹残族不会派出兵马协同作战。至少在岚州城外,徐怀率部击溃岚州五千守军,自身伤亡又极为有限,他们是有能力打太原一个措手不及的,而太原方面,此时却还不清楚岚州被攻入的消息!”   那颜木赤不想去揣测徐怀领兵北上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他们缺乏太多的信息,对南朝内部派系的了解也不够透彻,但徐怀统兵杀入岚州,令清顺军丢盔弃甲,丧失再战的士气与能力,这是确凿无疑的。   短时间内徐怀在岚州无人能制,顾氏、萧林石都有可能派兵东进,不管徐怀北上的初衷是什么,在这样的形势下,徐怀都极有可能会选择率兵突袭太原扩大战果。   而他们在太原城外的看守兵马,这时候极可能还毫无觉察。   他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揣测有的没的,而是要根据这已经明确的势态,来决定他们应该怎么做,能做什么。   想到这里,自诩作战经验丰富的那颜木赤也是满心苦涩。   虽说顾氏、契丹残族态度一直都很暧昧,一直克制着没有表现过进攻的意图,但那颜木赤对侧翼始终是警惕的,最初也是他主张将全部的清顺军都留在岚州。   然而此次南下,大多数人都预料到能够攻陷汴梁,清顺军不甘落于人后,二皇子权衡再三,最终同意孟平率清顺军一部骑兵随征。   除了平衡诸降附势力的关系之外,也确实是需要更多的汉军骑兵掩护侧翼,并实施对侧翼城池的占领。   清顺军遭受重创,顾氏、契丹残族蠢蠢欲动,他们现在所面临的,不仅仅是徐怀有可能突袭太原,而是整个侧翼防线的崩溃。   “太原兵马很可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而顾继迁、萧林石在府州、西山可能已经动员两万兵马随时就会东进,形势危急,我们当即刻遣使赶往怀州、镇州请援!”   萧辛瀚听那颜木赤分析过当前所面临的局势,脸色都有些发白,担心萧林石随时会率部进抵大同城下,劝那颜木赤立刻遣人去找二皇子请援,即便已经陈兵黄河北岸的兵马不能调归,但将在河北中部攻城拔寨的岳海楼等部调归,也是极有必要的。   否则他难以想象,就他们这点兵马,如何守住云朔代忻岚并如此广阔的区域。   “慌什么?”   那颜木赤不悦的瞥了萧辛瀚一眼。   云朔投附势力,以萧辛瀚的地位最高,但那颜木赤也最看他不上眼,只是现在还需要笼络云朔投附的契丹贵族以及蕃民,不能将他踢到一旁凉快去。   那颜木赤看堂下诸将吏心思也有些浮躁,耐着性子解释道,   “不管南朝此时在北线的异动,是不是有围魏救赵的意图,我们都要明白,攻陷汴梁是当下第一要务,遣使去怀州见殿下,殿下也不会理会的。此外,应州汉军等部在镇州攻城拔寨,是确保我族主力攻陷汴梁的同时,还能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打通幽蓟与河淮的联系,确保我族主力不仅能打下汴梁,还能在汴梁站住脚。比起这个,哪怕是太原、大同、岚州、忻州等暂时叫南朝夺去,也是无足轻重的!我们还是想想,以现有手中所掌握的兵力,去化解当下的危局吧!”   “依我所计,其他权且不管,集结兵马即刻从雁门关南下,驰援太原,”摩黎忽站起来建议道,“徐怀此人最善剑走偏锋,他率部突袭太原,我一点都不意外,但顾家、萧林石即便会出兵东进,却未必会冒着被我军合围的凶险深入太原作战。我们只要驰援太原及时,必能在太原北予以迎头痛击。”   “时间呢?!”   摩黎忽这两年东征西讨,要比以往成熟许多,但对他的建议,那颜木赤却不赞同,说道,   “徐怀此时可能已经率部抵达太原外围,而云州(大同)往太原,四百六十里,道路又有浅雪,三千骑兵尽夜兼程,最快后日将晚前抵达太原,也是疲兵,如何痛击楚山兵马?”   “徐怀率部东进,在岚州就连战数场,又驰袭太原,也是疲兵;而殿下一直都称赞李处林、阴超乃是持重之人,才留他们率部看守太原,没那么容易被徐怀这厮偷营——他们应该能牵扯住楚山兵马,等我们去援。”摩黎忽说道。   “李处林、阴超能守住营寨,援兵迟两三天再至,不会碍事,”那颜木赤还是摇头,说道,“我们还是要考虑最坏的情形,李处林在太原北面,没能守住营寨,叫徐怀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要如何应对?”   那颜木赤思虑良久,才对摩黎忽说道:“你即刻点齐本部兵马经雁门关南下,但你记住,驰至忻州便给我停住;在后续援兵抵达之前,你断不可轻易南下,更不得试图独力去应战!我同时也会遣人勒令李处林、阴超紧守城寨,你也断不可挑唆他们二人出兵浪战!你若违背我的命令,你便是侥幸打赢一两场,我也要治你的罪!”   “这点我还能省得!”摩黎忽瓮声说道。   那颜木赤又点一将,使其率领一千精锐骑兵,即刻驰往宁武,接受曹师雄的节制。   “曹师雄那无能的东西,此时怎么还能寄望于他?”摩黎忽不忿说道。   岚州城第一次被徐怀突袭,摩黎忽当时作为清顺军的监军使,因为逼战太急分担了责任,还狠狠受了一通训斥。   他当时都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但这次清顺军再受重创,已完全证明曹师雄是无能之辈,摩黎忽当然要将之前憋在心底的怨气一并吐出。   “你管好自己的事,我待集结兵马之后,有可能亲自前往宁武坐镇,曹师雄是不是真无能,我到时候自能分辨!”那颜木赤说道,“不过,你要清楚,太原乃至忻州、代州一时失陷,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关键还在于我们及时从宁武出兵南下,封堵其西逃通道,你不得贪功冒进……” 第一百五十二章 火龙   朔风在头顶呼啸。   一支支松脂火把点燃起来,氲开一圈圈的火光,照亮稀疏的雪粒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杨祁业握住刀柄,看着峡口内侧沉默似铁的将卒,他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雪夜强袭敌营有点疯狂。   受指挥通讯手段的限制,受军吏兵卒个体素养的限制,当世兵马讲究列阵而战,而最惧夜战。   不要说夜战了,黑夜行军队伍首尾难以兼顾,稍有风吹草动都有可能玩崩溃掉;宿营啸闹都极容易诱发灾难性的后果。   现在受到天门山西侧峡谷栈道的限制,绝大多数将卒抵达后都是直接席地背靠峭崖休息,连个列阵出发的空地都没有。   他们现在还需要等峡口外侧的前锋人马,先将进逼天门山的数百敌卒击溃,两千多人马才能在黑夜中拉到天门山以东的开阔地带进行最后的进攻性集结。   两千多将卒,包括同等数量的战马,从狭窄的峡口出去,在漆黑的苍穹下顶着风雪集结,就已经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了,更关键在此之后,这么多人马还要举火往南行军约十里地,才能抵达云州汉军大营之前。   这么多人马在雪夜里急行军十里,抵达敌营之时,不要说保持完整的队列了,全军从上而下的指挥都有可能完全散乱掉,甚至连都队一级的编制都难以保证指挥有序,最后很可能只是一股股十数、几十人规模的小队人马各自为阵、各自为战。   关键都没有携带什么战械,连云梯都没有几架,这么多人马要直接附墙进攻敌营,怎么可能轻松。   这样的作战安排,放在任何时候,怎么看都是疯狂的,也是孤注一掷的。   倘若抵达敌营之后没能形成有效的突破,自己的营伍编制又完全散乱掉,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这时候遭受敌军反击,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杨祁业在巩县,也率部参与对嵩山北坡敌军长达一个多月的袭扰,习惯小股作战的规模,但还没有在夜间对敌军发动过突袭,想想也是够刺激的。   “……现在太原城头一片漆黑,城中可能连引火之物都紧缺了,雪又渐渐大起来,大家担心摸不清楚方向,但这点其实不用担心。只要前锋人马发动起来,杀到云州汉军大营附近,太原守军感觉到动静,他们必然会点燃火把、篝火,到时候不仅会将太原北城的轮廓在夜空下勾勒出来,也会给大家照亮各自进攻的目标,”   徐怀这时候把都将以上的武将都召集起来,进行最后的作战动员,   “不要怕混乱,你们要明白,敌兵小股作战能力比我们差一大截,他们敢在雪夜派兵出营,将会比我们更为混乱,敌军不敢出营,只要我们基层军吏了解各部的进攻目标,我们也能在敌营前将暂时的混乱扭转过来。我们也并非要同时攻陷五座或更多的敌营,只要有一处形成突破,所有的人马就往突破口汇聚过来。天明之前,攻下一座敌营,有什么没信心的?还有一点,大家回到各部,要再次确认所有的兵卒都已掌握熟练口令……”   ……   ……   动员过后,徐怀与王举、徐武碛等人顶着风雪登上一座石崖,眺望敌军在天门山东方的临时营地。   敌营距离徐心庵拆散四五十辆大车在峡口外侧堆成的屏障约六七百步,除了敌营内部,在临时营地与峡口之间还点燃十数堆篝火照亮左右的夜空。   虽然说有近五百敌卒逼近天门山东北,但他们并没有不计伤亡从狭窄峡口杀入的决心,还是想着将劫粮“义军”赶回吕梁山里,夜里也主要防范峡口内侧的劫粮“义军”会突然杀出。   除了一堆堆篝火外,敌营里约有三分之一的兵卒都还守在外面,没有钻入帐篷躲避风雪休息。   而在峡口内侧五百将卒已经挤挤挨挨列阵完毕。   在黑夜里,将卒摸黑先将采集到的大量松脂烧融化,涂抹到拆散充当路障的大车板架上。   在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在峡口前指挥前锋兵马作战的徐心庵下令将这些大车板架一起点燃,天门山北面峡口,很快就像有一条火龙在骤然间狰狞破土而出。   这一幕也惊动数百步之外的敌营,顿时间骚动起来,在营帐里休息的敌卒纷纷钻出来,但他们探头往这边张望,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乌敕海率领一百骑兵,从火龙(路障)预留的空隙中快速鱼贯而出,用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在火龙前结成冲击力最强的锋矢阵;这时候马背上的将卒也纷纷摘下坐骑嘴里的衔枚,让战马放肆的嘶啸起来。   敌卒这时候才惊醒过来,这边要发动冲锋了,而且峡口内侧的兵马压根就不是吕梁山里的小股“义军”,而是在火龙映照下,有如铁流一般的精锐骑兵。   一百精锐骑兵,冲击疏于防备的敌营,徐怀完全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乌敕海率部杀入敌营,作战任务也是务求一击就将敌营完全搅乱杀溃,然后范宗奇、王章再各率一百骑兵,将溃兵从峡口外侧快速驱逐出去,以最快的速度为后续人马出峡口集结腾出空间来。   接下来,徐心庵则会亲自率领两百骑兵以及先行杀出后还能收拢回来的一部分兵马,跟随在南逃溃兵之后往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掩袭而去。   李处林部主要看守太原城北部地区,除开城前的前垒阵地外,第二层乃是九座连营从北面将太原城包围住。   九座连营规模都不是很大,驻以数百到千余不等的兵卒,连营之间也用壕沟、土墙连接起来,除了保证城中守军难以从连营之间的空当突围外,还保证连营之间人马安全转移。   连营可以视作太原城的外城墙,只是牢牢掌握在敌军手里。   最外侧就是云州汉军大营,也是李处林的指挥大帐所在,除了驻有五六千兵卒外,还有上万苦役、战俘收纳其中。   仓促间想要强攻下最北侧的云州汉军大营是很困难的,但云州汉军大营规模最大,却没能将太原城北面宽达十数里的山口完全堵死。   敌军也没有想过会有兵马从北侧强攻过来,接应太原守军突围,在粮秣等物资如此紧缺的情况下,当然不可能浪费人力、物力,在云州汉军大营的北侧再构建一道防御。   而李处林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保证云州汉军大营南侧的九座连营守将一个个都能沉住气,不出什么岔子。   举火夜战,第一步说白了就是要打草惊蛇,就是要令小心谨慎的李处林紧闭云州汉军大营的门户,不敢派兵出营混战。   这时候徐心庵则将率前锋兵马,直接绕到云州汉军大营的南侧,断开其与南侧连营的联络,使九座连营与云州汉军大营在雪夜之中变成各自为阵的孤岛。   而他们只要在天亮之前,攻陷九座连营中的一座,就将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将一批物资紧急调入太原城,吊住太原十万军民的性命……   ……   ……   “你啊,既然都已经去了汴梁,怎么还回来呢?”   知府许蔚强撑住虚弱的身体,登上残破不堪的城头,看到钱择瑞还站在垛墙前眺望北方,而北面除了敌营零星的篝火外一片漆黑。   雪不密,雪粒子被大风席卷,打在脸上,却隐隐作疼。   “不可能有援兵过来的,虏兵主力都南下了,汴梁城都岌岌可危,景王、徐怀他们都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得上我们?你既然都回来了,那与太原同归于尽,便是我们的宿命……别看了,坐下来避风歇一歇,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许蔚先一屁股靠着垛墙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小块刚烤软烂的革甲,递给钱择瑞,见他还站在那里,问道:“还不死心啊?景王、徐怀真有心驰援太原,怎么到现在都不派人进城联络?敌军虽然封锁严密,但不至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吧?”   “在蒲坂,徐怀曾说过他率兵来援,唯一的机会就是以快打快,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不会冒泄漏机密、令敌军有所警觉的风险,提前派人进太原联络……我与王高行之前为曹师雄囚于岚州,那时大家也都觉得没指望了,谁都没有想到徐怀会孤军杀入岚州城!”钱择瑞说道。   “那时徐怀就在朔州,现在呢?”许蔚摇头笑道,“老伙计,死心吧!”   “……”钱择瑞苦笑着一叹,也靠着垛墙坐下。   从虏兵主力南下之后,钱择瑞每日夜里都会站在北城墙上来,但说实话,从虏兵主力南下都过去有一个月了,他从蒲坂离开时所建立的信心也禁不住动摇起来。   想想也是,虏兵主力再次南下,所有人都自顾不暇,谁还能顾得上孤悬北地的太原?   当然,徐怀即便不来援太原,他也没有半点怨气就是了。   总不能指望人家拼着命,接二连三来相救吧?   大越亿万子民,所有的担子也不能指望徐怀一人担下。   “府君,火,火!天门关那边起火了!”还站在垛口前的侍卫这时候大叫起来。   钱择瑞挣扎着站起来,手脚这一刻都哆嗦起来,颤声叫道:“是天门关那边,是天门关那边,这么大的火势,定是援兵到了,快去找文将军过来!”   天门关距离太原北城有十四五里,夜空这时又飘着小雪,星星点点的篝火完全看不见,但峡口拆大车板架搭起来的路障长约里许,为照亮战场及集结场地,混合大量的松脂一起点燃,有如火龙一般,钱择瑞他们站在北城墙上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百五十三章 援军   “是援军!”   天门山峡口火龙掘地而起之时,文横岳在南城巡视,接讯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八里余长、部署好几层路障的长街赶到北城,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   太原城里已经没有一匹战马,所有的牲口都宰杀充当军粮。   说来可笑也可悲,太原城储备最富足的一类粮食,竟是为北征伐燕筹措的大批皮甲以及制甲所需的皮子,熬煮充饥,才在粮秣食尽、牲口杀光之后,叫全城守军又多支撑了两个多月。   然而平民只能啃食树芯草茎充饥,甚至暗地里有人易子而食,这已非许蔚、钱择瑞、文横岳所能约束的了。   在登上坍塌的北城楼之前,文横岳看到城墙之上将卒兴奋得手舞足蹈,但他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宣武军、骁胜军于第二次北征伐燕时溃灭,但还有大量的兵卒逃入吕梁山。   包括忻州、岚州、代州以及太原附近的属县,在被虏兵攻陷之后,也有守军及大量的民众逃入吕梁山,凝聚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反抗力量,还在坚持与虏兵及降附军作斗争。   在虏兵主力南下这一个多月来,这些反抗义军曾三次试图杀出吕梁山来解太原之围。   然而相比较看守太原城、战斗力算不上多强的近三万降附军,缺衣少粮、士气低迷的义军战斗力更差,三次都是在外围就被看守降附军轻易击溃,留下数百具尸体被迫再逃回山中。   这也叫城中军民一次次燃起希望而旋即熄灭。   文横岳以为这次应该又是哪支义军试图从北面撕开敌军的封锁,他对徐怀来援太原这事,是完全不抱期待。   除了种种客观因素令他感到不现实外,他内心深处还没有对徐怀消除成见;在他看来,徐怀就是居心叵测的野心之辈。他与徐怀接触有限,暂时还没有什么事能改变他对徐怀的感观。   他走到北城楼下,身体疲惫,心意阑珊之余还是在钱择瑞、许蔚等人催促下登上城头。   然而在登上城墙的那一刻,他胸臆间骤然被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抓住垛墙的手青筋暴露,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眼眶里情不自禁溢满泪水。   他不能让泪水模糊自己的视野,拼命擦拭,却是越擦越多。   城中已没有马匹,许蔚派人传讯要徒步赶往南城,文横岳心里不抱期待,从南城走过来更慢。   这时候楚山骑已经将天门山东北侧的敌军清理干净,除了徐心庵率领前锋兵马缀在溃敌之后往云州汉军大营扑来之外,楚山骑主力也已经快速在天门山以东完成集结,并分批南下。   楚山骑每两三人便执一支火把,在天门山以南已经形成长达五六里、宽两里许的强行军队列。   这绝对不是吕梁山里的抵抗义军能形成的冲锋规模。   抵抗义军不要说夜战了,根本就没有深夜强行军的能力。   而从天山门兵马推进的速度,文横岳也能看得出这是骑兵在驱马小步快行。   “徐军侯这是想干什么?是要直接强攻李处林那狗贼的大营吗?这怎么可能?”文横岳次子文格浚搀其父登上城头,看到这一幕既震惊又疑惑,琢磨不透徐怀在风雪交加的深夜就发动大军冲锋往南突进是为何意,为何不等到天亮之后才出兵往敌军大营扑去?   “徐军侯意不在云州汉军大营,而是要撕开连营的缺口,先跟我们会合!”文横岳在登城之前一刻,还在想徐怀乃居心叵测之辈,不值得寄以希望,但这时却恨不得抱住徐怀啃上两口,声音激颤的叫道。   钱择瑞在几名死士的护卫下再回太原,就大体将徐怀可能会采措的接援策略,跟许蔚、文横岳等人说过——钱择瑞之前冒死返回太原,也是想着以此激励全城军民士气,支撑到援军抵达的这一刻。   许蔚、文横岳只不过没有听到心里去而已。   文横岳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即便以往他也曾畏敌怯战,也深深陷入勾心斗角、欺下媚上、买官鬻爵等等肮脏事中难以自拔,但残酷到极点的太原守御战以及太多的亲友、袍泽在身边倒下,叫他得到淬炼。   强行收拾起激颤的心绪,他很快判断出楚山骑的作战意图,颤声疾呼:“点燃篝火,将所有的引火物都搬上城墙,点燃起来,为援军指明方向……”   数千楚山骑举火而行,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进军范围又如此之广,大部分人只能在驿道之外、坑坑洼洼的野地里行进。   吕梁山以东地形说是开阔,只是相对于千里雄奇的吕梁山而言,实际上太原城北面,地形还是有不小的起伏。   现在风雪又大了起来,太原城以及北侧敌营少量的篝火倘若被风雪遮挡,数千楚山骑很容易在行进中发生混乱,甚至失去前进的方向。   城头守军太虚弱了,大部分兵卒都是太原被围困之后从平民及禁军眷属中招募,没有经过多严格的操训,此时没有能力出城配合夜战。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城墙上点燃更多的篝火,尽一切能力,为抵达敌军连营前的楚山骑提供一些光亮。   当然,他们或许也可以将城门打开来,以疑兵之计,牵扯驻守连营的敌军的注意力。   相比守军,城中的民众所受的苦难更为惨烈,大多数人甚至都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个都瘦骨嶙峋。   每天都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死于饥寒之中,天气冷了下来,也没有谁再想着去收尸。   太原早就变成一座死寂之城,等到连城头的守军再也没有力气握住手里的刀枪,敌军将会不费吹灰之力攻占全城,然后将全城屠个一干二净。   然而在北城将卒先沸腾起来之后,援军驰至的消息也迅速在全城扩散开,死寂之城顿时便活了起来。   成千上万的民众有如回光返照一般,体内激起一股力气,将容易点着的干燥门窗拆下来,往北城运去。   这时候也顾不上火势蔓延,听闻城外夜战需要更多的光亮,有人便直接将一座座茅草屋引火点燃……   ……   ……   云州汉军大营及南侧连营的守军,完全搞不清状况,在风雪交加的深夜,看到有如洪流一般的兵马执火杀来,他们下意识的选择,也是当下所能做的选择,就是紧闭寨门,将所有的兵卒从营帐兵舍里唤起,拿起刀矛弓弩站上寨墙准备接战。   云州汉军大营距离最近,规模最大,守军最多,猝然间不可能强攻。   云州汉军大营修筑在两座低岭之间的钳口处,两边的低岭山势也谈不上多险峻,白昼驱马缓行就能翻越过去,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仅靠火把的照明,想要从低岭区强行军,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现在只能直接贴近云州汉军大营的近侧绕过去,这时候可以避开寻常弓弩的攒射,却在床弩的射程之内。   不过,云州汉军大营也就十数架床弩,装填发射速度缓慢,即便频频有战马被巨箭射穿,也有个别将卒被射中,但徐心庵丝毫没有放缓速度往远端逃躲的意思。   行军途中,他身边的侍卫都散乱开了,他亲自频频吹响号角,以冲锋的速度绕到云州汉军大营南侧,即令所有跟上的将卒弃去战马,将一支支火把交叉架起篝火堆,拿起刀盾、弓弩逼近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结阵,杜绝李处林从云州汉军大营派兵出来趁夜混战的可能。   这也是要为后续主力兵马绕过云州汉军大营南下,直抵连营之前展开强攻创造安全的背腹空间。   徐心庵所率前锋兵马,都是自小生长桐柏山中的健锐,并肩作战多年,彼此早就熟透了,编制散乱,但一点都不妨碍迅速恢复结阵秩序——战前也进行过充分的动员,进入战场,所有人直接补入阵列,不需要寻找对应的营伍编队。   都将、军吏都积极主动站出来,承担起整饬阵列的责任。   后续主力兵马抵达云州汉军大营近侧,大股兵马要快速通过,队列就无法收窄,与云州汉军大营的寨墙甚至连一箭距离都不拉开,直接顶着寨墙之上如蝗的箭雨打马往南突进。   将卒所持的护盾较小,仅能遮住脸部与侧腋,距离敌寨又太近,大部分将卒所穿的皮甲提供的防护力有限,更不要说襟甲之下的腿部直接暴露在外,然而中箭之人也是一声不吭,继续驱马前行。   战马的体积更大,好在战马的身体机能比人身强大得多,即便连中十数箭,在血流尽之前,对战马的刺激还不如枪矛从胸腹间狠狠的捅一下。   云州汉军大营南侧的连营,虽说坚固有如城垒,但毕竟不是城垒。   首先是高度,最关键的也是高度。   太原城将垛墙计算在内,距离地面高达五丈。   这个距离,即便是身手敏捷的悍勇附梯登城,最快也需要数息时间。   而这段时间,除了来自当头各种方式的拦截,侧翼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支利簇射来。   这也是守军意志坚守,数万降附军伤亡惨重,花费一年时间都没能攻陷太原城的一个核心因素。   连营寨墙的修筑,是伐木埋入土里先建造两排紧挨着的栅墙,然后往栅墙之中填土夯实,上铺木板靠将卒登守。   连营寨墙从垛墙的垛口顶端计算,距离地区仅一丈五尺;从垛口下端计算,距离地区仅一丈二尺。   同样因为没有想过会有援军从北面杀来,北部连营仅在靠近太原城的一侧开挖一道丈余深的环形长壕,防止守军突围;北侧为方便与云州汉军大营联络,也了节约紧缺的人力、物力,没有挖壕沟。   楚山骑顶着如蝗箭雨,抵近连营寨墙近侧,也不下马,将火把直接往寨墙上掷去,将枪矛往垛口处露头的敌卒攒刺。   守军以刀盾为主,只能被动格挡。   守军也没有想着要在北侧的寨墙之上放置滚石擂木石灰等御敌之物,甚至将笨重的床弩移来,楚山骑已杀至近侧,而失去发射的机会。   身手灵活的楚山卒,都是停住马抵近寨墙,站到马鞍上,也无需云梯,直接就往垛口扑跳过去,不断有人被斩落下来,但有更多的人不畏生死、前仆后继的扑上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希望   越来越多的将卒扑跳上寨墙,刀斩盾挡,长矛捅刺,将仓促登上寨墙却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敌卒砍伤砍死,或驱赶下寨墙。   云州汉军位于第二层围困线上的连营,单独一座营寨规模并不大,都不到五百步见方。   营寨内这时候没有点燃几堆篝火,跳上寨墙的楚山骑将卒,纷纷将手里的火把往敌营中投去。   云州汉军在北面围困太原有一年之久,营寨以及内部的兵舍都建成半固定式。营中屋舍虽说差不多都是伐木作顶,但额外涂抹一层厚泥防火,仓促间想在敌营引燃大火不现实,但投掷出去的火把涂有松脂,也不会那么容易熄灭。   楚山将卒这时候也只需要更多的光亮,为进入营寨纵深厮杀提供方便。   从天门山急行军南下,在黑夜中举火顶着风雪而行,又冒着如蝗箭雨,从云州汉军大营两侧狭窄的空当穿过,进抵连营诸寨之前就即刻展开攻势,诸部兵马想不混乱是不可能的。   之前楚山将卒从寨前攻打寨墙,还容易分辨敌我,但编队都彻底散乱开,成百上千前抢先恐后杀入营寨之中,突进速度有快有慢,光线又是那样的昏暗,双方铠甲兵服差距又不明显,这时候分辨敌我主要依赖于口令以及将卒间彼此熟悉的口音。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驱逐胡虏……”   “还我山河……”   嘶吼、咆哮震天动地,震憾人心,楚山将卒如狼似虎往敌营纵深挺进,将一切仓促惊慌的抵抗,撕成粉碎……   ……   ……   前朝时太原城西倚吕梁山雄奇山岭而建,汾水河从吕梁山的深峡奔泄而出,从城池的西南角折向往南。   那时的太原城所踞地势要比现在险峻得多。   大越立朝前期,太祖皇帝率数十万兵马亲征,久攻难陷太原,被迫在汾水河中筑坝截河,使汾水河倒灌太原城。   太原旧城被毁之后,于旧址以东迁地重建新城,与西面的吕梁山、西南方向的汾水河都拉开一段距离。   徐怀站在寨墙之上,眺望晨曦中彻底展露全貌的太原城是那样的残缺不堪,回想起数年前千里护送王禀北上岚州赴任途经太原时的情形,谁能想过短短三四年的时间,竟然是人非物亦非。   “那是钱郎君他们……”   截止这时,楚山卒连夜激战,已经完全占据位于云州汉军大营与太原北城门之间的两座连营军寨,同时还出兵占领南侧的数座哨垒,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这时候从太原北城门走出数十人马,在他们越过前垒时,王章眼尖看见钱择瑞在这些人之中。   “郑屠,你代我去迎接钱郎君!”   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才是第一步。   现在除了对两翼敌营的进攻还没有停止外,徐心庵、杨祁业还各率四五百兵卒封堵云州汉军大营南北辕门,李处林随时有可能从云州汉军大营出兵展开反攻。   徐怀这时候需要守在高处盯住战场的变化,不敢稍离须臾,便着郑屠代表他去迎接钱择瑞等人。   “徐军侯,文将军你认得的,此乃太原知府许蔚……”钱择瑞拖着虚弱的身体,叫人搀扶登上寨墙,介绍太原主帅许蔚。   徐怀以前没有见过许蔚,却是见过文横岳。   此时的文横岳瘦得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曾经异常健硕的身形,此时就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与当初在朔州时相比,完全判如两人。   徐怀也是吓了一跳,赶忙给许蔚、文横岳长揖行礼,说道:“徐怀幸不辱使命,侥幸在太原城北见着许府君、文将军了!”   许蔚、文横岳、钱择瑞等人抗旨拒降,朝中不可能追究他们的罪责,也没有能力解太原之围,但赏官赐爵却是“慷慨”。   许蔚此时加授兵部侍郎,兼领河东转运使、太原知府、兵马都监,文横岳则任天雄军统制、厢军都指挥使;就连钱择瑞也加授枢密院都承旨、太原府判等职。   徐怀的差遣还是楚山知县、天雄军都虞侯。   在朝廷解除蔡州防御使府对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制权之后,徐怀作为楚山知县,他统领的楚山乡兵,名义上受蔡州管辖,然而他作为天雄军都虞侯,名义上又受太原这边的节制。   当然,徐怀对许蔚、文横岳长揖行礼,还是敬重他们的气节与坚韧不拔的斗志。   没有许蔚、文横岳率领十数万军民坚守太原长达一年之久,不要说不会有这一次的千里突袭了,整个河淮的局势也势必要比现在倍加恶劣。   第一次南侵,赤扈人的西路军主力不是不想南下,而是太原城未陷。   同时他们对河淮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才被迫选择一条相对稳妥的出兵方略。   倘若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太原就陷落了,想想当时赤扈西路军主力就直接沿着汾水南下,将是何等令人绝望的情景。   那样的话,赤扈西路军主力将直接插入绛州、蒲州,或从蒲坂攻入关中,或从茅津渡南下,占领洛阳,根本就不可能有巩县防御战。   没有太原的坚守,赤扈人第一次南侵,很可能就已经将西军主力歼灭掉了,很可能这时候关陕、洛阳等地都已经落入赤扈人的囊中了。   虽说现在河淮的形势也已经彻底糜烂,汴梁随时都有可能陷落,但是太原前后整整坚守了一年,将赤扈西路军主力整整拖住七八个月,也迫使赤扈东路军主力在四五月份时被迫后撤燕蓟休整三四个月后才再度南下。   这事实上为江淮、关陕、荆湖等地内部的军事动员及调整,争取了极为关键的时间,也为最终在江淮等地抵挡住赤扈人的南侵,保留住更多的希望。   萧林石等人之所以现在还相信南朝有希望,很大的功劳都要算在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以及太原军民头上。   也恰恰是如此,郑怀忠、钱尚端、乔继恩等人都不反对徐怀率兵突袭太原。   他们都知道徐怀突袭太原不管成败,都会为景王赢得巨大的声望,同时也能令人无法指责他们按兵不动旁观汴梁陷落。   抛开郑怀忠等人的算计,徐怀都觉得许蔚、文横岳等人是值得他行重礼的。   “徐军侯客气,许某(文某)不敢受此大礼!”   许蔚、文横岳二人赶忙还礼道。   此时的太原城孤悬敌占区的深腹之中,钱择瑞即便从蒲坂见过景王、郑怀忠之后才返回,但他们都没有相信会真有援军。   徐怀虽说是奉景王之令,但试问千古以来,敢率孤军、无视十数倍强敌而深入敌境的,有哪个不是流传千古的名将之姿?   更何况徐怀率领楚山军奔袭太原,是真真切切给太原十数万以及他们带来生的希望。   文横岳接触徐怀的时间也很短,之前印象最深刻就是徐怀助王番从葛伯奕手里夺天雄军兵权、杀葛怀聪等人,也因此对徐怀成见极深,哪怕他在夺兵之变后还继续在王番麾下任将。   许蔚以往没有接触过徐怀,但他听到的传闻,对徐怀都是不利的。   然而所谓大火能炼真金,在徐怀有如战神一般的岿然身躯面前,在左右两翼还没有停止的激烈战斗面前,在外围敌军依旧是他们数倍之多却毫无畏惧之色,所有的偏见、谣言都在倾刻间粉碎。   “快去给许府君他们端些肉粥上来!”徐怀看许蔚、文横岳等人虚弱的样子,忙吩咐下去,又解释道,“敌军的储粮主要在北面的云州汉军大营里,但我们打下两座敌寨,还是缴获几百石小米,我叫他们第一时间将马肉切碎与小米一起熬煮……”   “徐军侯这次带了多少粮食过来?十数万军民,忍饥挨饿太久了,现在都没有几人能握住刀枪,没有粮食补充一下,不要说突围了,走出太原城都难啊!”许蔚关切的问道。   此时所缴获的几百石粮食不够全城军民饱食一顿。   钱择瑞返回太原,就极力劝说许蔚、文横岳做好突围的准备,但除了许蔚、文横岳不相信有援军外,更关键断粮了。   将卒为了节约体力,从日到夜都守在城墙之上,即便敌军用投石机投掷石弹,也没有谁下城,很多人都想着宁可被石弹砸死,也就解脱了;民众更是都躺在家里等死,只有力气挖树芯充饥。   要突围,第一要解决的还是粮食。   徐怀说道:“粮食携带不多,但我们此行有五千匹马,除了尽可能保留两千匹战马备用外,其他马匹都可以宰杀食用。当然,要能最快攻下云州汉军大营,那是最好的……”   徐怀费了老鼻子劲,才在桐柏山攒下不到六千匹良马。   这次为突袭太原,徐怀从楚山带出四千多匹马,加上杨祁业部、郑晋卿部,总计五千多匹马。   现在宰战马充当军粮,徐怀心里也在滴血,但没有办法,为了快速行军,为了令敌军完全没有防备,他们从府州出发,就没有携带多少粮草。   “好好!”许蔚、文横岳连声叫好。   一两百万斤肉食,加上接下来攻打敌营所得的缴获,应该至少能保障十万军民支撑上半个月食用。而有这个基础,十万军民才能谈得上有突围的希望…… 第一百五十五章 部署   “许府君、文将军、钱郎君,还是要稍稍停一下,肚肠会承担不住!”见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他们每人都连干几碗肉粥还意犹未尽,徐怀担心他们肚肠承受不住,赶忙劝阻。   这时候顾不上什么仪态,徐怀与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他们直接就坐在血迹斑驳的寨墙之上商议事情。   徐怀先将当前北线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介绍给许蔚、文横岳等人知道。   赤扈人在北线的兵力非常有限。   清顺军已经被打残了,曹师雄看似在宁武还能集结七八千人马,但总体战斗力不会比被全歼的岚州城五千守军更强,只会更弱。   曹师雄甚至都不敢将这七八千人马从宁武拉出来。   这是他最后的本钱。   要不然清顺军及岚州就要改姓孟,而不姓曹的。   镇南宗王府在大同仅有三千骑兵留守,却要兼顾几个方向,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对他们发动凌厉的攻势。   虽说镇南宗王府还能从南迁恢河河谷(云朔应武等州)的诸多蕃部征调数千规模的骑兵,但需要时间。   徐怀现在主要也是抢这个时间。   赤扈此外在忻、代及雁门还有少量的留守兵马,但兵力有限,战斗力也差,缩回城池,短时间内不怕他们敢轻易妄动。   赤扈人在北线的兵力,就是看守太原城的李处林、阴超两部兵马,但这两部降附军进攻太原城一年之久,损失惨重而未能陷城,士气及斗志都很低落。   虽说两部兵马能源源不断从云朔等地强征青壮编入营伍,保持住兵马规模,战斗力却不强。   倘若李处林、阴超敢将兵马都从营寨之中拉出来,楚山骑在野战中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都是不惧的。   现在就怕他们缩住不出来。   此时楚山骑、郑晋卿部、杨祁业部,几场战斗都极激烈、急促,包括连日顶着风雪强行军,都不可避免产生很大的伤亡减员,不过,包括东进的天雄军俘卒在内,他们在太原附近还有三千精锐之兵。   在棋盘山、黄龙坡、黑雁驿、桃花冲砦等地,包括撤下去休整的伤病在内,还有两千人马。   另外,顾氏虽然不会出兵进入太原,但很显然他们不可能会再拒绝出兵增援棋盘山、黄龙坡、黑雁驿等地,以屏护太原军民从岚州西撤的侧翼。   不管顾氏高不高兴,这也是徐怀划给他们的底线。   萧林石会不会再调兵马参战,徐怀难以预测,但契丹残族哪怕在草城川以西按兵不动,也必然能够在管涔山北麓方向,帮他们牵制住一部分虏兵。   要不然的话,那颜木赤得有多大胆子,敢完全不在阳口、广武等侧翼部署兵马防范萧林石,将所有能集结起来的兵力都往棋盘山、黄龙坡碾压过去?   单纯从兵马规模以及战斗力方面考虑,他们目前还是占据优势的,而虏兵目前核心目标是攻陷汴梁,并要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打通燕蓟往河洛的通道,短时间内不可能会分兵兼顾这边。   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太原十万军民太虚弱了,规模又太大。   这么多人马先要走狭窄的凌井沟峡谷(杨广故道)撤往岚州,仅有三千兵马殿后,怎么可能保护周全,不露出一丝破绽?   而只要他们露出一丝破绽,被虏兵抓住,谁敢想象十万军民混乱崩溃是何等灾难性的场面?   “我们肯定不能现在就仓促西撤。我们在太原还要狠狠打几场,至少要将李处林部歼灭掉;然后在太原城东北、西北,利用夺取的敌寨建立防御,将阴超部拦在太原城以南;同时还需要在天门山北侧建立起防御,拦截在忻州集结的虏兵,在这些准备妥当之后,才能着手安排太原军民经天门关、凌井沟峡谷西撤,”   徐怀说出下一步的作战目标及计划,   “李处林生性谨慎,当初天雄军突袭大同城,他就死守内城不出。现在想要将他们从营寨里诱出野战,我不抱希望。所以说,云州汉军大营以及两翼还剩下几座连营,我们都要一座座拔掉,而且时间上还不能拖延!要做到这点,仅凭我手里三千兵马是做不到的,太原将卒虽然虚弱,但留给他们休整的时间非常有限,我希望现在就分批调遣人马,作为辅兵编入各个阵地,哪怕前期用来虚张声势,也是好的——许府君、文将军,你们以为呢?”   不考虑太原南部的阴超部,仅仅是从北面围困太原城的李处林部,在两座连营被占据之后,还有一万两三千兵卒分守七座连营以及北侧的大营。   徐怀手头只有三千兵马,单纯用这三千兵马,怎么打都不是够用的,而且楚山兵马一旦伤亡太重,失去战斗力,后果也是毁灭性的。   所以现在就要将城里的守军调出,直接编入各个阵地参战,哪怕前期先承担辅助作战,不去直接到前锋线面对敌军,对接下来的作战也是重大支撑。   同时太原城内的民众还需要先稳住,先充分供给粥食,恢复一些体力;还需要其他三座城门保持反攻势态,以牵制南侧的阴超所部。   当然,联络吕梁山里的诸部义军,也是现在就要去做的工作。   徐怀之前不是没有想到这事,一方面事前不能泄漏进军计划,另一方面发动攻势之后,连日作战、强行军,还没能腾出手来。   “好!一切皆照徐军侯所说安排!我们现在将所有能爬得动的人马都调给徐军侯你来节制,城内的事情,我们来负责!”许蔚、文横岳说道。   他们在见到援军之后才相信援军会到,情绪激动,很多事情都是被推着去做,也知道自己仓促之间考虑没有办法周全,对外围的敌我形势研究也不够,而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对徐怀信任作任何的保留。   ……   ……   在太原北部,主要分作五处战场。   天门山东北部、棋子山的东侧,需要建立营寨,防范忻州方向的来敌,待太原军民正式西撤之时,这里也将是屏蔽天门关侧翼的核心防线。   目前此处,以萧燕菡、陈子箫为首,五百天雄军俘卒就地进行戒备。   云州汉军大营南北辕门各设一处战场,目前要将云州汉军主力封堵在大营之中;以徐心庵、王宪各率五百人马坐镇。   连营两翼战场,必须要将太原城北的敌军连营全部强行攻下,这样才保证太原军民顺利出城;同时阴超所部想要增援,也必然要从两翼方向杀来,或派兵加强两翼营垒的防御,在大股平民出城时伺机发动突袭。   两翼则以唐盘、殷鹏为主将,各率五百精锐建立推进阵线。   徐怀身边仅有五百预备兵马以及三百多伤病,还是昨夜雪夜直接参加夺寨激战的将卒,需要紧急休整;昨夜有两百将卒战死或重伤致残,彻底丧失战斗力。   昨夜也是楚山骑发动突袭以来,伤亡最重的一次。   现在五处战场兵力都严重不足,特别是连营两翼战场,短时间都不能再发动攻势,就怕伤亡惨重,或没能守住锋线,会引发全盘战局的崩溃。   徐怀现在所做的,一方面是将昨日战死或受伤的马匹,以及缴获的粮食,拖往城中,紧急熬煮粥食以赈饥民,一方面将城中尚在握持刀弓的千余将卒,先接到目前所占领的两座营垒,在简单补充一些饮食跟铠甲之后,先派两翼战场。   敌军在前垒阵地有六架投石机,为楚山骑所缴获,目前也在紧张拆卸中,等着运往两翼战场安装用于攻城拔寨。   徐怀在抓紧时间席地而坐,靠着垛墙小憩,然而连日作战、行军,甚至几次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也是相当疲惫,阖眼就酣睡过去,再睁开眼天已放晴,日头已西斜了。   见萧燕菡坐在身边,牛二、史琥等人守在外侧,徐武碛、王举等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四周一片寂静,他们这边还没有发起新的进攻,敌军似乎也都按兵不动。   徐怀将身上的毡毯揭开来,撑住起来,问萧燕菡:   “我睡了有三个时辰?你怎么到南面来了?”   “棋子山附近有小股敌骑出没,徐武碛带着杨祁业所部去棋子山坐镇去了;而有一部分天雄军兵卒强烈要求到南线来参战,我就带领他们过来了!”萧燕菡说道。   “战场很安静啊!岚州那边什么情况?”徐怀这一觉睡得浑身酸胀,知道这几日高强度作战、行军所致,需要缓和一会儿才能使气血通畅,战场既然是安静的,他都懒得站起来四处张望,直接听萧燕菡跟他说便行。   “李处林在北面的大营紧闭不出,而两翼敌军主动放弃三座营垒,都收缩到西角与东角营垒之中,阴超所部在城南没有大的动静,但往两座角营增援数百援兵,”萧燕菡说道,“顾氏已派出一营步甲,进驻棋盘山,后续计划集结两千人马进入岚州接应太原军民西撤,顾继安与乔继恩也在赶来太原的途中,他们显然不会放弃分功的机会,却只带着两百骑兵过来,太寒碜了!”   “这边能多两百名生力军,可以了……”徐怀知道顾氏既然决定往岚州出兵,一定会派人陪同乔继恩赶来太原接洽,而他们能带两百骑兵随行,徐怀也不敢奢望太多。   至少在大越数十万禁军、边军之中,顾氏所领的府州军,还要算敢战善战的一支。不单顾继迁坐镇府州,多次抵御党项人的进攻,顾琮、顾明海等人也是顾家的后起之秀,经历过一些战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进城   徐怀挨着垛墙而坐,将毡毯盖在腿上,听萧燕菡说及这半日来的战场变化,不禁感慨战场真是瞬息万变,没想到敌军会主动放弃太原城的三座连营,将兵马都收缩西北、东北角的两座营垒中去。   徐怀刚要问王举等人的行踪以及太原城里的状况,看到王章匆匆跑下寨墙,很快又赶回来,手里拿着一只烤得皮色金黄的驴蹄子,顿感饥肠辘辘。   徐怀从王章手里接过烤驴蹄子,拿囊刀割下一小条肉,入口酥烂,但有些淡口。徐怀靠垛墙坐好,将佩刀拔出来,将刀刃横在膝前,然后从怀里取出盐包,将一小撮盐粒子倒在擦拭镗亮的横刀之上。   徐怀这时候拿囊刀割下一条驴肉,醮些细盐,尝了一口,连声称赞道:“这样才好,你也来尝两口……”将驴肉往萧燕菡嘴边递去。   徐怀与萧燕菡将驴肉一条条割下来醮盐分食,过了好一会儿,见牛二还盯着他们看,割下一大块驴肉扔过去,问道:   “你驴大的眼珠子盯着这边做甚,你也没吃午食?”   牛二吃东西也是讲究人,凑过来醮了一些盐末,将一大条驴肉都塞嘴里嚼动起来,瓮声说道:“军侯刚才睡着,郡主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人似的,周爷说过要小心军侯身边出现这种人,这种人最可能会对军侯不利!”   “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像吃人了?”萧燕菡美眸一横,嗔骂道。   “周爷是这么吩咐的,谁老盯住军侯看,那多半是有问题的,要我们在军侯身边侍卫的,都得打起精神来,”牛二为了证明他说的没错,朝早已躲到一旁的史琥、王章叫道,“你们说郡主看军侯的眼神是不是很有问题,像要吃人?”   “去你大爷的……”萧燕菡恼羞成怒,抬脚就朝牛二踹过去。   “呦,别把盐粒子弄撒了!”徐怀赶忙侧过身,避免萧燕菡动作太大,碰着他搁膝盖上的刀刃,弄撒了盐末,接着才顺手将萧燕菡拽回来,让她在身边坐好,说道,“理那憨货作甚?”   “七叔、钱郎君他们去天门关接人,这时候从云州汉军大营往南绕来了!”王章走过来禀道。   徐怀拿了一块鹿皮,将刀刃上的盐粒抹干净,将还剩不少肉的驴蹄子扔给牛二,说道:“拿去啃——”   徐怀回刀入鞘,站起来往四边眺望过去。   此时天已放晴,四野一望无遗。   太原城的正北面有五座连营,然后是西北、东北角各有一座营垒,规模也要更大一些。   此时太原城正北面的五座连营已经尽在他们掌握之下,都从太原城中抽调兵马,填入这些营垒进行防御,两翼的接战锋线已经推进到太原城的东北、西北角。   云州汉军大营距离他们脚下的营垒仅约一千步,距离东西两座角营约一千七八百步。   考虑到箭弩覆盖的范围,云州汉军大营与连营之间的空间极小。   要不是雪夜强袭,要不是趁敌军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两三千人马散乱的涌进这么狭窄的战场空间,还要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强攻敌垒,难度不知道要提高多少。   一大票人马正通过云州汉军大营西面的低岭往南行来。   乔继恩正式代表景王赵湍而来,而现在大家都指望顾氏更派遣更多的兵马进入岚州参战,因此对乔继恩、顾继安的到来都很重礼,王举、钱择瑞亲自前往天门关前迎接,确保一路没有意外发生。   许蔚、文横岳两人的身体很差,又需要留在太原城里坐镇,钱择瑞之前在死士护卫下突围南下求援,虽说也历经千辛万苦,身体状况却要比许、文二人好得多,现在有什么事也是他代表太原守军出面走动、协调。   徐怀此时只是默默眺望北面。   昨日夜里不熟悉情况,又是风雪满天,云州汉军大营东西两侧的低岭区,骑兵难以通过,必须贴着敌营绕过,好些楚山将卒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敌军站寨墙上贴近射伤射杀。   不过,白昼骑兵从敌营两侧远端的低岭区绕过,却没有太多的障碍。   徐怀也看到在他休息期间,王举、徐武碛他们决定往云州汉军大营以西的低岭区派出很多斥候。   “那边派那么多斥候,五叔、七叔他们是认为可以在云州汉军大营的西侧,开辟前往天门山峡口的通道?”徐怀问王章。   “钱郎君他们也是这个意思,但午前你睡得正香,小动静都惊不醒你,便先着人过去查探地形了!”王章说道,“他们这时候是要亲自走一遍吧!”   徐怀点点头,现在除了郭君判、徐武坤、范雍、徐武良、史轸等人留守楚山外,楚山为这次奔袭太原作战,可以说是精锐尽出了。   此时潘成虎、徐武江留在岚州境内负责指挥兵马压制岚州境内的清顺军残部、防范从朔州集结过来的赤扈援军,此时顾氏也派兵进入岚州,一切事宜交由潘成虎、徐武江协调,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出什么问题。   徐武碛带着杨祁业部赶往天门山东北面的棋子山,与陈子箫部会合,现在要考虑的,就是从太原城抽调更多的兵马增强侧翼的防御。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太原城北部的各处战场。   而在太原城北各处战场,有王宪、徐心庵、唐盘、殷鹏等人在锋线坐镇指挥作战外,徐怀身边还有王举、周景以及韩奇、乌敕海、史琥、王章、牛二、范宗奇、王峻等将在。   萧燕菡也还率领三百多天雄军俘卒赶过来跟他们会合。   这么多精兵强将在,保证他们在连日作战、强行军后,众人还是能抓紧一切空当轮替休息,不至于将身体生生拖垮掉。   等了片晌,王举亲自接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走进营垒;郑屠这次也陪同乔继恩、顾继安等人从岚州过来。   “乔大官、顾通判,一路辛苦!”   待乔继恩进营垒之后,徐怀才走下寨墙,与他们在充当指挥大帐的一排棚房前会合,拱手寒暄。   “军侯客气了,我们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顾继安回礼道。   虽说徐怀之前狂傲跋扈的姿态令人很不爽,但楚山骑东进数日,创造出诸多堪称奇迹的战绩,顾继安也不得不承认,这是顾氏所领的府州军做不到的,或者说这不是顾氏敢不顾一切去做的。   顾氏坐镇府州一百多年,还不至于连这点现实都不敢承认。   顾继安这时候也很干脆利落的将顾明海所领的两百骑兵交给徐怀统一节制:“我们也不熟悉情况,顾明海所领的这两百骑兵勉强算得上府州精锐,军侯但有差遣,还请吩咐下来。”   “好说,好说,我们进屋说话。”徐怀邀请众人进指挥大帐。   “王举将军、钱郎君亲自到天门山前接我们过来,说你们有考虑在云州汉军大营西侧开辟一条通道接太原军民北上——这么做有几成把握?”乔继恩到堂上坐下,也没有太多的寒暄,就开门见山进入主题。   河淮战事已经是他们所鞭长莫及的,他们目前最为核心的,就是确保将苦苦坚守太原一年的军民,更多的撤到府州境内。   乔继恩、顾继安他们在路上已经听王举、周景介绍过这边的最新情况。   楚山骑能如此犀利的撕开敌军的合围,他们之前是想象不到的,而敌军主动放弃太原城北面的连营,可见也是被杀得胆颤心寒。   在这种情况下,用精锐兵马贴近将敌军堵死在营垒之中出不来,再组织太原军民从云州汉军大营西侧的低岭区通过,进入天门关以西的凌井沟峡谷,在乔继思、顾继安他们看来,还是有很大可行性的。   “这只能说是目前正考虑的一个选择,到底是不是照此执行,还是要照战场形势变化进行安排,”徐怀说道,“我先陪乔大官、顾通判先去太原城见许府君、文将军……”   乔继恩代表景王而来,自然要第一时间进城与太原军民见面,代表景王慰劳太原军民;徐怀也要亲眼看一眼太原军民的状况,才好决定下一步到底要怎么打,待乔继恩、顾继安他们稍作休憩,便与萧燕菡一起陪他们赶往太原城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筹备   援军从北面撕开敌军的封锁,夜战连夺两营,又迫使敌军主动放弃城北面的三座连营,任谁都能看出突围有望。   徐怀、萧燕菡、钱择瑞陪同乔继恩、顾继安等人进城,许蔚、文横岳也组织了一些军民夹道相迎,这些军民眼里也满含殷切的感激,只是他们的惨状,令徐怀不忍目睹。   准确的说,太原城半年前普通民众就断粮了,初时城中正值春夏草木茂盛,民众还能采摘草茎树叶充饥,但入秋之后,城中连一片绿叶都找不到了,饿得受不了,只是啃食树芯,每天都有上百人甚至数百人饿病而死。   许蔚初时还遣人收殓饿死民众,到最后饿死的人实在太多,将卒也日益虚弱,天气凉下来后,就任这些尸体留在屋舍之中。   不过,城中的饿殍以及将卒战死、伤病不治而亡等情况,许蔚都还有统计。   战前,太原城包括天雄军眷属在内,总计有军民十八万之多;苦守太原一年,战死城墙、受伤缺医少药而死、饥病而死,甚至以后者为多,超过八万人。   现在城中还剩军民十万稍多一些。   守军的状况也非常的差。   虽说半年民众断粮之后,还有少量的存粮都集中起来供给守军食用,但标准也降低到仅有正常的四分之一,甚至更低。到最后将皮甲以及制甲的皮子熬煮来充饥,这绝非正常的食用。   现在大多数守军将卒除了因长期的饥饿,所导致的虚弱外,还有很多严重的病症,比如手脚异常浮肿,须发枯落、关节疼痛等。   这些绝非饱餐三五顿就能缓解或治愈的。   看到这些真实情况之后,乔继恩、顾继安都不得不承认,将十万多太原军民全部安然带走,是不现实的。   “趁敌援未至,我们还是要尽可能从云州汉军大营以西,组织军民撤离!”大家进入门窗都拆得差不多、石础子都搬上城墙的太原府衙,顾继安就直截了当的说道。   他作为府州通判,一直以来也是麟府路在财赋、粮秣、刑狱等事接洽河东路司的主要负责人。   过去一年时间里,顾氏虽然没敢光明正大的出兵扰袭岚州等地,但也始终关注着太原这边的战事。   而许蔚、文横岳以及吕梁山的抵抗义军,也多次派人前往府州联络。   顾继安对太原城里的情况,还是相当了解的。   现在的情况,他主张直接撤离,能撤多少是多少。   他们现在不担心南下的赤扈军主力会回援多少,而是担心那颜木赤在恢河河谷(云朔应等州)以及阴山东麓、朔州北部的浑河(苍头河)河谷,短时间内还是能动员大批骑兵南下增援。   顾继安不觉得以府州及楚山骑的兵力,能从侧翼抵挡这股敌援的攻势,保护太原军民西撤;他以为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那颜木赤将这部骑兵集结起来之前,能撤多少是多少。   “能撤走多少军民,全依赖诸位,我与文将军决定留下来殿后,应该能拖住一部分敌军,”许蔚说道,“待敌援从恢河南下,你们就不要再以我们为念了!”   “这怎么能行?我在殿下面前还允诺过,一定要将许府君、文将军安全带回洛阳!”乔继恩说道。   “不管城下最后有多少人自愿殿后,他们都是因我与许府君留下,我们又怎么忍心弃他们而去?而且也必然需要有人留下来殿后,此事除我与许府君之外,也无他人能胜任。”文横岳毅然说道。   “明日夜里,我再率兵马夜战夺取云州汉军大营。倘若能陷之,阴超便绝然不敢再轻举妄动,最后留一两千人马殿后足以;倘若不能陷之,那就只能请许府君、文将军留下来断后了!”徐怀毅然决然的说道。   “一切有赖军侯!”许蔚、文横岳皆朝徐怀拱手致礼。   云州汉军大营此时有六千守军、上万苦役,想要在一夜之间攻陷,众人难以想象将是何等艰巨。   不过,倘若真能在一夜之间攻陷云州汉军大营,就能彻底打开北撤天门山的通道。   太原军民这么虚弱,步行从云州汉军大营以西的低岭区通过,也将异常困难;倘若打下云州汉军大营,太原军民就能沿驿道北撤。   特别是对没有经受过编队操训的太原民众,难易程度完全是两个概念。   此外,云州汉军大营储备着包括粮秣、衣物等等在内大量物资;仅以粮秣计,支撑太原军民一两个月的食用是完全没问题的。   能缴获这批物资,太原军民只要能及时避入凌井沟峡谷,哪怕岚州的通道被大股虏兵堵死,他们依旧有机会翻越吕梁山西麓的崇山峻岭,进入府州境内。   当然,能否夜战攻夺云州汉军大营,也将是对太原附近的敌军进行进一步震慑的关键。   太原十万军民出城北撤,即便分批进行,队伍也将拉得极大。   徐怀手里就这点精锐,是很难庇护周全的,太原附近的敌军规模又是他们的数倍之多,这时候哪怕是分股衔尾扰袭,也有可能很轻易就将北撤军民搅乱掉。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徐怀不仅要攻陷云州汉军大营,还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攻陷,甚至多拖延三五日都不行。   ……   ……   太原军民整体是极度虚弱,远非三五顿饱食就能恢复。   不过,除了登上城墙战死以及受创后缺医少药得不到救治而死的两三万人外,因饥病死亡者主要还是体质差的老弱妇孺。   太原所剩的十万军民,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是十数到三四十岁不等的男丁。   除了中年男丁身体素质更强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陷入极严重的饥荒之中后,每家每户基本上都将所剩无几的粮食优先给青壮男丁食用。一方面是传统使用,青壮男丁会受到更多的照顾,同时一个家庭也需要青壮男丁保证一定的体力,以便外出寻找食物。   甚至也不排除暗中有不少易子而食。   有这么大的基数在,太原城里还是能抽调出三四千名能参与战力的军卒。   要不然的话,在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前,太原就已经被攻陷了。   徐怀将强袭云州汉军大营时间放在次日夜晚,没有更早,主要是将太原能战之兵以及战械调入云州汉军大营南辕门以南的战场需要时间,夜间调动更有隐蔽性。   而强袭云州汉军大营的时间也不能更晚。   徐怀主要是考虑到不能让李处林、阴超等敌将掌握到他们这边详细的信息,唯有敌军处在惊疑、惶然之中,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才有最佳的强攻云州汉军大营的环境。   倘若拖延下去,叫李处林、阴超跟清顺军及镇南宗王府联络上,探明他们的虚实,事情将会变得更棘手。   至少他们不敢将能战之兵从太原城里都调出来,要防备阴超有可能从南面对太原城展开新的攻势。   除了兵力上的劣势以及时间太仓促外,楚山骑与太原兵马也不是不具备别的优势。   除了从前垒所缴获的十架投石机外,他们强攻下的营垒以及敌军放弃的三座营垒之中,有着敌军从北面强攻太原城的大量战械——从北面强攻太原城,原本是敌军的主攻方向。   这些战械包括百余辆盾车、偏厢车、铁滑车、冲车外,还有十数架楼车、登城车以及十数张三弓床弩。   太原城里也有一批三弓床弩,在过去长达一年的守城战,这些床弩因为弓弦等配件的损坏而无法使用,此时更换弓弩、弩臂等配件,还有八架床弩能投入使用。   在决定强攻云州汉军大营的当夜,十二座高逾五六丈的楼车、登城车部署到云州汉军大营的南面,每架楼车、登城车都部署两张三弓床弩,次日一早就对云州汉军大营展开有条不紊的攻势。   当世投石机都是牵引式的,每架中型投石机需要三五十人同时拉拽,才能将石弹、泥丸弹砸向敌营或敌军阵地,需要占据的空间很大,在云州汉军大营的南面只能部署八架,也有条不紊的将不规则的城砖直接抛向敌营。   城砖不规则,也没有时间磨制成球形,用投石机抛砸出去,根本不要指望有什么精度。   云州汉军大营的寨墙也仅一丈余高,相比较而言,楼车、登城车拥有绝对居高临下的优势,这时候反倒需要数人将床弩的尾部抬起来发射,当然也没有多少精度可言。   不过,七百步见方的敌营之中,有守军及苦役将近两万人,密度相当之高。   同时敌军都没有想到太原守军有能力突破他们的第二层防线。   因此云州汉军大营的兵舍建筑,屋顶没有用捆扎起来的原木进行特别的加固,以木架子覆草为主,夯石墙也很单薄;而苦役甚至还挤在一顶顶破烂不堪的帐篷之中,抵挡石弹轰砸的能力很弱,甚至床弩射出的巨箭都能轻易洞穿,一天下来就有二三百人的死伤。   这已经是相当恐怖的数字了,即便还远谈不上叫守军崩溃,但也足以叫他们守在营寨之中惶然难安。   太原城里没有多余的油脂,但除了筹备更多的干燥木柴作为引火之物外,宰杀的骡马,也是连夜将内脏、膘肉搜集起来,熬煮成油脂,作为夜战引火照明之物储备起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驰援   从大同到忻州,有四百二十余里路程,当中还要穿过雁门关数十里狭窄曲折的山谷峡道,顶着风雪昼夜兼程,摩黎忽率领一千精锐骑兵抵达忻州,也是累得人仰马翻。   不过,摩黎忽没有率部进忻州城,而是直接赶往棋子山北部的柳林沟寨。   木赤严令他在没有探明情况之前,不得擅自从忻州出兵南下,但柳林沟寨严格意义上还属于忻州境内。   真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从距离太原城仅三十余里柳林沟寨出兵,与距离太原城约一百里的忻州城出兵,速度上是天差地别的。   “海山千户!”   王帐任命降将阴超为忻州刺史、行军副万户,还往忻州派出监印官。摩黎忽赶到柳林沟寨时,监印官海山刚亲率斥候从棋子山方向侦察回来,双方在寨子外下马相见。   摩黎忽两天两夜都在赶路,途中能接到一些信报,但有用的信息非常有限,下马第一时间便是找海山了解更多的情报: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有多少敌军从天门关峡口杀出来?李处林、阴超率领云州汉军、忻州汉军可有守住营垒?”   “我们死了十多个精锐,才好不容易跟云州汉军联系上,”   海山年纪要比摩黎忽大一截,自幼从军迄今征战已经有十五六年,经验也要比摩黎忽丰富,但同是镇南宗王府的嫡系军将,海山的地位却要略逊于摩黎忽,何况摩黎忽这时还是代表镇南宗王府嫡系增援而来。   他伸手挠着发痒的络腮胡子,跟摩黎忽说道,   “南贼从吕梁山中杀出甚疾,初时扮作吕梁山贼,从天山门出来劫了几十车粮秣。李处林也未警觉,仅派数百丁卒驱赶,却不料是夜数千南贼举火杀出,毫无防备就被南贼连陷云州汉军大营南侧两座营垒,使之与太原城里的南贼取得联络。现在南贼将大量的牛马运往太原城里宰杀,看情形竟似要接应太原城里的南贼突围。李处林、阴超也担忧太原城里的南贼得到补给后,有可能趁机反扑,目前已主动放弃太原城北、防御力有限的几座营垒,将兵力集中到云州汉军大营以及两角的防垒之中……”   “……”   摩黎忽阴沉着脸,与海山策马驰上柳林沟寨西南的一座山岗往南眺望。   他在大同接到岚州被突袭的信报时,曹师雄已经判断出徐怀率楚山骑的意图有可能是剑指太原,但当时宗王府很多人都猜测楚山骑突袭太原的意图,乃是吸引他们南下奔袭汴梁的骑兵主力回援。   摩黎忽觉得以他对楚山骑及徐怀这些人的了解,并不觉得徐怀这些人会分不清太原城与汴梁城的分量差距有多大,木赤也不主张无端揣测敌军的意图,而忽视已确知的信息。   此时摩黎忽在山岗上勒住马,眺望棋子山东麓,看着大股南朝兵马在十数里外的谷地里挖壕沟、埋木修栅墙,蓦然间猛拍大腿,叫道:   “海山,你说的没错,徐怀这狗贼就是来接援太原军民突围的!我们不能坐看徐怀这狗贼得逞!”   “木赤严令我们在援军赶到之前,不得轻举妄动!”海山说道。   那颜木赤使摩黎忽率部南援忻州,千余骑兵整队而行要相对缓慢得多,必然要派人纵马驰奔赶来忻州、太原等地先联络、传令。   那颜木赤知道看守太原以及留守忻州等城池的兵马战斗力有多拉垮,不希望清顺军在岚州两天就被打垮脊梁的事在太原城附近重演,以致他们在河东北部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连下数道军令,要求诸部守军坚壁清野,等他从恢河河谷及苍头河河谷动员新的骑兵增援岚州、忻州才作新的处置。   虽说摩黎忽率部赶到忻州,自动获得忻州诸部兵马的节制权以及战场的指挥权,但海山还是要第一优先遵从那颜木赤明确颁布的军令。   “徐怀这狗贼最善速攻,用兵也不能以常理度之,”   摩黎忽沉声说道,   “他率部杀入岚州,海山,你可有料到?他率部穿过吕梁山、奔袭太原是如此之快?海山你可有料到?他率部进入太原北部,当夜就举火南袭,撕开连营对太原城的封锁围困,海山你可有料到?这么没有料到,你难道还总结不出徐怀这狗贼的用兵特点吗?我们真要拖延到后续援兵赶来,徐怀这狗贼可能已经将十数万太原军民接到吕梁山里了!到时候你要怎么追击?”   “南贼皆是轻装,仅有四五千匹马匹,即便屠宰来补充粮食,也仅够十数万太原军民支撑十天半个月,”海山说道,“然而这十数万军民行动必然缓慢,只要木赤将军率援军及时进入岚州拦截,不怕他们能逃出天去!难不成这点肉食,还能支撑他们翻越吕梁山逃入关中去?”   “他们要是攻下云州汉军大营怎么办?云州汉军大营此时储存了有多少粮草?”摩黎忽问道。   “……”海山微微一愣,有些心虚的说道,“云州汉军大营有六千多守军,南贼仓促间未必敢啃这根硬骨头吧?”   云州汉军大营,不仅要支撑李处林所部围困太原城的消耗,阴超所部所需要的粮秣以及南下主力所需要的一部分粮秣、物资,都要从那里中转。   而海山作为忻州的监印官,之前就主要负责组织苦役、车马队,将北面的粮秣等物资往南输运,心里清楚云州汉军大营里目前所储备的粮食就超过十万石。   海山都有些难以想象,云州汉军大营倘若落到南贼手里,他们所面临的形势,会恶劣成什么样子。   “我们能想到的,徐怀这狗贼一定能想到。而我们以为徐怀这狗贼办不到的,却屡屡料错,”摩黎忽说道,“以你之见,云州汉军大营真就强攻不下来吗?”   海山神色也凝重起来。   他之前没有想过南贼会强攻云州汉军大营,很多事没有细想,但这时候细想其事,真就攻不下来吗?   云州汉军大营看似有六千兵马、上万苦役,但来源太驳杂了。   更关键的,云州汉军什么时候能给人足够的信心?   “李处林主动放弃太原城北的营垒,犯大错了啊!”摩黎忽说道,“城北的三座营垒不主动放弃,即便阴超不从南面派兵增援,南贼强攻需要耗费时间,也会损兵折将,同时也令南贼没有足够的空间,对北面云州汉军大营展开攻势。现在可好,李处林这蠢货主动帮南贼将太原城北的战场都清理出来——我们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海山,你在这里集结了多少人马?”   “……”海山满心苦涩,除了忻州保留必备的守军外,他将忻州境内能集结的兵力都集中到柳林沟寨来了,但也只有两百骑兵、六百降附汉军。   而在他们的正面,在棋子山的东麓谷地,南贼先是集结千余兵马部署防御,但今天一天,有好几股吕梁山贼从山里跑出来,聚集到棋子山的敌营之中,使得棋子山之敌超过一千五百人。   而更关键的,他们还不知道有多少南贼兵马藏在天门关西面的峡谷里。   凌井沟峡谷落入南贼的控制之中,他们想要了解岚州境内的情况,侦骑需要多驰奔四五百里,这使得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后续会有多少南兵经岚州往太原杀来……   “……”摩黎忽毅然决然说道,“忻州城守不守都无关紧要,但倘若叫太原军民穿过吕梁山西撤,将令南贼在关陕的力量大增——你即刻将忻州城的兵马连夜调过来,我们休整一夜,明天一早就进攻棋子山东面的敌军。”   摩黎忽率部从大同南下,两天两夜顶着风雪赶了四百五十里路,将卒也是疲惫之极,相比较之下南军却在棋子山东麓以逸待劳,修好简营,还挖出护壕来。   摩黎忽再自信,也不敢现在就马不停蹄对楚山骑在棋子山东麓的营地发动进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提前   有千余虏骑增援到棋子山北面的柳林沟寨,徐武碛、陈子箫、杨祁业等人在棋子山营地也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太原十万军民身体虚弱,大多数还都是平民,想要安全有序的撤入凌井沟峡谷之中,必须确保侧翼不受敌骑的扰袭。   楚山骑东进太原,在天门山北部的棋子山建立防御,封堵住忻州以及后续有可能增援过来的赤扈骑兵,是突袭太原作战能否得到最终胜利的根本保障。   楚山骑出天门关雪夜南袭,陈子箫就第一时间率五百多天雄军俘卒北上棋子山,次日杨祁业也率部从南面的战场撤过来,而今日联络上最先从吕梁山撤出来的几支小股义军,也都补充到棋子山营地来。   也因为这处防线的重要,徐武碛赶过来坐镇,辖制诸将。   “已有少量敌军斥候翻越东面的山岭,监视太原北城的动静,我们没有办法将他们都拦截住。南面对云州汉军大营组织夜战,动静不会小,消息传到棋子山北面,这股敌骑很有可能也会立即组织起来,往我们这边发动突击,”   陈子箫站在几根杉木搭成的简易望楼上,越过一片疏林,眺望在北面的敌军,又抬头看了看天,跟徐武碛、杨祁业说道,   “我们这边也要做好夜战拦截的准备,绝不能让大股敌骑杀到南面去!”   “这些骑兵从大同驰援过来,从他们在大同最早有可能得到消息算起,他们在三天两夜期间驰行四百五十里路,倘若算上他们可能会有的迟疑、拖延,这一千多骑兵赶这段路的时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短,兵卒、战马也更为疲惫——很难想象他们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会贸然趁夜进攻我们……”杨祁业却觉得夜攻云州汉军大营,更应防备阴超从太原城南派兵从太原城的东北角、西北角两翼发动攻势,而不是担心北面的疲骑会同时发动夜袭。   从目前侦察到的情况看,赤扈人增援过来的这部骑队,也正匆匆进入柳林沟寨休整。赶这么急的路,绝大部分人大概躺下去,叫都叫不醒吧?   “大同留守骑兵是不多,但多是追随赤扈人东征西讨多年的精锐战力,其兵卒吃苦耐劳、韧性之强,不在楚山骑之下。大燕亡国,实在是吃太多亏了。”陈子箫叹息说道。   棋子山东麓进驻一千五百多人马,但构成复杂,并非精锐的桐柏山卒。   而一旦南面发生夜战,柳林沟寨的敌军又悍然出动,他们不是守住棋子山东麓营地就完了,更为关键的还是封锁柳林沟寨敌军增援云州汉军大营的通道。   这个作战难度要大得多,要艰巨得多。   陈子箫现在比较庆幸的,是敌军没有直接从柳林沟南下,要不然他们也只能拼了命,从侧翼去拦截,绝不能让他们接近云州汉军大营,更不能让他们进入云州汉军大营。   倘若叫从大同增援过来的这千余虏兵进入云州汉军大营,陈子箫都难以想象楚山卒再强攻云州汉军大营,难度会增加多少。   陈子箫作为掀起桐柏山匪祸的罪魁祸首之一,桐柏山众人现在对他还有意见的人依旧不少,但全程目睹并洞悉匪祸所有细节的徐武碛,更清楚陈子箫的见识、才干,远在一般军将之上。   他神色凝重的点点头,一锤定音的说道:   “增援过来的敌骑应该明白云州汉军大营的重要性,我们不能疏忽大意。即刻传令下去,今夜将卒都不得解甲,营地两侧要尽一切可能多挖些陷马坑、多埋些绊马桩——这些工作天黑都不要停。营中多准备篝火,做好夜战的准备。等天黑之后,调两百人马进入东面的小岭树林驻守,哪怕白忙一场,也要比被打个措手不及强……”   “南面派兵马过来了!”率领侍卫亲兵负责保护徐武碛人身安全的王华,这时候站望楼下说道。   棋子山营地相比南面天门山以东地区,地势上更高一些,众人转过头来,看到有两百余骑兵正从天门山东面往北面而来。   “应是军侯也担忧敌骑会夜袭棋子山,特派兵马增援我们。”陈子箫很是笃定的说道。   相比较陈子箫,杨祁业当然更信任徐怀的判断——这时候见徐怀都派兵马增援过来,当下也没有再讨论的余地,当下就先下望楼去安排。   一炷香后却是沈镇恶、袁垒率两百骑兵进入营地,找到徐武碛、陈子箫、杨祁业他们说道:   “虏兵有千余骑来援,军侯担心南面开启夜战,敌骑有可能会突击棋子山,特令我率部过来增援!”   “你们过来正好,徐爷,便着沈镇恶、袁垒天黑之后率这部人马埋伏到东侧树林之中!”陈子箫建议道。   真正能以逸待劳从侧翼拦截甚至重创敌援的,唯有楚山骑;棋子山营的驻军只能从正面战场结阵对敌骑进行拦截……   ……   ……   红彤的晚霞在西山之巅也渐渐散开,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一片铅蓝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水。   云州汉军大营南侧的投石机阵地,这时候点燃起一堆堆篝火照明,以便投石机继续有条不紊的发射。   当然,敌军在云州汉军大营伐有大量的木材,除了紧急加固屋顶外,还紧挨着兵舍南墙加筑一截截栅墙,避免兵舍被抛砸过来的石弹直接砸中;用长竹竿在半空拉起一道道布幔,也能对抛砸过来的石弹进行缓冲。   经过一天的折腾,投石机对云州汉军大营的威胁,就没有那么严重。   这些部署,对床弩的威力,同样有很大的限制。   从昨夜受惊扰、白天又持续一天惶惶不安的敌军,入夜前见大营前侧的楚山军没有另的异动,大部分人马都进营舍休息。   当然,寨墙下还是集结大量的警戒人马守夜,只是不敢直接站到寨墙上。   虽说二三十斤重的城砖没有经过磨制,很少能准确砸中本身就不高的寨墙,但楚山军将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堵死之后,就将八座简易箭楼、登城车推到前阵,相隔一百步开外的距离上,楚山军的精锐弓手站在四五丈高的箭楼、登城车,对仅有一丈多高的敌营寨墙有着绝对居高临下的优势。   敌军在营中又没有办法竖起同样高的箭楼进行对抗,那样会成为投石机的活靶子。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薄云笼罩苍穹,依稀能看到三五点星光。   这时候一队队人马从前阵撤下,一队队人马举着火把进入前阵,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轮替、换防。   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走到诸将跟前,说道:   “太原守军大部分还很疲惫,楚山军、天雄军又长途奔袭、连日作战,身体消耗已经达到一个极限,所以我没有将今日参与夜战的将卒都组织起来进行动员,让大家争取更多的休息,多养一分气力用于杀敌。不过,诸位回到各部,除了口令等细节需要反复叮嘱,还要跟将卒多交交心。道理只有一个: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大越男儿是愿意跪在虏兵的屠刀下苟且偷生,忍看妻儿手足受胡虏侵凌掳掠,还是拼死一搏……这些话,之前可能反复说过,但大家不要嫌其烦。大家都各回其部,再有两柱香的工夫,我会给出信号,大家一起攻营,到时候后续兵马才会陆续进入前阵,我们一定要为后续兵马杀入敌营纵深,撕开口子!”   徐怀原计划是等到凌晨,大部分敌军都已进入梦乡,值守敌卒也最疲乏、懈怠的时间发起进攻,但敌援比他预想的要来得早。   从大同增援过来的敌军虽然才一千余众,但这部分人马比云州汉军大营里的六千守军,更令人不容小看。   他不能给这部分虏兵从容休整的机会,于是将总攻时间提前两个时辰,争取在天亮之前就拿下云州汉军大营。   因为要封堵敌军从侧翼的增援,殷鹏、唐盘要各率一部精锐守住两翼,真正用于对云州汉军大营进行强袭的楚山精锐只有一千人,楚山精锐也将负责从中路、南辕门附近正面突入敌营,左右两路则是三千名勉强还能进入战场厮杀的太原守军。   徐心庵他们都担心太原守军挑选出来的三千将卒还有多少战斗力,徐怀却不担心。   哀兵可用,这三千将卒比谁都更清楚他们背负着十万太原军民生的希望,只要为他们创造往敌营突进的机会,他们就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坚强意志。   当然,倘若想最低限度的降低左右两路的伤亡,中路兵马需要以最快的速度突击到敌军大帐位置,将其夜间薄弱的指挥体系彻底打烂掉了…… 第一百六十章 夺营   铁枪如龙窜出,搭上拒马,下一瞬王举往侧边斜跨半步,吐气开声,浑身筋骨爆出有如雷鸣一般的微鸣,身椎旋拧之间,无穷巨力带动枪身似水波般颤起,瞬息涌至枪头,顿时间将重逾两三百斤重的笨重拒马挑得离地而起,往左前方斜飞过去。   “操死你八辈子姑奶奶!”   牛二咆哮着拿铁盾抵住一只拒马,铁塔一般的身躯猛然发劲,这只拒马与左右各一只拒马拿麻绳捆绑在一起,却被牛二猛然推动起来,往后面的敌军撞去。   左右数名健锐持皆重盾,紧紧簇拥住牛二,以防牛二动作太过莽撞,露出破绽为敌军所趁;更外侧也有两组健锐持重,抵住拒马往前推动。   徐怀在诸将卒的簇拥下,以身为弩,倒持一支短矛猛然的往数十丈外的敌阵掷去。   虽说徐怀持弓射箭,杀伤力更大,但在激烈的战场上,以矛掷杀,绝对是比弓弩更震慑人心的手段。   楚山兵马夺下太原城北连营及前垒所缴获的箭楼、登城车,重新推到连营北侧的战场之上,对云州汉军大营的寨墙,有着绝对居高临下的优势。   在入夜之前,徐心庵率人马先将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堵死,然后安排登城车、箭楼等迫近敌营前,组织精锐弓手站上登城车、箭楼,居高临下射击。   敌军短短一天时间还没有办法很快准备反制措施,在入夜之后,除了少量敌卒躲在寨墙上的战棚里不敢露头外,更多的值守敌卒只敢躲在寨墙内侧待命。   这种情况下,楚山军健锐逼近敌营后附梯登墙,虽然也经过一番血腥厮杀,才将南辕门左右的寨墙夺下来,但到底要比强附真正的高耸城墙容易得多。   不过,不是夺下寨墙,敌卒就此崩溃,再无反抗。   实际上,从寨墙突杀进去,真正的夜战夺营才真正拉开血腥残酷的帷幕。   云州汉军大营乃是一座标准的大型军寨,除了守军众多密集外,营内所储存的战械也多。   而从云州汉军大营的南辕门进来,是一条笔直、宽敞的土路,直接连接北辕门。   这条土路乃是太原与忻州之间的官道。   云州汉军大营作为赤扈人南下粮秣物资的中转站,其实就是骑踞官道而建,官道及两侧的空间在营中还予以保留。   不过,此时这条土路已经用拒马、鹿角堆出一层层路障,在层层路障之后,则是簇拥着一辆辆偏厢车、铁滑车、盾车,严阵以待的敌卒。   楚山骑昨夜从天门关杀出,举火夜袭连营,打通与太原城的联络,李处林再大意,也会防备楚山骑有可能故伎重施夜里强攻云州汉军大营,营中防御也极严密——再者说了,徐怀提前两个时辰发动夜战,入夜不久,绝大部分敌卒刚刚吃过夜食,都还没有歇下。   夜战开启后,李处林也意识到寨墙难守,吹响号角,组织兵卒利用拒马、鹿角、铁滑车、盾车在营中层层叠叠结阵防御。   云州汉军在太原城前伤亡惨重,士气低迷,还不得不大规模征募新卒保持兵马规模,不过夜战中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还是要强过战前的预测。   一方面,是太原城下逾一年之久的血战,双方结了死仇,云州汉军将卒迫不及待的想着攻陷太原城,然后好疯狂屠戮,发泄心里积郁已久的暴戾;反过来他们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落到太原守军手里不可能会有活路。   另一方面,徐怀绝不能让大量的云州汉军从北辕门往北面逃去,冲破他们在棋子山东麓的封锁,与北面柳林沟寨的虏骑会合,下令王宪夜战开启后就从北面堵死北辕门。这也迫使六千多云州汉军变成笼中困兽,只能背水一战。   徐怀与王举亲率楚山健锐,从南辕门突入敌营,然后沿官道一层层撕开拒马、鹿角以及不计其数铁蒺藜组成的路障,抵近一辆辆盾车、铁滑车,将簇拥其后的敌卒杀死、杀溃,艰难却坚定不移的往北突进。   庆幸的是太原守军从左右两侧突入敌营,虚弱身体所爆发出来的战斗力更令人震惊。   太原守军先从左右两侧出发阵地杀入敌营,但破除路障的速度有些缓慢。   他们身体还是太虚弱,军中那些个曾经能力扛巨鼎的力士,此时都骨瘦如柴,没有谁有力气直接用长枪将一只拒马挑飞。   他们只能无视敌卒射来的箭矢,无视敌卒捅刺劈斩来的枪林刀山,凭借血肉之躯,抵近后直接将拒马强行拖开。   很多拒马用麻绳捆绑在一起,只能抵近拿刀剑斩剁。   他们太虚弱了,举刀劈斩,手都在颤抖,哪有什么准头,手里的护盾也没有办法自始至终护在身前,但他们不畏生死,一个人倒下,更多的人冲上来。   虽说将卒奋不顾身,无视伤亡,但推进的速度实在是快不了——很多军将武吏都是身先士卒,但手脚虚弱,身边也没有精锐护卫,很快就战死好几人。   不过,文格浚等太原守将,并没有因为实际所面临的困难,就采取保守的打法——原本他们可以轮流安排兵卒进入锋线作战,徐怀对他们的要求,是楔入敌营,从两侧牵制住敌军,不要被敌军驱赶出去就好。   然而太原守军被迫困守城池一年之久,因为粮食匮乏、身体虚弱,兵力上又处于绝对的劣势,他们最后只能昼夜守在城墙之上,但不意味着他们心里不想从太原城杀出。   不,每一个将卒心里比谁都渴望有朝一日能从城中杀出。   太原城里每一个将卒,比谁都更渴望哪怕从敌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从两点突进,速度太慢,军将武吏就带着兵卒沿着敌营东西寨墙,不断往北面突进,创造更多往营中突击的阵地。   太原守军舍生忘死杀入敌营纵深,徐怀率领楚山精锐从南辕门中路往北突击,就不需要考虑敌卒有可能从两侧营舍间的狭窄巷道,迂回进攻他们的侧翼……   ……   ……   夜空虽被薄云笼罩,但柳林沟寨距离云州汉军大营也就三十里,摩黎忽站在一座高岗上往南眺望过去。   太原方向一片漆黑,仅有稀廖的细微光亮点缀,但就在云州汉军大营方向,光亮之密集异于寻常。   海山所遣,遁入东侧山岭之间、监视太原战场的斥候,这时候也纷纷点燃山间的篝火向忻州方向示警,表明云州汉军大营正爆发大规模的夜战。   “南贼在棋子山东麓营地之外,是可能还藏有伏兵,但我们不能承受云州汉军大营为南贼夜战强夺的后果!”摩黎忽看向海山,说道,“你不需要担心什么,违背军令的罪责,我一并担下,你只是听我命令行事!”   海山往南又看了两眼,微微颔首,支持摩黎忽此时就往南出兵的决定。   两人在十数骑簇拥下,往山岗下的柳林沟寨驰去。   一千以降附汉军为主的忻州守军,一千从大同增援过来的赤扈骑兵,这时候已经在柳林沟寨前集结完毕。   忻州守军将由海山统领,负责直接进攻楚山军在棋子山东麓的营地,牵制住楚山军在棋子山东麓的兵马,最好将他们限制在营地里。   摩黎忽在千余如潮水列阵的骑兵前勒住马,借助火把微弱的光亮,看向前列一张张饱经风霜、粗犷野蛮、眼睛里对战争还充满渴望的脸看过去,振声叫道:   “南贼既然在太原城北面发动夜战,他们在棋子山东麓部署的兵马,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拦我们从棋子山东面的谷地通过——南贼甚至还有可能在某个地方布下的伏兵。不过,云州汉军大营倘若叫南贼夺走,我们将失去增援太原的意义,现在忻州千余军马,将负责进攻南贼部署棋子山东面营地里的兵马,我们不要与棋子山之敌纠缠,也不要畏惧伏兵,全力南下,争取更早与云州汉军会合……”   ……   ……   陈子箫盯着棋子山北麓。   敌军两三千人马出柳林沟寨前集结的情形,在密集火把的照明下,这边相距仅五六里,还是很模糊的看个大概。   虏骑要出寨夜行,也必然要借助大量的火把照明。   要不然上千人马在坑坑洼洼、地势不平的野地横冲直撞,不要说保持阵列,大部分将卒很快连方向都会迷失掉。   黑灯瞎火的,没有向导,谁他娘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   “千余虏骑全出来了,他们一定会全力从营地东面的空隙穿过南下,我们在棋子山这边的营地已非攻夺的重点!”   陈子箫建议徐武碛立刻将主力拉出营地,不能再考虑坚守营地以吸引北面敌军的攻势。   此时对他们来说,棋子山营地失守,并不是多大的问题。   只要徐怀率领楚山骑主力顺利夺下云州汉军大营,明天就会派兵马过来增援,重新夺回营地——现在就怕虏将已经彻底看透他们接援太原军民的意图,看清云州汉军大营的重要性,不顾一切的从棋子山营地以东的空隙里穿过南下。   陈子箫很难想象仅凭沈镇恶、袁垒率领两百骑兵埋伏在东侧树林里,能拦截住这么多的虏骑……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拦截   棋子山东麓营地,踞官道而立,往两侧冻得结实的硬土里各开挖两里许的浅壕、立以栅木。   虏骑倘若想从棋子山营地东侧快速南插,只能走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的野地。   而火把照明亮度有限,通常来说,骑兵强行军都会压着速度。   不过,千余虏骑哪怕之前刚刚经历过超高强度的强行军,入驻柳林沟寨才休整两个多时辰就再度集结,但举火往南行军的速度,比沈镇恶、袁垒他们想象中要快得多。   沈镇恶、袁垒率两百骑兵,天黑之后就拉到谷地东侧的一座低岭树林里潜伏起来,他们看到这一幕,眉头深皱。   与此同时,徐武碛、陈子箫也极其果断的点燃部署在营地东侧的一堆堆篝火。   之前也预料到这里会成为战场,挖了很多陷马坑、埋了一些陷马桩,堆积很多柴火,准备用于夜战。   一队队步卒也同时从营地鱼贯而出,快速往东延伸,准备结阵拦截虏骑。   虽说徐武碛派出的传令信使还没有抵达,沈镇恶、袁垒也看到主营那边的意图:宁可营地叫正面蜂拥过来的敌军步卒夺走,也要尽一切可能,阻挡住千余虏骑往南穿插的步伐。   不过,从柳林沟寨到预定的拦截战场都不到六里地,以虏骑这么快的南插速度,棋子山守军从营地出来,来得及集结,来得及列阵吗?   沈镇恶、袁垒往南眺望过去,他们只能勉强从火光分辨强攻云州汉军大营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可能距离最终的胜负还有一段时间。   “你率部在此耐心等候时机,我率一百骑兵先去拦截虏骑!”沈镇恶咬着牙,对袁垒说道。   “敌骑注意力没有被正面的拦截战场彻底吸引过去,我们现在就进袭其侧翼,只会提前陷入混战,不会有突袭的效果!”袁垒惊道。   他们最初的计划,趁虏骑全神贯注围攻营地,或在下方空旷谷地被步卒阵阵拦截住的时候,趁其不备出兵强袭其侧翼。   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突袭效果。   沈镇恶现在就决定率一百骑兵,先杀将出去,面对十倍于己、战斗力更强的虏兵,可想而知会是何等的凶险。   “虏骑南插速度太快,步卒从营地出来,不要说结阵了,简单整队集结都很难做到。这么多人马要是什么都没有准备,就直接混战,太容易被虏兵冲溃了——这时候必须去拖一拖虏骑的速度!”沈镇恶也不由袁垒分说,侧翼伏兵他是主将,即刻传令下去,着其部将卒牵马随他先行,   沈镇恶也没有奢想着仅以百余骑兵,就能从正面将十倍于己的虏骑拦截住,率部走下小岭也不点燃火把,他们走过这条小径,路熟,走到林子边缘,藏在暗中就用弓弩射杀最前侧已经探路过来的十数虏骑。   沈镇恶主动将自己暴露出来,也是想着打草惊蛇,将虏骑主力南插的速度压下去——相比较之下,忻州守军步行往棋子山营地压来,速度就慢得多了,甚至一个时辰之内,都不用考虑他们能杀到营地之前。   沈镇恶还是低估了赤扈人,低估赤扈人里哪怕是中低级武将的战术素养。   沈镇恶率部走下小岭,虽然是摸黑走熟路、战马衔枚,没有举火,但穿林踏雪的动静,还是引起十数居前探路的虏兵斥候怀疑。   对方虽说两三人被乱箭射中,却没有多少惊慌,也没有后退拉开距离的意思,而是辨着方向,直接将手中的火把投掷过来,然后取弓抽箭,对着幢幢黑影就“嗖嗖”开弓射箭。   虏兵很显然预料到半途有可能会遭遇伏兵,除了前列百余虏骑加快速度往这边赶来会合外,其主力并没有受到多少惊扰。   虏兵主力在快速前插的同时,两翼各有百余虏骑往侧前方展开,意图趁进入拦截战场的步卒还立足未稳,就杀到近前进行混战。   见此,沈镇恶顾不上身旁坐骑的前胸、脖子各中一箭,翻身上马,率部先往前侧十数虏骑斥候突袭过去。   十数虏兵斥候居前,已经接近拦截战场的边缘,没有火把,但靠着远处的篝火照明也已经能勉强分辨左右的地形。   他们无意以少敌多,拉拽缰绳,驱马往斜侧驰去,后面百余骑兵很快就直接冲上来,与沈镇恶所部杀作一团——他们是要争时间,为后续主力南插扫清道路,至少不能让百余骑伏兵拦截住。   陈子箫、徐武碛等人乘马先进入拦截战场,相距三四百步,也分辨不出沈镇恶或袁垒的面貌,但从主动出击拦截的骑兵规模分辨,知道沈镇恶或袁垒分出一半伏兵主动暴露出来,这时候见打草惊蛇不成,他们又不惜以这点兵力与虏骑混乱,目的就是为步卒快速进入拦截战场结阵争取更多的宝贵。   “抓住手里的长矛、大盾,不要哆嗦,虏兵没有比你们多长一条腿、一只手,看到刀砍来,举盾去挡。不要退让,不要退让,大家记住,与身边人紧紧挨到一起,马蹄子踏过来,也不足为惧!持矛者先捅马!抓紧手里的长矛,对着对方的战马捅去,那么大的目标,不要说天黑看不清楚,又不是叫你们去捅马卵……”   徐武碛、陈子箫驰马来回奔走,扯着嗓子大叫,粗俗的勒令兵卒抓紧手里的刀盾枪矛,整饬队列。   他们不可能等所有人马都进入拦截战场结阵再有行动,看到有两队人马最先完成集结,便下令他们前驱接战。   棋子山营地以东,相对开阔的谷地仅有四五里宽,但往东十数里地形依旧谈不上有多崎岖。他们进入开阔谷地结阵,要是单纯想着被动拦截,敌骑依旧可以继续往东面的低岭区绕行。   他们现在也不知道云州汉军大营之中的战况如何,只要守军还没有彻底放弃抵抗,叫数百虏兵驰至近侧,甚至都不需要进入云州汉军大营会合,都会极大鼓舞守军的士气,令战况变得更复杂、混乱、难以预测。   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将这部虏骑拦截住,不惜一切代价拦截住。   “杨祁业,你在此守住后阵!”   不可能所有步卒都投入混战。   现在的情况,先一步集结起来的人马,必须前驱接战,但同时也是为后续出营的人马集结更坚固的阵型,争取时间。   棋子山守军,能真正结阵对抗虏骑冲击的,其实就只有杨祁业部。   其他的无论是天雄军俘卒,还是这两天下山赶来投奔的吕梁山义军,更适合混战。   对杨祁业下过军令,徐武碛便陈子箫在王华等十数侍卫的簇拥下,将长槊夹于腋下,往敌阵突杀过去。   篝火提供的照明是有限度的,两千多人马在黑夜中厮杀作一团,又是在营地之外,传统的指挥体系已经不能再发挥任何的作用。   后阵由杨祁业坐镇即可,徐武碛、陈子箫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亲自上阵,多杀虏兵,为左右将卒稍稍减轻压力。   当然,要是左右将卒抵挡不住,被屠戮一尽或驱散溃败,他们也将被成百上千的虏骑所吞没。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没有机会用整饬、严密的步甲阵列将虏兵抵挡在拦截战阵之前,双方主力已然战作一团,也就失去从侧翼发动突袭的意义。   袁垒也不去等候更好的时机,振声高呼,便率部从树林杀出,咆哮着嘶喊既定的口令,往虏兵侧翼进攻过去。   混乱的战场之上,步卒看似人数不低,但所处的劣势还是太大,他率部百余骑兵投入战场,至少能稍稍扳回些劣势……   ……   ……   云州汉军大营守军多达六千人,徐怀又不容他们从北辕门突围去冲击棋子山营地与增援虏骑会合,困兽犹斗的抵抗意志要比想象中强得多。   除了突围无望外,李处林等契丹降将更是认定南朝即将灭亡,楚山骑突袭太原不过是垂死的挣扎。   徐怀这时候就算给他们投降的机会,他们也不觉得向徐怀投降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彻底的成为跳梁小丑罢了,很可能最后还会落到赤扈人的手里,更生不如死。   这种情绪与认知下,他们也是极尽一切能力抵抗,甚至亲率人马、身居前阵参与厮杀。   即便徐怀率楚山精锐杀到其中军大帐之前,李处林也不退避,而是将不多的精锐嫡系都集结到身边进行殊死抵抗,等待两翼的抵抗能重新夺回上风。   云州汉军大营的大帐,原先乃是城外建于官道旁的一座庄园,庭院深重。   待冲车将风格粗犷的厚重木门撞垮塌,徐怀、萧燕菡、王举等人亲率精锐,层层往里突进,展开一屋一舍的争夺,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之际,徐怀才将身边仅剩十数侍卫的李处林围困后大帐西北角的院子里。   徐怀这时候也无意跟李处林废什么话,指使乌敕海、牛二、史琥持刀盾突杀进去,将李处林身边十数侍卫尽灭之后,将李处林乱刀砍死。   他这时候才叫人找来梯子,难免有些力竭的爬上房檐。   云州汉军大营的战事这时候也都临近尾声,只剩为数不多的守军还在负隅顽抗。   太原城西北、东北角两翼的战事规模不大,没有多激烈,现在已经偃旗息鼓。降将阴超却是发挥一贯的水准,没有带给他们什么“惊喜”,棋子山营地方向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虽说有虏骑从棋子山方向漏过来,但人数不多,都被王宪在北辕门外分兵拦截,对云州汉军大营内的战事没有造成多大的干扰,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棋子山东麓谷地的战事有没有临近尾声,又付出多惨烈的伤亡……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胜利   天际露出鱼肚白,天光还没有大亮起来,苍穹是暗沉沉的墨蓝色,但四周的山岭仿佛剪纸一般浮现出清晰的轮廓。   天地间清濛濛一片,只有很淡的雾气在原野之上流转,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消逝一空。   云州汉军大营内的战事已经临近尾声,负责封堵北辕门的兵马,这时候也顾不上围剿从北墙翻越逃出的数百溃兵,分出三百余骑往北面棋子山驰去。   徐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房脊上坐下来。   云州汉军大营内除了还有少数敌军在负隅顽抗外,大批投降的俘虏要看押起来,还有从岚忻云朔等地强征过来的上万苦役需要安抚住,以免会有不必要的躁动——还有好些营舍、仓房火势不小,需要及时扑灭。   “院子里清空出来了,你下去歇息一会儿!”王举与徐心庵爬上屋檐,见徐怀还是在眺望棋子山方向,说道,“漏过来的虏兵不多,棋子山那边大体还是守住了,伤亡应该不会太多!却是太原守军,昨夜伤亡有些惨烈!”   具体的伤亡数字还没有统计出来,但环顾四周,营舍间狭窄街巷尸体暂时还敌我不分的遗弃在那里,真正的尸骸如山、血流成河,夜战之惨烈可见一斑。   不过,惨烈的牺牲并没有吓倒太原守军,甚至都不能令他们感到太多的悲伤。   过去一年他们困守太原城,战死、伤病以及饥饿而死八九万众,绝望到麻木不仁,他们心底的悲伤已经被榨干净——他们这时候心里充塞着胜利及生还的喜悦,到处都欢呼起来。   也许个人的声音是虚弱喑哑的,但成千上万的太原守军欢呼起来,阵阵声浪冲破云宵、在四野传荡。   是的,太原守军最初仅有三千人马编入夜战序列,就昨日白天的情况,太原军民也仅有三四千人还能勉强拿起刀弓盾矛参与作战。   不过,夜战进入最激烈、最残酷相持阶段时,许蔚、文横岳几乎将北城所有能拿得动刀矛的兵卒都派了出来,从云州汉军大营的东面、西面附墙突杀进来。   很多人甚至只能勉强爬上寨墙,就失足一头栽下来摔伤、摔死。   不过,就是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拼尽一切的气慨,令云州汉军直至彻底被歼灭都没能在夜战中稍稍扳回劣势。   太原守军对云州汉军早就恨之入骨,夜战开启就直接杀红了眼,刀剑之下也绝不容情,刀锋过处不留一名俘虏——目前仅有楚山骑负责突破的中路收容上千战俘。   虽说这导致左右两路的敌军抵抗犹为激烈,没有投降的余地,就拼杀到底,这使得太原守军从左右突进伤亡犹其惨烈,但到底是他们获得最终的胜利。   即便是普通兵卒,也知道这一仗是何等的关键,因此在获胜后,欢呼声才会如此的热烈。   夜里曾试图从东北、西北两角营垒发起进攻的敌军,这时候不仅早就偃旗息鼓,甚至有将人马往南撤退的迹象;他们已经被杀破胆了。   徐怀留王举、徐心庵守在房脊上,继续盯着还没有彻底平息下来的战场,他跳下房檐回到院中。   这里原是云州汉军大帐的衙厅大院,最早是庄园里的东游园,但被云州汉军占据后,游园东西两侧临时各建了一排厢房,作为署理各种事务的公廨。   院子里的尸体已经清理出去,地方上还留有一滩滩血迹。   徐怀正要问萧燕菡去了哪里,听着前院一阵铠甲簇动的声响,片晌后看到乔继恩、顾继安、许蔚、文横岳等人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往这边走来。   “军侯出马,果真是战无不克,太原军民都要感谢军侯再造之恩!”许蔚拿枯瘦手掌拽住徐怀,激动的说道。   “全赖将卒用命,徐怀哪敢居功?”徐怀搀住许蔚,说道,“太原军卒昨夜作战异常勇猛,伤亡也极其惨烈。我最初想着太原守军先过吕梁山,进入岚州境内拦截围堵虏兵,现在可以要稍稍调整计划,考虑翻越吕梁山前往府州了……”   杨广故道的主体部分大约有八十里路程,精锐兵马一夜强行军就能通过,但太原军民人数太多、太虚弱,又缺乏严密的组织,从狭窄峡道通过的速度,与编练有序的精锐兵马,完全是两个概念。   徐怀估算太原军民需要花费三四天时间,大概就可以全部转移进凌井沟峡谷,毕竟从太原城到天门关峡口,就十六七里,很多人再虚弱,还能勉强一口气走下去。   补给后续可以用骡马运入凌井沟峡谷。   不过,携带大量的补给在内,十万军民要通过杨广故道进入岚州境内,可能需要八九天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叫那颜木赤从恢河河谷、苍头河谷集结大量的骑兵杀入岚州。   而在岚州,那颜木赤在会合曹师雄所统领的清顺军残部之后,可以直接从宁武翻越棋盘山南下,从汾水上游河谷拦截太原军民西撤府州的通道,也可以绕到岚谷县,从铸锋峡道的西端,拦截他们经桃花冲砦西撤的通道。   楚山骑、天雄军俘卒前期作战,累积伤亡都很大,太原守军昨日一战又是那样的惨烈,目前能继续挖掘的潜力都很有限,这时候想要从这两个方向完全封堵敌军的进攻通道,徐怀也不知道还将付出多惨烈的代价。   此外,管涔山的山势远没有吕梁山这么险峻。   他们即便能占据黄龙坡、棋盘山、草城砦等要点,也没有办法避免小股敌骑渗透进来;而十万军民西撤的队列也将是难以想象的庞大及松散,受到干扰、袭击,也容易混乱。   徐怀现在倾向进入凌井沟峡谷后,十万军民就直接往西南方向翻越吕梁山,尝试从府州南部渡过黄河进入延州。   当然,接下来整个晋陕地区都将进入更为严酷的寒冬季节。   即便这次攻陷云州汉军大营缴获大量的补给,确保十万太原军民接下来两个月不虞粮草有缺,但太原军民身体是这样的虚弱,在严寒季节翻越数百里的雄山峻岭,可能会有相当多的人坚持不下,倒毙途中。   不管怎么说,徐怀他们现在就必须要做出取舍。   “胡虏势强,汴梁岌岌可危,随时有可能陷落,还需保住更多的兵马抵挡胡虏!”乔继恩代表景王而来,一锤定音的说道。   许蔚、文横岳点点头,他们将与太原军民共同翻越吕梁山,就谈不上放弃。而太原守军牺牲已够惨烈,也需要保住更宝贵的种子。   大的方略确定下来,军事部署都要做相应的调整。   岚州境内,黄龙坡驿、棋盘山以及草城砦的兵马,作战目标需要立时从构建防御、堵截,转变成牵制、袭扰岚州境内的敌军;而黑雁驿成为他们必守之地,需要集结更多、更精锐的兵马构筑防御。   徐怀与乔继恩、顾继安、文横岳、许蔚商议,决定着潘成虎、徐武江率领岚州境内的天雄军俘卒、秦凤军郑晋卿部都撤入黑雁驿,府州进入岚州的兵马,集中到草城砦、黄龙坡驿牵制敌军,现在就直接派出信骑,传令过去。   而太原方面,先安排一千尚能徒步西撤的守军将卒先行经天门关西撤,前往黑雁驿与潘成虎、徐武江会合,然后午后再安排第一批粮草运往凌井沟峡谷,天黑之后安排第一批军民撤退。   他们要争取三天之内将所有的军民、粮草以及牲口撤入凌井沟峡谷,楚山骑留在最后再撤入凌井沟峡谷。   云州汉军大营里,除了数十仓满储的粮食外,还有大量的骡马、大车;俘虏上万苦役,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被赤扈人强征过来运送粮草的。   这些苦役主要是从岚忻等地的汉民,太原军民就算是杀红了眼,也不会难为他们,但这时候也不可能将他们放走再落入赤扈人控制之中。   驱使他们运送粮食进凌井沟峡谷,最是便利;要不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将十数万石粮食运往凌井沟峡谷,也是叫人头痛。   临近到午时,伤亡才统计出来。   云州汉军大营的战场,歼灭守军五千四百余众。   因为太原守军不留俘,直接击毙敌军超过四千人,俘虏仅一千二百人,大约有六七百守军翻墙逃走。   云州汉军大营东西两侧不远处就是山岭,敌卒有机会翻墙出去,逃入山岭林地也不是特别困难。   又因为太原守军不留俘,同时守军将卒太虚弱,夜战惨烈战死超过一千五百多人,还有大量的受伤将卒,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情况,后续都有可能会支撑不下去。   相比较之下,楚山骑负责从中路突进,战死及重残才一百八十余人,这个伤亡就已经算是相当大了。   太原城两翼的拦截战场,双方伤亡都有限,降将阴超手里所掌握的兵马虽众,却没敢狠打。   另一处作战激烈且伤亡惨烈的战场,则是棋子山东麓拦截战场。   徐武碛、陈子箫、杨祁业率一千九百余兵马守在那里,清晨才最终将反复冲击过来的虏骑击退,棋子山守军死伤逾半,沈镇恶、王华两将战死,徐武碛、陈子箫、袁垒等将身上也多处受创。   棋子山东麓拦截战场,击毙击伤虏兵约五百人众。   虽说守御棋子山的人马伤亡要比虏兵惨重,但关键是徐武碛、陈子箫他们顺利完成拦截任务,保障最终攻陷云州汉军大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国殇   进行凿穿作战之时,需要武勇军将身先士卒,执刃充当锋簇居前,但只要左右阵型整饬,不被敌军打散、打溃,周遭将卒又经过严格的训练,在残酷血战养成紧密配合作战的习惯,一般说来并不会比普遍将卒更凶险。   最为凶险就是阵型散乱进行混战。   而身穿精良铠甲的军将在战场上极为引人瞩目,最易引起围攻。   一旦孤身陷入众多敌卒围杀,任谁身手再强,也不可能抵挡住从四面八方劈斩捅刺过来的刀戟枪矛,体力也会在极短时间内耗尽。   沈镇恶并非不知道凿穿战术的要义,并非不知道以少迎众、进行混战的凶险,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率百余精锐第一时间从侧前方突杀出来,目的就是为了拖延虏骑南插的速度,给棋子山主力兵马集结争取更多宝贵的时间。   沈镇恶这点人马,很快就被敌军吞没,沈镇恶英勇战死不说,百余楚山健锐最终也仅有三十人从战场上活下来,还个个身负多处刀创箭创。   袁垒率部切入战场较缓,伤亡情况就要好很多,但战死及重残也超过四成。   袁垒本人也身遭多处重创。   当时情况紧急,拦截兵马又以义军及天雄军俘卒为主,缺乏以松散步阵对抗骑兵的经验,徐武碛、陈子箫都只能身先士卒,与敌混战,也是多处受创。   王华统领侍卫精锐紧跟徐武碛、陈子箫左右,自己却在恶战中面颊连中两箭身亡。   天雄军俘卒发挥出异样的决死斗志,第一时间毫不犹豫以孱弱的身躯杀入虏兵骑阵,六百余卒几乎是全军覆灭,这才为杨祁业部及几支义军结成紧密步阵争取到宝贵时间,遏制住虏兵的兵锋。   为徐武碛、陈子箫、袁垒等人安心养伤,午后留王举在云州汉军大营坐镇,徐怀亲自赶来棋子山部署后续的防御。   当然,徐怀也无意集结兵马去攻打忻州。   即便将忻代等城都攻打下来,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却会增加更多不可测的伤亡。   徐怀裹着大氅,坐在平岗边缘的一座崖石,眺望冰雪覆盖之下的苍莽大地,东面的谷地,继续驱使从云州汉军大营解救的千余苦役修筑临时的防御工事,南面正搜集柴草,准备火葬英勇战死将卒,然后将他们的骨灰带回楚山安葬。   萧燕菡抱膝坐在徐怀身边,这时候身后疏林深处传来一阵低哑而沉郁的吟唱,她听不真切,问徐怀:“在唱什么?”   徐怀倾耳听了一会儿,拿囊刀连鞘合着节奏,轻轻敲打搁在膝前的圆盾,给萧燕菡轻吟复诵: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好一会儿燕小乙拖着一棵带着枝桠的柏树走出林子。   这棵柏树早就枯死,树身上还留有雷劈过的灼痕。   牛二好奇的看过去,问道:“你费那么大气力,一个人将这棵枯树从林子里拖出来作甚?”   燕小乙见徐怀、萧燕函也看过来,将枯树扔地上,说道:“我与镇恶相交莫逆,初时追随王孔;王孔流放岚州,镇恶感其恩义,又担心他生情忠良会遭奸人迫害,邀我一同前来岚州,机缘得遇军侯,追随帐前效力。他与我常说,生死寻常事,他也没有婚娶,若能葬于父母坟莹旁,便是幸事。我得替他完成这个遗愿!不过,镇恶是齐州人,也不知道何时能等到山岳泰平,将镇恶骨灰送回齐州安葬呢!”   说是要尽可能将牺牲将卒骨骸带回楚山安葬,但一战牺牲那么多将卒,不可能逐一积薪火化,只能数十具尸体同一批火化,也就会难免有所混淆。   燕小乙他到林子里找到一棵雷击枯死的柏树,是要单独火化沈镇恶的遗体,然后将他的遗骨带回楚山……   ……   ……   摩黎忽忍住创口阵阵传来的痛楚,久久站在城楼上一动不动。   忻州城距离棋子山五十余里,他极目远眺也眺不出一个毛来。   海山登上城楼,说道:“南贼并无往北出兵的意图,看来忻州这边无需担忧太多!”   “徐怀狗贼突袭太原,从头到尾都是接应太原军民撤往关陕,他当然不会费气力来打忻州——打了忻州,他还能守住不走?”摩黎忽恨道,“阴超那狗东西,竟然怯敌畏战,真是连曹师雄都不如!”   凌晨时,他们就有小股人马穿插到云州汉军大营附近,虽说不成规模,难以对云州汉军大营之中发生的激烈战事造成干扰,却也足以叫摩黎忽了解到昨日夜战的大部分细节。   李处林所部据云州汉军大营抵抗之激烈,出乎摩黎忽的意料,也因此这叫他尤其感到可惜、痛惜。   他倘若昨日抵达柳林沟寨时不作任何的休整,就不顾一切的率千余骑兵直接南下,也许伤亡会更惨重,但云州汉军大营说不定就能保住了。   而阴超手掌重兵,距离云州汉军大营又近,却怯敌畏战,没能有力增援到云州汉军大营,犹叫他痛恨不已。   阴超倘若能更为坚决的从太原城两翼出兵救援云州汉军大营,昨夜之战局也必然会发生改变,而非现在叫徐怀彻底打通接应太原军民撤入凌井沟峡谷的通道。   他们现在就算将忻代等地所有的兵马都集中起来,也不多两千多残兵,根本不可能从侧翼对徐怀造成任何的威胁。   他现在虽然不用从忻州狼狈逃走,但也只能在忻州城眼睁睁看着十万太原军民,携带从云州汉军大营缴获的大量粮秣逃入吕梁山中。   而他也能预感到这十万军民,日后将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麻烦。   赤扈崛起于草原,东征西讨逾四十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这种箭尽粮绝、伤死惨烈也绝不会投降的城池、部族。   而每攻陷这样的城池、部族,赤扈兵马都要对其进行屠戮灭绝。   一方面是为了震慑其他敢于抵抗赤扈的势力,另一方面赤扈人也深深清楚,这些人不可能会降服赤扈,而叫他们得到喘息的机会,他们凝聚起来的反抗力量,要远比一般敌对势力惊人得多。   所以更要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摩黎忽领兵时间不长,原本对这一点没有太深的感受。   他们昨夜在棋子山所遭遇的拦截,并非楚山兵马主力。   从阵列、铠甲、兵械以及将卒个体所展现的战斗力,摩黎忽能判断出这些兵卒应是为徐怀进入岚州或太原后,从当地反抗势力那里所召集的兵马,自然远远谈不上精锐,但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的斗志,此时却犹令他感到心惊。   十万太原军民困守城池一年都决死不降,摩黎忽现在忍不住想这里面会有多少决死之士,未来将令多少赤扈男儿饮恨沙场。   “木赤元帅若能听你所言,举留守兵马,经雁门关全力南下,必能叫这些南贼死无葬身之地!”   海山这时候已听说都元帅府初知楚山骑意图奔袭太原时,摩黎忽曾主张集结大同留守兵马全力南下增援太原,但最终为坐镇都元帅府的副都元帅那颜木赤否决。   海山心里对昨夜没能突破棋子山南军拦截,惋惜不已,忍不住想摩黎忽率领南下的骑兵再增加一倍,战局或会不同。   “或许吧,”   摩黎忽要说心里没有惋惜,那是自欺欺人,但他将思路细细梳理一遍,又摇头说道,   “就当时之情形,元帅决定并无过错,我们始终需要根据确定的消息去做决定,而非根据揣测。这样虽然不能完全避免坏的结果,甚至不能完全避开敌人有意设下的陷阱,但至少能避免最坏的结果。徐怀此贼虽然狡诈,却绝对是值得我们重视的敌人。我们真要举大同留守兵马南下,又怎么肯定他不会集结楚山骑兵趁夜绕到忻州北部伏击我们?他为奔袭太原必然绸缪已久,不可能不随时密切关注大同留守兵马的动向……” 第一百六十四章 山中   五天转瞬即过,阴霾的苍穹仿佛铁灰色的帷帐遮住天地,朔风吹寒,清晨的树桠上倒挂一支支像匕首的冰锥子。   “赤扈人的皮裘子真是暖和啊!”   牛二从雪窝子里钻出来,在铠甲外紧密裹了一身裘袍,虽说染满污渍、血迹,脏得看不出底色,但在滴水成冰的北地,穿身上暖烘烘的,他甚是得意。   徐怀与萧燕菡并肩坐崖石上,眺望莽莽雪原。   昨日又是大雪,棋子山东麓狼藉不堪的战场一切都掩埋在大雪之下,似乎天地之间的血腥也被涤尽。   崖石间、树梢头的雪粒子,不时被大风吹扬倒卷过来。   徐怀任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   有数十骑身穿裘袍、背负刀弓的赤扈人停在三四里外远处,勒马停在山岗上往这边眺望,但没有再往南逼近的意图。   一只肥大的灰毛野兔从树林里窜出来,窜到空阔的雪地里,蓦然停住,往北看看,往南看看,似被两边的杀气所惊,又猛然往来处的树林窜去,快似一支离弦的箭。   昨日又有千余骑兵驰入忻州,但对棋子山这边还不足以造成威胁。   数骑从南面驰过来,从斜坡往山岗这边驰过来,史琥翻身下马,禀道:   “杨祁业部已经撤入凌井沟,徐心庵部、唐盘部、殷鹏部皆已经弃云州汉军大营北返……”   徐怀站起身,大氅上的雪粒子抖落下来,看到王宪、袁垒等将也闻讯往这边走过来,跟他们说道:“吹响号角,叫大家都活动起来,活络手脚,准备扯乎!”   棋子山的人马自有王宪、袁垒等人统领,徐怀与萧燕菡在史琥、王章、乌敕海、牛二等人簇拥下,先往天门关驰去,仿佛一股暗灰色的潜流在雪地里流动。   过去四天时间,不仅十万太原军民都撤入天门山以西的凌井沟峡谷里,除了四千多匹骡马,还有总计十数万石物资都运入凌井沟峡谷。   天门关内侧,凌井沟栈道虽说能通车马,但也只是勉强供一辆马车同时通过而已。   而这一段栈道又特别长,断断续续总计有三十里。   这么多物资、人马,在五天不到的时间里都撤入凌井沟峡谷,寻常骡马容易受到惊吓,虚弱的军民不时有人倒毙道侧,动不动就将栈道堵得寸步难行,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拥挤、混乱。   为确保如期撤离,大量物资运到天门关以西,都直接倾倒栈道下的深沟之中,一部分军卒也是通过绳梯下到深沟之中行走。   后期会在天门山北侧的峡口组织防御,确保太原军民无惧后路威胁的翻越吕梁山,但冰天雪地里翻越险峻陡峭的吕梁山绝非易事。   徐怀赶到天门山,从西缘石陉登上观音阁,往西眺望过去,栈道上还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与骡马。   看到这一幕,徐怀也是暗自庆幸,幸亏果断决定翻越吕梁山撤往延州,要不然都不知道十天之后,这么多太原军民能不能全数进入岚州境内呢,更不要说从侧翼抵挡虏骑的进攻了。   更关键的,杨广故道还是太狭窄了,当中可供大股人马腾挪的开阔谷地也极为有限。他们的主力兵马会被漫长的人群截断在东西两侧,无论哪个方向遭遇强敌进攻,首尾都只能各自为战,难以兼顾。   现在决定十万太原军民从吕梁山西南山岭翻越过去,两端的黑雁驿、天门关都是易守难攻的狭地,最狭窄处仅能两三辆马车并排通过,可以说是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们只要派精锐守住两端,不虞虏兵这时候敢强攻这两处隘口。   到这一步,奔袭太原作战可以说正式进入尾声了,接下来就是看要如何才能顺利的在这冰天雪地里翻越吕梁山这重重山岭了。   “乔大官已经陪同许府君、文将军先去石砚谷了,”   顾继安与右臂裹伤的徐武碛负责在天门关内协调人马通过,但栈道被堵得如此严密,又没有办法派人快速绕到前面组织疏散,能做的事也很有限,只能指望沿途安排的军吏动作能更干脆利落些。   他们看到徐怀、萧燕菡走到观音阁来,介绍凌井沟内部此时的情况,   “要完全通过栈道,都到石砚谷休整,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   “那我们就慢慢走,现在不用急了,”徐怀说道,“军民能不能支撑住这个强度的行军?在栈道上行进,也无法很好的休息,都只能席地休憩,大部分人还只能吃冷食,怕是更不好受!”   一天走八九里地,对正规军卒来说,慢得简直就像是蠕行。   不过,栈道上除了不时有骡马受惊跌下深渊,还有大量的军民身体虚弱病倒,时不时有人昏倒,或直接倒毙路侧,都会打断前进的步伐,行进的速度就是如此缓慢。   徐武碛摇了摇头,表示翻越吕梁山的情况可能不容乐观,说道:“可以抵达延州,途中还要死一两万人。”   “那就在石砚谷多休整几天,多派些人手进山里探路,我们有这个时间!”徐怀说道。   徐武碛点点头,他们现在物资不缺,人在深峡之中,气温反倒不如山外寒冷,还从云州汉军大营缴获大量的皮子、皮料,卸寒之物还算充足,却是可以适当拖慢翻越吕梁山的速度,还是能有效降低不必要的减员。   顾继安心知突袭大原作战,到这一步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了,剩下的再急也没有用,只是他犹是忍不住往南边眺望,叹道:“黄河这时候冰封住了,却不知道河淮战局如何了……”   黄河冰封期大约比岚忻等地晚半个月左右,只要河淮今年冬季不出现异常,黄河这时候应该刚进冰封期。   徐怀他们从府州东进之后,有关河淮最近一次的消息乃是乔继恩从蒲坂带来。那时郑怀忠也率秦凤军从泽州撤到蒲州与景王会合,赤扈西路军控制泽州、潞州,除了前锋兵马已经通过太行陉再次进入黄河中游北岸的怀州、孟州,还分兵穿过太岳山,进入汾水下游东岸的绛州,兵锋直指退守蒲州的秦凤军、新编宣武军。   乔继恩从蒲坂北上之时,听到消息说鲁王也正率魏州兵马往黄河南岸的齐州、青州撤离。   乔继恩从蒲坂北上迄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了,这段时间里,徐怀并没有得到来自河淮的最新消息,但正常推演局势变化,赤扈人此时已经往河淮派出大量的前锋精锐,绕到京畿南部游击,其主力也必然集结于魏州、怀州、孟州等黄河北岸诸多重镇,就等黄河冰封就渡河往汴梁城蜂拥而去。   在乔继恩北上之前,汴梁也再度颁传勤王诏,但相比较第一次传诏勤王,诸路响应还算及时,这一次响应却是寥寥。   徐怀朝南面的迢迢山岭眺望一眼,他们之前想了解河淮的最新形势已经够困难了。   而此时凌井沟栈道、峡谷里塞满太原军民,他们想要了解黑雁驿方向的情况可能都需要三五天,想要与府州方面联络,脚力强健者在如此严寒时节翻山越岭往返一趟至少需要十天时间,就算这时候有什么消息从河淮传来,那至少也是大半个月前的。   徐怀收回视野,跟顾继安说道:“且不管河淮形势如何,顾氏还是要早早做好放弃府州西撤的准备;除了河淮局势有可能彻底糜烂外,关中、洛阳都有可能会失守……”   棋子山一战,虽说还不能算楚山精锐与赤扈精锐骑兵正面交锋,但也能让人看出很多事情来。   千余赤扈骑兵两天两夜奔走四百余里赶到柳林沟寨,在柳林沟寨只简短休整两个时辰,可以说绝对是一支疲惫之师。   然而部署于棋子山负责拦截的兵马,作战如此的英勇、坚决,却付出如此惨烈的伤亡,才勉强将虏骑拦截住。   可见虏骑在野战中的精锐程度,是何等的恐怖。   而赤扈人拥有这样的精锐兵马,不是数千,也不是仅有数万。   赤扈王帐麾下,目前分领五路大军,两次南侵动用的还仅仅是其镇东宗王府、镇南宗王府两路兵马,这便已经叫大越抵挡不住了。   更为关键的,赤扈人吞并契丹之后,不仅吞并契丹数千里方圆之域,更降服契丹近千万人口。   赤扈王帐仅从契丹所占领之地,所能动员驱使的附从军,包括以往依附契丹的诸蕃部外,还有渤海(辽东)、燕蓟、云朔汉民,可能高达百万之众。   赤扈人正加速将这些降附势力南迁,先巩固他们在河东、河北的统治。   关陕川蜀、荆湖、江淮、两浙、江南等地此时就算对赤扈人已经有足够的警觉,但内部动员的时间太短,还纠缠复杂的矛盾,徐怀目前还看不到在汴梁失陷后,大越有哪支兵马有能力在蒲坂、平陆阻止虏骑渡过黄河攻入洛阳、关中。   洛阳、关中失陷,关中平原以北的延麟等地,也将陷为孤地。   徐怀跟顾继安这么说,是建议顾氏这次放弃府州,不是简单撤入黄河西岸就了事,在他看来顾氏宗族及府州民众至少要先撤到秦岭一带进行安置……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沦陷   四五百里路程,驿传换马不换人,兴许昼夜便至;精锐骑兵昼夜兼程,或许仅需两三日;精锐步甲强行军可能也仅需要四五日工夫,但对于忍饥挨饿大半年、身体虚弱到风吹便倒的太原军民,却是一段难言漫长、近似跨越天堑的路途。   先从石砚谷南下,抵达汾河位于吕梁山腹地的峡谷流段,渡过汾河转折往西进入岚州楼烦县境内。   此时赤扈人从恢河、苍头河征调集结的援兵已经进入岚州,徐怀他们只能从烦楼县南部的山地,沿着深峡险谷折往西南,在吕梁山以西、管涔山以南的峁塬谷壑间缓慢前行。   一路上,徐怀除了派遣兵马提前堵住敌骑有可能渗透进来的各处口子外,同时也尽一切可能派出前锋兵马逢山开路、遇涧搭桥,为太原军民后续通过降低难度、提供便利,同时保证大批牲口能驼运大量的补给,在山间跟随大部队缓缓而行。   太原军民在吕梁山间一边休整一边行军,直到二月上旬,才抵达管涔山西南角的黄河岸边。   此时的黄河仿佛一段曲折的千里白绶,系于点缀着积雪的浑黄天地之间。   太原军民抵达黄河岸边,悲喜交加,无数人跪在岸边长声痛泣,徐怀与王举、徐武碛等人勒马驻足峁塬之上,眺望左右丘塬,心情却无半点轻松。   他们过赤坚岭渡过北川河,就进入汾州境内。   这时候地势往南、往北、往西,地形都要比身后吕梁山主脉平缓得多,往南便是汾州离石县境内,吕梁山南麓有驿道通往温泉县,再往东南则进入晋州境内;沿汾水西岸南下则是关中门户河津、蒲坂两城。   这时候信息也已经通畅起来,能与府州、蒲州的信骑互通消息。   因此徐怀也已了解到河淮此时的大体局势。   赤扈主力于天宣八年十二月中旬便全部渡过黄河,兵分两路合围汴梁,而其时汴梁城即便还有逾十万兵马驻守,形势却是一片混乱。   在此之前十一月初,赤扈主力其时虽然没有渡河,当时黄河还没有冰封,但赤扈人于沿岸搜集数百艘舟船,使两三万前锋骑兵先分批渡过黄河,进袭汴水、蔡水沿岸。   漕运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恢复,而之前可怜的陆路运输也随之中断。   汴梁城普通民众缺粮已久,十万驻军以及朝中百官及皇城诸多耗用,却也由此断绝,待赤扈主力兵临城下,驻军毫无斗志,庙堂上下更是一团混乱。   天宣帝以及王戚庸之辈,没有想着励精图治,起用朝中尚存的主战派将帅坚守城池待援,也没有胆量趁河淮虏兵尚下、举朝南迁,却将最后守住汴梁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称法力无边、能调遣六丁六甲神兵助战的江湖术士身上。   汴梁城最后的守御,甚至都没有充分动员京畿尚存的十万守军,而是听从江湖术士的鬼话,煞有介事的从汴梁民众里找寻七千七百名阳年阳月出生的丁壮,作为六丁六甲神兵负责守城。   在这种荒谬得简直可笑的防御部署下,巍峨的汴梁城一击即破,满朝文武、皇子皇孙、十万守军以及近百万民众几乎是毫无抵抗的沦为赤扈人的阶下之囚。   由于远比想象中更为轻松的夺下汴梁,京畿附近又没有足够威慑力的兵马存在,赤扈主力除从郑州往西进攻、扩张,再次近临虎牢关外,还有余力重新回到黄河北岸,一路以魏州为核心,攻略河北南部的城池,一路增援绛州,沿汾水往蒲坂、河津、平陆等城进逼而去。   也就是说,徐怀他们虽然斩获突袭太原的大捷,但于大局丝毫无补,大越还是无可避免的滑向摇摇欲坠的崩溃边缘。   当然,徐怀现在对河淮局势的细节了解还很有限,正派周景、燕小乙率人马先行火速潜往郑州、鄢陵等地刺探情报,但他即便有着再乐观的心态,这时候也难以轻松起来。   顾继安在进入离石县境内已经先返回府州,而乔继恩也带着许蔚、钱择瑞等人,在杨祁业率部护送先赶往蒲坂参见景王。   徐怀作为一军之主将,却没有办法抛下兵马先行,他与文横岳以及徐武碛、王举、萧燕菡等人统领兵马,继续护送太原军民从汾州继续西撤。   平陆城南便是茅津渡,乃是渡河南入洛阳的要津;蒲坂、河津据黄河东岸,乃是关中门户,西渡黄河便是关中渭水平原。   任何一座城池失陷,对洛阳、关陕的形势牵涉都是翻天覆地的。   因此,太原军民渡过黄河,进入延州境内并不能停下来休整,更不要说就地安置了;他们抵达延州之后,还得继续马不停蹄的南下。   看着千里冰封的黄河就在眼前,太原军民只要渡过河,就相对安全起来,但徐怀心头却又怎么可能会轻松?   这时候有百余骑从南面驰来,通过楚山骑外围的斥候封锁,沿着黄河西岸的土埂路继续北上。   徐怀猜测应是景王从蒲坂、河津所遣信使,与文横岳、徐武碛、王举、萧燕菡等人策马驰下山岗,迎接过去。   徐怀他们策马驰下山岗,却见朱沆在郑寿所率侍卫的簇拥下,沿着黄河西岸的土埂路快马加鞭赶来。   朱沆、郑寿等人却是无恙,但身后不少侍卫骑兵都浑身浴血,想必在他们北上的途中遭遇到虏兵了。   “你们从哪里赶来,怎么会遭遇到虏兵?”徐怀与文横岳忙迎过去,待朱沆他们下马来,关切的问道。   “我们从河津北上,虏兵主力都还在汾水西岸,以为贴着吕梁山的外缘走,不会有什么危险,没想到路途还是遭遇到一股虏兵斥候。好在郑寿他们拼杀甚力,很快就摆脱纠缠,只是折损了四五名好手!”朱沆心有余悸的说道。   赤扈第一次南侵已经过去一年多时间了,虽然大越整体军事实力并没有提到明显的提升,河东、河北等地也失陷得更为彻底,但到底还是有少量精锐在经历血腥战事之后快速成长起来了。   郑寿率少量骑兵护送朱沆北上,即便途中遭遇小股虏兵斥候,也不至于像当初景王赵湍出汴梁那般狼狈。   着史琥领郑寿等人前往营地清理创口、休息,他与文横岳、徐武碛、王举、萧燕菡、陈子箫,围着朱沆了解河洛最新的势态。   “……汴梁失陷之前,官家传旨正式册封殿下为京西、关陕、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兵马大元帅府临时设于蒲坂;郑怀忠、高峻阳分别担任河洛行营兵马都总管、关陕行营兵马都总管,皆受殿下节制,乔大官、许府君抵达蒲坂之后,殿下也有意下令府州军马及契丹人马南下,以实延州、河津等地的守御,”朱沆说道,“我此次北上,一来见你,二来要前往府州,督促府州兵马、契丹部众尽快南下!你这边要是可以,殿下希望你能尽快率部南下,前往河津、蒲坂会合!”   “顾继迁已经决定南迁,顾继安返回府州就是督促此事,相信他们已经派出使者前往蒲坂去见殿下,应该是从河西借道,与你们错过去了。你们没有必要再走这一遭,”徐怀说道,“明日太原军民基本都能渡过黄河,我们到时候就直接动身南下,前往河津、蒲坂见殿下!”   照道理来说,汴梁失陷,朱沆、钱尚端、郑怀忠等人就应该直接拥立景王,但拖延近一个月,显然是景王还有种种顾及没有应允。   顾氏作为奔袭太原作战的主要参与者,形势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又有景王作为诸路兵马大元帅所颁下的军令,府州军民南撤不会有什么变卦。   而麟府路仅辖三县七八万民众,两个月前就筹备南撤事宜,与早就恢复游牧传统的契丹残族一并南下,不会有什么难度,那颜木赤在岚州集结不少兵马,但暂时还无法威胁到府州军及契丹残族。   所以朱沆没有必要再专程走一趟,派人将景王的手谕送往府州即可。   当下最紧要的还是拥立之事,哪怕正式的拥立可以延后,但诸多细节问题,现在就必需考虑、筹备起来。   更关键的,从大局考虑,徐怀赶往蒲坂,要力劝景王前往襄阳登基。   以襄阳为新都,一方面能更好的指挥江淮、河洛、关陕的兵马建立新的防线抵御赤扈人,另一方面能更好的联络、节制荆湖、江淮、江南、两浙,取其财赋以养军马。   同时鲁王率魏州兵马撤入青州、齐州,景王也需要赶在鲁王之前,争取淮南、江南、两浙诸路势力的支持,而不是叫他们被鲁王一系拉拢过去。   当然,汴梁失陷,现在能调动的抵御兵马主要掌握在景王、鲁王手中,彼此还不能窝里斗,叫赤扈人渔翁得利。   不过,如何叫鲁王接受景王登基这一事实,成为新朝的一部分,也是极其考验这边的政治手段。   徐怀惯以统兵,不喜欢这时候就陷入勾心斗角的内部斗争中去。   他要去蒲坂见景王,自然要将朱沆也拉回去,由朱沆负责参与这些大事的讨论,他多少能清净一些,也能尽快赶回楚山整备兵马…… 第一百六十六章 迎接   徐怀从决意北上奔袭太原,筹备两个月时间,待赤扈西路军主力南下之后,十月下旬从府州悍然出兵杀入岚州,先伏杀清顺军大将曹师利,后在汾水河谷大溃岚州守军,斩杀清顺军武将周涣等人,杀得曹师雄狼狈逃往宁武;徐怀继而率部转战太原,夜破连营,继而强袭云州汉军大营,全歼云州汉军,斩杀契丹降将李处林等人,在十一月上旬时就彻底打开太原城北往天门关的通道。   太原军民从吕梁山走出抵达黄河岸边,却足足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之所以花费这么久的时间,主要也是在吕梁山里有过两段较长时间的休整。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还是有太多的人倒下,也有一部分人选择留在沿途遇到的山寨村落里生存,但更多的人坚持走到黄河岸边;沿途也有很多村民、抵抗义军选择加入西撤的大部队。   包括楚山骑在内,从天门关出发时总计十万一千余众,但最终总计有十一万六千余众抵达黄河岸边。   十万太原军民虽然有很多人在途中不支倒下,也有很多人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但大部分人已经从虚弱中恢复过来。   除了天雄军第三将、太原兵马都监司厢军左右都指挥使为首,战后维持一万五千人马编制的太原守军从吕梁山走出来,楚山骑、郑晋卿部、杨祁业部、宣武军第三厢(天雄军俘卒)都从太原军民及吕梁山抵抗义军里吸纳健锐,弥补连续苦战所产生的伤亡。   除此之外,太原军民里还有近四万青壮男丁,在吕梁山里也都经过简单的整编。   在朱沆与徐怀相遇的次日,太原十万军民携带大量物资、数千头骡马便渡过黄河,进入延州境内后,将在文横岳等人率领太原守军护送下从延州继续南下。   徐怀与朱沆会合后,率领楚山骑、郑晋卿、宣武军第三厢,总计五千骑兵、马步兵直接南下,赶往蒲坂与景王会合。   徐怀直接沿着吕梁山南麓的丘塬谷壑南下,沿途是看到有多股赤扈人的斥候活动。   不过,赤扈在河东西翼的骑兵主力暂时还没有进入汾水下游河谷活动,目前主要还停留绛州、晋州等地。   赤扈人对汾水下游河谷的军事行动,没有预想之中的雷霆万钧,一方面是赤扈人的战略意图从劫掠转变为占领、控制;另一方面也是太原惨败,令他们需要调整河东西北翼的兵马部署,也令他们不再敢轻易绕过重点城池不打,就大范围的迂回、穿插;对赤扈人来说,暂时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兵马渡过汾水后,郑晋卿率部直接南下,赶往平陆城,与此时已经编入河洛行营的秦凤军主力会合,徐武碛、陈子箫等人率部先在猗氏县境内扎营,徐怀与萧燕菡陪同朱沆,在史琥、乌敕海、牛二等人的侍卫下赶往蒲坂见景王。   虏兵暂时还没有进入蒲州境内,但从绛州、晋州南下的难民塞道盈野;而越近蒲坂城,难民越多,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临时搭建的窝棚,不知道多少人直接卧在雪地里,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这主要是关陕的粮秣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景王与高峻阳有意封锁经蒲坂渡河逃往关中的通道,当然也不可能随意放难民进城,因此十数万计的难民都挤在城外,后续还要腾出人手,引导难民渡河往南面的河洛逃亡。   徐怀没有说话,看着蒲坂城就在前面,正准备着史琥他们先去跟守值军校交涉,却见城门前停着一队车马,远远看到顾继安、钱尚端、赵范等人从马车里钻出来。   徐怀与朱沆、钱择瑞、萧燕菡等人牵马迎过去,笑道:“顾通判怎么赶到我们前头来到蒲坂了?朱沆郎君还担忧中途没有去府州,会否有所失礼呢。对了,诸位郎君站在城门前,是等什么人吗?”   “山河破碎,天地喑哑,举天下臣民束手无策,军侯却出生入死,拯太原十万军民于水火,稍振朝野志气,功勋殊胜——殿下特吩咐我等在此迎接军侯、郡主进城!”钱尚端、赵范、顾继安等人揖礼道。   “啊,”徐怀惶然还礼道,“徐怀不敢当此礼,不敢窃万千赴死将卒之功!”   “我昨日才到蒲坂来见殿下!”顾继安跟徐怀说及府州已经着手安排南撤之事,他代表顾氏先赶到蒲坂来见景王;此外,萧林石也遣大将石海赶到蒲坂了,人在城中驿舍住下。   赵范这时候又给徐怀介绍他们身边那名身材高大的青年,乃是原鄜延路经略安抚使、此时出任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的高峻阳长子高易。   徐怀率领五千多人马南返,速度再快,在途中也花了六天时间才赶到蒲坂。   不过徐怀早就派燕小乙携信先赶来蒲坂,他在信里就力谏景王要第一时间赶往襄阳,就算不直接登基,也要在襄阳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   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也不再仅限于京西、陕西、河东三路,要尽快派出使者赶往荆湖、淮南、江浙、川蜀等地联络,争取他们对组建兵马大元帅府的支持、认同。   除了石海、顾继安赶到蒲坂外,为了这事,郑怀忠、高峻阳以及陕西诸路转运使高纯年、京西北路宣抚使周鹤、京西北路转运使吴文澈、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等人也于昨日之前陆续赶到蒲坂商议大事。   虽说守御巩县期间,包括徐怀在内,景王一系,与周鹤、高纯年、吴文澈以及郑怀忠等人闹得很不愉快,但不可改变的事实是,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郑怀忠以及高纯年的族兄高峻阳,作为关陕军事集团(西军)的代表人物,此时掌握大越近半数的能战兵马。   景王也是先与郑怀忠和解,继而在郑怀忠、赵范暗中撮合下,陆续取得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高峻阳等人支持下,才得授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得以正式在蒲坂开府。   当然,诸多事能如此顺利,一方面是恶劣到极点的局势,迫使河洛、关陕军政势力有团结到景王赵湍身边的客观需要。   另一方面谁也无法否认景王驰援守御巩县、渡河北上解沁水、泽州之围,以及遣兵马千里迂回奔太原等一系列战事,极大赢得河洛、关陕及河东等地官民的支持。   钱尚端、赵范他们出城来迎接徐怀,准备了马车,他们二人邀请徐怀同乘一辆车,其他人则安排坐其他马车或乘马进城。   “河洛、陕西此时是还能征调二十万兵马,抵御赤扈人侵凌,河洛、关陕也有山河之险可守,但河洛、陕西的坚守,离不开东南财赋的支持,也离不开淮南、荆湖集结兵马反攻河淮,离不开鲁王在青州、齐州坚守,共同分摊赤扈人的军事压力,”   坐上马车后,赵范就开门见山的提及郑怀忠、高峻阳、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等人都不反对景王前往襄阳筹措登基之事。   当然了,郑高周吴等人不是不想将景王迎往长安登基,这样他们所代表关陕军事集团,才能从拥立之事里获得最大的利益。   就这事,蒲坂就已经争论过好几次。   不过,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除了缺乏战略纵深,财赋粮秣严重不足,更是谁都无法闭眼忽视的事实。   胡楷以及王番在此之前也多次遣人到蒲坂声明,唯有景王到襄阳坐镇,才有可能掌握东南财赋。   除了徐怀来信叫景王下定决心外,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叫郑高周吴等人放弃坚持,就是在鲁王赵观在葛伯奕、杨茂彦等人支持下,日前也在青州成立河东、京东路兵马大元帅府。   因此在徐怀赶到蒲坂之前,众人对景王南下襄阳已经取得共识。   而无论是先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还是直接登基,并没有实质的区别,真正关键的还是兵马大元帅府或者新朝的构成。   郑高周吴等人之前就遣使者赶到蒲坂,希望这些事能早早确定下来,还举荐相应的人选,但景王坚持将大家召集起来,等到徐怀赶到蒲坂后一起讨论。   钱尚端当然是主张如此。   说到底景王身边的嫡系力量还是太弱了,胡楷、王番以及朱沆等人的影响力及实力也弱,景王不想沦为关陕军事集团操控的傀儡,徐怀是他手里能拿出来最为关键的一枚棋子,怎么可能蠢到纵容他人背着徐怀,就将大元帅府或新朝诸多细节直接确定下来?   虽说楚山此时兵寡将弱,可战之兵不过四五千众,所控之域也仅有桐柏山一隅,但徐怀就是率领数千兵马,千里奔袭,深入敌军腹心之地,杀得敌军鬼哭狼嚎,近乎奇迹般将十万太原军民接援而出,郑怀忠、高峻阳、周鹤、吴文澈等人此时谁敢忽视徐怀的存在?   钱尚端心里也很清楚,此时唯有徐怀与胡楷、王番、朱沆等人站在一起,才能对郑周高吴等人为代表的关陕军事集团加以制衡,确保新朝还是赵氏之庙堂,不是他人操控的傀儡……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策   城里没有多少难民,长街还算整饬,车马驰行,距离州衙所改的兵马大元帅府还有一段时间,感觉到马车速度陡然放缓下来,徐怀揭开车帘子,看见景王亲率郑怀忠、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石海等人站在府衙前相迎。   他与钱尚端、赵范等人赶忙走下马车,趋迎过去,单膝跪于府衙前的石街之上,振道:“臣徐怀幸不辱殿下令谕,已解太原之围,太原军民十一万七千众西撤延州,特驰归蒲坂复命!”   “好好,大越但凡能多一些将卒,有何耻不能雪,有何恨不能灭?”景王赵湍急忙走上前将徐怀搀扶起来。   新任河洛行营兵马都总管郑怀忠、京西北路宣抚使周鹤、京西北路转运路吴文澈、陕西五路转运使高纯年,以及代表萧林石前来蒲坂的石海,由乔继恩陪同先赶到蒲坂的河东转运使、太原知府许蔚,徐怀都认识。   此外还有新任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原鄜延路经略安抚使高峻阳等人,乃是徐怀初次相见,景王赵湍站在府衙大门之前,替徐怀引荐过之后,才亲手拽着徐怀的袖甲,相携入府,以示荣恩之极。   因为时间急迫,为徐怀接风洗尘也没有大摆宴席,随行将吏另行设宴,徐怀、朱沆以及代表契丹残部的石海、萧燕菡,随同景王赵湍、乔继恩、许蔚、陈由贵、郑怀忠、高纯年、高峻阳、周鹤、吴文澈以及原泽州知州刘致远、通判马思静、沁水知县钟应秋、邓珪、张辛,代表胡楷的胡楷之子胡渝,则进小厅一边用宴一边商议事情。   十二月上旬,景王赵湍得授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同时在蒲坂正式开府设立官署。   除了景王赵湍同时还兼领枢密使、司徒,负责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对赤扈人的军事作战,总判府事外,朱沆、钱尚端以及刘致远、马思静、钟应秋等人,加上郑怀忠、周鹤、高纯年、高峻阳等所荐诸多将吏,得以担任元帅府长史、司马、从事中郎、主簿以及诸曹衙参军事等职。   就当时而言,汴梁还在,兵马大元帅所设职属,主要也是便于辅佐景王赵湍处理军政事务,并不涉及庙堂格局的大变动。   此外,诸路监司与兵马大元帅并置,刑狱财赋丁户转输等事也都各掌其职。   京西、陕西、河东诸路兵马大元帅府当时主要是总揽三路兵马对赤扈人的作战事宜,还远远谈不上一个小朝廷的体量。   因此当时元帅府诸多属吏职缺,众人都是从权推荐人选,并由朝中颁诏委任。   虽说目前天宣帝及朝中臣僚还在汴梁城里为胡虏所困,景王赵湍无意直接登基称帝,但到襄阳先行设立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在众人眼里跟登基称帝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而新设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也将取代朝堂,正式掌握天下诸路监司以及军政狱财等权。   这时候元帅府所属的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咨议祭酒、主簿等主要属吏,实际上相当于辅佐景王决策军政之事的诸相;而诸曹参军事,则相当于主掌诸院部寺监的尚兵及诸监使。   元帅府所属将吏僚佐的任命,实际上将涉及到新朝权力格局的分配,自然要重新梳理;这同时也决定着洛阳、京兆以及蒲州三地,将有哪些官员随从景王赵湍一同前往襄阳开衙设府。   虽说景王赵湍表现出极大的信任,高郑周吴等人也笑面相迎,席间不吝美誊之词,但徐怀对新的僚佐属吏人选定度,还是极有分寸的保持缄默。   即便别人问他的意见,他也只是说自己略知三五千人马统领作战之事,对更大规模的军政事务知之甚少,对大元帅府设立之后要如何运转掌握诸路监司更是一窍不通,诸事悉数听从景王的安排就好。   郑怀忠、高纯年、周鹤等人对徐怀的态度还是相当满意的,诸多事情在席间讨论起来,在景王赵湍的主持下,并迅速取得一致意见。   京西北路所属的郑州等地已经沦陷,洛阳最为重要的战略地位,就是守住虏兵从黄河南岸西进陕西的门户,同时也将全面转为战区。   京西北路制置使司、转运使司以及洛阳府衙,与河洛行营没有必要再重叠设制。众人都主张郑怀忠兼领河洛行营兵马都总管及洛阳知府等职,全权掌握河洛地区的军政事务。   汴梁未陷之前,周鹤权位最重,同时他也是河东、陕西、京西文臣之首,名望在其他官员之上,理应由他追随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出任大元帅府长史一职,总览政务;朱沆、钱尚端以及高纯年、许蔚等人作为从事中郎,协助周鹤署理政务。   元帅府司马相当枢密使,总览军政,景王赵湍则主张由蔡州防御使胡楷担任,王番、刘致远、顾继安等人担任军咨祭酒,协助胡楷署军政。   乔继恩出任内府典事,总揽景王赵湍起居事宜。   钱择瑞、马思静、钟应秋等人出任主簿、记室参军事等职,负责起草、颁传令谕等事务。   大元帅府的设立,离不开荆湖等路将吏及势力的支持,诸曹参军事等职属,当然也需要留出足够多的名额,不能他们这边全占了。   大越立朝之初,天下分设十五路,潼关以西、秦岭以北与党项接壤之间,统辖于陕西路;之后为便于边事,才以转运、经略等事将陕西分设五路。   陕西即将成为大越最为核心、同时也将是规模最大的战区之一,已经不适宜搞什么分权制衡。   为便于抵御赤扈人,众人决定五路重归于一,高峻阳兼领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陕西经略安抚使,主持陕西军政及防务。   顾继迁兼领耳西行营兵马副都总管、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主要负责原鄜延路所辖的防区。   而陕西地域广阔,辖领二十五州(府),吴文澈出任陕西转运使,总览陕西财赋、粮秣、丁户等事;提点刑狱及提举常平仓等事,则并入陕西转运使司总辖。   当然,为平衡郑怀忠与高峻阳,平衡河洛与陕西行营之间的关系,众人也决定将包括潼关在内,渭水东南部地区以及秦岭东段的商州地区,划归河洛行营。   当然,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并非周鹤、朱沆、钱尚端、高纯年、许蔚、刘致远、顾继安、乔继恩、钱择瑞、马思静、钟应秋等人随行,以及胡楷、王番等人在蔡州、襄阳接应就可以了。   景王赵湍需要有一支庞大而精锐的兵马拱卫、护驾。   也只有如此,才能震慑地方势力咸服,才能令荆湖、江淮、川蜀等地监司及地方势力景从。   而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也必然将成为赤扈人重点打击的目标,拱卫襄阳及南阳盆地的防线建设,也必须现在就充分考虑。   要不然,赤扈人派出一万精锐骑兵,直接兵临襄阳城下,他们还玩什么?   目前张辛、邓珪所领的宣武军第一、第二厢,乃是景王赵湍自赴巩县主持防御之后,在守陵军基础之上重编的嫡系,无论是防御巩县,还是渡河北上、增援沁水、东进泽州,都证明有一战之力。   然而宣武军规模太小,汰弱留强,勉强有六千精锐可用,作为拱卫兵马,是远远不够的。   此时汴梁已陷,京畿以南除了楚山大营之外,仅有胡楷在蔡州所组织、杨麟作为统兵官的蔡州军,总计仅有一万三千余众,也远远无法支撑襄阳北面的防线。   郑怀忠、高峻阳、周鹤、高纯年等人主张继续从西军抽调精兵强将,护随景王南下;毕竟西军在与党项人接壤的边州,还部署大量的兵马守御,并没有完全抽出。   徐怀之前都没有表达什么意见,此时朗声说道:   “许府君、文将军率十万军民守御太原,形销骨立而不坠其志,其心之诚,日月可鉴,而太原军民,也乃大越最为赤诚之军民,臣徐怀斗胆请殿下召文将军速归蒲坂委以重任,统领拱卫兵马,护卫殿下前往襄阳!太原军民亦应迁往襄阳安置,为殿下定鼎御虏之资!”   虽说徐怀抵达蒲坂后,赵范也同车而乘,他都没有机会跟钱尚端私下通气,但他这话一出,钱尚端、许蔚、刘致远以及朱沆等人都纷纷建议景王将文横岳召来蒲坂、委以重任。   文横岳、许蔚以及太原十万军民对大越的忠心义胆,这是谁都没有办法质疑的。   这时候总不会有人站出来,说文横岳、许蔚以及钱择瑞等人曾抗旨不献太原,是心存异志吧?   太原军民经历如此严峻而残酷的考验,却能不改其志;而在经历如此严峻及残酷的考验之后,他们对大越的赤诚之心也会变得更加的坚定。   要不然,他们之前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   在这一点上,钱尚端、张辛等景王府嫡系,甚至都是远远不如的。   景王赵湍唯有在许尉、文横岳、钱择瑞等人率领太原军民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他登基之后的帝位才会真正的稳固起来。   徐怀的建议,自然不是郑怀忠、高纯年、周鹤、高峻阳等人所想,但这层窗户纸捅开来,他们也都意识到只能支持此议。   他们很快就转过神来,一并劝景王速召文横岳,出任宣武军都统制,并将太原守军悉数编入宣武军,以为襄阳拱卫。   徐怀接下来又建议景王召杨祁业、郑晋卿、高易、顾明海等人编入宣武军为将。   这些人都出身将门,乃是杨麟、郑怀忠、高峻阳、顾继迁等统兵将帅的子侄,用他们为宣武军将,一方面确保杨郑高顾等军头级人数在襄阳,在大元帅府、在景王赵湍身边拥有直接的影响力,保证景王赵湍与这些军头级人数私下的联络感情,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以这些人为质。   当然,杨祁业、郑晋卿、顾明海等人也是将门后起之秀,能协助文横岳、张辛、邓珪更好的统领宣武军,更好的组织襄阳及南阳地区的防御。   这一点,郑高顾杨等人也不会拒绝,甚至乐意派更多的子侄到景王身边任事,也有助大越收复疆域之后,巩固各家在大越的权势。   至于襄阳北面的防御,其实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桐柏山及以东包括信阳在内的光州地区,这一地区不仅控制着南阳盆地的东侧门户,还控制淮河上游,保持与淮南地区的联系。   徐怀功勋卓著,特别是为景王鞍前马后,功绩最著,郑怀忠等人也无法再压制他,建议将楚山县并入光州,正式设立楚山行营,以徐怀出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在楚山行营之下,重新编设天雄军,以徐怀出任天雄军都统制。   与天雄军禁军编制不同,行营是作战机构,掌握某一方面的兵马调度及作战权柄,可以节制、统领一厢、数厢乃至数军兵马以及地方厢军、乡兵。   徐怀出领天雄军都统制,这是掌握天雄军的将权。   他同时出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则是掌握淮水上游防线的帅权;兼知光州,则同时还掌握地方军政权柄。   虽说地盘比陕西小了不是一点半点,但从此往后至少从大义名份上,徐怀则已经从军侯晋级到节帅了。   而在南阳盆地的北面,郑高等人则建议以杨麟为大将,整合蔡州军以及从京畿往南突围出来的刘衍、解忠、顾琮等部残兵,组建蔡州行营,重建骁胜军,守御蔡州、许州。   而对于契丹残族,大家也主张应萧林石的请求,允许他们借道关中,举族迁往秦州(天水)。   石海、乌撒鲁等契丹将领,还是不愿意拿已经屈指可数的契丹丁壮,为大越卖命,去对抗兵锋一时无两的赤扈铁骑。   秦州远在陕西西部,在六盘山、秦岭之外,他们举族迁往秦州,契丹残部可以暂时远避战事,休养生息。   景王赵湍以及郑怀忠等人同意萧林石的请求,一方面是徐怀奔袭太原,萧林石不仅正式表明他们与赤扈人敌对的立场,还直接使萧燕菡、陈子箫等人统领天雄军俘卒参与作战,事后也表示愿意将天雄军俘卒都交出来,甚至答应捐出此时各部紧张的万余匹战马;另一方面,郑怀忠、高峻阳接下来还从边州抽调更多的精锐兵马补充到东线来,在六盘山、秦岭以西,就需要有一支军事力量,确保党项人不会犯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划清界线   帝京尽陷敌手,朝臣帝君宗室皆成胡虏阶下之囚,山河破碎,大越社稷倾倒,形势可以说是恶劣之极。   迎景王赵湍前往长安登基,看似对关陕军事集团最为有利,但问题在于,待蔡、许等地被虏兵攻占之后,关陕与荆湖、江淮的联络被直接切断,他们有什么信心,能命令荆湖、江淮的地方官员,不计一切代价的将数以百万计的粮秣,千里迢迢从汉中、川蜀绕道送往关陕?   虽说此时河洛、关陕等地还有逾二十万兵马可以调度,但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迫切需要东南、荆襄、川蜀等地的粮秣支撑。   从这一点上,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并在襄阳登基,也是符合关陕军事集团(西军)利益的。   此外,郑怀忠、高峻阳执掌河洛、陕西行营兵马都总管,今后又会将诸多制约他们的监司裁并掉,以便他们最大限度的调动关陕、河洛地方的人力、物力,抵抗赤扈人的进袭,可以说是大越立朝以来对武将最大限度的放权。   而将太原守军编入宣武军,使文横岳在张辛、邓珪之上执掌宣武军拱卫圣驾,作为折中方案,至少能叫郑高周吴等人接受。   倘若不是如此,难道让徐怀统领兵马护送景王赵湍前往襄阳登基,他们就高兴了?   这才是他们真正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没有根本利益上的冲突,一些小分歧在当前关头,也不值得大家烦心劳神在景王面前争个面红耳赤——景王这段时间也证明他不是任人拿捏之辈,因此前往襄阳开衙设府的诸多大策,众人很快便议定下来。   徐怀午后进城,直奔大元帅府,众人一边用宴一边谈事,其间将席宴撤去,更换茶汤,之后又感到饥肠辘辘,着人烧烤羊腿摆上桌案充饥,等诸多事大体商议完毕,已是半夜。   明月当空,没有那么寒冷,但屋檐院墙之上还积有残雪。   郑怀忠留赵范在蒲坂,参与后续事宜的讨论,他在侍卫的簇拥下直接从南城门出城,渡河后经淆函故道赶往洛阳,部署洛阳以东巩县、虎牢以及汝州梁县、郏城等地的防御。   高峻阳也连夜率护卫离开蒲坂,赶往汾水北岸的河津。   河津与蒲坂同为关中门户,但在当前势态下,河津的战略地位更为突出。   此外还有两拨信使,一拨信使从西城出城渡河,快马加鞭赶往延州南部,传诏文横岳速至蒲坂统领宣武军;一拨信使携带大元帅府及徐怀的军令赶往猗氏,着徐武碛、王举率领五千人马先行渡河,经洛阳、汝州开赴许州。   文横岳抵达蒲坂之后,率宣武军护送景王赵湍南下,熊牛山与嵩山之间的汝州梁、郏城等县是必经之地。   然而赤扈人夺取汴梁,京畿附近无兵马能遏制赤扈人的兵锋,而在许州南部、汝州东部以及蔡州等,仅有胡楷、杨麟率蔡州军接纳从京畿突围而出的少量京畿禁军防御。   虽说目前赤扈人还没有立即往京畿西南、东南方向进行战略扩张的意图,但景王赵湍经汝州东部、蔡州西部地区南下襄阳的侧翼,此时是绝对谈不上安全的。   现在不仅需要郑怀忠加强汝州(划入河洛行营)梁、郏城等县的防御,先令徐武碛、王举等人率五千兵马先去与胡楷、杨麟所部会合,也是确保景王赵湍能顺利、安全前往襄阳。   徐怀还需要在蒲坂多留两天,景王赵湍有事情找他商议,但他在百余侍卫簇拥下追赶大队人马,总是快的,不虞没有办法亲自赶往许州统领兵马加强侧翼的防卫。   ……   ……   来到驿舍,徐怀也无暇歇下,石海还有事要找他说,拉上萧燕菡以及临时从猗氏召回来的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人,在天气冷冽的驿舍院中坐下。   石海入座之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徐怀,说道:“我族决意西迁秦州,事前没有跟军侯事前商议,萧帅着我携此函给军侯,还请军侯见谅!”   徐怀拆开萧林石的信函细看起来。   契丹残族迁往秦州,萧林石会接受大越的任命出任秦州防御使,名义上隶属于陕西行营,实际上还会保持半独立的地位。   契丹在灭亡前,曾长期从云朔等地抽调青壮与赤扈人作战。   这使得契丹在云朔的族人,青壮男丁比例很低。   契丹灭亡、云朔失陷,还有一批本族精锐随萧统、萧干等人投降赤扈人,这进一步降低契丹残族中的男丁比例。   虽说吸纳西山蕃胡,使得契丹残部规模有所增加,但西山蕃胡在朔州被徐怀狠狠收拾了一顿,前后有近三千最精锐的健锐为徐怀所歼灭,后续乌敕部还从西山蕃胡脱离出来,追随徐怀南下。   契丹残族虽说目前规模超过十万人,但青壮男丁甚至都不到两万人,其他都是老弱妇孺。   这是契丹残族所面临最为残酷的现状,即便萧林石胸臆间还有雄心壮志未灭,他也只能强按住。   萧林石在信中也提及郑怀忠、高峻阳还不具备在赤扈人强大攻势下守御河洛、关陕的实力,判断他们在经历挫败后会往川蜀撤退,借助川蜀的地势之除,牵制赤扈人,随后赤扈人一方面会集结更为强大的兵力侵入江淮,同时也会腾出手来征讨党项,他希望徐怀能早早为这一局面考虑。   为避免郑高周吴等人对徐怀的猜测,萧林石这次会将萧燕菡以及一部分契丹族军将召回,但同时也会正式将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汉将驱逐出去,希望徐怀能善待。   徐怀将萧林石的信函递给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三人看。   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三人看过信后,先一起朝西北方向跪拜叩首后,又朝徐怀跪拜:“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愿誓追随节帅,还望节帅莫弃!”   “快快请起!”徐怀说道,“入楚山便为楚山袍泽!”   以往云朔地区依附契丹的汉民,比契丹人、渤海人以及诸蕃部族加起来都要多,同时契丹在西京(云朔)、南京(燕蓟)推行汉制任用汉官、编大规模的汉民参加防御已经有二百年。   因此,像陈子箫(韩伦)、韩路荣、张雄山等汉将在契丹军中也拥有不弱的地位,至少不会受到明显的排挤;曹师雄、曹师利还有机会坐镇一方面。   现在的情况是西迁秦州的契丹残族里还继续依附的汉民已屈指可数,就算萧林石对陈子箫、韩路荣、张雄山等将信任有加,但已经不可避免他们被边缘化的现实。   在萧林石看来,眼下也许是陈子箫他们与契丹人“划清界线”的最佳时机。   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人随萧燕菡统领天雄军俘兵参与奔袭太原作战,萧林石当时就找他们表露相关意思,他们此时看到萧林石的信函,也没有太大的震惊。   离开契丹残部,天下之大除徐怀之外,又有谁值得他们追随?   ……   ……   蒲坂驿馆此时入住太多人,诸多侍卫只能与徐怀在一栋院子里睡下,史琥被迫与入睡打起呼噜惊天动地的牛二睡一间屋。   不过,史琥连日赶路,今夜不需要他在院子里值守,沾床就呼呼大睡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牛二推醒,讶异这憨货还没有睡着,竟然鬼鬼祟祟的凑到他的床头。   “什么事情?”史琥不解的问道。   “你听……”牛二说道。   “……”史琥倾耳听见萧燕菡在院子里跟值守的侍卫说话,疑惑的看向牛二,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值得这憨货将他从睡梦里推醒?   “萧郡主进院子里问军侯有没有入睡,还不让人通禀,就要去见军侯,你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牛二警觉的问史琥,“再说了,半个时辰前大家还坐一起喝茶,有什么事那时不说,却偏偏等军侯睡下偷偷跑过来?不行,我得将她拦住!”   史琥一把将牛二抓住,骗他道:“之前分开时,军侯暗中跟萧郡主递话,还有秘事私下商议,你这憨货莫去搅事,快睡快睡!”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先行   徐怀再醒过来,天光已大亮,佳人已去,但满怀香腻之感未消,仿佛一场炽热之极的梦幻,还萦绕不去。   良久过后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徐怀才披衣起身,推门窗户,见史琥走到院子里正询问侍卫他有没有起床,问道:“什么事情?”   “萧郡主与石海将军已经动身出城了,不来跟军侯辞行,特地叫我过来说一声。”史琥禀道。   徐怀侧头看去,白灰剥落的院墙之上是悠悠青空,此值山河破碎,也不知道此刻一别有无再见之时,也禁不住满心惆怅。   片晌之后,景王赵湍派人来请,徐怀匆匆洗漱过,便带上史琥、王章二人赶往府衙。   周鹤、高纯年、钱择瑞、许蔚、朱沆等人正谈堂上,与景王商议事情。   景王赵湍着人端来绣墩着徐怀坐他身边。   昨日夜里商议大策,景王与众人今日所议便是具体的实施细节。   也不可能等到景王赵湍抵达襄阳之后,再往诸路派遣使者。   那样的话,动作太慢了。   今日至少就要将遣往川蜀、荆湖传信的使者确定下来,并立刻动身前往各地,邀请川蜀、荆湖遣使到襄阳会合,共商大计。   大越立朝之初,灭后蜀国初置西川路(成都府),之后行政区经过一系列调整,最终川蜀一分为四,分为益州路(治成都)、利州路(治汉中)、梓州路(治梓州)、夔州路(治夔州)。   川蜀四路,又合称“四川”路,后世四川之名便由此而来。   大越立朝初,就在潭州、鄂州置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国兴二年曾将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合并为荆湖路,但不久又予以分置。   荆湖、川蜀距离襄阳最近,同时也是西路战场最为直接的腹地纵深,第一步要先取得这六路监司的支持,景王赵湍到襄阳开衙设府以及最终在襄阳登基称帝,才有意义。   而且同时还需要这六路监司立时集结兵马、调运粮秣、军械,以支持关陕、河洛以及京畿南部的战事。   当然,这六路并没有受到战事的直接冲击,目前还是受士臣集团绝对统治,包括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两浙东路、两浙西路等等皆是如此。   这时候便能体现出周鹤、高纯年等名望士臣的作用来。   不要说此时还完全不受士臣群体认可的徐怀,就算是郑怀忠、高峻阳二人,对川蜀、荆湖、淮南、江浙等地的影响力都是极其有限的。   周鹤、高纯年此时作为新朝既定的宰相、执政人选,值此大越存亡之际,也没有懈怠,也看不出他们一大把年纪有什么疲惫不堪的地方,相反还很精神矍铄。   周鹤、高纯年此时已经拟定前往荆湖川蜀传信的使者人选,还将他们在六路监司担任重要差遣的故旧名单列出。   这件事议定,许蔚、朱沆便带着刘致远、钟应秋等人去草拟令函。   这些事是徐怀此时插不上手的,只是坐在一旁听他们议论。   这时候景王赵湍才闲下来招呼徐怀,询问萧燕菡、石海辞行之事:   “萧郡主、石海将军刚过来辞行西归,你可有送一送他们?”   “昨夜议事回驿舍,石海将军与萧郡主便说了辞归之事。徐怀连日奔波,太过疲惫,适才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就听说他们已经出城了。契丹西迁之族,没有多少汉民,陈子箫、张雄山原本云朔汉家子弟,忧往秦州没有立身之所,没有随萧郡主、石海将军一起归去,想着跟随徐怀前往楚山任将,还请殿下恩准……”徐怀说道。   “楚山及光州守御之事,乃襄阳东门户,非你不能胜任;而天雄军、光州兵马都监司任用军将以及州县官佐,悉由你一人决之!”景王赵湍说道。   楚山行营所辖军将以及光州地方官员,悉由徐怀一人决之,所授权柄可非一般的大。   景王赵湍这话,叫陪坐在一旁的周鹤、高纯年二人听了都是眉头深皱,但他们都忍住没有吭声。   楚山及光州,不仅守御襄阳及南阳盆地的东门户,还负责与淮南的联络,同时光州信阳南部位于淮阳山、桐柏山之间的九里、平靖、武胜三关,还是从河淮南入荆湖(安州)、京西南路(随州)的门户、要冲。   这么一个地方,换谁去守,才能叫在襄阳之人稍稍安心?   此时也不是客气、谦虚的时候,徐怀对景王赵湍行礼道:“多谢殿下信任,楚山守御徐怀一力担当,宁死绝不叫一兵一卒错漏过去。”   周鹤作为元帅府新任长史、高纯年作为从事中郎,乃是新朝拟定的宰相、执政人选,从昨夜议定大策之后,他二人地位就凌驾于钱尚端、乔继恩、朱沆、许蔚等人之上,在会合胡楷之前,元帅府军政之事,将由他们二人辅佐景王赵湍定度。   他们二人也是商议过一番,觉得不能真等到太原守军都抵达蒲坂之后再南下,那样至少还要拖上十天半个月——太原民众南迁的速度会更缓慢。   他们现在也很难及时掌握鲁王那边的情况,发生这样的惊天剧变,也很难想象鲁王那边不动拥立的心思。   此外,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一直以来并没有对景王赵湍表示出特别的倾向性,而他与鲁王一系大臣、汴梁失陷前得授枢密副使的杨茂彦是同年科举高中的士臣,有同年之谊,子侄间还有姻亲关系。   周鹤、高纯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需要立刻动身去襄阳,怕拖延,鲁王赵观那边会联络顾蕃游说京西南路的将吏,将水搅浑。   景王赵湍此时乃是朝廷明旨乃授的京西、陕西及河东诸路大元帅,其中京西包括京西南路及襄阳府在内。   他们直接簇拥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城,顾蕃至少不能拿朝廷律令,公然将他们拒之襄阳城外。   而只要文横岳、张辛、邓珪等人率领哪怕两三千宣武军精锐,先行护送景王赵湍进入襄阳城,顾蕃哪怕内心深处更倾向拥立鲁王,也只能屈从于现实。   周鹤、高纯年就想着等文横岳一到蒲坂,就即刻从驻守蒲坂的宣武军里,抽调精锐,先护送景王赵湍及周鹤等元帅府的属吏先前往襄阳。   为防万一,就需要徐怀率部在侧翼进行更周密的部署。   徐怀当然也希望景王能早早南下,不仅目标小,赤扈人也很难反应过来。   这实际上要比成千上万兵马拱卫景王等人南下要安全得多。   ……   ……   文横岳率太原守军护送十万民众,此时已经抵达延州南部,凌晨时间就已经遣使相召,最迟明日文横岳就能赶到蒲坂。   徐怀也就不再耽搁,午时就带上陈子箫、张雄山、史琥、王章、乌敕海、牛二以及一干侍卫离开蒲坂,于黄昏时追上徐武碛、王举率领刚抵达黄河北岸的主力部队。   奔袭太原作战,徐怀从楚山抽调两千精锐,最终有近五百健锐战死沙场或伤重不治。   从吕梁山抵抗义军及太原民众招募健锐补充折损,徐怀此时率领南返的兵马,包括天雄军俘卒,还是保证四千五百人满编,也保存四千余匹战马或驼马南下。   不过,多年艰苦操练、擅长骑射、骑射的精锐骑兵仅有一千四五百人,其他新招募进来的健锐以及天雄军俘卒,目前还只停留在以马匹代步的阶段。   为了保证第一时间抵达蔡州与许州之间,确保不会有小股敌军渗透到伏牛山东麓,惊扰景王赵湍一行人南下,徐怀在平陆县南的黄河北岸歇了一夜,连夜将一千五百名骑兵单独列编出来。   他们次日一早就渡过黄河,一路快马加鞭南下,然后从郏城、梁县等地穿过嵩山、伏牛山之间的深壑长沟,赶到嵩山东南麓的汝州州治襄城。   胡楷一直以来都主张景王赵湍能前往襄阳登基。   在汴梁失陷后,胡楷亲率兵力有限的一部蔡州兵马,驻扎到襄城,就是为了能安全拱卫景王赵湍一行人能顺利通过汝州南下。   徐怀赶到襄城,不仅见到胡楷、杨麟,还遇到相别近一年的刘衍、解忠等人…… 第一百七十章 突围之事   “……朝中找来江湖术士从城中找寻阳月阳日出生的神兵守城,刘军侯料定大势已去,暗中找我并联络顾琮、梁文江、许璞等将筹谋突围之事……”   虽说从汴梁突围南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说解忠也是多次劫后余生,但在襄城州衙大堂里,说及他们此次从汴梁突围的诸多细节,还是心有余悸。   而说起来他们能成功突围,最主要的还是他们作为主战派将领,除了积极整顿兵备,操训将卒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外,在王禀主持京畿守御期间,他们就打造大量的盾车、偏厢车、铁滑车,拥有一定出城野战的能力。   除了刘衍、梁文江等人自身就擅长统兵作战外,这几年历经那么多的波折,对形势判断以及捕捉战机的能力,也今非夕比;而在王禀主持京畿守御期间,他们也是得以打破常规,将英勇作战、有能力的军将武吏提拔上来。   而在朱沆、王番等人相继离京,议和派重新掌控朝堂及京畿守御之事,解忠、刘衍等部除了肯定没有机会参与内城及皇宫的守御外,也没有机会主持外城城门的防守,而是被闲置在外城西南角的营区里。   这为他们突围提供地理上的便利。   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第一次北征伐燕期间,解忠全程参与从大同突围;而刘衍与手下骁胜军武将军吏于第二次北征伐燕,成功从赤扈骑兵的围追堵截之下,从大同撤入西山。   他们早就预判到汴梁注定失陷,并提前进行充分的准备,又有在骑兵围追堵截时成功突围撤离的丰富经验,在汴梁主要两座城门失陷的当夜,他们就果断越城而出,率部往蔡州方向突围。   当然,一个极为关键的因素,那就是赤扈人在进攻之前,完全没有想到汴梁城的守御已经脆弱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赤扈人此次南侵,第一次进攻汴梁外城,不要说对汴梁及京畿地区完成合围了,其主力部队甚至正在渡河,仅仅是其一小部前锋兵马逼近南城南薰门前,展开试探性的进攻,甚至想引诱守军出城,吃掉几百兵马夺得头彩。   谁曾想南薰门城楼上的守军都是所谓的“神兵神将”,被射杀射伤数十人后,便一哄而散,叫数百虏兵拿住机会缒城而入,轻而易举就打开南薰门。   南薰门内侧乃是宽逾两百步的御街,利于骑兵直接发动进攻,赤扈人快速集结两千前锋精锐,从南薰门攻入。   城内试图组织兵马夺回南薰门,但为时已晚;而所有试图反攻的兵马,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   赤扈人当时都有些发蒙,却也是不计一切代价,将所有南岸兵马快速集结过来,像潮水一般,经南薰门往汴梁纵深杀去。   后续紧急渡河的虏兵主力,也很快从汴梁西北、东北侧的固子门、宜春门发起进攻,同样都很快轻松击溃守军,攻入城中。   刘衍、解忠等人趁夜率部从西南城墙翻越突围时,赤扈人都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只是想着尽早占领汴梁,没有想到要分兵围追堵截刘衍、解忠等部。   后续有大量禁军将卒有样学样,试图突围外逃,但赤扈人这时候已经控制住汴梁外城,得以腾出手来围杀逃卒。   后续突围的禁军将卒自然是死伤惨重,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替刘衍、解忠他们挡了刀。   刘衍、解忠、顾琮、梁文江、许璞等部兵马南撤,主要是昼伏夜出,不可避免有大量兵卒走散,但他们一路收拢溃逃兵卒,最终得以率七千余兵马,成功撤入蔡州境内,与胡楷、杨麟会合。   景王赵湍、周鹤、高纯年以及钱尚端、朱沆等人,比徐怀他们晚两天抵达襄城,听闻刘衍等人述说汴梁城陷以及突围之详状,也是唏嘘不已。   “刘军侯你们从汴梁突围出来时,可有我阿娘、阿弟的消息?”缨云郡主坐在景王身侧,听刘衍说过突围之事后,忍不住插嘴问道。   堂上顿时沉默起来。   刘衍、解忠、顾琮三人惶然跪伏到景王赵湍座前,叩头道:“末将无能,仓皇亡命,未曾顾及世妃、世子,请殿下治罪……”   徐怀、朱沆等人坐在堂下,也是默然无语。   除了朱桐、朱芝已经在外任事,朱沆当然没有办法提前将妻子荣乐县主、长女朱多金以及朱府诸多人等都从汴梁城带出来。   不过,朱沆也早已考虑到最坏的情形,他在离开汴梁时,就要求妻子荣乐县主及朱府子侄搬入外城西南角的宅子里居住。   朱沆当时就是考虑到汴梁失陷,朱府人等可以就近求助刘衍、解忠他们施以援手。   朱沆作为主战派的核心成员,与刘衍、解忠、顾琮以及梁文江、许璞等将关系从密。   刘衍他们决意趁夜突围,当然也不会将朱府忘了,甚至还将朱沆长女朱多金从内城秘密接出。荣乐县主及长女朱多金已经派人护送到上蔡,先与其子朱桐团聚。   刘衍等人在当时的情况下,却没有能力将景王府的众人也一并接出。   说实话,徐怀也完全没有料到巍巍汴梁城,竟以如此荒谬、可笑的方式陷落,是那样的突然、急迫,心想他就算之前在汴梁城里还留了一些后手,应该完全来不及反应吧?!   “此事尔等何罪之有?”景王赵湍强抑住内心的失落与悲切,将刘衍、解忠、顾琮等将搀扶起来,说道,“这是世妃与阿宝的劫数,也是我赵氏皇族的劫数,你们能将七千健锐从绝境带出,就已经有大功于社稷、有大功于我赵氏皇族!你们切莫为此事自责!”又朝缨云郡主训斥,“你没事提这茬做甚,此乃赵氏一族逃不过的劫数,你难不成还要怪怨我大赵雄将?”   缨云郡主本就心里悲切,叫景王这一番厉色责怨,泪水便漱漱落下。   众人一并劝慰景王说道:“郡主也是担忧世妃、世子的安危——赤扈人虽说凶残,但也不会无端加害世妃、世子及宗室中人,待殿下重塑乾坤,定能救回世妃、世子!”   景王示意乔继恩将满面泪痕的女儿搀下去,莫要碍着他们议事。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景王主动打开话匣子,询问胡楷对当前战局及后续防御部署的建议。   胡楷将随景王前往襄阳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司马一职,将承担起协助景王主持天下军政的重任,后续抵御赤扈之策,亦当是他率诸军咨祭酒拟定后献给景王定度。   徐怀提前两天到襄城,就当下天下形势以及后续抵御之策,已经跟胡楷充分讨论过。   此时也非谦让之时,胡楷便将心中所想一一述出。   陕西及河洛,此时由高峻阳、郑怀忠分守,原则上并没有大的问题,但考虑到受太原一役的刺激,很可能会让在赤扈人于河淮站稳脚之后优先考虑解决侧翼的威胁,陕西、河洛很快会暴发大规模的会战。   就算陕西、河洛大部分地区能够守住,也需要提前往川蜀四路疏散民众,防止战事将临之际,大规模的民众仓皇逃往城池,消耗城中有限的存粮。   这是必须要从太原、泽州等城守御战中汲取的经验教训。   而太原、泽州等城守御战的成功经验,也告诉他们,只要准备充分,纵横天下的赤扈兵马也没有那么容易攻陷踞地势之险的城池。   西军在与党项人长期争战中所总结的浅攻进筑之策,并没有过时。   南阳以东,以桐柏山、光州为塞,景王悉以交付给徐怀守御,胡楷略过不提,但主张南阳北面蔡州的防御重点,要收缩回方城口北面的舞阳。   蒲坂初议大策,决定在蔡州重建骁胜军,以杨麟为都统制,胡楷则主张以刘衍、杨麟并置为骁胜军左右统制。   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开衙设府,除了筹措钱粮外,更为主要的,还是进一切可能扩编兵马——而将来景王赵湍要在襄阳登基,所辖仅骁胜军、宣武军、天雄军三支禁旅,也是远远不够的。   在胡楷看来,现在至少就要直接留出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的扩编架构来,并授权诸将一边驻守、一边招募健锐、一边操训。   胡楷建议将刘衍、解忠、顾琮、梁文江、许璞等部统编于左骁胜军,以刘衍为主将,驻守舞阳以及伏牛山东麓诸城寨,作为方城口外侧的第一道防线。   将蔡州军编为右骁胜军,以杨麟为主将,驻守此时蔡州州治上蔡。   上蔡位于青衣岭及确山县北部偏东,位置比较突出,但需要有一部兵马坐镇,遏制敌军肆无忌惮逼近舞阳及光州。   徐怀所领楚山行营,虽然最为精锐能战,但将天雄军俘卒都计划在内,总兵力也仅有七千众,距离天雄军满编还有很大的差距。   此时却要将光州都纳入楚山行营的防区,相当于将防线往石城岭以东延伸出两百里外,而信阳以南的九里、武胜、平靖三关又是必守之地。   徐怀也不可能仅凭借七千兵马,真能将这么大的防御面守住。   楚山行营及天雄军下一步招兵买马是必须立时去做的,至少除开地方厢军、乡兵外,天雄军即便不满编,至少也要扩编到一万五千人众,才能基本保证这么大防御区的防御需求。   而招兵买马需要一个过程,这时候更需要有一支兵马驻守上蔡等地,为徐怀在光州的防线建设争取时间。   最为关键的一点,胡楷建议景王现在就派使臣赶往齐州见鲁王,使之兼领河南、淮南制置使。   胡楷的建议,实际将除光州之外的淮南东路、淮南西路,都划给鲁王旗下,以求联手抵御胡虏。   不管以前景王与鲁王对不对付,当前的现实是他们暂时没有能力在光州以东沿淮河南北部署防线,但鲁王在青州、齐州却坐拥十万重兵。   胡楷建议立时请鲁王赵观率部南下寿州或徐州坐镇,不叫虏兵有机会插入徐州,切断鲁王赵观与江淮的联系。   一旦鲁王赵观所部沦为孤军,最终被赤扈人消灭,或许是没有人有资格跟景王争夺帝位,但他们这时候从哪里抽调兵马,前往光州以东的淮河两岸部署防御?   所以,该妥协就得妥协……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语   景王赵湍一行人会在襄城留宿,等到明日清晨就动身南下,但为了尽早赶到襄阳,景王赵湍身边仅有数百骑兵护卫。   虽说赤扈人此时还没有将攻伐的重心放到京畿以南来,但许州、蔡州境内还是有小股虏兵斥候活动。   为确保景王赵湍南下万无一失,徐怀入夜之前就率领楚山骑驰出襄城,连夜沿着汝水两岸铺开,确保没有小股虏兵渗透到汝水以南的舞阳、西平等地。   而包括襄城在内的汝州诸属县,将划入河洛行营的防区。   郑怀忠长子郑聪也将以河洛行营左军统制兼知汝州的身份,赶到襄城坐镇。郑怀忠还特意遣赵范追随其子郑聪先赶来汝州,确保接管汝州防御等事不出纰漏。   景王赵湍,以及第一批扈随南下的将臣周鹤、高纯年等人,都直接在州衙后宅住下。   更深漏尽,胡楷、杨麟、刘衍以及郑聪、赵范等人告辞离开州衙后宅,景王赵湍让钱尚端、张辛代他相送。   胡楷、杨麟、刘衍等人走出州衙后宅,朝钱尚端、张辛拱拱手,就翻身上马,往西城军营驰去——胡楷率部进驻襄城,也一直与将卒同进退、共寝食。   郑聪翻身上马,待要往东城的临时驻地驰去,赵范却没有急着上马,站在窄巷里,抬头看了看夜空,圆月当悬,照得积有残雪的铺石长巷一片明澈,颇为感慨的叹道:   “想徐怀向来算无遗策,二次伐燕伤亡无算,唯楚山骑分毫无伤,而汴梁陷落,朱府、王府人等都能悉数接出,缨云郡主也安然无恙回到殿下身边,却奈何在世妃、世子身上棋差一筹——或许这就是天意弄人,又或者说是人算不及天机!”   郑聪不知道赵范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作甚,有些不耐烦的转头看了赵范一眼,催促他快快上马离开。   钱尚端、张辛作为王府近臣,以往在汴梁也多有机会在世妃、世子身边伺候,初听赵范这话,他们心里又被勾起一片惆怅、伤感,但转身回宅子,却越琢磨越不是味儿。   张辛与钱尚端过往甚密,示意左右侍卫各自忙去,压低声音问钱尚端:“赵范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徐怀有意在世妃、世子事上没有尽心?”   钱尚端眉头微微皱起,朝张辛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   “不要管赵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都要当没有听过!你先去歇息,我去看看殿下此时有没有睡下!”   钱尚端心里很清楚,殿下在襄阳登基,他也没有资格跟周鹤、高纯年等人争宰相、执政等相位,但他与张辛的优势乃是追随殿下多年的嫡系近臣。   因此,景王赵湍及缨云郡主的起居之事,理应作为内府典事的乔继恩负责,钱尚端却也会不厌其烦的将所有细节处都关照一遍,以免什么地方出错漏。   钱尚端走进景王、缨云郡主所住的院子,心里还琢磨着赵范刚才那句话,却见堂上烛火还没有熄灭,走到廊下,朝里看过去,说道:“殿下还没有睡下?”   景王赵湍坐堂上,朝钱尚端微微颔首,说道:“身子是乏了,却没有睡意,看缨云夜里坐廊前还怨我刚才责骂她了,便与她说会儿话……”   景王赵湍又接着跟缨云说道:   “……非是为父不体谅你思念阿娘、阿宝的伤心,也非是为父一定要当众训斥你。难道为父就不思念你阿娘、阿宝吗?但是此值山河倾覆,生灵涂炭,为父更是心思惶然难安啊。你只是太过关切,无心多问这一嘴,但刘衍他们会不会误会你在指责他们救助不力?你知道你无心这一问,会引起多少惊扰吗?”   “我哪天有机会找刘衍将军道歉便是。”缨云说道。   “你心里就没有服气,但这也不怪你,”   景王赵湍轻叹道,   “为父虽然身为皇子,但仁明殿得宠以来,为父二十年来每日都如履薄冰,对‘伴君如伴虎’这话,比谁都感受深刻——所以,你就算不能体会,也不要忽视我今日对你的告诫。现在情势恶劣成这样子,稍有差池,不要说力挽狂澜了,你我父女都会像你娘、阿宝那般沦为胡虏的阶下囚。你说说看,倘若这时候就君臣相疑,怎么可能指望将卒用命守御山河、力挽狂澜?你阿娘、阿宝他们可能是凶多吉少了,为父身边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   ……   次日凌晨在林中裹着毡毯小憩两个时辰,徐怀醒过来见天色已亮,简单洗漱、吃过干粮,又与王举、陈子箫等人在诸侍卫的簇拥下重新翻身上马,沿着汝水南岸东行。   这时候朝阳从东边的树梢升起来,照耀在汝水两岸苍茫的原野之上,乳白色的薄雾从河水之上升腾而起,往两岸扩散。   汝水与颍水、蔡河、汴水皆是淮河左岸的主流支流。   汝水发源于伏牛山北段,流经伊阳、郏城、梁县、襄城等地,虽说已出伏牛山区域,但两岸还是丘岭起伏,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河淮平原区。   不过,汝水两岸的村寨屋舍已渐密集,也不时能看到逃难民众衣衫褴褛的露宿丘野,满脸凄惶。   徐怀他们一路东行,沿途不时接到遭遇到小股虏骑的通报,但赤扈人往汝水沿岸派出斥候,主要还是侦察京畿西南地区的兵马集结情况。   北面的许州以及东面的陈州境内,目前还没有大股虏骑集结的迹象。   双方斥候即便遭遇,也都是逮住机会,抢射一通,就迅速拉开距离。   “很显然,太原一役,令赤扈人不敢再轻易忽视侧翼的威胁。在轻易夺得汴梁后,他们就将骑兵主力重新调回到黄河北岸,配合降附军攻夺河东、河北等地未陷的城池——”陈子箫说道,“虽说这会夯实赤扈人在黄河以北的占领、统治,却也为我们在淮水上游巩固防线,争取更多的时间……”   “是啊,但愿我们时间上还能赶得及……”徐怀感慨道。   奔袭太原一役,虽说并不能避免汴梁陷阱的悲剧,但很显然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战事后续势态的演变。   历史的轨迹从这一刻,应该是彻底偏离既定的方向。   不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即便历史走向已偏离既定的方向,却也完全没有往好的方向扭转,而是拐向另一个坏的、并不值得乐观的方向而已。   当然,此时想这些有的没的没有意思,徐怀目光往汝水眺望过去。   汝水往东南方向斜向流入上蔡北部,两岸平阔起来,从伏牛山东麓山岭发源的沙河这时候汇入汝水,以更大的倾角继续往东南方向的旷野流淌,一直到新蔡以东,汇入发源于青衣岭等山的吴寨河之后,最终于光州固始县北部汇入淮河。   楚山行营的防区往东也是截止于汝口,然而从桐柏山道入唐州泌阳县的西隘口算起,楚山行营从西到东的防御面宽达四百余里。   就算舞阳、上蔡等地不失,楚山行营西部将位于舞阳、上蔡守军的遮闭之下,没有接敌的机会,但就算从确山南面的青衣岭算起,往东偏南到汝口,也足足有三百里纵深的防御面。   这么纵阔的防御面,绝大多数还是平原地区。   而昨日在讨论防区调整时,胡楷则主张将青衣岭以北的确山、以东的淮川、新蔡都划入楚山行营。   这么一来,楚山行营在淮河北岸就有确山、真阳、新蔡、淮川四县,在淮河南岸有楚山、信阳、潢川、光山、罗山、固始、商城七县以及位于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的九里、平靖、武胜三关。   如此纵阔的防御面,这么多城塞关隘,就算将六七千人马掰碎了去填,也必然是漏洞百出。   徐怀到蒲坂参见景王,对其他事都很少发表意见,除了他要谨守此时的身份与地位,不抢周鹤、高纯年等人的风头,更主要的他主要心思都在思考,要如何才能守住淮河上游河段。   将晚时,徐怀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行至新蔡北部,这时候斥候驰来禀报景王一行人已经一早从襄城出发,已经午后顺利进入唐州方城县境内。   徐怀这时候则下令集结人马,连夜往青衣岭驰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还归   “这便是青衣岭大营?!”   朝阳初升,陈子箫勒马停于吴寨河,眺望营城依青衣岭东北崖层层叠叠而上,大体能分辨山脚到北崖总计有四层防线,每层防线以石阶或栈道相接,皆依崖临壑,间有数层关城拦堵。   陈子箫都难以想象倘若徐怀率楚山精锐驻守,赤扈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从正面将青衣岭强攻下来。   或许这是永远都不能完成的任务吧?   张雄山、韩路荣等人都是第一次来楚山。   陈子箫当年为了在大越俘弊虚弱的腹心之地搞些事情,牵制大越对契丹的用兵,在桐柏山潜伏数载,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山水,知道早年青衣岭东北崖下,仅有一座十数人家的小村庄。   不到两年时间,青衣岭营城建成如此规模,实难想象徐怀在里面投入多少代价跟心血。   “却可惜青衣岭还是太偏于一隅了!”徐怀盯着青衣岭营城,皱着眉头说道。   “时势变化无常,”徐武江将大氅往后掀开,手按着腰间的佩刃,昂首说道,“建青衣岭营城时,谁能想到青衣岭以东三百里都要你来防守?”   “得,你也不要来安慰我了!”徐怀苦笑道,“你再安慰我,我想到几十万贯钱粮砸这里面,还是会心痛!”   徐怀即将就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胡楷前日也提出要将蔡州东部的确山、淮川、新蔡三县划入楚山行营防区。   在楚山行营所辖十一县三关这么大的防区里,青衣岭营地与北面的确山县城相距离不足三十里,从大的防区建设上,这就有重复建设之嫌了。   何况青衣岭与确山还受到上蔡城的庇护。   而从青衣岭往东到汝口,则是一马平川,真阳、淮川、新蔡等县域中小型城池矗立河淮平原之上,没有山川之险能挡住赤扈人的骑兵,直抵淮水北岸。   而到冬季,淮水上游也会冰封,赤扈人的骑兵则能肆无忌惮穿插到南岸的罗山、潢川等县。   在整条防线的中部、东部,并没有一座像青衣岭营城防御如此繁复、严密的雄镇屹立于淮水河畔,令虏兵有所畏惧。   倘若时间能够回溯,早知道自己会接手桐柏山及以东整个光州的防区,徐怀定然会将有限的资源,用于无险可守的新蔡、淮川或者潢川、固始等地。   “节帅麾下兵马有限,即便集结光州地方兵勇,分守诸关城也非上策,”陈子箫说道,“以我拙见,淮上守御,应该虚外而守内……”   徐怀点点头,说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所谓虚外守内,说白了就是在兵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分散驻守诸城是大忌。   确山、淮川、真阳、新蔡以及潢川、固始、光山、罗山等城,不仅不应该派精锐兵马驻守,甚至还要做好必要时果断放弃的准备,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内线两到三个核心节点上。   这就是虚外守内。   在这种战略选择下,青衣岭营城建造如此严密,往北能兼顾确山,往东能兼顾真阳、淮川等城寨,自然便是“守内”的一个核心节点。   另外一个核心节点,便是背倚九里、平靖、武胜三关的信阳城。   所谓“虚外”,不仅仅要限制在确山、真阳、淮川等地部署的兵马规模,更要提前将这些地方的民众提前往荆湖、南阳等地疏散,而不是等虏兵大举南下,看着十数万计乃至二三十万的民众来不及撤离而惨遭屠戮。   然而这同时会产生另外一个矛盾。   那就是民众提前大规模往荆湖等地疏散,光州境内的农耕生产会大规模荒废下来,楚山行营就很难直接从当地征取充足的粮秣,也就无法做到自给自足。   不过眼下这形势,徐怀也不能奢望面面俱到了。   “史先生、鸦爷他们过来了!”   这时候有十数骑从营城驰出,往这边汇合过来,带人在外围警戒的王章策马过来说道。   半炷香后,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策马驰至吴寨河畔,下马迎过来问道:“你们怎么连夜从北面驰归?”   “殿下已前往襄阳,为防虏兵滋扰,我前夜从襄城东进驱逐虏兵斥候,昨日黄昏得知殿下已进唐州,就从北面连夜南下了!”徐怀说道。   “殿下昨天就到唐州,那要是马不停蹄,岂不是现在可能已经到襄阳了?”郭君判欣喜问道,“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虽说徐怀对郭君判、史轸、徐武坤等人信任,但也不可能提前派人赶回楚山,将景王赵湍及周鹤等人的行程相告。   而蒲坂所议之策,此时还是绝密。   不过,有史轸这个老狐狸在,郭君判、徐武坤都不难想象景王赵湍此时前往襄阳所为何事。   形势虽说恶劣,但他们的拥立之谋到这一步,算是有了一个完满的结果。   也唯有景王到襄阳登基称帝,他们在楚山才能从荆湖等地获得真正的支持,而不是还继续咬着牙自掏腰包,苦苦坚持桐柏山沿线的防线建设。   众人当然也是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郁心情,皆神采飞扬起来。   “这下子我们总得能捞到一官半职了吧?”徐武坤笑着说道。   “先进营城再说!”徐怀说道,“连着赶夜路,途中都没有歇脚,正饥肠辘辘呢!”   “你是急得见柳姑娘吧?”郭君判笑道,“不过没有料到你们会从北面回来,柳姑娘她人还在淮源,立时派人传信,怎么也要将晚时分才能赶过来见你……”   ……   ……   “殿下还是很够意思的啊!”   众人回到营城公廨大堂,听徐怀介绍蒲坂、襄城两次议事的内容,特别是得知景王将桐柏山及光州的防御及军政大权,都交到徐怀手里,郭君判都忍不住咂嘴叫道。   自前朝始,州一级的地方主官名称经历四次变化,曰节度使、曰防御使、曰刺史、曰知州。   节度使权柄最重,特别是前朝中后期,节度使之职父子相承,最终形成藩镇割据地方的局面。   大越立朝之初,为了革除前朝藩镇割据的弊端,节度使一职彻底演变成虚衔,不再实授,地方上以知州执掌军政职事,同时对知州有制衡、监驳之权的通判、录事参军等职事,也都受朝廷委派士臣担任。   这基本上杜绝了知州专擅地方的可能。   徐怀此时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光州的职衔,统掌桐柏山到汝水河口的防区,虽说还是知州之名,但防区之内人事、财赋、军政诸事,悉由徐怀决之,这实际上被授予的是类同于节度使的权柄。   也只有这样,才有资格被称为“节帅”。   徐怀却没有郭君判他们的高兴劲,甚至还有些苦涩。   以往他统兵作战屡获大捷,很关键的一点在于避实捣虚。   没有什么必守之地,兵马来去如风。   朔州可以放弃;突袭岚州城,岚州城随即放弃;奔袭太原之后,将十万军民接出,太原随之放弃,始终注意避免与赤扈精锐战力交锋,才得此虚名。   他现在虽然成为坐镇一方的“节帅”,却再也没有办法来去如风,而太原之一役,也很难再令赤扈人忽视他的存在。   赤扈人一旦兵锋南转,楚山必是其进攻的一个重心。   目前胡楷虽然主张杨麟率右骁胜军守上蔡,还能稍稍屏护楚山的侧翼,但真等到赤扈大军南下,兵锋难遏之时,为确保南阳及襄阳无忧,到时候胡楷还是会将右骁胜军往西南收缩。   徐怀也不知道到时候要填入多少血肉、尸骸,才能在淮河上游铺筑一道令赤扈人跨越不过去的巍峨长城。   徐怀此时也不急于讨论楚山行营及州县职位的分授,而是要先将楚山守御的核心战略先确定下来。   “陈爷所言甚是,我们即便收编光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兵马,也远远不足以分守诸城,只能以淮源、信阳、青衣岭三处为核心虚外而守内,”   史珍也赞同陈子箫的主张,蹙着眉头说道,   “也要提前做好必要时放弃除信阳、淮源、青衣岭及九里、武胜、平靖三关之外所有城寨的准备——所以节帅接管光州的第一步,就要立时将光州州治,从璜川迁往信阳,楚山行营大帐也要从青衣岭迁往信阳。不过,光州隶属于淮南西路,殿下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京西南路包括襄阳府在内,应该会很快就咸服于殿下帐前。不过,从襄阳派遣使者前往寿春(淮南西路治所,又称寿州)交涉,这当中不知道会拖延多久才能完成交割……”   桐柏山以东,包括信阳等城在内的淮河上游地区,立朝之初就归属淮南路所辖;后期淮南路分置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则归属淮南西路所辖。   然而信阳、璜川两城以南的平靖、九里、武胜三关,位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乃是从河淮进入荆湖北路、京西南路的要冲。   因此,从江淮防线建设的整体权衡,才一定要将光州从淮南西路划出,并入楚山行营。   说白了,景王赵湍倘若要在襄阳登基,必须要看到这一防线是受襄阳所能直接掌握。   现在显然是徐怀及楚山行营,才算景王赵湍的嫡系兵马,淮南西路不是。   胡楷甚至还建议将除光州之外的淮南西路、淮南东路都划给鲁王一系分治,以换取他们对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的认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襄阳   被妻兄史轸从淮源逼走的魏成隆,带着一家老小迁入襄阳已有大半年时间。   魏成隆最初在城东盘下一栋带三间铺面的宅院,他想着魏家在襄阳无依无靠,不可能有门路进监司衙门谋个差遣,就想着重操旧业,经营一家布庄子养家糊口。   他却不想城中小吏难缠,隔三岔五上门盘剥,生意到现在还没有做起色,随身携带的钱财却耗得七七八八。   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他几次曾想着举家迁回汴梁,最终都没能成行。   汴梁陷落已经有两个月,如今每天都有不少人逃难到襄阳。   虽说虏兵在夺得汴梁后,并没有急于往京畿以南用兵,许陈宋蔡义汝颍商等州此时都还没有失陷,但这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河淮已经彻底糜烂无救了。   绝大部分的中下层贫民轻易舍弃不下穷家旧宅,但稍有些远见的,则纷纷拖儿携女南下避祸。   襄阳作为从京西南下的第一座重镇,有着天下少有的富裕,又背倚秦岭、伏牛山、桐柏山及汉水之险,自然是京西南下逃难人众的避祸首选。   短时间内,襄阳城就“噌噌噌”涌入成千上万的避难人众,一个个拖儿带女,想在襄阳找一处落脚之地,一时间也是人满为患。   魏成隆虽说初到襄阳过得很不顺心,但年后看到大群逃难人群涌入襄阳城,却连一处落脚之地都没有,心里顿时就舒坦多了。   魏成隆见机也快,年后就将难以维系的布庄子关停歇业,将地方腾出来做客栈,如今住进十数户从陈州等地逃难过来的人家,除了住宿,还包人家吃喝,一天赚的比之前经营布庄一个月赚的都要多。   魏成隆也是能吃苦耐劳的人,为了节约成本,每次都是亲自出城采购米粮果菜。   这一天,他也是拽着独子魏疆,早早出城来到码头前,等待从乡下贩卖米粮果菜的乌篷船过来。   只是今日不比往时,只见一团团雾气在湍流不息的汉水之上翻滚,不要说一艘艘贩运米粮果菜的乌篷船了,连平时早早就往来两岸运人运货的渡船也不见一艘;码头上早有数百甲卒驻守,驱赶出城往码头这边跑来的人群:   “去去去!”   魏成隆踮着脚往远处张望过去,却见有十几艘兵船在六七里外横在江面上,拦截两边民船进入襄阳与樊城之间的水道,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襄阳城北乃是汉水最大的水陆码头,即便数百甲卒占据码头最核心的位置,但也不至于没有其他人的立脚之地。   看这架势,魏成隆担心是不是虏兵都已经杀进唐州、邓州了,拽着独子魏疆没有匆忙赶回去,而是跟很多人站在码头边,焦虑的朝北岸樊城方向张望。   北岸樊城临江码头也是站满兵卒,还停靠着几艘巨舶,旌旗迎着江风招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有一大队骑兵从襄阳北城门驰出,簇拥着好些身穿锦裳官袍或鲜丽铠甲的将吏,往码头这边而来。   “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监司大头目都出动往码头这边赶来,这是发生什么事情啦?”魏成隆看到这一幕满心震惊,暗中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想要是虏兵都杀进唐州、邓州,那襄阳也不是久留之地,还得举家往南逃。   魏成隆当然没有机会认识顾蕃等封疆大吏,但他在汴梁也算是见多识广。   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等封疆大吏所着的官袍铠甲,比寻常将吏要显眼得多,他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而在骑兵护卫下,除经略安抚使顾蕃等封疆大吏牵头外,还有近百名身穿各色官袍铠甲的将吏,看着像是监司及襄阳府衙的官员都倾巢出动了。   “爹,你看!那不是史珣吗,他怎么会在襄阳?”魏疆眼尖叫道。   魏成隆循着魏疆手指的方向,这才从出城队伍里认出史珍长子、也是他的大外甥史珣来。   他心里更是惊讶了,史珣怎么会出现在襄阳,竟然还在一大群骑兵侍卫下,骑马紧跟在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等一干封疆大吏的身旁?   “大哥、大哥,你怎么在襄阳,也不来找我们?”魏疆性子浮躁,认出史珣,当即嚷嚷着冲过去要与史珣相认。   守在码头的甲卒,看到有人冲出来,当即有数人一拥而上,一把将魏疆掀倒在地上,拔刀架脖子上死死摁住,破口怒喝:“哪来野种,敢冲撞经略车马,莫非胡虏所遣刺客?”   “各位兵爷,手下留情,我家大外甥跟在经略使身边当差,犬子鲁莽,不懂规矩,看到舅兄就兴奋得忘乎所以,绝无歹意,还请各位兵爷担待!”魏成隆慌忙上去求情。   史珣这时候也看到魏成隆、魏疆被官兵捉住,赶忙跟朱沆、王番言语了一声,朝这边赶过来,跟守值的队卒求情道:“这位军爷,这二位乃史某姨夫、姨表弟,非是歹人,还请行个方便。”   史珣身穿便袍,也没有人认得他是谁,但他刚从经略使、转运使等身后赶来,在此值守的队率哪里敢怠慢?   队卒连忙朝吏珣惶然致歉道:“小的不知道他二人与郎君相识,还以为他们对经略使不利,几个混帐家伙手脚粗鲁,还请郎君治罪!”   “好说好说,你们也是职责所在。”史珣朝诸将卒拱拱手,将魏成隆、魏疆拉到一旁,说道,“我昨夜才来襄阳,还想着等忙过这节,再去找姨夫跟小姨呢,没想到竟在襄阳码头相遇!”   “昨夜才到襄阳?”魏成隆疑惑的打量外甥史珣一眼,又朝码头那边看去,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竟劳经略使都出城跑到码头来?”   徐怀率部奔袭太原,除了军将兵卒冲锋陷阵,还有一批文吏书办等随军协助处理各种机密文函信令以及联络、统筹后勤等事。   史轸要与郭君判、徐武坤、柳琼儿等人留在楚山坐镇,却遣长子史珣、女婿姜燮随军历练。   太原大捷之后,史珣、姜燮他们自然也是随军南返。   蒲坂议策之后,景王赵湍南下襄阳开衙设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需要以最快的速度,从各地筹措钱粮输往河洛、陕西,当然也包括楚山行营及左右骁胜军。   这里面涉及到很多衔接之事,因此史珣与郑屠作为楚山行营的代表,一直跟随在景王赵湍南下的队伍之中。   景王赵湍也不愿直接以武力相逼,希望能和平接管襄阳。   因此在抵达唐州之前,他就先遣朱沆、高纯年等人赶来襄阳与顾蕃接洽;史珣是昨日深夜跟随朱沆、高纯年他们先进入襄阳城的。   顾蕃或许从内心深处更想着拥立鲁王,杨茂彦之前也两次遣人送来秘信谈及此事,但顾蕃能有什么选择?   赤扈人再次南下后,顾蕃以经略安抚使及都部署司兵马都总管的名义,虽说紧急从随郢等地征集两万兵马驻守襄阳以及汉水北部诸城观望形势,不过,这些兵马除了能不能打很值得怀疑,更主要并非他顾蕃一家之私兵。   此时郑怀忠、高峻阳等西军将帅都旗帜鲜明的簇拥在景王身边,襄阳及南阳以南守御楚山、蔡州门户的楚山军、蔡州军更是景王的嫡系,顾蕃他能有什么选择?   因此朱沆、高纯年凌晨进入襄阳城,顾蕃当即就派其长子顾庭芝与提点刑狱陈泰以及都部署司兵马副都总管等人代表他连夜渡河先到樊城迎接景王。   一早得知景王夜行已到樊城,顾蕃更是带着襄阳全城将吏到码头前来迎驾。   到这时候进襄阳的大局已定,顾蕃甚至已经在城中张榜公布景王入驻襄阳之事,只是魏成隆一早就出了襄阳城,还不知道这事罢了。   “景王入驻襄阳,将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以统领大越臣民抵御胡虏。我随朱沆郎君、高使君奉景王之命,先进襄阳城见顾使君!”史珣跟姨夫魏成隆说起他在襄阳的缘故,说道,“景王殿下此时就在北岸樊城——啊,他们开始登船了,我要去码头恭迎殿下——我可能会留在襄阳公干一段时间,等忙过这几天,再去拜见姨夫跟小姨你们……”   史珣匆匆赶去王番、朱沆身边,魏成隆站在原地却是愣神。   魏成隆虽说这辈子没有任职,但在汴梁经商,也算是见多识广。   汴梁城陷,官家及文武百官都没有逃出来,景王到襄阳来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以统领大越臣民抵御胡虏,岂不是说下一步就要在襄阳登基了?那妻兄史轸跟随楚山军马,不就成了从龙之臣?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误会   “臣集贤殿直学士、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恭迎殿下移驻襄阳……”   景王赵湍在周鹤、钱择瑞及京西南路转运使陈泰等人的陪同下,从巨舶登上码头,顾蕃揭起袍襟,扑通跪地,高声唱喝着行跪拜大礼。   顾蕃这一举动,叫站在码头前以及还没有下船登上码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说定的诸多事,可没有这一节啊。   郑屠跟随在许蔚身后下船,看到这一幕也是瞪圆眼睛,心想:这厮也他妈太不要脸了吧?在码头前直接行君臣大礼,他这是要把之前在景王跟前丢的棋子,一把赢回去啊!   顾蕃身后高纯年、朱沆、王番等人以及京西南路、襄阳近百名到码头迎接景王的将吏,这时候当然也不能直杵杵站在顾蕃的身后不动,很快也都回过神,一并跪在码头前行跪拜大礼。   虽说这么多人仓促的行跪拜大礼,很有些参差不齐,但气势也是震憾。   景王赵湍他也有些发愣。   虽说进入襄阳开衙设府,就是为登基而来,但之前谁都没有想到顾蕃会将这一动机,赤裸裸的直接展示在人群之前。   他能抱怨顾蕃这么做搞得他措手不及吗?   顾蕃还有什么举动,能比眼前更为坚定的划清与鲁王一系的界限,更为坚决的表达对他赵湍的支持与拥戴?   “顾经略与诸位郎君,快快请起!”景王赵湍左右顾盼片晌,才走上前将顾蕃从石阶前搀扶起来,执住顾蕃的手,说道,“帝京沦陷,父皇与朝堂百官、百万军民皆沦为胡虏阶下之囚,河淮糜烂、社稷倾覆,还请顾经略竭力助我重整河山、驱除胡虏,就不必拘泥这些虚礼了!”   “顾蕃必当竭力助殿下重整大越河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顾蕃振声说道。   周鹤与对面站起来的高纯年对望一眼,两人心里皆叹:执政的位子又少了一个。   魏成隆站在远处看到这一幕,越发断定心中的猜测,景王到襄阳就是为登基称帝而来。   景王及顾蕃等人之中,魏成隆还认得那个长相黑瘦、其貌不扬的郑屠。   他没想到山野小镇一个泼皮屠户,以往给他魏成隆提鞋都不配的家伙,竟然站在一群他这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当中谈笑风生?   魏成隆心里酸溜溜,甭提是啥滋味。   不过,等到庞大的车马队簇拥着景王一行人往襄阳城北城门而去,魏成隆也没有直接灰溜溜走开。   他强拽着独子魏疆跟在车马队之后,时不时跟撇头看过来的史珣扬手打个招呼。   魏疆很有些不情不愿,却拗不过他老子。   不过,这时候负责侧翼护卫的甲卒,不仅不再驱赶魏成隆、魏疆父子,甚至领队的指挥使蒋丰在后面押阵没有事做,还凑过来跟魏成隆套近乎:   “史郎君看上去很是年轻啊,却不知道在哪个衙门口公干啊?”   “蒋军侯问我这外甥啊,他这些年都没能考上功名,汴梁未陷之前也就在户部糊口饭吃,却是去年看着形势不妙,就跟着他爹,也就是我的妻兄,投奔楚山徐军侯帐前任事——我妻兄史轸在楚山担任县丞,我父子二子则跑到襄阳来先落脚,”魏成隆说道,“小老儿没有能力做别的营生,到襄阳后在城东铁叶子巷经营一家客栈,也兼营饭食,蒋军侯有空儿,领着兄弟们过来喝两杯!”   “啊,原来魏大官人竟然是史县丞的妹夫,失敬失敬!”   指挥使蒋丰之前看史珣年轻不大,所穿也是便袍,在一大群人里也不甚显眼,还以为襄阳城里哪位郎君身边的亲近僚属,却不想竟然是楚山的人,连带着对魏成隆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甚至还直接下马,牵着马与魏成隆并行。   魏成隆这时候既感到受宠若惊,又很有些摸不着头脑,感觉蒋丰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有所误解?   魏成隆在汴梁是个人精,可以说是见多识广,但他一家迁到襄阳后却混得落魄,很多内情都还不清楚。   像蒋丰这类营指挥一级的军将,在都部署司虽然谈不上地位显赫,却也是中坚力量,所能了解的细情,远非魏成隆能及的。   襄阳这边,不管以往士臣军将有多么瞧不起桐柏山众人,但至少谁都不敢忽视桐柏山的存在。   桐柏山一直以来都是京西南路的一部分,赤扈人南侵之后才从京西南路归出去。   当年的桐柏山匪乱搅得京西南路大乱。   监司也被搞极其狼狈、难堪。   当年不仅唐州的驻泊禁军近乎全灭,都部署司后续从随、郢等地调集上万兵马,围剿匪军,但损兵折将无数,也没能拿匪兵如何,最终却是靠桐柏山乡兵平定匪乱。   这事说起来,像蒋丰这些都部署司的大小军将,一个个也都是脸上无光。   早年他们还可以说这是桐柏山众人吃了狗屎运,带领啥都不是的乡兵侥幸打了几场胜仗。   然而两次北征伐燕,守御巩县、强袭清泉沟寨、渡河收复泌水及泽州诸战,以及这次奔袭太原作战,谁还敢说桐柏山众人啥都不是,谁还敢否认楚山军此时乃是大越唯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精锐战力?   而作为都部署司诸多指挥使一级的武将,蒋丰也要比普通人更清楚巩县防御、收复沁水等战的细情。   他当然也就比普通人,更清楚宣武军及楚山军,才是真正得景王信任的嫡系。   虽说楚山众人包括徐怀在内,以往出身都低,很叫人瞧不起,但看到码头这一幕,谁往后还能小瞧楚山众人出身低微?   而兵部小吏出身的史轸投奔楚山后,就得任县丞,地位甚至在王举、徐武碛、苏老常、潘成虎、郭君判这些人之上,蒋丰也是略有听闻。   再一个,蒋丰也知道楚山为筹措军资,以铸锋堂的名义在襄阳开设堂号,除了贩运桐柏山一些特产外,还售卖兵甲军械。   虽然都部署司以往很瞧不起桐柏山众人,但赤扈人两次南侵,襄阳不得不大规模征集兵马,对兵甲军械的需求激增,而监司所辖的匠坊又实在不尽人意,不得不从铸锋堂购买兵甲军械应急。   蒋丰听魏成隆说他乃是史轸的妹夫,不仅误以为他也是楚山嫡系,甚至误以为他就是楚山铸锋堂在襄阳的管事,态度自然是顿时恭敬起来。   魏成隆拽着魏疆跟随护卫兵马走进襄阳城,却无法跟着进经略使府。   他却是机灵,旁敲侧击从蒋丰嘴里得知楚山以铸锋堂的名义在襄阳城有些营生,转身就往铸锋堂在城东铺院赶过去。   魏成隆虽说选择来襄阳落脚,但他作为县丞史轸的妹婿却是不假。   而史轸也不可能到处宣扬魏成隆这个妹婿不成器,当初打心底瞧不起楚山,才跑到襄阳落脚。   因此魏成隆找上门来,铸锋堂铺院这边还是将他当成上宾招待。   魏成隆光喝茶水硬生生坐到午后,铺院这边不仅不能将他赶走,还得安排人陪坐,总算是叫他等到郑屠、史珣从经略使府赶过来。   “啊呦,哪阵风将魏大官人吹到这旮旯地来了?”旁人不知细情,郑屠心里对魏成隆当初来襄阳落脚,却也是一清二楚,见他父子竟然在铺院等候,笑眯眯的讥讽道,“魏大官人就不怕这铺院门檐低矮,站不直腰来啊?”   “郑郎君说笑呢,”   魏成隆腆着脸笑道,   “现在这形势,聚散离合天意无常,楚山也军务倥偬繁忙,今日好不容易见着史珣,怎么也要拖他回去聚上一聚。要是错过今日,史珣往后又不在襄阳了,他小姨不知道哭哭啼啼,要过多少日子才能不那么想念这个嫡亲外甥呢!”   魏成隆无视郑屠的讥讽,咬死他乃是史珣的姨夫,赖着不走。   郑屠只是微微一笑,这是史轸家事,他讥讽两句过个嘴瘾,也不可能真将魏成隆踩脚底下,笑着跟史珣说道:“你与魏大官人过去吃饭,这边事情,我来处理便是!”   “不忙,待给节帅的信函写好再说!”史珣说道。   顾蕃今日在码头的举动,实际上是将拥立景王赵湍一事直接公开化了,而到经略使府后,顾蕃、陈泰等人一个比一个更迫切的劝进。   景王登基称帝之事,可能要比预想中提前很多,郑屠、史珣回到铺院这边,自然要第一时间将这事通禀楚山。   这也是将来他们驻守襄阳最主要的任务。   他们今后不仅将代表楚山,与景王身边人以及王番、朱沆等人保持直接沟通,负责督促拨给楚山的钱粮及时足数付运,负责统管铸锋堂在襄阳的营生,还将密切关注襄阳城内的微妙变化……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国公爷   淮水进入二月中旬才刚刚解冻,天气还很寒冷。   在桐柏山岫溪矿洞里,赵翼正费劲将装满矿石的小车,沿着木轨往矿洞外拖拽,麻绳深深勒住颈脖间贲起的筋肉里;半身赤膊的他,汗珠子从贲起的筋肉上滚落。   “咱们的国公爷现在越来越能吃苦耐劳了啊,脑子也不糊涂了,现在都一大早就知道下矿洞挣工钱,这是真准备攒钱正式将王家寡妇娶回家暖被窝啊?我看你也不要费这个力气,你赚的钱还没有王家寡妇多,还不如留些力气,夜里多夯几下,叫王家寡妇爽上天实在!”   看着赵翼拉着小车手脚并用爬出矿洞,正蹲在矿场草棚前吃早食的矿工们纷纷拿他打趣,还有人肆无忌惮的拿眼往站食担子旁的王寡妇身上乱瞅。   虽说袄裳破旧,还打着好几个补丁,穿身上也显得臃肿,但为了方便将盛满馍馍、麦饼及稀粥的食担子,挑到矿场上售卖,王寡妇拿根草绳束紧腰间,将鼓涨的胸脯高高撑起来。   再看王寡妇那张稍微有些黑,却算得上标致端正的脸,身量也是高挺,好些精壮汉子看在眼底直咽口水,但奈何王寡妇性子泼辣,除了对脑子有些糊涂,动不动就自称国公爷的赵翼情有独钟外,其他人敢上前调戏,一瓢冷水泼脸上都是轻的。   赵翼将矿石拖到料堆旁卸下,从管事手里拿过两支计数的竹筹子,走到食担子前坐下来,掐了一把王寡妇丰挺的屁股,算是对诸多工友打趣的回应。   “你这狗爪子拿开!”王寡妇将赵翼的脏手打开,俄而又拿铜盆打来水,叫赵翼将手脸洗干,催促他将袄裳穿好,这才将两张麦饼夹了一只荷包蛋,拿荷叶递给他。   “看来夜里没有少夯啊,啥时候将王寡妇娶回家当国公夫人啊?”十数矿工起哄道。   赵翼现在不再提自己是大越武威公这事,但禁不住别人拿这事讥笑他,他只能沉默以对。   有时候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或许就是别人说的他得了失心疯,臆想自己是大越公侯,只是为强人所掳,才流落到桐柏山这旮旯之地只能在矿场里卖苦力为生。   初到矿场时,他为此没有少吃苦头,几次逃跑都被捉回来,管事拿出契书说他卖身三年给矿场当苦力,钱财不知道被他糟蹋到哪个妓寨里,此时休想赖帐逃跑——前几个月倒有一半时间被关在黑牢里,直到年后听到矿场有人议论汴梁被赤扈人攻陷,皇帝、数以各计的王公大臣、皇子皇孙没有一人逃出来,都沦为赤扈人的阶下囚,他才打消逃跑的念头。   就当一场幻梦破碎,他这才老老实实的在矿场做工,还跟矿场旁经营食铺的王寡妇勾搭上,夜里搂着丰腴、光滑似绸缎的胴体美美的睡上一觉,也不用去想自己是不是还有娇妻美妾落入胡虏手里受糟践,不用去想儿女已为胡马践踏成尘土……   赵翼猛的拍了拍脑袋,似要将这些胡思乱想从脑海里拍去,三口并用两口,将麦饼咽入腹中,就将身上所穿的袄裳脱去,准备再下矿井。   “嗒嗒嗒”数匹快马往矿场这边驰来。   这座矿场位于桐柏山深处,去年才新开辟,规模不大,也没有建炼炉,紧挨着一条溪沟,下游筑石堰将水位抬高后能够勉强通航,开挖的矿料,都用小型矿船运往十数里外的十八里坞铁场冶炼。   这边所用矿工,主要都从流民中招募,除了几名管事、匠师管理,平时也没有什么外人过来,这时候看到有快马驰来,为首之人还穿着官袍,众人都看热闹的站起来。   赵翼也张望过去,待看清楚来人的脸面,顿时间恍惚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哪里不舒服?”王寡妇关切的问道。   她搀扶赵翼坐一旁的石墩子歇息,又帮他将袄裳披上,以免着了风寒。   待看来人径直往这边走过来,王寡妇也是困惑不已,却见赵翼手脚都颤抖起来,指着来人颤声问:“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得失心疯,汴梁真失陷了?”   “是的,一切都是真的。舅舅,你随我去见节帅,一切我在路上跟你详说。”朱芝说道。   “整个寿隆郡王府都没有一人逃出来吗,你外爷爷、阿桂、阿曜他们,都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吗?”赵翼颤巍巍问道。   “汴梁陷落太突然,我们所有的部署几乎都没能发挥作用,只有我娘亲、我姐城陷时住在外城,侥幸翻城逃出来!”朱芝说道。   矿场管事这时候走过来,朱芝将一封令函递给他,说道:“我奉令过来接我舅舅走!”   管事看过令函,朝赵翼拱手说道:“国公爷,这段日子真对不住,唐某也是奉令行事,还请国公爷见谅!”   王寡妇与周遭矿工都傻眼了:   这赵翼还真是正而八经的武威公、大越国公爷?   唐管事都知道他的身份,怎么将他拘在矿洞里做苦力?   朱芝帮失魂落魄、禁不住泪流满面的赵翼穿上打满补丁的袄裳,令人牵来一匹马,扶赵翼坐到马鞍上。   朱芝翻身上马,见舅舅赵翼还没有缓过神来,只是微微一叹,牵住缰绳一并往矿场外缓行,待到上山道远去,却听得他舅舅赵翼猛然说道:“慢!等我一等!”   朱芝疑惑不解的勒住马,就见他舅舅赵翼爬下马,走回矿场,将一个傻愣愣的女人直接扛上肩走了回来,就听着女人在马鞍上挣扎着问:   “这算怎么回事,这算怎么回事,你要抱我去哪里?”   “国破家亡,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赵翼喃喃道,翻身上马坐到女人身后,跟着朱芝身后驰离矿场。   ……   ……   “……朝中议和派毫无底线向胡虏卑躬屈膝乞和,甚至有人暗通胡虏,军心涣散,我等不得不潜入汴梁劫持殿中侍御史许浚、左司谏祁智等人,以给天下尚有抗争之意的军民一个交待,却不想国公爷当时也在场。我们不能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杀了灭口,单独放国公爷回去,必然会露出破绽,不得已才将国公爷囚于矿场,还请国公爷见谅!”   徐怀站在院中,看到朱芝与武威公赵翼过来,缓缓开口说道。   “劫持侍御史许浚时,我爹爹与朱芝都在场——礼宾院丞秦之惠原本是契丹人收买的奸细,他见契丹灭亡,欲投新主,暗中向赤扈人透漏宣武军袭营之事,致宣武军自都指挥使陈渊以下三千将卒惨死敌围之中;而秦子惠能知此等机密,又确是许浚等人畏惧宣武军出城袭营会激怒赤扈人,有意泄漏出来的……”   朱桐在一旁说起徐怀当初入京劫持侍御史许浚等人的始末以及他父亲朱沆亲自参与其事的事实,   “当时原本计划在途中卖个破绽叫舅舅逃走。不过,就当时的情况,节帅与父亲都预感到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必将不守,倘若叫舅舅回到汴京,又不知道能找到什么借口叫舅舅赶在虏兵围城之前逃出来,最终才决定将舅舅暂扣在楚山。”   赵翼坐在石凳上,精神还是恍惚。   矿场都是从流民中招募的壮勇,消息闭塞,唯一知晓真相的管事只是确保赵翼不能逃离,确保赵翼人身安全,也不可能透漏半点口风给他。   之前赵翼在矿场对外界所知很有限,矿场普通矿工之间也就知道汴梁年前就失陷了,所有的皇亲国戚、文臣武将以及百万军民,跟皇帝老儿一起沦为赤扈人的阶下囚。   也在赶回淮源途中,朱芝将叩宫之变后形势变化以及景王此时已前往襄阳开衙设府,受到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顾蕃等将吏热烈欢迎等事,说给赵翼知晓。   只是到这时,赵翼都难以想象这一切是真的。   徐怀看着赵翼说道:“荣乐县主已经从上蔡动身前往襄阳,朱芝还有公务在身,我这就安排人护送国公爷及朱老夫人等前往襄阳!”   护送赵翼前往襄阳的车马已经在衙院外等候,见赵翼没有什么反应,徐怀示意朱芝直接搀扶赵翼去登上马车。   襄阳遣往青州的特使已经动身,但预料到鲁王赵观那边不会轻易松口。   而顾蕃跪迎之事已经发酵开,周鹤等人都以为拥立之事宜早不宜迟,不可能等鲁王赵观那边松口谈成协议再进行。   当然,目前这局势,谁都不希望与鲁王一系翻脸成仇,因此还需要安排人前往青州,能稳住鲁王一系。   这时候,没有比武威公赵翼更合适的人选。   徐怀现在先将赵翼送往襄阳,让景王及周鹤等人跟赵翼深谈一次,然后由襄阳那里安排赵翼前往青州游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来客   虽说山里树木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新芽,枝叶萧条,但沟垄间、河滩间、石隙里,一簇簇新草钻出来,给天地间抹上浅浅淡淡的青绿。   在一株株树影婆娑的野梅之后,坡谷峰岭间的野杏野梨也渐次开放,一片片如雪素白,又如少女脸靥般轻红,点染这融融春光。   几场春雨,千百条溪涧淙淙汩汩丰潦起来;淮河汇千峰万岭之水,也随之浩浩荡荡起来。   然而峰回岭绕,礁石林立、暗滩险恶,搅出大大小小的漩涡,掀起层层叠叠的飞浪。   一队人马沿驿道东行,看淮河水势已是如此汹涌了。   此时却有一叶竹筏逐浪而行,撑筏人赤足站在筏头,下管收紧的麻裤,早被水浪打湿,上身袒露,桐色筋肉虬实似蕴藏无尽的气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竹筏在礁石暗滩密布的湍流里疾行,撑筏人凭借手里一支竹篙御筏而行,对水情却又不熟悉,更是凶险异常。   竹筏常常被水流带起一个急拐,一块从漩涡里露头的礁石突兀的横在眼前,长篙又快又准点在礁石上。   然而竹筏被急流带起的去势甚疾,势如奔马,猝然间怎可能容易拐向,就见长篙在眨眼间弯成一张巨弓,让人心惧下一刻会突然间崩断开。   而竹篙一旦断开,撑筏人将失去唯一驾御竹筏的工具,将随时会被掀入湍急的暗流之中。   然而撑筏人却非站在筏头纹丝不动,赤足急速间侧转探踩,带动腰胯身椎像大河起伏跌宕,在差之毫厘间平衡长篙所蓄的巨劲,确保不超过长篙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带动竹筏在湍流中飞快的移形变位,避开暗礁……   撑筏人自犹未觉,岸边驿道的数十骑兵看了却惊心动魄。   骑兵追随着竹伐,很快就来到周桥驿前。   看到骑兵从山里过来,周桥驿里一众人等从坞寨迎出来。   朱沆在骑兵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愣怔问道:“徐怀他人呢,我携襄阳印信赶到楚山,他怎么不露面,就柳姑娘你们这些人过来?”   “不知道他又犯哪门子病,非要自己撑筏过来。喏,朱郎君你看河滩那边,犯病的家伙在那里!”柳琼儿勒住马,指向周桥驿北面的河滩码头,跟朱沆及史轸等人说道。   朱沆、史轸、徐武碛等人早就注意那艘竹筏孤零零从上游逐水而来,但之前他们在周桥驿里,相距较远看不真切,此时拧头看过去,见撑筏人直接将竹筏搁浅到河滩上,不是徐怀又是谁?   数名侍卫策马往河滩下驰去,徐怀将身上的水渍擦干,从侍卫手里接过衣裤袍甲穿好,看着史轸陪同朱沆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笑着说道:“叫朱沆郎君看到我这狼狈样子了!”   “今日有些倒春寒,你却是不畏水寒啊!”朱沆还穿着夹袄,看徐怀坐在河滩一块巨石上将侍卫递过来的靴袜穿上,笑着说道。   “撑筏而行,血脉贲张,浑身炽热,却不畏寒……”徐怀说道。   在树木刚刚爆出新芽的初春时节,徐怀撑筏而行,却非纯粹吃饱撑着,而是将此当作一种修行,以长篙作枪,在湍流、险礁及漩涡对抗中感受枪势变化的微妙。   待穿戴整齐之后,徐怀与朱沆在众人簇拥下,往周桥驿走去。   ……   ……   桐柏山主要分南北岭两支主脉,北岭往东延伸到周桥驿斜对岸的石门岭,就止住山势,再往东就是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地形上仅有很不显眼的起伏。   而主要位于淮水南岸的桐柏山南岭,其巍峨的山势并没有止于周桥驿;从周桥驿往东南方向还继续绵延近百里。   整体上来说,桐柏山的南岭要比北岭更为崔巍雄阔。   从周桥驿往东,算作南岭的东段山脉,但又为淮水南岸主要支流之一的师溪河(浉水),分为南北两部分,跨师溪河而建的淮阳城,就被环抱其中。   位于师溪河(信阳城)以北的这段长岭又名金牛岭,其山势直逼淮水南岸。   故而周桥驿往东,沿着淮水南岸是没有现成道路的,但有一条驿道穿过金牛岭通往信阳城,然后沿着师溪河,往东通往罗山、璜川等县,往南经九里、平靖、武胜三道,通往荆湖北路的安州及京西南路的随州等地。   而周桥驿往西南方向折转,经桐柏山道,可通往南阳盆地所在的唐州、邓州。   周桥驿不仅是桐柏山道最为重要的节点,同时淮水从周桥驿往东就正式进入河淮平原区域,河道变得平缓而开阔,利于舟船通航。   周桥驿作为淮水出桐柏山的第一座水陆码头,百余年来也发展成上千民户聚集而居的大镇埠。   也因为周桥驿特殊的地理位置,新置楚山县时,徐怀除了在北岸的石门岭修筑坞堡、增设巡检司,还在周桥驿增设巡检司,并征用上千役工沿镇埠外围修筑城墙。   当时主要考虑是防备虏兵从东北方向的河淮平原直接渡过淮水,从周桥驿西进侵入楚山腹地。   而在光州都纳入楚山行营的防区之后,信阳城将作为“虚外守内”之策的东部核心节点,周桥驿不仅在地理位置上衔接青衣岭、淮源以及信阳三地,同时还兼为淮源、信阳之门户,战略地位就更为突显。   现在楚山行营还没有正式接管光州,史轸、王举、徐武碛、徐武江、陈子箫等人率领接管人马提前进入周桥驿集结,为后续的接管做准备。   周桥驿也暂时成为楚山行营的军政中心。   有史轸、徐武碛、陈子箫等一批极擅军政事务的人,处理这些极为繁琐的日常事务,徐怀自然要轻松许多。   徐怀也是借这难得的机会,回到淮源携柳琼儿巡视桐柏山里的工场、矿场、草场以及各处屯所;拿牛二的话说,就是抽时间游山玩水了一些日子。   景王此时已在襄阳正式开衙设府,武威公赵翼经随州,走平靖关道,借道寿春、徐州,前往青州游说。   朱沆拉上郑屠,也是经平靖关道陪同武威公赵翼进入光山境内,然后再分开往周桥驿而来。   朱沆这次过来,第一是携带正式组建楚山行营的谕令,并将景王到襄阳之后正式开衙设府,与蒲坂议策有所不同的地方,当面跟徐怀作些解释,第二就是代表大元帅府前往淮南西路监司所在的寿春,交涉光州划归楚山行营之事。   “这是殿下的手谕,还是殿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名义签发的第一道手谕,”   走进周桥驿巡检司公廨大堂坐下,朱沆将景王手谕递给徐怀,说道,   “‘虚外实内’之策,殿下悉数采纳,着你全权部署,现在比较大的变化是,周鹤、顾蕃等人提出要将京西南路裁撤掉,将随、郢等地划入荆湖北路,并在随州、安州新置宣威军,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组建、辖管。此外,还将把邓州、唐州合并置南阳府,而除此之外的州县都并入襄阳府,南阳、襄阳都归兵马大元帅府直辖……”   蒲坂议策所决定的内容,主要还是代表景王及陕西军政集团的意图,在进入襄阳之后所有调整,这是徐怀意料之中的事情。   景王将来要在襄阳登基,新都定于襄阳,襄阳周边地区就将成为新的畿辅之地;京西南路裁撤掉,就是为拥立景王定基定都襄阳铺垫。   整个河淮地区形势彻底糜烂,仅在蔡州、楚山部署防线并不能叫人安心,将唐州、邓州合并置南阳府,统一部署防御,作为襄阳以北的第二道防线,这是极有必要的。   将原京西南路一部分州县划入荆湖北路,同时在九里、平靖、武胜三关以南,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出面新组建一支禁旅宣威军,这一方面很显然是照顾到荆湖北路的利益,同时还能进一步加强襄阳东翼的防御。   当然,朱沆有一点没有明说,但徐怀也能想到。   不在安州、随州新置一军,加强襄阳东翼以及荆湖北路北部的防御,这一侧的防御就将完全依赖于楚山行营。   周鹤、高纯年、顾蕃这些人为了自身的安危,都不敢对楚山行营加以钳制。   而这显然不是他们希望见到的。   最好的办法就在九里、平靖、武胜三关南侧新置一支禁旅。   不过,徐怀也不想在这方面跟周鹤他们斗什么心眼,直接跟朱沆说道:   “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出面在安州、随州组建宣威军,由荆北经略安抚使刘献辖领,这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一支兵马不与敌军交战,是不可能成为精锐的。我觉得还应该将光州东部的璜川、光山、淮川三县以及九里关,都划给宣威军防守,让他们有与敌军接战的机会……”   “周鹤、顾蕃等人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殿下说这是在蒲坂时就议定划入楚山行营的……”朱沆说道。   “天下兴亡在际,但凡有利驱逐胡虏、兴复大越的,朱沆郎君你在殿下身边,都不需要顾忌我会小鸡肚肠有什么意见……”徐怀笑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行营   赤扈虽处于绝对的强势,不知道要在江淮一线对峙多久,要填入多少尸骸血肉,才能稍稍稳住阵脚。   徐怀此时是完全没有争权夺势的心情。   回到淮源,他与众人甚至都担忧防线太长、防区太大,会过度摊薄楚山有限的精锐战力,却不得不采取虚外实内的防御策略。   而现在就算襄阳给他再多的钱粮、编制,徐怀他也不愿意一下子将兵马规模扩编太大。   楚山目前仅有七千能战之力,在徐怀看来,扩编到一万五千到两万人左右较为合理;倘若无限制的扩编,只会造成军队战斗力严重下滑。   却是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蕃这些人,即便都亲眼目睹、清醒意识到当前的形势是何等的恶劣,但还是摆脱不下骨髓深处以文御武、争权夺势的烙印。   徐怀无法改变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蕃等人什么,便索性将光州东部,包括淮川、光山、璜川及九里在内的三县一关,原定纳入楚山行营防区的东段部分,交给宣威军防守,以便宣威军在从荆湖北路诸州兵抽调兵马组建之后就能保持接敌,锻炼战斗力,共同分担赤扈人即将施加过来的强大军事压力。   荆湖北路在并京西南路部分州县之后,所辖县域六十余处,民户逾五百万口。从这个角度来说,除了着荆湖北路出钱出粮之外,也应该直接从荆湖北路直接征调兵马参与对赤扈人的抵御战事。   虽说武威公赵翼还在前往青州的途中,但考虑到鲁王一系在青州、齐州所面临的迫切威胁及军事压力,说服他们调集兵马南下到徐泗寿楚等地布防,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而到时候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将合并为淮南路,连同淮河以北的徐泗青沂等地都交由鲁王一系自领、自筹钱粮。   襄阳所直辖行营及诸军兵马的钱粮补给、扩编,在蒲坂议策的基础之上也有所调整。   景王在从蒲坂动身之前就派往川峡四路的信使,目前都陆续赶到襄阳。   川峡四路目前虽说还是受士臣集团绝对控制,但大多数官员都还能清醒认识到当前的形势下,拥立景王在襄阳登基组织兵马抵御赤扈人,是最明智的选择;他们也很清楚唯有高峻阳、郑怀忠守住陕西、河洛,川峡四路才能避免战火的波及。   因此,陕西、河洛行营从川峡四路征调钱粮支撑前线作战的计划保持不变,并同意各调派一部兵马北上,接受陕西、河洛行营的节制。   对蒲坂议策最大的调整,就是蔡州不设行营。   张辛、邓珪所部、太原守军合并襄阳府军,组建左右宣武军,与左右骁胜军,都归由襄阳直接统辖。   兵马大元帅府设都行营司,作为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的直接统兵机构。   周鹤、顾蕃以长史、从事中郎兼领都行营使、都行营副使作为正副主官,维系士臣统领军队的传统;大将文横岳提举军务,负责都行营司日常事务。   邓珪、张辛、刘衍、杨麟出任四军统制。   胡楷以大元帅府司马辅佐景王负责军政及兵马征调等事。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最初想着以徐怀任天雄军统制,归由都部署司直辖,驻守桐柏山及外围城寨,仅统领军务,而地方官员还是由襄阳直接任命。   最终还是景王与胡楷、许蔚、钱择瑞以及朱沆、王番等人坚持将楚山划为战区,设置行营。   汴梁未陷之前,诸部禁军辖十厢五十营军卒,满编约两万五千余众。   目前都行营司直辖的能战之兵有限,襄阳府军看似有两万之众,但在景王等人的坚持下,这些人马都要汰弱留强,原京西南路都部署司所辖的军将,没有经历战火的淬炼,也都要降一到两级留用。   除开钱粮有限外,襄阳将臣也都能意识兵贵精不贵多,因此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都暂编六厢三十营军卒。   楚山行营以天雄军为正军,也仅允许编六厢三十营军卒。   虽说襄阳目前不会立时推行募兵制,但襄阳可尽可能通过赏功钱等种种方式,保证每年往楚山输供五十万贯钱粮。   当然,除了天雄军作为正军外,楚山行营还可以编练厢军、乡兵作为补充,但兵甲粮饷就需要从地方自筹。   行营除了徐怀兼领兵马都总管,总领楚山军政事务外,徐怀所推荐的行营僚佐人选,也都原封不动得到襄阳的认可。   朱沆这次过来,也携带一批任命状。   史轸、苏老常兼领行营左右长史,率领诸参军事统管仓储、工坊、屯田、营造、官牧等事。   徐武江、陈子箫兼领左右司马,率领诸参军事统管操训、兵籍、赏功、刺探等事。   徐武碛兼领马步兵使,统领马步兵院总监行营军狱及刑罚等事。   以唐盘、徐心庵、王宪、韩奇、唐青、殷鹏为都虞侯,统领天雄军六厢正军。   在天雄军六厢正军之外,另设一厢侍卫亲兵,王举以都指挥使执领。   楚山行营行虚外守内之策,程益出知淮源县,统领淮源民政、刑狱等事;史轸兼知信阳县。   除淮源、信阳两县之外,确山、上蔡、真阳、罗山等地的民户都要往南疏散,不再设县。   徐怀计划在青衣岭、罗山设立两个都巡检司,以守将兼领都巡检使,并各辖两到四座军寨(巡检司),构建直面河淮平原的楚山防线。   徐怀现在计划将罗山以东的璜川、光山、淮川以及九里关让出去。   倘若得到襄阳的批准,他就将兵马都总管的行辕设于周桥,亲自留在周桥坐镇。   这样不仅他就可以兼顾到青衣岭、信阳(罗山)的防御,如有必要,还可以直接统领兵马渡过淮河,与进入汝水、颍水沿岸的虏兵作战。   倘若荆湖北路(湖北路)所辖的宣威军,不敢将璜川、光山、淮川及九里关的防守接过去,徐怀就只能将行辕设于信阳城,这样才能更好的兼管到东线防御。   虽说汴梁年前沦陷后,京畿以南的民众大规模往南逃难,目前又有数以万计的新增难民涌入桐柏山,后续还要将确山、上蔡、真阳等的民众往南疏散,青壮是不缺的,楚山目前是不缺青壮男丁的。   不过,徐怀并无意将天雄军六厢三十营的编制用满。   他目前只打算每厢暂编三营正卒,加上直辖的侍卫亲兵,正军保持一万人编制。   徐怀兼领知州、州兵马都监司,还可以整编、统领一定规模的厢军、乡兵。   徐怀计划招募青壮健锐编十营厢军、六营工辎兵,负责内部治安、诸城寨基础防御以及大规模的道路铺筑、城寨营造。   潘成虎、郭君判以厢军左右都指挥使,统领十营厢军;以徐武坤担任营造使,执掌六营工辎兵。   朱沆动身前往寿春之前,徐怀就紧急派人赶往襄阳,陈述宣威军当出九里关,守璜川、光山、淮川与敌接战的情状。   襄阳最终决定重新设立申州,将楚山、信阳等地并入申州。   申州、弋阳、义阳都是淮上诸县的旧称,千余年名称更替,郡县州府合并拆分不知道经历多少轮回了。   徐怀此时同意将楚山行营防区的东部拆分给宣威军,新置申州统辖楚山、信阳等地,当然是最便捷的方式。   徐怀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   在接到襄阳的批复后,徐怀就直接派唐盘率一厢兵马前往罗山接管防务,以唐盘兼领罗山都巡检使坐镇罗山;同时使徐心庵率一厢兵马留守青衣岭,兼领青衣岭巡检使。   徐怀正式将行营大帐都设于周桥,同时将州院事务都合并到行营长史司之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武士斋舍   “……朱沆、王番诸郎君相继离京,朝中虽然还有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等大臣主战,但已彻底式微。汪伯潜、梁福仲、杨永栋、严时雍、李汲等主和派占据上风,十月闻胡虏再度南下时,他们甚至都还幻想着能与赤扈人划河而治,并以此坚决主张休兵求和……”   “……当时,除景王外,朝野颇多大臣上书谏天宣帝出京暂避虏兵其锋;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还上书官家传诏蔡州防御使胡楷、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胡直襄等人率军勤王。其时湖北、淮西等地兵马已动,但汪伯潜、梁福仲、杨永栋、严时雍等人仍坚持划河乞和,忧赤扈人闻讯出兵渡过大河,不仅劝阻官家离京,还随即发檄文止住湖北、淮西之兵北上……”   “……十月底,朝中仍然幻想割河北、河东之地,便能休兵,甚至遣汪伯潜、梁福仲、严时雍等人为使,渡河传诏黄河北岸诸城守军献城。梁福仲至卫州传诏,为守城乡兵怒杀;汪伯潜、严时雍闻讯逃往魏州鲁王处,不敢再提献城之事,转而与杨茂彦等人上书朝中,谏请授鲁王赵观河北兵马大元帅以募兵备虏。虏兵围逼魏州而来,汪伯潜、严时雍与杨茂彦又簇拥鲁王渡河逃往齐州……”   “……十二月十三日,这天是大风雪。数千虏兵进逼南薰门,箭矢如雨,官家钦点的守御神兵须臾都抵挡不住,仓皇弃掷兵甲逃下城楼,城门如此轻易陷入敌手;到夜里外城九座城门就全部被虏兵攻打下来。当天夜里外城居民被杀害就不计其数。这时候诸王、帝姬、后妃等宗室中人,包括景王府世妃、世子,都已仓皇逃入皇城之内,官家仓皇遣济王赵栩及门下侍郎李汲等人赴虏营乞和。只是这时候哪里还有休兵乞和的可能?到十九日,虏兵便大体控制住内外城,又将皇城团团围住。城中火势蔓延无休无止,残兵败将藏身里巷也肆意掠夺,成千上万屋舍被烧毁,民众逃隐无门,妇女以灰墨涂面,百般求生,惨不忍睹。二十七日官家下令打开皇城诸门乞降,还请虏使进皇城窥伺帝姬以作和亲。其后除了将数以百计的女童、乐工、工匠各色人等进献虏兵,官家同时还令将河东、河北等州官员在汴梁的家属都送往虏营……”   “……虏兵入城烧杀劫掠月余才休,城中尸骸盈巷,二月二十六日,赤扈人遣使持废帝伪诏入城,废官家为庶人,并将官家、皇后、燕王、越王以及诸王妃、公主、都尉等三千余众押送进虏营;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同日在宅中自缢身亡。二月底,之前一直留在狱中未审的王戚庸与诸降虏将吏议举门下侍郎李汲为帝,伪立楚国,附庸于赤扈;此外,岳海楼二月底率前部兵马进入汴梁……”   虏兵还有十数万兵马严密控制着汴梁及京畿附近的城池,周景从吕梁山直接南下,潜往汴梁刺探情报,一直到三月中旬才有机会,带着之前潜伏的几名暗线返回楚山,向徐怀当面禀报汴梁城失陷前后的诸多细节。   徐怀脸色平静的坐在案后,随手拿笔墨将汴梁失陷之后几件重要事件列写下来,看得出赤扈人对如此轻易攻陷汴梁城也很意外。   在占领汴梁之后该何去何从,赤扈王帐应该也有严重的分歧,才会拖延到二月底才决定废黜天宣帝。   而将降臣李汲推出来立为新帝,也证明赤扈人此时还没有吞并整个大越的信心,而在河淮先扶持傀儡政权作为缓冲。   这与徐怀之前预测赤扈人接下来将重点消化河东、河北诸州县,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也意味着淮河沿线暂时不会直接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至少赤扈人的骑兵主力,暂时不会直接往南线推进——即便岳海楼率部进入汴梁,甚至赤扈人有可能使岳海楼统领汴梁降兵,短时间内还不至于能对南线产生多大的威胁。   岳海楼再是三头六臂,汴梁有如丧家之犬的八九万降兵降将,又岂是他轻易能整合的?   徐怀也是因此才严格控制天雄军扩编的规模,要不然的话,天雄军直接扩编到两万人众甚至更大规模,都没有大问题。   一方面襄阳目前保证每年拨给楚山五十万贯钱粮看似不少,但要养一支精锐兵马,犹嫌不足。   另一方面徐怀南返楚山,所掌握的能战之兵,约七千五百余众,但其中天雄军俘卒及从吕梁山抵抗义军中所吸纳的健锐有近三千五百人,差不多占到一半。   这些健锐,很多人身体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但比从流难民众中征募的青壮,却更为珍贵。   虽说在赤扈人南侵之前,天雄军、宣武军、骁胜军等禁军从上到下存在太多的弊端,怯敌畏惧、滋事生非、打劫民户、欺下瞒上,贪没粮饷,不一而足,但经历这场浩劫,绝大多数人身上的弊病都已经去除,所剩更多是赤子之心。   特别是吕梁山义军健锐,多为宣武军、骁胜军以及忻代等地守军在被击溃后逃入山中坚持抵抗的残卒;心志不坚或无牵无挂者,要么逃走,要么投敌。   徐怀不想简简单单将这些人马拆散编入天雄军中。   他想着趁着眼下难得的喘息之际,尽可能、尽快的安排他们在楚山安家落户。   禁军军户出身的将卒,其家小倘若有幸在太原守御战活下来,特别是其少年子弟,基本上都自幼习武、舞枪弄棒,都是楚山后续难得珍贵的军事潜力。   那些流民出身或犯禁而充入军中的将卒,依大越旧制,他们在充军的那一刻就与原生家庭脱钩;即便有牵挂家小的,之前大抵都逃走了,剩下多为孤苦零丁的,楚山这边也会尽快安排婚娶。   婚娶也非帮助他们迎娶黄花闺女,都是尽可能安排他们跟携子嗣逃难到楚山的妇女结合;就像当初从朔州迁转四千多蕃户妇孺,都尽可能安排与桐柏山匪出身的将卒以及后续在巩县捉拿到楚山的降卒结合一样。   因此,这一部分人马,徐怀会以乡司为单位,就近编入乡兵寨勇之中,以一到两年的时间,使他们尽快融入楚山,使之成为楚山行营未来能依赖的精锐种子,而非现在直接摊薄到天雄军诸厢营之中使用。   当然,楚山现有的乡司已经接近满员。   一年多来建造围堰、开垦坡地新增的田地差不多也都分授出去。   这些地方后续即便还有余量可以挖掘,但之前很多人家授田都严重不足,都需要进一步补充耕地。   不过,即便行“虚外而实内”之策,在青衣岭、周桥、金牛岭以外的区域只设纯军事防御目的的(都)巡检司或军寨,但内围还将维持楚山、信阳两县编制。   信阳境内,师溪河两岸多为有主田宅,但师溪河南北两翼,作为桐柏山南岭东麓,依旧有大量的坡田谷地可以开垦。   行营长史院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主要还是将在信阳新设乡司与安置将卒家小等事结合起来快速推进。   而从京畿及宋陈许蔡等地南涌的难民不计其数,主要还是通过平靖、武胜关往荆湖北路疏散。   楚山就这么大点地盘,实在容纳不了太多的民户。   甚至淮河以北确山、真阳、上蔡等地的民户,也都要往桐柏山以南转移。   “行营司马院设曹以掌舆图、军情刺探,五叔荐你以参军事执掌其事,燕小乙、张雄山给你当助手。除此之外,州学新置武士斋舍紧缺人手,需要你兼任一段时间的教习,”徐怀跟才从汴梁归来的周景说道,“现在这节骨眼,也没有时间放你回去跟家人小聚数日了,你准备准备就接手工作吧……”   徐怀最初对朝廷失望之极,有意成立越雨楼掌握潜伏、情报刺探等事,但他此时拥立景王登基,在襄阳之外另设越雨楼就有些不合时宜了,事情泄露,还容易受到猜忌。   当然,情报刺探等事必不可缺,但徐怀会在行营司马院正式新设一曹专司其事,越雨楼便不用再提。   而之前铸锋堂所辖的草场、矿场、牧马、工坊等事,作为楚山行营内部发展起来的工矿生产,也将与垦屯、营造等事,合并到长史院之下,由史轸、苏老常、徐武良、徐胜等执掌。   不过,原铸锋堂在泌阳、襄阳等地为运输、贩售兵甲军械及铁器、桐柏山物产所设的商队、铺院,还将继续独立于长史院之外,由柳琼儿执掌。   大越立朝之初曾置武学于武成王庙,试图建立完善的武官培养选拔制度,甚至还曾下诏州学置武士斋舍,传授武艺及兵法。   然而大越崇文抑武太厉害,朝廷虽然兴置武学,却苦无人愿意入学,武学仅仅存在极短的时间就废除了。   徐怀现在以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作为州院事务的一部分,州学肯定要办。   在州学之下增设武士斋舍,对中下层军将进行培养、选拔,也是有祖宗法可依的。   南归将卒以及随陈子箫、张雄山等人脱离契丹、南归的十数汉将,都将第一批进入武士斋舍。   基础军将武吏,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要学会读懂甚至绘制堪舆图、要熟悉军情刺探等事。周景以及史轸的女婿姜燮等人,目前都要在武士斋舍兼任教习。   当然,砺锋院暂时也不会再提……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扭转   徐怀在精舍听周景等人汇报汴梁失陷前后的一些秘事后,又与柳琼儿、周景走到行营长史院;史轸、喻承珍、庄守信等人正陪同一些人坐在衙舍里说话。   看到徐怀过来,一名老者随同史轸、喻承珍、庄守信走到廊前来迎接,长揖施礼道:   “老朽儿丁崇见过节帅——节帅不计前嫌,着人相援,丁崇莫齿难忘……”   “丁老多礼了!”徐怀还礼道。   丁崇乃是太史局(司天监)名不经传的经历小吏,此时也年过六旬,已从太史局退下来,不再任事,但他在太史局掌测天文、考定历法,却是当世少有的天文、算学大家。   丁崇与喻承珍、庄守信等人交好,都是史轸推荐给徐怀招揽来对楚山有大用的大家人物。   喻承珍、庄守信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就历经艰险来到楚山。   丁崇的南下却历经一波三折。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朝中为乞和休战,曾计划将乐工、匠师等各色人等三千余众以及一批折抵偿银的宗室女子献给赤扈人,但这事最终因为叩宫事变后主战派在朝中暂时挽回颓势而作罢。   随后,赤扈人也很快撤兵而去。   劫后余生的汴梁军民以及朝中将吏都误以为危机已经解除,误以为赤扈人短时间不可能再次南下侵伐。   在赤扈人再次南侵之前,有一段时间南下通道是畅通的。   当时朝中大多数官员都无法足数发放奉禄,很多部院小吏匠官留在汴梁,维持生计都难,真要离开汴梁,也没有人阻拦。   然而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局势会好转,一些原本答应南下楚山的匠师,也都临时改变主意。   丁崇虽然是当世少有的天文、算学大家,但也克服不了性情中犹豫不决的弊端。兼之家人反对,史轸、喻承珍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结束后,曾两次写信派人邀请他携家小来楚山,他都婉拒了。   也许换作他人,即便不会指责丁崇这些人的优柔寡断,但也不会再在丁崇这些人身上浪费人力、物力。   不过,徐怀知道楚山庙小池浅,没有资格摆姿态。   而同时徐怀更清楚汴梁陷落后,绝大部分匠官、匠师落入赤扈人手里,为了生存他们还是会选择为赤扈人效力。   到时候这些人对赤扈人统治中原的帮助,要比一些降兵降卒大得多。   因此去年七八月份时,徐怀虽然将主要心思、精力放在筹措奔袭太原一事上,但还是在汴梁做了一些部署。   可惜的是,赤扈人再次南侵,汴梁陷落是那样的突然、迅速。   在汴梁所做的部署,大多数都没能发挥作用,比如说南薰门陷落,景王妃及世子以及朱沆的老丈人隆寿郡王等等第一时间就避入皇城了,楚山潜伏在汴梁的人手能做什么?   虏兵攻陷汴梁城之后,在还没有最终攻陷皇城之前,就全城搜捕工官匠师,楚山安插在汴梁的人手,也只来得及帮助丁崇等有限的数人携家小改换住址,在混乱一片的汴梁城里先潜伏下来,却一直拖到三月上旬,虏兵对全城的戒备稍有松懈之后,才昼伏夜出将他们护送来楚山。   丁崇两次经历劫难,心里对之前拒绝楚山的盛情邀请更感愧疚。   此次南下的匠师及家小数十人都先安顿到淮源去了,丁崇赶到周桥来见徐怀,主要是史轸、喻承珍等人推荐丁崇出任州学匠师斋舍舍正司事。   楚山过去一年,吸纳的大匠、匠师人数并不多,但喻承珍、庄守信等人的子侄都得家传,因此楚山的匠师队伍在过去一年还是得到极大的提升。   至少在铁矿开采、冶炼以及兵甲、军械铸制等方面,楚山在当世可以说已经具有一流水准了。   不过,徐怀觉得这仍然不够,至少匠术的传承与发展,不应该局限于师徒、父子之间,因此坚持要在州学新置匠师斋舍,除了系统性的培养匠师人才外,他更希望楚山目前在营造、兵甲战械铸制等方面遇到难题,能有一个讨论研究的平台,不像以往纯粹依赖匠师独自琢磨、积累。   丁崇这样的人物,精于算学、历法以及天文绘测,看上去对楚山此时正如火如荼发展的兵甲军械铸制,没有什么直接的帮助,但他所擅长的,却恰恰是这一切的基础。   此次南下的匠师,还是有一二人想着拖家携口前去襄阳落脚,徐怀也不加阻拦。   丁崇虽说对局势没有那么深远的认识,性情也多少有些优柔寡断,但还是有些书生意气,这次是决定留在楚山。   周桥之前置巡检司,仅仅是在镇埠外围修建一道周长六里许的夯土城墙。   徐怀此时将行辕、州院都置于周桥,楚山军主力也要驻扎于此备战,之前仅六七百步纵深的小城,肯定是远远不够用的。   此时之所以名叫周桥,乃是鹿野溪发源于金牛岭深处,从其西北麓流入淮河,前朝时当地的周氏家族修筑石桥,横跨鹿野溪之上——周氏家族早已人丁散秩,但石桥迄今仍完好无损。   鹿野溪下游河谷,西岸最为开阔,周桥城也是踞西岸而建,现在要在东岸紧挨着金牛岭陡峭侧及淮水南岸建造一座更加易守难攻的城寨,作为行辕、州院及驻营所用。   当然,同时还要在淮河的对岸修筑一座三四里周长的小城,修造码头,南北两岸要通渡船,等有条件后甚至还要建造浮桥,这边才能算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   而现在周桥这边除了挤出些地方,置办武士斋舍,确保徐怀也能直接领导对基层将吏的培养外,其他州学部分都要放到信阳城去。   中午简单布置一顿酒宴,苏老常、喻承珍就陪同丁崇先去信阳,徐武江、徐武碛、周景等人也各自忙碌去,徐怀还要亲自前往鹿野溪东岸视看新城选址,特地携柳琼儿一起乘马出城,经过石桥,来到鹿野溪东岸。   此时春光已然明媚起来,山水青绿,各色花草争艳,微风吹来,暖意融融。   徐怀他们立身之地,乃是一座石崖前的淮水河滩。   淮水过周桥之后,算是流入桐柏山,河道开阔起来,水面翻涌着漱漱白浪,也是极为清澈,数叶鱼舟横在水上,一派悠然自得。   从确山、真阳以及新蔡、上蔡等城南下的官道,是从金牛岭东麓的师溪河口渡过淮河,往罗山、信阳等城而去。   所以周桥附近,并没有多少难民涌入,看上去也并没有受到战事太严重的影响。   “这样的悠然自得,不知道还能享受多久?”柳琼儿坐在马鞍上,看着淮水之上的渔舟,禁不住感慨道。   “总比鲁王仓促南下,要好多了!”徐怀伸了伸懒腰,笑着说道。   他脑海里曾经所闪现的画面,鲁王赵观当时也极可能是前往襄阳登基称帝,想着以襄阳为根基,依托东南财赋,联络河陕残军以抵抗赤扈人。   从战略上来说,这可以说是相当正确的选择。   现在景王前往襄阳开衙设府,为登基作最后的准备,在战略上选择上看似没有太大的区别,但形势绝对要比这段未曾发生、或者说已经偏离的历史轨迹,要好得多,叫人乐观得多。   倘若历史没有发生改变,鲁王即便能到襄阳顺利登基称帝,即便暂时不用面对赤扈人的主力,获得数月乃至一年之久的喘息之机,但如此仓促的情形之下,鲁王一系也不可能在荆襄、江淮构建一条完整的防线。   最好的局面,就是淮南、荆襄等地尽失,短时间内还能勉强守住长江一线;而淮南、荆襄之地失守,河洛、陕西也将陷为孤地,失守都是早晚的事情。   而眼下,他们能获得数月喘息机会,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以及宣威军能顺利完整扩编,就能沿淮河构筑一条相对完整的防线,同时还能策应到河洛、陕西的防御。   柳琼儿、史轸他们忧心忡忡,是他们没有看到更恶劣、更令人绝望的局面,徐怀的心境却要放松许多,而这一切可以说是他一手扭转…… 第一百八十章 棋子   “楚山没能留住、跑去襄阳落脚的魏成隆乃是你妹婿,这些日子没有少往襄阳铺院走动,你好像都无动于衷啊?”徐怀看史轸走近过来,问他道。   郑屠、史珣目前留在襄阳,方便有什么事情及时与大元帅府沟通联络,但每隔旬日,郑屠都会不辞辛苦回一趟楚山。   现在是关键时期,襄阳城内很多微妙动静,还需要见面细说才更清晰。   魏成隆在襄阳城见到郑屠、史珣之后,几乎每天都要到铺院“应卯”,郑屠以为史珣跟他老子史轸提及后自有安排,他也就没吭声。   却不想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史轸这边完全没有反应,前日到楚山时,郑屠才无意间在徐怀跟前提了一嘴。   史轸轻描淡写的说道:“史珣写信跟我说过这事,但魏成隆志大才疏,难堪大用,我着史珣不用理会这事。”   “哦,有人还以为长史小心眼,有心给这个瞧不起自己的妹婿一点颜色看看呢!”柳琼儿笑着说道。   “柳姑娘莫要笑我,”史轸苦笑道,“倘若魏成隆在楚山,或能任为小吏,对大人所谋之事多少有所裨益,但是在襄阳,虎狼环伺,我都不敢断说心志坚定,魏成隆遇事怕是很难经得起考验!”   史轸对妹婿魏成隆能力及性情,很是了解,但恰是如此,才越是头痛。   郑屠、徐武良、徐武坤以及徐四虎这些人,或许只能说是中人之资,出身也极低微,放在别的地方,可能永无出头之日。   然而,他们从草莽时就跟着徐怀出生入死,不仅能在楚山核心层占有一席之地,也能得徐怀的信任。   而以往同生共死之种种经历,以及他们此时在楚山的地位,都能叫他们对徐怀、对楚山忠心耿耿,心志之坚非他人轻易撼动。   此时楚山势力初成,虽说徐怀仍然求贤若渴,但这时候加入楚山就能有机会得到重用的,也就陈子箫、丁崇这些真正有大才干的人物。   即便行营之中很多事务性的工作,中人之资便能胜任,但中人之资此时在楚山已很难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也是魏成隆的尴尬之处。   倘若魏成隆去年没有前往襄阳,就直接在楚山落脚,哪怕先进铸锋堂打理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也算得上是在楚山创业之初入伙。   那样的话,魏成隆能力谈不上有多突出,性情也有诸多缺点,但也会为楚山众人接纳,这时楚山各方面都缺人手,自然也容易能得到独当一面的机会。   魏成隆到时候也会满足他在楚山的地位,轻易也不会三心二意。   然而魏成隆自己错过这场机遇,即便他此时出面说项,能替魏成隆谋个事务性的差遣,但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重用。   史轸就怀疑以妹婿魏成隆志大才疏的性子会心满意足,而没有踩着楚山另攀高枝的心思。   襄阳此时看上去一派和气,并没有特别尖锐、突出的矛盾,但史轸对周鹤、顾蕃、高纯年这些士臣的秉性太清楚了,此时只是被残酷而恶劣的形势压制住,不跳出来作妖罢了。   待形势稍有缓解,史轸很怀疑周鹤这些人能与楚山相安无事。   到时候心怀不满、想着另攀高枝的魏成隆,就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这边最容易被攻破的一个破绽。   史轸这时候吃撑了,没事给自己挖这个坑?   徐怀对史轸的回答也不说满意或不满意,只是看着浩浩汤汤的淮水。   史轸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小草,轻轻拿鞋尖捻着,也不说话。   “你们两个还看不看风景了?”柳琼儿嗔道,“长史也真是的,有一桩富贵送给你妹婿,你还装什么糊涂?你就知道魏成隆一定经不住考验?”   “魏成隆要是能经受住考验,又或者说襄阳那边不会有什么考验,大人还会特意提起这事?”史轸苦笑道,“但大人有什么安排,史轸莫不允从?”   “你觉得襄阳那边有没有必要落一两枚闲棋冷子?”徐怀看向史轸问道。   “殿下有汉武之风范,对大人也是信任有加,但大人不能忘了荆湖、川峡、江东等地还是士臣占据绝对的优势,受士臣绝对控制。殿下在襄阳行诸事必然要倚重士臣,最终也就难免会为士臣所掣肘。大人在襄阳即便有朱沆、许蔚、钱择瑞、王番诸郎君说项,却也难免势微力单,”史轸说道,“当然,襄阳当前的局面可以说是隐忧,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即便再看大人不顺眼,只要赤扈人一日不去,他们对大人多半会捏住鼻子忍耐,而淮南之忧,却要迫切得多……”   鲁王一系,除了汪伯潜、严时雍、杨茂彦这些人乃是主和派旧臣外,除了鲁王对徐怀感观很差外,更主要的还是葛家重新得到重用。   第一次伐燕北征,天雄军在大同惨遭灭顶之败,之后葛家兵权又被夺,葛怀聪等人或死或残,葛家可以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但葛家数代将门,根基之深绝不容小视。   就算王家很早就人丁零落了,又遭逢靖胜军之变,但王宪、王峻、范宗奇、王章、史琥、史雄等一批子弟成长起来,此时已经成为楚山军的中坚之一。   葛家也是同理,葛钰等一批葛氏及家将子弟,有上百人在葛伯奕带领下,在鲁王前往魏州坐镇之初就追随左右,此时已经成为鲁王掌握军队的中坚力量。   鲁王看徐怀不顺眼,这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世间鲁王看不顺眼的人多了;鲁王不是蠢货,不会想着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掐死,但徐怀与葛家的仇怨,却又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淮南看我不顺眼的人,确是要更多一些。”徐怀说道。   “武威公前往青州已经月余,青州与襄阳也互通几次信使了,虽然具体谈到哪些,楚山还不得而知,却不难猜测,毕竟大越有兄终弟及先例,还一直为朝野津津乐道。”史轸说道。   “是啊,世妃、世子落入赤扈人手里,虽说不排除将来有救回的可能,但殿下以大局为计,是很有可能会在登基之后就立鲁王为皇太弟,”徐怀说道,“不过,鲁王以皇太弟的身份坐镇寿春督战,对襄阳的影响也有限。”   “淮南防线稳固,鲁王的地位则稳固,殿下即便再防备鲁王,但以社稷为念,也会尽可能缓和与鲁王的紧张关系——时机恰当了,群臣还是会迎鲁王回襄阳,毕竟没有储君长期在外督战、暗行分治的道理,”史轸说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襄阳铺院事务繁多,确实需要多派几名主事,我向大人举荐魏成隆,只不过史珣年少才微,不适宜在襄阳独当一面,还请大人将他调回来多加历练……”   “不要这么不情不愿啊。”徐怀笑着说道。   史轸心怨道:挖坑将自家妹婿埋进去,哪里可能会心甘情愿?只是徐怀一定要将魏成隆当成棋子扔入局中,史轸也没有办法不答应,他这时候就想着将儿子史珣调回楚山,挖坑这事总不能让史珣去做。   “行啊,楚山缺个主簿,史珣回来去给程益当助手锻炼一两年看看!”徐怀说道,“但襄阳那边的事,你要帮琼儿多加留意……”   “这事史轸省得,但襄阳那边太缺适合的人手了,可以请邓统制举荐晋龙泉到襄阳任事!”史轸说道。   新置楚山县时,唐天德、晋龙泉二人都选择投附楚山,但晋龙泉却还不动声色的留在泌阳县尉司任个小吏,并没有直接进入楚山任事。   这事知道的人极少。   虽说邓州、唐州合并成南阳府,还是以战略地位更重要的泌阳为府治,但人手有限,史轸主张将晋龙泉这样的人,优先安排到襄阳去,补充那边的人手不足。   而邓珪此时作为左宣武军统制,举荐几个旧识到都部署司或大元帅府司马院任事,则是轻而易举之事。   同时此事也可以确认一下邓珪当初对徐怀的承诺还有没有效。   “可以安排晋龙泉去襄阳,但这事不需要劳烦邓珪,”徐怀说道,“在襄阳落几个闲棋冷子,也是以备有患,却非处心积虑要做什么,我们不能混淆了这个界限!”   徐怀最初希望邓珪留在景王身边领军,主要还是考虑倘若景王不得不率守陵军回汴梁参与防御,到时候邓珪及所部可以作为应对汴梁乱局的一步棋可用。   时变势变事变。   邓珪从最初名不见经传的巡检使、营指挥使,此时摇身变成左宣武军统制,变成殿下身边最受信任的武臣之一,地位甚至不在他之下,徐怀很难说邓珪此时没有与楚山切割的心思。   倘若邓珪想保持独立,与楚山切割,徐怀也能理解、接受。   而这时候拿晋龙泉去试探邓珪,甚至迫使他继续跟楚山捆绑在一起,徐怀反而担心有可能弄巧成拙。   强扭的瓜,永远都甜不了。   与其这时候继续迫使邓珪从属于楚山,还不如继续保持友好默契、相互援应的关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传话   为御虏备寇便于联络诸路监司,兵马大元帅府三月下旬在襄阳正式成立职能类似进奏院的御虏院,使诸路监司、军镇行营派遣官员入驻,同时受元帅府长史院从事中郎辖管,专司元帅府与诸路监司、军镇之间的信令及各种文书的投递、转承。   郑屠作为楚山行营委派的经承官,也于三月下旬正式前往襄阳赴任。   郑屠之前往来襄阳、楚山,孤身带着几名侍卫,为不耽搁事儿,都是昼夜兼程,途中跑累了孤村野店投宿落脚暂歇,也不觉得辛苦。   不过,他这次前往襄阳携带家小,怕妻妾受累,经过泌阳,特地多住了一宿,还准备在泌阳置办些物什捎往襄阳。   郑屠也难得闲暇,日头爬上树梢头,才从投宿的驿舍起床,直觉浑身舒坦,忍不住哼起小曲来:   “地肥土沃正逢春,草木茂密哩涧水流,两只皮鞠不能踢……”   “不能踢,还跟着饿死鬼似的捧住不放,也不怕自己身子骨受不受得了,不怕大水把你那小棒槌给淹了!”郑屠婆娘从后面走过来,幽怨的说道。   “你再念叨不休,就叫你回老宅去。”郑屠蛮横的说道。   “我只是担心你身子骨受不住,哪有念叨你?你不识好人心。”郑屠婆娘怨气道。   “你嘴里说担心,倒是别馋我的身子,让我歇一歇啊!”郑屠说道。   “你个没良心的,我哪有不让你歇了?你在我房里停了有一炷香?跑那狐狸精房里,那狐狸精鬼似的叫了大半个时辰,你夜里还睡她房里,早上又叫她缠住弄了一回,你当我没有听见……”郑屠婆娘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怕郑屠真把她撵回去,也不敢再像以往那般耍横。   “官人、姐姐,”胡姬听到郑屠婆娘在院子里抱怨,羞红脸跑过来敛身行礼,小声说道,“是官人死活缠住奴家,奴家原本叫官人去陪姐姐的……以后这样好不好,官人以后相召,奴家就在姐姐房里伺候官人,不叫官人离开姐姐。”   天气渐暖,胡姬衣裳单薄,妩媚的脸蛋叫人怜爱却也罢了,胸挺腿长,郑屠婆娘看了也知道男人活该死在这种女人肚皮上,但真要三人同房,郑屠怕是对自己更没有兴致,临了连汤水都喝不到,幽怨说道:“我也不是责怪你,只是担心杀千刀的身子骨弱,你以后早上切莫叫他得逞就是……”   “郑郎君,郑郎君!”   晋龙泉探头看过来,拱手道,   “郑郎君刚起身哩?冒昧来访,不打搅郑郎君雅兴?”   郑屠婆娘与胡姬跟随郑屠前往襄阳赴任,要注意的规矩当然早就有吩咐,看到有人来访,当即进屋回避。   “还想着使人秘密去见晋爷呢,你怎么就直接找过来了?”郑屠拉晋龙泉进厢房说话,问道。   “我是受乡人及我家老太爷委托,光明正大来拜见郑郎君,却是无碍的。”晋龙泉说道。   “哦,这么说晋庄成调往襄阳的事,你们还没有接到消息啊,”郑屠说道,“不过也快了,算着日子,晋庄成应该已经到襄阳了,或许派来泌阳报信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晋龙泉微微一怔,诧异的问道。   桐柏山虽说山多地少,但地域极广,山里茶桐油生漆木材金铁矿产富足,又占着淮南前往荆襄颇为关键的通道,宗族势力一直都很强盛。   即便受匪乱侵害,但从桐柏山分拆出去后,畏惧徐怀行事无状、肆意侵凌,选择留在或迁入泌阳的,在泌阳城里依旧可以称得上是人多势众。   泌阳城里的这些人,即便一时不敢去惹徐怀,却也没有真正的彻底放弃山里的田宅祖业,甚至不时会派人回楚山交涉一番。   他们当时心里最大的倚仗,便是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此时出知黄州的晋家长房大公子晋庄成。   在他们看来,根正苗红的晋庄成,未来可期的成就,绝非一介莽夫徐怀所能比的;只要等要徐怀的靠山倒台,以晋庄成在士臣中的人脉,有一万种手段能玩死这莽货。   然而这次汴梁陷落,景王南下襄阳开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徐怀以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申州,统领天雄军,却实实叫这些人心慌乱起来。   只是徐怀这次回到桐柏山,只是照例以捐赠操训乡兵的名义,征没诸家田宅山林所产,却无意跟避入泌阳的诸家有什么瓜葛。   而楚山这一个多月来除了遣使前往襄阳经过泌阳外,跟泌阳这边也没有什么接触。   各家想要缓和与楚山的关系,一是找不到门路,二是自觉已经有些高攀不上了,一直拖到郑屠这次在泌阳城落脚,晋老太公才出面着晋龙泉过来找郑屠“叙叙旧”。   他们此时还完全不知道晋庄成已从黄州调往襄阳任职的事。   “晋庄成暂调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乃朱沆郎君举荐,”郑屠说道,“理由嘛,乃是殿下在襄阳登基,荆湖北路及南阳府乃是襄阳臂肘,中枢之中应有熟悉这两地人脉的大臣才方便行事!”   “晋家对节帅满心忿怨,朱沆郎君难道不知?”晋龙泉疑惑说道。   “朱沆郎君对个中曲折不甚了解,当然了,朱沆郎君能想到晋庄成这个人,却是节帅所说,”郑屠说道,“主要也是方便让你去襄阳!”   晋龙泉还是满心困惑,但这时候也想到郑屠这次专程在泌阳投宿,就是要给他传话,便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殿下对节帅信任有加,但不可否认襄阳还是受士臣绝对控制,更不要说将来鲁王及葛家还有可能在襄阳重新得势。到时候襄阳的形势跟漩涡似的,可就未必是我一个人能替节帅应付的,晋爷也不能再继续憋在小小的县尉司里。只是没有办法明里调晋爷去襄阳,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应该算暗渡陈仓之计吧?”郑屠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晋庄成出知黄州,身边就有小厮僚属跟随,但调入中枢委以重任,身边自然需要更多的人手。   或者晋庄成说提拨、举荐一些族人、故交到襄阳任职,以为援应,也是必然之举。   晋龙泉虽说才是县尉司都将,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但论及处事干练,以及与晋老太公、晋庄成这一房的亲近关系,又有几人能及?   想暗中将晋龙泉调往襄阳,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晋龙泉却有些担忧的问道:“朱沆郎君与节帅关系亲近,他举荐晋家大公子,而晋家又与节帅不睦,在桐柏山并非秘事,落到有心人眼里,会不会是个破绽?”   “史先生说不需要有这担忧,”郑屠说道,“汴梁陷落,数千宗室子弟皆陷敌手,除了鲁王在青州外,殿下在襄阳就只有缨云郡主、武威公以及荣乐县主三个血脉亲人。朱沆郎君是跟节帅亲近,遇到什么不平事,也一定会替节帅说话,但谁会相信他会与节帅暗中有别的勾当?朱沆郎君他自己都不相信吧?”   经郑屠这一提点,晋龙泉想明白过来了。   朱沆乃是荣乐县主的夫婿,也是宗室中人。   换作以往,他这种宗室在朝中根本就不值钱,甚至还会被限制担任要职。   现在情况完全变了,襄阳就几个宗室中人,而之前种种限制也必然会突破掉。   朱沆必将成为景王身边最倚重、信任的人物之一,谁会胡思乱想朱沆有别的心思?   这跟徐怀在蒲坂举荐文横岳、主张太原军民迁入襄阳为帝资,周鹤、郑怀忠、高峻阳等人只会附从,而难以反驳的道理类似。   不要看徐怀跟许蔚、钱择瑞、文横岳关系极近,又有相援之恩,但没有人会质疑许蔚、钱择瑞、文横岳以及太原守军里的大多数武将军吏对大越的忠诚。   这点甚至是张辛、钱尚端这些人都比不上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晋家   既然是奉晋家老太公、他三堂叔的指示,跑过来找郑屠“叙旧”,晋龙泉便大大方方坐在驿舍与郑屠饮茶到午时。   待用过午食,目送郑屠在几名骑兵扈随的簇拥下,携妻妾坐马车扬长而去,晋龙泉才转过身,准备从驿舍赶往晋家大宅。   “哎呦,二爷,你真是好耐性啊,竟跟这卖肉的磨蹭这么久!”   一个中年人从巷子里疾步出来,拽住晋龙泉的手叫苦道。   “三叔那边有什么事情?”晋龙泉看着中年人问道,“郑屠今非昔比,在楚山红得发紫,地位早就凌驾你我之上,谁还敢瞧他不起?要不是如此,你们能紧着我过来找他叙旧?我总不能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三叔那边有什么事情?”   “是有大事发生,我在巷子里都等你快一个时辰了,真真快要把我给急死了。”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之前在巷子里张望,早就叫扈卫看在眼里,看他急切切的样子,郑屠与晋龙泉便猜测晋庄成所派报信的人已经到泌阳了。正是如此,他们才在驿舍有意磨蹭到午时分别,也是方便晋龙泉到襄阳后,可以光明正大的找他“虚与委蛇”。   晋龙泉此时故作惊讶的问道:“什么事情?好事,坏事,这么急着找我?”   “好事,天大的好事,你随我快去见老太公便是。”中年人卖关子道。   楚山置县之前,山里大多数大姓宗族在泌阳、淮源镇以及各家坞寨都有宅院,主要也将淮源视为根基之地,坞寨乃是祖业,却是在泌阳城没有那么讲究。   晋老太爷年事已高,这些年住泌阳,宅子也不大,吃斋念佛,偶尔听个小曲。   虽说早就力不从心,但晋老太爷偶尔搂着城里的姑娘睡,摸上去跟绸缎一般光滑,娇声软语也懂得伺候人,神色间不会流露厌怠,这就远非山里糙手糙脚的笨丫头能比,日子当然要比山里舒坦得多。   桐柏山匪乱以及徐怀重归楚山,对宗族实施诸多严厉的压制、盘剥,绝大多数大姓宗族难以反抗,就都陆续迁来泌阳,甚至很多人彻底想将根扎在泌阳,廉价将山里的田宅山林兜售出去,在泌阳添置宅院。   诸事做得最为坚决的还是晋氏。   过去一年时间里,晋氏上房差不多已经将泌阳城大半条榆钱巷都买了下来聚族而居,有事方便照应。   晋老太爷还是住前后仅三进、七八名奴仆婢女照料就足够的小宅子,却无疑已成为晋氏,乃至桐柏山在泌阳城所有的大姓宗族的核心。   晋龙泉回到晋老太爷,他三堂叔的宅子里,看到好些人还坐在这边,一个个喜形于色,便知道猜测没错。   看到晋龙泉回来,这些人一个个不掩喜色的怨他:“你怎跟那个卖肉的磨蹭这么久?老太爷都着人去找你三四回了!”   “田雄就在驿舍外面等,我都不知道他过来找我。再个,郑屠废话真多,我心里虽然嫌弃,却又不能忤恼他兀自回来,”晋龙泉问道,“到底有什么大喜事,田雄这孙子一路愣是给我卖关子!”   “庄成派人送信回来了!但怕田雄去找你时喜形于色,就没有告诉他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说是好事找你回来商议,”晋老太爷坐堂前太师椅上,捋着白须问道,“你与那郑屠聊得如何?”   “还能如何?郑屠这浑货如今骨子里都透着趾高气扬,看人都斜着眼,我也只能先忍着他,”晋龙泉瓮声说道,“要不是三叔所命,我都懒得理会这孙子。”   “郑屠这孙子看人不起,二爷竟然还能跟他扯上小半天啊,真是好本事!”有人打趣道。   “算个屁好本事,”晋龙泉啐了一口道,“这孙子现在骨头轻了三两,虽说骨子里瞧不起人,但他更想找人炫耀啊。你想想看,以往在淮源他哪回见到我不低声下气喊‘晋爷’、‘二爷’的,现在换成我眼巴巴的找上门来,左一个‘郑郎君’右一个‘郑郎君’,他心里能不舒坦?他能不将我拽在那里吹嘘摆阔?这事啊,你们去也能将这孙子哄得团团转!我看这些事以后就交给你们去办!”   “别,别,我们哪有二爷你这八面玲珑的本事啊?下回有这事,还得二爷你出马。”旁人连忙推却道,不管形势如何变化,他们都不想跟楚山有太多直接的接触。   “到底什么事情?”晋龙泉问晋老太爷道。   “庄成调到襄阳任事,着玉柱先赶回来报信,午前才到泌阳,说要将我接到襄阳去!”晋老太爷说道。   “庄成调襄阳任事,任什么事,是不是跟殿下在襄阳登基有关,应该是得到提拔任用吧?玉柱侄子在哪里?”晋龙泉装作振奋问道。   “赶了两天的路,累惨了,让我摁在里间歇息呢!”晋老太爷说道,“我一把年纪了,去不去襄阳没有什么打紧的,就是庄成这次到襄阳进兵马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身边也没有几个合用的人手帮衬,我担心他会忙中出错,受人排挤,就想着你能不能将泌阳的差使扔下来,去襄阳帮衬庄成几年?”   这么多人在场,三堂叔直接就将这话说出来,晋龙泉心想压根就没有要找他商量的意思啊,又或者认定他扔下手里的差事,跑去襄阳帮衬晋庄成,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提暗中替楚山办事这茬,单说晋龙泉在泌阳县尉司任都将,虽然可以说无足轻星,但好歹也算是一项差遣。   他三堂叔真要是替他着想的,应该是叫晋庄成到襄阳后,想办法在襄阳帮他找一份正式的差遣,将他调过去任用。   这样的话,在襄阳城里有什么事,他们才好帮衬、照应。   而当下正值非常之时,任人委吏都已彻底打破常规,晋庄成真要有心,未尝不是晋龙泉从吏变官的机会。   此外,唐、邓合并之后,以泌阳为府治,泌阳县的地位将更为突显。   晋家在襄阳有人身居显职要位,晋氏宗族也都迁入泌阳,必然也能打下更坚厚的根基,实际上也更需要有人在泌阳经营。   倘若不考虑别的因素,晋龙泉却更愿意在泌阳“更上一层楼”,这将为他自己家获得更多、更实际的好处。   现在算是什么情况?   让他直接丢掉泌阳城里的差遣,去襄阳给晋庄成当门人、门客,跟晋庄成招揽身边已经伺候几年乃至十几年的那些门客、管事争风吃醋?   倘若这一切不是楚山所做的安排,晋龙泉此时去投奔邓珪,也绝对比到庄守成身边当个门客强。   晋龙泉心里想这么想,但满是欣喜的说道:“成啊,我这个差遣,没有什么值当的,扔便扔了——庄成现在进兵马大元帅府任从事中郎,等到景王登基,少说也得一任郎中了吧?”   “郎中?”有人嗤笑一声,说道,“要仅仅是郎中,庄成这时候跑去襄阳趟什么浑水?再说了,景王到襄阳开衙建府一个多月来,在元帅府挂从事中郎衔的,高纯年、钱择瑞、许蔚、朱沆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自不用说,而京西南路也就转运使陈泰、提点刑狱周知浩、知襄阳府宁慈三人而已!照我看啊,等景王正式登基,庄成少说得某部侍郎起步。庄成在信里也说了,这次景王调他到襄阳,除了他治黄州颇有令名、朝野颇有文名外,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唐、邓并置南阳府,乃是襄阳藩屏,襄阳需要有一个大臣,能站出来号召唐、邓两地的士绅支持殿下统御环宇!”   景王将在襄阳登基之事,此时对唐、邓二州士坤,自然已不再是什么秘密,甚至对当下的元帅府任命以及景王登基之后重新组建朝堂的人选,也都能谈个头头是道来。   因此晋庄成此时得入元帅府任从事中郎,在大家眼前,景王一旦登基,以晋庄的资历以及联络唐邓士绅的背景,侍郎绝对可期。   大越尚书由亲王使相兼领,位在太师之上,非实职,诸部院司实际主持工作的最高官员便是侍郎。   侍郎即便距离执政还有一些距离,却也可以说是进入中枢权力核心了。   晋庄成侍郎可期,也就难怪这宅子里诸多人如此欣喜若狂了。   这意味着他们无需畏惧那个莽货,可以尝试着夺回山里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听这些人一扫往时的惶恐,言语间对楚山众人也没有什么敬意,晋龙泉心里又感到好笑,又感到悲哀,也不清楚这些人怎么还能如此固执、简单的拿官职比衡权势、手腕?难不成真以为一个侍郎就能将徐怀这样的人物拿捏住?还不要说这一切原本就在徐怀的掌控之中。   晋龙泉欣喜的跟晋老太爷说道:“那真是要好好恭喜三叔了!”   “同喜同喜,以你的才干,到庄成身边好好做事,未来不用愁捞不到一个出身!”晋老太爷哈哈大笑,拍着晋龙泉的肩膀说道。   众人看向晋龙泉也是一脸的羡慕…… 第一百八十三章 人选   看堂前众人喜气洋洋,颇有“一人得道、鸡犬皆得升天”之志,言语间又不加克制的贬低楚山,晋龙泉觉得又好笑又悲凉。   晋龙泉在泌阳城作为县尉司都将,比平民百姓要耀武扬威多了,但在唐州、泌阳官吏群体里,地位只能说是微末。   他的眼界闻识,看上去并不比在座大多都在州县任吏或经营各种生意的众人强出多少。   不过,唐天德只要有机会到泌阳来,都会暗中与他接触一番,互通消息,他今日又在驿舍与郑屠细细谈了大半晌辰时,晋龙泉还是很清楚当前的形势是何等的恶劣,眼下只是难得的喘息之际罢了——在军事上占据绝对优势的赤扈兵马,目前正全力攻占河东、河北未陷的城池,意图先彻底控制住黄河以北的地域。   晋龙泉没有等晋家长孙晋玉柱醒来,说他这就去找知县程伦英、县尉朱通请辞,等将手里诸事交待出去,就随时可以陪晋玉柱动身赶往襄阳。   走出榆钱巷,便是泌阳城东大街。   街巷间难民不多,秩序尚好。   这主要是汴梁沦陷之后,景王以京西、陕西、河东兵马大元帅的名义,勒令许蔡唐邓等地城池紧闭城门,要尽一切力量疏导难民南下,而不是任其肆意涌入南阳及北部的城池之中,给这些城池带去不可估量的负担。   沿途诸州县即便组织赈济,也都是在城外设粥场。   反应及时,泌阳城内目前还没有受到战事太直接的剧烈冲击,但晋龙泉作为县尉司八都将之一,会负责城外粥场的治安秩序,也很清楚每天有多少难民背井离乡仓皇南逃。   州衙前停着数辆马车,数名家丁正将数只木箱抬入车中,晋龙泉对这些人的面孔都不陌生,知道他们乃是知州董成身边的家丁。   看到这一幕,晋龙泉忍不住想:襄阳知府宁慈已经到泌阳,原知州董成这是要动身前往襄阳待命?   董成作为原枢密院蔡铤的嫡系,于桐柏山匪乱后期赴任唐州。   两次北征伐燕皆遭惨败,刘世中、蔡元攸等人战死,作为联兵伐燕的主要推动者枢密院蔡铤下狱问罪,蔡系在朝中的将吏也随之分崩离析,或流或贬。   不过,第二次联后伐燕溃败后,赤扈人随即南侵河东、河北,朝廷无意也没有精力对诸路监司的蔡系官员进行清洗。   董成在唐州侥幸逃过株连,直到唐、邓两州并置南阳府。   南阳府作为襄阳藩屏,董成受诸多条件限制,是不足以坐镇南阳的,也许调往襄阳一辈子任个闲差,是他最好的宿命。   景王在襄阳登基,襄阳便成新都,原襄阳知府宁慈虽说不足以坐镇新都,但他历任知邓州、京西南路转运副使、知襄阳府等职,身为士臣,又熟悉地方事务,却可以说是南阳知府的不二人选。   只是晋龙泉不知道宁慈已经悄然到泌阳就任了。   晋龙泉心想他作为县尉司都将,宁慈到泌阳他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也是真够悄无声息的,暗感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难怪昨天夜里见到知县程伦英大衙堂上愁眉不展,大概是担忧董成走后,原唐州州县官员会不会受到冲击吧?   晋龙泉没有机会接触宁慈其人,但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宁慈代表监司坐镇泌阳,部署泌阳、方城等地的防御,其人对楚山众人心存芥蒂,一直有意加以防范等事,晋龙泉也有所听闻,只是不知道传闻是真是假。   想到这里,晋龙泉这越发感到调晋庄成到襄阳,使他在晋庄成身边有机会随时了解士臣群体对楚山的好恶,确实极有必要。   要不然,士臣在襄阳还占据绝对的主导力量,与楚山关系密切的人物,又被有意无意的排斥在外,是很难搞清楚周鹤、高纯年这些以士臣自居的人物,到底有没有在幕后对楚山动什么手脚的心思。   “晋都头,你这大半天跑去哪里了,县尊到处找你呢?”   晋龙泉回到县尉司,还没等他在公廨坐下歇一口气,便有一名青衣衙役跑过来找他,急切拽着他就往县衙大堂走去。   县尉司作为县衙的组成部分,跟县衙大堂挨着,晋龙泉不知道程伦英有何事绕过县尉朱通直接找他,走进衙堂,看程伦英坐在大案后翻阅案牍,上前禀问道:“县尊有何事相唤?”   “龙泉啊,你坐下说话,”   程伦英放下手中文牍,示意晋龙泉坐下说话,也不绕什么弯子,说道,   “虽然还没有正式张榜公布,但宁府君昨日已到泌阳正式上任了。当下形势危恶,南阳又承担起屏护襄阳之责,除了都行营司所辖的禁旅精锐会驻守诸城外,南阳厢军乡兵也需要进行整顿操训。宁府君昨日找我,有意荐我到兵马都监司任事,但我一人孤木难支,对府司将吏也不甚熟悉,却不知你是否有意到兵马都监司历练……”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目前还是希望襄阳附近的州县地方兵马,尽可能由士臣直接掌握。   程伦英作为泌阳知县,在士臣之中资历算不得多深厚,桐柏山匪乱期间他的表现甚至都谈不上多优秀,但恰是桐柏山匪乱,叫程伦英对营伍编训、城寨防御以及行军作战等事颇为熟悉。   襄阳外围的州县地方兵马整顿,以南阳府军为重中之重,而这事一定要委以士臣,还真找不到几个比程伦英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也非宁慈举荐程伦英,乃是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商议出来的结果。   宁慈知南阳府,兼领兵马都监,而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具体负责府兵马都监司的事务。   这对程伦英谈不上多好的选择,毕竟泌阳乃是南阳府治所在,他继续留任泌阳知县,绝对不比兵曹参军事差的——南阳府军在整训后,战斗力或许能更强、组织更严密,但宁慈作为知府及兵马都监,是当然的主帅,程伦英只是具体的经办人员,在他之后还会有诸将统领兵马。   不过,程伦英考虑一夜,决定还是以大局为重,接受任命。   只是程伦英也清楚他治理营伍的能力有限,县尉朱通比他还要不如。   晋龙泉作为剿平桐柏山匪乱的实际参与者,才是他想着提拔进府兵马都监司(南阳府军)作为助手的最佳人选。   晋龙泉微微一怔,说道:“多谢县尊抬爱,但晋氏老四晋庄成刚调入襄阳任元帅府从事中郎,写信过来希望我到襄阳能帮他打点杂务,我已经答应下来。”   “啊,你要直接请辞去襄阳?”程伦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的看着晋龙泉。   程伦英当然已经从宁慈嘴中听说晋庄成调任襄阳的事,而他想着起用晋龙泉,也有些倚仗晋氏、讨好晋庄成的心思。   他却没想到晋龙泉竟然要直接辞去差遣,到晋庄成身边打点杂务。   晋庄成或许前途无量,但问题是,作为晋氏族人,晋龙泉这时候不应该借助晋庄成的庇护,在仕途上有所突破吗?   怎么会选择到晋庄成身边任事?   晋庄成再前途无量,即便将来有跻身执政之列的可能,但只要没有开衙建府之权,就没有资格直接举荐身边的幕僚、私吏任官。   在这一点上,徐怀看似官职不显,却能自行举荐任命楚山行营以及申州地方的将吏,实际上相当于在申州拥有开衙建府之权;而追随徐怀的嫡系亲信,这次也基本都获得官身。   程伦英还想着以晋龙泉的资历,先随他在府兵马都监司任事一两年,然后在当下特殊时期,放到某县任县尉、典史或巡检使,也就自然而然完成从吏到官的转变。   “嗯,正准备这一两天就找县尊请辞呢。”晋龙泉语气肯定的说道。   “……”程伦英虽然感到意外,但他也不会与极可能成为襄阳新贵的晋庄成争人,稍作沉吟,问晋龙泉,“你到晋郎君身边,应该更有大用,只是可惜南阳又失大将。对了,你觉得仲和这人如何?”   “……”晋龙泉沉吟着,觉得程伦英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仲和作为仲氏上房独存下来的独子,桐柏山匪乱期间,为雪族灭家亡之仇,率领仲氏残族子弟追随徐怀抵抗匪寇,表现极为突出,甚至不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下。   在桐柏山匪乱结束之后,仲和却并没有与徐怀等人一道追随王禀北上,而是选择留在桐柏山埋头苦读,一心想通过科举踏入仕途,也顺利通过州试。   奈何胡虏南侵,去年本该进行的贡试停废,仲和的心愿自然落空。   仲和也因此与楚山众人越走越远,楚山置县后,心理落差极大的仲和最终选择离开桐柏山,居于泌阳。   程伦英要重整地方兵马,仲和绝对是合适的人选,但晋龙泉此时很清楚程伦英的顾忌是什么。   那就是仲和与楚山到底切割得彻不彻底。   且不管程伦英他个人对楚山的观感如何,他自己心里都应该很清楚,包括新任南阳知府宁慈在内,士臣群体是不希望新整编的南阳府军,跟楚山有什么瓜葛的。   晋龙泉嘛,很早就跟楚山切割了。   晋庄成调入襄阳得以重用,在宁慈、程伦英等人眼里,晋龙泉更没有跟楚山牵扯不清的可能,所以说程伦英的第一选择是晋龙泉,而非他人。   程伦英在这个问题上请教晋龙泉,除了相信晋龙泉不会替楚山谋算外,他身边对仲和了解、熟悉的人也极为有限…… 第一百八十四章 南下   程伦英的这个问题,晋龙泉处事再老到,却也觉得难以回答。   这两年来仲和闭门苦读,他也确实琢磨不透仲和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以常理度之,仲和应该很难与徐怀、唐盘他们走到一起去了。   至少目前不可能。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   徐怀如妖孽一般的存在且不去说,仲和曾几何时是那样的心高气傲,自视要比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韩奇等人略胜一筹的。   当年的仲和乃是仲氏长房大公子,家中坐拥良田万亩、山林无数,他本身也是自幼文武双全;唐盘的叔伯都寄寓仲氏充当门客、拳师谋生计。   而当初唐盘在淮源巡检司仅是小小的节级,唐青、徐心庵更仅是身手敏捷、头脑灵活的哨探而已;殷鹏跟随徐武坤习武,甚至连顿饱饭都混不上;韩奇更是韩家寨破落户出身,被潘成虎率歇马山匪兵杀得寨破家亡,还被迫落草,最后为徐怀所俘。   剿平桐柏山匪患,仲和论功也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上,所领仲氏子弟更是淮源乡兵的中坚力量之一。   然而这几年过去,唐盘、徐心庵、殷鹏、唐青、韩奇如此年轻,此时都已经是军侯级、与程伦英平起平坐的人物了,也早已经将还在原地踏步的仲和甩在身后。   换作棱角被现实磨平的他人,或许还是能心态平和的认识到唐盘、徐心庵以及郑屠这几年能如此崛起,除了机缘际遇非凡外,主要还是他们跟随徐怀出生入死、建立功勋所致,这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   而跟随在徐怀身侧,唐盘、徐心庵以及郑屠等人成长极速,一个个眼界、手腕,也早非吴下阿蒙了,也只有田雄那些没有眼力劲的家伙,还一个劲的瞧不起楚山众人。   不过,仲和向来心高气傲、自视极高,此时才二十刚出头,他又如何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再跟楚山众人走到一起去?   晋龙泉猜测程伦英就是看准这点,才会觉得仲和也是一个助他重整南阳府军的合适人选吧?   不过,就算仲和不跟楚山走到一起去,重整之后的南阳府军就能跟楚山绝然没有瓜葛吗?   对种种故事了然于心的晋龙泉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也相信程伦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   桐柏山匪乱期间,唐州厢军遭受灭顶之灾,匪乱之后重建州军(厢军),董成受徐武碛蛊惑,从淮源吸纳大量乡兵健锐补充进来。   就当时而言,这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相比较其他县所能征募的兵卒,淮源乡兵经过桐柏山匪乱的淬练,战斗力强,军纪服从性高。   徐武碛一旁插手,甚至还从淮源乡兵提拔一批人作为州军的基层军吏。   当时徐怀等人已追随王禀北上,董成等人也没有预料到后续形势发展会如此的曲折离奇,也就没有想到要加以防范。   当时大越正值盛世,董成等人难道需要防范徐怀这些草莽之辈,能将手伸到州军之中来?   不过,因为这层关系,徐怀对州军的实质影响力,还是不容忽视的。   当初徐武碛受董成之令,押运粮食前往太原,州军派遣两营兵马护送,就是因为以袁垒、仲季堂为首的淮源乡兵,在这两营兵马里占到相当大的比例,最终在太原叫徐怀轻易夺走兵权。   仲季堂甚至还是仲氏子弟。   而当初负责统兵的州军营指挥孔周、刘武恭被迫在王番帐前任用一段时间,直到王禀、王番归京,他们二人才得以脱身返回唐州。   董成以及其他州县官员即便为徐武碛狡变以及徐怀的真实身世深感震惊,但当时王禀、王番父子归京后如日中天不说,徐怀在朔州也独自掌军,第二次北征伐燕惨遭溃灭很快到来,蔡铤下狱,一直到汴梁沦陷,一桩桩骇人听闻的大事接连发生,董成他们丝毫不得喘息的机会。   因此这两三年来,董成等人也只能勉强维持州军现状,即便楚山置县,徐怀重归桐柏山,也没有人想着要轻举妄动,去清理州军之中可能还倾向楚山的军吏及兵卒。   现在必然是要在唐邓两州厢军的基础上整编南阳府军,而唐州在匪乱之中新编的厢军,战斗力显然是远远强过邓州厢军的,必然会在南阳府军之中占据主力的地位。   晋龙泉却不知道程伦英此时在考虑仲和与楚山有无彻底切割之际,有没有想过借这个机会,清理唐州厢军里桐柏山出身的军吏武卒。   晋龙泉心里想是这么想的,却无意仓促间去试探程伦英,扯了一些有的没的,又重提前往襄阳到晋庄成身边差使之事,算是正式请辞。   从衙堂出来,晋龙泉找到县尉朱通请辞。   晋龙泉作为县尉司都将,只能算是最底层的武吏,去留也就是程伦英、朱通等人一句话的事情。   晋龙泉夜里在惠香阁摆了两桌酒席,邀请朱通及县衙同僚吃了一顿辞别宴,第二日就携家带小,将行囊装满三辆马车,与晋庄成之子晋玉柱踏上前往襄阳的路途。   虽说此次还有晋氏三名族人前往襄阳投奔晋庄成,但他们都是只身前往,家小都还留在泌阳,却显得晋龙泉心思最为坚定。   襄阳、樊城也已经控制难民进入,汉江北岸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逃难流民。   樊城外围最大的变化,就是已经建起一座座占地颇广的军营。   除了左右宣武军主要在樊城附近进行扩编整训外,这些军营也将先接受千里迢迢转移过来的太原民众,然后在襄阳以南择地建造囤寨进行安置。   左右骁胜军的家小,也在安置范围之内。   这些人也将是景王在襄阳登基的根基。   相关事宜都由元帅府下设的都行营司直接管辖。   当然,也会从邓陈许汝蔡宋等州南下的难民里招募壮勇,以补兵额不足。   这些工作正在井井有条的进行中,看了也叫人安心不少。   “汴梁陷落,天下惊惶,但景王文才武略,以襄阳为基有条不紊筹措粮资军马,使南方不至于慌乱无措,实乃大越之大幸!”晋玉柱下马停在唐白河西岸的一座渡口前,等渡船过来直接前往襄阳,看着对岸军营里兵卒操训整饬,忍不住感慨道。   晋玉柱作为晋氏长房长孙,年幼时在桐柏山里长大,与晋龙泉颇为亲近,也跟着晋龙泉粗习武艺,一直到十四岁后其母病逝,才被他父亲晋庄成接到身边督导学业。   此时晋玉柱正值弱冠之年,之前一心想学其父通过科举走上仕途,还没有沾染世家子弟的劣性。   在汴梁陷落、百万难民仓皇南涌之际,他看到景王在襄阳从容不迫的组织军马,也油然滋生景仰之情,暗感这或许是荆湖等地迅速咸服于景王的关键吧。   这时候太需要皇家有人能站出来安稳天下慌乱的心思了。   “是啊!大越能得景王实乃大幸,你爹此番到襄阳任事,也必将有一番大作为!”   晋龙泉虽说嘴上如此附和晋玉柱,但他早从唐天德、郑屠那里了解到,从守御巩县,拒虏兵于虎牢、渡河解沁水、泽州之围,以及千里奔袭太原,是谁所主导,而这诸多事又为景王在河洛建立威信发挥了多大的作用。   倘若不是如此,西军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听从景王的调遣?   倘若不是如此,汴梁陷落、天下都一片惊惶之际,襄阳这边又怎么可能如此有条不紊的组织守御之事?   晋玉柱乃元帅府新任从事中郎晋庄成之子,随身携有路引、信令,乘渡船到襄阳城北登岸,又一路顺利进城。   晋龙泉也见到数年未见、此时被泌阳大姓宗族寄以厚望的晋庄成。   晋庄成调入襄阳任元帅府从事中郎,都没有从容安置家小的喘息之际,已经正式赴任,先协助周鹤、高纯年负责筹备军屯、安置太原军民等事。   北岸樊城主要还是整顿兵马,文横岳以都行营司提点军务主持工作,又有邓珪、张辛等将作为具体的统兵官,一切看上去都还井井有条,但襄阳城很多事远没有理顺过来,还是一团乱麻。   晋庄成才到襄阳没几天,要在混乱中理清他所分担的那摊子事,也有些心力交瘁——他出知黄州,身边也有一些幕僚、门客,但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混乱,一时间也都有些手忙脚乱。   晋庄成他是想着从泌阳多调来人手过来使用,却也不是有多看重晋龙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北上   “……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州军也合置南阳府军,泌阳知县程伦英会以兵曹参军事提举军务,想要用一些人,却又怕与楚山有所牵涉,找我咨议,但我都要离开泌阳,怎好在这种事上胡乱多嘴……”   晋庄成将晋龙泉召到身边使用,见面当然要先了解泌阳的近况;晋龙泉便将程伦英欲用仲和等人却心存迟疑、犹豫等事说给晋庄成知道。   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与新编南阳府军,可以说是泌阳地方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晋龙泉想要在晋庄成身边表现“合格”,这些事当然要点明,叫晋庄成对南阳府及泌阳的人与事有深入的认识。   当然,晋龙泉不会提程伦英有意举荐他到南阳府兵马都监司任职之事,以免晋庄成有所误解。   他同时也有意避开孔周、刘武恭等人在太原被徐怀夺军等事不提,毕竟他也不清楚晋庄成通过晋老太爷等人的书信,对泌阳之事到底了解多少,更不清楚晋庄成本人对楚山众人是怎样一个态度。   “你的谨慎是对的,”晋庄成点点头,说道,“襄阳夹汉水而立,南北没有太大的纵深,南阳的重要性甚至不在襄阳之下,我所知道的消息,用宁慈出知南阳其实是有争议的。目前只是姑且用之,但有什么不妥,随时都会被替换掉。此时在这种事情里牵涉太深,没有必要……”   晋庄成会有这样的态度,晋龙泉也不意外,毕竟科举入仕、在宦海沉浮也有小二十年。   他要是连这点见识、城府都无,楚山就算是通过朱沆举荐晋庄成,也会被其他人否决掉。   “哦,对了,”晋庄成又想起一件事,吩咐晋龙泉道,“楚山那边你也莫太冷落了,有机会还是要跟郑屠这些人保持联络——你毕竟与楚山还有些私谊,别人这时候是不能非议的。楚山此时也极得殿下恩宠,胡楷、许蔚、朱沆、钱择瑞、王番、文横岳等人在殿下身边动不动就说楚山的好话,我们现在还不能因为以往的恩怨,跟楚山搞恶了关系……”   听晋庄成这么说,晋龙泉当即明白他是什么心态了。   楚山势强,景王一旦登基,胡楷、许蔚等人都是相级人物,他们与景王都信任徐怀,谁吃饱了没事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得罪楚山?   因此晋庄成要暂时摁住晋田等大姓宗族跟楚山众人的恩怨不提。   不过,晋庄成刻意叮嘱晋龙晋与楚山故人保持一定限度、不畏他人非议的联系,实则意味着他本人还要与楚山保持距离。   这说明晋庄成除了心里天然排斥徐怀这样的人物,也很清楚,楚山众人与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蕃所代表的整个士臣群体是天然格格不入的。   晋庄成采取模棱两可的姿态,说白了就是他刚到襄阳根基不稳,很多事情还摸不透,需要观望一段时间。   “知道了!”晋龙泉原本就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与郑屠保持联系,只是他心里奇怪晋庄成似乎并不知道是何人举荐他到襄阳任职的,心想应是朱沆正人君子,向景王举荐晋庄成却无意居功,因此旁人都不知道这事。   晋龙泉暗感这样最好,更不会有人怀疑他跟楚山有什么瓜葛、牵涉了。   ……   ……   “……这处水泽常年有灰鹤、白鹤、黑鹤百余类栖息,附近村民称之为鹤滩……”   徐怀登上青衣岭东南麓与南侧石门岭相交的一座山头上,看到有一座占地颇广的山湖藏在山后,湖水通过一座三四丈高的矮崖瀑布流泄而出,最终出山汇入吴寨河的一条支流之中。   十数只白鹤在山湖上空翱翔,发出阵阵清吭的唳鸣。   徐忻作为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营指挥使、鹤滩巡检使,率所部州兵驻扎于此负责建筑屯寨,跟徐怀介绍附近的地形。   天雄军作为正军,目前职责就是备战,主要驻守青衣岭、周桥、罗山等地,但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十营州兵,在维持一定量的操训之余,还要参与屯垦、营造等事。   目前楚山抽不出太多的人手补入乡司,现在尽可能使州兵驻地与巡检司结合起来,徐忻等军将基本上也是军民事务都要兼顾起来。   鹤滩湖夹于山岭之间,此时湖域颇广,水波荡漾,徐怀不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但随行很多人在登山之前,都很难想象山体并不算有多雄阔、山势低矮的青衣岭东南麓深处,竟然藏着一座差不多有近两千亩的湖泊。   不过,湖床非常浅,等到深秋入冬时节,溪涧少水,大部分湖床就会干涸暴露出来,形成苇草丰茂的滩地,又有鹤群常年栖息于此,遂名鹤滩。   鹤滩湖床非常的淤浅,目前计划开凿湖水下泄的瀑口,一方面将其拓宽,加上夏秋丰雨期往下游排泄湖水的规模,同时还要在瀑口低陷处修筑溢流石堰,确保入冬后的枯水季,上游能保证一定规模的蓄水量。   也就是说,尽可能将一座规模较小的鹤滩湖在青衣岭东南麓深处稳定下来。   然后在鹤滩两侧修建圩堤,这差不多就能从鹤滩湖直接抢出数百亩良田,再加上周边的山地,至少能安置一二百户人口;在此新设巡检司,还能将十数里方圆的十数座大小村寨都管治起来。   溢流石堰以及圩堤的修造,都要等到入冬之后才能进行,但目前除了巡检司衙门及驻兵营地外,湖口内侧的坡地上还正在修筑两座围院。   这种围院以土石为基,依山势建成圆形、方形或半月形,可容纳数十户人家共同居住。   围院与目前桐柏山里较为普遍的寨子相比,内部建筑要紧凑得多,规模也要小得多,占用土地少,但同时外墙建得更为坚厚,还会建望楼、箭楼一些附属建筑,防御力更强,可以抵御小规模虏兵及盗匪的袭扰。   最初是在喻承珍的主持下,在青衣岭北麓修建了十数座中大型围院,用来安置在青衣岭附近落户、开垦荒山坡谷的民户,又与东面的青衣岭营城互为依托。   徐怀这次回到楚山,正式接管信阳等地,除了在师溪河上游增设十一座乡司,全力推动围院建设外,同时还对青衣岭、周桥以及金牛岭沿线的军寨建设增加密度。   这也是楚山未来迎接虏兵冲击的核心防线。   天雄军俘卒、吕梁山义军之家小,主要会沿这一条防线军寨进行安置,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建设,确保一年时间内将这一批军卒及家小上万口人都融入楚山。   徐怀往东南眺望过去,越过重重山岭,苍穹空濛,淮水依着金牛岭北麓崖山蜿蜒流淌,而淮水以北则是一马平川的河淮平原。   说起来,桐柏山里可以挖掘的耕地资源还是太有限了。   将新编入楚山的军卒及家小安置下去,桐柏山里也没有太多的潜力可以挖掘了。   然而这场劫难,远非楚山目前一万五千将卒就能抵挡的。   楚山行营所属,真正富足的耕地资源,其实在桐柏山之外。   比如说青衣岭往北、往东的确山、真阳、上蔡以及据师溪河下游两岸的罗山县,可耕种的生熟地加起差不多有三四百万亩,这岂是山多田少的楚山县、信阳县所能比的?   然而确山、真阳、上蔡、罗山地处开阔,无险可守,即便城池坚固,守军意志坚守,但只要敌兵大规模穿插进来,就能很轻易将这几座城池切割出来进行围困。   楚山目前就这点精锐人马,又怎么可能分散去固守这些城池?   “吴寨河两岸的绘测结果如何?”徐忻见徐怀眉头紧蹙的眺望山外平川,问道。   除了一些核心机密,徐怀计划在楚山要做的一些事情,不会因为担心泄密的缘故,就严格保密。   他甚至会提前将一些计划公布下去集思广益。   目前喻承珍、丁崇正带着人手,沿吴寨河紧急测量地形,计算能否在依托青衣岭营地,在吴寨河上游修造一座超大型的围堰。   修造围堰是要将吴寨河上游来水截住,在必要时掘开围堰,能使大水往确山或真阳、上蔡方向汹涌泄去。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用这座围堰,震慑虏兵不敢大规模、长期围困确山、真阳、上蔡三城。   也只有这样,楚山才能用有限的兵力,真正的将外围确山、真阳、上蔡等地纳入防线之内。   这个计划,营都指挥一级的将吏都已知晓,这也是徐怀这段时间最关心的事情。   面对徐忻的问题,徐怀摇摇头,说道:“青衣岭以东说是一马平川,但地势还是有所起伏,测绘工作太繁琐,一时半会还难有结果!”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往这边驰来,到山脚下,周景弃马爬上来,禀道:“前日赤扈西路军遣大将翰思巴率兵押送官家、宗室及大臣三千余众,正式离开汴梁,从青城寨北上了……”   “……”徐怀没有再追问诸多细节,虽说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刻,但等到这一日真正到来,也忍不住悠悠一叹…… 第一百八十六章 劝进   “备马回周桥!”   得知天宣帝及宗室、王公大臣三千余众前日就从汴梁西北的青城寨,被赤扈人押送北上,徐怀站在山崖之上半晌无语,临了吩咐左右中止今日的行程,备马随他返回周桥。   此时一条崭新的驿道,衔接青衣岭吴寨河东岸以及周桥淮水北岸的渡口;驿道从石门岭东侧通过,也将沿途包括石门岭巡检司在内的三处乡司连接起来。   这也是青衣岭-周桥-罗山防线的西段部分,驿道从北往南约六十余里路程——防线的东段部分,从周桥沿淮河南岸直抵师溪河口东岸的罗山城,但这一段淮水走势随金牛岭的山势呈N字形迂回,总长逾两百里。   这亏得徐怀将罗山以东璜川、淮川、光山等光州地区交由荆湖北路都部署司所辖的宣威军接手。   荆湖北路位于大越腹地,长期以来驻泊禁军规模,与京西南路相当,仅有三厢宣威军禁旅七千余众驻守江陵府、黄州等地。   不过,在赤扈人南侵之后,荆湖北路就紧急从州县征调兵马,宣威军及江陵府军在景王南下襄阳之时,集结规模就超过两万。   赤扈人再次南侵时,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都已经做好率部北上勤王的准备。   奈何朝中议和派到最后时刻还指望能与赤扈人划河而治,担心召集勤王兵马会激怒赤扈人,破坏乞和,临时传檄江陵(荆州),严令刘献不得擅自出兵北上。   刘献虽为士臣,但与顾蕃一样,都有在边州任事的履历,对兵务还算熟稔,并非完全不识兵之人,才得以出任一路之经略安抚使主持军政事务。   景王南下襄阳之后,宣威军合并南阳府军扩编至两万人众,刘献则亲率一万兵马进驻光州。   与楚山行营虚外守内之策不同,刘献亲率主力直接渡淮,驻守淮河北岸的淮川城;在抵达淮川之后,刘献进一步从南逃难民征募健勇,在短短一个月内,使得在光州境内的宣威军兵马规模到达两万。   荆湖北路除了照前例向襄阳上缴一百万贯钱粮外,其他粮秣钱赋皆可自支。   而荆湖北路在合并随、郢等州县之后,计有一府十州,领七十余县,人丁超过六百万众,又占据富庶的江汉平原,可以说是财大气粗。   不要说宣威军扩编到三万人了,就算扩编到五万、八万乃至十万,荆湖北路也都承受得住。   这是楚山此时远远所不及的。   楚山目前除了直辖两县外,每年仅能从襄阳额外获得五十万贯军资。   眼下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每年拨付的军资补给,初定都是一百五十万贯。   而陕西、河洛两地除了所辖之域,钱粮完全自留度支外,每年初定还将从川峡四路征调六百万贯钱粮弥补不足。   虽说鲁王赵观还没有正式答应拥立景王赵湍登基,但其部主力兵马在葛伯奕、韩时良、葛钰等将的率领下,也从青州、齐州往徐州、寿春(寿州)一带转移;随之是不计其数的民众携儿带女抢渡淮河往南逃亡。   与后世受黄河夺淮入侵的淮南不同,此时的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也是堪比荆湖、江东的富庶之地。   倘若鲁王一系能在徐州、寿春站稳脚,以淮南之钱粮养十万兵马也是没有问题的。   相比较前朝,大越立朝一百多年以来,淮河以南的南方地区得到极大的发展。   长江两岸的农耕已经成体系的发展成一年两熟甚至三熟制,亩产量是北方的三倍甚至更高;南方丝织、棉织业发达,造船业及沿海制盐业独树一帜,制陶瓷器与铜铁金银在内的金属冶炼全面超越北方;以杭州、泉州为中心的海外贸易也如火如荼;川峡四路的井盐、蜀锦名闻天下,成都府早已发展成仅次于汴梁的超大型城池。   单纯从钱粮、丁户来说,大越在河淮形势糜烂之后,犹有足够的军事潜力挖掘出来去抗衡赤扈人。   赤扈人消化河东、河北等地需要时间,后续还需要优先解决侧翼陕西兵马的威胁,不得不在汴梁立伪帝李汲暂摄汴梁降臣降卒,控制糜烂不堪的河淮地区。   这也给大越沿淮河一线组织防御、操练新军赢得喘息之际。   然而大越最终能否在淮河一线,与赤扈人形成制衡,还需要时间的考验。   徐怀回到周桥,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派来的使者也刚刚赶到。   刘献在淮川也已得知赤扈人派兵马押送天宣帝北上的消息,他要与从寿春返回的武威公赵翼,前来周桥与徐怀商议劝进之事。   顾蕃率京西南路将吏于襄阳城北码头跪迎景王,已经算是为景王在襄阳登基铺平最后一块木板。   包括徐怀在内,诸行营主将、诸路监司近两个月来都纷纷上表,劝景王登基继统,及早以大越新君的名义统领抵御胡虏、收复中原大业,却不为景王所纳。   此时天宣帝及嫔妃、帝姬、宗室子弟、王公大臣等三千余众被赤扈人押送,离开汴梁渡河北上,很显然是徐怀他们再次上表劝进的时机。   而为社稷计,景王也不应该再拒绝众臣劝立。   刘献作为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赵翼作为景王、鲁王之外、硕果仅存的男性宗室成员,地位自然是在徐怀之上的。   真要商议劝进之事,也应该是徐怀赶往淮川面见刘献、赵翼。   现在刘献遣使赶来周桥,说他要与赵翼来周桥找徐怀商议劝进之事,徐怀也知道刘献、赵翼实际是要来周桥与他会合,然后一道赶往襄阳,直接面见景王劝进。   送走刘献的使者,徐怀也将史轸、王举、徐武碛、苏老常等人招来商议事情,除了准备出行事宜,劝进表也得在周桥提前草拟好。   草拟劝进表是史轸他们的拿手活,但史轸还要留在周桥主持诸多政务,徐怀不提前将劝进表准备好,他带着一队亲卫赶到襄阳,却是要抓瞎了。   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武威公赵翼次日午时就抵达周桥。   周桥北岸此时已经修筑码头及一座简易军寨。   照旧制,刘献、武威公赵翼等人物出行随扈仪从不得超过三十四人,徐怀地位不及刘献、武威公赵翼,随行仪从不得超过十七人。   不过,现在是特殊时期,赤扈骑兵机动力极强,两次南侵都是迂回作战,长驱直入。   因此景王赵湍在襄阳就定下新规,行营主将及诸路监司有统兵之职的经略使、兵马都部署、都总管级人物,即便前往襄阳,都可以带上全部的亲兵精锐,以便必要时手里还有一部精锐随时可以调用。   刘献虽然地位比徐怀高,所领兵马比楚山多,但荆湖严重缺乏军马。   其从渡淮河到周桥的千余亲兵精锐,铠甲虽说鲜亮,但胯下战马实在不成什么样子。   而荆湖兵又不擅骑射,护送刘献、赵翼前往襄阳的千余亲卫精锐,整体而言,军容甚至还远不如西军所编骑兵严整。   徐怀地位比刘献不如,但这次也是正式从现有的诸部人马里挑选一千精锐骑兵组建亲卫营,以王举为亲兵都指挥使,牛二、史琥、王章、乌敕海、仲季堂、史雄、王峻等人为将,战力之强,堪比赤扈人本族精锐,岂是其他部骑兵能比的?   虽说楚山的骡马资源也没有那么宽裕,但亲兵营也是保证每名将卒一匹战骑一匹驼马的配备。   除了亲兵营是骑兵编制外,天雄军此时所编六厢人马,也都各编一营三百骑兵,作为诸厢所独立掌握的机动战力,以确保每一厢人马都要在在开旷地域与敌军独立作战的能力。   刘献抵达周桥后,看到楚山军容是满心羡慕,在周桥短暂停留用宴时,多番提及要出资从楚山收购一批战马。   然而整个南方,战马资源都极度紧缺。   萧林石率契丹残族迁往秦州,曾献上一万匹战马,但给陕西、河洛分走五千匹战马。   剩下五千匹战马都分给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现在荆湖、淮南就算拿出数倍钱粮,想要换一匹合格的战马也是极难。   而楚山除了千余上等良马分置山里各处草场伺养作为种马外,也仅有不到三千匹战马编入军中,哪里有多余的腾给宣威军?   面对刘献多番请求,徐怀也只能面不改色婉拒。   武威公赵翼之前动身前往青州游说鲁王赵观,之后随鲁王赵观一路转移,经徐州最终落脚寿春。   寿春那边得知天宣帝及宗室被押送北上的消息,并不比楚山稍晚。   鲁王赵观及杨茂彦、葛伯奕、汪伯潜、严时雍等人辗转月余,率主力抵达寿春前后,也曾多次派人联络两江、两浙、两湖诸路监司寻求支持,但都吃了闭门羹。   周鹤、高纯年等人在士臣中的影响力不在汪伯潜、严时雍等人之下,何况汪伯潜、严时雍出汴梁传诏,最终逃往魏州投奔鲁王赵观,有临阵脱逃之嫌。   当然,最关键的到这时候,南方诸路监司官员再蠢,也能看到景王在襄阳形势远胜过鲁王。   该做怎样的选择,还需要问吗?   这时候鲁王一系也意识到真要跟襄阳对立下去,不仅不可能赢得江浙两湖川峡诸路监司的支持,甚至连两淮都保不住。   倘若他们只能据淮河以北的残地对抗赤扈人,甚至背后还有可能会受到来自襄阳的攻击,谁都没有信心能维持多久的形势不崩溃。   天宣帝被押送北上,他们预料到景王必然会借此机会登基继统,他们也被迫放弃最后的坚持,决定拥立景王。   只是他们对襄阳还是充满戒心,鲁王所书劝进表,也仅是着武威公赵翼带去襄阳;鲁王赵观及杨茂彦、葛伯奕、严时雍等人则借口防务甚急,没有一人愿意前往襄阳觐见景王,生怕被扣押在襄阳,想脱身都难…… 第一百八十七章 行军   桐柏山道近几十年来几经整修,新置楚山县后,徐怀为加强内部的道路通畅,桐柏山道又经历过一次较为彻底的翻修。   除了道路拓宽,用大量的砂渣硬化路面,修缮排水沟减免雨水对路基的冲积,而白涧河等横向将桐柏山道切开的溪流,狭窄者架设木桥,宽阔者则以舟辑架设浮桥,以取代传统的河渡。   然而对较大规模的骑兵快速通行,桐柏山道犹是考验。   山道经过翻修后,还是会随着山势起伏,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平坦;渡桥又狭窄,承重能力有限,还会受到水流的冲击而晃动不休,对骑兵部队通行有严格的限制;驿道两侧的地形更为崎岖,限制骑兵只能驰行于不足三丈宽的路面上,无法从两翼借道。   在这么窄的路面,倘若两骑并行,一千骑就至少拉出将近十里长的队列来。   三骑或四骑并行,骑兵行列是会更紧凑,但三到四骑长时间并行于狭窄的驿道之上,要保证彼此间的干扰能降到最低,前后行军不产生妨碍,要远比想象中困难。   对于将卒个人来说,行进队列越拥挤,对体力的消耗也越大;山道行军,要远比在平旷地区纵马驰骋枯躁、艰苦得多。   刘献身边的亲卫骑兵,虽然一个个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力气绝大、手脚敏捷的好手,但平时在刘献亲自督管下,也只是在开阔的校场操练骑射,骑射水平看似高超,却浮于表面。   而刘献身边的亲卫骑兵,除了少数从西军选调的武将军吏外,绝大多数将卒都没有经历过战事。   不过,骑阵操练娴熟,千余人马分作十数队并行驰进,经淮河北岸的平川地带,昼夜之间便从淮川赶到周桥,速度也可以说是极快了。   刘献他本人虽然觉得辛苦,但看手下骑兵气势浩浩荡荡,甚至壮观,令他对组建更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滋生很多的向往。   午后从周桥出发,徐怀尊重刘献、赵翼的地位,请他们在亲卫骑兵簇拥下先行。   刘献、徐怀、赵翼原计划是用两天两夜稍多些时间,强行军赶到襄阳。   除了想尽快赶到襄阳劝进外,他们也想借强行军考验一下身边的精锐战力。   照这个计划,他们夜里得赶到淮源城稍作休整,明日一早出发赶往泌阳,然后再用一天一夜的工夫马不停蹄的赶到樊城。   到时候他们将亲卫兵马留在北岸的军营里,再渡过汉江进襄阳城觐见景王。   从周桥到淮源城都不到五十里,照这个计划天黑之前走完这段路程,绝对谈不上苛刻,徐怀还特意给刘献的亲兵留出空闲以适应桐柏山道。   刘献身边的亲骑从周桥出发时,还觉得山道还算宽敞,选择四骑并行,队伍前后拉开五里长,但才走出十数里路,队伍就不受控制的松垮下来,前后拖长十四五里。   最终第一个半天,就比计划多花费一个多时辰才赶到淮源城。   刘献亲兵从淮川赶到周桥,就先走了小两百里路,赶到周桥时还觉得体力有很大的富余,以精锐骑兵自居,以为强行军赶到襄阳没有问题。   而在不受敌军干扰的腹地,三天三夜驰行六百里,才算是精锐骑兵的标准。   他们却不想从淮川赶到周桥一点问题都没有,却是五十里并不算崎岖的山道叫他们吃尽苦头。   刘献也意识到再叫他的亲卫骑兵松松垮垮的居前行进,只会堵住狭窄的山道,他们很可能要拖一两天才能赶到泌阳。   次日一早,刘献就叫他的亲卫骑兵拖到最后出发,他带着十数亲信与赵翼,跟随徐怀的亲卫骑兵先行。   楚山亲卫骑兵营,一人两马,将卒除了铠甲、长矛外,还装备弓弩、腰刀、镰刀、盾牌以及两到三捆羽箭、箭囊等;高高的鞍桥后还捆绑毡毯、防雨篷、大袋马料、两大只水囊以及七日口粮;每十名军卒还额外携带一顶帐篷、两面重盾以及相应的引火、铁锅等物。   即便在境内行军,沿途都是己方的城寨可以入驻,但楚山亲卫骑兵营还是完全以野战标准进行装备。   两卒四马为一排,队列前后拉开约七里在山道间快速行进。   刘献初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楚山亲卫骑兵营从周桥出发,第一天才走五十里山道,体力都没有怎么消耗。   而在入夜前抵达泌阳,刘献见楚山亲卫骑兵营前后队列都没有半点松垮,他有些沉默起来;他的亲卫骑兵今天才赶到玉山驿,足足被楚山健骑拉开近一半的路程。   看着楚山精锐一个个仿佛坚硬而沉默的石头一般,以小队为单位,先不辞辛苦将战马、驼马照顾好,才拿出干粮席地坐下来安静的啃食,刘献问徐怀:“楚山兵卒能否再吃些苦,我们今夜不歇息,赶在明日清晨抵达樊城?”   “刘使君、国公爷能吃住辛苦,我们问题不大!”徐怀平静的说道。   “那稍作休整,我们就连夜赶路,”刘献说道,“还是要尽快赶到襄阳早劝殿早下决心为好!”   武威公赵翼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在深沉暮色下吃干粮的军卒,整整一天走了差不多有一百四五十里山路了,他都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   当然了,赵翼除了他自小喜欢舞棍弄枪、身体强健不说,除了他们的座骑都是千里选一、万里选一,骑乘舒适度远非一般驼马能及,同时行军队列之中,前后都给他与刘献等人让出足够的空间,叫他们在策马而行时不需要时刻保持高度紧张,各方面都要轻松得多。   这种情况下,他都觉得快到极限了,难以想象徐怀身边这边亲卫,难道都是铁打,还能持续夜行军?   武威公赵翼都想劝刘献,不要因为考验楚山骑兵的极限,将他们自己的骨架子颠散开来啊,这也太得不偿失了,争这口气作甚?   见刘献没有改口的意思,赵翼再也顾不上矜持,赶紧叫随扈过来帮助揉捏大腿,又让人在马鞍及两侧再铺上一层软垫,怀疑明天一早赶到襄阳,他还能不能叉开脚走路……   ……   ……   众人停在泌阳城外草草吃了些干粮,南阳知府宁慈很快赶出城来相见,刘献、赵翼也据实告之他们此去襄阳,仍是要面见景王劝进。   宁慈刚到泌阳赴任,很多事都还一团糟,而他也自知地位不及刘献、赵翼、徐怀三人,没有必要亲自赶往襄阳。   宁慈当下只是草拟一份劝进表,派身边幕僚携带劝进表随同徐怀他们前往襄阳进呈上去。   从方城经泌阳南下的官道及两侧,有大量的南下流民停留,骑兵无法快速通过。   徐怀也无意使前哨驱赶流民清出道路来,而是选择夜间举火走野地行军。他们从泌阳南部离开官道,绕到唐白河西岸的旷野南下,于天光大亮时抵达汉江北岸。   刘献这时候只能在扈卫的搀扶下,勉强站在江岸上,与徐怀、赵翼等渡船过来,以便渡河直接赶往襄阳城。   楚山亲兵骑兵营并没有直接入驻樊城附近的军寨,而是在一处开阔地扎营,独立部署警戒、防御。   “楚山这支骑兵,可以称得上天下雄锐之冠吧?”刘献看向身后昼夜兼程强行军小四百里,到达目的却无半点松懈,犹先扎营、照顾战马的楚山军卒,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动容感慨道。   刘献有在边州任职十载的阅历,对天下精锐兵马还是有几分见识的。   一般说来,西军之中能昼夜兼程急驰两百里而有余力作战者,都可以说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像楚山亲卫骑兵营,尽夜兼程走三百多里,除了驼马走废不少外,但将卒及战马还有余力者,刘献可以说是闻所未闻,暗感王孝成当年身边的亲卫骑兵,也不可能做到这等程度吧?   徐怀执鞭一笑,坐马背上说道:“我得多狂妄,才敢说这支兵马乃是天下雄锐之冠?昼夜驰行三百多里,我也不是要在刘使君、国公爷面前逞能,或炫耀,主要还是想跟刘使君、国公爷说一声,楚山这支骑兵或许看上去还行,但这也只是勉强达到赤扈人最精锐的本族骑兵迂回穿插能力……”   刘献作为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地位要比楚山高,荆湖北路也远比楚山财大气粗,除了防区与楚山挨着,其他地方并无徐怀指手划脚的余地。   不过,刘献在淮川大肆扩军,在战略上选择突前防御,前期遭遇降附军,也许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徐怀就担心宣威军从降附军手里赢得几次胜仗,却对真正的赤扈精锐滋生轻敌情绪。   楚山与宣威军互为唇齿,徐怀这时候不想讨人嫌对刘献指手划脚。   他也清楚,就算他说再多,刘献及湖北军将也不大可能会听进去,他只能借这个机会,将真正的强军之姿摆开来给他们开开眼界,面对赤扈精锐骑兵不要掉以轻心而吃大亏。   当然了,最精锐的骑兵穿插能力,区别是非常有限的,上等良马与将卒的极限并没有多大区别。   以内部组织度而言,徐怀亲手整合挑选出来的楚山亲卫骑兵营,实际上还是要强过赤扈本族骑兵的,但可惜楚山精锐骑兵太有限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渡河   徐怀以往都尽可能避免与赤扈人的精锐骑兵直接交锋,但在奔袭太原之时,为顺利攻下云州汉军大营,徐武碛组织兵马在太原北部的棋子山一带拦截敌援,与赤扈人精锐骑兵进行一次激烈交战。   那一次交战,楚山军提前一天在棋子部署防御,可以说是以逸待劳。   然而单纯从棋子山拦截战的结果来看,只能算是惨胜。   楚山两员骁将沈镇恶、王华英勇战死,楚山健锐战死超过百人,天雄军俘卒以及增援过来的吕梁山义军战死以及伤重不治者高达六百多人。   而棋子山一战,千余敌骑两天两夜顶着风雪从云州到太原兼程奔走四百余里,行军强度不比楚山骑这次从淮源昼夜兼程驰至樊城稍低,但仅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就投入激烈的战斗,最终伤亡不到五百人众。   要不是这部赤扈骑兵最终没有形成整体突破,达成增援云州汉军大营的作战目的,那一战他们都不能算败。   也是这一次,楚山众人才算是真正领略到赤扈精锐骑兵强悍而坚韧的战斗力。   这也令徐怀不得不重新思考楚山军要如何更合理的进行编制,才能在未来的战场之上迎战赤扈人。   自前朝末年失燕云之地,西北又为党项人占据之后,中原就失去大规模蓄养优良战马的条件。   大越立朝之后,每年通过边境贸易仅能换取少量的良马,已失去大规模组建骑兵部队的可能。   大越立朝以来,禁厢军以步甲为绝对主力,最为精锐能战的西军禁旅,所编的轻甲骑兵,作战时主要负责刺探敌情及掩护步甲阵列的侧翼。   大越禁军主力以往与拥有大规模骑兵的党项人、契丹人制衡一百多年,大小战事不知凡几,互有胜负,至少没有吃太大的亏,证明了这一套战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行之有效的。   目前天雄军六厢兵马,也主要以此为基础进行编制。   然而深入研究大越与党项人、契丹人百余年来的主要战例,分析赤扈人将契丹人杀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骑兵战术,徐怀不得不承认,此时步骑混编的楚山军并没有与同等规模的赤扈骑兵野战获胜的资格。   赤扈人生于马背、长于马背,天然就精擅轻甲骑兵的骑射战术。   在这一点上,契丹人、党项人的野战骑兵部队虽然并不落下风,但赤扈骑兵同时还兼具极其恐怖的战场凿穿能力。   赤扈骑兵长途穿插的坚韧性、吃苦耐劳,也要比契丹人、党项人强得多。   无论从哪个角度,赤扈骑兵可以说是有史以来骑兵的巅峰。   更叫人绝望的是赤扈骑兵的规模之大。   赤扈人两次南侵,大越兵马太弱,根本就不再一个层次上,以致叫赤扈人恐怖的骑兵战力都没有机会发挥出来。   倘若楚山军还坚持传统的步甲轻骑混编,一旦失去坚固城寨的依托,与同等规模的契丹骑兵在旷野遭遇,大概率会被吃干抹净。   而同时楚山骑兵操练再勤,轻甲的骑射水平也只能无限接近于赤扈骑兵,怎么有可能超越天生就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赤扈骑兵?   这也注定了,侧翼战场之上,仅用轻甲骑兵与赤扈骑兵对抗,楚山军一定会处于较大的劣势之中,难以很好的掩护步卒阵列。   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徐怀择选精锐所组建的侍卫骑兵营,主要是往凿穿作战方向发展。   除了装备坚甲、长矛等利于突杀作战的兵械外,楚山还着手打造马铠。   当然,最为重要的,侍卫亲兵营着重操练更为密集、对组织度要求更高的冲锋、突击战术及阵形。   狭窄的桐柏山道,对平时主要操练松散阵形、以骑射掩护侧翼的轻甲骑兵来说,想快速通过自然极难,但这却是楚山侍卫骑兵营的日常操练科目,甚至操练的地形更为崎岖、起伏不平。   眼下只能说是小有成果。   这也是徐怀不想急着更大规模扩军的关键,他现在还不能将有限的资源摊薄出去。   看着陷入沉默的刘献以及他身边十数亲信,徐怀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有所警醒。   这时候一艘巨舶从南岸往这边行来,北岸又有数艘小舟会合过来,徐怀陪同刘献、赵翼他们牵马往河滩走去。   樊城城南有大型码头,但目前正源源不断有粮秣军资沿着汉水输送过来,差不多有一大半都要先运进樊城,然后再经樊城往附近的军营以及北面的南阳、楚山以及舞阳、上蔡等城转运。   运输规模是百万石计,舟船几乎将樊城以东的汉江水面都遮住了。   因此樊城码头极其忙碌。   刘献还是务实的,与武威公赵翼不想干扰樊城码头此时还算有序的作业,选择在樊城之外登船。   不过,他们所立之处没有现成的码头,吃水较深的大船没有办法直接靠岸,众人及随行人员只能是先乘小船,再转大船上去。   “刘使君、国公爷、徐军侯!你们速度好快,还以为你们要等到明后天才能赶到襄阳呢!”   许蔚、钱尚端奉景王之令渡江来迎接刘献、赵翼及徐怀,他们没有守在大船上等候,而是换乘小舟先到河滩上来迎接。   虽说从太原南返已经有小半年了,许蔚脸容还是一片暗沉蜡黄,官袍被江风吹裹在身上,身形还是那样的骨瘦如柴,却是叫钱尚端搀扶着走过颤巍巍的栈板,站到河滩之上与刘献、赵翼、徐怀行礼。   节帅早初乃是对节度使的尊称,之后没有那么多讲究才泛化了,就跟“相公”称谓一样,刘献作为经略安抚使现在也有资格被称“相公”,但是较为正式的场合还有会有所违和,因此许蔚还是以“军侯”相称徐怀。   徐怀看许蔚骨销形立,心里暗暗担忧。   事实上文横岳的身体状况也不好。   太原十数万军民南下,大部分人身体都陆续恢复过来,也有相当多的人倒在南下的路途之中,同样也有相当多的人,到襄阳后身体状况一直都很糟糕。   一年的苦熬,很多人身体底子都垮了,而文横岳、许蔚等人又一直都承担极其繁重的政务、军务,身体状况迟迟不得好转。   不过,文横岳、许蔚以及钱择瑞等人,对组织太原军民在襄阳安置,择选健锐编入军中操训等事都极为关键,目前无人能够替代。   许蔚却无半点担忧自己的身体,只是惊讶徐怀他们比预计的行程要早得多。   事实上从周桥派来通禀请求觐见的信骑,昨日才到襄阳,没想到今日一早,刘献、徐怀又派信骑渡江通禀已经率领侍卫亲兵赶到樊城了。   “你看我都需要人搀扶,就知道我们这一路赶得有多急了!”刘献笑着说道。   刘献所乘座骑乃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马鞍又铺有软垫子,他身子骨也强健,平时也以擅射御二艺自居,但这一通急赶,大腿都磨出一片血泡来了,抹了药膏,只能叫人搀扶叉着脚走路。   听刘献细说急行军的详情,许蔚摇着头笑道:“刘使君此时知道殿下为何如此倚重徐军侯了吧?太原一战,徐军侯真是杀得虏兵魂飞魄散,像曹师雄、岳海楼、阴超之辈,恐怕这辈子都无胆跟徐军侯对阵了吧!”   “许府君谬赞,太原一战,全赖殿下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我只是侥幸杀虏兵一个措手不及罢了,而太原外围又是虏兵弱旅,欺负太原守军断粮数月虚弱不堪罢了,”徐怀谦道,“我倒觉得曹师雄非但不会吓破胆,他有机会应该会咬住楚山军打,绝没有丧胆之说!这次赶这么急,一是刘使君、国公爷与我迫切想见到殿下,聆听殿下的教诲;二来也是磨磨将卒的懒骨头——其实啊,一个个都走得人仰马翻,可能要在樊城休整几日,才能再次上路返回楚山呢!”   许蔚是真心赞赏楚山军,刘献也许也是大度之人,但刘献身边的军将听了这些话就未必高兴了。   更何况景王登基之后,新朝所组建的兵马里,楚山行营还仅有其中一支,徐怀可不觉得楚山行营表现太突出,其他兵马就一定会知耻而后勇的。   撇开这个话题,刘献问许蔚、钱尚端:“汴梁消息传到襄阳,殿下悲痛心情可有缓解?”   “噩耗传来,殿下已经有两日没进食了,在众臣苦劝之下,也只稍饮米汤解饥,日渐憔悴啊,”许蔚摇头说道,“不过继统之事不能再拖延了,你们赶过来正好,我们先渡河去,再一同劝谏殿下!”   许蔚、钱尚端说周鹤、高纯年、顾蕃、朱沆、王番、乔继恩等人的态度都是不能再拖延,而武威公赵翼也从寿春带来劝进表,可以说最后一层顾虑都不存在了。   众人当即不再耽搁,乘小船登上巨舶,往襄阳城方向驶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新朝   渡过汉江,刘献身边的随行侍卫前往驿舍暂歇。   进襄阳城之后,郑屠就带着人在北城门等候徐怀到来;他也安排人直接带着徐怀身边的十数侍卫,先前往铸锋堂在襄阳的铺院落脚;徐怀仅留王举、史琥等人随他一同前往由原经略安抚使司衙门腾出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觐见景王。   武威公赵翼在襄阳还没有府邸,但他孤身带着赵寡妇来到襄阳,前往青州去见鲁王,身边的随行人员都是景王拨给他调用的;这些人也要先前往元帅府听从后续的安排。   徐怀、刘献、赵翼随许蔚、钱尚端赶到元帅府,周鹤、高纯年、胡楷、顾蕃、朱沆、王番、文横岳、吴文澈等将臣都聚在衙堂之中。   看到徐怀等人过来,作为内府典史,乔继恩亲自跑去后宅通禀,但他很快就回到衙堂,只说景王伤心过度,无心接见刘献、徐怀、赵翼三人,着乔继恩、周鹤等人代为招应。   这也是预料到的情况。   周鹤、高纯年、顾蕃、胡楷等人也都认为继统之事要当机立断,不能再拖延下去,武威公赵翼又携鲁王劝进表而归,当下众人坐衙堂之上,就是商议劝进之事。   周鹤作为元帅府长史、胡楷作为元帅府司马,乃是文武将吏之首,劝进之事自然是他们与顾蕃、高纯年等人牵头。   他们的意思是元帅府直属将吏以及亲自赶到襄阳城来的将臣,共同劝进,不再单独上表。   徐怀对此自然没有别的意见,还省去一些麻烦。   周鹤、胡楷等人午时拟好劝进表,就先召集元帅府直属将吏,徐怀、刘献等人随同赶往后宅请求觐见景王。   景王拒不见众人,大家就直接在后宅巷道里奉表劝进,跪请景王以社稷为重,早登大宝以继皇统,统领御虏大业,以迎天宣帝及宗室王公还归中原。   景王始终都没有露面,只是遣人出来着大家返回前衙署理军政事务要紧,莫在内宅外无谓滞留。   众人在后宅大门前跪了一个时辰,才依依不舍返回前衙。   午后郑怀忠长子郑聪与赵范赶来襄阳——此时有大股虏兵迫近蒲州,郑怀忠自身无法轻离洛阳,着其子郑聪及出任河洛行营记室参军的赵范轻车简从赶来襄阳劝进。   面对景王的沉默,众人的应对之策,就是明天召集更多的将吏再行劝进。   大家这次也是下定决心,最后就算拖也要将景王拖到皇位上去。   徐怀则与朱沆、王番等人,先前往武威公赵翼的府邸小聚。   赵翼从楚山脱身赶到襄阳,仓促住了两天,更为深入了解过当前形势之后,就紧急动身前往青州游说鲁王赵观等人。   武威公赵翼当时没有在襄阳置办什么府邸宅院,甚至还将赵寡妇托给妹妹荣乐县主照顾,但他前往青州一个多月时间里,乔继恩作为内府典史出面在襄阳城寻了一处宅院,替赵翼布置府邸。   襄阳原先乃是京西南路路治所在,但内城狭小,外城也由于起初没有加以管控,导致大量难民涌入,现在是人满为患,也是好不容易腾出一栋五进宅院,荣乐县主也是从身边挑选十数仆从婢女过来照看府邸。   相比较以往的隆寿郡王府、武威公府、朱府,可以说是寒酸之极,但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得知武威公赵翼归来,荣乐县主、朱沆长女朱多金都赶过来相聚。   这场劫难,汴梁城里那么多宗室子弟、王公大臣,朱府算是最幸运的。   不仅朱沆、朱芝、朱桐早就调出汴梁任职,朱老夫人早早到楚山避难,荣乐县主、朱多金也顺利脱身,甚至就连朱府仆婢管事也有上百人跟随南下,但朱家还有很多亲朋陷于汴梁。   虽说目前还不知道随天宣帝一并押送北上的宗室及王公大臣名单,但无论是已经押送北上的,还是此时仍然被囚于汴梁,境况都不容乐观。   而那些屈膝投降,附从拥立李汲为伪帝的,从此之后也只能断绝关系、划清界线。   曾经蛮横无礼的朱多金,不仅夫婿一家都陷在汴梁,就连她刚出生才几个月的幼子,仓促之间也没有办法一同带出汴梁,现在搞不清楚处境如何——总之相比较徐怀在汴梁初见之时,朱多金已无当初的眉飞色舞,憔悴的脸上还有泪痕,想必是这两天得知天宣帝等三千余众被赤扈人押送北上的消息后没有少哭。   荣乐县主、朱多金过来问候过,就离开了——现在襄阳城里能算得上宗室血亲的,就武威公、荣乐县主,内府事务又一切从简,仆婢都没有几人,很多事情都要荣乐县主、朱多金协助乔继恩帮助打理。   徐怀他们在还算宽敞的客堂坐下商议事情。   拥立之事不能拖延,而景王即位继统之后朝堂也需要立即随之正式组建。   在徐怀、刘献他们过来之前,周鹤、高纯年、胡楷、顾蕃他们就召集众人详细商议过这些事情,只是刚才在前衙那种氛围下众人不便公开谈论。   这时候到赵翼府中,朱沆、王番就详细说给徐怀、赵翼知晓;刘献前往驿舍,也会有人过去跟他详细分说。   大的框架遵照蒲坂所议诸策,只是细枝末节上稍有调整。   新朝将不设立地位更高的侍中(左相),周鹤以门下侍郎出任右相;高纯年、顾蕃、许蔚三人以参知政事参与辅政。   中枢暂时不设尚书省,中书门下合并中书门下省执掌具体的中枢政事;朱沆、钱择瑞等人以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司谏等职在中书门下省任事。   汴梁未陷之前,以三司执掌财赋度支,户部没有多少职权,同时还以审官院代替吏部的主要职能。   襄阳现在一切都要从简,还要尽可能的将权柄集于中枢,周鹤等人都主张暂时不设三司使、审官院,使诸多职掌都重归中书门下省所辖的户部、吏部。   而吏部、户部这两个最主要的中枢职权部门,也将由周鹤、高纯年兼领;顾蕃兼领兵部侍郎。   工部、刑部、礼部侍郎以及御史台等部门,则以晋庄成等从诸路监司抽调的高级士臣充任。   胡楷以知事执掌枢密院,王番、朱由贵等人以枢密院都承旨,协助胡楷处理军政事务。   之前作为禁军统兵机构的三衙也不再设立,直接将都行营司改为御营使司,辖管诸军。   除了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宣威军以及郑怀忠在河洛统兵扩编的左右神武军、高峻阳在陕西扩编的左右龙武军,以及顾继迁在延州完成扩编的虎卫军,或直接或间接,都将纳入御营使司的管辖。   周鹤以门下侍郎兼任御营使,胡楷以知枢密院事兼任御营副使;文横岳任营司提点军务。   乔继恩执掌内侍省。   襄阳府作为京畿重地,由原京西南路转运使陈泰出任府尹。   此外为了笼络地方,诸路经略安抚使都会加兵部侍郎衔,转运使加户部侍郎衔。   册封鲁王赵观为皇太弟、淮王,王府设于寿春,兼领淮南制置使,统领淮南两路军政事务,许开衙建府,以汪伯潜、葛伯奕为长史、司马,以杨茂彦知寿春府、以严时雍为监军使……   为了提振抵御虏贼之士气,周鹤等人还主张对追随景王南下有功之臣进行封爵,名单也都初步商议下来:赵翼册封郡王,礼同右相;荣乐县主册封郡主,周鹤、胡楷、郑怀忠、高峻阳等人册封国公,高纯年、顾蕃、顾继迁等人册封郡公,王番、朱沆、钱尚端、徐怀、张辛、邓珪、杨麟、刘衍、陈泰、陈由贵等人皆封侯……   徐怀对封不封侯不甚关心,还是希望景王正式即位后,一切能更快、更早进入正轨。   临近天黑时,周鹤着人来找赵翼,希望他以宗室血亲的身份,前往内宅劝慰景王;徐怀则与王举、郑屠、史琥先去铸锋堂在襄阳的铺院落脚。   铸锋堂以贩售铁器、骡马以及桐柏山所产的桐油、茶为主,为行营筹措军资。   铺院除了地处嘈杂喧闹、三教九流会聚的东城外,还有一座占地数亩的骡马圈,圈养上百头待售骡马,腥臭气味也一言难尽。   当然,多艰苦的环境都经历过,住在紧挨着骡马圈的院子里,徐怀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便。   简单用过晚食,徐怀也没有别的事情做,这个节骨眼也不便四处走访或拜访谁,就坐在院子一边烧茶喝,一边听郑屠讲叙襄阳城内的一些动向,更为细致入微的剖析新朝中枢的构成。   新朝中枢看似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以及王番、朱沆等人都占据较为重要的位子,胡楷还出任知枢密院事主持军政事务。   不过,组建天下兵马大元帅府时,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就以太原军民太过疲弱,需要休养,将原隶属于河东路监司、太原府衙的文吏都排除在元帅府之外。   他们从原京西南路监司及襄阳府以及当地士绅之中,抽调大批文吏,弥补长史院、司马院经承办事人员的不足。   之后从诸路监司抽调士臣,也多为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的故旧。   这些都将决定景王正式即位之后的中枢,包括中书门下省及六部、御史台等在内,里里外外都是周鹤、高纯年、顾蕃他们的人。   当然,胡楷、许蔚、文横岳、钱择瑞、朱沆以及王番都很得景王的信任,而景王的威望也较为稳定,思谋军政也有决断,不会为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轻易摆布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章 即位   汴梁陷落之前,周鹤以参知政事、兵部侍郎、文渊阁学士兼领京西北路制置使,在士臣之中地位仅次于王戚庸等有限的几人;高纯年作为陕西五路转运使,地位要高过诸路司使;吴文澈、顾蕃、陈泰作为原京西北路转运使、原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及转运使,在士臣之中也有着极高的地位……   汴梁陷落之后,汪伯潜、严时雍有临阵脱逃之嫌,王戚庸等人变节降敌,还拥立李汲为伪帝,气节尚在的那些大臣这次也一并与天宣帝、宗室子弟被赤扈人押解北上,周鹤、高纯年、顾蕃、陈泰、吴文澈等人可不就成了士臣唯一能指望上的领袖了?   所以说景王即位继统,周鹤、高纯年、顾蕃、陈泰、吴文澈在新组建的朝堂之上拥有绝对的优势,这并不令徐怀感到意外。   不过,中枢朝堂的构成,除开有品秩的官员执掌诸职外,还需要有大量的文史经办其事。   当世律法主要有朝中所颁布的种种制诰、诏谕组成,极其繁复、冗杂,缺乏严密的体系与条理。一般来说,中书门下诸部司院的掌职官员流动性大,通常任职三五年就要轮转,通过科举入仕,所学又以儒学四书五经为主,很难厘清如此繁复冗杂的律法关系,有几人能真正独立将所执之事井井有条的处理好?   而中枢吏职任人较为固定,甚至父子相继,家传兼并儒学、律法以及诸多事务性技能,他们才是使中枢诸部井井有条运转的关键。   甚至可以说,中枢有相当大的权柄,被一群妙笔生花的老吏玩弄股掌之间。   到地方上,道理也是一样的。   大姓宗族一方面渴望子弟能通过科举入仕,一方面又尽力去把持地方上的吏职,道理也在这里。   太原军民南下,除开原属河东路兵马都部署司及太原兵马都监司的两万兵马,将编入左右宣武军,为作卫戍襄阳的核心战力外,除开许蔚、钱择瑞等品秩的官员,还有一批原隶属于河东路监司及太原府精通文牍及诸项事务的文吏。   元帅府及新组建的朝堂中枢诸部司缺乏人手,理应将这批文吏用起来。   周鹤、高纯年等人却借口太原诸吏身体虚弱需要休养,将他们全部摒弃在外,而从京西南路监司及襄阳抽调人手,从襄阳士绅之中选拔人手,填补元帅府及中枢诸部司的吏缺,他们显然是非常清楚中枢权柄运作的窍门,有意将太原之吏排斥在朝堂之外,借口还那样的冠冕堂皇。   还有就是南阳府军的问题。   虽说此时将南阳府划入左骁胜军刘衍所部的驻区,但驻区与行营防区不是一个概念。   新设申州,并设立楚山行营,徐怀作为行营兵马都总管,就是最高军政主官,何况他还兼知申州、兼领州兵马都监司,可以说是申州地方及天雄军权柄集于一身。   而刘衍率部驻守南阳,却是无权干涉地方事务。   南阳府军作为隶属于南阳府兵马都监司的地方兵马,宁慈作为南阳知府又兼领兵马都监,才掌握南阳府军的指挥权。   而宁慈在南阳府军统兵将领的挑选上,非常注重甄别与楚山的牵扯、瓜葛。   “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具体负责南阳府军的军务,虽说他在举荐仲和等统兵将领,与宁慈等人保持一致,颇为小心翼翼,但原唐州厢军之中,有一些桐柏山出身的基层军吏,却又未刻意排斥。而这些宁慈可能不知情,程伦英却是应该知道详情的……”郑屠说道。   景王南下襄阳,徐怀居功最著,周鹤、高纯年以及钱尚端、乔继恩等人看到徐怀都非常的客气,但骨子里却避免会与楚山发生牵扯。   铸锋堂在襄阳的铺院所事经营,以及郑屠代表楚山进入元帅府办事,都没有人会站出来妨碍,但无形的排斥与拒绝,却又无处不在。   却是晋龙泉到襄阳晋庄成身边任事这步棋用得极妙,要不然很难搞清楚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种种微妙。   在郑屠看来,程伦英在有些事上的反应,还是值得他们去争取的。   徐怀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事。也许亲历桐柏山匪乱,叫程伦英变得务实,但程伦英同样是首鼠两端的,作为士臣,他至少此时不会站在宁慈等人的对立面去,跟楚山走得太近。   徐怀也无意轻举妄动,还是叫郑屠耐着性子在襄阳尽可能多了解、多掌握这些基本情况……   ……   ……   次日,周鹤、高纯年、胡楷等人在元帅府召集更多的将吏,徐怀照例随同众人前往景王所居后宅奉表劝进。   景王照旧不纳。   第三日,周鹤率众将吏在后宅街道长跪请愿,从早跪到午时,许蔚、文横岳以及几个年老体弱的官员在后宅大门口支撑不住晕倒过去,景王才让人将后宅大门打开,将许蔚、文横岳等人接进后宅救治。   景王赵湍整日忙于军政事务,得知汴梁噩耗,数日仅以米粥度日,两个多月未见,徐怀此时再见景王也是眼眶深陷、颧骨高高隆起,非常的消瘦。   后宅乃是顾蕃作为京西南路经略安抚使在襄阳的住所,庭院也是曲径通幽,颇为富丽堂皇,但毕竟不是宫室,没有一处能容纳数十人的大堂一起坐下议事。   周鹤则率众将吏走进后宅,跪在景王平时处理军政的书斋院中,恳请景王赵湍允许即位继统之事才肯起身。   “我父皇以及诸兄弟姐妹被胡虏掳往苦寒之地生死不知,我忧思愁苦难以思虑军事,诸事悉从众将吏共议便是!”景王赵湍站在廊前,最终点头同意即位。   周鹤这时候才与众人站起身来。   其他将吏都陆续返回前衙,徐怀与周鹤、胡楷、赵翼、高纯年、刘献、顾蕃、陈泰、吴文澈、朱沆、王番等人,先去看望灌入参汤苏醒过来的许蔚、文横岳等人,在安排他们先回府邸休养之后,才一并走到书斋客堂商议即位之事。   景王赵湍要求即位之事一切从简,不得靡费钱粮去操办繁文缛节,诸事也都交给由周鹤统领群臣操持,他此时没有心思过问这些事情。   景王临了又将胡楷、徐怀、刘献以及代表郑怀忠赶来襄阳劝进的郑怀忠之子郑聪及赵范等人单独留下来说话,主要也是询问河洛等地的军事部署。   天宣帝、宗室子弟及王公大臣三千余众,第一批被赤扈人押送北上,接下来自然也会第二、第三批会被押送北上,最终汴梁城内只会留下来拥立伪帝李汲的叛臣降将控制汴梁及京畿外围的城池。   这件事不仅意味着赤扈人完成对汴梁城的掳掠,还意味着赤扈人在经过前期调整之后,对河淮、陕西、京东等地的用兵将进入下一阶段。   目前河东、河北绝大部分城池都已经陷入,赤扈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将宗王府从大同迁至太原,三皇子、平燕王屠哥将宗王府迁至魏州,可以看出赤扈人即便用降臣李汲等人在汴梁组建伪楚政权,其两路兵马并没有往回收缩、寄望伪楚政权代替其统御中原的意图。   而从赤扈人兵马调整,也能看出,后续赤扈人的镇南大军,主攻方向将是陕西、河洛;赤扈人的平燕大军将从黄河下游往南面的京东(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及淮河下游地区横扫;而立李汲为伪楚帝,调岳海楼所部进入汴梁,收编汴梁降军,应该是配合赤扈人的镇南军、平燕军,往南攻占许、汝、陈、蔡、陈、颍、宋等地。   在接下来这一阶段,徐怀并不担心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及宣威军所驻守的蔡州、申州、光州防线。   顾继迁、高峻阳所部在陕西以及鲁王所部在京东(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却很难抵挡赤扈人两路主力的进攻,现在主要是看这两路兵马到底能拖延赤扈人多少时间。   而战略上,徐怀主张襄阳这边要允许顾继迁、高峻阳所部在形势危急时保存实力南撤,甚至要做好放弃陕西大部的准备,在秦岭构筑防线,利用秦岭的险要地形,与赤扈人形成相持势态,为后续的反攻争取时间。   淮河的冰封期要比黄河短得多,鲁王一系已经将主力南撤到徐州、寿州、楚州一线,短时间内也不虞有变。   徐怀真正担心还是郑怀忠所守的河洛。   洛阳居天下之中,守住洛阳,将能破坏赤扈骑兵及降附兵马齐头并进的势力,将相当多的赤扈主力兵马吸引在黄河中流地区难以南下。   倘若洛阳失守,高峻阳、顾继迁又踞秦岭之险,挡住赤扈人南进川峡的通道,赤扈人到时候就将集结十数二十万大军,往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及宣威军所驻守的淮上防线杀来。   当然,景王此时在襄阳正式即位继统,徐怀怀疑也会引起赤扈人的注意,其镇南军下一步的主攻方向很可能选择河洛而非陕西。   对赤扈人来说,只要攻下河洛,就能将襄阳与陕西的直接联系切断(从汉中绕道,要迂回漫长得多),甚至可以继续放任陕西不管,紧接对淮上用兵,防止随着时间的拖延,襄阳根基越发稳固…… 第一百九十一章 洛阳攻略   徐怀对郑怀忠、赵范乃至郑怀忠之子郑聪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不妨碍他主张襄阳紧接下来要实施的战略,重点应放在洛阳。   关于这一点,胡楷等人在襄阳也有同样的预判。   景王在襄阳登基之后,赤扈人怎么可能会坐看襄阳重新成为凝聚大越半壁江山的中枢之地?   然而赤扈人欲对襄阳用兵,洛阳是必须要先进行剪除的侧翼;优先程度要远在寿春、徐州之上。   这事实上也是景王在襄阳即位登基的同时需要深入思考、权衡的核心问题。   以往各家进呈军策,都是书信往来,现在难得徐怀、刘献以及代表河洛的赵范、郑聪都在襄阳,景王当即着人将堪舆图铺在长案上,讨论既定的攻守之策到底还有什么漏洞需要弥补。   在景王赵湍看来,这件事要比他在襄阳即位继统更为重要。   即将从都行营司改建的御营使司乃是诸军统领机构,攻守之策的拟定以及兵马部署及调动,才是枢密院的职责。   徐怀作为天雄军统制,隶属于御营使司,但他作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全权主持楚山守御,与作为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的刘献,以及代表郑怀忠而来的郑聪、赵范,当然有资格参与枢密院攻守军略的决策,甚至话语权要比王番、朱由贵等人都要重。   而即将组建的中书门下省作为朝堂之中枢,权柄主要集中于政事。   倘若严格依照律制,除了周鹤作为右相兼御营使以及兼领兵部侍郎的顾蕃二人外,中书门下省的其他大臣反倒无权参与具体的军策讨论。   当然了,景王在襄阳即位,诸事疲敝、百废待兴,很多事都不会加以严格限制。   洛阳居天下之中,北濒黄河,东临嵩山、西面、西南以及南面、东南乃是巍峨的秦岭、伏牛岭;而流经洛阳北部的黄河,两岸也是受中条山、王屋山以及邙山等险峻山岭夹峙,内部又有伊洛河谷盆地作为纵深腹地,在地形上有易守难攻的极大优势。   赤扈人想要强攻洛阳,主要有四个通道,一是西出潼关,经函谷关入洛;一是自平陆,经茅津渡南渡黄河入洛,一是东出虎牢,从嵩山北麓经巩县偃师入洛;一是从嵩山、伏牛山之间、位于汝水上游的谷地入洛。   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爆发,京师洛阳震动,汉灵帝以何进为将军,在洛阳设八关拱卫京师,史称八关都邑,便主要在这四个方向上。   潼关、函谷关位于洛阳、陕西之间,陕西不失,而潼函无忧,而位于洛阳东南、曾设广成关的嵩山、伏牛山谷地,大部分地区都隶属于汝州,与左右骁胜军驻守的舞阳、上蔡互为犄角,短时间也不畏赤扈人会直接派溃大股虏兵过来强攻。   赤扈人倘若下一步想夺下洛阳,出兵方向只可能是两个:一是强攻平陆,从茅津渡南渡黄河,进入洛阳,一是强攻虎牢关,从嵩山北麓一路攻打巩县、偃师、孟津,进入洛阳。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郑怀忠作为陕西诸路行营兵马副总管、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率秦凤路本部兵马,与陕西另四路援军,在兵马都总管苗彦雄的统领下东进勤王。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撤兵北还,西军援师一部兵马重新撤回到潼关以西,在延鄜路经略安抚使高峻阳的统领下,计划从河津等地渡过黄河,沿汾水北上接援太原;主要兵马则由郑怀忠率领,经孟州渡河北上,收复泽州等地。   而当时苗彦雄仅率少量兵马进入汴梁,出任枢密副使,接掌京畿守卫之事。   汴梁陷落,苗彦雄也沦为阶下之囚。   苗彦雄比王戚庸、李汲之流强的地方,就是还存有气节,徐怀迄今未听到他降虏的消息,这次应该是与天宣帝及宗室子弟一道被押解北上了吧?   赤扈人再次南侵时,郑怀忠就率部从泽州、绛州,往蒲州南部境内南撤,所部主力没有什么损失。   在景王南下襄阳后,郑怀忠接管河洛防务,征募健锐扩编左右神武军六万余众人;此时洛阳地方还编有两万洛阳府军,一并受郑怀忠辖领。   虏兵主力进入蒲州,郑怀忠坐镇洛阳不敢轻离,而郑怀忠之子、出任左神武军统制的郑聪与赵范这次到襄阳来劝进,他们对河洛兵马据险地守御平陆、虎牢、巩县、偃师,拒虏兵以洛阳之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而目前高峻阳、顾继迁于黄河西岸部署的兵马也有八九万之多,郑聪、赵范他们不用担心西翼潼关、函谷关会有什么威胁。   他们主要还是担心左右骁胜军将防线收缩汝水以南的舞阳、上蔡一线,会令他们在汝水北岸负责防守的襄城,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   郑怀忠着其子郑聪、赵范二人都来襄阳,自然不是单纯就为劝进之事,还是希望守御洛阳能获得襄阳更有力的支持。   “……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守御更应兼顾汝水两岸,而非只顾自身安危,团缩山地之侧。”   郑聪年轻气盛,站在长案一角,说起话来语气多少有些咄咄逼人、不掩锋芒,他手指所按堪舆图之处,便是楚山负责守御的青衣岭一线。   郑聪他虽然话里也将左右骁胜军的防御也带出来,但主要还是指责徐怀在楚山的防御部署太保守,   “倘若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守御不能兼顾汝水北岸,郑、许之虏兵将能肆无忌惮进攻汝州襄城。而河洛兵马有限,倘若不得不分兵加强襄城防御,平陆、虎牢等地又何以兼顾?还请殿下与胡相多加权衡……”   徐怀手指轻轻叩着长案,强忍住没有给郑聪一个白眼。   还没有过去几个月,这孙子似乎忘了是谁率部奔袭太原的,难不成郑家派了五百步骑,就真以为能平分奔袭太原的功劳?   郑聪还想听徐怀辩解一二,也准备好言辞反驳,却不想徐怀光顾着敲手指头,半晌都没有吭声。   景王与胡楷、刘献这会儿也只是将汝水两岸的城池圈出来,思虑这一带区域的防御,并没有急于评判。   赵范清了清嗓子,朝徐怀歉声道:“虏兵往蒲州、郑州已有集结之势,郑聪年少就生长于营伍之中,此时心忧洛阳安危,心直口快,还望徐帅见谅……”   “赵先生此话差矣,议论军略,当要各抒己见,难道还要藏着掖着不成?”徐怀看了郑聪一眼,说道,“我看少侯爷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不妨一并说来,也便于殿下参详!”   郑聪无视赵范劝阻的眼神,直接将矛头指向楚山,说道:   “……天雄军紧挨着桐柏山、淮河紧锣密鼓建立防线,外围确山、真阳、新蔡等城不要说有半点加强城防的意思,甚至还提前将这几地的民众全部往南撤离,怎么可能从东面替河洛牵制住一部分虏兵?现在天雄军不仅自己将防线往南侧大幅收缩,还叫右骁胜军守北面的上蔡,刘使君率宣威军主力进驻淮川,相当于让右骁胜军在上蔡、宣威军在淮川屏护住楚山的左右两翼——倘若天雄军能更积极一些,使右骁胜军无需顾忌右翼太多,自然也就有力量兼顾左翼襄城,我们也就不用从北线分兵,去忧虑襄城得失了!”   徐怀看向郑聪,直接问道:“倘若天雄军无力兼顾汝水北岸,防守襄城会分走洛阳多少兵马?三千、五千,还是三万、五万?当然,郑统制真要是担心襄城承受不住太大的军事压力,交给我们天雄军来守,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了,洛阳兵马可以专心守平陆、虎牢……”   徐怀懒得听郑聪胡搅蛮缠,直接表示他可以接手襄城的防御。   胡楷颇为期待的看向郑聪、赵范,想知道他们对徐怀这一建议有何看法。   景王赵湍瞥了郑聪一眼,却对胡楷说道:“河洛此时忧虑襄城孤悬汝水之北,确实有些道理,左右骁胜军在防御部署上,是否可以做些调整?”   “右骁胜军或可往叶县增调一厢精锐!”胡楷说道。   叶县位于舞阳西北、伏牛山东北麓,与襄城隔汝水相望,增兵叶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强对襄城的援应,而同时叶县又是宛(南阳)洛、宛(南阳)郑驿道的重要节点。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叫代表郑怀忠而来的郑聪、赵范难堪,胡楷只能象征性的表示会加强对襄城的援应。   赵范暗中扯了扯郑聪的衣袖,示意见好就收,毕竟他们不可能真将洛阳的东南门户交给徐怀去守…… 第一百九十二章 献策   刘献从淮川赶来襄阳一路驰行,大腿磨出大量的血泡,敷过药才刚刚结疤,而连着三天跪请劝进、与周鹤等人商议机要,身体多少有些支撑不住。   景王赵湍看刘献站在长案旁时间久了脸色很差,就中断议事,安排车马送刘献回驿舍休息,又着胡楷携郑聪、赵范前往司马院进一步商议洛阳守御之事,单将徐怀留在书斋里说话。   “劳思愁苦,困于案牍,未觉春光已艳,”景王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繁花似锦,轻声说道,“洛阳看似信心十足,却还是希望天雄军能到汝水之北吸引一部分虏兵主力啊!”   “殿下明察。”徐怀说道。   “什么明察不明察的?”景王赵湍摇头苦笑,说道,“半辈子听人说话都是打哑谜,大家都藏着掖着,生怕说透了、说尽了,就被他人抓住把柄——听多听惯了,怎么都能琢磨出味来。再一个,我就算再怎么不知兵事,也知道虎牢、襄城都在洛阳之东,虏兵怎么都不可能弃虎牢而强攻襄城。郑聪、赵范拿襄城说事,实际所担忧的还是虎牢、荥阳,但郑怀忠在洛阳坐拥八万兵马,能战之兵比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及天雄军加起来都要多,他没有办法名正言顺的要求襄阳兵出汝水之北,只能将矛头对准楚山。”   “……”徐怀摇头苦笑,说道,“还是殿下知我……”   景王说道:“你也不用将这事放心里去,他们什么心思,我清楚的。这几年来唯有楚山兵马东征西战,千里奔走不休,轮也该轮到他们去跟赤扈人打一打硬仗了。我就是担心郑怀忠徒有八万兵马,却还是守不住平陆、虎牢,而洛阳有失,形势只会更加恶劣!”   “赤扈人骑兵横扫天下,但攻城拔寨的步甲不盛,这从太原、泽州等城守御战事便能尽观。目前赤扈人除了使岳海楼整编汴梁降军外,还从燕云、渤海等地征调大量的降附兵马南下,以加强其攻城拔寨的能力。不过,这些兵马还没有得到很好的整合,战斗力不会太强,这是大越新编诸军接敌历练的良机。”   徐怀说道,   “而在战略上,诸军都不应再去计较一城一地之存失,更不能寄望毕功于一役。臣在楚山行虚外实内之策,淮南、光州、蔡州、洛阳、陕西都可以借鉴行之。此时虏兵势强,我们与其针锋相对而难猝胜,甚至还会遭受难以弥补的重大伤亡,很可能最终是人地皆失。不去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虏兵来势汹汹,我们便放虏兵进入内线,以地势人和之利制衡。除了尽一切手段去消耗、疲敝敌军,也能更好的保存自己、锻炼自己,等到攻守之势变易,人地皆可得也。就拿洛阳来说,平陆、虎牢等城寨皆失都不可畏,但只要洛阳城不失,拒敌于洛阳城外,陕西可以从潼关、函谷接援洛阳,襄阳可从襄城、郏县接援洛阳,虏兵顿足洛阳城下,久之必疲,疲之必退……”   “你的想法很合我的心思,也许现在最困难的,就是说服洛阳采纳此策……”景王赵湍抿着嘴,蹙眉说道。   徐怀心里微微一叹。   很多事情并非景王即位继统就能彻底解决的。   为更好的促使郑怀忠率部抵御胡虏,只能打破以往钳制武臣的那一套做法,尽可能的放权,但放权又必然得承认在具体的攻防战略选择上,郑怀忠可以专擅行事,不必事事都听襄阳这边遥控指挥。   且不说郑怀忠之前就千方百计的保存实力,而其自领河洛以来,行营及州府职事都安插郑家子侄及心腹亲信执掌。   徐怀他刚才说要替河洛守襄城,郑聪、赵范皆闭口不言,很显然他们有着极重的地盘心思。   这种情况下,还想着要郑怀忠在洛阳听得进他们的良言苦劝,可能性极微,说多了可能会以为襄阳变着法儿钳制他们。   也许他们吃到足够的苦头,才会有真正的转变。   当然,现在好的地方就是景王心思非常的清醒,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去收拾混乱不堪的局面,自然也就能扭转当下的劣局。   想到这里,徐怀也劝景王宽心:“郑公或有自己的想法,即便事有不偕,也不至于太坏,当然最主要还是要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能得到锻炼,成长为殿下能依仗的股肱。”   “也是,大越到底有多少能战之兵,总得接敌才能摸清楚,而不是光看奏章之上所罗列的数字,”景王点点头说道,“郑怀忠既然叫苦了,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或可以轮番出汝水接敌作战,但你也得给我做好准备,倘若邓珪、张辛他们不行,楚山兵马得随时顶上去啊!”   “殿下有召,臣无所不至。”徐怀说道。   “行,你也先回去歇息吧,今日我也不便留你用宴。”景王说道。   徐怀走出书斋,与兢兢业业守在廊前听候召唤的乔继恩拱拱手告辞,待要走出院子,一道倩影从外侧风雨廊径直走过来,手里提着食盒,不知道低头在想什么心思,走到徐怀跟前都没有注意到眼前有人。   “郡主!”徐怀出声提醒道。   “……”缨云猛然抬头看是徐怀,被魇住似的,盯住徐怀的脸愣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脸上有什么?”徐怀疑惑的抹了一下脸,问道。   “啊,”缨云猛然回过神来,慌乱说道,“没什么,吓我一跳,我……”缨云美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莫名慌乱从徐怀身边绕过去,提着食盒往书斋院子里走去。   徐怀回头看了缨云身穿裙裳的窈窕身影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便朝外院走去……   ……   ……   即位继统之事,有周鹤统领诸臣部署,虽说徐怀不想插手其事,但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从后宅辞别景王出去,徐怀与王举、郑屠、史琥等人便往前衙走去。   前衙除了景王听事的衙堂外,主要还是周鹤、胡楷率领诸将吏处置军政事务的长史院、司马院。   汴梁陷落,天宣帝及诸多宗室子弟、王公大臣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对襄阳城里的众人来说,更为关心的还是景王即位继统之事。   只不过天宣帝及宗室、王公大臣三千余众正被押解北上,心怀窃喜之人也不能流露于表,只是咬着牙抿住嘴,强颜悲切,神色多少有些怪异。   人要留在前衙,却又没有什么事情是他能插上手,徐怀便叫朱芝帮他找了一处小院,与王举、郑屠、史琥坐在廊下饮茶,有什么事过来寻他便是。   元帅府原为京西南路监司所在,占地极广,还将一座四五亩大小的小湖圈于其中,此时天气渐暖,繁花似锦,绿柳在荫,坐在廊下煮茶以饮,看着湖光明艳,也是南归以来难得的闲适时光。   “原来你们躲这里饮茶,我还到处找你呢!”武威公赵翼走进湖畔小院里,说道。   “国公爷有何事寻我?”徐怀问道。   “没什么事,”赵翼挥挥手,说道,“诸事周鹤等人处置,我也插不上手,坐在堂下闲气,便找你过来喝茶!”   赵翼作为襄阳唯一的男性宗室嫡支成员,与景王血脉又近,地位自然高崇,即位继统之事,周鹤等人自然要与他商议着办。   不过,元帅府里里外外都是周鹤、高纯年他们的人,而赵翼刚回襄阳,身边连一个听候使唤的扈随都没有人,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一个点头附和的工具人。   偏偏这时候朱沆、王番他们都很忙碌,赵翼想要找人闲扯都没有,听得徐怀回到前衙来,他当然跑过来找徐怀打发辰光。   现在襄阳城里一切从简,元帅府煮茶也不用木炭而用山里开采的石炭,但石炭烟重,赵翼坐在小炉旁喝茶,被炭烟薰了眼睛发红,禁不住抱怨道:   “想在汴梁时,这石炭煮茶都是炼熟后再用,却不想襄阳城里一切都如此简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将胡人驱赶出去,重新过上优哉游哉的日子啊……”   “炼熟?怎么一个炼法?”徐怀讶异问道。   汴梁鼎盛之时,纳百余万人丁,炊食所用全依赖柴薪已经是严重不足了。   近百年来,徐泗等地所开采的石炭经汴水、茶河运入汴梁,已渐成规模。   只是徐怀还不知道石炭炼熟之事,也没有听说普通人家用石炭生火烧饭有别的讲究。   “以木炭之法治之,炼熟之后无烟无臭,还能融成大块,勉强能当木炭用,”赵翼说道,“不过,府中也只是偶尔为之,毕竟到底不抵木炭好用……”   桐柏山煤铁资源都多,以往也不是没有尝试用煤炼铁。   不过,生煤炼铁,除了所炼的铁质比较差外,生煤置于炉底燃烧,特别容易松散,从而与铁水混和在一起,很难分离开。   而木炭炼铁,除了铁质较好外,更为主要还在于木炭在炼炉之中燃烧能保持形状不松散,烧融的铁水从木炭的空隙间流到炉底再引流出来作后续的处理,非常的方便。   桐柏山虽说木材资源不缺,但比江淮一带发展成熟的炼铁场,却不占任何优势;甚至还因为交通的不便,楚山所产的铁器,成本比江淮还高出一截。   徐怀却不知煤炭竟然在当世就有熟炼之法,只是富贵人家偶尔用来替代木炭,就连喻承珍、庄守信等大家都没有想到此法可能可以用在炼铁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生煤熟炼   包括信阳在内,三百里桐柏山目前算得上安全、且可挖掘的耕地资源,可能都不到一百万亩,其中坡地、梯田还要占到一大半。   这点耕地资源,即便全部用来种植粮食,可能还不及江南富庶一县。   更何况人除了要吃饭糊口,还要穿衣遮体保暖,这点耕地资源还需要腾出大量的田地用来种植桑麻木棉。   徐怀在楚山,极力压制大姓宗族及中小地主居中盘剥,确保自耕农、佃户手里能保留更多的粮食以及用于纺纱织衣的桑麻,也确保足够的田赋、口税能征收上来,但这点耕地资源想要解决目前楚山直属二十万军民的吃饭与穿衣问题,都是相当勉强的。   然而,想要维持一支有战斗力、成规模的兵马,要保证州县及乡司对地方有足够掌控力的治理,仅解决吃饭与穿衣是远远不够的。   铸制兵甲战械、修造城池营垒、疏浚河道、开辟道路、屯垦新地,维持那么大规模的战马牧养,以及总计逾两万的军卒、事吏的薪俸钱饷发放,哪一项不是天大的口子,需要无数钱粮去填?   徐怀以往数战皆得大捷,看缴获的战利品,看似极为可观,但已经消耗一空,往后倘若仅仅依靠襄阳每月额外输入四万余贯钱粮,是无法弥补缺口的。   目前楚山所能增补的大宗收入,一是包括金砂沟在内的砂金开采,每月净得约计钱粮一万余贯,但在找到新的砂金矿场或其他金矿之前,这一部分的收入很难有大幅增涨。   楚山还有一宗直接能支用的收入,就是桐柏山匪乱之后,唐徐两家所经营的桐油籽、茶药、矾石、碱石、骡马等物产贩售,都转由铸锋堂接手。   桐柏山茶药历来都是往外输出的大宗物产。   而除开木作所需外,江淮以及广南等地造船业近百年蓬勃发展,对作为填漏剂原料之一的桐油需求量极大。   桐柏山目前能拿得出手的大宗物产,桐油籽的产出已经超过茶药。   不过,铸锋堂在接手唐徐两家的货栈、商队之后,从桐柏山收购大宗物产贩运出山,规模还扩大许多,但商队、铺院、货栈的维持成本也高,每月净入也仅勉强能与金矿收入持平。   而汴梁失陷之后,不计其数的难民南涌,淮南、南阳之间的商旅也不会再往来于桐柏山之间,以往每年少说得有四五万贯的过税收入,短时间内不可能指望恢复。   楚山还有一项大宗收入,也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一项,就是在桐柏山匪乱剿灭之后,在唐天德的协助下,铸锋堂接手唐氏十八里坞铁矿场,并在此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兵甲军械铸造。   因桐柏山匪乱搅动极大,之后赤扈人又两次南侵,京西南路、荆湖北路不仅仅监司大规模征募兵马,州县乃至村寨都加强厢军乡兵的征募、操练。   这使得桐柏山周边的州县,对兵甲军械的需求激增。   而偏偏这些地方以往的兵甲军械铸造能力极弱。   铸锋堂抓住这个机会,短短两年内不仅十八里坞铁场一再扩大规模,负责铸制兵甲军械的匠工也扩大到一千余人,向荆湖、襄阳两地贩售数以万计的刀矛盾甲。   也亏得有这一部分收入,铸锋堂才有余力铸制自身发展所需的兵甲,与连战大捷所缴获的兵甲军械一起,将目前楚山行营所辖的天雄军及厢军一万五千兵卒都武装起来。   要不然的话,天雄军一万正卒、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五千厢军,配备数以万计的兵甲军械,绝对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   目前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以及荆湖北路所辖的宣威军,是扩编到九万人,但兵甲军械还是严重的不足。   襄阳、南阳等地还要组建更大规模的地方兵马,对兵甲军械的需求只会更大,不会更小。   短时间内,铸锋堂所铸制的兵甲战械不愁卖,每月能为楚山赚得两万余贯的净入。   不过,景王南下襄阳之后,元帅府除了在襄阳组织扩大兵甲军械铸制外,还下令荆湖、江淮、川峡等路监司同时都扩大兵甲军械的铸造,以供应兵马的扩编。   江淮荆湖等地大量的私家匠坊,看到有利可图,也正纷纷铸制兵甲器械以供有司。   景王不管多信任徐怀,都不可能让楚山垄断大越兵甲军械的生产、供给;周鹤、高纯年等人打破脑袋都会施加阻力。   更何况江淮、荆湖、川峡等地的冶铁技术近百年来得到长足的发展,同时官府一直以来也都鼓励私人开办铁场采矿炼铁。   大越官营铁场相比较前朝,规模没有多少扩大,但私人采矿炼铁发展极速。   大越私人铁场以十分为率,官府征收其二为税。   以天宣元年诸监场所征收的铁税统计,江淮荆湖川峡等地的年炼铁规模,至少不低于三千万斤。   楚山铸锋堂目前的年炼铁规模,仅二十万斤而已。   桐柏山铁矿资源充裕、木炭资源也充裕,但最大的限度就是运输。   以往唐氏所经营的十八里铁场,所生产的铁器以及生熟铁料,主要供应山里;经陆路运输出去,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竞争力了。   铸锋堂的兵甲军械贩售还想继续扩大,包括铁器在内,还想从中弥补一部分度支上的缺额,唯一的办法就是铸制的兵甲军械以及民用铁器足够质优价廉。   为提高楚山炼铁的效率、降低成本,庄守信、徐武良等人也想过很多办法,但中原炼铁已经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基础工艺短时间内想要有大的改良,谈何容易?   庄守信、徐武良等人都主张缩减刀矛箭簇盾牌等简单兵械的生产,满足自身所需即可,重点放到技术含量更高、附加值更大的铠甲铸制上。   徐怀却没有同意。   史轸也认为相比较农耕生产,大规模的煤铁开采及冶炼,才有可能为桐柏山容纳大量的青壮劳动力——而青壮劳动力才是楚山未来得以持续发生的真正潜力。   大量流民南涌,楚山目前只能尽一切可能往荆湖、南阳等地疏散,不是徐怀不想将他们留下来,实在是桐柏山相对安全的区域能承载的人口太有限了。   专攻造甲,获利或许颇丰,但造甲除了需要熟练匠工不说,所容纳的匠工人数也极为有限,一两千人就顶天了。   倘若楚山的炼铁业能发展起来,容纳一两万青壮年也非难事,加上附随的家属,楚山直接辖管的人口就能出多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来。   而大规模炼铁,通过铁料、铁器交易粮食进山,同样能增强山里粮食储备的弹性;运输能力也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炼铁一业发展起来,所能附带的好处,不是简单用钱粮能衡算的。   史轸主张就算薄利,也要不断扩大山里的铁料冶炼规模,以此不断吸纳流民中的青壮劳力。   当然了,说到炼铁的基础工艺,木炭是不可或缺之物。   楚山也曾想过用生煤取代木炭,但生煤所炼之铁除松脆易折外,更为主要的是生煤置入炉底点燃后,极易松散,彻底烧尽后更是一堆松散的灰渣,与铁水混于一起。   不是不能用生煤取代木炭,但在找到更优良的生煤之前,即便用来生产普通的农具,性价也大大不如木炭。   “采桐柏石炭,以木炭之法熟炼之,用以冶铁,以观其效!”借着与赵翼吹牛打屁的空当,徐怀便手书一封秘信,着史琥安排人手立即携信驰归楚山交到史轸手中。   徐怀对此也满怀期待,他心里清楚生煤熟炼之法倘若管用,对冶铁变革将会产生多大的促进。   桐柏山木材资源虽然富足,但木材分散于险峻山间,砍伐后就地建窖炼制木炭,再运往铁场,极耗人力。   这些都是成本。   倘若桐柏山的冶铁业想要真正发展成为楚山财力的支撑,吸纳大量的青壮劳力,规模还需要扩大十倍、数十倍,这时候还纯粹依赖于木炭,也会很快将桐柏山的木材资源消耗一尽。   相比较之下,桐柏山目前所发现、开采的几座石炭矿洞,储量却是极大,关键可以集中开采、熟炼,从而大幅降低冶炼的成本…… 第一百九十四章 继统   “舅舅,你果然在徐怀这边——周相公、胡使君请你们过来商议事情……”   天色将暮之时,朱芝走到湖畔小院,请徐怀、赵翼前往元帅府衙堂议事。   “诸多条陈都商议妥了?”赵翼慢悠悠的将茶盏放下,问道。   “已拟写奏表,只待舅舅你与徐怀看过,便一并去请殿下定度!”朱芝说道。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随朱沆、王番北上岚州,满身世家子弟的习性没有褪去。   不过,苦难使人成长,这话对绝大部分人还是适用的。   天雄军溃灭于大同城,朱芝身陷其中,追随徐怀及万余残卒历经艰险逃归朔州,第二次北征伐燕,朱芝又亲历种种凶险、种种反复无常,纨绔习性便洗去许多。   而赤扈人第一次南侵之时,朱芝就随胡楷、徐怀到蔡州任事,看着家国河山经历如此剧烈的动荡与变化,他这一年多心智秉性也是越发沉稳,此时随胡楷进入元帅府司马院任事,也渐渐能独挡一面了。   朱桐变化虽然没有朱芝这么大,但得益在巩县时就在景王身边听用,此时也以侍从官的身份在元帅府听用。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勉强算得上宗室成员,又没有以往宗室子弟种种限制,景王在襄阳刚刚扎下根基正值用人之际,对他们个人来说却也是难得的际遇。   徐怀与赵翼前往衙堂,周鹤、胡楷、高纯年等人都已经再次聚集在此等候,他们也不多事,只说一切听凭周鹤、胡楷吩咐,众人再次举步前往内宅参见景王。   “父皇受胡虏欺凌,生死未卜,我身为人子,心如刀割,愁苦悲创,然社稷垂危,千万黎庶皆陷敌手,也如众卿所言,吾辈当振奋谋计,以复河山,”景王赵湍看过周鹤起笔的奏表说道,“继统之事皆依众卿所议行事,但所有靡费之事,皆一概省去,不得铺张——另外,我住这里已经足够宽敞了,没有必要将左右衙司都腾空出去,并为宫室。现在什么情形啊,哪怕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耗费一枚铜子,以致少铸一支杀敌之箭簇,我都难以心安,众卿可明白?”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已经省去诸多繁文缛节,但登基继统乃国之大典,除了一纸圣谕诏告天下外,襄阳城中总得办一办即位仪式?   此外,就算不立时在襄阳城大造宫室,但仅仅以原经略安抚使司府衙、占地仅十数亩的后宅作为皇宫,不将左右衙司腾并进来,也未免太寒酸了吧?   “怎么都不说话了,我答应你们的,你们总也要依一下我的意思办事吧?”景王说道。   “登坛祭天受玺即位,此乃大礼,不可或缺;其他诸事,臣等皆依殿下所言!”周鹤等人心里都想着当下即位继统最为紧要,其他事情都可以容后再议,当下便同意省去诸多繁文缛节,但坚持需行登坛祭天即位之礼。   礼,说白了就是规矩,君君臣臣之权柄,皆生于此也。   一旦礼制尽数废去,全凭拳头说话,天下岂非都乱套了?   “父皇为胡虏所迫北上,事出仓皇,我匆匆即位继统,也无暇征询诸路监司的意见,诸事思谋必难周全,”景王赵湍沉吟片晌,又说道,“中书门下、枢密院、御营使司分掌军政,到底能不能更好的统率大越军民以御胡虏,此时还不能确知,但是不试一试,也无从知晓。我看这诸多事就先照众卿所议颁行两年以观成效,两年后再广泛征询诸路监司的意见进行调整。众卿以为如何?”   景王赵湍并不想完全遵照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的意愿组建朝堂中枢,但此时元帅府里里外外都以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马首是瞻,又不得不依赖于他们重建朝堂中枢。   权衡利弊,决定以周鹤等人所议诸制先试行两年,这样他就能有两年的时间对朝堂中枢以及诸路监司进行梳理,到时候再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调整,也不会太迟。   景王赵湍有明君气象,威望也足,周鹤等人也不敢倚老卖老,都表示一切全凭景王定度。   虽说景王一再强调省却繁文缛节,禁事奢靡,但除了在城东堆土造坛,以备祭天即位大典外,在周鹤等人的坚持下,元帅府后宅附近衙司还是一并腾空,暂时作为宫禁值宿卫卒及侍从宫婢班院使用。   同时后宅与前衙之间建造一道高墙封隔,以示宫府之别。   一切从简,皇帝印玺需要重新刻制,龙袍授带需要即刻绣裁,等诸多事准备好,正式行祭天即位大典,也已经是五月了。   景王正式登基即位,奉为胡虏押解北上的天宣帝为太上皇,立鲁王赵观为皇太弟兼封淮王,改元建继,寓意重振大越基业、承继赵氏皇统。   除了组建以中书门下省(六部)、御营使司、枢密院、御史台以及九寺四监为核心的中枢朝堂之外,建继新朝还颁布诏谕,明确诸路执掌军政的经略安抚使司,归由枢密院统领;提举常平司(仓司)并入转运使司,总揽地方财税政务,归由中书门下省统领;提举刑狱司(宪司)归由御史台统领。   诸路提举常平司并入转运使司之后,诸路提举常平使皆归襄阳选用。   这相当于一下子多出十多位高级士臣,能填补中枢朝堂当下用人紧张的空缺。   建继帝赵湍同时还颁诏,正式为当年靖胜军兵变平冤昭雪,又力排众议,追授王孝成为泾州节度使、安定郡公,册封徐怀为靖胜侯,并晋升从四品武臣散阶御虏将军……   ……   ……   继统之事完毕,徐怀便与建继帝及武威郡王赵翼、朱沆、王番等人辞别返回楚山。   这时节天气已经炎热起来,徐怀没有直接返回淮源或周桥,在经过淮渎旧镇时停了下来。   他等史轸、喻承珍、苏老常、徐武良等人赶来会合,就直接奔十八里坞铁场而去。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难民经楚山南下,但楚山钱粮却紧迫得每一枚铜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迫切想亲眼看到生煤熟炼到底有几分成效。   十八里坞铁场原为唐氏所有,桐柏山匪乱,十八里坞为陈子箫等人率匪军攻陷,唐氏死伤极为惨重,族长唐文仲一房更是被灭满门。   唐天德得徐怀授意,为唐文仲大肆操办丧事——为筹划丧事、修冶坟莹、家庙,唐天德则将唐文仲一房数代兼并积累下来的田宅、铁场、铺院出售筹措银款。   在这个过程中,将上万亩耕地转入为剿匪立下功勋的乡兵名下,铁场铺院则转由铸锋堂接手,在当世是合理合法。   当世大姓宗族以及强豪也通常都是用这种手段吃绝户。   唐家经营十八里坞铁场也有好几十年了,虽说之前规模不大,每年就产几万十几万斤铁料供应淮源,但日积月累,砍伐山木烧制木炭炼铁,也将左右的林木砍伐一空。   不过,十八里坞铁场除了每年从外部运进大量的木炭用以炼铁外,也建有炭窑,以便从十八里涧上游深处的山岭砍伐杂木放排下来烧制木炭。   十八里坞附近也有石炭开采。   用石炭炼铁有诸多不便,铁质也差,但天下最好做的就是垄断买卖。   外部铁料因为运输困难以及受唐氏排斥等原因,很难运进桐柏山里贩卖。   因此十八里坞以往用石炭炼铁所生产的农具等铁器,就算既差又贵,却也不愁在桐柏山里卖不出去。   十八里坞铁场要试验生煤熟炼之法,这边的条件是齐备的。   “节帅秘信传回来,庄守信就亲自赶到淮渎盯着这事,前几天传消息到周桥,生煤用木炭之法闷烧,散碎的生煤会烧熔凝结到一起,”史轸与徐怀见面后,拿出用棉布包裹着的一块银灰色煤石递给徐怀,说道,“这是木炭之法几经调整之后熟炼所制之物,刺鼻烟气大减,几乎感觉不到,耐烧,烧尽形状也完整不散,但所炼铁质如何,还要炼几炉铁料打造刀械进行比对……”   当世检验铁质优劣的手段极为有限,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铸造刀剑进行比对。   倘若想尽可能比对详细,就要用百锻良刀之法进行试验,不是一两天能得出结论,史轸、喻承珍、苏老常、徐武良此时也不知道熟煤所炼铁质到底如何。 第一百九十五章 铁场   “与上等白炭相比,生煤熟炼之后,还是要略差一些,但除开持久耐烧、骨架不散,所炼之铁,用以铸造箭簇机括刀枪矛戟以及胄甲铁叶等,都要比生煤所炼之铁优异许多,铸制犁锄等物更不在话下。倘若想要铸造节帅所惯使的良刃,却非要用上等白炭不可……”   庄守信原本是盐铁使所领修造案管事大匠,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期间,携家小逃离汴梁南下,到楚山之后便在工房任事。   楚山行营成立之后,长史院与州院合置,工曹作为楚山最为核心的部门,以徐武良为参军事,然而史轸、苏老常都很大精力关注这一块的事务。   工曹下辖营造、匠作、官牧、矿监诸院,分别以喻承珍、庄守信、徐胜等人执领。   煤铁开采、冶炼以及兵刃甲冑铸制等事归于匠作院。   徐怀秘信传回楚山,庄守信带着其子庄庸、女婿沈练等人就搬进十八里坞,验证生煤熟炼之法。   徐怀回到楚山,庄守信率其子婿,不仅盯着窑工小批量试烧出多批熟煤,还已经试制出一批兵械甲胄,初步得出来的结论,就是此法可用,还可以大用。   虽然生煤熟炼,与上等白炭还存在一些差异,但当世所用的绝大部分铁器,对铁质的要求并没有那么严苛。   生煤熟炼后仅融熔成块,持久耐烧且骨架不散这一优点,就决定了绝大部分的铁器铸制,熟煤取代木炭有百利而无一弊。   至于上等良械对铁、炭的要求都极高,这完全可以成立一个小规模的作院单独负责即可。   “这真是大喜之事啊,新造成的炼炉正好能派上用场!”徐武良得知这个结果,也极兴奋的说道。   徐怀忙于军务,这些年主要时间都在外领兵作战。   桐柏山匪乱之后,最初乃是徐武江、徐武良、徐胜及柳琼儿等人留在桐柏山经营铸锋堂及玉皇岭、狮驼岭及歇马山;二次北征伐燕失败,徐怀南返桐柏山,新置楚山县,政事主要由苏老常、徐武坤、程益、唐天德以及徐武江等人负责。   当时从铸锋堂及玉皇岭之经营,扩大到整个桐柏山的南岭西段及北岭区域,苏老常、徐武江等人也是手忙脚乱,等到史轸南下出任县丞,诸多事务才梳理过来。   以十八里坞铁场为例,铸锋堂接手后两年时间,三座小型炼炉月产铁料才稳定在一万斤左右。   在史轸就任县丞后,持续不断从流民中吸纳青壮劳力填入十八里坞铁矿,又使庄守信着手梳理铁矿开采及冶炼工序,拓宽矿区与铁场的道路,改善矿工、匠工的食宿环境,尽可能利用溪河水运,短短一年时间就使得十八里坞月产铁料稳定到三万斤以上。   虽说江淮荆湖等地的炼铁业在近百年来得到大发展,总产量已经超过北方,但说及炼铁之集大成者,还在拥有良矿的河北磁州。   磁州炼铁业主要还是官营,磁州铁监目前所造瓶形高炉,一炉能炼两三千斤生铁,一年能产两百万斤良铁以供汴梁所需。   目前瓶形高炉还没有传到江淮地区去;十八里坞铁场之前所建造的小型炼炉,水准比江淮荆湖地区更要差上一截。   磁州已陷落敌手,为了保证瓶形高炉能传承下来,同时也寄望能进一步降低楚山炼铁的成本,庄守信在史轸的支持下,年前就着手在十八里坞试造瓶形高炉。   高炉三月初就已经建成,也已经试炼好几炉生铁料,有望达成日产两千斤生铁料的目标;而仅此一座瓶形高炉,就能将十八里坞铁场生产能力扩大两倍,但徐怀还没有时间亲自来看一眼。   十八里坞铁场距离矿洞很近,早年为便利取水,还特意紧挨着一条小溪而建。   最初为在上游溪谷多开垦一些坡田便于灌溉,方便铁场与矿场之间能用舟筏运输矿石,在铸锋堂时期,徐武良、徐武江就花费两三万贯钱粮,修造一道近一丈高的石堰,将溪涧上游的水位抬高起来。   石堰将溪涧上游拦截出一座狭长的小型山湖,湖水清澈,波光潋滟。   新的高炉就建造在石堰旁,像一座两丈余高的窄口阔肚巨瓶。   一座龙骨水车架在石堰下方,水流从石堰溢流口泄出,冲击龙骨带着水车缓缓转动着,通过拳头粗的连接木杆推动高炉左侧的风箱运作起来。   “这就是水排?”徐怀走到高炉旁,看水车与风箱联动运转,好奇的问庄守信。   “此炉一日能炼两千斤铁,以传统骡马鼓风,风力已有所不及。磁州炼铁今日犹能冠于江淮,主要还是借地势制造水排鼓风!”庄守信说道,“节帅初起楚山,便在玉皇岭大造围堰,金砂沟又以水车汲水淋滤金砂,日夜不辍,省人省力,十八里坞这边当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金砂沟开采砂金,徐怀最初只是将巨树锯开将溪底泥铺其上舀水冲淋;徐武良、程益等人主持县政,逐步改用水车取水,采金月入才稳定在一万贯之上。   当然了,桐柏山大规模建造溪涧围堰,除了大规模开垦沿岸的溪谷坡地进行耕种外,客观上也大幅降低白涧河等淮水主要支流夏季的洪涝灾害,更为桐柏山建造水磨、水碓等水力器械提供极大的便利。   楚山想要用瓶形高炉大幅提高生铁产量,利用水排改善鼓风设施的性能,这是必备条件——江淮平原地区的铁场,河流平缓,反倒没有建造水排的条件。   “桐柏山能建高炉、水排炼铁,就是极大便利,此时又确认生煤熟炼能替代木炭,我估计以现有的人手,还能再添建一座瓶形高炉,到时候十八里坞铁场的日产生铁就有望突破到五千斤,”庄守信信心十足的说道,“这道石堰所截水流冲势足够强劲,运转两座水排绰绰有余……”   “抵扣掉休养用时,十八里坞铁场年产生铁逾一百五十万斤,这可是往日所难以想象的一个数字啊!”徐武良振奋的感慨说道,“虽说桐柏山与南阳、随州等地,运输不便,但只要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足够廉价,即便用骡马直接将这些生铁料运出山贩售,也将碾压南阳、襄阳的铁场……”   当世铁价低廉,即便汴梁失陷之后,襄阳兵器甲械铸制需求激增,导致铁价上扬不少,但每斤也不过四十余钱。   以往十八里坞铁场月出生铁料三万斤,折钱不过千余贯,直接运往南阳贩售,获利更是微薄,主要还是在淮源锻造成兵甲器械再贩售,才有足够的利润,养活这么多矿工、匠户——打造卖不出价的寻常铁器,运往南阳贩售都未必能回得了本。   不过,铁料再廉价,只要耗用人力足够少,而产出规模足够大,直接贩售获利依旧惊人。   十八里坞生铁料年产出,倘若真能扩大到一百五十万斤,直接产出就高达五六万贯;而仅以生铁料产出,从煤铁矿开采以及最终贩售出山,就能为楚山多容纳三四千青壮劳力。   更关键除了十八里坞铁矿还能进一步扩建外,桐柏山之中,适合建造瓶形高炉的矿场,也不单十八里坞一处。   事实上,楚山炼铁业能形成多大规模,最终只会受限于南阳、襄阳、荆湖等地的需求能有多大。   想到这里,史轸、苏老常、徐武良、庄守信他们都迫不及待想兴工建造第二座瓶形高炉了。   “铁水自高炉引出,为何不直接炒炼成精铁,再运出山贩售?”徐怀沉吟问道。   铁矿火进炉融炼,铁水从炉底引出冷却成铁锭,即为生铁。   早年冶炼技术不发达,都是直接用模子浇铸成刀犁斧等铁器使用,性脆易折。   之后为改善铁器的性能,改铸为锻,中间发明块炼法、百炼法、炒炼法、灌炼法。   当世治器,以炒炼法为主。   即将生铁置入锅中重新熔化,掺以铁矿粉,以柳枝搅拌去渣,便能得到性能更为优越的精铁;进一步炒炼,还能得到柔软的熟铁。   以熟铁、精铁为原料,再反复加热锻打成形,所得铁器,性能要比直接用生铁所铸之器优良得多。   不过,当世生铁冶炼与生铁进一步炒炼成精铁、熟铁,是截然分开的。   在徐怀的认知里,生铁冶炼与炒炼完全可以合并到一起,这样岂非可以省去生铁重新熔化的过程?   他仔细思虑,前人之所以没有想到这点,主要应该是铁器生产还不成规模。   瓶形高炉技术之前都仅限于磁州官监才掌握,其他地方都是小型炼炉,铁场及铁作规模也极有限,没有连续生产的必要。   问题是楚山要搞规模化炼铁,就必须极一切可能突破传统的桎梏。   “……”庄守信叫徐怀盯看了半晌后,才猛然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叫道,“节帅真乃大才,此法完全可以一试……” 第一百九十六章 淮渎   “都当上侯爷,也不说回周桥炫耀两天,就在淮渎住下了?”   柳琼儿从马车下来,看徐怀坐在匠工之中,头发散乱,只是随意拿一枚木簪子扎住,脸上还有好几道黑印子,上身就穿一件短褂,被铁水火星烫出好几个洞眼,脚下所穿的靴子,两大脚拇趾处都磨破了洞,乍看还以为是铁作坊里的苦役,哪里有半点靖胜侯、御虏将军的模样?   柳琼儿走过来,拿锦帕将徐怀脸上的黑印子擦去。   徐怀返回楚山先到十八里坞验看生煤熟炼确实有效之后,还想着进一步将生铁冶炼与精铁炒炼合并到一处,便直接在十八里坞附近的淮渎镇驻扎下来,每日到铁场来跟着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试行新法。   楚山立县后,徐怀就将原淮源巡检司军寨腾出来设立了军械作,用以专造兵甲器械;十八里坞铁场所炼生铁料,主要是运往军器作做后续的加工。   不过,十八里坞铁场在唐家手里时,也有匠坊锻铸常用铁器,用的办法也是生铁炒炼之后再进行锻打成形。   留在淮渎十数日,徐怀差不多将当世生铁冶炼、精铁炒炼等法的诸多细节摸透。   十八里坞所行炒炼法,乃是用半身高的缶形(大肚小口)坩埚炉中先放木炭,后将生铁锤碎置入炉中,再覆以炭粉,点火后封闭炉口,送风燃烧,等生铁接近熔化时,启开炉口,用铁棍或木棍快速搅拌,谓之炒也。   随着搅拌的进行,铁汁粘结成团,用铁钳夹出后锤打去杂,便成精铁。   这种单炉炒炼法,所成精铁,依旧含有较多杂质,之后想锻造良器,后续还需用百炼法、灌炼法作进一步的加工。   当世制作坩埚炉手段也较为简单,主要是用粘土先制作厚壁土坯炉,然后将铜矿石粉置入其中烧炼,最后将熔化所得的铜水倒出,便得坩埚炉。   只是这种小口坩埚炉很难制得太大。   除了当世主流所用的生铁炼炉较小,一炉也炼不出多少生铁外,更主要是当世所制铁器都没有什么大件,因此世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徐怀以往对炼铁之法有一些了解,主要也是听徐武良、庄守信等人口述。   他除开军务外,还要抽出时间熬炼筋骨、淬炼武技,哪里有时间兼顾太多?他甚至都没有时间亲自到铁场看一眼。   徐怀这十数日留在淮渎,每天到十八里坞铁场应卯,除了将一些极其零碎、原先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记忆碎片串联起来,使得一些明显不是当世所具备的知识油然而生,与现实进行的印证外,同时也仿佛触类旁通一般,对当世包括冶炼在内诸多匠作之法,特别是细节之处,都有深入的了解与认识。   当世匠造,主要都还停留在经验总结阶段,对内在的运作原理还缺乏深入的研究、思考。   当世所用坩埚炉制成大肚小口的缶形,主要是便于封口,才确保有足够高的炉温将生铁烧熔,但打开封口之后快速搅拌,铁水会快速凝结。   当世匠师则认为这种现象乃是冷却所致,却没有想到所谓炒炼,实则是进一步去除生铁之中的含炭量;而随着含炭量的降低,铁块熔融对炉温的要求,也随之产生变化。   生铁可铸不可锻,主要也是含炭量太高,性脆易折,生铁块甚至可以持锤击碎。   铁的性状主要也是随含炭量的变化而变化;含炭量降到极低,就有金银一样的软柔性质,便是熟铁,当世又称柔铁。   将这其中的道理搞清楚,再结合当前的实际去改良冶炼工艺,绝对要比盲人摸象般尝试,要事半功倍得多。   生铁冶炼与炒炼合二为一,直接将铁水引流出来,省去重新升温的过程,搞清楚后续目标乃是降低含炭量,就可以直接将添加炭粉、以柳枝木棍搅拌这些可能起反作用的细枝末节剔除出去,从而省去许多盲目尝试的繁杂。   将这一点搞清楚,灌炼、淋滤等法的道理也随之通透起来。   坩埚除了锅壁坚厚之外,主要还是锅壁的多层结构使之能够承纳高温铁水。   搞清楚这点,大型敞口坩埚因陋就简,制备起来也不复杂。   十数日来徐怀参与新法的摸索、尝试,带着庄守信及其子婿、十数匠工,制出能与小型炼炉相接的敞口坩埚,很快就炼出第一炉用新法炼制的精铁。   传统的精铁炼制,是分两步进行的,是间接进行的,新法则是一步到位,可以称之“一步法”。   虽说“一步法”还有很多细节需要琢磨、改善,但试炼的第一炉精铁已经成功锻打出一批普通铁器,检测各方面性状都能称得上合格。   这层窗户纸捅开来,庄守信等人,以及参与新法试炼的匠师、熟炼匠工都极其兴奋。   他们都能看出一步法能叫直接大规模的冶炼精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   军政之事有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分担,徐怀十数天留在淮渎不觉辛苦,甚至甘之若饴,却是柳琼儿在周桥坐不住,找到淮渎来,催促徐怀返回周桥。   庄守信、庄庸、沈炼等人,坐于徐怀身侧,跟徐怀厮混熟了,不那么拘礼,看到柳琼儿过来,忙站起来给她行礼。   “坐下来,哪那么多礼数?”徐怀招呼庄守住、庄庸、沈炼及这些天来共同参究一步法的匠师坐下来,不要他们拘礼。   “前两天不是传来消息说新法验证效果很好,你还留在这里作甚?”柳琼儿探头看徐怀身边地上摆着一堆宣纸,拿石块压着,乱七八糟画了一些像窝棚的草图。   “新法还不够完善,我琢磨着或可进一步改进!”徐怀说道。   “几百年来都是这么炼铁了,现在楚山可以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改进了一大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柳琼儿手抚着光洁的额头,娇嗔问道。   “我说给你听听,”徐怀拉柳琼儿坐下来,将底部一张草图抽出来,说道,“这是新法用的炒塘连炉,铁水自炼炉底部引入炒塘,但凝结速度太快,即便几名匠工分立左右快速搅拌,也很难保证搅拌充分——所炼精铁,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庄司事想着在方塘底下挖空建灶升火,但炒塘一次要容纳上千斤甚至两三千斤铁水炒炼,底壁需要造得坚厚才行,这又使得从底部升火作用极为有限……”   “人心不满蛇吞象,你想一口吃成大胖子啊,其他事你就放手不管了?”柳琼儿问道。   “也是!”徐怀拍拍手站起来,跟庄守信说道,“你也不用守在这里,匠作院需要做的事还是太多,我看十八里坞铁场,暂时就交给沈炼负责——新法是否还有改善的余地,也一并交由沈炼带着匠师摸索!”   沈炼也是汴梁匠户出身,自幼家境贫困,入赘庄家为婿,徐怀之前就见过数面,甚至都没有说上几句话,但这十数日接触下来,发现沈炼除了对冶铁铸锻等法极为熟稔,博众家所长,管理匠师、匠工也有一套外,思路也甚为开阔,不拘泥于旧法旧规。   很多新法所蕴含的道理,徐怀讲出来,庄守信都有些将信将疑,沈炼却是一点即透。   徐怀决定将十八里坞铁场以及新法后续的完善,都交给沈炼接手,同时希望他能带出一批不拘泥旧规的匠师队伍出来。   庄守信在旧法铸锻等领域是大家人物,但楚山还是需要新人新气象。   “十数日都窝这里,都待腻味了,但节帅就是不听劝回周桥去,还是柳姑娘出马管用!”牛二抱来将袍、甲胄,还忍不住发几句牢骚。   “你这憨货,以为天下诸事,只要负责统兵作战就万事大吉了?”徐怀在柳琼儿服伺下穿上袍甲,指着牛二笑骂道。   “我有什么不懂的,不就是襄阳拨给楚山的钱粮太少嘛?节帅完全可以找陛下多讨些钱粮啊,天下哪有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草的道理?”牛二瓮声道。   徐怀知道牛二能说这番话,必然是听旁人说多了,只是笑了笑,也不跟他多说。   待史琥牵来马,徐怀便与庄守信、沈炼等人辞别,翻身坐上马,又将想要乘马而归的柳琼儿拉住,将她一把拉上马背,按坐在马鞍上,隔着轻薄裙裳感受那叫人心荡神移的柔软,不等柳琼儿拒绝的说道:“这些天都发生哪些了不得的大事,你在马背上说给我听……”   “发生什么事情,都有写邸报送来淮渎,你难道都没有看一眼?”柳琼儿美眸横道。   “没有什么火烧眉毛的要紧大事,我看那些邸报作甚?”徐怀说道。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新城   柳琼儿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在诸多侍卫亲兵的簇拥下,沿着溪畔驿道策马缓缓而行。   柳琼儿想着她每日辛苦,亲手将诸多消息汇总抄录成册送来淮渎,徐怀竟然都没有阅看,咬着唇气恼道:   “……曹师雄改任蒲州、绛州节度制、行军万户,阴超降行军副万户,配合赤扈镇南军大将巴思图举十万兵马进逼平陆城下算不算火烧眉毛的大事?岳海楼率五万降附军进驻许州、萧干率五万降附军进驻郑州,从东翼威胁襄城、虎牢,算不算大事?赤扈三皇子屠哥率平燕军主力进占齐州、济州,算不算火烧眉毛的大事?”   “不算,”徐怀说道,“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淮王赵观率河北兵马南下徐、寿,就计划放弃京东地区,赤扈东路平燕军到这时才进占齐州、济州,比预想中还要晚一些。   而平陆乃是河洛郑怀忠所部兵马在黄河北岸、往北窥视汾水中下游河谷腹地的桥头堡。   就算赤扈人接下来的军事行动重点乃是陕西,但也必然会先攻陷平陆,将郑怀忠所部限制在黄河南岸,无力袭扰其侧翼。   而此时赤扈人无论是西路镇南军还是东路平燕军,都有大量的降附兵马可以调用,还不断从原契丹所占据的渤海、燕云等地征调丁壮南下。   故而郑怀忠所部倘若只知被动守城,那平陆、虎牢、襄城等城池,就纯粹成为赤扈人消耗、整合、锻炼降附军的工具。   平陆、虎牢等城,或许还能守上一段时间,但能否守到明年,实在难说。   不过,从郑聪、赵范二人在襄阳里的态度,徐怀不觉得他对河洛防御事指手划脚,能起到什么正面作用。   “陛下即位才半个多月,周鹤、高纯年等人便接连上书,奏陛下广选秀女以充妃嫔;吴文澈执领御史台,这半个月揪住王戚庸、李汲等人在江淮等地的门生故吏不放,接连弹劾数十人;董成从唐州卸任后前往襄阳,前几天也被流贬岳州——这些算不算大事?”柳琼儿问道。   “这些事早知迟知有什么区别,我们现在还能插得进手?”   徐怀搂住柳琼儿柔软的腰肢,淡然说道,   “所有的事态都是相互制衡的——目前想沿淮河一线建立防线,必然要寄望于江淮、荆湖、川峡等地未受战争打击摧残的士臣体系,快速有效的征募足量钱粮物资北上。因此,在淮上防线真正稳定下来之前,谁都不希望现存的士臣体系受到太大的冲击,发生不必要的混乱。也就只能忍受种种弊端延续下去,不能指望猝然间消弭一尽。”   “史先生也是这个意思,”柳琼儿说道,“说周鹤、高纯年、顾蕃、吴文澈等都是绝顶聪明之人,他们很清楚这个形势,又很清楚他们虽有从龙之功,却并没有得到陛下真正的信任。他们为保权势,自然会趁着此时陛下还投鼠忌器,千方百计的将朝堂置入他们的控制之下,为此搞多少小动作都不叫人意外。此前他们将太原士吏排挤在元帅府之外,便是预兆;此时清算逆党残余,奏请大选秀女以充嫔妃,用意都无外于此,偏偏他们还理直气壮,难以反驳,毕竟宗室被赤扈人一网打尽,陛下与武威郡王都还在壮年,理当早生子嗣……”   “是啊,所以说理他作甚!”徐怀摇头一笑,说道。   河东、河北、河淮等地绝大部分州县并无多强的抵抗意志,汴梁失陷后,绝大部分虏兵之前并未涉足、进攻的州县也随之望风而降,这是大多数人都能预料的事情。   这也必然导致大量的禁厢军以及地方守兵投降赤扈人。   因此赤扈人无论是西路镇南军还是东路平燕军,除了可以不断从原契丹所占据的渤海、燕云等地征调青壮南下,从河东、河北以及京畿都能得到大量的降附兵马。   而以赤扈人一贯的作法,无论是整合、加强降附兵马的战斗力,还是用尽一切手段消除所占领地区的反抗因素,前期都会驱使降附兵马像雪球一般往新的进攻方向进行滚动。   经历一番调整之后,现在赤扈人将曹师雄、岳海楼、萧干、阴超等降将叛臣都调到南线,不余遗力的将降兵降卒塞到他们麾下,对平陆、虎牢、襄城等地发动新的攻势,都是可以预料得到的事情。   而赤扈人发动这些攻势,前期的意图就是拼消耗,既消耗过于庞大的降附兵马,同时又消耗大越的抵抗力量。   徐怀不想拿楚山精锐去无谓的拼消耗,因此才克制住大规模扩编的冲动,将真正的防线收缩到青衣岭、周桥、金牛岭一线。   也因为楚山行营所编正军仅一万兵卒,周鹤、高纯年这些人也没有借口,迫使他率领天雄军顶到汝水沿岸去;赵范、郑聪二人在襄阳鼓噪,也成不了势。   不过,留给楚山的时间也很有限。   徐怀现在也不清楚左右骁胜军、宣威军能在两翼支撑住多久,他们一旦支持不住,楚山就得顶上去分担压力。   徐怀拽着缰绳,策马往周桥方向缓缓而行,听柳琼儿在怀里说着这些天汇总到周桥的各种消息——从淮渎到周桥有一百里,他们中途在淮源(楚山县城)歇脚。   柳琼儿够是胆大泼辣了,但一路挤在徐怀的怀里,叫诸多侍卫亲兵簇拥着,叫沿途行旅拿火辣辣的眼神盯住,也甚为羞怯;关键还有东西戳得人心慌慌,在淮源短暂歇力过再出发,柳琼儿就死活不跟徐怀共乘一马。   临夜到周桥,徐怀将史轸、徐武碛等在周桥的将吏召集过来饮宴,然后早早送客出府邸,与柳琼儿抵死缠绵以慰再别月余的思念。   次日醒来,徐怀推开窗户,让清凉的风吹入室内,晨光明媚。   柳琼儿慵懒无力卧于床榻之上,拿薄被遮住娇躯,雪白如玉的纤长藕臂压在素色薄被上,肤如凝脂;如瀑黑发散于枕旁,衬托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的精致明澈;吹弹欲破的脸颊微染红晕。   却是知道徐怀在盯着自己看,柳琼儿回想自己昨夜、清晨销魂时那蚀骨般的痴迷,也是羞得不愿睁眼看徐怀戏弄的眼神;长长睫毛在微微轻颤着!   “史轸约我午前坐船去北岸,你要再不醒来,我就自个儿出去啦?”徐怀坐到榻旁,拿手指轻触柳琼儿柔腻的脸颊,问道。   “给你做牛做马这些日子,我偷一天懒,又如何?”柳琼儿将薄被拉上来,遮住脸,人藏在被子里娇声说道。   “陪我去北岸吧,这样夜里我就不用急着往回赶了!”徐怀说道。   当世车马行迟,要出去什么地方巡视,十几二十里小道乘马也得走上小半天,坐渡船更是缓慢。   徐怀拿被子将柳琼儿裹住,说道:“你要不起来,我就拿被子裹你过去,就当抢了一个押寨夫人!”   “啊!”柳琼儿娇叫着,挣扎着坐起来,她身上只穿短小绸衣,欺霜赛雪的肌肤却是其次,那高高撑起的胸,才真是说不出的诱人。   徐怀练了一趟拳,身子微微出汗,待柳琼儿梳妆好,吃过早点,便与早在衙堂处理一个多时辰公务的史轸一起,乘渡船到北岸。   南岸周桥驿位于桐柏山南岭中山往金牛岭过渡的地带上,地理位置虽然极为重要,但地势狭仄,于陈家石桥两侧建两座小城之后,就没有更多的拓展空间了。   而为保证兵马能快速进入淮河北岸平川地带,策应青衣岭等地的防御,天雄军主力扎营于北岸。   为长远抵御胡虏,以及更好控扼青衣岭、石门岭以东地域,也为将来能正式在真阳、上蔡扎下根,兵锋覆盖汝水两岸,都需要在北岸修筑一座新城,南北两岸之间架设渡桥。   这也是楚山众人目前抱怨最大的地方。   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所拨钱饷,每年初定一百五十万贯,楚山除了襄阳每年额外拨给五十万贯钱粮外,楚山、信阳两县财赋也可以自支,看上去相差无几,但左右骁胜军、宣武军只需要负责日常操训、城寨守御即可,舞阳、方城等地的防线建设,则由南阳府负责。   而唐邓二州合并后的南阳府,下辖十四县,占据唐白河两岸富庶肥沃的南阳盆地,位于伏牛山、桐柏山以及方城、舞阳防线保护的内线,人丁繁茂有一百四五十万口,此时又不知道吸纳了多少南下难民,财力自然要比楚山充沛得多。   但不管怎么说,北岸新城一定要建……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新城(二)   入夏之后,江淮雨水充沛,桐柏山间的千溪万涧水势轰隆,桐柏山间的淮河水势也骤然汹涌起来,自周桥出桐柏山更有浩荡之势。   淮水从周桥往东蜿蜒流淌,南岸紧贴着山势险峻的金牛岭,北岸却是一马平川,淮水上游但凡有洪水爆发,都是往北岸倾泄而去。   前朝中后期经历藩镇割据数十年的大乱,河淮之地十室九空,但在大越立朝之后有一百多年的休生养息,淮水以北人丁再度繁盛起来,村寨也极为密集,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   百余年来,石门岭以东、淮水以北的真阳县民众,在石门岭东南麓山脚修造大堤约束淮水,又大造沟渠引水灌溉,得良田万顷,真阳县也是人丁繁衍极为昌盛。   从渡口登岸,徐怀站在大堤之上眺望左右。   周桥北岸新城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地址也已选定,就位于他们所立之处下游五里之外——那是一片西距石门岭约十里,与青衣岭营城相距四十里,乃是淮水以北、石门岭以东难得的低岗环绕的高地。   虽说这片高地,比周边低陷地带也就高出四五丈的样子,但新城建在那里,至少不用担心北岸大堤决口,会受淮河洪水的浸灌。   目前看从石门岭延伸出来的淮河北岸大堤,颇为坚固,但那是百余年来北岸民众时时修缮、维护所致;即便出现险情,大堤附近的村寨,也会第一时间抢险维护。   不过,等淮河北岸沦为交战的缓冲区之后,将再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去修缮、维护大堤,到时候夏秋季淮河水位再上涨起来,随便一个不经意的小缺口,大堤就会迅速被扒拉开,致使北岸大地洪水滔天。   洪水除了会侵蚀良田外,还会淤平沟渠,大堤内外受洪水浸泡,也会变得更脆弱。   此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也。   徐怀他们起身就晚,柳琼儿还要梳洗打扮一番,乘船到北岸已将近午时,附近的村寨炊烟袅袅,还有不少农夫在田间耕作,一片祥静宁谧的气象,感受不到太多的干戈之气。   “坚壁清野令已颁下多时,这些村人却是个个头铁,没有几人愿意南迁,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唐天德看到这一幕,咬牙恨道。   青衣岭以东、淮水以北,楚山行营(申州)已颁坚壁清野令,但目前主要是由在长史院(州院)任事的唐天德带领差役,奔走乡野颁传新令。   不过,敌军还没有大规模进逼汝水北岸,确山、真阳、新蔡三县民众没有感受到直接而迫切的威胁,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南撤。   当世民众还是以土地为根本。   即便在土地兼并严重的当下,大多数民众都论为佃户,但也觉得站在自己耕种的土地上才有足够的安全感。   这年头若非刀枪架到脖子止,有几人能毅然决然背井离乡,去当一个连糊口都成问题、可能随时倒毙路途的难民、流民?   从年前持续到这时,仍源源不断南下的,主要还是来自陈州、许州以北等地,直接受到虏兵南侵严重侵害、被赤扈人凶残血腥吓坏了的民众。   徐怀为建继帝即位继统之事,前往襄阳近二十天,之后回楚山又在淮渎滞留十数天——这段时间淮水北岸的坚壁清野还是没有太大进展,唐天德很受挫折。   好不容易逮到徐怀回到周桥,唐天德建议出兵强行驱赶,说道:“不以兵马强驱,这些村人是不可能走的!”   “民众都南撤后,任这些田地都荒芜掉,是不是太可惜了?”史轸接过话茬,反问道。   确山、新蔡、真阳三县,良田约有两万顷,这么多良田任其荒芜,谁能舍得?   “凭其荒芜,当然可惜,但我们可以组织人手,依附军寨营地,进行屯田;也能弥补军用不足。”唐天德说道。   “这些田地都是有主之物,即便佃户,大多数在这些田地上也耕种数代人,我们出兵强行驱离民众,之后又再派人手屯田,别人会怎么揣测节帅?”史轸慢悠悠的说道,“他们是赞节帅怜民爱民呢,还是跑到襄阳告状,说节帅强行侵夺民田?”   “……”唐天德微微一怔,他还真没有考虑到这里面的细微区别。   “真想三县民众南撤,只能等虏兵逼近汝水再说,”史轸悠悠叹道,“即便是如此,襄阳依旧有人会指责节帅有纵敌夺田之嫌,更不要说我们直接出兵强驱了……”   “……”唐天德早年厮混乡野、乡司,桐柏山匪乱之后,他前往泌阳做了一段时间的宅老爷,等到楚山置县后再重新投奔过来。   山河变易,令他目不暇接,提拔进州院任事,自以为这一两年来眼界已开,哪里想到还有那么多的曲折算计?   “岳海楼此时去了许州,但不可能会真从许州强攻襄城。他不可能对位于许州、襄城侧翼的我们毫无顾忌!”徐怀说道,“他应该很快就会转入陈州,以兵势威凌汝水——还是要尽快克服困难,在师溪河口及周桥搭设浮桥。等虏兵进逼汝水,三县数十万民众仓皇南下时,不至于被淮水挡住去路。”   “信阳已征用二百余艘舟船,只待有需,随时可以架设浮桥!”史轸说道。   “还是史先生坐镇州院,我能得清闲!”徐怀笑道。   这非敷衍虚夸,确实是史轸南下之后,楚山钱粮再紧,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需要徐怀操劳于案牍;而统兵操训等事,又有徐武碛、陈子箫、唐盘、徐心庵、王宪等人操持,徐怀当真是轻松得多。   当下,众人又商议起北岸新城的修造。   于营造,俞承珍乃是当世大家。   楚山财力目前极其捉襟见肘,初时只能修筑驻军所用、纵深五百余步的小城;现已将城墙地基清理出来,数以千计的条石从师溪河上游的山里开采出来,正通过新城选址南侧新建的栈桥码头搬卸下来。   新城以条石作作城墙地基,等到入秋之后天气晴朗干燥,没有那么多的雨水,再取土掺杂石灰、切碎的草屑,一层层夯实。   当世用版筑法建造夯土墙,坚固程度并不会太差,虽说长时间不怎么能承受雨水冲淋、浸灌,但毕竟不影响短期驻军使用。   而对将来的外城,也就是真正的新城如何建造,俞承珍也有设想,但一切都得徐怀最后定度。   新城乃是楚山矗立淮水北岸在青衣岭营城之后,兴建的第二座大型军事堡垒,未来还要兼作楚山行营(申州)的军政中心。   除开城池要确保防御需求外,还要兼顾周边的屯寨、堤道、驰道、浮桥乃至水军营寨,显然不能简单在淮水北岸建造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垒,就算合格。   第一步所建的内城,主要保证将来有足够大的空间,合理的建造诸多衙署就可以,最是简单。   徐怀就着草图,与俞承珍、史轸讨论新城的规划,又叫史轸将草图传往青衣岭、信阳、罗山、淮源等城寨,征询陈子箫、徐心庵、唐盘、王宪等人的意见。   徐怀现在主要军政事务,都会安排征询唐盘、徐心庵、王宪等都虞侯、行营诸参军事以及楚山、信阳两县主要官员的意见,一方面是集思广益,另一方面让核心人员深入参与军政事务的决策中来,有利于众人的成长。   徐怀目前除开营伍,也要求行营及州县衙署乃至乡司,都要养成这种氛围,尽可能打破传统的森严等级。   这时候数骑快马从北面驰来,距离大堤数百步,看大堤外围警戒森严,停马问道:“我等乃上蔡信使,靖胜侯徐怀可在军前?”   史琥策马迎上去验明信使身份,带到大堤这边来。   信使禀道:“某奉杨麟将军令,报知靖胜侯,许州之敌日前出许州城,沿颍水北岸大举东进,似往陈州而去……”   “岳海楼终究不可能将侧翼暴露在天雄军与左骁胜军之前而强攻襄城!”史轸说道。   “淮水大涨,颖水、汝水入夏之后也水势漫灌,岳海楼移兵陈州,还能这时候强渡颍水北上不成?他不会让我占这个便宜的,”徐怀挥挥手,跟信使说道,“你回去报知杨麟将军,我已知敌军动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求战   淮水以北的蔡州、许州、陈州、颍州,作为大越京畿西南四州,“四渎八流”之二的汝水、颍水贯穿其间。   汝水、颍水,源出嵩山、伏牛山,大体从西北往东南平行斜向流淌,分别从淮川、颍上境内汇入淮河。   这两条水系,特别是主源于伏牛山东北麓的汝水,从西往东再折往东南的流向,基本上勾勒出淮上防线的大体轮廓。   河洛行营驻守的襄城,位于汝水上游北岸;左骁胜军刘衍所部驻守汝水上游南岸的叶县、舞阳;舞阳以东,召陵、西平、上蔡三城,都位于汝水南岸,乃是右骁胜军杨麟所部防区;上蔡南部的确山、东南的新蔡,属于天雄军即楚山行营的防线;而淮川位于汝水入淮口,乃刘献率宣威军主力驻守。   理论上,这一防线应有一军统揽守御之事。   奈何左右骁胜军、天雄军以及宣威军都没有足够的实力守御汝水,也没有一人能有足够的威望,将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及宣威军节制于一人之帐前听用。   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晨时就下个不停,杨麟站在古渡前的风雨亭中,眺望不远的浩荡河水出神。   一艘排桨战船顶着汹涌的波浪,从北岸驶来,三名骑士站在战船上,紧紧牵住身边的战马。   排桨战船仅有三丈余长,两侧各架有六只长桨破浪划水,所剩空间很有限,三名骑士牵战马上船已有几分拥挤,这时候风浪又大,水流湍急,马匹稍稍受惊,就可能船覆人亡。   披雨蓑站在南岸雨中的百余骑兵,看到这一幕,也暗暗为渡河的骑士捏一把汗,所幸很快顺利靠上渡口已经被水淹没的码头,三名骑士牵马下船,涉水往风雨亭这边赶来。   “他妈妈的,这鬼天气真是邪门,商水境内滴雨未落,临汝水却如瓢泼——”髯须骑士走到风雨亭前,将水淋淋的雨蓑解下,里面的衣甲也基本湿透了,但此时节天气炎热起来,除了衣甲裹身上妨碍走动外,也没有其他什么不便,从侍卫手里接过汗巾,将脸上的水渍擦去,才跟杨麟拱手行礼,说道,   “将军,岳海楼那厮确是已到陈州——除开许州敌军主力转往陈州,还有大量兵马经鄢陵等地往南转移,看来他们真的要在汝水两岸大动干戈了。楚山那边怎么说?”   “派人去楚山报过信了,楚山以为此时汝颍水势极大,岳海楼要兴兵越过颍水、汝水南下,也要等到汛季过去!”杨麟身旁一名青衣文吏接过话荐说道。   “汝、蔡入夏虽然暴雨频繁,但雨季也短,指不定哪天就过去了。岳海楼在许州就强征一批舟船,一旦颍河水势平援,其部渡水南下也快!”髯须汉子蹙着眉头问道,“宣威军那边呢?”   汝水、颍水发源于伏牛山、嵩山东部山岭之间。   伏牛山、嵩山东部多雄山崇峻,入夏之后暴雨极频,使得汝水、颍水虽然仅是淮河北岸的支流,但入夏之后的水患,却要比淮河上游正源要严重、频繁得多。   不过汝、颍两水的汛期除了汛季短之外,上游地形落差大,水泄极快,上游山区没有暴雨,河流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利于大军渡河南下!   “刘经略麾下诸将,却颇有跃跃欲试之志,倘若他们能从淮川出兵,北进沈丘、泰和,却是能牵制陈州之敌!”青衣文士说道。   “岳海楼此厮所部皆降兵降将,倘若宣武军从淮川北上牵制一部分敌军,我们完全可以联手刘衍,进入汝水北岸狠狠打他娘的!”髯须汉子锤拳说道。   赤扈人两次南侵,最终汴梁可以说是不战而陷,十数万京畿禁军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作用,而京畿禁军一直以来也有冗兵、上下贪鄙、军纪涣散等的弊端,但京畿禁军并非完全不能战,也并非完全就没有善战武勇之将。   事实上,大越立朝以来,一直都极注重京畿禁军的检选。   京畿禁军不仅每隔三五年,会将军中的老弱病残淘汰到厢军之中,从诸驻泊禁军严格挑选健锐补足缺额,保证全军有着较高素质的兵卒外,还极注重从边州选拔有作战经验的将领。   杨麟、韩时良等人都是出身西军,且战功卓著,才调到中枢三衙任将。   杨麟在京畿禁军任都指挥使,麾下指挥使、都将,也差不多超过半数,要么是从边州选拔、立有战功的军将武吏,要么就是从小受到良好军事教育、武艺过人的将门子弟。   而杨麟其人调入京中,除了个人没有沾染诸多不良风气,严格约束子侄外,治理其部也军纪严明、操练不辍。   也因此胡楷调任蔡州防御使时,才将杨麟所部从京畿调出。   杨麟率部随胡楷到蔡州之后,就紧急征募乡兵寨勇扩编兵马,除开日常操练不辍,兵甲军械齐备外,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蔡州军也积极进入许州北部、东部地区,积极牵制敌军,也打了不少遭遇战。   更是有一部人马在杨麟长子杨祁业的率领下,参与巩县守御、驰援沁水、奔袭太原等战,立下卓越功勋。   当然了,两年多来蔡州军所立战绩远不及楚山那么耀眼,迄今整编成右骁胜军,势头又被天雄军(楚山)完全遮盖,诸将也甚为遗憾就是了。   面前岳海楼所率伪楚军主力从许州东进雄踞颖水中游的陈州,大有渡过颍水、汝水,直入汝水南岸之势,右骁胜军诸将也有些跃跃欲试,甚至更愿意联手左骁胜军刘衍部及宣威军刘献所部,在汝水与颍水之间的斜长区域,与随时可能南下的伪楚军打上一场。   岳海楼当年在西军也非普通人物,但不管怎么说,其麾下所统领的数万兵马,绝大多数都是从河东、河北以及河淮等地所收编的降军,甚至有近一半都是汴梁陷落后所投降的京畿禁军。   右骁胜军诸将可不觉得对岳海楼所率伪楚军有避战的必要,他们还丢不起这脸;他们甚至都不希望楚山参战,以免又叫楚山夺得所有的风头……   ……   ……   陈州守军不战而降,城墙形制完好,岳海楼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入夏后浩浩荡荡的颖河。   颖水西出嵩山东南岭,经许州东下,于陈州北接从荥阳而来的浪荡水,折向东南,于颍上境内而入淮河。   浪荡水又名濉水,春秋时魏国于荥阳开渠,引黄河之水南下。   此渠古名鸿沟,又名浪荡渠。   自此淮河通过颍水、浪荡水与黄河相通,自凿通之日,便是中原最为重要的漕运河道,隋唐之时最为鼎盛。   大越定都于汴梁,颍水-浪荡水的地位才被汴水超越,但也一直以来是东南财赋北上汴梁、西进洛陕的重要支路。   陈州于浪荡水交会颍水之处建城,战略地位自然突出。   赤扈大军南下以来,岳海楼立功最著,受命出任大楚王国枢密使,统领汴梁兵马。   陈州位居颍水之中,待浪荡渠修缮复通之后,可通往郑州荥阳,又能经通济渠西段进汴梁;渡过颍水,则南入蔡州,而沿颖水入淮河,则可以东击寿春。   攻得汴梁之后,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最初是希望从襄城、虎牢、平陆三路发起攻势,以雷霆之势攻陷洛阳。   四月中下旬,曹师雄、萧干率先进逼平陆、虎牢城下,发现郑怀忠所部兵马守御平陆、虎牢意志颇为坚决,非短时间能够攻下。   岳海楼他也不想冒着侧翼暴露的危险,强攻襄城,同时他希望能有更大的作为,遂上书兀鲁烈,请求弃襄城不攻,率师移驻陈州。   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而率部奔袭太原,杀得岚忻并代等地一塌糊涂的楚山兵马,也彻底引起赤扈人的重点关注。   镇南王兀鲁烈最终同意岳海楼的请求,使之兼领陈州、许州、颍州节度使,以陈州为基地,防止残越在汝水以南地区建立坚固的防线…… 第四卷 河淮 第一章 七寸   陈州城外,细雨濛濛,一队骑兵身着雨蓑驰来,至城门楼前勒住,居首之人抬头看过来,竹笠下露出一张削瘦如刀削斧刻般的狭长疤脸。   “仲长卿,你总算回来了!”岳海楼站在垛墙后,振声说道,“项城距此不过五十余里,却等你数日才到,见你一面真难啊!”   仲长卿进城后便下马登上城楼,给岳海楼及他身旁冯世兆、孟介等将行礼,说道:“枢帅遣使至项城,长卿其时在桐柏山,赶回项城得知殿帅相召,没敢歇一口气,便来陈州相见。”   “你去了桐柏山?”岳海楼浓眉微微蹙起,问道,“可有见到什么故人?”   “长卿家破人亡,起兵灭不义之族,之后流于岚州,幸得枢帅提携,桐柏山里哪有什么故人?”仲长卿苦笑道,“而夜叉狐治桐柏山,疑心极重,我手下几个儿郎,乡音都没变化,想假充乡人混进去刺探情报,却不想桐柏山早将当初流充边州的兵卒名录整理出来,若非见机快,恐怕都被楚山兵马捉住了……”   “桐柏山里如此森严?”冯世兆问道。   岳海楼在西军任将,与郑怀忠交恶,有小校违背军纪,岳海楼亲自罚以鞭刑,却不想下手太狠,将小校当场鞭杀,郑怀忠怂恿小校家眷进京告御状,并捏造诸多名目加以构陷,致岳海楼削职为民。   其后岳海楼便托庇蔡府,一方面为蔡铤整顿私兵,一方面图谋复出。   冯世兆、孟介等人多为西军武将军吏,因犯事难以再在西军立足,或在西军苦无出头之日,被岳海楼为蔡铤招揽进蔡府任为私将。   大越第一次北征伐燕溃灭,岳海楼行刺葛伯奕嫁祸徐怀事败,蔡元攸想杀岳海楼灭口,并将战败之责都推卸到岳海楼头上,以保蔡家权势;岳海楼愤而反投赤扈,冯世兆、孟介等百余人也都追随左右。   赤扈于大同悍起战衅,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歼骁胜、宣武两军主力,岳海楼因功得授行军千户,率冯世兆、孟介、蒋昭德诸将收编应州汉军。   也正因为有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百余能征善战的嫡系亲信相随,应州汉军在收编之后,很快就具备不弱于曹氏兄弟所部的战斗力。   岳海楼率部随赤扈大军破雁门关南下,仲长卿、高祥忠二人其时在忻州兵马都监司任闲差,随守将阴超投降。   桐柏山匪乱,岳海楼虽然没有亲至,但为查明重重迷雾之下的真相,除了郑恢、董其锋等人所留手书外,岳海楼对桐柏山众人崛起前后的行迹,安排人手作了详尽的调查。   这不仅令岳海楼最早窥破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及王孝成之间的联系,还叫他对桐柏山诸寨联军将领有极深的了解,知道仲长卿实有过人之处。   仲长卿除武技高超,还善治军用兵,谋断也在常人之上。   桐柏山诸匪联军极盛时,发展到两万余众,仲长卿可以说是除陈子箫之外的第二人。   郑恢未死之前,对仲长卿也极欣赏。   事实证明陈子箫的牛逼另有缘故,仲长卿才是桐柏山诸匪第一人,潘成虎、郭君判二人要不是仗着投靠徐怀的便宜,还是不如仲长卿。   岳海楼早就认定桐柏山众人将是他这辈子最为难缠的劲敌,当然是第一时间将桐柏山悍匪出身的仲长卿、高祥忠两员降将收到麾下,甚至助他们二人从降军俘卒之中招揽旧部以为嫡系,将一部分忻州降军交给他们统领。   高祥忠初时以为赤扈人未必能得势,心思游离,却是仲长卿视此为莫大机遇。两年多来,仲长卿率忻州降军追随岳海楼南征北战,攻城拔寨,身先士卒,屡立战功,论功甚至还在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岳海楼嫡系将领之上。   岳海楼得授大楚王国枢密使,但在他兼领许州、陈州、颍州节度使、率主力东进陈州之前,仲长卿就得授行军千户、项城总管,率部先进入陈州东南的项城县,作为遏制残越宣威军、天雄军的先锋。   仲长卿率部进驻项城,虽然距离淮川、楚山尚远,但他丝毫不敢松懈,除了整顿防务,还屡次亲自潜入真阳、淮川等地刺探军情。   不过,徐怀在楚山、信阳广设乡司,对青衣岭以南、周桥、师溪河、淮源等地的民户反复梳理,对地方掌握远非早前大姓宗族时期能比。   仲长卿亲自带人潜入桐柏山之中,昼伏夜出,藏于山野林地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想要接触乡民刺探更详细的情报,却屡屡露出破绽,几次都无功而返。   当然了,这从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种情报。   岳海楼在移师陈州之前,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对襄城的进攻筹备上,还没有精力兼顾太多,这时候听仲长卿说及这段时间对淮川、楚山等地的调查,点头赞道:“长卿在此,总是能将工作做得很细,我也总是放心的!”   “徐怀这厮不是好用险计吗,怎么现在变成缩头乌龟了?”冯世兆挠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颊,不解的问道。   “楚山将拳头捏回去,其实更难对付!”仲长卿说道。   “是啊,杨麟善治军,律己治军皆严,将吏咸服,是个劲敌,但他将兵马分守西平、召陵、上蔡等城,兵力部署、调动一目了然。我们渡过颍水、进逼汝水,杨麟倘若出兵,我们列阵应战就是,或胜或败,无需思虑太多。”   岳海楼蹙着眉头,说道,   “却是楚山,看精锐兵马不多,但都缩在内线,在真阳、确山、新蔡等城仅三五百兵马驻防,一副随时会放弃掉的样子,我们就很难捉住楚山的七寸。而且我们要强攻两翼杨麟部或刘献部,也永远都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徐怀会将刀子捅过来!”   岳海楼再自信,也绝不可能认为徐怀将真正的防线收缩到青衣岭一线,是因为怯战。   徐怀真要是怯战之人,会怂恿赵湍去守巩县,会强袭清泉沟寨杀曹师利一个措手不及?   徐怀真要是怯战之人,会率部千里奔袭太原,以三五千兵马杀得岚州、太原、忻州千疮百孔,杀得曹家痛不欲生,还在太原城北尽歼云州汉军?   岳海楼心里很清楚,二皇子兀鲁烈会用他执领汴梁降军,有相当大的因素是真正重视起徐怀这个急速崛起的对手了。   而此时赤扈主力难以兼顾南线战事,在诸多汉将之中,却是他对徐怀、对河淮乃至残越的形势最为了解。   岳海楼心知他真要大意轻敌了,曹师利的下场就将是他的覆辙。   “楚山既然将蛇头缩藏起来,叫人难以琢磨,有什么办法将他们引出来?徐怀用兵,其速且诡,倘若不把其蛇头七寸引出来,总不至于真要去强攻青衣岭或强渡淮水?”孟介皱着眉头问道。   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人,当初在蔡府都是与郭曹龄、董其锋同一级数的人物,冯世兆乃当世少有的悍勇,而孟介善谋,文武双全。   他们比郭曹龄、董其锋幸运,追随岳海楼投附赤扈人,得以在战场上展示治军之能,此时皆授行军千户。   赤扈军制较为简单,行军万户就已经是绝对的大将级人物,行军万户之上设都元帅府,总揽一个方向上的军政事务。   二皇子兀鲁烈兼领镇南军都元帅府,其麾下除了副都元帅那颜木赤外,其他诸将最高将衔都是行军万户。   岳海楼虽然得授大楚王国枢密使,除本部两万精锐外,数月来还得以从汴梁降军之中收编四万兵勇,但他在赤扈王帐麾下的将衔,依旧只是行军万户,还没有资格开都元帅府。   当然了,岳海楼这次倘若能撕开残越的淮上防线,攻陷南阳、襄阳,差不多就有这个资格了。   冯世兆、孟介等人到时候自有跻身大将的资格,但他们并非蠢货,不会贪婪的在形势未明之际,就仓促出兵去强攻徐怀苦心经营的青衣岭。   李处林、阴超率数万兵马,强攻太原一年未克,最终眼睁睁看着太原军民叫徐怀率部奔袭救走——这足以证明在守军意志坚定、储备充沛时,想要强攻一座依山而建、体系严密的城垒,会有多艰难。   而徐怀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在一年多时间里建造青衣岭营城,可以看得出他早在赤扈大军第一次南侵时,就已经预料到此刻的形势。   这样的人物,冯世兆、孟介他们敢轻视? 第二章 屠城   “啊!”   城下传来凄厉的惨叫,仲长卿朝城门楼下看去,就见一老一少两名妇人仓皇从巷道里跑出来,往他们脚下的城门逃来,两名兵卒从巷子里追逐出来,其中一人失去耐心,拿刀从后背搠进那名年老妇人的身体。   年老妇人看着刀尖从胸口捅出,剧烈喘着气,接着就缓缓跪倒在泥泞的雨水中,身子往前扑倒,很快就见年老妇人身下洇出一片血红;青年妇女再也没有逃跑的气力,瘫坐在地,锤天剁地,发出凄厉的嚎叫。   兵卒将刀上的血迹,在年老妇人身上擦干净,回刀入鞘,又将年老妇人身上的包袱扒下来,打看了一眼,见包袱里除了几身衣裳,还有不少细软之物,满意的重新扎好背身上,与另外一名兵卒一左一右将仍凄厉惨叫的年青妇人往巷子里拖去。   “这些龟孙子,叫他们不要乱杀人,”冯世兆骂道,“杀了人也不知道将尸体拖走,还要人帮他们擦屁股,真他娘半点规矩都不讲究!”   “也就再纵容一天,明天就要封刀了!”孟介蹙着眉头说道,“不过,城中人丁还是太多了,那些无用之人都要驱赶出去才行,不然白白消耗粮食……”   汴梁失陷之后,赤扈大军最先控制的是京畿范围之内的城池,并没有急于往周边许郑陈宋等州进军。   当时一方面没有预料到汴梁会如此轻易的陷落,另一方面残越东西两路元帅府还掌握二十多万兵马,赤扈人在没有彻底掌握住汴梁之前,也无意急着进一步扩大军事战果,甚至还希望残越东西两路的兵马,能进入京畿地区进行会战。   赵湍南下襄阳,下令郑、许、陈、颍等地官民南撤,这时候赤扈人才下令往京畿外围地区进军;那时岳海楼才刚刚接到调令,率部从磁州渡河南下汴梁。   知陈州张凤翔乃是大楚国相王戚庸的门生,受王戚庸派人游说,三月中旬率守军献城投降,得以继续坐守陈州,陈州境内也大体保持平静。   不过,岳海楼率主力进驻陈州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纵兵大掠陈州城十日。   岳海楼所部大部分将卒都是从河东、河北以及汴梁收降的俘军,也没有人想到要直接大举屠刀,最初都是挨家挨户勒索到财物就走,都不过度滋扰。   虽说陈州城位于颍水、浪荡渠之交,商埠繁盛,城中住户就一万两千余户,加上避难城中的难民,总计有十六七万人,但又经得起岳海楼所部进驻陈州城四万多兵马几番勒索?   第一天兵卒都勒索到钱财,每家每户都走过一遍,第二天不可以就收手不干了吗?   当兵卒勒索不到满足贪欲的钱财,自然就会拿刀枪架脖子上进行威胁,登堂入室劫掠。   三四轮过去,陈州城内明面上能翻找到的财物,基本上已经劫掠一空,但十日之限未到,谁也不肯就此罢手,接下来严刑挎打,逼问民户藏匿起来的财物。   这时候杀戮奸淫之事渐多,也越演越烈,很快就彻底放纵开,演变成屠城。   仲长卿此时到陈州,已经是屠城的第九天,城中已经差不多恢复平静,但这并非岳海楼有恻隐之心,下令约束军纪所致。   实是屠杀已经接近尾声,里里外外能翻找的地方也都翻过好几遍,连日风雨,将街道血迹冲入沟渠之上,逾十万具尸体也已经运往城外扔往颍水之中罢了。   仲长卿对这一切都是了解的。   赤扈人立李汲为大楚王国皇帝,岳海楼收编近一半汴梁降军,兵马扩张到六万余众,但汴梁城被赤扈大军洗劫一空,京畿等地的生产还没有丝毫的恢复,搜刮来的粮食足够这么多人马填饱肚子。   希望一支兵马能有战斗力,仅仅做到裹腹是远远不够的。   郑州之前就已经残破了,许州又是胡楷、杨麟所主动放弃,在撤军之前除了许州城及属县城池之内的官民组织南撤,甚至还一把火将城中屋舍点燃。   岳海楼率部进驻许州只是残城,即便想纵兵大掠,也难有所得,只能强攻附近的坞堡村寨,一方面搜集有限的物资,一方面当作练军。   现在数万人马憋足了劲入驻陈州,岳海楼许以大掠,可以说是给付的“兵饷”,另一方面岳海楼也是要新收编的汴梁降军就此彻底与残越割裂,断离南逃或游离的心思。   当然,更为重要的,除杨麟这一劲敌之外,徐怀用兵更是神鬼莫测,岳海楼并不奢望能在短时间内摧枯拉朽撕开残越沿汝水南岸部署的防线,那岳海楼就得考虑数万兵马沿颍水两岸城寨长期驻守所需要的天量补给。   这可不是三五万石粮草所能解决的。   六万多兵卒,包括战马在内两万多牲口,还要驱使大量的苦役修造营垒塞堡,每月十万石粮草都打不住。   汴梁残破,李汲、王戚庸等人要维持所谓“大楚王国”的运转,极力搜刮汴梁及京畿附县都极为勉强。   岳海楼不指望能从汴梁获得补给,而河东所能征缴的粮秣要供给在郑州、蒲州进攻虎牢、平陆的十万大军;河北所能征缴的粮秣要支撑平燕大军往前扫荡——赤扈骑兵虽说坚韧顽强,必要时可以长达一个月甚至两三个月,依赖少量的干粮,吮食马奶及相应的奶制品维持,但正常情况下,还是需要正常的粮草补给。   岳海楼得授许州、陈州、颍州节度使,他所部兵马,更多只能就地征集粮草。   赤扈人两次南侵,去年撤军之前还刻意破坏汴水、通济渠以及浪荡渠等漕运水道,致使东南漕粮无法运往汴梁,最终使汴梁不战而陷。   一方面受战事的影响,许州、陈州、颍州农耕生产受到破坏,另一方面去年汴梁在漕粮无法运入的情况下,为保证朝堂及京畿驻军用粮,大肆铸造铁钱,从周边州县大肆征购粮秣,进一步加剧许州、陈州、颍州的粮荒。   岳海楼这时候怎么可能容忍陈州城里还有十六七万张嘴,不事耕种,却像无底洞一般吞噬周边地区的粮食?   岳海楼纵兵大掠,就是奔着屠城去的。   近两年跟随赤扈人南征北战,他也非常清楚纵兵大掠,只要不及时停止,注定会演变成屠城。   也唯有屠城,一方面直接减少陈州等地不必要的粮食消耗;另外,陈州再闹粮荒,城里每家每户手里也都是有存粮的,要不然早就逃荒去了。   兵卒劫掠,意在财货,或肆意妄为的奸淫劫掠妇女,岳海楼下令将城中粮食作为抽成征缴上来,短短数日就从陈州城搜罗近三十万石粮食。   这才叫岳海楼稍稍心安,不用担心六万多兵马短期内会断粮。   当然,一味屠戮并不能更好的有助于对汝水沿岸发动进攻。   三十万石粮草也仅够六万多兵马维系三四个月的用度。   倘若以长期对峙作计,他们后续还需要能从地方源源不断的征缴粮秣,而不是一次性的涸泽而渔。   岳海楼这次召集诸将到陈州城议事,除了部署颍水两岸的防线,探讨残越在汝水两岸的防御弱点,还要明确地方治理事宜。   封刀之后,军纪也需要整肃起来。   除了拿那些顽固不化的大姓坞堡下刀、继续缴获粮秣外,往后只能劫掠颍水以南地域,严禁再纵容兵卒洗劫颍水以北许州、陈州两地的村寨城镇,甚至还要推行一系列的安民措施,以最快的速度,恢复颍水北岸的农耕生产。   当然,这些事与仲长卿无关,岳海楼将仲长卿召来,是希望仲长卿率部进驻颍州。   颍水源出嵩山,从西北往东南流淌,最终于颍州颍上县境内汇入淮水。   位于颍水下游的颍州,东南乃是赵观所部盘踞寿春的兵马,西南乃是宣威军刘献所部负责防守的光州——颍州实乃许州、陈州、颍州三地的突出部。   “我已奏请二皇子,提拔你任行军副万户,兼领颍州兵马总管,”岳海楼看着仲长卿说道,“而颍州南交光寿二州,必成四战之地,你暂时无需考虑民生耕作之事……”   冯世兆羡慕的看向仲长卿,他倒不是羡慕仲长卿出任颍州总管之位,而是仲长卿到颍州无需考虑民生耕作,实际上可以继续肆意妄为,不像许州、陈州,封刀之后就要严禁烧杀劫掠…… 第三章 难民   “哥哥!”   百余难民沿着河堤上下仓皇往南逃窜,不时惊惶往身后三四里外的树林张望过去——为了给他们逃跑争取更多的时间,十数乡勇毅然留在那边的树林里,跟追兵周旋,但听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从树林里传来,谁都不敢相信那些手持竹枪木矛的乡勇,能将满身铠甲的追兵杀下马。   难民的眼睛里满是惊惧;有人实在跑不动了,绝望的坐在泥泞的地里。   满脸污垢的少年,牵着小女孩的手,气喘吁吁的跟在人群中逃跑,不想被人撞了一个踉跄,滚下河堤,被撒开手的小女孩惊惶大叫起来。   “我没事,我没事,小玉,你不要停下来,快往前面的树林跑!钻进去不要再出来!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的!”   河堤虽说不高,但护坡很陡,雨后又湿又滑,少年一路南下,好几天都是从野地捉些田螺、泥鳅、小鱼小虾,掺和着野菜入腹,此时身子虚弱不堪,几次都不能爬上河堤,看到树林里隐隐有骑兵要追出来,朝小女孩挥手大叫。   小女孩哭着趴在河堤上,手伸不出多远,就想着滑下河堤,跟少年一起。   河堤又陡又滑,骑兵从后面追过来,一时半会还未必能冲上河堤,河堤下的人几乎没可能逃过屠杀——看到小女孩下河堤,少年急得大叫:“别下来,我们一起往前跑!到前面的树林就安全了!”   少年也不知道他们离乡南逃后一路所行经的这条大河叫什么名字,两岸的树林不少,与身后榆树林相比,前面的树林要大一些、密实一些,心想着钻进去,活命的希望才有可能更大一些。   当即,少年也是拼尽最后的力气,引领着河堤上的小女孩,往三四里外的树林跌跌撞撞跑去。   只是追杀的骑兵很快就杀败后方树林里主动站出来拦截的十多乡勇,策马钻出树林追过来。   对于杀起性的骑兵而言,四五里地的距离就多眨几下眼的功夫。   这些骑兵从后面掩杀难民,高高举起长刀,从后面对准难民的颈项,又快又狠的挥砍下去,带起一蓬蓬鲜血,眨眼间就有十数手无寸铁的难民倒在血泊之中。   虽然两里地外的树林令人看上去生还的机会更大一些,但这段距离在剩下的难民眼里,却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挤在河堤上的难民也不见得更安全。   就见数名骑兵往前穿插,摘下悬挂在马鞍的骑弓,对准河堤上难民射去——这些难民随身携带包裹,骑兵想要掠夺他们身上的财物,当然不容他们往南逃走。   小女孩失足滚下河堤,跌倒在一座小泥塘里,少年跑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看着两名骑兵面目狰狞的策马朝他们进逼过来,少年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但还是坚强的将小女孩护在身后,捡起来一根树杈子横在身前,想要跟身前的追兵拼命。   “这个小王八羔子倒是有点种啊!”一名骑兵勒住马,跟身旁人笑道。   他从马鞍旁摘下骑弓,像是打量猎物一般打量了少年几眼,待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还没有搭上弓弦,却听得前方树林里传来“呜呜”作响的吹角声,两名骑兵皆惊谔朝前方看去。   却见前方树林里驰出六名身穿皮甲、持弓横于身前的骑兵,看装束像是南面的斥候哨探。   “这些孙子这点人手,就想救下这些难民?”勒马停在少年身前的那名骑兵,愕然问身边的同伴。   伪楚军主力都还停留在颍水以北,南朝兵马则在汝水构筑防线,但在汝水与颍水之间的缓冲区,双方斥候不时会迎面撞上。   一般来说,斥候哨探只负责盯着对方的动静,偶尔在缓冲区相遇,都会策马避开,轻易不会接战。   见六名南朝斥候竟然敢从前面的树林里吹角杀出,十数楚军斥候也迅速聚拢成两队,想从左右包抄这六名南朝斥候。   “嗖!”数名南朝斥候也不惧楚军包抄,径直往河堤这边驰来,相距一百五六十步时,当前骑士就在马背虚立起来,张弓开弦,一支利箭仿佛流星一般,下一刻就直中一名楚军的面门。   十数名楚军愣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数名南朝斥候都是真正的硬茬子,他们所持骑弓没有那么远的射程,这时候想到要往西面拉开距离,但双方距离已经拉近到一百步左右,六名南朝斥候纷纷张弓射箭,又准又狠,下一刻又将四名楚军斥候射落下马。   剩下的楚军斥候再也不敢滞留,纷纷伏低身子,打马往北面的树林边缘逃去,以最快速度拉开距离、亡命逃走。   六名南朝斥候也无追击之意,驰到河堤前,看数十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河堤上下,其他人也都成惊弓之鸟。   一人驰马上前,挥手指向西南方向,说道:“你们沿树林后的小道直接往西南方向走——亲眷的尸体都不要管了,人生来无依,死亦归土。三十里外就是望山津,你们快快赶过去,那里有我们的人马在那里接应你们渡河……”   这人从马鞍解下两只沉甸甸的布袋子里扔过去,说道,   “里面的麦饼,你们每人多少分吃一点,不得独吞,到望山津自有接济,不差最后三十里地;夜里也不要停,下次叫伪楚斥候缠上,可未必会有救兵正好在一旁!”   “多谢兵爷爷!”劫后余生的难民,趴在泥地上叩头,接过布袋子将里面的麦饼拿出来分食,仓皇告别倒在血泊中的亲友,几个还有些力气的将伤者背上,往西南方向仓皇逃去。   小女孩子滚下河堤时,蹙了脚,少年吃力的将她背起来,但少年太过虚弱,体力哪里是一小块麦饼就能补足?没走多远呢,就被其他人拉在身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得不坐在泥地里歇力。   两名骑士策马过来,将少年与小女孩分别拉上马背,驰回河堤旁。   为首骑士打量少年、小女孩,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商水县柳家集人!半个月前一千多伪楚军从商水城杀到柳家集,攻进寨子,到处杀人。我爹娘在逃亡时被追兵冲散了,只有我、小玉还有大哥一路东躲西藏逃到这里。不过,这伙伪楚军追上来时,我大哥带着十几个乡亲在后面的林子里想要拦住他们,想必这时候已经遇害了……”少年说道。   徐怀见少年只有十三四岁,在这种情形还能口齿清晰的将柳家集遇敌前后的事情说清楚,再看他身边满是泥浆、撕破数处的长裳却非贫民所穿的葛衣,小女孩子所穿也是绸衣,确不是贫民子弟。   “史琥,你去前面的林子看看,这队伪楚军想劫夺财物,仓促间未必将所有人杀掉了!”徐怀跟史琥说道。   史琥带着两人,往前面的树林驰去。   没有露脸、以免给伪楚军斥候窥破太多信息的周景、牛二等人,这时候才前面的树林里驰出——周景却是认得少年,说道:“你叫柳湖亭是不是?我一个月前还在柳家集落脚,你大哥叫柳越亭,你爹爹柳之敬是柳氏族长……”   片晌后,史琥带人从树林里接出三名伤者驰归,跟徐怀说道:“还有两人伤势太重,没有办法撑过去,只能留他们在树林里!”   “大哥!大哥!”少年看到一名伤者,跳下马跑过去,关切问道,“你伤到哪里?”   “不要碰你哥,他身上有两处箭伤,这时候没有办法将箭拔出来!”史琥拦住少年。   徐怀往汾泉河以西的原野眺望过去,轻叹一口气,说道:“回望山津吧!”   他这次出来,原计划想渡过汾泉河,到颍州地域视看敌情,但现在有三名伤者、两个小孩,还是得先护送他们回望山津据点再说。   颍州踞颍水下游,治汝阴县,西接蔡州、东接亳州、南接寿春霍邱县,东南为光州——颍口所在的颍上县,更是与光州所属的淮川县、寿春府所属的霍邱县以及寿春府治寿县毗邻。   此时除了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及大将、宣威军都统制傅潜率两万兵马驻守淮川、潢川等城外,赵观受封淮王后也移驻寿县。   而除了使大将韩时良率两万兵马守淮河下游北岸的徐州、宿州两座重镇,使淮王府司马杨茂彦兼知楚州,率一万兵马守淮南下游南岸的楚州外,淮王赵观将逾七万兵马主力,都转移到寿春以及寿春南面的庐州。   寿春府虽然主要都在淮水南岸,但淮王府四月之后陆续出兵占据颍上、下蔡等紧挨淮水北岸的诸城,以加强对寿春及府治寿县的拱卫。   六月初,岳海楼使部将仲长卿率部从项城出发,沿颍水往东南,进入沈丘、太和二县境内,整个淮河沿线的军事压力就陡增了。   不过,无论是仲长卿,还是岳海楼,他们都没有奢望以六万新编之军,真能将大越在汝水、淮水沿岸所部署的防线直接撕开。   岳海楼从许州移驻陈州,并使仲长卿进驻颍州北部地区,徐怀判断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想牵制住大越在荆湖、江淮的军事力量。   这样,他们除了能压制襄阳难以再整合荆湖、江淮等地的军事力量,另一方面也能使赤扈镇南军主力能心无旁鹜进攻河洛。   徐怀预计岳海楼真要率部大规模渡过颍水,进逼汝水,至少要等到赤扈平燕军主力在其三皇子屠哥亲自率领下,从北往南横扫整个京东地区,将徐州、宿州两座重镇收入麾下之后。   现阶段,仲长卿据沈丘、太和二城,一方面劫掠四周的村镇坞寨,搜刮物资补给,一方面与踞淮川、颍水试图将防线往北推进的宣威军、淮王府左军拉踞作战;而岳海楼麾下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将,也是频频分派多股精锐兵马,渡过颍水,进入汝水与颍水之间的区域烧杀掳掠。   徐怀虽然很早就在楚山防区内颁布坚壁清野令,也派人前往新蔡以北的商水等县境内,说服更多的宗族携带族人南撤,但收效甚微。   却是在岳海楼屠陈州城,又纵兵在颍水以南大肆烧杀掳掠之后,颍水以南数以十万计的民众才惊惶失措的背井离乡南下,但这时候降附军的屠刀已经砍了过来,甚至为了避免大量的物资、财货被逃难民众带走,一路屠杀更是残酷、残忍…… 第四章 望山津   望山津乃是新蔡城东北侧、横渡汝水的渡口,北接从颍州沈丘县南下的驿道。   望山津原先仅是渡口,在得知岳海楼所部从许州移驻陈州的消息后,楚山就紧急调集上百舟船,用缆绳在望山津架设浮桥。   仓促之间在北岸所立木桩数量有限,入地也不够深,整个夏季汝河水势汹涌,短短两个月里,浮桥被冲垮三次。   不过,浮桥架设在汝水之上,只要有难民赶到,稍作休息就可以直接渡河南下,要比用舟船来回摆渡快多了。   毕竟渡口就那么点地方,一次也无法停靠太多的渡船,而很多难民都牵着牲畜南下逃亡,小型舟船一次又能装载几头大型牲口?   北岸渡口前扎下两座小型营寨,粥场设于渡口前的空地上。   徐怀等人赶回望山津,天色将暮,浮桥前还有百余难民正等着渡河。   史轸、王举、杜武等人走过来,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王举率侍卫亲兵营大部驻扎于望山津;而经新蔡疏散难民南下,乃是楚山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史轸也将手头其他事务丢下,专程跑到新蔡来主持。   徐怀让人将柳越亭三名伤者送入营寨救治,将途中遇到伪楚军斥候屠杀从商水县难民之事说给史轸、王举知道。   “柳之敬已经遇害了啊?”杜武惋惜问道。   徐怀点点头。   他们之前就已经接到柳家集被伪楚军攻破的消息,但那边临近颍水,伪楚军有上万兵马在颍水南岸活动,徐怀又不打算此时就出兵到汝水北岸,柳家集更具体的伤亡情况之前还不是很了解。   “你认得我不?”杜武走到少年面前问道。   看杜武身穿铠甲,如刀削斧刻般的削瘦脸庞满是风霜色,少年迟疑的问道:“杜武叔叔……”   杜武原本是蔡州刀客,年少时任侠游走江湖,后犯事为邓州大豪朱承钧所救,便做了朱家门客,追随朱承钧在邓汴等地贩马为业。   朱承钧犯事流充岚州,其他门客都一哄而散,唯有杜武与朱承钧之侄朱世聪追随左右,于岚州归入徐怀麾下。   朱承钧此时出任兵马都监司提点公事,配合潘成虎、郭君判执掌厢军;朱世聪于牧马监任管事,给徐胜当助手。   杜武则在天雄军第一厢都虞侯唐盘麾下任指挥使,同时兼领新蔡巡检使。   新蔡不是楚山防御重点,之前仅杜武所部驻守新蔡。   杜武年轻时就交游江湖,追随朱承钧,对唐邓蔡陈等地的强豪人物更是熟悉,曾多次在柳家集做客。   奔袭太原一战过后,徐怀回到楚山执掌天雄军及楚山行营,除了在新蔡、确山、真阳三县下坚壁清野令,还派人到汝水、颍水以北联络地方势力,游说他们率领族人、乡亲南撤。   柳之敬就在游说的重点名单之中,周景甚至还亲自拿着朱承钧、杜武的介绍信前往商水柳家集走了一趟。   奈何柳之敬这样的人物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关键时刻却放不下良田美宅犹豫不决,直到伪楚军渡过颍水攻陷柳家集而致家破人亡。   不过,像柳之敬这么拖泥带水的人物也不是一个两个;甚至颍水以北许、陈等地很多地方强豪,为陈州屠城所震慑,最终选择屈附岳海楼保全自身。   柳之敬拒绝南撤,说白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良禽择木而栖”的心思;地方强豪对朝廷并没有太多的忠心,也暗中不少做违禁乱纳之事。   不过,柳之敬这些人没有想到是,岳海楼虽然在陈州屠城之后,对陈州、许州其他地区的地方势力采取招抚策略,但对颍水以南的地方势力却无招揽之意。   这主要是岳海楼短时间内并不奢望能直接撕开汝水防线,他将颍水以南、汝水以北的区域视为缓冲区。   伪楚军一方面不希望这一地区的地方势力为襄阳所用,另一方面其在陈州军用物资依旧极度紧张。   从长计较,岳海楼不得不在颍水以北行招抚安民之策,就只能将近期搜刮的重点放到颍水之南,自然是要攻破一座座村寨坞集,大肆烧杀劫掠,将每一粒粮食、每一尺布匹都榨干净。   当然,徐怀以后还需要这些遭受伪楚军残害、被迫南逃的地方势力为楚山所用,这里面的微妙自然不会再去点破。   “这两天从望山津南下的难民,明显减少了许多,可能就此要暂告一段落了。”史轸说道。   汝水与颍水大体平行,都是从西北往东南流入淮水,从襄城、召陵、上蔡、新蔡以及汝口所在的淮川,五城倚汝水而建。   虽说新蔡境内的汝水河段,仅有五十余里,但仅有楚山在此搭设了一座浮桥,而襄城、召陵、上蔡以及下游淮川仅仅是凭借原有渡船帮着难民南下。   汛季汝河水大浪急,召陵、上蔡等地仅仅依托少量的舟船摆渡接人,速度极慢,迫使大量的难民都聚集到望山津来渡河南下。   过去两个月时间里,将近有十四五万难民从望山津渡过汝水。   陈州大屠以及伪楚军在汝水北岸大肆烧杀掳掠,也令新蔡、确山、真阳三县迟迟不动的民众醒悟过来,纷纷与汝水北岸的难民,经师溪河口以及周桥的浮桥南下逃难。   大多数难民最终还是选择继续往荆湖、襄阳等地以避战祸,但还是有近两万青壮,加上眷属家小四万多人选择留在楚山。   这些人大部分都有亲友为伪楚军残害,选择留在楚山,想着为抵御胡虏出一分力。   当然楚山此时的财力还极为有限,没有办法将两万青壮都编入军中,目前只是挑选千余健锐作为后备基层军吏编入军中先培养起来,其他人都送入楚山、信阳两地安置。   好在一步精铁冶炼法经过两个多月的摸索,算是初步成熟起来。   除了十八里坞新建两座连塘高炉外,还在白涧河上游以及平靖关附近,将有着较好煤铁资源的三座私家铁场征买过来建造连塘高炉,仅这三地就能吸纳七八千青壮劳力。   皇太弟赵观入主淮南,仅在徐州、宿州以及楚州驻扎三万兵马,却将逾七万兵马都移驻寿州以及寿州南部的庐州,摆明了是要将淮南当作自家地盘经营,甚至对襄阳还怀有极大的戒心。   这时候不管楚山所出精铁多价廉物美,也没有办法借淮水河运输入淮南。   徐怀对此也没有指望。   信阳有陆路经平靖关、武胜关通往荆湖北路;桐柏山道可通往南阳;白涧河上游,玉皇岭、歇马山往南也新辟山道通往随州。   现在楚山有富足的青壮,只要所冶炼精铁成本足够低廉,哪怕是肩挑背扛,也能运出楚山贩卖。   泌阳有唐河水运接入汉江,现在有富足的青壮,可以组建一支更为庞大的运输队,将所冶炼的精铁通往泌阳装船,再经水运销售荆湖乃至江淮等地。   徐怀初定目标是楚山每月往外输出五十万斤精铁,用这个先将新吸纳的近五万人口养活就好;而五千人规模的运输队,也会直接进行准军事化管理;甚至还计划在铸锋堂的名下,编一支运输船队,负责从泌阳将精铁等物产,运往荆湖、江淮等地贩售。   这么一来,楚山除了保持天雄军一万正军、五千厢军以及州院、县衙及乡司总计一千衙军编制外,还将拥有三千营造兵以及五千辎重兵的后备编制;此外,铁监、马监、匠作院等都直接隶属于工曹,上万名匠矿役工,也可以视为楚山的后备兵员。   唯有这样的底蕴,徐怀才有信心将桐柏山守得固若金汤。   徐怀进营帐暂歇,想着等入夜后再与周景、史琥等人前往沈丘、太和等地侦看敌情,却不想天刚黑下来,就有急信从南岸送来。   “……”史轸将急信递给徐怀,说道,“郑屠紧急着人送信回来,淮王前日遣使前往襄阳陈情,欲将韩时良部调往泗州!”   “这孙子,一仗不打就要放弃徐州、宿州?”王举虎目怒瞪,不可思议的问道。   徐怀接过信函扫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将信函交由记室姜燮归档。   徐州控泗水,宿州控汴水,是淮河下游北岸的两大重镇,城池坚固,又因为有泗水、汴水通淮河,不怕被敌军围困后援军无法增援过去,应该来说是守御淮河下游最重要的两个节点。   泗州当然也在淮河北岸,但紧挨着淮河,仅仅守泗水,没有办法将淮河下游北岸大片地域,都纳入大越的统治之下。   当然,徐怀之所以心情平静,是早就料到这点;而且淮王遣使到襄阳陈情,明面上是请示襄阳,但这也仅仅是给襄阳表面上的尊重,   即便建继帝不准,淮王也会自行其事的。   这也是楚山最初就行虚外而实内之策的一个主要原因。   要是赵观以及严时雍、葛伯奕、汪伯潜、杨茂彦之流,是敢于积极抵御赤扈人的,他们敢于占据徐州、宿州等重镇不后撤,必然也会在寿州北面的涡水两岸,占据亳州乃至颍州等城,作为淮水中游的蕃屏。   这样的话,徐怀当然敢以新蔡为桥头堡,对汝水北岸采取更积极的军事行动。   正因为预料到淮王一系会彻底收缩到淮河沿岸,意味着赤扈人的平燕军有足够的余力分出精锐兵马进入颍水沿岸,甚至有能力占领颍州全境。   徐怀倘若还将主力兵马部署在孤悬淮北平原之上的新蔡城,唯一的下场就是极可能遭受数倍于己、且有大量赤扈精锐骑兵的敌军围困……   现在嘛,倘若形势不对,他们就可以直接放弃新蔡城,将不多的人马撤回到青衣岭、周桥去。 第五章 留守新蔡   “要不要提醒刘经略、杨麟将军一声?”   看姜燮将秘函归档,周景微微皱着眉头问道,   “淮南真要不管不顾,直接下令韩时良放弃徐宿南撤泗州,屠哥其部一旦决意西进,速度会非常快……”   韩时良弃守徐、宿,使得赤扈三皇子屠哥所率领的数万东路平燕军主力得以脱身西进,汝水防线的侧翼将变得极其危险。   汝水防线在淮北平原、丘岗之上,是一道呈四十五度角的反斜线。   杨麟其部守召陵、上蔡、西平、遂平等城,位于这条反斜线的中上段。   刘献率宣威军所守的淮川城,位于反斜线的下端,位于汝水与淮水相交的西北岸,原本相对安全得多。   不过,刘献及宣威军诸将不甘心碌碌无为,这两月来从淮川出兵,占据新蔡以东的数座坞寨,与伪楚军进占颍州北部沈丘、太和两城的仲长卿所部,在颖水西南岸对峙。   宣威军实际上就从反斜线的下半段往北突出了,进入汝水与颍水下游中间的区域,处境则更为危险。   虽说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在占领徐州之后倘若想直接西进,一路会遇到汴水、涡水、颍水等大型河流阻隔,但在韩时良放弃徐、宿之后,涡水、汴水、颍水沿岸就会被赤扈人大量的精锐斥候所遮闭,他们就很难随时把控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的动向。   赤扈骑兵从徐州直接西进也许有困难,但其机动性极强,分派两三万骑兵从汴梁南部绕道,也就多花两三天的时间。   无论是刘献还是杨麟,要是失之大意,极可能会吃大亏。   而杨麟还可以紧盯着汝水,刘献所部却插入汝水与颍水下游之间,而颍水又主要在伪楚军的控制之下,很难及时发现大股虏骑会从许州、陈州方向渡过颍水,然后折转一路往东南方向穿插。   徐怀拍了拍脑袋,有些头痛的说道:“这事原本不该我们指手画脚——罢了,姜燮,你代我草拟两封信给杨麟将军、刘经略,要他们留意可能会有虏骑从扶沟、太康方向过来,望他们加快民众、物资南撤速度,以防不备……”   天雄军、右骁胜军及宣威军都隶属于御营使司,彼此间相互独立,徐怀最多是将楚山所掌握的情报信息,与杨麟、刘献分享,而不是建议、主张他们该怎么做。   有关汝水防线是否要调整,理应由建继帝传旨或胡楷执领的枢密院传令。   更何况刘献地位要比徐怀高,杨麟在军中的资历比徐怀深,徐怀超过他的职权范围,向刘献、杨麟建言,很可能吃力不讨好。   当然,现在也不是顾忌这个的时候。   “柳越亭包扎过箭创,兄弟二人要过来当面道谢!”侍卫走进营帐禀报道。   “我去见他们。”杜武觉得徐怀日理万机,此等小事不能劳烦到徐怀,主动站起来将这事揽过去。   而徐怀、史轸、王举三人在望山津,乃是绝密;别人现在还都以为驻守望山津的,都是天雄军第一厢兵马,没有想到会是侍卫亲兵营的人马在此。   “请他们进来说话!”徐怀挥了挥手,让侍卫将柳越亭、柳湖亭兄弟二人请进来,他想进一步了解岳海楼其部强攻柳家集等颍水南岸坞寨的详情。   片晌后,包扎好箭创的柳越亭、柳湖亭兄弟二人走了进来。   少年柳湖亭在营寨里吃了些东西,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年纪不大,却有些书卷气。   柳越亭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容有着失血后的苍白,但伤势不重,两箭皆在左肩,还穿有皮甲挡了一下,没有伤着筋骨,不碍着走动。   柳越亭身姿挺拔健硕,臂膀颈项筋肉虬实,打眼看上去就知道身手不弱。   杜武六七年前还与朱承钧拜访过一趟柳家集,那时柳越亭就已经是商水一带有名的少年好手。   可惜的是,个人武力再强,仅仅纠集十数普通乡勇,也没有什么趁手的兵械弓弩,想要拦截住配合默契的十数精锐骑兵追击,还是妄想。   柳越亭走进营帐,他就认得周景、杜武,惭愧道:   “父亲他没有听见周爷、杜叔叔的劝告,终致此祸,父亲临死时也大憾不已,要我与湖亭到楚山投奔朱爷、杜叔叔,没想到途中还是接连被敌军缠上,若非天雄军将及时出手相救,我与湖亭也要追随父亲而去了!”   “你也莫伤悲,这世道也容不得我们沉溺于伤悲之中,”杜武说道,“伪楚军强攻柳家集,我们还有些细情要问你。这三位是徐爷、史爷、王爷,都是天雄军的将吏!”   杜武不可能告诉柳越亭徐怀他们真正的身份,就怕消息泄漏,会引得岳海楼派精锐兵马强袭过来。   “我是徐怀!你们都坐下来说话!”徐怀却是自承身份,示意柳越亭兄弟二人坐下说话。   “靖、靖胜侯……”   桐柏山匪乱之后,徐怀的“莽虎”之名就传及汝水、颍水两岸,“夜叉狐”的传闻更是神秘——两次北征伐燕,以及徐怀南返出知楚山,再到这时受封靖胜侯、御虏将军,在淮上可以说已是传奇人物。   柳越亭万万没有想他兄弟二人竟然是徐怀亲自出手相救,一时间激动得都有些难以自已。   岳海楼移师陈州,先是对陈州城进行屠城,之后分兵渡过颍水大肆劫掠,但这也分两个阶段。   前期主要是劫掠屠戮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普通村寨,直到十天前才强攻像柳家集这样防御力较强、乡兵寨勇组织较好、通常有地方强豪坐镇的坞堡。   这一方面的情报,楚山搜集还较为有限。   而这恰恰才能真实反应岳海楼其部的真实战斗力。   “带人马强攻柳家集的是叛将冯世兆部属许魁山……”   少年柳湖亭对柳家集失陷的细节所知有限,却是柳越亭参与柳家集防守,又在柳家集被攻陷之后突围逃出,知道得更为清楚。   柳越亭此时将他所知道的诸多细节一一说来。   当然,徐怀、周景等人还问得相当详细便是了。   “你们有没有亲友可以投靠,或者先去楚山养伤?”徐怀问柳越亭。   “请御虏将军安排人送湖亭、凝玉去楚山住下,越亭这点伤势不碍事,请御虏将军容越亭在军中效力,以讨还柳家集上千口人的血债!”柳越亭起身跪到案前,恳声请求。   “在军中效力,也要先养好伤再说,”徐怀说道,“你们兄弟要留在楚山,杜武会帮你们安排好!”   着侍卫先领柳越亭、柳湖亭兄弟二人下去休息,徐怀将汝颍堪舆图铺于案前,将近日几处被伪楚军重点攻陷的坞堡,从堪舆图上标识出来。   “太原之策可一不可再,至少目前不是良机!”史轸劝道。   “哦,史先生猜到我是怎么想的?”徐怀抬头问道。   “你找柳越亭兄弟二人过来,如此详尽询问柳家集失陷诸多细处,可不就是想在赤扈平燕军主力西进之前,重挫岳海楼其部吗?这样才能使平燕军抵达汝颍,没有步卒相依,自然就会放弃强攻上蔡、邵陵等城,”史轸摇头说道,“你的心思,可没有那么难猜。”   “我就完全猜不到节帅心里在想什么馊主意呢,这还不难猜啊?”牛二站一旁瓮声说了一句,又问王举,“七爷猜到了?看你一脸震惊的样子,怕是也没有猜到吧?”   “……”王举举起钵大的拳,朝牛二挥了挥,要他闭嘴。   “我也就是想想。”徐怀袖手站在案前,悠然说道。   “我们不能将所有的责任都扛下来,这只是一方面。左右骁胜军、宣威军新整扩编以来,都没有打过真正的硬仗,其根基有多扎实,还无从检验——现在从上到下都绷得极紧,左右骁胜军、宣威军吃多大的亏,都不是坏事,怕就怕我们不计伤亡重创岳海楼所部,令赤扈人短时间内难对汝水沿线用兵,反过来会滋生左右骁胜军、宣威军轻敌冒进之心,”史轸说道,“在左右骁胜军、宣威军、左右宣武军都成长、彻底夯实襄阳的根基之前,天雄军即便屡战屡捷,又能杀得多少虏兵?”   现在双方都有大量的军事潜力可以挖掘,所以一时胜败都决定不了大局。   对襄阳来说,只要淮上防线不被攻破,诸军吃再多的败仗,也能从荆湖、江淮等地征募将卒上战场,到时候诸军也将越挫越勇,从砂中淘出真金来。   徐怀微微一叹,说道:“现在是战略相持阶段,我们确实是需要克制住冒进的心思。不过,倘若杨麟无意放弃上蔡,倘若刘献也不想将兵马都收回淮川,我们就放弃新蔡,必然会受人诟病——这样吧,我亲自留守新蔡,其他都一切如故!”   照徐怀的计划,新蔡以及新蔡西南的确山、真阳,在大股敌军进逼过来之前,都是要放弃掉的。   不过,召陵、上蔡、新蔡及淮川依汝水而建,也是汝水防线的第一层防御。   在杨麟还没有从邵陵、上蔡撤兵,在宣威军还有大量兵马在汝水与颍水下游之间,天雄军就提前从作为第一层防御四大节点之一的新蔡撤兵,杨麟、刘献会不会翻脸骂娘?   该守还得守,即便要撤,也要与杨麟、刘献保持一致。   只是,这个时机不是谁都能拿捏好的,徐怀决定他亲自留守新蔡…… 第六章 危急   徐怀要亲自坐镇新蔡,并以新蔡及望山津为据,袭扰汝水北岸之敌,这总比徐怀率领楚山精锐,去寻找岳海楼所部主力进行会战要稳妥得多,史轸等人也不再劝。   既然徐怀留在新蔡坐镇,南下难民数量也大幅下降,史轸也连夜赶回周桥去。   其时已经入秋,汛季过去后,不仅桐柏山里即将进入新一轮的建设高峰期,周桥新城,同时也将是真正意义上的楚山城,秋后也将正式动工建设。   楚山城作为申州州治及楚山行营行辕所在,依淮水以北、石门岭以东的低岗建造,南北约四里纵深,东西长逾九里,肯定没有办法在今年就建成。   更何况谁也不清楚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什么时候会西进。   楚山城第一步会先打下城墙基础,然后在北面、东北面低洼区会先建造城墙。倘若敌军进逼过来,即便新城还没有完全建起来,这些都可以作为内城在外围所加强的防御设施使用。   另外,淮水北岸,秋后也要在楚山新城选址与石门岭之间进行军屯。   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很难守住汝水,诸部兵马都要撤到内线来,新蔡、真阳以及确山等县,都会沦为交战区,而敌军又占据绝对的优势。   短时间内也就楚山新城往西到石门岭之间的狭小地域相对较安全一些。   这一区域虽说狭小,但已经属于淮水北岸平原的一部分,地势平坦,灌溉条件也好,现在有逾三万亩熟地可以耕作。   也可以于楚山新城与石门岭之间挑选十数座条件较好的村寨进行加强作为屯寨,从厢军调拨三千人马驻扎进去,亦耕亦战。   这不仅能更好的使楚山新城与青衣岭、石门岭之间的防御体系更为紧密,每年也能为楚山提供六七万石粮食。   倘若相峙形势较为乐观,下一步则将在金牛岭东北麓对岸的明溪河口筑城,利用源出青衣岭东南麓的明溪河,构造外围的防线。   楚山新城选址与明溪河口的淮水河道,是呈倒V字形流向,也就是说青衣岭、石门岭与明溪河、淮河在这里围出一个地势平坦、约有四十里纵深的菱形区域。   倘若能进一步在明溪河沿岸建立稳定的防线,则意味着楚山将在淮水北岸新增四十万亩可垦良田。   真要做到这一步,楚山粮食生产将实现自给自足。   楚山现在不能去做,是实力还太弱小。   目前也没有一支友军能可靠的相互支撑,倘若宣武军、左右骁胜军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天雄军过于往外突出,将虏兵主力都吸引过来,也难以持久。   敌强我弱之际,特别是目前大越还没有在平原地域遏制赤扈骑兵横冲直撞的实力,一层层往外围修筑堡垒,虽然笨拙,却是加速进入相持阶段的不多选择。   ……   ……   虽说襄阳很清楚淮南军一旦弃守徐、宿,退守泗州,将使整个中西线的防御压力大增,屡次遣使前往寿春强调“守淮必守徐”的重要性,但建继元年九月,淮王赵观还是不顾襄阳的劝阻,下令韩时良其部从徐州、宿州南撤泗州。   即便在南撤泗州途中,韩时良其部并没有乱作一团,甚至可以说作战英猛,以水陆相依之势,多次击退包抄夹攻过来的赤扈骑兵,斩获不菲的战绩,即便淮王赵观为拱卫寿春之侧翼,使部将葛钰率部进占汝阴、颍上二城,但终究不能逆转战略上弃守徐、宿所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   至此,除了个别城池乃在坚守外,整个河淮地区可以说是尽陷敌手了。   与此同时,契丹降将萧干在过去数月时间里,从郑州出兵,连续攻陷荥阳、虎牢两城,郑怀忠其部目前死守巩县、平陆两城,拱卫河洛腹地。   平陆乃是河洛郑怀忠所部的防御重点,一旦被虏兵攻陷,虏兵便可以从茅津渡渡河南下,切断河洛与陕西的联系。   虽说在河洛兵马的严防死守,平陆坚持半年未失,但曹师雄、阴超等降将集结数万降附军,打造投石机等攻城战械轮番攻城不辍,已将战前紧急加固的平陆城墙轰塌十数段,双方围绕城墙缺口展开反复争夺,河洛兵马损失极为惨重。   面对实力较弱的萧干所部降附军,河洛兵马竟然没有守住荥阳、虎牢,更是叫人失望。   而同时扼守黄河东岸,作为陕西门户的河津、蒲坂两城,也于九月底失陷。   高峻阳派守两城的两万兵马,在突围时遭受重挫,仅剩不到五千残军撤回京兆府。   为避免高峻阳部、顾继迁部都被虏骑困于渭水北岸,襄阳不得不下诏,令顾继迁部放弃延麟等陕西北部州县,提前南撤到渭水以南。   在此之前,岳海楼可以说是相当保守,其主力兵马都驻扎于颍水左岸整肃、操练,轮番派遣万余兵马渡河进入颍水右岸烧杀劫掠,但主要还是紧贴着颍水活动,对临近汝水左岸地区,则主要是派遣小股精锐袭扰。   不过,在赤扈平燕军不费吹灰之力占领徐州、宿州,镇南军又相继在西翼攻陷几座重点城池之后,岳海楼其部主力就大规模渡过颍水,往上蔡对岸蜂拥而来。   在左右翼接连失利,赤扈下一步极可能将更多的主力兵马往汝水沿线逼近之际,胡楷奉旨赶来汝水视察防务;随胡楷同行的,还有紧急赶到襄阳请援的河洛行营长史赵范等人。   因为新蔡居三地之中,胡楷将杨麟、刘献、傅潜召到新蔡商议对策。   “岳海楼其部南下,极其谨慎,于陈州城南搭建两座浮桥,然后一路到上蔡对岸,都是利用坞寨改建一系列的坚固驻营。岳海楼其部渡过颍水,可以说是步步为营,我们并没有趁其增援未至,集中力量重创其部的机会——眼下必须当机立断放弃汝水沿线……”   东西线战事接连失利,短期内看不到有扭转的希望,徐怀也不敢在守攻之事的态度上有丝毫的含糊不清。   除了胡楷抵达新蔡之前,他就多次上书建继帝,主张立即放弃汝水沿线的城池,将有限的兵力收缩到内线;在杨麟、刘献、傅潜等人赶到新蔡之后,徐怀也是再次直接申明主张。   赵范代表郑怀忠而来,他也支持放弃汝水防线,但他的主张与徐怀有所区别。   徐怀是希望杨麟所部右骁胜军作为机动兵马,先收缩舞阳附近,与驻守舞阳的刘衍所部左骁胜军互为犄角,待虏兵渡过汝河之后,积极主动寻找战机。   他们倘若有机会对进入汝水右岸之敌予以重创,至少能稍缓当前的危局。   然而赵范主张放弃汝水防线,却是希望调杨麟所部进入河洛增援。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杨麟也不再坚持固守召陵、上蔡、平舆等城,但是收缩到舞阳附近,还是进入河洛增援,这需要襄阳定度。   而宣威军是否要全部收缩回淮川、潢川,刘献及宣威军都统制傅潜也有不同意见。   目前淮王府葛钰等将率兵马进占汝阴、颍上等城,目前宣威军在汝水下游左岸所占据的焦陂、鹿城、柴集等寨,与汝阴相近,可以说是互为犄角。   而汝阴、颍上作为拱卫寿春的侧翼,对寿春的意义,不在泗州之下。   刘献、傅潜也与淮王府多次沟通,淮王府也屡屡声明,绝不会轻弃汝阴、颍上二城。   傅潜有意率部守焦陂、鹿城、柴集,与汝阴此为唇齿。   而淮王赵观入藩寿春,就紧急操训一支水军,可以经颍水增援焦陂、鹿城、柴集及汝阴等城寨,不虞被虏兵围困。   “徐、宿是极重要,但孤悬东北,一旦为赤扈重兵所围,唯有寿春兵马能缓,却未必能解燃眉之急,淮王使韩时良退守泗州,却也情有可缘。”   刘献、傅潜内心底还是赞同淮王弃守徐、宿的,说道,   “汝阴之于淮上,可谓徐州之于淮河。徐州有陷敌难援之忧,被迫弃守可以说是无奈之举,但汝阴跨寿春水路不过二百里,陆路更近,而宣威军在淮川、潢川之兵马以及天雄军驻罗山、楚山之兵马,增援都近,又岂能轻弃?”   胡楷虽为枢密使,但诸将帅意见不一,他也不能擅自行事。   他这次过来,主要也是代表建继帝听取诸将帅的意见,最终还要回到襄阳,与周鹤、高纯年等人商议,奏请建继帝定度…… 第七章 初冬   十月,河淮已有初冬的迹象,草木凋零,天地间一派萧条。   清晨的雾气在水面上、在长满杂草的旷野之上翻滚。   一队骑兵在驿道上缓缓而行。   徐怀恭送胡楷、赵范等人随杨麟沿汝水右岸前往上蔡,与王举、史轸、徐武碛等人返回新蔡城。   相比两三个月前的烟波浩渺,随着枯水季的到来,伏牛山、嵩山及以东地方雨水大幅减少,此时的汝水在大地之上静静流淌,水面仅有十数丈宽,在薄雾下泛着辚辚波光。   之前还担心赤扈东路平燕军会从汴梁绕道,现在进入枯水季,汴水、涡水、颍水等河段,由于上游淤堵、河堤坍塌,中下游的河水只会更加浅窄,骑兵只要找到合适的浅滩,就可以直接渡河,就更难捕捉其行踪了。   “陛下要权衡的因素太多,多半还是会调杨麟部进援河洛,”史轸跟徐怀说道,“而刘献、傅潜这段时间来,与淮王府过从甚密,而淮王府那边也必然会极力拉拢宣威军,拱卫其侧翼!倘若刘献、傅潜主意已定,襄阳也未必会强加干涉!”   事情的复杂性,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干脆利落的说清楚、解决掉。   徐怀希望襄阳做好放弃河洛的准备,确保淮上防线有足够的兵马应对虏兵即将展开的冬季攻势,但事态并不会遵照徐怀的意愿发展,更不能保证郑怀忠就一定会遵照襄阳的旨意行事。   倘若不能说服郑怀忠放弃河洛,襄阳又不调派援军进河洛,这时候不仅仅要考虑河洛兵马有可能会遭受重创,还要担心别的变故。   虽然这个敏感话题没有人会公然谈论,但倘若平陆失陷、巩县、偃师失陷,郑怀忠率残军被困洛阳之后,有为大越社稷而死的坚贞?   天下不是谁都有许蔚、文横岳、钱择瑞这些人的气节。   这个敏感话题没有办法提及,因此郑怀忠坚持要守河洛,襄阳就只能调派援军进河洛,不要让这最坏的情形有机会出现。   宣威军的问题也有些复杂,襄阳也不可以过度插手宣威军所负责的具体防御事务,并没有办法直接下令宣威军放弃淮川以北的防寨,使淮南军孤守汝阴、颍上等城。   既然襄阳都不一定会干涉宣威军在淮川的具体守御,就更轮不到楚山去指手画脚了——徐怀环顾四周肥沃、平阔的土地,驱马往新蔡城缓缓行去,说道:   “不去管这些有的没的,我明天率兵马渡汝水兜两圈,待襄阳做出最终决定,我们就撤回内线去!”   “也是,汝阴、焦陂真要出什么问题,赵观这孙子在寿春、庐州有五六万兵马可以调动,也轮不到我们去操这心思!”徐武碛挥鞭说道。   淮王赵观率十万兵马南撤,受封淮南,淮南东路、淮南西路也有四万多禁厢军,皆归淮王府统辖。   相比较之下,淮王府所能调动的兵力,并不比襄阳所直接统辖的兵马还要少,麾下也有韩时良、葛钰等能战之将。   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淮王府掌握这么多的资源、兵马,却一味往南收缩,不去共同承担应受的军事压力。   这绝非徐怀及襄阳所乐见。   楚山收缩回内线,汝阴、焦陂、鹿城、柴集等城寨位于颍水下游两岸,将成为吸引虏兵的突出部,将迫使淮王府往汝阴一线填入更多的兵力、资源,与虏兵主力对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   次日一早,趁着赤扈骑兵主力还没有进入颍水沿岸,徐怀率侍卫亲兵营自望山津北上,前往颍水中游地区寻找战机。   岳海楼其部招揽的都是降兵叛将,之后甘为胡虏前驱,马不停蹄的东征西战。   虽说其部从云朔获得不少良马,也编有数千骑兵,但岳海楼所部一路南下主要负责攻城拔寨,其部骑兵既缺少训练,又没有多少实战的机会,因此远谈不上精锐。   岳海楼对此也有自知之明,明知徐怀率领渡过汝水的挑衅兵马仅有千余骑,却是能沉得住气,严令进入颍水右岸的三万多兵马谨守营寨,绝不轻易出营寨给徐怀找到野战的机会。   六日后襄阳正式颁传诏令,调杨麟率右骁胜军进援河洛,徐怀空留汝水左岸却苦无战机,更不可能调大股兵马北上攻城拔寨,只得撤回新蔡。   徐怀撤回新蔡后就直接拆除望山津浮桥,着手南撤之事。   一方面将新蔡境内所能征集到的大小舟船四百余艘,全部经汝水调往周桥;一方面将新蔡、确山、真阳等地最后所剩约两多万军民依次往青衣岭、楚山新城疏散。   罗山县境内,位于师溪河口位置的浮桥也随之拆除。   十月十六日,徐怀率侍卫亲兵营最后回到楚山新城。   楚山城此时完全建成的,仅是四百余步纵深的内城,四壁夯土建造,城墙高两丈,绝对算不上什么雄城,徐怀也没有想过要完全被动的据城而守。   真到那一步,还不如暂时先放弃北岸新城,去守更为险峻的石门岭、青衣岭。   楚山外城,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楚山城,目前仅仅在低岗区的北侧边缘,修造出一道不足一丈高的蜿蜒长墙。   长墙沿山岗的走势绵延。   为了方便迎击进逼过来的敌军,令敌军琢磨不透楚山兵马出击的动向,这道九里长的城墙留有八处城门出口。   周桥与北岸楚山城之间,十月之后又新搭设一座浮桥,为保护这两座浮桥,对楚山城以西两座坞寨进行加固,作为驻军营寨使用,与楚山夯土内城在淮水北岸一字排开,彼此相距约两里许。   除开天雄军一万正军、扩编到八千人规模的厢军,全面进入战备状态,主要调入罗山、青衣岭、楚山等地驻防外,扩编到五千人规模的工辎营也昼夜不停的加强长壕、护墙、营垒等防御工事的建造。   数以十斤计的铁蒺藜、一船船生煤等物资,也加速运往青衣岭、楚山、罗山、楚山新城等地。   整个淮水北岸,骤然间风声鹤唳起来……   ……   ……   随着右骁胜军调往河洛,增援郑怀忠部,接手巩县、偃师等洛阳东翼城池的防御,随着天雄军往内线收缩,岳海楼其部伪楚军不费吹灰之力,渡过汝水,占据召陵、上蔡、平舆、新蔡等城。   此时的淮上防线,被桐柏山南北岭及大复山等山岭分为三块。   北岭及大复山以西,为舞阳防线,刘衍率左骁胜军守舞阳、叶县两城,舞阳南侧,还有左宣武军一部兵马及南阳府军,总计一万兵马守方城,堵住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南下南阳府的缺口。   淮上防线的中段乃是周桥(楚山城)、石门岭及青衣岭,从东北方面庇护桐柏山腹地,同时也挡住经桐柏山道西进南阳的通道。   东段则淮川、潢川、罗山防线,除了庇护师溪河两岸信阳县境,同时也是桐柏山的东山区域外,更主要还是庇护桐柏山与淮阳山之间南下荆湖北岸的缺口。   东段防线与寿春的西翼衔接。   刘献、傅潜更愿意与淮王军唇齿相依,驻守颍水下游河段,主要也是守住汝阴与焦陂、鹿城等城寨,就能将淮川、潢川等东翼防线很好的保护在内线。   针对这一情形,岳海楼当然不会将所部兵马平摊往淮上东中西三处防线都进逼过去。   岳海楼仅在汝水中上游的邵陵、遂平两城署数千守军,盯住刘衍所部左骁胜军,封挡刘衍所部有从金顶山、大复山以北绕过来增援确山、青衣岭一线的可能。   岳海楼所部主力主要盯的还是徐怀所主要守御的中线,其部约三万兵马进驻确山、真阳、新蔡等城,并沿青衣岭东侧的明溪河修筑营垒,确保将楚山军主力都牵制在青衣岭、石门岭及楚山新城一线,难以兼顾其他。   既然汝阴、焦陂、鹿城等城寨扼守颍水下游,遮闭淮川、颍上及淮水中游河道,赤扈人冬季展开淮上攻势,第一步就是要将这一碍障拨掉。   然而对汝阴、焦陂、鹿城等城寨的进攻,也不是都由岳海楼所部伪楚军负责,甚至仅有仲长卿率部自太和渡过颍水南下,往焦陂、鹿城、柴集三寨进逼而来。   而真正进攻汝阴城的主力,则来自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以及随平燕军南下东征西讨的燕蓟降附军诸部。   淮王府军不守徐、宿,使得赤扈东路平燕军以及燕蓟降附诸部主力解放出来。   十月中旬,赤扈人就从东路调集骑兵及燕蓟降附军诸部总计八万人马西进占领亳州谯县,继而自谯县沿涡水南下涡阳、蒙城,但没有继续往寿春对岸的下蔡城进逼,十一月上旬分出五万主力兵马从涡阳西进,往汝阴城下进逼过来…… 第八章 大战   回龙河九曲十八弯,在淮北大地蜿蜒流淌,河岸边的村寨已成废墟,到处都是过火坍塌的屋舍。   大多数村民已背井离乡逃跑,就剩最后几个风中残烛的老人,不愿意这把年纪客死异乡,在残破的村子里游荡,眼神麻木,从废墟里翻找还能用得上的物什。   河滩上芦苇已然枯黄,这时候浓雾才刚刚散去,一团团雾气在河面上翻滚着,一阵风吹过,芦花在晨雾中飞扬,仿佛初雪降临。   十数宣威军斥候在河堤前停下马来,这里是一处浅水滩,十数斥候准备从这里涉水渡过回龙河,绕到左岸侦察敌情。   一人翻身下马,从马鞍摘下皮囊走下河滩,拨开一丛芦苇去盛清澈的河水。   除了淙淙的流水声以及那条逃过无数次劫杀的黄狗的低吠,四下里静寂得可怕。   斥侯拽着盛满水的皮囊爬上河堤,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扭头朝芦苇丛看去。   入冬之后候鸟都已南飞,但河滩边的芦苇丛应该是家雀儿的栖息地,怎么可能走近过去,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情况,河对岸藏有伏兵!”斥侯跟同伴说道。   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去,河水之上的雾气散得更慢一些,只隐隐绰绰的看到对岸是一片杂木树,河滩上同样长满芦苇,当中有双方骑兵斥候踩出来的一条涉水道。   十数斥候当即拉拽缰绳,驱马往涉水小道走去,走到回龙河中央,河水也没有触及马腹,这时候对岸的情形更为清晰起来,却见杂林里影影绰绰,皆是衔枚战骑!   回龙河左岸不仅仅有伏兵,竟然还是数量多得惊人的骑兵!   斥候头领背脊生寒,仿佛被火燎着尾巴的猫,头皮都要炸开来。   就在昨日,他们还确信焦陂附近的敌军仅有十数日从太和渡颍水南下的仲长卿所部。   仲长卿作为降将岳海楼的部将,所领一万五千人马,麾下仅编有不到一千名骑兵,驻扎在回龙河下游的田家湾附近,距离这里有二十里。   这么多骑兵是从哪里来的?   十数斥候待要驱前看得更清楚一些,但他们的行踪早被对岸的人马发现。   在回龙河左岸树林、旷野深处,借着浓雾掩护静默整个清晨的骑兵,这时候仿佛湖水被一枚石子打破平静,细细碎碎的响动起来,很快两翼各有百余骑驰出,冲下河滩地,直接涉水往右岸挺进。   两支骑兵队伍拉长开来,仿佛两条黑色的巨蟒,从河滩芦苇地穿过,钻入回龙河中。   “走!”   斥侯头领惊骇大叫,拽住缰绳,驱使胯下的战马,直接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中转过身来,趟水往来处驰去。   战马似乎也感知到有被包围的危险,嘶鸣起来,扬蹄带动起一片片涌动的水花。   摩黎忽背脊笔直的端坐马鞍之上,像看猎物似的盯着往对岸打马狂奔的十数南朝斥候,蹙着眉头,不满的说道:“没有能将楚山军从内线诱出来,那颜氏的刀锋竟然要拿宣威军这种杂散人马相试,实在是有些浪费!”   ……   ……   焦陂镇位于望山津通往汝阴、东西向的驿道之上。   回龙河于焦陂镇北汇入汾泉河,而于汝阴县境内汇入颍水。   回龙河口至颍水二三十里,地势低陷,河水经常回冲(回龙河也因此而得名),形成大片沼泽、淤塘,这也使得焦陂镇以北通道堵塞。   十一月之后,仲长卿率部进入焦陂镇与颍水之间大造营寨,并计划在颍水之上搭设浮桥,与于颍水左岸围困汝阴城的东路平燕军及燕蓟降附军诸部打通联络,并拦截寿春水军的战船溯颍水进入汝阴、焦陂以北的地区。   为避免赤扈骑兵进入颍水右岸,切断淮川与焦陂、鹿城、柴集之间的联络,同时也是趁赤扈人在颍水右岸仅有一万五千余战斗力不算多强的降附兵马,刘献与傅潜决定主动出击,于二十日从淮川调派援军,集结焦陂、鹿城、柴集三寨驻军,总计两万兵马于焦陂以东列阵,意图将仲长卿所部赶下颍水。   他们甚至预想着,只要能成功重创仲长卿部,将极大改变颍水下游紧迫的战局。   薄雾还在天地间翻滚,太阳单薄得就像苍白的剪纸,从雾气中显现出来,没有一丝热度。   焦陂以东地势平坦开阔,极适宜大越禁军依阵图而战的特点。   刘献、傅潜治宣威军,也是将阵图操训得极为熟,趁大雾将散之时,两万兵马分前锋、殿后、中军、左翼、右翼五个大阵进入战场展开,中军以一万步卒组成,前锋以三千步卒及战车组成,其他三阵以步骑为主,气势恢宏。   巳时大雾消散将尽,沟垄河渠田野之上仅仅薄雾飘荡,战场展示在众人面前,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刘献没有留在焦陂寨中,而是与都统制傅潜站在高车之上,眺望全军。   五军大阵铺陈开来,乃是有着逾四里纵深的壮阔阵列,此时像精致的器械一般缓缓往前推进。   伪楚军钟长卿所部也已经从简陋的营寨之中出来,在颍水右岸列阵,只是伪楚军的阵列没那么复杂,主要分为三个梯次从西往东依次排开。   随着战鼓擂动,仲长卿所部前军率先发动攻势,一队队人马,直接往宣威军前锋阵列以及前锋与左右翼之间的空隙杀过来。   “仲长卿乃桐柏山匪类,也不知道赤扈人看中他哪一点,如此没有章法的急躁进攻,竟然能为大将?”傅潜看着伪楚军迫不及待的抢攻过来,忍不住讥讽起来,他着令身旁校尉通过五色旗传令前锋、左右翼停止前行,抵挡住伪楚军的攻势,使阵列之中弓弩手居前,尽可能多的射杀敌卒。   数骑快马从后方狂奔过来,张嘴在呼喊着。   刘献、傅潜他们在中军阵中,相距较远,听不真切,很快就见殿后阵列的信骑,将这数骑引导到中军阵中来。   斥侯头领所穿皮甲被数支利箭射穿,仓促间将箭杆拗断,但箭簇还扎在身体里,一路打马狂奔,鲜血已将袍甲染红,下马跪伏在亲兵队列之前,声嘶力歇的大喊:“刘经略、傅将军!二十里外黄龙滩有大股敌骑伺伏!”   “慌什么?”傅潜厉声喝斥,蹙眉问道,“黄龙滩方向到底有多少敌骑伺伏?”   “遇敌仓促驰归,小队人马折损过半,无法细察敌情,但其骑队渡河遮闭足有三四里宽,不会低于三千骑!”斥候头领强撑住禀道。   傅潜有些疑惑的朝西面张望过去,雾气并没有彻底散去,三四里外的情形就模糊起来看不真切,看不到后方有大股骑兵出现。   刘献却没有太多的惊慌,蹙着眉头疑惑的问道:“这大股敌骑从何而来,难道说岳海楼从上蔡分兵渡回到汝水左岸来,想要包抄我们的后路?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惊慌的,我们在此布下平戎大阵,前后左右都有兼顾,这半年来又大造战车,不用担心三五千骑加入战场能撼动我军阵脚……”   傅潜着身边校尉变换五色令旗,下令诸阵往内线收缩,诸阵从内往外进入防御阵型,又从中军各分一支千人队,簇拥着偏厢军,填入殿后大阵与左右翼之间的空隙,以应对侧后敌军骑兵的冲击。   很快大股骑兵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内,没有严整的阵列,漫天遍野,仿佛决堤的洪水没有堤坝的约束,肆无忌惮的在平阔的旷野上奔腾、扩散,震憾人心。   待一队队骑兵不作停顿的从后面、从左右翼直接进逼过来,待看清楚这些骑兵的脸面,傅潜、刘献禁不住震惊起来:赤扈骑兵?!   赤扈人有两万精锐骑兵进入颍州境内,但明明都在颍水左岸与三万燕蓟降附军顿于汝阴城前,什么时候又有五千虏骑绕到右岸来了?   五千赤扈骑兵,两支千人队停留在五六里的旷野之上,剩下三支千人队直接从三个方向进逼过来,抵近宣威军阵前以长弓攒射,以一波波犀利的箭雨往宣威军阵前覆盖过来。   宣威军将卒照阵图操练娴熟,此时在平阔地带摆开阵列防御,什伍校队之间也是严丝合缝,严密得没有一丝破绽。   一架架偏厢战车之后,刀盾手持盾而立,空隙间架以长枪、长矛,阻止敌骑接近;弓弩手从盾牌与战车的空隙间频频用弓弩还击,只需要小心翼翼遮闭身体,也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仲长卿却没有坐享其成之意,这时候从东侧真正的发起攻势,一队队甲卒高举盾牌逼近过来,与宣威军的前锋阵列撞在一起,一次次的猛烈进攻,试图直接撼动宣威军的阵脚。   前锋大阵吃紧,傅潜以为虏兵并不敢直接冲击防御森严的殿后、左右翼大阵,亲自带侍卫赶往前锋大阵坐镇,防止阵脚为悍匪仲长卿所撼动,顽强抵挡住数波猛攻。   不觉得已至午时,赤扈骑兵这时候从三个方向换上披甲重骑居前突击,开始直接往宣威军阵脚凿击过来。   始终留守中军督战的刘献,这才真正看到赤扈骑兵的战斗力,根本就不是宣威军能及。   宣威军倘若守住阵脚,赤扈骑兵也不会纠缠,会飞快往侧翼散开,让后方骑兵轮番突击过来,仿佛铁锹子一锤紧接一锤,狠狠的凿在宣威军的阵脚之上。   宣威军右翼大阵很快就出现松动,赤扈一支百人骑队就锲而不舍的继续进击,不计伤亡的撕开缺口,以便后续甲骑能源源不断的杀入大阵之中。   而赤扈骑兵在其他方向的凿穿攻势却无稍缓,甚至以极其密集的进攻,令宣威军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暇在大阵之间调兵遣将,直至令宣威军左右翼及殿后大阵相继崩溃,使得溃兵只能往中军大阵方向溃逃,将中军大阵一并冲乱掉…… 第九章 驰援   刘献、傅潜集结两万兵马于焦陂,欲与进入颍水右岸的伪楚军仲长卿部会战,是其兵马从淮川出发之后,才遣使赶往楚山知会徐怀。   淮水北岸大部分地区为伪楚军控制,刘献所派的信使从淮川渡河到南岸,经罗山、信阳县借道,沿师溪河西进,从金牛岭驿道赶到周桥,最后渡河到楚山城见到徐怀,在途中足足耽搁了两天。   “刘公糊涂!刘公大糊涂啊!”   信使并没有明确说刘献、傅潜集兵焦陂的意图。   不过,焦陂、鹿城、柴集三寨城小而坚,互为犄角,又与颍水左岸的汝阴城相距不过十七八里,但有五六千兵马分守三寨就足以守御了。   刘献应该将主力兵马部署在淮川一带,令敌军无法切断三寨及汝阴通过颍水等河道与南线城池的联系,才是正确的防御部署。   刘献现在将两万兵马集结到焦陂三寨,信使不明说,徐怀又怎么可能猜测不到刘献与荆湖诸将的意图?   恰是如此,徐怀更是急得直跳脚!   就算现在不是敌强我弱,仗也不是这么打的。   “姜燮、姜燮,”徐怀之前坐榻上接见荆湖信使,这时候赤脚踩在小厅粗糙的木地板上,走到房门口朝外面的厢房大叫,将姜燮喊到跟前,急躁的跟他说道,“你速替我拟写书函,力陈刘经略使务要沉着住气,先守焦陂三寨,待我亲率三千骑兵两日后赶到焦陂与他助阵!”   柳琼儿拿来靴子,叫徐怀穿上,要他小心着凉,劝他道:“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紧急……”   “唉!”徐怀强按住急躁的情绪,坐到案前将堪舆图铺开。   汝水、颍水呈四十五度反斜线流入淮水。   因此位于颍水下游右岸的焦陂、鹿城、柴集三寨(任何一条溪河,其下游方向的左手为左岸,右手则为右岸),正好与位于汝水口的淮川城在南北垂直方向上,相距八十八里;位于颍水下游左岸的汝阴,则在淮川北偏东方向上。   焦陂三寨与淮川城之间,是汝水、颍水在淮水北岸冲积淤积起来的平原地区,八十多里的纵深,足以叫虏兵切断三寨与淮川城之间的联系。   “哗!”徐怀看得心烦,将堪舆图撕破。   他与刘献、傅潜接触过,见刘献、傅潜气度还算沉静、持稳,没想到他们会犯这种错误。   ……   ……   史轸、徐武碛、潘成虎、郭君判、王举也都在北岸,这时候都闻讯赶过来,听徐怀正将史琥、王章等召唤过来,要亲率三千骑兵赶往焦陂,惊道:“岳海楼在真阳、确山一带填入两万兵马,目的就是要缠住我们——我们即便足够快,走内线,他们往汝水左岸转移速度会更快!”   “你们在此,尽可能多集结大小舟船,送往焦陂——希望还能赶得及!”   徐怀接过姜燮所拟书函,浏览一遍见没有问题,着柳琼儿到案头打开印盒,签押盖印封好火漆,交给刘献派来的信使,说道,   “我会排一艘快舟送你去焦陂,务必将此信交到刘公手中!”   楚山没有几艘能运送骑兵的大船,大股骑兵只能走内线经淮川渡河北上焦陂,而徐怀亲率骑兵赶往焦陂增援,也绝不是真要给宣威军助阵。   他只是希望能阻止刘献、傅潜冲动之举,然后从各地集结大大小小的舟船,将两万人马从焦陂走水路撤下来。   此时赤扈人包括伪楚军在内,完全掌控着淮水北岸的战场。   时机不利时,敌军会缩在营寨以及轻易所夺取的城池之中,然后快速调兵遣将,调整战场势态使之对他们有利、准备充分再进行会战。   这种情形下,天雄军、宣威军在淮水北岸有什么胜算?   在淮水北岸的两万多宣威军,不要说打过硬仗了,甚至大半将卒都没有进入过战场。   不管平时操练多严厉、多刻苦,这种新兵蛋子上战场,列阵或许好看,但真正进入血与肉的搏杀,有几人不手脚发软的?   就算没有其他意外因素,单纯叫两万宣威军将卒与仲长卿所部伪楚军对垒,也是注定会遭受惨败。   他此时绝不期待真能在颍水右岸重创伪楚军。   见徐怀并非真要率骑兵去给刘献助阵,史轸、徐武碛等人稍稍宽心,抓住信使详细询问刘献、傅潜出兵焦陂的细情。   “徐侯无需如此焦虑,我宣威军将卒自征募起,经略使、傅将军就督战操练阵图,而经略使这大半年来更是极力打造各种战车以补战阵对垒骑兵之缺!”信使接过书信,见徐怀在堂上来回踱步,神色急躁,他虽然论地位及声望,不敢对徐怀此时的态度嗤之以鼻,却也忍不住要为宣威军辩解几句。   “你快快前往焦陂见刘公!”徐怀满心苦涩,示意史琥立即安排快船送信使前往焦陂,他也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跟信使解释他所认识不到的层面的东西。   宣威军操练阵图不熟练,他还没有这么忧心,怕就怕刘献、傅潜等人对所谓的排兵布阵太迷之自信,没有足够的接触、试战,仓促间就将两万兵马照本宣科的照阵图都部署到战场跟敌军打会战。   将卒没有经历残酷的战事,将意志锤炼得坚定,没有足够多的武勇、经验丰富的武吏军将作为纽带将上下联接起来,所谓的战阵操练再熟练,也不会比一张牛皮纸强韧多少。   信使刚离开,陈子箫、周景两人听到消息赶过来,目瞪口呆的惊问道:“刘献真将两万兵马集结到焦陂了?”   “是的。你们过来正好,随我去焦陂!”徐怀说道,“希望还能赶得及!”   “恐怕赶不及啊,”陈子箫皱紧眉头,说道,“岳海楼在汝水右岸有三万多兵马,赤扈东路平燕军在颍水左岸更是有五万步骑精锐,刘献调兵马前往焦陂必然想着以快打快啊……”   “我们带着几十人走水路,直接到汝水口上岸直接去焦陂,争取明日天亮之前就赶到焦陂!”徐怀说道。   楚山目前最快能集结起来的三千骑兵,有一部分人马在北岸,有一部分周桥,也有一部分在罗山,没有足够运载骑兵部队的战船,而罗山下游的淮水之中没有浮桥,三千骑兵要渡过淮水,一两天时间都未必够。   徐怀在给刘献的信里,说两天后他会亲自率部赶到焦陂助阵,其实是无法做的,主要还是要稳住刘献,不要轻易妄动。   不过,徐怀实在难以想象宣威军人马被吃掉的后果有多恶劣,担心缓兵之计未必能稳住刘献,决定亲率小队精锐,先乘船到汝水口淮川城附近上岸,直接赶往焦陂。   “这太危险了!刘献率两万兵马集结到焦陂,这么大一块肥肉摆眼前,岳海楼一定会第一时间派兵马切断焦陂南撤淮川的陆路通道,我们一旦被敌军发现行踪,想脱身很难啊!”陈子箫说道。   不管岳海楼以及颍水左岸的虏兵有没有阴谋,但刘献率两万兵马离开淮川前往焦陂,岳海楼一定想办法抓眼前的机会吃掉这两万兵马,也就一定会派兵封锁淮川与焦陂之间的通道。   他们就算走水路赶到淮川,但从淮川北路必然险象还生。   周景也劝阻徐怀作为主帅不能轻易冒险,说道:“我去见刘经略,或能劝他以待节帅再有动作!”   “汝水附近多安排几艘舟船以防万一!”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从信使的态度就能看到荆湖诸将对所谓的阵图都有着不足恃的自信,想要劝刘献打消念头,不是简单的事。   他就想着在汝水多部署舟船,倘若他们不幸被敌军发现行踪、遭到围追堵截,可以借溪河地形的遮闭撤到淮水边再图他计。   徐怀从来都是意志坚定之人,他不惜以身犯险,同时也考虑到一路有可能会遇到凶险,众人虽然担忧,却也不再劝说什么,只是从细节上完善徐怀亲自前往焦陂的行动计划。   骑兵考虑到马匹,需要大型战船才能运载大股骑兵,运载步卒则要简单多。   史轸主张徐怀还是要尽可能多带一些步卒同行,哪怕这些步甲在淮川上岸不能北上焦陂,但毕竟还是要考虑宣威军主力在焦陂被击败的情形。   部署很快就讨论出来,徐武碛、潘成虎、史轸等人留在楚山城坐镇,王章、乌敕海、王峻等将率领侍卫亲兵营主力,走浮桥前往罗山,与徐心庵所部会合后再组织渡河。   徐怀则与王举、郭君判、陈子箫、周景、牛二则直接在楚山城登船,在史琥率领三百步甲及骑兵护送下顺水而下,往下游两百里外汝水口的淮川行去;最好是徐怀赶到淮川时,刘献、傅潜他们还没有轻举妄动…… 第十章 去淮川   暮色四合,凛冽的寒风将汝水吹皱。   数艘战船斜入芦苇荡中,一支支栈板从船头伸下去,十数名护卫先走栈板下到齐膝深的浅水里,然后依次将一匹匹战马,从栈板牵下船,之后数十人马在河滩上聚集。   提前在河汊口下船的周景带着几名斥侯从河堤旁的树林里牵马走过来会合,将噩耗告诉徐怀:   “伪楚军不单单仲长卿所部进入颍水右岸地区,还有一支约五千人规模的赤扈精锐骑兵昨夜潜至回龙河北岸,于巳时联手仲长卿部将出寨列阵而战的一万八千余宣威军将卒,合围于焦陂以东的平阔地。战斗持续不到一个时辰,宣威军阵列就告崩溃,目前已有少量溃兵逃至淮川,其他情况目前还不清楚……”   徐怀拄刀坐在搁浅在河滩上的一棵枯树上,眼睛盯着烟波浩渺的汝河水,久久不语。   “操!”王举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拔出刀来,将河滩上一株孤零零长到有碗口粗的杨树一刀斩断,发泄心里的恨气。   郭君判蹲在河滩上。   陈子箫心情沉重的走到河堤上,被杂树林遮住视野,看不到汝水左岸远处的情形,这时候夕阳还没有彻底沉下地平线,渲染出一片血色云霞,仿佛苍穹在淌着血。   宣威军一万八千多将卒被合围击溃,留守焦陂、鹿城、柴集等寨的少量兵马注定也难逃一劫。   宣威军两万兵马,就这样没了?   损失之惨,还不仅仅是两万人马,而是原本就只是勉强维持的淮上东段防线,主力兵马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损失殆尽了,这个窟窿被捅大了啊!   而宣威军败得如此轻易、如此惨烈,也必然会重创汝阴守军的士气。   对淮王府来说,现在倘若还能将汝阴守军接回到淮水南岸就要谢天谢地,压根就不能指望他们会出兵协助防守潢川、光山及九里关一线。   淮上还要怎么守?   这时候陈子箫看到徐怀在河滩上霍立站起来说着什么,叫周景、郭君判等人皆是一脸的震惊。   隔得远听不清徐怀跟周景、郭君判、王举他们在说什么,陈子箫急忙走回到河滩上,就听到周景劝徐怀:   “虏骑随时会掩袭到淮川城下,而淮川城里仅剩一两千士气崩溃的守卒,没有办法守啊!”   “节帅现在要去淮川?”陈子箫惊问道。   仲长卿所部与五千赤扈骑兵,不需要等到全歼宣威军在焦陂附近的残军,在汝水、颍水之间又没有其他强敌,必然会第一时间往淮川掩袭过来,不会放任淮川近十万军民渡淮河逃走。   第一波出兵往淮川掩袭过来,多半也是机动能力最强的赤扈骑兵精锐;而仲长卿所部也必然会随后往淮川开拔,之后完全可拿淮川作为据点,筹措渡淮事宜。   而淮川城不小,他们目前在汝水左岸就只有三百精锐可用,有可能守住淮水支撑到援军赶到吗?   “就算淮川失陷,形势也不至于坏到不可挽救的地方,或许无需如此行险,”陈子箫劝道,“淮川数万军民以及囤积的物资,扔给虏兵,是很可惜,但形势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将光州划给宣威军防御,刘献作为荆湖北路经略使亲自率傅潜等将到淮川坐镇,不仅物资堆积如山,从北面逃过来的难民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及时疏散到淮河南岸去。   淮川失陷,这么多物资、军民都陷落敌手,是会叫淮上防线更加雪上加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们也不难想象焦陂三寨两万守军全部覆灭的消息传到淮城川,会引起怎样的惊恐与慌乱,他们就算三百精锐都进入淮川,也绝不可能在敌军掩袭过来之前安稳住淮川城里的恐慌。   徐怀声望再高,但毕竟是人,不是神。   他们率领三百人马进入淮川,就能叫淮川一千多守军不惊慌、不恐慌了,能拼死跟他们一起守城?   不可能的。   至少今夜,他们只有三百精锐能用于守城,唯有守到明日徐心庵率援军赶到,才有可能将淮川军民的恐慌平息下去。   问题是虏兵在淮川北面能连夜调动的兵马,高达两万人马,其中还有五千赤扈精锐,虏兵一定会想着赶在援军抵达之前攻下淮川城这个极其重要的节点,他们就三百人能干什么?   恐怕到最后只会被吃掉连渣子都不剩吧?   “河淮残破,不知道多少人曝尸于野,我也不至于连这点心都硬不下来,但人心崩溃了,只会叫形势倍加艰难;到时候想要稍稍挽回形势,只会死更多的人,”徐怀声音低沉的说道,“虏兵不可能想到我们在淮川有三百精锐可用,我们就完全有可能撑过今夜!我们立刻动身去淮川,至于要怎么打,我们路上再商议!”   “身死鸟朝天,干他娘的!”王举啐了一口唾沫,低吼道。   “一定要守淮川,三百人马不能都进城!”陈子箫说道,“叫淮川军民看到节帅仅率三百人马进城,不可能平复他们心间的恐慌——我们甚至都没有办法阻止淮川军民恐慌出城逃亡,到时候恐怕连城门都没有办法闭合,就叫虏兵直接冲杀进来!”   徐怀刚要从史琥手里接过缰绳,听陈子箫所言,沉吟道:“子箫你说得对,我们要用疑兵之计,这疑兵之计恐怕对虏兵没有多大作用,但或许能对淮川军民有用!”   “我与周景去淮川,诈称节帅已率三千骑兵援至淮川,节帅率人马伏在城外,只要能重创第一波掩袭过来的虏兵,应有可能稳住人心!”陈子箫说道。   “不,我亲自去淮川,你跟我一起过去,”徐怀说道,“七叔与鸦爷留在城外,负责突袭第一波掩袭过来的敌骑,将其击退即可,不用缠战!今天这夜不容易挨过去啊!”   敌军完全想不到他们在淮川城外有三百精锐骑兵可用,借着夜幕后的掩护,出其不意击退虏兵第一波掩袭,并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的艰难在后面。   他们都没有来得及到焦陂去参战,疑兵之计不可能吓得住赤扈人不抢攻淮川城,到最后他们还是要留一部分精锐在城外,尽可能拖延虏兵附城强攻的时机,真正进入淮川城参与防守的精锐更是少得可怜。   徐怀决定他亲自提前进城,不仅要用疑兵之计稳住城中军民的人心,还要尽一切可能将城中军民组织起来参加防守。   陈子箫与周景他们倒不是没有守城的能力,而是暂时没有这个威望,能将宣威军在淮川城最后那点将吏都震慑住,令他们能放下顾虑、压制心里的恐慌全然听令行事。   当下商议妥当,王举、郭君判留下来,集结分散于各处河滩潜伏的三百人马,徐怀与陈子箫仅带着牛二等少数人先赶去淮川城……   ……   ……   信使程啸叫徐怀安排快船离开楚山前往淮川,心里还满肚子意见,甚至为桐柏山众人对荆北及宣威军将吏的轻视小看而愤愤不平。   他比徐怀早不了多少时间抵达淮川,但他直接在淮川城南的码头登岸。   要不是徐怀安排的护送人员催促,程啸都想在淮川歇一夜,明日再行北上前往焦陂见经略使刘献及都统制傅潜等人送上徐怀那封语气绝不客气的秘函。   程啸虽然不再打算在淮川宿夜,但他怎么也要跟淮川守将见上一面,将此前楚山面见徐怀的情形相告之后,在城里换上马匹再连夜赶去焦陂。   程啸从南城门进城,城里一切都还正常,没有什么动静,但走去刘献在淮川的行辕衙署,见天还没有黑下来,行辕衙署就大门紧闭,守在行辕大门口的兵卒神色惊慌,态度粗暴的将无关人等驱逐开去。   程啸这时候就猛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通禀后从侧门走进衙署,见到有如无头苍蝇般的孟节及其他留守将吏,程啸压抑住心里的心慌,问孟节:“发生什么事?”   五千虏骑从东往西沿着回龙河南岸,突袭宣威军后路时,就有斥侯急驰赶回淮川报信。   当时孟节等将吏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但午后很快就确认大军在焦陂以东被击溃了。   城中此时还算平静,是孟节等人封锁了消息,还没有引起恐慌,但这不可能持续太久。   只要有溃卒逃到淮川城下,又或者虏骑直接掩袭过来,那所有的事情就不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了。   程啸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的喃语道:“两万兵马啊,一个时辰不到就完了,督帅、傅将军他们都没有一丝消息吗?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程啸喃喃低语一阵子,又猛然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似的,抓住孟节的手,说道:“我们要赶紧渡河,虏兵一定会趁夜掩袭过来!我们现在还能将城中守军带走,靖胜侯说尽快会带三千骑兵到焦陂助阵,我们到南岸与靖胜侯会合,或许还有机会守住潢川……”   孟节苦笑不己,经略使、都统制率大军北上,全城军民几乎都知道,他现在率守军弃城渡河,只怕命令一下,全城都会立时陷入恐慌。   到时候乱糟糟一团,无数人往码头涌去,他有可能从中率守军乘船渡河吗?   而现在这情势,他们率守军南撤还情有可缘,战败的责任还追究不到他们头上,但倘若他们敢弃守军而走,最终只有十数将吏渡河,当真以为能保住项上的头颅? 第十一章 节制   此时下令守军出城渡河南撤,必然会诱发大混乱,但倘若弃守军不顾,仅他们十数人悄然渡河南逃,最终少不了会被治临阵脱逃之罪。   程啸与留守淮川城的诸将吏都朝荆湖北路都部署司马步兵院提举孟节看去。   经略使作为一路军政最高长官,都部署司乃是一路禁军的统兵机构,刘献作为荆湖北路经略使兼领兵马都部署,也是荆湖北路禁厢军最高主帅,傅潜作为都统制,乃是宣威军主将。   刘献率领傅潜等将统率军马前往焦陂,此时音信俱无,留守淮川的诸将吏里,以执掌禁军刑狱的马步兵院提举孟节及负责粮秣运转的转运副使许亢,品阶地位最高。   程啸作为经略安抚司属官,虽说品阶不及孟节、许亢,但平时更得刘献的信任,因此这次才劳他辛苦,前往楚山见靖胜侯当面解释宣威军的作战计划,侥幸没有随刘献前往焦陂。   不过,这时候谁都不会想着跟孟节争淮川主将这个名份。   除了孟节乃是刘献亲点的淮川主将外,谁都希望孟节能做出弃守军南下的决定,而不是替他做这个决定。   孟节也不傻,他作为主将,敢临阵脱逃就是首罪。   倘若他还敢首倡此议,身败名裂不说,家人也难逃株连——与其此时弃守军逃走,他还不如死撑到城破之时找机会突围,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靖胜侯着程郎君携信过来,说要亲率三千骑兵前往焦陂助阵——靖胜侯其人骁勇善战,麾下皆强兵悍将,千里奔袭太原,杀得胡虏魂飞魄散,这些都不是假事。我等只需要守住淮川静候靖胜侯率援军赶到即可,何需如此沮丧仓皇?”孟节也是给自己打气,站起来振作精神,训斥面色沮丧的诸将吏,“诸位还是与我快快去北城见傅军侯,商议守城之事为要!”   傅梁乃宣威军都统制傅潜的族侄,与其他傅家子弟一样,很早就随傅潜进入营伍任事,累迁指挥使。   傅梁原先在宣威军专司斥候刺探之事,在宣威军诸将吏之中,弓马娴熟罕有人能及,极得刘献、傅潜信任。也是如此,傅梁虽然还没有资格被称为军侯,上上下下都以“傅军侯”相唤,也认为傅梁能在战场上再获战功,升授都虞侯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谁能想到会有焦陂惨败?   在之前一次遭遇战中,傅梁身负箭创未愈,这次就没有随刘献、傅潜前往焦陂,而是留在淮川,负责统领留守淮川的宣威军将卒。   淮川城里,除开傅梁统领的五百宣威军将卒之外,还有值守行辕的经略司亲兵三百将卒,还有淮川县尉司所辖的八百名刀弓手。   刘献对地方乡兵不甚重视,到淮川坐镇,不遗余力的招募壮勇编入宣威军,而淮川作为宣威军顶在第一线的唯一城池,县尉司所辖的地方兵马扩编却相当有限。   孟节不能弃城弃军独逃,就想着城破之时傅梁在他身边,生还的机会或许能稍稍大上那么一点点。   许亢、程啸等人猜不到孟节的心思,虽然都感到机会渺茫,但听过孟节的话,也都不禁生出待靖胜侯率骑兵来援的奢望来。   众人都纷纷站起来,待要随孟节前往北城门楼,这时候却见傅梁已经带着十数披坚执锐之人走进行辕里来。   “傅军侯,你有何事到行辕来?”孟节、许亢皆是一惊,站在衙堂廊前张口问道。   大越百余年都是以文治武,因此傅梁虽说是宣威军在淮川的统兵官,但具体的守御攻防之事,却要受制于孟节、许亢等士臣。   不过,事情并无绝对,宣威军主力覆灭,敌军随时都会掩袭过来,兵荒马乱了,谁敢保证傅梁这些已知主力覆灭之事的统兵武将,还一定会听从士臣的节制、调度,而不是擅自行事?   “靖胜侯在此,有要事要与孟郎君、许郎君你们商议!”傅梁三十岁左右,左肩还裹着伤,他原本在城中修养,但宣威军主力在焦陂以东覆灭,孟节、许亢等人又浑没有了主意,傅梁不得不带伤到北城门坐镇。   “靖胜侯,徐侯……”孟节、许亢朝傅梁身旁那气宇轩昂的青年将领看去。   徐怀原计划是要潜往焦陂见刘献、傅潜,瘊子甲外所穿乃是普通的兵卒战袍。   孟节、许亢也没有见过徐怀,这时候听傅梁说身旁之人就是靖胜侯徐怀,怎么叫他们不惊疑?   傅梁也是建继帝即位之时,与宣威军一些年轻武将,随同经略安抚司的亲兵一同护送刘献前往襄阳时接触过徐怀。   不过,当时刘献身边的亲卫骑兵,光芒完全被楚山精锐压下去,甚至还相当的狼狈。   徐怀当初原意是想提醒刘献及宣威军诸将,再怎么高估赤扈精锐的战斗力都不为过,但在傅梁等宣威军诸将眼里,却觉得受到轻视,觉得徐怀甚至是讥讽他们。   有时候很多事做了,未必有效果,甚至还适得其反。   徐怀自己都搞不清楚,刘献、傅潜如此轻率行事,是不是他屡次提醒起了一定的反作用。   当然了,不管以往傅梁如何看徐怀及楚山不顺眼,但在这种险恶的情形下,徐怀能亲自赶到淮川城来,傅梁当然不可能将徐怀拒之城外。   孟节、许亢还有所迟疑,程啸走到廊前,看清楚徐怀,差点要哭出来。   他疾步找上前拽住徐怀的衣袍,带着哭腔诉苦:   “卑职走慢了,没有及时将徐侯的信送到经略使手里,宣威军在焦陂就已经败了——宣威军败得好惨啊,还请徐侯拯救淮川十万军民……”   “焦陂之败,我已经知晓,”徐怀从怀里取出来印信,出示给孟节、许亢,说道,“我现在接手淮川防务,宣威军及荆湖北路监司在淮川所有的将吏,皆听从我调度,孟郎君、许郎君,你们可有意见?”   两军合于一处,在没有朝廷或上峰新的旨意、命令之前,品阶低者听从高位节制,乃是大越规制。   徐怀得封靖胜侯、从四品御虏将军,出知申州,出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领天雄军都统制。   徐怀无论是封爵,还是虚衔、官品、实缺,都在孟节、许亢之上。   理论上从他走进淮川城的那一刻,就是淮川城最高军政长官。   不过,这时候也需要孟节、许亢等人愿意配合,他才能真正调动城内的人马、兵械。   换作他时,孟节、许亢或许心里还会嘀咕一番,或许会抱团抵制徐怀插手荆湖北路的军政事务,但此刻他们跟无头苍蝇一样,逃不敢逃,又不知道要如何守城,徐怀像一道光般出现在他们面前,要将全部的责任承担过去,他们怎么会啰嗦半句?   而徐怀是如此的从容镇定,也令他们有一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   “诸事悉听徐侯吩咐!”孟节、许亢等人像是溺水抓住漂过的梁木,惊疑转为惊喜,一并朝徐怀施礼。   “陈指挥,淮川县尉许凌可在这里?”徐怀认得荆湖北路经略安抚司亲卫营副指挥使陈肃,此时直接点他的名问话。   “卑职许凌,见过徐侯!”一名中年官员从廊下走出来,给徐怀行礼。   大越于诸县置县尉司,掌统领本县弓手、肃清乡村贼盗并受理斗讼,由县尉主其事;一百多年来,大越县尉或由士臣出任,或从武臣巡检使提拔,没有定规。   徐怀没有见过许凌,却知道他之前乃是汝淮河道巡检使,隶属于光州兵马都监司,专司光州境内汝水、淮水河道缉私捕盗之事,后升任淮川县尉。   徐怀此时点许凌的名,除了许凌作为武吏出身,有一定的领兵搏杀、水军指挥经验,更主要他是此时淮川县尉司的八百刀弓手主将。   “傅军侯、陈指挥、许尉司,我与孟郎君、许郎君、程郎君此时去北城门楼议事,你们安排人立刻将所部都将以上军将都召集到北城门楼参加军议!”徐怀说道。   傅梁所部就驻守在北城门,陈肃其部则都在行辕衙署左右。   因为刘献、傅潜太想斩获大捷,几乎将淮川的兵力抽空,甚至东南西三座门都换上县尉司刀弓手防守,现在主要是将其他三座城门的守军都将军吏都召集到北城门议事。   孟节、许亢等人视徐怀如救星,当即也催促许凌立即安排人手去将县尉司都将都召往北城门议事。   走出行辕衙署,看行辕大门外直通南北城门的大街上,除了还不知道宣威军溃灭真相的行人外,并没有其他兵马,孟节忍不住问徐怀:“不知道徐侯这次率领多少兵马来守淮川?”   徐怀示意左右侍卫人员走远些,跟孟节、许亢、许凌、傅梁、陈肃、程啸等人低声说道:   “程郎君到周桥报信时,本侯当时在北岸大营只有一千精锐骑兵,其他骑兵则在信阳、罗山布防,没有办法立时集结。本侯急着赶往焦陂与刘使君会合,仓促间也就点齐一千侍卫骑兵以及一百铁甲近卫乘船东进,却不想在淮川西边登岸,听到的却是噩耗。现在情形非常紧急,敌军随时会掩袭过来,我不能将千余精锐都调进城里来——这千余精锐此时埋伏在城外,要等敌军毫无防备掩袭城下时,出乎不意挫其锐气。本侯就带几个人进城来,主要也是避免敌军斥候潜伏过来会窥破我们的行踪。当然,千余援军可能少了一些,为避免军民恐慌,你们切记对外声称三千援兵已在本侯率领下,在城外埋伏下来,切不可自乱阵脚!只要能守到明日,本侯部将徐心庵能从罗山率领数千精锐渡河来援,到当时,不管胡虏有多少兵马来攻打淮川,本侯也能叫他们崩掉大牙!” 第十二章 北城   孟节、许亢此时并不能确知淮川北面到底有多少敌军,但确信不会低于两万人马,其中有四五千最精锐的赤扈骑兵,以致宣威军两万兵马在焦陂以东所结大阵没能支撑住一个时辰,就被打得全面崩溃。   宣威军主力如此轻易被打溃,双方并没有僵持太久,就注定虏兵的伤亡非常有限,使其能调动足够的兵马往淮川掩袭过来,甚至都不需要进行休整。   而淮川位于淮水北岸,控扼汝口,乃是虏兵势在必夺的一座城池,孟节、许亢不禁怀疑楚山在淮川城外埋伏兵马仅千余人,到底能不能杀退虏兵的掩袭,能不能支撑到罗山、潢川等城的人马来援?   当然,徐怀率三千人马千里奔袭太原,在敌军十数倍于己的太原、岚州、忻州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还成功将十万太原军民接援到襄阳,堪称奇迹之男。   孟节、许亢等人以往对这些传闻,是嗤之以鼻的,认定其中必有虚夸,也严禁下面人随意议论、宣扬这些事,忧虑武将骤得大名,终桀骜难制,有害纲常。   不过,这时候他们却特别愿意相信这些传闻是真的,巴不得徐怀麾下精锐一个个真就是铜头铁臂,能以一当十、以十当百。   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一轮清冷的圆月已然升至半空,澄澈的月光,将铅蓝色的苍穹映照得就像深山幽潭,几丝浮云飘荡——苍穹之下,朦晦的夜色笼罩大地,将田野、溪河、树林以及田埂、驿道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来。   城门已正常关闭,此时已有不少溃兵逃到城下,大喊大叫拍打城门要进城,城墙之上的守军这时候也都醒悟过来:   天啊,前天经略使刘献、都统制傅潜刚刚从淮川率领北上的宣威军主力,已经被敌军打得大败!   溃兵都逃回淮川来了?   远处已有小股虏骑出没,不时逼近城下,射杀逃到城墙脚跟的溃卒,这叫城头守军越发的恐慌。   他们都意识到,宣威军在焦陂不仅被打得大败,很可能主力已经被尽歼了,要不然敌骑不会这么轻松、毫无顾忌往淮川城直接进逼过来。   恐慌在城头蔓延,守军一个个脸色发白,手脚颤抖,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打开城门。   有人忍不住从垛墙探头出去,朝城下溃卒询问焦陂的战况,却不防虏骑逼近后冷箭又精又狠的射过来。   徐怀他们登上北城门楼时,城头已有十数将卒被逼近城下的小股虏骑射死射伤,城头更是乱作一团,甚至有人惊惶失措,都想逃走,只是看到徐怀他们走过来,才被迫又回到城头。   孟节、许亢等人刚刚平复下来的心绪,骤然间又慌乱起来,忍不住要追问徐怀,虏骑已经逼近城下,援军到底藏在哪里?   “这些只是赤扈人的小股斥候兵马,第一波掩袭兵马没有那么快赶到!”徐怀看孟节、许亢等人慌乱神色,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平静的说道,暗指现在还不是楚山伏兵现身的时机,要他们稍安忽躁。   徐怀又看了左右一眼,吩咐城头守军道:“城楼前还要多加四堆篝火点燃起来,本侯要北城墙所有的将卒都能看清楚这边的情形!”   徐怀说过话,孟节、傅梁等将吏都又众星拱月的围着徐怀,当下有几个手脚机敏,此时还算镇定的将卒便听吩咐去准备更多的篝火点燃起来。   徐怀就径直站在垛墙前,冷眼看着往城下逼近过来的十数虏骑。   为方便作战,徐怀、陈子箫等人在路上已经将之前用来掩饰身份的兵服脱去,露出里面所穿的瘊子甲。   瘊子甲与寻常的鳞甲、扎甲相比,主要是用冷锻技术反复锤击去杂,进一步改良提升精铁的坚韧性,通常要将一片甲叶锻打到原先三分之一的厚度视为合格。   为了检验甲片锻打是否合格,每一片甲叶会有意留一小块不去锻打,凸出来就像脸上所长的瘊子,故名瘊子甲。   甲片经过反复的锤锻,呈青黑色,表面光滑、亮如明镜,在月光照耀下,有如银铸。   楚山此时已经掌握瘊子甲的冷锻技术,但还没有办法量产。   而瘊子甲放在任何一支军队,都是千里选一的良甲。   徐怀着甲站在垛墙前,十数虏骑当然视之为大鱼,其他人逼近城下,持弓照旧往城下溃兵射箭,其中有一人冷不丁将长弓抬高,一箭就朝徐怀面门射来。   冰冷的箭簇在月下仿佛一点寒芒疾射,五十余步距离,羽箭几乎瞬息前就到徐怀眼前;许凌、傅梁等人站在侧旁看到一幕,心脏骤然一紧,几乎要晕眩过去。   徐怀松开手,将一支扁头箭扔到城墙铺砖地上。   许凌、傅梁、陈肃作为武吏出身,多少还是有些能耐的,但也只能勉强看清楚徐怀出手抓箭的过程。   那一瞬间单看徐怀的右手似鹰喙啄击,似灵光一点就将眼前利箭捉住,但徐怀在那一瞬间气势之凌厉,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头毒蟒骤然间怒张獠牙,所有的精气神都锁在那一啄之间。   徐怀身上所穿的瘊子甲像水波一般荡漾,显示浑身的筋肉在那瞬间一齐发劲。   这是何等强悍的武技修为,这是何等强悍的自信!   城上守军以及孟节、许亢等人都没有看清楚徐怀怎么将箭抓住,但也都明白空手抓箭绝非寻常武将能为。   十数虏骑也陡然惊醒过来,知道城头有真正的武道强者坐镇,立即拽住缰绳,驱马往外围拉开距离。   见十数虏骑停在一箭距离之外,徐怀这时候才从容不迫的看向左右,冷笑道:   “都说赤扈人皆擅骑射,射术之精冠绝天下,我看也不过如此!子箫、史琥、徐惮,你们给这些蛮夷之辈见识一下大越精绝射术!”   徐惮乃徐武碛之子,桐柏山匪乱时,与苏老常之子、苏荻之弟苏蕈都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但这些年过去,他们都已经是桐柏山后起之秀了。   徐怀往后让出垛墙前的空间,陈子箫、史琥、徐惮取下所负强弓,各踞一处垛口。   敌骑已在一百步之外,寻常步弓都难有效射伤。   陈子箫、史琥、徐惮三人所持强弓,光将弓弦拉满就需要三百斤力,而大越绝伦科的要求,不单将这样的强弓拉开,还要四肢身骸保持相对放松的状态,才能保证射箭有足够的精准性。   天雄军有徐、王两族子弟为根基,数年积累招揽英杰人物,也不过十数人有这样的箭术。   不过,就算如此,想要射杀一箭之外的赤扈精锐武士也绝非易事。   陈子箫、史琥、徐惮也不托大,三人各扣三支羽箭在手,九支羽箭在一个呼吸间都奔居首那人连珠射去。   赤扈斥侯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精锐之士,即便这队斥候只有十数人,居首之人也是百户级别的番将,反应绝对够快,左手持弓、右手持箭,接连打落六支利簇,但还是连中三箭,其中陈子箫射出的一支利箭,又准又狠的射穿其颈项,就听得其惨叫一声栽下马去。   其他虏骑将落地后生死不知的那人抢走,不敢再在近处逗留,往更远处驰奔而去。   “我乃靖胜侯徐怀,相信在场诸将卒有不少人听过本侯的名头。”   徐怀这时候才缓缓朝城楼附近的守军将卒看过去,说道,   “想必很多人都知道刘使君、傅将军在焦陂吃了败仗。本侯也不跟大家多说什么废话,现在形势很危急,敌军随时会掩袭过来,需要诸将卒与本侯同心协力守住淮川支撑到援军赶来。今夜不知道会死多少人,本侯不能保证在场的将卒都能活下来,但本侯能保证的,本侯只要有一口气,在此期间与孟节、许亢、程啸三位郎君绝不会离开此间半步,而诸将有胆敢临脱逃者、乱我军心者,立杀无赦!”   孟节、许亢、程啸没想到他们还需要守在城楼之上,脸色顿时间有些垮,但他们不管心里有多不愿意,还是知道分寸保持住沉默。   徐怀这时候对城楼前的两名队率说道:“好了,你们现在着人去找些绳索过来,将城下手足缒上城来,但每缒一人,都要将本侯这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令他们在城楼后暂歇,不得离开……”   这时候城中守军都将以上武将差不多都召集了过来,徐怀与众人直接进城楼议事…… 第十三章 人心   刘献与傅潜等将太迫切想斩获大捷,几乎将在淮川的宣威军主力都调往焦陂,试图一举重创仲长卿部,以解危局,以致淮川城里除了值守行辕衙署的三百侍卫亲兵、一营还不满五百人的宣威军正卒外,规模最大的兵力就是淮川县尉司所辖的八百地方刀弓手。   这些刀弓手平素除了捕盗缉私,便是被派遣承担各种杂琐事务,可想能有多强战斗力。   诸部军将召集到北城楼中,除开县尉许凌、宣威军营指挥使傅梁、行辕亲兵营副指挥使陈肃三人外,都将总计有十九人。   徐怀在北城门楼说刘献、傅潜在焦陂吃了败仗,有些刻意轻描淡写了,普通将卒听了会心安许多。   然而无论是宣威军都将、行辕亲兵营都将,还是县尉司都将,看似都仅仅勉强脱离军吏阶层,但想想楚山众人在崛起之前,在地方及营伍之中的地位,绝大多数不是连都将都不如,而哪个人又会被如此简单的话术蒙骗住?   特别是北城楼这边,傅梁手下几名都将,已经与逃到城下的溃卒对过话,心里都清楚,焦陂之败是毁灭性的,都不知道最后能不能逃出一两千残卒出来。   完全可以说是被尽歼了。   敌军却完全可以说是夷然无损,甚至还可以从汝水以西、颍水以东调更多的兵马往淮川进逼过来。   而淮川城内仅有不到两千如惊弓之鸟的弱兵杂卒而已。   城楼之中空间不大,几支大烛点燃起来,光线也显得昏暗。   徐怀居中而坐,陈子箫坐于徐怀右手旁长案后,史琥、徐惮、牛二及另六名侍卫亲兵,按刀站在徐怀身后。   徐怀左手划出一小块,孟节、许亢、程啸以及淮川知县韩奇文并坐两张几案之后,除这四人,虽然还有数名文吏都有官身品阶,但一律站在孟许程韩四人身后听事。   在徐怀的右手以及孟许程韩四人下首,两排几案一字排开,徐怀请许凌、傅梁、陈肃带着诸都将依次坐下。   当世以文治武、以文制武,虽说都将列入军将阶层,禁军都将还基本都得授散秩武职,但不要说宣威军都将以及压根没有散秩武职的县尉司都将了,就连傅梁、许凌、陈肃三人,就算他们的散秩武职基本上都有八品,甚至更高一些,在县丞及监司低级官员面前,地位都是不如的。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来,哪里有过县丞等士吏袖手站在一旁,指挥使及诸都将入座议事的局面?   不过,至少这时候淮川县丞等官员满腹意见,却没有人敢表现在脸上。   荆北监司官员却也罢了,最初时建继帝是打算将整个光州都交给徐怀管辖的,淮川、潢川以及光山三县的官员,早就将徐怀这些年的风闻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挂靴而去,想躲得远远的,而不去跟作风强悍蛮横的徐怀及楚山众人有什么瓜葛。   何况现在都指望徐怀大腿能抱?   “淮川城不到两千守军,本侯也仅有千余援兵埋伏城下,敌军今夜却一定会不遗余力攻来,这一仗实在不易——淮川十万百姓性命都系于诸位身上,请诸将先受徐怀一拜!”徐怀将长案往前推开,施施然站起来,拱手朝诸将深深长揖。   看徐怀站起来给一干平素不入他们眼的军头行大礼,孟节、许亢、程啸、韩奇文都是一怔,连忙站起来跟着行礼:“请诸将受孟节(许亢、程啸、韩奇文)一拜!”   许凌、傅梁、陈肃与诸都将走进城楼时,心绪复杂,这时候一并慌忙站起来还礼,连连表示不敢受礼。   徐怀重新坐回案后,请众人都坐下来说话,眼神灼然盯着许凌等将,问道:“许尉司你可有家小在城中,诸将里可也有人的家小亲眷在城中?赤扈人南侵之祸有多烈,淮川城破,诸将倘若有家小亲眷在城中,下场会有多惨烈,不需要我多作说明吧?”   陈子箫情况比较特殊,桐柏山众人乃至普通军卒对他都比较排斥,投楚山之后,徐怀并没有用他直接掌兵,而是与周景共掌军情刺探之事。   淮川县尉许凌作为武吏出身,能任淮川县尉,跟他出身淮川许氏有莫大关系。   虽说汴梁城陷之后,淮川很多大姓宗族都举家迁入荆湖了,但许凌作为淮川县尉,无法南撤,他的家小也都留在淮川城,此外还有不少许氏族人都在淮川城。   除了许凌之外,县尉司九名都将也皆是淮川地方宗族出身。   虽说楚山对淮川的情况掌握,还没有详细每个都将头上,但想也不用想,他们必然都有家小或亲眷族人在淮川城中。   虏兵连夜掩袭过来,不可能会有攻城器械,但有两千兵马,守淮川城是足够了,难就难在如何稳住散兵游勇一般、听到宣威军主力被尽歼之后必如惊弓之鸟的守军的人心。   许凌及县尉司诸都将个人的战斗力,看似比傅梁、陈肃等人要不堪一些,但在这个层次,却要更可靠一些。   徐怀的话说的很直白,老子身为靖胜侯、御虏将军,不惜以身犯险,为保护你们的妻儿家小拼死一战,你们这些龟儿子,有脸缩卵吗?   徐怀入城虽然不能阻止众人胡思乱想,但徐怀入城以及听到有楚山千余精锐埋伏一侧,许凌等人心思总算没有那么慌乱。   这时候听徐怀说这话,许凌及县尉司诸都将有家小亲族在城中,当即从案后走到堂前,单膝跪到徐怀面前,说道:“卑职誓随徐侯坚守淮川,为家小、为亲族,为淮川十万百姓,唯死尔!”   “好!”徐怀双手将几案拍得哗哗作响,叫好道,“许蔚相公、文横岳侯、钱择瑞郎君,以五千弱旅守太原城,虏兵弃尸数万具于太原城下,历时一年未能克,有何窍门?无非上下精诚一心,宁可粉身碎骨也誓不投敌罢了。有许尉司与诸将之言,这淮川城有何守不得?”   徐怀看向孟节、许亢、程啸、韩奇文等人身后站着的诸吏,说道:   “本侯请许尉司与诸将坐于堂上,诸位郎君起初心里或许有些许不服,现在可都想明白了?本侯与诸位的身家性命全赖于许尉司与诸将拼死相护,安敢不敬哉?”   “徐侯所言甚是!”诸吏连忙应道。   “诸郎君现在还忧淮川城守不住吗?”徐怀问道。   “有徐侯在,有许尉司与诸将拼死守城,某不畏!”诸吏应道。   孟节、许亢、程啸等人虽然都还各有心思,但这时候看堂上之前低迷恐慌的气氛一扫而空,诸将吏心志神奇的振作起来,都不得不承认徐怀所散发出来的感染力太惊人了。   而眼前的情形,也令他们心绪稍定。   他们心里也清楚,确实如徐怀所言,淮川城看似守军不多,但真要精诚一心,有高墙可以依仗,还真不怕连一夜都守不住。   “许尉司,本侯着你坐镇南城,但凡有哗闹出城、乱我军心,皆立斩无赦;但凡有一人逃出城去,本侯取你项上头颅问罪,你可明白?”徐怀看向许凌说道。   “卑职遵徐侯令!”许凌振声应道。   淮川城建于淮水之滨,南城门距离码头非常近,没有给敌骑太多回旋的空间,所受压力可以说是最轻的,但虏兵一旦掩袭过来,宣威军溃灭的消息在全城扩散,恐慌人群却会第一个想从南城门逃出去,甚至不排除城里的宣威军将卒以及一些官员想从南城门逃走。   想要背水一战,就是任何想从南城门逃走的人,都要立斩无赦。   徐怀身边没有人手可用,用许凌比用傅梁、陈肃都要可靠!   除了用许凌守南城门,徐怀又使傅梁、陈肃二人分别去守东西两座城门,东西两侧都是旷野,在大股虏骑掩袭过来之后,傅梁、陈肃所部人马至少没有办法从东西城门逃出去。   十六都兵马,徐怀在南城安排其二,在东西两城各安排其四,北城他亲领其四,其二作为预备队,驻扎在北城附近。   宣威军正卒毕竟操练娴熟,主要部署到东西两城,北城这边仅有一都。   陈肃所部行辕亲兵,到底是从宣威军正卒之中经过严格标准挑选出来的,真要能将他们战斗力发挥出来,不会比楚山精锐差太多。   这三都行辕亲兵,除了各拨三小队给傅梁、许凌、陈肃作为亲兵外,徐怀身边留六十人,其他一百五十人都编入预备队,由史琥、徐惮二人与两名行辕亲兵都将统领。   徐怀要与孟节、许亢留在北城坐镇,还要将篝火烧得更旺更亮,最好让全城军民都能看到他们,只能是陈子箫代他与程啸到各处部署防务。   当然,淮川城还是太大了一些。   淮川位于淮水南滨,早年乃是息州州治所在,息州废除之后,归属于蔡州,城池却是州治标准建造,同时又位于汝水交会淮水之地,商埠繁盛、人丁繁茂。   十六都守军兵卒杂散,战斗力有限,很难保证不出遗漏,但城中那么难民避入,有不少都是淮川当地以及从北面逃过来的大姓宗族,他们手里都掌握不少经过训练、甚至身手还相当不错的庄丁寨勇。   徐怀又使淮川知县韩奇文带着熟悉地方的官吏,领着两百多衙役,即刻去召集这些庄丁寨勇上城墙补充兵力的不足…… 第十四章 敌至   军议过后,许凌、陈肃、傅梁紧急调整四城守军;韩奇文带着淮川县的地方官吏赶回县衙,着衙卒奔赴避难淮川城的大姓宗族中人,召集到县衙安排征募乡兵寨勇参与守城之事;史琥、徐惮在城下整顿预备队;陈子箫拉着程啸到各处查漏补缺,代表徐怀与更基层的军吏见面,下令城中紧急拆卸一批门板上城。   徐怀与孟节、许亢等人走出城楼,眺望月色下的旷野。   才半个时辰过去,北城门外已聚集一百多虏兵斥侯,在远处逡巡。   城下溃卒都已经缒绳上城,总计也就一百多人。   不知道宣威军到底有多少溃卒能逃脱升天,但现在大股虏兵斥侯已经往淮川城涌来,主力骑兵随时也会聚集过来,道路阻塞,即便还有更多的溃卒侥幸活下来,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靠近淮川城。   这一百多溃卒接上城头,起初还算安静。   不过,北城守军进行调整,有四都宣威军正卒要随傅梁、陈肃调去守东西城,北城墙长达五里,这时候仅有一百守军站在城上,溃卒看到这一幕,都以为当官的要带着兵逃跑,顿时哗闹起来,要动手将看管他们的同僚推开闯出去。   倘若徐怀没有进城,说不定守军也已经弃城逃走了,哪里还有谁去管这些溃卒逃不逃?   不过,徐怀与诸位郎君就在城楼之中,领队的都将以及几名军吏谁敢造次纵容溃卒散乱逃走?   听到喧哗声,徐怀与孟节、许亢等人走到约束溃卒的战棚前,按住腰间佩刀,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些哗闹的溃卒。   王孝成堪称大越立朝百余年来有数的名将,却屈死云州;徐怀身为王孝成之子,受部将保护藏匿桐柏山长大成年,平匪乱而崛起,两征云燕立战功无数,襄助建继帝守巩县、战泌水,千里奔袭太原。   哪怕是建继帝都正式替王孝成平反、追封郡公,士臣还是诲莫如深,甚至中高层将领都觉得徐怀如此年轻就得高名,心里很是不服膺,但底层将卒对这些典故却最是津津乐道,甚至还倾向将这些事迹进一步传奇化。   溃卒缒绳上城之后,都知道眼前青年是谁,叫他拿灼烈的眼神盯住,止不住的心虚,喧哗声很快平息下去。   徐怀平静的问道:   “两万宣威军都吃了败仗,你们想着就此逃走,也定然是法不责众。本侯也不要你们关心淮川城里十万百姓的死活,你们的家小不在这里,你们就是吃一口兵粮而已,但本侯要问你们,在此城以北,你们有没有兄弟手足正被虏兵追杀,你们有没有想过守住此城,就能给他们多争一条活路?你们有没有兄弟手足被虏兵追杀,你们心里有没有恨,有没有怨,有没有替他们报仇雪恨的一丝念头?淮川不守,淮河不守,淮河往南九里关、平靖关、武胜关不守,虏兵长驱荆湖,谁替你们守荆湖?你们或许想着还可以带着家小、亲族渡江南逃,但你们又指望谁来守长江?也许我这样的蠢人还不少,宁死也要跟赤扈人拼一拼,宁死也要为身后亿万黎庶争一线生机的,宁死也不想看山河破碎,宁死也想着要驱逐胡虏、收复河山的。你们或许靠我们这些蠢人在前面拼死卖命而得苟活,但你们回到家乡后,面对父老乡亲,面对膝前儿女,你们要怎么解释数以十万计的将卒为这山河抛头颅洒热血,你们怎么就回去了?你们能跟膝前儿女说,你们是贪生怕死,抛弃在营伍曾立誓要同生共死的兄弟手兄逃回去的吗?要是大越男儿都是你们这样的怂货,也活该被胡虏践踏得面目全非、血流漂杵!本侯与孟、许二位郎君,不能保证诸位能活过今夜,但本侯还是那句话,援兵不至,本侯就是死在这城头,也绝不会离开半步。你们倘若不信,可以推选几人执刀守在我们的身后,我们要是弃尔等逃走,你们持刀径朝我们后背心戳来,本侯绝无半句怨言!”   见溃卒皆沉默,徐怀也不再训斥他们,转身往城楼望过去。   淮川北城楼高两层,砖石围砌、重檐攒光覆瓦,冷冽的月光仿佛叫瓦檐覆了一层霜。   城楼环以围廊,前北垛墙都要比两侧的城墙宽出丈余。   此时城楼四角各添一堆篝火,浇以蜡油,熊熊燃烧起来,将城楼照得通明如昼。   徐怀走到城楼东北角的篝火前,从垛口朝城里看去。   溃兵拥至城下,虏兵斥侯也在不远外游荡,刘献、傅潜率宣威军主力在焦陂大溃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不胫而走。   他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对全城军民进行及时疏导。   现在能做的,就是要将北城楼周边的篝火烧得更明亮些,叫全城军民都看到他与孟节、许亢等官员没有弃他们而去。   要不然黑灯瞎火的,恐慌一旦蔓延开,都不需要虏兵附城攻进来,城里就先乱了。   牛二低头看向溃卒还在战棚那边嘀嘀咕咕,低声问徐怀:“要不要杀几人立威,要不然怕是省不了事啊?”   “……”徐怀看了牛二一眼,哂然一笑,说道,“你现在还知道这一茬了?”又摇了摇头说道,“焦陂之败,责任不在将卒,他们能逃归,也只是比其他将卒侥幸一些而已,此时惶然难安,又何罪之有啊?”   当然,这些话徐怀是说给身旁孟节、许亢等人听的,实际陈子箫、史琥、徐惮都有忙得脱不开身,他身边算上牛二,只有五名亲兵可用,不能确保控制形势,还是要讲究一些怀柔策略。   听到身边一阵喧哗,徐怀转身看到将卒都往垛口前拥去,他也走到垛口前,就见三四里外一处低岗,此时正不断有骑兵从更北面的黑暗中往那里聚集。   月光再好,视野也极为限。   骑兵快速聚拢到一起,就觉得到处都黑压压一片,仿佛即将摧毁淮川城的洪水,在低岗前掀起滔天的黑色巨浪,战马嘶鸣声有如浪啸涛崩之声,直摧人心。   三都县刀弓手、一都行辕亲兵这时候也快速调整到北城来。   他们此时还是第一时间正面看到如此之多的虏骑逼近淮川城,心里受到的震惊更是激烈。   却是百余溃卒看到新调整四百多守军将卒登上北城墙,并非他们之前猜测的官员要带人逃出城去,不再躁动不已,安静了下来。   城头虽然有不少防御器械,徐怀却是安排人尽可能从附近拆卸门板送上城头。   淮川城垛墙并不太高,仅约到正常成年人的脖颈,垛口又比较宽。   赤扈人除了能对准垛口位置精准直射外,大群人马逼近城下用弓弩抛射羽箭,守军半蹲在垛墙后视野被挡住,反而会疏于防备。   “这些门板,不是让你们举高顶在头上,而是要在战棚两侧,距离垛墙两步的位置再竖一道屏障以挡弓矢,”徐怀先将防御要点告诉诸都将,接下来他又带着侍卫在城墙之上,反复叮嘱下面的将卒,“虏骑仓促间没有携带攻城器械,甚至连云梯都没有,缒绳登城没有什么好怕的,好好防住虏兵手里的弓弩,他们抛绳上来,持盾者上前斫断即可;持枪矛者站门板之后,保证枪矛能刺到从垛口钻进来的虏兵……”   看着虏骑分作数股往城下缓缓逼近过来,再看城上五百多人马分布在近五里长的城墙之上,稀稀落落,一支十人小队足足要守左右八九丈宽的空阔,孟节、许亢等人又禁不住将心提了起来。   韩奇文带着地方官吏说是从避难淮川的各家征募乡兵寨勇,但时间太有限,一时半会也不见有人送上城来。   不过,虏兵绕开城门楼的位置,分作数股往城下逼近,持弓往城上攒射过来。   城头守军虽然慌乱,但还知道躲在战棚下或门板后。   北城守军看似也有一两百张弓,但没有几个精锐弓手,也没有几张强弓,徐怀就直接禁止他们靠近垛墙从垛口还击,熬过数百虏骑接近城下第一波攒射,除了三人慌乱被射中肩胛惨叫不已外,并无更大的伤亡,众人心绪稍定。   虏骑又分别绕到东西城以用同样的战术试探虚实,看到城上守军竟然都能沉住气没有仓促拿弓弩还手,又很快拉开距离。   “徐侯,楚山援兵在哪里?”   看到更多的虏骑往北城进逼过来,到近处看到有大量虏兵手里没有持弓弩,而是钩索,孟节再也沉不住气,拽住徐怀的胳膊问道。   “这就沉不住气了?”徐怀哂然一笑,看到陈子箫从登城道上来,将一把步弓扔过去,说道,“子箫,有没有想过有如此痛快射杀赤扈贼的机会啊?”   强弓太耗气力,徐怀气力绝强,也很难用强弓射空一囊箭;为了更好的兼顾两翼,他们当然都是换上普通的柘木步弓。   “徐侯,我们愿意守城杀敌,可得持兵械!”战棚里两名溃逃回淮川城的军吏走过来,问道。   将溃卒缒上城头时,为防止他们闹事,都将他们手里兵械收缴走。   “诸将卒守城杀敌,城头这么多兵械,我可有禁止你们去取?”徐怀反问道。 第十五章 登城   “……”   淮川城裸城净高不足两丈,垛墙仅高五尺,而垛口处还要更为低矮一些。   虏兵窥得北城墙远离城楼的两端防御薄弱,当即有十数健锐背负圆盾、口衔弯刀,分作两组缘绳而上。   赤扈人所用钩索,钩爪一端连接乃是用细长熟牛皮所编索绳,极其坚韧;除开附城先登的精锐外,城下还各有数十虏兵逼近,开弓射箭作为掩护。   城头两侧的守军将卒紧急间往虏敌登城处聚集,刀盾手顶着像蝗群一样的箭雨,举盾靠近垛墙,但寻常长刀谈不上有多锋利,仓皇间哪有几人能又快又准的将坚韧皮索斩断?   就见这十数虏兵眨眼间便兔起鹘落登上垛墙,且身手强横,看到长矛刺来,口张刀落,伸手接过便是一道弧形刀光斩落,几个动作在瞬息间一气呵成;又举刀朝垛口近前守军杀去,当即就见血肉横飞,数名守军来不及退走,就被斩杀在垛口前。   幸亏垛墙后两步距离内还有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大多数的守军都守在门板之后举枪矛往外围捅刺,没有第一时间被这些先登虏兵杀死——而垛口之后也仅留有狭窄进出的通道,限制先登虏兵直接杀进来。   先登虏兵也没有急于抢占城墙的整个纵切面,三四人一组据一处垛口而立,从容不迫从身后取下护盾,执持手中,格挡更多攒刺过来的枪矛,掩护更多的虏兵从身后缘绳登城。   长达两千余步的北城墙却仅部署五百多守军,又以县尉司刀弓手为主,看到这一幕,谁敢说自己不手足发颤、不心慌神惊?   有着技击底子、体魄强健的武吏军将还是太少;他们中大部分人甚至也都没有经历过血腥战事,这一刻也是喉咙发干、呼吸发紧,只是下意识的大声呼叫勒令兵卒拼死抵挡。   然而操练时所授的战术准则,大部分人在这一刻都忘了一干二净,没有几人还能想起只鳞片爪。   即便有个别胆气过人者,举起刀盾上前斩杀格挡,但在早已熟悉在混乱战场之上配合作战的赤扈精锐面前,三五悍勇武卒填进去连水花都溅不起来,很快就被砍倒在血泊之中。   “敌军未往东西两城过去,快叫预备兵马登城!”   孟节、许亢看北城墙两端眨眼间的工夫,就有十数兵卒被虏兵砍杀在血泊之中,情知城头守军战斗力太弱,就算往这两处聚拢上百人马,也未必能将已经上城头的登虏兵赶杀下去。   更何况城头就这点人手,兵卒都往两端聚拢,城墙之上只会留出更大的窟窿,让城下虏兵抓住更大的缺口附城攻来。   孟节、许亢二人心里焦急,禁不住大声提醒徐怀赶紧调预备队登城。   对孟节、许亢等人的大呼小叫,徐怀却是充耳不闻。   他只是冷眼看着虏兵在北城墙两端远处站住脚后,很快又接应百余虏兵登上城墙。   倘若没有其他部署,仅城墙五六百孱弱兵卒,是没有办法将上百名精锐虏兵驱赶下去的。   而随着激烈战斗的推进,越来越多的虏兵附城而上,很快就能将守军意志打崩溃掉;到时候虏兵将轻易攻下城楼,打开城门使得其骑兵主力可以长驱直入。   徐怀从来就没有想过,凭借五六百名疲弱之卒,真能将这么宽阔的城墙守得滴水不漏。   在虏兵攻城之前,徐怀就尽可能以马面墙及战棚为节点,填入拒马、鹿角等障碍物。   为尽可能延缓虏兵从两翼进攻城楼的时间,徐怀甚至还将装满石块、擂木的小车横在城墙之上,将原打算点燃浇淋敌军的桐油桶横在城墙之上,而不是冒着敌军精准的射击,将滚石、擂木推出垛口,去砸分散附城强攻的虏兵,将桐油点燃浇淋下去。   这些碍障物不仅在于限制登城之后虏兵迅速扩大战果,同时还使城头守军依托来拦截、分割登城虏兵。   这些措施除了还能稍稍抑制守军内心的恐慌之外,同时还能限制守军被打溃后在城墙上乱窜。   两千余步长的城墙,才被突破两个点,叫虏兵夺得两处立足点,有什么值得惊恐的?   徐怀只是催促力士不停的敲击战鼓,以便城头守卒能更快熬过最初的恐慌。   孟节、许亢很快也发现城墙两端虽然有两小队守军被尽诛,混乱、恐慌并没有在城头肆意扩散,强攻城头的虏兵被障碍物拦住,没有办法肆无忌惮的来往突杀。守军虽然无力将虏兵驱赶下去,却也有更多的人回过神,想办法限制虏兵清除城头的障碍物。   这时候就迫使赤扈人不得不派出更多兵马,从不同的城墙段强行登城,以便形成更多的突破口。   此时预备队守于城墙内侧,虏兵还窥不透城里的虚实,就不敢轻易缚绳而下往城中杀去,那控制着登城道以及城门的北城楼,则将是他们最终绕不过去的天堑。   赤扈人对淮河以南的渗透、刺探很有限,并不清楚援军什么时候会渡河过来,没有耐心在北城墙玩水磨工夫,很快就有大队人马直接往北城楼前进逼过来。   熟牛皮所编钩索虽然坚韧,但徐怀身旁侍卫亲兵所持皆是利器,劈斩之精准,也远在普通兵卒之上,更何况徐怀、陈子箫出刀,能断钩索而不磕伤刃口。   虏兵不能凭借简易钩索直接从城楼下附城强攻,绕到两侧,但城楼往外伸出丈余,两侧各一百步到一百五十步宽的城墙,都在徐怀与陈子箫持弓射击的视野之内。   虏兵敢附城缒绳而上,就纯粹是徐怀与陈子箫的活靶子。   起初虏兵还想着城墙低矮,他们想着同时附城之人足够多,缒绳附登速度足够快,同时每人多穿一层皮甲,最多会有三五人损失;这也是他们绝对能承受的代价。   徐怀肩抵垛墙,一脚踩在拒马横档之上,不断从身后亲兵手里接过羽箭,以三重连珠箭进行速射,几乎每个呼吸,就有三支利箭接连射出。   孟节等人从垛口缝隙朝外看去,就见虏兵接近城墙根就被射杀六人,紧接着又像是下饺子似的,有十一附城虏兵被徐怀射落。   徐怀以快得难以想象的速度、以超乎想象的精准,将一囊羽箭射空,最终仅叫四名虏兵攀上城头。   城头守军再孱弱,此时也知道以众凌寡,六七支长矛专朝一人捅刺过去,令其无法在城头立足,很快就有两人被刺杀,另外两人也不得不纵身跳下城墙,一瘸一拐的蜷着身子往外围逃去。   陈子箫所守的一侧,漏上来的虏兵要多一些,但百余逃归兵卒却守在这一侧的城墙之上。   这些兵卒逃到淮川有如惊弓之鸟,甚至还闹着想脱身逃走,但他们能在数千虏骑铺开的弥天大网中趁乱冲出重围,还赶在第一波赤扈斥侯之前赶到淮川城下,其体力、技击基础乃至头脑,都要强过普通将卒;甚至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宣威军的军将武吏。   他们虽说对淮川城能守住今夜很是迟疑,但还有能力打落水狗的,一哄而上,很快就将这一侧强登城头的十一名虏兵围杀。   损失三四十人,算不上多大的损失,但虏兵附城节奏被打断,城头守军除了获得喘息之机,信心也有恢复。   特别是那些逃归的宣威军将卒,他们此时恢复一些信心,以六到八人为一队,完全是可以将虏兵压制在城下,令其难以凭借如此简陋器械登城的。   城头能用的精锐兵马还是太少,所能覆盖的城墙段有限,虏兵见强攻城楼附近不成,很快就又调整回之前的部署,往远端城墙投入更多的兵力扩大战果,并分兵往东西两城包抄过去。   见逃归兵卒堪用,徐怀便使史琥、徐惮各率一队预备人马增援东西两城,但也是要他们全力守住城楼附近。   他所能用的精锐兵马太有限,城楼远端即便是被一面倒的屠杀,也得硬下心肠来不去兼顾。   第一波簇拥到城下的虏骑,这时候也确认淮川守备确实空虚,除了三百多人马登城作战,更多骑兵都直接逼近城下,用弓弩支援城头作战,寻机射杀从垛口露出身影的守军,而留在北城楼东北角低岗进行警戒以及留作预备的虏骑,仅有两百人。   月色之下,一支骑兵从北面驰来,虏兵也没有引起警觉,只以为是从焦陂方向增援过来的兵马。   等这支骑兵抵近低岗前分作三队,将以锥形阵发动攻势,二百多虏骑仓皇间都没有来得及上马,就被三队骑兵像尖刀一般狠狠捅了进来…… 第十六章 伏击   摩黎忽所部骑兵主力以及仲长卿所部,午后主要还停留在焦陂、柴集等地围追堵截溃兵;特别是骑兵永远是围溃杀败的主力。   阔惕所部稍作休整,第一批往淮川城掩袭而来,仅有千余人马。   阔惕率部掩袭淮川城下,确认淮川城里有几个好手,守军意志也颇强,但人马极其有限,根本无法兼顾守好这么长的城墙,便遣大部人马直接拥往城下展开强攻,他仅留两百多人兵停留在距离淮川北城门约三里开外的平岗之上督战。   阔惕压根就没有想过,南朝在淮川以北竟然还会有成建制的骑兵部队!   他有想过南朝在淮河南岸的兵马,在得知刘献溃于焦陂的消息,有可能第一时间增援淮川,因此他所遣的斥侯,在天黑之前抵达淮川城附近,也是第一时间派人盯着淮水沿岸及汝水口。   然而,谁能想到徐怀得知刘献、傅潜贸然出兵,会亲自率侍卫亲兵往焦陂追赶,恰恰赶在宣威军主力溃灭与赤扈斥侯南下的空当,进入汝水登岸?   平岗之上,外围少数虏兵先看到王举与郭君判、周景、王章、乌敕海等将分作三队,从北面展开锥形攻势阵型,这才惊觉有异大声喝斥;大部分虏兵都下马休息,视野受限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什么状况。   在平岗南侧盯着淮川北城督战的阔惕听到动静,紧急往北侧驰来,看清楚王举、周景等人手腋夹举的重锋长槊,距离已不到两百步,炸毛大吼:“吼呀呀,南蛮子偷袭,快快避退!”   阔惕再自恃武勇,这时候也只敢拉拽缰绳,大声咆哮着掉头就走。   阔惕所部第一批掩袭淮川城而来,以机动性更强的轻骑为主,大部分虏兵都穿皮甲,仅阔惕及手下百户将以及少量精锐穿披铁甲,这也使得他们尤为突显。   郭君判等人拉开弓弦,当即就有十数支利箭朝阔惕及所乘战马射去。   阔惕虽着铁胄重甲,纵马南逃又伏低身子,但郭君判等人所持箭矢,既准又狠,虽说大部分箭矢被甲片挡落,但还是两箭射中他的腿弯,还有两支三棱硕锋箭破开甲片,射进他的身背,痛得阔惕闷哼低吼。   却是阔惕跨下战马极为神俊,连中十数箭竟然犹往前驰奔,没有惊乱将阔惕给掀下马背。   大部分虏兵都来不及上马,眼睁睁看着三队精锐骑兵就像三把凌厉的尖刀,在昏晦的月色下往平岗突刺过来。   如蝗群一般的箭矢笼罩过来,毫无防备的虏兵纷纷中箭栽倒。   长刀在月下闪烁冷冽的寒芒,朝惊惶失措的虏兵头颅砍去。   长矛、马槊狠狠的捅刺,将眼晴里也有恐慌的虏兵直接扎透。   回过神来的虏兵慌乱跨上战马,也没有人敢有丝毫的停留,只是拼命往外围驰奔,以免被卷入洪流之中,面对攒刺挥砍过来的刀矛枪槊毫无还手之力。   王举、郭君判、周景、王章、乌敕海率队杀溃平岗之上的虏兵,不作丝毫的停留,就如怒流卷过平岗,如洪水般朝淮川城下继续驰奔而来。   从平岗到淮川北城墙,仅有三里距离,战马全速驰奔,甚至都不需要半盏茶的工夫。   淮川北城,小二百虏兵已经登上城墙展开厮杀,还有三百多虏骑在城下进行持弓射箭进行掩护。   城下虏兵虽然有一些反应时间,但这点时间还不足以叫他们聚集起来进行反击,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北面还有多少援军驰来,迟疑惊恐,犹豫是往两翼避退,还是就地抵抗。   他们也不知道主将阔惕身负箭创,被身旁亲兵强行拖拽着往外围逃走,几名百户将群龙无首,仓促间也没有办法聚到一起合计对策,只能是各自为战,分散持弓射箭,想要将袭骑击退。   三百多虏骑分散于城下,无法形成密集的压制箭雨,哪里有多大的威胁?   徐怀身边的侍卫亲兵一个个所着都是鳞甲、扎甲,对箭矢的防护性要远强过皮甲,居前突击者将身子低伏下来,挨着马脖子遮挡住面门等要害,挥舞长刀、夹紧矛槊,直接往城下虏兵冲杀过来贴身相搏。   城下虏骑原本就是在城下一线排开,贴身相搏后就直接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很快就被斩杀百余人,剩下的虏骑也不得不放弃被困城头的虏兵仓皇往外围逃去。   看到援兵从北面赶来,杀得城下虏骑大溃,城墙之上的守军也是士气大振,纷纷往登城虏兵展开反击。   赤扈精锐再强也是人,他们此时完全不知道南朝到底有多少援军赶来,甚至不知道焦陂一带是不是出了什么料想不到的状况,看到平岗及城下人马纷纷被杀溃,登城人马怎么可能不慌?   东西两城的虏兵见势不对,也都纷纷往外围逃离——情况不明之时,撤离战场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而北城墙之上的登城虏兵为了尽快绕开障碍物拿下北城,分多点登城作战,现在守军士气大振,他们顿时就被切割包围在城头。   除了城墙两端虏兵还有机会缒绳跳下城墙逃走外,剩下百余虏兵只能苦苦支撑、负隅顽抗……   ……   ……   “真壮士也!”   孟节、许亢等人提心吊胆了半天,看到援军如神兵天降,杀得虏兵狼奔豕突、溃不成军,直觉热血激昂,拍股大叫,恨不得也提刀下场杀敌。   徐怀下令将城门打开,迎接援军进城。   王举、郭君判与王章、乌敕海等将率二百多骑兵进城,在城外犹留数队小股骑兵,作为疑兵一头往北面的夜色深处扎去。   王章、乌敕海等将率兵马在城下休整,王举与郭君判登上北城楼,这时候城头的残虏也差不多尽数围歼。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北城六百守军死伤近半,伤亡不可谓不惨重。   尤其是县尉司所属的四都刀弓手,兵械劣势,平素也少操练,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战死,剩下人中也差不多个个带伤。   东西两城的战况要好一些,但同样是县尉司所属的刀弓手伤亡最重。   宣威军正卒伤亡较轻,毕竟平时操练也勤,依城而战,而且虏兵又没有什么攻城器械,这么短的时间要是再被杀得溃不成军,那真就是吃屎都不如的废物了。   行辕亲兵以及从溃败战场逃归将卒,伤亡更为有限。   县尉司所属的刀弓手绝大多数都是当地人,战死及不得不下城墙的重伤者,徐怀着知县韩奇文即刻从县库拨三万贯钱,于县衙举火分付家属以为抚恤。   慌忙混乱之中,虽说有不少浑水摸鱼、假冒战亡将卒家眷者,此时也难以细细分辨,但比如叫人浑水摸鱼骗走几千贯钱财,安抚人心才是当前务需所为之事。   之前韩奇文虽说召集避难淮川的大姓宗族家长族首,要紧急征募他们手里所掌握的乡兵庄丁参与守城,各家口头都满不迭的答应,但一个时辰过去,真正响应到县衙集结的,不足百人。   恐慌并不会因为徐怀站在城楼之上就能完全遏制住。   宣威军大败,谁敢相信城头稀稀落落的守军能最终守住淮川城?   谁不想着城破之时,身边有三五十健锐相随,能多些活命的机会?   而黑灯瞎火的,各家拖延着不将乡兵庄丁交出来,韩奇文等人又能奈何?   他们手下只有百余衙役,还要维持城中秩序,制止民众往南城涌去,根本就没有能力强行征募。   再一个,县衙对避难城中的民众并无统计,难民聚集的街巷也是乱糟糟一团。   甚至在逃亡过程中,大部分的乡兵组织大多散乱,数以万计的难民绝大部分都没有条件聚族而居;地方乡豪士绅,身边或许有十数三五十好手充当保镖,但大部分充当乡兵操练过的乡族子弟都散乱在街巷之中席天幕地、忍受饥寒。   这时候没人主动站出来响应号召,县衙就算想强行征募,黑灯瞎火的,一时间又要从何下手?   现在三百楚山精锐杀得围城虏兵溃败逃散,进城增援防守,还说有更多的兵马在城外与虏兵周旋——虏兵从北城以及东西两城逃溃,上百凶残虏兵被围歼于城上,以及北城门打开来,在篝火以及一支支火把的照耀下,大队精骑进城,满城军民都有目共睹。   至少在这一刻,全城军民看得到守住淮川的希望。   一些知道唇亡齿寒道理的人,一方面将身边庄丁派往城头助守,一方面主动站出来召集更多的乡族子弟参与守城,其中也不乏热血武勇之辈…… 第十七章 莫慌   “南朝有大股精锐骑兵藏在淮川北面,你们全力攻城的时候没有防备,被捅了屁股?”   摩黎忽并没有等彻底尽歼南朝在焦陂、柴集之敌再行南下。   这些溃兵逃卒暂时借河湾、芦苇荡地形躲藏,但在汝水、颍水、淮水围合之下已成瓮中之鳖,他们下一步攻略的重点,乃是夺取淮川。   淮川东踞汝口而立,南滨淮水;在楚山城刚刚建成雏形之际,淮川乃是淮水上游最为重要的水陆码头。   夺淮川,汴梁楚军才可以从容不迫的往楚山、青衣岭进逼而去,去啃楚山这根硬骨头。   夺淮川,汝阴则成孤城,陷汝阴,东路平燕军则彻底打开南攻寿春的通道。   当然,即便于焦陂以东尽歼宣威军主力,摩黎忽、仲长卿也不觉得淮川城就一定能唾手可得。   淮川以南乃潢川、光山,犹有三四千宣威军兵马驻守,可以沿小潢河等河流乘船快速北上增援淮川;在淮川西南师溪河口,乃是楚山行营所辖的罗山,有绝不容他们轻视的三千楚山精锐驻守那里,主将乃是桐柏山后起之秀徐心庵。   罗山以西,则是信阳城,楚山在那里也有驻军。   考虑到驻守罗山的楚山精锐,在得到消息之后,最早明日日上三竿之时就能抵达淮川城下。   那时候他们仅仅攻破城门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足够的兵马控制全城,并压制住楚山援军无法登岸,才算真正夺下淮川城。   摩黎忽考虑阔惕所部兵力有限,作为前锋,即便能趁守军惶恐混乱之际快速攻下一两座城门,但想在明天天亮之前控制全城犹力有未逮。   因此,将宣威军在焦陂、柴集一线有组织的抵抗都打溃之后,摩黎忽除了留下万余步骑驻守焦陂、柴集等营寨,以便次日继续围杀溃兵,其他兵马都在短暂休整之后,赶在天暮之前连夜分作两部南下,往淮川城方向挺进。   摩黎忽未曾想到他与仲长卿率步骑一万余众,距离淮川城还有三十里时,遭遇前锋信使仓皇来报说,阔惕非但没能攻入淮川城,竟然还叫一支突然出现在淮川以北的骑兵突袭打溃了。   阔惕所部损兵折将三四百人众不说,就算是阔惕本人猝不及防间也惨受箭创,不得不集结残部退到距离淮川十数里外的一座残破村寨休整。   淮川以北,怎么可能会有成建制的南朝骑兵出没?   摩黎忽坐马鞍上又惊又疑,环顾四周。   月色虽好,但视野也难及远,远处旷野、田埂、树林、村舍黑黢黢一片。   他不难猜测这支骑兵极可能是楚山精锐,但问题是楚山到底有多少人马钻进淮川了?然而阔惕所遣信使也是一问三不知,气得摩黎忽要拿鞭子抽人,怒斥道:“一群傲慢无能的蠢货,叫人捅了屁股,却连敌人从何处出现,都不搞清楚!”   仲长卿脸色阴沉的朝四周张望过去。   仲长卿亲率三千马步军与摩黎忽所亲率的两千赤扈精锐骑兵混编,作为第二批人马同行南下,但考虑到阔惕所部作为前锋,一点攻城器械都没有携带,掩袭淮川城有可能受阻,他们随行携带云梯等简单器械,速度因此被拖慢下来。   除开有大量斥侯散于外围一路随行外,在得知阔惕所部强攻淮川时遇袭的消息,摩黎忽又派出双倍的斥侯往外围搜索,但此时并没有觉察到异常。   “徐怀用兵奇诡难测,但楚山进入汝水左岸的兵马,必然不会多。要不然的话,楚山军绝对会赶在阔惕千户传信过来之前,分兵朝我们突袭过来!”仲长卿翻身下马,走到摩黎忽身边,语气坚定的说道。   摩黎忽脸沉如水。   赤扈人最重视军情刺探,同时也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踪,在军事行动之前通常都会派出大量的斥候,恨不能将战场附近的角角落落翻一个遍。   然而,为迷惑刘献及傅潜等宣威军诸将,摩黎忽此次率部从陈州渡颍水一路潜行南下。   为了不暴露行踪,以免将两万宣威军人马惊走,直到从回龙河东进袭击宣威军侧后、将其合围,摩黎忽都没有往焦陂以南派出斥侯。   他却不想因此叫楚山精锐渗透进来,叫他们毫无察觉。   仲长卿着人在左右多点燃几支火把,他将淮水北岸的颍州蔡州堪舆图铺开马鞍上,说道:   “徐怀能征善战不假,但他身为王孝成之子,生性又狡诡狠忍,与桐柏山众人潜伏多年而崛起,南朝士臣向来多有猜忌——这是南朝皇帝下诏为王孝成平反,也难以猝然改变的。可想而知,刘献、傅潜往焦陂出兵没有知会楚山,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要不然,徐怀即便不极力劝阻,也会提前率兵马进入焦陂与刘献、傅潜会合。徐怀哪怕是为楚山的利益,也绝对轻易不会叫宣威军独进。由之可知,徐怀必是事后得知刘献出兵之事,仓促间率少量精锐乘船过来,还是午后登岸进入淮川以北地区,我军斥侯这才将他们漏了过去……”   摩黎忽眺望苍穹之下昏晦的旷野,增派出去的斥侯此时应该已经将左右六七里方圆都搜了一遍,但现在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汝颍之间除了分布一些小片的杂木林外,皆是一马平川之地。   即便是月夜,也难以相信真要有大股兵马埋伏,会逃过会如此细密的捕查。   同时摩黎忽也相信仲长卿的判断。   他接触楚山精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二皇子使他率兵马给岳海楼所领楚军助阵,也是看重他与楚山众人多次交锋。   以他对徐怀的了解,徐怀倘若在淮川以北有一千精锐骑兵,又成功的瞒过他们的视野,绝对不会仅仅满足于重创阔惕所部这点人马。   楚山军也极擅夜战。   虽说他们此行有五千步骑南下淮川,但真要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楚山精锐趁夜突袭,仲长卿所部根本来不及结阵自守,注定第一时间就会被杀溃。   全军被搅乱,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楚,到处一片混乱,摩黎忽并不觉得他除了下令本族骑兵往四面八方逃散避让,还有能其他作为。   摩黎忽又将阔惕所遣信使喊到跟前询问被袭之前的详情。   “能有如此精绝箭术者,断是徐怀本人无疑,”仲长卿说道,“而种种迹象也表明徐怀起初仅率极少量的精锐进城,将阔惕所部注意力吸引到城头之后,再使暗藏城外兵马掩袭阔惕其部侧后。这么做,不仅能出其不意掩杀阔惕所部,更为重要的此举能振作城中军民的士气,绝对要比直接率二三百精锐进城助防,要高妙得多……”   “不错,”摩黎忽当下也有决断,下令道,“诸百户将听令,诸部即刻分护左右及前后翼,每十人队间五十步,每百人队间三百步!月至中天时,诸部皆需围合于淮川城下……”   既然断定徐怀身边仅有二三百精锐在淮川,即便也料到阔惕所部被袭溃会令淮川军民士气大振,但摩黎忽也断没有错过擒杀徐怀的良机。   倘若这趟真能成功擒杀徐怀,南朝在桐柏山东段山脉经营数年的坚固防线,将会因为失去徐怀这个主心骨而变得脆弱。   即便不能擒杀徐怀,最终迫使徐怀狼狈逃走,也能大挫楚山声势,令楚山这块硬骨头变得不再那么难啃。   此时不能确定,徐怀在淮川城外就完全没有暗藏小股精锐,为避免仲长卿所部行军受干扰,摩黎忽当机立断,使两千骑兵彻底打散开来,将仲长卿其部围护在当中往淮川城突进。   淮川军民很可能叫徐怀用小手段激扬起来,摩黎忽当然不会将部族精锐消耗于攻城战中,攻城消耗还得仲长卿所部来承担;也必然离不开仲长卿所部此行所携带的云梯等攻城器械。   本族骑兵分散开来,也更加不畏夜袭,即便遭遇大股袭敌,也完全可以往四周平野散走避让。   与此同时,摩黎忽与仲长卿又着人北上传令,除了后续也已经出发的三千人马加强警戒继续进军外,他们还要将留守焦陂、柴集的兵马,都连夜调动南下。   不管怎么说,擒杀徐怀、攻陷淮川城,要远比继续留在焦陂、柴集等地围歼躲藏河湾、芦苇荡里的数千溃兵重要得多。   攻陷淮川城,这些溃兵也逃不到天上去…… 第十八章 夺城   月至中天,赤扈骑兵三十多支百人队围合淮川城下,黑压压像一股股涌动的洪水,在月色下想要将孤悬淮水北滨的这座城池摧毁。   孟节、许亢等人看到这一幕,砰砰乱跳的心脏再一次提到嗓子眼,脸皮子控制不住的直抽抽。   “这城我们守住了!”   徐怀窥着孟节、许亢等人神色慌乱,从容不迫的解释道,   “赤扈以颍水、涡水为界,大致划为两个进攻方向,分别有镇南宗王府及平燕宗王府。今日于焦陂掩袭宣威军之骑兵,当是隶属于镇南宗王府麾下;我们之前没有察觉到其在汝水、颍水中下游出没,这部骑兵也应是镇南宗王府紧急从他处调来支援伪楚兵马进攻淮上防线,人数也就只有四五千众。赤扈东西两路大军,或会协同作战,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轻易向对方请求增援。因此这个冬季,镇南宗王府在汝水、颍水中上游所调用的精锐骑兵,很可能就只有这四五千人,而且是主要拿来针对楚山军及左骁胜军的。没有这支骑兵压阵,岳海楼就不敢轻易率部往楚山及舞阳防线进逼。因此,不管藏身幕后的主将是岳海楼,还是哪个蕃将,他们轻易都不会拿这四五千赤扈本族精锐登城跟我们拼消耗。接下来真正会趁夜攻城,妄图在我楚山援师赶到之前攻下淮川城的,只是叛投胡人的仲长卿所部而已。仲长卿所部皆降附兵卒,他们要结阵之后,才敢徐徐逼近城下,这也注定他们没有办法像赤扈骑兵那般,快速灵活的在北城、东西二城之间调整进攻部署。这也就给我们及时调整部署的很多便利。他们主攻北城,我们就把守军主力都调到北城来;他们要攻东西二城,我们就往东西二城增派兵马。我们在内线,调动要比他们快速、灵活得多。难道还怕数千降附兵卒凭借几把破云梯,就能将淮川啃下去吗?另外,你们不要忘了,楚山还有兵马在淮川以北,牵制敌军其他主力!”   徐怀徐徐道来,主要也是安孟节、许亢等将吏的心思。   接下来会是一场血战,但只要将吏心思稳住,城墙则无忧。   而他说这些话,也非虚言。   仲长卿所部兵卒作战意志,怎么都不可能跟赤扈本族精锐相提并论。   何况这些兵卒整个白天都在参与对宣威军的歼灭战,又连夜往淮川开拔而来,中间休整的时间绝对不会太长,体力已经有所透支。   这不仅使他们的战斗力下滑,也会叫他们组织攻城的速度、节奏都要放缓许多。   攻城器、洞屋车以及更为稳定、有掩挡设施的云梯车等大型攻城器械,敌军在焦陂或许存有一些,但根本没有可能一夜之间拖到淮川城下来。   仲长卿所部兵卒,只能凭借最简单的云梯附城。   守军将卒战斗力差,新征募上城的乡兵寨勇,战斗力更差,但面对疲惫不堪、战斗力也谈不上绝强的仲长卿所部,城墙以及城墙之上所准备的诸多防御器械,则能为守军带来极大的优势。   虽说目前征募集结起来的乡兵寨勇,仅有一千五六百人,但在敌军进攻方向固定,无法灵活转变时,守军依旧可以通过内线的快速调动,在城头形成优势兵力,压制敌军的攻城。   仲长卿所部在颍水右岸有一万五千余众,但大多数步卒还在焦陂、柴焦一线。   这些地区距离淮川有八九十里,仲长卿所部普通步卒在经过白天作战之后,没有能力昼夜兼程,连夜赶到淮川城下附城作战了。   仲长卿所部能及时调到淮川城下参战,也就是三四千马步兵而已。   当然,仲长卿所部即将对北城墙展开进攻,徐怀也被迫将半数新集结起来的乡兵寨勇调上北城墙,使得北城守军增至一千四百余众。   这时候赤扈人还是会趁东西两城兵力空虚,从侧翼发动强袭。   因此,今夜之战最为核心的,还是死守四座城门楼。   只要四座城门(楼)不失,甚至最关键的南城门(楼)不失,即便叫虏兵暂时攻入城中,徐怀也有信心在徐心庵率部增援过来后,通过巷战将虏兵驱赶出去。   赤扈骑兵纵横天下无敌,那是在开阔的平原、草原之上,但他们装备以轻甲、轻便弯刀及骑弓为主,敢与楚山铁甲精锐在狭窄的街巷之中血战吗?   为此,徐怀也是尽可能往东西两城之上堆填各种各样的障碍物,必要时甚至可以将这些障碍物点燃,而有限的守军将卒仅需要死死防守马面墙及战棚、角楼这些关键节点。   敌军杀上城头,甚至杀入城中,他们最终不能全面占领城墙、城楼,无法控制整个淮川城,就没有到分胜负的时候。   因此,徐怀着陈子箫留在南城,兼顾东西两城的防御,并将两百名侍卫亲兵交给他统领,就要保证援军抵达之后,能以最快通过南城增援进来;徐怀身边就领百余侍卫亲兵协助防守北城……   ……   ……   战事的进程,与徐怀所预测相差无几。   赤扈骑兵散列围合淮川城,仲长卿率其部兵马列阵于北城之外,很快就集结十数队人马同时拥云梯若干往北城攻来。   此时在北城之外,皆为仲长卿所部占据后,没有大量的精锐箭士逼近城下狙击、压制城头,守军可以直接抵近垛口,用弓弩压制敌军的速度,待云梯的铁钩子搭到垛墙之上,擂木、滚石纷纷而下,一桶桶桐油浇淋下去,顿时就叫敌军死伤一片。   仲长卿所部兵卒,作战意志还是颇强的,但城墙却足以弥补双方的差距。   此时北城之上的守军,要比之前密集三四倍,将卒也没有那么恐慌,这种情况下,赤扈人不用精锐箭士压制城头,想直接附城强攻,也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   仲长卿所部两次强攻都被击退、伤亡惨重,摩黎忽一方面遣骑兵进逼东西两城,一方面调两百精锐射手,进入北城阵地,用强弓压制守军离开垛口,使仲长卿部兵卒能顺利登城。   不能阻止敌军登城,守军也不强求要立时将敌军驱赶下去,而以马面墙之上所建的战棚为支点,利用城墙之上层层叠叠的碍障物与敌军僵持、纠缠。   敌军为障碍物所阻拦,被限制在狭窄的空间里,难以在城墙之上横冲直撞。   守军在城墙之前除了兵甲更完备,还有盾车、偏厢车、铁黎车等小型战械,在强遏住内心的慌乱之后,与登城敌军纠缠,犹不留下风,叫登城敌军被马面墙战棚、箭楼、角楼等重要节点分割开。   赤扈人从东西两城登城,犹是如此,将卒守马面墙战棚、箭楼及角楼这些节点,精锐更是固守城北楼不出;即便有小股虏兵缒绳杀入城中纵火,也犹是不管。   摩黎忽很快也意识到守军的意图,一方面往城中纵火制造更多的混乱,令守军城内调动失调,一方面调更多的披甲精锐下马登城协同仲长卿部作战,将进攻的重点全面往北城倾斜。   不管怎么说,都要在楚山援军赶到之前,夺下北城门。   唯有抢在楚山援军抵达之前控制住北城门,仲长卿所部在焦陂、柴集还有万余步甲,才能有机会赶到后进城与楚山援军进行巷战。   在摩黎忽的眼里,仲长卿所部依旧是消耗品。   哪怕其一万五千兵马消耗殆尽,只要能重创楚山援军,并最终夺下淮川城,都是绝对值得的。   为此,摩黎忽直接派出督战队,立于仲长卿所部阵后。   摩黎忽也已派出信使,知会驻守汝水右岸真阳、确山、新蔡等城的岳海楼所部。   岳海楼麾下马步兵规模更大一些,但他们仅仅在汝水中游、上蔡城附近搭设浮桥,岳海楼即便及时将麾下马步兵派出,也要多绕二百多里路,最快也要等到明日这时才抵达淮川参战。   随着北城墙之上的战事越发激烈,两端相继有马面墙战棚被敌军夺去,徐怀的神色变得越发冷竣,下令道:“准备火攻,将这波敌军赶下城墙!”   火攻自古以来便是最为常用的谋略。   小股虏兵从薄弱的东西两城强行突破,杀入城中纵火,便是火攻。   小股虏兵纵火点燃以茅草屋为主的街巷建筑,火势快速蔓延,使得涌入大量难民的淮川城越发混乱,街巷之间到处都躲避火海的难民。   北城与东西二城内线调动通道被火海及混乱的难民堵住,只能各自为战;知县韩奇文等官吏一方面更难集结乡兵寨勇,另一方面集结的乡兵寨勇,也很难及时送上城墙。   守军当然也有用火攻,将大桶的桐油、火油从垛口朝附城敌军浇泼下去,纵火点燃,一烧就是一片,将云梯也裹入大火之中。   只是云梯很容易打造,烧毁一批也阻止不了敌军攻城。   不过在敌军攻上城头后,这种粗犷的火攻就派不上用场。   大桶桐油、火油倾倒、泼洒出去,在城墙之上四溢流淌,是能暂时遏制敌军的攻势,但也会殃及自身,并且会将城墙上大量的木质障碍物点燃。   赤扈健锐登城之后,也善借用被引燃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往守军所守的战棚挑飞过来。   粗犷的火攻在城头行不通,那就玩细腻的。   不是将火油大片泼洒倾倒,而是分装到瓷罐、瓷瓶之中,需要用时再点燃投掷到敌卒的脚下或阵列之中…… 第十九章 援至   火油罐最适合狭窄空间攻坚作战,还取材方便、制作简单。   城中民户夜间照明,离不开火烛、火油,而各种榨制油都不廉价;绝大多数人家都拿或陶或瓷的小型罐瓮作为油瓶,开口狭小。   火油罐就是在就地征集的陶瓮瓷罐之中,装半数或三分之一左右的易燃榨制油液,拿布团住瓶口;油液自然而然浸渍布团。用时拿火折将布团点燃,往敌卒身上、脚下投去即可。   如此一来,两大桶火油,便能制作数以百计的火油罐,不仅节省火油,火攻范围更加精准,不用担心火势蔓延会误伤己阵,同时火油罐投掷距离也远非直接倾倒火油能及。   徐怀下令火攻,四十名侍卫亲兵分作两队,数人充当投掷手,其他结阵掩护,从城墙之上所预留的狭窄通道,往两端推进。   火油罐点燃,精准往敌卒掷去;一个不够,再掷;两个不够,再掷;半斤油一只火油罐,管够。   敌卒倘若所持乃遮护面积大的重盾,叫火油罐砸碎在盾牌之上,只要身上不被火油浇淋到,一时间还不至于太慌乱;但绝大多数敌卒,特别是下马登城作战的赤扈精锐、弓弩手,看着火油罐往脚下掷砸过来,倘若不能精准挑飞,不能拿盾牌挡住,在狭窄拥挤的空间里无法避开火油飞溅,身上衣甲瞬时就被会点燃一簇簇火头,换谁都会手忙脚乱去扑火。   然而随着火油罐不断掷来,火油浇淋,火势蔓延,敌卒眨眼间的工夫就会变成一个个火人。   敌卒要是反应机敏,纵身跳下两丈高的城墙,还有活命的机会,而这时候守军只需要用重盾将敌卒死死压制住,后方弓弩手趁其混乱,不断输出,很快就能将两座马面墙战棚之间的敌卒清理干净,然后往下一处战棚推进……   北城楼两侧的城墙看似长达千余步,但淮川城墙每两座马面墙之间(又称墩台,与城楼一样从城墙往外突出,除了能加强城墙结构强度外,还能消除城墙死角,便于弓弩手交叉射击附城之敌,而墩台之上建战棚、敌楼,乃城墙重要的防御节点),相距一百五十步,北城单侧城墙也就六座墩台战棚、一座角楼,由守军严防死守,抵挡敌卒的进攻。   徐怀身边的侍卫亲兵,出动人马虽然很少,一队仅二十余卒,在满是障碍物的城墙也难以快速通过,但用火攻如此干脆利落清理掉一段城墙的数十敌卒,自然也极大鼓舞其他墩台守卒的士气。   仲长卿、摩黎忽看到仅一盏茶工夫,四段城墙间近两百将卒就被杀得伤亡殆尽,不得不下令将其他城墙段的兵卒都先暂时撤下来调整部署,换持大盾者登城作战。   徐怀用火攻将敌卒进攻节奏迟缓下来,守军将卒赢得喘息的机会,士气也振作起来,发现敌军没有重型攻城器械,几十人乃至上百人只要沉着气,单纯守墩台、角楼并没有什么难度。   敌军再强,也无法在满是障碍物、进攻通道极其狭窄的城墙之前展开凌厉的攻势。   相比较之下,敌军仓促攻上城墙,最为核心的遮挡器械就是盾牌。   守军不仅有防御面积更大、更沉重不畏冲击的盾车、铁滑车等战械压制敌卒冲攻,上有棚檐遮挡,不畏敌卒抛射外,占据墩台战棚,也有利于弓弩手从侧翼交叉射箭。   守军能沉住气,还有什么可畏的?   东方泛起鱼肚白,清濛濛的晨曦下,薄雾在汝水、淮水等河流之上弥漫,数艘战船若现若隐,有如离弦之箭一般,往淮川南城码头逐流驶去。   北岸的虏兵斥候看到这一幕,打马往北驰奔之前,吹起嘹亮的哨子。   得知楚山援军已至,仲长卿朝摩黎忽看去,说道:“那颜将军,再战已无意义!”   摩黎忽能猜到第一批紧急驰援过来的楚山援军必然不会太多,但北城依旧在守军的掌握之下,短时间之内压根就无望占领北城墙。   东西两城虽然已经打开缺口,但城楼、角楼四处关键节点依旧没能攻下来,没有打通进淮川城的顺畅通道。   这时候倘若派人越墙而入,一两个时辰之后倘若不能攻下一座城楼,进城的兵卒就有可能会被越来越多的楚山援军尽歼。   虽然不甘心,摩黎忽也是朝仲长卿点头示意,表示可以收兵回撤。   ……   ……   对守军而言,守城一战伤亡可谓惨烈,短短一夜战死超过八百人,伤者更是无数,但看到敌军将简陋器械、上千具尸体抛弃城下,仓皇往北撤走,城头爆发如雷霆一般的欢呼声。   这时候城中烧了半夜的大火也渐次熄灭。   虽然大半个淮川城毁于大火,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烧灼废墟,到处都是倒塌的屋棚,一夜之间,更多的人成为无家无舍的难民,但淮川城毕竟守住了。   无数民众眼睛里,既有对未来的担忧,也有幸免于难的欣慰。   当然,城中死伤也颇为惨重,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从火场搬出来。   孟节、许亢等人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徐怀说淮川以北还有六七百名伏兵纯粹就是谎言,但这已经不重要的了。   短短一夜被半强迫留守北城楼,提心吊胆的目睹残酷之极的攻守战事,这也是他们毕生未有的体验,才算知道以往读几本兵书便觉得能指点江山,以为随口扯几句“攻心为上”便以知兵自诩,是何等的可笑。   徐心庵率领第一批援军进城也只有一营人马,也是半夜接到传信之后,徐心庵紧急将都巡检使衙门附近的精锐尽数调动,分乘八艘排桨快船急赶两百里水路从师溪河口赶来。   将卒轮流操桨,赶到淮川城也是精疲力竭,进城之后也是先接替东西两城的防守,换伤亡惨重的守军下城休整。   楚山前期搜集数百艘舟船,多为小型木船,能改造成合格战船者极少。   巳时除了千余步卒继续从罗山乘船抵达淮川外,从周桥、信阳等地集结,经罗山西进的两千骑兵,则在午前陆续抵达淮水南岸的码头。   徐怀下令所有的战马以及一千将卒驻守南岸外,仅有一千甲卒渡河进入淮川城。   淮川城有三千楚山精锐、还有两千多守军,徐怀就不怕虏兵短时间内还敢仓促来攻;接下来最紧要做的,是要将城中的民众立即往淮水南岸疏散。   仅将淮川民众往南疏散还不够,潢川、光山等地也需立即将民众往九里关以南的荆湖境内撤离。   淮川已然残破,城内大半民宅都被大火烧毁,十万民众都没有栖息之所,敌军又随时会卷土重来,即时组织民众渡河南撤,孟节、许亢都能理解,但潢川、光山位于淮水以南,也需要立即将所有民众往荆湖北路境内疏散,他们就有些迟疑了,问道:“此事是否要先请奏襄阳?”   回到行辕衙堂,徐怀还不得休息,但他精力旺盛,连熬数夜都能支撑住,此时犹是精神抖擞的安排诸多事务。   “当然要请奏襄阳之后才会动弹起来,此时只是紧急准备起来,”见孟节、许亢有所疑惑,徐怀坐几案后轻叹一声,解释道,“宣威军伤亡太惨烈,守住淮川城,并不能真正稳住淮川以南、光州境内的人心、士气。而右翼再无威胁,葛钰率兵马经颍水安全撤出汝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接下来岳海楼将毫无顾忌的发兵楚山城下,楚山实在没有能力分守两线。淮川、潢川、光山一线所有的残兵,只能都退守九里关去,确保这个冬季,虏兵无法渗透到荆湖北路袭扰民生……”   刘献、傅潜轻举妄动,致使宣威军主力尽灭,这对勉强形成的淮上防线之打击,比雪上加霜要严重得多。   而淮水以北的汴梁楚军、燕蓟降附军兵马、赤扈东路平燕军总计十六七万兵马,这一刻都全盘活起来。   徐怀现在甚至还需要考虑平陆、巩县不守,或者赤扈西路镇南军放缓攻打平陆、巩县,将更多的兵马调到南线,整个冬季所将面临的形势之恶劣,要比想象中严峻得多。   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淮上防线的东段,将有限兵马都聚集到九里关去,必然是,罗山等城也将放弃掉,将更多的兵力聚守更易守难攻的信阳。   这次能击退敌军,那是敌军太仓促,什么准备都没有。   现在淮川以北已无威胁,岳海楼可以率五六万兵马,在赤扈精锐骑兵的配合下进逼青衣岭、石门岭及楚山新城。   其准备充分,或直接将战械从陈州等地运来,或驱使大批被俘工匠,就地取材打造投石机、盾车等战械;时间充裕,在赤扈骑兵的配合下,还可以在城寨之前结成防御森严的连营,再从容攻城。   徐怀即便不怀疑能守住青衣岭、石门岭及楚山城一线,但伤亡绝对不会小,哪里还有余力兼顾东段? 第二十章 问策   “节帅!刘使君归来了!”   徐怀与孟节、许亢、程啸、韩奇文等人在行辕衙堂商议民众撤离之事,苏蕈走进来禀报道。   程啸听闻刘献竟然活着回来,惊喜得站起来,待要走出衙堂迎接,却见孟节、许亢、韩奇文等人坐在几案之后都岿然不动,顿时醒悟过来:   两万兵马如此轻易就葬送掉了,刘献能不能保证项上头颅都两说,谁还会当他是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   当然了,徐怀不在这里,在襄阳下诏治刘献失军之罪前,孟节、许亢、韩奇文等人还得捏着鼻子认刘献这个经略安抚使,但徐怀在此,徐怀又是什么脾气、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还会将淮川的节制权,拱手还给刘献?   而孟节、许亢仅仅是与刘献同在荆湖北路为吏,韩奇文身为淮川知县,之前隶属于京西北路,他们甚至都不能算刘献的下属,更非刘献的私吏,只是出乎朝廷的法度,受刘献节制、调度罢了。   再说了,宣威军主力灭于焦陂,他们不仅不需要为此担责,还协助徐怀守淮川有功。现在吃饱撑着了,还跟刘献扯一起去?   人啊,就得现实一点。   程啸硬生生顿住脚步,恨不得能凭空生出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拽回到几案之后去。   “我等快快一起迎接刘使君进来!”徐怀撑案而走,大步流星往衙堂外走去。   看到这一幕,众人才一并起身,跟随徐怀走出衙堂,就见刘献早已脱去朱紫官袍,换上寻常兵卒的袍裳,还将颌下那部美髯须绞去,浑身泥泞,有着说不出的狼狈。   “……”看到徐怀与诸将吏走出衙堂来迎,刘献欲哭无泪叫道,“愧见徐侯与诸将吏,二万兵卒都叫小老儿葬送沙场!幸得徐侯及时相援,要不然,不知道这形势叫我败坏成何等模样。我糊涂啊!”   “刘使君莫这么讲,虏兵势强,随时会卷土再来,此际还需要刘使君主持大局!”徐怀说道。   “我还有何面目主持大局,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去襄阳请罪!”刘献长揖道,“此间事,只能委于徐侯肩负重担!还劳请徐侯为我备小舟一艘!”   刘献坚持要赶往襄阳请罪,徐怀说道:“形势如此危急,光州已势难再守,楚山兵卒难以兼顾左右,我与孟郎君、许郎君商议,非但淮川民众需要渡河南下,潢川、光山之民众也需要疏散到九里关以南——我与孟郎君、许郎君写表或难尽其事,刘使君既然前往襄阳面见陛下,还请刘使君代为陈奏!”   徐怀将刘献拽入衙堂而坐,将当下恶劣之局势以及敌军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攻势,细细说给他听,临了又着人将刘献的服袍取来,备船送他先渡河南下前往襄阳。   午后史轸、唐天德及姜燮等吏赶到淮川,徐怀将诸多事务交由史轸接手与孟节、许亢、韩奇文等人商议办,他才算轻松下来。   刘献得归,主要还是淮川夜战,将焦陂、柴集一线的敌军主力吸引南下,特别是摩黎忽所部骑兵夜间在焦陂、柴集一线仅留五百余众,而仲长卿所部兵卒入夜后又多收缩回诸营寨。   摩黎忽及仲长卿所部从淮川撤军,为防止楚山精锐附尾追击,兵马聚拢而行,这就给溃卒南下留出很大的空当。   然而即便如此,到天暮之时,南逃到淮川及左右淮水沿岸的溃卒,收拢过来,也仅有三千人众;其他将卒即便此时还没有战死或被俘,或仍然躲藏于河湾、芦苇荡中,但随着虏兵调整部署,重新以绝对优势兵力,控制淮川以北地域,他们也再难有机会逃归了。   除了整编淮川既有守军,徐怀还将收编溃卒之事,都交给陈子箫负责。   淮川作为水陆大邑,舟船众多,待刘献率宣威军主力进驻淮川,也征用当地两座船场建造战船。   因此淮川聚集民众虽多,但有序安排下来,四天时间就将八万民众转送往南岸。   这时候朱沆携旨赶来淮川。   “刘公真是糊涂啊!”朱沆登上城头,看淮川城内满地狼藉,看虏头前锋再次往淮川城外进逼过来,以淮川城北十数里外设下营寨,使仲长卿所部能有序往南推进,不虞楚山兵马能出淮川突袭,心里也是一片瓦凉。   淮上防线冬季战事才刚刚拉开帷幕,东段兵力就损失殆尽,这样的局面,谁愿意面对?   “刘献轻敌冒进,致宣威军主力初战便告覆灭,陛下闻讯震怒,周、高等相也多属意严惩,但陛下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朱沆压低声音说道。   朱沆此来,除了宣旨正式将宣威军在九里关以南的残部编入楚山行营,除了代表建继帝向徐怀询问淮上后续防御之事外,也是代表建继帝过来询问徐怀对处置刘献的意见。   目前襄阳是有替刘献求情的,但更多的人主张严惩,更有人认为不杀刘献,对不住葬送掉的宣威军将卒。   “刘使君是有妄动轻敌失军之罪,但他替陛下分忧之心拳拳!”徐怀轻声说道。   “……”朱沆点点头,说道,“我就将你这话带给陛下。”   “眼下形势太难,轻敌妄动,怎么都要比怯战投敌要强一些的。”徐怀悠悠说道。   大越还有半壁江山,但是立朝这些年来,江淮、荆湖等地都得到充分的开发,人丁繁茂、物资丰富。   轻敌妄动,而致损兵折将,大越是消耗得起的,大越已经吃了这么多败仗,也不怕多这一回,更怕的是怯战畏敌情绪蔓延。   从这个角度看,过于严苛的惩罚刘献,并不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当下形势太恶劣、太复杂,就更需要戒急用忍。   徐怀主张要惩戒刘献,但还是要有限度。   当然,徐怀他也是建议,最后到底要怎么处置刘献,得建继帝与朝堂诸众合议。   朱沆点点头,表示明白徐怀在担忧什么,毕竟这些年他们所经历的很多事都是相通的,他又问道:“陛下还是担忧淮上能不能扛住今冬,现在敌军在淮上所集结兵力太多了!”   “形势是很艰难,但淮上这个冬季不会出问题,”徐怀说道,“潢川、光山乃至罗山都可以弃之,敌军即便渡河南下,但淮河的冰封期很短,只要守住九里关,平靖、武胜二关又在信阳背腹,敌军仓促渡河,至少会忧虑侧翼受我楚山军突袭。至于青衣岭、石门岭、楚山一线,两年时间经营,我还巴不得岳海楼张开嘴来啃!”   淮河冰封期很短,这使得虏兵在解决踞淮水上游而立的楚山新城、青衣岭一线守军之前,是不敢调大军去强攻九里关或信阳城的。倘若他们在九里关及信阳城之前受阻,淮水因为天气异常,提前解冻,他们是没有办法保证这支兵马后路安全。   这也决定了淮上战事,重点还在西段或者中段。   现在西段分南北两部,舞阳有刘衍驻守,方城、泌阳一线有邓珪率右宣武军以备不患。   建继帝及襄阳众人还是担心楚山会承受不住压力,所以才遣朱沆过来,询问徐怀详细的防御计划。   不然的话,襄阳怎么能安得下心来?   朱沆接下来又说了襄阳对荆湖北路的诸多安排。   宣威军的溃卒,再一次证明了江淮荆湖乃至川峡,诸路所辖禁厢军的战斗力,无论是从将帅还是到底层兵卒,都非常的堪忧,至少再不能将其单独放到一个方向负责独立作战。   大的方向,襄阳众人都主张将内线诸路兵马轮番调到前线参战,但会由前线主将掌握指挥权、节制权。   这件事要做成,需要一定的时间,还需要与诸路监司沟通,但荆湖北路已经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肯定要先拿荆北监司第一个开刀。   九里关以南的残卒,都将由楚山收编,襄阳希望楚山再扩编一到两厢精锐。   因为宣威军败得太惨,襄阳都担心楚山再出岔子,周鹤、高纯年等人都松了口,即便天雄军仅新增一到两厢兵马,拨付给楚山的钱粮可增至一百万贯。   这些钱粮,当然是要从荆北征缴,毕竟往后荆湖北路不需要再单独承担军事作战任务,没有必要还截留那么多的钱粮。   宣威军的编制会裁撤掉,依旧留守荆北诸州的兵马,将编入州辖厢军,形成都部署司(路)-都兵马都监司(州)的统辖体系,然后轮流调诸州兵马接受楚山(徐怀)或舞阳(刘衍)的节制,参与淮上防线的防守。   从另一方面,也是加强枢密院对地方兵马的控制;毕竟这些兵马正式的调度权,从此直接掌握到枢密院手中。   这其实是非常大的改变。   以往大越都是知州兼领兵马都监司,实际使得中书门下省对地方州兵的影响更大,枢密院通常只掌握禁军调度指挥权。   为此,刘献之后,荆北将不再委任新的经略安抚使,而直接委派兵马都部署,接受枢密院的垂直管辖。   目前襄阳方面,是属意王番到荆北出任兵马都部署司,主持地方兵马整编之事…… 第二十一章 处置   月色洒在石阶之上,有如覆上一层白霜,令叫更觉清寒。   厢殿之中,烛火通明,朱沆从淮川驰归,连一口气都没得歇下,就被召入宫中;周鹤、高纯年、顾蕃、胡楷、许蔚、文横岳以及即将出任荆北兵马都部署的王番等人,也都紧急进宫听取淮上最新的动态。   “微臣离开淮川时,民众悉已渡河撤入南岸,靖胜侯坐镇淮川,有楚山精锐两千、残卒乡兵四千余人,敌军虽然再次迫近,却不敢再仓促进攻,于淮川城北结下大营,不断调入人马、物资过去,也紧罗密鼓打造战械。”   朱沆坐于绣墩,缓着气将淮川最新的情况禀于建继帝及诸相,   “靖胜侯坐镇淮川,不虞出什么问题,但叛将岳海楼此时往真阳调集人马、粮草,楚山精锐仅有一万余众,难以兼顾两端,淮川还是要放弃掉。潢川、光山亦不能守,靖胜侯主张宣威军在光州之残部,皆撤守九里关,只要青衣岭、楚山城、石门岭不失,虏兵在这个冬季就不敢举大军进袭九里关……”   “还是太凶险啊,九里关一破,往南就是荆北腹地,既无兵也无险据守啊!”周鹤皱着眉头,担忧说道,“虽说虏兵不会大举进袭九里关,但也会派出一两万人马渡河牵制淮南、淮上的侧翼,没有楚山精锐峙守,仅依赖宣威军残卒,恐怕还是有隐患啊!”   “宣威军残部,徐怀委以何将主持?”建继帝问道。   诸多事,徐怀都已写入奏章,但这会儿众人都还没有来得及看徐怀托朱沆携归的奏章,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询问朱沆来得方便。   “徐怀举荐都虞侯陈子箫任天雄军第六将,”朱沆担心在座有人不熟悉陈子箫,介绍道,“陈子箫原乃契丹汉将韩伦,犯事被贬,天宣二年奉萧林石遣入中原,于桐柏山落草为寇;天宣五年阴附蔡府私吏郑恢、董其锋,掀起匪乱,天宣六年受招安赴岚州任营指挥使。第一次北征伐燕,陈子箫为萧林石密谋,重挫天雄军。陛下起兵渡河守沁水,靖胜侯率部远袭太原,陈子箫皆积极联络萧林石部助阵——其人能力、手段都是过人,也知兵善战。之后归于靖胜侯麾下,但与楚山众人有隙,一直没有机会领兵……”   桐柏山匪乱,从头到尾都是郑恢、董其锋及陈子箫等人的阴谋,却使桐柏山死伤数万众,很显然徐怀麾下、主要出身桐柏山的嫡系精锐,是不会服庸陈子箫统领的。   周鹤、高纯年对陈子箫不甚熟悉,而陈子箫以往种种也只是各奉其主,他们也信奉“入华夏则华夏之”的准则。   而恰恰是陈子箫过往种种,叫他们觉得陈子箫当得起“能力”、“手腕”过人这个评价。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徐怀选将没有问题,但是宣威军残部到底还剩多少战斗力,实在令人堪忧。   商议来商议去,众人这时候也不想给楚山太大的压力,令其死守潢川、光山等城,最终决定从右宣武军调两厢兵马去驻守位于九里关以南的安州孝昌城。   这样一来,即便九里关、信阳有什么闪失,也不至于彻底的手足无措。   不过想想从陕西、河洛,再到淮上、寿春,一处处战火正燃,形势危急,没有一处令众人看到希望,气氛也是压抑之极。   谈到这里,建继帝着周鹤、高纯年等人先告退歇息,单留朱沆在宫中说话。   “微臣归襄阳,听说诸公意思是要将刘献流贬崖州?”朱沆猜到建继帝单独留他是为处置刘献之事,先张口问道。   如何处置刘献轻敌失军之罪,谏台及中书门下省有权奏议,徐怀作为外将,需要避讳。   因此建继帝才叫朱沆私下里问一问徐怀的意见,不会传诏征询,徐怀也轻易不会对此事上奏表。   “是啊,论其罪,流贬崖州都是轻的!”赵湍坐在龙椅之上叹气道。   好不容易以为只要熬过这个冬天,至少襄阳形势会有所改观,却不想淮上第一仗会败得这么惨。   这不也证明淮王赵观无视襄阳的诏谕,弃守徐、宿,使韩时良部撤守泗州,是正确的吗?   这么想,也凿实叫人愤怒、沮丧。   “徐怀如何说?”赵湍又问道。   “徐怀说刘献失军罪大恶极,但他为陛下分忧之心拳拳!”朱沆说道。   “……”赵湍苦笑道,“这哪里是替朕分忧?是嫌朕颅顶白发不够多啊!”   “胡虏第一次南略,刘献输粮输兵,皆在诸路之上;胡虏再次南略,刘献集结二万兵马,奈何汴梁有诏,不得于行。陛下及诸将吏初至襄阳,行陋居简,刘献使其子携器皿锦被及钱帛十数船以慰陛下,”朱沆说道,“不瞒陛下,微臣此时宅子里睡的锦被,还是刘献所赠,微臣要是替刘献说几句话,陛下不会认为是微臣有私心吧?”   “你觉得当如何处置?”赵湍问道。   “刘献失军之罪不可轻饶,陛下当将其贬为庶民,令其居襄阳宅中反省其罪!”朱沆说道。   “都贬了也不合适,他是科举取士,也是凭他自己能力考出来的,那就给他保留一个进士出身,其他都捋干净了,令其居家省罪!”赵湍作出决定,又问侍立一旁的乔继恩,“你觉得如此处置刘献如何?”   “陛下英明!”乔继恩说道。   乔继恩在赵湍身边伺候,当然清楚赵湍气恼之余,还是不想对刘献下手太重。然而宣威军覆灭的影响太恶劣,对襄阳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士气打击太大。   当然了,宣威军覆灭,对淮上等地的守军影响更为直接。   倘若楚山及舞阳将吏对刘献失军之罪愤怒不已,赵湍即便再想给刘献留一线,也只能“挥泪”了。   流贬崖州,看似还会给刘献安排一个团练使、团练副使的虚衔,然而万里遥遥,实际上是完全掐断刘献复起的可能,说不定还会早早病亡于瘴疬之地。   现在嘛,哪怕是真将刘献贬为白身,但只要留在襄阳,等形势稳定下来,等世人对宣威军覆灭之事淡忘了,想要再起用刘献,那也只是一纸诏书的事儿。   ……   ……   刘献确实想着据光州抵抗胡虏,除了两万多兵马外,潢川、光山、淮川及九里关四城(关),官储粮食总计高达五十万石。   除开给南撤疏散的民众,按口总计放出小二十万石粮食外,其他三十多万石官储粮,统统经水路转运信阳。   刘献在光州储备如此之多的粮食,主要从荆北诸州走陆路经九里关南下运来,其间动用大批的骡马,此时犹有上万匹骡马留在潢川、光山等地。   许亢作为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专司粮草督运之事,运军也是他直接掌握,但除了襄阳下旨,明确着九里关以南地域,并由楚山节制、调度,许亢也不觉得荆北监司态度强硬,真能从徐怀手里将这些粮食、骡马讨要回去,甚至还会恶了关系。   淮川、潢川、光山虽说也算淮水中上游流域,但水势要比桐柏山里的淮水浩荡得多。   楚山船运及造船业,原先也就信阳、罗山以及位于汝水之滨的新蔡有一些规模,但仅在信阳有一家小型造船场。   徐怀从信阳、罗山及新蔡搜集数百艘舟船,实际上连能较大规模投送骑兵的舟船都没有几艘——主要还是战马所占用的空间太多,需要船舱深阔,这种战船需要有大腹舟船改装。   徐怀年初返回楚山,就有心筹建水军,但也就紧急改造出一批中小型排桨战船,还不足以编组成规模的水军战力。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楚山并无擅长水战将领,甚至熟练的水手船夫都没有几人。   徐怀在周桥新建船坞,除了缺少匠师外,造船木料砍伐下来需要阴干三五年才能造船,一时间也没有办法打造全新的大型战船。   淮川乃是水陆大邑,潢川、光山也皆临淮水,船运及造船业都要比楚山发达得多。   除开淮川等地舟船,徐怀这次将淮川等地的船匠、船工,都直接强征到楚山;淮川等地造船场的物料,也都一起运往信阳、周桥。   徐怀差不多等诸多总计可能超过两百万贯的物资,都清运一空之后,才最后率部撤离淮川,将一座残破之城扔给虏兵。   入冬以来,楚山全面进入战略防御,为保证前线的物资供应,内线建设被迫停止。现在从淮川等城撤出如此巨量的物资,楚山接下来除了保证前线作战需求外,内线建设也可以继续开扩下去。   不厚道的说,这次也可以说是“刘献跌倒、徐怀吃饱”…… 第二十二章 拙计笨策   真阳南滨淮水,西邻桐柏山北岭、汝水从其北部、东部流淌而过,其地势西部乃桐柏山北岭、大复山(青衣岭)往东延伸的低岗丘山,中东部乃淮、汝等河流冲积而成的平原。   真阳在地理位置上,还是不及淮川、新蔡、上蔡等地重要。   不过,汝水发源于伏牛山东麓,夏季暴雨频繁,同时又汇入发源于大腹山、桐柏山北岭乃至嵩山东南麓多条支流,洪涝灾害极其频繁,使得汝水沿岸的召陵、上蔡、新蔡、淮川等地受害尤重,而汝南、遂平等县,其境内又地势低陷,每逢洪水,便积涝难泄。   相比较而言,淮水上游要温顺得多,这使得真阳大部受洪涝灾难要轻得多,堤坝、沟渠等水利设施也相当完善,乃是淮上最为主要的产粮地,人口最繁茂之时,将近二十万众。   而此时的真阳,四野星罗棋布的村寨皆是死寂,偶有炊烟升起,也仅有三五不忍客死异乡、留下来等死的孤寡老儿,坐在暮色中,神色麻木的望着长满荒草的田垄。   诺大的真阳城虽说民众早就纷纷逃亡而出,但此时集结成千上万的兵卒,却也显得熙熙攘攘。   仲长卿率侍卫驰马进城,看到城中院落围墙之间都彼此打通,被改造成军营;县衙外侧也推倒一片屋舍,另夯土修造了一圈高厚城墙,将县衙区域单独隔离出来作为内城使用。   “岳帅还真是小心翼翼啊,难不成还怕楚山军从犄角旮旯里反攻出来,反过来围攻真阳城不成?”看到这一幕,仲长卿身后一名部将嗤笑道。   仲长卿回头瞪了部将一眼,眼神阴戾的制止其胡说八道。   仲长卿来到县衙改成的行辕帅帐前下马,着人通禀后往行辕里走去。   衙堂之上,岳海楼、摩黎忽以及孟介、冯世兆、蒋昭德等将都已济济一堂,正议着事情。   楚山兵马将淮川城内的民众及物资悉数转移出去后,又将剩下不多的建筑以及县衙大院堆满薪柴一把火点燃,之后才从容渡河撤走。   占领淮川之后,摩黎忽就率赤扈骑兵渡过汝水,直接赶来真阳与岳海楼会合,仲长卿占得一座残城,率兵马驻入,还得部署防守,将诸事安排妥当之后,迟了几天才赶来真阳。   衙堂当中摆放着两只高脚铜火盆,木炭烧得炽红,要比外面暖和多了。   仲长卿将御寒的裘袍解下来,交给侍卫拿着,他身穿明晃晃的铠甲,走进衙堂给岳海楼、摩黎忽等人见礼。   赶在徐怀率部从淮川撤走之前,淮王府就集结一批战船停靠汝阳,将葛钰所部两万守军撤走。   目前东路平燕军及燕蓟附从军,已经将进攻的方向调整回涡水沿岸,打算先拿下寿春对岸的下蔡城,彻底打通往淮南进军的通道。   他们这边拿下淮川城,也可以说极其顺利的拉开冬季战事的帷幕,但是太过轻易尽歼宣威军、拿下淮川城,也改变他们最初的作战部署。   最初他们以为刘献、傅潜之辈会死守淮川城,当时是想着仲长卿部从左翼牵制宣威军,岳海楼得以率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部能从容对青衣岭、楚山城展开攻势。   宣威军主力在焦陂尽歼,他们比预想中更为顺利的拿下淮川城,那仲长卿这部人马,不可能整个冬季就驻守淮川城,啥事都不干。   然而作战部署要如何调整,诸将却有不同意见,大部分人还是主张集结主要的骑兵人马,会同仲长卿所部渡过淮河,进攻九里关、罗山、信阳等地,迫使楚山不得不分兵于东翼,方便主力更轻易攻打青衣岭、楚山城。   岳海楼多次遣人到淮川,询问仲长卿的意见,仲长卿却没有急着回应。   这个冬季第一场寒流已经席卷河淮大地,池塘已结有薄冰,再有半个月,淮水就有可能会冰封,他们得现在就做出新的决定,以便尽快调整部署。   “接下来要怎么打,我多次遣人问你意见,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一个答复!”待仲长卿坐下,岳海楼开门见山的问道。   “徐怀从淮川撤走,丢下一座残城,连一栋整饬的院舍都没有留下来。城中一片残墟,却要将这么多兵马安顿好,我也是实在分身乏术、忙得焦头烂额,难以思虑太多,还请枢帅宽囿。至于要怎么打,一切全凭枢帅与那颜将军定度,长卿誓死相随。”仲长卿坐定几案后,朝岳海楼、摩黎忽拱手说道。   虽说汴梁众臣拥立李汲为帝,建立大楚王国,他们名义上也是大楚王国的将吏,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接下来的作战部署要如何调整,他仲长卿说了不算,甚至汴梁都没有最终的决定权,最终还得请示镇南宗王府。   这边的情况,仲长卿相信俱已传禀宗王府了,他与其多费唇舌,还不如等宗王府定下大策之后,再细思具体的作战方略。   “二皇子已传令,这边如何打,悉由汴梁及岳帅定度,我这次奉令率部过来给岳帅助阵,诸事皆受岳帅节制,”摩黎忽说道,“仲将军有何想法,还请知无不言。”   见众人都朝他看来,仲长卿苦笑道:“其实枢帅早有定计,又何需我言?”   “我有何定计,我都不知道?你且说来。”岳海楼装糊涂问道。   “王孝成在世已可以说是名将,徐怀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兵之道,可以说是已臻至‘存乎一心’的境界,桐柏山卒对他又忠心耿耿。”   仲长卿说道,   “桐柏山之乱,我是亲历者,之后此厮随王禀赴岚州,天雄军覆灭,独其得利,而得守朔州;王帅南略,宣武、骁胜两师俱灭,此厮又得以全身而退;待其助南朝新帝守巩县、攻沁水、千里奔袭岚州、太原,用兵之道神出鬼没。焦陂一战,我们并没能竞全功,也是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淮川。我是自视远远不如此厮的。倘若要我为枢帅出计谋,我是万万不敢班门弄斧,与此厮比拼计谋的,唯有用最笨的办法或许最为妥当、最为安心,然而这最笨的办法,却也未必能攻进桐柏山,二皇子那边或许不会满意……”   “你也太长他人志气了吧!”冯世兆不满的嘀咕道。   他们也都在徐怀手下吃过亏,但冯世兆不觉得畏之如虎,先丧了自家的志气。   “什么最笨的办法?”岳海楼示意仲长卿说下去。   “枢帅常言,西军势弱,党项势强,又无骑兵之利能与党项骑兵争锋,不得以行浅攻进筑之策,”仲长卿说道,“我能想到的笨办法,也是枢帅所授,就是在确山、真阳及明溪河沿岸多造坚垒,于明溪河道之中立大桩、阻舟船,并多建浮桥连络两岸,明溪河右岸更需要谨慎对待,最好以层层营垒往楚山城下推进;攻城时则多造投石机,日以继夜轰砸之!”   “这算什么方略?”蒋昭德等人都忍不住叫起来,问道,“仲将军可知这些部署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恐怕等我们推进到楚山城下,这个冬季都已经过去了!”   西军用浅攻进筑之策,乃是没有其他压制党项骑兵的手段。   虽说西军用此策压制党项人,可以耗费十数年时间才初见成效,之后才一直沿续下来。   而现在明明是己强敌弱,又何需用这种笨办法?   再说了,依仲长卿之策除了耗时缓慢外,更主要是他们随赤扈人南下,一路烧杀掳掠,只知破坏而不知建设。   岳海楼出领许陈颍三州之地,看似地盘不小,但大半民户在他们率兵马抵达时都已逃亡,又或者被他们沿路屠杀。   岳海楼年中才决定约束军纪,予颍水左岸民户休养生息,但这时候还没有出成果。   因此,他们所能调集的物资,其实非常有限。   还有一点就是,其他兵马都频频取得进展,他们用这种笨办法,这个冬季压根就不要指望能攻入桐柏山,镇南宗王府会对此满意?   “怎么可能指望这个冬季就攻入桐柏山呢?”仲长卿反问道,“襄阳目前堪称名将者,仅徐怀此厮一人,其他人最多能算得上良将,枢帅与我等倘若能将其缠在桐柏山难以脱身,待诸路兵马夺得陕西、河洛、淮南,最后困死楚山,也算得上殊功一件。”   众人听仲长卿这话,只是摇头。   岳海楼看向摩黎忽,说道:“我欲用长卿为前军主将,那颜将军以为如何?” 第二十三章 守慎   岳海楼作为大楚枢密使,许州、陈州、颍州、蔡州节度使,要兼顾四州军政事务以及整个淮上防线的兵马调度,没有办法时刻在前线盯着,因此需要一名前军主将作为战场指挥。   不过,仲长卿如此保守,岳海楼却还要用仲长卿为前军主将,冯世兆等将就有些不乐意了,都朝摩黎忽看去,希望他能另荐他人。   “二皇子常说曹师雄、曹师利是汉臣里少有的豪杰人物,我起初也是小视之,其在徐怀手中,也确实屡屡损兵折将,曹师利更是身败人亡,怎么能谈得上豪杰?宗王府很多将领也对曹师雄不满,太原之役失利,不少人都主张免去曹师雄岚州刺史、清顺军节度使之职。二皇子召集诸将,反复推敲岚州、太原诸战种种细节,却并无查出曹师雄在岚州应对有何不妥之处,我当时奉命率部驰援太原,却在太原北损兵折将,为楚山兵马击退,最后还以有功论赏。”   摩黎忽将诸将神色都看在眼底,微微皱紧眉头,跟岳海楼说道,   “二皇子使岳帅督战淮上,只是担忧诸将躁进,仲将军有此持重之言,可以当前军主将!”   第一次南征,摩黎忽率部随诸降附军南下,便有监军之义,对岳海楼、萧干、曹师雄等人及其部将都有很深的接触。   因为有清顺军的底子,曹师雄所部原本战斗力最强,岳海楼所部战斗力最弱,偏偏曹师雄所部几次遭遇的都是楚山精锐,连遭重创,曹师利等大将也身授命陨;   萧干所部稳扎稳打,连年征战,此时却是能拉出三四万能战之兵,年中之后也连续攻陷荥阳、虎牢等重镇,从东翼威胁洛阳。   岳海楼初时都没有嫡系兵马,还是在第一次南征时收编被南朝驱为苦役的应州汉军,实力也是最弱。   然而,南征北战两年多,岳海楼所立战功却是最著,而岳海楼为南征之事出谋划策屡屡得中,论功乃诸汉将之首,才委以重任,出任汴梁枢密使,统领汴梁楚军。   而岳海楼麾下诸将之中,仲长卿看上去根基最薄,出身不过是桐柏山匪首,受南朝招安赴岚州初任营指挥使,之后又在州司担任寻常武吏,可以说是名不见经传。   倘若不是岳海楼特意将他延揽麾下,天下谁能注意到这么一个角色的存在?   然而仲长卿附于岳海楼麾下,却最是能谋善战,其人作战也极勇猛。   焦陂一役,也是仲长卿意识到刘献、傅潜等人好功贪进,以其部为饵,诱宣威军主力北上会战,摩黎忽才有机会率部掩杀其后,一举解决东翼战事。   换作其他军将,这时候难免会滋生骄逸之气,纵兵渡淮,以袭潢州、光山、罗山、信阳扩大战果,都是顺理成章之事。   摩黎忽他自己都很是犹豫不决,却是二皇子及木赤写信过来,要他注意淮汝地形及水情变化,督促岳海楼编练水军,切莫急于求成。   这叫他更觉得仲长卿此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更为难得。   而此际除了东路平燕宗王府主攻淮南外,镇南宗王府在淮上之外,还有平陆、巩县及渭北三处战场战事正烈。   这也需要淮上持重守稳,牵制、消耗南朝之敌,静待其他战事陆续取得战果之后,能集结更多精锐兵马,再强行撕开南朝在桐柏山一带的坚固防线,才是上策。   岳海楼、摩黎忽都属意仲长卿任前军主将,诸将也就无话可说,只是忧仲长卿之策,除了耗时耗力,对物资的消耗太巨,非许陈颍蔡四州残破所能承担。   “许陈颍蔡四州,皆已残破,民众不足盛时十之二三,此时所能征集的粮秣养六万兵马都尚且困难。”见摩黎忽也赞同仲长卿的进筑连营之策,岳海楼则开始诉苦了……   岳海楼作为大楚枢密使,名义上地位要比摩黎忽高得多,但汴梁此时窘迫得一塌糊涂,岳海楼几次派人前往汴梁催讨,汴梁那边都是一毛不拔。   岳海这时候除了寄望宗王府能对汴梁施压外,同时从河东等地调拨一些物资南下,但这时候他说话,就未必有摩黎忽好使了。   “二皇子想岳帅戒急用忍,会考虑粮秣筹措困难!”摩黎忽答应与岳海楼一并上书宗王府,请求从汴梁、河东等地调运一批粮秣、铁料等物资增援过来。   说来也是可恨,若非徐怀出现,他们第一时间掩袭淮川得手,除了城中十万军民皆为鱼肉外,宣威军在淮川所储备的巨量物资,也能叫岳海楼所部抵用三五个月。   当然,虽说看着楚山兵马,将一船船物资从淮川运走,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摩黎忽也知道没有充分准备之前,去强攻由楚山精锐所守的城池,是极其愚蠢之举。   他也发现,此时的楚山精锐除了骁勇善战,兵甲要比岳海楼所部精良得多,看得出来,南朝还有极大的军事潜力可以挖掘,并非拿下河淮,就能令南朝兵马闻风丧胆、望风而降的,接下来还有很多场艰苦的战事要打。   见摩黎忽答应得如此干脆,岳海楼紧接着又提出许陈蔡颍四州,除了粮草、骡马、铁料等物资紧缺外,还缺少工匠。   赤扈极其重视对工匠的掳夺,第一次南征就从河淮等地掳走数万名熟练工匠,分置云州、燕州等地;而在第二次南征攻陷汴梁之后,则将汴梁城里各色工匠十万人掳往太原、蓟州等地,仅给汴梁留下不到一万名工匠。   岳海楼占得许陈蔡颍四州之地,大部分工匠都已南逃;特别是许州,早就被胡楷刮得一滴油星子都不见。   蔡州更不用说,陈、颍两州稍好一些,岳海楼也仅网罗四五千工匠而已。   然而不管是打造战械、铸制兵甲、铺造道路、桥梁、城池,以及此时要在上蔡打造战船、编练水军,都需要大量的工匠。   没有这些,岳海楼麾下的将卒,哪怕经历一场场血战,作战经验再丰富,又如何是兵甲装备日益完善的楚山精锐的对手?   仲长卿在真阳、确山要行进筑连营之策,除了要征用数万苦役外,又怎么能少了善营造、能铸造各种战械的能工巧匠?   ……   ……   旷野皆是白霜,薄雾在凋零的草木间飘荡,一队骑兵离开师溪河南岸,由北往南缓缓而行。   光山、潢川等地民众大部分已经疏散往荆北境内,但是罗山往东到寿春府固始城之间两百里地,徐怀也不可能轻易就叫虏兵占去。   徐怀在光山、潢川等地设置六座巡检寨,归罗山都巡检司所辖,各驻少量兵马。   倘若小股虏兵渡河来袭,则紧守城寨不出;倘若淮水冰封之后,敌军调大队步骑进入南岸,守军则可以放弃城寨,往南面淮阳山中撤退。   徐怀部署好东线防务,此时才动身前往罗山县南九里关。   九里关又名黄岘关,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因关隘幽深绵长而得名,与西侧武胜(阳)关、平靖关成犄角之势。   然而,大越立朝一百多年来,中原地区大体上还算国泰民安,隶属于荆湖北路安州礼山县的九里关,也早就废弃不用,安州在此设立一座巡检军寨缉私捕盗,防范流匪窜走州县。   宣威军主力溃灭,淮上东翼形势尽坏,九里关则成为屏护荆湖的第一道防线;平靖、武胜关居九里关之西、信阳城之外,有罗山、信阳屏护外翼,相对要安全得多。   徐怀策马行于前往九里关的驿道之上,驿道夹于灵山黄毛岭、观阵山、陡宝山之间,形成长达三十里、险如喉道的布袋长峡;九里关巡检司军寨,位于长峡的南口,南临安州境内的岘山,又名岘关。   负责守御九里关的陈子箫,出山来迎徐怀,陪徐怀策马缓行,说道:“罗山旧城原本位于北峡口九里外,数十年前为山洪冲毁,才移至师溪河东南的现址——现在形势一时半会好不了,看来有必要在旧址修造一座新城啊!”   “这事你现在就得给我做起来,要人要粮,我都给你,”徐怀点点头,说道,“现在岳海楼据真阳、确山两城,在明溪河以东挑选二十余座坞寨进行加筑,摆明了是要跟我们长期对峙、封锁,我们也得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罗山旧城的位置,刚好将九里关峡的北口挡住,同时也更好挡住从师溪河南岸西进武胜关、平靖关的通道。   在被山洪冲毁之后,新建城池北移约三十里,一方面新城无险可守,也使得罗山与九里关之间出现较大的空隙。   而九里关军塞现址又位于长峡南侧,将数千兵马驻扎那里太深了,很难有效与罗山、信阳形成犄角之势,但凡有什么事,要从调九里关调兵,穿过长峡就要浪费小半天的时间。   以往楚山钱粮紧缺,进入战备之后就无力去做别的事情,现在襄阳不仅每年加拨五十万贯钱粮给楚山支用,宣威军所遗留在淮川、潢川、光山的物资也够楚山撑过这个冬季。   在罗山旧址之上新筑一城,徐怀也觉得很有必要即刻实施…… 第二十四章 九里关   九里关北侧的长峡,南北两端的出入口狭小,易守难攻,纵深处却稍稍开阔一些。   骑队进入长峡,两侧山峦起伏,崖险峰峭,雪花纷纷扬扬而下。   长峡之中还有不少难民淹留,在驿道两侧搭建大大小小的窝棚,面黄肌瘦,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徐怀与孟节、许亢等人商议,也主要在九里关及岘山以南设置粥场,赈济南下难民,但依旧有人故土难离,奢望能很快收复失地重归故土。   这两年来,从河东、河淮经南阳、安州南下逃避战乱的民众,多达三四百万人,还主要都停顿在荆湖北路。   这么多难民要有栖身之地,要吃饭,要挣扎着生存下来,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越立朝以来,荆湖北路开发较为充分,但也绝不可能一下子容纳将近自身人口近一半的难民,只能将难民继续往荆湖南路、往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往两浙路疏散。   对于绝大部分难民,背井离乡的逃难之旅都苦不堪言。   当世民众,普通身体孱弱,数千里奔走,体弱多病者可能就直接倒毙途中。   而即便最终能到江淮、荆南等地,依旧存在跟当地人争田争地的激烈矛盾。   大量难民南下,对土地兼并严重、此际以佃耕为主的江淮、荆湖地区民众犹是极大的冲击。   一方面,土地主能获得更为廉价的劳动力,必然会将佃租抬得更高。   另一方面,战事仍频,需要不断的加强赋税才能维持巨量的消耗,与胡虏对抗,而所加征的绝大部分赋税又必然会转嫁到佃农、自耕农的头上,使他们更加的处境雪上加霜。   当然,徐怀此时也没有精力去顾及太多的事情,但因为有这种种考虑,有一部分乡民不愿意南下,淹留野地,他也不会强行驱赶。   九里关旧关城早成废墟,此时仍用的巡检司寨仅是一座三百步见方都不到的小城,两侧各有一道里许长的夯土护墙抵住崖壁。   虏兵真要大举拥来,这样的防御是远远不够的。   收编宣威军残部及淮川、潢川、光山地方守军,淘弱留强,总计有三千兵马编为天雄军第六厢,加上部分家小随军,叫这点大的巡检司寨拥挤不堪。   不过,这时候在军寨北侧的长峡口,上千青壮正冒雪修筑一道城墙,与两边的崖壁连接起来,将与南侧的军寨合围成一座真正的关城。   旧寨太拥挤,在寨城墙北侧,新建城墙以南,有两座新修的营寨。   陈子箫平时就率兵马驻守在这两座营寨里,而使一部分将卒家小暂时住进军寨之中,以防操练时互有干扰。   徐怀在陈子箫的陪同下,往其中一座营寨走去,看到校场数队兵卒正在营寨前的校场上操练,其中就有徐惮的身影。   徐怀驻足校场边缘观看操练。   徐怀使陈子箫收编、统领宣威军残部,当然不会叫他一人承下所有的担子。   徐怀不仅将杜仲、徐惮等一批桐柏山的年轻将领拨给陈子箫麾下担任都将、指挥,还将以杜武为营指挥使的一营精锐,编入第六厢作为定海神针。   荆湖北路及原宣威军的将吏此时也都各有安排、各奔前程。   孟节、许亢、程啸等人本身就是荆北监司中高层官员,在淮川守卫战之后就返回荆湖北路了。   韩奇文作为淮川知县,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之后,才临时划归荆湖北路,实际上与荆北监司没有什么关系。   他又是正儿八经科举出仕,就直接前往襄阳听候选派。   原淮川县尉许凌虽然也已得官身,但他是武吏出身,自知前往襄阳候选,也不过是在县尉、巡检使等底层官职之间流转,难有出头之日。   而他曾任汝淮巡检使,虽然数年前汝淮巡检司也就有几条小船,不到两百兵卒,在淮水上游、汝水下游缉拿、打击水匪泽寇,但矮子里拔将军,许凌统领水军总要比楚山众人更有经验一些。   而许凌了解淮水上游的水情,也是在汝淮巡检使任上有些功绩,才得授淮川县尉的。   大越立朝之初,县尉多以武吏担任,但一百多年过去,武吏能任县尉者已经很罕见了。   徐怀特意将许凌挽留在楚山,特意在行营司马院之下新设水营曹司,使许凌兼领参军事,替楚山负责编练一营水军。   从焦陂战场逃归的两千残卒里,军吏武将比例相当高,差不多有四百多人。节级队卒等基层兵目军吏,徐怀也不跟他们讲什么人权,统统先送到武士斋舍训导三个月。   不过,都将、营指挥使已经进入军将阶层,都得授武职官衔,理论上枢密院都可以直接选派调遣,徐怀就没有办法强行挽留,便给他们自行选择。   大部分军将经历此战,也是被杀得魂飞魄散。   何况他们在军中地位也不算多低,都不愿意留在楚山,选择重归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听候处置。   当然,他们还不知道襄阳对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及诸州军的调整。   不过,傅梁、陈肃二将以及十数都将选择编入天雄军。   数十名傅家子弟这次都随都统制傅潜战死焦陂战场之上。   虽说襄阳对已经战死的傅潜还算宽厚,追赠陵水侯,傅梁他自己也侥幸逃过一劫,但他也不知道回去,要如何面对傅家那么多的孤儿寡母。   陈肃及其他选择留下来的军将,也差不多如此。   徐怀使傅梁、陈肃以及一部分都将,归于陈子箫麾下,继续统领宣威军残部。   走进营帐,待陈子箫将诸将召来,徐怀就直接使众人商议在长峡北口新建罗山城之事。   徐怀希望陈子箫能以最快的速度,先在北口建一座军寨,但凡这个冬季没有大股虏兵渡过淮河,他们就可以在军寨的基础之上,利用这个冬天将外围城墙先建起来。   还是要考虑其他战场随时有可能会恶化,会使更多的虏兵能腾出手来南下。   罗山新城倘若能借这个时间窗口建成,陈子箫就可以率天雄军第六厢兵马移驻北峡口,与罗山旧城及信阳互为犄角,以挡有可能大举渡淮南下的虏兵。   徐怀在九里关住了两天,与诸将谈论攻守之事,谈淮上当前所面临的局势,讨论伪楚军此时在确山、真阳一带的作为及意图,待到离开九里关,返回楚山城之时,得信新上任的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王番已到安州礼山。   徐怀作为领军在外之主帅,按律制不得轻离戍地,便遣人赶往礼山传信。   一日之后,王番与卢雄、郑寿、王孔等人,在孟节等官员的陪同下,赶到九里关与徐怀见面。   “你人在九里关正好,却省得我跑一趟楚山了!”   自刘献之后,荆湖北路不再设经略安抚使执掌军政,以受枢密院直辖的兵马都部署执领都部署司,总领荆湖北路诸州兵马,权势及地位已不如经略安抚使,但入已监司主官之列。   不过,宣威军主力溃灭,仍留在荆湖北路的余部将与战斗力孱弱的诸州军混编,这是一项极为艰巨的任务。   王番也没有初得重任的春风得意,而是满面倦色。   他履新之后,就赶到安州,也是要紧急将安州兵马完成整编,再分批遣往楚山接受徐怀的节制,参加对伪楚军的防御。   既然知道徐怀就在九里关,他自然是带着安州兵马都监司的将吏赶来,商议协助防御之事。   “这事简单,潢川等地民众虽已疏散,但不可能将这些城寨就此抛弃掉,而我估计这个冬季,虏兵大举渡淮南下的可能性不大,遂在罗山以东新设五个巡检司,安州兵马,以营为单位,进入这个巡检司军寨协防即可……”徐怀直截了当的说道。   赤扈骑兵驰骋天下无敌,难道一个个就是三头六臂?   无非是得幸有一批杰出的将帅,在其率领征战三四十年,积累大量的精锐将卒罢了。   以往大越以文御武、以文制武,严重缺乏统兵作战经验的士臣统领兵马,多读了几本兵书,多一些官场历练,就以为看透一切,就自恃能指点江山了。   然而这些士臣并无与将卒共甘同苦的经历,对行军作战的诸多细节性的实务缺乏足够的了解,更多是想当然的纸上谈兵,又压制有丰富经验的武将参与战略决策,过度干涉战场指挥,怎么可能是合格的军事统帅?   兼之承平之年,军中舞弊严重,兵卒来源杂驳不齐,又地位低下,大越兵马战斗力怎么可能不低下?   然而大越就一定出不了强军吗?   汴梁沦陷,河东、河北陷落敌手,河淮皆成残地,也不是全无抵抗之志士。   而哪怕一路丢盔弃甲、不知道吃了多少败仗,从河东、河北撤出来的兵马,也在一次次的接敌中成长、淬炼。   淮王府韩时良部战斗力就不弱。   葛氏葛怀聪那一代将领随前天雄军的溃灭、瓦解而身败名裂,但葛钰新一代年轻将领,在追随淮王赵观期间,却表现出将门子弟应有的战斗素养。   这一次葛钰率部走水路突围,表现也算可圈可点。   而郑怀忠之子郑聪、侄郑晋卿率兵马守平陆,也已经与降附军曹师雄部、阴超部打了大半年。   高峻阳、顾继迁两部兵马,也有一些军将表现不俗。   安州兵马想要提高战斗力,徐怀没有太多的精力兼顾,还不如直接丢掉外围的巡检司军寨,让他们先有机会跟小股虏兵打照面。   至少等见到虏兵不心慌打颤,才能有基本的战斗力保证…… 第二十五章 城池   徐怀也跟王番谈了将在北峡口建新城之事,待新城建成之后,他便会奏请襄阳,将九里关交给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安州兵马都监司)负责防守。   楚山还是要尽可能将精锐兵马集中起来调度,而非分散去守各个城塞。   “你这想法,襄阳有些人是巴不得的,但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安州兵马整编情况,堪不堪用!”   这几年来,王番有自己的私心、权力欲望,与徐怀及桐柏山众人也有过尖锐的矛盾,但现在形势如此恶劣,大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当然也是希望淮上防线在徐怀的守御下固如磐石。   要不然,荆湖北路危矣、襄阳危矣,覆巢之下将无完卵!   还有一个,就是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还是将他、朱沆、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乃至胡楷等人都视为一系,若有若无的施加排挤,这也使得他们必然要团结起来,保证襄阳不重归旧路。   “安州诸营兵马,依次进诸巡检司军寨轮戍,军将则轮流到楚山观战!另外,州兵营伍编制,还是要尽可能缩小规模!”徐怀当然不可能指望安州兵马一下子就成为百战精锐,但他将九里关移交给安州州兵驻守,也没有指望他们打硬仗。   而一支兵马能否据城而守,抵挡小股敌军进袭,对军吏武将及兵卒的要求谈不上多高。   一方面徐怀希望安州军将兵卒都能轮流上前阵临敌观战,一方面希望安州州兵的编制要进行调整。   大越禁厢军,二十人为一队,五队为一都,十都为一营,五营为一厢,十厢为一军。   这种骨架稀疏的军制更适应列阵而战。   然而激烈的攻坚作战,更甚者两军混战,就需要有更多的军吏、武将作为骨干支撑全军,实际上也是需要从上到下的军吏、武将骨干构架更密、更实。   目前楚山兵马编制,十人为一小队,设兵长,三小队为一中队,设队率,三中队为一都,设正副都将;五都为一营,设正副营指挥使及参军事;三到五营为一厢,除了正副都虞侯及参军事外,还配给记室参军、主簿等吏,确保有独立作战、独立运作后勤、守御一方的能力。   楚山一厢正常一千五百人到两千五百人,军吏武将的数目却足足是旧制的三四倍之多,攻坚自然强悍,抵御自然坚固。   当然,这也跟楚山这几年南征北战,培养出一批精锐老卒、聚拢一批悍武将吏有关;半年前徐怀也正式成立武士斋舍,更为体系化培养军吏武将。   徐怀希望王番作为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承担整编荆湖北路诸州州兵的重担,也能在军制改革方面有所作为。   只要荆湖北路做出成效、功绩来,江淮、川峡诸路能推行下去,大越后备兵马也就充足起来了,到时候自然不怕跟赤扈人找消耗战。   “行,你所言我悉以记下,回去就写一个条陈给胡公!”王番说道。   建继帝及枢密院目前都极关切荆湖北路的一举一动,这么大的动作,王番当然要先找胡楷商议。   至于遣安州将吏临敌观战之事,王番当下便能决定,还特意使卢雄、王孔等人与安州兵马都监司一部分将吏,直接随徐怀前往楚山城。   卢雄、王孔、郑寿等人虽是王家私吏,但这些年跟随王禀、王番身边,所立功绩并不比寻常武将稍低。特别是卢雄,为守御巩县等事奔波不休,王孔、郑寿等人也都直接参与过第一次汴梁防御战。   因此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时,卢雄、王孔、郑寿以及朱沆身边吕文虎等几名家将,都得授六到九品不等的武散官。   有武散官出身,卢雄、王孔、郑寿等人此时随王番到荆湖北路赴任,也都可以在都部署司正式担当职事。   ……   ……   “上一次走桐柏山道还是天宣五年,短短数年时间过去,却已物是人非啊!”卢雄与徐怀站在码头前,看着身后山道旁的积雪,回想到当年护送王禀、王萱祖孙走桐柏山道与徐怀相遇的情形,唏嘘不已。   当然他之前也多次到蔡州或桐柏山,但要么前往蔡州城见胡楷,要么就在青衣岭与徐怀碰上面,却没有机会再走一遍桐柏山道。   卢雄此时也年过六旬了,而这些年南北奔波不休,也哀老得厉害,发须也都花白,瘦脸满是皱纹,却更显冷峻。   渡船过来,徐怀与众人登船。   此时淮河还没有冰封上,但临岸水流缓慢、长满芦苇的湾汊处,已有薄冰。   渡船乃排桨战船,十数桨手一起使力,如离弦之箭般往北岸斜驶而去,一炷香便到楚山城南的码头停靠。   安州兵马都监司的将吏,自有州学武士斋舍的官员出面接应——将他们拉到楚山来,是叫他们临敌观战,熟悉敌情的,不是来当大爷伺候的。   不过,卢雄、王孔都是与楚山关系密切的故人,特别是卢雄,对徐怀而言也是半师半友。   “卢爷,身子骨还是这么健朗啊!”柳琼儿得到消息,也早一刻在码头前等候,看到众人下船来,上前敛身施礼。   唐盘驻守青衣岭、徐心庵驻守罗山,这个节骨眼上都不可能脱身,但唐青、韩奇、殷鹏等人皆率部驻守于楚山或南岸的周桥;卢雄对他们算得上是半个师傅。   柳琼儿在宅子里已经准备好私宴,除了史轸、王举之外,其他人等,如徐武江、徐武碛、唐天德、徐四虎以及燕小乙、牛二等,都是卢雄、王孔的故人。   虽说徐怀难得开酒禁,但当前情势下,众人心里都牵挂着战事进展,也难尽兴饮酒,吃过几轮酒,看月色皎洁,卢雄、王孔也都无意急着前往偏院休息,与徐怀一并登上城墙连夜视看军情守备。   伪楚军行浅筑连营之策,调动数以万计的民夫苦役,于明溪河两岸修造营垒;敌军守备极为严森,楚山没有出城寨反攻的机会,也是马不停蹄的修建楚山外城墙。   战事如此吃紧,北岸集结逾三万民夫,在一个月时间里昼夜兼替,目前总算是将长逾二十六里的外城墙夯筑得成。   因为要保证所有的民夫在外围营寨的保护下,位于内线劳作,不受敌骑滋扰,筑城所需的石料、泥土、石灰、河砂、木材等等物料,都是从南岸运来,实际动用青壮逾五万人众。   这么多人的吃食、工钱以及诸多工具材料的消耗,一个月在这道外城墙上的开销就花出十余万贯钱粮。   光城墙建成还远远不够。   赤扈人在河东、河北、河洛等地攻城,已经大规模使用投石战械,容易垮塌的城楼自然不能建,但城墙之上需要建造更为坚固、两层原木作顶的战棚遮挡箭石;甚至这些战棚的基础还不能直接打在城墙上,要另造基础。   为保证出兵反击的通道,楚山仅北城就留有六座大小石券城门。   城墙外侧不开挖濠沟,但为了限制敌骑肆意逼近城下,会加筑一道挡马矮墙,到时候在外侧再填以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与外城墙形成三层障碍。   为了压制敌军投石器械的攻击,城墙内侧同样需要部署大量的投石机;考虑到操作的便利及精准,需要铺造更为稳定的基台。   考虑到大军压境,城墙有可能会部分或全部失守,城墙之内则要开挖内濠、修建一道内护墙,加强防御纵深。   如此一来,以城墙为核心的多重防御体系才算初步形成。   当然,城内还需要修建大量利于巷战、护墙坚固的坊院军营,道路都平整出来。   就整体而言,在之前的基础上,在一个月时间里将外城墙抢筑成功,仅仅是将楚山城的轮廓勾勒出来,使得内线建设更少受到敌军的袭扰,想要初见雏形,至少还需要两个月的工夫。   后续钱粮的投入也是巨大。   倘若不是这次从淮川、潢川运回如此巨量物资,全员进入战备状态之后,已然捉襟见肘的楚山肯定是无法承受的。   卢雄极目往远处眺望,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队骑兵的身影自东往西而行,北面几处烽燧点燃篝火为信,表示这队骑兵是敌军斥候,皱着眉头,说道:   “岳海楼此人极其难缠,他也知道楚山甲卒列阵而战,其部战力不足,难以抵挡,便用这种看似蠢笨的办法一层层推进,也叫人头痛啊!”   “……”徐怀点点头,说道,“楚山城初成规模,青衣岭更是依山傍险,都不惧敌军强攻,但岳海楼层层进逼,是很麻烦!”   “伪楚军前军主将乃仲长卿,”韩奇说道,“当年我们在桐柏山平息乱事,也是以抵近筑寨之法,一点点限制联军的活动空间,他不仅学得有模有样,还变本加厉了!”   楚山城及青衣岭,营城极为坚固,又有精锐驻守,不畏伪楚军能打进来,甚至伪楚军敢逼近列阵,他们都有自信杀得伪楚军骂爹喊娘。   问题是青衣岭营城与楚山城之间相隔六十里。   通常情况下,只要能守住青衣岭、楚山城两个关键节点,青衣岭与楚山城之间六十里重重山岭,在一些容易通过的浅隘修建一些坞堡,如石门岭军寨,便能将敌军拒于桐柏山外。   现在伪楚军通过进筑连营的方式,作势要将营垒直接贴近楚山、青衣岭修建。   如此一来,楚山城与青衣岭在石门岭外侧的联络就会被切断,倘若想通过桐柏山内部开辟的通道(幸亏不费一切代价开辟了淮源-青衣岭道)进行兵马部署的调整、相互增援,因为山道狭窄迂回曲折,至少需要多耗上一天。   而伪楚军都贴近楚山城、青衣岭营城修造营垒了,他们同样可以将坞堡修到石门岭之中,甚至驱使青壮民夫、苦役在石门岭之中开辟新的山道。   这样就会迫使楚山将有限的兵力分散到石门岭等山地更多点卡口防御。   到那一步,敌军的兵马规模上绝对占优,楚山怎么可能保证一点疏漏都无?   而六十里长的防线,一旦被敌军用这种看似笨拙的策略楔入,不仅桐柏山内部看似相对安全的生产建设环境会被破坏掉,楚山兵马固守楚山城与青衣岭两点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   然而此时赤扈人在各个战场都占据优势,徐怀也完全不能指望拖延时间岳海楼就会撤军解围而去。   甚至赤扈人在其他战场取得更多的优势及战果之后,还会源源不断的往淮上增派更多、更精锐的兵马参战。   也就是说,楚山兵马将被迫去强攻敌军贴近修造的一座座营垒,保证整条防线的完整。   然而攻守易势,楚山所付出的代价与伤亡,绝对要比单纯守青衣岭营城及楚山城这两点大得多。   “是啊,不能被动防御,还是要揪住岳海楼的尾巴,将他拽出来打!”徐怀悠悠说道…… 第二十六章 水攻之策   “拽尾巴?岳海楼滑不溜湫的,真阳城外开挖外濠不说,城内还加筑内城,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赤扈人同意他如此缓慢往楚山进逼过来,想拽他的尾巴太难!”   唐青皱着眉头,眺望远处被月色及白霜笼罩的原野,想不出稳如老龟、滑不溜湫的岳海楼,有什么弱点会被他们抓住,迫使其放弃进筑连营的策略。   “答案就在那里,而且我们早就有所准备,只是还没有机会实施——你倘若还想不到,就罚你今夜站这城头!”徐怀对唐青说道。   “水攻?”唐青脑海里闪过一念,压低声问道。   淮水以北、桐柏山北岭及大复山(青衣岭)以东、东北,地势低陷,而淮水、汝水上游以及发源于大复山(青衣岭)的溪河,入夏之后常有暴雨,使得这些地区常年都受水患的侵扰。   真阳、确山中部、东部平川地区,基本上都是淮水、汝水从上游携带大量泥沙,经历无数年冲积而成。   汝南、遂平等县,地势最低,水患也最为严重。   因为淮水上游入夏后降雨量要小一些,确山、真阳境内水患较轻,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年初徐怀回到楚山,召集众人商议防御策略,当时还没有想着要到周桥北岸筑新城,主要考虑青衣岭营城倘若被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敌军团团围困住,应如何解围。   当时就考虑在吴寨河上游试图造坝截河。   吴寨河又名青衣水,源出大复山东段青衣岭而得名,出青衣岭往北迂回到确山县城东南角折向往东,汇入汝水河。   倘若能在青衣岭营城附近造坝蓄水,必要时往不同方向决口,能将大水导往确山县城附近以及青衣水右岸,即确山东南部、真阳北部地区,以此确保敌军不敢仗着兵力的优势,长期围困青衣岭营城。   当然,这个设想是好的,实施起来却绝非易事。   受当世营造技术及粘合材料的限制,拦截大坝不可能造得多高,目前桐柏山深处所造数以十计的石堰都是尽可能的低,或者以多道石堰,逐级蓄水、抬高水位,以灌溉两岸的山田谷地,使险峻山岭深处宜于居住耕种。   技术上只允许建低坝、低堰,不能在蓄水期间被冲垮、冲塌,还要蓄足短时间内就能淹没数十里纵深的雨水,就决定在上游用低坝、低堰所围的堰湖足够大,工程量就有些惊人了。   同时还要保证决口后行洪方向受控制,对堰湖地形的选择就极为考究……   总之是一项极其复杂且耗费糜巨的工程。   也是亏得桐柏山这几年来大规模造围堰石坝拦水,积累了经验及人才,又有喻承珍这样的都水、营造大师加入,前后也是花两三个月的时间,将确山、真阳等地的地形勘测了一遍。   不过,最终因为糜费太巨,超过楚山承受能力而作罢。   现在楚山在周桥北岸造城,敌军以绝对优势兵力,以进筑连营的方式往楚山城进逼过来,意图从外线切断楚山城与石门岭、青衣岭的联系。   不过敌军其营垒主要分布于明溪河两岸。   同样的道理,楚山只要能在明溪河上游造坝拦水,使上游蓄积的雨水不走明溪河道入淮,而是往明溪河两岸疏导以淹其地。   明溪河两岸颇为平坦,疏导冲泄而下的洪水很难直接冲毁营垒,但将营垒周边的田地丛林淹没,变成水泽平湖,就断绝其彼此之间以及与后方真阳城、确山城的联络。   从而使一座座营垒变成一座座陷于水泽之中的孤岛,令虏骑难以驰骋其间,令其粮秣难以运输,到时候岳海楼想不退兵都难。   他不退兵能干什么,看着一座座营垒被楚山精锐攻破,他却没有办法增援吗?   当然了,明溪河两岸地形虽然也早有勘测,技术上不存在什么问题,但岳海楼也不是瞎子。   这边将数以千计的青壮民夫调往明溪河上游,岳海楼怎么可能洞悉不了这边的意图?   因此,岳海楼倘若不想坐看楚山在明溪河上游筑成大坝,同时又要对赤扈人有所交待,不可能无功就轻易退兵,就必然要出兵攻打明溪河上游或进攻楚山城。   这也就达成拽住其尾巴拎出来打的意图。   “即便能将敌军从营垒中逼出来野战,也绝不轻松啊!”徐武碛示意左右亲兵都退开一旁,低声感慨道。   众人皆神色严峻,他们说是步战不畏任何一支强军,更何况岳海楼所部伪楚军目前还达不到强军的层次,但不可否认的是双方兵力相差甚巨。   除开罗山、九里关以及青衣岭三个要点需要精锐驻守外,一些据险隘之地所建的坞堡营寨也需要分兵驻守,防止小股虏兵往桐柏山深处穿插、渗透,真正能集结到楚山城及南侧石门岭东麓的兵力,包括天雄军及州兵在内,仅有一万三四千众。   而岳海楼目前在明溪河两岸所能调动兵马就已经超过三万,还有近五千赤扈精锐骑兵窥视左右。   以摩黎忽为统领的赤扈骑兵,就是专程为盯楚山而来,甚至明目张胆的在明溪河左岸,与仲长卿部步卒演练步骑协同作战。   “眼下时机还不够成熟,伪楚营垒还没有大规模推进到明溪河西岸来,他们就未必会咬钩,而我们也需要一个月时间进行更周密的筹备,”徐怀看向唐青、韩奇、殷鹏三人,问道,“你们谁承担此任?”   明溪河上游地形狭仄,即便引敌军主力去攻打,也仅需要填入一厢精锐,后续根据伤亡,再往其中增补兵马即可。   目前楚山精铁产量大幅增涨,但一些战械以及精良兵甲的打造犹是耗时耗力,接下来一个月只能先重点加强一部,而非搞平均主义。   “此策既然是我先猜出,那当然是我去守黄羊寨!”唐青抢先说道。   黄羊寨位于明溪河上游右岸,原先乃是青衣岭都巡检司下辖的巡检军寨,原先目的就是与石门岭寨互为犄角,峙守明溪河溪谷及青衣岭与石门岭之间的缺口,以防小股敌军往桐柏山北岭与大复山之间的山谷穿插渗透。   此役要点就是先遣一部精锐以及数千负责筑坝的工辎兵入驻黄羊寨,将敌军吸引到黄羊寨之前进行作战。   肯定不能单纯防守黄羊寨。   要不然,敌军在黄羊寨附近也修造营垒,数千工辎兵根本就没有办法出黄羊寨修造截水大坝,压根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威胁了。   不过,黄羊寨位于石门岭与青衣岭往东延伸的低岗带南侧,世人称之为铁幕山,也是青衣水与明溪河的分界岭,十数丈、三四十丈高的丘山,在青衣岭东南往确山与真阳两县交界地带连绵延伸十数里,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   “我们早就想到,只是看你这脑瓜子能不能猜出!”殷鹏、韩奇说道。   “不用争了,就唐青负责去守黄羊寨,”徐怀说道,“一旦岳海楼被迫对黄羊寨用兵,要在明溪河上游抢出一块立足之地,也必然会同时对这边发动攻势!这边防守也不会轻松就是了!”   现在楚山刚刚建成外城墙,防御还很简单——过于仓促行事,岳海楼未必就会强攻黄羊寨,很有可能会趁一部楚山精锐分守黄羊寨之际,集中兵力强攻防御简陋的楚山城。   所以接下来一个月,也得进一步完善楚山城的防御。   次日一早,唐青先率其部数百精锐从内线绕道前往黄羊寨驻防;喻承珍也带着十数弟子,前往黄羊寨,对明溪河上游造坝拦湖进行更精准的测算。   楚山城走石门岭以东的外线,往黄羊寨约四十余里,半天便能抵达,但走内线,要先渡河到周桥,再走桐柏山道到淮源,渡河进入桐柏山北岭,从北岭与大复山之间新辟谷道东进,抵达黄羊寨。   内线足足要走二百五十里地,其间很多新辟山道还很狭仄,短时间内难以进一步拓宽,行军速度也快不了。   这也是石门岭以东外线不能轻易叫敌军以进筑连营之策逼近、切断的一个关键原因。   与此同时,楚山城进一步修造内外拒马墙、开挖内濠,建造数以十计的兵坊,打造投石器械。   在兵力方面,楚山劣势很大,但单纯跟岳海楼所部伪楚军比,楚山在物资充足、运输以及地利乃至天时方面,又占据绝对优势,现在就是要一点点的将这些优势发挥出来…… 第二十七章 传习   “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楚山城墙初具雏形之后,除了进一步完善以城墙为核心的防御体系外,也紧张建造一批坊院。   这些坊院,除了作为将卒驻营、官民住宅外,也是第一时间将培养武吏军将的武士斋舍迁到北岸。   武士斋舍设于州学之下,却是徐怀及徐武碛、徐武江、郭君判等人亲自担任学正、教习。   战事紧迫,武士斋舍初办都是搞两月一期的短期轮训,传习兵法军阵军纪旗鼓信令战械操训堪舆等事,骑射刀术则列入旁务,仅稍加点拨。   武士斋舍已办过三期,每期都八十到一百军吏不等,第四期规模就特别庞大。   除了从楚山选录的军将武吏外,宣威军溃灭后从焦陂等地逃归的三百多中下低军吏以及王番从安州选派到楚山临敌观战的五十多名军将武吏,都统统编入这一期武士斋士,总计多达四百人,总计编十二房修习兵法实务。   为了办好这期武士斋舍,徐怀特地从之前三期武士斋舍修习武吏里挑选一批优异舍生担当诸房领队、学纪纠察。   宣威军逃归中下层军吏还好一些,还能接受现状。   他们在焦陂遭受惨败,袍泽死伤惨烈,宣威军也已撤销,有武职散阶在身的军将还有选择,他们作为低级军吏,从此往后只能编入楚山行营听令行事。   楚山对他们掌握生杀予夺之权,更何况并没有将他们草草与乱卒溃兵混编,扔出去与敌军拼消耗,而是叫他们有机会学习兵法军阵,有机会平复创伤,休整心绪。   楚山物资再紧张,舍生作为预备军将武吏,饮食供应还是要好过普通兵卒,他们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却是安州选派到楚山临敌观战的五十多人,有六名指挥使、二十一名都将,他们听徐怀、徐武碛、周景等人传授兵法军阵堪舆等法,自然是心悦诚服,但是所有舍生不问以往阶衔,统统打散混编,领队、纠察学纪的,都还是天雄军中阶衔低微的青年军吏,他们心里就有些不爽了。   徐怀却不管他们的心情如何,而是开门见山说清楚,正式的全天授课就只有几回,可能十天、八天之后,所有的舍生都将以小队为单位进行实战,承担刺探军情、敌前袭扰、地形勘测等任务,直接与实战相结合。   倘若已经分组编队的人员之间在此之前不能彼此磨合,形成默契,不能彼此信任、依赖,到时候进入战场就得死伤自负。   而兵法军阵的传授,也非拘泥于《武经总要》几本兵书。   特别是都将、指挥使等中层军将,以大越规制,能得授武职阶官之前都会考校兵法。   短期传习也不可能从头到尾给他们梳理兵法军阵等最基本的知识要点,主要是结合具体的战例,提点各项注意,希望他们能有所提升;并以小队实战,让他们初步摸清楚敌军的特点。   此时军中武吏军将紧缺,也不可能长期脱离营伍,目前只能是通过一轮轮短期修习,对武吏军将进行查漏补缺,同时也让更多的军将武吏有共同生活修习的机会,促进内部的凝聚力。   而这一次斋舍传习,徐怀直接将淮上防线所面临的局势以及应对之法,细致入微的摆出来,与诸舍生一一剖析:   “……敌军此时依托明溪河沿岸的村寨,一步步往楚山城下推进过来,其以精锐甲卒、骑兵掩护苦役修筑寨墙,将一座座后方打造好的拒马拖到前阵。我们倘若出兵反击,兵马规模小了,不足以撼动其两翼守护兵力,出动兵马规模大了,他们迅速缩回后方已建成的营垒,令我们大费周章却一无所得。这也可以说是另一层意义上的高垒深沟。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如何攻其必救,令其出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而且是进入我军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战场之中与我军会战?所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便是无论所统兵马多寡,都要根据所处之地、所处之时,推敲利弊,择其利而去其弊,才能做到百战不殆!”   战争看似迷团重重,双方都会想方设法掩盖自身的意图、误导对方,但更多时候又是透明的。   楚山将大批精锐调往黄羊寨,又陆续往黄羊寨调动匠师、役工,岳海楼、仲长卿等人怎么可能会猜测不到这边的水攻意图?   因此在武士斋舍传习兵法,徐怀并没有对楚山将在明溪河上游筑堰截河的策略严格保密。   徐怀甚至将这点挑明开来,并将石门岭、青衣岭及包括楚山、真阳等城在内的堪舆图发放下去,着诸舍生分组先进行纸上作业,推演双方在明溪河两岸即将爆发的作战过程。   同时要诸舍生在这个过程当中,推算物资的消耗,以及对战械战具进行选择,更主要的是打破常规的排兵布阵,推敲在黄羊寨附近低岗区,以怎么的编队、阵形,才有可能更好的适应战场环境。   虽说早八辈子兵家对行军作战就有“兵形象水,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的深刻认识,但到大越立朝之后,行以文御武、以文治武之制,最终竟然演变成边州每有大的军事行动,皆由中枢授阵图战策。   将帅有着依赖中枢所授之策而战、轻易不敢逾越的心理惯例,怎么可能指望不败多胜少、怎么可能指望斩获辉煌的战绩?   在正式设立武士斋舍之前,徐怀就重点打破楚山诸将吏对“阵而后战”这一概念进行新的演绎,希望所有打破固有的思想牢笼。   即便这一期武士斋舍有安州所派将吏,徐怀传授也是不作保留,将统兵作战精髓说出、说透。   当然,旧的思维牢笼能不能破开,还要看诸将吏个人的悟性,以及返回荆湖北路安州继续统兵之后,能不能更少受以士臣为主的监司的牵制。   楚山兵马当然也讲阵法、也讲排兵布阵,极重视各种战械、长短兵刃、长弓短弩在阵列之间的部署,但在这方面对军将武吏则要有更高的要求,不能死照兵书所授阵图,还要更细致入微的去推敲敌我、地形、天时等诸多因素,更合理的排兵布阵。   战械与军阵的结合,徐怀也不吝啬讲解楚山对诸多战械的改进。   赤扈骑兵极其犀利,无论是王禀负责守御京畿,还是刘献驻守淮川,以及胡楷、郑怀忠、韩时良都注重打造战车编入军中,以车阵更好的保护步甲阵列,压制敌骑突击。   然而效果却有限,宣威军在焦陂所布车阵,都没能支撑多久,就被敌军撕开。   除了宣威军战力孱弱,从上到下意志没有真正经历血腥战事的淬练外,同时还受制于传统战车诸多弊端。   以偏厢车、盾车以及铁滑车为主的战车,传统都是木制结构。   倘若要造得轻便,难以抵挡铁甲重骑的突击,甚至在步卒对抗中,也难起到很好保护自身的作用,容易被对方的车械撞散架掉。   想要造得坚固,结阵达到“有足之城”的效果,就需要造重车。   然而重达八百斤到一千斤的重型车械,需要十人左右操作却还是其次,主要还是这种车械,行于压实的驿道之上,还没有什么,但离开驿道,进入土壤松软的野地,简直就是灾难。   即便用骡马勉强拖入战场,但列阵之后,却很难再跟随敌情的变化而变化阵形,很难不出现破绽、漏洞。   宣威军在焦陂以东所布阵列,就是被赤扈骑兵及仲长卿部反复拉扯,衔接出了岔子,会被一举撕开、突破。   世人不是没有想过铁铸车轮、车架子,但生铁所铸,比木作还要笨重,辙辕等部件还极易磨损。   即便炒炼法制备精铁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但除了精铁需要进一步锻打改良性能外,更主要是传统的炒炼法,每炉所炼精铁数量有限(大部分地区的生铁冶炼也是小炉子),难以用来浇铸车彀、车架等在当世看来颇为大件的铁械。   较为大型的铁械,如铁犁,铁犁主要还是先用生铁铸造,然后用灌钢法锻造刃口。   楚山这次所改进的瓶形高炉一步法炼制精铁,除了大幅提升精铁产量外,也使得铸造车彀、车架等大件铁械成为可能。   虽说精铁直接用于铸造铁械,性能肯定不能跟锻造兵械相比并论,但用于铸造中大型战车部件,同等坚固程度,却要生铁所铸轻上一半还多。   总之,楚山目前试制的精铁盾车,每辆重量控制在四百斤以下,同时车轮裹覆软木,以增加与地面的接触面积,用三到四名兵卒操作,使之在软松土地之上的移动,勉强合乎要求。   徐怀还是觉得目前所造精铁盾车太笨重了,但想要进一步改进,真正做到在战场上进退自如、便于结阵,最好是能控制在三百斤以下,却需要时间一步步摸索。   目前紧急所铸的精铁盾车,都会优先装备将负责于黄羊寨迎战敌军主力的唐青所部及侍卫亲兵营,但徐怀也拿出几辆盾车,给诸舍生演示步骑配合车阵作战的要点…… 第二十八章 破冰之谋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岳海楼也不着人禀报,与孟介在众骑簇拥下径直驰入营寨。   其时仲长卿、摩黎忽、蒋昭德等人站在一条横穿营寨、作为饮用水源以及排出废物的窄渠前出神,听侍卫提醒,就看到岳海楼驰入营寨,一并上前迎接:“枢帅何时到西岸来的,怎么不通知我等迎接?”   “军情如此紧迫,有什么好迎接的?我又不是没有长脚!”岳海楼挥手,不以为意的说道。   岳海楼说是大度,但其实他还是怕楚山渗透、刺探能力太厉害,担心自己提前暴露行踪,会遭遇伏击,还不如说走就走,来得安全。   岳海楼看向仲长卿、摩黎忽等人身后,好奇的问道:“你们适才在看什么?这么冷的天没有战事,还站在屋外吹冷风。”   “斥候探知楚山在淮水南北两岸的军寨储有大量石炭,起初并无在意,前两天听一名老窑匠说石炭覆于冰上,在日头下消融要快许多,”仲长卿禀道,“我紧急着人,今日找来一些石炭,这时候日头升起来,碾碎覆于冰面上,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哦,还有这事?!”听说这事,岳海楼大吃一惊,急忙走到沟渠前看个究竟。   天气已经大寒,虽说淮河还没有冰封上,主要也是水域广阔、水流湍急,但中小溪河、沟渠都已经冻得严严实实。   岳海楼走到横穿营寨、仅有三四步宽的沟渠前,看沟渠之中,已结一层厚冰,已拿碾碎的石炭将十三四步宽的冰面覆盖住,其他冰面都还暴露在外面。   虽说这时候日头很好,但天气太冷,站在日头下都感受不到什么暖意,直觉风吹在脸,像刀刮似生疼。   这种日头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办法将河冰晒融化的。   仲长卿拿铁铲将覆盖冰面的碎石炭铲去一些,露出下面所覆冰面,确实要比未覆冰面薄上许多,冰窝子里有水融化,伸手去摸,也没有特别寒冷。   这一幕叫岳海楼直蹙眉头,咂嘴叫道:“好狠的毒计!我还奇怪楚山沿淮河各军寨,储备那么多石炭是为何用——其用于炊事,明显又太多了!”   “储存那么多石炭,又有何用?他们难不成还想趁我大军渡淮后,用这些石炭将淮水数百里河面都覆盖住,挡住我们的归路?”孟介觉得岳海楼、仲长卿有些小题大作,不以为意的说道,“这得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石炭才够用?难道我们布防北岸的兵卒都瞎了眼,眼睁睁看着他们漫天遍野的走上数百里淮水河面去撒石炭?”   “你这蠢货,没事多读点书!”岳海楼瞪了孟介一眼,训斥道,“冰排之事,你也不是第一回见了,连这点计谋都想不透?”   水排又称凌汛、冰汛。   岳海楼与他麾下诸将,大多数都在西军任事多年,对黄河凌汛之事非常了解。   凌汛说白了就是黄河上下游的气温存在很大的偏差,会使得入冬后下游河段先冰冻住,以及春后上游冰层会先解冻。   这些都会促使上游流水因为下游的冰层阻塞而抬高水位,常常会形成大灾,淹漫河道两岸的土地。   淮河流域较短,淮上到淮尾的季节温差极小,通常说来不会形成凌汛灾害。   不过,楚山只要有能力在上游局部河段,提前叫淮水解冻,比如说在楚山新城以东三四里长的河道上,大面积洒上碾碎的石炭,使冰层提前解冻,就有可能形成凌汛。   虽说真阳境内的淮水北岸大堤,修造得比较坚厚,形成堵塞后水位抬高,未必会往北岸漫溉,但大量的碎冰拥堵,河水会漫溢到冰层之上流淌。   特别是到气温回升之时,这些都会叫下游段的冰层变得脆弱。   近两个月来,都是由仲长卿作为前军主将,以进筑连营的策略,从明溪河东岸往西岸一层层推进。   在此期间,仲长卿在明溪河东岸,除了确山、真阳两城外,在原有的村庄坞寨基础之上修筑十六座大寨,也已经在西岸修筑九座大寨。   每座大寨相距八到十二里不等,中间还有数量更大的哨垒,这使得他们将前阵环环相扣的推进到距离楚山城十数里外。   楚山军小股兵马出击,他们自然不怕,倘若楚山精锐尽出,他们就依赖这一座座大寨踞守、彼此间相互增援,令楚山兵马无功而返。   这种笨拙手段,目前看很有效,特别是楚山健锐士气及兵甲战械,普遍要强过他们之时,能有效的利用优势兵马,将楚山兵马限制在明溪河以西。   而接下来,他们就可以往石门岭东麓逼近。   虽说这一策略得到镇南宗王府及二皇子的认可,但还是有大量的赤扈将领不解、不满,认为汴梁楚军动作太迟缓。   东路平燕军强攻下寿春北岸的凤台城,就几次遣使过来,催促这边要么强攻楚山城,要么分一部兵马准备渡淮南下,配合他们渡淮强攻寿春。   岳海楼也不可能自己认为进筑连营之策有效,就能一意孤行,完全不理会三皇子屠哥及平燕军将帅的多次要求。   他也是秘密用一批精锐,暗中替换淮川守军,摩黎忽也令阔惕部进驻淮川城,准备等淮水封冻住,即渡淮进入潢川、固始、霍邱等地寻找战机,配合平燕军从凤台渡淮。   岳海楼却没有想到,楚山在淮水沿岸军寨储备大量的石炭,竟然暗藏这样的毒计!   特别是此时,金牛岭以东、淮水南岸的罗山县还在楚山军的控制之下。   楚山完全可以在师溪河口以东扒开淮水南岸的大堤,在上游形成凌汛之际,疏导大水往师溪河以东的潢川、固始等地漫灌,恰好是以水攻掩袭他们渡淮兵马的退路。   看着沟渠之中覆盖碾碎石炭的冰层,确实消融要快上许多,岳海楼皱着眉头说道:“我军层层进逼,楚山却只是修筑城池,并无大的反击动作,我都很困惑,徐怀怎么沉得住气,难道不怕我们将营垒修筑到石门岭东麓,将其他外线联络彻底截断,然后再从石门岭寻找空隙,继续往桐柏山腹地楔入?”   “所以这厮料定我们会按耐不住,一定会出兵渡淮南下,所以在这上面给我们设下套子?”孟介经岳海楼提醒才恍然大悟,啐骂道,“贼他娘的,这杂碎用计好生歹毒啊!要不是仲长卿这边得幸窥破其计,冯世兆、阔惕真要率兵马渡淮,岂非要吃大亏?”   “这也是未必,”岳海楼摇了摇头,说道,“用兵在于权变,楚山有破冰之计,不过是阻我们兵马后撤之路,但渡淮兵马后路被淹,完全可以往东、往淮南腹地穿插。楚山的破冰之计,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叫淮水南岸数百里之地都变成水泽。目前有三皇子屠哥率平燕军主力吸引淮王军主力,我渡淮兵马未必有事,只是形势会变得更诡异复杂罢了!总之,要睁大眼睛盯住楚山的一举一动,徐怀绝非易予之辈!而且其诡计多谋,切不要以为窥破其一秘得可以大意了!”   “我也是如此觉得,”仲长卿蹙紧眉头说道,“徐怀应不至于将所有解围的希望,寄托在破冰击溃我渡淮兵马之上。这件事本生就有诸多不定之数……”   “那冯世兆怎么说,就在淮川干耗着?”孟介问道。   岳海楼说是掌握六万汴梁楚军,但都是在投附赤扈后,一路接收诸部降附兵马凑出来的,兵员及基层武吏鱼龙混杂,战斗力也参差不齐。   一直以来,岳海楼主要还是以应州汉军为班底,打造一支精锐战力,兵甲战械乃至钱粮,都尽可能倾斜过去,也是都统统编成马步军,以提高其机动作战能力。   这部五千人规模的马步军,岳海楼交给嫡系大将冯世兆统领;不管岳海楼多器重仲长卿,也不会叫他染指这部马步军的指挥权。   现在楚山明摆着要在淮水河冰上动手脚,岳海楼当然不想叫手下不多的精锐战力渡淮——到时候就算可以往淮南腹地穿插以避凌汛,但这部马步军被隔拦在淮水南岸,岳海楼短时间内没有办法调其归来,倘若北岸有什么岔子,又如何应对得及?   不过,三皇子屠哥那边催得急,之前都答应从淮川出兵渡淮,突然间改变主意,楚山有破冰之谋这个借口,能否取得三皇子屠哥的谅解?   岳海楼有些犹豫的朝摩黎忽看过去,问道:“那颜将军,你以为我们当如何而为?”   “倘若不渡淮,这边还是要对楚山施加更大的压力!”摩黎忽说道。   照摩黎忽的本意,他们撤消渡淮之想,这边照旧策进行就可以了,但他们并不能完全不顾及军中的不满声音,还是需要做一些事,应付他人的责难。 第二十九章 吸引   在楚山兵马撤出时,淮川城残剩的屋舍不仅被纵火烧尽,城墙也被挖塌多处。   一堆堆篝火熊熊燃烧着,雪花在篝火上方纷飞而下,寒夜冷冽,上千名民夫苦役即便深夜,还是被驱赶到城头修缮城墙。   用木架子将缺口紧紧支撑住,十数人站在缺口两侧,喝着号子,用绳索将石碾拉起来再一并松手,不断的夯打填入缺口、拌入石灰的泥土。   不远处,一队队人马在北城门后集结起来,举着火把缓缓出城,前端已经淹没在汹涌的夜色之下,偶尔能听到战马发出一声清亮的啸鸣声。   清晨时分,在城头劳作了一夜的民夫苦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简陋的营地,换另一班民夫上城继续修缮城墙。   这时候一支骡马队驼着数以千袋的米粮从北城门进入淮川城,在兵卒严密监视下,将一袋袋米粮卸入仓房。   这支骡马队从陈州北部出发,在途中走了五天,将粮食卸下来,在淮川休整一日就要踏上返程,然后承担下一次的运粮任务。   而城中上万民夫、苦役,也多是从陈州强征过来的青壮,与运粮队彼此很多人都沾亲带故,这一早就有人找到苦役营地,捎送些衣物、吃食。   “城里连着三个夜晚都在腾换兵马——新腾换进来的人马,兵甲看着不错,但军纪军容要差许多,昨日就迫不及待出城,去攻打北面还没有撤离的两座村寨,抢了好几十个年轻妇女回来!”   苦役营地的角落里,一名削瘦的中年汉子坐在土墙后,嚼着同乡送过来的麦饼,慢悠悠的说道。   另一名穿土布短袄的青年站在土墙后,两人错着身子,一边低声交谈,也将远处的情形都看在眼底。   ……   ……   “淮川密报!”   徐怀正持钝头长枪与牛二对练,看到周景走进偏院说淮川有新的消息传来,一枪点在牛二所持铁盾之上,筋骨爆发一股巨力,将牛二连人带盾震退数步,然后将长枪扔到一旁,接过周景递来的秘信,读过后拍着大腿叫道:   “好,岳海楼这头老狐狸,还是免不了要喝我们的洗脚水!即刻传令徐心庵,着他秘密将人马调归周桥!”   楚山早就注意到岳海楼秘密将精锐兵马腾调淮川的迹象。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不管岳海楼有多么不愿意,在赤扈东路平燕军及燕蓟降附军意图渡淮全力进攻寿春之际,必然会要求岳海楼所部从侧翼牵制淮王府兵马。   然而,徐怀却要考虑,一旦他们在明溪河上游筑坝意图暴露,渡过淮河的这支伪楚军精锐,会不会转向进攻罗山、信阳?   这会使有限的楚山精锐被迫两线作战,处于更为不利的形势上。   因此,徐怀使密间有意向仲长卿泄漏生煤吸热将促使冰层加快消融一事,打消岳海楼从淮川调动秘密集结的精锐兵马渡淮南下的念头。   于冰层之上铺覆生煤,是能够促使某一河段的冰层加快消融,但能否形成足够规模的凌汛灾害,进而威胁到下游两岸,这是当世完全没有办法确定的事情。   一方面受冰层厚度的限制,一方面受楚山到淮川之间河道地形的限制,还有受天气变化的限制,以当世对水文、气候及河道地理的认知及营造手段,很多事情压根就没有办法精准控制。   诸军寨储备生煤,最初的意图,也是楚山目前能确切掌控的,就是覆盖碎煤,能使军寨之前小范围的冰层变得薄弱,从而令敌军难以趁寒冬季节,进逼到淮水南岸、沿金牛岭北麓部署的军寨;令虏骑没有办法绕过楚山城,直接去威胁南岸的周桥。   此时成功迫使岳海楼打消另遣精锐兵马渡淮南下的意图,同时将岳海楼所部精锐兵马都吸引到明溪河西岸的正面战场上来,才是徐怀真正意图所在。   一方面在明溪河以西战场上,楚山还是占据绝对的地利优势,另一方面也能将徐心庵所部精锐秘密调到中线,将精锐兵马集中起来使用。   如此一来,除了唐盘所部守北面的青衣岭,新编第六厢陈子箫部守罗山新城(寨),天雄军四厢精锐及侍卫亲兵都集结到正面战场上来。   条件成熟,就可以拿明溪河筑坝之事作为诱饵,迫使岳海楼其部从龟壳一样的营垒里走出来进行会战……   ……   ……   十一月底,除了天雄军第二厢唐青所部全部从内线调动移驻黄羊寨,并在黄羊寨以东,临近明溪河南岸位置修筑数座临时营寨外,工辎营三千匠军也携带工具以及一辆辆运土的小推车、挑担,从淮源出发,经桐柏山北岭与大复山(青衣岭)之间新辟山道东进黄羊寨。   楚山这么大的动静,几乎同时间就引起伪楚军前军主将仲长卿以及亲率赤扈骑兵在前军配合作战的摩黎忽的注意。   他们也第一时间知会在上蔡督战整个淮上战场的岳海楼。   仲长卿行进筑连营之策,当然清楚明溪河上游乃是必争的战略要地。   在楚山早就设立黄羊寨巡检司控扼明溪河上游地区之时,仲长卿也很早就在明溪河上游以东、铁幕山南麓新建一座大寨,作为将来争夺明溪河上游丘岗控制权的据点。   得知楚山往黄羊寨大规模调动人马,岳海楼也是第一时间赶到铁幕山南寨。   雪止天霁,虽说寒风依旧凛冽,但万里无云的苍穹下,视野极为开阔。   众人都能隐约看到十三四里之外的明溪河粼粼波光,也能看到数以千里的人,正在明溪河原河道侧旁挖土开渠。   “他们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在西边新挖一条沟渠,是想将明溪河的流水往西引?”孟介困惑不解的问道。   对不学无术的孟介,岳海楼甚是无语。   仲长卿耐着性子给孟介解释道:“……楚山是要在明溪河上游造坝拦水,但填土造坝之时,为避免降雨影响填土,所以才需要另挖渠道排水!”   “为了堵原有的河道,还要新挖一条河道,这不是白费劲吗?”孟介挠着脑袋问道,“岂非接下来为了堵新挖的河道,还要再挖一条河道出来?楚山这些孙子,脑瓜子犯傻了?”   仲长卿也有些忍不住想翻白眼,耐着性子说道:“明溪河上游的天然河道,加上两边的浅陷溪谷,有三四百步宽——想要造一座大坝填堵,耗费时间颇长,所以需要挖引水渠以防天降大雨。而新开挖的引水渠,只需十数步宽就可以了,之后填起来会非常快,不需要另挖引水渠了!”   “他们将明溪河上游堵起来干嘛,不让我们喝明溪河里的水?”孟介问道。   岳海楼截住孟介的话头,蹙着眉头不确定的问仲长卿:“明溪河上游溪谷并不深阔,仅仅将河道堵死,似乎对下游威胁并不大?”   “徐怀这几年在桐柏山大造围堰拦截溪河,灌溉坡田谷地,但就所拦截的溪河之水,规模都不是很大,”仲长卿说道,“我也曾考虑过楚山有可能踞黄羊寨在明溪河上游造坝拦河,着人潜入明溪河上游反复确认过,仅仅是将河道堵住,所截之水不会对我们下方的营垒造成多大的威胁。不过,单纯为填塞河道,征用千余民夫劳作月余就足够用了,而楚山这次在黄羊寨集结的民夫役工,似乎有些多了——我昨日紧急着人潜入桐柏山深处,种种迹象表明,桐柏山腹地还在动员更多的民夫役工到黄羊寨来!”   “你是说楚山这边除了拦截河道外,还要在两边的山谷里造低堰,以便春后蓄积足够多的雨水?”岳海楼震惊问道。   因为桐柏山寒冬降雨非常有限,这也是造坝拦河的最佳时机,待入春雨水渐盈,就能蓄足雨水,凭空造出一座悬在明溪河中下游诸营垒之上的大湖。   大湖一旦倾泄而下,明溪河两岸皆成水泽,一座座营垒就会陷为孤岛!   仲长卿苦涩的点点头,说道:“此事看似不易,但楚山似乎就是有意这么做!”   “眼下似乎只有强攻黄羊寨这条路最为容易了!”摩黎忽蹙着眉头说道。   岳海楼、仲长卿有些苦涩的点点头,说道:“看来只能如此……”   虽说楚山在明溪河上游如此兴帅动众,有可能是攻其必救之策,但他们不可能坐待筑成大坝之后再来强攻。   到时候不仅大坝筑成,黄羊寨附近的防御体系也将更为完善,而楚山城也将逾加坚固,非强攻能下。   倘若他们到明年春后也什么都不做,就放弃明溪河两岸费如此气力修建的连营撤军,他们又如何对汴梁交待,对镇南宗王府交待?   “切,白费这么久的劲,还不是杵着脖子要强打!”孟介不满的嘀咕道。   仲长卿满心苦涩,却没有办法对孟介的不满辩驳什么:   要是早知如此,两个月前数万兵马就蜂拥还没有建造外城墙的楚山城下强攻,却是更有利一些…… 第三十章 接战   天晴云淡,寒风吹刮残雪。   清晨的薄雾还在寒冬枯水季瘦若小溪、仅河床乱石间有涓涓细流的明溪河上面翻滚,苇草枯黄,数只黑羽黄喙的寒鸦凛然立于一茎凋零的树梢头。   数十名神情肃穆的甲卒簇拥着几辆精铁盾车,峙守在两道长岗间的豁口处。   在冷冽刺骨的寒风下,将卒脸皮被吹晒得黢黑,像沉默的黑色石头;有人席地而坐,有人结阵守在盾车后,都没有什么心思交谈。   豁口前山坡上的灌木、杂木已经被砍伐一空,视野打开来,能看到好些虏骑在远处沟冲间逡巡不去。   “十一叔,胡兵会不会趁雾气未散杀过来?”   虏骑散得特别开,好像满山满谷都是他们的人,还时不时以小队为规模,在坡脚拉起速度驰骋一阵,这叫站在精铁盾车后一个瘦削后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心里发紧。   这么冷的天,后生握住长矛的手心都渗出汗来,抑不住内心的慌乱,声音都有些发颤的问道。   “胡狗子就是散得开,你仔细数数,实际一百人都不到,你个嫩瓜娃,慌乱作甚?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吓唬你们这些嫩瓜娃的——这大冷天,你都能冒出汗来,浑身绷得跟落水狗似的,我看没等胡狗杀上来,你就要软瘫在那里了——现在不用你盯着,坐下来省点力气。”   一名精壮汉子悠闲的坐在土疙瘩上,嚼着甜草根,咂嗼着清甜的滋味,浑不在意的说道,   “胡狗子精得很,我们这里守得跟刺猬一样,他们人数并不比我们多多少,才不会凑上来自讨没趣。他们但凡真要敢撞过来,我们杀得这群胡狗子鸡飞狗跳就是!胡狗子看似凶猛,但杀起来不难的,他们又不是铜头铁臂——看他过来,端住枪往前戳就是,他闪得快,把枪收来再戳。别想太多的心思,也记得不要想东想西,每次戳插,控制好力劲,不要用太大力,几下就把劲给泄了。浅戳重戳,三浅一重、九浅一重,这种平时操练再熟,临阵也会慌乱,但在战场上多戳几遍,也就会渐渐掌握住火候了。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交给铁栓子他们,但你不能手软,你手软就会害了铁栓子他们,更不能拔脚逃跑。心里怕不打紧,但不能拔脚跑……”   “我就是有些心怯,但怎么可能会跑?我还想拿下首级功,好有资格参加乡吏考试呢!”后生将长枪架在盾车上,蹲到精壮汉子身边,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臂袖管,问道,“十一叔,乡司现在也紧缺人手,你怎么还留在军中?”   精壮汉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袖管,笑道:“你觉得我叫胡狗子砍断一臂,就不能拿刀再杀胡狗子啦?你看看我这把刀……”精壮汉子将佩刀解下来,拿残断的左臂肘压住刀鞘,拔开给后生看雪亮的刀身,说道,“就凭这口刀,你十一叔我还能再宰杀十个八个胡狗子,你叔使刀的本事,要比拿笔的本事强呢——要不然,将战场交给你们这些嫩瓜蛋,能不出漏子?”   “呜呜……”身后远处的号角声吹响起来。   “北面已经干上了呀!”精壮汉子回刀入鞘,转身往东北方向眺望过去,两军两三千人马已经在明溪河南岸的一个小山坳前交锋上了。   精壮汉子与后生立身之处,是两座低矮长岗之间、名叫黑狼沟的一处豁口。   黑狼沟前坡缓,后坡较陡,堆积很多乱石。   两侧长岗虽说都只有十数丈高,但谷深崖险,是非常典形的断陷地形,使这处黑狼沟成为左右十里范围之内,从南侧往明溪河右岸溪谷逼近的必经之地。   建继元年的最后几天,伪楚军在铁幕山以南,于明溪河中游两侧抢建出两座营寨,作为往黄羊寨进攻的据点。   这两座营寨距离黄羊寨较远,又地势开阔,楚山军见派小规模兵马袭扰没有作用,便索性不管,只是在黄羊寨南侧、东侧继续修筑防御工事。   而在黄羊寨的西北方向,辎工营也已经扎下营寨。   数千匠军一面开挖疏水渠,一面趁着连续一个月都没有雨星子降下,赶紧往河床两侧的开阔溪谷挑运泥土。   上千辆独轮小车,不断将泥土运填到溪谷里,还要绊入大量的石灰;为此在黄羊寨西侧的山里,新建了十数座石灰窑,仅烧窑工就征用两三百人。   像筑城一般,将泥土拌入石灰、河砂、碎石一层层夯实。   在迎水之面,还会沉入大量装满碎石的竹笼子,以抵挡波浪、暗流对坝体的冲蚀。   行辕计划是争取在元月中旬之前就将明溪河道截断,先小规模蓄水,之后才有条件在截河土坝的基础之上,沿着左右十数里的地形继续堆土建造围堰。   倘若伪楚军始终没有动作,行辕就计划春后在黄羊寨以西围出一座南北东西各约十四五里纵深、高出明溪河中下游约二十丈的湖泊来。   看楚山如此架势,伪楚军哪里敢赌楚山只是在虚张声势?   倘若拖延到春后山湖围成,他们被迫灰溜溜撤军,要如何面对汴梁及宗王府的责难?   为此,伪楚军只能被迫沿明溪河,加快往上游推进的过程。   伪楚军之前就在铁幕山南麓筑有一寨,紧接着从铁幕山南麓往南,于明溪河中游筑营垒,那里地势开阔,有精锐虏骑觊觎一侧,楚山也予以容忍。   不过,楚山都不可能容忍伪楚军将前阵营垒修筑到距离黄羊寨仅五六里外的地方。   一个要进,一个坚决不让,双方最终在黄羊寨下方七里外、距离黑狼沟仅千余步的山坳前爆发作战。   这处山坳,北侧乃是明溪河右岸溪谷,可以进攻黄羊寨;南侧则可以绕过一系列断断续续、地势崎岖的长岗,进攻石门巡检司所在的石门岭军寨,甚至切断石门岭寨与黄羊寨的联系。   晨雾还未消散,楚山三营精锐在山坳北侧的溪谷及侧旁结阵,上千伪楚军手持刀盾长矛、簇拥偏厢车、盾车,顶着如蝗群覆盖过来的箭雨,往上方缓慢进攻。   这一幕叫站在黑狼沟豁口的年轻后生,看了心里隐隐发紧。   楚山在黄羊寨集结战兵不过三千余众,而敌军以在明溪河中游河谷建造的两座营垒作为据点,集结兵马超过两万人。   数以千计的虏骑更是遮闭明溪河右岸数十里方圆平川,很显然是要阻挡从楚山城及石门岭寨的兵马增援黄羊寨,然后以绝对优势的兵力,轮番进攻黄羊寨。   这时候一队骑兵出黄羊寨,往黑狼沟这边驰来。   黑狼沟北坡较陡,来人为保护战马,将战马聚拢坡脚,他们踩着乱石攀爬上来。   看清楚来人面孔,精壮汉子激动叫喊道:“节帅过来督战,兄弟们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徐怀登上黑狼沟,看到独臂精壮汉子,笑道:“魏大牙,我调你去暨博峭乡司当司事,你死赖在军中不肯走,很不给我面子啊!”   “我以往打仗喜欢缩后面,给节帅丢脸了,但那么多兄弟都战死沙场,我实在没脸再缩回到后面去了,”魏大牙咧嘴说道,“要不等将胡狗子赶走,节帅给我一个更大的官当当?”   “行啊,待将胡狗赶走,给你挑个美差!”徐怀笑道。   魏大牙仍是潘成虎的旧部,老家就在玉皇岭边上,拳脚、刀术很是不错,是歇马山的老匪,在第一次北征伐燕于大同城就率数十桐柏卒投归楚山。以他的资历、身手,都足以胜任指挥使了,但他这人生性滑脱,一直到奔袭太原一役之前都没有立下过硬的战功。   太原城北拦截战,可以说是楚军与赤扈精锐第一次正面交锋,魏大牙所在的兵马都由徐武碛等人率领参与此战,死伤惨重。   魏大牙也是于那一役,被斩断左臂。   不管怎么说,魏大牙也是老人,又在血战中致残,诸部回到桐柏山,徐怀又在信阳等地广设乡司,便决定将魏大牙跟其他有功、但不得不退出营伍的基层武吏一起,都调往乡司任吏。   却不想魏大牙一改旧性,死活不愿退出营伍,就一直留在军中,到现在还仅仅是一名副都将。   黑狼沟地势高,徐怀眺望南北形势,便席地坐一块石头上,看魏大牙身边的那年轻后生长得白净,相貌跟魏大牙有些相肖,讶异的问道:“这是你的子侄?”   楚山父子兄弟皆从军者很多,但尽可能会异地安排,却不是防备有什么弊端,实是父子兄弟倘若有人战亡,会即刻安排其他人退出交战,不至于使一个家庭受到的打击太惨烈。   这种安排也会跟底下的将卒都交待清楚,但父子兄弟想要在一起彼此有所照应,目前在楚山也不会制止。   “我本家侄子,叫魏启,是老魏家唯一出的读书种,”魏大牙将年轻后生拉到徐怀跟前,大咧咧的说道,“进来混点战功,好去考乡吏!今天是第一次上战场,都快憋不住尿!”   目前楚山(申州)置信阳、楚山、淮阳三县,乡司(巡检司)更是多达三十四处。乡司以巡检(巡检使)为主官,另外会根据实际情况设数人到十数人不等的司事、经承、书办等吏以佐其事。   徐怀目前对州县及乡司的选吏标准,以及之前已经在诸衙司任事的衙吏,除了常规考核外,都要求到营伍历练,而且对到厢军、工辎营及天雄军都有不同的时间要求。   单纯在相对安全的工辎营历练,要求时限最长;到最为危险的前垒驻军,要求时限最短;立有战功,时限更可以从宽。   这么做,除了使州县乡司官吏都能知道营伍征战的艰苦,行事更为务实外,另一方面也是徐怀察觉到将一批不得不退出营伍的基层武吏安排进乡司任事,还是受长期影响所致,或多或少受到以士子为主的旧吏群体压制、排挤,徐怀索性就将进入营伍历练作为楚山选吏的硬性标准。   当然,立有战功将卒或军将武吏子嗣,则可以豁免。   徐怀这么做,也是从各方面保障将卒在楚山的地位,以与他们所付出的牺牲对等起来,以此从根本上保障将卒有坚韧的作战意志。   要不然的话,把将卒踩在脚底下,又指望将卒怀有极高的荣誉感浴血奋斗、保家卫国,这现实吗?   “你觉得敌军兵多将广,担忧我们打不赢这一仗?”徐怀早就注意到魏启打量北面的战场时神色有些沮丧,笑着问道。   “魏启绝非此念,魏启以为我军据天时地利人和,节帅又骁勇善战,令敌军惊畏,此仗我军必能大获全胜。”魏启说道。   “到底是读书人,很会说漂亮话啊!”   徐怀感慨道,   “你初临战场,有担忧有畏惧是很正常的,这是我要求所有州县乡司诸吏都需要上战场看上两眼的缘故。淮上的战局,可能会胶着相当长的时间。诸吏要是对战场势态的发展,对我军将卒浴血奋战的种种情形都不清楚,在腹地听到敌军是数倍之多,听到其他战场有种种不利消息传来,心里怎么可能不慌张惊疑?不过接下来几天,你会看到,敌军不管怎么轮番进攻,又不管怎么使诈计,他们都没有办法咬下我们一块肉。而我故意放着野狼沟这个颇为重要的节点,不填一座军寨,故意在黄羊寨仅放两三千战兵,就是要敌军产生错觉,以为再加一把劲就能将这根硬骨头啃下来——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轻易放弃,才会一次接一次的扑上来咬!”   徐怀又跟魏大牙说道:“你这边人手有些少,我多给你一队人马守野狼沟——不过,他们都是武士斋舍的舍生,你别拿着他们给我浪战!守野狼沟有压力,及时派人去找唐青请援。守住野狼沟,并且使部下伤亡尽可能少,才算是真正有体面!”   武士斋舍第四期舍生有四百人,徐怀这次将他们直接调入黄羊寨参与阵战…… 第三十一章 将计   魏大牙往沟下瞥了一眼,随徐怀到野狼沟来的有两拨人:   一部分侍卫亲兵,十数人在史琥的率领下已登上野狼沟,负责警戒,更多的侍卫亲兵则在山沟下待命。   还有一部分则是武士斋舍的舍生,还都是宣威军于焦陂溃灭后逃归收编楚山的军吏;他们这时候才从山下往豁口处攀爬上来。   这些军吏一个个都健壮枭勇,但进入武士斋舍修习才一个多月,当然不能指望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有改头换面的变化。   从他们从乱石间往豁口攀爬散乱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并没有真正形成相互倚峙的配合,甚至还有意想在徐怀面前展示灵活敏捷的身手,多少有些争先恐后的样子。   放在魏大牙在歇马山落草那些年,他看到这些精壮汉子,自是会两眼放光,心头发痒,但这几年投归楚山,眼界却是拓宽不少,对这些家伙就多少有些看不上眼了。   论单打独斗,魏大牙部下大概没有一名兵卒,是这些精壮汉子的对手,但彼此集结三五十列阵而战,魏大牙有自信打得这些军吏回家找妈去。   魏大牙虽说决意留在军中,但油滑的性子却不会轻易改变,咧嘴叫苦道:   “节帅,您要觉得老魏这边人手不足,多调些老实听话的农家子弟给我,也好管束,谁敢临阵逃脱,老魏直接打断他们的腿。这些大爷一看就要骑到老魏头上拉屎撒尿的主,我要是管得狠,抽他们两军棍,谁被惹急了掏出刀来捅我两下,我找谁哭去?节帅啊,你赶紧将这些大爷安排到别处去,我伺候不了啊!”   “别跟我讨价还价,这一期四百多舍生,都要直接放到前阵及侧翼参与作战,也不是单塞你这边;而第二厢诸都将里,谁能不能管住这些人,我看得比你清楚!”徐怀打断魏大牙的叫苦,说道,“你要是担心这些人不受管束,军纪用严了,有谁会捅你的暗刀子,日后我替你算清楚这笔帐!”   “这些舍生都是将来的军吏苗子,多伤亡几个,我也没有办法交待啊——新造盾车颇为好使,节帅你调几辆给老魏呗!”魏大牙咧着嘴,讨价还价道。   精铁战车即便是初步改良,也要比旧式好用太多,只是目前铸制规模有限,即便都补充到黄羊寨来,也只能先编入需要在溪谷开阔地带结阵作战的兵马。   魏大牙率部踞险掩护侧翼,目前还没有得到一辆精铁盾车。   旧式轻车都是木轮彀、木制车架,在满是乱石的沟谷之间拖行几次,堪堪就要散架,哪里能比精铁所铸的盾车或者冲车模样的铁滑车?   “下一批军械补充过来,我吩咐唐青给你留两辆!”徐怀说道。   说话这会儿工夫,北侧溪谷的战事便因伪楚军进攻不力后撤而暂告一段落。   魏大牙探头看了两眼,咧嘴说道:“这些狗脚子进攻不够猛啊,这么快就一泄千里?周老狍都没有过瘾止痒啊!咦,唐军侯怎么下令收兵了,不叫周老狍他们杀出去狠狠的去捅他们的腚!”   “岳海楼所部不是不够猛,是岳海楼以为楚山在黄羊寨以西修筑堰乃虚张声势诈他们,这是想将计将计,反过来引我们上当!”徐怀说道,“这时候就比谁更能沉得住气,何须急于一时毙敌多寡!”   岳海楼、摩黎忽在明溪河两岸集结近三万人马,徐怀也有信心在野战中胜之,但楚山伤亡不可能会轻,短时间内也会失去继续攻坚折锐的能力。   现在大越诸处战场,皆是敌强我弱,不清楚哪个战场会像宣威军一般再出大纰漏,楚山当前只能采取最保守的作战策略,尽可能的保存住实力,以备不患。   同时将明溪河两岸的战事多拖一两个月,让更多安州、随州等地的兵卒将吏轮换过来参战,刷一刷经验值,对未来的局势,只会有好处,而不会有坏处……   ……   ……   楚山在明溪河上游大兴土木,岳海楼不得不应,但如徐怀所预料的,岳海楼内心深处更怀疑这一切乃是徐怀虚张声势。   岳海楼如此怀疑,当然有他的道理。   目前楚山在黄羊寨以西的辎工营寨,除了着手往溪谷河道填土筑坝、开挖引水渠外,也确实在大规模清理、平整低堰选址所在的杂树灌木及浮土;翻山越岭集结过来的青壮民夫、辎兵规模也确实是极大,有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   不过,真要想在明溪河上游造堰围湖,威胁中下游六七十里、地势开阔的平川区域,却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同时这里面也充满很大的不确定性。   春后未必多雨,造堰围湖不能蓄足雨水,当然谈不上威胁;而入夏后倘若连续数日遭受倾盆暴雨,太过脆弱的围堰会在哪个地方决口,可能就非楚山所能决定?   岳海楼也很清楚徐怀虽助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但并不能改变南朝政局为士臣所掌控的局面,他通过细作,也清楚襄阳每年拨给楚山的钱粮有多可怜,徐怀真舍得投下那么大的代价(几乎可以再造一座楚山城)围堰造湖,仅仅是为了逼他们撤军?   谁能断定徐怀虚张声势的意图,不是为了将他们主力诱出来,然后利用楚山在明溪河上游占据的地形之便,试图在黄羊寨前将他们一举重创?   徐怀惯用诡计奇谋,岳海楼当然是倾向后者更有可能。   岳海楼因此也是针对性的,将战斗力不强的兵马部署于前阵,轮番往黄羊寨前发动进攻,希望以此为诱饵,将楚山在黄羊寨的精锐兵马引诱出来到黑狼沟以南、以东开阔地带,以真正的精锐甲卒及摩黎忽所部精锐骑兵在那里予以夹击。   虽说接下来十数日,每日都有战斗,但岳海楼并无意从黑狼沟右侧的狭窄地形,强行往黄羊寨前突破,更想着“将计就计”,将楚山在黄山寨主力诱往开阔地带会战,战斗的烈度自然要比想象中低得多。   而楚山始终坚守黑狼沟一线。   伪楚军试图抢占黑狼沟,楚山则出动精锐或抢占黑狼沟,或将先一步抵达黑狼沟的伪楚军击退,但也会止步于黑狼沟东北侧的溪谷。   即便有几次将伪楚军进攻阵列打溃,楚山兵马也绝不东进半步,稳如老龟。   在此期间,明溪河上游河道正式截断,将更大范围的围堰选址清理出来。   而楚山以城墙为主、多墙多濠防御体系也大体建成,两万多青壮民夫得以脱身,携带各式工具,从内线山道进明溪河上游正式着手修造围堰。   岳海楼算计落空,这时候硬着头皮再从黑狼沟强攻,这时候形势对他们则更为不利。   此时,武士斋舍第四期四百多舍生,被调派到前阵参与十数日的列阵作战之后,这一轮短期修习便算正式结束。   安州兵马都监司所辖五十多名武吏返回安州,轮换第二批武吏前来楚山临敌观战;其他诸部推荐进武士斋舍修习的武吏,也悉归各部,但原宣威军逃归武吏,约二百五十人,除了一百人补入侍卫亲兵营外,约近一百五十人就地编入第二厢。   天雄军第二厢,自唐青以下,除营指挥使、都将之外,基层武吏仅有一百五六十人,现在加强一倍,这使得以军将武吏为核心的兵马,变得更为坚韧。   同时徐怀还将在黄羊寨参战的两营州军,直接编入第二厢。   第二厢第一个完成五营两千五百正卒满编。   而第二厢主力始终坚持在黑狼沟附近结阵作战,对地形更为熟悉,甚至趁作战间歇,还尽可能平整内侧崎岖不平的地形,使步骑与车阵配合作战更为紧密。   然而岳海楼一直更期待将楚山精锐诱出来,将帅没有摧坚折锐的意志与决心,前军哪里可能会有多强的战斗力?   伪楚军十数日来,前阵非但没能斩获什么战果,每日还死伤一二百、二三百人,累积下来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   虽说岳海楼在野狼沟以东集结两万兵马,诸部轮番上阵,这些伤亡平摊到诸部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十数日作战没有丝毫的进展,军心怎么可能不沮丧、低落?   犹豫不决、进退失据的苦果,岳海楼只能自己强咽下去,将好不容易攒起来、一直都分散诸营养精蓄锐的精锐兵马冯世兆所部六千人马,都调到野狼沟参战。   摩黎忽也绝不愿真看到楚山筑成围堰,他们被迫放弃花那么大气力于明溪河两岸修造的连营撤回真阳、确山等城,也是令两千赤扈精锐下马披甲参与对野狼沟、黄羊寨的作战。   赤扈精锐极其精准的箭术,确实是给楚山健锐造成不少伤亡,但在严密的护盾及车阵保护下,发挥的作用,远没有岳海楼、摩黎忽他们所想象的大。   而岳海楼在应州汉军基础之上,苦苦攒下的精锐,可能都经历过不少攻坚血战,作战经验丰富;而在岳海楼有意的放纵下,这些兵卒凶残暴戾,悍不畏死,个人战斗力也极强。   不过,无论是作战意志、兵甲战械,相比楚山精锐都相差太远,又如何撼得动楚山精锐所结坚如磐石一般的战阵?   伪楚军也打造大量偏厢车、盾车投入战场。   然而木车想要车轻便,结构强度就弱,而重逾八百斤、上千斤重的重型战车,不能提前用骡马直接拉到阵前,需要用数名乃至十数名健壮辅兵在泥土松软的战场推动前行、变阵,怎么可能不笨拙?   更关键的是楚山精锐阵列守得坚如磐石,就可以将投石器械拖上战场,部署在后阵轰碎敌军前阵。   当世投石弩还很笨拙,一架大型投石弩,通常需要上百青壮一并操作,才能投掷足够远的距离,将石弹抛砸到敌军阵列之中。   这种大型投石弩所需要的部署空间很大,楚山甲卒后阵也只能部署两到三架,然而一次投掷三四十枚散石弹,相距三四百步如天女落花一般,投入伪楚军阵列之中,杀伤力绝不容小视。   步弓抛射的距离通常仅有一百二十步到一百五十步之间,举盾便能抵挡,然而数斤乃至十数斤重的石弹,从三四百步外抛砸过来,有几人能轻松持盾抵挡?   城墙之上为防投石机,都是用双层原木搭建坚固战棚抵挡,普通的盾牌如何抵挡?   虽说伪楚军前阵有重型盾车、洞屋车,但强度也要比双层原木作顶的战棚差得多,抵挡不住三五十斤的石弹轰砸。   而伪楚军前列阵脚不能做到稳如磐石,就没有办法对等的在战场上部署投石战械进行对抗。   强攻数日,所谓精锐损伤惨重,却无多少战果,岳海楼不得不暂时放弃强攻黄羊寨的计划,将兵马撤回营垒休整。   而此时已经进入二月,大地开始回暖。   淮水今年冰封期不到一个半月,而真正能供人马通行的时间不足一半。   赤扈东路平燕军渡淮南下,没有充分准备去强攻寿县、固始、霍邱等城池,也是草草劫掠一番,就匆匆回到淮水北岸。   有淮水阻隔,春后不虞敌军有能力再渡淮水,楚山在南岸预留兵马,大部分也都得以渡淮进入楚山、石门岭寨及青衣岭营城——陈子箫率第六厢兵马,也重新进驻潢川、光山等城寨。   即便如此,徐怀犹没有想着举兵反攻退守坚固营垒的伪楚军,而是继续在黄羊寨以西修造围堰。   造堰围湖,不仅将令伪楚军放弃明溪河两岸的营垒撤走,同时也将令敌军再也不敢大规模进入明溪河两岸地区,更不要说大规模围攻楚山城了。   当然,黄羊寨的防御体系也需要大幅加强,毕竟要防止敌军在进攻楚山城之前会再一次强袭黄羊寨;需要在黄羊寨与青衣岭之间开辟一条贯穿青衣岭与铁幕山衔接山岭的通道,使得距离更近的青衣岭营城与黄羊寨互为犄角。   造堰围湖也能减轻明溪河两岸的洪涝灾害。   当然,在如此恶劣的局势下,这只能算得上小利了…… 第三十二章 撤军   桐柏山的春季温暖而湿润,连日绵绵细雨,一层层将天地山野洗涤得更为清绿明亮。   虽说春后并无倾盆暴雨降下,但山岭积雪融化,加上断断续续的绵绵春雨,围堰所造的黄羊湖水位还是缓缓上升。   渐次淹没原明溪河上游的河床、溪谷,淹没两岸低陷的洼地,一座座矮丘、低岗,这时候则成了湖中的孤岛。   围堰虽说造成,但浩大的围湖工程并没有就此停止。   明溪河发源于青衣岭南麓以及石门岭西麓,山间溪涧众多,汇聚诸岭之间的雨水,入夏后常因频繁的暴雨天气,而使山洪频发。   楚山为抢在雨季来临之前,将围堰造成,于岭岗间绵延十数里的土堤还是单薄了些。   花费这么大气力在明溪河上游围堰造湖,总不能在将敌军从明溪河两岸逼退之后,就任山洪、汹涌暴涨的湖水将围堰冲垮啊!   因此二月中下旬之后,初步填土堆成围堰之后,数万青壮民夫、匠军并没有从黄羊寨撤走。   除了堰堤进一步加宽加厚外,还开采大量的石料,将大大小小的石块装入大竹笼,沉入堤脚抵挡风浪暗流;同时还用大块石料修造水闸、排洪沟、溢流坝等水利设施。   总之等黄羊湖蓄满水,敌军不退,就决堤泄水;敌军若退,花这么大气力围出来的黄羊湖也要用于民生,不至于日后成为悬在明溪河两岸百姓头上的巨大威胁。   关键是敌军撤走之后,楚山下一步的计划,也是要将明溪河两岸数十万亩良田屯种起来,以补楚山粮食的匮缺。   即便暂时没有太多钱粮,将黄羊寨打造成青衣岭营城那般崔巍雄峻,但也需要在当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增强,将其要塞化,防止敌军日后再往楚山城下进逼过来,会先强袭黄羊寨。   只要黄羊塞不失,只要黄羊湖悬于平川之上,敌军就不敢大规模进逼楚山城下。   一月进攻黄羊寨失利,岳海楼亲自接掌战场指挥权,仲长卿率部驻守黄羊寨以东仅十里外的铁幕山南寨,几乎能随时观察到楚山人马在黄羊寨以西修筑围堰的动静。   时间转眼就到三月底,眼见阴雨天气密集起来,也无好的办法应对楚山军依桐柏山坚垒固守的龟缩战法。   一队骑兵冒雨驰入铁幕山南寨,岳海楼与摩黎忽翻身下马,神色沉默的解下雨蓑,扔给身后的侍卫,与出来迎接的仲长卿等将,往衙署里走去。   “枢帅,诸多失策皆长卿之责,长卿愿往宗王府自请罪罚,但这边真不能再拖下去了,当早作决断!”仲长卿说道。   很快就将进入雨季,黄羊湖一旦蓄满,楚山就有可能会出兵明溪河沿岸,将他们驻扎在明溪河两岸营垒里的驻兵缠住。   到时候,黄羊寨什么时机决堤,楚山兵马什么时机从明溪河沿岸突袭撤出,主动权都在楚山的掌控之下,他们可以将两者之间的配合控制在极短的时间内之间进行。   他们驻扎于明溪河沿岸营垒的兵马有办法及时应对吗?   会不会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倾泄而下的大水挡住归路?   “进筑连营乃是我做出的决断,二皇子也应责罚于我,与你何干?”   岳海楼脸色阴沉的挥了挥手,又详细询问仲长卿这几日所观察到的黄羊湖围堰修造的进展。   得知楚山在黄羊寨附近已经重新开挖出一条泄洪渠,截曲取直,重新从野狼沟西侧接入明溪河主河道,此外楚山还征调青壮民夫,于青衣岭与铁幕山之间开辟新的道路,岳海楼禁不住长叹:   “错过这次机会,想再直接进攻桐柏山就难了!”   纵观中原战事,南朝诸将守御地方,核心都放在城寨治守之上,有几人会像徐怀这般,一开始就将桐柏山作为一个防御体系进行打造?而且还极尽一切手段,将桐柏山的地利用尽。   年前,他觉得楚山难啃,是基于楚山兵军作战悍勇、意志坚韧,但整个桐柏山在防御上还是有很多的薄弱点。   比如说尽歼宣威军,他们拿下淮川城,果断派遣精锐渡淮,就可以占据潢川、光山,出兵袭扰罗山、信阳。   又或者说,更为坚定的直接进逼楚山城下,形势也远没有现在这么难看。   当时楚山都没有筑成外城墙,提前建成的内城仅四五百步见方,外加附近几座军寨,他们真的就没有办法啃下来吗?   这其实也是当下宗王府、汴梁乃至他们内部质疑最大的声音。   不过,事情都已经到这一步,是苦果也得咽下。   他这辈子经历那么多的风浪起伏,还不至于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住。   不过,单纯将兵马从明溪河两岸营垒撤出来,不难,他们现在还有时间,不怕楚山会出兵纠缠。   关键是撤到哪里去?   单纯撤回真阳、确山两城,与楚山近距离对峙,这不是不可以,但这么多兵马压在汝水右岸,需要源源不断的从后方输运粮秣过来,除了会产生大量的额外消耗外,粮路也容易被重新占据明溪河一线的楚山兵马所袭扰。   岳海楼发现孟介、冯世兆、蒋昭德等嫡系部将,以及很多之前被士臣压制没有出头之日、降附之后统兵作战要悍勇得多的降附将领,对大略之事考虑颇少,他更愿意倾听仲长卿的意见。   “楚山除了正日夜操练水军外,徐怀从淮川西撤之后,还将淮川、潢川、光山等地数百名船匠也都集于信阳、周桥两地,大造战船,”仲长卿说道,“我们倘若还是只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对垒楚山,始终会落于下风。以长卿所见,除开上蔡、新蔡等少数汝水右岸城池外,我军当都撤到汝水左岸,作长期对峙的准备,并在汝阴(颍州治)集结工匠,打造战船、操练水军……”   “那颜将军,你觉得呢?”岳海楼看向摩黎忽问道。   这次到铁幕山南寨来,就将摩黎忽拉了过来,除了摩黎忽才是镇南宗王府真正的嫡系将领外,也注意到摩黎忽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个冲动、好斗而且踞傲的赤扈青年了。   淮上战局发展如此不利,摩黎忽从头到尾至少在公开场合都没有说过什么怨言。   “每次与徐怀相战,我都有无力之感,此次也不例外;然而细想,战局如此不顺利,却非战之败,或应对失策,”摩黎忽感慨道,“或许此厮乃南朝最后的砥柱名将,我们将其纠缠于淮上,便是为王帐效尽最大的气力——我觉得仲将军所言有道理。中原有句老话,不虑胜,先虑败。打不赢楚山,总比被楚山杀得丢盔弃甲、大败涂地要强得多。岳帅尽管安排,宗王府那边,我会尽力替岳帅分说!”   “多谢那颜将军体谅!”岳海楼朝摩黎忽拱拱手……   各处战场,就淮上进展最为不利。   这时候摩黎忽能帮他们说话,即便宗王府还是会有很多将领质疑、不满,但也必然有人会想,他们在淮上所遭受的状况应是实情,而非托辞。   ……   ……   春光明媚,徐怀走进院子里,看到柳琼儿站在廊前,正弯着身子,将如瀑一般的秀发浸到铜盆之上清洗,露出晶莹剔透有如脂玉雕琢的雪白颈项来。   徐怀示意仆妇退到一旁,上前帮柳琼儿揉洗秀发。   柳琼儿觉察有异,侧过头见是徐怀,问道:“岳海楼撤军了?”   “撤军了!”徐怀说道。   “怎么都不出兵追击,就这么让他们舒舒服服的撤走?”柳琼儿双手扶住铜盆,享受徐怀的揉搓,好奇的问道。   “大半年都绷那么紧,累了,不爱了!谁爱追谁追去,我就想好好躺上几天,在你怀里!”徐怀说着话,手就要往柳琼儿身前伸过去。   “别沾湿我裙裳!”柳琼儿伸手掐了徐怀一下,让他乖乖替她揉洗秀发,说道,“你一身脏臭,都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好好梳洗了,我叫人打两盆水,帮你上下好好洗一洗!”   “这个主意好!”徐怀笑道,手里加快速度,三两下就帮柳琼儿洗好长发,拿清水冲洗干净。   柳琼儿拿布巾稍稍搓干秀发,简单挽于肩后,便吩咐仆妇将高脚木盆搬到院子里来,烧起热水,帮徐怀将数月来都没有怎么脱下来过的铠甲一层层解开。   徐怀舒舒服服的泡在热水里,享受柳琼儿嫩滑的小手在他身上揉搓,舒服的闭上眼睛,感受到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   楚山将卒这些年南征北战,一刻都未得停歇,这次又是数万敌军簇拥桐柏山前,绝大多数人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过活,确实是极为疲倦、劳累。   现在敌军撤走,岳海楼也并非好相与之人,殿后兵马警戒必然森严,说不定在撤军时还部署什么暗招,等着楚山咬钩。   现在这情况,楚山不要说不容出岔子了,伤亡稍大一些,就有可能会产生很多不利的影响。   因此,徐怀宁可更保守一些,等各地的战局都成功进入相持阶段、积蓄更多的军事实力之后,再部署反击不迟! 第三十三章 纵深   汴梁楚军从明溪河两岸撤出,往确山、真阳两城收缩,这是楚山早就预料中的事情。   因此对徐怀来说,也就是绷了小半年的神经可以稍稍松懈下来,在温熙暖阳下舒舒服服的泡个热水澡,叫柳琼儿帮他将一身污垢洗净。   柳琼儿忙碌了半天,将徐怀身上的泥垢擦净,春日暖融,身上裙裳原本就轻薄,沾水贴在纤盈的腰胯上,玉色隐露。   徐怀泼水过去,叫裙裳湿透,腰臀曲线毕露,说不出的丰腴诱人。   柳琼儿伸手打了徐怀两下,见徐怀伸手要将她拽入木盆里,连忙求饶:“这水又脏又臭,你饶了我,赶紧起来,待换一盆清水,帮你再冲洗干净!”   “你所着衣裳也都湿尽,待换清水,与我一起来洗一洗!”徐怀拽住柳琼儿柔腻小手不放,死缠烂打说道。   柳琼儿见徐怀死皮赖脸的样子,还抓住她的小手直往水下按,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吩咐仆妇在屋里另置木盆烧热水倒进去;她还没有大胆到与徐怀在院中日头下合浴。   徐怀与柳琼儿合浴尽过兴致,便在柳琼儿满是馨香的卧房里睡去,算是难得给自己放一个假;日常之事,自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打理军政,也无需他操心太多。   汴梁楚军从明溪河两岸撤走,对楚山众人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按部就班的去做。   消息传到襄阳,却是难得的大捷。   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顾蕃等人作为士臣领袖,对徐怀及楚山众人始终都没有多好的观感,但得知岳海楼从淮上撤军的消息,也是一并兴奋的赶到宫中,给建继帝传报喜讯。   “还是靖胜侯能当重任,不负期许!”赵湍听到敌军从淮上撤退喜讯,也是激动得难以自已,看向周鹤、高纯年等人说道,“诸公替朕好好想想,朕当如何赏赐靖胜侯,以慰其功!”   从去年入冬之后,赤扈人再一次发动攻势,陕西高峻阳、顾继迁两部人马,被迫撤到渭水以南,依秦岭北麓的城寨对抗凶悍虏兵,此时渭水以北的陕西大部,包括京兆府在内,都已陷落敌手。   杨麟率部增援河洛,接替巩县、偃师二城防务,使得郑怀忠得以集结精锐兵马增援平陆。   河洛方面,虽然巩县、平陆两城都没有丢失,但敌军已在两城修筑坚固营垒,填以数以万计的健锐兵卒,大造投石机,日以继夜轰砸城墙,使得两城残破不堪,伤亡也相当惨重。   敌军一日不从平陆、巩县城下撤走,河洛形势就一日不能叫人安心。   淮南,虽说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最终撤回到北岸,但这并非淮王府军战斗力多强,实是淮水冰封期太短,令平燕军不敢在淮南滞留。   淮王府大将韩时良原先率部固守泗州城,打退燕蓟降附军多次进攻,斩获不少战绩,但淮王赵观担忧泗州孤悬淮水以北,倘若遭受到围困,会使淮王府麾下不多的精锐战力受到重创,二月下旬就下令韩时良率部放弃泗州城,撤到淮水南岸。   赤扈人意识到江淮乃水泽之地,骑兵进退不便,此时已于徐州、汝阴搜罗工匠、打造战船、操练水军。   待其水军有成,势必会再度威胁淮南。   目前确凿以硬实力逼退敌军者,仅有楚山。   还是在宣威军溃灭之后,楚山确保了淮上防线岿然未动。   而整个淮上防线,乃是襄阳最根本的藩屏,赵湍与殿中诸公都难以想象淮上防线倘若被敌军撕开,他们要如何应对。   “江东转运使年前着人献来千匹绫罗,陛下一直都舍不得用,或可赏楚山之功!”周鹤奏道。   “就一千匹绫罗,岂非显得朕太小家子气了!”赵湍哈哈笑道,“靖胜侯非奢侈之人,可以少赏点,但楚山那么多将士浴血奋战于前垒,襄阳再窘迫,也不能叫他们寒心,诸公想办法,看能不能凑出二十万贯银钱,着靖胜侯论功行赏!”   见建继帝神色坚定,周鹤等人皆呼:“陛下圣明!”   淮南、河洛、陕西战事胶着,不容乐观,但还不至于直接威胁到襄阳;此时敌军从淮上撤军,众人总算能睡几天安稳觉,众人也都觉得襄阳虽说窘迫,确实不能太小家子气了。   刘衍守舞阳虽说没有遭遇大战、恶战,但作为淮上防线的主将之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功赏钱酌情递减一些,却不可以没有。   当下商议由武威郡王赵翼代表襄阳前往楚山宣旨分赏,诸公便起身告退。   襄阳皇宫是在原监司府邸基础上改建,格局狭小,不足汴梁皇宫十之一二。   走出皇宫比寻常城寨还要略小的宫门,乃是一条仅百余步长的甬道,往前则是枢府大院。   周鹤身为宰执,位在胡楷、高纯年、赵翼、吴文澈等人之上,居首走在甬道之中。   宿道两侧乃是宿卫墩台,城墙高耸,使得甬道显得狭仄,日头西斜,温熙阳光照亮一片城墙,却使得行走于甬道之中的众人在阴影时,显得脸容黯淡。   周鹤突然停下步伐,众人都疑惑的朝他看过去。   “河陕此时已难说自安,淮上虽然熬过这个冬季,但后续敌军继续往汝颍聚集而来,陛下在襄阳也难安宁啊,”周鹤沉吟稍许,转过身来,看向高纯年、胡楷、吴文澈、赵翼、朱沆、许蔚、文横岳等人说道,“这个冬天,陛下日夜操劳,已削瘦太多了,以襄阳为都,或许不是长久之计啊!”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怎么接周鹤的话。   襄阳距离直接临敌的舞阳城仅四百里。   即便是胡楷、朱沆、许蔚、文横岳等人,并不支持迁都,却也无法否认这点距离,是远远谈不上有战略纵深的。   一旦舞阳被破,南阳受敌,襄阳形势就可以拿危在旦夕来影响。   这个冬季,众人心绪难宁,主要还是担心淮上防线一旦被虏兵撕开,左右宣武军很难守住第二道防线,虏兵就随时有可能直接杀至襄阳(樊城)城下。   “襄阳居天下之中,联络江淮、河洛、陕西,此时河洛、陕西酣斗正烈,我等妄动南迁,恐怕河洛、陕西将卒军心难定啊!”胡楷微微感慨道。   他不是不知道赤扈大军直逼淮上,襄阳到淮上之间的战略纵深太浅,但此时陕西、河洛还能勉强支撑住,不仅仅是以襄阳为中枢,兵马、物资调集便捷,同时也督促诸将卒坚守前垒城池血战不退。   倘若弃襄阳而南迁,且不说这会给物资、兵马调度带来诸多不便,单就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就很难顾料。   “当然不会立时就着手迁都,但胡相不觉得我们此时要有两手准备,以防不测吗?”周鹤眯起老眼,看着胡楷沉吟说道,“这个不测,不仅仅是淮上有没有可能守住,还要考虑淮南啊……”   胡楷沉默无语,他虽然不主张轻举妄动以伤军心士气,但又不得不承认周鹤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说到底还是淮王府军不能叫大家放心。   倘若淮王府军不能守住淮水中下游,十万兵马一溃千里,赤扈骑兵渡过淮水,昼夜之间便能饮马大江北岸,到时候将直接威胁江南两浙,令江浙动荡不休。   而此时襄阳所能筹得的钱粮,有半数以上,乃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及两浙路供给。   而此时在江淮之间,除了淮王府军守卫淮水中下游外,再没有一支能叫人稍稍放下心的兵马镇守;而往南才是大越真正的腹地。   见胡楷及许蔚、文横岳等人都沉默不语,周鹤朝钱尚端看过去,说道:“诸公意思,钱郎君应该明白了吧?陛下跟前,还要钱郎君旁敲侧击先提个醒啊!”   钱尚端虽然在朝堂的地位不如周鹤、胡楷、高纯年等人,论血脉之亲也不及武威郡王赵翼及朱沆,但建继帝受封景王韬光养晦期间就追随左右,他才算是建继帝身边真正的近臣。   建继帝脾气有其刚硬的一面,诸相很多事情都着钱尚端先在建继帝那里打个铺垫。   钱尚端朝左右看看,见众人没有谁有反对之意,便朝周鹤点点头,表示他记在心底。   周鹤又朝赵翼拱手,说道:“陛下颇为信服靖胜侯,郡王前往楚山劳军,或许问一问靖胜侯对这事有什么见解……” 第三十四章 新湖   “父皇今日这么有兴致,好像宫里整个都沾染了许多喜气!”   缨云走进原经略安抚府小游园改建的御花园,看到父亲今日午后难得没有召见臣公议事,在内侍省监乔继恩、御营司左宣武军都虞候凌坚等人附近,颇有闲情逸致的欣赏春日暖阳下悠然游动的锦鲤,走过来敛身施了一个万福。   “……”赵湍笑盈盈的看着缨云走过来,说道,“连日来苦坐殿中署理政务,不觉得春光将逝,难得午后有些许闲暇——你看这锦鲤!为父之前几次走这园子里来,都没有注意到这池子里有这些个锦鲤呢,难道我眼神就这么不济!”   “这些锦鲤是女儿年后才着人捉养进去了,却都是胆小的主儿,这园子里有人走动,就都躲到假山下的洞穴里去了,父皇怎么能瞧见?定是今日父皇的好心情,感染到它们,都一溜游出来叫父皇欣赏哩。”缨云走近过来,从一旁宫侍手里抓了些鱼食,一点点扔到池子里,逗得锦鲤在水里欢跳扑腾,荡起一层层涟漪。   “……”赵湍哈哈大笑,说起来今日这么好兴致的由来,道,“胡虏南侵以来,各地烽烟此起彼伏,城池一座接一座沦陷,亿万黎民百姓惨遭杀戮践踏,为父即位之后,就没有一天是寝食安顿的。今日难得传来好消息,叛将岳海楼在楚山没有讨到便宜,终于丢盔弃甲撤军而去,为父也是难得松一口气。”   “哦,都说靖胜侯骁勇善战,果真没有辜负父皇对他的信任哩!”缨云微张檀唇,歪着脑袋问道,“父皇可有想好怎么赏赐靖胜侯?”   赵湍感慨道:“为父刚刚与诸公议事,就是商议赏赐靖胜侯及楚山将卒之事。现在生灵涂炭、百废待兴,襄阳用度也极紧缺,能拿得出手的赏赐实在有限,东凑西凑,也谈不上有多丰厚,为父担心不足以补偿楚山将卒在淮上浴血奋战所付出的牺牲啊!”   “靖胜侯乃是为国为民赤诚之人,父皇赏赐多寡都是其次,恩宠诚眷,他定能感受得到的,”缨云说道,“不过,倘若圣旨乃父皇亲笔所书,靖胜侯说不定能加倍感受得到!”   “对,对,”赵湍说道,“还是你鬼机灵,这道圣旨合该为父亲笔书写才对。”   赵湍跟乔继恩说道:“你着人去跟钱尚端说,给楚山的圣旨朕来笔书,省他一桩事!”   钱尚端资历不及周鹤、高纯年等人,因此没有直接跻身宰执之列,但以礼部侍郎、知制诰,兼领舍人院,负责草拟制诰诏令,也是受到极大的信任。   “缨云公主也是的,陛下难得走出书斋散散心,这一番话,不是又要将陛下往书斋里赶嘛?”乔继恩假装责怨笑道。   “我亲自调了茯苓玉芝膏犒劳父皇,父皇即便辛苦一些,一定不会责怪缨云的!”缨云吐着舌头,娇笑道。   “正好你也闲着,帮为父想想这道圣旨当如何写!”赵湍说道。   “靖胜侯到底是如何打赢这场仗,叫叛军丢盔弃甲逃走了,缨云都不知道,可没有办法帮父皇您分忧啊!”缨云拽住建继帝的袍袖说道,“要不父皇您先给缨云说说,靖胜侯到底是怎么一个骁勇善战,好不好?”   “我算明白了,你是专门跑来听故事的!”赵湍笑道。   “缨云就是看到父皇难得这么好的兴致,才好奇的嘛!”缨云娇嗔道。   “靖胜侯当初从京中救下缨云公主护送到巩县,他怎么个骁勇善战,缨云公主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乔继恩在一旁笑道,见缨云公主脸露羞怯,暗感少女终是难免怀春。   乔继恩又朝建继帝瞥望过去,见建继帝神思悠远,似乎并无注意到缨云公主的神情,又或许是有别的思量。   乔继恩便将有些话摁在心底,不去点拨。   “徐怀确是用兵奇才,为父之前担心他好用奇谋,失之稳健,但观他这次守楚山,真是彻底放下心来!”赵湍收回缥缈的心思,跟缨云说道,“为父难得跟自己告个假,便跟你好好说叨说叨!”   ……   ……   武威郡王赵翼在地位高崇,目前在襄阳执掌宗正府,却没有什么事权。毕竟将襄阳城翻遍,实在没有什么宗室皇族事务需要他负责。   因此这节骨眼上,他成为前往楚山宣旨的最佳人选。   谁叫他闲呢?   武威郡王赵翼抵达周桥,徐怀特意与史轸、王举、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赶到北岸来迎接。   站在浮桥前,眺望北岸已经建成的楚山城,武威郡王赵翼张着嘴,半响才说道:“距离我上次离开楚山,这才过去多久,你们就在大敌压境之下,将这城建成了?”   “楚山没别的能耐,唯手快尔!”徐怀开玩笑说道。   “楚山在给陛下的奏章里,说岳海楼数万大军,最终是被你们在铁幕山与石门、青衣岭之间围出的那座黄羊湖吓走。我起初还难以想象,是你们仓促之间围的湖太大,还是岳海楼胆子太小,”武威郡王赵翼感慨说道,“我这趟真要看看,你们仓促之间围成的湖到底有多大……”   “郡王爷来得正是时候,水闸已经落成,计划就是明日开闸放水。今日郡王爷先到北岸城池好好歇息,明日请郡王爷到黄羊湖一观!”徐怀说道。   伪楚军此时不仅仅从明溪河两岸撤出,其主力还撤到汝水左岸,仅在右岸真阳、确山、新蔡、上蔡等城留驻少许兵马。   武威郡王赵翼这次不过来,徐怀都打算发兵将真阳、确山、新蔡等三座城池的敌军逐走。   整个汝水右岸,绝大部分地区已成残地,这些残城早一日收复、晚一日收复都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当晚便先给武威郡王赵翼接风洗尘,次日一早徐怀便亲领一队侍卫,陪同武威郡王前往黄羊寨参观放水典礼。   黄羊湖长期存在,足以威胁敌军不敢轻举进逼楚山城下。   而春后明溪河右岸到石门岭之间,已播种下大片的春小麦等作物,明溪河也需要尽快恢复灌溉、航运的功能。   黄羊湖连接明溪河的水闸,是整个堰堤最为重要的一项工程。   考虑到水浪的冲击,水闸选址也极为巧妙,乃是用四座相距极近的巨石充当闸坝基础。   在四座巨石之间,将浮土铲除后,全部用上千斤重一块的长条石用灰秣砌铺闸口水道;梭形闸坝除了选用长条石环环相嵌,中间还凿孔浇灌铁水凝固,与巨石抱死。   这么一来,将闸门打开,黄羊湖的水就可以通过新渠,流入明溪河原有的河道之中。   三孔水闸之上又铺设石桥,使得整个堰堤都将是北接青衣岭、往南经石门岭前往楚山城的新驿道的一部分。   用绞车将嵌入闸坝槽口之间的挡水板一一拉起,清澈的湖水激腾流入新渠,翻腾出白色的浪花;再看长逾十三四里的堰堤以及前方浩渺的黄羊湖,赵翼真是难以想象,这里一切与楚山城,都是在大敌临城之际建成。   “我听你说过,之前还想在青衣岭北面再围一湖,这么一来,敌军真是不敢进逼楚山城下了啊!”赵翼说道。   “那边不围了。”徐怀说道。   “为什么不围?”赵翼疑惑问道。   徐怀不能说之前能在大敌临城之际,建成楚山城及黄羊湖,纯粹是宣威军溃灭,叫他从淮川、潢川等地运回上百万石的物资。   这些物资已经消耗一尽,短时间内楚山挤不出四五十万贯钱粮,再在青衣水上游围堰造湖。   徐怀淡淡笑道:“总得留根硬骨头在外面,叫岳海楼来啃啊!”   赵翼哈哈大笑,说道:“也是!有你镇守淮上,我们在襄阳真是不用太担心什么啊!”   赵翼也不会忘周鹤、高纯年等人对他此行的委托,示意徐怀将无关人等遣开,仅留史轸、王举等有资格知悉机密的数人在左右,说道:   “淮王府军兵马并未大损,但年前年后却接连丢去徐、泗、颍、亳等淮北诸州。周相、高相他们还是担心淮王府没有谁有楚山这般坚定意志,淮南有陷敌之忧啊。淮南若被虏兵突破,饮马长江就是旦夕之事,到时候江南、两浙动荡,襄阳半数钱粮就没有着落……”   “怎么,周相、高相他们想要怎么未雨绸缪,胡公、陛下他们又是什么意思?”徐怀蹙着眉头问道。   “周相、高相他们还是想着襄阳距离前垒太近,又难以兼顾江淮;胡公却也承认有这样的隐忧,但他更担心轻举妄动,会伤河陕将卒士气,”赵翼说道,“周相他们就想着,是不是能作两手准备——陛下那边,还没有谁上书言及此事。”   “忧淮南不守,可在建邺派驻一支精锐以防不患,至于其他的两手准备,以我拙见,大可不必,”徐怀也不看史轸朝他频递眼色,旗帜鲜明的说道,“形势是危急,襄阳距离淮上也确实太近,但恰恰如此,才需要诸公与陛下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才能更好的激励将卒浴血奋战,收复中原!陛下与诸公当想着还都汴梁,而不是二都于江淮!” 第三十五章 防务   对于迁都之事,武威郡王赵翼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见解,主要还是他这次携旨来楚山,代周鹤、高纯年、胡楷等人就这事询问徐怀的意见。   见徐怀旗帜分明反对这事,赵翼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而是询问岳海楼撤军之后,楚山后续的安排。   这也是襄阳迫切想了解的。   了解得越详情,了解到楚山能迫使岳海楼撤军并非偶然,襄阳众人才有可能真正放下心来。   岳海楼撤军之事,徐怀都已详细写入奏章传禀襄阳,后续的诸多安排还没有来得及另写奏章,既然武威郡王赵翼当面问及,徐怀便一一解说。   水闸成功开启,滔滔湖水经三口两丈余宽的闸孔冲泄而下,经新渠流入明溪河,枯浅的明溪河顿时间就水潦丰盈起来。   石门岭以东平川之地,濒临淮水,春后雨水丰潦。   即便真将明溪河彻底截断,也不会缺乏灌溉用水。   黄羊湖的围堰除了军事上的意义,于民生上的主要作用还是在于春后提前将湖水排空,等到汛季就可以大规模蓄积桐柏山北麓、大复山南麓的雨水、山洪。   黄羊湖与桐柏山间这些年所修造数十座小型围堰,将能使包括明溪河两岸区域在内,汝水口整个上游地区的洪涝灾害都大为减轻。   而伪楚军前后在明溪河两岸修造二十余座坚固营垒,其强攻黄羊寨失利,兵卒士气低迷,到最后被迫撤退,并无心思破坏营垒。   楚山相当于白得明溪河两岸二十余座营垒。   目前楚山计划在明溪河左岸增设明溪河都巡检司,都司设于明溪河入淮水右岸的明溪集。   明溪集于战前也是商埠繁华的水陆码头、镇集,人口聚集不下于周桥、淮源。   伪楚军撤走,没有来得及将修造坚固的护墙摧毁,却将原明溪集上千栋宅院纵火烧毁。   明溪集将与位于明溪河中游及淮水对岸、金牛岭东北麓的金鸡沟等寨,共同组成明溪河中下游左岸防线。   为防止明溪河到了冬季之后,因为桐柏山地区雨水骤降变得枯浅,楚山还计划在明溪河口填土建造堰埭。   堰埭也是堰坝,直接在河口位置,用土石建造一座低坝将明溪河与淮水断开。   这样能保证明溪河在秋冬季犹能保持一定的水位。   入冬后只需要都司集结人手,时时将河冰凿开,就能防止小股敌军越过明溪河,进入右岸地区袭扰耕种。   当然,这是最直截了当,也是最粗暴的做法。   后续等钱粮充足了,还是要在河口建造水闸,以调节、控制明溪河的水位,还能保证明溪河与淮水的航运通畅。   同时楚山还计划在黄羊寨、石门岭寨及铁幕山南寨等寨,正式设立黄羊湖都巡检司。   随着明溪集及黄羊湖都巡检司的设立,也将正式将明溪河右岸的土地,划入楚山行营防御的内线。   明溪河、石门岭及淮水所围的菱形区域,大体有四十里见方。   其西北部临近石门岭、铁幕山,多为低岗丘陵,而往东、往南直至明溪河、淮水,则是肥沃的淮河冲积平原,真阳县西部民众在此开垦耕种逾四十万亩粮田。   楚山计划利用伪楚军所遗弃的营垒以及昔日民众所遣弃的残坞残寨,大规模屯寨,从淹留罗山、信阳等地的难民之中招募青壮及家小进行屯种,以弥补军粮的不足。   “……除开这些,楚山今年下半年,还要操练两营水军!”徐怀将楚山下半年的防务安排,跟赵翼详细说明,“这些要做的事情,刚刚梳理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奏禀陛下!”   “难怪陛下会放心你来守桐柏山啊!”赵翼感慨道,“桐柏山有你坐镇,根本不用担心南阳右翼会出什么岔子啊!岳海楼也是极厉害的人物,合该他与曹师雄、曹师利兄弟一样,会栽在你的手里!”   “岳海楼并非易予之辈,说到底岳海楼所掌握的降附军,并没有硬啃楚山的实力,而赤扈人南侵以来,肆意践踏,中原残破,这也注定他们发动的攻势难以持久。”   徐怀说道,   “我主张立本于襄阳不作他想,缘由也在这里。赤扈骑兵虽说犀利,驰骋平川,概莫能敌,但攻坚折锐非其强项,江淮水泽湖网密布,亦非其驰骋之所。赤扈人很清楚自己的弱项,因此攻城拔寨之事,多驱使降附军为之。而中原残破,河东、河北犹有大量义军在坚持抵抗,降附军虽说残暴,但受限于粮秣筹措转运困难,短时间内并无成为天下强军的可能。这种情形下,只要我们咬牙坚持,一旦诸处战场能顺利进入相持阶段,形势就会扭转过来……”   “徐侯甚是在理,赵翼受教了!”赵翼拱手说道。   “郡王爷客气,徐怀也只是肚子里藏不住话,有什么说什么,这个中曲折,还要劳烦郡王爷在襄阳分说一二!”徐怀还礼道。   ……   ……   从黄羊寨返回楚山,天色已黑,众人也是路途劳累一天,特别是武威郡王赵翼昨日才刚到楚山来,更是辛苦。   因此简单夜宴过后,武威郡王会先去馆舍休息。   战事过后,没有繁重的军务压身,其他事都可以推到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的头上,徐怀是要轻松许多,但其他战场的威胁并没有解除,他夜里还要阅看各地传来的军情。   夜深人静之时,徐怀将今天搜集到的军情阅看一遍,待要与柳琼儿去后宅休息,却见史轸此时还没有离开,正从廨厅探头看过来。   徐怀站在院中,看向史轸问道:“史先生并不主张我就二都之事表明立场?”   史轸走到廊前来,叹道:   “这世间大多皆是凡夫俗子,朝堂衮衮诸公也概不能外,真正有破釜沉舟之勇毅者,自古以来,又能有几人?周鹤、高纯年等人必然早就有此念,只是之前淮上战事紧迫,知道陛下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让周鹤等人妄兴此议、动摇军心,才隐忍到此时提出。我观陛下也是性情坚毅之人,周鹤等人真要在陛下跟前提请此议,还是会碰壁驳回的,楚山何苦插这一杠子?这是我午前听郡王爷询问这事时就有的想法。我午后心里仔细琢磨这事,似乎还有别的蹊跷。第一,周鹤、高纯年等人似乎并不需要征询楚山的意见,第二,周鹤、高纯年等人真就猜不到以你的性情会作何想,当真指望你会支持他们妄兴此议?”   “你是说楚山旗帜鲜明表明立场,反而成为周鹤他们手里的棋子了?”徐怀蹙着眉头,问道。   “襄阳臣公有畏艰避险之心,但陛下坚决不允,他们也无可奈何,”史轸说道,“但现在楚山先表明立场,襄阳臣公埋怨楚山起来,可不需要那么多顾忌啊!到时候陛下若要维护楚山,说不定就会向他们稍作妥协!”   “我却不知道这些贪生怕死之辈能如何埋怨楚山?”徐怀冷声道。   “陛下在襄阳,楚山之得失,决定襄阳之死生,守御之要,犹在河洛、陕西、淮南之上;而陛下南迁,楚山只是一军镇尔,”史轸苦笑道,“难道这点,还不够他们往侯爷你身上泼脏水的?我们知道你性情坚毅,与敌不同死生,有破釜沉舟之决心,但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意欲挟天子自重、横加干涉国政……”   “周鹤等人的心思,未必如此阴沉吧?”柳琼儿有些诧异的问道。   “柳姑娘以为周鹤这些人最擅长何事?”史轸苦笑问道,“当然,也可能是我多想了,但侯爷已经表明立场,且与周鹤等人分歧极大,这也注定会叫周鹤等人更忌恨侯爷了!而且他们也不会往好处想侯爷,不会以为侯爷其心赤诚,那这件事他们最终会想到哪里去呢,还不是揣测侯爷私欲叵测?”   “且不论他们如何想我,我不可能不在这事声明立场!即便陛下心思动摇,我也会上表力谏的!”徐怀挥了挥手,要史轸莫要太念挂这事,更不可能叫他私下去找武威郡王赵翼收回此前之议。   “我想去一趟襄阳,看看这水到底有多深,是不是真是我多想了。”史轸说道,他还是担心这事有蹊跷,而郑屠、晋龙泉等人没有办法精准察觉到微妙之处。   “好吧,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辞辛苦要去襄阳走一趟,那就找个由头陪同郡王爷过去,”徐怀点头说道,“反正家里事你也帮我安排好,我没有耐心操持那么多的事情……”   楚山所辖政务日益繁杂,徐怀还真有些离不开史轸…… 第三十六章 潜流   史轸没有与武威郡王赵翼一起前往襄阳,而是拖后几日才成行。   倘若真有暗流潜藏在襄阳的水面之下,也需要武威郡王回到襄阳之后发酵几天,暗流才会汹涌诡谲起来。   襄阳,刑部侍郎晋庄成家宅明烛高悬、灯火通明。   襄阳城狭仄,迄今还未能筹足钱粮扩建外城,周鹤、高纯年等人也无意在襄阳扩建外城。   因此,晋氏家财万贯,晋庄成位高权重,但晋氏府宅前后五进、东西三跨,总计才七八十间房,也是狭仄得很。   晋庄成平时会客的问梅堂,狭小的天井仅七八步见方,栽种一株老梅,便容纳不下别的花花草草,平日里也显得晦暗无明。   晋成庄与赵范隔着八仙桌饮茶,长子晋玉柱陪坐一旁,晋龙泉站在晋成庄身侧听候吩咐,借着烛火暗暗观察赵范晦涩如深的神色。   “汴梁虽立伪楚,但终究难抵河淮残破,岳海楼这个伪楚枢密使,纠结五六万残兵败将,也只能以诈计赚刘献,在桐柏山受挫却是必然之事,实在不值得小题大作,”赵范端起雪白剔透的茶盏,将茶叶轻轻吹开到一边,慢腾腾的说道,“晋公可还记得我年前捎来的信中早就有这样的断言?”   “不假,赵兄年前信中确实有说楚山、南阳应无忧!”晋庄成说道。   “这并非什么难断之事,想河洛在平陆抵挡虏兵逾一年之久,也令虏兵难进寸步,”赵范幽幽说道,“但时日拖久,就怕这形势再难维持,晋公还是要早作准备,将晋老太公从泌阳接来襄阳,以防不测啊……”   晋庄成端起茶盏,看着青翠茶叶在水中浮沉,没有应和赵范这话。   却是晋庄成的长子晋玉柱按捺不住,带着些怨气的说道:“倘若淮上守不住,接到襄阳又有何益,虏兵攻破舞阳、楚山,经南阳兵临襄阳,不过是昼夜之间的事情!”   “……玉柱,莫说这些丧气话,”晋庄成瞪了长子一眼,制止他胡乱说话,又朝赵范笑道,“靖胜侯乃国之干城,有他镇戍楚山,襄阳当无忧!”   赵范笑道:“诸公身家性命皆在襄阳,靖胜侯不是干城也是干城了!靖胜侯功勋卓越,已入当世名将之列,但年过弱冠,却迟迟都无婚配。我这次到襄阳来,听人说靖胜侯对缨云公主有救护之恩,满朝公侯就没有一个急人之所想的?”   “呵呵,”晋庄成都不许其子在外人面前胡乱议论淮上防御之事,又怎会在这事上插嘴,只是举起茶盏,笑着说道,“当世饮茶,需煮沸去沫,甚是繁琐,这沏泡之法听说还是靖胜侯所创,初时襄阳众人还颇有些不习惯,此时楚山之茶已风靡全城。我宅子里的茶,都是楚山所赠上品,赵公觉得如何?”   晋庄成拿茶说事,以示晋氏与楚山关系密切,赵范心里只是冷笑,微笑道:   “确实不错,却不知楚山之茶有何妙法,有机会还要找靖胜侯讨教一二。”   晋庄成始终不接话茬,喝过几盏茶,赵范便告辞而去。   晋玉柱送赵范出大门,折返问梅堂,见其父晋庄成坐在堂上一副愁眉莫展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赵范所言不虚,襄阳与淮上有如鸡子与蛋壳,虏兵这次进攻淮上不成,乃精兵强将都用于河洛、淮南,待其调整部署,淮上难以持久,襄阳真就危险了啊!”   “朝堂大计,有诸公与谋,要你插什么嘴?”晋庄成瞪了晋玉柱一眼,教训道,“你当赵范今日登门,是好意来提醒我们的吗?你给我记住,不管赵范所言有几分道理,这事都轮不到我们出头。你在外面,也绝不可议论这事!”   晋龙泉站在一旁问道:“郑屠送了一些茶叶过来,府上可要备些礼回赠?”   “当然要,龙泉你到库房挑些珍稀玩物送过去,但不要多嘴说什么。”晋庄成吩咐道。   ……   ……   桐柏山自古以来就盛产茶药,但要认真细数来,淮源地处桐柏山南岭西段及北岭,山势崔巍,谷深壑险,低岗丘陵也多尽可能开垦种植粮桑,茶叶产出有限。   信阳、罗山两县以及淮水北岸的真阳县,有大片溪河与淮水交汇的冲积平川,民众不缺土地耕种,师溪河两岸以及石门岭以东及铁幕山的大片低岗丘陵,数百年来开辟种植不计其数的茶庄茶园,每年所出新茶高达上万担。   不过,以往桐柏山茶都是采摘后压制成饼,饮时碾碎煮沸,与别地茶叶相比,并没有自傲的特色。   虽说楚山众人这些年来饮茶都是采摘新叶后直接进行炒制,饮时直接冲泡,但当世消息传播缓慢,冲饮法一直传播不开;士大夫对冲饮法还甚为不屑。   却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诸部院司官吏陆续到位履职,襄阳城条件又非常的简陋,数以千计的官吏连住宅都没有办法充分解决,饮茶再难以讲究,看似优雅、传统但费时费力一时间受到限制,简单便捷、实际茶汤品质更高的冲饮法自然就迅速在襄阳城里推广开来。   以往楚山往外输出的大宗商品,以各式铁器及铁料、桐油、木材、药材为主,其中铁料、包括兵甲战械在内的铁器、桐油以及木材,都是城外与各地商户直接交易。城中铺院也设有货栈,主要运储与城里中小药行、药铺交易的药材为主。   随着冲饮法流传开来,铺院在襄阳每月能走销两三百担茶。   襄阳作为新的帝都所在,从士大夫到贩夫走卒快速接受冲饮法,楚山茶也飞快往襄阳周边的荆湖北路诸州县流传开来。   铸锋堂除了之前所积压的两三千担炒茶已经走销一尽外,今年受战事影响,所能供应的新茶不足信阳、罗山、真阳往年正常产量的一半,肯定满足不了需求。   这次史轸到襄阳来,郑屠以及铺院几名主事都想着以铸锋堂的名义从外地采购新茶炒制以补不足。   史轸想也没想,就直接否决掉,要襄阳负责铺院的主事不用考虑炒茶之事,只要确保铸锋堂输出的大宗商货,以襄阳为中转站,往天下各路更顺畅的贩运就好。   因为战事的缘故,原先掌控真阳、信阳、罗山等地茶庄茶园的土地主大多南逃,即便还有一些茶庄主留下来,但也都同意所有的新茶由铸锋堂以一定的基价进行统购。   他们不同意也不行,受战事的影响,已没有几个茶商还敢跑到楚山收购新茶;而楚山往外的运力,也基本上为铸锋堂所垄断。由于大量的茶农跟其他民众都逃往荆湖避难,滞留在信阳等地的难民,也基本上以乡司为单位进行救济。   旧的生产体系被打破,茶庄主不找乡司请求帮助,想单独雇茶农采茶,也变得困难。   目前行营将真阳、信阳、罗山三县的产茶地,以乡司为单划分出十二座茶区,在每处乡司都直接设点炒制新茶。   这就确保几年一步步琢磨完善的炒茶法,都在铸锋堂的直接掌控之下,短时间不虞会扩散出去。   倘若此时从外城大量采购新茶,运回楚山炒制,必然会挤占原本就很狭仄、运力有限的陆路运输通道;倘若将新茶运往襄阳炒制,以当世对饮茶的热衷以及江浙荆湖的茶庄茶园多为当地大地主、大士绅掌控,与襄阳诸公关系密切,炒茶法估计很快就会传播出去。   现在除了真阳、信阳、罗山等地新茶产量会很快恢复到战前水平外,桐柏山里还有很多不适宜开垦粮田的坡岗可以用来种茶。   此外,罗山以东的光山、潢川等地临近淮阳山北坡的坡岗丘陵,都是淮南有名的产茶区;随着九里关以东的防御日益完善,楚山直接控制的炒茶年产量,会很快恢复到三万担左右。   即便随着冲饮法的普及,三万担炒茶犹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但恰好可以稍稍提高茶价。   楚山所直接辖管的地域非常有限,养军却靡费极巨,好不容易有大宗商品能独占,史轸的目光当然不会局限于一时之利。   史轸抵达襄阳,正将郑屠以及魏成隆等铺院主事召集过来了解铺院经营情况,晋龙泉登门拜访。   晋龙泉送上回礼也没有多作逗留,更没有单独与史轸接触,而是夜深人静之时,找到由头走出晋府,走进东城一栋秘密据点,再次见到史轸。   “赵范日前不仅过来见晋庄成,我听说他到襄阳这两天可没有少走动!”晋龙泉将赵范拜访晋庄成的诸多细节,禀于史轸,“侯爷坚决反对南迁之事,原本应是机密,都无奏章呈入宫中,但晋玉柱与诸家公子交游,已有议论传开,我起初也没有想到郑家会在这件事情里如此卖力……”   “郑家不想守河洛了!”史轸拍着脑袋,大觉头痛的说道。   “怎么说?”郑屠疑惑不解的问道,“侯爷不是早就在陛下跟前建议说,河洛有可能不守,要襄阳早作准备。郑家要是在河洛支撑不住,不想守了,陛下也不会过分为难他们吧?”   “不一样的,”史轸说道,“陛下驻跸襄阳,郑家不想守河洛,也只能学楚山,将兵马撤入伏牛山、熊耳山之中,与虏兵坚持作战,楚山以南没有郑家撤离的位置——这不是郑家所想要得到的。不过,陛下南迁了,左右宣武军都将随陛下南下,那襄阳、南阳留出来的空当,需要有一员大将及数万战兵镇守,你们说这个位置会是谁去填?周鹤这些人总归不会让属于楚山行营的防区一下子就将南阳、襄阳都囊括进去吧?” 第三十七章 进退   “从淮上到襄阳确实缺乏足够的战略纵深,但虏兵刚从淮上撤围而去,襄阳军民受此激励,人心振奋,自告从军者甚众。朝堂诸公即便有怯敌畏战之心,论常理也不应急切商议南迁之事。”   晋龙泉皱着眉头说道,   “我此前也注意襄阳士臣、世家子之间议论此事颇为迫切,有些异常,却不想会是郑家在幕后大力推动……”   晋龙泉早年仅在桐柏山里算得上一个人物,与吏司、草莽打交道,也算是看遍人世无常、险恶,但还称不上一时之俊杰。   即便决意怂恿唐天德一并投靠楚山,暗中为楚山效力,晋龙泉更多还是为徐怀及桐柏山众人的手腕所折服。   不过,在那之后,晋龙泉通过楚山所接触的大量消息,以及楚山行事所奉行的诸多准则,实际上已远远超越当世的普遍层次。   而这些才是楚山这些年披坚折锐、无所不利的根本。   晋龙泉既然信服徐怀及桐柏山众人的手腕,当他有机会接触这一切背后真正的机密时,眼界自然随之打开,种种想法也就进入更高的层次。   晋龙泉潜伏在晋庄成身边,对襄阳城里诸多潜流,感受比郑屠他们还要直接、真切。   郑屠在襄阳就是代表楚山联络朝廷,朝廷有什么制诰诏令,以及徐怀在楚山有什么奏章,都是经他的手传递。郑屠在襄阳能接触到大量官员,但要么与楚山交好,要么就是对楚山有所戒备,有些事情反倒是身在其中,摸不太透。   在史轸来襄阳之前,晋龙泉就注意到在这个时机,世家子之间议论南迁之事很不寻常,在赵范登门拜见晋庄成说这番话后,他就迫不及待找机会过来联络郑屠,没想到史轸这时候会在襄阳。   现在揪出郑家才是整件事幕后搅浑水最不遗余力者,其动机也就不难剖析了。   郑怀忠拥立建继帝,本身就是见势投机而已。   当初选择镇守河洛,郑家也是以为赤扈人会全力先攻陕西,看到河洛山川形势最为完整,就迫不及待将洛阳以及潼关、虎牢、平陆、襄城外围四镇关口城池揽于麾下,生怕别人插足河洛分一杯羹。   郑怀忠未曾想赤扈人攻打河洛的心思最为坚决,进攻平陆以及从荥阳、虎牢往西攻打巩县、偃师持续一年多时间,死伤无数仍然不退兵。   郑怀忠年前就不得不请援襄阳,调杨麟所部助守偃师、巩县,但其嫡系兵马依旧不得不在平陆,与曹师雄所部降附军贴身血战。   楚山守黄羊寨、石门岭及楚山城一线,并没有将战场局限于楚山城的攻守,甚至自始至终都掌握战场的选择权,迫使岳海楼不得不进入对楚山有利的地形打消耗战。   黄羊寨之战,占据有利的地形,利用比敌军要精良得多的兵甲战械,利用更紧密的阵形,更训练有素的精锐将卒,前后一个多月的消耗作战,击毙击伤岳海楼部将卒逾一万五千余众,而楚山所付出的代价,不足敌军十之一二。   有什么伤病,都是很快替换出去,使得第二厢人马越打越有信心,越打战斗力越强,最后令岳海楼不得不放弃强攻黄羊寨的妄想。   相比之下,郑氏守平陆,付出的代价则惨重多了。   郑氏守平陆,纯粹是据城以守,又过于依赖于城墙的防守,守军缺乏创造纵深、打纵深的意识,这使得曹师雄、孟平等降将,直接将营垒修筑到平陆城下,然后贴近城墙架设数十架投石机,日以继夜的砸轰。   一年多时间,平陆城早就面目全非,即便这时候守军依旧顽强守在残破的平陆城中,但伤亡怎么可能会少?   郑怀忠虽说镇守河洛之后,包括地方厢军性质的洛阳府军在内,兵马一度扩编八万余众,但其手下真正的嫡系精锐战力其实很有限。   平陆之战,如此惨烈,不用嫡系兵马守不住,用了嫡系兵马,伤亡如此惨重,郑怀忠怎么不心痛?   他怎么就不担心,一旦嫡系兵马损失殆尽,他在大越的地位还能不能保证?   说到底是郑怀忠畏惧了,不想守河洛了。   而徐怀早就向建继帝献策,倘若河洛、陕西不能守,高峻阳、顾继迁两部当撤守秦岭,依托秦岭北坡险峻的地形与川峡四路源源不断的物资、人马支援,将虏兵压制在渭水一线,进入相持阶段;而郑怀忠所部当撤入洛阳南面的熊耳山、伏牛山,襄阳则千方百计打通南阳横穿伏牛山的通道,给郑怀忠所部以支持,坚持与虏兵在洛阳南部丘山进入相持阶段。   其实这与楚山依托荆湖、襄阳守桐柏山的战略是一致的。   也是徐怀坚持建继帝需有破釜沉舟之志驻跸襄阳的根本原因。   只有这样,除了激励前垒将卒浴血奋战之外,更主要还是保障江淮、荆湖腹地的物资、人马能源源不断的往桐柏山、伏牛山、熊耳山以及秦岭输送。   这也是大越拒虏兵于江淮之外、虏兵最难突破的最佳防御线。   可惜的是,徐怀之前献策,郑怀忠没有提出异议,是他觉得手握八万兵马,不至于会沦落到这步,但等到他意识到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却又不甘心像山寨兵马一样,去守这些穷山破谷。   但是,帝都不南迁,不要说建继帝了,周鹤、高纯年、吴文澈及顾蕃等人,也不可能会念及旧情,容许郑怀忠率数万兵马退守南阳或襄阳了。   这不是怂恿郑怀忠挟天子以令天下吗?   所以对郑怀忠而言,不想沦落到守熊耳山、伏牛山这些穷山破水,又不想交出兵权,唯有建继帝携百官南下,才能给他腾出率军南撤的空间出来。   然而就是洞察整件事是郑家在幕后搅风搅浪,史轸更感头痛,   徐怀所献之策,河洛是必不可缺的一环。   没有郑怀忠、杨麟在河洛牵制两万多赤扈骑兵以及萧干、曹师雄两部总计逾十万降附兵马,这些兵马随即就会全部转移到汝、颍之间。   到时候即便楚山能勉强守住淮上中东部防线,刘衍、邓珪等部能守住舞阳、方城等桐柏山与伏牛山之间南下南阳的缺口吗?   他们既便洞察了郑家的居心,这事也极难处理。   就算到建继帝那里捅穿郑家的密谋,建继帝不要说极可能压根不会去责罚郑家,甚至还有可能向郑家妥协。   郑怀忠手里还掌握七八万兵马,这对大越实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就是抵御外侮的利刃,用不好就有可能反过来在已遍体鳞伤的大越狠狠的再捅上几下。   郑家在大越权高位重,目前也以大越忠烈而立世,因而守河洛也甚是尽心,也因此也会有这样的算计,暂时不想直接要挟襄阳什么。   不过,倘若郑家有朝一日走投无路,又或者觉得留在大越没有前程可期,建继帝真就敢考验郑家的节操?   史轸大感头痛。   有底线,又没有绝对实力之前,往往选择比没底线的更少,更束手束脚。   史轸禁不住想,赵范此次来洛阳,敢暗中大肆走动,甚至之前就与周鹤、高纯年等人就南迁之事有过多次密谋,他除了利用襄阳朝堂众臣畏敌怯战的心思外,大概也是料定就算他们的居心被识破、揭穿,也必然无碍于郑家吧?   这事还真是叫人进退两难啊。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所涉之事又极其敏感,史轸即便现在想到对策,也会先回楚山知会徐怀才能有针对性的动作。   又了解襄阳百官一些微妙的心态之后,史轸便着晋龙泉先回晋府,以免在外滞留太久时间,在晋庄成那边露出破绽。   晋龙泉的存在,对他们了解襄阳百官及南阳乡绅士族的动向非常重要。   就像今日,晋庄成始终没有在赵范面前流露出什么倾向性的态度,但赵范敢登门游说晋庄成,或者说有意在晋庄成心里埋些什么东西,便是料定南阳乡绅士族,那里是从桐柏山走出来的大姓宗族,跟楚山也是不对路的。   晋龙泉起身告辞之时,又说道:“听赵范话中之意,似有意拿侯爷与缨云郡主的婚配之事搅动风浪,这事也非同小可啊!”   史轸苦涩地点点头,表示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也清楚这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会有多微妙,但有些事,就是没有办法去圆满解决的。   “萱小姐不恰是侯爷的良配,怎么都过去这么久,没有谁提及?”郑屠插话问道。   “你为何不提?”史轸反问道。   “你们都不提,我多什么嘴哉?”郑屠摊手说道。   “要提,早有人提了;没人提,那必有缘故啊!”史轸微微叹息道,“总之,有些事再头痛,都不及数万十数万虏兵压境,且观之吧……” 第三十八章 定策   晋龙泉离开后,史轸与郑屠也在数名侍卫的保护下离开秘密据点。   回到铺院看到妹婿魏成隆及外甥魏疆还坐在他临时落榻的院子里,史轸拿手搓了搓脸,叫疲倦的脸看上去振作些,问道:“怎么还没有回去休息?”   “你难得来一趟襄阳,魏疆他娘还巴望着见大哥一面,吃几顿团圆饭呢,”魏成隆说道,“大哥还要襄阳留几天,要不夜里歇到我那里去?铺院这边虽然什么都不缺,但到底人多嘈杂,怕是吵着大哥不得好好歇息……”   在楚山还是会尽可能保障将官及家眷的物资供应,特别是基层武吏,日常饮食都要保证荤腥,保证其充沛的体力、体能,不可能跟普通兵卒一样搞绝对平均主义,但楚山将吏的日常用度还是要比当世士绅简朴、节俭得多,甚至可以说得上寒酸。   郑屠等常驻襄阳的官吏、侍卫,都住铺院后宅的集体宿舍,史轸临时落榻的院子,狭小不说,房间都没有什么布置,直接就是潮气十足的泥地,不要说铺木地板、石板了,连青砖都没有铺一层。   魏成隆虽然现在也在铺院任事,但他在襄阳还是另有家业,便想将史轸接到家中小住几日,也好弥合之前的裂痕。   不等史轸回答,郑屠嘿然笑道:“史长史等到襄阳来,侯爷特意吩咐过,不得外宿。老魏你又不是不懂楚山的规矩,你的心意,史长史只能心领了……”   内外斗争激烈而血腥、残酷,楚山哪里敢放松史轸等人的侍卫安全?   铺院名面上作为铸锋堂在襄阳的外设机构,主要以襄阳为中转负责大宗商货经汉水、荆江转销荆湖、江淮等地,暗地里则为搜集襄阳及荆湖、江淮等地的信息情报。   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流入荆湖、江淮,地方上人满为患,人地矛盾激烈。   支撑北线作战,襄阳不得不从江淮、荆湖等地连续加征赋税,而乡绅世族又千方百计的将赋税转嫁到中小自耕农及佃农身上,迫使更多的人生计没有着落。   因此荆湖、江淮等地虽然位于江淮防线的内侧,不直接与赤扈人接战,但建继帝即位以来短短半年时间里,江淮、荆湖等地铤而走险者越来越多。   无论哪种情形,都需要铸锋堂保留铸锋卫的商队护卫编制。   铺院这边的护卫要比外界想象中严密得多。   楚山行营虽然仅辖淮源、楚山、信阳三县,但作为战区,享受诸路监司同等的地位,因此军政事务都是直接接受建继帝及中书门下省及枢密院的制诰诏令;而长史院、司马院所辖诸曹具体的军政事务,又直接对接门下中书省诸部监司及枢密院。   因此除了郑屠长驻襄阳外,楚山日常往来襄阳公干的将吏也多。   为了保证楚山将吏的人身安全,保证楚山将吏风气不被腐化,徐怀明令要求临时到襄阳公干的将吏,都需要落榻铺院,不得随意外宿。   为改善往来襄阳人员的食宿及署事条件,郑屠还想着在铺院后宅的基础上扩建楚山会馆,却不想襄阳城里突然汹涌起南迁的暗流来。   魏成隆等到半夜才见史轸回到铺院,却不想刚张口请史轸住到他家里去,却被郑屠抢先否决,尴尬笑道:“既然侯爷都特意吩咐过,那老魏就不多此一举了……”   不管怎么说,魏成隆都是他妹婿,史轸心里不待见他,但也不至于夜里连杯热茶、几句体己话都没有,就将他打发走,便要郑屠先去休息,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等侍卫烧来热水,给妹婿魏成隆、外甥魏疆沏过茶,询问他们这段时间在铸锋堂任事的情况。   郑屠明面上仍是楚山在襄阳的进奏官,但实际全面掌管楚山在襄阳的一切事务,其下又分设数房各掌具体事务。   魏成隆眼高手低、心性浮躁,得授铸锋堂司事一职,却只得参与一般性的商货走销事务。   魏成隆还不至于直接将内心的不满渲泄出来,但坐下来饮茶,话里话外都说郑屠代表楚山在襄阳任事,却因为出身颇受襄阳士绅的嘲笑。   却是大越立朝以来颇为重视商贾,甚至都有宗室与大商贾结亲的前例,魏成隆也有意炫耀他为楚山任事以来,与襄阳士绅交游甚欢的成绩。   见魏成隆话里话外都拿自己跟郑屠比,史轸又能说什么,喝了一会儿茶,便表示夜这么深,魏成隆与魏疆都应该回去休息,等明后天叫魏成隆将他妹妹接到铺院里来吃顿团圆饭。   “这几天襄阳似有些议论对侯爷不利!”临出门时,魏成隆说道。   史轸没想到魏成隆在襄阳也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不跟顶头上司郑屠提,午前诸多司事一起议事时不提,却在这时候跑过来邀功,都恨不得踹这不成器的家伙一脚。   史轸不动声色的说道:“什么议论对楚山不利?”   “襄阳临敌太近,朝中相公都有意南迁,以便更好组织江淮军民抵抗胡虏,颇多议论却说侯爷为阴有私欲而害大谋,极力反对这事……”魏成隆说道。   “好了,这事我知道了。”史轸有些疲倦的挥了挥手,示意魏成隆、魏疆快回去休息……   ……   ……   一道刀光携暴烈气势怒斩而下,卷动院落里的花草吹折无数,然而暴烈刀势未尽展开,却在骤然间猛然一敛,下一刻身影悄然收刀站住。   徐怀将刀回鞘递给侍卫,见史轸拢着袖子远远站在廊下有好一会儿,笑道:“史先生躲这么远,是怕我项庄舞刀啊?”   “侯爷使刀,即便小加修习,都予人心惊胆颤之感,我还是离得远远的安心。”史轸走上前来说道。   徐怀从柳琼儿手里接过汗巾,将额头汗渍擦拭而去。   看到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以及王举、潘成虎、郭君判等人随后走进来,徐武碛又示意院中侍卫的史琥、乌赦海等人回避,徐怀将汗巾搁栏杆上,咂着嘴说道:“史先生此去襄阳,收获有些惊人啊!”   “南迁之事,乃郑家在幕后推波助澜,而且还非常的迫不及待、肆无忌惮!”史轸说道,“看来郑家在河洛是支撑不住了……”   徐怀与众人走进书斋,包括秦岭、淮水地形的堪舆图,铺在丈余长的长案之上。   徐怀一直以来的相持战略,河洛是必不可缺的一环,没想到郑家在这个节骨眼上畏惧了。   徐怀盯着堪舆图良久,才抬起头来问史轸:“史先生可有良策?”   “强扭的瓜不甜,”史轸说道,“侯爷欲以秦岭、熊耳、伏牛、桐柏、淮阳诸山长久守持,是良策,但郑家支撑不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这一年多来,郑家在平陆、虎牢、荥阳,牺牲也确实不小。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也不可能逼迫郑家太甚……”   “但河洛也不能不守啊!”郭君判皱着眉头叫道。   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后,楚山相对还是轻松的,客观的说,确实是河洛、陕西吸引虏兵主力的攻势,赤扈人在舞阳、楚山总计投入五千精锐骑兵以及岳海楼所部六万降附军。   坐看郑家弃守河洛,赤扈人在西线就能腾出十数万兵马,放到任何一个方向,都将是极其恐怖的压力。   “郑家南撤休整,陛下还是有老实人可以用来坚守熊耳山、伏牛山的!”史轸说道。   徐怀拿炭笔在堪舆图上,将此时守巩县、偃师的杨麟部圈出来,画出南撤熊耳、伏牛的示意路线来。   留在河洛据守伏牛山、熊牛山牵制进入河洛的虏兵,原本就是郑家的责任,杨麟率部前往巩县、偃师,是分担郑家所承受的压力。   倘若用杨麟部据守伏牛山西北麓、熊耳山,牵制河洛之敌军,兵马规模是够了,但也恰如史轸所说,有些欺负老实人。   当然,这不是楚山要考虑的事情。   “现在朝堂有不少人支持南迁,还是考虑到淮南能否支撑得住的问题,”史轸说道,“满朝文武倘若都有破釜沉舟之志,那自然是最好的,但不得不退后一步考虑,侯爷可以顺水推舟,就叫郑家率部南撤南阳甚至襄阳休整,我们将舞阳的防务接手过来……”   史轸走上前,将刘衍所部镇守的舞阳圈出来,画了一条大长线,移到安州。   大越防务要进行全新的调整,左右宣武军随建继帝南迁坐镇大江,郑怀忠所部撤到襄阳、南阳休整,但其到底是兵多将广,应该接手舞阳、方城防御,与楚山互为犄角,抵御进抵淮上的虏兵;这样,也能将原先镇守舞阳等城的刘衍所部右骁胜军腾出来。   然而郑家如此迫切南撤,还在背后搞这么多事情,史轸主张将计就计,彻底让郑家憋到南阳或襄阳去守二线,由楚山全面接手淮上防线。   如今朝廷能调动的钱粮有限,短期内只能尽可能往一线接敌兵马倾斜。   郑家没有接敌的机会,只是负责守御淮上之后的纵深城池,自然就应该裁撤兵马,将缩减的钱粮,往楚山行营倾斜过来…… 第三十九章 蔡州之谋   徐怀盯着堪舆图,默然不语,别人一时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潘成虎凑到史轸身边,顶了顶他的胳膊肘,小声问道:“郑家缩到南面去了,就杨麟左骁胜军那点人马,在伏牛山、熊耳山怕是牵制不了多少虏兵——到时候十数万兵马堆到淮上来,我们能守住东西两侧?”   史轸说道:“统兵作战,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人马钱粮两样,最终考究的是人马钱粮如何调度、使用。而史某遍阅兵书,犹有太多困惑难解,但这些在侯爷手里,却都易如反掌。今年侯爷率一万五千兵马守楚山、石门岭、青衣岭一线,令岳海楼六七万人马难进寸步,史某相信侯爷手里再多一倍人马,兼领舞阳,也同样能令敌军难进寸步……”   “朝廷真要每年能多拨给二三百万贯钱粮,楚山却是能凑出三万精兵来!”潘成虎沉吟道。   这两三年间数以百万计的难民从河东、河洛、河淮经桐柏山两翼的关隘南下,桐柏山也藉此吸纳大量的人口。   目前淮源、楚山、信阳三县共编军民有五十余万,其中青壮男丁更是超过二十万。   虽说楚山行营所辖人丁,单纯从规模,甚至都远远不及唐邓两州合并之后的南阳府,但人马、钱粮的有效组织、调度,却是南阳府拍马都赶不上的。   虽说春后天雄军的正卒编制才勉强扩充到一万五千卒,但楚山旗下以州兵马都监司、乡司、军屯以及诸曹司以工辎营、坊场的名义,差不多掌握楚山将近一半的青壮男丁,并且维持着不同程度的操练。   因此,只要襄阳给足钱粮,楚山短时间将正军规模扩编三万人,并且保持战斗力不严重下滑,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桐柏山众人数年苦心经营的成果,也是徐怀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手腕。   “你在犹豫什么?”徐武碛见徐怀久久不语,禁不住问道。   在场众人,也可以说是楚山绝对的核心。   史轸早年乃是院司小吏,满腹经纶,年过半百才捞到一官半职。   徐武江、潘成虎、郭君判三人都可以说是出身草莽。   王举、徐武碛、苏老常半生经历更为曲折。   柳琼儿出身最是卑微。   他们的人生经历,叫他们抵御胡虏,庇护亿万黎庶不受蹂躏践踏的赤诚之心不改,但想要叫他们毫无保留的效忠朝廷,完全没有私念,也是难了。   他们也都很清楚满朝士臣、士大夫对出身低微的他们是什么态度。   而大越目前几支主力兵马,除了与当年的主战派都有或多或少割裂不断的牵涉外,更主要的这两年被赤扈人打得丢盔弃甲、损兵折将无数。   而这几年楚山却是风光无两。   换谁看楚山能心里舒服?   杨麟、刘衍所部以及顾继迁部,与楚山的渊源都算得上极深的,近来关系也都有些淡了。   当然,高级将帅往来密切,本身也是一种忌讳。   杨麟、刘衍也许是深谙其道,才有意与楚山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楚山也有意不再去联络邓珪等人。   而从拥立建继帝之初,在建继帝崛起过程中发挥极特殊作用的楚山,就注定与自恃兵强马壮、一意要当大越再兴股肱柱国之臣的郑家关系难以调和。   郑家此时疲于守御河洛,迫不及待的想南撤休整,这使得他们距离大越南兴股肱柱国之臣又远了一步。   这时候郑家是对战绩彪炳的楚山心服口服,从此再无间隙的携起手来共御胡虏呢,还是对楚山加倍忌恨?   靖胜军当年的悲剧,叫众人都非常清醒的认识到,并非他们忠胆赤诚、一心抵御胡虏外侮,萧墙之内就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王举毕生痴于武道,即便经历也极为坎坷,他也要比其他人纯粹些,因此他只是空挂侍卫都指挥使的名衔,侍卫亲兵营的实际事务,乃是王章、史琥、乌赦海等人分掌。   不过,徐武碛、徐武江、潘成虎、郭君判以及苏老常都希望徐怀不再坚持反对南迁之事,而应借眼下的机会,将防区扩大到整个桐柏山以及伏牛山东麓地区。   建继帝率朝臣百官离开襄阳南迁,看似会削弱楚山在大越的地位,但与中枢拉远距离的楚山,受到的制衡也会同等降低。   建继帝初临襄阳,对接敌战区防线进行划分,淮王府负责淮水中下游防御,防线长达一千二百余里,河洛行营初辖三十余县,高峻阳、顾继迁分守陕西五路,而整个淮上防线要比河洛、淮南、陕西都要狭窄得多,从东到西据山川之险,仅有六百里,最初时却分作三块。   这并非建继帝对楚山不信任,实际主要还是淮上与襄阳互为表里,地位相当于京畿重地,出于惯例及传统的制衡需要,都不可能守御淮上之事委于一人。   这跟只要建继帝驻跸襄阳,就不能容忍郑怀忠率五六万兵马南撤到南阳休整、驻守的原因一样。   同样的道理,建继帝与朝臣百官一旦南迁,而且是迁往周鹤等人所属意的建邺,那周鹤等人接下来重点要做的,乃是限制、调整建邺北面淮王府军与中枢的关系。   淮上防线也就没有必要再进行分割。   既然郑家与周鹤等人在幕后掀风搅雨,污蔑楚山反对南迁,阴欲挟天子自重,楚山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将整个淮上纳入楚山辖管之下?   徐武碛等人都觉得史轸之策对楚山最为有利,见徐怀沉默不语,都忍不住要劝他一劝。   徐怀抬起来头,目光望向窗外,悠悠说道:“我刚才在想,我若执掌蔡州,要怎样才能真正做到叫虏兵寸步难进……”   “行或不行,你先说个准数啊——你喘这么大的气,我都有点糊涂了,还一个劲琢磨史先生的想法有什么大问题呢!这不是白费脑筋哉!”潘成虎抱怨道,“楚山真要有足够钱粮养三万兵马,我看舞阳也不难守,无非是依葫芦画瓢!”   作为淮上防线的西段,更大范围应该将叶县、方城、西平、舞阳、襄城五县囊括在内,地形上控扼桐柏山西麓、伏牛山东麓及嵩山东南麓,控制河淮西进河洛、南下荆湖的要道,前朝曾置仙州辖管五县。   大越立朝之后,裁撤仙州,方城划归唐州,舞阳、西平划归蔡州,而襄城、叶县划归汝州。   狭义上的淮上防线西段,则仅指舞阳、叶县两地,其地位于汝水上游的南岸,控制着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的缺口,乃是河淮南下荆湖的必经之地。   其地不仅有舞阳、叶县两城坚城,围绕两城修建的诸堡、军寨,皆依山川之险,与楚山此时负责防守的楚山、青衣岭、石门岭有相似的地方。   在潘成虎看来,楚山真要能多养一倍的兵马,接管舞阳、叶县的防守,进一步完善伏牛山与桐柏山西麓的防御体系,当然不用畏惧虏兵敢来强啃。   “徐怀说的是整个蔡州,你想哪里去了?”郭君判踢了潘成虎一脚,说道。   “啊?”潘成虎这才意识到自己听岔了。   倘若将西翼的叶县、襄城、东翼的信阳、罗山、淮川、光山、潢川囊括在内,整个大蔡州地区差不多囊括汝水南岸、伏牛山东麓、桐柏山及淮水上游。   倘若仅仅将舞阳、叶县纳入楚山行营防区,这两县遍布丘岗,峰峦连绵,耕地极为有限,民户也大量南逃,实则有些弃之可惜、食之无味,而整个蔡州地区的膏腴腹地,则是位于桐柏山北麓、大复山等山脉与汝水之间的平川。   虽说汝水中下游平原,洪涝灾害频繁,耕地面积却是桐柏山里的数倍之多。   接管舞阳、叶县防守容易,但倘若想将数倍于己的虏兵阻于汝水左岸,这就有些难以想象的。   而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唯有将虏兵阻于汝水左岸,将汝水右岸、包括整个淮水上游的山川水泽平川都囊括楚山管治之下,对楚山才有真正而实在的意义。   史轸慢悠悠的说道:“上蔡、新蔡、邵陵、西平、遂平、汝南、真阳、确山诸县都已残破,虏敌犹非退去,当需侯爷接管舞阳防备之后自取之。倘若能不取而得,周鹤、高纯年之辈及郑家又岂会拱手相让?”   很显然,楚山要拿下整个蔡州才有意义,但同样的,要是整个蔡州能轻易得手,郑家还不得打破头来争,怎可能会轻易拱手相让?   “先争得舞阳再说其他!”徐武江说道。   这些年徐武江主要负责在桐柏山经营,擅长在螺蛳壳做道场,与徐武坤、徐武良、苏老常等人亲手从桐柏山里抠出逾十万亩良田,山地物产也丰富,目前楚山仅铁料产出一项,就足抵十数万良田了,未来还有很大的增涨空间。   在徐武江看来,哪怕仅仅是拿下舞阳、叶县所在的伏牛山东麓、桐柏山西北麓山区,也是不错的。 第四十章 越宫晓月   更深漏尽,晓月星残,清凉的晨风吹拂,似在这时才将一夜的燥热吹去。   襄阳城高耸的城墙,仿佛黑色的峰峭环绕四周。   皇宫大院里,侍卫甲卒仍尽心守职的值戍廊下院中,厢殿之中十数支高烛业已烧残,晨风从洞开的门扉吹拂进来,无力的烛焰在青铜烛台之上摇晃不定,发出哔哔剥剥的微响。   缨云往厢殿走来,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走进厢殿,看见父亲已猛烈咳嗽过,脸涨得通红,正将一方雪白的汗巾递还给侍立一旁的乔继恩。   她看了,心疼的埋怨道:“父皇,你怎么又一宿未睡,国事也非你熬一夜辛苦,就都能解决掉了。乔大官,你怎么也不劝劝父皇他……”   “老臣能劝得动,也就不用陪陛下在这里干熬了;老臣这老腰啊,都快折断了。”乔继恩年逾六旬,在厢殿陪着阅看奏章,腰腿酸麻,更是辛苦无比,这时候也是倚老卖老,不无抱怨的叫苦道。   建继帝抬起满是倦色的脸,浑不在意的微微一笑,看门户之外已晨曦微明,感慨说道:“都快天亮了啊,都没有什么感觉!”   缨云正要催促父亲抓紧去休息,要不然等到天光大亮,还不知道多少事情纷至沓来,刚要张口,却听到宫侍走进来禀报,钱尚端、刘师望已进宫听候召唤。   缨云刚要责怨父亲自己通宵达旦,还叫臣公不得好生休息,却见父亲脸色肃穆起来,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赶在拂晓之时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召进宫来。   “父皇一定要注意休息,女儿过会儿再来催促父皇。”缨云说道,便要敛身告退。   建继帝迟疑了一下,说道:“缨云,你留下来听听也好……”   乔继恩讶异的看了建继帝一眼,催促宫侍赶紧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召进厢殿里来。   “见过陛下!”钱尚端、刘师望走进厢殿,看到缨云公主也在,迟疑了一会儿上前给建继帝行礼。   “不知陛下有何急事,这时候召臣进宫?”钱尚端是从被窝里被召进宫来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候只能强按住心里的震惊,询问缘故。   刘师望早初不过是巩县县尉司一员武吏,建继帝接掌守陵军守御巩县,才与凌坚等人得以崛起。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用张辛、凌坚等人统领左宣武军宿卫襄阳及宫禁,用更了解坊巷县治的刘师望出任襄阳令。   不过,刘师望地位还是差钱尚端一大截,行礼时也稍稍落后于钱尚端半步,有什么话自然也是紧着钱尚端先说。   建继帝眼神严厉的扫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两眼,沉声说道:“你们是朕的耳目,现在襄阳城里到底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一个个都闷在心里,那朕就成了聋子、瞎子,朕要你们何用?”   钱尚端没有直接侧身看刘师望,但低垂的眼帘还是拿余光扫了一眼刘师望的袍襟,见他双手缩在袖袍之中。   刘师望作为襄阳令,在朝堂百官之中当然算不上多显赫的,但襄阳城内上至公卿百官,下至贩夫走卒,襄阳县衙门都有权力过问。   一定要说谁才是建继帝的耳目,刘师望比其他人更有资格。   这也是建继帝将县尉司武吏出身、熟悉坊巷县治的刘师望,放在襄阳令这个位子上的关键原因。   钱尚端琢磨着陛下真要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多半也是刘师望秘报上来。   想到这里,钱尚端背脊微微发凉,诚惶诚恐说道:“此季襄阳是有一些议论,但多为荒诞不经之言,陛下听了也必然会加以斥责,臣才没有敢胡乱上禀!”   “是不是荒诞不经,朕自能分辨……”建继帝这时候神色稍缓,示意宫侍给钱尚端、刘师望二人赐座。   虚坐绣墩,钱尚端见刘师望坐在他的下首还是沉默不语,沉吟道:“近来襄阳是有一些议论纷扰,但事涉靖胜侯,又多荒诞不经,因而臣就没有上禀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有多荒诞不经,你且说来听听。”建继帝却也不是怀疑钱尚端与周鹤、高纯年及郑怀忠等人结党营私,但钱尚端明明看到暗流涌动,为明哲保身而保持沉默,却也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这些年来他身边就几个人可能称得上真正的嫡系,倘若钱尚端在他面前说话都不尽不实,他真正能信任的,还剩下谁?   “兴许是宣威军败焦陂,令襄阳人人自危,去年底城中便颇多议论南迁之事。朝中原也有官吏议论,但都遭周相严加训斥。不过,楚山传捷之日陛下召我等进宫商议赏功之事,事毕出宫,周相担忧淮南难抵强敌,令江淮、荆湖皆危,于宫门外就南迁之事征询诸公意见;诸公皆忧淮南不守危及江浙,唯胡公忧妄议南迁会动摇军心。周相遂使武威郡王借传旨楚山之便,征询靖胜侯的意见,然而靖胜侯言辞慷慨,激烈反对南迁之事,周相应是就此作罢,才没有向陛下提及这事。”   钱尚端正襟危坐道,   “臣还以为这事就此过去,还想着找个机会跟陛下说一下,却不想近日暗中又有传闻,说靖胜侯激烈反对南迁之事,乃是阴私要做大越柱国之臣,又阴私欲尚公主——这些传闻不仅荒诞不经,还意有所指,应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臣原本想暗中查明一切再禀于陛下,绝非有意相瞒!”   “刘师望,你也知道这些事?”建继帝阴沉着脸,问刘师望道。   “微臣所知,与钱公大体相仿,也正暗中遣人追查何人散播恶论,暂时还没有发现。”刘师望禀道。   “你们如何看待南迁之事?”建继帝问道。   “此国之大政,非微臣所能妄议。”刘师望说道。   建继帝看向钱尚端,问道:“你以为呢?”   刘师望未入公卿之列,照规矩是不能妄议国政,但钱尚端作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知制诰,却不能避而不答。   钱尚端稍作沉吟,说道:“淮王府兵马虽众,但斗志不坚,而虏兵在颍州、徐州大造战船、编练水军,以臣之拙见,应当要防不测之患。不过,臣以为靖胜侯激烈反对南迁之事,其性情刚烈,有破釜沉舟之志要与胡虏不共戴天,对朝廷也是赤胆忠心,而非荒诞传闻所谓的阴私其欲!”   “朕昨日接到秘报,才得知襄阳竟然早已为这事议论纷纷,人心不定。你们二人乃朕之耳目,竟然不通禀于朕,朕非常生气。当然,你们有心先暗中调查,也有一番体谅之意,这次便不责怪你们,以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还需及时禀来。”建继帝尽可能和缓语气说道。   “微臣知错。”钱尚端、刘师望说道。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建继帝挥了挥手,示意钱尚端、刘师望二人退下,又跟乔继恩说道,“你也去歇息吧,缨云在这边陪我说说话。”   待众人退下,建继帝看着庭院里晨曦越发清亮起来,才有些心疲力竭的说道:“为父在襄阳即位不到一年,却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父皇为何有这样的感慨?”缨云问道。   “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刚才所言,你觉得如何?”建继帝问道。   “刘师望是个闷葫芦,都没有说几句话,钱制诰的话还算公允吧?”缨云有些不解的说道。   “他说这些话,只能叫聪明,但绝不能叫公允,”建继帝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说道,“他明知道是郑家在暗中推波助澜,刚才可有半点提及?”   “父皇如何知晓这些事?”缨云讶异问道。   “这是刘师望昨日送来的秘报!”建继帝从案头翻出一封秘信,递给缨云看,“为父开始还不信钱尚端有意相瞒,但没想到我这时候将他召进宫来,他还是不肯如数吐露实情。”   “父皇特意将刘师望也一并召进宫来,是要他演戏给钱尚端看,以察钱尚靖的神色?”缨云惊讶问道,“父皇要如何处置钱尚端?”   “能处置什么?真处置了,为父不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手边更没有可用的人手了?”建继帝苦笑道,“钱尚端说到底也只是千方百计的不沾是非,他既不想得罪朝堂诸公,不想明里得罪靖胜侯,更不想在郑家暗中推波助澜这事表什么态而已,他此时到底还没有想着去跟谁结党营私。”   “郑家为何要暗中推波助澜这事,往靖胜侯身上泼脏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缨云问道。   “他们在河洛支撑不住了,想撤回来,需要为父带着文武百官南迁,将南阳、襄阳腾给他们!”建继帝说道,“钱尚端知道郑家是什么心思,也猜到为父可能拿郑家没辙,所以装聋作哑……”   “父皇要怎么处置这事,或可假装不知这事?”缨云问道,   “为父要是也装聋作哑,襄阳这边好不容易稍稍安稳的局面,就会被这些暗流搅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建继帝拍着额头,说道,“为父过段日子,可能要纳郑氏女为妃,这宫里面很多事情,你也要小心对待……” 第四十一章 朝宴   六月炎炎,中原诸路皆入汛季,动骤暴雨倾盆、河水暴涨。   河淮、河东、河北等地的溪河,在过去两三年的战事里,河堤要么受到人为破坏,要么无人看护、修缮而残缺松动。   入夏后随着溪河水位不断高涨,诸路溪河频频决口,洪水冲决而出,在低山丘岭及平原之间肆意流淌,许多商埠通衢之地都变成水泽。   这在相当程度上,也降低敌军往平陆、巩县、凤台、泗州及渭南等地战场调集粮秣人马的速度。   虽然这几处战场,敌军还未撤围而去,但也暂缓下攻势,将重心放到修缮、巩固营寨等事上。   这叫双方都获得难得的喘息期。   建继帝借着难得的机会,于六月下旬,召徐怀、郑怀忠、高峻阳、顾继迁、刘衍、杨麟及淮王赵观诸路兵马主将(帅),入朝商决南迁之事。   这次也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继统之后,第一次正式召皇太弟、淮王赵观前往襄阳兄弟相聚。   在诸路将帅抵达襄阳的第一天,建继帝就在宫中举行盛大筵席。   对淮王的迎接规格也是最高的。   除了宰相周鹤、武威郡王赵翼率领文武百官出襄阳城到南岸码头迎接外,除了在襄阳城里为淮王赵观建造专门的宫室外,建继帝还特许淮王赵观所有的随行侍卫甲卒,大约有两千人马进驻襄阳城中新修的淮王府。   其他诸路将帅,包括册封国公的郑怀忠、高峻阳等人,侍卫兵马都要留在北岸的樊城,只允许携带十数、数十人不等的扈从进入襄阳。   襄阳皇宫仅仅是在原经略安抚司衙的基础上改建,崇文殿乃是原经略安抚司的衙厅正堂,规制比正儿八经的汴梁崇文殿要小得多。   大殿之中仅容纳得下三十余席,徐怀这些年战绩彪炳,文武分席,他作为武臣,位在胡楷、郑怀忠、高峻阳、顾继迁、文横岳、杨麟等人之后,而在刘衍、张辛、邓珪等人之前。   而文臣宗室之席,宰相周鹤居首,武威郡王赵翼及诸参政高纯年、顾蕃、吴文澈、许蔚等人次之,之后则是朱沆、钱尚端、晋庄成等人。   建继帝特意拉着淮王居中并坐大殿之上;缨云公主今日也身穿朝服,正襟危坐于建继帝侧后,只是美丽的脸还难脱稚气。   其他将吏不管平时身份地位多显赫,这时候都只能在廊下、院中摆席入座。   传统的朝宴,饮酒吃食以及唱贺都有一定的规仪,朝宴虽然冗长,却很容易熬过去。   现在一切从简,省去这些繁琐的规仪,但众人在大殿下里照规矩不能敞开肚皮大吃大喝,也不能跟左右相熟之人交头接耳,朝宴就显得有些冗长、无聊了。   徐怀此次来襄阳早已确认有些事非他能改变,楚山也只能基于残酷的现实,退而求其次,去谋求更为现实、务实的生存之道。   不过,想到郑家撤出河洛,会错过最好的进入相持局势的良机,徐怀心里也是说不出的不痛快。   从走进大殿坐到案席之后,徐怀对郑怀忠、郑聪父子便没有好脸色相对,甚至从头到尾侧着身子,不想去看郑怀忠、郑聪父子二人一眼;赵范这次也随行到襄阳来了,但只有资格在殿外入席。   各家在襄阳都有耳目,徐怀也无需装小白兔、装作一副不懂这些天郑家在襄阳针对楚山推波助澜的样子。   殿上其他人也各怀心思。   朝宴在沉闷中拖延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建继帝下令撤去酒宴;殿外廊下、院中饮宴的将吏,除了赵范、葛伯奕等少数人召进来参与议事,其他人都先行退去。   在这一刻,殿下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都知道这就要进入正题了,众人都往徐怀、郑怀忠二人看去。   是否南迁,影响最严重的还是据守河洛防线的将卒士气。   然而,这事自始至终是郑家抵挡不住有如绞肉磨盘一般的平陆守御战,有心南撤,是郑家在幕后推波助澜,实际上也就没有再避而不谈的必要了。   缨云公主犹坐于建继帝身后,并没有离开,众人也是见怪不怪。   汴梁之祸对宗室的打击太过惨烈,皇族宗室子弟几乎被一网打尽。   如今大越在建继之外,尚存的宗室就只有那么几人。   缨云虽是女儿身,但建继帝身边再无其他子女,甚至内侍省也就区区百余宫宦侍女,建继帝有时候让年满十八岁的缨云公主学着署理一些简单的政务,谁又能硬着头皮站出来指责建继帝的不是?   前朝以降的风气还是要比后世开化得多,对女子的束缚还远没有后世那么严重。   当然,淮王赵观并不会对自家侄女缨云得以参与朝政,就有多深的猜忌。   他皇太弟这个位子能不能坐稳,说到底还是他与建继帝兄弟间的戒备能否消除。   倘若不能消除,他在寿春始终不得心安,并不会因为缨云而改变什么;但他能与建继帝消除芥蒂、戒备,兄弟融洽,他的地位还不至于担心会被缨云动摇。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甚至还直接影响到淮王府对南迁的态度。   淮王府在襄阳的耳目,就早就捕捉到郑家几乎不加掩饰搅动的暗流。   周鹤等人主张南迁,最为核心的理由就是担心淮王府守淮不力,令江淮皆危,南迁目的地也是初定庐州东南的建邺。   倘若淮王与建继帝兄弟融洽,淮王府众人自然希望南迁之事能成。   建继帝南迁之后,除了数万精锐也将从襄阳南移到建邺附近,作为淮南后盾,还能随时增援淮南作战外,更为重要的还是将加强对江淮等地的统治,更充分的筹措、调集江淮等地的人马、钱粮,以及据长江大规模的编练水军,从根本上使江淮防御体系变得更为严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倘若他们兄弟二人彼此深深戒备,都畏惧祸起萧墙,那建继帝统领文武群臣及数万精锐禁卒南迁,就是对淮南最大的钳制。   然而摆在淮王府眼前的残酷现实,赤扈人确实在徐州、颍州大造舟船、编训水军,在下一个冬季来临之后,随时都会有数万、乃至十数万虏兵渡过淮河南下。   葛伯奕、汪伯潜、严时雍等人都预料到,他们即便能再次击退虏兵,但不能拒敌于淮水之北,淮南也必然会因为残酷的战事变得残破,后期甚至养七八万兵马都难。   因此淮王府众人都主张淮王赵观借这次机会前来襄阳参加朝议,以此表明没有自立之意;就算不能改善与建继帝及襄阳将臣的关系,也至少亲眼看一看襄阳君臣对淮南的态度。   虽说建继帝之母早逝,淮王之母得以入主仁明殿之后,对建继帝及前太子多加打压,汴梁失陷之后,淮王在魏州也有争立之心,但仁明殿对建继帝并没有明目张胆的迫害,而淮王最终还是选择拥立建继帝。   就算不相信建继帝的人品,淮王府众人也不觉得大敌压境、山河残破之际,建继帝会迫害淮王。   而襄阳众人看到淮王赵观这次亲自带着葛伯奕等人来襄阳参加朝议,也不难揣测他们对南迁之事并没有多强烈的反对心思。   因此众人关注的焦点,也就落到徐怀、郑怀忠两人的身上。   “近日来,襄阳城里就南迁之事,议论纷扰不堪,我特意将诸将帅召来,也是想着早做决断,”建继帝沉声将这个沉重的话题亲自揭开来,略阴沉的眼神,扫过殿中众人,问道,“诸位奏表我也都读过,此时还有什么不一样,或有别以往的想法吗?”   “国之大政,陛下与诸相决之,此乃祖宗之制,我等外臣听诏令行事,岂能妄议朝堂是非?”郑怀忠朗声说道。   在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大局下,战略性的国政大略皆由天下与士臣议决,武臣妄议朝政,是要遭御史谏院弹劾的。   这一传统还深深的烙印在传统武臣的心里,郑怀忠这话一出,杨麟、刘衍、顾继迁、高峻阳等人即便心里不乐意,却都习惯性的闭上嘴。   “照郑公这么说,徐怀就南迁之事,向陛下先连献三道奏章,就显得居心叵测喽?”徐怀眼神锐利的盯住郑怀忠,针锋相对的问道。   “我传诏给诸卿问策,你们阐述所想,乃为国朝集思广益,非为妄议,但郑公也是老成持重之言,”建继帝见徐怀对郑怀忠寸步不让,只能他出来当和事佬,说道,“你有什么想法,尽请说来,也不用对郑公之言多想什么。”   “多谢陛下体谅老臣苦心。”郑怀忠看也不看徐怀,朝建继帝行礼感谢…… 第四十二章 老成谋国   徐怀眼神犀利的瞥望郑怀忠一眼,撑案而起,走到殿中,朝建继帝施过礼,慨然说道:   “山河破碎,时局唯艰,却恰是如此,更需要陛下与我等臣僚有破釜沉舟之心,与胡虏浴血而战。胡虏自南侵以来,势如强弩,河东、河北、河淮莫不能挡,天下皆畏之,却不知强弩再强,也有其末。虏骑再犀利,也要避坚城险隘而走;降附兵马以残暴之法御之,也就是一时效用罢了——统兵征战最终比拼也无非人马粮秣二事,河东、河北、河淮残破,仅以残暴搜刮、劫掠,必难持久。此等皆虏兵之末也!而自秦州、凤州往东至楚州、泗州,我朝数十万兵马守山川之险,难道比鲁缟还不如?微臣恳请陛下摒弃南迁之想,君臣共志、军民同心,不出五年必能驱逐胡虏、还都汴梁!”   除了许蔚、文横岳、钱择瑞、朱沆等人坚决反对南迁,朝中也不是谁都赞同南迁,很多人如胡楷等都并不觉得南迁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听徐怀慷慨陈辞,更多人神色也迟疑、凝重起来。   郑怀忠还没有搞清楚徐怀言辞激烈,是否暗中得到建继帝的授意,因此不便直接反驳。   其子郑聪冷哼一声,说道:“靖胜侯说得好听。我神武军将卒在平陆、在虎牢、荥阳已战死两万余众,倘若能折断赤扈人这支强弩,我神武军上下将卒血战殆尽,我郑聪也不会皱一下眉头。都是为大越尽忠,马革裹尸乃是我辈最好的宿命。但是靖胜侯想过没有,神武军即便尽殁于河洛,却还没能试探出赤扈人强弩之末在哪里,到时候要如何处之?到时候靖胜侯可有后悔药能售?”   有郑聪铺垫一下,郑怀忠才一副语重心长的跟建继帝说道:“老臣非是畏战之人,老臣也愿这把老骨头为大越社稷埋在河洛青山之下,但神武军精锐在平陆苦苦支撑这么久,将卒伤亡惨重,老臣此时不敢说大话,实是怕支撑不住,害了大越社稷啊!”   “陛下。”   徐怀也不直接跟郑怀忠、郑聪父子争执什么,还是朝建继帝进言道,   “臣卑贱之躯寄于桐柏山,其时匪乱甚烈,臣就没想到委屈能够求全,却是死志血战才令匪敌畏惧、附从。而二次北征,再到守巩县、泌水、千里奔袭太原,臣所怀之志便是要为大越社稷粉身碎骨。因此,臣年岁虽然不长,但从来不觉得微臣粉身碎骨了,就会有害大越社稷。因此,臣心里坚信,此时之危局,臣有朝一日战死沙场,有朝一日这卑贱之躯为胡马践踏得粉碎,也只会激励千万有志之士站起来共赴国难——到时候又何愁胡虏不灭?比起臣以往所立的微薄战功,倘若这卑贱之躯能马革裹尸,才算是为大越社稷做的稍大一点的贡献。因此,郑国公之言,臣绝不敢苟同也!”   “……靖,靖……”郑怀忠叫徐怀这一通话,气得都磕巴起来。   他此来襄阳,准备好满腹说辞,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徐怀会如此刚烈,言辞之间竟然不给他留半分余地,就差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骂郑家贪生怕死了。   郑聪额头青筋暴跳,但也不得不忌惮徐怀此时的身份,已非他所能呵斥。   徐怀一上来就与郑怀忠势如水火,也令殿中众人大为震惊,但想到郑家这些日子在襄阳推波助澜,又觉得能够理解了。   总不能看着郑家在背后拼命玩阴的,楚山还要忍气吞声吧?   然而大越两员统兵大将,现在闹得势成水火,也绝非众人所乐意见到。   周鹤、高纯年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才能劝和。   建继帝虽说为徐怀的刚烈之言感到欣慰、振奋,但他更清楚,大越像徐怀这样的统兵将领太少太少,甚至就连杨麟、刘衍等将这时候都沉默不语。   高峻阳、顾继迁二人虽然他们心里更想郑怀忠能坚守河洛,也替他们分担更多的军事压力,但他们又不得不考虑他们所统领的龙武军、虎卫军在渭南支撑不住,到时候要不要请求朝廷允许他们退入川峡四路休养生息?   怀着这样的矛盾心情,高峻阳、顾继迁面对徐怀与郑怀忠这次的激烈冲突,也都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   “没有人怀疑靖胜侯为社稷尽忠之志,也没有人怀疑此际危难,需要更多的仁人志士共赴国难。不过,社稷之事,仅凭一腔热血还是不够的,也请靖胜侯相信朝堂诸公为陛下、为社稷思虑周详的苦心,”淮王赵观脸色阴翳的说道,“难不成靖胜侯以为朝堂诸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不成?”   徐怀这番话,虽然戳中郑怀忠、郑聪父子的痛处,但郑家父子叔侄率领神武军坚守黄河北岸的平陆城长达一年之久,神武军将卒在平陆、在虎牢、在荥阳、巩县也确实伤亡惨重。   甚至可以说郑家为抵挡住赤扈人这一波攻势作出最大的贡献。   淮王府才最是难看。   也不怪赵观怀疑徐怀这番话对淮王府有指桑骂槐之意。   当然,赵观也没有站得住脚的话能反驳徐怀,言里言外还是国之大政,当朝堂诸相与建继帝决之,外臣不应妄议。   “我不虑朝堂诸公贪生怕死,我只忧朝堂诸公低估了数十万将卒为朝廷、为大越社稷江山慷慨赴死的壮志、决心!”徐怀凛然扫了周鹤、高纯年一眼,朝淮王赵观拱手说道。   “徐怀你的心志,朕最清楚,此朕之幸也,此大越之幸也。”   建继帝见殿中众人除了许蔚、文横岳、朱沆等人为徐怀的言辞情绪激励外,其他人大多数保持沉默,或有不屑,甚至就连胡楷、赵翼心里都有很多的迟疑,终知道南迁之事不能改,有些意兴阑珊的强作精神打圆场,说道,   “不过,郑公公忠体国之心,你也不用怀疑。恰如皇弟所言,朝廷需要你这样满腔热血的将卒,同样也需要郑公这样老成谋国之臣。你们就像朕的膀臂耳目,虽说所用不同,却又都是不可缺少的。”   “陛下所言,臣不敢不从,但臣有一心愿,还请陛下允之!”徐怀朝建继帝行礼道。   “你有何心愿,且说来。”建继帝说道。   “臣坚信胡虏已是强弩之末,听不懂老成谋国之言,臣毕生所愿,便是要看是这强弩先折,还是臣这鲁缟自不量力先破!古人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臣有请陛下,但凡有战,请先遣臣与战,让郑国公老成谋国去罢!”徐怀昂然说罢,不看郑怀忠、郑聪父子一眼,在殿中跪下,朝建继帝深深叩首。   “……”郑怀忠气得胡子直抖,也走到殿中跪下,涕泗横流道,“老臣赞同南迁之议,绝非贪生怕死。老臣此番回去,便死守平陆,以明心志!”   郑聪、赵范这时候也只是惺惺作态,走到殿中跪下请战。   “郑公言重了,你与徐怀心志,朕都深信不疑。朕此番将诸卿召来襄阳议策,朕已知道你们的心志都是公忠体国,只是所谋各有偏重罢了,最终要不要南迁,朕会深思之。”建继帝宽慰郑怀忠说道。   “知老臣,陛下也!老臣此生也无他愿,唯报效陛下鞠躬尽瘁!”郑怀忠叩首道。   “今日时辰已晚,我看朝宴是否就到这?”建继帝征询的朝周鹤看过去,问道。   “殿下、郑国公都是奔波数日才到襄阳,特别是郑国公昨日才到襄阳,休息一晚想必是远远不够的,有事明日再议不迟。”周鹤也不想看徐怀与郑怀忠再闹下去,见建继帝有意先清场,当即附和道。   当下徐怀等人便告退先离开,但周鹤、高纯年、吴文澈、胡楷、许蔚、顾蕃等宰执级人物以及淮王赵观还继续留在宫中议事。 第四十三章 南迁之议   从宫里出来时辰尚早,朱沆便邀徐怀、文横岳、钱择瑞等人到他府上而坐,等候建继帝与淮王及诸宰执继续留在宫里能商讨出怎么的定策来。   徐怀此来襄阳,早就定计,就是阻止郑家南撤后有机会守舞阳,因此不惜在宫里与郑怀忠、郑聪父子公然针锋相对,以示水火不相融之势。   然而,这一切也是他真实的心情与愤怨。   襄阳与淮上之间是缺乏战略纵深,也恰恰如此,利剑悬于头顶,令襄阳文武将吏被迫将主要心思都放到抵御之事上。   一年时间里,不仅从江淮、荆湖征调的粮秣等物资都是尽可能往前线倾斜,朝中氛围也大为改观。   宣威军溃灭,荆湖北路不再设经略安抚使,而使路都部署司、州兵马都监司纳入枢密院的直接管辖,乃是将地方兵权从中书门下省转入枢密院。   相对于大越旧制,这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件事能在荆湖北路顺利的推进,包括后续轮调荆北兵马前往楚山、舞阳参加防守,都是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在巨大危机之下,被迫做出的妥协。   一旦南迁,再没有头悬利刃的危机感,朝堂之上的氛围势必会再度变得保守起来,甚至军制之变革就会仅限于荆湖北路,而不再推广。   另一方面,南迁之后,在外统兵之武臣远离庙堂,此时好不容易有一定的影响力了,也注定会被再度削弱。   后续江淮、川陕等地的战事,即便都顺利进入相持阶段,但徐怀所预期的反攻,可能性就会大幅削弱,而转成维持为主。   这又必然会给赤扈人在河东、河北、河淮、陕西建立有效的统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也将使收复中原变得更遥遥无期。   当然,郑家这群狗毕养的,不想在河洛抵抗下去,想要南撤,暗中却拿楚山搅动是非,徐怀心里又怎么可能不恨?   看徐怀落落寡欢的盯着窗外,朱沆开导他道:“世人多庸碌,不要说襄阳了,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像你这般勇猛精进?你今天这一番话,我们听着是大感痛快,不过,郑怀忠、郑聪父子从此往后只怕会视你为仇寇啊——另外,淮王脸色也相当难看,怕是以为你是指桑骂榆数落淮南啊!”   “这些人,还是需要有鞭子狠狠的抽打,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不顾忌呢,”徐怀坐回到锦榻上来,看向削瘦、脸色灰白的文横岳,“文帅最近身子骨如何?”   “还是老样子,怕是调理不好了,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文横岳浑不介意的一笑,随即又蹙紧眉头说道,“看今日朝宴,南迁之事估计不是我们几人所能更改了,特别是淮王都来襄阳了,陛下及周鹤等人便少了一层顾忌。眼下,还是多考虑考虑南迁之后的事情吧,也许陛下会单独召你问策的……”   “我之前就没有想过南迁这事,而一旦南迁这事定了,诸多大的变动,胡公及周鹤、高纯年等人也必然会替陛下谋虑周详,”徐怀苦笑道,“这些大的变动,却又不是我希望看到的,譬如南迁后,势必要大规模编练水军拱卫建邺,这必然会在前期占用大量的钱粮——文帅你还要我帮着出谋划策,这不是为难我吗?”   ……   ……   暮色已深,殿中用数十支大烛照得通明。   多余的案席都已撤去,周鹤、胡楷、高纯年、吴文澈、顾蕃等人皆得赐座,淮王赵观这时候也坐于建继帝下首;缨云公主则回避离开。   “靖胜侯满腔热血,为朝廷效忠之心可嘉,却非老成谋国之道,”周鹤看向建继帝,说道,“汛季转瞬即去,陛下还是要早日拿定主意啊!”   现在河淮皆汛季,敌军组织攻势有诸多不便。   现在不仅有机会将神武军在平陆的精锐撤出来,利用滔滔黄河的阻隔,也能赶在冬季之前,有序的将河洛民众往川峡、荆湖疏散。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窗口,特别是拖延到黄河封冻,不要说河洛上百万民众都会尽陷敌手,左右神武军、左骁胜军及洛阳府军的撤离都会变得极其艰难。   建继帝看向淮王,问道:“皇弟,你觉得呢?”   淮王赵观此来襄阳,已经流露出倾向性的态度来,但还是需要他明确表态。   一旦南迁,变动最大的还是新都与淮南的关系。   淮王赵观见众人都盯着他看,还是沉吟许久,才说道:“一切都凭陛下拿主意,观无不依从。”   一方面郑家最初预测淮王府极可能会强烈反对南迁,也就没有派人去游说;另一方面,在淮王与建继帝之间关系晦暗未明之前,襄阳没有谁吃饱撑着跑去跟淮王府的人交好。   这两个因素,就直接导致淮王府在襄阳虽说有耳目,但对整个南迁之事所知非常有限。   朝宴之上,起初听徐怀言辞,赵观还怀疑这一幕是演给他看的戏,但之后看郑怀忠、郑聪父子的激烈反应,才意识到真正铁了心想促成南迁之事的乃是郑家,而非周鹤等人。   特别是郑怀忠、郑聪父子最后的态度,真要逼着他们回去死守平陆,极有可能会起异心。到这时候,赵观也意识到南迁已经不是考虑利弊的问题了。   见淮王明确表示赞同南迁,建继帝也没有什么好迟疑的,跟众人说道:“那就商议南迁之部署吧!”   建继帝话是这么说,但洞察郑家用心之后,意识到南迁之事势难避免,之前就已经小范围的秘密讨论南迁之事。   即便向来不赞同南迁的胡楷、许蔚,为尽枢密使、参政之职,也都参与南迁方略的讨论。   建邺于前朝之时就已是坐拥百万人丁的大邑,前朝末年更是江淮割据势力的经济政治及军事中心。   大越立朝之初,为统一天下,曾将建邺城摧毁,建邺也一度没落,但依旧是江南东路路治所在。   不管从任何一个角度,建邺都是南迁新都的首选。   汴梁陷落、建继帝南下襄阳即位兵马大元帅之时,就考虑过要构建江淮第二道防线,一直以来都极力敦促江南东路及建邺府勤练兵马,以备不测。   此时江南东路除了诸州及建邺府所辖厢军外,都部署司还统辖水军、步甲一万余众。   不过,自赤扈人南侵以来,特别是宣威军的溃灭,襄阳众人都深刻意识到,一支兵马没有经验丰富的将领统率,没有一批勇于作战的军将武吏充当骨干,是没有战斗力的,是不足以支撑起淮南背后的沿江防线的。   因此,初定的方案,在南迁之前就需要先调派邓珪、刘衍二部兵马进驻建邺。   一方面加强部署建邺及附近沿江地区的防御,一方面收编江东都部署司所辖兵马。   与此同时,左右神武军即便需要尽快从平陆南撤、脱身,但也要在茅津渡、孟津、函谷关等黄河南岸地区组织一段时间防御,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组织河洛民众先行南撤。   在河洛上百万民众大体撤入南阳、襄阳等地或疏散到群山峻岭之中,才轮到左右神武军、左骁胜军及洛阳府军的撤离。   当然,也不能将所有兵马都从河洛地区撤出。   河洛据四塞之险,入冬之后,黄河封冰,放弃茅津渡对岸的北隘平陆,巩县、偃师以及函谷关都不能独守。   洛阳城处伊洛河冲积平原之上,也会被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敌军所围困,但伊河、洛水源出熊耳山、伏牛山北麓,地形狭险。   最初所拟的方案,乃是郑怀忠所部主力撤到南阳休整,兼守舞阳、叶县及襄城三地,杨麟率部撤守伊河上游的伊阳县,据伏牛山北麓之险,尽可能多的将虏兵主力牵制在河洛,难以兼顾其他战场。   当然,他们之前没有考虑到徐怀会与郑怀忠会势成水火。   舞阳、叶县、襄城据汝水上游,与青衣岭、楚山、石门岭据汝水下游右岸,虽然划为两个防区,特别是杨麟所部从上蔡、召陵、遂平等县撤出之后,两个防区还不挨着,但主要面对的敌军,都是叛将岳海楼所部。   两个防区除了需要及时通禀军情外,必要时还需要协同作战。   之前徐怀与刘衍、杨麟配合较好。   徐怀也一度与守淮川的刘献互通有无,但刘献刚愎自用,没有知会楚山,孤军北上,致宣威军大溃。   不想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使郑怀忠分兵守舞阳、叶县、襄城就不合适了。   不要说胡楷、许蔚了,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顾蕃都觉得短时间内不可能使徐怀与郑怀忠放下成见、协同作战。   这里面的顾忌,建继帝是清楚的。   胡楷则不急不疾的将之前所密议的方案以及为难处,说给淮王赵观知晓。   “靖胜侯不是慷慨激昂得很吗?索性将舞阳、叶县、襄城一并划入楚山行营!”赵观冷声说道。   “这恐怕不妥,”许蔚说道,“即便留杨麟率部守伊河之上,所能牵制的敌军也极为有限,今年冬季,胡虏有可能在汝颍之间集结超过十万以上的兵马强攻淮上,靖胜侯再骁勇善战,恐怕也难力挡啊……”   许蔚并不知道徐怀及楚山众人心中所想,纯粹担心楚山承受压力太大,以致伤亡折损太甚,使大越痛失一支真正能依赖的精锐战力。   这绝非大越之福。   “能不能抵挡,靖胜侯便是在襄阳,当面问他便知!”淮王赵观说道。   建继帝知道赵观与徐怀有隙,而徐怀今日之言又必然会令他心里不快,但也不希望赵观初至襄阳就有受排挤、打压的错觉,以致往后再难召归。   因此建继帝并没有直接反驳赵观的话,而是朝胡楷看过去,希望他能替徐怀推脱一二。   胡楷内心也很是矛盾。   他当然不希望大越目前这支最为可靠的精锐战力受到不可弥补的重创。   不过,杨麟乃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两人关系莫逆,他必须要考虑杨麟的处境。   倘若要用杨麟留在伊河上游的山地坚持作战,叶县、襄城所守的汝河上游峡道,乃是杨麟所部与南阳、襄阳联络的唯一通道。   叶县、襄城有失,杨麟所部困守伊河上游,将会变得极其困难。   从这层关系上,胡楷却是更希望楚山兼守舞阳、襄城,而非用郑怀忠分兵去守。   “或如殿下所言,这事还要当面问一问靖胜侯,”周鹤看似公允的沉声说道,“倘若楚山难以兼顾左右,陛下也不应往楚山加太多的重担!”   之前周鹤等人绝对不会赞同整个淮上防线交由一将守御,毕竟淮上防线对襄阳太重要的,分而守之,也便于朝中制衡、控制。   眼下,南迁之事已定,他们都迫切抽调更多的精锐兵马部署第二道防线,淮上防线也不再重要,他们就不觉得多叫楚山受领三座残县,有什么妨碍。   再说徐怀今日言语如此激烈,不要说郑怀忠、郑聪父子被气得浑身发抖,周鹤、吴文澈等人,又哪个不希望他吃点大亏,好好收敛一下他嚣张、目空一切的气焰?   “好吧,这事还是先征询徐怀为好!”见周鹤与赵观同时如此主张,建继帝也只能答应先征询徐怀的意见,待徐怀亲自推脱之后,再另当别论,“许蔚,徐怀于你有驰救之谊,你少不了要请他吃酒,这事便着你问他!”   建继帝还是担心他亲自召问,徐怀有可能会碍于颜面不去推脱,便将这事交由许蔚去办…… 第四十四章 请守   “许相公,文帅、靖胜侯都在我家宅子饮酒呢!”   许蔚从宫里出来,候在宫门外的朱芝便迎上前来。   许蔚抬头看月牙已经升起东边的宫墙谯楼,与等候在附近的扈随,一并随朱芝前往朱府;将临朱府时,看到武威郡王赵翼的车驾从长街另一侧而来。   徐怀与朱沆、文横岳、钱择瑞等人在朱府恭候已久。   将许蔚、武威郡王赵翼接到书斋坐下,钱择瑞迫不及待的问道:“南迁之事,可有转机?”   许蔚叹着气摇头,说道:“因为徐侯反对南迁,赵范得郑怀忠授意,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在襄阳搬弄徐侯及楚山的是非,这已非常清晰的表明了郑家的立场——陛下此际也实在不想逼迫郑家太甚。淮王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明确支持南迁。之前陛下留我们在宫中,所议主要都是南迁之部署!”   “还是没有一点转机啊!”钱择瑞有些沮丧的叹息道。   襄阳诸多文武将吏,钱择瑞与许蔚、文横岳才是最为坚定反对南迁之事的。   坚守太原的经历令他们深刻认识到,在山河破碎、江山将倾之际,满朝文武及大越军民有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是何等的重要。   他们都担心南迁除了会动摇此时犹坚持与虏兵作战的将卒士气外,还有可能削弱大越臣民抵抗胡虏的意志。   在这一点,朱沆及胡楷二人的想法,都还不及钱择瑞、许蔚、文横岳三人坚定;而武威郡王赵翼的心思则更要游离不定得多。   赵翼甚至都觉得徐怀今日在朝宴之上的言辞过于激烈了,因此在朝宴之后,他先推脱有事返回郡王府,拖到得知宫议结束,才赶过来与众人相聚。   侍女端上茶来后,许蔚这才将宫议的诸多细节说给众人听,临了看向徐怀说道:“……虽然宫中议事提及欲使楚山兼守舞阳、叶县、襄城,但陛下还是担心楚山未必能承受这么大的压力,遂使我先找你问一声……”   “但凡朝廷驱使,徐怀及楚山众绝不会推卸!舞阳、叶县、襄城,楚山可以兼守!”徐怀说道。   “南迁已成定局,即便会留一部兵马在河洛南部山地牵制敌军,也必然有限,今年秋冬说不定会有十数万虏兵往淮上进逼过来,楚山就这点人马,怎么守?”朱沆急道,“陛下定是担心淮王、周鹤这些人拿话欺你,才叫许公先过来问一声的!”   “淮王与周鹤这些人,还是想着看楚山的好戏,你切莫中他们的计!”钱择瑞说道。   “我今日在朝宴之上所言,皆我肺腑也。”   徐怀站起来,走到门槛前看向庭中月色,俄而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道,   “但凡有利社稷,我徐怀虽粉身碎骨,不敢辞也——楚山目前是军马实力尚弱,秋冬也极可能会迎来更大规模的强敌进攻,但我徐怀倘若畏难避险,与郑怀忠之流无异,当初又怎么可能去奔援太原?许公、钱郎君,你们与文帅当初又是以怎样的心志死守太原城不弃的?许公、钱郎君,你们不要再劝我了,我一定要接下舞阳、叶县、襄城的防守,就是要世人再一次看到,只要有破釜沉舟之志,即便十数万虏兵,在楚山面前,也都只是纸糊的老虎而已!”   “好!”文横岳拍股赞道。   “我原本担心南迁之事,影响太难预测,”许蔚点头说道,“徐侯能为磐石固守淮上,想来也能最大限度降低南迁的影响!”   “我想现在去见陛下以明心志,还要烦请许公辛苦一番相陪!”徐怀说道。   ……   ……   “今日朝宴之上,臣是有些按捺不住脾气,但臣所言字字句句皆是臣发自肺腑。臣也坚信楚山上下皆有破釜沉舟之志,凶残虏兵虽有数倍之巨,也不足畏也!”   徐怀跪在殿中,恳声说道,   “请陛下许臣兼守舞阳、叶县!”   说实话,楚山想兼守舞阳、叶县,阻力不在周鹤、高纯年这些人身上。   南迁建邺新都之后,淮上的战略地位就会下降,至少不会比南面的南阳等地更高。   这也意味着淮上整体所能得到的支持会相应的削弱,但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却会因为河洛兵马的南撤而激增。   不要说从守巩县就对楚山众人满腹意见及警惕的周鹤、高纯年、吴文澈等人了,徐怀都敢保证郑怀忠也绝对愿意将整个淮上防线都丢给楚山。   唯有“自不量力”的楚山在十数万虏兵进逼之下栽个大跟头。   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从河洛撤出,才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是真正的老成谋国之道,而非徐怀所指责的“畏敌怯战”。   徐怀想独守淮上的真正阻力,实际上是建继帝及朱沆、许蔚、钱择瑞、文横岳等真正担心楚山守淮上防线承受军事压力太大、会导致太过惨烈的伤亡。   朝宴之上的那番话,徐怀更主要还是说给建继帝及朱沆、许蔚、钱择瑞、文横岳等人听的,以打消他们劝阻的念头。   “你起来坐下说话,你我君臣不需要拘此等俗礼,”建继帝走到殿中,要将徐怀挽扶起来,摇头道,“我让许公去见你,就是怕你会应承这事!我不是怀疑你的心志,但就是怕你真要破釜沉舟,与虏兵拼个两败俱伤啊——朕能用之兵将,就你们几部,而且还以楚山最为强韧。楚山要是打残了,我如折臂膀啊!再者,抵御胡虏也不是楚山一家之事!”   “臣虽然不畏死,也不会轻拿楚山三四十万民众的性命,与郑怀忠争什么意气,更不会因私人恩怨,而害朝廷社稷大计。”   徐怀坚持跪在殿中说话,说道,   “南迁之事难以更改,而南迁必然会重挫大越军民士气。抵御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而退,这道理同样适用于河洛兵马身上。河洛兵马从平陆等地撤下来,意志力一旦松懈下来,非要充分休整才能恢复。因此,与其与郑怀忠共守淮上,臣宁愿一力担之,以确保淮上今年冬季万无一失。要不然,淮上今冬再受重创,臣实在难以想象将卒军心会动摇到何等程度。此外,臣在朝宴之上所说强弩、鲁缟之说,也绝非胡说八道只为针对郑怀忠。实情确实是虏兵今年冬季绝不可能完成在河淮等地的兵备调整,其进攻作战有很大的缺陷、破绽,即便是十倍兵马侵凌淮上而来,臣也有把握将其击退,这绝非臣自不量力。倘若臣觉得抵挡不住,觉得抵挡吃力,在陛下跟前也绝对不会羞于启口的!请陛下放心!”   “你坐过来说话,”建继帝神色稍缓,将徐怀搀扶起来,与许蔚一并坐到锦榻上问话,“你愿守叶县、舞阳,确不是与郑怀忠争意气?”   “臣虽然不耻郑怀忠暗中之龌龊,但军国之事,臣岂敢儿戏?”徐怀说道,“臣追随陛下守巩县,那时就料得赤扈之祸其烈不能免也。臣习兵法,初乃臣父部将代授,继而师从王禀相公,微时也曾跋涉楚淮山水而观之,此时得臣叔父等人襄助,确认秦岭、伏牛、楚淮及淮水一线,实乃抵御胡虏最佳之地也。而就楚山如何御敌,臣与叔父等人闲时不知道推演多少遍了。臣其他不敢保证,至少在胡虏重整河淮军政之前,楚山必然无忧也!”   “你要是有把握守淮上,那是最好,”建继帝微微颔首道,“襄阳前些日子议论,朕也有耳闻,朕也知道你是受委屈的。不过,郑怀忠玩那一套,大概也有伴君如伴虎的心思,有什么事宁愿暗中搅动风雨,却不愿在朕跟前言明。朕也甚是头痛,你就放心里去了。总之,朕心里一切都是清楚的。”   “陛下英明——臣虽不耻郑怀忠为人,但从来不担忧陛下会受奸佞蒙蔽!”徐怀说道。   “哈哈,话也不要说这么重嘛!”建继帝还是极力缓和徐怀与郑怀忠的心思,说道,“南迁之事,许相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以你之见,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徐怀说道:“臣所最担忧的,也是臣为何强烈反对轻弃河洛的理由。轻弃河洛,将令虏兵在河淮再无侧翼威胁,他们一旦啃不动有山水之险可守的楚山,战略重心有可能会全面转向江淮。陛下前往建邺,督促诸将操练兵马,不可一日或歇啊!”   “最初胡楷属意郑怀忠撤到南阳后兼守舞阳,但又担心你与郑怀忠不谐,”建继帝说道,“现在楚山独守淮上,郑怀忠所部如何安排,你有什么建议?”   “此事胡枢帅必能考虑周详,臣若妄议,又要受郑怀忠攻诘!”徐怀说道。   “你说朕听,不入起居注,”建继帝说道,“你难道还担心许相、乔大官会跑到郑怀忠面前告你的密?”   “陛下这么说,是要老臣告退啊!”乔继恩站在建继帝身旁笑道。   “郑怀忠所部撤到南阳休整,陛下应使之兼守商州——甚至在南撤之前,应督促郑怀忠全力打通洛水上游的卢氏与洛南之间的栈道,并使郑怀忠所部留一支兵马守御卢氏,与守伊河上游的伊阳的杨麟所部互为犄角,以牵制更多的敌军!”徐怀说道。   “商州啊,”建继帝感慨了一声,说道,“朕知道了!” 第四十五章 将计   建继帝又连夜召见胡楷等枢密院官员,商讨郑怀忠撤守南阳之后兼守商州的可能性;次日一早也是先由枢密使胡楷出面,将郑怀忠、郑聪、赵范等召往枢密院商议军机。   “靖胜侯昨日装痴卖傻大闹朝宴,今日又想要独守淮上,枢相与陛下就任他胡闹?”到枢密院落座,听胡楷说及南迁建邺新都之后的防线调整计划,郑聪气就不打一处来,虎目盯住胡楷质问。   郑怀忠决意南撤,主要也是意识到神武军守河洛,不仅切断赤扈人进入陕西及河淮的兵马,威胁河淮侧翼,还踞平陆窥汾水,有机会切断陕西虏兵与河东的联络,他们要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这是建继帝到襄阳组建兵马大元帅府之前,就决定使实力最强的郑怀忠率左右神武军守河洛的关键原因。   事实也证明河洛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吸引十数万虏兵主力强攻不休。   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接连丢失荥阳、虎牢等城,又在平陆城下苦苦支撑一年多时间,前后损失逾三万兵马;其中多为郑怀忠从西军带出来的精锐,甚至郑家子侄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也战死十人。   虽说河洛有大量的青壮,可以补足损耗,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目前还勉强保持在八万兵马规模,但大批作为骨干的军将武吏以及老卒损失掉,却非短时间内所能补充。   而如此惨重的伤亡,也导致全军上下士气低迷。   不过,从河洛撤出来,郑怀忠、郑聪父子还是想着保持接敌的。   郑家世代将门,此时犹有上百弟氏子弟担任各级武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狡兔死、走狗烹,唯有接敌才能保证他们的价值。   也唯有保持接敌,才能光明正大的找朝廷伸手要钱要粮。   他们最初暗中找旧谊密切的高纯年、吴文澈二人商议南迁之计,就想着举部撤到南阳之后,能兼守舞阳、叶县、襄城等地,于汝水上游保持与虏兵接触。   与守河洛会吸引十数万虏兵狂战不休相比,汝水上游防线更为狭窄,战略地位也要比楚山、淮南乃至渭南低得多。   至少在突破楚山在青衣岭、石门岭及金牛岭等地的防线之前,有方城、南阳还有一道防线的前提下,虏兵不可能会投入重兵强攻位居汝水上游的舞阳等城。   郑聪没想到徐怀昨日在朝宴之上对着他们郑家发飙,今日就想着独占淮上,怎么可能不跳脚?   郑怀忠踢了郑聪一脚,与胡楷说道:“靖胜侯有此志气,我也是敬佩的,但楚山能否独守淮上,事关社稷安危,枢相与陛下还要谨慎考虑啊!”   “这事也是淮王与周相先提议,陛下也担忧楚山这点人马能否独守准上,使许相公前往征询靖胜侯的意见,之后才有靖胜侯入宫找陛下请战,”胡楷无视郑聪的无礼,跟郑怀忠慢悠悠的说道,“陛下应该有些叫靖胜侯说服了,这才叫我找郑国公商议神武军兼领商州之事……”   “原来是淮王殿下首倡啊!”郑怀忠感慨道,“淮王殿下虽然年轻,却也是足智多谋、英明神武,他如此建议,必然是有理由的!”   “商州太过僻远啊!”郑聪见父亲就要应允下来,急道。   商州道,又名武关道或蓝武道,实是京兆府(长安)经蓝田、武关、商洛翻越秦岭东麓抵达南阳西部山岭区的通道,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商州所属的洛南县,虽然与洛阳西南部的卢氏县,同时位于洛水上游,但由于洛水上游壑深峰险,为山水隔绝,仅有极其险窄的小径相通。   倘若郑家南撤南阳休整,兼守商州,并在洛水上游的卢氏县保持接敌,整个补给、联络线在秦岭深处曲折蜿蜒七八百里,哪里有据守南阳支撑舞阳、叶县、襄城作战不到两百里的官驿补给、联络线来得便捷、省力?   作为作战经验丰富的统兵武将,郑聪当然要第一时间反对弃舞阳,而去兼守商州。   郑怀忠没有让郑聪多加争论,只是表示知道这事了,就带着郑聪、赵范等人离开枢密院,返回驿舍。   “父亲真要弃舞阳,去守商州?”   作为武将,郑聪在襄阳城里也习惯御马而行,当街不便去说什么,但回到驿舍,郑聪就迫不及待质疑父亲郑怀忠在枢密院,为何没有强烈反对楚山独守淮上之事。   “据说淮王早年在岚州,就与靖胜侯有隙,而淮王麾下,葛家与楚山更是深仇大恨,”赵范笑着说道,“淮王主张楚山独守淮上,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了楚山好吧?”   “赵长史是说楚山守不住淮上?”郑聪蹙着眉头说道。   “也未必不能守住,但代价绝对不小,”赵范说道,“杨麟其部守巩县、偃师,伤亡也重,撤到伊河上游伊阳县,需要时间休整,难以牵制多少敌军;而我们分一部兵马守卢氏,在河洛牵制多少敌军,也是不确定的,总之不会太多就是了。也就是说,今年入冬之后,虏兵进攻重心必然会转往淮上。倘若我们与楚山分守淮上防线,在没有解决侧翼威胁之前,虏兵不大会强攻舞阳,楚山以精锐兵马守青衣岭、石门岭及罗山一线,压力也不会太大,但倘若楚山独守淮上,虏兵则没有必要再分彼此,多半会同时强攻舞阳、楚山以及罗山、信阳,令楚山难有喘息之机。到时候就算楚山能勉强守住淮上,也必然会深刻感受到我们在河洛所受的切肤之痛,到时候我们再分兵去守舞阳,也不迟啊!”   “是啊,我们先权且捏着鼻子,忍那小杂碎一两年便是!”郑怀忠说道。   “不需两年,楚山能撑到明年这时不低头,便算我输。”赵范笑道。   ……   ……   经达数日秘密商议,最终确定的南迁部署,乃是先由刘衍出任江东经略安抚副使兼领江东兵马都总管,第一时间率右骁胜军前往建邺部署沿江防务,此外使钱择瑞出知建邺府事,由朱沆、钱择瑞二人为南迁打前哨。   楚山行营也正式分设左右军。   除了徐怀兼领楚山行营左军统制外,另提拔战功卓著、名望仅次于徐怀的徐武碛,出任楚山行营右军统制。   楚山行营除了右军继续驻守现有的防线外,新增编的左军则去接替右骁胜军,接掌舞阳、叶县及襄城等城寨的防务。   右骁胜军此前驻守舞阳等城寨,一年约一百五十万贯钱粮的开支,自然也是转由楚山行营接收。   楚山行营接受中枢转运的钱粮,从每年一百万贯提高到二百五十万贯,其实还是相当低的。   淮王府军守淮河中下游,从淮东、淮西两路征用钱粮,以养十万兵马,还屡次加征,其所耗钱粮,可以说是楚山的四五倍。   而在高峻阳、顾继迁两路兵马退到渭南之后,从川峡四路所转输的钱粮,也由最初的六百万贯,提升到一千万贯。   战争最终比拼的还是钱粮、人马的消耗,谁能更大规模、更为有效的组织人马、钱粮,则必然将最终占据优势、获得胜利。   左右神武军第一步先从黄河北岸的平陆撤出,沿洛北、黄河沿岸部署防御,组织河洛民众往南疏散。   与原初计划不同的是,左右神武军南撤南阳之后,将兼守商州以及洛水上游的洛南、卢氏等地,第一时间需要紧急开辟洛南与卢氏之间的栈道。   大量的河洛民众也可以先撤入卢氏,既保证开辟栈道的青壮劳力充足,在栈道开辟出来后,大量民众也可以经洛水上游撤入商州,经商州往川峡、荆湖疏散。   左右神武军主力一旦从河洛撤出,仅据守南部山地,渭南、淮上防线都将意味着失去对虏兵最大的侧翼牵制,顾继迁、高峻阳两部人马则要立刻着手在秦岭北坡,在子午道、陈仓道等连接川陕的主要蜀道北口择险地增筑坚堡,最终依托这些坚城险垒,依托川峡四路的人马、粮秣支援,将虏兵封堵于秦岭以北。   完成这些部署差不多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之后建继帝才会正式南迁建邺,左右神武军撤入南阳休整……   这一次,在周鹤等人的劝谏下,建继帝也终于点头答应同时迎郑怀忠、顾继迁、高峻阳三人之女为妃,并选顾蕃之女为淮王妃。   帝室迎娶统兵将臣之女为妃嫔,以及帝家女尚将门子弟为妻,也是大越百余年来的传统;只是建继帝身边只有缨云一个女儿,舍不得早早嫁出去罢了。 第四十六章 截河   大雨如注,天色昏暝如暮,徐怀等人站在距离渡口不远的风雨亭里,隐约听得见水浪滔滔,视野却被雨幕遮住,看不清楚不远处渡口的情形。   几道身影从雨幕中钻出来,走到风雨亭里。   乌敕海解下蓑衣,里面的衣甲也尽数被大雨浇湿,跺脚道:   “这时节暴雨也太猛烈了,我这厚脸皮子,叫雨点子砸下来都觉得有些疼!在朔州几十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到楚山这两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桐柏山西麓及伏牛山东北麓,自有史以来,入夏后雨势犹烈,”喻承珍感慨道,“滍水出伊阳尧山,经鲁阳而入叶县,乃汝水正源,每年皆有洪水滔滔而下,其流曲近于鲁阳、叶县境内,受山岭崖谷等地形约束,还不至于泛滥成灾,但流入召陵之后,两岸多平川之地,又汇聚大复山等地急流,泥堤难束,溃堤则是频繁之事!”   喻承珍来楚山时间不长,但他擅营造、水利,早年也游历各地,对作为四渎八流之一的汝水,情形十分了解。   “以往汝水两岸百姓,吃尽苦头,现在民众都撤出去,洪水泛滥的汝水,反倒成了楚山北面的屏障,”史轸感慨道,“至少在汛季结束之前,我们都不用寝食不安啊!”   虽说岳海楼其部还控制着汝颍之间的主要城寨,但主力兵马在汛季之前都已经撤到颍水左岸的陈州等城休整。   现在汝水之中大水滔滔,两方更是进入彻底的休战期,徐怀从襄阳北还后,就率唐盘、殷鹏两部兵马,先来接管舞阳、叶县的防务。   位于汝水上游北岸襄城,目前还是由神武军驻防,要等到洛阳民众、郑氏及神武军将卒在河洛的家小都撤到南阳之后,襄城防务才会移交楚山接手。   说到底,郑怀忠还是不信任楚山,害怕提前将襄城防务交出来,楚山会故意漏虏兵进来,袭击神武军南撤的将卒家小。   楚山虽说成功将舞阳、叶县两地的防御接管过来,但压在众人肩上的担子只会更重,而无减轻。   左右神武军主力一旦从河洛南撤,仅留两三万兵马部署伊河、洛水上游峙守,能在河洛牵制的敌军会非常有限。   特别是河洛民众都转移出去,赤扈人并无经营河洛的必要,仅需要驻守少量兵马占住洛阳、潼关、巩县、偃师、孟津等几处关键城塞,不使这些城塞轻易易手,其他围攻平陆、巩县的曹师雄、萧干等部降附军主力及近三万骑兵精锐都能脱身出来。   现在就能预料到,赤扈人即便在洛阳填以入一支兵马,这支兵马主要作战任务,很可能并非进剿退居伊河、洛水上游的河洛兵马,而是经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峡道(汝州),进攻淮上的侧翼。   也就是说,在神武军及洛阳府军主力弃河洛南撤之后,楚山守淮上,很可能要面对十万乃至十数万敌军的进攻。   虽说楚山众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守不住准上,但也绝不会觉得这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除了唐盘、殷鹏两部精锐都转入西翼驻守舞阳、叶县两城外,徐怀还率侍卫亲兵营,将兵马都总管行辕迁入叶县。   以往刘衍所部守舞阳、叶县,将防御重心放在东侧的舞阳,因为叶县以西,乃河洛兵马驻守的汝州,那里是伏牛山西麓的连绵山岗,襄城更是直接在叶县的北面据汝水北岸而立。   刘衍不虞虏兵会直接进攻叶县,位于灯架台山脉西段北侧的舞阳城,正直接面对从北岸渡汝水而来的敌军。   郑家南撤之后,徐怀没有能力去接管汝州全境,位于方城缺口之外的舞阳、叶县两城,叶县将正当从河洛东进的敌军,因此徐怀需要将西翼的防御重点放到叶县。   除了战兵之外,徐怀还调动工辎营万余匠兵,以便赶在秋冬之前,进一步完善西翼的防御体系。   目前楚山还不能控制桐柏山北岭(包括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雾云山)与汝水之间的平原地区,所有的物资、人马都要走桐柏山道、经泌阳、方城等地转折到舞阳,从楚山(周桥)到叶县,差不多有近四百里的驿路。   接下来第一步要做的,就是从青衣岭营地往西经滚石冲寨,先修一条通过大复山与金顶山之间的崎岖峡谷,从方城县东部翻越雾云山进入舞阳的通道出来。   这么做,不仅能将楚山经青衣岭到叶县的陆路距离缩短到三百里,还能绕开郑家后续负责驻守的南阳,更主要的,这条驿道还能衔接金顶山与灯台架山之间的峡谷。   楚山修这条驿道的同时,还将在金顶山与灯架台山之间的峡谷修建坞寨军堡。   从金顶山与灯架台山的峡谷出去,则是遂平县,遂平县往北则是西平;而上蔡则在遂平东北方向上;从西平县往北则是召陵。   整个汝河的中游,则是从召陵城北,折向往东南,流经上蔡,最后经新蔡城东北角往南,于淮川城西汇入淮水。   而于遂平、汝南、平舆、确山等县境内,还有象河、青衣水等河流发源于灯架台山、大复山,汇入汝水,共同构成蔡州复杂的山水体系。   楚山急需要一条新的连接叶县与青衣岭营城的驿道,从西南方向,贯穿、掌握蔡州这一山水体系的源头部分——而这条新的驿道,也将与青衣岭营城南侧横穿铁幕山的通道,经黄羊湖堰堤,经石门岭东坡,通往楚山城。   这条驿道也是楚山防区扩大后的内线核心,其战略地位相当于之前的桐柏山道。   西平、遂平、召陵、上蔡、汝南等城及南面的金顶山、灯架台山东段,之前乃是杨麟所部左骁胜军的防区,而舞阳、叶县,包括舞阳以南的灯架台山、雾云山乃是刘衍所部右骁胜军的防区——因此,楚山之前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修造一条从青衣岭横穿大复山、金顶山、灯架台山、雾云山的驿道通往叶县、遂平。   现在叶县、舞阳以及襄城都划入楚山防区,叶县、舞阳往东到罗山、潢川群山、溪河,也都归楚山所辖;而金顶、灯架台、大复诸山往北到汝水,从汝水到颍州,则是楚山与叛军岳海楼所部的缓冲区。   因此,当务之即就是在诸山之间修造这条新的驿道。   除了同时在金顶山与灯架台山之间的峡谷区域修造坞堡城寨,还要将坞堡城寨修到金顶山与灯架台山面对汝水的北麓去。   就像楚山早期并不看重峙立平川之中、易为优势敌军围攻的真阳、确山等城,而先在贴近青衣岭、石门岭的丘山区修造营垒一样。   先要确保岳海楼以及岳海楼背后的赤扈人,没有能力啃下他们据险而造的坚垒险寨,后续才涉及到对平川区域的城寨争夺。   而这一切都需要在郑家撤出河洛,虏兵集结优势兵马进攻淮上之前完成。   这些工作,主要乃是史轸、苏老常、程益、喻承珍、庄守信等人负责。   也是亏得楚山这几年来城寨修造、道路铺筑及围堰水利建设都维持相当高的规模之上,不论是匠师水平,还是专事营造的匠军队伍,都远非其他行营防区能及。   因此,楚山才有信心说不惧秋冬时数倍敌军强攻。   史轸拉着苏老常、喻承珍等人赶来叶县,也是将这一系列详细计划呈禀徐怀,然后就着手实施。   为此,襄阳为这次换防,直接交付给楚山的五十余万贯钱粮,也将直接用于新驿道的修筑。   史轸将方案详细说明后,见徐怀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喻承珍说及汝水的水情,似乎将徐怀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疑惑的问道:“汝水有什么问题?”   “尧山多暴雨,使滍水暴烈,倾贯汝水,致召陵、上蔡、新蔡沿岸常洪水泛滥,特别是汝水于平舆县东接象河,象河会灯架山、金顶山诸溪河,流经遂平、汝南等地又地形低陷,动辄水泽百里,民不聊生,”徐怀回过神来,说道,“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在舞阳、召陵之间,将汝河截断,迫使上游之滍水顺着地形,往北漫灌,流入颍水?”   “截河?”喻承珍微微一怔,不知道徐怀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说道,“虽说舞阳、召陵等地,地势上是西南高、西北低,但汝水有史以来不知道决堤多少次,最终还是形成今日河道,自是地形、地势所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对舞阳、召陵以北的地形,逐一勘测高低,随意择一处截断河道,恐怕只能短暂的迫使汝水改道,但极可能是在北面的低陷地带绕一圈,最终还是会归入汝水正源,很难保证会导入颍水啊……”   喻承珍乃营造之大匠,原本就是学贯古今的人物,对兵法军事也兼有所习,不然也不敢自诩擅造城寨了。   而这两三年来喻承珍在楚山负责协助史轸修造城寨,更是将徐怀在军事防御上的思想融入造城之中,这对喻承珍这等人物的促进、提升,是难以想象的。   徐怀说及截河,喻承珍当然能想到此策能成,意义有多大。   滍水乃汝河正源,汛季暴虐,汝河中下游深受其害,倘若能截河北流,汝水中下游的洪涝灾害将大幅减轻。   而截河使滍水入颍水,必使颍水入汛之后的水量暴增。   特别是河淮农耕生产受到极大的破坏,民众大规模南逃,没有人修缮看护堤坝,颍水入汛之后水量暴增,必将使岳海楼视为腹心之地的陈州、颍州乃至许州东部地区沦为水泽之国。   这将直接削弱岳海楼所部叛军,对淮上的威胁。   问题是现在汝水左岸,受敌军控制,短时间内没有办法详细勘测地形,总不能说随手截河,正好能将滍水导入颍水吧?   真要如此简单,在之前千百年里,汝水不知道溃堤多少回了,滍水早就因为某次洪水泛滥导入颍水了,哪里需要轮到他们去截河啊? 第四十七章 破山   当世勘测地形手段极为有限,之前为在青衣水、明溪河选择合适的堰堤选址,喻承珍组织数十人,对青衣水、明溪河上游二三十里方圆的地形进行勘测,就花费两个多月的时间。   倘若要在舞阳与召陵之间,选择一处截断汝水,将上游滍水导入颍水,就需要对舞阳、召陵之间的汝水河段北岸,直至颍水南岸的区域进行全面的勘测。   而这个区域,南北稍窄,约七八十里纵深,东西稍宽一些,约一百二三十里纵深;地形勘测需要的工程量,大约是明溪河、青衣水上游地形的十数二十倍。   更为关键的,除了这一区域乃受岳海楼叛军控制外,极可能并不存在一条截河就能将滍水导入颍水的天然水道,花费极大气力,很可能是无用功。   而滍水、汝水有史以来决堤不知道多少次,喻承珍印象里并没有滍水、汝水决堤夺颖入淮的历史记录;要不然的话,事情反倒方便了。   “……”徐怀眼神幽远的说道,“我刚才猛的想到以往读方志,有记舞阳东接召陵有地名小雀岗,某年滍水决堤于此北流入颍——刚才愣神好一会儿,都没有想起在哪本方志读过这段!”   “是吗?”喻承珍愣怔了一下,说道,“徐侯确实记得滍水曾于小雀岗决堤入颍?真要是如此,事情就简单了!”   喻承珍就算没有读到相关的方志记载,也不会怀疑徐怀在说谎。   毕竟当世存藏、浏览书籍的渠道非常有限,即便唯一狭窄领域的书籍,谁都不敢自夸尽阅。   “我印象还是比较深刻的……”徐怀面不改色的说道。   徐怀站在风雨亭中,看着滍水渡前的暴雨听喻承珍介绍滍水、汝水、颍水的情况,脑子里所闪现的乃是赤扈人统治中原期间,曾于舞阳东小雀岗截河导滍水入颍水的记忆片段。   虽说滍水是后世人工开凿水道导入颍水的,但关键是滍水从此之后稳定的成为颍水的正源,而发源于灯架台山脉南麓五峰山,经灯架台山与金顶山峡谷北出遂平的象河,从此成为汝河的正源。   这就说明小雀岗往北存在一条狭长接入颍河的低陷地带。   要不然的话,以滍水汛季的暴虐水量,即便短时间能截河北泄,后续也会反复夺回原道经汝水入淮的。   “那就简单,我亲自带着前往小雀岗,”喻承珍说道,“能有确定的地点,或许有一个月就能测定新的滍水河道!”   “那这事宜早不宜迟!”史轸、王举、苏老常、周景等人陪同徐怀站在滍水渡风雨亭,听到这事可行,都恨不得催促喻承珍即刻动身去做这事。   “乌敕海,你率百余精锐侍卫骑兵,确保喻先生的人身安全!”徐怀给乌敕海下令道。   喻承珍为楚山的防御建设,贡献太大了。   要不是事情紧急,徐怀都不会同意喻承珍亲自去勘测小雀岗附近的地形。   小雀岗附近倘若真能截河导滍水入颍,就必须在郑家彻底撤出河洛之前,完成这件事。   因为在这之前,虏兵主力还被牵制在巩县、平陆,无力顾及淮上,楚山仅需面对岳海楼部,徐怀还有把握临时出兵占领小雀岗附近的汝水河段,确保截河成功。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窗口,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楚山短时间只能被迫坚守城池,先确保内线建设,怎么有能力到外线对汝水进行截河?   这件事定下来,喻承珍当即就在风雨亭里手书一封书信,除了着人顶着暴雨驰归楚山,召集必要的人手,他更是在乌敕海率队保护下,直接赶往舞阳城东北方向、汝水岸边的小雀岗。   ……   ……   喻承珍预估需要月余时间,才能对小雀岗以北的地形完成勘测,但四天后柳琼儿搬来叶县与徐怀相聚,喻承珍就赶回叶县来见徐怀。   徐怀拿叶县县衙充当行辕,坐在衙堂之上正跟柳琼儿、苏老常、史轸说话,看到满身泥水的喻承珍在乌敕海的陪同下走进来。   喻承珍满是皱纹的枯瘦老脸上,却满是受骗上当的神色。   徐怀站起来,亲自拖来一把椅子请喻承珍坐下,疑惑的问道:“喻先生,这么快就看完小雀岗北面的地形了?”   “徐侯可还记得到底在哪本方志上,看到滍水于小雀岗决口入颍的记载,会不会地名记得有误?”喻承珍小心翼翼的问道,“汝水暴虐,决堤之事,十之三四也,有史以来沿岸山岭地名更改也极是频繁——倘若徐侯能记得更多的内容,老夫翻寻方志,或能找到更准确的地址!”   “怎么,徐侯所说的小雀岗与今址有别?”史轸问道。   “应是如此了!”喻承珍说道,“小雀岗位于滍水之南,地方不大,是道往北楔入河道的低山,东西约百丈宽,南北约四百步延长,南低北高,临水有一道十数丈长的石崖,其形如雀卧于水滨,遂名小雀岗,翻阅方志,小雀岗得名最早可以追溯到魏晋之时……”   “小雀岗其名能追溯到魏晋之时,又在舞阳东北角临滍水,变更的可能就不大啊!”苏老常疑惑的问道。   “问题在小雀岗北岸有一道长坡挡住滍水,”喻承珍说道,“除开这道十数丈高、东西长约十二里、南北宽两千步的长坡外,小雀岗附近三四十里,滍水北岸也多为连绵丘山相阻,这一段决无决堤北入颍的可能!”   这几日滍水两岸皆是暴雨倾盆,滍水凶险,喻承珍到小雀岗后,还前往北岸勘测地形,浪急水险、岗陡地滑,有两名将卒为保护喻承珍以及另一名匠师,滑入湍流,被凶险水浪卷走,生死不知。   徐怀即便在楚山的声望再高,因为他一段不靠谱甚至可能是错误的记忆,他冒着暴雨忙碌三四天还是其次,却害得两名精锐白白牺牲,喻承珍还是有些不满的。   徐怀将堪舆图铺到长案上,将炭笔递给喻承珍,说道:“还请喻先生,将这几天辛苦标识到堪舆图上!”   当世地图绘制,实为示意图,难谈精准——即便有堪舆图,需要精准知道地形,还是需要实地勘测。   不过,喻承珍这样的大家,勘测地形早就有高程、坡度等概念。   黄羊湖围堰长达十数里,实际堆积土石填造,与最初的地形勘测结果对比,误差最后都能控制在一尺之内,在当世可以称得上神技了。   喻承珍接过柳琼儿递来的汗巾,将脸上的雨水擦去,就席地坐在长案前,拿炭笔在堪舆图上,将小雀岗附近的地形更精准的勾画出来。   小雀岗对岸的长坡,虽说有起伏,但在滍水水位高涨此季,最低的缺口距离水位也有四丈余高。   在喻承珍看来,滍水决不可能从这里决口北上!   滍水在这个位置水位暴涨四丈多,从小雀岗往东,蔡颍许陈等地早就成汪洋大海了,也就无所谓颍水、汝水河道的存在。   “小雀岗北石崖的方向确是伸入滍水河道稍稍往西弯出一些?”徐怀看着经过喻承珍进一步精准勾画过的堪舆图,指着小雀岗的长石崖问道。   徐怀之前沿汝水、滍水走过两遍,但毕竟不可能将沿岸地形的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现在也只能找喻承珍确认这一关键细节。   “确是如此!”喻承珍说道,“因为这条石崖的缘故,汛季滍水在这处的水流极其凶险,我们到小雀岗,开始没有找到当地人当向导,贸然找船下水,半途就被暗流冲翻——若非侯爷所遣侍卫拼命相救,老夫已经葬身鱼腹了!”   “那确是此处无疑了!”徐怀拿炭笔将小雀岗圈出来说道,跟值守的记室参军姜燮说道,“拟令,着殷鹏即刻遣兵马于小雀岗南北岸各筑一座前哨军寨,军寨择址之首要,要考虑汛期过后能快速扩充到一万军民入驻规模,并有浮桥连接南北岸!此令绝密,乃舞阳守军当前之首务,不得延误!”   “滍水不可能从这里破堤北泄啊,”喻承珍摸不着头脑,说道,“真是见鬼呢,滍水受地形约束,小雀岗连人工河堤连没有,徐侯是不是记岔了?”   “我应该是记岔了,”徐怀说道,“滍水于此应该不是破堤,而是破山北流!”   滍水汛季如此暴虐,但作为正源,变更汝、颍河道却都极为稳定,对截河分水选址的选择非常考究。   小雀岗石崖伸出河道这一特征,实是挡流分水堤的作用。   要不然以当世的工程技术,想要纯粹以一座土石大坝截住汛季如此暴虐的滍水,将其驯服导往颍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这些地形上的细节,与脑海闪现的记忆是完全契合的。   也确是因为小雀岗北岸长坡的存在,因此有史以来并没有滍水夺颍水河道入淮的河道记录。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破开北岸长坡,开一条引水深渠而已…… 第四十八章 小雀岗   “我们从老麓岭一路沿澧水走来,看到伏牛山东麓多浅山丘岗,林木稀疏,崖岩交错,入夏之后多暴雨,洪潮汹涌,大量碎石砂砾被水流冲泄下来,致使澧水河床遭受冲刷,大体都有百余丈宽。而一直到叶县境内,澧河的河滩上也到处都是乱石蔓积。这些特点,使得澧水在入夏后水势汹涌,但到冬春枯水时,即便河冰不够坚厚,过宽的河床难蓄深水,也就难对赤扈人的骑兵部队形成阻碍!我们继续往前行去,澧水出舞阳县境,进入召陵县境内。这一河段澧水两岸地势更为平易,没有上游碎石砂砾的冲刷、淘洗,河床就要比上游窄得多,窄处约三十余丈,但入夏之后,更多的溪涧河沟流入汇入,水势更是暴虐,河水往两边的河滩、坡地漫灌,水面常宽达一两里也极正常,予人浩荡之感。不过,相对上蔡境内,舞阳北部、召陵县境内,地势整体上还是西南高、东北低,有起伏不平的低岭,虽说水患仍频,相比上蔡、汝南、西平、新蔡等地,还是要弱得多!营垒可以择高避地,也易掘井取水,守御之事犹比下游省事省力……”   七月下旬,天气已有所转凉,黄昏将至,微风吹拂,身穿铠甲也不觉得有多闷热难熬,但汛季还没有完全过去,徐怀勒马停在平岗之前,澧水犹在不远处的河道里咆哮激荡。   武士斋舍第五期百余舍生,皆勒住马,呈扇形停在徐怀身前,听徐怀实地结合澧水的实际地形,讲解各种作战部署对地形的运用。   脱离对地形、气候的观察、认知,单纯谈列阵而战,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乌敕海、史琥率十数侍卫停在平岗左翼。   这时候有百余骑兵从东面驰来。   汝水南岸,目前是楚山的控制区,伪楚军除了还控制着东部的上蔡、新蔡等有限城池外,主力都撤了出去。   通常说来,舞阳、召陵一带,不会有敌军斥候出没。   不过,乌敕海、史琥还是警惕起来。   徐怀亲自担任武士斋舍教习,舍生都自动编为侍卫亲兵。   这一刻也立即停下传习,百余舍生以作战阵形,以小队为单位御马往平岗两翼驰开,进行警戒列阵。   “……”负责外围警戒的苏蕈、柳越亭等人片刻后从外围驰马而归,带着徐惮驰上平岗。   “我部进驻小雀岗,引起敌军的注意,此时北岸有大股敌军聚集,也有小股斥候潜来南岸——陈军侯担心徐侯此行受到滋扰,特令我率队过来护卫徐侯前往小雀岗!”徐惮下马来,禀道。   “我们就不再耽搁了,现在出发,能赶在天黑之前抵达小雀岗!”徐武坤抬头看了看天色,跟徐怀说道。   “行!”徐怀当即当先拍马驰出,在地势略有起伏的旷野之间驰骋……   ……   ……   澧水与滍水,皆发源于伏牛山脉,汇聚伏牛山及桐柏山北岭及灯架台山、雾云山西麓的溪涧河流,于舞阳东北角浑龙汊合流,自此往东才被称为汝水。   小雀岗东距浑龙汊仅八九里。   选择于小雀岗截断汝水,实际上是要将澧水、滍水等一系列发源于伏牛山东麓、桐柏山西麓,原属于汝水上游水系的溪河,都泄入颍水。   得徐怀秘令之后,负责驻守舞阳的殷鹏,先在浑龙汊东南岸及小雀岗修筑两座小型营垒,之后又在北岸长坡修筑一座哨垒。   徐怀他们沿着澧水右岸的小路,赶到天黑抵达浑龙汊寨。   这里乃是澧水、滍水合流之地,现在汛期还没有过去,远远便能听到水势浩荡激烈不休。   澧水源出伏牛山南麓泉眼,非汛季,水流清澈,饮之甘甜,遂以澧水为名。   不过,与滍水合流后,水流浑浊,水势倍加浩荡,似浑龙在浅山低丘间翻腾。   当地人将合流处的汊口,称之浑龙汊,却也形象。   徐怀也没有在浑龙汊寨耽搁,与陈子箫、杜武、傅梁等将会合后,便一同赶往小雀岗寨。   小雀岗乃是一座南高北低的岗岭,北侧有一条低矮长崖伸入河道,形似雀卧河滩饮水。军寨沿小雀岗的西坡而建。   驰入军寨,众人登上小雀岗,这时候天色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北岸、相距千步的北坡寨的轮廓。   汝水在小雀岗以西,汛季河道将有百丈开阔,但为小雀岗所阻,河道陡然收缩掉近三分之二的宽度。   这在枯水季没有什么,但汛季浑浊奔腾的湍流,就在小雀岗前陡然形成近丈高的落差,水流急泄而下,声势如万马奔腾。   “知道徐侯今日要过来,喻先生黄昏时还说要连夜来南岸见你,我叫人将他死摁住,”留在小雀岗负责前期物资调度、后勤支援的唐天德,陪同徐怀等人登上岭头,笑着说道,“这黑灯瞎火的,水流如此湍急,出了岔子,我们跺脚都没用!”   小雀岗附近三寨,虽说乃是殷鹏奉徐怀秘令所筑,但徐怀最终还是决定从东翼调动陈子箫来小雀岗驻守。   目前主力驻守陈州的岳海楼又不是瞎子,即便一时半会猜不到这边的意图,但只要楚山上万民夫聚集汝水两岸,岳海楼再糊涂,他会疏忽大意,任楚山在汝水北岸施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殷鹏在小雀岗附近建造三座小型哨垒,初期仅遣少量兵卒在此戍守,似乎只为汝水左岸有动静,能及时发现通禀,但岳海楼很快就在北岸不远处设了两处哨垒,甚至还多次派斥候兵马渡汝水过来袭扰,想要搞清楚这边的意图到底是不是部署前哨这么简单。   陈子箫其部还没有全部调动过来,其仅仅是率三营精锐先行,扩大对小雀岗附近地区的控制,为大规模的民夫、兵马及物资调动进入汝水北岸长坡作最后的准备。   岳海楼其部很快也在左岸增兵,并加强对右岸的侦察与袭扰,以致陈子箫担忧徐怀先行赶来小雀岗督战,身边都没有几名侍卫亲兵相随,有遭受敌军精锐斥候的可能,特遣徐惮率领一队骑兵半道迎接徐怀,以免出什么意外。   ……   ……   虽说目前直接进入小雀岗附近的人马还很有限,但人员配置是超豪华的。   陈子箫乃是前军主将,唐天德负责物资调度及后勤支持,周景亲自带队过来负责敌情侦察。   殷鹏作为后军主将,驻守舞阳城,苏老常兼领舞阳知县。   在最初的计划里面,考虑到郑家南撤之后,河洛大部为虏兵占据,必有兵马出汝州进攻淮上,徐怀遂将叶县作为西翼防御的重点,还将行辕迁入叶县。   而现在防御部署的重心转移到舞阳及邻近的、一度放弃掉的召陵城,之所以没有直接驻兵召陵残城,没有将行辕直接迁入舞阳,主要也是尽可能的降低岳海楼等叛将的警惕性。   为尽可能迷惑岳海楼等叛将,前期楚山内部是以庇护襄城侧翼,以便河洛民众更快更安全南撤的名义,进入小雀岗筑造前哨营垒。   现在前期筹备工作已经就绪,徐怀这才率领武士斋舍百余舍生抵临前阵。   这期舍生,主要从第六厢基层武吏中选录,徐怀亲自带了一段时间,接下来会交给周景带几天队,负责侦察、斥候小雀岗附近的敌情,等第六厢主力抵达后,就都编入第六厢,负责据小雀岗坚守,保护开山掘堤之事。   天色彻底暗下来,除了北寨营垒的篝火外,天地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徐怀等人回到西坡营帐,周景这时候也从北岸乘船赶回来。   一直被要求不要冒险夜渡的喻承珍,也坚持随周景回到小雀岗。   “徐侯真是博闻强识,”喻承珍见到徐怀,就拍掌而叫,“北岸长坡开渠,使滍水北往,水势确实能直夺颍水之道!”   喻承珍大半个月都在小雀岗,主要是领着人手勘测北岸长坡的土层及岩层,选择合适的开渠点,但以他严谨的性格,还是对长坡以北的地势进行测定,验证了只要将北岸长坡破开五六丈深的渠道,往北甚至不需要开挖渠道,就能令大水直接往颍水方向漫灌而夺其道。   北岸长坡虽然仅有两千步宽,地势也不高,但土层不厚,有些地方需要开凿一到两丈深的岩层,以当世的技术手段,要赶在虏兵主力从虎牢、偃师等方向增援过之前完成,实是一项艰巨的工程。   相比较之下,有小雀岭的特殊地形,在长坡渠道挖成之后,在小雀岭东侧堆填土石截断三四十丈宽的河道,则要简单得多。   徐怀他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在破山开渠期间,如何在北岸快速有效的建立起稳定可靠的防御。   关键还要考虑,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将越来越多的敌军,甚至会将赤扈人的精锐骑兵吸引过来…… 第四十九章 联结   小雀岗西坡军寨,之前是照哨垒标准修造,伐木作栅,寨中仅百余步见方,非常的狭小;目前除了已驻入一营精锐外,还暗中运入的大量物资储备于此,极其拥挤。   公廨大帐占地也极为有限,原木搭建两排狭窄厢房充当诸曹公厅;还有将吏休息的集体宿舍,有议事厅、有指挥大帐。   指挥大帐居中有一张丈余长的木案,其上用松树脂、河砂制作的沙盘,清晰无比的显示出舞阳以北的汝水、颍水地形。   徐怀站在木案旁,审视沙盘,问陈子箫、周景:“敌军在许昌、宛丘的部署,都摸清楚了?”   陈子箫说道:“……岳海楼春后从明溪河撤军,其主力撤回宛丘(陈州治)休整,其麾下大将蒋昭德也弃召陵城北还许昌(许州治)。我们北出小雀岗,许昌那边没有动静,宛丘有两千兵马从商水西进,在这座叫黑石沟的小寨子里驻扎下来,距离北岸长坡约四十里路程!”   召陵故城就在小雀岗东侧十数里外,但杨麟从蔡州撤出时,除了纵火烧毁召陵城中街巷外,还掘开召陵南侧的老榆河堤,引水灌入召陵。   去年秋后,岳海楼麾下将领蒋昭德率部南下进逼驻守舞阳的刘衍所部右骁胜军,也没有修缮召陵残城,而是在召陵残城的西南侧修造营寨。   不过,蒋昭德春后撤还许州,较为从容将营寨摧毁才走。   现在召陵故城,基本上就剩几截残破城墙。   “我们商议许久,”陈子箫站在沙盘前,介绍他到小雀岗后反复琢磨后的守御作战计划,说道,“当务之要,是要南北两岸建立稳定的往来,召陵残城也需要派出人手占据,以便模糊叛军的视线!”   楚山前期要尽可能避免引起岳海楼的警戒,连小雀岗这边都没有派太多的人手,更不可能派大量兵马进驻召陵,对残城进行着手修缮。   一般说来,破山开渠要在汝水北岸进行,楚山当务之急,就是需要在北岸建立稳固的防御,确保上万青壮民夫、匠工破山开渠之事,不受敌军的滋扰,而非将有限的资源及人力浪费在南岸召陵城的修缮上。   然而问题在于,楚山弃近在咫尺的召陵残城不占领、修缮,突然间将上万人马及不计其数的资源运过汝水,岳海楼即便无法洞察楚山真正的意图,但哪怕出于卧榻之下不容他人酣睡的思量,他都会第一次时间调兵遣将进逼过来,将楚山兵马从汝水北岸逐走。   想要迷惑岳海楼,引开叛军的视线,哪怕会因此浪费颇多的资源及人力,楚山还是要先分兵去守召陵残城,并投入资源对残城进行修缮。   这么一来,岳海楼就极有可能会误以为楚山在小雀岭及北岸长坡的动静,是要建造一个能对许州、陈州保持一定压力的前出营垒,会误以为这是楚山兼领淮上西翼防线之后正常的防御体系完善,而非突然间要搞其他什么大动作。   唯有如此,前期才有可能令岳海楼懈怠,将一些时间、精力以及资源浪费在对应的防御部署上,为楚山再争取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这个当中极为关键的一项工作,就是要在小雀岭与北岸长坡之间建立稳定的联系。   一旦大规模的青壮民夫、匠工正式进入北岸长坡破山开渠,到时候岳海楼也能意识到问题所在,必然会集结大规模的兵马强攻过来。   到时候南岸需要快速支援北岸,源源不断的输送粮秣、人马,又或者考虑最坏的情况,抵挡不住敌军的攻势,不得不暂时放弃破山凿渠的计划,这么多人马、民夫要快速撤到南岸,靠渡船是远远不够的。   此外,敌军还控制着汝水入淮附近的淮川城。   这也意味着敌军在颍州的水军,能经淮川进入汝水,逼迫小雀岗协同作战;楚山在周桥、信阳操练的水军,却没有办法进入汝水作战。   单纯在南北两岸连舟建浮桥,太容易为敌军摧毁。   陈子箫、周景、唐天德、喻承珍以及庄守信之子、负责率领匠师队伍的庄庸,反复研究过几个方案,决定在小雀岗与北岸长坡之间建造悬索吊桥。   当世,吊桥又称笮桥,笮,乃竹篾拧成的索,便是桐柏山里常见的竹索桥。   不过,早年桐柏山里的竹索桥,多建于跨度不大的溪涧,还需要两侧有天然固定物,如巨树或坚固崖岩凿孔。   即便如此,竹索桥的承载力都是极为有限的,无法同时承担十数载满物资的马车或数十人同时通过。   桐柏山用瓶形高炉冶炼精铁,打造铁索的成本大降,去年就着手在桐柏山修造铁索吊桥,积累了一些经验。   陈子箫他们计划在小雀岗这边建造铁索桥——小雀岗与北岸长坡的岩层距离水面的高度都非常有限,同时河道跨度宽达百步,陈子箫他们则计划开采石块,在小雀岗延伸进河道的石崖之上垒砌七八丈高的石墩高台作为支撑。   “这座石台铁索桥,非短时能成,而最终会因小雀岗东侧填石截河而失去作用,但仍然需要同步去建,”陈子箫说道,“这考虑到我们在北岸一旦大规模破山开渠,敌军大规模集结进逼过来也需要时间——这座石台铁索桥是为敌军在北岸大规模集结发动攻势所预备!”   “喻先生,滍水北泄可能流经的低陷带,大体在什么位置?”徐怀指着沙盘上,问喻承珍。   沙盘制作不易,喻承珍拿手虚指沙盘之上,大体将他这段时间安排人手,于小雀岗北岸所确认的、地势低陷的泄水带,指给徐怀看。   于北岸长坡破山开渠,目的是利用低陷带作为天然河道,将滍水导往颍水。   这当然不可能是条南北向的直线,据喻承珍所遣人手初步测定,这是一条先北后东,一直延伸到宛丘(陈州治)南侧的商水县,都是相当明确的低陷区。   “需要十名熟悉测地之法的匠师,编入斥候队,即刻潜往这一区域,对地形作进一步核实!”徐怀沉吟道。   陈子箫、周景皆眼睛发亮,异口同声问道:“节帅是想……”   “汛季将至,能赶在年前将北岸长坡凿开,就已经是相当顺利了——”徐怀皱着眉头沉吟道,“冬季滍水、澧水枯瘦,引泄往北,也不可能冲破颍水南岸的大堤,经颍水河道入淮,只能沿着低陷地形一直往下方倾泄……”   滍水、澧水冬季的流量很低,显然不可能形成漫灌整个颍水中下游的大洪水,使陈州、颍州、蔡州北部都变成一片汪洋水泽。   然而冬季北泄之水,只要被颍水南岸河堤挡住,还是会淹没某个范围相对较小的区域。   徐怀就是要周景亲自负责,差遣人手,将这个区域找出来。   因为后世并没有滍水再次变更河道入汝的记载,这个区域很可能就在宛丘、上蔡、召陵三地之间的商水县境内。   当然,还要考虑到宛丘、商水县境内的颍水,在南岸还有一些不成规模的支流,倘若位于低陷区,会成为疏水通道,也需要提前确认出来。   这项工作接下来将成为敌情刺探专组在小雀岗的重中之重。   将这事情吩咐下去,徐怀不再去想淹水区的事情,详细询问喻承珍及庄守信之子、负责率领匠师队伍的工官庄庸,石台铁索桥的建造细节。   营寨中准备了简单的夜宴,夜宴过后,苏老常、殷鹏等人从舞阳城赶来小雀岗。   虽说徐怀之前与史轸在叶县坐镇,诸多已在推进的事宜,都会及时呈于他的案前,但整个夜晚,徐怀还是拉着苏老常、殷鹏、陈子箫、徐武坤、周景、唐天德、喻承珍、庄庸等人推敲结桥、开渠以及防御部署等事的诸多细节。   徐怀也令傅梁、杜武、史琥、王章、乌敕海等中层将领都参与进来讨论。   时间有限,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所做之事又皆艰难、工程浩大,涉及到的作战部署,可以说是楚山崛起以来前往未有的复杂。   诸多中层将领能参与进来讨论,对各自的提升都是难以想象的。   楚山众人,绝大多数都出身草莽或底层武吏、贫民,但这些年来成长飞快,阅历见识以及能力,都要比当世一些将门出身或苦读十数年、数十年科举出身的将吏都要强出一截。   他们除了跟随徐怀一步步从底层崛起,真正熟悉包括统兵作战在内诸种事务的细节,有着吃苦耐劳的务实精神,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原因,只要有机会,徐怀就会尽可能细致的拉着众人推敲诸事之详略。   徐怀也勒令诸部将吏,不论职衔高低,都要养成事前拟定方案、事后进行总结的习惯。   一批批选拔中下层军将武吏进入武士斋舍修习,军阵兵法之讲解,也都是切合实例,天文地形水利器械等,都有涉及,甚至还定期开拓不同的专项修习,从各个层次提升中下层将吏的素养。   次日一早,一宿未睡的徐怀先签署军令,先着郭君判代领召陵县,率五营厢军及两千青壮进入召陵残城部署防御及修缮召陵残城。   倘若破山开渠之事能顺利进行,明年入夏之后,汝水以北的颍河水系,包括支流在内,承接上游来水将暴增数倍,其中下游两岸势必变成为一片汪洋水泽。   而岳海楼短期间并没有能力组织到足够的军事力量,为颍水修造更为坚厚的大堤。因此在接下来三五年间,楚山很可能就不用再担心来自北面的军事威胁,也就确实可以恢复桐柏山与汝水之间的县政。   召陵恢复县政,仅仅是提前了一步而已。   当然,为了保证这一计划能顺利进行,舞阳、召陵仅调集殷鹏、陈子箫两部外加侍卫亲兵营,兵力也是远远不够的。   徐怀又签署一系列军令,着徐心庵、唐青两部进一步扩编到五千正卒,将东翼防线重点收缩到信阳及罗山新城,将九里关正式移交荆湖北路都部署司接掌,令韩奇所部扩编到五千正卒,令陈子箫所部第六厢调到淮源待命的兵马也作一步的扩充,另调十营厢军,进入新驿道开辟沿线所部署的营垒待命;诸牧场除保留必要的种马,其他所牧养战马都编入现役…… 第五十章 诱饵   要在跨度长达三十丈的滍水河道之上架设铁索桥,在当世即便谈不上绝无可能,毕竟汉唐都有个别地区建造铁索桥的先例存在,但要与破山开渠同步进行,要赶在敌军大规模集结进攻过来之前完工,这么短的时间限制,多少也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两岸需踞河滩建造的石墩高台,为铁索桥提供支撑,不仅仅需要足够的强度,也需要足够的高度,才能将铁索桥拉到距离水面一定的高度上。   当然,在真正的铁索桥建成之前,南北两岸前期还需要先架设浮桥进行连接。在这方面,楚山已经积累了相当多的经验。   架设大型浮桥,两岸河滩上也是利用石墩台作为支撑。   浮桥用以支撑的石墩台较为低矮,丈余高即可,目前已经建成。   这两座石墩台是利用一块块上千斤重的条石,在挖开露出地底岩层的地基上,除了用黏合性极强的灰秣砌筑外,还交错凿孔浇注铁汁。   数百块条石与地基下面挖通的岩层,极其牢固的结合到一起,形成激流也冲不垮、冲不倒的整体。   徐怀抵达小雀岗的次日,正式决定于滍水北岸执行破山开渠,唐天德便率领工辎营将卒,将早就备好的十数艘舟船用巨索衔接,以两座墩台作为锚点拖住。   徐怀午后才有时间在陈子箫、王举、徐武坤等人的陪同下走出营寨,看到浮桥都已经铺好栈板,此时唐天德、喻承珍等人正站在河滩之上,指挥人手将数辆载满土的牛车牵上浮桥,试验浮桥的稳定性。   此时汛季还没有过去,滍水、澧水上游来水湍急,即便浮桥位于小雀岗长崖的西侧,水流的冲击力也是极大。   数辆载满土的牛车都上了浮桥,随着作为支撑的舟船吃水更深,浮桥整体受到的冲击力也越强,将固定墩台之上的几条铁索绷得“嚓嚓”作响。   然而也就仅限于此,牛车很快就抵达北岸。   从原理上,悬索桥与浮桥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只是悬索桥要悬空起来,不能借助水的浮力作为支撑,那就需要两侧的锚点更为坚固才行。   一般说来,悬索桥的跨度越大,建造难度越高。   因此,楚山接下来也会尽可能利用小雀岗的地形,在两岸建造多座连续墩台作为支撑锚点,将最大跨度缩减到三十丈以内。   北岸长坡破山开渠之后,河道流向将转为往北偏东方向,河道本身不会消失,为了后续还能利用建成的悬索桥沟通两岸,陈子箫、喻承珍他们之前所商议的方案,昨夜还是进行了细微的调整。   南岸浮桥、悬桥墩台,会紧挨在一起建造,但北岸悬桥墩台会稍稍偏于西侧选址,以便将来破山开辟的渠道恰好位在北岸悬桥、浮桥所用的两组墩台之间。   使悬索桥从最初的南北朝向,变成西北往东南的斜向,就是为了在滍水改流之后,能继续架于河道之上发挥作用。   目前已经建成的浮桥,除了前期通行车马外,还将用于拦截有可能会从汝水下游过来的虏兵战船,但在汝水与滍水彻底截断之后,便能拆除掉。   到时候汝水南岸与新渠东侧的土地,将因为截河的缘故,形成一体,不需要桥梁相通。   牛车往返通行两次,又继续追加一倍的承载,庄庸亲自带着十数匠师走上浮桥,逐一检查铁索环扣处受力时的状况,确认无误后,便宣告浮桥正式落成。   这一刻,之前就在北岸桥头集结等候的人马以及一辆辆载满物资的牛车,也陆续分批经浮桥北上。   “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快速将人马、物资运往北岸,在岳海楼反应过来之前,先初步在北岸建立起来能抵挡数千敌军袭扰、强攻的防御。这个时间窗口,很可能就只有三四天!真是顷刻都不能耽搁啊!”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看着两岸河滩忙碌起来的身影,跟陈子箫说道,“接下来,你要亲自到北岸盯着!”   此前楚山在北岸仅仅建造一座小型的哨垒作为据点,驻以百余人马,这远远谈不上建立了防御——就算如此,也引起岳海楼的注意,吸引近两千敌军进驻四十里外的黑石沟,观望这边的动静。   楚山前期在滍水南岸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进行大量的准备工作,包括储备大块的条石,先据河滩修筑墩台、暗中搜集舟船进行改造,就是想着一旦成功架设浮桥,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包括原木、营帐、粮食等大量物资运往北岸去,然后抢在岳海楼反应过来之前,在更北侧建造营垒,拱卫即将破山开渠的选址不为敌军袭扰、侵占!   后期所的防御部署重心,都将落在北岸。   徐怀喜欢冲锋陷阵,这是别人都阻挡不住的,陈子箫还以为徐怀亲自赶到小雀岗,一定会去北岸坐镇的。   陈子箫见徐怀令他去北岸坐镇,困惑不解的问道:   “节帅不去北岸坐镇?”   “我自然也要去北岸,但不会留在北岸营地里!”徐怀看着浑浊的湍流,淡然说道。   见徐怀竟然是要亲率兵马,到颍水附近去牵制敌军,陈子箫劝道:   “节帅留在北岸坐镇即可。我们只需要利用这三四天,在北岸初步形成一定的防御能力,岳海楼见数千人马不能强攻,以其谨慎的性格,特别是他在节帅手里不是吃过一次两次亏了,必然会想着调集更多的人马再发动攻势。这也将为我们在进一步完善防御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北岸修筑营垒,与破山取土可以同时进行,岳海楼必难警觉!”   “岳海楼没那么好糊弄!”徐怀摇了摇头,说道,“岳海楼是不可能猜到我们的意图,但我们也很难糊弄住他——你想想看,我们在小雀岗北岸聚集上万人马,岳海楼需要彻底搞清楚我们的真正意图,才会有对应的动作吗?他是谨慎不假,但恰恰是谨慎,他越搞不清楚我们的意图,也会越坚定的将我们从北岸逐走,才能吃得香睡得着!我们需要更大的动作、需要更大的诱饵,将其注意力真正的从小雀岗吸引开!”   “……”陈子箫愕然看向徐怀,他之前还以为徐怀有意亲率骑兵精锐到颍水沿岸甚至陈州境内牵制敌军,却没有想到徐怀是要用更大的诱饵,牵制岳海楼的注意力,尽可能长时间的掩盖他们在小雀岗的真实意图,或者说令岳海楼没有精力南顾。   更大的诱饵在哪里?   陈子箫情不自禁望东北汴梁方向看去,背脊都为徐怀大胆可谓狂野的念头吓出冷汗来。   就目前河淮区域而言,真正能搅乱岳海楼乃至赤扈人视野的,就是伪楚国都汴梁!   而且汴梁目前防御非常的空虚。   世人都很清楚,李汲仅仅是赤扈人强推上位的傀儡,基本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真正的军政大权还是在岳海楼等降附赤扈人有一段时间、在两次南侵之中发挥作用、得到赤扈人认可的降附将领手里。   不过,岳海楼或者岳海楼背后的赤扈人,会坐看汴梁遭受突袭而漠视不理吗?   赤扈人一方面没有大量熟悉河淮地区、熟悉中原统治模式的官员,也怕骤然间激起河淮民众的激烈对抗,因而需要扶持傀儡统治河淮地方,并以此驯化诸降附将领。   因为赤扈人不会坐看汴梁被袭,徐怀的念头才更令人心惊。   汴梁目前是防御空虚,守军除了一部分虏骑外,其他降附兵卒都没有什么战斗力,甚至都远远不如岳海楼部。   不过,汴梁城防御空虚,但汴梁以西,郑州、荥阳、虎牢等地,乃是云州降将萧干占据;汴梁以东青齐等地,有燕蓟降附军驻守,扫剿据泰岳、沂蒙等山而守的抵抗义军;而在汴梁的西南,则是岳海楼统率其部据陈颍等地——而这诸路降附军,除了拥有极为庞大的兵马规模外,还各有数千到万余不等的赤扈骑兵配合驻防、作战。   在汴梁的正南、东南方向,赤扈东路平燕军主力四五万兵马,则主要集结于徐宿宋亳等地的营垒之中,正督促附随的燕蓟降附军积极操练水军,准备南攻淮南。   汴梁看似防御空虚,但一旦有事,援兵就可以从四个方向快速驰往。   而赤扈骑兵的机动性,绝对不会比侍卫亲兵营稍差。   这是何等大胆而冒险的念头啊!   “……”陈子箫惊愕片晌,赶忙劝阻道,“郑氏怎么都要拖到黄河冰封才会全部从河洛撤离,在此之前,楚山在西翼必要时最多能集结两万人马,完全无惧岳海楼强攻过来,节帅何需如此冒险?”   “郑家是有可能会拖到黄河冰封,才将兵马从河洛全面撤出,”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但郑家月前就已经放弃平陆,兵马从北岸的平陆撤到函谷关一线,赤扈蛮王再愚蠢,也会很快,或者已经意识到郑家想逃——赤扈人在平陆以北蒲州等地的骑兵以及曹师雄所部,会等郑家从函谷关、孟津、洛阳等城撤出后,按部就班的去接管吗?如果虏兵提前从平陆以北,分出一支精锐兵马南下,配合岳海楼麾下驻守许州的蒋昭德,强攻襄城,试图拦截经汝州南撤南阳的民众呢,我们要怎么办?” 第五十一章 掩藏   商水城西黑石沟,据残破村寨而建的数座营垒分布于低矮的平岗之间。   黄昏,日头已沉入西山之下,红彤的云霞还肆意涂抹澄澈的青空。   天地间已有几分暮意。   一队三四十人规模的骑兵在旷野间缓缓行进。   曾经富庶的汝颍平原已经不再见往日的人丁繁盛。   虽然大部分民众迫于战争的威胁,背井离乡南下,也就这一两年的时间,但大自然的恢复力是惊人的。   曾经的田野,早已经长满半人高的野草、灌木,禾稻棉麻等作物,几不可见;溪河畔的一座座遗弃的村寨人去寨空之后,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破败下来,屋舍要么被纵火烧毁,要么被翠绿繁盛的草藤所覆盖,成为兔雀狐獐繁衍之地。   令人触目惊心的,还是荒草灌木间,那不时能到见的一具具严重腐烂的尸体,有些已露出森然白骨。   以往在汝颍地区极为罕见的秃鹫,却不时从头顶青空飞过,像苍穹之上抹不去的一点点斑迹,偶尔一声嘶哑的唳鸣刺耳。   “又是一队骑兵过去!今天都过去几队骑兵了?”   三名斥候蹲在远处灌木丛里,注视着远方在被野草埋没的野径上缓行的骑兵,看有些松垮的队列以及铠甲刀弓,应是伪楚骑兵无疑。   不过,一般斥候不会在某个地点停留太长的时间,但这三人还要负责测量附近的地形,在此已经连续潜伏好几天了。   然而就在这条从商水前往黑石沟的必经之路旁,他们已经看到有超过一千骑兵,分散前往黑石沟,数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多得多。   当然不是说伪楚在商水县境内连一千骑兵都凑不出来。   问题是岳海楼兼领许、陈、颍三州节度使,其主力兵马分驻许昌、宛丘、汝阴、淮川等城。   位于商水县西部的黑石沟,仅仅是岳海楼其部盯防楚山在小雀岗动静的一座预防性营垒。   岳海楼已经往黑石沟方向派遣两千步卒,虽说不是不可以继续往黑石沟增派兵马,但在岳海楼麾下,步兵规模远远多过骑兵,除非想着从正面发动进攻,要不然岳海楼没有必要超比例往黑石沟调派骑兵。   而这上千骑兵还是分散往黑石沟开拔,寻常斥侯不会在靠近敌营的某个地点滞留太久,倘若只是单独遭遇其中一路,都还以为是伪楚军在黑石沟与商水县城之间的骑兵斥候呢。   现在明显是敌军通过分散行进的方式,有意掩藏往黑石沟的兵马调动规模。   这叫三人多少觉得有些不正常。   三人蹲在草丛深处小声商议片刻,其中一人悄然往骑兵行经的小径靠近过去,以便近距离观察这些骑兵。   当然,这么近的距离,倘若不意弄出什么动静惊动敌人,根本是没有机会逃走的;因此一人冒险往前潜行,另外两人往侧边更深处潜藏以防不测。   骑兵没有发现潜藏在草丛中的斥候,很快就从小径通过而去。   暮色越发深重,三名斥候在一条小溪畔会合。   “狗日的,过去的这些骑兵都是鞑子!”   潜往近前审视敌骑的那名斥侯,伸手抹了一下脸,缓缓震惊的心绪,低声叫道,   “要不是走到近处,我们都要看走眼了!越亭、奇虎,我们即刻分头赶往大营通禀此事。这两天过去的伪楚骑兵,应该都是赤扈人所扮,他们有可能会对小雀岗北岸的营地发动强袭——”   ……   ……   暮色深重,骑兵驰入营栅之中。   大部分赤扈骑兵还是适应不了河淮炎热的夏季。   即便此时都已经快入秋了,天气转凉,远没有盛暑时那么酷热,但穿着南朝厚重的铠甲、兵服,身体叫汗渍浸透了一层又一层,浑身的不自在。   一路行来,还忍耐着,等进入营帐,一个个跳下马来,就迫不及待要将袍甲解开。   摩黎忽翻身下马,眼神严厉的朝身后扫去,制止身后兵卒将袍甲解开,看到岳海楼、仲长卿从大帐走出来,没有严厉的训斥什么,便朝大帐方向走去。   倘若徐怀在黑石沟看到这一幕,也会大吃一惊。   伪楚军在黑石沟公开加秘密调动的,仅三千多兵马,约占汴西南楚军总兵力的二十分之一,但岳海楼作为汴西南楚军主帅、赤扈行军万户、实际担当汴西南楚军监军的摩黎忽与大将仲长卿竟然都已秘密抵达黑石沟。   “楚山在小雀岗到底在搞什么鬼?”摩黎忽低声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岳海楼将摩黎忽迎进大帐,说道,“但自徐怀接替刘衍,同时兼领淮上东西两翼防卫之后,其往舞阳方向集结这么大规模的兵马,一定有大蹊跷!”   刘衍其部南调建邺,舞阳、叶县等地划入楚山行营,以及徐怀将行辕迁入叶县,这都不是什么秘密——襄阳那边有什么诏函令谕,也必然是要跟徐怀作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的行辕联系。   徐怀亲自在叶县坐镇之后,舞阳方向,楚山大将殷鹏除了率部镇守舞阳城外,还在舞阳东北滍水-汝水两岸建造前哨营垒,驻以百余兵卒,监视舞阳以东、襄城以东的动静,在岳海楼的眼里,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异常。   从郑怀忠其部撤离平陆,退守黄河南岸之后,曾与郑怀忠共事多年、对其秉性极为熟悉的岳海楼,绝不难猜到郑怀忠这是要放弃河洛。   而从刘衍其部南调建邺,徐怀以楚山行营兼领淮上东西两翼防务等事结合到一起,岳海楼也不难猜到建继帝有可能要将新都从襄阳迁往建邺。   而只要郑怀忠弃守河洛,到时候无论是萧干或曹师雄奉命坐镇河洛,除了清剿河洛残军之外,接下来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通道西出汝州,从西面进攻淮上。   换作以往,岳海楼想着曹师雄或萧干,入冬之后有可能从汝州西出进攻叶县、舞阳,他不会想着凑过来插一脚。   问题是今年春后,楚山于铁幕山以南、石门岭以东围出十数里方圆的大湖,高悬明溪河两岸之上,陈州兵马入冬后直接进攻楚山、青衣岭、石门岭一线已无可能,难道要从淮川渡过淮河,夺光山、潢川等地之后,再对罗山、信阳发动攻势?   从楚山在东翼的部署,确有放弃光山、潢川之意,楚山必要时甚至有可能放弃罗山,而退守在九里关外侧新筑的城池及信阳城。   问题是淮河冰封期很短,而将石炭碾碎铺到冰层上会加速融化,楚山甚至有可能在罗山以东人为制造冰汛,在没有从正面重创楚山兵马之前,岳海楼又怎敢渡过淮河,击其侧翼?   然而曹师雄或萧干在今年冬季进占河洛之后,镇南宗王府必然会要求陈州兵马配合曹师雄或萧干部进攻淮上,岳海楼又岂能顿兵不出?   岳海楼思来想去,觉得最为稳妥的策略,就是他们也进攻淮上防线的西翼。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岳海楼特地请摩黎忽前往太原去见二皇子。   除了要将他所判断的形势变化通过摩黎忽之嘴上禀外,就是请求形势真如他所判断,得以率部进攻舞阳,与进攻叶县的曹师雄或萧干部齐头并进,先杀入南阳,之后再考虑收拾楚山残部的问题。   在此期间,岳海楼也一直暗中腾笼换鸟、偷梁换柱。   除了进一步抽空在汝水右岸的驻兵,将真阳、上蔡、新蔡、确山等城置于半放弃的状态之外,还将东翼更多的精锐兵马腾换出来,秘密集结到宛丘、商水等以便对舞阳发起进攻的城寨之中休整。   这一切都是为方便随时能一举进逼舞阳城下,以最快速度切断舞阳与楚山其他城寨的联络,从而使舞阳城成为他岳海楼的囊中之物。   面对徐怀及楚山众人,岳海楼自然不敢贪多,他就想着冬季攻势里能拿下舞阳城便可,也正是如此,岳海楼对舞阳附近的动静格外关切,亲自挑选斥候,先行混入舞阳附近隐匿山野的流民之中,以便楚山在招募流民时能近距离打探消息。   以郑怀忠南撤及建继帝南迁建邺为前提,徐怀兼领舞阳、叶县防御,楚山在舞阳东北的小雀岗建立前哨防垒,乃至派兵马进驻召陵残城,岳海楼都不觉得意外。   毕竟河洛民众要从汝州借道南下南阳、襄阳,仅以襄城保护其侧翼,还是太单薄了一些,需要楚山在襄城以东补一手防御。   然而过去一个月时间里,岳海楼所遣密间刺探到楚山暗中往舞阳输入的人马、物资比预想中多出太多了。   虽说郭君判兼知召陵县,率部进驻召陵,招募流民修缮城墙,但这些并没能将岳海楼的注意力转移开。   他已经注意到楚山在小雀岗的部署非同寻常,他不仅与仲长卿秘密抵达黑石沟,甚至紧急派人赶往太原去见摩黎忽及二皇子,请摩黎忽速归。   毕竟驻于宛丘等地的五千骑兵,唯有摩黎忽才能调动。   摩黎忽一方面匆匆赶回宛丘,一方面授令一部分骑兵听从岳海楼的调动,直到这时赶到黑石沟与岳海楼、仲长卿会合,却没有想到他们二人还是没有搞清楚楚山的具体意图。   “徐怀到底想干什么,我们都不清楚,要如何应对?”摩黎忽焦急的问道。   “不管徐怀搞这些部署,意欲何为,但我们不想黄羊湖之事重演,一定要抢在其成势之前,将其北岸据点拔掉!”岳海楼坚定的说道…… 第五十二章 大匠师   对楚山的异动,岳海楼的主张是依照已掌握的情报直接发动强袭,将楚山兵马从滍水-汝水北岸强行驱逐出去,以免拖延下去,使黄羊湖之事重演。   不过,摩黎忽这是刚从太原赶回来,在宛丘都没有歇一口气,就更换袍甲假扮汴梁楚军骑兵,赶到黑石沟来,一时间很多事情、头绪都没有理清楚。   他也不急着应和岳海楼,介绍此次随行的一名胡番老者:   “岳帅,这位是思瓦马大匠师!我特意从二皇子身边请到宛丘来的!”   “思瓦马大师!”岳海楼见摩黎忽身旁身穿长袍的老者深目鹰鼻,卷发及短须都已经花白,脸上有着深重的皱纹,听摩黎忽介绍此人乃是二皇子身边的座上宾,当然也不怠慢,拱手致礼请他上座。   思瓦马也不客气,揭起袍襟,就径直走到离岳海楼最近、仲长卿的对面坐下来,这原本是岳海楼留给摩黎忽的座席。   他看向岳海楼,语音有些蹩脚的问道:“岳大帅说楚山在河流两岸的很多部署非常诡异,可有遣人刺探详细?”   岳海楼有些迟疑的看了摩黎忽一眼。   在他看来,此人再是二皇子的座上宾,却到底是匠师出身,商议军机不回避他,就已经是给二皇子及摩黎忽天大的面子了,但他张口就询问更详细的军机之事,真的合适吗?   “思瓦马大师乃大食人,早年游历极西及西域诸族地,博闻强识,于营造、数学、天文、水利、器械皆有极深造诣——王帐早年于谔尔浑河筑城,思瓦马大师便是督造。二皇子欲重建太原城,才特意将思瓦马大师请到中原。我这次前往太原拜见二皇子,也是思瓦马大师听到楚山在淮上诸多工造之事后很感兴趣,”摩黎忽进一步介绍道,“要不然,我可没有能耐将思瓦马大师请到宛丘来!”   岳海楼早年追随蔡铤驻守边州,与党项人接触最多,当时就有大量来自西域及大食的胡僧、番商在党项出没。   而赤扈人崛起四十年来,此时可以说是进入最为鼎盛的黄金期,南征北战不仅注重收罗各地的匠工为战争服务,也任命大量的大食、西域商人及匠师为收税官、工官,地位实际还要在其他降附将吏之上。   岳海楼投附赤扈人,曾前往赤扈早年的王帐所在地谔尔浑河城。   谔尔浑河城谈不上特别的雄伟壮观,在赤扈兼并北部诸蕃部、王帐北迁之后,也失去王廷的地位。   不过,谔尔浑河城作为赤扈人崛起后,在漠北草原修筑的第一座城池,也是体现出极高的建造水平;也体现了赤扈人在二十年前,其内部各项事务的组织,就已经远远超越传统的部族联盟结构。   当然了,岳海楼之前的漠北之行,较为仓促,心思也都在如何赢得赤扈人的信任上,对谔尔浑河城的建造者、建造情况却还没有详细的去了解一番。   却没想到谔尔浑河城的建造者是眼前这么其貌不扬的老者,二皇子还将太原城的重建委于此人。   谔尔浑河城乃是汗王统一漠北诸部称汗之后所建,岳海楼禁不住想思瓦马在汗王跟前的地位应该也非同小可。   这也就难怪以二皇子的地位,也要待其如座上宾了。   岳海楼当即将他们所刺探到的楚山在滍水-汝水南北的详细部署,一一说给思瓦马知道。   “楚山这是要在这条河流的两岸建造高桥!”思瓦马拿着莎草纸,将楚山在小雀岗南北两岸正在建造的墩台基础描画出来,在详细询问了墩台的筑造细节后,又拿岳海楼等人看不懂的符号写写画画一阵子,很是肯定的说道。   “高桥?”岳海楼疑惑的问道,“楚山已经在这里架设了浮桥,还要建什么高桥?”   “这就不是我所知的了,但基础如此之大的墩台,南北两岸贴着河滩共建四座,确是要建高桥无疑!”思瓦马说道。   见岳海楼、仲长卿脸上还有困惑,思瓦马将悬索画出来,说道:“以如此代价建造的墩台,两端勒紧竹索或铁索,有如高高峡谷之上悬索吊桥。没想到中原的造桥水准确实不差于大食,倘若能亲眼看到这桥落成,此行不虚也!”   思瓦马对军机不感兴趣,此行随摩黎忽前往河淮,确实是听闻楚山在激烈的战事期间造堰围湖之事,深感中原地区所体现出来的工造水平不凡,有意过来一睹究竟。要不然的话,他只会遣几名弟子跟随摩黎忽到宛丘来督战军械。   见岳海楼没有关于楚山工造更多的信息,思瓦马便先告退去休息。   这时候摩黎忽才有机会跟岳海楼说及,此行除了思瓦马本人亲至外,他还有几名弟子相随。不过,岳海楼在信里特意要求摩黎忽前来黑石沟要乔装打扮成汉卒,思瓦马的几名弟子目前都留在宛丘,却是思瓦马迫切想了解楚山在滍水-汝水所造墩台的细节,才坚持跟着赶来黑石沟的。   “倘若思瓦马大师判断无误,楚山在此间已经架设浮桥的基础上,还不计代价的建造高墩悬桥,目的很可能有两个,”仲长卿蹙着眉头说道,“一是防止我军战船,进入汝水摧毁其浮桥,第二个就是他们在北岸预计要滞留的时间或者说要搞的动作,确实不小!”   除了楚山在滍水-汝水两岸的大墩台才刚刚着手建造,才刚刚冒出地面数尺外,主要还是楚山已经在两岸架设浮桥,仲长卿他们压根就没有往高墩悬桥上去想。   现在确认楚山在滍水-汝水两岸,除了已经架设浮桥外,还要不计成本建造高墩悬桥,那只能证明他们之前的直觉是对的:楚山要在滍水-汝水北岸搞的动作,绝对不会小。   即便他们到现在还是不明白楚山要在北岸搞什么事,但在其立足未稳之际,出兵强袭,将其从北岸逐走,总之是最稳妥不过的。   “……”摩黎忽蹙着眉头,说道,“判断无误的话,楚山在滍水以北的防备必然森严,黑石沟集结的精锐应该还是不足!”   黄羊寨对峙月余,楚山军阵坚如磐石,岳海楼其部死活啃不动的情形,摩黎忽乃亲眼目睹,后期他使麾下精锐骑兵下马作战,依旧没有什么效果。   楚山目前在滍水-汝水北岸所占据的地形,谈不上什么险峻。   岳海楼遣往太原的信使已有详细说明,就是北侧一片低洼地形,与滍水隔着一道约十数里、最高不过十数丈,大部分地段仅五六丈、七八丈高的缓坡,四周还有一些起伏不定的浅山低矮,楚山在那里建造了数座简营。   即便如此,摩黎忽犹担心岳海楼麾下的兵马,哪怕集结规模乃是楚山在滍水-汝水北岸人马的两到三倍,形成以众凌寡之势,犹不能轻松将楚山兵马从滍水-汝水北岸逐走!   岳海楼就是希望摩黎忽能这么想,要不然急吼吼将他从太原找回来干吗?   岳海楼一直以来都督促诸部汰弱留强、勤加操练,也尽可能给经历过苦战、作战意志坚韧的兵马倾斜更多的粮秣,补充更多的战马及精良兵甲。   特别之前与楚山鏖战数月,令岳海楼更深刻的看到,其部对付大越抵抗意志薄弱、疏于操练的守军之时无往不利,将卒也相当武勇,厚赏之下悍不畏死、敢冲锋陷阵者不在少数,相比装备精良、作战更英勇、更擅长配合结阵作战的楚山兵卒,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岳海楼及麾下诸将即便都意识到差距的存在,但他率六万兵马占据许陈颍三州之时所得都是残地,颍水以南,十室九空,颍水以北,也就剩十之三四,短短一年多时间,生产都还没有恢复过半,六万兵马补给都极勉强,他又能往精锐战力之师倾斜多少资源?   岳海楼麾下目前真正能谈得上精锐的,仅有万余众,但也不可能都集中到黑石沟来。   除开之外,就是摩黎忽所部。   赤扈骑兵野战无敌,但拙于攻坚。   以往纵横驰骋草原,所遭遇到少量城寨需要攻克,都是临时抽调下马作战;平灭契丹时,才正式从早期附随的诸蕃势力抽调精锐步甲,但规模还是有限。   从燕蓟、云朔南下,每逢攻城拔寨,主要是驱使降附兵马去做,赤扈骑兵更多是负责外围的切割、拦截。   而到此时,赤扈人不仅要考虑撕开南朝据秦岭、淮河山水之险建立起来的坚固防线,更要考虑在已经占领的绝大部分地区建立正式的统治,他们发现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依赖以汉军为主的降附军。   因此今年春后,镇南宗王府及平燕宗王府都相继推动诸蕃部骑兵步卒化。   摩黎忽最初率五千骑兵增援岳海楼,之前一战也是损兵折将千余众,但战后从诸蕃部征调健锐,兵力扩编到六千余众,其中超过一半人马都勤加操练步甲作战。   而这些人马是直接隶属于镇南宗王府的,所需铠甲、兵械则由镇南宗王府从太原等地调拨,战斗力非岳海楼麾下精锐能及。   岳海楼不仅希望摩黎忽能率骑兵,掩护战场的侧翼,更希望他能调动麾下三千诸蕃步甲参与这一仗…… 第五十三章 不动如山   深遂的深空万里无云,一弯月牙透出淡淡的氤氲光辉,越发显得澄澈。   天地如洗。   湍流的咆哮声将夜的静寂击得粉碎,将入夜后还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彻底掩埋住;偶尔一声狼嚎,杳不知从所处传来。   一支支火把,几乎插遍北岸长坡,到处都是忙碌的青壮连夜劳作,破山取土,用成百上千辆独轮小车,甚至肩挑背扛往北面的营寨运去;嘹亮的号子声会聚成声势不比初秋浊滍水稍弱的湍流。   为保密,楚山到这时对内还是宣称,这一切是为掩护河洛民众南撤,才动用数千青壮民夫、匠工,要在滍水北岸建造坚不可摧的营寨,防范敌军有可能从宛丘方向进攻过来。   北岸长坡还是狭窄了一些,而往北地势低陷。   想要在那里建造两座永久性的坚固营寨,与南岸的小雀岗成犄角之势,需要运土填出两片空地,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选定的开渠路线,是一道地势略低的峪口。   选择这处开渠,也并非看重地势比周边略低两三丈。   土层薄一些厚一些,问题都不是很大。   数千青壮民夫日夜交替劳作,开挖两千余步长的渠道,不是多费劲的事。   关键还是破土露出岩层之后,预计还要继续开凿两丈余深,才能与滍水的河床平齐,同时石渠的底部还要保证足够的宽度,保证汛季滍水、澧水等上游洪峰能顺利往北渲泄,这个难度就大了。   以传统的手段,这甚至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今年冬季不可能完成。   开挖的石渠就两千余步长,没有太大的空间可以投入太多的青壮劳力。   实际上,每一组青壮劳力,主要依赖于积薪焚烧、用铁钎子破凿等传统手段,整个冬季真能将两千余长、三四十步宽的岩层面凿出多少深?   徐怀不在舞阳之后,喻承珍、庄庸与陈子箫以及史轸、苏老常等人反复讨论,拆中方案就是要赶在敌军大规模聚拢过来之前,尽可能保证北岸长坡的岩层破凿要能达到一丈深。   这时候,石渠底部虽然与滍水河床还有约高达一丈的落差,但这除了截河大坝需要比预计建高一丈外,还有就是从小雀岗往西,沿滍水以南天然形成的河岸修造一条两丈余高的长堤。   这么做,后续就能保证滍水的水位始终高过石渠底部,确保上游来水往北面低陷带泄流。   而滍水、澧水经叶县、舞阳流淌而来,所流经之地,原本就有不小的坡降,南岸长堤也仅需要赶在明年汛季来临之前修造约二十里长就够了。   这绝对要比在北岸多挖一丈多深的石渠容易实施得多。   而随着上游溪涧携带大量泥沙滚滚而下,小雀岗附近的河道会很快跟石渠底部淤平,从而降低对右侧截河大坝的压力。   这也是喻承珍、庄庸率领百余匠师提前一个多月进驻小雀岗进行地形勘测的意义所在。   他们除了测出厚土覆盖下的北岸岩层深浅,以便找到一条最为便捷、经济的渠道选址外,还对南岸地形进行勘测,事前有考虑后续抬高河床的可能性。   相比较北岸的忙碌,南岸营寨这时候要安静得多。   不过,陈子箫在南岸营垒的大帐,此刻仍然火烛通明。   韩路荣作为第六厢亲兵营指挥,推开木门走进大帐,见陈子箫仍伏案翻阅文书,说道:“夜都这么深了,军侯怎么还不歇下来?”走到近处,要替陈子箫收拾案头杂乱的书函,见陈子箫所看乃是小雀岗附近将要修造的渠坝大堤图,疑惑不解的问道,“诸事都有定论了,军侯怎么还一遍又一遍的看这张图,是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什么问题!”陈子箫笑道,“只是有些事,越是深思越有所得!你随我来楚山,也有一年多时间,现在有什么感受?”   赤扈南侵之后,契丹残族也差不多穷途末路,最终只能以依附南朝的形势,迁往秦凤等地暂且休养生息。   南朝在赤扈人已经崛起成庞然大物之时,犹无视其威胁,竟然还与虎谋皮,两次对契丹发动进攻,使契丹残族据燕云而立的最后妄想破灭,这里面的怨念,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韩路荣这些北地汉人,虽然对南朝没有那么深的怨念,但也绝对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陈子箫最终得以率残部之中的千余汉军将卒投归楚山,是萧林石、萧燕菡做了大量的工作。   当然了,韩路荣追随陈子箫(韩伦)投并楚山,并没有什么犹豫。   毕竟整个云州韩氏,男女老少加在一起,就剩百余族人了,他们除了都聚拢在陈子箫麾下投奔楚山,难道还要再搞一次分族吗?   不过,韩路荣起初内心深处对这次南行,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就是了,甚至还想着等到陈子箫意识到南投楚山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之后,他们离开楚山西入秦州,重投萧帅帐前效力。   一年多的时间,虽说淮上以及整个南朝的局势并没有得到好转,甚至还将因为郑家撤出河洛,变得越发严峻,但韩路荣内心深处的一些想法,却在悄然发生改变。   说到底,他以往虽说觉得徐怀骁勇善战、善用奇谋、楚山军乃天下罕见的能战精锐,但他之前的认知还是停留在表面。   在过去一年时间里,他才真正看到、接触到楚山军骁勇善战的背后,根源在是什么,他内心深处便认识到徐怀至少不比萧帅稍差,也看到坚守楚山的希望所在。   “未来楚山之前,只知楚山兵马骁勇善战,来楚山之后,才知道,原来可以如此作战!”韩路荣感慨道。   “这便是我时时翻看这些图函屡有所得的缘故啊,”陈子箫站起来笑道,“徐怀真是将作战提高到我们已经不能匹敌的层次了!陪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韩氏就剩这么点族人,韩路荣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陈子箫也希望韩路荣有朝一日能堪大任。   “咦,北岸有什么事情发生?”陈子箫走出营帐,看到渡桥方向有人走动,疑惑的问道。   为防止意外以及渗透进来的敌间破坏,浮桥在入夜后,会关闭两侧的桥头渡口,只有传达紧要军情才许通行。   桥渡外侧用栅墙隔离,当道有进出的门户,有小队将卒值守。   在篝火及皎洁月色的照耀下,陈子箫他们在南岸,也能勉强看到北岸桥渡的情形。   陈子箫这时候看到有数骑通过北岸桥渡值守将卒的盘查,正牵马通过渡桥,不知道有什么紧急事情发生,需要这时候赶来南岸。   很快周景带着三名斥候进入小雀岗营寨,来到陈子箫面前。   “过去两天,有上千骑兵分散进入黑石沟,乃蕃兵所扮?”   听到这个消息,陈子箫也是蓦然一惊,即刻着人快马驰往舞阳、召陵、叶县等地,将消息通传殷鹏、苏老常、史轸、郭君判、徐武坤等人。   叶县路途较远,幸好史轸其时就在舞阳,与殷鹏等驻守舞阳诸将赶到小雀岗,与从召陵残城赶来的郭君判、唐天德等人会合,在天亮之前于小雀岗齐聚一堂,为黑石沟方向最新的情报震惊不已。   “有黄羊寨前车之鉴在前,岳海楼的反应,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激烈啊!”史轸听闻最新的军情,禁不住感慨道。   郭君判问道:“看岳老狗这架势,是要暗中集中精锐强袭过来,一举将我们从北岸驱逐出去啊!不过,岳海楼的裤裆就没有多少货,我们也暗中集结精锐,给其来个迎头痛击?”   陈子箫虽是前军主将,但眼下的情势,已不是目前于小雀岗集结仅三千余人马所能解决的。   徐怀不在期间,主要军政之事由西翼诸将吏商榷决定,但核心还是史轸。   陈子箫朝史轸看去,却不知道他对郭君判的建议有何想法。   史轸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还是要尽量避免过早将敌军主力吸引过来!”   他们准备妥当,在北岸击退一波敌军强袭不难,甚至还能叫岳海楼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整件事不是击退敌军一次进攻就可以的。   他们最初的计划,就是尽可能控制前期作战的规模,尽可能避免将荥阳、虎牢的敌军过早的吸引到南面来。   他们在舞阳、叶县、召陵,暗藏的精锐兵马,是完全无惧岳海楼其部强袭,甚至还有极大的把握,重创强袭过来的敌军。   不过,过早将荥阳、虎牢等地的敌军主力吸引过来,双方在北岸进行激烈而残酷的会战,还会有余力从容不迫的组织人手破山开渠吗?   再说了,他们暗中集结精锐到北岸,能一定瞒得过岳海楼的视野?   会不会第一战就形成双方投入上万将卒进行会战的规模?   而徐怀亲率侍卫亲兵深入敌境,目的不就是干扰赤扈人的视线,避免在滍水两岸过早形成会战,以便小雀岗有更充裕的时间组织青壮劳力破山开渠吗?   他们甚至还要考虑,一旦过早形成会战契机,也必然会极大影响到敌军在整个河淮地区的部署,这会给潜入敌境的人马带来更多难以预测的变数!   众人都朝陈子箫看过去。   倘若他们假装一切不知,暗藏别处的预备兵马都按兵不动,那就要陈子箫在小雀岗两岸承受住全部的压力。   这其中的压力之大,绝非说说而已的。   陈子箫作为前军主将,可以拒绝承受他所能承担的军事压力。   “那就按兵不动!”陈子箫坚决的说道,“节帅都已料定岳海楼难缠,不惜以身犯险,去突袭汴袭,第六厢将卒还不至于连这点硬仗都不敢打!” 第五十四章 敌袭   目前进驻小雀岗附近的兵马有限,南北两岸诸营寨仅驻有陈子箫麾下三千甲卒;除此之外,郭君判权知召陵县,率两千州军驻入召陵残城,距离小雀岗仅约十五六里地,一旦小雀岗北岸遭到强袭,还可以第一时间增援过去。   州军编入州兵马都监司名下,将卒装备、补给比照地方兵马,要比天雄军正卒略差一些,但楚山行营统辖之下的州军,也远非别的什么厢军所能比肩的。   目前在小雀岗北岸所进行的修造规模还较为有限,主要也是借助在北岸修筑营寨需要填地的名义,从新渠选址处开挖取土——目前小雀岗北岸集结的青壮民夫及工辎营军仅三千余人;召陵残城里还有两千青壮民夫,主要为修缮城池。   在接管舞阳、叶县等西翼防务之后,楚山目前真正全力推进的,还是修造从青衣岭到叶县的新驿道,总计集结超过三万青壮民夫。   除了由唐盘、殷鹏统领所部精锐入驻叶县、舞阳等城寨外,徐怀还借口保护新驿道的修筑不受滋扰,还将扩编之后近六千兵马,从信阳、楚山等东线城寨,调到雾云山、灯架台山、金顶山之间。   这主要也是方便必要时,能以最快的速度往小雀岗附近集结上万精锐,确保破山开渠能顺利进行下去。   不过,这需要在破山开渠之事进行到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实施,主要目的还是为拖延时间。   不要看伪楚军重兵驻守的许昌、宛丘两城,距离小雀岗并不远,但不要说颍汝之间的野径田梗了,即便是商水县南下舞阳的驿道,这两三年间非但没有得到用心的修缮维护,还被敌我双方两次破坏,再叫雨水洪涝浸泡,早就变得糟糕之极。   骑兵能纵横驰骋于荒野,步卒跋涉野地,却要艰难得多。   楚山真要在小雀岗北岸集结上万精锐,岳海楼想要硬啃,就需要集结占据足够规模的优势兵马,同时还需要保证充足的作战物资供应,没有一个月的从容调度、步步为营,是根本不够用的。   也就是说,只要楚山往小雀岗集结上万精锐,就至少能为破山开渠之事多争取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破山开渠之事才刚刚着手实施,过早集结上万精锐兵马,哪怕仍然能拖延上一个月的时间,也远远无法保证石渠凿通。   考虑到驻守虎牢、荥阳的萧干所部极有可能提前南下,敌军在颍汝之间所能集结的兵马规模,有可能达到五六万人众,还包括赤扈人大量的精锐骑兵。   到时候楚山并没有能力在开阔地区,在与后方联络易被对方优势骑兵切断情况下,与数倍于己的敌军进行大规模会战。   到时候只能被迫从北岸撤出,甚至连南岸的小雀岗都难以守御,破山开渠之事自然也就半途而废了。   现在岳海楼为免黄羊寨之事重演,其反应要比楚山众人所预料的来得激烈、强烈。   为了避免会战远超预期提前发生,楚山唯一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楚山众人决定就以已经进入小雀岗附近的陈子箫所部,迎接敌军随时可能到来的强袭。   ……   ……   十数日辰光飞快而过,到八月中旬之时,十数支敌骑从伪楚军控制的上蔡、新蔡方向分散渡过汝水,然后迅速往西穿插。   “……军侯严令,着你即刻随我撤回南营,不得与敌骑纠缠恋战,否则以军法治你!”   在小雀岗南面的荒野之上,韩路荣勒马挡在徐惮马前,厉声喝斥,示意两名侍卫骑兵上前帮徐惮将肩上两支箭杆拗断。   箭头还卡在肩甲的缝隙间,所幸只有少量鲜血渗出,应无大创。   随后韩路荣又令两名侍卫骑兵从左右将徐惮死死拽住,不叫他再有机会策马杀出去。   徐惮浑不觉肩背箭创痛疼,手背青筋暴起,抓住横在膝前的马槊,睚眦欲裂的盯住不远处逡巡不前的虏兵,正不慌不忙的将最后十数没能及时杀出重围的民夫逐一射杀。   敌骑从上蔡方向渡过汝水,往舞阳与召陵(小雀岗)之间分散穿插的速度快得惊人,有好几支负责物资运物的骡马队,都没有来及得避入附近的营寨,便被蝗群一般突袭过来的敌骑截断去路。   其中一支骡马队于小雀岗南侧十数里外被十数虏骑截住去路,徐惮当时在小雀岗营寨看见,也不请示陈子箫,便擅自带人来救,却不想很快就有上百虏骑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徐惮年纪轻轻,武勇异常,率领二十余骑在敌围中左突右杀,连杀十数虏骑,却无一敌能挡。   不过,赤扈人在浅山低岭间驰骋的本事了得,识得徐惮厉害,便不再上前与徐惮力敌,而是从左右拿弓弩纠缠徐惮等人,或射杀民夫,试图将徐惮等人往南面荒野深处引。   陈子箫赶到南岸,两次下令徐惮撤回都不被理睬,气得肝肠欲裂,只得让韩路荣亲自带人赶过来,将徐惮强行拖回营寨。   回到小雀岗西坡营寨,勒马停在一处坡岗之上观察敌情的陈子箫,见徐惮此时还满脸的不情愿,抬起马鞭,就朝他劈头狠狠抽了一鞭子,怒气冲冲吩咐左右:“将他捆绑起来,赏他二十军棍以惩其戒!”   “平时挺机灵的一个小子,这时候给我们犯浑,”唐天德看着徐惮脸上被陈子箫拿马鞭抽出一道血印子,咂着嘴叫道,“我过去负责督刑,不狠狠收拾一顿,真不长记性!”   苏老常拽了一下唐天德,不叫他去添乱。   徐惮作为徐武碛的长子,真要折于战场,他们都不好跟徐武碛交待,但赏他二十军棍长长记性还是有必要的——再说了,行刑的还能不知道分寸,需要唐天德跑过去放水?   舞阳与召陵之间,地形虽有起伏,但落差不大,最高处不足二十丈的小雀岗在这边却要算高的。   他们勒马停在小雀岗西南的坡岗之上,就见小半天时间里从东往西穿插到召陵与舞阳之间的虏骑,多达两千余骑,也是暗暗心惊。   他们对宛丘、许昌一带的敌军部署,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除岳海楼所部伪楚军外,由那颜氏子弟副万户摩黎忽统领的赤扈本族骑兵、番骑,总计约六千驻扎于宛丘、许昌、汝阳等地。   敌军春后从明溪河两岸撤退,摩黎忽麾下有相当规模的番骑编为步甲,骑兵大约维持在三千人左右的编制。   现在约三分之二的精锐骑兵,直接穿插到舞阳与召陵(小雀岗)之间,其切断召陵(小雀岗)与舞阳之间的联络之用心,自然是一目了然。   在其阻断舞阳往召陵(小雀岗)之间的增援通道之后,岳海楼集结于黑石沟的兵马,必然将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岸营寨进逼过来!   这时候,徐惮犯犟性子,在如蝗群一般、骑射皆擅的优势敌骑面前逞个人武勇,陈子箫都不得不亲自赶到南岸来,着人将他拽回营地,怎么可能不气恼?   滍水-汝水算不上有宽阔,陈子箫等人站在营寨南侧的坡岗之上,距离北岸营寨,也不到三千步距离。   这时候远远看到北岸有十数斥候,从东往西驰归北岸大营,手执点燃后用于示警的发烟棒,陈子箫着傅梁率部谨守南岸大营,他与韩路荣、唐天德、苏老常等人,往北岸大营赶去。   陈子箫等人赶到北岸大营,周景正在大帐之内已经从斥候那里得知黑石沟敌军出动的详情,跟陈子箫、唐天德、苏老常他们说道:   “午时有千余敌骑赶到黑石沟,没有作任何停留;岳海楼此前集结于黑石沟的六千人马,也于此时拔营出发,分作五队,往这边进逼过来——而之前进入汝水的伪楚水军十六艘战船,午时已经进入上蔡河段……”   “终于来了……”陈子箫轻轻吐了一口气,看向北岸大营诸将,点其一人,说道:“杜武,你即刻点齐两营兵马出营列阵,予敌军以迎头痛击!”   新渠沿线两三丈深的土层都已经挖开,后续主要是针对岩层积薪焚烧,进行破凿作业,这将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作业场地有两千余步狭长。   目前北岸在作业场地的北侧修筑两座营寨,在东西两侧各筑一座营寨,外加北侧桥渡的营寨,诸寨之间用数道单薄的栅墙相接。   就整体防御而言,谈不上多严密,更谈不上坚不可摧。   倘若不想暂停作业,陈子箫就不能叫敌军舒舒服服的进逼到营垒前对峙,更不能叫敌军进逼到眼前修筑营垒,将他们围困住…… 第五十五章 鏖战   小雀岗北岸大营东侧七八里外有一条浅溪——这条浅溪从西北往东南方向流淌,仅有二十余里曲折,主要汇聚附近浅山低岗间的雨水,从召陵残城对岸的河汊口流于汝水。   经喻承珍等人勘测,这条浅溪也是召陵县境内,汝水在北岸极为有限的几条支流之一,可以说是滍水-汝水北岸,敌军从东侧往小雀岗北岸大营进逼的一个战略要点。   陈子箫不想停止凿渠作业,就不能容忍敌军进逼防御还谈不上有多严密的北岸大营,直接发动猛烈的攻势。   午时,两千余敌骑穿插到舞阳与召陵之间,截断舞阳兵马增援召陵的通道,敌军秘密集结于黑石沟的主力也终于出动,陈子箫便命令杜武率领两营步甲在少量骑兵的掩护下,提前涉水进入浅溪东岸。   在滍水-汝水北岸,千余敌骑为掩护其集结于黑石沟的主力快速往西挺进,申时抵在浅溪附近,便对进入浅溪东岸列阵的楚山兵马,坚决的发动进攻。   千余楚山精锐步甲也不是据浅溪东岸以守就可以了。   楚山千余步甲结成密集阵型,当然不怕敌骑冲锋,但倘若被敌骑压缩在东岸狭小的空间里无法动弹,敌军步卒就能在其骑兵的掩护下快速抵近结阵,最终以绝对优势兵力,将楚山兵马赶下浅溪。   不想这一幕发生,楚山在精铁盾车等精良战械的掩护之下,以都队为单位,在浅溪东岸约四五里方圆区域内,与敌骑展开激烈的厮杀,令千余敌骑始终无法形成掩护其步卒抵近结阵的封锁带。   夕阳似血,涂满青碧色的苍穹。   数只秃鹫立在低岗之上,瞳孔热烈而惊疑的盯着溪畔厮杀正烈的战场,胆小的鸦雀却早就叫震天动地的厮杀怒吼声惊走。   岳海楼在百余侍卫的簇拥下,抵达溪东战场,与第一时间在此督战的仲长卿会合。   战场上的厮杀还在持续进行着。   双方伤亡都不小,溪滩大片的芦苇被践踏倒伏,敌我双方还有上百具尸体倒伏在血泊之中,还没有来得及从厮杀的战场上抬走。   “陈子箫所部主要收编宣威军残卒,还以为战斗力要弱一些,”岳海楼手执缰绳坐在马背上,蹙着眉头扫视战场,说道,“确定是陈子箫其部,没有掺杂其他精锐人马?”   岳海楼这段时间秘密集结精锐兵马于黑石沟,始终担心楚山这边是否有所察觉,就怕楚山在滍水两岸的兵马规模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实际上也用瞒天过海之策,早已经替换上最精锐的战兵。   “目前在战场上捉到十数活俘,严刑拷打,确无变化!”仲长卿心思也极其缜密,早就想到楚山有偷梁换柱的可能,因此在战场捉到的楚山伤卒,并没有第一时间斩杀,而是捉起来严刑拷打,盘根问底。   就目前看,楚山驻扎于滍水北岸的兵卒,确实都是隶属于天雄军第六厢。   天雄军第六厢普通兵卒来源有三,最主要的还是宣威军溃灭之后,南归及淮川、潢川等地残卒为楚山收编,还有一部分乃是从汝颍流民招募的青壮健锐,也有一部分乃是第六厢建立之初,就从天雄军其他诸部抽调的精锐老卒。   第六厢军将武吏,除开宣威军原有武吏外,从天雄军诸部抽调的,以契丹残部南归汉军为主。   这也是徐怀起用陈子箫为第六厢主将的关键,但同时也将杜武等天雄军老将编入第六厢,辅助陈子箫,并保证徐怀对第六厢军的绝对影响力。   虽说天雄军第六厢兵马此时在溪畔战场之上表现要比想象中更为坚韧、武勇,不像是能拿捏的软杮子,但目前看里面并没有什么阴谋,实乃陈子箫治军的手段,要比他们想象中略强一些。   “这些个战俘可知道楚山进驻滍(汝)水北岸意欲何为?”岳海楼问道。   “中下层将吏兵卒,应无人知悉机密,仅知北岸筑寨以掩蔽河洛民众南撤,而这很显然是楚山对内部的托辞!”仲长卿蹙着眉头说道,这是他们迄今仍百思不解之事。   “还以为那颜将军亲自率领兵马,封锁舞阳、叶县等地增援召陵的通道,这边的战事能轻松一些——这么看来,还是少不了一场恶仗啊!”岳海楼感慨道。   岳海楼往浅溪西岸眺望过去,除了数十骑兵驻留在西岸溪滩之上,应是楚山大将陈子箫在对岸督战外,还有兵马正往西岸溪滩集结,意图随时增援东岸。   这条浅溪在路州堪舆图都没有什么名字,地方上称之为柳花河,在临近河口位置,水深也只有七八尺,只能勉强供中型战船驶入。   不过,此时在河口稍上一些的位置上,有十数艘乌篷船正缓缓下沉,看得出楚山已经刺探到他们有战船从淮川出发驶入汝水,临时才想到要用沉船封锁柳花河的河口。   这也证实楚山对他们的戒备,还谈不上太深。   说实话,不仅天雄军第六厢当前就表出来的战斗力,有些超乎他们的预料,而陈子箫在滍水两岸就这么点兵马,如此积极的主动出击作战姿态,也更令他们意外。   岳海楼还以为能直接迫近楚山在汝水北岸的大营之后,利用思瓦马大师新督造的战械,对闭寨自守的陈子箫所部兵马予以重创呢!   ……   ……   鄢陵城北的周家寨,残缺的寨墙在夕阳下越发显得破落,暮色下也没有几家炊烟升起。   几个村民没精打采的坐在村头的榆树下歇力,农具随手丢在一旁。   看村民蜡黄的脸容、精瘦的身躯,柳越亭走到村头,疑惑的朝寨子里探望几眼,怀疑他们这次又找错了地方。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周景将暗藏短刃的包裹往肩后推了推,佝偻着身子,走到榆林下,似感慨村寨秀丽的景色赞道,“这里还真是好地方啊!”   “好地方个屁!”一名瘦削村民站起来,骂骂咧咧的说道,“赶明儿-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才叫盛景呢!我们这寨子哪里称得上好地方啊!几位贵宾,这是打哪里来啊,如今这年头,还四处漂泊的异乡客,可是不多见了!”   “兵荒马乱的,但为了糊口饭,又能有什么办法?”周景说道,“我们错过日头,夜里进不了鄢陵城,能方便进寨子打个尖歇上一宿?”   “我家有两间破房子,三位贵宾不嫌弃穷家破舍,愿意打个尖,有什么不方便的?”村民搓手说道,领着周景等人往寨子里走去。   走进寨子,柳越亭才发现,从外面看寨墙虽说残破,但寨子里巷道曲折迂回,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去处。   穿过几栋破落的茅草房,豁然走进一栋宽敞的宅院。   院子里有十数衣着普通,却怎么都掩饰不去凛然气势的健锐守着,这一刻警惕的朝周景等人盯看过来。   “史琥,我找你们好苦,节帅与七爷在哪里?”周景看到院子里的众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径走到廊下一座石盆前,见里面盛满清水,伸手掬水将脸上用来伪装的污垢与染料洗去,将佝偻的身子挺直起来,问史琥道。   “周爷,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谁呢,竟然完全没有认出来!”史琥惊喜说道,“节帅与七爷在内堂,我领你们过去!”   柳越亭这时候才难以置信的眺望四周,难以想象靖胜侯此时竟然真的没有留在叶县或楚山坐镇,而是来到距离汴梁不远的这座残破寨子里潜伏下来。   却是徐怀与王举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走出来,看到周景笑道:“什么事情,叫你亲自赶过来联络?”   “岳海楼真不是好相予的,并没有被我们在召陵等地的部署晃过眼去,一直都暗中往黑石沟集结精锐,预计这几天可能就要强袭小雀岗——他是卧榻之下,不容我们酣睡啊!”周景说道,“为避免过早惊动敌军,史先生与众人商议后还是决定不往小雀岗增援精锐,就以第六厢目前部署于小雀岗的兵力抵挡,一切等节帅这边先动起来。节帅此行乃是绝密,怕其他人摸过来联络不靠谱,我就带人过来走一趟!节帅这边准备如何了?”   “我就说岳海楼不好糊弄吧,”徐怀笑了笑,说道,“我们已经安排妥当,岳海楼不强袭小雀岗,我们突袭汴梁,效果还要打个折扣呢——现在动手刚刚好……”   汴梁失陷,河淮残破,州县或陷或降,无一或存,但并非河淮数百万民众都放弃了抵抗。   汴梁的陷落极其突然,在汴梁陷落之后,楚山及胡楷也仅来得及劝导、组织在蔡州、许州、陈州等地的部分民众南撤;河淮地区大部分民众基本上都随其地一并沦陷于敌手。   一方面赤扈人及降附兵马的残暴杀虐,另一方面李汲等降臣甘为傀儡,在汴梁建立伪楚王国,在残破的河淮大地也是极致搜刮,烧杀劫掠无一日或停。   此时不仅河淮的底层民众如坠万丈深渊,地方上的士绅乡豪日子也绝不好过。   却非伪楚政权不想拉拢士绅乡豪维持地方统治。   实在是河淮的底层民众,此时实在压榨不出多少钱粮。   伪楚政权在汴梁,为了维持朝堂的运转,为了维持对岳海楼等部的补给输送,还要负责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在河淮等地一部分战需,只能将目光放到手里尚有余粮的士绅乡豪之族手里。   这自然也导致河淮民众,从上到下对虏兵,对屈敌附降的伪楚政权,充满仇恨、抵抗的情绪。   河淮百余州县,大小村落数以万计,忍受不了赤扈人及伪楚政治残暴盘剥而落草为寇者,聚兵守寨相抗者,不知凡几。   赤扈东西两路主力,在汴梁完成休整之后,就与降附军主力往两翼陕洛、青徐等地出兵扩大战果;岳海楼出任伪楚枢密使,也在吸纳京畿降军有战斗力的兵马之后南下出镇陈、许,对淮上防线展开攻势。   伪楚留守汴梁虽然还有数万降军,但战斗力参差不齐,整整一年并不能清剿汴梁附近的抵抗势力。   楚山则一直积极联络汴梁及周边地区坚持抵抗的义军势力。   此次为掩人耳目,达到突袭的目标,侍卫亲兵营也化整为零,以某支抵抗义军的名义,先分散潜到汴梁附近伺机而动…… 第五十六章 黑衫秘兵   简单寒暄过,徐怀邀周景往内堂走去。   柳越亭自觉身份低微,与韩氏子弟韩奇虎想着站在院子里等候。   “越亭、奇虎,你们也进来一起了解一下情况,省得等会儿还要多费口舌再跟你们重复解释……”徐怀见柳韩二人站在院子里没有跟着过来,站在廊下招呼他们一起进内堂。   柳越亭乃是商水柳家集人,其父乃是汝颍之间的大豪,楚山屡邀南下而迟疑不定,最终连同柳家集寨为岳海楼所灭,柳越亭与其未成年的兄弟,仅带着少数庄丁逃出。   柳越亭身手不凡,对汝颍等地极为熟悉,而韩氏子弟韩奇虎,与韩路荣等人原先在契丹专司军情刺探的庚金馆任事,与契丹潜伏汴梁的张雄山等人都擅潜伏、刺探之事,因此都调归周景使用。   他们都是很有潜力的青年武将。   楚山众人基本都出身草莽、微贱,又是草创之初,没有那么多的论资排辈,有什么位置,基本上都是有能力者、骁勇善战且能为楚山做出贡献者居之。   走进内堂,除开燕小乙、张雄山等人正商议事情外,还有两名面孔陌生的健壮汉子站在一旁,看他们容貌相肖,应为父子、叔侄。   “我们能在此地藏身,多亏周虚易寨主、周洛少寨主尽心相助!与周景你还是本家呢!”徐怀介绍老少二人给周景认识。   对河淮等地抵抗势力的联络、支持,都是周景统领燕小乙、张雄山等人负责其事,当然知道周虚易、周洛父子乃是周家寨人士,暗中还是鄢陵抵抗势力赤巾军的头目。   不过,周景总揽军情刺探,不可能事事亲力躬为,之前还没有机会见到周虚易、周洛二人。   而认真说下来,鄢陵周氏也确实是周景出身的颍州周氏分拆出去的旁支。   不过隋唐之后,科举兴起,名门望族不再把持晋升之道,除了聚族而居的族人还保持极强的凝聚力外,分拆开的旁支,更多仅有血缘上的一些亲近感。   当然了,周景在颍州周氏也仅是很普通的一员,要不然早年也不会随家人沦落到玉皇岭,寄于徐氏为佃户了。   “侯爷抬举虚易了……”周虚易年逾五旬,与其长子周洛站起来给徐怀、王举、周景行礼。   虽说河淮民众还没有放弃抵抗,但在河淮及左右的虏兵及降附势力实在太强了,特别是汴梁外围的重镇城池,都有重兵驻守。   汴梁以西的郑州乃萧干所部的大本营;西南陈许颍三州乃岳海楼六万兵马驻守;东部偏北的魏州,乃赤扈平燕宗王府新行辕所在;青齐等州有三万燕蓟降附驻守;而南部、东南部宋州亳州宿州徐州及泗州,赤扈平燕军主力及燕蓟降附军大部,总计有十数万兵马,意欲对淮南再次发动攻势。   在这样的环境下,河淮抵抗势力不屈不挠、此起彼伏,却没有办法成势。   目前仅仅因为汴梁的降军士气涣散、战斗力差,暂时还无法彻底掐灭抵抗势力的火种。   徐怀月前率侍卫亲兵营分散潜入河淮,意图联络抵抗义军突袭汴梁,但因为情况复杂、时间紧迫,楚山与汴梁之间又被岳海楼的大军阻隔,并无法事前拟定详细的计划。   因此周景等留守后方的楚山众人,想找徐怀联络都难,更不要说随时掌握这边的进展跟具体的作战计划了。   周景赶来汴梁,自然是他来辅助徐怀接手军情刺探之事。   徐怀着张雄山将目前的部署安排及初定的突袭计划,详细介绍给周景等人知晓。   徐怀一开始并没有亲自与河淮抵抗义军接触,徐武江、张雄山、燕小乙等人也坚决反对冒这么大的风险。   在经过甄别之后,最初还是张雄山领着徐武江,以楚山行营的名义与之前就多次接触过的鄢陵抵抗势力黑衫军将领韩昌甫等人谈收编之事。   在确保韩昌甫等黑衫军将领愿意直接接受楚山行营的辖管、调度,徐怀才抵达鄢陵周家寨,会见韩昌甫等义军将领,制定以黑衫军的名义,邀集其他义军虚张声势,以掩护侍卫亲兵营突袭汴梁城的作战计划。   在这个过程当中,就是预料到消息有走漏的极大可能,甚至希望消息走漏出去。   目前徐怀率领少量人手,与韩昌甫所率领,在周家寨北面尉氏县境内分数座坞集结起来的三千黑衫军主力在一起,侍卫亲兵营兵马则作为真正的杀手锏、秘兵,则分散潜伏于周家寨附近,并严格封锁消息。   黑衫军也仅有少数负责掩护行动的将领知道真相。   普通义军将卒,即便参与掩护行动,也都以为他们是从别地秘密集过来的义军。   说白了,就是借助抵抗义军的行动,以掩藏侍卫亲兵营的存在。   要不然的话,两千精锐人马,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一点破绽都不露,就潜伏到汴梁附近?   为了掩藏行踪,不露一丝蛛丝马迹,除了少量战马及具甲外,两千侍卫亲兵精锐,大多数人都将战马都留在叶县、舞阳——这同时也制造徐怀仍然身在舞阳、叶县坐镇的假象。   要不然两三千匹截然不同于寻常运马的战马,进入鄢陵、尉氏,这个目标要远比两千精锐潜伏进来大多了。   而之所以选择鄢陵、尉氏交界处作为秘兵潜伏、集结地点,这与鄢陵、尉氏及附近地区的地形有直接关系。   鄢陵、尉氏两县地处河淮腹地,地势西北高而东南低,起伏较大,大量带状岗地分布其间,而同时中部及东南地区,地形低陷,径流排泄困难,形成大片的沼泽、湖泊。   特别是经鄢陵过境流入淮水的诸多河系,如蔡河(浪荡水),因为堤坝在之前的战事中受到人为损毁,又没有得到及时修缮,这两年来,鄢陵、尉氏境内受淹沼泽水域还进一步扩大了,利于藏兵与发展抵抗势力。   一方面鄢陵、尉氏地区民众饱受战争的苦楚,反抗情绪浓烈,另一方面汴梁降军受地形受限,想要镇压鄢陵、尉氏的抵抗势力极为困难。   虽然鄢陵位于汴梁、许昌以及宛丘三座重镇城池之间,但黑衫军借助鄢陵有利的地形,短短一年多时间来,非但没有被镇压下去,还发展到三千余众。   “义军人马暗中活跃起来,进行秘密集结,未必真就能完全逃过岳海楼的目光,”周景感慨道,“不过,也许就是如此,也许岳海楼甚至察觉到幕后有我们的身影存在,也多半会以为这一切是我们为掩人耳目——不过,就算岳海楼直觉并没有错,等到节帅亲率精锐突入汴梁城,他必然会心惊色变,再难他顾……”   ……   ……   秋夜风凉,荒草蔓长。   一百多艘渔舟从凤鸣湖的芦苇荡里驶出,挤挤挨挨进入洪水退去后一片浑浊的蔡河之后,顺着残破的河道,在夜色掩护下缓缓北上。   虽说河淮残破,大量的民众流亡,曾经繁华的蔡河难见旧日盛景,蔡河的河堤也受到严重的破坏,汛季两岸受淹情况严重,但蔡河依旧是汴梁经尉氏、鄢陵、扶沟、西华等县南下,经宛丘(陈州治)通入颍水、最重要的一条水道。   特别是伪楚枢密院率兵马进驻宛丘(陈州治),督战淮上,每次派人赶回汴梁催讨,不多的粮秣也都是从蔡河用舟船装载南下。   入夜后,蔡河之上还有不少舟船在月色下缓行,或停泊岸边。   又因为这条水道的重要性,伪楚军还在沿岸建了不少哨岗。   小两百艘渔舟月色行于蔡河,渔舟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影,自然不可能叫人毫无察觉。   一面是河道里的航船惊慌避让,甚至有数艘官船,上面的官员、兵卒直接弃船而逃,沿岸洪水还没有彻底退去的土地上,十数巡河兵卒纵马奔走报讯示警。   然而船队则是丝毫不乱的沿蔡河往北缓行,往蔡河与涡水相接的朱仙驿而去。   朱仙驿位于汴梁西南四十里地,因蔡河涡水交会于此,乃是汴梁城外最为重要的水陆码头之一——此时朱仙驿犹有一营降军驻守,控扼这处水陆要冲之地,军寨就位于镇埠的西首,距离朱仙驿码头都不到千步。   看到月下如蝗群而来的舟船往朱仙驿码头停靠过去,看着舟船之上密密麻麻的幢幢黑影跳上码头,军寨墙头的守军都禁不住手脚微微颤抖起来。   黑衫贼也曾劫掠过朱仙驿,数剿难灭,但问题是,之前黑衫贼出动才多少人马啊?   “慌什么?还怕鄢陵的黑衫贼将你们的鸟给啃了!他们人多,又有什么好怕,爷一刀剁他们三个!”   守将早一刻得知鄢陵境内有大批盗贼乘渔舟北上的消息,被迫从赵家小寡妇的被窝里爬出来——站在墙头看到这么多舟船、人影,他心里也直发虚,却破口骂身边比他还没用的鸟货。   不过,看到两三千人马从朱仙驿的码头登岸后,没有直奔军寨而来,而是穿过朱仙驿的镇埠,径直往北而去,守将禁不住狠狠松了一口气。   除了骂骂咧咧派出数名骑兵,出寨从另一个方向绕道赶往汴梁城通风报信外,守将压根就没有出兵牵制黑衫贼的念头…… 第五十七章 守将陈满   朱仙驿守将陈满提着一柄陌刀,看着两三千黑衫贼在不到千步外的码头登岸后,没有往军寨这边进逼过来,而是径直穿过镇埠往北而行,到底是松了一口气。   两三千人黑袍罩甲北上,即便仅有少量的战骑,但在月色上也有如黑潮涌动的壮阔感。   陈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疑惑不解,还有些微震惊。   再往北最大的目标就是汴梁城了,黑衫贼绕开朱仙驿,真是要奔汴梁城而去?汴梁城有三四万兵马守御,黑衫贼是跑过去找死吗?   这时候有数骑从南面往军寨这边而来。   “谁?!你们是什么人,岂不知擅闯军寨,皆以乱贼射杀?”   等来人靠近军寨一箭距离,陈满才看清楚几人所骑都是高大的青骡,厉声喝停对方。   “陈满将军可在城头,怎么故人来访,要如此恶言恶色相待啊?”为首两人跳下骡子径直朝军寨这边走来,其中朝军寨这边喊话道。   “……”陈满示意左右稍安勿躁,盯着走到寨墙下的两人,迟疑的问,“是周虚易周寨主?周寨主你这么晚跑过来做什么?”   “陈将军不请我进寨子喝口茶吗?”周虚易抬头看着从城头探望过来的陈满,问道。   朱仙驿即便繁荣远不如往昔,但此时依旧是汴梁城南最重要的水陆码头,周虚易为了替黑衫军打探消息,在朱仙驿经营一家铺子。   陈满也暗中收了周虚易不少好处。   不过,陈满之前收周虚易的好处,以为只是不让兵卒去滋扰周家在朱仙驿的铺子就行了,最多军寨有什么需要采办的,再顺便照顾周家的生意。   大股黑衫贼刚穿过朱仙驿镇埠北上,周虚易就深夜赶来军寨相访,陈满就算他自己想装瞎,身边其他军将武吏,会跟他一起装瞎吗?   “夜色已深,现在世道又不太平,军寨乃军机重地,周寨主切莫自误,请回吧!”陈满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不是周某自误,实乃陈将军自误太深了,”周虚易说道,“陈将军要不放心,大可以将周某捆绑进军寨!周某与黑衫军暗通,又夜叩军寨,陈将军不把周某抓起来,也不好对上峰交待吧?”   “周寨主,你自己承认与黑衫贼暗通,可莫怨陈某不讲情面了!”陈满咬牙说道。   他这节骨眼可不敢打开寨门,吩咐左右派人缒绳出寨,将周虚易及寨墙前另一人捆绑起来——他还以为这事有诈,没想到将周虚易二人吊绑到城头,远处数骑就径直离开了。   “押入牢中,待明日送往皇城司查办!”陈满不愿意与周虚易有太深的纠葛,将二人吊绑到城头,就吩咐左右将他们押入大牢,心想等黑衫贼退去交付皇城司即可,一切与他无有干系。   赤扈人立李汲为帝,建立大楚王国,诸制皆仿效大越,但诸事皆草创,有很多混乱:   比如枢密使岳海楼统兵坐镇陈州,汴梁守御及其他军机事务都不干涉。   比如设立侍卫亲军马步军左右都指挥使、左右都虞候,分领汴梁兵马,却又没有设立殿前司、侍卫亲军司负责汴梁守御之事,而将汴梁兵马的调度、指挥集中到皇城司。   承大越旧制,皇城司原本就执掌宫禁宿卫及刺探监察之权,现在又将汴梁守御之事纳入其中——此时的汴梁,可以说是皇城司的汴梁。   诸部降附兵马倘若有谁心存异志,皇城司也是说拿人就拿人,由不得谁分说半句。   除了汴梁及附近京畿诸县五六万降军,由皇城司主帅、提举公事、于雄州率部投附赤扈人的杨景臣统领之外,赤扈副万户拔格,还以皇城司亲事都指挥使的名义,直接统领两千精锐驻守汴梁及附近城池。   陈满暗中收受商贾好处,不会牵涉到皇城司,但与黑衫贼勾结,就不是一般的罪名了。   更何况黑衫贼胆大妄为正往汴梁城而去,陈满敢有一丁点的牵扯,真就不怕满门抄斩吗?   在黑衫贼从视野之内彻底消失掉之后,他回到公廨后也不敢去赵寡妇汹涌澎湃的胸怀里歇下,而是坐在公廨大堂里等候前往汴梁传信之人回来。   不过,陈满始终坐立不安。   黑衫贼一反常态,大举往汴梁城下送死去,周虚易又跑到他这里来自投罗网,哪里真是白送一桩功劳给他?   陈满在公廨衙堂踱着步,满腹心思又无从找人诉说,东方露出一方鱼肚白之后,他实在按耐不住,带着两名绝对能信得过的亲从,往临时关押案犯的牢房走去。   “还以为陈将军会在汴梁城陷之后再来见我们呢!”   看到陈满将牢房守卫遣开,周虚易身旁那个靠墙坐在干草堆里的中年人,开口笑道。   陈满压住心里的震惊,眼睛在周虚易与脸面陌生的中年人身上打转,故作不屑的说道:“就凭两三千黑衫贼,你们在开玩笑吧?”   “大越枢密院楚山行营参军事周景,见过陈将军!”周景撑手从干草堆里站起来,朝陈满拱手行礼道,“陈将军可否将牢门打开来,叫我们能坐下来说话啊!”   陈满心脏砰砰乱跳,震惊得都眩晕过去,但他还是强作镇定,按住腰间的佩刀,沉声说道:“周寨主今日真是要送了一份大礼给陈某呢,还是要跟陈某开着天大的玩笑!”   “难道陈将军还以为刚才过去的两三千兵马,真是我们韩大当家率领的黑衫军将卒?”周虚易问道,“周参军到这里来,谁率兵马往汴梁城突袭而去,以陈将军的聪明才智,真的一点都猜不出来吗?陈将军,你真的自误太深了!”   “谁?”陈满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惊惶,惊问道。   “陈将军可知道谁风雪夜奔袭岚州城,杀得降将曹师雄其部鸡飞狗跳?陈将军可知道谁助大越皇帝守巩县战沁水,令敌军闻风丧胆?陈将军可知道谁千里奔袭太原,打得十数倍于己的敌军魂飞魄散,成功将十万太原军民救援南撤?陈将军可知道谁守淮水,令叛将岳海楼数万兵马折戟而归?”周虚易问道,“陈将军真要周某说出这个名字吗?”   “怎么可能?”陈满又惊又疑、直是摇头说道。   “陈将军到这时候真以为不可能吗?”周景盯着陈满的眼睛,问道,“陈将军要不要将我严刑拷打一番,看看我是不是假周景?”   突袭汴梁,绝对不是没头没脑的杀入汴梁城,将汴梁城搅得天翻地覆就完事了。所有的计划,必然包括将赤扈人及岳海楼的注意力,从外围吸引到汴梁城,突袭兵马在数倍甚至十数倍、数十倍敌军的围追堵截下,要如何脱身。   位于蔡河、涡水之交的朱仙驿,实在是极具战略地位的一个节点。   不过,此次潜伏进来的精锐只有两千人马,倘若强袭朱仙驿,除了有分兵之忧,还难保证对汴梁强袭的突然性。   汴梁及京畿诸县驻守的兵马总计有五万众,除了两千赤扈骑兵外,除了有雄州降将杨景臣嫡系万余万兵马外,最主要的部分乃是汴梁突然陷落之后,迫于形势投降的京畿驻军。   京畿驻军除了战斗力参差不齐外,又因为是新附的关系,他们手里还没有沾染多少大越民众的血,他们对赤扈人也没有什么认同感——在对汴梁的驻防上,他们也受到戒备,主要负责守外城及外围的城寨,汴梁内城及皇城,则主要由杨景臣及赤扈人马驻守。   黑衫军以往在蔡河沿岸活跃最频繁,周虚易为了在朱仙驿立足方便打探消息,与朱仙驿守将陈满接触较多,了解陈满主要是家小都在汴梁城,汴梁突然陷落后,被迫随上峰、此时任伪楚皇城司亲事都指挥使的赵彰降敌的。   不过,陈满本人对赤扈人残暴杀虐,还是相当不满,平时只是不敢表露出来,他被派驻守朱仙驿,颇为用心约束军卒不去滋扰商民,对义军在朱仙驿的活动迹象,也是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景与周虚易先“自投罗网”,还打算等突入汴梁城后,再向陈满表明身份。   当然,陈满不是蠢货,深深意识到今夜的事充满太多的诡异,主动跑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满有些站不住,指着旁边的板凳,要亲从帮他拖过来。   陈满一屁股坐板凳上,直觉肩背有如万钧重石压来,令他喘不气来。   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亲率兵马突袭汴梁城!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又或者说这怎么就不可能了?   “将军切莫受逆党蛊惑。”   一名亲从见陈满犹豫起来,急忙劝他道,   “即便逆贼徐怀突袭汴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或能出其不意杀入汴梁外城,但汴梁有杨帅及赤扈雄将拔格坐镇,岂是两三千逆兵能突入的?此外,岳帅、萧帅以及平燕宗王府的兵马,回援汴梁,都只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将军此时受逆党蛊惑,绝对是自寻绝路啊!将军倘若不信,大可以将这两名逆贼关押在这里看形势发展,待逆贼真能夺下汴梁全城,再做决定不迟!断不能此时受逆党蛊惑!”   听陈满身旁这名亲从的话,周景也是禁不住一惊。   陈满仅是一名营指挥使,他本人或许有些能耐、见识,但他身边扈随,竟然能在仓促间说出这一番劝导陈满的话? 第五十八章 孤卒   见陈满身旁扈从竟然劝阻陈满与楚山合作,特别是这扈从劝说陈满时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周虚易也是一惊,不知道从哪里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陈满很是失魂落魄,却没有注意身旁扈从的异常,只是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确实完全可以将周虚易、周景二人先扣押下来,看接下来两天的形势发展。   他虽说曾为越臣,但他半生坎坷,还是在随赵彰投降之后才捞到一个都指挥使的差遣——他之前在京中从军,连养家糊口都难,大越可真没有多少令他挂念的啊!   他真需要拿身家性命、全家老小,去为最后那一丝谈不上多强烈的挂念冒险吗?   周景、周虚易被关在牢室之内,看出那名扈从非同寻常,也看出这扈从在劝谏陈满时眼里暗藏杀机。   不过,陈满身旁另一名扈从同样也悄悄将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令周景、周虚易不敢轻易出声提醒陈满,就怕骤然事出惊变、血溅当场。   “陈将军既然不信任我等,且待观望两天,看我家节帅有无可能将满城叛臣逆将杀得血流遍地!”周景坐回到牢室角落里的干草堆,不以为意的笑道,“这牢室也挺舒服,我们睡上两天,就当入秋贴贴膘了!”   周景就想着先稳住陈满身边两名扈从。   就算陈满现在听从这名扈随的劝告,将他们扣押下来观望形势,事情还有转机的——且不说还有其他部署,徐怀亲率精锐突入汴梁外城后,看到朱仙驿这边一直都没有反应,也能猜到这边出了意外,实在没必要现在就磕个鱼死网破。   周虚易见周景能如此镇定,暗感楚山大将级人物真不是好相与的——他也强按住心惊胆颤坐回干草堆里。   只是在他坐回草堆那一刻,看到陈满身边另一名扈从蓦然将腰间佩刀拔出半截,惊得要尖叫起来。   周虚易的异常反应,也是叫陈满一惊,愕然转头看去,见亲从拔出刀来,又惊又怒质问道:“姜平,你要做什么?”   陈满下意识就要将腰间佩刀解下来去抵挡,但是他慌乱间哪里来得及抵挡?   陈满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却不想姜平长刀出鞘后,一道刀光却是径往那名劝他扣押周景二人、观望形势的亲从陈角颈项斩去。   “你!”陈角只来得及伸手抓住斩来的刀刃,但刃口已经斩入他颈项三尺,感觉血飚射而出,难以置信盯住平时有如手足、在陈满麾下共事十数年的姜平。   陈角一屁股坐地上,不甘心的撑住最后一口气,苦涩问道:“你为什么杀我?你能让我死得瞑目吗?”   “陈兄弟,对不住啊,皇城司虽然也扣押了我二子,胁迫我与你一起暗中盯住陈将军,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我是靖胜军遣散出来的孤卒啊,还是不甘愿当胡儿走狗啊!”   待陈角咽过气去,姜平将带血的刀回鞘,朝陈满说道:   “汴梁城陷,陈将军被扣押放归后,我与陈角慌称家小在大乱中走散了,实则是被皇城司扣押为人质,要挟我们充当皇城司的密探,盯住陈将军——之前也实在对不住陈将军,陈将军暗中对赤扈人不满,明知道朱仙驿有义军活动却有意视而不见,我们因为家小受胁迫,都如实密报皇城司了;皇城司甚至有意使陈角取代你来守朱仙驿……”   “靖胜孤卒是怎么回事,你实际一直暗中替楚山做事?”陈满难以置信的问道。   “周爷与周寨主并不知道我是靖胜军的孤卒,”姜平摇头说道,“王帅身死时,我才在靖胜军从军两年,也没有立下什么战功,只是无名小卒而已——蔡铤夺得靖胜军兵权后,不断将旧卒分拆到其他军中,我也就在诸军间辗转流落,直到与陈将军您与陈角相识,拼得一些战功,才获任队率,再一并调入京中禁军。说实话,这些年我都快忘了自己曾在王帅麾下从过军!不过,陈将军你一次酒后说我大越男儿,怎能屈膝寄于胡儿身下讨食,我深受感触,一直想着跟陈将军说破这事,只是苦无机会,还望陈将军勿怪!”   “这怎么能怪你?”骤然间发生这些事,陈满内心也是极受冲击,失魂落魄的说道,“我就知道皇城司不可能这么信任我们这些降将!”   “周爷与周寨主是不是可以……”姜平看向牢室里的周景、周虚易,问陈满道。   “你快快将牢门打开!”陈满又觉得只是吩咐姜平不合适,忙站起来一并将牢室栅门打开来,朝周景施礼道,“陈满当如何做,还请周参军指点!”   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亲从陈角,走出牢室的周景也没有想到这事在瞬息间会有如此的一波三折,朝姜平拱手问道,“姜兄弟,当年靖胜军在何人麾下讨口饭吃?”   “豹突营周蕗指挥使麾下任卒,周蕗平时谨慎,也从不当面忤逆蔡铤,但酒后为王帅说过几句打抱不平的话,被人报入蔡铤耳中,最终因为济云城一战攻城不利,为蔡铤杖杀,之后豹突营就彻底散了。”姜平回想往事,唏嘘不已的说道。   “周蕗确是死得太冤,王帅在世时也盛赞他有大将之风,真是太可惜了!”周景与卢雄、徐武碛、徐武坤、徐武良等他们对靖胜军在王孝成身死、兵权为蔡铤夺去后的诸将命运一直都有关注,但靖胜军最盛时有两万五千悍卒,这些人或战死沙场,或受迫害而死,或伤病而死,或散入其他军中,总之各自飘零,也不可能一一查清楚来龙去脉。   而因为大越军制的缘故,军将武吏对军队的归宿感很弱,普通兵卒跟军队、主将的渊源就更弱了。   楚山一段时间来都试图暗中联络靖胜军的旧部,主要针对曾在靖胜军任职的军将武吏。   不过,这些年过去,当年在靖胜军任职的武将军吏还在军中任事的已经非常少了;即便还能联络到一些人,但这些人这些年过去各有牵绊,联系上也更多只是叙叙旧情而已。   比如此时已经出任右骁胜军都虞侯的解忠。   然而姜平的出现,除了意料之外帮他们解决朱仙驿的问题,还令周景想到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京畿四五万降附军之中,到底有多少靖胜军旧卒?   大越禁军,兵卒都是终身制的,一般说来只有极少数的军将武吏才有机会脱离军籍,大多数的普通兵卒都要留在军营终老,只不过是年老之后会被逐步淘汰到充当各种力役的厢军中去罢了。   所以说蔡铤当年忌讳王孝成的旧部有可能对他不利,百般打压靖胜军武吏军将,将老卒拆散,除开战死病故的那一部分人,其他人绝大多数还在西军各部流转。   而大越为保持京畿禁军的战斗力,每隔两三年就会从西军挑选一批健锐补充进来,将老弱汰淘到厢军里去,是一直以来坚持的惯例。   这也就必然会有一部分不受关注、靖胜军出身的普通兵卒进入京畿禁军,而随着汴梁的陷落,大部分京畿禁军迫于形势降敌,这部分靖胜军老卒也就沦为伪楚兵马的一员。   眼前姜平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虽然伪楚驻守汴梁的兵里,靖胜军旧卒可能就只有几百人或者一两千人,又被打散了,他们甚至都忘了曾经与靖胜军的渊源。   毕竟普通兵卒更多时候还是麻木的,现状注定他们只能随波逐流。   然而这一次汴梁注定会再次搅得天翻地覆,是否是重新激活这些旧卒与靖胜军渊源的一次良机?   至于朱仙驿这边,周景敢与周虚易走进来,不可能单纯冒险一试陈满的人品,而没有其他部署、后招,当下便对陈满说道:   “韩圭乃受楚山行营秘令到朱仙驿军寨任经承司吏,此外节帅虽然率侍卫亲兵奔袭汴梁而去,但朱仙驿附近犹暗藏一部精锐——眼下只需要将这些人手暗中接往军寨,陈将军把队卒、都将邀入衙堂共商大计,相信大部分人还是能晓以大义的!最终我们还是要保证朱仙驿表面不起一丝波澜……”   朱仙驿乃是后手棋,当然是要先暗中控制,越晚暴露,对他们才越为有利。   听到这里,陈满也是暗暗心惊,心想他真要听陈角的劝,扣押周景、周虚易,就算不被姜平暴起斩杀,也必然会被韩圭“引狼入室”所害!   妈蛋,韩圭小鼻子小眼,平日里做事唯唯诺诺,竟然是楚山安插在朱仙驿的密间?   “一切都听周参军安排!”陈满说道。   “等我部人马进来后,姜平便随我去见节帅,我们也一定会安排人保护陈将军的家小,请陈将军放心!”周景想到姜平还有二子为皇城司扣为人质,都不知道人在何处,这次肯定没有办法一同营救,跟陈满说道,“姜平、陈角之事还要密不外宣,对外就称陈角不晓大义,为我等所杀,姜平逃出军寨去了!以免姜平二子受到牵连!”   “这是当然,我省得!”陈满说道。 第五十九章 汴梁   天际已流泄出些微的晨曦,天地似蒙上一层青色的微弱光辉。   朱仙驿寨城北面悄然打开,一队身穿汴梁禁军兵服的人马簇拥着少量战马,在暗弱晨曦的掩护下鱼贯而入寨城。   午夜两三千黑衫军经蔡河北上,于朱仙驿登岸,没有办法掩人耳目。   不过,黑衫军过境之时,即便伪楚有探马斥候在附近,也是唯恐避让不及,而镇埠里的民户更是关门闭户,都气不敢粗喘。   这时候除了朱仙驿军寨之中的兵卒,又有谁能发现一支两百人的队伍,会在此刻进入朱仙驿军寨?   寨墙之上的百余兵卒,看着这支队伍从北面进军寨,都感到很困惑——特别有些老卒,心里已有很深的疑点:黑衫贼刚刚过境,援兵怎么可以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队率以上的军将武吏都被陈满召去衙堂议事,都将赵仓、司吏韩圭此时奉陈满之令,迎接援军进寨城,谁又敢啰嗦半句?   坐衙堂之中,看到赵仓、韩圭将伏兵领进大院,陈满这时候沉着脸,看向堂中所坐的诸都将、队率,说道:“黑衫军过境,显然是奔汴梁城而去,我等按兵不动,想来事后必受责罚,不知道诸位如何作想?”   “指挥使勿虑——贼人势众,我们守住寨城要紧,谁能责罚到我们头上?”有人宽慰陈满说道,“真要责罚,也得等指挥使升任都虞侯,手握两三千兵马再说啊!”   “两三千贼众奔汴梁而去,又能讨得好什么好?自然不是我们故意按兵不动,乃是将沉甸甸的战功送给友军啊,这还能怨到我们头上来?”又有人哈哈笑道。   诸多都将、队率,可不觉得坐看两三千贼众过境,他们紧守城寨有什么不妥,只是笑陈满太杞人忧天。   “倘若我们与黑衫军暗中勾结,有意纵其奔袭汴梁呢?”陈满沉声问道。   “指挥使开什么玩笑?”   “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陈满霍然而立,手按腰间佩刀,说道,“朝廷暗弱,诸将士日子过得艰苦,心里有诸多不满,陈某都看在眼里,但胡虏南侵,蹂躏中原,肆意劫掠奸辱烧杀我兄弟姊妹,河淮千里沃土,白骨累累,诸位当真以为我陈满就乐意屈身事贼吗?又或者诸位都愿意甘愿事贼?”   “不甘愿又能如何?他们势大,南边现在被打得节节败退,听说现在连河洛都要丢掉了……”有人小声嘀咕道,“看看才多少时间,达官贵人们都已经将一多半的江山丢掉了,我们能有什么不甘愿?陈军使啊,你还是别跟我们开玩笑了吧,这玩笑可真开不得啊!”   有人想着苟且偷生,有人神色沉默,叫陈满的话所触动,也有人为陈满刚才说的这番话暗暗警惕起来——周景与姜平、周虚易藏身幕帐之后,将堂前众人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王章带着数十健锐,执刃走到廊下,将虚掩的大门推开来。   被召集到衙堂的都将、队率看到外面执刃所立,都是面孔陌生的悍卒,虽说所着乃是汴梁禁军服甲,但杀气腾腾的气势,绝非他们这些降兵降将所能相比!   诸都将、队率这才真正意识到陈满所言可能真不是在开玩笑,这些人绝不可能是从汴梁增援过来的兵马啊!   待早对虏兵暴行不满的都将赵仓陪同韩圭、王章等人在诸都将、队率目瞪口呆中走进衙堂,陈满揭开身后的幕帐,使周景、周虚易二人现身,振声说道:“诸位现在应该认识到陈某不是在开玩笑了吧?周寨主相信大家都不陌生,但他实乃黑衫军头领,而这位周爷更是楚山行营参军事。之前从朱仙驿登岸北袭汴梁城者,实非黑衫军主力,而是大越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所亲率楚山雄锐——我再问诸位一声,尔等还甘愿屈身事贼,不怕有朝一日身死入土无脸去见列祖列宗吗?”   “靖胜侯徐怀?”   “楚山精锐奔袭汴梁城?”   王禀主持京畿防务之时,徐怀崛起桐柏山,于朔州屡败胡虏,以及他身为王孝成之子的传闻,早就在京畿诸军里传开了,更不要说其后助景王赵湍守巩县、击沁水,千里奔袭太原等传奇战绩了。   别部兵马奔袭汴梁,在诸都将、队率看来只是自寻死路的笑话,但有千里奔袭太原的传奇战绩在前,谁敢说靖胜侯徐怀亲率楚山精锐奔袭汴梁,还是笑话?   传闻徐怀千里奔袭太原,阵斩曹师利、李处林等一干大将如切瓜剁菜,杀得十数倍敌军尸横遍野,最后还能全然无损接援太原十万军民南撤,谁敢说靖胜侯徐怀不会再次将汴梁四五万守军片甲不留?   原本想着陈满真有不对劲、异心,就暗中给皇城司通风报信的都将、队率,这一刻也都纷纷改变主意,顿时都捶胸顿足,指天发誓,要与胡虏誓不两立。   朱仙寨自陈满以下,仅有五百守军,还都是京畿降军,有王章亲自率领一队侍卫亲兵以及周洛率领两百余黑衫义军将卒进来,就足以协助陈满控制城寨之中的局势了。   之所以演这么一出戏,除了需要把诸都将、队率纠集过来,方便王章他们更悄无声息进寨城外,主要也是甄别哪些武吏还存有一些血性,以便朱仙驿立时就有更多的人手可以调用。   见这边局势已定,周景当即给陈满引荐王章。   朱仙驿军寨接下来最关键的,就是着陈满、赵仓以及周虚易、周洛父子,协助王章牢牢控制住军寨,封锁、隔断对外的一切联系,让朱仙驿军寨像一枚沉默的棋子,尽可能在接下来注定会惊扰河淮,注定会将河淮搅得鸡飞狗跳的大局之中,让岳海楼及赤扈平燕宗王府、镇南宗王府忽视掉朱仙驿军寨的存在。   安排好这一切,周景则带着隐姓埋名的姜平,在数名侍卫的簇拥下,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悄然离开朱仙驿军寨,往汴梁方向而去,去与徐怀会合……   ……   ……   “你们一个个惊慌成什么样子,不过区区两三千黑衫贼而已!”   提举公事杨景臣匆匆从府邸赶来皇城司衙署,看着诸亲从、亲事都指挥使、都虞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魂不守舍,气不打一处来的训斥起来,   “你们不是一直嚷嚷这些贼军太狡猾,东躲西藏,叫你们出兵怎么都剿不干净嘛?现在好了,他们自投罗网了,你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都一个个哭丧着脸,叫人还以为是天兵天将杀来了?”   “枢帅!来的可能不是黑衫贼!”   一名亲事都指挥使上前沉声禀道,   “我们初得警讯,说是黑衫贼经蔡河北上,于朱仙驿登岸袭汴梁而来,也以为贼军自投罗网,无需小题大作惊扰到枢帅休息,便没有禀报,只是督促诸门军卒上城墙防守;甚至贼军攻上南薰门,我等也只以为守将一时大意。不过,后续派往南薰门增援的千余兵马,还没有抵达南薰门附近,就被突杀进来一队贼军半道杀溃了……”   “什么?”   杨景臣顿时间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将案上的茶盅朝那名亲事都指挥使脸上砸过去。   贼军奔袭汴梁这样的事情,竟然拖到这时才通禀他,甚至派人赶往他府邸时都没有直接将情况说清楚。   杨景臣强抑住内心的怒气,坐回案后,看向堂中诸将,问道,   “现在谁在朱雀门坐镇?”   南薰门乃是外城南中门,朱雀门乃是里城(内城)南正门。   从南薰门到朱雀门有宽逾百步的里大街相接,而从朱雀门往北到皇城正南门宣德门,则是宽逾二百步的御街。   贼军突袭攻陷南薰门,无论是守住阵脚,还是意欲将贼军击退、歼灭,前军指挥大帐最佳地自然是设于朱雀门。   杨景臣没有急吼吼直接奔朱雀门而去,还是想着保持大将风度,将情况进一步了解清楚再作计较。   “从宗将军已往朱雀门坐镇!”有人禀道。   杨从宗乃杨景臣长子,随其坐镇雄州多年。   雄州被围,杨景臣迫于无奈初降赤扈,但内心还认为赤扈人未必能成势。   为将来保留南归的余地,杨景臣一度称病归隐,而将雄州军政之事委于其子杨从宗署理。   雄州降附军附从赤扈之后,大半战功都是杨从宗率部打下来的。   汴梁失陷,杨景臣意识到大越华厦已倾,再无挽回的余地,这才再度出山到汴梁来出任皇城司主帅。   目前皇城司辖领五万兵马,设诸亲事都指挥使、亲从都虞候作为统兵官,杨从宗也仅仅是六大亲事都指挥使之一,但其统领的兵马最众,还是杨家赖以存身立命的雄州精锐。   听闻其子杨从宗已经亲自赶往朱雀门坐镇,自然也会调动雄州精锐围剿攻陷南薰门的贼军,杨景臣这才稍稍松一口气,问道:“可有将贼军袭扰之事,通禀拔格将军?”   拔格虽然也是皇城司六大亲事都指挥使之一,麾下所领两千兵马,要远远少过其他亲事都指挥使,但谁敢忽视代表镇南宗王府坐镇汴梁、随时传达镇南宗王府谕令的拔格的存在?   “已派人去知会拔格将军了,刚刚前往通禀的人赶回来说拔格将军,直接赶往朱雀门了!”   “怎么不早说?”拔格乃赤扈宿将,接到通禀就直奔朱雀门,显然也是意识到情形有些不对劲了,可能比想象中更为严重,杨景臣当即从案后走出,急道,“你们速与我前往朱雀门坐镇……” 第六十章 先帅旧部   徐怀从捆绑于左肩后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细杆箭,手指慢慢摩挲着要比寻常簇箭更为细长、十字开刃的特制箭簇,像是轻轻抚摸柳琼儿那光滑、充满弹性、令人销魂的肌肤。   过了片晌,徐怀才缓缓将细杆长箭搭到弓弦之上,将弓弦拉开,右臂贲起的筋肉,明显将右臂膀的护甲撑涨起来——弓弦放开的瞬间,“砰”然一声令人心弦惊颤的异响,细杆长箭破空疾进的方向荡出一小圈极细的模糊虚影……   百步外的一名雄州军将提前就清楚的察觉到徐怀这一箭锁定的是他,也清晰的看到徐怀搭弦开弓的每一步细微过程。   他身穿铁叶甲胄,只要不是面门被瞄准,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原本是不需要畏弓弩。   然而在长箭离弦的一瞬,他心头猛的惊悸,莫名的危机感令他下意识举刀格挡,感觉时间似停了一瞬,刚将长刀提及腰侧,便觉胸口一痛,低头看到这一箭竟然破开护心铁镜射入他的胸膛!   好强的弓!   好犀利的箭!   那名雄州军将也是擅射之人,人生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想知道射杀自己的这把长弓,到底有多强,才能射出如此之速的破甲利箭!   见领头军将被一箭射杀,长街之上百余雄州刀盾兵顿时惊慌失措——虽然他们也是训练有素、久历沙场的老卒,试图将阵列收缩得更密集,但史琥注意到对方阵脚已乱,亲率精锐往前猛攻,冲击对方的盾阵,制造更多的空隙、混乱,以便徐怀身边组织起来的精锐弓箭手精准射杀。   敌军对南薰门新一轮的反扑很快就被打溃掉,丢下数十具尸体,余者往朱雀门方向退去。   “武江军侯应该有事请你回城楼!”于前阵协助徐怀、王举指挥作战的王宪,这时候注意到徐武江坐镇的南薰门城楼之上,正以五色令旗示意有新的情况,需要徐怀赶过去。   徐怀回头看了一眼,吩咐王宪道:“你在此间先稳住阵脚,莫要急战——敌军要比我们更迫切夺回南薰门,先在此间挫一挫其势头!”   “是!”   南薰门与朱雀门之间相接的里大街,乃是外城最为宽阔的大道,可供骑兵驰骋——为保证潜伏的隐蔽性,侍卫亲兵营此次没有直接带多少战马奔袭汴梁,但精铁盾车的部件携带三十余套过来,这时候已经完成组装。   王宪接过前阵指挥权,便直接下令将二十辆盾车斜向部署于侧翼,以备驻扎汴梁里城(内城)的赤扈骑兵从朱雀门驰杀出来,能以车阵封挡;同时拆卸门板、梁柱,制作拒马等碍障物。   汴梁分外城、里城、皇城三重,守御体系完备,而里城又是杨景臣、杨从宗及赤扈悍将拔格亲率精锐驻守,不是一次出人意料的突袭,就能强夺下来的——他们现在是将里城守军的注意力吸引到里大街,而快速瓦解两翼外城另外四座南城门守军的作战意志。   徐怀这时将肩后箭囊解下,与长弓一并交给牛二,留他在前阵王宪身边暂息,但不许他随意上阵冲杀。   见前阵暂时无忧,徐怀便与王举跨上战马,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驰回南薰门下。   从登城道上城楼,第一眼看到周景站在徐武江身边,徐怀讶异问道:“事情进行得这么顺利?”   朱仙驿是他们最为看重的一步后招,就算能成功说服陈满改头换面、投归楚山,但为防止外围虏兵及降附军得到消息后从四面八方援来,陈满心思会再度发生动摇,原计划是要周景留在朱仙驿寨城坐镇的,以防意外发生。   周景现在仅带少数人手归来,又没有其他异常,徐怀当然能明白朱仙驿之事已经顺利解决了,甚至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遣开无关人等,周景将姜平介绍给徐怀,认识,并将凌晨他与周虚易进入朱仙驿寨城之后所遇到的情形一一说给徐怀知晓:   “姜平兄弟曾在先帅麾下效过力,这些年辗转西军诸部,后随陈满调入京畿军中。汴梁城陷之后,叛将杨景臣主掌皇城司,实为赤扈在汴梁的真正主事。为控制京畿降将,杨景臣暗中控制一批人手作为眼线,部署在陈满等降将身边监视——这次都凭姜平兄弟相助,朱仙驿之事解决得要比预计更为顺利!”   王举没想到朱仙驿会有靖胜军旧部,很是兴奋的打量起姜平。   当然了,靖胜军盛时有两万五千余人马,王举真正还能记得面孔的,实在是没有几个人,更不要说姜平在靖胜军时,还仅是普通兵卒。   王举高兴拍着姜平的肩膀,问道:“你是何人麾下?”   “禀七将军,姜平曾在豹突营指挥使周蕗麾下为卒。”姜平看到当年也堪称传奇的王举,也是激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好好,靖胜军出来的,果然没有孬种,你以后就在我身边任事!”王举高兴得就想将姜平直接留在身边。   “七将军,这个恐怕不行!”周景急切带着姜平来找徐怀,是另有计议,怎么肯将姜平让给王举当亲卫?忙说道,“姜平兄弟有两子为皇城司扣为人质,在将其二子救出来之前,我们只能对外宣称他与另一名皇城司密间被处理掉了,所以姜平兄弟暂时还是留在我身边为好——当然,我这么急着拉姜平来见节帅,还是另有要事相禀。”   “你说。”徐怀示意周景继续说下去。   周景说道:“先帅在世时以仁义治军,传授拳脚刀枪都无保留,且爱兵如子,即便这些年过去,诸多旧部仍然感念不忘。我们以往谨小慎微,就算知道京畿诸部有不少先帅旧部,却不能接纳,这次却是重新招揽先帅旧部的良机……”   “确是如此……”徐怀蹙着眉头,沉吟道。   汴梁没有失陷的时候,满朝士臣对他的身世就耿耿于怀,对楚山众人存有戒心,当时他真要密切联络靖胜军旧部,定然会被坐实心怀叵测的罪名。   不过,时变事变势亦变。   倘若京畿禁军有一些靖胜军旧卒,在汴梁陷落后迫于形势事敌,他现在率楚山精锐突袭汴梁,劝导他们重举义旗,归入楚山麾下共同为大越抵御胡虏,谁又挑出半点毛病来?   “此时汴梁城中,大体有多少将卒会是我父旧部?”徐怀又问道。   “可能有三五百人,也可能有更多!”   周景在赶来的路上,就跟姜平详细问过一些具体情况。   因为太多的坎坷经历,又因为调入京畿禁军也仅是低层武吏,姜平没有机会,也未曾想过要去了解京畿禁军有多少人与靖胜军有瓜葛。   不过,他调入京畿禁军六七年后,在正常接触过的京畿将卒之中,明确知道的就有十一二人曾在靖胜军从过军,甚至也都对当年的旧事耿耿于怀、颇感不平。只是受限他们自身的地位,以及内心卑微的渺小感,他们也就是如此感觉而已,并不能影响到他们日常中来。   周景照投降京畿禁军四万余众,再推算靖胜军兵变之时人马规模,推算西军这些年于秦凤等州抵御党项作战伤亡,推算西军与厢军之间的汰弱留强,推算这些年京畿禁军从西军抽调、补充精锐兵马的比例,周景推算此时伪楚守御汴梁的兵马之中,少说有三五百靖胜军旧卒。   不过,考虑到靖胜军即便再受蔡铤猜忌,但在王孝成统领数年期间,不仅致力于将老弱病残汰换出去,对最底层将卒的培养也是不遗余力,传授伏蟒拳、刀、枪术不作保留——这些决定了靖胜军旧卒即便年逾四旬、五旬,留于禁军之中的比例可能要比想象中更高。   当然了,就算此时汴梁伪禁军之中,靖胜军旧卒只有四五百人,就算他们辗转一生,绝大多数人仍是一个大头兵,但所能搅动的影响力,很可能是远超众人所想象的。   伪楚在汴梁及附近城池,总计有五万多驻军,徐怀为何还敢直捣黄龙、奔袭过来?   绝非徐怀狂妄自大到真就以为楚山军已经天下无敌、两三千人众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实际最根本的还是伪楚汴梁守军的构成,其实真正能称得上有一定战斗力的,仅有杨景臣、杨从宗父子从雄州带来的万余降附军以及赤扈悍将拔格率领驻守汴梁里城的两千赤扈及诸蕃骑兵精锐。   而伪楚汴梁守军里,差不多有四万人马,都是京畿禁军在汴梁失陷后迫于形势,或受投敌的李汲、王戚庸等亲信将领胁裹事敌的。   这些人马虽然被收编也有一年多时间了,但赤扈人将李汲推出当傀儡,建立伪楚王国,并不能解决河淮残破这一实际问题。   汴梁粮秣奇缺,极尽收刮,还要挤出有限的钱粮,供给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及岳海楼等部降附军所需。   而在汴梁守军之中,拔格所部及杨景臣、杨从宗父子所统领的雄州兵马,物资保障也是远远优先于汴梁降军之上。   就汴梁降军而言,这一年多来,所得补给甚至远远少于汴梁被赤扈人围困期间。   汴梁降军绝大多数将卒都食不裹腹,又受雄州降军及赤扈及诸番骑兵的打压,指望他们真会有心替赤扈人、替伪楚帝李汲买命守汴梁城?   所以徐怀奔袭汴梁城之初,基本就没有将四万汴梁降军考虑在内。   而拂晓之时突袭南薰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南薰门守军杀退,夺下南薰门就足以证明这点。   当然,徐怀之前也只是考虑,要以最快的速度,将驻守汴梁外城的汴梁降军击溃,瓦解他们的战斗力,使之不能成为威胁就算。   他们在汴梁主要还是考虑与守御汴梁里城及皇城的雄州降军及赤扈骑兵对峙,彻底的将赤扈人在外围的兵马以及岳海楼等部降附军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周景赶来,实际提出在瓦解汴梁守军战斗力的同时,还存在一个新的可能。   那就是利用招揽靖胜军旧部、旧卒的同时,以数量可能仅有三五百人的靖胜军旧部、旧卒作为纽带,去迅速聚拢汴梁降军之中血性未泯、内心深处并不甘愿真心事敌、又或者仅仅对赤扈人欺压不满、不平的将卒,就在汴梁城中,直接形成一支新的战斗力? 第六十一章 意许无遗诺   见徐怀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却沉吟不语,周景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心忧当下汴梁战局瞬息万变,任何事都需要第一时间做出决断,劝道:   “节帅应当机立断,宣立旗号,以募先帅旧部!”   他们此次以黑衫军的名义邀请诸路抵抗义军突袭汴梁及周边城寨,杀入汴梁城后,也计划着先以黑衫军的名义行事。   即便这不可能瞒过所有人的视线,但汴梁战局之初必然一片混乱,就算有人识破他们的行藏,谁又能将第一时间将此事告之守军诸部?   因此,他们打着黑衫军的旗号战斗,还是能够麻痹敌军。   不过,倘若想在阵前招募靖胜军旧卒,则要当机立断变更计划,先将靖胜侯及楚山的旗号竖立起来。   虽然短时间内不能再麻痹敌军,但人的名、树的影,打出靖胜侯及楚山旗号,除了能招募靖胜军旧卒外,对敌军也必将有所震慑。   总之在当下,宣立旗号,乃是利大于弊的。   难不成,他们将汴梁搅成一锅乱粥之后,还指望能继续隐藏真正的身份?   敌人真要有这么蠢,他们自己还头痛呢,毕竟就不能指望第一时间将岳海楼的目光从小雀岗引开?   徐武江、王举等人都看向徐怀,有些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腰间玉具剑,意许无遗诺……!”徐怀按住腰间的佩刃沉吟道。   周景、徐武江等人默然!   “侯爷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牛二顶了顶记室参军姜燮,不解的问道。   “腰执宝剑,虽说只是暗中答应、意许,但也绝不能相欺,轻意违背诺言……”姜燮说道。   “……”牛二眨了一会儿眼,还是不解的低声问姜燮,“侯爷这是睡了哪家姑娘,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感慨?”   姜燮拽着牛二的甲襟,低声解释道:   “汴梁降军之中是有不少先帅旧部,以先帅及节帅之名使之附从,应是不难。不过,先帅旧部多有家小在汴梁,之前迫于形势事敌,倘若还要以先帅旧部再在阵前招揽别的降兵降卒,所涉及的家小就更是庞大——节帅的意思是说,这些将卒既入楚山,楚山就有责任照顾好其家小,不能轻易弃于汴梁任敌屠戮。只是,这么做,有些难……”   “乖乖,哪里是有些难喽,我看还是算了!这他娘谁承受得住啊?”牛二咂嘴叫道。   牛二搞不清楚太复杂的问题,但被逼着学过一段日子的术算,还是清楚阵前招募四五百靖胜军旧卒,会涉及多少家小。   倘若像姜燮所说,还要通过靖胜军旧卒,从汴梁降军之中招揽更多的人马,那涉及到的家小规模……   想到这里,牛二头皮都直发麻。   徐武江、王举、周景这时候也顿觉心思沉重起来。   他们以黑衫军的名义,邀请抵抗义军参与突袭汴梁及周边城池,并不需要承担太多的责任。   义军原本就有抵抗、打击赤扈人及附降军的迫切意愿,他们在河淮腹地坚持作战有一年多时间,也熟悉隐蔽作战,家小也都隐藏在成千上万的普通民众之中,即便抵抗义军有可能遭受重大损失,但通常也不会牵连到家小。   而这次突袭汴梁作战,徐怀也是计划着,只要将岳海楼其部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就使抵抗义军优先撤离、隐蔽。   到最后,他们是没有多少后顾之忧的。   现在他们大张旗鼓想在阵前招募靖胜军旧卒,以及甚至希望以此招募汴梁降军中更多血性未泯的健锐站起来共同抵抗胡虏,但他们的家小,大多数都在汴梁外城之中啊。   这与大越军制有关。   禁军将卒多为终身制,家小随军居住就食,这也是汴梁人口如此繁密的一个主要原因。   十万京畿禁军,就有三四十万的家小住在汴梁外城及附近的军寨之中,人口怎么可能不多?   而在汴梁失陷之后,真正突围南逃的仅有刘衍、解忠、顾琮等部,一个重要原因乃是他们是第一次汴梁守卫战之前,才临时编入京畿禁军,家小都没有迁过来。   要不然的话,他们麾下很多将卒,也许会选择留在汴梁投附敌军,未必就一骨脑儿跟着刘衍他们南逃了。   现在比较乐观的估算,他们有可能在阵前招募三四千降军为己所用,但至少涉及上万家小——在敌军诸部从四面八方驰援、合围汴梁之际,他们数千人马,有可能护送上万家小从汴梁安然撤离吗?   确定不会害他们自己彻底陷入敌围之中,最终谁都逃不出去?   “少帅当以大节为先,勿以家小为虑!”姜平搞清楚徐怀到底在顾虑什么,当即单膝跪于徐怀跟前,劝他不要有妇人之仁。   姜平没有超群的见识、眼界,但半生都在军中,当然明白在十数倍乃至数十倍敌军的围追堵截之下,特别是敌军有着大量机动性极强的精锐骑兵,数千精锐护送上万家小安然撤到六七百里之外的桐柏山,是绝无可能之事。   有时候必然需要取舍。   这是姜平也能想明白的事情。   “大节,何为大节?”徐怀淡然一笑,说道,“对大多数芸芸众生来说,最大的节无非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已!既然相募,死生相许,我若轻言辜负,何以治军?”   徐怀走到城楼内侧垛墙,往四周眺望过去。   他们于拂晓时分不费吹灰之力,就附城夺下南薰门。   之后,两千侍卫亲兵营精锐除了半数人马作为预备机动队,控制南薰门左右外,徐怀亲率六都精锐沿着里大街往朱雀门方向突进,前后击溃两波从朱雀门杀出的援军,此时驻留于距离南薰门千余步远处,吸引往朱雀门聚集的雄州降军主力。   两翼除了乌敕海、史雄等将率两都精锐,往左右两侧的广利、安上、普济、宣化四座南城城门突进外;韩昌甫等义军首领,此时也率第一批杀入汴梁城的义军将卒,正紧追突进精锐之后,往两翼突进,控制沿岸的屋舍宅院,建立据点。   他们突袭汴梁的第一步作战目标就是控制南城。   南外城共有五座城门,除南薰门之外,最为重要的广利、普济二座城门,实乃控扼蔡河(浪荡水)水道进出汴梁外城的水门!   而蔡河从广利门进入汴梁外城,往北流淌,抵达里城南城东南角,又紧贴里城南城墙东流,至西南角再折向南下,经普济门流出汴梁。   “姜燮,草拟秘令……”   姜燮乃史轸之婿,擅于案牍之事,也曾随史轸习兵书军阵,对行军作战之事,要远比寻常文吏更为熟悉——徐怀但有文函令谕,着姜燮草拟甚为便利,姜燮此时也正式出任记室参军,牵头统领数名书吏操持其事。   听徐怀口述军令,众人既然震惊又担忧,同时又有难抑的振奋。   “立帅旗!”   数骑快马从南薰门飞奔驰出,城楼之上吹响嘹亮的号角声,一面绣有狰狞白虎、蓝底镶黑边的幡旗,在南薰门原有的柏木旗帜上高高升起来。   以大越军制,唯有兵马都统制、总管,总领方面作战的主帅,才有资格以白虎大幡作为帅旗。   而徐怀这面帅旗,还是建继帝亲赐,白虎图乃是用金线绣成,在朝阳的光辉下,熠熠生辉,甚至成为徐怀的独特标识。   率兵马紧随乌敕海其部之后,往广利门(南城西水门)北面昌泰桥推进的韩昌甫,听着悠扬沉郁的号角声呼呼吹响,从马背上转向往南薰门方向望去,看到光泽熠熠的信幡大旗已经升到柏木旗杆的顶端。   他虽然此时还不清楚有什么事令徐怀突然改变原计划,直接在南薰门城楼升起帅旗,宣告其与楚山侍卫精锐的存在,但他很清楚的是,徐怀与楚山侍卫精锐的存在,无疑更能激励诸部义军拼死搏杀。   “韩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名义军将领到这时都还不知道这次突袭汴梁,乃是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亲自潜伏进来统领其事;战前最后一次动员时,徐武江也只是代表楚山行营宣称此次突袭,楚山会小规模参与、支持作战。   义军首领多为不甘屈服、心存气节的禁军将领、士臣以及周边州县不甘压迫的士绅大豪;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身份是重叠的。   如韩昌甫,本身就是鄢陵士绅家族出身的禁军武吏,年少时犯事充军,汴梁城陷第一时间带领数十兵卒逃归鄢陵藏匿,在此基础之上纠集其他南逃禁卒以及地方上的乡兵,在鄢陵发展出黑衫军。   他们对仪制之事颇为熟悉。   突然间看到他们所控制的南薰门城楼,有这么高规格的信幡升起来,自然是又惊又疑。   徐武江虽说在楚山行营之中地位也不低,但远远没有资格升白虎旗。   “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亲临汴梁督战!”韩昌甫此时再无隐瞒,扬声向左右困惑不已的义军将卒说道。   此时也有数骑从南薰门方向驰来,沿途振声宣告:“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承先帅、靖胜军都统制、知泾州事王公讳名孝成遗愿,志驱胡虏,还我河山,此率楚山三万精锐袭夺汴梁,令勿扰民……” 第六十二章 老卒   八月既望,秋高气爽,但在铠甲外穿黑色短襟衫服以黑衫军将卒示人,结阵搏杀多少有些闷热难耐。   不装了,现在不都装了。   脱去黑衫,露出里面所穿的青黑色扎甲或银光锃然的鳞甲,与持手重锋矛戟、长刀、铁盾相映,这一刻才将楚山百战健锐的狰狞雄姿呈现出来。   “事贼为父者杀……”   “冥顽不化者斩……”   “甘为胡狗者死……”   “心念大越者退!”   刀光戈影,盾橹如山。   虽说左翼居前突击的楚山侍卫精锐仅两百人,却似一柄锋利无比、闪烁寒芒的尖刃,毫不留情的往仓促间从营房里拉出来,于桥梁前、街巷进行结阵拦截的守军阵列捅去、刺去。   楚山侍卫亲兵,绝大多数人都历经数番血战,意志坚定就如铁铸一般,溅满鲜血的面容显得狰狞恐怖;臂膀腰背的筋肌,不知道是因为激烈的厮杀,还是内心杀机澎湃而微微痉挛着:厮杀时,伴随斩杀捅刺,喉管里有节奏的发出沉闷的低吼,就像野兽在咆哮,令人心惊,令人胆颤。   昌泰桥前的守军,都是从睡梦中被驱赶来仓促整队结阵的汴梁降军。   他们最初以为是黑衫贼吃了豹子胆,从鄢陵、尉氏一带北上袭击汴梁,还振作精神想要捞些首级功,好换妻儿老小几顿饱餐,乱糟糟上来,搏杀还颇为勇猛。   然而接触过后,就觉得杀进城来的贼军太硬,数队人马皆溃,都没能啃下贼军一层皮,就有些心怯。   不过,这时候在军将武吏的催促下,汴梁降军尚能稳住阵脚,想着从附近调来更多的盾车、厢车等战械进行掩护,再组织进攻。   汴梁降军自视再低,也不怎么瞧得起缺衣少粮、兵甲低劣,又无操练的义军。   汴梁降军以往几次被赶往鄢陵等清剿,虽说收效甚微,但也没有怎么吃亏,甚至一路劫掠,还颇得实惠。   却是在徐怀将白虎帅旗升起来,负责突击作战的精锐不再有所保留,守于昌泰桥前的汴梁降军才真正慌乱起来。   人的名、树的影。   西军与党项人在西北争胜多年,赢得能战之名,京畿禁军半数兵卒武将皆选擢于西军,平素颇为“能战”自居。   而说到能战,王孝成统制期间的靖胜军,历来被公认为西军之巅峰。   即便蔡铤执掌西军期间有什么忌讳,但底层兵卒谈论往事却从来都不避讳的——因为大越军制的缘故,禁厢军兵卒的地位极其低下,又多流民盗贼充之,他们都已经是社会的最底层了,还需要避讳什么?   赤扈人南侵以来,能战之西军却节节败退,京畿之中西军出身的将卒自然是颜面无光、颜面扫地。   徐怀的崛起,随王禀征戍云朔屡立奇功,在西军诸部在云朔节节败退之余保留大越兵马最后的颜面。   再加上他乃王孝成之子,以及在徐武宣等忠烈之士保护下逃过蔡铤迫害、在桐柏山成长的传奇经历,禁军底层兵卒怎么可能不津津乐道?   千里奇袭太原一战,更使徐怀在敌我军中的威名如火中天!   几次进攻屡屡遭受重挫,损兵折将上百人都没有撕下对方一层皮,就已经心虚了——这时候白虎幡旗升起来,呜呜作响的号角声不断有人振声宣告此次乃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率楚军精锐奔袭汴梁,再看到楚山精锐脱下短襟黑衫,露出内穿精良铠甲,更为勇猛凶悍杀来,谁不心惊、谁不胆颤?   待前阵脆弱的抵御被无情瓦解,军将武吏再也压不住阵脚,先是有一两人丢盔弃甲逃跑,很快就带动桥前整支队伍溃退如潮。   乌敕海率突击战力,主要负责攻坚,见桥前守军溃退,便抓紧时间休息,包扎伤卒,将不幸阵亡的将卒尸体抬往殓房整理仪容,积薪火化;而杀亡逐败等事由两翼协助作战的义军将卒负责。   韩昌甫等首领所率义军将卒,兵甲军械装备极差,也谈不上有多严密的操训,自然也谈不上有多强的战斗力。   不过,由楚山精锐居中居前攻坚斩锐,义军将卒从两翼巷道协助进攻还是虎虎生威。   而作战之势态,从来都是此消彼涨。   守军从桥前溃败,义军将卒更是士气如虹,如狼似虎一般杀入溃兵之中,杀败捉降。   昌泰其桥无柱,巨木虚架,飞架河上——汴梁城里有多座类似的木桥,因其状如飞虹,又名之“虹桥”。   昌泰桥以及朱雀门南侧的龙津桥等虹桥,实际是一种强度有限、受岸基条件限制很大的编木拱桥结构。   昌泰桥径跨七丈有余,悬于河面之上两丈余高,可供舟船从桥下通过,但桥面仅有两丈宽。   近千守军没能抵挡住冲击,阵列被冲溃,又有几人能通昌泰桥逃到蔡河西岸去?   “可有靖胜军故旧?谁可知身边有人曾在靖胜军从过军?”   数骑持令旗驰来,在无路可投、想投降却有种种顾忌、乱糟糟的桥东守军前勒住马,挥舞令旗阻止义军将卒往纵深处冲击多造杀戮,高声喝问有谁与靖胜军牵扯,   “我家节帅承先帅王公遗志,以驱逐胡虏、还我河山为毕生之志,泾州铁枪王、王举将军也在南薰门城楼之上,得知守军之中有颇多靖胜军旧卒事敌是为形势所迫,但胸臆间血性未泯——我家节帅与王举将军,特邀血性未泯的靖胜军旧卒一聚,共御胡虏!”   “我周景,曾在桐柏山落草为寇,化平六年为先帅王公所俘,八年先帅归领靖胜军,我与靖胜侯养父徐公等人编亲卫营为卒——可有人识得我?”周景抓住缰绳,坐在马鞍上,厉目盯住被围困在河滩上、乱糟糟一团还没有彻底放下兵刃投降的守军,喝问道。   “我范雍,父祖皆为泾州靖胜军卒,世为王氏家将,可有谁识得我哉?”范雍振声问道。   侍卫亲兵营常编千余众,这次为奔袭汴梁,从诸部抽调精锐扩编到两千众,徐武江、王宪、范宗奇以及此时已可以说是老将的范雍等人,都紧急编入侍卫亲兵营,随徐怀奔袭汴梁而来。   周景、徐胜、徐武坤、徐武良等人早年在靖胜军之中,只是很普通的基层武吏,名声不及徐武宣、徐武碛,但他们这一批人乃是桐柏山寇出身,在靖胜军还是人所皆知——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   范、史等家世代为王氏家将,也世代在靖胜军担任武吏,这也是靖胜军旧卒都应该知晓的事情。   “小范爷,可还认得我葛旬!”一个老卒走出来,身形枯瘦,身上的皮甲有些松垮,胡子绞得干净,但脸皮枯皱,皮盔露出的乱发都已霜白——他有些难以置信的从挤挤挨挨的乱兵后面走出来,嗫嚅朝范雍叫道。   “葛旬叔!真是葛旬叔——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在军中?”范雍盯住那老卒看了一会儿,激动地跳下马来,也不管大多数乱兵还没有放下兵器,一把抓住老卒的枯瘦如柴的胳膊上下打量,惊讶的问道,“从泾州狱中救出七爷后,你与其他几人不是都已离开泾州了吗,怎么会在军中,会在这里?”   “葛孝、葛成!你们快放下兵刃,来见小范爷!”   老卒叫人群里叫了两名身形瘦小的兵卒出来,跟范雍解释道,   “从泾州狱中救出七爷后,我是逃往秦州,最初时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甚是快活,但后来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子,携着葛孝、葛成兄弟二人奄奄一息差点饿死在路上,我嘛一时心软,就搭伙过起日子。我老葛家打那之后,算是有人过继香火了,但我实在没有其他手段养活他们娘仨儿,就又投了军!”   “少帅、七将军跟我都在楚山,你应该有听说吧?你怎么不来找我们?”范雍问道。   “小范爷,你看我胡子头发都白了,在军中还没有混出头脸来,哪有脸跑去找你与七将军叙旧啊!不怕被人嫌弃啊!”老卒嗫嚅说道。   “葛旬叔,你这可是嫌弃我了啊?你们且随我过来,等会我领你们去见七将军、节帅!”范雍拉着葛旬父子三人走到周景以及率领义军兵卒围住河滩守军的韩昌甫面前,说道,“七将军当年被困泾州狱中,共有五人与我一并营救七将军出来——之后为逃避追捕,我们出泾州之后就各自藏匿,葛旬叔便是五人之一!”   “我对葛爷有印象,不知道葛爷可还识得周景?”周景朝葛旬拱手行礼。   “认得,认得,”葛旬说道,“你们一波都是从桐柏山出来的,凶得很,王帅却用你们为亲卫,小范爷他们还很不服气呢,说王帅胳膊肘往外拐,没事对盗寇亲近,也不怕你们脑后有反骨!”   “……”范雍“哈哈”笑了两声,打断葛旬,说道,“陈年旧事待有酒时,葛旬叔你再数落,现在我们还有要事做办——这些兵卒里,葛旬叔你可知道还有谁在靖胜军从过军,或与靖胜军有故旧之情?”   “小范将军,我……”   陆续又有七人站出来自报与靖胜军的渊源。   有这一变故打岔,被围于河滩之上的五六百守军也是彻底失去抵抗的意愿,纷纷放下兵械,表示投降…… 第六十三章 战书   蔡河从广利门进入汴梁外城,从里城南中门朱雀门楼前流淌而过,龙津桥横卧在朱雀门前的蔡河之上,似一道飞虹。   龙津桥以北,穿过朱雀门,直至北面的州桥,两侧铺楼林立,曾几何时这里是汴梁城里最为著名的美食街:   当街水饭、熝肉、干脯、獾儿、野狐,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旋煎羊白肠、鲊脯、烩冻鱼头、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水晶鲙、猪脏、煎夹子等等,几乎包罗世间美食。   龙津桥往南则是太学、国子监所在地。   虽说太学、国子监乃是当世读书人的圣地,但左右街巷除了居住数以万计的人家,杀猪巷等地也是汴梁最具盛名的妓馆聚集之所。   不计其数的大小妓寨楚馆几乎将太学、国子监包围得水泄不通,叫当世最心高傲的那一小撮读书人,真正领教到什么叫市井气息,什么叫红尘美人,什么叫清静幽然见鬼去……   然而此间早不复往昔的红尘繁华。   数以十万计的民众逃出汴梁,到处都是倒塌烧残的屋舍楼铺。太学、国子监以及中一观等道观寺庙,也都在战火中损毁。   伪楚此时还只顾着百般压榨城中残存的民众,没有想到要收拾一地的狼藉。   杨景臣在皇城司诸将吏的簇拥下,登上朱雀门城楼。   这时候日头刚爬上树梢头,给汴梁城涂上一层金辉,叫满城的狼藉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瑰丽感。   虽然之前对南薰门的两次反攻都被击溃,但此时又有上千雄州精锐在朱雀桥南列阵,杨景臣看了稍稍宽心。   他主持汴梁守御之事,原本对汴梁降军就没有什么指望、信任,但又不得不用,最后只是用之守汴梁外城,而将内城、皇城牢牢置于雄州兵马及赤扈精锐骑兵的控制之下。   虽说贼军突袭夺得南薰门之后,往两翼突进很快,蔡河进出汴梁上下水口的广利门、普济门,此时都被贼军从内侧围住,与城中的别处军营驻地被分割开,但其他地方还算平静,混乱更没有往里城蔓延。   “拔格将军!”杨景臣朝一名体形轩昂的赤扈大汉拱拱手,问道,“拔格将军对这支突袭而来的贼军,有何感观?”   拔格将军小眼塌鼻扁平脸,其貌不扬,但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垛墙前,自有一股凛冽威武的气度。   “贼军有两千兵马极为精锐,不似普通贼众,”拔格昂然说道,“但除此之外,皆乌合之众也!杨帅只要想办法将龙津桥南侧的贼众击退,抵达南薰门内侧,余者不过都是杨帅的首级功罢了!”   “贼众进攻如此犀利,还是小心为上——我看还是速遣信骑赶往陈州、郑州、太原请援要紧!”有人建议道。   赤扈立李汲为帝,在汴梁建立大楚王国,但实际军政主要还是受到镇南宗王府节制。   拔格所部兵马有限,但代表镇南宗王府驻守汴梁,意义非凡。   此外,岳海楼、杨景臣以及萧干诸部降附兵马,名义上都划为楚军序列;曹师雄、阴超、孟平等部除目前归镇南宗王府直辖外,其部主要还在黄河以北的蒲州等地。   因此汴梁遇到变故,守军不能解决,第一时间理所当然要遣人赶往太原镇南宗王府以及前往郑州、陈州见萧干、岳海楼请援。   拔格眉头微微一蹙,目光更沉着的盯向南薰门城楼方向,无意与杨景臣身边的人争论什么,似也无意干涉杨景臣做什么决定。   “通禀宗王府、知会郑州、陈州,是要第一时间安排人前往的,”杨景臣打了个哈哈,说道,“不过还是要先将敌情摸清楚……”   杨景臣作为宿将,还是相信拔格的判断没有错。   虽说贼军藏有战斗力很强的精锐战力,轻而易举就突袭攻下南薰门,又很快控制南薰门内侧数里纵深的区域,但贼军计划如此周密,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后续贼军竟然还是都从南薰门进来,这事就值得琢磨了。   这无疑说明袭入汴梁城的大部分贼军,战斗力是非常有限的,并无把握直接从外侧突袭其他城门——要不然的话,汴梁城此时的混乱就不会仅局限于南外城区域。   不过,问题是贼军所藏的精锐,到底来自哪部分?   “前面是怎么回事?”杨景臣看到龙津桥南侧有数骑敌众携信幡从南薰门方向驰往,在他们兵马阵列前往来驰奔,不知道满嘴在嚷嚷着什么,却叫他们列阵龙津桥前的兵马明显出现一阵扰动。   “杨公、拔格将军、少将军!”   杨景臣没有疑惑多久,就有一骑从千余步外的龙津桥驰到朱雀门城楼下,扬声禀道:   “率部袭汴梁者,乃南朝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刚遣人将战书送上!”   “什么?靖胜侯徐怀!”杨景臣心里一惊,这一刻几乎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徐怀虽然在南薰门升起白虎帅旗,但朱雀门这边距离到底是远了一些,没有人赶到城楼下禀报,他们还没有察觉到异常。   这时候杨景臣忙不迭的吩咐人,将徐怀所送战书送到城楼上来。   “杨老狗叛臣逆子也,事敌有辱你亲娘,该杀,洗干净颈项且待我徐怀来取!”   战书寥寥数语数十字,看得杨景臣额头青筋暴跳。   徐怀在战书最后用了靖胜侯与御虏将军两枚印章,以示身份。   城楼上的皇城司诸将吏看到这战书,没有人想着去评价战书用词粗俗、字迹稚嫩,心里都是一凉,直觉有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   杨景臣于雄州投降之后,虽说其部主要在河北路境内,与燕蓟降附军一起协助赤扈人攻城拔寨,但河东及云朔诸降附军,这些年在徐怀手里吃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亏,杨景臣、杨从宗及雄州将吏还是知道的。   此外,朱雀门城楼之上,除了雄州追随杨景臣、杨从宗父子南下的将吏外,还有很多原京畿禁军的投降将吏;也有奉李汲、王戚庸等命令赶来观战的投降士臣。   他们对徐怀的出身及这些年折腾的事,就更清楚了。   此前虽说南薰门在骤然间失陷,普济、广利两门也有可能不保,但汴梁东西两翼并没有贼军逼近的迹象,派出城刺探军情的斥候,这时候也差不多摸清楚南薰门内外聚集的贼军也就万余人而已。   之前拔格也判断贼军之中的精锐战力很有限,也就两三千左右。   至少在杨景臣登上朱雀门城楼之时,大多数人的心里还是相当安定的。   最悲观的想法也不过是坚守里城、皇城等候援军过来就好,汴梁外城再被战火摧残一次,又有什么妨碍呢?   现在他们还敢有如此乐观的想法吗?   来人可是率三千骑兵千里迢迢奔袭太原,在十数倍敌军之中斩杀曹师利、李处林等大将,最后全身而退将十万太原军民救走的靖胜侯徐怀啊!   谁敢保证徐怀不会杀入里城、皇城?   有些心志不坚者,都想悄悄离开朱雀门,这一刻却是没有人怀疑是不是徐怀亲至汴梁。   事前是没有人想到徐怀位及一镇藩帅,竟然还会亲率人马突袭河淮腹心之地,但事情真正发生了,却又不容人质疑。   毕竟徐怀敢率领三千骑兵,跑到更为遥远的太原,搅一个天翻地覆,此次率部突袭汴梁,又有什么不可能?   至少在路程上,从楚山到汴梁,要比当初从蒲州到太原近太多了。   从汴梁到楚山军控制的召陵残城,仅有三百里路程而已;从汴梁到岳海楼所部刚刚放弃、新落入楚山军手里的新蔡城,也就五百里路程,距离都要比世人想象中近多了。   “狂妄小儿,竟然妄想取老夫头颅!”杨景臣看左右将吏神色惶然,暴喝一声,将战书撕得粉碎,沉色看向左右,问道,“诸君,难不成真被这小儿狂妄之言吓住了吧?”   “父帅,孩儿这就亲自去会一会靖胜侯,看看楚山精锐真有传说中这么恐怖吗!”杨从宗没想到徐怀仅仅是表明身份,竟然就能直接压制他们这边的士气,主动请战道。   他可不想被徐怀的名头吓住,选择困守里城,坐看徐怀率领这点贼军在外城肆意妄为——真要这样,他杨家还有什么资格得王帐器重?   “我与少帅一并出战!”拔格沉声说道,“南下以来我部所过之处,守军皆望风披靡,虽说二十数战皆大捷,我一杆长枪斩下首级也有百余数,但实在差了一点意思——我也想会一会这个靖胜侯,是否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   “拔格将军愿与从宗一并上阵,老夫亲执战鼓为拔格将军壮声势!”   杨景臣对其部雄州兵马自视颇高,但不会盲目自信到能与楚山精锐比肩的地步。从他心里来看,关键还是死守里城不失,就不怕楚山军能折腾出什么水花来。   不过,外城真被徐怀搅得天翻地覆,再坐看楚山军离去,他杨景臣也绝对没有办法对宗王府交待。   现在难得拔格说要亲自率赤扈精锐与其子杨从宗一并出战,杨景臣怎么可能还继续推三阻四? 第六十四章 围河   徐怀作为主帅,又是冲锋陷阵的主将,他尽可能将所有繁琐事务交给徐武江、周景、范雍、张雄山等人协调义军首领处理,他与王举尽可能留在南薰门城楼养精蓄锐。   朝晖铺照下来,晨光灿烂,徐怀背靠着垛墙,席地而坐,长刀横在膝上,小口嚼着肉脯,看到范雍带着一老两少三名身穿禁军兵服的兵卒过来,拍拍膝前砖地,示意范雍席地坐下说话,不需要拘礼:   “昌泰桥那边守军里,可有寻着几名靖胜军旧卒?”   “昌泰桥被围五百多守军,俱以放弃抵抗,先帅旧部有十一人,”范雍蹲下跟徐怀说道,“七将军呢?”   “在里面补觉呢!”徐怀指了指城楼,说道。   南薰门经历几次战火,到处都是烧灼的痕迹,但整体结构尚好,轮替下来的将卒都直接在城楼里席地而卧,打鼾声此起彼伏,却都不受干扰。   “快去将七将军过来!”范雍吩咐一名侍卫道。   “喊我何事?”王举就打了一会儿盹,这个节骨眼上还没有办法痛痛快快的熟睡一场,听到这边的动静,从城楼里走出来问道。   “葛旬见过七将军——七将军还记得我吗?”老卒葛旬给王举行礼道。   “葛旬!”王举兴奋的抓住老卒葛旬的肩膀,打量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以及霜白稀疏的冠发,问道,“你怎么还在军中,为何不来寻我与范雍?你不知道我们都到了楚山吗?”   “没混出一个人样来,哪脸去找七将军、小范爷!”葛旬将泾州别后的际遇简略说了一下,将两名继子拉到跟前来,让他们给王举、徐怀行礼。   “王帅死得太冤,这两小子过继到我葛家时还小,我就从王帅姓名里各取一字,当作他们的名字,还请节帅、七将军不要怪罪!”葛旬说道。   “怎会怪罪?我们可是不讲是非道理之人?”王举说道,“你们以后就留在我身边做事!”   “这时怕是不行,周爷可是紧着要葛旬帮着做事——我只是先领他们过来跟你见上一面。”范雍说道。   此时他们已总计甄别出二十七名靖胜军老卒,当下紧急要做的,就是将他们所知道的、目前仍留在汴梁降军之中的靖胜军老卒名单梳理出来。   周长七十里的汴梁城,在当世人眼里还是太大、太复杂了。   义军将卒战斗力有限,所能集中使用的楚山亲兵精锐数量有限——不要说强攻里城(内城)了,想要在短时间内逐一攻陷外城十三座城门及附近的军营,将驻守外城的近四万汴梁降军逐一击溃,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两年前于寒冬千里奔袭太原,看似路程要遥远得多,但那时徐怀笃定赤扈人的核心目标是汴梁,料定汴梁未陷之前虏兵主力绝不可能轻易回援太原。   因此,当时虽说赤扈人在北线留有数万兵马,但徐怀却有机会跟时间从容不迫的分而击之。   在将太原军民救出,撤入吕梁山后,徐怀也没有担忧后续南下撤离,会面临虏兵的疯狂追击。   此次突袭汴梁,情况却截然不同。   赤扈及降附军诸部主力,距离汴梁最近的乃萧干所驻守的郑州,骑兵仅一天便能驰援汴梁;岳海楼当下的老巢,陈州治宛丘距离汴梁不足三百里路程,赤扈平燕军及燕蓟降附军主力所驻扎的亳州、徐宿等地,距离汴梁也就三到五天的路程。   严格说来,徐怀他们在汴梁可能仅有两到三天算得上相对宽裕的时间,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后,倘若不能及时撤离,他们很可能会被数倍回援而来的敌军精锐围困于汴梁而难以脱身。   这么短的时间里,不要说攻陷汴梁里城了,而就算杨景臣率领一万多精兵守里城完全不出来,他们也没有能力单纯凭借武力占领整个外城。   而这次奔袭汴梁,更为关键的还是应对数倍乃至十数倍敌军围追堵截而从容撤离——这也决定了在奔袭汴梁的前期作战之中,要恤用兵马,要避免出现重大伤亡。   事实上,在击溃、收俘昌泰桥守军之后,除了使一部义军将卒驻守昌泰桥外,乌敕海所部于昌泰桥附近稍作休整,范宗奇等将则率领新的两都侍卫亲兵赶到昌泰桥,与韩昌甫等部义军,继续往广利门杀去。   一方面广利门乃蔡河进入汴梁城的河道进口,打开水闸,舟船直接可以驶入汴梁外城;另一方面蔡河于南外城,恰到好处的围合出东西广约八里、南北约两千五百步纵深的区域来。   这一区域占据汴梁南外城的核心,位于汴梁里面的正南方,与其他区域则为宽逾十数丈的河道隔开。   包括广利门、普济门、南薰门以及座落河道之上的五座桥梁,成为控扼进出、利于集中守御的要冲。   攻陷昌泰桥、广利门等要冲,控制蔡河于南外城之内的围合区域,乃是奔袭汴梁前期作战的核心目标。   以他们的兵力,目前还没有能力直接延伸到这个区域之外进行作战。   汴梁降军虽然弱,但他们固守城楼、军营等坚固、有相应防御设施的建筑,楚山精锐即便再强,想要强攻,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行。   因此,他们得另想办法瓦解汴梁守军。   这也是周景主张阵前招募靖胜军旧卒的一个主要原因。   目前虽然才找到二十七名靖胜军旧卒,但攻陷南薰门之后所捉俘的两千汴梁降军兵卒之中,必然还有相当多的人尚存血性,并不甘心为虎作伥,以往事敌仅仅是因为形势所迫。   此时有靖胜军旧卒作为引子,就能极快的将这些尚存血性、不甘事敌的将卒找出来,说服他们放下思想包袱、放下顾虑,直接为楚山为用。   放在以前,可能需要好些天才有可能完成思想上的转变,但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可没有这么宽裕的时间。   周景是希望能立竿见影,希望立时就有一两百人可用,然后通过他们去游说、鼓动外城其他区域的守军兵卒弃暗投明,分化外城其他区域的守军,或进一步削弱其抵抗意志,更好的创造往其他区域进行突击作战的作战条件。   这也是周景、燕小乙、张雄山以及柳越亭、韩奇虎等人随军作战的真正意义所在,而非单纯的斥候、刺探敌情。   以往京畿禁军的家小,仅有一小部分住在外城(郭城),更多的则住在京畿属县军寨之中,得以分得一部分田地耕种,弥补用度之不足。   而在汴梁失陷之后,数万兵马降敌,其家小基本都迁入外城居住。   一方面是汴梁城中大量民众逃亡,导致城中屋舍大量空置下来,城外也有大量的抛荒地可以开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便于控制汴梁降军——降军家小基本上都迁入外城区域集中居住,甚至基本上都跟降军兵卒的防区紧挨着。   也就是说,徐怀他们攻入南薰门所俘的两千汴梁降军,家小都主要集中居住蔡河围合的区域之内。   范雍赶回南薰门,除了领葛旬来见徐怀、王举外,还有一事就是周景想着将交出兵甲军械的俘兵直接放归其家,不作集中看押。   这些俘兵放归其家,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还能节省集中看押的兵力,但这么做,能进一步软化这些俘兵的抵抗意志,促进更多的兵卒携带家小投归楚山。   而这部分家小,也要尽可能、尽快的通过义军,赶在敌援赶来之前,立时就往外围州县疏散、隐蔽,尽可能降量他们后续撤离的压力。   “你们合议过可行就做!”徐怀说道。   统兵作战,远远不止冲锋陷阵这么简单,徐怀也是庆幸有徐武江、周景、张雄山等一批人相助,他才能全神贯注于战事的进展。   范雍与葛旬父子刚走,朱雀门那边便有异动,两百多骑兵、约五百名甲卒从朱雀门而出。   徐怀站在南薰门城楼之上,看到这些人马进入龙津桥南侧的敌军阵列之中,之前在龙津桥南侧列阵峙守的千余敌军,自动往两翼让开,让出中军的位置出来。   “这是大鱼从朱雀门里游出来了!”王举眉头扬起,说道,“看情形,我们这次要出动突骑才行……”   为了更好的从陈州、许州之间的敌军防线穿过,更好在的鄢陵、尉氏县境内潜伏下来,两千侍卫亲兵大部分人都将马匹留在叶县、舞阳。   不过,为了保证拥有一定的突击力量,还是保持三百突骑编制,将三四百匹战马通过各种手段牵入鄢陵、尉氏县境隐藏起来。   此时敌军有七八百生力军补入其在龙津桥南的阵列之中,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敌军精锐,他们当然也不能吝啬投入最精锐的突骑兵马!   “好,我们这去与王宪会合!”徐怀习惯性的在上阵之前,将佩刀拔出来检查刀身,屈指在刀身上一弹,发出一声轻响,既而将刀回鞘,推了推还靠着垛墙呼呼大睡的牛二,叫道,“走,割几颗蛮子头中午下酒!” 第六十五章 阵战   龙津桥与昌泰桥一样,都是巨木虚架、飞卧蔡河之上的编木拱桥,但要比昌泰桥更为高耸、巨大,桥身在守军阵列之后高高的隆起来,仿佛一樽远古巨兽峙伏在远处。   徐怀坐于用柔软皮革包覆的马鞍之上,手轻轻抚摸胯下战马有如绸缎一般的柔滑长鬃,安抚它在进入血腥战场前的不安、急躁情绪;平静的看着前方的敌军阵列。   之前千余雄州兵马在龙津桥前结阵,用拒马、鹿角等碍障物塞于当街,还有数十辆盾车、偏厢车遮闭前阵;同时还将两侧的巷道用拒马堵死,派兵马控制两侧的铺院,防止这边从两侧的巷道进攻他们的侧翼。   雄州兵马在河北诸军之中还是有一战之力的,降敌后为赤扈人在河北攻城拔寨,这两年来战斗力得到进一步加强。   雄州兵马在龙津桥前防御部署严密,楚山精锐想要将其击溃,继而夺下龙津桥及附近铺院的控制权,打通往北进攻朱雀门的通道,也绝非易事。   不过,在敌军七八百精锐从朱雀门驰出,进入龙津桥南,原先于龙津桥前列阵的守军不仅往两翼退避,有相当部分直接退入两侧的铺院之中,将龙津桥南的空间让出来,还将遮闭、阻断交锋的拒马、鹿角以及盾车、偏厢车等移开。   看到新进入龙津桥南的两百虏骑、五百雄州甲卒,有意发动新一轮的反攻,王宪、史琥也随之率领当街对峙的六百楚山精锐往两侧收缩,尽可能将里长街让徐怀、王举从南薰门亲率过来的三百突击甲骑进入当街列阵。   南薰门与朱雀门之间的里大街,虽然有着当世难得一见的开阔,但也只有一百步宽;两翼的楼铺大多毁于战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看到对面虏兵先动了起来,雄州甲卒于侧翼,在十数辆偏厢车的掩护下也紧跟着往前移动起来,徐怀平静的挥了挥手,身后三百突击甲骑也分作三支百骑锥形阵缓缓移动起来。   数百匹战马“唏律律”打着响鼻、嘶啸起来,仿佛暴风雨前彻底覆盖大地之前的微风在汴梁城里席卷着。   南薰门与朱雀门之间的里大街空间有限,不容双方骑兵纵情的驰骋、厮杀,速度也没有办法提起来,双方的骑兵就像两股巨浪往前缓慢而有力的卷动起来。   在最终相撞的前一刻,如蝗群一般的羽箭从敌阵之后先覆盖过来。   这是赤扈人惯用的战术:   在接战之前,赤扈骑兵总是尽可能用其精准的箭术消耗、打击对方。   徐怀右手持槊,同时将槊杆夹于腋下,看着十数支羽箭射来,身体伏低,屈臂遮住面门,听着这些羽箭“铛铛铛”叫身上所穿的瘊子甲挡落下来,只是感觉到胯下战马有一阵悸动,伸手摸过去,却有两支羽箭已狠狠射入战马前胸。   不过,战马体形彪硕、训练有素,入肉不深的箭创短时间内不会致命,导致持续失血的同时,也会刺激得战马血脉加倍贲张起来,“唏律律”狂啸起来,根据徐怀所控制的速度、节奏往前冲刺。   徐怀眼睛紧紧盯住敌阵居前那个手持精铁巨锏的髯须番将,寒芒四溢的锋刃槊刃第一时间如蛟龙出水,往那番将当胸攒刺过去。   在接敌的那一瞬间,徐怀骤然间压制战马驰速,不至于直接冲入敌阵混战,同时将战马冲刺之势尽融入铁槊这一刺之中,威势凛然。   换作寻常虏将根本不可能躲过这一刺,但这番将动作也是极快,也不避让,直接手举铁锏往槊刃接杆处又狠又准的暴抽过来——长槊如水波晃动,使番将铁锏无法抽实的同时,槊刃极其微妙的划出一道寒芒四溢的弧形,斜向番将右肩刺去。   番将横持铁锏,再次在千钧一发之间将槊刃格开——铁锏与朔刃相击时溅出赤溜火星。   槊刃斜刺,番将以铁锏从侧面横格,并没有从正面接住徐怀这一刺之力,但番将还是感到手臂微微发麻,这也叫他暗中为徐怀槊刃第二段发力能有如此骇人威势心惊。   番将像野兽一般发出低声咆哮,驱马欲往前突进,想着拉近与徐怀的距离贴近相搏,一方面克服四尺铁锏攻击距离不足的缺陷,一方面令徐怀再无法发挥九尺长槊的威力来。   番将身旁还有数名武勇虏将共进退,几乎同时启动,手持枪戟往徐怀身侧的王举、史琥、乌敕海等人招呼过来。   这数名虏将显然对髯须番将极其信任,此时一心想着将徐怀身边的人隔断开,使番将与徐怀有机会狭窄的空间里单打独斗。   在番将驱马前突之际,徐怀身椎旋拧,带动槊刃横斩,封住番将前突的空间。   马槊与长矛相比,最大的特点是槊刃通常要比短而锋利的矛刃长出一倍。   矛刃短而锋利,马战中重点是快如雷霆的刺击。   槊在马战中劈盖截拦横斩等都是常用战势,却要比长矛更能克服贴身近战不利的缺点。   武经总要对长槊的评价,主要就在“便于激战”四字之上。   不过,马战使槊对武将的要求也是极高。   激战爆发起来,双方随时都有人被斩落下马。   徐怀没有半点让番将纠缠下去的心思,槊刃横斩迫使髯须番将身形后挫,斩势未尽,徐怀又毫无犹豫再次旋身,再度使槊刃往后收回一尺,下一刻往番将右肩势如流星斜刺过去,转而劈斩、截击。   一杆长槊在徐怀手里有如凶暴蛟龙,瞬息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刺斩劈击,锋利槊刃化作道道寒光,始终不离番将头肩腹胸等要害。   番将心头发寒,苦苦招架之余御马后退,以便往身侧骑兵突前过来帮着招架徐怀暴烈的攻势。   两百多敌骑屈指有数的武勇之徒,基本都被王举、史琥等将缠住,番将身侧突杀出来的骑兵,又有几人能是徐怀的一招之敌?   徐怀持槊横斩打落一名番骑所持长枪,槊刃紧贴其颈脖斜割而去,下一刻就见那番骑颈项鲜血如泉喷涌,继续长槊回收,往另一名番骑当胸刺去。   这番骑虽说及时横刀封挡胸前,却听得刀身“咔嚓”一声断开,低声看到长槊毫无停滞的刺入胸膛。   虽然没有几人能挡住徐怀一招半式,但番骑作战凶猛也是令人印象深刻。   虽然不断有人被徐怀他们斩杀马下,但后方的番骑前赴后继之势非但没有中断,没有半点犹豫,在短时间内还越发凶猛起来。   在他们看来,徐怀等人即便有如天神降临一般的武勇,但所使长槊皆是势大力沉的招势,定然支持不了多久便会力竭——他们只需要支撑到徐怀等人力竭,就能斩获最终的胜利。   至于徐怀身后的楚山突骑,还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试问天下有哪支骑兵,能与赤扈人比拼战场激情厮杀?   然而待楚山突骑以密集阵形从徐怀身边杀出,往前突进,虏兵才意识到他们错得有多厉害。   徐怀从来都不奢望短短三五年内有能力建立起一支多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来,也不奢望从农耕为主的中原地区招募将勇,骑射水平能及得上出生就在马背上颠簸的赤扈人及诸番族。   因此,徐怀对侍卫亲兵营素来注重以密集阵型突击作战的甲骑训练,兵甲也以利于突击作战的枪矛以及利于在短距离冲锋突击作战时遮挡箭矢攒射的坚甲为主。   特别是第一支百骑突击阵列,除了徐怀等人身穿瘊子甲外,其他将卒基本人人都披挂扎甲、鳞甲。   虏骑第一轮箭雨覆盖,除了胯下的战马纷纷中箭外,将卒几乎都无碍,即便偶有箭矢从甲叶缝隙射入,箭创却不足以致命。   双方在宽仅百步的里长街之上激战,没有空间给虏骑发挥迂回、游射的优势,而楚山突骑披挂坚甲不畏弓弩,所持枪矛攻击距离更长,更利于正面交战。   楚山突骑以密集阵型往前推进,枪矛如墙如堵往前攒刺、撩挑、横打、前扎,习惯骑射游斗的虏骑没有空间回旋避让,单纯以刀盾相格,又能支撑多久?   虏兵一个个被挑落马下,胸腹间被枪矛扎出狰狞恐怖的血洞,鲜血汩汩流淌而出,任其再凶残、再作战经验丰富,也是被杀得节节败退。   看到这一幕,杨从宗心惊肉颤,没想到寄以厚望的赤扈骑兵,竟然也不顶事。   在杨从宗的计划里,原本是指望拔格率领赤扈精锐骑兵先突入敌阵,他率领雄州甲卒从两翼稳扎稳打,定能将龙津桥前的千余敌众轻而易举击溃。   他却未曾想赤扈精锐骑兵面对楚山精锐竟然毫无优势可言,甚至刚接战就被打得节节败退。   里长街宽逾百步,但作为双方投入三四千人马的战场,实在太狭窄了。   为了尽可能给拔格所部骑兵腾出空间,之前在龙津桥前列阵的步卒都撤入两翼铺院之中,而杨从宗亲率的五百雄州精锐,在两翼也是尽可能将锋线收缩在二十步以内,其阵型极其密集,同时前后拉开有五六十步长。   里长街对骑兵来说回旋空间狭窄,但是往后退却起来,却还是要比步甲要快——又由于虏骑往龙津桥节节败退,两翼的雄州甲卒阵列的侧翼也随之彻底暴露出来。   楚山突骑为了避免过度拉长战线,侧翼会反过来被雄州甲卒进攻,自然是要转头从侧翼进攻雄州甲卒。   雄州甲卒于侧翼没有偏厢车、盾车的遮护,甚至所持重盾的兵卒也是极少,面对楚山精骑居高刺来的枪矛,招架格挡更是困难。   杨从宗自恃武勇过人,也惯于居前冲锋陷阵,这次他自信定然能反攻得手,在十数精锐亲兵的簇拥下,一样位于左翼阵列前阵督战。   看着侧翼兵卒被楚山精锐纷纷斩杀倒地,杨从宗心惊肉颤,但知道这一刻他想退往龙津桥前也不可能,只能强行振作精神,率领十数亲卫精锐,迎着一队如狼似虎扑过来的楚山骑兵反杀过去…… 第六十六章 斩将   “那便是杨景臣长子杨从宗——杨景臣于雄州投敌,初时称病不出,其子杨从宗性情暴虐,无家国之念,甘为虏奴,降后便率雄州降军为虎作伥,在河北诸州县烧杀劫掠甚烈,无恶不作。不过,他擅使长枪,除家传枪术外,少年曾拜于河北多家使枪名家门下……”   张雄山早年奉萧林石命令,潜伏于汴梁经营货栈、牛马市,结交江湖,成为闻名遐迩的豪杰,他对汴梁及周边州县的情形极为熟悉,还要远在燕小乙、朱承钧等人之上。   徐怀并没有因为他乃契丹汉将的缘故而弃之不用,而是令他协助周景,专司汴梁及周边州县的军情刺探。   这一次徐怀也是特意将张雄山带在身边负责刺探、斥候之事;同时也是参考张雄山的建议,制定了突袭汴梁的前期作战计划。   汴梁失陷之后,张雄山也是数度不惜以身犯险,亲自潜入汴梁刺探消息。   他对汴梁的降臣叛将以及兵力部署,掌握最是熟稔。   他赶到徐怀身边,一眼就看出左翼敌阵之中那名身穿鳞甲、在十数精锐簇拥下欲从混乱阵列之中冲杀出来之人,便是杨景臣长子杨从宗。   张雄山先是大声提醒率部进攻左翼的王宪、乌敕海二人,又细细跟徐怀述说杨从宗的信息。   徐怀端坐马背之上,不急不忙的从箭囊取出一支鸣镝,搭弦朝杨从宗射去。   鸣镝又谓响箭,骨簇开孔,疾行空中便发出尖锐的鸣哨啸声,压过战场喧嚣的厮杀与兵戈盾甲的撞击,远在朱雀门城楼之上的杨景臣等人都清晰的听见。   鸣镝之音有如夺魂!   杨景臣这一刻似被无形的手紧紧拽住,瞪大眼睛往战场紧盯过去。   他能听到鸣镝之音,但相距战场千余步,他没有办法准确看到到底是哪支箭发出鸣哨锐利。   不过,鸣镝乃是哨箭,乃是头箭,发出的尖锐鸣啸就是号令,通常是为军中箭手指出集中攒射的核心目标。   杨景臣看不清到底哪支箭是鸣镝,起初也不知鸣镝是射往哪个方向,但转瞬就有接二连三羽箭从楚山精锐阵列横空射出,眨眼间就有上百支利簇在空中汇形成一道有如涓流般、长达百步的影迹,往其子杨从宗全身罩掠、覆盖而去。   这一幕,叫杨景臣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杨从宗手中长枪如车轮翻转,招架王宪、乌敕海二人的狂攻。   王宪、乌敕海单独一人或许还不能将杨从宗拦住,但两人联手,各使长枪有如蛟龙腾跃,锋利枪刃狂乱攒刺,如万点寒芒各在杨从宗左右两腋方位绽放,不仅将杨从宗裹胁住,还将杨从宗左右侍卫隔断开来。   鸣镝骨簇开孔,即便此箭是徐怀拿强弓所射,横空近两百步,也不可能有什么威力,箭簇碰到杨从宗的肩甲即碎。   不过,鸣镝发出的尖锐啸响,却令杨从宗浑身毛孔这一刻有如炸裂开来,尾椎骨都有一股寒气直透过来。   杨从宗也不愧是年纪轻轻就能跻身河北有数枪术名家的人物,浑身筋肉在这一刻爆发出远超常时的巨力,将王宪、乌敕海攒刺来的两杆长枪打开。   他身后皆是乱兵,御马没有后退的空间,他踩踏马蹬,身子瞬时腾跃而起,长枪同时往身前虚处荡刺出去,柔韧的枪杆如水波一般接连荡出一圈圈往外扩散的枪影,将身前纷至射来、密如蝗群的羽箭悉数挡落。   问题是徐怀鸣镝箭响时,杨从宗左右就被打得节节败退,使得百步距离之内,楚山箭手得以从三个方向射箭。   杨从宗所持枪矛乃是长兵,枪术再高超,瞬时间只能格挡一个方向射来的羽箭,还有数十支利箭从两腋方向射来,令他难以完全挡避。   虽说杨从宗关键之时身子腾跃而起,与身上所穿的坚甲,令绝大部分羽箭射空或被甲叶挡落,但小腿及仅仅用熟牛皮襟甲遮挡的大腿,还是被七八支利簇射中、射穿。   除此之外,杨从宗的左腋还被两支箭簇细长的破甲箭穿射鳞甲。   也许这些箭创都还谈不上致命。   问题是王宪、乌敕海一开始就看到杨从宗身份不凡,徐怀的鸣镝箭更是为众将卒指明方向。   就在杨从宗重新落回马鞍之际,王宪、乌敕海又策马往前抢出半个身位,长枪如蛟龙将杨从宗罩住,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左右精锐步甲,也同样热血沸腾,咆哮着举起刀盾斩劈撞击,将杨从宗左右的侍卫杀得节节败退;阵列中的精锐弓箭,更是将目标集中到杨从宗及他身旁侍卫身上。   在生死之际,杨从宗爆发出更远胜于平素的绝强实力来,抵挡王宪、乌敕海上百枪的狂攻滥刺,竟然丝毫不显颓势。   这是徐怀平时都难以做到的事。   不过,杨从宗身边的侍卫很快的被清空、杀净,同时也被一支接一支的利箭破甲穿中,甲衣早已被他自身溢流而出的鲜血染红。   杨从宗胯下的战马虽然也极是神骏,但浑身被利箭射得跟刺猬一样,血液流尽,这一刻屈膝跪在地上,呜呜啸叫,想要再挣扎着站起来,背负主人继续厮杀,却力不从心。   这时候王宪、乌敕海也是力竭收手退后歇力,只是令将卒持重盾将杨从宗死死围住。   杨从宗将断枪横在身前,环顾左右,这时候才看到他们在龙津桥南的兵马都已经被杀溃,仅在龙津桥南侧还有一部残兵,乃是下马作战的赤扈精锐,在拔格的率领下顽抗,想要守住龙津桥这一关键节点……   而他左右前后被三四层楚山甲卒拿重盾围死,二十步内已经看不到还有一名雄州兵卒能站在战场厮杀。   “徐怀,你可敢与我一战?”杨从宗悲从中来,忍不住挥枪指着百步外的徐怀长啸叫道。   徐怀正眺望龙津桥前的厮杀,听到杨从宗的叫阵,转眼看过去只是淡然一笑,与身旁王举、张雄山等人说道:“跳梁小丑罢了!叫王宪速速射杀之,割下头颅以长杆悬于阵前示众!”   王宪、乌敕海等人都换持步弓,一箭接一箭往杨从宗射去。   杨从宗又连中十七八箭才气绝身亡,临死拄枪立在战场,不甘心倒下,浑身血液近乎流尽。   乌敕海亲自上前,将杨从宗头颅割下来,以长杆悬之……   ……   ……   徐怀将往两壁巷街铺院窜逃的雄州兵卒交给义军将卒围剿,而将有限的楚山精锐集结于龙津桥南侧的里长街之上,往龙津桥继续发起猛攻。   战鼓如雷霆滚动,箭如蝗群,兵戈相击,盾甲铿然。   拔格将射中左肩的一支羽箭细长箭杆拗断,虎目看着杨从宗头颅被楚山军割下悬挂长杆之上,在一名骑兵扛在肩头,往龙津桥这边飞奔过来。   这些年他从军征战南北,未逢一败,这一刻也不禁生出力不从心之感来。   赤扈不是没有突击攻坚的甲骑,甚至在灭亡契丹之初,他们真正重视起轻重骑配合作战,在围坚拔锐作战中发挥的巨大作用。   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都编有数千战马也披马铠、真正意义的重甲骑。   不过,谁能想到在二三十万兵马驻守外围、本身也有五六万守军驻守的汴梁,会成为南朝奇兵突袭的对象?   谁会将宝贵的重甲骑驻守汴梁?   拔格所部两千余骑,皆是轻骑,装备以皮甲、弯刀、骑弓为主,甚至擅使枪矛者都没有几人。   他们被派来驻守汴梁,实际主要负责监视汴梁降附军有无异动——这原本可以说是绝对的美差,是对他们此前十数战皆捷的奖赏,不知道叫多少人眼馋。   他们原本应该在更为开阔的战场发挥机动性绝强的优势,从袭扰、侧翼进攻敌军,而不是从正面进攻对手的坚固步甲阵列,更不是与对方的重甲骑冲阵对杀。   不管怎么说,使轻骑集结于宽仅百步的长街之上,以密集阵型与对面的突击甲骑拼杀,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轻恕的低级错误。   拔格想吃后悔药也迟了。   楚山甲骑是还没有达到重甲骑的标准,毕竟战马没有披挂甲具。   不过,编为楚山突骑的将卒,或许骑射功夫稍差一些,每一人却都是经历数度血战、意志坚定的老卒,血勇之气绝对不比赤扈悍卒稍差。   而战马即便没有披挂甲具,被射中十数箭甚至数十箭,短时间内,或者说血流尽之前,都不会怎么影响短距离冲刺。   优良战马的忍耐度,要比兵卒强悍多了。   也因为楚山精锐所骑的战马都没有披挂甲具,在龙津桥前的这段距离里,以牺牲数十匹战马为代价,实际能换得更为强悍的冲击力。   杨从宗被枭首的同时,拔格身边已有百余作战经验丰富的赤扈悍卒被挑落下马斩杀;他本身也连遭箭创,在不得不弃马作战的部属簇拥下,退守龙津桥,而眼前的一切都表明楚山精锐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第六十七章 斩将(二)   徐怀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歼灭龙津桥前的百余虏兵及斩杀赤扈悍将拔格的良机。   龙津桥作为编木拱桥,桥身要比昌泰桥更为高耸,但宽度却相差无几。   受当世的造桥工艺限制,龙津桥飞卧蔡河之上跨度长达八丈,宽仅两丈多点,而桥身正中与桥身接长街的两端相比,拱隆起来却将高达两丈五尺,在外形上特别像一道飞虹横卧清波。   也就是说,龙津桥于朱雀门城楼之前,陡然间将百余步宽的里长街收窄到仅七八步宽,桥身还是一道陡坡。   这个脖子要比想象中细得多,而且这个脖子还不顺畅……   拔格、杨从宗率领精锐进入龙津桥南,欲对楚山阵列发起发攻;之前当街列阵的千余雄州兵马,除了退入两侧铺院之外,还有相当多的人马则是作为后军,沿龙津桥南半端及两侧列阵。   在龙津桥以南的兵马被杀溃之后,或有一部分兵马还据两侧的巷道、铺院负隅顽抗,但百余虏兵簇拥拔格退到龙津桥附近,实际是与作为后军的三四百雄州兵马混到一起。   这三四百雄州兵马几乎紧密贴住龙津桥南半桥列阵,百余虏兵还要更南面一些。   虽说拔格在汴梁城里地位超然,杨景臣、王戚庸作为降将、降臣在汴梁城里的首领,以及伪楚帝李汲,很多时候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但这一刻他却没有办法命令身后三四百雄州兵马让开道路,以便他在身边百余赤扈精锐簇拥下退过龙津桥。   他真要那么做,他们身后三四百雄州兵马立马就会撒脚后退,但又会因为龙津桥极其狭窄还陡峭的桥身,迫使他们所有人在短时间内被卡堵住,从而陷入混乱。   更为致命的,则是他们准备发动进攻时,将最前端封堵楚山当街进入的盾车、偏厢车等战械以及拒马、鹿角等障碍物都移到一旁。   等他们退到龙津桥附近,除了骑兵所用的小圆盾外,压根就没有盾车、偏厢车等更为有力遮护箭雨射击的战械,为他们遮护前阵,加强他们的阵型。   徐怀此时已经令突骑撤了回来,但史琥等将率领精锐步甲却没有放松对龙津桥南的敌军死缠烂打。   二十多精铁盾车结构强度堪比重型战车,却仅有三百余斤重,在里长街平坦、结实的路面上,三五兵卒操作能达到奔走如飞的地步。   三五辆盾车作为一组,在前侧进退开合,可以轻易将小股敌军的反击瓦解于无形,也能有效遮挡敌军弓手的贯穿射击。   而楚山甲卒无论是阵列之严密,还是兵甲之坚锐以及弓弩之犀利,都远非仓促间下马作战的赤扈兵卒能及——当然,得以入选侍卫亲兵营的将卒,又有谁会是孱弱怯敌之辈?   史琥在前阵督战,只是下令前阵利用精铁盾车及密集阵型,紧紧将虏兵贴死,不给他们回旋的空间——只要紧紧贴住,敌军根本没有转身通过狭窄桥身后撤的可能——之后则在己阵之中组织上百名步弓手、强弩手,将一波波羽箭往敌阵覆盖过去。   下马作战的虏骑所持刀弓较弱,是标准的轻骑装束,熟牛皮所制厚甲,在八九十步的距离上配合小型护盾,也能遮挡羽箭攒射,但遮护能力到底要比重盾以及偏厢车、盾车等战械差太多了。   面对一波波密集的箭雨覆盖过来,即便绝大部分的羽箭无法一举射穿牛皮甲或射穿不深,即便每一波箭雨,只能带走他们身边一两人,但被压制在桥头没有回旋转进的余地,半盏茶的工夫,毫无还手之力被十数波箭雨的接连覆盖,再是意志坚定的老卒,这时候也忍不住驱赶身后的雄州兵卒让开道路来。   喝骂不成,便以刀弓相加……   从这一刻龙津桥南半侧的敌军彻底的陷入混乱之中。   拔格再是武勇,再是作战丰富,这一刻陷入乱军之中难以自拔,他的暴跳如雷、怒吼都无法发挥作用,只能在十数亲卫的忠心护卫下,还死死钉在龙津桥头的左侧,勉强没有被拥挤混乱的兵卒冲散开。   雄州兵马不是没有其他勇将可用,赤扈骑兵的主力还没有全然出动,在拔格之下也另有两名千户、十数名百户勇将统领,但增援从朱雀门抵达龙津桥北侧,却被狭窄的桥身以及桥身之上混乱拥挤的兵卒挡住去路,甚至连视野都被高高隆起的桥身挡住。   增援而来的守军,对桥南端的混乱战局,彻底的无能为力。   汴梁南外城除了南薰门、广利门、普济门外,还有五座桥梁飞跨蔡河之上。   守军之前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多备些舟船,以免龙津桥、昌泰桥等桥梁会成为他们在汴梁城中调动兵马的障碍。   却是凌晨从南薰门进城的义军,在徐怀的督促下,第一时间就搜罗到数十艘画舫、货船,这时候都驶到龙津桥附近,占据龙津桥左右的蔡河水面,义军将卒站在舟船的船舷甲板上,用弓弩纷纷射击桥上及两侧的敌卒。   面对这一幕,拔格也深感无力。   作战经验丰富的他也清楚,此时不是突围的时机,只是沉声下令,叫左右守住桥左丈许之地。   有时候乱兵比有序的敌军更麻烦。   有序的敌军阵列,在他们拼死而暴虐的强攻下,会下意识的收缩,从而叫他们有机会挤压挤出一丝缝隙出来。   龙津桥从南岸到北岸跨河不足十丈,只要有一丝缝隙,他就有机会脱身。   而彻底丧失抵抗意志、一心想通过龙津桥逃往北岸的乱卒,即便发狠杀一些立威,也只能叫桥头变得越发拥挤,更彻底的堵死。   三四百散乱兵卒,或被乱箭射死,或跳入河中搏一线生机,或拼死挤过桥去,随着时间流逝,桥头乱卒也渐渐稀疏下来,甚至楚山甲卒阵列的前列,也触及桥端。   “走!”拔格看到机会,大喝一声,居前挥舞铁锏,就朝挤到跟前的一面大盾抽劈过去。   持盾之人长得高壮无比,像一截铁塔,看筋骨也是相当罕见的力壮之人,一眼看过去就令人深刻。   不过,这么一人除手持重盾、腰间别一把短刀外,别无兵械,而从头到尾都在楚山指挥使一级的将领身边侍卫、作战,在拔格看来,可能纯粹就是力壮而已。   要不然的话,这么一人混得再差,也应能到敌帅徐怀身边侍卫。   拔格这一锏意图将此持所持重盾直接劈裂,然后将其击死,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蜂拥而来的七八名楚山悍卒震慑住,从而争得脱身过桥的机会。   拔格在吐气开声暴喝的同时,浑身筋骨也爆出雷鸣一般的微响,简简单单的一势抽劈毕聚全身之力,却有泰山压顶之势,狠狠的正劈于斜举迎来的盾面之上。   铿然一声巨响,赤溜出一串火星,就见精铁大锏的棱刃在盾面之上劈出一道棱形凹印,然而拔格预想中的盾裂人亡之情形却没有发生。   持盾之人仅稍撤半步,甚至在撤步的同时便完成卸力,反手往前小跃半步,带着重盾像山岳一样盖打过来。   拔格手臂反震发麻之际,骇然看着眼前一幕:   怎么可能?   楚山指挥使一级的将领身边,竟然就有如此高手充当侍卫亲兵?   而眼前这人所持之盾,也与寻常覆铁重盾截然不同。   拔格所用铁锏,形如长简,精心锻造、开有棱刃,破甲裂盾是轻而易举之事,特别是刚才一击,他意在立威、震慑,抽劈之下有千钧之力,即便是浑铁重盾也能裂之。   此人看似另无长物,但所持之盾却强得过分,似乎每一方寸之处都经过千锤百炼精锻一般。   仓促之际,拔格无法细究,侧身举锏撩打,以刀术反身劈化入锏势,化解重盾有如泰山压顶一般的盖打,但持盾巨汉左右各有一道身影杀出,手中长刀化作团团刀光,往拔格当头罩来,另有两人持长枪往拔格左右亲兵攒杀而去。   牛二不擅骑马,没有办法编入甲骑突击阵列紧随徐怀左右冲锋陷阵,心里早就憋了一团火——他此时盯上身手仅比徐怀差上一线的强横番将,要在桥前拿下这斩将之功,怎么可能独身杀来?   诸将统兵有责,牛二先是鼓动在徐怀身边充当侍卫武吏的王峻、苏蕈二人,又将到徐怀身边禀报游说靖胜军老卒归附最新情况的柳越亭、韩奇虎拉上,混入步甲阵列之中,为了就是将这番将斩于阵前。   王峻、苏蕈在徐怀身边充当侍卫武吏,平素与牛二厮混在一起,刀盾合击娴熟,他们三人死死封挡住这番将越桥往北岸突围的通道;柳越亭、韩奇虎则各率三五悍卒将这番将身边的侍卫亲兵隔离开来。   王峻乃王举次子,苏蕈乃苏老常独子,徐武江的小舅子,在前阵督战的史琥可不敢大意,左手持弓,右手倒扣三支利箭,紧紧盯着桥前战场。   当然谁都看得出这番将绝非普通人物。   虽说徐怀禁止将卒争功,但斩杀或射杀酋首的大功,有机会谁都要争一争的。   好几个精锐弓手也不需史琥专门吩咐,暂时都放过其他目标,窥着机会,一箭接一箭朝那番将精准射击…… 第六十八章 传首   看着一箭直奔面门来,拔格想举起铁锏相格,但精疲力竭的他终是慢了一线。   他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低头看到箭杆在眼鼻之下“嗡嗡”颤响,随之眼前一黑,便往后栽倒而去。   牛二坐桥头础石上,将道道锏印交错的重盾拄于身前,喘着粗气啐骂道:“这厮还真是难杀!”   史琥指挥将卒登上龙津桥,与左右乘舟船占据河面的义军将卒,一起用弓弩压制北岸敌军。   王峻、苏蕈二人没有登桥,持刀站在牛二身侧歇力,看着一地虏兵尸体,心里也暗暗为刚才的激斗震惊不已。   王峻年纪要比苏蕈大三四岁,但在应州与徐怀相遇时,也刚刚成年不久。   王宪、范宗奇很早就统兵作战了,身居前阵厮杀也是惯常之事,但也是出于保护的缘故,王举将始终将王峻带在身边教导。   每有恶战,王举伴随徐怀身边冲锋陷阵,唯有遇到顺风仗,才使王峻与侍卫亲卫居前杀敌。   王峻以擅刀枪骑射自诩,日常比斗,年轻一辈也就徐惮能与他一较长短,自以为武技甚至都不比唐青、殷鹏、韩奇乃至他姐夫范宗奇等人稍弱,对这样的安排当然很不服气;再说徐怀都不比他大上几许。   而刚刚一战,王峻才算是真正领教到与当世一流武将恶战,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他、苏蕈与持盾就稳如磐石的牛二刀盾合击之术娴熟,而己方又在龙津桥南锁定决定性的胜局,与拔格相斗可以说是稳操胜算。   然而他与苏蕈劈斩出去的刀势,每每看似都能重创拔格,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都叫拔格险之又险避开要害,甚至刀锋斩及拔格肩背等处,却难以破甲重击。   要知道他们平时以锋锐无比的刀势,一刀能斩破数层坚甲。   拔格最终可以说是身中数十箭力竭血尽而亡;而接战之初,拔格就与徐怀恶战一场落于下风后撤,气力在此之前就已经消耗不少了。   王举与徐怀御马行到龙津桥前,见王峻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呵斥道:“看你这蠢货,此时知晓天下雄杰人物是何等模样了,还有脸坐井观天自诩杀天杀地了?”   王峻低声嘀咕了两句,却不敢顶嘴。   “啥雄杰人物,还不是叫老牛俺一面重盾压得喘不过气来?”   牛二大咧咧的拍着屁股站起来,将拔格那只铁锏从桥头捡起来,掂量一番,不知道有多少分量,却觉得趁手,又将拔格腰间的锏鞘摘下来,跟徐怀说道,   “这只铁锏在这胡儿手里使将起来威风,正合我用!”   徐怀接过铁锏细细掂量,与牛二说道:“这只铁锏,或许还要削于三寸,方合你用!你先收在身边,回楚山交给庄大师看看,看能否改进一二!”   “庄大师所铸这盾,却是不错,”牛二拍了拍锏印交错的重盾,很是满意的说道,“庄大师之前说这副重盾,抵得上一副瘊子甲,还当他诓我呢!”   甲片单纯用冷锻法锤打,大体仅可以锤薄掉五分之一厚度,而真正想要将甲叶锻打到瘊子甲的水准,中间还有诸多复杂的处理过程。   而在纯粹依赖于匠师经验进行金属锻铸的当世,一副上品瘊子甲实要凝聚太多的心血才能制成。   牛二所使这面铁盾,需要足够的强韧度与刚性,又要轻重合宜、足够趁手,确实是注入很多的心血。   当然,这面铁盾乃是试验新锻法的产品,要不然徐怀不会叫庄守信单为一人的兵械花费这么的气力。   “这样的悍将还仅是副万户,赤扈勇将还真是不少啊!”   韩昌甫走近过来,看着番将拔格横于桥头的尸体,忍不住感慨道。   拔格死去犹豹目怒瞪,一支利箭深深插入他的左颊,浑身上下更是插满七八十支羽箭,铠甲覆盖凝固的血液,已经看不清原色——铠甲覆盖不到的手臂、胫腿等部,则是纵横交错的刀伤。   左翼兵马在范宗奇等将的率领已经顺利攻下广利门,完成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后续考虑到义军将卒跟随夜行奔袭,体力消耗极大,需要短暂休整一番,目前主要据广利门、昌泰桥部署临时防御,韩昌甫等义军首领回到中路徐怀身边商议事情,得以观看到拔格于桥头被围杀的完整场面。   韩昌甫原本是京畿禁军武将,汴梁沦陷后率数十残部逃归鄢陵,组织义军于尉氏等京畿南部诸县坚持不懈抵抗胡虏。   他对汴梁守军的情况非常熟悉,知道赤扈驻守汴梁的统将拔格乃是罕有的武勇,但直到这时看拔格被重重围困最终竟是力竭而亡,才有更深的体会。   韩昌甫自认为他在拔格这样的勇将手下,很难抵挡住几招,更不要说全身而退了。   “赤扈人自漠北崛起,近四十年大小战事未断,其千户、万户甚至百户一级的中坚武将,都不知道历经多少场血战淬练,武勇当然不凡!”   徐怀很是平静的看着拔格气绝身亡的尸体,淡然说道,   “不过,我们能够将虏兵遏制于河淮无法南下,双方于河淮频频进行交锋,我大越男儿于生死搏杀不断淬炼武技,也必将涌现出一批卓越一时的强悍武将来!”   别人说这番话,韩昌甫心里或会讥笑其好大口气,但这番话从徐怀口里说出,却是道不尽的英雄气概。   韩昌甫也不禁神色一振,扬声说道:“节帅所言甚是,我大越人杰地灵,男儿怎会弱于胡虏!节帅打算如何处置此厮?”   徐怀刚才下令将杨从宗首级割下,悬于长杆示众,韩昌甫没觉得有什么,其实他从心里深处,也是觉得雄州兵马再暴虐,也不足为惧,但番将拔格首级是否也如此处置,他心里就有些犹豫了。   他担心割下番将拔格的首级,会不会激起城中虏兵死斗之志,反而不利战事。   “割下首级,与杨从宗一并悬于长杆,传首示众!”徐怀说道,“降叛当诛,践踏中原、肆意掳掠杀戮的胡虏更要千刀万剐——难道还要念其武勇,厚葬不成?”   楚山悍卒对赤扈人早无畏惧之心,徐怀一声令下,左右就有三四人争抢着过去,将其铁盔摘下来,拽住番将拔格的须发,拔出腰刀往颈项部一划。   眨眼间那颗狰狞依旧的首级就被割了下来,然后与杨从宗的首级一起,悬于长杆之上,由数名骑兵护持,往各处敌阵之前驰去……   ……   ……   龙津桥南岸守军尽数被歼之后,赶到北岸增援的千余守军见楚山精锐杀过龙津桥来,再无抵抗之心,直接往朱雀门城楼下逃去。   杨景臣等人怕被楚山军趁乱抢夺城门,哪里敢打开城门?   千余守军只能贴着城墙根往东西两侧逃走。   好在楚山兵马并没有强附里城的准备,也不想进逼到高耸的里城城墙下受箭石打击,最终叫千余守军从东西两侧的角子门逃入里城。   “叛将杨从宗甘为胡狗,事敌辱没祖宗,虏酋拔格践踏我大越河山,暴虐残害我中原儿女,皆罪恶多端、罪该万死——二贼已为我大越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率楚山三万雄锐斩杀阵前,二贼首级在此,敬请尔等一观,速速打开城门乞降,或能保住项上头颅不落!”   数骑距离朱雀门城楼一箭之地、来回驰骋,同时将悬挂杨从宗、拔格二人首级的长竿高高挑起,边纵马驰骋,边振声呼叫,请城楼敌将兵卒观看二贼首级,是为传首也。   “快快射杀这些猖獗贼子!快快射杀这些猖獗贼子!”   杨景臣颤声叫道。   他这时候能清楚看到其子杨从宗的首级,见其死后犹睁着眼,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闭过气去。   皇城司诸将吏,以及受伪楚帝李汲及宰相王戚庸所派登上朱雀门城楼观战的臣僚,这时候都面无血色,心惊胆颤。   杨从宗于雄州就少年成名,成年之后就号称河北枪战第一;拔格更是赤扈赫赫有名的熊罴武士。   随杨从宗到龙津桥南列阵的五百步卒,乃是雄州最为精锐的甲卒;拔格身边二百骑兵,也是其部最为精锐的百战老卒。   倘若楚山军是他们数倍乃至十数倍之众,最终导致杨从宗、拔格两人身首异处、七百精锐加桥南千余守军被歼灭,众人都还觉得情有可缘,确实是实力不如人,他们还能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龙津桥南的战场,距离朱雀门不过一千步到一千五百步之间,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他们站在朱雀门城楼之上看得一清二楚。   楚山军在龙津桥前的战场,从头到尾投入的精锐兵马都没有超过一千人。   然而楚山军就是如此犀利无比的将他们在龙津桥前一千七八百名兵马杀得溃不成军,最终仅有百余人有机会逃到北岸来。   楚山军就是如此犀利无比的将汴梁城里公认最为武勇的二将斩杀马下,将首级割于长竿之上,邀请他们观看……   这才是靖胜侯千里奔袭太原、杀得北线数倍、十数倍守军毫无还手之力的真相吗?原来传言并没有一点点的虚夸,只不过现在轮到他们来承受这不能承受之重了! 第六十九章 声东   眼睁睁看着楚山数骑将杨从宗、拔格二人首级挑以长竿,于朱雀门前来回驰骋示众,城头守军稀稀落落射箭却难以形成威胁——随拔格率部驻守汴梁两千多骑兵,还有两名千户将、十数百户将,此时也多在朱雀门城楼之上观战,看到这一幕气得“哇哇”大叫,跺足要出兵夺回拔格的首级。   皇城司汉军将吏以及投降士臣,都拖住两名千户将苦苦劝说:   “贼兵势众,且诡计多端——泰阿歹、敞思千户,你们要以大局为重啊。我们当务之急,乃是紧守内城以待援兵。倘若汴梁城尽失贼手,我们要如何才能对宗王府、对二皇子交待啊。”   拔格之前判断混入贼军之中的楚山精锐仅有两千余众,基于这样的判断,才想着与杨从宗所部甲卒联手,将龙津桥前的贼众逐走,以振守军士气,而不是被徐怀的威名吓住,徒然守御内城。   之前众人还相信他的判断,但此时拔格、杨从宗二人在楚山军的进攻下已身首异处,他们哪里还敢轻信?   就算袭城贼众之中真真的就只有两千人马乃是楚山精锐,但龙津桥前所发生的一幕也证明楚山军恐怖的战斗力,非寻常兵马仗着人多势众所能力敌。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借助雄州七八千甲卒以及实力并没有受到大损的赤扈精锐骑兵,死死守住高逾四丈、守御战械完备的里城,等候岳海楼、萧干及镇南宗王府及早派遣援兵过来。   至于平燕宗王府,虽说在青、齐、徐、宿等坐拥有二十万兵马,但立李汲为帝,在汴梁建立大楚王国,诸多事务都归于镇南宗王府辖管。   众人会派信骑驰往徐州见三皇子屠哥,通禀汴梁遇袭之事,却绝不指望屠哥会第一时间调派骑兵驰援过来。   二皇子兀鲁烈与三皇子屠哥即便还没有为汗位继承之事恶了关系,但也没有好到主动帮对方擦屁股的程度。   当然,镇南宗王府倘若觉得汴梁局势难以收拾,正式遣使去见三皇子屠哥请援,又或者贼军进入划归平燕宗王府的战区,三皇子屠哥才有可能会派兵参与对突袭汴梁贼众的围剿。   看拔格首级悬于长竿示众,泰阿歹、敞思两名千户将即便恨得咬牙切齿、眼冒金星,但也知道避免汴梁全城沦陷乃是他们必须要顾全的大局。   “里城由雄州兵马守御足矣!”泰阿歹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强行镇定下来,盯着贼众于龙津桥北岸布下阵列,咬牙说道,“此时贼军还没有进入东西城,我与敞思率部从东西城出汴梁城,袭扰其后……”   拔格身死龙津桥前,泰阿歹也看出楚山军精锐骑兵密集突击的强大威力,而他与敞思所部又以轻骑为主,在狭窄战场与楚山突骑交战,无疑是自寻死路。   不过,他们还有一千七八百骑,只要拉出汴梁城,于汴梁城外驰骋纵横,可以从侧后扰袭贼众,令贼众难以全力进攻里城,同时也能在援军赶来之前尽可能将贼军拖住。   “断然不可浪战!”杨景臣断然否决泰阿歹、敞思领兵出汴梁城之想,说道,“拔格将军为贼人所杀,泰阿歹、敞思千户悲痛,但请泰阿歹、敞思千户相信,老夫悲痛绝不不比二位稍弱!”   拔格倘若还活着,杨景臣还无法如此断然,毕竟拔格除了身为副万户将军外,还被镇南宗王府正式委以监管官的责任。   泰阿歹、敞思仅是千户将,杨景臣岂敢真叫他们将最骁勇善战的两千赤扈武勇从里城带走?   杨景臣不管泰阿歹心存不满,当即下令里城所有雄州兵马皆登城,与贼军决一死战——除了派出数十信骑,杨景臣又下令用砖石梁木将里城诸门统统堵死,以免有人勾结贼军趁他们不备,暗中打开城门放贼军袭杀进来!   南薰门失陷的情形很少人亲眼目睹,但汴梁守军在昌泰桥、广利门、普济门等处,几乎没有什么抵挡,就接连坐失要冲之地,杨景臣等人则是亲眼目睹。   此值危急之时,杨景臣也是彻底失去对汴梁降军的信任,在堵死里城诸门之前,也无视汴梁降将的请求,将汴梁降将撤进来,只是令其各据外城诸门、军营等处固守顽抗、等待援军赶来。   汴梁降军诸统将(统制)在投敌之前,皆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都虞候等显职,投降之后则编为皇城司亲事都指挥使、都虞候。   为限制诸亲事都指挥使、都虞候的权柄,以防他们心存异志,杨景臣要求他们携家小住在里城,平时都到皇城司应卯,而将具体的统兵事务交付下面的厢都指挥使、都虞候负责。   汴梁遇袭,南薰门陷落之后,诸亲事都指挥、都虞候都随杨景臣在朱雀门城楼观望形势。   杨景臣下令彻底堵死里城,他们无法将其部(汴梁降军)撤回里城,却也不敢拿脑袋拐在腰带上去外城坐镇指挥作战。   在里城堵死之后,近四万汴梁降军实际被隔绝于里城之外,其内心惶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仅十数楚山骑兵挑着杨从宗、拔格等人的首级在外城穿街过巷耀扬宣示,没有一兵一卒杀出来阻拦,靖胜军老卒潜入营地联络故旧,以及有些武吏、兵卒开小差离开营地,军将也都故作不知……   ……   ……   进入八月中旬,滍水(汝水)已无夏季时汹涌,但过小雀岗受横水石梁所阻,河道陡然收窄逾半,水流则迅猛如故。   黄昏晚照,水藏金波。   岳海楼与仲长卿在晚风中,勒马停在柳花河汇入滍水—汝水的河汊口东岸一座平岗之上,数十侍卫分散左右,胯下的战马和着滔滔流水不时嘶啸着。   岳海楼神色阴戾的盯着远处湍急的水面。   数十艘颍州战船正在小雀岗以东的河面逆流而上。   身穿黑裤的桨手早被激腾的水浪浇得浑身湿透,不断有水珠从赤裸着胸膛滑落;桨手奋力挥桨,与湍流对抗,驱使战船一点点往浮桥方向移动。   而身强体壮的力士手持锋利的巨斧在刀盾兵的护持下站在船头,盯着一点点接近的浮桥。   颍州水军此前数次逆流而上,接近浮桥纵火烧之。   然而小雀岗连接两岸的浮桥,以铁索扣环舟船、上铺栈板而成,数次纵火只会烧毁栈板以及少量环扣的舟船,楚山军也是数次连夜新铺栈板、换掉烧损的浮舟,重新沟通两岸。   徐怀用兵诡计多端,不将浮桥摧毁,断开楚山军于滍水南北两岸的联系,岳海楼就算暗中又集结数千精兵于左右,也不敢贸然对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营寨发起总攻。   纵火难烧,岳海楼便使人重新打造十数把长柄巨斧,准备在战船逆流接近浮桥时,用巨斧斩断铁索。   此时楚山也有百余将卒守在浮桥上严阵以待。   此时除了用弓弩攒射阻挡他们的战船靠近外,楚山军将卒还将一截截粗大的原木从浮桥推入湍流之中。   一人合围粗细的原木,携激流之势往下游方向冲撞而去,数量又多,战船是很难尽数避开的。   岳海楼他们停在相距数百步的岸边,都能隐约听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脸皮子禁不住微微颤跳。   颍州水军操练到底时日尚浅,逆着湍流而上就已经是十分吃力了,一艘艘战船不断被巨木撞上,除了有数艘战船体被巨木撞断舱板进水外,还有两艘战船在混乱中被水流冲翻,数十水军将卒及桨手落入水中挣扎。   说起来还是颍州所能打造的战船太小了,在激流中的稳定性太差,接近浮桥才显得如此艰难。   “颍州新造两艘巨舶已过上蔡,明日就能抵达召陵投入战场,或有机会将浮桥摧毁,”仲长卿看着船阵已经上冲无力,此刻天时也不早了,应该要鸣金收兵了,跟岳海楼说道,“不过,鄢陵、尉氏等地的叛军异动,我们还是要小心应对!”   昨夜数百艘鱼船从鄢陵、尉氏之间的水泽荡子杀出,载两三千人马沿蔡河北上,岳海楼、仲长卿已于午前得知此事。   事发之地位于鄢陵、尉氏交界,距离许昌、临颍、西华三县甚至都不到一百里路程,距离陈州治宛丘也仅一百三十余里;而蔡河自陈桥驿南下(稍稍偏东南方向),于陈州治宛丘城西汇入颍水。   黑衫军在鄢陵、尉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直奔汴梁而去,岳海楼倘若不是午前知道消息,而是多拖上半天,他都能将传递消息的信骑直接推出去斩首。   不过,岳海楼对这事无动于衷。   数日来,他不断对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营寨加强攻势,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徐怀在滍水北岸必有重大意图,他怎么可能叫如此低劣的声东击西之计蒙骗?   再说了,杨景臣在汴梁掌握五万多兵马,仅仅两三千缺少兵甲、连饭都吃不饱的叛军去奔袭汴梁,需要他操什么心? 第七十章 消息   “嗒嗒!”   岳海楼刚要使人传令水军收兵,待明日两艘巨舶战船抵达编入船阵之后再战,这时候有数骑快马驰来,却是从陈州治宛丘赶来的信骑,上前禀报:   “今日拂晓,黑衫贼军突袭汴梁,陷南薰门!皇城司提举公事杨景臣所遣信使两个时辰前至宛丘疾禀此事。”   岳海楼与杨景臣地位是对等,他对楚山于滍水北岸营垒用兵、亲临战场,并不需要知会杨景臣或者汴梁的任何一人——因此汴梁有什么消息知会岳海楼,也都是第一时间派信使驰往陈州治宛丘。   这当中一来一去,少说要耽搁一两个时辰。   “……”仲长卿沉色看向岳海楼,不知道他对南薰门失陷之事作何想?   “杨景臣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左右禁不住有人抱怨起来,没想到杨景臣在汴梁坐拥五万兵马,竟然叫义军轻易夺去南薰门。   汴梁外城水陆十三座城门,南薰门战略价值最高,夺之可沿宽逾百步的里大街直接往里城正南门朱雀门用兵——之前汴梁城陷,也是从南薰门始。   “徐怀行声东击西之计,还真是下血本啊!”岳海楼蹙着眉头,沉吟问道,“汴梁来使在哪里?带上前来。”   午前得知义军昨日深夜异动,岳海楼认定乃是楚山声东击西之计,意图牵扯陈州兵马北上,化解其在召陵承受的军事压力,但当时岳海楼对两三千缺兵少甲的义军,是不放在心上的。   现在看来,义军的战斗力有些超乎之前的预料了。   有些事不由得他不重视。   侍卫很快就将杨景臣从汴梁派遣过来的信使带到岳海楼跟前问话。   此信使乃是南薰门陷落后受杨从宗所派,他们一行十数人从汴梁城驰往各地报信时,杨从宗、拔格刚到朱雀门坐镇、第一波兵马反攻南薰门受挫,而杨景臣更是刚刚从府邸赶到皇城司刚得知汴梁遇袭之事。   当时杨景臣及皇城司诸将吏也就大体知道突袭汴梁的贼众约有万余众,甚至还深深误以为乃是活跃于鄢陵、尉氏等地的黑衫军抵抗势力躁动。   当时南薰门虽说失陷,但杨景臣等人还是以为驻守南薰门的汴梁降军太过没用,以为形势犹在掌握之中。   因此杨从宗也好,杨景臣也好,遣使仅仅是告知岳海楼、萧干等人汴梁遇袭。   这仅仅是出于惯例,并无求援之意。   赶来陈州的信使所知自是极为有限。   岳海楼将其召到身前细细询问,从种种迹象不难揣测楚山必然花了很大血本介入黑衫军等抵抗势力对汴梁的突袭,才能杀杨景臣一个措手不及。   “杨景臣并无求援之意,应是尚有掌握局势之自信,”仲长卿微微蹙着眉头,眺望远处晚霞映照下、楚山军在滍水北岸渐成绵延之势的营垒,忧道,“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联络鄢陵、尉氏等的黑衫等贼对汴梁一起发难,楚山应该暗中筹谋许久,现在就怕楚山用计不会仅限于此!”   “黑衫等贼众,不过是汴梁逃卒与鄢陵、尉氏等地乡兵勾结盘据地方而已。我们只是暂时腾不出手去收拾,叫楚山花再大的血本,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杨景臣再不济在汴梁还有五万兵马可用,其中雄州一万精兵,还是能打一打的,我看我们无需忧虑。”   有人觉得仲长卿还是太过畏惧楚山,凡事在楚山面前都缩头缩尾、顾虑忡忡,有些不满的说道,   “再说了,杨景臣都无求援之意,我们还能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水军先鸣金收兵,退回曹槐河水营再说,”岳海楼下令水军先收兵回营,说道,“我们这也先去曹槐河水营,明日就有两艘新造战船加入,要如何编入船阵作战,还要细细商议,争取明后天将小雀岗浮桥摧毁——楚山在汴梁那边或许另有算计,但也不至于三五天都撑不过去!”   侍卫手持令旗,驰往河畔传达军令,很快就见颍州水军数十艘大小战船从逼近小雀岗浮桥的湍流水域徐徐往东收缩。   岳海楼待要与仲长卿等将在侍卫的簇拥下驰马赶往二十里外、位于曹槐河口的临时水营大寨,这时候看到对岸召陵残城里的守军突然间从修缮过后的西城门大肆涌出,往西侧、楚山在滍水南岸的小雀岗营寨开拔而去。   “他们要干什么?”岳海楼勒住马,凝目看向南岸,困惑不解的询问左右。   仲长卿等将一时间也是惘然,琢磨不透楚山军的意图。   八月中旬,摩黎忽亲率三千赤扈骑兵,穿插召陵以南丘岗之间,目的是阻拦楚山在舞阳、叶县等地的兵马增援滍水-汝水沿岸。   不过,楚山在滍水-汝水沿岸的兵马主要分南岸召陵残城、南岸小雀岗及北岸营垒三处集结,之间的联系并没有被他们切断。   虽说召陵残城相距小雀岗仅十二三里,郭君判率两千兵马及一部分青壮民夫驻扎于召陵残城其中,但过去十数日都没有动静。   这时候楚山军于召陵残城人马突然倾巢而出,很难叫人相信这跟黑衫贼众在汴梁的动作没有关系。   “那颜将军过来了!”   听人提前,岳海楼往东面看去,就见数十骑马沿着滍水-汝水北岸,从东面驰来,不是摩黎忽是谁?   岳海楼其部控制着汝水中游的上蔡城以及下游河口位置的淮川城,目前仅有颍州水军在汝水之中纵横无敌,而楚山军在信阳、楚山城操练的水军及战船实力还很弱小,到现在都不敢进入汝水,与颍州水军争取汝水的控制权。   这使得摩黎忽午后得知汴梁遇袭的消息赶来北岸,已经不需要专程赶到上蔡走渡桥,只需要从颖州水军控制的任何一处浅水滩乘舟船渡河即可。   摩黎忽也早就注意到召陵人马的异动,赶到岳海楼跟前,勒马停在平岗之上,禁不住问道:“夜叉狐这次到底要搞什么?”   岳海楼断定楚山这次在滍水-汝水北岸的动作,必有重大意图,但到现在还是没有琢磨透彻。   他们虽说有近三千骑兵在南岸,但主要聚集于召陵残城以南四十余里外、一座叫野狐坡的长岭附近,主要负责盯住楚山在舞阳及叶县的兵马动向,距离召陵残城及小雀岗较远。   这使得楚山在召陵残城的兵马出动,往小雀岗方向开拔,不需要有什么顾忌,动作极快。   岳海楼、仲长卿及摩黎忽不仅确认楚山军这次将放弃召陵残城,甚至楚山在小雀岗的人马,也趁着颍州水军撤走,这时候纷纷走出营寨,陆续通过浮桥,往北岸营垒而去。   “他们是要放弃南岸的营垒,全部集结到北岸来?”仲长卿震惊的问道,“他们不怕我们摧毁浮桥,断其南撤的归路?”   召陵残城距离小雀岗营寨很近,一部分人马轻装疾行,半个时辰就抵达小雀岗,这时候天色昏暗下来,但还是能勉强看清楚对岸的人影幢幢,岳海楼他们能看到从召陵残城倾巢而出的楚山军,并没有进入小雀岗营寨,而是直接经浮桥来到北岸。   很显然楚山在滍水-汝水沿岸的兵马,这次确实是要彻底放弃南岸的营寨、残城,全部集结到北岸来。   只是,楚山的意图是什么,与挑唆黑衫军等贼众突袭汴梁,又有什么牵扯?   此前楚山在滍水-汝水北岸有四千将卒及三千青壮民夫,不管怎么说,楚山此时调南岸人马悉数渡河北岸,使得北岸人马猝然间增至七千将卒、五千青壮民夫,岳海楼也是先与仲长卿、摩黎忽赶往柳条河东岸的大营,防止楚山军有反守为攻的可能。   岳海楼与仲长卿、摩黎忽等将刚想前往北岸的柳条河东岸大营,又有信骑从东面驰来禀报:   “楚山水军午后有十数舟船从明溪河口出动,黄昏前于淮川城东闯入汝水,于河口凿沉舟船,兵卒皆泅水而去!”   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他们闻讯皆是一惊。   汝水河口位于淮川守军的控制之下,楚山水军将舟船凿沉于河口,淮川守军组织千余民夫,花些工夫就能将沉舟拖到一旁,很难说用这种简单的手段就能将汝水河口封死。   倘若楚山的意图,只是用这种手段,封堵汝水河口三五天或两三天呢?   “楚山水军要进颍水?”仲长卿惊问道。   为了将楚山在滍水-汝水北岸的兵马歼灭或驱逐出去,岳海楼几乎将与楚山水军同时成立的颍州水军主力,都从控扼颍水的颍州治汝阴,经淮川调入汝水之中。   此时并没有水军力量,阻止楚山水军的战船进入颍水——即便楚山水军也刚刚组建不久,仅编千余人马,操练也谈不上有多熟悉,战斗力不会比颍州水军更强。   岳海楼这时候多少也是坐立不安,即刻签署军令,派人快马驰往颍州治汝阴,勒令颍州守军盯住颍水的动向,必要时也需搜集渔舟载以沙石凿沉颍水之中,临时封闭河道。   而在信骑刚刚驰出不远,徐怀亲率精锐突袭汴梁、于今日午时龙津桥前斩杀杨从宗、拔格二人的消息,才由杨景臣关闭里城之前派出的最后一批信骑传来…… 第七十一章 断谋   “徐怀此时在汴梁?”   岳海楼乍听此事,几乎要从马背上摔下去。   他拽住缰绳死死盯住杨景臣派来的信使,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   徐怀他人没有在舞阳、叶县,重施千里奔袭太原之故伎,奔袭汴梁了?   杨从宗、拔格为徐怀阵前斩杀?   这怎么可能?   无论是楚山军前期守青衣岭、信阳等地,还是后期接替右骁胜军,兼守叶县、舞阳、召陵等地,岳海楼哪怕是睡梦中都要睁开一只眼睛,盯着淮上一草一木。   而从淮上到汴梁,中间隔着汝水、颍水两条大河,陈州在两条河流沿岸,不知道部署了多少斥侯,徐怀是飞往汴梁的?   仲长卿、摩黎忽等将也是震惊不已,心湖掀起滔天波澜。   杨景臣在朱雀门城楼亲笔所写的求援信函,非常潦草、简单,仲长卿见岳海楼还没有从这惊天消息缓过神来,他逮住信使追问道:   “拔格、杨从宗二人都有万夫不挡之勇,怎么会如此轻易阵前授首于贼?”   杨从宗、拔格二人有着举世罕见的武勇,还是其次。   更关键的,杨从宗才是雄州军实际的主将。   更关键的,拔格作为副万户,有着率领两千赤扈骑兵在汴梁坐镇的重担在肩。   徐怀邀集贼军拂晓时才对汴梁发动突袭,清晨才通过南薰门往南外城纵深挺进,而汴梁守军两名主帅级的人物,午前就在龙津桥前双双殒命?   这是仲长卿、摩黎忽二人怎么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啊!   通常情况下,杨从宗、拔格二人作为主帅级人物,同时殒命的难度不亚于汴梁全城沦陷。   这个消息甚至比徐怀亲临汴梁,叫他们更有晴天霹雳的震惊感。   他们在汝颍与楚山军对峙快有一年了,大小战事也进行了无数,不得不承认徐怀与楚山军非常的强悍、难斗,令他们这一年多来深深感受到什么才叫挫折、什么才叫无力。   不过,徐怀与楚山军还没有神乎其神到那样的地步啊,半天时间就连斩汴梁守军两名主帅级人物?   这不就是传说中所谓的“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吗?   “贼军突袭汴梁夺南薰门,其部在南薰门之内推进极快——原先我们都还不知贼酋徐怀已到汴梁,却是贼军在夺下昌泰桥之后,贼酋徐怀才下令将其绣金边白虎帅幡升于南薰门。”   杨景臣这次是正式向岳海楼、萧干及镇南宗王府请援,信使级别也不同前两批,乃是雄州军将,其于朱雀门城楼观看了龙津桥一战的全程,当下只是惊魂末定的说道,   “拔格初时判断贼军藏有一些战斗力极强的精锐,待贼酋徐怀升起白虎帅旗,见诸将吏士气低沉,遂与从宗将军并率两千精兵,于龙津桥前列阵,欲夺南薰门——贼酋徐怀也身先士卒,率领数千精锐沿里长街往北冲锋陷阵,恶战几许,最终因为龙津桥太过狭窄,而贼军闯入南薰门之后又第一时间搜罗舟船封锁龙津桥两侧的河道,致使从宗将军、拔格将军力战身亡,援军都没能进入龙津桥南增援……”   信使不管是为了催促岳海楼尽快出兵,还是他身为雄州军的一员,会有意无意去掩饰杨从宗、拔格所犯的一些低级错误,对龙津桥一战的描述多少会有些文过饰非,会多多少少夸张些楚山军暗藏的实力。   仲长卿、摩黎忽更是震惊,徐怀不是率领少量精锐潜往汴梁,而是直接率领数千楚山最精锐的兵力潜到汴梁,又纠集鄢陵、尉氏等地义军对汴梁发动突袭。   虽说徐怀突袭汴梁的意图令他们此时感到是那么匪夷所思,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令他们不能闭起眼睛不看。   虽说此时杨景臣所部遭蒙徐怀携去的大劫,但仲长卿却无幸灾乐祸的心,除了他们与杨从宗坐同一艘贼船外,更主要数千楚山精锐是从他们眼鼻子底下,横跨汝水、颍水潜往汴梁的。   即便最终能守住汴梁,宗王府也少不了会追问杨景臣疏于防备的罪责,但陈州就能逃开干系?   倘若汴梁失陷,这个后果就更不敢想象了。   “怎么可能,数千楚山精锐又不是水耗子,怎么可能从我们眼鼻子底下穿过去?”有人叫嚷着,这一刻犹拒绝相信信使从汴梁带来的噩耗。   在他看来,徐怀带着三五十人甚至三五百人潜往汴梁,或许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数千人马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过去?   岳海楼眉头深深的皱紧起来,朝昏暗暮色下正通过浮桥进入北岸的楚山兵马看过去,苦涩的说道:“或许这里才是楚山之东……”   斥候及刺探力量总是有限的。   觉察到楚山在滍水两岸的异动,岳海楼就将有限的精锐斥候、密探主要集中到召陵、舞阳等地,也极力安排人手混入舞阳以南的流民群体里,以便有机会潜入楚山军的营地近距离刺探消息,意图摸清楚楚山在滍水两岸的意图。   同时为了迷惑楚山,秘密的往黑石沟集结精锐兵力,在封锁消息上还花费了大气力。   这些都必然削弱他们对召陵、舞阳等地之外的侦察力量。   又因为他们很早就认定楚山意在滍水两岸搞大动作,即便之前觉察到楚山的一些异常动作,也都倾向认为是为滍水之谋搞迷魂阵,从而失去在其他方向上的警觉。   再一个河淮残破,十室九残,大量的空村荒寨,理论上楚山只要准备的时间够长,比如一两个月甚至两三个月,确实是可能将数千精锐拆整为零,分散越过汝水、颍水,潜伏到汴梁附近伺机而动的。   而这一切的根源,极可能是他们的心思在滍水两岸陷得太深。   有人禁不住问道:“徐怀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就算他能杀杨景臣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他能夺下汴梁城,难不成他以为区区数千人马能守住汴梁城?”   “或许就是重施故伎!”仲长卿即便觉得事情犹有看不透的地方,但就摆在眼前的诸多事实,犹不难揣测徐怀及楚山众人自七月以来所谋诸事的意图,“袭而不取,以振其威!”   之前他们两次得知汴梁有变,都没有真正放到心里去,因为他们想不明白徐怀有什么必要选择在汴梁大动干戈,从而认定义军突袭汴梁只是楚山的声东击西之计,目的只是为了将他们的视野从召陵移开。   作为合格的统兵将领,即便确知徐怀亲领数千精锐、邀集上万义军突袭汴梁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实,也应该问一声:徐怀意欲何为?   当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循着种种蛛丝马迹揣测动机,也是容易。   就拿徐怀千里奔袭太原来说,难道就是为了夺取太原吗?   事后反推千里奔袭太原作战的好处,对南朝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是斩杀曹师利、李处林等将,歼灭北线两三万兵马,重创他们在北线部署,给顾继迁、萧林石率府州人马及契丹残族赢得充裕的时间与空间。携十万太原军民南下,成为推动景王赵湍前往襄阳即位最关键的一步棋,徐怀个人声望也是经此役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使其年纪轻轻就跻身镇帅之列。   此次徐怀故伎重施,很难想象他是真想夺下汴梁城,但倘若叫他突袭得手,并最终从汴梁顺利撤回楚山呢?   这一方面会打乱他们在河淮地区的作战部署,同时也会刺激南朝诸部军民以及河东、河淮、河北等抵抗势力的作战意志,进而会影响到双方于淮河-秦岭一线的作战势态。   他们此时也刺探清楚,郑家欲弃河洛率左右神武军及洛阳府军南撤,曾与徐怀在建继帝面前发生激烈的争议——这也足以令徐怀有足够的动机,在河淮玩上一票,狠狠的抽打一下郑家的脸面。   徐怀是诡计多端,但谁也不能否认他锋芒极盛。   突袭汴梁得手,而后成功撤回,徐怀个人的声望无疑会再登一个台阶。   而此时楚山军在淮上的兵马异动,诸多迹象也都表明这一切都是为了接应徐怀突袭汴梁之后顺利南撤:   楚山在滍水两岸的兵马都集结到北岸,意图是将他们拖在柳条河、曹槐河及黑石沟之中,无法更有效的集结精锐兵力去拦截徐怀南撤。   黄昏之前楚山水军突然从周桥方向出动,将数十艘舟船凿沉于汝水河口,意在暂时将颍州水军的战船封堵在汝水之中,以便实力有限的楚山水军进入颍水,从水路接应徐怀南撤。   突袭汴梁的楚山精锐,第一时间夺取南薰、广利、百济三座城门以及昌泰、龙津桥梁,除了南薰门之外,其他都位于汴梁南外城蔡河之上。   而蔡河经汴梁南下,经陈州治宛丘城西汇入颍水。   当下只要能证实楚山水军确往颍水而去,基本上就能断定徐怀计划从汴梁撤离后,就是沿蔡河南下,然后在陈州治宛丘城西与其水军战船会合——   岳海楼翻身下马,着侍卫取出河淮堪舆图,将蔡河、颍水以及楚山在滍水北岸的营垒都勾勒出来,众人从河淮堪舆图上则能更清晰的看出徐怀及楚山众人的意图,就是徐怀率部从汴梁南撤后,先与其水军在宛丘城西会合,然后在颍水之上架设浮桥,徐怀率部只要渡过颍水,再往西南避入其滍水大营,就只剩八九十里的陆路要走。   他们此时所面临的问题,已不是考虑要不要增援汴梁,不是考虑杨景臣有没有可能守住汴梁里城,而是要考虑他们能不能将徐怀南撤之路截断! 第七十二章 拦截之地   即便察觉楚山此时诸多异常动作,极可能是为接应徐怀亲率精锐突袭汴梁之后经蔡河南撤,但岳海楼犹没有仓促行动,而是与仲长卿、摩黎忽等人先赶回柳条河东岸大营。   经过十数日的拉锯作战,岳海楼最终凭借占绝对优势的精锐兵马,控制了柳条河东岸地区。   不过,楚山军则在柳条河西岸增建两座营寨,作为其滍水北岸营垒群的桥头堡,继续阻拦岳海楼其部渡过柳条河西进。   柳条河仅是一条滍水-汝水北岸的浅溪,入秋之后都没有什么雨水,河床就剩涓涓细流,也无法容纳颍州水军的战船进入。要不然,陈州兵马却要占尽优势了。   岳海楼进入东岸大营,并没有直接回到帅帐,而是与仲长卿、摩黎忽等人登上辕门旁的箭楼,放眼眺望过去:   此时入夜已深,柳条河西岸点起一堆堆篝火,将楚山军仅有三四百人驻守的两座营寨轮廓勾勒出来。而更远处,营垒则要密集不少,也能看到南岸的楚山军还在源源不断的渡河北上。   南岸刺探敌情的斥候这时候赶回来禀报,已确认南岸楚山军已经彻底放弃召陵残城,一名守军都没有留下。   东岸大营是在一座残破的村庄基础上修建,岳海楼的帅帐乃是当地的一座宗祠,地方还算宽阔——   回到厅堂,岳海楼先着人再点一些大烛,找了一张尺度更大的河淮堪舆图,铺到长案上。岳海楼亲自将目前所确知的楚山兵力部署,标注到堪舆图上;之后又将陈州兵马部署置标注出来。   岳海楼其部主要沿颍水负责许州、陈州、颍州三地的军政防务,今年春后除了在颍水右岸控制上蔡、新蔡以及淮川三座重镇城池外,主要兵马一度都撤回到颍水左岸休整。   目前许州治许昌主要兼顾对襄城等滍水-汝水上游城寨防御,以及颍州、淮川需要兼顾对淮王府(淮南)西翼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各驻扎万余兵马。   除此之外,岳海楼所部兵马,以及摩黎忽直辖的赤扈骑兵、诸番族甲卒,总共逾四万兵马,驻扎以陈州治宛丘为核心的中线地区,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陈州军。   单纯以兵马规模来说,陈州军理应有能力封堵住楚山突袭汴梁兵马的南撤之路;然而岳海楼并没有这种自信。   他这时候也发现,之前被楚山在滍水-汝水两岸的动作迷惑太深,为了将楚山在滍水-汝水北岸的兵马歼灭或逐走,陈州军实际围绕这一作战计划被拆散开来了:   三千赤扈骑兵主力目前穿插到召陵以南,意图拦截楚山在舞阳、叶县的兵马增援;新编练才大半年、人数仅两千余众的颍州水军也都调入汝水,短时间没有办法返回汝阴,拦截楚山水军在颍水之中长驱直入。   一方面为了平衡紧缺的粮秣供给,一方面为了加强其部兵马的攻坚作战能力,近两个月来,岳海楼致力将各部精锐兵马抽调出来,在黑石沟、柳条河等地组建新的兵马。   这么做的好处,岳海楼在黑石沟、柳条河等地,包括诸番族甲卒在内,是集结了总计约一万五千名战斗力尚可的精锐兵马,可以作为他岳海楼征战天下、逐鹿江淮的底牌使用。   不过,同样的,由于精锐老卒以及大批作战经验丰富的基层武吏被抽走,粮秣供给又降了一等,使得此时驻守宛丘、商水、西华、上蔡等城的两万多兵马,战斗力下滑得厉害。   想在颍水两岸拦截突袭汴梁归来的楚山精锐,岳海楼发现陈州军真正能派上用场上,就是包括诸番族甲卒在内的一万五千精兵以及摩黎忽亲率的三千赤扈骑兵;那些被抽走大批精锐老卒及基层武吏的二线兵马,实际上是没有资格出现在拦截楚山精锐南撤战场之上的,此时所能发挥的作用就是守住城池,不被敌军所趁。   现在的问题是,一旦将三千赤扈骑兵从召陵以南,经上蔡调回到汝水左岸来,则意味着放弃对召陵以南地区的封锁,楚山在舞阳、叶县等地的兵马则可以迅速北上,与其在滍水-汝水北岸的兵马合流,接应徐怀从宛丘城西渡过颍水南下。   倘若继续将三千赤扈骑兵像钉子一样,安插于召陵以南,岳海楼有自信以陈州军一万五千精锐步卒,在颍水两岸阻止楚山军从汴梁南返以及经滍水北岸北上的两部兵马会合吗?   现在更关键的还得搞清楚山能在宛丘以西的颍水两岸集结多少兵马!   首先是较为明确的,楚山将七千兵马及五六千青壮民夫都调到滍水-汝水北岸,这部分兵马随时都会北上,从南侧抵达颍水南岸。   在鄢陵、尉氏等地纠集的义军,战斗力很弱,暂时可以不予考虑,但徐怀所亲领突袭汴梁的精锐,到底有多少,杨景臣所遣信使并没有给出一个准数,但不会低于两千,很有可能更高。   而更关键的一点,颍州水军都进入汝水之后,颍水门户大开,楚山不可能单单只派水营进入颍水,逆流到宛丘以西接应徐怀南撤。   在东线,他们并没有牵制青衣岭、楚山城及信阳、罗山等地楚山驻军的军事部署,很难想象徐怀不从徐心庵、唐青、韩奇等部抽调精锐,随水营战船一并北上,到宛丘以西接应南撤。   徐怀哪怕从青衣岭、楚山城、信阳、罗山抽调五六千精锐经颍水北上,其最终在颍水两岸所能集结调用的精锐兵力,就将超过他们!   “现在来得及封锁颍水河道吗?”摩黎忽问道。   “难!”仲长卿摇了摇头,说道,“考虑到楚山水军可能已经出动,即便我们立刻遣信骑赶往宛丘、汝阴传信,但要搜集数十艘大船,装满砂石沉入河道之中,三五天内也难办到!”   有备跟无备,区别太大了。   颍州水军组建之初,由于缺乏战船,差不多将陈州、颍州等地的大中型航船都强征过来进行改造。   陈州、颍州本来就不是造船中心,船匠、现成的木料之储备都远不及潢川、淮川以及寿春等地,而河淮战火燃起,大量的商船提前大规模从颍水撤出,又或者被胡楷及楚山强行征走;唯二新造的两艘大型战船,此时也已经抵达上蔡,明天就能赶到这里跟他们会合。   现在颍州水军主力都调入汝水之中,在颍州治汝阴就留了十数艘中小型战船、三百水军将卒,现在汝阴、宛丘等地想要三五天之内找到足够多、凿沉后会临时封锁河道的中大型舟船,很有难度。   除此之外,很难有其他办法,阻拦楚山水军在颍水之中长驱直入。   平燕军新练的水军规模更大,但远在徐州。   平燕军甚至在徐州、宿州等地搜罗一大批船匠建造新船,很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平燕军的水营想要逆淮河而上,还要考虑淮王府寿春水军拦截呢,他们最多是封堵涡水入淮水的河道,堵死徐怀率部经涡水南逃的可能。   如此看来,楚山在滍水-汝水两岸的动作,不仅仅是声东击西,还是调虎离山啊——将他们同步组建的颍州水军主力,从颍水调开!   “我即刻着人赶往徐州,请三皇子从亳州出兵!”摩黎忽断然说道。   三皇子屠哥将帅帐设于徐州,但东路平燕军主力则在控扼涡水下游河道的亳州。   正常说来,他们需要平燕军增援,应禀请二皇子遣使协调,但二皇子此时远在太原,遣使前往太原奏禀此事,二皇子再从太原遣使前往徐州见三皇子屠哥谈妥驰缓之事,黄花菜都要凉透了。   “我们一方面要遣人去见三皇子,一方面要遣人前往郑州见萧帅,敦促其所派援军无需前往汴梁,应直接从郑州南下,到颍水沿岸来与我军会合,”仲长卿蹙着眉头说道,“当然,我们也应考虑到三皇子、萧帅或自有主见,或许会第一时间派援军前往汴梁——我们需要做的,还是要在颍水南岸,尽可能拖住楚山主力,待萧帅郑州兵马及三皇子所遣援军赶过来会合,围歼徐怀其部!我觉得,那颜将军应立刻将三千骑兵,调到汝水北岸来!”   杨景臣还有近万精兵可用,守住汴梁里城无碍,甚至他们都不应该关心汴梁城会不会失陷。   他们从南面封锁住徐怀南撤之路,汴梁全城即便暂时失陷又有何碍?   他们需要考虑李汲、王戚庸等辈落入徐怀之手吗?   比起逮住徐怀这条大鱼、重创楚山上万精锐兵马这个目标来,汴梁城暂时失陷,完全不值得一提。   当然,不要说三皇子屠哥了,萧干也不可能会听从这边的授意行事,他们极可能会派援军先去解汴梁之围,从而落在徐怀之后——陈州需要做的,就是要千方百计的拖住楚山南撤之主力,等待郑州军及平燕军援师主力从汴梁方向追赶过来。   这就需要即刻将三千赤扈骑兵从召陵以南,调到汝水北岸来,与他们在柳条河、黑石沟的步卒主力一起,于商水县西部切断汝水与颍水之间的联系。   颍水南岸的商水县西部地区,也是最佳的拦截区域。   他们倘若想直接到颍水北岸进行拦截,除了兵马调动会耽搁时间,准备难以充分,事先也很难确知楚山军会将浮桥架设于蔡河河口以东还是以西…… 第七十三章 背水   薄云遮天,圆如玉盘的明月微掩朦胧,淡淡的清辉洒落下来。   陈子箫抓住战马辔头,眼睛凝视远处的低岗、平野,在朦胧夜色下只剩一条略有起伏的灰暗影迹。   郭君判负手站在平岗之上,他对接下来的战事变化,还有一些不确定,颇为担忧的跟陈子箫说道:   “节帅何时会从汴梁南撤还是未定之数,我们也难以预料岳海楼会有什么反应,你确认我们现在就有必要直接杀到庙王沟附近?”   “太原一役之后,赤扈人已不再敢轻视节帅的存在。既然节帅一改初衷,率部突入汴梁之后就不再以黑衫义军的名义行事,那汴梁的局势发展,就注定会比之前所预料的快速得多——岳海楼的反应,也注定将比之前所预料的强烈得多。”   陈子箫神色坚毅的说道,   “入夜后,汴梁再传捷讯,节帅成功阵前斩杀汴梁降附军二员主将级人物,我想以节帅的赫赫武功必然令汴梁之敌心惊胆颤、无人再敢站出来与节帅为抗。除了死守里城,我亦难以想象杨景臣等叛将还敢主动率精锐兵马从里城杀出去触节帅的虎须!杨景臣不敢出汴梁里城,外城守军主要都是汴梁失陷后投降的京畿禁军,战斗力更弱,难给节帅制造更多的麻烦;郑州节度使萧干其部主力又围于巩县城下,而赤扈东路平燕军确实是很兵强马壮,但汴梁军政受镇南宗王府所辖,与平燕宗王府并无直接的瓜葛,平燕虏兵都未必会第一时间出援军驰援汴梁,而镇南宗王府的真正主力,此时要么在黄河以北的蒲州,要么在陕西五路——这种情况下,岳海楼是独率一部精兵,不管不顾第一时间就往汴梁驰援过去,然后在汴梁外围被节帅以逸待劳迎头痛击,还是于颍水两岸想方设法截断节帅南撤的道路,此时已不难揣测了!未能随节帅突袭汴梁,深以为憾,我率部前往庙王沟,将陈州兵马都吸引庙王沟以北,算是我们迎接节帅南归的贺礼!”   郭君判摇头苦笑道:“比起将陈州兵马都吸引庙王沟北边去,我倒更期待你揣测错岳海楼的意图。要不然以你麾下三四千人马抵达庙王沟后,很快就将面临数倍强敌的围攻,而岳海楼也必然同时会用骑兵封锁此间与庙王沟的联系,你们到时候要支撑到节帅南撤,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啊!”   陈子箫看向身后整装待发的数千人马静默站在夜色之中,淡然笑道:   “节帅敢率两千兵马,在数十倍敌众的腹心之地搅上一个天翻地覆,我率部往东北方向突出四十余里,即便叫数倍强敌围住,又有何惧?再说岳海楼将三千虏骑从召陵以南撤走,叶县、舞阳兵马很快就会增援过来,岳海楼真有胆子不计一切代价的先将我们啃掉吗?相比我陈子箫,节帅才是真正令他们心动之人啊!”   “节帅亲率精兵突袭汴梁,就已经很叫人心惊肉跳不已,我还是以为我们留守楚山的,就应该稳扎稳打些——”郭君判忍不住摇头说道,“不过,既然节帅在潜往汴梁之时,就将前军主将之事委你,而你说的也确实很有道理,我们当然不会拦你。不过,你率部杀往庙王沟,也不用担心此间会出什么意外。”   陈子箫又朝苏老常、喻承珍、庄庸等人拱拱手,就正式下令前列负责斥候、探路以及掩护侧翼的骑兵将卒都点燃手中的松脂火把,从缓缓打开的大营辕门通过,先行北上……   ……   ……   楚山在滍水北岸的主营垒区,虽然距离柳条河有一段距离,但三四千人马举火夜行,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在柳条河东岸想不察觉都没有可能。   滍水(汝水)与颍水主体都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流淌,河道也大体平行。   数千楚山军兵马,倘若从小雀岗北岸营寨径直往北,都不需要五十里就能抵达颍水河畔。   不过,从楚山军先行遣出的小股斥候部队所行轨迹,岳海楼还是能推测此时出营的楚山军兵马,在绕过柳条河上游之后,很可能将往东北方向而行,应会从西华县西南方向逼近颍水。   在最终确认敌军意图之前,仓促出兵进行不擅长的夜战,非智者所为,岳海楼当务之急也是派出大量斥候盯上去。   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等人无心去休息。   信使携带岳海楼、摩黎忽的亲笔信函,分作数路早已踏上前往郑州、徐州的路途,但萧干及三皇子屠哥会有什么反应,这是他们无法预料或作强制要求的。   楚山在滍水南岸的兵马悉数渡河进入北岸大营之后,又有数千人马连夜北上,他们怎么有可能安心睡下?   晨曦中有数名斥候驰归大营,禀报楚山军先遣两百多骑兵,驰柳条河西方向、北距颍水约二十里许的庙王沟停留下来。   庙王沟有一座残破村寨,还剩十数老弱村民没有逃走。   楚山两百骑兵进入残村后,就第一时间将村民集中起来,并往四周放出小队斥侯——连夜出营北上的楚山兵马,正加速往庙王沟方向行军。   衣不解甲坐在案前闭目养神的岳海楼,听得斥候禀报这一信息后,与一宿未睡的仲长卿、摩黎忽迅速在堪舆图上将庙王沟的具体位置标注出来。   庙王沟位于颍水以南二十里,从庙王沟往东约五十里,乃是蔡河入颍水的河口;河口往东十数里,就是陈州冶宛丘城,也是岳海楼的大本营。   从庙王沟往北,渡过颍水,则是隶属于陈州的西华县城。   从庙王沟到宛丘城,颍水大体呈东西流向,往南倾斜的角度很小;而蔡河流经西华县城北侧,之后直到流入颍水,大体呈西北往东南斜线流淌。   这就使得徐怀率部突袭汴梁的兵马,经蔡河南撤,只要进入西华县境内,往后蔡河沿岸每一个点,与庙王沟都是五十里等距离——这也意味着西华县境内每一个点,都可能是徐怀率领突袭汴梁之兵马,脱离蔡河强渡颍水南撤的选择。   同时又由于庙王沟距离楚山在滍水北岸的营垒群约四十余里,可以说是完美的中转据点——楚山于滍水北岸的兵马,此时就直插庙王沟而去,也容不得岳海楼会联想到其他方面去。   “那我们就在庙王沟两侧,将其南北联络切断,拖延到郑州兵马及平燕军援师赶来合围!”岳海楼重重的敲打着河淮堪舆图上标识出来的庙王沟这个点,斩金截铁的说道,“我倒想看看徐怀是否真有通天彻地之能!”   倘若在西华县境内进行遭遇战,岳海楼当然没有信心以相当规模的兵马,将楚山军精锐拖住。   不过,庙王沟距离柳条河大营、黑石沟大营都只有三十余里,他们可以携带大量的战械进入庙王沟两翼地区,并有三千精锐赤扈骑兵在汝水、颍水之间的平旷地带驰骋纵横。   倘若这都不能将楚山军拖上三五天,岳海楼这辈子都不用带兵打仗了……   ……   ……   晨曦仿佛给天地之间抹上一层青光,将平野、浑浊的河流轮廓勾勒出来,二百余艘舟船缓缓逆流而上,仿佛乌云一般遮闭颍水浑浊的河面。   楚山水营与颍州水营的组建期大体相当,但楚山前期筹备的时间要更久一些。   而在汴梁失陷之后,在岳海楼率部南下之前,楚山就着意在淮河上游以及汝水中下游搜集民间船只。   淮川一役,徐怀更是将潢川、淮川等地的船匠都搜罗旗下,将这几个地方的民间船场都拆下来,连同储备的物料,统统搬到周桥、信阳筹建新的造船场。   因此,楚山水营虽然规模与岳海楼在颍州设立的水军相当,但无论是战船数量还是质量,都在颍州水军之上。   只不过汝水、颍水沿岸的关键城池,新蔡、上蔡、淮川、汝阴等重镇都在陈州军的控制之下,颍州水军可以就近获得补给,依托这些重镇建立水寨,乃至城池守军可以利用拦索、于河道之立打下木桩或沉船等等手段参与水战。   因此,楚山水军自组建以来,短时间内还没有资格进入汝水、颍水,与颍州水军争锋。   不过在颍州水军都调入汝水之中、暂时无法从汝水杀出,岳海楼在汝阴城外的水营之中仅留有三四百水军、十数艘小型排桨战船——此时颍水对楚山水军而言无异于门户大开。   徐心庵与许凌等将,站在一艘战船的甲板之上,眺望朝阳照耀下的汝阴城头,他们身后两百余艘大小战船,除了一千多水军将卒外,还有四千多精锐甲卒都是昨日午后接到徐怀从汴梁传来的秘令,紧急动员集结起来。   他们的目标,第一步就是逆颍水而上,控制宛丘城西的蔡河河口,以接应突袭汴梁兵马南撤。   他们此行进入颍水容易,但随着颍州水军三五日后便能重新从汝水回到颍水之中,到时候与汝阴守军一并用种种手段封锁颍水下游河道也方便,他们还想经颍水原路返回就难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与从汴梁南撤兵马会合之后,弃船走陆路撤往召陵、舞阳,但是在汝水与颍水之间,会遭遇多么强烈的拦截,对此时的徐心庵、许凌等将而言,还是未知数。   他们此行北上,也可以说是背水一战…… 第七十四章 马场   清濛濛的晨曦中,徐怀手按住腰间的佩刀,登上有如飞虹横卧蔡河之上的龙津桥,眺望千步之外、在晨曦下展露身影的朱雀门城楼。   大越除开边州重镇外,内地城墙大多低矮,但汴梁作为大越国都,皇城、里城以及外城,城墙都高逾四丈,朱雀门城楼更是挑高四丈有余,在四周低矮、残破的铺院屋舍衬托下,更显得巍峨挺拔。   垛墙后雄州甲卒手持弓盾戟矛,闪烁着森严的微芒。   大越除了立朝之初三四十年,与契丹频发大战外,之后百余年与契丹接壤的地区大体安靖,战事远不如西北与党项接壤的陕西五路激烈、频繁,这也使得北军的战斗力普遍要弱于西军。   早年在防御契丹诸路禁军之中,雄州兵马所得的评价,比当年的天雄军还要不如。   不过,在投降赤扈人之后,雄州成百上千的军将武吏不再受士臣的压制,人性中残忍、暴虐的那部分甚至还被有意纵容、滋长,一下子就像刚被放出牢笼的凶兽张牙舞爪,战斗力在短时间内还有了很大的增强。   雄州军一度在河北为赤扈人冲锋陷阵、攻城拔寨,立下不小战功,杀得其他河北守军没有抵挡之力。   韩时良、葛钰作为淮王府麾下最受倚重的两员大将,最初随淮王赵观坐镇魏州,都曾与雄州军相斗,但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这也使得杨从宗过于自信,以为率精锐出龙津桥,必能狠狠的挫一下楚山锋芒,从而轻视龙津桥及里大街南北的特殊地形对他们是何等的不利。   虽说杨从宗的死,对杨家、对雄州军是一大重创,但杨家在雄州深根数代,杨家子弟及数代积累下来的部将在军中盘根错节,杨景臣对雄州军的掌握并没有被削弱。   在经过昨日最初的慌乱后,雄州军这时也大体恢复平静。   这些从汴梁里城相对还算有序、森严的守御部署里能窥一斑。   徐怀微微蹙着眉头,他此时心里所想,已不是去强攻里城。   守军抵抗意志并没有明显瓦解,他们在汴梁没有掌握相当的精锐兵力,没有规模更大的辅兵以及相应的攻城器械可用,仅凭两三千精锐人马,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怎么可能攻下里城?   徐怀此时所琢磨的,乃是杨景臣及雄州军诸将何时会回过神来,何时会重新组织兵马从里城再次试探杀出来。   在此之前,不仅应募的靖胜军老卒及血性未失的汴梁禁军将卒的家小需要提前撤出去,大部分义军将卒也需要撤出汴梁城,着手往外围州县疏散。   “都他妈是贪生怕死又贪得无厌的孙子!”   周景登上龙津桥,性情沉稳的他这时候也忍不住出声抱怨。   杨从宗、拔格阵前被斩,杨景臣又下令彻底封闭里城,守御外城的汴梁降军各自为战,可以说人心惶惶、全无斗志可言。   楚山及义军将卒纵马在外城驰骋,也不见有这些守军出来拦截,甚至还有不少武吏老卒开小差走出军营,也不见有人阻拦。   不过,周景想要派人进入这些军营,游说守将改头换面、重归大越,绝大多数都被阻拦在军营之外。   即便有守将暗中将周景所派之人接进军营谈判,但提出来的条件太过天马行空。他们不仅要求楚山承诺他们南归之后继续统领其部兵马,要求封官加爵外,还要求楚山负责保护他们及家小先行南撤,他们无一例外都拒绝直接参与汴梁的战事。   “这些无视就好,难不成还要将他们当大爷伺候舒服了?昨日该说的好话都说过了,现在可以敦促这些守军放下兵械投降了,日上三竿,还没有好的反馈消息,可以先从广利门、百济门外侧的军营开始着手进攻——此时有机会不狠狠敲打一下,等虏兵援军赶到,这些墙头草随时会尾随虏兵反咬我们一口,”徐怀朝韩昌甫等义军将领拱拱手,说道,“接下来,就要劳烦韩将军你们辛苦一番,也正好借这个机会磨砺一下兵锋……”   “为朝廷诛叛讨逆,为早日驱逐胡虏,在所不辞!”韩昌甫等义军将领朝徐怀回礼道。他们随后相继从龙津桥头离开,各回临时驻地整顿兵马,准备对蔡河所围区域外侧的未降守军发起进攻。   楚山精锐现在要尽可能的避免不必要的损耗,但在汴梁城内的作战不可能就此而止。   以黑衫军为首的义军将卒,总计有万余人通过南薰、广利、百济等门进入汴梁外城。   义军将卒兵甲装备及补给很差,导致战斗力不强,但昨日随楚山精锐成功杀入汴梁城中,又看到楚山精锐在龙津桥前阵斩守军杨从宗、拔格两员主将级人物,一天之内歼灭曾令他们生畏的两千多雄州精兵,义军将卒的士气也是旺盛之极。   昨日义军将卒进城之后,主要清剿扫荡蔡河围合区域之内顽抗的雄州兵卒,同时将溃兵逃卒清理了一遍,进行一夜休整,下一步就要从广利门、昌泰桥、百济门等处往两翼发起更大规模的攻势。   除了进一步磨砺义军兵锋,缴获兵械铠甲能有助提升他们的装备水准外,更主要的还是要尽可能削弱虏兵援军赶到后,汴梁守军附从反攻的力量。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往龙津桥这边驰来,柳越亭翻身下马禀道:“我军已将军都寨围住,但好话说尽,敌将死活不降,时限将至,史军使决定强攻军都寨,特令越亭来请示节帅!”   徐怀闭目想了一会儿,跟身旁的徐武江说道:“此间暂请十七叔先盯着,我要与七叔率突骑往军都寨走一趟!”   军都寨位于汴梁城西三十里外,作为此次突袭汴梁必攻之地,并不是其地理位置有多关键、有多大的战略价值。   大越虽然缺乏战马,但京畿禁军最鼎盛时依旧牧养有两万余匹战马,汴梁城西的御马湖及周围的草地,乃是京畿禁军最为主要的牧马地——京畿禁军在冬去春来牧草肥美之时,都要集中放到御马湖附近的草场养膘。   军都寨作为御马湖马场公廨所在,建有汴梁城外最大规模的马厩,规模不比寻常县城稍小。   汴梁失陷,京畿禁军纷纷降敌,朝廷曾经花费那么大气力蓄养的两万多匹战马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就沦为赤扈人的缴获。   赤扈人及诸蕃族自然不缺良马,所缴获的这些战马主要为岳海楼、萧干、杨景臣等部降附军所瓜分。   此时正值牧草肥长之时,汴梁的粮秣供给又如此紧缺,雄州军舍不得精料饲养,四五千匹战马也主要放在御马湖马场牧养。   之前为悄无声息潜伏到鄢陵、尉氏等地伺机而动,侍卫亲兵营绝大部分将卒都将战马留在舞阳、叶县等,仅有突骑甲卒千方百计想办法将三百多匹战马带了过来。   决意招募靖胜军老卒以及降军中血性未泯的义勇之士,就不能弃之家小不顾,而完全将这些将卒的家小往周边州县疏散,也不现实。   赤扈人没有那么蠢,一旦他们意识到有大量的靖胜军及南归将卒的家小,就藏匿在周边的州县,在周边州县再一次发动更疯狂屠戮,又会是多艰难的决定?   因此,昨日控制汴梁南外城蔡河围合区域之后,徐怀第一时间就下令搜集舟船,以便尽可能护送家小沿蔡河南撤——而在做出招募靖胜军老卒及降军中义勇之士的决定后,徐怀也是即刻派十数信使分散驰往信阳、楚山、召陵传令,确定南撤的路线,命令留守诸将尽一切可能于陈州治宛丘附近予以接应。   对于突袭汴梁的兵马,主要考虑的是如何携带那么多家小沿蔡河南撤到陈州治宛丘附近。   蔡河两岸堤坝受破坏严重,汛期过去,河水变浅,不仅容纳不了大船通过,数以百计舟船满载人马南撤,速度会慢得令发指,绝对不可能在虏兵援军赶到之前撤到宛丘以南。   同时蔡河水面宽度有限,他们南撤的舟船又多,到时候可能会将蔡河遮闭得满满当当,不作其他的防备,虏兵援军赶到后,很容易拿弓弩攻击到他们。   普通的弓弩容易防御,但是虏兵在箭簇上裹以引火之物,朝船阵射来,他们要如何抵挡?   军都寨的战马,是他们必得之物。   只有从军都寨缴获足够多的战马,侍卫亲兵营才能一路沿河护卫船队南撤。   虽说汛期已经过去了,但蔡河两岸很多地方都被淹过,此时还是一片泥泞,没有足够的战马与其他代替脚力的牲口,甲卒是无法直接步行通过的。   而军都寨除了有一营雄州军甲卒、两千仆兵驻守、养马外,更主要是军都寨位于汴梁城西,倘若萧干在郑州闻讯派兵马来援,军都寨将是他们西出增援的第一站。   如果不出意料的,萧干在郑州也必然已经注意到他们将攻军都寨,很难想象萧干什么都不干,就让他们从容夺走军都寨中三四千匹战马…… 第七十五章 古渡   汴梁、郑州两城相距仅百余里,黑衫等贼军躁动,于朱仙驿登岸北上之时,就有侦骑驰报郑州——拂晓时南薰门失陷,杨从宗、拔格午时阵前被斩等消息,也差不多是第一时间传至郑州。   萧干受命郑州节度使,行辕就设于郑州残城之中,得知贼军躁动,他起初也没有当回事,不觉得杨景臣在汴梁有五万守军在手里,这事需要轮到他去插手。   昨日黄昏时,萧干在郑州得知徐怀现身汴梁,阵前斩杀杨从宗、拔格二员大将,才陡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不过,他所部兵马主要屯于巩县城下。   因为没有预料到楚山军精锐,竟然能绕过岳海楼其部沿颍水所部署的防线,穿插到河淮腹地来,萧干在其行辕所在的郑州以及荥阳、虎牢、距离汴梁最近的中牟等城寨,总计仅部署万余驻军,还是以战斗力较差的二线兵马为主。   虽说巩县经嵩山北坡与黄河之间的虎牢、荥阳返回郑州,也就百余里路程,但萧干其部主力正与杨麟所部左骁胜军对峙,又怎么可能轻易脱得了身?   当然,就算杨景臣不遣信使求援,就算主力兵马在巩县城下与杨麟所部左骁胜军对峙,萧干也不敢真就对汴梁局势袖手旁观。   赤扈王帐对萧干、岳海楼、曹师雄、阴超、杨景臣等降将可以说相当的慷慨,只要甘心为其驱使,封官赏爵、黄金美人乃至统兵将卒坐镇一方都不吝啬。   这是他们无论是为契丹效力,还是身在大越朝堂为臣,都绝对无法享受到的滔天权柄。   不过,赤扈王帐对心存懈怠或以倾轧同僚为念而坏大事的降臣降将,下手也绝不容情;不像他们在契丹或在大越好糊弄。   萧干不敢懈怠,也是紧急调整在巩县的作战部署,连夜从巩县抽调两千骑兵在其子萧恒的统领下赶回到郑州。   镇南宗王府辖领六万赤扈及诸番骑兵,但主要集中在西线,盯着顾继迁、高峻阳两部兵马穷追不舍,在控制陕西渭水以北及京兆府大部地区后,此时已全面进入渭南地区攻城拔寨;中路针对河洛的用兵以攻城拔寨为主,特别是曹师雄、萧干所部兵马,都将绵密坚固的营垒修筑到平陆、巩县城下,骑兵派不上用场,因此镇南宗王府就没有调遣精锐骑兵协助中路两支兵马发动攻势。   此外就是往汴梁派遣两千骑兵坐镇,南路则使摩黎忽率六千兵马协助岳海楼对淮上保持战略压迫。   萧干手里有一些骑兵,还是从大同投附赤扈之初就追随他的契丹本族及云州诸番精锐,也是他赖以立足的根基。   不过,云朔地区的契丹及诸蕃部族众,主要都追随萧林石西迁,萧干从头到尾所掌握、堪称精锐的骑兵数量有限。   精锐骑兵的训练、培养不易,即便萧干这三四年来招降纳叛,兵马规模也扩张到三四万之多,但兼善骑射者极少,加上连年征战损耗,郑州节度使府所辖骑兵也就三四千众,主要由萧干次子萧恒统领。   待其萧恒率两千骑兵返回郑州,萧干不敢懈怠,在会合郑州城里集结起来的两千马步兵之后,就兵分两路往中牟方向赶来。   四千人马距离中牟残城还有七八里时,萧干就遥遥看到有三四百骑兵自东往西而来,最终在中牟残城北侧的蔡河北岸停下来。   萧干没有直接前往中牟残城,而是在十数侍卫的簇拥下,驰至蔡河岸边,使亲卫渡河将其子萧恒召到身前训示:   “徐怀乃王孝成之子,其有着举世罕见的武勇,其用兵相比王孝成,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麾下楚山军也是南朝百年难得一见精锐战力。曹师利、杨从宗、拔格等将皆有熊罴之勇,却皆折于其手,绝非侥幸。你不要看附近就三四百敌骑,就生出轻敌之意,你又怎知这不是徐怀有意示弱诱你出手?你切不可轻逞匹夫之勇!”   经汴梁百济门南下的蔡河水道,实是大越定都汴梁之后开凿与汴水连通的支渠;蔡河的真正源头乃是源出嵩山西坡的诸溪河,并且在战国时又在荥阳开凿河渠贯通黄河,古谓鸿沟、浪荡水。   因此蔡河真正的始端,乃是荥阳县境内、北接黄河的鸿沟,其经荥阳城东侧以及郑州、中牟两城北侧流淌而过,于汴梁城南的朱仙驿,与百济门南下的新渠合流,乃是蔡河正流。   因为蔡河的存在,萧干与其子率四千兵马从郑州往中牟境内挺进,实际是分作南北两路:   一路乃两千马步军由萧干亲率,于蔡河右岸(南岸)行军,直接奔中牟残城而来,目的是加强中牟的防御,等待更多的援军集结过来。   一路乃两千骑兵萧恒率领,从蔡河左岸(北岸)行军,目的是从侧翼扰袭占据御马湖马场的敌军,接援军都寨,确保军都寨中的三四千匹战马不落入敌手。   当年王孝成率靖胜军援河东时,萧干初到西京为将,亲眼见到靖胜军在王孝成的率领下横扫云朔,是何等的威风凛凛。   南朝两次北征伐燕,虽说南朝天雄军、骁胜军、宣武军等所谓禁军的精锐被杀得一败涂地,但徐怀率领楚山军趁势崛起,萧干作为契丹大同统将,所了解的诸多细节,并不见得比曹师雄、曹师利或岳海楼少多少。   杨从宗、拔格二人于龙津桥前被阵斩,身旁两千精锐也全军覆灭,这事就发生在昨日。   其子萧恒看到前方河岸旁的敌骑仅有三四百众,就有跃跃欲试之意,萧干怎敢不提点萧恒几句,要他小心谨慎?   “孩儿省得!”萧恒脸色沉毅的说道,“徐怀再强,终非三头六臂之人,孩儿在蔡河北岸有两千精骑,分作十数队,以车轮法夹击其部,孩儿就不信区区三四百骑能抵挡住多时!”   “徐怀善用诡计,他敢将三四百骑大咧咧的摆在北岸,必有用意——你且听我命令,倘若今日贼众不进攻军都寨,你都不得擅自领兵与之接战!”萧干见其子多少有些不以为意,不得不严厉下令道。   “孩儿省得!”萧恒闷声应道。   萧干蹙着眉头,有些犹豫的往左右河道看过去。   原先在中牟残城北侧有一座浮桥沟通南北两岸,但他们率兵马分作两路从郑州城出发后,中牟守将却驰报说忧贼军经浮桥南击中牟,就下令将浮桥纵火给烧毁了。   萧干这时候后悔没有都从蔡河左岸(北岸)行军也迟了,而他们从郑州出兵时,仓促间就调了十数艘舟船随行。   这十数艘舟船除船体狭小外,更关键的是三四百敌骑此时在蔡河北岸所占据的位置,恰好是中牟城北渡口码头。   不能借助渡口处进攻加固过的岸堤、码头栈道,在别处想用十数艘中小型舟船运输两千人马渡河,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待孩儿先将这些敌骑从渡口驱走,接南岸兵马渡河,”萧恒还是想打一打,看出父亲在犹豫什么,便说道,“之后这仗要怎么打,父亲你亲自到北岸坐镇,定然不会出岔子!”   萧干还不至于怕三四百敌骑能有多强,他心里更多是怀疑这三四百敌骑只是徐怀派出来的诱兵,楚山在附近另有伏兵。   他担心萧恒年轻气盛,自恃艺高胆大,在两军交锋后气血上头就不管不顾,容易被对狡猾的对手引入圈套之中。   不过,萧恒想将三百多敌骑从渡口逐走,接南岸马步兵渡河,萧干沉吟片晌,最终点头答应请战要求……   ……   ……   “敌骑动了——啊,他们直接逐兵进逼过来,却令一队队骑兵往北岸分驰——他们竟然还真是想将我们包圆,不是单纯将我们逐走!”   乌敕海始终坐在高大的马背上眺望敌情,看到两千敌骑在七八里外最终分作十数队,离开河畔往北偏东方向展开,这架势实要在蔡河北岸形成对他们三百余骑的包围圈。   徐怀目光从很可能是官渡之战旧址的古渡口移开,又眺望蔡河对岸的中牟残城一眼:   位于蔡河南岸的中牟城本是郑州属县,但两次毁于战火。   目前中牟城除了城墙尚算完整外,城中街巷差不多都过了一遍火,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中牟乃是蔡河之畔的重镇,以往人丁繁茂,如今左右民户却十不存一,荒陌之间到处都是累累白骨。   徐怀将目光从中牟残城收回,转身看向往东北方向展开的敌骑,跟已经翻身骑到战马之上的王举笑道:   “萧恒到底年轻气盛啊。要是萧干这头老狐狸在北岸亲自领军,这一仗还有些难打呢——第一次北征伐燕,萧林石率部从大同西城门发起反扑,都已经杀得天雄军全军崩溃了,萧干还是龟缩在内城不出一兵一卒!这种老狐狸有时候还真是叫人难以下嘴啊!”   “只是你父亲手下败将而已!”王举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敌军主将萧恒的方位,说道,“今日有机会,先取其子头颅,也是好的!”   倘若敌骑只是想将他们逐走,两千余骑从西往东进逼过来,一支支百人骑队将形成重重叠叠的进攻阵列。   而这时候萧恒作为主将,只要处于侧后阵列之中,他们想要以不到敌军六七分之一的骑兵,想要一次将敌阵杀穿,擒杀其主将,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萧恒此时却想着将他们歼灭于蔡河北岸,两千余骑在蔡河的北岸全面铺开,这使得每个方向的敌骑规模,只是跟他们相当。   而萧恒作为主将在敌骑阵列中间的位置也要浅得多,他们甚至只要从正面杀透两支百人骑队,就能杀到萧恒跟前…… 第七十六章 凿穿   南朝两次北征,天雄军、骁胜军、宣武军等精锐禁旅都被杀得丢盔弃甲,虽说其时萧恒随其父萧干及李处林等人守在大同内城没有出战,但对南朝兵马早就滋生恃骄轻蔑之心。   自附赤扈之后,萧恒随父兄统兵转战数千里,大小数十战,所遇南朝兵马多望风披靡,即便偶有据城寨抵挡的,也不过是多花些水磨工夫便能攻陷。   这三四年来,萧恒内心深处也是建立起绝对的自信,他同时也野心勃勃,想要建立赫赫武功。   徐怀这些年来是声名鹊起,但在萧恒看来,楚山屡次大捷都是曹师雄、岳海楼、李处林等人拱手相送。   萧恒内心深处对曹师雄、曹师利兄弟及李处林、岳海楼等人多少有些瞧不起,又叫他会如何正视徐怀及楚山军的实力?   他在其父萧干跟前满口说要将三百楚山骑从渡口逐走,但乘渡船回到北岸,满心想的是将大胆挑衅的三百余楚山骑围歼于渡口附近,不使一人漏网逃脱,为增援汴梁打个头彩。   在他的命令下,身着青黑色或褐色铠甲的两千余云州骑,以百骑为一队,迅速往东北方向铺开,仿佛有一支无形的蘸黑巨笔,从蔡河之畔挥毫斜画出去。   云州骑前队在绕到渡口正北方向之后,又迅速折往东南驰骋,意图以最快的速度形成钳击合围之势,阻止楚山军贴着河岸边缘的缝隙东逃。   萧恒勒马停在渡口正北方向的一座矮坡上,眼神凛冽的盯着南边两千余步开外的渡口,四支百人骑队在矮坡侧前,各以雁形阵展开,守护以主将萧恒为核心的中军位置。   主将大幡高高插在矮坡之上,十数名背插令旗的信骑与战鼓手、号角手、令旗手在左右待命,等候萧恒发出进一步的作战指令。   左翼骑兵还在继续往东南河岸方向驰骋,右翼八支百人骑队却已经以锥形阵交错展开进攻阵型,对准渡口方向……   萧干勒马停在南岸,见次子萧恒满口说将敌骑从渡口逐走,以便接南岸兵马渡河,实际却意图全歼渡口敌骑,气得胸口痛,但也不可能这时候派信使渡河,卸了次子萧恒的兵权。   萧干只能催促南岸兵马,即刻直接渡河去北岸,哪怕有两三百甲卒到北岸结阵,多少也能叫他安心一些,   此外,他又在数十侍卫的簇拥下,驰往中牟城西北角上的一处矮坡,沿着蔡河残破的北岸堤坝,从西往东扫视过去,努力想从那些丛林、河湾芦苇荡背后搜索到伏兵可能存在的身影。   当然了,萧干也看得出次子萧恒虽然急于歼敌立功,但也没有失去该有的警惕。   除了往东北方向派出数十名的斥候、侦察,径直往一座座有可能藏有伏兵的从林、芦苇荡驰骋过去外,还将中军两支百人骑队部署在矮坡的北面及东面,以防有伏兵从这两个方向杀出。   这一点,叫萧干颇为安慰……   ……   ……   王举牵住战马,整理主要披裹战马前胸及侧前肩腿的鳞甲具装。   龙津桥一战,战场非常狭窄,战马身受数十箭也基本都能坚持到杀透敌阵,因此他们携带少量的甲骑具装便没有急着披覆上阵。   而此时他们即将冲杀的战场,要比龙津桥前开阔得多。   面对数倍于己、机动性也不弱于他们的敌骑,也意味着可能需要反复冲杀驰骋,才能将敌军杀溃。   此次携带过来的三十余副甲骑具装,也顾不得损毁难有补充,都拿出来披覆居前及两翼的战马。   王举此战要身居前阵冲杀,不仅亲自检查马铠系挂有没有松脱的地方,也盯着王峻、苏蕈等人一丝不苟的做战前准备,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许他们错过。   徐怀身边的战马没有披挂重铠,还是轻装上装,他踩着马镫翻身坐到马鞍上,将腰刀半出鞘,屈指轻弹刀身,听着铿然轻响无碍回鞘;又伸手摸了摸颈甲、披膊之间的暗扣连接;依次检查鞍座、辔头、各式系绳、箭囊、鞍刀、枪环等物;伸手轻抚胯下战马的脖颈,手指搭在粗壮贲动的血管上,感受到血液在有节奏的搏动、奔流。   看左右都列阵准备齐当,徐怀这才将拓木步弓从马鞍旁摘下来,横置鞍座之上,手指轻拨弦索,从箭囊里取出六支羽箭倒扣手心里,在驱马而动的同时,挥手示意左右随他一起发动进攻。   其时入秋不久,艳阳高照,天青云稀,微风吹拂,荒草摇动,战马嘶啸,马蹄踩踏与甲叶簇动所发出的亿万啐响之音,汇聚成比蔡河流水雄浑得多的洪潮,几乎在一瞬间充塞天地。   楚山三支百人骑阵,并行往北,速度却没有想象中快,将卒也沉默不语。   甲骑以密集阵形突击,居前及两翼的战马还披覆沉重的甲具,当然无法像松散的骑阵冲锋,每一名骑士在接战之前,都会尽情的将战马的速度拉起来。   一般说来,只需要经过千步距离的加速,百余轻骑组成的冲锋阵列,也会有洪水向着山谷狂卷的气势。   楚山甲骑御马小步快跑,速度是不快,但阵形极为密集,气势比轻骑只强不弱;从高空俯瞰,就像三支青黑色的锋刃,往北面、往敌骑主将萧恒所在的中军方向直插过去。   云州骑当然不可能坐看三百楚山甲骑径直往中军主将杀去。   萧恒也不可能真就如此轻易的,就将自己直接暴露出来。   其左翼诸队骑兵此时还在往东南河岸方向纵驰,但看到激烈的战斗将至,楚山甲骑并无突围逃走的意图,也是迅速纷纷勒马停下来,就地整顿队列,以便尽快形成从左翼钳制进攻的攻击阵形。   其右翼交错列阵的云州骑早一步准备就绪,听着低沉号角声“呜呜”吹响起来,三支百骑锥形阵随之发动起来,速度由慢渐快,很快就有着洪潮一般的气势,往楚山骑的左前翼席卷过来。   “左击!”徐怀挥箭朝左前方咆哮发令。   三百楚山甲骑从渡口驰出才千余步,距离敌将萧恒所在的位置还有一千二百步的距离。   倘若继续北进,他们的侧翼暴露出来势必会被侧前方冲杀过来的三百敌骑先一步冲乱掉。   徐怀一马当前,策马偏往左前方驰骋,王举、乌敕海、王峻、史雄诸将紧随其后,乌敕海、王章则各在左右两翼为前阵兵锋,三百余骑迅速在长满荒草的大地上划出一道粗大的孤形往左前侧转向过去,十数息后便与从敌军右翼阵列杀出的三百云州骑撞到一起。   接敌之前,双方都纷纷出手对射,但影响不大。   双方将卒都身穿铠甲,而战马就算暂时中箭,短时间内也不会影响作战。   接敌才是真正血腥厮杀的开端。   此时,王举驱马手舞铁枪已经快出一个身位,王峻、柳越亭、苏蕈等人各居王举两翼;徐怀作为主将,身持拓木步弓则为王举、王峻父子等人环护之后。   在今天的战场上,面对数倍敌骑,谁都不能保证说身居前阵冲杀不会发生一点意外。不管从哪一方面考虑,王举、乌敕海、王章等人都坚决反对徐怀作为楚山主帅,还从头到尾都在最前列的锋线之上冲锋陷阵。   徐怀不得不做出妥协,这一次突击他不仅战马没有披挂,他本人也是换持拓木步弓稍稍落后两到三个身位。   羽箭激射,战马嘶鸣,沉默的楚山骑将卒在接战的一刻也爆发惊天裂地的咆哮呐喊——徐怀踩住马镫,双腿紧夹马腹,屁股离开马鞍桩立,看到王举铁枪搭上一名敌将的长矛,三箭连珠就从诸将卒形成阵列的空隙间,又狠又准的朝敌将面门射去。   那敌将持矛与王举相击,双臂已被王举一杆浑铁枪打得发麻,眼见三箭在电光石火间接连射来,只来得及横抬右肘抵挡,却听得“噗噗噗”三声闷声,三支利簇竟然无一例外射穿肘部护甲,深深射入小臂骨中,痛得撕心裂肺。   在激烈搏杀的战场上,一瞬的怔滞便意味着永恒。   王峻之前策马比其父王举落后半个身位,这一刻刚好赶上来与王举并肩,所持长槊如行云流水般往前撩刺,毫不费力刺穿敌将咽喉。   王举吐气开声浑铁枪斜下抽劈。   接战之时,敌将就已经为王举毫无避让的气势所慑,拉拽缰绳使胯下战马往左侧偏出,但还不够。   不想敌将死后,其胯下战马失去控制,冲乱这边的突击阵形,王举这一枪以千钧巨力,直接将这匹战马的颈脖从右斜侧抽断。   徐怀手里所扣三箭,也随即往之后的敌卒面门射去。   当然,前阵接战,更多还是将卒把枪矛端举着,狠狠的往速度比他们更快的敌卒胸腹间扎去、刺去。   密集阵形的优势在这一刻毕露,在有限的空间里,每一名敌卒常常面对三四支枪矛攒刺过来,云州骑在接战前的驰骋、冲刺速度更快,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他们的躯体在楚山突骑所持的枪矛上扎得更穿、更透。   接战敌卒纷纷落马,但他们胯下的战马的生命力要强得多,也不是谁都有能力一枪或一刀直接杀死战马,或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千钧之力使急驰的战马偏转冲刺的方向。   无人控制的战马在阵中惊窜,云州骑自身的前阵越发散乱开来,楚山突骑速度也被压制住。   不过,徐怀宁可放缓速度,还是要三百楚山突骑保持住凿穿突击阵列,下令所有人更精细的控制胯下的战马,避开障碍聚阵前行。   侍卫亲兵营精锐长期在狭窄空间里苦练密集突杀阵型,这时候也是再一次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甲骑突杀,其核心就是要在混乱的战场上,尽一切可能避开敌军及己军将卒、战马的干扰以及必然存在的泥塘溪渠等碍障,保证凿穿作战能力不被削弱。   他们此时所处的战场一马平川,要是楚山突骑被十数二十匹主人被斩杀的惊马就搞乱阵型,有何资格去挑衅数倍于己的云州骑?   云州骑除了装备较差外,最为关键还是阵形松散,根本没有跟楚山突骑正面突击搏杀的能力;看到接战之后,不一会儿功夫就被斩杀二十余人,其他人都纷纷往两翼走避。   这也是骑兵远比步卒优越的地方,其阵形原本就较为松散,一旦正面抵挡不住,从两翼走避也非常便捷;不像密集的步甲阵列一旦被甲骑突杀进来,倘若无法快速重新组织有效的反击,混乱之余各自为战,又没有办法快速脱离战斗,就被陷于单方面的杀戮之中。   问题是,三百云州骑往两翼走避,其骑阵被楚山突骑轻易杀穿之后,楚山突骑距离萧恒所在的中军位置,已经从斜侧方拉近到六百步距离。   往两翼走避的云州骑也没有远遁,还是试图从侧翼逼近过来,以弓弩扰袭楚山突骑阵列。   楚山突骑两翼将卒,以刀盾装备为主,一方面是遮闭侧翼的弓弩,一方面是用锋利的战刀收割被孤立围困的敌卒——   不过,这一刻从前阵传来的尖锐鸣哨声,清晰的要求两翼骑卒无视战场上受伤落马或被冲散的敌卒,只注意拿盾牌遮挡射击过来的散乱羽箭,紧紧跟着突骑阵列往前移动。   甲骑以密集阵形突击,前阵及两翼的战马又披重铠,当然不可能像轻骑那般快速驰骋。   不过,突击甲骑只要不停下来,如汤沃雪一般凿穿云州骑紧急驰来拦截的松散骑阵,始终像三柄黑色的利刃,往云州骑中军方向迂回穿插,五六百步距离绝对比所有人想象的要短得多。   短得就像一个呼吸。   萧恒所在的矮坡,其中军右翼就只有两支百人骑队摆开雁行阵防御。   “摘斧掷杀!”   顶着如蝗箭雨往前突击,在与第二波敌骑拉近到三十步距离之时,随王举一声令下,居前二十余卒纷纷从马鞍旁摘下短柄斧,飞速往前方的敌骑掷去。   刃斧飞掷,在二十数步短距离的杀伤力,绝对要强过掷矛,在空中闪烁着夺命摄魂的寒芒虚影。   除了身手敏捷的将卒来及得闪避或格挡外,包括瘊子甲在内的铠甲都无法抵挡住锋利斧刃在近距离破甲掷杀,甚至就连骑兵所用的小盾都有可能会被一斧破穿。   虽然第一时间云州骑也就五六人被飞斧掷杀落马,绝大部分人所持护盾还是能发挥作用,问题是楚山甲骑居前突击的阵形太密集了,后续一次二三十只飞斧掷出,就对准居前的五六名敌骑,有几人能凭借一面小盾抵挡得住?   小盾只能遮住胸腹或面门要害,肩臂大腿被纷纷飞斧掷中,即便一时半会死不了,但血流如注,甚至腿骨、手臂直接被飞斧剁断,又或者战马直接被飞斧撕开比箭创恐怖数十倍的创口,这些都迫使正对楚山突骑锋芒的敌卒忙不迭的往两侧避开,从而轻而易举被凿开缺口。   “铛铛”远处的云州骑还以密集箭雨覆盖过来,楚山众将卒只是往前猛杀猛打,将缺口撕得更大,更彻底的撕开。   这时候战马披挂重甲或战马中箭、暂时还来不及换马的将卒,以王举、王章两人为核心聚集,在有意放缓速度的同时,重心开始往两侧突杀。   居中则是乌敕海率领百余轻骑集结于徐怀的身后。   徐怀此时也将拓木长弓换回长槊,看到缺口已经撕开,纵马而动的同时,鹰隼一般的锐利双眸,死死盯住相距仅百余步、身边仅有十数侍卫亲兵以及一些传令信使、旗鼓手守御的云州骑主将萧恒…… 第七十七章 杀将   天地似在这一刻凝滞……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萧干的喉管,令他喘不过气来。   太快了,就一炷香的时间?   不,比一炷香更短,可能就比一盏茶稍久一些,他们的拦截骑队就被三百楚山精锐连续两次杀穿。   以致萧恒像被剥光衣服一般,直接暴露在楚山精锐的兵锋之前,身边仅有十数侍卫以及人数相当的传令信骑、令旗手、号鼓手。   在北岸战场之上,云州骑并没有遭受重创。   他们在北岸除了有十六队完整的百人骑队都还没有投入战斗外,被杀穿的五支百人队骑伤亡也非常有限,可能加起来就五六十人被斩杀落马。   然而楚山突骑连续突击破阵太过迅速、迅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北岸的云州骑即便实力完好并无大损,但这一刻都在萧恒所立的低矮草坡之外。   第一批被杀穿的三支百人骑队,这时候除了少数人还坚持以弓弩咬住楚山骑的侧后翼袭扰外,更多的退到四五百步外重新整顿队形。   然而也正因为这三支百人骑队被杀穿后,为保存实力往两翼走避,实际在右翼战场形成五六百步纵深的阻拦带,迫使右翼五支百人骑队想到进入战场,不得不稍稍往外围退却,避免队形被冲散、冲乱的同时,重新寻找新的行军方向:   其中三队人马已经绕到渡口的正面,另两队人马则想从更北侧绕往萧恒所立的草坡,以便更舒服的合围楚山骑兵,但实际使得他们距离萧恒所立的草坡更远。   而左翼八支百人骑队也完好无损,但他们最初是想赶到渡口的东侧进行合围钳击,此时才刚调整好进攻阵形;最近的一支百人骑队,位于萧恒所立的草坡东南三百步外。   还有两支百人骑队拉开的距离更远,他们主要是防备楚山在附近的丛林、芦苇荡藏有伏兵杀出。   虽说距离草坡最近的那队云州骑,或许只需要十几二十个呼吸,就能驰到萧恒身旁,但锋芒毕露、已经发动冲刺的楚山骑兵距离更近,可能只需要三五个呼吸,就能驰上草坡,杀到萧恒身前。   萧干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朝天咆哮起来:“我儿快逃!”   他内心也有着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拉出来斩杀的冲动:   杨从宗、拔格之所以在龙津桥南侧为楚山军斩杀阵前,绝对是没有预料到楚山精锐骑兵的突击凿穿如此凶猛、强悍。   他们绝对是毫无防备,就被楚山精锐直接凿穿步骑阵列,使得进出狭窄的龙津桥在极短时间内就落入楚山精锐的控制之中,以致大量的精锐都没有发挥出作用,就被封死退路。   一定是这样!   然而杨景臣所遣信骑却含糊其辞,说杨从宗、拔格率两千精锐在龙津桥前与数倍贼众恶战多时,最终力战身亡!   杨景臣欲为死者讳,不想别人看轻其子及雄州兵马,萧干能够理解,但他妈坏大事啊。   他们听信信使的话,看到三四百敌骑停于渡口前,以为这只是楚山派出的诱兵,必然另有伏兵藏于东北侧,与御马湖之间的某地。   这也是他们在左翼兵马调整进攻阵形缓慢的缘故,主要也是畏惧东侧、东北侧可能会有伏兵杀出。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楚山在附近并无伏兵,渡口处这三四百骑兵,就是楚山的杀手锏!   萧干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捏住,他眼睛死死盯住次子萧恒立身的草坡——他几乎感觉到矮坡荒草被风吹得摇动。   虽然刚才不禁叫喊出声来,但他心里很清楚,远在四千余步之外,又隔着滔滔蔡河,战场上人马沸腾,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到恒儿的耳中。   他只能祈祷恒儿这一刻不要有丝毫争强好胜的心思,不要有一丝的侥幸,以为能撑到左翼兵马杀到。   那是没用的,左翼兵马就算及时赶到,也根本没有办法相助突围。   楚山骑兵突击作战太强悍,短时间内不论多少兵马赶到,都没有办法将楚山骑阵冲散;当前的危机需要解除,需要萧恒他自己当机立断策马走避。   只要萧恒能保存性命,之后就有机会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在外围更为开阔的、长满荒草的战场之上,与楚山精锐反复纠缠,将其一点点放血、缠得精疲力尽,最终将其歼灭。   恒儿会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   ……   萧恒立于草坡之上,他的主将大幡立于身后,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畏惧了,满脑子想着翻身上马径直往东逃去,逃到左翼诸队骑兵之后应该就安全了。   三百楚山骑兵突击速度太快了。   又或者说楚山骑兵的突击速度并不快,至少战马的速度并没有真正拉起来,所有的楚山将卒都只是驱马小步快走,但问题是右翼接战之后,楚山骑兵往前突进就没有停滞过。   一瞬都没有。   居首中年武将,一杆浑铁枪凶猛无比,每一枪几乎都有裂杀虎豹之威、蕴藏千钧不敌之力;左右数名侍将皆擅枪槊,锋刃寒芒在中年武将左右两侧绽放,无一刻或停,不仅使云州骑无一人能从正面相拦,更令两翼射出的羽箭纷纷打落,无一箭能近中年武将之身。   萧恒很快就意识到这中年武将,就是盛名远播的泾州铁枪王王举。   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心生畏惧,甚至还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郑州节度使府目前所搜罗到的情报,不管从哪个角度,王举都是楚山仅次于徐怀,地位并不在徐武碛等人之下的二三号人物,而且成名极早。   初战若能斩杀或活捉这样的猛将,天下将有谁不识他萧恒?   王举虽然勇猛无双,但萧恒当时心里却不以为意。   在战场之上,即便人有万夫不敌之勇,却无法超越血肉之躯的极限,气血很快就会被耗尽、榨干。   只要是人,没有三头六臂,再精良的铠甲也不可能将全身遮挡得毫无破绽,令左右有如蝗群一般的箭雨找不到一丝破甲射入的空隙。   真正令萧恒生畏的,是王举身后三百甲骑密集、坚固得像水泼不进的坚壁,始终不紧不慢的紧随前阵诸将往前推进;云州骑数度想从侧翼发动突袭,切断楚山骑阵,但都被轻松击退。   这不仅令王举等人完全无需担忧侧后方的威胁,而在云州骑正面无人敢从交锋之后,王举等人更是节约宝贵的气力,以致可以毫无停顿的对第二波拦截的云州骑发起更为猛烈的突击。   飞凌而至的斧刃,看了叫人心寒。   也许楚山突骑的挺进速度太过惊人,也许太过专注楚山突骑突进的细节,在萧恒回过神来时,草坡右翼已经被彻底打穿了。   这时候王举带着重甲骑往两翼突杀,而楚山百余轻骑则在一名比他还要年少的青年将领统领下,往他立身之草坡发起了突击。   在大地上奔扬的马蹄就像敲击着密集的战鼓,令人心惊神颤。   萧恒下意识想纵身上马逃走,他却清晰看到那青年武将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紧接着又看到那青年武将把手中长槊朝他斜指过来,似要与他单打独斗。   萧恒数年征战建立的自信并没有那么容易崩垮、瓦解,这一刻心中战意与怒火狂涌而起。   再说了,统率数倍精锐骑兵,却被楚山三百骑杀得狼奔豖突,他还有何自信再想着去立赫赫战功?   还年轻气盛的他,想想就无法容忍这样的残酷事实。   他环顾左右。   战事刚进行不久,虽说被楚山突骑接连撕开两道锋线,但云州骑几乎可以说是完好无损,此时还正从四面八方朝他立身之地聚拢过来。   距离他最近的一队云州骑,可能仅需要十数二十息便至。   难道他与身旁十数名身披坚甲、历经百战、刀枪皆擅的朔州健锐,连十几个呼吸都支撑不住吗?   “有胆下马来战!”萧恒持枪而立,惊天动地一般发出一声咆哮,邀战的同时,也令全身气血沸腾起来。   对武者而言,步战更能将一身精绝战技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萧恒身旁的侍卫,皆是百里挑一的武勇健锐,瞬间八九人一组,组成两道锥形阵,拱卫萧恒侧前翼,目的就是支撑到左右云州骑驰至——   他们甚至已经清晰听到身后云州骑奔腾的马蹄声。   “够胆!徐某今日便成全了你!”徐怀将马战长槊尾杆拍断,改马槊为步槊,飞身下马之际,手掌重击马颈,迫使战马往右侧疾驰;而他身形落地,毫无停滞,错步而进,一杆步槊在他手里如蛟龙一般,直接杀入敌阵。   两名云州健锐持刀盾横步杀出,盾举身前,战刀在半空中划出两道弧光,往怒刺过来的步槊斩去。   他们手中的战刀几乎同一时间,与两尺五寸长、攒刺过来的锋利槊刃交击。   正常说来,他们两人合击,应当能将步槊长刃压下,他们随后可以错步上前,顺势刀锋反斩,将来人突击之势挡住。   但就见着槊刃像水波一般微微抖晃一下,巨力如山崩海啸涌来,竟在瞬时将他们两柄战刀反打格开、握持不住。   然而槊刃攒刺之势并没有因此有一丁点停滞。   下一刻,锋利槊刃像暴涨出一截,在一人反应过来之前,将盾牌打落,槊刃斜撩,一道寒光从其颔下抹过,带出一道血线。   徐怀无视另一人眼中的惊骇之色,身椎旋拧,横步错身,步槊瞬时一收,继而错身以更为凶猛的奔雷之势往左手刺出。   左手一名云州悍卒正夹击过来,枪杆刚要往徐怀左腋刺出,枪刃如蛇信子微颤,可见也是一名使枪好手,却怔然看到天马行空般转向朝他胸口刺来的锋利槊刃,速度快得令他如觉时间停滞。   悍卒右臂所攒劲力只是下意识的推动枪刃刺出,便觉胸口剧痛,而他手中刺出的枪刃,只是贴着徐怀后腰而过,落到空处。   乌敕海率众纵马突击的速度,并不比徐怀稍慢,但他们没有下马步战,也没有紧贴着徐怀身侧往前突击,而是往外侧以更快的速度稍稍拉出两道斜弧,同时各举槊枪往萧恒两侧的云州武卒怒刺而去。   他们如此做,一方面是将徐怀身前敌众更多的牵制过去,还重要的还是负责拦截从东侧疾驰来救萧恒的百余云州骑。   萧恒若被斩杀草坡之上,谁都清楚节度使萧干会暴怒到何等地步,迁怒之下不知道多少人头落地,绝无侥幸之理。   从外侧疾驰来救的云州骑,这时候哪里敢有一丝的懈怠?纷纷将胯下战马催迫到极速,疾驰之中已经有不少人迫不及待的立起,举弓纷纷朝已经杀身萧恒身前的徐怀射去。   徐怀平端步槊,余光瞅着漏射过来几支羽箭,错身避开,眼睛盯着萧恒:“楚山莽虎徐怀在此,萧小将军是束手就擒,还是以头颅献我?”   “……徐怀!”萧恒震惊盯着眼前青甲武将,被凌厉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待要张嘴说话,却见徐怀神色又是一肃,听他说道:“或许你先接我九势伏蟒枪再说……”   未待萧恒有所反应,徐怀手中步槊便于错步而进之际平端刺出。   徐怀这一刺是那样的平平无奇,萧恒以枪术自诩,即便内心再震惊,但自幼苦练的直觉反应,还是令他以最快的速度横步抖枪,往如巨蟒吐信一般的槊刃反打过去,然而未等枪刃缠上,槊刃错锋再刺。   平平无奇的二段刺。   萧恒手中长枪也如巨蟒缠动,甚至枪杆之中内蕴反击崩刺之劲力,就等着徐怀朔刃有一丝停滞出现。   第二段攒刺去势未尽,锋寒槊刃瞬间分出三道寒光,快如流星往他胸口罩来。   这一刻萧恒如目视深渊,汗毛炸立,身形暴起后挫以避锋刃,但就在他落地欲错身将手中长枪崩刺而出,再以刀势化作长枪抽劈以断徐怀后续注定会连绵不绝的狂刺之际,突然觉得手里劲力俱失,长枪在手里软绵绵刺出无力。   萧恒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夺命槊刃已经收回,但已在他的胸甲留下一个血洞,血涌如泉。   这世间真有人能将七段劲力蓄于步槊之中?   自己竟然都没有看见槊刃第七下是如何刺中胸口? 第七十八章 信使   萧恒仰天倒在荒草之中,胸口血流如泉未止。   长空青澈、浮云流卷。   近在咫尺的叫喊咆哮、激烈的厮杀,刀戟相击、箭簇尖锐破空的厉啸,似在这一刻像潮水般褪去,唯有从荒草之上刮过的风,越发清晰起来。   两只革靴一左一右踩踏过来,一人俯下身子瞪眼看他,扭头叫道:“节帅,这厮还有一口气没有咽过去,似乎死也不服败在节帅您手里呢!”   那人讥笑着,手里却没有停下,伸手解开萧恒颈颔下的兜鍪系带,将兜鍪踢到一旁,又伸手拽住他的发髻往后狠狠拽住,使他的脖颈彻底的暴露出来。   一道刀光抹来,他对人世最后那深烈的眷恋,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   “恒将军!”   数十步外正策马撞杀过来的云州骑将,看到一名楚山武卒将萧恒头颅割下后似耀武扬威高高举起,悲怆大叫,奋力挥舞长枪,将乌敕海斜劈过来的长槊打开,策马往前怒冲,想夺回萧恒的尸首。   云州骑绝大多数军将武吏都是贵族出身,不少人或是看着萧恒长大,或是从小与萧恒一起厮混,看到萧恒阵前被枭首,心生悲痛之情者自是有之,但绝大多数云州骑卒,心里更多是惊!是惧!   徐怀下马持槊步战之际,这队云州骑已经驰至一百四五十步处,上百将卒自知不容退却,那一刻也将那深深的畏惧死死压住心底,血脉贲张,斗志昂扬。   马背上擅开强弓的箭士,这时候都已经踩踏马镫立起准备开弓射箭。   在云朔草原之上牧养、筋骨经受冰雪熬炼的上等战马,速度在这时候也已经拉到极致,马蹄踩踏着大地,发出沉闷有力的鼓音。   一百四五十步的距离,也许只需要七八个呼吸就能驰至。   萧恒骑射刀枪皆擅,在云州年轻一代绝对是一流好手,这三四年敢于冲锋陷阵,也将武技淬炼得纯粹;他身边还有十八名侍卫健锐,还有传令信使、令旗手、鼓号手二十余人。   十八名侍卫健锐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也及时在萧恒身边结阵相护。   而他们这边百余骑也将战马驰速拉到极致,搏命一般的横冲直撞过去驰援,换作任何一人下手都会有所犹豫,要防范着避之不及会惨遭数以百计的马蹄践踏。   不管怎么看,萧恒与身边侍卫都绝对不像支撑不住七八个呼吸的样子。   虽说大部分云州武卒被乌敕海等人从两侧纵马钳制,牵制过去,但萧恒身前还四名云州健锐护卫。   然而看着这四名云州健锐为徐怀斩杀槊锋之下,也就眨一下眼或张口喘了一口气;而徐怀一槊七刺将萧恒阵斩,甚至短到连一口长息都没有吐尽……   这是何等的凶残!   云州骑将卒大多擅骑射,有不少人以身手强健自诩,但看到萧恒被斩杀的这一幕,直觉尾椎骨有股寒气直窜出来,从内心深处直觉排斥去直面如此强悍的绝强武将。   而楚山骑有如坚壁山崖一般的坚锐战阵,无坚不摧,又无锐不挫,更令人心惊。   这是他们能战胜的强敌吗?   无数云州骑卒心间这一刻被这样的疑虑、惊惧紧紧揪住。   看到骑将悲怒交加往楚山敌阵横冲直撞过去,当即有数骑亲卫从侧边抢出,战刀狂斩之余,更是从两侧把骑将夹住,强行将其拖停下来,一个个大声叫道:“恒将军已为楚山贼杀害,人死不能复生!”   已经驰至草坡边缘的百余云州骑心生怯意往后退缩,乌敕海等人却是不会见好就收,纵骑疾驰,咆哮着枪矛狂刺,战刀在半空挥斩出一道道雪亮的寒芒,头颅与鲜血齐飞。   直至接连将左翼两队敌骑杀溃、四散逃避,乌敕海才收拢兵马,退回草坡附近。   这时候王举、王章等人也已经结束右翼的冲锋陷阵,往草坡这边聚拢过来。   徐怀重新坐回到战马,手执缰绳,睨望四周。   刚刚激战时间不长,他们所斩杀的敌卒,绝对谈不上多,可能也就一百三四十人众。   云州骑在纵横开阔的战场上迂回驰骋的机动性极强,他们身边就三百精锐骑兵,此时也无进一步扩大战果的可能。   实力并无大损的云州骑这时候没有一队骑兵敢再进逼到草坡之前,但在远处也是逡巡不去;被杀散的骑队也在临近河滩处重新集结。   将战死将卒的尸体拿马革包裹起来,伤者进行过紧急救治,将铠甲从死去敌卒的身上作为缴获扒下来,将草坡附近数十匹走散的战马收拢过来,徐怀将拓木步弓横在鞍座前,看了一眼才稍稍偏斜的日头,下令道:   “我们现在赶去御马湖!”   ……   ……   御马湖乃是黄河历朝破堤南泄,在汴郑之间形成的一片水泽之地,沙丘低岗间水草丰茂。   大越立朝以来,为蓄养军马,特地将御马湖附近十数万亩的草场予以保留,禁止当地民众围垦,开辟为军马场。   整个御马湖草场的边界距离蔡河古渡其实不远;而牧马监公廨所在、位于御马湖东南畔、槐花冈东侧的军都寨距离蔡河古渡也仅有二十里。   楚山突骑往御马湖方向逶迤而去之后,一队队云州骑重新聚拢到草坡之旁,但谁都不敢直接衔尾追击,只是静静等候节度使萧干渡河过来。   萧恒的无首尸体静静躺在血泊已凝固的杂乱荒草之中,萧干下马过来,看着这一幕几欲昏厥过去,将佩刀拄立于草地之上,咬牙切齿怒吼:“恒儿,你且安息,待为父取来徐贼头颅,以慰你在天之灵!”   萧干身为契丹贵戚,年少风流倜傥,妻妾成群,生养子嗣也多,但有才干能得他欢心的仅有三子,而以次子萧恒殊甚。   萧干一直以来也是将次子萧恒作为接班人培养,却未想今日会在蔡河之畔白发人送黑发人。   诸将默然立于萧干身后。   三百楚山骑兵往御马湖而去,众人当然晓得是奔军都寨三四千匹良马而去。   而从昨日黄昏到今日午前,突袭汴梁的贼众已经分出上千兵马围困军都寨,这也是郑州节度使府早就侦察到的情况——也恰恰是如此,萧干从郑州城出兵,才兵分两路夹河而行,使其子萧恒率两千云州骑走北岸,意在驱逐军都寨之外的贼众,以解军都寨之围,萧干亲领两千马步兵走南岸,奔相距古渡仅两三千步的中牟残城而来,意图以中牟为据点,在集结更多援兵之后,再往东杀去,以解汴梁之危。   在古渡一战之前,萧干身边的云州诸将,并没有将围困军都寨的千余人马放在眼里——杨景臣所遣信使也曾挑明说此次突袭汴梁的人马,以鄢陵、尉氏等地的贼众为主,秘密穿过颍水防线北上的楚山精锐约有三四千,而楚山精锐应该都主要留在汴梁南外城之中。   只是杨景臣所遣信使的话,现在还有可信度吗?   三百楚山骑兵往御马湖而去,与之前围困军都寨的人马会合之后,看似也只有一千四五百人,但是他们能啃得下来吗?   云州诸将心里深深困惑着,但这时候谁都不敢吭声说个“不”字。   萧干身旁一名中年文士,沉吟片晌,跟萧干说道:“或将汴梁信使请来,将事情进一步问清楚为好……”   “将信使请来!”萧干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抓住刀柄,极力压抑内心沸腾的怒火,沉声说道。   要是杨景臣所遣信使不含糊其辞,将龙津桥一战的详情说清楚,让他们了解到楚山突骑的强悍之处,恒儿怎么可能失之大意,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楚山突骑的兵锋之下?   这一刻萧干恨不得将信使活剐了,以祭恒儿在天之灵。   中年文士待要安排侍卫前往南岸,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揪过来质问清楚,却见有十数骑从郑州城方向往这边飞驰而来。   众将又惊又疑的盯看过去,不知道郑州又有什么天大事情发生,叫来人如此不恤马力。   “前面可是萧帅?”来人在外围勒住马,扬声问道,“我乃枢密使岳帅帐前记室朱文通——岳帅已知楚山军潜袭汴梁之事,特遣朱文通携亲笔信函呈于萧帅以议歼敌之事……”   朱文通与其兄朱孝通同为蔡府门人,王禀充任岚州石场监时,为就近监视王禀,与其兄朱孝通曾于石场牢营任事,也因此与徐怀等楚山众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算是唯数不多对楚山有着极深认知的人。   虽说希望不是很大,但岳海楼内心还是希望能说服萧干遣精锐兵马到陈州治宛丘附近,共同拦截楚山突袭汴梁的兵马南撤,特意将朱文通遣来郑州见萧干…… 第七十九章 信函   杨景臣遣使含糊其辞,误导他们低估了楚山突骑的恐怖突击实力,萧干已经是十分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汴梁信使揪过来挫骨扬灰发泄心里的愤恨,但这时听来人自承乃是岳海楼所遣信使,他额头青筋更是“噗噗”颤跳起来,握住刀柄的手更是青筋暴露。   楚山精锐可是从岳海楼负责守御的颍水防线漏进来的,汴梁被袭一事,要追究罪责,第一便是岳海楼!   萧干将佩刀递给身边之人,真怕自己控制不住拔刀将岳海楼派来的信使捅死,盯住朱文通阴恻恻的问道:   “岳海楼着你来是为何事?”   朱文通心惊肉跳的瞥了萧干身后那具无首尸体一眼,叫萧干充满戾恨的眼神盯住,心里直发毛。   一具具尸体散落荒草之间,到处都是马蹄践踏的痕迹。   萧干身边的侍卫刚才过来检查他身份时,也小声将古渡一战的始末小声相告,朱文通完全能想象萧干此时的内心深处是何等的暴虐。   驰来中牟残城之前,朱文通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干脆利落说服萧干派兵前往宛丘,为歼灭徐怀之战立下首功,但此时却满心忧惧哪句话说错,会诱发萧干滔天怒火将他烧一个挫骨扬灰。   “萧帅节哀——我家枢帅书函在此,还请萧帅一阅。”朱文通心惊肉跳,不敢再多废话,直接将岳海楼的亲笔信函呈上。   岳海楼在信里却没有掩饰什么,坦承他六月初就为楚山在滍水的动作吸引住注意力,不仅暗中抽调精锐兵马,集结到宛丘、商水以西,还将有限的斥候刺探力量,都部署于滍水-汝水上游,盯住舞阳、召陵等地,以致叫大批楚山精锐分散潜入鄢陵、尉氏等地而毫无察觉。   岳海楼并无推卸责任之意,也在信里详细说了徐怀纠集河淮诸州县抵抗势力突袭汴梁之后,楚山诸部兵马最新的动向;对徐怀善用诡谋以及楚山步卒骑兵作战诸多特点也有涉及,提醒萧干倘若从郑州出兵直接增援汴梁,一定要百倍警惕,莫为徐怀所趁。   岳海楼在信里还提到,萧干倘若还有不清楚的地方,皆可找朱文通询问详情。   赤扈南下,萧干不仅以西京兵马都统率领两万多兵马归附,还助镇南宗王府将刘世中、蔡元攸统领的北征军主力(宣武军、骁胜军)诱到西京大同城南进入伏击,之后又统领云州兵马,追随镇南宗王府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其资历、地位只比岳海楼高,不比岳海楼低。   更何况中计将楚山精锐漏过去,陈州要承担很大的责任。   因此,岳海楼哪怕再想萧干能率部前往宛丘一带与他会合布防,信里遣词用语也是十分客气,提醒萧干注意徐怀本人有着举世罕见的绝强武勇,习惯亲率尖兵精锐冲锋陷阵、摧锋以正锐。   这些从徐怀崛起于桐柏山,历经云朔、巩泌以及千里奔袭太原等诸多战事,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汴梁驰往宛丘报信的信使,虽然在岳海楼面前也含糊其辞,但岳海楼推测杨从宗、拔格极可能是没有提防徐怀亲率精锐的凿穿作战能力,又忽略龙津桥的地形限制,才被斩杀龙津桥前。   他在信里也提醒萧干统兵增援汴梁,当千方百计疲之弱之,切忌仓促接战。   “岳公此函能早两个时辰到我手里,何来此祸!”萧干悲痛大叫。   萧干附降赤扈,最初还是受岳海楼游说,甚至在刘世中率北征军主力第二次北征云朔之前,岳海楼相当长的时间都秘密藏在萧干府邸里。   萧干内心深处对岳海楼的话还颇为信服,此时一把抓住岳海楼的亲笔书函,只恨慢了一步看到。   这时候几名侍卫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揪了过来,萧干更是恶从胆边生,怒气冲冲一脚踹过去,怒斥道:“龙津桥一战,杨从宗、拔格到底因何战死?你倘若还敢有半点虚言,休怪我刀下无情!”   信使之前与萧干同在南岸,目睹楚山突骑从古渡以万夫莫挡之势突击到草坡斩杀萧恒的一幕,他其实也是第一时间猜到楚山突骑乃徐怀亲领,但当时他再想提醒萧干已经晚了。   这时候叫萧干一脚狠踹腹心,痛如肝裂,也不敢再假以言辞,跪在地上吱吱唔唔将龙津桥一战的真实情形复述出来,说道:   “……拔格将军率两百骑以护盾短兵列阵龙津桥前,而徐怀率百余精骑则多铁甲长兵,阵列坚密,突杀之势凌厉不可挡……”   “你这狗东西,害我儿性命!”萧干忍住没有将信使一槊刺死,却也是忍不住内心的悲愤,一脚朝他面门再次狠踹过去,将其踹掉半条命去。   左右怕萧干遏不住内心的愤怒,连忙将杨景臣所遣信使拖到一旁。   朱文通这时也了解到古渡一战更多的细节以及徐怀正率三百骑兵赶往御马湖,下一步极可能会强攻军都寨,夺取雄州军圈养于军都寨的军马。   云州诸将之前就被楚山突骑的强悍所震慑,现在看到岳海楼的信函,得知楚山为袭汴梁早已暗中筹划两三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听得汴梁信使详细复述了龙津桥一战的详情,更加犹豫起来。   徐怀赶往军都寨,在汴梁以西掌握一千四五百兵马,他们并不清楚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鄢陵、尉氏一带的贼军,有多少是徐怀从楚山带出来的精锐战力?   倘若围军都寨之兵马,皆是楚山精锐,又岂是他们仓促之间能够力敌?   当下便有人抱怨杨景臣遣使文过饰非、含糊其辞,错漏关键军情,白白害了少将军性命。   有人抱怨杨景臣实力并无大损,明明在汴梁还坐拥四五万兵马,却被杀破胆不敢动弹;军都寨即便有失,也怨不到他们头上来。   大多数人主张不可再仓促用兵,需要进一步探明敌情再作计较。   大多数人又觉得军都寨有两三千守军防守,实力不弱,楚山军倘若妄想强攻夺马,他们恰好能从旁看一看楚山军实力到底多强。   总而言之,云州诸将都不赞同继续与楚山精锐仓促作战,当务之急除了驱使骑兵从侧后袭扰楚山军,干扰其强攻军都寨,更为重要的是进一步刺探出楚山在汴梁的军事部署与真正实力。   ……   ……   军都寨位于御马湖东南,黄河屡次破堤南泄,低陷处水泽连绵,却也留下一座座低矮的长条状的沙丘——附近土地盐咸化严重,不利耕种,长满荒草灌木,却适于牧养牛马。   史琥率领三百精锐、八百义军将卒在此扎营。   仓促间,营寨也是简陋,也根本就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先造营垒、打造投石机等战械,按部就班的去进攻军都寨。   大越中后期,冗兵冗官冗费等积弊极其严重,天宣年间全国隶有禁厢军近两百万众,每年养军靡费五六千万贯钱粮,即便大越号称历朝历代以来难得的富庶,到中后期也深有难以为继之感。   也因此除开边州重镇之外,河淮等腹地修造城池,多颇为简陋。   汴梁乃国都所在,皇城、里城、外城城墙皆有四丈,而到州县,城池则多在两丈高矮左右,甚至大量的县城都无垛墙(女墙),更不要说城楼、谯楼、箭楼及瓮城等防御设施了。   军都寨作为牧司监公廨所在的军(监)寨,城墙夯土而筑,仅一丈八尺,人立城墙之下,举长枪便能刺击城上守军,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由五百雄州精兵、两千多厢军防守的军寨。   而昨日黄昏,郑州节度使府辖下的斥候探马就出现在左右,萧干所部援军随时都有可能驰至。   不要说几名义军将领了,史琥对能不能有机会进攻军都寨都没有太大的信心,更不要说攻下军都寨,缴获其中的战马了。   “牛爷,你看这是谁的头颅?!”   苏蕈纵马驰至拒马、鹿角等障碍物围合的简营前,看到牛二与史琥等将走出来迎接徐怀,将马槊高高挑起,恨不得将萧恒的头颅塞到牛二的眼鼻子底下去。   “萧恒小儿的头颅,又不是你砍下来的,炫耀你个鸟毛?”牛二这次又没有机会追随徐怀左右冲锋陷阵,憋着一肚子怨气,没好气的将萧恒的头颅从眼前撇开。   “我当然不能跟节帅比。”   苏蕈完全不管牛二的郁闷,乐滋滋的拍着槊柄,说道,   “我今日这杆长槊,斩获四颗首级功,要不是嫌太累赘,便割回来给牛爷你看两眼!”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传首营中,叫诸将卒都来看一看郑州节度使府的少帅头颅,是不是比常人多长一只眼!”史琥走过来,在苏蕈胯下座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要他去营中传首。   御马湖距离蔡河古渡就二十里,古渡之战的进展,随时有探马、斥候驰回通禀,诸义军将领这时候也是人心振奋。   昨日突袭南薰门,并斩杀杨从宗、拔格,义军将领多少还是觉得这一切乃是侥幸。今日再次看到徐怀率领精锐,在也堪称精锐、兵力有六七倍之众的云州骑合围之中,斩杀云州骑主将萧恒,是真真信服了徐怀与楚山突骑的无敌之名。   他们之前对强攻军都寨心存畏惧,这一刻恨不得赶紧将萧恒的头颅全军传看一遍,然而扔进军都寨之中,就发起进攻…… 第八十章 军都寨   中牟古渡距离军都寨仅有二十里,萧恒被斩杀的草坡距离军都寨更近,甚至都不足十四五里——天高云淡,长空澄澈,这个距离虽然不可能看清楚人的嘴鼻耳目,但午后两三千骑兵在十数里外荒野间驰纵恶战的情形,站在军都寨城头的军卒则都看在眼底。   虽说距离这么远,两相激战的诸多细节看不太真切,也看不清楚双方具体的伤亡情况,激战的时间也远比想象中要短促得多,却更能直观的感受到楚山骑像一柄青黑色的锋刃,毫不留情、毫无阻碍的将云州骑的包围撕裂开。   楚山骑杀出重围之后,就往御马湖这边径直驰来。   而在蔡河北岸、人马占有六七倍优势的云州骑,却裹足蔡水河畔不敢追杀过来。   短暂的搏杀,谁胜谁劣,即便是远在十四五里之外,还是一目了然的。   不过,军都寨守军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么短暂的搏杀,云州骑主将萧恒会被楚山骑斩杀阵前。   “伪楚侍卫步军都虞侯、云州骑军统制萧恒头颅在此!限尔等申时之前缴械投降,否则这便是尔等下场!”   数骑拿长槊将萧恒头颅高高挑起,围着军都寨而走,下达最后的通牒、敦促守军投降。   数骑快马挑着萧恒头颅,从一箭之地外缓缓而过。   相距这么近,贺枕几乎能看清楚萧恒紫红黑血迹的头颅上那狰狞不甘的神容,这要比他听到少将军杨从宗在龙津桥前战死的消息,更为触目惊心。   毕竟萧恒之死,几乎就发生他眼鼻子底下,他之前也是大体看到激战的情形,只是没有想到这么短暂的搏杀,竟令这么重要的人物斩杀马下!   这时候有数名兵卒登上寨墙,看到其中一人朝他走过来,贺枕脸色大变,窥左右距离他较远,压低声音叫道:“山……山爷,你怎么上寨墙来了?”   张雄山身穿普通的厢军兵服,但身形魁梧的他,站在寨墙之上,远非左右身形羸弱的厢军兵卒所比,极为挑眼。   贺枕唯恐这一幕落入附近的雄州守将眼里,恨不得要拽住张雄山的胳膊,叫他蹲下来说话。   张雄山却浑然无忌,说道:“距离申时就剩最后二刻光景,贺军使倘若还不能拿定主意,大可将张某献给杨青山!说不定待你们守住军都寨,贺军使还能拿张某正儿八经换一顶指挥使的官帽子戴!”   “山爷,你这话说的,我贺枕像是出卖朋友的人吗?”贺枕近乎哀求的看着张雄山。   “那我就不知道贺军使到底在犹豫什么了,”张雄山目光灼灼的盯住贺枕,问道,“难道说贺军使到这时候还以为楚山军围着军都寨,仅仅是虚张声势?难道说贺军使到这时候还以为杨青山凭借五六百已经吓得肝胆俱寒的雄州兵卒能守住这军都寨,又或者以为云州骑还敢冲过来解军都寨之围?”   张雄山这些年潜伏在汴梁城里,以经营货栈、骡马行为掩护。   无论是刺探情报,还是维持表面的经营,他明里暗里都与太仆寺所属的监牧司官员往来密切。   汴梁沦陷后,雄州军分得四千多匹良马,继续集中于御马湖牧养以缓解粮秣危机。   雄州一直以来都没有大规模的骑兵编制,得到这批战马,杨景臣也极其重视,除了使其族侄杨青山率领一营雄州军精兵驻守于此负责守御及监牧事务,还将原监牧司的官员以及守军都调往别处。   不过,之前作为马场役卒使用的厢军,最终有一千六七百人众,号称有两千人留了下来。   虽说统领厢军役卒的主要将吏,杨景臣也都从雄州抽调人手担任,但像贺枕等一批基层厢军将吏还是继续得到任用,负责饲养、放牧、繁育、病马医治等具体的监牧事务。   汴梁遇袭之后,楚山精锐及义军总计千余人众进逼军都寨而来,守将杨青山手下五百雄州兵卒不足以守御偌大的军都寨,贺枕他们才有机会率领役卒登上寨墙参与防守。   张雄山午前紧急潜入军都寨,通过内线联络贺枕,想要游说贺枕里应外合拿下军都寨——贺枕却胆小怕事,甚至都不敢与张雄山见面。   进攻军都寨在即,张雄山只得冒险假作役卒,直接登上城墙来见贺枕,对他进行最后的施压。   “……”张雄山目光灼灼的盯住贺枕,沉声问道,“贺军使,时不待人啊,你此时痛下决心,还能算得上归义将领,朝廷定然不会亏待于你,但要是在节帅正式下令攻城,贺军使还拿不定主意,张某就算想念旧情也无力施为啊——想必贺军使心里清楚归义将领与降将、俘将的区别会有多大!”   “山爷,谁又真心甘为胡虏走狗,但问题,我贺枕一人这时候又能做得了什么?”贺枕哭丧着脸问道。   “贺军使只要痛下决心,诸事我们自有安排……”张雄山说道。   此次突袭汴梁,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突袭汴梁之后安排撤退事宜。   夺军都寨良马,乃是撤离最为重要、关键的一环,楚山怎么可能将希望寄托在贺枕一人身上?   强攻军都寨在即,张雄山也不再掩饰,当下便将一些部署坦诚相告。   “……”贺枕听过之后,震惊半晌,说道,“一切皆听山爷吩咐便是!”   ……   ……   军都寨有两座寨门,一座东向,供官员兵卒进出,也是正儿八经的城门形制,券石砖砌,宽仅一丈余,十分狭窄。   不过,为方便大群马匹早出晚归,方便大量的草料运入,面朝御马湖南岸槐树冈方向的西门则要宽敞多了——七八丈宽的寨门也是由数段木栅门构成。   军都寨作为较为纯粹的养马地,并没有多作防御上的考虑;守军心知西寨栅门乃是薄弱点,仓促间也只能将寨中的杂木制作拒马、鹿角堆填到栅门之后。   楚山甲卒及突骑主要部署在槐树冈东坡,防范云州骑趁乱突袭过来,并不急于参与进攻军都寨。   申时又有两队义军从汴梁赶来会合,总计一千五百名义军将卒士气大振,又装备上新缴获的兵甲,借着云梯等简陋战械,对军都寨低矮的寨墙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军都寨内的料场、兵舍燃起熊熊大火,部分马舍打开来,数以百计的战马受惊在寨中奔走,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军都寨最多时容纳两万多匹马圈养,占地要比一般的县城大得多,甚至不在州城之下。   雄州军守兵仅五百余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将周二十里的寨墙守得滴水不漏。   被驱赶上寨墙参加防守的役卒,兵甲都不齐全,人心慌乱之余也没有几人真心想着帮雄州军守住军都寨。   混乱发生之后,早就潜入军都寨的内线联同贺枕等归义武将第一时间控制住西南角的一段寨墙,配合两百义军将卒登上寨墙,附近的厢军役卒很快纷纷倒戈,一队雄州军冲过来想要夺回这段寨墙的控制,却很快就被击溃、四散逃走。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徐怀对军都寨守军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特地留下东寨墙及寨门不围;进攻军都寨也是围绕另三面寨墙进行。   天黑之后,见云州骑始终不敢从侧后对槐树冈发起进攻,而汴梁方向始终没有援军出现,守将杨青山最终放弃顽抗,率领百余残军以及一批战马从东面夺门逃出军都寨。   义军将卒最先进入军都寨灭火、平息混乱——也是亏得才刚刚入秋,军都寨内储存的草料不多,大火在子时之前最终扑灭。   不过,还是有大批的战马死于烟薰火灼及混乱的踩践之中。   再加上杨青山从东寨门逃走,有数百匹马匹跟随着从东门惊走,最终清点下来,军都寨总计缴获两千五百余匹良马,但也足够用了。   此次集结的义军人马虽然众多,有一万余众,但能驾御战马者极少。   而义军倘若不撤往楚山,携带大量迥异于寻常驼马、耕用马的战马,想回到河淮诸州县继续潜伏,也极为不利。   这批战马最主要的,还是用来装备侍卫亲兵营,使分散潜伏到鄢陵、尉氏的两千多侍卫亲兵营将卒恢复骑兵编制——这也是突袭汴梁最为关键的一环。   在清濛濛的晨光中,张雄山领着贺枕等归义将领来见稍作休憩的徐怀,侦骑也带着汝颍最新的事态变化消息。   在最初的计划里,夺取军都寨,侍卫亲兵营恢复骑兵编制之后,就意味着汴梁突袭战暂告一段落,侍卫亲兵营会继续留在汴梁附近与敌周旋,助诸路义军快速撤走。   徐怀又没有想着去跟赤扈骑兵主力正面交锋,原计划是尽可能避开从东面、东南增援过来的平燕军骑兵主力,而料定镇南宗王府的骑兵主力一时半会也无法渡河南下,恢复骑兵编制的侍卫亲兵营,往西、往嵩山西麓撤退,并非难事。   而在最初的计划里,徐怀也没有想过要收编军都寨、战斗力孱弱的役卒,最多是打开钱粮库房,任其取钱粮散去。   不过,从决定招募靖胜军老卒及汴梁降军之中的义勇血性之士,徐怀就调整了原定的撤离计划。   对军都寨千余役卒的安排,也是不愿南归者,任其进库房取钱粮就地散去,但最终还是有七百多役卒决定与贺枕等归义武将南下。   以大越军制,厢军兵卒一部分乃是从禁卒淘汰下来的老卒,一部分乃是从流民、充军盗匪中所征募的羸弱之民。   他们编入厢军之中,也是苦役为主,薪饷比禁军还要可怜得多,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因此大部分厢军兵卒压根就没有家小。   直接收编七百多厢军役卒,虽说不指望他们能参与残酷血腥的战斗,但也没有家小拖累。   徐怀也直接决定,将七百多厢军役卒编为一营工辎兵,以贺枕暂领营指挥使,辅助后续的作战…… 第八十一章 中牟残城   军都寨凌晨时分就扑灭了明火,但天亮之后,犹有一道道黑色烟柱直冲云宵,站在中牟残城之上清晰可见——受惊逃出军都寨的马匹,这时候也有三三两两停在蔡水北岸的河滩上饮水。   杨青山咬牙切齿的看着一幕,却没有办法怨恨萧干坐看军都寨陷落而不出手相救。   得知汴梁遇袭的消息之后,萧干第一时间就集结四千兵马夹河东进,却因为汴梁信使含糊其辞,错估楚山突骑强悍的凿穿作战能力,致使萧恒意外战死于蔡河古渡旁,连首级都被楚山军割去。   此时谁还能指责萧干怠战?   而杨景臣在杨从宗、拔格战死于龙津桥前之后,除了分散派出数十信使奔赴各地求援外,就下令堵死里城诸门——之后就再无汴梁城的消息主动传出,杨青山也摸不清楚汴梁到底什么状况,昨夜从军都寨突围而出,也没敢贸然相距仅三十里的汴梁城而去。   他先是与外围的云州骑会合,然后一起渡河进入中牟残城。   萧干年纪还没有过五旬,原本也算得上年富力强的年纪,一夜之间却似老去许多,有些精疲力尽的站在垛墙后——由于云州骑连夜从北岸渡河南下,蔡河以北没有牵制楚山军及义军的兵马,这时候有数队义军人马从军都寨赶到北岸河滩上,捕捉昨夜从军都寨惊走的战马。   最疼爱的次子就在眼前为楚山枭首而死,萧干内心的悲愤没有那么容易消散,他的眼神就像剐人似的盯着登上城墙的云州骑诸将,劈头盖脸的怒斥道:   “恒儿战死,或许可以说是失之大意,是命该如此。敌情不明,云州骑也确实不应仓促决战,但我回南岸之前,要求诸位率领骑兵积极从侧后袭扰楚山军,使之不能全力进攻军都寨,但有谁率部从侧翼进入槐树岗东坡接敌,有谁率部靠近过军都寨,尝试与守军协同作战?眼睁睁看着军都寨最后沦陷,就远远乱七八糟射几支破箭,这他妈叫什么袭扰?”   诸将默不作声。   他们原本想着先观战,等稍稍摸一下敌军的底细再作打算,却不想从进攻之初军都寨内就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又很快陷落,令他们失去从旁袭扰的意义。   不过,他们也无法责怨杨青山丢军都寨太快,这时候被萧干喷得狗血淋头,只能默默沉受。   “徐怀率楚山兵马从南薰门突袭汴梁,之后就以精锐兵马先后控制住百济、广利、龙津、昌泰等城门及桥梁,进攻极其犀利。这几处都位于南外城蔡河之上,而楚山兵马及贼军从南薰门进入汴梁,也主要驻扎在蔡河于南外城的围合区域内,等到昨日才对外侧区域发起新的进攻,也明显是以鄢陵、尉氏等地的贼军为主,节奏要放缓许多。”   朱文通见云州诸将被萧干训得哑口无言,在一旁说道,   “此外,楚山兵马除了在南外城大搜舟船外,徐怀还从汴梁降军中招揽其父王孝成的旧部,再结合楚山南线兵马在滍水、颍水一带的异动,看得出我家枢帅判断其极可能会从蔡河南逃,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中牟距离汴梁城仅有五十里,萧干不再信任汴梁信使所言,昨日午后派出大批侦骑赶往汴梁,全面调查楚山军突袭汴梁之后所发生的种种事,陆续有大量的情报汇集过来。   朱文通曾为蔡府门客,他对汴梁城的熟悉,远非萧干等一生都没有进过几次汴梁城的契丹降附将帅能及。   他除了自认为对汴梁城此时的局势更有话语权外,主要也是没有忘掉此行的目的,意图游说萧干出兵前往宛丘一带,与陈州主力会合后沿颍水封锁楚山军的南逃通道。   萧干只是冷淡的看了朱文通一眼。   他比较信服岳海楼的判断,但朱文通算哪根葱,还没有资格代表岳海楼在他面前说话。   再者岳海楼前日夜间使朱文通渡颍水北上,朱文通要是吃得住辛苦,从召陵北赶到郑州城仅两百里路程,最早应该是昨日清晨就赶到郑州,将岳海楼的亲笔信函交到他手里,而不是拖到昨日午后才追赶到中牟来。   “朱郎君所言还是有些道理的。”   萧干任西京都统,姚成孝就追随左右,一直以来都为萧干倚为左膀右臂,此时出任郑州节度使府长史。   他知道萧干内心的怨恨悲愤难消,但事情不能僵持于此。   其他人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吭声,只能是姚成孝硬着头皮站出来劝解萧干,   “而战机稍纵即逝,诸事还是要早做决断,才能从容安排……”   从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楚山至少有两到三千精锐兵马在周密的安排下成功潜袭到汴梁,而此时又从军都寨夺得大批战马,单纯从骑兵规模以及作战能力,已非云州骑所能力敌。   所以在军都寨失陷后,萧干内心再悲愤,也是第一时间从郑州搜罗更多的舟船,将云州骑撤到南岸来。   问题是,楚山除了两三千精锐骑兵锐不可挡外,除了大肆招揽汴梁降军的靖胜军旧部,鄢陵、尉氏等地还有上万贼众附从作战。   现在杨景臣率近万精兵主动困守于汴梁里城,不积极想着杀出来反击,岳海楼又无意率部北上增援,一心想着沿颍水拦截,单纯凭借郑州节度使府从各地抽调出来的兵马,是没有能力在汴梁附近,与楚山决一生死的。   而镇南宗王府即便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直接从太原派遣一部骑兵主力南下增援,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后才能渡河进入河淮地区,短时间内也指望不上。   “你们都说说,这仗要怎么打?”萧干轻轻叹了一口气,稍缓脸色,对身旁诸将说道。   “都说徐怀此厮诡计多端、擅用奇谋,其沿蔡河南撤意图未免太明显了吧?”   云州诸将多为大燕王朝彻底衰败时的西京权贵子弟,所沾染的种种恶习,不会因为归附赤扈就彻底改头换面,但谈及见识、城府甚至在一般的武将之上。   他们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认同岳海楼的判断,缘由就是楚山所暴露出来的意图太明显了。   现在见萧干脸色稍缓,便有人大胆提出质疑,   “倘若徐怀在汴梁搜罗舟船,以及从南线调集人马往宛丘、西华一带集结,是其掩人耳目、声东击西之计呢?倘若徐怀在将我们的拦截兵马都成功引诱到南线宛丘一带,而其真正意图却是从郑州南部西进,穿插到嵩山东麓地区,我们又当如何应对?”   云州诸将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实际是在他们内心深处,附从兵马是随时可以牺牲掉了,死伤再多,也无所顾惜。   就像当初南朝第一次北征,天雄军一度攻破西京大同外城,但萧干只是率领嫡系兵马谨守内城不出,完全无视当时驻守外城的汉军被杀得哭天喊地、七零八落。   就像此次杨景臣第一时间下令封死里城,完全不顾外城三四万汴梁降军是死是活。   倘若将鄢陵、尉氏贼军以及此刻从汴梁招揽的靖胜军旧部及家小考虑在内,徐怀或许沿蔡河南下是唯一选择。   不过,倘若鄢陵、尉氏等地的贼军以及靖胜军旧部与家小,都只是楚山随时可以放弃的筹码,徐怀最终只是想着率领潜袭的精锐骑兵撤回楚山就算成功,那他们听信岳海楼之言,率兵马赶到宛丘附近进行拦截,在郑州与许州之间留出来的空档就太大了。   要是昨日午前就接到岳海楼的手信,他们依计行事,结果并没能将楚山精锐拦截住,他们完全可以很无所谓的将所有责任都推到岳海楼的头上;镇南宗王府也不可能责怪他们作战不力。   然而萧恒昨日午时被斩杀于蔡河古渡北,他们还能以如此超然的心态看待接下来的拦截战事吗?   “杨帅、岳帅先后遣使前往徐州见三皇子,我们或许可以等一等,看徐州会否有音信传来?”姚成孝看向萧干,迟疑的问道。   去年岳海楼所部进攻楚山,最终黯然退兵,就证明了岳海楼在颍水沿线看似坐拥六万兵马,但精锐实在有限。   短时间内他们指望不上太原援骑,真正能指望的,其实是驻守于徐亳等地的平燕军精锐。   平燕宗王府在东路坐拥五六万精锐骑兵、逾十万燕蓟降附军。   在姚成孝看来,倘若三皇子屠哥得信之后,能当机立断抽调一万精锐骑兵驰援过来,潜伏汴梁的楚山兵马,就算是插上翅膀,也绝不可能飞回桐柏山去。   在姚成孝看来,岳海楼什么建议并不重要,甚至他们自己怎么想也不重要,更关键的还是要看三皇子屠哥会不会派出援兵,更关键的是三皇子屠哥倘若派兵驰援,又是打算如何来拦截此次潜袭汴梁的楚山精锐…… 第八十二章 必经之地   “嗒嗒……”   马蹄疾驰,像春雷在大地深处滚动,卷起漫天烟尘,百余甲骑从东面往中牟残城奔驰过来。   云州诸将与萧干站在北城残楼眺望敌蹄,看到有一支骑兵从东面驰来,相距较远,来人脸面又叫卷起漫天烟尘掩住也看不真切,多少有着胆颤心惊之感。   来骑似乎也注意到北城残楼前将吏聚集,很快就径直往北城门这边驰来,有数骑直接驰至城门前,抬头喊道:“郑州节度使萧干大人可在城中?”   “来者何人,有何事寻我家节帅?”一名云州武将从垛口探出头问道。   节帅,乃是对节度使的尊称,有越以来才广泛用于称谓边州军镇统制级将领;倘若高级军事将领同时还兼领枢密使、副使、知判枢密使等职衔,称谓则要更上一层,是为“枢帅”。   “宋州刺史、万户将军兀赤惊闻汴梁遇袭,特遣帐前千户诃钦率前部兵马驰援,于朱仙驿得遇郑州探马,知萧帅在此,特来相会!”来人在城门前喊道。   “确是诃钦千户!”杨青山认出一箭地之外众骑所簇拥的青年武将,确是兀赤麾下的千户诃钦,跟萧干说道。   赤扈以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两系人马分东西两路南下中原,萧干始终都隶属于西路镇南军旗下,对东路平燕军诸将不熟悉。   不过,杨景臣作为河北路雄州降军主将,初时是编入东路平燕军旗下作战。   一方面大越两次北征的重心都不在燕蓟,另一方面契丹其他三京的残余势力后期主要撤入燕蓟,这使得契丹在燕蓟投降赤扈的兵马格外庞大,高达十万之巨。   而汴梁沦陷后,赤扈在中原的战事偏重于西路,因此王帐后期则将雄州等河北路的一些降兵降将划归西路镇南军节制。   杨青山作为雄州将领,也因此认得东路平燕军帐前的很多中高层将领。   萧干正愁不知平燕宗王府对汴梁遇袭一事有何反应,此时见平燕宗王府麾下的大将兀赤遣千户将军诃钦赶到中牟来,忙令人将城门打开来,将诃钦所部迎入城中。   “楚山众潜袭汴梁,杨景臣遣使报信,前日午后经过宋州,兀赤将军一面调动兵马往雍丘集结,一面派人随信使赶往徐州见三皇子,”诃钦登上北城残楼,见过萧干,便径直问道,“三皇子暂时也不知道汴梁到底什么情况,只是下令宋州刺史府见机行事。兀赤将军昨日已于雍丘集结三四千骑兵,但汴梁后续再无消息传出,便令诃钦率五百骑兵先行以探究竟!”   兀赤作为平燕宗王府的大将,并没有因为汴梁归镇南宗王府辖管,听到汴梁遇袭的消息后按兵不动。   不过,他作为赤扈宿将,在汴梁东南的雍丘城集结三四千精锐骑兵之后,汴梁城后续却无新的消息传出,也不敢贸然往汴梁城下出兵。   因此派诃钦率一半骑兵先行,一方面试探袭击汴梁的敌军虚实,一方面尝试联络汴梁城内的守军,了解更多的军情。   然而在杨景臣封闭汴梁里城之后,驻守外城以及汴梁附近诸军寨城池的汴梁守军都各自为阵,陷入很大的混乱之中。   诃钦麾下都是赤扈武卒,除了交流沟通不便外,他也不敢轻信汴梁降军,遇到萧干派出的斥候探马,便直接率领百余骑兵,往中牟这边赶来。   萧干昨日亲眼目睹最心爱的次子萧恒被楚山骑斩杀蔡河古渡之北,惧楚山兵马强盛,强忍住内心的仇恨悲愤,将云州骑撤到南岸来,此时得知平燕宗王府非但没有袖手旁观,甚至已经在距离汴梁不足百里,距离中牟约一百五十里的雍丘集结三四千精锐骑兵,他当下也是神色一振,眼睛仇恨的火焰越发旺盛起来。   “……徐怀善用诡计,又善用奇兵攻坚挫锐,我儿萧恒不察,昨天血洒疆场,我欲杀之而后快,”萧干说道,“既然雍丘已集结数千精锐,还请诃钦将军即刻派人赶往雍丘面呈兀赤将军,萧干邀请会兵于朱仙驿,以阻贼军归途,解汴梁之围……”   萧干迟迟不能拿定主意,就是担忧徐怀有可能用鄢陵、尉氏等地的贼军作为诱饵,将他们骗到南侧拦截,实际却率楚山潜袭汴梁的精锐从郑州与许州之间的空档穿过,进入嵩山东麓地区,而他们短时间内又无法集结足够多的精锐进行拦截。   此时得知兀赤在雍丘集结三四千精锐骑兵欲援汴梁,在萧干看来,他们实际有更好的选择。   那就是与兀赤所部在朱仙驿会合,将楚山潜袭汴梁的兵马直接拦截在京畿地区无法南下,这样就不用担心徐怀还能玩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阴谋。   朱仙驿之所以关键,与蔡河旧河道(荥阳-郑州-中牟-朱仙驿)与新渠(汴梁百济门-朱仙驿)交汇于此,同时又有渠道往东延伸与涡水相接直接相关。   楚山兵马倘若从汴梁百济门沿新渠、蔡河主干流南撤到陈州治宛丘入颍水,朱仙驿是必经之地。   倘若徐怀最终目标是要率楚山潜袭精锐,往嵩山方向穿插,他也需要先率兵马到朱仙驿以南。要不然,楚山精锐就被水势还颇为汹涌的蔡河旧道拦住西撤的通道,根本就没有办法绕到郑州、中牟以西、以南区域去。   还有关键一点,就是朱仙驿有堰陂截断蔡河新渠及旧道。   堰陂即堰坝也。   河淮诸多河流,特别是衔接诸天然水系之间开挖的运河,受季节因素影响极大;枯水季时,通常都会因为上游来水不足,致使水流浅缓,不利航行。   而隋唐以来,每年会从东南地区运入上百万石乃至数百万石的粮秣、布匹,对维持中原统治变得极其重要,为保证蔡河诸河流常年都能够通航,历朝最常规的做法,就是用土石筑坝将河道截断。   这样就能保证两道堰坝之间的河道维持相对较高的、利用通航的水位。   漕船通过这些堰坝时,一般是先卸货,然后用大型轱辘将舟船通过堰坝两侧的缓坡,拖拽到另一侧;当然,也有时会采用分段运输的方式组织漕运。   虽说以后世目光,截断河道的堰坝也会大幅降低航运的效率,但在大越立朝之前,却已经施行数百年。   大越立朝之后,为维持国都汴梁巨量的日常消耗及商贸所需,为了进一步提高往汴梁运输粮秣的效率,则开始在蔡河等河修建斗门。   斗门也是后世船闸的雏形,简单的说就是在原先的堰坝基础上,开挖一座或数座并列的、供漕船通过的水口,安装巨木为门。   平时斗门关闭,维持河道有较高的水位,等两侧的舟船聚集到一定的数量后,再打开斗门,供这些舟船快速通过——斗门之上通常覆石为顶,还能保证河道两侧的陆路通道不被中断。   虽说与后世的复式船闸不能相比,但比单纯的堰坝截断河道,斗门还是先进了许多。   楚山在黄羊湖与明溪河之间修建石闸相隔,保证黄羊湖平时能蓄积足够量的湖水,威胁敌军不敢进入明溪河两岸,实际就是当世斗门营造之法的集大成者。   朱仙驿之所以能成为京畿名闻遐迩的繁荣镇埠,就是控制蔡河新渠、旧道及涡水上游河道水位的三座大型斗门,都建于朱仙驿左右。   不过,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就将朱仙驿附近的三座斗门摧毁,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撤离之后,汴梁当时来不及修复斗门,又急于恢复蔡河、涡水的航运,就又重新用土石将水门填上,以维持诸河的水位。   也就是说蔡河新渠、旧河道与南下的主干道,实际是被两道堰陂截断的,而这两道堰陂同时又是人马往来蔡河旧河道南北、新渠东西两侧的陆路通道——南北往来的舟船,注定要在朱仙驿停顿。   这也是侍卫亲兵营假扮黑衫军经蔡河北上,到朱仙驿之后就弃船登岸的原因——河道被堰坝截断了,没有办法直接乘船到百济门下再发起突袭。   这同时也决定了,楚山潜袭汴梁的兵马,无论是沿蔡河南逃,还是往西逃往嵩山,朱仙驿都是其必经之地!   就算楚山军在汴梁搜集到大量的舟船,在经过朱仙驿时也需要停顿下来,将这些舟船拖过堰陂,才能开始新一段的逃亡之途。   萧干之前不觉得仅凭借他手下四千兵马,赶往朱仙驿能够封挡住楚山军南逃、西逃之通道,但倘若兀赤率精锐骑兵从雍丘赶来,与他们会合呢? 第八十三章 争先   作为东路平燕军辖下千户,第一次南侵期间,诃钦曾率部转战雍丘、通许、中牟等地,但时间都很短暂;第二次南侵率部追随兀赤从沧魏等地南下,则主要在东线青齐等地作战,直到兀赤担任宋州刺史,诃钦才有机会率部来到汴梁东南方向上的宋州驻扎下来休整。   不过,他对汴梁及河淮诸州县的了解非常有限。   这次他作为先锋将率领五百余骑先往汴梁而来,却在朱仙驿附近遇到萧干派出的斥候得知萧干身在中牟,将一部分兵马留在朱仙驿附近,独自在百余骑兵的簇拥下先赶来中牟,与萧干见面。   诃钦今日清晨粗略看过朱仙驿附近的地形,觉得萧干所言甚是在理,点头赞道:“我即刻遣骑赶往雍丘禀告兀赤将军促成此事!”   “贼众在蔡河两岸猖獗,信使往返雍丘,少说要耽搁一日……”   杨青山紧蹙眉头说道。   杨青山虽然仅率一营雄州兵马驻守军都寨,但这主要是没有想到御马湖马场会受到强敌袭击,他本人作为杨氏子弟,身兼三四千匹良马的监牧重任,在雄州军的实际地位并不低。   而杨景臣之前所遣的信使,被萧干怒极之下一脚差点踹掉半条命,虽说心里再怨恨也无计可施,却也不愿再出面来跟萧干及其他云州将打交道。   这时候也只有杨青山能代表雄州军说话。   不管怎么说,杨青山绝不愿看到徐怀在潜袭汴梁,阵斩杨从宗、拔格等将之后,还能从容率兵马撤回桐柏山去。   那样的话,就算最后能将大部分罪责都推到岳海楼其部陈州军头上,但雄州军也必然会沦为笑柄。   现在看诃钦的态度,显然是被萧干说动了,但问题是,倘若要等在征得兀赤同意之后,两军再正式往朱仙驿开拔,前后至少要拖延一天多的时间。   到时候,进退如风的楚山军说不定都已经通过朱仙驿南下了。   楚山军突袭汴梁,精锐或许是有限,只有两三千人,但从南薰门杀入汴梁南外城之后,先后强攻昌泰桥、广利门、百济门、龙津桥等要冲之地非常坚决。   进入汴梁城后也第一时间搜集南外城的舟船。   而昨日徐怀亲率三四百精锐突骑立于蔡河古渡之前,其目的难道就是单为了斩杀萧恒,而不是重创云州骑的锐气,以便能心无旁鹜的进攻军都寨,确保军都寨里的战马落入他们手里?   种种迹象都表明楚山军在杀入汴梁城之后,就同时在周详考虑撤离之事。   以徐怀及楚山众人的算计,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到朱仙驿的重要性?   杨青山怀疑楚山这时候很可能已经在筹划出兵强攻朱仙驿之事了……   “嗒嗒!”   杨青山刚将他心里的担忧提出来,就见十数骑探马沿着蔡河南岸快速驰至城下,禀报今日一早就有两千余贼军,兵分水陆两路,出汴梁城沿蔡河新渠奔朱仙驿而去;其先部百余骑兵已经驰至朱仙驿军寨之前,将附近数十骑云州斥候逐走,有迹象表明他们下一步就会强攻朱仙驿军寨。   “朱仙驿守将是谁?”得这一消息,萧干也是一惊,愕然看向杨青山问道。   “应是汴梁降将、皇城司亲事都虞侯赵彰麾下一员指挥使率部驻守朱仙驿。”   汴梁沦陷时,总计有七八万兵马投降,最终有四万五六千降卒收编皇城司旗下使用。   营指挥使以上的汴梁降将总计有两百多人,杨青山也不尽识,但外城以及汴梁外围城寨划分八个区域,分别由赵彰等八名汴梁降将担任亲事都指挥使、亲事都虞侯负责驻守,杨青山还是清楚的。   “我们恐怕需要即刻出兵赶往朱仙驿,迟则生变啊……”姚成孝蹙着眉头说道。   军都寨兼有蓄养军马所用,占地面积极广,甚至比一般的州城还要开阔,因此杨青山仅凭借五六百嫡系兵马很难守住。   朱仙驿军寨并没有将整个朱仙驿的镇埠都包围进去,仅三四百步见方,当然容易守御得多,但汴梁降军的抵抗意志难以寄托厚望。   姚成孝难以想象,倘若没有外力干扰,朱仙驿军寨能坚守住一天。   “楚山兵马强攻军都寨,寨中有人同时纵火制造混乱——他们在朱仙驿军寨之中,会不会有同样的部署?”诃钦蹙着眉头,担忧的问道。   “楚山潜袭汴梁,暗中筹备两三个月甚至更久时间,不排除也往朱仙驿安插人手,但守将及大部兵卒应该没有问题!”姚成孝很笃定的说道,“杨军侯,你觉得呢?”   楚山兵马之前在朱仙驿弃舟登岸,没有急于强攻朱仙驿军寨,而是先奔汴梁而去,在姚成孝看来,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楚山要保证进袭汴梁的突然性,突袭之初不可能在朱仙驿浪费时间。   另外,郑州节度使府也接受了一部分汴梁降军,姚成孝对汴梁降军的心态还是相当了解的。   说白了就是南朝上百年来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禁军中下层武将及兵卒的地位极低,待遇也极为窘迫,使得大部分人对南朝并没有忠贞之心。要不然赤扈南侵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更不可能几乎是兵不血刃都拿下整座汴梁城。   还有一个,姚成孝相信杨景臣执掌皇城司后,对汴梁降将应该另有控制手段。   “……”见姚成孝看过来,杨青山点头道,“皇城司在诸部汴梁降军都秘密安插了一些人手,这时候都没有什么异常,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杨青山不清楚皇城司具体的潜伏密间名单,但作为杨家较为核心的子弟将,还是清楚一些控制手段的。   他相信楚山或许有在朱仙驿安插人手,但朱仙驿守军要是整体出了问题,皇城司安插的密间应该会有示警。   姚成孝说道:“徐怀袭入汴梁之后,就大张旗鼓从汴梁降军里招揽靖胜军旧部,我们也都知道此事,但除了一部分底层兵卒受其蛊惑外,至少汴梁外城还没有出现大队人马投附楚山的事情发生——我以为朱仙驿守将这时候问题不大,但倘若叫楚山及鄢陵、尉氏等地贼军数千众将朱仙驿团团围住,外部又没有援军赶去,朱仙驿守将还会不会一直都没有问题,我就不敢保证了。”   “诃钦将军,可否由你来节制云州骑驰援朱仙驿,牵制贼军难以从容展开攻势?”萧干目光炯炯的盯住诃钦问道。   萧恒死后,萧干虽然指定族侄萧铉暂领云州骑,但萧铉在郑州节度使府也以都虞侯兼授千户,地位显然要比诃钦这个正儿八经的赤扈宿卫千户将军差一截的。   此外就是萧恒昨日战死之后,云州骑明显有怯战畏战的情绪滋生,萧干还是希望诃钦在朱仙驿附近的四五百精锐骑兵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我随诃钦将军前往朱仙驿,凡事但听诃钦将军差使。”杨青山毅然说道。   军都寨昨夜那么轻易就失陷,杨青山是不甘心的。   “另有重任需要杨军侯亲自走一趟。”萧干说道。   “什么事情?还请萧帅吩咐!”杨青山朝萧干行礼道。   “还要请杨军侯即刻赶往汴梁,想尽一切办法面见杨帅,请其从汴梁里城出兵!”萧干沉声说道。   汴梁降军不谈,杨景臣还手握上万精锐兵马,竟然只敢紧守里城,坐看楚山兵马及数千贼众在汴梁城内外横行,萧干心里是非常不满甚至怨恨的。   当然,他现在还是希望杨景臣能果断从汴梁里城杀出来,当然也是极力压制内心的不满,尽可能将话说得客气。   诃钦、姚成孝、萧铉等人都朝杨青山看去。   就目前所刺探清楚的情况,楚山潜伏汴梁的兵马,实力是不弱,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强。他们之前屡战屡败,更多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而认真算来,除了杨从宗、拔格、萧恒三人战死令人扼腕之外,他们实际所蒙受的损失还相当有限。   而事实上,萧干率领郑州援军与兀赤所领数千精锐骑兵成功会合后,只要杨景臣及时率雄州军从汴梁城衔尾杀出,绝对有机会将潜袭汴梁的楚山军围歼于蔡河新渠两岸…… 第八十四章 有诈   “朱仙驿有诈!”   为游说宋州刺史兀赤果断出兵赶往朱仙驿,与萧干会合,郑州节度使府长史姚成孝不顾一百六七十里纵马驰骋的艰辛,于日落之时与诃钦派出的信使赶到雍丘;其时摩黎忽正在雍丘城里。   摩黎忽令阔惕等将听从岳海楼的节制,亲自从商水赶到雍丘游说兀赤率部与陈州军会合,于陈州治宛丘及西华、商水等地拦截南撤的楚山兵马。   无法及时联络镇南宗王府出面,此时也只有摩黎忽能在平燕宗王府诸将面前说得上话。   然而摩黎忽从姚成孝口中得知这两日楚山突袭汴梁诸战的详情以及萧干已经决意率部先赶往朱仙驿,阻止楚山兵马强攻朱仙驿军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其中有诈。   “徐怀擅用诡术不假,但就用兵而论,无非是以快打快、分而击之!”   摩黎忽作为与楚山众人打交道最深的赤扈宿卫诸将之一,对徐怀及楚山军的了解也深,深深蹙着眉头,说道,   “朱仙驿乃楚山兵马南逃必经之路,徐怀不可能不予以足够的重视。而杨景臣畏敌怯战自塞内城之后,楚山军便在汴梁城内外横行无忌,完全可以同时强攻朱仙驿及军都寨,而非在汴梁降军身上浪费时间。事实也证明了其突袭军都寨并没有用全力,朱仙驿实是他们有意留出来的破绽啊!”   听摩黎忽这么说,自以为胸有成竹的姚成孝这一刻也是如遭雷霆狠狠劈了一下,愣怔片晌后,惶然跟宋州刺史兀赤哭诉道:“还请兀赤将军速派快骑驰往朱仙驿,我们上大当啦!”   摩黎忽所说的几点,有一点他是必须承认跟面对的,那就是突袭军都寨,徐怀并未使全力。   要是换作别的兵马进攻军都寨,姚成孝还有可以说对方事前畏惧军都寨难攻,没有尽全力乃首鼠两端所致,是想着留足预备兵马以备不测。   不过,姚成孝全程目睹蔡河古渡一战的全过程,亲眼看到徐怀率三百余骑在他们六七倍骑兵的合围下左冲右杀是何等的肆意纵横,很显然是绝对有自信凭借那点兵马就足以强攻下军都寨。   那么,杨景臣自塞汴梁内城,楚山有足够兵马,也应有自信同时进攻军都、朱仙驿两寨,却有意漏过可能更为重要的朱仙驿,不就是诱萧干入彀的陷阱吗?   ……   ……   一方面派人乘快马驰往朱仙驿,以最快的速度示警,一方面摩黎忽也亲自率百余扈骑在苍苍暮色之中驰出雍丘城,往朱仙驿方向赶去。   星月高悬,夜空澈澄如墨蓝色的湖水,倒罩在苍茫的大地之上。   从雍丘经通许往朱仙驿方向的驿道大体完好,百余扈骑驰行速度极快,树林、荒废的村庄在月下留下模糊的暗影。   然而,局势比摩黎忽预料的还要糟糕,他们进入通许县境内,就遇到有如惊弓之鸟往东仓皇逃窜的溃兵。   这些最先逃出来的溃兵跑起来极快,却没有谁能说清楚他们在朱仙驿到底是如何战败的,只知道逼近朱仙驿军寨的兵马突然间就乱作一团,然后被数支敌骑凌厉杀入,势不能挡。   他们这些人马幸亏是在外围,又乘良马,见势不对就往外围撤离,也不清楚萧干、诃钦、萧铉等将此时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成功脱险。   摩黎忽子时才在一座名叫三唐岗的残寨,找到萧干、诃钦、萧铉等人的踪迹。   朱文通没有能力完成岳海楼交待下来的差事,说服不了萧干率部南下,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萧干出兵前往朱仙驿。   在朱仙驿遭遇惨败后,他又一路狼狈不堪的跟随萧干、诃钦等人逃到三唐岗。   看到摩黎忽星夜驰至,朱文通惊魂之余,将朱仙驿之败详情一一道出:   “……朱仙驿守军早就暗降楚山,我们都毫无所察。午前看到楚山军掩袭朱仙驿而去,诃钦将军紧急率两千余骑驰往朱仙驿,沿蔡河新渠、旧道两侧与楚山兵马交战,令其仓促间难以对朱仙驿军寨展开攻势;萧帅率三千马步兵稍后赶到,但诸将卒进入镇埠后却遭遇楚山骑兵的强袭,没能支撑多久便溃败下来……”   萧干率部三千马步兵赶到朱仙驿时,诃钦已经率领骑兵已经将楚山兵马从军寨东侧的镇埠驱赶出去。   大越立朝之初,太宗皇帝下令开凿九十里新渠通往尉氏,朱仙驿作为新渠、旧道相会之间,地位显现出来,很快就发展成为商户云集的集镇,但一直都没有升格为县。   因此除巡检、都水等有司衙门所在的军寨外,占地要广得多的镇埠却没有围以城墙。   不过,镇埠即便历经两次战火的摧残,残存的建筑也是鳞次栉比,非常密集,利于甲卒进入构筑防阵。   看到诃钦率部将楚山军从镇埠逐出,萧干已经彻底忽视掉军寨守军降敌的可能,抵达后即令三千马步兵下马进入镇埠,占据开阔的街巷、铺院快速构筑防线,他心里想着与朱仙驿军寨守军互为犄角,并有诃钦率骑兵在外围掩护,怎么都能将楚山军阻挡在朱仙驿之外,坐等兀赤率部赶来会合。   萧干怎么都没有想到,楚山突骑会紧贴着军寨的城墙,直接杀入镇埠之中。   诃钦率领骑兵在镇埠外围掩护,主要是控制蔡河新渠、旧道上的两座堰坝以及镇埠的南北两侧,也以为萧干所部甲卒在镇埠之中,倚军寨城墙结阵,又有守军据城墙持弓弩支援,怎么都不可能被楚山骑兵杀入。   然而数百楚山突骑像利刃一般凌厉切入,城墙之上的守军又突然间反戈相向,将箭支、飞石朝他们头顶倾泄而来,三千下马作战的郑州甲卒当时的震惊惶乱,是摩黎忽完全能够想象的。   镇埠之中的甲卒很短时间被杀得狼奔豖突、溃不成军。   诃钦虽说第一时间就率小队精锐甲骑杀入乱军之中,将萧干等人救出,但看到楚山军集结于朱仙驿北侧的骑兵主力席卷而来,也知道大势已失,只能下令诸部兵马四散逃亡,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战亡。   诃钦簇拥萧干等人逃到三唐岗,才停下来收拢溃兵。   看到摩黎忽星夜驰至,萧干也是欲哭无泪。   楚山骑兵追击的距离有限,显然也是畏惧雍丘方向的赤扈骑兵会正好掩杀过来,这使得云州骑及诃钦所部骑兵伤亡非常有限,很快就能重新聚拢过来。   不过,萧干前后总计集结三千马步兵,在进入朱仙驿镇埠就下马作战,马匹都是集中起来看管,绝大部分兵卒都没有办法及时乘马逃走,后续基本上都被楚山骑兵主力围于朱仙驿之中,想必这时候都已经凶多吉少了。   短短两天,次子萧恒战死,又损兵折将三四千人,换谁心里能承受得住?   ……   ……   朱仙驿寨墙上点起一堆堆篝火,一支支松脂火把高高的插在寨门前两侧的木柱子上,将左右照得通明如昼。   徐怀在十数人簇拥下缓缓驰至寨门前,陈满上前相迎:   “罪将陈满叩见督帅!”   “陈军使立此大功,怎是罪将?切莫多礼,待顺利返回桐柏山,本帅即亲笔上奏陛下,为陈军使及诸将卒请功!”徐怀下马将陈满从地上搀起,站在寨门前寒暄几句,便与周景、张雄山、史琥、韩昌甫、周虚易、周洛、王章等将走入军寨,登上寨墙,眺望东首位于蔡河新渠以西、涡水新渠以北、占地约有四五里方圆的镇埠。   朱仙驿乃潜袭兵马南撤的必经之路,徐怀当然不敢不重视。   只是一开始为了实现袭击汴梁的突然性,不便在朱仙驿浪费时间,只能让周景冒险进入朱仙驿军寨对守将陈满进行劝降。   也曾考虑过周景劝降不成,便由王章率潜伏朱仙驿附近的精锐,在内应的配合下不计一切代价强攻下朱仙驿军寨,确保后路无忧——朱仙驿的优先级,甚至是在军都寨之上的。   靖胜军旧卒姜平的存在,确保陈满的顺利归降,之后令朱仙驿军寨保持静默,徐怀却是没有想过能完全欺住敌军。   今日一早,徐怀从汴梁南外城调兵马往朱仙驿掩袭过来,甚至都不是想着将萧干其部从中牟引诱过来。   滍水石渠的开凿还需要一段时间,徐怀最初的计划是先将朱仙驿军寨假模假样的围住佯攻数日再沿蔡河南下,只是萧干其部往朱仙驿进军的决心远比想象中坚定。   徐怀也只能坚定不移先将萧干其部击溃,再安排其他事宜…… 第八十五章 撤离   镇埠之中,战斗还在持续。   郑州节度使府辖下三千马步军甲卒,多为萧干在大同降附赤扈时就追随左右、南征北战多年的蕃民,积累丰富的作战经验,也深知双手沾满中原汉人的鲜血,罪孽深重,即便投降也难有活路。   他们在开阔的街巷,无力抵挡楚山甲骑的突击冲杀,阵列被无情的撕成粉碎后,要么成群结队往外突围,要么据屋舍铺院负隅顽抗,投降乞命者却是不多。   朱仙驿鳞次栉比的屋舍铺院,经历过两次战火的摧残,到处都是残墙断壁,民众也大多逃亡,但建筑犹是密集,街巷纵横交错。   为了保存实力,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减轻南撤的负担,徐怀下令外围的骑兵退到新渠堰坝两侧结营,打开对镇埠的包围,由王章、周洛、柳越亭、韩奇虎等将率领义军及归义军小股精锐,依托军寨,从东往西、从里往外清剿、驱逐顽抗的敌卒。   清剿作战持续到天光大亮才到尾声。   因为清剿作战多用火攻,此时镇埠之中还有不少民宅余火未灭,一道道黑色烟柱直冲云霄。   徐怀在十数骑簇拥下来到河堤,下马走上河堤,朝整装待发的韩昌甫、周虚易等义军将领拱手致礼:   “河淮残破,江山倾覆,朝廷幸有诸君身陷敌境却不忘报国之志——许、郑已陷敌手,三五年内或不能收复,诸君潜藏嵩山,斗争必然艰难,但有什么需要,遣人到楚山言语一声,徐怀必竭尽全力为诸君筹措!”   郑州之敌连遭重创,萧干、诃钦等敌将又逃往东面的通许县境内收拢溃兵,与雍丘之敌会合,这时候从朱仙驿往嵩山撤离的通道已经打开。   考虑到虏兵后续会倍加凶残的扫荡、打击河淮的抵抗势力,经过紧急商议,决定由韩昌甫、周虚易等义军将领,此时就直接率领一部分义军兵卒从朱仙驿东侧的堰坝跨过蔡河,沿着蔡河旧道南岸的道路,紧急掩护伤病先往嵩山方向撤离。   韩昌甫等义军将领此刻也是心绪起伏有如波澜,千言万语化为深深的长揖之中,与徐怀辞别后,纷纷翻身跨上战马,率队往嵩山方向撤离。   徐怀站在河堤之上,目送一队队义军将卒踏上新的征程。   襄城目前还是由神武军负责驻守,但在郑氏撤离河洛之后,楚山将接管襄城的防务。   襄城屹立于滍水—汝水的北岸,位于嵩山的东南麓,与河淮重镇许州相距甚近。而倘若滍水最终能够成功改道,襄城更是控扼滍水-颍水上游,战略地位将更为突显。   要将襄城所处的战略地位充分发挥出来,墨守陈规的派数千精锐去驻守襄城城池是远远不够的。   徐怀希望这时候一部分义军撤往嵩山,后续楚山在接管襄城防务之后,将重点打通襄城与嵩山纵深处的联络,支持义军依托嵩山的险要地形展开游击作战,以此削弱虏兵对河淮地区的控制,从而也能为楚山立足淮上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在第一批两千余义军将卒护送近千伤病都踏上征程之后,徐怀才在十数骑侍卫簇拥下返回军寨。   “徐心庵刚着人送来消息,他们昨日夜间已经行至项城县境内,今日应能控制蔡河入颍水河口!”周景看到徐怀走进公廨,将南线兵马的最新动向相禀。   徐怀走到长案前,堪舆图上标识出南线兵马的最新动向。   从朱仙驿沿蔡河南下,仅需走两百余里水路便能进入陈州北部的西华县境内,但从颍口溯水而上,经汝阴、沈丘、项城等县,抵达蔡河入颍水的河口位置,却足足要走四百余里的水路。   因此徐心庵、许凌率楚山水军今日能抵达蔡河入颍水的河口位置,行动已经算是非常迅速的。   这也是幸亏颍州水军主力之前就被诱入汝水之中,徐心庵、许凌率部一路溯颍水而上,沿途都没有遇到阻挠;同时也是直到昨日夜间,颍州水军的战船才重新回到颍水之中……   “陈子箫率部已经进入颍水南岸,在距离西华县城约五十里的庙王沟一带结营,吸引岳海楼在商水以西集结一万五六千步骑围追堵截。在这种情况下,岳海楼昨日还是下令将宛丘与商水之间的浮桥拆除,令不多的船只都往上游许昌撤离。”   周景有些按捺不住的握紧拳头,兴奋的说道,   “如此看来,岳海楼并没有信心利用宛丘与商水之间的浮桥,将徐心庵、许凌所部拦截于宛丘以东的颍水河道之中。不过,他们围逼庙王沟的兵马却没有要撤回到颍水北岸的迹象,应该是已经下定决心在许昌、汝阴搭设新的浮桥,接应敌援南下渡过颍水,然后在庙王沟与颍水之间拦截我军……”   “现在才八月底,我们的动作还不能太快啊!”徐怀蹙着眉头,说道。   “但也不能太慢。敌军的反应速度,还是要比我们想象中快一些。”周景说道。   从朱仙驿沿蔡河南下,进入西华境内有两百余里水路。   蔡河沿线的堤坝被大肆摧毁后,还没有进行大规模的修缮。   他们上万人马水陆并行,特别是走陆路的那部分人马,沿途要走过一段又一段的水淹地,速度定然快不了。   而蔡河沿岸的城池,譬如尉氏、鄢陵、扶沟、西华、宛丘等地,都在敌军的控制之中。   倘若敌援集结的速度更快,敌援还是很有可能会进驻到扶沟、西华、宛丘等城,想办法从陆地堵塞蔡河水道来拦截他们。   “是否这时就组织人手将堰坝挖开,以便需要时舟船能够快速通过?”周景问道。   “将堰坝挖开来,是能叫舟船需要时能快速通过,也能切断蔡河新渠、旧道两岸的陆路通道,阻拦汴梁守军追击,但同时会限制我们在蔡河两岸快速机动作战。”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现在就派人回汴梁,午后先安排归义将卒的家小撤离,都集结到朱仙驿进行短暂休整。杨景臣看到萧干再受重创,只会变得更加老实,我们不断陆路,骑兵随时都有可能杀回汴梁,他反倒不敢动弹。”   徐怀之前是考虑挖开朱仙驿的堰坝,这样留于汴梁南外城殿后的兵马以及归义将卒家小都可以暂时不动,等到最后撤离时直接从汴梁城走水路出发南下。   不过,徐怀之前主要考虑到过早放弃对汴梁南外城的控制,杨景臣看到外围敌援赶到,有可能会率雄州军大举反扑杀出。   他们昨夜再次重创萧干其部,同时会再次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杨景臣及其他汴梁降将叛臣,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徐怀则果断调整既定的计划,决定先将归义将卒及家小以及一部分义军提前集结到朱仙驿来,将数以百计的大小舟船强行拖过堰坝进入新的河道之中。   即便大批从汴梁缴获的物资,都需要在朱仙驿卸货再重新装船,各方面行动都要比原计划复杂、缓慢许多,但短时间内没有迫在眉睫的威胁,保留堰坝,保证骑兵在蔡河新渠、旧道两侧快速机动作战的可能,意义要更大一些。   当然,他们还需要不动声色的在汴梁附近多拖延一些时间。   ……   ……   朱仙驿惨败,以及楚山水军进颍水,控制住蔡河入颍水的河口,萧干意图于朱仙驿拦截楚山潜袭兵马南撤的意图彻底落空。   此时镇南宗王府的信使也赶到三唐岗,与萧干、摩黎忽会合。   即便萧干担忧徐怀有可能抛弃义军、归义将卒及家小,率楚山精锐兵马往西穿插逃进嵩山,但信使带来二皇子兀鲁烈的意见,则是令杨景臣、萧干、岳海楼等部,最为根本的还是要尽快恢复对河淮地区的有效统治,弥补防线上的漏洞,杜绝相似的潜袭事件再次发生。   这也意味着镇南宗王府并不要求河淮诸路兵马将目标放在徐怀个人身上。   权衡下来,岳海楼在许昌、汝阴搭设浮桥,使诸路援军快速渡过颍水,于商水以西拦截楚山潜袭兵马南下,成为当前局势下最佳的选择。   如此一来,即便叫徐怀率少量精锐兵马逃入嵩山,他们也能将上万行动迟缓的义军、归义将卒及家小拦截于颍水以北进行歼灭。   这不仅能重创徐怀个人在河淮抵抗势力中的声望,更能削弱河淮义军的抵抗意志,从而进一步巩固他们在河淮地区的统治,意义也更为重大。   下定决心之后,萧干便将重新聚拢过来的云州骑交由摩黎忽节制,从侧翼袭扰楚山兵马,牵制其南撤速度,接应杨景臣所部兵马重新掌握汴梁城,并有余力分兵追击。   萧干本人则返回郑州,从各地进一步抽调兵马从郑州南下,直接从许昌南部渡过颍水,赶往商水县境内,与岳海楼会合。   与此同时,平燕宗王府在东燕除了使宋州刺吏兀赤率领五千骑兵直接南下,还从亳州调兵一万燕蓟降附军,一起从汝阴城西渡过颍水西进,赶往商水县与岳海楼会合…… 第八十六章 西华残阳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他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九月下旬,河淮大地已入深秋时节,吹皱河水的朔风已有几许寒意,两岸树木黄叶潇潇而落。   鄢陵、扶沟、西华等县,地处河淮腹地,在远离蔡水河畔的西部,地势较高,低矮的低岗浅丘连绵起伏,而东部蔡河沿岸的地势则平坦而低洼。   不过,在极重视河运的王朝盛世,民众沿蔡河两岸修造坚固的堤坝,开挖纵横交错的河渠灌溉、排涝,又得益于繁荣的河运,造就了河淮腹地田陌相接、鸡犬相闻的富庶、繁荣。   然而,其兴也勃焉,也亡也忽焉。   蔡水两岸的堤坝短短三四年非但得不到修缮维护,还遭到人为大肆破坏。   低洼地带连着两三个汛季都遭受大水浸灌,衰败速度要远比想象中快得多。   到处都是堤坝垮塌、大水侵浸的痕迹,一座接一座的残破村庄屹立荒草之中,在大水过后返回家园的不多民众,脸上布满深褐色皱纹,看着一队队骑兵从还残留积水的荒草间走过,眼睛满是惊惧与迷茫。   一名中年书吏按刀坐在马背上,两鬓微染斑白的须发叫风吹乱,用有如破锣般的嘶哑嗓音,近乎声嘶力竭的唱起《秦王破阵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雄浑气势;徐怀与左右兵卒一起,手持马鞭或佩刀,和着节拍轻轻敲打鞍座或敲打挂在马鞍旁的护盾。   守军投降得快,西华没有被战火摧残,但峙立在远处却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破败气息。   夕阳如血,将晚霞大片涂红。   一队骑兵从西华城方向驰来。   嘶哑的歌喉戛然而止,徐怀执鞭抓住鞍座,看着徐心庵趟过浅水过来,笑着说道:“你们在此与岳海楼纠缠近月,可还辛苦啊?”   “我们在岳海楼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在你过来之前,岳海楼焉会用他那牛刀痛宰我们这些小鸡?”徐心庵笑道,“我们不算辛苦,陈子箫在庙王沟也算是站住脚了!”   徐武江、王举、周景等人上岸来,问徐心庵:“岳海楼这孙子已经完全钻入节帅的彀中了?”   “岳海楼近一个月来在商水县以西的颍水右岸修筑连营,不断接纳从汝阴、许昌渡颍水到右岸的援兵,此时在庙王沟以北集结兵马超过四万人众,此外还有大量的兵马正源源不断往庙王沟北部聚集过去——岳海楼还将机动作战能力强的近万骑兵部署在两翼,其斥候广布临颍、商水左右,”徐心庵勒住马说道,“从其部署看,岳海楼等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入陷阱之中,但目前我们最大的问题是石渠差不多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凿通!我们倘若在颍水里停留一个月,却不想着拼命往南突围,岳海楼再蠢也会回过味!”   于小雀岗破山开渠引滍水北上,最初乃是徐怀起念想到读过一本地方志曾记载滍水曾于此泄洪北去。   喻承珍等人实地勘测地形,却发现小雀岗流段的滍水北岸为长丘所阻,除非河流暴涨七八丈才有可能北泄,一度以为徐怀记岔了。   要不是徐怀坚持,这事都已经作罢了。   不管是最初选址小雀岗是那么不可思议,还是后期徐怀亲率兵马潜袭汴梁再次震惊天下,都注定岳海楼之前不可能窥破楚山真正的算谋。   问题是徐怀此时已经率潜袭人马撤到陈州西华县境内与徐心庵、许凌所部兵马会合,他们在颍水、蔡河之间拥有骑兵甲卒六千众,水军两千众,义军及归义将卒三千人、归义将卒家小五千余众。   此外,楚山还在滍水两岸以及北岸庙王沟一带,又集结了近两万兵马进行下一步的接应。   接下来不管怎么说,徐怀都应该赶在粮秣耗尽以及更大规模虏兵增援过来之前,想尽一切办法率潜袭兵马从颍水往南突围到滍水南岸。   这样才算是给这次的潜袭汴梁作战画上圆满的句号。   倘若徐怀此时还不想着尽快往南突围,却在颍水及北岸地区磨磨蹭蹭停留上一个月,岳海楼得多蠢,才意识不到还有一个天大的陷阱在等着他们?   倘若想继续骗住岳海楼,将其部吸引在庙王沟与颍水南岸的狭长地带,楚山在接下来一个月的突围动作就不能作假。   问题是,岳海楼在近一个月时间里,在颍水南岸已经进行充分的部署,除了步甲能依坚寨作战,集结过来的上万骑兵里也有大量的精锐甲骑。   他们要是毫无作假的从颍水组织往南突围,一方面很可能在一个月内就已经分出胜负了,另一方面他们一个月内能成功突围也注定会是惨胜。   “这事容易,”徐怀手指向不远处的西华城,说道,“我们攻下西华城!”   “西华城?”   徐心庵迟疑看向夕阳下的西华城,不解的问道,   “攻下西华城不难,或许不需要三五天,但问题是,就算我们对外声称强攻西华城乃是为去后顾之忧,也只能拖延三五天而已!”   颍水从西往东而来,于西华城西折往东南;蔡河从北往南而下,于西华城北也往东南方向稍稍偏折。   两条河流最终在西华城东南三十五六里外的宛丘城西平野合流,也由此在西华县境内形成一个极为狭仄的锐角,仿佛西华城的护城河,但同时也将西华与陈州治宛丘等城池分割开来,仅在西北方向留下不到二十里宽的缺口。   楚山水军控制住蔡河入颍水河口及附近的水道,在徐怀率潜袭兵马南撤到西华县境内,实际上已经对西华城形成合围。   虽说外围聚集的敌军多达四五万之众,但主要兵马都被蔡河、颍水阻隔在外围无法接援西华城。   西华城在西北方向虽然还有二十里宽的缺口可以进入,但敌军在这个方向却仅有摩黎忽所率的两千余骑袭扰兵马,也无力阻挠楚山精锐兵马强攻西华城。   然而叫徐心庵困惑的是,攻陷西华城对进一步迷惑岳海楼等将能发挥什么作用。   徐怀眯眼眺望如血涂抹天空的夕阳,淡淡说道:“西华,乃大越之睢阳也!”   徐武江、王举、周景、徐心庵等将听徐怀此言,皆是一震。   笨拙抓住缰绳坐在马背的牛二,一脸懵逼的问道:“睢阳,什么睢阳,说西华是睢阳,岳海楼那狗东西就能被我们骗住?天下有这种便宜事?”   徐怀微微一笑,看向身旁刚才唱《秦王破阵乐》的中年书吏,问道:“老韩,你可会唱张巡的《守睢阳作》?”   中年书吏稍作沉吟,手轻轻拍打鞍座,用嘶哑的嗓音苍凉唱起来: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苏蕈自幼好武,但除了刀弓娴熟外,幼时也被他老子苏老常逼着读了很多书史诗词,在一旁给牛二解释道:   “前唐安史叛乱,曾有贼军十数万围睢阳城,名臣张巡、许远率九千兵众死守睢阳经年,以孤城障蔽江、淮,城虽陷而大夺贼志——史书谓张巡乃前唐中流砥柱,挽狂澜于既倒之人也。节帅的意思,是要将西华攻陷下来当作大越的睢阳城死守,不愁岳海楼不上当!”   “死守就要有背水相战的决心!”徐怀神色肃然说道,“除两千匹战马予以保留外,驼马等牲口就地宰杀以为储粮——除水军控制河道外,其他兵马及归义将卒家卒皆登岸结营,除必要战船外,其他舟桥悉数凿沉,以塞河道……” 第八十七章 攻城   虽说岳海楼将主要兵马都集结到颍水南岸,结营拦截楚山南归兵马,但在颍水北岸(左岸)许昌、宛丘、项城、沈丘、汝阴、西华等城犹留有大量的兵马驻守。   宛丘作为陈州治,乃是岳海楼行辕所在,又位于蔡河入颍水河口之东,与南岸的商水隔颍水相望,战略地位最为突显,岳海楼绝不容宛丘有失,留守兵马高达一万余众。   许昌作为许州治,不仅是西线援兵及粮秣南下的必经之路,还兼有防备襄城等地兵马的重任,也不容有失,岳海楼令大将蒋昭德率近万兵马控扼许昌及颍水北岸几座城寨。   一方面岳海楼其部兵力有限,另一方面西华城池狭小,即便预料到楚山潜袭兵马南归会从西华过境,岳海楼也只能在原有千余守军的基础之上,再增加三营嫡系精兵参与防守。   通常说来,不足千步见方的小城,有两千多抵抗意志坚定的人马,城中另有两三千青壮民夫可以征用来参加防御,怎么都应该令楚山军望而生畏了。   而事实上楚山军自突袭汴梁以来,既没有充足的时间去攻打坚城险塞,又需要尽可能避免会导致大量伤亡的僵持作战,因此都是极其克制不去攻打城寨。   唯一一次攻城拔寨,也仅有军都寨一战,目的是为了夺取军都寨内数千匹良马以利南归;沿蔡河南下之后,尉氏、扶沟等城寨距离蔡河水道极近,守军其实是非常弱的,但徐怀宁可多花费一些时间,分兵围困、绕行,也不愿意浪费兵力去攻打这些城寨。   甚至有时候在野战中取得绝对优势,但一些敌军负隅顽抗,徐怀也是宁可网开一面、纵其逃走,也不会为了多缴获几颗首级而强行攻打。   在西华守将洪承贵看来,楚山潜袭兵马沿蔡河南撤到西华县境内,理应绕开西华城,直接从蔡河进入颍水,然后再想办法突破他们在颍水南岸的封锁,往滍水-汝水沿岸撤离才对。   在如血夕阳下,洪承贵站在西华北城楼之上,最初看到楚山南撤人马并没有继续往下游的河口而去,数以千计的人马在西华城北十余里外的荒滩直接弃船登岸,他还以为楚山南撤人马是要从西华城西北侧,直接走陆路绕到颍水北岸准备渡颍事宜。   这也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从西华城北登岸,走陆路到颍水北岸,也就二十里路程;倘若暂时无法往颍水南岸突围,楚山兵马先在北岸结营休整,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至少在这一刻,洪承贵等将并没有认为楚山军会不计伤亡的强攻西华城,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在两千侍卫骑兵的拱卫下,一队队楚山军甲卒在西华城北侧荒野结阵,之后又用两百多辆战车环围结营,使三千多的归义将卒家小撤入其中,在一堆堆篝火的照明下,从汴梁以及鄢陵、尉氏等地搜集的数百艘大小舟船,先将数千计的粮秣卸下船,之后又装满砂土凿沉蔡河之中。   徐心庵、许凌率四千步甲、两千水军从信阳、楚山城出发,二十多天前在控制蔡河入颍水的河口之后,就主要在西华城的东南角河口位置,依托水军战船扎下营寨。   这部分楚山兵马,也除了保留四十余艘正规战船往外,差不多同一时间将其余两三百艘从民间征用的舟船装满砂土,凿沉于河口下游的颍水河道之中。   将近子时,星月当空,万里澄澈,篝火与火把交映,正合夜战。   除了两千侍卫骑兵封锁西华城西北的陆路缺口,拦截从西北方向逼近的两千虏骑外,颍水以北的八千楚山步甲分作十六队,携带云梯等简陋的攻城器械,一起往西华城下逼进;一部分水军逆流驶入西华城南的颍水河道,一部分水军则进入经西华城下流入颍水的双狼沟河,清理守军在河道布下的障碍物。   号角低沉吹响起来,战鼓擂动,这一刻朔风也骤然猛烈起来似的,吹得树摇草折。   西华城头点燃起更多的篝火,所有的守军都紧急从军营调动出来登上城头,身穿坚甲、手持利刃,心情压迫的看着有如黑色潮水一般往城下涌来的楚山将卒。   洪承贵等守将皆是岳海楼的嫡系,看情势确认楚山军要背水一战,欲从各个方向同时攻城,心惊之余,也是奔走城墙之上,敦促兵卒将一捆捆箭羽搬上城头,敦促兵卒仔细检查弓弦弩机。   一截截擂木早就用绳索捆绑在城墙外侧,待楚山军靠近,直接砍断捆绑绳索,就能将擂木抛砸下去;一辆辆独轮车装满砖石,到时机也可以直接从垛口倾泄下去。   一口口大铁锅下堆满薪柴,这时候也点燃起来,将铁锅里桐油与金汁的混和物烧热煮沸起来,臭气呛鼻。   这还不够,洪承贵等守将又下令搜集大量的柴草,直接抛到城下,等楚山军靠近城下就纵火点燃;还用一座座拒马、偏厢车,将城墙分隔开来防守。   没有任何的试探,背水一战的楚山将卒,包括义军及归义将卒在内,都视死如归,从各个方向高举盾牌,无所畏惧的顶着如蝗箭雨,直接进逼到城下,将一架架云梯,用带铁钩的一头牢牢的挂靠到城墙上。   虽然有人还没有到城下,就被箭矢射伤射死,虽然进逼城下的将卒不断被滚石擂木砸中,轻者断臂残肢,重者当场血肉模糊死去,煮沸的桐油金汁浇淋下来,沾之更是惨绝人寰,纵火更是一烧成片,但这并不能稍稍迟滞楚山军将卒附梯强攻的决心与速度。   守军以长矛刀盾据城墙而守,当然占据绝大的优势。   楚山军将卒即便附梯强攻,也是不断有人被长矛刺中、被战刀劈中摔落下来;跌落到城下点燃的柴草之中,只能滚动着扑灭身上的火焰。   有不幸者身上还同时被浇以火油,衣甲点燃起来,很快就被烧成火人,只能在惨叫哀嚎着挣扎着死去。   所幸西华作为县治之地,位于河淮腹地,经久失修的城墙都不到两丈高矮,没有城楼、战棚等附属防御建筑,甚至连垛墙都残缺不全。   岳海楼接管许、陈、颍三州之地,有限的资源只够他挤出来去加强许昌、宛丘等核心城池的防御设施,还无暇兼顾西华这些城寨。   楚山军除了刀盾手奋不顾身附城强攻外,长矛手逼近城下,直接举起加接长柄的长矛,往垛口探头出来的守军扎刺过去。   数以百计的精锐弓手也是顶着飞蝗而来的箭雨,到近处与城头守军对射,尽一切手段减轻附城将卒的压力。   而在北城外侧,数十名掷斧手对城头守军的威胁更大。   在大盾的掩护下,掷斧手走到距离城墙仅二三十步处,一柄柄轻巧而锋利的飞斧,精准朝守军的头颅、胸膛掷劈而去,坚甲难防,甚至能直接破开盾牌,也是于此处最先撕开一道缺口,助先登将卒在城头站住脚。   打开缺口后,王举与牛二、韩奇虎等将亲率侍卫甲卒登城作战。   王举身披两层坚甲,无视侧翼飞蝗箭雨,一杆铁枪将城墙上一座座重逾三四百斤甚至六七百斤的拒马、盾车、偏厢车挑翻城下。   诸将与精锐甲卒以刀枪矛槊铁锏大盾锤斧等利器重器猛攻猛打,将拦在前进城墙之上的敌卒,毫不留情的逐一砍翻杀死,一步步坚定不移的往北城门强攻过去。   守军抵抗意志再强,或许能抵抗住义军及归义将卒的附城强攻,但在被撕开缺口后,怎么可能是侍卫甲卒的对手?   更何况王举身披坚甲,与牛二、韩奇虎等勇将亲自率队登城强攻。   眼见王举等将身先士卒,有如猛虎下山一般砍翻刺杀数十兵卒,北城门左右的守军很快就抵挡不住,但城头空间狭小,节节败退很快又诱发更大的混乱。   陈满趁此机会,直接率部从北城门一侧附城登上城头,扩大战果。   陈满虽然是归义将领,朱仙驿一战之后,他也是继续率领其部。   徐怀除了使周洛率百余鄢陵义军并入陈满其部外,另使柳越亭及十数侍卫追随陈满左右,助其加强军纪军规及楚山军诸多宗旨的宣传与约束。   单纯从兵卒构成上,陈满其部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一路南下也没有时间进行额外的操练,但此次强攻西华城,自陈满以下,其部将卒都表现出旺盛的斗志与堪称一流的武勇。   陈满率部占领北城门后,待后续兵马赶到,他又身先士卒率部往西华城纵深杀去,最先杀至县衙前,与其他诸路兵马一起将守将洪承贵及数百残兵死死包围在县衙之中。   到这时,徐怀也不可能再浪费兵力强行攻入坚墙环护的县衙,下令将县衙南北门及侧门堵死,将城头所剩数十桶火油开启倒入县衙大院之中,然后用火箭引燃。   县衙大院不到百步深阔,却有百十间屋舍,极为密集。   虽然建筑本身覆以砖瓦,但梁柱条檀皆是木作,被火油浸透点燃,随着越来越多的柴木被抛入院中,风转火旺,火势很快就弥漫开来。   对那些想翻墙逃出火海的守将兵卒,徐怀也是毫无留情的下令射杀…… 第八十八章 敌意   青濛濛的晨辉笼罩着原野,四周的平岗溪河还没有尽显身影,影影绰绰单薄似剪纸贴在视野里。   岳海楼勒马停在颍水南岸的平岗之上。   隔着滔滔颍水,西华城相去也不过十四五里,西华城中持续燃烧逾一个时辰的火光,在晨曦中还是那么的分明、刺眼,甚至能隐约看到有人在火光中翻墙而出,然而被如蝗箭雨射杀,惨叫落地……   “徐怀到底想干什么?”   仲长卿盯着颍水北岸未灭的火龙,发恨的挥打着马鞭,胸膛似被人塞了一团茅草,又似使出浑身劲力的一拳打在空处,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岳海楼沉默不语,脸色阴沉。   宛丘以及西华城北部的消息都连夜传递过来。   除了强攻西华城,他们站在颍水南岸目睹全过程外,他们此时已知颍水以北的楚山军连夜屠宰三四千头驼马以及从汴梁等地所缴获的大量牛羊,作为肉食就地储存起来。   这并没有什么。   楚山军倘若想强渡颍水,可能连两三千匹战马都没有办法运过岸来,更不要说普通驼马及牛羊了,还不如提前宰杀作为肉食储存起来。   不过,楚山昨日入夜后就凿沉除五十余艘战船之外的所有舟船,用来封堵蔡河、颍水的河道——这个消息是实在出乎岳海楼、仲长卿等人的意料。   楚山水军筹建的时间并不比颍州水军早多少。   即便楚山从淮川、潢川等地搜罗大量的造船工匠及木料,但造大型战船是需要时间的。   进入颍水的楚山水军,战船以六艘大翼、十二艘蒙冲以及三十多艘船型更小、利于水面交战及侦察的海鹘船、赤马舟为主。   这些战船一次性载以两千名桨手、水军将卒就已经偏多了。   颍水两岸倘若不能控制现成的渡口码头,没有大量民间舟船相辅助,短时间内楚山军根本就没有办法,将近两万人马及数以千计的战马快速运送渡过颍水的。   楚山将数以百计、从民间搜集过来的舟船凿沉于蔡河、颍水之中,又于凌晨起不计伤亡的强攻西华城,这种种迹象都意味着徐怀已彻底放弃强渡颍水的打算。   只是,这一切是为什么,徐怀到底想做什么?   岳海楼内心深处也有无数的疑问在剧烈翻腾着。   而到这一刻,他也不得不承认,从岚州暗斗始,他从来都没能够准确捕捉到过徐怀的意图与算谋。   “倘若徐怀率万余人马据守西华不退,战局将如何演变?”   那颜木赤须发已染霜白,长年征战所留下的创伤,令他的面容更显苍老,然而他双眼犹似鹰隼一般锐利,穿过朦胧的晨曦,似要将西华城所发生的一切看透。   楚山兵马潜袭汴梁,所造成的伤亡看似不大,但对河淮等地的惊扰极大。   倘若处置不当,不仅会助使楚山声望进一步高涨,加剧他们后续进攻淮上的难度,还有可能会滋长河淮等地反抗势力的气焰,甚至有可能令南朝诸路守军士气高涨,从而使后续的战事陷入僵局。   此外,于颍水两岸围追堵截楚山南逃兵马,除了郑州节度使府、汴梁皇城司及枢密院三路大军直接参与外,还涉及镇南宗王府从黄河以北调动的援兵以及向平燕宗王府从宋州、亳州等地请援的兵马。   为了更好使诸路将帅听从调度,那颜木赤作为副都元帅受二皇子兀鲁烈所命,也是于数日前亲自赶到商水坐镇。   凿沉数以百计的舟船以及凌晨不计伤亡强攻西华城,换作谁,都不难猜测徐怀后续是要背水坚守西华城,然而与岳海楼、仲长卿等人之前的推测差异太大,以致他们震惊之余,到这时候也没有仔细推演后续的战局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此事对淮上乃至河洛、河淮的局势产生多深远的影响。   此时听得木赤如此发问,岳海楼、仲长卿以及奉萧干命令到商水协调兵马调度之事的姚成孝、奉宋州刺史兀赤命令、率一部骑兵于庙王沟大营听从调令的诃钦等人一时间皆陷入沉思之中……   诸路兵马以及紧缺的粮秣等物资,经许昌、汝阴两地渡过颍水,源源不断进入颍水右岸地区增援过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特别是徐怀并没有弃义军及归义将卒不顾,而是带领上万人马一路沿蔡河南下,并在颍水以北的陈州境内,与之前从信阳等地出发、逆颍水而上的接援兵马会合,这两点都注定了他们于此役的最终目标,已不再局限于将楚山潜袭兵马拦截于颍水沿岸予以歼灭。   照既定的计划,他们倘若能顺利在九月上旬将这部楚山军歼灭于颍水沿岸,哪怕最终叫徐怀逃脱,也必将极大重创楚山军民的实力、抵抗意志。   这除能极大撼动东西绵延近六百里的淮上防线外,还将为他们顺势夺取襄城、叶县等城池创造最有利的条件,从而封堵住河洛军民经汝州南逃的通道。   是的,种种迹象以及内线从河洛传出的种种消息,都表明郑氏原计划在进入八月之后,就打算将大规模先组织上百万河洛汉民,先经嵩山与伏牛山以及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的缺口南逃。   不过,徐怀率部潜袭汴梁,岳海楼并没有仓促率部北上增援,而是将大量精锐兵马集中到颍水以南的临颍、商水之间,同时派出大量的侦骑斥候,渗透到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汝州东部地区活动,打断了河洛民众经汝州逃往南阳府的计划。   是的,军中较为乐观的将帅,都认为他们倘若能在九月上旬于颍水沿岸成功重创楚山军,使其暂时不成威胁,他们后续不仅能顺利夺取襄城、叶县等城,阻挡上百万河洛民众南逃,还能直接调派上万精锐骑兵经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缺口快速西进,赶在郑家南撤之前,进入伊水、洛水上游。   如此一来,就能将总计高达六七万之众的河洛兵马封堵在伊洛河中下游(洛阳府中北部)予以歼灭。   这将极大加快扫灭南朝的速度。   “那颜元帅是觉得徐怀已然失去从颍水突围返回桐柏山的信心,畏惧于颍水沿岸被我优势兵马歼灭,才不得不摆出背水一战的气势,转守西华城?”姚成孝迟疑的问道。   “此时诸位不能再轻视徐怀此子!”那颜木赤摇摇头,并不认可姚成孝的猜测,看向岳海楼,问道,“倘若徐怀不毁舟杀马,这两天直接强渡颍水突围,岳帅有几成把握将他们拦截下来?”   木赤此来商水坐镇,但并没有彻底掌握种种复杂情况,也没有将直接接掌战场指挥权。   岳海楼沉吟道:“岳某此生自视甚高,但也不得不承认,徐怀倘若不毁舟杀马,直接强渡颍水,其在滍水沿岸又有两万精锐接应,岳某将其部兵马拦截于颍水沿岸的可能性绝不会超过五成;最大的可能或许就是两败俱伤吧!不过,为赤扈铁骑能早日荡平中原,使天下归于一统,陈州兵马哪怕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是在所不惜的。”   “我并不怀疑你的决心,也许徐怀就是洞悉到你的决心,才有意避免过早与你颍水沿岸决战吧。”   木赤沉吟说道,   “我在来商水之前,二皇子也希望我能勉励诸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两败俱伤也要尽可能在汝颍之间重创楚山军;只要能做到这一步,二皇子就会极力说服三皇子将冬季攻势的重心,从东线转到淮上——到时候除了封锁河洛兵马南逃的通道之外,也要争取在明年春季之前撕开往荆襄进军的缺口。徐怀暂时放弃强渡颍水而以背水之势据守西华,实际打乱掉我们很多部署啊!”   “依那颜元帅所见,我们当如何为之?”姚成孝问道。   “饭要一口一口的去吃,不能说我们有一些部署落空了,这仗就不打了!”那颜木赤说道。   “拖延下去,变数就多了啊!”岳海楼蹙着眉头说道。   西华县战略地位不甚突出,至少与宛丘、许昌是远不能相比的,但落入楚山军之手,岳海楼顿时就如梗在喉之感。   其部对许汝等地的统治基础原本就很薄弱,四五万兵马在颍水南岸短时间能支撑住,也是恨不得将许颍等州挖地三尺,才勉强凑得一些粮秣。   战事无限期拖延下去,就算宗王府能从河东、河北等地征调粮秣弥补不足,但因为水路运输被完全截断,运输的难度提升,也绝对不是用“倍增”就能简单形容得了的。   楚山此时在滍水沿岸已经集结了逾两万精锐接援兵马,随着时间进一步拖延下去,南朝除了极可能会从襄阳、南阳抽调援军北上之外,还有可能将左右神武军、左骁胜军等精锐兵马调往位于汝颍上游的襄城、叶县。   到时候仅凭他们在颍水南岸的四五万兵马就会居于劣势,甚至还会反陷南朝诸路大军的合围之中。   更为关键的,徐怀率万余精锐顿守西华不走,倘若不想其从西华城西北的缺口突袭许州东部及北部地区,截断他们在西线的兵马粮草南下通道,至少需要集结一万五千到两万名甲卒,配合五六千精锐骑兵,才有把握封堵住西华西北部的缺口。   问题是这时候从哪里能抽调出这么多精锐兵马过来?   又或者说他们应该主动从颍水南岸撤退,放徐怀南归?   这个念头刚起,岳海楼心里陡然一惊,都想抽自己一巴掌,心里想,倘若没有与楚山决一死战的决心与勇气,他又有何面目坐镇陈州?   岳海楼暗暗打了一个激灵,跟木赤咬牙说道:“还得请宗王府果断调曹师雄所部兵马南下,同时也请宗王府调一批牛马南下,弥补粮秣不足——我们此时占尽优势,却还不能将徐怀灭于西华城,日后只怕更难制约此子!” 第八十九章 奉旨   数十骑兵簇拥着一辆马车,沿着澧水右岸的驿道往东北方向急行,马脖子下挂的铜铃铛,在风中叮叮当当的碎响不休。   在前侧负责警戒、探路的两名骑兵,经过一片树林后折返驰归,来到马车前,对满心焦虑、翘首眺望四野的钱尚端禀报道:   “相公,前面就是小雀岗大营!”   “好好,大家快行——等到小雀岗再歇力,本官另有赏钱!”钱尚端催促随扈快行。   车马队很快绕过前面榆树林,钱尚端这时候看到东北方向上占地约两三里见方的营寨座落于一座长丘的西坡,距离澧水入滍水的河口约八九里——澧水入滍水的河品也建有一座营寨,但规模要小一些。   而另有一条驿道从南往北进入小雀岗大营。   那条驿道是从舞阳城而来。   楚山从桐柏山筹措的物资,都是集结到舞阳,再从舞阳转运小雀岗,因此从舞阳往小雀岗的驿道要忙碌得多;钱尚端的视野里,就有两支车马队,约百余人赶着数十辆大车往小雀岗大营方向缓缓而行。   这是得知徐怀亲率精锐潜袭汴梁之后,钱尚端第二次奉旨赶来淮上询问军情。   钱尚端第一次奉旨北上,形势远没有现在如此严峻。   当时襄阳众人甚至以为陈州军会被吸引京畿附近对楚山潜袭兵马围追堵截,淮上所直接承受的军事压力只会减轻,不会加剧。   当时建继帝心绪不宁,最为焦虑担忧的,还是徐怀能否成功从汴梁脱身南归。   因此钱尚端第一次过来,主要就在楚山行营行辕所在的叶县落脚,从长史史轸、司马徐武碛等人那里了解到徐怀为潜袭汴梁所做的一些部署,就返回襄阳了。   谁也没有想到不仅陈州军主力竟没有被吸引到汴梁附近去,赤扈人甚至还变本加厉的从东西两线抽调精锐,源源不断的往颍南集结过来。   这不仅令原计划的河洛军民南撤一事停滞下来,楚山军守御的淮上防线也受到直接而严峻的威胁。   除了建继帝之外,周鹤、高纯年、顾藩、吴文澈以及胡楷、许蔚、文横岳等人在襄阳都是寝食难安。   朱沆早在八月之前就前往建邺赴任,与率右骁胜军南下的刘衍一同为迁都做准备,只能是钱尚端再次匆匆北上,赶来淮上询问军情。   不过,这时楚山行营的军政重心全面往滍水沿岸倾斜,徐武碛、史轸等人要么到滍水坐镇,要么在舞阳居中调运人马、物资,行辕在叶县就剩一个空架子。   钱尚端先赶到叶县,没见着人,也是不敢耽搁,直接马不停蹄的往滍水这边赶来。   从叶县过来的驿道,基本上是贴着澧水的右岸修筑,也是先抵达澧口寨,再沿滍水右岸(南岸)往东通向小雀岗。   不过,车马行至澧口,滍水北岸的视野也彻底打开来,就见一座座营寨交错矗立于滍水北岸,要远比南岸密集得多。   第一次奉旨北上视军,钱尚端就了解到楚山在滍水北岸所筑的连营,一直延伸到柳边河上游的北岸,与陈子箫所部驻扎于庙王沟南部的前军大营之间,仅留出二十里的空档。   而为接应徐怀率领潜袭兵马南返,楚山前后征调万余青壮民夫及两万精锐兵马渡过滍水,进驻滍水北岸及庙王沟南部的连营之中;除此之外,滍水以南,小雀岗寨以及舞阳、叶县还驻扎上万兵马。   也可以说楚山在进八月之后,已经尽最大限度的进行了军事动员。   诸工坊矿场,也是尽可能雇佣更多的妇女顶替做工,避免因为军事动员导致生产大幅下滑;行走于诸山之间的运输队,也不再是青一色的男丁,而田陌之间更是主要由健壮妇女充当耕种的主力。   以此保证更多的乡兵役卒都编入现役,以备战需。   当然,后续看到河淮敌军不断往颍汝之间聚集,襄阳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分别从荆湖北路及南阳府调集万余兵马北上增援,接受楚山行营的节制,用以加强弥补东西线诸城塞防兵的不足;同时下旨要求郑氏将襄城驻军在原有的基础增加一倍,提高到八千。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延,越来越多的敌援从许昌、汝阴渡过颍水,往商水、临颍之间聚集,汝颍之间的形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还变得越发的紧迫起来。   虽说滍水-汝水南岸未现敌踪,楚山甚至还在叶县、舞阳以南组织军民恢复生产,但钱尚端知道这次所面临的危机有多严峻。   这令他一路都紧紧锁着眉头,盯住滍水北岸成片的营垒。   小雀岗大营也早就得报钱尚端奉旨北上,除了叶县方向派小队人马领路、护送外,这边也早早由苏老常带着十数将吏出营迎接。   “武碛身在北营督军,不敢稍离须臾,史先生身在舞阳,可能要稍慢一些才能赶来小雀岗,与钱郎君见面——武碛、史先生特地吩咐我在南岸为钱郎君接风洗尘!”看到钱尚端车驾过来,苏老常与郭君判、唐天德等人走出大营辕门迎上去,行礼寒暄道。   “钱郎君来得正好,我正要赶往襄阳面圣,正好与你同行!”赵范从苏老常等人身后窜也似的走出来,抓住钱尚端的胳膊说道。   “赵先生也在滍水?”   钱尚端看到赵范竟然也在这里,心里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也觉得理应如此。   虏兵在颍水南岸大规模聚集,已经极大迟缓了河洛军民南撤的进程,接下来汝颍之间的战事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淮上防线岌岌可危的同时,虏兵甚至有可能直接从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缺口大举西进,从伊水、洛水的上游,彻底切断河洛军民南撤的通道而使其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之中。   郑家怎么可能不急?   因此郑怀忠使赵范到滍水来,亲自盯着汝颍战事的进展,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钱尚端不关心徐武碛、史轸此时身在何处,也不忙着问赵范有何事急着拉他赶往襄阳,而是朝苏老常等人急切问道:“我到叶县时听说徐侯已经率部进入西华县境内——徐侯可有派人赶回来说何时突围南下?”   钱尚端此时最关切的还是徐怀何时会从颍水突围南下,以及能不能成功突围。   这也是襄阳目前最关切的焦点。   钱尚端必须尽快摸清楚底细回襄阳复旨。   倘若这边需要襄阳进一步调兵遣将予以增援,也是需要越快实施越好。   谁都不希望汝颍之间的战事拖到赤扈骑兵能在河淮纵横驰骋、完全不受限制的寒冬时节。   到时候,淮上、河洛所面临的极有可能是覆顶之灾。   听钱尚端如此急问,苏老常等人不动声色,赵范却是满心苦涩的急着说道:   “钱郎君你还不知道哇,徐侯昨日夜里已经强攻西华城,决意留在颍水北岸据守西华城,暂时不会从颍水突围南下!徐侯糊涂啊,如此任性妄为,稍有不慎,将坏大事啊!”   “……啊?这是怎么回事?”   听赵范如此说,钱尚端心湖也似如被巨石狠狠砸下,难以置信的盯住苏老常问道,   “这,这叫我如何回襄阳跟陛下复旨?徐侯到底想干什么,他可有遣信使说明缘由?”   “徐怀所遣信使凌晨渡颍驰归,写给陛下的奏章在此,我们正打算派人驰往襄阳呈于陛下案前,”苏老常从怀里取出徐怀亲笔所书的奏章,递给钱尚端,说道,“钱郎君过来正好,还请钱郎君将奏章稍给陛下……”   钱尚端接过奏章见并没有封漆,情切之下也顾及不了太多,直接拆开来却见仅是徐怀亲笔所录的一首《守睢阳作》: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   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钱尚端身为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对前朝名臣张巡守睢阳一事当然知之甚详,也顿时想明白徐怀手录张巡《守睢阳作》作为奏章是要在陛下跟前表明怎样的立场。   钱尚端难以置信的惊问道:“徐候真是要死守西华不撤?”   “在下令进攻西华城之前,徐怀就已经将数以百计的舟船凿沉,仅保留四五十艘战船控制水道——虏兵倘若不从颍水南岸撤走,楚山在颍水以北的兵马,已无南撤的可能了。”苏老常摊手说道。   无论是苏老常、郭君判,还在滍水北岸督战的徐武碛、陈子箫、殷鹏等将,他们并不希望徐怀冒那么大的风险留在颍水北岸。   他们更希望徐怀能安然南归,石渠之谋成或不成,绝对不是最重要的,但徐怀已经做出决断,他们就只能依令行事。   只是这一切,他们不仅不会对赵范、钱尚端说明,甚至对襄阳、对建继帝也不会在奏章里写明缘由,防止走漏消息。   “徐侯太任性了!”   赵范可不用在苏老常等人面前给徐怀面子,跺脚叫道,   “徐候以为死守西华,就能迫使虏兵因粮秣不济而撤兵?他又怎知赤扈人一定不会不计一切代价继续往汝颍之间增援兵马、粮秣,将徐侯死死困在颍水以北。徐侯在颍水以北,以万余人马独守孤城,就算人人都有背水之志,但粮草又能支撑多久?此事绝不能容徐侯继续任性下去,哪怕将万余人马丢在颍北,徐侯他本人也必须要撤回来主持淮上大局!”   “这事我们怕不能做主。”苏老常说道。   “我知道你们做不了主,徐武碛或许不能脱身,但史轸必须随我与钱郎君前往襄阳面见陛下,一切当由陛下圣裁,”赵范拽住钱尚端的胳膊,说道,“我们一并去舞阳,截住史轸,拖他去襄阳见陛下!真要拖到赤扈人再派大股援兵南下,可能什么都来不及了……” 第九十章 赴襄阳   苏老常性情温和、唐天德要圆滑得多,然而郭君判这几年也只是在徐怀面前温顺得很,性情的底子却与苏老常、唐天德截然不同。   郑怀忠、郑聪之前为弃河洛南撤,针对楚山百般倾轧,赵范更是亲自跑到襄阳煽风点火,楚山很多人知道这事,也是怀恨在心。   而在徐怀率部潜袭汴梁的消息公开后,郑氏多次派来了解军情的人,包括赵范在内,其实是非常瞧不起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殷鹏、韩奇等人出身微贱,言语间就难免多多少少有趾高气扬之意。   这叫楚山众人心里越发的不痛快。   赵范这次也是得知徐怀率部已经撤入西华县境内,紧急赶来滍水是想亲眼目睹徐怀从颍水往南突围的进程。   赵范昨日午前赶到滍水,起初还有所克制,但今日得知徐怀已决意放弃南撤、要死守西华城,又惊又怒的同时,在苏老常、唐天德、郭君判等人面前也不再加掩饰,怒斥徐怀任性胡闹,是在拿大越社稷之安危搏他个人名利。   在钱尚端过来之前,赵范就嚷嚷着要拽住苏老常、史轸前往襄阳面圣。   郭君判胸口早就闷着一口恶气,这时候按捺不住,铁钳似的手抓住赵范的手腕,硬生生将其从钱尚端胳膊上拖开,豹目怒瞪,不客气的斥问:   “姓赵的,你是什么意思?跑来滍水就指手画脚、呼来喝去,我们权且忍你,但你此时又对上使无礼,当真以为滍水是你撒泼的地方?”   郭君判力能挽三石强弓,他这一抓,赵范就觉得腕骨要被一只铁钳生生夹断掉。   赵范也是硬气,脸色苍白也不叫痛,咬牙道:“徐侯任性妄为,有害社稷,还想遮住天下悠悠之口不成?”   “干你娘!姓赵的你个没卵货,没胆与胡虏死战,却有胆来嚼楚山的舌根子?”郭君判直欲将一口唾沫,喷到赵范无耻的嘴脸之上。   “郭军侯休要急躁,赵先生也是得知徐侯不能南归,心急如焚!即便言语有不当之处,就值当你们同室操戈不成?”   钱尚端忙上前将郭君判与赵范分开来,将赵范挡在身后,盯着楚山众人沉声说道,   “徐侯意守西华不归,陛下与襄阳诸公皆未料及。而此事滋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也不敢再在此耽搁时间,须即刻返回襄阳复旨。不过,钱某对西华之事所知甚少,想必你们也不指望徐侯这封奏章,就能解去陛下与诸相心中之惑吧?”   “七爷需要坐镇滍水督军,诸多政事也离不开史先生与苏爷,还是我随钱郎君走一趟吧!”周景从众人身后走出,朝钱尚端拱拱手说道,“周景见过钱郎君——还请钱郎君先行,我奉节帅之令初归滍水,还有一些事要与苏爷他们交待,随后会快马追赶钱郎君而来!”   周景曾随徐怀潜袭汴梁,作为前往襄阳面圣的人选,显然要比徐武碛、史轸及苏老常更为合适,但听周景说要拖延一些时间再动身,钱尚端也是严厉的盯看过去,说道:   “这事,你们可不能诓我!”   “赵郎君情急之下胡说八道,我们自不会在意,但楚山自节帅以下,有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腰间去赴国难?”周景说道,“我家节帅为了庇护淮上不受虏兵侵凌、蹂躏,为了给河洛军民南撤争取时间,不惜以身犯险独守孤城,却叫赵先生说是任性妄为、有害社稷,钱相公也不要怪郭军侯情急之下想给赵先生两拳头尝尝!”   “哼!是否有害社稷,待到襄阳陛下与诸相自有公论,我不与你在此争辩!”赵范冷声道。   ……   ……   “什么?”   垂拱殿位于大庆殿之侧,乃是建继帝日常听政之所。   钱尚端返回襄阳之时,建继帝正与周鹤、高纯年、胡楷、顾藩、许蔚等人在垂拱殿商议迁都之事,就直接将钱尚端召入垂拱殿中复旨。   听得徐怀率潜袭兵马在与徐心庵等将所率领的接援兵马会合之后,竟然没有从颍水突围南下,而是凿沉舟船、宰杀牛马,以背水之势强攻下西华城据守,周鹤、高纯年、顾藩以及胡楷、许蔚等人,都是大为震惊、目瞪口呆。   “为何如此?”建继帝也是极力按捺住内心的波澜,盯着钱尚端问道。   “徐怀有奏章送回,但奏章仅手录前朝名臣张巡《守睢阳作》诗一首,应是以张巡自喻,”钱尚端将徐怀手录奏章奉上,说道,“除此之外,徐怀还使麾下参军事周景穿过敌军封锁南归,臣已将其领到殿下,听候陛下的召问;河洛行营长史赵范,也在殿下请求召见……”   “那就将他二人都喊进来!”建继帝蹙紧眉头,说道。   周景与赵范走进大殿行觐见大礼。   建继帝下旨赐座,问周景:“徐怀此次奔袭汴梁,千里皆敌众环伺,一切可都顺利?”   “谢陛下关切,”周景坐绣墩之上,说道,“汴梁沦陷,河淮皆落敌手,而左右神武军、右骁胜军又计划年底弃河洛南撤,敌强我弱之势已成。徐侯与诸将忧侧翼再无牵制,入冬后赤扈铁骑将会同十数万降叛侵凌淮上,独木难支,不得已行险筹措潜袭汴梁,令虏兵短时间内难借河淮为跳板强攻淮上……”   “徐侯擅自用兵……”赵范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不会忘了往徐怀头上扣实擅权用兵之事。   建继帝摆摆手,无意让赵范在这些细枝末节纠缠下去,示意周景继续说下去。   周景继续说道:“……托陛下洪福,徐侯率我等渡颍水北上,先后于鄢陵、尉氏等地,邀请诸部义师,于八月中旬奔袭汴梁,先后斩杀杨从宗、拔格、萧恒等敌将,歼敌近万,重创降叛之气焰;继而从汴梁南返,数倍敌军围追堵截,皆克之,灭敌数千,唯一可惜的是没能将岳海楼所部叛军吸引北上予以重创……”   “且不说靖胜侯擅自北上,令襄阳惊扰,但说靖胜侯奔袭汴梁战功卓著,无一不克,为何到西华之后,不归楚山,还要留在颍水之北与敌军僵持?”周鹤阴沉着脸问道。   周景平静的说道:“徐侯率我等奔袭汴梁,不忘宣扬陛下恩威,河淮军民有感陛下恩义,附随甚众,仓促间难以渡颍以破敌围,不得以效仿古将,沉舟以坚军民死战之志。此外,虏兵于颍水之南聚集甚众,徐侯担忧即便忍心抛弃南附军民渡颍,也无力将虏兵从汝颍之间逐走,甚至会诱使虏兵在汝颍之间越聚越多,而塞郑国公率河洛军民南撤之途。权衡再三,徐侯遂决意不计一切代价夺取西华而守之。徐侯在西华有八千效死之兵,有八千忘危之民,又屠宰牛马补充粮秣可食数月,至少在三个月内能将敌军牢牢吸引在颍水沿岸不得动弹,河洛军民尽可渡滍水南撤,勿忧敌扰。徐侯也令周景南归禀明陛下,襄阳一切决策,勿以西华为念;即便淮上不守,有郑国公峙守南阳,也足令大越半壁江山无忧……”   周景将奔袭汴梁始末之后说完就起身告退,毕竟后续的议事,他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垂拱殿内安静得众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赵范代表河洛而来,同时河洛之局势与淮上唇齿相依,才有机会留在殿下,但也只有旁听的资格;没有谁开口问他话,他是不得随意发言的。   赵范朝周鹤、高纯年二人看过去。   说实话,真要是不管徐怀的死活,仅仅令徐怀守万余兵马,将数万虏兵牢牢吸引在颍水沿岸,河洛军民是可以抓住这个时间窗口完成撤离的。   但问题是,建继帝舍得放弃徐怀吗?   “靖胜侯忠贞义洁,令人感怀,即便有些任性妄为,也不能算大过,”周鹤看向建继帝,说道,“但眼下之情形,河洛军民南撤,实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靖胜侯手录张巡诗作,表露心志,陛下也当成全啊!”   “靖胜侯奔袭汴梁,撼动河淮,虽说虏兵依旧有援兵源源不断往汝颍之间聚集,但粮秣只会倍加困难,而难从容,”许蔚站起来,朝建继帝拱手说道,“倘若我大越健儿都能像靖胜侯从容赴国难,集河洛、南阳、襄阳之兵马,又何惧虏兵聚于汝颍?”   “许公真觉得此时是朝廷孤注一掷,与虏兵决胜于汝颍的良机吗?”高纯年看向许蔚,质问道,“要是守战之事,真有如此容易,汴梁怎会陷于胡虏之兵?此时真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   “再有两个月,河淮封冻,十数万赤扈骑兵纵横汝颍之间将毫无阻拦,集结河洛、南阳、襄阳之兵马,恐怕还是不敌啊,”顾藩朝建继帝拱手道,“陛下当三思而行啊!”   周鹤看向沉默不语的胡楷,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想他保持沉默,问道:“以枢相之见,集河洛、南阳、襄阳之兵马能否解西华之围,将靖胜侯救回来?” 第九十一章 意气用事   胡楷眼神复杂的看了周鹤、高纯年等人一眼,稍稍挺直脊梁,朝建继帝拱了拱手,声音略有些沙哑的说道:   “靖胜侯忠勇体国,数度为朝廷、为陛下舍生忘死,其人骁勇善战,又能使将卒用命,微臣以为,只要靖胜侯能守西华一日,西华必定无忧……”   “胡公啊,周相问你集河洛、南阳、襄阳之兵,能否解西华之围将靖胜侯救出来,可没有说靖胜侯守不住西华城啊,”高纯年不容胡楷含糊其辞,说道,“再说了,靖胜侯一两万人马困守西华,粮秣只能支撑两三个月,待粮秣告罄后,还要怎么守下去?”   “好啦,胡公之意,我已清楚了。”建继帝有些无力的挥挥手,打断高纯年对胡楷的追问,继而垂目看着御案上的奏章,徐怀手录《守睢阳作》一诗仅数十字,但落笔却字字予人千钧之感。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周鹤、胡楷、高纯年、许蔚、顾藩等人提醒,他也能想明白。   徐怀放弃从颍水突围南撤,而是留在颍水之北据守西华,将虏兵主力吸引于颍水沿岸,左右神武军只需要在襄城以南部署警戒线,掩护河洛军民南撤,又或者从河洛、南阳抽调兵马,在滍水沿岸重新部署防线,都是可以办得到的。   不过,倘若要解西华之围,就要集结河洛、襄阳、南阳之兵马与楚山军会合之后,从滍水沿岸主动往北出击,最终还要将聚集于颍水南岸的虏兵击退才行。   一个是沿滍水组建防线,一个要离开滍水沿岸主动出击。   这对善防守而不善野战的大越兵马,是有天差地别的。   说起守御,不要说西军百余年来与党项人对峙,在浅攻进筑、据险相峙等方面卓有建树了,赤扈人南侵以来,像许蔚、文横岳守太原,郑怀忠守平陆,以及早初守御巩县、泽州、沁源等战,以及淮王府军诸将在河北、京东东路都不缺佳绩。   不过,说到与虏兵野战,赤扈人南侵以来,不惨败就已经值得弹冠相庆。   想到这里,建继帝也就明白胡楷没有尽说的话意是什么了。   想解西华之围是非常难,但此时的大越,能少得了敢舍生忘死,与虏兵作战的徐怀吗?   没有敢与虏兵野战的将领兵卒,大越在江淮等地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天堑之险,单想着防守,能守住这半壁江山吗?   更不要说日后还要收复中原了!   想到这里,建继帝心里也是陡然一惊。   “微臣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赵范窥着建继帝神色微妙变化,振声说道。   “赵范,你有什么话,尽请说来。”建继帝思绪叫赵范打断,抬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但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都不容朝廷忽视河洛及郑氏的意见,他也不至于此时不让赵范说话。   “胡公言靖胜侯忠勇体国,为朝廷、为陛下数度舍生忘死,建立赫赫功勋,这话是一点都没有错。而朝廷此值危急存亡之秋,也断不能轻弃像靖胜侯如此骁勇善战之将为朝廷效力,”   赵范走到殿中,长揖行礼道,   “不过,依微臣之薄见,此时仓促集结十数万大军悍然与虏兵决一生死,实在冒险,没有什么胜算。倘若一定要做舍弃,微臣以为陛下当督促靖胜侯率侍卫精锐突围南归,不应一点都不做取舍。只要靖胜侯安然南归,到时候即便虏兵犹不肯退去,微臣以为以楚山、河洛之精锐,于滍水一侧守御拒敌,胜算总要远远高过仓促集结大军从滍水北上,于颍水之畔与虏兵野战。微臣现在就担忧靖胜侯年轻气盛,宁死也不稍屈其志啊……”   “臣也有言进奏!”钱尚端振声说道。   “哦?”   建继帝朝钱尚端看去。   自楚山与河洛分歧日益严重以来,钱尚端明哲保身,对诸事的态度都暧昧模糊,建继帝心里对此是有所不满的,但也没有过于苛求。   此时却不想他此时一改旧状,建继帝疑惑的问道:“钱卿,你有什么话要说?”   钱尚端正色道:“靖胜侯骁勇善战、屡立奇功,朝廷此际危急存亡之秋,离不开像靖胜侯这样的勇将,赵长史所言皆不假,但靖胜侯年纪轻轻就奇功可居,也难免滋生骄纵刚愎之气……”   见建继帝脸色阴沉下来,但钱尚端并没有就此中断进言。   他觉得其他时候可以含糊其辞也不会有什么,但此刻有些话不能说透,或致大害。   钱尚端继续说道:“……靖胜侯擅自起兵潜袭汴梁,令陛下为此牵肠挂肚暂且不论,但说这次,也无半点要与陛下及诸公商量的意思,就擅自决意放弃突围而守西华,赵长史、周相斥其任性妄为,实不为过。当然,靖胜侯自己或许觉得是为陛下效忠,但他何尝又不是料中陛下怜才惜将,断不会轻易弃他而有谋?再往深里说,靖胜侯或许还没有从与郑国公意气之争中走出来吧……”   “听钱公之言,靖胜侯这两次擅权,却说得通了!”钱尚端如此态度鲜明的斥责徐怀,高纯年也很是意外,但不忘再插上一刀,走到殿下,朝建继帝行礼道,“臣以为赵长史所议乃上策,陛下当颁严旨,将靖胜侯召归以守滍水,不能再任其意气用事了!”   “够了!”   建继帝拍案而起,怒色说道,   “你们一个个指责靖胜侯意气用事,但在朕看来,大越满朝文武,意气用事的将臣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赤扈第一次南侵,大越数十万兵马喑哑无声,坐看虏兵肆虐京畿,靖胜侯以百余孤兵,怂恿朕去守巩县,是不是意气用事?赤扈第一次南侵无功而返,数十万将卒暗自侥幸之余毫无作为,靖胜侯怂恿朕以数千弱旅渡河北上,以援沁水、泽潞,是不是意气用事?太原之外皆陷敌手,许、文诸公所领孤军疲弱,都无握持兵戈之气力,靖胜侯仅率三千兵马奔走千里,联络顾氏及契丹残部以援太原孤兵,是不是也是意气用事?靖胜侯或许是年轻气盛,或许是意气用事,但朕此时犹记得靖胜侯说过一句话,你们谁还记得,或许诸公早已忘之脑后了!”   周鹤、顾藩等人很少见建继帝发这么大的脾气,皆惶然站起来,钱尚端、高纯年跪倒在地,惶然叩问:“请陛下明示!”   “靖胜侯曾说,山河破碎,时局唯艰,却恰是如此,更需要我等有破釜沉舟之心,与胡虏浴血而战……如果说这是意气用事,朕问你们,这是朝廷之幸,还是不幸?”   钱尚端今日的立场,令建继帝意识到,他倘若再继续压制内心对周鹤、高纯年、顾藩等的不满,没有一点表露,朝堂可能真要彻底滑入怯弱畏战的深渊之中而难以自拔,厉色盯着众人,质问道,   “靖胜侯舍生忘死,据守西华与强敌周旋,诸公不思力援,却横加指责,此间事要是传扬出去,不是叫天下忠义志士寒心吗?胡楷、许蔚,之前数议,朕皆不纳,枢密院当谋新策以援楚山,如有必要,朕亦可御驾亲征,即便最终事有不偕,但唯有如此,朕才对得住靖胜侯及诸多将卒的义勇,断不可再轻言弃之!”   “陛下圣明,臣遵旨图谋新策以援楚山之危!”胡楷、许蔚跪地行礼,振声承旨。   赵范也是满心震愕,低头拿眼角余光看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皆不敢再争辩,而钱尚端更是如丧考妣,像落汤鸡一般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大概从未想到建继帝会如此严厉表达内心的不满与愤怒吧?   建继帝挥了挥手,示意诸公退下,也示意乔继恩及诸宫侍都出去,他想一个人静静。   建继帝坐在御案后,有些疲倦的闭上眼睛梳理思绪,听着有轻微的脚步声在殿门口响起,说道:“乔公啊,你将徐怀的奏章拿去给钱尚端,叫他好好看看——他以往不欲与周高相争,我理解他的小心,但今天他太令我失望了。”   “父皇,是我呢!”缨云走进殿下,好奇的问道,“钱公什么事惹父皇这么不高兴,徐怀又送来什么奏章,需要钱公好生去看?”   “缨云啊,”建继帝见缨云走进来,指着御案上的奏章,说道,“徐怀决意据守西华,没有渡颍南撤,出乎众人意料,后续要如何处置,分歧很大——之前朝宴,对是否迁都一事,徐怀与郑怀忠在朝宴上闹得不欢而散,钱尚端明哲明身,态度暧昧不清,我以为敲打过他一次,他应该长记性了,没想到他这次还是被赵范糊弄住了。”   “徐怀这字可真不好看,”缨云拿起徐怀的奏章,笑着评价,又问道,“父皇打算怎么做?”   “我没有考你,你却考起为父来了?”建继帝摇头苦笑,问道,“为父当然舍不得折损如此勇将——缨云你来说说看,为父要怎么做才算妥当?”   “依缨云所见,父皇真是很难呢,”缨云托着香腮,思虑道,“父皇大发脾气,诸公表面上肯定不敢再违拧父皇,但真逼着诸公献计献策援救靖胜侯,诸公能拿出一千道一万道难题摆到父皇面前……”   “是啊,”建继帝轻叹一声,说道,“有时候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哦,对了,缨云刚刚在大庆殿外碰着周景——想当初乃是周景等人与靖胜侯护送缨云逃出汴梁,缨云便找周景说了一会儿话……”缨云说道。   “哦?”   建继帝有些迟疑看着缨云,周景说过楚山兵马潜袭汴梁的始末之后就离开垂拱殿,之后他与诸公还在殿中商议了好一会儿,正常说来,周景不可能与缨云在大庆殿外遇上,再见缨云脸色没有半点焦急,顿时闪过一念,问道,   “那周景是有什么话,叫你私下禀于为父知晓?” 第九十二章 噩耗频传   建继帝动了真怒下旨着胡楷、许蔚二人思谋新策,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也不敢当面顶忤圣意,只得暂且退下。   钱尚端不是西府成员,也未列相位,中书门下省(政事堂)没有他的位置,而想到自己那番话直接令建继帝勃然大怒,他心里也是又惊又惧,这时候不敢再跟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走得太近,走出宫门便托辞身体不适径直离开。   看了一眼钱尚端失魂落魄的背影,胡楷看向赵范,问道:“赵长史可愿往西府共谋新策?”   中书门下省与枢密院又称东府、西府。   建继帝指定胡楷、许蔚献上新策,但想要增援楚山没有办法绕开河洛,甚至还要指望河洛兵马充当主力。   胡楷即便不喜赵范其人,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邀请代表河洛而来的赵范同往西府枢密院。   赵范哂然一笑,朝胡楷、许蔚作揖说道:“陛下有枢相、许公辅佐军机,所谋新策定百无遗漏,哪里有赵范置喙的地方?枢相谋得新策,吩咐河洛便是。”   见赵范有如此态度,胡楷、许蔚猜测郑怀忠对种种状况应该都有盘算,这叫他二人心头更是蒙上一层阴影,也没有办法强劝。   许蔚看向周鹤,问道:“周相,你怎么说?”   虽说陛下刚才没有点周鹤的名,但周鹤除了出任左相外,还兼领御营使,所有军政大策都需要周鹤副署才能生效。   周鹤脸色阴沉的说道:“你们先议便是!”   陛下都发这么大脾气,周鹤肯定不愿这时候跑到枢密院唱对台戏。   而枢密院除了胡楷这个枢密使,实际执掌诸房事务、得予军机的都承旨、副都承旨,有不少乃是周鹤的门生故吏,枢密院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随时能得到消息,又何必这时候跑去枢密院受气?   见周鹤此时也无意去枢密院商议军机,胡楷便将守在宫门前听候吩咐的扈随喊到跟前,说道:“你速往楚山会馆,将郑屠及参军事周景找来……”   “郑爷与周参军刚离开不久,小的这便追赶过去。”守在宫门口的扈随说道。   胡楷一怔,但也没有深想,只是叫扈随赶紧追上郑屠、周景,唤他们前往枢密院。   赵范最终跟随在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之后,往中书门下省走去。   “靖胜侯年轻气盛,好行险计,虽然数次得手,但只要有一次马失前蹄,便会全盘倾覆。谋世治国也非搏险啊,只是陛下却受其道蛊惑,听不进周相老成谋国之言,该如何是好啊!”高纯年走回到政事堂,也无心坐下,在大厅里焦虑的踱着步子,不知计出何处。   “别这么沉不住气!”叫高纯年在眼前走来走去,周鹤看了也是烦躁,挥手叫他耐着性子坐下来商议对策。   顾藩坐在一旁,却没有吭声。   在顾藩看来,想要解西华之围、接靖胜侯南归,必须要有河洛全力配合,才能有一些胜算,接下来的主要还是陛下与河洛之间的角力。   虽然顾藩在很多事情上,跟周鹤、高纯年的立场一致,但跟郑氏却没有什么交情,见陛下勃然大怒,这时候也决定先保持沉默,看最终是陛下叫郑氏低头,还是郑氏劝陛下收回旨意。   “也非高相沉不住气,实在是这事一旦有所不慎,天真的都要塌下来啊!”赵范也不管顾藩沉默的坐在一旁,他手抚着桌案一角,窥着周鹤、高纯年二人的神色,说道。   “河洛全力配合,也无胜算吗?”周鹤问道。   “要说一点胜算都无,那是赵范欺诓周相、高相,但胜算绝不会超过三成,个中缘由,想必周相、高相不需要赵范多嘴,”赵范说道,“现在就看周相、高相是不是真要由着陛下的性子,仓促集结十数万兵马于滍水之畔,冒着半壁江山倾覆的风险,逼迫郑国公去搏这三成胜算吗?!”   赵范都这么说了,周鹤、高纯年还能说什么,真去“逼迫”郑怀忠听从圣意行事?   等了一会儿,见周高都哑口无言,赵范起身告辞道:“赵范随钱郎君赶来襄阳,骨架子都快颠散架掉,实在疲惫不堪,这时候支撑不住了。”   看着赵范走出政事堂,高纯年忧虑的说道:“看来河洛这次未必会听从圣意行事了,不过楚山屡屡擅自行事,而这次胜算实在太低,我们也不能苛责河洛太多啊……”   “……”周鹤沉吟片晌,看向顾藩,问道,“前线战事激烈,江淮荆湖屡屡加征以供军需,民众早就不堪重负,兼之大量流民南涌,争地争田日益激烈,赣湘等地皆有不少流民躁动,为寇为匪劫掠地方,这事已越演越烈。以往我们忧陛下劳心太甚,将这些奏章压下,勒令路司州县勉力处置,此时看来,还是需要叫陛下知道江淮荆湖形势的紧迫啊!顾相以为如何?”   “以往奏章压都压下来,突然捧到陛下面前,还以为我们闹情绪呢!”顾藩说道,“不过,但凡有什么新的情况发生,路司州县飞骑上奏,确是要禀于陛下知晓。”   顾藩的态度也很明确,想要叫建继帝知难而退,不能拿以往的事,他不想跟着吃挂落……   ……   ……   随后十数日,建继帝每日都会在垂拱殿召见东府、西府诸相,催促出兵事宜。   其时右骁胜军已在刘衍的率领下南下,襄阳、南阳附近,直属于御营司所辖的兵马仅有邓珪、张辛所部左右宣武军。   即便将从太原南撤军民中挑选的屯田健锐都编入现役,但去除襄阳等地必要的卫戍兵力,也最多只能抽调三万甲卒北上。   而楚山集结于西线的兵马以及河洛在襄城等地的驻军,总计也仅有三万兵卒。   与此同时,河洛则传来潼关失守的消息。   除了有数万虏兵从淆函故道逼近函谷关(灵宝县)外,占据平陆的虏兵也早已在茅津渡北岸搜集舟船,迫不及待欲在黄河冰封之前就强渡黄河。   郑怀忠有时一日连上三封奏章,陈述洛阳危急,奏请朝廷出兵加强襄城以南的防御,掩护河洛民众南撤,而他将亲率左右神武军五万精锐殿后,郑怀忠的奏章也是“字字血泪”,表示但凡河洛有一人未走,他将决死据守孟津、洛阳、偃师等河洛北部的城池拖延虏兵南下。   总而言之,河洛精兵此时无暇分身南下,最多是让杨麟率部提前南下,进入伏牛山与嵩山之间伺机而动。   杨麟率左骁胜军增援河洛,驻守巩县、偃师等地抵挡萧干所部郑州敌众西进,虽说近一年时间成功守住洛阳东北翼门户,但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数十场,却无机会休整,伤病极多。   目前左骁胜军大部分伤病都已撤到伊水上游的嵩县、栾川等地休整,在伊水上游,依托伏牛山北麓险峻地势开辟后续坚持作战的根据地,真正能抽调出来进入汝州东部参战的精锐,也就七八千人。   与此同时,江淮、荆湖等地也是噩耗频传。   风灾水灾,民众抗捐抗税,流民争地、械斗频频,山贼湖匪剧增、横行乡野,州县难制。   就在建继帝执意使胡楷为帅率领襄阳兵马北上增援之际,荆湖南路更是传来惊天噩耗:   荆湖南路转运使司从潭州府往襄阳发运秋赋粮秣,于洞庭湖口为大寇孙彦舟所劫,除开押运军卒、水手两千余人伤亡殆尽外,更有价值上百万贯钱粮等物资被寇军夺走。   “一群废物!”建继帝看着荆南路司八百里加紧呈上来的奏章,气得浑身发抖。   “为御胡虏,养军之资糜费,而江淮荆湖屡屡加征,民众早已不堪重负,兼之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南下,难谋生计,为盗为匪者甚众,”周鹤看着被建继帝气恼之下,撕成两半的奏章,说道,“这次也是为援楚山,不得不从荆南抽调兵马北上填补空缺,以致洞庭湖口岳阳等地防务空虚,为大寇所趁!襄阳失之粮秣,只是一忧,湖寇得此粮秣声势必然大涨,不想纵成大患,断不能始息……”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朕一意孤行之罪?!”建继帝盯着周鹤,咬牙切齿的问道。   “臣绝无此意,”周鹤惶然揖身说道,“汴梁沦陷,河淮残破,大淮能保半壁江山,令胡虏再难南侵,实乃陛下励精图治所致——陛下为复大越河日,寝不眠饭不思,日益消瘦,天下臣民皆望之痛之。挂万漏一,事有不济,实乃人力时有穷。臣即便有胆妄议陛下是非,天下臣民也皆不服……”   “好了,你也勿需多言,朕已决意御驾亲征!”建继帝怒气冲冲说道。   “陛下,三思而后行啊!”见建继帝非但没有中断出兵北上的计划,甚至还变本加厉决意御驾亲征,不仅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再也坐不住,许蔚、武威郡王赵翼乃至胡楷等人都大吃一惊,纷纷在殿前跪下,劝阻建继帝莫要意气用事。   “靖胜侯乃朕之爱将,倘若有失,朕如断一臂,大越如断一臂,而此时荆南又出大寇,横行千里,朕除了釜底抽薪一战,还有徐徐图之的机会吗?”建继帝眼睛盯着殿前众臣,厉色说道,“难不成,你们这时候要朕放弃靖胜侯,抽调兵马南下平剿湖寇吗?你们就不怕最终什么都没有做成,却叫胡虏杀入襄阳吗?越是艰难之时,越不能分散兵马——朕虽然没读过几本兵书,但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也恰恰荆南出大寇,出兵北上更不容有失,除了朕御驾亲征,诸卿还有其他良策?” 第九十三章 出征   唐白河畔的校场之上,建继帝站在车辇之上眺望一眼悠悠白云,又往铺陈开来有数里方圆的军阵看过去,双手握紧扶栏,拼尽全力,近似嘶吼的问道:   “想当年靖胜侯与朕携手守巩县,敌军虽众,却难越城池半步,尔等可还记得?西军东进巩县,靖胜侯又率数百精锐突袭清泉沟敌寨,杀得敌军鬼哭狼嚎,令守陵军一战成名,尔等可还记得?继而转战河东,靖胜侯为朕前驱,破数千强敌于泌水河畔,后援泽州;之后率数千孤旅联络顾侯、契丹,千里奔袭太原,大小十数战,灭两万余众,接太原十万军民南归,此战,尔等可还记得?宣威军败,虏兵渡淮在即,靖胜侯力挽狂澜,令敌众顿足汝颍之间,难以南下半步,尔等可还记得?”   “我等记得!我等记得!”   左右宣武军就是在太原府军及守陵军的基础上组建整编而来,大多数人都曾跟楚山军并肩作战过,这一刻也无需诸将校的示意,将卒们大声呐喊着,回应建继帝的提问。   建继帝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继续振声说道:   “汴梁沦陷,半壁江山皆受虏骑践踏,为挫敌志,以振大越军威,靖胜侯徐怀不忘奋勇之志,八月率孤军奔袭汴梁,千里转战河淮,杀敌无算,令胡虏惊惶,虏兵叛卒如狼奔豖突、不知所措。而为保河洛军民南撤,靖胜侯大功得成,却放弃全身退归楚山的机会,宁可以身为饵,自陷西华城中,也要将虏兵主力吸引在颍水沿岸,不使其得机南犯——你们说,靖胜侯是不是朕忠勇义烈之爱将?”   “靖胜侯乃陛下忠勇义烈之将!”   “靖胜侯乃陛下忠勇义烈之将!”   建继帝又振声说道:“朕还记得靖胜侯曾言,山河破碎,时局唯艰,更需要我等有破釜沉舟之心,与胡虏浴血而战。靖胜侯始终不忘初心、励行其志,但我们是否就愿意坐享其成,是否就愿意坐看靖胜侯身陷敌围而不施以援手?”   “不愿!不愿!不愿!”   “诸将卒是否愿随朕北上,与虏兵背水一战,以解西华之围?”建继帝声嘶力竭呐喊问道。   “愿!愿!愿!”   诸将卒这时候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呐喊声。   建继帝目光朝站在车辇一侧的周鹤、高纯年、顾藩、胡楷、许蔚等人脸扫过去。   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就算知道建继帝非是他们能操弄股掌之间,但在这一刻听到左右宣武军数万将卒山崩海啸一般的呐喊声,也是心荡神惊。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就算诸大臣拼死反对,只要建继帝决心已下,没有人能阻止他御驾亲征——建继帝可以绕开御营司、绕开枢密院,甚至绕开邓珪、张辛等统兵将领,令左右宣武军将卒听从他的御旨行事。   因为宣武军是建继帝在巩县亲手带出来的精锐,太原军民也是建继帝下令徐怀统部北上援救而归的。   建继帝最后目光落到顾藩的脸上,说道:“周相、高相随朕亲征,顾卿你暂摄中书门下省事,切记勤勉,不得出一丝纰漏!”   “臣当鞠躬尽瘁,以解陛下后顾之忧!”   顾藩揖拜振声说道。   虽说顾藩一开始也强烈反对援救西华,但后续各地噩耗频传,周鹤、高纯年等人以此不断谏阻援应之事,甚至找种种借口拖延北上粮秣的筹措、拖延将卒粮饷的发放,顾藩及晋庄成等都没有附随。   因此建继帝御驾亲征,需要胡楷、许蔚、文横岳等支持北上的将臣随行襄助军政,需要邓珪、张辛等嫡系将领统兵作战,也需要将周鹤、高纯年等人带上,防止他们留在襄阳再拖后腿,也就只能任用顾藩、晋庄成等中立派与武威郡王赵翼、钱择瑞、刘师望等人留守襄阳。   祭过旗后,胡楷先向建继帝辞行。   建继帝虽然御驾亲征,但不要说周鹤、高纯年等人坚决反对,胡楷、许蔚、文横岳、钱择瑞以及武威郡王赵翼也都跪地不起,坚决反对建继帝冒险进入滍水沿岸督战。   最终妥协的结果,就是建继帝可以到舞阳城督战,但不能再经舞阳往北。   在徐怀南归之前,也只有作为枢密使、骁胜军的实际创建者、并在蔡州有统兵经验,坚定的主战派胡楷,有资格到滍水节制诸军作战。   胡楷此时辞行,会在少量扈随的保护下,第一时间赶往滍水,与滍水沿岸的楚山军会合,了解军情;之后才是邓珪率前军骑兵部队北上。   缨云公主也是一身戎装,站在建继帝身旁,看着大军枪戟如林,胡楷与两百多骑兵扈卫扬蹄而行,在官道上卷起漫天烟尘,像烟龙一般往北席卷,小脸因为激动,微微涨红起来……   ……   ……   朔风吹荡,黄叶凋零。   轻车简从的胡楷,仅用两天时间就与周景、杨祁业及次子胡渝等人,赶到小雀岗。   与出大营相迎的徐武碛、史轸、苏老常、郭君判、徐武坤等楚山将吏在辕门外见过面,匆匆寒暄数句,胡楷就直接提出前往北岸。   此时滍水南北两岸的石砌高墩已经筑成,但还没有最后串以铁索、铺设栈桥,过滍水还是走浮桥。   不过四座八丈余高的石砌高墩,耸立于滍水两岸,是那么的醒目。   杨祁业、胡渝等人看到这一幕,甚至还觉得颇为可惜,毕竟在楚山发往枢密院的正式奏函里,一直都声称建造悬索铁桥,是为了预防下方的浮桥容易为颍州水师摧毁,需要不惜代价建造悬索桥沟通两岸。   然而此时颍州水军早已从滍水-汝水撤走,于颍水下游的汝阴、项城一线,会同诸城叛军封锁楚山潜袭兵马从颍水逃脱。   因此,悬索桥目前看来已无必要,有浮桥足以通行车马粮秣了,但就四座高耸的石墩,建造的代价极为高昂,此时却派不上用场,杨祁业、胡渝等人当然觉得可惜。   为层层栅墙阻挡,同时石渠南接滍水的一侧还没有开凿。   因此无论是从北岸经过,还是从浮桥渡过滍水到北岸,都是没有办法看到石渠开凿现场的情形;甚至走到北岸大营之中,整个石渠开凿的现场,犹为层层栅墙阻挡。   从外部看,就像有一道绵延三四里的长营,横陈于主营的西首。   不过,站在北岸大营的南辕门前,大体能看到进入枯水季之后,滍水、澧水上游来水大量减少,小雀岗段的滍水水位,已经下降到距离北岸长坡约六丈余深的位置。   “滍澧两水,入冬细弱,能尽淹敌营吗?”胡楷微微蹙着眉头,有些担忧的看着滍水流水,看向徐武碛、史轸等人问道。   胡楷、许蔚奉旨拟定北援新策,数次将周景召往枢密院咨询滍水守御之事。   这种见面,枢密院诸房都承旨、副都承旨等官员都会参与,无法暗通机密。而那么紧急的氛围下,胡楷抛开军机大事,私会周密,一旦落入有心人的眼里,也极容易引起怀疑。   不过,建继帝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之后,将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甩到一旁,单独召见胡楷、许蔚商议军机,则是滴水不漏。   然而为了绝对保密,在左右宣武军正式从樊城大营开拔北上之时,依旧仅有胡楷、许蔚二人知晓真正的机密。   杨祁业作为杨麟之子,以左宣武军都虞侯出任宫禁宿卫将官,以及胡楷次子胡渝到这时候都还蒙在鼓里,他们一路上甚至还为仓促集结大军北援滍水实在没有太大的胜算而忧心忡忡。   这时候抵达滍水北岸大营,站在南辕门之前,突然间听胡楷看着滍水河,朝徐武碛、史轸等人问出这话,他们都是大惊问道:   “水淹敌营?怎么淹?”   他们探头往滍水看去,见水位在土坡下六七丈深,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怎么可能?流水也不可能飞过土坡去啊。   史轸微微一笑,朝胡楷作揖道:   “楚山为筹措此事耗半年之功,滍澧二水的水情以及主要吸引敌军聚集驻营的庙王沟一带地形,都是反复勘测过了。眼下只待左宣武军从叶县北部渡过滍水,进入襄城以东预定位置,便会着手筑坝拦河:倘若今冬滍澧二水上游雨量正常,大约需要五六天便能淹及敌军在庙王沟以北的营地。而倘若从今日起,伏牛山东北麓、北麓及叶县、襄城南部、舞阳北部一滴雨水不降,进入十一月下旬,河淮冰封,河流滞停,那就只能僵持到明年春后再看分晓了!”   此时已经入冬,滍澧二水都进入枯水期,不可能出现截流之后大水在须臾之间就能漫灌敌营的可能。   这也是敌军不防水攻的关键原因之一。   在常人的眼里,即便冬季筑坝截流,也不应该能淹到北岸四五十里之外去。   事实上,冬季即便先成功截流抬高水位、再最后凿通石渠,滍水想要淹及敌军在四五十里外、庙王沟北面的连营,也是需要一个过程。   敌军在这个过程中也不可能从头到尾都毫无察觉。   不过,楚山从来就没有奢想仅仅凭借一场大水,就能将数万敌军直接淹灭。   楚山一方面要的是利用淹水,迫使敌军放弃耗尽巨量物资在两三个月之间所建的连营,彻底暴露在营地之外,另一方面要的是用淹水将敌军实行切割,为楚山及援军在颍水南岸创造极佳的会战机会。   当然,最为极端的情况则是在河淮诸河流进入冰封期之间,滍澧二水都极端枯瘦,二水改道也远不足以切断四五十里外的敌军连营,那就只能死守城寨,拖到这个冬季过去,拖到明年春暖花开、滍澧二水上涨之日了。   当然,敌军或许在那之前就会从颍水南岸撤走,但西华之围也将不战而解。   这样即便没有机会重创敌军,但开渠引滍、澧二水入颍水,才是楚山行声东击西之策的根本。   只要完成这个目标,楚山就能在淮上争取到三到五年休养生息的机会,而大越也只需要重点防御淮南,将极大减轻军事上的压力。   杨祁业、胡渝一边内心惊荡的听史轸介绍楚山这半年来的密谋全貌,一边跟随着走进多层栅墙阻隔的石渠营地……   长逾两千步的石渠,除了南侧刻意留下来的薄薄一层没有打通外,其他都已下凿近六丈深浅——只是为了赶时间,真正的石渠部分仅有三四丈宽……   “之前说楚山在滍水筑营,乃是方便靖胜侯潜袭汴梁行声东击西之策,但谁能想到潜袭汴梁才是‘声东’,而滍水则是真正的‘击西’!倘若天不助岳海楼,他这仗败得真不冤啊!”胡楷即便在襄阳已知密策全貌,但这一刻袖手站在高坡上,胸臆间也是波澜起伏。   “潜袭汴梁初衷也只是想着将陈州敌军从滍水诱走,方便赶在入冬之前将石渠凿通——起初也没有料到岳海楼有那么大的定性,竟然死死钉在滍颍二水之间不走,还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聚拢如此之巨的敌援而来,”史轸说道,“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徐侯见南归之路被岳海楼堵死,也只能顺势据守西华,奏请陛下与枢相率部来援了……”   史轸接下来也介绍起为截流所做的一些准备。   因为岳海楼死钉在颍水南岸不走,楚山顺势在滍水北岸大造营垒,不仅以开采石料修筑营垒的名义,继续遮掩开凿石渠的真相,同时还紧挨着滍水两岸修造石寨,实际是已暗中将大量的石料用编织的大竹笼储存起来…… 第九十四章 截流   阴沉的天空像倒罩在大地之上,冷雨飘零,寒意渐盛的北风吹得枯草倒伏、黄叶飘转,乡野显得越发的荒芜。   当世蓑衣极其简陋,数千将卒跋涉数十里泥泞的山道,在雨中长时间行走,衣甲都被冷雨浸透,冻得瑟瑟发抖,骨子里有着说不出的疲倦。   瑟瑟发抖的将卒,好些人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是苍白没有一点血红,身子不时的打着摆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冷雨中受了风寒,这时候只是咬牙苦苦支撑着没有倒下来。   杨麟勒马停在襄城的西城门前,看到这一幕心疼不已。   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将卒,熬过一次次激烈的战斗,倘若病死在冷雨后,老天该是何等的不公啊。   然而这是杨麟也无力解决的残酷现实。   疫病有时候所造成的减员,甚至比激烈血腥的搏杀更为严峻——他率部增援河洛,驻守巩县、偃师一线,前期后勤粮秣由河洛统一拨付,被克扣得厉害,后期自行从襄阳组织运输,千里陆路运输的消耗差不多吞噬了逾三分之一的钱粮,补给一直都非常的紧张。   而接下来所面临的战事,能有几人最终活下来,杨麟心里也完全没底,他们才刚刚抵达襄城,与其子杨祁业刚见到面,都还没有时间询问淮上更具体、详细的情况。   不过,从枢密院屡屡飞骑所传的公函来看,杨麟完全看不到有容他积极乐观的理由。   虽说襄城之前由郑氏族人、左神武军第二将郑江统兵驻守,但杨麟作为左骁胜军都统制、胜安侯,在他率部抵达襄城的这一刻,就自动取替郑江,成为襄城主将。   郑怀忠此时率左右神武军主力还留在洛阳、孟津、偃师一线,同时将更多的洛阳府军调往洛水上游、位于熊耳山群岭深谷包围的卢氏县,很显然郑怀忠已经做好淮上战事不利,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汝州被胡虏主力攻入后,他就率左右神武军主力撤入洛水上游的准备。   不过,郑怀忠也无意与朝廷撕破脸,至少明面上一再严令要求河洛驻守襄城、郏县、汝阳等城的兵马,听从襄阳所遣将帅的节制、调度,积极参与援救西华的军事行动。   因此,杨麟率部进入襄城接掌防务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除此之外,左宣武军第一将余珙也于前一日率领三千骑兵进驻襄城,也同样受杨麟节制。   待所有将卒进驻营房都安顿下来,杨麟又在行辕会见郑江、余珙以及襄城知县、县丞、县尉以及诸部指挥使一级的武将,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郑江给他准备的后宅。   杨麟却也没有时间歇下,接着军吏端过的热茶,示意左右都退下去,眼神灼灼的盯住独子杨祁业,沉声问道:“你是犯了什么事惹恼陛下,怎么会将你打发到襄城来?”   胡虏南侵,杨祁业先与其父杨麟追随胡楷到蔡州组织勤王兵马,打造左右骁胜军的前身蔡州军;之后杨祁业更是直接率领数百精锐,与胡渝追随建继帝守御巩县,还参与增援泌水、奔袭太原等一系列战事。   虽然杨祁业所立的战功还不能与徐怀以及楚山主要将领相提并论,但在年轻一代将领里,绝对是称得上翘楚的。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之后,杨祁业作为最受信任的武将之一,与余珙等将负责轮值宫禁,可以说是前程无量的帝君嫡系。   杨祁业这次竟然仅率二三百骑到襄城接受节制、调度,杨麟当然怀疑杨祁业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被踢到他身边戴罪立功来了。   “我是受枢相所托,送密函给父亲你的。”杨祁业笑着取出贴身所藏的密函,递给杨麟。   “什么密函?”杨麟惊问道。   杨祁业乃是都虞侯、都指挥使一级的统兵将领,倘若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就让他暂时放下统领兵马这么重要的事情而临时充当信使,这密函得重要到何等程度,怎么叫杨麟不惊?   襄阳有变?   亦或是陛下对郑氏再也忍受不下了?   杨麟脑海里瞬时转过无数念头,接过密函的手如重千钧,脸色也是极其凝重,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将密函打开。   “什么?怎么截流淹水分割敌军?”杨麟看过密函,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尖叫,盯着杨祁业问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儿也是受命随枢相到滍水,才知道这一切,”杨祁业将楚山在滍水一线的部署相告后,说道,“昨日一早滍澧二水上游就阴雨连绵,枢相决定提前截断滍水。因此需要父亲三日内克服一切困难,率部切入许昌与临颍之间拦截可能从临颍西撤的敌军!”   杨麟其部数千人马,在短短十天时间里,从巩县、偃师撤下来,在寒冷时节徒步数百里马不停蹄赶到襄城,不作休整就直接奔赴预定的拦截战场,是非常考验将卒意志的。   而在进入预定的拦截战场之前,真正的作战方案还不能对中下层将卒公开,甚至对驻守襄城的左神武军郑江所部都要严格保密。   这时候令数千左神武军将卒继续舒舒服服守御襄城,左骁胜军却要马不停蹄的拖着疲惫不堪、伤病交加的身体奔赴新的战场,中下层将卒怎么可能不怨气冲天?   这时候就非常考验杨麟对全军的掌控力度了。   “枢相的意思,是出城之前,此事仅对都虞侯一级将领公布;出城之后可以扩散到指挥使、都将一级,”杨祁业说道,“不过,敌军在左翼临颍一带,总计有一万骑兵,拦截作战犹是艰难……”   建继帝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开后,虏兵也是迅速进一步加强颍水右岸(南岸)的兵马集结——除了从蒲州等地紧急调动的阴超所部忻州军,进一步渡过颍水南下,与萧干所部郑州军、岳海楼所部陈州军以及一部分燕蓟降附兵马会合后总计逾八万余步卒外,更各有一万赤扈骑兵进入临颍以东、商水以西地区,共同形成长达百里的封锁带。   此外,敌军除了在许昌驻以一万守军外,还有万余骑兵部署在西华西北,预防徐怀亲率精锐从西华城杀出西进;在宛丘也有大量的驻守,封锁徐怀率潜袭兵马再渡蔡河东进的通道。   也就意味着楚山已经成功将总数高达十四万的敌军,都吸引到汝颍之间来。   楚山也没有指望将十四万敌军一口吃掉。   总的作战方针,还是要在利用淹水将颍水以南的十万敌军分割成东西两部分之后,楚山军联合已经进入滍水沿岸的左右宣武军主力,与计划从襄城往东北方向挺进拦截敌溃的左骁胜军一起,以将近七万优势兵马,从四个方向重点进攻被淹水分割在庙王沟以西、颍水以南的敌军,以夺取赤扈南侵、汴梁失陷以来,可能是最为重要、辉煌的一次大胜!   ……   ……   哪怕是枯水季,想要在河淮之间彻底截断位列四渎八流之一的一条泾流,都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   不过,楚山为这一刻暗中筹划了半年之久,几乎将楚山每一粒能榨出来的米粮都投入到滍水沿岸的部署中来。   首先在七八月间,在水势最盛时,楚山就以拦截下游敌船作为借口,在小雀岗以东的河道之中,沉入数以千计的巨石,还打下大量的木桩。   虽说大部分木桩、巨石都被湍急的流水冲走,但也留下一部分,这也促使大量从上游携带下来的泥沙、碎石在小雀岗附近的河道沉积下来,使得河道变得淤浅起来——虽说小雀岗附近的水流因此变得平缓许多,不再那么湍急,但这点异常远不足以引起警觉,敌军只会误以为这是入秋之后,水量发生变化所致。   而楚山军在小雀岗附近也早就暗中打造一批特制小型舟船。   有些舟船舱室位于两端,装满砂石后驶入河心,将中间船舱底板打开来,可以直接灌水沉入河中;有些舟船是中空的,驶入河道之中,将一只只装满碎石后重逾上千斤、甚至三四千的竹笼沉入水中。   沉船及装满石块的大型竹笼,乃是快速构筑坝基的关键。   事实上只要准备得足够充分,筑坝截流就远没有想象中艰难。   何况北岸石渠彻底打通之后,将河水及时往北岸导流,也大幅降低水流所产生的冲击,也不会大幅抬高水位形成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为加速筑成小雀岗土石坝,楚山还组织数千军民,在小雀岗以西滍水沿岸,直接将数以万石、数十万石的土石,直接往河道里倾倒,任水流将砂石往堰坝处冲去,尽最大可能减少小雀岗附近的工程量。   虽说大量,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的砂石会沉积在堰坝以西的河道之中,但抬高小雀岗以西的河床,使之与石渠齐平,也是楚山的本意所在。   楚山派出大量的斥候、侦骑散布小雀岗左右,防止敌军渗透进来,但不可能将下游数百里绵延的汝水河道都封锁住。   而随着土石坝一层层加高,下游河道水位陡然间下降、乃至断流,随时都有可能引起敌军的警觉——截流越迅速则越为有利。   胡楷作为统兵主帅到滍水北岸大营督战,也坚持换上沉重的铠甲,他此时披着大氅站在冷雨之中,看着仅两天时间就露出水面的土石大坝,心潮澎湃。   虽说借着小雀岗伸入河道之中的石梁,土石大坝通长不到两百步,但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实现对滍水的截流,是他之前难以想象的事情;也可想象楚山为这一刻的到达,暗中筹措有多充分。   滍水截流之后,上游来水也已经从石渠往北岸漫灌而去,此时的水势谈不上多大,但好消息是滍水、澧水上游地区连日阴雨天气,目前还没有中断的迹象。   当然,上游水势来得较缓,也是上游驻军在往滍澧二水及支流溪河倾倒大量的土石有关。   不过,滍水现在已经截断,上游来水都将通过石渠往北岸灌漫,以比预想更快的速度、更大的水势,往四五十里外的庙王沟漫灌而去。   大约仅需要三四天的时间,在庙王沟以北,颍水长堤以南,形成东西绵延三四十里、南北宽八九里的淹水区;一直到商水县城以西,地势才重新缓缓上抬,阻挡住淹水继续往东延伸。   “……禀枢相,五岳岗浮桥搭设完成,左宣武军第三将凌坚可随时率部渡过滍水北上,只待枢相一声令下!”   “……禀枢相,马黄河口浮桥搭设完成,右宣武军都统制、南野侯邓珪随时可率大军渡滍北上,只待枢相一声令下!”   一匹匹快马在滍水两岸奔驰,将左右宣武军已经进入滍水沿岸的动向,汇总到胡楷这里。   而在胡楷身后,两万楚山精锐在各个营垒之中,已经整装待发。   胡楷的视野越过北岸连绵的营垒,穿过绵绵冷雨,往北方阴霾的苍穹眺望而去。   虽说才相隔五六十里,但似隔千山万水。   他不知道敌军此时是否已然警觉起来,也不知道斥候是否及时穿过敌军的层层封锁,潜渡颍水,将最终的会战时间,传到徐怀耳中;他也不清楚徐怀将以何种方式参与到对颍水南岸敌军的总攻之中,还是单纯峙守西华城……   ……   ……   镇南宗王府最终还是将阴超所部从黄河北岸南调,进入颍水南岸,与岳海楼会合。   虽说岳海楼更期待曹师雄率部赶来增援,但郑怀忠放弃河洛在即,无论从哪个方面,曹师雄其部都是渡河接管河洛的最佳选择。   而阴超于太原一役畏敌怯战,是使徐怀成功救走太原十万军民的一个重要原因,镇南宗王府没有多严厉的处置阴超,但其部也理应承担更大的责任以赎其过。   阴超因此改授许州刺史,接受岳海楼的节制。   阴超对这样的安排,心里多多少少是不满的。   即便无意违拧镇南宗王府的令旨,阴超也是使部将率主力先行南下,他本人则是慢腾腾的押运这几年劫掠的财货、奴婢,先赶到许昌城休整了几日,最后才在木赤、岳海楼的催促下,赶来颍南大营,与木赤、岳海楼会合。   阴冷的细雨连绵不绝。   即便知道南朝援军已经抵达滍水沿岸,甚至有万余兵马在进入襄城,仅仅休整了一天就继续往临颍县西境进逼过来,但木赤、岳海楼并没有急着调整兵马。   一方面他们怀疑南朝有意将他们的主力,都吸引到西线去,以便徐怀率潜袭精锐在东线、商水县境内强渡颍水往南突围,另一方面他们在等南朝援军主力都渡过滍水,完全进入襄城以东的临颍南部地区,这时候才是调动兵马围歼南朝援军主力的最佳时机。   在岳海楼看来,真要有机会在滍水北岸围歼南朝援军主力,那即便放徐怀率少量楚山精锐南逃,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连日阴雨,以及思维上的盲区,使得陈州军分布于楚山连营外围的斥候,发现庙王沟以南地区出现局部淹水,也并没有引起警觉。   同一时间,不同地区的降雨并非一致,庙王沟阴雨连绵,而襄城、召陵等地入冬后偶有暴雨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斥候们会习惯性的以为庙王沟以南出现局部淹水,是他们侦察不到的南面、西面发生暴雨所致。   谁会想到滍水这时候已经截流了?   也因为连日阴雨,使得汝水在小雀岗以东的支流仍然有较大水量汇入,使得汝水在召陵以东的河道并没有因为截流而出现断流。   小雀岗以东的汝水河道水量减少、水位降低,也并没有引起斥候侦骑的警觉。   岳海楼率部占据许陈等地都不足两年,就连岳海楼等人对汝、颍等河流在不同季节的水情都没有完整的了解,又指望斥候侦骑能有多高的警惕心?   总之在小雀岗已经完成截流的次日,木赤、岳海楼与连番催促才从许昌赶来的阴超会面时,都满心想着怎么才能将南朝援军主力彻底的引诱到滍水以北来进行围歼。   “那颜元帅、枢帅,敌军从西华城出动了,”数骑快马冒雨驰来,翻身下马走到木赤、岳海楼、阴超、仲长卿等人跟前禀报,“敌军战船满载将卒已入颍水,正逆流而上,似要在南岸寻找滩头登岸!”   “逆流而上?!”岳海楼惊问道。   楚山军在西华城附近最终仅保留五十余艘战船,一次最多运载两千兵卒渡颍已是极致——岳海楼之前预测徐怀极可能会趁南朝援军北上之时,放弃南附军民,率少量精锐从东线寻找空隙渡过颍水往南突围,但怎么可能逆流往西寻找登陆点?   “速备快马!”岳海楼下令道。   因为从临颍到商水,颍水南岸分布他们大小五六十座营寨,八万甲卒驻守其中——在这段防线上,他们能快速就近调动三四座营寨守军,足以阻拦少量楚山兵马登上南岸了。   因此岳海楼也不急于调兵遣将,而是要先确认楚山兵马的意图及登陆点。   在两三百扈骑的簇拥下,岳海楼与木赤、阴超、仲长卿等人直接驰往颍水,很快就远远看到五十余艘战船正逆流往西缓行。   岳海楼一边传令使沿岸的营寨驻军进入战备状况,一边策马跟着船队往西而行,最终看到楚山水军的船队在庙王沟西北方向约三十里外、一条名为细柳溪的河汊口西侧靠岸登陆。   细柳溪是一条季节性的小河,因此连日阴雨,河口还较深,但距离河口三四里远处的河道,就可以直接乘马趟水而过了。   岳海楼一边下令左右驻军往细柳溪集结过来,一边在扈骑簇拥下,直接趟水到细柳溪西岸——这时候岳海楼发现细柳溪河汊口的地形平整、滩地坚硬,楚山水军的战船停靠过来后,二十多辆精锐战车都已经通过栈板上岸,完成初步的布阵,令他身边二三百扈骑没有办法直接发起进攻。   为保证副都元帅木赤的安全,岳海楼他们停留在距离河汊登岸阵地千余步外,一边监视楚山军的动作,一边等左右营寨兵马赶来增援。   随着越来越多的楚山军将卒登岸,很快超过千人,岳海楼心头这时候则完全被一层阴影笼罩住,他猜不透徐怀想干什么。   他们在细柳溪附近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上万甲卒及轻骑,甚至还能调动精锐甲骑过来增援。   而南朝援军,包括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兵马,距离细柳溪最近也要三十四五里的路程,中间还被他们十数座大营分隔开。   难道徐怀狂妄到想以一两千精锐,直接撒开他们在颍水南岸的层层包围,逃脱升天吗? 第九十五章 总攻   徐怀双手握持长刀,吐气开声,一道暴烈刀光横斩而下,将一面逼近到身前的铁盾从中劈开。   藏身铁盾后的敌卒惊惧看着凌利刀势破盾后不减,刀锋似雪微凉从他的眉头劈入,令他怀疑自己的身子就会从眉间始被劈为两半,却不想暴虐刀锋下切到他喉部时,在喷涌而出的血流中陡然间转为轻灵往左侧一抹,举重若轻的划出一道弧形刀光,有如草丛中飞扑出来的毒蛇,往一杆从侧后面狠狠刺来的长枪斜削而去。   然而未等徐怀势如猛虎杀出,“嗖嗖”利箭破空射来,徐怀手中的长刀瞬时猛然分斩七道刀光,将当面七支利箭悉数挡下,但击挡间徐怀也完全能感受到这几箭射速是何等疾猛。   徐怀同时也听到身侧后有人忍不住剧痛发出闷哼声,拿眼角余光瞥望过去,一名侍卫亲兵被一箭射中面门,眼见是不行了;还有一人肩甲被一支羽箭射穿,箭簇入肉极深,看样子有可能直接射穿肩骨了。   “奶奶的,这几个虏狗箭术好狠!”   王峻见那几个虏骑在纵马逼近百步处朝徐怀快速连射十几支冷箭后,就毫无拖泥带水疾速往外围驰奔拉开距离,叫他们这边的精锐弓手想开弓还击也没有机会,只能徒劳的啐骂道。   乌敕海、柳越亭等人亲率甲卒继续往外围推进,反击没有被小插曲打断,只是预防敌军再有冷箭对准徐怀,居中负责战场指挥的王宪令两队刀盾手,迅速从车阵后杀出,将徐怀与敌卒隔挡开。   看着敌军这一轮的攻势已被瓦解得差不多了,徐怀神情冷峻的回刀入鞘,在牛二、王峻等人的簇拥下,缓缓退回百余精铁盾车分段所结的弧形车阵之后掠阵。   在车阵之后,四十多艘战船则横在颍水辽阔的水面上。   精铁盾车除了轻便,还要比传统的木制战车更为坚固,但也远远达不到坚不可摧的程度。   无论是从朱仙驿南下,还是这次于细柳溪汊河登岸,徐怀都没有直接在最外围摆置车阵,去抵挡敌军的进攻。   更多还是依托甲卒轮替在车阵外结阵厮杀,精锐弓手站到盾车之上进行支援。   倘若敌军集结甲骑突杀过来,外围的甲卒才会迅速撤回到车阵之后,换长矛手、长槊手站上盾车,对抗甲骑的冲击;小队甲卒会快速结阵反杀穿插,将敌骑的冲锋瓦解掉。   作战持续大半天,已成功抵御敌军七波进攻,上千具尸体遣弃在草丛中。   除了楚山所造的精铁盾车更为轻便、坚固,楚山军在颍水南岸所实施的这种战术,在本质上与数百年之前曾于河淮大地名振一时的“却月阵”并没有区别。   倘若从高空俯瞰,楚山的战船、车阵以及两千多甲卒以及少量进入前岸的骑阵,就仿佛一个巨大的半月形,遮覆左右二三千步方圆的空间。   然而历史上的“却月阵”昙花一现,在之后数百年中原诸多战事中并没有绽放多耀眼的光彩,并非没有传承,主要还是这种以大量战车背水结阵、同时结合战船承载将卒及作战物资、器械的战术,在实施时有太多的局限性。   河淮地势平阔,是有利车战,但蔡、汴、颍、汝、涡、沂等河淮之间的主要河流,除了沿岸土质松软,夏秋容易遭受水淹积涝外,大大小小的支系溪河以及附近民众开凿以利灌溉的河渠,再加上传统战车的笨拙,都极其严重的限制住车阵机动作战。   不过,车阵不考虑机动作战,仅仅是峙守一处,却又有着对抗重甲骑冲杀的优势。   徐怀此时在颍水南岸,在细柳溪口以西摆出“却月阵”,也主要是为了形成坚固的滩头阵地,然后用数艘大翼船快速往来两岸,将集结颍水北岸的那部分将卒及战马,一点点运到南岸来。   ……   ……   岳海楼与木赤等人勒马停在一座平岗之上。   这时候阴雨已歇,苍穹还没有晴朗起来,仍阴云密布,但细柳溪附近的颍水河道仅有百余丈开阔,无碍岳海楼等人将颍水往北直到西华城的旷野尽收眼底。   一部分楚山军将卒在徐怀的亲自率领下,直接乘战船在细柳溪口以西登上颍水南岸,同时还有逾四千楚山军将卒则在午前直接从西华城南城门杀出,往颍水北岸赶来。   虽说他们在颍水北岸部署的骑兵,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出动,往西华城围逼过去,但由于西华城距离颍水北岸仅有十一二里,最终并没能阻挡住四千楚山军甲卒及千余战马快速抵达北岸。   现在这四千甲卒在颍水北岸,除了同样依托上百辆战车结成却月阵抵挡骑兵的冲击之外,还不断通过舟船,将人马一点点的往南岸投送。   从兵甲、阵形的严密程度以及持续大半天的数次试探性进攻,岳海楼能确认此时集结于颍水南北两岸的六千甲卒,皆是楚山嫡系精锐。   这也就意味着只剩徐怀奔袭汴梁之后所附的四五千义军、归义将卒及家小,仍然留在西华城中坚守。   此时岳海楼除了在细柳溪西岸集结的上万步卒、两千多精锐骑兵,还将上百辆笨重的偏厢车、盾车,用牛马从附近营寨的拖出来,在细柳溪的西岸与上万步卒共同组成坚固的封锁防线。   岳海楼甚至还调来数千青壮民夫,在细柳溪西岸、沿东西向开挖长壕;砍伐树木打造更多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   岳海楼很有把握的认定,他们已经完全封锁住徐怀沿细柳溪西岸往南突围的可能,但岳海楼内心的不安感却越发的强烈,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徐怀怎么还不断的将北岸兵马一点点运送到南岸来?   “可能要使兀赤提前率领东线骑兵西进,”   仲长卿看着这一幕,深蹙着眉头朝木赤、岳海楼二人建议道,   “南朝应该意识到我们将其援军引诱到滍水以北进行围歼的用意,有可能是将计就计,想着趁我们东线兵马还没有西进,其南部三路援兵以最快的速度穿插到细柳溪上游,与徐怀所率精锐南北夹击我们在细柳溪西岸的兵马,谋求会合的可能——我们甚至并不能排除他们有组织夜战的可能!”   仲长卿自诩对楚山了解甚深,他所能猜测的,就是南朝援兵很可能会以最快的速度往细柳溪附近杀来,在与徐怀所率精锐会合之后,再徐徐往南突围。   木赤着人将堪舆图依托马鞍铺开,堪舆图标识出楚山在小雀岗北岸的大营,与徐怀所率精锐占据的细柳溪口位置,以及南朝左右宣武军主力的滍水沿岸所占据的位置,恰好是构成三条边大体相等、都约有六七十里路程的三角形。   此时还真是无法排除南朝三路援军突然间出动,连夜往北穿插到细柳溪附近与徐怀会合的可能。   到时候南朝约五万兵马聚集到一起,结成庞大的军阵再缓缓往南突围,他们东西两线的兵马调动稍慢一些,很有可能无法将这五万兵马彻底包围住……   “贪多必失,此时能将徐怀其部歼灭于颍水沿岸就好,其他等到河淮彻底封冻之后,再集结兵马撕开淮上防线不迟……”木赤内心也有着极其强烈的不安感,担忧意图将南朝援兵都吸到滍水北岸之后再调动兵马进行包围有些冒险,决定听从仲长卿的建议,提前将兀赤所部精锐骑兵调到西线来。   他直接使军吏就着马鞍草拟军令用印,在暮色中派出信骑携函及令符赶往四十里外、兀赤率部驻守、位于商水城西的大营,要求兀赤在接到信令之后,即刻集结所部骑兵,连夜从庙王沟以南绕行,直接穿插到滍水北岸,拦截随时有可能从滍水沿岸往北穿插的南朝兵马。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岳海楼与木赤、仲长卿回到细柳溪西岸临时结成的大营之中,一面下令的附近营垒的驻军,进一步往细柳溪西岸集结,一面役使民夫连夜在大营南侧开挖长壕,打造更多的拒马、鹿角等障碍物,以防出现南北受敌的可能。   一堆堆篝火点燃起来,照亮阴霾的夜空。   溪口结阵的楚山军没有杀出车阵的迹象,但并没有停止用战船不断的将北岸人马运过河来。   岳海楼忙碌到深夜才和着衣甲躺下休息,半梦半醒间听到马蹄奔驰的声音,陡然惊醒过来。   细听是有数匹快马驰入营中,他一轱辘从木板拼成的简易床板上翻起来,走出营帐,看到仲长卿带着信骑大步急跑过来,惊问道:“南朝援兵是不是已经连夜北上了?”   “事态可能比这个严峻,”   仲长卿宁可他早一步知道的消息是南朝援军连夜北上,但内心难掩的惊惧出卖了他,惶然说道,   “兀赤得令之后,第一时间使前部兵马先行,但在庙王沟东南遇到大面积淹水而不得过!”   虽说陈子萧率四千兵马在庙王沟扎下前军大营,但在庙王沟前军大营与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连营之间,犹存在逾二十里的空当。   楚山军在滍水北岸仅有两万兵马,远远不足以填满从小雀岗北岸到庙王沟之间广及约四十里的空间。   兀赤其部骑兵倘若要快速穿插到小雀岗以西的滍水北岸地区,拦截以左右宣武军为主的南朝援军主力渡过滍水后快速北上作战,从庙王沟南面的空当穿过,是最为快速便捷的——这要比从庙王沟以北,陈州军所建的密集营垒区(不同营垒间还以栅墙、长濠相接)通行,快速得多。   庙王沟以南的空当,地形平阔,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作为精锐的赤扈骑兵,直接从这一地区穿插而过,也不惧楚山军敢从两翼营地杀出进行夜战、混战。   只是谁会想到,在进入这一地区之前,竟然就已经被大面积的淹水挡住了!   “怎么可能?”岳海楼直觉有股子寒意从尾脊骨窜出,几乎要尖叫起来,不敢想象、不敢相信庙王沟东南会在突然间出现大面积的淹水。   这三四天来,是连日阴雨不假,颍水也上涨了一些,但这与夏秋时节倾盆暴雨,有着天壤之别。   何况之前汝颍之间有一个多月没有怎么降雨,土地干燥。   连日阴雨首先能渗入干燥的土壤之中,根本没有条件形成大面积的积水,更不要说淹水将庙王沟以南逾二十里的开阔区域都遮挡住了。   木赤与阴超等将,这时也闻讯仓促赶来。   阴超脸色有些苍白,暗暗后悔怎么就没有在许昌多拖上两天,却在这时赶来与岳海楼、木赤会面?   木赤连铠甲都没有来得及穿戴整齐,手握腰间佩刃,盯着紧急赶来传讯的使者,难掩惊容的问道:“庙王沟东南怎么会有淹水?有没有派侦骑往南探查水情,目前所遇到的淹水有多少深,东西间有多少宽?”   “仓促间还没有来得及探查全貌,目前只确认从庙王沟往南直到楚山军在滍水北岸的连营末端,都已被淹水挡住,但东西向蔓延多宽还不确定。前锋骑兵目前所接触到的边缘地区涉水还不是太深,较深处也刚及马腹,但此时夜空没有星月照下,木赤将军也无法率部强行涉水西进,暂时只是先往庙王沟以北的营地而去,需要等到进一步探明水情之后再作处置!”信使禀道。   “可有淹水往庙王沟以北漫延?”岳海楼抓住信使的胳膊,急切问道。   细柳溪以东二十到三十里之间,在庙王沟与颍水之间,陈州军在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建造密集的营垒,陈州军有三万兵马驻扎其中——岳海楼计划明天一早,就将这部分兵马,往细柳溪以南调动。   倘若此时这一区域营地被大水连夜淹没,岳海楼手脚微微颤抖起来,都不敢想象这是何等惨烈的场面。   仲长卿强作镇定的说道:“那颜将军已派人全面排查庙王沟附近的情形,估计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照现在的情形,徐怀率部潜袭汴梁,很可能并不是其真正的目的所在!”   “楚山军早就计划在小雀岗对滍水进行截流吗?一切的阴谋,实际就在小雀岗吧?”岳海楼看着苍茫的夜空,难以置信的颤问道。   虽然还没有到大地封冻时节,但北风吹在身上,却是有着透骨的寒冷,令他内心深处都禁不住要颤栗起来。   他怎么就没有预防到楚山军会用水攻?   他是何其的愚蠢啊!怎么可以没有预防到这点!   木赤走到高处,往楚山军在溪口的营地眺望过去。   苍穹没有星月,虽然楚山军在营地里外也点燃大量的篝火,相距四五里眺望过去,却是绰绰暗影模糊一片。   “……”   片刻数骑快马驰来,通禀庙王沟以东有大水快速往北蔓延,预计最快天亮之前就有可能切断他们在庙王沟以北的营垒区。   他们之前在庙王沟以北修筑营垒,是尽可能择高处修建,但问题是庙王沟以北地形起伏极为有限,却也没有逐步勘测,也就没有办法预料到大水浸灌过来之后的走向。   甚至营垒本身一时半会不会遭受水淹,但大水将营垒区切断开来,会是怎样的场面,岳海楼他们此时已不难想象了。   岳海楼这一刻也陡然间将形势想分明过来:   南朝诸路兵马主要都在小雀岗与庙王沟这条线的西侧,而且已经做好往纵深穿插的准备,那他们的计划,不就是利用大水将他们位于颍水以南的大军切割开来,然后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他们被切断在小雀岗-庙王沟这条线以西的兵马吗?   岳海楼朝木赤看过去。   木赤眼神坚定的摇了摇头。   南朝在小雀岗-庙王沟这条线以东并没有部署,很显然东线兵马不会遭受突袭,即便没有办法打通淹水区,进入西线增援,也将能从容从汝阴撤回到颍水左岸去。   然而被分割在西线的数万兵马,能否成功从许昌城南的浮桥撤回到颍水北岸去,又或者直接在颍水南抵挡住南朝数路兵马的合围,岳海楼这一刻心里已完全没有底了。   当然,此时岳海楼也不会做出弃将卒独逃的事来,毕竟还没有到真正绝望的时刻——庙王沟与颍水之间的营垒区,会不会被大水彻底切断,此时谁都不知道,也许东西线之间有可能会有供大股兵马通过的空当。   这个空当并不需要多大,大约仅需要三五百步宽就足够了。   就算东线兵马被完全阻挡住,他们此时在小雀岗-庙王沟以西,还有四万步卒、一万多精锐骑兵,地势明显要比东侧高出许多的临颍城也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只要第一时间能撤退进临颍城,只需要坚守到河淮大地进入封冻期,便能迎来数万精锐骑兵纵驰来援,还愁敌军不撤围而去?   “枢帅,你与阴将军即刻随同那颜元帅赶往临颍城,我率兵马驻守于此,拖住徐怀!”   仲长卿知道岳海楼倘若直接率领骑兵护送那颜木赤撤往许昌,只会叫颍水以南的数万步卒顿时崩溃掉。   不要说那颜木赤作为赤扈宿将不会接受此议,他自己都提不出这样的建议来。   当下最为紧急的,一是下令庙王沟北面的兵马立刻往两翼疏散,避免被漫延过来的淹水困住,同时仲长卿也觉得岳海楼应立刻与那颜木赤前往临颍城坐镇。   一旦东西线被切断,他们在颍水南岸的营垒,即便不被水淹,但被分割之后,在优势敌军面前也会变得极其脆弱。   只有岳海楼与木赤赶往临颍城坐镇,据守临颍城,接纳所有西线兵马撤入,或据临颍城抵挡诸路合围杀来的南朝兵马,并非全无胜机。   他们在临颍城北面,还驻有七八千精锐骑兵。   只需要坚持到天明,这七八千精锐骑兵出动,是完全可以纵骋滍颍之间,拦截迟滞追兵,掩护更多的步卒从容撤入临颍城。   而这也是他们在淹水情况未明之前,唯一能做的选择。   说到此时集结于细柳溪西岸的万余兵马,虽说以阴超所部居多,但看他神色、复杂莫明、眼神闪烁,仲长卿心想留阴超在此殿后去拖住徐怀所亲率的最精锐六千楚山军兵卒,恐怕有些太为难他了。   仲长卿生怕强使阴超留下来负责率部殿后,阴超很可能会在他们前脚离开后就直接逃跑,导致细柳溪西岸万余兵马直接崩溃——这也将致使他们在细柳溪以东到预计的淹水区之间约近两万驻营,完全没有机会撤往西南方向的临颍城。   仲长卿决定还是他留下来殿后。   “那边有火光!”这时候侍卫朝东侧偏南方向指去,提醒道。   火光极为遥远,谈不上有多明亮,但因为距离极远,他们却还能看得清楚,说明那边点燃的火势极为旺盛。   “那边是楚山军在庙王沟南的前军大营!”仲长卿辨着方位,确认火光处乃是楚山军在庙王沟南侧的前军大营,震惊道,“是陈子箫点燃烽火传信!”   因为在庙王沟一带,他们的斥候侦骑还是占据绝对的优势,楚山军想要在庙王沟附近随时侦察淹水的走向,其实很难;想要往细柳溪这边的传递消息更难,仲长卿猜测必是陈子箫通过这种方式,向其南北两侧的南朝兵马发出信号,告诉淹水已过庙王沟,告之他们已经受到极大的惊扰、人心惶惶。   这必然也是楚山军与南朝其他兵马发起总攻的信号!   仲长卿下意识跨步走上堆土而成的望敌台,站到岳海楼、木赤身边,朝北面溪口方向看去。   楚山军此前在溪口的营地,以车阵内外的一堆堆篝火照明为主,但这时候陆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是大量的火把在此时点燃起来了。   “枢帅,你与木赤元帅、阴将军快走,不能再耽搁片刻了!此间一切有我!”仲长卿近乎呻吟的叫出声来…… 第九十六章 夜行   夜穹浓云阴霾,没有一丝天光泄下,朔风吹得篝火晃荡不休,一蓬蓬火星飞散夜色之中——连日阴雨止歇还没有一天,土壤吸足雨水,草丛、灌木丛也都是湿漉漉的,偶尔火星吹散过来,也是旋即熄灭。   一支支松脂火把点燃起来,更为清晰的映照过一张张坚毅、风霜满面的脸,战马打着响鼻,偶尔一声声战马嘶啸在营地嘹亮的回响。   “淹水之策既成,十万敌军皆成惊弓之鸟,但我们想要淋漓尽致的收割战果,还不是一件易事,还需全军将士不畏牺牲、齐心协力,”   徐怀站到堆土而成的点将台,上百支火把将左右照得通明如昼,看着暗影幢幢的军阵,振声说道,   “敌军在许昌以南,仅有一座浮桥铺设颍水之上,不仅通道狭窄,还容易受到我水军战船的强袭——其西线兵马仓皇之间,断不敢径直往许昌方向逃去。临颍城乃是西线敌军溃逃聚集之所。为了最大限度的围歼西线敌军,我们必须要以大无畏的精神,抛弃一切辎重,以最快的速度,连夜穿插到临颍城的东侧、北侧,拦截西逃敌军!”   临颍城并不远,就在细柳溪口西南方向三十里外,但眼下除了阴云遮闭苍穹,几乎没有任何自然光亮,依靠火把照明存在极大的不便外,更为关键的则是有七八千赤扈骑兵驻扎在临颍城附近。   目前仅将千余战马运到南岸来,步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急行军,根本不可能保持作战阵形,倘若在逼近临颍城之前,与敌骑主力撞上,就只能以十数二十人的小队为单位,遇敌各自为战。   当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中混战,步卒还不一定会吃亏。   最危险的时刻还是在天色将亮之时,那时候数千步卒很可能还没有完成结阵,敌骑却已经在外围做好冲锋、掩杀的准备。   为应对这一状况,五千精锐步卒将分作五队,在徐心庵、王宪等将的率领下先行,徐怀、王举亲率千余侍卫骑兵居后。   实际就是要以步卒为掩护,侍卫骑兵尽一切可能避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与敌骑遭遇混乱,尽一切可能在天色将明之时,保持完整的阵形。   火把照亮范围有限,一旦遇敌发生混乱,也随时有可能熄灭,黑夜之中只能凭借口令确认彼此的身份——在进发之前,都将、队率反复跟部属确认口令记忆无误:   “驱逐胡虏!”   “还我河山!”   “饥餐胡虏肉!”   “渴饮匈奴血!”   “出发吧!”徐怀挥了挥手,对徐心庵、王宪等人下令说道。   诸将在背负令旗的侍卫簇拥下,回到各自所领的队列之中,依次离开营地,先沿颍水南岸往西行进。   ……   ……   岳海楼、阴超各率数百扈骑,簇拥木赤往临颍城而去之后,仲长卿来到大营的北面撩阵,一堆堆篝火在长壕两侧点燃起来——然而兵卒脸色皆是仓皇,不知道有怎样的命运在等候着他们。   兀赤所部前锋兵马在行进途中觉察路途被淹水阻挡,继而摩黎忽在庙王沟北面的大营,仓促间又调动大量斥候探马侦察庙王沟附近的淹水情况,同时还要下令庙王沟以北的两三万驻军连夜集结起来往两翼避开淹水,大水将至的消息也已然在细柳溪西岸营扩散开来。   这时候还怎么指望将卒保持镇定?   看到楚山连夜集结兵马,并没有往这边进攻过来,而是沿颍水南岸西行,绝大多数兵卒心头都是狠狠的缓了一口气。   不过看到,无数火把在阴云密布的苍穹之下,拉出数里长的火龙,仲长卿也很快猜到楚山精锐这是要从他们西面的营寨间寻找空当,直接往临颍城穿插而去。   然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他们在细柳溪西岸的兵马目前还勉强能稳住阵脚,没有军心大乱,但军将武吏更多是在惶惶不安中等候或确认进一步的消息与情况。   倘若这时候连火把都准备不充足,就直接将上万兵马连夜拉出营地,不要说能及时赶到临颍城外参战了,仲长卿都怀疑大军在半道途中就会直接崩溃掉各自逃命。   他现在只能将诸将再次召集起来,让他们回去将各部兵马动员起来,等天亮之后进一步确认淹水的情况,再往临颍城出发,或许还能发挥出战斗力来。   仲长卿也没有派人去追赶岳海楼、木赤、阴超等人。   楚山精锐的行军轨迹在夜色下是那么分明,即便相距十里也能清晰看到,仲长卿相信岳海楼、木赤、阴超等人此时也应该洞悉数千楚山精锐连夜西进的意图,他只能焦急的站在阴冷的黑夜里,等待斥候探马不断将最新的情报传禀过来。   很可惜并没有令他乐观或看到转机的消息,楚山军在庙王沟南的前军大营点燃烽火之后,小雀岗方向、马黄河口方向,楚山军、左右宣武军也已经连夜出动,他们行进的路线都指向临颍城方向。   却是楚山军在庙王沟南的前军大营除了点燃烽火传讯,却没有动静,但仲长卿却没有半点侥幸。   他并不知道楚山军到底什么时候就着手图谋这一切,不知道楚山军对汝颍之间的地形勘测有多透彻,也就不知道哪里会有生机,哪里会是楚山军狂攻猛打的死地,他甚至都不知道大水会不会入细柳溪沿岸淹过来!   仲长卿突然发现他除了等待天明进一步确认情况外,什么都做不了,而楚山军却像狰狞的巨兽,已经在夜色掩护下享受起猎食的快感来……   ……   ……   “嗖嗖……”   连日阴雨,土壤醮满雨水,除了战马偶尔打起响鼻,在静寂的夜里格外分明外,几乎感觉不到敌骑逼近的动静——这队敌骑逼近的速度很慢,用一种特制的薄皮罩风灯,悬挂在马腹下照明,光线为抛荒后田野里疯狂生长的杂草灌木遮挡,拉远二三百步几乎毫无察觉。   十数楚山斥候举着火把,也是几乎要与这队敌骑撞到一起才惊觉异常,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将手中的火把熄灭,就见如蝗箭雨破空射来。   斥候为便于机动,皆穿轻甲,当下就有三四人被羽箭射中,好在破甲后入肉不深,众人也顾不上其他,分作两队往侧翼打马狂奔,拉开与敌骑的距离;同时尖锐的吹响嘴里的铁哨。   潜伏在黑暗中的敌骑骤然发动进攻,速度极快,马蹄踩踏泥水、穿过杂草灌木的声响,仿佛呼呼吹来的冷风骤然凛冽许多——   斥候示警提供的缓冲时间非常有限,左翼两千步卒分作两队并列急行,深一脚浅一脚在荒野之中拉开有两三里纵深。   此时又正值黎明前最黑的一刻,谁都没有能力在接战之前,将两千步卒迅速收缩成防御阵列。   侍卫们也是第一时间将火把熄灭,簇拥徐心庵往后方黑暗深处退去。   混乱夜战,徐心庵再强的能力也不可能有效指挥两千兵马作战;侍卫的责职主要是避免作为左翼主将的徐心庵,暴露在敌骑的弓弩及强袭之下。   该认怂就得认怂,没有层层步卒坚阵的保护,徐心庵一旦暴露在精锐敌骑的强袭下,仅凭借数十侍卫的保护,几乎是无望脱身的。   其他人马都是以三到五个战斗小组进行聚集,就地防御,同时快速将手中火把熄灭,藏身黑暗之中迎接敌骑的冲击。   荒野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赤扈人再精擅骑射,也占不到任何的便宜,甚至在黑夜纵马驰骋所带来的动静,反而将他们自身给暴露出来,迎接他们则是一支支锋利的长矛狠狠的攒刺过来。   马背上的赤扈武卒也是悍勇,在这一刻看清楚山将卒的准确方位,战马长啸人立而起,赤扈武卒犹稳稳的夹坐在马鞍上,挥舞手中长刀狠狠的挥砍下来,又狠又准的劈中一名楚山健锐的肩膀,破甲带起一蓬湿热的鲜血,斜里两支长矛交错刺来,刀盾手肩膀支撑住手中的重盾,狠狠往马腹下撞过去,阻挡其继续前冲。   分散的阵列,不可能将虏骑完全挡在外侧,越来越多的虏骑纵马冲杀过来,在黑暗中挥舞锋利的长刀,将一杆杆长矛刺出。   然而伸手不见五手的黑暗中,对进攻方是天然不利的。   地面到底还有起伏坑洼不平的,他们不点燃火把,就没有办法在黑暗中将骑速拉起来;他们倘若点燃火把,除了弓弩更为精准的射来外,楚山健锐也会更为迅速的在他们进攻路线的正面,集结更多的锋利大矛相迎。   就算双方都熄去火把,进攻方前进所带来的动静也会极大程度的暴露他们的方位。   虏骑很快发现,他们就算能轻易将楚山甲卒拖得过长的阵列反复穿透,却没有办法造成多大的杀伤;楚山精锐不但没有被他们打散,狼狈溃逃,反而以都队为单位,作进一步收缩聚集,抵挡更为坚定,令他们的冲锋伤亡更大。   虏骑很快也放弃黑暗中的尝试,只能拉开距离,静待黎明的到来…… 第九十七章 锁城   黑夜中的混战,楚山健锐的伤亡其实不低,至少并不比赤扈人低多少。   不过,赤扈人在黑暗中无法确认双方的伤亡情况,也没有办法有重点的选择较为脆弱的一个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旧有的战术经验在黑暗中不再适用,赤扈人只知道他们自身承伤着极大的伤亡。   几次试探性的进攻都不能将楚山军的阵列搅乱杀溃,楚山军甚至还在进一步收缩、聚集,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在杀戮战场上从未退缩的赤扈人,这一次也只能选择暂避其锋,拉开距离,静待黎明的到来。   这次完全可以说是意志的较量。   楚山健锐即便经历无数次血战,已经磨砺出来坚韧而强大的神经,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着前后左右皆是激烈的厮杀,听着刀戈相击,听着锋刃破开铠甲、切开皮肉、斩断骨骼的声音,听着身边不断有袍泽倒下,痛苦的呻吟、嚎叫,听着战马嘶啸疾奔而来所带动的风声,他们心里也慌乱、恐惧,手脚也禁不住瑟瑟发抖。   然而慌乱、恐惧却不足以将他们的意志压垮掉。   在熟悉而激烈的呐喊声中,将卒们胸臆间的斗志很快被点燃起来,借着极弱的光亮以及熟悉的口令声,不断往中间收缩阵形。   在确认虏骑拉开距离,后方重新点燃少量的火把照明,八九里外的临颍城叫城头篝火在黑暗中勾勒出轮廊,将卒们都禁不住握紧手里的刀戈,静待黎明的到来。   夜与昼的分野是模糊了,似乎最黑暗的那一刻过去,有一丝微亮往天地之间渗透进来,叫火光照耀不到的人马、灌木、树林露出极其模糊的暗影来;接着又像有人拿兑水的笔,一层接一层极淡极轻的将天地万物的轮廓描画出来。   直到一队队虏骑再次从外围发动进攻,逼近过来,楚山健锐才陡然间发现,青濛濛的天光已经能叫人看清楚附近草木积满白霜了。   “驱逐胡虏,还我河山!”   “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   楚山健锐也迅速就地进入备战状态,席地休息的将卒手持长矛刀盾再次紧紧聚集到一起。   一蓬蓬如蝗箭雨遮覆过来,楚山健锐则用一层层盾牌,仿佛鱼鳞一般密集的聚拢起来遮挡箭雨。   精锐弓手在盾阵之后组织还击。   敌军组织数百甲骑冲锋过来,楚山健锐没有退缩,也没有单纯用密集阵型去抵挡,而是每三五个战斗小组簇拥着一辆精铁战车,迎着像潮流一般的虏兵甲骑阵列反向冲锋过去。   夜间急行军有诸多不便,大量的精铁盾车直接在细柳溪河口推下颍水,但还是用牛马拖着四五十辆精铁盾车,与将卒一起在泥泞的荒野间跋涉前行。   少量的精铁盾车,在黑暗中的混战中难以发挥什么作用,这时候却给了甲卒正面迎接敌军甲骑冲击的勇气与依仗,强行将敌骑冲击的速度在荒野上压制下来,使之无法直接冲击主阵。   侍卫甲骑这时候也极其果断的从侧后方斜切杀来,敌军无意将甲骑撤回,双方被迫在狭窄的左翼战场投入越来越多的兵力,进行血与肉、铁与火的较量。   每时每刻都有枪戟长刀刺穿斩入对方的躯体之中,双方每时每刻都有将卒倒下;无主的战马在战场上漫无目的飚血奔驰,马背上、腹胸,密密麻麻射满羽箭。   牛二就像一头下山的猛虎,也不再单纯持重盾参战,重逾三十斤的铁锏在他手里,每一次狠狠抽下皆有千钧巨力,令挡在他身前的长刀铁盾,鲜有不崩断碎裂的。   虏兵所乘御的漠北马,以耐力强、体力好、适应各种恶劣环境作战而著称,但体形较矮。   这使得高近六尺、逾二百斤重的牛二,就像一樽铁塔峙立杀戮战场之上,面对虏骑气势上也是一点不弱。   牛二所持铁锏,连握持木柄长逾五尺,也足以攻击到马背虏兵的主要躯干部位。   当然,相比较直接抽斩虏兵手里的兵刃或进前一步进攻虏兵的躯干,牛二更享受铁锏抽斩而下、战马头颅破碎那一瞬所带来的畅快与刺激。   临颍城附近的虏骑,多为赤扈本族以及最早依附于赤扈的部族子弟,可以说是最精锐的赤扈骑兵,十夫长、百夫长等中下层武吏,基本上都是一挡十、骑射皆擅、刀术过人的好手,却没有一人能从正面抵挡牛二的凶猛攻势。   牛二这时候就像一头下山猛虎。   “嗷!”   杀戮的快感在胸臆间像潮水一样奔腾,牛二厮杀起来越发痛快,似乎有无尽的劲力从四肢百骸涌出,聚于铁锏之上,铁锏挥舞也越发的势大力沉。   “你他娘给老子悠着点!”徐怀所持步槊,刺出一道凛冽的银光,将一名敌卒半片颈项割裂,又反手按住牛二的肩头,令他止步。   他们身前十数敌卒已经尽歼,再前杀就冲到十数步外,那他们就太突前了。   徐怀拖住牛二,左右两队甲卒各簇拥一辆精铁盾车斜向杀出,在他们侧前方形成遮护,给他们喘息及观望战局的机会。   徐怀他自己也是喜欢更为淋漓尽致的步战,看到敌军会将进攻的重心放在左翼,便带着牛二、张雄山、柳越亭、苏蕈、韩奇虎等将率领一队侍卫武卒,赶来与徐心庵会合,加强左翼抵挡敌军冲击以及反击冲锋的能力。   徐怀并没有率领数千精锐固守原地不动,虽然那样作战要轻松得多、伤亡也会少很多。   一方面他们距离临颍城还较远,固守原地不动,外围被数千虏骑团团包围,临颍城的东面、北面以及南面都将留出很大的空隙,叫颍水沿岸的敌军快速撤入临颍城。   另一方面,左右宣武军以及楚山从小雀岗出发的兵马,其中先行的骑兵部队,野战能力较弱,在行军途中很难抵挡赤扈精锐骑兵迎面掩袭。   因此徐怀需要指挥兵马,进一步往临颍城方向推进,同时也是要最大限度的将虏骑主力都吸引在颍临城的东北侧,使其没有办法分兵去拦截、突袭其他诸路往临颍会合过来的人马。   天光大亮时,唐盘率领四千骑兵抵达临颍。   这四千骑兵也可以说是楚山最后不多的骑兵家底,野战能力以及兵甲装备,却还是要比侍卫亲兵营略差一截。   唐盘率部从小雀岗北进,距离临颍城还有近二十里时停了下来,待到黎明时分天光微亮才重新出发,还是迂回到临颍东北侧先赶来与徐怀会合;主要也是尽可能避免与虏骑精锐直接在荒野间接战。   这四千骑兵在小雀岗北岸大营养精蓄锐月余,四五十里的夜行军根本谈不上多辛苦,会合后就分批从左右两翼,依托甲卒阵列投入激烈的战斗之中。   与此同时,殷鹏、韩奇率领三千马步兵也是从荒野间跋涉而过,成功抵达临颍外围。   马步兵纵马作战的能力更差,但将卒装备大盾长矛步弓,身穿坚甲,用牛马拖曳大量的战车而行,六千马步兵在临颍以东、以南约十一二里处下马结阵,依托坚密的步卒阵阵,缓缓的往临颍城下进逼过来……   ……   ……   许昌城南的颍水,相比较下游要浅窄许多。   为防止浮桥受到攻击,许昌守军在浮桥下游的河道里打下大量的木桩,缠以铁索、麻绳,同时还砍伐大量的巨木系于两岸。   楚山水军战船逆流而来,守军最先砍断绳索,放巨木往下流冲去。   虽说此时的颍水水流缓慢,但数百根巨木顺着水流飘荡而下,中间还有一些竹筏、木筏载以点燃的柴草,挤满河道,还是给楚山水军造成极大的妨碍。   不过,摧毁浮桥,截断西线敌军与北岸许昌的联络,乃是楚山水军最为核心的作战任务。   十数艘赤马舟居前,将卒赤足踩在船帮上,即便有将卒被羽箭射中,也无所畏惧,用长篙及枪矛抵住顺流飘来的巨木,或直接用钩枪将熊熊燃烧的木筏搭住。   桨手赤裸着胸膛,奋力桨水行船,将钩住的木筏、巨木往两边的河滩拖去,给后方的大翼船、蒙冲清理出进攻的水道。   赤马舟还是太小了,不时被巨木撞上,舟船摇晃,将卒跌落冰冷的河水;还有两艘赤马舟不慎被巨木撞翻,有三艘赤马舟与载满柴草、熊熊燃烧的木筏靠得太近,火势也很快蔓延过来……   大翼船、蒙冲从勉强清理出来的水道,快速往拦截木桩方向逼近。   两岸以及守在浮桥上的敌军,射箭如雨遮覆过来;浮桥下游南岸有条溪河汇入,这时候三四十艘轻舟满载兵卒从溪口杀出来。   许州没有建造战船的能力,一直以来也没有水军编制,但楚山水军杀入颍水之中,许昌守军从民间搜罗不到多少舟船,就紧急建造了一批比小舢板大不了多少的轻舟,组织人马操练水战。   许昌水军没有想着顺流而下,到西华附近找楚山水军一决雌雄,但此时浮桥受到威胁,渡颍通道将被切断,也是一骨脑杀出。   虽说许昌水军只有三板斧,但楚山水军也谈不上多强,特别是这一河段的颍水狭窄,许昌水军有来自两岸及浮桥的支援,一时间竟然将楚山水军的十数艘大翼战船、蒙冲舰挡住,无法接近位于河道木桩群。   僵持不下时,南岸却有一队骑兵从后面掩杀过来,刀锋挥舞,枪矛攒刺,弓手在马背且驰且射,很快就将南岸长堤上的守军杀溃。   “驱逐胡虏,还我山河!”   余珙带着骑兵登上南岸长堤,挥舞手中战刀,大声吼叫起来,命令将卒持弓朝许昌水军所乘的轻舟射去。   小舢舨似的轻舟都没有遮棚,许昌水军将卒持盾挤占到狭小的轻舟之上,原本还能勉强抵挡楚山水军战船逆流攻上来,此时受到南岸交叉射杀,顿时间左支右绌,招架不住。   数十人被射落下水,许昌水军就慌了阵脚,节节后退。   许凌看到援军及时赶到,也是率领水军将卒奋不顾身的靠近竖在河道之中的木桩群,用锋利巨斧,将缠绕木桩的铁索麻绳斫断,随后又往浮桥而去。   四艘大翼船用钩枪牢牢搭住浮桥,水军将卒一边抵挡守军从浮桥扑杀过来,一边将上百只火油罐点燃后快速掷往浮桥,直到两百余步的浮桥彻底陷入熊熊大火之中,四艘大翼船才松开钩枪顺水游而下,参与救援落水的将卒……   ……   ……   岳海楼站在临颍城墙之上,心头一片冰寒,不愿去看眼前的一幕。   这时候没有什么温度的朝阳,刚刚爬上树梢头,长满杂草灌木的原野积满白霜,薄雾已经散去,视野再无遮挡,不计其数的南朝兵马从东南、南面以及西面正黑压压的进逼过来。   岳海楼痛苦的都想闭上眼睛。   在木赤不得不下令将伤亡惨重的骑兵部队召回城中,在临颍城与外界的联络被占据绝对优势的南朝兵马切断之前,岳海楼已知许昌城南浮桥已被楚山水军纵火点燃;而昨夜从庙王沟往北漫延的淹水,也快速切断颍水南岸的营垒区,淹水还在不断的往两翼漫延,水位还在不断的抬高中。   虽说颍水沿岸有一些地势较高,包括颍水南岸的长堤在内,还没有被太水淹没,但太过狭窄了。   同时又因为淹水切断庙王沟北面的营垒区后还在不断的往两侧漫延,使得庙王沟北面的兵马,只能仓促往两翼疏散以避淹水,人马乱作一团,也压根没有人想到要去控制颍水沿岸这一狭窄未被水淹的地带,保证东西两线不被切断。   当然,也有可能有人想到却没有能力去做。   毕竟楚山在颍水北岸的西华城还有七八千人马,还有水军战船能快速回援过来。   而他们之前为防止徐怀会从颍水中下游水路突围逃走,主动在项城、沈丘等地的颍水河道之中凿沉大量载满砂石的舟船封锁河道,反而成了妨碍他们调颍州水军西进,与楚山水军决战颍水,打通南北两岸联系的最大败笔。   这时候意味着在河淮封冻,援兵赶到之前,他们在西线的兵马,彻底陷入各自为阵的困境之中。   岳海楼现在还不清楚,西线到底有多少兵马被分割包围,更不清楚最终有多少兵马能熬到援兵赶到…… 第九十八章 余音   到底还没有进入酷寒时节,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颇有几分和煦之意,徐怀勒马停在一座平岗之上,眺望四周原野。   一队队甲卒披坚执锐逼近临颍城下结阵,一队队骑兵也是在甲卒阵列的侧后翼严阵以待;随军出动的青壮民夫、辅兵,就近砍伐树木打造拒马、鹿角等碍障物,先将临颍河四座城门从外围进行初步的封锁。   临颍城乃是河淮平原上最为常见的州县城池,与西华城类似,城墙都不足两丈高,垛墙都残缺不全,更没有瓮城、城楼、谯楼、战棚、外濠等附属防御设施,四城城门也仅丈余宽。   对四座城门外围进行初步封锁,就可以防止赤扈精锐骑兵暴然杀出。   清晨的激战,虽说赤扈骑兵伤亡颇重,但楚山军也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算上唐盘拂晓时统领赶来会合的骑兵部队,一万楚山军在短短不到两个时辰的激战中伤亡超过两千,已是楚山崛起以来屈指可数的恶仗了。   不过,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成功对小雀岗-庙王沟以西的敌军完成分割,特别是将战斗力最强、威胁最大的赤扈骑兵围于临颍城中,总算是物有所值。   “应该是枢相胡公他们到了!”   看到一支两百余人规模的骑队,正从南面往北徐徐而行,王宪说道。   很快就有数骑先行驰到平岗之下,禀报正是胡楷、杨麟、邓珪、张辛以及徐武碛等人在骑兵扈卫下往临颍城这边赶来。   在大规模敌军增援有能力或者说有条件进入颍水南岸,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可用,但后续的战事怎么更稳步的去推进,以及怎么尽可能的降低不必要的伤亡,还需要作进一步的讨论。   徐怀需要留在临颍督战,原本想着徐武碛代表楚山,与胡楷、杨麟、邓珪、张辛商议出新的策略,报经身在舞阳御驾亲征的建继帝许可之后,诸路兵马依计行事即可,却没有想到胡楷会亲自赶到临颍来。   殷鹏、韩奇二人作为前阵指挥,在城下负责盯着临颍城里的一举一动,徐怀领着王举、徐心庵、唐盘等人纵马往胡楷等人迎去。   “楚山玩这么大的动作,可是将我们瞒得好苦啊!”   看到徐怀等人纵马驰来,杨麟随胡楷等人下马相候,笑着说道。   “起初只想着将岳海楼所部叛军调虎离山,争取能在年前将石渠凿通就好,却万万没有料到岳海楼如此冥顽不化,生生想着从楚山咬一块肉下来才甘心,以致不得不请陛下、枢相与诸帅出兵相援啊……”徐怀揖礼道,执马陪同胡楷往临颍城东南目前所驻下的简营走去,一路介绍昨日以来细柳溪口及临颍城两场战事的情况。   “这次有没有机会将颍水以南的敌军包圆了?”张辛兴奋的问道。   汴梁失陷以来,大越不是没有打过胜仗,但都是局部性的。   包括年初楚山迫使岳海楼其部从明溪河两岸撤退,前后也歼灭上万敌军,虽说是大捷,但远远不足以从根本上逆转汝颍之间、敌强我弱的被动势态。   而在其他战场之上,大越更是节节败退。   郑怀忠弃守河洛,在绝大多数朝野将臣的心里,算是不得已之举,从而得到大多数人的谅解——楚山一直以来都是孤立派。   眼下有机会一举吃掉四五万敌军,极可能将是汴梁失陷以来最为振奋人心的一场胜利,不仅能有助淮上防线的进一步稳固,还将极大鼓舞大越军民的士气,对其他战场也会产生正面的深远影响。   “能不能全歼西线敌军,还得看这老天给不给力啊!”徐怀指着头顶,笑着说道。   最为理想的状态,就是整个冬季气温都颇高,颍汝等河不会封冻。   那他们就只需要在庙王沟以北、西华城以南,拦截住颍州水军西进,就能赢得足够的时间,将西线敌军所占据的营垒、城池逐一攻陷。   倘若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临颍城里还有近六千精锐赤扈武卒完好无损以及两千步卒,又有木赤、岳海楼这样的宿将坐镇,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强攻下来?   而临颍城作为敌军从许昌往颍南连营最为主要的物资中转站,城里储备的粮秣及种种战械、箭支都是不缺的。   因此,徐怀主张接下来对临颍城是围而不攻,重点是接应西华城的南附人马南撤的同时,强攻或劝降分散驻守庙王沟以西诸营垒的敌军。   目前除退守临颍城的敌军外,被分割于西线的敌军预计有近五万降附军以及两万多被降附军裹胁南下从事营垒筑造的壮丁。   即便能顺利将这部分人马吃干抹净,也将是汴梁失陷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次胜利。   当然,这同样需要老天赏脸,气温保持正常,今年封冻期不会提前到来。   此外,就是除了左右宣武军、左骁胜军主力尽快参与战斗外,还需要淮王府军以及河洛兵马,尽可能从东西线拖住敌军,使虏兵没有那么容易脱身来增援许州、陈州。   ……   ……   颍水旧道乃经许昌南部东流,入临颍县境内往南拐出一个大弯,然后从召陵北部往东北方向流淌,与灞陵河、清泯河、大狼沟河、蔡河等在西华等县境内合流,过宛丘县境之后,再折向往东南流淌,最终汇入淮水。   大越立朝之初,在颍水旧道与清泯河之间开挖新的河道,使颍水新的河道从临颍县北部经过东去。   此时以楚山军与左骁胜军为主,对临颍城形成合围,实际已经将近五万降附军分割在临颍与庙王沟之间。   唯一可惜的就是分割于西线的近五万降附军以萧干、阴超两部兵马为主,而岳海楼所部陈州军主力,以及从亳州等地赶来增援的燕蓟降附军,则主要被淹水分割在小雀岗-庙王沟一线以东。   这主要也是由诸路降附军南下的增援路线所决定。   萧干、阴超两部人马,都是从西线、经许昌渡颍南下。   徐怀昨日连夜率部穿插到临颍城下,西线敌军熬到天亮后想再撤入临颍城已是不及。   目前在临颍城与庙王沟之间约六十里地之间,敌军主要形成两个聚集区:   一是伪楚郑州节度使萧干率两万余兵卒,驻守临颍城以西二十里外的巨陵镇附近;一是看到西撤无望,清晨在降将仲长卿率领下从细柳溪西岸东撤,以及一部从淹水区往西疏散的陈州军,总计约两万六七千人马,主要驻扎于细柳溪以东约十一二里处的官桥营附近。   考虑到楚山军长期在淮上承担艰巨的作战任务,徐怀率部潜袭汴梁,以及徐心庵率部接援、唐盘率部第一时间抵达临颍城参与激战,都积累不小的伤亡,胡楷主张接下来楚山军除了围困临颍城外,主要就是接应南附军民从西华城南撤,并负责继续封锁颍水;张辛、邓珪将率左右宣武军主力围攻官桥营敌军;杨麟将左骁胜军主力并节制襄城守军郑江部围攻巨陵镇敌军。   胡楷也计划由楚山军提前接管襄城防务,并将更多的兵马集结于襄城北部,防备敌援有可能从许昌强渡颍水南下。   杨麟、张辛、邓珪等人都不拒绝在下一阶段的战事里承担主要作战任务,甚至都觉得有些抢楚山战功了——至于襄城守军郑江所部,胡楷也完全不考虑他们此时会拒绝接受杨麟的节制,参与对巨陵镇敌军的围攻。   虽说主攻部队在兵力上并不是特别占据优势,但敌军所占据的营寨,基本都有些简陋;而作为降附军,此时被分割包围在巨陵镇、官桥营,也绝不可能有多高昂的士气与顽强意志。   ……   ……   滍水在小雀岗截流,经石渠北上,往北则没有现成的溪河,大水主要沿着一条约四五里宽的狭窄低陷地带往北漫灌。   淹水抵达庙王沟以北,由于颍水南岸残堤及临岸区域地势较高以及汝颍之间河渠荒废等因素,没有办法直接泄入颍水,则转向往东面的商水县境内漫延。   短短四五天时间,颍水以南就形成南北数里到十数里不等,东西绵延三四十里的淹水区。   这也迫使东线敌军一退再退,最后都狼狈不堪的退入商水县城。   一方面商水县以东地区地势较高,另一方面虽然澧滍等河上游继续有大水淹来,但随着淹水逐渐抬高,也陆续能从颍水南岸的残堤缺口以及一些荒废的溪渠流入颍水,淹水基本上就止步于商水城以西区域,没有进一步扩大。   当然,更为主要的原因,还是入冬之后,滍澧等河上游水量有限,如果夏秋暴雨时节,庙王沟以北的敌军基本上都不可能有时间能撤出去。   从小雀岗往北,淹水漫延,远不足以形成通航河道,楚山军在小雀岗准备了大量小而轻的竹筏。   在对临颍城进行封锁的同时,楚山军将这些竹筏经浅淹区,用牛马牵拽着拖入颍水,这时候徐心庵又率数千精锐甲卒渡颍北上。   在徐怀据守西华城期间,有一部分义军及家小,从鄢陵、尉氏、扶沟等县沿蔡河继续南撤,这时候西华城内的南附军民已经增加到两万余众。   此外还有千余俘兵、五六千多西华县民众。   在徐心庵率数千楚山精锐以及七八千南附义军、归义将卒作为掩护,有大量的小型竹伐作为补充,三万军民很快撤到小雀岗进行休整。   同时史轸在小雀岗启动召陵新城的建造。   由于时间紧迫,为了提前截流将澧滍等河流水北导,北岸的石渠开凿深度及宽度,远远低于预期——枯水期上游水量瘦小,没有什么关系,但为了保证夏秋丰水期,滍澧等河上游流水都导往北岸,而不是在舞阳北部、召陵县境内形成漫天洪水,后续需要在小雀岗以西的滍水南岸修造一条长十数里的大堤以及开挖两条分水河渠,从一部分澧河上游来水,从舞阳县部、召陵县南部,重新导入汝水主干河道。   建造召陵新城,不仅将保证后续水利工程能赶在明年夏季之前完成,也将与西面的襄城,共同确保对滍水上游地区的控制。   要不然的话,这一地区落入虏兵的手中,将很轻易就能使滍澧等水重归汝水,后续也就无法再在颍水沿岸制造大规模洪泛区,实现屏蔽淮上防线的战略目的。   左右宣武军、左骁胜军以及左神武军一部,同时对聚于巨陵镇、官桥营的敌军展开强攻。   令人胆颤心惊的解围之战,陡然间转变成对数万敌军的分割包围,襄阳众人目瞪口呆之余,自然也是士气大振。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之前数以十万石的粮秣,以更快的速度北上运往小雀岗、襄城等地,再经小雀岗、襄城转运各处战场。   而郑怀忠除了在孟津、偃师、洛阳更为积极的抵御夺得灵宝(函谷关)等地之后南下的曹师雄等部敌军,还派遣其部郑聪率三千精锐骑兵经襄城经进入滍水北岸,参与对巨陵镇敌军的围攻,甚至与郑江所率的襄城守军作战格外勇猛,以图弥补旧失。   与此同时,为接援被围困于颍水南岸的兵马,赤扈二皇子兀鲁烈亲抵陈州治宛丘,亲自接掌河淮军政事务,不断从各地抽调援兵往许昌、宛丘集结。   在兀鲁烈的督促下,颍水南北两岸的兵马,昼夜不休的清理颍水河道之中的沉船,使得颍州水军能够沿颍水西进,与楚山水军交战。   楚山水军虽然作战极为英勇,也占据上游河道的优势,但在徐心庵、许凌率领之下进入颍水之中,就没有新的战船补充进来;战船破损了,也压根儿无法及时修补。   相比较之下,颍州水军的造船能力虽然有限,但近三四个月都在不计代价的打造新船,至少在颍水之中,颍州水军的战船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   楚山在信阳、周桥等地新造的战船,却因为缺少现成的水军将卒,没有办法再进入颍水之中参战。   到十一月中旬,看着楚山水军伤亡惨重,徐怀也不得不下令许凌率领最后数百水军撤入浅淤的细柳溪河之中,失去对颍水主河道的控制权。   巨陵镇距离颍水河道较远,杨麟率部对敌军完成合围,却是仲长卿在意识到西撤颍水路线被封堵之后,其率部撤到细柳溪河东岸,有意识的控制临近颍水的高地。   当然,徐怀不可能给仲长卿等到援兵登岸的机会。   在徐怀下令楚山水军残部撤入细柳溪河的前夕,陈子箫率部参与了左右宣武军对官桥营敌军的总攻。   除必要的预备兵马外,总计动员三万甲卒,从三个方向一起攻入官桥营敌军营垒之中。   虽说敌军看到得援在望,志气及抵抗意志也大幅提升,甚至还有一小部分精锐敌卒在颍州水军占据优势之后就已经提前登岸,进官桥营增援,但在之前半个月围攻之后就伤亡惨重的守军,毕竟回天无术。   经过一天一夜的激烈搏杀,左右宣武军及陈子箫所部不断撕开敌军在营垒区所部署的层层防御,攻陷一座座营垒。   刀光剑影之中,箭雨如蝗,试图抵抗的敌军不断被切割、击溃,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最后数千敌军无处可逃,被迫跳入浑浊冰冷的颍水之中……   仲长卿、摩黎忽、阔惕等将虽说在侍卫亲兵的簇拥下先一步逃上接应的水军战船,但看着数以千计的兵卒在浑浊、冰冷的颍水之中沉浮、挣扎,也是欲哭无泪,只是嘶喊着催促颍州水军驾驶战船尽可能多的去救这些落水之卒。   ……   ……   萧干其部所守的巨陵镇外围营垒,已经在左骁胜军及左神武军持续半个月的围攻下纷纷陷落,目前只剩镇埠主营还在云州兵马的控制之下。   虽说大越立朝之初,为了减轻颍水上游的洪涝灾害,开挖新河道变曲为直,旧河道因为失去上游水源,迅速变浅变窄,旧有河滩也纷纷开垦农田,但依旧是临颍县境内最为重要的一条季节性河流。   位于颍水旧河道之畔的巨陵镇作为远近闻名的渔米之乡,有几户大姓宗族聚集于此合族居住,建筑宅院都颇为坚固,且建筑密集而复杂。   因为镇埠内街巷交错复杂,又是岳海楼在临颍城东部偏南重点经营的营垒,在萧干率部来援之后由其守御。   左骁胜军、左神武军数次攻入巨陵镇,都因为伤亡惨重,不得不暂时退出。   不过,虽说数次击退左骁胜军、左神武军的进攻,虽说颍州水军已经控制颍水河道,但巨陵镇守军并没有因此振作起来。   官桥营在巨陵镇二十里开外,虽然细节是看不真切的,但官桥营仅一天一夜就被攻陷,守军最后数以千计的残兵被迫跳入寒冷刺骨的颍水之中,巨陵镇守军还是能大体看清楚的。   左右宣武军在攻陷官桥营之后,除了大量伤病立即往召陵一线转移外,除了在颍水沿岸留下来大量的警戒骑兵部队外,还有上万精锐往巨陵镇增援过来。   颍水旧道早就成季节性河流,入冬之后几乎就没有河水,很多地方甚至断流,颍州水军的战船没有办法直接增援过来。   而巨陵镇距离颍水南岸残堤有十六七里,南朝在巨陵镇北侧聚集大量的骑兵部队,在颍水封冰之前,赤扈在颍水北岸的精锐骑兵,也是没有办法大规模登岸支援的。   要不然几乎是紧挨着颍水的官桥营也不可能被攻陷了。   虽说阴霾的天空,有些微雪花飘下,附近的水塘开始结有薄冰,但辽阔的颍水要冰封到足以供大股骑兵直接渡河的程度,非三五日之功能成。   萧泫执刀看着茫茫覆盖一层薄雪的原野,禁不住扪心自问,他们能抵挡住南朝兵马最后发起的总攻吗?   “萧泫将军,南朝随时会发动总攻,已经没有犹豫的机会了——官桥营的沦陷就在眼前,难道萧泫将军这时候还奢望有机会守到颍水封冻吗?”   一名十夫长站在萧泫身边,压低声音说道,   “萧泫将军,你得为巨陵镇最后两千族人好好想一想啊,唯有放弃抵抗,靖胜侯才有可能将你们作为俘虏移交给萧帅——你也不要怀疑靖胜侯的诚意,靖胜侯不需要跟你玩这种小花招。事实也证明萧干、岳海楼乃至木赤,都不是靖胜侯的对手;一直以来靖胜侯也是坚决反对南朝北伐燕云了,也一直以来与萧帅互为奥援,不然也不会有我等效力楚山的机会……”   “我若出手,却使我在云州的家小妇惨遭屠戮,我于心何忍?”萧泫咬牙说道。   “萧干死于乱军之中,或萧泫将军今日夜里能使萧干悄无声息死去,何人能归罪到萧泫将军您的身上?萧泫将军也不过是无力回天的可怜人罢了,”十夫长压低声音说道,“萧泫将军若还是不放心,我们也可以安排萧泫将军从此改名换姓,绝不会有人识破萧泫将军的死讯真相……” 第九十九章 巨陵镇   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巨陵镇大营内外点燃一堆堆篝火,照亮飘落的稀疏雪花——南朝兵马夜里没有出动,远处的营地里一片静寂,疲惫不堪的守军也获得难得的喘息时机,但也绝不敢忪懈就是,不少兵卒在营火前,虽然冻得瑟瑟发抖,却满怀希翼的看着火光之上飘舞的雪花,希望这个寒夜能更冷一些。   “节帅,结冰了!水缸里的水结冰了!”   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侍者,飞快走进内院,手里拿着薄冰,朝站在廊前眺望飞雪的萧干兴奋的叫道。   也不知怎么回事,水塘四五天前夜里就开始结冰,但院子里的水缸却一直都没有冻上;今夜又冷了些许,守在水缸前的少年眯盹了一会儿,惊醒过来也不知道什么时辰,看到水缸里总算冻上了,第一时间跑过来禀告萧干。   “是吗?”萧干接过都快融化的薄冰,放到灯笼下细看起来,喃喃自语道,“天气要是能再这么冻上三四天,我们应该就能回家了!”   这时候辚辚车辙声从外面传来,萧干听到萧泫跟在外院门口值守的侍卫说话;过了一会儿,就见一辆马车直接进了院子,在内院门前停了下来。   萧泫坐在车上艰难的挪着腿,叫随行的两名侍卫搀扶着走下车来。   “你这是怎么回事?”萧干惊问道。   萧泫单脚着地,将左腿襟甲揭开,叫一名侍卫提着灯笼照过来,叫萧干看见他左腿拿白布包裹处染了一大片血迹,咬牙说道:“刚去北面巡视,却不想一个南狗子藏在暗,拿冷箭射了我一箭——幸无大碍!我想到一事,睡不着觉,特来禀报节帅知晓……”   “没有大碍就好,”萧干手下得力大将不多了,虽然他以往不怎么待见萧泫,此刻却离不开他,放心不下,也想表现得更关切些,凑过来看萧泫左腿伤处,问道,“这么晚,你有什么事情要禀报?”   “南狗两次北侵,使我大燕丧失最后的喘息之际,而萧恒也惨死南狗手中,节帅你怎可……”萧泫猛然大声叫嚷起来。   萧干吓了一跳,搞不清楚萧泫在发什么疯,都没有注意一名侍卫悄然绕到他的身后,将手中长弓猛然往他脖子套来——   “萧泫,你……”   萧干当然知道被弓弦勒住会是什么下场,吐气怒喝,左肘如锤往后猛击,却不想身后侍卫占得先手,左腋生生受住这一肘也不退步半寸,电光石火间顶膝抵住他的后脊背,便抓住弓臂往后猛收继而反绞一圈,使弓弦将萧干的脖子死死的勒住。   萧泫这一刻已经拔出贴身所藏的囊刀,一道刀光,朝萧干胸口猛刺过来。   萧干再想呼叫外院的侍卫,喉咙已被深深勒陷下去,只能发出嘶哑的吐气声,只是到这时候都难以置信萧泫会刺杀他。   一旁的少年侍者被眼前的惊变吓住,目瞪口呆,没等他失声尖叫,另一名侍卫早从他身后捂嘴过来,手掌有如铁钳一般令他挣扎不得,紧接着就见一道凛冽的刀光往他喉咙割去。   “兀鲁烈大王待节帅恩同再造,数万铁骑指日便能渡颍来援,南狗断不可能强攻下巨陵镇,节帅一世英明,怎可毁于一旦?向南狗投降,萧泫绝不可能做到,还请节帅三思!”萧泫咆哮大叫着连扎数刀,确认萧干断了气息,手脚不再挣扎,才将囊刀收回鞘中,迅速脱下染血的外袍堵住萧干胸前还在汩汩出血的创口,大声叫道,“节帅,萧泫不打扰你休息,先告退了!”   与扮作侍卫的张雄山等人一起,将萧干及少年侍者的尸体抬进横在内院门前的马车之中。   外院侍卫皆是从云州骑挑选的侍卫,而在萧恒死后,萧泫暂代云州骑统制,听到萧泫在内院与萧干爆发激烈的争吵,又是争论那么敏感的话题,外院侍卫躲都来不及,哪里会凑过去看热闹?   看到萧泫一瘸一拐愤愤不平的爬上马车,外院侍卫也是面面相觑的别过脸去,都不知道要不要跟萧泫打招呼。   “节帅已经歇下,没有什么要紧事,你们不要去打扰他!”萧泫寒着脸,扫了众多侍卫一眼,便示意车夫驾车而走。   ……   ……   拂晓时分,天光微明。   静寂一天的巨陵镇外围,一队队楚山军甲卒簇拥着各式战械,有如潮水一般往巨陵镇进逼而来。   到处都是战马嘶啸的声响,号角“呜呜”吹响起来,战鼓擂动,唤醒血脉中奔腾飞扬的意志。寒风呼啸,雪花还在零零散散的飘落。   战械笨重的车辙与成千上万双步伐坚定的脚,将薄薄一层雪毫无留情的碾碎。   黎明时混乱鲜血与雪水的土地已经冻得结实,只是一处处水洼所结的冰还不够坚厚,踏碎后冒出一股股黑红肮脏的泥浆。   陈子箫安静的勒马停在杨麟的身旁,微微笑道:“我们这可是来抢杨帅与郑侯的功劳了?”   气温还在进一步的降低,寒风吹到脸上已有刀割的感觉,他并不知道张雄山潜入巨陵镇有没有成功说服萧泫出手刺杀萧干,但战事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需要尽快解决巨陵镇的战事,后续兵马才能有序往召陵、襄城撤退,汝颍会战才算圆满。   “陈军侯真是客气,同为陛下效力,谁杀敌不是杀敌,何分彼此?”郑聪淡淡一笑,很是平静的看着楚山军数千健锐一马当先往巨陵镇杀去。   过去半个月里,万余左神武军精锐在他与郑江的统领下,轮翻强攻巨陵镇敌军,歼敌四千余众,自身伤亡也超过三千人,这样的战绩已经可以称得上将功补过了。   因此陈子箫率增援赶到,主动承担下今天的主攻作战任务,郑聪也是乐享其成的;当然,楚山军急于抢功,要是吃点苦头,他更是乐得一见。   杨麟乃是巨陵镇战场主将,其部左骁胜军守巩县、偃师,匆匆南下又参与汝颍之间的激烈,将卒伤亡很大,也渴望能尽快结束战事……   ……   ……   巨陵镇外围树木夯土为墙,虽说谈不上有多坚固,但镇埠之中有大片坚固的宅院,内外开挖数道壕沟,层层拒马、鹿角作为障碍将街巷封锁、分隔起来——易燃的茅草屋草也是早一步掀去。   单论防御,巨陵镇已不在寻常城池之下,而守军经过大半个月的厮杀,一方面伤亡惨重到麻木,另一方面严寒将至,颍水封冻后数万援骑转眼间就能渡颍南下,谁都不想就差最后一哆嗦而前功尽弃,也激励起极强顽强的抵御意志来。   左骁胜军、左神武军清理外围的营垒,伤亡都很有限,却是多次进攻巨陵镇,都伤亡惨重,不得不临时撤出去。   这也坚定了守军固守待援的决心。   厮杀到这一步,鲜血混入土壤之中,生命是那样的卑微。   卑微到双方将卒都觉得就此死去已无所谓。   看到南朝兵马发起进攻,守军按部就班的进入各层防御阵地之后,驾轻就熟将新打造的拒马拖出来,举起盾牌遮挡箭雨,一支支锋利的长矛从盾阵缝隙伸出。   相比较左骁胜军及左神武军的进攻,楚山军前阵将卒抵近后,先是将一只只火油罐点燃后投掷过去——守军虽然之前没有直接经历过这样的作战方式,但事前得到陈州将吏的反复提醒,在防御阵地之后也准备大量的湿毡毯,或用砂土朝着火处覆盖过去,阻止火势蔓延。   事实上一切只要井井有条,所有的战术战法都可以破解的。   可惜随着越来越多的楚山军将卒进入前阵,成百上千健锐高举刀盾枪矛,奋不顾身的冲杀过来进行肉搏,火油罐更为密集的投掷过来,守军手忙脚乱就应对不暇了。   一道道防阵很快就被楚山军撕开,守军只能利用一层层障碍物及复杂交错的街巷来拖延楚山军的攻势,同时等待后续精锐兵马顶上来相援。   主将萧干早已暗中逃跑的消息不胫而走,起初前阵守军是不信的,甚至对此不屑一顾,前阵统兵将领都不屑去核实消息的真伪,但挨到天光大亮时都没见萧干的身影,不要说那些都将、指挥使了,普通兵卒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惶恐、惊惧。   防线一层层被撕开、击溃,没有新的兵卒顶上来增援,无法反复争夺失守的防线,外围的溃退很快往巨陵镇中心蔓延。   诸都指挥使、都虞侯最早发现萧干失踪,之前也是强作镇定在各处战场指挥作战,但看战局已非他们能有力回天、力挽狂澜,也都纷纷找借口脱离战场,带着嫡系精锐找机会突围……   只要一人带头逃跑,溃败就像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很快就演变成无人能阻挡的大溃逃。   拂晓时的进攻,陈子箫也特意请杨麟将巨陵镇以北的兵马调开,围三厥一,削减敌军的抵抗意志。   成千上万守军溃逃,抢先恐后从巨陵镇北面往颍水沿岸逃亡。   然而从巨陵镇到颍水沿岸有十五六里,唐盘、王宪以及余珙等将率领上万骑兵在那里布下天罗地网。   在溃军大体都脱离巨陵镇后,一队队骑兵从北面的荒草灌木丛深处杀出,只要不立即缴械投降,试图继续逃亡或反抗,迎接他们的都是凛冽的刀光、无情的枪矛以及密如飞蝗的箭雨…… 第一百章 大捷   战事于午时就临近尾声。   陈子箫昨日率部转战巨陵镇,连营帐都没有扎下,仅仅是就地进行简单的休整,拂晓就往巨陵镇进攻而去。   楚山军夺下巨陵镇后,除了清剿镇埠之中负隅顽抗的残敌,接管巨陵镇各处驻营、缴存清点物资,参与对北逃残敌的围剿外,战事临近尾声,一队队俘兵也都押送到巨陵镇进行看管。   对这一幕,郑聪心里极其不爽。   他没想到在巨陵镇顽强支撑大半月,令左骁胜军、左神武军伤亡六七千将卒都没能啃下来的敌军,就这么轻易被楚山军击溃了。   倘若巨陵镇一战以首级计功,不仅最大的一块战功落入楚山军的囊中,就连所缴获的物资、战俘,目前也在楚山军的控制之下。   别的缴获,郑聪却也不眼馋,最关键的还是良马与战俘。   左右神武军目前就仅有两三千匹战马,郑聪眼前巨陵镇一仗,大约有近三千匹良马收拢过来,都临时赶入敌军在巨陵镇所设的马场里。   此外,所俘虏的七八千敌卒,大多数都是经历多年血战顽强生存下来的精锐老卒,相比那些从田头村寨强征过来的青壮男丁,是更为优良的兵源。   虽说左神武军作为进攻巨陵镇的主力之一,到最后不至于连一点汤都喝不着,但郑聪掰着脚趾头都能明白,经过楚山军的第一轮挑选之后,可能真就剩一点汤给他们喝了。   这段时间赶到巨陵镇观战的赵范,见郑聪始终黑着一张脸,他也没有办法劝说什么。   眼下他最头痛的并不是争多少战功,或者说争多少战俘,更主要的还是建继帝对郑氏的不满是不是有所缓解,更主要的是徐怀是否会记着前怨,挟此大功对郑氏落井下石。   午后着徐武碛留在临颍督军,徐怀陪同胡楷前往巨陵镇而去。   邓珪、张辛也在侍卫亲兵的簇拥下,赶到巨陵镇与胡楷、徐怀、杨麟会合。   巨陵镇一战完全收尾,整个汝颍会战都可以说是进入尾声。   天气已快到滴水成冰的时节了,照往年估算,可能不用十天,颍水就会冻上,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强攻临颍城。   接下来他们要考虑的是所有兵马南撤到滍水沿岸驻扎下来,掩护河洛民众往南阳等地转移,但问题不会太大。   敌军此战损失五六万人马,看似主要都是降附军,赤扈及附属诸蕃族并没有什么损伤,甚至还在许昌、宛丘又集结了三万多精锐骑兵,但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有在汝颍之间组织会战的能力了。   徐怀陪同胡楷在巨陵镇滞留了两天,等建继帝的圣旨传来,杨麟、郑聪等人先率部往襄城东南方向马黄河口撤去,他们将在那里驻守到年后,左右宣武军除骑兵部队留在巨陵、临颍接受徐怀的节制外,也将与楚山军一部分主力,押解战俘往召陵等地撤离。   从八月潜袭汴梁算起,截止巨陵镇一战,大越调动八九万兵马,以不到两万伤亡,先后歼灭、俘虏敌军近七万人,萧干及阴超两支降附军近乎全灭,杨景臣、岳海楼两部人马也受到重创,此役可以说是汴梁沦陷之后,最为辉煌的一次大捷。   此役不仅令淮上防线转危为安,也极大鼓舞江淮军民的士气。   至少在这一刻,就算是周鹤、高纯年这些当年的主和派,也不得不承认抵御胡虏并非没有成功的希望。   十一月底,徐怀先率部撤往襄城,彻底终结第一次汝颍会战。   抵达襄城之后将兵马交由徐武碛统领,他本人又带着侍卫亲兵营,马不停蹄的赶往舞阳觐见一直在舞阳督战还没有离开的建继帝。   虽说已经进入滴水成冰的时节,颍水已经封冻,但虏兵并没有渡颍大举南下,却是木赤、岳海楼在临颍之围解后,率领残兵黯然北返,渡过颍水往宛丘而去。   受汝颍会战的影响,敌军这个冬季在河洛、淮南、陕西等地战事也都没有大举发动新的攻势。   大越在各地的兵马,极其难得的迎来汴梁沦陷后第一个相对平静的寒冬。   天寒心不寒,雪花从阴霾的苍穹飘落下来,在脸上化为冰水,徐怀在侍卫骑兵的簇拥下徐徐而行,也难得有闲情逸致,一路欣赏雪景。   过澧水时徐怀才得知建继帝要亲率在舞阳的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他凯旋而归。   他深知此礼太重,不敢再在路途耽搁,立马带着百余侍卫打马先行,希望赶在建继帝出城之前抵达舞阳,免受建继帝出城相迎之礼。   不过,徐怀赶到舞阳城下,建继帝已率文武百官在城下相候了。   胡楷等人也都回到舞阳。   确知虏兵这个冬季不会再渡过颍水南下,左右宣武军除了各留两厢兵马驻守滍水,暂时接受楚山行营的节制外,其他人马也都将随建继帝南归。   张辛、邓珪、杨麟等将都在徐怀之前赶来舞阳,这时候与周鹤、高纯年、许蔚、文横岳等一干大臣站在建继帝身边。   在侍卫隔出的警戒线后,舞阳当地的百姓,更是兴高采烈的围观徐怀凯旋归来。   徐怀下马后连忙整理行装,小跑上前就要行跪拜大礼:   “臣徐怀不辱圣命,特来舞阳向陛下复旨!”   “快快起来,”   建继帝亲自上前,将徐怀搀住,抓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   “周相、许相他们催着我尽早回襄阳,我想着你我君臣难得有机会相见,这次不相聚喝几顿酒,怎么能走?原本想着将你先召回来,但军机之事容不得半点大意,还是耐着性子在舞阳多等了你两天!这一仗打得好啊,将我大越沦丧已久的人心、士气,都彻底打回来了——周相、高相他们都服气得很。”   建继帝看向周鹤、高纯年等人,问道:“周相、高相,你们说大越有徐怀这样的良臣名将,胡虏何愁不灭,中原何愁不复啊?”   “徐侯确有名将之姿,陛下得徐侯,乃大越之幸,苍生之幸!”周鹤、高纯年也不得不尴尬的吹捧两句,免得自己下不了台。   “一切皆是陛下运筹帷幄之功,徐怀不过是效犬马之劳!”徐怀谦逊说道。   “你现在除了统兵作战,连吹牛拍马的本事也很有长进啊,”建继笑着说道,“在得知楚山行淹水奇谋之前,我可是在襄阳整日发愁,愁这个冬天要怎么熬过去呢,哪有什么运筹帷幄啊?”   “统兵作战乃将帅之责,但这远非克敌致胜的根本,”徐怀说道,“陛下坐镇襄阳,天下无不令从,粮秣兵卒转运和济,便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即便没有徐怀小谋之功,胡虏也难越雷池半步,徐怀怎敢窃陛下的大功而自居。再者,能得此大捷,没有陛下果断率左右宣武军、左骁胜军、左神武军及时赶来相援,也终是泡影,徐怀最多是狼狈逃回楚山罢了……”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互相吹捧了,”建继帝哈哈笑道,“我还要好好听你说一说,到底是怎么想出这法子来的——赤扈人横行漠北,一干将帅打了半辈子的仗,我听周相、许相他们说岳海楼也甚是狡猾得很,他们可是半点都没有料到会遭此一劫啊!”   “臣必当知无不言!”   徐怀陪同建继帝及众人往舞阳城中缓步而行,细细讲起召陵筑坝、潜袭汴梁的前因后果。   徐怀反正咬死说看到地方志记载滍水曾于召陵北泄以侵颍水,才令喻承珍等精擅堪舆之术的大匠名师调集大量的学徒精心勘测小雀岗以北的地形;楚山八月之前就已经确认滍水截流北泄之后,将于庙王沟往北的低陷地带往商水县境内流淌,他率部潜袭汴梁的初衷,也仅仅是想着将岳海楼所部从滍水北岸引走,确保石渠能在这个冬季顺利凿通,以便来年将滍澧等水彻底归流颍水,迫使敌军难从颍水北岸威胁淮上。   借助汝颍夏季时节洪涝泛滥,这也是楚山敢独守淮上的凭仗。   除了小雀岗截流选址之外,徐怀也没有隐瞒什么,而当世书籍保存艰难,别人也不会因为找不到相关的地方志相疑什么。   而这次最终能获汝颍大捷,徐怀说是建继帝运筹帷幄之功,也并非吹捧。   徐怀早就知道他率部潜袭汴梁的消息传到襄阳,周鹤、高纯年等人非但没有说他什么好话,一开始就主张严令他放弃冒险行为返回楚山,以免淮上防线有什么闪失;是建继帝没有理会周鹤、高纯年等人的主张。   看到岳海楼非但没有被吸引走,还不断往颍水南岸聚集兵马,也是建继帝紧急下旨,从荆北、南阳调动上万兵马,加强舞阳、潢川等地的防务,并额外调拨上百万石粮秣支援楚山调用。   现在江淮荆湖因为加征加捐导致地方不稳,也确实是养军保战,消耗太大了。   要没有襄阳新调上百万石粮秣,楚山或许还是能确保石渠及时顺利凿通,但这个冬季一定会异常的窘迫,说不定会有民众饿死、冻死——毕竟所有的谋略及大型军事行动,是离不开天量粮秣支撑的。   建继帝决定御驾亲征之后,襄阳更是挤出两三百万石粮秣北上。   当然,建继帝极其果断的御驾亲率左右宣卫军北上,调左骁胜军进入汝颍,都是确保汝颍大捷的重要因素。   要不然,淹水之计既成,徐怀也最多是安然南归,断无可能近乎全歼西线之敌军…… 第一百零一章 赏功   因陋就简,建继帝御驾亲征,留在舞阳督战,也只是将原县衙简单收拾了一下作为行在。   狭小的衙堂众人跻跻而坐,听徐怀细说筹措开凿石渠,为将陈州军注意力吸引开,不惜犯险潜袭汴梁,乃是岳海楼对楚山的执念太深,最终才成汝颍之局。   建继帝居长案而坐,感慨说道:   “居于案牍,总觉得胜仗应是唾手可得之事,但听你娓娓道来,内中凶险如急流行舟,非百倍大胆心细之人难为啊……”   “行军作战,并没有那么多的玄机,臣只知但有破釜沉舟之志,胡虏再凶顽也绝无可畏之处。当然,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但即便臣有所不幸,陛下有大越兆万之民皆有杀敌驱胡之热血,又何愁中原不复?臣从来不以己身安危为念,但凡有利社稷,有利大越,臣虽万死而不辞,虽粉身碎骨而不改其志,”徐怀慨声说道,“臣这话或许有些介直,但这确实是臣心里所想,在陛下面前不敢曲言。”   周鹤、高纯年以及敬陪末座的郑聪、赵范等人,听徐怀重提破釜沉舟之议,脸色都有些难看,但内心也都有些忐忑不安。   他们都知道,建继帝要是这时候挟汝颍大捷之威,清理朝堂、重议迁都之事,他们除了暂时顺从其事,是没有能力直接对抗的。   建继帝见许蔚、文横岳等人听了徐怀这话后,神色振奋跃跃欲试,但周鹤、高纯年等人神色淡漠发冷,心里只是微微一叹,跟徐怀说道:   “是啊,大越兆万之民皆有杀敌驱胡之志,何愁中原不复?朕身边有你、张辛、杨麟、邓珪以及郑国公、高国公、唐国公等忠心耿耿的将帅统兵御虏,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见建继帝并无公然贬斥郑怀忠之意,周鹤、高纯年、郑聪、赵范等人脸色才稍稍好看一些。   “河洛数十万民众南下,就又多了数十万张嘴嗷嗷待哺,然而除了荆襄南路湖寇肆虐,有进一步坐大的趋势,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两浙路民乱奏报也是纷至沓来,我想着留在舞阳,与你君臣多饮几顿酒,却也没有办法逗留太久啊,”   建继帝想着接下来还有一堆烦心事等着他去处理,即便是为汝颍大捷相庆之时,眉间也是掩不去淡淡的愁苦,说道,   “现在赤扈人在汝颍之间吃了大亏,又因为澧滍二水成功改道,虏兵暂时应该难以威胁淮上。高国公、顾国公据秦岭之险,也打了几场胜利,虽然不及汝颍之战振奋人心,暂时也应该是遏制住虏兵的攻势了。接下来啊,虏兵倘若灭我之心不改,应该会重点进攻淮南。我可能回襄阳待不了多久,就会去建邺,到时候你要想见我,就要多走点路来建邺了……”   听建继帝说起难以中断迁都之事的苦衷,徐怀微微沉吟,又笑道:“或许也无需微臣车马劳顿去建邺觐见陛下,说不定都不需三五年,微臣就要奏请陛下御驾亲征汴梁呢!”   “……”建继帝哈哈大笑,说道,“我巴不得这日早早到来,好与众卿一路饮酒北上。”   建继帝接下来又谈起对河洛、淮上等地军务安排的设想。   倘若郑怀忠能再坚持半年,没有放弃潼关、平陆等城,此时携汝颍会战之威,将有极大的机会守住整个河洛地区,中原形势也将大为改观。   然而,现在这些已经迟了。   平陆、潼关甚至灵宝(函谷关)以及巩县等河洛北部的门户城池皆失,即便郑怀忠迫于朝廷严令,继续率部坚守偃师、孟津、洛阳三城并没有其他异心,在当前敌强我弱的形势没有得到真正逆转之前,保住河洛的可能性也已经是甚微了。   虽说郑怀忠父子抵御胡虏的意志不够坚定,心思太多,但左右神武军经过这两三年高强度的血战历练,将卒得以淬炼。   这次,郑聪、郑江率部参与巨陵镇一役,其部将卒也表现得意志坚韧、作战勇猛。   左右神卫军也是大越当前不可或缺的军事力量,没有十足的把握,建继帝也不希望看到左右神武军遭受不必要的重创。   建继帝虽然最终还是决定暂时放弃河洛,明面上也没有要对郑氏进行追责的意思,但一点都不加以惩戒,他自己都咽不下这口恶气。   最初的计划乃是郑怀忠率部撤到南阳之后,以防御使、行营都统制兼知南阳府,负责以武关道联络蓝田、卢氏等陕西东南部、河洛西南部的城寨,坚持与虏兵作战。   不过,建继帝此时决意另派大臣出知南阳府,不再由郑怀忠兼领。   郑怀忠率部撤到南阳后,还将以南阳防御使、行营都统制执掌军政,朝廷任命的南阳知府也将受他节制,但实际区别就大了。   到时候郑怀忠仅直接统辖左右神武军四万正卒,倘若损兵折将后需要增补兵员,还需要由枢密院出面从州兵进行检选,新的兵籍管理将隶属于兵部;此外除了南阳府军不再受郑怀忠直接统辖外,郑怀忠也不得绕开南阳府衙直接插手地方政务。   郑怀忠实际是被取消掉藩帅、镇帅的地位。   徐怀看郑聪、赵范黑着脸坐在堂下却无其他的反应,想必他们提前两天到舞阳来,已经知道这一结果。   当前的形势下,也不容郑氏对此有何异议了。   楚山除了将防区扩大到整个淮上,还将继续保持军政半独立的超然地位。   又因为汝颍大捷,实际收复蔡州全境,建继帝决定裁撤申州,将原属申州的潢川、罗山、信阳、楚山、淮源等县,皆并入蔡州——蔡州所辖诸域,要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一倍有余,唯一可惜的就是舞阳、上蔡、新蔡、遂平、汝南等县的民众,十不存一,几成荒废原野。   徐怀在楚山行营都统制的基础上,还兼领蔡州防御使、蔡州知州,统摄军政,楚山行营之下除了天雄军将扩编三万正卒外,蔡州另可编一万五千府军协助防御。   朝廷每年拨给楚山的粮秣,也将提高到三百万贯钱粮。   这种实际地位的提升,当然要比封官赏爵更为实在、实惠。   汝颍大捷战利品的分配,建继帝在胡楷抵临舞阳后也做出决策。   左右宣武军主要职责乃是拱卫帝都、圣驾,随后就将追随建继帝南下驻守新都建邺,其伤亡抚恤以及赏功,自然是由朝廷负责;汝颍大捷所缴获的物资、战俘,左右宣武军不参与分配,带着也是累赘。   左右神武军也即将撤往南阳休整,建继帝也决定其赏功及粮秣拨给,由朝廷统一安排,也不参与战利品的分配。   郑聪、赵范等人的脸色在这一刻更黑了。   杨麟后续要率部在伊水上游汝阳、嵩县等地,依托伏牛山北麓的险峻山地牵制进占河洛的虏兵,作战将异常艰苦。   而无论是此前守御巩县,还是这次参与汝颍会战,左神卫军都承受极大的伤亡,此时极需兵甲、战马以及大量青壮战俘补充战力。   胡楷作为左骁胜军的实际创建者,还是希望从缴获里拿出一批兵甲、战马及战俘,分配给左骁胜军,以便杨麟接下来率领左骁胜军能更好的在伊水上游立足。   当然,汝颍大捷,楚山功勋最著,对划出一部分战利品给左骁胜军,建继帝还得征询一下徐怀的意见。   “杨帅率部据守伊水,此仗所缴获兵甲、战马,理当优先供杨帅挑选,徐怀怎么会有意见?”徐怀一口答应道。   所有的战利品,除了兵甲、牲口数以万计的海量物资外,还有逾五千匹战马、战俘一万六千余人及岳海楼从陈许等地强征过来的一万五千余青壮民夫,目前都主要集中在襄城、召陵两地。   在建继帝、胡楷等人面前,徐怀也不打马虎眼,直接建议将一千八百余契丹战俘,由朝廷出面转交给退守秦州的萧林石,以换取朝廷紧缺的战马资源,加强左右宣武军的骑兵战力。   左骁胜军接下来主要还是依托伏牛山北麓的险峻山地牵制敌军,骑兵暂时没有太大发挥的余地;秋冬还需要大量的精料喂养,会给后续往嵩县输运粮秣带去极大的压力。   此外,精锐骑兵的训练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徐怀主张给左骁胜军分一千匹战马。   除此之外,所缴获的物资里,左骁胜军可以先挑选最精良的五千副铠甲,战俘也可以由左骁胜军先挑选五六千健壮;能提供肉奶、耕种以及纯粹用草料就能伺养的普通牲口,左骁胜军也可以先挑选牛马骆驼总计五千头、羊两万只。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河洛民众,就地撤入伏山牛北麓的山地之中,左骁胜军退居汝阳、嵩县不缺青壮民夫可以征用,却是蔡州大部分田地都荒废了,极缺劳动力,所俘虏的一万五六千青壮民夫,徐怀就不打算给左骁胜军了,想在蔡州就地安置下来。   总体来说,除了战马分配略吃些亏外,徐怀主张将差不多近三分之一的战利品分配给左骁胜军。   比预期所得要高,杨麟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   ……   “臣罪不可恕,请殿下赐臣一死!”   雪花飘落,岳海楼与阴超、仲长卿、摩黎忽、蒋昭德、冯世兆等将走进院中,扑通跪在雪地之上,伏首请罪。   此仗陈州军死伤两万余众,还不算伤筋挫骨,但郑州节度使萧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部精兵悉数被灭,几乎没有一人逃归,阴超所部主力也在官桥营被歼灭,算上跳水逃生的残部加上留于许昌的一些后备兵马,此时也就剩六七千人马,比全军覆灭也就稍微好看一些。   又因为汝颍惨败,赤扈在河淮、河洛的部署都被打乱掉,不得不停下原计划的冬季攻势。   这样的惨败皆缘自他中了楚山的声东击西之计,屡屡判断错楚山军的意图,执意想在颍水之南拦截徐怀所致,岳海楼这几日每想到这里,都恨不得找口井跳下去。   他也是无脸见二皇子,拖延数日才回到宛丘城来。   “你总算愿意过来见我了?”   兀鲁烈身穿裘袍站在廊前,略显削瘦的脸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冽,声音沙哑的问道。   “臣自知罪无容赦,迟几日过来见殿下是为安排后事;此时罪臣在此,一切听凭殿下处置!”岳海楼“砰砰砰”叩头泣道。   兀鲁烈挥了挥手,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我赤扈一族在漠北草原早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败仗,汗父少时甚至都不得不寄食他们檐下乞生,汗父也从来都没有掩饰这点,还一直跟我们兄弟以及赤扈将帅说,吃了败仗并不可耻,也不是什么罪不容赦的大罪,但绝不能因此丧失拿起战刀的勇气。我赤扈一族也从来都不会斩战败之将,只会斩怯战畏战之将。汝颍一战前后始末,我已大体搞清楚了,此败只能说明天下舍赤扈之外,并非没有英雄人物,并不能算你们失职——都起来说话吧。”   “罪臣愧对殿下信任啊!”岳海楼哭泣道,“无脸面对殿下,请殿下许臣跪着聆听训示!”   “你们要乐意跪着,那就跪着吧。虽然你们没有战败之责,但毕竟伤亡这么多将卒,你们跪着也能更清醒一些,”兀鲁烈淡然说道,“说说看吧,汝颍之间往后你们打算怎么打?”   “秋冬枯水,然而澧滍二水北泄,犹淹至商水以西,今冬强攻召陵,使滍澧二水重归汝河已不现实,明年春后,滍澧等水暴涨,会同颍河上游来水,颍水沿岸必然洪水滔天,”岳海楼惭愧之极的说道,“而郑许陈颍之民原本就仅十存二三,经过此仗更是稀疏,罪臣实无善策以对,请殿下赐罪!”   “暂时无法从淮上南下,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有能力却要硬着头皮上,只会导致更惨烈的失败,”兀鲁兀说道,“你没有拍胸脯急着说率兵去将召陵打下来,还不算糊涂!我已上奏王帐设立京西四州军民总管府,统辖郑许陈颍四州军民事务,以木赤任总管府都元帅,率甘麻敕、兀良哈二部镇守京西,以你为副都元帅、宣抚使统领汉军,治理民事……”   “罪臣愧不敢受!”岳海楼叩头道。   “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兀鲁烈说道,“木赤元帅为赤扈大业南征北战这些年,伤病缠身,原本想着过了这个冬天就回漠北,但是怕你管束不了甘麻敕、兀良哈二人,才留下来帮你坐镇。不过,你们要体谅木赤元帅的辛苦,诸事都要考虑周详,尽可能不要打扰到木赤元帅休养病体。滍澧二水入颍,短时间内已难改变,你们当谨守颍水以北,整顿防线,清剿匪军,勿使汝颍之败重演,也尽一切所能恢复农耕,储备粮草……”   大军南下,短短三四年间连陷河东、河西、陕西、河淮等地,战事已经可以说是极其顺利,汝颍之挫看似伤亡惨重,但放在整个伐越战事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   不过,战事进行到一步,大军在陕西也尽陷渭水沿岸的城池,南朝残兵退居秦岭,契丹残部西据秦州,而淮上又遭遇楚山军这样的强敌,以及这个冬天能成功拿下洛阳城再往南也将遇山川险阻,整个西线其实也是到了该缓一缓,巩固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也唯有如此,才能为下一阶段的战事做好更充足的准备。   为此,也正式在镇南宗王府及平燕宗王府之下,成立京西、河洛、河东、陕西、云朔及河北、燕蓟、山东诸总管府,正式去梳理民政事务…… 第一百零二章 战后   天气难得放晴,凛冽寒风呼呼刮动,将一层层雪粒吹卷起来,漫天飞扬,一队虏骑从北面往滍水北岸徐徐行来,一队楚山骑兵从军寨驰出,在雪地里分作两队,往虏骑包抄而去。   双方追逐一阵子,上百箭射落雪地,虏骑见占不到便宜,才往北面驰去;拦截的楚山骑兵徐徐往军寨这边驰来。   徐怀身穿铠甲站在垛墙上,眺望虏骑北去没有多远,就停了下来,看样子稍作休整还会再次往军寨这边进逼过来……   汝颍会战结束已经快一个月了,建继二年也即将过去,左右宣武军、左骁胜军也都从滍水沿岸撤走;从襄城到召陵的防线,完全由楚山军接管。   虽说虏兵这个冬季并没有据许昌、宛丘对召陵、襄城等地的城池发动大规模的攻势,甚至还主动放弃临颍、商水等在颍水以南的城寨,但数千精锐虏骑分散越过颍水、汝水,进入蔡州境内进行扰袭,却是楚山军必须要承受的巨大压力。   汝颍会战之后,缴获大量的战马,楚山目前差不多甚至有整一万匹优良战马,无论是规模还是品质,都已成淮王府军之上。   不过,有时候良马易得,而良兵难求。   汝颍会战分配战利品时,仅给左骁胜军一千匹战马,杨麟并没有什么不满。   归根到底,左骁胜军初习骑战的将卒也就千余人而已。   杨麟也相当乐意少拿战马,换取更多的铠甲以及更多的普通牲口。   入冬之后,草料供应减少,大部分普通牲口都可以宰杀补充肉食,只需要保留一定的优良种畜待来年繁衍即可。   战马的喂养却靡费极巨,甚至春夏草木茂盛之际,对牧草的选择也极为挑剔。   楚山军这两年来极重视骑兵的操训,粗习骑战也就六七千人,经过伤亡惨重的汝颍会战减员,骑兵部队缩减到五千人左右。   正常说来,以楚山军当前的规模,没有条件拿骑兵充当主力,军中保留六七千匹战马就能满足所需了。   不过,大越战马来源实在太有限了,徐怀怎么都要将多余的三四千匹战马留在楚山,还要不断扩大战马种群的繁育规模。   当然,这背后是巨大的代价。   在吸纳军都寨归义将卒之后,正式设立的牧马监,自徐胜、贺枕之下共编上千军吏及监牧兵,辖玉皇岭、青衣岭、羊石坡三处占地逾六万余亩地的军马场,以事四千余匹战马的育种、病马医治及牧养等事。   仅这一部分的投入,就足以多养六七千精锐甲卒了。   此外,军中正式列编的五千骑兵,养军之资也是正常甲卒的三四倍之巨。   即便如此,军中所列编的五千骑兵,单兵骑射的水准,却远不能与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赤扈及附属蕃部将卒相提并论。   这也不是将卒通过短短两三年的艰苦操练,就能弥补的。   临颍城下一战,楚山军算是与赤扈精锐骑兵第一次大规模的正面交锋。   不过,楚山军主要还是依赖步骑协同作战,兵甲装备要比轻骑为主的赤扈骑兵更为精良,同时还是攻其必守,才勉强打个平手。   现在数千虏骑分散往楚山防区渗透袭扰,为确保召陵以及滍水南岸长堤等工事的顺利进行下去,楚山军主要骑兵不得不拆散驻守滍水沿岸的各军寨城池之中,对虏兵进行封锁、拦截。   楚山骑兵依托军寨作战,相比长程奔袭以及长时间滞留冰天雪地的虏骑,可以说是占尽优势,但反渗透、反袭扰作战,还是很不容乐观,不管是战马还是将卒,损伤都要比虏骑更甚,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虏骑都挡在滍水以北。   召陵新城及滍水南岸大堤,乃是楚山在来年春季必须要修造完成的核心工事,因此在左右宣武军及左骁胜军撤出之后,徐怀也只能将楚山主力主要驻扎于襄城、召陵、舞阳等地。   除此之外,位于汝颍平原之上的上蔡、西平、新蔡以及颍水南岸的临颍、商水等城,即便敌军早已撤走,即便三五年内敌军没有能力强攻过来,徐怀也没有能力分兵去接管。   只能任这些城池孤零零的废弃于汝颍平原之上,更不要说恢复县治了。   除了叶县、舞阳、召陵及襄城控扼滍澧二水上游,与左骁胜军主要据守的汝州西部地唇齿相依之外,楚山军最终在桐柏山北麓、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等山以外,仅选择遂平、确山两地恢复县治。   这两地恢复县治,也主要是在遂平、确山两城以南、以西临近金顶山、灯台架山主脉、不易受敌骑袭扰的山岭谷地之中,修筑屯寨,对荒废下来的坡地山田进行复垦。   也就是说,徐怀以楚山行营都总管兼知蔡州,名义上管辖区域扩大一倍有余的蔡州地区,但原蔡州真正的精华区域,暂时还只能当作敌我双方的缓冲区。   当然了,汝颍会战以来,楚军接纳两万多南附军民,军民总规模提升到五十万众,也仅相当于战前的三分之一;对汝颍两岸平坦肥沃却充满危险的土地,渴望、需求还没有那么迫切。   战争带来的破坏太惨烈了。   有限的人口,不仅限制了楚山的农耕生产规模,也限制了楚山进一步军事扩张的潜力。   朝廷给了楚山军三万正卒、两万州兵的编制,汝颍会战期间,楚山军在经过极致动员后,加上南附兵马在内,人马一度高达六万余众。   不过,汝颍会战结束后,为了确保明年春耕不受影响,也为了给楚山军民更多休生养息的时间,徐怀也是迫不及待的解散二线兵马,使归生产。   楚山军最终仅保留三万正卒、一万州兵的在编兵马。   要不是赤扈正式设立京西四州总管府,将两万精锐赤扈骑兵编归京西军旗下,徐怀甚至想进一步缩减在编人马。   实在是太紧缺钱粮了。   别看汝颍会战缴获极丰,但上万伤亡抚恤发放下去,也是所剩无几了。   朝廷虽然承诺每年给楚山军三百万贯养军钱粮,也许汝颍会战期间,襄阳转运舞阳约有六十余万贯钱粮结余,建继帝大笔一挥,直接作为给徐怀私人的赏赐留给楚山,但实际上也仅够三万正卒的日常补给及发放钱饷。   当然,这里面还没有囊括楚山给天雄军将卒家小的租赋减免。   养一支精锐兵马的消耗,太过巨大了。   除开养军之资,除开滍水长堤及召陵新城的修筑,襄城、舞阳、叶县、遂平、确山等城,即便城池完好无损,太过低矮的城墙不利防御,后续城墙急需加宽加高、急需增添谯楼、战棚等附属防御建筑,急需开挖内外壕沟,急需修筑羊马墙……   这些都意味着一笔笔需要紧急开支出去的钱粮。   汝颍会战也证明了水军的地位与作用不容忽视。   许凌最初率两千水军将卒护送徐心庵所部进入颍水,到最后弃船登岸,前后总计减员一千两百余将卒,战船也都尽毁。   徐怀将周洛等出身鄢陵、尉氏等水泽之地的一部分南附义军将卒,都编入楚山水军,扩编到三千人。   打造更多更强的战船,三千人马昼夜不休的进行操训,都是吞噬钱粮的无底洞。   韩昌甫、周虚易等义军将领,率领数千义军将卒撤入嵩山立足,朝廷授韩昌甫等将都虞侯,明确嵩山义军受楚山行营节制。   朝廷对敌军坚持作战的义军及其他抵抗势力,即便有心招抚,也是只给官职将衔,钱粮却是不管,允其就地筹措。   楚山这边却无法完全坐视不理,好在前期也仅应允供给兵甲弓弩,而汝颍会战之中所缴获的兵甲弓弩甚多。   史轸、苏老常等人为此忙得飞起,每一笔钱粮支出都是反复合计,但短时间内也难向朝廷提更多的要求。   郑怀忠所辖的左右神武军缩编到四万正卒,朝廷每年也仅拨付三百万石钱粮,但河洛上百万民众南迁安置,朝廷需要额外拿出大笔的钱粮出来。   而从襄阳迁都建邺,建继帝与群臣再省吃简用,这也是一笔天量的开销。   江淮、荆湖等地的水军需要大规模扩编、操训,长江以北诸路需要加强防御,不能完全寄望淮王府军于淮河沿岸的防御。   这些都是朝廷近期需要开支出去的钱粮。   而这几年来为应付北方的战事,对江淮、荆湖、两浙诸路屡屡加征,数百万流民南涌,没有土地赖以谋生,便成群结队的落匪为寇侵掠地方。   各地民乱苗头渐起,目前又以荆湖南路为最。   汝颍会战前夕,荆湖南路押解秋赋前往襄阳的船队,在洞庭湖口被劫。   上百万石钱粮落入大寇孙彦舟手中,孙贼声势一时无两,在洞庭湖中号称坐拥数万水军,即便是各方传书有相当程度的虚张声势,但也足以称得上大患了。   建继帝最终没有中断迁都计划,在各种因素之外,也是为了更好加强对江淮、荆湖诸路的统治;最终也没有对前期极力阻挠北征的周鹤、高纯年等人加以惩戒,主要还是考虑江淮荆湖以及川陕诸路的有序统治,离不开以周鹤、高纯年等人为首的士臣体系去维持。   在离开舞阳时,周鹤、高纯年等人就举荐许蔚出任荆湖南路制置使,并从左宣卫军抽调一部精锐,前往潭州清剿大寇孙彦舟。   徐怀考虑到许蔚南归之后身体一直很差,建议建继帝另选贤能,但许蔚他自己更忧心拖延下去,荆南贼势坐大、无人能制,极力应承其事…… 第一百零三章 迁都   建继三年的上元节,为庆祝汝颍大捷,襄阳城难得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但满城百姓的心情却又是异常复杂。   因为这一天,建继帝正式颁诏迁都建邺。   虽说襄阳府作为陪都,继续独立于荆湖北路之外,但皇帝都要走了,这算什么事嘛?   普通老百姓无法理解陕洛大部沦陷、江南荆湖局势不稳,大越战略重心东移,以及淮南防线脆弱等,都是最终促使迁都的关键因素。   普通老百姓禁不住担忧,皇帝还要往南跑,是不是虏兵快要杀过来了?   与朝堂走得颇近的襄阳士绅早就知道迁都一事,也早就知道朱沆出知建邺府兼领建邺兵马都监、右骁胜军统制刘衍率部前往建邺等地驻守,是为迁都作准备。   不过,从盛传迁都之事起,建继帝前后拖了大半年都没有动身,之后又御驾亲征取得汝颍大捷,很多人都以为迁都一事会就此中止。   却没想到新一年的上元节都还没有过去,就正式颁诏迁都了。   听闻到正式颁诏迁都的消息后,火急火燎赶到铺院的魏成隆,看到郑屠从都进奏院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问道:“郑郎君,这次真是要迁都了,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是传往楚山的诏令!”郑屠将怀中诏令取出来,递到魏成隆跟前让他看一眼,说道,“这还能有假?”   汝颍大捷,文武群臣集于舞阳就已经议定年后迁都,襄阳城中与朝中关系密切、有所往来的士绅商贾得到消息,都提前将家业往建邺转移,或派家人赶往建邺添置宅邸铺院,   魏成隆之前不是没有听到风声,却是铸锋堂谨守规矩,在朝廷正式颁诏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做,魏成隆都没有从郑屠这里探得一点口风,还以为汝颍大捷令迁都这事黄了,误以为别人所听到的消息都是假的。   魏成隆非但没有跟着做什么准备,甚至接手别家抛售的一栋宅院,暗自以为捡到大便宜了。   魏成隆这时候有些傻眼的问道:“我们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不是都说节帅在汝颍歼灭七八万敌军,令胡虏不敢再越颍水半步,怎么又要迁都了?”   “迁不迁都,跟颍水大捷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甚至之前还因为颍水会战耽搁了几个月!”郑屠说道,“耽搁是耽搁了,但迁都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   魏成隆也不敢抱怨郑屠之前一点口风没漏,小翼的问道:“那铸锋堂呢?都没有提前做一些准备,贸然间慌手慌脚,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呢!”   “铸锋堂要做什么准备?”郑屠反问道,“朝廷都没有正式传旨,铸锋堂就迁到建邺去,那让朝中大臣如何看待楚山?一点规矩都不讲了?”   楚山目前对外输出的物产,以兵甲、铁料、炒茶及桐油为主,目前供给荆北、南阳、襄阳等地就已经供不应求了,暂时不会大规模往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及荆南等地贩售。   郑屠作为楚山专驻襄阳的进奏使,平日都要到隶属于中书门下省的都进奏院应卯,楚山有什么章奏或朝廷有什么诏谕,他负责第一时间承转——这次正式迁都,他当然要随都进奏院迁往建邺。   为方便郑屠在建邺有足够的人手调用,铸锋堂还是会派人前往建邺开设铺院,但以贩售炒茶为主。   炒茶目前还是楚山所独出,朝中很多士臣都是习惯冲泡便捷、回甘无穷的炒茶,铺院以售炒茶为主,却不愁在建邺无以立足,因此也无需提前派人前往建邺大肆准备什么。   郑屠窥着魏成隆脸色晦暗,坐下来慢条斯理的饮着茶,问道:“你有什么打算,是留在襄阳,还是回楚山去?襄阳这边也是需要人打理的。”   “郑郎君到建邺,身边怎能缺了我使唤?”   铸锋堂以往在襄阳的事务,主要就是方便大宗物资在襄阳通过汉水集散,魏成隆要是留下来,都有机会独挡一面,但他也没有太多的犹豫,一口咬定要跟着郑屠前往建邺。   汝颍大捷都不能中止迁都,魏远隆怀疑汝颍大捷所传的战绩有很大文过饰非的嫌疑。   他担心哪天楚山军未能守住淮上,赤扈骑兵杀到襄阳就是二三天的事情,他一家老小留在襄阳会玉石俱焚,怎么看都是建邺更安全。   再说了,皇帝及文武百官都迁往建邺了,留在襄阳还能有什么盼头?   郑屠见魏成隆拿主意却快,说道:“那你快快准备去吧,说不定过两天就要动身了……”   这会儿晋龙泉着人送来糕点,作为上元节的赠礼,郑屠也是不动声色的留下来。等将诏函派人紧急出城送往楚山之后,郑屠找了一个借口离开铺院,在西城一处酒肆的雅室里与晋龙泉秘密见面。   “听晋庄成回府说陛下欲用文帅留守襄阳?”晋龙泉窥着左右无人注意郑屠走进他提前预订好的雅室,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已经确定下来了,就等传诏。”郑屠点点头,说道。   “许相去了荆南,文帅留守襄阳,新都迁往建邺后,朝堂之上只有枢相与朱沆郎君相依了啊!”晋龙泉蹙着眉头叹道。   晋龙泉应晋庄成之请来到襄阳,明面上替晋庄成打理府邸繁琐事务,暗中为楚山效力,这两年也差不多摸清楚朝堂之上的曲奥。   建继帝初到襄阳即位登基,主战派有胡楷、许蔚、朱沆、王番、文横岳等人身居要位,在朝堂之上还能勉强与周鹤、高纯年、吴文澈、顾藩、陈泰等人制衡,在建继帝的强力支持下,推动一系列军事变革。   虽说这两年来抵御胡虏谈不上有多成功,陕西、河洛大部分地区相继沦陷,但也成功建立了江淮防线,保住大越半壁江山。   倘若朝中主战派力量进一步壮大,晋龙泉相信在稳定江南荆湖等地形势之后,很快就会迎来反攻汴梁的机会。   然而他所看到的局面,先是王番离开朝堂,出任荆湖北路都部署,继而许蔚前往荆南出任制置使,解决湖寇之患,此时文横岳又将留在襄阳统掌军民之事,等迁都建邺之后,朝堂之上能称得上主战派大臣的,就只剩胡楷、朱沆两人了,实在是太势单力薄了。   虽说建继帝就是朝中最大的主战派,但问题在于建继帝想要做什么事,没有诸大臣的配合,也会力有未逮。   就拿这次御驾亲征来说,胡楷、许蔚、文横岳等人是功不可没的。   一方面胡楷、许蔚、文横岳等人是坚定的支持者。   更为主要的,则是身为枢密使的胡楷亲自出面拟定周详的出征计划;身为参知政事的许蔚在建继帝身边出谋划策的同时,还兼管钱粮调度;而身为御营使司提点军务的文横岳,更是负责御营使司的日常军务,没有文横岳,左右宣武军战前扩编、襄阳等地的守戍安排,以及出征计划都没有办法落实下去——   没有这三人,建继帝脾气再大,决心再强,也没有办法御驾亲征。   总不可能建继帝什么都不管,粮草不管,将卒钱饷不管,襄阳卫戍不管,沿途安营扎寨不管,直接带着数万兵马,“嗖”的一声飞到淮上吧?   现在许蔚到荆南了,文横岳又要留在襄阳,最关键的两环都换上周鹤、高纯年一系的人物,建继帝还想御驾亲征,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所以更需要我们前往建邺,盯着风吹草动啊!”郑屠微微一叹,说道。   周鹤、高纯年等人荐许蔚去荆南,郑屠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上次回楚山,还特意找史轸问过这事,史轸只是说徐怀因为许蔚身体的缘故反对这事但最终无果。   荆湖孙彦舟等湖寇有成大患之势,急需大臣前往坐镇,周鹤等人荐许蔚兼领制置使,位在经略使、转运使之上,统领荆湖南湖军民事务,甚至都不能说是在打压、排挤许蔚。   这次迁都,襄阳府作为陪都继续独立于荆湖北路之北,除了提振荆襄咽喉的战略地位外,还将为南阳、淮上、秦岭等战线提供战略支撑,留守一职也需要有足够分量的大臣出任,周鹤、高纯年等人荐文横岳担任此职,也不能说是打压、排挤。   要不然的话,就算周鹤、高纯年等人拼命推荐,建继帝也不可能让许蔚、文横岳离开身边。   然而许蔚、文横岳二人离开中枢,实际造成的后果,是胡楷、朱沆二人为代表的主战派势力在朝中更加势单力薄,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士臣群体太过庞大了,即便到这时也非他人所能撼动。   主战派太势单力薄了。   楚山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   “史先生可有说我们到建邺后,有哪些需要注意的?”晋龙泉问道。   “史先生说汝颍大捷,楚山独占鳌头,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郑屠说道,“许相、文帅又离开中枢了,朝堂之上,楚山应该会更受孤立——一直以来模棱两可的晋庄成看到这样的局势,这次很可能会倒向周、高等人,你我到建邺之后联系要更隐蔽……”   “……”晋龙泉蹙着眉头,说道,“往后我直接出面见你,恐怕会更不方便,有没有合适的人手安排进晋府?”   “这个到建邺之后再作安排,现在就安排人手过去,容易引起晋庄成的怀疑,”郑屠说道,“晋庄成真要彻底倒向周、高等人,你在晋庄成身边打探消息就更重要了……” 第一百零四章 宫中   虽说建继帝一再强调省俭用度,但南下到襄阳两年多时间,宫中还是积攒不少物什,特别是诸妃嫁入宫中,带来大量的陪妆。   襄阳城里目前仅有宫侍、宫女两百多人,与汴梁的皇宫大内远不能相提并论。   乔继恩现在他不放心禁卒笨手笨脚的打碎东西,亲自带着百余宫侍、宫女,将宫里大大小小的物什打包装箱,跑前跑后不一会儿就累得直喘气。   “我说乔大官,你就歇在一旁看着——这大冷天的,你跑前跑后出一身汗,叫冷风一吹,再染上风寒,陛下可要责怪我们不体恤乔大官!”荣乐县主叉腰站在廊下,招呼乔继恩坐下来歇息。   “这两天零零碎碎的物什都要装箱上船,哪里敢省心啊?”乔继恩从机灵的宫侍手里接过一把折叠小椅,在廊前坐下来歇力,说道,“陛下三令五申严禁到建邺后再大肆添办什么,这边的东西就都得打包带走。要不然啊,等到建邺后,宫里缺了什么转不过来,还得是我头疼。”   大越立朝以来,宫中都较节省,但天宣帝时期,汴梁皇宫里也有上万宫侍、宫女。   那时候内侍省不仅掌握着极大的事权,资历较深的宦臣得到庞幸,也有机会参与朝政,乃至出仕地方及监掌军镇。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乔继恩看似在内侍省只手遮天,但里里外外就二百多宫侍、宫女,上头却有建继帝、缨云公主、诸位贵妃要伺候,他谁都怠慢不得。   乔继恩他这个内侍省监实在是比历任前辈都要辛苦、没滋味得多。   虽说建继帝也经常找乔继恩询问军政之事,但性情谨慎的乔继恩轻易不敢在建继帝跟前搬弄是非。   周鹤、高纯年等人却是数次上书,想从南下流民里挑选一批生计没有着落、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净身入宫,但建继帝一直不允。   乔继恩不要说为此流露不满了,甚至都不敢跟周鹤、高纯年等人走得太近,以免重蹈钱尚端的覆辙。   朝中考虑荆南制置使及襄阳留守人选时,两次都有人举荐钱尚端,建继帝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忍痛割爱,使许蔚、文横岳暂时离开身边。   乔继恩看得很清楚,钱尚端在汝颍大捷之后还继续执掌制敕院,看似没有因为前期强烈反对御驾亲征而受惩罚,但实际上建继帝已不再信任钱尚端了,或许是觉得钱尚端还需磨砺。   不过,钱尚端到底还是士臣出身,建继帝即便不再信任他,也不会将他一脚踢开;乔继恩却知道自己身为宦臣,他的一切都建立在建继帝的信任基础之上,一旦失去建继帝的信任,可能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因此,在许蔚离朝,文横岳即将离朝留守襄阳之际,虽说胡楷、朱沆二人在朝中将变得更加的势单力薄,乔继恩也只能选择跟朱沆、胡楷二人保持一定程度的亲近,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乔继恩坐在廊下,想到迁都建邺之后错综复杂,也禁不住愁上心头。   “乔大官、荣乐县主在这里盯着收拾行装呢,”一名宫装美妇在几名宫女的陪同下,走进这院子里来,看到荣乐县主与乔继恩在廊下说话,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陛下昨日又一宿没睡,乔大官怎么都不好生劝劝陛下?陛下身子就弱,连着咳嗽大半个月都没见缓解,再这么熬下去,身子可怎么吃得消?”   看见郑贵妃走过来,乔继恩忙站起来,与荣乐县主一并向她行礼,说道:“陛下那性子,哪里是我能劝得了的?郑贵妃那里可都收拾妥当了,还需要再添派人手?”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有好些用不上的物什都扔在襄阳得了,哪里还能劳烦乔大官啊,”郑贵妃娇声怨道,“宫里也实在是太缺人手了,平日子里还不觉得,遇到这种大事,到处都手忙脚乱的,却只有那几个人能差遣,还不如在娘家里宽裕……”   皇宫大院里就两百多宫侍、宫女,平时还都主要围着建继帝转,几个贵妃平日身边能使唤的人手,两只手都数得过来,确实还远不如郑贵妃在郑家时宽绰,也不像有贵妃的体面。   不过,这个话茬不好接,乔继恩打着哈哈岔开话茬闲扯了几句,便跑去垂拱殿,看到周鹤与胡楷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陪同建继帝坐在殿中说话。   乔继恩走进垂拱殿听了片晌,却是周鹤担忧湖寇势大,威胁江汉,拉胡楷、钱尚端等人一起过来,劝谏建继帝放弃走水路去建邺的计划,改走陆路。   孙彦舟世代都是洞庭湖水寨头目,但早初率一两百寨众以打渔、船运为业,甚是安分。   洞庭湖里这样的水寨势力还有不少,地方上也没有视作心腹大忠进行诛除。   却是胡虏南侵以来,荆湖南路诸州县为筹措军资钱粮,对洞庭湖里的渔民、船夫数次加征鱼课船税,引发大模规的抵制、反抗,孙彦舟等水寨势力趁势而起,骤成顽疾。   等到孙彦舟联合诸水寨势力,于洞庭湖口劫走上百万石钱粮,声势更是一时无两。   许蔚于汝颍大捷之后就赶往荆湖南路监司所在的潭州赴任,但到潭州也才一个月的时间,刚刚在潭州着手筹办、操练水军,离彻底荡平孙彦舟等湖寇势力还早,周鹤当然不放心建继帝走水路前往建邺。   不过,走水路,从襄阳沿汉水而下,经汉阳而入长江,可能仅需要六七天就能抵达建邺,而弃水路改走陆路,除了对随郢沔黄等地方都有滋扰外,再紧赶慢赶,少说需要月余时间才能抵达建邺。   因此都到动身离开襄阳的前夕,是走水路还是陆路,朝中都还没有定论。   建继帝却圣意坚决,看到乔继恩走进来,拒绝周鹤、胡楷的劝谏,说道:   “汴梁沦陷以来,胡虏随时都有可能大举南侵,不知道多少军民朝不保夕,哪里有什么确保无虞的路途可选。周相要是担心贼寇惦记、闻风而动,可以安排一部车辇走陆路瞒天过海,我们还是要争取早日赶到建邺,也可以少些风餐露宿、车马劳顿……”   周鹤见胡楷并无再劝之意,也就不再坚持,又问及顶替许蔚及文横岳的人选,建继帝定了没有,敦促建继帝在动身之前下诏,方便新的人选直接赶往建邺赴任。   乔继恩站在建继帝身侧,暗暗打量胡楷、钱尚端、武威郡王等人的神色。   汴梁沦陷,文武百官几乎是全军覆灭,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以胡楷、周鹤等人为首,从江淮荆湖诸路紧急抽调士臣,重建枢密院、中书门下省及六部,并以御营使司替代三衙执掌禁军,但是真正有资格、有能力的大臣还是太少。   近两年来都是周鹤以门下侍郎兼管吏部,高纯年、顾藩、吴文澈兼管兵部、刑部、工部,许蔚以参知政事兼管三司使(度支、盐铁、户部),钱尚端以知制诰兼管礼部,另以资历略浅的士臣,如晋庄成等人,出任诸部侍郎。   此外,周鹤还兼领御营使,胡楷以枢密使兼领御营副使,但周胡二人身兼御营使、御营副使,有权参与一切军机大事的裁决奏议,但御营司所辖禁军的具体统兵事务,则是文横岳以御营司提点公事负责。   汝颍大捷后,许蔚前往荆湖南路赴任,三司使暂由周鹤兼领;而此时文横岳又要留守襄阳,胡楷暂时以枢密使及御营副使的身份,统摄御营司的具体军务。   不过,即便是周鹤,也无意以左相的身份同时执领吏部、三司,也主张立时另选贤能,接管御营司的实际统兵事务。   各方面都较为符合条件的人选,周鹤与诸相也早就商议出一份备选名单,上奏到建继帝的案头,只是建继帝迟迟没有拿定主意。   现在马上就要动身离开襄阳,周鹤再提这事,希望人选早日确定下来,以便新的参知政事、三司使及提点军务,能直接到建邺跟他们会合。   建继帝沉吟片晌,从案头拿起周鹤的奏章翻开来,提笔圈出两个人名,着宫侍递给周鹤,说道:“就此拟诏吧!”   乔继恩年老眼未花,窥见建继帝圈出两个人名,一人是权知襄阳府事陈泰,一人是淮王府右司马、楚州知州汪伯潜。   陈泰原为荆湖北路转运使,与顾藩一起迎建继帝进襄阳即位登基,有从龙之功,后执掌襄阳府,这两年来也可以说是将襄阳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文横岳留守襄阳,也会兼知襄阳府事,陈泰要随建继帝前往新都建邺,他顶替许蔚出任参知政事兼领三司使,一点不令人意外。   不过,调汪伯潜前往建邺,出任御营司提点军务,乔继恩就很是惊讶了。   他朝周鹤、胡楷看去,见他们接过奏章时脸上也有疑色,但旋即都口呼“陛下圣明”,似乎也认定汪伯潜就是合适的人选。   乔继恩很快想到汪伯潜既然出现在备选名单之中,周鹤、胡楷以及高纯年等人之前应该就有过权衡,只是没有想到建继帝会这么痛快的接受这一权衡而已。   乔继恩又窥了建继帝一眼,见他虽然圈定陈泰、汪伯潜二人,但眉眼却没有诸事已定的爽利,反而更添郁郁之色,可见这么快做出这样的权衡,心里并不舒坦…… 第一百零五章 淮王府之谋   春光渐媚,浅溪有潺潺细流而下。   徐怀长刀在手,时如恶蛟缠绕、绞割,时如飞花,旋势往左右上下激射,密集有如大风狂卷、浪流排涌,令牛二左手持盾右手持锏,左支右绌艰难抵挡,汗流如浆,却始终没有反击的机会。   一辆牛车碾压着碎石路辚辚而至,看到史轸走下牛车来,徐怀收住刀势回鞘,享受柳琼儿走过来拿汗巾帮他擦拭额头的汗渍,见牛二累得跟牛喘气似的,笑着说道:“你这盾锏合击之术还需要好好锤炼啊,进退很是拖泥带水,在强者眼里都是破绽……”   “胡狗杀南杀北杀了那么多年,也不见有多少的强者!”牛二将盾锏支于一旁,喘气说道。   “牛爷,我来给你喂招!”苏蕈在一旁跃跃欲试说道。   “去,你那什么玩艺,不跟你白费气力,到一旁玩去,除非你将徐惮找来,”牛二嫌弃的将苏蕈推开来。   临颍城下一战,牛二总算尝到冲锋陷阵的滋味,一杆精铁重锏于左翼步阵斩获二十一颗首级,另劈死七头敌马,战功可谓惊人。   受此激励,牛二这两个月来都醉心琢磨盾锏合击之术。   不过,牛二所练乃是步战武技,越是密集的阵列之中,他越是无需心有旁鹜,一身神力在一杆铁锏之上尽展无遗,战斗力可谓狂暴之极。   徐怀、王举找牛二喂招,都是磨砺正面对攻的威势,牛二哪怕每次累得汗流如浆,也觉得酣畅淋漓,极其的痛快。   苏蕈在年轻一代里算得上是脱颖而出来的好手,但从正面对攻又怎么可能从牛二手下吃到便宜?   他每次找牛二比试,都是凭借轻灵的步法缠斗。   牛二吃过两次亏,就再也不愿找苏蕈喂招。   而现在能在正面对攻中,给牛二一点压力的,也就王宪、徐惮等廖廖数人了。   “战场瞬息万变,游斗之术,你也要适应!”   徐怀将牛二打发到一旁与苏蕈等人对练去,他与史轸在溪畔石桌旁坐下来,问道,   “陛下从襄阳动身了?”   “动身了,”史轸将郑屠从襄阳紧急着人送归的诏令等书函拿出来,说道,“陛下在动身前正式下旨,使陈泰执掌三司,另调汪伯潜到建邺接替文帅出领御营司提点军务……”   “竟使汪伯潜执掌禁军兵务,朝廷就挑不到能看上眼的人了吗?”柳琼儿诧异问道。   赤扈人二次南侵之前,朝中仅有同知枢密院事柳仁茂等极少数大臣坚决主战,王戚庸当时下野居家,汪伯潜、梁福仲、严时雍等主和派大臣控制朝堂。   他们妄想着能与赤扈人谈成和议然后划河而治。   他们非但没有积极备战,甚至还担心勤王兵马蜂拥而至会激怒赤扈人,怂恿天宣帝传诏严禁诸路勤王兵马进京增援。   之后,汪伯潜、梁福仲、严时雍等人还亲自渡过黄河,游说黄河北岸的诸城守军向赤扈人献城投降。   在梁福仲为愤怒的卫州守军射杀之后,汪伯潜、严时雍等人仓皇逃到淮王赵观身边,从而得以躲过汴梁沦陷之劫。   柳琼儿难以想象朝廷竟然最后会选用汪伯潜顶替文横岳执掌御营使军务。   “朝廷也有朝廷的难处,”史轸叹了一口气说道,“迁都建邺,除了操练水军,最重要的就是要加强沿江北岸庐扬等地的防御,加密淮南两路的防御纵深。而淮南、江南除了唇齿相依、隔江相望外,江淮二十万兵马,淮王府军占了一半,如果淮王府军一直都听调不听宣,也始终不是那么一回事。朝廷真正想要淮王府放下戒心,使江淮军政归于一统,仅仅将汪伯潜调到建邺接掌御营司提点军务还远远不够呢……”   徐怀拄刀看着浅溪清流,伸手挠了挠腮帮子,说道:“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专心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吧。”   建继帝接下来想要使淮南两路融入朝廷的管辖之下,使淮南防线融入朝廷的统一军政体系之中,这远非简单一纸诏书将淮王赵观召回建邺就行的。   想要淮王赵观心甘情愿的、放心大胆的前往建邺,说白了得让淮王赵观觉得他这个皇太弟是实实在在的地位稳固,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让朝中有淮王府一系势力存在,且还不能太过弱小。   汪伯潜接替文横岳出领御营司提点军务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建继帝还会在朝中大规模的任用淮王府一系的将臣,直到最后将淮王赵观召回建邺居住。   “虽说能理解陛下有时候必须做出一些妥协与让步,但许蔚、文横岳赴任地方,仅枢相、朱郎君以及钱郎君等留在朝堂已经够势单力薄了——后续再大举将淮王府一系的软蛋将臣陆续召往建邺出任要职,情形可更是不堪了啊,”柳琼儿蹙着秀眉说道,“这次陛下能力排众议、御驾亲征,还以为陛下有英明神武之姿,能叫往后的事情简单起来——现在看来,还是我想太简单了。”   “说难,汴梁是怎么沦陷的,大家都看在眼底,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反过来说,‘三尺之冰、亦非一夕能解’啊,”徐怀站起来舒展臂膀,笑道,“但要说简单,虏兵不是到这时候也非能踏进淮上半步?一步一步来吧……”   汝颍会战结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汝颍等溪河也于上元节前后相继解冻。   不需要等到雨季,解冻之后的河淮大地,本身就吸附大量的冰雪融水,牲口、战马踩踏过去,就会变得泥泞不堪;颍水、滍水、澧水等主要河流,不借助舟桥,也很难直接涉水泅渡。   这种情况下,于汝水沿岸袭扰的虏骑也都纷纷撤回颍水以北去了。   虏兵没能阻止召陵新城及滍水长堤的修建,岳海楼在宛丘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在颍水两岸加固长堤,确保滍澧等水导入颍水之后不发生大规模洪水。   京西降军在汝颍惨败之后,在宛丘、项城等地紧急征用数万民夫,仅仅在颍水北岸修缮堤坝,很显然这时候岳海楼也只能想着在汛季到来之后,颍水以北不发生大的洪涝灾害,还能有机会恢复农耕生产。   汝颍之间是否会洪水滔天,已非此时的岳海楼鞭长能及了。   这些都意味着在冬季之前,淮上将迎来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机会。   而事实上,在未来三五年,或者说在岳海楼有能力真正治理好颍水之前,赤扈人只有在冬季河淮短暂的冰封期间,才有机会对淮上用兵。   汝颍等河流的冰封期间通常只有一个月稍长一些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赤扈人集结十万精锐骑兵杀来,徐怀也是不惧的;楚山只需要在冬季之前做好坚壁清野的工作就行。   这也意味着赤扈人的战略重心,将被迫转到淮南——这也是朝廷迫切要对淮王府进行和解、融合的关键原因,淮南需要在今年冬季之前做好更充分的准备。   史轸又说起州衙此时正积极推进的春耕事宜。   楚山行营所辖区域扩大一倍有余,但人口增涨却极为有限——上蔡、新蔡等地民众早逃之一空,接管西线舞阳、叶县、襄城等地,总计也就两三万遗民,此时楚山军民总数才堪堪超过五十万人。   不过汝颍大捷缴获大批的牲口,普通的驽马以及牛、骡子等大型牲口有一万多头。   这是岳海楼在颍水南岸集结兵马,紧急从赤扈人那里求援过来补充粮秣缺口的,最终有相当一批没有消耗掉,落到楚山手里。   这些大型牲口将极大弥补楚山春耕劳动力的不足。   史轸初步估算,有这批牲口,今年春耕至少能比去年多恢复二十万亩粮田的耕种;而今年的屯寨建设,将主要集中在遂平城与灯台架山以及确山城与金顶山之间。   这其中大量的工作,都得史轸、苏老常他们亲自去推进。   近三万南附军民,除了义军、归义军将卒及家小之外,还有相当多不堪胡虏侵凌压迫的河淮民众,也有很多地方上的士绅以及之前没有来得及南撤、在乡野隐匿下来的官吏。   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特别是汴梁沦陷之前有官职、差遣或功名在身的人,自然选择前往襄阳、建邺等候选用。   不过,很多地方胥吏以及狼狈南下没有足够盘缠,又没有功名的士绅,他们就算继续南下,处境不见得能比流民好上多少,他们中有百余人在史轸、苏老常的游说下,决定携带家小留在楚山。   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楚山文吏的不足。   当然了,依照楚山规制,这些人都先集中到州学,进行一轮短期的培训,然后再分派到各个乡司,从基层事务先做起。   现在各地兵荒马乱的,就连江浙、荆湖都不大安宁,也没有太多可以挑挑捡捡的地方,这些人留下来也颇为安心…… 第一百零六章 义军   听史轸说起来春耕的安排,徐怀邀请史轸一同前往山庄。   这是位于灯台架山西段五峰岭之中的一处庄园,原主人早已经拖家带口逃往襄阳,留下十多数家仆看守。   刘衍率右骁胜军驻守舞阳、叶县期间,还想保持对地方秋毫无犯的良好形象;楚山接手西线防御,徐怀就对舞阳等地境内条件较好的庄园、堡寨直接下令征用,或驻扎兵马,或安置民众。   在数千虏骑放弃扰袭,从滍水沿岸撤出之后,徐怀就将军政事务交给徐武碛、徐武江、史轸、苏老常等人打理,他携柳琼儿住进五峰岭养精蓄锐。   他们如今在山里已经住了大半个月,也算难得享受战后的闲暇时光,不至于叫神经崩得太紧。   庄园位于五峰岭东山的半山腰上,从后山林间溪涧走进庄园,走到前院一块支伸出去的巨石上,能将庄园东侧有十数里宽阔的山谷尽收眼底。   山谷两侧分布的也主要是低矮的浅山低岭,像是灯台架山脉在中部北段被无形的巨掌拍陷下去一大块似的。   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南面的群山峻岭之中缓缓流出,穿过山谷往北而去,乃是汝水在舞阳县境内最为主要的一条支流洪河。   灯台架山作为伏牛山脉的东部余脉,从西北往东南延伸约有百里,涉及舞阳、遂平两县,有不少民众结寨栖息其中;洪河所流经的山谷,人口要更为密集一些,除了坡地山田,漫山遍野都是乌桕树,人称乌桕乡。   澧滍二水截流北泄之后,源出灯台架山的洪河便成为汝水的正源。   汝颍大捷之后,为确保滍澧上游地区牢牢控制在楚山手中,淮上西线防区则从舞阳、叶县往北扩大到郏县、襄城、召陵。   不管从哪个角度,舞阳都要取代叶县,成为淮上西线防区的中心。   楚山行营的行辕、蔡州州衙都最终迁入舞阳。   不过,舞阳城地处平阔,距离灯台架山约有三十里,地形上易为优势敌军合围,楚山这才决定在洪河出灯台架山的谷口筑造城墙,将乌桕乡围成一城,作为舞阳背腹的战略支撑。   淮上诸县虽然都归隶于蔡州,但为了便于防御,徐怀月余将楚山行营划为东线防区、西线防区部署防御之事。   东线防区囊括确山、楚山、信阳、罗山、潢川及淮源等县,以行营左长史院、左司马院统摄东线军政事务。   西线防区除了舞阳、叶县、郏县、襄城、召陵、乌桕之外,还有新近恢复县治的遂平,军政事务皆受行辕直辖。   除了州兵作为诸县(城)最为基础的留守兵马,可以根据实际需求从诸屯寨及乡司征调丁勇进行补充外,仅编三万正卒的天雄军,作为楚山行营的精锐战力,也正式划分为选锋军、左右军及水军四部分。   选锋军即侍卫亲兵营——其他行营也有类似选锋军的旗号,皆是军中所选精锐,楚山选锋军编三千甲骑,以王举为统制,驻营设于舞阳。   左军辖徐心庵、韩奇、殷鹏、唐青四厢精锐,编一万两千名甲卒,驻营设于楚山,分戍东线诸城寨,隶属于左司马院统辖,徐武碛以左司马兼领左军统制。   水军以许凌为都虞侯,编三千水军将卒,受左司马院节制,驻营设于周桥,协防淮河上游诸城。   右军辖陈子箫、徐武江、唐盘、王宪四厢精锐,编一万两千名甲卒,负责西线防区的守御之事,徐怀兼领右军统制;驻营设于舞阳,分戍西线诸城。   楚山常备兵马规模还要小得多,敌军京西四州总管府辖有两万精锐赤扈骑兵不说,同时还将一批诸蕃族健锐改习步战,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淮上面对京西敌军还是处于劣势的。   徐怀朝北面的辽阔原野眺望过去,眉头微微皱着,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迎来反攻的时机。   “嗒嗒……”十数骑沿着洪河左岸朝山谷驰来,经过乌桕城工地没有停留,沿着山道往山庄这边而行,很快就来到山庄前院的巨石前。   “节帅好雅兴啊,在这里看风景哩!”周景与张雄山、王峻等人下马来,行礼道。   “你们此行辛苦了,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徐怀看向周景身后张雄山、王峻等人问道。   汝颍会战后,最重要的事务除了部署、完善滍水沿岸的防御外,就是联络撤入嵩山之中的义军。   这个联络,不是派人去传几封书函这么简单。   更为关键的还是尽一切可能,帮助义军及当地的抵抗势力,在嵩山之中站稳脚,更好的从侧翼袭扰、牵制许郑等地的敌军,减少淮上正面受到的军事压力。   因此张雄山带队,与王峻、柳越亭等人往嵩山走了一趟,两个月才返回淮上。   “总体来说,收获还是颇丰的!”张雄山说道。   “这么说,还是遇到一些困难喽?”徐怀说道,示意周景、张雄山等人直接爬到巨石上来说话。   张雄山详细说起嵩山此行种种情况。   徐怀率部潜袭汴梁,总计联络蔡河、涡水沿岸逾万名抵抗义军共同进退。   潜袭汴梁期间,徐怀位高权重、威势凛然,同时徐怀身先士卒,亲率侍卫亲兵精锐连战皆捷,极大激励义军首领、将卒争功勇战,前后都没有暴露出什么大的问题来,但张雄山这次带队前往嵩山,就发现义军内部存在很多问题与矛盾。   抵抗军到底成分太复杂了。   朱仙驿一战之后,约有四千义军将卒,是直接在韩昌甫等义军首领的率领下往西撤入嵩山,但他们当中大部分将卒,最初选择往西撤入嵩山,主要还是觉得往南突围的胜算更小。   等到汝颍大捷的消息传到嵩山,他们中就有很多人更希望能南下,而非留在被众敌围困的嵩山之中坚持作战。   当然也有一部分抵抗军,并没有参与潜袭汴梁的战事,仅仅是担心事后受到牵连、遭受虏兵疯狂的清剿报复,被迫就近撤入嵩山。   同时嵩山之中,除了一部分土生土长的山寨势力外,还有胡虏南侵这几年来,郑许等地相当多的残兵败将逃往嵩山之中结营扎寨。   虽然建继帝下旨嵩山诸部义军(山寨势力)皆受楚山节制,但实际上楚山想要嵩山诸部义军真正有效的听从指挥,从侧翼牵制、袭扰郑许等地的敌军,不仅需要往嵩山持续输入兵甲、粮秣及钱饷,还需要调派、委任一批武将军吏,对抵抗军进行有效的改编才行。   然而就算楚山咬紧牙关,额外增加大笔补给预算,还要从诸部抽调大批将吏,不惜将淮上防线实际从襄城、郏县往延伸到嵩山之中,但嵩山之中的大部分义军,存在严重的山头倾向,真未必愿意接受楚山的改编。   诸部义军之中,对楚山认同感最高的,其实还是韩昌甫、周虚易等人率领的黑衫军。   徐怀率部潜袭汴梁,最初就是跟黑衫军联络,并在黑衫军的根据地潜伏月余,与韩昌甫、周虚易等黑衫军将领接触密切。   在汝颍会战之后,不仅有大量黑衫军将卒家小撤入楚山,像周洛等一批黑衫军撤入楚山的将领,直接编入楚山为将。   因此,黑衫军可以说是楚山伸入嵩山之中的一只触手。   问题是韩昌甫、周虚易等人率领进入嵩山,并在嵩山南段大鸿寨立足下来的黑衫军,仅有六七百人,在嵩山诸部义军中占比不高,影响力及威望也就受到极大的限制。   针对这一情况,楚山很多人都主张索性正式收编黑衫军及大鸿寨,作为淮上在嵩山南段山脉中的一处据点。   “韩先生,你有没有更妥当的办法,使嵩山诸部义军更好的为朝廷分忧?”徐怀看向站在张雄山身后、身形瘦小,有些其貌不扬的韩圭问道。   韩圭乃朱仙驿都水吏,早年主要负责朱仙驿蔡河新渠斗门船运等务,在朝中混迹半生,也没能获得官身;汴梁沦陷后,其家小皆在汴梁,韩圭也被迫降敌,继续留在朱仙驿任事。   史轸却知韩圭其人饱读诗书,只是科举差些运道,入都水司为吏,通晓河渠、津梁、船务、堰坝等事,乃是朝野难得一见的干吏。   楚山很早就想着游说韩圭直接携家小逃奔楚山,但适逢韩母卧病在床,不良于行,韩圭担心其母经受不住逃亡颠簸,最终答应留在朱仙驿及汴梁先作楚山的内应。   韩圭不仅与周虚易相识,与韩昌甫更是同出鄢陵韩氏的族兄弟,因此在朱仙驿一战之后,先带着家小,随韩昌甫、周虚易撤往嵩山。   却是史轸一直惦记着韩圭擅长河渠、津梁等事、极有干才,张雄山、王峻、柳越亭等人这次前往嵩山联系,特意将韩圭接来淮上。   徐怀在汴梁时接触过韩圭,但忙于战事,都没有机会说上几句话,这时候当然要考较一下韩圭有几分真本事…… 第一百零七章 韩圭   虽说徐怀及楚山众人在士臣之中的风闻,一直都不如人意得很,但多次科举受挫,饱受挫折入都监司为吏的韩圭,内心深处对楚山并无太多的偏见。   也许韩圭以往无法像史轸看得那般透彻,但看到汴梁如此轻而易举的沦陷,目睹汴梁沦陷后,数以百万的黎民百姓皆成鱼肉,惨遭屠戮、奴役,余者不过苟且偷生,也是彻底认清楚士大夫的软弱、无能,深知驱逐胡虏、恢复中原之事,绝不能寄望这些人身上。   因此,史轸使人来游说,韩圭没有怎么犹豫就应承下来,只是母亲病重不良于行,只能暂时留在汴梁(朱仙驿)当内应。   汴梁初见之时,韩圭还不知道淹水奇谋的全貌,他对徐怀的印象主要还停在骁勇善战,敢用奇兵的层面上,但是在汝颍大捷之后,淹水奇谋真正展现在世人面前,韩圭深知汝颍大捷绝非简单拿“奇谋诡策”便能形容的。   汝颍大捷无论是最初提出设想,还是后续一步步实施,引敌入彀,乃至最后斩获辉煌的战果,都无一体现出徐怀及楚山众人,对有限资源及精锐的极致使用。   以往韩圭或许会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但此时的他则更想着加入楚山,了解实力明显居于劣势的楚山究竟是怎样的信心与能力,才能布下这样的奇局。   徐怀询问他对嵩山诸部义军有何看法,韩圭八月底随韩昌甫、周虚易往西撤入嵩山,此时才随张雄山他们来到楚山,他对嵩山义军当然有相当直观、深入的认识,但他也无半点展露才华的踞傲,恭恭敬敬的说道:   “……嵩山诸部义师,来源复杂、良莠难齐,忠义之士有之,但结寨自保者有之,打家劫舍者有之,残败兵将有之,断不能一概而论。韩圭才浅识微,找不到一劳永逸之法使之为朝廷效力,依韩圭之能,唯有细细梳理,先择忠义之士助其在嵩山之中立足,方可谋其他……”   嵩山诸部抵抗军里,是有黑衫军等三四支兵马对楚山认同度极高,也愿意接受楚山的收编,但韩圭却不主张立时进行这事。   主要还是嵩山诸多山寨势力来源复杂,各家或结寨自保、或落山为寇、或暂时落地藏身,或奇货可居,种种目的有着极大的区别,甚至有相当多的山寨势力,不仅不愿意接受楚山的统领,甚至都不愿意与楚山有太深的牵涉,以免成为虏兵重点打击、清剿的对象。   韩圭更主张楚山将明面上参加过汴梁突袭战事、没有办法掩饰的那部分义军,都集中到嵩山南部山区,由楚山对这部分义军进行直接收编,但还有一部分愿意接受楚山统领却没有暴露出来的义军,应当由明转暗,由他们负责更好的去联络嵩山之中的其他抵抗军势力,结成共同进退的联盟,先在嵩山之中站稳脚,抵挡虏兵对嵩山山区的渗透。   最好要在完成这一步之后,再去谈别的。   这主要也是跟嵩山并非完全一体的地形分布有关。   嵩山主体山脉分属新密、登封两县,地形上也被颍水上游河谷以及新密断陷盆地分成南部、西部、中部及北部四个区域。   目前虏兵所控制的新密、登封两城,位于颍水上游河谷及新密断陷盆地之中。   楚山此时显然没有能力强攻新密、登封两城,就算突袭攻打下来,想要守住的代价也太高了——   前期嵩山抵抗势力如此复杂,楚山动作太大,韩圭都担心虏兵借助新密、登封两城,对嵩山进行更严厉的分隔、封锁,嵩山中部、西部及北部有一些没有骨气的山寨势力,很可能会畏惧血腥清剿而选择投敌。   到时候楚山很可能最多只能对嵩山南部山区保持足够的渗透力及影响力,韩圭觉得这应该并非徐怀所乐见的。   当然,韩圭言语也很是小心谨慎,知道像徐怀这样的人物,年少便得大名,又屡立大功,必是极度自信之人,倘若他对如何联络嵩山诸部义军另有安排,有时候就未必能听得进别人的建议。   “……”徐怀耐心听韩圭更为详细说及嵩山诸部义军的情况,笑着跟周景说道,“韩先生卓见不凡,你们要认真参详韩先生所言拟定更周密的对策……”   联络河淮等地的抵抗军以及其他或明或暗的反抗势力,一直以来都是军情曹的职责所在,后续要如何保持对嵩山的渗透,加强对嵩山诸部抵抗军的联络与影响,自然也是周景、张雄山等人继续负责。   “这是当然,我们一定会找韩先生详细请教的。”周景、张雄山说道。   徐怀朝韩圭拱拱手,说道:“楚山暂时没有别的差遣空缺下来,只能暂时委屈韩先生在我身边兼领记室参军……”   或投附或招募过来的中下层军将文吏,楚山这边都是一律先扔到州学、武士斋舍先进行几轮短期培训,然后再在乡司或营伍基层适应、磨合一段时间,才提拔到相应的岗位上去任用。   而对中高层将吏的招募上,基本上都是在行营长史院或司马院增设记室、参军事等职衔,直接安排他们在行辕参与一些辅助性的事务,等到他们足够熟悉楚山的运转机制之后,再安排更为重要乃至独挡一面的职差。   像陈子箫、张雄山等人,也都经历了这么一个过渡期,才真正融入楚山的。   史轸见徐怀直接邀请韩圭出任行营记室参军,显然是相当认可韩圭的才干。   史轸心想也是,韩圭对嵩山诸部抵抗势力的认知及判断,看似并没有超越军情曹,但这已足以说明他的才干、能力了。   早初在朔州时,军情刺探等事乃是徐武碛亲自负责,之后才由周景接手,而从头到尾包括人员挑选、训练等运转,则都是在徐怀的直接关注下进行,甚至军情曹正式组建之后的诸多条令拟定,都是徐怀亲自牵头去做的。   汝颍会战得以顺利进行,前期掩护匠师勘测地形、探明陈州敌军意图,以及两千侍卫精锐从陈州敌军沿颍水部署的防线渗透穿插过去,并在鄢陵等地悄无声息的潜伏下来,后续一系列的激烈战斗的军情侦察,直到成功将数万敌军歼灭于颍水南岸,军情曹都做出巨大的贡献。   这也证明了军情曹一系列行事手段是极其卓越的。   韩圭个人对一件复杂的事务判断分析,能与军情曹持续一个多月的刺探接近,就足已说明他的能力了。   对这么一个人物,当然不能等闲视之。   在徐怀他们眼里,记室、参赞军事等职,还是属于僚属闲职,可以同时委任多人,但楚山行营的级别在那里,徐怀身边的僚属闲职就绝非等闲了。   韩圭此来楚山并无踞傲之心,再加上这些年科举屡屡受挫,又身逢离乱之世,心里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奢望,甚至想着到楚山后能在乡司县衙谋得书办、经承一类的差遣,就先踏踏实实的干下去。   没想到竟然能直接在徐怀身边任事,还有正儿八经的官身,他又怎会不愿意?   韩圭喜不自禁的连忙对徐怀揖身施礼,振声说道:“但能为节帅效力,韩圭牵牛附马皆是甘愿,唯恐力不能济。”   徐怀得知韩圭家小这趟也已经都到舞阳安置下来,便直接留韩圭在身边任事,先与姜燮共同负责处理各种章奏文函,接下来又问王峻、柳越亭、韩奇虎三人这趟从嵩山回来都有什么打算。   武士斋舍以及侍卫亲兵营出来、有较大潜力的武将,徐怀现在都要放到军情曹任职一段时间,熟悉更为错综复杂的军情刺探及分析,但大部分人还是要从军情曹调出来。   天雄军目前扩编到十个厢,相比较以往看似增加不多,但正卒相比第一次淮上守卫战之前扩大了三倍,军将武吏规模也至少需要相应的扩大三倍。   州兵规模相比较第一次淮上守卫兵,看似没有增涨,但县(都巡检司)却实际扩大四倍,这意味着兵马都监司之下,具体统领各城州兵及所辖乡司屯寨乡兵组织及操训的县尉(都巡检使)也需要相应的扩大四倍。   虽说军情曹的工作极其重要,但楚山行营对中高层武将的渴望更为迫切;王峻、柳越亭、韩奇虎三人在汝颍会战中表现不凡,还是要调入军营任将,但具体是到天雄军哪支兵马或到兵马都监司任事,则给他们自己选择。   当然了,楚山此时更为紧缺的,还是诸县主政官吏。   召陵、襄城以及罗山、潢川、确山、遂平等县,乃是淮上防区的外围,以驻军以及半军事组织的屯寨为主,主政官吏基本都有徐武江、唐盘、徐心庵等守将兼任,但楚山有近四十万军民都安置于叶县、舞阳、乌桕、楚山、淮源、信阳等纵深六县,需要恢复常态化县治,就太缺人手了。   行营层面又增设了左长史院、左司马院,同样也需要填入大批的吏职才能运转起来。   苏老常、史轸负责行营长史院及左长史院的事务就已经非常忙碌了,还得兼领楚山、舞阳知县;淮源巡检司武吏出身的唐天德以及淮源驿驿丞出身的程益,也都分别出任信阳知县、淮源知县。   汝颍会战结束两个多月以来,最烦心神的,还是复杂繁琐的人事安排。   这还亏得这些年来楚山积累、培养了一批嫡系将吏,虽说手忙脚乱,人手还是各种紧缺,却也勉强应付下来了。   可想而知,像杨麟、刘衍这些传统武将,有时候即便被授于统摄地方军政的大权,但倘若不想彻底抓瞎,就只能忍受地方士吏群体或士绅大族的钳制,不是得一两个精明能干的谋臣尽心辅助,就能真正掌握地方大权的。   建继帝于朝中受制于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建继帝想要将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踢开,从朝堂到地方路司、州县,统统都得瘫痪掉。   而随着汪伯潜等淮王府系将吏进入新都担任要职,整个朝廷都将进一步陷入原主和派的掌握之中。   这是徐怀不乐意见到,却是此时无力去改变的现实,即便建继帝想要极力改变这一局面,也只能等江淮防线进一步稳定,等到江淮荆湖民乱都平息下来之后…… 第一百零八章 防线   楚山军连获大捷,虽说极大鼓舞了大越军民的士气,但这些年来累积伤亡超过三万人,在人口总数刚刚过五十万的淮上,却是难言的巨大损失。   而令淮上损失四五万青壮、伤亡不计其数的桐柏山匪乱,也才刚刚过去七八年,所带来的伤痛还没有完全过去。   整个淮上都可谓家家都有哀声。   行营年后一再勒令召陵、襄城等外六县(城)驻军克制住出兵袭扰外围敌军的冲动,除了日常操训外,将卒也要尽可能的抽出时间来,参与驻地及附近地区的城寨修造、河渠开挖、堤坝修缮及开垦荒地等事;而纵深六县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恢复生产上。   召陵新城的城垣于七月中旬建成,徐怀再次来到召陵巡视滍澧诸水截流的情况。   这时候河淮大地已全面进入汛季。   虽说当世对气象的认识非常的有限,但伏牛山东麓、北麓,包括伏牛山余脉灯台架山脉,以及桐柏山北岭及余脉大复山、金顶山等地,每逢汛季倾盆暴雨远比其他地区密集,千百年来已经形成共识。   也令这一地区的民众,千百年来饱受洪涝之苦。   今年的汛季依旧如此。   洪水在一座座山谷、一道道溪涧间肆意冲荡。   一方面受地形的限制,一方面山地居住的人口有限,洪水在山区所造成的危害很有限,但洪水从起伏不平的山地冲泄而出,沿着狭窄河道进入平原地区,才是肆虐四方的时刻。   从乌桕乡出灯台架山脉,经舞阳于召陵境内汇入汝水的洪河,两岸千百年来也饱受洪涝之害,但两岸的民众今年突然间发现与以往不同了。   虽说连日暴雨,出灯台架山脉的洪河流水,看架势要比往年更汹涌、凶猛,但河水下行极其顺畅,并没有形成肆虐舞阳县的大洪水。   这主要就是得益于滍澧等水截流北泄。   汝水从今年往后于召陵境内,主要仅承接洪河上游来水;洪河上游因暴雨形成的大水,经汝水下泄的能力比以往提高数倍,都没有来得及对两岸的残堤形成考验,就顺畅的排走了,当然不会暴发洪灾。   发源于大复山、金顶山及桐柏山北岭会入汝水的支流溪河,大体都是这种情形;以及汝水中下游沿岸,虽然河堤有几年没有人管顾,也都没有形成洪灾。   不过,随着滍澧等水滚滚北泄,徐怀站在新建的召陵城望楼之上,能看到大水先将北面的低陷区淹没,形成方圆十数里的一座半月形淹水湖。   无数树木在浑浊的洪水也只是微微露出梢头,就像一座座孤岛。   当然,大水不会止于此,而是通过柳条坡西侧狭窄的浅谷继续往北流淌,于庙王沟附近往左右漫延,更是形成东西绵延近百里的淹水湖。   淮上及京西四州,整体上受西部伏牛山、嵩山山脉的影响,地势西高东低;同时又由于伏牛山脉往东延伸,与三百里桐柏山脉横亘于淮水上游,在南部形成明显的地形隆起,地势南高北低,便使得汝水中上游沿岸地区要高过颍水沿岸。   特殊的地形,使得滍澧一旦成功截流北泄,伏牛山东麓、北麓数百里方圆区域汛季所降的暴雨,皆一齐往颍水沿岸倾泄而去。   大水初时还受颍水南岸残堤阻拦,主要在临颍与商水之间漫延,但随着上游洪水不断下泄,淹水不断抬高,很快就漫过颍水南岸的残堤进入颍水河道。   颍水中下游河道在这个汛季,一下承受了比往年暴增数倍的水量,根本就来不及排入淮水,水位迅速上涨,冲垮两岸的河堤,往陈州东部以及颍州境内泄去,在颍水中下游形成大片的洪泛区,已经不是人力所能避免。   何况颍州敌军还在颍水河口密植椿木,防止楚山水军再次袭入颍水,这进一步限制了洪水的下行。   当然了,因为岳海楼年后紧急强征数万青壮民夫,于颍水左岸抢修河堤,而右岸残堤经年失修,洪水最先往汝颍之间倾泄,降低很大的压力,整体说来,颍水左岸的灾情还是要轻许多。   截流使滍澧诸水北泄,在汝颍之间形成洪泛区作为缓冲、对京西敌军进行阻隔的战略目标,在这一刻变成现实。   之前汝水,从滍水、澧水出伏牛山脉进入叶县低岗丘岭区算起,一直到淮川以西汇入淮水,主干河道全长五百余里。   如此开阔的纵深,使得擅于渗透作战的赤扈骑兵随时可以绕开楚山的警戒,从任意一点,泅渡汝水,迫近大复山、金顶山、灯台架山北麓活动。   这种情况下,仅有五六千骑兵,单兵作战能力还远不如赤扈精锐的楚山军,就没有办法将赤扈骑兵驱逐出去;这时候倘若想在诸山以北的平阔地区建造屯寨、开垦粮地,唯一的下场就是被优势敌军渡过汝水逐一吃掉,更不要说去控制汝水沿岸肥沃而开阔的土地了。   而当敌军完全控制住汝水沿岸,楚山将被迫防线建在金顶、大复、灯台架诸山之中,倚险建筑城寨守御,整条长逾四百里的防线其实会变得极其单薄,从而首尾难以兼顾。   短时间内守住防线不难,但长期对峙下去,将卒疲惫困顿,就难免会顾此失彼。   而金顶、大复、灯台山诸山远不如秦岭、伏牛山那般雄伟、绵延,容易被敌军斥候渗透进来搞破坏,桐柏山腹地的生产都将大受影响。   此时在汝颍中下游形成方圆数百里的洪泛区,一方面使敌军在颍水沿岸立足变得更为艰难,迫使敌军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颍水左岸长堤的修筑、维护上去,另一方面从根本上阻断了敌军从汝颍中下游地区往南渗透、袭扰的可能。   虽说召陵以西到襄城之间,还有七八十里纵深、地势较高的浅山丘岭区可供虏兵行军,但这么狭窄的区域,楚山投入少量的人手就足以建立完善的警戒带。   倘若小股虏骑想要从许昌方向泅渡颍水进入襄城以东、召陵以西地区,楚山大可以派出优势骑兵去拦截。   倘若数千虏骑从许昌渡颍水南下,楚山则有足够的时间,下令汝水以南的军民就近撤入城寨坚守。   倘若数千虏骑在渡过汝水之后,还敢往遂平、确山一线穿插,楚山则可以通过金顶、灯台架山与五峰山、柏桐山北岭之前新修的驿道,将东线甲卒调到西线,封锁虏骑北撤的通道,以优势兵力进行围歼。   而有汝水、颍水的阻拦,敌军没有攻陷襄城、召陵等城,是不敢将主力步甲渡过汝水南侵的。   虽说河淮南部直到淮水,每年冬季都有短暂的冰封期,到时候赤扈骑兵可以更方便的从汝颍沿岸任何一个点南下,但那时各地早已完成秋收,不仅普通民众不需要再暴露在城寨之外劳作,更是有大量的青壮在兵马都监司的组织下,从田间编入营伍进行操训。   虏骑在那个时间点分散渗透进来袭扰,根本找不到便宜可占。   同时河淮南部的冰封期很短,短到不足以让京西敌军进入汝水以南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汝颍中下游洪泛区的形成,实际上使得京西方向敌我对峙的焦点,集中到襄城、召陵两城之上。   楚山守住这两城,每年都能将滍澧等水截流北泄,确保汝颍中下游的洪泛区不会干涸,将京西敌军封锁在颍水以北。   倘若京西敌军夺下襄城、召陵两城,不仅打通从伏牛山东麓南下的通道,更可以将滍澧二水重新导入汝水。   河洛军守襄城两年,襄城其时乃河洛东南门户,郑家也是下了一些血本加固城防;此外襄城地处嵩山东南麓的浅山之中,地势较险,易守难攻。   楚山接手襄城防务后,主要在临近水北岸以及往嵩山东南山区之中修筑数座小型堡垒,除了加密滍水上游北岸的防御体系,也方便组织军民进行更大范围的屯垦,减少外部的粮秣输运压力。   楚山在汝颍会战之后重点建设的,还是召陵新城。   除了数千青壮民夫外,一万五千战俘都投入到城池及滍水南岸长堤的修造中。   为防止敌军袭扰,陈子箫、王宪两部精锐以及范宗奇、乌敕海各率一队选锋军精骑驻守召陵,保障召陵新城的顺利建设。   召陵新城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城位于石渠以西,依滍水北岸长坡而建,东西长六里、南北则仅有四里纵深。   考虑到虏兵攻城已经大规模使用投石机,主城沿坡岗而立的城墙,放弃覆砖,掺入大量的石灰、草屑,夯土版筑;城墙仅有三丈高,从底部六丈逐渐收拢到顶部也有四丈余宽,非常的坚厚;城墙之上放弃华而不实的城楼、谯楼,全部造成双层坚木覆顶,基础与城墙浑成一体的坚固战棚。   外濠与东北侧的淹水大湖相接。   东城位于石渠东南,依小雀岗北坡而建,横跨滍水旧道,西城墙直接建在截流大坝之上,并从滍水上游开渠,经水门引入旧道,确保滍水与汝水依旧有水道相通,并没有完全的截断。   如此一来,东城就成为控扼滍、汝水道的中枢,而遂平、确山以及青衣岭营城的物资及人马,都将能够通过洪河、青衣水等汝水支流与汝水主河道,经召陵东城,进入滍水之中,运往襄城。   召陵东西两城以悬索桥相接。   滍水截流北泄形成遮闭汝颍中下游流域的洪泛区,并且召陵新城建成,楚山沿汝水防线才算是正式建成。   虽然开凿石渠以及召陵新城建造,投入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几乎将楚山榨干,但考虑到汝水防线从上游叶县、襄城,一直到汝水口长达五百余里,最终形成极有利防御的形势,投入两百余万贯钱粮,可以说是节省之极。   韩圭自诩精擅河渠、津梁之事,但这段时间在徐怀身边,深入了解到楚山在接手淮上防务之后实施整个工程的全貌,而令举世震惊的汝颍大捷仅仅这个工程的附带品,除了叹为观止之外还是叹为观止。   徐怀站在东城之上,眺望汝水旧道,恰好有十数艘舟船从东水门而入。   因为徐怀就在城上,舟船进城盘查特别仔细,临了负责盘查的队将还跑到城上禀报:“舟船所载乃是荆北经黄羊湖转运过来的物资……”   江淮、荆湖等路从地方征收的税赋,以实物为主;因此朝廷承诺每年拨给楚山三百万贯军资,实际上主要是实物折合钱粮的方式,由诸州县押纲官率队押送到淮上指定区域交卸。   这十数船所载主要是安州押解到黄羊寨交卸的物资,总计钱粮十六万余贯,负责盘查的队将,还将清单拿过来,经陈子箫递交给徐怀审阅。   徐怀接过来扫了一眼,清单上所列还是以各种农作物为主,也有楚山紧缺的布匹,刚要将清单交还给队将,无意间扫到清单末尾录有二百五十斤“丝铁”,愣了一下:“丝铁为何物?折价比铜还要昂贵?”   “这世间还有节帅不识之物?”陈子箫哈哈笑道,“丝铁,柔铁拉拔成丝,约细麻绳粗细……”   陈子箫着队将走下城墙,到押运物资的舟船上取些丝铁实物给徐怀看一眼…… 第一百零九章 丝铁   徐怀看着手里米粒粗细的一小捆丝铁,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浮现起来,心想这或许称之为铁线或铁丝更恰当一些,看向负责押运物资的官吏问道:“可知丝铁具体如何锻造而成?”   安州所派的押纲官将折抵钱粮的物资运到黄羊寨交卸后,就原道返回了;从黄羊寨走一段陆路,将货物运抵到青衣岭再装船走青衣水、汝水到召陵,乃是楚山行营派吏负责,他们哪里知道丝铁铸造的技术细节?   再说了,这些丝铁乃是安州州衙从地方征收的实物税,以武吏为主的押纲官又岂知冶锻之法?就算拉过来也必然难以回答徐怀的疑问。   “节帅欲知锻法,可将庄庸找来一问。”陈子箫见押运官员站在徐怀面前很是摸不着头脑,而他也仅粗略知道一些,说不清楚具体的细节,建议将庄庸找来问询。   召陵新城的修筑,要比当世寻常城寨复杂得多,喻承珍以及庄守信之子庄庸二人,作为营造官、副监在召陵长驻一年,到这时还没有离开。   喻承珍更擅营造,而庄庸则擅器作锻造。   在等待庄庸过来之前,王宪、韩圭、姜燮、范宗奇、乌敕海等人也是好奇的接过一小段丝铁端详起来。   徐怀笑着说道:“这丝铁,更形象的说,这铁丝、铁线,子箫说用柔铁拉拔而成,要考较你们这其中详细的锻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但你们来琢磨琢磨看,这铁丝、铁线倘若交到你们手里,当如何用之?”   范宗奇说道:“匠工拉拔金银铜丝,多用于器物装点,这灰白色铁丝且似老银,应能替代老银丝使用——不过,节帅不至于考较我们这些,但要说来替代绳索,是很多优越之处,但其价比铜丝,也未免太奢侈了一些……”   说价比铜丝,实际上要比铜丝更为稀罕,目前除了安州有少量运来外,也不见有其他州县有交付类似的货物折抵钱粮。   要不然,徐怀也不至于以往都没有见过。   仅有二三百斤铁丝,比铜丝还要昂贵,当成绳索使用,范宗奇当然觉得太奢侈。   或许奢富之家不会在意,毕竟用量也不大,装饰装点罢了,但要说军事上有什么用途,只要想到价比铜丝,范宗奇就想将这玩艺儿扔得远远的。   用不起。   乌敕海接过铁丝,取尾端一小段围着小拇指绕成环,说道:“看这形状有些像编锁子甲的细铁环,但除了更为细长、也要柔软得多,恐怕难挡利刃的劈斫,”他将佩刀拔出来,拿铁丝抵住刃口根处用力摁了一下,便摁出一个小小的楔槽,琢磨道,“这种铁丝可以绕得更为细密,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寻常羽箭的攒射,但不会比锁子甲更优……”   当世锁子甲,主要是用细铁条反复锻打、淬火,制成细环后穿扣编织成甲,工艺极其复杂繁琐;技艺高超的制甲师要打造一套锁子甲,所花费的精力不比瘊子甲稍低,而锁子甲在防范远射、近战砍斩不比札甲、鳞甲更优,对近战穿刺的防护力却又比札甲、鳞甲差得多,制造还复杂,近世以来在军中已经很少有见了。   众人议论纷纷,揣摩这丝铁在军中能有什么用处,但最终都为高昂的造价所吓阻。   庄庸很快就叫人找了过来,接过铁丝说道:“安州丝铁,我数年前在汴梁时,就与父亲听人说过,制法听上去无甚难处,与金银铜丝类似,半熔后穿孔拉拔,但这些年除了安州铁户能制外,别处都难仿效。说到底就是炉焰不够暴烈,安州熔铁塘炉应有特殊之处,而这才是真正的不传之秘。当然,楚山此时想要仿制,应该不会太困难……”   十八里坞铁坊用“一步法”冶炼精铁,其炉焰之烈,能熔最难烧化的熟铁,而丝铁拉拔的难点就在炉焰上。   在庄庸看来,楚山早就具备拉拔丝铁的能力,只是以往没有想着要去尝试。   徐怀示意左右侍卫以及无关人等都退到一旁,从庄庸手里接过那一小捆铁丝,问道:“倘若楚山欲制此铁线,价若几何?”   任何一件事,脱离成本就是耍流氓。   即便不仿效安州之法,先取生铁冶锻成熟铁(柔铁),再反复锻打,任何一个熟炼匠铁都能制成又细又长的铁丝,但花费如此代价制成的铁丝,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甚至安州之法所造的铁丝,成本也高得吓人。   这玩艺价比铜丝,倘若一年仅需消耗数千斤甚至数万斤铁丝就能有大用,楚山或许还能咬咬牙、省吃俭用,但问题在于,这玩艺性能是比普通的麻绳优越,也远没有好出这么大的代价差异来。   徐怀现在所关心的,倘若将楚山特有的倒焰连炉法用于铁丝制造,能将成本压低到多少?   当然,楚山之前没有制备过铁线,很多地方目前都是揣测,真正试制可能会遇到很多的困难需要一点点去克服,徐怀也没有指望一步到位,而是要庄庸粗略估算一下,这里面有没有潜力可挖。   “减半是至少的,”   楚山此时专门成立煤铁监负责煤铁开采、冶炼等事,虽说具体乃是庄庸的姐夫沈炼负责其事,但庄庸对楚山目前在冶炼这一块的技术水准还是有信心的,说道,   “这还只是在十八里坞铁场直接予以仿效,但楚山真要制备此物,节帅召集匠师推敲其法,应该还能有进一步酌减……”   徐怀点点头,能不能成,能降低多少成本,还要煤铁监召集人手试制才知道,又问道:“拉拔法用于锁子甲的制备,可省力几许?”   庄庸微微一愣,猛然神色振奋,待要大声称赞,猛然省得徐怀这时候让无关人等退下去,意味着此时的对话乃是一定层次才能得知其详的机密,陡然间压住声音,说道:   “节帅想他人不敢想,想他人不能想也——其他不说,旧法要将精铁锻打成铁条,再取小截铁条进行上百次的锻打才能最终成细环,仅这一步,拉拔法用于锁子甲制备,就要胜过旧法极多……”   “阿海刚才明明都说到这节了,我们怎么就没有细想下去?”范宗奇拍着脑袋咂嘴叫道,“我们到底是不如节帅!”   “少吹捧了,你们就是太囿于成法、太囿于旧法了,脱离成法就不敢去想了,”徐怀负手说道,“我们行事,是要找章法遵循,但也要记住,所有的成法、旧法,都有可以创新、突破的,这便是百尺竿头之义——兵战之法,犹是如此……”   拉拔法完全可以用于锁子甲的制作。   拉拔法即便用于制作铁丝,成本未必能很快降下来,但用于锁子甲的制作,成本绝对要比传统的锻打旧法低廉得多。   即便此时安州押运过来的铁丝,看上去要比锁子甲所用的铁环要细得多,也太过软柔,乌敕海之前也想到这些问题,却囿于成法,下意识将拉拔法制备锁子甲的可能性排除掉,却没有去想有些问题是可能克服,成法也不应一成不变。   铁丝之粗细,完全可以通过拉拔板的孔径进行调整。   而采用不同规格的铁料进行拉拔,后续并进行相应的淬火等手段处理,也能改变铁丝的性能,要软能软,要硬能硬。   也就是说,铁线是否具备抗劈斫能力用于编甲,完全可以通过对现有之法的改良实现。   传统的锁子甲,数以千计的细环,每一枚都需要熟练匠师手工反复精心锻打,拉拔法即便还不算脱离手工范畴,但两者的效率绝非同日而语,甚至拉拔法对匠师的技艺要求也大为降低。   传统的锁子甲所用铁环,是要粗一些,但这并不是匠师不想锻打得更细更小一些。   战场上披甲作战的将卒,实际上都渴望到手的锁子甲能编得更细密一些,以便有更强的防劈斫及攒射能力。   然而用旧法想将铁环锻打得更小更细,不仅每一枚铁环都需要耗费数倍时间,同时还需要更多枚数的铁环才能编织成甲,实际将数倍提高锁子甲的制造成本。   那就远远超过锁子甲自身的实用价值了。   因为种种不便跟限制,以致隋唐之前盛名一时的锁子甲,现在已经逐步从战场淘汰出去。   当然,锁子甲的结构,决定了其防穿刺能力的天然不足,各方面相比较普通札甲都有一定差距,更不要说跟瘊子甲这种层次的冷锻札甲相比了,但拉拔法被证实可以用于锁子甲的制备,还能大幅降低制备成本,只要足够廉价,锁子甲怎么都要比楚山军将卒目前所普遍装备的皮甲优越多了…… 第一百一十章 新甲   想到楚山有机会从根本上改良锁子甲的制备之法,庄庸难抑内心的振奋,询问道:   “是否将沈炼及陈荣钧等人召来召陵,或去舞阳?”   沈炼乃煤铁监工官,陈荣钧乃甲作工官,要验证拉拔法用于制甲,还得沈炼、陈荣钧出面;庄庸更擅长各种津梁及器械制备,对冶炼、兵甲制备,水平也就比普通的匠师好一些。   沈炼乃庄庸的姐夫,陈荣钧乃庄庸的师兄,都是庄守信带出来的徒弟。   与喻承珍、丁崇一样,庄守信投奔楚山时,也携带数名弟子及家小同行,如今差不多都在行营工曹独挡一面了。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此间事毕,我还要到淮源走一趟的……”   要验证拉拔法,除了沈炼、陈荣钧带三五匠师赶到舞阳、召陵,还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有些太兴师动众了。   徐怀着庄庸将今日所议之事写一封秘函,快马传于沈炼、陈荣钧及庄守信等人,着他们先在淮源、楚山城组织匠师先行研究、验证,他过段时间前往淮源、楚山城跟踪进展情况即可。   “倘若此法能成,对楚山裨益极大,卑职略识冶铁等事,可先代节帅往淮源走一趟。”韩圭请缨道。   “也行,你便代我先走一趟!”   徐怀结束召陵之行,他还要到襄城走一趟,深入营伍了解滍水防线各部驻军的将卒情况,可能要耽搁十天半个月。   韩圭此时就代他先前往淮源,协调各方先将准备工作做起来,等他到淮源后,这事或许就已经有初步结论了,也能省他不少事。   说定之后,韩圭便简单收拾一番,带了一些安州交纳过来的丝铁作为样品,在数名侍卫的护送下,踏上行程。   锁子甲制备再怎么改良,短时间内成本也很难降过皮甲,而防穿刺性能差是其天然很难克服的缺陷,徐怀心里更为重视的,还是楚山有没有可能批量制造足够廉价的铁丝、铁线,进而推进楚山治铁业再进一步。   去年受战事影响,大量青壮都编入现役备战,煤铁监全年平摊下来,募用青壮劳力约六千人左右,但楚山采用熟煤、一步连炉法冶炼精铁,全年冶炼铁料超过三百万斤,其中还以精铁料为主。   这在当世是非常恐怖的一个数字。   契丹为了保证兵械铸制用铁,曾于南京道遵化设立官监炼铁,鼎盛时役征汉民两千五百余人,但每年所炼铁料不过三十余万斤,还是以粗铁料为主。   虽说契丹在遵化的铁监,受腐化的吏治限制,效率不及民间铁户甚多,但也是当世冶铁业的一个缩影。   也由此可见,楚山冶铁业在全面推广熟煤及一步连炉法之后,水准领先当世有多少了。   年产三百万斤精铁看似恐怖,但实际平摊到楚山五十万军民头上,人均年产量也仅有极其可怜的六斤。   因此楚山也没有急着大规模的外销精铁,十八里坞等铁场所出的精铁料,主要都用于内部兵甲、农具以及各类日常铁器的制备上。   看上去楚山并没有直接从熟煤、一步炼炉法中获益,但因为大量精良铁器的使用,楚山无论是开垦耕种、开挖河渠,还是修造驿道、城寨等事,效率都要比预计的高出一截。   就拿开凿石渠来说,工期要比喻承珍等人最初所预期的缩短许多,一根小小的铁钎子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而在残酷且血腥的激烈战斗中,楚山将卒凭借更为精良、锋利且坚韧的箭簇、刀矛、盾甲,不仅能更有效的杀伤敌军,也能有效的降低自身的伤亡。   轻便坚固的精铁战车,此时已成为全军上下争先配备的战械,大幅提高楚山军在近城区域的步战机动能力。   因此,徐怀并不局限于一根细长的铁线、铁丝或锁子甲制备改良之上,而是想着楚山冶铁业短时间内,还有没有比较大的提升及完善空间。   相比较而言,在徐怀的眼里,那根细长的铁丝,甚至比锁子甲的制备之法改良要重要得多。   不过,在楚山众人眼里,却更看重锁子甲的制备之法改良。   徐怀从襄城视军,返回舞阳歇了两天,将一批非他签署的函文处理掉,便携柳琼儿赶往淮源。   此时相距他在召陵看到安州交纳的“丝铁”,都过去大半个月了。   八月河淮地区还十分的炎热,但桐柏山里已经清凉下来。   徐怀赶到淮源城,原本想着先召见知县程益为首的淮源县官吏了解县政,再将徐仲榆、徐伯松等徐氏、王氏族老以及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桐柏山里的一些大姓宗族的老人请来饮宴,联络感情。   然而徐怀刚到淮源城歇下脚来,却是韩圭、沈炼、陈荣钧以及特地从楚山城赶来的苏老常、庄守信,迫不及待的将新编织的两片甲衣呈上。   案桌之上,两片甲衣都是半成片,都仅有尺许见方,细小铁环环环相扣,编织成甲,要比传统的锁子甲细密得多。   “楚山往后要制锁子甲?咦,这甲片似比锁子甲要细密许多……”   淮源甲作、军械作以及十八里坞铁场,虽然都在淮源县境内,但与金砂沟砂金场,都受左长史院曹司所辖,独立于淮源县之外,因此身为淮源知县的程益,并不清楚韩圭赶到淮源,是在为锁子甲制备之法改良奔波。   不过,科举屡试受挫,年逾四旬谋得淮源驿丞差遣后,整日抱着酒壶昏昏沉沉的程益,却博学多识,是淮源难得精通诸多杂务之人。   溜槽法的改良,早期桐柏山修造堰坝,制造投用水碓、水排等水力器械,乃至早期铸锋堂的兵械制造、匠师培养,程益所发挥的作用,要比徐武良更为关键。   楚山置县之初的工房,之后营造院,以后楚山行营及申州所属的工曹,都是程益直接负责。   等喻承珍、庄守信、丁崇、沈炼、庄庸、陈荣钧等一批大匠级人物,从汴梁投奔楚山,补充楚山紧缺的工官队伍,而随着楚山行营所辖防区的扩大,诸县更缺主政官员,程益才改知淮源县事。   因为锁子甲已经逐步从战场淘汰出去,程益都没有机会见过实物,但对传统的锁子甲,还是有相当的认识。   他将其中一片甲衣拿在手里,就知道与兵书所录的锁子甲,有些区别。   “制备之法不一样,”徐怀笑着说道,“叫陈荣钧给我们讲讲,这甲衣的制备之法,与传统有何不同……”   锁子甲制备之法改良,并非将炼炉之中半熔融的精铁条直接拉拔成线制成细铁环这么简单。   要确保甲衣抵挡劈斫的能力,细铁环的坚韧度是有门槛的,特别是纯粹凭借熟练老匠师眼力与手感去评判锻铸件良劣的当世,后续淬火及锻打处理还是较为繁琐,耗时耗力。   即便如此,苏老常、庄守信他们预估,一件琐子甲的制备也要比旧法节省三分之二的人力。   因为铁环更为细密,最终所编织的甲衣,除了仅有旧法制甲的一半重量、防护力还要更强外,也更为柔韧、贴合将卒的身体。   当然,陈荣钧、韩圭他们有更大胆的想法,介绍过他们这大半个月在新法上摸索出来的经验,又说道:   “每一枚环扣制成,要比旧法环扣轻薄近半,我们琢磨着环扣套编也可以加以改进,将单环扣套,改为双环扣套——不仅防劈斫更为优擅外,防穿刺也要更强一些……”   “哦……”   徐怀还没有时间想到这点,拿起另一片用双环扣套法编成的甲衣,仔细端详细处。   所有的铠甲防刀剑的劈斩能力,都要远胜过枪矛的捅刺,主要就是锋利矛簇、枪簇刺出时,尖锐锋利的枪簇,作用于一点;而长刀斩劈,锋刃之力分散于一段线上。   札甲比锁子甲防穿透能力更强,一方面以当世的铸造技术,枪矛是很难保证有多尖锐,通常都是钝头,枪矛捅刺过来,较钝的枪尖狠狠扎到甲叶上,受力还是有所分散的。   然而当世枪矛除开尖部外,簇刃却较为锋利,一旦尖部刺入锁子甲的细环间隙中,锋利的簇刃将细铁环斜切开,则较为容易。   还有就是锁子甲的细铁环,是断开的,枪矛刺击劲力足够大,也能直接将细铁环撑开,达到破甲的目标。   从这个角度,双环扣套编法,防穿刺能力至少要比旧法强出一倍,即便如此还是不如札甲。   陈荣钧他们还提出新法甲衣更为柔韧、贴身,可以作为襟部、肩膀以及颈项部位的连接甲,对传统的札甲进行改良。   传统的札甲防御力强,但不够灵活,主要用以遮闭躯干,像铁胄与肩甲之间的颈部以及腰胯以下部位的防护,主要还是皮甲,而为了持刃挥砍足够灵活,不受妨碍,肘臂甚至都没有防护。   以往制甲师不是没有想过用锁子甲与札甲结合,制作防护力更强的铠甲,但旧法锁子甲还是不够柔贴,但新法锁子甲似乎很值得进新的尝试……   赤扈人极擅骑射,几次作战,其精锐弓手混乱战阵之中专找铠甲遮护不到的部位射击,令楚山军减员不少。   特别是军将武吏,在战场上肘臂、腿部受箭创,虽然不致命,但对整支队列的战斗力削弱,却不容小觑;特别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军将武吏需要防护更全面的铠甲。   此外,庄守信、陈荣钧等人都认为新法锁子甲更适用制作甲骑具装。   重甲骑来说其实是不惧近距离持枪矛对杀的,两军贴身肉搏之时,楚山军卒持长兵挥劈,敌军将卒其实是无暇出手伤马的;重甲骑最需要重视的,是防范弓弩远射伤马。   单环扣套所编的锁子具装,对弓弩远射就有足够的防护力了,却要比传统的具装轻上一倍,这将极大减轻战马的负担;同时锁子具装的披戴,也要远比传统的具装便捷——   韩圭他们认为,新甲将令楚山军在潜袭汴梁诸战中发挥神威的甲骑突击战术更上一层楼……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物大用   甲骑具装乃人甲和马铠的合称,乃是重装骑兵的标准防护装具。   当世一副标准的马铠,由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搭后五部分组成:   面帘乃是狭长的金属护面,上面开有眼孔,保护战马面部;鸡颈类同披胳膊,通常以鳞甲衣保护颈部;当胸、马身甲、搭后,保护战马躯干,以札甲衣、鳞甲衣为主。   选锋营为数不多的重装甲骑,所装备的马铠重量都在一百二十斤左右。   选锋营甲骑,除了军卒身强体壮外,全身一套扎甲约到八十斤重。   而一匹健壮、训练有素的战马,在激烈作战时,还要搭上鞍镫缰绳以及披挂弓弩、护盾、刀戟或长刃战槊等兵械,这也意味着重装甲骑负载,少说不低于四百斤。   因此,重装甲骑至少还需要配备一匹驽马(驮马),专门负责驮运沉重的甲具行装,避免战马在进入战场之前消耗太大;需要照顾更多的马匹,战前需要整理、披挂更多、更复杂的战具,一名重甲骑兵至少需要一名辅兵相助才能井井有条的将一切事务打理好。   重装甲骑以极其强悍的防御力及正面攻击力名闻于世,被称为“铁骑”,常用于正面突击。   不过,重装甲骑除了极其高昂的装备、维护费用令人望而生畏外,在更为密集、防御更为坚固的步甲战阵出现后,也限制住重装甲骑的冲锋陷阵能力。   战争的发展,也令将帅更注重一支部队的机动性与迂回穿插作战能力。   重装甲骑相比较机动性更强、费用更省的轻骑兵,在战略上已经不具备优势。   不过,因其强悍的正面突击及陷阵能力,重装甲骑依旧不容小觑。   农耕民族的骑射水准天生就无望与游牧民族相比,楚山目前自然不奢望在开阔战场上能压制住规模及战斗都占优势的敌骑,兵马建设的重点放在步骑协同作战上。   为了限制敌骑凭借过人一等的骑射本领,袭拢、迂回突击己方步骑阵列的侧翼,为了加强己方步骑阵列侧翼的对抗能力,楚山军骑兵主要操练的乃是短距离密阵突击作战能力。   楚山军发展步骑协同作战,但机动及大迂回作战能力也是远不如骑兵集群的。   因此,这几年徐怀在楚山都是老老实实的修防线,而不是无限制的扩军,更多考虑的是步骑倚城协同作战。   而重装甲骑的装备、维持成本太高,楚山还没有奢侈到选锋军三千骑兵都具装化。   徐怀甚至初步只考虑在进行突击作战的骑阵侧翼及前侧给战马披甲,以尽可能遮蔽敌军弓弩的远程射杀。   在奔袭汴梁时,龙津桥一战、中牟古渡一战,这一战术都发挥出惊人的效果。   而在徐怀率部沿蔡河南撤,也是用这种战术结合轻便、坚固的精铁战车,压制敌骑一路尾随扰袭。   不过,形势都是不断发展中的。   现在的问题是在汝颍会战之后,敌军往京西四州调入两万精锐骑兵,其中不乏大量的重装骑兵,机动作战及突击作战能力,远超之前的萧干、杨景臣及岳海楼所部降附军,楚山不能沉溺于以往的作战经验中不能自拔。   楚山短时间没有办法大规模扩军,倘若还想以步骑协同战术,在汝颍之间对抗京西敌军,也必须提高重装骑兵的比例,才能更好的防护步阵侧翼。   制备更多的精良马铠,也是军械作今年的重中之重。   同等装备的重装甲骑,楚山军的单兵作战能力,肯定要弱于赤扈精锐的,但倘若楚山选锋军的重装战马,其躯干、颈部及前胸都披挂锁子铠,一套马铠的重量将能减少四五十斤,将大幅降低战马在战场上的负载。   更轻便的锁子铠,则意味着战马在战场上的机动、持续作战能力更强。   此外,锁子甲除了近战搏杀的防护力有所不及,但锁子铠因为柔贴的缘故,传统马铠难以遮蔽的衔接处都能覆盖到位,意味着对远程弓弩射杀的防护能力更全面。   “军械作那就挑选数名心思敏捷的匠师,新设一房,年底前制出十套新铠交由选锋军试用!”徐怀跟陈荣钧说道。   “锁子甲虽然当世也不大用,但制法并未失传——因其披挂明艳,京中不定时也会制备一些以充仪卫,”庄守信说道,“此时准备一批好手,将拉拔法摸透,一年造两三百套新铠,是没有问题的……”   庄守信之前在汴梁将作监任事,虽是大匠级人物,但当世对匠工再遵重也是有限度的,临死能赐一个散阶虚衔,就已经是皇恩浩荡、祖宗八辈子烧高香了。   庄守信半辈子早养成谨小慎微、讷言拙行的性子。   却是到楚山之后,一方面徐怀凡事犹是重视工官的意见,也给予足够高的地位与重视,一方面是楚山众人出身都极低微,还没有形成歧视链,庄守信他儿子、女婿、徒子徒孙,都在楚山出任工官,他再遇到什么事,当然敢于进言了。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跟庄守信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战事会再度降临,既然新法制甲对重装甲骑很可能产生极大的提升,都觉得楚山应该全力去推进这件事。   年底前试制十套新铠,会不会太保守了?   “百废待兴,各处需要的人手太多,这事不急于一时,”徐怀笑道,“州学接下来要设立匠师斋舍,招募有算学底子的学徒,再熬过两三年,人手或许没有那么紧缺——对了,铁线试制情况如何?”   表面上看锁子甲新法也是要先用拉拔法制成小截细铁线,但制甲真正的成本是在后续处理上,而利用半熔融精铁拉拔铁线,更注重选料及半熔融状态的铁质变化,对成本的控制几乎没有什么要求。   然而铁线制备,特别是想着将铁线作为常备品广泛用于战事,难点不在于造不造得出来。   安州的铁户都已经能制备丝铁,楚山怎么可能没有制备铁丝的能力?   徐怀更关心的是楚山能不能足够廉价的制备铁丝、铁线。   不过,韩圭到淮源后,联络沈炼、陈荣钧等人,将更多的热情投到拉拔法制甲上,对铁线试制却没有多认真的对待。   见徐怀的关注重点跟他们预想的不同,韩圭、沈炼、陈荣钧他们都有些面面相觑。   韩圭硬着头皮禀道:“十八里坞试制一些铁线,价质要比安州略优——沈炼这边后续会多派些人手盯住这事……”   沈炼也随即将十八里坞试制一小捆的铁线递上来。   他们误以为徐怀的兴致会完全被新甲衣吸引过来,但还是将试制的铁丝带上,只是他们此时心里知道,比安州所制丝铁价质略优,绝对不是徐怀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价比铜丝的丝铁,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用它捆扎东西,细麻绳都可以缠上一百圈了。   对韩圭、沈炼等人在这件事上的懈怠,徐怀也没有流露不满。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注定需要他比别人看得更远。   再说了,真指望韩圭、沈炼等人将一切都做得妥当无比,他还需要急吼吼跑来淮源?等沈炼最终拿成品过来献宝,不香吗?   徐怀摇头笑了笑,吩咐道:“沈炼,你要亲自盯着这件事,有什么难关或较大的进展,都可以直接禀报我或史先生。你们不要小瞧一根小小的铁线,也远远不要满足于能够将其制备出来——”   徐怀从沈炼手里接过那小捆铁线,说道:“此小物有大用啊,单是军中安营扎寨,用于捆扎,就要比麻索便捷太多——当然,此物在军中绝不仅限于捆扎——”   徐怀随手将案头两枚长硬木镇纸拿起来,将铁线缠绕上去,然后将两枚长镇纸交错开,将铁线绞断。   徐怀示意沈炼看有铁线明显有拉伸痕迹的断口,说道:   “……铁线是不是足够坚韧,则是首先权衡的性能;此外,阴雨潮湿之地,铁线的锈蚀也需要重点权衡——单拿安营扎寨来说,之前传统的做法就是就地砍伐木材,制造栅墙;简单一点的,也要有竹木围栏将营地圈起来。这两枚镇纸权当木桩,将铁线多绕几圈,是不是就成了围栏?”   徐怀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铁丝缠绕到分开竖摆的镇纸上,将铁丝围栏的小模型,做出来给沈炼、韩圭以及苏老常、程益、庄守信等人看。   “……当然,铁线围栏编织成网状,甚至更进一步将小段的硬质铁丝,缠在铁线网上,露出尖锐的断口,就算没有人盯住,敌人想要潜伏进来,也要费一番手脚。是不是比传统的竹木围栏要便捷得多?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是铁丝要足够廉价!像安州每年缴纳二三百斤,当然只能当摆饰看,但倘若军中每年耗用二三十万斤铁线,史先生、老常还能不跟我翻脸,这根小小的铁线就要立大功了!”   苏老常、程益、庄守信、韩圭、沈炼等人目瞪口呆的盯着缠绕铁线的镇纸。   楚山长期直面强敌,苏老常、程益等人对军争战事都有很深刻的理解,特别是他们还兼顾后勤补给。   行军作战,是极其艰苦的一件事。   通常的流程,都是白天走六十到一百里地,选择合适的地方扎营休息,第二天用过早食之后,拔营还需要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再上路。   途中的扎营,即便是简营,劳动量也是非常的大,需要就近砍伐大量的木材制造围栏,开挖浅壕——倘若不做一点隔离,不要说叫敌军摸过来了,一头野猪半夜闯进宿营地,也能将整个营地惊翻掉。   一支长途行军的兵马,通常需要配备大半的青壮民夫同行,承担这些繁重的工作,保证将卒得到充分的休息,不过度消耗。   汝颍大捷,楚山最终所俘虏的民夫数量甚至超过俘兵。   倘若铁丝能大规模供应军队,一方面扎营能最大限度的变得简化、快速,将卒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保持更充裕的体力,另一方面大规模减少民夫随军,使兵马规模缩小,也将极大减轻粮秣补给的压力……   这些年,楚山一直都在想尽办法加强防御,徐怀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苏老常、程益他们的脑洞打开来,也不难联想到铁线以及铁线编织的刺网,在防御上还有诸多用途…… 第一百一十二章 物有其质   徐怀携柳琼儿,在苏老常、程益、庄守信、沈炼等人的陪同下,御马而行,远远看到数道黑烟从高逾两丈有余的烟囱口滚滚而出。   唐氏在十八里坞的铁场,早年是桐柏山里屈指可数的大铁场;毕竟那时候桐柏山十数万民众,一年能有五六万斤铁料就够用了。   哪个普通人家不是将一把菜刀磨到两指粗细还接着用的?   而如今的十八里坞铁场,作为楚山最为重要的两座冶铁基地之一,一年所出就比得上荆北一路了。   十八里坞铁场直接雇用匠工一千余人,看上去并不算多么庞大,但将铁煤矿场以及烧煤场的匠工以及负责物料运输的役工合起来算,就有六七千人了。   楚山为匠工及家属,在十八里坞铁场与淮渎镇之间的山峪中修建了生活区,人口之密集,已不在最初的淮源镇之下了。   楚山同时还大力鼓励匠户集中迁居到淮渎镇,依托铁场所出的精铁打造犁锄锹铲及刀械等铁器,一部分由行营出面收购,一部分行销州县。   虽然时日尚短,但淮渎镇也聚集大大小小、专事铁器锻造的铁匠铺上百家,去年仅淮渎镇就能消耗掉十八里坞铁场所出的二十多万斤精铁。   除开兵甲之外,现在楚山所造的铁器,在荆湖等地也渐渐打响名气。   能批量生产精铁料后,楚山铁器简直就是物美价廉的代名词。   现在荆湖乃至淮南等地的商贾也有慕名而来的。   特别是夏秋时季小船能直接抵达淮渎镇,淮南各地商贾聚集到淮源、淮渎等地,收购楚山锻造的精良铁器,然后雇船运往淮南各地出售。   从某种程度上,建继帝调汪伯潜等淮王府系的将吏到建邺担任要职,努力将淮南军政融入朝廷的统一掌控之下,也有助楚山所生产的大宗货物,借助淮水运往淮南贩售。   要不然,以楚山与淮王府的关系,淮南随便设点门槛,就能将楚山货物阻挡在外。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淮南能抵挡住虏兵的南侵。   汝颍大捷过后,整个大半年楚山都着力建设滍水防线,大量的人力及物力都往滍水沿岸倾向;汝颍会战所俘虏一万五六千战俘,都囚于召陵修造城池、长堤,俘虏的两万多青壮民夫,则安置到新恢复县治的遂平、确山两县,建造屯寨,耕种抛荒的粮田。   因此,淮源、信阳等地的铁场,在汝颍大捷后,大批青壮退出营伍,劳动力变得充足起来,今年上半年的产量达到预定的两百万斤。   这是楚山行营成立之前所不敢想象的。   沈炼主持煤铁监,近两年来对徐怀亲自带领匠师所草创的“连炉一步法”作了进一步的改良。   最初的连炉法,乃是将闷烧结块、去除杂质的熟煤垒于瓶形高炉的炉膛底部,铁矿石置于熟煤之上炼化,铁水经炉底槽道流入侧炉搅拌冷却。   由于瓶形高炉还是传统的冲天竖炉结构,侧炉炉膛又需要低于瓶形炉的基底,才便于铁水经槽道流入,沈炼发现除了从瓶形高炉导入侧炉的焰流不够强劲,铁水冷却过快,所出精铁料的质量并不能尽如人意外,连炉的结构太偏复杂了。   连炉法,每炼一炉铁水,重新填料也非常的繁琐。   沈炼长期研究连炉法,注意到连炉法最为关键的还是将主炉的焰流引入侧炉。   多次尝试,沈炼重新设计炉膛结构,先是将主炉的冲天竖炉结构,改为封闭式圆炉,将烟道改到侧炉上。   如此一来,以水排鼓风的进风口在主炉,烟道在侧炉,通过鼓风排烟,则能将焰流强行从主炉抽取到侧炉,实际上将燃料燃烧与铁矿石冶炼分开来,极大简化了进料程序。   沈炼还发现,新炉直接用粗铁料冶炼精铁,比采用铁矿石冶炼效果更佳,甚至在鼓风足够强劲的条件下,能直接冶炼出传统需要千锤百炼才能造出的柔铁。   新炉还在试验阶段,而之前的连炉法乃徐怀所创,在没有足够把握之前,沈炼也没有急于上报到长史院,上报到徐怀那里。   这一次徐怀虽然并没有责备之意,但沈炼意识到他对铁丝的忽视后,想着将功补过,同时想到新炉用于铁丝的拉制更为便捷,才在淮源时将新炉设计献上。   徐怀对很多技术细节并不清楚,他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放在技术细节的推敲上,但他从来都是鼓励匠师不要拘泥于成法,要尽可能尝试新法,要想尽办法对现有的工作不断做出改进的努力。   倘若不是徐怀鼓励,在徐怀新创连炉法,将冶炼精铁的效率提高好几倍之后,沈炼都没有将连炉法彻底玩熟,就敢耗用上万贯钱粮去折腾别的炼法,庄守信第一个用拐杖打破他的脑壳。   喻承珍、庄守信等大匠级人物,所收的弟子,在汴梁成千上万匠工里都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角色;资质上稍有愚钝,也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不过,庄庸、陈荣钧等人更拘泥于成法,对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匠术掌握极好,也有能力带领匠工队伍,却是沈炼最不拘一格。   徐怀最初也是选定沈炼研究连炉法,之后委派他主持十八里坞铁场,后续在信阳新设的铁场,隶属于十八里坞铁场,由沈炼安排人手去建设、管理;新设煤铁监的衙署也是设在十八里坞铁场,而非楚山或舞阳。   听沈炼说在十八里坞设计修建了新炉,徐怀却不关心效果如何,更在意沈炼对风力、焰流及炉膛结构的研究。   这些才有可能叫沈炼真正走进当世匠师无人能及的层次与境界中去。   当然,庄守信对女婿沈炼的折腾,还是颇有微辞。   为表示实质的支持,徐怀一早就亲率众人赶来铁场,看新炉实际运行的效果。   “铁水入侧炉,用木棒搅拌,凝固则慢;用铁棒搅拌凝固而速;而用木棒搅拌过的铁水,要是额外导入冷室加快冷却,所得铁质坚而脆,铁质要比粗铁料更优,但性相近,”   走到热力灼人的膛室前,沈炼介绍起他近两年来对连炉法的研究,说道,   “卑职私下揣测,世间万物皆有其质,质不同而性状不一,诸质融合、分离,良莠则分——连炉法搅拌之物,看似木棒与铁棒没有什么区别,前者却是额外将木质融入铁水之中。粗铁冶炼,石置炭上,熔融流下,其质硬脆,也应是这个过程有木质融入,所以性状才有类似之处。以此可见,石炭也应含木质,以炼炭法烧之,实是去除有害之质而留其真……”   “不要你以为,更不要你私下以为——第一,你有想法、观察、揣摩,要想办法创造合适的条件去验证;第二,你要将这些著述成文,可以先放到内部进行交流、交叉验证,”   徐怀双手圈出一个圆,比划给沈炼看,说道,   “这个世界已知的,只有这么点大,之外都是未知的,需要一代代人去探索。我们但凡能为此做出些事情的,都可以说是基石性的人物,也注定会青史留名的……”   “节帅训示极是!”沈炼说道。   徐怀将袍甲脱去,仅穿一件短褂,带着众人一边听沈炼讲解,一边认真的观察炉工操作新炉的细节。   入夜就带着众人在铁场住下来,召集匠师讨论近两年来铁场运营的得失,第二天一早待新炉的炉温彻底冷却下来,徐怀还亲自钻入炉膛,研究内部的结构以及炉膛材料经历高温灼后后的变化。   虽说沈炼已经将炉膛结构图精细的画出来,炉膛材料灼烧后变化也可以取样观察,但徐怀宁可将自己搞得满身又黑又脏,像是从炭堆里钻出来似的,也是要以身作则,告诫诸工官切不可因为有官职在身,就脱离一线的艰苦工作。   有时候官僚化是难以避免,但也绝不能在这时候冒头。   确认新炉直接采用生铁料进行冶炼,更方便铁制品的批量炼制,徐怀就直接在铁场住下来,亲自参与铁丝的试制之事。   当世已有能力制造水运仪象台这样利用水力驱动的复杂器械,还编纂《新仪象法要》之类的制械著述传世,但并没有真正发展开来。   铁丝的拉制,对炉膛焰流有极高的要求,这也是当世绝大部分匠户都无法仿制的关键原因。   徐怀开创的连炉法以及沈炼所设计改进的新炉,在改善鼓风条件后,都能直接炼制最难融化的柔铁,也就为铁丝的拉制提供最基本、最扎实的条件。   不过,想要使铁丝拉制足够廉价,完全靠匠工拿把铁钳子将半融化的铁丝通过拉拔孔一点点拉制出来,这显然是不行的,需要设计利用畜力或水力驱动的绞盘等器械,投入到铁丝拉制中去。   此外,楚山已经初具规模冶铁的能力,铁制器就不能再局限于传统的农具、刀具等铁器制作。   要不然,受需求限制,冶铁很难得到真正的发展。   沈炼所设计的新炉,实际为更多类型的铁制品批量制备提供了便捷条件——徐怀想着在铁丝制备工艺成熟之前,可以将制备过程要简单一些的角铁先搞出来。   于连炉之中充分搅炼、放入模子压制成型的角铁,可以方便的通过钻孔、铆接,用于各种结构件的制备中,相比较木料,结构强度更高却更轻便。 第一百一十三章 入冬   千百年延续下来的学徒制,注定了匠术传承的封闭与保守。   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就算徐怀决定今年就在州学之下设立匠师斋舍,但相当长时间里,楚山诸匠坊矿场里学徒制仍然要继续发挥积极作用,也注定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摆脱其局限性。   即便是沈炼也难例外。   沈炼改良连炉法,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揣摩、研究,身边也有几名视之为弟子的年轻匠师跟随,也只是让他们帮着干些杂活,个中曲折却不会说透。   徐怀也不会因为沈炼等人没能超越当世的局限性而加以斥责。   徐怀除了八月下旬留在铁场,了解、推敲倒焰新炉的设计细节,亲自带领匠师推敲铁线、角铁制备工艺,九月上旬则将煤铁监年轻、年长的匠师,都召集到十八里坞,交流、总终近两年来推行连炉法的得失;这次也将沈炼改良过的冶炼法正式命名为“沈炼倒焰法”,拿出来讨论。   九月中旬,徐怀又将军械监、营造院、船场的主要工官、核心匠师以及长史院、司马院的一部分将吏,都召集到十八里坞来,讨论连炉法所出精铁在各种兵械、器械以及各种工程用具锻制、战船打造,以及实际作战中的良劣表现,进一步从内部打破技术传承、交流的壁垒。   徐怀同时还与众人在十八里坞铁场讨论了匠师斋舍的组建问题。   大越立朝以来,破除世族门阀垄断朝堂的格局,大兴科举,使士臣正式成为主导朝堂的主流,家境殷实的中小地主出身,从此也有机会跻身公卿之列,在社会各个角落兴起读书为贵的风潮。   即便当世匠户受到的限制要比前朝为轻,但读书人犹视之为贱业。   以往楚山倘若设立匠师斋舍,很难想象有多少有文化基础的少年学子赶来应试。   汴梁陷落以来,这一状况至少在楚山已彻底改变过来了。   数百万的流民南逃,滞留楚山境内也有十数万人,其中有成百上千自幼读书识字、家境殷实的少年学子,流落异乡。   他们除读书识字之外,大多不识五谷、不耐苦作,与家人仓促南逃时也没有办法变卖田宅,不多的盘缠消耗一空后,生计就骤然成了问题,只能寄居于屯寨,与平时他们看不起、瞧不上的贫民一起辛勤劳作。   当然,这些人抱着暂时栖身屯寨的心思,并没有打算长久留在楚山,却是汝颍大捷之后,武士斋舍年初招寻少年生员,提供免费食宿,每月还会比照士卒额外发放一笔薪饷,很快就寻满六十名少年学子。   当然,这些少年自幼家境殷实,初逢大难,被迫流落异乡,心思也是热切而单纯,除了学习各种军事知识外,日常操练兼习枪刀骑射都非常的刻苦。   如今州学设立匠师斋舍,选录一批有文化底子、算学基础的少年学子,也没有人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大越立朝之后,官方就编修了《营造法式》、《新仪器法要》等器械、营造方面的著述,《武经总要》的攻城、水攻、水战、守城等篇,也收录大量兵甲军械、守战工事及战船等方面的修造之法,兼之历朝都有农书、工书传世,普通教材是不缺的。   虽说庄守信、沈炼、陈荣钧等人都是大匠级的人物,但徐怀设立匠师斋舍,选寻文化底子扎实、懂算学的少年学子,批量培养高水平匠师是一方面,但最终的目标乃是进行理论的总结与开拓,而非单纯的经验传承。   在这些基础理论总结与研究方面,庄守信、陈荣钧等作为传统的匠人,都是有缺陷的。   沈炼在这方面极有天赋,根基却不能算有多扎实。   却是作为水运仪象台的实际建造者,在算学、天文、历法有深厚基础及极高造诣、曾经有志于科举的丁崇,才是匠师斋舍山长最合适的人选;徐怀使沈炼给丁崇当副手,还特意吩咐他跟丁崇弥补他在数书等方面的不足。   徐怀最终决定将匠师斋舍暂时选址于淮渎,以便将斋舍前期的教学,与“沈炼倒焰法”的进一步完善,以及铁丝、角铁等制备器械设计结合起来推进。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花这么大精力,将工造之事梳理一遍,但到底有多少成效,还需要后续相当长的时间来逐一呈现。   不知不觉寒风萧萧,黄叶飘转。   十月初,徐怀才在史轸、王举等人一再来信催促下,离开淮源,踏上返回舞阳的道路。   各地的秋收也都在九月底之前完成。   除了遂平、确山两县新增三十万亩屯田,明溪河两岸的屯田今年也扩到四十万亩;此外,叶县、舞阳、潢川、罗山、襄城以及新置县的乌桕,也恢复逾八十余万良田的耕种,加上对桐柏山的深耕细作,秋收以麦豆等作物为主,总产量达到三百万石。   虽说相比较楚山五十多万军民,人均粮食年产量不足六石,还包括大量必备的牲畜用粮,还远远谈不上宽裕,虽说蔡州真正称得上精华的汝水沿岸,三四百万亩肥沃的良田都还抛荒在那里,但楚山可以说明年的口粮缺口已经不大了,至少不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今年为弥补楚山的粮食缺口,朝廷应诺拨付的三百万贯军资,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千辛万苦从荆湖等地辗转运进来的粮食。   到明年这部分军资就可以节约下来,干点别的事了。   秋收结束了,但不意味着就可以坐等过年了。   大量青壮劳力从农田耕种中解放出来,接下来是各乡司、屯寨组织青壮丁兴修堤堰、驿道、屯寨,开挖河渠的时机。   兵马都监司所属的数百名将吏以及武士斋舍结束学业的新一批生员,这时候都进入乡司、屯寨,召集乡兵寨勇进行冬季操训、备战。   州兵也从常编一万兵卒,扩编到三万,协助左右军抵御京西敌军入冬后即将对淮上展开扰袭或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淮上也早就进入枯水季,虽说汝颍中下游已变成水泽之地,大量的淹水无处排泄,但滍澧等水以及颍水的上游河道,都变得浅窄起来。   许昌敌军也已经派出大批的斥候,直接渡过颍水,进入襄城、召陵以北活动,更有大规模虏骑往许昌集结的迹象,留守舞阳的史轸、王举、范雍、郭君判等人,才一再催促徐怀早日返回舞阳,亲自主持冬季防务。   大雾弥漫的清晨,徐怀在百余选锋军骑兵的簇拥下,进入舞阳城。   行辕、州衙都放在舞阳,主要也是为了更方便指挥、部署西线的防务,舞阳城外围地形平阔,易为敌骑渗透袭扰,也不是物资集散的必经之地。   因此在汝颍大捷之后,行营也一直有意控制舞阳的人口。   绝大部分人还沉浸于美梦之中,铺以条石的南北大街没有什么行人。   石板上雾汽凝结,湿漉漉的,钉有铁掌的马蹄踩踏出清亮的响声。   行辕衙堂里灯火通明,史轸、王举、范雍、郭君判、周景等人几乎通宵未眠,将徐怀迎进衙堂,也没有说让徐怀与柳琼儿回宅院休息一二,就直接谈起昨夜斥候刚传回来的河洛、京西敌军动向:   “……在汝颍大捷之后,敌军的军事重心彻底往东转移,其在陕西留下三万骑兵,并将原陕西五路投降被俘的兵马,在陕西总管府旗下编了五万人马的汉军,与退守秦岭的顾继迁、高峻阳等部,在渭水以南拉锯——不过,他们的军事力量并没有完全往东线转移,而是重点加强河洛、京西。旬日来,京西敌军差不多有一万五六千骑兵往许昌集结,还派遣大股精锐甲卒进入颍水南岸,建立营寨,在颍水上游搭设浮桥……”   “岳海楼、木赤老儿还没有吃够苦头啊,这个冬季又要来给我们送大礼?”徐怀咧嘴一笑,问道,“岳海楼、木赤老儿搞这么大的动作牵制我们,河洛、徐州方向有什么大的动作吧?”   “曹师雄从洛阳出兵,沿伊水南下了!前锋兵马已经进入嵩县北部,”周景禀报道,“与我们预测的不一样!”   徐怀眉头微微蹙起来。   郑怀忠放弃河洛之后,敌军占据河洛,设立河洛总管府,以曹师雄为河洛总管、都元帅,除了曹师雄所部五万兵马外,赤扈人还将两万改习步战的色目精锐,放到河洛总管府旗下,受曹师雄节制。   而在河洛南部,郑怀忠所部神武军控制洛水上游卢氏等地,杨麟所部左骁胜军控制伊河及滍水上游的嵩县、汝阳、梁县等地,与楚山西线唇齿相依。   洛水上游与伊水上游的河谷,被伏牛山与熊耳山东麓的崇山峻岭分隔开,曹师雄只要在伊水中游的伊川县境内派驻精锐,就可能心无旁鹜的对盘据洛水上游的郑怀忠所部用兵。   因此,在预测西线敌军今年的冬季攻势时,行营众人都推测河洛敌军会最终对洛水上游的郑怀忠所部下手。   河洛敌军的最新动向,显示行营众人的判断出了偏差……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迷局   衙堂左厢厅,居中长案之上,乃是用河砂、树胶精心制作的淮上地形沙盘,呈现桐柏山、伏牛山及汝水、颍水等山川起伏不平的走势。   杨麟此时率左骁胜军将卒所驻守的汝州大部分地区以及河洛其他的南部地区,都在沙盘上有精准标识。   徐怀手按腰间的佩刃,深深皱紧眉头盯住沙盘上的伊、滍二水,轻轻咂着嘴,说道:   “多借木赤、岳海楼、曹师雄一个胆子,他们这个冬季都不可能强攻淮上,你们看看,嵩县、汝阳这两个地方,曹师雄能占到什么便宜?”   伊河源出伏牛山北麓,径直往北,于洛阳城北与洛水合流成伊洛河,经偃师、巩县流入黄河。滍水源出伏牛山,则是经汝阳、梁县、郏县、襄城往东流淌,旧道与洪河、南汝河等水合流成汝水,经上蔡、新蔡、淮川,流入淮河。   伊河、滍水虽说分属黄河、淮水两大水系,但两河的上游发源地却同在伏牛山北麓的崇山峻岭之中;两河上游河道相距最近处仅二十余里。   位于伊河上游的嵩县与位于滍水上游的汝阳,曾经分别隶属于洛阳府、汝州,但在郑怀忠弃守河洛大部之后,杨麟率左骁胜军退守伊水上游地区及汝州,嵩县也就划入汝州辖下。   嵩县、汝阳乃是洛阳的东南门户,换个角度,嵩县、汝阳则是汝州的西门户,又是河洛敌军经伏牛山与嵩山之间的汝州古道、东进淮上的西隘。   入冬之后,河洛敌军往嵩县、汝阳北部挺进,京西敌军往许昌大规模集结,单纯从势态上有三个可能:   一是岳海楼、木赤率京西敌军从北面牵制住楚山军,方便曹师雄率河洛敌军从西往东进攻汝州。   一是曹师雄率河洛敌军从西牵制住杨麟所部,方便岳海楼、木赤率京西敌军从北往南进攻淮上西线防区。   一是河洛敌军、京西敌军同时对守御汝州左骁胜军、守御淮上西线的楚山右军发动进攻。   徐怀直接否决掉后两者的可能,最大的可能就是京西敌军在许昌大规模集结,意图从北面牵制住楚山右军,以便曹师雄率河洛兵马进攻汝州。   而嵩山、汝阳作为汝州的西门户,自然就是河洛敌军必需拔除的第一目标。   “郑家连永宁都不敢守,使洛水中游狭地,尽落曹师雄之手——河洛敌军现在仅需要在永宁驻以数千精兵,就能堵死神武军从卢氏沿洛水北上的通道,曹师雄可以心无旁鹜的将主力兵马集中到东南侧,进攻汝州,”   徐武江蹙着眉头,沉吟道,   “不过,嵩县、汝阳都位于伏牛山北麓的群山峻岭环抱之中,侧翼又有我们觊觎一侧,曹师雄真有胆子敢长久围困嵩县、汝阳吗?”   郑怀忠之前率神武军退守洛水上游太保守了,将洛阳中游永宁等城都放弃了,彻底退到洛水上游的卢氏县境内。   这使得曹师雄仅需要在洛水中游择险地驻守数千精锐,就能挡住神武军沿洛水北进的通道,从而无需担忧神武军来自西南方向的威胁。   虽说郑怀忠的保守、畏战,方便河洛敌军能够集中主力兵马心无旁鹜的进攻汝州,虽说杨麟所率左骁胜军兵马规模有限,但左骁胜军在汝州境内所据守的都是易守难攻的坚固城寨,并非河洛敌军凭借优势兵力就能轻易攻陷的。   更为关键的是,汝州与淮上西线互为唇齿,汝州形势危急,谁会相信楚山先选择袖手旁观,而不施以援手?   “京西敌军从许昌南下,最多牵制我西线主力两个月,两个月后必然撤退,”史轸敲着长案,沉吟道,“看来曹师雄很有信心在两个月内攻下汝阳、嵩山其中一座城啊!”   理论上,敌军今年冬季不敢强攻淮上,也不应强攻汝州。   除非曹师雄有把握在两个月之内,有把握在楚山西线精锐被京西敌军牵制住无法脱身之际,将嵩山、汝阳等城池攻陷下来。   徐怀对嵩山不是特别熟悉,但当年随王禀北上,他与唐盘、殷鹏、韩奇等人游历河洛大地,曾在汝阳逗留了三天,对汝阳城及周边的山山水水很是熟悉。   汝阳城踞滍水西岸高坡而建,虽然是座小城,但城池四周地势险峻,临水倚山,高伏不平。   不要说展开优势兵马了,汝阳城前连放置投石机的空间都没有。   当世投石机,特别是重型投石机,最多需要组织二三百青壮一起拽动绳索发力,才能将上百斤重的石弹,狠狠砸到二三百步开外去,每放置一架重型投石机,加上少说上百人的操作空间,通常需要上百步纵深的开阔空间才够。   即便是轻型投石机,没有三四十步纵深的开阔空间,也很难操纵,而轻型投石机对守城兵马的威胁,要比重型投石机小得多,基本上都没有办法砸塌城墙之上战棚、城楼等附属防御建筑,更不要说威胁到坚厚城墙的本体了。   汝阳城踞险而建,环城四五百步之内都没有放置投石机的空间,河洛敌军不能借助投石机等重型投掷器械,也没有办法让攻城车、冲车、洞屋车等战械通过崎岖地带进逼到城下,纯粹驱使兵卒以云梯等简陋战械附城强攻,得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有可能攻下汝阳城?   而杨麟接管伏牛山北麓的汝州防区,一年多时间也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加强汝阳、嵩县、梁县等地的防御,其在汝阳城驻有两千精锐兵马,必要时可以从民众征募青壮,将守兵扩大到四五千人。   嵩县驻守兵马相差无几,但守御形势比汝阳更好。   如今的左骁胜军一万五千正卒,绝大多数都是经历多次血战淬炼过的精锐老卒,杨麟麾下也不乏能战善战的勇将——与两次北征伐燕时期相比,诸部兵马,甚至包括郑怀忠麾下的左右神武军,战斗力都得到极大提升,残酷的战争既能血腥的淘汰兵马,也能锻炼兵马。   现在大家很难想象曹师雄要如何强啃下汝阳、嵩县,打开东进汝州的缺口。   而梁县作为汝州州治,杨麟亲率六千精锐坐镇梁县,楚山众人也很难想象曹师雄撇开汝阳、嵩县不打,从狭窄的谷道穿插到梁县城前,直接强攻梁县。   通常说来,河洛敌军想要攻陷汝阳、嵩县,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依仗兵力上的优势,强行切断汝阳、嵩县与汝州大部的联系,长期进行围困。   不过,楚山精锐熬到春后,滍澧水势再一次上涨,从西线增援过去仅有两百里路程,楚山也不惧与河洛敌军野战,众人也很难想象曹师雄有长期围困汝阳、嵩县的决心。   “敌军会不会担忧我们有出兵干涉淮南战局的可能,他们兵出两路夹攻淮上、汝州,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确保将我军主力彻底牵制在西线动弹不得?”徐武江沉吟问道。   “目前看他们可能是这个意图,但这世间有太多不可能之事,”徐怀轻轻吁了一口气,吩咐周景道,“你代我到梁县走一趟,看杨帅那边有没有什么别的发现,切不可大意……”   汝颍会战,楚山想他人不敢想设下引水北泄的奇谋,最终斩获汝颍大捷。   此时在河洛、京西所聚集的敌军,是楚山军、左骁胜军的两三倍之多,除了降附兵马外,还有大量的赤扈骑兵与色目精锐,楚山众人也不敢有半点的大意。   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楚山未能窥透的伏笔?   徐怀除了使周景亲自代表他前往梁县见杨麟,进一步了解汝州的守御情况外,还签署一系列军令,确保冬季能动员的军事力量,比原计划更多的往西线倾向。   楚山人口主要还是集中在东线的淮源、楚山、信阳三县,秋收之后,兵马都监司派出大量的将吏到下面负责乡兵、寨勇的操练、备战,也主要集中在东线。   州兵冬季实编三万兵卒,其中东线占到三分之二。   之前考虑到赤扈在这个冬季会对淮南发动大规模的攻势,淮王府军倘若支撑不住,朝廷有可能紧急下令楚山增援淮南,在东线入冬后能编两万州兵以及水军都主要驻守在周桥等地的情况下,徐怀还是将四厢甲卒放在东线。   现在即便揣测京西、河洛敌军的意图,很可能就是将楚山精锐彻底牵制于西线,难以兼顾淮南的战局,徐怀也只能照着当前的局势,进行战备上的调整。   除了从东线抽调五千州兵,补充西线诸县(城)的基本守御力量外,徐怀还签署军令,将殷鹏所部从东线调往叶县,以便能随时从叶县出发,经滍水上游南岸的驿道,增援汝州诸城。   徐怀同时调陈子箫所部进驻襄城,与唐盘兵合一处,召陵留王宪率部驻守;选锋军也在史琥、乌敕海等将的率领下,先期往襄城集结。   在人事任命上,徐怀还进行一系列的调整,使徐武江兼领右司马、舞阳知县,与史轸、潘成虎、范雍等人留守舞阳署理军政事务,以便他随时能从繁琐的军务中脱身,赶往前线督战…… 第一百一十五章 驿名广成   汝州诸县北靠巍巍嵩山,南依茫茫伏牛山,南北两侧的山体连绵起伏向中部延伸过来,形成汝州诸县丘陵与河川相间、东西绵延近两百里的槽形盆地地貌。   滍水北支,也是旧汝水的正源,诞生于汝州西南的高山峡谷之间,一路曲折迂回,接纳涧水溪流,等到进入汝州盆地时,已是一条激波扬浪的大河了。   滍水北支于汝阳县东北部进入汝州盆地处,时人称之紫逻口,其西岸的紫逻山与东岸的云梦山夹河相对,如巨门峙立,如钳口夹住湍流。   紫逻口有锁阴之险,州县在此设立紫逻驿,旧称紫逻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也因紫逻口的险峻地形以及汝阳据险而筑,令楚山众人难以想象河洛敌军今年这个冬季对汝阳会有什么企图。   滍水北支出紫逻口后,便是汝州盆地范围,而紫逻口的西北侧,千百年来涧流淹积,形成一片南北纵深数里到十数里不等、东西绵延三十余里,从紫逻口直抵伊河西岸的水泽,这便是旧称汝海的广成泽——广成泽水也是往东与滍水北支合流,经汝州往召陵而去。   广成泽与嵩山南段山脉之间的狭窄槽形入口,最宽处不足十里,窄处不过四五里,还有崆峒、灵台等小山峙立其间,旧时有洛阳八关之称的广成关就座落于此。   野史也有传上古黄帝问道广成子于汝州崆峒,因此附近的关泽之名多与广成相关。   大越立朝之后,中原腹地一直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没有驻军,旧关早已废弃,州县在此设广成驿,方便商旅食宿——倘若要挑一处作为汝州真正的西门户所在,背倚灵台小山的广成驿绝对是首选。   大越建继三年冬季,也是汴梁沦陷后的第三年冬季,广成驿以西、黄叶吹满地的谷地,已沦为尸山血海的血腥战场。   左骁胜军数千将卒与欲从广成驿谷道东进的河洛敌军在此狭路相逢。   周景赶到梁县见过杨麟之后,赶到广成驿观战,杨祁业率部在此驻守,已经与河洛敌军厮杀两天两夜。   “少将军,兄弟们死伤太惨烈,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一名中年武将甲衣染满鲜血,满脸络腮胡子有些肉屑,面目狰狞,似吞噬虏兵血肉而归,他勒马停在杨祁业跟前,声音嘶哑的吼道,请求杨祁业果断撤军。   “乱我军心者,杖三十!”杨祁业面无表情的令左右十数将卒,上前将满眼不甘的中年武将从马背上拖下去行刑。   坐在马鞍上的周景拽住缰绳,他的脸皮子微微抽搐着:   敌军从西面漫山遍野簇拥而来,战鼓擂动,号角呜咽,响彻天地,旌旗遮天蔽日。   在河洛敌军沿伊水南下后,杨麟使其子杨祁业率领左骁胜军及州兵六千人马紧急进驻广成驿附近迎敌,想要挡住河洛敌军东进汝州的通道。   左骁胜军据广成驿小寨以及高不足二十丈的灵台山列阵,两天两夜厮杀下来,死伤近半,防阵接二连三被敌军撕开。   虽说杨祁业数度率领亲兵精锐亲自上阵,将防线夺回来,但杨祁业身边的亲兵精锐也已经死伤得差不多了,只剩十数人基本都还带伤,勒马守在杨祁业身边。   河洛敌军这次是倾巢而出,虽然左骁胜军将卒作战英勇,但敌我数量差距太大了。   而河洛敌军以朔州汉军为底子,这些年也经历无数战事,战斗力比三年前徐怀率楚山军奔袭太原时又有很大提高。   河洛敌军近两万兵马在广成驿以西结营列阵,轮番上阵厮杀,优势太明显了。   而左骁胜军这边倘若再有防线被撕开,已经没有后备精锐能填补上去了。   说实话,周景担心杨祁业再不果断下令后撤,很可能连最后撤退的时机都没有了,而狭窄仅百步见方的广成驿,也容纳不下三四千残兵败卒退入据守。   当然,杨祁业乃是广成驿战场上的主将,他就算是杀红了眼,周景作为观战的客将,也最忌讳在阵前指手画脚。   广成驿以西地势起伏不平,周景就算登上灵台小山,也没有办法将河洛敌军的部署尽看眼底,但曹师雄乃是跟楚山纠缠数年的宿将,特别是这两三年里,手里筹码多了,说不定另有部署等候着左骁胜军支撑不住、撤退之时发动。   “曹师雄攻汝州甚急,形势危哉,还望周军侯及早赶往襄城禀于徐帅得知!”   杨祁业朝周景拱手说道。   周景作为赶来观战的客将,没有与他们同生共死守广成驿的义务,杨祁业说这话是给周景台阶下,让他现在就脱身离去。   周景此时当然可以告辞而去,但见杨祁业这时候又让侍卫帮他整理铠甲,准备再次上阵厮杀,身边却只剩十数精锐还有战力,咬牙说道:   “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等待明日天亮动身不迟!”   周景示意队将带着大家整备兵甲,准备跟他及杨祁业上阵厮杀——楚山与汝州唇齿相依,以往相处也颇为默契,周景他此时提前撤走,杨祁业真要在广成驿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回舞阳时路过梁县,都没有脸去见杨麟。   不过,他话里也说得很清楚,今天倘若能勉强支撑下来,但杨祁业还硬着头皮不退,他也不可能再讲究太多了。   周景身边也就二十多名侍卫骑兵扈随,下马换上大盾、重锋矛或长刀,与杨祁业亲兵合在一起,往左翼岌岌可危的一处防线填补过去,奋力厮杀,努力将两队敌军杀退,勉强保持阵列不崩溃。   敌军显然也注意到守军已到极限,派遣兵马接连不停的轮替杀来,不断在左翼防线撕开一道道小口子放血。   在周景深感难以继力,不得不考虑防线被敌军彻底撕开,被优势敌军杀入纵深之时要往哪个方向突围时,一支骑兵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战鼓擂响起来,令旗翻转,于驿道前结阵的兵卒让开通道,骑兵沿着驿道往西杀入敌阵。   徐怀身穿青亮色的瘊子甲,一马当先,槊刃左右挥斩,一道道凌厉的锋芒如雷霆斩落,几乎都用最凌厉的劈斩势,将挡在当前及左右的敌卒杀死,与左右甲骑如猛虎下山一般,将一队敌军杀得七零八落溃退而去,凌散覆盖过来的羽箭,对披甲上阵的重装骑兵,根本无法造成什么威胁。   看到有生力军加入,战斗力还如此凶悍,兼之天色不早,敌军也鸣金收兵,结束今日的战斗。   待将卒都退入浅壕、拒马构建的简陋防线之后休整,周景陪同杨祁业回到广成驿舍北侧的平岗之上,见到亲自率骑兵赶来增援的杨麟、徐怀。   “节帅怎么也到汝州来了?”周景将沾染血迹的铁胄摘下来,好奇的问道。   “我在襄城,心绪难宁,就过来走一趟。”徐怀说道。   徐怀作为一镇之主帅,此时楚山也大敌压境,通常说来不应该随便跑到别的防区来。   朝廷甚至严令主帅轻离镇守驻地。   不过,在得知河洛大敌大规模往广成驿方向涌来,在襄城坐镇的徐怀,就顾不得那么多,直接赶到梁县,先与杨麟会合以观敌情。   恰好杨祁业派回请援的信使赶回梁县,徐怀也没有耽搁,便与杨麟各率五百骑兵往广成驿这边而来。   “这仗怕是没办法打呀!”杨祁业在其父杨麟、徐怀面前,无需再装镇定,不管右臂箭创有血迹渗透,狠狠的将佩刀拄在石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道,“将卒死伤太惨重了,若非爹爹与徐侯赶来,孩儿都不知道能不能守到明日!”   徐怀眺望广成驿以西连绵十数里的敌军连营,颇有连绵不绝之感,对杨祁业的无力之感深有体会。   杨麟率左骁胜军驻守汝州,除开一万五千正卒外,地方还编有万余州兵,但相比较几乎倾巢而出的河洛敌军,还是太弱小了。   虽然弃守广成驿,会使敌军挺进到紫逻口以东,将汝州州治梁县与汝阳、嵩县分割开来,但在绝对优势的敌军面前,左骁胜军没有资格凭借简陋的防线,跟敌军拼消耗。   看河洛敌军在广成驿以西的营寨部署,曹师雄似乎很乐意将左骁胜军都吸引到广成驿一线来。   广成驿南依广成泽,连片的小湖、沼泽,入冬后也不会封冻,往北十一二里之外就是嵩山南麓的主脉,杨麟倘若在此修筑一城,则能将汝州盆地屏蔽住。   徐怀却没有办法抱怨杨麟为何没有在广成驿新修一城。   杨麟作为传统的武将,能得胡楷赏识,统兵作战很有一手。   他初时助胡楷编练蔡州军,转战许蔡陈颍等地,就可圈可点,待正式统领左骁胜军转战南北,也立下赫赫功勋,左骁胜军的战斗力也非同一般。   不过,在统兵作战之外,管理地方,杨麟既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旗下也没有足够的文吏相助。   因此在民众大规模南迁的情况下,杨麟能从地方所得的赋税极为有限,给诸县官吏发付薪俸都不够。   朝廷虽说拨付给左骁胜军的军资,摊派到每个将卒头上,可能比楚山还要略高一些,但杨麟除了一万五千名左骁胜军正卒要养,还要挤出钱粮编练州兵,又从哪里抠出二三十万贯钱粮,在广成驿新修一城?   当然了,大家也没有预料到汝颍大捷刚刚过去,这个冬季敌军夹攻汝州、楚山的决心会如此强烈……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劣局   “操他奶奶的,我们撤回梁县、汝阳,还不信这些狗杂碎能咬下爷爷的鸟蛋!”   徐怀听到有人在身后咒骂,侧脸看了一眼,却是杨麟的亲卫营指挥使柳宗厚。   柳宗厚乃是性情粗犷之人,作战勇猛,左脸颊与右颔各有一道狭长外翻的刀疤——刀疤形状狰狞,刀创都深及脸骨,甚至都伤及脸骨了,但柳宗厚武技过人,又或者说命够硬,两次都没有致命;颧骨还有箭创留下来的疤痕,或许真是命够硬。   此时却见柳宗厚铜铃大的眼眶急得发红,指天划地咒骂,显然是为短短两三天左骁胜军在广成驿战场死伤如此惨烈发急。   再看杨麟身边其他诸将的神色,悲怒、震惊皆有,或多或少都有些为河洛敌军如此猛烈的攻势所撼动。   杨麟没有理会柳宗厚的话,目视敌营良久,才看向徐怀问道:   “徐侯,广成驿可守吗?”   即便前阵还没有跟敌军完全脱离接触,沙场到处都是断箭残戈,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趴在沟垄土壑间,到处都是紫黑色的凝固血迹,满眼看过去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但杨麟问出这话,还是叫诸将很是惊讶。   杨麟乃是汝州主帅,甚至在军中的资历要远胜过徐怀。   汝州与楚山同受枢密院节制,并无统属关系,广成驿是战是撤,乃是汝州之事,即便杨麟一时拿不定主意,也理应先问询他麾下诸将的意思。   杨麟绕开麾下诸将,直接问徐怀广成驿可不可守,事实就是承认左骁胜军没有能力独守广成驿,倘若要守,只能请楚山派出精锐兵马协防。   众人震惊之余细想,眼下也确实没有必要再为颜面之事遮遮掩掩或墨守成规了。   河洛敌军沿伊水南下进入嵩县北部,从西面威胁汝州之际,左骁胜军当然不可能轻弃可以说是汝州门户的广成驿这一要冲之地,任敌军来去自如。   杨麟也是第一时间着杨祁业率六千兵马赶到广成驿结营布阵迎敌,想着将河洛敌军的东进意图打散掉。   然而河洛敌军从广成驿东进的意图,远比众人预料的更为坚决。   杨祁业据守广成驿两天两夜,死伤逾三千人马,可以说是惨烈之极——这样的硬仗,左骁胜军再持续三五天,可能就会被打废掉。   然而敌军并没有半点退却的意思,甚至还源源不断的往广成驿以西的隘口集结兵马、物资,强行驱使成千上万的民夫修筑营垒。   这时候单凭左骁胜军,是没有能力凭借由浅壕、木栅构成的简陋防线,与数倍于己的精锐敌军在此对抗的。   说到底还是敌我力量悬殊太大。   众人都往徐怀看去,不知道楚山会不会派援兵,又或者有没有奇策能助他们守住广成驿。   面对众人满是期待的眼神,徐怀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说道:“怕是难守。”   任何的奇谋诡策,都离不开硬实力的支撑。   汝颍会战,大越最终集结逾九万兵马,形成绝对优势兵力,才在颍水南岸杀得敌军一个落花流水,斩获大捷。   倘若不是建继帝御驾亲征,没有左右宣武军及左骁胜军以及一部分神武军总计五万精兵,及时赶到汝颍战场参与作战,仅仅是楚山军动员起来的军事力量,去独自面对占据优势的敌军,最好的结果就是徐怀率南附兵马成功撤回到召陵、舞阳一带休整,并迫使敌军撤退。   虽说汝颍大捷歼灭数万敌军,但并没能扭转敌强我弱的局面。   甚至在荆襄、淮汝等整个中路战场,因为新都南迁,左右宣武军、右骁胜军随建继帝南下建邺加强沿江防御部署之后,敌强我弱的悬殊差距还进一步扩大了。   荆襄、淮汝中部战区,大越部署三支精锐战力。   楚山军、左骁胜军,以及郑怀忠的左右神武军可以从洛水北上牵制河洛之敌,统辖精兵八万余众,必要时还可以扩编地方兵马参与守城,相比较总数逾十五万的京西、河洛两路敌军,兵力差距似乎并不算太悬殊。   然而中路三支大军,规模依旧是排第一的神武军,其北上牵制河洛敌军的洛水通道,被曹师雄拿数千精锐驻于永宁等城塞轻易堵住。   徐怀也压根不指望缩回南阳后急于恢复实力的郑怀忠,能在这个冬季会沿洛水往北猛攻猛打。   现在相当于仅有汝州与楚山两路兵马,从正面硬扛京西、河洛两部敌军主力的攻势。   汝州兵马,将左骁胜军及州兵都算上,只有两万五千众,而曹师雄此次率领、沿伊水南下的兵马可能高达五万,整体战力,要远高过汝州一截。   如此巨大的劣势,并非左骁胜军将卒英勇敢战,就能轻易填平的,更多时候只能据坚城险地以守。   而在淮上西线,楚山虽然集结了一万五千精锐、一万五千守兵(州兵),但襄城、召陵以北,京西敌军在许昌已经集结四万兵马,甚至还在源源不断集结人马与物资。   楚山能抽出精锐兵马增援汝州,只能等到明年春后颍汝澧滍等水再次扬波激浪,令京西之敌难以南渡之后了。   徐怀现在要是敢从西线抽一万精锐,赶到广成驿,与左骁胜军联手抵挡河洛敌军的进攻,滍水防线他不守了,还是说京西敌军已成惊弓之鸟,这个冬季不敢进攻襄城、召陵了?   然而相比较中路战区,更令人担忧的还是东部淮南方向。   赤扈西路军看上去并没有分兵,往徐州、亳州等地集结,主要也是将楚山、汝州兵马拖住,甚至将荆襄北路能够压榨的军事力量,都吸引到淮上或汝州,就已经是赤扈西路军(镇南宗王府)对其东路兵马最大的支持。   而赤扈东路军(平燕宗王府)所辖兵马,是足以对淮南发动全面入侵的。   平燕宗王府占领燕蓟时,差不多完整接收契丹在燕蓟最后剩下的军事力量,仅这一部分兵马就接近十万众。   不像契丹在云州的军事力量,先遭大越两次北征打击削弱不少,之后西迁十万残族中约有万余精锐随萧林石出走,最终云朔随萧干、李处林等人投降赤扈的兵马,不足四万人。   而这四万人马,也随着李处林、萧干两人的覆灭,与萧李二人投降赤扈人之后所吸附的其他降兵败将,都烟消云散了。   除了燕蓟契丹降军逾十万人众之外,平燕宗王府横扫河北、京东,一路招降纳叛人马更多,甚至还将一部分降附军划编到镇南宗王府旗下。   徐怀潜袭汴梁以及之后发生的汝颍会战,赤扈东路军参战兵马较为有限,一方面蔡河及颍水沿岸,仍是镇南宗王府所负责的主攻方向,另一方面平燕宗王府除了要防范淮王府军外,还有大量的兵马进攻京东东路(山东)未陷落的城池,就像当时镇南宗王府有大量的精锐滞留于陕西一样。   相距汝颍会战又是一年时间过去,平燕宗王府基本上已经控制河东、京东西路、京东东路全境,除少量的卫戍兵马,其主力全部调到徐州、宿州及亳州等地,总兵力高达二十万;其中包括操练将近两年,人数多达两万的水军力量。   虽说新都迁往建邺,主要就是防备这一刻,除了淮王府军守御淮河以南的寿州、楚州等地外,左宣武军、右骁胜军也都进驻庐州、扬州等地,加强江淮之间的守备力量,还在建邺、扬州等府兵、州兵的基础上,编练两万规模的水师,然而今年冬季的淮南战事到底会打成什么样子,徐怀真是半点信心都无。   可能也就高峻阳、顾继迁今年冬季据秦岭北麓险地以守,日子要好过一些,但他们两路兵马之前也是节节败退,此时也只有余力舔舐触目惊心的伤口。   说到底,敌强我弱的劣局,还远远没有扭转。   更关键的赤扈王帐下,并非仅有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两路大军,甚至镇南宗王府、燕平宗王府都并非赤扈最强的两路大军。   就目前较为有限的情报显示赤扈不仅有一路大军镇戍阴山西南麓,对党项人虎视眈眈,还有一路大军往西挺进广阔的沙漠及戈壁滩,都已经横扫西域各族还没有要止步的迹象。   当然,赤扈人在其王帐所在,也绝对不缺乏精锐兵马卫戍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敌意难揣   除了需要考虑淮南战局失利之外,除了需要考虑许昌集结之敌随时有可能大举南犯之外,河洛之敌于这个冬季出乎意料的大举东进,这点也同样需要引起注意。   难道说曹家在楚山手里吃亏太大、太惨烈,结下太深的血仇,令曹师雄一意孤行,执意要先攻打汝州,打通往东进攻楚山的通道?   事情真要如此,那就简单了。   徐怀眼睛微微眯起来,盯着广成驿以西的连绵敌营,曹师雄很显然不仅希望将左骁胜军主力吸引到广成驿一带来对峙,应该也很希望楚山派出精锐兵马增援广成驿。   徐怀要是手里能多两万精锐战卒,或许不会管河洛敌军手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底牌,都不惧再次出手收拾曹师雄这孙子。   不管什么阴谋诡计,最终还是要凭借实力说话。   现在楚山在西线的精锐兵力实在太捉襟见肘了,岳海楼、木赤也不是任人拿捏、吓唬的软杮子,还可以一再用疑兵之计欺之?   徐怀沉吟再三,跟杨麟建议道:“不仅广成驿难守,杨侯或许要考虑放弃汝阳、嵩县。曹师雄这一次来势有些凶猛,我也看不透他……”   虽说从广成驿撤兵,随着河洛敌军的东进,汝州州治梁县与汝阳、嵩县之间的联络就会被占绝对优势的敌军切断,但通常说来,汝阳、嵩县两城都位于伏牛山北麓的群山环抱之中,据险易守难攻,敌军付出数倍的伤亡都未必能强啃下来。   通常说来,汝阳、嵩县的守御,不需要担心太多。   然而这一次曹师雄来势太凶,徐怀多少有些看不透,便建议杨麟宁可先放弃掉汝阳、嵩县,将有限兵马都集中到梁县拒敌。   春后汝颍滍澧等水势大涨,伊水同样会洪水滔滔,到时候京西之敌被挡在颍水之外,河洛之敌南下联络汝阳、嵩县不便,楚山腾出手来与左骁胜军一起收复汝阳、嵩县两城,不会是什么难事。   “哼……”   徐怀的建议却是叫杨麟身边有将领感到不满,轻轻哼了一声。   徐怀目不斜视,似乎没有听到这一声冷哼,周景站在徐怀身侧,拿余光瞥了那武将一眼。   徐怀的建议或许是善意的,但在汝州一些将领眼里,放弃汝阳、嵩县,将兵马都集中到梁县,相当于放弃汝州大部分地区,纯粹变成替楚山守西大门了。   近一年来,周景并没有干坐在舞阳或者召陵,等着下面的人将情报搜集过来,而是多次亲自潜往嵩-箕(箕山)诸山及河淮等地联络义军及形形色色的抵抗势力。   这些义军及抵抗势力,伸手向楚山讨要钱粮兵甲者甚多,但楚山建议他们进行整合,或转移到山区以便有利于游击作战,却大多敷衍、拖延。   这些人的心思,周景也都揣摩得清楚,暗感杨麟麾下诸多将领,以往并肩作战,或许与楚山关系和睦,但涉及一些敏感事,心思或许与他之前所接触的义军将领,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甚至往深处想,左骁胜军的前身就是乃是蔡州军,大部分将卒都是从蔡州招募的义勇,他们或许觉得楚山在舞阳、叶县、召陵、襄城等地驻防,有鸠占鹊巢之嫌,朝廷应该将这些原属于蔡州的城池,划由左骁胜军的防御?   想到这里,周景也只能默默的看着杨麟,看他如何取舍。   杨麟年纪未及五旬,但两鬃已染霜白,瘦脸枯皱,透着沉毅气度,他严厉的盯了身旁毫无城府、流露不满情绪的将领一眼,声音沙哑的跟徐怀说道:“曹贼来势汹汹,多半还是有些倚仗的,但轻弃汝阳、嵩县,左骁胜军也难对陛下、胡相交待……”   见杨麟如此说,徐怀也不再多劝。   杨麟身为一路之主帅,自有主见,楚山对汝州无节制之权,此时力有未逮也无力兼顾汝州的防御,确实不宜太多指手画脚,说道:“杨侯倘若决定撤军,宜早不宜迟,我可以替杨侯在此多守一日,我却要看看曹师雄是否可敢多送几颗人头过来!”   “多谢徐侯义助!”杨麟朝徐怀举礼示谢。   左骁胜军在广成驿的伤亡太惨烈,敌军兵锋又盛,没有精兵强将殿后,想要从容撤退不是易事。   徐怀所率领选锋军五百精锐,作用不可能是无限放大,但将卒的体力、意志此次正处于巅峰,一两天内遏止河洛之敌东进的锋芒,还是容易办到的。   杨麟对其子杨祁业说道:“你即刻整备伤病,直接撤往梁县,以后梁县便以你为主……”   听其父杨麟着他率部撤往梁县为主将,杨祁业叫道:   “孩儿愿去汝阳!”   “河洛之敌来势汹汹,我们放弃广成驿,往东直至梁县城下皆是宽谷,可使敌军长驱直入——守汝阳,还需要守住紫逻口,以兵锋威胁敌军侧翼,令其难对梁县从容用兵,你还需锤炼,才能接下这担子!”杨麟说道。   见杨麟都决意亲自率精锐驻守汝阳,徐怀更无话可说,当下就商议起殿后的作战细节安排……   ……   ……   暮色渐浓,云天似被大火点燃一般,大片涂抹瑰丽的霞彩,曹师雄、孟平等将站在一座平岗之上,也将左骁胜军在灵台山及广成驿以南的营地尽收眼底。   大量的民夫以及州兵装束的兵卒开始在后营集结、整顿车马,这显然是准备连夜撤退了。   “……杨麟这厮要逃,我们速速点齐兵马夜战突营,定能大溃南军!”曹成紧紧拽住刀柄,振奋叫道。   “沉住气!”曹雄师睁了侄子曹成一眼,沉声说道。   “都说徐怀勇猛敢战,又善用奇策,还以为他会集中精锐,与杨麟会和先来狠狠的啃我们一下呢?没想到他都亲自赶到广成驿了,竟然还能沉得住气!”孟平挠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说道,“当年在云州,还真是小瞧了他!要是当初果断一些,也不会留下这么大的后患!”   孟平一直以来都是曹师雄依为左膀右臂的大将,在朔州时地位就不比曹师利稍低,但有时候就是阴差阳错,几次都是曹师利与楚山军交锋,最终连曹师利他自己都是折在楚山军之手,孟平却始终没有机会跟楚山军交过手。   曹师雄握住刀柄的手背青筋微微跳动,似在极力压制内心的仇火,沉声说道:“此厮年纪如此之轻,用兵已在其父之上,乃南朝诸将最具名将之姿的人物,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不过,南朝溃烂之局已成,掣肘极多,此厮再强,一支独木又能支撑多久?”   “伯父,南军伤亡惨重,其援兵不足千人,绝非我们敌手,实乃一击溃之的良机啊!”曹成不甘的叫道,他还是想着率精锐趁夜突营。   “杨麟要撤,就让他们撤去,我们照着既定的策略,一步步去打,”曹师雄按住曹成的肩膀,说道,“莫要以为我不想立报血仇,但越是这个时刻,越要沉得住气!你不要以为这厮立下那么多的战功,都是侥幸?很多时候不能急于求功,你还缺锤炼啊!”   孟平看了还满心不服气的曹成一眼,问曹师雄道:“这厮刚到广成驿就敢亲率突骑前阵驱驰杀戮,督帅你说他会不会替杨麟断后?”   “多猜无用,倘若是此厮断后,你以重兵围驱之,不要与他死战便是!”曹师雄说道,“二皇子也已经下令给京西四州总管府,这个冬季对楚山军围而不攻,只求将其死死拖住,务必令其无法脱身。我也想看看,南朝各地战局糜烂,唯楚山军完好无损、独善其身,南朝诸将心里会作何想!老古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也要善用南朝内部的力量,不要一味蛮干……”   “待我们在紫逻口外扎下大营,从容拿下汝阳、嵩县,而三皇子又顺利攻入淮南,使楚山三面受敌,到时候我就想看这厮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应付得我们三路大军围攻!”孟平也拍了拍曹成的肩膀,说道,“大仇拖一年半载再报,不迟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步步紧逼   “淮南承敌甚烈,楚山亦临大敌,河洛之敌汹汹东来,杨侯一切小心为上,城池之得失,乃是一时,存人才能存地!”   伤卒与民夫连夜先行往梁县撤去,次日一早第二批撤退兵马,乃是杨祁业率领两千马步兵往梁县撤去,徐怀率楚山选锋军五百锐骑与杨麟所亲率的一千步骑殿后,留到午时才弃营东撤。   敌军没有想着不计伤亡的簇拥上来将他们拖在灵台山及广成驿附近,而是以密集阵形从西往东徐徐进逼,因此徐怀他们整个后撤还算顺利。   赶在天暮之前,殿后兵马就撤退到广成泽以东一处名牛崖渡的渡口。   广成泽乃是绵延数十里的水泽,但东侧有水道汇入北滍水,这条水道当世称之为广成泽水,或广成泽河。   牛崖渡位于广成泽水流入北滍水的河口上方,位于北滍水的左岸。   入秋之后,雨水减少,广成泽也枯瘦起来,流入北滍水的水道,到牛崖渡处仅剩涓涓细流在暴露的河床上缓缓流淌着;渡口处几艘渡船直接搁浅在泥滩上。   左骁胜军步骑直接涉水渡河,前部兵马继续沿着北滍水左岸往西南方向的紫逻口而去。   暮色下,北滍水南岸的云雾山峰岭叠嶂,峙立左岸(西岸)的紫逻山笼罩着淡淡紫霭,北滍水从云雾山与紫逻山北泄流出的河谷口仅有千余步宽,左右山崖峭立,十分的险要,一座驿堡孤寂的座落在河谷左岸。   而在更远的方向,北汝水就是一条明亮的绶带,在云雾山、紫逻山以南的群山壑谷间流淌;汝阳城位于紫逻山以南的河谷之中,城池为紫逻山遮挡,在视野里仅露出一角。   所谓“坚壁清野以挫敌锐”,绝非简单的退守孤城、险城,四壁叫优势敌军封锁住——倘若左骁胜军的人力、物资再充沛一些,应该在牛崖渡附近修筑一座坚城,屏蔽紫逻口的外围,同时截断从广成驿沿北滍水北岸前往梁县的驿道。   很可惜,过去一年左骁胜军在汝州所能动用的人力、物力有限,既没有在广成驿附近修筑城池,也没有在牛崖渡修筑城池,将有限的人力、物力,用于加强梁县、汝阴及嵩县等几座旧有城池的防御。   这也意味着河洛敌军东进占据这里,将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彻底切断汝阳、嵩县与汝州的联络,使之变成孤城。   不过,杨麟已经决定亲率兵马守汝阳,并据紫逻口以窥沿北滍水东进汝州的敌军,徐怀既便有些担忧,但他自己也喜欢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因此也不会劝阻杨麟,只是提醒他多加小心,必要时当避敌锋锐。   这时候,有数骑从东面往这边驰来,却是从襄城赶来的信使。   集结于许昌的京西敌军,昨日大规模渡过颍水南下,陈子箫、郭君判从襄城紧急派出信使,赶到汝州寻徐怀通禀敌情。   “……”徐怀也不多说,与杨麟拱拱手,便与王举、周景等人翻身上马,在乌敕海、王峻等数十侍卫骑兵的簇拥下,沿北滍水北岸的驿道,先行往襄城方向赶去。   楚山选锋军还有四百多锐骑,携带大量的驮马、辅兵,还有一些伤卒,在范宗奇率领下也随后快速东撤,只是速度要比纵马疾驰慢一些;牛二骑术还是不过关,跟着选锋军大部队缓行。   ……   ……   “嗒嗒”,拂晓薄雾弥漫,铁蹄踏破晨霜,数十骑簇拥徐怀驰入襄城。   位于从郑、许南下荆襄必经之路的襄城,曾几何时仅是嵩山山脉东南麓(箕山)名不见经传的一座小城,此时已经成为淮上对垒京西敌军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塞之一。   召陵的战略作用,更多是控扼滍水、澧水及汝水等河道以及庇护舞阳、西平、遂平、乌桕等西线纵深地,而襄城的战略作用更侧重于遏制京西之敌从许昌渡颍南下。   陈子箫乃是襄城主将,但战时徐怀到襄城督战,除了以王举为统制的选锋军精锐外,郭君判、周景、张雄山以及记室参军韩圭、姜燮等人也会带上一套人马追随徐怀进驻襄城。   形势越发严峻起来,史轸这几日也在襄城。   等与众人将徐怀迎进行辕衙堂,史轸迫不及待的问道:   “徐州、亳州以及许昌之敌,都有大动作,荆南湖匪未靖,赣州又闹民乱,这个冬季怕是消停不了,汝州那边是什么状况,能确保守住吗?”   襄城众人担心汝州出什么状况,楚山要同时面对京西、河洛两路敌军,到时候压力将倍增。   “曹师雄此番显得信心十足,目前还不能确定他是真有信心,还是仅仅得虏王严令,要与岳海楼从两面将我们死死缠住,令我们难以腾出手来,干涉淮南战事,”徐怀摇头苦笑道,“要是后者,他们也是真看得起我们……”   “汝颍一战,天下还有谁会小觑节帅?”史轸说道。   众人坐下来,周景先将杨祁业率部在广成驿阻击河洛敌军以及后续的撤守等军情详细说给众人知晓。   “即便需要避嫌,节帅也应该更坚决说服杨侯放弃汝阳、嵩县,撤守梁县的啊!”   史轸蹙着眉头,惋惜的说道,   “朝廷下旨督促郑怀忠出兵沿洛水北进,牵制河洛之敌,郑怀忠连敷衍的意思都没有,上书哭诉神武军守御河洛期间伤亡太惨,还需要继续休生养息,几乎是明目张胆放任河洛敌军进攻汝州。即便郑怀忠没有与曹师雄暗通消息,曹师雄对郑怀忠的心思也是摸得极透,因此才敢放心大胆的举兵东进,不虞后路有忧。大谷关前日有消息传回来,河洛在万安山南北大举强征民壮、苦役,大举砍伐木材,还将大量建造营寨物资运往大谷关以南的烟霞镇——左骁胜军还是太弱了,曹师雄即便没有其他倚仗,这个冬季楔入汝阳与梁县之间,恐怕不会轻易撤出了!”   万安山乃是嵩山山脉的西支,座落伊水东岸,与横隔在伊洛两水之间的熊耳山相对。伊阙关位于万安山西侧,而同为洛阳八关之一的大谷关,则建于万安山东段、临近嵩山主脉的谷口,乃是洛阳南下登封、汝州的主要隘口,与伊阙关同为洛阳的东南大门。   大越立朝之后,河洛一百多年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伊阙关、大谷关与广成关一样都废弃不用,直到郑怀忠接掌河洛,再重建伊阙关、大谷关的关城——郑怀忠当时是将洛阳当作自家地盘经营。   大谷关、伊阙关还是狭小一些,而位于万安山南麓、箕山东北麓、颍水上游河道的烟霞镇,在沟通伊水上游河谷、广成泽北侧谷地以及登封等地,作用要更强一些。   河洛强征苦役,并往大谷关南的烟霞镇集结建造营寨的物资,倘若河洛这个冬季在烟霞镇建造城池,说明曹师雄将直接大幅加强对河洛东南地区的控制,甚至并不排除曹师雄会直接在广成驿乃至牛崖渡修筑城寨,永久的切断汝阳、嵩县与东部的联系。   也就意味着,即便三四个月后,京西之敌会因为颍、滍等大水大涨从襄城、召陵城下退去,但徐怀脱身亲率精锐往西增援汝州,可能要面对的是曹师雄在北滍水北岸修筑、大规模精兵防御的一座座坚固城寨,而非简陋的营垒。   “鞭长莫及,多想无益,我们还是商议楚山如何安稳渡过这个冬季,才能谈得上其他!”徐怀说道,示意众人对其他战场的情形不要再深入讨论下去,还是先研究他们自己如何抵御正从许昌渡颍南下的敌军,问陈子箫、唐盘等人,“你们有没有拟定出什么对策?”   “赤扈南下以来,进攻太原、平陆、巩县等城池之时,多是进逼到城下,构筑深垒坚壁围困,因此史先生才对左骁胜军没有及时在广成驿、牛崖渡等地修筑营寨,而使这些险要之地轻易都落入敌军深感忧虑,”陈子箫说道,“京西之敌此时南下,汝颍之败的阴影不会轻易消散,我猜测他们会仗着优势兵马,将步步进逼、步步紧逼的战术发挥到极致,我们倘若出城野战,很难讨到便宜,或许还只能倚城而守,等到明年春后再看形势发展……”   楚山在西线总共仅有一万八千精锐加一万五千州兵,而京西敌军在许昌集结南下的兵马,可能是他们的两倍以上,其中不仅有两万赤扈精锐骑兵,还有大批色目骑兵改编过来的步战精锐。   召陵、舞阳等城,特别是召陵,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但四周开阔,易被优势敌军围困攻打,陈子箫等人将集结于襄城的一部分精锐,派往召陵,确保召陵无忧,先渡过这个冬季再说。   “我们这么做,也许是最平稳的,只要守住襄城、召陵,待明年春后敌军必然要退走,但这也是最不出岳海楼、木赤预料的,”徐怀说道,“这样的话,我们或许就彻底无法腾出手来,干涉其他战场了——还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啊……”   “将精锐都集结到襄城来,在襄城北面,或在临颍境内与敌军先打一场?”陈子箫问道。   “你们觉得呢?”徐怀问道。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迎敌   面对从许昌渡颍水、气势汹汹而来的京西敌军,徐怀并无意避战之意,想着先在襄城北部打上一场;诸将又怎么可能会为敌军势众、来势汹汹就心生惧意,皆道:   “那就先打他娘一场,虏贼到底什么心思,也就能摸清楚了!”   陈子箫等人之前主张固守襄城、召陵,主要还是为大越全局通盘考虑,想着先确保淮上无忧,汝州或淮南有忧,局面还不至于彻底无望。   不过,想要真正搞清楚虏兵对淮上的战略意图,最好的方式,还是将精锐都拉到襄城来,在襄城北部先跟京西敌军硬碰硬的干上一场。   任何意图或者说谋算,或许有太多巧妙的障眼法,但往往是血肉横飞的血腥厮杀,最能洞察一切。   汝颍会战,岳海楼当时倘若敢先不惜一切代价强攻滍水北岸大营,又或者以最强硬的姿态,令陈子箫无法在庙王沟南侧立足,后续的水淹奇谋是很难实施下去的。   汝州战场,也是杨祁业率部于广成驿迎敌,激战三天三夜,才真正确认曹师雄率河洛之敌东进的意志有多坚决。   史轸也藉此判断曹师雄将触手楔进汝阳与梁县之间的举措,并不会局限于这个冬季,判断明年春后待京西敌军撤退后,徐怀率楚山精锐西进增援汝州,会在梁县以西遭遇到敌军利用这个冬季修造的坚固寨垒。   到时候会有艰苦卓绝的攻坚战等着楚山军。   当然,前提还得是杨麟到时候能守住汝阳、嵩县不失。   现在要搞清楚京西敌军的意图,到底是想拖住楚山军难以兼顾其他战场,又或者是与河洛敌军一样,求战意图心切,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襄城北面先硬刚一场。   这不仅涉及到对敌军战略意图的进一步确认,还涉及到楚山有限的精锐兵马在这个冬季到底要在襄城、召陵、舞阳等几座重要城池之间如何分配。   众人决心不避战,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   襄城位于箕山(嵩山南脉)往东南延伸的山岭地带上,在整个淮上西线防区,有着高屋建瓴的地理优势,在方位上也要比召陵更偏北一些,差不多与荒废下来、双方都没有派兵马进驻的临颍城东西平齐,距离京西敌军的西线重镇许昌更近。   因为这一缘故,入冬之后襄城守军从之前的六七千人,增加到一万余众,包括左军两厢精锐甲卒,选锋军两千精锐骑兵,还有五千余州兵负责包括襄城在内诸多城寨的基础守御。   州兵相比行营左军精锐,操训、兵甲装备以及基层武将军吏的配备都有很大的差距,主要负责城寨的基础防御,真正能拉出城野战,充当攻坚力量的,目前驻守襄城的以陈子箫、唐盘两厢甲卒以及选锋军两千骑兵为主。   相对于集结于许昌的敌军,兵力上的差距极大。   徐怀除了从叶县、召陵、舞阳以及东线诸城进一步抽调精锐增援襄城,也使陈子箫、唐盘以及范宗奇等将先率六千精锐步骑,先行往颍水南岸直插过去,遏制京西敌军南下的步伐。   颍水源出嵩山诸脉,上游河道位于襄城与许昌之间,入冬后水量已是极少,骑兵可以直接涉水而过;此外,襄城、许昌之间还有一些溪河,但入冬后大多干涸无水。   汝颍一战惨败之后,京西敌军并没有放弃南下的努力,秋后在颍河上游水势稍小之后,就依仗兵力以及水军控制颍水的优势,进入颍水南岸建造一座城寨;入冬之后更是扩大在南岸的驻军,修造更多的营寨,还在窄浅的颍水上搭设了浮桥,在泥泞的河床铺设多条行军的通道。   在曹师雄率河洛敌军大举进攻广成驿之后,木赤、岳海楼统领下的京西敌军也在一夜之间,就将数千精锐骑兵调入颍水南岸的营垒之中,做好往南部襄城、临颍残城、召陵等地穿插的准备。   楚山在襄城北部、东北部的烽燧、哨垒,主要沿源出箕山(嵩山南脉)、于襄城北部流淌而过,于临颍残城西部的曲折流入颍水故道的蜈蚣河分布——相距京西敌军在颍水南岸的营地,都不足二十里。   蜈蚣河入冬之后,便已干涸,但两岸岗岭起伏。   陈子箫、唐盘、范宗奇等将率部进入临颍西部的蜈蚣河下游地区,主要依托哨垒烽燧结营拒敌南下……   ……   ……   双方斥候骑兵部队在草木枯黄的原野最先接触,但双方如此规模的军事调动,小股斥侯部队十数、数十骑的试探性接战,根本不可能试探出任何的虚实。   楚山不清楚京西敌军南下的意图有多坚决,而京西敌军同样不清楚楚山军出城相迎而战的决心有多坚决。   岳海楼有前车之鉴,这次不敢再有犹豫、迟疑,也不搞什么虚招、试探。   进入腊月的第一天,岳海楼看到楚山军大规模正往襄城集结,趁其集结还没有完成,他就直接指挥上万精锐步骑往蜈蚣河下游沿岸进逼过来。   虽说岳海楼其部兵马也还没有在许昌完成集结,但论规模已凌驾于襄城守军之上,且逾半数人马都是赤扈本族精锐与色目甲卒。   为加强攻城拔寨的能力,弥补骑兵在崎岖山地作战不便以及附降军战斗力不足等弊端,平燕宗王府、镇南宗王府这两年不遣余力下令大量西北诸蕃部骑兵改习步战,并在此基础上吸纳云朔、燕蓟以及渤海等原属于契丹的汉民健壮,组建色目步营。   曹师雄率部进攻广成驿,与左骁胜军在广成泽北部谷地激战三天三夜,最终成功迫退左骁胜军精锐,占领广成泽北部的谷地,兵锋直指梁县、汝阳,色目精锐可以说发挥了中流砥柱般的作用。   木赤近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就留在宛丘坐镇。   岳海楼赶到许昌坐镇之后,前期新集结过来的兵马,可能仅占到京西四州守军的半数,但京西四州守军的精锐却可以咸集于此了。   铅云密布苍穹,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粗糙的脸皮上,雪花飘飘荡荡而下,仿佛要将蜈蚣河下游的血腥战场掩盖起来。   即便汝颍一战,给岳海楼留下来极深的阴影,但也不至于面对楚山军不敢再战。   再说楚山军进入蜈蚣河沿岸后,兵锋距离京西军在颍水南岸的营垒已不足二十里。岳海楼这时倘若怯敌避战,很快就会被楚山军将营垒修到颍水沿岸来,将极大挤压他们在颍水南岸的空间,甚至连兵马都展开不了。   徐怀使楚山军精锐出襄城进入蜈蚣河沿岸,与其说阻击拦截京西军,不如说逼迫京西军从颍水南岸营垒出来一战。   岳海楼在铠甲外披裹一领青黑色大氅,神情枯峻的盯着南面茫茫雪野,战事进展,很难令他舒心,楚山军还是那样的坚不可撼。   面对京西上万步骑,一早就兵分三路往蜈蚣河下游河道进逼过来,楚山军六千步骑并没有固守某处或某几处险固营地就不动弹。   楚山军甚至都没有借干涸河道的崎岖地形拒敌的意图,除了少量的预备兵马留在南岸,五千步骑直接跨过蜈蚣河,进入北岸茫茫雪地,与几乎两倍于己的敌军拉开血战的序幕。   徐怀下令诸部主动进入北岸作战,说到底,就是防止敌军进逼北岸却不展开进攻,而是趁他们的犹豫、迟疑,先在北岸扎下营寨。   在过去无数场战事里,岳海楼、曹师雄这些降将,都将这种脱胎于“浅攻进筑”之法的进逼、紧逼战术发挥到极致,以弥补其步甲攻坚作战能力不足的缺陷。   徐怀坐在马鞍上,眼神冷冽的环顾战场。   激战半天,北岸逾十里纵深的战场早被双方将卒践踏得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残刀断戟,一具具尸体横卧起伏不平的垄沟浅谷间。   一面面被火烧残的旌旗,还插在雪地里迎风飘扬。   鲜血混合冰雪,与泥泞的土壤混杂在一起,再次被寒冷的气温冻结后,是那样的狰狞、丑陋。   不过今日战场上,倒伏荒野的尸体,更多来自自以为凭借优势兵力就能迫逼楚山军后撤的京西敌军。   采用角铁铆接的方式,制造精铁盾车的车架,虽说结构强度要比整铸差不少,却使得精铁盾车的制造更为便捷。   更为重要的,军械监终于将轻型精铁盾车的重量控制到二百斤以内。   这是盾车、弩车等轮式战械能否进入崎岖战场、并保持一定机动性的关键指标。   敌军虽然在两翼部署大量的精锐骑兵,其中不乏重装甲骑,但楚山将两百余辆轻型精铁盾车,直接拉进崎岖的战场,完全无惧敌骑有能力冲击战阵的侧翼。   岳海楼半生都在西北战场与党项人作战,也极重视战车的使用,但岳海楼在宛丘、许昌等地组织匠工所打造的传统轻型战车,结构强度太有限了。   木结构的轻型战车,用人力或驮马在崎岖野地颠簸拖行十数里,其榫接或钉合处基本都会有松动,进入战场后,与楚山军坚固的精铁盾车撞到一起,很少能坚持较长时间不散架的,为京西敌军士卒提供的庇护作用,非常有限。   半天激战的结果,就是京西敌军付出上千人的伤亡,最终成功在距离蜈蚣河七八里的一座残破村寨扎下大营;同时也借助精锐骑兵的掩护,将上百辆笨重却坚固、重逾千斤的重型战车用牛马牲口拖到战场附近…… 第一百二十章 楚山之秘   暮色渐深,楚山军结束一天的战斗,依次撤往蜈蚣河南岸营地。   双方也是保持一定的默契,允许各遣民夫进入战场收殓各自将卒的尸骸。   徐怀决定撤军蜈蚣河南岸,除了在敌骑环绕之下,倚车阵宿营,将卒不可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体力消耗大,对将卒的意志也是严峻的考验。   两军在这个冬季的对峙,注定不会短暂,徐怀不得不恤用兵力,同时还要考虑前进阵地与襄城的距离,避免被敌军以绝对优势的骑兵围困于野外。   蜈蚣河下游南岸,距离襄城仅二十余里。   在这里扎营,除了早期在哨垒储存一部分粮草、石炭等物资可以就近补给外,徐怀主要还是考虑这个距离,即便敌骑从四面围合过来,在襄城有精锐兵马接援的情况下,数千精锐杀出敌军重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楚山军撤回蜈蚣河南岸营地,岳海楼却不能率部撤回颍水南岸营地休整。   那样的话,他会将激战一天、付出上千伤亡才争到手的战果白白放弃掉,战事将回到原点。   京西军不仅在蜈蚣河北岸不远处的坡谷里扎下大营,将一辆辆笨重的重型战车,艰难的拖到营地南侧,构造两重护墙,还在精锐骑兵的掩护下,强迫数千民夫将成千上万担物资从许昌渡颍水运来,连夜加快营垒的修造。   油灯下,站在大帐之中的岳海楼蹙着眉头审视汝颍堪舆图:   许昌、襄城、召陵在汝颍两水的上游,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许昌居南、召陵居南,襄城居中偏西。   召陵北距许昌的距离,与距襄城的距离大体相等,都约一百里左右。   由于襄城与召陵之间有北滍水相通,以及襄城、召陵南侧及两翼,都是楚山军控制的城塞群,北滍水冰封期又较为短暂,因此岳海楼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楔入两城之间,切断襄城与召陵之间的联络。   临颍残城差不多位于许昌与召陵之间的中心点,但在进入汛之后,许昌与临颍之间为颍水所隔,岳海楼不敢派兵马占领临颍,而临颍西距襄城六十里、南距召陵五十里余,之间是利于骑兵驰骋的浅山低岭,楚山军也不敢贸然占据,因此在汝颍会战之后就彻底荒废下来。   岳海楼原计划是将大营直接驻扎到临颍残城,然后依照楚山军在西线的兵力部署,再决定重点进逼哪座城池,却不想楚山军出襄城迎战坚决,迫使他打消之前的念想。   他现在有些不确定直接将大营驻扎进临颍残城,徐怀会不会无视赤扈骑兵的存在,直接率领精锐兵马,插入临颍与颍水南岸大营这将近四十里的空档,令他们粮草都难运济。   倘若先在蜈蚣河北岸修建一座坚固的大营作为兵马、粮秣转输的中继点,主力兵马之后再跳到临颍残城去,是要更稳妥一些,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要在蜈蚣河北岸多耽搁十数日,以及额外投入数以万计的物资。   “枢帅,前军从楚山军手里缴获一辆盾车!”仲长卿掀开帐帘,一股寒风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示意随从将缴获的战车直接拖进大帐。   “哦,与之前所缴获的,又有什么区别?”岳海楼放下堪舆图,快步走到残破的盾车跟前细细打量起来。   汝颍会战期间,徐怀潜袭汴梁,就在军中装备精铁盾车,但当时为了追求结构坚固,轮彀、横轴以及车架都是用精铁铸造,仅辐条、厢板等还采用硬木。   当时精铁盾车的坚固程度,甚至还在传统的重型战车之上,但总重接近四百斤,距离“便于机动”这个标准还相差甚远。   徐怀率部沿蔡河南撤时,精铁盾车倘若用驮马拖拽,还是无法直接通过沿岸泥泞的淹水区,通常都是收入沿河南下的船中,只有在大股敌骑从侧翼进逼过来,有迫切拒敌需要时,才会通过栈板拖上岸,加强步阵对敌骑的抵抗能力。   这也是当时沿蔡河南撤迟缓的关键原因。   只要有大股敌骑纠缠上来,上百辆精铁盾车放出、收上船,都要半天时间,哪里能快得了?   当然了,汝颍会战时,岳海楼所部也有相应的精铁盾车缴获,兼从楚山军所装备的兵甲,都能判断楚山掌握要比当世更为精妙的冶炼、锻造技术。   楚山所属的煤铁监、军械监征雇匠工近两万人,算上家小,差不多占到楚山六分之一的人口,而楚山又接纳大量从河淮南下的难民,再注意严密防范,还是有不少的漏洞易为渗透。   岳海楼目前已经了解到楚山大规模开采石炭(煤)用于冶炼,并且石炭在用于冶炼之前还经过一定的处理——这点并不奇怪,开采石炭冶铁,徐州铁户早有采用,但之前有种种弊端,难炼良铁。   现在的难点,是楚山用什么办法处理石炭,克服掉弊端,总管府所遣密间还没能刺探出这里面的秘密,只能召集工官、匠师揣摩。   赤扈是不缺工官、匠师,甚至远比南朝更为重视,营造官、工官的地位,甚至不在治官之下。   在北方,如河北路磁州以及燕蓟的冶铁业,在赤扈大军南下之前,早就发展到一定规模,宗王府甚至还从俘虏的磁州匠工那里,得知南朝在磁州的官冶,早就采用瓶形高炉炼铁事半功倍。   虽说庄守信、喻承珍、丁崇等人携带一批良匠投奔楚山,但汴梁陷落,数以万计的官匠,包括数十位在各自领域皆有所擅的大匠级人物,最终都被镇南宗王府掳往太原、云州以及燕蓟等地落户。   而赤扈自崛起西北大漠以来,远非世人心目中的蛮夷形象,很早就注重招揽西域以及极西之地的大食工匠、学者、商贾为王帐所用,赤扈及诸番骑兵所用的兵甲,早就比南朝精良了。   赤扈兼蓄并取之风气,也远非契丹、党项及南朝能及。   岳海楼相信宗王府在太原组织工官、匠师,不难破解楚山炼铁之密,铸造出同等精良甚至更甚一筹的精铁盾车纵横沙场,却不想短短一年时间,楚山军所配备的战车,又有惊人的改进。   岳海楼今天一直关注着前阵战场的动向,能判断楚山新用盾车,与传统的轻车轻重相当,用骡马拖拽便能较快行于崎岖地形。   而在相对平整的战场之上,这种盾车仅需两三名健锐便能轻松推行,坚固程度却要远胜于传统木作轻车。   这是他们今日一战,投入战场的兵力在楚山两倍以上,将卒也极悍勇敢战,伤亡却要倍于楚山的一个关键。   也因为楚山军装备大量的盾车,令他们部署侧翼的精锐骑兵,始终没有上前撕咬其侧翼的机会。   岳海楼拿起灯盏,走到残破扭曲的盾车前,注意到楚山新用盾车,与之前缴获的盾车相比,最大的差异在车体上。   之前的车体是以扁条状的厚铁为框架,厚铁宽约一寸五分,厚约三四分,而新的车体却是用宽约一寸五分、厚仅一分的薄铁折成直角为框架。   仅这一改变,就使得盾车减重近百斤,难怪拖行于浅山低岭间还如此轻便。   在重击之下,车体都扭曲、变形,却还大体完好,可见坚固程度远非传统的木作轻车能及。   “你立刻安排人将残车送往太原!”岳海楼紧紧皱着眉头说道。   虽说京西总管府也从太原讨要到两三千匠工,安置到宛丘、许昌、汝阴等地,加强兵甲、战船以及诸种战械的打造,加强对河渠堰堤的修缮,但岳海楼不觉得京西总管府下属工官短时间内就能破解楚山新式战车之秘。   岳海楼征战半生,深知良兵良甲的重要性,也深知良兵良甲脱胎于良铁,自然也深知这看似仅有一分厚的折角铁条分量有多重。   再说了,他们会跟楚山长期对垒,即便战场上讨不到什么便宜,接下来多缴获三五辆盾车不是什么难事。   先将残车送往太原,等到有新的缴获,京西总管府再组织匠师揣摩便是。   “夜叉狐还真是厉害到恐怖啊!”仲长卿吩咐人手立刻去备马车,好连夜将残破盾车送往太原,他看到岳海楼站在摆放堪舆图的长案前发愣,忍不住感慨道。   “……”岳海楼点点头,他不想在仲长卿面前掩饰什么,甚至仲长卿与楚山众人的纠缠比他更久、更深,对楚山及徐怀其人的了解也只比他更深,不会在他之下。   从桐柏山匪乱,到徐怀等人参与两次北征,在朔州初步形成楚山一派势力;从再回桐柏山立足,正式组建楚山军,到协助赵湍守御巩县,渡河进攻泌水、泽州,千里奔袭太原;从联手郑怀忠、高纯年等人拥立赵湍为帝,到守楚山,统辖淮上,乃至汝颍一战杀得他们心惊胆颤,多少次噩梦惊醒,徐怀及楚山众人,从各个方面都展现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岳海楼以往重点揣摩徐怀及楚山众人的谋术兵法。   待到被迫从明溪河沿岸撤军以及汝颍会战惨败,他就不得不将视野更细致的投到楚山工造之法的过人之处上。   他有时候忍不住会想,他岳海楼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会遭遇如此强悍的对手!   当然,岳海楼并没有丧失必胜的信心。   徐怀再强,也不过囿于淮上一角,待南朝在淮南、汝州以及陕西的防线被他们数路大军逐一攻破,甚至党项人都将臣服王帐之下,他才不信徐怀真有通天之能,去支撑住整个倾塌下来的苍天! 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雪   入夜后,风雪小了,但没有停下来。   虽说河淮的寒冬不及北地那么酷寒,但十二月上旬已是滴水成冰的时节。   一堆堆篝火都显得黯淡无光,值守的将卒围在篝火旁,冻得瑟瑟发抖;拿几根木头支在篝火上方,吊起铁盔当锅,烧沸雪水,放入几把洗净的野菜,拿囊刀从铁盒子里小心翼翼的将所剩无几的羊油抹入沸水里,撒入一小撮盐粒子,香气顿时在营帐周围飘散开来。   这时候有巡夜将卒换岗走回来,舀了一小罐野菜汤入肚,暖融融的肠胃,顿时将一天的艰苦洗去。   营帐里呼噜声此起彼伏不休,要防备敌骑夜袭,没有值守任务的将卒睡觉也要做好随时拿起刀枪起身作战的准备,休息也只能躺在干草堆里和甲枕刀而眠,裹一袭薄被,半夜常常被冻醒。   仓促间扎下的营寨还太简陋,两千多随军民夫还要连夜劳作,用冻得开裂的手,顶着严寒风雪,在围栏外开挖冻得坚硬的泥土,将浅壕加深加宽,还要尽可能平整外围的土地,以便将卒更好的进出。   指挥牙帐里灯火通明,大部分将领都抓紧时间休息或回各部督促各项工作,陈子箫、唐盘、范宗奇、王举、周景等人还陪同徐怀坐在大帐里研究军情。   军情人员进进出出,将斥候最新刺探的情报,传递到周景、韩圭、姜燮等人手里,经他们初步分析后,再传到徐怀、陈子箫、唐盘他们的案头。   “岳海楼看来还是不敢直接跳到临颍!”   陈子箫将敌军最新的动向,亲自在更为精细的蜈蚣河堪舆图上标示出来,说道,   “看来接下来两天,我们要将兵锋往东延伸,跨到颍河故道东岸……”   岳海楼不仅没敢进逼到蜈蚣河北岸扎下营寨,跟他们贴脸对峙,甚至还在风雪夜,动用数千精锐骑兵掩护民夫,源源不断往蜈蚣河以北的大营输送大批原木。   赤扈骑兵以及胯下战马,都极能吃苦耐劳,又长年生活在漠北酷寒之地,但风雪夜不停下来找个避风处或进营帐歇下,对人与战马的体能消耗也是极大。   敌军夜里在蜈蚣河以北的动作,证明了岳海楼没有预料到楚山军会如此坚决的出城相迎,也没有在这个冬季与楚山军进行大规模会战的准备。   要不然的话,岳海楼应该使前部兵马携带少量粮草以及一批能补充口粮的牲口,直接进驻临颍残城,他们这边倘若穿插到临颍以北试图截断其粮道,岳海楼趁机发动会战就得了。   他们既然摸清楚敌军的意图,那在临颍西北方向,拦截敌军就应该更为坚决。   虽说楚山必然要集结大批精锐,与敌军在临颍西北对峙,但多少能掌握一些主动权。   倘若敌军从容进逼到襄城、召陵城下,并派遣大股骑兵往舞阳、遂平、叶县等地穿插,楚山诸部精锐被分割于诸城,那就只能被动的防守,苦熬这个寒冬过去了。   “殷鹏从叶县率部赶到后,就直接进入颍水故道以东扎营!”徐怀点点头,肯定陈子箫的建议。   他决定主动出兵蜈蚣河沿岸拦截南下敌军,除了试探京西敌军意图,更主要的还是争取在这个冬季,能抓住一定的主动权。   迫使京西敌军在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岸与他们对峙,倘若汝州或淮南战局有变,他们可以及时放弃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岸的营垒,快速撤入襄城、召陵,从而获得一定的主动权。   “今日敌军在战场上颇为着意抢夺我们的战械,双方各遣民夫进入战场收殓尸体里,还有人在收集我们遣弃在战场之上的残兵断戟,”周景颇为迟疑的说道,“要不要暂缓将铁拒马投入战场?”   楚山才开始着手进行批量铸造角铁,每日所出还相当有限,还没有奢侈到,直接替代木料,用于营寨的修建,目前主要用于盾车、投石机等战械的制造,尽可能减轻其重量。   角铁铆接制作拒马,要比精铁盾车方便快捷得多,而坚固程度,却又不亚于笨重的硬木拒马。   周景、陈子箫他们也早就判断,将铁拒马与精铁盾车结合起来使用,能在战场上更好、更便利的拦截、阻隔敌军。   只是铁拒马用于战场,主要是放置战阵的边缘阻隔敌军,到底不比精铁盾车进退自如。   现在敌军已经注意到楚山所造战械的用材,周景不难想象,一旦他们在局部战场上,哪怕是暂时处于劣势,都有可能叫敌军抢走大量的铁拒马;精铁盾车却是能及时收撤回来。   周景也不难想象,敌军一旦夺得大量的铁拒马,很容易在一定程度上仿制出精铁盾车。   周景有些迟疑,是不是这次就要将第一批制成的铁拒马,直接投入他们难以掌握绝对优势的战场。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岳海楼可不是一只兔子,”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已经制成一批铁拒马,断没有因为担心会为敌军夺走一部分,而不使用的道理!他们抢夺再多,又能有我们铸制来得快?再说精铁盾车最为关键处,还是轮彀铸制,这需要他们摸索一段时间才有可能仿制呢,想在战场上抢夺成品,又能抢夺走多少?”   此时京西敌军能在颍水以南投入的精锐兵马,至少是他们的两倍,特别是大规模的骑兵进入战场,始终是悬在他们头顶之上的利剑,徐怀还真不敢收着力打这一仗。   铁拒马也好,精铁盾车也好,并非坚不可摧,说到底还是消耗品。   而精铁盾车之上,角铁主要用于制作框架、车体,轮彀、车轴还是需要一次性精铸成型。   只要敌军不能掌握轮彀、车轴的精铸技术,简单仿制的盾车,还不能扭转双方在战械上的差距。   徐怀又询问陈子箫、唐盘、范宗奇诸部伤亡安置、增补情况,就让众人回去,在黎明到来之前抓紧时间小憩片刻。   楚山军作战,看似精锐兵力远不及京西敌军,但有一个好处,就是伤亡减员,可以及时就近从州兵抽调精壮增补进来,保证主力兵马满编。   而京西敌军,其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以及色目甲卒,他们倘若不想跟降附汉军混编,减员之后需要从远达数千里甚至上万里之遥的漠北草原,征调赤扈本族及诸番部健锐,才能重新恢复满编。   这也可以说是楚山目前拥有敌军不及的主场优势,徐怀也一直注重后备兵员的操训,以郭君判、潘成虎以及范雍等一批老将执掌兵马都监司,专司其事。   不过,一场激烈而残酷的战事过后,楚山左右军即便能始终保证满编,但惨烈的减员,损失的还是楚山大好男儿。   徐怀也不清楚这个冬季过去,楚山又有多少健儿会魂归天际。   徐怀坐在灯下,拍了拍脑袋,将杂乱心思摒除,又拉着周景、张雄山、韩圭等人,细细推敲明日的作战计划,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漏洞。   次日,除了从叶县、舞阳抽调抵达襄阳的三千精锐,在都指挥使殷鹏的统领下,进入蜈蚣河与颍水故道汊口以东区域结营,王宪也率两千精锐,直接进入临颍残城。   此时除了正从东线赶来的六千精锐外,徐怀差不多将西线精锐战力,都集结到临颍残城及西北侧的蜈蚣河下游地区迎敌,召陵、襄城、舞阳、叶县以及乌桕、遂平等城寨,基本上都交由州兵负责守御。   岳海楼当然不难猜测徐怀的意图,但装备大量精铁盾车、铁拒马的楚山精锐,就是像一只难以下嘴的刺猬,他不敢轻易凭借优势兵力,将这一万多楚山军合围于蜈蚣河下游——木赤也不主张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岳海楼同样不敢冒着粮道被截断的风险,去争夺临颍残城。   岳海楼只能不计代价的在蜈蚣河以北修筑坚固的营寨,一层层往蜈蚣河沿岸进逼,压缩楚山军这个冬季在襄城、召陵北部的活动空间,双方不断在蜈蚣河沿岸爆发激烈而血腥的战斗。   当然,京西敌军的骑兵优势依旧是楚山无法忽视的。   每日激战于蜈蚣河沿岸,岳海楼都会调派大批精锐骑兵,绕到楚山军侧后进行拦截。   为避免敌骑在他们的侧后长时间滞留,形成稳固的拦截阵地,徐怀也不得不不断的派出精锐兵马主动出击,维持与襄城、召陵之间的联络;这种情况下,楚山军就很难再讨到多大的便宜…… 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域炮   “……”   一道刀光凌厉落下,徐怀手中长槊劈斩有如雷霆,将冲到跟前的一辆轻车侧挡板劈裂开来。   站在挡板后的弓手猝不及防间生生往后移出数寸,却没能躲开步槊长锋,一道血线自额头而下,劈开脸骨,至颔下而出。那弓手下意识抬起欲挡刀锋的拓木步弓,也被槊刃劈断。   徐怀无视鲜血往脸面激射而来,眦目而视,步槊转往斜侧撇去,槊锋抵至站在轻车另一侧的持矛敌卒左胸下,转而往右上斜撩。   槊锋闪过一道弧影,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令敌卒挡无可挡,就眼睁睁看着胸前通常说来最为坚厚的铠甲,被贯注绝强劲力的锋利槊刃如抽刀断水般破开,去势是那样的迅疾,几乎都感觉不到胸膛被破开来的疼痛。   牛二手持铁锏,在前阵厮杀比徐怀更为凶猛。   身量巨硕的他,左手持盾,右手挥舞六棱铁锏,似夺命杀器,一道道锏影专朝敌卒头颅抽劈过去——锋刃斩劈不开、有牛皮内衬的铁胄,在铁锏重逾千钧的劈斩下,有如纸糊一般破裂开。   当然,牛二起了杀性,容易忘我,而他巨硕的体形容易成为精锐弓手的目标。   为此,徐怀给牛二量身定造,配备了十数精锐好手,持重盾、步槊、斩马刀、轻盾朴刀专门配合他攻坚作战。   徐怀拄槊而立,眺望左右。   虽说他亲率下马作战的选锋军精锐进入蜈蚣河北岸冲锋陷阵,像收割杂草似的斩杀二百敌军,但数队敌军接连被击溃之后,并没有退却之意,还有成百上千的敌卒源源不断的往这里涌来。   虽说敌军所造的战械,非常笨重,如重型盾车,重逾千斤,在起伏不平的浅谷低岭间移动很困难,但蜈蚣河北岸距离其颍水南岸大营仅有三十里,两军又在蜈蚣河沿岸对峙激战数日,敌军还是将大量战械,一点点的运到前阵。   借助兵力上的优势以及这些战械,京西敌军在蜈蚣河北岸也渐有站稳脚的趋势。   楚山军此时想要将敌军从蜈蚣河北岸击退,需要付出比之前更惨烈的代价。   徐怀此时身先士卒,亲自率领选锋军精锐进入北岸冲锋陷阵,除了激励士气外,武技更需要在这种生死搏杀的血腥战场之上,才能得到更好的磨励。   “节帅,敌军似乎想将投石机拖往前阵作战!”周景驰马赶来,手持护盾,一边警惕前阵的冷箭,一边跟徐怀禀报道。   徐怀所立之处,看不到敌军前阵之后的情形,朝仍然忘情厮杀的牛二喝道:“牛二,收一收手,留些人头给前阵兄弟们收割!”   待前阵兵马重新形成完备的锋线,徐怀在百余选锋军健锐的簇拥下,撤回到蜈蚣河南岸,策马驰上一座坡岗,与在此地瞭阵、负责战场指挥的陈子箫会合。   徐怀举目朝北望去,却见在敌军前阵后方三四里外,有十数架比照人马约高两丈的器械,缓缓往南移动;相距数里之遥,却还是能依稀判断是轻型投石机。   “岳海楼很有自信守住阵脚啊!又或者说是赤扈人督促他们,不计一切代价,要给我们施加更大的压力?”陈子箫有些疑惑的问道。   投石器械多用于攻城、守城,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用于野战,前提条件是能守住阵脚,同时还需要对手贴近阵脚密集进攻。   这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黄羊寨一战,楚山就将轻型投石机摆入阵列之中,其时唐青所部于明溪河右岸的狭窄河谷列阵,左右有河川、长岭为倚,以精铁盾车布于前阵拒敌,又以黄羊寨围堰为诱饵,守其必攻,才使投石机发挥出作用来。   当世重型投石机,高逾五六丈,需要动用上百人一起拖拽绳索,甚至能将两三百斤重的石弹抛射出去;一两丈高的轻型投石机,也需要十数二十人同时操作,才能将数十斤重的石弹或散石弹抛射出去,但抛射距离却不足二百步。   这意味着轻型投石机部署下去,不仅会相当挤占大量的空间,还必须直接部署到最前阵,才有可能攻击到进攻过来的敌军。   这会直接导致阵列的最前侧变得空洞、薄弱,对地形以及前阵坚实程度要求极其苛刻。   不要说陈子箫,徐怀也难以想象岳海楼会将投石器械部署到前阵,协助其前阵将卒作战。   不要说多,四五架投石机部署到前阵,所挤占的空间,就能使其前阵密实程度大幅削弱,岳海楼有什么自信,能抵挡住楚山精锐的突击,让其投石机发挥出作用来?   徐怀心里虽说不解,却是平静的注视着敌军的动静。   投石器械是笨重,但毕竟只是两丈高的轻型投石机,一个时辰后在上千虏骑的护送下,与其前阵兵马会合,也确定部署到最前侧来。   “岳海楼也太狂妄自大了吧!”陈子箫冷笑道,准备组织精锐兵马,直接突击敌军部署投石机的几处阵列。   “……”徐怀迟疑的叫停陈子箫,说道,“今日休战,即刻令北岸兵马撤回来!”   “不一鼓作气,将这烦人的玩艺儿摧毁掉?”陈子箫疑惑问道。   此时下令撤兵,叫敌军获得喘息之机,他们可以连夜围绕投石机挖深壕、筑护墙,等到明天再出兵突击,付出的代价就要大得多了。   “这是西域炮!”   蜈蚣河仅是颍水故道的支流,入冬便干涸,河道狭窄,徐怀所立坡岗,距离敌军部署投石机的最前阵,仅有五六百步远。   他此时已能清晰看到投石机的结构、形状。   与传统的牵引式单梢投石机不同,敌军部署到最前阵的投石机,尾端没有系十数、数十根供人拉拽发力的绳索,却多了门式木架与悬箱。   这叫徐怀脑海里闪过以往未曾有的一段记忆:   “瓦思马,西域旭烈人也,善器械、营造、算学等法,率众弟子得宠于王帐,国兵久攻襄阳不下,造西域炮于城东南隅,石弹重逾一百五十斤,机发,远及三百步外,声震天地,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越将惧,以城降……”   虽说这段记忆并没有详细说明西域炮的结构,但徐怀没事就跟庄守信、沈炼、庄庸、喻承珍、丁崇、陈荣钧等人讨论工造之法,对当世兵书所记载的十数种投石机造法耳熟能详,至少楚山目前还没有能力制造出能一种将一百五十斤重的石弹,投掷到三四百步远处的投石机。   传统的重型投石机,需要上百人通过绳索拉拽发力,即便再操练有素,也很难克服力量分散、前后左右方向都容易偏离等弊端,一般能发射到二百步远处,就算相当操练有素了。   此外,襄阳城东南隅是一道陡坡,也没有容纳传统重型投石机、动辄需要一二百人操作的空间。   徐怀现在看到敌军的投石机梢杆尾端没有系牵引绳索,而是增加了门式木架与悬箱结构,他瞬间想明白过来西域炮是怎么回事,是怎么操作的。   悬箱载以重物,与梢杆尾端相连,在发射之前,悬箱另拿绳索吊绑到门式木架上,此时可以通过绞盘操作;发射时重逾千斤甚至数千斤的悬箱猛然下坠,带动梢杆猛然旋转,利用离心力将梢杆头端的石弹如旋风般投掷出去,完成操作。   相比较十数、数十人牵引操作,悬箱发力更猛烈,也完全不存在力量分散、方向容易偏移等问题,因此投掷重量、距离乃至投掷速度都大为增加,同时也要比传统的投石机更为精准,实乃攻城拔寨的利器。   徐怀头疼得要呻吟起来。   他不是为楚山军面对新式的西域炮而头痛。   西域炮再厉害,但移动不便,机动性比传统的重型战车更差。   西域炮的投掷速度即便比传统的投石机要快,但也极为有限。   野战中面对敌阵部署区域,楚山军可以择从侧翼进攻,也可以以横阵快速突击到敌阵之前进行混战。   真正叫徐怀后脊背发凉的,是岳海楼将西域炮投入蜈蚣河对峙战场,除了岳海楼感受到楚山军所带去的巨大压力,极需新式战械弥补战斗力的不足,更为主要的,赤扈人应该在河洛、徐宿等部也已经部署了西域炮。   岳海楼这才无需专门在蜈蚣河对峙战场,对这一新式战械保密。   徐怀真正感到痛苦与忧虑的,是在淮南、汝州战场坚壁清野的左骁胜军以及淮王府军,他们之前自峙有坚城可守,这个冬季要如何面对敌军投用的新式投石机?   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个冬季,曹师雄会如此坚决的率河洛兵马,插入汝阳与梁县之间——定然是早就料到采用新式投石机,能直接攻击到倚险而建的汝阳城。   杨麟没有防备,极可能在优势敌军面前,会彻底放弃城池外的拉锯、争夺,而选择退守汝阳城,以致叫曹师雄轻易就将西域炮直接部署到城墙之前…… 第一百二十三章 师其长技   “西域炮?!”   陈子箫、周景、王举等人也都注意到敌军此时部署到前阵的投石机,与以往所见有很大的不同,却不想敌军将战械推入前阵,竟叫向来从容淡定的徐怀满脸忧色。   这是他们以往所未见,心里皆是一悸,震惊询问缘由。   陈子箫被徐怀指定坐镇中军,负责战场指挥,看徐怀的反应,担心事态棘手,问道:“此等石炮有何特殊之处,竟叫节帅如此震惊?是否要金鼓齐鸣收兵?”   “派出信骑,使当面之敌阵有西域炮部署的作战兵马,先脱离接触!距离至少要拉开三百步之外!”   楚山左军诸部精锐在蜈蚣河北岸长逾六七里的狭长战场上拒挡敌军,现在出现新的状况,是要谨慎行事,但为避免不必要的混乱,为敌所趁,徐怀也没有让陈子箫下令一骨脑后撤。   毕竟西域炮在野战中的威胁,并不是特别大。   他让陈子箫派出信骑,分头联络北岸的作战兵马,不得躁动。   在十数背着五色令旗的信骑驰下坡岗,准备穿过干涸的崎岖河床,徐怀才跟陈子箫、王举、周景等将粗略解释西域炮与传统的石炮(投石机)有何区别。   “西域炮如此犀利,以往怎么未曾听节帅提及?”站在一旁的韩圭疑惑问道。   目前徐怀身边记室参军有韩圭、姜燮两人,姜燮年少时锐意科举,之后在户部司任吏,历练还少,更善长处理案牍等事,徐怀就将他留在舞阳,留在史轸、右司马徐武江身边,协助处理日常公文。   年逾四旬的韩圭,虽说半身仕途坎坷,投奔楚山前,仅是都水监小吏,甚至在汴梁失陷后还被迫屈降于虏,但他人情练达、世事历练非姜燮所能及,并且诗词章赋、杂学术算、租赋田税无一不通,对得住史轸在徐怀面前对他的力荐。   韩圭虽说也是记室参军,但近一年来融入楚山,对楚山各个方面的情况熟悉之后,就不再仅限于书记官的差遣,更多的参与到军政事务的讨论与决策中来。   在韩圭看来,徐怀除知兵善战、武勇绝伦超凡之外,真正令他叹服的,乃是徐怀对天文地理工造诸法的通晓、理解远超世人,常有一些奇思妙想,非他与史轸、喻承珍、丁崇等人能及。   这也是楚山军这些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关键。   他见徐怀明明知晓西域炮的诸多细节,竟然之前一直都没有提及世间有这样的利器。   徐怀也不能说很多未知的记忆片段需要机缘来触发,此时强按住心里的忧虑,说道:   “此种石炮虽名西域炮,实际乃西域以西、更为遥远的大食、阿拔斯等地匠师所创,是攻坚克险的利器。我以往担忧西域炮制法外泄,不利大越将卒倚守坚城,就有意没有去提及,却没想到此法还是由他人传入赤扈——事情恐怕是有些棘手了!”   “啊,袁垒那孙子,带着兵马直接上了!”周景叫道。   徐怀一向鼓励前阵指挥作战的军将因敌制变,鼓励他们居前指挥时,要更积极主动的寻找战机,而不是完全被动的听从中军大帐的命令行事……   这时候传令信骑刚刚驰下河床,北岸却有一部兵马,率先对部署西域炮的敌军发动突击。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在北岸拒敌的袁垒所部兵马刚刚经过很短时间的休整,这时候就迫不及待重整旗鼓,再次对当面部署两架西域炮的敌军发起进攻。   袁垒显然误以为敌军在前阵所部署的乃是极占空间的传统投石机,意图趁敌军前阵有些空虚、混乱,趁敌军还没有来得及组织人手操作投石机之前,就发动强袭一举攻下。   这时候徐怀他们想要传令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站在南岸坡岗之上,多少有些焦急的等待这处战局的变化。   敌军既然将十数架西域炮车部署到前阵,很显然做了周密的安排:   部署西域炮的周边,地势相对开阔、平坦,方便其后阵的预备兵马从侧翼杀出增援;更主要是这些西域炮周边不需要腾出十数人、数十人进行牵引发射的空间,其前阵盾墙枪林依旧密实坚厚;也因为不需要额外的牵引空间,西域炮周围直接用轻型盾车围护起来,相对独立,敌军的前阵甲卒也就能更为灵活的进退作战,不用担心阵列一旦被撕开,炮车即时就会被摧毁。   袁垒率部杀于敌军阵前,敌军的部署就体现出效果来:   先是有两队甲卒从两翼空档处突前杀出,与其前阵甲卒一并将袁垒所部抵挡住,短时间内难以进一步突击去威胁炮车。   这同时也是将袁垒所部阻拦在炮车投射范围之内。   因为是轻型西域炮,基座的固定及悬箱装填砂石增加重量很是方便、快捷。   相距六七百步,徐怀他们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十数敌卒站在炮车两侧,先用绞盘将炮梢尾部系连的悬箱提升起来,高高搭扣到悬架上。   西域炮的炮梢,乃是用多层木料制作、极其坚韧的长杠,头部仿佛一只巨大的木勺,拉低到发射台上,一次性放入十数枚石弹,就见三架炮车旁令旗舞动,扳开机括,使悬箱脱离悬架猛然下坠,带动炮梢,将总计约四十五枚石弹一并抛掷而出。   就见那些石弹在半空线划出一道道抛物线,往袁垒所部密集的阵列中砸来。   徐怀他们相距较远,无法判断石弹的大小,但他们很清楚,哪怕仅是拳头大的石弹,横跨三百多步抛砸过来,也足以将普通的木盾砸裂开来;直接砸到身上,少说也是骨断肢残。   他们眼睁睁看着袁垒所部,被石弹击中区域,像是被挖掉一块,骤然间有二三十名将卒,毫无防备的被石弹砸倒中、击倒。   叫众人看了禁不住眼皮子微微颤动、抽搐。   要知道一次激烈的战斗,阵列严密的楚山军死伤都不可能有这么惨重。   好在西域炮的二次发射,再比传统的投石机(石炮)快,也极为有限,身先士卒、居前冲杀的袁垒看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即刻停止突击,率部往后撤出。   不过突击敌军的将卒突然间遭受这样的打击,难免有些慌乱,敌军却抓住机会发动反击,最终袁垒所部又死伤二十多人才拉开距离。   “这到底是什么鬼?”   待前阵兵马都从北岸撤出,敌军也没有往南岸杀来的迹象,于左右翼督战的唐盘、殷鹏也驰来坡岗,又惊又疑的询问西域炮的详情。   而此时徐怀已经将西域炮的图例大体画出来,正将袁垒及近距离看到西域炮发射的几名将卒召到跟前,比对一些细节进行调整,最后将更为准确、精细的图例交给一名书吏:“速速抄画十份!”   目前还不清楚赤扈人是不是已经将西域炮投入汝州、淮南乃至渭南等地战场,徐怀能做的就是将西域炮车图例及操作办法,即刻派人抄送梁县、淮王府以及枢密院,希望诸城守军能及时警惕起来加以防范。   事实上西域炮与传统的石炮,并无本质的区别,其中奥妙点透,楚山都可以直接进行仿制,但相比较传统的牵引式石炮,西域炮的优势实在是太明显了。   特别是在攻城拔寨的战事里,更为突出。   今天的战事,敌军在前阵仅有两次发射西域炮的机会,双方在蜈蚣河北岸就脱离接触了,但仅有两次发射,诸将对西域炮的优势就深有感触了。   操作简捷、快速,所需人数大为减少,稳定性更高则意味着更为精准,投掷效率更快;而占用空间小,则意味着之前一座城池之前能摆放十数架传统的重型石炮,此时则能摆放三五十架西域炮。   西域炮所发射石弹的重量、距离都大幅提高,一枚石弹产生的冲击力更是将提升数倍乃至十数倍。   夜间止战,徐怀召集诸将,商讨应对之法,结论是西域炮对楚山造成的威胁有限。   无论是楚山城还是召陵新城,徐怀针对传统的投石器械攻城,就有意放弃对城墙高耸的追求,更着意城墙的坚厚——召陵新城的城墙仅有三丈高,城墙顶部却有三丈宽,底部更是宽达五丈。   这些城墙甚至都没有披覆砖石,这也并非徐怀、史轸节约钱粮,主要就是考虑到夯土墙体更有利于吸收石弹的冲击力。   夯土城墙倘若披覆砖石,一旦被石弹击中,城墙没有那么容易垮塌,但石崩砖裂,极容易伤及城头的守军。   楚山诸城还真接放弃城楼、谯楼等防御建筑,直接在城墙之上建造更多坚固而低矮的战棚,供守城将卒躲入其中以避箭石——原先城门之上所建的城楼,只是换成更大的坚固战棚,丑是丑了一点。   更为关键的,楚山的城池守御体系,强调倚城守战,为了便于反击,阻挡敌军轻易进逼城下,不仅楚山、召陵等新建城池多开城门,不开挖外壕,羊角墙也留出足够的进出豁口,像舞阳、襄城、信阳等城,还在城墙挖出新的城门。   当然,对抗西域炮最好的利器是师其长技以制其——诸将看过徐怀亲笔所绘的图例,都觉得仿制不难,楚山可以很快就对召陵、楚山、襄城等城池之内所部署的诸多石炮(投石器械)进行改造。   倘若楚山真有城池被敌军死死围困住,守军只能被动守城,大不了双方拿西域炮车对轰,看谁能耗到最后……   现在的问题是,楚山可以不惧新式炮车的威胁,但大越其他的城池守御,枢密院甚至之前大规模推广太原、巩县等城成功守御的经验,强化旧有的守城思维,诸将实在不清楚,在敌军可能已经大规模装备的西域炮面前,这些城池会是何等的脆弱! 第一百二十四章 攻城   汝阳,城池东北隅。   城墙之上,到处都是残破的砖石,乌黑的血渍已深深渗透到破裂的夯土城墙之中。   重逾百斤的石弹,还在持续不断的投掷过来。   左骁胜军在接管汝阳防务之后,挤出有限的资源对城墙进行加高,披覆砖石,但除了结构强度减弱外,过于高耸的城墙同时也大幅提高了横截面积,更容易为掷石机击中。   守军曾以为高不可攀的汝阳城墙,此时就像干柴烈火缠绵的男女身下老木床,每承受一击,就吱呀晃动不休,直让人怀疑下一刻就会直接塌掉。   披覆的砖石早已大片塌落,露出来的夯土墙芯也布满狰狞的枝状裂缝,城墙根堆满震落的残砖碎石以及混和石灰、草屑的夯筑黄土。   谁也不知道东北侧岌岌可危的城墙还能坚持多久不垮塌。   还有一部分石弹越过城墙,砸入城中,草屋瓦舍被击中者无不穿顶断梁,倒塌一片;落在空地上,也是深陷数尺,威势骇人——民众哀嚎遍野,拖儿携女往西南方向走避。   城墙虽说岌岌可危,但到底还勉强支撑不塌,大部分守军为了避开石弹的直接攻击,暂时藏到城墙下待命——城墙内侧又临时建立一道栅墙。   东北侧城墙之上,还留有少量守军盯着城外敌军的动静,但听石弹呼啸而来,感受到脚下城墙的震动,无不心惊胆颤,情知头顶的战棚叫石弹砸实,藏身其下的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被砸成肉酱。   “节帅,城头太危险,有杨某人在,断不叫敌军越雷池半步!”   一名疤脸武将苦苦相劝杨麟到城墙下暂避,怕有哪颗石弹不长眼,哪怕是擦着碰着,再强横的武将也要命殒当场,绝无侥幸的可能。   杨麟却不理会疤脸武将苦劝,一双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死死盯着对面的陡崖坡地——虽说石弹在耳旁呼啸而落,毕竟河洛敌军的投石机还远没有精准到相隔三四百步直接攻击某个将卒的程度。   当然,敌军注意到杨麟站在城头,调整投石机的角度,往杨麟所立的战棚这边覆盖过来,即便偏差再大,危险性也急剧提高。   疤脸武将急得直跺脚,杨麟此时却无暇顾及个人的安危。   在他的斜对侧,乃是紫逻山往南延伸出来的一座单侧脊崖前坡,有缓坡与北面的紫逻山主体相连,却在汝阳东北隅城墙的对面,形成一道岩层交错、难以攀登、高约六七丈的陡崖。   崖坡距离汝阳东北角城墙超过三百步,之前汝阳就在崖坡上设了一道哨岗,监视汝阳城以东、北滍水在紫逻口以南流段的两岸动静。   在敌军不惜代价的强攻下紫逻口后,气势汹汹往汝阳城进逼过来,左骁胜军因为接连恶战,伤亡太惨重,杨麟最终将连同这座陡崖在内的所在城外据点都放弃掉,将有限的有生力量集中到据险而建的汝阳城坚守。   之前他以为敌军占据那座陡崖,最大的作用乃是居高临下,窥视城中的防御部署。   事实上,敌我双方激烈交战时,都会用竹木搭建高耸的望楼,伺窥对方的部署;单纯从这层意义上考虑,失去对陡崖的控制并不算太大的问题。   以传统的目光看,崖坡相距汝阳东北角城墙有三百多步,也是一个看似绝对安全的距离。   直至敌军将数架重型投石机部署到陡崖之上,相距三百多步直接攻汝阳东北角城墙,常常一发石弹声势有若雷霆降下,令城上石崩土裂,左骁胜军诸将才深深感受到失去对这座陡崖的控制,有多痛。   汝阳城据险而建,城门仅有东、南两座,东北隅与崖坡之间仅有两三百步的空当,城墙以北、以西,地势都崎岖——考虑敌军围攻过来,也很难在这些地方展开兵马与攻城器械,因此汝阳城重点加强的是南侧与东侧面对北滍水西岸河谷的防御设施,以防敌军石炮攻击。   这使得左骁胜军在第一天的石炮攻击中,就吃够了苦头。   几乎所有的谯楼、战棚、箭塔,只要挨上一发石弹,几乎是倾刻间垮塌。   第一天守御东北侧城墙的将卒,就有三百多人死伤,受伤者多是谯楼、战棚、箭塔垮塌压伤,比普通的刀剑伤以及箭创,都要严重得多。   倘若敌军将重型投石机直接部署到城下,杨麟还能组织精锐甲卒突击杀出城进行反击。   河洛敌军所投入战场的重型投石机,投射距离也只有三四百步,这不是什么望而不及的距离,左骁胜军也不缺奋勇敢战的精锐,问题是崖坡距离汝阳城较近的南侧、西翼,乃是几乎呈直角的陡崖,北坡与紫逻山主体相接,东坡最为平缓,曹师雄却在部署投石机之前,提前在东坡与汝阳城的东城门之间,设下层层营障、部署一道道精锐强将。   左骁胜军数次出城反击,欲重新夺回对崖坡的控制,摧毁其投石机阵地,但数次付出惨重的伤亡,都无功而返。   河洛敌军却趁着左骁胜军伤亡惨重,无力出城反击,反过来趁势从东侧、南侧进逼到汝阳城,从东侧、南侧将汝阳城堵死,同时还在崖坡前部署下甲卒大营。   每次用投石机将守军从城头逼退后,曹师雄就令甲卒趁机对东北侧城墙展开争夺;或用这种方式,将躲到城下的守军引诱上城墙防守,再用投石机攻击。   又是一记剧烈的震动,疤脸武将看到附近城头直接裂开一道尺许宽、深数尺的狰狞裂痕,担心他们所立的战棚即便不被石弹直接攻击到,这边的城墙也随时有可能垮塌,朝杨麟拱拱手,咬牙说道:   “节帅,你身系全城军民安危,绝不能再滞留城上,请恕末将抗命不敬!”随即朝杨麟身边的侍卫紧急着下令道,   “杨照廷,你们听我的命令,即刻将节帅拖下城墙……”   诸多侍卫看形势实在危急,当即不顾杨麟的厉色反对,上前簇拥着他从积满碎石落土的登城道仓皇撤下城墙。   他们刚撤到距离城墙数十步的一道临时栅墙附近,就听到身后哗然巨响,转身看去,东北角城墙约二十余丈,一起垮塌下来——他们之前立身处的将卒,没有来得及撤离,数十人都陷入垮塌的缺口里,被土石掩埋。   杨照廷等人看到这一幕眦目欲裂,忍住悲声,带着十数人,转身就往缺口处冲过去,希望能及时将一些掩埋不深的袍泽救出来。   杨麟登上栅墙后的望台,脸色阴沉的盯着垮塌的城墙缺口。   十数丈宽的缺口不算多大,但城墙两边之前就已经积满残砖碎石,在大量的夯土城墙垮塌下来往城墙内外铺落,几乎是立时就形成一条通入城内的坡道。   杨麟从缺口往城外看去,数百敌军甲卒手持刀盾早已在崖坡下待命,很显然在等石炮攻击暂停,就会朝缺口涌来。   杨麟只能下令在栅墙后待命的数百将卒以及民夫,顶着敌军不断投射过来的石弹与箭雨,以大盾作为掩护,举着一截截丈余宽的栅木,不计一切代价的往缺口处冲过去,去封堵缺口。   “节帅,徐侯辞别时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一名文士走到杨麟身后,压低声音说道,“左骁胜军战到这一步,暂时放弃汝阳,往南面的山中撤退,朝廷是不会怪罪节帅您的……”   杨麟摇了摇头,声音嘶哑的说道:“朝廷是不会怪罪我等弃汝阳不守,可能还会奖慰我等英勇作战,支持到最后一刻才撤离,但是,我们撤入山中,数万河洛之敌往梁县围去,而楚山军为京西之敌缠住,无法脱身,这种情况下,祁业他们能守住梁县吗?如果说注定要有一地,需要与敌军拼尽最后一兵一卒,我能安心逃往山中,让祁业他们来承担这份责任吗?”   ……   ……   寿春城南,甲卒簇拥的十数辆华丽马车停在驿道上。   淮王赵观揭开车帘子,走下马车,与送别的葛伯奕、杨茂彦、葛钰等将一一握手言别,带着哭腔说道:“若非皇兄一再下诏催促,孤实不忍心弃诸卿而去,而此去建邺,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王爷皆放宽心,陛下乃宽厚诚德之君,必会善待王爷,而我等也必将誓死拒敌于淮水,令虏骑难踏淮南半步……”汪伯潜握住淮王赵观的手说道。   淮王赵观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前往建邺居住,但淮水已经冰封,赤扈东路大军随时会踏过淮河南下。   赤扈东路兵马,这两年在徐州大规模的操练水军,虽说这次并没有动用水军运送其主力兵马渡淮,还是在耐心的等着淮河冰封,但大家都很清楚赤扈东路兵马这次渡过淮河,就不会再因为淮水解冻而仓促撤出了。   其操练多时的水军,或许还谈不上多强,但在淮河并没有哪支水军能与其对抗,到时候维系淮河两岸人马与物资的沟通,确保其主力兵马能在淮河南岸长时间坚持作战,是没有问题的。   淮王赵观他们也认识到,一旦寿春被围,也就无法像上次那样,期待敌军会在淮河解冻之前自行撤走。   权衡再三,淮王赵观这次决定应召,前往建邺居住,而留葛伯奕、杨茂彦、韩时良、葛钰等将吏继续统领原淮王府军。   建继帝为了提高淮王府一系的地位,这次将寿春也提升为陪都,与襄阳相当,以杨茂彦出任寿春留守,委任淮王府大将韩时良兼知楚州,葛伯奕则出领淮南两路制置使,将淮南两路军政继续置于淮王府系将吏的统领之下。   虽说这一系列的事情早在旬日前就已经决定下了,但真正等到走出寿春城的这一刻,淮王赵观心里还在激烈的挣扎,怀疑坚持留在寿春,或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送信   阴霾的苍穹,寒风怒啸,最后几片形单影只的黄叶再也倔强不下去,从萧条冷瑟的枝头凋落,飘向还存有残雪的荒野。   残雪还没有消融,眼见风雪又至。   淮王车马已经行远,葛伯奕、杨茂彦等人这才收拾起怅然、忧虑的心情,准备返回寿春城中。   “嗒嗒……”十数骑快马从西北方向驰来。   “淮王殿下何在,楚山行营都统制、靖胜侯徐怀有紧急秘函递呈淮王殿下!”   来人被侍卫拦在外围无法靠近,振声通禀来意。   “楚山行营的人,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大呼小叫的就想直接闯过来?真要将他们当成刺客伏杀,楚山又要怨恨我们心狠手辣……”   葛伯奕阴沉着脸看向远处楚山派来的信使,也无意将其召到跟前来询问徐怀到底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这次竟然绕过朝廷,直接派信使来找淮王,只是跟杨茂彦等人讥笑楚山的人不懂规矩。   杨茂彦知道葛氏一族差点都折在徐怀手里,这深仇大恨是怎么都解不了的,暗想葛伯奕没有装痴卖傻,将楚山派来的信使当作刺客杀了,已经算是好脾气了,笑着说道:“一群贼匪出身的货色,葛帅指望他们能有多懂规矩?”   兴许外围拦截的侍卫相告淮王已经启程前往建邺,楚山信使又振声喊道:“前面可是葛伯奕葛帅、杨茂彦杨郎君?某乃楚山行营选锋军校尉徐惮,有事相告,还请葛帅、杨郎君一见!”   “徐怀这厮跑到寿春,老夫见不见,还要思量一番,楚山什么人都能当信使啊,仗着嗓门大,就要老夫见他?真是无礼!”葛伯奕脸色阴沉的说道。   “这些分不清贵贱的东西,逐走就是,葛帅何需跟他们置气?”杨茂彦笑道,御马陪同葛伯奕往南城门而去,葛钰等将也是冷冷的看着楚山信使被逐赶后,往南追赶淮王的车马队而去。   ……   ……   “什么狗东西?”   徐惮年少气盛,性情急躁,在陈子箫麾下任将多次不听管束,陈子箫忍无可忍,将他贬为小卒,踢回到选锋军。   这次考虑虏兵斥候有可能已经大规模渗透到淮水以南,徐怀便遣徐惮、苏蕈带着十数精锐赶来寿春紧急联络,也叫他们顺带多长些见识。   他们星夜兼程赶来,却不想在寿春城外,会被葛伯奕的侍卫粗暴驱赶,徐惮这时候还强忍住脾气,与苏蕈带人往南追赶过来。   没想到追上淮王的车马队,还是被侍卫当贼一样挡在外围盘查不休。   徐惮气乎乎勒马停在一旁,由性情要温和一些的苏蕈上前交涉。   苏蕈耐着性子交验信印,跟交接的侍卫头目说道:“虏兵此次进攻淮上,将西域炮投入战场,攻坚挫锐,要远胜于寻常石炮,威力惊人——兹体事大,我在寿春城外求见诚意伯而不得,还望这位大哥通容,我家节师的亲笔信,我们一定要亲手交到殿下手里,才好回去交差!”   侍卫头目斜着眼睛瞥了苏蕈一眼,一笑:“小兄弟,哥哥要是能做主,当然不会拦着你,但你也要想想,不要说你了,就算是徐侯在此,就一定能见得着殿下吗?人贵有自知啊!”   “苏蕈,将徐怀信函扔给这些货色便是,休得与他们啰嗦,”徐惮驱马过来,将苏蕈手中秘函,朝侍卫头目扔去,厉色说道,“将此信交给淮王,若有差池,后果你担待不起!”   徐惮说罢,也不看那侍卫头目的脸色,拉苏蕈上马,带人转身顶着凛冽的寒风就往回赶。   寿州与光州并置于淮河中游南岸,但最初在划分防区时,考虑到淮王府从河北、京东两路率领南撤兵马人多势众,高达十数万,便将颍水与淮水河汊附近的地区,包括光州东部的固始、戈阳等地划入淮王府辖地;而将光州西部的潢川、罗山、信阳等地则划入楚山防区。   楚山兵马太有限了,同时徐怀对淮王府缺乏基本的信任,与寿州相接的潢川等地,非但没有急于恢复县治,甚至都没有单独设立更高一级的都巡检司。   徐怀只是在罗山都巡检司的辖下,在潢川设立几处巡检司,监视淮河以北的敌军有可能从淮川以西、颍口附近渡淮。   今年冬季形势进一步严峻之后,徐怀甚至还下令撤消潢川等地的屯寨,组织所有民众都疏散到罗山新城以西的腹地,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潢川境内,可以说是尽成荒野。   徐惮、苏蕈要回襄城复命,离开寿春之后,一路策马西行,入夜后也不停歇。   后半夜时风雪大作,人能扛得住,但要考虑胯下的战马也很是吃不消,徐惮、苏蕈他们途中遇到一座院墙大片倒塌的残庙,便带人停下来躲避风雪,   众人捡拾枯枝,在颓败不堪的庙殿里点起篝火,烧了热水,拿肉脯、麦饼充饥。   徐惮不管轮替守夜的事,都交给苏蕈安排,他和着衣甲,靠着土墙小憩,不一会儿就酣声大作。   叫苏蕈推醒时,徐惮听到呼啸风声中隐约夹杂着马蹄声,人数还不少,看殿中先醒过来的众将卒皆一脸紧张的手持刀刃,他反手抓住靠墙而立的长槊,怒目瞪了苏蕈一眼,说道:“敌军都摸过来了?你是怎么安排值夜的?”   “派石齐守在河湾林子里作暗哨,却不知怎的,现在还没有回来……”苏蕈说道。   “兴许叫虏兵摸了去了,”一人凑过来低声说道,“虏兵潜伏摸人特别贼,稍不注意就会着道!”   徐惮伏地听辨径直小庙而来的马蹄声,咬牙恨道:“胡人正靠近过来,但没有戒备,石狗子应该没有被他们捉住——定是在林子里偷偷睡过去了,这次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虏兵没有防备,我们可以趁其不备,往西突围而走!此地距离罗山,也就四五十里地,”苏蕈见徐惮有所犹豫,说道,“石狗子没有落到虏兵手里,他自己会想办法突围的!”   “他没有马匹在身边,还他妈在树林里睡大觉,行踪一旦暴露,他从哪里去逃?”徐惮摇了摇头,毅然说道,“带上马,我们去跟石狗子会合!”见苏蕈有所犹豫,轻蔑问道,“怎么,这伙虏兵是从河湾那边过来,那边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马在,你心虚了?”   “你少瞧不起人!”苏蕈气道,“我手中刀,未必比你少杀敌!”   他们赶往寿春路上,也遭遇到敌军渡过淮河刺探的斥候,但都是数人或十数人一股,他们当然不惧,要不是有送信重任在身,他们都不介意收割几颗头颅回去领功。   而此时往小庙靠近过来的敌骑,约有上百匹马,应是半支百人骑队。   这百人骑队并没有保持足够的警戒,就往小庙接近过来,但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意味着这支骑队,不是赤扈人的斥候兵马——赤扈骑兵已经大规模渡过淮河了,这支骑队应该是先行兵马,只是没有预料到荒无人烟的野外,会有他们这么一支小股精锐存在罢了。   现在趁着敌军没有防备,他们直接往西突围,应该还是从敌军缝隙间钻出去的,但要先往北跟石齐会合,再往西突围,当中哪怕耽搁小半个时辰,都有可能叫人数远远超过他们的敌骑,闻讯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当然,徐惮都这么说了,年轻气盛的苏蕈也说不出弃石齐不顾的话来。   徐惮着苏蕈领着数人暗中将衔枚战马、驮马牵出,他带着五名好手埋伏早就塌了一扇的庙门后——也是亏得他们夜宿残庙的痕迹被大雪盖住,甚至塌坍的院墙也积了厚厚一层雪,看不出缺口多大、多高,虏兵靠近庙门前,没有都直接闯进来。   此时天光已然微亮,大殿里的篝火已经拿多层濡湿的毡毯悄悄捂熄,徐惮从缝隙能窥见四五十名虏兵在庙门前下马。   先是五六名虏兵毫无防备的走进来,想必是看残庙适不适合作临时的宿营地,但在他们跨步走进残庙的一刻,徐惮手中长槊便朝来人面门挥斩而去。   他绝强劲力却没有使槊刃变得有多凶猛,却是出乎意料的轻灵,在半空极速转折,几乎是一斩之间,先将两名虏兵的面门、喉管剖开,继而变斩为刺,锋利槊刃狠狠捅入一名虏兵的胸膛——这名虏兵才刚刚做出拔刀的动作,但胸膛被刺穿,并没有当场毙命,甚至凶悍的抓住槊杆,想顶住徐惮后退,给后方同伙争取拔刀取弓的时间。   徐惮抬脚,如重锤踹出,虏兵往后踹飞出去。   徐惮顺势将槊刃抽出,下一刻如一头猛虎,径直往庙门外虏兵杀去,此时长槊每一道挥斩,都是极致凌厉、威猛,往猝不及防的虏兵头颅、胸膛横斩直刺。   这伙先行虏兵,也皆是精锐老卒,遭遇惊变,第一时间拔出挎刀,但奈何徐惮长槊威猛无匹,一时间杀得这些精锐虏兵节节败退,以避槊锋。   徐惮带人从庙门杀出,苏蕈则带人从侧面的院墙缺口纵马驰去,从侧翼杀入虏兵之中,长槊、枪矛齐飞,令这些虏兵根本就没有机会取弓射箭,甚至连马匹都顾不上,只能拼命往外围、往树林等障碍物后退避。   这时候徐惮、苏蕈趁着虏兵大乱,都跨上战马,往北纵驰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雪   清晨,四野覆盖茫茫大雪。   一队队穿着深褐色裘袍的骑兵,仿佛黑暗洪潮遮覆淮河两岸的土地。   兀赤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勒马停在南岸一座平岗之上,眺望渡淮的兵马。   淮河虽说已经冰封,但河淮冬季的气温要比北地温润多了,淮水冰封后,冰冻层也远不如北地溪河那么坚厚。   兀赤率领右路兵马从颍口南下,负责切断楚山与淮南之间的联系,数千骑兵第一时间踏冰过河,也是小心翼翼,分批进行。   “兀赤将军!虎埭岭附近有小股敌军出没,我们抵近虎埭岭山脚下的兵马,没有防备,被杀伤二三十人!”有骑士策马赶到平岗前禀报道。   大雪覆盖大地,天要比平时亮得更早,兀赤已注意到南边出现小范围的骚动,才召人来问南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说在他之下有诸多千户、副千户将军统领各部兵马,分掌各个方向的突发战情,但他作为右路主将,特别是趁夜以突袭的方式渡过淮河,什么细微的变故,他都不敢疏忽大意。   他可以不去插手,但潢川、固始、戈阳等地境内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必须掌握、都必须了然于心。   兀赤问道:“有多少敌军出没?”   “十七人,颇为凶猛。”骑士禀报道。   “……”兀赤点点头,表示已知晓此事,注意力就专注的放在大部队渡淮之事上。   第一批三千骑兵目前已大体渡过淮河,接下来还有六千甲卒要紧跟着渡淮,占据南岸的几座残破城寨,切断楚山与寿春的联系。   兀赤接受到的作战任务,明面上是既要阻挡淮南军增援楚山(淮上),还要阻挡楚山军增援淮南,但兀赤心里很清楚,他率右翼兵马渡淮,主要防备楚山军有增援寿春的可能。   虽说楚山军精锐规模,要比南朝在淮南能调用的兵力低得多。   汝颍会战,兀赤作为平燕宗王府所遣的增援主将,统领东路军(平燕宗王府)旗下逾三万步骑参战,但最终被淹水隔绝在庙王沟以东,只能眼睁睁看着阴超、萧干等部主力,被南朝以绝对优势兵力逐一吃掉。   这不仅仅是赤扈南下以来最大的挫折,甚至可以说是赤扈近十年内损失最惨烈的溃败。   即便绝大多数伤亡都是降附军,赤扈及诸番部族的精锐并没有遭受到什么损失。   然而也正因为镇南宗王府的降附兵马,在汝颍会战中损失太过惨重,以致镇南宗王府不得不大幅加快诸蕃骑兵改习步战的步伐,从而使骑兵规模大幅缩减。   兀赤是从汝颍会战中全身而出,但此战所带给他的震撼、触动,是他半生征战所未遇。   这次渡淮,他麾下诸将对渡淮地点的选择,都希望落得更东侧一些,更接近寿春一些,以便能捞到仗打,谁都无意辛苦组织民夫运输大量的物资到淮河南岸修筑城寨搞防御。   兀赤却强行压制麾下诸将躁动、急切求战的情绪。   他不觉得京西四州总管府的大军,这个冬季真能将楚山军完全缠住。   兀赤此时还记得大汗曾叮嘱南征诸将的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他觉得眼下的情形就很符合这句话:在经历汝颍会战之后,安静将楚山精锐挡在淮南战场之外,意义比追亡逐败、斩下南人几千颗、上万颗头颅意义更为重大。   ……   ……   战马疾驰,枪槊如龙,雪光映射在明亮的锋刃之上,使每一次挥斩攒刺气势越发凌厉、凶猛。   徐惮眼见一名虏将双腿夹立战马,双手握举斩马大刀朝他当面冲杀过来,除了这名虏将气势极强,其左右数名虏骑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他的眼神在这一刻也骤然间倍加凌厉起来,脸色却越发的平静,无视外围射来的乱箭,持长槊竖举。   徐惮知道,他倘若不能以最快速度将这虏将斩杀马下,被眼前十数虏骑缠住,他们这趟定然是凶多吉少。   虎埭岭山脚下,从残庙与河湾一带,拂晓时有三支百人队虏骑进入,而往北到淮水岸边,更是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趁夜渡过淮水的赤扈骑兵。   他们从残庙先往北突击,虽然趁敌不备,一路斩杀二十余虏兵,但也捅了马蜂窝,与还在河湾树林里呼呼大睡的石齐会合时,二三百虏兵都惊动起来,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过来,他们只能往南面虎埭岭里逃亡。   虽说他们这时候已经赶到虎埭岭北坡,但数十虏骑已经咬住他们,并没有因前面就是深山老林就放弃的意思。   现在不仅徐惮要独自面对十数精锐虏兵,苏蕈与其他人也被三四倍的虏兵缠住,北面还有两百多虏骑快马加鞭追来。   在虏将举刀斩来之际,徐惮怒喝一声,仿佛一头嗜血凶兽在体内再次醒来,高举的长槊力斩而下,以千钧之势往斩来的斩马大刀迎斩而去。   “咔嚓!”槊锋长刃与大刀锋刃撞在一起。   徐惮将虏将手中斩马大刀当中斩断之时,他所持马槊长刃今日也承受太多的剧烈撞击,这一次再也支撑不住,从中断裂开来。   不过,徐惮所使马槊刃长两尺,哪怕仅剩半截锋刃,但连同槊杆还长近丈余,完全不影响马战,将长槊当枪使,似毒蛟窜动,往虏将当胸扎刺过去。   虏将所持八尺长的斩马大刀,断剩六尺断刃还是其次,最主要是他刚才一斩用力过猛,刀断但身子随同战马带动的冲势未停,看到徐惮手中长槊竟然完全不受槊刃斩击断裂的影响,举手投足间几乎是毫无迟滞的转斩为刺,眼见避无可避,只得狼狈弃马,身子往一侧翻倒,以避锋芒。   徐惮待要纵马过去将其斩杀,骤然身下一空,低头一看,却是胯下不知道被射中多少箭的战马在这一刻再也支撑不住,前脚像是撅断一般向前跪倒。   徐惮忘情厮杀,完全没有提防胯下战马出状况,整个人被甩飞出去,只来得及抓住断槊,往身下敌马背脊探刺而去,借此助力,调整身体平衡,没有直接狼狈的摔在十数虏兵刀前。   不过,他此时面临的状况也绝不乐观就是了。   激战到现在,体力已经被压榨到极点,徐惮直觉双臂一阵阵酸麻,都有鲜血从臂甲里渗透出来——现在他又失去战马,被十数作战经验丰富的虏骑团团围住,苏蕈他们被分隔在远处自身难保……   “吼!”   徐惮大喝一声,犹未失去斗志,拍断一截槊杆,将马槊改为步槊,往苏蕈等人方向突击杀去。   十数虏骑当然不会贸然来撞徐惮的槊锋——拂晓时猝不及防被袭杀的人手不算,追击时就有十数名身经百战的好手,被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武将斩杀马下。   这样的勇将在楚山绝对不会超过一只巴掌,在后方督战的千户将军也已经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活捉或斩杀。   众虏兵御马跟着徐惮快速移动。   “嗖!”   一支冷箭又准又狠的钻进徐惮没有铠甲遮护的左小腿。   徐惮之前双腿就已中了数箭,跨坐马背上没有感觉,这时候再中一箭,左腿一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   徐惮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冲杀多远,就站定原地,拄槊而立,冷冷看着围逼过来的虏骑。   “嗖嗖”又是数支利箭从身侧射来,听着破空锐利,徐惮持槊在手,心入极静,但令他惊讶的,这数支利箭并非奔他而来,脸微微一侧,却见左手两名虏骑猝不及防,被数支从南面树林里疾射而来的利箭射落下马。   树叶凋零已尽,却见百余甲卒手持弓弩刀盾,从树林后的坳谷里杀出,箭雨如蝗,又准又狠的朝虏兵覆盖过去。   虏兵这一刻都以为中了埋伏,哪里还敢再战,慌不择路纵马往北逃撤,拉开距离。   韩奇虎带着百余甲卒杀出来,快速将受创几乎不能立起的徐惮等人搀扶撤入虎埭岭。   韩奇虎乃是陈子箫、张雄山等人带入楚山的韩氏子弟——桐柏山匪乱,淮源诸姓死亡太惨烈,虽说陈子箫投归楚山,深得徐怀信任,但并不能消除桐柏山出身的将吏,与陈子箫之间的隔阂。   徐惮年少孤傲,对韩奇虎这些南投汉将,也一向看不上眼,平时相处的关系就很恶劣,只是被徐怀、徐武碛、史轸等人压着,除了平时偶有斗殴外,还没有搞出什么大事来。   徐怀一度将隔阂、仇恨较浅、年轻的桐柏山子弟编到陈子箫麾下任用,希望能一步步消除隔阂,然而徐惮却是个刺头,最后被忍无可忍的陈子箫踢回选锋军。   汝颍会战后,徐怀将韩奇虎调到罗城,在徐心庵麾下任将。   徐惮没想到在他身陷绝境时,会是韩奇虎率部来救,心里别扭,闭嘴一声不吭。   韩奇虎要比徐惮大四五岁,看他一脸屙不出屎的神色,讥笑道:“怎么,嫌弃是我出手救你?你也别妄自尊大,我可不是专门赶来救你的,没人能未卜先知——心庵军使看敌军这两天就会大规模渡河,着我率部埋伏在附近,看有没有机会挫一挫他们的锋芒,叫你们这群莽货,坏了我们的设伏大计!” 第一百二十七章 督战   徐惮年少孤傲,此时听韩奇虎讥笑甚是刺耳,但他也知道此番不是韩奇虎率部及时赶到相救,他与苏蕈等人在劫难逃,此时只是闭口不言。   而此行十七人,七人不幸战死,连尸体都抢不回来,只能扔在战场之上任由虏兵践踏,剩下十人,个个血染战袍,他心里也别提是什么滋味了。   钻入树林后的小山坳里,韩奇虎看敌军未敢仓促追杀过来,先着人给徐惮、苏蕈等人包扎伤口。   看诸人箭创多在铠甲遮蔽不到的腿部,不算太严重,韩奇虎也是暗暗叫奇——   总兵力高逾二十万人马的赤扈东路大军,虽说主要部署在寿春、楚州以北的徐宿亳泗等地,主要针对驻守楚、寿等州的淮王府军,但其在西翼(右翼),即颍口地区,犹部署近四万步骑,窥视南岸的潢川、固始、戈阳等地。   楚山以左司马院为首的东线防区在入冬后,自然也是如临大敌,恨不能日夜都睁大眼睛盯着敌军的一举一动。   虽说在殷鹏等部调往西线之后,东线守军精锐更加捉襟见肘,但统辖东线守战之事的徐武碛、潘成虎、徐心庵、唐青、韩奇等将犹不想坐守城寨。   东线除了尽可能将有限的精锐,往信阳以东的罗山县集中,还提前挑选韩奇虎等一批能力较强的年轻将领,率领一部分精锐将卒,分散进入潢川等地以南的淮阳山脉西北麓山区,领导潢川、光山以南、罗山以东山地里的乡兵寨勇,利用淮阳山北麓千折百绕的险要地形、地势,与渡淮而来的敌军坚持斗争,尽可能减少罗山、信阳等城正面所承受的压力。   韩奇虎十天前才率其部两百余精锐,进入虎埭岭,接任虎埭巡检司巡检一职,负责统领光山县南部山区三乡二十四寨的两千余乡兵寨勇。   虏兵昨夜大举渡淮,东线斥候早就察觉,韩奇虎亲率小部精锐从山里出来,摸到虎埭岭北部边缘潜伏下来,意图窥视虏兵大举进入潢川、光山等地之后的部署,以便左司马院统领的东线兵马能有更好的应对。   韩奇虎拂晓时就注意到进入河湾地区的虏骑躁动起来,也猜到极可能是前往寿州送信的徐惮、苏蕈等人返程时与南渡敌军撞了一个正着。   不过,韩奇虎进入虎埭岭,计划是率领乡兵寨勇倚恃险山深壑牵制敌军,手下不多的精锐皆是步甲,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地势开阔的平川或骑兵驰骋无碍的浅丘低岗地带接援。   他只能窥着徐惮、苏蕈他们突围的方向,率领部众借助山坡谷坳以及树林的掩护,在虎埭岭北部山林里,往徐惮、苏蕈他们突围的正对面快速穿插,最终能成功接援,可以说是相当侥幸。   当然徐惮、苏蕈仅十数人,在二三百精锐虏骑的围追堵截下,从十数里外的河湾地,一路突杀,直至虎埭岭的山脚下,韩奇虎也是一路都看在眼里。   特别是徐惮一人斩杀近二十名精锐虏骑,杀得虏兵只敢围追,不敢贸然死命拦截,而此时看这厮,除了双腿六处洞穿箭创都没有伤到骨头外,身上也仅有三处从甲叶缝隙间穿射的箭创,竟然连一处稍重一些的刀创、枪创都没有,这样的武勇,韩奇虎看了也叹为观止。   简单包扎伤口后,韩奇虎使人背负徐惮等人继续往深山老林里钻。   虎埭岭位于潢河的东岸,南北绵延三四十里,横贯光山县,接入淮阳山的西段主脉,初时多低山浅壑,越往南,山壑愈险,不时还要跨越潢河右岸(东岸)的支系溪河,最后来到虎埭巡检司所在的虎咬寨。   此地位于虎埭岭与淮阳山西段主脉交会处,白虎溪从东南深山老林里流淌而出,于此地汇入潢河——不仅白虎溪两岸皆险山峭崖,宽逾二三百步的潢河沿岸也皆险坡陡岗,兼之潢河上游滩险礁密,可以说是绝对的易守难攻。   之后数天,赤扈东路军十数万步骑全面渡过淮水,进入寿州、泗州境内,右翼(西侧)潢川、固始等地敌军有近三万步骑进入,还源源不断驱使民夫,将不计其数的物资运过淮河,于南岸抢修城寨。   一方面要详细禀报敌军在虎埭岭以北的部署,一方面敌军斥候也渗透进光山、潢川等地南部的山地,韩奇虎决定亲率一部精锐爬山涉水,护送徐惮、苏蕈等人前往罗山新城。   受颍水下游洪泛区的限制,同时确山、青衣岭、黄羊湖、石门岭、楚山及明溪河沿岸的防御体系完善,颍口、淮川一线的敌军并没有从北岸淮川方向出兵,往西进逼确山、楚山的迹象,而大举渡淮南下,因此整个东线的防御重心,也都转移到淮水(金牛岭)与桐柏山南岭主脉之间的信阳、罗山等地。   特别是罗山新城,既是从浉河下游西进信阳盆地的门户,同时也遮蔽经九里、武胜、平靖三关南下荆北的通道,守御形势最为严峻。   韩奇虎护送徐惮、苏蕈到罗山新城,左军统制、左司马徐武碛以及潘成虎等人,也亲自赶到罗山新城坐镇。   听徐惮、苏蕈详细说起前往寿春送信以及折返途中遇敌的详情,徐武碛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将这个小畜生拖出去先杖三十军棍再说!”   “我不服——石齐贪睡误事,当罚也可罚,但我们怎能弃之不顾而独逃?”徐惮不服叫道,“义之所在,难道畏惧伤亡,就不去做吗?”   “你这蠢货,都不知道错在哪里,更要杖打!拖出去,打到他想明白为止!”徐武碛摘下佩刀,气得就要当堂拿刀鞘抽打徐惮。   “当罚当罚,但也得徐惮到襄城复命时,由节帅或王举将军来罚!”潘成虎连忙上前抱住徐武碛盛怒之下持鞘挥斩的胳膊,劝道,“徐惮奉节帅之令送信,又是选锋军将卒,我们擅自杖他军棍,算什么事嘛?”   潘成虎怕拗不过徐武碛,待要下令左右先将徐惮押下去,这时候有人走进衙堂来禀道:“节帅与史长史已到罗山!”   西线精锐沿蜈蚣河,与京西敌军对峙将近一个月,虽然没能将京西敌军击退,但在过去近一个月的激战,击毙万余敌军。   虽说楚山也有五六千伤亡,但楚山有着主场作战的优势,无论是粮秣等物资的消耗远远低于敌军外,右军精锐也能即时从州兵乃至乡兵之中检选健锐补充进来。   而州兵以及乡兵操训,楚山一直都没有中断过,甚至安排经验丰富的武吏、老卒作为州兵及乡兵的骨干,以保证操训的效果。   因此,楚山右军不仅规模没有下降,战斗力还维持在较高的水准。   对京西敌军而言,万余伤亡即便不算重创,也大幅消耗掉他们持续作战的能力,更严重的还是物资的消耗。   剩不到十天就是年节,滍颍汝淮的冰封期很短,通常年节过后半个月或二十天就会解冻——这么短的时间内,京西敌军不可能再有充足的物资与人力,在襄城、召陵外围形成坚如磐石的封锁连营,并在颍水之上架设稳定的过河通道,支持其主力长期在滍水沿岸作战。   这时候西线所面临的军事压力大减,而东线军事压力骤增,徐怀赶来东线督战,众人不会觉得有什么意外的地方。   徐怀不喜繁文缛节,徐武碛着其他将吏一切如故,他与潘成虎、徐心庵出去迎接——徐武碛他们刚走出衙堂大院,徐怀就与柳琼儿、王举、史轸、韩圭、喻承珍、张雄山等人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们还在楚山城,还专门派人过淮河去邀你们一起来罗山呢,没想到你们都已经先到了!”徐怀笑着说道。   徐怀从召陵出发东进,也同时派出信使快马加鞭知会徐武碛等人。   不过,徐怀在五百选锋军精骑的簇拥下,直接往信阳、罗山赶来,信使先渡河往楚山城报信,信使多绕了一程,走了一个空,结果与徐怀他们差不多同时赶到罗山。   徐怀与徐武碛、潘成虎、徐心庵简单寒暄过,走进衙堂看到徐惮、苏蕈等一脸丧气的站在堂上,问道:“可有将我的亲笔信送到淮王、葛伯奕手中?”   “真真叫这小畜生气死了!”坐下来后,徐武碛将徐惮、苏蕈送信及折返途中遇险之事相告。   “你们也坐下来说话,”徐怀招呼徐惮、苏蕈他们都坐下来,问道,“你们可知错在哪里?”   徐惮虽然在外人面前,对徐怀都直呼其名,但楚山众人里,他连他老子徐武碛都不服庸,却最服徐怀,站在一旁嚅嗫说道:“不敢坐;不知错在何处……” 第一百二十八章 错与罚   徐武碛平时气度沉睿、隐忍,有大将风度,早年与苏老常保护徐怀,多年忍受徐武良、徐武坤等人误会,在徐武富身边任事十多年,甚至桐柏山匪乱最凶烈时都不暴露行藏。   他与王举、史轸、苏老常,在楚山可以说是徐怀之下三四人也,但自家小子榆木疙瘩,行事莽撞,还不服管教,真真是叫他破防、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小畜生,你可知寿春并没有得到消息?”   徐怀眉头微微一皱,问徐武碛:“寿春没有得到消息?”   “目前看寿春的防御没有半点调整的迹象,应该是没有得到消息。”徐武碛苦笑摇头说道。   “怎么可能?”苏蕈难以置信的震惊问道,“我们明明将节帅亲笔书函交到淮王待卫手里才离开的,当时淮王车驾距离寿春城也不过三四十里,消息怎么会没传到寿春?”   “不知道是信送到淮王手里后被直接扔了没看,还是淮王稍晚些时间看过信后,其时虏骑已大举渡淮,他没胆派人,又或者淮王身边没有人敢穿过前锋虏骑的封锁,将消息传回寿春城去……”徐武碛皱着眉头猜测。   徐怀的亲笔书函,肯定要通过正式渠道送到淮王赵观手里,但寿春那边有没有重视徐怀的亲笔书函,有没有对现有的防御进行调整,负责东线防御的左司马院还是会通过藏身寿春的眼线作进一步确认。   目前能确知的,就是寿春没有得到消息,没有针对西域炮进行相应的城池防御部署调整。   说起来时机也有很多不当的地方,徐怀在襄城发现赤扈人将西域炮投入战场时,并不知道淮王赵观已决定奉诏前往建邺居住,因此在襄城手书密函,指定送交淮王赵观手里,之后再由徐惮、苏蕈他们向淮王府众人详细叙述西域炮在战场上远优于传统投石机的表现。   “我们确实将信送到淮王侍卫手里,葛伯奕拒绝见我,淮王又不许我们到跟前说话,寿春最终有没有得到消息,最终是否伤亡惨重,城陷人亡,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于我们何干?”徐惮梗着头,不服气的说道。   “……”徐武碛瞪眼斥骂问:“小畜生,你还有脸辩解?往小处说,你们说将信送到淮王侍卫手里,但回执呢?寿春城陷,淮王会承认他们收到过节帅的密函,是他们失误,没有及时将消息传回寿春吗?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咬我们一口,栽赃我们知情却不顾友军死活?而往大处说,寿春城陷人亡,十数万虏兵占据淮南,于楚山是大利还是大弊?军国之争,你还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斗气啊?”   汝颍大捷之后,颍水中下游泛滥成灾,京西敌军基本上无法给楚山东线任何的军事压力;而赤扈东路军的注意力,也主要被驻守寿、楚等地的淮王府吸引过去,也无暇对楚山东线用兵。   因此楚山可以将有限的精锐,有侧重的部署在西线,与守汝州的左骁胜军唇齿相依,牢牢的钉在伏牛山与嵩山之侧——在这个冬季之前,楚山的形势要比以往宽松得多。   而现在汝州传回的消息非常不乐观,左骁胜军在汝阳、嵩县正承受极大的伤亡,两万多河洛敌军围逼梁县城下,接下来寿春、楚州等地再要出什么大篓子,或陷落敌手,楚山将陷入比汝颍大捷之前更危险、更令人胆颤心惊的困境之中。   若说仇怨,楚山众人有哪个人会看淮王府一系将吏顺眼?   不过,正因为是为了楚山,为了亿万黎庶,徐怀才第一时间将西域炮的图样画出来,在给淮王赵观的信里详细写明西域炮的优劣及防御要点,提醒淮王府军注意防范,又担心普通信使级别不够,从信阳往东有可能会遭遇敌军斥候,才特意使武勇超常的徐惮与少年老成的苏蕈结队而行。   徐惮却将这么重大的干系,置在个人意气之下,却还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徐武碛怎么不气得拿刀鞘劈了他?   徐怀挥了挥手,说道:“势态是有可能非常严峻,徐惮、苏蕈他们这信送得也确实不够漂亮,但只能说是小错,没有必要将别人所铸就的大错,都归到他们头上——罚他们三个月饷银、一年内不得提拔。”   “真是轻饶了他们!”徐武碛忿忿说道。   “石齐贪睡误事,致同僚死伤惨重,杖三十,逐出选锋军!”徐怀又说道。   “是我决意接石齐同归,才使齐剩儿等人不幸战死,此事要罚,先当罚我。”徐惮瓮声说道。   “石齐孤身陷于敌围,你们避敌锋芒,使其独归,或遣一人寻找、联络,或联手去接,这些都应由临敌者自行权衡决定,其他不能苛责。即便最终做出的决定导致伤亡惨重,既非过,更非罪也——要不然的话,大家在战场上还不能吃败仗了?这点,我们还是要学一学赤扈人,岳海楼在我们手里吃了那么多的亏,那么多的败仗,赤扈人还能让他节节高升,就是能分得清不以成败论英雄,”   徐惮、苏蕈等人皆是楚山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徐怀当然愿意多花些时间引导他们,说道,   “石齐的罪错,不是他在被救援时致使同僚死伤,而是他贪睡忘却警哨之职,使你们没能提前觉察敌军接近——细究下来,苏蕈用他为哨,也有识人之过,你懈怠军务,都当跟着戒训惩告。楚山这两年梳理出那么多的军戒条令,看似繁冗,但治军之道皆在其中,另外再罚你们抄写十遍军戒条令,我看这个比杖你们三十军棍管用……”   “……”   徐惮年少气盛,溺于武技修习,而疏于文思,有些事情需要他慢慢思考,徐怀暂时撇开这事,亲自询问韩奇虎敌军在潢川渡淮后的部署,与诸将讨论东线及淮南所面临的严峻局势。   黄昏时,有快马驰来,通禀朱沆奉旨赶来楚山慰军,车马已至安州,明日将与荆湖北路都部署王番进入楚山。   朱沆奉旨劳军,当然是要与徐怀见面,但他并不知徐怀此时身在何处,遂使信使先行联络。   从安州经武胜等关抵达罗山,就一百多里山峡驿道,徐怀先遣信使赶往安州见朱沆,通报他身在罗山,又令范宗奇率领二百余骑赶往武胜关,等明日迎接朱沆、王番后,护送他们前来罗山新城。   朱沆得知徐怀在罗山,当夜就从安州动身,次日一早便赶到罗山新城,与徐怀见面。   看到面容憔悴、疲累不堪的朱沆,徐怀也是感慨万千。   帝都南迁建邺之后,建继帝除了每月都会照例下一封圣旨,询问徐怀及楚山的近况,徐怀基本上也会事无粗细,每月争多上几道奏折进京,但京中到现在才第一次正儿八经派大臣来楚山慰劳;大家也清楚,事实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淮南形势告急。   而帝都南迁建邺之后,朱沆判知建邺府事,公务极其忙碌,在这个节骨眼上,建邺帝还是紧急派他赶来楚山相见,可见身边真正能信任用来联络楚山的大臣,实在是太有限了。   “淮王接到你的秘函,其时虏兵已渡淮大举南下,淮王数次派死士潜往寿春报信,但都为虏兵所截,”朱沆在罗山城下见到出城相迎的徐怀、徐武碛、史轸等人,也直接挑明来意,说道,“陛下对寿春形势也万分担忧,特遣我赶来楚山见你,有无良策应对?”   徐怀不知道该冷笑还是该苦笑——   徐惮、苏蕈腊月十五日黄昏将信送到淮王侍卫手里,虏兵是十五日深夜正式渡淮,倘若淮王在得到他的秘函之后,没有因为什么耽搁,不存在无法派人进寿春报信这事。   而事实上,在虏兵大举渡淮南下的第三天,左司马院潜伏于寿春的内线,犹冒死最后一次传递消息出来。   当然,徐怀也知道眼下不是纠缠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至少淮王没有蠢到矢口否认收到他的秘函。   “寿春城险且坚,淮王坐镇寿春时,除了内城外,还增修了外廓城,又有葛伯奕、葛钰等将率四万精兵驻守,支撑一两个月是没有问题的,”徐怀说道,“关键还要看陛下在一两个月之内,能否组织足够多的援兵,迫使虏兵退回到淮河以北……”   激烈的血腥战事,最能淬炼将卒。   不管徐怀多看不起葛伯奕等人,不管淮王府军这几年从河北到京东,再到河南,一退再退,与赤扈人交手也是胜少败多,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经过血腥而残酷的战事汰弱留强,淮王府军的战斗力,已绝非当年的天雄军能及。   事实上左右骁胜军、左右宣武军以及郑怀忠、郑聪父子统兵的神武军,战斗力也都已经不容小窥——军中大批军将武吏得到培养跟成长,大批老卒身经百战。   此外,短时间内也不用考虑葛伯奕、杨茂彦、葛钰这些人会投敌。   淮王府军这些年是打得不怎么样,但也是一路抵抗胡虏,大小血战不知凡几,将卒从上到下也重新塑造了不弱的抵抗意志。   葛伯奕、杨茂彦、葛钰等即便再怯敌畏战,在没有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也不可能冒着全军崩溃的风险去投敌——而在大争乱世,他们手下的兵马又是他们权势的基石。   当然,徐怀对葛伯奕、杨茂彦等的抵抗意志也绝不会太高估。   因此,淮南战事能否顺利转危为安,关键还在建邺能不能及时组织足够庞大,令虏兵退出淮南的援兵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试射   了解到楚山在襄城、召陵以北的蜈蚣河及颍水故道,与京西敌军对峙近一个月,大幅削弱了敌军长期进逼作战的能力,这个冬季不忧京西敌军还能对襄城、召陵等地进行近距离的封锁、围困,朱沆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及左骁胜军在汝州的形势:   “汝州此时形势如何?”   广成驿一役过后,杨麟迫于左骁胜军实力的不足,决定放弃拒敌于汝州之外的计划,将有限的兵力撤入嵩县、汝阳、梁县等城寨固守,而使数万河洛敌军在汝州长驱直入。   又由于汝州两山夹一水的槽形盆地地势,在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河洛敌军强势插入广成泽以东地区后,梁县以及楚山与北滍水上游的汝阳联络,就变得极其危险、困难。   徐怀在襄城,虽说距离汝阳仅有二百里,但常常要拖延五六天才能知道汝阳、嵩县守军的近况。   徐怀在蜈蚣河战场发现岳海楼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后,就紧急将西域石炮的图样抄传各地,当然不会漏了与楚山唇齿相依的汝州;而在此之前,徐怀已经连续六天都没有及时得到杨麟在汝阳防御的消息了。   王峻携徐怀的亲笔信及西域石炮的图样,受命赶到梁县与杨祁业见面之后,杨祁业就安排死士,冒险穿过河洛敌军的重重封锁,将图样及徐怀的亲笔信送到汝阳,也带回来汝阳令人触目惊心的近况。   杨麟在汝阳没有防备河洛敌军会将射程更远、威力更强的西域石炮投入战斗,没能坚持倚城作战,在守军完全撤入城中后,汝阳东北侧的城墙在西域石炮的攻击下,没几天就大段的垮塌。   敌我正围绕东北隅城墙的缺口展开殊死争夺,汝阳军民死伤惨烈。   曹师雄并没有满足于此,还将西域石炮的阵地转移到汝阳的东南隅。   从汝阳正进行的激烈而残酷的战事上,曹师雄这个冬季对汝阳势在必得。   倘若汝阳有失,位于伊洛上游的嵩县将彻底的沦为孤城也难独守,汝州西部就将沦陷于河洛敌军之手。   “我也看过西域石炮的图样,但实物还没有造出来,缘何威力如此骇人?”王番沉吟问道。   在徐怀看来,西域石炮与传统的投石机没有本质的区别,改造也是极便捷之事;军械监在得到徐怀亲笔所绘的图样之后,也立刻组织工官、匠师,拿出一批投石机进行试验性改造,诸事进行迅速而顺利。   不过,徐怀忽视了一点。   在他与丁崇、喻承珍、庄守信等人的主持与推动下,楚山的工造及匠术实际上已经走到当世的巅峰层次,甚至还有些许的超越,还培养出沈炼、庄庸等一批骨干工官。   在汴梁陷落后,在汴梁数以万计的工官、匠师被赤扈人掳往太原、蓟州、云州等地之后,大越除楚山之外,其他地方包括手工作坊较为活跃的荆楚、江淮等地,工造匠术在整体水平上其实是严重下降的。   楚山能较为简单的仿制西域石炮,王番得到徐怀抄送的图样,荆湖北路都部署司下属的工官、匠师,短时间却没能改造出实物来。   因此,王番对西域石炮的优劣,并无直观印象。   “罗山这边已有西域石炮改造出来,此时正组织军民操练,朱沆、王番郎君进城后稍作歇息,待用过早点,再往校场一观!”徐怀看了看刚刚爬上树梢头的日头,在灰蓝色的天穹之上,单薄得就像剪纸一样,没有一点温熙的感觉,邀请朱沆、王番先进城。   “我们在武胜关小憩过一番,不忙着歇息。”朱沆也迫切看到西域石炮的实样,说道。   徐怀便着选锋军将卒在前面开道,他陪同朱沆、王番直接奔校场而去。   在徐怀看来,西域石炮倘若仅仅是仿制出来,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但要形成战斗力,却非一件简单的事。   倘若敌军倚仗有水军可保退路无忧,其主力渡淮南下后不再轻易后撤,罗山、信阳两城接下来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骤增。   因此徐怀使军械监优先调派一批工官、匠师,赶到罗山、信阳,先改造出一批西域炮用于操训,也同时在军民操训过程中,进一步去摸索西域炮的制造细节。   罗山新城位于九里关、武胜关以北,紧挨着罗山县境主要河流谷水(罗汭河)而建。   谷水上游因沿岸谷壑坡岭,竹林茂密,每逢汛期,河水大涨,大量竹排得以从山里砍伐沿河而下,当地人又称之为竹竿河。   谷水从淮阳山与桐柏山之间的丘山流淌而出时,险滩暗礁无数,流急浪险,面河背山而建的罗山新城,地势也极为险要,仅北面地形相对平阔一些。   罗山新城的城墙依山川形势而建,城池形如葫芦,中间用城垣分隔开来,分作南城、北城。   校场位于更为开阔的北城,目前将两架改造而成的西域石炮架设在校场上,供军民演练。   石炮等战械用于守城,主要用州兵乡勇负责操作,但前期要积累西域石炮的制造经验,对诸多细枝末节进行调整,进一步提高西域石炮的制造水准,罗山这边的演练、操训,军械监的工官、匠师也一并参与进行。   一方面北城内空间狭窄,一方面才着手仿制石炮,各方面条件还很不成熟,夯筑而成的一堵靶墙横于石炮阵地百步之外。   将传统的投石机牵引发射,改为悬箱配重发射,技术上没有什么难度,而楚山早就在堰坝、城池修缮等营造诸事里,大规模使用铁葫芦(滑轮)、绞盘抬升重物;石炮的投射距离,则主要与悬箱配重直接相关。   徐怀、徐武碛、史轸、王举、徐心庵等人陪同朱沆、王番赶到校场,简单解释过西域石炮的原理,便令对西域石炮最为熟悉,操练也熟的工官、匠师负责操作试射。   朱沆看过试射实况,感慨道:“西域石炮实乃攻防利器,却不想叫胡虏先习得此法,朝廷之大不幸啊!”   朱沆对军务了解不是特别深,但也清楚一架传统的中型投石机,通常需要四五十名训练有素的将卒民勇协同操作,才能源源不断的将石弹投掷到敌军阵中。   此时看到一架中型西域石炮,却仅需要七八人就能顺利操作,朱沆、王番皆满脸忧色。   当世城池都较为狭窄,县城军寨,五六百步或七八百步见方不等。   守城方倘若将重型投石机部署在城墙背侧,投石机之后还要需要拆平屋舍,腾出一两百步纵深的牵引发射空间。   一座六七百步见方的城池,能部署十数架重型投石机就顶天了;关键还需要组织两三千名训练有素的乡兵寨勇去操作这些投石机。   一座六七百步见方的城池,守军才多少人?   守城方倘若将传统的重型投石机,都换成西域石炮,不仅能多部署三倍数量,所需乡兵寨勇也大幅缩减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这里面的差距有多大,掰着脚趾头就能想明白。   对攻城方来说,道理也是一样的。   朱沆、王番想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也深深为寿春、汝阳等被敌军团团围困住的城池感到忧心,难以想象敌军在寿春城外,一次摆出上百架重型西域石炮发射,守军会是什么心情。   徐怀又详细解释传统投石机,操作兵卒训练再有素,牵引发射时也不可能绝对整齐划一,则必然导致牵引发力分散、偏离,精准性难以控制,西域石炮用配重悬箱发力,则能最大限度的克制这一弊端。   当然,无论是传统投石机,还是西域炮,最具技术含量的,乃是梢杆与支撑梢杆发射的横轴。   支撑配重高达万斤的悬箱骤然沉落,还要将另一侧重达上百斤的石弹旋转抛射出去,梢杆与支撑轴的强韧度要求极高,目前都只能采用传统的匠法制作,没有缴获敌军实物,也不清楚敌军是否有新的突破。   “如此看来,进入淮南的援军实在是宜早不宜迟啊,朝中还是有些懈怠了……”朱沆忧心说道。   在赶往楚山之前,朱沆与朝廷众人,包括枢密使胡楷等人在内,都考虑到这个冬季虏兵有水军可以倚仗,主力渡淮之后不会再轻易后撤,有可能会对寿春等城实行长期围困攻打。   不过,即便徐怀将西域石炮的图样抄送建邺,但朝中众人考虑到淮王府军在寿春经营两年之久,城池坚险,又有四万精兵守御,城中又近十万青壮可以征募助守城池,寿春守三五个月,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什么问题。   因此,朱沆与朝中众人的想法一样,都不太主张援师仓促北上,他们都担忧援师在庐州以北,寿州以南的平川地带,与虏骑主力相撞,实在是没有十足的胜算。   不过,看到西域石炮试射的实况,朱沆深刻意识到朝中并没有真正重视西域石炮的威能,寿春所面临的危机以及局势之危急,要比他从建邺出发时所想,严峻、严重多了…… 第一百三十章 调兵   城中所建都是夯土墙房;出于防火的目的,城中建筑禁用茅草覆顶,又为节约钱粮,屋顶多铺木板抹黄泥,城中不多的树木也都枝叶凋零,看上去灰扑扑一片。   城中除开州兵及右军精锐外,民众也以训练有素的乡兵民勇为主,其余人口都已尽可能往腹地疏散,看到城中军民行止整饬,精神饱满,眼晴里并没有多少大敌压境的忧色、惊惧,朱沆还是大感宽慰。   淮上与汝州目前是大越半壁江山最重要的突出部,地位类同于之前的河洛,除了能牵制京西、河洛之敌,对淮南战场也有着极其重要的屏护侧翼的作用。   此时有大越第一名将之姿、曾悍然两次率孤军奔袭敌军腹心的徐怀坐镇,赤扈人东路兵马就算是渡过淮水,敢无视淮上觊觎一侧的威胁,长驱直入进逼到长江沿岸准备渡江吗?   这跟当年赤扈南侵,先夺云朔的道理一样。   赤扈人的老巢在大鲜卑山以西,其主力兵马即便成功夺得大鲜卑山以东的契丹故地,但新得之地并不安稳,赤扈人也不敢舍云朔而先夺燕蓟。   在从校场前往衙堂途中,朱沆也说起朝中众人对淮上的态度。   “周相、高相等人原先还想楚山能从信阳、罗山分兵东进以援寿春,甚至朝中还有不少人觉得此时再花费那么大代价,守淮上、汝州已无必要……”   “嗤……”徐怀只是一笑。   他不想破坏与建继帝之间的良好信任关系,不会贸然往宫中派眼线,或刻意交好、贿买哪个宫宦为楚山通风报信。   不过,但有郑屠、晋龙泉跟着朝堂迁往建邺,励锋堂也在建邺开设铺院,将新茶生意做到江淮,徐怀对朝中大体的动向,还是非常清楚的。   当初郑怀忠意弃河洛南撤,能在襄阳赢得那么多的支持,并非所有人都被郑氏收买,又或者并非所有人都担忧郑怀忠在河洛支撑不住,或心生异志。   最为根本的原因,从内心深处畏强怯战的人不在少数。   当初河洛作为秦岭-淮河防线突出部,兵锋接陕西、河淮、河东,赤扈夺不下河洛,占据陕西、河淮、河东势必寝食难安。   朝中太多的士臣,看到赤扈人对河洛势在必得,也看到赤扈人不计伤亡的从三个方向强攻河洛,战事持续经年不休,他们既担心投入那么多,河洛最终不守,致使伤亡损失惨重,同时又奢望赤扈人在得到河洛后就会满足,从而放缓对淮水、秦岭的进攻。   他们是出于这个理由,才附从郑怀忠弃河洛南撤的主张。   现在朝中相当一部分士臣对淮上的态度,跟当初如出一辙。   他们以为荆襄据山川之险,用少量的精锐兵马就足以固守,就想着放弃荆襄北面的淮上,将楚山军调往淮南防御淮水沿岸。   他们以为如此一来,既能叫赤扈人打不过淮河,而赤扈人在没有淮上这根如梗在喉的尖刺威胁其占据的河淮、河洛后,就会止戈休战,朝中甚至还能省去大笔的军资开销。   这样的想法,虽说在徐怀及楚山众人的眼里是那样的幼稚可笑,但在朝中却非独例,甚至还屡屡有士臣上书提及此事。   却是建继帝以及胡楷、朱沆等人在朝中极力压制这等声音。   “周相、高相虽然有意徐侯能从信阳、罗山分兵东进,但陛下还是力排众议,以为徐侯守住淮上,就是对敌军最大的牵制,”朱沆说道,“虽说朝中钱粮极其紧张,陛下还想着明年给楚山再增添些钱粮……”   “增添多少?”徐怀直接张口问道。   朱沆走得急,徐怀、王番、徐武碛、史轸等人也是大步陪同,却是徐心庵、韩圭陪同朱芝、郑寿、王孔等人走在后面。   他们以为朱沆说这些话,可能是陛下让他捎来的客套话。   这会儿听徐怀直接讨价还价问出口,朱芝都忍不住笑着说:“徐侯跟陛下还真不客气哩!”   韩圭锁紧眉头,看到史轸、徐武碛神色同时凝重起来,便想他的猜测应该没有错,现在朝中处处紧缺,就算陛下想着念着淮上,但有周鹤、高纯年、顾藩等人相阻,怎么可能轻易多出钱粮给楚山?   这会儿却见朱沆微微一愣,继而微微摇头说道:   “朝中用度极其困难,陛下上次在垂拱殿议事,无意间袍袖挂到扶手上,拉开一道大口子,都没有舍得换一身袍服,只是叫郑贵妃拿针线缝补——不过,陛下说要对淮上加强支持,我觉得再低,每年多拨一百万贯钱粮也是应该的,再低也拿不出手了。”   “楚山军就三万精锐,却要独守淮上、汝州,抵抗河洛、京西岳海楼、曹师雄两部十数万敌众,哪里是易事啊?”徐怀微微叹道。   朱芝、郑寿、王孔等人,乃是陪同朱沆、王番到罗山来的,但他们事前并不知道朱沆奉旨劳军还有这层意图在,这会儿才回过神来,惊问道:“什么,陛下要将左骁胜军从汝州抽走?”   徐心庵都忍不住摇头苦笑道:“适才听朱沆郎君开这口,我就疑惑了,天下还真有白得的好事?”   “许相出镇荆南,然而湖寇凶顽异常,全无家国之念,不接受招抚,在洞庭湖四周州县烧杀掳掠不说,还串通、鼓噪各地流民兴兵作乱……”朱沆苦笑道。   朝中当然不可能等到赤扈东路大军渡淮南下,才着手组织援师。   事实上,帝都南迁之后,在枢密院、御营司的主持下,以邓珪、张辛及刘衍等将为首的左右宣武军、右骁胜军除了进一步扩编,加强到八万人众,其中左宣武军、右骁胜军直接驻扎在长江北岸的扬州、庐州,能以最快速度增援寿春、楚州。   此外,朝中还在建邺府兵的基础上,编练出一支两万人规模的建邺水军;将庐州、扬州升格为府,由中枢直辖,由枢密院遣将编练庐州府兵、扬州府兵总计三万众。   淮上、汝州今年冬季所面临的形势已经可以说是非常严峻了,但荆襄北路都部署司集结起来的两万兵马,却没有增援淮上、汝州,而是都驻扎在蕲春等城,并同时在蕲春等城集结大量的舟船待命。   这两万荆北兵马,只待需要,就会第一时间沿江而下,增援庐州或扬州而去。   即便朝廷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十数万兵马,但建继帝以及胡楷、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都不敢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直接押到战场去搏一把。   一方面虏兵锋芒太甚,大越兵马即便这些年经历血战淬炼,战斗力得到大幅提升,但依旧存在很大的差距。   另一方面迁都后继续大规模扩兵,加强沿江防御,不得不继续加征粮赋,进一步加剧江淮、荆襄等地的民众负担。   现在洞庭湖寇非但没有平灭,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以及江南、两浙等地的民乱也是此起彼伏,目前还看不到平靖的迹象。   朝中早初是希望淮王府军据寿春、楚州等坚城以守,尽可能利用坚固的城池防御,去消耗、疲惫敌军,但徐怀将西域石炮图样传抄建邺,秘函用词又是那样的严肃、刻不容缓。   要改弦更张,赶在寿春等城支撑不住之前,在庐州与寿州之间,与赤扈东路军主力会战,不要说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了,胡楷都主张需要紧急抽调更多的精锐兵马集结到寿州参战。   然而大越地广数千里,能战之兵又有多少?   顾继迁、高峻阳两部兵马远在秦岭北麓,即便能脱身,走秦岭峡道到汉中后再筹措舟船,之后沿汉江顺流东进,哪里赶得及寿春会战?   目前能抽调的,最为主要的就是郑怀忠、郑聪父子统领、驻守南阳的左右神武军四万精锐,但问题是朝廷怎么可能叫郑怀忠、郑聪父子将四万精兵从南阳尽出?   讨价还价下来,无论是从淮上、汝州抽调一部分精锐,再从南阳抽调一部分精锐,倘若能多凑三万能战之兵,就能极大增加庐寿会战的胜算。   不过,楚山军目前面对京西之敌,压力相对要小一些,还算能应付,但等到左骁胜军从汝州撤走后,楚山军将要独力面对岳海楼、曹师雄两路大军——压力倍增,就不是形容词,而是血淋淋、赤裸裸的现实。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杨麟作为左骁胜军主将,此时还在汝阳率领孤军陷入被优势河洛敌军包围的苦战之中。   不急于将左骁胜军调走,徐怀拖上十天半个月,待襄城、信阳的局势稍稍稳定一些,就会组织一部精锐西进,与左骁胜军主力在梁县会合,寻找机会以解汝阳之围。   倘若现在就下令杨祁业从梁县先率部南下,徐怀即便能抽调数千精兵,接手梁县、郏县等城防御,但也将无力去解汝阳之围,只能寄望杨麟在汝阳能自行杀出敌围——这个希望可能有些渺茫。   其他不说,杨祁业他会不顾其父杨麟的安危,接受朝廷这样的安排?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   “我就算愿意力挡河洛、京西之敌,但杨麟这些年先守蔡州,郑怀忠扛不住,又率左骁胜军去守巩县、偃师,去年南下参与汝颍会战,还没有喘一口气呢,今年又在汝州力挡河洛敌军,伤亡惨重——朝廷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难行   见徐怀这时候都替左骁胜军打抱不平起来,朱沆苦笑道:   “我从建邺出来时,陛下与诸相都没有想到汝州战局会如此严峻,以为楚山愿意接手汝州防御,左骁胜军就能脱身出来——依你之见,朝廷以在庐州、扬州及蕲春等地所备兵马,可足以将虏兵逐出淮南?”   面对朱沆这个问题,徐怀同样还以苦笑:“谈何容易啊!”   扬州府军、庐州府军以及建邺水军,都是在之前驻泊禁军以及一部分厢军的基础上,招募乡勇健锐编练而得,几乎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事,短时间内大幅扩编,兵甲都匹配不齐,只能作为州县城池的基本守御力量,用于城寨防御或负责粮秣转运等事,难以充当重任。   而朝廷在长江沿岸所能调动的主要野战力量,左右宣武军、右骁胜军外加淮王府军,总兵力看似不在赤扈东路大军之下。   不过,无论是淮王府军,还是左右宣武军、右骁胜军,其底层兵卒以及中层军将武吏,这些年有大幅长进的抵抗意志、作战经验,但跟赤扈东路军精锐还存在极大的差距。   更为关键的,乃是秘函送到淮王手里后,葛伯奕、杨茂彦等人在寿春城,却没有第一时间收到西域石炮的消息。   目前无论是内线从寿州传回的消息,还是斥候对寿春城外围战场势态进行刺探、侦察,都表明葛伯奕、杨茂彦没有倚城作战、背城作战的决心与斗志,还是照着传统的那一套,将四万淮王府精兵都撤入寿春城中,想着据城固守,想着拖到赤扈人硬啃不下寿春城,终有撤围的一天。   寿春城池虽说城中储粮较足,大批民众也提前往南疏散,避免额外消耗城中存粮,城墙壕堑也大体是依山川地势而建,建有三重城墙,可以说是江淮地区目前首屈一指的坚城。   不过,城壕战楼等防御设施都还是遵循传统,城墙也力求高耸,除了不利于抵挡石炮轰砸外,也不利于城中守军打反攻。   这些都意味着敌军在第一波攻势中重挫寿春守军后,只需要用二线兵马将寿春城团团围困住,将四万淮王府精兵困于城中,其一线精锐都可以抽调出来,用于寿州南部的会战。   这样的形势下,不要说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了,不要说建继帝、胡楷、朱沆等主战派心有疑虑了,徐怀也不敢轻易拿战斗力较差,彼此缺乏协同作战能力的数万兵马,去跟赤扈东路军精锐在庐州北部或寿州南部会战。   “神武军撤到南阳休整将近一年,河洛敌军强攻汝州,也未见他们出面——淮南会战需要调集更多的精兵强将,要讲道理,神武军大可以全部调往淮南,难不成还怕我们守不住淮上?”潘成虎瓮声说道。   潘成虎有老奸巨滑的一面,但更多时候是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   左骁胜军也好,楚山军也好,这些年所承担的都是最艰巨的苦仗、恶仗,郑怀忠的左右神武军,撤到南阳休整了一年,兵马规模高达四万有余。   朝廷仅需强硬地将这个冬季并没有承担作战任务的神武军调往淮南参战,就能弥补兵力上的不足,却叫朱沆跑去汝州,要将屏蔽楚山侧翼的左骁胜军抽走,潘成虎难免抱怨朝中太欺负人了。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啊?”王番叹声说道,“南阳不是不同意出兵,但使郑晋卿率领三千兵马抵达庐州之后,朝廷再有宣调,郑怀忠总有种种借口推脱。前两天陛下特意使高相赶到南阳府慰劳,现在传出的消息,郑怀忠答应其子郑聪再率两万兵马沿汉水东进,只是如此,兵力还是有所不足,敢与虏骑战于野地的精锐更是匮缺……”   徐怀蹙着眉头,看向朱沆,问道:“杨麟被困汝阳,此时乃杨祁业守梁县,你要如何说服杨祁业弃其父生死安危不顾?”   “我不是不知道很多事真不近人情,但淮南一战,事关大越存亡,我辈哪敢有侥幸之想?倘若此战得成,哪怕仅仅是迫使敌师无攻而返,你当初所倡议的秦岭、伏牛山、淮上以及淮河这条防线便算是真正构成,敌军必不敢再轻举南犯,而大越也将迎得真正的喘息之机,敢不全力以赴?”朱沆凛然说道,“我不知道要如何说服杨祁业,但汝州之行我不能半途而返;你可与我同行?”   “大敌压境,徐侯恐怕难离罗山城半步!”史轸径直截过朱沆的话头,声称淮上离不开徐怀。   朱沆神情复杂地看向史轸,史轸朝他拱拱手,说道:“罗山既是东翼门户,也是荆北门户,望朱相公谅解。”   朱沆奉旨而来,自随徐怀于罗山城下相迎,史轸话都不多,更不会越俎代庖替徐怀挡什么话锋,但这时候他发现他不能不说话了。   左骁胜军的底子,乃是胡楷任蔡州防御使时,招募蔡州乡勇所组建的蔡州军,建邺帝于襄阳即位之初,蔡州大部,包括上蔡、遂平、西平、召陵、确山等县,也是左骁胜军的驻军。   为增援河洛,左骁胜军才奉命北上驻守巩县、偃师,待郑氏弃河洛,战局几经变幻,汝颍会战之后,整个淮上包括原蔡州全部地区在内,都成为楚山防区,而左骁胜军的防区却偏于一隅,甚至可以说是替楚山守淮上之侧翼。   左骁胜军很多将领对此都很有意见。   朱沆邀徐怀同往梁县见杨祁业,目的是一起游说杨祁业为大义奉旨南下,但站在左骁胜军诸将的角度,他们怎么可能不认为徐怀这是帮朝廷对他们施加压力?   特别是杨麟此时身陷汝阳,生死不得而知之时,杨祁业连日都派信使赶来楚山救援,希望徐怀能调派精锐西进,助左骁胜军解汝阳之围。   现在倒好,徐怀非但不派援兵,还要帮朝廷对左骁胜军施压,迫使他们放弃对杨麟及汝阳的救援,直接赶往淮南参加另一场注定伤亡惨烈的苦仗、恶仗,换谁心里不怨恨?   倘若杨麟侥幸能从汝阳杀出重围,这事往后还有转寰的余地。   倘若杨麟不幸战死汝阳呢?   不管怎么说,史轸都觉得必须阻止徐怀应朱沆之邀同往梁县。   徐怀当然清楚史轸在想什么,当下也犹豫起来,没有急于应答,只说朱沆车马劳顿,怎么都要在罗山歇上一天才动身前往汝州(梁县)。   ……   ……   王番这次乃是陪同朱沆前来楚山,顺带了解一下虏兵渡淮之后,楚山东线的防御形势,在衙堂陪同朱沆、徐怀吃过午宴,午后就匆匆带着郑寿、王孔等人离去。   朱沆携旨在身,午后草拟一封奏章,详细写明晨时得观西域石炮试射的情形,着人快马传归建邺,他就迫切想赶往汝州游说杨祁业及左骁胜军诸将南下。   不过,朱沆还是按捺住迫切的心情,表示车马劳顿,在罗山暂歇一夜也无碍大计。   朱沆与随行的朱芝等人暂且在驿馆住下,也没有说苦苦劝说徐怀。   徐怀则住在徐心庵给他专门准备的宅子里,却夙夜难眠,与柳琼儿对坐案前阅看各处呈传过来的卷宗。   史轸也是料得徐怀难以入眠,深夜拉着徐武碛叩门而入:   “节帅,朱沆相公前往梁县,乃是奉旨而行,杨祁业以社稷大业为重,遵旨行事自然是好,即便抗旨不遵,陛下也会体恤其情,上下都不会有什么责怨之念。但节帅与朱沆相公同往梁县,事情就复杂了啊!到时候他人未必就会谅解楚山独力抵挡河洛、京西之敌,是何等的艰险,只会对节帅你妄加揣测啊。梁县断不可成行啊!”   大越立朝以来,帝都都以皇太弟、皇太子兼领府尹一衔;朱沆这次权判建邺府,实际执领建邺府事,并加文英殿学士衔,在朝中的地位,仅在诸相之下,而在诸部侍郎及诸监之上,故而众人改以“相公”相称。   “朱沆相公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徐怀站在窗前,看着火把照亮院中的残雪,说道,“这个冬季只要能将虏兵从淮南逼退,大越才能赢得真正的喘息之机啊……”   “第一次北征伐燕,葛氏一族几遭夷灭,其后随淮王赵观南征北战,再度崛起,自大越立朝以来,也是极属罕见。葛氏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节帅不应再以等闲视之,”史轸劝说道,“寿春守军初时或会吃亏,但稳住阵脚之后,其志也必坚韧,非等闲所能摧折。在寿春守御时限上,节帅当稍稍放宽估测。就史轸所见,寿春守上三个月,是没有问题的,朝廷也有更充足的调兵遣将的时间……”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将陨   大敌压境,全城宵禁。   深夜除了巡街兵卒,还举着火把在城中行走,暗沉的街巷再无他人。   凛冽的寒风呼啸,吹得城头篝火摇摆不休;城头值夜的将卒围着篝火而坐,看到火星溅到衣甲,都懒得伸手拂一下,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火星在严寒中灭去。   突然间,急驰的马蹄声,踏破深夜的沉寂——城头守军豁然立起来,从垛墙间望西眺望去,只见夜色深处隐约有数骑驰来。   “襄城急讯!”   高举火把纵马而驰的信使,勒马停在城门前,将身后所插的令旗举起来挥舞,振声呼叫。   城门寒夜紧闭,一名小校坐着竹篮缒下城头,查验信使印信,之后又用竹篮将信使吊上城头,在城门换上快马往衙署驰去。   罗山新城之中皆是泥路,但寒夜冻得坚硬,钉着铁掌的马蹄踩踏而过,像是敲响战鼓,搅碎城中沉郁的寂静。   四壁简陋的驿舍之中,朱沆同样是难以入眠,坐在灯下思虑怎么再写一封奏章才能更好的诉说楚山、汝州的现状。   听到有如惊雷般的马蹄声从驿馆前的长街驰过,朱沆心绪难宁,推开窗户朝外看去,但视野为院墙、夜色所挡,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寒风窜进来,将烛火吹灭,室内瞬即被黑暗吞噬。   院子里仅有暗淡星光照进来,朱沆禁不住忧心揣测,是襄城、召陵以北的敌军又有什么异动吗?   “吱哑”一声,朱芝从侧厢房推门走出来,裹衣伸头往外探看,想必也是为城中快马疾驰惊醒。   “啊,父亲,你还没有睡下?”朱芝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朱沆衣袍整饬的站在窗前暗处,掌灯走过来问道。   “哪里睡得下啊?”朱沆轻叹一口气,说道,“城中快马夜奔,也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徐怀用兵看似喜用奇谋,善走偏锋,但实在不用担心什么,”朱芝宽慰他父亲道,“却是汝州之行,父亲实不应该强邀徐怀同行啊……”   “淮南一战,事关大越生死存亡,哪还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啊?!”朱沆苦笑道。   朱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将屋中油灯点亮,见长案有草拟未半的奏章,拿起来看过一遍,问道:“父亲还在思虑石炮之事,以为午后所发奏章,还有未尽之言?”   “不仅于此,”朱沆坐到案前,说道,“与徐侯言,越发感受到守江必守淮的迫切性,只觉有千言万语,落笔却又无从下手,心绪杂乱,连一封奏章都写不好……”   朱沆正与朱芝说着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俄而听到韩圭在院子里的说话声。   朱沆这一刻心里才真正惊悸起来,忙推开门,走到廊下,问站院门口的韩圭:“韩参军,徐侯深夜收到什么急报?”   “汝阳失陷了!”韩圭走将进来,也难掩惶急禀道,“徐侯请朱相公过去……”   “什么,汝阳失陷了?!”朱沆如遭雷霆重击,惊问道,“杨侯可有成功从汝阳突围,可否安好?”   韩圭苦涩说道:“更具体的消息还未尽知,除梁县急传而来的初步消息,有一部分汝阳守军熬不住如此恶战降敌了,也有一部分守军突围出来,但杨侯生死暂且不知……”   朱沆失魂落魄的坐台阶上,不敢相信还能有什么侥幸消息等着他们。   朱沆虽说希望徐怀能同他前往梁县,说服杨祁业率部南下,但无论是于公于私,他内心都希望杨麟能成功从汝阳突围脱身。   杨麟战功或许不如徐怀耀眼,但大越遭逢大难以来,杨麟南征北战,浴血杀敌,为御胡虏鞠躬尽瘁,他又何时甘人后?   倘若说徐怀乃大越左膀,那杨麟、刘衍等将则是大越右臂,大越失之将有断臂之痛。   朱沆力邀徐怀同往梁县,内心深处未尝不是希望徐怀背负更大的责任之后,会极尽一切所能,去解汝阳之围,救杨麟脱困。   他还没有等到徐怀确切的答复,汝阳就失陷了?   杨麟治军极严,同时他在军中威望也高,倘若杨麟还安好无恙,很难想象他麾下有一部分守军会降敌?   而徐怀四五天前刚接到梁县信报,确知汝阳守御极其艰难,守军将卒死伤也极其惨烈,但形势还能勉强维持,杨麟也做好据街巷死守的准备。   现在传回的消息,虽然还不够详尽,但也足以说明杨麟凶多吉少。   朱沆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拉上朱芝随韩圭去见徐怀。   他们抵达徐怀寓所,这时候院中也是火把点遍,数名信使持旗而出,也不知道徐怀仓促下达怎样的军令传往楚山各地。   在韩圭的引领下,朱沆、朱芝径往徐怀所在的偏院走去,徐武碛、潘成虎、史珍、徐心庵等将吏也都闻讯赶来。   “这是杨祁业着人送来的信报……”徐怀见朱沆走进来,将一封信报递给他看,信报所写与韩圭所述并无二致:   汝阳失陷是在昨日午前,杨祁业也是在有散兵溃卒突围翻山越岭赶到梁县才知此事。   赶到梁县的十几名将卒,城陷时负责守御临近紫逻山的汝阳西北侧城墙,离敌较远,才得以顺利脱身,却也因此并不知道城中太具体的情况,更不清楚杨麟的生死。   “徐怀,你觉得杨侯有无机会脱身?”朱沆带有侥幸的问道。   “……”徐怀艰难的摇摇头。   他对杨麟以及左骁胜军的了解,比朱沆更深,哪怕逃归兵卒带回的消息很零碎,却也足以说明城陷时杨麟身上发生重大变故,群龙无首才会骤然间如此混乱,以致毫无挣扎机会被敌军攻陷。   朱沆有些虚弱的扶椅而坐。   徐怀又说道:“河洛敌军陷汝阳,必然第一时间举师东进往梁县而去,我已下令唐盘从襄城、叶县各调两千精锐驰援梁县,以防梁县有失……我现在就动身赶往梁县,你们有什么要收拾的?”   “我现在就与你动身,留一两人在罗山收拾行囊即可!”朱沆说道。   汝阳失陷,孤城嵩县又远在伊水上游,河洛敌军数万再无牵制,将能全力往梁县碾压而去。   梁县仅有万余守军,初闻杨麟失事,必然军心动荡。   汝阳失陷,杨麟生死不明,朱沆便有彻入心扉之痛,实不敢想象一旦梁县失守,襄城、叶县、郏县三城面临京西、河洛之敌夹击的局面!   ……   ……   东线有徐武碛、潘成虎、徐心庵、唐青、韩奇等人坐镇,徐怀暂时不用担心赤扈东路大军在攻陷寿春之前,会分出多少兵马强攻罗山、信阳等城,当夜便与朱沆、史轸等人,在百余选锋军精锐的簇拥下快马离开罗山城,一路西进。   从罗山到叶县远达四百里,沿途乃是楚山新建驿道,随时可以更换快马,徐怀一行人午时便赶到叶县。   叶县位于伏牛山东北麓,北滍水以南,可以说是淮上西线防区的腹地。   不过,考虑到随时有增援汝州的需要,在蜈蚣河战事最紧张的时期,除了千余州兵作为基本守御力量外,徐怀还在叶县放了两千右军精锐,受坐镇襄城的右军副统制陈子箫节制。   陈子箫最先得到汝阳失陷的消息,在派人将梁县信报送往罗山之际,也同时将叶县两千精锐第一时间派往梁县增援。   此时陈子箫也赶到叶县跟徐怀见面。   “汝阳城陷之前,杨侯为敌军床子弩射中,陷入昏迷,敌军趁机发起总攻,守军没能支撑住多久,便被敌军攻入城中——目前有消息说杨照廷率小部精锐护送杨侯杀出重围,去向不明,应该在汝阳南面的山岭之中……”陈子箫此时已经得到汝阳失陷更详细的情报,跟徐怀、朱沆禀道。   这并非什么好消息。   大越所制床子弩,短矛粗细的弩箭,一百步内能将一头黄牛射穿。   庄守信、庄庸、陈荣钧等人当然也掌握床子弩的制法,但制备床子弩的弓材,比普通的弓弩要求更为严苛。   大越一直都实行弱枝强干的策略,除了各地厢军极其不堪外,就连军械制备乃至储备,诸路监司及州县都受到打压,良匠良器都集于京中。   因为良材难得,楚山到现在还不能批量制备床子弩等利器。   反倒是汴梁失陷后,大批良材以及武库所储备大量弓弩兵械,连同十数万匠师、匠工及家小皆被赤扈人掳走。   汝颍会战之后,赤扈人就极其重视步甲的建设,河洛、京西敌军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他们拥有更多的床子弩等军械,徐怀也是一点都不奇怪。   杨麟在阵前被床子弩射中,即便没有一命呜呼,伤势之恶劣、之严重,也是不难想象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西进   徐怀与朱沆、史轸等人赶到叶县,也不在城中稍作休整,在衙前下马,与从襄城赶来的陈子箫匆匆相见,得知杨麟在汝阳城陷前为床子弩击中、生死不明,徐怀心里感到沉痛,又有说不出口的气愤,一拳将身旁碗口粗的桂树打断。   “河洛敌军攻陷汝阳,即将往汝州治合围而去,岳海楼就绝不会满足这个冬季顿兵于蜈蚣河以北不再南下,襄城需要节帅坐镇督战,子箫愿往汝州助守……”陈子箫主动请缨前往汝州抵御河洛之敌。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你留在襄城督战,我放心;汝州非我亲至不可!”   岳海楼当然不会满足于顿兵蜈蚣河以北,但京西敌军在之前长达月余的蜈蚣河鏖战中,锐气受到重挫,大批将卒伤病,以及大量的物资被额外消耗掉,在进攻的锋锐势头被遏制住后,短时间内想重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北滍水、颍水、滍水、澧水等东西流向的河流,在接下来一个月内都将陆续解冻,将在许昌与襄城、召陵等地之间形成割裂南北的天然障碍。   岳海楼即便决意南下,但也必然会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此时真正危险的,还是汝州。   一方面汝州守军军心动荡,河洛敌军却携新胜之威,士气大振、斗志昂扬。   另一方面汝阳沦陷,孤城嵩县也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失陷,河洛敌军将彻底控制汝州槽形盆地的西门户,在地势上对汝州东部的梁县、鲁山县、郏县、襄城都将拥有高屋建瓴的优势。   除了汝州战局比想象中凶恶得多,更关键的还是襄城、召陵等地成建制的兵马不能大规模抽调,徐怀只能尽可能多的东拼西凑,先攒出数千兵马第一时间增援汝州,除了他亲自赶往汝州坐镇,不然从诸部抽调的零碎人马,很难有好的协同配合。   陈子箫、徐武碛都是能独挡一面的人物,他们督领左右军精锐守襄城、召陵、信阳、罗山等地,又有徐武江、郭君判、潘成虎、范雍、苏老常、程益、徐心庵、唐青、韩奇、殷鹏、王宪等将吏相助,徐怀至少不用担心短时间里会出什么岔子。   陈子箫知道徐怀是极有主见的人,除了他自身就有所犹豫,要不然他拿定主意的事,不是别人能随便劝服的。   陈子箫轻吐一口气,不无忿怨的又说道:“像杨帅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些年抵御胡虏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不休,却落得战败生死不明的下场,而一些人争权夺利唯恐他人之后,御虏杀敌却又唯恐争于人先,却又能封官加爵,这老天真是不公平啊!”   “待我将岳海楼从汝州东进的口子封死,令他牙口再利,往东也不能啃下一块肉,还啃得满嘴是血,他自会转头沿洛水去攻卢氏、商州!”   徐怀此时都没脸说他动过助朱沆游说左骁胜军南下的念头,却越是如此,他心里对郑怀忠之流也越是忿怨。   不过,他现在能对付郑怀忠之流的手段,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封死河洛敌军经汝州东进的通道,到时候曹师雄自然会将兵锋转向负责戍守洛水上游的神武军。   就像汝颍会战之后,赤扈人被迫将战略重点彻底的转向淮南;而他就不应该为淮南战局,为淮王府军的命运操虑太多。   ……   ……   与陈子箫及叶县将吏告别后,徐怀与史轸、朱沆在会合后兵力增至六百余骑的选锋军精锐簇拥下继续西行,于鲁山县与梁县之间的杨楼沟河畔,追上徒步西进汝州增援的大部右军精锐甲卒。   此时已是黄昏,寒风凛冽,远山积雪、溪河冰封,夕阳却在湛蓝的天际肆意涂抹绚丽的色彩。   曾经在获鹿堂前,被徐怀揍得鼻青眼肿的徐忻,如今已是右军第四厢旗下一员战将,身穿铠甲的他与几名指挥使迎过来,禀报他们叶县出发进入汝州后的行止:   “……王宪军侯已率五百精锐径往庇山而去,着我等率部缓行,以待节帅!”   驻守叶县的两千右军精锐甲卒,乃是都虞侯王宪所部右军第四厢将卒,但蜈蚣河对峙作战期间,王宪也率领一部分将卒赶到襄城以北支援作战;徐怀前往罗山视军期间,陈子箫暂领设于襄城的前军帅帐,王宪则在襄城、召陵等城寨待命,并没有返回叶县。   得知汝阳失陷的消息后,陈子箫照着既定计划调驻守叶县的右军第四厢四营甲卒西进增援。   王宪作为右军第四将,统领在襄城的第四厢两营马步兵以及选锋军第二将乌敕海麾下五百精骑,直接出发西进汝州增援。   王宪、乌敕海与从叶县西进到鲁山(鲁阳)县境内的兵马会合时,河洛敌军的骑兵斥候已经大规模进入梁县以东区域活动,大股敌骑随时都有可能会迂回到汝州东部地区来。   为防止敌骑突袭,右军徐忻等部甲卒不得不放缓西进的速度,分派兵马遮蔽驿道两翼行军,但王宪、乌敕海并没有留在鲁山县等候徐怀进一步的军令,而是率领千余骑兵、马步兵,先行往梁县以西的庇山穿插过去。   庇山乃是汝州治梁县以西十数里外的两道平行低山长岭,最高峰仅一百五十丈,与北面的箕山(嵩山南脉)崔巍高峰远不能相比。   不过,庇山除了狭长山体南北绵延十数里,横垣在汝州盆地的北滍水北岸外,其山百丈以下部分多为平缓的坡地,而百丈之上,山势却陡然峭峻起来,仿佛两堵极其雄伟的高墙,矗立在汝州城的西侧。   庇山往北,连绵坡岗接连箕山主脉,往南距离北滍水仅有五六里宽的缺口,乃是汝州城西侧的咽喉之地;荆襄通往河洛的驿道,就从这个缺口通过。   又因为汝州城临北滍水而建,四周地形较为开阔,因此庇山的作用与战略价值更为突显。   左骁胜军在庇山南侧也建有营寨驻以精锐,以御河洛敌军从西面接近。   不过,杨麟此时身受重创,生死及行踪不明,汝阳城陷,数千守军或死或俘,杀出重围着十不存一,左骁胜军士气受到重挫,很难想象他们还能凭借庇山简陋的栅营,抵挡数万河洛之敌的强攻。   倘若叫河洛敌军不费吹灰之力控制庇山,汝州城守御战,他们将陷入极其被动的局面之中。   时至今日,楚山有一批能挡独一面的武将成长起来,除陈子箫、徐武碛外,老一辈有郭君判、潘成虎、徐武江、范雍、周景、张雄山、徐武坤等人,年轻一代更是有唐盘、唐青、殷鹏、韩奇、徐心庵、王宪、范宗奇、王峻、王章、史琥、乌赦海等人为代表。   王宪作为右军第四将,无需他人提醒,也早就看到庇山对守卫汝州城的重要性,因此第一时间与乌敕海率精锐骑兵及右军第四厢马步军,直奔庇山而去,以防庇山有失。   从徐忻处得知王宪、乌敕海先往庇山而去,而徐怀也知道曹师雄作为成名已久的宿将,不可能看不到庇山的重要性。   目前仅王宪、乌敕海率千余兵马赶去增援,会同左骁胜军在庇山的守军,很可能抵挡不住敌军的第一波攻势。   徐怀当即对朱沆、史轸说道:“朱沆相公,你与史先生随甲卒往汝州城缓行,我先往庇山观望形势……”   庇山虽为控扼从汝阳、广成驿等地进逼汝州城的咽喉,但寒冬时节,北滍水河床浅流亦已冰封,敌骑能轻易从北滍水南岸绕过庇山——目前汝州城四周已有大规模的敌军斥候骑兵出没。   徐怀率部赶往庇山,随时都有可能与敌骑发生遭遇战,倘若朱沆、朱芝以及史轸等人再随他们同行,遇敌将会极其凶险。   徐怀希望朱沆、史轸跟随甲卒缓行。   朱沆知道徐怀担心他的安全,摇了摇头,说道:“我去庇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左骁胜军受此重挫,杨侯生死不明,我能更早一步进入汝州城,与杨祁业及其他汝州将吏见面,多少能安抚一下人心,哪里能只顾着个人安危?”   一旦敌骑大规模绕过庇山东进,自然会大规模在汝州城附近迂回穿插,到时候楚山甲卒,很可能会选择在汝州城外扎营布阵,与敌军对峙作战——倘若是如此,朱沆只顾着个人安危,跟防御力量、阵列更完备的甲卒缓行,岂非要拖上很久,才有可能见到杨祁业及汝州诸将吏?   见朱沆神色坚决,徐怀征询的看向史轸。   史轸说道:“虽说凶险,我还是要尽早陪朱沆相公去见杨祁业及汝州诸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乱战   徐怀、王举、朱沆、史轸等人在选锋军六百余骑的簇拥下,踏冰跨过杨楼沟河,视野里有好几支敌军斥侯队伍在汝州城东南的河谷地区游荡,但并无大股敌骑穿插过来拦截——   徐怀他们半道遇到王宪遣回来的信使,得知河洛敌军约有一万四五千人众,分作数队正快速往庇山逼近,前部已经进入庇山南侧的河谷正安营扎寨。   不过,第一批东进的河洛敌军里,骑兵数量有限,约两三千人左右掩护侧翼。   除此之外,从庇山往西到广成泽附近,暂时都还没有发现大股敌骑活动的踪迹。   军情监潜伏到河洛腹地刺探军情的眼线,也早就确认河洛总管府麾下的精锐骑兵,在广成驿一战过后,就退回到万安山左右的伊阙、大谷关营寨休整——目前种种迹象表明,曹师雄还没有第一时间将骑兵主力再次调动进汝州。   如此情形也很正常。   广成驿一战之后,曹师雄先用重兵切断汝阳与汝州治梁县等城之间的联络,之后又将步卒主力都调到汝阳外围,轮番强攻汝阳城,当时楚山右军主力被京西敌军牵制住,与京西之敌在襄城以北的蜈蚣河沿岸苦战,汝州境内没有精锐赤扈骑兵的用武之地。   谨慎起见,曹师雄也无意在拿下汝阳之前,就派大队骑兵穿插到汝州以东地区去——入冬之后楚山与汝州都严格坚壁清野,防的就是敌骑大举穿插、渗透作战。   除了留下少量骑兵配合封锁外,在没有其他威胁的情况下,河洛骑兵主力暂退到粮草储备更充足的城寨休整,以节约粮秣的消耗,减轻后勤所承受的负担,也是合理的安排。   曹师雄或许都没有想到这么快能攻陷汝阳,因此他想要再重新将骑兵主力调回到汝州,需要一个过程。   当然了,曹师雄虽然是河洛总管府都元帅,但隶属于河洛总管府的万余赤扈骑兵,却未必是他能如臂使指能随意差遣的。   不管怎么说,敌军骑兵主力行动迟缓,没有第一时间穿插到汝州以东地区来,在徐怀看来,这是当下难得令人稍感宽慰的好消息了。   这意味着叶县、舞阳、乌桕等地的楚山军,能较为顺利的进入汝州城以西进行增援。   要不然的话,以步卒为主的楚山军,在大股敌骑的迫前、窥视下,想要通过地势开阔的北滍水上游河谷地区接近汝州城,也必然寸步难行。   ……   ……   徐怀率骑兵沿着北滍水北岸的驿道,在暮色下先往汝州城而去。   汝州城这边非但没有城门紧闭,此时大队人马正出城,于南城外临近北滍水的河滩地前集结。   徐怀遣人过去通禀、询问情况,片晌后数骑往这边驰来。   一名疤脸武将满眼血红,眼角还残留泪痕,驰马到跟前,滚也似的下马来,悲声大叫:“徐侯、朱相公,要替我家侯爷报仇雪恨啊!”   疤脸武将杨耀宗乃是杨麟族弟,原在鄜州为将,建继帝襄阳即位后,与杨照廷等杨氏武将调入左骁胜军统兵,乃是左骁胜军都指挥使、第六将。   虽说之前杨耀宗等将对蔡州纳入楚山行营的防区,左骁胜军只能守汝州一隅,满腹意见,但他们此刻满脑子只想着楚山精锐能替杨氏报仇雪恨。   看杨耀宗悲痛交加、寻仇心切的样子,徐怀心知汝州此时应该是确知杨麟死讯了,心里悲叹一声,问道:“杨祁业何在,你们大举在城外集结兵马,要往哪里杀去?”   “曹狗贼将我家侯爷遗体拖行马后,少帅悲愤不已,已率骑兵赶往庇山抢夺我家侯爷遗体,”杨耀宗悲恨交集的叫道,“我等集结兵马,这便赶去与敌死战!”   “什么?”徐怀难以置信杨麟伤重不治辞世不说,遗体竟然还落到敌军手里受到如此作贱!   出汝州城往庇山南侧的河谷地,相距仅十二三里,他们站在汝州城南,能看到大股敌军在庇山与北滍水之间布阵的情形。   此时八九里远处有两三百名骑兵,在暮色渐深的苍穹之下,正以冲锋阵形,沿着北滍水北岸的浅阔地带,往庇山南侧的河谷地打马狂驰而去。   徐怀刚才就注意到这一队骑兵,但没想到会是杨祁业带这么一点骑兵,就径往敌阵杀去。   “此乃曹师雄激诱之计,快派人将杨少帅劝归!”史轸惊道。   左骁胜军在紧挨着庇山的南侧建有营寨,但也仅有千余驻军,汝州城中左骁胜军将卒不足五千人,其他都是战斗力很差的州军,而抵达庇山南侧以及正快速往庇山而来的敌军,则高达一万五千余众。   曹师雄此举,显然是想赶在楚山军主力增援过来之前,将左骁胜军残余主力从汝州城诱出歼灭。   现在就算徐怀第一时间赶到汝州,但算上王宪率领下已经抵达庇山的步骑,也就一千四五百人马,双方兵马规模上差距太大。   再看汝州诸将激愤到难以自已,满心想着夺回杨麟的尸身,杨祁业仅率二三百骑兵,就径直往敌阵突击冲锋,这边甲卒出城集结也是乱糟糟一团,诸将心绪激愤,看到将卒出城列阵散乱,没有什么劝告诫勉,急躁得直接甩鞭抽打,一切都乱无章法,这仗怎么能打?   史轸投楚山专事政务,也没有实际的统兵经验,但他作为《武经总要》的实际修订者,论及对行军作战诸细节的熟悉程度,天下还真没有几人能及得上他。   当然,左骁胜军及汝州州衙也并非所有将吏都失去理智。   只是没有人能在这时候拗得过满心悲愤,哪怕痛快战死沙场也绝不愿看杨麟尸身受凌辱的杨祁业、杨耀宗等将。   朱沆、朱芝心情同样悲痛沉重,但也知道仓促出战,必中敌军奸计,朝徐怀看去:“徐侯,汝州不容有失啊!”   “换马!”   徐怀何尝不知道曹师雄阴狠险恶之心,但这时候又怎么可能指望杨祁业及汝州诸将冷静守在城寨之中,看着敌军将杨麟的尸身系于马后,在冰天雪地里拖行践踏?   徐怀脸色阴沉如水,没有理会史轸、朱沆等人劝诫。   杨麟不幸战死,倘若没有其他更高级别的将吏在,杨祁业作为左骁胜军第一厢都指挥使、第一将,将自动暂代统制,但徐怀在汝州,依朝廷规制,他更有资格暂领汝州及左骁胜军,直到朝廷委派新的主将。   毕竟左骁胜军是朝廷禁军,不是杨氏私军。   不过,徐怀没有勒令杨耀宗等将冷静,率兵马撤回城中,也没有派人去追赶杨祁业勒令归来——。   在杨耀宗等将眦目欲裂的凝视下,徐怀乃是沉声下令身后选锋军将士换骑战马,进行接战前的最后准备,同时又签署军令,派人驰往杨楼河畔,着令徐忻等人急行军赶来汝州,做好夜战的准备。   片刻工夫,杨祁业所率骑兵就已经杀入敌阵——   看敌阵调兵遣将的架势,除了用甲卒抵挡住杨祁业所部骑兵突击,以数百骑兵夹攻侧翼外,约两千骑兵则直接踩踏河冰往东运动,显然是要封挡汝州城这边的增援,以便先将杨祁业所部骑兵吃掉,或重创有可能从庇山南麓军寨出战的兵马!   汝州城距离庇山南侧战场,看似仅十二三四里,快马纵驰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但左骁胜军五千步卒在大股敌骑的逼迫、封锁下,想要结阵推进到庇山南侧,没有一两个时辰,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倘若左骁胜军以一字长蛇般的行军列阵,往庇山南侧急行推进,被大股敌骑从侧翼狠狠的扑上来,被杀散、杀溃,可能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徐怀现在能做的,就是亲率选锋军五百精锐为前阵,将敌骑的封锁、拦截撕开、撕碎,并尽一切可能将敌骑往西逐杀,为左骁胜军五千步卒急行进入战场,荡平通道。   曹师雄携新胜之威,仗着兵力上的优势,想着将左骁胜军主力从汝州城诱出混战、乱战,那就混战、乱战吧!   徐怀坐回到披挂链铠的战马之上,眉头紧蹙,盯着庇山南侧的战场,沉喝下令:   “牛崖山,扛战旗!随我冲杀敌骑!”   牛二不擅御术,没有办法一边驰御战马一边陷阵杀敌。   不过,再凌厉锋锐的利刃,也需要有坚韧刀身的支撑。   突击骑阵有如战刀,仅有擅长快速突击作战的锋翼,那是远远不够的。   牛二将战旗捆绑在后背高高竖起来,周遭百余健锐胯下战马皆披链铠,紧挨着以徐怀、王举为首的前锋线之后而行,他们就像一柄战刃厚重无锋的刀身,等着接敌时发挥摧锋破坚的作用。   暗沉如水的暮色下,号角呜咽般吹响。   史轸、朱沆、朱芝等人站在汝州城南的空地上,看着徐怀、王举等人,在史琥所率选锋军五百精锐的簇拥下,以扇形冲锋阵列,沿着北滍水北岸的空阔河谷地往西驰去,仿佛暗沉色的洪流。   距离稍远,人马就有些模糊起来,但牛二背负白虎战旗迎风猎猎作响,却又是那样的明亮。   有徐怀亲率楚山选锋军骑兵开路,早被仇恨充满内心、只恨不能战死的杨耀宗等汝州武将,更是下令擂响战鼓,催促左骁胜军五千战卒,直接以行军阵列往庇山南侧战场突进;将卒稍有犹豫,杨耀宗等将手里的马鞭、槊杆、刀柄便如雷霆一般抽打下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战   长刃槊锋凌厉劈下,如雷霆般将一名敌卒铁胄劈开,锋刃毫无停滞的自眉骨切入,至颔骨而出——敌卒惊恐神色凝固在被剖成两半的脸上,但槊锋的劈斩之势还没有停止,以更为迅猛无匹的去势,斩落在敌卒胯下的战马头颅上。   马槊刃长两尺,厚狭凌厉,最利劈斩,战马顿时间颅开血溅,倒毙当场。   连人带马一并斩杀,徐怀并非要展示他那无双武技与勇猛,而是要防止斩杀敌卒后其胯下战马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干扰到选锋军突骑陷阵突杀的势头。   史琥、徐惮、苏蕈等将,各率十数骑从徐怀侧翼迅猛突前驰出,往敌阵杀去。   徐怀对花里胡哨的一字长蛇,五虎驱羊阵、八门金锁阵等所谓阵法嗤之以鼻,但绝不意味着他就轻视阵型阵列的运用。   不过,徐怀严禁诸将排兵布阵时一味死搬硬套,更多是要求诸将多辨识、了解战场所处的地形地势,辨识敌我优劣所在,因地制宜、因敌制宜的排兵布阵。   徐怀同时还要求诸将排兵布阵,要力求简洁、简单,以便基层武吏根据实际的战场形势,能更主动、更英勇的积极作战。   楚山重点打造的选锋军,以范宗奇、史琥、乌敕海、王章、王峻等五人为都虞侯骑将,共编五厢人马,每厢仅编五到六百名骑兵,还没有资格搞专门的轻骑、重装甲骑建设。   选锋军日常多以轻重骑混编,进行突骑作战演练,最为常用的突击作战阵型乃是楔形阵。   楔形阵说白了就是三角阵或锥形阵。   楚山的突击骑兵楔形阵,侧翼更多的部署灵活机动的轻骑兵,兵械以刀弓盾矛为主;中后端更多部署重装甲骑,装备长槊、长枪、大盾等重兵器以及锏锤等钝器;而作为最先接敌、并承担挫锐破阵之能的前端部分,更是从全军选拔武勇精锐披重甲持重械居前。   以此组成三角形的攻击阵列纵横战场之上,机动性比纯粹的轻骑兵要差很多,但破阵攻击力更为突出。   而密集的三角形楔形阵,对将卒有极高的纪律要求,需要有高超的骑术,装备精良更不可或缺。   从汝州城南往庇山南侧战场推进时,选锋军第二将史琥所部五百骑,外加徐怀、王举二人百人贴身侍卫骑兵,总计六百余骑,在徐怀亲率下,先是以较为分散的扇形阵列在北滍水北岸河谷展开。   这么做,除了方便骑兵更快速推进,以免阵型太过密集会加强人马间的干扰,避免加剧骑士控御战马的精力消耗,同时还能形成更大面积的遮挡面,遮护后方以行军阵列急行的左骁胜军甲卒。   不过,在接敌之前,六百余骑则迅速调整为密集的楔形阵。   徐怀与王举身先士卒,亲自充当前端锋刃部分,最先冲撞敌阵;之后以选锋军都虞侯、第二将史琥,亲自与徐惮、苏蕈等将,各领一支小股骑队从楔形阵的侧棱,以小形的楔形阵快速突前杀出,对当面之敌增强攻击,加快推进切割的速度。   两千余敌骑进入战场东侧,三倍的兵马优势,仿佛暮色下的黑色洪潮,怎么可能会因为刚接战十数人被斩落马下就轻易退却?   战场东侧的敌骑,这时候差不多都已知道率领数百骑兵,再次往庇山南侧河谷战场杀来的,乃是楚山行营兵马总管、知蔡州军事、天雄军都统制,曾经令京西、河洛诸部兵马闻风丧胆、尸骸遍野的靖胜侯徐怀。   徐怀的白虎帅旗在牛二背负的大杆顶端迎风招展,金丝绣边、绣像的战旗,在暗沉暮色中是那么的耀眼!   此时出现在庇山南侧的河洛骑兵,以孟平从朔州带出来的嫡系人马为主。   在之前诸多战事中,孟平所部非但没有受到重创,还一路捷报频传。   随着曹师雄、孟平一路高升,这支人马一再受到重点照顾,此时已经成为曹师雄手里最为精锐,也可以说是仅有的精锐骑兵部队——河洛总管府辖下的万余赤扈骑兵,曹师雄可不觉得是他能随意差遣的。   曹师雄出任河洛总管府都元帅,孟平作为曹师雄之下,硕果仅存的朔州大将,也承担起统领两万色目甲卒的职责;规模较小,但对曹孟两家更为重要的朔州骑兵,则由曹师利之子、朔州新近成长起来的后起之秀曹成接掌。   不提这些年多少朔州子弟、将卒死在楚山军手里,仅杀父之仇,就叫曹成看到徐怀出现在庇山战场上分外眼红。   朔州骑兵将卒,大多数人也都有兄弟子侄,死于楚山军之手,但他们偏偏又没有在徐怀及楚山军手里吃过什么亏。   这令他们满怀仇恨愤怨的同时斗志昂扬,在曹成的命令下,听着激昂的战鼓、号角声,就像浪涛一般,从两翼疯狂往楚山选锋军的楔形阵反卷过来,想要借兵力的优势,将楚山军这支精锐骑兵扑灭在北滍水北岸的河谷地上。   ……   ……   一轮冷冽发白的残月,已经在暗蓝色的苍穹上升起,积雪反射冷光,暮色没有进一步暗沉下去。   真是夜战的好天气啊!   曹师雄站在河滩上用竹木搭建起来的简陋望楼上——他此时距离东侧战场,约有四五里,只能大体看到双方骑兵接战的情形,但他在得知徐怀身先士卒亲临东侧战场左突右杀,额头青筋就止不住的抽搐起来,神色异常凝重的注目东侧战场的一举一动。   曹师雄当然清楚他们面对突击作战犀利无匹的楚山突骑,东翼骑兵避开楚山突骑的锋芒,尽可能往两翼走避才是最正确的应对之策。   这样的话,除了让后方更坚实的步甲阵列迎击、拦截楚山突骑,同时还能更大范围的遮闭战场,将原本在兵力处于劣势的楚山军、左骁胜军切割开来。   然而,强如曹师雄,也不能完全掌握战场的变化。   他心里清楚,即便不是因杀父之仇分外眼红的曹成于东侧战场统领骑兵,换了其他武将,恐怕也断难轻易放弃阵前斩杀徐怀的奇功吧?   此时的他,除了内心深处虽有遗憾,也有急躁、焦虑,但也清楚自己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的。   “曹成所领骑兵,虽然三四倍于楚山突骑,但绝无机会在左骁胜军乱军赶到之前形成压倒性优势,”   河洛大军虽然目前仅有一万五千余兵马进入庇山以南的河谷地,更多的兵马在结束汝阳一战之后,损失也大,需要在紫逻口、汝阳、广成驿等的城寨进行休整,但孟平与曹师雄都赶到庇山督战。   孟平站在曹师雄身侧,看着战场上的变化,蹙着眉头忧虑说道,   “而楚山军之前进入庇山敌营的千余精锐此时也都从营寨出来,其中有五百人马,也是楚山军最精锐的突骑兵马,他们一旦快速介入东侧,我们此时不将主力压上去,曹成一定会吃大亏啊!”   “徐怀都亲率五六百骑兵冲锋陷阵,王宪、乌敕海两将所率领的五百突骑、三四百马步兵也都已经从庇山军寨拉了出来,但他们却能耐住性子,这时候既没有进入东侧战场与徐怀会合,也没有急于进入正面的战场去支援孤军苦战的杨祁业,这是为什么?”   曹师雄轻叹说道,   “是王宪、乌敕海二将心存异志,看着自家主帅进入战场厮杀,以少敌多、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吗?不是的,一定是徐怀给他们下了严令,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他们是徐怀此时在庇山以南唯一能用来盯住我们的预备兵马——令他们按兵不动,徐怀是要确保汝州乱兵以及汝州城以东的楚山军步甲能急行进入战场啊!”   “徐怀以如此散乱的劣势兵马,都敢悍然搏死一战,我们真要示敌以弱?”孟平蹙着眉头说道。   “我们以马拖行杨麟尸身,用意乃是赶在楚山军增援之前,将杨祁业及汝州诸将兵马从城寨诱出,以整击散、以整击乱,”曹师雄不为孟平的话所动,说道,“徐怀比我们想象中更早现身汝州,还赶在汝州敌兵之前切入战场,我们接下来所面对的战局已经完全改变了。我们此时仓促将所有的兵力投入战场,只能以散击散、以乱击乱。我们所谓在兵力上的优势,也将荡然无存——如果乱战、混战能赢,为仇恨遮蔽双眼的曹成在东侧战场有两千精锐骑兵,就应该赢;倘若不能赢,投入更多的兵马,也绝不可能增加一分胜算……”   孟平泄气的叹了一口气,虽然心绪激荡不已,却不得不承认曹师雄说的有道理,一旦陷入乱战、混战,兵力多寡就不再是决定性的因素,主要取决于双方小规模兵马的纠缠作战能力与韧性。   即便孟平并不认为河洛历经百战的老卒,作战经验与韧性就差过楚山军了,但他也必须承认,夜幕下大范围的指挥、调动都将失效,往混乱的夜战战场过度投入兵力,并不可能将兵马的优势发挥出来,甚至会加剧己方的混乱。   他们最应该做的,点燃更多的篝火照亮战场,将前阵锋线以坚实有序的阵列,往已成孤军的杨祁业所部两翼延伸、推进,从正面战场将杨祁业所部严密的包围起来,迫使徐怀与汝州乱兵进入他们在正面战场上的坚实阵列。   东侧战场,不管曹成能不能听进去,但他们也只能不断的传令过去,督促骑兵将卒脱离接敌,退到侧翼重新组织阵列,避免过大的伤亡…… 第一百三十六章 突击   选锋军突骑阵列以轻重骑混编,虽说根本目的是为凿穿敌军的步骑阵列,但倘若遭遇到的敌军训练有素、兵甲精良,所布阵列又极其坚实厚重的话,突骑阵列无法以凌厉攻势将其快速凿开,就容易反被敌军牵制住。   这时候人马皆披重甲的重装骑兵,难以灵活转寰进退,就会沦为敌军长矛、长戟的活靶子。   以轻重骑混编的突骑阵列,最不怕的则是敌军轻骑兵的扑咬——   曹师雄要比想象中更为谨慎,并没有沿北滍水北岸的河谷地,派遣大队步卒仓促进入东侧战场参与混战,而是将一支支甲卒,以整饬有序的阵列加入正面战场,加强对杨祁业这支孤军的包围。   徐怀居前突击的目的,主要是将敌军进入东侧战场的骑兵吸引住,避免急行西进的左骁胜军遭其迎头痛击。   这时候,徐怀便也放缓在东侧战场突击冲杀的节奏,让更多披挂链铠、不畏弓弩的重甲骑进入侧翼,以长槊、长矛斩劈攒射,拒挡敌骑逼近;轻骑兵则进入内侧,或以弓弩射敌,或趁敌阵散乱,从间隙突击杀出,像一只刺猬,令敌骑兵力再多,也无从下口,却被刺得满身是血。   月辉如水照耀大地,四周坡岗以及北滍水冰面上的积雪,使得夜色越发的清亮,近处纤毫毕见,远山也都朦胧的露出剪影般的雄阔起伏。   人嘶马啸,烈寒朔风吹折草木。   回到白虎战旗附近的徐怀,坐在马背上环顾战场,手持拓木长弓,窥着哪个敌卒忘情厮杀,抬手便是一支冷箭射去。   敌骑一波接一波的攻势,被无情的粉碎,到处都是残刀断戟,插满冰封土地的羽箭,就像是枝叶凋尽的灌木丛,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战场上,一匹匹插满羽箭的战马还没有彻底死去,倒在血泊中挣扎着想再次站立起来,发出无助的悲鸣……   在左骁胜军甲卒赶赴东侧战场之时,敌将曹成总算认清残酷的现实,率领残部往两翼退去,就像被礁石击碎的海浪,狼狈而散乱。   不过,徐怀并没有趁势追击掩杀。   一方面,突击骑阵的机动性,到底要比轻骑差一些,追亡逐溃非突击骑阵所擅长;另一方面选锋军才刚刚成功掩护左骁胜军急行进入战场后,但遮蔽侧翼的重任并没有就此完结。   左骁胜军将卒从汝州城急行十数里而至。   身穿三四十斤重铠甲、手持刀弓盾矛的将卒,体力消耗极剧。   这时候左骁胜军的阵列更是散乱不堪,侧翼比鸡蛋壳还要脆弱,一击就碎,根本就抵挡不住重新组织的敌骑从侧翼发动进攻。   选锋军第二厢史琥所部,虽说短短小半个时辰的接战,伤亡也重,但此时在徐怀的率领下,还是斗志昂扬的往北滍水方向聚集,像一把凌厉的战刀,护持于左骁胜军的左翼。   乌敕海率先锋军第三厢甲骑,则轻松撕开两队敌骑的封锁,从往另一侧靠近左骁胜军,将右侧惊魂未定的数百敌骑隔断开来。   王宪率领三百马步兵,驰至杨耀宗所率领的前锋甲卒前侧,直接在战场放弃充当脚力的驮马,组成楔形攻击阵列,以重盾居前,先行往杨祁业率孤军苦苦支撑的正面战场推进。   正面战场上的河洛敌军,以色目甲卒以及追随曹师雄多年的朔州汉军精锐为主,这些敌卒装备精良、作战经验丰富,他们在正面战场形成内外两层阵列:   内圈以少量精锐将杨祁业所部孤军困住,令其难以突围,并不断用弓弩射杀、消耗杨祁业身边所剩不多的左骁胜军精锐;外圈则以一支支百人队为单位,组成严密的防御阵型。   夜色是那样的明亮,百人队列之间的草木都清晰能见,彼此就能很好的援应作战,同时其阵列之中还部署偏厢车、盾车、弩车等少量战械——汝阳陷落太快,河洛敌军从紫逻口、广成驿的大营出兵西进也较为仓促——即便楚山右军精锐俱至,仓促间想要撕开敌军如此严密的防御阵列,也非易事。   不过,从整个战场上,楚山军与左骁胜军依旧是楔形阵布局。   只不过此时组成楔形阵三角前端的乃是王宪所率三百甲卒,也最先与正面战场的敌军接战。   布阵严密的敌军确实很难撕开,双方就像两根撞城巨木狠狠的撞在一起,发现谁都不能将对方撼动:   双方最前端兵卒都以装备重盾为主,身强体壮的将卒嘶声咆哮,拼尽全力用肩膀顶住重盾去挤压对方;长矛大戟从缝隙艰难的寻找进攻机会刺击,长刀挥斩,重重击打在盾牌或铠甲上,刃口崩裂而难伤对方分毫;如蝗箭雨从后方抛射而出,往对方阵中覆盖过去,但大部分都落在空处,或叮叮当当击在彼此的铁胄或铠甲之上被弹落。   也无暇点燃火油罐投掷对方,双方厮杀是如此的紧密,人贴着人、肉挨着肉,谁也不清楚引发大火后,会朝哪个方向蔓延;全身被火油浇透引火的兵卒,扑向对方阵列,所引发的混乱与伤亡,可能要远远超过火油罐所造成的伤害。   进入战场的左骁胜军,侧翼无比脆弱,但被选锋军甲骑保护住;没有坚实的前锋线,也很难直接从正面撕开对方坚实的步阵,但他们实际充当的是整个楔形阵的侧锋部分。   一队队满心悲愤、只恨不能战死沙场的左骁胜军,完全不顾死伤的从楔形阵的侧锋线突前杀出,就像一支支复仇的利箭,不断的以绝死之意志,凿击敌军相对薄弱的侧翼。   这其实完整契合了楔形阵战术的精髓。   楔形阵看似尖端部位攻击力最强,但也恰是如此,楔形阵推进,会将敌军的注意力、更多的敌军精锐以及有限的战械都吸引到前端所指的接战点,从而使其两侧阵列变得薄弱。   侧锋线上的兵马,接敌时距离敌阵较远,能有效避开敌军弓弩、掷矛的威胁,即便阵形散乱,体力消耗过剧,韧性不足,暂时也不会沦为致命的弱点。   当前端接敌受阻,侧锋线上的兵马一队队开始突前冲阵厮杀,即便不能一下子就犀利的撕开敌阵,也会有足够的空间往两侧撤出,找地方重新进行集结,而不用担心会反过来冲乱己阵。   不得不承认敌军非常的顽强,大量由色目骑兵改习步战的甲卒,作战也极其凶烈勇猛,但问题是能抵挡住多少次左骁胜军从侧锋线一次接一次、不计一切代价发起的突击冲锋?   当敌军左翼阵列出现松动,徐怀则从选锋军组织两队重装骑兵,协同左骁胜军健锐同时发动突击,彻底的将敌阵撕裂开来,马槊、长矛无情的往散乱敌卒身上斩劈、捅刺而去,将一个接一个的敌卒无情的斩杀在血泊之中。   与身边仅剩三四十精锐侍卫,浑身浴血勉强持刀而立的杨祁业会合,徐怀看到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杨麟尸身,狠狠将槊刃扎进一名还挣扎站起的伤卒胸口,激声问道:   “祁业,还有力气再战否?”   “多救徐侯相援,”杨祁业不让左右将卒搀扶他,深深朝徐怀揖礼,说道,“今夜可以暂歇,杀敌不急于一时!”   孤军杀入敌阵,夺下父亲杨麟尸体,苦苦支撑到现在的杨祁业,即便最初抱以必死之志杀入战场,但看到成百上千的将卒在身边战死,倒在血泊之中,也能冷静下来更长远的看待后续的战局。   说到底还是左骁胜军的伤亡太惨烈了。   杨祁业身边精锐十存一二不说,五千精锐从汝州城急行进战场时,就几乎没有一支都队是完整的,纯粹是基层军将武吏以必死之决心,不计代价的带领士卒拼死作战支撑到这时,当然难以避免惨烈的伤亡。   敌军左翼数千兵马是被打溃,但其右翼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选锋军突骑还是太有限,同时也已经承受不小的伤亡,没有持续驰骋、切割战场的作战能力。   现在他们还能趁左翼敌军溃散、以惨胜往庇山军寨方向撤出战场,但再持续作战下去,战局会不会出现反复,那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虽说楚山两千多右军精锐已经赶赴任汝州以西,距离战场就七八里路程,但右军两千精锐之前连续两天在冰天雪地里行军,黄昏前又往庇山南侧战场急行军四十余里,也已经非常的疲惫。   右军精锐之前携带的大量战械也都被抛弃在后面,没有办法带上急行军,都严重限制了右军精锐的战斗力。   仓促间将右军精锐投入战斗,即便能获胜,也必是惨胜。   在当前严峻的局势下,楚山军在汝州以西的战场,获得一次惨胜,却并不能将河洛敌军从汝州击退、逐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令局势变得更严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守如磐石   河洛敌军有序往十数里外、临近北滍水的一座坡岗退去,就像次第退去的汹涌潮水。   朱沆、史轸深一脚浅一脚登上庇山南寨两排栅木夹土夯筑的寨墙,拂晓寒风越发凛冽,吹得两鬓霜发狂乱,看战场内外良久无语。   苍白色的残月还挂在天际,照得尸骸横陈的战场有如修罗地狱,还有不少被遗弃在战场上的受惊伤马,在血泊中,在断刃残戟间,跌跌撞撞的奔走。   徐忻等将率部在血腥战场以东停驻下来,成百上千的将卒顾不上歇口气,直接暴露在滴水成冰的凛冽寒风中,开挖长壕;即便河谷地冻得坚硬如铁,镐锹下掘,如斩在铁石之上,震得手臂发麻,虎口不一会儿就磨出血泡。   这时候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分秒必争之时,谁敢等到后方征募的民夫调上来后,再去修造新的营寨、壕堑?   夜战得此惨胜,是不幸中的大幸,却并没能重创河洛敌军,甚至连伤筋挫骨都算不上。   曹师雄此时率万余前部兵马往十数里外的坡岗退去,河洛敌军在南侧河谷以及十数里外的坡岗都扎有简营,但曹师雄很显然不想在庇山南侧河谷再仓促会战,宁可先拉开距离,以便更从容的重新组织攻势。   河洛总管府在六七十里外的汝阳、紫逻口、广成驿等三处大营,还有两万多甲卒可以调动;在万安山(嵩山西脉)左右的伊阙、大谷关附近营寨,更有万余赤扈精锐骑兵待命——此外还有近万兵马正围于嵩县城下,其在洛水沿岸的城寨以及洛阳、孟津、偃师等地还有大量的驻军,可以调动的兵力,不在京西总管府之下,只是骑兵规模略小而已。   而汝州呢?   汝阳失陷,守军除去从地方征募的乡兵寨勇外,近四千左骁胜军精锐几遭覆灭,杨麟、杨照廷等将战死,可能仅有两三百将卒突围逃脱升天。   守御嵩县孤城的千余左骁胜军精锐,也是凶多吉小,徐怀再有通天之能,此时也无力从汝州组织兵马去解嵩县之围。   目前只能派死士潜往嵩县,通知守军尽一切可能突围,往南进入伏牛山深处坚持作战。   当然,徐怀他们也必须做好嵩县守军无法突围脱身,最后选择降敌的心理准备。   而今夜庇山河谷一战,左骁胜军虽获惨胜,随之而来的却是逾两千人的惨烈伤亡。   现在将鲁山、郏县两城的守军都算上,左骁胜军仅剩六千众,很难想象短时间内左骁胜军还有多强的作战韧性。   即便哀兵可用,徐怀难道让左骁胜军拼到连一兵一卒都不剩?   “在朝廷新的旨意抵达之前,汝州及左骁胜军皆受我节制,朱沆相公、杨祁业及杨耀宗诸位将军,你们对这没有什么问题吧?”在庇山南寨简陋的棚帐之中,徐怀衣甲未解,与朱沆居中坐于长案之后,看着左骁胜军袍甲上染满鲜血,草草包扎创口而坐的诸将,沉声说道,“即刻起,左骁胜军诸部先撤往汝州城救治伤卒、休养生息,汝州城以西庇山等地皆由楚山右军及选锋军接管防守……”   “得幸徐侯及时来援,汝州暂未陷于敌手,依朝廷律制,我等是要听命于徐侯,但值此用兵之时,左骁胜军怎么能退往梁县?祁业倘若躲到梁县不与敌战,如何对得起身死受辱的父亲?”杨祁业声音嘶哑的说道,不愿意接受徐怀将左骁胜军撤回梁县的安排。   “杨侯身死受辱,乃是国仇,非为私恨;为杨侯雪洗此仇此恨,亦是所有御虏杀敌将卒之职责,绝非杨氏一家之事,亦非左骁胜军一军之事——难不成你还愁以后没有御虏杀敌、报仇雪恨的机会?”徐怀说道,“祁业,既然你认可我对汝州、对左骁胜军的节制之权,那就听令行事吧,不要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此间先由楚山右军支撑一段时间,倘若敌军攻势凶猛,少不得会将你们再拉上战场的,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乃是我徐怀奉行迄今的信念……”   杨耀宗等将若说之前因为山头思想作怪,对楚山有种种看法,但经庇山河谷一战之后,除了心悦诚服、甘受节制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想法?   试看天下,有谁能做到徐怀这般,身为一军之主帅,数十万军民生死存亡系于一身,为援友师,身先士卒,亲率侍卫精锐,悍不畏死杀入数倍于己的敌阵冲锋陷阵?   杨耀宗诸将即便再看高自己一头,也绝不觉得他们能做到这一点。   杨祁业此时对徐怀的安排有不同意见,主要也是想率左骁胜军留驻庇山,与楚山军共同面对河洛敌军接下来注定凶猛的攻势。   当然,徐怀的解释他能接受,应道:“末将遵令!”   朱沆此时当然不会再提调左骁胜军南下之事,圣旨都不会拿出来,但汝州形势之严峻,已经超乎之前的想象,他满心忧虑的看向徐怀问道:   “是否要遣人赶往郑国公处,请求南阳紧急调派一批援兵过来?”   “郑怀忠愿意出兵相援,这个冬季他们就不会龟缩于南阳,不从洛水出兵北上——对这种人等,我是断不会浪费气力去请求什么的,”   徐怀双手撑在木案之上,虎目不怒而威,语气寡淡,却不再掩饰苛薄,说道,   “朝廷诸公权衡种种厉害关系时,倘若有万千将卒拼死杀敌时的半分血勇之气,也更无需我们低声下气向南阳请求什么!朱沆相公但请奏明陛下,淮上、汝州或有拉锯,但绝不会令京西、河洛之敌有越雷池半步的机会,无需郑怀忠替淮上、汝州操虑……”   “我就这样返回建邺,以徐侯之言奏禀陛下,也没有办法令陛下安心啊!”朱沆苦笑道。   说到底,朝中首先要确保淮上这个冬季能守住,才有可能态度强硬的从南阳调更多的兵马到淮南参战。   信阳、罗山、楚山一线,楚山军需要防备已经渡淮进入潢川、戈阳等的兀赤所部敌军,至少需要预留一万精锐与地方守军配合,才能保证淮上东线无虞——除此之外,徐怀在蔡州、汝州还能调动多少精锐战力应对京西、河洛之敌?   在襄城以北、梁县以西,曹师雄、岳海楼至少能集结楚山三倍以上的精锐兵力。   淮上岌岌可危,不能做到固若金汤,不管郑怀忠、郑聪父子意愿如何了,朝堂诸公就敢从作为荆襄大地的北大门南阳大肆抽调兵马?   “倘若曹师雄不后撤十数里,直接在庇山以南不计伤亡的与我们继续厮杀下去,我还真不敢拍着胸膛说淮上无忧——但此时嘛,至少这个冬季,留给曹师雄的时间已经不多,请朱沆相公回到建邺,奏禀陛下,无需为蔡汝忧虑也……”徐怀稍作沉吟,知道朱沆返回建邺,需要给建继帝及周鹤、胡楷、高纯年等人有一个交待,详细解释道。   血腥而残酷的战事,对敌我双方的意志考验也极其严峻。   庇山河谷一战,杨祁业、杨耀宗等将更多是悲愤交加,一意求死,但徐怀果断率千余选锋军甲骑、三百多马步兵杀入战场,更关键还是跟曹师雄在庇山争一先手。   汝州夹于伏牛山与嵩山南脉(箕山)之间,除了北滍水从西往东横贯汝州这一槽形盆地外,同时还有发源于两翼伏牛山、箕山的大小溪河,于汝州的坡岗丘山之间,最终汇于北滍水。   这些溪河与北滍水共同将汝州盆地切割成一条条、一块块。   这一地形特征,注定了汝州并非赤扈骑兵肆意纵横之地。   而北滍水源出北侧箕山的两条宽逾百步、春夏流急如奔的主要支流,就位于庇山以西。   此外,从庇山往南到北滍水是相对平坦的河谷地,但也仅有七八里纵深;渡过北滍水到南岸,伏牛山北坡的丘山较为险峻,山势更逼近北滍水南岸——   只要熬过溪河解冰,庇山南侧的河谷地,就是进出庇山的必经之路。   “庇”山之所以得名,原意也在于此。   守汝州必守庇山。   曹师雄倘若不退,徐怀就只能被迫源源不断从襄城、召陵抽调精锐,与河洛敌军在庇山拼消耗,只有坚守到溪河解冻,才敢松一口气。   楚山军现在能抽调的兵力太有限,左骁胜军又是如此惨状,徐怀还真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支撑到溪河解冻、逼曹师雄退兵的那一刻。   曹师雄现在退了,看似就退出十数里,接下来会集结更多的精锐兵马,重新组织攻势杀来,但曹师雄有意求稳,重新组织攻势就需要一个过程。   哪怕仅仅是三五天,也为楚山军在庇山以南河谷修造工事、构筑防线争取到极关键的时间。   三五天时间,哪怕从襄城、叶县调一两百辆精铁盾车过来,也绝对比纯粹拿成百上千的将卒以血与肉跟敌军硬拼消耗,好上太多……   徐怀要叫曹师雄知道,楚山精锐不仅仅擅长如无厚之刃剖解筋肉的犀利进攻,还更擅长坚如磐石、挡锋挫锐的坚厚守御。   绝大部分的战械,因为机动性较差,难以在进攻过程中发挥威力,却能守御中更充分的发挥出威势出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启程   天色渐明,徐怀安排伤卒第一批撤往汝州城(梁县)作进一步的救治,朱沆也于此时踏上返回建邺的返程。   在清冷的晨霭中,朱沆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跨上马鞍,眺望犹一片狼藉的战场,难掩忧色。   十数人一路快马东行,日上三竿时抵达杨楼沟河,发现此时楚山右军甲卒短时滞留休整的河汊口,数以百计的民夫已正在冰天雪地里忙碌着:   将一棵棵从附近坡岗砍伐下来的树木,用骡马或直接人力扛到河谷地里,简单处理制成栅墙,再一排排埋插冻土之中。   数队新增援过来的甲卒在河汊口附近结阵戒备;一队队甲骑游弋于杨楼沟河以东的北滍水沿岸,驱赶、逐杀渗透进来的敌军斥候。   从杨楼沟河往东,一队队载满物资的骡马将狭窄的驿道填满,间杂一队队连夜行军、脸带倦色却神情坚毅的甲卒。   “父亲,楚山的动作好快!”   朱芝勒住马,停在岸堤上,眺望成百上千西行的人马,禁不住感慨道,   “父亲真无需忧虑楚山有失,岳海楼、曹师雄皆是徐怀手下败将,这些年不知道在徐怀手下吃了多少亏,单从昨夜一仗,曹师雄最终不敢争庇山河谷便可窥一斑。我觉得在赤扈人大举往京西、河洛增兵之前,曹师雄、岳海楼是没有能力啃下楚山一块肉的!”   “曹师雄、岳海楼非是易予之辈,想啃楚山一块肉还是不难的,但这个冬季,确实无需担忧徐怀守不住楚山!”朱沆看着眼前有如车水马龙一般的骡马队,郁结的心绪稍解。   这些年南北奔波不休,朱沆对征战军务也有深刻的认知,知道楚山军之强,非是简单用一句“徐怀骁勇善战、将卒勠力同心”能形容的。   他们远在五六百里外的罗山得知汝阳陷落的消息,徐怀星夜兼程西进,但倘若守御襄城的陈子箫、王宪等将坐等徐怀赶到叶县之后再有行动,可能庇山已经失陷,汝州城也早已陷入河洛敌军的合围之中了。   恰恰是陈子箫等将在接到徐怀的命令之前,就果断往汝州先派出援军,使得徐怀赶到汝州之时,就有千余步骑精锐随他直接杀入战场,也恰恰是有近三千步甲精锐急行进入庇山河谷战场的外围,才迫使曹师楼被迫放弃庇山河谷的争夺,退出十数里外。   楚山军除了徐怀之外,还拥徐武碛、陈子箫、王举、王宪、徐武江、徐心庵、唐盘等一批优良将领。   而现在距离庇山河谷一战,才刚刚过去三四时辰,楚山第二批增援汝州的人马就已经抵达汝州或在赶来汝州的途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大批作战物资,这又是何等迅猛的动员能力?   而敌军河洛总管府所属的万余赤扈精锐骑兵,还在伊阙、大谷关附近,并没有从广成泽以北进入汝州盆地。   这使得兵力增至一千五百余骑的选锋军以及连夜从舞阳等城援抵汝州的千余马步兵,足以遮蔽从襄城、叶县至汝州治梁县逾一百五十里的交通线。   仅仅从这一点,楚山军的作战能力,已经在赤扈人之上。   当然,赤扈人这个冬季的战略重心在淮南,不在淮上,但就眼前的情形,确实要比从庇山启程时,令他宽心不少……   ……   ……   庇山由两道南北绵延七八里的山体组成,最高峰仅一百五十余丈,百丈之下坡势较缓,易于攀登,但百丈之上峰崖陡然峭立起来,似战刀倒持,横于汝州城以西的低岭间。   杨祁业昨夜恶战,多处受创,此时也先撤回汝州冶养,杨耀宗留在庇山负责协调、联络,他与王宪、史琥等将,陪同徐怀、史轸登上庇山南崖。   朝阳已出,瑰丽的朝辉洒在到处都是残雪未消的汝州盆地上,熠熠生辉。   此时视野极好,天空云淡,徐怀他们差不多将左右近三十里方圆的地势形貌尽收眼底,也能看到河洛敌军在十数里外北滍水北岸坡岗扎营的情形。   “曹师雄似乎并不想赶在这个冬季拿下汝州啊……”风势很大,史轸颔下短须吹得乱蓬蓬,说道。   征战无非“钱粮”二字,曹师雄想趁夺汝阳之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夺汝州冶梁县的野心已经破产,面对不断经襄城、叶县增援过来的楚山军精锐,他们显然不会再抱以速胜的幻想。   这时候曹师雄意图在庇山河谷再次组织多大规模的会战,是完全可以通过其兵马粮秣的调动进行估算的。   此时并没有看到河洛敌军往北滍水北岸坡岗大举增兵的迹象,从广成泽方向往东运输的粮草规模也非常有限,所以很难想象曹师雄在这个冬季是否还有决心再往东发动大的攻势。   徐怀沉默不语,却不是不认可史轸的判断,实是为杨麟的不幸战死感到悲切。   因为汝颍会战的缘故,郑怀忠弃河洛南撤的时间相当充裕得多,不仅上百万民众随之南迁,最后撤军前还一把火将洛阳、偃师、孟津等城烧成灰烬,存粮更是没有留一粒谷子给曹师雄。   曹师雄率部占据河洛,得到的只是一片残地,诸县遗民不过三五十万,还多隐匿山野。   在过去一年时间里,河洛总管府辖领近七万兵马,所需的粮秣补给,从地方掠夺极为有限,几乎都需要从河东、陕西北部调运。   倘若不是西域石炮这一意外因素,杨麟能在汝阳守到溪河解冻,曹师雄注定在这个冬季将黯然退出汝州去。   虽说杨麟不幸战死,汝阳陷落,但包括广成驿一战在内,左骁胜军前后也拖了河洛敌军月余,极大消耗河洛敌军原本就紧张的粮食储备。   要不然,也不会在曹师雄率部围攻汝阳期间,上万精锐赤扈骑兵要退到伊阙、大谷关附近就粮了。   杨麟在汝州行坚壁清野之策极为彻底,不仅将汝州盆地范围里的民众都赶上山或赶进城池里,诸多村寨一粒粮食都没有留下外,入冬前还下令诸县乡寨纵火焚烧附近的灌木草丛,连枯萎的野草也不留给赤扈人的战马啃食。   曹师雄率三四万步卒围攻汝阳期间,倘若上万精锐赤扈骑兵不暂时撤回到伊阙、大谷关一带,两三万匹马儿所需食用的草料就需要都从伊阙、大谷关等地运过来,所需要的运力比维持一支十数二十万规模的步卒部队都要多。   杨麟守汝阳除了极大消耗河洛敌军不多的粮物储备,广成驿、汝阳守御战以及临夜庇山河谷一战,也给河洛敌军造成惨重打击,伤亡累计不会低于一万人。   这时候河洛敌军还没有将嵩县拿下,曹师雄看到楚山军大举增援汝州而来,放弃在汝州城以西继续大规模会战,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从赤扈人大的战略安排来说,此时的曹师雄应该已经超额完成镇南宗王府交待下来的任务,接下来他与岳海楼共同从两个方向,对楚山军进行牵制,是谁都没有办法指责的。   当然,即便曹师雄大举攻来,徐怀心里也没有什么畏惧就是了,之前对朱沆所说,并非宽慰人心的空话、假话。   之前为了将京西敌军限制在蜈蚣河沿岸,无法直接进逼襄城、召陵城下进行围困,楚山军是付出不小的伤亡。   不过,那更主要是襄城、召陵以北,上百里纵深的防御线,皆是敌骑容易通过低山浅岭,地势开阔。   楚山军以有限的兵力,在长逾上百里的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岸组织防御作战,抵抗两倍于己的敌军,极其吃力。   在这种情况下,蜈蚣河对峙作战,楚山军伤亡犹是不到京西敌军的一半,还及时从州兵乡勇征募健锐,随时都保证左右军保持满员状态。   在庇山河谷,楚山军的防线从北滍水北岸到庇山南坡,全长仅七里,相当于楚山新城的北城墙那么长,徐怀又何惧曹师雄狂攻滥打?   此外,庇山河谷距离汝州仅十二三里,增援过来的楚山军扎根于庇山河谷。   河洛敌军这个冬季,还没有能力将整个汝州城外围都包围起来进行长期围困,更不敢单纯绕到庇山河谷与汝州城之间,单纯对增援进汝州的楚山军进行切割包围。   现在就看朝廷能不能在这个冬季,令赤扈东路军从淮南无功而返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缓战   “为何偃旗息鼓、顿兵不前,难道此时不是趁敌立足未稳,击其战阵,一举拿下汝州城良机?”   曹成推开大帐前守值的待卫,闯入大帐,盯住愕然坐在案前看过来的曹师雄,气势汹汹的质问道。   “少将军,你伤势还没有养好,少不得有你杀敌的机会,何须急于一时?”孟俭忙站起来转寰,要将曹成推出大帐。   “……”曹成没有从曹师雄嘴里得到他信服的答案,哪里肯走?   他天生神力,身量比其父曹师利还要健硕;他年纪轻轻,但这些年在战场生死搏杀中所淬炼的精湛武技,比其父曹师利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养成他自负孤傲的性情。   他站在帅帐之中,就像一截石塔,孟俭却推之不动。   在他看来,昨夜曹师雄没有果断将前部兵马派往东侧战场参战,没有以散杀散、以乱战乱的决心,就是怯敌畏战。   之后在庇山正面的河谷战场上,虽说左翼一度被敌军冲散,但他们在右翼还有近万兵马严阵以待,兵力上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   在这种情况下,仅仅因为有新的两三千楚山疲军急行赶赴战场,曹师雄就下令全军后撤,在曹成看来更是确凿的怯懦表现。   更叫他难以容忍的,畏惧与强敌混战、乱战却也罢了,曹师雄率前锋大军在庇山河谷外十数里扎下大营,却并无意进一步集结兵马,重新组织攻势夺下庇山河谷的念头,竟然放任楚山军在庇山河谷站住阵脚。   见曹成气势汹汹的瞪大噬人虎目,曹师雄怒气冲冲的将手中笔摔案上,怒斥道:   “混帐家伙,不知恤兵慎战之理,莽撞用兵,致朔州锐骑死伤上千人;此时不知好生反省,却擅闯帅帐,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拿军法治你这个混帐家伙?来人啊,将这混帐家伙捆绑起来,吊到辕门前给我狠狠抽三十鞭子,叫全军将卒看看不听军令者,是什么下场?”   一干侍卫走进大帐里来,看到怒目瞪来的曹成,小声劝道:“少将军,你就不要跟督帅犟了,先出去再说……”   “给我捆起来抽,谁敢手软留情,同以军法处之!”曹师雄气得胡须直抖,指着诸多待卫厉声叫道。   侍卫上前抓住曹成,将他拖出大帐。   “看曹成如此,我却想起我与曹成他父亲年轻时的情形,也是如此的年轻气盛,也是如此的不可一世,总觉得手中有一杆铁枪,就能捅破这天,捅开这地,天不怕地不怕,当年还总觉得督帅您行事太小心谨慎了,东也管,西也管,”孟平坐长案后哈哈一笑,说道,“后来看到王孝成率靖胜军横扫云朔,也看到萧林石冶西京的手腕,才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曹成他这混帐家伙才二十出头,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年,连婆娘都没有来得及睡上几个,见到杀父仇敌,沉不住气不奇怪。我觉得督帅或可稍稍放开手,将曹成调往永宁、长水,使他独领一军,以击卢氏之敌……”   曹师雄心里还是犹豫要不要放曹成出去独挡一面,没有急于回应孟平的建议,朝坐在一旁的客人仲长卿苦笑道:“叫仲将军看笑话了……”   仲长卿拱手说道“曹成现在性情是急躁一些,但假以时日琢磨,必成大器……”   在知道河洛军攻陷汝阳的消息后,木赤、岳海楼就派遣仲长卿从箕山与少室山之间的登封(颍水上游)谷道绕行,赶到汝州来见曹师雄商议两军夹攻楚山之策。   仲长卿得幸全程目睹昨夜庇山河谷夜战的全貌。   曹师雄不惜声名狼藉,将杨麟尸体拖出来践踏,意图将汝州军引诱到庇山河谷予以围歼的计谋,可谓狠辣之极,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楚山军的增援会如此迅疾快速,以致曹师雄毒计功败垂成,仲长卿也深深为之扼腕。   在徐怀亲率楚山精锐甲骑杀入战场后,以善战自诩的仲长卿也只能说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怎么应对都有道理。   曹师雄作为一军之主帅,最终谨慎起见,率前部兵马撤出庇山河谷,退到十数里的坡岗扎下大营,更没有指摘之处。   至于曹师雄没有急于下令广成驿、紫逻口、汝阳以及大谷、伊阙的兵马快速集结过来,对立足未稳的楚山军再次发动攻势,一鼓作气夺下庇山河谷、汝州城,仲长卿也能理解。   非不想,实难谋也。   赤扈铁骑初时南下,横扫河东、河北、陕西、河淮三四百州县,无不望风披靡,南朝百万兵卒却无有能挡者。   当时也是他们附从兵马最为意气风发之时,每逢战事,十之八九都是大胜,偶有受挫,也不会伤及筋骨;一路烧杀劫掠,也无需要食粮补给;军卒也无需钱饷发赏,也都斗志昂扬。   不过,仲长卿不得不承认,此时他们所面的战场环境,已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后,利用三年时间,在秦岭、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以及淮河长逾两千里的防御带上,成功组织起总兵力高达四十万的防御力量。   南朝诸部兵马在过去四五年的抵御作战中,虽说败多胜少,却不可否认其战斗力都有长足的进步,抵抗意志也越发坚韧,这两年大规模不战而降的情形,已经绝迹了。   就连郑怀忠所领的神武军,也在平陆等城将他们的兵锋抵挡在河洛之外两年之久;他们这两年在秦岭以北、渭水以南的兵马,与顾继迁、高峻阳等部倚秦岭北麓山地据守的兵马作战,也是互有胜败,甚至伤亡还要略高一些。   杨麟虽然于汝阳战死,河洛军最终也成功攻下汝阳,但从广成驿一战到攻陷汝阳,再到庇山河谷仓促夜战,也付出上万的惨重伤亡。   更不要说南朝还有楚山军这样的妖孽横空出世,汝颍一战,令他们痛不欲生;徐怀所经营的淮上防线,更令他们满口利齿却难以下嘴。   因为南朝诸部兵马作战意志越发坚韧,又因为南朝新近组织的防御带上,地形地势,已不利于赤扈骑兵大规模迂回穿插作战,在汝颍会战之后,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都意识到快速解决南朝残余势力的可能性变得渺茫。   两大宗王府遂下令更多的色目诸蕃骑兵改习步战,在颍州、徐宿等地大规模操练水军。   同时新占领的州县数量极剧减少,即便有所占领,所得也多为被南朝兵马有序撤离后有意推毁的残城。   这些都意味着他们要在渭南、河洛、京西以及徐宿等地,还想对南朝维持碾压性的军事优势,后勤补给就成为他们当下最迫切需要克服的难题。   木赤、岳海楼等将帅在许昌得知河洛军攻陷汝阳城,并于阵前斩杀敌将杨麟,当然是十分的振奋。   不过,是不是要从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岸,对襄城、召陵等城蜂拥而上,配合河洛军对楚山军发起最后的强袭攻势,京西军内部也存在巨大的争议,诸将在许昌城也大吵了一夜。   最终还是带病主持京西总管府军政的都元帅木赤力排众议,认定当下不是通过仓促会战,解决楚山军这一劲敌的良机。   时间不够。   前期物资消耗太大,兵马累积伤亡过大。   而楚山军将卒太过坚韧。   楚山军在襄城以南地区坚壁清野极其彻底,令他们的渗透扰袭作战难以奏效;楚山军对战械的了解及实战运用,只在他们之上,不在他们之下。   木赤以为在接下来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仓促组织会战,即便京西、河洛两部兵马加起来,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胜算也极为渺茫;甚至河洛军即便能强攻下汝州、鲁山等城,也不可能改变太多。   木赤、岳海楼最终决定派仲长卿赶到汝州来见曹师雄,希望河洛兵马与京西总管府一起避免仓促会战,在接下来的时间,从北面、西面对楚山军保持军事压力为主,一步步收缩对楚山的封锁。   河洛军能顺势夺下汝州城最好,倘若不能,木赤希望河洛军能在贴近汝州城的位置上,择地建筑前垒营寨,对汝州、鲁山、郏地等地保持军事压力的同时,全力肃清南朝在汝州城以西的残敌,加强对汝阳、广成驿以及大谷关一线等洛东地区的控制。   木赤同时还希望河洛军与京西总管府共同在大谷关以东、位于少室山与箕山之间的颍水上游河谷(登封)地区,广修城寨,驻以精锐,加强对嵩山抵抗势力的打击力度,减少河洛、京西侧翼受到的威胁。   相应的,京西总管府也将放弃春后撤兵回颍水以北的计划,将派驻精锐兵马,进驻临颍残城,会将与楚山军的对峙战线从颍水沿岸,往南推进到蜈蚣河及颍水故道沿线。   木赤要曹师雄做好平燕东路军并不能一举攻占淮南的心理准备,希望通过这一系列的举措,迫使楚山军在襄城、召陵以及汝州、郏县等地,不得不保持四到五万的常备兵马防御,以达到牵制、消耗楚山军的目的。   京西、河洛,也早就发现徐怀在统兵作战之外的过人能耐,但不管怎么说,楚山每年能从南朝中枢所得的补给不过三四百万石钱粮,其余所缺只能从军民总数不过五六十万的地方自筹,倘若被迫常年维持六到七万规模的兵备,日子只会比京西、河洛更为艰难…… 第一百四十章 新旨   且不管敌军是否已露出怯避之意,徐怀在汝州以西部署防御,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很多时候守军体现越坚定、越不容摧折的抵御意志,越能削弱或压制敌军的进攻意愿;反之则会令原本并没有特别强进攻意愿的敌军,变得跃跃欲试起来。   楚山除了在庇山以南河谷交错修造五座小型营垒,营垒之间以长壕、栅墙相接外,还在庇山以北,在箕山南坡那仿佛女子裙装一般起伏的褶皱岭谷间,择地修造三座营垒。   徐怀目的是要以营垒群、长壕、栅墙以及庇山陡峭如战刀横持的狭长山体,在北滍水上游北侧支流渡马河以东,构建一条长逾三十里的防线,将河洛敌军阻拦于汝州盆地的西部。   从襄城、叶县往西,到汝州城(梁县),约有一百五十里路程之间,乃是郏县、鲁山两县辖地:   早些年北滍水南北两岸皆有驿道相通,其北岸驿道,乃是许蔡汝颍等州县的商旅,经襄城进入汝州的必经之路;而南岸驿道则是荆襄商旅经叶县前往河洛的必经之路。   两条驿道于杨楼沟河口以西的马家渡合二为一,通过汝州城后再继续西延。   河洛军暂时没有要将万余赤扈骑兵精锐从伊阙、大谷关附近调入汝州盆地的意图,励锋堂以及长史院所属的骡马辎重队伍,便从襄城、叶县出发,每日无一刻或停的,将成千上万石的粮食、铁料等海量物资,源源不断的通过这两条驿道运往汝州城,运往最前线的庇山营垒。   短时间内组织汝州民夫有难度,也难以如臂使指,徐怀则从叶县、舞阳等地征调数千民夫,沿着南北驿道,在原有驿站、坞寨的基础上,同时加强以及扩建十二座护驿营垒,以郏县、鲁山县城为支撑,形成横贯整个汝州盆地东部、不惧小股敌骑袭扰的交通线。   这一切,不仅意味着楚山从兵力原本就紧缺的西线,抽调万余精锐战兵、州兵弥补汝州防线的不足,不仅意味着楚山直接从舞阳、乌桕等地抽调上万青壮民夫进入汝州,用于营垒防寨及驿道的修筑,还意味着每日数以千石粮秣等巨量物资的消耗。   不过,之前常为徐怀挥霍无度而叫苦不迭的史轸,这一次却恨不得将家底都翻出来,支援汝州防线的建设。   守住庇山一线,或者说在汝州城以西,以庇山为核心形成稳固的防线,则意味着楚山将彻底把整个汝州东部地区兼并进来。   并不仅仅局限于汝州盆地的东部地区,还包括整个箕山东部以及伏牛山的东北部的广袤山地。   虽说箕山东南麓的襄城以及伏牛山东北麓的叶县,早就划入楚山行营的防御范围之内,但楚山之前所能管辖,仅限于襄城以及叶县县城附近二三十里范围之内的山岭。   从叶县县城往西,绝大部分伏牛山山地,则隶属于汝州的郏县、鲁山、梁县、汝阳等县;从叶县县城往南的大部分山地,则属于南阳府治下的方城、向城两县。   从襄城以西,大部分箕山(嵩山南脉),南坡隶属于汝州下辖的郏县、鲁山、梁县诸县,北坡则隶属敌军控制登封县。   这些山地,之前归属于郑怀忠统领的河洛行营治下,郑怀忠南撤后,则隶属于杨麟统领的汝州及左骁胜军冶下。   虽说徐怀一直强调左骁胜军应该更好的依托伏牛山、箕山的险要地形,抵御占据河洛地区的虏兵南下,但左骁胜军后续还是将重心放在汝阳、梁县等城池的守御上。   杨麟非是不想,实则不能也。   主要原因乃是杨麟治下没有一队精练能干的地方吏治队伍,短时间并不能真正掌握汝州地方事务。   河洛敌军沿伊水大举南下,在迫在眉睫、自身难以抵挡的生死威胁之下,汝州盆地内部的乡绅士族,要么遵从杨麟的清野令,放弃坞寨庄园撤入梁县等城池以避战乱,或直接举家逃往南阳、襄阳等地,或举族避入山中,要么打开坞堡屯寨,迎接左骁胜军精锐入驻加强防御。   杨麟从这些坞堡村寨,无论是征调粮秣,还是征募乡勇补充守军的不足,也没有遭受到太强烈的抵制,各方面都非常的顺从。   不过,杨麟在汝州统治的触手,却没有办法有效的向汝州盆地两侧的伏牛山以及箕山内部延伸——不要说接管山地坞堡村寨的守御了,征粮募勇等事都无法有效开展下去。   这种情形,与匪乱之前的桐柏山大姓宗族在县治之外保持相对独立、封闭地位,极为相似。   本质原因同样是传统的县治对乡野地方的控制手段极为有限。   不过,杨麟做不到的,不意味着楚山做不到。   楚山崛起的根基,就是对桐柏山南北岭绝大部分山地的控制与经营,继而扩大到对大复山、金顶山及灯台架等山的控制与经营上去,也早已形成一整套以巡检司、乡司制为核心的统治手段——楚山这些年同时也以伤病、年龄等因素退出营伍的老卒为基础,在一批通习吏事的武吏率领下,形成近千人规模、绝对忠诚于行营指挥的巡检司、乡司吏治队伍。   因此楚山才能够完全绕开乡豪士绅,直接掌控诸村寨粮秣征购、屯田垦荒、兴修水利道路桥梁、秋冬操练、征募役工以及兵勇选募等等一切事务。   楚山治下虽然总计仅五十万军民,却因此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军事潜力。   楚山目前所开垦粮田有限,但正因为乡司体制极大压制乡豪士绅兼并土地坐食地利,压制土地主对粮食的囤积,这才确保有限的粮产,能更多的用于民众自食,补弥军队及诸多工造事务用粮的不足。   而楚山目前对桐柏山、大复山等山地的经营与开发,不仅贡献了近一半的粮食产出,还囊括绝大部分的煤铁开采、冶炼、金银矿开采以及桐油、茶、乌桕子、木材、药材等大宗货物产出;大部分的畜牧养殖也是利用山地间相对平缓的坡谷地。   面对京西、河洛敌军强大的军事压力,楚山还没有能力占领、经营地势开阔的平川地区。   汝水沿岸大部分平原地区,名义上都隶属于楚山,也有着数以百万亩的肥沃良田,但楚山目前只能任其荒芜,更多是组织军民,对临近大复山、金顶山以及灯台架山的坡岭区进行屯垦。   因此,就现阶段而言,易为敌骑渗透袭扰的汝州盆地对楚山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但两侧广袤的伏牛山、箕山山地,价值则更大。   当然,前提则是楚山军在汝州城以西,以庇山为核心建立稳固的防线。   ……   ……   朱芝随同其父朱沆返回建邺复旨,旬日之后他又单独携带新的圣旨赶来汝州。   大半个月,朱芝都在马背上渡过,令粗习武技、自诩骑术过人的他,人到庇山,叫侍卫搀扶下马来,连脚都站不直溜,大腿已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鲜血从袄裤渗出。   “什么,要调左骁胜军前往襄阳休整?”杨祁业听朱芝宣读过圣旨,一时间怔站当场,费解的朝徐怀看去。   “陛下与诸相这是怎么意思,难不成楚山军任劳任恕,就要承担一切?”从舞阳赶来汝州,协助徐怀处理汝州军务的徐武江,以及王举、王宪、唐盘、史琥等统兵将领,这一刻也都是极其不解,甚至都感到非常的气愤。   不要说楚山诸将了,杨祁业及杨耀宗等左骁胜军诸将以及汝州官吏,旬日来也都以为徐怀节制蔡汝两州、左右天雄军及左骁胜军,抵御京西、河洛之敌,是理所当然之事。   杨祁业子承父位,接任左骁胜军统制,没有出乎众人的意料,但众人万万没有想到,朝廷并没有令左骁胜军留在汝州接受徐怀节制的意思,反而将其调往襄阳休整,归由襄阳留守文横岳统领。   左骁胜军虽然在之前诸战中受到重创,但强军的底子还在,并没有被打垮掉。   大批老卒以及精锐武吏经历血与火的考验,斗志越发昂扬,只要及时补充新卒进去,再经过一定时间的休整、操练,恢复到汝阳失陷之前的战斗力,只是时间问题。   左骁胜军倘若留在汝州,在经过充分的补充、休整之后,楚山将直接掌握四万五千余精锐战力,再加上操练有素的地方兵马,对抗京西、河洛之敌,勉强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现在朝廷要将左骁胜军调到襄阳休整,楚山所直接掌控的精锐战力,顿时间缺掉一大块,这时候再想独力去扛京西、河洛之敌施加的压力,难度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徐武江、王举、周景、王宪、唐盘、史琥、乌敕海等将,第一念头就是想着朝廷并不想将左骁胜军置于楚山的掌控之中,有意限制楚山实力膨胀得太厉害,才会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执意要将左骁胜军调走?   徐怀一时间脸色也是阴晴不定,沉默端详手里的圣旨。   “……”看到王宪、唐盘等将都有些沉不住气,史轸问朱芝,“除陛下手谕外,胡公与朱沆相公,可有什么话捎来?”   “只有陛下手谕。”朱芝只是负责传旨,他自己对建继帝竟然决意调左骁胜军前往襄阳休整,也感到非常的费解,但他也不清楚建继帝召集诸相廷议,是如何作出这样的决策的。   “陛下如此安排,或许是迫不得已,我们当体谅陛下的难处……”史轸朝徐怀说道。   “史先生是说唯有左骁胜军南下襄阳,郑怀忠才会奉旨统兵前往淮南参战?”徐怀眉头微扬,问道。   韩圭也赞同史轸的猜测,说道:“陛下是不是如此想,我们只能猜测,毕竟这种事不能落诸笔端的!”   徐怀闭眼想了片晌,睁开眼,看向杨祁业说道:“陛下运筹于建邺,我们即便一时难以理解,也当奉旨行事……”   有时候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简单。   楚山此时是可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拒绝朝廷将左骁胜军调往襄阳休整,但随之而来,郑怀忠必然也会找寻种种借口,拒绝紧急出兵淮南参战。   朝廷将左骁胜军调到襄阳休整,这一步极其非常的微妙:   一方面这可以说是限制楚山实力扩张太快,可以说淮上及汝州在朝廷整个防御布局上的地位进一步下降。   这应该是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藩等人所极力推动的事,建继帝需要向他们做一些妥协。   另一方面左骁胜军调往襄阳,实际上是将郑怀忠所坐镇、驻守的南阳,放到左骁胜军与楚山军南北夹峙的微妙形势之中。   倘若朝廷在淮南战场上遭受重挫,不能成功解寿春之围,肯定是没有能力去动郑怀忠的,甚至还要加倍笼络,但倘若朝廷在淮南战场侥幸获胜,郑怀忠就需要认真的想一想,朝廷到时候要追究他抗旨不遵、拒绝出兵的罪名,他还有多少挣扎的余地。   这或许是建继帝得知杨麟死讯之后,悲痛与震怒之下,展露的獠牙……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诏   新建成的汝南郡公府,座落在南阳府治泌阳城东大街西首。   郡公府外侧五十步范围的民宅一律被拆空,铺以条石,府宅四角建有专门的望楼、哨房,驻以甲卒,严禁闲杂人等在左右滞留,更不要说无故接近、窥视郡公府了。   郡公府中除枝叶凋零的古树,将虬劲的枝桠伸向暗沉的夜空外,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都被高耸院墙遮挡住,一切显得那样的森严与神秘莫测。   汝南郡公郑怀忠及妻妾平时主要住在西跨院;平日在上洛领军的郑聪,以战功封侯却还没有在泌阳城里单独建造侯府,他的妻妾子嗣平时则居住郡公府东跨院。   郡公府的中间院子非重大祭典等活动,平时很少打开,但今天乃是恭迎圣使传诏的日子,入夜后就明烛高烧,照得庭院厅堂通晚如昼。   除了廊前数十名谨小慎微伺候着的仆侍外,还有两列身穿明晃晃铠甲的锐卒站在庭院中,倍显威严。   不过,大堂之中,汝南郡公郑怀忠听传诏使者宣读过圣旨后,脸色阴沉的接过圣旨,半晌不语。   汝南郡公既没有照惯例请传诏使者及南阳府及神武军听宣将吏到厢厅用宴,也没有要与宁慈等南阳府官吏商议如何回复圣旨的意思,只是沉默的坐在灯下,手指慢慢摩挲着卷裹起来的圣旨;武阳侯郑聪虎目环顾厅堂所坐的诸将吏,也是阴沉着脸不吭声。   赵范坐在郑聪的下首,手指在高椅扶手上轻轻叩着,眼睛在宁慈、程伦英等南阳府官吏脸上打转,想知道他们在此之前,是否对这次传旨就已经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过了好一会儿,见僵持在那里不是个事儿,南阳知府宁慈打了哈哈说道:   “郡公与武阳侯操持军务,辛苦之极;圣使也是车马劳顿,宁慈就先陪圣使前往驿馆休憩,诸事待明日再商议不迟……”   “有劳宁郎君;郑某实在有些劳累了,就不亲自送圣使前往驿馆了!”汝南郡公郑怀忠这才吭了一声,但连屁股都没有抬一下,看着宁慈等官员起身作揖,与传诏使者一并走出大堂。   程伦英走到院中,莫名觉得胸口憋得慌,长吐一口气,抬头看一眼夜空残月,跨步走出院子时,听得身后“哗啦”一声响,像是瓷杯被谁狠狠的砸在铺砖地上。   程伦英心头一颤,强忍住回头看一眼的冲动,也不去看身侧前宁慈等人的神色,只是低头继续往外走去,似乎稍慢半步,就会被夜色里闯出来的凶兽吞噬掉一般。   相比较传往汝州徐怀处的圣旨,这次传到泌阳汝南郡公郑怀忠的圣旨,用辞更为明确、严厉:   除了郑致堂等将率部镇守上洛、卢氏等地,从洛水上游牵制河洛敌军外,建继帝令郑怀忠、郑聪父子接到圣旨后,二人须亲自率神武军主力三万人众于五日内完成集结,于樊城东侧的唐白河口登船。   而在传诏使者携旨出京的同时,建邺水军数百艘战船也正式从建邺、庐州等地出发,预计将在五日后抵达樊城东的唐白河口。   圣旨里也挑明会直接调左骁胜军到襄阳休整、补充兵员,接受留守的文横岳节制,除了加强襄阳防御外,也能随时增援南阳,令汝南郡公郑怀忠勿虑淮上不守会使荆襄、南阳有忧。   此外,以往建继帝对郑怀忠、徐怀以及高峻阳、顾继迁等人传诏,都会安排大臣或宫中地位较高的内臣携旨前往宣读,除了表示重视之外,也多少有商榷、游说的意味在内。   这次却一改传统,京中直接安排一名普通宫宦将圣旨送入汝南郡公府中。   程伦英等官员从种种微妙变化,都能清晰感受到这次传诏,朝中或者说建继帝那不容商榷、讨价还价的严厉得甚至有一丝狰狞的态度。   程伦英禁不住担忧,倘若汝南郡公抗旨不遵,拒不从南阳发兵增援淮南,事态将会如何演变?南阳府诸多官吏在这凶险激湍的浪潮之中,又将何去何从?   程伦英身为士臣,因当年协助知州董成主持桐柏山剿匪之事,略知兵法军务,也得了功赏,因此在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时,得以提拔为南阳府兵曹参军事、提举兵马都监司军务,实际协助知府宁慈主持南阳府军的招募、组编、操练等事。   他这几年来统领仲和等将操练府军不辍,参与诸多城寨的修造,身上多少沾染些武将气度,但在郑怀忠、郑聪、郑致堂等率领将卒,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性情跋扈的武将面前,始终是硬不起骨头来。   当然了,宁慈乃南阳府士臣之首,也是直接听命于中枢任事,事情再棘手,事态再复杂、凶恶,也是宁慈顶在前面,程伦英不会忙着吭什么声。   不过,也有人沉不住气,走出汝南郡公府,便忍不住低声嘀咕:“朝中也真是的,十数万敌众兵压淮上,襄城、召陵、叶县随时都有失守的可能,却还如此措辞严厉,勒令郑郡公从南阳出兵,完全没有商榷的余地,也不想想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倘若里里外外闹得难堪,要如何收场才好啊……”   南阳府众人担忧淮上失守,他们从内心深处,是绝不希望朝廷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神武军主力调走的。   要是朝廷遣大臣过来商榷调兵之事,南阳府众人定然会站到汝南公郑怀忠这一边,但此次传诏措辞如此严厉,将左骁胜军从汝州调到襄阳休整、补充兵员,更有一丝狰狞意味,南阳府众人更忧虑会卷入更为凶险、凶恶的漩涡之中而难置身事处。   “汝州战事甚紧,襄城、召陵两城又大敌压境,靖胜侯那边会不会奉诏,使左骁胜军南调襄阳还两说呢,你们此时慌什么慌?”   宁慈回头看了庭院幽深的汝南郡公府一眼,训斥那个沉不住气的官员,接下来又瞥了传诏使者一眼,语气稍缓,继续对身边的官员说道,   “当然了,我们身为朝廷命臣,凡事当为陛下分忧,汝南郡公那边,还是要尽力劝说……”   程伦英看了宁慈一眼,没想到他在传诏使者面前,竟然也如此不掩饰内心的不满,继而朝北方暗沉的苍穹眺望过去,直觉寒风凛冽,刮面似刀,禁不住想,徐怀会独力扛下京西、河洛敌军施加的军事压力,奉诏使左骁胜军南归襄阳吗?   倘若徐怀也拒不奉诏,事态又将如何演变,是不是南阳府就能置身事外了,朝廷得先追究楚山抗旨不遵的罪责?   ……   ……   “少将军何须如此急躁,在宁慈等人面前露了形色?倘若叫人秘密参郡公一本,终究是桩麻烦事啊!”赵范摆了摆手,示意想走进大堂收拾的侍者继续留在外面待命,他慢腾腾的俯下身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捡拾起来。   “朝廷如此行诏,完全是乱搞,难不成我们一点脾气都不能有?”郑聪怒气冲冲的说道。   “少将军既然知道朝廷如此行诏是乱搞,那更应该沉住气,”赵范慢条斯理的说道,“少将军你想想看,楚山那边第一个不会奉诏,要不然徐怀放左骁胜军离开,敢以三五万兵马,独挡京西、河洛之敌?照我说啊,明天一早便将使者与宁慈找来,声明只要左骁胜军南下襄阳,我们便即刻从樊城登船增援淮南。左骁胜军没有南下,郡公按兵不动,也没有人能说郡公乃是抗旨不遵!”   “那就依赵先生所言行事吧,”郑怀忠挥了挥手,说道,“各部也做好集结动员的准备,陛下不是那么好欺瞒的,有什么事,让楚山先扛着……”   ……   ……   传诏使者乃是内侍省名不见经传的宦侍,这次也只是负责将圣旨送来,而宁慈对这次传诏也满心不满,走出汝南郡公府,便带领府衙一干官吏径直离去,由功曹参军陪同传诏使者前往驿馆住下。   程伦英见宁慈并无召集众人商议应对的意思,也便带着两名扈从径直离开。   不过,程伦英回到宅子,在坐火盆前坐下没有多久,身子还没有烤暖和起来,宁慈就遣衙役过来相召:“靖胜侯遣信使刚到府衙,府尊请程郎君立刻过去议事……”   倘若靖胜侯徐怀早一刻接到圣旨,以及有其他什么变故,确实会第一时间通知南阳府衙——也因为徐怀看郑怀忠、郑聪父子不顺眼,很多事情也只会找南阳府衙交接。   朝廷拨付给楚山的钱粮,经南阳中转的那一部分,也都是由府衙负责,郑怀忠那边插不上手。   不知道靖胜侯深夜遣信使进城到底是为何事,程伦英等不及扈从套车,径直牵了一头驽马骑上出府,由两名扈随在后面快步跟随,一路往府衙赶去。   见唐天德此刻坐府衙大堂里,正与宁慈饮茶,程伦英拱手问道:“何事劳唐郎君亲自赶来泌阳?”   唐天德早年不过是淮源巡检司低级武吏出身,在程伦英跟前都没有坐下的资格,但投靠徐怀后,去年得徐怀举荐任罗山知县,地位已不在程伦英之下。   而他此时代表楚山而来,也就有资格与宁慈谈笑风生。   程伦英好奇唐天德不在罗山,怎么替徐怀跑腿,到泌阳来了?   “程郎君过来正好,”唐天德说道,“徐侯、杨统制奉陛下圣诏,左骁胜军要调到襄阳休整,第一批伤病将卒不日就将先行,特请南阳府军派一队兵马于叶县接应,以护周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奉诏   “……”   乍听唐天德此言,程伦英愣怔半晌都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见早已坐在厅上的知府宁慈、通判周运泽,此时脸色犹阴晴不定,想必他们早一刻知道消息,却到这时候还没有缓过神来。   “左骁胜军调往襄阳休整,楚山独力抵挡京西、河洛之敌,如何能承受得住?”程伦英也顾不上矜持,他与唐天德也算故旧,坐下来便急切问道。   之前从汝南郡公府出来,宁慈判断楚山不会放左骁胜军从汝州撤出,以为这次帝诏对汝南郡公府措辞再严厉,却不会叫南阳府官场陷入凶险的漩涡之中。   程伦英回到宅子里,细细琢磨觉得很有道理。   淮南战事才刚刚展开,赤扈东路军来势汹汹,但大越在淮南集结兵马也有二十余万,单纯以兵马计算,并不居劣势。   而绝大多数南阳府官员站在自身的立场看,觉得荆襄以北,南阳府与淮上、汝州所面临的京西、洛河敌军,才是真正的人多势众、气势汹汹。   入冬以来,楚山军虽然在襄城、召陵以北勉强抵挡住京西敌军的攻势,但汝州守军却损失惨重,汝阳等地失陷,大将杨麟惨烈战死。   旬日前汝阳失陷、大将杨麟战死之讯传至南阳,南阳一片混乱,无数民众拖儿携女仓皇南逃,生怕楚山军、左骁胜军兵败如山倒,虏兵眨眼间就杀到泌阳城下,到时候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惨遭虏兵践踏屠戮。   徐怀驰援汝州,于庇山摧锋折锐,令河洛敌军止于渡马河畔,是叫人松了一口气,但汝州、淮上所面临的危机就解除了吗?   不!   南阳府衙上下,没有谁天真到以为荆襄以北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胡虏据京西、河洛,坐拥十数万兵马,而汝蔡两州在这个冬季之前,楚山军加左骁胜军,精锐兵马仅四万五千余众,更多是借助地形地势,以拒京西、河洛之敌。   而汝阳失陷,大将杨麟惨烈战死,也足以证明地形上的优势,并不能弥补兵力上的巨大差距。   此时左骁胜军已残,亟需休整、补充新的兵员,楚山军在襄城、召陵以北鏖战月余,伤亡也颇为惨重,而汝州西部为河洛敌军占领,嵩县陷落也是迟早的事情——种种情形都意味着汝州、蔡州所面临的局势,比在这个冬季之前更为严峻、凶险,怎么能说危机解决了呢?   南阳府衙上下没有特别慌乱,主要还是神武军除了万余精锐驻守商州所属的上洛、商洛、卢氏等城外,近三万主力精锐都驻守在南阳府所属的方城、泌阳等地。   现在朝廷将左骁胜军残部从汝州撤下来,调到襄阳休整,还要将三万神武军主力精锐调往庐州,增援淮南战场,相当于将荆襄以北的兵马掏空掉大半。   此时但凡汝州、蔡州(淮上)有半点闪失,南阳府就会直接沦陷。   程伦英可不敢指望南阳府军面对凶残好战的赤扈骑兵,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这也是宁慈等人虽为吏部直接任命地方的士臣,却在传诏使者面前丝毫不掩饰内心不满的关键。   不错,宁慈身为一府之尊,在南阳权势、地位仅次于郑怀忠;中枢又有用宁慈制衡郑怀忠的用意,在很多事情上的话语权,宁慈甚至不弱于郑怀忠。   宁慈所拥有的这一切,乃是中枢所赐;宁慈在南阳,很注意跟汝南郡公府保持距离。   不过,这一切都要保住南阳府,才有意义啊。   程伦英很是不解,楚山为何会如此干脆利落的奉诏行事,不将左骁胜军留在汝州休整、补充新的兵员!   宁慈以及通判周运泽,此时也特别想知道这点。   “唉,楚山能不能承受住京西、河洛之敌所施加的压力,说不忧虑,那纯粹是唬人,”唐天德对汝蔡往后严峻的形势,当然也有很深的忧虑,此时也不加以掩饰,深锁着眉头,说道,“但朝廷令旨如此,楚山又安能拒之?朝廷如此安排,也必有朝廷的难处,我们时时说要为陛下分忧,要为朝廷分忧,总不能是句空话吧?”   唐天德代表楚山而来,如此表态,宁慈、周运泽、程伦英他们又能说什么,难道哭着喊着求楚山抗旨?   徐怀计划要大规模整顿汝州两翼的山地坞寨势力,因此将更熟悉相关工作的唐天德从罗山调到汝州,准备接任州衙户曹参军一职。   不过,此次传诏,汝州正式纳入楚山行营防区,徐怀兼知汝州军事、兵马都监等职,但州衙诸曹及县司诸多官职的调整需要一个过程。   即便朝廷已经给徐怀最大限度的自治权,形同藩镇,但依照规制,这些品秩官职的调整,还是需要在徐怀举荐后,通过朝廷吏部正式下书任命。   唐天德先到汝州熟悉情况,这次需要分量足够重的人物前来泌阳接洽,唐天德接下此任。   “朝廷欲调神武军前往淮南增援,徐侯他对此有何看法?”宁慈多少有些不甘心,问道。   “朝廷不是一直都在催促汝南公出兵增援淮南吗?我家节帅向来觉得理当如此——怎么,汝南公那边还没有准备妥当?”唐天德反问道。   唐天德虽然担忧楚山军能不能在汝蔡力挡河洛、京西之敌,但对神武军调往淮南参战,态度则跟宁慈、周运泽、程伦英等人完全不一样。   郑怀忠坐镇南阳,又经武关道兼领商州军政,这个冬季理应从占据洛水上游的卢氏出兵,牵制一部分河洛之敌,以分担汝州所承受的压力,然而神武军驻守上洛、卢氏的兵马这个冬季却是岿然不动。   郑家父子率领神武军驻守南阳,并不能替楚山分担军事压力,但朝廷将之调到淮南增援,倘若将虏兵成功逐回到淮河北岸,楚山东线的防御压力将骤减——楚山会做怎样的选择,宁慈简直就是多此一问。   楚山诸将是不希望左骁胜军这时候调出汝州,但更希望朝廷将神武军调往淮南战场。   而除了楚山对郑家父子积怨甚深外,杨祁业、杨耀宗等左骁胜军诸将对郑家父子更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杨祁业、杨耀宗诸将内心深处还是更想着留在汝州战场,找河洛敌军报仇雪恨,但考虑到朝廷将他们调往襄阳极可能是迫使郑家父子就范,就很乐意配合了。   当然,唐天德这次过来负责跟南阳府衙交涉诸多事宜,更多观察南阳府官员以及士绅乡豪对当前局势的态度与反应;至于郑怀忠、郑聪父子那里,种种消息由南阳府衙居中传递即可,唐天德是不会去交涉的。   “帝诏甚急,左骁胜军伤病极多,也亟需调往襄阳休整,一切需宁、周诸位郎君即刻筹措,给予方便——我这两天受命来南阳专门盯着这事,此时前往驿馆暂息,不劳宁、周二位郎君相送,但晨时再来打扰,”   唐天德站起来身,朝宁慈、周运泽拱拱手,说道,   “我家节帅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们平时都得小心谨慎伺候着。南阳倘若动作稍慢,我家节帅到时候有什么脾气发作下来,还要请宁、周诸位郎君多加担当……”   宁慈、周运泽等南阳府官员,对楚山向来就不待见,唐天德说话也不讲究,径直暂告离去。   “得志便猖獗,真是狗肉上不了宴席!”听着唐天德离去时不加掩饰的威胁语气,通判周运泽气得直哆嗦,拍着桌案斥骂。   程伦英这些年注意与楚山保持距离,但关系也谈不上恶劣,再者唐天德离开时这番话主要还是针对宁慈、周运泽二人。   他更关心事势会如何演变,看向宁慈,小心翼翼问道:“左骁胜军伤卒不日就要经南阳送往襄阳救治之事,是不是赶紧派人知会郡公府一声?”   宁慈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问周运泽、程伦英:“楚山会不会另有秘诏?”   周运泽、程伦英也是一惊,下意识往衙堂外窥了一眼,怕此间谈话被外人偷听去。   周运泽沉吟道:“照理说这次乃是楚山兼领左骁胜军残部的良机,但靖胜侯偏偏放左骁胜军调往襄阳,听候文侯统领,或许恰如府尊猜测,靖胜侯另得陛下秘诏行事……”   程伦英见宁慈脸色越发的暗沉,暗自想:要是徐怀另得秘诏,宁慈身为南阳知府,事前却完全没有听到风声,是不是代表朝廷对宁慈没有全力督促郑怀忠从南阳出兵已经相当不满了?   唐天德刚才强硬带有威胁的语气,是不是也算一种暗示?   过了良久,宁慈才缓下紧绷的神色,跟周运泽、程伦英说道:“还要劳烦二位大人,陪我前往郡公府走一趟。”   “我们要如何说?”周运泽忐忑的问道。   “食君之禄,除忠君之事外,周郎君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宁慈反问道。   “也是,也是!”周运泽尴尬的苦笑应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对策   寒风在屋脊之上呼啸,草木摇动。   宁慈不顾夜寒风烈,与周运泽、程伦英带着一干随扈、衙役,先将传诏使者从驿馆请出来,再次叩门走进郡公府。   宁慈这次却是一改之前的态度,明确表示南阳府衙将全力为神武军集结增援淮南做好一切配合工作:   “左骁胜军兵马不日即将南下襄阳,郡公与武阳侯五日内也要奉诏率神武军赶到唐白河口登船赶赴淮南——诸事交杂,府衙人手却有限,我与周郎君、程郎君回到府衙思量良久,还是觉得诸事有必要请郡公、武阳侯当面交待清楚,我们才好一一办理,不出太多的纰漏,误了大事……”   赵范的府宅在郡公府东侧一条巷子里,他回到宅子搂住暖香如玉的小妾睡下,没等温吞水似的邪火慢慢升起来,郡公府就派人来禀知府宁慈以及通判周运泽、参军程伦英等人在离开仅一个时辰又夜访郡公府。   赵范慌忙从被窝里爬出来,叫扈随牵出马儿就往郡公府这边赶来。   听宁慈说左骁胜军不日即将南下襄阳,赵范刚抬脚要迈过门槛,拌了一个踉跄,差点在郑怀忠、宁慈面前摔个狗啃屎。   赵范狼狈在郑聪下首坐下,又惊又疑的朝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似的郑怀忠看去:   徐怀这厮怎么肯放左骁胜军残部南下,难道说徐怀这厮宁可独力抵挡京西、河洛之敌,也要跟汝南郡公府过不去?   赵范在宁慈身边收买了眼线,知道宁慈等人入夜听诏后走出郡公府,在传诏使者面前也有表露不满,但此时态度却又迥异,难道说他们也从楚山的姿态中舔舐出凶险的味道来了?   “靖胜侯那边催促甚紧,措辞严厉,要求府衙天明之前务必往叶县派出第一批接应的人手——斯事体大,宁慈不敢怠慢,这便先回府衙张罗,”   宁慈当然不会跟郑怀忠僵持下去,他深夜叩访郡公府,一是将左骁胜军即将南下之事相告,将靖胜侯徐怀展露的狰狞姿态暗示一下,二是要在传诏使者面前重新表明他们跟朝廷永远心连心的立场,说过这些便与周运泽、程伦英告辞离去,   “郡公有何示下,着人前往府衙知会一声便是……”   甚至都不等到宁慈等人走出院子里,郑聪气恨的朝赵范瞪眼看去,质问道:   “看你还怎么信誓旦旦的说那厮定不会放左骁胜军离开汝州?”   赵范苦着脸,朝郑怀忠看去。   “现在是埋怨的时候吗?”郑怀忠责怪的瞥了郑聪一眼,说道,“要说料错,我也没有想到徐怀会放左骁胜军离开汝州,你是不是连为父都要责怪?”   “孩儿不敢。”郑聪说道。   “事情既然发生了,就不要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天塌不下来,”郑怀忠说道,“我们原本就做好增援淮南的准备,此时不过是依计行事罢了,有什么好值得抱怨的……”   “郡公决定出兵增援淮南?”赵范压低声音问道。   “这次不奉诏怕是不成了,”郑怀忠轻叹一口气道,“淮南战败则罢,但倘若诸部兵马侥幸在淮南击退虏兵,我们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看宁慈这些墙头草的反应,陛下应该没有给他们什么秘诏,还是给老夫留了些面子的,我们现在也只能知情识趣……”   “父亲是说徐怀那厮定是得了什么秘诏,才如此出乎意料的放左骁胜军南下?”郑聪问道。   “不管有没有秘诏,陛下与楚山的关系,始终比我们更密切……”郑怀忠脸色阴郁的盯着庭中寒风抖落的古树,语调寡淡的说道。   “何止更密切,简直是太偏心!我们郑家难道没有为朝廷流过血、拼过命,也不想想没有我们郑家,哪里有他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根基稳固了,就要玩狡兔死那一套!”郑聪气愤的说道。   从河洛南撤,郑怀忠、郑聪也没有想过真要缩到哪个角落里,不与赤扈人接战。   在他们的设想里,他们撤到南阳以为根基,在南阳北部的方城垭口建立坚固防线,然而将爪牙往北探伸到叶县、舞阳乃至襄城,与虏兵保持接触。   将接敌纵深控制在一百里方圆之内,郑氏及神武军不仅能保持抵御胡虏中坚力量的地位,也无需承受太大的军事压力。   目前顾继迁、高峻阳两部依托秦岭北麓山地的险峻地形,差不多将接敌纵深控制这个方圆之内,背倚川峡四路源源不断的供给粮秣以及新补充的兵马,要比以往在渭水两岸与虏兵竞逐舒服多了,也成功将侵入陕西的虏兵拒挡在秦岭之外。   他们郑家放弃守御压力极大,伤亡极其惨烈的河洛,撤守南阳及方城垭口,又有哪点不妥的?当初襄阳大部分朝臣,也都认为此乃老成谋国的上策、善策。   郑聪也不知道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如愿撤守南阳,但他们计划中的接敌区域,叶县、舞阳以及襄城等地,却变成楚山行营的防区。   虽说朝廷最终将商州划入神武军的防区,但从南阳往东,经秦岭与伏牛山之间的武关道,绕到洛水上游的上洛、卢氏等城,不仅要迂回四五百里远途,山间道也极其狭险。   不仅他郑家父子,神武军上下军将对此都怨声载道。   今年冬季神武军将卒消极怠战,上下都不愿意从卢氏沿狭险的洛水道往北打,郑聪觉得这一切都是朝廷与建继帝偏心所致,怨不得他们郑家。   “仔细祸从口出!这种话是你能胡乱说的?”郑怀忠瞪了郑聪一眼,低声训斥道,“你随后速去营中召集诸将吏准备发兵之事!帝诏如此,从这一刻起,谁敢懈怠半分、抱怨一句,定军法严惩不可——”   “有怨气也怨不得下面军将。”郑聪说道。   “想不明白,慢慢琢磨去,但你给我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让我抓住你杀鸡给猴看!”郑怀忠瞪了郑聪一眼,杀气腾腾的说道,“这次也许要杖杀三五人,才能狠狠杀杀这些骄兵悍将的威风!”   郑怀忠将廊下伺侯的随扈招呼进来,立即持他手令,将诸将吏召归军营,另替他准备铠甲、刀马,准备连夜前往驻营。   郑聪不满父亲郑怀忠此时对他的凶恶态度,在郑怀忠走去换穿铠甲时,他还气鼓鼓的坐在原地不动弹。   赵范低声劝他道:   “郡公心里不是没有委屈,不是没有怨气,但武阳侯你要体谅郡公伴君如伴虎的难处啊。靖胜侯多半得了陛下针对郡公的秘诏,郡公心里有再大的委屈,都得先咽下去。而郡公此时御下越是严厉,一是能对朝廷交待得过去,二则诸将有什么怨气,不仅不会怨到郡公与武阳侯你头上,甚至更能体谅你们此时所承受的委屈,从而对郡公与武阳侯越发的忠心耿耿。到时候就算郡公对武阳侯你用苦肉计,武阳侯你也得忍着啊,不然郡公在朝中就太被动了……”   ……   ……   不仅郑家父子不愿意出兵增援淮南,也不仅宁慈等南阳府官员忧虑汝蔡防线不守危及南阳,泌阳军民同样满心不愿神武军主力从南阳府调出。   虽说南阳迄今还没有直接遭受战火的摧残,但过去六七年里,数以百万计的民众,经南阳南逃,他们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南阳当地民众都是有眼目睹的。   更何况神武军的眷属,从洛阳等地撤出来,主要安置在泌阳等地;他们中有从陕西五路屡次迁撤出来的,有河洛民户,子弟在洛阳应征编入神武军的,绝大多数都是感受过战争的残酷与血腥。   因为眷属主要都安置在泌阳等地,神武军将卒上下对朝廷抽空南阳府的精锐驻军增援淮南之事,也充满抵制之心与怨气。   郑怀忠却手持帝诏,严厉而残酷的压制一切不满与抱怨的声音,不惜杖杀十数跟随他多年的老卒,连出面求情的武阳侯郑聪也被拖出辕门处以鞭刑,终于赶在帝诏限定日期之内,将神武军三万精锐主力集结于唐白河口,登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程…… 第一百四十四章 所谋   年节刚过,但大地还没有复苏——   远山之巅残雪未消。   汉水之畔,两鬃霜白的青衣客站在枝叶凋零的枯槐下,眺望粼粼青波。   最后一张张灰白色的大帆被北风吹得鼓胀起来,带动战船飞快南下。   徐惮百无聊赖的拿马鞭抽打江畔枯萎的芦苇。   相比性情冷僻、急躁的徐惮,苏蕈陪同史轸走上崖石,眺望江上点点帆影,有些担忧的问道:   “史先生,赤扈人围寿春都有半个月,朝中要等神武军抵达庐州后,再发兵北上作战,能不能赶得上趟啊?”   “赤扈东路军是等到淮水完全封冻之后再渡淮南下的,相比较其西路军对汝蔡发动攻势要晚一个多月——虽说赤扈东路军这两年在徐宿等地大规模操练水军,其大军渡淮南下后,不需要再赶在淮水解冻之前北撤,凭借水军可以稳固维系淮水两岸的人马、物资的贯通,可以对寿春等城进行长期的围困,但大规模的围城作战,对后勤物资的需求极大。而大规模后勤补给、大规模步卒围城作战,却又是赤扈人这几年一直努力加强,却尚有不足之处,”   史轸语调平缓的说道,   “赤扈人渡淮围困寿春是有大半个月了,但真正将西域石炮部署到寿春城下进行轰击,也就这两天事情。枢相虽是士臣,但在边州任事多年,之后又主持蔡许颍汝等州防御事,组练蔡州军,主持枢密院,诸多军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实乃大越良帅也。枢相坐镇庐州,迟迟不肯出兵北上,看似在等神武军赶赴,有贻误战机之嫌,实际上是尽可能将北上增援的时机,拖延到溪河解冻,赤扈骑兵难以在江淮之间纵横驰骋之时……”   苏蕈想象一下冻土刚刚消融、醮足水露的情形,说道:“土地刚刚解冻,最为软稠,马蹄踩踏下去,费劲拔出来常常发出‘扑’的一声响,凿实是能限制敌骑迂回穿插、夹攻侧翼——没想到,统兵作战,还要考虑这么多事。”   史轸说道:“倘若仅为百人、千人之将,能御兵卒令行禁止,杀伐勇猛,熟晓排兵布阵,便是良将。不过,想要成为万人之将,天时、地利乃至人和,有一处错漏未能完虑,便是成千上万的性命丧诸尔等之手,怎可不察?淮南一战,事关大越存亡,枢相看似举棋难定、行动迟缓,实是千万性命系于一身,如负万钧重担……”   “嗤,”徐惮嗤笑一声,不屑的说道,“徐怀用兵,迅猛如风雷横卷长空,哪里有像史先生这般能将拖泥带水说出花儿来似的?”   “节帅乃天纵奇才,用兵如羚羊挂角,难有痕迹可循,”   史轸也不为徐惮的话所忤,笑道,   “不过,节帅用兵之法,岂是常人能学的?我教不了你们这个,常人也学不了这个。悟性稍差一点,或勇毅果敢稍差半分,不能每时每刻都保持高度警觉,不能在每一次稍纵即逝的战机面前,都能毫不犹豫的做出最正确的决策,结果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受大害。我能教你们的,是拖泥带水却能少出错漏的庸常之法,只要足够勤勉,常人也多少能有所得。而节帅用兵之法看似雪鸿泥爪、无痕可寻,却也不能脱离这个基础。就拿神武军从方城、泌阳等地驻营集结这件事来说,三万人马五日之内分批完成集结,于唐白河口登上建邺水军赶赴过来的战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途,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堪称强军了。你们也不要看不起郑家父子,当世谁能像郑家父子治领出这么一支强军,就有资格堪称良将了,要不然郑家父子又有什么资格如此跋扈?”   唐天德将马匹交给随从,走到江滩上来,看到性情截然不同的徐惮、苏蕈二人听史轸讲授兵法也是截然不同的反应,微微一笑,他此时也很难判断他们二人未来的成就到底谁会更大一些,问道:“节帅怎么又让你们干起保驾护卫的活了,是犯了什么事被罚?”   “是我觉得他们应该实地好好看一看南阳、荆襄的地形地貌,特地从节帅身边将他们拉出来的……”史轸说道。   虽说徐怀、徐武碛兼领武士斋舍山长、教习长,但斋舍更多的日常教习之事,主要还是史轸负责安排。   不仅像徐惮、苏蕈这些有很大潜力可以挖掘的后起之秀,就算唐盘、徐心庵、唐青、韩奇、殷鹏等人,徐怀也要求他们尽可能从繁忙军务中抽出时间来,结合实际领兵作战的经验跟史轸讨教兵法。   唐天德这几天在泌阳,除了联络、协调左骁胜军将卒经南阳移驻襄阳之事,但更主要的是史轸特地安排他到泌阳观察南阳聚集到府冶泌阳城里的乡绅士族,对左骁胜军调襄阳,神武军调淮南参战等等事的反应。   唐天德没想到史轸并没有在汝州冶梁县徐怀身边,也没有在左骁胜军南下必经之地的叶县坐镇,竟然轻车简从,跑到汉水之畔来了。   唐天德得信赶过来相见,先将泌阳城这几天的动向相告:   “……为了赶在陛下期限内出兵,郑怀忠残暴压制一切反对声音,看似对陛下忠心耿耿,甚至连心有不满的郑聪都被拖到泌阳驻营的辕门外扒光血淋淋抽了二十鞭子,但不仅神武军内部,泌阳士绅之间都在暗中流传,郑怀忠如此实为楚山以及朝廷逼迫……”   “之前懈怠,什么事都不做,甚至有意放任,之后又将五日出兵限期的责任都推到朝廷与楚山的逼迫上,郑怀忠这一手颠倒乾坤玩得很漂亮啊!”史轸笑盈盈的说道。   “神武军乃是郑家父子经营多年的秦凤军为底子,军将武吏皆为郑家之嫡系,他们怎么仇视楚山,都无所谓,但就怕南阳士绅滋生怨恨,与楚山裂痕更深……”唐天德有些担忧的说道。   桐柏山南岭中西段以及北岭,原淮源巡检司所辖范围,属于唐州泌阳县,第一次汴梁守御战期间,拆置楚山县;之后建造楚山城,原淮源巡检司所属部分,置淮源县,而将原信阳以北的金牛岭、周桥、青衣岭、石门岭及明溪河沿岸地区新置楚山县。   除了以桐柏山为根源的楚山,与作为南阳府治的泌阳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南阳府所属的方城县,与舞阳、叶县接壤;伏牛山南坡峰岭则属于向城县,与汝州所辖鲁山、梁县接壤。   不管怎么说,楚山与南阳府实属唇亡齿寒的关系。   “你这几天在泌阳‘作威作福’还不够快活?”史轸笑着问道。   唐天德挠着腮帮子,不好意思的说道:“还不是史先生你要我来泌阳,勿需对宁、周等人客气的吗?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敦促神武军从南阳出兵,而不管怎么说,我们与南阳地方,不宜再扩大裂痕了——要不然,真就中了郑家父子的圈套了!”   “非为生死攸关,宁慈之流以及满城士绅宁可去贴郑家父子的冷屁股,又何曾将楚山放在眼里?”   史轸哂然一笑,说道,   “郑家父子在他们眼里是武夫、莽夫,而楚山在他们眼里,是夺他们地利、令他们不能再坐享其成的武夫、莽夫,这些年他们什么时候会盼着楚山好过?也唯有郑家父子率神武军驰援淮南,虏骑随时有可能会撕开楚山防线,如宁慈、周运泽之流,他们感受到生死恐惧,茫然四顾,无所倚持,才陡然发现,楚山是他们唯一能抱住的大腿,他们才真真切切的巴望着楚山能撑住!”   “……”唐天德脑袋有些卡壳,过了片晌才缓过神来,磕磕巴巴的问道,“左骁胜军将所有行囊都打包,大车小车上千辆,动用三四千头骡马,大张旗鼓南撤襄阳,是节帅有意为之?”   “节帅操劳军务,没有闲工夫管这些小事,但这些确实是有意为之,”史轸淡淡一笑,说道,“左骁胜军此次移驻襄阳休整、补充新的兵员,确实是需要较长的时间,但襄阳还不至于窘迫到连盆盆罐罐都无力筹措,一切都从汝州运去。浪费这么多的人力、物力运输,途中所耗,还不如襄阳重新置办,但非是如此,如何能令南阳官吏士绅更真切感受到局势的岌岌可危?”   “原来如此啊,”唐天德感慨道,“郑家父子暗中散播消息说神武军倾巢增援淮南,乃是楚山逼迫,兼之左骁胜军大肆南撤,所携带行囊远超想象,这两天便有人跑到我这里,明里暗里试探楚山对南阳是否有鸠占鹊巢之意——我还担忧任由这些揣测滋生,会有害楚山与节帅声誉,还特义正辞严驳斥,却不想这正是史先生所要的效果!这么说,汝州一些士绅富户拖家携口仓皇南撤,也是史先生有意为之?”   “……不是有意为之,关卡驿道一封,他们怎能插翅飞走?虽说他们仓皇南逃,会带走楚山所紧缺的一些物资,但相对说来,比他们留下来碍眼要好……”史轸点点头,说道。   “节帅最终想做到哪一步,是不是真想将郑家彻底从南阳赶出去后,来个鸠占鹊巢?”唐天德有些兴奋的问道。   “南阳谁来守,这是朝廷所决定的,朝廷不予而取之,是为逆,”史轸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方城、向城、泌阳等县北部的伏牛山东麓、南坡诸岭及五峰山,交由楚山接管,能更好完善南阳以北的守御形势,也是郑家父子不在南阳,南阳府衙便能决定的事情……”   伏牛山东段以及南坡诸岭,大部分隶属于南阳下辖的向城县及方城县;而灯台架山南侧的五峰山,楚山通往叶县的新修驿道,便从其南坡山脚下通过,则分属于方城县与泌阳县。   一直以来,神武军主要驻守方城、向城、泌阳等主要城池,并以方城为中心,在伏牛山与五峰山之间宽约三十里的峡谷之中修筑了一系列坞堡,但山地内部的守御,还是以乡兵寨勇为主,名义上受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府军)所辖。   史轸的用意,一方面叫宁慈等人意识到楚山不守,南阳必亡的迫切威胁,一方面叫宁慈等人有楚山意图撤占南阳的猜测与忧惧——楚山不奉帝诏,不战而撤占南阳,宁慈等人不阻止,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以此种种,史轸真正想要做的,是迫使宁慈将山寨乡兵撤出来,加强南阳盆地内部城池的守御,将上述诸多山地交由楚山接管,使楚山在南阳以北的形势真正完善起来,同时也要迫使宁慈不再拖楚山的后腿,更好的支持楚山军守住汝、蔡一线…… 第一百四十五章 流民   戎马倥偬,史轸有心想领着苏蕈、徐惮等年轻将吏实地多游历宛随襄郢等地的山川,但奈何戎马倥偬,事务忙碌,他能从汝州脱身离开四五日就已经极其不易了。   确认驻守南阳府的神武军主力悉数登船踏上增援淮南的征程,史轸在与唐天德会合后,就沿唐白河折返,往南阳府治泌阳而去。   泌阳旧为唐州冶,此时乃为南阳府冶,同时也是南阳盆地最为重要的水陆码头之一(泌水-唐河-汉水)。   因此不管汝南郡公府上下,不管宁慈、周运泽等南阳府衙官员以及泌阳里的士族乡绅,对楚山多么不待见,励锋堂还是在泌阳城里设有铺院,在城南泌水码头附近建有货栈,以保障楚山大宗商货顺利运出桐柏山转往荆襄诸州县。   史轸十数年前曾出京游历荆襄等地,经过泌阳,十数年过去,泌阳城外观并没有大的改变——南阳盆地富庶,地方能截流较多的财赋,城池时有修缮,桐柏山匪乱也没有波及到泌阳城,砖石裹覆的城池安静的座落在泌水北岸的薄雾之中,城楼若隐惹现。   然而车马行至泌阳城下,即便泌阳没有直接遭受虏敌侵害,但战争所带来的疮痍,在滞留于泌水沿岸、寒冬只能抖抖瑟瑟寄身茅草窝棚之中偷生的难民身上毕露无遗:   到处都是衣裳褴褛、皮包骨头的难民。   有人卧于路侧奄奄一息。   看着护卫森严的车马队过去,所有人眼神麻木的看过来,也没有惊畏走避的意思,也不敢上前来滋扰;胆子稍微大一些的,也只是抬起没有碗罐样的破陶片,露出乞求的卑微哀怜眼神。   泌水源出桐柏山西坡诸峰,没有冰封期,但寒季未过,河水犹冰冷刺骨。   此时远远看去,却有不少难民下水捕捞鱼虾充饥,但没有铺捞工具,所得甚微。   有人早已精疲力歇,一头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扑腾了几下,就没能再浮出河面。   左右只是冷漠的看着这一切,没有谁想着趟深水去救。   “我们沿唐河南下,沿途有不少田地荒芜无人耕种,南阳府怎么不组织这些饥民耕种,任由成千上万的饥民在城下聚集、坐以待毙?”苏蕈惊讶的问道。   泌阳城位于唐河的支流泌水之畔,他们这次是沿着唐河南下,沿途是看到很多难民与南撤襄阳的左骁胜军将卒一起南下——这些难民绝大多数都是畏惧汝州不守,楚山又有意打开口子放任南下的汝州乡坤富户,虽说狼狈,但刚刚踏上逃亡的苦途,状况看上去还不太糟糕。   而泌阳城下所聚集的这三四万难民,其中最早的那批人,乃是第一次汴梁守御战期间就从郑许蔡颍等地逃亡南下的,无以维持生计,彻底沦为流离饥民,状况自然要惨烈得多。   这时候有一队衙役模样的人,牵着两部牛车沿河畔而行,牛车堆着十数具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尸体,也不知道是没有扛过酷寒冻死的,还是没有扛过饥饿饿死的……   这种种情形,给苏蕈、徐惮等人带来真正的震撼。   河淮、河洛以及更为遥远的河东、陕西民众,南下逃避战乱,绝大多数都会从楚山过境,也有很多难民滞留在楚山,但即便是过境的难民,楚山沿路都会安排粥场进行赈济,留下来的难民、饥民,都及时会由乡司出面编入屯寨。   徐惮、苏蕈他们也算是见过大量的难民、饥民,但从来都没有想象过泌阳城下这样的情景。   “不要说虏兵还没有侵入南阳,仅有少量士绅、富户未雨绸缪,携家带口南逃,就算已有一部分田地被旧主弃荒,但与我们沿途绝大部分所看到的荒滩坡谷,在南阳府都被视为有主之地,不容流民饥众随意割占的,”   史轸坐在马车上,看着泌水之畔的流民、饥民,跟苏蕈、徐惮解释道,   “南阳府恪守这一点,一方面乃是南阳府衙及诸县衙署,目前还主要依赖于地方上占有田地的士绅豪户负责征缴筹措粮秣,需要维持里甲秩序,以及南阳府军大部分都是从底下征集过来的乡兵寨勇,以及修造城寨、驿道所需的役力,也主要依赖于地方士绅豪户的组织、领导。另一方面,南阳府诸多大大小小的官吏,绝大部分家里都有几百亩、上千亩粮田坐食其利,多者甚至占据上万亩、数万亩肥沃田地,他们怎么会容忍他人做有损自身利益的事?即便宁慈、周运泽、程伦英等人乃是流官,但他们在各自家乡无一不是富绅之族。而晋庄成等南阳籍士臣,他们虽然人不在南阳,但族人都在,又岂会纵容南阳府组织流民、饥民分占其地利?种种利害关系交织到一起,注定南阳府都要遵循旧有的田制。而这点也是楚山与南阳士绅割裂最深之处。你们仔细想想看,楚山这些年是怎么处置淮源、信阳等地田地的?第一,楚山行营所辖区域,不仅士绅富庶,抑或普通民众,只要没有留下来共同参与抵御胡虏南侵的,仓皇南逃的,其田宅皆视遗弃,都收为官有。第二,士绅富庶以往没有耕种及经营的坡山河谷,都不得再私自割占,也一律视同荒地,收为官有。第三,仍然留在楚山的士绅乡豪,包括在行营及州县衙署的将吏在内,雇佣佃户耕种者,佃租严禁超过三成;而所有占地按丁口摊算,人均超过二十亩的部分,也理应为抵御胡虏承担更多的责任,需加征两倍粮赋,以补弥军用不足。基本上楚山范围以内所有的土地,要么用来安置流民、饥民,要么使浴血奋战之将卒,家小能得一小部分田地耕种维持温饱,要么交缴多余的佃租,以弥补军用不足,这才使得楚山另有一番景象……”   因为楚山还是大越之疆域,楚山将吏还是大越之臣子,徐怀要避免与中枢的关系搞得太僵硬,他在楚山锐意推行很多新法新制,只说是为抵御胡虏所用权宜之策,很多道理都避免说得太透。   唐天德处理山寨乡司事务很是娴熟,这与他出身桐柏山大姓宗族,又常年跟桐柏山形形色色人等打交道有关。   当然,这些年过去他对徐怀的手腕与骁勇善战真正的心悦诚服,愿为徐怀所用,但很多更深层次的道理,他还没有认真思索过。   现在也是史轸有意提点苏蕈、徐惮等后起之秀,才将一些事情点透,唐天德的旁听了也是很有感悟。   史轸继续说道:“……现在泌阳士绅都畏惧楚山有鸠占鹊巢之想,难道他们是担心楚山军守不住方城垭口及南阳府,难道他们是担心楚山军有不臣之心?实际上,倘若楚山军真不能守汝蔡等地,撤守南阳才是顺理成章之事,朝廷不会阻止,汝南郡公府也不应阻止,南阳府衙以及士绅富庶不更应该欢迎才是吗?他们为何忧惧?无非担心他们所固守的、坐食其利的田制,会被楚山摧毁、破坏而已。这些也决定了,我们倘若想使南阳府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地方士绅,很好的跟我们合作,绝非晓以大义,就能轻易达成的!楚山这些年辖管州县渐多,又行乡司之制,需要大量的官员任事。南逃难民里也有大量的读书士子,但招录他们之后,除了州学修习吏治及楚山诸多新规外,还必须编入营伍获得首级功才得以正式任事,其根本还是很多顽固的旧念,不能经历生死,不能真正切身感受到社稷与亿万黎庶遭受胡虏践踏屠戮的惨烈,是很难冲淡、改变的……”   “……你们不要认为节帅是轻易就能做到这一点的,这背后无不彰显节帅过人的手段与卓越的见识。像许蔚相公在荆南,此时仍然拿湖寇无策,想剿无兵,想抚没有钱粮与土地,还没能安顿荆南局势,湖寇声势越闹越大,却非许蔚相公没有能力,也非许蔚相公对朝廷不忠心耿耿,很多事情并非想做就能做到的。你们要学节帅的用兵之法,不要简单的盯着那些皮毛之术上,这些才是根本。”   史轸看着泌阳南城下有一队人在等候,想必是南阳府衙派出来迎接他的官员,便暂停对徐惮、苏蕈等人的教诲,他也不摆什么姿态,蹒跚下了马车,在唐天德等人的陪同,往城下走去。   在朝廷建制上,兼领汝、蔡军政的楚山行营与合并唐、邓二州所置的南阳府并无上下之别。   史轸以从五品授楚山行营长史,品秩略低于南阳府通判周运泽,更不要说跟与以文英殿学士兼知南阳府的宁慈相提并论了。   不过,不管南阳士绅官吏内心深处如何排斥楚山,却不敢对代表楚山来谈协同御敌之事的史轸怠慢。   宁慈不至于亲自屈尊出城相迎,通判周运泽平时也不插手府军组练及地方守御之事。   作为南阳府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及兵曹参军事,以及作为前泌阳知县曾参与于桐柏山剿匪,算得上是楚山故旧的程伦英,则责无旁贷,带领仲和、孔周、刘武恭等几名府军将领,出城来迎…… 第一百四十六章 故人   “此乃南阳府兵曹参军事、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程伦英程郎君!这三位乃是仲和仲军使、孔周孔军使、刘武恭刘军使,都是楚山故旧……”   史轸与徐武碛、王举,在楚山乃是徐怀之下二三人也,但他乃是第二次北征伐燕时才与徐怀相遇,没有跟桐柏山匪乱期间活跃的程伦英、仲和谋过面,却是第一次北征伐燕后期,孔周、刘武恭其时乃是州兵马都监司厢军武将,奉董成之令,率部随同徐武碛押解粮秣北上。   因为桐柏山匪乱之后,唐州兵马都监司重建在匪乱期间遭受灭顶之灾的厢军,从桐柏山间招募大量的健锐乡勇充当新的兵马,以致孔周、刘武恭率部抵达太原,被徐怀强行征募,二人都不能阻拦,被迫无奈只能作为客将,留在当时任监军使的王番麾下听用。   在第二次北征伐燕之前,王番与其父王禀入京听用,卢雄、郑寿、王孔等人没有官身,自然是追随入京,孔周、刘武恭作为唐州武将,也就结束为期不长的客将生涯,回到泌阳。   因此,史轸也不曾有机会与孔周、刘武恭二人见上面。   唐天德走上前,为史轸介绍众人。   “劳程郎君与诸位军使守在寒风下相迎,史某愧不敢当!”史轸与程伦英、仲和、孔周、刘武恭作揖行礼。   “史郎君多礼!”程伦英与仲和、孔周、刘武恭等还礼道。   “我从汝州过来时,徐侯可是专程吩咐要我见一见孔军使、刘军使、仲军使诸位——此时得见,果真器宇轩昂!”史轸说道。   孔周、刘武恭、仲和面面相觑,这才明白程伦英为何要将他们拽出来迎接史轸的到来。   虽说王禀在入京后也为孔周、刘武恭请功授封从七品武功郎,但孔周、刘武恭二人北上,不仅将兵卒都丢得一干二净,还与王禀及楚山一系牵扯极深、不清不楚,不要说唐州前任知州董成,此时的南阳知府宁慈,又怎么可能给他们好鞋穿?   仲和与楚山众人的牵扯就更深了。   桐柏山匪乱期间,磨盘山仲氏,惨遭逆子仲长卿率匪众灭宗屠族,仲和率残剩族众奋起反抗,乃是平灭匪乱的一支重要力量,早年在桐柏山声望甚至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上,平息匪乱后,因功得封正八品武修郎。   然而仲和自恃大族宗子,又文武兼修,与草莽出身、行事不拘一格的徐怀、唐盘、徐心庵等人终究有那么一层隔阂无法捅破。   匪乱平息之后,徐怀等人护送王禀北上,仲和返回磨盘山重整宗族,又想着“改邪归正”,锐意苦读想要考取功名,却不想转眼间天下变乱至斯。   楚山众人追随徐怀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武勋,当年桐柏山里名不见经传、仅是小兵头、铁匠铺学徒出身的唐盘、徐心庵、唐青、殷鹏、韩奇、徐四虎这些人,已经是大越都指挥使、都虞候一级的高级将领了。   就连桐柏山匪乱过后应募唐州厢军队目,于太原时投奔徐怀麾下的仲氏族人仲季常,日前也刚刚被调到汝州,以州兵马都监司都虞候兼领州冶梁县县尉一职。   宁慈奉旨组建南阳府军,在唐州、邓州原厢军的基础上,招募乡兵寨勇,兵马规模扩大四五倍,也添置一批都指挥使、都虞候等高级将职。   程伦英亲自征募仲和加入府军,同时对厢军出身,却在桐柏山匪乱期间英勇作战、立有军功的孔周、刘武恭较为欣赏,但奈何宁慈不信任他们。   因此仲、孔、刘三人在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只是普通军吏身份,主要协助程伦英处理各种军务,并没有因为过往功勋,又早就有入品秩的武官散阶,就有统领兵马的机会。   因为境遇的落差,仲、孔、刘三人平时都不愿意谈及旧事,也不愿与楚山发生什么纠葛。   这次三人被程伦英揪出来,还很是不情愿,还以为程伦英要讨好楚山来人,揪他们出来当陪衬,却不想是徐怀指定要史轸见一见他们。   史轸也不说到泌阳因何要见一见仲、孔、齐三人,站在城下与程伦英简单寒暄,便又一同乘马车往府衙行去。   史轸最终还是要直接见到宁慈、周运泽,才会将一些事摊开谈。   仲、孔、齐御马而行,却心思忡忡。   当前形势之险峻,楚山与南阳府衙与汝南郡公府的隔阂与裂痕,以及此时泌阳城流传种种对楚山的传闻与猜疑,他们都是清楚,因此他们并没有因为徐怀指定史轸到泌阳召见而感受荣幸,反而各有忐忑。   ……   ……   宁慈、周运泽等南阳府官员都在府衙之中济济一堂,史轸抵达府衙之后,双方简单寒暄过,就直入正题。   唐天德之前赶到泌阳,是接洽左骁胜军经南阳移驻襄阳之事,史轸此来则是商谈南阳府出兵协同防御汝蔡等地事。   此事最早追溯到荆襄北路经略使刘献率宣威军出淮川,于颍水之畔为岳海楼所部歼灭,为解决诸行营驻守兵马不足以及诸路兵马都部署司所辖兵马战斗力不强等一系列问题,建继帝下诏要求诸路兵马都部署司以及升格为府的诸府兵马都监司,轮调州府军前往诸行营驻地,接受诸行营节制,参与防御作战。   荆襄北路及南阳府当时是指定要派兵马参与汝州、淮上以及河洛的轮戍。   郑怀忠率神武军撤守南阳后,虽说还无法直接插手南阳府衙及南阳府军的事务,但郑怀忠看不上南阳府军,不仅要求南阳府军对上洛、卢氏的轮戍折成钱粮交付即可,同时还勒令南阳府军中断参与汝州、淮上等地轮戍。   诸路州府军轮番调往诸行营驻地参与防御作战,不仅所有的军资补给由诸州府自行承担,将卒伤亡抚恤以及军功奖赏,也仅仅名义上由中枢发放,实际还是由地方承担。   郑怀忠坐镇南阳,中断南阳府军参与汝州、淮上等地的轮戍,宁慈、周运泽等人乐见其成——毕竟当时南阳府军,更多要受到郑怀忠的节制。   徐怀知道当时找南阳府衙谈这事,南阳府衙会将这事推到郑怀忠头上去,郑怀忠也会将这事揽过去。   楚山当时找郑怀忠打嘴仗,最终结果只会迫使中枢在其他方面对楚山作些倾斜,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拿郑怀忠怎么样。   徐怀当时便当这事不存在。   现在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主力增援淮南而去了,这笔旧帐怎么可能不找南阳府衙好好算一算?   不仅淮上的帐,徐怀此时兼知汝州,自然连汝州的帐也要一并算起。   史轸这次也将当时建继帝所颁帝诏以及枢密院的函文携带在身上,坐于长案后,便将这些诏函拿出来,跟宁慈翻起旧帐来:   “建继二年,陛下颁诏诸路监司遣州府兵马轮戍御敌,依据枢密院的具体安排,南阳府在建继帝三年底往后,应该以半年为期,各遣一厢府军分别接受汝州行营及楚山行营的轮番节制,参与对京西、河洛之敌的防御作战。然而杨帅不幸在汝阳惨烈战死,楚山军在襄城、召陵以北与敌军连番恶战,伤亡惨重,却不见南阳府军派出一兵一卒。徐侯这次着我来见宁府君,首先是要问一问这是怎么回事?”   郑怀忠、郑聪父子在南阳,自然将这事揽过去。   不管他们与宁慈、周运泽等南阳府衙官员有什么矛盾,绝不会轻易容忍楚山染指南阳军政,但宁慈、周运泽这时候能说什么?   不要说郑怀忠、郑聪并没有就此事签发正式的函文给南阳府衙,就算有,汝南郡公府所签发的函文,何时能比帝诏与枢密院的函文更具效力了?   汝颍会战之后,郑怀忠率部撤到南阳,并没有兼领南阳知府一事,南阳府衙依旧由宁慈、周运泽、程伦英等士臣执掌,说到底是希望宁慈等人率领南阳府衙,钳制、督促郑家父子统领神武军为朝廷效力,诸事遵从朝廷令旨行事,而不是反过来跟着郑家父子对抗朝廷诏令。   “去年底河洛十数万军民,皆需在南阳安置,府衙筹措钱粮,征调役工建造营地,诸事焦头烂额,我等以为汝颍大捷之后,楚汝防御坚如磐石,确实对轮戍之事心存懈怠,”面对史轸陡然发难,宁慈却是语气寡淡的说道,“宁某业已上表请罪,一切但听朝廷处置……”   宁慈平日都能跟郑怀忠掰掰手腕,又怎么会轻易叫楚山拿捏?   这事摊开来没有办法讲道理,但实际朝中当时也默许了南阳府不对淮上、汝州出兵轮戍。   楚山能针对、钳制南阳府的手段,无非是上书弹劾。   现在宁慈主动担下所有的指责,一切听从朝廷的处置,楚山又能奈他何?   将他从南阳知府任上拿下?   那也正好从南阳脱身,过两天优哉游哉的日子再谋起复就是。   “程郎君也一并跟宁府君上表请罪了?”史轸进城时,一路上与程伦英谈笑风生,此时却是锋芒毕露的朝他看去。   程伦英陡然一惊,顿时间就像是坐在针毡,恨不得跳脚跑开。   史轸为南阳府出兵之事,之前就通过唐天德,对南阳府衙这边有所暗示,程伦英知道这事没法善了,还以为史轸与宁慈针锋相对一番,最终迫使宁慈做出些让步,这事就能糊弄过去。   程伦英万万没有想到,史轸跟宁慈没说两句话呢,就直接将矛头朝他指来。   在南阳府衙,随着南阳府军规模急剧扩张,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提举兵马都监司军务,看似已在录事参军等官员之上,地位仅次于知府宁慈、通判周运泽。   不过,在朝中,宁慈已经进入大臣之列,程伦英却知道自己连根葱都算不上。   这桩官司打到朝中,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一定会力保宁慈,建继帝也不大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大臣开刀——因此宁慈态度强硬,自有他的底气。   这桩官司也不会追究到正统兵增援淮南作战的汝南公头上,但一定要找替罪羊来平息事端,有谁能比他程伦英更完美?   程伦英似坐在火炉之上,心思慌乱想着要如何应对史轸的刁难、质问,无意间瞥见宁慈正眼神凌厉的朝他看过来,随后又似无意朝陪坐下首的仲和、孔周、刘武恭三人扫去。   这一瞥不要紧,程伦英背脊汗毛都立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圣恩雷霆   程伦英陡然想明白过来,他上唐天德的大当了!   唐天德为协调左骁胜军经南阳移驻襄阳之事,连日来都与他在一起,言语间颇多暗示徐怀还是希望南阳府军能出兵到汝州参加守御之事,还表示徐怀一直很欣赏仲和、孔周、刘武恭等故旧。   程伦英信以为真,他同时还清楚宁慈的心思,知道宁慈认识到汝蔡守御形势严峻,而在没有神武军坐镇的南阳府,比任何一刻更渴望楚山军能守住汝蔡,同时谁都不想楚山军找到借口撤守南阳府,来个鸠占鹊巢。   所以在程伦英看来,双方坐下来不管怎么谈,最终南阳府出兵接受徐怀的节制,都是必然之事。   程伦英自然是希望能居中缓和双方冷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关系。   为了更尽礼数,他今日一早特地拉上仲、刘、孔三人出城迎接史轸。   程伦英却没想到史轸初到泌阳,走进衙堂拿宁慈没辙,突然之间就翻脸不认人,直接将矛头指向他,一定要追究南阳府违背帝诏、拖延一年之久没有出兵参与轮戍的罪责。   而宁慈的凌厉眼神,却显然是怀疑他连日来与唐天德亲近,今日又热切拉上仲刘孔三人出城迎接史轸,这一刻实是他与史轸、唐天德串通好在演戏。   程伦英禁不住想,宁慈会不会顺势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头上来?   放在以往,对帝诏阳奉阴违,可能都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南阳一年多没有派兵马到汝州、蔡州轮戍,枢密院也都知晓,更知晓这是郑怀忠的授意,但想到这次帝诏勒令郑家父子出兵增援淮南是那样的严厉,甚至可以说得上狰狞,打死程伦英,都不敢轻易去做这背锅的替罪羊?   陛下或许不会拿牵涉甚广的大臣怎么样,但谁知道会不会抓几个无关紧要的官吏,搞搞牵连,杀身诛族,重振中枢的威严?   程伦英不想做这替罪羊,但问题是,他私下找宁慈解释清楚,说连日来唐天德与他亲近,乃是楚山有意离间,宁慈会相信,会帮他避免去做这替罪羊吗?   程伦英这一刻如坐针毡,朝坐于史轸下首的唐天德看去,心里恨道,没想到武夫出身的唐天德,竟然给他挖了这么大的坑。   史轸盯着程伦英,见他半晌不语,便转向宁慈微微一笑,说道:   “宁府君这是要一力担下所有罪责啊?如此也好,楚山与左骁胜军这个冬季上万将卒伤亡,杨侯惨烈战死,宁府君愿意一力担下所有的责任,也省得我们一一去追查缘故了!史某初来乍到,也是车马劳顿,实在疲乏,今日先就这样,待史某小作休憩养足精力神再谈其他事情吧……”   史轸知道宁慈浸淫官场多年,面对面的纠缠难以占到什么便宜,就起身告辞离去,前往励锋堂在泌阳城中的铺院暂歇。   唐天德奉徐怀之令到泌阳来,但后续诸多的安排都是听从史轸的吩咐。   他等走出府衙,坐进马车,迫不及待的问史轸:“史先生这是准备做什么?”   溪河即将解冻,雨水也会渐次丰盈起来,汝州、蔡州迫在眉睫的威胁会暂时解除,但也仅是暂时——就算淮南战局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但楚山最终还是要独力面对京西、河洛两部敌军的威胁。   在唐天德看来,不管是讹是诈,从南阳府争取得到更多的资源,才是楚山的根本目的,但怎么都要尽可能避免撕破脸。   史轸刚才的言行,唐天德感受到几许杀气腾腾,却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史轸笑道:“陛下都用那样的手段,才能迫使郑家父子出兵,不管淮南战事结果如何,这事大概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一点不留尾巴。郑家父子发兵前滥刑擅杀,又暗中传播种种受逼迫的消息,其意乃是自保;宁慈也是个聪明人,想着陛下不可能在淮南战事最烈时大动干戈,便抢着先上请罪奏折。这样一来,等到淮南战事结束,陛下真要有什么雷霆降下,也只会砸杀他人,反而不会拿他开刀。节帅是不乐意去玩这些心机的,也没有精力兼顾太多,但南阳府衙为宁慈牢牢掌握,铁板一块,对我们终究是不利的。现在嘛,先将程伦英逼到走投无路再说其他……”   ……   ……   “史轸未投楚山之前,乃是京中恶吏,性情奸滑,府君莫为他的话所诓……”程伦英不管宁慈对他有多深的误解,当下也是尽可能替自己辩解。   “徐怀许下你什么前程,叫你当真以为能将一切罪责,推到本府身上?”宁慈盯着程伦英阴恻恻问道。   他既然怀疑徐怀放左骁胜军移驻襄阳是奉秘诏行事,当然就不会以为这次事件已经随郑家父子及时发兵就彻底过去,一点尾巴都不会留下。   因此这几日来,他除了积极配合左骁胜军移驻以及神武军出兵等事外,也细思这一两年来他执掌之下的南阳府衙,可能有什么事情会令陛下滋生不满,抢先写了请罪奏折,派人快马驰呈京中。   但问题是,楚山铁定要搞他,还收买了程伦英,要将一切罪责往他头上推,他什么事都不做,真能轻易跳出漩涡吗?   在史轸面前,宁慈不动声色,但心里又怒又惧。   史轸走后,他在程伦英等人面前,又何须强行掩饰内心的惊怒?   “……”程伦英语塞,待再要解释,宁慈却已含怒拂袖而去。   周运泽等人也是如避瘟神一般,瞥了程伦英两眼,先后径直离开。   程伦英失魂落魄的坐长案后,他这时候发现,有些事是他怎么都解释不清楚的:   楚山一定要将这桩官司捅到朝中,要么是他来当这个替羊罪,要么就是将一切罪责推到宁慈的头上。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选择吗?   换作他是宁慈,也一定会怀疑他为了自保,选择与楚山勾结。   孔周、刘武恭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有些不明白陪着史轸有说有笑走进衙署,气氛怎么就突然间如此针锋相对、杀气腾腾,府尊又为何对程伦英如此震怒、怨恨?   仲和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了程伦英一眼,说道:“程郎君,史轸说那些话,怕也是拿来唬人的,或勿需为虑……”   “你们先回去吧。”程伦英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仲和他们先走,他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仲和行了一礼,便告辞离开;孔周、刘武恭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见平时最有主意的仲和都先走了,他们干站在衙堂之上,也不是一回事,就跟在仲和身后走出衙堂。   过了良久,程伦英才脸色难看的起身离开衙堂。   走出南阳府衙时,仲和已不见踪迹,他却见孔周、刘武恭二人陪同程家老仆守在马车旁,问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郎君惹恼府尊,我们虽然琢磨不透缘由,在诸位郎君跟前也插不上什么话,但郎君平素待我二人甚厚,我们怎么能不管不问就径直走开?”孔周、刘武恭说道。   “你们能在此地等我,我已知足,但我这次摊上的是杀身祸事,与你们没有什么干系,我们就此别过吧。你们以后在都司任事,要多加小心,不要叫人揪住把柄。”程伦英朝孔、刘二人作揖说道。   “怎会如此严重?郎君莫要心思太重,过几日等大家不在气头上了,什么好话说不进?”刘武恭年过四旬,早有家小,说不出与程伦英共生死的义气话,只是劝程伦英莫要想太多,但他想不明白史轸进城还和气一团,怎么突然间就成杀身之祸了?   “就是嘛,就算楚山要告御状,指责南阳府军拖延一年多时间没有出兵轮戍汝州、蔡州,但这事都停了一年,朝廷也不可能等楚山告御状才知道这事,也不可能猜不到之所以如此,乃是汝南郡公不许,怎么可能怨到郎君你头上?”孔周不解说道。   孔周、刘武恭二人,与南阳府衙、府军大部分官员将吏一样,他们出于自身的安危,都不怎么赞同郑怀忠、郑聪父子统兵去增援淮南,但又觉得这些都是社稷大事,不是他们反对就有用的。   他们从头到尾也不清楚围绕郑家父子出兵这事发生过什么,水面下又隐藏着怎样的凶险暗流。   他们接触不到机密消息,程伦英之前不会将一些微妙之事说给他们听;他们也没有仲和那么敏感。   程伦英苦叹道:“陛下调郑家父子发兵增援淮南,为何同时调左骁胜军到襄阳休整,难道汝、蔡守御形势不够严峻,楚山军不在乎手下多几千、少几千精锐?事实上是郑家父子迟迟不愿发兵,陛下被迫无奈才调左骁胜军驻守襄阳,实是要与楚山军对南阳形成南北夹峙,迫使郑家父子不得不领旨发兵。郑家父子发兵淮南,我原以为事情就此罢了,现在看来,还是我想太简单了。府君这样的人物,都早早想着要怎么摆脱干系,最终真要有什么雷霆降下,可不就是我这等官员去扛?”   “我看史先生刚才在衙堂之上的意思,也是要郎君站出来指责府君,郎君为何不索性将事情都推到府君头上去?”孔周、刘武恭问道。   因为与楚山有牵涉,受宁慈猜忌,孔周、刘武恭在兵马都监司一直都坐冷板凳,因此他们对劝程伦英联手楚山狠狠的坑宁慈一把,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   要不是他们位卑言轻,他们都想亲自上阵了。   程伦英苦笑道:“府君与周相、顾相交好,岂是我帮着楚山倒戈一击就能打倒的?事情真要这么容易,就简单了,怕就怕府君与楚山谁都奈何不了谁,最后却将怨气都撒到我头上,我哪里能承受得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点拨   “嗤……”   程伦英深感这次惹上杀身之祸,不管倒向哪方都难逃杀身之祸,心绪正沮丧、凄惶之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府衙前的大街空无一人,程伦英与孔周、刘武恭转身看去,却见身后的巷子口,一名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乞丐,手执竹杖,蜷坐在房檐下,正冷嘲热讽的朝他们看来。   几次清理并不能将所有流民驱赶出城去,泌阳城街巷里还有不少饥民、乞丐栖身街巷的角落里靠乞讨为生。   程伦英、孔周、刘武恭平常不将这些饥民放在眼里,但此时看这中年乞丐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还露出讥色,心里皆是一惊,喝问道:“你是谁?”   孔周、刘武恭乃兵马都监司军吏,心惊之余按住腰间佩刀,就要欺身上前将中年乞丐拿下。   “楚山小小一名听风客,焉敢劳孔、刘二位军使大动干戈!”   中年乞丐站起身来,哂然而笑,淡然瞥了一眼刘、孔二人拔出半截的泓然刀身,朝程伦英看去,说道,   “山河破碎、社稷倾覆,每日不知道多少黎庶惨遭虏骑践踏屠戮,程郎君却满脑子想着明哲保身,满脑子想着如何在这仕途进退如意,此时忧惧周鹤、顾蕃、宁慈之流势众,得罪难逃杀身之祸,心里也多半在怨恨楚山为何揪住南阳府拖延出兵之事不放?想那在汝阳御敌,壮烈战死尸首却受胡虏践踏的杨侯,却不知道他在此听到程郎君这番进退维谷、患得患失言论,会有什么感想?却不知道成千上万为御胡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魂魄不得归故土的将卒,看到程郎君为明哲保身急得团团转,又会有怎样的感想?”   “……”   程伦英以往听人说过,楚山有可能在泌阳城秘密部署眼线搜集消息,他都不以为意,以为楚山励锋堂所开设的铺院遍布荆襄诸州县,在泌阳城里除了励锋堂铺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跟楚山都有牵扯,哪里还需要专门部署秘密眼线?   但看到眼前此人现身,程伦英强抑住心里的惊悸,问道:“阁下谈吐不凡,在楚山定非默默无闻之辈,还请阁下不吝赐教!”   “程郎君莫要给我戴什么高帽子,某担待不起,”中年乞丐哂然一笑,说道,“要说杀身之祸,靖胜侯与楚山万千健儿有哪天不是冒着杀身之祸,哪天不是将脑袋别在腰间抵御胡虏?又或者说,战场上刀箭有眼了?言尽于此,告辞了……”   中年乞丐朝程伦英拱拱手,转身便拄着竹杖,往巷子深处走去。   程伦英走到巷子口,往巷子里看过去,中年乞丐已经杳无踪迹,也不知道巷子里数十栋院落,哪栋是楚山在泌阳没有暴露出来的秘密据点……   ……   ……   唐天德陪同史轸回到铺院后,便有好些消息从隐蔽渠道汇拢过来。   左骁胜军移驻襄阳,与楚山形成对南阳的南北夹峙之势,虽说整件事以郑家父子奉诏率部增援淮阳暂告一段落,但事前谁都不能打包票郑家父子一定会乖乖就范。   因此除了使唐天德赶到泌阳接洽左骁胜军移驻之事,除了之前励锋堂在泌阳的人手外,徐怀还额外从军情曹调了一些人手潜入泌阳,单独监视南阳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一举一动,防止有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   这些人手独立于励锋堂与唐天德之外,也是史轸到泌阳来,才能调动军情曹的力量。   除开军情曹所遣人手对南阳府衙及汝南郡公府的监视信息,除开唐天德这几日接触南阳府官吏士绅的一些情况外,史轸还叫人将励锋堂铺院这两年的帐册搬过来。   却非史轸要干涉励锋堂的事务,实是当世乡绅宗姓,为了逃避税赋,隐匿人口、瞒报田地的情况非常严重,目前南阳府衙所存簿册,已不能真实反应南阳府所辖田地、丁口的实际情况。   楚山没有权力对南阳府的田地、丁口进行普查,想要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只能汇总更多的信息进行估算。   “史先生如此逼迫程伦英,最终是意在南阳?”唐天德陪着史轸在铺院坐了半天,看着他将形形色色人等召到跟前询问情况,临了忍不住出口问道。   南阳府衙诸官吏之中,程伦英无论是为官,还是对待楚山的态度,其实要比宁慈、周运泽等人强出许多,要不然也不会一再举荐他所欣赏、却与楚山有过较深牵涉的仲和、孔周、刘武恭等人。   而桐柏山平定匪乱期间,也主要是程伦英等人的牵制,董成才没有节外生枝搞其他什么事情。   唐天德除了早年在淮源巡检司任吏,平定匪乱之后,还到泌阳县尉司任吏,期间也颇受程伦英的照顾,对程伦英也更为了解——他原本还想着在史轸面前帮程伦文多说几句话,不用对程伦英逼迫太狠。   不过,到铺院后,他见史轸嘴上说“朝廷不予而取是为逆”,却事无粗细了解南阳府及诸县一切,唐天德也猜到史轸绝非单单看上向城、方城等县与楚山接壤的山地区域。   “也谈不上意不意,多些了解,总不会有坏处,”史轸将手里的卷宗合上,淡然说道,“而朝廷真正想将对赤扈人的作战方略调整好,以期有朝一日能将赤扈人彻底逐出去,收复中原,神武军驻守南阳、商州就是多余的——包括上洛、卢氏在内的商州以及渭水东南的蓝田等县,都理应交由高峻阳所部驻防,而南阳则应该全力支撑楚山于汝蔡抵御虏兵,   楚山所辖,除开作为敌我缓冲的汝水沿岸,可耕种的土地还是太少。   汝州据北滍水沿岸,虽然也号称盆地,但与有中州粮仓之谓的南阳盆地相差太远。   合并唐邓二州而置的南阳府,位于山川围合的优越地势自不待言,更为难得乃是唐白河、泌水、丹水沿岸有着大量适宜耕作的良田沃土。   目前南阳府衙簿册录有田地八百万亩,种植麦谷及棉花,隶有丁口七十余万众,但实际南阳府已开垦以及待开垦的耕地资源,可能高达一千一百万到一千二百万亩之间,实际人丁也早早超过百万;除此之外,大约还有超过二十万的流民、饥民滞留在南阳府境内。   说实话,史轸怎么可能不贪图南阳?   奈何朝野阻力太大,徐怀又不愿辜负建继帝的信任,不想对南阳图谋太狠,诸事才需要从长计议。   史轸在铺院简单用过午食,一直到黄昏,唐天德都没见有什么动静,多少有些坐不住,却是被史轸拉住。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夜深人静之时,苏蕈才从偏院后门,将深夜来访的程伦英、孔周、刘武恭三人领进来。   “请史先生救我!”走进厅堂,程伦英长揖施礼道。   唐天德没有看到仲和的身影,有些诧异的问道:“仲和他人呢?”   “人各有志,你管太多做甚?”史轸早得眼线禀报程伦英走出南阳府衙时,除了孔周、刘武恭二人一直等候并陪同程伦英回宅子外,仲和早就径直离开。   无论是徐怀,还是徐武碛、徐心庵、唐盘等桐柏山众人,是对仲和更为欣赏,知兵善战,武技也强,更难得是文武双全,细微识著,但奈何他与楚山非是同路人,又有什么好值得拉拢的。   “成千上万将卒浴血杀敌,桐柏山中,几乎家家有丧,自胡虏南侵以来,累计三万子弟为国捐躯,但本应勠力御敌的南阳士绅将吏,却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过尽可能挤出更多的粮食、布匹,让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卒吃饱穿暖,有没有想过,召集胸臆间犹有斗敌之志的子弟,到襄城、召陵、梁县,与楚山军并肩作战?”   史轸站在高烛之下,眼睛盯住程伦英,   “所以,程郎君,你们不要怨我逼迫太甚。你们今夜不来,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不然,我无脸面对率将卒浴血杀敌的靖胜侯,亦无脸面对魂入天际的数万楚山子弟……”   “是伦英痴愚,蝇营狗苟半生,若非先生警醒,茫然已忘初衷。”程伦英愧然说道。   “程郎君也无需妄自菲薄,靖胜侯也曾言蔡党肆虐朝野之时,程郎君不与其党同流合污,多有维护之意,已实属难得了。而这几年程郎君在南阳府也一直想做些事情,只是受制于宁慈、周运泽等人,才难有作为,靖胜侯都看在眼底,”   史轸说道,   “既然程郎君迷途知返,我也不绕什么弯子了。我此来南阳,除了希望南阳府能出兵增援汝州防线,同时希望能由楚山接手向城、方城以北的山地,以便修建更多的坚堡,编练更多精锐敢战的乡兵寨勇,以便将桐柏山、伏牛山彻底打造成屏护荆襄大城的铜墙铁壁,不受虏兵半点侵害。靖胜侯身边琐碎事务太多,我在南阳只能多逗留一两天,更多的事情,只能寄望程郎君出面,找宁慈、周运泽等人谈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妥协   程伦英知道,宁慈午前或许仅仅是怀疑他与楚山串通勾结,但他要是找宁慈谈南阳府出兵协守汝州以及楚山接手向城、方城北部山地防御事,他就彻底跟楚山捆绑在一起。   至少在宁慈、周运泽等人眼里定是如此,随着消息扩散开去,南阳的士绅也会将他们视作楚山一系而加以排斥。   不过,程伦英深夜赶来励锋堂铺院,便做好心理准备,当下也无犹豫,揖礼应道:   “敢不从命!”   “哈哈,我就说程郎君与我们才是同道中人……”唐天德哈哈笑道,没想到史轸这次亲自出马,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将程伦英揽至楚山旗下。   程伦英早年科举入仕,仕途之初就在与泌阳毗邻的湖阳县担任县尉,历任湖阳县丞、唐州司法参军等职,天宣二年之后连任泌阳知县,直到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称帝,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程伦英又改任南阳府兵曹参军事、提举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军务。   在朝野那么多文武将臣里,程伦英绝对谈不上声名显赫。倘若真要拿程伦英为南阳府拖延出兵之罪背锅,朝中可能都没有谁会想到他冤屈,帮着说几句好话。   不过,程伦英在南阳任职这么多年,除了对地方极其熟悉外,身边还聚集了一批像孔周、刘武恭等亲近之人。   将程伦英拉拢过来,楚山除了在抱成一团的南阳府衙官吏群体,狠狠挖下一大块外,还将依靠程伦英等人,直接插手南阳府衙内部的事情。   程伦英之前以兵曹参军事兼领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负责南阳府军的日常军务,但府军征调以及武将军吏的举荐大权,则始终在以知府兼领兵马都监的宁慈手中。   因此,南阳府军主要为宁慈所亲信的十数厢军将领所把持,程伦英屡次举荐、提拔仲和、孔周、刘武恭等人而不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过,楚山强势介入,或者说在楚山的强势支撑下,程伦英在南阳府军及南阳府衙的话语权,显然会发生极大的改变。   这也代表着楚山的触手,借助程伦英等人,直接伸入南阳府衙内部。   “……孔军使、刘军使乃大越雄锐军将,当灭胡虏,以觅封侯之功,焉能受宁慈之流猜忌而被埋没?”   史轸请程伦英、孔周及刘武恭三人坐下来说话,也将楚山在汝蔡二州所面临的防御局势,以及楚山对接下来一两年的战局发展预判,坦诚相告,   “我此来南阳,嵩县守将赵顺已经降敌,为避免惊扰地方,靖胜侯严格封锁消息,仅将此事密奏朝中。不过,你们也不要为这事担忧太甚。岳海楼、曹师雄屡屡受挫于靖胜侯之手,曹师雄挟汝阳新胜之威,都没敢从靖胜侯手里抢夺庇山河谷,现在溪河解冻在即,不利敌军强攻,至少在淮南战事未出结果之前,京西、河洛之敌,更多只是贴近汝州城、襄城及召陵修筑防垒,将更多的兵马压上来,但短时间内并不具备条件强攻汝州城、襄城及召陵。而淮南一战,事关大越生死存亡,不用尽全力不能斩获胜功,不能心存一地之私而害大局。这也是靖胜侯宁可楚山承受更大的压力,也要奉诏放左骁胜军驻移襄阳休整的关键,非是另奉秘诏……”   “……淮南一战,即便能胜,也将是惨胜,或许只能勉强将赤扈东路军主力逐出淮南。接下来两三年内,敌我双方围绕秦岭、淮河一线作战,依旧是南北争衡的关键。而楚山守御秦岭与淮河衔接位置上的伏牛山、桐柏山,也必然将承受更大的军事压力,甚至有可能从汝州、襄城以及信阳三个方向遭受到敌军的强攻。也因此,楚山必须在今年入冬之前,进一步巩固伏牛山-桐柏山防线:一方面需要修建更多的坞堡,堵住伏牛山-桐柏山大大小小的嶂谷隘道,防止虏兵从诸峰岭间渗透侵袭荆襄;一方面楚山计划在汝州及方城、向城两县山地征募编练更多的健勇,补弥守兵的不足。当然,南阳府是淮上冬季防御不可或缺的力量,靖胜侯要求南阳府军现编一万五千人马,在入冬前到汝蔡前线完成一次轮戍,靖胜侯也会尽可能给轮戍的南阳府军安排与敌接战的机会……”   南阳府接下来除了要派出府军到汝州、蔡州前线参与轮戍外,史轸还要程伦英向宁慈提出南阳府军选派中低层将吏进武士斋舍修习。   ……   ……   早先诸州守军,以厢军为主,也仅有两三千老弱病残,而乡兵操练悉听里甲组织,州县平时都不干涉,甚至十数年都不会集中起来操练一次,作为州军统领机构的兵马都监司以及掌握地方兵册、兵备及城池守御之事的兵曹,地位在执掌狱讼等事的州院之下。   不过,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征募乡兵寨勇,常编府军扩充一万五千余众,兵马都监司及兵曹的地位则彻底突显出来;紧挨着府衙的兵马都监司衙署占地也扩大了好几倍。   宁慈总理府政,特别是大大小小的狱讼,占据他大部分精力,他平时都在府衙坐镇,很少到兵马都监司来,日常军务皆由程伦英统领诸多军吏署理。   除开程伦英外,南阳府军另设二名厢军都指挥使、六名厢军都虞侯于各大驻营统领将卒、主持日常操练及城池戍守之事。   因为无需承担繁重、凶险的守御、作战任务,程伦英以这些人手,还是勉强将南阳府军诸多军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不需要宁慈操心太多。   次日天未亮,宁慈就带着几名幕职,早早走进兵马都监司。   程伦英以兵曹参军事兼领兵马都监司提举军务,乃朝廷所授官职,宁慈没有权力直接将他踢到一旁。   不过,宁慈作为南阳知府兼领兵马都监,诸厢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皆是他举荐提拔上来的武将,他亲自到兵马都监司坐镇,接手诸多军务的署理,也没有谁敢说与制不合。   南阳府衙的口风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紧。   楚山行营长史史轸昨日抵临泌阳,与宁慈见面不散之事,跟长了脚似的,早就传入曹司诸军吏、诸将耳中。   结合之前汝南郡公府暗中散播的消息,稍稍敏感一些的人都意识到风波将起。   曹司所属军将武吏,多为地方士绅乡豪出身,没有谁不深深忌惮楚山,都清楚徐怀执掌楚山以来,对淮源、信阳等地的大姓宗族打压是何等严厉。   然而忌惮、排斥是一回事,然而此时却也没有谁敢否认楚山的根深蒂固,没有谁敢认为楚山真要揪住南阳府拖延出兵这事大作文章,宁慈就一定能安然脱身。   宁慈一早到兵马都监司,召集军吏武将梳理兵政,衙堂之上气氛也是压抑之极,除开分内之事,谁都不愿意多嘴说些什么。   程伦英却是在日上梢头之后,才与孔周、刘武恭及几名随从到兵马都监司衙署来,看到宁慈坐于衙堂之上,却也没有分毫意外。   坐于左首长案之后,程伦英看了一眼堂下诸多军吏武将以及宁慈身边几名幕职,淡然说道:“府君可使众人退下,与伦英说几句体己话?”   宁慈手执卷宗,脸色阴晴不定的盯住程伦英看了片晌,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南阳府受制于汝南公,拖延一年之久未出兵轮戍汝蔡二地,这事真要闹大了,却不会有谁觉得南阳府衙是无辜的——想必府君心里很清楚这点,”程伦英坐于长案之后,一字一顿的说道,“然而靖胜侯公忠体国,一切以抵御胡虏为念,因而此事要如何解决,便看府君心系所念是否为抵御胡虏,或另有他想?”   宁慈脸色阴沉得将要拧出水来,良久方说道:“不知当何作为,才算得上心系御虏?”   对宁慈的妥协、退让,程伦英毫无意外。   郑怀忠父子率神武军增援淮南,荆襄以北的守御,只能依赖于楚山军——徐怀倘若此时铁心揪住南阳府拖延出兵大作文章,并且将矛头直接指向宁慈,宁慈真敢赌上一赌,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一定会力保他平安脱身?   见宁慈愿意妥协,程伦英便将昨夜与史轸所议诸策说出:   “……靖胜侯言,淮南一战,即便能胜,也将是惨胜,或许只能勉强将赤扈东路军主力逐出淮南。接下来两三年内,敌我双方围绕秦岭、淮河一线作战,依旧是南北争衡的关键。而楚山想要拱卫好荆襄大地,守住秦岭与淮河衔接位置上的伏牛山、桐柏山一线,也势必承受更大的军事压力,甚至有可能从汝州、襄城以及信阳三个方向遭受到敌军的强攻。也因此,楚山必须在今年入冬之前,进一步巩固伏牛山-桐柏山防线,然而诸事离不开南阳府的支持与配合。就防御事,靖胜侯已上书朝中,但倘若南阳府众人一并上书献策,事情应该能顺利推进……”   “就这些?”宁慈颇为意外的问道。   楚山所开出的价码,并没有超乎他的想象,而从他及南阳府自身的利益考虑,谁又不巴望着徐怀能率楚山军能稳稳守住伏牛山-桐柏山一线?   “靖胜侯以抵御胡虏为念,府君以为靖胜侯还会要求什么?”程伦英反问道。 第一百五十章 本末   “但为御虏故,宁慈又岂敢拖靖胜侯的后腿?”   见程伦英并非再提出更苛刻的条件,宁慈便一力应允下来,   不管怎么说,谁都承受不起汝蔡防线被虏兵撕裂的后果。   楚山承受不起,南阳府承受不起,荆湖北路及襄阳府承受不起,朝廷照样承受不起。   至于程伦英这次彻底倒向楚山,这笔帐也是权且留待日后再算。   “府君果真也是公忠体国之士啊!”程伦英淡淡一笑说道。   他以往作为南阳士臣的一份子,兢兢业业想有一番作为,却处处受制于宁慈、周运泽二人,不得不循规蹈矩,难以逾越。   即便他之前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彻底跟楚山捆绑到一起,这次甚至也是走投无路,才做这样的选择,但此刻在宁慈面前无需再收敛锋芒,却另有一番扬清吐浊的爽利气概。   “但愿程郎君也能好自为之!”宁慈满腹怨恨,阴恻恻的回应道。   既然程伦英已叫宁慈妥协,史轸就没有再在南阳府衙露面的必要,当日便离开泌阳。   南阳府衙及兵马都监司衙署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除了叫有心人写入几封密函送出泌阳城外,也没有再在南阳府掀起什么波澜。   方城、向城等县山地区域划入叶县、鲁山及乌桕等县,即便南阳府不进行任何的阻挠,也需要向朝廷请旨,得到正式的许可才能施行,但宁慈妥协之后,很多实际的工作,则可以提前进行。   三日后,第一批增援汝州防御的三千南阳府军,全部由方城、向城山寨乡兵组成,以刘武恭、孔周为正副将,在程伦英的亲自节制下,踏上前往汝州增援的征程。   南阳府军除了早初兼并的唐邓两州厢军外,更多是从诸县征调民壮、弓手、团练等各色名目的乡兵组成——为便宜用事、便于统御,南阳府军都是尽可能不打散,也没有能力打散原有的乡兵构架,以及都将、队卒及节级等中下层武将军吏,也基本上由原先的乡族头领担任。   这也为单独将方城、向城两县山寨乡兵抽调出来提供便利。   程伦英也是时隔多年,在汝州治梁县再次见到当初以鲁莽痴蠢面目示众的徐怀。   建继四年的元月已经过去大半,刮在脸上的风不再寒冷刺骨,策马行走在山谷间,渡马溪的河床上,流水虽然还远谈上丰盈,但在礁石砂砾间潺潺流淌。   溪滩上还偶尔能见到几把残刃、几支断箭,可见过去不久的时间里,一场场激烈的战斗遍布渡马溪两岸的低山浅丘,却是到这时因为谁都奈何不了谁才稍稍恢复平静。   程伦英也能看到敌军在渡马溪以西,建起一座座坞堡营寨,中间用栅墙、长壕相接。   “曹师雄不敢将所有的兵马都压上来,与我决一死战,但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在庇山、渡马溪以西大规模修建寨垒,意图以优势兵力,牵制我军,将我军拖垮。与此同时,岳海楼年后也没有将兵马撤回颍水以北,不仅重新占据临颍残城,还沿蜈蚣河及颍水故道两岸,修建大量的寨垒,”   徐怀亲自给程伦英以及负责统领南阳增援兵马的孔周、刘武恭介绍楚山目前在西线所面临的局势,   “河洛、京西有可能会在两条防线常备八到十万左右的兵马,迫使楚山在整个西线,以襄城、召陵、庇山为中心,部署五六万守军不敢懈怠——现在就指望淮南能有一个稍为令人满意的结果……”   目前楚山在西线部署两万精锐战兵、三万州兵,倘若将东线包括进来,楚山总计动员八万人马驻守诸多营垒、城寨之中。   建继帝到襄阳登基即位,作为当时极少数略知兵事的士臣,程伦英硬着头皮执掌南阳府军的日常军务。   三四年过去,程伦英虽然没有机会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沙场,却也差不多将错综复杂的日常军务摸透——   他当然清楚,楚山仅辖五十余万军民,却要维持八万常备兵马,是何等艰巨、是何等的难以想象,震惊问道:“朝中每年仅输入三百万贯钱粮,楚山粮秣何以维系?”   楚山以往常备维持三万精锐战兵、一万州兵,程伦英都觉得朝廷每年仅额外给予三百万贯钱粮的补给,都相当捉襟见肘了。   此时楚山要多维持一倍常备兵马,不仅意味着囤垦耕作之事大受影响,多出来的一倍兵马,除了每年要多消耗上百万石粮食外,兵服、兵甲、军械、驻营、兵饷开销都将大增。   短时间内敌军或许不会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但敌我双方几乎是紧贴着构建防线,日常磨擦以及小规模的战斗,则注定要比以往频繁得多。   这也意味着日常伤亡将激增,也意味着伤病救治及将卒抚恤的开销,将远高于以往。   “现在朝廷上下都非常的艰难,但又不能说因为艰难,就摞下挑子不干事了。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手段,有些事情还要请程郎君理解,”   徐怀淡淡说道,   “我知道现在朝野指责我们的声音很多,痛恨楚山坏了很多规矩,但我们要厘清先帝立下诸多规矩,其根本目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天下长治久安、大越不受侵侮,黎庶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单纯是为立规矩而立规矩?此时山河残破,虏兵肆虐践踏屠戮,半壁江山岌岌可危,当旧的规矩不能扭转这一局面,就必须重新梳理哪些规矩需要维持下去,哪些规矩需要适时进行改变。我们所做的一切,无数将卒前赴后继、为之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使天下重新步入长治久安的正轨吗?在这个根本前提下,还有什么陈规陋矩是不能破除、更改的?本与末,我们不能再倒置了,此时还固守旧规,不是舍本求末吗?”   “……”程伦英神色一凛,朝徐怀长揖道,“我这些年任仕地方,随波逐流、庸碌无为,心思也困顿疲乏,茫然不知出路何在,今日得徐侯赐教,眼前豁然开朗……”   诸事不能拘泥于旧规,一切都要围绕当前最紧迫、最重要的事情,抓住最主要的矛盾,因时因势,因变应变的制定最适宜的新政新策进行实施,在徐怀看来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这些理论,对程伦英内心却造成极强烈的冲击。   换作以往,程伦英是很难走出固守观念的,对徐怀这些言论多半会不屑一顾。   汴梁沦陷以来,大越半壁江山已然破碎,半壁江山岌岌可危,中原三四千万民众流离失所或惨遭屠戮。   这种种惨状,程伦英都看在眼底,也一直为黯淡无光的未来夙夜难眠、寝食不安,却苦思无策。   程伦英此时听徐怀这一番言论,也真是“哗”的一声将他多年来的困顿茫然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叫他看见楚山这些年得以崛起的根本所在,也看清楚前途并非绝无希望。   楚山被迫要在西线,以襄城、召陵及庇山为核心,维持五到六万人马的庞大兵备,短时间内又无力开展大规模的反攻。   为加强楚山防御实力,弥补粮秣的缺口,接下来将重点整合汝州盆地两翼,包括方城、向城等县即将划归楚山所辖的山地区域。   泌阳以北、方城东北方向的五峰山,规模较小,但横跨叶县、方城、向城、鲁山、梁县以及嵩县、汝阳诸县的伏牛山,作为秦岭的东段,东西绵延三百余里,南北也有百里纵深,山势雄浑,占地之广,不在桐柏山之下。   伏牛山原有十数万山民栖息繁衍其中,算不上人丁繁盛,但赤扈铁骑南侵以后,河洛、河淮大量的民众为避战乱逃入山中,楚山估算整个伏牛山此时差不多有近三十万人众。   然而在去年冬季之前,汝州衙署簿册实际所隶民户,包括汝阳、嵩县两县在内,都不到十八万口,大半还是居于北滍水沿岸的汝州盆地区域。   杨麟征募乡兵寨勇,将汝州州军扩充到一万余众,参与地方城寨防御,也主要来自汝州盆地区域,而占地数倍广袤、人口更多的伏牛山区域,仅有两千多杂姓小户出身的民壮编入州军。   山里的大姓宗族将小姓杂户出身的青壮送入州军,一方面是需要在一定程度的应付州衙征募,另一方面也是排挤、欺压小姓杂户子弟,尽可能保护自家子弟不上战场遭受伤亡。   这两千多伏牛山小姓杂户出身的青壮,在之前诸多激烈的战事中,也确实伤亡惨重,此时却为楚山在伏牛山推行乡司制提供极大的便利。   目前,虽然还没有正式在伏牛山推行乡司制,但徐怀从各地抽调武吏,又以这些小姓杂户出身的州兵为基础,编成二十六都巡检武卒。   只等为期一个月的强化操训完成,二十六都巡检武卒就将开赴伏牛山中,择地设立巡检司寨,接管之前由大姓宗族把持的里甲坞寨事务。   考虑到州衙对伏牛山的情况不甚熟悉,而山里的大姓宗族更为封闭、保守、顽固,对坞寨村落的控制力也更强,山地巡检司寨暂时不会大规模推动新的田制。   山地巡检司寨的核心工作,前期除了加强粮赋役税的征缴外,还会在小姓杂户子弟的基础上,加强对大姓宗族生活窘迫的底层子弟的招募,争取每一座巡检司军寨,武将从七八十人规模的都队,扩编到三百到五百人不等的乡营。   在这次增援汝州的两千南阳府军里,徐怀也准备将平时在乡里受排斥、欺压的小姓杂户子弟抽调出来单独编队操练培训。   等到朝廷旨令正式下达汝州,相应的工作,就能立时在方城、向城的山地区域开展起来——这事当然需要程伦英、孔周、刘武恭等人的全力配合才能顺利开展。   一切顺利的话,在今年入冬之前,楚山就能将大半个伏牛山区域,真正纳入行营统制序列中来,新增上万兵员。   当然,庇山以东的汝州盆地,目前已经处于楚山的绝对控制之下,推行新的乡司制及田制,徐怀自然不会手软,目前梁县、鲁山、郏县等地已新设十二乡司。   原先为乡绅富户所侵占的荒滩坡谷,从此之后一律严禁私下割占,由各乡司组织民众修建堰堤河渠进行开发。   新开垦的田地以及南逃乡绅民户所弃田宅,都拿来分配给立有战功的州兵以及战亡将卒的家属——多出的部分,会征募逃入山中的流民、饥民出来耕种。   伏牛山占地范围与桐柏山相当,但地势更险,能开垦耕种的土地资源也更为有限,容纳不了三十万丁口,大部分的饥民、难民,还是要引导出山安置,这样才能转换为楚山能控制、利用的劳动力资源。   汝州盆地范围内,所有州兵以及乡司所隶的乡兵、民壮,从乡绅富户手里租地耕种者,佃租一律限制在两成以下;余者一律不得超过三成佃租。   对汝州盆地区域的田地丈量工作,也会同时开展下去,对所有隐匿田地的劣迹民户,将追征过去五年所欠缺的田赋。   在田地丈量完成后,丁役税将全部摊入田亩之中征收,州县乡司日常事务以及大量的堰堤道路的修筑,不再像以往搞摊征,都改为钱粮征募。   楚山也是利用这种种手段,加强将卒守家卫土的决心与斗志,同时还能大幅减少伤残战亡将卒的抚恤开销——大规模推行乡司制,除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外,也为伤残武吏退出营伍,有新的用武之地与安排。   下一步除了加强对汝州盆地南部伏牛山区域的统治外,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就是加强对北部箕山的统治、控制。   箕山乃是嵩山南脉,夹于伊水、颍水、汝水(北滍水)之间,以往分属汝州、许州及洛阳府管辖。   楚山之前多方联络嵩山等地的抵抗势力袭扰敌军,进展并不顺利,除了抵抗势力成份复杂、心思游离之外,另外一个主要原因,乃是楚山对襄城以西的箕山等地没有直接的管辖权。   箕山之间的抵抗势力,在汝州与楚山之间摇摆,至少箕山当地的山寨坞堡,名义上是隶属于汝州治下的——而楚山对箕山不能实际控制,对箕山以北的少室山、西北方向的万安山,更是鞭长莫及。   韩昌甫率领千余黑衫军后期退守的大鸿寨,就位于箕山之中,距离庇山约五十里。   楚山之前要对大鸿寨进行补给,兵甲军械及粮食都是经过汝州中转,极为不便。   此时徐怀正组织人马,开辟庇山通往大鸿寨的山道。   下一步不管是箕山当地的土著山寨,还是逃入深山老林的散兵游勇,又或者是从许郑河洛逃避山中的乡兵寨勇以及士绅乡豪所组织、掌握的义军,楚山都会强行进行收编。   不要看河洛、京西之敌,此时正紧挨着庇山、襄城、召陵修筑防线,想要以占绝对优势的兵马贴脸封锁,以拖垮楚山。   不过,楚山这些年崛起于桐柏山之间,无论是依托山地作战,还是整合山寨势力,都是曹师雄、岳海楼等人拍马都不及的。   “入冬之前,不仅是箕山南坡,楚山更要将整座箕山纳入控制之下,使得我们的精锐兵马,能以箕山北坡的险要坞寨为据点,通过一条条新开辟的山道,袭击登封、伊阙、大谷等地,到时候且看曹师雄、岳海楼还怎么凭借优势兵马,贴脸封锁淮上……”   徐怀将今年的作战方略,详细跟程伦英解说。   事实上,徐怀并不怕曹师雄、岳海楼仗着优势兵马,就能贴脸封锁住楚山的西线。   他甚至计划通过对箕山的经营、控制,借助箕山特有的战略位置,迫使河洛、京西敌军,再度退到以伊阙、大谷两关为主的万安山以及颍水以北去,将敌我双方在中路对峙的局面,恢复到汝阳失守之前…… 第一百五十一章 喜讯   江淮春后的雨,细如烟雾,连绵不绝下了一天还不停息。   “这鬼一样的天气!”   郑聪在数名侍卫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趟过泥泞的场地,走进大白天却光线昏暗的大帐,低声诅骂这阴雨连绵不绝的天气。   他将湿沉的蓑衣解下来丢给身后的侍卫,里面的衣甲也都湿一片,不觉得有多冷,但裹在身上浑不自在。   看到父亲郑怀忠与赵范等人坐在火盆前说话,郑聪走过去坐下来,说道:   “弓弩再仔细保管,拿出来弦绳还是软不拉沓的,射出的箭连薄竹片都射不穿,更不要说破甲射敌了。这雨水连绵不绝,蓑衣挡不住雨水渗湿里面的甲衣,时间一长就又冷又湿,营中得疫病者甚多——我看这鬼天气就没有办法打仗。倘若目的是为拖延下去,我们还是要将营地移往高处,以防河水上涨!”   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抵达庐州之后,以增援寿春、解寿春之围的淮南战事正式拉开序幕。   集结于庐州等地的援兵,分作两路北上:   一路以郑怀忠为帅,率神武军北上,直插淝水下游的阳湖附近;一路以刘衍为帅,率右骁胜军等部精锐北上,直插清洛河西岸,与从楚州绕洪泽浦南侧西进的韩时良所部会合。   淝水(下游横穿阳湖)乃是淮河中游南岸最重要的支流之一,将淮河以南的寿春府分割成东西两部分。   虽说寿春城位于淝水西岸,但枢密院胡楷却是想着神武军与右骁胜军及韩时良所部兵马,集中力量,将淝水与清洛河之间的敌军驱逐出去,只待往北出兵占领淝口东岸的八公山、切断敌军水师进入淝水的河口,之后再解寿春之围,将是轻而易举之事。   敌军显然也清楚能否控制住淝东区域,对他们能不能长期围困、攻打寿春城的重要性;其在渡淮之后,甚至正式在调来大量西域石炮轰击寿春城之前,就早早在阳湖(淝水下游)东岸与清洛河西岸建造两座大营,囤以数万兵马。   郑怀忠率部抵达长丰县南部的双庙集,距离敌军在阳湖东岸大营约二十四五里,除了依托淝水以东以及阳湖东南苇草丛生的沼泽为障扎下大营,与敌对垒。   寿春城以南,淝水中游两岸的地势低陷,形成以阳湖为中心、南北绵延近百里的水泽之地——元月过后,江淮大地解冻,苇草冒青,虽说纵横交错的水泽之地,限制虏骑迂回穿插作战,但对习惯西北及北方干燥气候的神武军将卒,也带来极大的不便。   对峙近月,神武军还没能将敌军大营外围的营寨都拔除掉,双方互有不小的死伤。   郑聪现在就担心战事迟迟没有进展,再拖延下去,他们大营所在的位置太靠近水泽之地,容易受水浸之害,应该及时将大营移到高处去。   虽说天气已温润起来,但郑怀忠受不了江淮之间的潮湿,大帐里还是习惯多烧些火盆,祛除湿寒。   对移营之事,郑怀忠也有犹豫。   他们之前紧挨着水泽之地扎下大营,阳湖东南、淝水东岸交错纵横的溪河与沼泽,提供最大限度的保护。   现在不知道战事会拖多久才有进展,但他们倘若离开水泽之地,将大营移到远离水泽之地的高处,仓促间又很难将大营建得极为严密难犯。   一旦露出破绽,很可能会吸引敌军以优势骑兵强攻过来。   郑怀忠此时实在不想跟虏兵主力打硬仗,拼消耗。   “移营之事需要慎重,不能仓促……”郑怀忠沉吟说道。   “韩时良、刘衍于清洛河沿岸会合后,进攻敌军在清洛河西岸的大营甚为犀利,我们倘若太迟缓,建邺那边会不会……”赵范蹙着眉头担忧的说道。   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增援淮南之后,他们在南阳府衙所收买的眼线,也将南阳府随后所发生的一切,及时通过秘函相报。   不过,郑怀忠、郑聪父子以及神武军主力不在南阳,并没有约束南阳府衙与楚山媾和的手段跟能力。   建继帝这次也没有完全征询这边意见的意思,就力排众议,直接下旨同意将方城、向城北部的山地分别划入汝州梁县、鲁山县以及蔡州叶县、乌桕县管辖,勒令南阳府加强南阳府军轮戍庇山、襄城的力度。   现在刘衍、韩时良两部兵马在清洛河沿岸会合后,就对清洛河西岸的敌军发起猛烈的攻势,不计伤亡的消耗敌军。   赵范就担忧他们在淝水以东慢腾腾的移营,不能主动发起大的攻势,不能斩获足以自保的战绩,建继帝后续会不会有进一步的手段,限制汝南郡公府与神武军。   郑怀忠挥手打断赵范的话,瓮声说道:“他们打他们的,神武军当怎么打,还需要他们来教不成?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焉能不察就轻举妄动?”   郑怀忠这辈子不知道经历多少大风大浪,他当然清楚都到这一步了,神武军还不积极迎战敌军,斩获傲人的战绩,朝廷与建继帝定然会越发猜忌他父子。   不过,他心里更清楚,要是此仗不小心将神武军主力葬送在淝水东岸,他们郑家父子很可能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韩时良为何卖力卖命?   韩时良与葛伯奕、葛钰同属淮王府一系。   现在是淮王府四五万精兵被围于寿春,韩时良率领楚州军怎么可能不卖命厮杀,解寿春之围?   而刘衍与解忠等将率残部从汴梁突围南下,在蔡州整编为右骁胜军,从那一刻时就被建继帝视为嫡系心腹。   刘衍此次统领右骁胜军及左右宣武军各一部兵马北上,就算在清洛河畔拼个精光,但只要最终能成功的将虏兵驱逐出淮南,班师回朝之日,也是要人要人、要钱给钱。   就像杨祁业率左骁胜军残部移驻襄阳,建继帝就下旨给文横岳,从南迁襄阳的太原军民里检选健锐,旬日之间将左骁胜军恢复到一万五千满编人马,可能在入秋之前就能恢复汝阳失陷前的战斗力。   比起将来可能会引起更深的猜测,郑怀忠更担忧神武军在淮南有什么闪失,商议半天,决定先在淝水以东,选择高地修建两座坚固营寨,暂时不急着对北面阳湖东岸之敌发动大的攻势。   “嗒嗒……”   连日阴雨,营中也多泥泞,疾驰的马蹄踩踏上去,传来的声音异常沉闷,却也能听出营中纵马驰骋的速度有多快。   “是谁在营中纵马驰骋,半点规矩都不讲,是想以身试法?”郑怀忠心情不爽,眼睛阴柔的朝大帐外看去,枯瘦的老手握住腰间的佩刀。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不管多紧急的信报,哪怕是传旨大臣,进辕门后也严禁驰奔,以免扰乱军心。   郑怀忠心思正烦躁得很,杀气腾腾的盯着使者直接纵马驰到大帐之前才提溜缰绳止住胯下马儿的奔势。   “汝南公!大喜,”使者翻身下马,一边朝大帐这边大步走过来,一边挥舞手里的圣旨叫道,“郑贵妃诞下皇子……”   “妹妹生养了?”郑聪惊喜的站起来。   郑贵妃身子很弱,南迁建邺时乘船受了风寒,腹中胎儿差点保不住,幸得太医精心救治,才度危为安。   却不想郑贵妃到建邺后,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但腹中胎儿迟迟没能呱呱落地,算着日子到这时都已经拖了快有两个月了。   郑聪还以为朝野寄以厚望的皇子注定会胎死腹中了,没想到这时传来皇子顺利诞生的消息。   这可是他们郑家的皇子!   也是建继帝历经劫难,唯一诞下的皇子。   其他几个贵妃,到现在连肚子都没有反应呢。   “恭喜郡公、贺喜郡公啊!”赵范也是神色振奋的站起来,朝郑怀忠施礼贺喜。   赵范很清楚为了放弃河洛,率神武军主力移撤南阳,他们暗中所做的诸多事,并没能瞒过建邺帝。   汝颍会战之后,建邺帝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对汝南郡公府加以限制:   神武军被限制在四万人马以下不说,郑怀忠也没能兼领南阳知府,无法直接掌握南阳府的政务,更无法直接统制南阳府军,要不然怎可能容忍楚山蚕食南阳的地盘?   而这次为了调神武军增援淮南,建继帝三番五次下诏,最后更是不惜将左骁胜军残部移驻襄阳休整,迫使汝南郡公府不得不奉诏行事。   作为郑怀忠的嫡系心腹,赵范也满心为汝南郡公府及神武军未来的出路忧虑。   没想到正满心愁苦之际,竟然迎来柳暗花明的转机。   还有什么能比新皇子的诞生,能更好的消除建继帝对汝南郡公府的芥蒂与不满?   赵范凑头看郑怀忠手里接过的圣旨,此乃建继帝亲笔所书的喜信,甚至几处涂改也没有重新誊写,都能想象建继帝中年得子是何等的喜不自禁。   赵范说道:“郡公,如此大喜,咱神武军是不是要多斩获些战功,为郑贵妃贺、为陛下贺!”   “是啊,确实没有比战功更好的贺礼了,”郑怀忠振奋的拽住传旨宦使的胳膊,关切的问道,“芸儿生养皇子,可是辛苦,身体可还安健?”   “郑贵妃母子平安,皇子生下呱呱大叫,声音可是洪亮得很!恭喜汝南公啊!”宦使讨好的说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对峙   “……大风起兮风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阴雨停了下来,低垂的乌云还没有散去,苍穹一片阴霾,午前的激战痕迹没有从战场上抹去,插满羽箭的大地,就像秋后刚割收完的庄稼地。   到处都是敌我将卒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泥泞的战场上,已经彻底的冰凉。   偶尔还有一两匹受伤的战马,想着从乌黑浑浊的泥浆水里挣扎着站起来,发出无助的悲鸣。   身披蓑衣的老卒坐在车马环护的阵列之中,哼唱起古老的军谣,将卒们跟着轻轻哼唱。   兀然间,低沉的号角声吹响起来,将卒惊悸的站起身来,从车阵间隙眺望出去,就见他们正面的敌营,三座辕门一齐打开来,隐约能看到敌营里成百上千甲卒手持盾牌、刀矛,已经结成密集的进攻阵列。   数队大股敌骑同时从后方的营寨绕过来,就像黑色的洪潮快速推进过来。   “敌军反攻了,敌军反攻了!快他娘拿起刀矛!”   都将、队率们连刀带鞘,抽打反应迟钝的将卒,大声喝骂着勒令将卒拿起刀矛盾牌准备迎战。   在敌营前集结一次进攻不易,前阵督战的将领,见雨势不大,就没有收兵回营放弃今日的攻势。   今日的阴雨从午前开始,持续将近一个时辰才歇,绝大部分将卒暴露在如烟如雾的细雨中,蓑衣下的铠甲都已经濡湿,不觉得多寒冷,但裹手裹脚,甚是不便;而弓弩在阴雨中难以妥善保管,弓弦潮湿,发射羽箭软弱无力——   好不容易用骡马拖上战场的重型战车此时也早就深深陷入松软的泥水地里,仅凭人力难以移动。   看着敌骑肆无忌惮的逼近过来,有经验的老卒扔掉弓弩,解开醮足雨水变得沉重的蓑衣,跳上战车,握持长矛从战车挡板、大盾的空隙间刺伸出去。   敌骑虽然是从营地驰出,但他们同样适应不了江淮潮湿的天气。   弓弩没有暴露在雨水中,就一定能保持干燥的,射出的羽箭同样软弱无力——常常需要逼近到二三十步范围之内,骑弓才能稍稍发挥一些威力。   而敌骑从侧翼快速逼近,或令神武军侧翼的将卒惊慌失措,或引诱沉不住气的神武军将卒出来接战,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拉扯,令神武军严密的车阵变得松动。   赤扈人真正发动反攻的主力,是从大营杀出的甲卒,此刻就像更为汹涌的洪潮,往有如磐石一般的神武军车阵扑打过来……   八九里外,胡楷与郑怀忠在侍卫严密卫护下,登上一座平岗,神色冷峻的眺望激烈厮杀的战场。   从战斗力上来说,神武军相比较驻守阳湖东岸的虏兵还是不如,但也不至于完全抵挡不住。   现在关键就看郑家父子以及神武军诸多武将,到底有多强与敌拼死相搏的斗志、决心;此时神武军上下武将军吏,皆是郑家父子的嫡系,现在郑家父子还能咬牙坚持下去,敌营前坚守没有撤下的三四千神武军看似正承受着不小的伤亡,却能稳住阵脚;一队队骑兵、马步兵从后方营寨快速往前穿插,在泥泞的战场上,与敌军厮杀在一起,气势不见稍弱。   这一刻胡楷也越发相信,只要大越将卒能不畏死,前赴后继的奔赴战场浴血奋战,即便伤亡远比敌军为多,也必将牢牢抓住最终的胜利。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以来,与赤扈人及降叛军的诸多战事,胜少败多,河洛、陕西以及徐宿等地悉数为虏兵占领,仅楚山在淮上占据河淮最后一角之地没有沦陷;不断的加征弥补军资不足,河淮等地上千万民众为避战难南逃,无以维持生计,与地方争地矛盾突出,致使淮南、江南、两浙、荆襄等地民乱频频。   这一切都叫大越的形势看上去依旧深深陷入在内外交困的绝境之中,局势似乎没有丝毫的改善,还变得越发严峻。   胡楷却知道,形势已经在改善。   汴梁沦陷到建继帝在襄城即位登基这段时间里,除了楚山军独树一帜、靠着徐怀奇谋善战,斩获战绩外,其他诸路兵马,哪个不是节节败退,被杀得溃不成军?   在建继帝登基即位之初,谁敢想象精锐边军被杀得一败涂地、各地陷入一片混乱的大越,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组织起如此规模的会战,还不完全处于劣势?   郑怀忠、刘衍、韩时良三路兵马旬月来,齐头并进杀入淝水与清洛河之间的区域,几乎每日都要与虏兵展开激烈的战斗。   神武军是承受极大的伤亡,有成百上千的将卒战死在战场之上,但敌军也并非全无伤亡,也并非毫无损失。   至少在淮南战场上,胡楷已经不害怕这等程度的消耗。   上千万民众为避战难,从河淮等地南逃,是给南方带来难以遏制的混乱,但同时也为大越提供充足的兵员。   淹留于扬州、庐州等沿江州县、生计毫无着落的难民、饥民多达一两百万之多,但迁都建邺不到一年时间里,御营司在扬州、庐州招募五万多新兵进行操练,并将其家小迁往建邺附近安置。   胡楷不指望以新卒为主的扬州、庐州府军,拉到血腥战场上,有能力与凶残的虏兵正面厮杀。   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过,郑怀忠、刘衍、韩时良能率部奋不顾身的浴血杀敌,但有伤亡,胡楷就及时从杨州、庐州抽调一队队经过初步操训的兵卒,源源不断的补充进去,保证郑怀忠、刘衍、韩时良等部兵马总的规模不缩减。   诸部也以此保证旬月以来,对淝水、清洛河之间的区域,始终保持积极而猛烈的攻势不断。   即便短时间内,大越还难以取得决定性的大胜,但将敌军主力吸引到淝水与清洛河之间,已极大减弱寿春城所承受的攻势,同时也坚定寿春守军坚守下去的决心与意志。   敌军见反攻难以撕开神武军的前阵阵脚,很快就撤军退回营寨;神武军也因伤亡惨重,无法再对敌营发起猛烈的进攻,轮次往后方大营撤退。   看着敌军撤入营中,神武军大营外围除了车马环卫外,从大营出动的数千民壮,在大营北侧着手修造两座营寨,继续拉近与敌军大营的距离。   “连日阴雨,将卒疲惫困顿,每次作战只能坚持到这一步,就不得不后撤休整,不能逼近敌营近侧,持续不断加以进攻,实有负陛下的信任啊!”郑怀忠朝南面拱拱手,跟胡楷说道。   “汝南公过谦了,旬日来神武军上下在汝南公、武阳侯的率领下,浴血奋战,将四万敌众牵制于阳湖以东,难以他顾——这便是大功;何况神武军毙敌甚众,陛下也屡屡赞慨神武军将府勇猛善战,乃大越虎狼之师也,”   胡楷见郑怀忠颇有自傲之意,当然也不吝啬夸赞几句,笑着说道,   “连日阴雨,作战是极为不便,但还要请汝南公转告将卒,这种天气实则给虏兵带去更大的麻烦,只要诸将士无畏艰难,坚持作战,定能将虏兵驱逐出淮南!”   胡楷当然清楚郑怀忠、郑聪父子态度转变,对阳湖以东之敌的作战变得积极起来,新皇子的诞生是关键,他也很清楚新皇子的诞生会令朝中的形势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新皇子的诞生,能令陛下与郑家父子之间的芥蒂消除,能令神武军成为一支英勇作战的勇猛之师,至少在当前的局势下,是件振奋人心的好事。   要不然的话,仅仅依赖刘衍、韩时良两部兵马英勇作战,很难形成当前的僵持局面。   局面目前看似僵持住,但连日阴雨,实际上也给虏兵带去极大的不便。   土泥软烂,空气潮湿,衣物发霉,马蹄长期浸踩湿水烂泥中变得容易溃烂,刀枪锈蚀,弓弦软弱无力;投石机也因梢杆沾湿雨水,射程大减。   胡楷现在就指望郑怀忠、刘衍、韩时良等部,能将攻势继续维持下去。   待进入四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更不适应江淮气候的虏兵只会迎来更大的麻烦。   溪河漫涨、疫病滋生,虏兵到时候不得不放弃对寿春的围困,退出淮南,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只待寿春围解,虏兵退出淮南,自陛下襄阳登基以来,朝野就满心期待的秦岭-淮河防线,才算是真正构成。   与赤扈人形成沿奏岭-淮河一线对峙的局面后,大越才能真正腾出手来,平息江浙、荆襄等地的民乱,梳理民生,积攒更多、更强的军事力量,直至将赤扈人彻底的从中原驱逐出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撤军   连日的阴雨,叫渡马溪等发源于箕山、伏牛山的溪河水势大涨。   一场暴雨,常常使山石滚落、泥石崩落、树木断裂,道路塌毁,浑浊而汹涌的溪河,在山岭丘壑间咆哮奔流,更是隔绝敌我的障碍。   数月以来对峙作战不断的庇山战场,却在连绵的阴雨天,在溪河暴涨,不计其数村寨田宅受洪水威胁的时节,却享受起难得的静谧时光来。   汝州城(汝州治梁县)笼罩在阴雨之中,雨云低垂,仿佛被一张无比巨大的暗青色纱缦遮住。   寂心堂乃是前户部侍郎赵紫石致仕归乡后,在东城修建的私宅。   杨麟战死汝阳,赵紫石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拖儿携老上百口人仓皇逃往襄阳,徐怀接管汝州,就着手梳理逃亡士绅富户的田宅,一律征为官有——赵氏这座园林式私宅,也成为徐怀在汝州的临时起居之地。   戎马倥偬,难得养闲之时,徐怀将前线军务都丢给王宪,就回到汝州城,闲住在寂心堂里休养。   这日睡到自然醒,徐怀习惯的伸手往枕旁搂去,却是一空,馨香如故,抬头看佳人正坐于窗前梳妆;雨滴从檐头滴下,仿佛珠帘垂于窗前。   天气渐热起来,佳人没有穿外衫,仅穿一件轻薄的罗衣坐在圆凳上,双股浑圆、腰脊挺直,罗衣下抹胸遮覆不到的纤盈腰肌若隐若现,有如美玉。   乌黑的秀发如瀑垂下,直叫人想撩开,去看镜中的佳人眉眼如画。   “怎么不多睡会儿?”柳琼儿听着身后动静,转身看来问道。   “躲这里厮混七八日,不知道史轸有没有躲在背后骂娘?”徐怀靠着床靠板撑坐起来,笑着说道。   “你也知道躲起来什么事都不管不问,很惹人厌恨啊!”   柳琼儿走过来,笑着说道,   “快坐过来,我伺候大老爷您穿衣着袜。史轸、周景他们,连着几日没来干扰你的清静,但想来已是极限了——我可不想他们跑过来,看到你赖在床上,却在背后嚼我的舌根。”   柳琼儿伸手要将徐怀拉起来,却不想徐怀身沉如磨,她娇软柔弱的身子哪里拉得动徐怀,一个踉跄,伏倒徐怀的怀中。   徐怀按住柳琼儿的香肩,让她半身伏倒在自己怀里,将她散乱的秀发撩开,露出精致绝美的脸庞来,颈项修长纤细,宽大的罗衣微微塌落少许,露出晶莹剔透的锁骨……   缠绵少许,柳琼儿伺候徐怀穿衣洗漱。   阴雨自清晨绵绵而下,终日不绝。   徐怀将书案搬到廊下,饶有兴致的看着檐头滴水,在扶栏外缘的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柳琼儿在轻薄罗衣外,穿着一件褐黄色罗镶花边大袖衫,挨着徐怀而坐,拉过徐怀的左手,横在柔软的膝前,拿白皙剔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虎口处被利簇洞穿的箭创。   马蹄“嗒嗒”作响,在宅院外停了下来。   “看,史轸他们终究不能忍受你继续在这里好吃懒做,什么事都不干!”柳琼儿笑道。   片晌后,史轸、周景等人带着远道而来的信使,穿堂过户,走进徐怀、柳琼儿起居的厢院。   远道而来的信使,身上的衣甲早就叫雨水濡湿,赶到汝州城也没有来得及换一件干爽的衣裳,虽说早已疲惫不堪,神情却相当振奋,将信函呈上:   “赤扈从淮南撤兵了!”   “撤兵了……”   徐怀再坚韧的性格,这时候也禁不住有些恍然了。   别人眼里,是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后,才第一次提出于秦岭-淮河一带,依托山川之险,构筑抵御赤扈铁骑防线的构想,但迄今已是四年光阴过去了。   而徐怀却更是早在桐柏山匪乱后期,在天宣六年就从那有如灵光乍现的记忆片段里,窥得这场席卷中原的大难无可避免,就在极尽手段谋划、促成这一刻的到来。   虽说淮南一战,大越付出的伤亡要远远超过赤扈人——目前寿春守军的伤亡还没有得到详细的信报,但神武军、右骁胜军以及韩时良所率领的楚州军,在持续两个多月的战事里,累计伤亡高达五六万之众。   敌军在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其兵卒、军马适应不了江淮潮湿的气候,在夏季来临之际,担忧人畜疫病滋生,溪河水位瀑涨,令淮南地形更加复杂,见短时间内无法攻陷寿春,又难以对寿春实施更长时间的围困,才选择撤退到淮河以北去。   然而,这依旧要算是大越凭借自身的实力,又一次成功挫败赤扈大举南侵鲸吞大越最后半壁江山的战略意图,堪称大捷。   淮南大捷守住寿春,对大越的意义,甚至还要在汝颍大捷之上。   这首先意味着汴梁沦陷以来,大越诸路残军进行整合、补充之后,初步具备了依托江淮地势地形,与敌军进行大规模会战、拒敌于淮河以北的能力。   后续大越除了以寿春、楚州等重镇为核心,进一步修建更多、更坚固的坞寨堡垒外,操练多时的建邺水军,也可以通过江淮运河,进入洪泽浦、清洛河,修造水营军寨,进一步完善淮南的防御体系,令赤扈人下一次再想渡过淮河南下攻城拔寨,变得更为艰难。   汝颍、淮南大捷,也真正坐实大越在江淮的统治基础,令朝野上下看到抵御乃至驱逐赤扈人的信心。   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仅楚山就有近四万子弟英勇战死在战场上。   然而这仅仅是与赤扈人沿秦岭-淮河一线对峙的开始,距离成功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这一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要走。   但不管怎么说,淮南大捷,将赤扈东路大军赶回淮河以北,楚山东线防御压力骤减。   用于加强东线罗山、信阳以及楚山、青衣岭、确山等城守御的两万州兵,此时可以暂时离开营伍,回归乡司屯垦,各地春耕耽搁太多,此时可以进行紧急的补耕补种,多少能挽回一些损失。   赤扈东路大军撤回淮河以北,曹师雄、岳海楼更不可能仓促对庇山、襄城等地发起攻势,西线的压力也将得到缓解。   “总算可以稍稍缓一口气了!”徐怀揉揉刚养好的伤口,示意侍卫领信使前往驿馆好好休息,请史轸、周景等人在廊前坐下来说话,说道,“庇山这边可以将新操练的汝州兵替换上阵,让更多的将卒归家休整……”   除了山地乡司大规模扩编的巡检武卒外,过去三四个月,徐怀招募民壮,将原汝州州兵的规模扩编到一万。   不过,汝州州兵是在厢军的基础上进行扩编,除了一部分厢军武将外,更多是以里正、耆户长等地方乡豪首领,充当基层武吏,战斗力很难说有多大的提升空间。   在过去三个月时间里,兼领汝州兵马都监的徐武江,与兵曹参军事唐天德等人,将这些武吏军将剔除出去,从诸部抽调四百多基层武吏、老卒编入汝州州兵。   这些工作才刚刚完成,汝州州兵还没有形成战斗力。   不过,现在西线压力缓解,就可以将这些兵马派驻到各城寨,将之前从淮源等地抽调的一部分州兵替换下去,也有利于进一步恢复楚山耽搁下来的生产。   “接下来还是要派人前往建邺,好好聊一聊钱粮的事情啊,”   史轸苦着脸,跟徐怀说道,   “左骁胜军驻守汝州时,朝廷每年额外拨付一百五十万贯钱粮,现在左骁胜军移守襄阳,军资另筹,楚山接手汝州防务,这每年一百五十万贯钱粮,应该拨付给我们,要不然,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目前楚山行营所辖管的军事力量,正式形成以州兵、乡司巡检武卒为主的守兵、以左右军为主的战兵以及选锋军三层体系,其中守兵规模根据形势需求,弹性是最大的。   目前不管形势怎么缓解,选锋军及左右军战兵规模短时间内也不会大幅扩编,但面对京西、河洛之敌,楚山在西线包括山地巡检武卒在内,包括南阳府轮戍府军,怎么都要维持近四万人马以上的守兵规模,开销巨大。   徐怀与建继帝君臣相知是一回事,楚山该哭穷还得哭穷。   要不然的话,朝廷现在也处处捉襟见肘,不可能主动给楚山加钱粮的。   “现在不清楚朝中会如何进一步调整诸部防御,”徐怀蹙着眉头,说道,“待形势能进一步稳定下来,我或许要往建邺走一趟,顺带恭贺新皇子诞生……” 第一百五十四章 湖寇   伏牛山、箕山等地入汛之后,倾盆暴雨常倏忽而至,山洪携碎石断木滚滚而下,溪河水位大涨,汝颍之间再度变成汪洋一片。   楚山与河洛、京西敌军的对峙,双方都进入无力进攻、各自休生养息的平静期,徐怀便将军政事务推给史轸、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携柳琼儿踏上进京觐见建继帝的行程。   徐怀此行前往建邺见驾述职,除了照朝廷律制以乌敕海、牛二、徐惮、苏蕈等人为首的五十多名旅贲贴身侍卫外,还有周景、韩圭、姜燮等人随行。   一行人从汝州出发,一路乘马穿过南阳府,在襄阳与励锋堂总管事徐胜会合——柳琼儿承受不住长程御马而行的辛苦,到襄阳后一部分侍卫携带马匹走陆路,徐怀他们则弃马登舟,沿汉水而下。   荆襄地区树木丰密,植被没有怎么受到破坏,整个汉水中上游沿岸的水土流失极微,入夏后江水大涨,水面几乎与两岸的沙堤平齐,但江水青碧如故。   苍黛远山之上,灼热晴空微云几许,几点白鹭从芦苇荡如脱弦之箭飞出,掠空而去。   “节帅此时所见,乃涢山西南脉天门山,属于郢州京山县,”   靖胜军旧部出身的徐胜,这两年主持励锋堂事务,多次往返江淮;众人从襄阳乘船一路沿汉水而下,自然是他负责为众人讲解沿岸的山川地势,   “京山之南乃汉川县,旧属郢州、后属沔州;陛下于襄阳登基,荆湖北路治所从江陵府(荆州)移往鄂州,为加强鄂州对江汉二水的控制,又将汉川划入鄂州府治下!王相墓位于汉川城西南,锁龙湖畔的小鹤岭山脚下……”   王禀祖籍汉川,病逝后王萱代父扶棺归乡安葬。   徐怀以往脱不开身则罢,这次经过鄂州,自然要到王禀墓前祭拜一番。   徐怀望着悠悠流水,没想到距离王禀辞世已然过去五年了……   “你在发什么愣,是不是后悔没有提前派人前往鄂州府报信?”柳琼儿伸手悄悄地掐了徐怀一下,娇声笑道。   “……”徐怀牵过柳琼儿白嫩如玉的小手,笑道,“你吃哪门子醋?”   徐怀话是这么说,但当年鹰子嘴前那张稚嫩的脸容,还是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谁曾想时光如水流逝,当年稚气未脱的少女,晃眼间已是双十妙龄了。   淮南战事是暂告结束,但荆北兵马还没有都撤回来,王番作为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仍然留在庐州等地督掌军务。   虽说当世风气没有那么保守,但徐怀也要避嫌他人在背后说他借祭拜之名与待字闺中的王萱私会——因而此次前往祭拜王禀,也没有提前派人去联络此时应该在鄂州府城之中的王萱。   汉水湍急,天门山已在身后,此际汉水已经是汉川与竞陵县之间的流段——而汉水过天门山后,就正式进入一望无垠、千湖水泽的江汉平原,在视野远处,汉川、竞陵的城墙也已隐约可见。   “有情况!”徐怀正待询问祭品准备情况,却听得徐胜神色惊变叫道。   徐怀往前方望去,却见一柱黑烟,从十数里外升腾而起。   汉江水道于江汉平原之间蜿蜒曲折,但视野没有遮挡,能清晰看到那柱黑烟是从行进于汉水之间的一艘乌篷船升起。   徐怀不喜欢迎来送往,他们从襄阳出发,没有借用襄阳水师的战船,乘坐的乃是励锋堂旗下的武装商船,也没有悬挂什么旗号。   不过,江汉水陆都不太靖平,对徐怀此行的护卫,徐胜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除开座船之上,有牛二、苏蕈、徐惮等十数健锐贴身相随以及励锋堂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十多名护卫、水手外,徐胜还提前派出数艘乌篷船作为哨船先行探路。   此时乃是其中一艘哨船燃烟示警。   也因为这艘哨船燃烟示警,在他们前方河道里有好几艘停在水面上或撒网捕鱼、或垂钓江心、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渔船,这时候仿佛离弦之箭,往哨船快速围合而去。   “我们这是遇上水匪了?这都进入鄂州府境内了,水路也不见太平啊!”苏蕈、徐惮非但没有惊慌,相反还有些兴奋,拉着牛二与诸多侍卫,将装铠甲的箱笼打开,就在甲板上穿起铠甲来。   周景也是随机应变,先让柳琼儿、韩圭、姜燮等人避入舱室之中。   徐怀卓立船头,微微蹙着眉头,手按腰间佩刃,极目往远处眺望。   虽说驶入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但船行水上,江滩上苇草又极茂盛,岸滩也有一些起伏,视野到底是受到很大的限制,看不到太远的距离,只能看到七八艘渔船往暴露形迹的燃烟哨船围合而去。   这些渔船里所藏之人也都从简陋的乌篷船舱里钻了出来,手提朴刀、木盾、叉矛等简陋兵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水路盗匪。   “……目前搞不清什么状况,一切皆以节帅安危为要,我们先靠岸与乌敕将军会合前往汉川城!”韩圭从舱室里探出头来,朝站在徐怀身边的周景、徐胜建议道。   “情况不明,不宜硬闯!”周景说道。   徐怀点点头。   徐胜当即下令船工、水手立刻变舵,将船往左岸浅滩靠去——除了左岸更靠近汉川城,乌敕海带着其他侍卫正沿左岸驿道而行。   眼下很可能是有水匪冒充渔民在汉水之中劫掠过往商旅,被前行探路的哨船察觉出异常——虽说他们所乘坐的武装商船,不比普通的中型战船稍差,也有数十精锐好手,除了兵甲精良,还装备床弩等战械,不畏惧水匪所乘坐的十数艘小渔船围攻,但眼下没有什么事情,是比徐怀的人身安全更重要的。   商船吃水较深,没有办法直接靠上岸滩,但船上有为紧急情况备用的羊皮筏子——将整只羊的头脚割去,将羊皮完整的剥下来,用清油浸泡制成皮囊,单只皮囊或数只皮囊并用,党项人及赤扈人常用此法载人载物渡河,十分方便。   徐怀他们手忙脚乱登上岸,乌敕海率领扮作马队的四十多名侍卫,从驿道方向赶过来会合。   “情况有些不对劲,不像是普通水寇劫掠商旅!”   汉水沿岸皆是天然形成的岸堤滩涂,很是低矮,乌敕海率诸侍卫簇拥徐怀驰马登上一座低岗,赫然发现汉川城西南的汉水水面上,有五六十艘大小船只从下游以及右岸的支流河汊以及水泽苇草荡之中聚拢而来。   他们刚才要是错估了形势,径直往下游杀去,很可能会陷入数十艘匪船如狼群一般的围攻之中。   然而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危急,在汉川城的正南方向,有一片极其辽阔的水域,更多的大小船只正星星点点,从水荡深处驶出。   此时的鄂州,还远非后世的鱼米之乡,特别是汉川以南一片,地势低陷区域,平时乃是由锁龙湖、东西汊湖、莲湖等十数座大小湖泊组成的湖泊群。   发源于涢山、淮阳山以及桐柏山南麓山地的天门河、溾水、四龙河、涢水等诸多溪河,从北面、东面汇入湖泊群,再从下游河口注入汉水。   而到汛季,整个荆湖北路及东北部的丰茂雨水,都汇聚过来,却一时半会排泄不出去,则会在汉川城以南形成绵延一二百里、与汉水几乎连成一片的汪洋水泽。   鄂州府城以西,江汉相交的低陷区域,也皆是如此。   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舟船,粗粗估计得有三四千人马,分布埋伏在水泽湖荡深处,绝对不会是普通水匪。   徐怀转身朝他们乘船来处的汉水上游看去,并无任何异常……   “洞庭湖匪,埋伏于此准备突袭汉川城,却被我们的哨船意外觉察到蛛丝马迹而惊动?”韩圭震惊的问道。   “应是如此!”周景面色沉毅的说道。   建继帝于襄阳即位,大规模调整荆湖南路、荆湖北路及原京西南路的建制,将原属京西南路的郢州、随州划入荆湖北路,将荆湖北路的监司治所从荆州迁往鄂州,而将原属于荆湖北路的岳州(岳阳)、澧州(常德),划入荆湖南路。   也因此整个洞庭湖水域,则归属于荆湖南路治下。   太多流民、饥民南下滞留荆湖,兼之为弥补军资之用,只能对地方屡屡加征,地方底层民众也穷困潦倒,铤而走险者甚众,荆湖北路也远远谈不上太平,但此时能调动如此规模人马,还如此周密潜伏于汉川以南水泽湖荡之中,除了崛起三四年以来都难以剿灭的洞庭湖大寇孙彦舟外,徐怀也想不出第二支势力来。   而此时看大小匪船往河口聚集的架势,想必是要在河口附近的浅滩登岸,提前对汉川城发动突袭。   “我们赶去汉川?”韩圭看向徐怀问道。   换别的将帅,或许会掉头走避,但韩圭知道徐怀的性情,不可能坐看三四千湖匪突袭没有防备的汉川城。   再者说,他们身边除开五十多名选锋军百战精锐外,还有励锋堂四五十名武装护卫随行,会同汉川城里的守军,还真不怕三四千连攻城器械都没有的湖匪,能赶在鄂州府城援军赶到之前,啃下汉川城。   “河口那边便是小鹤岭?”徐怀指向河口北侧约两三里长、看样子仅有七八丈高的低山问徐胜。   北山脚下,临近汉水有一座寨墙围合的村寨,看寨里的建筑规模,有二三百户人家聚集而居——如果那座低山便是小鹤岭,那村寨应该就是王氏宗族聚族而居的双柳庄。   “确是小鹤岭,北山脚下便是双柳庄,但贼势甚众,我们只能先往汉川城去!”徐胜说道。   徐怀看向柳琼儿,整理着铠甲。   柳琼儿花容惨淡叹道:“你一切小心,我随韩参军、姜参军前往汉川城!”   “这如何能行?”韩圭震惊变色,苦苦劝道,“节帅进不了双柳庄,就会被贼人拦住——我们先去汉川城,王氏族人有寨墙相守,或能支撑到援军赶到。柳当家、周参军,你们要知道节帅安危关于大越社稷,即便双柳庄遭遇不幸,都部署也一定能谅解的!”   “萱小姐有很大可能在鄂州城,但也有可能在双柳庄,徐怀不会冒这个险的……”柳琼儿摇了摇头,走过来帮徐怀整理衣甲,又轻轻搂住他,说道,“你一定要小心!”   “我与乌敕海前去双柳庄增援即可!”周景劝道。   “末将愿与周参军同往!”乌敕海请战道。   “你们仔细看看什么叫无双武将!”徐怀哂然一笑,安抚的拍了拍柳琼儿的香肩,说道,“我有楚山选锋军最精锐的半队雄锐在身边,天下皆可去得,能叫区区三四千乌合之众挡住去路?”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双柳庄   小鹤岭只能算是西汊湖连接汉水河口北岸的一道土梁,长约千余步,高不过七八丈,因岭前河口皆是泥滩地,有鹤鸟栖息,遂名小鹤岭。   小鹤岭以北地势略高,民众数百年来栖息繁衍,座落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村落,其中以王禀、王番父子出身、位于小鹤岭北山脚下的双柳庄最为出名。   王禀一生清贫,从不以己为念;王番虽说身在荆湖北路居于高位,权势滔天,但这两年忙于军政,无暇整治家业。   不过,因为王禀、王番父子的关系,王氏一族在汉川还是受到寻常士绅宗族难以想象的优待。   早在王禀出身御史中丞之初,汉川县衙就出资征募役工,修筑了从汉川城到小鹤岭的道路。双柳庄西面、汉水之畔早年仅有十数渔船、二三渡船停靠的野渡,十多年来却是藉此发展成汉川县西南有数的繁荣渡口。   也恰恰如此,此地成为洞庭湖匪偷袭汉川城最佳的登岸、集结地点。   当然,小鹤岭附近河汊湖泊纵横交错,旧有千汊浦之谓,除了三四百艘匪船往双柳河西面的渡口聚拢过来、陆续登岸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匪船,从小鹤岭以东的河汊、河巷,往汉川城而去。   卢雄登上寨墙,看到这种情形也是禁不住一阵绝望,低声吩咐身边一名老卒,说道:   “你带上几个绝对可靠的人手,不要人多,都换上寻常袍衫,先护送萱小姐到东庄找栋不起眼的院子里隐藏起来,记得不要惊动其他人;一切等捱到天黑下来再说!”   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匪军潜伏到千汊浦大大小小的湖荡之中,等到惊醒过来,已有小股匪军控制住双柳庄西北角的渡口。   双柳庄的西面是浩荡汉水,南面是千汊浦错综复杂的湖荡与沼泽,东面与汉川城之间也隔着好几条河汊子——现在这情况,卢雄怀疑千汊浦里的水寨渔户早已投了匪军,他们白天根本没有从水路突围的机会。   而他们此时倘若保护王萱往北面杀出去,也会吸引匪军来围攻,只能先在双柳庄内潜藏下来,拖到天黑再想办法。   看到越来越多匪军从渡口登岸,卢雄便往王家老宅走去。   匪军谋划如此周密,定然对双柳庄的情形知之甚详,而且双柳庄卡在匪军登岸后进袭汉川城的关键点,很难想象匪军会绕过双柳庄不打。   而双柳庄族人大多知道王萱回老宅避暑,卢雄心里揪急,心知要避开匪军的搜捕藏到天黑,需要做一些额外的部署,单将人藏起来,是藏不住的。   卢雄心里筹算着,走进王家老宅,却见院子里乱糟糟一团:   普通仆役、婢女乱糟糟一团,正收拾行囊各自离去,王萱脸色有些发白的站在院中,看他走进来,焦急问道:“卢爷爷,院外什么状况?”   卢雄瞪了赵横一眼,怒气冲冲的低声吼道:“叫你带人护送小姐先找地方藏起来,怎么还没有动作?”   “是我不愿去躲藏,与赵横无关,”王萱说道,“匪军有备而来,绝不会轻易放过双柳庄,也说不定早就知道我人在双柳庄,要抓住我要挟爹爹,哪里是躲藏就能逃过此劫的?”   “萱小姐权暂找地方先藏身,我找人假扮萱小姐突围杀出庄子,引开贼军的注意力,应能拖到天黑!”卢雄说道。   走进老宅,卢雄也是打定主意,找一丫鬟假扮成王萱,杀出庄子后,将丫鬟推入河渠中溺毙,他们就算全部战死,匪军一时半会真未必能识破这李代桃僵之计——只要拖到天黑,赵横他们就有机会护送王萱逃出双柳庄去。   “……”王萱摇了摇头,意志坚定的说道,“赵横说贼军仓促来袭,兵甲简陋,更没有什么战械。我想双柳庄寨墙乃是在垸堤基础上建造,高大坚固,全庄老少七八百余口,青壮有两百多人,我身边还有卢爷爷你们这等英雄好汉在,未必不能守到鄂州府来援!我怎能只顾个人安危,让卢爷爷你们当诱饵去送死,坐看双柳庄被贼军攻破遭屠戮,坏了祖父与我爹爹的一世英名?”   “萱小姐你也知道贼军从此地登岸,必然对双柳庄有过刺探,一定知道你在双柳庄——抓住你,除了要挟你爹爹不说,也必然会拿你要挟汉川守将打开城门,”卢雄劝道,“双柳庄七八百人或许是在劫难逃,但与汉川城孰轻孰重,萱小姐你要分辨啊!”   卢雄不觉得双柳庄有守到援军赶到的可能。   王禀、王番父子科举入仕,皆得高位,而有他们父子二人为典范,双柳庄及附近的村寨,文风极盛——哪怕真正考取功名者还是凤毛麟角,普通人家也都会咬紧牙关供子弟读书,习武者却是少之又少。   双柳庄看似能拉出二百青壮上寨墙防御,但不要说跟百战精锐相提并论了,与当年玉皇岭的徐氏寨勇相比,都不知道差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卢爷爷,你且带着大家守御庄子。双柳庄倘若不守,萱儿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叫自己落到贼军手里的,”王萱将袖中所藏的囊刀拿出来,拔出一截,叫卢雄看锋利的刀刃,语气坚定的说道,“又或者萱儿此时就了结自己,以免拖累卢爷爷你们杀出双柳庄去!”   “……”   卢雄知道王禀死后,王萱看似软弱,但性情坚韧异常,她拿定主意的事情,已非他所能相劝。   “卢爷,怎么办?”赵横看向卢雄,使眼色过来,准备动手将王萱手中囊刀夺来。   “唉,”卢雄急得直跺脚,但还是强按住内心的焦急,朝赵横微微摇摇头,跟王萱说道,“倘若要守双柳庄,士气、人心最为重要,萱小姐你即刻换上男服铠甲,与我们一起登上寨墙作战,或能激励王氏一族拼死一战!”   现在贼军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住双柳庄,也差不多将双柳庄与外围的通道都封锁起来了,他们现在就算直接强行拖住王萱突围,成功的可能性甚微。   等贼军主力往汉川城而去,仅仅分出部分兵马强攻双柳庄,到时候就未必没有杀出重围的机会。   卢雄也不将这层算计跟王萱说破,只是诓她先女扮男装,穿上铠甲跟在他们身边行事。   卢雄又吩咐赵横道:“你将家丁都聚集起来,我去见王文冲!”   以王番的权势,在双柳庄说一句话,比圣旨都管用,但王番平时根本不可能留在双柳庄。王萱会时常回双柳庄居住,但她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平时也不会过问双柳庄及宗族中事。   目前双柳庄及王氏宗族,乃是曾担任过鄂州府吏的族老王文冲主事。   卢雄刚才就在寨墙上看到跟没头苍蝇似的王文冲,但他之前一心想着护送王萱逃出双柳庄,没有找王文冲谈守御双柳庄的事情。   “卢爷爷,你说的是,天下并没有女流之辈不能碰刀枪的道理!你且等我片晌,我与你一道去见三叔公!”王萱打定主意与双柳庄共存亡,她之前就换上轻便服衫,这会儿喊住卢雄,从家丁手里接过革甲套身上,换上战靴,戴上铁胄,腰间束以革带,又将横刀系于革带上,顿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她令两名贴身丫鬟守在宅中,直接带上十数家丁,便与卢雄往通往渡口的北寨墙走去。   赵横等家丁,多为京畿禁军老卒,王禀病逝后,他们有感王禀恩义,随同卢雄千里护送王萱及王禀棺木归乡,之后就留在王萱身后照料,铠甲刀械弓弩皆全,非寻常家丁能比。   只可惜人数太少,都不到二十人,小半数人都还有伤残。   “卢爷、萱儿,你们怎么上寨墙来了?”王文冲看到卢雄护送王萱登上寨墙,一个劲的冲卢雄使眼色。   “三叔公,萱儿与卢爷来助你们杀退贼军,守住双柳庄!”王萱振声说道。   “……”王文冲都差点急晕过去。   要不是担心扰乱军心,他都恨不得将卢雄拉下寨墙怒斥一番:老夫刚刚假装看不见你,不搭理你,你怎么就不明白老夫的心意?   王番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虽然比经略使要差一截,但在撤消经略使之设的荆湖北路,他乃是仅次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的第三号人物。   王番不像王禀那般毫无私心,这两年提点不少王氏子弟在身边任事;王氏一族也有不少人到鄂州府城置办宅院、经营产业,也很受王番的照顾。   王文冲心里很清楚,双柳庄倘若不幸惨遭贼军屠戮,甚至他自己惨死贼人刀下,但只要王萱安然无恙,王番必然会照顾他这一房的子弟;倘若独女王萱落入贼手,王文冲实在不敢想象王番将会何等怨恨他们庇护无能了?   王萱却不管卢雄、王文冲在想什么心思,看两三千贼军已经登岸,更有数百贼军拿着刀盾,直接往双柳庄这边簇拥而来,而寨墙上的青壮却一个个脸色惨白、满脸惊惧。   她努力去想徐怀倘若在此会如何激励士气,将铁胄摘下来,任秀发飘乱,摘下佩刀,挥举说道:   “想我祖父一介书生,在世却能令十数万虏兵不能进汴梁半步;想我父亲亦不过一介士子,却率领两万荆北虎贲转战南北——我王萱虽是女流之辈,年纪刚过双十,今日却想效仿父祖之志,拼死与贼军一战,守卫家园。诸位叔伯兄弟,你们可敢与我王萱并肩作战?” 第一百五十六章 老将   卢雄叫王萱女扮男装穿上铠甲跟在他身边,本意是想着趁贼军强攻双柳庄时寻找机会拼死将王萱护送出去,却不想王萱下定决心要与双柳庄共存亡。   王萱将铁胄摘下来,以女儿身示众,挥舞战刀激励寨勇作战,卢雄暗暗叫苦,他不清楚这能叫双柳庄诸多文弱子弟激发出多少抵死相拼的勇毅来,却知道贼军逼近寨墙,看到这一幕,想察觉不到王萱的身份都难。   待成百上千贼军都往他们立身处强攻过来,他卢雄就算有三头六臂,想拼死护送王萱脱身也定无机会。   “赵横,你们与众人做好准备,将我战马牵来,出寨厮杀贼人!”卢雄见事已至此,便抛开三心二意,沉声吩咐赵横及诸家丁准备出寨作战。   “卢爷,出寨厮杀太过凶险,寨墙建于垸堤之上,可倚守之!”王文冲见两鬃霜白的卢雄下令家丁牵出战马,准备出寨作战,忙劝阻道。   双柳庄在前朝末年,还是汉水之畔的滩涂水泽之地,王氏先祖百余年前迁居于此,为抵御洪水的侵害,组织族人及迁居过来的其他民众一点点修造环形土堤,在浅淤水泽之地围出两三里方圆田地耕种、修建屋舍——这种环形或方形土堤,在当地称之为垸堤,垸堤之内的田地、村庄,称之为垸田、垸寨。   百余年过去,王氏族人及附近民众,在小鹤岭以北先后开垦上万亩的垸田用于耕种,而最早那一块垸田也发展成两百余户人家聚族居住的双柳庄。   数代人努力,周边地势一层层淤高,双柳庄早年修建的垸堤目前已不需要作抵御洪水之用,但还是要比周边地势高出近丈。   垒石而就的坚固寨墙,在垸堤的基础上修建,还有一条两丈余宽的河渠绕双柳庄而过,平时通过北面、东面两座木桥进出。   整体来说,双柳庄比年久失修的汉川城更像一座城垒。   在王文冲眼里,双柳庄还是可以守上一守的。   “王郎君且宽心,卢雄自有分寸!”卢雄从赵横手里接过从汴梁南下后就没有机会饮血的黑缨长枪,笑着说道。   洞庭湖方圆八百余里纵横,周边州县又有大大小小的湖泊无数,河汊水道相通。   天下靖平之时,洞庭湖中就有不少江洋大盗藏身其中,劫掠商旅;濒水而居的水寨势力,以水运为生的船帮势力与水匪湖盗勾结也是常态。   这种形势,与匪乱之前的桐柏山相仿,但更为错综复杂,也藏匿更多的强横人物。   对藏身浩渺湖荡之中的水匪湖盗,地方多年来无力剿尽,只要水匪湖盗不闹出大动静,平时也都是尽可能睁只眼闭只眼。   汴梁失陷后,数以百万计的流民避难涌入荆湖,以孙彦舟为首的水匪势力野心勃勃联合起来,吸纳周边抗捐抗税的贫苦民众以及大量南下无以谋生的流民,势力则彻底壮大起来。   这两年来许蔚受命坐镇荆湖南路,征募壮勇、操练水军,却也只能保湘潭岳澧诸州大城不受贼侵,并不能深入洞庭湖深处,从根本上铲除湖寇。   时至今日,洞庭湖寇敢趁荆湖北路防御空虚,集结数千人马突袭汉川,怎能以等闲视之?   而双柳庄这边,强文弱武是一方面,更为关键的,就是庄子里有一些青壮年,还能算得上勇毅干练、性情机敏的,要么都到鄂州府城谋生,要么就被王番带在身边。   留在双柳庄的,除了老弱病残外,青壮年也多老实巴交,以务农为业,又或者专心致致,苦读书卷,等朝廷再开科举。   王萱站出来,是令诸多青壮少了许多惊惧,但怎么可能指望他们,面对杀气腾腾而来的贼军,立时变成无畏枪林箭雨、浴血奋战的战卒?   将帅领兵,是最为重视将卒士气,但士气也没有玄妙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   卢雄欲趁贼军拥至寨前立足未稳,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方面令贼军有所忌惮,尽可能多拖延一些时间,一方面给双柳庄青壮打个样,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去克服内心的恐惧,稳住阵脚。   鄂州虽然没有洞庭湖这种纵横数百里的巨湖,但乃是千湖水泽之乡。   大大小小的沟渠河汊基本上都是相通的,这也是地方民众围垸造田,特意留下来的行洪排水通道。   双柳庄环以两丈余宽的沟渠,与外围的河巷相通,贼船能够进来,因此并非他们守住两座木桥,就能阻挡贼军进逼寨墙的。   卢雄率赵横等十数家丁出寨,但他们越过北侧木桥,急行至两三里外的百余先行贼军,却没有仗着人多势众一哄而上,而是迅速往道路两侧呈扇形展开。   却见一名身着皮甲的轩昂大汉,提着一杆铁棍,赤脚峙立道中,冷眼朝卢雄这边瞅来,问道:“王部署手握荆北兵权,帐下千百武将,王氏一族世居的双柳庄,怎么只能派出你这么一个糟老汉出来迎战吗?”   看到贼军果真是有备而来,还颇为训练有素,卢雄暗暗叫苦,却不作声,只是将长枪夹于腋下,暗窥敌阵破绽。   轩昂大汉身后也有十数精锐披甲持弓,他却微微摆手,赤脚独行上前,将铁棍指向卢雄,说道:“来吧,你与我单独一战。你若胜我,我便领兵撤走,对双柳庄秋毫无犯;你倘若不敌,便下令寨中人等打开门户投降,没必要徒增伤亡!”   卢雄宁可战死,也不可能与贼将谈什么条件,示意赵横等人在后压阵,他驱马上前,一杆长枪如蛟龙般攒刺而去,如一点寒芒携破空厉啸,往大汉左胸而去。   换作寻常贼将单打独斗,都未必能挡下这一刺,而大汉持棍翻打,瞬时间以静入动,如风暴乍起,一杆铁棍在身前极瞬间翻打出数道残影,棍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后发先至,精准抽中刺来的长枪。   卢雄所持长枪,前端如水波微荡,卸去千钧巨劲,枪势非但未停,枪刃还以更快的速度,划出一道弧线,如蛆附骨般往大汉侧腋撩刺而去。   大汉手中铁棍以十字横打之势往前翻打,其身如猿,错步间就避开卢雄看似必中一刺。   卢雄知道这样的好手,不能仗着战马高大相欺,也不想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马横遭不测,身形如鸿雁往斜侧横飞,长枪如飞花乱舞,将大汉狂乱罩在枪影之中无法出手伤马。   “都说王部署麾下有两员枪将,看你头发、胡子皆白,应该不是王孔,想必就是那卢雄,”   轩昂大汉虽然一时间只有招架之力,处于劣势,却哈哈大笑,说道,   “想不到你一把年纪,还有如此枪术,天下英雄,果然不拘于洞庭一域,蒋昂我今日倒想看看你这甘为官府走狗的老匹夫,能有多少气力保持如此凛冽枪势不败!”   听轩昂大汉自承姓名,卢雄也是心惊。   卢雄现在基本是半隐居状态,除了王番需要联络楚山时,会请他出马外,更多时间他都是留在王萱身边,不怎么过问其他事情,但他也知道孙彦舟势力壮大之后,以天相将军自号,聚集群寇纵横荆湖,麾下有三十六员大将,蒋昂便是其中之一。   而作为洞庭湖寇三十六将之一蒋昂,此时仅是攻打双柳庄的先锋将,可想而知这支突袭汉川的水寇兵马绝对不能等闲视之,同时也不难推测水寇此次所图甚大。   卢雄枪术精湛已入化境,但奈何时年他六十有七了,气力难以为继是一回事,手中枪势到底也是稍逊自己极盛时一筹,失去壮年时一枪破万物的凛冽气慨。   而蒋昂也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手,虽然短时间内只有招架之力,但还是能守住门户,不为卢雄枪势所破。   卢雄暴如雷霆的枪势难以持久,枪势很快就转盛为衰。   赵横得卢雄调教甚久,看情形不对劲,也不顾单打独斗的规矩,带着十数精锐家丁,一拥而上,逼退蒋昂,将气喘如牛、不得不服老的卢雄救下。   “这便是双柳庄的英雄豪杰吗?”蒋昂持棍立于道中,也不令手下追杀,哈哈大笑道,“且容你们如丧家之犬逃去,一炷香后如不打开门户投降,爷爷我今日定杀你们一个片甲不留!对了,我早听说王部署女儿娇艳如花,鄂州府城无女能及,还请王家小姐好好梳洗一番,不枉我蒋昂亲自出手攻打双柳庄……” 第一百五十七章 援兵   双柳庄子弟看到枪术精湛,素为王孔、郑寿等人推重的卢雄,竟然也是不敌贼将,不得不在赵横等人的护持下,狼狈逃回庄子,一时间面面相觑,眼中惊惧之色犹盛。   探明贼军虚实后,卢雄狼狈逃回寨子,羞愧难当之余,更感护送王萱脱身的机会渺茫,内心深感无力。   他个人身死事小,但双柳庄被贼军攻破,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王禀?   “……”看着卢雄登上寨墙,王萱不叫他开口,眼神坚定说道,“我不会令父祖蒙羞,喋血寨墙之上,乃是我王萱最好归宿!”又看向左右满是惊惶的庄中子弟,振声说道,“不愿与贼人搏命者,权且离去,王萱不会有任何怨恨,待贼人攻入庄中后,你们且找贼人乞命便是!”   双柳庄子弟再是文弱胆怯,此时又怎有脸弃王萱而去,一齐叫道:“但与贼人搏命!”   赵横取来一张软弓递给卢雄。   卢雄生气将赵横推开,沉声道:“拿硬弓来!”   贼军势众,又蓄谋已久,卢雄已无力考虑太多,此时哪里还会顾及气力消耗,无非想着在力竭战死之前,多射杀几个贼卒而已。   卢雄持柘木步弓而立,赵横等人身手不弱,数十庄中子弟聚拥王萱左右,誓与贼军死战,但奈何经历过沙场血战的老卒太少,唯一叫人欣慰的,或许就是没有在气势汹汹杀来的贼军面前一哄而散。   贼军有备而来,即便有蒋昂这样的勇将率领,但看到庄中有卢雄这样的老将坐镇,也不敢疏忽大意。一方面召集更多的贼军过来,一方面闯入居于垸庄外的人家,拆下门板充当大盾,将竹木捆缚成简陋的云梯,步步为营往双柳庄高耸寨墙进逼过来。   除了北面、东面两座拱桥外,贼军还从外围调来十数艘舟船,横在沟渠之中,形成更多直接进逼寨墙下的通道,同时先拿弓弩跟寨墙之上的庄丁对射。   双柳庄子弟再有与贼军拼死一搏的醒悟,但平时里蔑视骑射拳脚武技,秋操冬训也都惫懒糊弄,此时与数年洗掠州县、与官兵多次激烈战斗的老练贼卒相比,差距顿时间就体现出来。   除了卢雄等人外,双柳庄子弟所持皆是软梢弓,但即便如此,能开满弦者也少之又少。   初时勇气可嘉,却又鲁莽,站在垛口与贼人对射,不知避让,被射杀四五人后,余者又躲在女墙后不敢露头,只是胡乱放箭,压根就威胁不了贼军。   要不是有卢雄等人令贼军稍有忌惮,不敢直接附墙强攻,谁敢拍着胸脯说,双柳庄能坚持一炷香不被攻破。   看着越来越多的贼军有序逼近寨墙下,后方还有贼军扛着简易云梯奔来,卢雄内心禁不住涌起一阵阵绝望。   “卢爷,那边似有人马来援!”   卢雄到这年纪,眼神也不如赵横等人锐利,又高度集中注意力盯住木桥左右的贼卒,寻找开弓射箭的机会,他经赵横提醒,才发现有一小队人马,从汉川城方向驰来。   “定是尹县令得知萱儿在此,令人来援!”王文冲抬头张望过去,猜测来人乃是汉川县令尹尧志遣来援,却颇为意兴阑珊。   汉川城距离双柳庄仅二十余里,定睛看去,王文冲也能勉强辨认十四五里外的小队援兵仅有五六十众,正沿汉川城与双柳庄之间的大道赶来。   “这点人手,能派上什么用场?尹尧志定是做做样子,以免难对王萱父亲交待!”当即就有人忍不住抱怨道。   王文冲沮丧的挥挥手,叫身边人莫要抱怨。   淮南战事业已结束,但江淮荆湖等地都已进入汛季,淮阳山以东、以南沿江地区受洪水浸害严重,荆湖北路增援淮南的兵马暂时还未返归。   此时整个鄂州府守军有限,府城也只有两三千守军。   贼军暴起突袭,汉川城都来不及征召乡兵助守,城中仅有三四百刀弓手备防盗寇——这点人手守住汉川城的希望都极渺茫,王文冲是很沮丧,但他又能指望尹尧志派多少兵马来援?   尹尧志能派五六十人马出城,就已经够对得起他们了。   不过,五六十人马也确实太少得可怜了,不要说杀穿贼军,进入双柳庄助守了,想在外围牵制敌军,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贼军比他们更早注意到这支人马沿大道杀过来,却有数百贼众往大道的另一端意图拦截,很难想象增援过来的人马,能讨到什么好的下场,或许增援仅仅是表一下姿态,与贼军接触一番后就会往汉川城撤去?   “卢爷爷,可有什么办法令汉川、江夏等城兵马,莫要来援?”王萱看向卢雄问道,“贼军所谋甚密,或许不单为双柳庄、汉川城而来!”   卢雄蓦地一惊,自觉察贼众蜂拥而来,他苦无安全护送王萱出逃之策,却没有深思贼军的真正意图到底是什么。   不过,他们此时即便意识到贼军所图甚远,又能如何?   他们都没有机会将王萱安全护送出去,难道还有什么办法派人赶往汉川、江夏通风报信,小心千汊浦或江汉水道之中另藏更大规模的伏兵。   “不对,这队人马不是从汉川城出来的……”卢雄眼神是不如赵横他们锐利,但他的见识与眼力,却远非赵横、王文冲等人能及,很快就看出小队援兵的特殊之处来。   汉川县境内大多数地区都地势较低,双柳庄与汉川城之间,即便积涝不甚严重,但绝大多数的田地都连日遭到雨水浸渍,软烂无比。   真正能供人马快速通过的,也就是双柳庄与汉川城之间这条不到三丈宽的大道。   从汉川城方向赶来的这队骑兵,看似人数不多,速度也没有多快,但因为离得足够远,却更能令卢雄从整体上感受到这队骑兵行进时震憾心魂的整饬,甚至能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杀气腾腾。   “这队人马是楚山选锋军,不知何故从汉川经过!双柳庄或有望解围!”卢雄枯瘦的手腕,几乎要将弓臂抓断,压抑住内心的震动,低声叫道。   “怎么可能?”王文冲不解问道,“相隔这么远,卢爷能看得真切?”   “我看不清楚人脸、刀甲,但除楚山选锋军,荆襄之间没有一支兵马能有如此气势?”卢雄说道。   “气势?”王文冲摸不着头脑的问道。   卢雄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跟做了半辈子府吏、没有在营伍中混迹过的王文冲解释这种感觉,跟赵横等人说道,“楚山精锐来援,众人莫要慌张,做好迎楚山军进庄的准备!”   “会是徐怀吗?”王萱声音有些抑不住激颤的问道。   “傻孩子,徐怀军务繁忙,哪可能轻易离开楚山?这队选锋军多半是有军务在身,从汉川路过,看到贼军突袭双柳庄,特赶来相援。”卢雄哪里知道徐怀是前往建邺面圣途中路经汉川,直笑王萱痴心妄想。   “这点人手,能杀穿贼军进入双柳庄助守?”赵横能看出一些明目,但还是觉得援兵太少,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王文冲等人既期待又深怕会失望,趁着庄外敌军停下进攻,都眼巴巴看着楚山军来援的方向。   从渡口登岸的贼军已经超过三千人,往双柳庄进逼过来的贼众不足千人,更多的贼众都已经整顿队形,准备往汉川城突进。   沿驰道展开拦截阵形的数百贼众,原本就是用来强袭汉川城的前锋队,不仅披甲更为密集,刀盾枪矛更为精良,所展开的拦截阵形也要比想象中严密得多。   他们不像湖匪,更像是操练有素的精锐甲卒——从这点也能看出贼军这次所谋甚密,所图甚深。   所有人,包括卢雄都以为援骑会仗着战马的机动性,会绕开拦截的精锐贼军——离开驰道,田地虽说软烂,但战骑的机动性,依旧远非赤足而走的贼军能及。   大家都希望援骑能绕开贼军的封锁拦截,进入双柳庄跟他们会合——有楚山五六十百战精锐,再将全庄男女老少发动起来,王文冲都觉得守住双柳庄有望了。   不过,援骑并没有绕行游击的意思,而是沿驰道分出三队,组成三个小型的楔形阵,直接往拦截贼军杀去。   卢雄他们相隔甚远,看不到刀刀见血的搏杀细处,就觉得十数骑一队的楚山援骑,就像三把凌厉的厉刃,以肉眼可解的速度,将看似浑厚的贼阵,飞快的肢解开来——所过之处,看似训练有素的贼军,就是被锋利镰刀收割的庄稼,一片片倒伏下来。   “天啊,这是援兵,还是天兵天将来援?”王文冲几乎要呻吟起来,不拘小节的抓住卢雄的手,问道,“楚山军何能强悍至斯?”   “萱丫头,可能真叫你说中了!”卢雄颤抖着说道。   楚山选锋军是强,但也不至于强到这地步。   除非这四五十骑里,有好几个身手能稳压蒋昂一头的强悍战将,才能如此犀利无比的,像一把剔骨刀入肉无间般撕开贼军战阵……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冲阵   徐怀手中所使长槊,乃是特制,除了长达两尺五寸的锋利长刃外,为了大幅增加纵马突击时的劈斫、斩击威力,槊刃与槊杆相接的槊铤部位,也是用实心精铁锻铸,长达两尺。   长槊仅前端槊刃、槊铤就重逾二十斤。   这种超长柄、重心彻底落在前端的马战重器,除了双臂需有千斤神力外,对武技、骑术的要求也是极高。   不然的话,不要说在敌阵中势如风雷进行挥斩攒刺了,想在纵奔颠簸的马背上保持住平衡不摔下来,都是一件困难到极点的事情。   徐怀与高手对战,也不会托大用这种重器,有时候甚至还会嫌马槊柄杆太长,需要临时拍断槊杆,改马槊为步槊对战,但披甲重骑集结突击凿穿敌阵,铁铤长槊却有着令敌军魂惊魄散的别样威能。   于驰道结阵拦截的贼军,颇为训练有素,前列结密实盾阵,还有不少弓手在盾阵的掩护之后开弓射箭,然而贼众所持皆是软弓,稀稀落落射出的箭雨,压根就无法对具装重骑形成什么威胁。   苏蕈马战善使横刀,纵骑突击时他要比徐怀更为居前,接敌时横刀快速挥斩,一道道有如雷光交错横扫的刀光下,数杆攒刺而来的长杆枪刃皆应声而断。   徐怀纵马挺前,重槊斩劈数道残影,顿时叫挡在身前的三面重盾当中破碎开来,露出盾牌后惊惧如见死神的贼卒面孔。   徐怀手中的重槊却无半点停滞,左右翻斩斜撩横扫,血肉横飞,以大开大阖之势,将贼军挡在身前的盾阵像纸糊般不断的撕碎开来,方便从身侧往前突进的选锋军精锐更容易杀入贼阵。   徐怀还是有身为主帅的自觉,将当前的盾阵撕裂开来,见眼前这队拦截贼军里并没有特别强悍的好手坐镇,便没有再肆意纵马往前厮杀。   徐惮与苏蕈却是勇猛,率领诸具装甲骑在敌阵之中横冲直撞。   特别是徐惮,一杆长枪有如蛟龙腾海,贼卒几乎没有一人能招架他的一招半式,枪刃寒芒过处,带起一片片腥风血雨。   接战之后,骑阵突进的速度不可避免的会滞碍下来。   之前不得不将全部力思放在马背、抓住马鞍前侧横挡就怕被摔下来的牛二,还需要专门安排两骑在他左右小心箭矢,牛二这时候却如鱼得水。   牛二一手紧紧抓握马鞍前侧的横挡,一手挥劈铁锏,听着一阵阵骨断肢残与惨呼哀嚎混杂在一起,胸臆间的气血直要沸腾起来,令他抑制不住像野兽一般咆哮起来。   不知何时,左右皆是一空。   牛二茫然往四周看去,很是失望的问徐怀:“这就杀透了?”   洞庭湖寇纵横荆湖水泽之地,能与地方兵马杀个有来有回,这两年兵甲装备也得到改善,心气是起来了,但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贼军自视坚不可摧的盾阵,在徐怀亲率的楚山突骑面前,却跟纸糊一般脆弱被轻易撕开,看着身边兵卒在徐惮、苏蕈等人的悍勇厮杀下,像杂草被朔风吹折一般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倒下,还有几人能有斗志不逃?   何况侧翼还有乌敕海率领精锐弓骑且驰且射,收割速度不比具装甲骑从正面凿穿突击稍慢半分。   徐怀当然不会在那些往四周田地撒腿逃命的贼卒身上浪费时间,他们人数太少了,除了十数骑用长钩捡拾散落软烂泥地里的箭矢,下令其他人快速聚拢回来。   千余步外又有百多贼军结好阵,牛二有些不过瘾的撇撇嘴,说道:“这队贼军似乎还要不如!我与徐惮两人上前厮杀就够,让大伙儿歇歇力,一路护送节帅,也够辛苦的!”   “恁多废话,狮子搏兔尚需全力,打过几场胜仗,就如此自得了?”徐怀瞪了牛二一眼,跟乌敕海、苏蕈说道,“你们二人,各率一队甲骑,抵近驰射,溃之即可!”   徐怀没有仗着战马的机动性,快速绕到双柳庄单纯抵御贼军对双柳庄的进攻,就是意识到洞庭湖寇如此周密的潜伏到鄂州北部发动突袭,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过,他即便决意杀这些贼军一个措手不及,令贼军不敢肆无忌惮发动更深的图谋,但也不会一味的横冲直撞,不知变化战术。   第二队拦截的贼军,不仅在准备上更为仓促,同时也被楚山突骑如此强悍的凿穿战力所惊吓。   乌敕海、苏蕈各率十数甲骑,持弓从侧翼逼近,交叉驰走,一支接一支的重箭从空隙间射入贼阵,将贼阵拉散开来,徐怀才使徐惮率十数具装甲骑突杀进去,将第二支拦截贼军杀溃。   见两支人马都毫无抵抗力的被击溃,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软烂的田地里,血流成河,贼军再不敢仓促组织人马过来拦截,都往渡口方向收聚、集结。   徐怀在数十骑兵簇拥下,继续沿着大道往双柳庄逼近。   之前进攻双柳庄的八九百贼军,这时候已结成十个小型方阵,横于北寨木桥之前——此前拆屋毁舍,拿来抵挡寨墙弓弩射击的门板,这时候都由力壮贼卒扛着,加强前列盾阵的密实程度,这支贼军也有相对宽裕调整阵列的时间。   徐怀并没有畏险避难选择先从东寨木桥进入双柳庄,而是径直接往北寨木桥前进逼而来。   “翻江龙蒋昂在此,来者何人,还请报上名来,蒋昂不杀无名之辈。”蒋昂扛着铁棍,像半截铁塔赤足站在阵前,盯住策马而来的徐怀等人。   “这蠢货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找我们谁单挑?”徐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侧过头问徐怀。   除了在双柳庄前列阵而立的近千贼兵,蒋昂身侧还有十数披甲精锐贼卒手持刀盾,正神情紧张地盯看过来。   徐怀看向徐惮,撇嘴问道:“你要去与他单挑?”   “蟊贼而已,独斗胜之又有何勇?”徐惮嗤笑道。   徐惮生性是争强好斗,但又不傻。   他以前在陈子箫麾下任将,是不怎么听受管束,陈子箫将他踢回选锋军,也没有谁帮他说话,甚至没有少受他老子徐武碛的训斥——寿春送信,也是无功有过,被罚到这时还不得领兵。   他见徐怀眼神坏坏的,哪里是要让他上前单挑贼将的意思?   他岂能轻易就中徐怀的圈套,凭白挨一顿训斥?   徐惮学聪明了,牛二却听不出徐怀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翻身跳下马,说道:“待我拿这铁锏,将这贼孙子的脑瓜子开瓢!”   徐怀都懒得理会牛二,一手抓住牛二的肩膀,对乌敕海、徐惮、苏蕈他们下令道:   “我们出动,翻江龙必然缩退回去,乌敕海、徐惮你们负责带着小队人马死死咬住他的屁股,顺势践踏贼阵,苏蕈与我率兵马驰射,拒挡两翼贼众进逼,务必一鼓作气溃灭眼前贼兵,不得有丝毫的犹豫……”   双柳庄前这八九百贼众,分阵而列,阵列整饬,人马又远在他们之上,在双柳庄前占据三四里方圆,有一定进退转寰的空间。   翻江龙蒋昂能如此排兵布阵,就意味着他不会是个单纯的莽将。   徐怀此时最忌讳就是身后五六十骑陷入敌阵之中进退失据。   到时候阵中被他们击溃的贼卒,可以从诸多方阵空隙间往外围逃出,不会引发大的混乱,而外围阵列森严的贼众却可以分头并进,包抄他们的侧后,辅以弓弩,徐怀很难说不会出现大的伤亡。   不过,翻江龙蒋昂这厮不老老实实在后阵督战,竟然跑到阵前来相诱,那就给他们咬住翻江龙蒋昂的屁股践踏贼阵,提供了条件。   看徐怀将手中长槊换成柘木步弓,还将箭囊斜绑肩后,牛二瓮声叫道:“又是耍我?”   见牛二要翻身上马,徐怀说道:“你带一小队人马,在我左右步战!所有伤卒,一律灭杀之!”   在较大范围内突骑冲击十数倍于己的贼众,用兵的核心要疾如大火燎原,以快杀快、以乱杀乱,但整个突骑阵列,依然需要有一个支撑左右转寰、前后突进的支撑重心,同时还要防止溃乱贼军在他们相对松散的阵列之中乱窜。   “要战便战,不战爷爷且去抢下王家小娘们睡大觉!”翻江龙蒋昂见形势不对劲,拖着铁棍骂骂咧咧要往阵中退去,却是在这一刻,楚山突骑再次发动,乌敕海、徐惮二将居首,仿佛双头毒蛟往贼阵猛然扑去。   徐怀纵马稍稍落后一些,在贼阵打开将翻江龙蒋昂及十数嫡系精锐容纳进去之际,徐怀踏住马蹬半立起来,横持步弓,有如行云流水一般,斜绑肩后箭囊中的羽箭,一支接一支羽箭取出,往贼阵射杀而去。   听着身后疾如暴风骤雨一般的马蹄践踏声,蒋昂及身边披甲贼卒再难抑制内心一丝慌乱,当他们加快往阵中撤走的速度,使得贼阵开口处到处都是破绽。   苏蕈等人也持弓弩射杀,箭雨如蝗,眨眼间的功夫,贼阵开口就有十一二贼兵中箭,仓促慌乱间再难使盾阵闭合。   乌敕海、徐惮趁势从缺口紧随翻江龙蒋昂等人杀入,一重重枪影攒刺如排山倒海将一切碍障推毁。   乌敕海、徐惮只斩杀攒刺眼前之敌,保证死死咬住翻江龙蒋昂的身影,往贼军纵深处快速突击。   乌敕海、徐惮若遇阻碍,又或者翻江龙蒋昂带着精锐转身相斗,更多的具装甲骑则从侧面突前刺杀,一层层快速往前凿穿。   徐怀、苏蕈稍稍落后一些,主要以弓弩射杀两翼的慌乱敌众,加剧其混乱,防止两翼贼众有序包抄过来。   牛二一手持盾,一手挥舞铁锏,紧挨着徐怀进退,看到附近有落单的贼卒,便拿铁锏替其脑瓜子开瓢,眨眼间的功夫,身上重甲又染了一层鲜血…… 第一百五十九章 坐镇双柳庄   徐怀他们在地势相对较低的木桥北侧田地厮杀,只能专心致志将视野之内聚集的贼兵贼将杀散杀溃,令其无法形成包抄与反攻,也没法像卢雄、王文冲、赵横等人站在寨墙之上,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战场就在寨墙以北一千三四百步距离,王文冲、赵横等人真切感受到楚山突骑有如五六十头恶狼扑入羊群般大开杀戒,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赵横原初乃是殿前马军司的一员校尉,早年就对朝堂昏聩不满,第一次汴梁守御战期间,看到朝中大臣卑躬屈膝乞降,不惜出卖浴血奋战的守军将卒,他愤而离开营伍,追随王禀身侧。   王禀病故之后,他又携妻小与卢雄一起,护送王萱扶棺归乡。   赵横到鄂州定居下来,宁可跟在王萱身边伺候,也无意再入营伍,但他对统兵作战之事,还颇为自诩,平日闲暇时还会与卢雄切磋武技,讨论行军作战之事。   眼前的一幕,却令自诩颇知行军作战之事的赵横,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   骑兵作战,怎么可以这么打?   骑兵作战,竟然可以这么打?   楚山骑兵接敌前以纵列前行,之后变换成楔形阵,阵型最为密集时,将卒膝盖挨着膝盖,所着乃是更为精良、遮覆更为全面的铠甲、大多数手持长柄枪矛,大部分战马也披覆马铠。   即便楚山突骑突击冲锋的气势,比赵横想象的强悍、强烈得多,但依旧是一支典型的具装重甲骑。   具装甲骑最常用的战术,主要乃是依赖巨大的冲击力、凿穿作战能力,给敌军带去摧毁性的打击。   不过,具装甲骑倘若在兵力上的劣势太大,没有足够的披甲步卒或轻骑随附作战,在面对阵型整饬、占据战场纵深广阔的的敌军步卒阵列时,切割、穿透能力就会严重不足。   通常说来,近千贼军放弃从东面封堵双柳庄进出通道,都集结到双柳庄北面严阵以待,此外还有一千六七百名贼军,完好无损的在七八里外渡口集结,赵横以为这一小队楚山援兵,怎么都应该先进入双柳庄跟他们会合再说。   赵横没想到楚山突骑在连续两次强行突破贼军拦截之后,依旧极其悍然的选择对双柳庄北面严阵以待的优势贼军,再一次发动突击强袭。   赵横更没有想到,楚山突骑大胆突击杀入敌阵之后,并没有因为人数上的巨大劣势,而不敢继续往纵深处切割贼阵。   赵横没有想到,楚山骑仅有这么点人马,除了使一半具装甲骑持续凿穿作战、切割贼阵,还敢另外分出一半人马弃用长柄枪矛,换用横刀、弓弩等兵械,以轻骑战术在贼阵之中,与贼卒混战。   赵横没有想到,刚刚令他们深陷绝望之中的八九百贼军,从头到尾都没能成功的组织起一次顺畅的包抄以及反击。   第一次汴梁守御战期间,徐怀曾潜入汴梁,赵横当时在病入膏肓的王禀身边就见过徐怀,当时楚山也已经声名鹊起,徐怀身边跟随的也都是百战精锐,但也远没有强到这等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看着贼军整饬的阵列,就像一张绣满鱼鳞纹的巨大绢布,先是被一双无形巨手贯穿性撕裂开,继而像是被燎原大火吞没,化作飞灰四处飞扬……   寨墙之上的所有人,都难以想象贼军严阵以待,兵力又有十数倍、近二十倍的巨大优势,就在眨眼间分崩离析。   热血沸腾之余,他们内心又产生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   眼前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徐惮、苏蕈各带十数甲骑,沿着双柳庄北侧沟渠,射杀散溃贼众。   徐怀勒马停在双柳庄北面的木桥之上,眉头微微蹙着,看渡口方向犹大股集结的贼众。   “卢爷、萱小姐来了!”   牛二回头看到寨门这时候才打开来,他得意洋洋的朝卢雄、王萱走过去,挥舞手里被厚厚血浆浸裹的铁锏,炫耀的问道,   “牛二我刚才杀敌的水平,卢爷都看在眼底,以为如何?”   “你这憨货,虐杀几个菜寇而已,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   徐怀伸手敲了牛二脑壳一下,给卢雄拱手施礼。   “难得如此爽利厮杀一回,真想饮几坛好酒好生庆祝一下!”牛二叫道。   这些年来,楚山精锐始终顶在御虏第一线,交战的敌军即使是降附兵马,也是能称雄一时的精兵强将。   千里奔袭太原、汝颍会战,甚至都是能载入史册大书特书的大捷,但由于楚山军在这些战事都承受了极大的伤亡,因此斩获大捷,绝大多数将卒都很难摆脱沉重的心情。   而这一次,不仅是五六十突骑杀得十数倍、二三十倍于己的贼军溃不成军,而自身却仅有几人负有轻创,牛二他们就可以纵情享受胜利的喜悦。   虐菜怎么了?   虐菜就是爽啊!   “我这次前往建邺觐见陛下,途中想着过来祭拜王相,也幸亏途中没有遇到什么事情耽搁,要不然悔之晚矣!”徐怀颇为感慨的跟卢雄说起及时赶到双柳庄的缘故,见王萱身穿铠甲,腰系佩刀,明艳无方的美脸凭添诸多英气,笑道,“你这是要效仿王相死守双柳庄啊!”   “我哪里能做到祖父那样啊,你看我手心早就捏出汗来了!”王萱将嫩白的手心摊开徐怀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王文冲见过徐侯!”   王文冲率领双柳庄一干子弟,上前来给徐怀行礼。   大越对地方权臣极其注意制衡之道,因此经略使、转运使等地方大员,地位实际要比前朝封疆大吏差之甚远;唯有制置使、宣抚使这种不常设、总揽地方军政的官职,才能称得上封疆大吏。   徐怀虽然没有加授制置使、宣抚使等职衔,但作为一方镇帅,爵封靖胜侯,地位还是要在普通的经略使、转运使之上。   更不要说,徐怀今日对双柳庄千余老少有救命之恩。   王文冲带着众人,执礼甚恭。   王禀为官太过刚直,出任御史中丞等高位,不喜宗族子弟攀附,更不要说提携王氏子弟了;也因此流贬唐州时,王禀身边仅有卢雄相随。   徐怀对王氏族人也不甚熟悉,只是客气还礼。   这时候守在寨墙之上的庄丁赶来禀报,又有一队人马从汉川城方向往双柳庄赶来。   卢雄感慨说道:   “应是汉川县令尹尧志带着刀弓手赶来双柳庄增援!”   汉川城里就没多少守军,尹尧志按兵不动,坐看双柳庄被贼军屠灭,王番心里再气恨,除了给小鞋穿,明面上却是不能责罚尹尧志等汉川官员见死不救。   不管怎么说,汉川城怎么都要比双柳庄重要得多,汉川守军也非王家私兵,尹尧志也非王家私吏。   尹尧志倘若不能死守汉川城,却因为轻举妄动救援双柳庄而使汉川城失守,反而会受严厉的惩处。   不过,徐怀在朝中哪怕令绝大多数的士臣厌恨、排斥,但尹尧志等人却不敢袖手旁观坐看徐怀在汉川境内发什么意外。   否则的话,谁知道建继帝暴怒之下,会不会将他们满门抄斩了?   柳琼儿、韩圭、姜燮等人在徐胜率励锋堂武装护卫保护下,赶到汉川城下,县令尹尧志权衡再三,还是集结两百名刀弓手,会同励锋堂武卒,往双柳庄增援过来。   不过,县尉司武吏畏敌怯战,出城磨磨蹭蹭就耽搁不少,待看到楚山突骑接连强袭杀溃拦截贼阵,才往双柳庄急行赶来。   徐怀地位、身份在那里摆着,率部先进入双柳庄,仅留王文冲在木桥恭候尹尧志率援兵赶来。   却是贼军被杀寒了胆,收拢溃匪往渡口方向逃去,不要说奔袭汉川城了,甚至都不敢再在汉川城与双柳庄之间滞留。   徐怀随卢雄、王萱到王家老宅大堂坐下不久,王文冲以及徐胜等人,便陪同汉川县令尹尧志等地方官员赶来。   “汉川县令尹尧志见过徐侯!下官已遣使赶往江夏通禀,还请徐侯前往汉川坐镇,以待援师赶到剿灭湖匪!”   尹尧志年逾五旬,作为科举出身的士臣,以往对楚山众人同样充满偏见,但他站在城头,亲眼目睹楚山五十余骑精锐在靖胜侯徐怀亲自率领之下,杀得三千贼军丢盔弃甲、闻风丧胆,内心深深震动。   他率领刀弓手往双柳庄赶来,看到大道两侧软烂的田地里,俱是贼军丢弃的尸体,大部分尸体还在汩汩淌血,与田陇沟渠之间的积水混合,血腥一片,震惊之余,犹是庆幸朝廷拥有这样的神勇将卒,在危急关头,解汉川城之危。   这时候站在徐怀面前,不敢有丝毫懈怠之意。   “我留在双柳庄,谅贼军不敢强攻过来,尹郎君也不用担心贼军敢从双柳庄往攻汉川,但贼军借汛季鄂州四野皆受水淹道路阻断发动突袭,所谋应该不单单是汉川,”徐怀不想去汉川城,跟尹尧志说道,“虽说一切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为防万一,我已下令从楚山紧急调一千骑兵南下,并写文函给文相公,从襄阳调左骁胜军两千精锐南下……”   “徐侯猜测贼军所谋是江夏?”尹尧志震惊问道。   “现在所知太有限,可能是江夏,可能是岳州,也可能是荆州,但贼军绝不可能单为汉川如此周详密谋,”徐怀说道,“倘若不是本侯适逢其会,阻断贼军谋夺汉川的妄想,致使汉川城落入敌手,到时候所阻断的是楚山、襄阳对江夏、岳海的增援。不过,尹郎君也不用太担心,贼军纵横湖荡水泽之地,拿他们无可奈何,他们想攻城夺寨,还缺些火候……” 第一百六十章 来头   小鹤岭西崖渡口所在,也是民众早年在汉水之畔用垸堤从低淤滩地里围出来的一小片高地,渡口除了有条丁字形的岔道,接入汉川城与双柳庄之间的大道外,四周多为低淤的滩地。   入汛之后,汉水漫涨,渡口四周的滩地都被大水淹没,浑然一片。   渡口本身就是易守难攻的地形,此时又有上百艘浅底、平底匪船,紧急进入在渡口外围的淹水区,数百弓手站在船头紧张的封锁进出渡口唯一的通道。   翻江龙蒋昂在数十溃匪簇拥下,从岔道仓皇逃到渡口,才敢大口喘气,为掩饰惨遭溃败的羞愧,指天剁地咒骂道:   “操!操!操!这他娘哪里冒出来的杀星!荆湖北路七州一府,怎么会有兵将能厉害到这等地步?”   渡口繁荣后,除了货栈外,还有不少商贾在此开设酒楼食肆做过往商旅的生意——这些铺院屋舍也都被贼军强占充当临时的兵舍、帅帐。   翻江龙蒋昂三魂吓掉两魂,身上却是毫无伤损,拉了一把椅子在充当帅帐的厅堂里坐下,拿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气凉茶,跟诸多头领哭诉刚才被杀溃逃来渡口的凶险。   虽说在座多数人并没有直接率领兵卒参战,但他们都亲眼目睹在他们看来已经算得上精锐的三支人马,在前后不到半个时辰里,毫无还手之力的被杀溃,丢下三四百具尸体狼狈逃来渡口。   众人神色凝重,除了内心久久难以平复的震憾、惊惶,谁有心情嘲笑蒋昂逃得狼狈?   谁也不知道这有如天兵神将般的小队兵马,是什么来路,此时更没有谁还想着说要绕过双柳庄去进攻兵力差不多已经抽空的汉川城。   “三当家,老蒋我吃了败仗回来,任打任罚,全无怨言,但接下来这仗要怎么打,你却是发个话啊!”翻江龙蒋昂不蠢,却是急躁性子,朝坐在堂中三当家胡荡舟看去,问道。   “三当家,你说这小队人马,跟天兵神将似的,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能厉害到这地步?我们这三四年来,可没有少跟官兵交手,虽说也吃过很多亏,但也没有离谱到今天这地步啊!这事要不能搞清楚,这仗没法打啊!另外,还得立即派人赶去禀报大当家,大当家那边现在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啊……”其他人一并朝中年武将看去。   在场十数人可不是天宣末年或建继年间才落草的嫩瓜子,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纵横荆江(长江荆湖段)、洞庭湖多年的惯匪或头领级的大盗——他们在与孙彦舟结盟、吸纳大量避难流民崛起之前,就没有少干杀人越货、劫掠州县的事,也没有少跟洞庭湖及荆江沿岸的州县官兵“打交道”。   地方官吏舞弊贪财、官兵贪生怕死。   早年各家势力没有多大,仅有三五百人马,纠集破落渔户船民及作奸犯科的凶囚打家劫舍,却也是完全不惧官兵进剿的。   天宣初年,孙彦舟联合洞庭湖、荆江十三家水寨势力,大掠运送秋赋的官船,获得大量的粮帛兵械,藉此吸纳大量南下流民、饥民,实力大增。   当时不要说洞庭湖里再无敌手,更是杀得荆湖沿岸的州县血流成河,一度攻陷好几座城池。   许蔚从襄阳征募三千精兵到荆湖南路出任制置使,诸家才算见识到精兵非乌合之众能及,但他们此时依旧牢牢占领紧挨着洞庭湖的几座城池,并没有完全落于下风。   这两年来他们除了加强兵马的操练、汰弱留强外,还召集大量的匠户在洞庭湖里的沙洲土岛开炉炼铁,打造兵甲,自认为实力已有长足的长进,这才趁着江水大涨,而鄂岳等地防务空虚,搞一把大的。   没想到真正的计谋还没有发动,他们作为前锋兵马突袭汉川,却迎头挨了一击闷棍,被打得痛不欲生。   作为突袭汉川的主将,洞荆联军的三头领,胡荡舟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但他除了发布诸多命令加强渡口左右的守御外,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却是左首一个中年儒生看了胡荡舟一眼,似藏着一肚子话不吐不快。   面对中年儒生强烈想要说些什么的眼神,胡荡舟却是犹豫不定。   “三当家,你跟田先生在打什么哑谜,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众人面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等?”蒋昂身旁一名身量不高,体形却极彪健的武将,看着胡荡舟与谋士田文儒之间的小动作,不满的问道。   洞荆联军最初乃是十三家水寨势力联手,之后才有大大小小的水寨势力加入进来;即便后期大量吸纳南下流民得以壮大,但一队队流民也基本都有以族首、乡豪等人为主的头领率领。   洞荆联军内部的关系颇为错综复杂,在突袭汉川的人马里,胡荡舟威望最高,实力最强,又是主将,但还没有说话行事独断专行的地步。   “赵当家言重了,对这支人马的来历,田某略有猜测,却又不能肯定,怕扰乱军心,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供诸位当家参详。”中年儒生微微一笑,说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军心可以扰乱?”蒋昂催促说道。   “……”中年儒生见这些贼寇出身的莽将对自己毫无尊重,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努力将对蒋昂这些人的气愤压制下去,朝诸将拱拱手说道,“我从许州逃难南下,有机会见过楚山旗下选锋军的披甲突骑——这支甲骑虽然没有亮出旗号,但兵甲装束以及突击作战的风格都与天雄军的披甲骑兵很像……”   “你是想说这支人马,乃是楚山麾下选锋军?”蒋昂问道,“楚山选锋军精锐如此彪悍,还早就觉察到我们的图谋,还他妈打个屁鄂州啊?”   “不,不,蒋当家误会我说的了,”中年儒生连忙辩解道,“楚山军这几年来风光一时无两,靖胜侯徐怀嫡系侍卫营改编的选锋军绝对有资格跻身天下强军之列。不过,选锋军再强,也仅有三四千众,同时也绝没有到无坚不摧的地步……”   “田先生,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有人不耐烦的质问道。   这个田文儒来历不明,半年前来投,什么功绩就没有立下,就极得大首领孙彦舟、三首领胡荡舟等人信任,诸事都言听计从。   这次孙彦舟、胡荡舟力排众议,决意集结大军搞这么大的动作,便是这个田文儒出的主意,然而不少首领却不愿意如此冒险,只是拗不过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决意如此。   现在出师未捷,就受此大挫,有些人当然对这个田文儒更是不满。   “我是说这支人马极可能是楚山选锋军,但选锋军普通的骑队也不可能有如此恐怖的战力,多半是选锋军中进一步挑选出来的百战精锐,”田文儒说道,“田某对楚山军将颇为熟悉,还请蒋当家与我仔细说说这支人马领头的军将相貌,多少能知些端详!”   蒋昂将信将疑地打量了田文儒两眼,想不明白什么人才敢夸下海口说对楚山军颇为熟悉。   “叫你说便说……”胡荡舟催促蒋昂道。   蒋昂最近时距离徐怀、牛二、徐惮、乌敕海等人不足百步,当然将他们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说道:“令人印象最为深刻者,乃是一个黑脸、脸上长满黑毛的莽汉,身量比咱家还要高出少许,持一方重盾、一杆铁锏,气劲强悍,我军所造大盾,几乎没有扛住他一锏就崩裂开来……”   中年儒生倒吸一口气,惊道:“此莽汉乃楚山黑将军牛崖山,于岚州时投附那靖胜侯徐怀,就为靖胜侯倚为嫡系——其人性情蠢笨鲁莽,却天生神力,乃靖胜侯徐怀贴身武卫——他竟然出现在这里,那他身边是不是有一人身形昂然、相貌却要清俊一些、年纪约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青年武将?”   “确有这么一人,还有一名武将相貌看着像是胡人,与一名少年武将,枪术都是绝强,我不敌也!”蒋昂说道。   “啊!”中年儒生即便有所猜测,但确认到这点,还是目瞪口呆的坐回到椅子上。   “田先生,这青年武将是谁?”胡荡舟蹙着眉头问田文儒。   “此人便是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蔡汝军事,封爵靖胜侯徐怀!其父生前也是越朝一代名将王孝成!我早该想到是他亲至,才会如此勇不可挡……”中年儒生喃喃说道。   “竟然是这厮?!”蒋昂等人虽然没有跟楚山打过交道,却非消息闭塞,对天下大势完全无知的莽汉,莫不震惊地说道。   再者说了,这些年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大越好不容易守住半壁江山,也涌现出一批杰出将帅,但有谁能比徐怀的光芒更加耀眼?   蒋昂等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楚山军与靖胜侯徐怀这样的存在?   他们第一步选择突袭汉川,目的乃是切断鄂州以北的官兵南下增援,而鄂州以北能南下增援的官兵,最令他们忌惮的,就是楚山军。   谁能想到楚山军的主帅竟然就在汉川,甚至亲率五六十骑兵,杀得他们狼奔豖突、毫无还手之力?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怯战   众人面面相觑坐在堂上,皆觉尾脊骨窜出一股寒意,令他们手脚冰凉。   一方面楚山军崛起以来,诸多战绩确实耀眼,数次力挽狂澜,保住大越半壁江山不坠,另一方面徐怀与楚山众人的草莽出身,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令同样草莽出身的洞荆联军大小头目、首领,特别是像胡荡舟之子胡游等年轻一代,深受激励、鼓舞,想仗着武力在这乱世出人头地,也在一定程度上对楚山军崛起的传奇战绩,更是深信不疑,甚是崇拜。   只是他们没想到出师突袭汉川第一仗,遭遇到的竟然是名震天下的靖胜侯徐怀及其贴身扈随,更没想到靖胜侯徐怀及其贴身扈卫五六十骑所展现出来的,无坚不摧的战斗力,比他们以往想象的更为惊心动魄。   “……在此遭遇靖胜侯徐怀及其近随扈卫,实乃意外,但无需太过忧惧,”田文儒见诸将满心震惊、沮丧,知道不加以改变,这仗压根就没有办法打下去了,振作精神说道,“靖胜侯徐怀虽说善用奇谋,也骁勇善战,常常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但倘若楚山早知突袭之事,也不至于靖胜侯徐怀亲自率领五六十兵马在此候着,这次依田某之见,多半是靖胜侯徐怀途经汉川,适逢其事……”   蒋昂等人看向田文儒,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大家当然能猜到靖胜侯徐怀出现在汉川是巧合,但就算是巧合,靖胜侯仅率数十人马,就杀得他们人仰马翻,自身却几乎是夷然无损,这仗还要怎么接下去打?   “靖胜侯徐怀最善打突袭战,”田文儒继续说道,“想当年千里奇袭太原,以及两年前潜袭汴梁,楚山军皆在徐怀的率领下,集结最精锐的战卒,斩获奇功,而像今日诸位当家猝不及防间,被徐怀亲率精锐突袭杀得手忙脚乱,伤亡惨重,实不足为奇。要是徐怀做不到这点,这些年也不可能赚下这么大的名望。不过,楚山军因此就无敌于河淮了吗?楚山军此时还不是被岳海楼的京西军、曹师雄的河洛军死死压制住,甚至需要决开汝水大堤,引汝河上游的滍澧等河滔滔大水去浸灌汝颍之间的广袤土地,才勉强守住桐柏山一隅之地?何故哉?”   “哈鸡掰一隅、何故?田先生,你莫要跟我掉书袋子,有什么话径直说来便是?”蒋昂不耐烦的催促道。   “我曾有幸得观楚山军作战,不得不承认楚山军真的很善强袭,其将卒作战勇猛,阵前横冲直撞不亚于赤扈铁骑,但其精锐人马到底有限,也绝非战无不胜。河洛军、京西军能压制楚山军,没有其他什么秘诀,无非‘坚盾劲弩’四字而已,”   田文儒说道,   “当然,也不能简单看待这四个字,更具体的说,除了强调兵马的攻击力外,还要用一切手段使己方阵列变得坚实——想必做到这一点,诸位当家比田某要更清楚。依田某之见,今日之败,主要还是事前就没有想到会与靖胜侯徐怀及其近随扈卫遭遇。诸位当家带着人马,都是轻盾薄甲,不要说种种战械了,甚至连重盾都没有几面,狭路相逢,吃此大亏不意外。诸位当家此时有了防备,哪怕是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多造些拒马、厢车编入阵中,将卒多用长矛重盾,楚山突骑还能无往而不利吗?其他不说,田某就敢打赌靖胜侯绝不敢往渡口这边杀来!”   “……”   众人面面相觑,虽说今日一仗被杀得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们到底是湖匪江寇出身,过惯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性凶顽。   若非情不得已,他们也是轻易不肯说服软的话。   “靖胜侯进入双柳庄,我们现在肯定没有办法去打双柳庄,也不可能不顾忌侧翼的威胁,去进攻汉川城,但也无需太过惊恐,”田文儒说道,“依田某陋见,诸位当家应守住渡口,先派人将消息通禀大当家,一切待大当家定夺便是!现在荆江、汉水、洞庭湖水皆发大水,岳鄂荆复等州,湖泽相通,道路阻断,再不济我们也能从水路从容撤走,难道还怕楚山军脱了衣甲,泅水追杀过来?”   听田文儒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心里惶恐稍减,商议片晌,也都觉得还没有到仓皇而逃的时刻,应着人去找大当家通禀此间事,他们则在渡口排兵布阵,先稳住阵脚。   渡口地形易守难攻,西临汉水主河道,南北浅滩皆被淹没,东面虽说有岔路延伸出去,实际露出水面的缺口,仅有五六十步宽。   洞荆联军势力壮大起来也有两三年了,跟官兵作战,攻城夺寨也有过好几次,对排兵布阵都不是初哥。   在缺口处开挖浅壕连通两侧的淹水,修筑护墙,砍伐树木修造拒马、鹿角等事,也都得心应手……   ……   ……   小鹤岭乃是双柳庄南侧的一道土梁子,徐怀立身之处不过六七丈高,然而四周地势皆一马平川,一览无遗,视野格外开阔,差不多能将周围二三十里地的情形尽收眼底。   南面千汊浦、西面的汉水,入汛之后,大水漫涨,几乎连成一片,少数陆地就像是露出水面的沙洲土岛,有不少屋舍淹在水中,水潦倒映如火焰般的绚丽晚霞,水天难辨。   孤岛似的渡口,距离双柳庄仅四五里地,站在小鹤岭能清楚看到贼军仓皇部署防御的情形。   “徐侯当真是我朝之砥柱,仅三五十人马就杀得贼军狼奔豖突,不敢越雷池半步!”汉川县令尹尧志陪同徐怀登上小鹤岭,在王禀墓前祭拜过来,看到渡口方向贼兵再无出动的迹象,才真正松下一口气,禁不住由衷的感慨徐怀及时出现庇护汉川逃过一次大劫。   “……尹县令谬赞了,这一切不过是贼军贪快,想以奇袭夺下汉川,未料本侯适逢其会,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罢了,”徐怀淡淡一笑,说道,“不过,贼兵看情形,今日是不敢有什么妄动了,尹县令还是尽早赶回汉川城主持防务。”   “徐侯不去汉川城暂住?”   贼军撤回渡口,汉川有了相对充足的时间,得以召集千余乡兵进城助防,在千汊浦以及鄂州北部其他地区也暂时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动,目前看来汉川城相对安全了。   不过,尹尧志不敢忽视徐怀的安危,还是希望他能随自己一同前往汉川城从长计议。   “尹县令守住汉川城,贼军不敢对双柳庄轻举妄动的,切莫担忧本侯安危,”徐怀说道,“事不宜迟,尹县令不用再在这里耽搁了,天黑之后,我也要下令护卫人马都撤回来……”   算上励锋堂的武装护卫,徐怀身边就百余人,不可能入夜后还分兵在双柳庄外盯着贼军的一举一动。   尹尧志没办法强劝徐怀,见徐怀主意已定,而天色也确实不早了,他这个节骨眼上可不敢天黑之后还带着人马在城外乱窜,当即就跟徐怀告辞,匆匆走下小鹤岭,带着在北庄木桥待命的刀弓手匆匆而去。   见王萱站在墓前,若有所思的盯着南面倒映晚霞的水潦出神,徐怀说道:“鄂州危机虽然还没有彻底解除,但你不用担心太多,我会遣信使先往建邺禀明缘由,等你爹爹率荆北兵马回援鄂州之后,再动身前往建邺面圣——”   “圣上会不会使你统兵清剿湖寇?”王萱转过身来,明亮的眸子,颇为期待的看着徐怀,问道。   “哪有可能?”徐怀笑道,“我说到底是途径汉川,恰好遇到大股贼军袭城,才出手参战——我此时从叶县调一些骑兵赶来增援,甚至写信给文横岳文公,建议襄阳出兵从汉水西岸南下,增援荆州以防有变,这些都是从权之计。最终要如何驱逐匪军,待你爹爹率荆北兵马驰归鄂州,自是与转运使孔昌裕、提点刑狱公事周涛等人商议,我怎能越俎代庖?”   “可是,许公前往荆南坐镇,两年时间都没能剿灭湖寇,反而使湖寇趁鄂州守御空虚,大举潜入。爹爹他即便能及时率兵马赶回鄂州,不要说剿灭湖寇,恐怕想彻底将湖寇驱逐出去,也万分困难!”王萱担忧的说道,“你可是不知道,转运使孔昌裕、提点刑狱公事周涛,并无安置流民的手段,为防止流民聚集生祸,或为匪寇利用,只是将数十万饥民往鄂东等地驱赶。今日贼军是被你迎头痛击,一时生怯没有声息,也没有在其他地方搞出什么动静,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   “哦,你什么时候变成女诸葛了,对军民政务都这么熟悉了?”徐怀笑着说道,“今日看贼军出没,匆匆赶来双柳庄,就担心双柳庄会出岔子,没想到你穿着铠甲站在寨墙之上,颇有几分女将军的英气呢!”   “我也是慌了神,总觉得不能狼狈逃跑,堕了咱王家的名头,强壮着胆子站出来,但实际我手脚到现在都还在发抖呢!”王萱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待要再说些话,却见柳琼儿、韩圭、姜燮等人在十数人马护卫下进双柳庄,叫道,“柳姐姐过来了,我去迎她……” 第一百六十二章 堪舆   王萱初入桐柏山年仅十二岁,与柳琼儿相识,很多事情都得柳琼儿照顾;第二次相见则是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王萱与其外祖母避难暂住楚山两月有余,得闻祖父王禀病重,随徐怀返回汴梁,再之后就扶棺归乡,一别将近五载。   按说相别五载再逢,理应欣喜异常,但想到徐怀前往建邺面圣还特意携柳琼儿一路同行,王萱心里又有种说不出口、又必须埋藏在心间的别样滋味。   “……若非徐怀及时赶来,萱儿怕是就要与柳姐姐人鬼殊途,再也没有机会见着柳姐姐了。”王萱伸手挽柳琼儿走下马车,亲热的就要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去,不厌其烦的说着双柳庄被贼军围攻时的凶险。   “我可刚听人说萱儿你今日身穿铠甲,率领庄丁守御双柳庄,英气勃勃,可是很有王相当年的风采啊!王家出了一个女督帅呢!”柳琼儿不忙着进院子,站在马车前打量起王萱。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王萱暂居楚山还是带有几分天真的少女,此时已过双十妙龄,彻底长得亭亭玉立的佳人,柔美明艳的脸颊,却有着她这个年纪以及当世女子身上少有的坚毅。   形势紧迫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也没有时间给柳琼儿、王萱叙旧,徐怀他们才从小鹤岭走下来,便有人过来禀报:   “又有一股贼军乘船往西面渡口而来……”   徐怀早就猜到贼军突袭汉川所谋甚远,而入汛之后江汉平原上的湖荡群与荆江、汉水连成一片,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洞庭湖寇潜伏在湖荡水泽深处。   登陆汉川的贼军受挫,有新的贼军赶来增援,徐怀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此时都没有兴致登上寨墙,亲自去看这时候到底有多少贼军往渡口赶来,看向徐胜问道:   “周景还没有回来?”   “周参军不在这里?”韩圭疑惑的问道。   “周参军亲自带人到附近摸一摸情况,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也快回来了!”徐胜说道。   汉川县尉司所属仅三四百名刀弓手,即便又紧急征集千余乡兵进城防守,但汉川地方对军情的侦察刺探能力,徐怀是不怎么放心的。   而汉川与江夏(鄂州府城)之间、从千汊浦当中穿插过去的驿道,入汛后被大水淹没,联络从东面绕行百余里地,目前徐怀也只能确认江夏境内并没有大的异常,但他派往江夏的信使还没有返回,也不清楚荆北监司有没有掌握更详尽的情报。   周景这才亲自带着人到周边摸一摸情况。   当然了,他们对附近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仓促之间很难进行多深入的侦察、刺探,徐怀要周景不管能不能打探到消息,天黑之前都得赶回双柳庄,以免发生他们所无法掌控的意外。   徐怀与卢雄、柳琼儿、韩圭等人走到院子里刚坐下,周景便赶了回来。   “我到附近村落走了一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周景坐下来,饮着凉茶说道,   “主要还是汉川县城附近对南下饥民驱逐较为彻底,双柳庄以北、以东的村寨,都没有怎么容留饥民。不过,我们人手太少,又太仓促,不敢贸然进入千汊浦里刺探,但情形不会太乐观。虽说鄂州早就尽可能将饥民往鄂东地区驱赶,但千汊浦地形复杂,同时又有鱼蟹可供饥民捕捞充饥,估计仍有大量的饥民滞留其中。现在没有异动,更可能是贼军刚在小鹤岭渡口登陆,就被我们狠狠来了一下,这时候还没有缓过神来。我也找汉川专司渔课的吏员聊过,他们对千汊浦范围之内的水寨船户,了解也很少,或许要等江夏那边派人过来联络,才能知道更多的情况……”   千汊浦泛指鄂州北部,由锁龙湖、西汊湖、东汊湖等大大小小十数座湖泊组成的湖荡群。   秋冬雨水枯少的时季,千汊浦大部分陆地都会露出水面。   十数座湖泊会完整的呈现在汉川县以南的鄂北大地上。   而到了每年春暮雨水丰盛起来,特别是入汛之后,千汊浦承接涢水、天门河等十数条源出淮阳山南麓、桐柏山南麓以及涢山(绿林山)等地的溪河来水,汉水、荆江也是大水漫涨,一时难以往下游快速排泄,使得汉川南面淹成一片水泽,有时候甚至会跟汉水连成一片。   虽说荆湖北路监司以及鄂州府衙门防备着洞庭湖寇有可能会鼓动淹留江汉平原的饥民造反,很早就尽可能将饥民往东部地区驱赶,但周景并不相信地方有能力将饥民从地形复杂的千汊浦驱赶干净。   千汊浦同时还有大大小小靠湖吃湖、以捕捞鱼蟹为生的水寨势力。   现在他们既搞不清楚千汊浦里潜伏多少洞庭湖寇,对千汊浦内部的水寨势力也不清楚。   而同时滞留千汊浦里的饥民,饱受饥饿的折磨,更像一座处于爆发边缘的火山,随时都会喷发——鄂州所面临的危机,还远没有到解除的时候,甚至汉水以西的荆复等地,情况可能同样严重。   驻有楚山精锐的叶县、舞阳,距离汉川长达八九百里之遥,即便信使以最快速度携徐怀令状赶回,援骑也要在六七天后才能赶到汉川。   襄阳却是要近得多,但左骁胜军补充新的兵马休整还不到半年,徐怀遣人赶往襄阳找文横岳、杨祁业报信,是希望襄阳出兵,能第一时间沿汉水西岸的陆路南下,去增援情况同样危急的荆州、复州等地,以防有变。   倘若想等到王番率荆北兵马从寿州、庐州等地赶回来,时间就更长了。   所以接下来六七天,犹是这场危机会不会进一步爆发、乃至越演越烈的关键。   徐怀现在头痛的,还是对千汊浦的地形以及流民情况不熟悉……   “我们稍作休整,可以连夜潜入千汊浦刺探一番。”见徐怀蹙着眉头,周景说道。   “洞庭湖寇大举潜伏进来,地方完全没有觉察,可见贼军之前做了大量的工作,很可能大多数水寨势力都已暗中跟贼军勾结到一起,”徐怀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就这点人手,恐怕能进得去,却未必能出得来,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千汊浦里此时哪些水寨势力跟洞庭湖寇勾结,却不清楚,但千汊浦的地形以及水寨分布,萱小姐绘过一幅堪舆图,还颇为详尽!”卢雄说道。   “是啊,是啊,萱小姐之前可没有少差遣我们往千汊浦里走动。”赵横说道。   “哦?”徐怀之前听王萱说及鄂州府驱赶饥民之事以及对荆湖北路监司驱逐洞庭湖寇不抱信心,一时间也没有深想太多,这时候却颇为诧异的朝王萱看去,“你们深入了解过千汊浦,还绘下堪舆图?”   “之前在祖父墓前守祭,闲来无事,想着了解汉川等地的民生,又尝试着学勘测之法,但也只是拿这些事打发光阴,很多事只是粗略有些了解,”王萱站起来说道,“我拿过来给你看,可不许笑我……”   王萱代父为王禀守墓,在双柳庄居住了三年,但等到王番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她平时主要还是随王番住在鄂州城里;像赵横等人的家眷,也都安置鄂州城里,老宅仅有几名仆妇看守。   王萱这次来双柳庄暂住,能将所绘的千汊浦随身携带,可见她自己还是很看重此事的。   却不单单一卷堪舆图,王萱带着丫鬟很快从里宅抱出一大捧文卷出来。   徐怀与周景、徐胜接过这一堆文卷,打开来皆是一惊,王萱对千汊浦的调查以及相关资料的收集,要比他们想象的更为详尽。   荆湖北路监司所绘制的官方堪舆图,也包括千汊浦部分,但一方面仅绘制锁龙湖、东西汊湖等大湖与官(驿)道的相对位置以及七八座人口居住规模超过千余的大村落、大水寨,比较简陋,一方面二三十年没有进行新的修订,很多湖泊形貌以及道路发生更改,却没有及时在堪舆图反应出来。   王萱所绘制的堪舆图,对湖、滩、陷地等地形、道路及大小百余傍水村寨、船户聚落都有详尽标识;此外,还专门写文,对新旧堪舆图的地形变化,道路及村寨聚落的添减加以比对、说明,甚至对这些村寨聚落的迁徙、人口繁衍变化,都有详细的记录。   此时王萱还绘制了一份草图,设想在千汊浦内大规模修造垸堤围垦滩田……   “我适才还开玩笑说王家出了一个女督帅,没想到是真真出了一个女知府啊!”柳琼儿看过这些文卷,颇为震惊的说道,“大越那么多知州、知县,有几人能对一地了解如此详尽、透彻?”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千汊浦   “……嗨,”周景自诩谋事周全,看着案上铺开的这叠文卷对千汊浦地形、水寨势力记述详尽,拍着脑袋叫道,“我今日却做了一桩舍本逐末、舍近求远的蠢事!”   周景之前有在双柳庄找人询问千汊浦的情形。   不过,赵横等人到现在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直带人忙着加强双柳庄的防御。而周景又想着王萱、卢雄以及诸家丁平时都主要住在鄂州府城,误以为他们对千汊浦不会有太多的了解,便主要找族长王文冲以及常年居住在双柳庄的王氏族人打听消息。   每一个地方,都有其特殊性。   汉川县早年并没有从北面的京山县分置出来,其境以及汉水下游东岸的整个鄂北地区,在一百多年前都是一片浅淤湖荡,像王氏宗族与双柳庄内其他小姓散户,先辈都是从外地迁居而过来。   不过,早期迁居此地的民众,在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在此围垸造田,建造屋舍,繁衍子孙,基本已经扎下根来。   在汉川县从京山县分置出来,并从郢州划入复州管辖,早期的移民便以汉川土著自居。   之后因为破产、饥荒等种种逃难过来的民众,想要在此围垸造田,一方面受到当地人的排斥,另一方面也已经没有那么好的围垦条件了。   即便后来者有人挨着湖荡边缘建造村寨,但由于地势更低,又缺乏统一规划,没有建造大型垸堤的能力,这些临湖村寨时常被洪水摧毁。   更多的后来者只能选择栖息于湖荡之间,以船为家、以水为生。   当地的民众,对这些后来者不仅排斥,甚至倍加欺凌,不准他们上岸居住,不准读书识字,不准与岸上人家通婚,州县也不将他们列入户册。   千汊浦及周边的渔民船户除了每隔一段时间,会携带着鱼获到渡口交易粮盐布匹等物资外,其他时间双方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因此,除了双柳庄人对近在咫尺的千汊浦情况了解极少外,周景带着人手,到附近的村庄打听消息,也没有谁能说清楚千汊浦里的情况。   洞庭湖寇大规模潜伏到千汊浦,直到发动突袭前,地方上竟然毫不知情,主要原因也在这里。   众人却是没有想到,王萱在双柳庄代父守孝,竟然曾对千汊浦做过如此深入、详尽的调查——更关键的,除了文卷所记载的珍贵信息外,赵横等人为了解千汊浦的情况,曾与千汊浦里的渔民船户有过深入的接触。   “萱小姐怎么不将这些文卷交给王部署一阅?”姜燮好奇的问道。   王番执掌荆湖北路都部署司,倘若能早一刻得到这边卷宗,对千汊浦的情况有所了解,哪怕是暗中收买三五个眼线通风报信,也绝不至于如此狼狈。   “……”王萱没有回答姜燮的话,只是随手整理案上的文卷,低头说道,“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我折腾这些,只是守于祖父墓前,拿来打发时间罢了……”   韩圭跟徐怀说道:“不管有用没用,我先与周参军、姜参军将这些文卷仔细梳理过一番再说,”又跟赵横说道,“还要麻烦赵校尉多加指点!”   徐怀跟徐胜说道:“你与苏蕈多操心双柳庄守御之事……”   不清楚贼军后续会不会再次组织人马进攻过来,双柳庄加强守御之事不能放松。   乌敕海、徐惮他们负责率领甲骑冲锋陷阵,但凡有时间歇下来,就要争分夺秒的养精蓄锐,保持充沛的体力。   韩圭、周景这时候要将赵横拉过去,进一步了解千汊浦的情况,甚至还要考虑是不是有必要派人潜入千汊浦里侦察。   双柳庄的防御之事,徐怀当然不会丢给没有怎么经历刀兵之事的王文冲等人去负责,徐怀让徐胜率领励锋堂的武装护卫接管双柳庄的防守——苏蕈要比徐惮稳重、谨慎,对繁杂的军务更为上心,徐怀就让他协助徐胜,更好的将双柳庄里的青壮组织起来。   天还没有彻底黑下来,韩圭、周景、徐胜等人没有办法闲下来,先各自忙去。   柳琼儿这才替王萱打抱不平起来:“王郎君还真是食古不化呢,自家女儿献策,又有什么好丢人的?难不成咱们女儿家就天生没有什么见识,折腾什么都是胡闹、都是不安分守己?还好意思感慨身边没有可用之人呢,我看王郎君真是要差王相好多……”   不用端详王萱的神色,柳琼儿便能猜到王番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之后,王萱肯定早就兴致勃勃的将她对千汊浦所了解的一切都具实相告了,甚至还主张在千汊浦大规模修建垸堤围垦湖田,但很显然遭到王番的无视。   至于王番为什么会无视,柳琼儿猜测也许是王番以为自家女儿不可能有什么过人的阅历、学识,也有可能看到王萱提出的主张,有太多楚山的影子而加以排斥。   “好啦好啦,我知道柳姐姐替我打抱不平,等我爹爹回来,便拿柳姐姐你这番话好好开导他……”王萱强颜笑着说道,她作为女儿,总不可能与他人一起数落自己的爹爹不是。   这会儿王文冲通禀走了走进来。   老宅这边没有多少差遣的人手,之前还受了惊吓。   王文冲生怕怠慢了徐怀,刚才一会儿功夫,他回宅子挑了十多名相貌端庄、手脚利落的丫鬟、厨娘过来伺候,还送来几头刚宰好的肥羊以及十数坛酒水。   “王公无需为这些琐碎之事客套!”   徐怀现在可不希望王文冲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精力、心思用来讨好自己,下令将一部分羊肉送往临时营舍给将卒享用,留下两头肥羊与几坛酒水,也都让人随他抬到北寨墙上。   北寨墙颇为宽敞,这时候已经点燃起来一堆堆篝火。   徐怀让人将两头羊肥剁成大块,分发下去,抹上盐巴,直接拿木杈子架到篝火堆烧烤。   徐怀也与王萱、卢雄、柳琼儿坐到篝火旁,与篝火前的庄丁一起享用烤得滋滋冒油的肥羊。   楚山突骑午后似秋风扫落叶般连接摧毁十数倍于己的贼军,双柳庄的庄丁受到很大的鼓舞,内心已无恐惧,这时候看到徐怀平易近人、与士卒同乐,更是心情激动,不少人表示要应募加入楚山抵御胡虏。   “守卫家园,保护家小,还分什么地方?”   徐怀手执囊刀,将烤熟的羊肉片下来,王萱一块、柳琼儿一块,他再吃一块,与诸庄丁谈笑风生,喝着酒,兴致来了,甚至亲自站起来,拉着牛二给众人演示阵中对敌之法。   月上中天,将酒水、羊肉吃尽,徐怀才与王萱、柳琼儿、卢雄他们走下寨墙,回到老宅。   这时候韩圭、周景他们已将王萱带人整理的那些文卷,绘制的千汊浦堪舆图梳理了一遍,也有一些基本的结论:   “接下来几天,倘若贼军畏于节帅威名,不敢来强攻双柳庄,鄂州应该无碍,但贼军此次行事如此周密,也不可能无功而返,有可能会在荆州、复州有大的动作!”   周景、韩圭他们对千汊浦堪舆图及周边地形信息重新进行梳理,并非王萱的堪舆图绘制不够清楚,又或者王萱叙述不够明确。   实是周景、韩圭要根据整个荆湖北路,特别是荆江及汉水下游沿岸的州县,以及他们对洞庭湖寇所掌握的一些情况,再结合千汊浦堪舆图及相关地形信息进行新的分析、判断。   汉川直接通往江夏(鄂州府城)的官道,有三个重要渡口位于千汊浦范围之内,即便没有被淹,此时也差不多被贼军或与贼军勾结的水寨势力所控制。   不管怎么说,在大水退去之前,官兵很难夺回这三个渡口的控制权。   他们此时无法与荆南兵马联络,也只能默认汉水下游以及整个荆江沿线的水道,此时也处于洞庭湖寇的控制之下。   鄂州位于荆江(长江)以北、汉水以东,复州、荆州位于荆江以北、汉水西岸——倘若鄂州遇袭,襄阳、楚山等地的兵马,可以从安州南部绕行,经鄂东地区增援鄂州,更不要说朝廷可以从庐州、扬州调兵沿江西进,甚至可以调建邺水军溯流而上,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到鄂州。   洞庭湖寇此时失去强袭江夏(鄂州府城)的突然性,又没能将江夏守军引出城来,想赶在援军抵达之前,攻下江夏的可能性不大。   就算不计伤亡夺下鄂州府城,洞庭湖寇也不大可能守得住。   即便能吸引鄂东地区的饥民附从,但所得也远远弥补不了所失;因此洞庭湖寇此时还硬着头皮强攻鄂州府城,是没有意义的。   倘若洞庭湖寇选择突袭复州或荆州,一方面短时间内只需要面对襄阳南下的援军,一方面复州、荆州更临近洞庭湖主水域,有利于他们发挥水战的优势;此外,复州、荆州等地,滞留的饥民同样规模巨大。   不过,为了牵制官兵,韩圭、周景判断洞庭湖寇会往渡口增派兵马,同时还有可能会鼓动千汊浦及附近的水寨势力联合饥民发起暴乱,进攻汉水以东守备空虚的城寨……   “倘若判断没有大的偏差,洞庭湖寇这一次大举潜袭江汉,其隐蔽性以及部署之周密都要远胜于前,很难想象没有外部势力的介入……”周景蹙着眉头说道。   “赤扈人攻略淮南受挫,之后遣人联络湖寇,从时间上看,也是说得通的。”韩圭判断说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侨置   “节帅,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巨澜将起,要比我们之前预测的复杂、严重啊!”   周景将他们重新校正、标注过的荆湖北路堪舆图,以及他们对千汊浦形势新的分析,呈于徐怀面前,说道。   “我们以往对千汊浦知之甚少,若非萱小姐对千汊浦整理出如此完善的文卷,我们也轻视了其中蕴藏的危机!”韩圭说道。   徐怀以往精力、心思都放在抵御京西、河洛敌军上,对其他地方的军政形势研究很少。   周景、韩圭他们也是这样。   就算徐胜负责励锋堂的事务,而励锋堂前期主要在南阳、襄阳及荆湖北路诸州县铺开,但对千汊浦也知之甚少。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楚山的资源与人手也是有限的,对情报的搜集与分析,在某个时间段,必须集中到特定的重点区域进行,不能漫天撒网一般铺开。   王萱四五年未曾再见到徐怀,但谁都无法否认在她人生成长最重要的阶段,徐怀以及楚山在她内心烙下太深的印记——   王萱在小鹤岭代父守孝,对千汊浦诸多水寨势力的细致调查、分析,包括她在千汊浦进行大规模造垸围田的设想,无不充塞着仿效或学习楚山的影迹。   周景、韩圭他们不会对王萱在这些文卷里沉浸多少个人情感置喙什么,只是分析他们从这些文卷里看出的势态紧迫。   “……千汊浦水域辽阔,囊括汉川县南部及汉阳东部地区;入汛之后,不仅诸湖荡连成一片,水势甚至与荆江、汉水连接起来,使得汉川、汉阳与荆江南岸的鄂州府城江夏三城相对隔绝起来……”   周景微带感慨的分析道,   “虽说千汊浦特殊的形势,利于洞庭湖寇隐蔽行动,更有利于他们发挥湖战优势,但毕竟距离洞庭湖寇以往活动的主要地区(洞庭湖西半湖域及洞庭湖西岸的潭州、澧州等州县)有四五百里水路。洞庭湖寇此次无论是表现出来的行动周密,抑或勃勃野心,都远超以往。说实话,赤扈人遣人联络洞庭湖寇,乃至很深程度影响洞庭湖寇的这次行动,我们都不感到有多少意外。不过,我们眼下必须要重视的,乃是洞庭湖寇对千汊浦的渗透、控制,要远超我们之前的猜测。再结合千汊浦渔民船户、流民与地方长期形成的尖锐矛盾,我们估计,哪怕是为牵制官兵,洞庭湖寇回过神来,后续在汉水以东搞的动作,也将比我们之前预测来得猛烈、激烈,不容大意啊……”   “是啊!浪成微澜之间,此时微澜已成汹涌之势,不会因为我们这一意外因素,就戛然止住的……”徐怀听周景、韩圭重新分析过千汊浦的复杂形势,负手走在廊下,看着院子角落里一丛翠竹被火把照得影影绰绰,感慨道。   “此时或有必要将励锋堂在荆湖的人手都紧急召集过来,以防不患!”周景建议道。   他们现在想要将在叶县休整的一千选锋军甲骑调过来,就算途中一点都没有耽搁,至少也需要七八天。   往返一千六百余里路程是作不得假的——选锋军甲骑再强,也没有办法插翅飞过来。   而励锋堂过往几年重点扩展的区域就是南阳、襄阳以及荆湖北路诸州县。   除了二十余处堂口、铺院都安排固定的人手外,还有数支规模不等的骡马队、船队往返诸州县之间运输大宗货物——为免受盗匪的滋扰,这些骡马队、船队都配备一些武装护卫。   他们现在紧急召集励锋堂在襄阳、郢州、随州、安州等地的武装护卫,差不多能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三五百武装护卫。   楚山是不能过度插手荆湖北路监司所辖事务,后续如何驱逐湖寇以及加强对千汊浦的控制,轮不到他们去置喙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眼下要先确保双柳庄不发生任何意外。   徐怀沉吟片晌,点点头,同意周景、韩圭他们的主张,着人去将徐胜找过来,立即连夜派人联络励锋堂在襄阳、郢州、随州、安州等地的堂口、铺院,召集人手。   ……   ……   千汊浦渔民船户及流民,与地方长期形成尖锐的矛盾难以调和。   在赤扈人介入之后,洞庭湖寇前期做了大量的工作,对千汊浦进行渗透与控制也超乎想象。   洞庭湖寇昨日发起的突袭,被楚山突骑意外打断,但形势发展与周景、韩圭他们判断的一样,千汊浦内部所酝酿的风暴,仅仅被意外因素强行中断一天,次日依旧猛烈的爆发出来。   不过,主导这场风暴的洞庭湖寇也是转变了策略。   他们意识到攻坚能力的不足,绕开汉川城、双柳庄及附近地区,而是鼓动成千上万的渔民、饥民,从千汊浦深处大肆杀出,袭向附近当地民众聚族而居的村落、坞寨……   鄂州以东、隶属黄州的黄陂等县,也传来流民暴动的消息……   风暴一时席卷鄂州在荆江以北的地区及黄州西部,短时间内也不知道多少流民、渔民船户席卷其中。   洞庭湖寇的主力,却主要在汉水以西的复州、荆州境内大兴兵戈,一路攻城夺寨。   荆江以南的鄂州南部地区以及洞庭湖沿岸的岳、潭、澧、湘等地,因为隔着水势浩荡的荆江,形势到底如此,乃至许蔚在荆湖南路所掌握的兵马,为何没能遏制洞庭湖寇在荆江以北大兴兵戈,徐怀也无从得知。   洞庭湖寇大肆侵伐的荆江以北地区,在入汛之后淹水地形复杂。   襄阳紧急沿汉水西岸南下的援兵,也不敢在这些地区与湖寇野战,只能紧急进入竟陵城,加强汉水中下游西岸地区的防御,却没有余力去驰援荆州,一切只能指望荆州等城的守军,能在这场席卷荆江沿岸的风暴中坚守住。   荆湖北路监司,都迁入位于荆江南岸的江夏(鄂州府城),在紧急动员后,加上水军也仅有三四千人马,在王番率主力回归之前,也只有死守江夏,无法出兵增援汉川、汉阳等地,更不要说将洞庭湖寇驱逐出去,平息流民暴动了。   双柳庄这边,徐怀一边从附近州县召集励锋堂武装护卫过来加强守卫,一边采用夜出昼入的疑兵之策迷惑贼军,使得贼军在渡口陆续增兵至四千余众,却始终未敢再对双柳庄发起进攻。   第八天时范宗奇率领八百甲骑赶到汉川;史轸也是不辞辛苦,随军赶来与徐怀会合。   对史轸的到来,众人,包括徐怀在内都感到意外。   徐怀身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途经汉川遭遇贼袭,紧急调动一两千骑兵过来,乃是从权,但他并不能过深干涉荆湖北路的守御及剿匪之事——单单守双柳庄一段日子等王番率荆北兵马回归,徐怀根本就不需要史轸过来协助他处理什么事务。   再者说了,徐怀趁着汛季敌军难以发动新的攻势,前往建邺面圣,楚山诸多事务都要依赖史轸与徐武碛、徐武江、苏老常等人处置;舞阳那边更需要史轸坐镇、居中调度。   卢雄猜到史轸可能是有什么重大事宜面禀徐怀,进入双柳庄后,也是找了一个借口,与王萱先行离开。   堂上没有外人,仅有徐怀、柳琼儿、周景、韩圭、姜燮以及率援骑赶到的选锋军都虞候范宗奇,史轸也不再扮作无辜状,直接示意侍卫将门窗掩上,献策道:   “节帅将双柳庄交由范宗奇率兵马守御即可,节帅还请请速速动身,前往建邺面圣。不过,节帅在动身之前,还请签署一道军令,即可调许凌率一部分水军及船匠若干,走陆路赶至汉川待命……”   “楚山抵御京西、河洛之敌都十分困难,没有道理主动请缨到荆湖参与剿匪吧?”   周景微微蹙着眉头,不解的问道,   “再说清剿湖寇,原本是荆湖南路的职责;此时湖寇侵入荆江以北,荆北也理应为剿匪出力。我们硬插这一杠子,能有什么好处?”   “史先生是说侨置?”韩圭却是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声音问史轸。   徐怀、柳琼儿以及武卒出身的周景,对建制之事,没有熟读文典的史轸、韩圭熟悉。   “叫韩参军说中了,”   史轸拍着大腿,见徐怀还有所疑惑,解释道,   “东晋时期,沦陷的北方郡县,多在江淮等地借地设立衙署,统领南迁之民,是为侨郡、侨县。前朝时国土辽阔,边疆郡县常遭攻袭,也常在北部以及西北部的州县设立侨置郡县,安置沦陷土地的百姓——这些都是侨置的根源。楚山行营辖蔡、汝两州,但二州上蔡、新蔡、汝阳、嵩县、遂西、汝南诸县,要么沦陷敌手,要么变成汪洋水泽,无法恢复县治,以致楚山行营所领之地、所辖之民严重不足,不足以供养当下御敌之兵马,甚至后续所能征募补入营伍的兵员都严重不足。朝廷倘若不能大幅提高对楚山的钱粮拨给,楚山军与敌作战,伤亡惨重,急需补充新的兵马,节帅当然应该奏请朝廷允许楚山在汉水以东、荆江以北择地设置侨县遥领之。而眼下也是最好的时机——现在洞庭湖寇势大、大肆侵伐,地方惶恐,应该不会强烈反对我们在此遥设侨县……” 第一百六十五章 建邺   楚山虽然此时顶住河洛、京西之敌施加的压力,但同样面临太多的困难急需克服。   简单的说,就是缺人缺地缺钱粮。   首先是钱粮。   汝阳失陷,楚山为了兼管汝州防线,将每一滴能压榨的军事潜力都进行动员,人马规模最高达到十万(三万左右军、五万蔡州州兵、两万汝州州兵),所投入的军资粮秣高得快令史轸崩溃。   战后清点,军资粮秣消耗最高的一个月,军饷、战械兵甲以及伤亡抚恤,折合钱数高达六十余万贯、军粮及各类肉食折米九万石以及不计其数的牛马饲料。   随着局势趋缓,楚山在三条防御方向上的常备兵马缩减到六万人众(三万战兵、三万守兵),但全年军资消耗预计将高达钱数四百万贯、军粮五十万石以及不计其数的牛马饲料。   朝廷拨付仅能覆盖一半。   楚山现在能从各个犄角旮旯筹措军资,弥补不足,还能有余力组织军民修造堰堤、桥梁,开垦坡田谷地,建造囤寨,扩大巡检司(乡司)编制,主要还是依赖于对伏牛山及箕山大姓宗族的盘查、清算。   前期也恰恰是征没大姓宗族侵占的荒山滩地以及逃亡士绅及民户的田宅,作为抚恤与功赏分配给将卒,极大程度上折抵楚山现银的支出。   要不然楚山所储备的钱粮,都不足以支撑汛季的来临。   不过,伏牛山、箕山以及汝州盆地的大姓宗族能给压榨的潜力也是有限的。   在田亩丈量、荒山滩地清理等相关工作相继完成之后,这方面的压榨潜力就将告罄。   另一方面就是缺地。   楚山辖管蔡汝两州,但最为精华的汝水沿岸,成为敌我缓冲区,难以利用起来耕种。   除此之外,楚山所辖地域山多田少,伏牛山、箕山进行大规模整治、开发,即便能多出三四十万亩山田坡地,也容纳不了多少民户,增加不了多少粮产。   没有地,就没有办法大规模招附流民,从而限制楚山辖领的民户规模无法扩大。   楚山兼领汝州防务,但汝阳、嵩县陷落敌手,目前所辖民户勉强达到十二万户。   楚山此时需要维持六万常备兵马,相当于两户征募一卒;入秋之后倘若需要再一次进行全面动员,征募比例可能高到到一户一卒的地步。   这完全可以说涸泽而渔了。   楚山军再精锐能战,从去年秋后到今年入汛、局势趁缓之前,仅计算楚山军以及辎重兵马受敌骑袭扰所产生的伤亡,牺牲及致残的将卒,依旧高达六千余人。   倘若得不到新的补充,楚山青壮人口会随着战事的延续而持续降低,从而从根本上衰败下来。   想要解决楚山缺粮缺人缺地的困局,最为直接,也是最省事的办法,甚至可以说是天经地义,就是伸手向朝廷讨要。   只要朝廷每年拨付充足的钱粮,楚山可以另外招募兵卒,也就不存在缺地的问题。   徐怀这次前往建邺面圣,史轸在舞阳时就不厌其烦的反复叮嘱徐怀,一定要厚着脸皮向朝廷伸手讨要钱粮。   不能光他们体谅朝廷的难处,朝廷却把他们当老实人欺负。   问题是,朝廷就算能体谅楚山的难处,现在又能额外拿出多少钱粮填补楚山的匮缺?   徐怀紧急调动援骑的令函传到舞阳,史轸与徐武江、郭君判等人先安排范宗奇率八百选锋军甲骑出发,随后想到楚山有在荆江以北选取与地方利益纠缠不深的水泽荒地遥置侨县之可能,便紧急带着少数扈从,追赶上增援的甲骑。   范宗奇为了保证将卒抵达汉川时,能够直接投入战斗,率八百选锋军甲骑以每日两百里的速度出发,颇为游刃有余。   不过,史轸即便一路是乘坐马车,赶到双柳庄时,都觉得五脏六腑要被颠出来,身子骨要被颠散架,脸色苍白的跟徐怀说起他的建议:   “韩圭也知侨置之事,那真是再好不过,我这身子骨实在是经不起折腾,还是由韩圭随节帅前往建邺游说此事。千汊浦这边,一方面调许凌及部分水军及若干船匠走陆路赶来汉川待命,一方面遣一人去见王番郎君,最好由王番郎君出面,说服荆北转运使孔昌裕同意请求楚山水军于千汊浦及汉水下游参与对洞庭湖寇作战、镇压流民叛乱……”   了解到王萱曾对千汊浦有过详尽、深入的调查,史轸更是拍着大腿叫道:   “如此甚好,节帅径往建邺而去,守御双柳庄及夺回渡口之事,交由周景、范宗奇等人负责即可——能调一部分水军将卒过来,前期战船可着励锋堂在襄阳等地筹集商船改造,或直接向鄂州水军购买一部分战船。等节帅从建邺返回,就可以直接封锁千汊浦进汉水的水口,与荆北兵马共同剿平千汊浦内的叛乱,为置侨县做好准备……”   驱逐聚集于渡口的四千多贼军,当然不需要徐怀亲自留下来督战,以范宗奇为主将,周景、徐胜等人协助足以胜任。   史轸希望徐怀尽快动身,前往建邺谈妥侨置之事,后续还需要出兵平定千汊浦范围之内的叛乱,之后才能赶在秋冬之时招附流民围垸垦田,时间非常的仓促。   侨置之事进行得越早,越能缓解楚山此时所承受的压力。   ……   ……   在史轸的催促下,徐怀决定不再耽搁,次日一早就启程前往建邺。   此时连黄州境内都不太平,这一趟除了乌敕海、徐惮、苏蕈、牛二等人率领两百甲骑、五百匹战马、驮马外,仅由熟悉朝廷典制的韩圭陪同在徐怀身边。   史轸还要紧着赶回舞阳主持繁杂的政事;周景、徐胜、姜燮等人会留在双柳庄为侨置之事做前期准备,并辅助范宗奇对聚集渡口的贼军用兵,争取在徐怀返回双柳庄时,就已经将四千多贼军从小鹤岭驱逐出去。   不能乘舟,柳琼儿没有办法跟着徐怀他们乘马急行军,就留在双柳庄陪同王萱。   水路不太平,徐怀从汉川一路往东,横渡天门河、涢水,经安州南部穿插到黄州东部的黄陂县;然后再沿着淮阳山南麓的道路一路东行,经蕲春、宿县、潜山,于枞阳县渡过大江,进入池州境内;至此,沿大江南岸往东驰行,于七月初八抵达有东南形胜之谓的建邺。   建邺原名秣陵、建业,西晋太康年间,晋武帝因皇族司马氏发迹地河淮邺城,将建业更名为建邺,寓以不忘故土之意,数百年间这处东南形胜之地便一直以建邺为名。   徐怀于枞阳县渡江进入池州境内,长江以南先是黄山山脉绵延不断的群山,过宣城县后一路变成起伏不定的丘岗,而越往东地势越平,这一流段的大江从西南往东北方向流淌。   当世的江水不像后世有坚固的大堤束缚,入汛后大水往两岸低陷的滩淤之地肆意漫灌,水面最为辽阔的地方足有七八十里之遥。   江水黄浑一片,勒马停在平岗眺望过去,晴空之下远处水天一片,看不到岸地,有着难以言喻的浩荡之感;与之相比,远处穿建邺城而出、从建邺城西北汇入大江的秦淮河,细如丝带。   “爷,你可算来建邺了,”郑屠带着数人赶到徐怀驻足的平岗前,翻身下马来,禀道,“钱择瑞郎君奉旨率着枢密院、礼部迎接人员,已到新郑门恭迎节帅入城!”   徐怀作为一镇节帅,已经无法随随便便带着扈随进出新都建邺了。   他们在渡江进入池州后就放缓速度,先遣前哨赶到建邺联络郑屠,由郑屠通过都进奏院通禀行程;甚至之前在汉川为贼军耽搁行程,后续再次启程,之间从权调动援骑,以及随行扈卫武卒规模及随行人员等等都已经事无粗细通禀上去。   这也是作为臣子应遵循的规矩。   而徐怀作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在中枢受到枢密院、御营使司双重节制。   钱择瑞作为枢密院都承旨,他在岚州任事以及太原战事,与徐怀及楚山众人结下深厚的友谊,由他奉旨率领枢密院、礼部的迎接人员出城相迎,再恰当不过。   徐怀在诸扈卫的簇拥下,驰下平岗,往建邺西城新郑门方向而去。   除了钱择瑞率领一干不认得的枢密院、礼部中低级迎接官吏外,朱桐、朱芝兄弟二人也特意出城来迎,笑着说道:   “还以为你在汉川被贼军阻止行程,还要拖一些日子才能到建邺来呢——听父亲说,陛下这几天念念不忘,几次都想着派使到汉川询问你几时能动身,但又怕路上不太平,催促你启程反有不妥。王萱与卢爷他们一切都安好吧?”   “贼军登岸时,侥幸我路过汉川,双柳庄却是无碍。”徐怀下马来,与钱择瑞等人行过礼,抬头看城门洞之上的门额新刻“新郑”,一时感慨万千。   “陛下到建邺后,就下旨将新都的各座城门都按照汴梁城诸门进行命名,要朝野将臣军民,不忘收复中原,还都汴梁之志,”钱择瑞见徐怀盯着城门洞上方的门额看得出神,说道,“唉,现在好不容易将虏兵逐出淮南,荆湖匪寇又大肆侵伐,也不知道几时能集结兵马收复中原……”   “不会太久的!”徐怀负手说道。   “有你这话,那我就静心期待了,”   钱择瑞说道,   “你在汉川遇贼军掩袭地方,你还谦虚没有在奏章写得太清楚,陛下却是接到汉川县呈上来的奏章后,才知道你率四五十骑就杀得三千贼军溃不成军。要是大越多几支楚山这样的精锐,收复中原,还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啊。你们这一路很辛苦了吧?不过,你进城后恐怕还不能好好歇息一下。要不是周相、胡相阻拦,陛下都恨不得叫我直接将你带到宫里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靖胜侯府   虽说早在春秋战国之时,长江以南就有吴越等强国立世,但长期以来河淮以及关陕才是历代皇朝统治的核心之地,农耕生产、文化乃至人丁繁衍,都要远远超过南方。   汉末三国鼎立,孙吴立基江东,之后五胡南侵,中原沦丧,数以百万计的民众随晋室南下,不仅填充了长江以南地区的人口,也给南方带去更为先进的农耕及水利技术,大规模围湖造田、兴修水利,江淮等地才真正发展起来。   等到大越立朝,关陕经历长期的战争以及前朝大肆砍伐,破坏植被,水土流失严重,气候也日益恶劣,不得不定都黄河中游的汴梁,而其时南方的农耕发展以及人丁繁衍,就已经超越河淮、关陕等传统的中原地区。   在汴梁沦陷之前,淮南东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以及两浙路,人口规模、粮食及丝棉产量,乃至历届科举及第的人数,都已经名列前茅,也基本形成“东南财赋”、“西北甲兵”的格局。   作为江东路治所在的建邺府城,也可以说是东南财赋地的集大成者。   建邺城迁都之后还没有着手扩建,之前受朝廷规制所限,城池规模与襄阳、太原等相当,但商埠繁荣,却非襄阳、太原能及。   建邺西城新郑门以外很长一段官道也都铺以条石,两侧酒楼食肆林立,民居院宅更是鳞次栉比。   钱择瑞乃是奉旨到新郑门迎接徐怀进城,除了有一套仪仗车马相随外,还调动府衙兵卒净街,但两侧挤满看热闹的人群,衣饰繁丽。   从新郑门进城,沿街铺院楼阁更是整饬,市井间繁荣之景,可能也就比沦陷之前的汴梁稍逊。   西城新郑门内,铺石长街两侧同样挤满围观的人群。   “这就是靖胜侯,还以为他长得五大三粗呢,没想到这么年轻,还是如此英武……”   “是啊,真是年轻呀,听说还没成婚呢,也不知道会是谁家女儿有幸嫁入侯门……”   “你说这靖胜侯除了魁梧一点,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也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就能杀得胡狗子哭爹喊娘呢?”   “你没看到靖胜侯身后这些强兵悍卒,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像要吃人的样子吗?再说了,胡狗子也不比咱们强多少,怎么就不能杀得他们哭爹喊娘?”   虽说朝中士臣没有谁喜欢宣扬楚山的战绩,但这并不妨碍千里奔袭太原、潜袭汴梁等一系列近乎传奇的战绩在市井街巷间流传;甚至还一定程度上被夸大。   得知靖胜侯今日进京面圣,怎能不引起围观?   围观的民众都踮起脚往前挤,要不是建邺府衙派出大批衙役,一个个都恨不走到长街正中,将靖胜侯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有些大胆的姑娘,含情脉脉的朝徐怀抛起媚眼来,也不知道正不正经。   徐怀对围观人群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如若未闻,在郑屠、韩圭等人的簇拥下,和钱择瑞、朱桐、朱芝等人往集英巷而去。   “六月初你上奏要进京觐见,陛下就下旨将原江东转运使江敷在集英巷的一栋私宅腾出来,作为你在建邺的府邸,还担心那处宅子用作靖胜侯府太过狭小了,想着为你在建邺再寻一处更宽敞的宅子——不过,集英巷与西宫门紧挨着,方便你住在建邺时,陛下随时召你问策,而胡公、朱公以及缨云公主府邸,都在集英巷,诸公商议还是觉得先委屈你一二,等以后找到合适的再腾换……”   钱择瑞缓缓御马而行,给徐怀介绍建继帝专门为他在建邺准备的府邸。   “陛下如此厚待臣下,徐怀满怀感激,哪里会觉得委屈?”徐怀并不想在建邺添置宅舍,但集英巷的宅子,乃是建继帝所赐,谢绝那是真正的“却之不恭”,他这会儿,也只能朝皇宫方向拱拱手,跟钱择瑞笑着说道。   建邺城虽说极其繁荣,非襄阳、太原等城能及,但城池规模并不大,东西城门相距九里,南北纵深不足七里。   决定迁都之后,朱沆奉旨出知建邺府,在原经略使府及崇玄观的基础上改建了皇宫,于皇宫南侧改造中书门下省及枢密院等中枢院署,但困于钱粮的匮缺,建邺城暂时还没有进行新的扩建,城内就更加狭仄了。   从新郑门进城,仅行上一千五六百步便看到秦淮河从南往北,在眼前流淌而过;皇宫西门外的集英巷,便位于河西,鳞次栉比皆是深宅大院。   不仅胡楷、朱沆以及缨云公主在宫外的府邸在集英巷,周鹤、高纯年、顾蕃、钱择瑞、钱尚端以及朝中数十公卿士臣,都集中居住在左右。   城池没有扩建,却要征用大片区域改建皇宫以及中枢院署,还有那么多的文武将臣携家小住进来,还要腾出大片区域,作为御前禁军的驻营,确实是谁都没有办法住得宽敞。   建继帝亲自挑选的靖胜侯府位于集英巷,三进三跨,此时已经算是建邺城里难得的大宅子了,但也容纳不下二百多甲骑。   好在励锋堂在建邺城外西北的秦淮河西岸建有货栈,大部分人马都先入住货栈,仅有五十余骑扈卫徐怀进城,靖胜侯府的东西跨院,勉强能挤得下这么多的人马。   依制,徐怀出行有五十多名武贲贴身侍卫,已经是享受超规格的公卿待遇了。   建邺帝亲自指定靖胜侯府的选址,又赏赐一整套起居之物,之后便由郑屠安排人手看管——从此之后,这里便算是徐怀在建邺的私宅府邸。   建继帝与一干文武大臣都已在宫中相候,集英巷这边也早有宫宦等候着掐徐怀的行程。   进入靖胜府侯,徐怀也没有时间打量他在建邺的新居,简单梳洗过一遍,便匆匆换上进宫面圣的朝服。   除了郑屠陪同外,建继帝还下旨要韩圭、乌敕海、牛二、苏蕈、徐惮等随行人员进宫赐宴。   ……   ……   徐怀等人与钱择瑞,在宫宦的引领下,快步往宫中走去。   建邺城里的皇宫比在襄阳时还要狭仄。   建继帝为徐怀的到来接风洗尘,同时也是难得的大宴众臣。   筵席设于集贤殿,但只容得下建邺帝与公卿大臣,其他参宴的文武将吏则依照品轶的不同,在厢殿、廊下及院中饮宴。   徐怀与钱择瑞走进大殿,看建继帝坐于大殿正中,比上次相见还要削瘦,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但精神颇佳。   徐怀走到大殿当中,长揖拜贺道:“臣徐怀,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得淮南大捷,诞下皇子!”   “快快过来坐下,就等你过来开席了,好些人都已经饿着肚子了。”建继帝拍着桌案,高兴的说道。   在大殿之中,钱择瑞品轶算不得高的,他径直走到大殿东北角坐下。   徐怀环顾大殿,除了建邺帝身侧,缨云公主的上首有一长案摆着美酒佳肴还没有人入席外,其他座席都已没有空位。   徐怀见皇太弟、淮王赵观在空案的对面看过来,脸上挂着颇为勉强的笑容,他有些犹豫的朝朱沆下首、与王番比肩而坐的钱尚端拱拱手:“钱郎君叫我挤上一挤,我恰好要找王公说起事情……”   荆北兵马正在从庐寿等地往鄂州分批撤离,但三万多人马由诸多统兵将领率领安排行程即可,速度也快不了。   王番则是奉诏赶到建邺,与其他从荆北、荆南赶来的官员一起,与枢密院商议剿匪事宜,此时还没有离开建邺。   “你我君臣难得相见,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难不成你我说些体己话,还要隔着那么多人扯着嗓子喊吗?”建继帝笑着说道,招手叫徐怀坐到他与缨云公主之间坐下。   徐怀推辞不过,走到建继帝身侧长案坐下。   大宴群臣有诸多仪礼要走,建继帝却是不管太多,拉着徐怀问及杨麟悲壮战死汝阳以及徐怀在汉川遭遇贼军等事。   虽说洞庭湖寇此时在荆湖搅得天翻地覆,相继有汉阳等城沦陷,但徐怀在建继帝身边坐下来,还是能直接感受到朝堂大臣并没有觉得洞庭湖寇算得上多严重的威胁。   这也不叫徐怀意外。   汴梁沦陷,是大越至暗之时,也是大越最为虚弱之时。   之后虽然历经太多的艰险,也吃了不知道多少次败仗,死伤多少万将卒,其实相比较最恶劣的那一刻,形势都在一点点趋缓、改观。   淮南大捷,虽然说伤亡惨烈,但也是叫满朝文武第一次真正看到守住江淮的希望,也第一次奠定朝野守住这半壁江山的信心。   洞庭湖寇虽然号称拥兵百万,但其实绝大多数都是被裹挟或苦无生计的流民及家小,青壮男丁可能就二三十万,大部分还因为饥饿,瘦骨伶仃,没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过去两年,许蔚坐镇荆湖南路,虽说没能彻底剿灭湖寇,却也成功将湖寇限制在洞庭湖域之内以及西岸狭窄的地域活动,荆湖南岸主要城池都没有受到多严重的威胁。   这次湖寇在荆江以北大肆躁动,徐怀在前来建邺的途中,也从荆湖往来建邺的官员那里得知这主要是许蔚在湘州病重,荆湖南路的军政事务一时间有些混乱,放松了对洞庭湖寇的封锁——即便如此,洞庭湖寇也没有敢大肆侵伐荆湖南路的城池,而是趁荆湖北路兵力空虚,大肆侵袭荆江以北的州县。   满朝文武早已不会再被这些简单数字唬住了,他们认定三万多增援淮南作战的荆北兵马只要顺利返回,遏制湖寇肆虐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叙功   徐怀在河淮进入汛季,紧张的对峙战局趋缓之后,上书请求进京面圣,建继帝不仅准了徐怀觐见的请求,同时还将参与准南战事的主要将领都召到建邺叙功议赏。   除了徐怀在汉川遭遇贼军耽搁了八九日外,郑怀忠、郑聪、葛伯奕、韩时良、刘衍、张辛、邓珪、葛钰等将都已相继抵达建邺。   顾继迁、高峻阳二人在秦州、蓝田统兵,路途更为遥远,但使子侄顾琮、高致堂等人率队赶到建邺,恭贺淮南大捷及建继帝诞下皇子。   今日大宴,大越君臣在集贤殿里可以是济济一堂。   集贤殿里文武分列,周鹤作为左相率高纯年、顾蕃、朱沆、钱尚端、钱择瑞、晋庄成等士臣坐于大殿左侧饮宴;枢密使胡楷率领位于公卿的郑怀忠、葛伯奕以及韩时良、刘衍、张辛、邓珪、葛钰等军方大将坐于大殿右侧饮宴。   皇太弟、淮王赵观地位特殊,以及缨云公主坐于御案左右。   徐怀虽然此时也是一镇之节帅,但他越过胡楷以及比他资历更老、权势更重的郑怀忠、葛伯奕,坐到御案的左侧,与皇太弟、淮王赵观对案而坐,绝对是常人享受不到的殊荣。   大殿之中,诸多文武将臣对这一幕也是神色各异。   有人觉得徐怀没有再三辞谢,就是桀骜不逊、恃宠而骄;有人内心满是羡慕嫉妒,甚至怨恨;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徐怀实至名归,理当享受这样的殊荣。   局势最紧张的时刻,朝廷在淮南除了集结左右神武军大部、右骁胜军大部、左右宣武军大部以及全部的淮王府军总计十八万精锐兵马外,同时从各路征调守兵十五万众,总计付出逾十万的惨重伤亡,最终还是借助汛季来临,才迫使赤扈东路军主力撤出淮南。   与徐怀率楚山军在左骁胜军溃守汝阳之后,独力支撑住中路防线不失,将京西、河洛之敌成功拒于荆襄之外的战绩相比,淮南大捷要逊色不少。   因此,郑聪、葛钰等人即便心里不痛快,饮宴之时,却不得不对徐怀说些恭维的话。   建继帝兴致非常高,除了与众臣频频对饮外,还让郑贵妃抱着出生才三四个月的皇子到集贤殿来,与大臣相见。   汴梁沦陷,绝大部分的宗室子弟随同天宣帝以及太子都沦为赤扈人的阶下囚,南下宗室仅剩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荣乐郡主以及缨云公主四人。   此时宗室再添新丁,建继帝又是中年得子,当然是由衷感到欣慰。   摒弃繁琐礼仪,君臣开怀畅饮,建继帝很快就喝得有点高了,在众臣相劝之下,建继帝早早回寝宫歇下,众臣也相继离开集贤殿。   “汝南公他们到建邺后,陛下连着几天都开怀畅饮,酒量却是不行,每次都早早醉倒,害得我们不得不另外找地方接着喝酒,”走出集贤殿的宫门,胡楷与徐怀笑着说道,“走,我们去你那里接着饮酒,顺便参观一下你的新侯府……”   “新宅那里我落脚都不到一炷香功夫,就匆匆赶进宫来,宅子里有没有备下好酒好菜都还不知道呢!”徐怀说道。   “我们徐徐而行,叫郑屠他们先赶回去准备便是!”刘衍凑过来说道。   “我们有差遣在身,不宜多饮,过两天再遣人到侯府恭贺!”邓珪、张辛抱拳拱手说道。   刘衍自云朔南下,与楚山关系莫逆。   他无论是率部参与第一次汴梁守御战,还是从汴梁突围,组建右骁胜军之后,与徐怀、杨麟等将,都被视为主战派的中坚将领。   徐怀此次到建邺来,刘衍难得与之相聚,怎么可能不多喝几顿酒?   张辛、邓珪二人与徐怀的关系,肯定也谈不上疏远,但他们作为卫戍新都建邺的统兵将领,不要说建继帝心里会怎么想了,朝廷规制也明确要求他们与朝堂公卿大臣保持距离。   他们倘若随随便便到靖胜侯府饮宴,可能明天御史台就会收到弹劾他们的奏章。   徐怀朝邓珪、张辛拱拱手,表示理解,便邀王番、钱尚端以及朱沆等人,随他与胡楷、刘衍一道去新宅饮酒。   徐怀他们安步当车,走回到靖胜侯府,郑屠已经带着人手将筵席准备妥当,朱桐甚至还着人从府中取来几只冰鉴置于堂上,以消暑热,省得这暑热时节众人坐在堂上饮酒满身大汗。   徐怀长期统兵坐镇前线,难得相聚,胡楷、朱沆他们赶到新宅来,当然不会单纯为了接着喝酒。   众人坐于堂上饮过一轮酒,胡楷便进入主题,问道:   “神武军以及淮王府军诸部在淮南一役承受这么惨重的伤亡,同样守住淮河一线的战略意义更为重大,这次叙功议赏以汝南公、信昌公、陈仓侯为第一等,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我年纪这么轻,大敌还霸占中原未去,我还愁没有封功赏爵的机会?”徐怀哈哈一笑,岔开这个话题,问道,“我在途中耽搁了近十天,后续防线调整以及洞庭湖寇要如何剿灭,朝中可有定论?”   朝廷这次召集主要参战将领进京封赏、加官进爵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讨论后续的军事部署,只是徐怀途中耽搁了八九天,错过前期的讨论,很多情况还不清楚。   “朝中当前几桩大事,一是立后,一是剿匪,还有一个就是新的防线部署,”胡楷说道,“你没有提立后之事,是不想掺和到这事里去,但其实没有办法分割开来……”   “哦,朝中有意调汝南公接替许公出任荆南制置使?”徐怀微微蹙着眉头,说道,“但我看朝中并不视洞庭湖寇为心腹大患,而当前也确实是巩固淮河防线更为重要,怎么会调神武军前往荆湖剿匪?”   除了楚山众人皆起于草莽外,徐怀比谁都更重视挖掘底层民众的潜力,也比谁更清楚洞庭湖寇久剿难灭的根源所在。   倘若历史轨迹不被扭转,南方即便暴发大规模的暴乱,情况或许还不至于如此严峻。   现在的情况显然不一样了,主要还是建继帝于襄阳登基即位之后,他们成功组织河淮、河洛数百万甚至近千万民众南下。   然而地方却无力接纳安置如此之多的避难民众,任之沦为流民,以此形成的火山,所蓄积的爆发性力量,自然要远远胜于原有的历史轨迹。   不过,徐怀还是不主张调动神武军前往荆南镇压匪乱。   除了淮南防线的重要性外,荆湖剿匪更需要的还是编练更多、更精锐的水军。   神武军不善水战,调入荆南,短时间内难以发挥多大的作用。   “许公卧榻难起,陛下数次遣御医前往救治都难见起色,”   胡楷叹道,   “在接替许公的人选上,确实是极令人头痛的事情——汝南公有意前往荆南,肯定不会将神武军都调走;淮王那边却极力举荐杨茂彦出任荆南制置使。陛下对杨茂彦能否平息洞庭湖乱很是犹豫,想着调韩时良过去,淮王又不想韩时良离开淮南……”   淮王府一系,不论是当初追随淮王南下,驻守泗楚等地,又或者是这次率部解寿春之围,韩时良都是中流砥柱级的人物。   葛钰表现虽然也不俗,但葛钰一直都没有独领大军、独挡一面的机会,还是不能跟韩时良相提并论。   徐怀看着刘衍,笑着问道:“你没有跟陛下请缨?”   “我请什么缨?”刘衍摇头苦笑道,“建邺水师脱不开身,没有水军,怎么剿灭湖寇?要说接管荆南水军,跟地方官员将吏打交道,我哪有这个本事?”   “枢相,陛下更着意用淮王府一系的将领前往荆南坐镇,”韩圭坐在众人下首陪席,插话问道,“是不是要对淮南防线进行大的调整?”   胡楷看了韩圭一眼,沉吟说道:“寿春守军以及楚州军伤亡都大,而赤扈人还在继续往徐宿一带集结更多的人马、物资,整个淮河中下游的防御压力并没有降低……”   韩圭没有再多嘴问什么,但胡楷话里的意思已经够明确了。   那就是神武军接下来还会留在淮南,不会再回南阳,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南阳。   这其实是楚山所迫切期待的。   神武军回不回南阳,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   此时郑家父子及神武军主力不在南阳,楚山即便不可能明目张胆的将触手伸到南阳去,但迫于自身的生存危机,南阳府及地方势力除了会安排府军参与楚山西线防御外,除了同意将方城、向城等地的山地区域划入楚山外,还接受楚山精铁料在南阳府境内大规模的倾销,同意楚山在南阳府不受限制征购粮秣、布匹等物资。   能否足够廉价的征购粮食、布匹,尽可能的节约军资,后者尤其重要。   楚山辖域,基本上由励锋堂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将粮价控制每石两贯左右浮动。   励锋堂得以不受限制在南阳府征购粮食、布匹,虽然没有办法将征购价格压得这么低,但直接从中小地主以及手里有富余粮食的农户征购,每石精粮也不超过四贯。   而与此同时,南阳今年粮价稍稍稳定下来,但其主要城池、镇埠的供粮,受大粮商、大地主控制,每石精粮售价依旧高达八九贯之多。   郑怀忠、郑聪父子倘若率神武军返回南阳,即便不去考虑南阳府衙及地方势力对楚山的态度必然转变,为保障神武军驻守南阳的将卒,特别将卒家属的粮食需求,这征购权必然要回到汝南郡公府手里。   到时候楚山还想从南阳收购粮食以补不足,只能跟汝南郡公府暗中掌控的大粮商交易,成本上浮一倍,都不怨汝南郡公府在坑楚山…… 第一百六十八章 张目   胡楷、朱沆、王番、刘衍等人在新宅饮宴直至凌晨才告辞离去。   因为连日赶路也确实辛苦,徐怀带着醉意也回房歇下,呼呼大睡,清晨在蝉鸣声醒来,睁眼看着透进来的光亮,听到前院有说话声,却不甚真切,应是怕惊扰到他睡眠,说话之人有意压着声音。   此时建邺城里挤入太多的达官贵人,在集英巷挤出一栋宅子不容易,但三进三跨绝对不算大。   依大越规制,公卿级权贵,仅正堂最大就可以建成七间九跨(两柱之间为一跨),要比后世想象的奢阔得多。   像朱沆在汴梁里城藏津桥附近的大宅,二百多间屋舍,院落错落有二三十重(套),还有两处私家花圃,真可谓是侯府深似海。   徐怀睡在卧室,都能隐约听到垂花厅有人说话,在当世是真称不上合格的侯府——想到这里,徐怀微微而笑,不去理会到底是谁在前院说话,暗自琢磨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郑屠到建邺后,励锋堂也派出人手在建邺新设铺院、货栈,过去一年将总计十余万贯的茶、铁运来建邺,同时从建邺收购盐布等物资运往楚山,算是初步站住脚。   又有晋龙泉在暗中帮衬,郑屠每月都会将建邺的种种信息汇总传回楚山。   不过,朝中还是有很多含而不露的微妙及细枝末节,是郑屠、晋龙泉他们所接触不到的;昨日宫中大宴以及回到新宅,与胡楷、朱沆、王番等人继续饮宴,能窥得一些,却还远远谈不上完整,因此徐怀也没有急于提侨置之事。   “节帅,醒了没?”郑屠在廊前叩问道。   “进来说话,什么事情?”徐怀披衣坐起来,问道。   “……”郑屠推门进来,挠着脑袋说道,“汝南公遣家人送来贺仪,我实在不知道要如何打发……”   “适才是汝南郡公府的人在前院说话?”韩圭听到动静,从后面走进来,讶异的问道。   “……”郑屠点点头。   “你们说汝南公派人过来送什么贺仪?”徐怀蹙着眉头说道。   “汝南公想着其女立后,以便将来能更谋进一步,也应该百般巴结周相、高参政这些人啊?”韩圭咂嘴琢磨着,转念说道,“又或者说,这事周相、高参政等人并不愿替汝南公张目?这个却是有可能呢,甚至汝南公与周相、高参政等人的分歧,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韩圭见徐怀走到窗前,蹙着眉头盯着院子思量,继续说道:   “汝南公此时所谋,最为核心还是其女郑氏立后之事;他主动请求接替许蔚前往荆南坐镇剿匪,应该也是为这事增加筹码。但是,大越立朝以来,统兵将领都忌讳在皇帝家事上置喙,士臣却没有这么多的顾忌——正常说来,汝南公只会求到周相他们头上。而楚山与汝南公府关系交恶,甚至都可以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就算周相、高参政等人一时揣测不透官家什么心思,不愿意急着帮汝南公张目,汝南公也断不至于直接求节帅头上来。”   徐怀点点头,琢磨说道:“郑怀忠当初弃河洛南撤,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明知陛下不愿,还是积极为之奔走,那是他们在弃河洛这事上利益、主张一致。现在郑怀忠一百八十度转向,派家人跑过来送什么贺仪,看来他与周鹤、高纯年等人的分歧,并不简单啊……”   徐怀又问郑屠:“郑怀忠、郑聪父子比我早七八日到建邺,应该没有少去周鹤等人府上走动,晋龙泉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晋庄成虽说地位要比周鹤、高纯年、顾蕃这些人差一些,却也是士臣里的中坚角色了。郑怀忠、郑聪到建邺后倘若有大肆走动、巴结,不会漏了晋庄成。   “郑怀忠却是遣人到晋庄成那里走动过,晋庄成反应冷淡,却也没有太大的异常。”郑屠说道。   “冷淡就对了,”韩圭说道,“晋家那么大的家业都在南阳,神武军就算暂时留在淮南驻守,保不定哪天会调回到南阳去——甚至神武军大部分家眷都还安置在南阳,正常说来,晋庄成对汝南公府应该倍加巴结,而不应冷淡。如此看来,郑贵妃诞下新皇子,远非淮王不高兴啊!”   徐怀蹙眉看向窗外,韩圭将话点到这里,也不再多说。   郑屠虽然也是人精级的人物,但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情还是被绕得有些糊涂,问道:   “汝南公遣来的家人,要怎么打发?人还在前院候着呢。”   “贺仪收下,但不需见人,”韩圭建议道,“这两天登门给节帅送贺仪的人不会少,节帅不将汝南公送来的贺仪拒之门下,也不会显得突兀。”   徐怀点点头,示意郑屠就这么去处理。   郑屠走去前院应付郑怀忠遣来的家人,韩圭却没有急于告退,迟疑片晌,问道:“昨日朝中大宴,节帅看陛下气色如何?”   韩圭、郑屠以及牛二、乌敕海他们到宫中参加大宴,但他们受到优待,也只是坐在大殿外的廊下饮宴——进大殿敬酒,也是混在一批中层将吏之中,并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建继帝的容貌,仓促瞥望两眼还怕失了礼数,只隐约看到建继帝比御驾亲征舞阳时还要削瘦一些。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徐怀不愿意就建继帝的身体多说什么,示意韩圭先忙别的事情去。   皇子才刚刚诞下三四个月,正常情况下都不会扯到争嫡这事上——即便淮王赵观有这方面的担忧,但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有必要这时候刻意疏远郑家吗?   等到皇子长大成人,他们这些人不要说在不在位了,在不在世都还是未知数呢。   然而各方面都显得急切,这只能说明朝中很多人对建继帝的身体状况不抱乐观的态度。   倘若真是如此,在尚在襁褓之中、外戚又手握重兵的皇子与淮王之间,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会做何等的选择,还需要问吗?   虽说这两种选择,都不是徐怀所希望看到的,但细想昨日大宴时的情形,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几次与淮王、汪伯潜、葛伯奕等人对饮,神色颇为亲昵——他连日赶路,饮酒又急,看到这些也没有想太深。   韩圭主张留下郑怀忠遣人送来的贺仪,主要还是考虑到楚山当前的处境,向淮王示好难有实质性的好处,还不如换取汝南郡公府在南阳做出更大、更彻底的让步。   倘若借这次防线调整,神武军将卒家小也都从南阳府迁入新的驻区,这才是楚山最乐意见到的情形。   当然,楚山还是不宜直接卷入这漩涡中去……   ……   ……   徐怀洗漱过吃了些早食。   不知道建继帝醉酒醒来会不会召他进宫,徐怀只能在新宅这边等候,让郑屠安排人手带着诸将卒到城里游逛;这么多人不能白跑一趟建邺。   在建邺城里,他身边也不需要太多的侍卫人手。   日上三竿时,宫里来人召徐怀进宫陪同建继帝用午膳。   徐怀这次没有让韩圭、郑屠陪同,就带着两名侍卫进宫——陪同人员进宫后也只能在指定的区域干等,不能随便凑到建继帝身边去。   得知陛下宿醉刚醒,徐怀就安步当车,跟着传诏宫宦走出集英巷,往皇宫步行而去。   进宫门时,听着身后传来辚辚车辙声,徐怀停下脚步,转头见十数甲骑簇拥两辆马车而来:一辆马车坐着数名宫宦、侍女,一辆马车悬挂纱幔,透过轻薄的纱帘,隐约看到一位身姿窈窕的玉人坐在车里。   徐怀退到一旁,让车马先行。   悬挂纱幔的马车经过跟前时,停了下来,纱帘揭开来,露出一张柔媚清丽、宛如白璧的脸蛋来,却是缨云公主这时候乘车进宫。   “徐怀见过公主殿下。”徐怀揖礼道。   “这大热天的,父皇召见徐侯,怎么也不安排车马啊?”缨云倾过身子,娇靥含笑,跟徐怀问安。   “第一次来建邺,安步当车,要比走马观花好。”徐怀笑道。   “那缨云也来陪徐侯安步当车!”缨云走下马车,示意侍卫都回府邸,仅由几名宫宦、侍女陪着进宫,与徐怀并肩往垂拱殿走去。   宫门进去,树荫浓密,热辣的骄阳从枝叶缝隙间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微风徐来,不觉半点躁热。   昨日大宴,缨云公主虽然坐于徐怀身侧,都没有说上几句话,这会儿却颇为健谈,好奇的问道:   “徐怀昨日是路途太过劳累,还是江南之酒太过寡淡,都没有多饮几杯啊?是徐侯平日策马扬鞭驰骋沙场,更喜欢喝烈酒?只是父皇身子病弱,近来又变得嗜酒,宫里都不敢备有烈酒任他撒欢——即便如此,父皇昨日看到徐侯,还是太忘乎所以,又喝多了!午时父皇要是留徐侯用膳,徐侯可不能灌我父皇……”   “徐怀不善饮,殿下放心。”徐怀笑道。   “午膳时,我就守在一旁,徐侯要是不守承诺,缨云可是要站出来阻挡的哦。”缨云说道。   建继帝到建邺之后,就不管朝臣劝谏,坚持留缨云公主在身边协助批阅奏章、拟写令旨,胡楷、朱沆在信函里都说缨云公主很快就对朝中规制了如指掌,罕有错漏,仿佛女舍人,徐怀还以为她在这样的环境早早成熟起来,却不想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进宫   皇宫乃是在一座道观及原江东经略使府的基础上稍加改建而成——建继帝平时接见臣僚、署理公务的垂拱殿,原本是道观厢殿,比正儿八经的宫殿,要低矮窄小得多,但院中有一株种植有三四百年的银杏树,此时最是枝繁叶茂之时,遮覆垂拱殿前不足半亩方圆的院子,荫凉一片。   “大树遮覆,是够荫凉了,但殿里却是因此太过阴暗了,白昼都需要点灯照明——父皇又事事节省,只许点油灯,不许点烛,徐侯,看我眼睛都被油灯熏得发红……”   走到垂拱殿前的古树下,缨云拿她粉嫩的拳头,捶打树身,抱怨起来银杏树太过茂密。   徐怀只是匆匆瞥了缨云似静潭深邃的明眸一眼,笑着说道:“殿下烦这古树,将这树伐了便是——还是说陛下不允,要徐怀代为奏请?”   “那可不行,”缨云又连忙说道,“虽说有诸多烦恼,但秋后一树金黄,有如大军尽着金甲,却是宫中难得的美景。比起伐树,缨云还不如唆使父皇在大殿前侧多开两个窗口……”   “大殿真要多开几个窗洞,那殿下可少不得要被朝臣数落啊,”徐怀说道,“舞阳有山民采乌桕子制烛,颇为物美价廉——宫里有缺,徐怀便叫人献上来……”   当世制烛,以膏烛、麻烛为主,但动物油脂所制的大烛,腥臭难闻,同时与麻烛,烛火昏暗,宫中以往所用的大烛,主要以蜜蜡、掺入种种高档香料制成,价格自然高昂。   不过,在舞阳南部,此时隶属于乌桕县的猎户山民,很早就采摘山里野生的乌桕树果实制烛,据说点燃后无色无味,烛火比蜜蜡还要明亮。   史轸得知这事后,下令乌桕县照此法制烛先送行营试用。   徐怀在楚山案头所用便是这种乌桕烛,感觉比蜜烛不差,更非时间存久就会有微微腥臭味的膏烛能比。   “你们在聊什么?”   建继帝一脸宠溺的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与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生怕皇子摔着的郑贵妃,从垂拱殿里走出来,站在廊前,看向树下的徐怀、缨云问道。   “缨云殿下心疼陛下太过节省宫用,却叫油灯熏着眼睛,臣想到楚山有山民用乌桕子制烛,物美价廉,想着安排人进献些给陛下试用。”徐怀说道。   “缨云自幼锦衣玉食,却是现在身为公主了,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建继帝笑道,“我却不觉得茶油灯熏着眼睛……”   “徐侯过来了——妾身来抱康儿,陛下与徐侯商议国事吧……”郑贵妃瞥望了徐怀一眼,从建继帝怀里将皇子抱了过去,就在数名宫宦、侍女小心翼翼的簇拥下往后面的宫室走去。   这时候两名官员从厢殿走过来,手里捧着簿册,身后还有宫侍端着砚墨,他们在给建继帝行过礼后,又对徐怀自承姓名、官职,二人却是隶属门下中书省、专门负责记录建继帝日常言行的起居郎。   大越立朝以来,官家身边设有史官记录起居之事,以防过失而示后王,是谓起居郎。   建继帝在襄阳城登基即位,当时很多事情都极混乱,官职缺失得厉害,也没有专人在建继帝身边记录起居之事,徐怀没想到迁都建邺,这方面的规制却先完备起来了。   建继帝早已经习惯身边有人记录一言一行,与徐怀坐在古树下的石桌前,旁若无人的说道:   “……我相信楚山军能独力藩护荆襄,年初才决意调神武军增援淮南——眼下虽然将虏兵从淮南驱逐出去,但虏兵犹贼心未灭,还在不断往徐宿集结兵马、物资,淮南还是一刻不能松懈,神武军这两年都没有办法回南阳去。对荆襄的防御,颇多大臣主张楚山军撤守南阳,无论是防守难度,还是钱粮物资消耗,都还要远远低于守外线!”   徐怀还很不习惯有人捧着纸砚笔墨坐在一旁记录下他与建邺帝的一言一行,而且这些注定会很快传入周鹤、高纯年等人的耳中,稍作沉吟,说道:   “楚山放弃汝蔡两州,撤到南阳,绵延六七百里的防线,骤然缩到武胜三关与方城隘口,防御难度是大为减少——不过,且不论微臣在楚山经营多年,也不论陛下他日想收复中原,从楚山出兵有诸多便利,单说楚山军收缩到南阳,虏兵只需驱使京西兵马与我们对峙便可,其河洛十万兵马无论是西进,还是与平燕宗王府军会合,南侵淮南,真是朝中大臣所乐见?或许是朝中有人觉得微臣此来建邺,会狮子大开口吧?”   “徐侯五月下旬上的奏书,确实将很多人吓坏了哩,”缨云坐一旁,说道,“淮南一役,集结战兵、守兵逾三十万,以逾十万伤亡,最终将虏兵驱逐出去,所耗钱粮不计其数,此时还没能算出相对准确的数字出来,但淮东、淮西分置守御,淮东置六万兵马,淮西置十万兵马,御营司已经估算出一个数字,每年额外拨付的钱饷不低于一千万贯,精粮一百二十万石,此外柴草由诸营自筹。御营司觉得淮东、淮西如此靡费是理所当然,而楚山独守荆襄之北,奏请钱粮之数,不足此数一半,他们却是吓坏了!”   两名起居郎有些迟疑的看向建邺帝,不知道要不要将缨云公主之言如实抄写下来。   建继帝却毫无介意的挥挥手,示意起居郎如实记录无碍,跟徐怀说道:“我也知道楚山要守住汝、蔡一线,战兵扩编到四万、守兵根据需要维持在三到六万人之间,已经极其省约了,但朝中的难处也确在‘钱粮’二字上。现在斩获淮南大捷,将臣都士气高涨,不觉得荆湖寇军是大患,但荆湖寇军一日不除,都会像无底洞般吞噬荆湖的钱粮,令中枢难调荆湖的钱粮支撑诸条防线的战事开支。”   徐怀这次到汉川后就被迫登岸避贼,然后就从黄州境内借道前来建邺,没有机会走进江汉平原更核心的地区看一眼,但看到千汊浦附近入汛后水天茫茫的样子,也知道大越财赋对江淮及两浙地区依赖程度更大,对荆湖地区依赖要小得多,不是没有缘故的。   不过,荆湖地区治理、开发,再比江淮地区差,也要远胜关陕;一直困于湖寇不能剿灭,也不是一回事。   徐怀看得出建继帝还是想尽快剿灭湖寇,但他也没有办法劝建继帝无需操之过急。   这次付出绝大牺牲守住淮南,局势还远远没到稳固、指日便能反攻收复中原的程度。   秦汉以降,中原历朝都倍受北方胡虏蛮族的侵凌,真正的和平时期其实非常的短暂。   赤扈骑兵的战斗力,不仅要比以往千余年历次南侵的胡虏蛮族更强大、更犀利,更令徐怀没有办法放宽心的,还是赤扈人有着比以往胡虏蛮族更完备、更有利于军事动员的军政建制。   后者意味着赤扈人具有更强的进攻韧性,绝不会因为一两次受挫,一两次被打退回淮河北岸,他们吞噬天下的野心与势头就会衰竭下来。   因此,尽快安定大越内部,将所有的人马、资源集中起来,抵御异族,直至最终收复中原,都应该成为朝野上下拼尽全力争取的核心目标。   然而洞庭湖寇成势的原因复杂,南下饥民规模太过庞大,地方又无力安置,徐怀也担心太操之过急,事情会适得其反。   虽说之前建继帝对小皇子及郑贵妃的宠溺,徐怀也看在眼里,但他实在不想介入到这些漩涡中去,稍作沉吟,决定也不去试探周鹤、高纯年等人的心思,直接将他此行的目的和盘托出:   “微臣在汝蔡行事殊异,有手段也非同寻常,比如征没南逃士绅、民户的田宅,清退士绅、宗族私占的山谷滩地,就很受非议——一切全赖陛下庇护,才没有掀起波澜,但微臣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楚山士卒战死四千有余,重伤致残也有此数,但楚山实在是拿不出抚恤与赏功的钱粮来,甚至平日里的兵饷也有所不足。楚山现在还能维持将卒不懈怠,一方面是全军上下对朝廷忠心耿耿,感念陛下的恩义,誓以驱逐胡虏、恢复中原为念,另一方面就是楚山拿这些征没的田地,作为赏功及抚恤,分发给将卒及家小。然而汝蔡两州,平川之地要么沦陷敌手,要么皆成淹地,山谷之间多崎岖不平,除开原住民户外,真正能拿用来赏功的田地太少,今年底就将耗尽。微臣这次途经汉川,看江汉之间洪涝成灾,饥民困于淹水受贼军蛊惑,啸闹滋事,心里就想,倘若能在这些不隶州县的水泽之地,招揽流民修筑垸水以御洪水,除了能消除地方动乱隐患之外,还能得些田地分授有功之将卒以为赏功,并弥补军资之不足……”   “你说的这个办法不错,你这两天找周鹤、高纯年商议,看能不能拟一个具体的条陈递过来……”建继帝说道。 第一百七十章 廷议   徐怀在宫中陪建继帝用过午膳,回到新宅,看到韩圭在院子里陪同王孔与朱桐说话,郑屠却不知去何处忙碌了。   “徐侯回来了!”王孔还是谨小慎微的性格,看到徐怀走进来,忙站起身来问候。   人的命运际遇殊异,徐怀在岚州与王孔、沈镇恶、燕小乙三人相遇时,王沈燕三人乃是莫逆之交。   第一次北征伐燕之后,王孔选择追随王番,此时还在王番身边任事。   却非王番不照顾身边人,实在是王番乃士臣出身,摆脱不了旧有的桎梏限制,他受命出领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执掌荆北的兵政、训令、征戍之事,却没有办法干涉统兵将校的任命、提拔。   因此无论是王孔也好,郑寿也好,协助王番处理兵政操训诸事极是勤勉,却始终没有正式统兵的机会;王番几经极力争取,也是这次淮南大捷之后,为郑寿、王孔奏功得授武散官振武校尉。   沈镇恶、燕小乙选择追随楚山,燕小乙此时在楚山行营左司马院任参军事、都虞候,执掌刺院、马步兵院;沈镇恶却在奔袭太原一战壮烈战死。   却是朱桐、朱芝兄弟二人,一直以来都顺风又顺水。   昨日韩圭、郑屠、乌敕海、牛二、苏蕈、徐惮等人都随徐怀进宫参加大宴,王孔却没有资格参加宫宴,也是到这时徐怀才见到王孔。   坐下来闲聊,却是王番一早去了枢密院商议剿匪之事,不知道徐怀何时能从宫里回来,让王孔过来候着。   昨日连轴两场饮宴,特别是回到新宅,大家开怀畅饮到深夜才散场,但是要谈的事太多,徐怀当时也琢磨不透朝中太微妙的形势,更多还是听胡楷、朱沆他们谈朝中事,并没有谈及楚山的诸多打算。   不过,徐怀途径汉川遭遇贼军,从权调了八百甲骑入驻双柳庄震慑贼军,徐怀甚至在动身赶来建邺之后,命令范宗奇等人伺机行事,可以寻机歼灭、驱逐聚集于双柳庄附近的贼军。   朝中没有谁能说徐怀之前的决定有什么不妥之处,那接下来荆北清剿湖寇,楚山要不要在一定程度上参与进来,就有很多的操作空间。   无论是王番,还是荆湖北路监司其他官员,主要还是希望楚山精锐能参与清剿湖寇。   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所属的将吏也不排斥这点——他们基本上都参与过淮上防线的轮戍,甚至还有不少将吏曾进入武士斋舍修习过,对楚山军的武力强悍、作战彪勇,他们是深有感受的。   湖寇即便都是乌合之众,但十数二十万人马在荆江以北肆虐,规模更大的饥民也被鼓躁起来,朝廷却仅允许荆湖北路从淮南调回两万兵马回去,还需要留一万兵马在淮南轮戍,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跟真正的悍兵强将并肩作战?   至于争功,也要有命才能去争。   徐怀现在从宫里回来,听王孔说过王番迫切想挽留一部分精锐在荆湖北路参与剿匪的意思,就令郑屠安排车马赶往枢密院,将在枢密院商议剿匪之事的王番以及荆湖北路转运使司的两名官员接到新侯府来。   楚山主要是防备京西、河洛之敌,肯定没有办法调主力南下剿匪,倘若侨置之事最终能得朝中允许,徐怀告诉王番以及荆湖北路转运使司的官员,楚山会出兵参与平定汉水以东、汉川南部的乱事。   千汊浦在当世只是概称,实际地域大体相当于后世的汉口等地区域,上古乃是云梦泽的一部分,地势低陷,江汉相交于此,诸河随地势流淌,没有大堤约束,水情变幻莫测,地方一直都无法有效治理,此时反而成了饥民聚集之地,与当地受排斥欺凌的渔户船民搅和在一起,变得更加复杂。   然而听徐怀说,楚山要在千汊浦侨置一县遥领之,相当于从鄂州北部生生挖走一块,荆湖北路转运使司的两名官员,都是一愣,沉默着不知道要如何应答徐怀。   王番起初也是沉默,等到荆湖北路转运司两名官员告辞离开后才问道:“楚山为何有此想?”   “我午前进宫,还没等我诉苦,陛下就先诉起苦来,”徐怀说道,“目前陛下欲重新将淮南分置成淮东、淮西两路,除了庐州、扬州归中枢直辖外,在淮河南岸形成以寿春、楚山两城为核心的淮东、淮西大营负责抵御徐宿之敌,总计将编列兵马十六万众。到时候除了地方自征自支外,朝廷还筹划着每年额外拨付一千二百万贯饷银及一百二十万石精粮。以此数核算,楚山需要朝廷每年额外拨付六百万贯饷银以及六十万石精粮,但朝廷现在拿不出这笔钱粮,只能另辟蹊径……”   徐怀跟韩圭说道:“你拿我的名帖前去省院,找有司商榷侨置之事——此事非同小可,陛下要楚山与有司拿出具体的条陈,再召大臣议决……”   原计划是先在朝中探一下口风再抛出侨置之事,韩圭没想到徐怀今日进宫,就直接跟建继帝将楚山目前最大的诉求抛了出来。   不过徐怀做出决定的事情,韩圭心里有些迟疑,但还是先干脆应承下来。   接下来两天,除了韩圭与郑屠奔走有司,徐怀也亲自登门造访左相周鹤以及分署户部的参政知事高纯年,但周鹤、高纯年二人对侨置之事不置可否,只说滋体事大,需要细细琢磨、商议,不能仓促决断。   却是建继帝等了四五日,见没有动静,便直接在垂拱殿召集大臣廷议侨置之事。   西晋永嘉之乱后,诸胡南侵,肆虐中原,汉人纷纷渡江南下。   当时的晋室朝堂为了更好的统治南迁侨民,在侨民比较集中的地区设置了与侨人籍贯同名的州郡县及相应衙署,在招抚南下侨民及抵御北方胡虏南侵等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当时威震一时的北府兵,主要来源就是青徐等地的侨民。   不过,侨置设立后也出现例如版图混乱、割裂地方、削弱地方财赋、加剧土侨对立矛盾以及侨民为大姓豪族把控等一系列问题。   晋朝很快也废除侨置,将侨人的户籍编入所在郡县,当时称之为“土断”。   周鹤、高纯年等人能身居高位,对历朝典故自是熟稔,见没办法用“拖”字诀敷衍徐怀,廷议时他们历数侨置种种弊端口若悬河。   徐怀很清楚事情最大的障碍,还是周鹤、高纯年是不想看到他在楚山独掌军政大权的特例延伸到荆襄腹地。   这数日他在韩圭的协助下,将侨置的问题研究清楚,也与朱沆、胡楷、王番多次商议,知道他逗留建邺期间,就将这事敲定,就需要妥协。   在垂拱殿里,徐怀承诺千汊浦置县遥领,造垸围田所得田地,扣除投入的钱粮,所有富余田地,无论是招募流民,还是作为军功或抚恤授给将卒或将卒家小,都从御营司应拨给楚山的军资粮秣之中进行抵扣——楚山不多贪一分;户部可遣吏员专司监管之职。   此外,在千汊浦大部分区域围垸造田完成之后,又或者说中枢能全部承担对楚山的钱粮拨付之后,所置侨县可以从楚山行营划归鄂州府。   当然,倘若鄂州府有余力于千汊浦招揽流民围堤造田,能承诺每年提供五万亩以上的粮田,给楚山用于赏功及抚恤,以及从招附的流民中挑选两千名青壮男丁补充楚山新兵之不足,楚山也可以完全不去插手——而楚山安置到千汊浦的将卒家小,可以都编入鄂州府户册,甚至千汊浦所招揽的流民,家小也都可以编入鄂州府户册,仅仅青壮男丁作为募卒编入楚山行营效力。   “周相倘若能解决楚山的钱粮供给,在今年入冬、敌军极可能再度组织攻势之前,保证楚山不出现断粮断饷的危机,楚山不需要操这个心思,”   徐怀昂然站在殿中,冷眼看着周鹤、高纯年等人,说道,   “至于楚山军撤守南阳之事,还请周相、高相莫提,难不成二相这么快就忘了收复中原之志,要做大越的千古罪臣?”   徐怀言辞激烈,当初在襄阳与郑氏父子针锋相对时就展露无遗。   这次叙功议赏,徐怀所断功勋虽然略逊于葛伯奕、郑怀忠、韩时良三人,却也得授从三品云麾将军(武散官)、加越州刺史(虚衔)——对周鹤、高纯年等人说话不客气,也算不上“不敬”。   “徐怀你在建邺多留两日,周相与诸公定能商议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建继帝不希望看到淮南形势稍定,荆襄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限定徐怀在京期间,政事堂拿出确切可行之策来,而荆湖北路监司的意见,已不会再去考虑。   郑怀忠这次也是难得站出来赞同徐怀的主张。   新皇子诞生,其女虽说深得建继帝宠幸,但周鹤、高纯年等人对郑家的态度都出现微妙转变,跟淮王府走得更近,令郑怀忠深感郑家往后未必一帆风顺。   郑怀忠同时还意识到,他倘若真能到荆南坐镇,徐怀此时所献侨置之策,有许多值得他借鉴的地方……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南蔡   大越立朝以来,为了消除内地治安隐患,禁厢军除了将各地作奸犯科的囚徒流配充军外,更主要从历年灾荒所产生的流民、饥民里招募青壮终身为卒。   为了消除不良兵员对军纪的破坏,大越军中实行严格近乎残酷的“阶级法”,甚至赋予每一级武将军吏对下一级将卒拥有生杀大权。   然而又为了限制统兵将领对将卒的人身控制,避免统兵将领“暴走”的可能,朝中除了长期以来维系以文治武、以文御武的传统,压制武臣地位,惯常任命文臣负责大大小小的军事行动外,又执行极其严格的“更戍法”。   不仅中高级统兵将领每隔两三年需要在不同的营伍间调动,普通兵卒也会每隔一段时间在不同地方间进行轮替驻守防戍——总之最大限度,把传统的,将帅与底层将卒之间的紧密关系打散开。   由于禁厢军主要从流动无根的流民、饥民里招募青壮为卒,又实行终身制兵役,这也就导致庞大的将卒家眷人群,也只能跟着在不同的驻区、戍区之间奔走,没有办法长期在一个地方扎根下来,无法稳定的从事生产——这也导致朝廷拨付给将卒的兵饷及各种功赏,需要囊括其家小的生计。   这也导致大越立朝以来,禁厢军战斗力孱弱的同时,军资开销还极其庞大。   由于大越立朝以来,北部以及西北部所面临的两大强敌,党项人、契丹人内部存在种种问题,这使得大越以牺牲对外进行武力扩张军事实力以及军资靡费为代价,确实也大体保证了内部一百五十多年的长治久安。   其间偶尔也有地方发生动乱,但无论是烈度还是时限,都要远低于前朝。   不过,赤扈南侵,汴梁沦陷,双方近百万大军对峙于秦岭-淮河一线,哪怕以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为首的士臣群体,再想恢复大越初兴时“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臣操控武将生杀大权”时的盛景及规制,也不得不承认严峻形势此时还没有得到根本性的缓解,哪怕是为了维持住江淮半壁山河,诸事还是需要从权处置。   为保证防线稳定,更戍法此时无人再提。   徐怀与郑怀忠、葛伯奕、韩时良、顾继迁、高峻阳等统兵将领在朝中的地位,也远非汴梁沦陷前能及。   换作以往军国大事悉由天子与诸相公决之,统兵将领不要说对周鹤、高纯年等宰执级人物摆脸色了,连参加廷议的资格都没有。   除了楚山事实上已经执行军镇制度外,朝廷目前计划以寿春、楚州二城为核心,设立淮东、淮西大营,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亦兵亦农、屯垦与驻防相结合的军镇制度。   要不然,仅淮东、淮西大营要在淮王府军、神武军的基础上扩编到十六万人马,以及左右宣武军、右骁胜军、建邺水军十万人马,再加上近百万规模的将卒家小完全脱离地方,不事生产,将吃掉朝廷从江淮两浙等地所能征收的全部财赋。   徐怀此时提出要在鄂州北部的水泽之地设置侨县招揽流民围田耕种,不仅要将招揽来的流民作为楚山军的兵源,还要将一部分田地用于授功与伤亡抚恤,在一定程度上,是要将新置侨县作为楚山的军事屯垦区使用。   这自然是对大越规制的进一步破坏,但舍此之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什么良法能缓解楚山粮秣难题?   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在荆江两岸设置军事屯垦区,也有助遏制洞庭湖寇的肆虐。   最终在七月底,周鹤、高纯年等人在徐怀提出的折中方案上作了进一步修改,同意楚山在鄂州府北部的千汊浦侨置南蔡县招揽流民围湖造田,南蔡县衙归属楚山行营遥领,推荐官员主持县政及围田、募兵等事,但需要接受鄂州府的监管。   同时还约定,在中枢能承担楚山行营的粮秣缺额之后,南蔡县需要即行撤除,原南蔡县临时安置的将卒及家小,要么迁往楚山在荆襄以北的戍区安置,要么转由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接收。   进行如此限制,周鹤等人还是想着将不得不临时恢复的军镇制度,限制在与敌军接战的区域——   ……   ……   八月上旬,北地已悄然入秋,但长江以南还是酷热难耐。   徐怀辞别建继帝离开建邺。   考虑到荆江段(长江中游)水路不太平,徐怀于池州境内就渡江北上,先到枞阳,再在两百甲骑的簇拥下沿着淮阳山脉南麓的道路赶往汉川;韩圭则持侨置诏书,随同王番直接前往位于荆江南岸的鄂州府城江夏,去见荆湖北路转运使孔昌裕等人,具体接洽侨置衔接之事。   徐怀八月十二日回到双柳庄,此时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二十日,但就在当世一切都需要车马联络的环境下,这么短时间内谈妥侨置之事,取得诏书返回,已经可以说是神速了。   要不是徐怀亲自前往建邺,要不是建继帝紧紧盯着,整件事拖个两三年都未必能有回应。   此时贼军已从渡口撤走,却非范宗奇率领八百选锋军甲骑强攻所致。   徐怀离开汉川之后,位于汉水西岸的汉阳城就被洞庭湖寇攻陷,史轸最终没能如期返回舞阳,而是选择留在汉川坐镇,确保这里不出一点纰漏。   有八百选锋军甲骑在此,哪怕是下马作战,强攻四千贼军守御的渡口,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范宗奇、周景等人或者还是较为纯粹的军事将领或情报官员,史轸却是要从利于侨置这件事,通盘权衡在汉川的部署。   楚山直接辖管的丁口太过有限,却又不得不维持庞大的常备兵马,防范京西、河洛之敌,很早就有权在荆襄招募青壮为卒,但楚山实际所行的征募兵制,与纯粹的募卒有所区别,一直都没有在荆襄大肆招募青壮编入营伍。   而这一次,史轸并没有急于使范宗奇等人率甲骑下马作战,强攻渡口,除了在双柳庄以北择地驻营,堵住贼军从小鹤岭北部西进的通道外,一方面调许凌所部水军将卒南下,一方面以励锋堂的名义,从汉川等地征购船舶,同时以楚山行营的名义,大举招募附近村寨的底层青壮,源源不断的汇聚到渡口以西的大营之中进行操练。   就在徐怀从建邺动身赶回汉川之时,楚山在双柳庄(小鹤岭)北侧的大营,除了八百甲骑、六百多水军、励锋堂三百武装护卫外,还从附近村寨招募两千青壮。   贼军不敢继续增兵与楚山精锐对峙,只得灰溜溜选择撤走。   虽说汛期还没有完全过去,但八月过后,荆江、汉水上游地区的暴雨已非常罕见,整个荆江中游及汉水下游的水位,则逐日下降。   徐怀再次站到小鹤岭之巅:   南面的淹水大体退去,千汊浦临近汉水的锁龙湖水口,这时候差不多显露出来,是一条长约七八里的天然河道。   没有堤坝的约束,河道很浅,宽约百余丈。   锁龙湖位于河道以东,南北宽约三四里或一两百丈不等,东西长约十里,有如腾龙张牙舞爪。   不过,锁龙湖与连接汉水河道的南北两侧,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水塘,犹有大量的淹水没有完全退去——河汊河港淤堵不堪。   庄守信年纪有些大了,腿脚不利落,史轸特地将庄守信之子庄庸紧急调来汉川主持工造之事。   在王萱前期所搜集的诸多千汊浦材料基础上,庄庸与都水司的工官、匠师又进一步推敲、研究了千汊浦的地形地貌以及汉水、荆江、天门河、涢水等河流的水文。   “……自前朝末年王氏等族于小鹤岭以北围垸造田以来,不是没有民众尝试在小鹤岭以南围垸垦殖。不过,由于其地低陷,每年入汛,除天门河、涢水等河滔滔洪水从上游倾泄而来,荆江、汉水漫涨,没有堤坝隔断,使得前期民众所努力围造的垸堤动辄在洪水之中浸泡数月,风催浪激,堤毁舍崩乃惯常之事,民众不得不弃地另寻他处生存。近一百年来,随着荆汉不断搬运泥沙而下,千汊浦地势也越发淤高,据以往地方志书所记载,很多沙洲土岛都近三四十年才陆续出现,甚至淹水期还能露出水面——我们这几天开挖小鹤岭以南的淤地找寻旧时遗迹,差不多能确认过去一百年间,小鹤岭至锁龙湖之间的地势至少淤高有六尺。不过,此时汉川北部的围垸垦殖日渐成熟,人丁也茂盛起来,汉水两岸的民众着手修造大堤。为了减轻汛期河水上涨对泥堤的压力,需要下游有蓄洪穴地防止水位无限制的上涨。汉水以东的千汊浦,汉阳城以北的虎渡浦等地,则成为天然泄洪、蓄洪,降低汛季上游水位上涨的天然穴地,因此州县也就千方百计的想着阻止后来者在这些地方围垸造田。我们即便不需要去管汉川等地民众的态度,但考虑到汛季复杂的水情,想在千汊浦置县,较为妥当的办法,就是建造叠垸,也就是用大垸围小垸,加强对洪水的抵御……”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围垸之策   庄庸到汉川后,就带着营造院的工官、匠师,在王萱之前所设想的千汊浦围垸方案基础上做了进一步的完善。   简单的说,就是针对千汊浦地势低陷,受诸水环绕,汛季洪水泛滥要远比汉川北部更为严峻的特点,先分点修造十数座乃至数十座小型垸堤,然后修造大型垸堤,分片将小型垸堤围护起来。   小垸内修建定居点,在小垸与大垸之间的滩淤地开垦粮田。   而最终的目标,则还是要在荆江北岸与汉水东岸以及沿天门河、涢水、锁龙湖、东西汊湖等溪湖之间修造大堤,与汉川北部、汉阳东部等地方断断续续修建的堤坝衔接起来。   传统的小垸,都是尽可能将内部垸地填高,沟渠河巷环垸而过,不需要考虑垸内的排涝问题,但千汊浦这次计划举建的大垸,占地动辄十数里方圆,不仅需要考虑抗洪,还需要考虑及时将内部的淹水、积涝排出。   这就需要有沟渠河巷从垸内通过,需要在这些沟渠、河巷之上建造水闸隔绝内外。   为挖掘桐柏山的耕地潜力,开采矿石,以及打造坚固的淮上防线,楚山这些年所实施的诸多大型工造,要比在千汊浦围垸垦殖复杂得多,技术上完全不存在障碍,也随时能调更多的工官、匠师过来——   为保障围垸之事快速推进,史轸更是主张直接从楚山征调一批青壮南下,甚至南蔡县的第一批移民,直接从桐柏山迁徙一批民众过来,而不是直接招揽流民。   前期除了围垸建城外,还要戒备洞庭湖寇随时可能从汉水、荆江之中发起的侵袭,仅仅招揽流民是不够的,何况招揽流民过来,要以籍贯编寨,要甄别混杂进来的奸细,要先进行安置,都需要一个过程。   而徐怀却是连一刻都不想耽搁。   接下来最主要的问题,还是钱粮。   朝廷要是还能挤出更多的钱粮,就不会开这个口子,允许楚山从鄂北挖走一块地设立侨县招揽流民遥领,但楚山维持当前的战备已经是极其捉襟见肘,今年能挤出十数二十万贯钱粮就已经是极限了,明年甚至更紧张。   然而楚山年底之前,就想着在小鹤岭以南修造第一座大垸,在此基础上修建南蔡城,建造衙署、兵营、渡口码头、货栈等建筑,并完成三五万亩规模的粮田开垦,再精打细算,将一切不必要的水份挤干净,低于五十万贯钱粮的投入,是压根就没有希望完成的。   千汊浦的淤地要容易开垦,也轮不到楚山介入。   在天宣年间,汉川、汉阳等地的地价每亩仅约三五贯,汴梁沦陷后,数以百万计的民众南迁,汉川、汉阳等地的地价飚涨到十数二十贯。   即便大规模开垦浅淤滩地,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倘若不是足够艰难,倘若不是前期投入靡费巨大,绝对不会缺先行者。   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除了小鹤岭以北建起一座座垸寨外,也不断有人进入小鹤岭以南进行小规模的垦殖,但都遭到挫败。   只是没有人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尝试,毕竟需要投入的钱粮太多了。   以江汉熟地当下如此之高的田价,楚山前期投入也是没有办法产生“盈余”的,但史轸极力鼓动徐怀推进这事,前期更重要的是看重这个位于江汉之交的“立足点”,对楚山扩大在荆湖大地的影响力太重要了。   至于徐怀承诺朝廷能全部承担对楚山的钱粮拨付之后,随时可以将南蔡县划归荆湖北路及鄂州府,史轸只是笑而置之。   敌我双方沿秦岭-淮河一线维持的兵备只会越来越庞大,除非获得对赤扈人的关键性战役胜利,或者将赤扈人驱逐出中原,又或者赤扈人放弃渡淮南下的野心,与大越划淮而治,要不然,战争将像无底洞一样吞噬着大越捉襟见肘的中枢财赋,而不会有丝毫的宽裕。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楚山如何筹措到开垦千汊浦的钱粮。   “……早年民众迁到汉川县垦殖、修造垸寨,多以族长为首,或大宗出面牵头,筹措钱粮,所围垸田,也是以各家所出钱粮分配,陆续促成一座座围垸建成,”史轸留在汉川坐镇二十余日,诸事都有权衡,说道,“楚山或可使励锋堂出面,在南蔡设立堂口,以楚山后续所出的精铁、炒茶等大宗货物以及南蔡所能开垦的田地作为抵押及偿还物,向荆湖境内的商贾筹措钱粮。朝廷不是使荆北路司及鄂州府衙监管侨置之事吗?楚山当不能叫他们白白监管,这事他们当要出力……”   大越立朝虽然承袭历代以来的重农抑商之策,但已彻底打破前朝严格的市坊制,取消市集贸易在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极大推动商业的繁荣。   而大越立朝不抑兼并,耕地大规模集中到大小地主手里,中小地主掌握绝大多数富余的农产品,促进他们更积极的参与商贸活动。   商业的繁荣也促进借贷业的发展。   大越立朝以来,除了各地的寺庙大肆开办长生库、无尽藏院进行放贷,地主、商贾也纷纷开设质库、典铺,官方还设立抵当所、抵当库向民间放贷。   随着商贸借贷规模的扩大,同业竞争加强,譬如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时,城中大小质库总计多达百余家——荆湖等地的钱息也从前朝动辄“倍偿”,下降到天宣年间的二成以下。   比起民间钱息惊人的高利贷相比,大越百余年间得到大规模发展的质库,其典型的特征就是需要有质押物,例如房屋、耕地以及农具、牛羊牲口、衣物、首饰等等。   围垸造田,楚山可以先从汝蔡征调一批青壮南下,将前期工作先做起来,将招揽流民之事稍稍放后一些,钱粮之筹措,史轸则将目光放鄂州等地由商贾办设的质库头上。   不过,即便官方早就设立抵当所(库)向民间放贷,却暂时还没有官府反过来向民间质库借贷的先例发生。   史轸便想着以这两年已经在荆湖打下名号、背后有楚山支撑的励锋堂出面筹措钱粮。   励锋堂此时也拿不出质押物,只能以未来所出的精铁、炒茶、桐油等大宗货物以及南蔡将开垦的田地进行信用抵押;甚至考虑到有些工作并不好做,还需要荆湖北路监司、鄂州府出面撮合。   一直以来,励锋堂都是以襄阳当作楚山大宗货物贩售荆湖的中转基地,但现在侨置南蔡县,无论从哪个角度,励锋堂势必要在南蔡开设楚山之外规模最大以及最为核心的堂口。   除了筹措钱款,于新置南蔡侨县大规模围垸垦殖,所需粮食等物资也不可能都从楚山运来,还是要尽可能从周边州县采买。   这些事当然也都交由励锋堂负责。   相比较之下,驱逐千汊浦内部盘据的贼军,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方面贼军突袭汉川受挫,汉水以东、荆江以北的汉川、黄陂等地以及荆江南岸的鄂州府城江夏,都赢得极其难得的缓冲之机,及时集结乡兵寨勇加强了防御。   虽说千汊浦的渔民船户以及滞留的饥民,约有十数万计受洞庭湖寇蛊惑而躁动,洗掠汉川、黄陂等地大大小小的村寨,却没能攻得下一座城池。   另一方面,从淮南回撤的荆北兵马,并没有都从枞阳等地渡江前往江夏,主要还是沿着淮阳山南麓,经枞阳、蕲春,进驻到黄州西部的黄冈、麻城、黄陂等地,击败在这些地区流窜的贼军。   还有就是千汊浦汛季水域极广,但汛季过后,通过汉水、荆江的水口,却主要集中于小鹤岭南部的锁龙湖西河汊以及涢水入荆江的河口。   荆湖北路水军力量不强,楚山能调过来的水军更是仅有五六百人马,远不足以在荆江之上,与架乘成千上万艘渔舟的洞庭湖寇争胜,特别是据传洞湖庭寇还在其下沚江口附近的老巢建造大船,但在汛季过后,在步卒的配合下,封锁千汊浦与荆江、汉水相接的水口,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也就是,待千汊浦水势进一步消退,贼军还不从千汊浦撤走,楚山就会联手荆北兵马封锁水口,清剿千汊浦内的贼军——至于汉水以西更为势众的贼军,那是荆湖北路与荆湖南路的职责,楚山没有办法承担更多…… 第一百七十三章 劝亲   “萱儿年幼不懂事,有些话说得不中听,还请九叔公、十一叔公与诸位叔伯不要放心里去,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点浅陋道理,相信二位叔公与诸叔伯定然比萱儿更明白的,”   王家老宅的竹亭里,王萱坐在案后,轻挽衣袖,皓白素手将茶盅端起,举到眉间,朝王文冲等王氏长辈颔首示礼,才浅饮一口,说道,   “汉之名将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其言、其志,是何其壮哉!萱儿虽是女儿身,却向往之。而此时湖寇未灭,虏兵肆虐中原,山河破碎,二位叔公与诸位叔伯以为袖手旁观,就能守得住各家田宅?”   “大侄女说的这个理,我们怎么可能不懂,但怎么也不能说我们袖手旁观啊?”   一名中年文士尴尬的坐直背脊,不满的说道,   “这些日子各家共捐米粮九百余石、羊豖百余头不说,励锋堂这次借贷,各家不是早就说好分摊两千贯吗?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州县这几年种种摊派加征都重,寨子还要操练壮勇,我们不能给你父亲丢脸,哪次敢有半分的偷滑耍奸?哪次不是本本分分的捐钱捐粮?现在不要说沾你父亲的光了,很多人家底子都捐空了,这次还愿意凑一千贯借贷出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各家是都挺不容易的,萱儿也是晓得,但萱儿想问问七伯,各家之苦,与家破人亡从中原辗转流徙荆湖,衣裳褴褛却无一席栖身之地的饥民如何?萱儿想问问,各家之苦,与中原累累白骨相比如何?而前些日子捐米粮九百余石、羊豖百余头,已经让七伯觉得十分为难了啊,但萱儿想问问七伯,与双柳庄为贼军所破,男女老幼为贼军奸淫屠戮相比,仅仅付出九百余石米粮、百余头羊豖的代价,真的太惨重了吗?”   王萱明眸灼灼的盯着中年文士,说道,   “祖父一生清贫,没有置下什么家业,看似也没有提携王氏子弟,为宦半生,看似也就给王氏捐了百余亩族田,以养孤寡,但王氏子弟在州县,无论是任吏为贾,或兼买田地,真就一点便宜都未得占吗?祈业元年之前,王氏在州县任吏仅七叔公一人,而到天宣年间,王氏子弟在州县任吏就有七人,甚至都未受祖父流贬唐州影响,更不要说我父亲到荆北任职,王氏子弟在州县及监司任吏者更是多达二十四人。祈业元年之前,以七叔公、九叔公及诸位叔伯为首,王氏一族手脚基本上都被束缚在双柳庄附近,萱儿翻看户册,当时王氏一族当时共拥有水田三千余亩、货栈一座、水磨房一座,短短二十年,各家所置田宅早就不局限于双柳庄了,各家在汉川、江夏所置田宅,粗粗估算怎么也要有三五万亩了吗?货栈铺院没有二十座,十七八座总归有了吧?”   “这,这……”中年文士苦笑问道,“你爹爹是什么意思嘛,到底要各家认多少,才是个数?”   “萱儿年幼不懂事,说话轻了重了,就算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七伯训斥两句,萱儿都得受着;而七伯心里真有什么委屈也尽可以吐露出来,不用担心萱儿不体谅。不过,湖寇未除,戎马倥偬,我爹爹或徐侯真要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陪二位叔公及诸位叔伯喝茶张这个口,可未必就有萱儿这么好的耐心了。”王萱说道。   “各家统共只认两千贯,也确实是太少了一些……”王文冲轻咳一声说道。   史轸欲以励锋堂出面,找鄂州等地的商贾借贷筹措围垸开垦千汊浦的钱粮,这事在徐怀返回汉川之前,就使徐胜找王文冲通过气。   王文冲也第一时间将各房召集起来商议。   一方面是在王番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之后,各家在鄂州等地大肆添购田宅,开办铺院货栈,手头存银消耗很大。   另一方面,只要王番在荆北掌握大权,又照顾王氏一族,手里掌握现银,大赚特赚的地方多了,谁愿意将钱粮放给励锋堂那么低的钱息?   商议来商议去,各家百般推脱,总计就凑出两千贯的份额。   王文冲都不好意思找徐胜回复这事,就让赵横告诉王萱,想通过王萱以及这些日子住在双柳庄的柳琼儿回复史轸。   王萱却没有将这事回复刚从建邺回到汉川的徐怀,而是直接将各家召集到老宅来喝茶。   “各家也不是不能再挤一挤,”中年书生又说道,“但到底多少数才算合适,我们心里也没有底啊!”   “七伯说笑了,”王萱肃然说道,“虏兵南侵,楚山将卒提刀上阵,七伯可知道他们心里的底在哪里?又或者说,七伯你希望他们心里的底在哪里?是往前冲五十步、一百步,还是说射空囊中羽箭、刀刃砍出一个缺口,就可以拍拍手撤走了?”   “……”中年书生叫王萱质问得哑口无言。   王萱撑案而起,说道:“我爹爹乃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我王家以及王氏一族又深受楚山救护之恩,此值国破家亡之际,倘若我们不能倾尽全力,与楚山共存亡,汉川乃至整个鄂州府的大姓宗族,会如何看待我王氏一族,又会如何看待励锋堂在鄂州筹借钱粮一事?而励锋堂在鄂州筹借钱粮是为何事,此事对鄂州、对荆湖有何意义,倘若在座的叔公、叔伯都看不清楚,还一个个打着小算盘,又如何叫鄂州府民众信服?自虏兵第一次南寇,之后大越不知道有多少健儿舍身赴国难,各家却还在大肆兼并田宅,这已是不义。萱儿已无意再去说什么大道理,但请各家把虏兵第一次南寇之后所兼购的田宅都拿出来,与楚山共存亡,我想这应该是最基本的要求……”   众人听王萱如此说,皆是一惊,愣怔朝王文冲看去。   第一次北征伐燕过后,王禀归京出任参政知事,王氏一族虽说没有谁得到提携任官,但在地方上却是彻底的风生水起起来;王番到荆湖北路出任兵马都部署,在地方的直接影响力更强了,也不避嫌,提拔了一批王氏子弟任吏。   这六七年间,王氏一族在汉川、江夏乃至黄陂等地的扩张最为迅速,先将商栈铺院开设到江夏、黄陂等地,继而大肆兼并田宅。   倘若将各家天宣末年以来所兼购的田宅都拿出来进行处置,价值就远不止一两千贯这个数了。   “……大侄女,你这未必太强人所难了吧,你这不是要把各家的根都刨出来倒贴楚山?”未等王文冲表态,就有人不满的站出来指责道。   “萱儿令九叔为难了吗?”王萱说道,“在座还有谁觉得萱儿太强人所难了,今日都可以从王氏析族出去。你们守着田宅不放手,要做这守财奴,萱儿断不敢强迫,但以往做过什么不义之事被官府追究,也请不要拿王氏的名头抬出来抵挡。汴梁沦陷时,有一批荆湖籍的官员降敌,他们在鄂州的田宅被迫大肆贱卖或直接被吞没,据萱儿所知,九叔也是吃到肥肉的。要是萱儿记得不错,应该是鸿胪少监黄文裕在黄陂县城的那座庄子。那座庄子有水田两千二百余亩、水磨房一座,并有桑树四百余株,日常有六十多家客户耕种——却不知怎的,九叔明明建继二年才到黄陂县任事,黄陂县户册却隶那座庄子早在天宣三年就转到九叔名下了。爹爹公务在身,无暇去管太多事,但大义灭亲这种事,萱儿是绝不惮代劳的……”   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听王萱威胁的话,气得直发抖,额头青筋都微微抽搐起来。   “德钧,你坐下来,大敌当前,容不得我们缩头缩尾!”王文冲伸手拽了王德钧的袖口一下,朝他瞪了一眼,令他坐下说话。   王德钧终究没敢说什么,铁青着脸坐下来。   “说实话啊,真要只认两千贯,我也没有脸去见徐侯、史郎君他们,我原本想着各家怎么也得凑一两万贯才算给徐侯面子,”   王文冲制住各家再胡乱说话,拍着胸脯朝王萱说道,   “但今天听萱儿这番话,七叔公才是醍醐灌顶,虏兵南侵、湖寇肆虐,都是稍有不慎就家破人亡之事,这哪里是面子不面子的事情啊?萱儿你放心,这事但有七叔公在,就容不得各家偷奸耍滑——田宅出售需要时间,但萱儿你大可放心在徐侯面前打下包票,我王氏一族往多里不敢说,但低于十万贯,你七叔公这张老脸在徐侯面前都没有地方搁……”   听王文冲这话,各家都有些急眼。   王禀归京出任参政知事之后,王氏一族在汉川、江夏等地是扩张极速,但积累的时间到底有限,真是要抛售大量的田宅,才能凑出十万贯来。   王萱再是王番独女,到底是女儿身,年纪又小,众人心里还不怎么畏她,不大了将事情闹到王番那里;却是王文冲主持族务二十多年,别人却畏他的积威,此时不敢当众跟他争吵,心里都想着,现在就看王文冲他这一房到底认多少贯。   倘若王文冲这一房认最大的份额,众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倘若王文冲耍滑头,他们也定是要翻脸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分占   “柳姐姐,这些家伙真是吃硬不吃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还真以为我捏不住他们的把柄呢,”   王萱走回里宅,看到柳琼儿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骄傲的走过来说道,   “七叔公现在拍着胸脯保证第一批钱款怎么都不会低于十万贯,且信他们一回,等他们两天看有没有动静,还是说这次纯属拿缓兵之策来欺负我……”   “别人都是千方百计帮着自家人,你却将胳膊肘往外拐,”柳琼儿笑道,“你这些叔叔伯伯,知道你这两年在汉川没别的事干,却是千方百计搜罗他们的把柄,一个个都是什么脸色啊?”   “唉,我刚将七房前两年欺上瞒下侵占鸿胪少卿黄文裕庄子的事揭开来,七叔公就站出来当和事佬了,将所有事情都大包大揽的接了过去——好些把柄我都没有来得及抖出来吓唬他们,好没意思啊!”王萱没有耍够威风,很有些遗憾的说道。   “王文冲这次竟然这么好说话了?”柳琼儿有些讶异的问道。   困守双柳庄期间,柳琼儿免不了整日要跟王文冲打交道,知道王文冲实是极其老滑世故的一个人。   王禀生性介直,不愿以公谋私,王文冲却硬是能借着王禀的名头在地方左右逢源,给王氏一族迎来快速扩张期,甚至王禀流贬唐州、岚州期间,王氏一族在鄂州都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而励锋堂这次有意在鄂州筹措钱粮开垦千汊浦,王氏一族商议了好几天,等到徐怀从建邺回来,统共就凑出两千贯的份额。   虽说王文冲摆出无比愧疚的样子,但柳琼儿知道王文冲倘若不是有意试探,怎么可能通过赵横将这个数字传出来?   柳琼儿却不想王萱怒气冲冲将王氏各房叔伯召来摊牌,王文冲竟然这么快就转变了态度,而这也不像是王文冲的缓兵之计。   “对啊,七叔公就是这次太好说话了,我心里反倒没底了!”王萱也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柳琼儿想到一件事,笑道:“咱也别想太多,徐怀从建邺回来了,我就不信王文冲敢随便拿话诓骗我们——我们去见徐怀,他们该从小鹤岭下来了!”   除了柳琼儿一直住在双柳庄的王家老宅,范宗奇率援骑赶到汉川之后,大军先是在小鹤岭北面驻下大营,之后在贼军从汉川北部撤出之后,又将新的大营移至渡口,作为集结人马、物资的中转基地。   徐怀从建邺回到汉川,也是直接住入大营;即便今日登上小鹤岭视看南面的淤滩地形,也是从双柳庄外绕道,不会再随意进出双柳庄。   柳琼儿与王萱要见徐怀,也是算着时间,等徐怀他们从小鹤岭下来,出双柳庄的东寨门相见。   “哦,王文冲这么好说话了?”   这段时间联络汉川地方,一直是徐胜在负责,听柳琼儿、王萱说及王文冲允诺筹措十万贯支借给励锋堂,也很是意外。   励锋堂此时也拿不出什么抵押物,却筹谋向鄂州商贾支借四五十万贯钱粮,以备千汊浦第一期围垸垦殖所用,徐胜他们心里很没有底——他们知道荆湖一带的商贾,多为士绅之族,可没有那么好打交道。   王氏一族在鄂州府崛起的时间较晚,但影响力已不容小窥,倘若王氏一族大大咧咧的承诺支借十万贯钱粮给励锋堂,在此示范下,剩下的工作就要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问题是,王氏这么好说话?   十万贯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徐胜有些疑惑不解的看向徐怀、史轸。   “这得幸亏萱小姐一早就捏着他们太多把柄,百般威胁要大义灭亲,他们才服软的,”柳琼儿笑着说道,“王家叔伯们见着萱小姐胳膊肘往外拐成这样子,这会儿都快气糊涂了……”   史轸只是笑着说道:“王文冲既然允诺了,又有萱小姐从旁帮衬,这事便错不了。”   虽说当世女子过二十岁,男子过二十四岁未婚,并不罕见,但也绝不多见。   楚山也不是没有人背地里议论与王家联姻之事,但史轸他们没有多事,除了徐怀身边一直都有柳琼儿陪伴外,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当年在岚州发生诸多事,大家心里都有一些芥蒂。   再者说,王番有他的野心与追求,王氏一族在鄂州府巧取豪夺的诸多作派,也与楚山的风格不合。   因此,楚山众人也是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谁在徐怀面前提及这事,更不要说暗中去撮合了。   然而王萱身为女儿身,个性却如此的鲜明,不仅没有甘愿受其父王番及王氏一族摆布,甚至还有心制约王氏一族,这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极大改观了史轸对楚山众人交口相传的那个小女孩子的印象。   何况史轸看柳琼儿此时的态度,对王萱并不排斥。   又闲聊片晌,柳琼儿、王萱回双柳庄去,史轸陪同徐怀回大营,说道:“节帅先回舞阳坐镇,我在汉川多留两天,说不得还要与王番郎君见上一面……”   汛季已经过去,马上就要进入九月,淮上的形势又将严峻起来,徐怀不可能在汉川滞留多少时间,还是要尽快赶回楚山坐镇;千汊浦这边,乃至洞庭湖寇都不应该牵扯楚山太多的兵马与资源。   史轸原本要与徐怀、柳琼儿一起回舞阳去,但此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汉川多留两天……   ……   ……   “十万贯啊,七叔,你这是要把大家的骨头都拆下来去填楚山的亏空啊!你就不担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王德钧路上还能强按住脾气,但到王文冲的宅子里,便再也按捺不住,朝王文冲发起难来,质问道。   心怀不满的,绝不仅王德钧一人,皆冲着王文冲质问:“我们却不知道,这十万贯,七叔却要认多少?”   “我家认多少?萱丫头不是说了吗,天宣七年之后各家所兼并的田宅都应该拿出来,我既然开了这个口,当然要做表率。难不成我这张老脸,还能挤兑你们出大头?”王文冲慢悠悠的说道,“这样吧,我开口允下十万贯筹措,长房认下三成,其他各房各认一成,你们现在没有什么意见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王文冲张口就认下三成,他们还能说什么?   王氏一族近二十年快速扩张,很多都是以长户牵头出面,而基本上长房都要占两成——王文冲倘若认下两万,各家就无话可说了,现在王文冲还多认了一成。   “要不要派人去江夏,找老三商议一下?”有人还是不死心,问道,“这事老三都没有开口,全凭萱丫头胡闹,也不是一回事啊!”   “这事也不用让王番为难了,”王文冲慢悠悠的说道,“萱丫头有句话没有说错,各家手里的田宅再多,但还是要守住荆湖才有意义,不然叫湖匪肆虐,又或者虏兵杀过来,你们还能将田宅背在身上逃去建邺?没意义的,别再斗这个小心眼了!”   王文冲端起茶盅,示意各家都可以去做准备了,没必要在他这里争论不休了。   却有两人赖在椅子上,待众人悻悻而走,才张口问王文冲:“七叔,你一直都是咱们的主心骨,你今天都这么说了,我们肯定不会给你丢脸,回头该卖田卖田,该卖宅子卖宅子,拆锅卖铁,也会把这一万贯钱凑足了,但七叔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可得给我们透个底啊……”   “这世道已经变了啊,”王文冲站起来,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再说了,萱丫头一心将胳膊肘往外拐,这时候派人渡江去找王番,就能拧过来?真要能拧过来,也不至于年纪都拖到二十了,连个婆家都说不下来。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萱丫头想把胳膊肘往外拐,就让她拐吧。”   “七叔是说?”两人眼睛陡然一亮,问道。   “我们凑十万贯也好,二十万贯也好,现在的问题啊,是励锋堂接不接这笔银子!”王文冲说道,“励锋堂真要接了这笔银子,我们王氏不会吃亏的——王番是有些想法,也一直很努力,但仅仅如此,都未必能做他老子那个高度。当然,励锋堂要是接下这笔银子,大家就做好将子弟召回来的准备,与其四处开花,这世道还不如将双柳庄好好打理妥当……”   “那还不如直接将双柳庄并入南蔡县?”两人兴奋说道。   “太直接就不合适了,过犹不及!”王文冲挥了挥手,说道,“我明儿去找徐胜,不,我还是直接去见史轸……” 第一百七十五章 婚事   “虽说鄂州府这些年都没有想着好好的去经营千汊浦这千湖水泽之地,但这次划给楚山侨置南蔡县,江夏城里还是议论纷纷。好在朝廷令旨已颁下,孔使君却也爽利,已发文给黄陂、汉川两县交待勘界之事……”   离开建邺后,韩圭没有随徐怀直奔汉川,而是作为南蔡县第一任知县,与王番前往荆江南岸的鄂州府城江夏,与荆湖北路监司及鄂州府,交涉划界等事,但他也没有江夏耽搁多久,赶在徐怀动身北返之前赶到汉川,禀报这两天与荆湖北路官员接洽的事宜。   总之,一切都还算顺利。   侨置南蔡之事,是自上而下推进的,荆湖北路转运使孔昌裕却是不会施加阻力,后续即便有龃龉,也是在堪界、过税分配以及修造荆江、汉水大堤等事上会跟黄陂、汉川两县以及鄂州府存在一些利益冲突。   因此,史轸也主张韩圭暂时留下来出任南蔡县令,总揽侨置诸事。   清剿洞庭湖寇之事更多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监司的职责;而荆湖南路制置使接替许蔚的人选,徐怀离开建邺时还没有定论。   徐怀也没有精力操心太多,确认南蔡侨置之事目前没有什么大的障碍,便携柳琼儿,就在周景、范宗奇、乌敕海等人簇拥下,率领选锋军甲卒在风高气爽的秋日,踏入北返淮上的路途。   选锋军总计也就三千甲骑,乃是楚山抵御京西、河洛之敌最精锐的战力。   徐怀不可能为了驱赶、清剿千汊浦范围滞留的流寇,将最精锐的甲骑留在水泽滩淤之地作战。   当然,南蔡在楚山旗下,也绝非普普通通的一个县。   除了行营记室参军事韩圭暂领县令一职,徐胜作为励锋堂的总管事也留在南蔡,除了主持南蔡堂口的建设外,更主要是负责筹措千汊浦围垸垦殖所需的钱粮及物资调配。   庄庸作为营造院佥事,留在南蔡主持围垸诸多工造事。   南蔡下设的县尉司,也远非寻常县尉司的概念,除了统领五百甲卒、五百水军外,除了要将从汉川招募的两千民壮编练成水军外,所辖的工辎营,将直接从汝、蔡两州抽调八千健壮,负责前期的围垸工作。   后续在南蔡招流民,并进行甄别,也都归属县尉司负责。   总之,南蔡侨置有太多的细枝末节需要反复梳理,史轸决定在南蔡多留两天,徐怀也没有多想其他。   徐怀不喜应酬,也不想为虚与委蛇耽搁时间,动身之前就谢绝汉川县令尹尧志率地方官员前来送行。   当然,当地的士绅、民众还是感念楚山军这些日子的守护之情,很早就围在官道之旁。   王文冲次子王明启顶替王文冲在鄂州府衙任吏,在贼军袭扰双柳庄被击退后,他就告假带着一些在江夏城里的子弟以及家丁返回双柳庄。   虽说他这两天都没有机会在徐怀面前露脸,甚至徐怀动身北返,也不接受王氏族人的送行,但就算是与左右乡邻士绅远远站在一旁送行,看着一队队甲骑分批踏上行程,也更真切的感受到他父亲为何感慨这世道已经变了。   王番身为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执掌荆北之兵政,已经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了,但实际上想要调动荆北诸路兵马,先要得到转运使孔昌裕的首肯。   王番平时主要还是处理都部署司的具体公务,都率及指挥使以上的军将,依照级别的不同,分别由兵部及御营使司直接任命。   王番日常出行,通常是郑寿或王孔从衙署调一小队值守兵马护卫,并没有专门的贴身侍卫。   甚至就连转运使孔昌裕出行,依朝廷规制随行携械护卫也不得超过三十四人,哪可能有成百上千甲骑相随?   “王公你也来给徐侯送行啊,”史轸从大营门口走过来,揖手道,“虏兵又在许昌等地折腾起来,徐侯行程太紧,适才没能下马相见,还要我跟王公说声抱歉呢……”   “史郎君怎么未随徐侯北返?”一早听到徐怀动身北返的消息,王文冲还以为没有机会私下见史轸一面,却没想到史轸并没有随徐怀同行,而是留了下来。   “虽说朝廷同意楚山在千汊浦新置南蔡县遥领,但这事要做成,千头万绪,太复杂了,我还要耽搁两天才能走——往后韩圭他们在南蔡有诸多事要请王公多帮衬,我正准备去请王公过来一叙。此时见着王公正好,进营中饮茶否?”史轸邀请王文冲、王明启父子进大营说话。   摒开无关人等,史轸单留韩圭陪同,与王文冲、王明启父子饮茶。   “淮上乃荆襄之屏藩,楚山数万将卒守御,每日需耗钱粮无算,然朝廷困乏,不得不在千汊浦围垸垦殖,以补不足,”   史轸也只能多留两三天,看到王文冲、王明启父子兴冲冲找上门来,也不再绕什么弯子,哈哈笑道,   “只是围垸垦殖也需要钱粮,楚山实在是捉襟见肘,不得不在鄂州筹措。当然了,励锋堂在鄂州也没有什么根基,我们都为这事如何铺开发愁得很。昨日却听到萱小姐说王氏欲凑十万贯钱粮相助,还真是吓了一跳——王氏这可是将萱小姐的嫁妆从箱子底都翻出来了啊……”   “……”   听史轸这么说,王文冲略有忐忑的心就安定下来了,笑道,   “徐侯与楚山将卒为社稷拼杀胡虏、舍身忘死,这次也幸得徐侯援至,双柳庄才逃过大劫。我们王氏即便倾家荡产以助军资,也是义之所在,容不得我们半点退缩的。不过,这要说是萱丫头的嫁妆,却也不假,毕竟王氏这些年能攒下一些田宅,也全赖萱丫头她父祖相庇护,却可惜萱丫头到现在连个婆家都没有谈上。当然了,萱丫头她自己什么心思,老朽再糊涂也看得明白,只是以往徐侯转战南北,为国效命,片刻不得停歇,我们也不便登门相扰。不过,这事再拖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史郎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啊,徐侯有灭胡虏之志,但这跟成不成家并无冲突,我们应极力促成这事。”史轸说道。   “是啊,”王文冲说道,“萱丫头自小丧母,王番出使异族,被困数年,与他祖父相依为命,辗转唐、岚,吃了太多苦头,我们不能不为她的婚事操心啊。”   “王番郎君那边……”   除开之前在岚州的不愉快,现在楚山从鄂州割下一块肉,在很多人眼里,也算是楚山将触手伸进荆北,那两家再要联姻的话,朝中很可能就不会容忍王番继续留在荆北——说来说去,王番还是障碍。   史轸接触王番很有限,却不知道王文冲兴匆匆的赶来相见,有没有考虑到这点。   “都说‘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说婆家这事,王番怕是拿萱丫头没辙了……”王文冲说道。   虽说王文冲并没有整天围着王番转,但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后,王番得到重用,王文冲就将很多王氏子弟送到王番身边。   他对王番的心态变化,是要比史轸清楚得多的。   首先是岚州之事,令双方存在芥蒂,即便在汴梁失陷后,双方都属于主战派的一员,但王番心里还是不满徐怀很多桀骜不驯的做法,欣赏不来。   还有一个就是汴梁失陷后,建继帝刚到襄阳即位登基,王番志向颇大,甚至自以为乃是朝中主战派领袖,而当时楚山根基还未稳,王番多少还有些看不上徐怀。   实际上即便是从汴梁突围杀出来,曾在王禀麾下听命作战的刘衍等将,也与枢密使胡楷的关系更为亲近。   王番到荆湖北路出任兵马都部署,都不能算是提拔任用;王番私下也抱怨他到地方应该任经略使,至少也该是转运使。   而建继元年以来,短短三四年间,徐怀封爵还是靖胜侯,但楚山行营从最初淮源、楚山、信阳三县,军民不过二十万众,到此时辖申汝蔡三州,军民七十万众,根基越发深厚。   当然,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建继帝刚到襄阳登基即位时,王番以及所有的王氏族人都还是深深受崇文抑武的传统影响,即便王氏一族内部议论王萱的婚事时,也都觉得侍中、尚书人家才是良配…… 第一百七十六章 箕山窑   王文冲又坐了片晌,便与其子王明启告辞离开大营。   “这个王文冲却是知道审时度势的聪明人啊……”韩圭看着王文冲、王明启走出辕门,颇为感慨的跟史轸说道。   史轸袖手身后,微微一笑,说道:   “王文冲在衙门里折腾了半生,眼界却没有被那些蝇营狗苟限制住,变成冥顽不化的老顽固,当然要算聪明人。不过,婚事能不能成,还得节帅与王番点头,很多事情此时还不能细谈,但王文冲真要是聪明人,一定会安排王氏子弟参与围垸垦殖。王氏耕读之家也,但享受惯了太平与富贵,太多人投机取巧惯了,夸夸其谈者多,或许从年轻一代里才能找到几个心存血勇与豪情的人……”   “韩圭省得。”韩圭点点头,沉吟道。   婚事能成,不仅仅是王氏一族将十数二十万贯注入励锋堂,楚山在荆江以北侨置南蔡县,围垸垦殖当然也要尽可能利用双柳庄的人力、物力以及王氏在鄂州府的种种人脉影响。   王文冲此时突然热衷于徐怀与王萱的婚事,当然也看中楚山崛起之势,心存攀附之意。   然而楚山崛起,即便在一定程度也借助了乡里宗族的凝聚力,但更多还是团结、凝聚宗族的底层力量,尽可能的去限制宗族里一小撮人侵占太多的利益。   韩圭留下来暂领南蔡县令一职,接下来将是他主要负责跟王氏打交道,很多分寸需要他去把握。   王番次日就从江夏渡江赶到黄陂督战,但史轸没有赶往黄陂见王番,他在汉川等了三天,等到王文冲将第一批两万贯筹款送过来,便也动身北返了。   王氏除了第一批凑到两万贯钱送来,同时还在汉川、黄陂等地放出风声出售诸房在这些地方持有的田宅,以助励锋堂筹措在南蔡围垸垦殖的钱粮,这便足以代表王番的态度了。   史轸赶回舞阳,得知徐怀已往汝州视察防务,但他没有急着赶去跟徐怀会合,而是拉上苏老常,先跑到徐武江宅子里做客。   虽说以王举、王宪、王峻、王章以及范雍、范宗奇、史琥等人为代表,泾州王氏子弟在楚山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谁都不能否认在徐怀成长过程中,以徐武碛、徐武江、徐武坤、苏老常、徐心庵等人为代表的徐氏,发挥无可取代的作用。   特别是徐武江的妻子苏荻,对徐怀是亦母亦婶的角色。   联姻之婚,在楚山最大的槛不是旁人,其实就是柳琼儿。   楚山崛起至今,徐怀与柳琼儿相携而行,感情也极为深厚,众人也都看在眼里。虽说大家也能看出柳琼儿并不排斥王萱,但史轸觉得还是得徐武江、苏荻夫妇出面先找柳琼儿捅开这层窗户纸为好。   “萱小姐聪明伶俐,也是跟徐怀共患难过的,我早就想站出来说合了,偏偏是我爹爹,还有武江拦着我,”苏荻听史轸说起来意,当即就将这事揽过去,还埋怨她爹苏老常、丈夫徐武江过去几年拦着自己,“柳姑娘也是明事理的人,我明儿便找她说……”   待苏荻找柳琼儿捅开这层窗户纸后,史轸才动身赶往汝州,找徐怀会合。   ……   ……   史轸赶到汝州,得知徐怀没有老老实实留在汝州城里,而是进了箕山,在箕山滞留三四天却还没有要下山的意思,他便不顾连日奔波,沿着黄涧河畔新开辟的山道,往箕山深处的大峪寨、大鸿寨而去。   九月上旬的箕山,草木还没有开始凋谢,山谷坡岭上红黄相间,色彩绚丽多彩,沿狭道缓缓北行四五十里,便看到远处一炷炷的烟气袅袅升起,仿佛暗沉的灰云,聚集在前方的山谷上空不散。   看到这个情形,史轸很是宽慰:那是箕山窑烧制瓷器的盛况。   除汝州鲁山县于前朝时就出产青瓷、花瓷外,许州所属的阳翟等地的民众,也很早就发现位于汝州城东北、许州阳翟城西南的箕山深处、黄涧河上游河谷两岸的土质可以烧制陶瓷。   不过,黄涧河上游沿岸的土质富含太多的呈色杂质,使得器物在烧制过程当中常常出现意想不到的釉色变化。   当世将器皿烧制过程中出现的釉色变化称之为窑变,而窑变在当世又被视为不详、瓷器怪胎,一旦出现都需要捣毁、砸碎。   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汝州窑户,是不屑于进箕山开窑烧瓷的,毕竟鲁山花瓷当时已经名闻河淮了。   因此即便黄涧河从箕山深处汇聚而出,流经汝州盆地北部,汇入北滍水,却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沿黄涧河开辟进山的道路。   却是箕山东北麓、隶属于许州的阳翟县窑户,附近没有更优质的陶土资源,两三百年来都在箕山深处默默烧制一些劣质瓷器,供应乡野,陶瓷业的发展是远远不及汝州鲁山县等地。   不过,近三四十年来,箕山窑户在鲁山花瓷及管城柴窑的基础上,不断摸索制胎着釉的用材,总结窑焰控制等方面的经验教训,不仅能稳定控制窑变的过程,还在当世以青瓷、黑瓷以及花白瓷等色彩单调的瓷物基础之上,烧制出色彩丰富绚丽、富于变化的箕山瓷来,一时名声大噪。   即便此时的箕山窑,还远不如其后世之名钧州(阳翟)瓷惊动天下,但天宣年间以大峪、大鸿两寨为核心,黄涧河谷两岸也已经陆续建成二十多座烧瓷窑,数以百计的商贾往来其间,将箕山瓷运往河淮、河洛等地贩售。   赤扈南侵,商路中断,箕山瓷也好,汝州鲁山花瓷也好,发展都陷入停滞,但除了鲁山花瓷窑多沿北滍水分布外,箕山瓷窑位于箕山深处——即便黄涧河上游河谷隶属于许州阳翟县,为方便瓷器出山,数十年来开辟较为宽敞的驮运山道,也是极其的易守难攻。   而箕山之间的诸多窑主,近年来也是一个个财大气粗,豢养众多家丁护院不说,虏兵南寇之后,还以大峪寨、大鸿寨等坞堡为据点,操练乡兵寨勇,抵挡住小股敌军进箕山袭扰,保住山间瓷窑以及当地烧瓷为主的窑户。   楚山据桐柏诸山发展,峰峦叠嶂,岭谷起伏,耕地极为有限。   楚山在这种条件下,还想着实现钱粮的自给自足,唯一的途径就根据当世的技术水平,尽可能的去推动能规模化生产的初级产品的发展。   除了农作物外,当世能规模化生产的初级产品非常有限。   除了制盐、采煤、造纸、金银铁铜等矿开采冶炼、制烛、铸币、榨油、造船等业外,炼制瓷器绝对是不容易忽视的一宗。   徐怀怂恿韩昌甫、周虚易等义军将领,率黑衫军撤入箕山大鸿寨休整,除了希望他们倚仗箕山东段的险峻山势,积极抵御虏兵渗透进箕山,屏护汝州的北翼、襄城的西北翼外,还有一个主要因素,就是徐怀看重黄涧河上游河谷的箕山窑户。   毕竟徐怀率部潜袭汴梁期间,以出产花瓷、青瓷闻名的汝州,还处于郑家的控制之下。   汝阳失陷后,由于鲁山瓷窑主要分布于北滍水沿岸,一方面瓷窑受敌军破坏严重,一方面窑主带着窑工,特别是熟练窑匠南逃谋生,汝州瓷业损失很大,这就使得黄涧河上游的箕山窑及窑户变得更为重要。   四月局势趋缓之后,徐怀除了收编退守大鸿寨抗敌的黑衫军,强行收编包括大峪寨在内的箕山东段坞寨势力,还正式以所处河谷地势更为开阔的大峪寨为驻地,设立黄涧都巡检司,使王章率两千精锐驻守黄涧河上游河谷,保障箕山窑恢复生产。   同时还动用数千人马,沿崎岖陡峭的黄涧河谷开凿栈道,使得箕山窑所烧制的瓷器方便往南运往荆襄等地贩售。   当然,仅恢复箕山窑的生产还不够,北滍水沿岸的鲁山窑在战前生产花瓷、白瓷及青瓷的规模更大。   接下来,一方面会组织仍在汝州的鲁山窑主恢复生产,另一方面行营会将逃亡窑主的瓷窑征为官有,以励锋堂的名义从箕山招募匠户恢复生产…… 第一百七十七章 划编军户   史轸临黄昏时赶到黄涧都巡检司驻地所在的大峪寨,在大峪寨附近的一座瓷窑里找到徐怀。   这座瓷窑位于黄涧河左岸的一条溪涧旁,从大峪寨过去仅六七里,山道险僻,用土坯墙围出八九亩大小的院子,数排简陋屋舍作为堆放陶土、釉石及成品的仓库以及制胎着釉的工房,两座窑炉建于最北侧的坡地上;此时其中一座窑炉熄着火,一座窑炉却有滚滚黑烟升起,不少人在窑炉前忙碌。   史轸走到窑炉前,就见徐怀穿着短衫,衣衫沾满煤灰,脸上也脏兮兮的,却浑不在意的蹲在窑炉前,正定睛看着炉膛里热浪炙人的炉火。   史轸及徐怀身边人早已习惯这一幕。   牛二闲极无聊坐一旁泥地上,他从山上捋了一兜浆汁饱满的酸果子,这时正挤眼皱脸的嚼开吮吸酸汁;十数侍卫错落有致的守于左右;作为黄涧都巡检使、右军都虞侯的王章穿着铠甲,受不住炉膛前的高温,站在一旁拿汗巾擦脸上的汗水。   却是窑炉前站着几名窑匠,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生怕有一丝懈怠,就惹来杀身之祸。   姜燮以及沈炼等人走过来迎接史轸。   韩圭暂时兼领南蔡县令,同时身为记室参军的姜燮,全面承担起来文函军令的拟写、签发等事,他跟随在徐怀身边是再正常不过的。   沈炼却是营造院下属的煤铁监主事,一直在淮源等地负责推进煤铁开采、冶炼等事,他此时在徐怀身边,可见徐怀此次到汝州,远不单纯是为巡视防线。   徐怀见史轸走过来,站起来将衣襟上所沾的煤灰拍去,跟史轸说道:   “你赶过来正好——还要多找一些大窑试烧煤石,生熟煤都要摸索。鲁山花瓷战前就很有些没落了,是为何故?还不是北滍水沿岸的柴木都被砍伐一尽,出产不了物美价廉的瓷器,只有几座大窑以出产精美青瓷、白瓷闻名,瓷价高企,也就无惮收购深山里砍伐的上等桑柴烧窑,因此能活得滋润——但这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伏牛山、嵩山连绵起伏千余里,森林资源自是丰富,但受限于落后的运输手段,深山老林里唯有临近溪涧的木材砍伐下来,才能在每年汛季放排出山。   而临近溪涧的林木却又有限的。   汝州陶瓷业兴盛已有近两百年的历史,极盛时出现在大越立朝五十年之后这段时间,其时沿北滍水建有近两百座窑炉,成千上万窑工终日劳作。   当时除了烧窑用柴外,大量的窑户、窑工在汝州、鲁山等地的城池镇埠集中居住,人口远比其他地区的城镇高得多,大幅加剧对薪柴的需求。   而近百年来伏牛山、嵩山之中临水的溪谷坡地,也因为山民剧增,都陆续进行了开垦。   这些都造成伏山牛、嵩山临近溪涧的山林资源遭到过度砍伐。   人们被迫进入山岭更深处伐木烧炭,费尽辛苦运出山来,虽然也不是不行,但代价却要比以往高昂太多。   如淮源、信阳发展冶铁业一样,桐柏山里总的木炭资源是充足的,但廉价、易砍伐烧制的木炭资源却又是有限的。   今年淮源、信阳冶铁产量加起来将突破五百万斤,明后年照着年产超千万斤的规模进行扩产,倘若不是大量使用熟煤,还继续采用木炭冶炼铁矿石,成本差不多要增加近一倍。   汝州瓷受限于廉价木炭资源的紧缺,近几十年来发展距离百年前极盛时已有很大的衰落。   徐怀希望汝州瓷、箕山瓷能有比以往极盛之时都要发展更好,最迫切的问题,就是尽快将能低廉、近乎无尽的生熟煤,能成功的运用到陶瓷的烧制中去。   在这一点上,相比较因循守旧的鲁山窑户,箕山窑户上百年来孜孜不倦的摸索、克服当地陶土矿杂质复杂、窑变莫测的弊端,在当世青瓷、白瓷、黑瓷基础上开发出色彩绚丽、窑变可控的箕山瓷,自然是可贵得多。   箕山窑户在陶瓷烧制等方面,也积累更丰富、老到的经验。   虽说这方面的工作,史轸之前都有推进,但徐怀觉得还不够,要求组织更多的窑户摸索生熟煤烧制瓷器的工艺。   徐怀接过侍卫递过来的汗巾,将脸上的污渍擦净。   瓷窑距离大峪寨就七八里路,徐怀也没有骑马,一边沿山道步行,一边跟史轸、姜燮、王章等人说话:   “烧陶自古便有之,瓷器自前朝也已经发展到极盛,天南海北民窑不计其数,闻名天下的就有八类。汝州瓷要重现百余年前的辉煌,除了燃料的问题,新建瓷窑要尽可能沿北滍水分布,东赵河谷的龙潭岭今年也要筹划建一些新窑。我设想汝州瓷真正进入新的极盛期,每年往外输出瓷器十万件、几十万件,都是远远不够的,这点量,楚山区域内就能消耗掉——每年至少要达到三五百万件输出量,才算是达成初步的目标……”   行营在箕山窑户里征募的几名大匠,此时也一并随行前往大峪寨。   听到徐怀的话,他们不敢露出丝毫不敬,却暗地里传递眼色,好似听了什么不着边际的疯话。   汝州瓷最鼎盛时,沿北滍水分布有近两百座大小窑炉,名列八大窑系之首,但一年所出也就四五十万件瓷器而已——徐怀张口就说汝州瓷日后要达到三五百万件年产出才算达成预期,也难怪他们以为是天方夜谭。   四五年前绝大多数人听到徐怀说楚山冶铁年产出要超过五百万斤才算初步合格,都很不以为然,但楚山今年确实就能超额完成这个目标。   由于楚山铁料用量都是逐年大增,信阳、淮源所产精铁,主要也是用于内部各种器械、兵甲以及农具的生产,对外输出有限。   外界除了南阳府外,目前还没有怎么感受到楚山精铁对外扩张的威力。   在方城、向城二县于伏牛山南麓的山地区域划入楚山之后,行营也根据当地铁户的分布情况,在唐白河西源东赵河的上游河谷龙潭岭附近寻找到优质的煤铁资源。   史轸已经拟定计划,准备从淮源抽调一批工官、匠师前往龙潭岭筹建炼铁高炉,但这需要根据今年冬季的局势进行安排。   岳海楼、曹师雄倘若这个冬季再次组织十数二十万兵马进逼过来,楚山除了再次进行全面的军事动员应对之外,是没有余力做其他事情的,甚至现有的生产体系都会受到极大的削弱。   现在听徐怀说今年就要在龙潭岭额外筹建新窑烧制瓷器,史轸疑惑的问道:“节帅以为京西、河洛这个冬季不会有大的动静?”   “……”徐怀点点头,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岳海楼、曹师雄将在京西、河洛正式划编军户,安置于洛阳、郑州等地。”   “……这么看来,京西、河洛在这个冬季是不会大动了,”史轸蹙着眉头,说道,“赤扈东路军上一次没能啃下淮南,多少也伤了一些元气,继续强啃再而不得,只会动摇信心,不会有别的好处——他们抓住这个时间,划编军户,留给我们的时间也更紧迫了。”   “是啊!”徐怀点头说道。   军户在当世并非一个陌生的词。   早在汉末,诸镇军阀为防范士卒逃散,将家属集中起来进行管理,并使之子孙世代为卒,也是早期“军户”及世兵制的起源。   徐怀并不畏惧赤扈人今年冬季继续发动攻势。   虽说淮上、淮南等地会再次面临严峻的考验,但只要撑过去,不仅能令秦岭-淮河防线进一步稳固下来,也会动摇赤扈人自身的信心。   更为关键的,持续的消耗,会令赤扈人及降附军在河淮的根基越发动摇。   此时京西、河洛着手划编军户,可以预见赤扈人今年在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河东、河北、关陕等地也会有同样的动作。   这虽然令敌军没有办法在这个冬季大举往南用兵,却会巩固他们对河淮等地的占领。   大越所行虽是募兵制,但多从流民、饥民招募丁壮或囚徒刺配,除了终身为卒外,还使家小随军。   汴梁沦陷后,河东、河北、关陕以及京畿等地的禁厢军大规模投降赤扈人,其家小也都一并为赤扈人所控制。   这为赤扈人在中原推行军户制提供极大的便利。   大越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八九成的土地集中到士绅豪贵之手;汴梁沦陷,士绅豪贵纷纷南逃,赤扈人以及降附军直接占有这些土地,与占领区的民众至少在土地上并不会暴发直接的冲突。   划编军户之后,赤扈人及降附军就可以直接将这些土地大规模分配给军户占有,并由占领区实际变成军户附民的民众进行耕种。   划编军户及实行世兵制,虽然长期实施下来会有种种弊端,但是初时,绝对是恐怖杀伤力的上策。   这也是徐怀最为畏惧赤扈人的地方。   相比较以往屡屡南侵的胡虏异族,赤扈人有着更为完善的军政体制,有助他们能在短时间内巩固对中原地区的占领。   而赤扈人一旦在关陕、河淮等地占住脚,大越短时间内却又无力组织大规模的反攻,赤扈人接下来就可以腾出手来对党项人动手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喘息之机   赤扈人在占领区大规模划编军户,降附将卒获得超额的配田,再通过奴役、压榨附民进行耕作,在一定程度上变成事实上的军事贵族。   虽说贵族化的世兵制,时间长了会产生种种弊端,但谁都无法否认,其初期在凝聚将卒士气、提高战斗力以及稳定后方补给等方面,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楚山乃至整个大越没有能力发起大规模的反攻,徐怀此时或能感到一丝庆幸,大概就是赤扈人在占领区进行如此规模的划编军户,有太多的事需要梳理,无力在今个冬季对淮上发动攻势。   而赤扈人在稳固对关陕、河淮、河东等地的占领之后,下一步也将大概率先对党项人动手。   这大概也能给楚山至少两年的喘息时间。   楚山将来能不能抵挡住更猛烈的冲击,取决于能否更充分的利用好这两年喘息之际进一步稳固根基,至少不能叫大越内部的割裂拖住后腿。   至少在朝廷不再额外拨付钱粮的情况下,楚山还能维持住十万人马的常编兵备。   这仅仅靠在千汊浦侨置南蔡县还是远远不够的。   侨置南蔡县,前期需要投入大量的钱粮进行建设、开垦,两三年内不要指望有机会收回成本。   徐怀更看重的是在南蔡大规模开垦滩涂淤地,用来招揽、安置流民,扩大楚山所辖青壮男丁的规模,同时能每年稳定给楚山输送二三十万石乃至四五十万石的精粮。   天宣年间,荆湖每石糙米仅在一两贯之间波动,然而在汴梁失陷后,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南下,江淮、荆湖形势又极度不稳,致使襄阳、南阳、鄂州、寿春、庐州、扬州、建邺等地的米价暴增到每石八九贯。   南阳府放开口子,允许励锋堂的商队绕开士绅豪贵控制的市商(由于土地高度集中,集中掌握土地的大小地主,也是各地最为主要的粮商),直接从村寨民众手里征购粮食,每石糙米运抵舞阳等地的仓房,成本依旧达到四五贯之高。   目前朝廷直接拨付给楚山的粮食,仅够三万战兵食用;地方所直接征收的粮赋,仅能覆盖四万守兵。   不过,楚山维持那么大的工造规模,除战兵、守兵之外,匠师、匠工以及工辎兵的规模常年维持在四到六万左右。   这部分人不从事农业生产,每年所直接消耗的粮食,倘若都从南阳等地征购,耗资将高达二百余万贯。   这个价格在此时已经算相当良心的了。   淮东大营、淮西大营的军资如此之高,最为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朝廷所直接拨给的粮食仅能覆盖营伍将卒所需以及将吏上下其手,但更大规模的家小随军驻营,却没有相应的耕地分配,所需要的粮食及其他生活物资,只能通过市价购买。   朝廷在军粮之外,发放给将卒的饷银,需要覆盖其家小的生计,怎么可能低得了?   楚山好在很早就着手解决将卒家小的耕地问题。   哪怕桐柏山地狭人密,将卒家小所能配给的粮田极为有限,但也能解决基本的生计所需。   除此之外,楚山辖域内,由励锋堂全面掌握粮食的征购、销售,保证楚山辖域有限的余粮大部分能进入行营的储备仓库,不会被士绅豪贵大规模的囤积起来,更不会被别的粮商运往他地牟利。   即便如此,楚山用粮也是极其的紧张,今年不得不从南阳等地高价征购十数万石精粮,作为储备入库,以防不患。   倘若两年之后,南蔡能得到初步的开发,每年能为楚山额外提供二三十万的精粮,填补因扩张兵备产生的粮食缺口,楚山就能基本保证内部的供需平衡——军资消耗自然也就不会像淮东大营、淮西大营所需的那么恐怖。   当然,楚山做到这点,也只是基本保证内部的供需平衡,但想要抵御京西、河洛在成功实施世兵制之后更具压迫性的军事压力,还远远不够。   楚山需要生产更多的初级产品,以便往荆湖、江淮等地输送,以换取更充足、更丰富的资源。   不仅要保证楚山兵备还有进一步扩张的空间,还要保证楚山内部的生产体系持续不断的进步、发展。   新的炼铁及烧瓷基地,选在伏牛山东南麓、临近南阳盆地的龙潭岭,就是要利用东赵河-唐白河-汉水-荆江连贯的水运航道,将生产出来的瓷器、精铁,直接输往荆湖及江淮等地。   考虑到楚山可能就只有两年的喘息之机,这个工作现在就得下大力气去推进。   徐怀到汝州来视察防务,特地将沈炼带在身边,就计划安排沈炼前往龙潭岭负责其事。   史轸之前筹划先在龙潭岭先形成年产一百万斤精铁的炼铁规模,徐怀想着第一步就要直接提高到五百万斤规模。   楚山经沈炼改良过的冶炼法,正式命名为“沈炼倒焰法”,各方面的工艺也已经相对成熟起来。   精铁炒炼法问世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受炉膛结构、大小及燃料等因素的限制,难以大规模的炒炼精铁,铁质也参差不齐,想要藉此打造良刀,还需要良工反复锻打去杂。   连炉法所炼精铁,铁质也只能说有了进一步的改良,但想要打造精良刀械,军械监同样需要对铁料进行后续加工。   连炉法的突破,意义也是巨大的:一方面是实现铁矿石到精铁的连续冶炼,二是熟煤投入使用,使得高品质燃料更加易得、廉价,三是大型炼炉投入使用,使得一次性进炉冶炼的铁矿石大幅增加。   这三重因素叠加下来,使得楚山之前所批量所出的精铁,比江淮等地所产的粗铁料、生铁料,就要便宜一半。   不过,沈炼这两年在连炉法的基础之上进一步新创出倒焰法,更为难得。   新法在炉膛结构上,看似与连炉法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看似只是使炉体结构变得更简单,实际却是一种开拓性的创新。   更为难得是沈炼这两年来对焰流、风力以及物料等之间的关系研究与揣摩,为诸金冶炼奠定出一定的理论基础出来。   单纯说到冶炼法本身,连炉法的侧炉主要还是借助炉体的热传导延缓铁水的冷却速度,相比较传统的炒炼法,连炉法对铁水的搅炼更为充分、一次所能搅炼的铁水规模也大幅增加,自然就奠定了难以比拟的优势。   而倒焰法与连炉法在结构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将鼓风口与烟道分置于两侧,利用空气在连炉之中的流动,将焰流抽吸到侧炉之中融炼铁矿石或生铁料。   这不仅实现燃料与物料分室燃烧、冶炼,更是将侧炉的焰流稳定提升到以往难以企及的超高融熔温度上。   一方面能更容易得到高品质精铁甚至柔铁,减少熟煤杂质的混入,更为关键的是用倒焰法直接融炼粗铁料制备精铁构件,操作更为便捷。   传统的铁制器制备,例如农具、刀械,都是重新开炉,将生铁料或精铁料融熔倒模,粗制成型再反复锻打去杂。   虽说传统铁器的制备,大多数有开炉重新融熔的这一过程,但传统农具、刀械都比较小件,小型熔炉置于室内就能满足需求,因此寻常铁匠对精铁的需求,远没有想象那么迫切。   连炉法与倒焰法的真正优势,还在于直接将精铁料大规模、成批量的铸制半成品或成品铁器。   比如铸制所得的精铁条,后续在精铁条的基础上再加热加工打造精良刀械,要远比传统制刀法简便得多。   比如直接拿精铁铸制箭簇,箭簇锋利程度及破甲能力,要超越生铁箭簇一大截。   比如直接拿精铁铸制铁甲胚,再精锻成甲叶,特别是用冷锻法制瘊子甲叶,也要比旧法简便得多。   而对各种铁制品半成品及成品的批量制备需求规模越大、品质越高,倒焰法相对连炉法的优势也将越明显。   而传统的炒炼法,根本就没有办法制备中大型精铁构件。   利用倒焰法生产角铁、铁线,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摸索,也相对成熟起来。   “……倒焰法使物料与燃料分置,焰流温度却能更高,用于炼制瓷器,优点更多,”徐怀跟史轸谈及他提前几天返回淮上的一些思路与决定,说道,“倒焰法乃沈炼所创,自然是遣他去龙潭岭主事最合适,顺便将瓷窑建设也直接抓起来……”   “是吗?”史轸不确定的问道。   他倒是早就推测倒焰法有可能适用于制瓷,但倒焰法乃是楚山炼铁的核心机密,肯定轻易不能拿到箕山之中找窑户试行,却没想到徐怀更是自信,也不作前期的摸索,就决定在龙潭岭建倒焰炉,直接试着烧瓷。   倒焰法的高明巧妙之处无需质疑,当然可以用于瓷器的烧制,至于焰流变化会导致瓷器烧制工艺需要进行相应的变化,那也是倒焰炉建造出来,再进行摸索的事情。   赤扈人留给楚山的喘息之机太短促了,徐怀必然要省去一些步骤,跳着去推动一些事情…… 第一百七十九章 婚事   徐怀进箕山视察防务已经四天,但都耗在各个窑场之中,调查各个窑场恢复生产的情况,在与史轸赶来会合后,次日一早才正式巡视大峪寨、大鸿寨及周边的坞寨建设情况。   于黄涧河上游河谷设黄涧都巡检司,除了保护附近二十多座窑场恢复生产外,大峪寨所在的黄涧河谷地形也极其重要。   黄涧河上游河谷,位于箕山中东段之间,黄涧河出箕山南下,乃是汝州治梁县与鲁县的界河,北面与具茨山相对而望,颍水从两山之间的峡谷流淌而过。   峡谷以西,乃敌军河洛总管府所辖的登封、颍阳两县,围于箕山西段与万安山、少室山之间;峡谷以东乃许州西部的阳翟县。   近百年以来,箕山之中烧制的瓷器,主要经阳翟、颍阳贩售河淮、河洛等地,从大峪寨、大鸿寨开辟出山径,供商贾驮夫通往阳翟、颍阳。   楚山收编黑衫军及附近的坞寨势力后,驻以两千精锐兵马,除了可以防备敌军南窥汝州腹地,还可以将上万敌军牵制在颍阳、阳翟等地无法动弹。   另一方面还是汴梁失陷后,逃入伏牛山、箕山之中的难民数量太多,足有十四万人众。   不能跟伏牛山、箕山的底层山民争地,汝州盆地范围内所征没的耕地,基本上都要拿来安置从汝州当地征募的将勇家小,楚山只能大规模在汝州境内推动坞堡、驿道、堰堤等大规模工造,用以工代赈的方式,维系十数万难民的生计,同时也藉此加强难民青壮的组织度。   短时间内楚山也没有能力发动大规模的反攻,甚至暂时都不考虑收复汝阳、嵩县,但在大峪、大鸿等寨以北,选择险要之地修造坞堡,开辟与箕山南部汝州盆地连接的山道,将防线往箕山北麓延伸,却能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可能给京西、河洛之敌以压力。   目前诸多正兴建中的几座坞堡,最北侧位于鸡王崮东峪。   徐怀站在鸡王崮还没有修建完成的寨墙之上,往北眺望。   视野再无遮挡,能看到颍水就在不到二十里外的峡谷之中蜿蜒流淌,与身旁的史轸、王章等人说道:“在赤扈人彻底降服党项人之前,我们要将峡谷以西的颍阳、登封两县拿下,或许才能在将来多添加一分胜算啊!”   拿下鸡王崮北侧的峡谷,将京西敌军封堵在颍水上游河谷之外,继而拿下颍阳、登封,则兵锋可以从箕山与万安山之间的谷地,往西直指伊水——到时候位于伊水上游的嵩县,以及广成泽东南的汝阳,都将不攻而破。   也唯有如此,汝州的形势才谈得上完整。   不过,京西、河洛敌军数倍于楚山,还不乏精锐的赤扈铁骑坐守重镇,楚山现在据坞垒城池以及山川形势守御,都倍觉吃力,短时间内真有能力拿下箕山以北的颍水河谷吗?   王章、沈炼、姜燮等人,对此还真没有什么信心。   随后数日,黄涧都巡检司在箕山之中完成百余窑工的征募,徐怀也完成对箕山北麓的防线巡视,率领新征募的这批窑工返回舞阳。   而此时从淮源、信阳抽调的数百工官、匠师,也在舞阳完成集结——回到舞阳后,沈炼也没有耽搁,就直接率领上千名匠师、窑工奔赴龙潭岭,推进那边的工场建设。   也是亏得楚山在过去几年打下一些基础,要不然年产五百万斤的炼铁工场,哪里说想建就能建的?   励锋堂前往秦州的商队也于前两天返回舞阳。   契丹残部目前占据秦州及以西地域,楚山要与他们保持联络,商队先要溯汉水抵达汉中,然后翻越秦岭东南麓的山道西进——这条道路途遥远且险僻,一趟走下来,差不多需要耗时半年左右的时间。   不过,徐怀还是以商贸的形式,不计成本的维持着与秦州的联络。   励锋堂的秦州商队,这次除了用三百余副良甲以及数百担茶铁药材,换回五百多匹良马外,还捎回萧林石的亲笔信。   萧林石在信里主要表达了对赤扈人近期会大举进攻党项的担忧。   一百多年前党项人平夏部占据富饶肥沃的河套平原建立夏国,鼎盛时占据阴山南北、关陕西部、北部以及河西等地。   在契丹人与大越订立和盟、关系趋缓之后,党项人百余年来却频频攻伐关陕;而频繁的战事,除了使得大越西军战斗力较强外,党项二三十万规模的骑兵部队也一直保持着强悍的战斗力。   赤扈人崛起前期,在吞并与党项人之间的缓冲势力克烈部之后,曾试图先征服党项人,但遭到激烈的抵抗,才转而专心致志的将兵锋指向内部更为腐朽的契丹人。   党项人好不容易抵挡住赤扈人第一次大规模入侵,但内部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与重视,之后十数年与大越在关陕边境依旧战事不断,甚至还拒绝契丹人的求援。   直到契丹在大鲜卑山以东地区以及云朔、燕蓟乃至阴山北麓的土域,统统归于赤扈人治下;直到曾经坐拥上千万丁口、万里疆域的契丹国,被赤扈人征服,仅剩数万残部西逃;直到大越帝都汴梁沦陷,整个北方都惨受赤扈铁骑的践踏,党项人才像做了一场噩梦惊醒过来,与大越订立和盟,想着联手抵挡赤扈人的入侵。   不过,其时关陕北部以及渭河平原,基本上都落入赤扈人之手,大越与党项人仅在凤州西部以及更西侧的秦州,还保持接壤。   建继帝在襄阳继位之后,赤扈人除了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两路大军南侵,攻占关陕、河淮等地外,其驻守阴山的兵马还在持续不断的往南袭扰、劫掠党项人的边境市镇。   与此同时,赤扈人受封平夏宗王的大皇子阔撒,利用这三四年时间里,占领西州高昌国全境,兵锋从西面直指党项人的河西之地。   此时赤扈人从西面、北面以及东面,完成对党项人的半包围,萧林石预感到赤扈人全面征服党项的战事随时都有可能发动——   而党项人临近灭亡,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依旧极其激烈,萧林石都不敢奢望党项人能支撑住多久。   萧林石写这封信来,是希望徐怀以及大越朝堂做好党项人两年内被赤扈人征服的准备。   而一旦党项人被征服,河西、平夏等地被赤扈人占领,此时栖息于秦州及以西地区的契丹残部,倘若不进行转移,将再度面对赤扈人的兵锋——除此之外,到时候赤扈人即便不会放弃继续往极西方向扩张,但也必然会将更多的兵力放到南面来进攻大越。   看到萧林石的信后,徐怀久久难以平静。   照正常的军事部署,赤扈人占领契丹全境之后,应该是先解决党项人再全力南下,却是大越表现得太无能、太孱弱,才促使赤扈人数十万兵马一鼓作气杀入中原。   赤扈人这个冬季暂缓南下的攻势,也并非是受到什么挫折,仅仅是回到既定的战略部署上去而已。   他们对党项人的情报了解太少,照萧林石的亲笔信所述来看,留给楚山的未必就能有两年时间。   “局势更加紧迫,留给楚山的时间又太有限,南蔡围垸垦殖更需要王氏一族全力参与进去,”柳琼儿从后面搂住徐怀宽厚的臂膀,悄然说道,“你也不能再耽误王萱了,你不可能到现在还不明白她的心意吧?”   “……”徐怀转过身,将柳琼儿搂在怀里,手指轻轻摩挲她有如初雪般净白的脸颊,苦笑道,“即便你不介意,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你这么迟钝,就算是假装的,我也高兴得很,毕竟这世间可没有哪个女子会完全心甘情愿与别人分享自己心爱的男人,”   柳琼儿脸颊紧紧贴着徐怀宽厚的胸膛,听着有力的心脏跳动声,轻声说道,   “当然,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更乐意看到王萱嫁给你更像是楚山与王氏进行的一桩交易——大体的事情,史先生留在汉川时,已经跟王文冲谈妥了,现在就差看派谁过去说亲合适了。照我看,还是要辛苦十七叔、十七婶往汉川跑一趟……” 第一百八十章 大婚之日   岳海楼很早就在陈、许等两州整顿军纪,积极恢复农耕生产,还从镇南宗王府讨要数千匠工,于颍水以北兴修水利、开办工坊、船场。   曹师雄自朔州南附之后,之后又献岚州叛投赤扈,麾下有以孟俭等人为首的汉民士子相随,一直都有较为完整的文吏队伍。   徐怀当年从朔州南下之前虽说曾成功突袭杀入岚州城中,却很可惜并没能重创朔州降军以孟俭为首的文吏队伍。   曹师雄、岳海楼占领河洛、京西之后,汴梁以及许洛颍陈等也有一批没骨头的士绅屈膝投附,河洛、京西降附军划编军户、分配田地的速度,预计不会太慢。   因此,即便预计到这个冬季,京西、河洛之敌不会对淮上施加太大的军事压力,但在徐武江、苏荻夫妇踏上前往汉川说亲的行程后,徐怀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秋收是一年之中的重中之重。   为防范敌军趁着颍汝等水位下降,分派小股精锐涉水渗透过来扰袭,徐怀将选锋军都派驻到灯台架山、大复山以北等地,进行反渗透作战,保障各乡司的秋收工作顺利进行。   九月下旬各乡司的秋收工作陆续进入尾声后,接下来则是要趁着枯水季雨水稀少,抓紧时间开垦更多的坡地梯田。   在诸山之间开垦坡地梯田,比在千汊浦围垸造田还要困难。   除了清除灌木杂树,平整地形外,坡地梯田的开垦,还要修造一座座山塘陂塘,保障灌溉用水——   即便垦殖千汊浦,预计能获得数十万亩更为富饶肥沃的粮田,但徐怀绝不敢放缓对淮上的经营。   目前坡地梯田的开垦,主要集中到灯台架山以及大复山北麓等地,选择相对平缓、地形开阔的山谷,组织青壮男女平整地形,开垦一片片梯田,修造一座座陂塘,然后利用陂渠将这一个区域内的大小陂塘串联起来。   这种用陂渠串联陂塘、山湖的体系,要比单纯的梯田开垦还要复杂,工程量要浩大得多。   因为一道道陂渠之间需要建造溢流堰堤、减水石闸等控制水位、流量,堰堤也需要修造得足够坚固,抵御山洪的冲击。   不过,梯田开垦、陂渠、山塘的修造,与屯寨、巡检寨的建设结合起来,不仅能使灯台架山及大复山北麓的防御体系更完善、周密,还能有效减轻汝水南岸各支系溪河的洪涝灾害。   就像最初对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的谷地开垦,虽说工程量以及投入的钱粮极巨大,但除了玉皇岭与狮驼岭防御更成体系,下游的白涧河沿岸也受益匪浅。   在明溪河上游建造堰堤围出黄羊湖后,除了明溪河两岸洪涝灾害大为减轻,后续还在黄羊湖上游的山地之中,修建大小三十余座陂塘山湖,在石门岭东麓及青衣岭东麓多开垦出两三万亩粮田。   正是这些年来不懈的努力,在朝廷所拨钱粮如此紧缺的情况下,楚山才能咬紧牙关支撑下来,没有被缺粮的问题压垮掉。   除了粮食缺口得以填补外,不间歇的组织青壮男女进行在当世称得上极度复杂的诸多工造,不仅使得楚山内部的凝聚力越来越高,青壮男女的组织度越来越高,也锻炼出一大批勤励耐劳的基层吏员。   也因此楚山才能直接抽调百余吏员,率领上万青壮赶赴侨县南蔡,在水贼湖匪还没有驱逐出去的情况下,在小鹤岭以南、锁龙湖以北,直接进行南蔡县城及周边十六座垸寨的建设。   励锋堂拿不出足够质押物,就欲向鄂州等地的质库拆借钱粮,最初响应者寥寥。   不过,王氏一族在汉川、黄陂、江夏等地大规模出售田宅,将所筹钱款全部投入励锋堂,而楚山在千汊浦围垸建寨的动静又的确不小,令很多从事放贷生意的质库纷纷打消顾虑。   十月中旬,励锋堂在鄂州拆借钱粮总额便超过三十万贯。   在王文冲、王明启父子等人的推荐下,也有一批年轻的王氏子弟进入南蔡县衙及诸乡司任事。   当然了,徐怀此时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而他一直未婚,没有谁会认为他的婚事与朝廷完全无关,楚山与王氏两家自己说定就行的。   徐怀无法随意离开淮上,待双方就他与王萱的亲事沟通差不多了,便拟写奏函,安排苏老常携带一批楚山特产的瓷器、炒茶等作为贡品,前往建邺进献,请建继帝下旨赐婚。   建继帝自然是无不允许,还给了好些赏赐。   到十二月中旬,见徐宿以及京西、河洛等地的敌军都没有什么大的异动,徐怀便照旧俗,作为新郎官亲自率领迎亲队伍,踏上前往汉川的路途。   ……   ……   时值寒冬,河淮等地溪河皆已封冻,但荆江、汉水仍是碧波荡漾;沿岸苇草枯萎,灌木丛里枝叶凋尽,枝头停着许多不畏严寒、在野地里觅食的鸟雀。   徐怀这些年南征北战,屡立奇功,此时也位高权重,但就任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兼知蔡汝诸州军事以来,一直都没有修建正式的靖胜侯府。   这几年来,也是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楚山行营的驻所,先从淮源迁到周桥,在修建楚山新城后,迁往楚山;接管整个淮上防线,驻所又迁往舞阳——徐怀也是跟着行营驻所走动。   却是建继帝下旨赐婚时,还额外赏赐一万贯钱,使楚山在修建南蔡城之际,在城中用这笔赏钱修建靖胜侯府。   虽说南蔡城此时才刚刚建好一圈城墙,城中都没有几栋正儿八经的宅院,数千青壮役工都只能住在简易的棚舍之中,正式的靖胜侯府也才刚刚打下地基,但徐怀还是决定在南蔡城中举办婚事,待成婚之后再携王萱返回舞阳。   照着习俗,在迎亲之前王萱都不能与徐怀相见,但她心里除了满怀期待外,却没有什么心慌;甚至到迎亲这天,她穿戴好霞披凤冠,也是淡定坐在闺房里等待。   却是盖住大红方巾之后,从闺房走出来,由族兄牵领着坐进轿中,听着外面鼓乐声大作,却不知道徐怀身在何处,才莫名心慌起来,唯有细细回想当年抵达淮源时徐怀从鹰嘴崖探身而出的情形,才稍稍心安。   感觉到轿子抬起、一巅一颤的走动起来之后,听着“嗒嗒”的马蹄声靠近过来,马儿打着响鼻,王萱隐约感觉到徐怀硕大的身形坐在马鞍上。   她想跟徐怀说说话,却又莫名的羞涩,张不开嘴。   “头脸叫红方巾盖住,可憋得慌?”徐怀将轿帘揭开来,看王萱盖着红方巾坐在轿车,问道。   “你可不要伸手将头巾揭下来啊,昨儿夜里,族里十几个姑婶可是叮嘱了一堆规矩,我可不想这时候就叫她们有机会在背后嚼舌根子,”王萱头脸闷在头巾里,说起这两天双柳庄为婚事折腾得天番地覆,又担忧的问道,“南蔡城里宾客多不多,我与你出来酬谢,会不会被作弄?”   “除了朱芝、朱桐带着贺礼过来,朝中众人都有要务在身,没有办法脱身;现在荆江水道还没有太平下来,路监及鄂州府的官员,也仅使汉川县令尹尧志赴宴——除了十七叔、十七婶他们随我来南蔡,南蔡城里都没有什么人,你有什么好心虚的?等进了城,我可能一时半会脱不开身,十七婶与小环会陪着你!”   “徐小环也来南蔡了?”王萱惊喜的问道。   徐小环乃徐武良之女,与王萱年龄相仿,两年前就嫁予王举次子王峻为妻。   虽说当年在桐柏山里,王萱年少性情孤傲,都不怎么乐意搭理徐小环,但想到与徐怀成婚之后前往舞阳居住,徐小环乃是为数不多的故友,心情也是激动。   沿汉水东岸新修驿道连接双柳庄与正兴建中的南蔡城,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程——进城之后,王萱也是头脸蒙着红方巾先行大礼,之后先前往洞房歇息。   王萱从头到尾都拿红方巾盖住头脸,要么是由丫鬟搀扶,要么徐怀或苏荻、徐小环搀扶着她、引领她登门入室。   她连南蔡城里临时举办婚事的宅子是什么样子,都没有机会打量。   相比较双柳庄今日张灯结彩的热闹,南蔡城里则要冷清得多。   不要说多少宾客了,王萱坐在烧着火盆的洞房里,都没有听到外面有什么说话声,更不要说宾朋满门的喧嚣、热闹了。   等感觉到外面天色暗了下来,再也耐不住性子,将红方巾揭开来,见房间里就两名贴身丫鬟陪着自己,喜烛已烧得半残,却听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   王萱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看究竟,却见苏荻、徐小环推门走进来笑道:“就猜到你耐不住性子——徐怀怕你耐不住性子,叫我们过来接你去书斋,省得让你洞房夜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憋坏了!”   “怎么外面听不见有什么动静?”王萱问道。   “你到书斋便知……”苏荻说道。   随苏荻、徐小环走到厢院书斋,却见与别处张灯结彩不同,这边甲卒林立,一片肃穆,午前已经于双柳庄前“父女哭别”过的父亲竟然也在这里——除了她父亲王番外,郑寿、王孔以及原本这时应该入席饮宴的范宗奇、许凌、史琥、王峻等将,皆身穿铠甲。   看到这一幕,王萱诧异道:“爹爹,徐怀,你们莫非要借今日婚事,瞒天过海突袭盘龙寨?” 第一百八十一章 瞒天过海   婚事在连雏形都还谈不上、仅建有几栋完整宅院的南蔡城中举行,听不到前院有酒宴的热闹动静,王萱耐不住性子随苏荻、徐小环走到厢院。   见她爹本应该留在双柳庄宴请宾客,此时竟然在南蔡城中,王萱就吓了一跳;再看到范宗奇、许凌等人皆兵甲在身,一脸肃容,没有半点参加酒宴的样子,她再傻也知道这里正秘密发动一次军事行动。   而她与徐怀的婚事,则是这次军事行动的最大掩护。   至于针对哪部敌军动手,王萱也不难猜到。   王番统领荆北兵马回援鄂州已经有三四个月了,但荆北兵马之前参加了淮南会战,留在淮南休整没有多久,就千里迢迢返回鄂州、黄州,又是在汛季、路途最泥泞难走的时候返回,将卒疲惫不堪。   荆湖北路监司不敢贸然出兵去清剿盘踞汉水两岸的贼军,而是将回援的兵马先派驻到黄陂、汉川、竟陵、沔阳等城,在加强这些城池的防御同时,让将卒有更多休整的机会。   一直到十月中旬,荆北兵马才联合左骁胜军,收复汉阳等城。   当然,官兵能顺利收复汉阳等城,主要还是洞荆贼军无意坚守这些城池,十月上旬之前就将主力从汉阳等城撤出。   不过,洞荆贼军却也无意从汉水两岸撤回到洞庭湖老巢去,直到此时都还盘踞在湖荡之中的沙洲土岛以及临近水口的滩涂地里建造水寨,试图凭借湖荡地形以及自身的水战优势,与官兵长期对抗。   洞荆贼军在涢水汇入盘龙湖的入口,在原有渔村、渔寨的基础上扩建了规模庞大的盘龙水寨,是汉水两岸贼军所盘踞的诸多水寨之一,聚集数万贼众。   盘龙寨不仅威胁到汉川、黄陂等城的安全,同时距离新建的南蔡城也仅二十余里,乃是南蔡置县往东扩大垸田建设需要拔除的最大障碍。   与荆湖南路这两年大规模操练水军不同,荆湖北路这几年兵马主要还是放在披甲步卒的建设上。   荆湖北路同时还要挤出大量的钱粮加强郢州、安州、黄州等城守御措施,防范淮上及南阳等地失守,赤扈骑兵从南阳盆地长驱直入。   这些都限制了荆湖北路的水军发展。   目前以鄂州府为主,荆湖北路水军加起来仅有三四千人马、五六十艘中小型战船——荆湖北路的水军就这点人马,控制鄂州府城北侧的荆江水道,不叫贼船侵入都有些难,哪里敢贸然间深入水情地形复杂的千汊浦之中作战?   不过,不管怎么说,包括盘龙寨在内,盘踞千汊浦之中的贼军,对黄陂、汉川等县犹是威胁,更限制南蔡进一步往东扩大垸田、垸寨建设,时机适当之时,也是一定要将其拔除的。   只是王萱没有想到,对盘龙寨的清剿,会选择在她与徐怀新婚之夜发动,而看诸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猜测这事恐怕早就秘密确定下来。   一直以来,楚山留守南蔡的精锐兵马极为有限,除了人数众多、参与围垸垦殖及南蔡城建设的上万工辎兵外,楚山在南蔡的正式驻军,主要都是从当地招募近三千青壮进行操练。   这部分人马都没有经历战事,操练再刻苦、勤勉,战斗力也是极为有限的,之前也只是主要负责保护南蔡城及周边垸寨的建设,抵挡贼军骚扰,甚至都还没有主动进入千汊浦深处,与贼军正面作战过。   王萱都怀疑之前的议亲、送聘以及这次规模庞大的迎亲、接亲,就是要行瞒天过海之策,将大量的作战物资以及精锐人马,在贼军的眼鼻子底下,暗中调到南蔡来。   “你不会要亲自统兵去攻打盘龙寨吧?”王萱有些可怜兮兮的看着徐怀,问道,心想真要是新婚之夜,自己只能孤零零的守在洞房里,还担惊受怕不知道强攻盘龙寨顺不顺利,就有些太可怜了,但又不知道自己提出跟着徐怀一起前往督战,会不会太不懂规矩了。   王萱还偷偷瞄了她父亲一眼。   “大婚之日,徐怀哪里舍得将你丢下不管?”苏荻在一旁笑道,“这边出兵之后,酒宴还是照常进行……”   王萱走过来之前,最后的作战部署都已经安排妥当,作战兵马也都已在南蔡城以东的几座垸寨完成集结。   范宗奇、许凌等将离开后,众人再正式前往大堂饮宴——这时候也没有叫王萱再照着俗礼孤零零回到洞房里守着,徐怀牵着她柔软的小手,一并往大堂走去,路上跟她解释秘密筹措这次强袭盘龙寨的缘由:   “赤扈人已经集结二三十万大军,从西面、北路兵分两路对党项人发起进攻,其在河洛、京西及京东的兵马暂时按兵不动,留给大越平息匪乱、进一步巩固防线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们不仅要尽快攻下盘龙寨,之后还要尽快清剿千汊浦南侧临近荆江的贼寇,不得不耍点小心思……”   洞荆贼军在千汊浦北侧,以盘龙寨为主,南侧临近荆江,还有几座大型水寨,但基本上都是三面临水,即便有陆路相通,也多为滩涂之地,布满沼泽,易守难攻。   这是汉水与荆江交汇区域的主要地形特征。   不仅汉水以东如此,汉水以西的汉阳、竟陵以及沔阳等县更是如此。   这使得贼军撤出汉阳等城之后,依旧能借助水战的优势以及对地形的熟悉,继续盘踞在这些地区不走。   即便王番再努力推动,一再强调贼军有切断荆江-汉水船运的意图,荆北转运使孔昌裕等人还是不太愿意动用荆北兵马,不计伤亡的强攻盘龙寨。   在荆北给朝廷的奏书里也多次强调,清剿千汊浦范围内的贼军,乃是楚山划置南蔡县之后应当承担的职责。   而楚山的一举一动,京西、河洛敌军又都盯得极紧,徐怀只能借大婚之事行瞒天过海之策,将一部分精锐兵马调入南蔡,承担强袭盘龙寨的攻坚作战任务。   除了王番亲自赶到南蔡,商议最后的作战部署外,参加酒宴的宾客仅有代表朝中众人以及作为朱家赶来相贺的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代表地方官员的汉川县令尹尧志等人——除此之外,从淮源、舞阳等地随同徐怀赶来迎亲的,有范雍、徐武坤、徐武良以及徐武江、苏荻夫妇等人,不要说史轸、苏老常等人无法脱身了,王举也不得不统领选锋军坐镇襄城,以防备京西、河洛敌军有所异动。   除开范宗奇、许凌负责统兵作战外,韩圭、徐胜等人还要负责作战物资输送、伤亡救护等事,此时也不可能坐下饮宴。   却是卢雄、赵横等人很久不再参与军政事务,他们从双柳庄跟随迎亲队伍赶来南蔡饮宴,到这一刻才知道对盘龙寨用兵之事。   众人坐在堂上饮宴,心里却不可能全无牵挂。   盘龙寨虽然以乌合之众居多,但数万人马却是不假。   此外,从陆路进攻盘龙寨的通道极为狭窄。   贼军此时或许还完全蒙在鼓里,但看到这边有数千人马举火东行,就不可能再毫无警觉——楚山军最多趁贼军来不及调整部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拿下盘龙寨外围的据点,也可能令贼军来不及从其他大寨寻求增援,但等到明日清晨或更晚些时间,兵马真正推进到盘龙寨前,还是少不了一场血战要打。   到时候能不能顺利攻下盘龙寨,谁敢打包票?   王番对突袭盘龙寨也不是很有把握,饮酒时多少有些心绪不宁;徐怀却是淡然……   ……   ……   盘龙寨并非单独一座寨子,实乃洞荆联军占据涢水汇入盘龙湖的河口之后,修造栅墙将左右五座小渔寨、渔村圈围起来而成。   盘龙寨除了背倚盘龙湖及涢水东岸外,还有数条河巷穿过寨子,流入盘龙湖中——绝大部分的屋舍都是打下木桩高高架起来,不畏水淹;甚至入冬之后,盘龙寨仍有近一半淹在浅水之中;面向盘龙湖方向有水门,供舟船出没,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水”寨。   盘龙湖在寨西延伸出一片水域,仅有北面与陆地相接,但多为浅淤洼地。   大帐之中,几盏油灯光线昏暗,胡荡舟难得放松下来与诸将饮酒,蒋昂却是不满的嘟喃着:   “这鬼捞子靖胜侯赶到汉川迎娶美娇妻,我们这么多人马却还不敢去凑个热闹、闹个洞房啥的,光守在这鸟地方,有什么意义?还不如麻溜赶回洞庭湖逍遥快活!”   洞荆联军很多将领与蒋昂一样,都很费解:既然他们拼命打下的城池都不去守,为何还要守在湖荡子里,不撤回洞庭湖去?   特别今天是靖胜侯迎娶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王番独女的日子,婚事就在眼鼻子跟前的南蔡城操办,蒋昂不觉得他们能硬啃下刚有雏形的南蔡城,但怎么也不能无声无息的缩在盘龙寨,什么事情都不搞吧?   真要是如此,半年前被楚山区区数十骑杀得人仰马翻的恶名,什么时候才能洗脱?什么时候才不会被他们翻出这事来嘲笑?   胡荡舟将酒碗放下,欲言又止的瞥了蒋昂一眼,最终决定不去搭理他,任他去抱怨。   “这鸟酒酸不溜湫的,跟掺他娘马尿似的,真不爱喝!”   蒋昂觉得这顿酒喝得没趣,烦躁的站起来,推开长案走出大帐。   蒋昂走到大帐外侧的望楼下,像猿猴般爬上去,想着在望楼角落里先打个盹,养一养精神,到深夜再去敲李寡妇家的门,无意间瞥见远处有些火光像是在移动,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微醺的醉意荡然无存,踹向身旁的守卒,骂道:   “睁开你的狗眼,那么多敌军移动,竟然没看见!?快吹号角!” 第一百八十二章 盘龙寨   激烈的号角声,顿时间“呜呜”吹起来,响彻盘龙寨,仿佛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盘龙湖中,骤然将寒夜的静寂撕成粉碎。   一堆堆篝火、一支支火把点燃起来,迅速将盘龙寨照得明亮起来。   胡荡舟、蒋昂等人嫡系兵马,还算训练有素,飞快穿戴铠甲,整齐有序走出营舍进行整队,但这部分人马数量有限。   寨子里更多的人马都是从流民之中招募的青壮,他们或为自己及家人混一口吃食,或被裹挟,在过去五六个月间,他们缺衣少食,手持木盾竹矛,多以宗族乡邻聚拢在一起,跟随着胡蒋等人的嫡系兵马呼啸湖荡、劫掠乡野,又跟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家人混杂住在一起,说到底还是乌合之众。   胡蒋等人即便想操练这些人马,但是既无兵甲粮草,更没有那么多熟悉排兵布阵的军吏,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是半吊子出身。   荆北无意替楚山清肃千汊浦,而韩圭、范宗奇、许凌等人前期也主要在锁龙湖以北,紧挨着小鹤岭修造南蔡城,并没有急于往东扩张——胡蒋等人退据盘龙寨,就没有打过什么硬仗。   这时候听到号角响彻盘龙寨,大部分人都茫然失措的探头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在军吏武将鞭抽棒打的喝骂声中,乱糟糟的拿着刀盾走出来整队。   然而除了三万多青壮外,两三倍的老弱妇孺都拥挤混杂住在盘龙寨之中,此时也是鸡飞狗跳、混乱一片……   “操!就两三千人马来袭,看把你们这几个狗娘养的吓成什么样子!”蒋昂站在寨墙之上,看左右人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皆是一片惊惶,狠狠的啐了一口,粗鲁的骂道,似唯有如此才能将胸膛间莫名的压仰感排遣掉。   听蒋昂咒骂,旁人却没有吭声:   半年前,他们两三千人马在双柳庄前,毫无抵抗力的被五六十骑楚山军切瓜剁菜般杀得人仰马翻,如此痛彻心扉的记忆岂是轻易能从心间抹除掉了?   要不是荆北官兵到现在都还没有对千汊浦组织过大规模的进攻,要不是楚山在南蔡的人马这段时间除了专心致志的建造南蔡城,围垸建寨也都紧挨着南蔡城的选址进行,众人早就想从千汊浦撤出去了。   现在楚山军两三千人马,从南蔡城选址方向趁夜杀过来,谁敢拍着胸脯说一定能抵挡住?虽说他们身后有三万多青壮。   “楚山军是强,但到底不是天兵神将,”田儒生强抑住内心的震惊,故作谈笑风生的笑道,“此值寒冬腊月,之前分割地势、阻挡赤扈铁骑南下的颍水、汝水等河流,都已冰封住——楚山要防范驻扎在京西、河洛的赤扈骑兵南下,其精锐兵马被牵制在襄城、召陵、确山、汝州等地不得动弹分毫,除此之外,楚山专事营造、屯田的兵马,看似规模也不少,但不会比荆湖之间的官兵更强,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倘若楚山没有把握,怎会轻易夜袭过来?”田儒生三言两语安慰不了人,当即就有人质问,也没有谁怨这人动摇军心。   胡荡舟也是一脸沉默。   “徐怀其人,好用险计,但实际上更多是情势上迫不得已,”田儒生说道,“诸将想想看,倘若楚山有绝对实力打下盘龙寨,又何需假借婚事夜袭,这不徒增耻笑,胜之不武吧?”   “什么胜之武不武的?扯那些有用没用的,还不如省些力气杀敌!我就不信,我们三万人马,都守不住寨子!”蒋昂不耐烦听田儒生夸夸其谈,催促诸将赶紧部署起来,而不是浪费时间。   他们在千汊浦虽说条件简陋,但过去三四个月时间,在防守上也下足了功夫,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盘龙寨除了用栅墙将临近盘龙湖、涢水的五座渔寨圈围起来,形成占地六七里方圆之上的水上之城外,在外围还有四五座哨寨,基本上都是靠着河汊河巷及洼地而建。   这几座小型哨寨相距盘龙大寨有五六里及七八里不等,规模很小,这时候陆续有火光升起,看着像是都已经遭到楚山前锋兵马的进攻。   虽说他们对道路更熟悉,主寨与这些哨寨之间也有诸多交错的河巷相通,但黑灯瞎火的,寨中又一片混乱,也没有人想着说率部去增援这些哨寨。   胡荡舟此时只想着守住盘龙寨最为紧要。   除了派人手赶往千汊浦南侧诸寨求援外,他更多也只是将大小舟船从水门调出寨子到盘龙湖中集结,待天亮后看有无机会从河巷、河汊,扰袭楚山的侧后……   ……   ……   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天地间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天际打开一道口,光亮透进来,将远处疏林溪河的轮廓勾勒出来——   范宗奇手握住腰间的佩刀,一座小型贼寨在他身后百余步外,此时正陷入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将左右照得亮如白昼。   在范宗奇的前方,一辆辆在轮彀上铺以长木板或者特制封闭箱梁的架桥车被推下河道。   先行泅渡过河的将卒拿绳索牵引,将架桥车卡在河巷两侧的浅滩上。   较宽的河巷处,则用两辆或三辆架桥车首尾衔接起来,横置河面上——然后在架桥车的两侧,快速将一根根长木桩打进河床中进行固定。   盘龙寨三面临水,就算北面与陆地相接,也是河汊、河巷纵横交错。   徐怀以大婚为掩护,对盘龙寨进行夜袭,不是奢望能趁敌军毫无觉察的杀入盘龙寨中,更多是趁敌军懈怠,先行攻陷外围哨寨,打通通往盘龙寨前的通道,赶在大股敌援从别处赶之前,对盘龙寨展开强袭。   倘若敌军事前有足够的警惕,及时将数以百计乃至上千艘贼船调入盘龙寨北面交错纵横的河巷进行防守拦截,楚山军就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才能将主攻兵马及必要的攻城器械推进到盘龙寨前。   哪怕最终能顺利拿下盘龙寨,但中间浪费太多的时间,或者说伤亡超过一定限度,都不能叫胜捷。   此时用事前大量打造的架桥车推入河巷之中,不仅意在开辟更多通道,以便人马、器械能绕开贼军在盘龙寨北面设置的诸多碍障物,更快速、便捷的推进到盘龙寨前,同时更是要将这些河巷截断开,防止贼船从盘龙湖绕来袭扰主攻兵马的侧翼。   前锋兵马稳步往盘龙寨方向推进,而在侧翼一辆辆精铁盾车在这些快速架成的浮桥两端聚集成车阵;而在这一刻,更大规模的人马簇拥着大量的攻城战械从南蔡城以东诸寨出发,往盘龙寨方向而来。   虽说南蔡常编兵备非常有限,还以汉川等地新招募的青壮为主,但从淮源、信阳等地抽调过来的上万工辎兵,之前负责修造南蔡城及诸寨,此时连夜进行紧急动员,确保强袭盘龙寨不会出现兵力上的短缺。   除此之外,王番也借口确保大婚不受贼扰,从黄陂等地抽调三千兵马,就驻扎在小鹤岭以东。   孔昌裕等人虽然不愿出兵清剿盘踞千汊浦不去的贼军,但王番调些兵马,保证徐怀与王番之女的婚事不受干扰,孔昌裕等人也得给这个面子。   然而这一切,盘踞盘龙寨的洞荆贼军也没有引起警惕……   ……   ……   是夜,楚山军突袭占领盘龙湖外围的哨寨,架设浮桥,切断河巷,前锋兵马杀入寨龙寨前结阵,封锁贼军出寨反击的通道,清晨过后,更大规模的兵马簇拥着攻城器械往盘龙寨前推进。   洞荆贼军不敢出寨与楚山军精锐列阵而战,这为攻城器械的快速部署提供便利。   在精铁盾车所组成的车阵之后,三十六架西域石弩于午后组装完成。   这些年来,面对汹汹如铁流的南侵敌军,楚山主要还是被动防御,偶有攻城拔寨,也是以突袭强攻为主,都没有机会正儿八经的打一次攻城仗。   盘龙寨不仅威胁汉川、黄陂等地,更限制南蔡东拓。   拔下盘龙寨,绝不容许洞荆贼军盘踞盘龙寨拖延到第二次的汛季,是徐怀一早就下定决心的事情。   过去三四月里,韩圭、范宗奇、许凌以及徐胜等人主持侨置南蔡县事,看似主要精力都放在围垸垦殖之事上,但一直都没有放弃积极准备清剿盘踞千汊浦未去的贼军。   除了将千汊浦附近地形彻底摸透,将诸多眼线直接安插到盘龙寨等贼军据点之中,组织操练民壮兵卒,楚山也借求亲、送聘以及此次大规模的迎亲,将一部分精锐人马以及一批新造的战械运抵南蔡,为强攻盘龙寨做好最后的准备。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三十六架经过楚山军械监改良过的西域石炮一起发动,终于叫洞荆贼军认识到正规军组织攻城,是何等的恐怖…… 第一百八十三章 破寨   “发射!”   随着令旗干脆利落的挥下,在没有什么温度的太阳照耀下,操炮手再一次遵从命令,整齐划一的扳动机括,填以铁块进行配重的悬箱随即从坚固的门架上砸落下来。   炮梢受巨大的下冲力拽动,几乎在眨眼间就在“吱哑”巨响中弯曲如弓,下一刻梢尾猛烈的上甩。   三十六架西域石炮几乎同一时间将数百枚大小泥丸弹,往盘龙寨抛砸过去,在半空发出有如寒风凛冽的呼啸声。   蒋昂手持铁盾站在寨墙,看到这一幕睚眦欲裂。   不,这不是他预想的攻城拔寨。   他预想的攻城拔寨,楚山军应该派出成百上千的兵卒,扛着云梯冲到寨墙前,然后不计伤亡的拿着刀盾,顶着他们不断从寨墙砸下的滚石擂木以及烧热的沸油往上冲,然后仅有少量楚山军冲到寨墙上,跟他们厮杀成一团。   现在呢,楚山军自清晨起就陆续推进到盘龙寨前,非但没有附城强攻,有数以百计的盾车、洞屋车等战械环护盾阵还不够,还不断将后方运过来的大木桩、铁线,在寨墙前、在临近湖湾的滩地上,修建防护网,开挖浅壕,夯筑土墙,之后就是西域石炮持续不断的轰砸……   这不是蒋昂预想的攻城拔寨,范宗奇却是神情冷峻的看着这一切。   即便贼军看上去并没有出寨反攻的能力,目前主要依赖小型舟船改造的战船从湖湾以及还没有彻底封锁起来的河汊逼近过来袭扰,作用有限,但范宗奇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断下令加强前阵及侧翼的防御,保障西域石炮的发射以及后方泥丸弹等物资的运输不受干扰。   不得不承认,西域石炮对当世攻城作战的提升是极其恐怖的。   西域石炮第一次凶焰毕露,便是汝阳失陷、杨麟壮烈战死。   在淮南会战之前,淮王府军苦心经营寿春城两年,修造、加强内外城垣,但面对赤扈兵马的围攻,淮王府军以六万精锐、十数万民壮守御城池,最终死伤七万余众,才勉强守住城池未失。   甚至在颍水故道两岸战场上,楚山军面对京西敌军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也吃亏不小。   西域石炮所需要的操作人手以及空间都大幅缩减,在保证抵前战阵抵挡反攻的坚固程度不被削弱的情况下,相比较传统的投石机,西域石炮可以多部署三四倍的数量。   兼之西域石炮投掷石弹的稳定性、精准性都要远高过传统的投石机。   粗粗估算,西域石炮的问世,对传统城墙防御体系的攻击力度,相比较传统的投石机,要提高八到十倍左右。   西域石炮用于城池防御,也要远优于传统的投石机。   针对于此,在京西敌军率先将西域石炮投入战场之后,徐怀除了下令军械监立即仿造出一批西域石炮应急外,还要求军械监持续不断的研制更坚固耐用、机动性更强的战械。   此时以四到六架为一组,在盘龙寨前所部署的这批石炮,便是楚山军械监这一年多结合楚山的冶炼锻造工艺所造。   除了弹韧度要求极高的炮梢外,楚山新造的石炮,主体结构基本上都用角铁或工字铁替代;西域石炮也是平时预制成不同的构件,在运抵战场后再进行铆接、组装,以达到快速运输、快速部署的目的。   相比较石弹,简单烧制而得的泥丸弹制备更为快速、成本更为低廉。   楚山南蔡兵马趁夜扫荡盘龙寨外的哨寨,切断河巷,铺设浮桥栈道,除了数千人马簇拥大批战械推进到盘龙寨摆开阵列外,还动用上百辆牛车将成千上万的泥丸弹,源源不断的从后方运抵战场。   洞荆贼军盘据涢水入盘龙湖的河口滩地,在旧有五座渔寨的基础上,也是用尽心思、手段修建盘龙寨,栅墙夹土夯筑,高逾两丈,开挖宽逾四五丈的濠沟,将西侧湖湾与东侧的涢水河道连接起来,战船可以直接驶入寨前濠沟,背倚寨墙作战;加了加强防御,每隔四五十步还修建箭楼战棚。   不过,盘龙寨并没能脱离传统的城池防御体系,在强大的楚山军战阵之前,却又不具备出寨反击的能力,看似坚固的寨墙以及三十多座箭楼、战棚,以及部署在寨前濠沟之中的战船,不过是西域石炮的活靶子而已。   楚山很早就将火油罐用于实战,但近年来在京西、河洛之敌的对峙中,却又很少使用。   主要是手掷火油罐距离有限,在对付前阵防备坚密的敌军,在前阵配备火油罐作用有限,一旦被敌军反击杀入前阵,大量储备的火油罐反而成为诱发己阵混乱的不稳定因素。   不过,传统的投石机稳定性、精准性再差,利用投石机将火油罐等引火物投掷到敌城之内纵火,在当世也是传统技艺了。   而西域石炮用于投掷火油罐则有着更大的优势。   将箭楼、战棚以及停泊于寨前濠沟之中的舟船统统摧毁之后,一部分西域石炮前移,持续不断的将数以千计的火油罐投入盘龙寨中。   入夜之后,内部建筑以木棚茅屋为主的盘龙寨就陷入熊熊燃烧的一片火海之中;即便是身在南蔡城,也能看见那仿佛夜色被点燃起来的冲天焰色,将夜空之上的明月都衬得黯淡无光。   “还真是欺负人啊……”   南蔡城墙之上还没有来得及建造附近防御建筑,光秃秃没有遮拦,左右点起一堆堆篝火照明,徐武坤眺望陷入火海之上的盘龙寨,笑着说道。   虽说盘龙寨中拥挤大量的妇孺老弱,但慈不掌兵,生死厮杀之际更不容留情。   当然了,盘龙寨如此不堪一击,也让众人感到索然无味就是了。   这时候有信使从战场驰来,下马走到城墙前禀报:   “启禀节帅,前锋兵马已经杀入盘龙寨中,贼军抵抗甚微,范军侯以为贼军随时会逃窜进盘龙湖,水军战船入夜之后已经往预定水域驶去……”   徐怀微微颔首,跟信使说道:   “传令范宗奇,攻下盘龙寨后,要好好约束将卒不得多造杀戮,寨中多为贫困人家,迫于生计而从贼,非大奸大恶之人,要许他们改过自新;妇孺老弱也都需要妥善安置……”   待信使再度跨上马背,驰入沉沉夜色之中,徐怀转过身,跟卢雄说道:“我可能等不到拿下梅津、浔渎两寨就要携萱儿回舞阳了,卢爷随我们一起回舞阳吧——赤扈人全面占领西夏的时机已经成熟,党项人抵挡不住赤扈人,快则一年,迟则两三年,淮上就会迎来更残酷的恶仗,卢爷你也不想再袖手旁观吧?”   “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这筋骨也就能再支撑两三年。老朽之身,即便不想袖手旁观,又能如何?”卢雄苦笑道。   “武士斋舍虽说是传习作战之法为主,但刀枪拳术教习还是要有的。”徐怀说道。   “卢爷爷,你便去舞阳吧!”王萱拽住卢雄的衣袖哀求道。   “好咧,不要再拽了,袖子都要拽破了!”卢雄点头笑道。   徐怀看向赵横等人,问道:“你们都随我们去淮上吧,到时候有什么想法尽可说来……”   赵横等人乃是王禀出任京畿四壁防御使时,汴梁禁军出身、决意追随左右的将卒,王禀病逝后,他们对朝廷失望、无意重归营伍,与卢雄护送王禀棺柩归乡安葬,就一直追随在王萱身边。   徐怀与王萱成婚,还将卢雄接到舞阳去,当然也要将赵横等人及家小都带到舞阳定居。   “遵徐侯令。”赵横等人说道。   ……   ……   盘龙寨中建筑以棚舍茅屋为主,火势蔓延开来,根本就没有办法扑灭,不知道多少人葬身火海、溺水而亡,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蒋昂心里再不甘,也只能狠狈的登船,从南侧打开的水门,逃往盘龙湖中。   洞荆联军发迹于洞庭湖中,横行荆江之上,又联络千汊浦内的渔民船户攻略乡野——虽说他们没有什么大型坚固的战船,但渔船木筏却是不缺的。   在盘龙寨陷入一片火海之后,胡荡舟等人认识到无力抵挡楚山军的进攻,慌乱从水门逃入盘龙湖中,其他贼众也都争船抢舟逃离盘龙寨。   蒋昂逃入盘龙湖中,不知道胡荡舟、田儒生身在何处,左右乱糟糟一团,甚至不少舟船冲撞在一起——好在蒋昂所乘乃是一艘正式的排桨战船,桨手都有过严苛的操练,很快从混乱的船群之中冲了出来。   蒋昂站在摇晃不休的船头,惊魂未定的转头看向已在十数里之外的盘龙寨,仿佛火龙横卧在盘龙湖。   “蒋爷,前面水口过去就是浔渎湖!”身边有人叫道。   蒋昂朝前方看去,月色下湖荡陡然收窄,形成一道四五十丈宽的水口,这里已经是盘龙湖与浔渎湖的交界处,通过四五十丈宽、两三里长的河巷,便是八九里方圆的浔渎湖。   浔渎湖的南侧,在临近荆江的位置,则是洞荆联军在汉水以东修建的另一处大寨浔渎寨——而浔渎寨以东,就是涢水入荆江水口。   只要驶入浔渎湖,就可以说海阔任鱼跃了。   蒋昂带着几许劫后余生的庆幸,忍不住跟左右慨然说道:“那靖胜侯用兵,终是差了一筹,他要是在这处水口部署一路水军埋伏,我们是插翅也难飞啊……”   排桨战船快速往南侧的河巷里驶去,为岸滩上的疏林所遮挡,站在船头的蒋昂,并没有看到河巷深处早就有十数艘战船安静的等候着…… 第一百八十四章 盘龙湖   “嗷!”   翻江龙蒋昂怒吼狂叫着站在船头挣扎,双手千钧巨力抓住遮覆过来的渔网,“呲啦”一声,便从中撒裂来。   这时候两名楚山精锐手持刀盾从侧面杀来,刀光凌厉劈落。   蒋昂此时已无兵刃在手,侧身抬手格挡,借着牛皮护臂的缓冲,双手快如闪电翻转过来,抓住刀脊,就将两把直脊刀夺下。   蒋昂待要从渔网束缚中闯出来大开杀戒,却觉脑后劲风袭来,瞬时间只来得及将头颅硬生生偏过数寸,耳廓都叫劲风刮得生疼,下一刻左肩叫铁锏劈中。   蒋昂所穿铠甲,虎头护肩乃是精铁锻打而成,还内衬一层熟牛皮。   然而这一刻肩甲连同内衬,却像薄木片一般被铁锏棱锋破开。   坚硬似精铁锻造般的肩骨,似被这一重击劈断。   蒋昂看着身前两名楚山精锐再次扑杀过来,想要抵挡,但浑身筋肉痛得直抽抽,手脚僵滞,叫两面铁盾一左一右狠狠的拍打在头脸上,脑壳被打得嗡嗡作响,一阵阵晕眩,几乎站不住脚。   “留他活口!”听得有人提醒,从两名刀盾手之后攒刺过来的那杆长矛,及时从蒋昂腰腋处偏错开,没有给蒋昂来个穿膛破腹。   蒋昂晃悠悠侧过身来,眼神有些模糊,只见一个铁塔般的黑脸大汉,有如怒目金刚一般持锏站在他的身后。   蒋昂愤懑吼叫道:“你这狗日的背后偷袭,胜之不武!”   “不武你娘!饶你一条狗命,还恁多废话!”牛二伸手抓住蒋昂的肩头,又一脚踹在他的小腿皮子,强令其跪倒在船头。   “日你娘!爷爷跪天跪地,你有种与我单打独斗!”蒋昂不顾左肩剧痛,挣扎着要站起来。   左右将卒拿着绳索过来,却是将他五花大绑,牢牢的捆扎起来,然后像条死狗一样,扔进船舱里关押起来。   这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苍白无力的朝阳透过清晨的薄雾照耀大地,河巷两侧的滩涂地,枯萎的芦苇上积满白霜。   许凌站在船头,眺望雾霭下被寒风吹皱的潋滟碧波。   “浔渎、梅渡两寨的贼军已经出动,大小数百艘舟船正往我们南面的盘龙湖河口拥来……”一艘赤马舟有如脱舷之箭,排桨激起细碎浪花,往许凌所在的座船前驶来,一名小校站在船头扬声禀报道。   “所有战船,即刻停止在盘龙湖域追击散溃败船,全力封锁浔渎湖过来的河巷、汊道!”许凌下令道。   楚山资源非常的紧缺,需要在信阳、罗山以及召陵等地都要保留水军编制,防止敌船进入汝水及淮河上游水道袭扰,自然不可能在南蔡编练多大规模的水军;在南蔡所造的战船也是够用就好。   单纯以楚山在南蔡的水军,不管新造的战船有多坚固,即便还装备床弩等战械,但在绝对数量上存在严重差距,兼之将卒水性及操控舟船都还存在不足,是难以与贼军在盘龙湖上正面抗衡的。   一早所拟定的策略,也没有想过要在盘龙湖或浔渎湖上,与贼军主力决战,而是集中力量,先从陆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盘龙寨,迫使盘龙寨贼军仓皇逃入盘龙湖中。   攻陷盘龙寨及迫使贼军出逃的时机也极为重要。   夜色不仅是突袭兵马进行埋伏的最好掩护,同时还会加剧从盘龙寨仓皇出逃的贼军的混乱,还能令南侧梅渡、浔渎两寨的贼军首鼠两端,不敢轻易妄动。   许凌率领南蔡水军,借着夜色的掩护,先行潜入伏击水域,最终赶在浔渎、梅渡两寨贼军增援过来之前,在混乱中进一步重创仓皇逃入盘龙湖中的盘龙寨贼军,以保证此仗能收获最丰厚的战果,不叫贼军有机会从水路逃走。   盘龙湖通往渎津湖、天然形成的河巷、湾汊有七八条之多,不管河巷、湾汊水域有多宽,实际上水深却都极为有限,淤积太多从上游携带下来的泥沙,天然形成的河巷、湾汊也是曲折蜿蜒。   虽说贼军战船多从小渔船、乌篷船改造而来,平时从这些河巷、汊湾通过无碍,但此时许凌下令封锁,却也非难事。   当然,主要也是从陆地攻陷盘龙寨的时机拿捏极妙,范宗奇甚至有意拖到黄昏之时才正式出兵杀入盘龙寨中,令浔渎、梅渡两寨贼军误以为盘龙寨有两三万青壮,怎么都能拼命守住寨子。   浔渎、梅渡两寨贼军昨日白天都没有急于往盘龙湖派遣援军,而是派出大股兵马乘船经荆江绕入汉水,想着以围魏救赵之策,袭扰南蔡以西地域,以减轻盘龙寨所承受的压力。   贼军的想法却是不错,但所有的计谋,都需要建立在相应的实力之上。   不然的话,一切都是笑话。   王番以保障大婚顺利进行的名义,将三千荆北兵马调到双柳庄附近驻守,哪有浔渎、梅渡两寨贼军登岸袭扰的机会?   而等到入夜之后,看到盘龙寨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这两寨贼军再想调兵遣将,进援盘龙湖,却已经迟了。   首先这两寨贼军除了大股兵马外,仅有几艘大型战船以及稍微正式一些的战船,都已经进入汉水之中——锁龙湖以东衔接汉水的河巷、汊道被封,想要再从荆江调回来,除了需要时间外,还担心会被鄂州水军拦截。   而其寨中所留的舟船数量有限,船型又小,又哪里敢仓促横渡浔渎湖夜战?   一艘艘残破舟船拖入盘龙湖与浔渎湖之间浅淤且曲折的河巷、湾汊之中,填以土石凿沉,三五、七八艘不等的战船在封锁线之后严阵以待,防止贼军增援将这些沉船拖走、清理河巷、汊道。   许凌同时组织一批精锐战船,在盘龙湖中寻歼那些看着还像模像样的贼军战船,逐一击沉或进行俘虏……   跟随胡荡舟、蒋昂等贼将进入千汊浦的洞荆贼军战斗力较强,除了有横行洞庭湖、荆湖多年的老寇作为底子外,过去三四年间也频频与官兵交战,兵甲较为完备,但在盘龙寨,这些贼军仅有四千余众。   除此之外,盘龙寨十一二万人马,主要还是之前栖息千汊浦的船户渔民或无处可去、生计陷入绝境之中的南下饥民。   也因为地形、地势的缘故,浔渎、梅渡两寨的精锐贼军相对更多一些,但容纳的渔民船户以及南下饥民,加起来还不如盘龙寨。   徐怀以大婚为掩护,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攻打盘龙寨,此举除了要打开南蔡往东扩张到涢水沿岸的垦殖空间外,还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那就是拿下盘龙寨包括千汊浦船户渔民以及南下饥民在内的十一二万人众;其中最为宝贵的青壮男丁,就高达三万余众。   浔渎、梅渡二寨地形特殊,贼军此时也有了防备,很难以突袭的方式,在一两天之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不过,看到盘龙寨及数万人马不堪一击的攻陷、击溃,看到楚山军在盘龙湖外围严阵以待,这两寨的贼军也无胆杀入盘龙湖。   接下来南蔡兵马只花费三天时间,就差不多将盘龙湖及附近尚有组织抵抗的贼军悉数击溃、歼灭,逾十万面黄肌瘦、一直都在苦苦忍受饥饿的饥民,自然是毫无意外的乖乖接受俘虏。   当然,陷身火海、仓皇失足、覆舟溺于盘龙湖者,也多达六七千人,随着水流,大量溺亡者的尸体,甚至将盘龙湖进浔渎湖、西汊湖的水口河道堵住。   战争永远是这样的残酷无情。   不过,对那些甚至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期间就已经背井离乡南下的饥民来说,这几年忍饥挨饿,身边亲故不知道有多少人没能熬到现在,死后只能曝尸荒地,对生死也是变得麻木不仁——进入南蔡城以东临时充当战俘营的屯寨,终于吃上一口热饭,能遮风蔽雨的围屋里,挤在暖和的干草堆里美美的睡了一觉,不在寒夜瑟瑟冻醒,反而激起生存下去的念想来。   接下来南蔡除了需要继续修建城池以及渡口码头外,更为重要的是要在南蔡城与盘龙寨之间,新建百余座垸寨安置这么多饥民;同时还要修造更大规模的外层垸堤,将包括南蔡城及百余垸寨在内、南北约十数里纵深、东北约三十里延长的区域都围合起来。   唯有如此,垸寨与外层垸堤之间的土地才能进行开垦种植,不虞汛季为洪水所侵。   南蔡此时却是不担心钱粮有缺。   励锋堂目前筹措钱粮已将近六十万贯,前期南蔡城及十六座垸寨的修建外加三千多南蔡兵马的操练,仅消耗不到四分之一,其他都收购粮食、棉布等物资储存起来,就准备着收容饥民。   赤扈人南侵之后,河淮等地的民众,绝大多数还是以宗族乡社为核心南迁逃亡——此时收俘十一二万饥民,初步也是以宗族乡社为单位进行梳理、安置,也会非常的方便……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开端即尾声   徐怀牵着行动略有不便的王萱,从马车走下来,站在浔渎湖东岸左右尽是枯萎芦苇的浅滩之上,眺望湖口对岸的浔渎寨火势渐熄,但黑烟滚滚,犹是不绝。   只不过浔渎寨的这把火,却非南蔡兵马或荆北军所点,实是洞荆贼军撤退时将绵延四五里的寨子纵火点燃。   寨子里到处都是用竹木茅草搭建简陋的棚舍,挤在一起都没有落脚的地方,寒冬又干燥无雨,火势起来后,南蔡兵马再及时乘船赶过去,都没有能力扑救。   相去十五六里的梅渡寨,也是如此。   盘龙寨一战,楚山军南蔡兵马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自以为能据寨固守的贼军全军覆没,狼狈脱身者不过数百——即便浔渎、梅渡两寨在地形上更具优势,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洞荆贼军哪里还坚守到汛季来临的勇气?   洞荆贼军乘着成百上千艘大小舟船逆流逃往荆江上游方向,除了将上万青壮强行带走外,却将三四万老弱妇孺遗弃下来;这些老弱孺妇很多人都没能及时从熊熊燃烧的寨中逃出来,葬身火海之中,剩下人都神情麻木的在滩涂地或站或坐,天地之大,惘然不知其所往……   “萱儿幼时于长深闺之中,性情顽劣,随祖父流徙唐州,得卢爷爷庇护,又幸得遇夫君与楚山众人,未尝得什么叫离乱之苦,却是到小鹤岭后深居简出,却见了太多卖儿鬻女、白骨曝野之事,听说还有湖荡之间还有不少易子之惨剧,未曾得见,或许是幸事!”王萱看着湖口对岸诸多惨淡景象,她紧紧拽住徐怀宽厚的手掌,似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叫她难以喘过气来。   “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啊!”卢雄看着这一幕,微微叹道。   牛二等人持刀侍立其后,他们在战场血腥杀伐惯了,这时候只恨洞荆贼军太不经打,还她娘跑得比兔子还快,叫他们打杀得极不过瘾,就像战事刚揭开序幕,尾声就剩一点响动叫他们回味不出什么滋味来。   徐怀迎风而立,将王萱遮于身侧,跟韩圭、徐胜、范宗奇等人说道:   “浔渎、梅渡两寨贼军仓皇西逃,未敢继续盘踞在千汊浦与荆江之间负隅顽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算是省去我们一些麻烦。不过,在千汊浦侨置南蔡县,之前数月的努力,只能说是稍稍打下一些基础,接下来才是你们要啃的硬骨头。一方面要保证十五六万老弱妇孺不受饥寒之苦,使他们以工代赈、熬过饥荒,但更不能忘了恤民之本意,不得一味压榨役力;另一方面兵备更不可懈怠,除了不使贼军有机可趁、杀我们一个回马枪外,青壮丁勇的操练也不得懈怠,还要注意在役工、操练之中关切饥民寒苦……”   洞荆贼军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徐怀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兴奋,也没有未过瘾的遗憾跟不满。   赤扈骑兵南下,类似这种一击即溃的战事发生太多太多了,但惨败方却是皇皇大越。   短短两三年时间内,河东、河北、河淮以及关陕等地,近千州县沦陷,真正拼死抵抗赤扈人南侵、多多少少给赤扈人制造出些麻烦的,屈指可数,绝大部分州县哪个不是望风而降?   这些地方的边军及地方厢军乡兵统共加起来,一两百万人马都是有的,又有多少不是一击即溃?   眼前的一切,也不过预示着内部同样腐朽不堪、矛盾重重的党项王国,即将在赤扈人的兵锋之前摧枯拉朽一般垮塌下来,甚至都不需要两年时间,党项人就会全面屈服于赤扈人的铁蹄之下。   到时候赤扈不仅调动更多的兵马,心无旁鹜的往秦岭-淮河防线倾压而来,党项为其征服之后,契丹残部此时所占据的秦州就暴露在赤扈人的铁蹄之下,而秦州之后,则是赫赫有名、连接川蜀与陇右的另一条通道祁山古道。   萧林石给他的秘函里也表明了态度,赤扈人一旦占领六盘山以西的广袤地域,兵锋直指秦州,他无意拿契丹最后这点血脉,为大越据守祁山门户。   徐怀却理解萧林石的立场。   这些年楚山军屹立淮上,有如钢铁长城不倒,将数倍于己的虏兵拒挡在外,看似战功显赫,名震天下,但这些年战死沙场之上的楚山子弟,将近三万人众。   不过,楚山能在淮上支撑下去,是背倚大越在秦岭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还拥有数百州县、三四千万人口;楚山之前能从南迁民众中吸纳十数万计的青壮,之后还能在荆湖招募流民甚至从荆湖等地的底层民众中招募青壮为卒。   契丹残族所剩人丁勉强有十万众,精锐骑兵不过万余,拿什么在秦州跟一路兵马就是数倍、十数倍于己的赤扈人拼消耗?   萧林石无意率契丹残部守秦州,大越又要从何处调兵遣将,去填祁山古道这个缺口?   虽说朝廷也早就注意到这点,建继帝也正式启用兵败淮川被削职为民的原荆湖北路经略使刘献出知武州,使刘献于祁山古道南侧的武州诸县(略阳、同谷、武都)修缮城寨,招募番兵、操练州兵乡勇,积极加强防御,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徐怀此时也无暇顾及太多,但为接下来的形势随时会再次恶化,楚山所有的工作都要快马加鞭往前赶。   徐怀眺望湖口对岸正陷入熊熊火海之口的浔渎寨,眺望被遗弃在浔渎寨外奔走相号的老弱妇孺。   盘龙寨一战前后收俘饥民预计高达十四五万之多,能不能尽可能妥善的将这些饥民在南蔡安置好,能不能将这些饥民之中近四万青壮男丁有效的组织起来,能不能利用接下来半年到九个月的时间,使他们的身体有效恢复过来,并进行相应的操练,都决定着楚山在明后年能不能获得更强的军事后备潜力,去应对更危急的局面。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励锋堂还需要继续在鄂州等地拆借钱粮。   身上虱子多了不怕咬。   既然励锋堂在鄂州已然拆借三四十万贯,那就不惮再多拆借一两百万贯钱粮。   之前洞荆贼军纠集十数万乌合之众,盘踞千汊浦未去,除了王氏牵头倾尽全力抛售田宅拆借给励锋堂外,鄂州大多数开设质库的商贾,都不大相信楚山真能大规模对千汊浦进行垦殖。   当世找开办质库的商贾拆借钱款,田宅乃是最受欢迎的质押物。   盘龙寨一战,十数万乌合之众如此不堪一击,残寇也仓皇逃走,不敢再恋栈不舍,徐怀这时候将千汊浦所有即将开发垦殖的田地,分块拿出来找各家质库进行抵押,相信事情推进应该比之前要容易得多。   为了保证最快半年时间内,包含近四万青壮男丁在内的十数万饥民,能成为楚山的后备军事潜力所在,除了许凌调归右司院,继续负责水师发展外,韩圭、徐胜以及范宗奇等人还继续留在南蔡任事。   之前借提亲、送聘等事,暗中调入南蔡的千余精锐,普通将卒都会返回驻地,但徐怀会将百余基层军吏留给范宗奇,编入南蔡县尉司,用以加强屯寨乡兵的组织、操训等事。   范宗奇虽身为选锋军都虞侯,但单纯只知道统领百里挑一的精锐甲骑冲锋陷阵,永远都成为不了顶级的将帅。   除了冲锋陷阵之外,一名杰出的将领所需要掌握的知识太多,像徐心庵、唐盘、唐青、韩奇、殷鹏、王宪等将,徐怀都会叫他们在统兵之时兼署政务民事,就是要他们熟悉方方面面的细枝末节。   这样他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缩短与徐武碛、陈子箫等半生历练及积累的差距。   所以,徐怀会继续使范宗奇留在南蔡,以选锋军都虞侯之职,兼掌南蔡县尉司之事。   徐怀同时还会从楚山调两百余工官及乡吏过来接受韩圭的调遣,以便围垸垦殖等事能在千汊浦全面铺开。   这也是楚山这些年积累的底蕴所在。   不要说州县一级了,路一级的监司衙门,哪里能一下子抽调两三百名熟悉基层吏事的乡吏来?   这还没有将励锋堂派驻南蔡的人手计算在内。   昨日已在双柳庄行过回门礼,徐怀计划明天就动身携王萱返回舞阳,有太多事需要叮嘱韩圭等人,当下也是挑最紧要的吩咐:   “南蔡前期除垦殖粮田外,几乎没有其他能额外发展的工矿,南蔡船场筹建规模还是不够啊——南蔡处于江汉之交,舟船之便通达天下,运载商货,数倍乃至十数倍于车马之上,一艘上等良舟也是千金难求。而楚山这几年在周桥、信阳所筹建的船场受条件所限,所掌握的技术,在当世还不能算顶流,南蔡这边却有机会能完善这点……”   周桥、信阳等地位于淮水上游,汝颍之间所行舟船,能装载百石商货,便要算大船。因此,徐怀在淮川一战前后,在潢川、淮川等地招揽的船匠,能力还是不如江淮及荆湖的船场。   楚山后续也主要打造各种中小型战船编入水军,对大型战船的需求不足。   励锋堂要成为楚山的钱袋子,不能仅限于将淮上的大宗物资贩售到南阳、襄阳、郢鄂等地,还要将商贸活动扩张到整个荆湖、江淮、川蜀甚至走海路通往浙闽等地,到时候仅励锋堂对大型载货商船的需求就会极高。   所以,徐怀希望南蔡能更大规模的发展造船业……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说囚   “楚山从来都不忌讳旁人议论出身,像行营马步院左右参军郭君判、潘成虎,襄城都巡检使、天雄军右军第一将、都指挥使陈子箫,早年在桐柏山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杆子——左司马、左军统制徐武碛更是早在三十年前在桐柏山落草为寇,后为先帅王公收服编入靖胜军为将。而像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等军将,此时都声名显赫,但在追随节帅之前,哪个不是桐柏山里担心连婆娘都娶不上的破落户?乃至我周景早年在桐柏山里,也不过是个小寇,被从靖胜军逐出后,十数年在桐柏山更是以养马为业,在那些老爷们跟前,只是一个卑贱的小人物。尔等在洞庭湖落草为寇,凶名极盛,但其中真有多少是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几人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落草,又有几人不是饱受苦难、盘剥,胸臆间憋着太多的怨气、恶气,不是为了一口吃食,为了闯出一条活路才铤而走险?别人不懂你们,我们还能不懂你们?我告诉你们,这些都不丢人。就像楚山从不忌惮旁人议论出身,你们毋需为此自惭形秽,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你们不能忘却。太玄乎的道理,我不跟你们扯,但你们想想看,胡虏侵凌中原,数以百万计的民众,有如草芥一般被践踏、收割,有几个不是你们同族同源的手足?不知多少妇女惨遭侵害,有几个不是你们的姊妹?或许你们觉得河淮沦陷与你们无关,但你们想想看,不是我楚山男儿拼命在淮上抵抗,不是我楚山男儿将头颅系在裤腰带上拼命厮杀,任那胡虏铁蹄践踏荆襄大地,到时候是不是该轮到你们的兄弟手足父母姊妹惨遭作贱、屠戮了?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土,却暗中与胡狗勾结,想着与胡狗里应外和,袭扰荆襄,欲迎胡狗南下,此举是不是当天诛地灭?”   “你血口喷人、栽赃污蔑!”   “我血口喷人、栽赃污蔑?”   周景走到手脚被捆扎住、坐在牢房干草堆上的蒋昂跟前,灼灼厉目盯着他怒睁欲裂的双目,冷笑道,   “那我问问你,你们六月大举潜入千汊浦搞事,裹挟十数万饥民横扫乡野,之后数月在汉水以东劫掠,却不能攻下汉川、黄陂等城,连小小的双柳庄也拿不下来,之后又退守千汊浦,没有粮秣补给,根本就养不活十数万面黄肌瘦的难民,每日都有人饿倒路侧,你们为何不走?你们不就是跟胡狗暗中勾结,想着帮赤扈人切断我们的粮路,将荆襄搅乱吗?”   “你们摇身变成官,上下两张口,早就忘了根本,什么事都能叫你们说出花来,我们怎么与你辩?”蒋昂恨声说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他娘拿这些屁话脏了爷的耳朵!”   “楚山不杀无罪之人,也绝不违刑典杀人,今日便是要杀你剐你,也要叫你死个明白,”周景冷冷一笑,盯着蒋昂问道,“田儒生何人是也,是什么来头,姓蒋的你可心知肚明?洞荆贼军三十六字头首领,个个在洞庭湖、荆江都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是一个来历不明、藏头藏尾没有根脚的田儒生,刚投效过来就叫你们三十六字首领奉为军师上宾,诸事言听计从,你说你们不是跟胡狗暗中勾结,谁信?”   “……你血口喷人!”蒋昂他虽然对孙彦舟、胡荡舟等将初来乍到的田儒生奉为上宾,心里本就不满,但这时候周景一口咬死他们与赤扈人勾结,也是气得面红耳赤快要炸开,挣扎着要站起来,骂道,“你们这些无能之辈,坐看胡虏南侵,不计其数的民众生死无依,投我洞荆,却怨我们不能一一分辨来龙去脉,你们要点狗脸行不?”   “……”周景冷冷说道,“说到田儒生,你心里也没底了吧?好,我现在来告诉你这个田儒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天宣年间,蔡贼当道,其子蔡元攸在朝中也风生水起,逢迎之人称之‘少相’。两次北征契丹,蔡元攸皆为副帅。蔡元攸身边有个谋士,姓田名志甄,喜着青衫,以当世诸葛自谓——伐燕大军覆没于云朔,蔡元攸也于应州一座山洞之中,为岳海楼纵火烧死,偏偏这田志甄之前数度代表蔡元攸与赤扈人谈联军之事,其谈吐偏能迷惑住赤扈人,得以保全性命,在虏王身边当了一个宾客。不过,田志甄与蔡铤、蔡元攸同是赣州兴国县人,因同乡而攀附蔡贼府中任事,其父母妻儿皆在兴国县,其兄弟叔伯在兴国县还是颇为有名的茶商——他没骨头投靠胡虏,却又担心牵连家人,才更名改姓,以为别人抓不住他的根脚!”   洞荆贼军半年前出乎寻常,大规模潜袭汉川、黄陂等地,楚山就怀疑这背后有赤扈人作梗。   军情司之前没有在洞荆贼军身上投入什么精力,但之后有的放矢的去挖掘,从田儒生等人一年前投奔孙彦舟之后洞荆贼军种种异常里,挖出田儒生等人的根脚,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特别是决意在千汊浦侨置州县,周景更是亲自在南蔡坐镇,安插眼线渗透到洞荆贼军内部搜集情报,此时基本已查明田志甄更名换姓田儒生投奔孙彦舟之后,洞荆贼军内部仅有极个别的首领知悉田儒生的来头,还千方百计掩盖隐瞒,蒋昂等贼将却并不知情。   当世之人对家国的观念,较为薄弱,因此楚山即便掌握田儒生等人的真实身份,得悉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暗通胡虏,也未大肆声张;即便大肆声张,离间贼军的作用也极为有限。   不过,当世之人即便落草为寇,也并非完全没有家国的观念,至少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在洞庭湖、荆江举事,打的还是“扫除贪官污吏、替天行道、均贫富”等旗号聚拢人心。   周景此时在蒋昂跟前,揭穿这一点,根本上也是动摇其心志,消弱其对抗的意志。   见蒋昂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周景将一叠卷宗扔到他跟前,说道:“此乃田志甄所有的材料以及他这半年多来屡次派遣嫡系穿过淮上联络虏兵京西四州总管府的行经路径——你且看我有说半分假话!”   周景示意左右将捆缚蒋昂以及另几名贼军手上所捆扎的绳索解开,任其翻阅军情司这些天好不容易搜集到手的一些情报。   “周爷,这傻狗子认的字都未必有一箩筐,你将这摞东西送到他眼前,不是羞辱他吗?”牛二坐在监房的门槛上,拿囊刀剔着牙缝里的肉屑,细细嚼着,这时候忍不住嘲讽道。   “你这傻狗子,只知背后袭人,识字才不满一箩筐!”蒋昂怒骂道。   “呦,那你读上几句,给爷儿听听。”牛二讥笑道。   “谁知这些不是你等编造?爷岂能如此轻易上你们的圈套?爷吃的盐,比你这狗东西吃的屎都多!”蒋昂嗤笑道。   “谁他娘要骗你这傻狗子,只是好心让你做个明白鬼而已,你爱看不看,爷还能求你这傻狗子!”牛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站起来将手脚被捆住的蒋昂踹翻在地,对周景说道,“这傻狗子识字不满一箩筐,别解开绳索,今儿就让他做个糊涂鬼,明儿送他上路。”   周景摇头而笑,将卷宗捡拾起来,说道:“那就让他们做个糊涂鬼吧!待明日行刑!”   待周景、牛二等人离开后,牢房外侧也听不见有人走动,蒋昂努力想将绳索挣断,但用尽吃奶的气力,腕骨都要勒断掉,却没能挣脱开来。   “蒋爷,你看!”却是同蒋昂关在一起的一名贼军头目,这时候挣脱开绳索,欣喜的举手给蒋昂看。   “赵善,你怎么挣扎开来的?”蒋昂欣喜问道。   “刚才守卒都已下手解开我手上的绳索,但叫那蠢货打岔中断后,我双手暗中使了劲,没再叫那守卒扎牢绳子!”赵善压低声音,将绳索拿给蒋昂看,接着又低头去解捆扎双腿的绳索。   “我们先别动,夜里可能会送断头饭来!你先将绳索假装套在手上,”蒋昂拦住赵善,又示意另三名一同关押在这牢室里的头目保持平静,说道,“这伙楚山贼兵太过厉害,若有惊动,定难脱身,待夜深人静之后再破屋逃走!”   “夜里送断头饭来,他们岂非要解开我们的绳索,看着我们吃断头饭?到时候如何瞒过?”赵善问道。   “你这傻鸟,他们送断头饭,撞翻碗碟,破口大骂几句,难不成他们还非要伺候我们吃下这断头饭不成?”蒋昂见逃脱有望,笑骂赵善道。 第一百八十七章 纵虎归山   “楚山行营,守御淮上,庇卫荆襄……”   “这告示是说楚山军将卒分作选锋军、战兵、守兵、工辎兵四等,兵饷食宿乃至伤恤有所不同,但凡我等欲为朝廷效力、守卫荆襄,想着父母姊妹不受胡狗侵凌践踏,初次可以应募守兵、工辎兵……”   “这守兵主要是操练后防守城寨坞堡,一经录用,家小就可得授永业粮田五亩、菜地桑麻地一亩,另外还给安家房舍两间。在营伍之中效力,鞋服兵甲等都不需要自己担忧,皆由行营按季、按需给授;每日菜饭也都有定额,除每日两升糙米管饱外,另有菜金五钱。除此之外,每月还发给一贯兵饷……”   “这工辎兵跟州县厢军相类,专事城池缮造、道路修筑以及诸多工造,一经录用除了工辎兵授永业田三亩、菜地桑麻地半亩、安家房舍一间,菜饭比照守兵,另有月饷六百钱……”   “应募后操训勤勉刻苦,作战英勇者,下功一次加授永业田一亩,上功一次授功勋免征田五亩,两者都以十亩为限;死恤计上功二次,可保家小衣食……”   南蔡城门新建的东城门外,张贴的招募告示前,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摇头晃脑跟围观的百余民众解读告示。   这时从城门口驰出数十兵马,出城门后驻停稍许,眼神凌厉的往告示前围观人等搜寻片晌,便以十骑一队,分作三个方向驰出,沿途遇到路人都要拦截下查问。   “这是怎了?”城门前民众困惑不解。   “像是搜捕逃犯……”有人见多识广,猜测道。   蒋昂等人拉低斗笠,遮住面孔,以免旁人看出破绽来,却是等追逃骑兵远去后,才不紧不慢的离开东城门。   赵善忍不住夸赞道:   “还是蒋爷厉害,出城后拦着不让我们仓促逃走。要不然的话,这四野空旷,树木枝叶凋零,湖荡边的苇草要么被收割,要么被火烧尽,没有什么藏身之处,恐怕是插翅都逃不过搜索啊!”   “没有渡过汉水前,还不得有丝毫的大意!”蒋昂皱着眉头,告诫赵善等人小心谨慎,但还是抑不住心里的得意,笑道,“当然,我要没有点伎俩,这些年怎么逃过官府的追捕?而楚山军终究百密一疏,我看也不过如此……”   ……   ……   蒋昂等人从南蔡城东城门往南逃亡,此时南蔡城北的双柳庄外,徐怀携王萱正跟王文冲、王明启等王氏族人辞别,准备踏上北返舞阳的行程。   王番早已渡过汉水,到汉阳督战,清剿驱逐此时仍盘踞在汉水以西、荆江两岸的洞荆贼军——盘踞千汊浦十数万乌合之众,如此轻易就叫楚山南蔡兵马击溃,这也深深刺激到荆湖北路的文官武将们,就连孔昌裕也亲自赶到汉阳视军。   徐怀与王萱得建继帝赐婚之后,周鹤、高纯年等人则上表请奏,使孔昌裕转任荆湖北路制置使。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诸路就由转运使兼领提点常平仓事,实际推动财司与仓司的合并,转运使正式成为各路全权掌握行政、财政大权的主官。   而在荆湖北路,自刘献被削职为民之后,经略使就空缺不置,兵政由兵马都部署执掌,而调兵遣将之事,与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会商执行,转运使的权柄更大,但终究不能跟正式执掌地方兵政、行政大权的制置使相提并论。   周鹤、高纯年等人推动新设荆湖北路制置使背后的逻辑很简单。   湖匪未靖,肆虐荆湖,朝廷不可能仓促间将王番调离,换其他不熟悉情况的高级士臣过来接任兵马都部署一职;而王番之前调兵遣将一事,虽说要与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会商,但到底是兵政最高长官,与徐怀从此之后又是翁婿,怎能叫人安心,稳妥之计当然是使孔昌裕出任制置使执掌荆北军政大权,将王番直接置于孔昌裕的麾下任事。   而从长远看,即便将来朝中将王番从荆湖北路调走,周鹤、高纯年等人也希望荆湖北路有足够分量的人物坐镇,防止楚山的手伸得太宽、太深。   不过,徐怀对此并无意见,甚至更乐意看到这种改变。   在他看来,之前大越境内大体安泰,地方上帅司、财司、宪司、仓司相互牵制,或许能更好的防止权宦坐大,威胁中枢,但此时形势如此恶劣,倘若在地方上还继续玩制衡,纵容监司之间继续扯皮、拖后腿,就是大弊。   当然了,对王番个人来说,多少是难免有些失落的。   与王文冲等王氏族老辞别后,徐怀携王萱登上马车,将要出发之时,有数骑快马从小鹤岭以西新修的大堤驰来。   信使走到周景跟前附耳说了几句,牛二耳尖,隐约听到信使说到这时候也未搜索到蒋昂等贼将的踪迹,当即就急了眼,怒瞪周景斥道:“我就说你磨蹭,当时一刀剁下头颅,哪来恁多屁事?竟叫这么一条大鱼脱网!”   徐怀瞪了牛二一眼,说道:“多大点事,吵吵嚷嚷作甚?此间事都由韩圭他们处置,不用我们再去操心了!”   侍卫甲骑簇拥十数辆马车缓缓而行,将晚时进入郢州境内,进入一座驿站歇脚——牛二一路皆闷闷不乐,住到驿站馆舍之中,还在为蒋昂逃脱之事耿耿于怀,看到周景就忍不住时不时讥讽他两句。   徐怀待要与王萱就寝,牛二在外面“砰砰”咂门叫道:“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   “有什么话憋肚子里去,都什么时候,快滚回去睡觉,别他娘拿这破事来烦我!”徐怀气得大骂,喝斥牛二滚去房里歇着。   牛二夜里是消停了。   徐怀与王萱正情浓意蜜之时,即便第二天赶早还要上路,但醒过来后见天色才朦朦亮,徐怀禁不住搂过王萱温暖细滑似玉的身体,手掌握覆上娇软之物,就听到“吱呀”一声响,院门从外面推开来,接着听见牛二那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溜达。   徐怀穿衣走出驿舍,看到牛二一脸没睡好的意思,贼兮兮的凑到廊前来,附耳说道:“节帅与周爷是故意将那孙子纵走的?”   “嗯,”   徐怀担心牛二半懂不懂会耐不住炫耀加瞎琢磨的心思到处说叨,耐着性子跟他细说道,   “过去半年,军情司就将多名眼线安插进贼军之中,掌握了很多情报——贼军自号天圣大军,实是以孙彦舟为首,洞庭湖及荆江数十家湖匪江寇聚集而来,其中较大规模者有三十六家,可谓是良莠不齐、参差错杂。蒋昂乃其中之一,其人粗中有细,原乃荆州佃户之子,自幼贫苦,少年时其姐美貌,为乡绅所侵,父母告官不得,反被迫害,蒋昂提刀杀乡绅一户十九口,从此逃亡他乡,混迹成大寇——洞荆贼军之中,像蒋昂此类出身的很多,多少有着替天行道的侠义念想,不能简单视之。我在想着,葛伯奕接替许蔚相公出任荆湖南路制置使后,清剿进展顺利,洞荆湖寇走投无路不得不接受招安之时,楚山想要从中再分一杯羹,没有熟人不好办事啊,这纵虎归山……”   “奶奶的,竟然这么多的道道,难怪别人都叫爷给玩儿了!”牛二摸着后脑勺,心满意足的回馆舍补觉去。   王萱是新妇羞怯,等人离开后,从房中走出来,抿嘴笑道:“葛伯奕接替许蔚相公出任荆湖南路制置使,虽然也称得上一世之雄,但其私心极重,怕是没有那么容易靖平匪事吧?相公拿话忽悠崖山将军呢!”   “是啊,这事没那么容易解决。不过,孙彦舟纠集众寇举事,也以替天行道、扶危济困为旗号,却又暗通胡虏,这注定贼军内部矛盾重重。倘若贼军事顺,或能将矛盾压下,但遇事不偕,有些矛盾必然会激化。此时洞庭贼军还算得上顺利,我们此时将孙彦舟、胡荡舟暗通胡虏的消息放出去,看似是会在贼军内部诱发一些矛盾,但管不了大用,毕竟孙胡等人此时还能控制住局面,甚至会叫他们有铲除异己的机会。蒋昂这个人,其实是粗中有细,我们暗中将他纵走,又将孙、胡暗通胡虏这事在他心里埋下种子,他应该会暗中查验——他倘若耐不住性子,急于跟孙、胡等人翻脸,多半会被孙、胡等人除去,但倘若他能够隐忍,暗中积蓄力量,以待有朝一日与孙胡等人分庭抗礼,那就有我们插足其事的机会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岁旦   众人紧赶慢赶,在年节的前一天抵达舞阳。   京西、河洛敌军忙着划编军户,除了小股敌骑越境袭扰外,没有大股兵马进逼庇山、襄城、青衣岭等防线,楚山也是难得度过一次安静祥和的新年。   加上徐怀迎娶王萱返回舞阳,这几年来舞阳城里也是第一次难得的张灯结彩,充满节日的气氛,还特意在车马队进城时,当街举办了舞狮表演。   当世舞狮,表演与打斗相结合,非常注重武技,还融合口喷烟火等杂耍,舞阳的民众也是难见如此热闹,万人空巷过来围观欣赏。   徐怀与王萱在看过舞狮表演、打过赏之后,再与迎接的吏属前往住处。   徐怀以往没有在桐柏山里专门建造靖胜侯府,行辕几次迁转,他都是在紧挨着行辕的地方,挑选一栋院落充当住处——他与柳琼儿身边也没有多少人伺候起居,除了侍卫保障等事外,其他都一切从简。   现在除了卢雄以及赵横等人携家小迁来舞阳外,王氏还特意安排二十多名丫鬟、仆妇随嫁,在苏老常的张罗下,将紧挨着行辕的几栋院子清理出来,改建成五进三跨的侯府大宅。   为防止刺客潜入或敌间窥视,大宅附近都没有什么高大的树木,非常的空阔。   侯府大宅前的道路细细整理过后,铺了一层细沙,刚刚粉刷过的院墙上,积有薄雪。   左右之景颇素,墙头、门楼下挂着些迎春牌、红灯笼,作为点缀。   王萱从马车走下来,抬头看了一眼正飘着小雪的阴霾苍穹——除了史轸、苏老常、王举、郭君判、潘成虎等人到南城门迎接外,宅门内外也站着很多恭迎的人;却未见柳琼儿的身影。   虽说照着规矩,柳琼儿不应该到宅门前来相迎,虽说之前关系都很融洽,但王萱这会儿却有些心慌。   徐怀与史轸、苏老常、徐武江、徐武坤、徐武良、王举、范雍、潘成虎、郭君判等人,前往大堂接见在宅子里恭候、准备参加宴席的文武百吏。   而除了苏荻、徐小环一路陪同外,田燕燕、宋玉儿等女眷一同簇拥着王萱往内宅走去。   王萱在一干女眷簇拥下,在内宅小厅里坐下,柳琼儿盛装端着茶盘走进来。   “姐姐,你这是要折煞萱儿啊!”王萱忙站起来,从柳琼儿手里抢过茶盘,叫侍女翠儿拿着,挽着柳琼儿的胳脯坐下,说道,“形势有如累卵,相公他心系征战之事,忧心劳碌,在宅子里需要姐姐与我扶持,我也一直将姐姐当知心人,不想分了彼此,还请姐姐爱护……”   苏荻等女最担心王萱嫁过来后,与柳琼儿不和。   这些年柳琼儿打理内宅,诸女眷与她也亲近,诸将迁转安置之事,基本上都是柳琼儿与苏荻等女出在张罗,但王萱身世不俗,又是建继帝下旨赐婚,并有三品诰命在身,倘若柳琼儿与王萱在内宅争风吃醋,她们夹在当中最难做人。   现在见王萱丝毫不拿大妇的做派,诸女眷也相信柳琼儿的大度,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都笑着说战事紧张的时候,这舞阳城里得有一多半男儿都要离开,前往战场,倘若她们留在后方的女人们不相互扶持,仅担惊受怕就够折磨人的。   待前院饮宴开始,请新妇过去见诸文武百吏相见,王萱也是挽着柳琼儿的胳膊同往。   当世年节,又称岁旦。   自桐柏山匪乱以来,徐怀都没有哪次正儿八经的好好过年节,这次难得京西、河洛没有大军压境,他与诸将也是敞开肚皮相饮,直到凌晨喝得烂醉如泥被抬回内宅。   这时候内宅前院宾客女眷都已散去,卢雄、赵横等人也都在侯府附近的宅院中安置;后宅也就柳琼儿、王萱带着二三十名丫鬟仆妇以及带刀女卫居住。   王萱看着烂醉如泥、横倒在床头微微打着鼾的徐怀,朝柳琼儿气苦诉道:   “从南蔡一路赶回舞阳,路途颠簸,说不出的辛苦,可没办法熬夜,照顾不了这酒鬼,却是要辛苦姐姐一宿了!”   王萱说罢便带着两名贴身丫鬟离开。   柳琼儿坐在床沿前,摩挲徐怀胡茬子没刮干净、棱角分明的脸颊,笑着说道:“别装醉了,萱丫头心里清楚呢,哪有那么好唬弄!没人把你当作宝,一定要你陪着过夜!”   “那我去找萱儿?”徐怀睁开眼,腆着脸笑问道。   “不许气我,”柳琼儿将作势要起身的徐怀摁住在床头,伏身贴在他的怀里,抱住他宽厚的肩膀,说道,“虽说我年岁最大,但有时候也是需要人心疼啊!哪怕你陪我半个时辰,才假装酒醒离开。”   “……我看这床颇为宽敞,足以……”徐怀刚要提个更好的建议,脸颊就被柳琼儿掐住,叫道,“啊,我是说我们两人还是早早歇下,夜里雪又大了几分,明日山里的雪景应是极佳,我带你与萱儿进山观雪去……”   ……   ……   次日一早,徐怀趁着难得清闲,也不等丫鬟仆妇以及赵横等人的家小在舞阳安顿下来,便携王萱、柳琼儿二女前往灯台架山南麓的山庄。   不过,徐怀携二女进山没能清静两天,一封快马驰送的急信就打破灯台架山雪后的宁静。   许蔚支撑到朝廷调派葛伯奕赶到荆湖南路接任制置使,在计划建邺动身返回建邺的前一天在岳州溘然病逝。   虽说徐怀对大越百余年所行以文御武之策很有微辞,但像许蔚、王禀这样的士臣,却也是由衷敬佩。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期间,很难想象倘若不是时任太原知府的许蔚,率领文横岳等将吏及太原全城军民宁死不屈的固守孤城一年之久,这形势会恶劣成什么样子!   或许虏兵都已经渡江杀入江南了吧?   或许再无力挽狂澜的机会了吧?   也正因为亲领兵马奔袭太原,亲眼见到太原城中的惨烈,徐怀更清楚许蔚率领全城军民固守孤城一年,是何等的坚毅勇决,付出是何等的惨巨!   许蔚的身体在守太原时就垮了,之后一直是拖着病体任事,恐怕这次也是苦苦支撑等到葛伯奕到荆湖接任,才懈掉最后一口气吧?   这次赶往南蔡迎亲,返回舞阳途经襄阳与文横岳见了一面,文横岳的身体也很差。文横岳也多次上书说明自己身体的状况,希望朝廷能调派大臣接任襄阳留守,但建继帝真正能信任、能大用的大臣将帅太有限。   够得上分量的仅朱沆、钱择瑞等人,建继帝却又需要他们在中枢任事,不能身边连三五个能信任、差遣的大臣都没有。   当然,许蔚的突然辞世,也令徐怀想到建继帝的身体状况也令人担忧——建继帝这几年以来,承受巨大的压力,日夜操劳所致;积劳成疾。   七月时前往建邺觐见,郑怀忠与淮王府以及周鹤、高纯年等人,为立后及争荆湖南路制置使之位,暗中掀起不小波澜。   徐怀当时也意识到朝廷很多大臣,就是担忧建继帝的身体状况,不想大越出现外戚挟幼帝之威而把持朝堂的局面出现,都转而支持淮王。   建继帝最终没有用郑怀忠,而是用葛伯奕接替许蔚出任荆湖南路制置使,其实就是对周鹤、高纯年等人的妥协。   虽说徐怀当时就注意到这点,但他并没有真正的重视起来。   徐怀决定置身郑家与淮王府明争暗斗之外,除了他生性不愿意、不喜欢掺合到这种事情里去,更主要还是他总觉得建继帝的身体再差,也是正值年富力强的年龄,注意调养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在建继帝的身体问题上,史轸提醒过徐怀,当时徐怀没有太在意,史轸就没有多说——这次他带着信使送过来关于许蔚病逝的信报,冒雪赶到山庄来,也是再次提醒徐怀重视这个问题:   “赤扈人即将征服党项,倘若陛下身体在某个时间出现问题,而新帝不能平稳登基,朝堂不能平稳过度,内部出现不可控的变乱,后果可能比汴梁失陷还要严峻、还要不可收拾……”   徐怀当然清楚真要出现像史轸所说的这一情况,后果简直可以说是彻头彻尾、谁都不能力挽狂澜的大灾难,苦涩问道:“我们能做什么?”   “……”史轸献策说道,“也不是完全做不了什么,只不过节帅需要取舍罢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归途   溪水潺潺,树林里积满落叶,一只灰扑扑的野兔从树洞里钻出来,蹦跳到一堆枯叶上,红通通的眼珠子,警惕的朝四周打量。   “嗖”的一支竹箭射来,贯穿野兔薄脆的头颅,小短脚在枯叶里踢蹬了两下就僵直住。   蒋昂拿着一张简易竹胎弓走了过来,将野兔两只耳朵抓在手里提起来,掂量了一下分量,颇为满意的说道:   “还算有点肉,今天总算能打个牙祭了!干他娘,这才几天,老子都要饿成皮包骨了!”   “还亏得蒋爷箭术高超!”几名同时从南蔡城逃脱的头目,这时候见树林也没有其他猎物,都从藏身处走出来。   片晌后,负责警戒的赵善从远处的高树上滑下来。   蒋昂问他:“看到什么?”   “林子外有一道低坡,过去就有条两三百步宽的大河往南而去!”赵善说道。   “那便是沮漳河,河道有这么宽,距离当阳城应该也不远了。赵善兄弟,你对荆州不熟,这当阳,便是汉末名将张飞喝断当阳桥的当阳,沮漳河畔还建有当阳亭纪念这事。干他娘——当阳后世就没有出几个英雄好汉,埋没了这当阳亭!”蒋昂恨气说道。   从南蔡城逃出来,他们先从锁龙湖与西汊湖之间的水泽之间跋涉而过,赶到荆江与汉水之交。   当时除了梅渡、浔津等地为南蔡兵马控制,鄂州水军看到洞荆贼军如此不堪一击,残部又狼狈从千汊浦逃走,起了抢功的心思,几乎是倾巢而动,整日游弋于荆江、汉水之中,凡有民船过去都要拦截下来盘查一下,顺便捞点油水。   蒋昂、赵善等人没有办法从锁龙湖以南渡过荆江或汉水,只能起早摸黑,先赶到汉川北面的郢州境内,趁着郢州境内汉水河务松懈,劫了一艘渔舟渡过汉水,为逃过有可能大范围搜捕的追兵,横穿荆门县境进入荆山之中,再一路翻山越岭南下。   好不容易走到荆山南麓的沮漳河附近,数人衣裳褴褛,有如乞丐——而寒冬腊月,山里草木凋零,鸟兽冬藏,他们找不到什么吃食,一路忍饥挨饿,半个月时间都有些饿脱形了。   进入荆州当阳县境内,虽说诸多城池都在官兵的掌握之中,但这里距离洞庭湖更近,乡野早已为洞荆联军渗透。   蒋昂最早就发迹于沮漳河之畔,纠结一伙兄弟劫掠荆州、当阳等地的商旅为生,之后为官府围剿得厉害,存活不下去,才转战洞庭湖之中落脚。   他对这一带的情况非常熟悉。   众人也是到这时候才敢松一口气,却不知南蔡很早就将搜捕兵马收了回去。   溪湾深处,蒋昂等人席地而坐,用从农户宅里偷来的打火石点起一堆篝火,将剥皮的野兔拿树杈子架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叫众人食指大动。   “爷,想啥呢?”赵善将一条大肥兔腿撕起来,小心翼翼洒上一些盐粒子,生怕漏了,拿干荷叶包着递给蒋昂,见他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问道。   “这次不知道有多少兄弟逃脱,我实在没脸回东洲岛啊!”蒋昂将兔腿接过来,但想到这一战败得如此惨烈,身边就五六名大小头目跟随逃出来,顿时也不觉得这油滋滋的兔腿有多香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那徐怀被称为大越军神,败于他手,不算什么丢脸的事,”赵善劝慰说道,“且不管这次有多少兄弟死里逃生,我们是铁定跟着蒋爷您的。何况东洲岛还有几百名兄弟以及那么多的家小,唯蒋爷马首是瞻,蒋爷岂能将他们丢下不管?”   “是啊,败给楚山军不丢脸,蒋爷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弃我们不顾啊!”众人也忙劝道。   蒋昂定睛打量众人片晌,问道:“你们果真觉得俺老蒋败得不冤,不以为俺老蒋太过无能?”   “蒋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们怎会拿话诓你?”   赵善说道,   “倘若蒋爷弃我们不顾,我们才真正不知道要何去何从,没有主心骨了啊!再说今日一败,罪责也不在蒋爷,实是三头领受那姓田的教唆,明明没有半点好处,却非要盘踞汉水以东不走;蒋爷您都跟他们急白过几次脸了。他们倘若能听进蒋爷的话,又何来如此惨败,咱们不是早回到东洲岛逍遥自在了?”   其他人都不及赵善能言善辩,思路也没有他那么敏捷,乍听却觉得赵善所言甚对,跟着附和道:“赵善兄弟所言甚是,此败全怨不得蒋爷!”   “对了,那日受讯问,楚山头目说田儒生乃是胡人的走狗,这事是真是假?天圣将军、三头领不会被他唬骗,暗中勾结胡人吧?”赵善提到田儒生,又说这次惨败纯粹是田儒生唆使胡荡舟盘踞千汊浦不撤所致,当即就有人想到那日在南蔡牢房里听周景所说的那番话。   赵善说道:“是真是假,他日派人到赣州兴国县走一趟便知,但此时这非急务!”   “是啊,我们现在这狼狈样,哪里管得了太多,”蒋昂说道,“赵善兄弟,你说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我投靠蒋爷时日尚短,对洞荆军中的规矩了解不多,但我年少时犯事被充入禁军为卒,厮混十数年,有些龌龊事还是见到过一些,”赵善说道,“军中但凡有将卒战死沙场,没有几个人会想着将其身后之物,例如钱财等,转交其家小,多半是私下你分一点我分一点,吃干抹净。我现在就担心,此时赶回东洲岛未必会顺利啊……”   赵善乃陈州宛丘人,早年犯事被充入禁军为卒,汴梁沦陷时,他随乱兵逃出汴梁城,之后转碾南下,千辛万苦在郢州天门山寻到逃难到那里落草为寇的乡族。   洞荆军潜袭黄陂、汉川等地,赵善又随乡族一起投了盘龙寨。   盘龙寨最多时聚集十数万人马,绝大多数都是滞留山川湖泽之间、赶来投附的饥民,赵善在其乡族之中,也仅是一个小头目。   蒋昂在盘龙寨见过赵善几次,都没有怎么留意,但这次能从南蔡脱身,全凭赵善机敏过人,之后一路东躲西藏迂回绕行,蒋昂更看出赵善做事干练老到,武艺也是不凡,对他自是更为倚重。   蒋昂性情粗鲁,却是不傻。   三十六家组建洞荆联军之前,各家势力在洞庭湖、荆江之中,黑吃黑、为争地盘火拼,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蒋昂他自己就担心赶回老巢,但老巢所在的东洲岛,已经被他人鸠占鹊巢了。   因此,他才更需要搞清楚,跟随自己逃回来的这几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来也巧,除了赵善与另一名小头目之外,被关押同一栋牢房里的七名囚徒,都是东洲岛的大小头目。   虽说拉杆之后,这七八人跟随他打家劫舍最少也有六七年了,但这天下最难揣测是人心。   倘若真有什么大杆子认为他已经死在千汊浦,将东洲岛以及岛上的家小都占了过去,这七八人以及赵善会不会跟着他将东洲岛讨回来,又或者干脆利落的转投别家字号,蒋昂心里还真没有谱。   也是赵善善解人意,基本上帮他将话头都引了出来,蒋昂这时候也唉声叹气的说道:“倘若天圣将军误以为我等落入楚山手里无法脱身,照规矩是会别安排别家首领接管东洲岛的……”   “我等不能脱身,东洲岛归入其他字号旗下,不奇怪,但我们都脱身回东洲岛了,其他字号将东洲岛交出来,不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吗?”有人疑惑问道,不知道蒋昂在担忧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换作你,夹进你嘴里的肥肉,你愿意轻易吐出来吗?”蒋昂摇头愁着脸说道,“我身边只有你们几个弟兄,别人硬是不吐出来,我们还能奈其何?算了,算了,东洲岛这个字号也该散了,我们还是自此各奔前程,以免老蒋我误了诸位兄弟!”   “蒋爷,你这是说什么话,”赵善站起来怒气冲冲说道,“你这是看不起兄弟们,是怀疑我们回去后有另投别家字号的心思?我赵善虽说一天都没有在洞庭湖里闯荡过,也不清楚洞庭湖里的规矩,但早年我赵善在河淮混迹江湖,谁若敢三心二意,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蒋爷倘若不信我们,还请一刀剁杀我们拉倒!”   赵善将一把半道偷到手的柴刀,从腰上草绳间拔出,扑通跪在地上,将柴刀高高举起:说道:“蒋爷若怀疑我等三心二意,请持此刀剁杀我等!”   众人这才明白蒋昂在担忧什么,见赵善如此表态,当下也不敢稍有马虎,一并跪下来立誓道:“我等若有什么三心二意,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哎呀,我怎么怀疑你们?我实在是担心自己无能,再度牵累诸位兄弟!”蒋昂走过去,抱住赵善的双臂,将他搀起来,朗声说道,“不过,我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此番同生共死,也叫我真正识得众位待我是真仁义。倘若诸位兄弟不弃我,那我今日我们九人就正式结为异姓兄弟,回到东洲岛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第一百九十章 东洲寨   “皇天后土在上,今日我蒋昂、江雄、赵善、张聪、刘福金……在此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背义忘恩,天人共戮!”   堆土为案、搓草为香,蒋昂与赵善等八人在溪畔结拜为异姓兄弟。   蒋昂年纪不是最大,再三推辞不过,居首。   潜袭汉川并盘踞千汊浦,蒋昂从老巢东洲岛拉了一千五百余人马,大小头目有三四十人,但此时就剩江雄、张聪等六人,算是蒋昂的老班底。   当然,蒋昂据东洲岛最初时也仅有一两百号人马。   也是赤扈南侵之后,大量的饥民流徙荆南,兼之荆南屡屡加征摊派,底层民众不堪盘剥,屡屡抗捐抗税,地方矛盾激烈起来,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看到有机可趁,联合诸家势力在洞庭湖沿岸起事,东洲岛这才在这三四年间迅速壮大起来。   早期的湖匪江寇,以逃犯、破产农户以及胆大妄为者为主,也有一部分是被裹挟入伙的渔民船户,彼此之间没有多紧密的血缘或乡邻关系,但在洞荆联军在洞庭湖沿岸起事之后,洞庭湖沿岸州县的底层民众,主要以宗族或乡族为单位,数十人或一两百人一伙,投附加入联军。   河淮等地沦陷之后,数以百万的流民南下逃难,也基本上是以宗族或同乡同里的乡亲们一起相互扶持着南下——他们以宗族或乡族为单,则是更大规模的加入联军。   江雄、张聪等六人,要么是南下流民的宗族首领,要么是洞庭湖附近州县拉几十上百名苦无生计的底层族众及家小投附东洲岛的头领。   他们各自率领潜袭汉川的队伍这次在盘龙寨被打散了,就算逃归者廖廖,但回到东州岛上还能拉出两三百名壮勇,很多宗族、乡族都沾亲带故,甚至能说服更多的人马,继续对蒋昂忠心耿耿。   却是东洲岛快速扩张就这三四年时间,原东洲岛蒋昂十数年一路拉起来的嫡系人马,这时候反倒不剩几个了。   却是如此,蒋昂在没有摸清楚江雄、张聪等人的心思之前,在众人没有进一步捆绑到一起之前,哪里敢轻易回老巢东洲岛去?   蒋昂性情粗鲁,但真没有两把刷子,早就被其他水寨势力吃干抹净,洞荆联军之中哪里还可能有他翻江龙与东洲寨的字号存在?   不过,江雄、张聪等人此时也绝不拒绝与蒋昂结为异姓兄弟。   一方面他们本就是东洲寨的人,蒋昂身手强横,性情粗豪,御下也相对厚道,颇能令人信服。   另一方面则他们率族人、乡族投附东洲岛较晚,地位比十几年来跟着蒋昂打混的老头目要低。这一次东洲寨的老头目、大头目,基本都没有一个能够逃脱,他们与蒋昂结为异姓兄弟,至少以后在东洲寨这个字号下就是大头目了。   江雄、张聪等人当然也是大拍胸膛,一再发誓要对蒋昂忠心耿耿,绝不会三心二意。   而除了赵善之外,刘福金则是洞荆联军盘踞盘龙寨之后,跟随黄陂县境内的民民投附过来的小头目。   刘福金其人武艺精湛,却沉默寡言,他与赵善手下拉出来的那点人马,早就被打散了,在东洲岛也没有半点根基,当然更是唯蒋昂马首是瞻。   这时候蒋昂忧心尽去,也一扫惨败之后的颓丧,一脚踩在溪石上,昂首说道:“那靖胜侯凿实厉害,我们败得不冤,但依我看,也非无懈可击。我等兄弟此归东洲岛重整兵马,日后好好琢磨琢磨楚山的破绽,自有讨回过节的机会!”   “大哥,我们还是不能直接就回东洲岛重整兵马,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赵善怕蒋昂得意忘形,以为他们九人拧成一股绳就大局抵定了,忙劝说道。   “确实不能大意,没有探明情况之前,我们不能贸然现身!”   蒋昂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倘若除了强横的身手就没有其他过人之处,这些年也没有办法立足洞庭湖中。   他也很清楚其他字号头领是什么秉性。   他们逃回来还是拖了太久。   倘若孙彦舟真已经将东洲岛划归到别家字号旗下,他们想将东洲岛讨回来,不是容易的事。   倘若贸然前往东洲岛,他们仅有九人,说不定还会被扣押下来有性命之忧。   而这次东洲岛实力大损,他就算直接去找天圣将军孙彦舟,也未必会受到公正对待。   蒋昂捻着胡须与众人商议,决定由张聪一人假装独自从南蔡牢中逃脱先回东洲岛,他们潜往东洲岛附近等张聪探明情况后过来会合。   与后世主体位于荆江以南的洞庭湖不同,当世的洞庭湖要广阔得多。   而在荆州东部以及位于汉水以西的复州(沔州)及汉阳等州县境内,分布连绵广袤的湖荡水泽,较为出名的有二十九处——汛季时吞纳荆江、汉水上游来水,这些湖荡与荆江、与洞庭湖混同一体,又称为水穴或穴口。   在更早些年,这些水穴与汉水以东的千汊浦等湖荡以及洞庭湖,都是云梦大泽的一部分,范围广及当世之荆州、复州、岳州、潭州、湘州、鄂州等地。   蒋昂老巢所在的东洲岛,乃是位于荆江北岸的白露湖中,乃是荆江携上游泥沙于白露湖中沉积而成的一座沙洲。   早些年东洲都没有资格称得上岛,枯水期露出湖面的沙洲要大一些,约有三四里方圆,但进入汛季,仅有丁点的土地露出水面,大涝之年甚至还会被全部淹在湖中。   不知道哪年有三五户破落渔民在沙洲落脚,建了一座棚舍生儿育女,慢慢发展成湖中的小渔村。   小渔村几十年、上百年如一日,在沙洲上围造垸堤抵挡湖水侵袭,东洲岛才算逐步成形,面积也扩大到一两里方圆。   蒋昂占据东洲岛拉杆子,还是十六年前,仅六七十口人的小渔村也成为他的基本盘。   不过,早年大越境内大体靖平,洞庭湖及荆湖江匪湖寇虽多,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劫掠乡野,以免惹来官兵进剿。   早些年他们更多时候甚至还是以捕渔或搬运货物、拉船以及运载商货为业,偶尔看到红货才暗中做一票;对周遭村寨乡里也能保持克制。   这种情形与桐柏山里的山寨势力类似。   在蒋昂十数年经营下,建了垸堤、寨墙,寨子里也陆续建了好些院舍,成了复州与荆州之间颇为有名的东洲寨——   甚至在孙彦舟于洞庭湖大掠荆南官船之时,时任荆州知州的孔昌裕还想着要将东洲寨收编进州军之中,当时遣人登上东洲岛,承诺举荐蒋昂到州兵马都监司担任营指挥使。   不过,蒋昂念念不忘少年时的悲惨境遇,拒绝孔昌裕的招安,最终与孙彦舟、胡荡舟等人走到一起。   东洲寨最初加上家小总计也就五六百口人而已,但这三四年人马扩编到两千多,加上家小总计高达七八千人,寨子一再扩建,还占了附近两座沙洲建寨子,但还是拥挤不堪。   能否成功返回东洲寨,是蒋昂能否东山再起的关键。   蒋昂、张善等人先在白露湖北岸某处潜伏下来,由张聪孤身先返回东洲寨打探消息,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下苦熬了三天,张聪才找到机会渡湖来见:   “三首领胡荡舟早于半个月前就逃回天圣岛,赤山寨这次也损失惨重,大概损了两千人马,天圣将军念其劳苦功高,决定将东洲寨划给赤山寨补充实力,十日前胡荡舟长子胡游就带着两百人马进入东洲寨,准备将寨子里男女老子都迁往赤山寨!”   “干他娘!”   张聪如期返回,叫蒋昂松了一口气,但张聪带回来的消息却叫他心里气恨,啐骂道,   “胡荡舟这孙子不想着派人马闯进南蔡劫牢救我们脱身,却跟兔子似的急着逃回来吞并东洲寨……”   天圣岛位于西洞庭湖中,乃孙彦舟所盘据多年的老巢,此时也是洞荆联军的大帐所在。   从鄂州到西洞庭湖的天圣岛,有五六百里水路。   算着时机,盘龙寨被破的当日,胡荡舟就应该已经脱身逃到浔渎或梅渡,但没有在浔渎、梅渡停留,就直接赶回天圣岛了。   此时洞荆联军有大量的兵马盘踞在汉水以西、荆江以北,正跟竟陵、沔阳、汉阳等地的官兵对抗作战——胡荡舟的老巢赤山寨,位于复州以西的瓦子湖南接荆江的湖湾处。   胡荡舟没有回赤山寨重整兵马,没有留在浔渎、梅渡或复州境内,而是直接前往天圣岛见孙彦舟,摆明了就是想着吞并东洲寨,弥补赤山寨这次的损失。   盘龙寨惨败,缘由就是胡荡舟等人在田儒生的唆使之下盘踞千汊浦不退,蒋昂几次急白眼反对都不管用,心里早就一肚子气,恨不得将胡荡舟揪来抽大两耳刮子,问问他现在这个样子是否满意。   蒋昂没想到胡荡盘不思己过,脱身之后竟然第一念头就是要吞并他的东洲寨,叫他如何能心平气和?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秘策   听得胡荡舟逃出盘龙寨之后,竟然第一时间赶回来吞并他的东洲寨,蒋昂是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但他还没有失去理智:   胡荡舟之子胡游率领赤山寨两百人马就在东洲水寨,东洲寨稍有风吹草动,都在赤山寨人马的注视之下,他们九人连件干净的衣衫都没有,四把柴刀、两张竹弓,倘若就这样回到东洲寨,恐怕都没有来得及纠集人马,就会先被胡游扣押下来。   “寨子里什么状况,马占江他们就乐意并入赤山寨,听姓胡的号令?”蒋昂强抑住胸臆间的怒火,详细询问寨子里的情况。   马占江乃是东洲寨的二当家,蒋昂率领人马潜袭汉川,马占江留下来看守东洲寨。   此时东洲寨青壮男丁还有千余人,但有组织、装备兵甲的人马仅有百余人,还是马占江的麾下。   马占江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他们能不能顺利拿回东洲寨东山再起。   “南蔡没有传出半点有关我们的消息,我为免胡游起疑心,也只敢说自己侥幸逃出南蔡城,并不知道大哥您的行踪,”   张聪抹着脸,一五一十说道,   “大伙儿都不知道大哥您是生是死,对并入赤山寨旗下,并没有太反对。现在分歧较大的,是胡游这厮想着第一批将守寨兵卒以及青壮男女先带走,有人则担心赤山寨会将老弱妇孺扔下不管,要求一起走。这才拖延着没动,等赤山寨调派更多的船只过来。至于马当家,听说胡荡舟给他在赤山寨留了位子,他却是巴不得大家赶紧动身,生怕提太多的条件,惹恼了胡家父子心里不快……”   “马占江这狗娘养的!”   蒋昂料到留守的几名大小头目,对他不可能有多死心踏地,不可能有多可靠,但听张聪说马占江不仅没有想着派人手潜入南蔡相救了,甚至都没有坐等他们在南蔡授首伏诛的消息,就急着另投新主,也是气得够呛。   “赤山寨想调更多的船只过来,还需要几天时间,我们此时不宜打草惊蛇,”   赵善听到东洲寨内部的情形,跟蒋昂建议道,   “我听大哥说长林河入白露湖的水口,有个镇子叫长林镇,东洲寨壮大之后,对长林镇也秋毫不犯,有暗桩在那里。胡荡舟之子此时应该还顾及不上长林镇的暗桩,我们或许可以先去长林镇落脚,再暗中联络寨中可靠的兄弟——最终要有百余弟兄能与大哥同生同死,我们就可以护送大哥回东洲寨,将胡大公子请走!”   “好,我们先去长林镇,”蒋昂点点头,说道,“马占江这人不靠谱,我们贸然回东洲寨风险太大,但有百余人马在手,我们就光明正大的返回东洲寨,还真不怕胡游这厮敢撕破脸不走!”   当即安排张聪返回东洲寨,秘密联络一些绝对可靠的兄弟到长林镇见面密谋大事。   这也是他们此时最稳妥的办法。   毕竟除了蒋昂之外,江雄、张聪等人在东洲寨也都有一些至亲的兄弟手足,这些人此时是可以信任的。   只要他们筹划得当,在胡游及马占江等人的视野之外秘密聚集百余人马,并非没有可能。   其他选择都有更大的风险。   此外,东洲寨在势力壮大前后,一方面所劫掠的黑货需要有一个渠道贩售出去,需要一个稳定的地方,能给东洲寨输入紧缺的粮食、盐铁等物资,另一方面需要有个地点安插暗桩,打探、监视官府可能会对东洲寨采取的动静,所以长期以来蒋昂都对长林镇秋毫不犯。   当然,东洲寨也有不少人马,就是直接来自长林镇。   不过,东洲寨再对长林镇秋毫不犯,如今兵荒马乱的,长林镇也萧条起来了,除了本地人,几乎看不到外地商旅在此停留。   蒋昂、赵善他们等天黑之后潜入长林镇,翻墙摸进东洲寨在镇子里的一处暗桩所在。   这处暗桩,乃是一个叫老金的跛脚老贼,带着一个有些痴傻的婆娘,领养两名年幼孤儿,假扮一家老小逃难流落于此,在镇上租了一栋院子以卖炊饼作为掩护落脚,盯着长林镇的风吹草动——当然,东洲寨在长林寨还有其他落脚之地,但蒋昂觉得不如这里可靠。   蒋昂小心谨慎之余,也考虑到这个节骨眼上,洞荆联军从上到下都以为他们被囚在南蔡、生死不明,胡荡舟使长子胡游来收编东洲岛,就算知道东洲寨在长林镇有暗桩,也不大可能会注意到这边。   跛脚老贼夜里看到蒋昂等人翻墙潜入进来落脚,当然是又惊又喜。   听过蒋昂的打算后,跛脚老金说道:“大当家如此筹划甚妥。铺子里除了炊饼,也没有别的吃食,我去买几只烧鹅过来,给大当家你们打打牙祭;大当家,你们还得添置一身新衣裳,这次你们可真是吃大苦了啊……”   “买两只烧鹅便可,太多惹人怀疑!”即便考虑到胡游不大可能会注意到长林镇,但蒋昂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露破绽,吩咐老金要小心行事。   “衣裳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买,我与福金也出去走一趟吧,看能不能顺手牵羊拿些衣裳回来,另外还需要找些兵刃!”赵善说道。   “辛苦三弟、九弟了!”蒋昂他现在手里就一把柴刀、一把竹弓,极其别扭,但凡手里能有趁手的兵刃、铠甲,他未必不敢就带着八人闯回东洲寨去。   而东洲寨除了有暗桩在长林镇,除了跟镇上一些胆大妄为的商贾暗中交易黑货外,寨子也不时会有人耐不住寂寞,上岸改善生活。   因此蒋昂等人轻易不能走出炊饼铺抛头露面,但赵善、刘福金在长林镇却无人能识,甚至东洲寨里都没有谁认得他们,可以出去走动打探消息,顺手牵羊偷些衣服或趁手的兵刃回来。   赵善、刘福金假扮逃荒来投奔的亲戚,与跛脚老金走出铺子,一边听跛脚老金介绍长林镇上的情况,一边寻找下手的目标。   经过一栋宅院拐角,跛脚老金跟赵善、刘福金说道:“这栋宅院半个月前刚换了房主,不知道什么来头,行迹颇为可疑,有可能是官府安插进来的眼线——你们在长林镇行事,千万要避开他们!”   赵善与刘福金对望一眼,又看了一眼院角下悬挂的迎春牌样式,沉默不语的跟着跛脚老金继续往前走。   耐心走到镇东首,赵善跟刘福金说道:“九弟,你与老金去找吃食,我摸回刚才经过的那家铁匠铺,看有没有兵刃找着。”   赵善说罢,就与刘福金、跛脚老金分开,绕回到悬挂迎春牌的院子前,见左右没人,走上前刚要轻叩门扉,就见大门吱呀从里面打开,一人伸手将赵善拉进去:   “我们都看到你们进长林镇了,没想到卖炊饼那跛脚,竟然是东洲寨在长林镇的暗桩!你快进去,周参军在屋里面等着你呢!”   “周参军怎么到长林镇来了?”赵善惊讶问道。   约好军情司会在长林镇设立联络点,方便居中传递消息,但赵善没有想到周景会亲自赶到长林镇来。   周景乃是军情司参军,负责楚山对外所有的军情刺探工作,平时都会留在徐怀身边协助各种情报分析之事。   拉赵善进院之人,摊摊手,说道:“我怎么知道?”   “周参军过来,你们更要小心谨慎,跛脚老金都看出这里可疑了!”赵善低声说道。   “我们初来乍到,如此紧急设立联络点,怎么可能不露破绽?”那人陪着赵善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现在东洲寨一片混乱,应该无暇注意到我们,过段时间,我们就换人换地方与你联络!这里会放弃掉!”   “是需要设立新的秘密联络点,确保赵善与福金的身份绝对保密,但这里不会放弃掉,”周景从屋里走出来,跟赵善二人说道,“这里会作为军情司在长林镇的正式联络点,负责监视东洲寨的动静,就算被发现破绽,也无所谓,毕竟等到时机成熟,需要这里直接以楚山行营的名义,与东洲寨进行试探性接触……”   “计划变了?”赵善惊讶问道。   最初的计划,乃是赵善助蒋昂返回东洲寨东山再起,促使蒋昂在洞荆联军内部,联合反感胡虏或者说心里稍存家国之念的义军将领,形成抵制暗通胡虏的那一部分势力,以牵制孙彦舟、胡荡舟及田儒生等人,甚至有机会,可以推动洞荆联军内部分裂。   最初的计划里,很显然没有楚山与东洲寨直接接触这个选择。   至少在蒋昂东山再起之前,在蒋昂联合其他义军将领之前,楚山没有必要接触东洲寨。   在楚山行营面前,东洲寨以及蒋昂算哪根葱啊,楚山哪里需要犯大忌讳,越过荆湖北路、荆湖南路,直接找东洲寨接触?   “对,计划是有些变动,这也是我亲自过来的原因,”周景点点头道,“我们到屋里详谈……”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棋   赵善、刘福金乃是半年前混入同乡饥民之中,一并投附潜伏进盘龙寨搜集情报;在攻陷盘龙寨后,军情司继续将赵善、刘福金二人安排到蒋昂身边,并助蒋昂从南蔡城逃出,最初的计划是想着葛伯奕出任荆南制置使,进剿义军未必能顺利,他们的主要任务就要尽可能推动义军内部分裂,以免洞荆联军彻底沦为赤扈人在大越腹地搅乱浑水的棋子。   最初的计划里,这是一步预防性的后手棋、闲棋冷子,楚山只想着暗中推波助澜做些事情。   毕竟围剿洞荆联军,乃是荆南、荆北路司的职责,楚山倘若越过荆南、荆北路司,直接插手进来,让朝中士臣知道了,会作何想?   到时候不知道会有什么奏章飞到建继帝的案前弹劾楚山呢。   然而葛伯奕到荆南接任不久,许蔚就在返回建邺的前夕,却在岳州溘然病逝,令徐怀重视起建继帝的身体状况。   在史轸的建议下,徐怀做了一些调整,其中一项就是将东洲寨这步后手棋、闲棋冷子重视起来。   军情司暂时没有人更熟悉东洲寨这边的情况,赵善、刘福金两人又是周景随徐怀在南蔡期间亲自部署下去的,决定亲自过来走一趟,向赵善交待计划变更之事,同时也亲自看一下洞庭湖周边的形势发展。   赵善与蒋昂等人为绕开搜捕,从郢州、荆门等地绕行,一路跋山涉水,差不多在途中拖了有二十天;因此周景反倒赶在赵善、蒋昂之前赶到长林镇来。   周景与赵善接触过后还得离开,但会安排更有分量的人手过来坐镇,负责秘密联络及支持之事。   交待过一番后,赵善得受机宜便告辞离开,离开之前,还打包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衣物、刀械,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后院翻墙而走,以免落到有心人的眼里。   赵善摸回到炊饼店,也是趁左右无人翻墙进去。   跛脚老金与刘福金连买带偷,拿了好些吃食回来,蒋昂等人却迟迟不见赵善回来,担心出了什么岔子,却又听不到长林镇里有什么动静,现在大家比惊弓之鸟好不了多少,都难免焦急。   看到赵善回来,蒋昂也是又忧又急的问道。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多走了几家,大哥你看我找到什么?”赵善将沉甸甸的包袱递给蒋昂,炫耀道。   看包袱形状便知里面藏着刀械,蒋昂迫不及待将包袱解开,却见四把直脊长刀,六柄短刃跟衣物乱糟糟的混在一起。   “好!”蒋昂这些天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刃,浑身都觉得不对劲,这时候拿起一把直脊长刀,按住机括露出半截湛然刀身,顿时忘了刚才的焦急,屈指轻叩刀身,赞道,“好刀!三弟真是走了狗屎运,这几把刀真不错!”   现在兵荒马乱的,长林镇稍有余财的人家,藏几把刀械防身护院很是寻常,但既然是防身之物,想要悄无声息的偷窃出来,就不是易事了。   何况还是四把上品良刃。   赵善也是替蒋昂等人可怜,这样的刀具在楚山已经算不上良品了,都已经装备到每一名普通将卒,却不想叫蒋昂看到如获至宝,暗感半道应该将这些刀具,在砖刀上乱砍一些小缺口拿回来才是。   不过,见蒋昂除了欣喜,却无怀疑,赵善假装不好意思的笑道:“从汴梁一路南逃,没饿死道侧,也就这点本事有些长进,叫大哥见笑了!”   “虽说有人瞧不起咱,但咱们就是鸡鸣狗盗之徒,有甚好讳言?”蒋昂挥挥手说道,“但凡能派上用处,便是能耐!”   “大哥所言甚是!”赵善说道。   蒋昂少年时就擅刀术,早年落草时也得过好几把良刃,但他天生神力,使刀又喜欢大开大阖,刀势凶猛,一把良刃在他手里用不上多时就会损毁。   而荆南冶铁不弱,却缺良工、民间善锻五兵者更是少之又少,蒋昂才改使耐操的熟铁棍。   此时到长林镇落脚,便有良刃可用,蒋昂当然是见猎心喜。   虽说只有四把长刃,除了自己以及赵善、江雄各一把外,蒋昂将最后一把长刃给了身手看上去更强一些的刘福金,其他人皆持短刃防身。   继而众人七手八脚将衣裳换上,不复之前衣裳褴褛、仿佛乞丐的狼狈样,腰刀挎上长短刃,气势都完全不一样了。   拿烧鹅、炊饼填饱肚子,众人便先歇下——赵善与刘福金两人先负责在院子里值守,关注着铺院外的动静。   才进入正月,早春夜寒,赵善与刘福金也是挤在院角落羊棚下的干草堆里,明面上可以听到土墙后街巷上的动静,实际方便说话,能随时注意到谁从房间里走出来。   “怎么去联络这么久才归?”刘福金之前见赵善久久未归,也暗中捏了一把汗,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周景参军亲自到长林镇来了,节帅决定不再将东洲寨当成闲棋冷子,而是要当作一枚大棋部署,”赵善眼睛瞅着蒋昂独处那房里透出来豆大的灯火,压低声音跟刘福金说道,“军情司当下会尽可能助东洲寨壮大势力,我们除了要暗中辅助蒋昂外,还要尽可能避免东洲寨与朝廷在荆南、荆北的兵马进行正面冲突,适当时候军情司会另外派人找蒋昂联系……”   “我们岂非也能大有作为?”刘福金振奋问道。   赵善、刘福金之前主要目标是成功将蒋昂护送回东洲寨,当时蒋昂、江雄、张聪等人皆成惊弓之鸟,赵善就不得不事事出面张罗、出谋划策。   即便因此会惹人怀疑,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照着原定的计划,等将蒋昂送回到东洲寨,他们就得保持沉默、低调,尽可能不抢风头。   军情司从军中精心挑选精锐进行训练,安插到各地潜伏、刺探情报,也最需要能沉得住气,能甘于埋没自己,不显露人前。   不过,话说回来,身为男儿之身,谁又不想建立更显赫的功业?   “……就我们二人,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刘福金振奋之余,又有担忧的问道。   仅仅潜伏不搞什么事情,两人肯定是足够了,但要将东洲寨当作一枚大棋部署,即便军情司会在长林镇安排一些人手协助,但还是仅有他们二人负责潜伏在东洲寨,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们就要抓瞎了。   “军情司应有安排,我们先照计划行事便好!”赵善说道。   ……   ……   接下来两天,张聪便找了借口,将江雄等人留在东洲寨的几名绝对信得过的至亲兄弟子侄或族人带到长林镇来。   洞荆联军此时在汉水以西、荆江以北兵势正盛,虽说入冬之后荆北诸路官兵夺回汉阳城,但轻易也不敢进入湖荡之间追剿进击。   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所辖水军力量薄弱,目前主要守在城池之中,控扼驿道隘口,在等候葛伯奕接替荆南制置使后,调动这两年来许蔚大力操练的荆南水军进入洞庭湖中进剿洞荆联军的主力。   目前像长林镇这种缓冲地带,士绅、商贾大多数都已经逃亡,但还保持着难得的静谧。   也因为近在咫尺的东洲寨长期以来都对长林镇秋毫无犯,普通民众即便很有些担忧,但日子能过总得接着过下去。   东洲寨不时有人上岸进镇子打打牙祭,掏些铜子找老相好温存一番,并没有因为蒋昂等人生死不明以及胡游率部来接管东洲寨而中断。   “马占江这狗娘养的贼他娘不是东西,这两天恨不得伸舌头去帮胡游舔屎,听说还暗中将自己新纳的小妾,夜里送胡游房里暖床——要不大当家你虎威还在,我们都怀疑马占江会将主意打到两位夫人头上去了……”   “干他娘!会有他的好日子过!”蒋昂气恨骂道。   “现在大当家您回来了,大家就有了主心骨,将胡游这孙子赶出去,东洲寨不能叫他们乱折腾……”   蒋昂率部与胡荡舟潜袭汉川,留马占江守东洲寨,并非多倚重马占江。   事实上潜袭汉川之时,蒋昂自信满满,觉得胜券在握了,将信得过的嫡系兵马都带上了,却是平时看马占江不顺眼,才将马占江其部扔在东洲寨留守;平时东洲寨的大小头目,也不怎么看得起马占江。   现在蒋昂生死不明,赤山寨要过来吞并东洲寨,胡荡舟给马占江许了不少好处,甚至承诺由马占江作为赤山寨的大头目分领东洲寨。   马占江这几天除了唯胡游马首是瞻,还将东洲寨上上下下管事的,都换上自己人。   东洲寨还有一些小头目留守,就像这次赶来长林镇与蒋昂秘密见面的这几人,他们跟马占江不是一系,这时候受到排挤、打压,又担忧家小会被遗弃在东洲寨,正有满肚子的怨气没处撒…… 第一百九十三章 晨雾   元夕节这天,清晨一团团白色雾气在白露湖面上飘荡;寨子里雾气没有那么重,但能见度也很低。   在小渔村基础之上一步步修建起来的东洲寨,仅有两三百步纵深,之前错落百余栋屋舍,甚是井井有条,但如此挤进近十倍于前的人口,甚至寨墙垸堤外的湖滩上,每个角落里里都搭满窝棚,肮脏、混乱……   寨丁及家小一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挤在窝棚里忍饥挨饿,麻木的眼神里有着掩藏不去的绝望、悲切——   盘龙寨陷落,不仅仅是蒋昂等头目生死不明,随蒋昂潜袭汉川的千余人马,逃归者廖廖数十人,其他人都生死不明——逃回的人也完全不清楚怎么回事,盘龙寨就稀里糊涂败了、失陷,还败得那么惨。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丈夫、子侄或兄弟陷在千汊浦生死不知。   最悲观的猜测,要么战死,要么已被官兵处决——   在最底层挣扎着生存,忍受无尽的盘剥、欺凌,背井离乡、栖身荒野,虽说苦难早就叫人变得麻木不仁,但至亲之人生死不明,谁又能完全的无动于衷?   东洲寨子里头目所住的区域,还是保持整洁有序,巷道甚至还铺了条石。   马占江还特意将东洲寨平时头目会商事宜的聚义堂以及附近的院落都腾出来,供胡荡舟之子胡游率领赤山寨两百人马进驻。   马占江自己所住的宅子与聚义堂隔一条窄巷,此时笼罩在浓雾之中,两名值守寨丁站在后宅院门前,抱着红缨长枪打瞌睡……   车轮辗压着铺石巷道辚辚作响,将值守寨丁惊醒,打了一个激灵,持枪肃立,却见马车在巷子里停稳妥当后,马车前门帘子从里面揭开来,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挽着一个年轻妇人从马车走下来。   年轻妇人拿宽大的衣袖遮住脸,似羞于见人,又或者如此可以掩耳盗铃——雪白狐裘短袄罩在襦裳外,略有些紧窄,却将年轻妇人亭匀婀娜的身段勾勒出来。   两名年纪不大、火力正旺的寨丁别过脸去,似乎压根就没有看到小夫人大清早叫老妇王婆子搀回宅子,只是拿眼角余光,瞥着小夫人迈入门槛时,裙衫下隐约若现的诱人长腿线条。   东洲寨就那么点大,马占江所住的这栋宅院也就分前后两进:   后宅进去乃是五间正屋、四间厢房,乃是马占江与三个压寨夫人以及几名丫鬟、仆妇的住处;前院大小相当,乃是他两个刚刚成年、尚未婚娶的子女以及充当仆役的两名老寨丁所住,还要腾出两间厢房充当厅堂、厨房。   这栋宅院要是放在长林镇,比普通人家都要狭仄,但在东洲寨,却已经相当宽敞了。   而后宅里有什么动静,在后宅门值守的寨丁是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小贱货,又跑哪里浪去了,到这时候才回来,老马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还有脸踏进这个宅子!你怎么就不浪死在外面。”   听着声音,却是大夫人起早撞见清晨才回宅子的小夫人,按捺不住脾气诅骂,然后就听到小夫人嘤咛哭泣着跑回屋。   “我想着喝王婆养的羊奶,特意叫小莲起早去拿,你想哪里去了?这里里外外那么多事情,你不想着张罗,不将这院子里好好收拾干净,眼睛整天盯什么地方,吃错了什么药,还是谁又得罪你了?”   马占江从房里走出来,压低声音训斥大夫人,片晌后就听到重重的摔门声。   两名值守寨丁津津有味的听着宅子里的动静,颇为回味的相视而笑。   “笑什么笑,都给我滚回去!”马占江从半掩的后宅门探出头来,狠狠的瞪了两名寨丁一眼,挥手叫他们走开,不要守在这里碍眼。   将两名寨丁赶走,马占江探头往巷子两头打量两眼,雾气滚动,没有什么人走动,才缩回身子走回去。   马占江走到小夫人房门前,伸手用力推了推,房门却被从里面顶死了,他小声劝慰道: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这可不是为了咱以后的大好日子着想吗?你也别理会老大那张臭脸就行了,要不是她给老子下过崽,老子早她娘给她休了……”   听得“吱哑”一声响,马占江转头见后宅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还以为那两名碍眼的寨丁又跑回来,张口待要训斥。   待他看清蒋昂那张微带狰狞的脸,仿佛被雷劈中似的,难以置信的张大口,以为是活见鬼了,张口结舌的叫道:“大当家?你,你……”   “你什么你?哦,你还记得我是东洲寨的大当家,我还以为你巴结了上胡荡舟,已经把我给忘了呢?”蒋昂手按着腰间的长刀,昂首阔步走进院子里。   赵善、刘福金、江雄等人护在蒋昂身侧,随后将院门掩上,不叫马占江窥得院子外的情形。   “大当家,你这开哪门子玩笑呢?”   马占江他未满五旬,但打家劫舍半生,枯瘦的脸仿佛霜打过的茄皮,强笑起一脸的褶子,讪笑道,   “我这不是正愁着怎么调派人手,到汉川打听大当家的消息吗?前些天还派人去天圣岛哭诉,希望天圣将军发兵再袭汉川,去救大当家您脱身,却没想到大当家吉人自有天相,竟然从汉川脱身回来了!我,我,心里欢喜真不知道要怎么说啊……”   “心里欢喜?”蒋昂咧嘴冷笑,说道,“我看你怕是心里失望之极吧?”   “怎么会,大当家你把我老马当成什么人了?”马占江辩解道。   这时候前院传来推搡的声音,片晌后见张聪带着人手,将马占江在前院的儿女以及几名仆妇、随扈揪过来。   看到这一幕,马占江顿时想明白过来,蒋昂定是与那张聪一同从汉川脱身回来,但防寨子里有变,才使张聪假装一人逃归,实则是让张聪先回东洲寨打探动静。   这时候马占江的三位压寨夫人听着动静,推开房门,看到蒋昂像樽铁塔杀气腾腾的站在院中,一时间也花容失色。   她们待要躲回房里,蒋昂黑着脸说道:“都给我站到院子里来!”   蒋昂年纪要比马占江等头目小一大截,却能在东洲寨坐上头把交椅,虎威犹在,几个女眷不敢有违他的命令,战战兢兢走到院中站好。   看这几个妇人毫无惊喜、满脸都是惊吓的神色,蒋昂咧嘴瞅着马占江,说道:“二当家,看来你这几天没有少做、少吹飞黄腾达的大梦啊!”   “大当家,你听我辩……你听我说,”   马占江哭丧脸叫道,   “胡荡舟那个狗娘养的是许了我一些好处,但我巴结胡游,绝非是为我个人功名利禄啊。我是真以为大当家你在汉川出了事,不能再回到东洲寨,东洲寨老老小小七八千张嘴,我是真没有能耐承担下来……我,我,我这才……”   “够了!”蒋昂打断马占江的话头,说道,“我们占这东洲岛举事,是立过誓要同生共死的。我在汉川生死不明,你不想着派人过来相救,却一心想着把众兄弟这些年在东洲岛打拼下来的基业拱手送给害死东洲寨上千兄弟的胡荡舟——你准备应誓吧!你是乖乖就擒,还是让你满门鲜血溅满这院子?”   马占江看着狭窄的院子里,除了他一家七口,七八名丫鬟仆妇外,剩下十数人都是蒋昂带进来的——不要说他此时手里没有兵刃,就算有兵刃,也远不是蒋昂一人的对手。   “东洲寨能有如此,我是出过力的,大当家你不能如此对我——我是真以为大当家栽在汉川,才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但绝无背叛大当家你的心思,”马占江看到张聪带人过来捆绑,没敢反抗,只是不停为自己辩解。   “将他那张臭嘴塞起来,听着呱噪!”蒋昂不耐烦的示意张聪将马占江的嘴巴堵住。   这几日联络江雄、张聪等人在东洲寨的至亲兄弟手足,已经暗中聚拢了百余人。   江雄、张聪觉得有这么多人手,足以将胡游及赤山寨人马从东洲寨驱逐出去了,他们迫不及待想护送蒋昂直接回东洲寨,给胡游、马占江等人一个“惊喜”。   赵善却是极力反对,主张还有好些事需暗中筹措好。   好在蒋昂性情粗豪,却能听得进赵善的建议,这时候看马占江及他三位压寨夫人的反应,更觉得赵善防一手很有道理、很有先见之明。   马占江此时是还不能算背叛他,但倘若他真大大咧咧、毫无防备回到东洲寨来,或许不等胡游下手,马占江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对他下手。   他在东洲寨虽说余威仍在,但潜袭汉川半年多时间,东洲寨上千将卒都损在盘龙寨,几乎寨子里每家每户,都有兄弟子侄或丈夫、或父亲没能回来。   到时候马占江与胡游随便给他编排一个罪名,寨子里有几人会站出来帮他说话?   因此,想要将胡游及赤山寨人马驱逐出去,第一步就是先控制马占江,令马占江在寨子里的手下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江雄、张聪、赵善、刘福金等人带着暗中纠集起来的百余人马,在东洲寨才有与胡游对抗的资本…… 第一百九十四章 浓雾   清晨寨子里还是薄雾,但天光大亮之后,雾气越发浓烈,似乎数十里方圆白露湖上的雾气都挤到东洲寨中来了。   在一两丈开外身形就变得模糊的浓雾之中,有一些异常的声响从浓雾深处传来,也变得缥缈不定起来,没有人当回事。   折腾了半宿,美人清晨走后,胡游又美美的睡了一个回笼觉才精气完足的起床,披上宽大的裘袍推开房门走到廊前,看着院子里的雾气滚滚:   “好大的雾!”   “大公子夜里还滋润?大公子现在可真能耐了啊,将人家小娘们折腾得半夜才歇。别看小娘们一副没脸见人寻死觅活的样子,但半夜传出来的声音,跟小猫叫唤似的,想必大公子的功夫早就折服了小娘子啊!”一个中年人从厢房廊前走过来,眯起眼睛,猥笑问道。   “那是当然,”胡游得意一笑,指着中年书生说道,“周师爷你半夜听墙脚根,可不地道啊!”   “东洲寨巴掌大地方,这聚义厅小得跟乡下祠堂似的,我想不听墙脚根成吗?大公子你不说自己肆意妄为,将小娘子折腾得跟小猫叫春似的,却怨我们听墙脚根,这可不公平啊!”周师爷笑着抱怨道。   “哈哈……”胡游大笑起来,说道,“等这趟事成回到赤山,我给周师爷你安排两个小妇人暖床,我知道你的喜受,就是那又白又肥又媚的,我就担心你这瘦骨零丁的身子骨,到时候会被榨成什么样子啊!”   “多谢大公子关心啊,这事我可就记心上了啊……”   周师爷挤眉弄眼的问道,   “哦,对了,翻江龙那两个压寨夫人姿色更是一绝,特别是那大夫人,看似年过三十了,但我匆匆瞥了一眼,脸蛋嫩得能掐出水似的,大公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胡游皱着眉头,说道,“虽说这蒋昂落到楚山手里,铁定是死路一条了,但他在洞庭湖、荆江,声望还在,这一时恐怕不大好下手啊!”   胡游心里再怎么想得狠,行事却还有颇多顾忌。   “翻江龙宅子里两个小娘子,乃是未亡人,大公子当然要对她们礼遇甚厚、妥善保护她们、不受人欺压才对,”   周师爷挤眉弄眼的出主意道,   “总之,大公子先把她们捏在手心里,待日后大家渐渐忘了翻江龙这人,又或者这两个小娘子身边里里外外都是大公子您安排的人,小猫儿再怎么叫唤,外面人都听不见,可不就成了吗?”   “哈哈,还是周师爷机灵,难怪我爹这次点名要你来给我当参军,”胡游哈哈大笑,说道,“此间事成,我看你以后就直接改称周参军得了!”   “一切都得大公子抬举!”周师爷拱了拱手,感慨道,“这次事成了,赤山寨多少能回点血!”   洞荆联军在洞庭湖周边大规模举事,马上就要进入第四个年头了,诸寨头领也早就深刻认识到,谁想势力更大,就得占更大的地盘,就得占有更多的青壮人口。   胡荡舟能在洞荆联军坐第三把交椅,赤山寨人马要比东洲寨多很多,同时左右投附饥民、流民规模更是庞大,足有四五万之多,但这次在鄂北损失两千人马,还是叫人心痛不已。   这次使胡游率人马过来,将东洲寨两三千青壮男女都运回赤山去,将老弱病残都扔在东洲寨,丢给马占江打理,这就是胡荡舟的全盘计划。   胡荡舟都没有想过会发生什么意外。   能发生什么意外?   东洲寨的大小头目,要么身首异处,要么与蒋昂一起被关押在南蔡大牢之中,总计就两千多青壮的东洲寨,一下子损失近千人马,剩下的人连怎么活都不知道呢,怎么可能会拒绝赤山寨的接管?   也恰恰是胜券在握,胡游才对马占江献妾侍寝来者不拒,只当此行乃是戎马倥偬之余的难得偷闲——东洲寨很多人希望将老弱病残都接走,胡游也不会强行弹压,就想着拖上几日,等大家情绪缓一缓才说。   胡游吩咐后厨准备一些酒菜,将两名都将一并唤来在宅子里喝着早酒。   这时候院子里的雾气慢慢散去,胡游想着已经拖了几天,待要将马占江唤来商议将第一批青壮运往赤山之事,突然间听到低沉的号角声从北面传来。   听闻号角声,胡游从案后惊起,骇然问道:“怎么回事?官兵从北面来袭!”   东洲岛,或者又称东洲沙,位于白露湖偏北一些,与北岸的长林镇仅相距三四里水域,而荆州华陵县则在长林镇以北二十余里;荆州治所在的江陵县,则在白露湖西北四十里外。   白露湖除了有水道与荆江相通外,西北方向还有一条南襄河发源于荆山东麓,贯穿白露湖往下游方向的洪湖、芦湖流淌而去,最后紧挨着汉阳南城墙流入汉水。   由于汉水进入郢州境内,转为东南流向,受东北岸涢山(绿林山)等地势的抵挡,汉水中游每遇大汛,洪水十之八九都往西南岸倾灌,通过大大小小的穴口、浅淤地带,灌注到南襄河所串接的白露湖、洪湖、芦湖诸水荡之中,再分流入荆江。   这种情形大约七八年或四五年就会发生一次。   这导致南襄河等溪河的水道变化变幻莫测——通常说来,此时绝不可能有官兵水师从东北方向或西北方向杀过来。   周师爷也是大受震惊,匆忙派人前去探察情况。   东州寨纵深三百步,聚义堂位于寨子正中央,距离码头所在的北寨门都不到一百五十步;派人去打探情况,一盏茶的工夫就满脸震惊的赶回来禀报:   “翻江龙蒋昂回来了,正在北寨门召集寨众!”   “什么,怎么可能?”胡游难以置信的问道。   盘龙寨陷落时,蒋昂乘排桨战船往浔渎湖方向突围,在盘龙湖与浔渎湖遇伏,同船有三人落水最终逃到浔渎寨,他们都清清楚楚看到蒋昂落入楚山军的手里。   因此蒋昂即便不被斩首,也绝无可能轻易脱身。   听得蒋昂距离盘龙寨失陷一个月之后出现在东洲寨,还在北寨门吹响号角,召集寨众,胡游心里的震惊可想而知了。   蒋昂乃洞荆联军一员猛将,天生神力且武艺精湛,身手之强横,一杆八尺长、根粗梢细的浑铁棍重逾四十斤,八百里洞庭湖无一人是其敌手。   倘若换在其他时刻,有这样的勇将得以从官兵手里脱身,重归洞庭湖,身为洞荆联军的一员,胡游当然会替他感到高兴,但此时他率部是来接管蒋昂残部的啊!   这还要怎么玩下去?   “你二人速速去整顿兵马,随我去看蒋昂究竟是怎么脱身的!”   胡游皱着眉头,吩咐麾下两员都将,令他们速速整顿兵马以防有变。   蒋昂从南蔡脱身归来,定然知道他们在寨子里,但蒋昂却不过来相见,竟然第一时间吹响召集号角、召集寨众,胡游很难想象蒋昂这不是防备着他们骤然发难。   既然蒋昂戒备之心如此深重,胡游当然也不敢掉以轻心,直接带着三五手下赶去北寨门见蒋昂。   他也怕蒋昂骤然发难啊。   “快派人去将马占江请来。”周师爷说道。   “马占江还值得信任吗?”胡游有些迟疑的问道。   为了拉拢马占江,除了许诺在赤山寨给他留以位置,还承诺东州寨这边还将继续由马占江掌管,为了表示诚意,胡游率两百赤山人马进驻东洲寨后,并没有插手寨子里的大小事务,统统由马占江安排人手负责。   蒋昂突然出现回到东洲,还第一时间站在北寨门之上吹响号角召集寨众,胡游怀疑马占江这几日的殷勤,乃是有意而为之。   “马占江真要对翻江龙忠心耿耿,蒋昂返回东洲寨,不需要搞突然袭击。”周师爷断然说道。   马占江留守东洲寨,手里就有百余人马,在盘龙寨惨败的消息传回后,马占江又紧急征用了一批青壮寨众,麾下扩编到三百人马。   也就是说,马占江真要对翻江龙蒋昂忠心耿耿,翻江龙蒋昂大可以光明正大返回东洲寨,哪里需要搞什么“突袭”?   再说马占江真要演戏,有必要玩美人计,将小老婆献出来百般巴结、懈怠他们吗?   “马占江为蒋昂擒住,此时被吊在北寨门前的旗杆上,说他与官府勾结,才害得盘龙寨惨败……”报信之人说道。   这是哪出归哪出?   胡游微微一怔,困惑不解的看向周师爷。   “……”周师爷倒吸一口凉气,说道,“蒋昂虽说不傻,但这次行事慎密得可怕啊。大公子,你断不可轻易去见蒋昂……”   “待我点齐兵马,还怕翻江龙吃了我不成?”胡游冷冷一笑,说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夺寨   一团团雾气还在辽阔的湖面翻滚着,岛上的雾气则消退许多,日头已经爬上树梢,却苍白无力,初春的寒风犹叫人不寒而栗。   “大当家回来了,大当家回来了!”   成百上千寨众及家小像潮水一般往北寨门这边涌过来,眼神里有诸多的热切。   蒋昂青筋虬结的手握住腰间的佩刀,昂然站在寨墙之上。   “晚进寨几天,还是有好处的,寨众还是很怀念大哥啊!”赵善站在一旁,小声说道。   江雄、张聪等人看到这一幕也深有同感。   张聪打听清楚东洲寨的情况之后,江雄、张聪等人当时都倾向立刻回寨,生怕迟则生变,却是赵善主张先到长林镇落脚后暗中联络人手,等候更好的时机。   他们开始不是很理解,现在却能明白里面细微的区别。   除了这几天暗中纠集百余人手,方便今日能第一时间将马占江及手下几名嫡系头目控制住外,一干寨众期待蒋昂回归东洲寨的热切反应,其实是众人更期待的。   之前,江雄、张聪等人都没有期待这一点,但看到这一幕,这里面的道理就不难理解了。   道理说白了很简单,就是罕有人能事前想到。   蒋昂率领千余人马潜袭汉川,盘龙寨失陷后,东洲寨千余人马伤亡殆尽,仅数十人逃归。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侄或丈夫或父亲或战死或生死不明,倘若蒋昂第一时间仓促回到东洲寨,所面对的寨众,心里对他只有怨恨——那种情况下就很容易被胡游、马占江鼓动挑唆来对他发难。   这是蒋昂事先也能想到的,所以才要在归途中与江雄、张聪等人捆绑、结拜异姓兄弟,不过他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彻底消除兵败盘龙寨的负面影响。   却是赵善建议众人先往长林镇落脚,叮嘱张聪回到岛上暗中散布马占江攀附胡荡舟父子,有意将抛弃老弱妇孺的消息。   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胡游口头承诺要调更多的舟船过来接所有人一起走,只可能是缓兵之计,以此削弱、消耗寨众并不是特别强烈的抵抗情绪。   在残酷的生存以及即将被迫遗弃家人之前,东洲寨男女老少无力抵挡之余,内心还是渴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他们的利益。   这么做,同时也能削弱马占江在东洲寨的声望。   至于效果,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寨众热切眼神里,就能直接感受到。   这一刻蒋昂、江雄、张聪等人才有大事抵定的感觉。   当然,这还不够。   蒋昂拄刀站在垛墙之前,扬声说道:   “五月我蒋昂带着一千二百名兄弟随赤山营兵马潜袭汉川,以为打下汉川城,就能扳倒荆湖的贪官污吏,带着大伙儿吃香的喝辣的,但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很惨烈——蒋昂愧对众人的信任,没能将那么多的兄弟带回东洲寨。不过,盘龙寨此败,是我蒋昂最愧寨众,但不是没有其他缘故。我使马占江留守东洲,除了要他照顾好诸多兄弟留在寨子里的家小,还叫他搜购粮秣、兵械送往汉川,但你们知道马占江这狗贼是怎么做的?”   蒋昂挥了挥手,示意数人将几只沉甸甸的箱笼抬放到垛墙上来,打开箱笼露出里面耀眼的金银珠宝,说道:   “我率兄弟出征前,将这些年省吃俭用节省下来的军资,交给马占江购买粮秣、兵械,是他对寄以厚望的,但这狗贼却将军资都贪没装入个人囊中。一千二百名兄弟啊,为了给大伙儿打下一片不受欺凌的江山,在汉川吃不饱、穿不暖,拿着木矛、木盾与官兵拼命厮杀,兄弟们的家小还要在东洲寨忍饥挨饿,寒无衣、病无药,这仗我们怎么打得赢?我蒋昂没有早日认清楚这狗贼的真面目,我愧对大家啊,怎么就瞎了眼,将这么重要的事交付给这狗贼去做?!”   “呜呜……”马占江被五花大绑在寨墙旗杆上,挣扎着要为自己辩解,但他嘴塞了布团。   东洲寨这些年,每当劫下红货,都是照着规矩,一半由蒋昂与诸位头领均分,一半作为军资归入公库——甚至在洞荆联军肆虐洞庭湖沿岸州县之后,还是照着老规矩办事。   马占江这人又守财,半辈子为首,身为东洲寨的二当家也是十几个年头,私底下积攒上万两纹银却非多稀罕的事情,但很显然蒋昂不会给马占江分辩的机会。   他得将盘龙寨惨败的责任,尽可能推到别人头上,才有可能真正再次在东洲寨站稳脚。   忍饥挨饿,在严寒中苦苦煎熬的寨众不患寡而患不均,看到马占江私占这么多金银珠宝,也不管这有没有可能是他私攒下来了,一时间众情激愤,恨不得上前将马占江五马分尸。   真要将马占江嘴里塞着的布团解开,又有谁会听他的辩解?   见气氛都烘托到位,蒋昂振声问道:“大家说要如何处置这狗贼?”   胡游这时候也整顿人马集结到聚义堂北侧,他身穿铠甲,手持一杆烂银枪,带着十数甲士朝北寨门这边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皱着眉头,振声问道:   “蒋昂,你兵败被擒,好不容易从南蔡逃归,为何不先去天圣岛领罪,却回到东洲寨玩什么花样?”   “格他娘老子的,老子不回东洲寨,家都要被这些孙子抄了,还问我为何不先去天圣岛?”蒋昂轻轻啐了一口气,忍不住跟身边江雄、张聪等人吐槽胡游的嘴脸。   蒋昂早就看到胡游在聚义堂北侧集结赤山寨人马,但他此时已夷然无惧,一脚踩在垛口上,扬声问道,   “胡大公子怎么突然跑到我东洲寨做客来了?潜袭汉川失利,我数度主张撤回到汉水以西,以避官兵锋芒,却是你老子胡荡舟一意孤行,死活要守在千汊浦,老子也只是听你老子胡荡舟之令行事——我听说你老子胡荡舟灰溜溜的逃回来后,已经去天圣将军跟前领罪了,哪里还需要我再跑一趟?再说了,老子好不容易从官兵的大牢里逃出来,还不能回东洲寨歇一口气了?”   “恐怕不能跟翻江龙硬刚啊!”周师爷暗中拽了拽胡游的襟甲,低声说道。   东洲寨据沙洲而建,虽说有南北两座寨门,但进入东洲岛唯一的码头就在北寨门之后——此时蒋昂聚集百余人马控制住北寨门,想必也控制住他们停在码头旁的数艘战船。   且不说蒋昂身手强横,他们此时手里仅有二百人马能不能夺下东洲岛,就算是能将东洲岛杀个血流成河,他们在天圣将军那里又如何交待?   毕竟洞荆联军乃是由洞庭湖、荆江三十六家势力联合组成,其中看赤山寨不顺眼的,也不是一家两家。   其实在他们赶来东洲寨接管之前,胡荡舟就考虑到蒋昂有从南蔡逃归的可能,还反复叮嘱胡游赶到东洲寨后一定要笼络好马占江,目的就是为了防备蒋昂意外返回东洲岛,就可以鼓动马占江站出来对蒋昂发难。   只有这样,才能堵住其他家的悠悠之口。   然而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马占江就已经落到蒋昂手里,他们还做什么?   洞荆联军的遮羞布不要了,三十六家字号内讧?   胡游也不是死脑筋,此时当然能看得清形势,稍作沉吟,便知今日之事已非他能掌控,扬眉叫道:“你兵败被擒,天圣将军忧官兵杀来戮害东洲寨数千男女老少,特令我率部过来将东洲寨众接往赤山庇护——你既然已经脱身,看来也无需我们多此一举了!”   “那就请胡大公子好走不送!”蒋昂扬声说道。   “还请蒋当家让开道路。”胡游说道。   他们要从东洲寨撤走,不仅要从北寨门前往码头,还得蒋昂不扣押他们的战船。   “东洲寨今日要在这里处理一些寨子里的事情,有诸多不便,还请胡大公子先出南寨门暂歇,待俺处理好这些事情之后,自会恭送胡大公子离开!”蒋昂文绉绉的说道。   他还担心胡游不甘心灰溜溜撤走,这节骨眼上哪里敢打开北寨门放胡游率部从他们身下前往码头?   听蒋昂竟然要将他们先赶到南寨门外的湖滩地歇息,胡游眯起阴戾的眼神:“我率部而来,是为防东洲寨为官兵所趁,你这可是待客之道?”   “该怎么待客,我需要你教?”   蒋昂性情粗豪,跟胡游虚与委蛇这么久,心里已经不耐烦了,大骂道,   “盘龙寨失陷,我与官兵苦苦相战,你老子却他娘逃得飞快——你老子他娘回到洞庭湖,不思派人救我脱困,竟然一心想着谋我的东洲寨,操你家八辈子祖母的,你有什么狗脸问我什么是待客之道?当真以为老子好欺负,不敢将你们的脸皮撕开来骂?你们要是不想翻脸,就他妈给老子乖乖退到南寨门外待后,待老子收拾过马占江这吃里扒外的孙子再放你们离开。要不然,你们尽可以翻脸,看能不能从我东洲寨全身而退!” 第一百九十六章 愁事   东洲寨潜袭汉川的千余人马,在蒋昂之前也有百余人逃归,但他们陆续回到东洲寨,胡游其时已经率人马过来接管。   没有谁惶惶之余,还敢在背后数落胡荡舟、田儒生等人的不是。   却是张聪回到东洲寨后,暗中散布胡荡舟等人固执要占据千汊浦、蒋昂甚至数度为这事与胡荡舟争执等事——这也确实是事实,之前逃回来的寨众也都基本上予以默认。   这事实上已经潜移默化的将盘龙寨惨败的责任,推到胡荡舟等人的头上。   只不过当时蒋昂未归,马占江以及几十个逃回来的寨众,都想着攀附赤山寨,东洲寨群龙无首,老弱妇孺又满心忧惧会被遗弃,压根就没有多少人心思去怨恨什么。   甚至张聪暗中散布赤山寨只想将东洲寨青壮抽走当消耗品、也一定会将老弱病残遗弃下来,被老天折腾得麻木不仁的寨众,内心除了更多是带有侥幸的期盼外,也没有谁想着站出来对抗或激烈反对。   蒋昂的回归,却叫东洲寨众有了主心骨,而看到能继续在白露湖挣扎生存下去的希望之后,之前压抑未显露的怨恨、愤怒顿时间滋长、爆发起来。   听到蒋昂要将胡游及赤山寨人马从南寨门赶出去,又加上有心人这时候带头鼓动,数千男女老少皆咬牙切齿的呵斥怒骂,捶胸跺脚要将赤山寨人马赶出去。   胡游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大公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啊!”周师爷心惊胆颤的低声劝胡游莫要动怒。   现在的形势,他们除非当即立断,将东洲寨杀得血流成河,要不然就只能退让、妥协——   两个选择都不做,仅仅一味的僵持下去,坐看东洲寨数千男女老少继续情绪激烈的鼓噪下去,蒋昂也将有能力组织更多的人马,将他们围困在聚义堂附近进退不得。   到时候他们是生是死,真的就是蒋昂一句话的事情,他们连派人赶回赤山寨求援都没有可能。   而蒋昂这个人性情粗豪,虽说能走到这一步,绝非蠢人,但保不住他来了脾气,会不惜跟赤山寨拼个鱼死网破啊。   到这一步了,周师爷觉得还是不能去惹蒋昂。   “……”   胡游听着蒋昂虞指气使的话,都快气炸了,但也是能强抑住胸臆间的怒火,振声说道:   “盘龙寨失陷,到底是谁之过,天圣将军明镜高悬、自有论断,我赤山寨说了不算,你蒋昂说了也不算——既然蒋昂你已返回东洲寨,那我们暂且退到一旁,待你处置东洲寨子里的事情再议其他!”   蒋昂也有怀疑胡荡舟固执己见盘踞千汊浦不退,真有可能是孙彦舟与赤扈人勾结,授意胡荡舟如此。   而孙彦舟没有想到要派出人手潜往南蔡解救他们,竟然同意胡荡舟吞并东州寨弥补盘龙寨惨败的损失,他心里对孙彦舟更是满肚子怨念。   不过孙彦舟身后是整个洞荆联军,还不是蒋昂此时所能忤逆的,此时除了腹诽一二,更多是将脸色甩给胡游看,挥手朝南寨门方向指去,扬声说道:   “请!”   他们此时虽然将马占江及手下几个嫡系头目控制住,但马占江麾下的人马还没有完全掌握。   而他事前通过江雄、张聪等人在寨中的至亲兄弟手足所聚拢起来的百余人马,连铠甲都没有几副,目前还是没有资格跟赤山寨的这部人马硬拼。   再说了,赤山寨势力还是强大,此时的东洲寨却七零八落,他单纯将胡游扣押下来,或者勉强围杀了,到时候就算天圣将军孙彦舟不拉偏架,仅仅是坐看胡荡舟疯狂报复,东洲寨也抵挡不住。   蒋昂此时摆出一副光棍气势,主要还是逼迫胡游这厮退让,自然也是要见好就收。   却是被捆绑在旗杆上的马占江激烈挣扎起来,想胡游保他。   胡游却是不看马占江一眼,先退往聚义堂。   一炷香后胡游率领整顿齐当的赤山寨两百人马,就从南寨门鱼贯撤出,暂时停驻在南寨门外侧的滩地里,等候蒋昂处置完东洲寨内部事务之后再让开通道,放他们到北寨门码头乘船离开。   赤山寨人马暂时退到南寨门后,蒋昂就完全控制住东洲寨,他一面将从盘龙寨逃归回来的百余人马,单独编作两队,由赵善、刘福金统领,一面将原马占江其部以及马占江后续从寨中征调青壮扩编出来的那部分人马,混编入江雄、张聪等部人马之中。   如此一来,东洲寨重新拉起五百人马的框架出来,叫蒋昂稍稍有了些底气,这才打开通道,放胡游率部从北寨门码头撤走。   然而胡游率赤山寨人马走后,蒋昂心里的愁结还是难解。   他不是愁孙彦舟问罪。   他也没有什么罪好问。   盘踞汉水以东不退,乃是胡荡盘固执己见,甚至背后是得孙彦舟授意,孙彦舟想要服众,就不可能让他来背这口锅——因此,蒋昂除了遣人前往天圣岛,找孙彦舟禀明他从南蔡脱身逃归东洲寨之事外,对天圣将军孙彦舟那边并没有什么担忧。   他不怕胡荡舟会拿东洲寨怎么样。   胡游没能第一时间吃下东洲寨,灰溜溜的跑了,论情份、论道理,胡荡舟不能再对东洲寨有非分之想。   洞荆联军乃三十六家势力联合而成,天圣将军孙彦舟都不能做到一手遮天,胡荡舟行事又岂能全无顾忌?   蒋昂愁的是东洲寨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熬下去。   三十六家字号联合组成洞荆联军,东洲寨排名落在最后几位,这与蒋昂更喜冲锋陷阵,无心经营势力的性情有关,但东洲寨规模最盛时,犹辖寨众将近八千口,其中青壮男丁两千四五百人,加上差不多数量的青壮妇女,这个比例已经相当高了。   这也是饱受战乱、颠簸流离所致,相当多的老弱妇孺,都没能熬过来。   东洲岛上总共就没有三五十亩土地可以耕种。   以往蒋昂会留半数青壮男丁,在老弱妇孺的协助之下,在白露湖中结网造船捕捞鱼鳖蟹虾为食,又将半数青壮男丁编入营伍,每有缴获,都会运送一部分粮食回东洲寨弥补口粮的不足,这才勉强维持下来。   因此,蒋昂说马占江贪没军资,没有给出征在外的兵马输送足够的粮秣、军械,纯粹在栽赃污蔑马占江,要叫马占江背上一部分盘龙寨溃灭的黑锅。   不过,蒋昂还是不够手狠心辣,并没有第一时间将马占江及几名嫡系头目铲除掉,而是将他们先关押起来,暂时也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置。   东洲寨以前仅能勉强维持,绝大部分寨众还都饿得面黄肌瘦。   在经历盘龙寨惨败后,东洲寨青壮男丁骤减一半,此时再将其中半数编入营伍,一方面参与捕捞鱼蟹的青壮劳力大为减少,另一方面东洲寨人马规模大不如前,可能会有的缴获也会大为缩水,然而需要养活的老弱妇孺却一个没有少。   这意味着粮食缺口比以往越发大得惊人,可能会有成百上千的老弱妇孺都熬不过这个春荒。   蒋昂人是不蠢,但对解决这么多张嘴的吃食问题,却没有太多的办法。   他唯一能想到,就是派人前往天圣岛请求援助。   不过,这么一来,天圣将军孙彦舟要调他冲锋陷阵,他就没有理由拒绝;东洲寨也将失去休生养息的机会,后续的战事还不知道要填多少青壮男丁进去才行,这只能进一步削弱东洲寨的实力。   “诸位兄弟,接下来东洲寨要何去何从,大家都拿拿主意!”   在胡游率部撤走后,蒋昂就第一时间将正式担任东洲寨诸大头领的江雄、张聪、赵善、刘福金等人召集过来,商议这事。   江雄、张聪等人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以往在宗族或乡族,也都是下户底层,或为生计所迫,带领一部分乡族落草为寇,或为避战乱,带领一部分乡族相依为命、狼狈南迁;宗族中的上户士绅地主要么沦为联军劫掠的对象,要么拖家带口逃往荆州、襄阳、江夏这些大城避难。   这也决定了江雄、张聪等人协助统领百余人马没有什么,但遇到更高层次的难题,他们比蒋昂还要抓瞎。   赵善、刘福金这时候也暂时保持沉默。   之前逃归东洲寨途中,赵善出谋献策,可以说是他早年闯荡江湖、又在禁军之中厮混十数年、江湖营伍阅历皆丰所致,但他倘若将军情司那边拟定的完善方案拿出来,就显然有些不合道理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接触   赵善不作声,刘福金一如惯常沉默寡言,问他就说一切都听诸位兄长的,江雄、张聪等人讨论了半天,都觉得唯一的选择,就是派人找天圣将军求援。   “天圣岛是还能挤出一些粮食过来帮我们熬上一段时间,但现在荆南换了新的制置使,随时都有可能调动水军杀入洞庭湖中,我们从天圣岛讨要粮食,孙彦舟到时候要调我们前往南洞庭湖或东洞庭湖参战,就没有借口推搪了啊——东洲寨在汉川伤亡实在太惨重了……”蒋昂发愁的叹道。   想来想去,就他妈的不该去招惹楚山军。   要是他现在手里有一千多精壮人马,哪怕潜到荆州北部找几家富裕的村寨打秋风,日子都不至于这么难熬。   虽说东洲寨现在好不容易新编了五百人马,但刀枪都不齐全,铠甲更没有几副,之前费尽力气打造的十数艘排桨战船也都损失一尽,他真要将这些人马拉出去,都未必打得过荆北村寨的那些民壮,更不要说听从孙彦舟的指挥,去跟荆南官兵恶战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们所剩也就几百条贱命可卖!”江雄、张聪等人说道。   他们的想法还是相对朴素,跟官兵打仗是死是活,还能拼上一拼,总比困守东洲寨饿死强。   “寨子还有一些银子,是不是可以拿到长林镇买些粮食回来?”赵善旁敲侧击的问道。   “唉,三弟你是不知道啊,”蒋昂叹气道,“这些年我对长林镇及周边的村落都秋毫不犯,彼此能相安无事,寨子缺些粮食、盐铁,都可以从长林镇暗中收购,不过在洞荆联军势大之后,长林镇上的士绅、商贾基本上都逃之一空,官府又从北面封锁了通往长林镇的水陆通道,如今就剩下一两百户破落人家。这些人家手里或许还有些存粮,但也仅能勉强糊口。我们现在有银子也没处买粮食啊。我们总不能跑去打劫长林镇及附近村庄的那些破落户吧?”   “就算打劫,也不可能挖出多少粮食来啊……”张聪就是长林镇附近的农户子弟,忙说道。   汉水在进入郢州、荆州地界之后,主要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流淌,而左岸又受涢山(绿林山、天门山)的地势所阻,每遇大汛,汉水基本都会从右岸破堤而出,往荆州境内肆意流淌,侵夺南襄河、沮漳河等溪河,从白露湖、洪湖、瓦子湖等湖及水穴,流入荆江。   这种情形,基本上四五年或七八年就会发生一次。   频繁的水灾,令荆州治江陵县以东的沔阳、监利、华陵以及汉阳等县人口稀少、地方贫困。   在白露湖的北面,包括长林镇在内分布几十个村落,人口密度却不到汉川等地的三分之一;又因为频繁遭受水灾的缘故,这些村落都非常的贫困。   在商贾、士绅以及地主都逃亡之后,这些地方实在是没有多少油水好刮了。   另外,东洲寨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寨众,与张聪一样,都是来自这些村落的破落户,蒋昂也狠不下心去打劫这些村寨的贫民。   东洲寨是还有不少存银,他们单从马占江宅子里就翻出好几千两纹银栽赃他贪没军资——蒋昂作为东洲寨大头领,每劫红货分赃,他都要占两到三分,私藏的纹银更多。   关键是有银子,也要附近这些村落有粮食可买啊。   “倘若我们从附近村落高价收购粮食,附近的村民拿着我们的银子,再去荆北等地贩售粮食过来,可不可行?”赵善问道。   “头两年还行,但这两年官府封锁越发严密,私运粮食、盐铁者都直接抓捕处斩,”   因为赵善、刘福金是他们潜袭汉川之后才随同乡族投附过来的,蒋昂以为他们对很多情况都不了解,耐心解释道,   “去年年中诸家头领决定大袭荆江北岸诸县,主要也是官府对洞庭湖及荆江周边封锁太厉害了,粮食盐铁没办法从外面运进来,大伙儿这才想着趁荆江以北防务空虚搞上一把。一切都计划好好的,却不想胡荡舟这厮死活要钉在汉水以东不肯撤回来,才他娘遭此惨败——这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   虽说蒋昂对从长林镇购买到足够的粮食不抱什么希望,但赵善提了这个头,次日他还是决定带着几名人手,登岸到长林镇走了一趟。   他心里还是想着哪怕能在长林镇买几百石粮食应下急也成。   赵善对东洲寨、长林镇附近的情形还是不够熟悉,蒋昂也特意将他带上——赵善将百人队的操练都丢给沉默寡言的刘福金,在整理寨务等方面,赵善显然要比江雄、张聪等人都要擅长得多,蒋昂也乐意赵善陪同出谋划策。   官兵缩在华陵等城,控制津口要隘不出来,距离东洲寨仅三四里水域的长林镇,可以说是东洲寨的外围。   同时也有跛脚老金等眼线盯着长林镇里的动静——因此蒋昂、赵善等人也没有刻意乔装打扮,数人只是换了一身便服,就直接走进萧条不堪、土路长街都不见几个行人的长林镇。   镇子里关门闭户,也没有几家店铺还开门迎客——即便东洲寨对长林镇秋毫无犯,但洞荆联军起事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稍有家财的人,谁敢挨着洞荆联军的一处老巢立足而不远逃?   众人坐进跛脚老金的炊饼铺,各拿一只热烘烘刚出炉的炊饼,就着热水细嚼慢咽起来,也默默打量萧条的长街。   “老赵头那里还有多少铁料,寨子里现在有一批兵刃需要修补?”蒋昂问假装在一旁伺候生意的跛脚老金。   现在东洲寨除了百余把刀枪尚算完整,还都是原先马占江手下的人马所持,剩下仓房里就剩一些残刀断戟。   他们倘若在长林镇能找到铁料,这些残刀断戟修修补补还勉强能用。   “说来奇怪,赵老头前几天将铁匠铺盘出去,听说还卖了一个不错的价格,带着一家老小连夜搬往华陵城里去了!”跛脚老金说道,“盘下铁匠铺的,是两个外乡人,打听不出什么根脚,我怀疑跟西寺巷那栋宅子里的人是一伙的——大当家,你不能再随意来长林镇了,官兵很可能已经盯上来了,近期就要对岛上动手,寨子里要有防备……”   “我们去铁匠铺看看,我却要看看到底何方神圣,敢将钉子直接埋到长林镇来,真当我东洲寨全是瞎子、废物不成?”蒋昂跟赵善说道。   只要不是大股的官兵手持弓弩围杀过来,面对十数精锐好手,蒋昂也是夷然不惧的。   他想着官府敢将钉子直接放到长林镇,不管官兵近期会不会对东洲寨动手,他都要先把这颗明目张胆之极的钉子给拔掉。   安排四人摸到后巷去堵门,蒋昂与赵善带着几名手下,直接大咧咧的走进相去炊饼铺不足百步的铁匠铺。   铁匠铺里,一个年近五旬的年长铁匠正拿着铁钳,将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从炉子里取出来,搁在砧台上,拿小锤轻轻敲打砧台一角,引导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铁匠拿大锤不断的锻打铁条——铺子里还有一名年纪稍小一些的学徒,正站在风箱旁歇气。   蒋昂将刀抱在胸前,靠着门框,慢慢打量站在砧台两侧打铁的两名汉子。   早春天寒,但铺子里烧火炉融铁,热气腾腾。   年轻汉子挥舞大锤锻打铁条,只穿一件短褂子,两条粗壮的胳脯露出来,筋肉虬实,绝对是练家子的——打铁是卖力气活,铁匠身子骨多半不会弱,但打铁练就的筋肉与习武修成的筋肉有何细微不同,蒋昂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的。   年长汉子身上衣衫稍厚实些,但黑瘦的枯峻脸颊如削如刻,在蒋昂他们走到门口时瞥过来的眼神凌厉如刀锋。   蒋昂打着哈哈说道:“二位爷打铁的手艺不错啊,我以前几次来长林镇,怎么没有见过你们二位人物,敢问高姓大名,是何方神圣,如此大咧咧跑到长林镇来,是欺我东洲寨都是瞎子?”   “谈不上高姓大名,小可姓姜名平,可不敢欺蒋大当家!”姜平见年轻汉子要停下手做些防备,瞥了一眼,说道,“不要停——蒋大当家又不是那种不讲道理就杀人满门的恶匪,有什么好怕的……”   蒋昂都要气笑了,就抱刀站在门口,想看这姓姜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却见那根铁条渐渐成形,却是一把长脊刀身……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交易   蒋昂不懂冶锻术,但也知道良刃需要好铁、青蓝火以及良师千锤百炼才能得之,故而一把良刃千金难求。   直白的说,就是不要指望长林镇这家简陋铺子里,简简单单能打造出削铁如泥的良刃出来,即便是打造几把铁刀片、长枪短矛以及一些箭簇,也都非常的费劲。   然而看着姜平二人将烧得通红的铁条从火炉里取出来,哐哐当当一顿锤打,一柄直脊刀胚就锻造成形。   蒋昂也不知道刀胚后续还需要经过怎样的处理,但看青黑色的刀胚光洁湛然,隐约可以照见人的眉目。   他有些诧然,一柄良刃的锻造真如此容易、如此轻而易举?   姜平将青黑色刀胚拿起来,看了看刀身平直厚薄,又给门口的蒋昂递过去:“蒋大当家,你是使刀的行家,看看这把刀胚打造得如何?”   赵善警惕的挡住蒋昂身前,将刀胚接过去。   姜平哂然一笑,重新坐回到砧台后。   蒋昂拿起来刀胚,屈指轻叩,铿然清响,越发肯定后续刀刃处理得好,绝对是一把良刃。   “蒋大当家还畏惧我们区区三个小铁匠?”姜平笑着问道。   “你们先出去,在街上守着!”蒋昂示意几名寨众不用跟着他与赵善走进铁匠铺,就在外面长街上守着便可。   蒋昂再蠢也知道眼前这个姜平来自楚山。   毕竟两次被杀得那么惨,被杀得痛彻心扉,同时也令他对楚山军的战斗力以及兵甲军械的犀利都感受深刻,深刻到不时会在梦中被楚山军一两名小兵拿锋利的长刀斩首,无力抵挡,然后惊醒过来。   楚山军普通将卒所持的制式直脊战刀刀锋凌利、刀身坚固坚韧,这是蒋昂在战场上印象极其深刻的。   与之相比,东洲寨的刀械只能称得上铁刀片儿,与之对劈三五下就会断裂,而楚山制式战刀可能就留下几个小崩口。   这也是荆南荆北官兵所持刀械远不及的。   蒋昂走进铺子,瞥着铺子里侧虚掩的后门一眼——长林镇只有一条土路长街,沿街铺院都是前铺后宅结构,察觉不到铺子后侧院子里的动静。   “说吧,姜爷何事跑来长林镇,是不甘心蒋某逃脱,还想着把我蒋某捉回汉川不成?”蒋昂抱刀站在砧台前,冷冷问道。   “真想将蒋大当家捉回南蔡,就不是我姜平在此相候了——东洲寨现在好不容易又重新纠集四五百乌合之众,连兵甲刀械都不全,兵卒也填不饱肚子,周参军真想捉住蒋大当家,从华陵县调三四艘排桨快船、百余精锐杀入白露湖,就足矣令蒋大当家束手就擒,”姜平笑道,“不过,蒋大当家能从南蔡脱身,令我们大开眼界,周参军也是敬蒋大当家是个人物,特意吩咐姜平给东洲寨送上一份厚礼……”   姜平让人将铺房一角的草毡子揭开来,却是两三百把直脊长刀跟数量更多的重锋矛头堆在那里。   蒋昂这时候才没法淡定,眼睛微微敛起,凌厉的盯住姜平的脸,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这是卖什么关子?”   “该说的,当日在狱中周参军都已跟蒋大当家说尽了,就不知道蒋大当家逃回东洲寨有没有认真思量过?”姜平平静的说道。   “却不知道楚山好意要蒋某思量什么?难不成我东洲寨上千男儿惨遭楚山军杀害,还要我感谢你们不成?”蒋昂冷笑道。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不是将脑袋别在腰间上战场?我还以为蒋大当家光棍一个,没曾想竟也如此小鸡肚肠,不反思自身无能,受胡荡舟钳制死守盘龙寨不撤,最终竟然埋怨起楚山在战场杀伐太狠?难不成我们要坐看蒋大当家在盘龙寨生儿育女,繁衍子嗣?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姜平说道,   “既然上战场交了手,生死就各安天命,但在战场之外,我还是要告诉蒋大当家一句,楚山诸将从来都不忌讳出身,对蒋大当家不仅没有苦大仇深之意,甚至对蒋大当家以及诸多兄弟的处境,很是感同身受,更不愿意赶尽杀绝。我们在盘龙寨战场前后总计俘虏东洲寨众九百余众,虽说目前都被驱使在南蔡参与劳作,但是冻不着、饿不着,日子恐怕比蒋大当家在东洲寨还要好过一些,还请蒋大当家不要替他们担忧!至于战场死伤,还请蒋大当家自己想开点,就像现在,我与蒋大当家谈笑风生,也可以坐下来喝杯热茶,甚至可以温一壶酒抵足夜谈,但真要交上手,我姜平或许不敌蒋大当家,但也一定会全力施为,什么手段都会用上的,而死于蒋大当家刀下,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姜爷千辛万苦跑到长林镇,就为说这些话教我做人?”蒋昂将佩刀系回腰间,拍拍手拉了一张条凳坐下。   “楚山数万铁甲这些年在靖胜侯的统领南征北战,不计其数的人浴血战场之上,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唯一的宗旨就是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这是这些年来众所目睹的——”   姜平说道,   “所以,姜平受命前来长林镇,主要是告诉蒋大当家,东洲寨众从来都不是楚山的敌人,楚山也从来没有将东洲寨众视为敌寇。现在的形势非常艰难,赤扈人即将征服党项人,即将彻底占领关陕以西、以北的河套、河西地区。到时候即便楚山还能守住淮上,但赤扈骑兵还是有可能从川蜀、从淮东南下。而此时更令人担忧的,乃是洞荆义军内部已经不少将领没有半点气节,竟然暗中与胡虏勾结,这是靖胜侯与楚山绝不能容忍的。所以姜平受命前来长林镇,还是要问蒋大当家一句,倘若胡虏铁骑踏入荆湖,蒋大当家是屈膝给胡人当狗,还是拿起刀枪来奋勇反抗?”   “姜爷希望我怎么回答?”蒋昂问道。   “蒋大当家倘若甘愿给胡人当狗,那就是楚山仇寇,我或许不敌蒋大当家身手强横,今日或许会死于蒋大当家刀下,但楚山一定会在东洲寨再次坐大之前,将东洲寨连根拔起以绝后患,”   姜平说道,   “而蒋大当家胸臆间倘若是有骨气的,跟孙彦舟、胡荡舟之流不是一路货色,那就是楚山的朋友,楚山就绝不会坐看东洲寨众陷入当下困境而不施以援手!”   “就这点东西,想要招安蒋某,是不是诚意欠缺了一些?真当蒋某是什么不值钱的贱货?”蒋昂看着角落那堆刀枪,不屑笑道。   “我们并无意招安蒋大当家,只需要蒋大当家一句承诺,我们的诚意就会源源不断的送上,甚至此时羁押在南蔡的东洲寨众,我们也会安排适当的办法遣归东洲寨……”姜平说道。   “楚山到底想做什么?”蒋昂搞糊涂了,困惑不解的问道。   姜平说道:“楚山想要做的,在蒋大当家面前也不需讳言,楚山就是希望洞荆义军内部有牵制孙彦舟、胡荡舟之流的力量存在,防止整个洞荆义军都投向赤扈人。至于招安嘛,还得等蒋大当家有足够的实力再谈,此时东洲寨就四五百乌合之众,楚山还真不放在眼里……”   姜平的话,叫蒋昂心里极度不爽,但两次在楚山精锐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他又无话可说,脸都有些微微涨红,憋了半晌,问道:   “这是那个操蛋朝廷的意思?”   “朝廷纵有千般不是,但没有朝廷,赤扈铁骑早已经杀入荆湖了,”姜平说道,“蒋大当家倘若不知沦陷敌骑蹄之下的河淮是何等的惨烈,又或者那么多南逃饥民,不能叫蒋大当家有恻隐愤慨之心,楚山也可以安排蒋大当家到河淮走一趟。而我们今日所议之事,蒋大当家倘若不想泄露出去,完全不用担心我们这边会出任何的问题,我们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现在就不知道,周参军有没有看错蒋大当家了……”   “我们怎么能够信你们?”赵善站出来问道。   “你们不需要相信谁,你们只要能掌握足够的实力,需要信任或不信任谁吗?相比较而言,我们却要承担养寇为患的风险。想必你们也清楚,此事泄露出去,会令靖胜侯在朝中有多么被动,”蔡平平静的说道,“不过,为了抵御赤扈人,为了一朝能收复中原,靖胜侯愿意将所有的荣辱都背下!绝非要你们来担心信任的问题!”   赵善朝蒋昂说道:“事关重大,大哥切莫轻易受楚山言语所诱……”   蒋昂沉吟片晌,跟姜平说道:“蒋某此时怕是无法承诺姜爷什么。”   “不急,姜记铁匠铺在长林镇也不会就开张一两天,”姜平淡定说道,“姜某会在这里恭候蒋大当家再次来会……”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定策   这么大的动作,东洲寨内部不可能瞒过江雄、张聪等头目悄然进行。   因此,赵善在蒋昂面前,力主回寨召集诸头目商议后再定。   回到东洲寨,将江雄、张聪等人召集起来,赵善也是极力主张慎重看待这事:   “楚山终究是朝廷的一份子,他们是官,我们是匪,而我从汴梁逃出,混迹山野也多听人说靖胜侯其人善用奇谋,谁知道后面还有什么圈套等着我们入彀,我觉得这事不大靠谱!”   刘福金还是闷葫芦一个,只是瓮声说道:“我一切都听大哥的。”   “楚山给粮食不?”张聪问道。   盘龙寨惨败,不仅人马尽失,好不容易拼凑出来的数十艘舟船也损失殆尽。   现在东洲寨一穷二白,穷得比他们众人的脸都要干净,就算想要捕捞鱼虾为食,也缺少足够的渔船,只是挨着浅滩下网,收获极为有限。   跟东洲寨之前的大头目不同,张聪、江雄等人都是带着几十、上百乡族来投东洲寨的,其中有他们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妻儿——   现在他们身为东洲寨的大头目,至亲之人不至于挨饿,但关系稍为远一些的乡族,面黄肌瘦的跑上门来讨一口吃的,他们又于心何忍拒之门外?   然而东洲寨实在不剩几粒粮食了。   为了能得到粮食,他们刚刚经历惨败后重新纠集四五百人马连兵甲都不全,甚至可以说大半人都手无寸铁,但还是不介意听从天圣岛的调令,去跟荆南官兵拼命,又哪里还顾得上楚山对他们玩什么阴谋?   他们最关心的,就是楚山能不能给粮食。   “这个却还没有谈到,但我觉得问题不会太大。”   虽说华陵县不属于楚山的防区,但领略过楚山军那叫人窒息、毁灭性的强大战斗力之后,蒋昂一点都不担心他们六七千人在白露湖里的口粮缺口,是楚山解决不了的。   人家手指缝里漏点,就能叫他们吃到撑。   “那就先干他娘,大不了日后不认帐!楚山还能咬我们的鸟?!”江雄也是光棍一个,觉得与楚山交易至少能先叫寨子里七八千人先活下来,之后真有什么不妥,大不了撕破脸不认账就是。   而他们听从天圣岛的调令,与荆南官兵拼命,或许暂时能讨得上千石粮食,但是他们仅有四五百人马,半数还手无寸铁,倘若与荆南官兵作战伤亡惨重,后续天圣岛还会继续拨付粮食给东洲寨吗?   潜袭汉川前后经历两次惨败,而且还都是不堪一击,江雄、张聪等人对跟官兵作战,已经是完全没有信心了。   荆南官兵虽说没有楚山军那么强,但经许蔚两年多时间的操训,也在南洞庭湖及东洞湖庭跟洞荆联军的主力打了几次硬仗,都可以说是占优势的,要不然洞荆联军这次大动作也不会将矛头指向荆北了。   他们这样子是没有资格跟官兵拼杀的,最多是以一定的死伤,以人命从天圣岛换取救命的抚恤粮而已。   现在有新的选择,他们目前也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妥,为何还不能稍稍珍惜一下兄弟子侄的性命?   至于楚山是不是真有什么阴谋诡计,江雄、张聪等人也不甚在意——楚山军的强悍他们已领略得痛彻心扉,楚山真有对他们有耍心眼的必要?   蒋昂与江雄、张聪等头目议定之后,次日一早就便又与张善走进长林镇姜记铁匠铺。   姜平照例带着两人守在铺子里。   昨日那把刀胚刃口已经淬过火,打磨出刀锋后寒光凛然,姜平坐铺子里正给这把直脊刀制作檀木刀柄,缠嵌铜丝。   看到蒋昂与赵善再次走进铺子,姜平将新刀递过去:“这把刀紧赶慢赶,总算锻成,蒋大当家给掌掌眼,以为价值几何?”   蒋昂接过刀身,随意挽劈几下,颇为厚实的刀脊极利斩劈作战,或许谈不上千金难求,也绝对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良兵,以往少不了要十数二十两银子才能求得一把。   “怎么,姜爷打算将刀作价卖给东洲寨?这可跟昨日说的不一样啊?”蒋昂敛起眼眸,盯着姜平冷声问道。   “昨天说的是见面礼,当然不会作价,”   姜平说道,   “但是,所有的粮秣兵械都白送给东洲寨,蒋大当家是不是自己拿了也不安心啊?再说了,没有我们配合,蒋大当家就算将这些年积攒的金银财宝从地里挖出来,又从哪里去买粮食、兵械?”   “……”蒋昂皱着眉头,不作声。   对蒋昂有什么反应,军情司事先都有推演,何况赵善已将蒋昂身上所有细枝末节相告,姜平只是笑着说道:   “我昨日也清清楚楚说过,东洲寨六七千老弱妇孺,楚山并不放在眼底,楚山是希望东洲寨能真正壮大起来,并联合义军内部有气节、有骨气的将领,一起牵制孙彦舟、胡荡舟等人,避免义军整个都沦为赤扈人在荆湖的棋子,蒋大当家以为每个月往东洲寨输运两三百石粮食就够了吗?当然,蒋大当家的志向只有每月两三百石粮食那么大,姜某却是可以做主白送给你……”   蒋昂倒吸一口凉气,问道:   “楚山每月能输送多少粮食过来?”   “一是路途遥远,二是楚山多少要有所顾忌,不可能直接将大宗粮秣运来长林,但我们可以助东洲寨暗中疏通长林河横贯华陵县的通道,通过船运,一年之内输送三五万石粮食,并不是多刺眼的事……”姜平说道。   舟船运输量大,一艘普普通通的百石船,就能抵数十匹骡马,三五万石粮食,一次运完仅需三五百艘舟船;每旬日运输一次,仅需要十数艘舟船就足够了。   “船走长林河进白露湖,华陵县确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蒋昂问道。   长林河发源于荆门,南入白露湖,再入荆江,而在长林河的东面,有华泽河与汉水相通——前朝时在华泽河与长林河之间修了大渠,以便行船及排洪,到今世还在发挥作用。   不过,华泽河与长林河之间的渠道有水闸相隔,位于华陵县与荆门县之间,想通过这处,就不是华陵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问题,差不多上上下下都要买通。   然而蒋昂问出口,又觉得多余,暗想他们觉得困难之极的事情,在楚山眼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接下来一年能有三五万石粮食运入东洲寨,蒋昂更是喜不自禁。   其实东洲寨六七千人,扣除捕捞鱼虾为食外,每年仅需额外补充两三千石粮食就勉强够用了。   一年运入三五万石粮食,是蒋昂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河运之事无需蒋大当家操心,我们可能确保运抵长林镇交卸。同时东洲寨只要承诺不滋扰乡野,仅限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修造垸堤屯垦休养,我们甚至可以暗中说服荆州衙署对此视而不见……”   “在白露湖南侧修垸屯垦?”蒋昂震惊问道。   “东洲寨没有根基,何以自强,何以崛起于荆江之畔?总不可能每年都想着从外界购入三五万石粮食弥补缺口吧?又难不成数千以及将来数万家小都挤在三四百步见方的湖寨之中忍饥挨饿,还指望将卒能毫无牵挂、神勇无比的奋杀战场之上,而不是抱着抢一把就跑的念头?倘若蒋大当家不能给诸多家小安身立命的依靠,将卒今日投靠你蒋大当家,明日投靠胡荡舟,又有什么区别?我想蒋大当家纵横荆江十数年,这些道理都有想过吧?”   姜平盯着蒋昂问道,   “又或者蒋大当家以为我们答应接下来一年卖给东洲寨五万石粮食,是准备让蒋大当家囤起来分十年食用?蒋大当家你想错了,我们想尽办法运进来这么多粮食,可是指望东洲寨一年内就用完的,而且在粮食方面,我们也只会帮东洲寨支撑一年,接下来东洲寨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粮食产出。也只有这样,蒋大当家你才不用担心受制于我们。怎么样,我们够有诚意吧?”   “……”蒋昂有些发愣,他只有从楚山讨得三五千石粮食以及之后随时翻脸不认账的梦想,没想到楚山竟然要塞给他这么多,说道,“三五万石粮食,就算我愿意拿银子来换,但也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啊!”   荆复等地的粮食早已经飞涨到每石十数贯了,五万石粮食价值六七十万贯,东洲寨可凑不出这么多的钱数来,东洲寨能凑十万贯就已经顶天了。   “……”姜平说道,“我们就此事请示过徐侯,徐侯说蒋大当家性情尚可,不用赶尽杀绝,所以说有所不足,蒋大当家签字画押就成。蒋大当家倘若没有更改主意,夜间可前往后巷东首的院子里深谈……” 第二百章 议事   荆江以北、汉水以西与荆州治江夏县、荆州下属荆门以南所围出来的区域,汉末吴国曾置监利郡,前朝改置沔州,大越立朝之后改称复州。   这一片传统意义上的荆东地区,被长湖、瓦子湖、白露湖、洪湖等湖荡以及横贯这诸多湖荡的南襄河分割为南北两个区域。   南襄河以北大体还在官府的控制之中,而南襄河以南临江地区,地势上为串接南襄河的诸湖荡与荆江夹峙住,此时除了最东侧、紧挨汉水的汉阳城外,其他都已落入洞荆联军的控制之下。   而整个临江地区,淤积成陆的时间较晚,除了地势低陷,汛季直接受到荆江洪水的严峻威胁之外,受汉水南侵的灾害也比北面更为严峻——汉水中游遇大汛,洪水十之八九都会往右岸倾灌到长湖、瓦子湖、白露湖、洪湖诸湖荡之中,再通过诸湖荡与荆江之间的水口、穴口,流入荆水。   这样的大灾几乎每隔五六年、七八年就会发生一次,再加上荆江水灾的叠加,临江地区的民众生存环境异常艰苦,人口以及村寨也极为稀少,多以捕捞、船运为业,也是洞荆联军的主要发源地之一。   不过,洞荆联军虽然已经大体控制住临江地区,但是一方面时日尚短,另一方面洞荆联军在官兵的围剿进逼之下朝不保夕,缺乏足够的安全感,暂时还没有哪家想过要在临江地区扎根。   当然,受限于物资的匮乏以及义军之中缺乏经世致用、能统揽全局建设的人物存在,暂时还没有哪家势力有能力在水灾频繁、地势低陷的临江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屯垦。   更多仅仅是在原有村落或渔寨的基础上,建造一些防御性的哨寨、坞堡。   徐怀、史轸判断葛伯奕执掌荆南制置使,不可能快速解决已经成势的洞庭湖民乱,荆湖北路的兵马,也仅够重点城池的防御,两路兵马联手都有可能压制不住洞荆联军。   预计到接下来三四年间洞庭湖周边州县局势都有可能出现反复。   徐怀决定将蒋昂当作一步大棋去落,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助东洲寨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扎根,也就是建立根据地。   东洲寨实现自给自足的同时,还能快速吸纳周边的小股流民、义军势力壮大起来,从而在义军内部真正获得足够的话语权。   铁匠铺里不宜长谈,入夜后蒋昂与赵善潜往后巷东首的宅院,再次与姜平见面。   在白露湖与荆江之间,就有着约近二十里纵深的区域适宜屯垦,之前就有四五座小型村落分布,居住着不到两百户人家,也是东洲寨的势力范围,平时并无滋扰。   这小两百户人家,除了主要以捕渔为业外,也在村落旁近开垦滩地耕种粮食,但面积很有限,可能只有一两千亩粮田,受水灾泛滥限制,产出也仅够填补一部分口粮的缺口。   也因为受地势及水灾泛滥的限制,人丁繁衍不足,也没有多少民众愿意迁过去开垦。   却是在大量饥民南下之后,一度有成千上万人在那里聚集,也试图开垦粮田,但很可惜荆江连年大汛,不要说开垦的土地长时间浸泡洪水之中颗粒无收了,同时还有大量简陋棚舍淹水,不知道多少人溺亡水中。   目前楚山所希望的,就是要东洲寨组织人手在那里着手修建垸堤,建造一座座聚居点,然后围绕聚居点开垦滩地。   事实上就是复制楚山对侨置南蔡的经营,只不过这次是以东洲寨的名义,直接在义军控制区域内进行。   为此军情司还特地调来四名工官匠师,他们将以“投附”的名义,直接加入东洲寨,负责协助、指导垸寨及附属水利设施的建设。   蒋昂从南蔡一路逃亡,回到东洲寨重新夺回控制权,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从史轸主张将东洲寨当成一步大棋去走,军情司就调集人手赶来长林镇驻扎下来,研究长林河、白露湖以及白露湖以南临江地区,也已经有二十天了,此时也拟定详细的方案。   说到底就是先围绕现有的五座村落建造单堤垸寨,再在五座单堤垸寨之间修建更多稳定的定居点,将吸纳小股流民及义军势力的事情第一时间推动起来;在青壮劳力相对充足之后,则着手在白露湖与荆江之间修建大型套堤。   除了一年五万石粮食外,军情司还会第一时间从华泽河、长林河调五十艘渔船给长林寨;大量开垦修堤所需的器具,也会一并提供,同时还会协助东洲寨在出白露湖的穴口位置,建造一座能大规模建造渔船的船坞。   待晨曦初起,蒋昂与赵善悄然撤回到跛脚老金的炊饼铺,但他回到东洲寨时,脑袋都还在发晕。   “大哥,谈得怎么样?那边到底能给我们多少粮食,三五百石总归要给的吧,不然都不够塞牙缝啊,”江雄、张聪等人走进聚义堂,都眼巴巴的围着蒋昂询问昨日与楚山来人商议的结果。   “我怀疑这是个大圈套啊!”蒋昂咂着嘴,懵懂的问道。   “到底给多少粮食啊?”张聪急切问道。   “对方张口就说接下来一年要给我们运来五万石粮食,售价只需每石两贯钱,甚至都不需要付现银,大哥画押就认,”赵善说道,“我担心那边图谋太大,我们玩不起啊!”   “什么,这么多粮食!”江雄、张聪等人听到这个数字,差点将舌头咬下来,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他们压根就没有在意赵善善意的“提醒”。   “当然还有很多附属条件,其实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我们在白露湖南面招揽人手,大规模修建垸寨,帮助附近的流民、饥民,渡过接下来会越发严峻的灾荒,”赵善见蒋昂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再度强调道,“二哥,四弟,你们说说看,那边是不是所谋甚大?”   “只要他们真给粮食,管他们图什么图、谋什么谋!”江雄拍股说道,有这么多粮食,他们都恨不得将脑袋卖给楚山。   此外,江雄、张聪等人都是底层农户出身,为人侠勇、仗义疏财,才在乡族中声望颇高,得以率领数十、上百乡族投靠东洲寨。   他们跟东洲寨之前落草为寇、暗中以劫掠财货为生的头目有着很大的区别。   比起拿起刀枪上战场,他们更愿意拿着锄头开垦粮田——特别是江雄,为避战难,率领两百多乡族从陈州一路南下,他更渴望有一个落脚处建立新的家园。   他们迁徙南下,投附洞荆联军,初衷或最根本的念想,就是希望能有一处真正意义上的落足之地,使妻儿老小摆脱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困境。   然而洞荆联军内部的混乱以及经世致用之术的匮乏,令他们深深失望了,甚至陷入更加进退两难、更为惨烈的困境之中。   为了粮食,他们都能卖命,现在楚山承诺暗中输送粮食、舟船以及诸多开垦械具,还提供工官匠师进行指导,帮着在白露湖南的临江地区建造垸寨、修造江堤湖堤、开垦粮田,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应允下来?   蒋昂起初是有很深迟疑的,虽然一时半会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但觉得很不对劲。   不过,除了赵善有所顾忌之外,江雄、张聪等人却又都如此迫切的想暗中与楚山媾和,刘福金则永远都听他这个大哥的,蒋昂也只能从善如流。   他却没有想过,除了赵善、刘福金乃是军情司的密间外,江雄、张聪等人看似与楚山没有半点瓜葛,却是军情司从东州寨诸多被俘头目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实际上已经编织成一张网将他包裹其中。   而赵善在东洲寨内部尽可能引导集体决策的氛围跟习惯,军情司自然就能引导、控制东洲寨每一步大的决策,这也将确保东洲寨真正发展壮大起来,蒋昂没有可能提起裤子不认账。   蒋昂正式在拆借字据上画押之后,第一批物资,包括一千石糙米、五万斤精铁料、二十包盐、两百副皮甲、五百柄直脊长刀、五百重锋矛以及上万件垦殖造屋、修造船舶的器械工具,随同五十艘小型单桅帆船就借着夜色的掩护,分数日抵达东洲寨…… 第二百零一章 开垦   “真香!真香啊……”   张聪嚼着生米,嘴里喃喃叫着,眼泪都快出来了。   张聪虽然已经是大头目了,至少能保证自己及家小饿不着,但每日都是鱼虾加野菜熬煮鱼粥,针眼大小的盐粒都舍不得放几颗,吃下去除了满嘴的鱼腥气,哪有什么美味可言?   再者,长期缺盐少味,浑身没有什么气力,手脚都浮肿得厉害,现在抓了一小把糙米塞嘴里嚼着,又拿手指沾着盐粒子吮吸,便觉人间至味莫过如此。   “都说荆湖米好,南下逾四年,之前偶尔能吃些发霉发烂的都觉得美味,这时才真正尝到荆湖良米,果真名不虚传啊……”年逾四旬的江雄,此时笑得像个孩子,直夸这糙米香美。   在夜色里,借着火把的照明,看着一袋袋糙米卸下船,连夜背进寨子里的仓房里,张聪、江雄等人都激动得难以自已。   一千袋糙米,省吃俭用,都足够供全寨这么多老少吃上三四个月了;那大半年都没有怎么见过的盐粒子,比白哗哗的雪花银都要耀人眼睛——随着官府封锁日益严厉,原本就不产盐卤的洞庭湖基本上连私盐都没有办法走贩进来,偶尔会漏一点进来,也都是天价。   虽说尽可能借夜色掩护,但不可能完全做到不漏半点风声,特别还是率领数百精壮将这么多物资卸下船,搬进仓房里去,怎么可能瞒过除几名大头领之外所有人的耳目?   不过,东洲寨一直以来都暗中通过长林镇,与荆北的商贾交易,将盐粮运入寨中,这是普通寨众都知悉的秘密。   甚至在洞荆联军起事之后,这种交易渠道,华陵县乃至荆州衙署也不是完全不知情,仅仅是里面涉及的利益太大,走贩物资的商贾买通诸多关卡,一直都没有办法禁绝。   还是在刘献削职之后,中枢对荆湖北路的兵制进行调整,将州兵的操练、调动、征戍等事都集中到兵马都监司,与州县衙署脱钩,封锁才逐步严厉起来。   不过,这时候看到一袋袋米盐运入寨中,普通寨众并没有多想什么,以为蒋昂逃归后,神通广大又买通了华陵县的官吏,在长林镇重新打通了这条交易暗道。   兵甲器械则都杂在粮包中,借着夜色的掩护运入仓房——蒋昂在寨子里宣称这些兵甲、器械乃是东洲寨早就储存下来的,普通寨众又哪里会多想?   这个世道,绝大多数人都是麻木茫然的,寨众眼里只有终于能吃饱一顿饭,不用再担心随时饿毙的喜悦。   当然,东洲寨还是要尽可能的采取一切措施,避免他人起猜疑。   同时楚山也要求东洲寨内部要进行更为彻底的整编,而非保持旧有的山寨传统,乱糟糟一片,战斗力压根就没有提升的空间。   东洲寨这次将改寨为营,以原东洲寨为总营。   在临江地区五座渔村基础之上,扩建能容纳千余口人聚集居住的大型垸寨,作为总营下设的五处分营,以江雄、张聪等人为营帅。   后续依托这五座垸寨,将不断扩建新的、数以十计的垸寨,保证拥有不断吸纳新的流民及义军势力的能力,同时需要在分营的基础上再增设小营,设都寨执掌。   从总营到小营,所有人口都将仿效府兵制或军户制编入营户。   所有青壮男丁除了参与日常垸寨修造、垦殖等劳作外,每隔三五天都要参与一次操训,日常还将负责垸寨的基础防御及治安。   总营则依照需要、按照一定的比例从营户抽调丁壮,作为常备兵马进行更严格的步战、水战操练,负责总营及诸分营的外围防御以及日常作战等事。   总营除了蒋昂担任军帅,总揽军政事务外,赵善担任参军辅佐蒋昂;江雄、张聪等人作为营帅,日常则主要执掌各分营的渔耕、修造及操训等事。   正常情况下他们就不会再直接统兵作战,而是挑选勇敢坚毅的子弟,与刘福金等人在总营充当统兵军将。   六七千老弱妇孺,要么是周边村落饱受盘剥无法维系生计的赤贫农户,要么是为避战难,从河淮等地千里迢迢南下的饥民、难民,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天生想着种地吃饭,而非扛起刀枪造反。   蒋昂宣布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大规模建造垸寨、开垦荒地的消息后,寨众也是一片沸腾。   在划编营户之后,总营仅留不到千人,剩下六千多男女老少,则乘坐舟船渡过白露湖进入南岸的临江地区,接管原先都仅有三五十户渔民定居的渔村,展开轰轰烈烈的垸寨建设高潮。   洞荆联军的核心区在荆江以南的西洞庭湖。   去年洞荆联军对荆江以北地区发动攻势,也主要集中沔阳、汉阳、竟陵等地。   白露湖与重镇荆州治江夏城相距仅四五十里,实际位于联军在荆江北岸控制区域的西侧边缘位置上,极易受荆州驻军的威胁。   也因此在蒋昂生死不明之际,赤山寨得天圣将军孙彦舟授意接管东洲寨,胡荡舟第一时间只是想着将东洲寨的青壮男女都接走,而非派兵马进驻东洲寨。   除了东洲寨在地势上容易为洞荆联军内部所忽视外,势力原本就弱小的东洲寨这一次损失又是如此惨重,蒋昂短时间无意再冲锋陷阵在前,在洞荆联军内部也进一步被边缘化,或者被视为无足轻重了。   东洲寨进入临江地区大举屯垦,洞荆联军内部也只会认为这在大量青壮人马损失之后,东洲寨不得已才铤而走险。   当然,蒋昂也是派人前往天圣岛,表达了这方面的用意。   早初蒋昂除了物资匮乏、地形恶劣,更主要的原因也是荆州驻军觊觎一侧,才把将近万数的人口都紧紧收缩在东洲岛以及附近两个小沙洲上,没敢组织人马进入临江地区垦殖。   此时抛下所有的顾忌,东洲寨六七千男女老少进入临江地区展开,形势就大为不一样。   之前紧缩沙洲之中,缺乏足够的渔船,沿岸滩捕捞鱼虾都极为有限,此时展开来,单纯就钓捕鱼虾这一项,收成就要远胜于往昔;年后春暖花开,白露湖以南二三十里纵深的临江地区,野菜芦草生长,也远非挤满寨众的东洲岛能比。   一座座窝棚紧挨着渔村搭建起来,成百上千男女老少在渔村外围修造垸堤,先确保接下来这个汛季,聚居地不被洪水冲毁。   沿白露湖南岸及荆江北岸修造套堤,这个工程量极为庞大,暂时没有足够的人马与资源去实施,但在聚居地附近的粮田开垦,并没有说停止不做。   前期的开垦,主要还是采取江淮地区的垛田模式。   垛田模式说到底就是在沿湖、沿江低陷洼地,开挖网状深沟,或将天然溪河进行深淘,将泥土堆积起来,形成一块块分割于河网之中的高田用于种植粮食。   一块块高田分布河网之中有如草垛,遂名垛田。   开垦垛田效率自然高不了,也相当消耗人力、物力,每一块垛田的面积也不大,但好在开垦一块就能种植一块,在大型套堤建成之前,也无虞汛季洪水的威胁。   同时一道道网状深沟,也极大加密白露湖与荆江之间的溪河密度,形成临江垸寨的天然屏障。   虽说孙彦舟联合三十六家势力掀起那么大的风波,几乎将洞庭湖及荆江沿岸的州县都席卷其中,上百万民众拖家带口投附洞荆联军,声势一时无两,但依旧有很多的流民势力流离在洞荆联军之外,或者说仅仅是洞荆联军的边缘、外围人马。   白露湖位于洞荆联军控制地域的边缘,南部临江地区,游离开洞荆联军之外的小股流民势力就有很多。   东洲寨既然大举进入临江地区大肆建造垸寨、开垦粮田,对这些流民势力自然是要兼容并取——对愿意被吸纳进东洲寨的,都一视同仁编入诸分营安置,对那些还想着保持独立,不愿意背上造反名头的,则可以支借一部分粮盐及开垦器械,助他们在临江地区扎下根来。   总之白露湖以南就有二三十里方圆,只要垸寨套堤能顺利建成,最终容纳三四万人丁在此栖息繁衍不成问题;同时在白露湖之外,还有更为广袤的滩地,此时都已沦为白地。   在吸纳十数支小股流民势力之后,东洲寨人丁很快突破到一万余口,更为关键的是吸纳小股流民势力,极大程度填补了东洲寨因为战败损失的青壮男丁匮缺。   当然,韩圭、范宗奇等人也有意纵容东洲寨派人潜入南蔡,“秘密”组织东洲寨的九百多名战俘脱离监管,逃回白露湖……   这些战俘里,军情司无需再刻意安插密间进去,但都经过一番细致的筛选,惯匪恶寇要么被秘密处决,要么被押解到桐柏山里的矿场充当苦役。   在之前两个月对战俘进行自组织管理时,军情司就有意将从河淮地方被迫逃离家园南下、对赤扈人践踏有深切感受、深怀仇恨、甚至在地域上与赵善、刘福金祖籍相近的血勇青年挑选出来,负责率领各战俘队在南蔡从事各种劳作……   这也是悄然之间控制东洲寨未来的中下层军将武吏构成,并暗中利用祖籍及乡族的天然亲近关系,使之成为赵善、刘福金在东洲寨内部的拥护力量。   进入五月,荆江及洞庭湖流域再度进入新一年的汛季,东洲寨在白露湖以南就建成六座可容纳千余人口聚集居住的中型垸寨以及三十余座可容纳三五百人不等居住小型垸寨,包括垛田以及高地势滩地两万余亩——寨众也悄然间扩张到近两万人,青壮男丁超过五千余人,单纯从人口及青壮男数量,就已经超过东洲寨之前极盛期一倍还多。   除了楚山暗中支援的五十余艘乌篷船外,东洲寨也打造上百艘渔船。   小型渔船的紧急建造,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木料都不会经行特别复杂的处理,基本上都是砍伐下来就用。   至于会不会走性漏水,此时实在没办法讲究太多。   粮田开垦有限,从华泽河、长林河输送粮食过来,也只能作为补充口粮,甚至需要储备一部分应付冬荒,东洲寨现阶段主要还是扩大捕捞产出,弥补粮食缺口。 第二百零二章 南蔡新城   在河淮等地都陆续进入汛季之后,徐怀携王萱再回南蔡省亲。   汉水中游以东,郢州境内有涢山地势隆起,受汛季洪水影响很小,但到下游,两岸地势都偏低,每到汛季,汉水漫涨,两岸都受到威胁。   而西岸的荆门、竟陵、汉阳等县,每隔三五年、六七年,还会受到汉水中游决堤洪水漫灌的恶劣影响,但这是徐怀此时无能为力顾及的。   不过,东岸入汛之后也绝不好受就是了。   东岸除了汛季受汉水下游河水大涨的威胁外,发源于涢山、桐柏山南岭以及淮阳山南麓的几条大河,同样会威胁天门、汉川、黄陂等县,最终又会在侨县南蔡进行叠加。   想要根治南蔡县水患,一是要修筑汉水下游东岸大堤,第二则是要疏导涢水等河流,从黄陂与南蔡之间,直接汇入荆江,而非交叠到南蔡腹地来。   楚山提出要在汉水下游东岸等地修筑连续性大堤,给南蔡正式定界的时候,荆湖北路及鄂州府最终将双柳庄以北,以及涢水下游两岸的大片区域都划入南蔡,以便将汉水、涢水下游以及涢水口到汉水口的荆江北岸,总计长达两百四十余里的修堤重任,都推卸给楚山承担。   建继五年六月下旬的南蔡城,已经基本建成。   方圆四五里许的南蔡城座落在汉水之畔,夯土而筑的城墙仅有丈余高,距离从双柳庄往南修筑的汉水大堤约三里——留出一些空间,却不是预防洪水匮堤,实是为码头、货栈的建设预留出来足够的发展用地来;此时也有十数艘舟船停靠在南蔡城头的汉水码头上,人们正辛苦的将船上的商货搬卸下来,用车马运进城,或直接搬进码头边所建的货栈里,等侯新一轮的交易。   南蔡城以东,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小鹤岭大垸已经建成,包括南蔡城在内,将双柳庄以南、盘龙湖、锁龙湖以北、东至涢水西岸的土地都围合起来。   这一区域,东西绵延二十二里,东南约有八到十一里纵深,除了南蔡城外,还建设大小垸寨四十座,开垦田地五万余亩,还有一条河道引起涢水,经大垸、南蔡城通过,从南蔡城南侧出大堤流入锁龙湖。   河道经过大堤都建有控制河道的复式船闸,大垸内支渠交错,保证灌溉及生活用水。   韩圭在此坐镇一年,两鬓都花白了不少。   “我原本想着将你调回行营,但接下来一年,除了修建三座大垸外,还要将涢水两岸以及汉水东、荆江北大堤修建起来,任务太重,还是离不开你啊!”徐怀跟比他们远道而来更风尘仆仆的韩圭说道。   “我们真要把汉水东、荆江北大堤的修建重任都接下来?”徐胜有些痛苦的问道。   “荆北同意将涢水以东、汉川西南这么多的土地都划进南蔡,为什么不接?”徐怀说道,“咬紧牙关,都得接下来。我现在不是头痛钱粮的问题,南蔡目前更要迫切解决的,还是缺容纳人口的田地啊!”   “可能是我们吸纳的饥民太多了,给自己肩上加的担子重啊!”韩圭自嘲说道。   “别怕辛苦,第一座大垸,我们因地制宜取名小鹤岭大垸,但你想想看,千年以后,后人或许会称之为韩公垸,是不是此时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徐怀笑着问道。   “大人真是会给人甜枣吃啊,韩圭不卖命都不行了。”韩圭笑道。   “历史洪潮如此,我与诸位都注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我还不如搂着婆娘回屋睡觉去!”徐怀拿胳膊肘顶了顶王萱,问道,“萱儿,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狗嘴里真吐不出象牙来。”王萱含羞嗔道。   王文冲、王明启等陪同进入南蔡城的王氏族人,听了徐怀这话,却是另一番感受。   他们过去这些年,蝇营狗苟半辈子,王文冲都已是古稀之年,一直以为或为宗族或为私自苦苦谋算。   徐怀迎娶王萱,王文冲、王明启父子全力支持侨置南蔡县建设,主要也是希望王氏能牢牢攀住靖胜侯这棵正如日中天的参天大树,获得更为长足、广阔的进步。   当然,他们此时这层心思没有动摇,但是过去一年看着十数万饥民在有序的组织下,让南蔡城以及小鹤岭大垸在眼鼻底下拔地而起,这种壮阔之极的景象也深深触动了他们。   是啊,身为读书人,再尔虞我诈、再浑浑噩噩,哪个心底又完全没有一点名垂青史的梦想?   只不过很多人是碰了太多的挫折,外在的棱角被磨灭了而已,以为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迟早会被残酷的现实血淋淋的收拾一番。   然而楚山却有能力将这些变成现实,又有几人适逢其事不砰然而动?   这其中的道理跟战场上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每斩获一次胜捷,就会激发将卒对胜捷更强烈的企盼与追求,甚至甘愿为之付出更大的牺牲乃至生命。   因为在很多人心目中,这是值得的。   韩圭、徐胜他们看似叫苦,实际内心又何尝不是将修造荆江北、汉水东大堤当作一次更大规模的会战看待、期盼?   然而做这一切的意义,他们心里也都很清楚。   年前摧枯拉朽般拿下盘龙寨、梅渡寨、浔津寨,贼军望风而逃,南蔡年前就收容饥民十六万之多;之后又有大量的饥民从涢山、黄陂等地迁来投附。   南蔡此时所辖的人丁已经剧烈扩充到二十五万之多,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侨县南蔡的承载能力——目前所垦殖的五万亩粮田是远远不够的。   甚至在相对富裕的江淮、荆湖地区,一个中等规模、拥有四五县的州,所辖人丁可能也就二三十万的样子。   不过,谁都不会拒绝饥民涌入南蔡县。   二十五万饥民,经过四五年战乱以及长途跋涉及饥荒的残酷淘汰,青壮比例极高,差不多为楚山提供了将近八万的青壮男丁,十到十五岁的少年高达三万;此外,十到四十五岁的少女、青壮妇女的人数总计也超过十万。   相比较而言,楚山在蔡汝二州,因为多年来顶在第一线,战损极大,之前又经历了桐柏山匪乱之灾,即便一直都注重从流民中吸纳青壮男丁,但实际十到四十五岁青少壮男丁,总计也就二十三万稍多一些。   史轸献策侨置南蔡,仅仅一年时间就令楚山的军事动员潜力增加五成,可以说是居功甚伟。   此时众人头痛的,还是如何更有效的去容纳这么多的丁口。   一方面就是要尽可能增加侨县南蔡的面积,荆湖北路及鄂州府畏惧筑堤之难、之坚,将汉川县南部以及黄陂县西部更多的荒滩地甚至一些人烟稀疏、在之前民乱中受到严重破坏的村庄垸寨让出来,差不多能增加小半个县的面积,他们当然不会拒绝。   另一方面侨县南蔡的绝对面积很难再大幅度扩张,提高土地承载能力,就是当务之急。   在当世说到土地承载能力,就是根治水患、精作细作。   汉川县南部地区长期以来受水患影响较大,粮种也比较差,该地种植水稻亩产量仅有一石略高些。   这还是原粮,倘若脱壳加工为成品粮,一亩地可能仅有六七十斤的样子。   这意味着汉川县南部民众人均需要有五亩地才能勉强糊口,甚至比河淮地区的旱田都还不如。   而在苏湖等江淮最为富裕的州县,近数十年地方上所推广那些不怎么受洪涝影响的圩田、垛田,又选种闽粤等地传播过来的占城良种,亩产则高达三石、四石,甚至还有一些地方实现了稻麦连作,一亩地年产出高达四五石。   这两者的土地承载能力,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的。   徐怀这些年在桐柏山精心经营,除了坡地梯田面积增加超过一倍外,亩产也提高有五六成——旱田亩产量提高程度有限,但也使得桐柏山及周边地区的实际人口承载能力提高了两三倍。   侨县南蔡长期受水患困扰,人口极其稀少,无论之前造南蔡城、小鹤岭大垸,还是接下来要修建的渎津大垸、梅渡大垸以及涢东大垸,以及包括将诸垸大堤衔接起来涢水、荆江、汉水大堤,都是要从根本上冶除水患。   而侨县南蔡境内几乎都没有开发过,水退荒草蔓长,水涨荒草与淤泥一起同腐,土地极其肥沃。   所有的投入与努力,就是在这天地间争出更多的高产粮田出来,以容纳十数二十万饥民在此扎根、在此栖息繁衍。   即便不考虑其他,这也绝对是名垂青史的一桩大功绩。   单单如此,就已经令人心潮澎湃了。   而且这不是幻想、空想。   小鹤岭大垸已经完成五万亩粮田的垦殖,甚至还有田地已经完成第一轮的收成,此时又都种植水稻。   众人站在城墙之上,满眼望去,纵横沟渠间皆是绿色……   要知道这在以往,单此一项,就足以令地方官跻身名臣之列了。 第二百零三章 流民派   南蔡城内部,大部分区域的建筑以街巷开放分布,但为驻军、学舍、官署等功能性以及冶安的需要,北城区域还是分隔开建成六座独立的坊院,彼此之间用高大的坊墙隔开,进出会进行严格的管控。   韩圭在北城迎春坊为徐怀修建了靖胜侯府,五进三跨的大院子。   不过靖胜侯府建成后,徐怀就下令暂时先充当州学在南蔡的分舍使用——现在资源这么紧缺,南蔡城里有太多的房舍需要建造,徐怀一年也难得过来一趟,靖胜侯府肯定不能白白空置在那里。   盘龙寨大捷之后,徐怀就第一时间在南蔡设立州学分舍,主要设立武士斋舍、匠师斋舍两科,鼓励流民子弟报考,第一批就选录三百名青少年子弟入学。   州学分舍起初时的条件非常艰苦、简陋,只是在城中建了一批棚屋,传授军事以及算学、营造、水利及器械等知识。   目前条件有所改善,除了将靖胜侯府充当学舍外,还建造了专门的住宿区,计划七月过后,将生员扩大到六百人。   从建造楚山城以及黄羊湖围堰以来,楚山从来都不缺组织建造大型水利营造工程的能力,建继二年动用数万工辎兵破滍水引流入颍,更是汝颍大捷的关键点。   而接下来不计一切代价的在南蔡组织三座超级大垸以及荆江、汉水大堤的建设,除了二十多万南蔡民众需要更多的田地及栖息繁衍空间外,通过一系列规模庞大、时间持续长的工造建设,对南蔡十数万青壮男女也是一个深度梳理与组织的过程。   南蔡十数万青壮男女,特别是其中近八万青壮男丁,最为值得徐怀及楚山众人所重视的一点,那就是他们基本上都是经受了战乱蹂躏摧残,被迫逃离家园之后数年来颠沛流离、饱受苦难。   有时候或许这会让人变得麻木不仁,但麻木不仁的另一面则是意志坚定、坚强不屈。   同时他们要比荆湖民众,对赤扈人有着更深切入骨的仇恨,内心有着强烈得多的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意愿,自然也是楚山最优质的兵源。   只要楚山坚持以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为核心宗旨,他们也必然是楚山最坚定的支持者。   不要说朝中士臣了,南阳、襄阳以及江淮等地的士绅地主,对楚山在汝蔡等州实行均输田利、粮食统购、抑制豪贵、将卒及家属优先等一系列有违传统的新政,是极其排斥甚至惶惶不安的。   然而从河淮、河洛等地南逃的士绅、士子,他们大多数人都没能在建邺、襄阳获得一席之地。   在逃离家园之后,他们被迫颠沛流离,历经苦难,甚至眼睁睁看着亲人惨遭屠戮,会在南下途中或在滞留滩泽荒野时因饥病而死,他们顽固不化的旧有观念则已经彻彻底底被这残酷的现实打碎掉。   他们甚至有着比普通饥民更为强烈的收复中原、重返家园的愿念。   楚山开办武士斋舍以来,就注重从南逃难民中招寻有一定文化底子的青壮及少年,这三四年来陆续编入军中,补充基层军将武吏,基本上作战都较为勇敢,对楚山的认同度也高。   在南蔡投入如此之巨,也是为了在相当程度上缓解楚山兵员紧缺的困境。   目前,军情司对东洲寨的暗中扶持、栽培,也是千方百计的引导河淮等地流民出身的军将武吏,在东洲寨占据主导地位。   如此一来,就算没有赵善、刘福金等人潜伏在东洲寨内部,军情司也能确保东洲寨绝大部分的军将武吏从心理上更亲近楚山,从而为将来某一天招安、收编东洲寨,从根本上消除障碍。   相比较之下,荆湖当地底层农户出身的义军将卒,对打击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意愿更为强烈,从心理上也更抗拒招安、收编;同时也因为没有经历切身之痛,他们对赤扈人践踏中原的仇恨多少有些空中楼阁,感受不够真切——   当世普通民众,家国观念要比后世淡薄得多。   像孙彦舟、胡荡舟等这些人,暗中与赤扈人勾结,心理上其实是没有太多碍障的。   “……蒋昂还是更在意东洲寨根基扎不扎实,他即便看不惯胡荡舟等人,也闹了不少矛盾,却也没有特意强烈的意愿去验证他们是否真与赤扈人暗中勾结;却是在江雄、张聪等人强烈主张下,才派人前往赣州兴国县核实田儒生的家世,目前应该已经将核实的消息带回东洲寨了……”   在驿馆省亲夜宴过去,王文冲、王明启等已经迁居进南蔡城的王氏族人告辞离开,仅有韩圭、徐胜、姜燮等少数几人仍陪坐堂前,周景才历历细说东洲寨及洞荆联军内部荆湖派与流民派当下的情况。   说洞荆联军也好,洞荆义军也罢,其实主要就是由两类群体构成:   一是洞庭湖及荆江沿岸州县的底层贫农,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二三十万人;一是逃避战乱南下的饥民,规模更为庞大,差不多有七八十万人投附洞荆联军,因此他们南下流亡,绝大多数人都变得一无所有,困于饥病,也更无所顾忌。   不过,洞荆义军最初发起暴乱的中坚力量,却是与周边州县底层贫农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三十六家水寨势力。   三十六家水寨头领、头目,在占据洞荆联军上层位置之后,也更愿意提拔、任用周边州县出身的军将武吏,并视之为嫡系、亲信,可以称之为荆湖派。   目前荆湖派是洞荆联军的主导力量。   不过,南下流民投附洞荆联军的规模太庞大了,洞荆联军自身的组织能力又有限,不得不任用流民出身的武将军吏,利用宗族乡族天然形成的凝聚力,去统领各自的族人乡众。   这就导致在洞荆联军内部,中下层军将武吏,南下流民出身的占了七八成,则可以称之流民派。   徐怀使军情司花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去扶持东洲寨,更多还是要通过东洲寨去联络、团结洞荆联军内部、南下流民出身的流民派将领。   相比较侨县南蔡吸纳二十四五万南下流民,就能为楚山提供近八万青壮后备军事力量,整个洞荆联军的内部,南下流民青壮更是高达二十多万。   倘若将洞庭湖及荆江沿岸还没有投附洞荆联军的流民势力都算上,这个数字可能高达四十万。   倘若真正叫葛伯奕顺利剿灭洞荆匪乱,如此规模的流民青壮,就有可能为淮王府一系所掌控——楚山即便不暗中拖淮王府的后腿,也要争取有朝一日能控制一部分流民青壮,不使之为淮王府全部所有。   这也是史轸年后得知许蔚病逝的消息之后,向徐怀所献之谋。   在党项即将全面沦陷的当下,在建继帝身体有可能会出状况的情况下,这步棋重要的程度,甚至不亚于在汝蔡备战对抗河洛、京西之敌。   为此,徐怀使周景专为此事留在南蔡坐镇,将军情司近一半的人手都集中过来,推动诸事一步步往前迈进。   “在洞荆联军内部荆湖派占据绝对的主导权,对南下流民利用之心居多,也有意压制流民派武吏军将在洞荆联军内部上升——近来与荆南、荆北兵马对战,流民将卒损伤颇重,而之前所谓打击贪官污吏、均田地贫富等口号也都没有兑现,洞荆联军中下层已经有相当不满的声音了。我们也想了一些办法暗中安排人手,去接触了义军里的一些流民派军将,当然暂时也没有直接用楚山的名义,只能说是摸一下底。差不多能确实这些流民军将,对东洲寨在白露湖以南临江地区大规模垦殖很感兴趣,甚至都不怎么担心荆州驻军觊觎一侧;这主要也是洞荆联军内部的南下流民,生存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我觉得下半年东州寨还可以继续加大对附近流民势力吸纳程度,但相应的,我们对东洲寨的资助也要加强。”   “那就加强,咬紧牙关都要把这事给办了,”徐怀说道,“励锋堂今年争取多运五万石粮食进白露湖……”   “之前为修南蔡城及小鹤岭大垸,就已经花费掉八十万贯钱,接下来南蔡还要建造三座大垸及荆江、汉水大堤,至少需要耗用一百万贯钱,”徐胜头痛的叫道,“这个已经远远超过最初的估算了……”   侨置南蔡之初,行营估算楚山拿十数二十万贯,再从鄂州筹借四五十万贯,大体就够用了,但侨置之事推进还不到一年,就已经花费掉八十万贯;等南蔡县大体建设完成,耗用差不多是最初估算的三倍。   这还是楚山将吏体系足够透明高效,徐怀管御也严,中间贪没极少。   之所以远超估算,主要还是一下子容纳的流民太多了,大规模建造聚居点就比估算超过三倍,而数目极其庞大的老弱妇孺都得拿出粮食来接济,确保他们在南蔡有一两间房栖身。   将近八万青壮男丁作为后备军事力量看待,役使做工都会保持极大的克制,避免对身体消耗过巨,还要想尽办法给他们多增加营养,几个方面叠加,耗用自然是要远超预估了。   史轸所献之策,楚山仅有几人知道全貌,因此徐胜等人能理解不计代价的经营侨县南蔡,却不理解为何要如此力度、甚至不顾触犯忌讳的暗中扶持东洲寨。   好在,徐怀这些年在楚山已经建立绝对的威信,即便有所不解,执行方面却不成问题…… 第二百零四章 新任   徐怀这次携王萱回南蔡省亲,除了视察南蔡建设情况外,更主要的原因乃是目前朝廷已经调高峻阳之弟高峻堂抵达鄂州,接替王番接掌荆北兵马都部署一职。   王番的去向暂时还没有定下来,要先前往建邺述职。   不过,对王番的去向,朝中早就有很多的争议。   胡楷、朱沆等人是希望王番能重归中枢,或任枢密副使、或任兵部侍郎,将来能成为中枢宰执群体的一员。   周鹤、高纯年等人看到荆湖局面稍有稳定的趋势,执意将王番调离荆湖,防止徐怀、王番翁婿勾结、控制荆湖,自然不会容忍王番重归中枢,协助胡楷署理枢密院的事务,或去执掌兵部。   淮王府的态度也很坚决,强烈主张王番应当有所回避;郑家保持沉默。   想到父亲王番离开荆北后,说不定有可能会远调到福建路或广南任事,一别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王萱这次怎么都要回南蔡与父亲王番小聚一番。   包括双柳庄在内,小鹤岭以北大片沿汉水区域都划入南蔡,一批王氏族人都纷纷在南蔡城建造宅院。   王萱乃是侯夫人,对南蔡城建设,王氏也是出人出力,楚山自然也是极尽优待,将紧挨着迎春坊地段最好的一条巷子都腾出来,给王氏族人建造宅院。   王番不管以后在哪里任职,他的根始终在双柳庄、在南蔡,也在迎春坊建了一栋五进三跨的大宅子;包括郑寿、王孔的家人,也都迁入南蔡。   新建的靖胜侯府拿去充当州学学舍,徐怀携王萱抵临南蔡,也是暂住王家大宅;两天后王番才与高峻堂交接好公务,脱开身从江夏城渡江赶到南蔡。   当世平均年龄虽然很低,但主要还是幼童容易夭折,以及底层贫民为饥病所因,对于士绅乃至士大夫而言,五旬年纪都要算年富力强之时。   王番在女儿王萱出嫁后,听族人所劝说,续弦迎娶鄂州通判周延禄的胞妹周姚。   周姚早年嫁给户部郎中陈凯之子为妻,汴梁陷落,周姚当时回娘家省亲,逃过一劫;而户部郎中陈凯在汴梁降敌,周姚从此就与夫家断绝了关系。   周姚虽非妙龄少女,却也刚刚三十出头,是个丰韵美妇。   徐怀迎娶王萱时,王番可以说是颠沛流离了小半辈子,历经苦难,两鬓早已霜白,此时再聚,看他气色颇佳,看得出新妇将他照料得很好。   王番对调离荆湖北路一事,还是颇为介怀,当然他此时更多还是埋怨朝中士臣对楚山的掣肘之意:   “高峻阳爵封郡公,子侄高敬俞等人封县侯、郡侯,年后诸多防线调整,执掌西秦路,朝廷却也放心得很,此次还调其弟高峻堂执荆北兵马。其人我接触了数日,颇为倨傲,在孔昌裕面前,都不加掩饰抱怨荆北同意楚山在鄂州侨置南蔡太过软弱——”   党项即将彻底沦陷,为应对赤扈兵马有可能走祁山古道杀入川蜀,朝廷在年后对秦岭防线及川峡四路监司进行大规模的调整。   朝廷将原利州府路的治所,从利州广元迁往汉中,改置西秦路。   西秦路将原高峻阳所部防御的秦凤路南部地区(秦岭西段),以及利州府路北部地区,包括祁山古道内外侧的武州、秦州等地,以及汉中府西部,统统纳入西秦路。   高峻阳出任西秦路制置使。   朝廷还将秦岭东段顾继迁所部防御的蓝田、商州等地,以及原夔州路北部地区、汉中府东部的房陵等州县,并置东川路,顾继迁出任制置使。   除此之外,川峡四路其他地方,都并入新置的西川路,以成都府为监司治所。   目前大越针对赤扈南侵的五路防线,高峻阳、顾继迁、郑怀忠、淮王府分守西秦、东川、淮东、淮西四路,都已经划治出相当大的防御纵深。   为了更好的笼络、联络高氏、顾氏,高家、顾家皆有重要人物调入中枢或腹地较为重要的路任事,高氏乃是高峻阳之弟高峻堂,之前在御营使司任事,此时又调到荆北接替王番出任兵马都部署。   然而胡楷、朱沆、钱择瑞等人主张将南阳府合并进楚山,重置京西南路,以便更好的抵挡京西、河洛之敌,却遭到淮王府及周鹤、高纯年等人激烈反对而作罢。   现在五路防线,唯有楚山一路没有太大的防御纵深;倘若说汝颍之间洪水泛滥,对京西之敌进行有效的隔绝,那也是楚山花费极大代价完成的。   楚山暗中扶持东洲寨的同时,也一再请求在荆州临江地区再新置一两座侨县,以便顺理成章招安东洲寨,但目前还是受淮王府及周鹤、高纯年等人强烈反对没有进展。   虽说楚山之前与高氏没有什么瓜葛与牵制,但高峻堂甫至荆北,就对楚山在鄂州北部侨置南蔡表露强烈不满,主要还是跟契丹残部有关。   萧林石名义归附之后,建继帝使萧林石率契丹残部前往祁山以西的秦州休生养息,与高峻阳所负责守御的秦岭西段凤州等地相邻。   高峻阳一直都想着,契丹残部等归其节制,但为萧林石所拒绝;建继帝最初出于安抚契丹残部的目标,哪怕是名义上的节制权都没有给高峻阳。   此次川峡行政区域以及防线大调整,朝廷正式将秦州划入西秦路辖区。   秦州注定将是赤扈人的一个主攻方向,萧林石屡次上书,请求契丹残部撤到川蜀腹地,其部兵马可以接受高峻阳的节制,参与祁山方向对赤扈人的防御。   然而高峻阳却想契丹残部钉在秦州不走,为西秦路独守这一门户之地。   为此,萧林石与高峻阳数度发生强烈的争吵,萧林石不得不以率契丹残部西移为威胁,关系搞得极差。   楚山与契丹残部的关系,是众所皆知的。   陈子箫、张子山、韩路荣、韩奇虎等人原本都是萧林石的部将,至少在大越高层都不算什么秘密。   在契丹残部西迁秦州之后,陈子箫等人率领云朔等地南撤的汉人迁往楚山,投附楚山效力;陈子箫此时已经被提拔为楚山行营前军统制,与选锋军统制王举、左军统制徐武碛、右军统制王宪并为楚山四大统制之一。   徐怀之前也数度上书,请求朝廷接纳契丹残部撤入川蜀。   淮王府及周鹤、高纯年等人除了对楚山有防范之心外,同时更畏惧这些年与契丹的敌对关系,接纳契丹残部撤入川蜀有引狼入室之忧,而坚决反对。   更关键还是高峻阳坚决不妥协退让,建继帝指望高家守御西秦,也没有办法在这件事上太过坚持。   朝堂之上,从来都不是一纸诏书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   又恰是如此,楚山与原本没有什么瓜葛、牵涉的高家,关系也恶劣起来。   之前荆北制置使孔昌裕虽然也是士臣群体的一分子,与楚山的关系一直以来都不冷不淡。   不过,去年汛季,洞荆联军对荆江北岸诸州县大兴兵戈,荆北兵马又在淮南增援,回援缓慢,乃是徐怀果断用兵,以数十骑精锐,重挫洞荆联军侵夺鄂州地区的妄想,之后又调千余精锐坐镇汉川。   兼之王番又任荆北兵马都部署。   因此,楚山在鄂州侨置南蔡县,整个荆北监司的官员,是抱着复杂之极的情绪认可了。   现在虽说洞荆联军并没有从荆江北岸撤走,还牢牢控制着荆州、复州等地的临江地区,但相比较去年汛季形势已经大为改善。   而葛伯奕接掌荆南制置使之后,在荆南四万水陆兵马的精锐上,又从淮西抽调五千精锐,目前正在潭州、湘州等地,积极开展对洞荆联军的围剿,差不多已经将洞荆联军的主力重新吸引回荆江以南的洞庭湖沿岸地区去了。   好了伤疤忘了痛。   荆北官员此时看到鄂北这一腹心之地,被楚山狠狠的挖走一块,即便无力改变既成事实,却暗中或多或少有不满情绪在滋生。   高峻堂的赴任,无疑会令荆北的局面变得复杂起来。   孔昌裕或许老奸巨滑,不会公开与楚山起争执,但高峻堂跟楚山不对付,他显然是乐见其成的。   说来说去,楚山即便得建继帝信任,但在朝中太势单力微,与淮王府系、士臣群体又是死对头,很多事情就显得艰难。   “陛下迟迟没有决断王相公的去向,”陪同徐怀一起来南蔡视察的史轸,见王番谈及前程有些愁眉苦脸,劝慰道,“王相公此去建邺,说不定这事还有转机……”   对王番的去向,朝中很大的争执,反对王番重归中枢的声音特别强,但建继帝始终没有下定论,很显然也是希望中枢也更多制衡淮王府系及士臣群体的声音存在。   史轸以为只要建继帝够坚决,又或者王番能更得建继帝的信任,未尝没有机会留在中枢。   史轸又跟徐怀说道:“既然高峻堂此人颇为倨傲,那便由史轸代大人前往江夏,省得起不必要的争执。”   “好吧……”徐怀点头应允道。   楚山守御,很多方面依赖荆北的配合,高峻堂赴任,徐怀原本想着跟他以及孔昌裕等人正式见一面,商议后续守御之事,但现在这个情况,他也无意前往江夏了。 第二百零五章 秦州   入夏后的古坡河两岸,草长莺飞,远山青翠连绵不绝。   古坡河乃是渭水南岸支流之一,其中上游地区以及渭水中上游地区,一直以来都是羌人核心栖息地之一。   这一区域旧属秦凤路秦州,宣德年间改属熙河路岷州,与西边的洮水、大夏河沿岸地区,近百年来一直都是朝廷与党项争夺最为激烈之地。   赤扈南侵,熙河经略使高峻阳奉命率部东援;汴梁沦陷及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时,高峻阳皆率部在泾渭沿岸抵抗虏兵入侵,之后诸战失利,损兵折将,又被迫退守凤州等秦岭中西段防线,无法脱身回戍熙河。   因为熙河主力兵马长期在关陕腹地作战,党项人的和南监军司趁机出兵侵夺大夏河、洮水下游地区。   等到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熙河路西部及北部地区基本上都已经落入党项人的手中。   当时为了与党项人结盟共同抵挡赤扈铁骑,也只能接受这一既定的事实;随后就裁撤熙河路,仅保留熙州,同时将古坡河及渭水中上游沿岸的伏羌寨、大潭县等地重新划入秦州,作为契丹残部迁入的栖息地。   而此时的秦州与西部的熙州,以及南部的岷州、武州,皆划入西秦路的辖区。   广义的祁山道,始于汉中府西部的略阳县,一路跋山涉水经武州进入陇南山地,北上秦州(天水),之后沿渭水西进、北上,则是陇西大地;往东沿渭水东进,则是主宰中原上千年命运、此时已渐没落的关中平原。   狭义的祁山道,则是位于礼山县以东、嵌于陇南山地之间、长约五十里的一条咽喉峡道。   祁山道一直以来都是陇西乃是河西地区联络川蜀的必经之路,商队、马帮在进入汉中府境内之后,还可以沿汉水东进,进入荆湖腹地。   汉末三国时期,蜀汉失去荆州之后,失去从南阳进攻魏国的通道,而秦岭诸道又易守难攻,蜀汉为北伐魏国,大军数度走祁山道北上天水,意图东攻长安,祁山道因此而名闻古今。   祁山峡道一直延伸到古坡河南岸,之后分出两条岔道来,一条沿古坡河南岸东进前往秦州城方向,古坡河于秦州城西汇入渭水;一条经渡口过河,于较为北岸平缓的丘山坡谷之间西去,前往大潭县。   此时一队庞大的骡马队从祁山峡道而出——除开四五百名马夫牵引骡子、驮马外,还有两百多名披甲武装扈卫骑着战马,身上背着弓弩,马鞍挂着箭囊、大盾,马鞍后还捆绑着卷裹起来的毛毡,以及诸多杂物。   这队庞大的骡马队在坡谷间缓缓而行,但在辽阔的苍穹之下,在起伏绵延的山丘间,又是那样的渺小,像一队勤劳的蚁群,往古坡河南岸的岔道口,同时也是前往古坡河北岸的渡口缓缓蠕动着。   这些人风尘仆仆,衣衫都很有些褴褛了。   马背上披甲武士,差不多有半数年纪都不大,甚至还有些人脸庞稚嫩,但都满是疲倦,衣甲上还有凝固的暗褐色的血迹。   可以想象他们一路走了多遥远的路途,经历怎样的凶险才抵达秦州——如今兵荒马乱的,就算不是秦岭以北面对赤扈人的防线,也是盗寇滋生,远不如往昔太平。   “铸锋堂的商队来了!”   “是楚山的商队,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带过来?”   “这么远的路途,能多带些茶饼、盐就谢天谢地了,乌克勒,你别想着讨好姑娘的事——你把你的箭术练练好,还愁没有姑娘让你钻帐篷吗?”   渡口的牧民看到这一幕,奔走相告。   这支骡队马每隔三四个月都会来到秦州一次,带着秦州急缺的盐茶精铁,而且价格平易近人,比川蜀、汉中等地过来的商队不知道要便宜多少,极受牧民的欢迎。   盐茶精铁绝大多数都是直接交易给都督府的,少量也是跟沿途的部落直接交易,不会跟普通牧民交易,但因为铸锋堂商队的存在,契丹族人按季都会领到一份虽然很少却弥足珍贵的细盐、茶饼。   吃盐才有力气。   秦州虽然也产盐,但岩盐又苦又涩。   放养的牲口会舔食石块上的咸味,人却也不能多食。   以肉、奶酪为主食的牧民,更需要茶叶解腻。   只要有了这两样物品,西迁秦州之后条件再艰苦,日子也能熬得过去。   铸锋堂的骡马队除了盐茶精铁外,每次还会带来笔砚纸墨以及姑娘媳妇喜爱的精美饰品、胭脂丹红——也会从川蜀等地进购绸布等物资——这些会在铸锋堂设于秦州城的铺院对普通牧民出售,价格都平易近人,基本上扣除长途跋涉的成本外,只加一点点微薄的利润。   因此,看到铸锋堂的骡马队出现在古坡河畔,附近的牧民看到有如过节,很多人都赶回帐篷收拾,准备进城赶集。   毕竟骡马队过来一次太不容易了,七八百匹骡马也装载不了太多的商货,错过这三五天,这些商货基本上都会一售而空,不赶早就只能等下一趟了。   看到古坡河,知道这趟艰难的行程将到终点,可以在秦州休整一个月,等骡马养壮实一些才会再次踏上返程——骡马队憔悴不堪的马夫、武装护卫神色顿时一振,连月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骡马队在渡口处稍作停顿,马夫解开布囊,给骡马喂食豆料,也会尽可能割取草料喂食——为了节约体力,也有领头人去找附近的部落联络拿一部分盐跟茶叶换取牧草等饲料。   为了尽可能多的装载货物,骡马以及马夫、护卫食用,都会尽可能沿途换购。   要不然这么多人马要在途中走上三四个月,都用来驮运饲料粮食,也不够食用的。   距离秦州城还有一天的路程,此时也进入契丹诸部的势力范围,沿途遇到的部落、牧民对他们都非常的热情,众人也相当放松——徐惮将战马丢给侍卫照料,他直接抱头仰躺在草地里,看着碧澄如洗的苍穹,白云悠悠。   “这里的景色真美啊,一路辛苦,却也是值了!”   苏蕈到哪里都是一股子兴奋劲,也不知疲倦,轻勒缰绳,与柳湖亭等人驰马纵上一段天然形成的河堤,眺望北边起伏不定的山地。   入汛后,古坡河的水势也很大,但湍急的流水夹在如披裹绿毯一般的丘山之间流淌,却是与滍水、汝水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景象。   苏蕈感慨的招呼徐惮快过去。   “值得鸟,”徐惮不理会苏蕈的招呼,抱怨的问道,“奶奶的,这次又没有犯什么错误,却还被贬来给骡马队充当扈卫,一路除了几伙不开眼的蟊贼撞小爷刀口上来,日子闲出鸟来——苏蕈你怎么还得这么兴奋呢?史先生都说你心眼多,将来一定是智将。你哪里有半点智将的样子,我看你就是缺心眼。”   “走万里路、读千卷书,”苏蕈说道,“都说祁山道难行,我们倘若不是这么走一遭,又哪里有什么感受?再说这一路上所遇之人、所见之景,与楚山有那么多的不同,你不高兴吗?”   “三五天可以,十天半个月也行,但他娘走上一百天,还有啥他奶奶兴奋劲啊!”徐惮从草地坐起来,说道,“苏蕈,你与我打一架吧,你赢了我,我给你当马骑,韩奇虎肯定不敢跟我打!”   “你们两个都快娶媳妇了,这都快到秦州见萧郡王了,可别闹出什么笑话来。”徐灌山告诫道。   “说到媳妇,牛二说契丹姑娘可漂亮了,但一路走过来,牧民婆娘一个个脸黑得像锅底,屁股大得跟粮袋子似的——没想到那么老实的牛二,还会骗人,”徐惮说道,“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了,要不然韩奇虎怎么会投楚山,不跟着萧郡王来秦州呢?还是我们桐柏山里的姑娘水灵,那个身段才叫一个美啊!苏蕈,你说韩奇虎暗中相中几个了?”   韩奇虎没有理会徐惮的取笑。   “哈哈,那是你还没有进秦州城,”站在一旁的徐灌山笑道,“你跟苏蕈要是愿意娶契丹姑娘,见着萧郡王,我却是可以厚着脸皮请萧郡王给你们两小子做媒,保证你们都能娶上最漂亮、最火辣的契丹姑娘!”   徐灌山乃是徐心庵之父。   虽说徐心庵业已成家生子,身为楚山大将之一,但当世都普通早婚,徐灌山今年也才四十五岁,正值年富力壮之时,不会守在宅子里颐养天年。   现在徐灌山乃是秦州与楚山这条商道的总负责人。   作为总负责人,他也不用每一趟都亲自跟随骡马队奔波,但这一趟除了张雄山、韩奇虎、苏蕈、徐惮等人外,还有一批武士斋舍的学员武将同时考察历练,他才亲自押队。   “靠,节帅不会耍心眼把我们几个卖了,拿来跟契丹‘和亲’吧?”徐惮受惊似的从草地上跳起来。   “你啊,好吃懒做,想法还多,节帅值得在你身上玩这么大的心眼?”张雄山走过来,笑着说道,“就是让你们这些人趁着战事不那么紧张,有机会多走走,长长见识,节帅、史先生他们在你们身上寄以太多期待了!”   “对了,山爷,我听牛二说,节帅跟萧郡主有一脚,这是不是真的?”徐惮又神神叨叨的压低问道。   张雄山打了个哈哈,这个话题他可不会随便接…… 第二百零六章 渡口   庞大的骡马队在古坡河南岸埋锅做饭,休整一个多时辰,人马都歇过力来,正准备集结再次踏上前往秦州城的最后一段路程,却隐约听见哨响。   徐灌山、张雄山等人都警觉得站起来,朝古坡河北岸眺望过去,很快就看到他们提前放到古坡河北岸的数骑哨探打马赶回来。   虽说才数骑哨探,但纵马疾驰,铁蹄在山坡间的土路上扬起一大片尘烟。   尖锐的哨音一声接一声刺穿苍穹,是那样的惊心刺耳,以示北岸绵延的坡山之后藏着无尽的杀机。   “割断绳索弃货!”   虽说此行六七百人,作为军情司左参军的张雄山级别最高,但徐灌山乃是铸锋堂主事。   他确认确是他们派出来的哨骑示警,还如此迫切,立刻下令所有人将捆绑货物的绳索割断,将十数万斤重的盐包、茶包、精铁包统统抛弃于路侧。   铸锋堂铁律,人永远比货物珍贵、重要,遇到小伙盗匪劫道当勇敢积极作战击溃;倘若途中遇到不能抵挡的敌军,当果断抛弃货物撤离不得犹豫。   现在不管是为了方便作战,还是敌势太强需要快速撤离,都需要先解下货物。   更何况此行还是数十名武士斋舍的学员军将同行历练,叫徐灌山更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与犹豫。   六百人的骡马队,除了随行的武装护卫外,四百多名马夫实际上也都是经过多轮操训、甚至上过战场的辎兵——而且常年在险恶的山水之间跋涉,性情坚毅,平时也惯遇山匪路寇,都能杀而溃之。   他们在解下货物之后,将包裹里的两铛皮甲翻出来披身上,拿出刀盾枪矛,牵住骡马往东侧的缓坡集结;武装护卫皆是骑兵,在渡口前集结完成之后快速分作两队,做好迎敌或掩护骡马队主力撤离的准备。   徐惮、苏蕈、韩奇虎等人,早被苦寂的旅途折腾得够呛,这时候听闻敌警,一个个跟吃药似的翻身上马,都准备找渡船过河了。   “苏蕈、韩奇虎为学员队正副将,有违其军令者,当场抓拿治罪!”张雄山见学员军将队也集结完成,翻身上马,严令告诫,“徐惮,你留下来护卫我与徐灌山!”   遭遇敌军,学员队当然也要参战,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却不会让学员队去打硬战、恶战。   他们都是楚山军未来的苗子,特别是这批学员军将,更是珍贵得很。   徐惮武勇已是楚山年轻一代第一人,刀枪骑射皆擅,但生性蛮勇好战。   如果在需要打硬仗的关键战场,当然可以让徐惮率领精锐陷阵冲杀,但这时候张雄山只能搬出军令,勒令徐惮留守在他与徐灌山的身边。   “徐惮,听令行事。”徐灌山见徐惮低头不语,严厉喝斥道。   徐灌山乃是徐氏族中长辈,徐惮多少还是畏他的,低声嘀咕道:   “真他娘晦气!”   徐惮虽然满心不服,但还是灰溜溜的来到张雄山、徐灌山身边。   见苏蕈转过头来笑他,徐惮恼怒的挥了挥拳头,大叫道:“留几个虏兵给我!”   他们从舞阳出发,抵达襄阳府樊城之后,乘船溯汉水而上,抵达汉中上岸,转走陆路跋山涉水西行到武州,再折转北上——他们出发时就已经知道赤扈两路大军杀入党项腹地攻城略地,速度极快,在他们抵达武州时,赤扈二十万大军已经对党项国都兴庆府完成合围。   虽说兴庆府(今银川),位于秦州西北九百里开外,但赤扈铁骑在党项境内已无招架之敌,赤扈人即便这时还没有真正攻陷兴庆府,分兵往党项国南境扫荡,乃至兵锋直指秦州,都不是什么难以相象的事情。   古坡渡距离秦州城仅一百余里,可以说是契丹残部控制的核心地区,其西北、北部必然有相当规模的契丹骑兵防守、警戒。   这时候却在古坡河以北发现大股敌军出现,除了赤扈骑兵,徐惮也想象不出会是哪股敌人能在秦州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其北部的防线掩杀过来。   张雄山并不因为他们在古坡河南岸就觉得安全了。   要知道在古坡河以北,更为辽阔、水势更迅猛的禹河(渭水正源)在陇西高原上奔流,相距此地仅二十里,两河差不多平行东流,然后在秦州城西侧合流。   哨探如此紧迫示警,表明遭遇到的敌军已经渡过禹河,出现在禹河与古坡河之间,才令人如此惊惶——而一直以来赤扈骑兵都惯用整张羊皮制成的浮囊泅渡溪河。   现在他们的视野被禹河与古坡河之间的山岭遮挡,不清楚袭敌到底有多大规模,但敢直接杀入契丹残部控制的核心区,即便这支奇兵规模不大,想必也是极精锐的。   契丹在古坡河渡口也有数十驻兵,此时多少有些惊惶,仓促时下令南北渡口处的舟船都往南岸集结,防止有敌骑杀至抢船。   不过渡口驻兵知道徐灌山他们的身份,也早就接受到命令,要给予楚山商队方便。   徐灌山派人去交涉,驻兵犹豫了片晌,最终还是安排渡船将六名哨骑接回到南岸来。   “大潭城东、兴国山下、黄羊堡附近有数千虏骑杀至,不知从何处掩杀而来,困守军于黄羊堡,分作数股,沿峡谷山径往南、往东掩杀,我等行踪暴露,不敢深入侦察,只得仓皇逃回。有两百余骑衔尾于后追击,或许不需一炷香就能杀至古坡河北岸,其他敌骑走向不知,也不知道他们有无渡河手段!”   哨探禀报他们在大潭县境内遭遇大股赤扈骑兵的敌情。   因为他们并非专门的军马斥候,主要责任仅仅是为骡马队的行进探路,去刺探一些不必要的风险,而禹河与古坡河之间的地形又极复杂,他们仓皇之间没有办法探察清楚所有的敌情;这也不是他们能承担的责任。   徐灌山之前三次抵临秦州接洽,对秦州西部的大潭、伏羌寨等地较为熟悉。   张雄山虽为契丹旧将,却没有等到随萧林石率残族抵达秦州,在蒲州时就决定与陈子箫等人投附楚山效力,因此还没有机会亲自到秦州看一眼。   徐灌山拿出地形图,倚马鞍铺开,指出大潭城、兴国山以及黄羊堡的具体方位,简略介绍黄羊堡附近禹水两岸的地形状况。   作为渭水正源的禹水,主要是在陇西高原上蜿蜒流淌,虽说地势不如东面的陇山、东南的西秦岭雄奇巍峨,却也是山势连绵不断,峡谷断续曲折……   “萧王将兵马主要部署在通渭、陇城、鸡川等寨以备赤扈人,赤扈骑兵应该是从更西侧、很可能是从党项和南监军司境内穿插南下,渡过禹河之后沿南岸峡谷潜行到大潭境内……”   张雄山虽然没有亲自抵临秦州,但作为军情司左参军,对大越及党项在陇西地区的诸州县寨堡还是了如指掌的,而且他的军事素养也远非徐灌山所能及,当即便分析出赤扈骑兵掩袭的几条可能路线。   秦州、熙州主要与党项人的和南监军司(相当于大越的路,军政合一统领地方军政大权)辖域接壤。   党项国都兴庆府此时已被赤扈兵马死死围困住,可想而见和南监军司辖区即便没有陷落,也必然是混乱一片,说不定都有可能已投降赤扈人了…… 第二百零七章 进城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敌骑就从坡谷间驰出,出现在古坡河北岸,奔趹的马蹄在坡谷间的土路上卷起漫天的烟尘——要不是哨骑已经探得第一波追袭的敌骑仅有两百余众,看这架势还以为有千军万马杀来一般。   扈卫骑兵却不惊慌,在指挥使及三名都将的率领下,分作三队,往左右河岸逼近过去。   虽说赤扈骑兵有泅渡溪河的手段跟经验,但古坡河入汛后水流如此汹涌,河床又深,泅渡绝非易事。   而骡马队的扈卫骑兵也绝非易予之辈。   一方面是行动于楚山与秦州之间的这支骡马队,承担着往秦州运输盐茶精铁以及往楚山运输良马的重任,维系楚山与契丹残族的联络,关系极为重大。   一方面两千余里的行程,以崎岖山道居多,所遇多深山密林。   如今兵荒马乱,不知道多少盗匪以及流民势力藏匿在巴山秦岭之间,还不断有新的饥民、流民以及附近中下层贫民迫于生计而落草为寇,不会因为骡马队一两次击退贼匪的劫掠、袭扰,从此就能变得太平。   事实上,骡马队从略阳往西,进入官府控制力薄弱的山地,几乎每一次都会遇到盗匪的劫袭。   同时徐怀也极其注重选锋军超长距离的迂回穿插作战能力的培养,希望军将拥有应对复杂地形的经验及能力,希望将卒更坚韧耐劳。   因此这次骡马队往返秦州与楚山之间,徐怀是直接从选锋军轮调精锐护送,还基本上都有由指挥使以上的军将负责统领。   现在哨骑确认第一批追击过来的敌骑仅有两百余众,不要说身前还有汹涌的古坡河遮挡了,即便是在一马平川的旷野,也是完全无惧的。   更何况他们身后骡马队四百多辎兵集结列阵,还有徐惮、苏蕈等五十多人规模的学员军将队——这批学员军将可不是一般的嫩瓜子,都是已经担任一定级别将职,再次被举荐到武士斋舍修习的武将,有一些人甚至都已经担任指挥使一级的军职,都已经是较为成熟、皆有一身不凡武艺的武将了。   张雄山站在平岗之上,也是脸色沉毅的看着两百余敌骑驰至北岸勒住马,以较为松散的阵列,控制住渡口北侧的缓坡。   这时候在兴国山以东数里有一炷狼烟腾空而起,仿佛一枝黑色长枪直指苍穹,但理论上作为秦州城西部屏障的大潭城,却毫无动静。   附近的牧民看到狼烟,这时候才警觉起来,纷纷上马,一部分将放牧的牧羊赶回部落,一部分也往古坡河这边集结过来。   张雄山困惑不解的盯着大潭城方向注目看去。   “大潭城完全没有示警,是不是已经陷落了?”苏蕈打马回到张雄山身边,疑惑不解的问道,“以大潭城的重要性,萧郡王不应该不安排驻兵重点防守,而但凡有几百千余驻兵,即便遇到偷袭,也不至于连点燃狼烟的时间都没有啊——难道说大潭城里的驻兵早就被抽调一空,才给偷袭过来的虏兵偷了空子?”   张雄山眉头紧蹙,他身为契丹旧将,对契丹的征兵制非常了解。   目前西迁秦州的契丹残部仅有两万多青壮男丁,为了更好的休生养息,萧林石不可能从中征调太多的兵力:   局势紧张时,以五抽一、以三抽一,在秦州附近地区保持五千到八千人规模的骑兵部队才是正常;而到局势松缓时,征兵规模甚至还下降到以十抽一,才能更好的促进休养生息。   赤扈大军已经对兴庆府实现合围,党项其他地区也没有抵挡之力,这时候契丹残部不管是准备死守秦州,还是计划从秦州西迁,另找栖息之地,都必然要进行全面的、彻底的动员,进行备战。   也就是说秦州此时拥有调动一万五千甚至更高的骑兵规模的能力,张雄山都不会觉得意外。   秦州进行彻底的动员之后,至少在赤扈主力往秦州杀来之时,兵力是足够用的。   看之前渡口附近牧民及驻军的反应,很显然赤扈主力还没有奔秦州杀来,作为秦州西屏障的大潭城,这么轻易就陷落了,这意味着什么?   张雄山猜测了几个可能,但都没有直接说出来,跟苏蕈说道:   “秦州往西往北,皆坡谷幽壑,大股骑兵行动,很难做到悄无踪迹,突袭杀到大潭县境内的敌骑,可能只有数百或一两千前锋精锐——秦州城应该有足够的兵马应对,我们且在南岸观战便是!”   看到南岸有这么多人马集结,追击到渡口北侧的敌骑没有仓促渡河,在控制渡口北面的山地之后,分出少量人马逐杀分散的牧民,抢夺牛马羊群。   约一个时辰之后,一支骑兵于古坡河北岸,从东面往这边奔袭而来,像一把利刃,直接往散于坡谷间的敌骑之中杀去。   敌骑潜入秦州腹心之一,显然不是想要打硬仗的,更应该是一次刺探秦州防御虚实的军事侦察行动。   在看到这支秦州骑兵来势凶猛的杀过来之后,北岸两百多敌骑即往四面散开,双方以弓弩对射,寻找削弱、歼灭对方的机会,但从秦州杀出来的骑兵,骑射也显然不弱,甚至专找对方身下的战马射击。   纠缠片晌,敌骑见占不到便宜,就从坡谷间分散撤离拉开距离。   秦州骑兵并没有追击敌骑,而是驻守在北面的草坡之上,很快就有百余骑兵,衣甲皆染血迹往这边会合过来——   张雄山等人视野为山岭遮挡,看不到大潭城方向的战事进展,但猜测局面应该已经在秦州兵马的控制之下,当即与徐灌山、苏蕈、徐惮等人坐渡船到北岸,与秦州将领见面。   等他们下了船,走上草坡,看到秦州武将把镏金飞翅胄摘下,露出娇艳无比的脸容,张雄山吃了一惊,忙上前见礼:“张雄山见过萧郡主?”   “大潭方向疏于防备,竟然叫六七百敌骑从西边渡过禹河摸了进来,你们没有受惊扰吧?”萧燕菡手按住腰间的佩刀,扫了张雄山、徐灌山等人一眼,问道。   “我们还好!一路过来,也遇不少山盗林寇,这兵荒马乱的都习惯了!”张雄山说道。   “这次怎么是你带队过来?”萧燕菡有些惊讶的问道。   她知道陈子箫、张雄山等人在楚山很受重用,平时有极其忙碌的事务压身,骡马队运送的货物再重要,也不需要张雄山亲自押运。   “徐侯此次挑选了一批学员军将走祁山道历练,还有几个刺头,没人压住不行,再一个徐侯想更详细的了解陇西、河西的局势到底有多严重,就安排我过来走一趟!”张雄山答道。   “徐侯可还安好?”萧燕菡往东面看了一眼,悠悠问道。   徐惮拿胳膊肘顶了顶苏蕈,朝他挤眉弄眼,暗示这里面肯定有鬼。   “徐侯诸事皆顺,这趟还捎了好些礼物给郡主、萧帅……”张雄山只当看不见徐惮跟苏蕈的小动作,回答萧燕菡的话后,又介绍苏蕈、徐惮等人给萧燕菡及萧燕菡身侧的大将乌散荣认识,“苏蕈乃楚山左长史苏老常之子,徐惮乃右司马徐武碛之子,皆是楚山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徐侯吩咐要他们多跟秦州军将交往……”   “那先去秦州再说!”萧燕菡打量了苏蕈、徐惮一眼,又看向南岸抛于草坡上的一捆捆货物,说道,“那些货物,秦州安排人马帮你们运往城中,你们安排三五人看管即可,其他人马远道而来,人马皆疲,都随我回秦州休整吧……”   “多谢郡主顾念。”张雄山示意徐灌山与一些人手留下来,协助运输货物,其他人马都先前往秦州城,也希望赶紧见到萧林石商议机密。   张雄山带着人马先行跟随萧燕菡、邬散荣所率数百秦州骑兵往东面秦州城而去,途中陆续有拦截狙击袭敌的兵马赶来会合,最终于黄昏之时赶到秦州城。   这时候基本上就能看出秦州城里可能仅有两三千骑兵留守,与之前预估的秦州城应当动员兵马相比,差距极大,应该不可能都部署在禹河以北的鸡川、通渭等寨。 第二百零八章 小童   禹河与古坡河合流之后,即为渭水,从陇山(六盘山)与西秦岭两座大山脉之间的丘陵沟壑间蜿蜒流淌,往关中平原而去。   在陇山与西秦岭之间的这一片丘岭沟壑间,秦州城即天水县城(秦州治所在)座落在西隘口方位上,可谓是关陇门户重镇。   旧日秦凤路辖秦、凤、陇、阶、成五州,经略使府便驻于天水,但座落在渭水南岸的天水城又是那样的朴素;沿渭山南岸高低不平的地势修筑的夯土城墙,像一条灰不啦叽的土龙无精打彩的趴在山川之间。   此外,西秦岭以及北面的陇山水土流失厉害,没有什么草木覆盖,打眼看去,也荒凉得很,远不如此时荆湖草木葱郁、绿翠映人。   虽说朝廷在秦州以西,与党项人激烈争夺上百年,河西走廊早就不复往昔商旅络绎不绝的景象,但天水城作为秦凤路监司及秦州州治所在地,除了有成百上千文武官吏携家小住于城中,更有数以万计的秦凤路将卒家小附城居住,再加上每年朝廷会从外部输入一两百万贯养军钱粮,这些都令天水城长期保持相当的繁荣状态。   不过,在赤扈南侵之后,秦凤路经略使郑怀忠就率秦凤军主力东援;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后,秦凤军将卒的家小先是迁入洛阳,继而又迁往南阳,兼之官吏携家小迁离,天水城人口就大幅削减下来。   虽说萧林石率契丹残部十数万人马西迁秦州,萧林石以秦州都督治天水城,但绝大部分族人及附随藩部都还是按照传统的部落习俗,在城外寻找水草丰茂之地放羊牧马,不会居于城中。   另外,契丹军制也与大越不同,仅仅是从部落征调擅长骑射的健锐男丁编入营伍,家小则不会跟着进城居住。   因此,曾经繁荣富庶的天水城就此归于沉寂,此时仅剩两三千户贫困汉民。   以往城里会因为铸锋堂的骡马队过来热闹一阵子,但这次却因为大潭县遭遇敌袭,天水城里里外外都变得风声鹤唳。   张雄山他们进城后,灰扑扑的长街土路上稀稀寥寥仅有一些行人,也都行色仓皇……   萧林石的秦州都督府里也没有太多的人手,侍卫都稀落许多,使得偌大的宅院显得非常的空落。   看到一名年长蕃将从衙堂走过来,张雄山上前行礼:“雄山见过石海将军……”   “徐侯这次怎么叫你来秦州了?”石海问道。   “徐侯对西北的局势很是担忧,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特令雄山过来走一趟,”张雄山压低声音问道,“萧帅不在天水?”   “赤扈前锋兵马都肆无忌惮杀到天水肘腋了,很多事都无需相瞒,”石海轻叹一口气,说道,“萧帅率部去和南了——”   大越一度开疆拓土,于秦州以西设熙河路与党项人争夺土地,设立熙、河等州;党项人负责统制陇西南区域、长期与大越作战的,乃是和南监军司。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大越不得不从熙河路、秦凤路大调兵马东援,原熙河路控制的地域,大面积沦陷党项人的和南监军司之手。   如今高峻阳坚决反对契丹残部从祁山道撤入川蜀休养生息,契丹残部想要离开秦州这一赤扈人南下必争之地,和南监军司所控制洮水、临夏河流域,则是西迁的必经之地。   见萧林石顾不得大越与党项订立的盟约,不得不出兵争取和南监军司南部的洮水、临夏地区,可见秦州这边已经断定党项人无法守住其国都兴庆府了。   “和南监军司现在什么情况,他们内部还有多少抵御赤扈人的声音?”张雄山过来就是要深入了解情况的,现在自然也顾忌不上什么避讳,直接问道。   “赤扈大军此番远征之前,就大肆掠杀党项西部、北部地区,当时党项国内就有大量投降的声音,这次黑水等军司几乎都没有什么抵抗,就相继投降了——和南监军司目前也是投降派占据主流,但其兵马长期与南朝作战,颇为精锐,也未曾有机会与赤扈人接战,还是有一些贵族与武将主张抵抗,”石海说道,“这次主要也是和南监军司极力想抵抗的贵族与武将暗中联络秦州,请萧帅出兵镇压那些投降派……”   张雄山点点头,表示理解秦州为何要抓住这个机会了,这或许是秦州自救的最后机会了。   萧燕菡吩咐石海等招应张雄山等人,她待要先去内宅更换衣甲再设宴款待众人,这时候一名五六岁的小童挥舞着一根竹鞭,作骑马状跑进来,看到萧燕菡高兴的叫道:“姑姑,我也要出城杀敌,你看我这刀使得如何……”   小童抽出腰间的木刀,在空中“霍霍”有声的劈斩了好几下,却有几分伏蟒刀的意味。   “等你再长大一些,将武艺再练练好,就可以上阵杀敌了。”萧燕菡庞溺的一把将小童抱在怀里,拿下巴去摩挲小童稚嫩的脸蛋。   “姑姑,放我下来,我现在是男子汉了,可不许你这样抱我。”小童从萧燕菡怀里挣扎着跳下来。   “小郡王,看看我这里给小郡王带来什么礼物?”徐灌山从怀里掏出几样小玩意,给小童递过去。   萧林石率契丹残部西迁秦州,除其妹萧燕函外,另有家小十数人相随,有妻妾二人,子女四人,其长子、次子萧纯全、萧纯裕皆已成年,两女尚待字闺中,但到秦州后其妾夫人又诞下一子,也就是眼前的小郡王萧柏。   这是楚山早就知道的事情,当年就专门委派徐灌山给萧林石送上贺礼。   也许徐灌山每年都要往来秦州一趟,曾多次见到小郡王萧柏,看熟眼了不觉得有何异常,但张雄山看着小郡王萧柏脸庞轮廓,却是微微一怔。   徐惮站在张雄山的身后,眼睛都瞪圆溜了,他刚要张口说什么,却被苏蕈踹了一脚。   “哎呀,你踹我作甚?”徐惮恼怒问道。   “哎呀,我脚抽筋了,可将你踹痛了?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找我比试吧?我发现好久没有好好活动筋骨,也该叫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拳脚很有长进了!”苏蕈说道。   “嘿嘿,这可是你自找的,不许告状说我欺负你!”徐惮大快说道。   “石海将军,你先与张雄山他们说话,我去内宅换下衣甲再设宴款待众人,”萧燕菡抱着小童,就径直往内宅走去。   “总要叫客人到驿舍先安顿下来再说,”石海笑道,“郡主先忙,我安排人先送雄山他们去驿舍住下!”   萧林石统兵潜袭和南,不在天水城中,诸多事务乃石海执掌——赤扈人的精锐骑兵都已经潜袭秦州腹地,这次也刺探出秦州防御空虚,难保他们猜不到契丹残部主力的去向,石海、邬散荣等人此时没有办法从都督府脱身,只能另外安排属官,陪同张雄山他们去驿舍。   铸锋堂在天水城设有铺院,特别是骡马队这么多人手,每次到天水城都要休整一个月后才会再次踏上返程,因此铸锋堂在城中也准备一片的住宿区。   不过,张雄山乃是代表楚山过来接洽,还要带着苏蕈、徐惮等人跟秦州军将讨论、切磋骑战,自然是要住进都督府下辖的驿舍,才算得正式。   徐惮叫苏蕈踹了一脚,省悟过来有些事不能当众乱说,但住进驿舍,等秦州这边陪同的官吏离开,他实在也忍不住,拽住苏蕈的肩膀叫道:   “你说那小郡王,是不是跟徐怀长得有那么一点像?你们一个个是眼睛瞎了,还是说憋住不吭声啊?”   “我看小郡王与萧帅极像——你们都没有见过萧帅,就知道胡说八道。”韩奇虎作为韩家子弟,自小与萧家子弟一起长大,赤扈南侵之后才与叔伯父兄等人率族众投附楚山。   他少年时对萧林石印象深刻,可不觉得小郡王跟徐怀有什么牵涉。   “你懂个鸟,俗话怎么说的?外甥像舅、外甥像舅,小郡王有一半萧家的血统,长得跟萧帅像有什么问题,但同样跟徐怀也长得像,你就没有脑子多想一层?”徐惮嘿嘿笑道,“我之前还以为牛二胡说八道,没想到他也有准谱的时候。”   “滋体事大,不要胡乱说什么!”张雄山神色严肃盯着屋里的几人,告诫道,“这事你们都得给我当没有发生过……”   “我又不傻,现在朝中那么多人猜忌楚山,高家甚至都公开说纳契丹内附,有引狼入室之嫌,我还能一点轻重分不清楚?”徐惮神神叨叨的压低说道,“不过说来奇怪,柳大家跟着徐怀这么多年,王家女也嫁入侯府大半年,肚子怎么没见动静?听我父亲说,据传习武到一定境界就不利生养,非要停歇一段时间才成,这个境界果真存在?” 第二百零九章 变故   萧燕菡回到后宅,将染血的袍甲换下来,走出卧房,束发戴冠,身着青衫,身量颀长、筋骨矫健的她,却有一种异样的英气逼人。   小童还在院中无忧无虑的骑竹马挥木刀,这时附近有几名侍女照看。   萧燕菡眉头微蹙,厉声说道:“刚才是谁疏于看管,叫柏儿跑去衙署的?都给去找邬管事那里自领十鞭以作小惩!下次绝不容再犯!”   “你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走进院子里来,挥手示意侍女将小童领去别院玩耍,对萧燕菡说道,“不要迁怒到她们头上去,是我让她们领柏儿跑去前衙玩耍的……”   “嫂嫂,你这是做什么?”萧燕菡诧问道。   “我是妇道人家,见识有限,柏儿的生父是谁,你死活不说,但这些年过去了,我真就一点都猜不到吗?也就是你哥哥装痴卖傻,似乎真被你瞒住了,”妇人说道,“我也着人暗中观察靖胜侯的相貌,摹了一张靖胜侯的画像带回来仔细辩识,我想我不会猜错,也该让楚山的人知道柏儿的存在了……”   当年西迁秦州途中,萧燕菡便有孕在身,到秦州后深居简出,生养萧柏交由兄嫂抚养,对外宣称萧林石又生一子;即便内部知晓此事者,也不清楚萧柏的生父到底是谁,萧燕菡她自己也是闭口不言。   起初萧柏年纪幼小,圆乎乎的脸蛋也看不出什么,却是近年来被萧燕菡催逼着习武,脸形轮廊渐显,萧氏着人前往楚山窥看靖胜侯徐怀的相貌,却是坐实了此前的猜测。   “嫂嫂,”萧燕菡愣怔半晌,才说道,“这事非同小可,倘若有半点风声走漏,就会掀起滔天波澜,不得以这些年才辛苦嫂嫂照料柏儿。”   “你体谅那边的难处,我不怨你,但你也要明白十数万族人即将走投无路,”妇人说道,“你哥哥每日忧心如焚,夙夜难寝,常常在书斋一坐就是一宿,苦思无策,身子也日渐羸瘦,这些你也应该都看在眼底吧?”   “燕菡知道了!”萧燕函不欲与嫂嫂争辩,当下先低头认错,不再提责罚待女的事情,又称要去招应楚山来客,脱身走去前衙。   萧林石统领大军潜袭和南,确保契丹离开秦州之后,于洮水、大夏河还有一席栖身之地,却不想此时竟有赤扈前锋精锐直接杀入秦州腹地。   虽说秦州仍有两三千留守精锐,不惧千余赤扈骑兵扰袭,但虚实为赤扈人窥破,一方面不清楚后续会不会有大股赤扈骑兵趁虚杀入,另一方面也不清楚赤扈人是不是会因此窥破他们的意图,直接派大股兵马挺进和南,拦截他们潜袭和南的兵马,因此秦州都督府只能紧急对族人进行最后的动员。   石海、邬散荣等留守将领这时候也是衙署与军营间奔波不休,处置一桩桩紧急军务。   萧燕菡走到衙署没有看到石海、邬散荣等人,将手头几桩公事处理好,不觉间天色就已昏暗下来。   “郡主,筵席已经准备妥当,张雄山他们也都请过来了,”石海走进来问道,“郡主要过去一起饮宴?”   “好的,我也过去饮宴,”萧燕菡站起身来,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柏儿之前到衙署来,是石海将军授意的吧?”   虽说嫂嫂将今天这事都揽过去了,但萧燕菡并不觉得全是她嫂嫂的主意,眼眸盯住石海问道。   “……”   石海头发早已花白,乱糟糟胡须掩不住他苍老的面容,他没有否认萧燕菡的质问,平静的说道,   “大帅此行即便顺利夺下洮水、大夏河沿岸土地,最理想的结果也仅是为十数万族众赢得一线喘息之机;再往西,黑河等地、数千里方圆的藩族都早早屈服于赤扈人的铁蹄之下,我们也没有继续西迁的余地了。倘若萧帅此行不顺利,又或者说因为联络党项的反抗势力,引起赤扈人的特别关注,石海担心祁山未破,我们十数万族人就要先迎来灭顶之灾了。请郡主原谅石海私念作祟!”   “……”萧燕菡秀眉微蹙,压低声音问道,“即便将此事揭开,楚山又有何策可为?”   “大帅常言徐侯乃当世人杰,定能为常人所不能为,石海倘若没有记错,当年为借我族残兵潜袭太原,徐侯也允下承诺,”石海四平八稳的说道,“再说郡主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也应叫楚山知晓了……”   萧燕菡无奈的挥了挥手,示意石海先去招应张雄山等人,她随后就到。   如此紧张的局势下,饮宴也是草草了事,没有谁真有心思开怀畅饮。   张雄山这趟过来,除了更深入了解陇西、河西的恶劣局势,还有就是率学员军将队过来与秦州军将交流骑战——当然了,现在形势紧迫到萧林石完全不顾大越与党项之间的盟约,擅然出兵潜袭和南的地步了,张雄山在宴后提出这一趟能扩大战马交易规模。   楚山除了克服一切困难,在桐柏山、伏牛山等地开辟山地牧场外,外部唯一的良马来源便是秦州。   以往一方面是契丹在西迁途中,牧群损失很大,需要休养生息,不敢轻易扩大对外的交易规模,一方面是大越诸路兵马都渴望从秦州获得更多的战马。   为避免争议,楚山与秦州都是小心翼翼的保持少量的战马交易。   骡马队每次在秦州淘汰两三百匹劣马,补充两三百匹良马,驮运秦州诸多物产,千里迢迢返回楚山,也不怎么惹眼。   这几年楚山前前后后差不多从秦州引进共六七千匹良马。   虽说楚山也尽最大可能扩大当地的良马牧养,但战场消耗还是大,目前拥有的战马也就一万两三千匹而已。   张雄山并不确定萧林石、石海等人最终会做怎样的选择,但能肯定的是,契丹残部一旦西迁,秦州落入赤扈人的手里,楚山唯一的外部战马来源,就将断绝。   张雄山也不清楚徐怀及史轸、徐武碛等人在知道萧燕菡早就在秦州生下小侯爷的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决定,但他现在就能决定的,这趟直接从秦州拉两三千匹战马回楚山,肯定是错不了的。   而且要快,骡马队这次进城也不会再休整,只要这边交付马匹,就直接踏上返程。   说不定在得到楚山新的指示,还能来得及再从秦州多拉一趟战马回去。   “行啊,这个没有问题,萧帅不在,郡主就可以拿主意!”石海看了萧燕菡一眼,就将这事全推到她头上去了,说道,“再说我们契丹能跨上马背作战的男儿已经有限了,留再多的战马也没有用了……”   “……”萧燕菡当然清楚石海说这番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沉吟片晌,说道:“楚山人马倘若不顾疲累,秦州明天就可以着手征集两千匹良马去往楚山……”   “多谢郡主成全。”张雄山谢道。   待骡马队人手悉数进城,抓紧时间休整了三四天,秦州都督府就将两千匹良马征集过来——将之前驮运货物的骡子、驮马留在秦州处置,四百多马夫以及一百五十名武装骑卫就匆匆押运这批良马踏上返程。   张雄山则带着徐惮、苏蕈、韩奇虎、柳越亭等军将学员留在秦州,参与秦州兵马对小股赤扈骑兵的反渗透作战,更主要还是藉此熟悉秦州的地形以及在这种地形下的骑兵集群作战。   秦州空虚的防御意外被潜袭进来的赤扈骑兵刺破,萧燕菡、石海等人都担心会引起大股敌骑进袭,或萧林石潜袭和南的计划会遭受到拦截、破坏。   不过,待到六月底萧林石出兵助党项贵族颇晃镇压投降派势力,控制卓啰城及外围区域,撤兵回到秦州,赤扈大军除了专心致志强攻党项国都兴庆府外,并没有急于分兵南下的迹象。   七月上旬,赤扈大军攻陷兴庆府屠城的消息传到秦州,然而赤扈大军不仅没有南下的迹象,甚至有一部分兵马从兴庆府北还。   张雄山也强烈感受到赤扈人是出了什么大变故,但直到七月十六日赶到都督府找萧林石打听消息,刚走进都督府就见衙署内外一片喜气洋洋,远远听着邬散荣的大嗓门在那里抑制不住兴奋的大喊大叫:   “赤扈老贼王风流了一辈,每攻陷一地都要大肆搜罗美女侍寝,不知道将天下多少美女搜罗帐中,这一次活该他栽在女人手里了!真是大喜啊,大喜……” 第二百一十章 缓冲   “什么,赤扈汗王遇刺身亡?”   张雄山听到邬散荣大呼小叫,也禁不住神色一振,与徐惮、苏蕈等人大步迈进衙堂,就见石海、邬散荣、萧纯全、萧纯裕等将都为斥侯刚传回来的消息兴奋不已。   “你看信报!”邬散荣将斥侯刚拼死送回的信报递给张雄山。   “……赤扈大军围兴庆府,一说党项王妃于兴应府外为赤扈人所擒,一说党项帝忧惧屠城,献王妃、王女数人乞降,赤扈汗王召党项王妃侍寝时被伤及要害,在兴庆府攻陷前夕伤重不治,赤扈军中目前宣称其坠马受伤无法御军,着四王库思古统兵攻陷兴庆府……”   “赤扈兵锋至兴庆而止,这消息绝不会有假!”张雄山也是难耐兴奋的拍案叫道。   赤扈两路大军总计将近三十万,从去年入秋就开始集结,之后分别从西边的黑河以及北面的阴山杀入党项境内,基本上没有遭遇到像样的反抗,就攻陷党项西部、北部近乎全部的土地,围于兴庆府城下。   也就是说,赤扈大军完全可以在占领兴庆府之后,渡过黄河进入陇西地区,又或者沿黄河南下,攻占和南等地,最后兵锋直指秦州(黄河在党项境内,是几字形的左半部分,于党项核心区域,乃是由南往北流各)。   要不是遇到如此巨大的变故,谁能遏制赤扈大军前进的步伐?   “走,今日一定要痛饮一番!”邬散荣抓住张雄山的胳膊,现在就要将他把酒馆里拖。   赤扈大军进攻江淮失利,转头先征讨党项,秦州几乎所有人心头都压着巨石喘不过气来。   萧林石、石海等人每日竭虑殚精却无良策,人也变得羸弱削瘦不堪——特别是这几年来,赤扈人除了对大越用兵外,还分兵西征,差不多已经踏平轮台、伊吾等地,从西面完成对党项的包抄,也实际上斩断了契丹残部西迁的幻想。   即便这一次与高家发生激烈争执,萧林石意欲率领残部西移,也仅仅是想着率领十数万族人转移到位于熙河路西部、位于洮水、大夏河上游的积石山一带,暂时避开赤扈大军的锋芒。   再往西,就只能从赤扈大军已经征服的黑河、青唐地区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做这样的选择,除了一路会有不计其数的契丹男儿倒下外,要往西多远,才能彻底避开赤扈人已经彻底往西域及泰西展开的兵锋?   就算他们能一路杀出重围,找了一处赤扈兵锋暂时还没有抵达、水草丰茂之地,但从当地人手里争下这块栖息地,又需要多少契丹男儿为之付出牺牲?   巨石将倾之际,听得赤扈汗王遇刺而亡,大军顿于兴庆府的消息,怎么能叫人不欣喜若狂?   见邬散荣迫不及待这时就要拉他去饮酒,张雄山朝萧林石拱手说道:“那我今日就不叨扰萧帅,先陪邬将军饮酒去了!”   “你们难道嫌都督府里的酒不能醉人?”性情沉毅坚勇的萧林石,这时候也是开怀大笑,跟石海说道,“我看都督府里今日可以解开酒禁了,我也好久没有尝一尝酒滋味了,馋了!”   “饮酒之前,当遣快马将喜讯传往汉中、舞阳、襄阳、建邺!”张雄山说道。   “这是当然,纯全已将几封信报、奏函拟好,传驿信使也都已经召集到府中待命,就等盖印封漆了——也是邬将军一惊一乍,把这事给打断下来了……”石海笑着说道。   萧林石一边着人去安排酒宴,一边将其长子所拟写的信报、奏函再一一过目,确保无误会签押盖印,封住竹筒之中,之后由十数名信使快马驰报各方。   过了许久,张雄山才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坐在堂前问萧林石:“赤扈贼王遇刺而亡,萧帅以为这能为大越争取多少时间?”   赤扈汗王遇刺身亡,这是天大的好消息,但显然不能指望赤扈人就此会分崩离析,从此不再成为大越的威胁。   除了赤扈人目前已经建立完善的军政体制之外,赤扈汗王崛起于漠北,半生征战,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赤扈人应该对其因病或种种意外驾崩有所准备。   而赤扈汗王遇刺身亡,赤扈大军也没有特别惊惶失措,依旧照着既定的计划攻陷党项国都兴庆府进行了屠城。   这不仅预示着赤扈铁骑进入最为鼎盛、巅峰的时期,也为南征大越扫平最后的障碍,只待赤扈人新的汗王登基即将,其大军随时会席卷南下。   当然,这并非没有意义。   这至少能给大越争取到更多的缓冲时间。   建继帝于襄阳即位登基,虽说其间经历种种艰辛与凶险,虽说内部还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各地民乱此起彼伏,但不可否认的是大越也在迅速的恢复秩序与元气,甚至可以说是军事实力要远胜于汴梁失陷之前。   除了楚山之外,西秦路、东川路以及淮东、淮西路四支大军即便实力上还有一些差距,但此时也敢于跟赤扈人打硬仗,远非天宣末年一触即溃那么不堪。   而楚山更需要时间。   赤扈汗王遇刺是好消息,好就好在能给大越争取更多的时间,现在最关键的是这个时间到底可能有多久。   “赤扈人有幼子守灶的传统,即其父在世时,长子成人结婚分出去居住,分得一部分财产及牲口,其父死后,由正妻所生的幼子继承财产,管理家务——老汗王在世所立大札萨克法典也规定分家年长者多得、年少者少得,末子继承父业。以此来论,赤扈当是大妃所生的幼子、也是最具军事才能的四宗王库思古继承大位。而此次征讨党项,也是四宗王库思古辅佐汗王身侧用兵,最终攻陷兴庆府以及屠城,应该都是库思古的手笔。然而涉及汗王之争,事情远不会这么简单,其大宗王阔撒、二宗王兀鲁烈、三宗王屠哥早就各挡一面,附属精兵数万到十数万不等,其他大小宗王也数以十计,他们可未必甘愿库思古继承大位。甚至在此之前就有信报称赤扈人这次征讨党项,内部就讨论过汗王年事已高、若遇不幸当谁继位的问题,赤扈汗王当时就召集群臣、诸臣,指定长子阔撒为继承人,”   萧林石这些年对赤扈钻研极深,说道,   “因此,阔撒与库思古未必会兵戎相见,但一定会为汗位争上一争。而与中原帝制不同,赤扈人奉行库里勒台制即部落议事大会制,最终汗位落于谁家,恐怕要等赤扈人召集部落议事大会之后才会明晓。估算下来,应该能在大越争取到两到三年的缓冲时间!”   “有这两三年缓冲时间,未必不能争上一争啊。”张雄山乃是楚山行营军情司左参军,对楚山内部种种情形的了解,远在普通武将之上,知道真要有两三年的缓冲时间,楚山的军事实力必然会再上一个台阶,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大台阶。   “是啊……”萧林石也是感慨道。   有两三年的缓冲时间,一方面他们暂时不需要离开秦州,与高家的矛盾还能克制两三年,另一方面在洮水、大夏河上游也有时间经营,不至于西移太仓促,以致立足未稳,就有可能面对赤扈人的兵锋——当然,萧林石心里也希望两三年间南朝会出现更为乐观的改变。   在契丹、党项以及诸多附蕃都纷纷被赤扈人征服之际,唯一能抵挡这庞然大军,遏制住其扩张之势的,也只有南朝了。   他都有些后悔过早对和南出兵了,这事极可能会成为南朝攻诘他们的把柄,令楚山想要帮着说句话更加被动。   不过,之前谁又能料到此时会出现这样的转机?   “这顿酒宴过后,我恐怕就要跟萧帅辞行,提前返回楚山了,”张雄山跟萧林石说道,“楚山诸多军将学员可能还需要继续留在秦州历练,要请萧帅多加照料……”   有些事情绝不能泄漏半分,不能写入秘信之中传回楚山,张雄山决定还是亲自赶回楚山面禀徐怀。 第二百一十一章 生悲   “赤扈虏王驾崩了!”   “据说强掳党项王妃侍寝,被党项王妃一口咬断命根子一命呜呼……”   “胡扯,好像你亲眼见到似的,你从哪里听得命根子被咬断一命呜呼的?我有本家在建邺府衙当差,消息都没有你灵通,只听说虏王是强掳党项王妃侍寝遇刺身亡……”   “你得有点脑子想想啊!虏王将党项王妃抓过去玩弄,还不得像小绵羊似的剥光了再送去帐中?全身光溜溜的,里里外外翻看个干净,哪里有让党项王妃藏兵刃的地方?虏王虽说已然年迈,但力壮之时有搏狮缚虎之能,你说手无寸铁的党项王妃如何才能刺杀成功?你现在想想,还会说我胡扯?”   “照你这么说,确实有点道理啊……”   “那是当然。你想想看,手无寸铁,可不就剩那一副牙口最为坚硬、锋利?而那虏王英雄一世,可不就在逍遥快活喷涌之际最放松警惕?要不是如此,赤扈大军怎会羞恼成怒,将兴庆府男女老少几十万口人都屠得一个干净,连稚幼小婴都没有放过?赤扈蛮子在河淮也大开杀戒,但到底还是会放过高不过马鞭的幼童……”   “这些蛮子也真是狠毒啊,老弱妇孺哪个不是活生生的生命,他们怎么就能下得了手屠杀干净?”   “要不然怎么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呢?河淮、河东、关陕、河北被屠戮的大越子民,哪里又少了?所以我们还是要奋起反抗啊,真要叫赤扈人杀进江淮,那就是你我的妻儿老少去面对大劫啊!”   随着秦州信骑驰抵汉中、成都、江夏、襄阳、舞阳、建邺,赤扈汗王遇刺身亡、赤扈大军攻陷兴庆府之后就陆续撤军的消息迅速在川陕、荆湖、江淮等地传播开来。   秦州传来的信报里有关于虏王身故的猜测,建邺城里的大街小巷,也是第一时间被种种香艳秘闻所充塞。   建邺城进入八月,炎热如故,城里就蒸笼一般。   长街上的贩夫走卒在日头下稍稍走动一番,褂子就跟淋过水一般湿透,偶尔有人牵着牲口走过,也是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的样子。   郑屠提起袍襟,迈步走进石牌巷赵记茶楼,茶楼里却丝毫不受大中午炎热的妨碍,大家正津津有味的听几个消息灵通人士说这虏王遇刺之事。   “来壶信阳春、一碟松子、一碟桂花酥!”郑屠干瘦如故,其貌依旧不扬,但绸衫软靴、青巾冠发,衣品不凡,由知情兴趣的店小二领到二楼临窗的雅座前坐下。   郑屠点过茶水、点心,往窗外看去,见晋龙泉后脚走进茶楼里来。   “郑官人今日怎么好雅致来此饮茶?”晋龙泉走上二楼,径直朝临窗雅座走来。   建邺城里就没有多少桐柏山人,明面上各奉其主,但在茶楼里老乡相遇,却也无需避讳连句话都不搭理。   事实上,逢年过节郑屠都会代表楚山给各府奉赠节礼,也不会漏掉晋庄成府上;而晋龙泉也会奉晋庄成之令携礼回访郑屠,外界都会视为两边虚情假意的表面功课。   赤扈汗王在兴庆府遇刺身亡,也确认赤扈大军正从兴庆府分批北还,大越藉此可以大缓一口气。   至少可以预见,在赤扈人新的汗王登基即位、稳固其内部局势之前,赤扈人对秦岭-淮河防线再次大举用兵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这是大越平息内部各种矛盾、加强兵备的良机,但同样会因为威胁的缓解,之前一些被压制下去的矛盾有可能就会蠢蠢欲动起来。   因此这几日郑屠与晋龙泉也是频频找各种机会碰面,以便随时了解士臣间的动向。   “虏王遇刺身亡,无论对谁都是大喜之事,宫里也是连续几日饮宴,不过晋庄成昨日从周鹤府里归来就有些忧心忡忡,今日一早就被召入宫中,到这时还没有回府,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晋龙泉小声将晋庄成今日的行程说给郑屠知道。   郑屠代表楚山于通政院任事,负责通传各种公函奏报,但地位到底是比此时已出任礼部侍郎的晋庄成远远不如。   他一时猜不透昨日什么事叫晋庄成忧心忡忡,猜不透今日又是什么事晋庄成一早被召入宫中。   与晋龙泉简单寒暄几句,郑屠便装作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袖手而走,但他前脚还没有迈出茶楼大门,就见一名家兵匆匆找过来,禀道:“宫中传诏,召爷即刻进宫……”   “……”郑屠完全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要召他进宫,抓住家兵的胳膊,忙问道,“是谁跑来传诏?”   “通政院的陈穆郎君领着宫使过来传诏的,他们还在院子里候着爷呢!”   郑屠不敢耽搁,他一边往回赶,一边安排家兵快步赶往朱沆府上找朱沆、王番报信——王番七月上旬交卸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的差遣后来到建邺,新差遣一直没有定论,他就住进朱沆府里休养身心,此时还没有离开建邺城。   郑屠心想要是有什么突发变故,朱沆、王番应该比他更早知道消息。   然而郑屠刚走到自家宅门前,家兵就大汗淋漓从另一条巷道疾步追赶过来,禀道:“朱沆郎君、王番郎君一早就被召入宫中,这时还没有回府!”   郑屠心里“咯噔”一跳,有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晋庄成一早就被召入宫中,朱沆、王番也清晨被召入宫中,现在宫使竟然还来直接召他进宫,这一定是出了大变故啊。   他作为进奏官代表楚山常驻建邺,平时主要跟专司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的通政院打交道;朝廷以及建继帝有什么谕函旨意,也都是通过通政院找到他进行传达。   如果不是火烧眉毛的大变故,怎么都不可能绕开这道程序,直接召他进宫。   郑屠稍作思量,便吩咐家兵赶往铺院,让铸锋堂在建邺的管事将人手都召集起来,同时准备好城里城外传信的渠道与人手,保证真要有什么变故,还能够第一时间传回楚山,不受意外因素的干扰。   吩咐好这些之后,郑屠才走进院子,见过通政院的官员与传诏宫使往皇宫匆匆赶去。   一路上宫使口风极紧,什么话都不说,但宫使慌急神色令郑屠更加确定大事不妙。   进入皇宫,郑屠被领到东南角一座厢殿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此相候。   很显然宫里发生什么变故,并不可能完全封锁住消息,已有消息灵通者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听说是前夜大宴,陛下醉饮后身体就有所不适,起初太医诊冶过,还不觉得多严重,却不想昨日夜里就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了……”   听到这消息,郑屠如遭雷霆狠狠劈了一下,整个人都难以置信的傻在那里:   赤扈汗王遇刺身亡,如此喜讯刚传到建邺,建继帝就出事了?   在朝堂之上,郑屠绝对算不上人尖子,但这一刻他也很清楚建继帝的身体状况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倘若不能医治过来,对刚刚得到喘息之机的大越朝,是何等的惊天变故。   自汴梁沦陷以来,很难想象倘若不是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大越能够保住半壁江山。   很难想象倘若不是建继帝夙夜操劳、运筹帷幄,很好的平衡西军诸帅与楚山、江淮地方以及士臣、淮王府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大越能够在江淮站稳脚,成功构建秦岭-淮河防线。   现在大越内部依旧存在种种矛盾,洞荆湖寇还大患未除,但只要有建继帝在,很多矛盾都还能暂时压制下去,也没有谁会觉得洞荆湖寇会永远都根除不了。   只是谁能想到,这时候会出这么大的岔子?   而此时除了诸大臣外,还将他们这些进奏官都直接召进宫里来,这只能说明宫里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这是准备要他们第一时间将噩耗传禀各镇,以防大变。 第二百一十二章 密诏   陆续又有数人在宫侍引领下来到厢殿,这些人郑屠都认得,都是各地遣来建邺,听从通奏院节制的通奏官。   他与这些人平时关系虽说冷淡,日常却不得不打交道。   当然,也不是建邺城里所有的通奏官这时都奉诏入宫了。   郑屠细辨下来,除楚山、淮东、淮西、西秦、东川五路行营(大营)外,仅有设有制置使的荆湖南路、荆湖北路、西川路、两浙路、以及陪都襄阳、中枢直辖的扬州、庐州等地通奏官此时入宫来。   细想下来,郑屠也不觉得意外。   除了中枢之外,这几处地方所涉及到财赋、兵马,可以说是大越命脉所在——其主政官员也都是独挡一面,有资格称得上真正的封疆大吏,地位或许不及周鹤、胡楷等人,但绝不在诸部侍郎之下。   受中枢直辖的庐州、扬州地位要略低一些,然而坐镇扬州、庐州的刘衍、邓珪二人,却是深受建继帝信任的嫡系大将,所部与卫戍建邺的张辛等部,乃是受御营使司直接掌握的禁军精锐,与楚山、淮东、淮西、西秦以及东川行营有着很大的区别。   此时京中发生这样的变故,第一时间需要通传的,很显然就是这几处地方的主政帅臣,并为此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大变。   郑屠之前仅有一次机会进宫,还是徐怀赶到建邺觐见建继帝,其时宫中举办大宴,郑屠与诸多楚山将吏一起受邀到进宫饮宴——不过,郑屠对宫里的部署都很陌生,徐怀也严禁郑屠胡乱打听宫中的消息,更不要说在宫中收买眼线。   此时奉诏进宫的诸多进奏官里,有几人却是老资格,谈及今日宫里的侍卫兵马要比往时多出几倍。   而一些级别低的宫侍都不见了人影,想必都临时管束起来,此时都是内侍省有头有脸、平时都在垂拱殿建继帝身边伺候的大宦亲自走动召集大臣及诸路进奏官进宫。   可见宫里比谁都更清楚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对大越、对朝堂都是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祸。   郑屠还没有经历过如此阵仗,心思慌乱,看厢殿外有侍卫、宫宦看守,禁止他们进宫后随意走动,他此时想找朱沆、王番商议都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所欠缺的;他还没有办法面对如此惊人的变局,还能做到处事不惊。   他的思绪也有些僵滞,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楚山在朝中一向都受到孤立,厢殿里虽然人也不少,郑屠却只能站在角落里,听他人窃窃私语。   在厢殿焦急不安等了许久,郑屠才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俄而就见周鹤、胡楷以及在中书门下省执领通奏院的给事中钱尚端、内侍省监乔继恩四人在几名宫侍的引领下,走进厢殿里来。   “宫中发生的事情,想必诸位也都知晓了,”周鹤又肿又红的浑浊双眼显示他这两天可能都守在宫中通宿未眠,只听他拿喑哑有如刀刃在岩石轻轻磨擦的声音说道,“前日大宴陛下醉饮过后身体不适,太医起初没有察觉出大问题,但昨日陛下昏厥呕吐,即便勉强救醒,已不能言语行动,脉象也微薄,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胡楷疲惫不堪的沉声说道:“虽说虏王驾崩于河西,令其放弃从河西、陇西进攻秦州的意图,但赤扈人在京西、河洛、关陕以及徐宿犹有逾五十万兵马驻守。在诸路防线做好万全准备,又或者在赤扈驻扎于中原的兵马北还争位之前,陛下当下的状况绝不能泄漏半分出去,因此你们要挑选绝对信得过的人手驰归各部通禀此事,你们可知道?”   周鹤、胡楷以及钱尚端、乔继恩四人同时出面,乃是此事不会书于笔端,唯有他们四人同时出现,才能证明这事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陛下是不是真有可能挺不过去……”有人张口问道。   “我们虽然要做最坏的打算,但陛下的病情未必没有转机!”胡楷知道这人想说什么,截住他的话头,厉色说道,“你们无需过问太多,做好分内事就行,但凡有半点消息从你们口中泄漏,小心诛族国法惩治!”   “其他人都先回去做准备吧,挑选好人手之后,御营使司会直接调派小队骑兵护送,确保路途不会遭遇任何变故!”周鹤挥了挥手,示意诸进奏官各自离去,单独对郑屠说道,“郑郎君你随我们到福宁宫走一趟!”   大庆殿、紫宸殿以及垂拱殿,乃是举行大典、建继帝视朝以及日常听政之所,福宁宫则是建继帝在皇宫里的寝殿——郑屠猜想建继帝此时应该就在福宁宫接受太医救治。   不过,郑屠满脑子发蒙,不知道周鹤交待过这些事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赶往寝殿。   其他人等也都面面相觑。   然而周鹤、胡楷他们神色严肃,却无意多解释半句,就先走出厢殿。   钱尚端神色复杂的看了郑屠一眼,也没有吭声说什么,却是乔继恩拉了发愣的郑屠衣袖一下:“郑郎君,请!”   厢殿在垂拱殿南侧,需要穿过多重门楼才能抵达建继帝与诸妃嫔起居之地,而这里守卫更加森严。   身为宣威军都统制的张辛,平时深居简居,也不跟朝臣交往过密,宫中宿卫平时也不会轮得到他出面,此时却身穿铠甲,一脸沉毅的亲自守在福宁宫大殿前。   走进大殿,郑屠才看到外侧密密茬茬站满人,皆是诸部侍郎以上的大臣,晋庄成、王番二人赫然在列,此时有浓郁的药香从内殿传出——郑屠没有看到朱沆的身影,心想朱沆也许地位不及诸参知政事更高,但他勉强算得上宗室中人,此时应该与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荣乐郡主、缨云公主及诸妃在内殿奉侍。   “郑郎君请!”周鹤走进外殿,才稍稍停下脚步,示意郑屠跟着他们进内殿。   郑屠更是又惊又疑,实在不知道此时的内殿之中有他什么事情。   感受到外殿之中诸大臣有如实质的目光都朝他看过来,郑屠都觉得后背快沁出汗来——虽说大殿中置有冰块,要比殿外凉爽多了。   郑屠硬着头皮跟随周鹤、胡楷、钱尚端、乔继恩往内殿走去,看到内殿中央垂落数道纱帘,遮住床榻,通过纱帘隐约能看到有数人坐于榻前看护,建继帝瘦弱的身子似乎还拿薄被盖着。   纱帘之外,淮王赵观、武威郡王赵翼以及朱沆等人垂手侍立,神色各异的看着郑屠走进来。   “殿下,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召进福宁宫来了!陛下可有清醒一些?”周鹤声音沙哑的朝纱帘中问道。   纱帘揭开来,憔悴不堪的缨云郡主走出来,同时令宫侍将纱帘揭开来。   郑屠这时候能看到建继帝斜躺在郑贵妃的怀里,脸色惨白,除了眼珠子还有些许的动弹外,脸皮子都已垮落。   郑屠忙跪地行礼:“臣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叩见陛下!”   “郑屠,你起来说话吧,”缨云强忍住悲切,说道,“父皇前日醉饮,昨日凌晨醒来头痛欲裂、吐血不止,太医救治也不见缓解,深畏熬不过恶疾,勉强挣扎着草拟密诏付予诸大臣,然而拟就给靖胜侯的密诏之后,就四肢无力再无法握笔,亦不能吐言。郑屠,你持秘诏速归楚山亲手交于靖胜侯,使靖胜侯依秘诏行事……”   郑屠愣怔在那里,看着缨云郡主将封漆密诏递来,仿佛看到一口火盆朝他砸过来。   “陛下,此密诏可是赐于靖胜侯徐怀一人观之?”见郑屠犹豫,朱沆走到榻前,朝已不能言语的建继帝振声问道。   建继帝口不能言,脸色惨白,气息也极微薄,但此时眼神却怒力绽发最后的光彩。   朱沆又朝淮王赵观、周鹤、乔继恩等人问道:“诸位对陛下所赐靖胜侯之密诏,有何疑义?”   淮王赵观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没有吭声说什么。   周鹤见淮王赵观都没有说什么,轻轻吐了一口气,朝胡楷说道:“还请枢相调拨出一支精锐骑兵,护送郑屠持秘诏速归楚山……”   胡楷作为枢密使是没有调兵权的,相比较之下,周鹤身为门下侍郎兼领御营使,更有资格调动卫戍禁军。   然而郑屠持秘诏返回楚山途中,倘若发生意外,不管是哪方人马下的手,指派人手护送的,他日一定会被推出来背锅。   说实话,周鹤也不确实淮王赵观不会出手截下这封密诏。   哪怕他一心支持淮王继位,却也不想在这时候沾染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决   朝廷发往地方监司以及皇帝颁传臣子的诏令,草拟、通传都有定规:   一般说来,皇帝直接下达的诏令,由翰林学士拟写,中书门下省诏令则由中书舍人或知制诰拟写,然后通过中书门下省所辖的通奏院传达下去;一些比较特殊的、或赏功、赏爵、以示恩宠的手诏,通常由内侍省宦臣携诏前往目的地宣布。   这封密诏从道理上来说,也应该是从内侍省指定一名大宦携诏前往楚山,交到靖胜侯徐怀手里。   然而现在这一情况,谁都知道这封密诏是烫手山芋。   不,简直就是一座随时会爆发、会将自己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活火山。   陛下病危,生死难卜,而皇子年幼、才牙牙学语,淮王赵观又早就定下皇太弟的名份,照理来说当由淮王赵观监理国政。   如今这封密诏却成了最大的变数。   倘若这封密诏是交给别的人,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威力,朝廷未必就需要遵照密诏行事。   大越立朝这些年来,皇帝手谕有违祖制或不合时宜,不知道被中书门下省及台谏理直气壮封驳多少了,也不差这一封密诏。   然而难就难在这封密诏是给靖胜侯徐怀的。   靖胜侯徐怀手握数万楚山精锐,即便面对赤扈铁骑都未尝一败,则是这封密诏背后最大的倚仗——到时候,谁敢轻易出头封驳这封密诏,不怕落后身灭族亡的惨烈下场?   更关键这封密诏写的到底是什么,除了缨云郡主外,谁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   倘若这封密诏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没有传到靖胜侯手里,靖胜侯也必然不能善罢甘休。   最终声势或许不会搞得那么大,但传诏出岔子这口黑锅,绝对不是谁都能背得住的。   而从淮王进宫得知密诏存在之后都能拧出水来的脸色里,谁敢保证密诏在传往楚山途中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   乔继恩首先就提出密诏当交由楚山行营进奏官郑屠保管,由郑屠快马加鞭驰归楚山交到徐怀手中;朱沆、胡楷等人也赞同此议,他们也担心这封密诏落到别人手里,会被偷梁换柱。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即便都希望淮王监理国政,却对传诏之事也未置可否,毕竟建继帝还睁眼躺在床榻之上不是?   这其实也是他们所掌控不住的大变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临到最后,周鹤索性将指挥兵马护送一事都交给胡楷去安排。   胡楷则建议将密诏封匣,由内侍省、中书门下省各遣一人与郑屠共同监管,由御营使司点检一队骑兵护送,直至送到靖胜侯徐怀手中不出一点纰漏。   ……   ……   救治没有起色,不可能所有大臣都在福宁宫干等;又由于密诏这一变数的存在,也决定了没有谁愿意出头倡议淮王监国。   淮王府一系的大臣,还是需要避嫌,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下瞎倡议,不然太容易被抓把柄了。   最终商议了许久,群臣决定严格封管建继帝病危之事,暂由周鹤、胡楷、淮王赵观三人统领群臣议决国政,等再救治一段时间看有无起色再议其他。   “密诏所书何事,确定宫中没有一人看到只言片语,乔继恩也没有瞧见什么?”   回到淮王府,赵观神色阴戾的盯着一名中年宦臣问道。   “昨日午前,陛下是清醒过来了,但衰弱不堪,又吐血不止,当时大家都手忙脚乱的围着太医,又传诏周相、胡相进宫。当时应该仅有缨云公主伺候在陛下身边,即便是郑贵妃也被遣开,密诏最后还是由缨云公主用玺之后收入袖中——除缨云公主外,确实没有看见密诏写了什么,但听福宁宫伺候的小宦说,密诏写到最后,陛下已无力握笔摔倒下来……”   “汪公,你觉得密诏有可能写下什么?”赵观蹙紧眉头,看向枢密副使汪伯彦问道。   “密诏除了缨云公主见过,其他人都未见只言片语,只知有这么一道密诏存在——其实密诏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汪伯彦说道。   淮王赵观脸色越发阴沉。   密诏是可以伪造的,建继帝的笔迹也是可以模仿的。   群臣只知道有这封密诏存在,却不知道里面写有什么内容,倘若徐怀最后拿出一封伪造、内容全非建继帝所写的密诏示人,恐怕连缨云公主她都没有办法指认是假。   更为关键的,除了淮王赵观之外,郑贵妃新诞下皇子,而皇子背后是郑怀忠、郑聪父子,是淮南东路(淮东大营)八万精锐,徐怀倘若持密诏与郑家联手拥立幼帝,淮王府真有与之抗衡的实力吗?   到时候朝中士臣或许会站到他这一边,但是执掌西秦大营、东川大营的高峻阳、顾继迁以及禁军三将张辛、刘衍、邓珪会做怎样的选择?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坐于一旁的中年武将说道,“殿下此时下决断,还有机会将密诏截下!”   建邺城除了御营使司所辖的宣威军、建邺水师以及建邺府所辖的府军外,淮王赵观身为皇太弟,也掌领三千甲卒护卫,乃是淮王府在建邺直接掌握的嫡系精锐。   也就是说,淮王赵观真要下决心截下密诏,并非没有把握。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观摇了摇头,说道。   他已不是当年在暖香楼被胡姬冒犯后就下令杀人泄愤的冲动少年了。   赤扈南侵,他先至魏州督战,待汴梁失陷,他率大军仓皇南下,一路也是颠簸坎坷,吃尽苦头,这也促使他成长起来。   要不然的话,汪伯彦、杨茂彦、葛伯奕、韩时良等将臣又岂会甘受他节制,紧紧以淮王府为核心凝聚成一团?   如汪伯彦所言,整件事的本质并非密诏之中到底写了什么,而是楚山与淮东联手,有借密诏压制淮王府的实力。   而朝中三品以上的大臣皆已知晓密诏的存在,同时也有缨云知晓密诏的内容。   密诏被劫,他们能说服高家、顾家以及张辛、刘衍、邓珪三将与淮王府站到一起,联手对抗楚山与淮东吗?   赵观不能忽视高峻阳、刘衍与郑怀忠同出西军一脉,也不能忽视顾继迁与楚山关系颇近,而张辛、邓珪皆是建继帝从微末之中一手提拔起来的,更大可能只会盲目地遵从建继帝的遗诏。   还有一点,他不得不考虑,那就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是不是真就病危到完全不能言语、彻底不能握笔的程度?!   淮王赵观对此是有所怀疑的,他甚至怀疑所谓密诏,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给他下的圈套。   很显然,建继帝真要觉得自己身故之后该是他这个皇太弟来继位,就完全没有必要留什么密诏给楚山。   留密诏必然是要阻止他继大位。   然而朝中士臣又都站在他这边的,淮王赵观对此很是清楚。   除了他有皇太弟的名分外,更关键是当下的局势,朝中士臣谁会希望年幼完全不懂事的幼帝在外戚的扶持下登基继位?   他的兄长想要破除这个障碍,私心将皇位留给自己的儿子,最好的手段就是诱使他们提前轻举妄动,坐实他们的罪证,然后顺理成章废掉他这个皇太弟。   虽说在建邺城,淮王府有三千精锐甲卒,但赵观却还不敢奢望与他的兄长抗衡——他知道这些年他兄长在将臣之中的威望有多高,这是他不能比的。   “殿下,不能再犹豫不决啊,密诏到了那楚山狐手里,我们就被动了啊!”虽说劫下密诏有很大的风险,但堂下众人犹觉得密诏到靖胜侯徐怀手里风险更大。   难不成等到徐怀持密诏拥立幼帝,他们要起兵抗诏吗?   “或许可以遣人秘往楚山见靖胜侯!”汪伯彦沉吟片晌说道。   赵观眼睛一亮,敲着脑袋:“汪公所言甚是,不愧是我的谋师啊!是啊,郑家能给楚山,我一样能给,未尝不能说服楚山忘了密诏这事!”   “那还等什么,殿下着谁前往楚山?”有人迫不及待问道。   “倘若楚山是能说服的,就无需急于一时,也指不定楚山会待价而沽,”   赵观想透这节,浑身轻松起来,负手而立说道,   “再说了,时间还是在我们这边的。他们真要扶持幼子登位,谁敢保证等他长大成人十数年时不发生一点意外?我们还是要更有耐心才行啊。再说那位没有最后咽气,我也始终放不下心来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返程   浑浑江水、波涛如怒。   嵇山以北,数艘战船停靠在临江渡口上。   郑屠与朱沆辞行:   “淮王府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此行应无碍,有劳朱公费心了!”   虽说徐怀严禁乱打听宫中的消息,更不允许在宫中收买眼线,但徐怀的禁令没有将淮王府包括在内。   而事实上建邺倘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会对楚山不利,淮王府必是根源之一。   因此有好几条明暗线盯住淮王府的一举一动,至少能确认此时淮王府还没有什么轻举妄动。   郑屠这也才稍稍心安。   建继帝病危、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在很多人眼里淮王赵观监理国政是顺理成章之事,密诏却成了最大的变数;而密诏能否成功送抵楚山,淮王府也就同样成了最大的变数。   淮王府在建邺坐拥三千甲卒侍卫,乃是淮王赵观作为皇太弟的特权。   这些都意味着淮王府有资格、有能力,同样也有足够的动力,成为阻碍密诏送往楚山的变数。   为此,朱沆也是最大限度的动用手里的权力,作为建邺府尹点检一部府军亲自督领着护送郑屠一行人到建邺府最西端、快要频临池州的嵇山渡——过江则是刘衍率部坐镇的庐州境内,相对还要安全一些。   当然了,从庐州往西便是荆湖北路,高峻堂接替王番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以及荆湖北路制置使孔昌裕等人对楚山关系都极淡薄——淮王府真要想搞什么小动作,还是可以派人马直接绕到黄州等地境内,赶在郑屠抵达南蔡之前下手。   朱沆示意郑屠他们赶紧登船渡江,他率人马在嵇山驻扎过夜,希望藉此多化解一些可能的凶险。   战船缓缓驶离渡口,往北岸去,朱沆负手而立,眺望悠悠江水。   “父亲,密诏到徐怀手里,真的好吗?”朱芝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不好?”朱沆反问道。   “时局如此艰难,我们真的应该去拥立幼帝?”朱芝问道。   朱桐离开建邺到地方任事之后,朱沆身边最重要的助手就是这些年也逐渐成熟起来的次子朱芝。   虽说群臣在福宁宫议定要严守秘密,但朱沆、王番有很多事情需要朱芝出面张罗、联络,整件事当然不会瞒他。   朱芝之前没有想过建继帝身体会出什么问题,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大越应该是年近三旬、经历过天宣之乱的淮王赵观,还是年仅一岁的皇子继承大统,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权衡。   除开内部的波澜诡谲,赤扈人不是悬在众人头上最大的威胁吗?   “你不要妄自揣测圣意——陛下既然有密诏,我们当先确保密诏送到徐怀手里为要;其他的,那还是要等密诏到徐怀手里再说……”朱沆心思也很乱,建继帝生命垂危,将所有的打算、筹划都彻底打乱了,他一时也看不清前路到底在哪里。   当下之危局,拥立幼帝显然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但淮王赵观一定就更合适吗?   这些年经历那么多的变敌、离乱,朱沆各方面的认识当然要比次子更为深刻:   有时候虽说诸事以抵御胡虏为要,但问题是内部的关系理不顺,人心杂乱,如何去抵御如此强大、有如洪流一般的赤扈铁骑?   淮王赵观以及淮王府一系将吏,除了韩时良没有怎么接触过外,葛伯奕、杨茂彦、汪伯潜等人,朱沆哪个不熟悉?这些人绝对谈不上委以御虏大任的合格人选。   再一个,淮王赵观即位之后,真能容得下徐怀吗?   朱沆想跟次子朱芝说说这些,但又忍不住为渺茫前路感到沮丧。   当然,他也有些想不明白建继帝为何会写下这封密诏,也有些猜不透密诏里到底写着什么,更不清楚徐怀接到密诏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会做怎样的决定……   “今日就在此地驻营,明日再回建邺!”朱沆叹了一口气,吩咐说道。   ……   ……   建继帝脉象微弱,始终不见起色。   以御营使、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际执掌宰相一职的周鹤在福宁宫守到半夜,身子也有些熬不住。   然而这个节骨眼上,周鹤轻易也不敢离开宫里,就怕建继帝突然苏醒过来,说了些什么,他却没有及时在场,再次陷入类似密诏之事的被动之中。   他最终也只是听乔继恩的劝,到福宁宫左侧的班院里找了一间干净精舍暂歇,喘上一口气。   周鹤斜躺卧榻刚闭目养神,听到廊前有脚步声,还以为是班院里走动的宫待,片晌后“吱哑”一声,却是高纯年推门走进来。   午后群臣陆续散去,仅周鹤与武威郡王赵翼、乔继恩以及郑贵妃、缨云郡主等人守在福宁宫里,胡楷要去主持枢密院的事务,而高纯年、顾潘则要去政事堂(中书门下省)当值。   当然了,非常时刻为了避嫌,众人也决定参知政事以上的大臣都随时可以进宫探望建继帝的病情,不受宵禁限制。   高纯年处理好政事堂的公务,放心不下,深夜进宫看一眼,也是正常。   顾蕃与枢密副使汪伯潜乃是儿女亲家,不管他表现得对建继帝多忠心耿耿,不管他平时与汪伯潜多克制过密交往,更不去主动靠近淮王府,但在眼下这个时候,没有人相信他没有倾斜、偏向。   周鹤内心深处更信任一同在关陕共事多年的高纯年,内心也属意高纯年才是相位接班人。   “陛下病情可有起色?”高纯年问道。   “……”周鹤摇了摇头,说道,“脉搏更弱了,药粥都煮得稀烂,也没能喂下几口!”   “这恐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啊!”高纯年摇头说道,“陛下他登基以来,日夜操劳,唯喜饮酒解忧解乏,动辄酣醉,虽说我们都知道醉饮伤身,却没有苦劝,真是失职啊……”   “大错已成,多说无益。”周鹤叹道。   虽说以往对建继帝偏向帅臣,对士臣多多少少有意压制,很多帝诏、圣意,也与士臣所奉行的传统有违,周鹤他与高纯年在背后没少嘀咕,但等到建继帝生命垂危,他们才能更深刻感受到,建继帝才是撑起这半壁江山不倾的顶梁柱。   现在他们有点遭不住啊。   “周相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突发恶疾,深恐难治,却留下密诏给靖胜侯?”高纯年到这时候还是想不明白这点,忍不住问道。   “……”周鹤摊摊手,表示他也没有想明白,朝淮王府方向呶呶嘴,问高纯年,“东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说来奇怪,我之前以为那边会有动静,朱沆都迫不及待擅自统领一队府军护送那郑屠出建邺府境,但那边一直到夜色降临,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高纯年说道,“是真正一点动静都没有,不要说调动骑兵甲卒了,府邸甚至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派出来,真真就奇怪了呢!”   “哦,是吗?”周鹤也深感意外的问道。   “可不是嘛,”高纯年说道,“淮王殿下比我们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啊,他即位登基才是社稷之福,才是大越之福啊!”   “殿下能如此沉得住气,却是要高看一头,倘若他轻举妄动,还真不值得看重呢……”周鹤沉吟道。   高纯年也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问道:“陛下所书密诏,倘若真是要楚山拥立幼帝,周相当如何处之?”   “且看吧,”周鹤说道,“只要淮王殿下能沉得住气,不自乱阵脚,即便群臣遵从密诏拥立幼帝即位,即便郑贵妃垂帘听政,朝堂难道是楚山与郑家所能完全操持、把控的?这往后日子长着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转机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圣意   建邺到舞阳,凡水陆一千六百余里,郑屠昼夜驰骋赶到舞阳,人都瘫软在地上,叫人架于腋下抬入徐怀在行辕后宅的书斋之中。   当然,渡江后倘若是选择经庐州北上,从寿州借道沿淮河南岸西进,路途比走荆湖要近三四百里。   不过,郑屠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着密诏从淮王府军的地界大摇大摆而过啊。   他这么费劲往楚山赶,一是密诏实在非同小可,早一日送到徐怀手里,就少一天的凶险,第二个则是他也实在怕淮王府的扈骑会扮成刺客半道拦截啊。   这次他也是吃够了苦头。   五天五夜换马不换人奔走一千六百余里,筋骨强健坚韧的百战精锐,或许支撑下来不难,但郑屠当年厮混街巷,都挡不住徐怀一拳,这些年养尊处优,身边那个胡姬又实在会掏空人——到最后两天路程,都是有扈卫与他共乘一马,他才勉强支撑下来的。   而通奏院及内侍省二名监随官的状况比郑屠还要糟糕。   他们一路乘马快行,大腿都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鲜血将袍衫浸透;他们看着封装密诏的锦匣交到徐怀手中,才叫人抬往驿舍救治时,进气都少过出气了。   之前从建邺出发护送的那队骑兵,抵达上蔡后就怎么都不愿继续前行——人勉强还吃得消,但沿途驿站没有那么多的马匹可以更换,赶到上蔡时,马匹就废了近半。   最后还是周景在上蔡亲自率领一队骑兵护送密诏送抵舞阳。   建继帝病危以及郑屠携密诏而归的消息,两天前就已经传到舞阳。   前些天张雄山带回虏王遇刺身亡的消息,楚山众人还以为终于能好好松一口气,却不想在这时迎来一道晴天霹雳。   谁都不敢往深里想这极可能会给刚刚才得喘一口气的大越带来怎样的混乱。   在密诏送抵舞阳之前,谁都不知道密诏里到底写了什么,同时也都困惑建继帝为何会在那么短的苏醒时间里写下这封密诏。   一群麻雀从树林里惊飞而起,似为行辕里外森严的守卫吓着了。   郑屠也先抬下去救治大腿处的伤患,史轸、苏老常、王举、徐武碛、徐武江以及周景等人陪同坐在书斋里,看着徐怀才打开封匣取出密诏。   “陛下在密诏里写了什么?”苏老常见徐怀看过密诏后,神色凝重久久不语,似万钧巨石压在肩上,忍不住问道。   徐怀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密诏递给苏老常等人传看。   “……”苏老常接过密诏,却见密诏笔迹凌乱,多处涂改抹除,措辞也没有什么讲究,可见确是建继帝在病情极其严重勉强握笔写下:   “……楚山可好?又是一年未见,甚是相念。虽说早知饮酒伤身,然襄阳即位以来,夙夜难寝,唯酒后可得酣睡一二,稍解疲乏,即便时常告诫自己,却难戒禁,你在这事上断不可学我。闻听虏王遇刺之事,喜极乐极,召集群臣大宴,想着痛饮一番才加以节制,却不想凌晨醉醒头痛欲裂、呕吐不止、四肢麻痹。唯恐恶疾难愈,而内忧外患未除,特写此诏予你。皇子年幼、皇弟多思、士臣顽固、将卒刚勇略缺,而胡虏有如豺豹窥伺,我心忧也,外戚郑氏……”   “没了,这就没了,这算什么密诏……”众人头凑过来,看到这里都是震惊无比。   周景拿起密诏,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几遍,摇了摇头,说道:“不像另有蹊跷的样子……”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老常又接过密诏仔细端详,说道:“起初字迹还算清楚,但越往后字迹越是凌乱浮草,在写到‘郑氏’二字时,拖出一道又黑又粗的墨迹划出宣纸外,密诏甚至还裂开一道口子,可见到陛下写到这里,确实是已无力握笔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密诏,从头到尾都还没有写到关键处,就戛然而断。   楚山拿着这封密诏管什么用?   现在大越三品以上的大臣都知道建继帝生命垂危之际,有密诏给徐怀,现在也已经送到楚山、送到徐怀手里了。   现在大越上上下下都盯着这封密诏,都盯着楚山将如何持诏行事,这就完了?   徐武江见史轸脸色沉毅似有思量,张口问道:“史先生觉得这封密诏算怎么一回事?是陛下已经不能辨识什么了……”   “还是要将郑屠找过来,再问清楚一些。”史轸跟徐怀说道。   徐怀点点头,让人将刚抬下去救治患处的郑屠,再抬回到书斋里来。   “现在还有我什么事?这把老骨头啊,可是为侯爷颠散架了!”   舞阳乃是楚山行营行辕所在,除开在外统兵将吏外,其他重要人物几乎都在舞阳,但此时能够参与密诏之谋,也仅有徐武碛、徐武江、王举、史轸、苏老常及周景等人而已;而他们也确实是楚山除徐怀之外,最为重要的人物。   “你进宫之后,亲眼看到陛下当时还是能睁开眼睛的、是清醒的,只是不能言语?福宁宫当时都有哪些人,都说过什么,各自都有什么神态,你好好回想一下,把当时的情形,再详细跟我们说一说……”史轸看着郑屠道。   “我随周相、胡相以及钱尚端、乔继恩进福宁宫,张辛披甲值守福宁宫外,王相公与晋庄成、钱择瑞等大臣在外殿守候——我也没有一一细辨,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应该都在。内殿之中除了太医、郑贵妃、缨云公主外,还有淮王、武威郡王、朱沆相公等人侍候,此外就是周相、胡相,高纯年、顾蕃以及汪伯潜等人都还在外殿候着,应该是不想太多人干扰到陛下的救治!”   郑屠将当时进宫的情形又事无粗细的说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说道,   “密诏是缨云公主从袖囊取出,当着众人的面封匣交到我手里,自此之后直到舞阳就没有离过我的身——我路途上眯盹片晌都还紧紧抱在怀里,拿布带子紧着。当时内殿之中众人的神色嘛——淮王脸色很难看,非常的阴,想要剐人,周相多少有些慌乱,胡相、朱沆相公还算镇定。当时陛下是斜躺在郑贵妃怀里,手脚无力垂落,脸皮也已经挂不住了——对了,郑贵妃当中还拿绢帕帮陛下擦了一下嘴角。陛下当时却是清醒的,这点可以肯定——缨云公主将密诏交给我时,朱沆相公还担心其他人过夜不认账,特地在陛下跟前大声询问,密诏是否送交节帅,陛下当时的眼神还有那么一些烁动,应该是肯定的意思,这才叫淮王、周相他们无话可说……”   听郑屠更加详尽的叙述走进福宁宫的细节,众人都陷入沉思。   史轸沉吟片响,跟徐怀说道:“密诏应该不假,而陛下明知密诏没有写完,还坚持要缨云公主将密诏交到节帅手里,应该是认为节帅能猜到圣意是何……”   “圣意是何,陛下是什么心思?陛下想楚山立皇子为帝,但我们拿这封密诏,怎么去拥立幼帝?”徐武江拍着脑门,费心思的问道。   “密诏这事却是简单,倘若陛下心意就是如此,从头到尾也仅有缨云公主看过,我们到时候拿一封符合陛下心意的完整密诏出来,想必缨云公主应该不会拆穿的……”周景说道。   徐怀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久久不语。   这时候有侍卫跑过来,将一封密函呈上来。   “信阳又有什么紧要事,竟用五百里加急送密函过来?”徐武江坐书斋门口,见密函乃是徐心庵从信阳发来,再看密函上的绝密加急标识,吓了一跳。   徐怀接过密函,确认中途没有拆封过,站在窗前将密封拆开,随手将密函交给史轸,说道:“郑家的动作好快啊,赵范凌晨时赶到信阳,想来舞阳见我……”   “郑家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密诏啊!”苏老常说道,“只是,这密诏能给赵范看吗?”   “你们先去歇息吧,我再想想……”徐怀说道,示意众人先退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火中取栗   天时近晚,徐怀袖手站在书斋廊前,朝西眺望过去,远山之上,丹红色的绚丽晚霞像火焰涂满湛蓝的苍穹。   “你都在这里站了有一个时辰了,能从这晚空里能看出个圣意来?”   徐怀听着柳琼儿的声音,转回身见柳琼儿与王萱二女联袂而来,苦涩道:“大越好不容易有了这两三年的喘息之机,却不想天不假年啊,可叹可恨……”   许蔚病逝岳阳,徐怀听史轸劝谏,重视起建继帝的身体状况,借东洲寨着手在荆江北岸布下一枚棋子,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时间会如此短促。   甚至在建继帝病危的消息传来之前,徐怀也难得在行辕举行大宴,庆祝赤扈汗王遇刺身亡一事。   萧林石的判断是值得信任的。   赤扈自漠北崛起,征服包括契丹在内、上万里方圆的番族胡部,兵锋之盛,古今中外概莫能挡,也皆在老汗王的统御之下——   在这个过程中,赤扈人虽说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军政体制,但继承人制度却是不完善的,至少不能说是没有争议。   在七月下旬之后,京西、河洛之敌都纷纷收缩了防线。   岳海楼将颍水以南的兵马都撤回到颍水以北的许昌、宛城等地,放弃前年好不容易从楚山嘴下争过去的临颍等地。   曹师雄更是直接放弃汝阳、嵩县,将防线收缩到万安山两侧的大谷关、伊阙关。   这意味着赤扈人负责征伐中原的二位宗王兀鲁烈、屠哥,随时会率部北还漠北,介入汗位之争。   即便他们不会将十数万精锐骑兵都带回漠北去,但至少也会将主力骑兵集结于阴山及燕山以北。   这样能保证他们在汗位之争中有足够的话语权,遭遇变故也能及时调遣大军以为所用。   至于会不会令秦岭-淮河一线的战事有所反复,这显然不在赤扈二位宗王此时的考虑之内。   对赤扈人来说,就算是放弃中原,也不过只是丢掉一块牧马之地而已,待何况来年还可以发兵再取。   而汗位之得失,却会影响到他们的子孙百代。   说实话,眼下未尝不是收复河洛乃至河淮、关陕的良机,然而谁能想到建继帝会在此时病危,使大越陷入甚至比赤扈更为凶险的争位漩涡之中?   这令一向内心强大的徐怀,也忍不住发出天意弄人的感慨来。   “赵范此时应该已到遂平了,倘若他连夜赶路,不在遂平住一宿,明日一早就会到舞阳,”柳琼儿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你真要见他?”   “你没有看懂密诏啊……”徐怀摇头道。   “我要能看懂密诏,我就把史先生顶替下来给你当长史了,”柳琼儿抿嘴说道,“我看到行辕之中,可能也就史先生能琢磨出密诏里的味道来,其他人都是跟我一样瞎猜……”   柳琼儿又问王萱:“你揣摩出什么圣意来了?”   “我也不懂,”王萱摊手道,“不过,密诏没能写完,还加盖玉玺送来楚山,懂或不懂,其实也是夫君一念之间的事情。”   “还有一句话萱妹妹藏着掖着未说,我来说吧,”柳琼儿说道,“陛下写到‘郑氏’时已然不行了,玉玺可能是缨云公主擅自加上的,缨云公主对夫君可是信任得很啊!”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是姐姐你才这么想!”王萱连忙否认。   徐怀摇头苦笑。   这时候侍卫走进来禀报:“史公求见节帅!”   “我就说史先生是只老狐狸吧,”柳琼儿抿嘴笑道,“七叔、十七叔等人在场,他有话藏着掖着不说,偏偏这时候单独跑过来。”   徐怀示意侍卫将史轸请进来。   “两位夫人也在啊!”史轸走过来看到柳琼儿、王萱在院中,行礼道。   “不妨碍你们谈事情了!”   柳琼儿拉着王萱待要离开,徐怀说道:“你们不要走,帮我跟史先生沏茶……”   徐怀怕被史轸说得心志动摇,让柳琼儿、王萱留在书斋一起说话。   所议乃是绝密,进书斋坐下,王萱准备茶具,柳琼儿多点了几支乌桕烛,将室内照得亮堂一些。   “不敢劳烦夫人!”史轸跪坐案后,从王萱手里接过茶盅。   “赵范明早就会来到舞阳,陛下之密诏没有写完,单就字面意思,有太多可以解读,不能示之也——我想着是不是需要提前准备一份完整的‘密诏’给他看?我的字写得还不错,骗过赵范,应该没有问题,反正也不会叫他有机会拿着‘密诏’细细辨认……”史轸说起此时单独来见的用意。   “不用这么麻烦,不给他看不就得了,”徐怀摇头说道,“密诏示人,还能叫密诏吗?”   柳琼儿坐于一旁,胳膊肘顶了王萱一下,笑着说道:“史先生拿话试探徐怀哩,”又跟史轸说道,“史先生留下来陪我们一起用晚餐吧,要不然你说话兜兜转转的,徐怀又要饿着肚子被你拖到深夜才能谈完事情……”   史轸老脸一红,饮了一口茶,重新整理思绪说道:   “韩圭未见陛下密诏所书,却也大体猜到圣意何为——他刚刚有一封私函送我处,希望我能劝节帅坐观其变,这是对楚山最为有利的。岂不说他的建议合不合节帅的心意,但节帅现在应该将他调回行辕了——现在行辕里的事务太多太杂了,我有些应付不过来。而南蔡那边虽说事务繁重,却非没有替代韩圭的人。”   “……南蔡那边那就让姜燮去吧。”徐怀点点头,同意此时就将韩圭调回行辕。   徐怀原本等南蔡三座大垸及荆江、汉水大堤建设完成之后,再将韩圭调到身边任用,但谁能想到局势突然会变得如此错综复杂——行辕这边很多事务也就相应错综复杂起来。   特别是史轸平时忙于长史院的政务,徐怀身边更需要有一个人能随时盯着、检点错漏——目前看来,只有韩圭能胜任。   在这方面,姜燮火候还是不足,今日的密议就没有让他参加;姜燮还是需要到州县锻炼几年,等真正成熟起来,再回行辕才能大用。   见徐怀说过姜燮顶替韩圭,以便韩圭能归行辕任事之后,就关上话匣子,史轸迟疑片晌,最终下定决心说道:   “如果是一封完整的密诏,史轸不会劝阻节帅,但这封密诏,该说的话,陛下却完全没有机会写下来,而陛下的身体恐怕也没有好转的可能,节帅断不能妄自揣测圣意行事、火中取栗啊!”   “你想到了,韩圭未见密诏也想到了,怎么叫妄自揣测呢?”徐怀反问道。   “可是人心不会这么想,史书也不会这么写!”史轸说道。   “我不跟你争辩了。陛下生死垂危,可能真是救治不了了,我身为臣子,不能不去建邺见陛下最后一面。到建邺后,我见机行事吧,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徐怀说道。   见徐怀主意已定,史轸长叹一口气,问道:“赵范还见不见了?还是说索性就不见了?”   “我要准备动身前往建邺的事情,不见他了;你跟他见一面吧,毕竟远道而来,我们不能没有待客之道,”徐怀说道,“不过,他也应该料到,赶到舞阳未必能见到我——想当初他们视我如竖子,今日可得叫他们知道什么叫高攀不起!”   见徐怀还有心情说笑,史轸摇头苦笑道:“我也不再劝了,节帅将姜燮带去南蔡,换韩圭陪着节帅去建邺吧——我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只能帮节帅留在舞阳打理一些琐碎之事……”   徐怀点点头,同意史轸留守舞阳。   “陛下倘若不幸,还请节帅替史轸多祭奠一杯酒,天不假年、人不遂愿啊!”史轸感慨道,起身告辞。   徐怀站起身来送史轸出了书斋,转身见柳琼儿、王萱皆一脸吃惊、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现在知道密诏圣意是什么了吧?”   “真有如此严重?”柳琼儿问道。   “谁知道,说不定陛下的病情有转机呢!”徐怀说道。   “我是妇道人家,不懂太多的大道理,但还是觉得史先生说的在理:依从密诏圣意行事,实在是有点火中取栗了……”柳琼儿说道。   “你们夫君可是当世英杰,岂会为一点麻烦就束手束脚呢?”徐怀站起来,笑道。 第二百一十七章 待价而沽   “史郎君,你应知我此行九死一生,若非晋卿舍命相护,我怕是都进不了楚山,在寿州就会被淮王府截住——再说晋卿当年随徐侯奔袭太原,也是舍命的交情,徐侯当真吝啬一面不见?”   赵范拽着郑晋卿的胳膊勉强站住,近乎哀求的盯着史轸问道。   史轸看了郑晋卿一眼,暗感他生在郑家真是可惜。   想当初千里奔袭太原,郑怀忠手握数万精兵,却仅遣五百骑兵随行,当时便是郑晋卿统领。   郑晋卿乃是秦凤路有数的悍将,奔袭太原一路作战也甚是勇猛,立下骄人战功。   南归之后,郑晋卿虽得赏功,但因为其力主对赤扈人积极作战,又或许是与郑怀忠长子郑聪关系不睦,在河洛、在南阳以及在淮南东路都没有受到重用,未能成为统领神武军精锐的核心将领;这次更是沦为要替赵范出行保驾护行,真真是浪费一名上佳将材。   当然,郑晋卿乃是郑氏子弟,也轮不到楚山替他打抱不平,史轸只是淡然的拒绝赵范求见徐怀的恳请,说道:   “陛下病危,人心叵测,徐侯身为一镇之帅,委受重任,私结大臣乃是大忌——倘若不是知道赵公此行艰难,我也不应该见赵公的。再一个,徐侯自听闻陛下病危消息以来,心情沉痛,数日来废寝忘食,在书斋焚香静坐,为陛下祈祷,我等都没有见到徐侯一面。还请赵公见谅啊!”   “那密诏所书何事,史公可否透露一二?”赵范不甘心的追问道。   “密诏之所以为密诏,赵公以为史某有缘得以一见吗?赵公说笑了……”史轸哈哈一笑,说道,“赵公此行受了不少辛苦,还请往驿舍暂歇。陛下病危,史某也实在不便给赵公设宴接风,见谅、见谅。”   ……   ……   虽说史轸在舞阳城中也专门给赵范、郑晋卿安排了住所,但赵范心里清楚,他们真要留在城里,不仅会被史轸找借口严密监视起来,行动也将受到更大的限制。   故而从史轸宅中出去,赵范就与郑晋卿直接出了舞阳城。   他们得知建继帝病危及密诏的消息之后,就从淮南东路暨淮东大营行辕所在的楚州出发;因为中途要穿过淮王府军的辖地,百余侍卫人马都是分散而行,到了信阳境内才会合起来。   楚山这边没有禁止百余侍卫人马入境,甚至还专门在舞阳城南腾出一座驿站供他们入驻——楚山当然也是派了人手进行监视,勒令他们不得随意脱离楚山的视野,否则会认为这不是友好的行为。   楚州并非只有赵范、郑晋卿两个重要人物来到舞阳,还有人只是没有出面,在舞阳城南驿站等候消息,看到赵范、郑晋卿回来,迫不及待的将他们迎进室中,问道:“赵先生见到靖胜侯了,密诏写下什么,靖胜侯怎么说?”   赵范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楚山狐太滑脱了,我都低三下四恳求了,始终吝啬一面不见;晋卿这次过来也不管用,被史轸那老儿挡在靖胜侯府之外啊!又哪有可能知道密诏里到底写了什么?”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待价而沽而已,还能有什么意思?”赵范叹气道,“陛下应该是真不行了,现在密诏在靖胜侯手里,谁给的好处足,他就倒向哪边,谁能奈他何?”   “徐怀为人或许没有那么不堪……”郑晋卿说道。   身为郑家子弟,郑晋卿除了跟郑家站在一起,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特别是这一次,倘若能联手楚山拥立幼帝,郑家子弟,包括他在内,都将受益匪浅,说飞黄腾达也不为过。   不过,涉及到对徐怀其人的判断,郑晋卿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以为赵范等人略有偏颇。   “这世间谁能逃得‘名’、‘权’、‘利’三字?兴许徐怀抵御赤扈人,是要卖力一些,但也之前乃是求名,此时无求权。你看看这几年靖胜侯将楚山经营跟铁桶似的,谁能插进手去,难道不是权欲熏心?”对郑晋卿有意替徐怀开脱,赵范不屑一顾的说道。   “……”说到嘴皮子功夫,郑晋卿完全不是赵范的对手,讷然道,“或许如此吧……”   见郑晋卿样子并未完全信服,赵范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属意淮王继位,有必要留下什么密诏吗,舍此之外,陛下还有什么必要留下密诏?”   皇子诞生之后,从立后以及郑怀忠争荆湖南路制置使受阻等事,完全可以看得出,士臣对郑家防范极深,基本上都站在淮王那边,更何况淮王还有皇太弟的正当名分。   大越立朝,太祖皇帝驾崩、太宗皇帝继位,就是兄终弟及的先例。   有这样的传统,有皇太弟的正当名分,又有士臣支持,同时淮王府一系也掌握十万精兵,有葛伯奕、汪伯潜、杨茂彦等大臣,有韩时良这样的名将为嫡系。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建继帝倘若希望身故之后由淮王继位,完全没有必要留什么密诏。   留下密诏,必然是不希望淮王继位。   而建继帝身故之后,能继承皇位者,除了淮王之外,还有郑贵妃所生之皇子。   人皆有私心,建继帝希望皇位留给自己的血脉继承,才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建继帝身为景王之时,与淮王的关系绝对谈不上和睦,而在皇子诞生之后,建继帝未尝不想立郑氏为后,只是为群臣所阻罢了。   “陛下倘若想立皇子,为何密诏要给楚山,不给楚州?”郑晋卿心里终究不服,忍不住问道。   “陛下欲立皇子,密诏给国公爷有用吗,难不成还担心淮东会反对拥立幼帝?”   赵范对郑晋卿有些没脾气说道,   “淮东(楚州)不得士臣支持,持有密诏也没有大用,甚至还有可能会被淮王府指鹿为马构陷。真正能与淮东(楚州)联手压制淮王府与士臣的,唯有楚山。陛下生命垂危之际,实际上将这点看得极清楚,所以仓促间才会写下密诏给楚山!可惜啊,可恨啊,陛下到底是信错了这厮,没料到密诏落到这厮手里,会成为这厮待价而沽的筹码!”   “那我们要怎么办?”有人问道,“见不到靖胜侯其人,空耗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楚山既然想待价而沽,不可能不见我们谈价码,”   赵范沉吟片晌,有些焦躁的推测说道,   “或许他在等淮王府来人,不想在淮王府来人之前,给淮王府造成已经跟我们谈妥的印象。这应该才是楚山狐真正的打算与用心啊,算计精着呢。我们现在就要安排人返回楚州禀明国公这事,最好请国公将所有能答应的条件都手书一封送来,我们不能坐看楚山跟淮王府谈妥条件撕毁那封密诏——真要拖到那一步,那就什么都迟了,楚州将走投无路啊!”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将一封信函交到赵范左首一人手里。   赵范看过去问道:“什么事情?”   那人将密函交给赵范,说道:“刚刚有千余精锐骑兵从北城进入舞阳城,今日清晨也听到消息靖胜侯将要远行……”   除了少量的侍卫人马,选锋军主力平时不驻扎在舞阳,而是驻扎襄城以及梁县等地备敌。   徐怀倘若在楚山境内走动,两三百侍卫兵马随行就足够了,没有必要调动上千精锐……   “徐怀要去建邺,他要去建邺亲自谈价码,”赵范拍股叫道,“竖子比我们想象的更要贪心!”   ……   ……   行辕东首回春巷,卢雄独居一栋小院,有两名退下来的老卒服侍。   除了与赵横一家老小比邻而居外,回春巷与附近的街巷,主要住着行辕将吏及家小,对卢雄甚为尊敬,也清楚徐怀及唐盘、徐心庵等人视卢雄亦师亦友,日子当然不会冷清。   大半年来,卢雄在迁到舞阳的武士斋舍总舍任武艺教习,每日除了教习枪棍脚拳,也与同僚推敲枪棍刀械在军阵中的实践应用,予以完善。   夜里回到宅子里,或小酌独饮,或到赵横那里饮酒,也隔三岔五会被徐怀请到行辕后宅饮宴。   舞阳城里一切如故,完全不知道大越暗地里已掀起如此凶险的暗流。   午时在斋舍用过午食,卢雄在斋舍署院里小憩,行辕侍卫找上门:   “卢教习,节帅要前往建邺走一趟,想请卢教习同行,不知道卢教习能否脱开身来?”   “……”卢雄满心疑惑,一方面他不清楚徐怀为何突然要去建邺,一方面他到舞阳后就在斋舍任事,没有直接参与过行辕军政之事,也不清楚徐怀有什么必要需要他同行,不过卢雄还是应承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今日就走,卢教习有什么需要准备,还请吩咐一声……”侍卫说道。   “这么急?哦,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除了刀枪马儿,带两身换洗衣衫就行。”卢雄说道。 第二百一十八章 赴京   一千两百名骑兵,每名骑兵配备一匹战马两匹驮马,从舞阳南城门鱼贯而出,声势比万余步甲出动还要浩大——   以旧有侍卫马军司的编制算,一千两百余骑,就相当于半个军(镇)了。   守兵提前出城清理官道,但大规模的骑兵出动,还是引吸了众多的围观群众。   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大规模的兵马出动都会张贴告示,即便是绝密军事行动,也会另编事由以安民心。   这一次也不例外,靖胜侯奉上诏进京觐见的告示,已经提示张贴在城门口等处,同时也派出十数信骑提前驰往南阳、襄阳以及郢州等地通禀过境事宜。   照朝廷律制,徐怀身为郡侯、执掌一镇兵马,出行随扈武将虎贲是有定数的。   超过定数,就要算兵马调动,显然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戍区、穿州过县的,更不要说直赴国都建邺而去了。   事实上真要严格遵守朝廷规制,在没有接到枢密院的令函之前,不要说大股兵马调动了,徐怀他自己随意离开戍地,都会受到严厉弹劾。   然而非常之时,却不可能有太多的讲究。   徐怀一切都可以声称是奉密诏行事,但还是需要提前遣信骑前往沿途州县报备,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扰与骚乱。   徐怀未着铠甲,而是身穿官服,坐于马鞍之上,在王举、郭君判、周景、张雄山、卢雄以及一干侍卫军将的簇拥下,缓缓行出城门。   徐怀在人群中看到赵范那张眼神闪烁的脸,但目光只在赵范脸上停了一瞬,就漠然转过头去,有如未见,在侍卫军将的簇拥下很快从官道旁的田地加速绕到骑兵部队的前侧上路。   都虞侯乌敕海等将统领大股骑兵还是要稍稍压一压速度,要避免战马及将卒体力过度消耗;徐怀则要尽可能快的赶到建邺,只能分开来走。   徐怀在侍卫军将的簇拥下以及大股骑兵从南阳府穿境而过,甚是平静,仿佛楚山信使比枢密院的令函更管用,也没有谁拦过来要看一眼密诏再放行。   从舞阳到南阳南,凡三百里,次日将晚抵达樊城县北部。   此时已是汛季尾声,浑浊的唐白河在一马平川的南阳盆地南部蜿蜒流淌,水势浩荡。   南阳府与襄阳府的界亭旁乃是一处渡口,一艘官船停在渡口前,十数人马站在界亭前相候。   徐怀勒住马,独自上前,给削瘦不堪、在晚照下似乎随时会被大风吹倒的文横岳行礼:   “文帅怎么亲自在此相候?”   “为君上守御疆镇,容不得半点疏忽啊,”文横岳还过礼,正色问道,“前次楚山精骑从襄阳过境,乃是洞荆寇军袭鄂,从权用事,于情可囿,却不知这次又是何故——职责如此,徐侯莫要怪我多此一问。”   “理当如此!”徐怀从袖囊中取出密诏递过去,“密诏在此,请文帅验看……”   文横岳说道:“既然是密诏,你将诏文封挡住,我验看玺印便可。”   徐怀将诏文部分反折过来,只露出玺印部分来。   文横岳取出存样比对,对身旁书记官说道:“你且记下:靖胜侯、楚山行营兵马总管兼知汝、蔡两州军事、领明州刺史徐怀持密诏率选锋军一千两百骁骑过襄阳,玺印验看无误……”   完成公事之后,文横岳着左右退下,看着悠悠唐白河水,说道:   “京中又有密报传来,陛下两天前已陷入迷离未再苏醒,这老天待大越也太不公平了啊。我近来也越发感到虚弱不堪,或许不需多时就要赴黄泉与许公相聚了,就想着问徐侯一句,中原还有望收复吗?”   “文帅要听实话吗?”徐怀问道。   “我身子骨都这样子了,徐怀还忍心拿假话宽慰我?”文横岳苦笑道。   “淮王继位,或有望保住这半壁河山。”徐怀说道。   文横岳没有再问下去,拱拱手与徐怀告辞便往渡口走去。   与文横岳辞别后,徐怀没有耽搁,连夜过襄阳、郢州,次日将晚时抵达南蔡;徐怀决定在南蔡休整一夜再动身上路。   进入南蔡县城休整,王举等人抓紧时间皆已歇下,南蔡县衙后宅书斋里,看过密诏后,韩圭跪于徐怀身侧,劝谏道:   “节帅,建邺去不得啊。没有完整密诏,天下没有几人会理解节帅的拳拳之意,只会令楚山陷入孤立,以为节帅有狼野之心——趁大鱼还没有入彀,节帅此时返回楚山还来得及。陛下驾崩,节帅拥立淮王,据淮上、荆襄以御胡虏,势态未必就有陛下所担忧的那么糟糕!”   徐怀站在窗前,袖手说道:“我意已决,你的心思就不要放在劝阻我这事上了,还是收拾行囊,随我前往建邺,途中替我多想想如何能叫此行更顺利吧……”   “……”韩圭轻叹一口气,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说道,“利以智昏,何况是天子之利、江山社稷之利?韩圭不担心此行会有不顺,韩圭更担心此行过后,节帅与楚山如何自处,节帅可愿听韩圭多嘴说几句?”   “你跟史轸都是这个脾气,不让你们说话,你们就憋得难受,”徐怀坐回书案之后,饮着茶,说道,“你有什么话,说吧……”   “节帅此时还归楚山,拥立淮王,荆襄皆可入节帅囊中,但节帅执意前往建邺,即便淮王口头允诺,日后看楚山势孤,必然会滋生悔意,”韩圭说道,“恰逢虏王遇刺身亡,诸宗王率部北还漠北争位也成定局,中原与漠北之间路途遥远,这迫使京西、河洛以及徐宿之敌不得不收缩防线,与大越兵马脱离接触,此时以岳海楼、曹师雄等人之能,必然能看到洞荆贼军势微力单,倘若再负隅顽抗下去,覆灭是必然之局——韩圭以小人之心度之,岳曹应当密授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投附葛伯奕以图后计,说不定此时已经在暗中动作。韩圭以为东洲寨这步棋应当提前收网,最好是收大网,生米做成熟饭,迫使淮王允下承诺之后,难以反悔……”   “……”徐怀沉吟不语。   “节帅既然是揣测圣意行事,为何不揣测得更进一步?节帅既然不畏他人诟病,为何又要顾忌再多一点点的逾越?”   韩圭劝说道,   “南蔡有八万青壮接受过操练,以范宗奇为将,检选健锐万余编入营伍,即便不比楚山战兵,却也足够用了。何况在节帅从建邺踏上返程之前,南蔡这边也仅需要提前准备兵甲、舟船以备不患,不虞事泄。节帅一早就要动身启程,还有一些时间,当将姜燮、徐胜、范宗奇召来面授机宜……”   南蔡收容二十余万饥民,包括近八万青壮男丁,过去一年多时间,除了围垸造堤、修建城寨等事外,也会定时将八万青壮组织起来操练。   不过,这仅仅是作为乡兵,作为楚山军的后备兵员进行操练。   一方面强度肯定远不如战兵、守兵,另一方面也仅仅是配给少量的兵械,更多是以木矛木盾充当操练用具,不可能拿数万套兵甲将他们装备起来,楚山也没有这么多的库存。   南蔡目前虽然可以检选出一万健锐,但真正要能用,还得先秘密调运一批兵甲过来——而荆襄之间湖荡江河纵横,还需要准备足够的舟船以便机动。   当然,真要这么做,也必然有极负面的后果。   朝廷容许楚山在鄂北侨置南蔡县,容许楚山从南蔡招募兵勇,只会容许将一个个青壮招募到舞阳或者襄城哪个城池再编入营伍,但怎么可能会容许楚山在南蔡就地大规模武装这些兵员?更不要说容忍楚山在荆湖大地随意调动这些人马了。   韩圭主张就是不顾非议,将一切都归到密诏的名义上去施行。   徐怀站在窗前沉吟许久,才缓缓说道:“将范宗奇、姜燮、徐胜三人叫到书斋里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圣意何为   江南的秋今年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深。   徐怀从庐州南部渡江,抵达嵇山脚下,看浑浊江水被秋风吹皱,岸旁杨树就有黄叶零散的飘落——这才九月中旬,换作往年,田间的佃户都还穿着短袿子、赤脚劳作,今年却已有几许萧瑟之意了。   朱桐带着十数家丁,在此等候多时,迎上来压低声音说道:“陛下快不行了,太医说可能就是这两三天的事——你们怕是不能歇息,得连夜赶去建邺,说不定还能见上陛下最后一面……”   “你此时先返回建邺城,我进宫之前要先与你父亲还有王萱父亲见一面——就在龙藏浦河口货栈见面吧,我们要在那里稍稍歇一下再进宫!”   现在建继帝状况堪忧,随时都会不行,徐怀进建邺城之后,必然要第一时间赶往宫中觐见,只能选在城外货栈沐冠更衣时紧急先与朱沆、王番见一面。   嵇山就属于建邺府境内,但距离建邺城还有一百余里。   众人连日赶路,也是疲倦不堪,徐怀于是请朱桐快马加鞭赶回建邺城与朱沆、王番联系。   朱桐带着家丁打马连行,徐怀他们在嵇山脚下稍作歇息,填了一些吃食入腹,换上铸锋堂在此备好的马匹,就继续上路,夜深人静之间,赶到建邺城西北的龙藏浦河口。   龙藏浦即后世秦淮河,发源于建邺府南部的宝华山、东庐山等山岭,从东往西横贯建邺城,从西水关出城,折往西北汇入长江。   铸锋堂在建邺城中建有铺院,也在龙藏浦河口购置田地,建造货栈作为楚山商货往江淮各地分流的中转站——货栈原先乃是一座田庄,有数栋屋舍,铸锋堂接手之后,新建的数栋大型仓房以及供舟船停靠的码头。去年徐怀进京觐见,随行有三百余众、千余马匹,货栈又修建一批马厩等附属建筑。   这一次徐怀更从楚山调动一千两百名选锋军骁骑,大概会稍稍落后两三天行程才能抵达建邺,但货栈这边已经提前两天接到通知,此时紧急雇佣力工,修建一批简易屋舍作为驻营。   徐怀他们赶到河口货栈,朱桐已经提前驰马赶回建邺城,与朱沆、王番在货栈相候。   铸锋堂管事安排的精舍之中,坐于案后,王番从徐怀手里接过密诏,与朱沆凑到烛火下阅看,半晌才忍不住内心惊讶与困惑的问道:“就这?没有其他的了?”   “郑屠携往楚山的封匣中只有这封密诏,没有其他的了,”徐怀说道,“陛下这几天可有片刻苏醒能说些什么?”   “……”朱沆摇了摇头,说道,“福宁宫每时每刻都有数人守候,陛下都没有留下只语片言。”   “陛下这封密诏,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都没有写完啊?”王番蹙着眉头,问道。   “郑屠进福宁宫取得密诏,王相公、朱公都亲眼目睹,应该清楚这是陛下坚持要交于徐侯手中的,”韩圭稍挺脊背,低声说道,“而密诏没有写完,实乃陛下病情不容许,但陛下仍然使缨云公主加盖玉玺,送到徐侯手里,必然是有未竟之愿需要徐侯遵办,王相公、朱公对此应该没有异议吧?”   当时王番不在内殿,但朱沆能很肯定这点的。   他甚至担心周鹤、淮王等人事后不认账,还特意出声问过当时神智还有些清醒的建继帝确认这点。   “陛下到底有什么未竟之愿,从这密诏里完全看不出来啊!”朱沆蹙着眉头问道。   徐怀虽说得到密诏,虽说也能肯定建继帝是有什么未遂之事才留下密诏,但问题密诏完全没有写下究竟何事是未竟之愿,徐怀倘若胡乱解读、随意从权行事,与矫诏有什么区别?   卢雄、朱桐之前也没有见过密诏,听到这里,才将案头密诏取来一阅,看过后也是云里雾里,完全不知所谓。   “陛下未竟之愿,其实在最后‘二字’之中已经皆露无遗了……”韩圭说道。   “郑氏?”王番疑惑问道,“你以为陛下欲立皇子?”   “王相公为何如此想?”   “陛下深知恶疾难愈,留下密诏第一要务当然是继位之事,”王番看得出徐怀已有些疲惫了,不知道他在接下密诏之后处理了多少复杂之事,耗费多少精力与心血,也不觉得现在由韩圭代为说话就有什么不尊重的意味,当即说出他的看法,“而除了淮王之外,能继大宝者唯年幼皇子,又是郑贵妃所生养,不是正合上郑氏二字?”   “韩圭不觉得陛下是为一己之私念,而不顾江山社稷之人。”韩圭说道。   徐怀这时候接过话茬说道:   “我经过襄阳时,文帅曾出城相见,问我可有望收复中原,我只说了一句,淮王继位,或有望保半壁江山。文帅没有多言,便送别我等回襄阳城了。诚然,淮王继位有种种不足之处,潜邸旧臣也没有几个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汪伯潜、杨茂彦旧与王戚庸乃是朋党,葛伯奕统领天雄军时也怯敌畏战,难称良帅,更何况淮王其人性柔多疑,也是陛下在密诏里明确写下的,但现在问题是,皇子即位,一定会比淮王即位更好吗?”   朱沆、王番都摇了摇头。   不管他们都不希望看到淮王即位,但不会昧着良心说国逢大难、主幼国疑,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至少没有必要在徐怀面前昧着良心说这话。   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指望一个才牙牙学语、能不能活到成年的幼子坐上皇位后能干什么?   召郑怀忠入朝辅政?   朱沆、王番也都难以想象郑贵妃垂帘听政、郑怀忠入朝辅政,能与士臣、淮王府不搞内斗,携手稳定大局,共同抵御赤扈人的入侵。   倘若建继帝没有留下密诏就病逝,众臣共决,朱沆、王番无奈之下也只会将票投给淮王。   只有两个选择,他们只能选一个不那么差的选择。   这是任何务实者都不难做出的决定。   “淮王早就有皇太弟的名分,除了有一帮潜邸旧臣相辅佐外,朝中士臣也基本都倾向淮王继位,”朱沆疑惑问道,“倘若陛下也属意淮王继位,为何要多此一举留下密诏?”   “因为淮王即位,郑氏必反!”韩圭说道,“二位相公此时还不能想明白密诏所寓何意吗?”   “……怎么可能?”朱沆像是被谁踩中尾巴,几乎要跳起来,震惊问道。   卢雄、朱桐陪坐一旁,也是满脸震惊,这时候才豁然想明白徐怀为何要率领兵马进京。   徐怀率兵进京,虽说一路没有谁出面阻拦,但消息传到建邺早就掀起无边的汹涌暗流——无数人都在揣测密诏到底写了什么,以及徐怀持诏率千余骁骑进京到底要干什么。   随着建继帝病情加重,陷入迷离之后再未苏醒,最多的猜测还是认为徐怀持诏自重,率兵马进京乃是在跟郑氏、淮王谈条件时确保自身安全。   毕竟一千两百名精锐骑兵进入京畿重地,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朱沆、王番他们即便不觉得徐怀有挟诏自重之念,但也完全没有想过徐怀率部进京,竟然是要准备引郑怀忠入彀。   这封密诏是不完全的,都没有明确流露对郑氏不利的意图,徐怀没有办法用这封密诏调动建邺及附近任何一支禁军。   而建继帝驾崩、郑怀忠回建邺奔丧,在有淮王府威胁的情况下,显然也不可能孤身前来,身边必然有成百上千精锐侍卫环护——郑怀忠至少要防备淮王府驻扎于建邺的三千精锐。   徐怀要确保一击必胜,就只能是直接从楚山调精锐兵马过来下手。   但问题是,密诏哪一点流露出陛下有要对郑氏下手的意图?   朱沆忍不住又拿起密诏,又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摇头说道:“这封密诏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人相信陛下欲对郑氏不利啊?”   “且不说别人信不信,现在关键是朱公、王相公信或不信?”韩圭问道。   “我……”   王番脸色沉翳,朱沆张口结舌,半晌也说不出一个信或不信来。   韩圭继续说道:“当年倘若不是郑怀忠、郑聪父子挟兵自重,陛下会甘愿放弃河洛吗?又或许陛下当年坚持勒令郑家父子坚守河洛不撤,郑家父子会不会已经投降了赤扈人?淮南势危之时,郑家父子又是在何种情况之下,才最终统领神武军主力奔赴淮南战场作战的,朱公现在不可能不记得了吧?不错,淮王继位,众臣是可以要求淮王立皇子为太子以为制衡,但问题是这能安得了郑怀忠的心吗?现在虏王遇刺,徐宿敌军往北线收缩,郑怀忠必然会选择隐忍,但等到新的虏王即位、再率大军南下,朱公、王相公以为郑怀忠有几分可能会继续对大越忠心耿耿,而非转头为胡虏前驱、攻略江淮?以陛下之心志、胸怀,他深感恶疾难治,最后所担忧的,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而眼下徐宿、京西、河洛之敌皆往北线收缩,是解决郑怀忠、郑职父子最佳、也是最后的良机!”   “……”王番沉默半晌,声音竟然有些沙哑起来,苦涩说道,“即便我们相信,但这封密诏说服不了其他人啊!”   “说服淮王府,应该不是难事。”徐怀说道。   “不错,淮王巴不得直接诛杀郑氏,以绝后患,但问题是,这封密诏日后要不要公布于世?”   朱沆苦笑问道,   “密诏不公布于世,你与淮王联手诛杀郑氏,天下人只会认为楚山假奉密诏,以谋私利,最后连密诏都不敢公布出来;而倘若在诛杀郑氏之后,将这封密诏公布于世,天下又有几人会认为楚山是遵从圣意行事?而且你怎么不防着淮王府倒打一耙,将一切罪名都栽赃到你头上,甚至污蔑是你矫诏行事,欺骗了他们?你倘若决意拥立淮王,我们都没有意见,但诛郑之事,断不可为,这会令天下所有人都对楚山惧而远之的啊……” 第二百二十章 所愿   朱沆、王番得窥密诏真容,他们对拥立淮王没有意见,也能明白郑怀忠不值得信任——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汴梁被围,郑怀忠奉旨勤王,却在偃师裹足不前……   赤扈人从汴梁撤围而退,郑怀忠奉旨率部北上解太原之围,再次顿步于潞州避战不前……   据从龙之功而守河洛,却以兵卒哗闹相威胁从河洛撤军南下南阳……   退守南阳兼守洛水,却于洛水上游按兵不动,坐看曹师雄倾尽河洛兵马全力强攻汝州,致杨麟于汝阳不幸战死……   淮南危急,建继帝不得不在汝州、蔡州承受十数万敌军进逼威胁的巨大压力下,决心将杨祁业所部调到襄阳,形成对南阳的夹峙之势,才迫使郑怀忠从南阳出兵增援淮南……   甚至从南阳出兵之时,郑怀忠、郑聪父子还大演苦肉计,收买军心,以增加他们跟朝廷叫板的底气。   从这种种劣迹,实在不难想象淮王即位之后,郑怀忠、郑聪父子还能老老实实统领数万精锐,为大越守御淮东;而偏偏淮王又不是宽容大度、手腕高超之人,能够去容忍、驾驭郑家父子。   皇子寅也是问题的关键。   皇子寅在建继帝手里就是好棋、妙棋,或者换任何一个宅心仁厚之人登基即位,立皇子寅为太子,甚至只需要让人相信能善待皇子,多半也能安郑氏之心。   偏偏淮王并非宅心仁厚之人。   朱沆、王番反对徐怀擅权行事,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淮王赵观也不值得信任,事后极可能会翻脸不认人,将一切质疑、非难都推到楚山头上来——这简直可以说就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甚至没有皇子寅的存在,郑氏更有可能安心拥立新皇而无他念,但没能登上的皇子寅,则将偏偏成为淮王与郑怀忠相互看不顺眼的在喉之梗。   待赤扈大军再次南下,杀入江淮,朱沆、王番相信无法从淮王那里得到安全感的郑家父子,很可能会有叛意。   然而朱沆、王番这时候都能想到这里,但在他们的观念不罪而诛是为奸,楚山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再者,不要说密诏根本就不完整了,就算密诏完整,甚至建继帝本人现在还是清醒的,决意要株除郑氏,就能令天下信服了,就不会惹来大量的非议?   “我一路奔波,很是疲惫了,我要抓紧时间眯一两个时辰,诸多事情还是由韩圭与岳父大人、朱公细细商议吧。倘若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是不能更改的……”徐怀说道。   徐怀身手强横,精力之旺盛,当世罕有人能及,但此时也是满面倦容。   而接下来局势会非常诡异险恶,需要提起十二分小心去应对,朱沆、王番都点点头,要徐怀抓紧时间小睡一番。   徐怀到隔壁厢房休息,韩圭还陪同朱沆、王番、卢雄、朱桐坐于精舍之中。   “楚山就没有人劝他?”朱沆看向韩圭问道。   “怎么没劝?我与史先生都反对徐侯建邺之行,我们又何尝不知道徐侯留在楚山拥立淮王登基,才是对楚山最有利的?又何尝不知道郑氏父子虽说心怀叵测,但恶迹未显,无论是诛是擒,都名不正而言不顺,对楚山后患无穷,”韩圭苦笑道,“然而道理归道理,但赤扈铁骑南侵,胡弓射弦如雨,徐侯又何曾想过这些道理,又何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与趋利避害?所以,我们劝阻过,但徐侯慷慨行事,我等亦会附骥而随,虽死无憾也!”   朱沆、王番默然无语。   这些年来徐怀所作所为,确实是以这种虽千万人我独往矣的大勇毅、大智慧,才创造出一个接一个的近乎奇迹的大捷——他们得承认大越能在秦岭-淮河一线站住脚、保住半壁江山,不能说功劳独属于楚山,首功是必然要算的。   “为何不可将密诏交给淮王处置?”朱桐坐于一旁,忍不住问道,“倘若淮王觉得郑氏不稳,自会对郑氏父子出手,楚山何必要将自己置于这凶险漩涡之中?或许陛下就是吃准了徐侯这种虽千万人而往矣的性子……”   “徐侯不到建邺,郑家父子怎么可能入彀?”韩圭苦笑道,“而以淮王寡断阴柔之性情,只会在将郑怀忠、郑聪父子逼反之后再下手,以示有大义之名分——不过,楚山也完全可以如此,但徐侯所担忧的乃是那时谁能保证淮南防线不糜烂一片?”   “真要这么做,对楚山也太不利了啊,”朱桐忍不住有些焦躁说道,“此时朝中士臣虽说都看不惯楚山,但文帅、胡相、刘衍、张辛、邓珪、杨祁业、钱择瑞以及顾家,都与楚山关系不错——楚山真要将此事做了,谁还会,或者说谁还敢与楚山亲近?”   “说句诛心的,这未必不是陛下所愿。”韩圭淡淡说道。   听韩圭此言,朱桐心里一惊,看了他父亲与王番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目前看最好的结果,就是将郑氏父子擒下,解除其兵权、绳以国法,但整个过程并不能保证完全顺利,”韩圭说道,“徐侯有为社稷黎庶、无惧誉毁之心,现在却不知朱公、王相公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与诸相商议定度如何?”王番说道,“不说淮王潜邸与胡相了,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也都倾向淮王即位……”   “周鹤、高纯年、顾蕃等人倘若是有担当的,中原形势就不会斗转直下,何况事不密则败,郑怀忠、郑聪哪里是那么容易入彀的?稍有风吹草动,形势将一发不可收拾,”韩圭说道,“而胡相那里,主要是考虑到事成之后楚山会受孤立,朝堂还需要胡相支撑,就不宜直接将胡相牵扯进来……”   王番与朱沆对视一眼,知道他们与楚山牵涉最深,不管参不参与,事后都没有办法独善其身——   “有什么事需要配合的,尽请说来,”朱沆沉吟片晌,毅然跟韩圭说道,“但你在徐怀身边,还是要尽可能劝徐怀尽一切可能擒下郑怀忠、郑聪等人,以国法绳之,不到万不得已,断不可妄动刀兵,要不然这事真的就是棘手了啊!”   “请朱公放心,我们比朱公更不想出任何一点意外。”韩圭行礼道。   王番卸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之职后前来述职,还没有等到朝中安派新的差遗,就遇上建继帝生命垂危,目前以文渊殿直学士闲置于京。   而在激流涌动、礁石密布的当下,身为建邺府尹的朱沆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虽然御营使司在建邺及附近的庐州、扬州直辖张辛、刘衍、邓珪三部精锐禁军以及建邺水师,常编兵马八万余众,全面动员人马可扩编到十二万众,但这支兵马的动员及调动,却需要兵部、枢密院及御营使司三大部门共同参与。   刘衍、邓珪率部驻扎庐州、扬州,手中权柄还稍微大一些,而张辛其部驻守建邺,负责日常宫禁宿卫,受到的制约却是要大得多,已远非张辛一人所能如臂使指了。   而除了张辛其部之外,建邺城还有一支至少在这时不容忽视的兵马,那就是负责建邺城治安、基础防御的建邺府军——   建邺府军与一般的州县府军、州属厢军有很大的区别,一方面是兵员检选的标准及待遇极其严格,禁用老弱病残充当,建继帝也对建邺府军的作战能力提出很高的要求,一方面兵员的招募、选将乃至日常操训、营寨都管等事,都受兵部直辖,建邺府军的统兵权实际在兵部手里。   不过,建邺府军的日常治安管事,却又与建邺府衙息息相关,受兵马都监司双重节制。   朱沆以建邺府尹兼领兵马都监,名义上还是这支兵马的最高长官。   像之前郑屠接到密诏,朱沆就直接调用一队府军将卒,护送郑屠到嵇山渡江北上。   除此之外,上至淮王,下至平民百姓,但有官民诉讼及命案,建邺府与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都是有权接手审办。   由此也可见朱沆在暗流湍动的当下,他所处的位置是何等的关键。   至少在各方势力有所迟疑的当下,朱沆的令函就能让随后赶到的选锋军骁骑丝毫不受阻挡的进入建邺城中。   而理论上,建邺帝倘若不幸驾崩,所有进京吊唁的侍卫兵马,包括楚山军选锋军骁骑以及郑怀忠、郑聪父子带来的侍卫兵马,都要接受建邺府军的监管。   这也意味着,真想顺利引郑家父子入彀,离不开朱沆的配合…… 第二百二十一章 进宫   黎明前的苍穹,就像暗蓝色的湖面,静谧、深邃而悠远,随着天光越发明晰,天地都像沉浸在澄澈的湖水之中。   徐怀睡醒过来,却没有急着起身,室内已不再昏黑一片,能勉强辨得见家俱的轮廓,江河涛响如在耳侧,还有早起渔者的嘹亮歌声。   过了片晌,徐怀才披衣推门走到廊下,看对面屋中还亮着烛火,走过去见朱沆已经离开,韩圭还与王番、卢雄、朱桐坐在案前说话。   徐怀问道:“可有善策?”   “为社稷故,随机应变而已,朱公已回城中伺机准备,”韩圭俯身行了一礼,往旁边挪一挪,让徐怀坐到案前来,说道,“宫使刚到前院等候,就等节帅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进宫探望陛下!”   “那好吧,现在就准备车马,我们在路上吃些东西裹腹,莫要耽搁时间了。”徐怀点点头说道。   不要说朱沆、王番等人强烈质疑了,徐怀他自己内心深处也并非没有犹豫,倘若可以,他比谁都更迫不及待想见到建继帝,希望建继帝还能睁开眼来说几句话,给他更大的信心。   不过,徐怀知道这个希望或许渺茫,他坐到案前,朝一宿未睡的王番行礼说道:“将岳父大人拖入此事,徐怀实在愧疚……”   “我们不用再说这些见外话,耐住性子行事便是。”王番挥手说道。   朱沆身为建邺府尹,值此风起云涌之际很难从府衙长时间脱身,而徐怀这边诸多计划,也需要朱沆亲自出面张罗;王番此时却无正式的差遣,但官衔又足够高,自然是他陪同徐怀一起进宫看望生命垂危的建继帝。   这时候侍卫人马都已经在前院准备——照规制,徐怀出行贴身可由三十四名携刀虎贲随行保卫安全,他们也是可以光明正大随徐怀走进建邺城中。   除此之外,随后将抵达建邺、由乌敕海等将率领的选锋军一千两百名骁骑,却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进入建邺城的。   王孔、郑寿二人也在前院。   他们昨夜就陪同王番出城到货栈,但没有机会参与议事,此时也是苦苦等候了一宿,看着徐怀、王番走出来时神色肃穆,也没有多嘴问什么。   车马准备好之后,众人一同离开货栈,先沿着龙藏浦河南下,继而沿官道往西城大梁门而去。   初秋时节已有几分凉意,麦地里长出青青的麦苗,官道上行人如织——看道上行人振奋的神色,便知建继帝病危消息封锁极为严密,都还有津津乐道的谈论虏王遇刺身亡之事。   徐怀归京觐见已提前报备,一路通行无碍来到皇宫之前。   皇城司提举刘师望也早就在皇宫正西门前等候。   “徐怀奉密诏归京,特来觐见陛下!”徐怀手持密诏,与刘师望拱手问候道,“又是一年未见,刘郎君一切可还安好啊?”   “……”刘师望苦笑一下,都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徐怀的话。   刘师望早年乃是巩县县尉司的一名低级武吏,与余珙等将在建继帝守御巩县之时得到提拔重用;迁都建邺后,刘师望出任皇城司提举,执掌宫禁宿卫及刺探民情等事,可以说是建继帝最为信任的嫡系心腹之一。   然而刘师望他也完全不知道建继帝生命垂危之极,留给徐怀的密诏里到底写着什么。   他见徐怀将所持密诏的诏文部分反折起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耐住好奇心,拿出样纸比对密诏所盖的玺印,低声说道:“陛下今日清晨身子有些动静,或许是料到徐侯到建邺了……”   刘师望验看过密诏玺印之后,见徐怀与王举二人待要解下腰间佩刃,说道:“徐侯、王将军有‘御带器械’之加衔,依制可佩刀剑宫中行走,觐见陛下无需解下佩刀。”   大越初时御驾跟前仅许六名侍卫携带兵械护卫,称之为“御带器械”,之后人数有所放宽,但也仅限于身手强横、将门出身的高级御前待卫能得到封号。   建继帝于襄阳登基时,将“御带器械”作为特殊的功勋,封赏给积极抵抗赤扈作战的有功将帅,徐怀、王举都得此赏;这样的荣耀相当于剑履上殿,只是封赏都要略为广泛一些。   徐怀去年进京觐见,却是在宫门处解下佩刀后再进宫见建继帝、参加宫中大宴,这次他也不想太张扬,却不想刘师望竟然刻意提醒他无需解刀。   徐怀稍作沉吟,便朝刘师望微微颔首,将佩刀重新系好腰间。   在刘师望及宫侍的引领下,徐怀带着复杂的心情,与王举、王番一起往福宁宫走去;韩圭及郭君判、张雄山、牛二、徐惮等人率领侍卫留在宫门外等候消息。   等走进福宁宫,徐怀才明白刘师望为何要出声提醒了。   福宁宫除了淮王赵观、周鹤、胡楷、高纯年、顾蕃、汪伯潜、乔继恩、钱尚端以及宣威军都统制张辛等人外,郑聪也于数日之前,以探望建继帝病情的名义,从楚州赶到建邺,此时也在福宁宫相候。   张辛作为卫戍禁军统领,建继帝病危期间,与刘师望、余珙等人轮流值宿宫禁,基本上都是甲械不离身,也是他们职责所在,然而除了张辛及大殿内外持械侍卫甲卒外,淮王赵观与郑聪都腰系佩刀站在大殿之中。   王番看到这一幕,心里却更不清楚徐怀此行是对还是错了:   除了张辛、钱尚端二人,一直以来都是建继帝的潜邸旧臣,之后飞黄腾达,与徐怀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刘师望以及余珙等将,却是徐怀携建继帝守御巩县之时,破除常规,直接从守陵军及巩县县尉司低层武吏之中选拔出来。   甚至在守御巩县期间,都是徐怀手把手教导他们攻守之法,并在成功守御巩县之后,他们才逐渐成为建继帝身边重要、并且信任的嫡系将领。   除了这些人之外,邓珪与徐怀及楚山众人乃是故旧,刘衍也是多次受惠于徐怀。   徐怀率部千里奔袭太原,太原十万军民才得以安全南撤到襄阳,而御营使司直辖的三支禁军兵马,其根基就是太原十万军民。   也就是说,就算没有密诏,淮王想即位,又或者郑氏想拥立皇子登基,都必然要花更大的代价拉拢楚山。   然而徐怀此行或能成功,但刘师望、余珙以及张辛、刘衍、邓珪乃至文横岳、胡楷等人,又将如何看待徐怀、看待楚山?   要不是已经走进了福宁宫,王番都想再次劝一劝徐怀。   徐怀没有去关心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知道赵范肯定无法赶在他们前面抵达建邺,但不清楚赵范有没有提前派人赶到建邺通风报信。   他只是淡淡看了郑聪一眼,转而先朝淮王赵观、周鹤、胡楷、武威郡王赵翼等人拱手致礼:   “见过淮王殿下、周相、枢相、武威郡王,徐怀奉诏归京,陛下可还安好?”   淮王赵观待徐怀一贯冷淡,此时却强作温容说道:“皇兄刚刚苏醒过来,或许是听你今日进宫,你快快随我们进内殿觐见吧!”   徐怀还是先将佩刀解下来,交给叔父王举后,再与淮王赵观、侍中周鹤、枢密使胡楷、武威郡王赵翼等人一起往内殿走去。   内殿容纳不下太多,王番、王举还是与其他大臣在外殿守候——也恰是知道建继帝可能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三品以上的大臣,这两天除了实在有公务脱不开身,都会赶到福宁宫守候。   内殿弥漫浓郁的药香,在徐怀走进来之时,宫女已经将帐帘都揭起来,郑贵妃与缨云公主站在榻前服侍,几名太医都贴到一旁随时听候召唤。   宽大的床榻之上,建继帝正勉强睁开眼睛看过来,然而脸颊深陷,已是油尽灯枯之时,浑浊的眼睛里却有太多的不舍,嘴角微微牵动着却吐不出一个字出来。   看到这一幕,徐怀不禁想起汴梁城初遇之时建继帝是何等的丰俊神逸、气逸神闲,不禁想起巩县城头御敌、渡河北上、建继帝御驾亲征舞阳等种种,也禁不住泪水长流,揭开袍襟,跪在龙榻之前的磨石地上伏首相叩,振声诉道:   “臣徐怀奉诏进京,叩见陛下——臣起于草莽之间,年少莽撞,性情粗鄙,唯陛下知遇委以重任;身在楚山,无日或忘陛下拳拳教诲,无一日或忘陛下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还都汴梁之志。臣身无长处,唯赤子热忱,愿效先贤、鞠躬尽瘁,以毕生之力以全陛下之念……”   “父皇、父皇……”   听着缨云公主压仰的惶然叫声,徐怀抬起头,却见建继帝的手臂又已松软的搭挂下来。   郑贵妃嘤嘤哭泣起来。   周鹤、乔继恩等人慌乱示意太医上前救治。   “……”   太医在建继帝腕脉上搭了好一会儿,又拿小镜验看建继帝的鼻息,良久过后,最终无能为力的朝众人摇摇头…… 第二百二十二章 顾命   徐怀有些恍惚的跪在龙榻之前,看着建继帝锦被下瘦弱不堪的身体毫无生息的一动不动,看着建继帝软搭下来的枯瘦手臂,看着建继帝瘦陷的苍白脸颊以及紧闭的深陷眼窝,听着缨云公主、郑贵妃嘤嘤哭泣……   “徐侯,陛下驾崩了,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如撑天巨柱垮塌下来,我等皆悲痛如创,但恰是如此,我等更需要忍住内心的悲痛,处置好陛下的身后事,才能不辜负陛下的信任啊……”周鹤走到徐怀身边,伸手搀住他的胳膊,要拉他起来说话。   周鹤以门下侍郎、中书门下省平章事执掌相政,在朝中位序在郡王之前,与亲王同列。   理论上就算明确是由淮王赵观登基,但在正式登基即位之前,也应该由周鹤牵头主持建继帝的身后事,甚至得由周鹤牵头、统领群臣劝进新帝即位。   一般情况下,哪里可能会有外藩将帅插手或多嘴的机会?   然而一封密诏彻底的打乱了周鹤等人所熟悉的秩序。   目前朝中大臣都知道密诏的存在。   特别是密诏传往楚山之后,建继帝即便有苏醒过来的时刻,却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也意味着徐怀所持的这封密诏,就是建继帝的最后遗命。   汝颍会战期间,周鹤、高纯年等人想尽一切办法拖延、阻挠,却丝毫不能打消建继帝御驾亲征的决心。   那一次也令周鹤、高纯年等人清楚的看到,直接置于御营使司架构之下的邓珪、刘衍、张辛三大营禁军,对建继帝是何等的忠诚。   他们有这样的认识,自然也清楚建继帝新丧,将卒情绪悲愤,只要密诏遗命的消息公开出去,满朝士臣与淮王府联手起来,也没有能力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对抗密诏遗命。   因此,不管周鹤愿不愿意承认,持有密诏的徐怀,实际上已经取代了他统领群臣的地位——甚至可以说徐怀才是真正的顾命大臣。   至少在新帝登基即位之前,没有谁能与持有密诏的徐怀直接对抗。   周鹤虽说内心更迫切想知道密诏到底写下什么遗命,但此时也只能以商量的口吻请徐怀起身商议建继帝的身后事。   徐怀在龙榻之前起身,看着建继帝毫无生息的枯瘦脸容,听着缨云公主与郑贵妃嘤嘤哭泣——他原以为建继帝再不济也能多撑几日,完全没有想到建继帝竟然在他觐见这一刻驾崩。   面对周鹤的催促以及淮王赵观焦虑看来的眼神,徐怀的心思有些乱,沉吟片晌后才看向内殿的众人,缓缓说道:   “陛下驾崩之事,应该先让大殿守候的诸大臣知晓——陛下身后事要如何办理,徐怀也以为诸大臣共同商议为好。周相、淮王、枢相、缨云公主、武威郡王、郑贵妃,你们以为如何?”   周鹤欲言又止,看了胡楷、武威郡王赵翼一眼,最终朝淮王赵观看过去。   淮王赵观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色难看得很。   徐怀这话的意思,他还是能听出重点,就是要郑贵妃、缨云公主一同走出内殿,与诸大臣商议建继帝的身后事。   这对诸大臣所传递的信号,无非就是那张龙椅此时还并非他淮王赵观所独属。   要不然,徐怀随便找个理由、借口,就可以让诞下皇子的郑贵妃留在内殿,就能阻拦她与诸大臣见面,甚至可以阻拦郑贵妃与郑聪见面。   很显然,徐怀此时并无意遂他的心行事。   虽然赵观对此早有预料,但真正看到这一幕发生,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一股邪火升腾而起。   过了片晌,赵观才强抑住内心的阴怒,更是强忍住不问密诏所书到底是何,只是沉着脸说道:“徐侯年少老谋,所言甚是,皇兄身后事,我们当与诸大臣商议后再定……”   ……   ……   福宁宫内外殿不过隔着两道屏风,建继帝驾崩,守候在外殿的大臣早就听到了动静,但内殿没有人走出来宣布此事,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郑聪心情则是焦躁难安。   赵范赶到舞阳,连徐怀的面都没有见到;他赶到建邺后,想着百般求见胡楷、朱沆、王番等人,但也被拒之门外。   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时,胡楷、朱沆内心还是更倾向淮王——虽说在此风起云涌之际,胡楷、朱沆都极克制的与淮王府保持住距离,但并不能完全杜绝身边人早就窥透他们的心思,暗中与淮王府的人交好。   这种种蛛丝马迹,通过楚州暗布于建邺的眼线汇聚过来,都令郑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而此时建继帝驾崩,郑聪却没有资格进入内殿——他心里很清楚,徐怀真要与周鹤、淮王赵观、胡楷等人将诸多事都商议妥当走到大殿宣告,郑家除了接受,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至少当前没有反抗的余地。   听着窸窸碎碎的脚步声,看着徐怀与周鹤、淮王赵观、胡楷、武威郡王赵翼、乔继恩从隔挡内殿的屏风后依次走出来,在沙场上浴血厮杀都不会蹙眉头的郑聪的心里也禁不住越发寒冷、沉寂。   直到看见缨云公主搀扶着他妹妹郑贵妃,携着年幼皇子从后面走出来,郑聪的心脏才猛然一跳,似在陡然间复苏过来。   郑聪知道,倘若大局已定,他妹妹郑贵妃此时根本没有机会携皇子出来与诸大臣见面的机会——何况淮王赵观阴沉如水的脸色,也说明了一切皆如赵范所料:   手持密诏的徐怀如此着急赶来建邺,就是待价而沽来的;徐怀还没有将密诏向周鹤、淮王赵观等人公布!   只要密诏此时还没有公开,只要密诏还在徐怀的手里,不管之前写了什么,都不是不能修改的。   郑聪极力向徐怀投以友善的眼神,希望徐怀明白郑家才对楚山抱以最大的善意。   徐怀却是袖手而立,看着官靴翘起的尖头,不回应郑聪的眼神,也不看淮王赵观的脸色。   “陛下,驾崩了!”   走到外殿,周鹤见徐怀并没有抢站到中间去,甚至低头不语,他与胡楷小声商议了片晌,最终他站出来、带着哽咽的宣布建继帝在刚才已经驾崩了。   虽说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大殿之上一时间也是陷入沉默,悲切的气氛弥漫开来。   能站在福宁宫大殿之内的大臣,都经历过诸多波折与风雨,心思也多坚硬冷漠。   不过,汴梁沦陷以来,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建继帝统领群臣克服万难,一点点的稳住局势,大殿之上的诸大臣基本上众目所睹。   当然,诸大臣对接下来的局势动荡,也满心忧虑。   待到周鹤宣布建继帝大丧之事由诸臣共同商议时,众人又再次活络起来,纷纷传递眼神或小声私语,又都有意无意的朝徐怀那边看过去。   福宁宫作为寝殿,外殿也没有多宽敞。   郑贵妃携皇子、缨云公主、淮王赵观、首宰周鹤、枢密使胡楷、武威郡王赵翼都有坐席,徐怀当然也有坐席,此外就是王番作为徐怀的岳父得一坐席。   其他人包括高纯年、顾蕃以及郑聪、乔继恩都只能站着在大殿里商议大丧安排——在此之事还要派人将朱沆以及其他有公务在身的大臣召进宫里来。   国君驾崩,大丧自有规制,议缢、丧仪以及入陵,包括建继帝今日就得进行小殓,其实没有太多商讨的余地,通常都是礼部及钦天监等部分草拟条陈之后,由嗣皇帝与诸相决定。   不过,这时候众人也是非常乖巧的避开“嗣皇帝”这个敏感话题,将小殓、大殓、议缢等环节的负责人及部门都先确定下来,并决定最终大丧诸多事都由郑贵妃、缨云公主及淮王赵观、武威郡王、周鹤、胡楷、徐怀七人最后裁决。   虽说跃跃欲试者不在少数,但最终并没有主动开口问及密诏——   大家心里都清楚,要是徐怀此时公布密诏,是皇子寅即位还是淮王即位都将一锤定音,任谁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局面。   淮王赵观、郑聪他们都没有十足的胜算,特别是徐怀昨日深夜才刚刚抵达建邺,哪方都没有机会跟徐怀接触,完全不知道徐怀此时到底倾向哪方,他们谁敢此时逼徐怀表态?   淮王赵观、郑聪都不急,徐怀也不急,诸大臣谁要是敢轻举妄动,不怕飞来横祸吗?   “我年少不更事,难堪大任,”待诸大臣商议过诸多细节之后,徐怀才朝王番拱手说道,“陛下大丧之事,还得请岳父大人代我与诸相、淮王殿下、郑贵妃商议为好……”   建继帝崩殂,亲王及诸大臣需要守丧,特别是领衔冶丧的大臣都要留在宫中,不能随意离开——听徐怀这时候将岳父王番推出来顶替他参与大丧诸事议决及大殓期间守丧,众人都是有些意外,但细想又没有不可。   “王公代你留在宫中也好,”胡楷说道,“你数日奔波赶来建邺,想必也甚是劳累——靖胜侯府多时没有住人,不宜仓促住入,我已吩咐府里腾出一跨院落,着你们暂时落脚……”   “不需要麻烦枢相,铸锋堂在龙藏浦河口建有货栈,占地甚广,有什么事进城进宫也甚是便捷,我还是住货栈里去。”徐怀拒绝道。   胡楷猜测楚山或许会藉此机会争一些有利条件,但他相信徐怀不会做得太过分,不会辜负建继帝的信任——风雨飘荡、人心惶惶之际,胡楷内心也更希望能尽快将皇位之事确定下来以安军民之心,才想邀请徐怀到他宅子里落脚劝他见好就收,却不想被徐怀干脆利落的拒绝掉。   胡楷有些意外的打量徐怀两眼,强忍住没有在这时发问…… 第二百二十三章 藏匿   徐怀及楚山众人起于草莽之间,虽说其根本乃是徐怀与楚山众人浴血沙场、屡立奇功,但谁都不能否认这个过程中有贵人相助、提携。   这当中最为重要的人物,无疑算徐怀的岳祖父王禀。   无论是于桐柏山传授徐怀及楚山众人兵法,协助楚山众人剿灭匪寇,还是流贬岚州及王番任伐燕左军监军使期间,支持徐怀及楚山众人任事监军院、戍守朔州,王禀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开建继帝之外,其二怎么也得轮到胡楷。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胡楷出任蔡州防御使,就全力支持徐怀在楚山置县、全面统管楚山军政事务,建设青衣岭营城等防御。   徐怀携建继帝驻守巩县,胡楷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派遣其子胡渝及杨麟之子杨祁业率兵马增援巩县,以蔡州防御使的名义担下所有的干系,给予一切便利;在渡河北上收复沁源、泽州以及千里奔袭太原等事上,胡楷的支持依旧是不容或缺的。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胡楷出任枢密使,除了一贯支持楚山守御外,汝颖会战期间更是坚定的支持建继帝御驾亲征,确保最终斩获汝颍大捷。   建继帝驾崩,大丧之事还没有最终决定,嗣君是谁更是谜团,胡楷却邀徐怀到他宅子里落脚暂歇,众人都能想明白胡楷是想与徐怀共商大事。   谁都没有想到徐怀竟然想都没想就干脆利落的拒绝掉胡楷的邀请。   再看胡楷错愕的神色,众人胸臆间也是波澜起伏,纷纷猜测:   胡楷即便这些天闭门谢客,沉默寡言,但从他身边人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看,胡楷还是更倾向淮王的,难不成在这一点上胡楷与楚山起了严重的分歧?   淮王赵观神色越发阴翳,郑聪心情却更加亮堂。   这一幕也令殿中一部分大臣心思陡然间发生变化。   即便周鹤、高纯年等人能想到淮王登基,也会优先重用潜邸旧臣,他们很可能会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受到冷落,但幼主登基,外戚擅权,他们就能坐稳相位了,不会受到加倍的排挤跟打压?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的情况下,绝大多数的大臣还是更倾向淮王,这是一个比主幼国疑更好的选择。   不过,如果楚山与郑家持密诏拥立幼主呢,他们还要坚定的跟淮王府站到一起吗?   看着徐怀与郑贵妃、周鹤、胡楷及淮王赵观等人告辞离开大殿,诸大臣心里都发生微妙的变化——之前他们都躲着郑聪,这时候即便不会立即围过去,但已经有几人看向郑聪的眼神,多了几许温和、含情脉脉来。   ……   ……   迁都建邺后,建继帝下旨在建邺城里给诸守藩将帅都修建了宅邸。   郑贵妃诞处皇子后,郑怀忠得封温国公,便遣人在建继帝所赐、皇宫东首铁炉巷的宅邸基础上,合并左右宅舍,修建了宽敞大气的温国公府。   郑怀忠有心助郑贵妃所诞皇子争嫡,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郑怀忠他本人都长住建邺,想着争荆湖南路制置使之位剿平湖匪以壮权势,同时也注重结交朝中士臣。   因此与徐怀接受建继帝所赐的靖胜侯府无意加强扩建、闲置不用不同,温国公府正式建成后,郑怀忠就将之前迁居南阳的家小都迁到建邺。   朝廷设立淮南东路制置司统辖淮南东路军政及淮河下游防线时,将扬州单独摘出归由中枢直辖,原淮南东路诸监司与新设立的制置司,统统从扬州迁往紧挨淮河的楚州。   在郑贵妃诞下皇子之后,是将家小迁往楚州,还是迁入建邺,对郑怀忠并不是一个特别难做决定的选择。   只是谁能想到建邺帝的身体这么快就垮了呢?   徐怀离开福宁宫后,郑聪得信赵范、郑晋卿他们已经赶到建邺,便匆匆离开福宁宫赶回温国公府。   见到赵范、郑晋卿后,郑聪不满的质问道:“你们怎么过来这么迟?”   赵范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与郑晋卿之前是从楚山,秘密穿过淮王府控制的寿州赶到舞阳,就已经吃够了苦头;在徐怀前脚离开舞阳之后,他们又马不停蹄的往建邺赶来,仅仅比徐怀他们迟了一天,这个速度已经可以说是绝快了。   赵范大腿内侧的血痂结了又破,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敷了药还钻心的痛,堪比遭了大刑。   赵范也知郑聪急躁的性子,按捺住内心的委屈,关切的问道:“我们刚到建邺,听说陛下已经驾崩了?徐怀到建邺后,又有何作为?”   “陛下驾崩了,但形势还不算多差,”   郑聪将徐怀抵达建邺前后种种的迹象,一一说给赵范知晓,以便他能掌握更多的情况替郑家出谋划策,说道,   “胡楷、朱沆、王番三人在京中都闭门谢客,我着人递了几次帖子,都说陛下圣体不谐,无心相聚饮宴,我到建邺后都没能见到他们三人。不过,他们三人与淮王府也没有直接的接触;却是宅子里有迫不及待的小人物,跟淮王府的人有些勾搭,但都上不了台面。徐怀昨日渐晚之时才抵达建邺,先是朱沆遣次子朱桐到嵇山相迎,之后朱沆、王番二人又连夜出城,于龙藏浦河口与徐怀相聚,凌晨朱沆回到城,王番待天明之后与徐怀一同进宫。徐怀进福宁宫觐见之时,那位才最后咽气,像是了了一桩心愿似的。徐怀使王番留在宫中代议大丧之事,他离开福宁宫之时,胡楷邀他暂住胡府却被拒绝——以此看来,徐怀还是更倾向我们郑家啊……”   “哪是当然,楚山就算一时从淮王那里得到什么,过段时间还得原原本本的吐出去,徐怀倘若不蠢,必然能想到这点!”赵范又问道,“郑贵妃那里一切可好?”   “还算可以吧,但我也没有跟她多说什么。”郑聪说道。   赵范又问道:“国公人在何处,可有来建邺?”   赵范从舞阳动身,虽然也紧急派人赶回楚州,但他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没有得到楚州的回信,也不知道郑怀忠身在何处。   郑聪没有直接回答赵范的问题,而是蹙着眉头问道:“怎么,有些事难道我就不能决定?”   “这徐怀要是好相与,我千辛万苦赶到舞阳,就不会连他一面都见不到了,”赵范苦笑道,“徐怀信不过淮王,畏淮王先予后夺,又怎么可能会轻信我们?”   “父亲他此时在谷阳……”郑聪心里不甘,却不得不承认此时他并没有跟徐怀,特别是徐怀手里还持有密诏,进行交易的资格。   “或许需要国公到建邺走一趟……”赵范说道。   虽说在听到建继帝病危的消息时赵范从楚州离开,郑怀忠当时还在楚州,只是着郑聪先行赶到建邺探视建继帝的病情,但赵范相信国公爷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真有耐心稳坐楚州的。   谷阳属润州(镇江),相距建邺不足两百里——楚山在鄂北侨置南蔡,招揽流民屯垦耕种,淮东、淮西也都仿效在长江及洪泽浦沿岸,利用大片的荒滩地进行垦殖收容南下流民。   淮南东路制置司在在润州谷阳县临江地区就圈出一大片滩地,收容数万流民进行开垦。   不清楚建继帝的身体状况,又担心淮王府会对他不利,郑怀忠当然不可能直接到建邺来,却是带着侍卫兵马先往谷阳藏匿,真要有什么事,赶来建邺也就一天的时间;而即便行踪败泄,犹可辩称巡视垦殖事。   现在赵范主张郑怀忠立即赶来建邺与徐怀见面,谈妥拥立皇子的条件。   建继帝已经驾崩,今天就要在福宁宫进行小殓,而嗣君是谁及大丧之事都需要尽快决定并诏告天下,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   赵范担心他们不能在诏号之前跟徐怀谈妥条件,徐怀被迫只能选择拥立淮王,那他们想吃后悔药都来不及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访   乌敕海、徐惮、韩奇虎等人所率选锋军骁勇陆续抵达建邺,进入河口货栈临时搭建的营地,马嘶风啸;郑屠之前就吃了很多苦头,这次稍慢一些,跟着大部队赶回建邺,到建邺后也是敷了药才勉强歇下,嘴里嚷嚷着要苦练骑射。   这一通折腾直到凌晨时分,龙藏浦河口才重新恢复静寂。   凌晨时的苍穹宛如深邃幽潭,一轮明月静寂,浮云几许。   徐怀休憩两个时辰,披衣登上木台,眺望院墙外暗沉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远岸林影幢幢。   “这两天将建邺城外围都搜索过一遍,并无特别值得注意的异常,或许郑怀忠并没有来到建邺?”韩圭之前认定徐怀亲自赶来建邺,郑怀忠必然入彀,但到现在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禁不住信心有些动摇起来。   徐怀进福宁宫觐见,建继帝就咽下最后一口气驾崩,这要比韩圭之前预料的时间更为紧迫——大丧诸事议定之后,理应由嗣皇帝与诸大臣一起诏告天下,才能避免引起更大的混乱,大丧诏告之事并不能拖延太久。   徐怀在福宁宫当面拒绝胡楷的说项,更不要说与淮王府接洽,倘若郑怀忠迟迟都不能现身,他们不但不能实现建继帝的遗愿,还同样会陷入孤立的困境之中。   这由不得韩圭不焦虑,他都不明白徐怀从福宁宫归来,怎么还能安心入眠的。   也许自己终究还是缺了几分闲庭信步的气度与镇定吧?   “耐心等到午时,佳客未至,我再进宫不迟。”徐怀袖手而立,任秋风吹乱鬓发,说道。   “要不我前去淮王府?”韩圭说道。   郑怀忠迟迟不现身,等到他们最终“迫于形势”不得不拥立淮王赵观,到时候就太被动了。   韩圭想着先秘密前往淮王府,除了至少能争取一些利益外,更主要还是化解可能的被动。   “……”徐怀摇了摇头,说道,“郑怀忠不可能不派人盯住淮王府的一草一木,说不定淮王府里早有人被郑怀忠收买,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这些年楚山经历那么多风浪,有哪次不是险象还生,有多少千钧一发,眼前这点算得了什么?你也去休息吧,莫要太累着自己……”   韩圭回到房中,将窗户推开来,任月色泄露在砖地上。   和衣而卧,却迟迟无法入眠,不知过去多久,韩圭听着脚步声响,探头看去,却见是张雄山走到廊前,忙问道:“张参军,有什么情况?”   “韩先生还未睡啊,”张雄山说道,“有一艘舫船沿江西进,往河口这边拐过来了……”   周景留在南蔡,此间的搜查及侍卫等事,都是张雄山、韩圭两人直接负责。   他们有什么拿不淮的,也是找郭君判、王举商议,这样避免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直接惊扰到徐怀。   韩圭与张雄山走往前院望台,看到月色下一艘舫船已经驶过河口往货栈这边而来——徐怀入住货栈后,铸锋堂在码头外侧放出数艘哨船作为警戒,与舫船相比要娇小得多。   舫船过河口后就径直往货栈码头这边驶来,当即就有两艘哨船过去拦截、盘查,货栈内外也相应的提高警戒起来。   张雄山、韩圭也是耐着性子,没有急着着人去找徐怀禀报。   两艘哨船盘查过后就示意放行,一艘哨船居前引领、数艘哨船尾随其后往货栈这边驶来——引领哨船最先靠上码头,有人上岸疾步跑过来禀报:“淮东制置司录事参军赵范求见节帅……”   “先让他们上岸来。”张雄山说道。   片晌后就见赵范有两人搀扶、十数人簇拥下,往望台这边走过来。   赵范眼神不济,望台及左右护墙的火把不是特别密,圆月被淡云遮掩,变得朦胧,抬头问道:“楚山哪位将军在,淮东赵范来访,还请徐侯不吝一见?”   张雄山朝韩圭挤挤眼,由他来应对。   “韩圭乃楚山行营记室参军。赵先生前些天不是还在舞阳做客吗,怎么又跟到建邺来了?赵先生要见我家节帅,这时候黑灯瞎火的,我家节帅也早早睡下,你是叫我们通禀好呢,还是不通禀好呢?赵先生还是等天明再来吧……”韩圭手撑着望台的木栅栏,探头看过去,见赵范身侧那人拿兜帽遮住头脸,然而身形健硕,应是郑怀忠无疑。   “为见徐侯一面,实在艰难,赵范也吃了不少辛苦,还劳烦韩郎君通禀一声。”赵范说道。   韩圭假装与张雄山商议一二,才派人赶去通禀徐怀、王举、郭君判等人。   ……   ……   在得徐怀准许之后,韩圭使赵范将随行人员都留在护墙外等候、接受监管,与张雄山领着赵范及拿兜帽遮住头脸的郑怀忠往徐怀住处走去。   徐怀站在廊前相候,看着郑怀忠走进院中才将兜帽揭开,露出须发斑白的枯瘦脸容,负手问道:“温国公深夜来访是为何意?”   “深夜前来,只为一窥密诏真容,还请徐侯给些方便!”郑怀忠眼神阴戾的盯住徐怀,声音低沉的说道。   “请温国公入室来饮茶。”   徐怀伸手请郑怀忠入内坐于案后,将一封密诏取出,由韩圭转交到郑怀忠手里:   “……楚山可好?又是一年未见,甚是相念。虽说早知饮酒伤身,然襄阳即位以来,夙夜难寝,唯酒后可得酣睡一二,稍解疲乏,即便时常告诫自己,却难戒禁,你在这事上断不可学我。闻听虏王遇刺之事,喜极乐极,召集群臣大宴,想着痛饮一番才加以节制,却不想凌晨醉醒头痛欲裂、呕吐不止,四肢麻痹。唯恐恶疾难愈,而内忧外患未除,特写此诏予你。皇子年幼、士臣顽固、将卒刚勇略缺,胡虏有如豺豹窥伺,我心忧也,而皇弟性疑寡……”   “没了?”赵范坐于郑怀忠之侧,看到密诏写到“皇弟性疑寡”之时就戛然而止,惊讶问道。   这是一封韩圭所摹写的假诏,除了模仿建继帝病危时凌乱笔迹及断笔处的痕迹外,主要内容稍作修饰,最主要的还是将最后断笔处“郑氏”二字改成“皇弟性疑寡”……   赵范与郑怀忠面面相觑半晌,他们之前十数天都在揣摩密诏里到底写了什么,没想到竟是一封没有写完的密诏。   然而细想这些天围绕密诏发生的诸多微妙的细枝末节,他们也顿时觉得合理起来,并没有起丝毫的疑心。   “密诏就是如此!”徐怀将韩圭收回的密诏藏入袖囊之中,说道,“徐某在楚山接到这封密诏,也很为难啊——陛下没有将话说透,徐某匆匆赶到建邺觐见陛下,却没能得到哪怕只言片语的训诲,陛下就撒手人寰了。唉,徐某也不知要如何处置这封遗诏……”   “陛下生前不满淮王,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密诏接下来未写的那个字当是个‘断’无疑,陛下是说淮王性疑寡断,非人君之选——圣意昭昭,这还不够明显吗?”赵范说道。   “赵先生,话是这么说,徐某也更愿意相信赵先生的剖析,但问题是淮王会认吗,问题这能说服得了群臣?”徐怀不紧不慢的问道。   “徐侯率这么多兵马进京,不会就此作罢吧?”郑怀忠瞅着徐怀的眼睛问道。   “路途不靖,我前次进京见驾,就差点折在匪寇手里,现在可不得仔细一些?”徐怀说道,“还请温国公莫要多想……”   “徐侯,明人不说暗话,淮王登基,对楚山断没有半点好处,即便开头会允诺些便宜,日后也必然会从楚山手里夺走,”   郑怀忠声音低沉道,   “朝中士臣对楚山向来猜忌,以往也是全靠陛下信任,徐侯才能在淮上独揽军政。淮王登基,且不论楚山与潜邸旧臣的前怨,楚山真能抵挡住朝中纷至沓来的谗言诋毁吗?不错,我与徐侯以往也谈不上有多愉快,但我心里更很清楚,往后唯郑氏与徐侯共掌国政,我那孙儿才能坐得稳皇位,不被那些掉书袋子的迂腐之辈所欺。何去何从,徐侯此时还需要犹豫吗?”   “古往今来,过河拆桥者如过江之鲫,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是当不得凭证的……”韩圭坐在一旁,悠悠插了一句。   “大越定都于建邺,两荆乃大越西臂——徐侯若立皇子,国公爷必定助徐侯统掌两荆及京西南路军政;徐侯在朝中也可指挥两名执政——这大概比空头许诺,要实在得多吧?”赵范说道。   见赵范替郑怀忠许下诺言,徐怀朝一旁陪坐的王举、郭君判等人看过去。   王举、郭君判他们是来当工具人的,没有插话的任务,但这时候听赵范替郑家许下如此重诺,也是暗暗心惊,禁不住神色意动。   目前大越精华地区,一是江淮两路、一是江东两路、一是两浙两路、一是川峡三路、一是荆湖两路外加襄阳、南阳及汝蔡两州。   荆湖两路加襄阳府、南阳及汝蔡两州,总计十九州府百余县,地处天下之中,即便开发程度还不及江淮、江东及两浙六路,但政治、经济以及战略地位都要高过川峡三路。   “淮王要如何处置?”韩圭愣怔片晌,又问道。   “汪伯潜、杨茂彦乃投敌之臣,葛伯奕乃败军之将,淮王识人不明,依投敌之臣、败军之将,而迫使陛下分庭容忍,实属不敬,当叫他居于宫室日日反省……”赵范说道。   “温国公有此担当,徐某却是愿意附随,”徐怀从袖囊中取出密诏,说道,“陛下遗诏在此,请温国公持诏行事吧……”   “不不,”赵范摇头说道,“这封遗诏还是不够严谨,或许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与混乱,或许需要另拟一封说辞明确的密诏——此外,群臣皆知密诏是陛下送给徐侯的,也当由徐侯持诏颁告天下才能堵住悠悠之口啊!”   “赵先生,你说这话,是不是欺徐某太年幼无知了?”徐怀陡然间变了一个脸色,冷声说道,“徐某矫写密诏,还亲自持假诏进宫公布于众,将来温国公不认账,岂非所有的脏水,都由徐某一人承担?”   “徐侯息怒,郑某绝无此想……”郑怀忠说道。   “徐侯要如何才能信任郑公?”赵范问道。   群臣皆知遗诏是建继帝授意交到徐怀手里的,除非徐怀出面公布密诏,换了别人持密诏登殿宣读,怎么可能会得到承认?   还有一个就是他们必须考虑到淮王有可能会铤而走险——淮王府在建邺城里可是有三千精锐甲卒,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忽视。   建邺驻军以张辛、余珙等将为首,与楚山皆有渊源,更不要说建邺驻军的兵卒主要选拔于太原军民,更是受惠徐怀至深——更何况徐怀作为持诏人,此次又公然率领精锐骑兵抵达建邺,此时也唯有徐怀能压制住淮王铤而走险。   “郑公留下字据,一一说明徐怀接下来所为皆为郑公差遣,也请赵先生签押作个见证——倘若他日郑公毁诺,就不要怪徐怀将字据公布于世!”徐怀蹙着眉头说道。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进城   “……还是没能见到朱沆?都这么多天过去,连个人都见不到,你们这些废物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淮王赵观像头被困铁笼中的野兽,双眼布满血丝,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恶狠狠的将几案踹翻在地,茶盏果碟“哗啦”滚落磨石地上,碎了一地。   “这厮是铁心要与郑氏狼狈为奸,拥立幼子?”   建继帝在位时,顾藩还刻意与淮王府保持距离,但此时也顾忌不了太多。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建继帝驾崩,真要叫楚山与郑氏成功拥立幼帝,着手排挤、打压淮王府一系,他不可能独善其身的。   他可不相信郑氏与徐怀有容他的胸襟及气度,到时候周鹤、高纯年等人为了自保,也不可能会对他施以援手。   此时与其独自在宅子里惶惶难安,还不如直接到淮王府参与最后一搏。   汪伯潜脸色也非常难看。   淮王现在不是不想跟楚山妥协,不是不想做出让步,但问题是建继帝病危以来,朱沆、王番作为朝中与楚山关系最为密切之人——倘若有什么条件要谈,也应该由他们居中传话——却完全拒绝与淮王府接触。   徐怀前日深夜抵达建邺,昨日进福宁宫觐见,建继帝驾崩后,他不仅没有半点要与淮王接洽的意思,甚至当众拒绝掉胡楷可能的游说。   而据可靠消息,徐怀今日凌晨极有可能已经在龙藏浦河口庄园与从润州坐船赶来的郑怀忠见上面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建继帝昨日在福宁宫已经小殓,大丧及嗣帝之事这两天就要诏告天下,一旦群臣受胁迫承认幼帝登基,他们还有几分胜算推翻这一局面?   “殿下,徐怀遣人持函到建邺府衙及政事堂、枢密院,提出率侍卫兵马进皇城宣读陛下遗诏的请求!”一名侍卫急冲冲走进来禀报道,“徐怀还同时要求诸执政、诸部侍郎、诸寺监卿等官员、驻京通奏官、奔丧官员及武威郡王赵翼、殿下及缨云公主、诸妃到场验接遗诏……”   “断不可叫徐怀率侍卫兵马进城!”汪伯潜听侍卫禀报,心里大惊,断然朝淮王赵观说道。   大越立朝以来,一直都有意限制太子东宫势力,主要的东宫官皆由朝官兼任,仅起居及侍卫等事设立专门的机构负责,规模还有很限。   不过,迁都建邺时,建继帝为了淮王能安心到建邺会合,除了下旨使葛伯奕、汪伯潜、杨茂彦及韩时良等人兼太子少师、太子少保等东宫官,还特地下旨准许淮王府在建邺设立左右侍卫都指挥使司,总计统辖三千精锐甲卒负责淮王府的侍卫。   这也是建邺除宿卫禁军、建邺府军、建邺水师之外,最为主要的一支兵马存在。   建邺水师主要驻守建邺、润州及池州等地的水军营寨之中,负责长江及南北两岸支系河流的防御,不涉及建邺城内的防御。   宿卫禁军平时也主要驻扎于建邺城外的诸多永备性营寨里操练不缀,接受御营使司的监管——宿卫禁军除了日常值戍宫禁接受皇城司节制外,大规模的调动、集结,还需要有枢密院的调令才行。   建邺府军平时主要维持城中治安与诸城门守御、盘查等事,战斗力有限。   唯有淮王府军三千甲卒,不仅是从寿州检选的百战精锐,日常操练、监管以及调动及集结都完全受到淮王府控制。   这三千甲卒,可说是淮王府作最后一搏的最大底牌。   实际上,皇宫之中负责日常宿卫的禁军人马仅有数百人众,建继帝病危之后,周鹤、胡楷等人决定加强宫中宿卫,调入宫中参与轮值的兵马也不到两千甲卒——淮王赵观倘若确定没有指望,还要做最后一搏,还是有机会第一时间控制皇城及政事堂及枢密院的。   倘若真将楚山选锋军一千两百名骁骑放进来,且不说徐怀有没有其他野心,淮王府或许真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此时或许区别已不大了,”顾藩禁不住有些灰心丧气的跟淮王说道,“殿下此时需要更大的耐心,以图后计……”   他们或许能说服周鹤、胡楷等人,阻止徐怀率兵马进城。   问题是徐怀无法率兵马进城,同样可以要求周鹤、胡楷等人出城后宣读遗诏,最终只要周鹤、胡楷等人认可遗诏,就可以从容不迫的调动、集结宿卫禁军,甚至下令建邺水师封锁长江——   他们在建邺城里掌握三千甲卒,真有机会拼死一搏吗?   甚至他们这时候下狠心发动兵变,将周鹤、胡楷、高纯年等人控制,有机会说服宿卫禁军诸将领跟随他们,将徐怀从建邺逐走吗?   在顾藩看来,他们当下最紧要的就是先忍下这口气,然后护送淮王前往寿州——现在绝不能轻举妄动、授人以柄,倘若淮王出什么意外,他们将彻底没了指望。   淮王在堂上焦躁的踱着步子,良久之后才咬着牙对汪伯潜、顾藩说道:   “我写一封手札你们带去政事堂见周鹤、胡楷,就说皇兄驾崩,我悲伤过度,回府后昏厥过去,经太医救治才勉强醒起来,需要卧床静养,暂时无法参与国政,诸事皆遵皇兄遗命行之……”   “殿下圣明!”顾藩说道。   倘若不能阻止徐怀率兵马进城,顾藩也不主张淮王直接去政事堂听诏;他们要防备淮王在政事堂被扣押下来。   就算周鹤等人被迫接受幼帝登位这一事实,但只要淮王没有过错,相信徐怀、郑怀忠这个节骨眼上联合起来调遣兵马强攻淮王府的可能性也是极微。   ……   ……   顾藩与汪伯潜携带淮王赵观的手札赶到政事堂,作为中书门下省署理国政所在的政事堂里,已经就徐怀率兵马进皇宫宣读遗诏之事争吵起来。   令顾藩、汪伯潜意外的,胡楷反对最为坚决。   胡楷以为宿卫禁军足以确保建继帝遗命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断不能擅开藩帅率侍卫兵马进皇宫的先例;实在不行,诸相可以前往西城正门大梁门迎接遗诏。   朱沆、王番以及郑聪等人却坚决声称遗诏事关重大,徐怀率少量兵马进城宣示遗诏,不过是确保万无一失。   周鹤、高纯年等人这时候则捣起浆糊来,对徐怀拥兵宣诏之事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汪伯潜、顾藩携带淮王手札赶到政事堂,郑怀忠遣人差不多前后脚赶到,通禀郑怀忠在润州谷阳视垦殖事,听闻建继帝驾崩,特地从谷阳赶回建邺,要为建继帝送最后一程,请求率少量侍卫兵马进城。   郑怀忠仓促间能率领进城的侍卫兵马仅有百余人,算是落在正常的范围之内,原本就不在拒绝范围之内——公侯出行三十四武贲侍卫左右之制,一般来说并不会严格执行。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特别看过淮王的手札后,见淮王都已认命,也就没有几人一定拒绝徐怀率兵进城,最终在胡楷等人的坚持下,形成徐怀率兵马进政事堂宣读遗诏的妥协方案:   政事堂的守卫,可以暂时由楚山选锋军接管;除诸大臣在政事堂听诏外,缨云公主、郑贵妃及诸妃嫔携皇子则在宿卫禁军的保护下,在距离政事堂最近的垂拱殿听诏;淮王赵观在淮王府侍卫兵马保护下,在政事堂对面的枢密院听诏。   待一切准备妥当,徐怀身穿铠甲勒着缰绳,在百余甲骑的簇拥下从御街穿过,缓缓往政事堂而去。   郑怀忠在徐怀之前就已经进城赶到政事堂,准备接掌朝堂大局的他,这时候可不甘落于人后。   徐怀走进政事堂正房前宽阔的庭院,抬头看了悬在大梁门上空的夕阳一眼,如火丹霞将澄澈的苍穹涂抹得绚丽多姿,继而朝周鹤、胡楷、赵翼、汪伯潜、高纯年、顾藩以及郑怀忠、郑聪等人拱手说道:   “陛下病危将遗诏送到楚山,徐怀不敢草率行事,还请诸公见谅……”   “陛下遗命何在,你快快宣读。”胡楷长子胡致元虽说还没有跻身大臣之列,但他在吏部任事,这时候赖在政事堂听诏,也不会有人将他赶走——这时候他认定徐怀乃是狼子野心之辈,说话就没有什么客气,只是催促他快快宣读遗诏。   徐怀看了胡楷一眼。   胡楷袖手看向庭角槐树,没有理会徐怀。   “诸公久等候了,徐怀也不再惺惺作态,耽搁诸公时间了,”   徐怀慢条理丝的从袖囊中的取出一封信函来,抖展开,自顾自的宣读起来,   “靖胜侯、明州刺史、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知汝、蔡州军事徐怀贤弟足下,此书绝密,断不可示于他人:陛下驾崩,群臣惊惶,乃楚州与楚山相携图谋大计之时。想淮王潜邸诸臣品色,葛伯奕、葛钰乃败军之将,汪伯潜、杨茂彦乃降敌之臣,淮王登基实乃大越之大不幸,社稷崩坏不可免也。徐侯乃国之干城,利弊轻重想来无需我等多言,当务之急乃囚淮王于建邺,以防其乱,待助皇子寅登基之后才徐徐剪除其党羽,天下乃安、胡虏可御……”   群臣都傻在那里,这哪里是密诏,明明是郑怀忠写给徐怀、图谋皇位的一封秘信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功成   为促使徐怀下定决心矫诏行事,郑怀忠凌晨时分在龙藏浦河口留下手札、画押盖印,承认废立之事乃郑家所谋,以此取信徐怀。   此时在政事堂前见徐怀公然宣读这封手札,郑怀忠得有多蠢,才想不到整件事彻头彻尾就是引他郑家入彀的密谋?   郑怀忠直觉胸口绞痛有如刀割,手指着徐怀:   “你这狗贼,与赵观小儿用计赚我!”   赵范嘴里发苦,伸手嘴角一抹,袍袖沾染一片血迹,直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没办法在郑怀忠身后站住。   郑聪按住腰间佩刀,恨不能将徐怀的皮给剥下来;韩奇虎与十数名甲卒杀气腾腾从两翼夹抄过来。   “温国公,你们还想负隅顽抗吗?”   徐怀慢条理丝将手札收入袖囊之中,眼睛盯着郑怀忠、郑聪父子,淡然说道,   “你们深受国恩,然而陛下尸骨未寒,你们却妄行废立之事,谋害忠良,你们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你们束手就擒吧,是功是罪,自有国法论处,倘若轻举妄动,徐某今日是不介意血溅政事堂的!”   “陛下生前就属意立皇子寅,我们奉诏行事,多做些部署也是为了防止变故,这如何能算妄行废立?徐怀,你胆敢将真正的密诏,交由诸公验看!”郑聪强摁住拔刀一搏的冲动,在韩奇虎等人拿绳索来捆绑他时,挣扎着叫道。   当世拿刻刀在玉石之上篆刻玺印,都会留下特殊的行刀纹路,每一枚玺印都不尽相同。因此只要真正拿出留存的样张或原始玺印仔细验对,这个过程当中没有人去弄虚作假,还是能看出密诏真伪的。   “陛下遗诏,徐某焉敢私存?”徐怀看了垂死挣扎的郑聪一眼,冷笑道。   郑怀忠、赵范束手就擒,已没有挣扎的意思,他们这时候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徐怀之前拿给他们所看的密诏就是假的。   再说眼下徐怀就算拿出一封拥立淮王的假密诏,谁敢站出来说是假的?   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徐怀与淮王赵观的阴谋,他们彻头彻尾、毫无防备的落入彀中,再说什么还有用吗?   徐怀又从袖囊中取出真正的密诏,朝周鹤、胡楷、朱沆以及武威郡王赵翼拱手说道:   “陛下密诏在此,请周相、枢密、武威郡王、朱公验对!”   缨云公主及诸妃在垂拱殿听诏,淮王在枢密院听诏,政事堂这边诸大臣以周鹤、胡楷及武威郡王赵翼为首——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徐怀又将朱沆带上,将密诏先交到朱沆手上。   太他娘心惊肉跳了,周鹤脑袋都有些卡壳,胸口也刺激得一阵阵绞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周相,你看这密诏有没有什么问题?”   胡楷与武威郡王从朱沆手里先接过密诏,看过之后又递给发愣的周鹤,轻声催促他道。   周鹤这才惊醒过来,接过密诏快速看过一遍。   “……楚山可好?又是一年未见,甚是相念。虽说早知饮酒伤身,然襄阳即位以来,夙夜难寝,唯酒后可得酣睡一二,稍解疲乏,即便时常告诫自己,却难戒禁,你在这事上断不可学我。闻听虏王遇刺之事,喜极乐极,召集群臣大宴,想着痛饮一番才加以节制,却不想凌晨醉醒头痛欲裂、呕吐不止,四肢麻痹。惟恐恶疾难愈,而内忧外患未除,特写此诏予你。皇子年幼、皇弟多思、士臣顽固、将卒刚勇略缺、胡虏有如豺豹窥伺,我心忧外戚郑氏……”   这是真正的密诏,但在韩圭的坚持下,略作涂改。   特别是将最后两句间的“也”涂去,使之连贯成一句,以便建继帝生命垂危之际心忧郑氏的圣意更加彰显出来。   这封密诏原本就字迹潦草、有多处涂改,乃是建继帝重病挣扎草就,只要不随意添加字句,随手涂去一两字,根本就算不上破绽;而真正见过密诏所书的缨云公主,也必然会加以谅解。   汪伯潜、顾藩这两天情绪变化,可要比周鹤、胡楷他们还要剧烈得多。   这一刻,他们都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这一切是靖胜侯与淮王秘密定下的计谋,目的就是要郑怀忠、郑聪父子入彀?   淮王为什么要瞒着他们,难道他们还不值得淮王信任吗?   汪伯潜、顾藩内心忍不住有些失落起来,但是回想淮王这几天的表现,绝不像是在演戏,再者就算是要诛除郑氏,难道不是淮王先登基即位最为稳妥?   到时候淮王登基即位,再收拾郑氏不是易如反掌之事,何须此时行险诱郑家父子入彀?   汪伯潜、顾藩两人一时也都糊涂起来,想着现在偷偷派人赶去给淮王通风报信,但又怕有什么他们窥不透的阴谋,又或者其他什么状况,只能强忍住内心的冲动,不作声。   虽说政事堂留存诸玺印样张,但这个节骨眼上,想要诸大臣信服,最好还是直接拿玺印对验为好——周鹤也不知道有没有验看密诏的必要,有些不确认的看向胡楷、朱沆二人问道:   “请缨云公主与司玺官拿皇帝玉玺过来对验?”   “那就请缨云公主与司玺官拿玺印过来。”胡楷沉声说道。   胡楷脸色沉毅的看了徐怀一眼,大体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淮王此时敢不敢现在就直接到政事堂来,当下只能省过淮王不提,决定先把密诏的事情确定下来再说其他。   政事堂就在宫城南门外,一盏茶的工夫过后,缨云公主、乔继恩与司玺官捧着玺盒在一队宿卫禁军的护卫下,气喘吁吁赶来政事堂。   “确是父皇所书密诏,诸相请比验玺印……”看到郑怀忠、郑聪父子已束手就擒,缨云公主接过密诏,说着话,从司玺官手里打开印匣,将皇帝之玺取出来,交给周鹤等人比验。   周鹤、胡楷、朱沆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先比验玺印,然后着高纯年、汪伯潜、顾藩、晋庄成、钱择瑞等大臣轮次上前验看。   接下来众人又拿淮南东路制置司及郑怀忠留存于政事堂的官印、签押等样张,验对郑怀忠落在徐怀手里的手札。   “徐怀身居楚山,刚接到陛下密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赶来建邺面圣,却不想未能得到陛下只言片语教诲,郑氏勃勃野心便彰显无遗,”徐怀朝周鹤、胡楷、朱沆及武威郡王赵翼拱手说道,“郑怀忠阴谋败露,与其子郑聪亦已束手就擒,我率兵马久居政事堂不合朝堂规制,此时诸事还需诸公请淮王殿下一并定度……”   周鹤满心狐疑的打量了徐怀两眼,又朝胡楷、朱沆看过去。   他现在彻底糊涂了,特别是现在政事堂里里外外都还在楚山虎贲看守之下,他当然害怕说错半句话,就会落下跟郑家父子一样的下场。   犹豫了片晌,他决定今天不作任何的表态,一切先看胡楷、朱沆二人会如何处置——徐怀要收敛锋芒,但有什么野心也一定会在这一刻表露出来,王番可能还要避一下嫌,那朱沆就是楚山最好的代言人。   当然,周鹤也怀疑昨日徐怀与胡楷在福宁宫的那一幕乃是演戏。   胡楷也有所犹豫,拿不准徐怀到底在想什么。   朱沆径直说道:“徐怀,你留一小队兵马看管郑家父子即可,其他兵马都先退往大梁门暂歇,其他有什么事待我们请淮王殿下过来商议再作定度——”   很显然,选锋军精锐都留在政事堂附近,淮王赵观必然不敢到政事堂来。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楚山留在少量人马看管住郑家父子,徐怀先率选锋军骁骑退到大梁门附近的府军营舍里暂歇,由淮王府甲卒接管政事堂左右的侍卫,才能叫事情顺利而快速的往下推进下去。   众人又是一阵迷糊,心想要是一切都是楚山与淮王府密谋,此时径直请淮王出面主持大局即可,徐怀没有必要收敛锋芒暂退下去。   不过见朱沆站出来主持,众人都选择附从,反正在徐怀真正率兵马撤出建邺城之前,他们不会随意表态就是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嗣皇帝   选锋军骁骑替换政事堂(中书门下省)侍卫,在徐怀进入宣读遗诏时,赵观也在淮王府侍卫兵马的簇拥下赶到枢密院听诏。   政事堂与枢密院乃是大越中枢所在,不仅耸立于御道两侧建筑弘大,与皇宫前殿也就相隔一条宫墙。   心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淮王赵观坐在枢密院的衙堂之中,虽说秋意未浓,天气也只是稍有凉意,赵观却禁不住浑身颤抖,叫人点了火盆在堂前,才稍稍好一些。   “殿下,大喜,大喜!”   汪伯潜、顾藩联袂赶到枢密院,还没有等走见衙堂,在院子里就抑不住兴奋的大叫起来。   淮王赵观此时正心神恍惚,没有听清楚汪伯潜、顾藩说什么,见他们极其夸张的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还以为郑怀忠与徐怀派兵马攻打过来,急忙抽出腰刀,挥剁在桌案上,朝左右大叫:“诸将守住枢密院,杀退叛军,个个都有重赏……”   “殿下,错了,错了,”汪伯潜、顾藩跌跌撞撞走进衙堂,连忙七嘴八舌将刚刚政事堂所发生的一切,告诉淮王赵观,“没有叛军,没有叛军,是郑怀忠、郑聪暗谋擅行废立之事,却被靖胜侯徐怀识破,此时已经将郑怀忠、郑聪父子擒下关押在政事堂,请殿下过去主持大局!”   “不会是有什么圈套等我入彀吧?”淮王赵观好不容易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仍然不相信这一切,狐疑的打量汪伯潜、顾藩二人,怀疑他们二人已经被收买。   “殿下事前没有与那靖胜侯商议好?”汪伯潜、顾藩到这时候也都是晕头转向的,太多的反转交叠在一起,想到这茬问道。   “……”淮王赵观摇头否认他与徐怀有什么交易,警惕的盯着汪伯潜、顾藩的眼睛,问道,“密诏何在,确是皇兄驾崩之前就对郑怀忠、郑聪父子有所警惕?”   “密诏此时在周相手里,缨云公主看过了,也比对过皇帝之玺,确实是陛下病中手书,”汪伯潜说道,“此时除了楚山一小队精锐看管郑怀忠、郑聪父子外,靖胜侯已率大军退出政事堂,前往大梁门外的府军营舍暂歇,周相、胡相、朱沆相公以及武威郡王都请殿下率侍卫兵马前往政事堂主持大局!”   “我不去政事堂,让他们都来枢密院!”淮王赵观断然说道。   他已经将枢密院里里外外看过好几遍,淮王府甲卒也全面接管枢密院的侍卫事,至少确保枢密院每个角落里都不可能有刺客藏下,但政事堂能确保这点吗?   汪伯潜、顾藩想想也是,枢密院与政事堂并称东西二府,什么大事只能在政事堂定度,而不能移到枢密院?   ……   ……   “密诏送抵楚山,徐侯从密诏里看出陛下对郑氏有所忧虑,但就算赵范当时匆忙赶到舞阳相见,徐侯也没有多想什么,以为时局动荡,人心不稳乃是寻常事。徐侯又一心牵挂着陛下的病情,昼夜驰来建邺觐见,却不想觐见之时陛下竟撒手人寰。徐侯昨日悲痛难以自已,回到龙藏浦河口庄园为陛下守夜,没想到郑怀忠竟然包藏祸心深夜潜至河口,胆大妄为蛊惑徐侯对殿下不利,徐侯这时候才彻底明白陛下留下密诏的用意,遂将计就计虚与委蛇,”   浑身上下被搜查过四五遍,甚至连羞耻之处都没有被放过的韩圭,此时站在枢密院衙堂之中,对淮王赵观、周鹤、胡楷以及朱沆、汪伯潜、顾藩等人叙述设计诱郑氏父子入彀的前因后果,   “事出突然,而郑怀忠、郑聪父子多疑成性,徐侯担心消息走漏,不敢提前知会殿下与诸相,执意要求统兵进城,以安郑氏父子之心,还请殿下与诸相明察……”   不管别人信不信,韩圭此时所言乃楚山后续将咬牙坚持下去的说辞,反正断不会承认徐怀从楚山出发之时就已经决定引诱郑怀忠、郑聪父子入彀。   “徐侯实乃大越忠良、大越干城,皇兄没有信错他!”淮王赵观拍股赞道。   且不论韩圭的话有几分可信,也不论这两天他有多恨徐怀,但楚山选锋军在将郑怀忠、郑聪父子交给淮王府侍卫看押之后,已经全部退到大梁门附近的府军营舍落脚,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徐怀拿出来的密诏没有半点涉及到换嫡,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也意味着淮王赵观作为皇太弟登基即位,才是唯一合乎规制的选择。   而这封得到内外确认过的遗诏,也已经转交到淮王赵观他手里,这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周鹤、胡楷、朱沆及武威郡王赵翼统领群臣赶来枢密院,请淮王赵观以嗣皇帝的身份主持大丧,并率领群臣诰告天下大丧之事,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此外,刘师望依制奏请辞去皇城司提举之职,请淮王赵观另任嫡系亲信担任此职——皇城司控制皇城进出、宿卫以及察举臣民,名义上隶属于枢密院,但皇城司提举等职,皆由皇帝直接任命。   先帝驾崩,由嗣皇帝在即位前后任命新的人选,也是大越立朝以来惯例。   淮王赵观虽说猜不透徐怀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很多细枝末节及微妙也无法静下心去仔细思量,但在这么多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他除了拼命夸赞徐怀,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他在这么多王公大臣面前,质疑徐怀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吗?   至于徐怀是不是早就有意诱郑家父子入彀,还是在建继帝驾崩后郑怀忠找上门来临时将计就计,这重要吗?   难不成他登基之后,就不想剪除郑氏父子吗?   徐怀现在提前帮他将这事做了,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待狠狠夸赞过徐怀及楚山众人一番后,周鹤、顾藩等人也不失时机请淮王赵观即刻主持诏告之事,以便天下臣民能早一刻为建继帝志哀。   他们这也是想着先将嗣皇帝的名份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淮王赵观这时候也不再搞推却、劝进之事,半个时辰之内在将颁传诸路监司的大丧诏文准备齐妥之后,即分派驿骑信使持诏函出京驰往各方报信,同时也在建邺各处张贴诏文。   名分之事定下来,淮王赵观也就不想表现得太迫不及待,同时也是为安周鹤、高纯年等人之心,坚决不允刘师望此时交卸提举皇城司的差遣,最后在周鹤、胡楷、朱沆等人的再三劝说下,才勉强使得淮王府左右卫都指挥使苏直、葛儋兼领皇城司勾当公事,与刘师望共同执掌皇城宫禁等事。   选锋军千余骁骑也在王举、郭君判、乌敕海等人的率领下于日落之前出大梁门,回驻到龙藏浦河口,徐怀则在韩圭的陪同下,前往淮王府觐见嗣皇帝赵观。   赵观不愿此时入住皇宫,坚持照旧住在淮王府与诸臣商议大丧及军机之事,淮王府也就临时成为大越新的中枢所在——淮王府这边也将前宅庭院腾出来,供周鹤、胡楷率领诸大臣入驻署理公务。   虽说徐怀有御带器械之衔,淮王也特别吩咐徐怀可以佩刀入见,但徐怀在前宅除了解下佩刀,还坚持淮王府宫侍搜检其身,之后才与奉命相迎的胡楷等人往淮王赵观日常署理公务的明德殿走去。   “拥立淮王登基,完全可以徐徐图郑氏也,何故要设计诱其入彀?你应该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殿下与诸臣就会想明白过来。”走进甬道,胡楷回头看了一眼,见除了长子胡致元外,其他陪同人员都落在后,再也忍不住的出声问道。   胡楷当然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徐怀今天凌晨见到郑怀忠才将计就计,也相信赵观、汪伯潜、顾藩以及诸大臣心绪平静下来,日后也必然能琢磨出意味来。   他想不明白徐怀为何要如此迫切的轻举妄动,这事最终只会陷楚山自身于不义。   徐怀抬头看了高墙之上高悬的圆月,淡淡说道:“说其他已没有意义,胡公最好早早思谋离朝之策!”   “……”胡楷愣怔的看向徐怀,却见徐怀似乎完全没有跟他说过话一般,径直往甬道另一端走去。   胡楷随后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胡致元却完全蒙了,一时间不明白徐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淮王不值得期待,才劝他父亲不要留在中枢?问题是,淮王不值期待,徐怀为何要设计引郑氏入彀助淮王即位?   韩圭将胡楷、胡致元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叹,想到徐怀对他说过的话:   两个都是猪队伍,而偏偏抵御胡虏最为重要的淮南防线却分别掌握这两个猪队伍手里——建继帝当初这么安排,不过是为了使郑氏与淮王府相互制衡,从而能更好的掌握,却没想到他在淮南大捷过后仅一年时间身体就垮掉。   说到底还是天不假年。   为了避免两个猪队伍在淮南防线上先自先残杀起来,徐怀只能丢弃自己的声名,先诛除其一。   现在郑氏已除,淮王登基已成定局,整个淮南接下来都将变成新帝的基本盘,唯有如此才能全力抵挡住赤扈人的东路攻势…… 第二百二十八章 献策   “臣徐怀叩见殿下!臣生性鲁莽,未得殿下许可,擅领兵马进城惊扰诸公,还请殿下赐罪!”   徐怀以觐见嗣皇帝之礼,走进明德殿恭恭敬敬的施行叩拜大礼。   “徐侯乃奉皇兄遗命行事,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快快请上座……”   赵观此时都恨不得给郑家父子钉上谋逆篡位的罪名,彻彻底底的铲除这一威胁,哪里会责怪徐怀?走过来挽住徐怀的胳膊,热切的搀扶他入座。   明德殿乃太子承受课业之所,赵观受封皇太弟,明德殿便是淮王府的正殿——此时周鹤、高纯年、胡楷、朱沆、汪伯潜、顾藩、王番等人坐于殿中,正等徐怀过来。   除了诸大臣外,宿卫禁军、建邺府军、水师驻守建邺的诸统制、都指挥使、都虞侯,包括张辛、余珙等人在内二十八将,午后也都已经到淮王府参拜过赵观。   至少在建邺府范围内,赵观嗣皇帝的名位已定。   温国公府在被淮王府侍卫兵马包围一个时辰后最终放弃反抗。   除了温国公府三百多奴婢原地羁押外,除温国公府外,郑氏在建邺城总计一百六十余口男女老少与郑怀忠、郑聪父子都被关押到大理寺狱待审;大理寺狱也由淮王府侍卫兵马监管。   除此之外,建邺诸城门午后也临时关闭起来,建邺水师也派出大批战船封锁长江水道。   不过,这不意味着郑怀忠、郑聪父子留在楚州等地、统领淮东六万精兵的嫡系亲信就会轻易将兵权拱手奉上,不会狗急跳墙。   除了郑怀忠、郑聪父子以及郑晋卿在建邺被擒外,郑氏还有三十余子弟占据淮南东路制置司诸多要害位子,其中有十六人出任都指挥使、都虞侯、指挥使等将职,统领的还多为淮东大营最为精锐的兵马。   徐怀既然人在建邺,除了有觐见嗣皇帝赵观的必要外,众人也想问一问他要如何解决淮东遗患才最好。   徐怀不顾众人反对,一心铲除郑氏父子,最为关键的原因就是淮王府系与神武军系这些年来太根深蒂固、内部利益捆绑太深、太紧密了,用常规手段根本就没有办法在短短两年内化解其一——拖到赤扈人再次从东路发动大规模攻势,到时候即便郑家不忙着降敌,淮王府系与神武军系不能通力合作御敌,只要有任何一家坐观虎斗,汝阳之败就必然会再演。   秦岭-淮河防线,西段有地势之险,即便秦岭及岐山失守,还有川峡大地与赤扈人周旋、拉踞。   中段除了楚山经营数年的淮上防线,还有南阳、襄阳以及荆鄂作为纵深——倘若敌势汹涌,淮上势不可守,楚山军撤守南阳、襄阳甚至荆鄂进行拉据,就不是朝廷允不允许的问题,而是必然要进行的事。   唯有淮南东段防线最为薄弱,却又撤无可撤,是最不容出半点偏差的。   史轸、韩圭以及朱沆、王番等人反对徐怀贸然行事,以为损郑氏而无利于楚山——甚至会陷楚山于不义。   而徐怀眼里看到的,不是这次能从中攫取多大的利益、好处,而是江淮防线糜烂,大越半壁江山必将支离破碎,而楚山也将无法独存。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鸟巢都要被大风刮倒了,巢中几只幼鸟谁多争一口、少争一口吃食,又有什么意义?   保住鸟巢,争取时间,让翅膀有机会长丰满起来、长硬起来,才是关键。   而楚山此时最大、最根本的利益不在其他,而在江淮防线能维持下去,为楚山进一步壮大、巩固根基争取时间。   至于其他,建继帝身体垮得如此突然,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郑怀忠、郑聪这些年包藏祸心已久,除其父子外,淮东大营其他将领没有一个人能在军中建立起绝对威信。谁战功卓越,谁能更服众,都会受到郑氏父子有意无意的压制,包括郑晋卿等郑氏子弟在内也不能幸免,”徐怀说道,“郑怀忠、郑聪擅行废立、不利殿下罪证确凿,殿下当即刻令大将韩时良或葛钰统兵前往楚州接掌淮东大营,令刘衍从扬州出兵北上,陈于楚州南以为威慑——对淮东军将,择善者而任之,胁从者恕囿之,以殿下英明神武,淮东军民必然会很快就归于治下!当然,虏帝崩殂,徐宿、京西及河洛之敌声势稍弱,但洞荆湖匪声势却有愈演愈烈之势,为免淮东军将心里滋生遥相呼应的妄想,应该果断干脆的予以铲除。臣统兵在淮上,路途遥远难济淮东之危,但楚山在侨县南蔡操练六七千乡兵,之前是准备补入汝蔡两州防御虏敌的,但凡殿下有需,可以很快编入营伍,助葛公快速剿杀洞荆湖匪……”   徐怀话里话外将淮东军将说得不堪,但重点还是建议淮王要更快、更果断进剿洞荆匪军,防止淮东军将有观望之心,防止赤扈人在徐宿的降附兵马窥得机会,出兵接应、助涨淮东诸将的反叛之心。   “好,徐侯一下子说中关窍所在,看来皇兄倚重徐侯绝非偶然,”淮王赵观赞道,“洞荆匪军虽然距离淮东较远,却实属腹心之患无疑,而洞荆匪军势盛,也势必会令淮东军将滋生不必要的妄想,当是要早除、速除!”   徐怀给郑家父子设下这么大的圈套,要说一点利益都不求,淮王赵观他不相信,也不放心。   而眼下虽说郑氏父子已经入彀,但那么多的淮东军将人人自危,还统领着六万精兵,在淮河以北徐宿等地又有十数万降附兵窥视——这时候不说其他,淮东军将统领六万精兵直接从楚州(淮阴)渡过淮河北投徐宿,将直接改变淮河下游的敌我力量对比,这就不是大越所能轻易承受的。   因此在这节骨眼上,淮王赵观也没有幼稚到认为获得仅仅朝中诸大臣及宿卫禁军诸将的拥戴,龙椅就坐稳了,就以为对徐怀、顾继迁以及高峻阳等统兵大将不需要安抚、拉拢了。   因此对徐怀,淮王赵观此时最担心的,还是怕他借拥立之功要求插手淮东的局势中来。   淮南大捷之前,淮南两路乃是淮王府的基本盘。   淮南一战令淮王府诸将认识赤扈东路兵马的强悍,非他们所能独挡,不得不接受建继帝重新将淮南拆成两路进行防御的安排。   现在只要妥善解决淮东军将,就能完全将淮南纳入自己的直接统治之下,赵观就不希望有非他嫡系的将领插手进去。   接下来他再获得士臣的坚定支持,江东两路、两浙两路、广南两路、福建路以及葛伯奕此时出任制置使的荆湖南路都将成为他坐稳龙椅最为稳固的根基与基本盘,这时候在荆湖北路以及川峡对徐怀、顾继迁及高峻阳等将略作退让,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此外葛伯奕接替许慰接任荆湖南路制置使,麾下除了有许蔚在荆南操练的四五万兵马,还有从淮西调动过去的五千精锐。   倘若能早一步解决洞荆匪军,也意味着这五六万兵马能够脱身出来,他手里有更多的底牌可打。   到时候刘衍、邓珪、张辛这些禁军将领,他若是不放心谁,都有余地替换掉,而不需要像现在还需要小心翼翼一段时间。   因此徐怀建议尽快、加强对洞荆匪军的进剿,是说到淮王赵观的心坎里了。   徐怀此时请求在南蔡征编六七千兵马参与此战,无论是缴获俘虏或是获得更多的战功与封赏,淮王赵观也不想说葛伯奕统领荆南兵马再有荆北兵马配合就足以应对了,那样会显得他太吝啬、太刻薄寡恩了。   “陛下大丧,靖胜侯倘若一直留在建邺服丧,会不会贻误战机?”朱沆微微蹙着眉头,问淮王赵观,“韩时良或葛钰统兵接掌淮东大营,恐怕不能等到大丧过后再去做吧……”   皇帝大丧,朝臣需服丧二十七日;徐怀此时身在建邺,照理也应该与朝臣一样。   “皇兄生前最念念不忘乃是驱逐胡虏、江山泰平,”淮王恨不能早早解决淮东遗患,哪里敢拖延到大丧过后再做,看向周鹤、汪伯潜、顾藩、高纯年等人说道,“明日乃皇兄大殓,大殓过后就使徐侯带丧出征,可好?”   周鹤、汪伯潜、顾藩、高纯年等人都觉得徐怀其人太难琢磨,杀气又太盛,巴不得他早早离开建邺,才觉得朝堂真正重新落入他们的掌握之中,当下都说社稷为重,只要对朝廷忠义,在京中、在军中服丧并无区别。   “请殿下许臣为陛下守夜,送陛下一程。”徐怀又请求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殓   建继帝此时停灵在福宁宫寝殿里,要等到大殓装入棺椁后再移到紫宸殿。   朝丧总计为二十七日,朝丧期满则移葬皇陵,但大越迁都建邺还不满两年,期间除了加强建邺以及沿江防务外,还拼尽全力在淮南与赤扈人打了一场赤扈南侵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压根就没有时间或者腾出些许钱粮在建邺附近修建皇陵。   即便很多人对建继帝的身体有所担忧,但谁都没有想到建邺帝的身体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垮掉。   淮王赵观与周鹤等人主张是等朝丧期满之后,修陵期间将棺椁先停放到建邺某座大寺古刹之中——也就此征询徐怀的意见,徐怀当然是说淮王与诸相决定便可。   在淮王府草草吃了一些素食,然后与夜里负责守灵的武威郡王赵翼等人赶到福宁宫。   外殿搭设了祭台,长案之上香烛高烧,十数古刹高僧围案颂经不断,内外宫侍、宿卫皆穿缟素,气氛压抑、悲切——外殿也有十数朝臣在守灵。   建继帝登基以来,徐怀虽然与高峻阳、顾继迁、杨麟、郑怀忠等人跻身大将之列,但回到中枢面圣的机会不多,与绝大多数朝臣都是匆匆见过几面,都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外殿守灵的十数朝臣之中,徐怀也就认识中书舍人、知制诰钱尚端及礼部侍郎晋庄成二人,其他人等也是听武威郡王赵翼介绍,徐怀一一拱手致礼;众人对徐怀的态度谈不上热忱,也没有刻意的冷淡与疏远,但一定要细辨,更多的还是困惑与畏惧。   毕竟有资格到福宁殿轮替守陵的大臣,昨日都亲眼见识过徐怀将郑怀忠、郑聪父子玩弄到股掌之间的全貌,甚至绝大多数人包括周鹤、高纯年、钱尚端等人在内,都还不清楚徐怀与淮王到底在暗中达成怎样的密议,此时谁敢去得罪他?   建继帝小殓过后已换上寿服,毫无生息的躺在龙榻之上,香烛围绕。   徐怀走进内殿祭拜建继帝。   郑贵妃没有被软禁起来,还是与诸妃及缨云公主在内殿守灵,但看到徐怀走进来,眼神里满是怨恨——缨云公主娇美的面容却是憔悴不堪。   “或有大臣介直请立皇子寅为太子,但此事断不可允……”   缨云公主乃建继帝独女,大臣祭拜,她要过来还礼——在缨云公主还礼时,徐怀压低声音说道。   缨云公主微微一怔,琢磨着徐怀话里的意思,徐怀祭拜过,则站起来身再看了建继帝遗容片晌,便往外殿走去。   建继帝驾崩,淮王赵观以皇太弟继位,在很多大臣看来,立皇子寅为太子,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   到时候无论是出于这种理所当然,亦或是怀有别的居心与目的,上书请立皇子寅为太子,都有可能将才牙牙学语的皇子寅置入难言凶险的漩涡之中——缨云公主作为建继帝的独女,也将没有办法置身漩涡之外。   建继帝在身为景王之时,与包括淮王在内的慈明殿一系积怨就极深,而淮王也绝非胸襟开阔之人。   淮王登基之后,即便一时屈从朝议立皇子寅为太子,但内心深处怎么可能会甘愿?   建继帝其实也是想着立自己的子嗣登基,但奈何天不假年而已。   倘若建继帝真要能继续在位十数年,到那时成功驱逐胡虏、收复中原,大越国泰民安,怎么可能不找机会废掉淮王,而传位给他?   道理都是相通的。   此时徐怀是可以鼓动朝臣一起上书请立皇子寅,为了坐稳皇位,淮王也极可能会同意。   问题是皇子寅才牙牙学语,皇宫内外都是淮王的嫡系亲信,郑贵妃也极可能会被打入冷宫,无法再与皇子寅接触,仅凭缨云公主一个人怎么可能保证皇子寅在成长过程中不出一点意外?   牙牙学语的皇子寅但凡真要出了什么意外,那缨云公主就是背锅之人。   对皇子寅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封王就藩、离开建邺。   皇子寅不在淮王眼鼻子底下晃荡,朝臣又没有谁胡乱议论立太子之事,才有可能安全许多,但这事需要从长谋划,非此时猝然能成。   是夜徐怀在福宁宫外殿为建继帝守灵,次日一早建继帝遗体便装入棺椁移往紫宸殿,在京官员及诰命以上眷属将入殿瞻仰遗容。   淮王赵观作为嗣皇帝,除了大殓等礼要统领群臣、决定大丧期间种种事宜、监管国政外,同时还需要对淮东军将的军事及种种分化、安抚部署做出决策,可以说分毫都不得稍停。   然而他内心却又是亢奋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倦容来。   群臣携诰命眷属瞻仰建继帝遗容,一直持续到日暮时分才结束。   而在这一刻,徐怀也拿到率领选锋军两都骁骑并于南蔡征编三都甲卒会同荆湖南路制置司及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进剿洞荆贼军的枢密院征调令。   大越骑军以五百人马为一都,步军以两千五百人为一都,以都指挥使、都虞侯统御之。   得此征调令,徐怀可以在侨县南蔡直接征编七千五百名战兵以及一部分相应的辎重兵卒,与随行选锋军千余骁骑,投入到对洞荆匪军的进剿战事之中。   徐怀身为楚山行营兵马都总管、靖胜侯兼知汝、蔡两州军事、明州刺史、御带器械,无论是资历还是职衔,都远在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高峻堂之上,但这封征调令准许徐怀征编兵马从荆湖北路境内参与进剿洞荆贼军,与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所辖的兵马是协同作战的关系,并无节制之权。   很显然以枢密副使汪伯潜为首的淮王府人马,在这封征调令里还是留了一手,说明淮王赵观登基在即也并没有忘乎所以。   不过,徐怀最终所需要的,也就这样的一封征调令诏。   与淮王赵观及周鹤、高纯年等人在紫宸殿辞行之后,徐怀就直接趁着日暮直接驰出大梁门,赶往龙藏浦河口。   而在龙藏浦河口,选锋军千余骁骑也已经做出连夜开拔的准备。   大殓之礼刚毕,朱沆、王番都无法脱身,只能是朱桐、卢雄、王孔等人出城给徐怀送行——他们赶到龙藏浦河口,看到这边已经做好开拔的准备,都有些惊讶。   “你连日劳累,不等到明日再动身?”朱桐疑惑的问道。   “军机瞬息万变,早一日迟一日区别极大……”徐怀淡淡说道。   虏帝在征讨党项途中遇刺身亡,镇南宗王兀鲁烈、平燕宗王屠哥率嫡系兵马北还争位,使得岳海楼、曹师雄等降附兵马不得不在河淮、河洛及关陕一带收缩防线——在这种情况下,大越完全有能力抽调精锐兵马平定洞荆乱事。   如果不出意外,与赤扈人暗通的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可能已经得到岳海楼或曹师雄的授意,在跟葛伯奕秘密谈判招抚之事了。   目前一方面应该是还没有谈妥最终的招抚条件,另一方面葛伯奕想独占其功,才没有将这事知会朝中。   荆湖南路制置司严格封锁消息,当然也不可能单独知会淮王府其事。   要不然的话,压根不会有这么一封征调令出炉了。   不过,在淮王及枢密院准许楚山在南蔡征编兵马参与对洞荆匪军进剿的消息传到岳州之后,葛伯奕必然会第一时间派人赶到建邺进行劝阻。   荆湖南路制置司所在的岳州,相距建邺约一千五百里,信使单程驰骋仅需要四到六天。   也就是说徐怀必须第一时间赶到南蔡,赶到南蔡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所列兵马的征编、动员,然后开拔到复州、荆州境内,叫朝中没有收回征调令的机会。   也只有率兵马进入复州、荆州境内之后,接下来朝中无论对洞荆匪军决定进行进剿作战,还是进行招抚、招安,至少明面上没有办法或者借口,将楚山踢到一边了。   到时候就算葛伯奕在淮王的全力支持下,执意要对洞荆匪军进行招抚,楚山精锐觊觎一侧,没有徐怀的点头与首肯,又或者说楚山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军敢轻易放下武器投降吗?   反过来,葛伯奕执意要剿灭洞荆匪军,以蒋昂为首的东洲寨势力,向楚山缴械投降,在明面上谁又能反对或制止?   这也是徐怀此次进京,途经南蔡时韩圭强力主张暗中提前进行军事动员的关键所在。   而这次能否从洞荆贼军成功收编三五万甚至更大规模的青壮男丁,则关系到楚山后续的发展潜力——   徐怀并不在乎士绅与朝臣之间的名声,这些年士绅及士臣对楚山在汝、蔡所行新政的排挤与厌恶,还不够激烈吗?   杨麟战死之后,徐怀当然有将杨祁业所部留在楚山的机会。   建继帝调杨祁业所部南下襄阳休整,接受文横岳的节制,史轸等人是劝阻的——理由也是充分的,当时楚山确实是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   徐怀奉诏行事,除了当时确实需要对郑怀忠、郑聪父子施加压力,还有一个主要原因,还是徐怀在楚山里里外外所塑造的那一套体制,跟传统的禁军是很难兼容的。   也因此楚山能从洞荆贼军直接收编三五万乃至更大规模的青壮男丁,然后进行彻底的整顿、改造,绝对要比将南阳府划入楚山大营辖下,从南阳府征募三五万新兵,又或许将其他禁军纳入楚山节制,都要更能夯实楚山的根基。   为此,周景都留在南蔡,协助范宗奇、姜燮、徐胜等人筹划诸事,没有跟随到建邺来。   这个节骨眼上,徐怀还真不能在建邺随随便便多耽搁一宿。   至于淮王登基之后,朝堂及地方新的权力分配,王番留在建邺就足够了。 第二百三十章 集结   徐怀得知建继帝病危,持密诏紧急进京就在南蔡歇了一宿,之后继续上路,抵达建邺的次日建继帝驾崩,徐怀又赶在大殓之礼结束的当日连夜动身折返,四日后回到南蔡。   前后半个月,徐怀可以说是身心疲惫,此刻勒马停在小雀岭大垸长逾二十余里的南堤上,望着南面波光荡漾的千汊浦。   过了汛季,荆北大地降雨急剧减少,汉水、涢水上游来水大降,千汊浦诸湖水位下降,露出大片的滩地。   为了保证南蔡拥有一定的蓄洪能力,尽可能降低垸堤在汛季的压力,小雀岭南堤与诸湖之间还是留在两三里不等的缓冲区,进入秋冬时节都会退水露出泥泞、沟涧交错的滩地来。   九月下旬乃是芦苇完全长成的季节,满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芦花;穿梭于芦苇丛间,乃是各寨组织起来的采芦队——   当世富贵人家除了裘衣外,主要采用棉花、丝绒填充、缝制袄裳御寒,但对中下层贫农,芦绒却是更物美价廉的御寒物。   割下的芦杆可以修补屋顶,或围挡牲口棚;开春时多割几茬新芦还能用作饲料喂养牲口,芦芽也能充饥。   南蔡前后总计招纳饥民逾二十万众,但目前新开垦粮田还不足八万亩,就算将梅渡、津渎等大垸都建设完成,预计能开垦的粮田总计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亩,难以承载这么多的人口。   因此在接下来相当长的时间里,除了要继续从外部输入大量的粮食外,南蔡也是尽一切可能组织民众从这天地之间多争一口吃食。   除了采芦队,除了已经建成的垸田外,南蔡也以村寨为单位,组织民众抢种退水后的滩地,争取在明年汛水来临之前多少有些收成;千汊浦诸湖水面,也都是以村寨为组织的捕渔队。   南蔡民众虽说多削瘦羸弱,衣衫也褴褛,但精神面貌很好。   毕竟一年多来,楚山除了开垦垸田外,更是全力修建垸寨围屋,保证每一名饥民都能有一席栖息之地,不受风吹日晒之苦;同时也对所有的老弱妇孺保证最基础的口粮供应——至少在南蔡,饥民能看到生存条件在一点点的改善,而不是往更悲惨的境地不断滑落。   有时候,希望永远更为重要。   听着湖面上、芦苇丛深处传来的杳杳歌声,徐怀多日来的疲倦禁不住一荡而空,与身边王举、韩圭、郭君判、乌敕海等人说道:“此去建邺,我不是没有犹豫,甚至也暗中问自己有没有做错,但眼前的一幕令我心里的疑惑荡除一空,你们可知是何故?”   “这个可不难猜,节帅无非是说郑氏父子绝对做不到眼前这些——节帅御虏安民之志坚如磐石,而郑家父子绝非是志同道合之人,既然注定有朝一日会背道而驰,早一日或晚一日除之,于心何碍?”韩圭拱手说道。   “之前都说史先生是节帅肚肠里的蛔虫,现在看来要添上韩郎君了。”郭君判笑道。   “节帅,”周景与范宗奇、姜燮、徐胜等人迎过来,问道,“节帅一路马不停蹄西进,为何在这里停了下来?”   徐怀从建邺过池州、蕲春、黄陂西进,一路马不停蹄,除了饮食、换马,几乎都没有停歇,反倒进了南蔡境内,速度却放慢下来。   周景、范宗奇等人在南蔡城等不及,赶马走了二十里路迎过来。   “唯有看到这些,我才能更笃定南蔡兵马可用啊!”徐怀指着堤道内侧的情形,跟周景、范宗奇等人说道。   “节帅这么笃定?”范宗奇牵马笑着问道。   一年多来范宗奇除了负责南蔡防守,后续也负责战俘改造、乡兵操练等事,说实话他此时是有些信心不足的。   他不是担心此时完全集结的一万乡兵操练不足。   现在集结起来的一万乡兵,是都没有怎么上过战场,肯定没有办法跟百战老卒相比,但此时也都算得上训练有素了。   范宗奇担心的是最终征调令颁布下去,主要由饥民战俘转变过来的南蔡兵马,在得知他们集结、开拔的目标,乃是进剿盘踞荆江及洞庭湖、与他们同出一源的洞荆联军,军心会不会动摇,最终能有多少士气可用。   “你们现在还不够笃定,那是你们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致入微,”徐怀笑问道,“舟船集结情况如何?”   兵马动员集结以及从舞阳等地调运上万套兵械、铠甲,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徐怀主要还是担心这么短的时间里集结的舟船数量够不够。   虽说他没有计划直接杀入洞庭湖,与洞荆匪军的主力一决雌雄,但大规模的舟船集结也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在南蔡集结舟船,也是他们这次的难点。   迁都建邺之后,铸锋堂就开辟了从襄阳前往建邺的船运航路;在鄂北侨置南蔡县,铸锋堂更是进一步扩大中长途船运规模。   不过,这几年来除了洞荆湖匪肆虐荆江、洞庭湖,鄂州、岳州、荆州等地都有组建水军的迫切需求,淮河、长江防线的建设更是抵御赤扈人从淮南南侵的重中之重。   这使得江淮、荆湖等地具备制造大型舟船能力的船场,基本上都被朝廷或各路监司征用或明确全力打造各式战船,并由诸路水师直接采办。   南蔡县年初也在锁龙湖内着手大规模新建船坞,但最快年底才能投入使用,等到能真正造出第一艘中大型舟船,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铸锋堂以及南蔡目前所拥有的舟船,除了从盘龙寨大捷的缴获及从荆湖各地收购外,主要还是徐怀下令从信阳、周桥等地调来。   铸锋堂目前拥有载重四百石以上的商船仅十二艘。   而村寨各自组织的捕捞队,以十数二十石载重的小型乌篷船及小舢舨为主,则主要来自盘龙寨大捷的缴获,总计有一千两百艘。   这部分舟船看似数目不少,但完全派不上用场。   却是侨置南蔡县之后,下辖陆续成立小雀岭、盘龙、东汊等十二乡司(巡检司),以乡司为单位组织乡兵操练,同时也组织主要进入荆江、汉水进行捕捞作业兼顾防务的捕渔队,总计拥有四百多艘中大型乌篷船及单桅帆船及排桨战船。   这些舟船则主要从信阳经淮南等地辗转调来。   此外,南蔡县尉司也专门组建了一支五百人规模的水军力量,总计拥有十数艘赤马舟、八艘排桨战船、两艘艨艟战船,也都是从信阳调来。   不过,在得知建继帝病危之后,仓促间再想从信阳调大量舟船过来,除了淮西大营不会再轻易放行外,时间上也来不及。   从信阳到南蔡辗转两千多里水路,除了要通过水浅流缓的洪泽浦及为诸多堰堤分割的山阳渎运河外,从扬州进入长江后还要逆流而上。   就算沿途没有阻挡,没有两个月也走不完这么长的水路。   周景留在南蔡,与范宗奇、姜燮、徐胜等人这么短时间,也只能将诸乡司捕渔船所辖的四百多艘舟船集结起来备用——这些舟船也没有办法添加战械,进行改造,只能当普通的运输船使用;目前仅有铸锋堂所属的十二艘中大型商船进行相应的改造。   “昨日接到节帅派出的信报,我们初步草拟的条陈,大军直接从汉川西北渡过汉水,前往华陵县,又或者更进一步,我们陪同节帅直接进驻江陵!”周景说道。   虽说枢密院所签发的征调令,并没有授予徐怀节制荆北兵马的权力,但徐怀率部进入汉水以西进剿匪军,汉水以西的城池,谁敢阻止南蔡兵马进驻,徐怀来了脾气,派人把守将捆绑起来吊打一顿,也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而徐怀率兵马进华陵或荆州治江陵城,即便城中另有守军,以一城不立二将的原则,守军也必须接受徐怀的节制。   除非守军将荆湖北路制置使孔昌裕拉过来站台,才有资格与徐怀分庭抗礼。   “我们先去华陵。要不要去江陵,等到华陵后看形势再说!”徐怀说道。   华陵城控制着经华陵河转长林河进白露湖的关键节点——即便朱芝在华陵任知县,但一方面朱芝手里没兵没马,一方面朱芝最终只是听从其父朱沆的,徐怀要防备着淮王醒悟过来,直接下旨给荆北监司着高峻堂率兵去华陵堵他们的后路。   到时候他们未必就能将到嘴的肥肉完完整整的都咽进肚子里去。   周景接下来谈及具体的部署方案,除了徐怀亲自兵马渡过汉水,走陆路直插华陵而去外,还将由徐怀以楚山行营的名义行文荆湖北路制置司及兵马都部署司,要求在由南蔡水军全面接管华陵河及长林河航道的同时,还将在南蔡以西以及华陵河口,对汉水进行封锁设卡;徐怀还将以楚山行营的名义行文襄阳府、南阳府,将从舞阳等地调动一部兵马,确保始于舞阳、经南阳、襄阳及郢州进入华陵的后勤通道,始终位于楚山兵马的控制之下,确保从汝蔡各地集结的粮秣、物资,源源不断的调往华陵,支撑南蔡兵马对洞荆联军的进剿作战。   为了避免淮王醒悟过来出手阻止,南蔡兵马需要这两天就渡过汉水往华陵县境内开拔而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军将   午后众人进入南蔡城,初建的南蔡城没有想象中的冷落、空寂,甚至还相当的繁荣、热闹。   这除了铸锋堂将南蔡当成最为核心的商货中转基地进行打造,将楚山所产的茶铁瓷器以及所需的棉麻草药都主要经南蔡中转,吸引大量商贾云集过来外,南蔡在建城的同时,还大规模发展铁器制作、织造等业。   铁器作坊,乃是方便楚山运出的铁料,在南蔡加工制成各种铁器成品贩售各地,甚至将一部分兵甲制备,分流到南蔡来——这比在楚山制成铁器运往荆湖各地,一是运输更为便利、成本更为低廉,同时也发挥流民匠户的作用。   目前楚山在汝、蔡两州也面临田少人多的问题,所开垦的田地主要种植各种粮食,棉麻种植规模极有限,每年需要从外部输入大量的棉麻解决军民穿衣御寒的问题。   其中仅楚山军每年所需的被服就高达二三十万套。   之前朝中拨给楚山的钱粮,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直接拿布匹进行折算,朝廷从各地征收的布匹,在运到楚山后,再由淮源、楚山等地的被服工场缝制出各式成品。   南蔡人多地少,即便三大垸全部建成也只能开垦出三十万亩粮田,远不足以承载逾二十万人丁;后续除了要想办法进行分流,大规模发展对劳动力需求极高的手工业,也是徐怀一再强调的容纳人口、增涨赋税的有效途径。   因此,从荆湖等地收购棉麻,集中到南蔡纺成纱线、织成布匹,甚至直接缝制被服成品,再运往楚山,也是此时南蔡县司及诸乡司正重点推进的工作。   下面诸乡司的织造院发展推进较晚,目前才刚刚起步,毕竟纺车织机的制作也需要时间,但南蔡城里重点建设、发展的织造院,此时已经招募了上千织工运作起来。   此外,制烛、造纸、刻印等业也相继发展出一些雏形来,城南船场也着手大规模招募工匠,加上云集过来的商贾、四周迁入的民户、官吏家属,此时的南蔡城里已经形成近万人口的居住规模。   这对新置的侨县而言,已经可以说相当繁荣了。   当世很多县级城池,居住规模甚至都不足千人。   上万南蔡兵马也已完成集结,此时都集中入驻城里的各处营舍,但这个节骨眼上严禁随意离开营舍走动,要不然城里还要热闹几分。   徐怀进城后,也没有前往靖胜侯府落脚歇息,而是直接前往县尉司大院。   传统禁军兵卒来源复杂、参差不齐,通常都是用厚赏及赋于军将武吏对下属将卒的生杀予舍之权、实施严酷的阶级法进行管制。   这在保证禁军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同时,却也造成禁军内部的凝聚力不足以及作战韧性不如人意,遭遇强敌也极易发生不可遏制的溃逃与投敌。   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之后,整编所得的左右宣武军、骁胜军等御营禁军乃至神武军、淮王府军以及顾继迁、高峻阳所统领的兵马,除了从太原军民检选健锐补充进去,同时也收纳大量被赤扈人打散的逃兵溃卒。   虽说残酷血腥的战争,令诸军战斗力得到长足的长进,但治军并没能彻底摆脱传统阶级法的限制。   楚山立军之初,徐怀就着意破除旧有将卒之间的人身管制关系,严禁私刑,注重提高普通兵卒及底层武吏的社会地位,注重对将卒家属的配田配房等安置措施,同时还更注重对基层军将武吏的培养与教育;前期成立励锋院,后期在州学之下设立专门的武士斋舍,定期选拔各级军将武吏进行修习。   南蔡兵马以及基层军将武吏,所行之法也是承续楚山军由之以来的传统,但他们主要来自盘龙寨大捷之后所俘的流民、饥民,对此次进剿洞荆贼军心里还是有很大的疑虑与困惑。   在得知徐怀正式获得枢密院的征调进剿令状之后,周景、范宗奇等人也即刻对南蔡兵马进行宣导,但效果并不太明显。   在正式开拔前,徐怀也无法顾及连日来马不停蹄的劳累,他赶往县尉司,要亲自对召集到县尉司大院的三百多名队率、都将等基层军将武吏进行最后的动员。   从南蔡流民招募、选拔的队率、都将等基层军将,前期主要是在南蔡州学分舍进行修习,暂时还没有机会来得及编入选锋军进行进一步的历练。   他们大多数人,徐怀也不熟悉,但现在就要用这批军将武吏,也是形势所迫。   徐怀等一干人进入县尉司大院,先宣布正式成立南蔡剿匪统制司,南蔡县尉司及诸乡司以及相应人马,都统统纳入统制司的管制。   徐怀自领统制,王举、郭君判、周景、张雄山、韩圭、姜燮、徐胜等人兼领参军事,分掌令函、军情、辎重、监察、传驿诸职事。   南蔡兵马统编入楚山左军序列,范宗奇以副统制兼领左军第六厢都指挥使、乌敕戈、韩奇虎出任左军第八、第九厢都虞侯;王峻接任南蔡县尉,统领南蔡县尉司所辖的水军、县守军及诸乡司所属的乡兵人马,并兼领工辎营。   除了新编左军第七、第八、第九厢人马外,南蔡县尉司所辖的水军及县兵也扩编到三千人众。   在对三厢所属的指挥使、都将、队率等各级军将武吏进行正式授衔之后,徐怀也亲自对所有军将武吏进行动员讲话:   “……汴梁失陷前,虽说外有边患,内有恶吏劣绅盘剥,朝中也有奸佞当道,残害忠良,但绝大部分民众大体都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日子。赤扈铁蹄南侵,将平静彻底打破,不计其数的老弱妇孺惨遭屠戮,不计其数的父老乡亲被迫背井离乡,流落江淮、荆湖,食不裹腹、衣不蔽体,道旁饿殍冻毙风雪者不知凡几——”   “……造成这一切的最大罪魁祸首是谁?是官兵还是胡虏?倘若我们不抵抗,甚至忘掉数百万族人惨死、上千万人家园被侵占的血仇,不想着收复中原,不想着从胡虏手里重新夺回我们被侵占的家园,也不去管此时仍然留在河淮、河东、河北、关陕等地、在赤扈人铁蹄下苦苦挣扎的父老乡亲,但赤扈人占据中原之后就会满足了吗?赤扈铁蹄就不会继续南下,坐看我们守住这半壁江山、苟喘延息吗?大家心里很清楚,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很多人心里又想,我们北上去跟胡虏作战,大多数将卒是心甘情愿的,但为什么要出兵去进剿洞荆贼军?他们中很多人跟大家一样,都是苦无生计,都是在饿死之前被迫落草为寇,拼一线最后的生机……”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人已经有些弱小了,面对一个彪型大汉,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堪堪抵挡住,这时候却有一人在后面拽他的袍襟,拖他的后腿,他还有抵挡住强敌的希望吗?现在虏帝遇刺身亡,新的虏帝还没有即位,我们好不容易有一点喘息之机,我们更迫切的是不是要先解决拖我们后腿的这个后患,接下来才能极尽全力去抵挡强敌?”   “……说洞荆贼军也好,说洞荆联军也罢,我比在座诸位更清楚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迫于生计,我比在座诸位更清楚他们中绝大多数只是为了在饿死、冻死之前挣扎一条活路,就像溺水者沉到塘底前拼命的去抓任何能抓住的东西。但是我们身边出现沉塘者,我们要怎么做?是放任他们将我们一起拖往塘底,是将他们踢到一旁不理不睬,还是一棍子先将他们打晕,然后想办法将他们拖上岸?你们要相信,此次进剿洞荆联军,绝不是为了多造杀戮去换取什么战功。我徐怀不稀罕这些战功——盘龙寨一役,我徐怀有滥杀过半点无辜?”   “……我们此次进剿洞荆联军,但最终的目的,我们是为了解救更多沉沦乱局之中无法自拔的老弱妇孺。因此,我们反反复复强调我们的军纪,第一,我们严禁滥杀、虐待战俘,第二对老弱妇孺,我们不仅严禁劫掠、伤害,还要尽一切可能的提供救护,第三,对那些奸杀掳掠犯下大恶的匪首以及冥顽不化的追随者,我们也一定要狠狠的予以打击,不能心慈手软。我们此次进剿,作战越是顺利、越是快速,对真正的无辜者伤害才会降到最低……”   “……这次时间很紧迫,仓促间我只能将队率、都将以上的军将武吏集中起来,告诉你们这次进剿作战的目的、宗旨。你们回去后,不仅现在就要将这些想法告诉手底下的将卒,在开拔、进军的途中,以及在洞荆联军作战过程中,都要记得时时刻刻跟手底下的将卒宣讲。你们自己也要时时刻刻去琢磨这里面的道理。”   不管士臣群体、以高峻阳、郑氏为代表的西军将帅,以及淮王府诸将对徐怀如何看不顺眼,但自桐柏山匪乱以来,徐怀屡屡斩获胜捷,在楚山全军早已经建立起近乎传奇的形象。   南蔡兵马虽然操练为时尚短,前后仅九个月,选拔出来的基层军将武吏,主要也是在南蔡州学分舍进行修习,但盘龙寨一役以及民间流传的种种传闻,兼之州学分舍及县尉司、诸乡司(巡检司)将吏皆楚山嫡系,都潜移默化的巩固了在他们心目的地位,甚至会更加的传奇化。   徐怀将基层将吏召集起来,亲自进行动员,效果当然非周景、范宗奇等能及。   夜里县尉司大院也是架起十数堆篝火,分批将三十多头羔羊剥皮架到篝火上烤熟上,徐怀与诸将吏痛快淋漓的祭了一回五脏庙,为开拔作战进行最后的准备…… 第二百三十二章 制置司   “……”   荆湖北路制置司衙堂之内灯烛高烧,制置使孔昌裕将兵马都部署高峻堂以及提点刑狱公事等荆北主要将吏都召集过来,商议即将全面展开的,对洞荆贼军展开的进剿作战。   十数人济济一堂,看着枢密院及徐怀遣信使送来的两封信函都面面相觑,大多数人都沉默不作声,都神色微妙的看向孔昌裕,似乎一切都听孔昌裕拿主意。   陛下新丧,制置司才刚刚下令江夏城及制司所属州县都照规制服丧,制置司衙堂里也设了祭台,孔昌裕、高峻堂等一干高级将吏带头换上孝衣服丧。   谁都没有想到事隔两天,枢密院下令征讨洞荆贼军的诏函以及徐怀以楚山行营、南蔡征讨统制司名义所撰写的公函,就前后脚送抵孔昌裕的案头,而徐怀今日才赶到南蔡,甚至连南蔡征讨统制司的印信都没有篆刻出来。   徐怀也没有跟荆湖北路制置司商议的意思,而是直接行文告知荆湖北路制置司,他在抵达南蔡之后随时会下令封锁汉水等河道。   荆湖北路制置司这边什么时候进行兵马的动员、集结,徐怀不会干涉,行文之中也没有催促之意,但言明南蔡征讨统制司封锁、开拔诸令下达之后,就会对郢、复、鄂、荆等州县涉及到的汉水、华陵、长林等河道进行军事管制,一律禁止民船擅入。   除此之外,徐怀在文中要求鄂州水军在没有明确甚至迫切的作战需求之前,不得擅入汉水,约定两司临时所辖水域以汉水河口为界;要求进剿作战所涉及到的州县给予征讨兵马无条件的配合,包括城寨进驻,粮秣征收等。   南蔡征讨统制司也不会就具体的事情,浪费时间先征求荆湖北路制置司的同意,而是会根据作战的需要,直接对所涉及的州县直接颁传军令。   枢密院所颁布的征讨诏,并没有给予徐怀节制荆北兵马的权力,重点是协同作战,理论上需要徐怀出面与荆湖北路、荆湖南路制置司协商出具体的作战方案,再分头实施。   徐怀传给荆湖北路制置使的行文,实际跟要求临时节制荆西诸州县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都没有派一个稍微有分量点的人物赶到江夏跟荆湖北路制置司解释一下。   孔昌裕乃是制置使,地位不在徐怀之下,更何况荆湖北路乃是他的地盘,荆江以北对洞荆联军开展进剿作战,除非朝廷令旨明确说清楚,要不然也应该以制置司为主。   而高峻堂因为契丹残部的关系,对楚山满腹意见,到任两个月就接连下令限制南蔡捕捞船队在荆江及汉水之中的活动范围,将王番出任兵马都部署期间举荐、任命的军吏差不多都轮换了一遍。   换作他时,孔昌裕、高峻堂他们收到徐怀的这封行文,定然会勃然大怒,除了下令诸州县无需理会楚山的军令——没有朝廷明确的令旨,楚山无权越过制置司管制到荆湖诸州县头上,他们多半还会上书朝中弹劾徐怀胡乱侵凌荆湖北路制置司的权职。   然而陛下新丧,徐怀持诏进京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诱捕郑家父子,与众臣拥立淮王,孔昌裕、高峻堂他们此时也已经了解到相关情况。   这叫他们如何揣测楚山与淮王府的关系,这叫他们如何看待徐怀在建继帝大殓刚过、朝丧未满,就拿到枢密院的征调令返回南蔡这事?   “陛下驾崩,郑氏心怀叵测,欲图妄行废立,虽说郑怀忠、郑聪父子已为淮王殿下与诸公扣押下来,但淮东军将没有那么容易妥善解决。这么看来,洞荆贼军实在是需要快快解决,以免滋生大乱,”   孔昌裕见诸将吏都不作声,他这次却是难得体谅的说道,   “靖胜侯孝服不除而出兵剿匪,其志实乃悲壮哉,我等也当奋随其志——诸公以为呢?”   “使君所言甚是,”有人接过孔昌裕的话头说道,“陛下病危之时赐密诏给徐侯,定然是切切不念洞荆贼军未灭,圣心难安——说起来也是我们剿匪不利,令陛下弥离之际犹不能牵挂荆湖,惭愧啊。”   淮王嗣皇帝的名位已定,就等朝丧期满后举行即位大礼。   见孔昌裕等人都如此油滑,高峻堂也不可能在这个节眼唱什么反调,说道:“一切皆依使君所见。”   “靖胜侯悲于陛下驾崩,迫切出兵以慰陛下遗志,行文难免挂万漏一,为免有错漏,我等还要渡江走一趟与靖胜侯见上一面,作战之事需好生商议……”孔昌裕说道。   洞荆贼军去年突袭鄂州,在荆江以北掀起那么大的波澜,当时孔昌裕还只是转运使,但哪怕徐怀亲率兵马痛击盘踞千汊浦的贼军,侨置南蔡,他都没有想着说与徐怀见上一面。   此时孔昌裕非但丝毫不介意徐怀行文的强横与无礼,反而提出要主动渡江前往南蔡,与徐怀见面,众人也都清楚孔昌裕心里在想什么。   淮王登基即位,势必还得倚重士臣治理地方、执掌朝政,但问题是那么多士臣,却非人人都能得到倚重。   孔昌裕之所以从转运使提拔为独挡一面的制置使,并非他声望、威势臻至这一步,实是楚山在鄂北侨置南蔡,周鹤等人在朝中担心楚山对荆湖北路会有进一步的渗透以及王番当时任兵马都部署仓促间无法调离,才强烈主张设立制置司独揽荆湖北路的军政大权。   一朝天子一朝臣,淮王登基,孔昌裕显然不会觉得他真能坐稳制置使的位子。   而建邺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也叫人很难想象徐怀与淮王还是陌路人……   ……   ……   次日午后孔昌裕率领荆湖北路制置司十数将吏渡江北上。   南蔡招讨统制司此时已经正式派出水军舟船封锁南蔡城西码头直到华陵河口的汉水河道,驱逐商货、捕渔民船,同时将百余艘舟船集结到南蔡城以南十数里处,动用上千匠师、役工着手搭建浮桥,连接汉水东西两岸。   在架设浮桥选址的下游方向,在距离汉水入长江河口不远处,十数艘巨舶两两抛锚停泊在水面上,依次将数十根长逾数丈的木桩深深打入河床之中。   木桩打入河床,露出水面不足丈余,同时还连接一只只系挂长索、重逾两三千斤重的巨锚抛入河底,防止木桩被水流冲倒;后续还用铁索将这些木桩连接起来,最终形成对汉水河道的铁链封锁,杜绝舟船闯入汉水上游河道。   之所以能如此做,除了当世汉水两岸没有固定堤坝的约束,多次在江汉平原上改道流淌,河床浅淤,入秋之后水位又进一步降低、水浅流缓外,楚山在筑造堰堤等水利工造、铸造大型铁器等方面积累了大量的经验。   孔昌裕等人在汉川县令尹尧志的陪同下,登上南蔡城西新修的大堤,看到楚山竟然真的一点都不顾及荆北制置司的意见,就直接截断汉水河道,脸皮子也禁不住微微抽搐。   “进剿匪军刻不容缓,徐侯昨日抵达南蔡,宣读淮王及枢密院令诏之后,连夜确定进剿诸策,今日一早就在百余侍卫的簇拥下,先行渡汉水前往华陵了,却不知使君会到南蔡来……”韩圭拱手与孔昌裕等人说道。   招讨主力兵马未动,范宗奇、乌敕戈、韩奇虎等统兵将领暂时都还留在南蔡,乌敕海、王峻等将率领选锋军骁骑今日才陆续抵达南蔡,还需要在南蔡休整两天,但徐怀不会等一切准备齐当再动身前往华陵。   当然,徐怀与王举、郭君判等人在侍卫兵马簇拥下动身时,孔昌裕已经派信使赶到南蔡通禀见面磋谈进剿作战之事,但徐怀当没有接到信使传递的消息,就直接渡汉水西进了。   徐怀完全清楚孔昌裕等人此时为何会放低姿态,也能料到等淮王及朝中诸多大臣缓过神来后,孔昌裕这些人又会变换怎样的嘴脸,怎愿意浪费时间与他们虚与委蛇?   之所以是韩圭出面应对孔昌裕等人,却非徐怀不需要韩圭在身边出谋划策,实在韩圭一介儒生,连日来乘马很是吃不消,因此他暂时留在南蔡歇上两天。   徐怀要赶在淮王等人彻底醒悟、收回成命之前,尽快在汉水以西将招讨兵马展开,但上万兵马展开并从北面对洞荆联军维持住进剿之势,却非简单之事,需要调用大量的资源。   南蔡原本收容二十多万饥民,就需要定期从外部输入大量的粮食才能勉强维持——这次筹措时间太过短促,南蔡所储备的粮食严重不足以维持上万兵马在汉水长时间展开。   除了需要立即开辟舞阳经南阳、襄阳进入华陵河、长林河的运输通道外,还是要想办法尽可能就地征集粮秣等物资。   就必然需要在孔昌裕等人翻脸之前,尽可能拿到荆江以北、汉水以西诸州县的节制权。   除了故作傲慢,利用孔昌裕等人还不明实情,强迫他们低头外,徐怀此时下令对汉水进行封锁,名义上是防备擅长水战的贼军扰袭南蔡,实际上还是杜绝鄂州水军进入汉水的可能,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截断荆湖北路制置司与荆、峡、复三州的信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补给线   深秋时节,薄雾笼罩唐白河两岸的大地,数百骑兵沿着驿道而来。   骑兵的声势永远要比步卒壮观得多,数百骑兵看着就像三四千人马铺天盖地而来。   事前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泌阳守军仓促间关闭城门,看着数百骑兵绕过泌阳城,往铸锋堂在泌阳城西南方向的货栈而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骑兵行进的速度并没有多快,之前有不少北上的商旅遭遇上,也搞不清楚北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纷纷折返。他们带回到泌阳城的消息,就是沿途看到楚山此次南下的兵马,绝不仅眼前六七百骑兵,后面还有更多的楚山兵马正往南阳境内挺进。   靖胜侯之前就已经率千余骑兵奔赴建邺,陛下新丧,楚山又大举调动兵马南下,这是发生了什么?   宁慈、周运泽等人仓促登上城头,看着第一批骑兵已经进入铸锋堂城南货栈,心里俱是震惊,却都不敢胡乱揣测说话。   他们前天才接到建继帝驾崩的诏诰,府县衙门也根据诏诰部署祭奠及官民服丧之事。   诏诰并没有提及郑氏父子妄行废立、欲对嗣皇帝淮王不轨等事,但宁慈、周运泽身为南阳知府、通判,也是士臣里的中坚力量了,在朝中都有故旧,以及晋庄成在朝中担任礼部侍郎,不会完全听不到消息。   昨日数封私函快马扬鞭送入泌阳城中,宁慈、周运泽他们也大体知道建继帝驾崩之后,徐怀率兵马于政事堂羁押郑怀忠、郑聪父子等事。   楚山联合淮王府出兵淮东,收拾郑氏父子在淮东的余孽,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事情,但问题是楚山倘若要出兵淮东,不应该从信阳、淮源等地直接沿着淮河南岸东进,怎么大举往南调动兵马?   “程知县,或许要你前往走一趟!”宁慈神色阴悒的看向程伦英,说道。   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主力调往淮南之后,去年年中为调南阳府军参与汝蔡等地的轮戍,程伦英几乎是公开的跟楚山站到一起。   楚山真要有什么异动,宁慈不觉得程伦英一定会提前得到消息,但此时着程伦英前往铸锋堂货栈,与统领楚山骑兵赶到泌阳的统兵见面,总能打听一些消息——当然,程伦英很可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并不会据实跟他们说,但也比他们枯坐城中什么都摸不着头脑要强。   虽说没有枢密院的调令,南阳府应该拒绝楚山军随意进出,但现在这个情况,宁慈可不觉得自己应该头硬着站出来。   程伦英也是满心惊疑,这次却没有拒绝宁慈的差遣,带着数名随从就奔铸锋堂货栈而来。   铸锋堂在泌阳城南的货栈,位于泌水河畔,最初时连同仓房、马厩在内,仅是一座占地三四亩大小的院落,码头位于院子南侧,也只能停泊两艘四五丈长的木帆船;随着楚山出山、经泌阳转河运的货运规模越来越大,货栈及码头这些年不断得到扩建。   去年徐怀将匠师、匠工及家属上万人迁到白河支流东赵河上游龙潭岭,建设炼地、烧瓷工场。   唐白河在南阳府境内分为唐河、白河两支,直到襄阳府襄城县境内才合流形成真正的唐白河。   西侧的白河受南阳盆地西翼地形起伏以及土质的影响,航运条件很差,不仅支流东赵河仅能供载重二三十石浅底帆船通过,就算是白河干流在南阳县、新野县境内,仍然有大段的浅滩仅一两尺水深,限制舟船通行。   同时白河沿岸都没有修筑堤坝,河道经常受洪水影响而变化。   东翼的唐河虽说也没有人工修筑的堤坝,但地形相对平坦,洪涝灾害也要轻一些,航运条件要好很多。   针对这一特点,去年楚山就进一步扩建了铸锋堂在泌阳城南的货栈,以便龙潭岭生产的铁料、瓷器,先通过小型舟船出山,到南阳县北部通过唐河白河之间的横渠运抵泌阳,集中在泌阳城南货栈换载中型木帆船,运往襄阳及南蔡等地。   同时铸锋堂去年得以在南阳诸县征购粮食,也是先集中到泌阳城南货栈,再通过唐河北上,在运抵方城县南部的东社店货栈后,再转由陆路通过方城隘口运抵舞阳西的南澧水河畔,再改河运前往舞阳、召陵、襄城、梁县等地。   当世大宗商货运输的困难及复杂性,以及泌阳城与楚山辖县的相对复杂的地形关系,都决定了铸锋堂在泌阳城南货栈的特殊地位。   此时的城南货栈、码头占地扩大到三十余亩,特别是货栈在修建高厚护墙后,与中小型军事堡砦没有区别,日常有百余武装护卫及五百多辎兵驻扎于此。   此外,货栈还利用西侧的洼地,开辟一座可供百余中小舟船停泊的船池。   楚山五百余骑抵达泌阳后,也得以直接进驻货栈之中,毕竟在最为忙碌的时季,货栈基本上都要容纳上千人规模的骡马队在此休整、转运商货。   程伦英赶到城南货栈,看到徐武江、唐盘等人站在大院里,心里一惊,上前拱手道:“你们怎么来泌阳了?”   徐武江此时乃是楚山行营左司马,而在楚山统兵诸将里,唐盘与徐心庵的地位比其他都指挥使、都虞候都要高,仅次于徐武碛、陈子箫、王宪三大统制。   徐武江、唐盘二人在此,意味着楚山这次南调兵马的规模,可能要比预想中大得多,不大可能仅两三千兵马。   “程郎君过来正好,我们刚要派人去请程郎君哩,”徐武江一边请程伦英往厅堂走,一边解释道,“朝廷令旨可能还要晚一两天才能到南阳府,我们是接到节帅的军令先行出动,也没有来得及提前跟南阳府报备……”   在徐怀从南蔡出发东往建邺之前,就下令楚山在方城北面的隘堡集结了一部分兵马为进剿洞荆贼军做准备,甚至也已经提前往泌阳货栈集结物资,包括向南阳诸县加大粮食征购规模,只是南阳府这边没有察觉到异常罢了。   “徐侯已经返回南蔡,要亲领南蔡兵马进剿洞荆贼军?”程伦英惊讶问道。   泌阳距离南阳有八百余里,除了驿传这玩意不是那么稳定、可靠外,更主要是南阳府、襄阳府受中枢直辖——徐怀在建邺提出要在南蔡征编一部兵马,参与对洞荆贼军的进剿,枢密院签发征调令后,在这个节骨眼上都知道第一时间要遣信使知会岳阳(荆湖南路制置司)、江夏(荆湖北路制置司),仓促之间却没有谁想到要行文襄阳府、南阳府。   徐怀却非忘了这点,甚至可以说是有意没有提及这点。   徐怀真要提醒枢密院行文襄阳府、南阳府,势必要说清楚从楚山本部额外调动人马及粮秣辎重的规模等具体部署,枢密院甚至会在行文对人马、辎重经南阳、襄阳调动做出具体的规定,或者说限制。   枢密院没有行文,但徐怀又确实有征调令在手,那很多事就可以从权了——就算是文横岳执掌的襄阳府此时想要加以限制,徐怀也是要翻脸的。   目前徐怀除了要将大量物资从舞阳、淮源等地先一步集中到泌阳城南货栈来,同时还要在南阳府与襄阳府的交界处,在唐河、白河的交汇点成立大型中转站;物资补给线在抵达荆门东的华陵河口后,还会沿着华陵河、长林河延伸到江陵县境内——除了要调动上万名辎重兵以及人数规模更大的役力,以车马舟船辗转于诸中转站间输运粮秣、军械等物资,同时还会调以数以千计的精锐驻守、保护这些中转站。   这也是发动会战期间,后勤保障的必备工作,徐武江作为楚山行营左司马赶到泌阳坐镇,就是全权负责从舞阳到华陵河口的这条补给线正常、安全的运作;唐盘作为徐武江的副手,负责统领保护这么补给线的楚山兵马……   陛下新丧,徐怀在建邺不仅以雷霆手段羁押郑怀忠、郑聪父子,还在大殓之礼过后就直接统兵进剿洞荆贼军,这些都令程伦英非常的震惊,听徐武江说及补给线诸多要点好一阵,才恍过神来,惊讶的问道:   “都说兵贵神速,徐侯在南蔡征调兵马,仓促之间可能需要楚山先直接供给一部分作战物资,但与此同时,不应该就地征调各种物资,尽可能减少路途损耗吗?”   程伦英转念又想到,整条补给线位于南阳府、襄阳府,全程除了撮尔山贼外,再无威胁,楚山理应要求南阳府、襄阳府出兵保护,进一步降低楚山的消耗才对,而不是将这么多的楚山精锐派到南阳、襄阳府境内。   除了徐怀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将这么多的楚山精锐派到南阳、襄阳府境内驻扎下来?   程伦英自恃还是得徐怀信任的,想到这里,低声看向徐武江、唐盘问道:“徐侯意不在剿匪?”   “节帅还是要剿匪的,只是朝中形势比想象中复杂,我们现在也不甚清楚,得到的军令只是如此,军令之中也没有办法写太多的细节,只能见到节帅之后才能清楚……”唐盘说道。 第二百三十四章 意在   程伦英不相信徐武江、唐盘二人真不清楚徐怀真正的意图,但想到建继帝驾崩后纷至沓来、令人眼花缭乱且心惊不已的消息,程伦英也能理解形势的错综复杂,暗感有些事此时在楚山或许仅限徐武江、唐盘等极有限的人知悉,当下也按捺住内心的好奇与深深困惑,说道:“宁慈差遣我过来,更多是打听些消息,你们二人倘若无暇去见宁慈,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   “那就劳烦程郎君……”徐武江拱手说道。   补给线需要在最短时间内展开,特别是人马以及驻营的物资都要第一时间到位,徐武江、唐盘还真没有办法脱开身,亲自前往泌阳城与宁慈、周运泽等人纠缠。   徐武江当即派了一人随同程伦英前往泌阳城,面见宁慈、周运泽等人陈述楚山奉枢密院征调、协同荆湖北路及荆湖南路进剿洞荆贼军之事。   初听徐怀于建邺帝大殓之日西返南蔡,亲领兵马协同两湖进剿贼军的消息,宁慈、周运泽也是一脸的震惊,但楚山来人退下之后,宁慈、周运泽很快也琢磨出一些异常来。   他们能坐到这个位子,绝对不是蠢人,当然清楚行军作战,就地征集粮秣等物资,损耗是最低的。   再说了,徐怀持有枢密院的征调令,除了可以名正言顺的从荆湖北路征调物资,更为关键的是在进剿作战结束之后,楚山可以将结余物资收入囊中带走,将一堆烂帐推给荆湖北路制置司与中枢去扯皮清算。   倘若不从荆湖北路就地征调物资,完全从楚山内部周济、调集,就算可以向朝廷虚报大量的损耗,但问题是朝廷如此捉襟见肘,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将帐给楚山填平?   朝廷倘若能拿出钱粮,去年怎么可能同意楚山在鄂北侨置南蔡县?   还有一点,那就是程伦英能想到的,宁慈、周运泽也不可能注意不到:   从舞阳到荆门华陵河口的补给线,楚山为何不要求所经府县出兵保护,非要调动本部精锐进驻沿线五六处物资中转站?   难道是真担心贼军有能力绕到襄阳、南阳袭击楚山的补给线吗?   “宁府君,楚山这次动作不寻常啊!”周运泽轻轻叩着手指,跟宁慈说道。   程伦英面色如常的坐在下首,拿眼角余光打量宁慈。   却见宁慈神色阴郁的沉吟片晌,继而做出决定道:“楚山需行之事,先尽力配合,另外我们再遣人前往南蔡面见靖胜侯,求征调令一观……”   “不需要派人赶往建邺核实一下?”周运泽有些意外的问道。   南阳府没有接到朝廷的行文,态度强硬的话,甚至可以拒绝楚山兵马入境,退而求其次也是快马加鞭派人前往建邺核查是不是驿传出了什么问题——仅仅派人去见徐怀确认征调令是否存在,态度就太软弱了。   宁慈挥了挥手,说道:“无需如此麻烦,我相信靖胜侯不会假造枢密院函文。”   周运泽作为通判,并非宁慈的僚属,甚至有监督、弹劾宁慈理政不端的权力,但宁慈对这件事的处置只能说太过软弱,却没有特别不妥的地方。当然,周运泽他要是觉得有必要,也是可以直接派人前往建邺询问行文遗漏之事。   周运泽迟疑了片晌,也没有多坚持什么,只是朝宁慈拱拱手,说道:“那一切便听宁府君安排。”   在周运泽、程伦英及诸多官员离开,宁慈走回到与府衙后方的宅院。   宁慈没有携家小赴任,在泌阳的住所乃是一栋紧挨着府衙及其他官员集中住宿区幽静的院子,院子里有三四十名仆役、奴婢以及在南阳新纳的两名小妾照顾起居,自谓在诸多士臣里已是清廉如水了。   回到书斋坐于案前,宁慈看着窗外陷入沉思。   建继帝襄阳登基之前,宁慈与时任京西南路经略使的顾藩交好,之后也主要是在顾藩的力荐之下,才出任南阳知府。   当然,当时周鹤、高纯年等人也属意宁慈——宁慈能在诸多士臣脱颍而出,除了他作为士臣群体的一份子对唐、邓二州更加了解外,更主要还是他很早就不掩饰对出身卑贱的楚山众人的不满。   徐怀桀骜不驯、大权独揽以及战功之耀眼将他人衬托得黯然无色、令人嫉恨,这些还是其次,真正犯大忌讳的还是徐怀在汝蔡两州手段强硬的平抑地租、随意征没田宅以及丈量田地均摊田赋、清理民户对山林河川及矿产的侵占等事。   这点不仅仅违背了大越立朝以来“不立田制、不抑兼并”的祖制,更是触及士大夫凌然众生之上的根本利益。   宁慈以文渊殿直学士兼知南阳府,一年俸禄一千两百贯已经可以说优渥了,但不要说远在祖籍的妻儿老小要养了,他自己在南阳府宅院里三四十名仆役、奴婢以及两名小妾,一年的用度没有三四千贯根本打不了底。   士绅之家不兼田宅,何以立世?   倘若说绝大部分士臣主要还是不希望看到这种风气在大越扩散开来,与楚山暂时还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南阳府以及襄阳府对楚山恨之入骨的士绅就太多了。   淮源旧属泌阳县,在楚山置县之时,甚至更早在桐柏山匪乱前后,像晋氏等家在桐柏山里都有大量的田宅、山林就为徐怀征没,或廉价赎买,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怨恨?   而在赤扈人南侵之前,襄阳府乃是京西南路监司所在,不仅很多胥吏来自汝蔡等地,汝蔡等地的士绅之家更是主要逃入南阳府或襄阳城避难。   他们当然希望收复中原,但他们更希望收复中原之后,能继续占有原先被迫抛弃的田宅。   然而楚山却立下怎样的规矩?   所有南逃民户,都视同放弃旧有田宅,皆充官有。   杨麟、刘衍等人驻守舞阳、叶县、梁县等地,这些地方的士绅以及大小地主,即便拖儿携女逃入更安全的襄阳城中居住,但只要继续安排家丁留守,监管佃户耕种,每年还是能保证有收成的。   然而等到楚山行营将汝蔡两州都囊括进去之后,徐怀就用强硬手段将这些田宅一律征没,总计数十万田地都拿来安置将卒家小以及仍然滞留在汝蔡两州境内的流民。   换了谁,心里不恨之入骨?   因此宁慈出知南阳府,上上下下都是指望他能抵挡住楚山将触手伸到南阳府来。   淮南大捷后,郑氏及神武军调守淮南东路,郑氏族人以及神武军将卒家小陆续从南阳迁出随军或定居建邺,为了更好抵御赤扈骑兵南下,朝廷对川峡诸州县进行新的辖区调整,设立了西秦路、东川路,分由高峻阳、顾继迁出任制置安抚使。   胡楷、朱沆等人当时也提出将南阳府及随、汝、蔡三州划出来,重新设立京西南路,委徐怀以大任,以便楚山军能调动更多的资源、获得更大的纵深,抵御、打击中路敌军。   当时反对最为激烈的,却非周鹤、高纯年等高级士臣,而是从南阳、襄阳随建继帝迁都到建邺定居的吏绅;甚至一度聚集数百人于宫门前跪请建继帝收回成命。   建继帝当时也是怕牵涉太广,这才最终作罢。   宁慈在南阳任事多年,对南阳诸地也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如料不错,楚山所谓的补给线,几处在南阳府境内的中转站,应该都恰到好处的控制着水陆要冲之地。   宁慈相信徐怀出兵政事堂拿下郑怀忠、郑聪,替淮王消除最大的隐患,不会不图回报。   眼前的一切,宁慈只能认为接下来不管朝中有多大的阻力,徐怀都会强硬的将南阳府划入楚山行营治下。   楚山此时以维持、保护补给线的方式出兵南阳府,无非是想造成既定的事实,压制朝中乃至南阳府当地可能会有的反对声音。   要知道南阳府军目前还是以士绅及大姓宗族出身的军将武吏为骨干,要是没有一点预备手段,朝廷直接将南阳府强行划入楚山行营辖区,南阳当地未必不会发生变乱。   虽说自诩看透这一切,在当前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形下,宁慈不觉得他有能力改变什么——淮王首要也是收拾淮东军将,徐怀即便提出更过分的请求,淮王多半也会暂且认下,何况区区一个南阳府?   宁慈想到这里,铺开纸笔写了一封信,封漆后唤两名信得过的家丁到跟前,吩咐道:“你们速牵几匹快马赶往京中,将此信交到顾藩相公手里!” 第二百三十五章 擅权   史轸不习惯骑乘快马,他是随同第三批人马赶到泌阳,其时已然日暮。   程伦英却是脚勤,得知史轸赶到,不顾天色已晚,又带着几名家人赶到城南货栈来见。   得知宁慈并没有以南阳府衙的名义派人前往建邺找枢密院核查行文遗漏之事,却暗中遣家丁携私函出城驰往建邺,史轸请程伦英坐下,微微叹道:“宁慈是个聪明人,却是看出些门道了,恐怕这个迷魂阵,我们摆不了多久了……”   “……”程伦英饮了一口茶,没有多嘴探究根本,只是问道,“却不知史先先与徐侯那边有什么事是伦英能效劳的?”   “你应该也听说节帅在政事堂擒下郑家父子之事了吧?”史轸问道。   “……”程伦英点点头,说道,“略知一二,却深感困惑,不知其解。”   “是啊,到这时史某也不知道这事对楚山是利是弊,却是节帅甚为坚持,”   史轸将密诏之事前后原委,都一一说给程伦英知晓,说道,   “节帅忧楚山隔岸观火,淮东、淮西两虎争衡,江淮必为胡虏所乘,遂决心秉承圣意剪除其一。然而纸总究包不住火,天下人最终会如何看待这事,实难预料。此外,淮王登基之后,执帝王权柄,江淮又俱为一体,到时候还不知道淮王有没有容楚山的度量,以程郎君之见,楚山秉承陛下之遗志,以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为己念,当如何做?”   程伦英强抑住内心的震惊,沉吟良久,说道:   “枢相早就力议重置京西南路以拒河洛、京西之敌,此实为上策,奈何朝中激烈反对,大行皇帝(皇帝驾崩,没有议定谥号之前,皆以大行皇帝相称)也难力排众议;伦英以为新帝登基后,或再难重起此议。不过,楚山没有南阳相为唇齿太过单薄,不足以拒强敌、不足以为藩屏,节帅既然不计个人损毁,当确保南阳划入楚山辖区为要,以免为朝野孤立,想报国而无门……”   程伦英曾经作为士臣的一分子,心里很清楚士臣对楚山的排斥,同时也很清楚淮王身边杨茂彦、汪伯潜以及葛伯奕这些潜邸重臣以往种种表现,实在不难想象楚山被孤立的将来。   如果说楚山仅据汝蔡两州、辖七十万军民,同时还被朝廷孤立,程伦英不觉得楚山真能支撑多久——最终倘若徐怀被削夺兵权,朝野那么多的将吏,谁能承担起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重任?   所以说,程伦英看到楚山此次调动,心里有所猜测,却还是支持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紧巴巴再出城赶来见史轸。   “程郎君确是高见,那就请程郎君陪同史某往华陵走一趟,一起见一见节帅,到时候帮史某开脱几句。”史轸请道。   “这怎么说?”程伦英不解问道。   “节帅传往舞阳的令函,要行辕调千余步骑确保舞阳到华陵河口的运道通畅,史某擅自主张,将调动规模扩大到三千步骑、一万辎兵以及新调百余乡吏填入铸锋堂在南阳府各地的粮栈,同时还将铸锋堂在南阳府境之内所有事务,直接纳入长史院管辖之内,”史轸苦笑道,“我擅改军令,自然得到华陵当面向节帅请罪啊……”   “……”   程伦英张了张嘴,今日整整一天陆续有一千两百余步骑从舞阳方向进入泌阳,他以为楚山最终会有三四千人马进驻南阳各地,维持横贯南阳府境的补给线之余,向朝廷表达一个强硬的姿态,但没有想到最终的调动规模还要大,更没有想到这暂时还只是出自史轸的主张,甚至此时并没有得到徐怀的许可。   “……”程伦英思虑片晌,说道,“宁慈欲遣人前往华陵见徐侯,我就将这差遣讨下来,陪史先生走一趟。”   史轸跟徐武江、唐盘说道:“你们在此整顿人马,我与程郎君还是连夜赶路,这样我们还能乘车而行,不受马背颠簸之苦。”   “军令变更之事,我们也都附议,史先生可不要独揽其功啊!”徐武江笑着说道。   楚山据汝蔡两州,力抵京西、河洛之敌,以不足八十万人口、十七八万青壮男丁,动不动就要征调超过十万的兵卒参与防御、作战,动员之强度,远超当世之想象,钱粮更是恨不得每一枚铜子都掰开来花。   要说楚山众人不想将南阳府划并到楚山行营辖下统一调配,得是多大的笑话?   南阳府合并唐邓二州而得,居桐柏、伏牛诸山之间,土地平阔、肥沃、有着极高的耕地占比,同时还雨水充沛、气候温润,历朝以来都是农耕大区。   赤扈南侵之前,南阳二州就有民户七十余万口;赤扈南侵以来,河淮、河洛民众大规模经南阳南下,但仍然有二三十万流民、饥民滞留于南阳。   相比较之下,襄阳城作为陪都,又据汉水之险,战略地位要更为重要,也一直以来都是京西南路监司所在,但境内除了占据南阳盆地南部外,其他地方多山陵起伏,耕地情况比淮源好不了多少,赤扈人南侵之前整个襄阳府辖域的民户仅有三十万口。   单以南阳府的人与地,楚山众人做梦都想着将南阳划入楚山治下。   然而奈何一直以来阻力太大。   在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前往淮南之后,楚山最终争取到手的,也仅仅是有权在南阳府境内征购粮秣。   不过,在史轸的坚持下,将这一项工作做到极致。   为了绕开以大地主为主的市商,直接将触手延伸到各个村寨,从自耕农及中小地主手里收购粮食,在史轸的支持下,铸锋堂以泌阳城南货栈为核心,在南阳各水陆交通要津之地,建造上百座粮栈。   当然,这些粮栈都是小规模的,可能就是紧挨着渡口、驿站或村头建造一两栋小型仓房,日常也仅安排两三人驻守,负责走村窜寨联络民户,协助骡马队装卸、运输粮食,保证了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总计约二十万石粮食,以低廉的价格输往楚山。   徐怀传往舞阳的军令,是要求行辕调动千余步骑,确保舞阳到华陵河口的运道安全。   实际上舞阳到华陵河口有两个关键节点:   舞阳等地到方城东社店货栈,是全程陆路,需要用骡马队运输粮秣军械;从东社店货栈到泌阳城南货栈,可用中小型帆船运输粮秣军械,从泌阳城南货栈一直到华陵河口,乃至从华陵河、长林河,都可以通过中型帆船将粮秣军械运抵最前线。   运道除了东社店货栈及泌阳城南货栈两个关键节点之外,沿途只要设立警戒哨所,千余步骑就足够用了。   然而史轸在舞阳与留守舞阳的徐武江、徐武碛、范雍、潘成虎等人商议,最终没有得到徐怀许可,就直接调整过后的方案,除了东社店、泌阳城两个关键节点外,徐武江、唐盘在进驻泌阳城南货栈后,还要直接派出一批批人手,进驻沿唐河往南延伸到襄城县北部的四处粮食收购站,到位后就直接以楚山行营的名义向外围征用土地,招募役工,建造物资中转营寨,确保南阳府境内从南到北每隔四到六十里的距离,就有一座大型的物资及人马中转站,后续将分别调派一营精锐及相应的辎兵及骡马队进入其中。   除此之外,还将往分布于南阳府各地上百处粮栈,分派一名乡吏带领六到十名不等的守兵或辎兵进驻。   九月底南阳府各地粮食都纷纷收割进仓,这么做名义上是为了加强在南阳府境内的粮食征购,最大限度的支撑对洞荆贼军的进剿,尽可能避免从粮食压力依旧极大的汝蔡两州抽调粮食,但实际上却则要对南阳府形成事实上的军事控制。   在史轸看来,这次南阳府是势在必得,甚至还不仅仅局限于此。   所以,史轸仓促间也来不及遣人去找徐怀请示,他与徐武碛、徐武江、范雍、潘成虎等人商议过后,又说服二位夫人,最终直接更改了徐怀的军令。   因为这一更改,所涉及到的各方面影响极为深刻,史轸也无法顾及路途颠簸、劳累,只能亲自踏上行程,赶往华陵与徐怀见面……   ……   ……   此时的徐怀刚刚抵达华陵县,与朱芝见上面,还不清楚调令更改之事。   他站在华陵城头,眺望暮色下有些荒凉的四野,朱芝站在他身旁说道:   “……三月初荆南制置司将兵马集结于潭州,大举进攻贼军于西洞庭沿岸的老巢,迫使盘踞四湖地区的贼军纷纷南下增援,荆复等地压力骤减,趁机收复不少失地,但进入汛季之后,洞庭湖沿岸水势大涨,几次水战不利,伤亡颇重,不得不收缩战线,令贼军气势再度嚣张起来……”   去年六月洞荆贼军躁动,大肆攻伐荆江北岸地区,沔阳等县一度陷落,华陵县勉强守住,但原知县管翔运等官员不幸殉职——随着荆北兵马回援,陆续收复沔阳等失陷城池,需要一批官员填弥空缺。   当时朱沆希望朱芝能得到真正的历练,就替他选了华陵县令的缺,却差点被荣乐郡主抓破脸皮。   朱芝到华陵县任职之后,当时荆北都部署司在南面的荆州治江陵城驻以重兵,他加紧操练乡兵,整顿防务,恢复农耕,却也做得有声有色。   不过,今年入汛之后,随着荆南兵马在荆江以南进行战略性收缩,贼军声势再次大涨,荆北兵马在江陵等地野战也多次失利,华陵县再次被贼军频频侵入。   朱芝还想着等汛季过去,大水消退,荆南兵马会再次加大进剿的力度,但奈何一直到建继帝驾崩,都不见荆江南岸有什么动静…… 第二百三十六章 相逼   华陵河西接瓦子湖,东接汉水,长约五十余里,乃是荆州北部相接荆江汉水的主要河道,像一条细长的绶带横亘于荆山南麓的平坦大地上。   夕阳西照,一株老梨树矗立于樊台军寨前的华陵河畔。   徐怀抬头看着树叶渐黄的杈枝上那只废弃的喜鹊窝,听史轸述说留守舞阳众人对他签发军令的调整,良久才转回身来,看着悠悠华陵河水,看向程伦英问道:“程郎君可知这华陵河由来?”   程伦英还以为徐怀会对史轸等人擅改军令不满,有意帮着辩说几句,却不想徐怀沉默良久,却突然考究起他对华陵河是否知晓来。   程伦英疑惑的看了徐怀一眼,拱手说道:   “伦英曾在复州任属吏,对华陵略知一二:春秋楚国定都于郢,位于乃今时荆州治江陵县北、瓦子湖以西、纪山以南。其时荆江、汉水交于夏口,楚于夏水(今汉水襄江)以东粮秣转输于郢,需沿夏水而下,至夏口溯江而上,凡一千八百里,水路迢迢。时名相孙叔敖辨别地形,于今华陵县北泽口凿河,从东往西接瓦子湖,于瓦子湖西南凿河道于郢都南面夏都(今沙头市)镇通荆江,又于沮水巩石坝拦流注水,使秋冬水盈能通舟船,此水道横亘荆州以北,古称扬水。扬水凿成迄今已有一千六百载,几经荒废、疏浚,迄今泽被苍生子孙,其瓦子湖以东位于华陵河境内,时人多称华陵河。大越立朝以来,汉水每逢汛季多汛水南泄,瓦子湖又承荆江上游来水及沮漳河之水,水势弥漫,常令华陵、当阳、江陵等地汪洋一片,名相安苏知荆州时,征民夫万余,于华陵城西樊台历两载凿河道南通白露湖,是为长林河;其后又于樊台设军寨控扼要津——徐侯统兵马进剿洞荆贼军,粮秣经襄江(汉水)而入华陵河、长林河南下,泽口、樊台皆是要津,而樊台又有西拒瓦子湖寇匪之责更为重要,当驻精锐以抵挡……”   作为古云梦泽的一部分,汉水以西、荆江以北的荆州平原,迄今仍然分布着瓦子湖、白露湖、洪湖等大片的水泽湖荡。   最西侧的瓦子湖位于荆州治江陵城以东,驻以重兵的江陵城控制荆江进入瓦子湖的河道,又以桩柱、沉船,封锁白露湖与瓦子湖之间的水道,因此水域辽阔的瓦子湖,却是要比江陵县东部的白露湖以及复州南部及鄂州汉阳县境内的洪湖等水荡要太平得多。   虽说瓦子湖较为平静,但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汉水出襄阳境,受涢山(大洪山)所阻,河道大体从北往南稍稍偏东流淌,而荆江(长江)出三峡之后,则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流淌,荆湖大地两条奔流不息的主干流在这一段流向是相互靠近,相距最近甚至不足百里。   不过,汉水(襄江)进入涢山以南的复州竟陵县境内之后,则折往东偏南流淌,而荆江继续往东南方向的岳州岳阳县流淌,两条主干流的距离又逐渐拉开,直到荆江于岳州治岳阳城折向东北方向流淌,最终于鄂州治江夏城以北合流。   荆州治江陵城濒临荆江,复州华陵县濒临汉水,时人惯常以为江陵位于华陵以南,但实际上江陵与华陵东西相向,瓦子湖及华陵河作为古扬水,实际是一条大体东西流向的水道。   樊台这个位置,西接江陵、东接华陵,南通白露湖、北面的沙洋堡乃是前朝名将尉迟恭修筑、用来控扼汉水(襄江)的沙洋堡。   见徐怀沉吟不语,史轸慨然说道:   “待赤扈新帝既定,悍然南下,西路外有祁山秦岭巍峨险固,内有天府鱼米富饶之乡,唇齿相依,强敌猝然难克。东路江河纵横,而淮南、江浙混成为一体,建邺居中帷幄调度,亦无忧也。唯中路楚山据汝蔡两州形势单薄,军民贫弱,不能与荆湖俱成一体,难抵虏敌。节帅于建邺诛除奸佞,乃是秉承先帝之遗志,然而披肝沥胆之心志却难释君臣之疑,且为士臣所忌。此时畏首畏尾不以雷霆手段使楚山与荆襄俱为一体,以固干城,难道不是置先帝之遗志于不顾吗?”   韩圭、朱芝等人这次都陪着徐怀到樊台来巡看华陵河岔转长林河水道的情势,此时听史轸如此说,都大吃一惊。   韩圭吃惊的是如此机密之事,难道在程伦英等人面前都不再加以掩饰了吗?又或者说史轸以为程伦英绝对值得信任了?   去年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增援淮南之后,为争取南阳府军轮戍淮上以及方城境内的五峰山等地并入楚山,楚山与南阳府衙明争暗斗过一番,当时程伦英与宁慈、周运泽等人分道扬镳,坚定的站到了楚山一边。   然而去年的明争暗斗,只能算将臣与士臣之间的党争,朝中除了建继帝外,胡楷、朱沆等一干大臣都还是支持楚山的;程伦英选择支持楚山,可以说深明大义。   而这次不管史轸说得多冠冕堂皇,楚山实际是选择走上与朝堂分庭抗礼的道路。   一般说来,这事做得说不得,韩圭见史轸此时却在程伦英、朱芝二人面前如此直白的直指机心,暗忖道:难不成史先生认定程伦英与朱芝已成楚山腹心了?   史轸说过这话,程伦英随即朝徐怀拱手道:“伦英以为史先生所言字字玑珠玉……”   程伦英如此表态,韩圭微微颔首,却见朱芝满脸震惊,久久不语,心想朱芝刚才应该没有想明白留守舞阳的楚山众人擅改军令意味着什么,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却又一时间难以接受。   不过韩圭转念想到,朱芝应该不能算楚山腹心,史轸实际是要让朱芝将这话带给朱沆的。   徐怀没有作声,袖手往宿营地走去。   程伦英没有跟上去,朱芝还陷在深深的震惊之中。   史轸看了韩圭一眼,与他快步追上去。   徐怀步伐迈得很快,史轸、韩圭深一脚浅一脚都没能追上徐怀,只能跟在徐怀身后走进营帐。   天色向晚,营帐里已经点了灯火,徐怀孤寂坐在长案后一言不发。   史轸与韩圭走到长案前跪下。   在营帐中的王举、周景、史琥、苏蕈以及几名军吏看到这一幕都是大吃一惊。   当世除了君臣之间很少行跪拜礼,而徐怀又特别不喜欢繁文缛节,平时对史轸都是以师友之礼相待、以“先生”相唤,十分尊重。   徐怀前脚脸色阴沉的走进来,史轸、韩圭后脚走进营帐就扑通跪拜在案前,众人怎么不心惊?   周景与王举看着这一幕坐在一旁没有动,却示意史琥、苏蕈先出去。   “即便枢相、文帅、朱公不会理解,即便从此之后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但楚山舍此之外,已别无选择了。节帅倘若以为史轸说错了,请治史轸擅改军令之罪!”史轸俯身于地,这时候才说道。   “文帅身体都那样了,你叫我怎么忍心将他往死里逼?你出这叫什么计谋?”徐怀怒气冲冲的站起来,走到营帐里的角落里,不理会史轸的劝说。   “怎么回事?”周景将韩圭喊过去,小声问道。   “史先生以为南阳划入楚山,还是太单薄了,主张楚山当与荆州、襄阳俱成一体。”韩圭看了面壁而坐的徐怀背影一眼,跟周景、王举说道。   “啊,这怎么成,这不是将文横岳往死里逼吗?”听韩圭这么说,王举震惊的站起来,第一念头也觉得此事断不可为。   周景坐在一旁没有作声。   楚山此时要逼迫淮王及朝廷做出让步,并非没有可能,甚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握还非常大,不然史轸不会献此策。   不过,就算淮王最后对楚山做出妥协,同意将襄阳府、荆州都并入楚山,但文横岳仍然有极大可能拒绝率杨祁业部右骁胜军从襄阳撤走,到时候楚山难道拿着朝廷的诏书,强行冲入襄阳城将文横岳解押出襄阳府境吗?   这与将文横岳往死里逼,有什么区别?   “请节帅许史轸到襄阳走一趟,史轸倘若不能说服文帅前往建邺奔丧,此事便作罢!”史轸说道。   楚山辎重兵及护粮兵马已经在南阳府展开,文横岳此时同意前往建邺奔丧,那当然是同意做出妥协——只要文横岳离开襄阳,杨祁业及右骁胜军就好解决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襄江别   数日后,一艘官船沿襄江(汉水自襄阳以下而称襄江、襄水)而下。   徐怀从建邺返回南蔡之后,就下令封泽口(华陵河口)至夏口(襄江口)的襄江水道,民船禁入,一时间除了南蔡往泽口以及从唐白河而下的船队外,襄江上曾经舟船相接的繁忙景象顿时消失不见。   碧空之下,官船在空荡荡的大河水面扬帆顺水而下,说不出的孤寂。   这时候一艘艨艟舰从泽口驶出。   先一步驶往江心的哨船,先往官船靠过去,船艏甲卒振声招呼道:“靖胜侯在此欲见襄阳留守文横岳文公一面……”   听到靖胜侯徐怀欲见文横岳,负责保护文横岳前往建邺的襄阳水军校尉,一边吩咐船工、水手动作起来,降帆摇撸将船速降下来,一边安排人进船舱禀报。   艨艟舰往官船缓缓靠过去,徐怀站在船艏,萧瑟秋风将袍襟吹扬起来,然而他待振声请文横岳出船舱一见,却见官船上的船工、水手此时将刚降到半幅的船帆,再次快速拉了起来,调整船橹,加速官船从艨艟舰前面往下游驶去。   看到这一幕,徐怀怔立在船艏默然不语,目送官船往下游而去,直到官船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走回船舱。   “史先生是如何说服文公前往建邺的?”周景看着空荡荡的襄江水往东南方向不尽的流淌着,忍不住问史轸道。   虽说文横岳前往建邺为建继帝奔丧,襄阳城里还有权知襄阳府事魏士则、通判周运等人代执军政,还有杨祁业率右骁胜军驻守襄阳,但文横岳一人在楚山众人眼里,却实在要比魏则士、周运以及杨祁业等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难搞。   郑怀忠、郑聪父子在抵御胡虏南侵也立下不少功劳,徐怀出手将其羁押审罪,是会惹出太多争议跟麻烦,但郑家父子也早就暴露出太多怯敌畏战的劣迹,妄行废立、谋害淮王的罪证确凿。   更何况郑家父子,是远远无法跟文横岳相提并论。   文横岳与许蔚以不屈意志苦守太原经年,其子侄家小为守御太原死伤逾半,南归与群臣于襄阳拥立建继帝登基,出任御营使提举公事、襄阳留守等职,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且不管文横岳一生并没有多耀眼的战功,仅守太原一役就已经注定名垂青史了。   这么一个人物,楚山倘若以阴谋诡计相害,除了当世所引起的非议就远非郑氏父子能比,后世史书记载也绝对不会轻轻揭过这笔。   然而除了文横岳经历苦守太原的苦难之后心志变得无比坚定外,他身体现在这个状况,也注定他会加倍珍惜身后之名,绝非威逼利诱所能移,周景一时也想不明白史轸拿什么说服文横岳离开襄阳。   单纯将先帝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遗志,恐怕未必能说服文横岳吧?   史轸盯着悠悠襄江水,跟周景说道:“文公初时死活不允,我便与文公说楚山得荆襄,才有可能令淮王投鼠忌器,不加害陛下血脉……文公这才不再坚持,但心里估计也恨死我将话说得太绝了,唉……”   看着史轸也往船舱走去,周景愣怔了好一会儿,没想到史轸前往襄阳竟然是用这点最终说服文横岳借奔丧之名离开襄阳。   虽说文横岳内心深处并不认同楚山谋划荆襄的举措,才被史轸用这个理由游说离开襄阳,事后也将与楚山形如陌路,与诱捕郑怀忠、郑聪之事叠加,会给楚山带来更难预料的负面影响,甚至从此之后胡楷、朱沆等人都会与楚山分道扬镳,但周景仔细思量,这些与荆襄相比,都不是难以承受的代价。   相信留守舞阳的众人也是如此想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史轸说服。   周景没有进船舱,示意水军都将指挥艨艟舰往岸边靠过去。   朱芝以及史琥、苏蕈等人率领侍卫兵马守在岸边,他们也目睹文横岳吝啬一见就直接使官船往下游驶去的情形。   徐怀意兴阑珊待要换马往樊台营地而去,朱芝吞吞吐吐半天说道:“父亲今日遣人送了一封急信过来,着我辞去华陵知县之任……”   那时从史轸嘴里听到楚山有谋荆襄之意,朱芝即遣嫡随携信快马驰往建邺,也是今日得到朱沆的回信,要他辞官离开华陵。   史轸、周景等人虽说都料到这点,但也没有想到徐怀刚才想见文横岳被拒之舱外,朱芝却紧接着在这时提出辞别。   他们都往徐怀看去。   徐怀默不作声,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便往远方驰去。   史琥、苏蕈等人带领侍卫上马,追随徐怀而去。   周景朝朱芝拱拱手,待史轸有些蹒跚的爬上马车后,带着十数侍卫簇拥着马车往樊台营地而去。   马车飞驰也快不到哪里去,眨眼间就见徐怀在诸侍卫的簇拥下绕到一座树林前方去了。   “是我害得节帅众叛亲离,节帅心里想必要把我给怨恨狠了!”史轸从车窗探出头来,跟周景苦笑道。   周景也不知道徐怀心里在想什么,只能陪着史轸苦笑一二。   赶到樊台营地,侍卫队已经解散各去休整,营地里没有看到徐怀的身影,周景陪同史轸往牙帐走去——   数日来,徐怀并没有直接征用樊台军寨,而是在长林河的东岸征用一座村落,将中军大帐驻扎下来,等着人马、粮秣陆续开拔过来——徐怀的指挥牙帐,设在村子里的宗祠之中。   周景与史轸推门而入,就见徐怀站在靠墙壁摆放的一张几案上,正蹙着眉头脸色阴翳的盯着几案上的堪舆图看着。   “经年劳累,积疲难返,近日来身体多有不适,或已无力承担长史之任……”史轸走过去说道。   “你说什么,把事情搞这么大,现在就要摞挑子?”徐怀转过身来,瞪眼看着史轸问道,“我心情不爽,与你无关,你只是帮我做了一个艰难决定罢了!陛下已逝,而胡虏铁蹄却未远去,想做忠臣良子,也得看这老天给不给我机会……”   “是,是,史轸唐突了!”史轸忙收回刚才请辞的话,说道。   徐怀没有心情再研究作战计划,从小门走往衙堂后的起居书斋,将堪舆图丢给史轸、周景等人……   ……   ……   十数日过去,由于建邺城里没有源源不断的冰块提供,建继帝的棺椁提早从紫宸殿转往殡宫停灵,但朝丧还有十日才结束。   淮王还没有正式登基,也不急于搬入皇宫,但日常已经坐进垂拱殿署理国政;中枢诸部监司也在周鹤、胡楷等人的率领下,围绕淮王进行运转起来。   淮王没有想着调整宰执人选,短时间内他也不打算轻举妄动。   目前顾藩、汪伯潜二人在政事堂、枢密院都占有一席之地,已经能保证两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建邺城里最大的变动乃是淮王府三千甲卒编入京畿禁军,全面接管皇宫及两府的宿卫诸事,除此之外就是淮王府内侍许德海等人入职内侍监,将乔继恩等旧人高高架起,全面接手宫廷事务。   即便如此,淮王赵观心里也深知,此时还远远谈不上大局在握。   “从宁慈自南阳送来的信函看,徐怀于政事堂缉拿郑怀忠、郑聪父子之后,请求统兵进剿洞荆,乃是早有预谋之事,其图不小啊……”   垂拱殿前的银杏,叶片正渐次金黄,也将殿内遮掩得昏暗,午后殿中早早便点燃灯烛照明,一名身穿绯衣官袍的中年人站在龙案之前,拱手进言道。   汪伯潜、顾藩坐于一旁御赐的绣墩上,没有作声,听着葛伯奕的长女婿魏楚钧抽丝剥茧般将楚山图谋一一剖析出来。   第一次北征伐燕天雄军近乎溃灭,以葛怀聪为首,差不多有上百葛氏子弟丧命此役或战后被清算,但百年将门的底蕴却并不那么容易被摧垮。   葛伯奕蛰伏京畿,追随淮王前往魏州督战,葛氏除了以葛钰、葛琛、葛腾等一批年轻子弟崛起外,之前为葛家所忽视的长女婿魏楚钧等人也发挥不容忽视的作用。   这才使得淮王府一脉,葛氏并不屈居于韩时良一系之下。   葛伯奕前往荆湖南路出任制置使,除了第三代核心子弟之一的葛琛统兵五千精锐相随外,魏楚钧也以参议官的身份同行出谋划策。   对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军将领的招抚,主要就是魏楚钧出面接洽,进展也很顺利、快速,然而建继帝突然驾崩,令葛伯奕、魏楚钧等人措手不及。   建继帝大殓之礼过后,徐怀持枢密院签发的征调令赶往南蔡,淮王赵观以及汪伯潜、顾藩等人也没有多想,也是照常行文荆湖北路制置司及荆湖南路制置司知会其事。   荆湖南路制置司驻于岳州治岳阳城里,距离鄂州治江夏仅四五百里,但葛伯奕、魏楚钧却是拖延三天才知其事,之后魏楚钧亲自动身赶来建邺陈述招抚事。   就当时而言,他们虽然有所猜测,但并不能确认统兵进剿洞荆乃是楚山早有预谋。   而魏楚钧经过鄂州时,徐怀已经率领南蔡兵马封锁襄江、陆续渡过襄江进入复州、荆州境内展开——仓促间中枢也没有办法收回成命。   一直到宁慈从南阳府治泌阳送信给顾藩以及荆湖北路制置司这数日传来的消息,淮王及汪伯潜、顾藩、魏楚钧等人才彻底意识到整件事的背后远没有他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君臣   “我予彼取,授也;不告而取,贼也!”   淮王怒气难遏,将笔端拍在碧玉镇纸上;淮王自幼好舞枪弄棍,气力不俗,这一拍之下,一支上好的湖笔“啪”的一声断作两截。   汪伯潜、顾藩、魏楚钧等人皆是默然不语。   不管前仇旧怨,徐怀出手擒下郑怀忠、郑聪父子,为淮王登基扫除最后也是最大的障碍,新帝登基不可能不加以赏赐。   哪怕是为了解决其他内忧外患争取更多的时间,哪怕是先将徐怀及楚山众人稳住,汪伯潜、顾藩、魏楚钧也清楚淮王最终还是有可能同意在汝蔡二州以及南阳府的基础上重置京西南路,使徐怀出任京西南路制置使或安抚使。   问题是,他们可以给,但楚山不能伸手要。   而现在楚山已经不仅仅是伸手要了,甚至可以说是伸手抢,甚至伸手所抢比他们打算给的更多。   看楚山兵马的部署,触手都已经赤裸裸伸向襄阳、荆州,这叫他们如何不火冒三丈?   “徐贼其心可诛,然微臣未能识破其勃勃野心,轻许其统领兵马进剿湖匪,使徐贼得恃枢密院征调令以隐其罪,实乃微臣无能,请陛下治罪!”汪伯潜站起来,请淮王治他不察之罪。   虽说淮王还没有正式登基,汪伯潜他们私下里也早以陛下相唤。   “得,得,这怨不得你,”淮王有些沮丧的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就不用绕弯子了。”   汪伯潜的话很明白,不管他们如何笃定的揣测楚山众人的野心有多大,有多桀骜不驯,楚山协同两湖进剿洞荆贼军的征调令乃枢密院签发,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而洞荆贼军号称拥兵百万,侵害荆湖数年未能根除,楚山在封锁水道、后勤补给等方面做了很多部署,谁又能拿这些指责他们的过错?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楚山下了决心要做藩镇,他们又能奈其何?   御营使司三支禁军,其统领张辛、邓珪、刘衍及麾下诸多统兵官,都与楚山或多或少有所牵涉,现在也搞不清楚他们与楚山背地里是否有更深的勾结,至少当下是绝对不能寄以信任的。   郑怀忠、郑聪父子被擒拿后,淮东军将人人自危,沿淮河下游淮阴等城寨部署的六万精锐躁动不安,倘若不能妥善处置,随时都会可能滋生大祸,江淮都难以自保。   除了这两点之外,作为五大行营之一的楚山,实力也已经隐隐有凌驾其他四大行营之上的趋势,他们自己所真正掌握的嫡系兵马,实力可能还不如楚山,而高峻阳、顾继迁为首的西秦、东川大营也很难说没有趁机扩大权势的野心。   眼下怎么可能是诛贼讨逆的良机?   淮王虽说恼恨,但也知戒急用忍的道理,对楚山需要徐徐图之。   别的不说,眼下还需要楚山在汝蔡抵挡京西、河洛之强敌。   “徐贼持征调令而动,猝然间也难收回成命,”魏楚钧说道,“以微臣之见,当务之急有二,需迫切行之……”   “你说说看。”淮王示意魏楚钧继续往下说。   魏楚钧说道:“其一,陛下当极力招抚淮东军将,避免兵戎相见;招抚得成,除了江淮俱为一体,淮南能新得数万精锐外,也可尽快调淮东军将填入荆湖北路诸州执掌州兵,以备楚山有不臣之心。其二,陛下当竭尽所能招抚洞荆贼军;招抚得成,一来令楚山没有借口再赖在荆襄不走,二来陛下多得十数万健锐为己用,自然便能遏制楚山的野心,令其不得不退出荆襄……”   在当世很多人看来,前朝藩镇之祸的根源在于“天子,兵马强壮者为之”的思想作祟,然而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很有道理。   在淮王及魏楚钧等人眼里,楚山众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但现在又迫于形势,不能立即撕破脸,甚至在抵御京西、河洛之敌还需要倚重楚山,那他们能做的,就是从各个方面遏制楚山。   而说到遏制楚山,再没有比加强中枢掌握力更为直接、有效的办法了。   因此无论是对淮东军将,还是洞荆贼军,魏楚钧主张都是极力招抚,以为己用。   招抚淮东军将,除了朝廷能在淮南新得数万精锐稳固防线,使江淮俱为一体外,调淮东军将分守荆湖北路诸州,也是转嫁、利用淮东军将对楚山的怨恨,防止楚山妄将触手伸到郢随鄂黄等地。   招抚洞荆贼军,一方面令楚山没有借口赖在荆襄不走,另一方面也是最为重要的,荆湖南路制置司倘若能收编十数万贼军健锐为用,他们还需要担心楚山不知收敛吗?   当然了,葛伯奕、魏楚钧之前就已经跟洞荆贼军接触洽谈招抚之事,魏楚钧希望朝廷能进一步放宽招抚的条件,以便尽快促成此事。   “好,我这就写信,你带给葛公,你们务必速成其事!”淮王觉得魏楚钧的话很有道理,拍案说道。   他此时还没有正式登基,只能先着葛伯奕从权用事,只要成功招抚孙彦舟等贼将为朝廷所用,等他正式登基之后再予以追认即可。   汪伯潜、顾藩预料到不加限制去招抚侵害荆湖多年的贼军,朝中必然会有很多大臣站出来强烈反对,但眼下也没有办法顾及太多。   想到这里,他们也就没有去劝阻淮王谨慎行事了,暗想陛下没有找周鹤、胡楷等人过来商议,就直接写信给葛伯奕从权用事,大概也是预料到会遭到反对吧?   “招抚淮东军将一事,陛下当遣大臣前往更为稳妥……”魏楚钧又献言道。   羁押郑怀忠、郑聪父子之后,就通过枢密院传令韩时良、刘衍从寿州、扬州出兵进入与淮东交界之地,保持绝对的军事压力。   当然也有命令韩时良遣使进入楚州,游说淮东军将放弃抵抗、接受朝廷的处置。   目的还是想着分化淮东军将,并没有想着将淮东军将都逼反、叛投胡虏,也没有想着将数万精锐都歼灭掉。   招抚淮东军将之事没有进展,一方面是进行的时间还不长,另一方面还是淮王想着将郑氏嫡系子弟及部将彻底从淮东大营清除出去,至少也要解除将职以消除后患,然而郑怀忠、郑聪父子这几年来一直都注重加强对神武军的掌控,都指挥使、都虞侯以上的统兵官二十余将,几乎都是郑氏子弟或几十年跟着郑氏父子出生入死的嫡系将领。   魏楚钧主张对淮东大营的清理,除了郑氏子弟外,其他将领只要能站出来指认郑怀忠、郑聪父子的罪状,都应该宽赦,除了调一部分淮东军将到荆湖北路诸州任将,甚至还可以将一部分将领继续留在神武军中任将,而不是全部清理出去。   不过,魏楚钧也不希望韩时良一系实力继续膨胀下去,主张朝廷直接派遣招抚大臣前往淮东主持招抚之事,也显得诚意更足一些。   顾藩看了汪伯潜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站出来请缨道:“微臣愿往……”   顾藩与汪伯潜是儿女亲家,但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为避免猜忌,他都小心翼翼的与淮王府一系保持距离,一直到建继帝病危,他才走进淮王府以示效力之心。   顾藩此时不会跟汪伯潜争什么表现,但汪伯潜在桀骜不驯的军将手里吃过大亏,差点没了性命,不敢前往淮东,他当然没有必要谦让了。   顾藩曾任京西南路经略使,与军将打过交道,统领过兵马,汪伯潜不去淮东,淮王真要想在朝廷找一名亲信大臣前往淮东,舍他之外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这不是他担心凶险,就能逃避得了的。   再一个,郑怀忠、郑聪父子及郑氏子弟都要被清算,其他淮东军将即便接受招抚,也势必心存惶恐;作为招抚大臣,恰好是招揽人心的良机。   说实话,与其留在朝中跟周鹤等人争相位,顾藩更属意淮南东路制置使之职,当然他此时不会流露出这个意思。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河畔   荆州横跨荆江两岸,下辖八县,江陵、当阳、荆门、监利四县位于荆江之北(华陵县属复州),枝江、松滋、公安、石首四县位于荆江之南、洞庭湖西北。   由于荆州西倚巫山之固,乃是控扼进出巴蜀的要津之地,战略地位格外重要。   为限制洞荆贼军得势后,有可能切断中枢与巴蜀的联络,又占据巫山的地势难以剿灭,荆北兵马从淮南回撤之后,就迅速分出重兵进驻荆州,特别是进驻江陵以及荆江南岸的枝江、松滋、公安等县,遏制洞荆联军往西扩张的步伐。   不过,荆湖北路还需要在随、安二州囤驻兵马,防范虏兵破武胜三关南侵,所能集结的兵马有限。   朝廷对荆湖北路协同进剿洞荆贼军的要求,也仅要求以路治鄂州及前路治荆州为核心,遏制贼军往东西两翼扩张。   荆湖北路制置司、兵马都部署司在朝廷所交办的作战任务上,完成还是出色的。   去年秋后,洞荆贼军在荆湖北路境内的活动范围,基本上被限制在江陵、公安两县以东、华陵、沔阳两县以南以及汉阳以西的荆州东部区域之内。   荆东地区约两百四五十里纵横,于春秋时还属于云梦泽的一部分,上千年来荆江汉水搬运上游数以亿计的泥沙,在此沉积而成陆,但地势低洼,湖荡纵横的现状并没有改变。   荆东地区每到汛季不仅易于积涝,荆江、汉水上游洪水也常常倾泄于此,入夏后动辄水泽接天。   洞荆贼军得以盘踞这一区域无法顺利清剿,实是受地利之困。   在枢密院此次签发的征调令里,也是要求荆北兵马都部署司继续以江陵、汉阳、公安等城为核心,遏制住洞荆贼军往两翼扩张之势,而使楚山南蔡招讨司以复州华陵县为前进基地,往南进剿盘据荆东地区的贼军。   南蔡兵马操练初成,又缺水军,进剿贼军,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   徐怀于华陵城西三十里外的长林河口修筑后军大营,将樊台军寨囊括在内,一时间数以万计的粮秣、军械等物资,源源不断从南蔡及舞阳往樊台转输而来。   徐怀统兵征战于荆东,自然有权力就地征集粮秣、役夫以备战事。   不过,徐怀除了遵循常规做法,传令诸县摊派一部分军粮外,主要还是遵照铸锋堂在南阳府的做法,直接在华陵、当阳、荆门及江陵县北部的衢会之地设立三十座粮栈哨驿,委任巡检使率驿吏、兵卒进驻。   粮栈哨驿除了负责直接从各地的自耕农及中小地主手里收购粮食外,还将从地方底层民众中招募健勇,绕开地方上的都保、耆户长,直接组织乡兵民勇,控扼水陆通道,封堵贼寇流窜。   这么做实际上就是在荆州北部,绕开四县衙署以及地方上的大姓宗绅,设立招讨军司直辖的巡检司军寨、哨寨,直接掌控地方。   当世虽说早就有巡检司制度,但通常只在州县的要津之地设立,通常一州仅有两三处巡检司,主要职责也是检防盗匪、杜绝榷卖制下的盐铁等朝廷垄断物资的走私,征缴过税。   当年的淮源巡检司军寨,就是典型。   不过,当世县域之下,还是以地方大姓宗绅担任耆户长、都保的保甲制治理地方。   徐怀在楚山所行新政,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广设巡检司,以县辖的巡检司取代宗族自治的乡保,将行政权力延伸下去,实际实行的是乡司制。   乡司制才能确保削减地租、丈量田地、清理占地、平均赋税等政能贯彻下去,同时还能绕过大姓宗绅,直接掌控乡兵操练及农田水利修缮等事。   徐怀、史轸他们心里非常清楚,淮王一系觉察到他们在南阳、荆襄的动作之后,一定会加快对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的招抚。   淮王一系这么做,不仅能令楚山失去赖在荆襄不走的合法借口,而且使葛伯奕在荆南收编数十万之众的洞荆贼军,择其健锐编入营伍,更能从根本上改编荆湖的军事力量对比,迫使楚山不得不将锋芒收敛起来。   针对于此,除了绝对不容许洞荆贼军全部叫葛伯奕轻易收编过去之外,楚山当下正在做的,就是直接加强对荆襄及南阳等地的控制。   当然,这两者也是相辅相成的。   樊台主要是作为集结、转输粮秣等物资的后军大营使用,十月初确知葛伯奕长女婿魏楚钧在前往建邺停留数日又折返岳州之后,徐怀就将招讨司帅帐所在的中军大营,直接设到白露湖北岸的长林镇。   与此同时,范宗奇率前军绕到白露湖以东,于白露湖通桑赤湖的桑赤河两岸修建营寨。   徐怀站在桑赤河北岸的一座平岗之上,眺望四周;苏蕈、牛二带着一干侍卫分散于平岗左右警戒;史轸业已返回舞阳,与徐武碛等人主持汝蔡两州军政事务,徐怀最终将徐武江调到樊台,兼领南蔡招讨司后军统制,将唐盘调到长林镇,兼领招讨司中军统制。   此时徐武江、唐盘以及范宗奇、韩圭、周景、史琥、乌敕海等人陪同徐怀一同登上平岗,观察地形。   初冬时节,随着荆江汉水上游来水以及雨水的持续减少,整个荆东地区水泽消退,大片的滩地暴露出来,长满芦苇、杂草与灌木。   为防止贼寇藏身苇草之中,或借漫天苇草掩护机动、突袭,招讨司前军当下除了加紧修筑营寨外,同时还派出大量的人马清理四周的苇草。   清理苇草、灌木,最为有效快速的方式,就是一点了之。   这时候就见平岗四周烟雾弥漫,火光隐烁。   湖水消退下去,滩地暴露出来,苇草也一片片清理干净,但绝大部分滩地都是烂泥地,甚至变成沼泽,人马难以通行——原有的道路,很多也被贼军破坏。   这种情况之下,想要直接从北面往南进剿盘踞桑赤湖、洪湖的贼军,以及想要从桑赤湖与白露湖之间的空当,渡过荆江去进剿盘踞公安、石首以西、位于洞庭湖西北岸的贼军,都是极其困难的。   楚山军再强,也不是神。   更何况南蔡兵马操练还不足一年,更没有经历过残酷、血腥的实战,水军力量也极其薄弱。   南蔡兵马从这个方向出兵进剿,根本就不存在速胜的可能。   “整个荆东地区范围太大,即便不惜一切代价,征用十数二十万青壮男丁,去修造大堰,也绝不可能在三五年内就根除水患,”   侨置南蔡县之后,以县丞之职留在南蔡主持垸堤、南蔡城修造的庄守信,在徐怀从建邺返回南蔡后就一直以招讨司参议的身份留在徐怀身边;半个多月来庄守信除了查阅各种地方志文献,也带领上百名都水司所属的工师对荆东地区的地形、溪河、湖荡进行紧急勘查,初步的结论不是太容乐观,   “特别是监利县以及华陵县南部、沔阳县与汉阳县境内,除了自古以来就露出云梦泽水面的高地以及历时数百年已经建成的数百座垸寨,其他大部分地区不仅地势低洼,汛季还同时受到汉水、荆江洪汛的威胁。我们即便强行于荆江北岸及汉水西岸修筑大堤,也很难抵挡洪水以及内涝的左右及内外夹攻……”   “如果不考虑白露湖以东区域,仅仅沿着白露湖东岸修筑大堰,有没有可能根除白露湖以西的水患?”徐怀蹙着眉头问道。   “照理来说,是有可能,但需要做到两点,”庄守信回答道,“一是于沙头市,封堵荆南漕河进入瓦子湖的水口,避免汛季荆江大水经沙头市水口侵入瓦子湖、白露湖;二是封堵华陵河的水口,避免汉水汛季大水注入白露湖;又或者可以在华陵河东端另辟水道,将汉水汛季大水,直接经华陵城以西往南面的沔阳县、监利县境内疏导。不过,这么一来,就需要在华陵泽口以北,新辟一条水道,南接樊台,再通往瓦子湖、白露湖,确保荆襄腹地船运通达……”   “新的水道,可初步有所选择?”徐怀问道。   “翻阅历年来的地方志,查寻汉水西岸毁堤行洪的痕迹,可以选择章山、沙洋堡一带选择新的水口开辟水道,但是否可行,还需要进一步调派工师勘测、核验……”庄守信说道。   “从章山到樊台有五十里?”徐怀看向韩圭问道。   “略微不到一些,”韩圭很肯定的问答道,“开辟河道要就地形之便,河道最终可能会有六七十里之长……”   “魏楚钧这两天就会回到岳阳,淮王登基也是这两天的事情了,葛伯奕得新帝授意行招安之事,条件之宽泛,可能远超我们想象,我们还赶得及吗?”徐胜有些担忧的问道。   目前已有可靠消息,葛伯奕与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接洽不是一日两日,新帝登基之后,葛伯奕将获得更大的授权,可以直接行招安之事。   相比较之下,他们的动作就要慢得多,可能在荆江北岸布局就至少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初见成效。   徐胜担心他们没有时间,担心他们什么事都没有开始做呢,几十万洞荆贼军就“哗啦啦”都接受了葛伯奕的招安,他们还玩什么玩?   徐怀微微一笑,看得出还是有不少人有些这样的困惑与担忧,说道:   “不管葛伯奕代表朝廷,向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许下怎样的高官厚禄,表露出多大的诚意,又不管赤扈人所遣的奸细田儒生等人在洞荆贼军内部如何怂恿,洞荆贼军主要由三十六家势力吸纳大量的洞荆贫民及南下流民组成这一事实,都决定了其内部关系盘据错节,非孙彦舟、胡荡舟少数几人执意,就能猝然间决定洞荆贼军的命运。而洞荆贼军绝大部分的将领,对朝廷的信任是极其脆弱的,要不是如此,他们当初怎么可能会选择起兵造反?因此,我们要阻止葛伯奕在岳州、潭州等地行招安之事,没有你们担忧的那么难。事实上只需要南蔡兵马在荆江北岸像一把尖刃抵住洞荆贼军的腹背,令洞荆贼军大部分将领如芒刺在背,就没有人敢轻意相信葛伯奕代表朝堂的招安诚意。再一个,荆南、荆北兵马这几年的进剿,还远远谈不上令洞荆贼军走投无路,这也将令他们变得更加犹豫,以为有更多的选择……所以,在赤扈人再次集结主力进逼召陵、汝阳之前,我们还是有一些时间的!不过,时间也不宽裕了,因此很多事情我们必须得结合起来去做……” 第二百四十章 计在东洲   “姜爷,徐侯到底有什么吩咐,我等皆遵命行事便是,可不兴这么吊着咱们的啊!”   洞荆联军的消息,或者说斥候军情的能力要滞后得多,直到徐怀组建南蔡招讨司,统领兵马渡过汉水,于樊台扎下大营,洞荆联军内部才知道建继帝驾崩、靖胜侯亲领兵马协同两湖制置司进剿等事。   进袭千汊浦,两次在徐怀手里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从南蔡逃归之后,也是暗中接受楚山的资助,东洲寨数千口男女老少才得以存活下来并得以壮大;蒋昂内心再傲慢,此时对投附楚山也早就不存在抵触情绪了。   当然了,招安投附不是不可以,但是该谈的条件也得谈,这是蒋昂开始就有的想法,   一直以来赵善、刘福金等人都潜伏在暗处,东洲寨这边除了几名协助修造垸寨、垛田以及修缮舟船的工师乃是楚山暗中所派外,主要还是跟借经营铁匠铺名义潜伏在长林镇的姜平单线联系——蒋昂也是等着姜平能尽快代表楚山过来接洽。   谁曾想姜平迟迟没有出现,南蔡招讨司数千兵马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驻长林镇。   东洲寨再想去联系姜平也苦无通道,惶惶观望了七八日,才等到姜平渡湖进入东洲寨。   好不容易逮住姜平,走进聚义厅不等他喝口热茶,众人就迫不及待询问楚山对东洲寨的具体安排。   过去半年时间,楚山不仅通过华陵河、长林河以及沮漳水,暗中将包括三四万石粮食的大量物资运入白露湖,还将盘龙寨一役被俘的九百多东洲寨卒放归,使得东洲寨势力得以走出小小的湖岛,进入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建造了总计四十座大小垸寨。   除开旧有八九千人口外,东洲寨还吸纳多股中小流民势力,人丁膨胀到近四万,但寨中事务还是以蒋昂、赵善、江雄、张聪、刘福金等人为首——对于绝大多数流民势力,这当儿只是挣扎着求活,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   虽说东洲寨在洞荆联军三十六寨势力中,目前已经从倒数跻身中游,但十数日在惶惶不安中苦苦相盼,蒋昂、江雄、张聪等人也认清楚他们实在没有和楚山谈条件的资格。   此时在姜平面前,他们索性就将自己当作死猪摆到案板上任其切割。   当然了,楚山过去半年暗中往东洲寨输纳这么多的资源进行布局,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蒋昂、江雄、张聪等人也料得他们只需老实配合,投附楚山不会落得太差的结果。   “荆南制置司也遣人进洞庭湖招安纳附,说到底大家日后都是为朝廷效力,你们作何选择啊?”姜平慢条理丝的饮着茶,看向蒋昂、江雄、江聪等人问道。   “姜爷,你开什么玩笑呢,”蒋昂又不是蠢货,不会连这么简单的言语陷阱都识不穿,忙说道,“说是为朝廷效力,但姓葛的是货色,哪里能跟徐侯相比?我呸,我看姓葛的给徐侯提鞋都不配。蒋昂虽说见识浅薄,却也知道北征燕云时,葛氏那一家子窝囊废被杀成什么惨状。再说这些年,没有徐侯站出来力挽狂澜,荆湖指不定被胡狗儿蹂躏成什么样子。我们之前听到姓葛的找上孙彦舟、胡荡舟的消息,要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想明白,怎么会转头就找姜爷通风报信呢?”   洞荆联军乃是三十六家水寨拧成一股,彼此间盘根错节、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不休,蒋昂怎么可能幼稚到觉得一句“都是为朝廷效力”,就觉得接受葛伯奕的招安与接受楚山的招安没有区别呢?   楚山往东洲寨投入这么多资源,他真要叫猪油糊了心,接受葛伯奕的招安,怎么相信楚山不会狠心先将东洲寨给剿灭了,怎么相信楚山不会将他蒋昂揪出来挫骨扬灰?   “是啊,是啊,”江雄、张聪二人说道,“徐侯亲领兵马杀来,我们着急也是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替徐侯效力,还请姜爷赐教……”   洞荆三十六家水寨势力,大部分都没有怎么在官兵手里吃过亏,甚至还打了不少胜仗,但蒋昂等人既打过胜仗,也吃过大亏,心里自然就有比较,也更清楚楚山这些年能得如此盛名,绝对是名副其实。   就算是落草为寇,入伙也挑强梁人物,接受招安,当然更不能没有一点讲究。   江雄、张聪等人都是为避战祸,从河淮等地逃入荆湖的流民首领,对楚山的认同度就更高了。   在他们心里,葛伯奕之流真没有资格与楚山相提并论。   “蒋爷与诸当家心志坚定,不为小利所惑,姜平当不会在蒋爷与诸位当家跟前打马虎眼,”姜平朝蒋昂等人先拱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书函,说道,“我家节帅有手书在此,还请蒋爷一阅……”   “姜爷你知道我的,我识的字加起来可都未必有一箩筐啊!”蒋昂有些为难的接过手书,正要着赵善替他来看,但拆开封函后,却见徐怀手书遣字用词浅显,他大体都能识得,便直接通读下来……   徐怀在信里除了自述生父受奸佞迫害,族人离散各地艰难求生,他也是生长荒野之间,深知底层民众受盘剥压榨之疾苦外,除了写下赤扈人南侵践踏中原种种暴行,写下尚有上千万计的中原百姓仍在胡马铁蹄下苦苦挣扎,还写了楚山所行种种新政以及缘故,临到最后也毫不掩饰招揽诸将共御胡虏的心愿。   江雄、张聪等人都粗识笔墨,赵善、刘福金也一起凑头看去,故作糊涂道:“徐侯其意甚诚,但要怎么招纳我等,这信却没有说啊?”   “无论是盘龙寨之战,还是此次统兵荆江,楚山之宗旨乃在安民、抚民,老弱妇孺皆要兼顾,而不是招揽青壮以扩势力,弃老弱妇孺不顾,更不会贪图功勋滥杀无辜,”姜平说道,“然而荆江南北、洞庭湖沿岸,流离失所、苦无依存的老弱妇孺多达上百万,甚至还远远不止此数,想要兼顾,又哪里是件容易事?具体的条陈,仓促要写下太过繁琐,节帅这才令我过来走一趟,与蒋爷及诸当家仔细商量……”   要阻止葛伯奕借朝廷名义,轻易招安洞荆联军,位于江陵县与监利县之间、占据白露湖以南临江地区的东洲寨势力,自然是诸多部署中极关键的一步。   洞荆联军诸将领对朝廷的信任非常脆弱,但要尽可能拖延洞荆联军接受葛伯奕的招安,除了楚山兵马兵锋南指作为威胁外,东洲寨在洞荆联军内部进行策应,效果自然会更好。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楚山如何更为直接、有效的控制荆襄地区,以及数以十万计乃至上百万的老弱妇孺,要如何渡过接下来的这个寒冬。   据楚山目前所搜集的情报,葛伯奕在荆湖南路早初更着意从洞荆联军招安收编数万青壮健锐以为己用,此时进一步放宽招安的条件,最多也仅仅是允许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汰弱留强,继续统领其部精锐兵马编入禁军序列为用。   虽说秦岭-淮河战事稍缓,朝廷能稍稍喘口气,但御营使司新增十万禁军,也已经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倘若楚山不插手进来,即便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真心实意接受招安,暗中并没有赤扈人作祟,洞荆联军总计也仅有十万将卒及三四十万的家小能得到安置,而更多的老弱妇孺,可能高达百万计,将会被继续遗弃在洞庭湖及荆江两岸,死活没人过问。   也恰恰洞荆联军中最精锐的那一部分被招揽走,剩下的老弱妇孺生存能力将更为孱弱,也将彻底失去对抗官府及地方宗绅的能力,饿殍盈野也将不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了。   楚山将在章山与樊台之间启动新的运河水道开凿,使汉水连接瓦子湖、白露湖的水口从华陵城以北的泽口北移四五十里至荆门城东的章山;将华陵河改道,将汉水中游汛季的大水往沔阳、监利县疏导,从汉阳县境内分流重新注入汉水或荆州,分摊荆东地区在汛季的洪水压力。   楚山同时还将在瓦子湖、白露湖以北修造百里堰堤,一直往沮漳水中游延伸。   楚山接下来会直接从南蔡,迁十万军民填入荆北长堰及章樊河、华陵河新水道沿岸的营寨。   因为计划西迁荆北的南蔡军民,大部分也是老弱妇孺,要确保明年汛季之前,修成荆北长堰及章樊河、华陵河新水道,役力还是严重不足,因此还将以招附谈判的名义,直接先从洞荆分批接纳注定会被抛弃的老弱妇孺北上,于樊台、章山、长林等地就地安置下来。   东洲寨这边除了在现有四十多座中小垸寨的基础上启动大垸建设外,还要白露湖以西、瓦子湖以南启动一座新的大垸建设——所缺的粮秣,可以借招安谈判的名义,直接找楚山索要。   楚山设想这个冬季东洲寨军民规模能直接扩张十万,蒋昂等人作为身为洞荆联军的一员,也可以借助对抗楚山军的名义,尽可能多的去吸纳青壮增加实力;而楚山在白露湖、瓦子湖以北计划吸纳二十万流民,即便以老弱妇孺为主,但也怎么也会有三四万青壮可用。   荆州居荆江两岸、巫山以东,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但境内多湖荡水泽,数千年来北岸四县饱受荆江、汉水洪涝之苦,人丁繁衍艰苦,四县天宣年间人丁加起来都不足三十万众。   赤扈南侵以来,大量的流民涌入,洞荆联军肆虐乡野,虽说荆北总的人口规模应该是增加了很多,但四县所辖的民户却大幅缩减,相比天宣年间仅剩一半左右。   这个冬季,楚山的计划哪怕只能完成六七成,楚山在四县所直接控制的人口也将远远超过四县所辖;而以楚山对底层民众的动员及组织能力,谁还能将荆北四县从楚山手里夺走? 第五卷 中流 第一章 途中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马老太爷颤巍巍的拄着拐杖,看着庄子里三四十个出门破裤子都遮不住鸟的破落户,此时穿上楚山所制的青黑色兵服,腰间挎着长刀,手持长矛,耀武扬威的在他家被征用的晒谷场上操练,心里又气又恨,站在老槐树下连连诅骂,   “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也不想想他们以往饿得前胸贴后背,是谁施舍粮食给他们活命,现在吃饱饭就不认帐,转头帮外乡人欺行乡野,一个个忘宗背祖、忘宗背祖啊……”   “马老太爷,您家借出一斗粮食,来年就要收回两三斗,拿不出粮食,就逼着人家卖地、卖身,到你家当牛当马听候使唤,还有脸说这是施舍啊?咱马家庄这三四年,剩下不多的水田,有哪块没有并入你家?也亏得咱家七八亩薄田,这几年还有些收成,要不然求到马老太爷您头上,皮还不得被您老给扒下几层啊?施舍!”   一个老汉蹲在村口看庄子里后生操练,拨弄着从草鞋露出的脚趾头,幸灾乐祸的跟马老太爷笑道,   “招讨司行文要给四县应募民壮者减租减贷,马老太爷心疼租子,就不想施舍了?是心疼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扒人皮了吧?”   “这位老汉,招讨司行文减租减贷,是怎么回事?”   因为南蔡招讨司要在章山开凿新的河道以通江陵,汉水封锁河段也从华陵北面的泽口扩大到荆门以东的章山。   章山附近的汉水东岸没有大的码头、镇埠,很多从南阳、襄阳乘大船沿襄江而下的商旅,只能在章山附近登岸,再找小船渡过汉水到竟陵县再继续登上行程。   这时正好有一队商旅来到马家庄雇渡船过襄江,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歇脚,看着庄子里民壮操练,有一名青年忍不住好奇朝草鞋老汉揖礼打听招讨司行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草鞋老汉看那青年约三十岁左右,脸皮白净,唇留短髭,看上去气宇不凡,连忙站起来还礼回道:   “南蔡招讨司设于章山的巡司,从各村寨招募民壮操练备防湖匪——成功应募的,除了发给兵刃、服帽以及钱饷外,还勒令各村寨宗绅,但凡租贷田地及钱粮给民壮家小的,佃租一律不得超过三成,钱粮利息按年不得超过两成,还要从应募之日往前追溯两年予以偿退,以此奖赏民壮出力保护乡野之功。马老太爷是咱家庄子最大的地主,全庄子四五千亩地,他家就占了六成。现在咱庄子有四十多佃户后生应募上巡司的民壮,马老太爷从此之后,不仅不能再从这些家佃户收取高租高息,一下子还要倒退出一两千石钱粮。这不,马老太爷气得快上西天,他儿子马大官人也急吼吼的跑去江夏告状了,听说还纠集好一伙人,准备去建邺告御状呢!”   “这不是乱搞吗?招讨司私设巡所,就已经逾矩了,什么时候竟然有权插手民间钱粮之事?都这么乱搞,还要州县衙门做甚?”一名同行的中年人听草鞋老汉讲述减租减贷之事,在青年身边低声嘀咕道,“他真当自己是荆襄王了?”   “……”青年看了中年人一眼,使眼色着他莫不要多嘴,朝草鞋老汉拱手道,“这里乃是荆门县境内,除了各家往江夏找制置司告状,就没有别的动作?县里也没有丁点反应?”   草鞋老汉也非全无见识,警惕的打量了眼前一行人几眼,嘿默笑道:“有,怎么没有?城里城外的老爷们这些年收着租子,穿锦穿绸,将咱们这些穷老汉一个个都逼得没有活路,到处都是拉旗造反的,怎么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   草鞋老汉讥讽几句,就往晒谷场那边走去。   马老太爷也看不懂青年一行人是什么来头,担心是招讨司派下来的探子,不敢再胡乱抱怨,也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走开。   “楚山于荆北广设巡司,勒令诸县出钱粮给巡司招募民壮操练,转头又给民壮撑腰压低佃贷,真是好算计啊。仲家兄弟,你想想看,这些破落户除开往后能享受低租低息,每家每户眼下就能一下子索得十几二十石甚至更多的钱粮,心里还不乐开花?一个庄子清偿旧佃至少都要挖出一两千石粮食,荆北四县上千座庄子,不得挤出一两百万石粮食出来。佃户手里粮食多了,市面上就不缺了,楚山正好低价揽购,全收入囊中,真真是好算计啊!除了一下子招募六七千没脑子跟着瞎起哄的破落户,收买了这些贱民的人心,又能借机收刮大笔的钱粮,天下人还真没有几个如此精明呢,偏偏这些破落户,还以为赚到多大的便宜!”中年人也是桐柏山出生,自诩早就洞悉楚山的伎俩,看晒谷场上操练民壮一个个都耀武扬威,愤愤不平的说道。   “我们都已经离开泌阳,还说这些做甚?”青年意兴阑珊的说道。   青年乃是举家迁出南阳,前往建邺定居的仲和。   桐柏山匪乱期间,仲和统领家丁、族众,参与平灭匪乱,与徐怀、唐盘、徐心庵并称淮源四将;平灭匪乱之后,仲和不觉得乱世将至,留在桐柏山苦读,一意想考取功名,而徐怀与唐盘、徐心庵、唐青、韩奇、殷鹏追随王禀前往岚州,于两次伐燕北征战事之中崛起。   待徐怀与唐盘、徐心庵等人再回桐柏山,得置楚山县而自领之;其时仲氏族人仲季堂在楚山也得以指挥四五百人马征战。   仲和内心失落之余,迁出桐柏山,定居泌阳城,后得程伦英举荐入南阳府兵马都监司任军吏。   然而去年为南阳府军轮戍汝蔡之事,程伦英率军吏孔周、刘武恭等人与宁慈、周运泽决裂,半公开的站到楚山那一边,仲和明哲保身退出南阳府兵马都监司。   建继帝驾崩,楚山借进剿洞荆湖寇之事,调派兵马进驻南阳各地,仲和意识到南阳将没有他的立身之地,近一个月来他将在泌阳的田宅统统抛售一空,带着家人前往建邺定居。   中年人姓田,早年也是桐柏山里的大姓家主。   桐柏山匪乱之后,田氏却没有急着迁往泌阳,田家老大的闺女还与徐家徐忻定了亲,但徐忻随徐怀从朔州返回后,徐家仗着徐怀撑腰,竟然要求三日之内就成亲,田家兄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太有失体统,不敢当面拒绝,却是连夜携家小逃到泌阳定居。   这次田家兄弟也决定举家迁出南阳,以免往后在徐氏屋檐下低头生存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仲氏、田氏这些年已经中落许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次也是各携家人、仆从二三十人、大大小小箱笼数十担,从泌阳乘船南下。   船到章山因为汉水被封锁而被迫中断行程。   他们只能临时上岸,想着雇小船先去汉水东岸的竟陵县,再雇马车前往建邺。   他们却没想到在章山歇脚,却发现楚山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触手已经伸到荆北四县的角角落落了。   不管楚山野心勃勃是否已经引起朝廷的警惕,仲和都知道此时的楚山已非他们所能诽谤,当下除了唏嘘几句,也是赶紧找当地人雇来舟船,渡过汉水到竟陵县又雇来马车,绕到黄陂县再换乘舟船东进建邺。   一路耽搁下来,差不多到十一月上旬才抵达建邺。   不过,仲和已先一步遣家人赶到建邺购置宅院,他们到建邺之后直接住进新宅,不用担心受流离之苦,但令人愁心的,还是日后的出路。   仲氏偌大的家产,经过几番折腾,在建邺购买一栋宅院以及一处两百余亩粮地的田庄之外,已所剩无几。   虽说新帝登基,都说朝廷明年就会重启科举,但这些年变乱,仲和娶妻生子,也早早丢下学业,不指望还能参加科举走上仕途。   他到建邺之后,只是早早遣人到晋府投上名帖——仲和此时放下身段,当然也不指望能得到礼部侍郎晋庄成的赏识,而是想着他与晋府红人晋龙泉相识多年,遣人将名帖送给晋龙泉,希望能得晋龙泉在建邺指点一二门路。   晋龙泉那边也不生分,即便一时间脱不开身,当天也是遣人送上乔迁贺礼;隔了两天晋龙泉又遣人过来说是晋府为晋庄成三夫人诞下贵子设宴庆贺,他特地将仲和列入宴请名单之中,请仲和一并过去饮宴。   仲和准备好贺礼早早赶到晋府,走进晋家在建邺城里的宅院,发现宴请的宾客之中,有不少就是最近一个月近似逃难般迁出泌阳的宗绅,想必都眼巴巴的能得到晋庄臣的赏识,在建邺谋个差遣;仲和在诸多宾客之中,也看到曾在桐柏山并肩作战剿灭匪乱的旧识邓珪。   邓珪发迹之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巡检使武吏。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邓珪作为京西南路兵马都部署司的一名武吏,曾随京西南路勤王兵马,在胡楷麾下听调;之后受胡楷差遣,前往巩县助先帝守城,从此飞黄腾达,与张辛、刘衍并称御营司三统将之一。   不过,仲和也听说邓珪因为与楚山关系密切,又是先帝赏识提拔的爱将,近来很有些不如意。   新帝登基,邓珪奉诏从驻地庐州回到建邺述职,一直都被留在建邺,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新帝也没有将邓珪放回庐州继续统兵的意思。   看邓珪坐在晋庄成身旁,一脸愁眉莫展的样子,仲和心想,难不成邓珪将是第一个因为与楚山有牵涉,而遭新帝罢黜的大人物? 第二章 旧识   这次除了晋庄成妾夫人诞下贵子,又逢老太爷也从泌阳搬来建邺居住——这次私宴除了南阳籍在建邺的士绅外,朝中也有不少相好的官员受邀过来饮宴庆贺,里里外外摆上二十多桌酒席。   仲和地位不显,与近期从南阳新迁建邺定居的十数人,坐在东跨院的一间厢房里用宴,都没有机会凑到晋庄臣、邓珪这些人物跟前去。   虽说厢房里这么多人,都刚迁来建邺不久,但也有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士,几盏酒入腹,他们就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说温国公妄行废立,多少有些冤呢,其实这一切都是靖胜侯在暗中捣鬼。靖胜侯拿到先帝密诏,什么都不透露,就率兵马赶来建邺,不要说温国公了,当初建邺城里有几人没有被他误导以为先帝欲立皇子寅?温国公上当受骗,中了计,还留下字据,然后父子二人赶到政事堂欲立皇子寅为帝,却被靖胜侯出其不意拿下,你们说冤不冤?”   “……我听到宫里传出的消息也说官家事前是一点都不知情,甚至直到温国公父子被靖胜侯拿下,都还以为是针对他的阴谋,留在枢密院不敢动弹。不过,在知道详情后,官家也只能顺水推舟严办温国公父子,谁叫温国公上当受骗留下字据呢?”   “这件事啊,一定要我说,纯粹是靖胜侯这事做得太不地道、太缺德了,也不知道温国公父子以往怎么得罪了他,竟然用如此狠计置郑家于死地。我们这些人啊,离开泌阳真真是做对了,真要是犹豫不决继续留在泌阳,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死?”   仲和才到建邺两天,还没有来得及跟同乡相聚,听到这样的言论很是吃惊。   在他看来徐怀野心勃勃是一定的,郑怀忠、郑聪父子被擒也一定有很多的隐情,但是他没想到竟然就连刚到建邺不久的南阳同乡们,都已经广泛议论整件事背后的内情了,朝廷这是要准备做什么?   晋龙泉走进屋来,将仲和脸上的诧异看在眼里。   他当然知道这些事之所以能在南阳籍的宗绅之中快速传开,乃是晋庄成授意一些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而晋庄成有时候甚至在公开场合不加掩饰谈论这些事,目的就是生怕别人以为晋家跟楚山有什么牵连。   晋龙泉装作津津有味的听了一阵,又持酒盅与众人对饮一番,临了走到仲和身边,说道:“晋公此时吃过一轮酒了,身边清静了一些,仲家兄弟可以过去敬一下酒……”   “多谢。”仲和感激的谢道。   晋庄臣乃礼部侍郎,在朝中已经算得上公卿一级人物了,今日宴请的宾朋之中,身居高位者也不在少数,普通宗绅根本就没有凑到跟前敬酒的资格。   仲和也不奢望能直接得到晋庄成的赏识,但晋龙泉念及故旧,特地创造他到晋庄成等人跟前敬酒的机会,他心里还是感激得很。   仲和当下就站起来,在众人羡慕的注视下,跟随晋龙泉往晋府正式的宴厅走去。   东跨院所摆的酒席乃是八人凑一张八仙桌吃酒,宴厅这边则是晋老太爷、晋庄成与邓珪等宾客在厅中列案饮宴。   容貌秀美的侍女们似蜂蝶一般穿梭在几案之间递碟斟酒,还有乐师坐在宴厅的角落里吹奏琴笛以助酒兴,外面园子里也是张灯结彩,不知道要比东跨院热闹多少。   晋龙泉这几年在晋庄成身边兢兢业业打理诸多事务,还是很受晋庄成的信任。   晋龙泉领着仲和走进来敬酒,晋庄成却是说了几句赏识的客气话,但这纯属客气话,并没有将他当作什么人物,也无意引荐给身旁谈笑风生的官员。   宴厅客宾众多,除开晋庄成外,仲和就认得晋老太爷、晋家长公子晋玉柱及邓珪三人,一一敬过酒便要告退走回东跨院。   “仲和,你坐过来饮酒。”邓珪喊住仲和。   众人微微一怔,仲和更是愣在那里。   晋龙泉也是眼疾手快,不需要晋庄成吩咐,立刻指挥仆役在邓珪与晋玉柱之间添了一张矮案,将酒水菜肴都摆上。   不管朝中怎么传言邓珪受新帝猜忌,但他此时出任左龙武军都统制、原州刺史、兼知庐州、御带器械,封襄阳侯,兼领枢密院都承旨,地位绝对不比晋庄成稍低。   他既然开了口挽留仲和在宴厅吃酒,晋庄成肯定也不可能驳他这个面子。   要不然,晋庄成又何必请邓珪过来饮宴?   仲和坐到案后,也是心绪难定,却不是嫌邓珪此时可能受新帝猜忌,他压根就没有这个资格去嫌弃,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   仲和刚才进来敬酒,宴厅里众人以为他只是晋家普普通通的一个同乡,此时看到他叫邓珪挽留下来饮酒,都颇感兴致的看过来。   “想当初桐柏山匪患祸害唐邓随申等地,邓某得幸与靖胜侯携手清剿盗寇,仲家兄弟亦率族众杀贼,出力甚伟——朝廷赏功时,仲家兄弟叙功还在唐盘、徐心庵等人之上呢,可真真是桐柏山一员悍将,”   邓珪跟众人介绍起仲和来,不掩赞誉之辞的笑着说道,   “不过呢,仲家兄弟淡薄名利,喜读诗书,桐柏山匪乱平息过后就隐居乡野,朝廷屡次相召,最终也只在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当过一段时间的军吏又挂印而去,我都没有机会与他相聚,没想到我这次回京,竟在晋公府上得见,真是幸事啊……”   楚山除了诸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守兵外,还编先锋军及天雄军左右中军总计四镇战兵,以王举、徐武碛、陈子箫及王宪四人为统制官。   眼下徐怀在荆襄组建南蔡招讨司进剿洞荆贼军,不管背后有多少明争暗斗,在新帝登基时,徐怀除了上表称贺外,还上书请求朝廷允许楚山新编天雄军后军,任命唐盘、范宗奇为正副统制官,专司进剿洞荆贼军,同时还上书朝廷,请求允许徐心庵顶替徐武碛,出任天雄军左军统制之职。   朝廷还没有正式下旨应允,但这些事宴厅里的众人都已知悉,也很清楚唐盘、徐心庵在楚山军的地位如何。   而整个朝廷就没有多少统制级的将领。   跟崇文抑武、以文御武的天宣年间不同,即便脑筋再顽固的士子,也清楚武将在此时的地位已非往时能同日而语的。   现在邓珪介绍仲和早年与唐盘、徐心庵齐名,剿匪作战功勋甚至在这二人之上,怎么可能不引起他们的兴趣?   在他们看来,以邓珪的地位也没有必要虚言夸捧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一时间众人与仲和相饮甚欢,晋庄成、晋玉柱父子与他交谈也亲切许多。   待一番饮宴后,邓珪才问仲和怎么会在建邺。   “我之前多次游历江东,对江南风情人物素来仰慕,再加上内人王氏前年染疾留在南阳一直未愈,这次便痛下决心举家迁来建邺居住。”仲和哪里知道邓珪跟楚山有多少牵涉,小心翼翼的回答邓珪的问话。   “你此时在何处高就,还是留在宅中一心苦读圣贤书?”邓珪问道。   “世道变乱、胡虏未灭,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不问窗外事啊?只不过迁到建邺还没两天,想效力朝廷,还无从投效。”仲和说道。   “那你家小留在建邺,你随我去庐州可好?”邓珪相邀道,“你一身本事,不能效力军中以御胡虏,实在是太可惜了!”   仲和怔在那里。   桐柏山匪乱过后,他就与邓珪没有任何的交集,这些年过去,随着双方地位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也抹不下脸去攀附,却没有想到邓珪竟然有意招揽他。   见仲和竟然有所迟疑,晋庄成站起来,笑着问道:“怎么,邓侯都请不动你为朝廷效力?”   “能在邓侯帐前效力,仲和求之不得,难免有些喜出忘外,还请邓侯见谅。”仲和连忙站起来,给邓珪行礼。   众人纷纷举杯相贺:“仲将军一身本事,当效力军中以御胡虏!贺邓侯又新得一员虎将!” 第三章 进剿招讨策   酒宴结束,邓珪热切的与仲和携手离开,晋庄成也是带着长公子晋玉柱恭送邓珪、仲和离开——南阳士绅会多留些时间听晋庄成教诲,看到这一幕,特别是看到仲和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酸溜溜的嘀咕几句:   “别真以为有多大能耐,要不是当初看走了眼,此时说不定都已封伯封侯了,还需要灰溜溜倚仗他人的提拔?”   大越崇文抑武、以文御武、厚待士臣,诸部公卿及宰执级人物基本上都有封爵,而统兵将臣哪怕是做到都统制一级,品秩也被压得极低。   像郑怀忠、高峻阳等人在天宣年间就已经是经略使了,但才勉强加刺史头衔领取相应的俸禄,但想得到封爵非要有泼天大功才行。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后,危急的局势决定了迫切需要提升武臣的地位。   当时除了高峻阳、顾继迁、郑怀忠、文横岳、徐怀、葛伯奕、韩时良、刘衍、邓珪、张辛等人都直接封郡公、县侯外,另外有一批军功卓越的武将都得以封爵。   像唐盘、徐心庵二人早就册封开国子爵,这次楚山举荐唐盘、徐心庵出任统制官,朝廷一旦应允,少不得还要改封开国伯。   即便仓促迁到建邺的南阳士绅,骨子里怨恨楚山那种野蛮践踏士绅的做法,但楚山武功之胜,却非他们闭上眼睛就能不承认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仓皇变卖田宅逃离南阳。   桐柏山匪乱期间,仲和立功在唐盘、徐心庵之上,他们自然就有理由认定仲和倘若没有跟楚山众人分道扬镳,今日之成就也必然在唐盘、徐心庵之上,哪里还需要邓珪的提拔?   再说邓珪此时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吧?   又有人忍不住酸溜溜说几句邓珪受新帝猜忌的事情来。   当然,也有一些人敏感的觉察到不同的,还是能看到邓珪在酒宴上招揽仲和之后,晋庄成对邓珪多了几分热忱,禁不住想,邓珪招揽仲和,或许并不是看重他真有几分本事,更重要是借仲和表一下姿态,就像今日出现在晋府的酒宴之上?   ……   ……   “孙彦舟等贼,还要怎样才肯接受招安?”   阴暗的垂拱殿,登基之后改元绍隆的新帝没能痛痛快快的享受几天即位后的愉悦心情,葛伯奕再次遣使来到建邺,呈禀对洞荆联军的招安诸事进展远没有预想中顺利。   绍隆帝赵观坐在龙椅上,费解而困惑的盯着奉葛伯奕之令赶来建邺面圣的荆湖南路制置司签事赵靖诚。   面对新帝的质问,毕恭毕敬站在殿中的赵靖诚无言以对。   能解释的已经解释了,除此之外也不是他能胡乱去说的。   顾藩刚刚回到建邺,此时与汪伯潜坐在一旁,听赵靖诚详说魏楚钧之前从建邺返回岳州之后,与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洽谈招安等事。   顾藩这次前往楚州招抚淮东军将还是较为顺利。   神武军除开郑家子弟之外,其他三名统制、九名都指挥使,都具状弹劾郑怀忠、郑聪父子贪弊枉法、结党营私、妄行废立等罪,以此划清与郑家的界线。   淮东的危机看似得到缓解,但还并没有彻底解除。   绍隆帝此时除了下旨使韩时良兼领神武军都统制,统领神武军外,此时还没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接任淮南东路制置使一职。   顾藩虽然对淮南东路制置使一职极为心动,但他对继续统领人心惶惶、不知道暗中还藏有多少变故的神武军守御淮河下游,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周鹤、胡楷等人却是举荐刘衍接任淮南东路制置使,然而刘衍与张辛、邓珪三人,绍隆帝一个都不放心,此时还没有松口应允。   而葛伯奕在荆南对洞荆联军的招安远没有像预期中那么顺利,绍隆帝意欲对楚山进行限制,就没有办法进行。   虽说绍隆帝授意葛伯奕在荆南从权任事,一切以尽快招安洞荆联军为要,但实际上除了周鹤、胡楷等人在朝中极力反对外,荆南地方也强烈反对不加限制的招安洞荆联军。   去年洞荆联军大肆侵凌荆江北岸,特别是长时间盘踞千汊浦不退,除了徐怀上表外,朝野也有很多人怀疑洞荆联军有与赤扈人勾结的可能。   洞荆联军即便确有与赤扈人勾结的劣行,也不是不能招安,也不是不能容许孙彦舟等贼将洗心革面、重新做出选择——毕竟在朝野绝大多数人眼里,举兵造反与勾结胡虏乃至投附胡虏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既然无力快速剿灭,又迫于形势需要尽快解决荆湖匪乱,招安也是无奈之举,但不能不加以限制。   朝堂群臣,甚至包括胡楷、朱沆等人在内,从来都不觉得揭竿造反的贼将,会是什么忠良之辈,倘若没有足够的钳制手段,他们怎么可能不担心贼军接受招安后反复无常,成为更大的心腹之患?   地方上所能感受到的威胁则更为迫切、直接。   没有足够的限制手段,又或者说在洞荆联军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之前,谁敢轻易同意让为祸荆湖多年的孙彦舟率领数万乃至十数万兵马直接进入境内,甚至进驻城池之中?   不要说荆湖南路诸州地方士绅强烈反对了,荆南兵马乃至葛伯奕率领前往荆南剿匪的嫡系兵马,也没有谁愿意去冒这险。   多方磋谈,荆南制置司内部最终能形成的妥协方案,即便同意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继续统领其部兵马,但也强烈要求诸贼将兵马汰弱留强,缩减六万规模以下,并进驻指定的城池;同时还要求诸贼将把八万将卒的家小集中起来,由荆南制置司统一安置,实际上作为人质迁往岳州等地接受地方兵马都监司的监管——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的家小,则要求迁往建邺居住,实际上是作为人质,直接接受朝廷的监管。   荆南制置司的招安条件,绝对谈不上苛刻,但前提是要先将洞荆联军打服了,打得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同时也要叫洞荆联军相信朝廷不会出尔反尔,招安不是诱杀之计。   许蔚编练荆南兵马,待至葛伯奕率一部精锐接替许蔚出任荆南制置使,荆南确实是扭转了之前被动的局面,联合荆北兵马将贼军限制在一定区域,也几次重创贼军往两翼扩张的野心,但对贼军控制的核心地区的进剿作战,尚未取得决定性的大捷。   而建继帝驾崩之后,荆南变进剿为招抚,叠加汛期令贼军获得喘息之机,孙彦舟等贼将又怎么不滋生观望之心?   就算没有蒋昂等人在洞荆联军内部牵制,孙彦舟、胡荡舟等人此时接受招安的意愿也没有那么强烈。   “南蔡招讨司现在有什么动作?这些贼将迟迟不降,该不会南蔡招讨司暗中又搞什么小动作吧?”绍隆帝了解过诸多难解决的细节,也很是无力的问道。   “南蔡招讨司在荆襄之间行招讨事皆有上表陈奏,而据荆北制置司及荆州北部四县官员所述,除徐怀上表招讨策所言诸事外,南蔡招讨司似乎并无别的动作。”汪伯潜回道。   徐怀十月中旬上表言南蔡招讨司进剿招讨策,明确要对洞荆贼军要剿抚并用,不宜操之过急。   在招讨策之中,徐怀长篇累牍提及汉末吴国以及前朝末年荆南割据势力都曾在荆州城以北、瓦子湖、白露湖以南修筑大堰,截断沮漳水,使之东流淹没荆北低洼地区,在一马平川的荆州北部形成绵延百里水泽,以阻止敌军南下之事。   因此南蔡招讨司这次借鉴前贤反其道而行之,准备在瓦子湖、白露湖、赤桑湖以北修建长堰,辅以塞垒,连垣一体,到时候长堰、塞垒以及长堰以及南面连成一片的白露湖、赤桑湖等水域,则可以将封锁贼军于荆北之外。   而在修造长堰过程中,南蔡招讨司将同时从游离于洞荆贼军核心势力之外的小股流民军先着手进行招抚。   这么做除了补充修堰劳力之不足外,同时还能达到剪除洞荆贼军枝叶的目的。   为了保证长堰不受汉水汛季洪水的影响,南蔡招讨司还需要将华陵河改道,从华陵县东部南下,经沔阳南流监利县洪湖之中,需要于荆门东章山新辟河道,使通樊台。   徐怀在招讨策里拍着胸脯保证诸事得成,荆北匪患必绝,为此向朝廷请求调拨二百万石钱粮确保长堰能如期修造。   额外的钱粮肯定是没有的,但说到用兵,朝中包括胡楷在内都没有谁能对楚山指手画脚?   葛伯奕在荆南进行招安迟迟没有进展,朝廷也没有哪个言官愿意站出来弹劾徐怀修堰锁敌之策是胡闹。   目前从荆北四县反馈的消息看,徐怀在荆北确确实实在全力推动修堰等事,也有相当一部分流民势力接受招安。   不过,这些流民势力基本上都是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瞧不上、甚至是被他们所抛弃的老弱病残,招安十人都未必能得一个青壮。   这些老弱病残,葛伯奕在荆南只要能拿出足够的钱粮去招抚,甚至只要给口吃食,也会源源不断有人来投。   不过,一来葛伯奕看不上这些老弱病残,二来老弱病残人数太多,多达几十万、上百万,荆南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钱粮去安置。   要是能够安置,洞荆匪患也不会持续好几年都没法平灭了……   “你们就袖手坐看竖子借修堰之事,将触手伸及荆襄的各个角落,还是说你们也都希望将荆襄都划入楚山,使竖子能骑到朕头上拉屎撒尿?”绍隆帝见汪伯潜、顾藩说了半天都没有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了,气急败坏的问道。   楚山除了在荆北四县广设粮栈哨所,随着修堰凿河等事的推进,南蔡招讨司直接控制的一座座军寨沿着长堰及华陵新河、章樊河建成,到时候与其说是对洞荆贼军的封锁,还不如说楚山拒朝廷兵马渡过汉水、荆江之后进入荆襄腹地的防线。   汪伯潜、顾藩他们能看到这一点,却没有好的办法阻止,只能一个劲的请绍隆帝息怒…… 第四章 徐徐图之   “暂时没有办法,也怨不得你们——其人要是容易对付的,这些年也不会声名鹊起,骗得皇兄如此信任了!或许是朕操之过急了……”   见汪伯潜、顾藩二人站在殿中连连告罪,绍隆帝叹了一口气,说道。   见绍隆帝也认识到事促难成、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顾藩这才顺着他的话说道:   “先帝在位时,郑怀忠嚣张跋扈、屡诏不从,先帝也是戒急用忍,选其女入宫伺候以安其心,加官进爵,累至温国公、枢密副使、原州节度使,直至其罪行昭然而以遗诏除之。靖胜侯恃功骄横,殊可恨也,但此时朝廷内忧外困,淮南未固,朝中士臣人心向背难测,朝廷又需要倚仗楚山庇护荆湖,陛下更当徐徐图之,不能急于一时……”   不管他们暗中或当着淮东军将的面如何散播郑怀忠、郑聪父子乃徐怀设计所擒,但他们并不怀疑建继帝遗诏有假,也就不能在朝堂之上公开抹除徐怀诛除郑怀忠、郑聪父子的功劳。   而当下不管他们揣测徐怀如何居心叵测,组建南蔡招讨司协同荆南荆北进剿洞荆贼军的征调令,乃是绍隆帝以嗣皇帝的身份授意枢密院签发。   葛伯奕在荆南招抚洞荆贼军迟迟没有进展,朝廷就没有办法公开指责徐怀借修堰锁敌之名行鲸吞荆襄之实。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葛伯奕此时不能招抚洞荆贼军为己用,淮东军心不稳,御营使司直辖三支禁军人心难测,此时保持沉默的高峻阳、顾继迁也未必没有更大的野心,朝廷实在没有更多钳制楚山的手段。   在顾藩看来,朝廷不仅不能对楚山急于图穷匕见,甚至还要尽可能避免楚山狗急跳墙。   “依卿所见,当如何徐徐图之?”绍隆帝沉吟问道。   “陛下当以稳固江淮为先,两湖以固藩屏为辅,”   顾藩长期在地方任事,累经略使,于襄阳拥立建继帝登基才入中枢,其能力与见识在当世也是能称得上一流的。在绍隆帝认识到帝王权柄并不能为所欲为之后,他也就稍稍掏出心窝子,为绍隆帝分析局势……   建继帝迁都建邺,主要就是看到大越想要保住半壁江山,基本盘就是在淮南、江南及两浙六路,面对赤扈人的威胁时,淮河中下游防线绝不容有失。   在顾藩看来,绍隆帝想要稳固根基,第一步还是得将江淮两浙六路的形势牢牢掌控手里。   而荆南、荆北两路,则是建邺的藩屏。   虽说在这一点认识上,顾藩与魏楚钧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因为形势的复杂,他不觉得朝廷此时能够双管齐下,在同一时间解决掉所有问题。   朝廷当下要做的,首先还是稳固江淮及两浙的形势。   淮东军将大多数都已经选择与郑怀忠、郑聪父子划清界线,但很难相信淮东军将的人心就已经稳定,从此之后就会心无旁鹜的效忠新帝、效力朝廷,没有其他什么想法。   他们现在也无法想当然的就认为以楚州为核心的淮河下游防线可以高枕无忧了。   更何况驻守拱卫建邺的三支禁军,就在卧榻之侧,绍隆帝都无法信任,做什么决策都投鼠忌器,又怎么可能有余力对付势力已成的楚山?   以首要程度,顾藩主张绍隆帝委任文横岳出任淮东制置使,调邓珪为制置副使,共同守御淮河下游;以韩时良接替杨茂彦出任淮西制置使,以刘衍为制置副使,与韩时良守御淮西。   “使文横岳执领淮东?”绍隆帝有所迟疑的问道。   “文公是与楚山交情深厚,回京为先帝服丧之后就托病留在京中,确实是有回避徐怀之意,但文公对朝廷忠贞之心,微臣以为毋庸置疑,甚至会为回避楚山而心存愧意,对陛下更死心踏地,”顾藩说道,“汪相觉得呢?”   “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陛下用文横岳治淮东,倒也不是不可,而文公声望也高,也能镇住淮东诸将躁动,”汪伯潜说道,“不过,调邓珪任淮东制置副使,顾相是怎么想的?”   “邓珪与靖胜侯是旧识不假,也曾一同追随先帝守御巩县,但邓珪脱颍于营伍,却与靖胜侯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得先帝赏识,甚至靖胜侯后来居上,也未必令邓珪心里舒坦。先帝即位于襄阳之后,邓珪向来注意避讳,与楚山没有什么交往。邓珪近来除了刻意结交礼部侍郎晋庄成等南阳籍士臣,又多招揽南阳籍士绅为己用,更可见其心迹,”   顾藩担任京西南路经略使多年,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宁慈、周运泽等人都是他力荐任事南阳,他对南阳的情况要比其他执政大臣更为了解,说道,   “至于南阳士绅,想必陛下也知道先帝欲重置京西南路,反对最为激烈的就是南阳士绅吧?”   要说旧识,朝堂内外有谁跟楚山不是旧识?   他们所要防范的,是跟楚山有利益勾结或“志同道合”之辈。   在顾藩看来,邓珪是与徐怀等人早就在桐柏山剿匪期间就有合作,但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之后,不管邓珪是出于避讳,还是妒忌楚山傲人的战功,又或者对楚山种种作为的不认同,与楚山保持距离,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而此时邓珪结交晋庄成,招揽南阳士绅,更是明确表示要与楚山划清界线,如果这还要猜忌,朝廷之中他们又还有几个人敢放手去用?   当然,加以防范是有必要的。   顾藩以为他们最为恰当的办法,就是将邓珪从建邺西北门户之地庐州调走,让他到淮东辅助文横岳发挥应有的作用才是正理。   将刘衍从扬州调任淮西制置副使,也是同理。   刘衍、邓珪妥善安置好,扬州、庐州空缺出来,绍隆帝委以嫡系,拱卫建邺的两大门户之地,就不担心内部会有谁能威胁到皇权。   此外,张辛可以升任御营使司提举或兵部侍郎,然后将张辛其部兵马调往寿州,接受韩时良的统制,将葛钰其部调到建邺,卫戍京城,这样就能将江淮两浙内部的危机跟不稳定控制到最低。   有了这个基础之后,再去一步步调整中高级统兵将领,顾藩以为朝廷的根基就能彻底稳固下来。   “……”绍隆帝点点头,觉得顾藩所言有理,又问道,“荆湖以固藩屏为辅,又怎么说?”   “先帝在世之时就有重置京西南路之意,因为地方反对激烈而作罢,”顾藩说道,“但高峻阳执西秦、顾继迁掌东川,单纯从抵御胡虏南侵,也确实有重置京西南路的必要——至少在靖胜侯劣迹未显之前,陛下似乎也应许之。”   “不需与朕说这些表面文章,你且说怎么做便是。”绍隆帝说道。   “硖州(宜昌)位荆州以西,高屋建瓴而倚巫山之固、塞川蜀之要隘,绝不容楚山染指;荆南四县亦是同理,”顾藩说道,“陛下当遣亲信大臣出知硖州兼领荆南四县,同时郢随安黄四州亦需择人而任,防范楚山野心勃勃将触手伸到汉水以东——如此一来,荆湖藩屏便成。而真正要对付靖胜侯,陛下还需要行郑伯克段于鄢之策,得有时间让靖胜侯的狼子野心彻底暴露出来,到时候世人皆知其罪行,陛下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汪卿,你以为如何?”绍隆帝看向汪伯潜问道。   “顾相所言,却有些道理,”汪伯潜没有更好的办法,见绍隆帝皱着眉头,显然并不愿意叫徐怀得逞,硬着头皮掰算道,“先帝在世时,想着重置京西南路,当时是想着南阳府、随州、安州,都并入楚山治下,此时不予随州、安州,而将襄阳及荆北四县并入楚山,地盘上其实也相差无几。而倘若以旧策重置京西南路,靖胜侯真要有什么野心,随州、安州在其手,南下对郢黄等地都可以长驱直入,相比较而言顾相之策有荆江、汉水之险加以阻隔,要更稳妥一些……”   “……”绍隆帝沉吟片晌,说道,“先召文横岳进宫来见……”   顾藩与汪伯潜对看一眼,知道绍隆帝犹不想叫徐怀轻易得逞,他们也不便再劝,当即应旨告退…… 第五章 驻与戍   “相爷,客人过来了!”   管事领了一名头脸拿兜帽遮住的客人走进书斋,顾藩挥了挥手,示意管事掩上房门离开。   客人坐下后将兜帽掀到身后,顾藩却似怕有人从窗外窥见他的头脸,将桌案的烛台移到另一侧,蹙着眉头,有些不悦的说道:“我不是说过无需登门,有什么消息我会遣人去见你吗?我在陛下跟前帮你说话,这要是传出去,陛下如何看我另说了,焉非要坏了你自己的事?”   “我小心着呢,进相府也只与周管事打过照面,顾相不会连周管事都信不过吧?”邓珪笑着问道。   “……”顾藩说道,“陛下已经同意将你调往淮东任制置副使,辅佐文横岳守御楚州等地。”   “怎么是文公去淮东,顾相难道对淮东制置使没有兴趣?”邓珪有些意外的问道,“邓珪还以为这次能辅佐顾相治理淮东呢。”   “你只要有心,自然会有机会的。”顾藩说道。   “这倒也是,就文公那身体状况,赴任淮东也顶多支撑一年半载,”邓珪恍然大悟道,“此时淮东一团乱麻,神武军诸将人心不定,顾相确实没有必要这时候去凑这个热闹……”   顾藩对邓珪并不完全信任,自是无意跟他掏心窝子说自己的打算,说道:“时辰不早,诏令未少,邓侯还是注意言行,我这边就不留邓珪用宴了。”   “这两天在建邺闲着,得了几件小玩艺儿,特地亲自送给顾相赏玩。”邓珪从袖囊里取出一只锦盒,打开来却是六枚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往顾藩跟前推过去。   “邓侯有心了。”顾藩拿起一枚大珠,在烛前观赏。   “靖胜侯野心勃勃,意吞荆襄,而葛公爷招抚湖匪进展不利,难以钳制,陛下欲用何策以对?”邓珪慢条丝理的问道。   “此时朝廷内忧外困,楚山又势力已成,哪里有那么容易能够对付?”顾藩说道,“要对付楚山,只能徐徐图之……”   “哦,这么说,陛下要默认荆襄、南阳划入楚山行营治下?”邓珪疑惑的说道,“靖胜侯据汝蔡二州,朝廷就难以制之,再叫其割得南阳、荆襄二十二县、三十余万户,不怕往后更难制衡吗?”   顾藩笑道:“楚山据汝蔡二州,每年还得靠朝廷辅给三百万贯钱粮才勉强抵御京西、河洛之敌,这次将荆襄、南阳划入楚山,朝廷怎么可能还会继续额外补偿钱粮给楚山?是得是失,现在还两说呢。说到底还是靖胜侯操之过急了,太急着将尾巴露出来了!”   在顾藩看来,有时候就是简单的算术。   荆湖北路诸州县屡屡加征,所能征缴上来的税赋折钱也就五百万余贯,扣除地方所耗,由中枢差解度支仅二百万贯而已。   荆襄南阳的情况,别人不清楚,顾藩还能不清楚?   田税口赋加过税、榷卖等杂项,荆襄南阳二十二县、三十万户,建继三年所征缴的钱粮总额约四百万贯,这其中还包括这几年来大量士绅迁入襄阳,致使襄阳府的过税、榷卖收入大增。   在扣除这一项之后,荆襄南阳的税赋总额仅有三百万贯。   关键是州县诸衙署日常开支,州县城池、巡检军寨、驿道、堤堰修缮以及州县刀弓手、乡兵巡防、捕盗治安等事,还要消耗大半,真正能给行营抽走以养兵马的钱粮,可能仅有一百万到一百五十万贯。   在顾藩看来,徐怀放弃朝廷每年固定输入的三百万贯军饷,而强行将荆襄纳入治下,既谈不上划算,又显得太操之过急了。   “这倒也是,大越立朝以来,倚士大夫治天下,靖胜侯诸多作为将汝蔡二州的士绅都得罪干净,其野心勃勃欲占据南阳、荆襄,也令南阳荆襄士绅纷纷迁居建邺——楚山不用士绅,却用军吏以治地方,开销更是惊人,”邓珪感慨道,“再说了,将卒提着脑袋浴血沙场,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再得一些田宅颐养天年吗?楚山却好,限田限到军中武将头上来了,到最后还能剩几人替他卖命?我也觉得楚山这么搞是长久不了。”   “邓侯却是明白人。”顾藩说道。   “我遮头遮脸来见顾相,除了心思不安想早一刻确认消息外,还有一件事要与顾相说。”邓珪说道。   “你说。”顾藩说道。   “立朝之初,禁军及家属皆驻于京畿诸营,受三衙管辖,将帅奉枢密院征讨,统领兵马轮戍边州或征战敌境,家属是不随军辗转的,”邓珪说道,“之后因为边州距离京畿实在是路途遥远,三五年一轮戍,将卒却有小半时间辗转道途,为此劳顿不休,之后才渐渐改成禁军及家属固定驻泊于戍地。就当下而言,诸路兵马不再固定防守一个地方,常常根据战局的变化,需要在不同的地区、城池间调动,这时候家属再跟着调动,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此次倘若朝廷下诏使宣武军守御楚州,我就想请朝廷在江南划出一个区域使宣武军将卒家小迁入安居,这样将卒也能心无旁鹜为朝廷效力……”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顾藩有些意外的看向邓珪,不确定的问道。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将卒的驻区与戍区是严格分开来的。   早年禁军将卒及家小都驻扎于京畿附近,受三衙管制,将卒每隔三年轮流调往边州,接受边将的统领卫戍边境、抵御外敌;同时各级边将又会在不同的防区进行轮换。   这就有效防止边帅将掌控兵权之后对抗朝廷的情形发生。   道理很简单,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的家小都在京畿,卫戍边州也是三到五年轮换一次,边将的野心再大,但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有几个人会心甘情愿跟着边将造反或投靠外敌?   边将真要有什么野心,朝廷通常也只需要一张圣旨就能轻松拿下。   这也是代表朝廷旨意的士臣,通常能有效节制武将的关键。   然而这一套制度难以长期执行下去。   因为京畿距离边州太过遥远,三年为一个周期进行轮戍,将卒差不多要有一年多时间在往返路途上奔波。   后期禁军规模也日益庞大,上百万家小常年集中驻扎在京畿附近,再加京城居住人口快速增涨,朝廷每年需要从各路征调数以百万计甚至上千石计的粮秣才能保证供应,最终不得不将边军将卒及家小固定迁到戍区驻泊下来。   赤扈南侵,中原沦陷,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当时形势已经迫切到亡国灭种的地步,钱粮军械都极其紧缺,根本不容朝廷考虑驻区与戍区分置这件事,然后又匆匆赶上迁都、淮南大战。   甚至就连宿卫禁军张辛所部,朝廷也没有来得及在营寨之外另设驻寨,将将卒与家小分开来进行管理,都是混杂入驻建邺城附近的几座大寨之中。   宿卫禁军的日常操练以及实际的统领,都是由张辛、余珙等将同时负责,也没有真正分作两个体系,泾渭分明的接受枢密院与御营司的管制。   而这一切也造成武臣的实际权力空前膨胀起来。   邓珪对朝廷、对新帝是否效忠,大概没有把将卒家小单独迁到建邺或江南某地集中居住、接受御营司管辖更为直接、更为明白无误的表示了。   以致顾藩都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要知道葛伯奕招安洞荆贼军不成,最关键的分歧就卡在荆南制置司强烈要求孙彦舟等贼将其部兵卒与家小分开来接受安置。   “怎么,顾相以为我在开玩笑吗?”邓珪反问道。   “你确有此意,我明天与你一起进宫面圣。”顾藩说道。   之前绍隆帝对邓珪猜忌重重,顾藩担心影响到绍隆帝对他的信任,虽然主张邓珪出任淮东制置副使,却不敢叫人知道他与邓珪有过密联系。   倘若邓珪真正愿意宣武军的驻区放在建邺接受御营司的控制,他仅仅是奉诏率领轮戍将卒前往淮东驻守,顾藩哪里还需要有什么顾忌?   他都恨不得连夜携邓珪进宫面圣。   “邓珪对陛下、对朝廷拳拳之意,也是多赖顾相劝告,”邓珪拱手道,“或许顾相明日先进宫进谏,邓某在枢密院随时听诏更好!”   “哈哈,好说,好说!”顾藩哈哈大笑道。   邓珪表示这一切都是出自顾藩相劝,而且让顾藩先进宫进谏此事,那整件事自然是顾藩居功最大。 第六章 殿议   次日绍隆帝于紫宸殿召见周鹤、胡楷、高纯年、汪伯潜、顾藩、朱沆、王番以及卧病宅中的文横岳等人,商讨文横岳出任淮东制置使等事。   见羸弱枯瘦的文横岳坐在锈墩上身子都有些不稳,周鹤、高纯年等人默不作声,暗中揣测陛下选用文横岳的用意,朱沆却是于心不忍,劝谏绍隆帝另选贤能,说道:   “文公抱恙在身,尚需康养,陛下……”   “臣愿往淮东!”   文横岳以进京服丧之名离开襄阳,之后又称病留在建邺,心里早就矛盾之极,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在宅中很是郁郁寡欢。   而此时见新帝对他竟然还是如此信任,要用他出任淮东制置使,文横岳满心以为自己之前小看了绍隆帝的胸襟,顿时间满是愧疚。   他哪里还顾及自己孱弱不堪的身体,当即颤巍巍的走到殿中俯首跪拜接下镇守淮东的重任。   文横岳他自己都不顾病躯难堪,一口应承下来,朱沆看了默不作声的胡楷一眼,也不再说什么。   顾藩此时进言道:   “楚州等城驻军庞杂,家小附随,行动迟缓不说,营舍、粮秣都靡费甚巨。虽说敌军渡淮攻来,虽说有家小附随,将卒守御城池的心志会异常坚定,但因种种担忧,出城作战或不同城池之间的调动、增援,却难免有所推诿。倘若城池被围,死伤惨烈不说,粮秣之消耗更为巨大,难以持续。寿州解围时,存粮堪堪够用,将卒家小也死伤万余,我们应当鉴之。此次若调神武军驻守淮东,臣以为可效祖制,着文公率邓珪等将统领神武军将卒往戍楚州等城即可,由御营司于江南东路择地建造驻寨安置宣武军将卒家小,遣官吏妥善照看,新募之卒也于驻寨操训娴熟再轮番补入营伍。如此一来,不仅将卒调动迅速,淮东粮秣、营舍所耗能节俭许多,将卒也能心无旁鹜为朝廷守御疆土……”   听顾藩此言,包括绍隆帝在内都是一愣。   以寿州、楚州为核心的淮河中下游防线,是建邺最为直接阻碍敌军南下的屏障,是绝不容有任何闪失的。   淮东军心不稳,他们因此才想着调宣武军随同文横岳前往淮东,胡楷、朱沆以及周鹤、高纯年都是赞同的,也不觉得此事非要先征求邓珪的同意不可——绍隆帝想在京畿之侧换上嫡系兵马拱卫的心思,他们是不会说破的。   然而要将宣武军将卒与家小分作驻区与戍区,分别接受御营司、枢密院的管辖,众人不是不想,简直可以说是想死了。   胡楷、朱沆作为士臣的一分子,他们对大越更是忠心耿耿,当然希望朝廷能更稳定、更有效的控制、调动军队,希望文武将吏都能同心同德为抵御外侮、收复中原效力。   然而这个节骨眼上,谁敢轻易去碰这个敏感区?   朝廷是可以直接下旨,邓珪人在建邺,也不大可能会抗旨不从。   问题是邓珪此时在建邺满口答应下来,他人回到庐州之后就找各种借口拖延,朝廷要怎么办?   其他统兵将帅得知此事后,会有怎样的态度?   倘若淮东军将误以为此举最终目的乃是针对他们,岌岌可危的军心,会不会直接炸裂开来?   不要说周鹤、高纯年、胡楷、朱沆、汪伯潜等人了,比谁都迫切想将天下权柄掌握一人手中的绍隆帝,一时间都不知道要怎么接顾藩的话。   他不明白顾藩昨日还苦劝他戒急用忍,今日进言竟然胆子就大到这一步?   见周鹤、高纯年、胡楷、朱沆等人甚至文横岳都一脸诧异的朝他看过来,似乎以为是他唆使顾藩在今日殿议中提及此事,绍隆帝也不满的看向顾藩问道:   “胡虏猖獗,践踏中原,将卒效力朝廷,奋不顾身以御外侮,朕怎忍心将他们与家小分开,不得团聚?”   王番也非常不解的瞅着胡楷打量,见胡楷一脸震惊,猜测胡楷事前并不知情,心里就更是疑惑不解。   绍隆帝登基之后,王番最终以文渊殿学士、参知政事留在中枢,跻身宰执之列,但王番心里清楚,这仅仅是绍隆帝对楚山表面上的妥协,他在朝中的地位其实非常的尴尬。   胡楷、朱沆以及钱择瑞等人也都有意疏远于他。   张辛、刘衍以及邓珪乃是建继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帅,而建继帝又将军政之事交给胡楷执掌,很多时候张辛、邓珪、刘衍等将帅跟胡楷走得非常近。   建继帝驾崩,绍隆帝登基即位,朝中必然也将新旧更替,很多人都会理所当然的将张辛、邓珪、刘衍等人视为胡楷的嫡系,也以为胡楷可能会借助张辛等人的支持,继续坐稳枢密使的位子。   邓珪同意宣武军驻戍分置这事,胡楷毫不知情不说,此时还是经顾藩之口提出,不要说王番了,周鹤、高纯年等人都很惊讶,都朝顾藩看去,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藩振声说道:   “臣荐邓侯往戍淮东,知道应该避嫌,但淮东之守御兹事体大,臣不敢心存一丝懈怠,昨日回到宅中也是辗转难眠,最后按捺不住,还是将邓侯请到宅中询问军策。臣与邓侯在宅中抵膝相谈,以为邓侯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才劝其效行祖制,分置将卒与家小以利战事,邓侯当时便欣然应允,绝无作伪……”   “哦,此事当真?”绍隆帝抓住龙椅扶手,倾身问道。   “字字为真,陛下可召邓侯询问。”顾藩说道。   绍隆帝兴奋得要从龙椅上站起来。   倘若邓珪还跟楚山藕断丝连,顾藩举荐邓珪担任淮东制置副使,转头私下去见邓珪,这当然是犯忌讳的事情,绍隆帝当然会猜测顾藩是否有其他图谋。   倘若邓珪真心对朝廷,对自己忠心耿耿,真有意接受宣武军驻、戍分置,绍隆帝怎么会怨顾藩私见邓珪?   他高兴都来不及,都恨不得顾藩没有早一点探明邓珪的真正心意。   绍隆帝待要张口直接宣邓珪进宫来见,但猛然想到一件事:   邓珪有没有可能是误以为顾藩劝其驻戍分置,乃是奉旨行事,他人在建邺,担心会被扣押,才不得不虚与委蛇先应承下来,实际并非他的本意,顾藩得意忘形,被邓珪欺瞒住了?   绍隆帝性情阴柔多疑不假,但经历汴梁沦陷之后的种种变乱,却也早非当初在岚州任性妄为之人。   而且他也知道这事要是搞砸了,后果绝对比楚山意图强占荆襄还要严重。   “淮东乃建邺之藩屏,朕倘若不信任邓侯,就不会想着调他助文公去守御淮东。因此朕也不希望邓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不甘愿,如何守好淮东,朕不能不听从文公与邓侯的主张,”绍隆帝稍作沉吟,对胡楷说道,“这事还要你亲自走一趟,倘若邓珪另有更好的想法,这事不提也罢。”   “臣遵旨。”胡楷说道。   “你且先去。”绍隆帝迫不及待要胡楷这就赶去见邓珪,确认邓珪到底是虚与委蛇,还是真有心接受宣武军驻戍分置。   邓珪此次进京已经有十数日了,绍隆帝还没有下旨允许他离开建邺,他平时就到枢密院应卯。   胡楷走出宫门,得知邓珪今日还在枢密院,便直接赶回枢密院见到邓珪。   摒退左右,胡楷开门见山问道:“宣武军驻戍分置,乃是你主动找顾藩提起的?”   “枢相是明白人啊,”邓珪拱拱手笑道,“邓珪身为人臣,当然得急陛下之所急、想陛下之所想。不过,这桩大功送给顾相了,还请枢相见谅啊。”   “淮东绝不容有失,邓侯能顾全大局,先帝也能含笑九泉……”   胡楷此时都有些看不透邓珪了,但宣武军驻戍分置对大柱已经有所摇动的大越朝廷来说,终究是大利而非大弊。   哪怕邓珪最终选择跟顾藩走到一起,通过顾藩争取绍隆帝的信任,他又要去计较什么?   胡楷暗自感慨一番,又说道:“邓侯你现在就随我进宫去见陛下吧……”   邓珪起身伸手请胡楷先行,他紧随其后往紫宸殿而去。 第七章 腊月   邓珪欣然接受朝廷在长江以南择地为宣武军划置驻区以迁家小、征募新卒操练,胡楷在紫宸殿则顺势建言将庐州并归淮西路,并将淮西制置司从寿州迁往庐州。   寿州虽说是淮河中游防线的重中之重,必然需要驻以重兵防御,但由于寿州以北的城池(淮河北岸)尽失,一旦敌军从淮河北岸的颍亳等地对南岸发动攻势,寿州与外界的联络极容易被切断。   这时候倘若还想更好的调动淮西诸州县的资源、人马,增援寿州、抵御敌军,制置司放到庐州,显然要比寿州更为合适。   当然,朝廷也得做好寿州被攻陷的预案,制置司从寿州迁往庐州,才谈得上有战略纵深;大量的附随人员随同制置司迁到庐州,也能大幅减轻寿州等前线城池的粮秣补给压力。   顾藩心想着等到将刘衍调入淮西制置司辖下后,扬州也可以顺理成章的并入淮东路,从而使淮东、淮西两大防御战区真正完备起来,也是立即站出来赞同此议。   周鹤、高纯年、朱沆等人稍作沉吟,也纷纷附议。   他们心里很清楚,之前建继帝之所以将庐州、扬州单独拿出来,归由中枢直辖,除了当时的淮东、淮西大营实力不足,需要在长江以北以庐州、扬州为中心构造第二道防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建继帝对当时的淮王府军及郑氏都不大放心,才没有将左宣武军、左骁胜军划归淮东、淮西大营统辖。   这些担忧、顾虑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该并置还得并置,这样才能令政令、防御等事更顺畅起来,更不要说绍隆帝内心深处还想着加强嫡系将臣对江淮地区的掌控力了。   廷议暂时也没有提及刘衍所部调入淮西之事,但左宣武军将要进行驻戍分置,作为驻守建邺的右宣武军还继续混淆在一起,就不合适了。   右宣武军作为卫戍建邺及宫禁的宿卫禁军,驻戍分置的条件其实已经成熟起来,平时将卒及家小就驻扎建邺府各地所建的军寨之中,只不过军寨的日常管理、将卒操训以及日常防卫等事,都由张辛、余珙、凌坚、陈缙等将一力承担,没有加以区分。   右宣武军进行驻戍分置,其实就是将军寨的日常管理、将卒操训与防卫统领等事严格分开——相关条陈都已经拟定,周鹤、胡楷等人都讨论成熟,只是遇上建继帝病危、驾崩,还没有来得及实施。   此时拿出来讨论,众人也都纷纷附议,决定都指挥使、都虞侯以上的将领专司守戍之事,而由御营司另遣官员担任右宣武军将卒及家小所驻扎的军寨知寨等差遣,与指挥使、都将等中层武吏负责军寨的日常管理以及将卒操训、招募之事。   与既往所拟条陈最大的区别,则是汪伯潜在殿中举荐张辛出任御营司提举公事。   周鹤作为宰相,兼领御营使,名义上是御营司最高长官,但御营司的日常事务,乃提举公事署理。   建继帝在襄阳即位登基之初,设立御营司,乃是文横岳出任提举公事,文横岳之后则是胡楷以枢密使、御营副使兼领御营司提举公事。   可以说是迁都建邺之后,建继帝将军政大权完全委托于胡楷署理。   左右宣武军都要进行驻戍分置,汪伯潜此时提出御营司要真正的独立于枢密院之外执掌统兵权,谁能说他的不对?   再说了,胡楷、张辛都是先帝亲信旧臣,汪伯潜如此主张,谁也不能说是替新帝张目打压先帝旧臣。   张辛被召入紫宸殿,见诸公都是议定诸事,心里虽说有很大的疑惑,也是“欣然”接受。   今日之廷议,一下子解决掉困惑已久的多个问题,绍隆帝有着快刀斩乱麻一般的快感,心情大悦,将诸将臣留在宫中饮宴,还给了邓珪、张辛二人诸多赏赐。   两日后,邓珪就陪同文横岳、汪伯潜、张辛直接前往庐州宣旨,然后带着仲和一群僚属,集结侍卫兵马,先行陪同文横岳前往楚州赴任;汪伯潜作为枢密副使、张辛作为御营司提举公事,留在庐州接管宣武军后续的家小迁徙及将卒调戍等事。   与此同时,建邺城中最新的动向,也经密函传到此时还在荆北坐镇的徐怀手里。   此时的荆北早已入寒冬腊月,大地积有薄雪。   南蔡招讨司以桑赤、长林、樊台、章山四地设置大营,二十余座军寨沿荆北长堰与章樊——长林新河呈丁字形拔地而起。   除了从南蔡不断迁徙一部分民众填入荆门,南蔡招讨司更主要是从地方招募失地贫民以及招抚南下流民开凿河道、修筑长堰。   随着荆南荆北兵马与南蔡招安司的封锁日益严密,洞荆联军秋冬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通过对周边州县的劫掠补充粮秣。   整个洞庭湖乃至荆江,淡水捕捞的收获都是非常有限的,不可能维持多达一两百万人众的巨量消耗。   孙彦舟、胡荡舟等贼犹想观望形势,不肯接受招安,也仅能勉强维持嫡系十数万人马及家小的生存,更多附属于洞荆联军或者只能算洞荆联军外围的流民势力任其自生自灭,生计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与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不同,东洲寨另辟蹊径,踞白露湖与南蔡招讨司接触磋谈招安事;孙彦舟不给东洲寨粮草,约束力十分有限,之前各家本身就是联盟的性质更多一些,有利则聚,无利则去。   在磋谈期间南蔡招讨司承诺每月输往东洲寨一万石粮秣以示诚意,这也吸引大量的流民势力往东洲寨聚集过来。   每月一万石粮秣,看上去颇为可观,但脱壳去麸,一天不到三万斤粗粮可供食用,仅能够勉强维持三五万人的生计。   对聚拢过来的流民势力,蒋昂等人主张去芜留菁、汰弱留强。   东洲寨这是想尽可能将青壮男丁以及身体还算健壮的妇人、少年留下来,扩大兵马规模,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更大规模修造垸堤、城寨,开垦粮田,而将更多身体孱弱的病残交给南蔡招讨司,以示诚意,那些扶老携幼往东洲寨聚拢的流民首领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被送出来的流民,也不会觉得是被抛弃,甚至留下来的健壮反倒有身陷泥潭、裹足难去之感。   事实上因为赤扈人入侵、被迫背井离乡、逃离家园的流民势力,对楚山是没有排斥的。   他们附随洞荆联军更多也是为了生存,并没有推翻朝廷的野心,甚至都愿意接受地方官府的招安。   问题是过去这几年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南涌,与当地民众争地,激化了与地方的矛盾,被地方宗绅及民众所排斥,之后为了生计又被迫拿起刀枪劫州掠县,州县借招安名义进行诱杀之事屡屡发生,双方的怨仇越来越深,更谈不上有什么信任。   倘若排除其他因素的干扰,在南蔡招讨司与荆南制置司之间择选其一投降,绝大多数流民势力乃至相当多的洞荆联军嫡系势力,都会选择前者。   楚山这两年来在鄂北侨置南蔡县,花那么大气力安置二十多万饥民,绝非荆南制置司天花乱坠般的花言巧语所能相比的。   白露湖打开口子之后,几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瘦骨嶙峋的饥民来投,然后经长林、赤桑大营疏导到沿荆北长堰、章樊-长林新河分布的二十多座军寨进行安置。   这些流民与南蔡迁来的民众以及从当地招募的失地民户一起,投入到长堰与新河道的开凿、修造中去。   东洲寨说是择留健壮,将病残老弱都送出来,但实际上五六年来颠沛流离,大量的老弱病残都已经病死或饿死。   此时绝大部分北投的老弱病残,更多是因为饥寒交迫所致的身体上的虚弱。   这些饥民安置到各处军寨,没有太多的精粮细粮,豆麦掺入野菜蒸煮,以酱佐食,多少能管饱;没有多好的衣裳,葛衣麻布填以芦绒足以御寒;一家子或几家人挤一间小棚屋,里面铺上干软的草垫,烧楚山所造的石炭炉取暖,总算能睡得安稳;军寨里每天还大锅熬煮药汤,大部分人很快就脱离虚弱,从事一些轻松的劳作。   京西、河洛之敌今年冬季没有什么动作,都龟缩在颍水以北或伊阙关以北,回避与楚山军接触,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的骑兵主力则停留在燕山以北及阴山南北,这使得楚山能节约大量的资源、人马用于荆北。   事实上到腊月中旬,楚山整个动员规模还不到前年形势最危急时的七成。   除开长堰、新河开凿修造外,南蔡招讨司还于荆北长堰以北大规模修建屯寨。   江陵、监利北部、华陵县西部、当阳县东部以及荆门县南部,作为古云梦泽的一部分,地势低洼,易为荆汉大水侵淹。   前朝末年地方割据势力更是在江陵城以北、大体沿着瓦子湖南岸修建大堰,又截断往南流入荆江的沮漳水往北疏导,在荆北形成广及百里的大泽,时称三海,阻挡占据襄阳等地的兵马南下。   大越立朝之后,沮漳水重新导入荆水,瓦子湖南岸的大堰陆续废弃或拆除,三海又重新恢复瓦子湖及白露湖等湖荡、水泽与低洼区域相接的旧貌。   一些适宜耕种的土地,百余年来也陆续有民户迁入修建垸寨繁衍生息。   不过大部分土地都为宗绅乡豪私占,甚至都没有录入州县田册。   楚山一直以来的规矩就是,没有录入州县田册的私占土地一律充公。   经过初步的丈量,韩圭预估在荆北长堰修成之后,新开垦的加上充公的私占田地,总计将高达六十万亩。   这还仅仅是整个荆东、荆北地区可开发的一部分土地资源。   桑赤湖以东的监利县大部、华陵县南部以及沔阳、汉阳两县,可充公以及可开垦的耕地规模更为庞大。   可惜的这些地区地势更为低洼,同时又因荆江、汉水交会,每年汛季的洪水压力更为巨大,短时间内难以充分利用。   为尽可能减少矛盾,以及动员当地的中下层贫民,南蔡招讨司于荆北长堰以北所有充公的私占田地,将照每丁五亩粮田、一亩桑麻地的标准,直接分配给原先在这些土地耕种的佃户。   长期的水患以及近年来洞荆贼军肆虐,使得荆北诸县(荆州北部四县加复州华陵县、沔阳县以及鄂州汉阳县)在册民口仅剩二十五万。   荆北长堰及章樊-长林新河推行新政涉及到的民户更是不足十万,丁壮计二万五千余口,绝大多数都是佃农,可见这一地区的土地兼并有多严重。   扣除掉这部分配田,南蔡招讨司这次总计能获得四十万亩田地实施军屯。   荆北低洼地带长期受水淹湖浸,芦苇水草年年生长枯萎,与泥泞混腐,一旦能克服水患,土地肥力极强。   南蔡目前新开垦的田地,一季收成都抵得上桐柏山里的旱地两三季之多,更关键是鄂北、荆东地区气候更为温润,可以进行稻麦麻棉轮作,亩均产出比河淮地区的旱地高出三倍,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这些田地都要开垦耕种起来,却不是一件易事…… 第八章 绍隆二年   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饥民,经东洲寨送往桑赤、长林大营,再输送到沿荆北长堰、章樊新河分布的军寨之中。   为尽可能利用低洼地,长堰沿着瓦子湖、白露湖北岸的地形曲折而走;一担担泥土,由二三十万男女不分老少,从新开的河渠之中挑到河堤,眼见着堰堤一天天堆高起来。   巫山深处开采的木料、石料,顺着东西向的溪河或新辟的山道,源源不断的输往河道及长堰开凿、修造工地,用来建造堰坝、垸寨及屋舍。   这一切的背后,除了南蔡招讨司从楚山各地抽调近两千名乡吏、工师进行组织实施外,更重要的还是粮秣以及各种工具的物资支持。   进入十二月下旬,南蔡招讨司招揽的流民,加上从当地招募的失地贫民以及从南蔡迁来的民众,总数已经超过二十五万,每日消耗粮食就高达两千余石;从汝蔡两地征调两万多头牲口补充畜力的不足,每日所消耗的草料也是无数。   当然,开凿河渠、修造长堰、垸寨,离不开趁手的工具。   新帝登基,改元绍隆。   绍隆元年楚山四座冶铁监直辖铁场,总产量如期突破十万担,但到九月往后,冶铁监所出精铁全部停止外销。   原经铸锋堂外销部分,全部打造成钎铲锹犁等工具,运入荆北四县供南蔡招讨司调用。   流民聚集洞庭湖沿岸,不是没有想过围垦滩地、种植粮食,但以木锹木锄为工具,又没有牲口供役使,费时费力,收效极微;更没有能力修筑大坝大偃阻挡洪水,一场洪水便能将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楚山能在汝蔡两州大规模开垦坡地梯田,主要也是得利于普及精铁铸锻的工具;妇女也能较为轻松的参与田间劳作。   于荆北修造大堰、开凿河道,楚山源源不断往荆北四县输送的,除了粮食之外,主要就是各种铁器以及畜力。   这些与数以千计的乡吏、工师,都是楚山这些年真正积攒下来的家底。   经舞阳陆运至方城,于白河上游换小船至泌阳,再由泌阳换中型舟船沿白河而下入汉水、经华陵县北泽口入华陵河,直到樊台入库,这条运道规模不断扩大,到十二月下旬时总计调集万余辎兵、四五千匹骡马、四百多艘大小舟船,确保物资源源不断的运抵荆北。   当然,消耗最为巨量的粮食,大半还是从南阳、襄阳以及荆北等地征购。   分布于南阳及荆北四县各地的百余粮栈,保障了每天能有十数乃至二三十万斤粮食征购上来,然后源源不断往樊台运来。   征购较为顺利,一方面是南蔡招讨司在荆北大规模发动限租退佃,迫使大小地主将手里大量囤积的粮食清退给佃户,促使荆北粮食流动起来。   另一方面,各地宗绅也纷纷盛传楚山将强行霸占南阳荆襄等地,担心会受清算的宗绅纷纷抛售田宅,迁往江夏、建邺等地居住。   他们以往所囤积的粮食,也是大规模对外抛售,充盈粮市。   南蔡招讨司同时也在荆北发布粮食征购令,除了楚山所设粮栈之外,严禁其他粮商入市购粮。   征购令虽然令地方宗绅痛骂不已,但非常有效的将荆北四县的粮价,从早初的每石七八贯压低到两贯不到。   荆北四县虽然水患频发,居住人口稀少,但土地肥沃,兼之前年洞荆联军大寇荆北,主要被限制汉阳、沔阳、监利三县,并没能延伸到华陵、荆门、山阳、江陵等地,地方上的存粮还是充足的。   只是这些粮食被大小地主囤积在手里,佃户租种粮田,不仅要缴纳六七成的佃租,还要承担多次加征的税赋,糊口都难,囊中自然剩不了几粒口粮。   一道限租退佃令,虽说令荆北四县宗绅对楚山恨之入骨,哗闹者极众,却令荆北四县的大小地主一下子吐出近百万石粮食来。   再加上从襄阳、南阳以及郢随等地的粮食源源不断的输入,南蔡招讨司供给南蔡县及荆北四县的粮食暂时却没有出现短缺。   虽说朝廷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同意徐怀的奏请,但十二月往后,南阳招讨司所辖兵马正式编为天雄军后军,以唐盘、范宗奇为正副统制,共编五厢步甲;南蔡县尉司的水步军也直接归由后军节制。   南蔡船场也抢在九月底之前建成,但造船木料收储后需要长时间窖藏阴干才能使用,而楚山之前在信阳、楚山等地所储备的木料,在九月之后就没有办法才从淮南走水路运抵南蔡。   面对这种情形,楚山也是克服种种困难,将在信阳、楚山所备的物料,特别一些笨重巨大的木料,先经水路运抵舞阳,然后用骡马走陆路运到方城,才转水路运抵南蔡船场。   这也亏得楚山用精铁铸造轮彀、轴舆,马车足够坚固,要不然两百多里陆路不知道要多投多少人手,不知道会有多少马车半道拉散架。   即便如此,将笨重的造船物料运抵南蔡,代价也是不菲,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上千名造船工匠以及以周全、史雄等人为首的两千水军将卒,以此加强南蔡水军。   除开东洲寨所部之外,南蔡招讨司还想招降更多的洞荆贼军,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理想,现实却还是以战促降。   修造荆北长堰、开凿章樊新河之余,南蔡招讨司的备战不可能停歇下来,而想要打击洞荆联军,保持军事压力,最为关键的还是大幅扩张楚山在荆江的水军力量。   随着新的战船不断打造出来,随着周全、史雄直接率信阳水军南下,南蔡水军直接扩充到五千余众,整日在汉水、荆江以及锁龙湖等湖荡之上演练。   进入十二月下旬之后,一部分水军也从南蔡转移进白露湖。   年节一过,进入绍隆二年,南蔡水军就通过刚刚修成的桑赤河衔接白露湖的大堰水闸,进入桑赤湖,与盘踞于监利县境内,大体位于桑赤湖以南临江地区的水寨势力,争夺桑赤湖的控制权。   桑赤湖以南临江地区盘踞的几座水寨,隶属于以胡荡舟为首的赤山寨。   赤山湾位于公安县境内,乃是西洞庭湖北入荆江,积沙而成的楔形地带——秋冬季荆江、洞庭湖水位下降,赤山湾除了东面的西洞庭湖口外,西侧也有多条河道交错纵横,连接西洞庭湖与荆江,仿佛一道道城濠将赤山湾与公安县城附近的地域隔绝开来;而到汛季,这一片地区更是水泽连天,仅有几座面积狭小的沙洲露出水面。   胡荡舟早年就是盘踞赤山湾肆虐乡野,得势之后更是建造半陆半水的十数座水寨连绵一片作为老巢;而附近,包括荆江北岸的桑赤湖临江地区,亦为其控制。   数千年来不断沉积荆江从上游搬运过来的泥沙,白露湖、桑赤湖等湖荡,水域虽说颇为辽阔,但水位很浅,不利大舟坚船作战。   而到汛季,白露湖、桑赤湖连接荆江,水位是涨上来了,但四周的低洼地也悉遭淹没,江汉之间大水连绵,有如汪洋大海,更多的水道与荆江、洞庭湖相通,水情变得极其复杂。   土生土长、长年混迹其中的贼军则占据绝对的天时地利。   也是个中原因,荆南荆北虽说这几年也操练水军甚勤,却是拿已经成势的洞荆联军没辙。   南蔡招讨司要以战促降,水军肯定不能拖到四五月份水势涨起来之后再进入桑赤湖、洪湖及荆江之中找寻贼军主力作战。   此时除了十二艘体型较大的艨艟舰、斗舰外,南蔡招讨司主要还是集结上百艘蜈蚣船(排桨战船,桨如虫足而得名)、赤马舟,杀入桑赤湖中;船型更为庞大的六艘大翼战船,则停泊在长林大营北面开挖的船池之中。   贼军这两年也是尽一切可能打造新的战船,南蔡水军以蜈蚣船、赤马舟为主力杀入桑赤湖,在船型上根本占不到什么便宜。   不过,楚山所造战船,女墙、船篷、艏艉甲板皆覆铁甲。   除将卒多装备劲弩外,床弩也成为蜈蚣船等中小型战船的标配。   在船型较大、有多层舱室的艨艟舰、斗舰之上,由于顶部坚固,仿效西域石炮所建的火油罐投掷弩也成为标配。   这些是贼军远远不能相比的。   西域石炮通常需要往悬箱之中填以数千斤重甚至上万斤的石块作为配重,抛射石弹时悬箱猛然坠下,传导给支撑架的冲击力极其惊人。   目前还没有哪艘战船能坚固到承受如此强大的冲击力。   大中型西域石炮根本就没有办法直接放置到战船之上进行水面作战。   不过,像艨艟船这类中型战船,一部分胁板与水密舱横隔板采用精铁铸造铆接,而同时船顶的小型西域石炮与这些胁板、横隔板通过铆接固定,在百步距离之间发射火油罐已经成为现实。   绍隆二年元月刚过,南蔡水军就杀入桑赤湖,就是要拿赤山寨外围的水寨势力,熟练水情、演练战术,等四五月份之后水势大涨起来,将会调更多、船型更大、战械部署更密集的战船杀入荆江,清剿赤山寨水寇…… 第九章 作战方案   夕阳铺照在微澜荡漾的湖面上,照亮在湖水里载浮载沉的几十具尸体与残棹断橹,鲜红的鲜血早已被湖水洇开无痕。   徐怀站在大翼舰的船艏眺望已经结束的水面战场。   在视野的远方数十艘乌蓬贼船往远处的芦苇荡中狼狈钻去,有好些艘贼船溅染火油后火势未灭,在升腾的黑烟中火光隐隐闪现,贼军正七手八脚的拿瓢桶舀水往火头浇去。   “前面就是虎噬口,这条水道内外都像一只大喇叭,每逢汛季,荆江大水涌出,叠浪奔涌,就像大群野虎狂飚,当地人便称其为虎噬口,或老虎穴,”   多次亲临一线的周景,指着战船前方呈喇叭形的水道,跟亲临战场视看地形的徐怀、韩圭、唐盘等人介绍附近的地形水情,   “从虎噬口出去,渡过十数里辽阔的荆江水面,便是赤山寨的老巢赤山湾。虎噬口可以说是赤山寨的北面门户。胡荡舟前年在虎噬口西侧沙地建了老虎寨控扼左右,还在虎噬口里里外外打下不少木桩,将一批舟船载石凿沉水底,将虎噬口附近搞得跟迷魂阵一样,仅留出一条狭窄曲折的水道,供他们自己的舟船通过。现在水势涨起来了,木桩、沉船都淹没在水面下,我们损了不少人手、舟船,也没有摸清楚水道——这还不排除洪水到来后反复冲击,还会有很多的变化。我军真想要从虎噬口杀入荆江,老虎寨一定是要夺下来的……”   他们此时距离老虎寨颇远,只能看个大概,即便现在水势涨起来了,大翼舰在桑赤湖中也无法随心所欲的进出。   大翼舰目前是南蔡水军进入桑赤湖最大型、装备最为齐备的战船。   战船前后通长十二丈,除开双桅可悬挂风帆趁风而行外,两侧船舷还各开十八个棹洞,水战时七十二名棹手一齐使力划动三十六支大桨御船而行;船舷上皆造覆甲女墙,女墙往内侧五尺还有第二道女墙与战棚——战棚宽两丈、长六丈,可藏五六十名甲卒,战棚顶部还建有女墙,棚顶置床弩、旋风弩等战械。   一艘大翼舰包括水军甲卒与船工、水手在内,总计编二百人。   徐怀知道周景等人不会允许他换乘赤马舟逼近观察敌寨的,又眺望片晌,便颔首示意返回。   在南蔡水军杀入桑赤湖之后,范宗奇统领的前军也已经在桑赤湖西岸建造了营寨。   回到桑赤湖西岸营寨,一直负责桑赤湖战场的后军副统制范宗奇、后军第三厢都虞侯韩奇虎以及水军都指挥使周全等人,向徐怀禀报强攻老虎寨的作战方案。   进入四月之后,荆江汉水的水势都涨了上来,从西面临江地区逼近老虎寨的通道也被淹没;老虎寨四周临水,寨子外仅有一圈浅滩,没有多少供兵马展开的空间。   倘若想从桑赤湖方向对老虎寨发起强攻,所有的将卒登岸后想要在老虎寨前狭窄的浅滩地站住脚很难,需要一次就突破杀入老虎寨之中。   一旦进攻失利,登岸的将卒没有机会从容撤退,必将产生难以预料的惨烈伤亡。   范宗奇他们在过去三四个月时间,通过在桑赤湖水域不断发动小规模水战,将多股贼军从桑赤湖及附近地区驱逐出去之余,也将老虎寨附近的地势、水情都摸清楚了,拟定了详细的从桑赤湖一侧发起的强攻作战计划。   当然,还有一个更为稳妥的方案,就是东洲寨即刻接受招安,他们可以使驻守长林镇附近的史雄所部水军横渡白露湖,从东洲寨控制的水道南下进入荆江,同时从南面对老虎寨发动突袭。   老虎寨距离荆江更近,在四月份荆江水势上涨之后,老虎寨有一部分淹没于江水之中,成为名副其实的水寨。   一部分水军力量直接从荆江发动突袭强攻,除了能令贼军更措手不及外,战船所置的旋风炮,也可以将火油罐直接投掷到敌寨之中。   到时候他们从南北两侧对老虎寨进行夹攻,要是都没有办法一举拿下位于赤山军外围、守军仅千余人的这座寨子,范宗奇也没有脸当这个副统制了。   面对前军所拟的作战方案,徐怀没有明确给出回复,就在王举、唐盘、周景、韩圭、乌敕海、史琥等人的簇拥下,连夜返回长林大营。   徐武江陪同史轸、徐武碛、苏老常、潘成虎、郭君判、范雍等人今日也已经抵达长林大营,等候徐怀归来。   徐怀这一段时间都在荆北坐镇,行辕乃由史轸、徐武碛、苏老常、潘成虎、郭君判、范雍等人分管,而三大防线由分别由陈子箫、王宪以及实际接替徐武碛出任左军统制的徐心庵执掌。   除了柳琼儿、王萱每隔一段时间赶来与徐怀小聚一番,此时汝颍等河流也陆续进入丰水期,徐怀则将史轸、徐武碛、苏老常等召集到荆北来商讨后续对策。   徐怀回到长林大营已经接近凌晨,草草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与众人见面。   徐怀署理军务及起居之所,乃是长林镇之前一户富绅携家逃离后留下来的宅院,园林式建筑,颇为奢阔,书堂是一栋正对面着一座小湖的二层木楼。   四月中旬的荆北,天气温润,众人身穿袍裳坐在四壁开窗的木楼中,任微风吹拂却是写意。   徐武江先介绍起南蔡招讨司近来流民安置之事。   开春之后,洞庭湖及荆江沿岸的草木丰茂起来,对于普通人家可能会考虑如何渡过春荒,但对饥民来说,却到了一年当中食物来源最丰盛的季节,同时也由于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军暗中加强了控制,经白露湖北投的流民规模骤减。   当然这一方面也减轻了南蔡招讨司安置流民的压力。   截止到四月中旬,南蔡招讨司除了从侨县南蔡迁入八万民众、化解南蔡县的土地压力外,共从洞庭湖及荆江沿岸招抚二十五万饥民。   由于这些饥民身体极度虚弱,总计约有四万多人因种种原因去逝。   除了荆北长堰、章樊新河外,四月中旬之前还开凿、修缮河道、横渠累计二百余里,进一步加强荆北抵御水患的能力,新建屯寨两百二十余座。   虽说此时还谈不上彻底根除荆北水患,绝大多数的北投饥民,此时还需要五六人挤一间棚舍栖身,但最艰难的时刻已经熬了过去,四月中旬之前还完成总计三十万粮田的开垦耕种,甚至去年秋季耕种的一批粮田,很快就有收获,弥补一部分粮食的缺额。   荆北新增加的三十余万新民,以青壮男女为主。   除开编入南蔡招讨司的万余兵卒——从侨县南蔡迁入荆北的民户,也是以编入后军及南蔡水军的将卒家小为主,迁到荆北之后就直接配给田地——荆北新增三十余万新民之中,青壮男丁高达十万。   这些青壮男丁之前都是为洞荆联军所抛弃的老弱病残,在经历冬春两季的修养之后,虽然太多人没能熬过去,但熬过来的人大多身体都恢复过来。   徐怀将十万青壮男丁统统编入楚山行营辖下规模最为庞大的辎兵序列,设立章山、樊台、长林等三大都巡检司、十二座巡检司、二百二十一座屯寨负责操练、屯垦等事,调史珍长子史珣、徐忻、仲季堂三人任都巡检使,暂时接受南蔡招讨司辖制,向徐武江汇报工作。   徐怀也将徐惮、苏蕈二人丢给徐武江,协助辎兵操练之事——徐怀要他们在辎兵操练过程中,择选健锐,组建他们能如臂指使的精锐之师走上战场,而不是将现成的精锐交给他们统领。   除此之外,东洲寨在过去半年时间真正扩大起来,招揽民众逾十万,青壮男丁高达四万,编练兵马八千有余。   除了赵善、刘福金二人外,姜平也率领一批将校借投附的名义加入东洲寨,蒋昂等人也相当配合将这批将校提拔到各级军吏位置上主持东洲寨人马的操训等事。   事实上做到这一步,洞荆贼军即便不接受招安,也没有可能对荆北产生一丝威胁;即便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率领嫡系兵马都投向葛伯奕,朝廷也不可能强迫楚山从荆襄撤出。   不过,徐怀三月上旬正式上表,奏请将南阳、荆北及襄阳划归楚山行营管辖,以便更好的抵御京西、河洛之敌,但朝廷却还是迟迟没有给回复。   “赤扈滞留在燕山、阴山附近的骑兵主力,最快入秋后就会再次南下,也就意味着洞荆匪患要在入冬之前彻底解决,还要最大限度的打击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实力,防范他们先投附朝廷,转头就投向赤扈人……”史轸微微蹙着眉头,问道,“这边筹措如何?”   徐怀亲自将范宗奇那边的筹备情况以及拟定的对老虎寨作战方案,告诉史轸等人。   “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即便防范东洲寨会投向楚山,但绝对想不到东洲寨已经实际上为我们所掌控,”史轸蹙着眉头,说道,“这步棋最终揭开真面目,仅仅是用来突袭千余贼兵驻守的老虎寨,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东洲寨从去年九月中旬之后就公开接受楚山的钱粮资助,也一直在洽谈招安事宜,蒋昂等人最终选择投附楚山,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但这与楚山已经事实上掌握东洲寨兵马,是有极大区别的。   前者意味着楚山短时间对东洲寨很难毫无保留的予以信任,更不要说通过东洲寨控制的区域,将腹背完全暴露在东洲寨兵马的眼鼻底下对下游的洞荆联军进行突袭作战。   突袭作战本来就是军事冒险,通常来说需要将种种意外、不可控的因素都尽可能的减少,才有成功的可能。   楚山已经事实上掌握东洲寨兵马,奇兵从东洲寨控制区域杀出,则意味着东洲寨不再是不可控的因素,甚至是突袭奇兵的增援力量。   “你也觉得东洲寨这步棋用来强攻老虎寨有些太大材小用了啊,”徐怀笑着说道,“那我们这次就直接取赤山湾!孙彦舟的老巢还是太远了一些,中间又隔着太多的水寨势力,这次就饶他们一回!” 第十章 收编   赤扈人在经过半年时间的准备之后,于今年春季在漠北召集忽勒里大会(部族大会)。   虽说据传在忽勒里大会上,赤扈诸部在大皇子阔撒与四皇子库思古继承汗位之事上有很大的争议,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但预计不可能拖过这个夏季。   而赤扈内部为争夺汗位兵戎相见的可能性也不高。   这意味着赤扈骑兵主力很可能会在今年冬季重返河淮战场。   因此不管怎么说,包括楚山在内,大越都要尽一切可能在今年冬季之前剿平洞荆贼军,将视野重新转回到秦岭-淮河防线上去。   就目前南蔡招讨司以及荆南荆北制置司的筹备情况,今年冬季之前或重创或招抚洞荆贼军,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南蔡招讨司目前当然也可以按部就班先攻打老虎寨,然后将水步军主力于桑赤湖以南的临江地区进行集结,对盘踞于荆江以南、洞庭湖以西的贼军主力施以更强的军事压力,迫使其投降。   很可惜的是,朝廷到现在还没有松口同意将南阳、荆襄划入楚山。   倘若迫使以孙彦舟、胡荡舟为首的贼军主力都向葛伯奕为首的荆南制置司投降,接下来很可能会陷入朝廷暂时容忍楚山控制荆襄、却绝口不承认的僵局。   不想形成这个僵局,就要尽可能降低葛伯奕所能招抚的贼军规模,同时也是尽可能消除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接受招安之后的隐患,都需要楚山在荆江、洞庭湖打一场较大规模的胜仗。   史轸、徐武碛等人在长林大营停留了七天,除了总结检讨过去一年以来各项事务的得失,也深入讨论今年秋冬的防线部署。   七天后史轸、徐武碛、郭君判、范雍、潘成虎等人离开长林大营,周景则携带徐怀的手书赶往鹤穴。   鹤穴早年乃是白露湖与荆江之间的一片低洼地,每逢四五月份荆江水涨起来,会有一部分零零碎碎的沙地露出水面,仿佛群鹤在荆江与白露湖之间深处飞翔,因此而得名。   东洲寨去年年初进入临江地区修建的垸寨,主要分布于鹤穴附近。   秋冬之后,东洲寨一边着手修建大垸套堤,一边将总寨从狭仄的东洲岛迁到鹤穴以东,同时将之前流经鹤穴的一条溪河淘深挖宽,作为白露湖连同荆江的主水道使用。   新的总寨紧挨着鹤穴东堤而建,城墙夯土而筑,周四里,相比较旧寨大不了多少。   不过,除了总寨之外,东洲寨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在修建了上百座大小规模不等的垸寨,星罗棋布般分布于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   东洲寨在南蔡招讨司的支持下,从去年十月还开始组织寨众,沿荆江、白露湖修造了总计长逾八十里的套堤,在白露湖以南建成第一座东西绵延二十四里、南北七八里到十四五里不等纵深的鹤穴大垸。   目前已经建成的垸寨约有半数落在鹤穴大垸之内。   鹤穴大垸以及外围开垦的垛田,虽说总计才七万余万亩,相对东洲寨此时所收容的总数超过十一万的寨众来说还少得可怜,但冬季播种下去的小麦等作物,此时已陆续进入收割季节,所带给寨众的喜悦之情是难以言喻的。   赤扈南侵以来,河淮等地大量民众被迫背井离乡、逃离家乡,但南下后却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数年间不知道多少人因饿病倒毙路侧,几乎每个人都在忍饥挨饿、颠沛流离中苦苦挣扎、煎熬,没有一个人不是瘦骨嶙峋、不是衣衫褴褛。   即便东洲寨后期每月能从南蔡招讨司得到一部分钱粮资助,但也是有限度的,绝大多数人每日都只能得一两碗混搅野菜蒸煮的稀粥裹腹。   此时大家看到有真正生存下去的希望,怎么能不激动?   “楚山志在驱逐胡虏、收复中原,周景此次奉靖胜侯军令而来,也是邀请诸位当家加入楚山一起为驱逐胡虏出力,而非给诸位请功赏爵,还请诸位当家谅解。靖胜侯所能承诺的,一是诸位以往为迫生计所为诸事,情有可缘,一概既往不咎,二是诸位有统兵治吏之能,楚山也会一视同仁择贤能而用,不会与其他楚山将吏加以区别,更不会妄加猜忌、打压。楚山绝大多数将吏,包括我周景在内,出身都很低微,甚至出身草莽者都不在少数,能有今日微名,无非刀口舔血而已,相信诸位当家加入楚山之后,也不会觉得低人一头,”   鹤穴总寨的聚义厅里,周景看着蒋昂、江雄、张聪、赵善、刘福金等首领以及从去年冬季就加入东洲寨的姜平等人跻跻一堂,说道,   “诸位当家,谁要是还有不同的想法,还请开诚布公说出来……”   蒋昂振声说道:“徐侯但有什么吩咐,还请周参军一并示下,我等怎会不相从?谁他娘敢有什么意见,老子一刀剁了他!”   “是啊,徐侯但有什么吩咐,还请周参军示下!”   江雄、张聪等人都早已经把自己当作楚山人了,这时候皆出声要周景直接吩咐。   东洲寨从去年秋冬以来扩张了近两倍,基本上都是吸附周边的流民势力,也有七八名声望高、能力强、掌握流民规模较大的流民首领跻身东洲寨当家之列。   虽说他们对接受楚山收编早有心理预期,但万万没有想过什么条件都没有谈,特别是周景此时明确表态不会让他们单独成军,这就要直接听从楚山的号令行事?   不过,东洲寨一直以为都是蒋昂、江雄、张聪等人主导,见他们都已经毫不犹豫的表态了,其他流民首领出身的当家内心再震惊,此时也只能纷纷表示附从。   “东洲寨辖区即刻新设东鹤、西鹤两都巡检司,以张雄、江聪为都巡检使,执掌修造、屯垦、守戍、口籍等事——原东洲寨人马即刻整编为天雄军后军第六、第七厢及南蔡水军第三厢,以蒋昂、姜平、刘福金担任都指挥使、都虞侯。三厢水步军人马暂时都编入鹤穴大营统一管辖,以蒋昂、姜平为正副统制,赵善以参军事兼领马步军院,宣行行营军纪,我也会暂时留在鹤穴担任参议军事一职……”   徐怀计划在白露湖周边新置一县,但朝廷还没有松口,只能在长林之外,再另设东鹤、西鹤都巡检司署理水利、屯垦、守戍及民籍等事。   除了长林都巡检司外,东鹤、西鹤都巡检司之下还要设立七八座巡检司,包括鹤穴大营三厢人马的指挥使、都将、队率等中下层军吏,除了大部分选用流民、水寨首领外,也有一部分是一年多为协助东洲寨修造垸寨、垸堤的工师以及姜平带过来的将校。   总体上过渡期一切还是以稳定为主。   而过去这么长时间,军情司对东洲寨的流民、水寨首领的情况也都有很深的了解,至少能保证收编后短时间内不会出现什么异动。   “……诸位倘若对靖胜侯所令皆无异议,靖胜侯今夜将进驻鹤穴大营亲自指挥对赤山寨的作战;此时还请诸位军侯、军使绝对保密,切不可泄漏半点消息出去!”周景又说道。   “什么,徐侯要亲自到鹤穴来指挥对赤山寨作战?我是听岔了?”蒋昂对接受楚山收编毫无异议,但也没有此时接受收编,徐怀夜里就要直接从北岸的长林大营直接赶到鹤穴来,指挥对赤山寨的作战,震惊的盯着周景,都怀疑是自己听岔了。   “蒋军侯,你没有听岔?”周景说道,“顺利的话,争取后天一早对赤山弯发动强攻……”   ……   ……   军情司工作做得再到位,但也只能确保蒋昂、江雄、张聪等首领不出什么问题,但没有办法将东洲寨十一万寨众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   此时也很难想象孙彦舟、胡荡舟没有往东洲寨塞一个钉子、没有往东洲寨塞一个眼线。   因此对赤山寨的作战,关键在于快,在于迅雷不及掩耳,要确保孙彦舟、胡荡舟等在安排在东洲寨的眼线、暗桩来不及将消息传出去,就已经对赤山湾发动突袭。   因此在得知蒋昂等人已经接受收编的消息,徐怀便不顾众人的阻拦,午后就在数十侍卫的护卫下,直接乘坐这个月按照原计划渡湖的运粮船赶往鹤穴,与蒋昂等人见面。   蒋昂等人对下面也没有直接宣布改旗易帜之事,午后将主要军吏都召集过来想着先试探一番,散布风声做一个铺垫,将抵触情绪强烈的人调离或控制起来。   蒋昂在聚义厅得知徐怀已经乘运粮船赶过来,身边仅有二三十名侍卫相随,也是大吃一惊。   在周景、姜平等人的安排下,调动一队信得过的人马对聚义厅附近进行封锁,蒋昂等人也坐在聚义厅等候,由姜平带人将徐怀秘密迎进聚义厅。   看到徐怀身穿一袭青衫,闲庭信步似的走进聚义厅,蒋昂、江雄、张聪等人这时候真正的心悦诚服,也感受到徐怀对他们真正信任。   其他流民首领午前听周景宣布改旗易帜之事,震惊之余,心里还有很多的担忧。   他们担忧周景嘴里说得再好,但等他们整编进楚山之后,真正会有怎样的前途却又很难预料。   此时看到靖胜侯徐怀就在二三十名侍卫保护下,几乎可以说孤身赶到鹤穴来,心里最大的那一块担忧也悄然瓦解。   众人在蒋昂的带领下,在聚义厅里一起给徐怀行礼。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以后也是为御胡虏并肩作战的袍泽,无需拘礼,”徐怀在聚义厅居中而坐,示意蒋昂等人都坐下来说话,   “周景过来告诉大家,说我准备对赤山寨出手,大家都大吃一惊了吧?是不是觉得我下手有些狠辣了?”   “岂敢,岂敢?”蒋昂断然不会承认他有这样的想法,连忙摆手道,“胡荡舟那孙子太不地道,之前就想吞并东洲寨,末将有机会也要搞他们一搞!”   徐怀笑着说道:   “不需要太多的顾忌,心里有什么想法,不要不敢说出来。之前虏王遇刺身亡,其骑兵主力都收缩到燕山、阴山一线,河淮较为平静,给我们喘息之机,但今年冬季,河淮局势就会再度紧张起来,已经没有时间再容我们慢悠悠的喘气了。抛开这点不谈,洞荆动荡不休的局势再继续拖延下去,今年秋冬会有多少民众饿死水泽之间,相信诸位比我都要清楚。而胡荡舟暗中与胡虏勾结之事,相信蒋军候早有确证。为避免赤山湾那么多的寨众受胡荡舟等一小撮人裹挟、蒙骗,敦促其在冬天之前投降,还是有必要狠狠打上一下。你们或许觉得此战或许会令许多无辜者、受蒙蔽的人丧命。不过,倘若杀一人而活十人,你们会做怎样的选择?我这些年率领楚山健锐拼死战于沙场之上,身边无数袍泽倒在血泊,楚山军卒也有怯敌畏战、弃袍泽不顾者,我执行军法也从不留情——这些人是不是都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又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心志不移的率领兵马走上战场?无他,无非是我坚信我们拼死作战,是为了拯救更多的黎庶苍生,避免更多人罹难于兵戈。此乃以战止战、以杀止杀也。我在楚山也一贯强调,对待袍泽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赤山寨等兵马只要一日不投降,就始终是楚山的敌人,无论用计还是杀戮,都无需留情。以往东洲寨与你蒋军侯是楚山的敌人,我用计也是不择手段,赵善、刘福金二人,都是我安排到你身边的,但今日大家皆为袍泽,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因为过往心存间隙,要视彼此如手足……”   “……”蒋昂诧异的看向赵善、刘福金…… 第十一章 袭寨   赵善、刘福金乃是在蒋昂随胡荡舟占据盘龙寨期间,随落草天门山的同乡流民势力加入盘龙寨的。   在盘龙寨被攻陷后,赵善、刘福金与蒋昂等人被俘,虽说二人在从南蔡逃归东洲岛前后表现活跃、可圈可点,但当时蒋昂、江雄、张聪等人都有如丧家之犬、六神无主,仓促间也很难注意到太多的细枝末节。   在姜平代表楚山到长林镇与东洲岛接触上之后,赵善、刘福金就尽可能低调起来,平时尽心替蒋昂打理寨务、操练兵马,没有太多出挑的表现。   蒋昂性情粗豪,却也不至于傻到以为楚山暗中资助那么多的钱粮军械没有图谋,但他一直以来将怀疑的目光都放到后期陆续从南蔡放回来的战俘身上。   上千名放回来的战俘,领队的基本上都是河淮流民出身,没有一人是跟他在荆江附近纵横多年的老寇老匪,蒋昂当然怀疑这些人里有被楚山塞了钉子。   他还满心算计着哪天不需要再暗中倚靠楚山的钱粮支持,一定要把那些行迹可疑的孙子都踢到一边去,叫楚山知道什么叫吃干抹净。   后期大多数河淮流民出身的首领,甚至包括江雄、张聪等人,对楚山都没有什么排斥,却是赵善、刘福金多次提醒要警惕跟楚山的秘密合作,蒋昂还将他们引以为心腹。   现在跟他说赵善、刘福金二人才是楚山真正安插进来的?   蒋昂神情复杂的看向赵善、刘福金二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以往有所相瞒,实乃职责所在,但大哥肝胆赤诚,乃真豪杰、真英雄也,我与福金心服口服!多有得罪之处,大哥请勿见罪。”   赵善与刘福金当即离座走到蒋昂跟前,抱拳说道。   “哈哈,哪里,哪里,我不在意的,我不在意的……”蒋昂也不是口齿伶俐之人,心里多少还有着别扭劲,尬笑着说道。   “嘴里说着不在意,牛一样的眼珠子却在乱瞟,鬼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节帅,我看这厮就不是什么实诚人。”   牛二眼神不善的乜着蒋昂,嘀咕道。   徐怀仅带少量侍卫提前赶来鹤穴,徐武江、韩圭等人百般叮嘱牛二在徐怀身边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他走进聚义厅,双手抱着铁锏站在徐怀身边,便死死盯住蒋昂,这时候看蒋昂眼神游离,皮笑肉不笑的怪异样,就觉得这家伙贼不对劲。   “崖山,不要胡说,”周景拽了一下牛二袖襟,低声要他不要胡说八道,“蒋军侯乃是性情中人,乍知此事,有所惊讶,实乃人之常情,不要大惊小怪。”   赵善、刘福金潜伏之事,周景等人原本不想这么快揭穿,以免这时候节外生枝,但徐怀对蒋昂等人颇为看重,思量之下还是决定现在就揭开,尽可能去消除蒋昂等人心里的芥蒂。   接下来,徐怀又说了近两年来对东洲寨诸多细节上的安排,包括在南蔡安排河淮流民出身的战俘带队劳作、潜归东洲寨,也耐心解释诸多安排背后的底层逻辑,谈了楚山对河淮流民与洞荆本地寨众的认识,谈了接下来将基于这诸多差异的安排计划。   徐怀现在唇上蓄了浓密的短髭,即便不谈他这些年的骄人战绩,不谈他此时堪比遮天的权势,单就这些年南征北战、风餐露宿在他脸上留下的粗砺之感,以及身为绝强武者不意间流露的深邃而冷峻的眼神,从他走进聚义厅的那一刻,也是给蒋昂、江雄、张聪等人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不过,徐怀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看似并不利于保持他对众人的压迫感,但蒋昂、江雄、张聪等人心里有种种明悟的同时,也更加的心悦诚服。   到最后蒋昂心里的别扭劲也荡然无存。   无他,楚山所做的一切,并非针对他蒋昂个人。   楚山所作所为只是不畏艰难的去摸索、趟出一条化解眼下僵局的可行道路,只是尽一切可能去解救、拯救陷入困局之中难以自拔的无辜民众,只是拼尽一切气力去力挽狂澜。   这次决意突袭赤山湾,也是同样的道理,即便知道会有无数迫于生计而落匪者将战死,即便将来还会经历很多的曲折,但这一切都是坚定不移的朝着这个目标前行。   蒋昂、江雄、张聪等人工作做通,但短时间用东洲寨兵马作为攻坚战力去突袭赤山湾也是不现实的,会给中下层军吏及基层将卒带去很多措手不及的混乱。   对赤山湾的突袭作战,分作两部分,一是南蔡水军第一厢负责掩护天雄军后军第三、第四厢甲卒,后日凌晨对老虎寨的登陆作战,二是南蔡水军第二厢明天夜间将负责掩护天雄军后第一、第二厢主力,从东洲寨控制的水道进入荆江,也赶在后日凌晨同时对赤山主寨发动突袭;东洲寨兵马在更换旗帜之后将于后日凌晨之后渡过荆江,往石首县南部运动,作为疑兵拖延孙彦舟等贼将可能对赤山湾的增援。   徐怀在周景等人的陪同下,整个午后在鹤穴总寨的聚义厅里都跟蒋昂、江雄、张聪等人讨论具体的作战计划、做思想工作。   等到夜色降临之后,除了乌敕海、史琥率领数百选锋军精锐分批进入鹤穴外,南蔡水军第二厢也派出一批哨船换上东洲寨的旗帜,从东洲寨控制的水道驶入荆江,封锁住东洲寨与荆江南岸联络的信道,防止奸细将东洲寨的异动提前传到胡荡舟、孙彦舟等人的耳中……   ……   ……   两日后凌晨,薄云轻遮,幽暗的苍穹就像涂抹淡墨的宣纸,透着极朦胧的微芒。   拂晓前的天地虽然谈不上漆黑一片、谈不上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还能看到湖面折射出来的粼粼微光,但视野实在不好,却是流水声及草丛里的虫鸣前所未有的清晰。   寨墙上也是稀稀落落的插着不多的火把照明。   连日来都衣不解甲的胡游,往西北方向眺望了一会儿,湖面除了零星的静止不动的火光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看向像石柱子矗立在夜色里一动不动的守将,问道:   “三叔,官兵可有什么异动?”   “现在还看不出,”赤山寨三当家、老虎寨守将孙延观回头看了胡游一眼,说道,“不过就算官兵今天夜里没有动作,也不会拖太久了!”   老虎寨与南蔡招讨司在桑赤河入桑赤湖的河口大营相距不足二十里,天气晴好时甚至都能隐约看到彼此寨墙上的情形。   洞荆联军这些年来跟官兵作战,即便受限于物资紧缺,将卒装备简陋,不是特别能打攻坚战,但像孙延观这些人也差不多摸熟了作战规则,积累了颇为丰富的作战经验。   从南蔡招讨司这段时间往桑赤河口调兵遣将以及物资运输的情形,孙延观强烈预感到南蔡招讨司很快就会对老虎寨展开猛烈的强攻,拿下赤山湾在荆江北岸最关键的门户之地。   而孙延观等人也不难揣测南蔡招讨司有以战促降的图谋,他们心里甚至更多是希望能狠狠的挫败南蔡招讨司一两次图谋,从而为招安争取更宽裕的条件。   孙延观转过身,要胡游陪他挨着垛墙而坐,就着远处的篝火询问增援兵马的休息情况。   “兄弟们都还好,都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胡游有些担忧的问道:“三叔你以为老虎寨能住多久?”   胡游再初出牛犊不畏虎,也不敢轻视靖胜侯徐怀亲自坐镇的南蔡招讨司会是任他们拿捏的软柿子。   “能守多久可不好说,但我们连日来借夜色掩护从南岸调来两千多精锐,藏在老虎寨里一直都没有露出形迹,南蔡招讨司倘若这时候敢强杀过来,定叫他们第一仗在老虎寨前摔个大跟头——对这点,你三叔还是有把握的。”孙延观将直脊刀横在膝上,自信的笑着说道。   “要是把南蔡招讨司打急眼了,也不见得是好啊。”胡游又患得患失的说道。   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打家劫舍出身,趁赤扈人南侵、荆湖动荡之际,裹挟数十万众侵州夺县,杀得荆南荆北官兵节节败退、招架不住,声势一时无两。   早初时他们也有雄心壮志,想着改天换地有一番大作为。   不过,这些年过去,荆南荆北兵马日益整饬,洞荆联军始终被限制在洞庭湖、荆江沿岸,一直都没能有效撕开官兵的包围封锁,生存日益艰难。   特别这一两年来,与官兵作战也再难讨到什么便宜,大部分起义军将领的心思就有些淡了,更多考虑的还是如何生存下去的问题。   当然了,要说孙彦舟、胡荡舟等人一心想投附胡虏,也是不公平的,这至少不是他们最优先的选择。   只是他们对朝廷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内心深处更渴望接受招安后最大限度的保持独立。   这也导致胡游这些人心思患得患失。   他们既想多打几场胜仗,以便争取更宽松的招安条件,但又怕打急眼了,最终促使官兵放弃招安的心思,与他们决一死战。   他们到这时候心里也清楚,洞荆联军打一两次胜仗不难,以前打败官兵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想长时间跟官兵对抗、纠缠下去,只会越发艰难了。   “你要知道,朝廷想招安我们,并非心慈手软,实是拿我们没辙,”孙延观见胡游患得患失的样子,心里一笑,说道,“我们真要有本事将南蔡招讨司打急眼了,局势反倒对我们有利了,你担心什么……”   “孙将军、大公子,官兵那边有动静了!”守在垛墙前的兵卒这时候叫道。   孙延观、胡游站起来循声望去,就见桑赤河口方向火把这时候突然密集起来,一批载着篝火的哨船也从水寨出来,往桑赤湖心方向驶去,心里同时想道:来了…… 第十二章 突袭   在拂晓前静谧的黑暗中,三百多艘大小舟船先一步从桑赤河口的大营分批驶出,一时间舟楫如林、帆影如织,如闪烁着无声雷电的乌云覆盖在湖水之上缓缓往前移动着。   船阵驶出河口大营后不久,便分作三路往老虎寨正北面的沙地、东面的虎噬口水道以及西面的白沙湾驶来。   入汛以来,荆江水位上涨,桑赤湖以南临江地区,大片低洼地都淹没于上涨的江水之中,很多地方甚至与桑赤湖连成一片。   不过,绝大多数淹水区深浅不一,极少有能供大股水军直接通过的区域。   在这些淹水较深的区域,赤山寨兵马也都早已拿载以沙石的舟船凿沉封堵;就算是在虎噬口,在这条连接桑赤湖与荆江最为主要的水道之中,赤山寨兵马也在水中打下无数暗桩、凿沉舟船,主要就是防备南蔡水军直接从桑赤湖杀入荆江之中威胁到赤山寨在荆江南岸的老巢。   当然,南蔡招讨司在桑赤河沿岸的兵马,虽然已经在桑赤湖以南临江地区完成了对多股水寨势力的清剿、驱逐,但在总的水军规模方面还处于劣势,坚固的大型战船也无法在浅水区域充分的发挥出优势来,加上对临江地区的地形远不如洞荆联军的水军熟悉,始终未能对这一地区形成实际的控制。   因此谁都无法保证洞荆联军不会在临江区域预留三五条隐蔽水道,供其水军人马突袭作战使用。   孙延观与胡游站在寨墙之上,眺望南蔡招讨司的水军战船优先往两翼集结防御船阵,心知南蔡招讨司的前营大将范宗奇防备心极强,不会给他们突袭侧翼的机会,也没有动从侧翼杀出的心思,视线主要凝重的投向北面。   那里才是南蔡招讨司所辖楚山军的主攻方向,也将老虎寨防御的重点。   虽说寨中新增两千精锐甲卒一直都刻意藏形匿迹,但能否挡住南蔡招讨司的这次强攻,孙延观神色看似轻松,心底却一点把握都没有。   虽说在这个方向,只有原属于桑赤湖的区域吃水较深(暨枯水季犹有淹水的区域),基本能叫南蔡招讨司前营所辖的战船都顺利驶入,但从这一区域往南,则是吃水深浅不一的淹水区以及部分沙洲露出水面、部分淹没的洼地区,差不多有六七里纵深。   这一区域对进攻方来说,按理来说难如天堑。   一方面,水太浅,还动不动就搁浅,稍大一些的舟船都难以进入;甲卒倘若敢离开战船涉水步行往老虎寨前逼近,身体动辄裹足淤泥之中难以前行,往往会在弓弩的迎头痛击下损失惨重。   另一方面夏秋时季,淹水及洼地区芦草疯狂生长,方便联军将一些载满引火物的乌蓬小船藏匿其中进行伏击。   洞荆联军于荆江及洞庭湖岸地建造的绝大部分水寨,外围都有这样的地形特点,使得荆南兵马在之前多次进攻中都吃尽了苦头。   此外,在老虎寨前完全不受江水浸淹的高地,甚至都不足三四百步纵深,除了一道道浅壕外,孙延观还使人打造大量的鹿角、拒马填进去充当碍障物。   不过,在此前拔除桑赤湖沿岸几座水寨的作战中,南蔡招讨司大规模投入搭设浮桥所用的平底栈船,在淹水区及洼地区形成供甲卒突进的栈道——南蔡招讨司所造的这类栈船都覆盖铁皮,用铁索、铁环相连,不畏火烧,每隔三五十步会搭建一到两座额外的铁甲平台,供小股精锐站上去驻守保护栈桥。   孙延观知道要将南蔡招讨司兵马完全挡在老虎寨之外,绝无可能,但他们还是会尽一切可能干扰南蔡招讨司铺设栈道。   不过,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南蔡招讨司在艰难铺成栈道后,毫无察觉的将大股兵马直接部署在老虎寨北面的高地上,然后他们暗藏寨中的伏兵尽出……   胡游虽说之前患得患失,但此时看着南蔡招讨司的战船往老虎寨北面的水域徐徐逼近过来,想到有机会在这些年战无不胜的楚山军身上狠狠的咬下一块肉,内心也禁不住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孙将军、大公子,荆江上游有情况!东洲寨出兵往我们这边杀过来了!”   众人注意力都为北面的异动所吸引之际,胡游身边的侍卫惊叫起来。   孙延观、胡游转身朝西南方向的荆江上游眺望过去。   此时天色微明,晨曦将大江的轮廓从天地之间的勾勒出来,数以百计的舟船仿佛更深沉的一股洪潮,正于江心位置顺流而下。   孙延观、胡游这一刻后脑勺似被人狠狠拿棍子敲了一下。   桑赤河口大营距离老虎寨仅二十里,将卒集结、登船,难以摸黑进行,更不要说老虎寨也派了哨探蹲伏在河口附近,因此楚山军兵马从河口大营出动,很难瞒过老虎寨这边。   然而鹤穴距离老虎寨以及赤山寨足够远,数以百计的舟船载满将卒从东鹤河驶入荆江,之后再顺流而下,船头及侧舷所悬挂的气死风灯都拿灯罩子盖住,船身彼此遮掩,在夜色的遮掩下,距离远了就很难察觉到半点痕迹。   此时天际浮现鱼肚白,清濛濛的晨曦洒在江面上,才将从荆江发起突袭的船队轮廊勾勒出来,但此时船队距离赤山寨在南岸的总寨已不足十里。   这也不是亲自统领突袭兵马的唐盘等人算早了时间,主要还是船队之前保持江心航行顺流而下,在夜色掩护下只需要能大致辨识与江岸距离以及保持战船之间的距离就行了,同时也有意放缓船行顺流而下的速度。   这时候要往南岸的赤山湾靠过去,要避开赤山寨在浅水域部署的障碍物,以及淹没在江水下的残堤、村庄,直接对胡荡舟坐镇的赤山寨总寨发起突袭,却非要等到天色大亮之后才行。   “不,不是东洲寨的兵马!”孙延观痛苦得要呻吟起来,叫道,“蒋昂那狗贼投降了,那些都是南蔡招讨司的战船!”   南蔡水军第二厢船队以八艘大翼船、十二艘海鹘船为主,辅以四十余艘艨艟、斗舰以及大量赤马舟、浮栈船构成。   虽说东洲寨后期大量打造舟船捕捞鱼获补充粮食的不足,绝对数量不低,但东洲寨打造的鱼船,在八九里之外的江心上,与每艘长达十二三丈、高三四层的大翼船、海鹘战船区别之大,孙延观瞎了眼也能分辨出来。   南蔡水军第二厢船队之前停泊在东洲寨北面的长林大营之内,一夜之间毫无声息的出现在老虎寨以南的荆江江面上,唯一的解释就是蒋昂率领东洲寨已经向南蔡招讨司投降。   唯有如此,南蔡水军才能悄无声望的从东洲寨控制的水道借夜色掩护驶入荆江之中。   “东洲寨就这么投降了?”   胡游如遭雷劈一般,愣怔的看着江面上南蔡招讨司的船队开始调整阵型,右翼已有一小股战船迫不及待的往南岸的总寨杀了过去。   他这一刻还是难以置信蒋昂已经投降了。   是的,蒋昂等狗贼在盘龙寨惨败之后,就跟他们不对付,蒋昂从去年秋冬就单独跟南蔡招讨司接触谈招安的事情,还藉此每月从南蔡招讨司讨要上万石粮食熬过上个残酷的冬季。   是的,他们也预料到蒋昂等狗贼最终会向南蔡招讨司投降。   问题是东洲寨目前所辖男女老少也超过十万人了,就算蒋昂说服江雄、张聪、赵善等将投降南蔡招讨司,也不可能是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事情啊!   就算蒋昂、江雄等狗贼决意投降了,南蔡招讨司不是应该派出大量人马进驻东洲寨进行监管,不是应该要等到蒋昂、江雄等狗贼将家小交出来充当人质,才能予信任吗?   蒋昂、江雄等狗贼说一句投降,南蔡招讨司的船队就敢夜行通过东洲寨控制的区域?   要是蒋昂、江雄等狗贼是诈降呢?   南蔡招讨司没有足够的保证,上万人马就不怕夜行进入东洲寨控制的狭窄水道后被关门打狗吗?   然而不管胡游觉得多不思议,南蔡招讨司庞大船队毫无声息的出现在荆江之上,却是他们闭眼都不能否认的事实。   而他们对此毫无防备。   不要看南蔡招讨司的突袭兵马距离发动真正的突袭还有一段时间,但总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将收到水营之中的战船放出来。   总寨水营是紧挨着总寨的一座小湖,四周用栅墙遮挡,与荆江用一道长仅千步的狭窄河巷相连,河口建有两道大木栅封闭。   水军战船需要出动时,需要先用绞盘将大木栅打开来,这些都需要时间,更不要说水军将卒都住在陆地营舍之中,成千上万的将卒仓促间穿起铠甲、拿起刀枪整队登船更需要时间。   “打开水门,水军准备出战!”孙延观惶急之余,不忘下令道。   赤山寨在赤山湾范围内总计建有十数座水寨,但胡荡舟将这两年来新造的十数艘大中型战船都抓在自己手里——只要水营外侧连接荆江、仅六丈宽的河道被南蔡招讨司的战船封住,总寨水营里的这些战船压根就没有机会杀入荆江之中。   除此之外,只有老虎寨所辖水军拥有四艘艨艟舰稍具战斗力,可以与从分寨增援过来的小型战船混编,从侧后进攻南蔡招讨司的船队,为总寨分担压力。   胡游看着北面已经从桑赤湖方向进逼过来的楚山兵马,心神却是一阵阵恍惚。   经历盘龙寨惨败之后,赤山寨也深刻认识到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   这两年赤山寨励精图治,招揽十数万寨众盘踞赤山湾等地,但正式列编的兵马仅万余,其中作战最英勇、装备最精锐的六千甲卒,都叫他父亲胡荡舟牢牢抓在手里,归总寨直辖。   然而总寨所辖六千甲卒之中水步军各占一半,这次为了伏击南蔡兵马,胡荡暗中率领两千精锐秘密潜伏到北岸老虎寨之中。   这也意味着总寨除了三千水军外,只有千余步甲精锐守御,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楚山精锐登岸后强攻? 第十三章 夺寨   见一截擂木从垛口砸下来,牛二站在云梯之上,吐气开声,“嚯”手持铁盾便往擂木重磕过去。   将擂木磕飞开,牛二脚下的云梯也被巨力反震得“咔嚓”作响。   牛二浑然不顾云梯摇摇欲坠,趁从垛口探出头的敌卒为其神力惊愕之际,有如一头凶虎连蹬两步,铁盾便将那敌卒的面门拍碎,有如凶神恶煞般踩上垛口,挥劈铁锏,将一杆从侧里刺来的长矛抽断。   十数名选锋军锐卒身穿重铠,浑不顾从侧面“嗖嗖”激射而来的箭矢,趁着牛二吸引寨墙敌卒的注意力,从两侧云梯飞快登上寨墙,一道道凛冽的刀光往两侧冲上来的敌卒当头罩去。   为了确保赶在敌军增援抵达之前攻陷赤山总寨,徐怀使史琥率领五百选锋军精锐接受唐盘的节制,乘船参与对赤山总寨强袭。   牛二好久没有捞到冲锋陷阵的机会,这次不仅死缠烂打讨得出征的机会,登岸后也是身先士卒,不等敌卒城头的滚石擂木耗尽,就直接带领先登精锐附墙强攻。   这截寨墙之上的敌卒或许能称得精锐,但在选锋军披甲精锐眼里却不够看了,特别是没能第一时间将牛二等人压制在寨墙下,叫他们冲上寨墙,又没有盾车、偏厢车等战械抵挡,如何能抵挡他们左冲右突?   赤山总寨周六里,受地形限制,南窄北阔,登岸兵马进攻的北寨墙长近千步,也有大片的高地不受水淹,利于兵马展开。   虽说战船携带一批重型抛石弩的构件,同时赤山湾都是沙质软土,夯实台基、组装重型抛石弩都需要时间,前期则是借助偏厢车、盾车逼近敌寨,以精锐弓弩手攒射城头,以小队人马尝试攻城,消耗敌卒于城头的滚石、擂木等防御物资,待到日上三竿,真正的附墙强攻才正式展开。   不过,敌卒的抵抗要比预想中来得弱。   史琥登上寨墙眺望左右。   登城锐卒除了清除墙头残兵外,又将云梯拖放到寨墙内侧,往寨内攻去。   牛二还是一马当先带着人马往北寨门内侧杀去。   一把铁锏猛烈挥舞,敌卒如切瓜剁菜般被打翻在地,几乎没有一人能抵挡住一招半式。   同行的选锋军精锐,分出七八名紧紧簇拥着牛二,两翼还各有一小队马组成锥形阵同步往前凿穿作战,一路毫无留情的将敌卒的抵挡撕成粉碎。   不过,敌军还没有放弃反抗,成百上千的兵卒从西寨门涌进来,西寨门之外乃是敌军的水军大营。   数百艘大小战船停泊在其水军大营约百余亩大小的船池之中,但船池与荆江相接的狭窄河道已经被第二厢的战船封堵住。   两道水栅露出水面的部分、水栅两侧的木结构敌台以及最早出动、已经抵达水栅内侧的数艘敌船,此时都被抛射的火油罐引燃,正熊熊燃烧起来……   史琥一面指挥选锋军精锐往北寨门方向杀去,争取尽快打开北寨门,让更多的甲卒携带战械从北寨门杀入敌寨,一面观察敌寨与西侧水营的敌卒调动,将一名侍卫喊来:“速报唐将军,赤山总寨守御要比预想中弱得多,至少有半数步卒之前就被秘密调走……”   唐盘将指挥牙帐临时设在露出江面的一截断堤上。   早年栖息繁衍于赤山湾的民众,曾在荆江筑堤抵御洪水的侵袭,保护村庄与耕地,但湖匪肆虐之后,民众或被迫入伙,或逃亡他乡,江堤无人修缮加固,很快就被冲毁,村庄、耕地被洪水冲毁,汛季被淹没,只剩残堤以及地势较高的地面以及一堵堵断墙、树木露出水面,仿佛江水之中的孤岛。   “之前至少就有半数守军从南岸秘密调走了啊!”唐盘接到史琥从攻寨阵地传回来的信报,登上临时搭建的望台,朝北面眺望过去。   赤山贼军除了他们此时正全力进攻的总寨之外,在赤山湾及北岸还建有近二十座水寨,已经陆续有数百艘大小舟船杀入荆江之中;南蔡水军第二厢部署于两翼的战船,此时已经与赤山贼军的水军展开激战,不少战船已经被点燃,黑烟在江面上滚动。   南蔡水军第二厢战船也以左、右、前、后、中分作五队进行部署,以都指挥使史雄为首的中军,战船此时则下锚停泊在江心;后军船队作为预备队,则停泊在上游靠近南岸的浅水区;左军及前军各以一艘大翼船、两艘海鹘战船为核心以及相应的艨艟舰、斗船、赤马舟,与从外围靠拢过来的贼军分寨战船接战;右军战船则负责保护登岸兵马的侧后以及将赤山贼军水军主力封锁在水营之中无法杀出。   赤山贼军的水军主力,虽说装备较大、战械较全的战船,但此时被封堵在水营船池之中无法杀入荆江,其分寨仓促间派出增援过来的战船,大船不过七八丈长,小者仅是丈余长的舢舨、渔舟,数量再多,也无法弥补船型上的巨大差距。   赤山贼军的战船,不一会儿就被杀得溃不成军,纷纷往浅水区逃窜,不敢再围逼上前来。   “传令史雄,即刻分兵从南侧进攻老虎寨!”唐盘下令道。   赤山总寨的抵抗比预期要弱得多,有一部分守军之前被秘密调出,军情司部署到南岸的哨探事前察觉或没有来得及将消息传出来,唐盘毫不怀疑这部分守军最大的可能就藏在北岸的老虎寨之中。   ……   ……   孙延观心情沉重的看着千余步外江面上的激战。   老虎寨辖下仅有四艘艨艟舰船型较大,但在之前的水战中,已有两艘艨艟舰直接被南蔡招讨司的战船冲撞侧翻沉江,此时仅剩两艘艨艟舰与十数艘排桨战船,极力阻拦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从南面直接往老虎寨靠近过来。   老虎寨北面与桑赤湖有六七里纵深的淹水区、洼地区作为缓冲,但南面几乎就紧挨着荆江而建。   这意味着一旦叫南蔡招讨司的战船靠近过来,就可以拿床弩、旋风弩等战械直接攻击到寨墙,而寨墙上的守军却拿相距百余步外、停泊在江面上的南蔡招讨司战船没辙——即便强弓能勉强射及百步之外,但能造成多少威胁呢?   然而他们似乎已无力阻止这一状况的发生了!   在孙延观的视野里,他们此时是有一艘艨艟舰成功用钩镶搭住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但这艘大翼船上的楚山甲卒除了手持盾牌、刀枪在战船的侧舷结成密集阵型,仿佛一堵坚墙般防备接舷作战外,还有十数名弓弩手站在战棚之上居高临下引弦射箭。   此外南蔡招讨司还有两艘斗舰从侧翼往艨艟舰接近过去,相距五六十步就能将一只只火油罐投掷过去,然后拿火箭引燃。   赤山寨所造的艨艟舰,船舷艏艉都拿熟牛皮蒙裹,战时拿水浇透战棚、舱室,是不怎么畏惧火箭远射的。   不要说火箭在射击过程中极可能就熄灭掉,就算成功引发火势,也不会大,随便浇一桶水过去就能扑灭。   不过,一只只火油罐投掷过来,将大量火油浇淋在战棚、甲板上,一旦引燃顿时间就黑烟滚滚,不等火势将甲板、战棚烧透,滚滚黑烟就呛得将卒无法在船上立足。   而他们拼死靠近后发动的火攻威力显然要弱得多。   一方面他们主要拿捆绑成束的柴草引燃后,在接舷时进行近距离投掷,不仅威力跟火油无法相比,在楚山将卒的弓弩攒射下,从侧舷发起的投掷也是慌乱零散。   另一方面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侧舷更为高耸,还有覆盖铁甲的女墙遮挡。   即便能引发一两处火势,旋即就被楚山军将卒扑灭。   孙延观眼睁睁看着那艘艨艟舰挣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被大火彻底包裹住,最终也没能将火势引到南蔡招讨司的战船上,就被断开接舷,上百名将卒、水手不得不跳入江中逃命。   其他战船更被南蔡招讨司的一艘大翼战船、三艘艨艟舰横冲直撞杀得节节败退,根本没有办法上前增援,或者说这些战船已经不敢再上前增援,只能往下游方向退去,被迫将老虎寨前的水道让出来。   “孙延观,此时不降,难道要拿你身后无辜兵卒为你陪葬吗?又或者你以为负隅顽抗能支撑到援军赶来?”   史雄站在船艏甲板,相距仅百余步,清晰看到老虎寨守将、洞荆联军赤山寨第三将孙延观身穿皮甲站在寨墙之上,振声劝降道。 第十四章 促降   徐怀决意强袭赤山寨的目的还是以战促降,绝非无谓的杀戮。   而洞荆联军绝大多数的兵卒、寨众都是迫于生计,都是身不由己被这乱世裹挟,他们在将来即便不能转换成抵御胡虏的中坚力量,安置到地方也能有利于农耕生产的快速恢复,无端扩大杀戮干什么?   再说了,洞荆联军那么多人马真要负隅顽抗下去,楚山一座水寨接一座水寨强攻下来,又要付出多少伤亡?   因此,徐怀会给前线统兵将领充分放权,但坚决打击顽固抵抗、尽一切可能瓦解敌卒斗志,争取更多的联军兵卒就地缴械投降及归义投附等基调,徐怀在战前也是一再强调。   孙延观乃是赤山寨,甚至放在整个洞荆联军都可以说是一员悍将,要不然胡荡舟也不会将老虎寨这个直面楚山兵锋的门户之地交给他来防守。   在今日之前,徐怀坐镇南蔡招讨司也多次写信给孙延观,劝他改邪归正,投降南蔡招讨司,只不过屡屡为孙延观所拒。   此时史雄率领水军从荆江迫近老虎寨,看到孙延观站在寨墙之上,自然还是争取能兵不血刃拿下老虎寨。   “南蔡招讨司在荆北并无多少兵马,其分兵进入荆江突袭赤山湾之后,其留在北面的兵马更是有限。三叔你与我守住老虎寨,待天圣将军援兵旋即将至,定能将官兵杀退!”胡游见孙延观神色变幻莫定,担心他心志动摇,急忙劝他坚决守御老虎寨的念头,说道。   孙延观满心苦涩。   此时从南岸火势蔓延的情况,他不难判断楚山精锐已经杀入总寨之中正进行巷战。   这意味着总寨留守的千余步甲精锐,战斗力这时候应该基本上已经被瓦解了。   虽然说总寨还能从紧邻的水营调集兵马参与巷战,但水军兵卒以短刀小盾以及皮甲为主,缺乏重兵器、战械,很难想象在巷战中能支撑多久——这还是胡荡舟等人抵抗意志坚定、不放弃的情况下。   赤山寨在湾口一带的其他分寨兵马,一是没有太多的精兵,二来刚才的水战被打成什么样子,他们都是有目共睹,差距太大了,分寨已经没有勇气上前围攻了。   至于其他联军兵马,一方面距离赤山湾都较远,最近的援兵赶到赤山湾增援,少说也要在一天时间之后;而联军主力,比如说天圣将军孙彦舟所部兵马,则盘踞在在鼎州辰阳县境内、沅江交汇西洞庭湖河口一带,距离赤山湾有近四百里水路,怎么可能旋即将至?   更为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其他联军兵马此时都在犹豫着要不要接受朝廷招安,谁会不惜一切代价,率兵马赶来与楚山精锐决一死战?   其他联军兵马,甚至赤山寨在湾口一带的诸多分寨,抵挡不住南蔡招讨司的强攻,还可以走水路往南、往东撤退,甚至可以选择向荆北制置司或荆南制置司投降,他们据守老虎寨,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孙延观也没有想着火急火燎就直接投降。   他有他的坚持,他也是要脸皮的。   老虎寨还有近三千精兵,他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在总寨完全沦陷或胡荡舟等人投降之前就打开寨门,放楚山军进来。   至于胡游说的这些话,他此时也实在没有心情理会,只当胡游情急所至。   “三叔你断不可长他人志气,此仗我们有得打,”   见孙延观不吭声就要袖手走开,胡游哪里肯放过他?连忙拽住他的胳膊,急切说道,   “南蔡招讨司分兵进入荆江,其河口、长林大营驻兵必然有限,我们先出兵从北面先击溃从桑赤湖进袭过来的官兵,再等诸寨兵马聚拢过来,乘舟船突袭河口、长林,定能反败为胜!”   孙延观朝北面眺望过去,从桑赤湖方向进攻的楚山兵马,这时候是有明显放缓的迹象,似乎并不急于对老虎寨展开强攻,但这并不意味着南蔡招讨司心虚或兵力不足。   说到底南蔡招讨司两路兵马是彼此策应的。   其南路进攻不顺利,北路定然要争取以更快的速度拿下老虎寨,打通桑赤湖通过虎噬口与荆江的联络,才能确保立于不败之地,但现在其南路攻势进展顺利,北路自然就可以更为从容。   这甚至跟他们在老虎寨有不有藏伏兵,以及伏兵有没有被南蔡招讨司察觉都没有直接的关系。   此外,东洲寨在上游五十里余外的临江地区都已经投降,南蔡招讨司甚至可以在老虎寨以西选择合适的地点,铺设一条通过低洼地区的栈道出来,打通桑赤湖与荆江的联络,也没有必要急着不计伤亡强攻老虎寨;完全可以留出更充裕的时间,迫使他们投降。   反正孙延观不觉得南蔡招讨司此时从北面桑赤湖对老虎寨发起的强攻有趋缓的迹象,是兵力不足所致,也不觉得他们从北面主动发起进攻,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他还是顾及胡游的颜面,说道:   “少寨主且放宽心,只需要大当家能守住总寨,待援兵四合而来,官兵必然退去——我等目前守住老虎寨觊觎一侧,牵制官兵最为重要,切不能轻举妄动而致大挫。那样的话,反而会令援师心生观望之念,不敢前来相援,这才会坏了大当家的大计!”   “我们不从老虎寨出兵,总寨怎么能守得住?三叔,你该不会贪生怕死想着拿我项上的头颅,去换富贵吧?”胡游急道。   “少寨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孙延观追随大当家纵横洞庭湖这些年,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大当家最是清楚。”孙延观强抑住内心的不满,低头说道。   “你若不敢战,那我自率兵马出寨——待我杀退官兵,看你如何跟我父亲交待!”胡游抓住腰间的佩刀,叫道。   孙延观瞥了一眼胡游抓住腰间佩刀的手,手背青筋暴露,他又转身朝胡游身后的四名军将,沉声问道:“你们怎么说?”   孙延观乃是老虎寨守将,守军包括水军在内,一千五六百人马皆是他的嫡系,在之前的水战中已经损失不少。   而潜伏在老虎寨的两千甲卒,则是总寨归属胡荡舟直辖的精兵,此时还藏在寨中没有出动,受胡游节制而来;胡游身侧四人乃是这两千甲卒的统将。   虽说这四将都是胡荡舟的嫡系,但这些年左冲右突,都没能撕开官兵的封锁,心志早就不如最初那么坚定了。   魏楚钧代表荆南制置司找上门来谈招安事,联军大部分中下层军将又没有那么多的顾忌,内心还是倾向接受的;这四将也不例外。   只不过孙彦舟、胡荡舟等人顾忌太深,想着招安后还继续独立统军,家小不受钳制,同时以楚山为主导的南蔡招讨司又觊觎一侧,不作表态,这才拖延下来。   现在形势如此,赤山湾外围水军被杀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总寨也已被攻破,看不到有在援兵赶到之前通过巷战与楚山精锐僵持的可能,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有援兵。   再说了,四将两年前都跟随胡荡舟在盘龙寨吃过大亏,叫他们有什么信心真的以为此时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那不是开玩笑吗?   “少寨主,此时切不可仓促出兵,诸事且听三当家安排,断不会有错。”四将当即劝胡游莫要冲动出兵。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父亲这些年如何待你们,你们难道也要袖手坐看总寨陷落?你们就不想想你们的家小都还在总寨?”胡游额头青筋跳动,怒叫道。   胡游不说这话,孙延观或许还会稍作隐忍,但这一刻知道已无法再犹豫。   他朝站在胡游身后的侍卫瞥了一眼,便伸手抓住胡游握住刀柄的手腕,沉声说道:“少寨主,我看你还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胡游统领伏兵藏于寨中,不参与寨墙守御,而寨墙又很是狭窄,站不了太多的人,因此除了四将陪同登墙外,胡游并没有带其他侍卫在身边;寨墙之上都是孙延观的人。   孙延观有如铁钳一般抓住胡游的手腕,反应稍慢一线的诸多侍卫也都一拥而上,将胡游死死摁住。   孙延观看向四将说道:“倘若想楚山进攻总寨的兵马手下留情,保住众人家小,恐怕我等还不能太优柔寡断……”   “一切听三当家吩咐。”四将说道。   孙延观与胡游都已经内讧起来,此时果断献寨投降,多少还能捞个归附的名义。   要不然的话,真要叫楚山兵马瞅准机会趁乱突杀进来,他们连性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呢。 第十五章 制司   “爷,您好歹也歇一歇力啊,我们都已经将敌寨杀透了——唐统制勒令不得出城追击,赤山城就几处残寇还冥顽不化,也得留给其他兄弟过过瘾吧!”   听着身旁将卒招呼,牛二停歇下来,血浆与汗水混杂到一起,看着身前不多的敌卒或逃或降,他这时候才觉得两层铠甲都有些沉重起来。   胡荡舟经营赤山湾多年,老巢虽说仅有三座大门,却与城池相差无几,赤山城内也是街巷纵横,还有胡荡舟的谕公将军府。   天雄军后军杀入赤山城的主力,乃是以袁垒为都虞侯的第一厢,此时除了已经控制住南城门外,千余精锐正通过西城门往西边的敌军水营杀去。   牛二他们已经杀到谕公将军府南侧的一条石巷之中,左右前后都看不到还有敌卒顽抗,两名武卒走上前来,先帮牛二将所穿瘊子甲上所插的十数支羽箭的箭杆铰断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将瘊子甲解下来。   大部分箭簇都卡在瘊子甲的缝隙间,却也有三支箭簇穿透内层皮甲,有血洇出来;待卫当即召来军医更加小心翼翼的将皮甲绞剪下来,清创、包扎。   “牛爷,缴了多少首级,这趟可是过足了瘾?”   选锋军精锐负责攻坚,将赤山寨杀透,作战便算告一段落。   在唐盘将指挥牙帐移至北寨门之后,史琥就不需要在那里盯着,下令选锋军诸队人马往南寨门处的收拢后,他也走到牛二身旁,见他伤势不甚要紧,笑着问道。   “没遇到什么硬茬子,没劲,”牛二撇嘴说道,“北岸怎么没有大动静?”   赤山湾聚集饥民十数万众,其中当然不缺好手,但一来没有斗志、抵抗意志不强,二来阵列远不够整饬,兵甲又有太多的不如。   牛二率一队选锋军精锐披坚执锐凿穿作战,即便敌卒有一些好手,见难力抵,也都是稍作接触就败退保命,当然不会有硬茬子给他来啃。   “孙延观投降了,范统制勒令降军都收缩回老虎寨待命,水军正从两边清理虎噬口的障碍……”史琥说道。   孙延观遣人请降,范宗奇不可能不防备乃是诈降,仓促间就直接派兵马进驻老虎寨,当然是先勒令守军全部退入寨中待命,同时遣水军从两头着手清理虎噬口的障碍物,先打通桑赤湖与荆江的联络再说。   “从南寨门逃出一干贼众,胡荡舟等贼酋确在其中,但南面洼地、淹地相接,还有贼船藏于湖荡泽草之中,唐统制已下令停止追击,接下来主要控制敌寨及水营,避免不必要的死伤……”一名传令兵过来通禀唐盘的命令。   赤山湾北临荆江,东南方向乃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整体上地势低洼,早年修造的江堤、湖堤都差不多被洪水冲垮,入汛后到处都是淹水——南蔡水军的大型战船没有办法进去,调赤马舟等小型战船绕到赤山寨南面追击、拦截逃敌,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   除此之外,赤山城以南没有被洪水淹没的狭小土地,贼军兵卒的家小以及依附于赤山寨的饥民,有好几万人栖息杂乱不堪的窝棚之中,他们一旦从南城门追杀出去,产生的混乱很难遏制,不知道又将制造多少无谓的伤亡。   剿平湖寇这点战功,众人还不怎么看得上眼,此时也都保持最大的克制。   “太不经打了,不过瘾啊,接下来还要打哪里?”牛二问道。   “短时间恐怕不会再往南用兵了,主要作战任务还是先封锁洞庭湖接荆江的水域,防止监利、汉阳、沔阳等地的贼军南逃,”史琥说道,“当然了,往南打也不是没有余力,最终还是要节帅来拿主意!”   往南也就只有石首县隶属于荆州,约有上百里纵深,但从公安县城前往石首县城的陆路驿道皆由荆北兵马驻防,倘若从赤山湾直接往南,到处都是洼地、淹地,难以行军,而倘若乘船从东面湖口绕进洞庭湖,水军力量又严重不足。   当然了,经此一战,接下来可以先彻底剿灭荆江沿岸的贼军,也是楚山此战的主要目标所在。   虽说贼军主力还盘踞于澧州、鼎州境内,但那已经是荆南制置司的辖区了,除非荆南兵马还毫无作为,楚山才会考虑继续出手。   ……   ……   没有敌军的干扰,将虎噬口水道内的障碍物清理干净,初步疏通水道也足足花了三天时间。   在这期间老虎寨近三千降兵也是陆续转移到桑赤河口大营监押。   胡荡舟在数百残寇的簇拥下,从赤山城逃出后,都没有敢在赤山湾滞留,选择一路从公安县东南部的湖荡水泽往南逃窜,暂时也不知所踪。   赤山寨在赤山湾及荆江北岸二十多座分寨,在孙延观等人的说服下,除了极个别弃寨逃亡外,都选择就地投降。   现在对南蔡招讨司来说,最艰难的任务已经不是作战,而是将上万降匪以及总数高达十二万的降匪家小及流民,从被洪水挤逼得极其狭仄、粮秣供应紧缺的赤山湾,分批疏散到荆北进行安置。   特别是荆湖的五月、六月,动不动就暴雨倾盆,这给如此规模人员的转移、安置,带来极大的困难。   同时荆北四县之前已经强塞了逾三十万人口,而桑赤湖以东地域地势更为低陷,洪涝灾害更为严重,短时间内再难以围垦大量的田地。   现在包括东洲寨在内,又新增逾二十万人口,后期的安置任务也是有如磐石负背。   为了最大限度的消除隐患、稳定民心,徐怀下令将降匪以及新归附流民势力里的青壮男丁统统都编入南蔡招讨司辎兵序列。   迄止六月底南蔡招讨司除所辖天雄军后军六厢战兵以及南蔡水军三厢兵马外,辎兵规模也进一步扩张到十二万之多。   此时每日钱粮消耗已是天数,即便楚山能勉强承担下来,徐怀也是每隔旬日就写一封奏折上表朝中大吐苦水。   奏折里除了伸手向朝廷要钱要粮外,徐怀也进一步明确要求将南阳、襄阳置于楚山行营治下,以便能利用南阳、襄阳府境内荒山河谷,去安置如此之多的饥民,为朝廷消除隐患,更好的抵挡赤扈人在这个冬季即将再发起的强大攻势。   沉默近九个月的绍隆帝才最终下旨裁撤楚山行营,设置京襄制置安抚司,以辖汝蔡、南阳、襄阳及荆北四县,抵御京西、河洛之敌——钱尚端六月底赶到长林宣旨。   与钱尚端同时赶到长林的,还有荆南制置司参议魏楚钧以及荆北制置司兵马都部署高峻堂二人。   钱尚端乃是先帝旧臣,先帝襄阳登基之后一直都颇为器重,却在汝颍大捷前后,钱尚端又莫名受到先帝的冷落——虽说钱尚端担任知制诰一职并没有被撤除,但很少再受到先帝单独召见,却是明眼人都能看见的事实。   绍隆帝即位之后,在朝中也没有大肆改用潜邸嫡系,东西两府(政事堂、枢密院)之事依旧由周鹤、胡楷分领,这主要也是由于淮东、淮西以及荆南需要大量的嫡系人手坐镇,朝中除了汪伯潜、顾藩等人外,绍隆帝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抽调更多的人手进京辅佐朝政。   先帝旧臣虽然此时大多数都各安其位,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没有几个人能成为新帝的心腹嫡系,朝堂大换血是必然的。   而在这么多的先帝旧臣之中,以知制诰前来长林宣旨的钱尚端,却很显然更受新帝的重用。   因为绍隆帝的这次圣旨只是粗略约定京襄制置安抚司的大致辖地,但京襄制置安抚司的设立,还涉及大量的官吏任命、驻防、赋税等种种细节方面的安排。   绍隆帝放弃僵持,也就没有耐心再跟楚山通过一封封奏章去讨价还价。   绍隆帝此时在朝中又离不开汪伯潜、顾藩辅佐,钱尚端这次相当于是代表绍隆帝跟楚山磋商京襄制置司设立的所有细节问题。   魏楚钧与高峻堂二人赶来长林,明面上是京襄制置司设立之后,楚山与荆南、荆北的地位彻底平等起来,接下来对洞荆联军的剿抚,需要徐怀与孔昌裕、葛伯奕三人的共同意见为准。   另一方面魏楚钧作为葛伯奕的长女婿,他显然更受绍隆帝的信任,只是此时官位不显,只能是作为钱尚端的副手,介入京襄制置司诸多设立细节的磋谈。   除了钱尚端、魏楚钧之外,南阳知府宁慈、权知襄阳府事吴文澈等人也奉旨参与其事。   徐怀也特地将史轸、苏老常等人召来长林,负责京襄制置司设立的磋谈。   由于是具体的地域划分,朝廷初步仅仅同意将荆北三县江陵、当阳、荆门划入京襄制置司,而将荆江南岸的公安、枝江、石首等县并入澧州,与荆州以西控扼三峡的硖州,都归并到荆南制置司管辖。   然而京襄制置司太缺土地,特别是监利县这些年人口流失严重,历年以来受水患也最为严重,可以开发的耕地资源最多,徐怀死活都要抓在手里。   除此之外,徐怀还想将此时南蔡招讨司实际控制的赤山湾划入荆州,除了尽可能多的在荆江南岸多开垦一块滩地、安置饥民外,同时也能防止日后洞荆贼军死灰复燃。   汝蔡两州官吏,都是徐怀一言而决之,但这次即便设立京襄制置司,将南阳、襄阳以及荆州(荆北四县)划入,朝廷也不可能容忍京襄彻底的藩镇化。   南阳、襄阳、荆州三地的知州、知府等主政官员,可以由徐怀举荐,但朝廷不会同意将州府通判以及诸曹参军等官职的实际委任权都交到徐怀手里。   朝廷这次只会将宁慈、吴文澈等人召回朝中另行任用,但其他官职都要保持原任,将来的调动、任命乃至考核,也都由吏部直接辖管。   徐怀显然不可能仅仅满足知州、知府的举荐权。   倘若仅仅往州府派一两人,哪怕权柄再大,又能干得了什么事情,最终还不是被吏部任命的一干士臣架空在那里?   当然,徐怀此时也不可能奢望京襄制置司彻底的藩镇化。   除了知州、知府的举荐之外,州府兵马都监司以及县尉司的官吏乃至基层武吏,徐怀都是要直接抓在手里的。   这样才能充分调动地方兵备参与抗敌——这是徐怀名正言顺的要求,同时也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将南阳、荆襄等地方掌控在制置司的管治之下,不让那些士绅给反了天。   此外,徐怀还提出州县要在六曹六房之外,设立清田司,专门负责田亩丈量、摊丁入亩、清理私占、减租减佃等事。   而所有清理出来的私占田地,徐怀要求都划归到兵马都监司及县尉司所辖的屯寨进行屯垦,弥补军用不足;同时朝廷也需允许兵马都监司及县尉司下设都巡检司及巡检司具体负责军屯以及县域治安、乡兵操练等事。   由于监利县人口锐减,同时也是制司后期开垦新田的重点,徐怀要求监利县从知县到县丞、县尉等官员一并由制置司举荐、任命;此外,徐怀希望将楚山、淮源、确山、信阳、罗山分置出来,重置申州,以便制置司更好的划分接敌战区。   说及重置申州之事,朝廷则希望将罗山以及潢川等地划出来,重新设立光州,归属淮西制置司辖下,到时候将招安的洞荆联军,都放到光州加强防御。   赤山湾如此不堪的被南蔡招讨司占领之后,孙彦舟等贼将再也不抱幻想,同意以荆南制置司之前所议条件接受招降,但徐怀屡次上表荆南制置司视贼太过宽囿,坚决要求予以更苛刻的约束。   魏楚钧与高峻荣此来,也是跟徐怀商讨最终的招安条件。   徐怀的条件很简单,在京襄制置司设立之前,楚山所辖战兵不过四万,孙彦舟等贼何德何能,竟然独立统领六万兵马?   在魏楚钧、高峻荣面前,徐怀毫不客气的说道:“焉能养贼为患?孙彦舟等贼倘若不同意将兵马缩编到三万以下,不接受驻戍分置,到九月洞庭湖潮落水退之时,荆南、荆北制司兵马不足,南蔡招讨司可以集结六万水步军,将其彻底剿灭……” 第十六章 京襄   朝堂与地方都担忧孙彦舟等贼将招安后独立统领的兵马规模太大,有尾大不掉之忧,但又迫切想在今年秋冬之前彻底平灭洞庭湖匪患。   绍隆帝对此也极为在意。   这毕竟是先帝在位时都不能解决的大患,他登基一年就能彻底铲除,这样可以大书特书的“丰功伟绩”,他又怎可能不热切?   还有一个就是谁都不希望看到楚山再有借剿抚湖匪壮大自身的机会了。   不过,对洞荆联军是剿是抚,如何剿抚,谁都无法忽视楚山的意见。   南蔡水军主力都已经进入桑赤湖,又在赤山湾建立了水营基地,兵马能快速沿着洞庭湖西岸水陆并进南下,迫使洞荆联军在石首县南部集结大军加以防备。   楚山没有松口,不管朝廷答应的条件多诱人,洞荆联军都不敢轻易离开老巢,到指点的城池集结,更不要说轻易将十数万规模的兵卒家小都交出去了。   谁不怕在人马转移的过程当中,南蔡招讨司的主力像一把利剑毫不留情的直插进来?   赤山寨的溃灭,谁还不够他们警惕吗?   魏楚钧、高峻堂也很清楚死结所在,面对徐怀的强硬要求,他们都表示要遣人先跟孔昌裕、葛伯奕商议才能决定。   至于京襄制置司设立的诸多细节问题,徐怀提出诸多要求也谈不上过分。   楚山辖汝蔡二州以御京西、河洛之敌,除了侨置南蔡县,朝廷每年还要从荆湖等地调拨三百余万贯钱粮补充军资不足,现在将南阳、襄阳、荆北四县合并汝蔡二州设立京襄制置司,照帐面上是没办法弥补如此巨大的缺额的。   再说了,淮西、淮东以及东川、西秦四路都在扩大兵马编制,楚山战兵规模不可能还继续限制在四万人左右,倘若继续扩编,军资缺口就更大。   朝廷在京襄制置司设立之后,不想额外贴补军资,就得允许京襄制置司在南阳、襄阳征没私占田地实施军屯;当然截止京襄制置司设立之前的应拨钱粮,徐怀还是要伸手找朝廷讨要的。   驿骑在长林、江夏、岳阳以及建邺之间驰骋、传递消息。   荆南、荆北制司最终决定对洞荆联军施以更大的压力,除了荆南兵马进一步集结外,荆北兵马也通过荆江,往荆江南岸公安、石首等地集结,形成夹击之势,迫切洞荆联军低头。   以孙彦舟为首的洞荆联军主力在澧州、鼎州东部的西洞庭湖沿岸地区,已经被完全封锁住,荆北、荆南以及南蔡招讨司集结水步军将近十万,单纯从兵马规模上,已经不比洞荆联军低多少了。   孙彦舟等贼将最终于七月下旬同意接受兵马缩编三万、驻戍分置的招安条件,绍隆帝下旨新置归德军收编归顺的洞荆联军,以孙彦舟为统制,胡荡舟等授都指挥使、都虞侯等将职,移驻光州。   不过,徐怀最终没有同意将罗山划归光州,理由就是此时还需要对归德军保持警惕。   罗山仍是申州的西门户,同时又荆湖北路的北门户,楚山之前花费大力气修建新城,完善外围的坞堡防御,又正当浉河下游,信阳河谷的藩屏之地,徐怀此时怎么可能交给孙彦舟、胡荡舟等归顺将领防守?   朝廷最终作罢。   与此同时,京襄制置安抚司也正式宣告成立,辖汝、蔡、申(战州)、南阳府、襄阳府及荆州,徐怀出任京襄制置安抚使,总揽军政。   制司衙署从舞阳迁至南阳府泌阳县。   绍隆帝为示宽厚,还特地将郑怀忠之前在泌阳城修建的府邸赐给徐怀。   不过,郑怀忠在泌阳城修建的府邸,占地高达三十余亩,近三百间屋舍。   徐怀此时还没有奢阔到,霸占这么大的宅子,最终还是将这座府邸进行分割,将原郡公府东北角的私人园林作为私人宅邸使用,与柳琼儿、王萱居住其中。   这座名为静园的私人园林,占地也将近五亩地了,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还有一座小湖,湖石假山一应俱全。   郡公府邸的其他部分,徐怀则统统划归制司衙署使用,而不是在城中再清出一块地皮出来大兴土木。   包括武士斋舍在内,原行辕各部监院直到九月下旬才完全迁徙,诸多杂乱事务也是到这时候才暂告一段落。   徐怀举荐徐武江出知荆州,兼领荆州兵马都监,下辖章山、樊台、长林、赤山、监利都巡检司——监利受匪患最烈,县隶民户七万余口,最终仅剩不到两万,朝廷最终同意监利撤县置都巡检司,并入京襄路荆州治下;赤山湾则划入监利都巡检司治下。   都巡检司辖区实施军管军屯,兼司卫戍,而当阳、荆门、江陵三县所清查出来的私占田地,则统统充入都巡检司进行屯垦。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之后,为扩大赋税,对襄阳府的私占田地进行过一次充分的清查,但当时为了减少矛盾冲突,清查出来的私占田地直接登籍造册,按照正常的税赋进行征缴,并没有作充公处理。   徐怀举荐程伦英出知襄阳府,另使潘成虎出任襄阳府兵马都监,对规模高达一万人众的襄阳府军进行整编换血。   除此之外,襄阳府也就是在减租减佃等方面需要一些作为,其他基本都保持原状。   真正需要动大手术的,还是南阳府。   南阳府辖唐邓二州十五县,隶民户七十余万口,滞留饥民二十余万,此外徐怀还计划将荆州、南蔡过剩的十余万饥民迁到南阳来安置,这将是一个持续数年去一步步落实、改善的艰巨重任。   同时制司设于南阳,南阳也将是楚山抵御京西、河洛之敌最重要的支撑。   南阳知府由史轸兼领,清田之事由苏老常直接负责,另外范雍出任南阳府兵马都监——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基本上会在每个县都设立都巡检司,掌握所有清理充分的田地以及荒山、河谷,诸县县尉司的职权也都合并到都巡检司的掌控之下,然后会在都巡检司之下进一步广设的巡检司(粮栈),将乡兵操练以及赋税征缴等事,从地方宗绅手里收过来。   也就是说,南阳府通判周运泽以及诸县知县等官员都要保留下来,后续也受中枢调任,徐怀暂时也只能通过都巡检司,最大限度的掌握县域权柄。   汝蔡申三州,将执行战区制,分设汝州行营、蔡州行营及申州行营,分别以王宪、陈子箫、徐心庵出任行营统制——除了天雄军左、前、右三镇战兵分别驻守三州外,各编一万到一万五千人马规模的守兵;不过王宪、陈子箫、徐心庵三人主要负责战区防务,三州其他事务则另行委任通判兼行营长史等官吏负责。   在洞荆联军接受招安之后,南蔡招讨司随即撤裁,唐盘率领后军与选锋军作为战略总预备队,调回南阳府驻扎下来;南蔡水军也进行相应的裁减,保留一厢人马,划入荆州兵马都监司序列;多出来的人马一部分返回信阳水军,接受申州行营的统制,一部分归入辎兵、屯兵序列。   而在制司,徐怀打破漕司、宪司、军(帅)司、仓司旧有的框架,设立选吏司、度支司、清田司、刑狱司、军情参议司、都水监、工造监、煤铁监、学政司等部门,由史轸、苏老常、韩圭、周景、郭君判、徐武坤、徐武良等人执掌。   铸锋堂则正式归入制司衙门,与诸监司并列。   虽说截止到当下,制司钱粮勉强够周转,但铸锋堂于南蔡前后总计拆借一百五十万贯悉数耗尽——这笔拆借除了每年需要支付十数万贯钱息外,最终这个大窟窿,还是需要制司去填补。   此外,随着赤扈骑兵主力再次南下,汝蔡申三州的军资度支将再次大规模上升外,南阳要进行大规模的屯寨建设,近四十万饥民需要逐步去安置,荆州逾四十万饥民的安置工作只能说初步完成,后续大量的屯寨、垸堤、大堰建设,还需要源源不断的投入钱粮。   屯垦想要见成效,甚至指望屯垦反哺军资,至少需要三五年的经营,但在接下来三五年之内,京襄的度支缺口只会越来越大。   这还是在兵备不进一步扩张的情况下。   绍隆帝最后能爽利同意设立京襄制置司,无非也是看到这点。   对此,史轸、苏老常等人的主张是铸币。   在东川、西秦制置司相继成立之后,高峻阳、顾继迁为筹措养军钱粮,都相继以制置司的名义铸造铁钱,甚至一枚铁钱不再是仅仅充当一文铜钱使用,而是“值十”、“当百”,强行在东川、西秦路推广,用于发放兵饷、俸薪,从民间征购物资。   京襄想要弥补巨大的缺口,最好的办法就是效仿东川、西秦,以制司名义发行铸币。   “这说白了还是掠夺,好不容易平抑下去的粮价,随即会再次爆涨起来,”徐怀站在静园小湖旁,听史轸提出铸币的建议,蹙着眉头,说道,“说到底还饮鸩止渴!”   东川、西秦铸铁钱,徐怀早就听说了,虽说两路制置都藉此补充军资不足,但大规模铸造铁钱,极速贬值的损失却需要两路民众共同承担。   “虽有很多后患,但此时不饮不行啊……”史轸说道。   “铸锋堂拆借之法可以继续施行。”徐怀说道。   “铸锋堂对外拆借几无可能,而在京襄诸州县之内拆借,除了强行摊派,要不然进展也不会太乐观,”苏老常站在一旁,说道,“接下来在南阳、襄阳、荆州大规模进行清地,又要搞减租限佃,手里掌握大量钱粮的宗绅士族,即便明面上不敢反抗,内心也是怨恨无比,哪里肯再主动将钱粮拆借给制司度支?除了宗绅士族之外,我们总不可能向中下层民众拆借钱粮吧?”   “我看未尝不可,”徐怀很早就在琢磨这事,只是现在才有机会提出来,说道,“中下层贫民手里是没有多少余钱,但是积沙成塔,京襄三四百万庶民要是将手里的余钱都汇聚起来,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贫民手里仅有三五贯或一两贯余钱,总不是至于使铸锋堂找上门去,一户户拆借吧?”苏老常头痛的问道。   为侨置南蔡县建设所需,铸锋堂于襄阳、江夏等地拆借钱款,都是找当地的大商贾、大宗族所办的质库典铺,其中王氏一族总计就拆借钱款二十余万贯,因此拆借较为简便。   倘若找中下层贫民拆借,每一笔拆借细微到三五贯甚至三五百钱,那要想筹到一百万贯钱款,其中得发生多少笔拆借?   这得投入多少具备记账能力的人手,才能完成?   “不需要那么复杂,东川、西秦铸制铁钱,我们可以直接铸制值十钱、百钱的计息铁券?”徐怀说道,“相比东川、西秦铸制铁钱直接拿去征购钱粮、发放兵饷俸薪,最终导致民间物价飞涨,我们所铸的铸铁券放出去到约定年限之后,是要计算钱息进行偿付的——这也意味着我们铸多少铁券,最终还是要与制司的财赋、度支统筹起来核算,其本质还是从民间拆借,对民间物价的干扰也会甚微……”   “使君此策却是想我等所未想,未尝不能一试!”史轸沉吟说道。 第十七章 换血   滥铸钱币,而使百物腾贵之害,史不绝书。   然而明知饮鸩止渴之害,朝廷犹授制司铸币之权,实在是跟拖欠粮饷而致兵卒哗变或劫掠乡野之害相权而取其轻。   就像绍隆帝再看楚山不顺眼,对楚山再百般防备,在京襄制司正式设立之前,今年犹是捏着鼻子给楚山拨付近二百万贯钱粮——毕竟谁都承受不起大越最精锐的楚山军最终会因为欠缺粮饷而闹哗变的惨烈后果。   现在京襄路已置,与朝廷就钱粮之事进行了分割,理论上拿南阳、襄阳、荆州的财赋以及私占田地充公进行屯垦,填补朝廷之前的拨付是足够的。   毕竟建继帝之前对襄阳府(襄、房、均三州)的私占田地进行清查,当时总计查出近四十万亩私占田地并入田册,每年新增近十万石粮赋。   南阳、荆州地势更为平阔,加上监利县几乎全部划为军屯,制司新增上百万亩屯田,这是朝中诸大臣闭着眼睛都能估算得到的。   屯田得利也是远在赋田之上的。   问题这得在屯垦完成之后。   然京襄此时总计还有六七十万饥民没能彻底摆脱生存危机;就算安置最早的南蔡县十数万民众,此时也刚刚勉强达到最基本的温饱线。   诸州县将来数年间都还需要不断的兴修水利、开垦荒山、围垦湖荡河谷,建造大量的垸寨、屯寨——这里面都需要制司后续源源不断的投入大量的资源。   赤扈人新汗即位,骑兵主力再次回到河淮、关陕战场,制司在这个冬季需要动员多一倍的兵马,加强伊水、箕山、汝水的兵备。   这也意味着制司在兵备上的度支,将回到建继四年的高点。   不过,徐怀还是坚决不同意效仿西秦、东川两路滥铸铁钱。   他在京襄清查私占田地、减租限佃,将乡豪宗绅从地方兵马中剔除出去,广设巡检司限制乡豪宗绅对乡野地方的操控,设立选吏司,接下来还要梳理南阳、襄阳以及荆州的胥吏队伍,可以说是将乡豪宗绅都得罪干净了。   京襄最大的倚仗就是中下层贫民。   滥铸铁钱是能暂时保证兵备度支,但搞得民怨盈沸,京襄最终就没有办法真正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即便是权宜之计,也不能去开这个口子。   这个口子一开,除了后续的依赖性难以摆脱外,更会在制司与中下层民众之间撕开巨大的裂口。   真正的根基被动摇了,这在将来很难去弥补的。   至于铸铁钱券出售,可能初期效果不会太好,但多少能填补度支缺口。   手里有些余钱余粮的中下层民众,三五贯钱或三五百钱,或三五斗粮食,拿来向制司购买铁钱券,多少能有些钱息,同时也能将中下层民众与制司的利益进一步捆绑到一起。   当然除了度支将长期紧缺,难有盈余之外,制司设立之后,至少将河洛、京西之敌抵御在荆湖之外,徐怀却是更有信心了。   京襄实际所辖乃是汝、蔡、申、邓、唐、襄、房、均、荆九州之地,辖域不仅超过以往的京西南路,也超过淮东、淮西以及东川、西秦四路。   合并隐户、流民之后,京襄人口预计将达到四百万,甚至比战前还要高出一截;赤扈人在征服契丹之前,总计人口也就在两百万左右。   京襄四百万人口,看似身体孱弱的河淮流民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还都是新附,但河淮流民这些年深深饱尝到离乱的苦难,都活生生看着亲朋故友、妻儿老少惨遭践踏、死于饥病,这也铸就他们对赤虏人更深入骨骸的仇恨,酝酿更迫切收复中原的渴望。   所经历的苦难与折磨,也叫他们有更为坚韧的意志与承受力,面对死亡有着更从容不迫的英勇,也更吃苦耐劳。   相比较体魄的强弱,这才是能否成为精锐武卒更为基础的根本。   当然,经过残酷乃至残忍的汰弱留强,此时还活下来的河淮流民,在忍受经年累月的饥饿之后,看似身体孱弱不堪,但身子的底子却绝对不差。   建继四年,楚山在汝蔡前线陈兵十万,就已经将军事动员潜力榨尽。   而此时除开楚山在汝蔡申三州的军事动员能力没有被削弱外,除开南阳、襄阳、荆州四万州府兵马外,还在荆北四县、南蔡、南阳新置都巡检司新编总计近二十万的辎兵。   接下来在广设乡司接管南阳、襄阳地方上的乡兵操练、进一步发动中下层贫民之后,军事动员潜力还有进一步扩大的空间。   还有什么值得悲观的?   说到屯田,朝廷预估制司在南阳、荆州及侨县南蔡预计能增加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万亩左右的军屯,但实际上截止九月份,侨县南蔡开垦垸田已经达到二十五万亩,章山、樊台、长林以及东洲巡检司完成充公、围垦的垸田、滩地已经达到五十五万亩。   除此之外,江陵以东、瓦子湖、白露湖、桑赤湖以南的临江地区,以及监利都巡检司境内,包括赤山湾在内,还有至少上百万亩耕地资源,可待后续一步步开发、围垦。   南阳府此时诸县在册田亩总计约五百万亩,但在大越中期,唐邓二州最高时录得逾六百万亩的赋田。   这主要是唐白河流域洪涝频发,大越立朝以来唐河、白河也曾多次改道。   特别是河流改道,每一次都会有大量的田地从州县田册勾销,但旧有的河流淤平之后,官绅勾结私占围垦,却罕有录入田册或者千方百计的少录、瞒录。   这就造成南阳府近百年来人丁繁衍超过一倍,在册田亩非但没有增加,还减少了一大截。   因此真要下定决心清查田亩,仅南阳府就至少还能查出上百万亩的私占隐田来,乐观的估计,仅南阳府可能就能查出一百五十万亩以上的私占田地。   这也是南阳宗族士绅忌惮痛恨楚山的最根本原因,动了他们的根子了。   而徐怀决意将这些私占田地统统都挖出来,自然就没有想过要与宗族士绅和解。   当然,徐怀最大的底气,治军乃至治理地方,就是从根本上就不依赖于宗族士绅。   此外,南阳府东西两翼乃是桐柏山西麓、伏牛山南麓山地,而襄阳府、荆州境内还有武当山、荆山、巫山东麓等山地连绵不绝。   这些山地,不仅有大量的耕地资源可以进一步开发,山里也还有大量铜铁矿以及药材、桐油、木材、石料等物产资源可供开发。   总的来说,京襄无论是经济还是军事潜力,对在中路支撑住赤扈人的攻势,甚至对河洛、京西地区组织大规模反攻,都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这些潜力要转化为真正的实力,还有太多的事情去做。   不过,京荆的形势只会一步步改善,不会更为恶劣,更关键的还是要看淮东、淮西以及秦岭沿线,能不能支撑住赤扈人的攻势。   杨祁业最终没有留在京襄,而是奉旨率右骁胜军进驻楚州,接受文横岳的节制,同时右骁胜军的家小也都迁到润州安置,实行驻戍分置。   如此一来,以邓珪、杨祁业为首的左宣武军、右骁胜军构成淮东大营防御徐海之敌的主力,原神武军保留两万人马留在淮东,家小还都迁到润州进行安置——在完成这样的替换之后,文横岳身子也实在支撑不住,顾藩正式接替文横岳,出任淮东制置安抚使。   而在淮西,韩时良接替杨茂彦出任制置安抚使,刘衍率领完成驻戍分置的左骁胜军,出任淮西制置安抚副使,包括左骁胜军、归德军以及韩时良嫡系左右龙威军在内,淮西战兵规模超过十万,成为大越辖兵最众的制司。   宿卫禁军余珙、凌坚等将纷纷外调,而葛钰等将调入宿卫禁军,曾在郑怀忠麾下深受信任的十数淮东军将,在积极弹劾郑家父子罪行之后,也陆续调到荆南、荆北制置司或下辖兵马都监司任将。   与此同时,杨茂彦、宁慈、吴文澈等人都调回中枢,出任参知政事,绍隆帝算是完成登基之后的初步换血。   大越从各个方面的状况,相比建继帝驾崩之前都很大的改观,   然而赤扈人新汗顺利登基,又将大部分党项人纳为附庸,兵锋也可以说臻至极致,大越的防线能不能经受住考验,此时还是未知数,更不要说将赤扈人从中原驱逐出去了…… 第十八章 故人相见   萧瑟的寒风从淅川城中上空席卷,城中黄叶、尘土兜头兜脸往行人头脸罩去。   董成没有来得及拿衣袖遮住口鼻,就被呛了一大口灰尘,咳嗽得面红耳赤,好不容易等风停尘止才缓过劲来。   身后的童子费劲将插着招幅的一辆独轮车推着走动起来,跟在董成身后往巷口而去,却在这时候突然间有无数人往巷子里涌来,将董成及童子连人带车挤到一旁。   宁慈离任之前解除了禁令,允许流民进城。   淅川城一时间也有上万饥民涌入,鱼龙混杂将小城挤得满满当当,盗窃也是激增,打家劫舍也多有发生,一直到新的县尉到任,情况才有所改善。   然而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饥民都驱赶出去,现在大街小巷仍然都是乞讨为生的人群,或奄奄一息的蜷缩在屋檐下。   看着大量衙役从巷子外的长街走过,董成跟所有人一样,都探头往外看去,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竟然搞出净街的大动静来。   “嗒嗒”马蹄声从巷口外的长街远处传来,不一会儿新到任的县尉刘武恭勒马停在巷子口,两队衙役紧随其后,手持杀威棍不停的一头挫打地面,齐声吼叫,进一步驱赶挤在巷子里的饥民、行人。   冲撞之下,年少力微的童子再没能稳住独轮车,倾倒下来,箱笼里装的笔墨纸砚“哗”顿时间洒了一地。   这些都是董成赖以谋生的工具。   童子急得大叫:“莫踩莫踩!”然而他才多大点气力,根本就推不开人,却被惊慌逃散的饥民冲撞,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也被踩得了几脚,董成好不容易将他拖出来。   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痛的,童子呜咽咽都快要哭出声来。   刘武恭这才注意到被挤在屋檐下无法动弹的董成与童子,下马带人将左右饥民赶走,走上前拱手道:“董大人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出摊啊?”   淅川城曲曲折折的巷道不少,但只有一条南北向的主街。   董成每日在主街摆着笔墨摊,代人书写信函以及开些药方补贴家用,有好几次看到刘武恭从他跟前目不斜视的路过。   董成知道刘武恭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来,而是忌讳跟他有瓜葛——董成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此时见他主动凑过来,董成则有些疑惑的微微蹙起眉头,往巷口外瞥了一眼,拱手还礼道:   “刘县尉抬举了,董成一介草民,岂敢当大人之谓?前两天偶染风寒,身子多有不适,今天才稍好一些,屋寒无柴、米桶将尽,看着天时还不算太晚,便带着童子到街上以笔墨伺人,赚几枚铜子……”   “这摊子也倒了,笔墨纸砚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看来董大人今日是无法出摊了,”刘武恭笑道,“可否到董大人府上讨盏茶?”   “难不成有哪个故人突然起了兴致,要亲眼看到董某何等寒酸窘迫才心里爽快?”董成冷冷问道。   刘武恭不作声,只是示意衙役将巷道清理出来,莫要叫闲杂人等留在其中。   很快就有一队甲骑骑来,进入巷道分散侍卫,还有人站到院墙屋檐之上眺望警戒。   董成轻轻叹了一口气,不顾散落一地的笔墨纸砚以及倾倒的独轮车,就往回走去。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董妻带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浆洗衣裳,看到董成与童子空手回来,走过来刚问一句话,再看到身穿官服的刘武恭走进来,脸色吓得煞白,不敢再问什么。   刘武恭看狭小的院子里堆满杂物,拉出几道晾衣绳晒满浆洗的衣裳,示意衙役将浆洗衣裳都收拢起来。   “这些浆洗衣裳都是有主家的,可不能搞乱了。”董妻这才站出来小声嘀咕道。   “别他娘大手大脚的,里里外外都仔细看一遍,”刘武恭吩咐衙役清查宅子,又朝董成拱手问道,“除了夫人、二位小姐在,大公子人呢?”   “董异在城东刘家私塾任事——怎么,这位故人打算连我一家子都不放过吗?”董成冷冷问道。   “使君从荆紫塞往淅川而来,途中随口问起董大人家的近况,我也凿实不清楚;总不能等使君再问起来,我还无言以对吧?董大人莫要多想。”刘武恭说道。   偌大的京襄路,只有一人能当得上“使君”之谓,董妻惊惧的看向董成,担心这数月的惶恐、忧虑就将成为血淋淋的现实。   片晌后,就听得一阵甲片铿然的步伐声在院子外响起,能想象巷子里站满甲卒的模样——两名武将把董成与童子丢弃在巷子口的独轮车直接搬进院子里来。   徐怀与徐武碛、史轸、韩圭等人走进院子,扫了一眼堆满杂物的院子,正屋厢房都很低矮,光线昏暗,这才朝冷漠警惕站在一旁看来的董成拱拱手,笑着问道:“怎么,故人相见连一杯茶水都吝啬相赐?”   说罢,徐怀却径直朝低矮的堂屋走去。   徐武碛朝董成拱手道:“徐怀这次与我等前往荆紫塞视巡军事,途经淅川要往西峡塞而去,想到董公居于淅川,临时想着过来拜访一下,没有事先相约,还请董公勿怪……”   这么多人里面,唯有徐武碛算得上董成的真正故旧,解释过来拜访的缘由,又朝董妻拱手行礼。   堂屋里就一张八仙桌、一张木柜供奉先人牌位。   董成支使妻儿、童子去烧茶水,与徐武碛、史轸、韩圭走进屋来也是坦然落座,说道:“寒舍简陋,也就一杯粗茶待客了……”   徐怀打量着堂屋悬挂董成自己手书的几幅字,俄而才说道:“蔡铤、蔡元攸父子与徐怀、与楚山是有生死大仇,但当年力主北伐契丹的朝臣颇多,个中原因也颇为复杂,我可不会觉得个个都是蔡家父子的爪牙。我真要是那么想,也愧对在应城英烈战死的郭公……”   郭仲熊乃是蔡系中人,大越两次北征伐燕期间,他相继担任岚州知府、河东路转运副使,也是力主北征契丹的中坚派人物,一直以来都积极为蔡元攸、刘世中统领北征事出谋划策,但最终困守应城不降,为赤扈人杀害,不失气节。   文横岳早初还是葛伯奕的嫡系部将呢。   “……”听徐怀提及郭仲熊,董成也是微微一叹,默然无语。   董成祖籍颍川,早已陷落敌手,淅川乃是董妻家族所在。   董成从唐州被贬为民,故土难归,就携妻儿来到淅川投靠在县衙任吏的妻兄。   董成以崇文阁侍制出知唐州时,乃是蔡党新贵,其妻族在淅川呼风唤雨也很是得意,但在蔡党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之后,其妻兄在县衙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还牵涉到几桩旧案之中,被逐出县衙。   董成妻兄前年与人争讼,被关入大狱,几乎倾家荡产上下打点才得以脱身,但从此也是一病不起,两家在淅川维持生计则越发艰难起来。   董成回想往事,心里一时间唏嘘不已,却听着门外喧哗,片晌后却见其子董异神色匆匆走进来,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这个,”董异气喘吁吁、心慌说道,“听说有官兵往家里而来,孩儿不知何故,匆匆赶回,不知使君在此。”   徐怀看了董异一眼,继续对董成说道:   “我之前赶往荆紫视军,途经淅川前往西峡,想着董公居于淅川,登门相访,想必董公亦知荆紫、西峡之要吧?”   董成沉默不语。   董异等了片晌,见其父始终不应徐怀的问话,站在一旁说道:   “荆紫西距淅川城一百五十里,其地脊倚群山、下临清流,接秦川、鄂渚,历来乃兵家逐鹿之地,地势之险要,犹在淅川之上。旧时有木桥架于丹水之上,曾名草桥关,又因其地荆花遍野,俗称荆籽关,乃草籽之籽,大越立朝之后,才改用紫气东来之紫。荆紫道历来荒僻,直到前朝末年藩镇林立,阻隔河洛、河淮,为使江淮粮赋抵达川陕,役民夫从荆紫往西开凿运道于山岭之间,自此商贾络绎不绝。大越立朝以来,于荆紫设巡检军寨控扼其险。西峡位于淅水之上,西有重阳水沿山漕东淌,于寺山之北汇入淅水,从重阳水往西则是商州商洛县石坪寨,其间虽说道路崎岖,却为私商所喜……”   “董公,贵子所言确有些真才实学,制司书吏匮缺,不知可堪其任?”徐怀看向董成,问道。   董异一脸迫切的盯着其父。   董成半晌才轻轻一叹,朝徐怀揖礼道:“犬子年少薄学,行事鲁莽,往后但有不周之处,还请使君多多宽囿……” 第十九章 相邀   “使君今日会在淅川暂歇,明天再动身溯淅水而往西峡。知县余涟在县衙摆下宴席,董公与我等一同前往,荆紫、西峡之要啊,席间当可畅谈!”   徐怀的行程很紧,淅川县虽然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地,但经过淅川县还是要将知县余涟等官员召到跟前了解情况,史轸这就直接邀请董成父子一并前往县衙饮宴。   “恭敬不如从命。”董成允道。   “董公,请!”徐怀站起来,伸手请董成先行。   董成一家栖居宅院实在狭小,堂屋又低又矮,也只有徐武碛、史轸、韩圭以及充当贴身待卫的牛二、史琥等人陪同进屋子里,其他一干人等都在院中等候,包括淅川知县余涟等人在内。   此时徐怀与董成从低矮的堂室走出来,徐武碛、史轸、韩圭等人跟随其后,余涟等人看到这一幕,都是微微一怔。   朝廷不会允许京荆彻底的藩镇化,像南阳府、襄阳府、荆州通判、诸县参军以及诸县知县、县丞等官职,基本上都还保持原任,接下来的调任以及升转考也都由吏部管辖。   因为有人在暗中刻意传播消息,这个层次的官员也大体知道建继帝驾崩前后徐怀携密诏诱捕郑怀忠、郑聪父子以及绍隆帝登基之后京襄路为何拖延近一年才最终设立的种种内幕。   也因此也很了解他们留任京襄路是何等的尴尬,是何等的左右为难。   余涟等人但凡有门路的,都千计百般请托调出京襄路,但同时也是胆颤心惊,小心翼翼的应付当前的差遣,生怕稍有错漏,夹在制司与朝廷之间里外不是人。   当然,宁慈离开南阳府之前也特地将留任南阳的诸曹诸县官员都喊到跟前,吩咐他们作为朝廷的臣子,要盯住着制司的动静,但凡看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都应该上表参奏。   眼前这一幕,绝对算得上能在密奏之中大书特书的“风吹草动”。   蔡铤一系与靖胜军、桐柏山旧事,余涟也是早就耳熟能详了:   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之后,更是昭告天下蔡府遣私吏谋害王禀,在桐柏山搅起匪乱的血腥内幕。   在楚山众人的不懈努力下,官兵也重新站稳脚跟,蔡府密谋破灭,董成作为蔡系一员出知唐州,一个作用就是帮着蔡府收尾,掩盖桐柏山匪乱的诸多黑幕。   建继帝于襄阳登基即位之后,董成也是因此被削职为民。   徐怀这次视察荆紫等寨军务,借道淅川前往西峡,途中突然提出要见一见迁居淅川的董成,余涟等淅川县官员还以为此时身居高位的徐怀要找董成新仇旧恨一起清算。   然而此时看到徐怀与董成从狭窄低矮的屋舍里走出来满面春风,要一同前往县衙把酒言欢,余涟等人都是微微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   徐怀不是要找董成清算前仇旧恨,而是要将他招揽麾下?   余涟也是稍稍一愣,便振作精神在前路引领,往县衙而去。   韩圭落在后面,招呼还在发愣的刘武恭道:“以后董公这边要多安排些人手,莫叫人打扰到董公的清静……”   “使君这是要招揽董大人做事?”刘武恭压低声音问道。   “是董公子要入制司任吏。”韩圭笑道。   董成早年奉蔡铤为座师,在蔡铤的安排下来到唐州,这些都不假,但董成到底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以崇文阁侍制出知唐州,本人还是想着有一番作为,并无意卷入蔡府所掀起的血腥密谋之中。   董成到唐州之后,尽可能快的结束桐柏山匪乱,即便这是出自蔡铤的授意,但之后董成就致力治理地方,无意再搞什么小动作去打压桐柏山众人——徐武碛当初假意投附到董成身边效力,对这些再是清楚不过。   从这点来说,董成与楚山并无什么深仇大恨。   而徐怀意欲招揽董成,董成学富五车,入仕以来多在地方任事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徐怀要千金买董成这块马骨。   因为新政大力清理、剥夺各地私占田地,同时又大力推动减租限佃,严重压制了乡族士绅的利益,致使乡族士绅视楚山如仇寇,但不可否认士绅群体里也存有一部分开明之士也认识到此次亡国灭族之危,非倾尽全力难以挽回,不可否认士绅群体里也存在义之所在、不计个人得失之人。   虽说大越早期承前朝之制颁布一部《大越律》,但行文简略,并不能覆盖繁复的朝堂及地方事务,大越所奉行的律制,主要由《大越律》与立朝以来所颁布的一系列典章诰令组成,极其繁冗复杂。   这使得绝大多数的地方官员都必须借助半生沉溺于吏事、甚至世袭吏职、熟悉种种典章诰令的经承、书办等文吏的协助,才能较好的处理诸部院及地方事务。   这也决定了胥吏在地方治理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设立京襄制置司,徐怀与朝廷约定主要的州县官职都将由中枢委任、升转,但不涉及州县书办、经承等吏员。   制司成立选吏司,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将州县的吏职掌握在手里。   无论是希望更好的掌控地方,提高地方治理的水平,还是进一步提升武吏军将及匠师队伍的层次,选吏司都需要尽可能从地方筛选、招募更多具体一定文化水平的青年。   然而制司与乡族士绅群体的关系相当的恶劣,这令一部分读书人即便心存大义、不计个人得失,却有种种顾忌,而难迈出投效制司的第一步。   招揽董成的一个用意,还是要为这事打开缺口。   无论是董成以往的身份,还是制司也希望将声势搞得更大一些,这次只会招募董成其子董异入制司为吏,徐怀正式举荐董成出山任事还需要一段时间作为缓冲。   不过,除了地方上的乡族士绅仇视制司外,敌军也有斥候奸细渗透进来活动,董成及其家人的侍卫工作现在就得重视起来。   韩圭与刘武恭留下来交办一些事,徐怀便邀董成先行前往他们今日落榻的驿馆——随着诸多将吏以及侍卫兵马离开,院子顿时空了出来。   董成与其子董异并没有交待一声就出门了,董妻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与二女惊惶不安的躲在厢房里也不敢出来询问站在院子里韩圭、刘武恭。   “……”   留守巷道里的侍卫军吏,这时候像抓小鸡似的揪住一名中年人走过来,问刘武恭,   “此人鬼鬼祟祟躲在隔壁院子里往这里探头张望,刘县尉可认得?”   “……”刘武恭到淅川赴任才半个月,除了县衙及县尉司的官员、衙役,县城里还真认不得几人。   刘武恭瞅那人衣衫破旧,脸庞黑瘦,身量也不高,总之其貌不扬得很,被侍卫抓住后却没见多少惊谎,眼神却游离闪烁朝院子里东张西望,不像是纯看热闹的邻人,便要将人先抓到县狱关押起来再行审问。   董妻这时候惊慌走出来,告饶说道:“陈松泽乃妾身兄长,定是关切使君到来,绝无歹意,还请二位郎君手下留情……”   人是制司侍卫抓的,对县里各色人物熟悉的县尉衙役、胥吏都没有资格靠近院子。   刘武恭这才知道闹了一大乌龙,连忙让人给陈松泽松绑,说道:   “原来是陈松泽陈郎君啊,多有得罪!”   韩圭这才认真打量陈松泽起来。   他知道陈松泽早年在淅川县衙任吏,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但董成被削职为民之后,陈松泽受牵连被逐出县衙,之后又与人争讼,陷身牢狱之中,最后几乎是倾家荡产才得以脱身。   陈松泽除了是董成的妻兄外,制司这段时间将州县涉及私盐、通匪以及土地争讼等事的卷宗都调过来,发现陈松泽确实有牵涉到几桩走贩私盐的旧案之中,并非淅川县有人蓄意栽赃诬陷。   韩圭却是第一次见到陈松泽其人,拱手说道:   “使君与董大人乃是故旧,这次特地将董异辟入制司任吏,也早闻陈松泽郎君之名,待要叫人去请陈松泽郎君去饮宴呢……” 第二十章 旧吏   陈松泽听闻靖胜侯、制置使徐怀进淅川城后,没有前往驿馆落榻,而是在侍卫人马的簇拥下,直奔妹婿董成住处而来,他第一念头也是以为徐怀要找董成清算前仇旧恨。   他没有敢直接走到巷子里凑前打听消息,而是悄悄走到隔壁院子里窃听动静,直到董成随徐怀他们前往驿馆,他才从院墙那边探出头来张望,这时候才被值守的侍卫抓了个正着。   这会儿听韩圭说徐怀此番前来乃是找董成叙旧,要将董成之子董异辟入制司任吏,陈松泽料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拱手问道:   “董异年少聪颖,苦读不辍,然无望于仕途,只能寄食私塾为业,实在可惜,今日得使君赏识,实乃大幸——不知这位大人尊姓大名?松泽拜上。”   “韩圭,制司长史司主簿,”韩圭说道,“使君素重董公品行高洁,然董公居于陋巷,左右鱼龙混杂,难保不被敌探窥视,特着我与刘县尉差遣人手环护左右,确保无人能干扰到董公的清静。”   大越立朝以来,为了尽可能分散、限制文武将吏的权力,在官制上对官称与职事进行分离,搞了一套勋阶、寄禄官、职官以及差遣彼此分离、互不相等的复杂体系。   徐怀在京襄制置安抚司还是尽可能使官职与实际职事统一起来。   像韩圭所任长史司主簿,实际就是执掌典令文函、参议政务等事,不会再在主簿官职之外再另搞勾当典书等差遣名头。   当然了,陈松泽即便不知道制司新规,却也知道长史司主簿乃是制司主要属官之一,是实权派人物;民间也盛传韩圭乃是制置使徐怀麾下的主要谋吏。   韩圭以长史司主簿身份,拉着刘武恭留下来安排董宅附近的侍卫安全,这里面意味着什么,陈松泽还是清楚的,绝对不会是路经淅川、邀请故旧吃一顿饭这么简单,当下只是朝韩圭作揖谢礼:“有劳韩主簿操劳了……”   “诸事吩咐下去就行,没有什么操劳不操劳的,我们还是要赶去饮宴。”韩圭笑道。   “素闻使君令名,乃大越真英雄豪杰也,松泽今日能得一见,真三生有幸。”陈松泽朝驿馆方向拱拱手,爽朗说道。   在刘武恭看来,韩圭担忧董成及其家人的安全,制司、县尉司安排一些人手,然后再由董成妻兄、在淅川县颇有人脉的陈松泽多盯着一点最为合适,但没有必要将陈松泽也拉去饮宴。   虽说今日的饮宴,会特地找一些耆老、士绅代表参加,以示徐怀体察民意之心,但除开这些特例,并非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在徐怀面前喝酒吃肉的。   刘武恭以为韩圭是客套,但陈松泽却没有半点推辞,叫他感到奇怪,心想他陈松泽县衙厮混这么多年,一点眼力劲都没有,什么场合都要往里凑?   当然,陈松泽不知推辞,刘武恭也不会当面说什么。   陈松泽之前是被侍卫揪进院子里来的,还看不出异常,但在韩圭、刘武恭交办好诸多事,一并步行前往徐怀下榻的驿馆,见陈松泽走路时有些瘸。   韩圭好奇的问道:“董公适才没有说陈郎君有腿疾?”   众人走进院子都没有说几句话,董成自然聊不到妻兄陈松泽身上,韩圭还是看过陈松泽的卷宗,并没有记录他腿疾之事。   “三年前在狱中吃了些苦头,此时却没有什么不便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陈松泽浑不在意的说道。   韩圭记得卷宗里写三年前陈松泽是牵涉私盐旧案而遭审讯,之后只是被逐出县衙,却没有写他受刑之事,反倒是前年与人争讼,陈松泽被关入县牢大半年之久才得以脱身。   韩圭示意身后侍卫牵马过来,让陈松泽乘马而行。   “却之不恭。”陈松泽说道,大大方方就跨上马背。   徐怀要求将吏没有公务在身,在城中尽可能不要乘马,更是严禁驰马,以免扰民。   因此刘武恭都是陪同韩圭步行,反正距离驿馆也就几步路,这时见陈松泽竟然大大咧咧跨上马背,变成他与韩圭帮着陈松泽牵马而行,都忍不住要瞪他几眼;却是韩圭毫不在意。   三人很快赶到徐怀落榻的驿馆。   宴席还在准备之中,也派人去邀请耆老、士绅代表,知县余涟、县丞周鲤等官员正陪同徐怀、史轸、徐武碛、董成等在此饮茶,看到陈松泽随韩圭、刘武恭而来,余涟、周鲤等淅川县官员微微色变。   徐怀、史轸平时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了解陈松泽的详情。   这时候看到韩圭将董成妻兄陈松泽也拉过来饮宴,待他坐过来,史轸悄声问道:“你怎么将他也拉过来?”   “……”韩圭将他看过的卷宗告诉史轸,悄然说道,“我邀他过来饮宴,他话语间虽无张扬、卖弄,却是不忤,也无推辞,说不得是个人物;再看余知县、周县丞他们的反应,显然跟陈松泽是旧识啊……”   史轸微微一笑。   徐怀肯定要用董成,而且不是一般的用,陈松泽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照道理来说日后有董成提携就足够了,但就算迫不及待想要出人头地,也应该先在韩圭面前有显露。   然而陈松泽两者皆不是,却又不卑不亢的登堂入室,在席间坐下饮茶也泰然自如,再联系到卷宗所录诸事,叫史轸都禁不住高看他一头。   片晌后有官员进来禀报:   “宴席已经准备齐当,并尊使君令,特邀耆老、士绅八人而来,以便使君体察民意……”   “大家就前往宴厅相饮!”徐怀起身说道,居前走往宴厅,与邀请过来的耆老、士绅代表见面。   淅川位于秦岭东脉伏牛山南麓的崇山峻岭之间,丹江、淅水及淇河从其境穿过,携带上游泥沙,于地形低陷的山谷丘峡间沉积,形成大片的平川,也是淅川县主要的耕地来源。   淅川的乡族士绅大量侵占隐瞒的肥沃田地,大多位于丹江、淅水、淇河的沉积河谷地区,也是这次田亩清查的重点。   邀请赴宴的耆老、士绅代表,基本上都是淅川的大地主,他们是不敢忤逆靖胜侯、制置安抚使徐怀的威势,但都黑脸坐在席间,无人愿意曲意奉承。   邀请耆老、士绅代表饮宴,本来就是只是表一下姿态,看他们这般脸色,徐怀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心想他娘以后再也不找这些龟孙子做这些表面文章。   余涟等人多少能看出徐怀心里不快,也就刻意忽略这几个耆老、士绅的存在,尽找别的话题找徐怀等人敬酒。   诸多人依次敬过酒,轮到陈松泽时,他一瘸一拐走到堂中,举杯瞥眼扫过坐在一旁的耆老、士绅代表,跟徐怀朗声说道:   “这些混帐东西不知大祸即将临头,不知道使君百般心思乃是保全其家小,却窃窃怀恨使君察其私侵不义之田,实在可恨,还请使君将这些不识抬举的混账东西逐出宴厅,以免扫了使君的酒兴!”   耆老、士绅虽然不敢忤逆徐怀,沉默坐在一旁饮酒,这时候听陈松泽张口就骂,还要将他们赶出去,对陈松泽自然是怒目相向。   余涟、周鲤等人只想小心翼翼应付差遣,等明日徐怀离开淅川县城就好,这时候看到陈松泽站出来挑事,要将耆老、士绅逐出宴厅,直觉头皮发麻,大感头痛。   见徐怀眉头微蹙,余涟连忙站起来打圆场道:“陈公等人身体有所不适,请使君许他们先退下歇息……”   徐怀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余涟坐下,颇有兴致打量了陈松泽两眼,笑着说道:   “古人云: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你说在座众人不知大祸即将临头,那你就好好跟他们说叨说叨,总不能什么都不说,直接就将他们驱逐出去吧——那样的话,外人听了还以为我御民有多苛责呢……”   “草民被驱出县衙后无以为业,勉强走贩一些山货谋求生计,却也与行商游贾以及山野的猎户药农有些接触,得知虏兵正在蓝田以北招兵买马,都说虏兵接下来就要打蓝田,”   陈松泽说道,   “草民细想也是,顾使君统精兵守御蓝田,对踞川陕之敌而言有如芒刺在背。现在新的汗王已经登基即位,他们要进一步图谋大越河山,怎么都得先令他们自己的形势变得舒服才是,蓝田是虏兵一定要夺下的,不然他们占领整个陕西路都不得舒服。草民就在想,蓝田一旦失守了,商州与东川路的联络就会被崇山峻岭分隔开,顾使君多半也不会再尽心尽力去守商州。这么一来,虏兵可不就直接打到淅川了?使君不辞辛苦,奔波于淅川的崇山峻岭部署防务,此外,也只是想着将各家私下侵占的不义之田拿出来弥补军资,安定军心,说到底也是保护这些混账东西跟他们的家小不被虏兵践踏,他们却还满心怨恨,不是不开眼、不识抬举吗?” 第二十一章 刀   陈松泽这席话有如一块石头砸入平静的湖水,顿时就掀起阵阵波澜。   陈松泽这席话首先是针对淅川耆老、士绅所说,甚至连斥带骂,他们脸色当然更加难看,第一念头就认定陈松泽乃是胡说八道,但慑于徐怀的威势,都强忍住内心的忿恨,不去理他。   淅川所面临的局势,制司当然有跟淅川县官员有过详细的分析,也恰是如此,制司才打算在荆紫、西峡直接设立级别略高于县尉司的都巡检司,计划建造多座军砦,与淅川城组成京襄西部防线,然而余涟、周鲤等地方官员却并不认同,只是被动的跟着制司的命令行事。   此时听陈松泽这番言论,他们也没有什么触动,只是胆颤心惊的认定制置使要借陈松泽在淅川掀起什么波澜。   这一刻他们只是怕自己会牵涉其中。   史轸、徐武碛、韩圭等人此时却毫不介怀陈松泽的狂态,颇为欣赏的打量着他其貌不扬的外表。   徐怀、史轸等人高瞻远瞩,且有军情司一整套的斥候刺探体系在运作,自然不难摸清楚赤扈人在这个冬季的战略意图与侧重点。   相比较之下,当世民众受限信息闭塞,即便是饱读诗书文章的士子,也是罕有人能对全局有什么清晰的认识。   赤扈南侵之前,朝廷两次北征伐燕铸下千古大错,当时的主战派不乏郭仲熊、董成、刘衍等将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陈松泽能有这番言论,可见是真不简单。   当然了,陈松泽乃是董成的妻兄,这番见解有几分乃是董成的因素,还有待观察。   “我看诸老脸色皆有不佳,兴许是身体真有不适,今日饮宴就到此为止,无需强饮……”   徐怀见诸耆老、士绅还是一副不开窍的死爹模样,他也实在没有兴致再跟他们虚与委蛇,也下令撤了酒宴,示意余涟、周鲤等官员与耆老、士绅一并离开,不要再留在驿馆碍眼了。   “使君真是好度量,还是给这些不识抬举的混账东西留了些颜面,”   待待卫撤出残炙冷羹,换上新沏的信阳茶,陈松泽犹是一脸愤愤不平的说道,   “想当初使君坐镇荆州,从汝蔡调集兵马粮食,经南阳、襄阳以讨湖寇,时日稍稍久了一些,乡族士绅乃至州县好些人说话都有些阴阳怪气。而如今淅川都要大祸临头了,这些混帐家伙却浑然不觉,犹窃窃心念不义之私利,怨恨使君,可见竖子真不堪与谋也……”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现在州县之事错综复杂,想想一点点理顺,还是需要乡族士绅配合,一时间不理解,制司还是需要多些耐心。”   徐怀白天车马劳顿,夜里还有公务要处理,董成、董异以及陈松泽也是稍坐片刻就请辞离开。   “这个陈松泽还真是不简单啊,董异未必是学其父,说不定学的是他这个舅舅,”在董成等人离开后,韩圭忍不住感慨道,“可先着军情司了解一番陈松泽的过往,给个差遣,看他除了嘴皮子厉害外,是不是真有几分过人的手腕……”   “你们安排吧。”徐怀点头允道。   陈松泽起初故作狂态训斥耆老士绅,那番言论有可能是董成所授,但接下来所说的话涉及到制司的根本,则断然非董成所想了。   建继帝驾崩之后,徐怀诱捕郑怀忠父子以及劝文横岳离开襄阳,并借招抚湖匪之事对荆襄地区形成实质性的控制,迫使朝廷做出让步,同意设立半藩镇化的京襄路。   这一点不仅令绍隆帝对制司猜忌深重,令士臣、缙绅对制司不假言辞,就连朱沆也特地令其子朱芝从华陵辞官回归建邺,胡楷、钱择瑞等一干故旧也从此断了与徐怀的私下联络。   徐怀今日登门去见董成,起初是能看得出董成顾虑重重,宁愿错过重新入仕的机会,也不想跟楚山有太深的牵涉,却是其子董异迫不及待接了徐怀的问话,董成才最终低头。   虽说董成态度转变也快,但中间也是有犹豫、挣扎的。   却是陈松泽直接触及到这个根本了。   说到底也是士绅及士臣群体的短视以及长期以来的隔阂、戒备,为避免日后掣肘使收复中原之事功溃一亏,最终促使徐怀下定决心实质性的控制整个京襄地区,促成楚山在面对强敌之际,不依赖于朝廷就拥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与战略纵深。   说到士绅与士臣群体的短视,今日淅川县士绅及官员的态度,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郑怀忠、郑聪父子率神武军调往淮南之后,守御商州以及通过洛水上游诸城寨牵制河洛敌军的重任就交到顾继迁手里——其时顾继迁率部据险守御子午道以北有子午峪以及蓝田等地,牵制进入渭水沿岸的敌军,蓝田又是南下商州的门户,防区的调整是合理的。   然而这次赤扈骑兵主力再度南下,会同在川峡、河淮等地扎根下来的降附兵马,实力得到进一步的增强,从种种迹象都能判断,赤扈人未必会急于对淮南、汝蔡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但一定会集结精锐兵马大举先强攻西秦、东川在秦岭北部的军事据点,确保他们在川陕的形势彻底完备起来。   顾继迁所部东川路兵马,在秦岭东段以北鄂县、蓝田所占据的几个军事据点,直接威胁到赤扈人对京兆府(长安、咸阳等地)的控制,是赤扈人这个冬季必取之地。   一旦东川兵马在秦岭北麓的几个军事据点失守,商州与东川路的联系就会被切断。   顾继迁一直拖到今年秋季,才想着组织民夫进入商州西南的鹘岭山一带,想着开辟金州与商州之间的栈道,但时间上已经有些迟,至少今年冬季不要指望能成。   一方面顾继迁并不愿意将商州以及武关移交给京襄防守,同时京襄此时也没有能力多接手一条防线,徐怀就需要考虑东川路在鄂县、蓝田的军事据点相继失守、鹘岭栈道一时半会又无法打通,东川路在商州的驻军会不会坚守下去,还是说选择从淅川借道撤回金州(东川路制司所在)。   倘若是后者,淅川以西就会直接与占领商州的敌军接壤。   徐怀这次直接在荆紫、西峡设立都巡检司,而非次一级的巡检司,就是抢在敌军正式发动冬季攻势之前,在南阳以西设立一道防线。   这条防线有两处最为主要的隘道,一是丹江河谷,一是重阳河谷,荆紫寨与西峡塞扼守其间,大越立朝以来就设立巡检司以扼山岭要冲,防御私贩山寇,淅川城则位于淅水下游的平川之上。   就整体来说,三座城寨面对有可能蜂拥而来的敌军主力,是远远不够的。   这个冬季,制司计划将东洲寨较为精锐的三万军民迁往淅川安置,其中青壮男丁逾万,一方面围绕荆紫、西峡以及淅川城建筑二十座屯寨,加密丹江及重阳河谷的防塞密度,一方面确保在敌军入侵时,能很快从屯兵组织足够的人手参与城寨的防守、反击。   然而一方面建造屯寨需要占用大量的田地,一方面三万军民安置下来,需要十五到二十万亩的田地进行屯垦,才能扎下根来。   这些都需要对淅川等地私占田亩进行彻底的清查,然而进行适当的耕地置换。   除了刘武恭得徐怀授意,到淅川出任县尉,掌握县兵外,制司在给淅川县的函文之中也多次强调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余涟、周鲤等官员却不认同,暗中议论制司不过是假借强敌的名义,将精锐兵马从汝蔡申三州部署到腹地来,加强对地方控制的同时,还藉此趁机强化与东川路的地域界线。   余涟、周鲤等人在清田、乡兵操练以及迁民建寨等事上有意懈怠,不肯配合,甚至坐视地方士绅暗中搞事。   徐怀这次亲自赶到淅川视察荆紫、西峡两都巡检司的建设情况,主要还是想敲打一下余链、周鲤等人。   在这一点,陈松泽的认知是很难得的。   史轸见徐怀对陈松泽也颇为满意,建议道:“陈松泽愿意为使君效犬马之劳,我看淅川好些有疑点的案子,可以翻出来查上一查?”   蓝田、商州不守,淅川就要直接面对蜂拥而至的敌军,史轸担心简单的震慑未必管用,利害纠缠之下,乡族士绅都未必没有通敌的可能,他还是主张对淅川进行彻底的清洗。   现在正好有陈松泽这把刀主动递上来,正好也可以试试这把刀锋不锋利…… 第二十二章 旧案   徐怀次日一早就在侍卫兵马的簇拥下溯淅水而上前往西峡,喧闹一天的淅川城也恢复往昔的平静。   淅水在伏牛山南麓的群岭之间冲积出长逾百里的平川,淅川城建于平川之间,西临淅水、东踞牛尾山,受地形限制,城池南北长逾六里,东西向却仅五六百步,异常的狭仄。   牛尾山西高东低,有如牛尾伏于淅水之畔,淅川城的东城墙有一段筑在牛尾山西麓的缓坡上,地势较高。   陈松泽清晨一瘸一拐走到东城墙之下,这里地势较高,视野越过西城墙,能看到从北缓缓南下的淅水河。   入冬后,淅水也已枯瘦,大片黑褐色的河滩裸露出来,几艘渔船停泊在几乎静止不动的澄流河水之中——徐怀的侍卫兵马,是沿着淅水东岸的河滩地蜿蜒北上的,骑队在薄雾之中有如一头黑色的狰狞巨龙。   “我听说除了勒令县尉司派遣人手保护董公安全外,使君在出城前还特地遣人前往古桩巷奉上赠礼,装赠礼的箱笼都塞满两驾马车;董异也即将动身前往泌阳,听说是要先入南阳学府修习吏事,”   一个中年文士走到陈松泽身后,说道,   “不过呢,使君所重乃是董公的声名,对你狂言乱语不以为忤,也是因为董公的缘故——你没有去古桩巷董公宅中帮衬,一早却跑到这里眺望,难不成你真以为你那点伎俩,真入得到使君的眼?”   城墙脚下有不少乞讨的饥民,或躺或坐晒着太阳。   陈松泽转身看了身穿便袍的县丞周鲤一眼,笑道:“常言说得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轻狂浪荡能否入使君之眼,不劳县丞大人操心……”   周鲤说道:“董公乃是使君千金所买的马骨,辟入制司即便不能与史韩等人同列,清贵也定然是不少了的——陈兄有董公提携,确实是不需我等操心,说不定陈兄还会再入公廨为朝廷效力。之所以多说几句,也是希望以后再为同僚,陈兄能够不去多想旧事,县尊与我凑了一些薄礼,已经送入陈兄宅中,还请陈兄笑纳……”   “……”陈松泽提起袍襟,将青衣长裤卷起来,露出疤痕狰狞的瘸脚,哈哈笑道,“周郎君与县尊大人忧心往后,似乎拜错神了啊。陈松泽在你们眼里,不过是小小的草民一个,怎么可能奈何得了你们?你们拜错神了,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使君想要什么。”   周鲤阴沉着脸,说道:“使君想要什么,难不成天下都要趁其心意?京襄终究还是大越之京襄,陛下倚重使君抵御胡虏,但大越并非仅有使君一人能与虏兵作战。很多事情,你在乡野之间是看不明白的,我也不跟你多说了。两年前你家人为从狱中脱身,将两千两银子送我宅中,我现在思量着大家以往同僚一场,日后还可能要共事一室,这笔银子我是不该收下的,已送还陈兄宅中了……”   陈松泽似乎陷入往事的回忆之中,周鲤见他没有言语,等了片晌便拱拱手离开。   “堂堂县丞不畏制置使,却对陈兄颇为忌惮,想必是有不少把柄在陈兄手里啊!”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从城墙根走过来,感慨的说道。   “……”陈松泽迟疑的打量中年人两眼,见他身形削瘦,脸皮子像是皲裂的树皮,布满岁月的刻痕,整个人看上去比他还要其貌不扬,眼眸里却一种凌厉的锋芒。   陈松泽虽然数年前被余涟下令用刑打瘸了脚,但这一刻前足坚立,后脚虚划,身子顿时有如张开弦的弓弩进入警惕状态,随时能对突袭而来的杀招做出反应。   “军情司姜平,奉韩圭韩大人之令与陈兄亲近,”   姜平打量了身手不弱的陈松泽一眼,卸去暗劲笑道,   “如陈兄所言,淅川即将接敌,然而乡族士绅对制司怨恨者甚众,城中流民也多,说不定已有不少赤扈探子渗透进来,军情司多少要摸一摸情况。陈兄如若不信,我们可以去董公宅中好好聊一聊……”   “松泽唐突了,”   听姜平自报家门,还谈及外人难知的一些机密事,陈松泽当即抱拳歉道,   “我早年牵涉几桩旧案,余涟等人用刑也没能将我屈打成招,我最终被逐出公门,靠着早年一些积蓄,却也过得悠然自在。奈何余涟、周鲤等人并无意放过我,还念念不忘陈某那点私蓄,前年有流民饿死陈某宅前,又将我拘于狱中诬我杀人。我不得不散尽家财,从余链、周鲤等人手里换条狗命……”   “如果陈兄不介意,我倒很想听听当年的几桩旧案是怎么回事。”姜平说道。   “……松泽厮混半生,也确实做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陈松泽说道,“姜将军若有闲暇,前街有家茶铺兼卖些点心馃子,甚是不错……”   制司选吏都会进行一番调查。   徐怀、史轸、韩圭等人对陈松泽都颇为看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委以重任、参与机密,更要进行详尽的调查。   而最方便直接的,就是陈松泽能自述平生,再检择重点进行核实。   陈松泽也很清楚姜平询问旧案的意图,两人走进茶铺,讨要一壶茶、几样馃子点心,便坐在正对长街的窗口侃侃而谈起来。   陈松泽确与私盐贩有牵涉,但这还要说到陈松泽已经过逝的父亲陈原身上。   陈松泽祖居淇河陈家寨,家居贫寒,其父陈原年轻时不甘终日劳碌却还要忍饥挨饿,仗着有些拳脚功夫,便暗中拉拢寨中几名破落户子弟走贩私盐,发迹后又改头换面贩卖茶药为业,很快就成为淅川屈指可数的大豪。   也是在前往颖川贩卖茶药途中,陈原与其时还在颖川苦读的董成相识,将其女嫁予董成为妻,又资助其参与科举步入仕途。   陈松泽年少时顽劣,等到十数岁才被其父逼着读书,哪可能会有望科举?成年后被其父陈原送入县衙为吏,同时打理家族的茶药生意。   虽说陈原病逝后留下万贯家财,陈松泽自是衣食无忧,更何况董成科举得成后他在县衙也是八面玲珑,完全无需走其父老路,但他任侠仗义的性情终究没法改变。   除了江湖豪客流落淅川他都会慷慨解囊外,有好几次淅川县抓住走贩私盐的案犯,甚至县里有贫民逃佃逃债被抓,他都是尽心帮忙打点,一时间在淅川有活孟尝的美誉。   董成削职为民后,淅川县官员为洗清与蔡铤一脉的瓜葛,就着手清查陈松泽曾插手的几桩私盐旧案。   那几桩旧案,陈松泽说到底只是帮着打点、疏通关系,他本人也没有参与进去,甚至他这些年来为吏清廉不说,还动不动就仗义疏败,家财比其父在时都大为缩水,都没有做过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情。   陈松泽当年熬过肉刑,县衙没有抓到半点把柄,同时他仗义疏财,县里帮他说话者甚多,他最终仅仅是被逐出县衙,当时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   却是前年因流民死于宅前、被诬告杀人,陈松泽不得不散尽家财脱身,之后为谋生计,却是暗中联络了之前帮衬过的私盐贩子,行走商州等地,做起贩运私盐的买卖。   当然,陈松泽一来手里没有什么积蓄,二来他之前帮衬的私盐贩子,本身也都是一些破落户,并非什么大盐枭——大盐枭早就把各种关系疏通好,也不需要陈松泽出手搭救,陈松泽的私盐生意这时候只能算刚刚起步,刚刚拉起一支三四十人的队伍,主要行走于商州、淅川之间,还远没有到其父早年的巅峰水准。   陈松泽讲过陈家发迹以及与董成结为姻亲的旧事之后,又感慨的说道:   “……君侯就任京襄制置安抚使,松泽便料得制司一定会大力打击私盐,而制司辟山围泽建造屯寨,远非他人能及,也定会将所有的歧路封堵住再无漏洞,松泽就想着彻底收手,另谋生计——却不料君侯气度恢弘,能尽释前嫌而识董成之才,松泽也是一时狂妄,斗胆自荐于君侯尊前。也请姜爷转告韩郎君,松泽倘若能得幸效力君侯尊前,定会痛改前非,将人马解散掉,绝不会再与走贩私盐之事有半点瓜葛……”   “却也无需解散人马,”姜平微微蹙着眉头,问道,“这三四十人马里,有几人知晓你的真正身份?”   “知道我身份的,只有四人。”陈松泽说道。   “你即刻将这四人召回,由军情司派人接手其事。”姜平说道。   “怎么,商州真的是完全守不住吗?”陈松泽问道。   陈松泽走贩私盐,才在商州境内布下线,现在军情司要接手其事,最大的价值就是能不动声色的将耳目部署在商州——而这也意味着军情司判断商州即将陷落于敌手,要不然就没有必要去做这些手脚。   虽说陈松泽昨日狂言说蓝田必失,但商州毕竟位于秦岭深处,赤扈人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强攻,又或者东川路兵马会不会撤守,又或者京襄会不会派兵接管商州的防务,陈松泽并没有非常清析的判断。   此时听姜平的意思,陈松泽却是猜测蓝田陷落敌手之后,至少京襄不会考虑派兵马接管商州的防务。 第二十三章 打草惊蛇   陈松泽猜测制司有可能完全不去考虑接手商州防务的事,才会想着接手私盐之事,以便在商州埋下更深的耳目,姜平只是一笑,说道:   “陈兄倘若要想知道答案,那在四人被召回之前,怕是不能离开我的视野了啊……”   “还请姜爷赐教!”陈松泽拱手道。   徐怀、史轸、韩圭都颇为欣赏陈松泽,但短时间内没有办法腾出手来,对陈松泽进行更深的考察;考察以及后期对陈松泽的任用,乃至调查、清洗淅川官场诸事,都一并交给姜平接手。   “赤扈南侵以来,韩、顾、葛、高诸公都率部打过不少硬仗,甚至就连郑怀忠、郑聪父子也不是没有御敌之功,但赤扈人所真正忌惮的还是楚山,这绝非自夸,”   姜平将麦炊饼掰成小碎块,慢悠悠的塞嘴里,说道,   “汝颍会战,凿山引汝水北灌,使许陈蔡颍四州之间皆成水泽,制司背倚箕山(嵩山南脉),东西延伸到伊水、汝颍水所构建的防线即便还谈不上坚如磐石,但京西、河洛之敌短时间内想强行破开,也是绝难。然而制司纳南阳、襄阳、荆州之地,安置百万流民,赤扈人不可能不清楚,更不可能坐视不管。因此开辟第三条针对我们的战线,对赤扈人就变得更为迫切。哪怕他们并不指望真的能从武关道杀入南阳府西翼,但只要能迫使我们在淅川投入更多的人马、粮秣,也能达到消耗、疲弱我们的目的……”   陈松泽点点头,表示理解制司为何没有接手商州防务的打算了。   说到底蓝田一旦失守,赤扈人能分别从武关道北段以及洛水两路进攻商州,倘若东川路兵马无意守商州,京襄去接手防务,要花费的代价太高了。   特别是赤扈人有意再开辟一条新的战线来消耗京襄。   京襄刚刚接纳的百万流民,生存环境依旧极度窘迫,需要持续的投入大量的粮秣进行安置。   十数万辎兵、屯兵,要从军事潜力转换成真正的军事实力,更需要的时间。   其他不说,数万套铠甲、兵械以及相应的战械、战具,得花费多大的代价、资源,才能打造出来?   制司现在欠缺的还是时间,要尽可能避免被拖入越打越弱的消耗战中。   因此这个冬季,徐怀不仅下令汝蔡申三州前线都只能倚仗现有的防线全力防御,绝不允许将卒轻易主动出击,南阳府西翼也将选择在淅川依托地形狭仄、险峻的丹江及重阳河谷构建防线,轻易绝不会前出接手商州防线。   考虑到蓝田、商州很有可能在这个冬季会陷落敌手,一方面需要在蓝田、商州部署能隐藏更深、轻易不会被敌军挖出来的耳目、探子,一方面使淅川更快、更彻底的进入军事全面动员状态之中。   依照制司与朝廷的约定,汝蔡申三州作为接敌战区,实施行营节制州衙的军事治理,只不过从之前的楚山行营改为汝州、蔡州、申州三大行营;除此之外的州县,仅允许推行限佃清田以及拿清缴上来的田地建设屯寨,实施军屯,其他则要一切照旧。   此时蓝田、商州未失,淅川还没有接敌,不算战区,余涟、周鲤等官员不肯配合,乡族士绅又强烈抵制,制司想要更快、更彻底对淅川进行军事动员,就需要用些非常的手段。   而这一切又需要在朝廷的规制框架之下进行,不能变成制司被攻诘的把柄。   陈松泽作为析川的地头蛇,长期深入接触到淅川各个层面,很显然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来。   “当真要用非常手段,吕季此人不容忽视!”听姜平说明来由,陈松泽说出一个人名。   “哦,吕季此人有何特殊之处?”姜平问道。   军情司到九月之后才着手更全面的去搜集南阳、襄阳府境内的详细资料,即便铸锋堂的粮栈更早就在淅川设了点,负责从淅川境内征购粮秣,但真正对淅川县乡族士绅与官员相互勾结的事情知之甚少。   吕季乃淅川吕家坳的吕氏家主,名下除了在淅水河东岸兼并八九千亩田地出佃收租外,旗下还经营船运、粮铺,看似与寻常乡族士绅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弟吕方乃是淅川县户房经承。   倘若余涟、周鲤等人有在淅川鱼肉百姓、贪赃枉法,吕季、吕方兄弟二人却是一个好的抓手,但这里面的把柄,却非外人一时半会能理得清,并抓住到手里的。   陈松泽说道:“余涟初到淅川赴任,也算得上谨小慎微,但掉进这大染缸里,并非谁都能收住手。余涟也不外于此,甚至胆子越来越大,最后更是在赈济钱粮上大肆做文章。先帝于襄阳登基,之后不知有多少民众南逃,流落南阳、襄阳等地,先帝下旨地方赈济,这些年来淅川有账可查的赈济粮约有八万余石,但赈济粮除了以次充好、滥竽充数外,还有大量的虚报谎报,外人是没有办法从中窥出什么蛛丝马迹的。不过,赈济粮主要还是拿淅川县征缴上来的粮秣进行冲抵,无论是以次充好,还是虚报谎报,这里面贪没出来的粮食,倘若没人居中操持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余涟等人总不能说等到卸任时各自将成千上万石粮草运走吧?”   大越赋税以实征田赋以及丁税、免役钱等为主:   处于运河要道附近的州县,会将粮食等实征田赋押解进京,而将丁税、免役钱留下来用于日常度支;而那些交通不便利的州县,则将丁税、免役钱等银铜货币押解进京,将实征粮赋留下来用于日常度支。   但有积余,就形成州县财政的“积缗”。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后,除了下旨各地拿出一部分“积缗”押往襄阳弥补军资不足,还下旨将剩余的积缗拿出来赈济灾民;后续还授意地方将加征的一部分粮食拿出来赈济灾民。   淅川这些年来在赈济灾民上前后耗用逾八万石粮食,从州县到户部都是有账目可查的,但是地方官员在这个里面到底贪墨了多少钱粮,想要深挖的话,而且还要尽快将盘根错结挖出来公布于世,就必须得抓住关键环节、一击毕命。   姜平先将陈松泽带到军情司在淅川的落脚地,将一些细枝末节搞清楚,之后就写信派人赶往西峡通禀此事。   在得到徐怀亲笔批示后,姜平就亲自陪着陈松泽,将贩盐队知晓陈松泽身份的四人秘密扣押起来,防止陈松泽的身份泄漏,之后再安排人手接管触手已经渗透到商州境内的贩盐队。   数日之后范雍秘密抵达淅川,主持对淅川官员贪墨钱粮大案的调查。   徐怀出任制置安抚司统摄京襄路军政大权,照理来说徐怀还可以举荐转运使、提举刑狱公事、提点常平仓事、兵马都部署,分领转运使司(简称财司或漕司)、兵马都部署院(简称军司或帅司)、常平仓司(简称仓司)以及提举刑狱司(简称宪司)四大监司。   然而楚山高级将吏太匮乏了,史轸、苏老常、徐武碛、徐武江、郭君判、潘成虎、范雍、徐武坤、徐武良等人要么都身兼数职,要么就是资历勋阶不够,举荐上去,也被朝廷封驳回来。   目前转运使、提举刑狱公事、提点常平仓事以及兵马都部署暂时都空缺着,监司权柄都合并到长史院、司马院执掌,具体的职能监司也都有设立,以确保制司的正常运转,而各个职能监司则由诸参军事暂领。   目前制司将监察州县官吏等职权,都合并到刑狱司,由范雍暂领。   现在要挖开口子清洗淅川官场,虽然可以从军情司调遣人手操办,但还得刑狱司出面主持。   “要尽快挖开口子,已经顾虑不了打草惊蛇了,需要刑狱司即刻派出人马缉拿吕季、吕方兄弟进行审讯——为防止余涟、周鲤等人转运、埋藏财货,军情司除了封锁淅川对外的水陆通道外,也提前安排人手对县衙进行监视……”   范雍赶到淅川后,姜平就带着陈松泽将他们拟定的方案禀报给范雍知晓,由范雍来拿最后的主意。   “刑狱司不足百人,还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诸事还得是军情司打前阵,刑狱司派员参与——现在大家把这些事再推敲一番,要是没有什么问题,今夜就先拿下吕季、吕方二人,对吕氏名下所有的宅院、田庄以及相应的账目、主要管事进行扣押、查封,争取两天之内拿到书证与口供……”范雍说道。 第二十四章 缉拿   小溪从群岭深处流淌而出,入冬之后水势枯瘦,河床上青褐色的石块裸露出来,潺潺细流在石块间欢快的流动着——百余栋屋舍错落有致的分布于小溪下游的河谷之中,两面乃是缓缓升起的坡岗。   清晨时分大地笼罩在薄雾之中,远山变得模糊,稀疏的树林隐隐约约可见,像是披了一层轻纱,别有一番韵致。   零散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宁静。   田间早起的村民被从薄雾中驰出的数百马步兵吓住,错愕的看着骑兵径往吕家坳而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步兵赶到吕家坳的寨门前,没有直接闯进河谷里的村庄,分出两队骑兵,一队往左首坡岗驰去,绕到吕家坳的左翼,一队淌过溪河,往右翼的坡岗驰去。   有一小队人马往田间赶来,将入冬后还早起在田间劳作的十数村民召集起来询问姓名,拿出一张名单对照。   “淅川县尉刘武恭在此,奉京襄路刑狱司之令缉拿案犯,速速打开寨门,不得拖延!”刘武恭驰马赶到仓促间紧闭的寨门前,将腰牌摘下来,扔到寨墙之上。   闻警仓惶赶到东寨门的吕季,探头张望,确认是县尉刘武恭带队,慌忙下令打开寨门,疾步迎上前来,惊讶叫道:   “县尉大人是不是搞错了,吕家坳怎么可能窝藏案犯?却不知荆狱司所要缉拿案犯是谁?”   吕季心里惊诧无比,暗感寨子即便有谁犯下大罪他不知情,但刑狱司也不至于搞出这么大动静来啊。   这他娘是捉拿案犯,还是屠寨灭村来的?   这时候陈松泽御马缓缓到近前来。   与身穿铁甲,肩披猩红氅衣的刘武恭不同,陈松泽还穿着打有补丁的袄袍,脸容枯瘦,在雾气里犹显冷峻,阴翳的眼神盯看过来,像要将人的五脏六腑挖出来。   吕季看到陈松泽,心里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笑道:“陈爷如今也到刑狱司当差了?”   “吕员外好久不见啊。”陈松泽的胳膊肘倚鞍桥上,看着吕季而笑。   刘武恭到淅川上任也才一个多月,对淅川有头有脸的耆老士绅都谈不上多熟悉,之前也就见过吕季一次,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此时定睛看他不到五旬年纪,紫红阔脸,腮帮子有些浮肿,左眉断了一截。   “刑狱司办案,你等配合便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在确认寨中并无埋伏之后,刘武恭示意身后人马先行进寨,勒令寨丁民勇即刻从寨墙之上撤出来归家待命,由刑狱司及县尉司的人马接管东西寨门,这时候从左右两翼坡岗包抄吕家坳的骑兵才收拢回来。   吕季将刘武恭、陈松泽一行人领到吕家大宅,再次按捺不住问道:“不知刘县尉捉拿案犯到底是谁?吕家坳真要有作奸犯科之徒,刘县尉招呼一声,吕季自会将他绑到县衙问罪,何苦劳烦刘县尉、陈兄辛苦走一趟?”   “再辛苦也没法指望吕员外自缚手脚跑到县衙来投案自首啊。”陈松泽笑道。   “这是什么意思?”吕季惊慌问道,“吕季一心为善,从不与奸邪之徒过往,也自问从没有做作奸枉法之事,前日还与县尊大人饮宴畅谈,怎么今日就要沦为阶下之囚了?”   “此案乃刑狱司督办,有人举报吕员外与山贼私通。”刘武恭说道。   “绝对是有人栽赃污蔑,我吕季身世清白,与山贼不共戴天,怎会与山贼勾结?刘县尉,我吕季是冤枉的啊!”吕季叫道。   “是不是冤枉,宪司自会审查,刘某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吕员外配合,莫叫刘某难作……”刘武恭冷冷的说道。   县尉司辖管三班衙役,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地位相对较高,州县都不再以徭役充抵,而是折算成免役钱摊派下去;把守城门、仓房、县狱的壮班刀弓手,一直以来都还主要从乡兵中征召,抵充徭役。   淅川乃京襄西屏,徐怀不仅亲点刘武恭到淅川担任县尉,县刀弓手扩编两营人后,也一改以往抵充徭役的征召,全面实行征募制,接受府兵马都监司的双重管辖,指挥使、都将乃至队率等军吏,皆由府兵马都监司调派,县衙及县尉司无权举荐任命。   这基本上确保了州县地方兵马受制司直接控制。   刑狱司及军情司在淅川的人马有限,这么大规模的行动,还是刘武恭统领县刀弓手充当主力,同时从西峡都巡检司、荆紫都巡检司各借调一百名骑兵于外围进行封锁,确保核心案犯难以逃脱。   除了当场将吕季扣押下来,县尉司人马在控制吕家坳里里外外,配合刑狱司的侦稽武吏按照陈松泽提供的名单,将有可能经手私售官粮的管事、账房等人一一缉拿归案,同时还封锁吕季大宅,搜查一切可疑证物。   这样的事情,同时还发生在吕家在另外的粮铺、货栈、田庄等产业……   ……   ……   “吕季到底所犯何罪,为何不经州县,就直接将吕氏十数口人缉拿入狱?尔等置朝廷体制何在?”   吕季与粮铺、田庄管事、账户等嫡系亲信十数人被刘武恭率县刀弓手缉拿,连同账簿等十数箱证物一并搬入县尉司,吕氏大宅及货栈等七处产业暂作查封,禁人出入,在淅川县自然是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刘武恭是以刑狱司的名义办案,除了刑狱司有宪吏参与审问外,范雍一度还亲自赶到淅川坐镇,余涟、周鲤等人一时不便过问。   然而三天后范雍就悄然离开淅川,吕季等人还继续被扣押在县尉司不得脱身,余涟拖了两天就再也坐不住,带着周鲤、吕方等人走入县尉司大院,质问刘武恭到底想干什么,想要将吕季等人从县尉司带走。   “吕季所涉罪案非同小可,刑狱司直接提审,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县尊大上奏朝廷纠正,刘某乃是一介武夫,只知道遵令行事,还请县尊大人海涵……”刘武恭虽说是边军出身,也立过战功,但在唐州及南阳府兵马都监司前后干了十数年的武吏,此时又有制司在背后撑腰,还不至于应付不了余涟。   见刘武恭油盐不吃,余涟气恨带着周鲤、吕方回到内宅前堂,预感到情况不对劲,却也无计可施。   虽说平时有什么事情,余涟作为知县自然有权调动三班衙役,但三班衙役却是受刘武恭与县尉司直接管辖。   而且在刘武恭到任之后,对三班衙役就进行了一番整顿,塞了很多楚山嫡系的军吏进去。   这也意味着整个县衙之内,除了余涟他们私聘的幕僚、幕宾外,上上下下都是刘武恭的眼线。   就算上奏朝廷弹劾制司很多做法不合规制,就算奏书不被拦截,要拖多久才能递到朝中?   更不要说朝廷真未必会搭理看上去并非有多严重的逾矩。   “制司参军范雍又到淅川,此行还有通判周运泽周郎君,他们已经进了城,正往县衙这边而来……”   一名心腹亲信跑来后堂禀报。   将南阳、襄阳、荆州并入楚山设立京襄路,汝蔡申三州作为战区,军政官员悉受制司举荐任命;非接敌州县,除了南阳知府、襄阳知府以及荆州知州三个正印官、兵马都监司以及个别佐贰官由制司举荐外,其他官员还是由中枢吏部遵照旧规升转调派。   原南阳知府宁慈已经调到中枢出任参知政事,但通判周运泽等官员却都留了下来,甚至还拥有监察、弹劾制司、南阳府衙及诸县官员的权力。   范雍去而复返,周运泽这次也赶来淅川,余涟可不觉得是周运泽觉察到制司在淅川滥用职权,特地赶过来替他们撑腰来的。   也没等余涟与周鲤、吕方等人商议出什么对策来,刘武恭便带人赶到后宅前堂来,对余涟等人说道:“县尊大人与周县丞、吕经承在这里正好,制司范参军与府衙周通判已到前衙公堂,着县尊、周县丞以及钱粮院吕经承一并过去,说是刑狱司将与南阳府衙及淅川县衙共审吕季盗卖官粮案……”   听刘武恭如此说,不要说周鲤、吕方了,余涟都两腿发软。   盗卖官粮,数目惊人,乃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吕季怎么可能不把他们供出来?   看到陈松泽一脸轻松的站在刘武恭的身后,周鲤这时候总算明白过来:   陈松泽那日故作狂态,在制置安抚使那里还是发挥作用了,要不然范雍、周运泽这等人物,岂是刘武恭、陈松泽他们所能差遣得了的? 第二十五章 蜷住   “吕家找的账房先生还颇有些能耐,将每年收多少租子,淅川又有多少家地主会将余粮售给吕家,以及这些年吕家经粮铺、货栈售出多少粮食、目前仓里还有多少存粮,每一笔在账簿上都记得一清二楚。几处一合,前后总计有四万余石粮食的差额,但也没有记录在账簿之上。陈松泽对吕家的情况还是颇为了解,将吕季一干人等分开来用刑讯问,很快就撬开口子,再回到吕家大宅搜到吕季秘密埋藏起来的几本账簿……”   “……这几本秘藏账簿记下了从建继年间,吕家暗中替余涟等人粮铺贩售出来的每一笔官粮以及转交给余涟、周鲤及钱粮院诸吏的钱数,合计盗卖赈济官粮四万两千一百余石,吕家得利四万一百余贯,余涟、周鲤等人单此一桩案子,前后六年就总计贪墨二十一万六千余贯……”   “……范参军将周运泽拉到淅川县,人证物证皆在,随即将吕方等钱粮院胥吏也一并缉拿刑讯,当天就获得吕方等人口供,查抄银钱财货合计四万余贯,周运泽再没有理由替余涟、周鲤二人推卸,最终同意扣押知县余涟、县丞周鲤,奏请朝廷发落……”   “……范参军已将一干案犯押解回泌阳,陈松泽暂时还留在淅川……”   淅川盗卖官粮案暂告一段落后,姜平亲自赶到汝阳,向徐怀详细禀明办案的过程。   余涟、周鲤二人暂时已经由南阳府衙羁押起来,等候朝廷发落。   在新的县令、县丞到任之前,刘武恭作为县尉则暂领县衙大印,后续也会在陈松泽的协助之下,整肃淅川县的吏治,加快淅川防线的建设。   虽说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偏于一隅的淅川县能爆发数目如此惊人的盗卖官粮大案,也是令人震惊不已。   楚山军以往一年才能从朝廷获得三百万贯钱粮的军资,淅川县盗卖官粮涉及竟然高达近三十万贯,如何不令人震惊?   大越鼎盛之时每石糙米不过七八百钱,四万余石官粮价值三四万贯钱,看上去还不是太惊人,但南扈南侵,数以百万计的流民经南阳南下,粮价飞腾十倍、十数倍,所盗卖的钱财就太恐怖了。   而更为关键的,饥民南涌之时,地方官府应该严厉打击囤积居奇、遏制粮价飞涨,余涟、周鲤这些人为了他们肮脏的利益,恐怕还做了相反的事情。   “都是些蠹虫,山河破碎,不知收敛不说,还变本加厉,真是死不足惜!”徐怀坐在马鞍之上,听姜平说及淅川盗卖官粮案细枝末节,看着汝阳残破不堪的城墙与悠悠群山,恨恨骂道。   受记忆碎片的影响,徐怀深知人性的复杂,并不苛求所有的将吏自始至终都能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保持一颗赤诚之心不变、至死不渝,他也知道想要成事,要能容忍一些庸常之辈的存在,要尽一切可能让最广泛的群体发挥出应有作用来。   然而在国破家亡之际,淅川距离血腥前线又不是多遥远,余涟、周鲤身为一县父母官,竟然暗夺饥民活命的口粮,去填个人的欲壑,徐怀还是恨不得当即下令要这些混帐东西人头落地,以儆效尤。   韩圭见徐怀为余涟等人的贪鄙怒气冲冲,岔开话题问姜平:   “川陕之敌对蓝田的推进情况如何了?”   姜平说道:   “据斥候回禀,敌将周延于四日前率数千精兵已经杀入青羊峪,尽灭东川路在青羊峪仅有三百守军,切断蓝田与子午峪之间的联络——其后四万敌军又从咸阳、潼关等地集结往蓝田境内挺进,有盾车、石弩千余随行,随时都有可能对蓝田发动强攻。”   “曹师雄也调了一部精锐兵马逆洛水而上,往商州以东的卢氏县而去,形成与川陕敌军夹攻商州的势态,却对汝州按兵不动,很显然也是想着引诱我们去守商州啊,”韩圭蹙着眉头说道,“我现在就担心,顾使君此时不言,但在蓝田失守之后,却又要请我们去守商州,到时候我们倘若不应,朝野恐怕又会有很多对制司不利的微辞……”   赤扈骑兵再次南下之后,针对大越,除了原徐宿、京西、河洛及川陕四大总管府之外,还在六盘山以西成立以党项降附军为主的陇西总管府。   目前陇西、徐宿、川陕三府敌军已经进行大规模动员,往天水、蓝田以及淮西进逼过来,新一轮的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除了面对楚山的京西敌军岳海楼所部,今年冬季仅仅进行一般规模的动员,将不到四万兵马集结到颍水上游的许州城(许昌),准备往襄城、临颍旧故进逼过来外,河洛敌军曹师雄部这个冬季还没有出伊阙关、越过万安山进攻汝州的迹象。   相反的,曹师雄还将一部分精锐兵马集中到西翼的洛水沿岸,准备溯洛水而上,进攻东川路兵马守御、位于洛水上游的卢氏等城。   赤扈人的谋略并不难揣测,就是引诱京襄路去守商州。   一旦蓝田失守,商州与东川路的微弱联系就会被截断,到时候顾继迁守商州的意愿不会有多强烈,更不要说面对川峡与河洛之敌的两面夹攻了。   这种势态下,徐怀即便早就窥破敌军的意图,但坚持不去接手商州的防务,任其陷落敌手,也注定会受到朝野强烈的非议与指责。   “我们这个冬季,一定要缩起头来当乌龟,不管有多少非议、微辞,我们现在都得老老实实蜷住了,”   徐怀脸色冷峻的眺望远方只有几许白云悠悠飘浮的澄澈苍穹,跟王宪等将说道,   “襄城、召陵、楚山、信阳那边我不担心,数年之功建造城塞,岳海楼真敢来啃,我们也有信心打断他的老牙,但曹师雄看到我们不上当去商州,一定会掉头来啃广成,而且他们掉头也快,广成能不能在这个冬季扛住河洛之敌的攻势,你们这个冬季是要承受一些考验的……”   老虏王驾崩后,赤扈骑兵主力一度都撤退到燕山、阴山一线。   为防止反攻,岳海楼去年主动放弃汝阳、嵩县,将兵马都收缩到伊阙及万安山(嵩山西脉)一线。   当时坐镇汝州的王宪趁机收复汝阳、嵩县,又在广成关旧址的西侧,在临近伊水修建了广成寨,加强汝州西翼的防御。   然而过去一年多时间乃是楚山资源最为紧缺的时期。   为了尽可能多、尽可能快的安置招抚流民,徐怀在荆北四县以及南蔡县投入合计约四五百万贯的钱粮。   然而楚山就那么大的盘子,南面投入大了,北线防务就只能尽量的收缩,压减度支——因此汝州以西,过去一年多时间,也就修了最关键的广成寨,还没有来得及修成一系列的军寨群,形成完整的防线。   虽说汝阳、嵩县遭受到惨烈的破坏,民众或遭屠杀,或逃入群山,剩下的一部分也被河洛敌军强行掳走,留下来的空地足以安置十数二十万招抚流民,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京襄路较为尖锐的土地矛盾,但这么多的招抚流民在今年入秋之后才陆续新迁过来,那么繁重的安置以及防线建设重任,怎么可能一蹴而就?   因此,不管承受多大的压力,这个冬季都得死死守在防线之后,依托地形与防塞抵挡敌军的进攻;唯有熬到京襄境内的流民大体安置完毕,二三十万流民青壮,才是制司真正能够去动员、发动的力量。   ……   ……   岫云山位于青羊峪以东,登上山顶能眺望到远处背倚秦岭群山而建的蓝田城——从蓝田县城往南到秦岭群山的深处,一座座森严的军寨坞堡在稀疏的丛林间若隐若现。   然而在蓝田城以北,更密集的营寨,宛若半月形的黑湖,浪潮几乎就要拍打到蓝田城的城墙。   镇南宗王府兀鲁烈在十数待从武将的簇拥下,登上岫云山,眺望左右景致,一名武将问道:   “我们啃下蓝田之后,楚山兵马会不会接守商州?”   “倘若我们所搜集的情报无误,徐怀与南朝新帝确实存在很大的间隙,彼此猜忌,那楚山应该不会出兵驻守商州……”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费这么大的心思引诱楚山去守商州,何不令岳元帅、曹元帅,一并集结全部兵力强攻汝蔡二州,以泰山压顶之势,击溃南朝防线?”   “我赤扈骑兵铁蹄横扫契丹、党项之前,对峙拉扯了多久?此前我们进攻秦岭、淮河,是不是也受过不少挫折,怎么现在就急着想一下子以泰山压顶之势碾灭南朝,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哦?”兀鲁烈笑道,“楚山是不大会出兵接守商州,但我们多花些心思,哪怕是加深楚山与南朝小朝廷之间的猜忌,也是有好处的。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了,楚山极可能是我赤扈铁骑横扫天下最顽固的障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 第二十六章 家风传统   密集的箭矢有如蝗群一般往城头覆盖而来,尾翎在空气中震荡出怪异而清晰的声响,双方将卒充塞战场的嘶嚎、呐喊以及刀盾枪戟相击的声响,都不能将其尽数掩盖。   围绕蓝田城墙的争夺持续十数日,此时已经进入白热化。   北城墙到处都是被西域石炮轰塌的缺口,但守军还在坚持,铠甲上尽染血渍,仍是顽强的举起锋利的长刀,朝从敌军头颅砍去,举起长矛朝敌军胸腹搠去,用血肉之躯拼尽全力将缺口堵住。   夕阳将最后一丝绚丽的余晖抹在澄澈的晚空之上,就沉入西山,天地间多了一分暗沉的气氛。   见几处缺口都没有办法成功突入城中,伤亡又大,敌军在这一刻发出收兵的指令,数十信骑在城墙外围奔驰呼喝号令,前一刻拼命往城墙缺口蜂拥冲杀的敌军,就像一股股暗沉的潮水,快速往北退去。   守军精疲力尽的站在残缺的城墙之上,注视着敌军退去,也有人迫不及待的靠着垛墙而坐,没有太多出城反击的意愿,心里更多是再次击退敌军的侥幸。   敌军是没有趁夜强攻的迹象,但在三四百步之外的旋风炮阵地,敌军再次忙碌起来。   守军这时候也陆续撤下城墙,进入城墙后用双层松树原木搭建的战棚里躲藏,城头仅留少量的将卒监视敌军的动向;原先在城下待命的民夫,挑起箩筐,将一担担搅绊石灰、草屑的土石填入缺口,拿石碾子夯实。   旋风炮即西域石炮发动起来,石弹在空中刮出呼啸声,第一发就精准的砸落在城墙上,都感觉到大地微微颤抖起来,城墙上砖石飞溅,一道道裂痕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城外二十多架旋风炮发射频率不是太高,大概需要一到两炷香的时间才能发射一轮,但每一发石弹都重逾百斤,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城墙越发的残缺不堪,冒死登上城墙填补缺口的民夫,也是死伤惨重,石弹砸入城中也是屋塌墙倾,造成大量的伤亡。   一名校尉登上城墙,走到一座残破的战棚之中。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都分辨不出石弹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城头也是尽可能少的保留火把,这样敌军也无法观察到石弹行进的轨迹,能降低旋风炮的准确性。   “妇孺都撤过西岭塞了……”   一颗石弹落在附近,感受到脚底的颤动,校尉多少有些心惊胆颤,向顾琮禀报说道。   “我三叔赶到泌阳有几天了,还没有回信过来?”顾琮从远处的敌军营寨收回视线,转头问校尉。   敌军的攻势太猛,顾琮这些天几乎一刻都不得歇息,每天都觉得时间难熬,十分的漫长,但又觉得他三叔顾继安从蓝田出发前往泌阳是很久远的事情。   顾氏并非意识不到蓝田等城塞对陕西敌军的重要性,但过去数年他们占据秦岭以北蓝田诸城塞,多次成功的击退敌军的进攻。   一方面是早初陕西等地的降附军作战意志不强,攻城战械简陋,赤扈本部兵马的攻城能力也相当薄弱,多次进攻在蓝田诸城寨前丢弃上万具尸体,也没有什么进展。   一方面是顾氏数年来经营秦岭北麓的城塞,防御更为严密、坚固,而顾氏也希望守住蓝田一线,保证兵锋从秦岭深处穿刺出来,对占据陕西的敌军保持威慑,甚至有朝一日反击陕西,将兵锋推到渭河以北去。   因此,顾氏一度还是很有信心守住蓝田一线,也将大量的精锐兵马调驻子午峪、蓝田等要冲之地,誓死要将敌军的锋芒遏止于秦岭之外。   然而在敌军攻占青羊峪后,顾琮等顾氏嫡系武将率领精锐几次反攻都没能夺回青羊峪,而从渭河以北集结过的敌军越来越多,其装备及作战意志都要比料想中强悍之时,顾氏才第一次意识到蓝田有失守的可能。   商州知州兼兵马都监顾继安,乃是在敌军正式对蓝田城展开强攻的第四天,才仓促赶往泌阳求援。   目前蓝田等地的妇孺都往商州方向疏散了,但最终蓝田是守是弃,还得等泌阳方面的回应。   不管怎么说,倘若有一丝可能,谁愿意轻易放弃秦岭以北的唯一一座桥头堡、前出阵地?   ……   ……   得闻顾继安赶来相见,徐怀也是匆匆从襄城赶回泌阳。   南阳刚刚下过一场雪,不大,仅屋檐、院墙、树梢头有些积雪。   天气清寒,徐怀回到宅子里刚将一身铠甲换下来,都没有跟柳琼儿、王萱说上几句话,史轸就先赶过来相见。   “顾继安到泌阳已经有两天了,东川还是想同时在秦岭北麓守住蓝田、子午峪两地,至少希望能坚持到鹘岭栈道打通之时,粗粗估算大概需要一年之久——其实该说的,我们早就遣人前往金州知会顾继迁了,是顾氏避讳,一直不予回应。两家都没有机会坐下来认真讨论过商州的防务问题,顾继安拖到此时过来,还能做得了什么?我已经跟顾知州说了京襄的难处,你要是碍于情面,可以找个借口不见他。”史轸说起他这两天出面招应顾继安的详情,不确定徐怀愿不愿意见顾继安。   “人还是要见的,”徐怀伸开手,让王萱帮他将腰带系上,说道,“要是都吝啬一见,最后那点情份都要荡然无存了……”   第二次北征伐燕溃败,徐怀与楚山众人踞守西山、管涔山等地,一定程度上是依托府州的支援;千里奔袭太原,顾氏虽然没有直接从府州出兵,但在其他方面也给予很大的支持。   有这些渊源在,即便京襄与东川在对蓝田、商州的取舍上很大的分歧,但徐怀还不至于躲着不见顾继安。   徐怀换好袍衫,与史轸走到书斋,很快顾继安就从驿馆赶来相见。   顾继安乃是顾氏仅次于顾继迁的二号人物,早年在府州相见,顾继安刚五旬出头,出任府州兵马都监,意气风发,但这些年过去,特别是长年与赤扈人艰苦作战,顾继安已是两鬓斑白,多了些龙钟老态。   “一别数载,徐侯意气更胜以往啊!”见过礼后,顾继安在史轸对面的长案后坐下,打开话匣子述说这些天东川兵马守御秦岭北麓诸城寨的艰苦、惨烈。   徐怀安静的听着,了解到甚至在旋风炮投入战场两三年之后,东川还是对赤扈人抱着“擅骑战、拙攻城”的陈旧观念没有放下来,这一次吃了不少苦头。   而事实上赤扈人在天宣五年彻底征服契丹之前,在整合漠南、漠北势力之时,就在其王帐所在筑造城池,大肆招揽西域以及大食商贾、工匠,为其开采矿产、打造兵甲、战械;为了征服契丹做最后准备时,赤扈人还在漠北在归附部族的基础上,组建了大规模的攻城步兵。   赤扈人在南侵最初的三四年间,之所以还给人拙于攻城的印象,主要还是其骑兵部队从河东、河北往中原突进的速度太快了,其攻城兵马南下的速度远远落后于骑兵部队。   之后赤扈人在河东、河北以及陕西、河淮收编大量的降兵,而其早期组织的攻城步兵主力就没有继续南下,主要往西转移到阴山南麓一带,为最后征服党项全境作准备。   在过去两年时间里,不仅赤扈在陕西、河洛、京西以及徐宿等地高达四五十万的降附兵马都完成军户改制整编,俘虏、收罗中原二三十万工匠在太原、范阳、宛丘、洛阳、徐州、长安等地建立起规模庞大的兵甲战械制造基地,其在征服党项之后,其早期由诸归附部族组建的攻城步兵主力也得以南下。   此时赤扈人的军事实力可以说是真正臻至巅峰,在攻城拔寨等方面也不再存在缺陷,其兵锋岂是好抵御的?   其实这诸多事,徐怀多次写信给顾继迁都有提及,但顾继迁都没有给以回应。   这倒不是顾氏对楚山存在很深的成见,实是顾氏作为党项一脉百余前投附大越之后,历代子弟为大越镇守府州,为了避免朝廷猜忌,养成了刻意回避与边军将帅交往的传统与家风。   建继帝在时,顾氏与楚山就没有多少礼信往来,建继帝驾崩之后发生这么多事,顾氏更是极力避免与这边有直接的联系。   即便京襄与东川在防务上有一些重叠的地方,顾氏也是事事先奏请中枢,并由枢密院做出安排。   顾氏小心谨慎的避讳传统,固然为朝廷所乐见,却使得东川与京襄在防务的沟通、协调上,变得极为拖沓,没有办法进行更为有效的合作。   顾氏拖到这时,拖到东川路已经没有办法在秦岭北麓同时守住蓝田、子午峪两个点,顾继安才跑到泌阳来商议援兵的事情,哪里还来得及进行部署? 第二十七章 将变   徐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但在顾继安看来,徐怀所言与史轸这两天千方百计推搪没有什么区别——   数以万计的敌军正像狂潮一般,疯狂的进攻子午峪、蓝田,东川在秦岭北麓最重要的两处支撑点,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却没有办法从京襄请到援兵,顾继安心里也是焦躁难安。   饮宴时郁郁寡欢的顾继安大口饮酒,很快就酩酊大醉。   顾继安是那种压抑而沉郁的性子,即便喝得大醉,也不会失了仪态,踉跄着告辞,在随待的扶持下返回驿馆。   “东川有东川的难处,但京襄的日子就好过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顾继安乃是东川路制置司及顾氏二三号人物,除了史轸,徐怀还特意将在泌阳的王举、徐武碛、郭君判、范雍等人一并喊过来陪同饮宴,但看到顾继安醉酒而去,郭君判还是满心不痛快的抱怨道,   “这两年顾氏专心致志要做朝廷的忠臣,我们多次相邀商议武关、商洛等地的防御,顾氏都不予以回应;一些不得不与我们接洽的事务,也都不分巨细要先奏请朝廷才敢放手施为——既然如此,他们就应该跑去京中找朝廷讨援兵,跑到泌阳来做甚?”   不管以往情谊如何,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不可能没有隔阂。   不仅郭君判,徐武坤、范雍等人对顾继安满心想着东川路的难处,一再请求京襄出兵助守蓝田等地,也颇为不满。   听郭君判、范雍等人抱怨对顾氏的不满,徐怀不禁暗想他这次拒绝出兵相援蓝田,等顾继安带着这样的消息回去,顾氏以及东川路官员也必然会滋生对京襄、对他的不满吧?   想到这里,徐怀多少也有些意兴阑珊。   制司成立以来,柳琼儿、王萱与诸将吏的家属都迁到泌阳,但徐怀他在泌阳停留的时间极短,都奔波于各地巡视兵备、防务等事。   徐怀这次回到泌阳,也不知道能停留多久,王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要大家知情识趣,有什么事留到明日商议不迟,吆喝着大家都站起来告辞离去。   徐怀送走众人后,离开宴厅往后园走去。   府邸宅院间都有游廊相接,徐怀走进后园看到柳琼儿、王萱二女站在园子里,笑着问:“这么冷的天,怎么都站在外面?”   “又下雪了!”王萱托着白嫩的小手说道。   徐怀跨下台阶走到假山前,这才感到脸上有一丝冰凉,抬头看雪花正从夜空深处稀稀落落的飘落下来。   “昨夜的雪还没有消,今天夜里又落了起来,要是不停下来,等到明晨应该就有能看的模样了,”柳琼儿说道,“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各州县的收成能赶得上今年,这么多饥民就算是顺利安置下来了。不过,我看史轸、五叔他们还都是愁眉苦脸的,都担心后面还有更大的难处等着我们……”   “后面的难处,后面再说,明年真要能再有个大丰收,我肩上的担子就要轻松多了。”徐怀笑道。   荆北四县的防洪防涝是系统工程,不是对瓦子湖、白露湖、桑赤湖的围堰修成就能一劳永逸,还涉及一系列的配套围堰、横渠修造。   最终的目标是用一整套水利工程,调节巫山东麓地区的降水不同季节往荆江、汉水两大水系的流向,从根本上改观整个荆北地区抵御洪汛灾害的能力。   整个工程按照原计划要等到明年才能完成雏形,但今年巫山东麓的夏季雨水相对偏少、秋冬又相对偏多,使得整个荆襄地区在夏秋季的洪灾与秋冬季的旱情都要比往年低得多。   京襄路在正式组建的第一年,就迎来一个大丰年。   目前襄阳、南阳的清田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中,即便收成有大幅的增涨,也都会补贴给耕种的佃户,减轻民间的生存压力,不会直接增加制司的岁入,但制司在南蔡及荆北四县这次总计收获逾一百八十万石秋粮。   这个数字不仅要超过预计一大截,也基本上能保证南蔡及荆北四县的后续屯垦工作能自给自足到明年夏粮收割。   倘若明年真要能再迎来一个大丰年,这意味着等到明年秋粮收割时,南蔡及荆北四县就有能力反哺制司了;五六十万饥民在襄阳、南阳两府的安置工作,也将顺利完成。   将上百万饥民安置下去,实现初步的自给自足,这是他们现阶段最为核心、最为重要的目标。   这个目标即将完成,史轸、徐武碛等人却还整天愁眉苦脸,那也确实是后续京襄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将超乎想象。   徐怀坐到火盆前,拿火钳拨动烧得红炽的木炭,让火势更旺一些,二女的脸蛋在炭火的映照下更为明艳,跟二女说起今日与顾继安相见的细节:   “顾家对朝廷是忠心耿耿,甚至有时候都有些小心翼翼过头了,而顾家对天下大局的认识,还是浅了一些——这不是我们多啰嗦几句,就能改变了。”   “这次顾继安一改以往的小心翼翼,仓促赶来请我们出手相援,也是极力想守住蓝田、子午峪,不希望丢掉这两处阵地,令赤扈人在渭水两岸的形势完备起来,”王萱蹙着秀眉说道,“我们却拒绝出兵,令顾继安失望而归,大概也会加深顾家对我们的成见吧?”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必须要做好更充分的准备,迎接明后年更为猛烈的攻势;顾家现在还意识不到这点,自然会对我们滋生些成见,”徐怀说道,“不过我们已经将丑话说到前面了,等到明后年形势发生微妙变化,顾家自然会想到我今天说的这些话……”   从建继帝驾崩、到组建南蔡招讨司参与剿抚湖寇,徐怀一年多时间来与二女聚少离多,也很少坐在一起跟她们谈军机大事。   这时候夜色未深,园子却静谧得只剩雪花飘落的轻微响声,徐怀坐在火盆前,与二女一边饮着茶,一边叙说明后年京襄极可能会面临的严峻形势,也是藉此整理自己的思路:   “……天宣年之前,赤扈人就已经统一了漠北、漠南诸部胡虏,其十数万兵马除了留守王廷的那一部分外,其他则分作四路,由大妃四嫡子统领征讨四方:二皇子兀鲁烈、三皇子屠哥率部征讨契丹后就南略中原;四皇子库思古统领兵马横扫西域诸国,大皇子阔撒屯兵阴山进窥河套,前年阔撒又与库思古合兵夹攻党项而灭之。赤扈人的兵锋之犀利至此可以说是极致了,自古以来罕有哪支兵马还能比赤扈人更为强大、坚不可摧……”   “……赤扈人的大皇子阔撒用兵可能未必及得上二皇子兀鲁烈、四皇子库思古,但他擅理政务,在赤扈内部声望极高,这次成功即位,化解内部矛盾也颇为顺利,使得这个冬季赤扈人南下展开攻势的兵马,规模要远远超过以往……”   “……赤扈南侵以来,前期进攻的重心主要集中在河洛以东的淮河沿岸,但淮南一战,令赤扈人意识到他们在水军的短柄,不是三五年就能弥补的。同时他们刚刚征服党项人,党项大量的降附人马都集中在六盘山、陇山以西,主要归属赤扈人新成立的河西总管府管辖,这些都注定了赤扈人现阶段的进攻重点乃是整个秦岭防线……”   “……高峻阳、顾继迁两部兵马以往能成功守住秦岭北麓诸城塞,将卒斗志不弱,敢与强敌作战是一方面,但敌军进攻重心不在西线,也是不可否认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今年赤扈人在西线投入的兵马,预计将是以往的三到四倍,东川、西秦两路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了,西秦及东川在秦岭北麓的岐州、秦州以及蓝田、子午峪等地有可能会失陷,但秦岭及陇山千里绵延,谷深山险、重峦叠嶂,两路兵马的斗志不会那么容易被摧毁,最终依托秦岭及陇山深处的险岭深壑,守住秦岭这条防线,我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赤扈人水军提升需要时间,短时间不会轻易再进入江淮,而西线推进又被秦岭的深壑重峦所挡,兵锋必然会再次聚集到汝蔡的正面来。这也是我们这次坚决不接手商州防务,不增援蓝田的关键,我们不能在秦岭以北注定会失守的城塞上浪费宝贵战力——史轸、五叔他们愁面苦脸,也是担心明后年从河洛、京西南下的敌军,可能远远超过想象……”   “赤扈人倘若不能突破秦岭防线,你预计明后年会有多少兵马集中到汝蔡北面来?”柳琼儿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做好一切准备,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徐怀笑道。   赤扈人在征服契丹之前,本部骑兵约有十二万左右、攻城步兵在三万左右,甚至骑兵主力还拆成两部分,仅令二皇子兀鲁烈、三皇子屠哥统领六万骑兵、三万攻城步兵,就顺利征服契丹。   倘若照着既定的历史轨迹,赤扈人为避免尾大不掉,不可能保留太大规模的降附军,然而这数年双方围绕秦岭-淮河一线对峙、激战不休,既定的历史轨迹早已经被他们涂改得面目全非。   赤扈人现在不仅依托降附军充当继续进攻的主力,相继成立徐宿、京西、河洛、陕西及河西诸兵马都总管府推行军户制度,来提升降附军的战斗力,甚至还可以进一步从征服契丹、党项等地区大规模签征健锐南下,加强诸兵马都总管府的军事实力。   因此,徐怀现在要去推测赤扈人在进攻秦岭防线失利之后,会在中路集结多少兵力,还为时尚早,一切都得看形势如何发展…… 第二十八章 洮源   十月下旬时,赤扈陇西都总管府的骑兵就已经大规模进入岷州东部的祁山附近活动,封堵住翻越祁山北上秦州的通道。   徐灌山、张雄山率领骡马队抵达武州稍作休整后,只能循着岷山北麓的险僻山道一路艰难西行,前往契丹残部离开秦州之后新的栖息地。   岷山乃是古蜀文明的发源地,横亘在陇西黄土高原以南,山脉雄奇、逶迤千里,诸峰之巅覆盖着皑皑白雪与冰川,北坡与陇西黄土高原交接地带,到处都是交错纵横的沟壑、丘峦,路途艰难。   骡马队顶着风雪,一天走不了二三十里崎岖山路,在山川沟壑碾转跋涉月余,才在羌民向导的引领下,进入洮州临潭县境内。   这一天骡马队从谷壑里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一片打眼望出去不见边际的草滩,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在视野里绵延展开来。   “这里就是野狼滩了?堪舆图标注这里乃是水泽之地,看似不像啊……”孙延观登上一座平岗,拿起堪舆图,与眼前的山川、草滩仔细对照,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这里就是野狼滩,现在看似一马平川,没有什么溪河水流,那主要是天气寒冷,有水也都冻成冰砣子了,更别说入冬后溪沟子里就没有多少水了,”   年老的羌民向导轻轻抚摸着身侧精疲力尽的老马,声音沙哑的说道,   “不过啊,等到入春后山尖尖上的冰雪融化流下来,没过头顶的草丛间到处藏着曲折的溪涧、水沼,人马难行,只有体形矫健的野狼能从其间通过,这才被叫作野狼滩啊——这条道我年轻时不知道跑多少趟了,不会认错的。”   “孙指挥,前面确实是洮州临潭县野狼滩,”张雄山说道,“这附近早年为青唐吐蕃所占,老侯爷与王举将军、范参军早年还只是泾州靖胜军的普通军将,庆裕六年所参与的河湟之战,乃是朝廷近百年来所组织、唯数不多的一次大会战,当时总共集结陕西五路逾十五万兵马,经熙州西进千余里,一战击破青唐吐蕃王城,拓土八百里,在此设立洮州临潭县。不过,吐蕃诸部民风彪悍,桀骜不驯、不服管束,屡生叛乱,朝廷对这些地方一直没有办法有效管治。在赤扈人南下之后,朝廷就将洮州及以西地区划给党项和南军司了……”   张雄山虽然之前也没有机会踏足洮州等地,但他作为契丹旧臣,一直关注契丹残部在天水地区的生存状况,对陇西、河湟以及洮河、大夏河上游地区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他对初次随铸锋堂骡马队西进见习的孙延观等人,更加详细的介绍洮州等地的风物人情。   不仅洮河、大夏河上游,岷山西麓、积石山以及西倾山脉,就连更西面的河湟河谷,都曾纳入大越的疆域,那也一度是大越武备最为辉煌的时期,就连徐怀的生父王孝成与王举、范雍等人也曾在河湟战场之上驰骋拼杀、建立骄人的功勋。   不过,在洮州等地划给党项和南监军司之后,一直到萧林石前年从秦州秘密出兵,联合党项人最后的主战派将领,武力镇压和南军司里的投降派势力,才重新从和南军司手里借回位于岷山与积石山以北的洮州——   萧林石无意用人口剩不到十万的契丹残部为高家死守包括秦州城在内的天水地区,在从党项和南军司手里借得洮州后,今年开春就陆续将部民西迁,与高家关系搞得很僵。   高峻阳一怒之下,一度下令封锁楚山经汉中前往洮州的通道,禁止楚山与契丹残部联络、贸易。   直到朝廷正式设立京襄路,徐怀奏请朝廷下旨诸路不得私设障碍、禁断商旅,铸锋堂的骡马队才得以再次名正言顺的携带商货踏上与契丹残部贸易的路途。   这也是铸锋堂骡马队第一次进入洮州,张雄山作为军情司右参军亲自带队,到武州之后还是特意请了熟悉岷山道的羌民当向导。   然而从武州出发,经岷州故地西进洮州,不过五百多里地,他们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契丹人的牧群在哪里?”徐灌山疑惑不解的问道。   野狼滩乃是岷山西北纵横近百里的大草滩,气候温润、牧草丰茂。   契丹残部撤到洮州,倘若没有到别的地方去,那野狼滩应该是契丹残部的主要牧区。   然而他们此时举目所望,并没有在野狼滩大草滩之上看到大片的牛马牧群。   张雄山心里也很困惑,但前出的侦察哨骑还没有返回,很多情况都不了解。   现在赤扈人的骑兵已经大规模进入天水以及西边的河州地区,他们也不敢再贸然西进,只能在野狼滩的边缘山谷里先扎下营来。   直到黄昏,先行出发抵达洮州的数骑斥侯,领着一队骑兵回到营地。   “邬散荣,萧帅率领族人都撤到哪里去了,怎么野狼滩里都看不到你们的牧群?”张雄山看到赶来接应的契丹骑兵将领乃是邬散荣,疑惑的问道。   “赤扈人已经占据河州南部的大夏河谷,岷山以北的草滩谷地已经不够安全,我们的人马已经转移到岷山与西倾山之间的洮源地区,前段时间刚跟吐蕃朵思麻部打了一场恶仗!”邬散荣回想前段时间刚打的那场恶仗,恶狠狠的朝草滩上啐了一口唾沫,说道。   “党项人在和南的残部,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啊!”张雄山蹙着眉头,感慨道。   大夏河上游河谷,位于洮州以西的西倾山谷地之中,自古以来隶属于河州。   理论上此时应该是党项南撤残部的踞守之地,这样就能与契丹残部将赤扈人的兵锋挡在西倾山、岷山以北,获得喘息之机。   现在大夏河上游河谷,都沦陷了,不仅意味着党项南撤残部遭受新的挫败,同时赤扈骑兵也可以从西面威胁到岷山北麓经洮河上游河谷南下的通道。   萧林石被迫提前率领契丹残部从岷山北部撤到岷山西麓的洮源地区去,说到底还是不想在洮河上游河谷通道被赤扈骑兵切断后,被迫与高峻阳高家所主导的西秦路捆绑在一起。   “你们这次带来的货物不少啊?”   邬散荣看到山谷里的营地规模,眼睛发亮的问道。   “使君担忧以后联络不便,这次特意吩咐我们多携带些物资过来!”张雄山说道。   赤扈骑兵已经进入大夏河的上游河谷,野狼滩这边已经不再安全,徐灌山他们连夜拔营,在邬散荣所率骑兵的掩护下,直接穿越野狼滩,然后贴着岷山西北麓的谷地,前往洮源地区。   张雄山他们在西倾山东麓山谷里的一座吐蕃坞砦,见到萧林石、萧燕菡、石海、撒鲁合等人。   张雄山先给萧林石等人介绍这一年多来建继帝驾崩、招抚荆湖贼军以及设立京襄制置司的情况,继而将徐怀的密函交到萧林石手里,说道:   “使君早已经认识到赤扈人在初步整合党项人的降附兵马后,兵锋将臻至极盛,秦州、岐州以及东川路在秦岭北部的蓝田、子午峪等地都很难固守,短时间内只能借助秦岭深处的深壑险岭阻断敌军南下川蜀的兵锋,接下来京襄极可能会在汝颍再次迎来一场规模巨大的会战。当然,使君对在汝颍再次阻断敌军南下,很有信心,但关键还是二次汝颍会战之后,赤扈人会做何等的战略选择——这也是使君此次着雄山再度来见萧帅的关键!”   “青唐、黑石、黑水等地皆已陷落赤扈之手,早就四分五裂的吐蕃、西羌诸部以及党项残族,已经没有谁能稍挡赤扈铁骑的刀锋了,”石海蹙着皱纹深重的眉头,问道,“全面征服大越应该是赤扈人当下最为核心的目标了,而我们也被迫与西秦路拉开很遥远的距离了,实在不清楚徐侯接下来抵御赤扈人南下,跟我们还能有什么瓜葛……”   萧燕菡、撒鲁合以及邬散荣等人都感到很大的困惑。   他们此时撤到洮源地区,与高峻阳所部西秦兵马重点驻守的武州,差不多隔着整条岷山,甚至他们还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往西南藏区山地撤退,进一步拉开与赤扈人的距离。   这也意味着他们将越来越远离大越与赤扈人的战场。   理论上来说,徐怀以京襄为根基抵御赤扈人南下,已经跟契丹残部没有太大的关系了。   他们不理解徐怀为何再次派遣张雄山这么重要的人物赶到洮源来跟他们接触,也不清楚张雄山此来,要商议出什么来。   “徐侯是以为赤扈人再次受挫于汝颍后,有可能会从洮源南下进攻大理国?”萧林石没有急着拆开密函,问张雄山。   “怎么可能?”石海坐在萧林石的下首,第一念头就是否认这种可能的存在,说道,“从洮源南下,要迂回数千里才能进入大理国境内,而一路皆是雪山冰川——如此艰苦卓绝的行军,十万人马南下,哪怕沿途都没有什么抵抗,最终都未必有半数人马能成功杀入大理国境内。赤扈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都未必能成功在大越的西南方向开辟出一个新的战场来,还真不如老老实实的在秦岭、淮河沿线等待时机。现在大越朝野对京襄猜忌极深,赤扈人将来不可能找不到好的机会的……” 第二十九章 迂回   契丹残部已经撤到洮源地区,与西秦制置使高峻阳所部于秦岭西段重点防守、正当祁山道要冲的武州诸城塞,相隔着整座岷山——石海、撒鲁合等人以为已经足够远离赤扈人与大越的主战场,不觉得徐怀接下来踞京襄抵御赤扈人南下,与他们还有多大的牵涉。   而事实上赤扈陇西都总管府的骑兵在占领河州南部的大夏河沿岸河谷之后,并没有继续往南横扫的迹象,而是将兵马暂时停顿于西倾山、岷山以北。   在这种情势下,石海、撒鲁合等人都主张他们继续往西南藏区方向撤离,进一步拉开与赤扈人在陇西、河西兵马的距离。   他们以为至少在大越与赤扈人决出胜负之前,契丹残部还是安全的……   “赤扈人会不会以一部偏师经洮源南下,迂回数千里进击大理、南诏诸国,将取决于他们接下来在汝颍遭遇到的阻力有多大,”张雄山说道,“倘若他们明后年再次进攻汝颍,只是稍稍遭遇到些挫折,又或者他们顺利撕开我们在汝颍的防线,他们当然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冒着迂回数千里的巨大风险,绕到大越西南去开僻新的战场。不过,京襄制司在汝颍的防线顽强、坚固到令赤扈人绝望呢?”   听张雄山这么说,石海、撒鲁合等人都陷入沉默。   他们此时也明白张雄山此行的目的,乃是要说服他们率领契丹残部踞守在岷山或西倾山一带,杜绝赤扈偏师经洮源南下的可能。   赤扈人在征服党项之后,兵锋臻至巅峰,可能有史以来都没有哪支兵马,比此时的赤扈人更强。   问题是赤扈人拙于水战,西线秦岭又重峦叠障,赤扈人攻陷秦州、岐州以及蓝田、子午峪都不是难事,但短时间内难以撕开挺进川蜀的防线。   到时候他们将不得不再次将兵马集结到汝蔡的北面,真的能轻而易举从中路撕开京襄制司在汝蔡的防线吗?   倘若赤扈人无法从正面撕开挺进江淮、荆湖以及川蜀的防线,就一定不会想到另辟蹊径,以一部偏师经洮源等地南下,迂回数千里绕进大理、南诏等国,从大越西南方向开辟新的战场?   石海、撒鲁合突然意识到,他们不能有这样的自信。   其实这是绝不应该有的自信。   赤扈人与契丹交恶之初,双方在大鲜卑山以南的草原、荒漠之上频频恶战。   早年赤扈人并不能在大鲜卑山以南的战场讨到多少便宜,便不辞艰辛,选择从北面翻越莽莽森林所覆盖的大鲜卑山,从侧翼不断袭扰契丹防御空虚的北部地区。   契丹十数年来被迫在广袤的大鲜卑山深处投入大量的资源、兵力构建防线,最终因为消耗太甚,才被赤扈人建立起战略上的优势。   赤扈人攻伐党项,最初双方也主要交锋于阴山南麓的正面战场,赤扈人的兵锋同样被党项人上百年来在黄河北岸建造的诸多坚固城寨所挡。   赤扈人这时候的选择,乃是使大皇子阔撒屯兵阴山,吸引住党项人的主力,而使四皇子库思古分兵西进,先横扫附庸党项的西域各族,剪除党项人的羽翼,然后再进攻党项防御空虚的黑水镇燕监军司等地,最后才与大皇子阔撒部两路大军一起进攻党项人的国都兴庆府城下。   赤扈人针对契丹、党项的征服,哪次不是大迂回战略?   他们有什么自信认定赤扈人进攻南朝在正面战场受阻的情况下,不会分出一部偏师经洮源南下,迂回数千里进攻大理、南诏等大越在西南方向上的附属国?   这简直是一定会发生的啊。   石海、撒鲁合等人抑住内心的震惊,朝萧林石看去,但见萧林石脸色平静,才知道萧帅早就想到这种可能。   他们禁不住反思,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心存幻想,还是说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过徐怀与大越王廷猜忌极深,背倚京襄也不可能抵挡住赤扈人再次从汝蔡杀入?   徐怀能守住吗?   倘若京襄守住了,赤扈人最终派出偏师南出洮源,契丹残部要往南撤到哪里,才能真正躲开赤扈人的兵锋?   他们一路往西南方向撤离,也必然避免不了与吐蕃诸部发生激烈的冲突。   就像他们之前为了占领洮源地区,和声和气可没有办法将吐蕃朵思麻部驱逐出去。   然而不往南撤离,踞守岷山或西倾山,就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岷山、西倾山以北的开阔河谷地,最适宜契丹残部在此栖息繁衍,此时都受到赤扈陇西都总管府的兵锋直接威胁。   除此之外,岷山与西倾山之间的洮源河谷狭窄,南侧乃是终年寒冷的荒芜高原与绵延不断的崇山峻岭,远没有足以供养近十万族人、上百万头牲口的草原资源……   萧林石没有说什么,坐在案后将徐怀送来的密函拆开来,看了一会儿,问张雄山:“这次过来的队伍里,确有百余匠工会留下来?”   “是的,使君考虑到接下来与萧帅的联络有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被赤扈人切断,没有办法再将京襄所出的兵甲、铁器源源不断送到萧帅手里,只能这时候将一部分匠工,先编入萧帅麾下使用,”张雄山说道,“这百余匠工知寻脉采矿之法,亦知冶铁以及兵甲锻造之法,萧帅挑选一部契丹子弟,待掌握寻脉采矿冶铸之法后,再想办法使这部分匠工返乡即可……”   石海、撒鲁合等人惊讶之余又再次沉默起来:   楚山现在将百余匠工送给他们,他们真要开矿冶铁、铸造兵甲,势必要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才行,但他们不收下这份“厚礼”,没有源源不断的坚甲锐兵的补充,不足十万族众,如何在群敌环伺之下生存、繁衍下去,而不是最终被消耗干净?   当然了,照他们的想法,这批匠工还是要留下,但他们最后是留是走,自行商议便是,此时无需给楚山任何的承诺。   石海、撒鲁合如此想,邬散荣却是老实人,看向萧林石说道:“百余匠工好是好,可以进岷山开矿炼铁,但岷山之中草甸子太少,容不下这么多的牲口——徐侯这是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真是头疼啊……”   “……”   虽说张雄山乃是契丹旧将,但他与陈子箫投去楚山太久了,此时也是代表楚山的立场而来。   石海给邬散荣使眼色,要他莫当着张雄山讨论此事。   “徐侯并无意要我们守岷山,而是希望我们先一步撤往大理,”   萧林石这时候才将徐怀的密函看完,递给石海他们,说道,   “从洮源南下,路途太艰难了,赤扈人也不会轻易做这个选择——赤扈人还是会先试秦岭、再试汝蔡,这大概能给我们南下争取两到三年的时间……”   石海见徐怀竟然是建议他们先一步撤往大理,先是一愣,继而赞同道:   “我们之前没有机会撤入川蜀,除了南朝君臣对我们猜忌外,更为主要的是高峻阳并不太需要我们撤到川蜀协助防守。不过,倘若赤扈人三四年后以偏师经洮源南下,南朝在西南却无雄兵相守,说不得就会接受我们撤入桂州等地……”   说到底还是契丹残部现在太弱小,没有资格跟高峻阳翻脸,石海心里想,他们倘若能迂回撤到气候宜人的大理、南诏一线,倘若赤扈人不南下,他们来个鸠占鹊巢又如何?   在石海看来,此时青唐、黑水附近以及更西面的西域诸族都已经被赤扈人征服,堵死他们西进的道路,而往西南方向除了生存环境越发险恶外,还要面对与吐蕃诸部的血腥冲突,往南撤往大理、南诏,也许要比坚守岷山更好一些……   萧林石苦涩一笑,说道:“南下路途艰难,非是易事——不过时间太紧迫,也无需今日就做出决定。雄山难得回来一趟,大家陪着好好多喝几杯。”   不管哪个方向,他们早就派出多股先遣人马摸索道路、打前哨。   从洮源往南一路都是雪山以及充满沼泽的草滩,空气稀薄,路途艰巨得超乎想象。   跟随他们的契丹残部都剩不到十万众,其中大半还是老弱孺妇,就算他们沿途尽可能避免与土著部族发生血腥冲突,又有多少人能支持走下全程?   萧林石一生都自视是果敢勇毅之辈,就算理智上告诉他南下是最好的选择,但想到路途的艰巨,还是无法轻下决断。   张雄山这次过来,只负责将密函送上,将江淮、荆湖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具实相告,但最终契丹残部会做怎样的决定,他也无意去游说。   张雄山又取出一本桐油布包裹的书册,递给坐在席间一直保持沉默的萧燕菡,说道:“使君习武,闲时会将心得写下,这次雄山从泌阳动身,使君熬了几个夜晚,亲笔整理出这篇《伏蟒拳经》,特地吩咐雄山带给郡主——郡主要是觉得合适,可使小王爷修习!”   “嗯嗯……”萧燕菡有些慌乱的接过拳经。   邬散荣还想着将拳经借过来一观,萧林石却是一声轻叹,他见石海、撒鲁合等人神色迟疑而怪异,心知徐怀在这本拳经上所表露的态度,对他们触动更深…… 第三十章 探路   岷山往南虽说有大片的开阔地,地势起伏也不大,不像山脉都是重峦叠嶂,但岷山往南地势极高,稀薄的空气令初入此地的人马,稍稍剧烈动弹片晌,就禁不住气喘吁吁;牲口也极不适应,牲群刚开始还出现大量的死亡。   同时岷山以南的植被也非常稀疏,到处都是泥土裸露在外的荒原,想要承载上百万头牲口去养活这么多契丹族人,就需要占据更大的地盘。   事实上,除了水草丰茂的河湟地区外,岷山、积石山、西倾山以及南面的高原地区,作为西羌诸部的发源地与最早栖息地,即便后期为强盛的吐蕃人占领,也很少有过人口超过十万的时期。   现在总人口达十万的契丹残部从天水地区迁过来,可以说是硬生生挤进来,与之前栖息于这片土地的吐蕃诸部,怎么可能不爆发激烈的血腥冲突?   张雄山与孙延观等将站在坞堡前的坡岗上,看到一队契丹骑兵在夕阳下缓缓归来,契丹骑兵几乎人人衣甲染血,队尾的十数匹马背上载着战死者的尸体。   看战马胸前悬挂的头颅,此仗斩首要远远多过伤亡,但马背上的契丹武士神情冷漠,没有半点的兴高采烈。   他们心里清楚,好不容易在秦州栖息数年,稍稍恢复了些元气,再次踏入飘泊不定的旅途,打再多的胜仗,也只会不断的消耗自身的元气。   甚至哪天不慎马失前蹄,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绝地之中。   这还有什么好兴高采烈的?   他们只想着早早归入营寨,痛快淋漓的醉饮一番,去忘却厮杀带来的疲倦。   “豁!”孙延观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吐了一口郁气。   此次西进联络契丹残部,武士斋舍随行的百余见习武吏里,有相当多的人乃是从流民军招抚过来的军将。   孙延观作为原赤山寨三当家驻守老虎寨时,扣押胡荡舟之子胡游率守军投降,得授武德大夫,是这批见习武吏里勋阶最高的。   因为胡荡舟率领赤山寨残部,之后随孙彦舟向荆南制司投降,起义军招安兵马整编为归德军驻守光州,依照当时谈妥的条件,京襄制司不仅将胡游交还出去,还同意向南蔡招讨司投降的义军将领自行决定出路。   这也是楚山历来所奉行的政策。   强扭的瓜不甜,楚山又没有杀俘的传统,除了个别罪大恶极的或者论罪判充苦役的,其他降俘去留并不会进行什么特别的限制,愿留则留,愿去则去。   孙延观与当初在老虎寨投降的几名降将,都是胡荡舟多年的嫡系,他们投降之初在楚山找不到归属感,还想着前往光州,重归胡荡舟麾下。   却不想胡游对孙延观等人扣押他之后率老虎寨守军投降之事怀恨在心,抵达光州之后就派人前往荆南,意图加害孙延观等人安置于荆南潭州的家小。   好在军情司还有暗线没有暴露,之前也随同归顺的义军将卒编入归德军,及时将消息传回来。   京襄制司得到消息之后,就派人暗中将胡游派出的刺客抓捕归案,又将孙延观等人家小接回到泌阳。   孙延观他们最终留在京襄,先在武士斋舍修习两个月,之后就随铸锋堂的骡马队踏上西进联络契丹残部的旅途。   孙延观作为洞荆联军的一员悍将,出身比蒋昂还要低微、悲惨,但举兵造反之后,拼杀这么多年,却只能无力的看着身边不计其数的老弱妇孺因饥病而死——契丹骑兵为族人生存而挣扎、拼杀的疲倦不堪,孙延观看在眼底,是尤其的感慨万千。   这时候有一名骑兵从坞堡赶过来,赶到坡岗前朝张雄山禀报道:   “萧帅请张将军、孙将军过去,好像有新的情况……”   之前涉及到徐怀与萧燕菡没法摊开到光天化日之下说的隐秘旧情,甚至两人还有一子暂时寄在萧林石膝前抚养,除了张雄山、徐灌山二人单独与萧林石等人秘谈外,孙延观还没有资格与会。   不过,孙延观毕竟还是要算此行的主要带队将领。   张雄山与孙延观很快赶了回去,萧林石在大帐之中,手里捧着一张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羊皮堪舆图在看。   看到张雄山、孙延观等人走进来,萧林石将羊皮堪舆图放下来,说道:   “赤扈人约有三万人马,六日前渡过渭水南下,经祁山道往武州境内杀去了——你们恐怕是短时间内无法再经祁山道返回京襄了!”   洮源距离祁山道北侧所处的秦州长道县有七八百里之遥了,消息传递不便,他们知道赤扈在陇西的主力兵马,从秦州以西渡过渭水南下进攻武州,已经是五六天前的旧消息了。   “……”张雄山点点头,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他们一个月前从武州出发,沿着岷山北麓的崎岖山道前往洮州之时,赤扈人的前哨骑兵就已经进入祁山附近了,他们就已经预感到归途会被正式大规模进攻武州的敌军堵死。   然而除了西秦岭与岷山之间的祁山道能前往汉中地区外,从洮源往北、往西都已经陷入敌境,而在他们此时的东南方向上,也就是整个川蜀盆地西侧的,包括岷山、邛崃山在内、飞猿难渡的摩天群岭——   他们想要返回泌阳,相对可靠的路线,就是从洮源南下,翻越雪山草地,一直迂回穿插到大理以西的茶马古道上,然后再往东经大理借道,前往广南西路监司所在的静江府(桂州)。   当然了,这条路太难走了,他们还可以选择暂时留在岷山。   虏王在征服党项人的途中遇刺而亡,到底还是给大越,包括西秦路在内,争取到近两年的缓冲时间。   虽说萧林石最终与高峻阳撕破脸,放弃秦州,率领族人转移到洮源来,高峻阳最终也没有调派嫡系精锐去守秦州,甚至都没有在秦州以东、同样位于秦岭西北麓的岐州屯以重兵,但位于祁山道南段的武州,却是整个西秦路必守的西北门户,进行了一番经营。   武州知州刘献汲取早年宣威军在淮河北岸惨败的惨痛教训,在高峻阳的支持下,在秦岭、岷山相交的险峻山岭之间,挑选正当要冲的险僻地形,修建十数座环环相扣的坚堡险砦,形成内外两条堪比天堑的防线。   张雄山此次西进,就从这两条防线通过,亲眼看到大多数坞砦都挨着悬崖、深涧而建,他也清楚驻守武州诸城塞的兵马,除了有从当地招募的精锐番兵外,也有高峻阳调派过来的嫡系精锐,兵备、作战意志等方面都不算太差,至少要比赤扈南侵之前的禁军强得多。   赤扈人再强,张雄山还是相信刘献率领西秦路兵马能够守住扼守祁山道南段的这两条防线,将敌军封堵在武州之外。   这样的话,他们可以选择暂时留在岷山,待赤扈人强攻不下武州、不得不从群岭深处撤兵的时候,就完全可以原路返回武州,再经汉中、金州,回到京襄。   当然,张雄山甚至可以将大部队丢在岷山由徐灌山、孙延观统领,他自己在少量几名侍卫的护送下,可以翻越崇山峻岭,先回泌阳去。   张雄山又听萧林石说了一些赤扈兵马在河州、熙州等地的动向,思量再三说道:“我不知道萧帅最终会做怎样的决定,既然我们暂时已经没有办法原路经武州返回泌阳,我准备带着骡马队南下大理,看这条道到底能不能走通,也算是替萧帅探一探路……”   虽说萧林石率族人迁到洮源,就派出多股人马,从各个方向侦察、搜索情报,但这个范围还是有限的,最多七八百里方圆而已。   不过,从洮源一路南下,翻雪山走草地,一直走到长江的另一个源头泸水之畔,再转折东进,从大理借道前往静江府,这一路少说得有六七千里。   而这条路只在吐蕃人的传说中存在。   正史之中并没有记载有谁走过,沿途还会不断遭遇或仇视或友善的吐蕃部族,可以说是既艰难、漫长,还会额外的凶险,甚至压根就走不通。   就算萧林石最终决定率还有那么多老弱妇孺的族人南迁,也必然需要先派人将这么复杂、凶险且漫长的通道先探上一遍。   张雄山能感觉到萧林石的犹豫,或者说畏惧,他能做的,就是借祁山道被赤扈人封锁住的机会,他率领铸锋堂的商队以及见习武吏四五百人马,先趟一遍这条道,看到底有没有可能走通…… 第三十一章 先行   张雄山决定率铸锋堂的人马先行南下,萧林石目光注视长案上的堪舆图,没有作声。   大帐里光线昏暗,即便案头早早点了油灯,但萧林石削瘦的脸膛还是那样的晦暗不明,像是在沉在冷冽泉水中的山石。   石海、撒鲁合以及萧林石的长子萧纯全坐在一旁,见萧林石没有作声,也沉默着暗自思量,态度比前两天要冷淡一些,这令张雄山心头浮现一丝不详之兆,但这也是他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徐灌山坐在张雄山的下首,对张雄山的决定多少感到惊讶,但张雄山有权做出最后的决策。   更何况徐灌山清楚张雄山作为军情司右参军,这次奉命来见萧林石,真正的特殊使命就是游说契丹残部南迁。   他们这次西行,指令是徐怀亲自下达的,张雄山还携有徐怀给萧林石的亲笔信,但在出发前,史轸特意将徐灌山找了过去,叮嘱他诸事要配合好张雄山,还强调了契丹残部南迁的重要意义。   倘若没有其他干扰,赤扈人受阻于正面战场,几乎一定会派遣偏师迂回奔袭大理国,从大越西南方向开辟新的战场,牵扯、消耗大越的国力。   而倘若在一支万余人规模的精锐骑兵,提前两三年进入大理国,甚至扎下根来,那赤扈人再派遣偏师跋涉数千里雪山草地、迂回进攻大理国的意愿还会有多强烈?   更不要说契丹万余精锐本身就能为大越在西南方向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   徐灌山原本还想萧林石等人或同意或拒绝,哪里需要他去配合张雄山游说,此时才忍不住:他们出发前,史先生就已经想到这点了?   孙延观作为降将,除了在武士斋舍修习两个多月,还没有正式列编,没有资格知悉太多的机密,这时候听张雄山的话,心里更是震惊:   他们一路西进,以武州到岷源这段路最为艰难,不足千里却走了一个多月,途中损失了近四分之一的牲口,张雄山接下来却要率领他们南下,先前往从传说中的长江正源泸水之畔,然后再绕道大理、广南西路返回京襄?   这一路不得要走出上万里之遥?   而听张雄山话里的意思,他们只是作为先遣兵马为契丹残部探路,接下来十万契丹族人还要踏上这条艰巨、漫长的征途?   这是何等艰巨之事啊!   张雄山告辞从大帐出来,走往萧林石给他们专门安排的营区。   徐灌山深一脚浅一脚与孙延观从后面追过来,问道:“我们真要先去大理?”   “当然,这两天大家要全力去做准备,此行可能比我们以往经历的所有战事都要艰难、环境恶劣,容不得我们有半点懈怠!”   张雄山负手而立,说道。   “石海将军他们,反应似乎比前天要冷淡一些?”徐灌山有些担心的说道。   “因为这条路太艰难了,冷静下来变得冷淡也很正常,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去先走一趟,”   张雄山见孙延观眼睛正眺望天际还残留的晚霞与深沉暮色出神,笑着说道,   “孙指挥,当世可不是谁都有机缘见到泸水的——这一路虽然注定是前所未有的艰辛,却也有洞庭湖难得一见的风景!”   “张参军所言甚是!”孙延观谦恭的说道。   “此行很难从沿途获得稳定的补给,我们要携带大量的补给从洮源出发,人马也将分作三部分,一部以辎重马兵为主,主要负责骡马队及补给的运输,一部护卫骡马队及辎重补给,一部作为前哨,负责探路以及尽早铲除沿途可能会遇到的威胁,”张雄山看向孙延观,“孙指挥,你可愿统领前哨兵马!”   此次西进的商队,主要武力有两百名护卫骑兵、百余见习武吏,但之前主要是从东川路、西秦路借道,相对安全,同时也要接受两路监司的监督,除了少许前哨骑兵提前出发侦察沿路的情况外,主要人马基本上还是都紧跟着骡马队一起行动。   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契丹残部近一年时间来转移到洮源,就跟当地的吐蕃部族发生多次激烈的血腥冲突。   这也意味着他们从洮源南下,沿路遇到的吐蕃部族,不大可能会对他们抱以友好的态度,随时可能遭遇袭击、劫掠——同时他们途中也必然需要进行必要的补给,不得以的时候也需要用武力进行解决。   前哨兵马实际上将承担最为主要、最艰巨的作战任务,不仅仅是探路、刺探情况。   精锐骑兵乃是楚山最宝贵的战力,这次随行的两百护卫骑兵就有两名指挥使、四名都将统领,但张雄山将前哨兵马交由孙延观统领,也是认定孙延观是更合适的人选。   “恭敬不如从命!”孙延观长吐一口气,拱手说道。   回到驻营,张雄山将骡马队各级执事、管事以及队率以上的武吏都召集起来,商议南下之事,包括补给的准备、向导以及通译的人选等等,也有一部分伤病没有办法上路,要与匠工留在洮源,都需要做妥善的安排。   天黑之后,侍卫走进来禀报:“萧郡主来了!”   孙延观很多事情都不了解,陪同张雄山、徐灌山走出营帐迎接萧燕菡,就见她身边除了两名侍女外,还有邬散荣以及萧泫二人陪同过来。   孙延观心里疑惑,萧林石真要做出什么决定,怎么可能叫萧燕菡过来相告?   孙延观不作声,看到张雄山、徐灌山将萧燕菡迎进营帐之中,请萧燕菡在主位坐下,然后他们与邬散荣、萧泫分别在萧燕菡的下首对案而坐,他心里更疑惑了:这里是萧林石安排他们入驻的营区,要算铸锋堂在洮源的临时驻地,张雄山这时候就绝不能以契丹旧将自居,即便是萧林石过来,也应该是张雄山坐主位。   “这事你不能怪我大哥犹豫不决,”   萧燕菡坐下来,跟张雄山说道,   “看过徐怀的信后,石海将军、撒鲁合他们都倾向南下大理——他们什么想法,你们也应该能料到,对于没有根的契丹人来说,大理确实是令人向往的一片沃土,但前天夜里将各个部落的头领召集起来,商议这件事的时候,却遭到强烈的反对。你们能想到是什么缘故吧?”   张雄山点点头,表示他们出发前,制司就想到过这种情况。   对萧林石、石海以及撒鲁合等人,他们站在契丹残部最终、也是最根本的利益上,南下可能是保存契丹血脉最好的选择。   然而这条路太难走了,十万契丹族人,可能都未必有四五万人能走到大理,更不要说抵达大理之后能不能扎根下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扎下根来,都是未知数。   具体到个人,想到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特别是契丹残部的中下层部族首领,去搏一个未知的前程,又有几个能坦然接受?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们现在选择投降赤扈人,情况可能都比南下要好。   契丹内部出现激烈的分歧,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张雄山也并没有信心能说服萧林石等人痛下决心率契丹残部南下,有时候甚至并非萧林石个人意志所能决定。   契丹残部南下,与大越的猜忌并没有彻底消除掉,甚至被迫与高峻阳撕破脸,转入洮源。   萧林石当初的决定目前看并不像是最好的结果。   相反,燕蓟契丹在投降赤扈人后,境况也没有他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糟糕。   更为关键的还是赤扈人横扫天下的兵锋无人能挡,契丹残族内部太多人被沮丧、挫败的情绪所笼罩,又看不到出路在哪里,这使得萧林石、石海、撒鲁合等人也遭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威势远不如前。   一个人的权力与威严,是不断需要新增的利益或者说胜利来进行巩固的。   要不然的话,不管决策多么正确,选择多么英明,也会不断遭受质疑。   “你们刚刚离开,我大哥又将诸多部族首领召去商议,”萧燕菡说道,“考虑到吐蕃诸部的仇视,作为先遣兵马,你们仅四五百人先行还是太少了,我大哥准备另调千余人马与你们同行,但族中反对声音还是太大,很多人根本就不愿意尝试走这条路。最后争执下来,我大哥决定按族落行事,由一批愿意南下的族落,与你们先行,其他都继续留在洮源继续观望形势,又或者说南下这条路确实可行,且不需要太大的代价……”   萧林石离开云朔经府州等地南下,追随他的人马非常复杂,有契丹残族,有当初依附于契丹的诸蕃部,还有被徐怀重创的西山胡,而陈子箫、张雄山这些燕云汉人,则直接投往楚山了。   迁到秦州之后,契丹残部主要还是以游牧为业,保持着传统的部落构成,所以也维持传统部族议事制度,同时由各部族抽调健锐,编成一支常备军,由萧林石与诸将统领——也因为南下人马的复杂组成,部族首领与萧林石麾下部将,并不统一。   现在分歧这么大,直接从常备军抽调千余人马先行南下的反对声音太激烈,萧林石只能安排愿意南下的一部分族落先行南下。   “邬将军与萧泫将军,要率领族人先行与我们南下吗?”张雄山有些疑惑的看向邬散荣、萧泫问道。   萧泫原是萧干的部将,汝颍会战时刺杀萧干秘密投降楚山,之后在楚山的安排下前来投靠萧林石,并将家小从云州秘密接了出来——萧泫其实是没有退路的,他现在就直接带着家小跟为数很少的族人,跟他们南下,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邬散荣跟楚山更是老相识了。   不过邬氏族人很少,可能就二三百人,他本人又是萧林石依仗的大将,张雄山很难想象萧林石会放他带着二三百包括老弱妇孺的族人先行南下。   “邬散荣是护卫我携柏儿跟你们一道南下!”萧燕菡说道。   “啊!”张雄山都有些震惊,压低声音问道,“情况严重到这一步了吗?”   “情况还没有那么严重,但再拖上两三年后,族人又看不到一丝希望,那就难说了——大哥他也不想冒这个险,所以安排我与柏儿跟你们先行南下……”萧燕菡说道。   听萧燕菡这么说,张雄山当即走到堂下,扑通跪在地上,行礼道:   “雄山见过夫人!”   徐灌山陡然想明白过来,拉着稀里糊涂、满头雾水的孙延观,也走到堂下给萧燕菡行大礼。   “我南下还是会留在大理,为迎接族人做好万全准备,不会随你们去京襄见徐怀的……”萧燕菡说道。   “这是当然。雄山敢保证使君知道消息后,会尽一切配合夫人!”张雄山说道。 第三十二章 失守   “使君随同王禀、王番相公在岚州时,就与郡主相识,之后使君守朔州、进剿西山胡,以及泌水、千里奔袭太原等战,郡主都给予很大的帮助,暗中结下情缘,诞下小郡王,暂时寄养萧帅膝前……”   萧燕菡携带萧柏一同南下,事情非同小可。   这段无比漫长、无比凶险的征程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张雄山都不确定他与徐灌山能安然走到大理——接下来不仅仅负责统领前哨兵马的孙延观,张雄山还将几名都将、指挥使以及骡马队两名执事找过来,将这些原本绝不能泄漏半分出去的机密相告,确保途中不管发生怎样的意外,都要优先保护郡主萧燕菡与小郡王萧柏的安全。   孙延观既然能为洞荆联军有数的悍将,自然省得楚山能崛起,必然会有很多的故事;甚至江湖也传闻徐怀与契丹残部有晦昏不明的牵连。   只是孙延观怎么都没有想到徐怀不仅与萧林石的胞妹萧燕菡有如此过往,竟然还生下子嗣,此时寄养于萧林石膝前。   当然,了解到这里面的秘辛之后,也就更清楚这些秘密为何不能泄漏了出去半分——朝廷本身就对京襄猜忌,对契丹残部也有着“非我族类”的戒备,这事要是泄漏出去,还如何了得?   接下来十数日,众人便是筹措南下之事。   萧泫在汝颍会战期间还是萧干的部将,其时萧干被围困于颍水以南抵死不降,萧泫不愿意同归于尽,在张雄山等人的游说下,刺杀萧干之后假死脱身——而在萧干死后,包括萧泫嫡系部属在内,总计有近三千契丹族兵卒投降,之后又被徐怀以交易战马的名义送到秦州。   萧泫在赤扈人那里是绝对找不到退路的,他这次将率领部属及家小两千余众先行南下;除此之外,还有邬散荣以及另外七家小族落愿意先行南下。   与铸锋堂的骡马队合并之后,整个南下的人兵高达八千余众,其中可以充分护卫及作战主力的健锐约三千五百人众,也有逾五千遇到严密保护与照顾的妇孺同行。   除了一万五千余马匹外,还携带五千头骆驼上路。   张雄山这次带来的百余匠工,也将分出半数跟随着先遣部队上路。   不管有多大的犹豫跟激烈反对,也不管是不是防备他日可能会发生的变故,萧燕菡率领萧泫、邬散荣诸将先行南下,核心目的还是要用尽手段在泸水之畔争出一片地盘来。   唯有如此,留在洮源的契丹残部才会有更多支持南下的声音出现。   除了从现有俘虏里寻找熟悉路途的向导外,张雄山派出数名死士翻越岷山、邛崃山返回泌阳,通报萧燕菡与小郡王先行南下的消息……   ……   ……   如血夕阳将欲坠下山巅,成千上万的甲卒像潮水一般杀入上洛城。   城墙上的守军被杀得胆颤心寒,放下刀盾哭喊着乞命,但攻城甲卒残酷无情的将锋利、冰冷的长矛捅进他们的胸膛,带出一蓬蓬血流在夕阳下飞涌、喷溅。   漫山遍野都是“屠城!屠城!屠城!”的呐喊声,丹江的流淌声却是那样的无力呻吟……   姜平带着几名斥候藏在城外的山坳里,居高临下目睹虏兵杀入上洛城中,心里很不好受,这时候有数百守军从南城门奋力杀出,往丹江右岸的滩地突围。   不过,很快数百虏骑从上洛城东码头方向,快速扑杀过来,意图将突围的守军拦截在城下予以歼灭。   从上洛城往东南方向一直到商洛城,乃是丹江上游流段在东秦岭深处、地势最为开阔的河谷地区。   两城之间的丹江流段约九十里长,沿岸谷宽丘浅,地势平坦,丹江干流迂回蜿蜒,形成一系列开阔的湾道谷地,沿岸村寨栉比相连,乃是商州最为富饶的川塬地——除此之外,商州境内绝大多数地区都是东秦岭的深峡险岭。   商洛旧名坞,卫鞅封邑于此,改名为商,又称商於,世人遂将丹江这段绵延九十多里、左右约十数里纵深的河谷地区又称为商於塬;又将起始于渭南蓝田、终止于南阳内乡、横穿东秦岭、连接秦楚的八百里古道,称为商於古道。   在攻陷蓝田之后,数万陕西敌军兵分两路,一路奔洛水上游的洛南而去,一路就直接往商於河谷西北段的上洛城而来。   由于商於塬的地形特点,姜平很难想象杀出城的千余守军有能力摆脱虏骑的纠缠顺利杀出重围,他不忍多看屠城的惨剧,便带着数名斥候往山后的密林里退去。   天色很快就昏暗下来,虏兵在上洛城烧杀掳掠,四处纵火,在暗沉的夜色之下,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的上洛城是那样的刺眼。   姜平等人披星戴月,从险僻小道赶路,于次日午时赶到商洛县。   相对开阔的商於河谷,到商洛城东的凤冠山就戛然而止。   丹江从凤冠山西山脚下绕过继续往东南方向的群岭之中流淌,但接下来的流段沿岸都是飞猿难渡的陡峭峡谷,不再是开阔的浅丘、河谷。   这一流段的丹江,不仅沿岸没有陆路可供人马通行,河流之中也是礁石密布,难通舟船;却是从商洛穿城而过,往东一条驿道在群山之间延伸,六十里外就是赫赫有名的武关。   先秦时期的商於古道,是从武关往东延伸,直到南阳西部的内乡县,所行都是陆路,但前朝时藩镇割据,河淮等地不受当时定都关中的朝廷控制,漕路中断,为了更有效的将东南财赋送入关中,前朝在丹江开僻航道一直到荆紫塞一带,再从荆紫寨往武关开辟驿道。   因此东秦岭之间的秦楚故道,武关以东部分在前朝之后就实际变成两条线。   而整个商於古道,最为险窄的部分,就是商洛县到武关这一段。   姜平带人从南城门走进商洛城,就见城中一片混乱,到处都逃难进来的难民、逃兵,他待要往县衙方向走去,就见刘武恭与陈松泽从另一条巷道迎过来,说道:“使君来商洛了,在西城门楼那里!”   “上洛失陷后惨遭屠城,使君也知晓了?”姜平问道。   “知道了!顾琮杀出重围,刚刚从西城门进商洛!”陈松泽说道。   姜平随同刘武恭、陈松泽往西城门楼走去,从登城道走上城墙,第一眼看到浑身浴血、衣甲残破的顾琮。   “顾少君!”姜平行礼道。   昨日姜平在上洛城外的山里看到有千余守军杀出上洛城,但被数百虏骑在河滩地里缠住。   姜平猜测顾琮应该就在这支杀出城的守军之中,没想到他最终能侥幸杀出重围了。   顾氏众多子弟里,顾琮不仅武艺高强,同时也是坚定的主战派。   他身为顾继迁长子,早在府州时就率部戍边,赤扈人第一次南下,也是他率千余精锐代表顾氏勤王驰援汴梁,之后与刘衍等人从汴梁杀出重围,重归建继帝麾下效用。   之后数年顾琮一直率部在陕西与虏兵作战,也凭借自己的战功封侯。   这个冬季,东川路内部有很多放弃蓝田、商州的声音,也是顾琮坚持亲率精锐坚守蓝田、上洛等城,不愿意放弃东川路反击陕西的桥头堡。   虽说在虏兵凌厉的攻势下,顾琮最终还是没能守住蓝田、上洛,甚至丢兵弃甲,损失惨重,自己最后仅率少量的残部狼狈逃到商洛,但对这样的人物,姜平又岂会有半点的轻视、不敬?   不过,顾琮对姜平、刘武恭及陈松泽等人,神情却是那样的冷漠。   姜平也不以为意,看向与王举、董成、顾继安、周景等人站在垛墙前,正扶墙眺望悠悠丹江水的徐怀行礼道:“使君,上洛已经失陷了,洛南城也被数千虏兵围住,或陷或降,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情!”   徐怀回头看向姜平等人,说道:“我知道了,你们辛苦了!”   “商洛城夹峙于山川之间,东与武关相接的驿道不虞虏兵有能力切断,就算如此,楚山还是无意相守商洛吗?”顾琮强摁住内心的忿怨,瓮声问道。   徐怀当然能听出顾琮话里的怨恨之意,但顾琮数千嫡系部属丧命蓝田、上洛等地,怎么可能平静的接受一切,心里不滋生怨恨?   然而看着一具具从上游漂荡而来的尸体上此时正在丹江里载浮载沉,徐怀也无意再替自己分辩什么。   “……”   顾继安见顾琮还要愤恨说些什么,拽了拽他的甲襟,苦涩说道,   “陛下新的圣旨三日前刚到金州,陛下还是严令东川路驻守上洛、商洛等城,以塞虏兵从陕西窥视荆襄之心;圣旨里仅仅要求京襄对商州援以粮秣、兵械……”   顾琮微微一愣,继而一拳狠狠的打在垛墙上,铁青着脸不再言语。   顾继安之前到泌阳求援,被徐怀拒绝后却不甘心,之后顾琮的父亲顾继迁就以东川路制置使的名义奏请朝廷同意东川路将商州的防务移交给京襄制司接手。   顾琮没想到新的圣旨拖到这时送过来,竟然还是禁止东川路将商州防务移交给京襄,甚至限定京襄只得对商州援以粮秣、兵械,他此时还能说什么? 第三十三章 商洛   绍隆帝禁止东川路将商州防务移交出来,又限定京襄以粮秣、兵械增援商州,一方面是轻视了赤扈人这个冬季对西线的进攻力度,另一方面则是生怕京襄接管商州防务后,势力继续膨胀,将整个东秦岭都收入囊中。   不过,在顾继安、顾琮面前,徐怀却无意将京襄拒绝出兵一事,推到朝廷的猜忌上。   “无论是之前是否增援商州,还是此时要不要守商洛,京襄其实都有诸多犹豫与不决:商洛背倚群山,与武关相接的驿道夹峙于群山之间,是不惧会被虏兵绕后切断,但商洛往西北方向,丹江河谷开阔,便于赤扈人屯以重兵牵制我们,这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   徐怀看向顾琮平静的说道,   “京襄此时兼顾汝蔡或许还有所不足,实在没有能力在东秦岭之中分出太多的兵马,与赤扈人进行旷日长久的对峙……”   朝廷之前有明确的圣旨,禁止东川路将商州防务移交给京襄,甚至东川路内部也有很大的反对声音,主要还是不想看到京襄路控制整个东秦岭地区。   不过,现在蓝田、上洛相继失陷后,上洛以东的洛南、卢氏等县完全陷入敌围之中,随时都会沦陷敌手。   现在整个商州就剩商洛以及西侧的山阳县还没有沦陷,东川路再不将防线移交出来,就相当于是纯粹替京襄路防守西线了。   顾继安、顾琮率领残部从商洛、山阳两县彻底撤出,是必然的,但即便如此,徐怀也无意调派兵马进驻商洛。   目前他亲自率领数千兵马赶过来,主要是先掩护顾氏残部及商洛民众撤出,之后他们还是会放弃商洛,收缩到六十里外的武关构筑京襄西翼的第一道防线。   说到底还是商洛城正对的丹江河谷(商於塬)有些开阔了。   虽说商洛城易守难攻,但倘若赤扈人在商於塬填入两三万精锐兵马,修筑连寨与商洛城进行旷日持久的长期对峙,京襄则必然需要填入相当的精锐兵马,才能保证商洛城万无一失。   再算上在荆紫、西峡、淅川等地需要投入的兵力,整个西翼可以需要投入近三万的常备守兵,才能确保安全。   这是京襄目前所承受不起的。   徐怀决定大步收缩到前后皆狹仄、险峻的武关一线,于武关河及左右的崇山峻岭修筑关城、坞砦,构成西翼第一道防线。   敌军到时候即便想进攻武关,也会受限于武关正面峡谷的狭窄地形,既无法展开大规模兵马,又难以进行长期的对峙拉锯。   京襄在西翼仅需要维持少量的常备守兵就足够的,更多的预备兵马平时可以分散到防线后广泛建造的屯寨之中进行正常的耕作,待敌军从商洛城等方向进行大规模集结、出动时再进行召集、填入防线,都是来得及的。   这样一来,制司在西翼的军事投入就能低得多,节省出更多的资源用于京襄生产恢复、饥民安置以及汝蔡二州的防线建设。   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最为根本的还是徐怀判断汝蔡二州明后年所要承受的军事压力将远远超乎想象。   无论是多次亲笔写给东川路制置使顾继迁的文函里,还是顾继安之前亲自到泌阳请援,徐怀都一再重申他对局势的判断,甚至建议东川路主动放弃蓝田、商州等地,将防线收缩到子午道的深处,利用东秦岭深处的雄山险谷遏制赤扈人的攻势。   包括顾琮在内,东川路很多人对此不满,甚至觉得被轻视、受到冒犯。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诸路战区里,京襄制司以汝蔡申三州作为突出部,接敌战线衔接伏牛山与淮河上游,总计长达七八百里,还同时面对京西、河洛两部敌军的窥视。   相比较之下,东川路在东秦岭北部的突出部仅仅局限于鄠县南部及蓝田县境内,背倚东秦岭的深山大岭,接敌战线仅百余里。   徐怀自己都无意放弃汝蔡二州,竟然建议东川路放弃在东秦岭以北的鄠县、蓝田,换作哪个有血气的武将,心里会服气,不觉得被冒犯了?   然而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此时的顾琮除了内心的苦涩,还能说什么?   “胡狗子在后面追杀难民!”   徐怀再次跟顾继安、顾琮等人述说接下来的形势变化,这次作为侍从武官随行的蒋昂,这时候突然叫道。   上洛与商洛两城之间的丹江河谷,分布大量的村寨,但大部分村民都没有想到上洛会这么快失守,大多数人拖到上洛城失守后才想到仓皇逃亡。   听蒋昂叫出声来,站在城墙上的众人循望过云,就见此时正往商洛城逃难过来的民众与小部分溃兵的队伍的后面,有上百骑虏兵追杀了上来。   众人甚至隐约能看到他们手里的战刀一次次挥出,带出一蓬蓬飞溅的鲜血。   惨叫声叫凛冽的寒风带到商洛城的上空,又似是丹江水在呜咽。   然而丹江左岸的驿道除了有成千上万逃难民众、溃兵外,还有大量的牛马牲口被一同带着上路,到处都是仓皇间拖散架的牛车、马车,将驿道堵得满满当当。   此时又正逢开春,午后冻土消融,驿道以及两侧的河谷滩地被人马踩踏得泥泞不堪。   他们在商洛城缺乏足够的骑兵,根本没有办法派出兵马绕到三四十里外拦截虏兵肆意屠杀逃难民众,只能沉默的看着眼前一切的发生。   顾继安也不忍心看城外虏骑追杀难民,侧过身子声音沙哑的问徐怀:   “虏兵的西线攻势倘若最终被遏制于秦岭深处,说不得今年秋后就会集结数十万大军进攻汝蔡二州,汝蔡二州可守乎?”   “再难,我们也会守住的!”徐怀毅然说道。   顾氏及高峻阳倘若能守住岐州、秦州以及蓝田、鄠县等地,保留住这些直接面对关中地区的突出部,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这样除了能随时展开反击外,也能将更多的敌兵牵制在渭河以南。   问题是顾氏、高峻阳对这些突出部的防线经营还是差了一些,最终不能守住这些突出部,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在设立京襄路,并入南阳、襄阳及京北诸县之后,汝蔡等位于伏牛山、桐柏山南岭以北的地区,也可以说是京襄路在河淮地区的突出部。   面临强大的军事压力时,徐怀当然可以选择暂时的放弃掉汝蔡等地,将北面的防线收缩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的方城隘谷。   这样的话,防御上的压力自然能大降。   不过,这除了要放弃掉他们数年来苦心经营的汝蔡地区,京襄以及整个大越也将彻底放弃战略上的主动权,彻底陷入被动防守的局面之中。   这么做的后果,比当年郑氏放弃河洛还要深远、恶劣。   到时候赤扈人即便无法从方城隘道杀入京襄,但只要在方城以北屯以重兵,堵死京襄往北反攻的通道,就可以彻底的将战略重心转移到淮河中下游——到时候朝廷能不能守住淮河中下游防线,徐怀是完全没有信心。   京襄竭尽全力也要守住汝蔡,将防线保持在汝颍一线,同时将淮河上游(淮源)地区牢牢控制在手里,再不济也至少能牵制住赤扈人在河淮地区的半数兵马,令其无法全力进攻寿春、楚州。   顾氏因其特殊性,在朝中一直都有极高的地位,但数代子弟都偏守府州一隅,也限制了他们的视野。   不过,在接连失守鄠县、蓝田、上洛等城后,顾继安、顾琮等人对接下来的局势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他们更清醒的认识到,倘若西秦、东川以及淮东、淮西不能从东西两线有效的牵制住虏兵,京襄在汝蔡二州将要面对的压力是何等的恐怖。   如此一来,他们也就能理解京襄为何坚决不愿出兵接管商州的防务。   说到底,就是京襄一开始对局势的发展有着远比他们更为清晰、更准确的判断。   顾继安、顾琮等人接下来都不再说什么,他们已经将商洛及武关的防务移交出来,后续没有他们什么事情,都决定先行离开,金州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东川兵马残部撤离之事,自有东川路其他留下来的将吏负责,不需要顾继安、顾琮亦步亦趋的盯着。   在顾继安、顾琮等人在少数侍卫的护送从东城门离开商洛后,到黄昏时大多数难民已经逃入城中,这时候数百虏骑也逼近商洛城下,还有不少难民只能往北面、东面的山岭逃亡,徐怀下令关闭城门,防止虏兵趁乱夺城。   看到虏兵在城前还无意收手,派出小队骑兵深入山岭之中追杀难民,蒋昂、乌敕海、史琥等将领都极其气愤,“嗷嗷”叫着要带人马出城拼杀。   徐怀却是连声训斥,禁止他们轻举妄动,勒令临时负责商洛、武关等地防务的范宗奇关紧城门,严禁人马出城作战。   回到县衙后堂歇息,还有人坚持请战,徐怀喝退请战的将领,与范宗奇、王举、韩圭、董成等人解释起西翼要坚决避战的缘由,说道:   “虽说赤扈新汗顺利即位,但新汗与另外三大宗王系不可能完全没有矛盾。这次赤扈人在西线发动这么猛烈的攻势,其本部兵马主要是四宗王库思古所部,接下来赤扈王廷很可能会将关中调整给四宗王库思古所掌握,也就意味着我们在武关、荆紫、西峡一线,将长期与四宗王库思古所部对峙。我们尽可能在西线避战,一方面减少不必要的损失,另一方面就是要对库思古所部示弱,这就有可能在将来产生很多微妙的变化……”   “是啊,倘若二宗王兀鲁烈拼尽全力,死活都无法从汝蔡突破我们防线,而四宗王库思古于东秦岭之中却找不到与我们接战的机会,彼此之间大概都会滋生很多的不满与轻视吧?”韩圭笑着说道。   将商洛与武关这边的防线都丢给范宗奇接手,徐怀打算次日一早就与韩圭、董成等人返回泌阳去。   不想道路被堵死,他们就得赶在难民以及东川兵马残部东撤之前离开。   不过,半夜一封秘函从泌阳送入商洛,带来契丹残部在洮源的最新消息。   信使翻越岷山、邛崃山赶到泌阳送信,途中走了近两个月,萧燕菡在邬散荣、萧泫、张雄山等人的陪同,率领八千多人马经洮源南下,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第三十四章 泸水   在徐怀决定赶在难民东撤之前离开商洛返回泌阳的前夜,萧燕菡与张雄山、邬散荣、萧泫等人率八千人马经洮源南下的消息传到商洛城中。   听到这一消息,董成非常的震惊,感到不可思议。   徐怀年前已经正式向朝廷上奏表,举荐董成出任京襄路提点刑狱公事。   除了路监州县涉及官民的刑狱公事外,徐怀希望能有一个为士臣群体容易接受的人物,负责联络、监察朝廷在京襄所委任的各级官员——   这里面涉及到朝廷规制与楚山新政衔接的问题,除了董成之外,徐怀暂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绍隆帝暂时还没有松口接受徐怀的举荐,董成目前以客卿的身份在徐怀身边出谋划策——除了萧燕菡生下小郡王萧柏等极个别秘辛事外,董成目前也已经参与到京襄御敌大政方略的商讨与制订中来。   张雄山前往陇西游说契丹残部从岷山以北南迁到泸水一带,在制司并非绝密;徐怀也不止一次在送往建邺的奏章里提及赤扈人一旦受阻于正面战场,将有迂回进攻大理等国的可能。   董成虽然知悉这事,但他以为契丹残部绝无可能会被轻易说动,故而这时尤其的震惊:   “契丹先遣八千人马,且多半数为妇孺,两个月事就从洮源南下以趋泸水?消息确实无假?”   泸水位于大理之西,乃长江之正源,汉末蜀国丞相诸葛亮在《出师表》一句“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曾有提及泸水而为世人广知;而洮源位于陇右洮水、岷山之间,从洮源以趋泸水,将通过吐蕃诸部控制的西蕃高地的东部地区。   董成熟读史料,深知前朝中前期乃是中原历代以为最为鼎盛、强大之时:   前朝中前期在统一中原、问鼎天下之后,相继平灭、征服东西突厥、高昌国、薛延陀、中天竺、獠人、契丹、百济、铁勒、高句丽等国。   即便到玄宗时代,前朝国力有所收缩,但还成功平灭西南蛮、突骑施、后突厥、大小勃律、石国。   然而前朝却始终未能真正征服或打服过吐蕃王朝。   不仅相当长的时间里,河西、陇右、安西等地都被吐蕃吞并,国都长安甚至一度陷落吐蕃骑兵之手。   这里面一个关键的原因,乃是后世称之为青藏高原的西蕃高地,在中原精锐步骑眼前是飞鸟难渡的天堑之地。   前朝与吐蕃的多次大规模会战,虽然胜多败少,但主要集中在对河西走廊及西域地区的控制权的争夺上,战场主要集中在河西、西域及周边地区,并不涉及吐蕃统治核心的西蕃高地。   中原精锐步骑最深入西蕃高地的一次大会战,南距青海湖也仅有数百里而已,而那一仗中原五六万精锐步骑还是被装备、操训处于劣势的吐蕃骑兵打得惨败。   吐蕃王朝虽说到后期也陷入分崩离析、军阀割据的局面,迄今还没有一个政权能再次统一吐蕃诸部,但从岷山、积石山往南,一直到泸水沿岸,数千里之遥分布着大大小小、不知道多少家的吐蕃割据势力,也不是今日已经势微的契丹残部能轻易征服的。   更不要说地势上有如天堑之途的巨大障碍了。   契丹残部八九千人马且大半是妇孺的先遣人马,就这样踏上南下的征途了?   董成第一念头就是契丹人疯了,而冷静下来也不禁揣测徐怀是不是有别的手段说服契丹人甘冒如此风险。   张雄山两个月前在洮源筹措南下之事,仓促间难在密函将所有的微妙之事都说透,萧燕菡对契丹残族内部的矛盾也没有说得多详细,但看到密函所述,徐怀却不难想象萧林石等人的难处。   说到底共富贵难、共患难也绝非易事。   契丹残部不足十万族人,这些年颠沛流离最终都没能找到一个地方能真正安顿下来休生养息,接下来却还要踏上一个有史以来未曾有哪支兵马走通过的艰难征程,有几个人心里没有畏惧,又有谁能拥有那么高的威势,令族人毫无质疑的推进这事?   说实话,徐怀在京襄都很难做到这点。   “还以为萧帅会先遣一支精锐骑兵探索南往泸水的道路,待一切条件都相对成熟之后,再做最后的决定,”韩圭蹙着眉头,说道,“萧帅直接先遣一部分族众南下,确实是之前未曾料到,而这次探路也将比想象艰难得多……”   沿途不仅仅路途艰难,还会遭受到大大小小的吐蕃割据势力的攻击。   契丹残部撤到洮源地区,就与积石山附近的吐蕃部族发生激烈的血腥冲突,很难想象先遣人马过境,沿途大大小小的吐董割据势力,会非常礼貌、客气的借出道路来。   一定要对妇孺占到大半的这支先遣人马的命运进行预测,韩圭认为更大的可能是在半途就全军覆灭,而不是一部分人成功抵达泸水之畔。   徐怀没有多说什么,叫韩圭、董成、王举、范宗奇等人都各去休息。   次日一早,虽说有千余虏骑进逼商洛城下,徐怀只是将范宗奇等将召到跟前,再次叮嘱避战之事,之后就草草吃了些早点,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出城,经武关、西峡、内乡,昼夜兼程径往泌阳而回。   ……   ……   “组建一支大型商团,最快能在什么时间赶到泸水之畔?”   徐怀回到靖胜侯府,第一时间将史轸、苏老常、徐武碛等人召集过来,直接将问题抛出来。   董成虽然有机会得以参与这次议事,但他一来是客卿身份,二来对制司真正的核心机密还不是非常的熟悉,因此保持克制,主要看史轸、苏老常、徐武碛等人如何出谋划策。   当然,他内心深处还是相当困惑的。   不管是不是京襄游说,契丹残部此次冒险,也是他们内部所做的决定,制司并无需为此承担什么责任。   再一次,八千多先遣人马,且妇孺居半,半途不全军覆盖,还能有一部分走到泸水之畔,可能性真的不是特别高。   制司现在成立一支大型商团,远赴泸水进行接应,代价太高了,看上去也没有必要。   “史珣早年在户部任事时,有幸与当时到汴梁来朝贺的大理国使有过接触,可为商团执事,我也写信给史珣,要他提前回泌阳,听候使君调用,”史轸说道,“此外,护卫兵马绝对不能弱,使君可用史琥、苏蕈为将,从选锋军、后军各调一千精锐随行,四个月后或能抵达泸水之畔……”   董成愣怔的环顾堂中所坐的众人。   这哪里是派遣商团前往泸水?   这明明是要组建一支小规模的精锐偏师,赶到泸水之畔,与从洮源南下的契丹先遣兵马会合啊!   再说,四个月时间也太短了——奏请朝廷同意遣使大理国协调诸事,这就得需要多少时间?   这是打算完全不征求朝廷的同意,就直接派出武装商团,经荆南、广西,直赴大理国吗?   而倘若没有朝廷遣使大理国协调诸事,商团仅仅携来京襄路制司的文函,大理国怎么可能轻意同意商团穿越其境前往泸水之畔?   大理国不同意放商团入境,这边一开始就以史琥、苏蕈为将,史珣为执事,是准备率领商团一路杀过去吗?   倘若是这样的打算,从选锋军及后军抽调两千精锐保卫商团,也就不难理解了。   而史珣作为史轸的长子,此时在荆州任清田司参军,史轸提前写信将史珣召回来,是料定徐怀一定会就此事大动干戈?   “在今年冬季之前,汝蔡二州不会有什么硬仗,还是我走一趟泸水吧!”王举说道。   商团一路南下,经广南西路出境入大理国,一路遇到的事情可能会异常的复杂,而遇到任何事都必须快速独立做出决策,不可能停在半道派人回泌阳请示。   而契丹先遣人马,就算有一部分人侥幸抵达泸水之畔,之前栖息在那里的土著部族,又怎么会轻易将栖息地拱手让出?   那时候契丹先遣人马又怎么会还有余力,与当地抵死相抗的土著部族,斗争会极其的血腥、残酷,武装商团的目的是去接应、会合,斗争也必然残酷、血腥——王举就想着他亲自率领武装商团前往万里之外的泸水。   单单是萧燕菡,肯定享受不了这么高规格的待遇,但王萱、柳琼儿二女都还没有生养,小郡王萧柏目前乃是徐怀唯一诞下的子嗣,就算最后不接到泌阳来,怎么也得尽一切可能,让他在泸水之畔安然无恙吧……   “那就辛苦七叔走这一趟!有朝一日,我亦愿踏平西蕃高地,七叔此行就当是前驱了!”徐怀振声说道,决定由王举亲率武装商团南下泸水…… 第三十五章 安置   诸事商议完毕,王举、史轸等人便先行离开各去安排,这时候院子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丝在暗沉的暮色中发出冷冽的闪光。   春寒料峭,柳琼儿穿着袄裳走进来,见徐怀伏案看堆积的各类文函,问道:   “商洛情况怎么样?”   徐怀抬起头来,说道:“商洛没有什么大问题,上洛城陷之后,赤扈人用骑兵杀入商於河谷,屠杀难民,但并没有急于调动步卒往商洛城下进逼过来,应该是对东秦岭的雨季有所敬畏。我们现在较为紧迫的,还是要将商州撤出来的十万难民,尽快疏散到襄阳、南阳腹地进行安置……”   “不直接留在荆紫、西峡、武关等地进行安置吗?”柳琼儿疑惑的问道。   “安置于武关、荆紫、西峡等地,看似最便捷、省力,但这一批难民初离家园,心魂未定,意志并没有真正受到磨砺,还是先迁出来再说……”徐怀说道。   当世大部分民众在最底层挣扎,承受种种压迫、压榨,一辈子背对青天、面朝黄土,像牛马一样艰辛劳作,却食不饱、衣不暖;因此,他们心目当中也不会有太强烈的家国意识,战乱来临之后,也并没有太迫切背井离乡、逃离家园的意愿。   对他们来说,被外敌入侵了,可能就是换一批老爷骑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而已。   因此,这一次顾氏即便在蓝田、上洛等地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最终逃离出来的民众也就十万稍多一些。   这些难民目前都滞留在商洛城中——东川路也不缺人口,顾氏也不可能费尽心机,将这十万难民碾转千里迁到安康等地去安置。   虽说楚山这些年尽一切可能开发桐柏山、伏牛山可利用的资源,各方面经验已经非常成熟了,凭借这些经验,也可以在房陵、内乡以西的丹江沿岸,对大片的山地进行开发、安置人丁,但徐怀并无意将这些难民就地安置下去。   主要还是荆紫、西峡以及武关等地,将划为战区,要长期与敌对峙、接战,所有新填进来的人口,将主要作为后备兵员使用。   然而这些商州难民刚刚背井离乡,甚至相当一部分人居住于城镇,又或者地主阶层的一员,还没有怎么经历苦难的磨砺,还算不上合格的兵员。   相比较之下,从赤扈人入侵之初,就被迫逃离家园的河淮、河洛乃至河东等地的难民,他们才是合格的兵员,才是京襄真正值得去大力培养、挖掘的军事潜力。   这些年来他们颠沛流离,眼睁睁看着家小、亲人,一个个因饥病撒手人寰,他们自己也长时间忍受饥饿、寒冷,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苦苦挣扎着。   所经历的苦难,一方面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另一方面他们的意志也因此变得极其坚韧,对生死看得极淡。   他们能承受严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严苛、残酷的操训,敢于进入最血腥的战场,而在身体进行适当的休养之后,在装备上足够精良的兵甲、战械之后,他们就能成长为最精锐的虎狼之师。   包括淅川在内,南阳、襄阳府境内的东秦岭部分,都将划为战区,徐怀当然要将从洞荆招抚的青壮优先填进去。   徐怀现在憋着气,不仅无意从商洛城出兵反击屠戮蓝田、上洛等城的敌军,接下来还要放弃商洛城,将西翼防线大步撤到武关沿线,甚至还勒令驻守汝蔡申三州的兵马不得主动出兵进攻步步逼近的敌垒,表面上是为了防备赤扈人的进攻重心随时会转移到中路,而最主要的还是节约一切资源,将上百万洞荆招抚难民安置下去。   只要这一步完成,京襄不依赖于朝廷的支援,也将具备独立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规模会战的能力。   虽说上百万难民的安置,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初步的胜利已经在望了。   南阳、襄阳等地清田工作开展近半年时间,仅南阳府清查出来的私占田地,就超过一百五十万亩之多。   合计襄阳府充公的私占田地以及随着南蔡、荆北四县的垸田建设顺利推进,制司目前在京襄腹地直接掌握的屯田规模,已经突破四百万亩。   预计今年夏粮收割完成之后,不仅上百万安置下去的难民将能初步解决吃饭问题,各都巡检、乡司都还能保留一部分节余,自行去推进后续的农田水利以及屯寨等方面的建设。   接下来制司就能大幅缩减在难民安置等方面的直接投入,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兵甲战械的铸造以及扩编更大规模的常备战兵。   说及资源,除了足够规模的合格后备兵源之外,制司的财力建设,也是成立以来的重中之重。   常言道,用兵钱粮事尔。   在制司成立之后,朝廷不会再有额外的钱粮划拨,一切度支都需要制司自筹自支——去年因为制司成立较晚,朝廷还是额外拨给了两百万贯钱粮充当军资。   而现在史轸最为忙碌的,就是配合清田工作,将丁身钱、免役钱等原粮赋之外的丁税都摊入田亩之中,合并为最基础的田税,为夏粮秋税的征收做准备。   将之前的夏粮秋税都跟田亩直接挂钩,除了进一步抑制土地兼并,限制地主、富农将赋税转嫁给中下层贫农外,也使得隐匿户口不再有太大的意义。   京襄路辖四州两府五十一县,人丁四百一十二万,在册民田两千二百余万亩、屯田五百一十余万亩,目前能估算出来的总田税规模很大,但州(府)县、乡司维持自身的运转以及地方上的农田水利以及道路、城寨的修缮,都需要截留大量的田税,最终能直接上缴给制司的,也就有限了。   目前预估州县乡司能直接上缴的田税,外加南阳、襄阳以及荆北四县之前所能征收的盐酒等榷卖钱、关津税(过税)、市肆税,总计约五百万贯左右。   即便这个数字,比以往京襄路五十一县所能上缴的部分已经高出一大截,但单纯看这个数字,还是远不足以支撑制司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规模的会战。   当然,其中制司相当的一部分收入是隐性的,没有办法体现在账目之中。   比如煤铁监的收入,就很难用账目钱粮去衡量。   煤铁监除了原有三大炼铁基地外,制司正式成立之后,还在接管襄阳府在荆山北麓设立的铁场之后,对其进行改造,目前生熟铁料年产能已经突破两千五百万斤。   由于制司负责推动的堰堤、屯寨、河渠等建设,前后总计从煤铁监直接调拨近两千斤的铁料——单纯从账目看,煤铁监一直都是入不敷出,需要制司额外贴入大量的钱粮维持生产,但实际的产出是非常巨大的。   因为开垦荒地、修造垸堤、城寨,所大规模使用的工具都是直接用精铁锻铸而成,比普通农户所用的生铁器具要精良得多。   这也是上百万难民安置工作以及河渠、堰堤修造等事,比预想顺利得多的一个极核心的原因。   也因为煤铁监、军械院的存在,无论是之前的行营,还是现在的制司,才能以有限的军资去维持如此庞大的武备。   目前军械院一年能制备一万套精锻铠甲、刀矛枪戟等兵械四万余件,各式弓弩四千余件、床弩两百架、精铁盾车五百辆,每年投入五十余万贯钱粮、六千匠工就能成功运转起来。   换作将作监在建邺的场院,每年单想制备一万套精锻铁甲,少了一百万贯钱粮,都维持不下来。   徐怀接下来主要还是想推动各类工坊、作坊的发展,在南阳、襄阳、江陵等地也将发展军械生产、铁器、织造、造船、烧瓷、造纸等业——从商洛疏散出来的十万民众,短时间内没有太多的田地去安置他们,就想着将他们中的青壮劳力,去扩大各大工坊的生产规模。   徐怀就想着等这些工作初步理顺过来,入秋之后,他就可以踏踏实实到汝蔡督战,迎接即将到来的中路大战…… 第三十六章 商团   徐怀次日一早到衙堂署理公务,得知史珣昨日夜间已从荆州返回泌阳,便将史珣召到衙堂询问他对商团组建的具体意见。   大理国乃前朝通海节度使段思平所创,立国比大越还要略早二三十年,自立国以来曾多次致书大越以求通好,但大越都未予以理会,直到天宣帝继位,才正式接受大理国的朝贡。   大理国于天宣三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派遣使团抵达汴梁觐见、朝贡。   史珣其时在户部任吏,恰好有机会结识到使团里的几名大理官员,对大理国略知一二。   大理国奉段氏为国主,但国内董、高、扬、严等姓家族的权势极大,特别是高氏一族在大理垄断国相之位长达百年之久,在大理国有“高国主”之谓。   大理国除了上层权力分割严重,地方上割据势力也是极强。   这些都决定了商团就算成功获得朝廷的旨意出使大理,在进入大理国境内之后还想继续西行,极可能会与大理国地方割据势力发生冲突。   此外,大理国以西泸水沿岸,属于吐蕃朵甘思部的势力范围。   不过,即便同属同朵甘思部,当地的教派及军阀割据势力还是非常的混乱、复杂,并不隶属于哪家统一的势力之下,也没有凝聚成一团。   然而京襄目前除了要考虑自前朝以来吐蕃诸部对中原都不太友好之外,史珣认为制司还需要考虑到赤扈人在征服党项及西域诸国之后,可能已经遣使或遣兵马深入西蕃高地深处招抚吐蕃诸部了。   从京襄调两千精锐步骑编入商团,计划以四个月的时间抵达泸水之畔,将卒必然疲惫之极,在与从洮源南下的契丹兵马会合之后,也未必能从容应对当地错综复杂的吐蕃势力,史珣建议徐怀授予商团更大的权力,允许他们联合大理国西部的地方势力,以征讨吐蕃的名义,杀入泸水之畔。   史珣刚到楚山时,年仅三旬,即便之前就在户部任吏多年,但在徐怀眼里,他各方面还远谈不上成熟,没想到此时都已经有考虑到赤扈人很可能已经着手招抚吐蕃之事。   除了一度占据河湟地区建立青唐国、对大越陕西熙河路有所威胁的唃厮啰部,为大越臣民所熟知外,四分五裂日久、位于西蕃高地深处的吐蕃其他部族,一直都远在中原的视野之外;而西域诸国又长期附属于党项人,上百年来与中原更加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   因此,大越立朝以来,中原对吐蕃及西域诸国的了解都是极其有限的,也很少有谁在分析天下大局之时,会将吐蕃及西域诸国考虑进去。   制司对吐蕃及西域诸国的信息,主要也是来源于契丹残部,但契丹残部南迁天水的时间很短,对吐蕃及西域诸国的了解,也是相当的碎片化——因此军情司到现在对吐蕃及西域诸国,还没能建立一个相对完整的认识。   不过,徐怀个人也是推测赤扈人在征服党项人以及西域诸附属国之后,即便考虑到西蕃高地的严酷环境以及吐蕃诸部错综复杂的关系,未必会急于调派大规模的兵马去横扫西蕃高地,但也应该会调派一支小规模的精锐之师,或遣使进入吐蕃曾经的国都逻娑地区,与吐蕃诸部接触。   而吐蕃诸部四分五裂这么多年,还未曾有一派势力再次统一西蕃高地。   他们看到赤扈人这几十年来如耀阳一般崛起,横扫草原、大漠,西域诸国及党项人都相继臣服于他们的马蹄之下,慑于赤扈人的武力,主动选择臣服,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徐怀想到这些,但担心会内部会滋生悲观、沮丧的情绪,还没有主动的去提及这点;跟契丹残部的交流,甚至在萧林石的私函之中,徐怀更是避免提及这点。   现在史珣提到这点,徐怀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担忧,而是感到非常欣慰:   制司在史轸、苏老常、徐武碛等人外,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成长起来,能够独挡一面了。   “泸水之畔的情势,可能会非常的复杂,你们深入泸水,当然一切要以保存自身为先——甚至与大理国地方势力交涉,也无需太过拘泥……”徐怀赞同史珣的主张,说道。   除了制司要尽快筹备商团从泌阳出发外,当然也要尽可能争取朝廷同意——没有朝廷的圣旨,武装商团擅自闯入大理国境,那是最后,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选择。   韩圭也连夜草拟好几份奏章样稿,徐怀将王举、史轸、董成等人拉过来一并研究。   既然史珣已经提及赤扈人招抚吐蕃诸部的可能,徐怀最终决定在奏章添加上相关内容,希望朝廷能更加正视契丹残部南迁不容忽略的意义。   倘若吐蕃诸部最终选择归属赤扈,赤扈人以一支偏师绕到泸水之畔,再加上吐蕃诸部归附兵马,总人口不足三百万、国内又被地方割据势力进行分割的大理国,基本上是没有抵挡之力的。   而一旦大理国被赤扈人征服,大越又要在西南边境投入多少力量进行防御?   或者说到时候大越还有没有能力,在西南边境新组建一支十万人众以上的防御兵马?   将奏章之事敲定,加盖章印之后,就派驿骑驰往建邺;筹建武装商团的事,也正式交由王举、史珣以及史琥等人牵头进行,另外所需的人手,也都即刻派驿骑赶往各地调回。   不管建邺授不授权,徐怀都要求武装商团在十天之内就从泌阳出发,先走水路南下,直抵广南西路静江府——与荆南、荆北及广西三路监司交涉的使者,也将在这两天就携带制司签发的公函,提前从泌阳出发南下。   武装商团除两千精锐步骑外,还要编入一千辎兵、马夫保障后勤——时间特别紧,四千余匹骡马都将从泌阳直接装船南下,不考虑到静江府后筹备,整个南下的武装商团规模绝对不小,甚至都可以说是一支小规模的出征军队了。   这支兵马沿路从荆北、荆南、广西借道而行,自然是需要提前打一下招呼的。   在发往三地的公函里,徐怀也说清楚情况紧急以及接应契丹残部南下的重大意义,并在公函里声明三地倘若加以阻拦,武装商团将会奉行他的命令强行闯关。   到时候倘若不幸发生流血冲突,徐怀都将一力承担所有责任。   徐怀午时回到后宅,陪同王萱、柳琼儿二女用餐。   得知奏章已经遣驿骑送往建邺,王萱禁不住担忧的问道:“倘若陛下坚决不允,情况可能要比想象中来得复杂啊!”   “没有朝廷的授许,商团南下面临的局势,是要复杂、凶险得多,但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徐怀说道,“至于制司这边,却无需太多的担忧——真要搞僵了,从此往后反而不用再去顾虑、权衡太多的东西了……”   没有朝廷的授权,武装商团强行进入大理国,将是一支远行万里的孤军,但这不会比从洮源南下的契丹先遣兵马更凶险。   而且两支孤军会合之后,最为核心的目标也是要在泸水之畔,为契丹残部后续兵马南下开拓出一片立足的空间来,并非迎接契丹先遣兵马撤回到大越境内。   因此,武装商团出境之后,即便成为孤军,没有办法再回到广南西路境内,也并非不能接受的结果。   至于制司与朝廷的关系会因此变得更恶劣、割裂更为严重,徐怀也没有太在意。   倘若京襄注定只能一意孤行,他反而可以放开手脚,将京襄进一步藩镇化。   眼下,与其担忧朝廷的反应,徐怀还不如多省些时间,考虑如何进一步挖掘南阳、襄阳等地的发展潜力。   南阳府盘踞伏牛山与桐柏山环抱之中的整个南阳盆地,唐白河从中贯穿流过,可开发的耕地资源,要比山多地狭的洛阳盆地多得多,但南阳府所辖十五县在册民田六百万亩、屯田一百五十万亩,并不比河洛多出多少。   这次清查,制司除了对南阳府现有耕地进行统计外,还对可开垦土地资源进行了摸底——事实上南阳府可开垦的土地资源还有极大的潜力以待挖掘。   造成这一事实的原因,徐怀也与史轸等人进行过分析,这还是要归结到大越立朝以来对士臣以及士绅阶层的优待以及地方治政的因循守旧。   一方面大越不立田制,不抑兼并,使得地方士绅得以大规模兼并贫民田地,导致地方税源大减,财力不足,致使州县缺乏大规模兴修水利的能力。   一方面士绅阶层大肆侵占湖荡、河滩进行开垦。州县不敢,或因为利益纠缠的缘故,不愿进行彻底的清理,这就导致大型水利工程,因为大片的河滩、湖荡地带早就被地方士绅侵占而无法进行统一的规划。   另一个关键原因,则是朝廷党朋攻诘之风泛滥,地方官员害怕被指责劳民伤财而宁可选择因循守旧,不敢有大作为。   唐白河发源于伏牛山、桐柏山,雨季水势极大,动辄泛滥成灾,然而大越立朝一百五十余年以来,地方官府竟然没有对唐白河进行过一次彻底的治理,也是历朝所罕见。   接下来,无论是进一步开垦南阳府的土地资源,还是改善现有耕地的灌溉条件,亦或为了改善唐白河道的航行条件,形成以泌阳为中心的河运、陆运体系,都有必要对唐河、白河进行一次彻底的治理。   虽说工程要等到今年的汛季过去才能组织实施,但对唐白河流域的地形勘测,年初就已经着手在实施。   接下来还要对围绕唐白河为核心的堰堤、河渠以及路网体系,进行统一的规划,这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完成的。 第三十七章 南阳   接下来几天,不仅商团的筹备紧锣密鼓展开,派遣荆北、荆南、广西的信使相继上路,军情司也挑选一批密探,提前潜往大理国境及泸水之畔刺探情报。   徐怀不再去想契丹先遣兵马以及商团此行可能会遭遇的凶险,而将心思集中到南阳府接下来需要迫切贯彻下去的治理上来。   一方面,汝蔡申三州及淅川—武关四个战区,都紧紧倚靠着南阳盆地;   另一方面南阳盆地位居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拥有京襄路最为富足的耕地资源——   襄阳府境内大半都是荆山、巫山东北麓的崇山峻岭,耕地资源是远远不能跟南阳府相比的;荆北四县除了地域纵深远不能跟南阳府相比较外,白露湖以东的水患治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有成效——   这些都决定了南阳府在荆襄路的核心地位,也是制司最终设立于泌阳的关键原因;襄阳看似更具山河形胜之势,但地方终究是太狭仄了。   后续如何更好的治理南阳府,将南阳府的土地资源充分挖掘出来,以及从路网、航运乃至工造等领域,进一步巩固南阳府的核心地位,都是制司吏政的重中之重,而不单是南阳府衙的责任。   对唐白河的治理,以及秦楚故道、方城隘道、桐柏山道的修缮,徐怀也是要求制司直接负责。   桐柏山道,乃是南阳横穿桐柏山连接淮源、楚山、信阳等地的通道。   早年王禀在卢雄的护送下,就是准备经桐柏山道前来南阳,却不想在淮源被蔡铤派遣的刺客追上。   桐柏山道位于淮源县境内的部分,几经修缮,已经非常完备了,为溪涧、坡岗所断的部分,也都修造桥梁、栈道,能供马车快驰,不像以往只能马背人驮,还要中转几个渡口。   从桐柏山出来,沿泌水河北岸到泌阳城这一段,地势平坦,道路的拓宽与平整都没有什么难度,主要是泌水河北岸的几条支流,需要将原有的渡口改建成桥梁,这样才能使南阳府与申州的物资、人物输运、通行彻底顺畅起来。   方城隘道乃是南阳北接汝、蔡二州的核心要道,从方城县往南,驿道沿着白河东岸往南一直延伸到汉水北岸,也是荆湖连接河淮的主干道。   不过,因为南阳府上百年都没有对唐河、白河进行彻底的治理,这条驿道常为洪水所侵,路况堪忧;驿道的修缮需要与白河沿岸修堤之事结合起来。   秦楚故道横穿东秦岭,于先秦之时就是连接秦国与楚山的交通要道:   旧道千余年前就从武关往东延伸,经西峡、内乡,接到南阳重镇宛城。   不过,前朝大力发展汉水、丹江航运,在荆紫寨与武关之间开辟新的驿道,商贸繁荣。旧道虽然没有废弃,一直都有车马通行,但随着重要性的下降,州县修缮不力,路况也是很差。   制司已将淅川-武关一线划为战区,抵御关中进入商於塬的敌军,这条秦楚故道的重要性则不言而喻。   不仅武关到宛城之间的旧道要进行彻底的修缮,从宛城到泌阳之间的驿道也要进行拓宽——   宛城-泌阳两城之间早在几百年前就横跨唐河、白河修建了驿道,也开凿一条横渠连接唐河与白河中游流段。   不过,横渠疏于修缮、疏浚,仅能通行小舟;驿道缺乏修缮不说,为溪河所断的节点,也都以渡船相接,都没有一座浮桥——车马以及物资通行的效率自然就低得多。   以往不会觉得有多少不便,乃是州县之间的物资、车马流通频率极低,规模也小,世人都习惯了缓慢而时日冗长的节奏。   制司以泌阳为核心,自然需要进一步加强与西翼战区以及白河以西县乡的联络。   除此之外,唐河流经南阳盆地西部丘陵区,汛季水势大而河道狭窄,洪涝灾害要比白河更为严峻,需要在汛季时分流一部分河水进白河——这样白河沿岸可以先修造长堤,而唐河长堤可以缓建。   同时白河在进入秋冬季之后,常常会因为上游雨量降低而断航,这时候尤其需要从唐游中上游引流,保证一定的水位。   这些都可以通过在唐河中上游修造溢流堰坝以及在唐河与白河之间开凿多道横渠予以解决。   除了白河、唐河沿岸因为洪涝灾害,导致大量的田地荒废外,在南阳盆地的边缘坡岗浅山地带,因为水利设施的废弛,也导致大量的坡地山田荒芜,或勉强耕种但产出极低。   这些地方都需要修建大量的陂塘,去改善灌溉条件。   然而这一套做下来,在当世乃是一项浩大工程,粗粗估算,都不知道要填多少万贯钱粮进去才行。   “虏兵夺下歧州天水及鄠县等地之后,又遣十数万兵马杀入秦岭之中,西秦、东川还是拼尽全力守御乾佑、武州等地,令虏兵难以杀穿秦岭防线——不管怎么说,赤扈人这个秋冬一定会集结重兵于中路,唐白河的治理所需钱粮甚巨,是不是暂缓一两年,等局势稍稍缓定下来才着手实施?”   南阳府治理消耗极巨,史轸、韩圭等人都主张暂缓,将有限的钱粮都集中到汝蔡二州今年秋冬季的备战上。   “今年秋冬虏兵注定会往汝蔡进逼过来,但这一仗不要指望三五个月能结束,持续三五年都有可能;对唐白河的治理,也不要指望能一时竞功,今年入秋之后,还是要着手先动起来。”徐怀双手抱于胸前,说道。   “使君打算筑长垒与虏兵对峙,还是坚决不主动出击?”史轸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虏兵虽然没能杀透秦岭,但关中、陇右、河西等地皆陷其手,他们除了现有的兵力外,还可以在占领区源源不断的签征青壮进入战场,我们还不具备与之拼消耗的实力,求胜心切是大忌……”   虽说京襄具备与赤扈人在中路打一场大规模会战的能力,但徐怀绝对不会轻易去打会战。   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哪怕大获全胜,自身也难避免惨烈的伤亡。   就像汝颖会战,大越绝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前后歼敌超过十万,但楚山及宣武各军累积伤亡也有五六万之多。   淮南大捷,大越成功将虏兵赶回淮河以北,歼敌五六万,但此身伤亡则高达十四五万。   这个秋冬季,制司倘若决意与赤扈人在中路进行大会战,规模一定会远胜之前两次大战,可能最终双方投入的兵力高达四五十万之多。   这种情况之下,就算制司成功将虏兵击退,自身伤亡能低过十万?   这样的伤亡,对京襄还是太伤筋痛骨了!   不急着搞大会战,就是倚托箕山以及目前建成的襄城、召陵、广成等城寨,修建长垒,将虏兵进逼过来之时,动员二三十万兵马于长垒防线之后严防死守,不给虏兵可乘之机,将局面拖延下去。   虏兵在没有找到新的进攻重点之前,极可能不会轻易撤兵,双方极可能会在伊水-箕山-汝水一线长期对峙下去。   总不可能京襄内部的治理与建设,都就此停滞下来吧?   非但不能停滞,还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唯有如此,京襄才不会因为战事的惨烈消耗而衰弱下去,才有可能越打越强。   “那就在秦楚故道及方城隘道沿线,设立难民屯寨,将从上洛、蓝田等地逃出来的难民填进去,以备青壮劳力匮缺。”韩圭主张道。   楚山坚守这么多年,修堰筑路等事早已经不仅仅是男丁的工作,健壮妇女也都填进去——这意味着十万商州难民填进来,差不多能提供五六万劳动力,至少短时间之前,制司不需要再从别地抽调青壮劳力了。   徐怀点点头,赞同韩圭的提议,负手走到窗前。   史轸站起来,探头见徐怀正盯着一枝探出院墙的杏枝出神,悠然说道:“先帝不幸辞世,幸亏使君痛下定决心除去郑氏,要不然,实难想象楚山要如何面对今年秋冬的战局啊!”   徐怀转过身来,一笑,说道:“现在还没有到感到万幸的时候,最终还不知道要填入多少血肉之躯,才能最终将胡虏驱逐出去,乃至彻底消灭掉!”   韩圭、徐武碛等人当初都不赞同以那么暴烈的手段除掉郑怀忠、郑聪父子,但以目前的局势看,徐怀当时所做的决定,才是最佳的选择。要不然的话,今年秋冬,三四十万虏兵如潮水从中路南涌过来,他们不要说主动迎击出战了,守又要如何去守? 第三十八章 奏章   绍隆元年新帝登基后,就册封先帝皇子寅为齐王,并下诏在东城修建王府。   历时一年多年,占地三十余亩、亭台殿阁林苑俱全的齐王府最终于绍隆元年二月下旬建成。   郑贵妃心智昏昧,在郑怀忠、郑聪及郑氏亲族三十余口被处以极刑之后,就被强制送入广善庵静养,最终是缨云公主携着尚且年幼的齐王赵寅迁入新落成的齐王府居住。   绍隆帝除了对皇子赵寅在藩王府邸、侍卫、钱谷拨付以及教育等方面给超高规格待遇,任命包括王府长史、司马、咨议参军、友、记室参军、翊善、侍读、侍讲等一系列王府官员外,还任命先帝旧臣钱尚端、刘师望以及年近七旬的乔继恩,出任齐王府傅、宫司使、宫司都监三个最重要的职遣,协助缨云公主执掌齐王府大小事务,以示以先帝子嗣的善待。   一开始也有个别朝臣上表奏请绍隆帝立齐王赵寅为太子,但无一例外都被弹劾罢官,或贬出朝堂,渐渐就没有再议论这事。   当然了,齐王赵寅乃是赵氏血脉,又是垂髫幼童,只要没有谁妄议立储之事,齐王府总体还是平静的,也跟此时朝堂之中明争暗斗的漩涡也搭不上边。   朝臣与齐王府也没有什么牵扯,唯有武威郡王、荣乐郡主府(朱府)与齐王府保持正常的往来。   朱芝辞去华陵县令一职,回到建邺后就赋闲在家,这日他携妻子以及与齐王赵寅年岁相当的幼子到齐王府游玩。   “刑部联合大理寺审讯淅川盗卖官粮案,前两天有了定论——这事人赃并获,淅川知县叫哪啥来着,与县丞等找了不少人说情,却也没法脱罪,只是最终就判了流充楚州监管,却是叫人大为意外,朝中为此也是纷扰争吵了一番……”坐在王府小游园的凉亭里,春风拂面不寒,朱芝说起朝中这几日最受关注的事情。   “只是判了流充?”   缨云拿起一枚果脯,停在檀唇边,听朱芝说及淅川盗卖官粮案的主犯定罪之后竟然只是判流充了事,也是相当震惊,疑惑的说道,   “贪没数万石粮秣,不知道多少饥民因此未得救济而饿死道侧,只是判流充了事,陛下他就没有过问这事?”   “……这事刑部、大理寺当然拿不了主意,”朱芝摊摊手,说道,“却是汪伯潜、杨茂彦二人执意如此,胡楷、王番相公强烈反对,周相、高相两边都不得罪,陛下好似未置可否,整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缨云若有所思的看着曲池里的锦鲤,没有再说什么。   乔继恩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却是拿眼角余光打量坐在一旁陪同赏花的钱尚端脸色变化。   乔继恩虽说不怎么关心朝中的事情,一副在齐王府养老的架势,但这件事背后的玄机,他可不难揣测。   说白了淅川县官员盗卖官粮人赃并获,无法抵赖,汪伯潜、杨茂彦却硬是要给天下士绅传递徐怀嚣张跋扈、迫害朝廷命官,而朝廷为了大局,不得不屈从于京襄的假象。   缨云似乎很快就想明白这里面的玄机,托着腮帮子,发愁地看着在园子里正与朱芝幼子闹得欢的幼弟赵寅,没有再说什么。   等两小孩玩闹累了,朱芝与妻子携幼子离开齐王府,在暮色之中穿街过巷,缓缓而归。   朱芝回到府邸前,却见他父亲朱沆自改任鸿胪寺卿以来门庭冷落的宅院前,难得的停着好些车马。   朱芝跳下马车,将妻子搀扶下来,又将玩闹一天已经在马车里昏沉睡熟的幼子抱下来,看到管事朱富带着两个家丁走出来,问道:“家里来客人了?谁啊?”   “王相公过来!”朱富说道。   “……”   徐怀假借先帝遗诏诱郑氏父子入彀,又图谋荆襄以立藩镇,朱沆就令朱芝辞去华陵知县归京赋闲,以此划清与楚山的界线。   在那之后,他姨夫王番虽然在京任职,但除了逢年过节,朱芝会与朱桐去拜望一下外,平时两家也无往来了。   朱芝没想到姨夫王番竟然今日登门拜访,一时间又惊又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朱芝将幼子递给妻子抱着,他径直往会客的晴芳园走去,却见郑寿、王孔等人站在院子里,而厅堂里明烛高烧,他父亲深锁眉头,与朱桐陪着王番、郑屠对案而坐。   “姨夫今日怎么过来了?”朱芝走进厅堂,与王番行过礼,坐下来好奇的问道。   “你刚从齐王府回来?殿下最近怎么样?”王番没有直接回答朱芝的问题,而是先询问齐王赵寅的近况。   “殿下一切都好——今日疯玩了一天,我们离开时,都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朱芝说道。   “萧林石率契丹残部离开天水之后,撤到岷山以西的洮源地区暂作休整,年前派遣一部人马,试图通过吐蕃朵甘思地区前往泸水——徐怀知道消息后,决定派遣一支人马,以商团的名义南下,从广南西路进入大理国,借道前往泸水进行接应。”   王番说起此来缘由,说道,   “奏章昨日送到京中,因为担心时间赶不上趟,很可能等不及朝廷正式批准,商团就会从泌阳直接出发南下;徐怀同时还捎来一封私函交给你父亲……”   朱芝看了一眼他父亲案前那封被拆开来的信函,惊讶的问道:   “从洮源前往泸水,难如登天,契丹人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要从洮源前往泸水?而徐怀又为何一定要派人马到泸水之畔接应?再说了,萧林石奉先帝之命,就任秦州都督,率部戍守天水,但从去年初跟高峻阳闹翻之后,就不再听从西秦路的节制,还擅自率部西迁离开天水,也就跟咱们不再有什么瓜葛了——现在就算徐怀想派人马远赴万里接应,朝中也不会允许吧?”   鸿胪寺掌管邦属礼宾,有权介入与契丹的交涉、联络等事,但问题在于萧林石与高峻阳闹翻之后,契丹残部迁往岷山以西落脚,理论上大越对契丹残部再无救助、援应的义务。   当然了,除了他父亲朱沆出任鸿胪寺卿,实际上并不能影响到朝堂大政方针外,除了大越理论上对契丹残部并无援应的义务外,朱芝还是好奇徐怀为何要远赴万里,派一支人马深入不毛之地的泸水之畔接应南下的契丹残部。   朱沆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案前的信函递给朱芝,省得王番、郑屠多费唇舌解释。   朱芝看过信函后,惊疑问道:“徐怀是料定赤扈人从中路进攻不利后,一定会以偏师远袭大理?”   “从赤扈人去年发起的秋冬季攻势来看,他们暂时还难以从东线、西线突破防线南下,徐怀也料定京襄倘若不放弃汝蔡二州,将防线收缩到方城隘道,中路必将是赤扈人接下来集结兵马大肆进攻的唯一方向。”   王番说道,   “徐怀对中路会战的预测,对或不对,今年秋冬就会验证,同时京襄路也在全力为此做准备,建邺懈怠也就懈怠了,但西南方向上,我们要是完全不做准备,等到哪天赤扈人一支偏师杀到静江府,又要如何应对?”   “……”朱芝朝父亲朱沆看去。   虽说朝廷大略由天子与诸相决之,但事涉大理国,他父亲朱沆身为鸿胪寺卿,却是有一定话语权的。   他一时也不知道父亲会如何看待这事。   “京襄奏章既然已经抵京,不会有谁敢妄加隐瞒,想必此时已经呈于御案之前,”朱沆淡然说道,“这事就看陛下如何决之吧,我们作为臣子的,到时候遵奉上意行事便是。”   “到这时,你还是不满徐怀诸多作为吗?”王番有些不耐烦的质问道,“倘若徐怀没有诸般作为,今年秋冬赤扈人集结三四十万兵马往汝蔡进逼而来,试问楚山要如何抵挡?陛下会心胸宽怀,不遗余力抽调诸路精锐之师增援汝蔡二州,以御强敌吗?”   “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谁又能预料?”朱沆还是语气平淡的回道。   郑屠见王番与朱沆一言不和又要起争执,忙说道:“使君写信给朱相公,并非想朱相公在商团之事上帮忙说项,实是朝廷在广南西路不可不加强防备——倘若能提醒大理国加强武备,那就再好不过了,总不能等到赤扈人绕到西南打过来,朝廷再慌手慌脚去做部署吧?” 第三十九章 留中   建邺东城铁炉巷四福茶楼,战争的阴云远没有到消散的时候,午后茶楼里也聚集大量关注时事发生的人,在此喝茶、交流各种小道消息。   二楼更是人声鼎沸,甚至还出现争执。   “淅川知县余涟、县丞周鲤等真是大贼——你们想想看,这些年饿死多少人,多少人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洞庭湖匪寇又肆虐地方多少年才最终招抚剿平?单单就他们数人就贪没四百万斤官粮,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朝廷竟然流充了事,如何对得住那些饿死道侧的饥民?”   “嗤——幼稚。你也知道余涟、周鲤所犯之罪,抄家灭族都不足惜,但朝廷为何还要手下留情,这其中缘故你可有曾想过?当真以为当今圣上昏聩,竟然会对三五有害社稷的蛀虫手下留情?”   “不是朝廷昏聩,这里面又是何缘故?你遮遮掩掩、阴阳怪气,却不说清楚,叫天下人如何着想?”   “有何缘故?你眼睛只要没瞎,就能看到京襄士绅是何等的凄惨——要说为朝廷效力,为抵御胡虏,他们哪个皱过一次眉头,又或者说他们谁少纳过一粒粮食?将卒在前面卖命,百姓种田纳粮,士绅治理国家、地方,大家各安本分,胡虏何足畏哉?然而那么多缙绅之族祖祖辈辈辛苦攒下来的田宅屋舍,说被侵夺就被侵夺,谁敢说个不是,无不被扣上通敌的罪名,惨遭迫害,这又是什么世道?淅川盗卖官粮案,余、周等人不愿看到淅川士绅受欺凌太狠,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却遭此横祸,偏偏有些人受了愚弄,还真以为他们犯下多大的罪过!”   “你说这些,可有凭有据?”   “什么叫有凭有据?你没看见这两年有多少南阳、襄阳的士绅被迫舍弃田宅、逃来建邺?”   郑屠坐在四福茶楼的雅间里,听着外面的争吵声,胸口憋着一口恶气,脸色也是铁青难看,没想到大理寺、刑部对余涟、周鲤等人刚定罪没两天,对京襄不利的谣言就已经满城传播开来了。   “那一撮人不得不依仗使君守御京襄,却又不能叫使君痛快,只能在背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们也只有这点伎俩了,莫要在意。”晋龙泉摆摆手,示意郑屠莫要为这种事动怒,漏了他们在此密会的行藏。   “这些狗操的,总有一天要狠狠收拾他们!”郑屠恶狠狠的将一口唾沫朝窗外啐去,压抑胸口的恶气。   “哪个孙子嘴里长疮乱吐唾沫,操你爷的,吐你爷脸上来了!”长街有人叫骂起来。   郑屠缩着头没吭声,等窗外叫骂一阵的那人走后,才问晋龙泉:   “奏章前日已到京中,想必风声也在朝臣之中传开,晋庄成身边可有什么动静?”   “他们的心态,我也早已摸透,胡虏当前,他们不得不依仗使君御敌,却总想在暗中使绊子,”晋龙泉叹息说道,“商团出使大理之事,听晋庄成从魏楚钧那里听来的消息,昨日官家就将朱沆相公召到垂拱殿询问大理国邦交之事,当时仅有汪伯潜、杨茂彦二人在场。朱沆相公却是主动提及奏章之事,主张朝廷应该正式派遣国使与商团会合,携国书往通大理,请求大理国予以方便接应之事;汪伯潜、杨茂彦二人则主张将奏章留中……”   “留中?也不责难京襄擅遣商团前往大理国?”郑屠疑惑问道。   朱沆主张朝廷派出国使,希望朝廷抓住主动权与大理国交涉,去接应南下的契丹先遣人马,郑屠却不意外,这也是制司所能预测到,只是没有想到汪伯潜、杨茂彦却主张将奏章“留中”。   所谓留中,就是将奏章留在禁中,不交议、不批答。   说白了就是朝廷不会过问京襄擅遣商团之事,甚至暂时也不会下旨制止,但擅遣商团产生的种种后果乃至强行进入大理国境内、可能会与大理国产生血腥冲突,一切责任都得是京襄承担,也不排除朝廷最后拿此事追问京襄的罪责。   也恰恰如晋龙泉所说,汪伯潜、杨茂彦等人此时不得不依仗京襄抵挡住河洛、京西之敌,但始终会对京襄高度戒备,只要有机会就会暗中使绊子,从各个方面去打压京襄的声望,甚至等待一切机会削弱京襄的权势。   “汪杨二人与官家还是不相信赤扈人会以偏师远袭大理,猜忌使君此举另有图谋,”晋龙泉皱着眉头说道,“而因新政等事,绝大多数朝臣对京襄也是冷眼旁观,但说到底多为趋炎附势之徒。只要使君今年秋冬能挡住虏兵的攻势,又或者说使君能在京襄动员二十万以上的兵马,朝中的形势必然会发生改变……”   楚山承压最严峻之时,乃是杨麟战死汝阳,左骁胜军撤到襄阳休整,楚山独挡京西、河洛之敌,不得以将所辖六七成青壮男丁都征编营伍之中,勉勉强强凑出十万兵马,分驻汝蔡申三州。   当时除了将军事潜力挖掘到极致,还恨不得将每一粒粮食都掰开来,但如此强度的动员,楚山前后就也就支撑了三四个月,随着汛季到来,京西、河洛之敌陆续撤军,解除对峙,楚山也是迫不及待将解除动员令,将一部分人马解散,还归乡野。   由此可见,在当世想要维持一支足够庞大的精锐之师,代价是何等的高昂。   西秦路、东川路总计维持十五万人马左右的武备,以整个川蜀地区的财力作为支撑还有所不足,不得不大规模筹造铁钱收买物资,维持庞大的开销。   淮东、淮西总计维持二十五万人马规模(包括从洞荆招安的归德军在内)的武备,除了整个淮南地区外,朝廷还要将从两江、两浙、两湖以及广南东路、广南西路以及福建路征调的赋税里拿出三分之一来,才得以维持。   此外宿卫禁军以及沿江卫戍及水师约十万人马,每年仅军饷、功赏度支就高达上千万贯。   在很多人看来,徐怀虽然成功迫使朝廷将南阳、襄阳、荆北四县并入楚山,正式成立京襄路,但朝廷也省去额外的拨付;以为除开南阳、襄阳两地总计三万规模的府军外,京襄还能动员七八万精锐兵马就已经是极限了,还不能维持太久。   也因此在很多人看来,朝廷迫于当前的形势,不得不依仗京襄抵御河洛、京西之敌,确保中路无忧,也不需要太过畏惧京襄;甚至觉得朝廷对京襄的隐忍,仅仅是暂时的,只要赤扈人进攻的锋芒被遏制住,朝廷迟早会对京襄削夺兵权。   毕竟朝廷在京襄之外,总计维持着逾五十万的常备兵力。   晋龙泉虽说一直都潜伏在暗处,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到前台,但早年亲眼目睹桐柏山众人的崛起,之后又受命潜伏到晋庄成的身边,通过身为礼部侍郎的晋庄成,接触到朝野方方面面的信息,眼界早非昔日能比。   甚至因为特殊的使命与潜伏位置,他对建邺之种种与楚山所行新政有更清晰、明了的判断。   目前京襄账目上的度支看似不大,折算钱数每月约七八十万贯左右,但京襄坚持两点:   一是辖区粮食完全实现统购统销,二是严禁私铸铁钱,严禁他地铁钱流入,市面仅许银锭、银制钱以及铜制钱流通。   再结合限租限佃等政,京襄路年前就成功将辖区内的粮价压低到赤扈人南侵之前的水准。   目前粮食又是主要物价的基准,粮价低,茶铁布盐等价格都低——由于京襄严禁铁钱及交子流通,外地也无法通过滥铸滥印的铁钱、交子,到京襄收购廉价物资。   这就使得京襄所有度支,反应到账目之上的数字,就要低得多。   拿句最简单明了的话说,那就是京襄的钱更值钱。   此外,京襄征没私占田地,实行大规模的屯田,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军粮的供给,更为重要的是以极其低廉的代价,储备大量可动员的后备兵马;而且只要战事需要,对这些储备人马进行动员征调营伍的代价极低。   因此京襄目前内部预估的动员能力,在扣除南阳、襄阳两地府军之外,有能可将现役兵备扩充到二十万众。   目前京襄需要抓紧一切时间搞建设,没有必要进行那么大规模的动员,但今年入秋之后,赤扈人集结大军往汝蔡等地进逼过来,京襄不得不进行大规模的动员,将二十万兵马填入伊水-箕山-汝水防线时,就会将真正的军事实力展露出来。   到时候,有些朝臣的心态,会不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在晋龙泉看来,这几乎是一定的。   绝大多数人本质上是欺软怕硬的。   至少今日茶楼之上,大放厥词诋毁京襄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如此猖獗。 第四十章 水轮风箱   从南阳府向城县沿东赵河往北行二十里即为龙潭岭,徐怀在韩圭等人的陪同下,站在龙潭岭老鸦崖往东眺望,东赵河宛如一条浅绿色的绸带拖曳于逶迤的群岭之间。   沿着东赵河西岸河谷修建的古驿道,乃是宛洛古道的一部分,近年经过一番修缮,此时已经焕发勃勃生机,车马络绎不绝的经此南下前往宛城,与碧波荡漾的河面上密集的平底筏船相映成趣。   宛洛古道分为两条线,东线也是世人所最为熟知的、沿唐河北上的方城隘道,道路相对宽敞得多,也是荆湖北接河洛、河淮的主干道。   除了方城隘道外,宛洛古道还有一条位于伏牛山之中的西线,又称三鸦路。   西线三鸦路乃是从洛阳南下,经广成、汝阳,翻越汝阳东南九峰山下的垭口,进入鲁山县,然后跨越沙河上游的河道,翻越鲁山县与向城县的分水岭垭口进入鲁山县,沿东赵河南下至向城县城,接入向城至宛城的驿道。   西线乃是南阳盆地曾经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宛城距离洛阳最近的一条道。   不过,随着宛城地位的下降,以及大越立朝以来,地方州县官员忽略对道路、水利等大型工程的修造与维护,绝大多数的商旅都会选择更为通畅、便捷的方城道,实际上也远不了一两百里路。   而伏牛山中也是盗匪滋生,三鸦路也就渐渐沦为伏牛山中村寨通往外界的山路野径;鲁山与向城县交界处的古驿道,在几十年前被山洪冲毁后无人想着修缮,就彻底荒废中断了。   现在除了制司在东赵河西岸开采铁矿、冶炼铁料,大规模拓宽从龙潭岭到向城这一小段二十余里的旧道外,在伏牛山之中推行乡司制也有两三年时间了,各乡司一项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积极修缮道路,打通山区与外界的联络,保证山里所产的茶药桐油等物产能源源不断运出山去。   此时的三鸦路虽说整体上还远不如前朝,但现在已经恢复畅通。   进一步修缮三鸦路已经提上日程,但徐怀此次来龙潭岭,却非视察三鸦路及向城县北部的云阳关(巡检司)修建,而是为龙潭岭铁场而来。   徐怀他们站在老鸦崖上,能将在龙潭岭南侧坡谷上的铁场尽收眼底。   相比较十八里铺铁场炼铁炉沿天然溪涧水道呈线性分布,龙潭岭铁场是同样在老鸭河的上游修造大型陂塘蓄水,但在石坝的下方,却就着地势大致平行的开凿出四条人工水渠。   除了水渠的宽度、坡度根据需求设计外,水势大小也可以通过水闸进行控制、调节,以便分布更多的水轮风机以及破碎矿石的水碓等器械稳定的动转。   也是铁场这样的布局,使得龙潭岭铁场以不到两千匠工、八座两丈多高的炼铁炉,去年就成功完成一千万斤铁料的总产量。   当然,仅仅如此,还不值得徐怀在百忙之中专程跑一趟。   徐怀此行的真正目标是龙潭岭工场新建一座炼铁炉投入试运行已经有一个月了,目前正进行最后的技术总结,即将全面启用。   这座炼铁炉除了炉体规模更为庞大,炉体高逾三丈外,在炉膛结构上与以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最大的不同,乃是采用最新的水机风箱,可以说是楚山这些年来在水力器械制造领域的集大成者。   传统的水排鼓风乃是汉代南阳太守杜诗所创,也是用于冶铁——汉代南阳一带冶铁业就已经相当发达。   水排鼓风乃是以大型竖轮置于湍流之中,以水流带动竖轮,再以与竖轮连接的曲杆带动熟牛皮缝制的皮囊启闭对炼铁炉进行鼓风。   然而自汉代以来,小型的人力鼓风设备早已经从最初的皮囊,发展到往复式活塞结构的风箱。   可惜的是,受冶铁规模及技术发展水平的限制,也由于大型风箱结构的不稳定,往复式活塞结构的风箱,自前朝末年问世以来,逾一百五十余年间,并没能与水轮进行结合,用于大规模的钢铁冶炼之中。   沈约在十八里坞铁场发明连炉炼铁之后,徐怀就提出要将往复式活塞风箱与水轮进行结合,当年就造出全新的双卧轮水力风机。   双卧轮水力风机,主体结构是两只卧式巨轮以精铁所铸的长轴相接,下轮置入湍流之中,带动上轮转动,然后用曲杆连接风箱的拉杆,实现前后的往复运动。   最初的卧式水力风箱虽然也成功用于铁料冶炼,但限制很大。   水轮造小了,需要极其强劲的水流才能够驱动风箱;水轮造大了,转运一圈的周期又太长,这时候就需要风箱结构足够大,才能往炉体里一次鼓入足够的风量。   去年因为赤扈汗王驾崩,京西、河洛敌军大幅度收缩防线,徐怀有很短一段闲暇时间,拉着沈炼、喻承珍、庄庸、庄守信等人一起推敲冶炼、锻铸等法目前所存在的瓶颈。   当时徐怀提出给水轮风机增加变速齿轮结构。   这样只需要相对平缓而稳定的水流驱动大型水轮,就能通变速齿轮及曲杆实现风箱快速往复运动——风箱结构也不需要多大,甚至可以实现多组风箱给炉体鼓风。   事实上秦汉时期,中原匠师就已经初步掌握齿轮的制造与使用方法,指南车、计里鼓车以及各种天文器械,不仅大量使用齿轮进行传动,还实现减速、加速传动。   早在晋代,名臣杜预发明的水转连磨,甚至就已经将齿轮传动应用于水力器械(水磨)之中,甚至还实现了单水轮同时驱动多只石磨的复杂结构。   奈何当世匠术在承前启后、融会贯通的传承、传播以及进一步推衍、研究等方面存在严重的缺陷——偏偏冶金等适宜大规模采用水力器械的领域,一直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发展。   不过,基础都是存在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点即透。   何况除开喻承珍乃天文、器械等领域的宗师级人物,带领一批弟子投奔京襄(楚山)有好些年,京襄这些年来在各种器械制造以及使用上积累大量的经验。   在徐怀点透关键处之后,制备全新的水轮风箱也不存在跨越不过去的障碍。   匠师学舍先在十八里坞铁场试制小型的水轮风箱,配合炼铁炉使用,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摸索,龙潭岭铁场新建的这座炼铁炉,可以说是集京襄(楚山)之大成者,底部一共采用了四组水轮风箱送风。   当然,也主要因为京襄(楚山)这些年积累的铸造技术远远凌驾于当世之上,所锻造的水轮风箱构件各方面性能超群,也相当的精密,才能制造出足够大的水轮,通过驱动精密变速传运部件,带动风箱快速而强劲的往炉体之中鼓风。   新炉已经试运行近一个月,当月就产出十六万斤的铁料,是以往单炉产出记录的两倍,等正式运转起来,煤铁监预计这座炼铁炉年产出将高达四百万斤。   去年京襄年铁料产出高达两千五百万斤,就已经令人匪夷所思了;现在一座炼铁炉一年就能产四百万斤铁料,放在之前,又是谁所敢想象的?   由于新式水轮风箱的使用,不仅能使单炉炼铁量大增,也由于燃烧更充分、对铁矿石熔炼更快速,单位熟炭的使用量则大幅降低到之前的二分之一以下。   接下来制约京襄铁料产能的瓶颈,则完全传导到铁矿石的开采与破碎上。   事实上楚山早就在矿区采用硬木轨道方便矿石的规模运输。   这是秦汉时期就有的技术,只不过枕木、轨枕都是采用硬木制作,然后用牛马拉动特制的轨道车,以极大提高运输效率。   龙潭岭铁场到矿区之间,也已经铺设了一条长达十二里的硬木轨道,甚至在铁场与七八里外的东赵河码头之间,也铺设了硬木轨道。   目前京襄铁料产出已经突破极限,后续计划采用铸铁取代之前的硬木轨道,相信能进一步提升铁矿石的开采运输规模——而铁矿石的破碎也基本上采用大型水力碓机进行。   水碓也是早在汉朝就已经发明出来的舂捣式水力器械,最初用来对谷物进行捶打破壳,舂锤木制;到前朝时期逐步发展到香料、竹篾纸浆以及矿石等领域,都有采用水碓进行捣碎作业。   采用新式水力传动结构的新造矿石碓机,无论是破碎强度,还是运转效率都要高得多。   而新式水力传动结构的使用,给京襄(楚山)的兵甲制备也带来革新性的变化,那就是水力锻锤的出现…… 第四十一章 水力锻锤   水力锻锤从结构上,与水碓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利用水力带动碓锤反复锤击目标物。   然而水碓从最初的谷物脱壳,到前朝发展涵盖纸浆、香料、矿石破碎等作业,却没有应用到金属锻造上,绝非数百年来都没有一个匠师考虑到这点。   徐怀与沈炼、喻承珍等人分析过,主要是中原地区炒灌等法炼铁颇为成熟,所出铁料直接铸造普通农具,质量就已经够用,无需反复锻打。   需要反复锻打的高品质刀械枪矛,对锤击落点的精准度要求很高,非笨重的水碓所能胜任——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传统水碓锤击的频率太低了,需要水轮转动一圈,才拨打锻锤击打一下,一盏茶工夫才能锻打十几下,还远不如使用人力快捷。   同时传统水碓又需要建造在水流湍急的河道旁,场地限制性太大。   当世铁甲以鱼鳞甲、扎甲为主,每一片甲叶都较狭小,同样不适合笨重的传统水碓进行锻打。   楚山采用冷锻法制造瘊子甲,因为对甲叶的反复锻打次数远远高过传统的札甲,同时楚山又极缺青壮劳力,才将一部分甲械工房建造在溪涧旁,利用改良水碓进行锻打作业。   然而就算楚山很早就高度重视水力器械,而且在桐柏山中大规模建造溢流堰坝,但使出浑身解数,最初每年也仅能制备一两百套瘊子甲。   后面因为人力太缺乏了,军械监甚至不得不缩减瘊子甲的制造,以制造传统的札甲为主。   新式水轮机采用变速齿轮结构,首先是极大摆脱场地的限制,不再需要陡峭地形的湍急水流,仅需要大型水轮机能叫适当坡度的水流缓慢推动起来就可以,而工作组件的运转频率则完全可以通过变速齿轮实现。   又因为当世的工作组件重量不是很大,也完全不用担心水流缓慢会导致作功不足。   对水流的要求大幅降低,意味着在相对平缓的场地上,在每一条引水河渠两侧可以部署大量的水力器械,还可以在一座陂塘或堰堤的下方同时开凿多条河渠进行引水,扩大工场的纵深。   龙潭岭新建炼铁炉能够同时采用四组水轮风箱进行鼓风,主要是在炉体一侧开凿弧形引水暗渠,将四台水轮机呈弧形密集的部署在炼铁炉的一侧——这是传统水排绝对无法实现的。   而变速齿轮的使用,不仅使得锻锤的锻击频率远高于以往,工作部件也能制造得足够精准,同时可以使用重逾一两百斤甚至三四百斤重的锻锤,锻击力度也远非人力能比——而锻击的均匀程度,也非娴熟匠师能比。   不过,当世所谓的“快速”齿轮,与后世的高速齿轮,完全是两个概念,单以转速论,大概要差到两个数量级,甚至用铸铁都能制造出合格的变速齿轮来,完全不用担心目前京襄(楚山)所制的精铁齿轮性能不能满足要求。   到这一步,水力锻锤已远非人力能及了。   徐怀在韩圭、徐武碛等人陪同下,走进铁场南侧的制甲工坊。   这座工坊才完成初期建设,主要也是对水力锻锤的使用进行前期验证,除了仓储、办公以及匠工宿舍外,才建成一座工房。   不过,目前已经有十六台水力锻锤投入使用,专门负责瘊子甲冷锻甲叶的制备。   由于京襄(楚山)一直都在用传统水碓式锻锤制备甲叶,早就培养出一批成熟的制甲匠师,现在初步调来一批娴熟匠师上手使用新式水力锻锤,完全没有什么不适应。   水力锻锤还专门设计了简单的离合装置,控制变速齿轮部件的脱离与搭接,实现水力锻锤的启停,操作上更为便捷。   仅初期建造的制甲工坊,在过去半年时间里,就锻造上百套瘊子甲,抵得上别处产出的一倍有余。   而军械监的工师也早就注意到水力锻锤的使用,适宜锻造更大面积的铠甲部件。   传统札甲、鳞甲,瘊子甲也属于鳞甲的一种,都是用小型甲叶连缀成衣,在战场之上,防护力还是存在缺陷,通常都会用护心镜加强对胸背要害部位的防护。   利用水力锻锤,锻造成型的肩、胸等甲具部件,所带来的防护力提升,也足以令随行军将满心振奋。   而韩圭、程益、徐武良、喻承珍、沈炼、庄守信、庄庸、徐胜等人所看到的,则是另一幅更为激动、振奋人心的图景。   天宣五年王禀在卢雄的护送下踏入桐柏山,那一年桐柏山群寇动乱,然而也是那一年徐怀与楚山众人着手在桐柏山修建一座堰坝,而且还是多阶溢流堰坝——徐武坤、徐武良、柳琼儿、徐灌山、徐胜等人全程负责组织人力、钱粮进行督造。   当时的目的是在徐氏大寨与狮驼岭之间的山谷,多开垦三四千亩粮田,并将徐氏大寨与新寨所在的狮驼岭连成一体,加强抵挡外敌的防御力,但同时也开启了楚山众人在桐柏山有意识推广使用水力器械的序幕。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那年,徐怀率部从朔州南归,楚山置县,为解决桐柏山耕地匮缺、粮产不高的矛盾,在桐柏山掀起大规模建设陂塘、堰坝,开垦坡地梯田的高潮——为加强桐柏山的资源生产能力,大肆扩大十八里坞铁场的生产规模,改良冶炼铸锻技术。   然而当时的桐柏山,一方面因为匪乱损失大量的青壮劳力,一方面又需要将大量的健锐编入营伍抵御胡虏,为解决劳动力紧缺的矛盾,利用已经建成的堰坝、陂塘提供稳定的水流,建造大批水力器械,用于桐油压榨、矿石破碎、谷物脱壳、研磨等作业。   随着喻承珍、庄守信等大匠级人物携带弟子南下,楚山除了兵甲制备外,水力器械的制造水平也日益提高——水力器械也陆续用于兵甲锻造上。   然而传统的水力器械,必须依赖于陡峭地形的湍急水流,使得楚山这些年陆续建成投入使用的上千部水力器械,都分散于广袤的群岭之中。   虽说这些年楚山铁料产出以及水力器械的大规模使用,使得徐怀凭借地狭人稠的桐柏山爆发出惊人的实力,最终如钢铁长城横亘于汝颍以南,挡住赤扈铁蹄南下的步伐,但这还称不上具备划时代的意义。   楚山这些年更多是利用精细化的组织能力,极限的挖掘传统生产方式的潜力。   大量的水力器械分散于广袤的群岭之中,不仅极大加剧人力组织、管理上的难度,往返崎岖地区的物料运输,也抵销掉一部分水力带来的便捷。   然而随着新式水轮机的投入使用,集中使用水力器械进行大规模生产作业,已经变成触手可得的现实。   目前制司除了在龙潭岭的前期建设生产外,目前在向城县北部地区,于东赵河两岸已经修建六座中型蓄水陂塘,为后续大规模使用水力器械进行生产作业奠定基础。   除开专门的水轮机及相应配套如锻锤、切磨机、风箱、拉丝机等设备制造工场外,军械监还计划将主要的兵甲、器械制造基地都转移到龙潭岭来,而将军械监原先为了便于利用水力、分散于桐柏山间的工房、工场,陆续转交地方接手。   随着继续新建配套新式水力风箱的炼铁炉,铁矿开采的青壮劳动力需求将激增——除开即将建成的三座新式炼铁炉外,还将对原有的八座炼铁炉进行改造,煤铁监计划争取年底之前,使得龙潭岭的铁料产出突破以往所不敢想象的四千万斤。   最初为了在龙潭岭形成年产一千万斤铁料及五十万件瓷器的生产规模,徐怀从各地征调匠工及家属万余人以及两千辎兵进行封闭作业,目前龙潭岭附近聚集居住的人口已经超过两万。   然而接下来为了保障生熟煤及铁矿石的供应,仅矿工、烧炭工就要增加近两万青壮劳力。   制司预估向城以北地区,到年底包括家属在内,居住规模将达到十二万人。   这也是史轸、韩圭力主谋夺荆襄的关键,不把南阳、襄阳、荆北四县及南蔡县抓在手里,就算朝廷每年多拨付几百万贯钱粮,不要说兵员了,如此之大的青壮劳力缺口如何解决?   此时京襄坐拥四百万人口,除开各地的中下层农户青壮外,作为屯兵、制司掌握着可以直接调动的青壮男丁就高达四十万之多。   也只有如此,京襄才能够在以往这些年所积累的基础之上,直接在伏牛山南麓打造出一座超过时代的工业城镇,去支撑后续对赤扈人的战事……   当然,这一切也离不开廉价而充足的粮食供应——倘若还是以往粮价飞涨的局面,整个京襄多增加十数二十万脱离农业生产的匠工队伍及家小,就会将粮食供应体系给压垮掉。 第四十二章 云阳   徐怀在龙潭岭住了几天,走遍龙潭岭周边的矿山、陂塘水库以及烧窑场、制瓷工场、冶炼工场、制甲工坊、铁线工场等部门,然后回到向城。   向城旧名雉县、云阳,位于伏牛山南麓的白河北岸山谷盆地之中,东赵河从县城东侧绕过,汇入白河——因为宛洛西道(三鸦路)的荒废,曾经商贾络绎不绝的向城县也归于沉寂,变成默默无名的山城小县,甚至到大越中期就废除不置,其地域并入南面的宛城县,仅仅在白河北岸保留向城巡检司(军寨)搜检盗匪。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考虑到伏牛山整体上算不上特别的雄奇,山岭间有一些隘谷、垭口经过简单的铺筑就可以行军,才重新设立了向城县,加强伏牛山南麓的防御。   向城县辖域原先涵盖白河中上游涉及的伏牛山南麓地区,郑氏父子率神武军调往淮南后,在楚山的力争下,朝廷将包括龙潭岭在内的伏牛山南麓山区都划入汝州,以便当时的楚山行营统一整顿伏牛山里的防务。   向城县在大半辖区划走之后,又再次废置,重新恢复向城巡检司编制,将原县城以南的区域连同向城巡检司在内,都划入宛城县管辖。   楚山行营两年多前在接手伏牛山南麓山地之后,设立龙潭岭、云阳等六个巡检司(乡司),归于鲁山县管辖。   之后行营组织人手对前朝在龙潭岭遗留下来的冶炼场遗址进行进一步的勘测,发现龙潭岭以东山地存在大量的可开发煤铁资源,早年因为山洪暴发、战乱以及矿脉较深、开采不易而荒废。   楚山这些年在桐柏山里大规模开采煤铁,在坑道开采方面积累大量的经验,龙潭岭一带看似较深的矿脉,对楚山却构不成什么障碍。   当时行营考虑到需要在靠近汉水的地区建造大型炼铁场,以便生产的铁料能通过便捷、廉价的水运输往荆湖、江淮等地,通过这些价廉质优的铁料、瓷器换取南阳紧缺的资源,便决定在龙潭岭设立大型炼铁场、窑场。   由于京襄路成立的时候,制司与朝廷约定,除了战区外,诸州(府)除主印官与兵马都监及清田司等少数佐官由制司直接举荐任命外,包括州府州曹及县级官员,还维持旧制。   因此京襄路设立也有半年多时间了,制司也没有提向城重新置县的事。   龙潭岭即将因为新式水轮机的使用,成为京襄第一座划时代的工业城镇——制司所在的泌阳城以及南部的宛城县都地处平旷,又不靠近煤铁矿区,缺乏集中发展水力生产的条件;到年底之前与煤铁及水力生产直接相关的人口将有可能增加到十万以上,再加上驻军以及其他方面的配套辅助人口,很可能会达到十五到十八万之多。   当世除了都城以及极少数位于水陆交汇要冲之地、同时又是监司所在的大城、雄城之外,极少有哪座城镇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居住人口。   此时的泌阳,加上驻军,也不过十万人居住规模。   而且整个东赵河沿岸,要照三十万集中居住人口进行规划,很多规划、配套工作都需要立刻启动起来——原先的城池仅有六七百步见方,是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的,同时分到几个乡司进行管理,显然也跟不上形势了。   然而向城重新置县,势必就得接受朝廷委派官员,同时水轮机的机密即便长期肯定难以做到保密,但也一定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以便京襄在水力生产方面形成规模化优势——   制司内部也讨论过几回,在好几个方案之间犹豫,到这时候还没有最终拿定主意。   徐怀经过这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回到向城县的旧县城,住进原县衙,今日的巡检司衙署之中,在朦朦春雨之中,与此行相随的众人说道:   “这边看来还是有成立云阳特别行营的必要,这个特别行营,不跟朝廷讨要官职,仅制司内部掌控——七叔知兵善战,这两年也兼理都水、营造、军械等事,我看就请七叔担任这个特别行营的统制,主持向城-龙潭岭-云阳关一带的建设、生产以及卫戍等事,你们看怎么样?”   王氏上一辈仅剩排行老七的王举,范雍原乃王氏家将;而徐氏这边,老一辈存在就多了,但真正能叫徐怀称叔伯的,也就徐武碛、徐武坤、徐武江、徐武良、徐灌山等人,徐武碛排行老五、徐武坤排行老七、徐武江排行十七,而徐灌山、徐武良不在五服之内,在徐氏没有排行。   王举此时率商团踏上远赴泸水的征程,不知道多久才有可能返回泌阳,徐怀所说的“七叔”,自然是指徐氏老七徐武坤。   徐氏除了徐武碛以制司兵马都部署、司马,负责军务方面的工作外,徐武江出知荆州兼领荆州兵马都监,徐心庵出任左军统制兼申州行营统制,徐四虎、徐忻、徐惮等人都在军中担任重要将职,徐武良出任营缮司左参军,徐胜出任铸锋堂左参军,现在设立云阳特别行营,徐怀主张徐武坤从马步兵院左参军改任行营统制,徐氏在京襄的权势也更加显赫了。   不过,众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徐氏原本就是徐怀统治京襄最重要的根基之一,王氏相比较之下还要略弱一些。   而说到徐武坤个人,他不仅早年就在靖胜军任武吏,在徐武宣与徐武碛、苏老常秘密将徐怀救到桐柏山抚养后,徐武坤也是关怀备至;徐怀崛起于桐柏山,徐武坤更是第一个站出来鞍前马后奔走相随。   徐武坤现在年近六旬,筋骨再不如以往那般强健,统兵阵战可能不如陈子箫以及王宪、唐盘等后起之辈,但他性情沉稳,阅历丰富、经验老道,追随徐怀左右的时间也最久,对徐怀治政之法的精髓极为清晰。   徐武坤即便不再安排到第一线督战,统领云阳特别行营也是完全能胜任的。   大家经过这一趟的实地视察,看到新式水轮机过去近一年时间里在各个领域的实际试用,心里都非常清楚龙潭岭,或者说云阳特别行营,即便暂时不跟朝廷讨要具体的官职,但未来在京襄整个大局中的重要意义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也确实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大将在此坐镇、统领这里的全局。   再说其他可能比徐武坤更合适的人选,也都身居要职脱不开身。   徐怀又与史轸、韩圭、徐武碛等人研究将煤铁监、军械监两个衙署,甚至匠师学舍都搬到云阳来。   徐怀单独设立煤铁监、军械监,除了其在京襄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外,更主要的还是推动工造之法融会贯通、迭代发展,绝不能局限于现有的成绩。   毕竟当世工造之法不存在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也不可能绝对保证京襄所掌的先进工造之法永远不泄密出去。   京襄需要的是一个不断融会贯通、不断迭代发展的工造体系。   既然要将云阳打造成第一座划时代的工造之城,承担相应主要推研重任的煤铁监、军械监,都迁到云阳,紧密跟随着实际生产,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制司对煤铁开采、冶炼以及军械制备上的需求及反馈,按月联络、汇报都是可以的。   考虑到防卫、人员组织及保密的必要性,云阳后续所建的生活区,还是以屯寨为主,但东赵河沿岸建设用地紧张,屋舍要多建砖楼,甚至可以仿效广南等地,利用坡地建吊脚楼。   接下来拓宽三鸦路以及修建云阳关,也是当务之急。   进一步拓宽三鸦路,不仅可以加强云阳与南阳府腹地的人员与物资流动,龙潭岭所出的铸铁件、铁器以及各式兵甲等种种物资,只需要走三四十里陆路,就能运抵汝水主要支流的沙河中游码头,再快捷便利的运往汝蔡诸城,支援前线作战。   云阳关城选址位于鲁山县与向城县的分水岭之上,除了就近屏蔽、保护龙潭岭外,更是南阳盆地的西北门户,驻以精锐,也可以快速增援鲁山、汝阳、梁县等地。   说实话留给京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倘若赤扈人今年秋冬不在中路集结大军进攻,叫京襄能多苟住一年进行内部治理、发展,各方面的物资都相对充沛起来,不要说赤扈人集结二三十万大军了,就算是集结四五十万兵马往中路碾压过来,徐怀都不带眨眼的……   …… 第四十三章 饮宴   洛阳城河洛都总管府第三进大堂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屋檐下、游廊侧都挂满红映映的灯笼,将迷朦的夜色驱褪。   年轻貌美、身穿罗衣的侍女拿盘托着美酒佳肴,像蜂蝶一般,快速穿梭在厅堂、游廊之中。   诺大的厅堂以及两侧的厢厅里,上百名胡将汉吏混坐一堂,桌案上杯盘狼藉、觥筹交错,有划拳呼喝斗酒的,有拿羽箭掷银壶取乐的,还有几名胡将把衣袍脱下来缠在腰间,跑到院子里摔角为乐,喧闹一片。   好些胡将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敞胸露怀,将年轻美貌的侍女像抓小兔子似的抱在大腿上调戏。   当然,今日镇南宗王兀鲁烈在场,即便是性情粗鲁的胡将也多少有所收敛,没有胆大妄为直接将侍女们薄透的衣裙扒下来玩弄。   不过,这种场景他们却是经历过不少。   最为他们所津津乐道的,就是当年有一部分将吏足够“幸运”,押送越廷宗室子弟及女眷前往漠北,一路北上,逢大邑停歇下来休整,越廷皇妃公主陪宴的情形真是令人难忘。   酒到酣处,有一名当年参加押送的胡将,忍不住大声炫耀起来:   “南朝公主、郡主还真是娇嫩得很啊,这手摸上去就像触摸天下最柔软的丝绸,皮肤白得就跟马奶凝成一般,看上禁不住想嘬上几口……”   诸多胡将也热衷此事,兴致大起,闹着叫那人说得越详细越好。   曹师雄、孟俭、孟平等人祖辈都是云朔汉民,对大越没有什么认同感,就短时间投附越廷,此时听到这些也没有什么触动,还附和诸多胡将饮酒笑闹。   岳海楼、仲长卿等人却多多少少有些难堪。   岳海楼朝镇南王兀鲁烈拱手道:“末将得殿下相召,赶来洛阳甚急,此时有感疲累,不能陪殿下痛饮,还请殿下见谅……”   有人察觉到岳海楼此时想要离开的真正原因,眉头微蹙,有所不悦,兀鲁烈却不以为忤,笑道:   “我也不喜多饮。”   兀鲁烈接着又与身边几名将帅级人物说道:   “诸府将吏难得相聚一堂,这酒怕是通宵达旦都未必能停,我们也不要扰了他们的兴致,换个地方说话……”   赤扈自上而下绝大多数将领都喜饮酒;新即位的大汗阔撒,有时候饮宴甚至连续好几天都不罢休,通宵达旦更是惯常之事。   兀鲁烈他却不怎么喜欢痛饮,也经常会劝大哥注意节制,但今天这个比较难得的场合也不想扫了诸将吏的兴致。   留诸将吏继续在堂上痛饮,他与木赤、蒙图烈、乌格、岳海楼、曹师雄、萧云庆、仲长卿、孟俭、孟平等大将级人物移往花厅议事。   西游园花厅坐下,堂中除了随岳海楼而来的仲长卿以及孟俭、孟平等资历稍弱,其他人都是镇南宗王府一系举足轻重的人物;乌格作为静惮宗王库思古麾下的万户级大将,乃是过来商议接管关中防务的全权代表。   岳海楼这时候也不再拿着端着,径直向兀鲁烈献言道:   “进攻京襄的时机不宜再拖延,即便不能速胜,也不能再给其时机助涨气焰了……”   “不是早就在盘算等入秋后伊、汝等水势不那么凶了,就集结兵马进攻汝蔡嘛,此时怎么还费这些口舌?”   关中兵马副都元帅乌格,乃是与镇南宗王兀鲁烈幼年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些年南征北战,与镇南宗王府一系的其他将帅也是聚少离多,今时难得聚首于河洛,还没等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场酒,就因为岳海楼不喜欢听越廷妃嫔公主的艳事,大家不得不陪着走出来,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再者说了,对于进攻京襄之事,大家在往来的文函里都不知道讨论多少次了,王廷这次也特别明确要求他们将攻伐残越的战略重心放到中路来。   没让大家好好痛饮一番,岳海楼又如此迫不及待的提及此事,换了谁都会心烦。   “……”岳海楼虽得兀鲁烈器重出任京西兵马都总管,名义上将职比乌格要高,但自知他非赤扈嫡系,无法跟乌格争口舌之便,尴尬的坐在一旁。   曹师雄这时候却不敢打马虎眼,朝兀鲁烈说道:   “照以往盘算,或许还是不足;也不能指望毕功于一役……”   老汗王驾崩,新的汗位继承是发生了一些波折,但赤扈总体上还是平稳过渡的。   而这些年赤扈不仅横扫西域诸国(族),还将昔日最为强大的两个对手契丹、党项彻底征服,兵锋可以说是臻至巅峰。   这也就难免会使得相当一部分赤扈将臣难免滋生睥睨天下、惜无敌手的傲慢。   即便去年秋冬对东西秦岭发起的攻势,并没能最终捅破秦岭防线杀入川蜀,甚至还损兵折将不少,但这并不能挫击赤扈君臣的乐观情绪。   一方面挺进秦岭深处,所遭遇到狙击还是其次,地势之险才是赤扈兵马以往所罕见,另一方面赤扈南征北战这些年,也不至于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了。   更关键的,他们还是轻而易举拿下秦岭以北的所有城池,完全控制住陇右、关中等地,实现去年秋冬攻势最为核心的战略目标。   这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越廷新帝登基之后,虽说成功平定洞庭湖匪,但一方面诛除郑氏父子,导致的淮东不稳不是一时半会能消弥的,另一方面京襄与越廷不和,在南朝朝野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所以接下来率领赤扈铁骑平灭南朝、以饮南海,乌格、蒙图烈等赤扈将领,是信心十足的。   然而岳海楼与曹师雄这些年与楚山鏖战,吃了那么多的亏,又率领京西、河洛兵马直接与楚山进行对峙,他们却远没有乌格、蒙图烈等人那么乐观。   此时的赤扈是兵锋臻至巅峰,征服契丹、党项以及河淮、河洛、关中、河东、河北以及西域诸国,可签征的青壮男丁多达两千万之巨,除了精锐兵马可投鞭断流,可以源源不断的签征青壮上战场。   而南朝内部也确实矛盾重重,并没有因平定洞荆湖寇就万事大吉,甚至比建继帝在位时内部还要割裂得厉害。   然而岳海楼、曹师雄心里很清楚,他们必须要正视的问题,就是京襄太强了,已经远远不止是徐怀及楚山诸将能征善战,麾下掌握数万精锐之师这么简单了。   徐怀其人除了能征善战、有着天下少有的武勇,也有一大批随之南征北战的精兵强将外,京襄在兵马动员、兵甲制备以及城池营缮、水利屯垦乃至炼铁制器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惊人的潜力。   在这方面曹师雄与岳海楼的意见是一致的。   兴许在桐柏山众崛起早期,这些还令他们感受不够深刻,但岳海楼遭受极其惨烈的汝颍惨败,就深刻感受到那时的情形就已经不一样了,很多端倪都已经冒头。   汝颍惨败的表面原因看上去,还是徐怀善用奇谋,仿佛是重复千里奔袭太原之策。   徐怀初期也是联络在河淮坚持反抗的残兵败将,以奇兵渗透颍水以北,对汴梁发动突袭,大范围拉扯他们的人马调动,使他们吃不准南朝的战略意图到底是什么,就想着依托汝颍两河,将徐怀拦截在河淮进行围歼,最终惨败于水淹奇谋之下。   战败后,岳海楼也是反复反省,却发现他当时所做的决策并没有大问题,最关键的有几点:   其一是当时楚山军就铸造大量坚固而轻便的精铁盾车用于实战,使得沉寂数百年的却月阵重现战场,而且还是机动性极强的却月阵,这令徐怀率部从汴梁撤离后依赖河道南下,在沿河平原地区完全不畏惧赤扈优势骑兵的围追堵截。   其二是楚山军短时间就有能力建造一批高品质的战船,使得徐怀率领南撤兵马停顿于颍水以北,他们没有相应的水军水力倚仗以最快的速度上前围歼——当时所有人都主张拖延到河道冻封的寒冬,再发起最后的总攻。   其三就是楚山军在河道封冻之前凿开河道,引汝水北灌,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   即便到这时岳海楼以及宗王府在天文、水利等方面有极高造诣的工师,都没有想明白楚山是如何早就计算出正确的凿山引流点。   曹师雄于汝阳斩杀杨麟斩获汝阳大捷,但随后却没能占领汝州全境,这一仗也是叫他们领略到楚山强到极点的动员能力。   徐怀占据汝蔡,治下不过六七十万民众,但就在汝阳失陷后,徐怀总计动员了十万人马,潜入梁县、襄城、召陵等防线,抵挡住京西、河洛夹攻汝蔡的步伐。   虽说楚山那一次动员是暂时的,前后总计就僵持了三个月,但这足以令人心惊了。   赤扈统一漠南、漠北之后,以不到两百万口人动员十六万兵马东征契丹,就已经令契丹人胆颤心寒,这主要还是赤扈以及所征服的胡族男丁从小都在马背上长大,能骑善射。   赤扈当时的动员比例是多少?汝阳大捷过后,楚山的动员比例又是多少?   这还是徐怀仅仅占据汝蔡申三州残地时的动员能力,现在南阳、襄阳以及荆北四县都归入京襄治下,京襄所控制的人口激增六七倍,控制的可开垦耕地更是暴增十数倍,京襄的实力已经增涨到什么程度,还能拿两三年前的旧眼光看吗? 第四十四章 算兵   “河洛、关中夹攻商州,这原本是京襄接手商州防务,将商州纳入京襄的良机,但结果我们都看到了,京襄完全不为所动——甚至在东川路兵马撤出后,京襄还将鹘岭、蟒岭、流岭三山交错的商洛城都放弃掉,退守六十里外的武关河一带。以我们这些年与其打交道的经验看,这怕是不能用‘畏战’去解释京襄的动机吧?”   赤扈人历来都有幼子守灶的部族继承传统,然而除了老汗王在出征党项之前指定大皇子阔撒继位外,在生前更是明确了后继者皆需通过忽里台大会选举才能继位的制度。   因此老汗王驾崩之后,兀鲁烈与屠哥等宗王以及军中的部族首领不仅都纷纷赶回王廷参与忽里台大会,还将本部骑兵调回到阴山、燕山一带以防意外。   兀鲁烈、屠哥坚持老大阔撒继任汗位,老四库思古最终选择妥协,但新汗登基之后,内部有很多事务需要梳理,最受新汗阔撒信任的兀鲁烈就被暂时留在王廷协助梳理政事,直到去年冬季才再次南下。   兀鲁烈南下后,先到关中督战,之后吕梁山又发生南朝残兵纠集流民暴动,又匆匆返回太原坐镇,直到今年二月才将暴动剿灭。   兀鲁烈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死死盯住京襄的动向,这是河洛与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职责。   虽说在以往的奏函里,岳海楼都会及时禀报京襄的动向,但此时唯恐兀鲁烈重视不够,这次在洛阳见到面,当然愿意看到兀鲁烈能拿出更明确的态度来。   岳海楼继续说道:“……徐怀应该很早就预料到我们有集结重兵进攻汝蔡的可能,因此宁可放弃对京襄而言可以说是唾手可得的商州,将防线大步撤退到武关河一带,以便最大限度减少西翼与我关中兵马的拉扯,而便于将主要精锐集结在汝蔡,抵挡我们从中路进攻的兵马。当然,京襄不接手商州,避战于武关河,也为他们多争取了至关重要的一年发展时间……”   “一年又能做得了多少事情?”代表静惮宗王库思古前来商谈接管关中防务事宜的蒙图烈不以为意的笑着问道。   “确实,也无需急于一时。”乌格乃镇南宗王府的嫡系,这时候也忍不住给蒙图烈帮腔道。   见蒙图烈、乌格都不以为意,岳海楼、曹师雄也难跟他们争口舌之便。   虽说静惮王最后退出汗位之争,那也是镇南王兀鲁烈、平燕王屠哥摆明刀枪支持阔撒之后的无奈选择,要说静惮王及其部属心里没有一点怨意,怎么可能?   又由于新汗继位,分封一批新的大小宗王出镇地方,这一次的赤扈忽里台大会对诸宗王的封地以及作战方向都做了相应的调整。   一直以来赤扈人往西扩张都是阔撒主导,先后平灭西域诸国以及党项人的黑石、北庭等地。现在阔撒回到王廷继承汗位,他之前所占领的地域以及未来继续往西、往南吐蕃高地扩张,则由其子、新册封的平凉王罕海以及老汗的三个弟弟广宁宗王赤温等人负责。   为了补偿静惮宗王这一次做出的退让,除了河西、陇右以及阴山以南的河套地区之外,较为富庶的关中地区这次也正式划给静惮宗王治下,作为静惮宗王一系的封地。   镇南王兀鲁烈的封地,则主要集中在云朔、河东以及河洛、京西等地;平燕王屠哥的封地,也收缩到包括燕蓟、河北、京东一带,将原契丹中北部大半领地分封给新的大小宗王。   如此调整,一方面是赤扈这几年征服之地极剧扩张,内部封地以及相关重大利益需要进行适当的再分配,另一方面也是看到南朝在秦岭-淮河一线成功建立防线,抵抗意志较强,几次破坏赤扈铁骑南下的意图,同时南朝也是赤扈下一步最为核心的攻略方向,需要以更强、更大规模的精锐兵马,将兵锋指向南面。   与之相适应的,就是对南朝的作战,西线战场由静惮宗王府系的兵马接手,镇南宗王府系的进攻方向集中到中路来,东线依旧由平燕宗王府系的兵马负责。   除了静惮宗王府一系对兀鲁烈、屠哥选择支持阔撒登基心存不满外,镇南宗王府一系将帅对新的封地及战线调整,也不可能就欣然接受,完全没有意见。   乌格等将占领关陕大部多年,去年又拼死拿下蓝田、上洛等城,甚至大部分的归降兵马都在渭水两岸安置下来,推行军户制,现在要将关中拱手让出去,谁心里乐意?   岳海楼、曹师雄却主张痛痛快快的将关中让出去,以便静惮宗王府系的兵马,据上洛、商洛,强攻武关,将一部分京襄兵马吸引到西翼,方便他们今年秋冬对汝蔡用兵。   当然了,静惮宗王府今年肯定要接管关中,但在西线如何用兵,可没有谁需要听从镇南宗王府指手画脚——虽说汗廷定下重点从中路进攻南朝的方针,然而西线如何配合,静惮宗王府自有主张。   而静惮宗王府自身的主攻方向,就是撕开秦岭防线,杀入川蜀。   另一方面岳海楼、曹师雄则希望关中兵马的主力今年秋冬就能全部南下,与他们一起从中路对京襄发动总攻。   不过,不得不服从大局、今年就要从关中撤出来的关中兵马,将有数十万兵马加上家小(以降附军家属为主),先要迁往汴梁、卫州、相州等地安置,这在当世本身就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将卒怨气也大。   这时候关中兵马的主力又要赶在秋冬之前,赶到许州等地集结,这不仅是乌格等将愿不愿意的事,同时还涉及到有没有可能做到。   宗王府原初计划关中出兵五万,参与今年秋冬的中路攻势,乌格等将还想着讨价还价缩减到三万——现在岳海楼、曹师雄话里话外,都希望关中兵马进一步扩张今年秋冬的出兵规模,乌格当然不会如其所愿。   再说了,当初镇南宗王府兵分三路南下,关中路也没有少打硬仗,却杀得南朝高峻阳、顾继迁两部兵马节节败退;而岳海楼、曹师雄两路兵马,前后数次强攻,却被阻在箕山-汝水一线难进寸步,甚至还连吃败仗,然而将职升转却丝毫不受影响,乌格等将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想法?   照他们心里的意思,就算京襄真是块硬骨头,也得让京西、河洛两路兵马继续再往死里啃上一段时间。   岳海楼、曹师雄都清楚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微妙之处,见蒙图烈、乌格都委婉表达反对之意,也是觉得事情异常棘手。   兀鲁烈蹙着眉头,问道:“依你二人所见,京襄秋冬能动员多少人马填入汝蔡二州?”   “京襄与越廷矛盾不小,在受重挫之前,估计很难从别处借调兵马增援,而其左右两翼,左翼顾继迁所部刚刚损兵折将受到重创,右翼乃洞荆贼军接受招安之后所编的归德军,也不大会积极配合作战,但即便如此,末将以为京襄秋冬犹能动员二十万兵马填入汝蔡,抵挡我们南下的兵锋。”岳海楼说道。   “这么多人马?”   木赤乃是京西兵马都总管府都元帅,职权比岳海楼这个都总管还要高,但他北上参加忽里台大会之后伤病缠身,也是这次才再次南下,对很多情况还不了解。听岳海楼预计京襄能动员二十万人马,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徐怀千里奔袭太原时,木赤在云州(大同)坐镇,太原是在他的管辖之下,十万军民被徐怀接走,李处林等将被徐怀斩杀阵前;汝颖会战期间,他也是名义上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最高统帅。   他当然清楚京襄秋冬真要动员二十万人马,这根硬骨头会有多难啃。   “三十万人马恐怕是不够用啊!”兀鲁烈蹙着眉头说道。   虽说赤扈征服之地,有四五千万人口,除了常年征服的精锐战兵外,还有不计其数的青壮可以签征进入战场,但如此规模的人马集结过来,想要保证充足的粮秣供应,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镇南宗王府年初做出中路集结三十万人马进攻汝蔡二州的计划,大家都还抱以乐观的态度,以为至少能迫使京襄放弃汝蔡等地,将防线收缩到易守难攻、防御面极窄的方城隘口之中。   但如果说京襄今年秋冬能动员二十万人马填入汝蔡,这个目标就很难实现了。   “还有几件东西,要献给殿下一观!”曹师雄说道。   曹师雄吩咐人将几件东西呈献上来,乌格见都是极普通的铁钎子、铁铲,不知道曹师雄是开哪门子玩笑,不悦的问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给殿下看的,你该不会要教殿下种地吧?”   “……”兀鲁烈拿起来铁钎子,见其色青黑、鉴然有光,轻轻敲击,声音也非常的清脆。   乌格这才明白曹师雄的用意,肃然变色,问道:“这种铁器,京襄都已普遍用了?”   “至少这两年京襄所出的寻常铁器,都不比这差。”   曹师雄也特意取了一件铁器,递给蒙图烈看,要他知道一年时间足够京襄兵马多添好几万件良刃宝甲,不要觉得拖延一年时间无所谓,说道,   “这样的好铁,京西、河洛铸造兵甲尚有不足,京襄都已经阔绰到用来铸造最普通的农具、匠具,可见其兵甲之精良,已远在我军之上——不管有多难,殿下今年秋冬还是要多挤出十万人马出来,不然的话,微臣真不觉得在汝颍之间大战,胜算会在我们这边!另外,微臣从派出建邺的密探那里得知,契丹残部已有人马从洮源南下泸水,说是受京襄蛊惑,预防静惮宗王府会以偏师南下远袭大理国,殿下还要请静惮宗王府多留意此事……” 第四十五章 夜谋   所有证据都表明京襄所炼铁料,不仅品质要比河淮、河洛等地所出优良得多,可以直接拿来锻造利刃坚甲,规模也要大得多;此外,南阳、襄阳等地粮价回落到天宣年间每石一贯五六百钱,也可以判断京襄已经不再缺粮……   去年南朝最终平定洞荆湖匪,京襄从南蔡置县以来所收编的流民规模高达百万,其中青壮男丁极有可能超过四十万,使得京襄军事动员的潜力大增。   目前京襄军事动员的潜力还没有转化成实力,主要还是收编流民时日短,而且徐怀接掌整个京襄地区才仅仅半年时间。   倘若今年就对汝蔡坚决发起总攻,京襄即便能动员二十万人马填入汝蔡,但至少有相当一部分兵卒的兵甲是不齐全的;而且大多数从流民之中选编入营伍的兵卒,身体还没有那么快恢复过来,操练也没有那么娴熟,战斗力也是有限。   不过,以京襄的粮铁产出规模,岳海楼、曹师雄则担心每往后拖延一年,京襄就能多制造数万套的利刃坚甲,兵卒也操练娴熟,到时候恐怕是真要成气候了。   “……京襄善用器械,我们也不可不察。自楚山狐徐怀崛起桐柏山以来,辖管桐柏山南北岭、大复山、灯台架山、金顶山、伏牛山、箕山,在山间大肆修造堰堤、陂塘,一方面开垦更多的坡地山田以利灌溉,另一方面就是利用这些堰堤、陂塘,大肆修造水力器械,以湍流驱动,极省人力,累计有上千部之多。一座水磨看似造价不菲,但所出却足抵十头骡马。除开常见水排、水碓、水磨、水碾等器械用于鼓风、舂谷、榨油、破碎矿石等外,桐柏山甚至还以湍流驱动大锯剖解巨木……”   曹师雄、岳海楼他们这些年极其重视刺探楚山的情报。   即便楚山反渗透、反刺探的工作很到位,但绝大部分的水力器械,都不得不分散于群岭之间,京西、河洛的斥候、奸细只要足够用心,一点点的刺探、搜集情报,还是渐渐摸清楚窥见楚山这些年生产组织的全貌。   不过,知其然,京西、河洛辖域也不缺地形陡峭的溪涧(河洛四面皆山,京西西倚嵩山群岭),却难以复制。   却非楚山所造水力器械有多复杂,实在是上千部水力器械分散于群岭之中,需要先以乡司为单位,大规模修造堰堤、坡塘以及安放水力器械的工房,同时也需要以乡司为单位,对分散分布的水力器械进行管理、运转。   京西、河洛很多地方都在仿效京襄(楚山),甚至都已刺探出石炭闷烧后用以炼铁的秘密,但有些地方却非他们轻易能学的。   他们也遣工匠修造陂塘,建了一些水磨坊作为示范,希望山地村寨能仿效,但效果都不大——地方上那些最终选择屈服的大小宗族,对建造水力器械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即便造一些也是糊弄。   而河洛、京西也不敢将大型炼铁场、兵甲制备工场建在难以控制的山地之中,又谈何利用湍流?   相比较之下,京襄(楚山)对地方的深耕细作,才真正叫曹师雄、岳海楼胆颤心寒。   京襄过去两年都在蛰伏中,即便一度将兵锋主要对准洞荆湖寇,实际上也极为保守,都没有打几场硬仗,但岳海楼、曹师雄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京襄(楚山)的实力在加强。   他们因此才极其迫切的请求兀鲁烈今年秋冬集结更大规模的兵马,从中路发起进攻,迫切请求兀鲁烈联络平燕及静惮宗王府,今年秋冬重点协同进攻京襄的侧翼。   即便不能毕功于一役,也绝不能再叫京襄继续壮大下去了。   兀鲁烈紧皱眉头,盯着案前的烛火出神。   他不是不清楚遏制京襄进一步壮大的必要性,他也比谁都渴望能亲率大军,从中路打开缺口,最终平定残越,然而很多事并非他意识到,就有能力去做的。   赤扈在征服契丹、党项两个最为强大的对手之后,实力是臻至巅峰,扫平残越也确实是赤扈接下来的战略。   然而为了扫平契丹,当时的赤扈倾尽全力,总计发兵十六万步骑;兵分两路横扫河西、陇右,也仅征发十二万步骑。   残越是在秦岭-淮水一线建立稳固的防线,但赤扈也计划将最精锐的三路大军部署到关中、陇右、河洛、京西、徐宿一线,常编兵马高达四十万步骑,本身就已经是超规模配备了。   这次为了今年秋冬从中路对汝蔡发动攻势,兀鲁烈在京西、河洛十六万常备兵马的基础上,提出要进一步集结,将中路进攻的总兵力提高到三十万,在汗廷就受到很多人的质疑、攻诘。   虽说镇南宗王府在辖域内就能签征三十万甚至更大规模的兵马,但除了各地此起彼伏的流民与残兵暴动需要分派兵马镇压下;更为关键的还是粮秣的筹措。   中路进攻的前期战略目标,乃是压制京襄进一步壮大,意在消耗,而不指望毕功于一役。   这也意味着从云朔等地每多签征一万兵马,长期而持续的粮秣消耗都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而倘若通过长期的对峙,达到压制、消耗的目的,兀鲁烈也预计京襄极可能会避免与他们仓促决战,这意味着三十万兵马进入汝蔡战场后,需要在汝水以南构筑大量的壁垒,通过许州与箕山东麓之间的空间维持与后方的联络,物资的消耗更是巨大。   说实话,能不能在汝蔡战场长期维持三十万兵马,兀鲁烈心里都打鼓,这本身就需要汗帐支援大量的牲口弥补不足——岳海楼、曹师雄现在提出进一步增加出兵规模,他不是不想,实是难以做到。   既然出兵规模难以扩大,那也只能多调精兵、强兵集结于中路来。   “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可有下定决心归附?”兀鲁烈又问起归德军的情况。   “孙彦舟之流,骑墙之辈尔,”提到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岳海楼尴尬的说道,“或许需要中路或东路大军推进有所进展,他们才会最终下定决心……”   南朝招抚孙彦舟、胡荡舟等部编为归德军,率总计三万兵马驻守雄踞于淮水中游南岸的光州东部地区。   倘若此时能招降归德军,无疑能凭添一大助力,至少能从东翼多牵制京襄三四万守兵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孙彦舟、胡荡舟到底是投机取巧、朝三暮四之徒。   过去这些年洞荆联军只是坚持跟官兵作战,最终还是被官兵征服,并没有深刻感受到赤扈骑兵的强悍。   同时赤扈骑兵被阻挡于秦岭-淮水一线无法南进也有一些年头了,江淮、荆湖民众对抵挡住赤扈人南侵,也恢复相当程度的信心。   孙彦舟、胡荡舟以及归德军将卒的家小,还都留在荆南或建邺附近安置,举军投附,哪里是说就能做到的?   孙彦舟、胡荡舟非但没有同意这时就投附过来,甚至还将他们派遣过去负责联络的田儒生等人驱逐出来。   就孙彦舟等人态度,曹师雄预估要施以极大的压力,比如直接派遣大军从淮川渡淮围困潢川等城,又或者中路踏平汝蔡二州,或者东路攻陷寿春,才有可能强迫他们率部投降。   而这三点,又是他们短期内难以做成的。   “南朝新帝对京襄猜忌有多深?”兀鲁烈问道。   “徐怀以密诏诱杀郑氏父子,看似拱手将绍隆帝送上皇位,但他转头就图谋京襄,南面君臣对其猜忌之深,自不在言下;以往与之沆瀣一气的朱沆父子以及胡楷、钱择瑞等人,都与之划清界线,”岳海楼说道,“建继帝病逝之后,徐怀选择走孤臣骜将这条路,是令其陷入孤立,但这未尝不是其绝对自信的缘故。而我三路兵马抵近秦岭、淮河一线,徐怀也料定残越朝廷必会对他容忍……”   “南朝内部还是太平静了啊!”兀鲁烈蹙着眉头说道。   “倘若想南面君臣对京襄有进一步的钳制,唯有叫南面君臣相信不依赖徐怀也能守住秦岭-淮河一线,又或叫南面君臣相信我们大军无意再南下了……”岳海楼说道。   “这怕是短时间内难以做到啊。”兀鲁烈感概道。   “确实如此……”曹师雄说道。   西线刚刚坚决攻陷秦州、岐州以及蓝田等地,令顾继迁、高峻阳两部兵马好不容易守住秦岭腹地,也损兵折将甚众,东线也积极在建造战船,今年秋冬他们又将集结大军于中路,他们想进一步加深南朝君臣对京襄的猜忌,乃至促使他们有进一步的动作,非常难。   毕竟绍隆帝这些年颠沛流离登上皇位,已非轻易能欺的无知小儿。   当然,曹师雄还有一点没有说,那就是他们今年秋冬战事不利,京襄根基进一步稳固下来,也极有可能会令南朝君臣对京襄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南朝也必然有趋炎附势之徒,朝中又冒出一批人帮京襄说话,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第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低沉的乌云笼罩在涑水北岸的平野之上,一老一少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行走在旷野间,两旁的麦田已经结穗——大片耕地因战乱荒废了两年,再行耕种肥力却是增加不少,沉甸甸的麦穗将秸秆微微压弯下来,在微风中摇摆。   田中劳作的农户,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麻木而呆滞的看着一老一少牵着老马往北面残破的寨子走去。   入夏后浩浩荡荡的涑水,差不多与汾水下游流段平行汇入黄河,流经的蒲州南部地区,乃是赫赫有名的解池盐地所在。   自前朝末代发明垦畦种盐法之后,解池食盐产量大增,天宣年间解池一度年产食盐八十万担,行销秦陇、樊邓、燕代、周宋等地。   大越早年行蔡盐折博法,即朝廷招募茶盐商纳钱货粮草到边地,按值颁给盐茶钞(盐茶引),使其持券到蒲州、江淮等地领取茶、盐,然后转往指定的州县售卖牟利,之后又改为直接交钱买盐茶钞(盐茶引)。   以天宣年间解池年产食八十万担盐,每担盐折算盐引一张、缴纳六千钱,也就意味着解池一年就能为中枢财赋贡献四百八十万贯岁入。   赤扈占领河中地区后,为了尽快恢复解池的生产,率先将近两万投附汉军及家小迁入蒲州,推行军户制,用以加强对整个河东地区的控制;甚至比京西、河洛推行军户制都要早上两三年。   军户青壮男丁长期编入营伍在外征战,即便在当地强占大片田地,也没有足够劳力保证耕种,又或青壮男丁在战场上出现死伤,幼子却还未长成无法签征入伍,无法保证营伍的兵额,镇南宗王府又就地征调民户作为贴军户,与正军户合并一个军户。   镇南宗王府同时规定正军户签丁入伍,由贴军户资助钱粮或出力耕种土地,当正军户缺丁时,则可从贴军户签丁入伍,由正军户资助必要的钱粮。   镇南宗王府以此保证归附汉军兵员以及低廉的供养成本。   此时涑水河畔耕种于田间的要么是租种军户田地的佃户,要么是形同附奴、驱口的贴军户,他们承受着更为苛刻的盘剥,田里的麦穗长得再饱满,也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脸上哪里会有笑容?   却是孩童还不识人世间的疾苦,或者对早几年的血腥屠戮已没有什么印象,看到一老一少两个货郎牵着瘦马往寨子这边走来,都欢呼着迎出来。   数十孩童一路围绕瘦马驮负的两只货篓转,兜里虽然没有一个铜子,却不妨碍他们眼巴巴盯着货篓上插着的新奇玩艺儿看。   一老一少两名货郎战乱常年行走于涑水沿岸,寨子里缺少什么,他们心里都有数,或者提前早就说定——进寨子后,他们就先将早就约定好的货物送往主家,一通忙碌后天色都黑了下来,他们也不忙着将货篓摆开来供寨子里的村民挑捡,而是先投宿到相熟的人家歇脚。   青年后生蜷坐在屋檐下的干草堆上打盹,似乎看着院子里的瘦马吃草。   屋里人说话声音是不大,但门窗到处都是破漏,院子又仅是半人高的土坯墙围成,外人轻轻一跨就能绕过竹篱门走进来,得防备有人无意间靠近,后生只能警惕的守在院子里放哨,听着屋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   “这是附近几个寨子的签丁人数——这是要打大仗了啊!山里最近还算平静,要不要配合拉扯胡狗子?”   “是要打大仗了,但军司目前希望山里尽可能少出动,静伏、休养为主,尽可能耐住性子,减少自身的伤亡,唯有保存好自身,才能更有力的打击胡狗子。胡狗子是要在南边大动干戈,但也要等到胡狗子将这里的兵力抽走,没有那么多兵卒驻防了,大家再合起力来搞破坏——到时候哪怕是让他们少往河淮输送一担盐、一车粮食、一头牲口,都是胜利……”   当年徐怀随建继帝率守陵军渡河北上,经涑水往东穿过太岳山前往泽州,为隐藏行踪,利用涑水沿岸当时还没有失陷的坞寨作为跳板昼伏夜出行军,在河中地区留下一些种子,成为军情司在敌后的地下联络网,一面联络太岳山、吕梁山中坚持作战的义军,一面搜集各地的情报信息。   对于填入河中地区的军户,特别是降附军的武职人员,对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是没有那么戒备的;当然了,他们也只能奴役、盘剥当地人,才能享受、凌驾贫苦农户之上的优渥日子。   这对搜集一些敏感情报较为有利。   随着各地的情报陆续汇总到泌阳,差不多到八月之前制司就摸清楚镇南宗王府今年秋冬在中路计划集结的兵马规模。   “京西、河洛之敌仿效赤扈人的怯薛军(宿卫禁军)制,实施二番卫戍法,每一军户签征一卒,每十卒分作两部分进行轮戍,一部分兵卒三月归家、十月归营,一部分十月归家、三月归伍,差不多平均能保证八万人左右的常编汉军规模。不过,京西、河洛都已经签发军令,勒令在家的军卒提前到九月之前归营,而在营的军卒也一律推迟归家——京西、河洛到十月之前,总计能动员十六万汉军;而从河东、汴梁等地的汉军签征南调的规模约八万。除此之外,就是镇南宗王府这一次的镇戍兵调动可能高达六万……”   八月酷暑稍退,徐怀就将主要将吏召回到泌阳举行备战大会。   赤扈人目前将原隶属于契丹的燕云地区、隶属于党项的河西以及包括陇右、陕西、河东、河北、河洛、京西、京东等地,依照静惮宗王府、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划分为三个占领区进行管理,也分别对应秦岭-淮河防线的西线、中线、东线。   镇南宗王府在占领区最先推行军户制,包括东迁的关中兵马外,诸兵马总管府总计编有三十六个万户府。   以二番更戍法,镇南宗王府通常情况下会在占领区维持十八万常编汉军规模,但不意味着极端动员汉军规模只有三十六万。   每一军户除了还包括三到五户的贴军户外,正军户通常也不会仅有一名青壮男丁。就像京襄收编饥民,总计编屯辎兵四十四万有余,但是以屯户计,甚至都不足二十万户,平均每户有二点二名青壮男丁。   考虑到贴军户基本上都是被强迫合并、又承担极大奴役的地方民户,短时间内即便出丁也不可能有什么战斗力,理论上镇南宗王府的汉军动员极限,约在六七十万左右——主要来源于投降的禁军以及地方州兵、乡兵。   然而镇南宗王府对河淮等地占领尚且日浅,不仅难以做到绝对有效控制,大部分地区的生产都还没有恢复,注定了没有能力进行极限签征。   特别是其战斗力较强的关中兵马,今年需要从关中占领区东迁到汴梁以及黄河北岸的相州、卫州等地安置,动员能力更是有限。   军情司根据诸多汇拢过来的情报判断,认为今年秋冬赤扈人集结到中路战场的汉军规模约在二十三四万左右。   除了汉军外,赤扈人南侵时从本族及早初的降附部族征调大量精锐从征,这部分兵马相当一部分将长期驻守在占领区——由赤扈本族精锐及诸色目健锐组成的出征、镇戍兵,赤扈人又称之先锋军(探马赤军)。   镇南宗王府兀鲁烈辖下,总计编有八万先锋军精锐。   军情司预估镇南宗王府会将其辖下四分之三的先锋军精锐都调到前线战场上来,还是叫众人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我们西翼武关-淅川一线,所面对的上洛、洛南等地,已完全由静惮宗王麾下大将蒙图烈接管——除了静惮王库思古一度觊觎汗位,为镇南王兀鲁烈、平燕王屠哥所阻不可能没有矛盾外,赤扈人征服党项人时日尚短,即便能驱使成千上万的党项降卒上战场,但战斗力不会比早期的降附汉军强出多少,也短于器械;信阳、罗山以东,归德军驻守潢川等地,中下层将卒军心较为稳定,除非敌军大举渡淮围困潢川等城,要不然归德军在短时间内应能保持稳定,这使我们的东西两翼暂时所面对的压力会比较小。却是确山一线,需要考虑到汝颍等水进入寒冬时节封冻之后,会面临敌军的大肆进攻,军情司主张放弃外围屯寨,将人马都撤到青衣岭、大复山腹地……”   守汝蔡最大的困难,不仅仅正面战场较为开阔、分散,侧翼还面临很多不稳定因素、承受相当大的军事压力。   孙彦舟、胡荡舟在归降之前就跟胡虏眉来眼前,归降后所编的归德军,其动向一直是军情司关注的重点。   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样的,军情司当然很难探查,但孙彦舟、胡荡舟等人想要投降赤扈人,不可能不将兵马拉过去。   而归德军三万人马又不是工具,说拉就能立刻拉的。   这常常需要长时间的铺垫与潜移默化式的动员。   军情司在清剿洞荆湖匪之前,就派出一批暗线渗透进去,还在洞荆湖匪内部发展了一些暗线,在洞荆湖匪接受招安编为归德军后,这些暗线也没有收回来,以便随时掌握归德军的动向…… 第四十七章 极限   “以此看来,除开东西两翼的驻军外,我们在广成、汝阳、襄城、召陵、舞阳等地填入十五万兵马,就足够抵御敌军进攻了!”   京襄制司成立之后,徐武江就留在荆州,以知州兼兵马都监,掌握荆北四县及南蔡县的屯田及屯辎兵安置、操练以及借防备匪寇春风吹又生、整备沿江及汉水下游防务等事。   这次他也是赶到泌阳参加备战大会,才知道军情司对敌军秋冬攻势的最终判断。   敌军在中路总计只能动员三十万左右的兵马,徐武江以为京襄在正面战场依托成熟的防线,集结十五万人马,就足够抵御了。   京襄的西翼防线乃是武关-淅川。   徐怀决意放弃商洛,已经将防线收缩到地狭山险的武关河一带,考虑西线敌军大将蒙图烈今年秋冬对武关的进攻意图不会太强,以范宗奇当前所率领的一万常备兵马,配合附近屯寨亦耕亦战的后备兵马进行预备,应该足够应付了。   东翼申州行营防区,包括确山县、青衣岭营城以及淮源县、楚山县、信阳县、罗山县等地在内。   孙彦舟、胡荡舟等归附义军首领,主要还是投机取巧的心态,在他们自身及手下将卒家人都留在建邺、荆南等地安置的情况下,没有承受绝大的压力,轻易也不大可能会投敌。   目前很难想象赤扈人在中线、东线的兵马主力,会轻易舍弃正面战场,在没有充足准备的情况下,大军就直接渡过封冻期很短的淮河去围攻潢川等城。   因此,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归德军出现大的问题。   京襄东北翼防线所承受的主要压力,主要是确山、青衣岭方向。   不过,考虑到汝颍等水以及汝颍两岸广及百里纵深的洪泛区封冻期同样很短,确山、青衣岭等地所承受的军事压力也同样较小。   在徐心庵当前所率领的一万五千余左军精锐基础上,将东翼守兵规模扩编到三万人,主要还是考虑保障内线的生产不受干扰。   而说到汝蔡两州正面战场,又分为东西两翼。   西翼乃是箕山与伊水、伏牛山西北麓广成泽之间的缺口,也是汝州槽形盆地的西端,这里也是汝阳沦陷之前的广成大战的战场所在地,当时杨麟、杨祁业父子率左骁胜军主力在此被曹师雄击退,被迫分守汝阳、梁县,最终使汝阳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而失守。   最近两年,京襄(楚山)不仅在广成泽以北修建了占地四里纵深的广成军寨,加强汝州西翼的防御,还重新打通嵩县、汝阳与鲁山之间的九峰山隘口。   作为宛洛西线三鸦路的北段部分,九峰山隘口驿道修复后,汝阳倘若再遭围困,援兵可以从滍水(沙河)上游,经九峰山隘口杀到汝阳城南。   汝阳与嵩县之间的栈道也已经修通,使得汝阳、嵩县与广成三城(寨)互为犄角,形成控扼要冲、不畏孤立、封锁的坚固防线——除此之外,汝州境内还有横穿箕山的几个孔道,皆易守难攻。   而敌军从洛阳出兵,沿伊水右岸南下,除了伊水与万安山、箕山之间的通道狭窄外,在广成寨与箕山东南麓山岭的压迫下,供其展开兵马的战场空间有限。   因此,王宪统领的右军基础上,将防守兵马扩编五万左右,众人相信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汝蔡防线的难点在东线。   敌军可以从许州境内渡过颍水,进逼汝水(滍水)北岸的襄城、召陵等城寨,与京襄争夺汝水上游,同时也是汝州盆地东口的控制权。   然而也幸亏汝颍大捷凿开汝水,在汝颍之间形成广及百里的洪泛区——后期更是波及汝颍两水的中下游全部地区。   除短暂的封冻期外,汝颍之间的中下游地区到处都是泥泞的沼泽,令敌军不敢轻易涉足——短暂的封冻期会有敌骑进入扰袭,也通常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这实际使得原本长逾四百余里的蔡州防线,缩短到百余里宽。   而在百余里防线上,京襄(楚山)依托汝水(北滍水)以及襄城、召陵两城,修建了坚固而完善的防线。   在以陈子箫为首的前军兵马基础上,将襄城、召陵以及舞阳等地的防守兵马扩编到十万众,众人以为是足够抵御敌军进攻。   总的计算下来,京襄这个冬季要抵挡住敌军的进攻,总的动员规模还要略低于二十万人众。   这是京襄此时已经能完全承受的结果。   此时京襄全境已经完成秋粮的播种,今年夏粮又再获丰收,仅制司所辖的五百万亩屯田,夏粮收成就高达七百余万石,除了基本解决饥民饥荒问题外,制司的军粮储备也逼近百万石。   依托数年来精心打造的防线,钱粮又相对充足,众人对总计动员二十万兵马填入防线、以防御为主,抵挡住赤扈人这波进攻,还是信心十足的。   军情司给的建议也是动员二十万人马,但徐怀这几天却是思量另一件事情,这时候将问题抛出来,看向史轸问道:   “要是照三十万人马进行动员,制司钱粮能支撑住吗?”   史轸尚在沉吟思量徐怀这个问题,苏老常就忍不住内心的疑惑,问道:   “使君以为今年秋冬有反击的机会,还是说或许今年秋冬,在汝颍之间有与敌军一战的机会?”   徐怀早就确定今年秋冬以防御为主的战略。   四个战区以及南阳、襄阳、荆北四县及新蔡县都是照这个推进诸多事务。   倘若成功抵挡住敌军攻势的情况下,还要寻找机会进行反击,那很多地方准备就不充足了。   防御与进攻,对将卒战斗力的要求以及物资投入,是有天壤之别的。   众人也都颇为吃惊的看向徐怀,动员三十万人马差不多是制司的极限了,而这个极限还仅限于防守,并没有能力展开大规模的反攻。   最多是在汝颍之间与敌军主力进行会战,但想渡过颍水,杀入许州、陈州境内,那就太困难了。   甚至主动从防垒里走出来,与敌军进行野战,这么多人马在兵甲、战械等都有太大的缺口,原本计划是花两年时间去弥补这个缺口。   要是让十数二十万将卒简简单单拿杆长矛就上战场,伤亡就太难控制了。   大家都不理解徐怀为何有此一问。   徐怀摇了摇头,淡然说道:“不,今年秋冬各个防区,都要坚决执行防御为主的策略——我只是想着使今年秋冬的防御显得更为艰难、更为勉强一些!”   徐怀说过这话,史轸、韩圭二人都下意识的朝董成看了一眼。   动员三十万人马才最终抵挡住敌军的进攻,跟动员二十万人马就抵挡住敌军的进攻,前者并不会体现出京襄的动员能力更强,反而会使京襄这次抵御显得更为勉强、更为惊险。   毕竟当世人命是最为卑贱,洞荆匪军肆虐荆湖时,还号称拥兵百万呢。   剿灭洞荆联军,京襄收编上百流民,其中青壮男丁多达四十万,这不是什么秘密。   京襄为了抵御赤扈人的攻势,仓促间将二三十万没有经过什么训练的青壮男丁拉上战场,仅能保证基本的饮食,每人发一把长矛,自然远比将十二三万操练有素的青壮装备上精良铠甲编入营伍要狼狈得多。   这也显得制司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内心深处更没能底气。   不过,徐怀意图如此作为,难道是为了迷惑敌人吗?   制司这次举行备战大会,除开制司主要将吏外,程伦英、徐武江、陈子箫、王宪、唐盘、徐心庵、范宗奇等州府、行营主要将吏都赶了回来。   这诸多人多为追随徐怀南征北战多年的嫡系心腹,程伦英也早在郑家父子率神武军前往淮南之前,就明确追随楚山,也因此在制司成立之后,得以出任襄阳知府。   徐怀举荐董成出任提点刑狱公事这么重要的一个职位,主要是看重董成以往的名望,用董成联络、监督朝廷委派在京襄路诸州府的官员。   不过,除了桐柏山匪乱期间并不算很愉快的旧事外,董成他内心深处是不是因为徐怀的破格举荐就感恩涕零,是不是从此内心就彻底向着制司,向着靖胜侯府,众人还是有疑虑的。   然而,今日的奋战大会,也不便将董成排除在外。   之前的备战讨论,虽说也是绝密,但只要不向赤扈人泄密,就没有多大问题——在这一点,董成还是值得信任。   然而徐怀此时提出希望今年秋冬动员三十万人马进行备战,这背后真正的动机就绝不能轻易传入除京襄心腹之外的耳中,史轸、韩圭就怀疑董成是不是还值得信任?   董成见史轸、韩圭目光看过来,稍作沉吟,朝徐怀拱手说道:“敌势浩荡,京襄势薄力单、难以抵挡,使君不应意气用事,还需言辞恳切奏请朝廷援应,以免误了大事……” 第四十八章 讲究   不管制司此时以怎样卑微的言辞向朝廷请援,都很难想象朝廷在亲眼看到京襄陷入真正山穷水尽的绝境之前,在京襄兵马实际产生巨大而惨烈的伤亡之前,会有动于衷。   不过,言辞卑微的请援,与秋冬尽最大极限动员三十万兵马填入各个防线,目的都是要朝廷感受到,京襄是拼尽全力,才极其勉强抵挡住敌军的中路攻势——   说白了,除了装穷,还是要会哭穷。   听董成这么说,史轸笑了起来,说道:“使君这奏章少不得要多写几封的,但也要请董公不吝啬笔墨啊!”   大越设立制置使司的路,除制置安抚使总揽军政外,通常还会依照传统的监司分设兵马都部署、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提举常平仓事分掌军、财、宪、漕等司。   京襄路在徐怀之外,除了徐武碛兼领兵马都部署、董成出领提点刑狱公事外,其他两大官职都空缺,实际事务由史轸、苏老常等人分领。   依大越规制,制司层次除了徐怀之外,兵马都部署与提点刑狱公事都有专奏之权。   徐武碛乃是楚山绝对的嫡系,董成也是得徐怀举荐才出任京襄路提点刑狱公事,他写不写奏章,对朝廷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促动,但史轸想董成也上奏章,除了看到他帮着出谋划策外,更希望看到董成有真正的实际动作站到他们这一边来。   “……”董成沉默起来。   会场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徐怀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军情司汇拢过来的材料上。   “胡楷、朱沆、钱择瑞几位相公,在朝中已经孤立无援,要么被踢到一旁去看守闲差冷灶,要么进献数十策未必能有一策入得圣眼,却是除了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等人外,周鹤、高纯年又重新顺风顺水起来了。然而周鹤、高纯年、汪伯潜、杨茂彦这些人,在河淮失陷之前是何等表现,董公不会已全然忘却了吧?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真的能在他们身上寄望几分?”   韩圭看向董成,笑着说道,   “使君在汝蔡唐邓襄房荆均清理私占田亩,将山泽之利尽收公库,士绅恨之入骨,左一个‘祖宗规制’,右一个‘官不与民夺利’,这清算出来的田地,都装入你我还是使君囊中了?还是配给真正的‘民’。这些士绅满嘴仁义道德,但说到底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的自私自利之徒罢了。驱逐胡虏真能寄望到这些人吗?董公这些年居于乡野、寄情于山水,韩圭还以为董公将这一切都看透了呢?”   董成闻言一震,朝徐怀作揖道:   “董成知道怎么做了,诸事还请君侯吩咐!”   当世称谓是个大学问,徐怀作为制置安抚使,是名正言顺的“使君”,甚至更进一步,以“相公”相称也无不当。   徐武碛、董成作为监司掌印官,勉强也够得“使君”这个称谓,但为了与徐怀以作区别,众人会将他们与作为制司长史兼南阳知府的史轸以及程伦英等人称为府君。   徐怀同时又受封靖胜侯爵,但自前朝以降,公侯等封爵基本上都是虚封,禁置私吏,君侯这样通常出自私吏之口的称谓就很少用了。   董成仓促之间,也只能用这样的称谓,去弥补之前的犹豫与瞻前顾后。   “董公言重了,”徐怀哈哈一笑,说道,“大家都志在驱逐胡虏、不拘小节而已!”   经这事一岔,大家心境彻底轻松下来,认真讨论起今年动员三十万人马的可能性来……   ……   ……   “虽说极其勉强动员三十万人马,能松懈朝中一些人对京襄的戒备,但多动员十万人马,哪怕是支撑到明年三月份就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但这其中又要多消耗多少资源,又要拖慢多少建设,真的划算吗?”   徐怀回到后宅,跟王萱说起备战大会的情形,王萱禁不住疑惑的问道。   多动员十万人马,肯定是没有办法给予充足的装备,甚至会刻意简陋,以示京襄的窘迫,但长达半年的吃喝拉撒以及相应的营舍建设,同时将这部分青壮劳动力抽出所导致的生产损失,都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都说最熟悉自己的永远是对手。   京襄多动员这么多人马,对赤扈人的迷惑性不会很大,但最终仅仅是为了松懈朝廷对京襄的戒备,值不值当,很多人都是有疑虑的。   “还是值得去做的,”徐怀说道,“动员这么多人马,汝蔡就可以震慑住敌军轻易不敢强攻我们的城塞,就能有效减少我们的伤亡。当然,更为重要的,至少三五年内,我还不想与朝廷关系进一步紧张、恶化下去。仅仅依靠京襄的人力、物力,守住中路是没有问题,但想反攻出去、甚至在东西两线畏首畏尾的情况下,我们还想先收复河洛地区,京襄的人力、物力就有所不足。我们是不指望朝廷能给多少的支援,但也不能让他们将商路给掐断了,更不能让他们豁出去拖我们的后腿,甚至兵戎相向……”   建继帝驾崩之后,为应对接下来会恶化的局面,徐怀做了很多犯忌讳的事——即便已经发生与即将到来的血淋淋事实,无一不证明徐怀诸多作为的必要性,但猜忌一旦形成,就不要指望能轻易消除。   目前朝廷对京襄尚且容忍,无外其他,一方面是需要京襄出力守住中路防线,另一方面就是在此时坐于龙椅之上的那个人眼里,京襄还不足以构成真正的威胁。   倘若京襄今年秋冬游刃有余的动员二十万兵马,颇为轻松的就抵挡住赤扈这次中路攻势,朝中有些人的心态,会不会就此发生微妙的变化?   当然或许会有一些趋炎附势之徒,转变对京襄的态度。   然而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无论态度怎么转变,影响都非常的有限,也并非京襄所急需。   真正令人担忧的,还是朝廷会进一步加强对京襄的钳制。   也千万不要觉得在彻底撕破脸、大动干戈之前,朝廷对京襄就没有进一步钳制手段了。   整个京襄地区,仅有监利等地能出产极少量的食盐,距离京襄四百余万人口、数十万头牲口、每年高达四千余万斤食盐的需求,有着极大的缺口。   天宣年间京襄地区的食盐主要来源于三地:   其一是河东路蒲州所出之池盐,其二乃江淮所出之海盐,其三乃川蜀所出之井盐。   河淮、河东陷落敌手后,盐商从朝廷获取盐引,从川蜀、江淮贩盐供给京襄,除了保证京襄人畜所需外,京襄制司还能从每斤在京襄销售的食盐分享十钱的盐税。   单此每年能给制司提供四十多万贯的岁入,约占到制司目前榷税收入的四成。   倘若朝廷从这方面对京襄加以钳制,即便不直接掐断对京襄的食盐供应,但除了抹除之前的盐税分成外,还额外加征盐税,京襄会损失多少?   除了食盐,京襄目前缺口较大、需要从外部大宗购入的商货还有布匹、桐油、草药、铜银、皮革、牲口等类,一旦外部掐断供给或提高过税,都会给京襄或大或小的潜在损失。   除此之外,更关键的是京襄日后对外的商货输出,同样要受到朝廷的制衡。   楚山早年所出的铁器、茶叶、瓷器、蜡烛等商货,除了内部消耗外,主要是往荆襄地区贩售,仅将一小部分商货运到江夏、岳阳、建邺、扬州、成都、庐州等地售出,主要也是方便设点、打通商路。   一方面是楚山内部的消耗极大,一方面是楚山的生产规模还很有限,仅襄荆地区就已经完全能容纳楚山早年的生产溢出。   制司成立之后,上百万流民需要安置,同时需要进行配套的水利、道路、城寨修缮建造,还需要为扩军储备大量的鞋服兵刃铠甲战械以及营舍,内部巨量的消耗更像无底洞一般,吞噬源源不断生产出来的物资。   今年以来京襄对外输出主要以茶叶、木料等有限的物资为主,规模还相当有限。   京襄过去一年足足产出两千五六百万斤铁料,甚至都不能满足内部的需求。   不过,这一切只是暂时的。   新式水轮机近一年的试用,效用之佳出乎世人之想象。   目前已正式成立云阳特别行营,要在伏牛山南麓打造第一座划时代的工造城镇。   到年底之前,仅云阳铁料年产出就突破四千万斤,整个京襄的铁料产出将高达六千万斤。   这时候即便京襄内部的消耗依旧占到极大比例,但也将具备条件对外进行大规模输出了。   京襄(楚山)之前对外输出铁料,主要是在淮源、南蔡等地形成铁器制作中心,以一件件锻铸成形的铁器对外输出。   这个规模是非常有限的,每年能往外输出一百万斤铁料就顶天了。   不过,锻铸成形的铁器附加值较高,也在淮源、南蔡等地聚集成千上万的铁匠专司其事。   然而接下来京襄将计划对外直接输出铁料,初步计划就要达到两千斤万规模,后期计划利用近乎超越这个时代的冶炼技术以及汉水、长江便利的水运条件,彻底垄断整个江淮、荆湖、川蜀以及福建、广南等的铁料供给。   京襄辖两府四州,虽说已经具备一定的纵深,人口也超过四百万,但相比较大越此时所统治的地盘、人口,还是相当地狭人稀的,资源也谈不上充足。   京襄倘若短时间不想通过直接占领的暴力方式去扩大各项资源的攫取,唯一有效的手段,就是利用铁料等优势商货的对外输出,换取京襄紧缺的资源,用以支撑后续对赤扈人的战事,直至将赤扈人驱逐出去、收复中原。   然而想做到这一步,除了京襄自身在某些领域保持足够强的优势外,还需要外部市场不对京襄封闭。 第四十九章 接应   雪山之巅覆盖着雪白的冰川,在太阳的照耀下仿佛闪烁光芒的王冠——冰川之下是没有树木覆盖,直接暴露在苍穹之下、浑黄嶙峋的山体。   虽说距离极远,但坐在破旧马鞍上的苏蕈,还是感受到那巨大岩体带来的冷峻、荒寂。   山脚则覆盖上苍翠蔓延的草甸,一头头黑色的牦牛,远看像是散落草甸间的黑珍珠——有一队蕃骑骑着马停在远处的一座山岗上,警惕地注视这边。   “他娘的,九月中原还有穿短褂子的,这儿一阵阵鬼风刮过去,人都有些瑟瑟发抖了!”徐惮瞥眼看着远处的蕃骑,跟苏蕈讨论起天气温凉来。   最初计划仅使苏蕈率部编入武装商团南下,但徐惮得知接下来整个京襄都要坚决贯彻中路防御的战略思维之后,料得今年秋冬整个汝蔡前线都不可能有多少冲锋陷阵的机会,死活要跟着南下。   几番纠缠,最终使徐怀松了口,徐惮得以一并南下。   此时已经进入九月,苏蕈、徐惮他们南下后,已经穿越大理国,进入前朝时期的白狼国地区。   这里位于后世横断山脉的西南边缘地带上,地形切割得没有那么厉害,地形相对开阔,更接近高原地貌,断断续续的雪山在视野极远处断断续续呈现。   他们是以商团的名义西进,但人马规模较大,装备又极其精良,沿线蕃人部族不可能不加以警惕。   即便徐惮、苏蕈他们在这里停留休整有好几天了,拿出从善巨郡收购的茶盐布匹,跟当地的部族进行交易,也始终有蕃骑在左右监视着他们的动静。   “苏军侯、徐军侯,应该是魏老白他们回来了……”   一名侍卫高兴地指向北面叫起来。   苏蕈往北面看过去,一队骑兵在起伏的荒原上缓缓往他们这边行来。   虽说距离甚远,看不清面目,但骑兵编队而行的阵型却是熟悉的,应该是他们前些日子派出的侦察兵马——   也不用苏蕈、徐惮吩咐,这边很快就有十数骑从驻营地驰出,往那队骑兵远远地迎过去。   一路遭遇不少的扰袭,苏蕈平静的看着十数斥侯快速驰出,直到与那队骑兵汇合,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人都回来了,”徐惮看着回来的人马规模,应该是前出侦察的兵马都返回了,蹙着眉头问苏蕈,“你说魏老白他们有没有找到郡主与张参军他们?”   归附义军将领魏桐魏老白率百余骑兵往西深入侦察才过去六天,就往驻地返回来,应该是有所发现。   问题是,不管有没有发现契丹先遣兵马的踪迹,前出侦察部队无需全员返回,只需要派几名或十几名探马回来禀报,他们率大部队赶过去接应就行。   “可能遇到的情况有些复杂!”苏蕈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他心头笼罩着一层阴云,不知道魏桐这次前出侦察到底有什么发现。   “苏军侯,我们找到萧郡主与张参军他们了!”   魏桐翻身下马,高兴地走到苏蕈身边说道。   魏桐乃是归附义军将领,在南蔡招讨使司时编入徐惮麾下任用。   魏桐善使重锋长矛,早初长相白净,年纪仅比徐惮、苏蕈略大,像是个俊俏书生,在洞荆联军时就有“浪里白龙”的绰号,但在泌阳集结南下后,白净的脸庞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半年多时间过去,变成粗糙的紫红色——徐惮整日“魏老白”的喊他,大家也都跟着不怎么唤他大名。   魏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跟苏蕈叙说遭遇契丹先遣兵马的经过。   前朝初年吐蕃王朝往南扩张,一度征服当时的南诏国,之后蕃人与西南诸蛮以茶叶、马匹为主的商贸活动在泸水沿岸活动,形成后世赫赫有名的茶马道。   西北方向因为党项人的崛起,中原与吐蕃高地的联系一度中断,但大理在立国后在西南方向与吐蕃人一直保持密切的商贸联络。   商团在进入大理国后,一路重金寻找与蕃人有过深入交流接触的商旅,对茶马道及沿线的蕃人部族、教派势力,对吐蕃高地的腹地势力,进行过深入调查、分析。   茶马道从善巨郡往西分成南北两线,理论上契丹先遣兵马从岷山西部的洮源出发南下,还是沿着黄河的上游流段,一路绕到西羌古国的旧日重镇康延川,最是便捷,而康延川则位于茶马道的南线上。   因此武装商团进入善巨郡,史珣率领一部分伤病留下来,其他人马,王举、史琥率领精锐主力循茶马道南线西进搜索契丹先遣兵马的踪迹;为预防万一,苏蕈、徐惮率五百余骑循北线西进。   没有想到,却是苏蕈、徐惮率领五百余骑会在北线先遇到萧燕菡所率领的契丹先遣人马。   “萧郡主所率人马在距离我们三日里程之外一座名叫云岭山的山谷地里,为布曲寺喇嘛纠集周围潘巴诸部数千蕃骑所围。山谷与外部的通道都被蕃骑切断,我们没有贸然派人渗透进去找萧郡主联系,只是在外围找到几个与萧郡主他们失散的契丹兵,知道萧郡主他们的状况不是很好,之后就都撤了回来。布曲寺的喇嘛有发觉我们的行踪,但应该不会以为我们与萧郡主有什么关系!”魏桐说道,“我们速速派人去联络王举将军,将萧郡主他们解围救出!”   五百多年前吐蕃王朝从卫藏地区对外扩张,将向东征服的地区统称为朵甘思,之后又从朵甘思北部分出朵思麻。   由于大理国一直以来与朵甘思地区都保持较好的商贸联系,王举在进入善巨郡之后,虽说商团规模巨大、装备精良,也引起沿线吐蕃部族的高度警惕,但除了盗匪或者伪装成盗匪的小股部族兵马扰袭外,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血腥冲突,一路堪称平静、顺利。   不过,契丹残部从秦州撤出来后所迁入的洮源地区,之前就是吐蕃人的饮马之地,当时就与朵思麻几个吐蕃部族发生激烈而血腥的冲突,普遍引起整个朵思麻地区的吐蕃诸部的仇视。   因此萧燕菡与张雄山、萧泫、乌散荣等人率领契丹先遣兵马横穿朵思麻地区南下,一路上都遭遇到沿线吐蕃部族激烈的围追堵截。   虽说吐蕃分裂得厉害,但最终还是有十好几个较大部族在朵甘思西部地区传统教派领袖布曲寺的统领下纠集了七八千蕃骑,将契丹先遣兵马围于云岭山下。   萧燕菡率领契丹先遣人马从洮源出发时约九千人,但在恶劣的环境、气候以及一路血腥厮杀下,此时被围云岭山下已剩不到四千人,其中妇孺超过半数。   魏桐也是想误导蕃兵以为他们跟契丹兵马没有什么瓜葛,纯粹是商团武装西进途中偶尔路过那里,才决定全员返回,没有留人马在云岭山附近监视。   “等七叔他们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我们直接杀丫的!”见苏蕈蹙着眉头思量,徐惮径直叫道。   “我们人马会不会少了一点?”魏桐有些担忧的问道。   现在六七千蕃骑围住契丹先遣人马——契丹先遣人马能战之人不足两千,除了极端疲惫外,还需要保护撤入山谷中的妇孺,他们仅有五百余骑,直接杀过去,要怎么杀?   “还是要打,不能等!”苏蕈思虑过,沉着说道。   朵甘思东部地区乃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横断山脉,地形被山川切割得厉害,茶马道南北两条线要一直走到朵甘思西部地区才有支线连接。   这意味着南线兵马在接到他们派人报信后,极可能需要先从南线退回到善巨郡,然后再快马加鞭循北线西行才能跟他们汇合。   然而他们从善巨郡兵分两路西行都已经有一个月了,现在又不知道南线兵马已经具体走到哪里了,要拖多久才能等到王举、史琥、史珣率主力过来会合?   契丹先遣兵马在数倍蕃骑的围围下,能支撑到那一刻?   再一个,附近的吐蕃部族对他们这部骑兵的出现,还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还以为他们是商团武装,但是他们一直停留在左右不离开,甚至还有一支更大规模的商团武装从往这边紧急赶来,吐蕃部族得有多愚蠢才没有联想?   苏蕈想了想,还是觉得徐惮的第一直觉是对的,他们人马虽少,但也必须趁蕃骑对他们没有足够警惕之前杀过去…… 第五十章 围困   《尚书禹贡》言岷山导江,以汶水(岷江)、渝水(嘉陵江)为长江之源,但秦汉之时就已经认识到泸水更为源远流长,汉末三国时期就有“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军事行动。   而到前朝初年吐蕃王朝崛起后往南扩张,打通朵甘思与南诏的联系后,世人更是进一步认识到泸水与蕃人口中的“神川”以及传说中的“通天河”实为同一条水道。   萧燕菡、张雄山、萧泫、邬散荣率先遣人马早在二月之前就顺利抵达通天河上游地区。   其时河源(黄河)地区以及岷山以南的朵思麻诸部,一方面为进入积石山一带的赤扈骑兵以及占据洮源地区的契丹残部所吸引,一方面在青唐王朝覆灭之后,还没有一支强大的势力能统合朵思麻诸部,因此未能及时集结足够多的兵马,对突然从洮源地区往西南方向穿插的先遣人马进行围追堵截。   通天河上游虽说地势平阔,但是已经深入吐蕃高地的腹地,空气稀薄,初春又特别的严寒,荒芜的大地之上几乎是寸草不生,只有那滔滔的通天河红色河水在荒原深处平静的流淌着。   高寒荒原之中栖息的吐蕃部族也极其稀疏,仓促间也未能集结大股兵马围追堵截,但先遣人马对高寒极度不适应,特别是老弱妇孺以及牲口大量病倒,队伍只能沿着通天河缓缓南下。   缓行月余,气候才渐渐温润起来。   通天河接下来的流段两岸的开阔丘原间则分布大片的丛林、草甸,而在这一地区所栖息、繁衍的吐蕃部族相对密集起来,先遣人马开始遭遇大规模、有准备的围追堵截。   也是亏得南迁的契丹人,本身就是马背上的民族,亏得护卫兵马作战勇猛,才能够保护如此规模的族众与以及赖以生存的牲口,在地势开阔的通天河中下游地区与数以千计的蕃骑周旋,没有被一口吞灭掉。   然而也是付出极其惨烈的牺牲。   六月之后先遣兵马进入吐蕃高地与横断山主脉之间的过渡区。   这时候地势渐渐险峻起来,先遣兵马在损失大量族众与牲口之后,队伍还是显得极为庞大、臃肿,但好在依托险峻山地作战,使得装备精良、既擅长骑战又擅长步战的先遣兵马优势彻底发挥出来,先后以极微小的代价歼灭几波的追击蕃骑。   不过,通天河中下游以布曲寺为首的教派势力发展三百多年以来,不仅影响力已经渗透到大多数朵甘思北部地区的部族,本身还通过不计其数的贵族子弟一代代皈依入教,掌握大量的庄园、牧场、农奴以及僧兵,可以说是对这一地区初步实现了政教归一的统治。   布曲寺的上层僧侣不甘心几次受挫就放弃追击,反而从诸部族纠集更大规模的追击蕃骑。   而这时的先遣兵马经过长达半年多的疲惫行军,伤亡惨烈,队伍之中还有大量的伤病,可以说已是强弩之末,更多只能依托地形周转反复。   他们在抵达传说中的白狼国故地之后,能战之兵就剩千余,最终被数倍于己的蕃骑围困于通天河畔的深峡之中进退不得。   云岭山横亘于通天河东岸,其冠冰川无瑕有如璧玉,当地人又称之神玉山。   九月入秋,神玉山的山麓间郁郁葱葱、莽莽苍苍,山峰千奇百怪,只见一股小溪从半山腰沿着山形潺潺流下,隐隐约约有如银色丝带,时而流进密林,时而冲上天空,起起落落跌入身后的通天河。   孙延观站在一座悬崖之上,看山脚下的河水通碧如镜,倒影翩翩,对面悬崖壁立百丈,如利斧劈开,只可惜他并没有心情去欣赏这美景。   他们此时依托通天河畔丁字形峡谷的险峻地形,是将数倍于己的蕃骑拒之在外,携带进峡谷的牲口加上马匹也数以千计,暂时无需为食物忧心,然而南下以来,九千余众所剩不足半数,残存四千余众也多为老弱妇孺以及伤病。   所谓千余能战之兵,在经历高寒地区、将近一年的长途跋涉与大小数十场作战之后,又有哪个可以是完好无损的?   千余能战之兵无非是伤病较轻,还能拿起兵刃咬牙坚持作战罢了,但绝大多数人也都是强弩之末了。   他们被围困于深峡之中,既是被动,也是主动,也是实在无法再继续前行了,不得不找一个绝险之地,进行相对较长时间的休整。   要不然,千余能战之兵很快也都会倒下。   相比较而言,数倍于己的蕃兵却主要集结于周边部族,装备即便要差一些,但个个如狼似虎、身强体壮。   说实话,蕃人并不是没有能力强攻进来,此时不动,只是希望以更微小的代价将他们吞灭而已。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能得到休整的机会,孙延观脸上的愁云也没有消去半分——他们深入朵甘思腹地,举目皆敌,即便能得喘息的机会,但真有可能杀出重围吗?   通天河继续往南,多为深峡河道,水势极险,像虎跳峡最窄处仅六七丈宽,到处都是巨石暗礁险滩,这么多人马走水路也是完全不现实的。   不要说无数暗礁险滩切断水路了,如此湍急的水流,放木筏下去,分分钟就给冲翻掉。   听着脚步声响,孙延观回头见是张雄山从小径爬过来,问道:“萧郡主怎么说?”   “郡主不愿随我们突围,只是要我们暂歇数日,待精力完足之后择选数十健锐护送小郡王突围出去,她会率族众死守于此以待后援!”张雄山说道。   “后援?”孙延观忍不住苦笑道,“如此不毛之地,哪里会有后援?”   契丹残部大多数人本来就不愿意南迁,而先遣人马的探路之旅也证实南下是绝路:   即便沿路没有蕃人兵马围追堵截,通天上游那段长逾千里的不毛之地,大部分老弱病妇都很难扛过去。   更何况继续往南走,数千里崇山峻岭不知道要穿过多少险峡绝谷、翻越多少山岭,才能抵达大理国。   然而以布曲寺为首的教派势力,在朵甘思地区能集结六七千甚至更大规模的蕃骑兵马,契丹残部要派多少兵马,才能援及此地?   张雄山叹息道:“郡主她说有与族众葬身这碧波之中的觉悟,但这也是她身为契丹郡主的使命,要我们勿需多想。当然了,后援指望不上,制司还是很有可会派援兵出大理接应我们的,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再说……”   “制司会派援兵?”孙延观问道。   直到这时都还没有制司派出的信使跟他们联络上,当然这很可能是斥候不通土蕃语,很难翻越蕃人栖居的茫茫荒原联络上他们,但从京襄过来也是如此的路遥途远,中间还要穿过大理国境,制司怎么有能力派遣大股精锐兵马过来?   更何况今年秋冬,京襄注定将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能不能守住汝蔡还两说,制司还有余力分兵来援吗?   孙延观对后路增援、前路接应都不抱期待,但萧燕菡、张雄山都已经做好万不得已之时挑选数十健锐护送小郡王萧柏突围的打算,他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就等着萧燕菡、张雄山什么时候确定能突围了,三五十好手翻越绝岭突围,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不过,这次南下之行却要注定以惨烈的溃灭而告终吧!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张雄山喃喃自语,孙延观循望过去,就见他们设于南侧高崖之上的哨岗这时候正拼命挥舞手中破损的令旗,示意峡口方向发生异常。   旗语能表示的意思非常有限,哨岗激烈挥舞令旗,孙延观只知情势非常紧急、紧迫。   站在一旁的侍卫失声惊叫道:“蕃人要强攻峡口?”   “不像,”孙延观摇头道,“我们早就做好蕃人强攻峡口的准备,即便峡口有失守的可能,但不至于还没有开打,哨卫就如此惊惶失措——张参军,我们去看看吧!”   “……”张雄山点点头,他们前往峡口要走八九里曲折险僻小径,预料不大可能是蕃兵强攻峡口,他们就手脚并用、猿身而上,半炷香工夫就爬到百余丈之上的悬壁,往峡口外眺望过去。   神玉山位于吐蕃高地与横断山脉的过渡带,有崇山峻岭,也有大片的平坝丘原。   在他们所踞的深峡外,恰是一道长约十数里、宽五六、七八里不等的平坝。   以布曲寺为首的教派势力纠集六七千骑兵,主要驻扎在峡口坝子上,一顶接一顶的帐篷铺阵开,仿佛灰暗的云层将峡口外四五里方圆的坝子遮住。   除了峡口处守备森严外,敌营周围主要用简单的栅木墙围起来。   此时一支骑兵约五六百人众,摆出矢形阵列,有如一头浑黄色长龙沿着平坝南侧的宽谷,径直往敌营杀来!   “制司派来接应的援兵?!”   孙延观前一刻还不相信京襄会不远万里派援兵过来接应,但此时忍不住惊喜的叫出声来。   下一刻,他又忍不住问道:“人数会不会太少了一点!”   他们登高望远,将左右的情形尽收眼底,能看到援骑只有五百多人,而援骑驰远杀来,蕃人也早有防备起来,此时整备近两千骑兵分作数队出营列阵,往宽谷缓缓驰去,已经做好接战的准备。   在孙延观看来,就算援骑能以寡敌众,杀退两千先行接战的两千蕃骑,但敌营之中还有近五千蕃兵正纷纷走出帐蓬整队要走上战场。   他们这边就算倾尽全力杀出,也难破开敌军啊。   “有选锋军编入援军之中——你看骑阵中心那两百多密集推进之人,应该都是选锋军精锐,还他娘穿的都是瘊子甲。延观你还没有机会跟选锋军对过阵,我打包票有这五百骑足够杀穿敌军骑阵!”张雄山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刻也忍不住兴奋的拍股大叫道。   “是吗?”   孙延观是在老虎寨被围时献寨投降,之后进入武士斋舍修习一段时间,就随张雄山西进联络契丹残部。   虽然他们身边也有从选锋军挑选出来的数十健锐充当护卫,但南下之后为了尽可能保存实力,除了依托有利地形狙击追敌,几乎就没有跟蕃兵进行过正面交锋。   甚至主要的正面作战任务,都是由邬散荣、萧泫率部负责。   因此,孙延观虽然此时身为京襄一员,但对选锋军以及诸军精锐步骑作战,还真没有机会见识。   当然了,瘊子甲作为冷锻良甲,虽说是青黑色,但光泽度极高,在空晴之下,与其他铠甲区别分明。   相距十数里,他看到援骑矢形阵核中那一片青黑色的骑众,在行进时有如水波晃动的深潭一般,很显然所着都是瘊子甲。   是选锋军精锐,而且还是个个都身穿瘊子甲的选锋军精锐。   京襄什么时候瘊子甲这么廉价了?   孙延观投降后得授指挥使一职,除了数柄良刃外,也分得一领瘊子甲。   他一直以为这是徐怀对他的笼络。   身为良将当然喜好良甲,他心里也是充满感激——当初随张雄山西进三百多护送兵马里,瘊子甲加起来也仅有十数领而已。   现在五百余援骑之中,就有两百多领瘊子甲,这个也未免太惊人了吧?   孙延观下意识想到一件事,震惊看向张雄山,问道:“莫非是使君亲至?”   除了徐怀身边的侍卫兵马,孙延观难以想象天下还有哪支小股精锐能个个都披戴这样的良甲。   “使君不至于这么任性,应该就是从选锋军抽调一队精锐赶来接应我们,”张雄山身为军情司右参军,当然知晓绝大部分人都被蒙在鼓里的机密,笑着说道,“我们快下去吧,说不得郡主也要集结一支骑兵从峡内配合杀出——这些天受够鸟气,该杀个痛快了!” 第五十一章 破阵   一马当先的百夫长萨加勒住缰绳,让胯下的战马停住下来,阴戾的眼神死死盯着远处的敌援,双脚踩住马镫,屁股离开油黑发亮的马鞍,身子像手里横举的弯弓一般往前躬起,右手摸到箭囊上,默默估算着双方渐近的距离。   包括萨加在内,五名百夫长所率领的弓骑兵往左右散开,就是仿佛雄鹰的羽翼怒展开来,遮蔽宽谷前近十里纵深的坝原以及两翼的坡岗,各举弯弓。   在他们身后则是人数更众、各举刀枪的近战骑兵,透过前阵露出的缝隙,像狼群一般静静的等候着羔羊扑入他们温暖的怀抱。   萨加那黑红粗糙的脸庞,这一刻就像神川之畔的黑砾石,露出狰狞的笑容,森白的牙龄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瘆人的光泽。   然而未待萨加从箭囊抽箭张弓,就听得对面张弦之音有如恶狼峡澎湃的水浪拍打崖石,百余支箭矢脱弦而出,在空中刮起细小却刺耳的啸响,往他周遭攒射过来。   骑弓射杀距离通常只有五六十步,为追求更强的穿透力,甚至需要耐心等候敌军接近到三四十步的时候再射出更致命的箭羽,而密集攒射对箭术的精准度要求也低——除了骑手的膂力外,这些还主要受限于短梢弓臂的张力上限。   因此在双方距离在刚拉进百步之内的那一刻,对手就一通攒射,萨加吓了一跳,但身手敏捷的他并不为内心的震惊所扰,在这一刻伏低身子,就听得“嗖嗖嗖”三支利箭擦着皮牟飞过。   张弦之声接续不断,萨加不敢轻易抬头,眼神斜瞥,就见刚才那一会身边有七八人被射落下马,箭簇深深扎入他们所穿的皮甲,只有箭杆露出来……   ……   ……   张雄山、孙延观快速下到谷底,萧燕菡、萧泫等人也刚刚披戴好,勒马停在营帐前催促将卒整队,准备往峡口方向杀过去。   “是从京襄过来的援兵吗?”萧燕菡难掩激动地问道。   四千多人马撤入深峡之中,分为三处营地:   前营设于峡口,由邬散荣率部驻守,防备蕃兵杀入。   后营紧挨着湍流激越的通天河,励锋堂商队驻扎在那里,孙延观下到谷底没有停留,直接赶往后营,去集结所剩的两百精锐护卫,做好参战的准备。   不过,前营、后营两处地方都非常的狭窄,大营则设于距离峡口约六七里的谷底,妇孺及伤病都集中在这里,萧燕菡坐镇其中。   邬散荣刚刚派人过来禀报有援骑杀入峡口外的坝原,但萧燕菡、萧泫等人为周围雄峻的山岭遮挡住视野,很多细节都不清楚,目前就知道从南面赶过来的援骑仅有五百余众。   他们猜测援骑很可能是徐怀从京襄派来接应的兵马,但也担忧援骑不辞万里赶来,路途劳顿,不是数倍之众的蕃骑敌手,强行杀入会产生惨烈的伤亡。   萧燕菡此时不仅亲自披甲跨上战马,还勒令营中所有能拿得起兵刃的伤病以及健壮妇女都出来整队,她准备亲率妇孺伤病紧随前营主力之后从峡口一并杀出。   “有邬将军率部出战即可!孙指挥使也会率励锋堂卫配合邬将军出战!”   张雄山上前挽住萧燕菡的马头,说道,   “此次赶来增援的五百余骑,有近半数选锋军精锐,即便未必能杀透敌阵,也不会吃什么亏。另外,这五百骑应该不会是全部的接应兵马,很可能只是最早发现到我们的行踪,才第一时间赶来增援。接应兵马主力应该在其他地方,暂时还没能赶来,我们配合五百援骑作战,主要还是先挫一挫蕃兵威风,将他们震慑住不敢轻举妄动就好,最后还要等主力援师赶到后再作从长计议,郡主此时不可叫伤病、妇孺上阵冒险!”   他们从洮源南下,除了四千护卫兵马外,总计还有五千将卒家小随行南迁,但抵达神玉山脚下时,已经有超过三千将卒家小永远的倒在南下途中,这时候怎么忍心叫妇女、都没有马鞭高的孩童以及须发斑白的老人拿着刀枪上阵?   “京襄调选锋军来援?”萧泫惊喜问道。   萧泫原是萧干部将,汝颍会战期间与萧干所部被围于颍水南岸无法脱身,后为张雄山策反,秘密投附楚山刺杀萧干,最后率领投降的部众秘密转往秦州,归于萧林石麾下任用。   这次从洮源南下,契丹内部争议极大,甚至不排除有人心里有投降赤扈人的打算,然而萧泫却没有办法再走回头路,只能带着家小、率领部众,第一批追随萧燕菡南下。   这次护卫兵马里,萧泫所部占了小一半,伤亡也极是惨重,被困于此,境遇甚至比汝颍会战期间更令人绝望。   此时听说是京襄调选锋军精锐不辞万里赶来接应,如何叫他不激动?   汝颍会战之后,楚山所编三万人马,就已经是令降附军闻风丧胆的百战精锐了,而当时总人数都不到三千的选锋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我与延观不会看错的!”张雄山说道。   不待后营所剩不多的精锐护卫赶来,张雄山、萧泫就先随同萧燕菡在中营百余战兵的簇拥下,往峡口前营赶去。   这时候邬散荣已经下令将峡口处的栅墙打开,将鹿角、拒马等碍障物拉到一旁,五百多骑兵也已经整队完毕,做好往敌营进攻的准备。   不过敌营就堵在峡口外侧,在接近峡口一侧也设下很多障碍物,不利骑兵冲杀,而五百援骑距离敌军大营还有一段距离,还没有轮到这边残兵配合杀出的机会。   当然,张雄山建议萧燕菡两边先配合着杀一杀蕃兵的威风,震慑住蕃兵不敢轻举妄动。   蕃兵在峡口有七千兵马,他也不指望在援兵主力赶到之前,能将这七千蕃兵吃下来。   张雄山先陪同萧燕菡、萧泫策马往前营左首的坡岗驰去;邬散荣就在勒马坡岗上,紧急而激动的朝峡口外侧张望。   “……”看到萧燕菡、张雄山、萧泫等人赶来,邬散荣兴奋的拍股大叫道,“郡主,蕃骑完全不是京襄援师的敌手,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已经有两百蕃骑被打落下马……”   虽说朵甘思南部地区以及大理国都有骑兵,但与中原骑兵编制以及阵战的风格有极大的区别,萧燕菡此时已完全能确认援兵就是京襄所派。   虽说她觉得徐怀此时绝不可能从京襄脱身南下,但看到援骑阵列核心两百多重甲骑兵,心脏也禁不住一阵阵发紧。   “我与延观年前从京襄出发赶往岷山,制司就已经初步掌握快速锻造瘊子甲的秘法,”张雄山这时候略作解释道,“虽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大规模供应全军,但援应兵马远赴万里深入不毛之地,制司紧急调用一批瘊子甲加强装备,是应有之意。”   “……”萧燕菡强按住内心的激动,想到自己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徐怀了,京襄此时到底强大到何等程度,也缺乏具体的印象。   ……   ……   相比较长枪,马槊长刃有一尺五寸长,就像一柄锋利的厚脊短剑连接着槊杆,除了攒刺撩抽等势,马槊也利于斩劈扫挂。   以楚山后起第一人自诩的徐惮,就像一头咆哮的恶龙,长槊每一次劈斩、攒刺,都会带起一蓬激射的热血,率领骑阵最为核心的两百多披甲重骑,就像一柄利刃,将阻挡于眼前的一切障碍,都毫不留情的斩劈扫除。   “……”   槊刃像雷霆般劈下一道刀光,将当前蕃骑胯下的战马迎头劈开,不待徐惮补上一槊,左右各有一支长枪刺出,捅入马背上的蕃骑腋下当场杀死。   徐惮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当前再没有蕃骑敢阻道,那些被杀破胆的蕃骑纷纷往两翼的坡地逃去。   苏蕈与魏桐等将率领轻甲骑手持刀弓盾牌,负责掩杀侧翼的残敌,但这时候蕃骑跟他们脱离接触、拉开距离,他们的兵马又毕竟太少,暂时还不敢分散追杀往远处逃去的蕃骑。   “接下来要怎么打?”   魏桐勒马凑到苏蕈跟前来,问道。   一方面苏蕈乃是北线接应兵马的主将,另一方面苏蕈凡事都能思虑周详,在与主力分开后,诸多事务都是苏蕈在拿主意,徐惮则要惫懒得多。   此时蕃骑无力抵挡他们骑阵突袭,纷纷往两翼地形复杂的坡岗地带逃散,他们接下来怎么打,魏桐一时间吃不准,自然找苏蕈请示。   当然了,他们已经杀死杀伤三四百蕃兵,初步已经达成震慑蕃兵的目的,接下来收兵退到十数里外觊觎一侧,也足以拖延到王举、史琥率主力援师赶来。   然而还未等苏蕈与魏桐商议接下来怎么打,就见重甲骑阵列里这时候爆发山崩海啸般的呼叫声:   “踏营!踏营!”   苏蕈心里一惊,忙与魏桐等将即刻驰马往徐惮身边赶去,大声问道:“怎么,你要直接杀入敌营?”   “敌营兵马虽众,但其阵慌乱,已不足为惧!此时不杀入践踏敌营,更待何时?”徐惮将长槊横在马鞍上,一双虎目紧紧盯住苏蕈问道,“你不会被数倍乌合之众吓住,不敢杀入敌营吧?”   徐惮心头热血奔腾,但还记得分兵时王举反复叮嘱过要以苏蕈为主将,还是要拿话激一激这个慢性子! 第五十二章 踏营   铸锋堂商队年前从京襄出发时,护卫骑兵加上武士斋舍的见习武官总计四百余精锐随行。   从洮源出发南下,商队护卫没有承担正面作战任务,主要作为大营守卫的补充,但邬散荣、萧泫所率主力骑兵仅三千五六百人众,辗转万里根本没有办法将外围守得滴水不漏,有好几次被袭扰的敌骑杀到大营队伍之前,张雄山、孙延观也必然要率部一同奋力搏杀。   在进入吐蕃高地与横断山脉的过渡带,邬散荣、萧泫麾下的骑兵部队伤亡惨重已成强弩之末,商队护卫则更为频繁的承担突袭、掩护、断后等作战任务。   商队护卫即便是千挑百选的精锐,特别是武士斋舍的见习武官,都有相当不弱的身手底子,但经历近一年如此残酷的行军作战,也损失上百人,另有百余伤病,此时剩不到两百人马还能继续持刃作战。   孙延观率领集结的两百人马赶到峡口待命,登上坡岗看到南侧的援师在杀得蕃骑纷纷往两翼败退之后,既没有追击两翼溃敌的迹象,也没有稍退休整的意图,而是分作三部:   一部以重甲骑兵居中,一部以轻骑遮掩两翼,一部于重甲骑兵与两翼轻骑之间下马持盾而行——有一百多战马,直接遗弃在身后的战场上。   “他们要做什么?”孙延观震惊问道。   在武士斋舍修习过,孙延观当然清楚这是轻重骑与步甲混编的突击阵型,问题是五百人马编成凿穿式突击阵型,指向的是简陋栅墙屏蔽、内有五千蕃兵峙守的敌军大营,这怎叫他不惊?   “不知领兵主将是谁,狗娘的,这是要直接践踏敌营啊!”邬散荣叫道,“莫非真是徐怀亲至?”   虽然理智上叫邬散荣认为此时掌握整个京襄乃至大越命运的徐怀,不会在中路大敌压境之际如此任性,但这种意图凿穿厚壁的突击作战风格,又是那样令他熟悉。   “援师主将有可能是乌敕海,也有可能是徐惮!”   援兵正往敌营推进中,距离他们有三千余步,也不可能认清面目,但张雄山作为军情司右参军,对制司诸将以及年轻一代将领的作战风格,还是颇为熟悉的,猜测说道。   “邬散荣、萧泫,你们亲领将卒下马持盾步战,随时准备突入敌营!”萧燕菡肃然下令道。   敌营在峡口一侧填以大量的障碍物,他们原计划是派出骑兵逼近敌营,将一部分敌兵吸引到峡口这一侧以为牵制,但援兵已经做出踏营的势态,他们自然也要努力清除障碍物,争取也尽快杀进去联手踏营。   这也是先遣兵马伤亡太惨重了,不多的能战之兵也是太疲惫了,要不然他们现在就应该拼尽全力先扑上去。   现在嘛,只能让援师承担吸引敌军主力的重任了。   不过,邬散荣、萧泫以及他们麾下诸多武将,此时皆是士气大振;孙延观则是请求率部打前阵从峡口杀出。   ……   ……   大营之中的蕃兵、布曲寺的喇嘛、上师,以及逃到两翼坡地以避兵锋的蕃骑,看到这一幕则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都不敢相信这点敌援就敢直接杀往他们的大营。   然而一步步发展下来的事实,证明了他们猜测无误。   主导这次兵马集结、围剿契丹残兵的几名布曲寺上师,都想着派人对逃到两翼坡地的散骑、溃骑下令,令他们到南侧谷口,也就是绕往这支神秘援兵的背后集结,可能有前后夹击这些神秘援兵的良机。   然而部落贵族出身的几名千夫长,见这支神秘援兵直奔大营而来,则策马在大营中奔走哇哇大叫,命令百夫长们快快率领所部到大营的南栅墙后列阵备战。   地广人稀的吐蕃高地分布大量的草甸、草场,牧业要远比农业发达,不缺战马;大理也主要是通过茶马道,以茶盐布匹跟蕃人交易马匹、草药等物资。   因此集结于神玉山这处平坝之中的七千蕃兵,绝大多数都是布曲寺从朵甘思北部诸部抽调的骑兵部队。   不过,峡口外侧的这处平坝看似开阔,最宽处十二三里,最窄处乃是南北两侧的出口位置,仅有千余步宽,南北通长二十余里,容纳七八千人扎营没有一点问题,但将两万余战马、牦牛(充当补给、驮运粮秣物资)等都拉进来,那就有些拥挤了。   更何况那么多的马匹、牦牛,需要数十万亩的草甸放牧才能养活。   蕃兵总不可能学契丹先遣人马,撤入深峡之中,就直接将一大批牲口屠宰晒成肉干或醺制腊肉储存起来,尽一切可能减少消耗将有限的草料让给战马食用。   因此七千蕃兵主要集结于峡口外的简营里,而马匹、牦牛等牲口则分散于周边的坝原、丘陵之间放牧。   也是看到苏蕈、徐惮率领五百余骑不听劝阻,坚持从南面北上,蕃人才紧急调来两千余匹战马,以为有两千骑兵足以用来拦截、残灭擅闯过来的商团武装。   大部分蕃兵这时候战马都不在身边,千夫长们看到这支杀散他们拦截骑兵部队的神秘援兵径直往大营这边杀来,仓促间也只能让更多的兵卒填到栅墙之后列阵备战。   蕃兵对苏蕈、徐惮他们的到来,除了在侧翼集结两千骑兵试图拦截之外,再无别的防备。   南侧栅墙也并非是那种用两层密集栅木插地、中间填土夯实、上面可以站立将卒进行守御、高逾丈余、额外还有垛墙的坚固砦墙。   南侧栅墙仅仅是一道长约四里,用手臂粗细原木搭建、中间缝隙大得小羊可以钻过去、不足一人高的单层栅栏。   蕃兵将更为坚固的栅墙,建在封堵峡口的一侧。   南侧仓促起拉过来的十数只拒马,也是又矮又小,纵马就能越过。   蕃兵平时主要也持刀弓在马背上作战,下马作战既谈不上经验丰富,也缺乏锋利的长矛与坚固的盾牌,去抵挡骑兵阵列凿穿式的突击。   之前与萧燕菡、张雄山他们统领的先遣兵马作战,蕃兵这种劣势还不太明显。   毕竟萧燕菡、张雄山他们一直都极力避免大规模的正面交锋。   同时在通天河中上游沿岸地形开阔,蕃兵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无需下马结阵作战,而是仗着以逸待劳的机动优势在侧翼进行缠斗、游斗,又或者大规模的迂回包抄围堵,就足以令萧燕菡、张雄山他们疲以应对。   然而在面对苏蕈、徐惮所率的轻重甲骑及步甲混编凿穿阵列,蕃兵的劣势则彻底暴露出来。   两百重甲骑居中,百名步甲持盾保护轻甲骑前翼,遮蔽蕃胡弓弩射击——弓臂松软的骑弓在十数二十步距离,对瘊子甲及马铠保护的重甲骑以及盾牌、鳞甲保护的步甲根本形不成威胁。   “开!”   左右数名力士,在重盾的保护下逼近栅墙,怒喝声中持巨斧劈斩而下。   徐惮驱马上前,隔着不足马首高的栅栏,长槊横扫,顿时叫两名持刀从栅栏缝隙捅刺的蕃兵血溅当场,之后长槊劈斩,与两侧的持斧力士,三下五除二将一截栅栏劈倒,打开往敌营冲杀的缺口。   马槊连杆带刃,长逾一丈,徐惮高踞马背之上,居高临下攒刺劈斩、寒光四溢,叫手持长刀的蕃兵如何抵挡?左右甲骑多持重锋长矛,攻击范围也远在蕃兵之上——弃马随重甲骑兵杀入敌营的步甲,主要是保护战马以及封堵重甲骑之间的缝隙,防止蕃兵贴近,共同形成坚实的锥形阵列,往敌营纵深凿穿。   苏蕈率领轻骑,除了不断扩大南侧栅墙的缺口,拦截在他们后方重新集结的蕃骑,也同时跟随前阵往敌营纵深移动,以弓弩与远处的蕃兵对射。   轻骑将卒也基本以鳞甲或札甲为主,主要是战马不披马铠,是容易为蕃兵攻击的弱点;战马在杀入敌营之后,速度也拉不起来。   不过,大营之中的蕃兵虽说高达五千人之多,是杀进来的援师的十倍,但有时候绝对多的人数未必就是优势,甚至还是劣势。   比如说现在。   被重甲骑与步甲混编的坚实阵列凿穿,居前的蕃兵被杀胆丧心寒,忙不迭逃散,先就将蕃兵两翼的阵列冲得混乱不堪。   南栅墙附近的蕃兵不仅没有办法有效组织进攻,去威胁援师相对薄弱的侧后翼,甚至还争先恐后往缺口处逃去,将南侧重新集结起来的数百蕃骑阻拦住,没有办法死咬上来。   敌营地势平坦,徐惮高踞马背之上,将三四里方圆的敌营尽收眼底,沿路径直往其中军大帐方向杀去,所向披靡。   这时候邬散荣、萧泫、孙延观也亲率南下残兵,从峡口处杀出。   一方面是蕃兵在峡口处所立栅墙较为坚厚,又填充大量的障碍物,一方面南下残兵各方面消耗太大。   他们逼近敌营后,前期主要拿弓弩列阵攒射。   待确认敌营已经彻底被搅动起来,峡口处的敌军心思慌乱,无心防备,南下残兵则直接绕开障碍物,攀附、翻越栅墙,往敌营纵深杀来。   孙延观所率两百人马,还有较强的战斗力,兵甲也好,自然是一马当先,结成前阵先往纵深处冲杀;邬散荣、萧泫各率其部结阵紧随侧翼往前移动。   两支人马,规模都不大,却像两头恶龙,践踏进蕃兵大营,搅起掀天波澜。   蕃兵在慌乱中组织起来的孱弱拦截,都被毫不留情的一一绞碎。   两支人马前后脚杀到敌营中军大帐,但没有逮到要害人物,就见中军大帐附近一片狼藉,所谓的上师、蕃人丞相以及数以百计的喇嘛都不知道早逃哪里去了,他们这时候也发现大营中的蕃兵已经彻底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拼命从缺口往平坝两端逃命…… 第五十三章 偏师   也不知道哪顶帐篷最先点燃,但随着回旋于岭谷间的劲风,火势很快蔓延开来——   徐惮纵马在一顶顶点燃的帐篷间奔驰,长槊翻腾如蛟,一道道凛冽的寒芒毫无留情的往还试图抵抗的蕃兵头顶挥斩而去。   “咔嚓!”   徐惮正咬住一名蕃将杀得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借助一面铁盾勉强抵挡,却不想手里今日承力过度的槊杆在这时断裂开来。   蕃将见徐惮落了单,将铁盾弃于一旁,露出狰狞的面孔,与左右数名尚有勇气一战的番兵各举锋利长刀就朝徐惮扑过来。   他们人数还是太少,溃敌太多,一顶顶帐篷点燃后,为了更有效追杀溃敌,只能分作小股人马分头追杀。   徐惮杀得性起,更是不管不顾往前猛杀猛冲,却不知何时与身后的侍卫拉开一段不短的距离。   徐惮却是夷然无惧,冷冷一笑,便将断裂槊杆弃于一旁。   徐惮腾身跃下鞍座,丝毫不看两侧扑杀过来的几名蕃兵,眼眸只是盯住举刀劈来的那名蕃将,斜步迈出,长刀出鞘有如一道雷光,以更为凶猛、迅捷之势朝蕃将左肩重劈而去。   蕃将也是悍勇之徒,虽说徐惮斜步迈出,令他斩劈之势难以为继,但使手中长刀转劈为削,以更快的速度往徐惮腋下削撩而去。   瘊子甲或许会畏勇武之人重劈刀势,但撩抹等势难以使力,更多需要借助到刀刃的锋利——蕃将手中长刀也确实是一柄良刃,在阳光下刃口闪烁寒芒,却不足以破开瘊子甲,听着“咔嚓”一声响,刃口为坚韧的甲片弹开难以寸进,更不要说在徐惮的左腋下拉开大血口子了。   徐惮的刀势是要稍慢一线,却毫无障碍的将蕃将左肩连同肩甲劈断开来。   “嗷!”蕃将弃刀捂住鲜血喷涌的左肩转身往后狂奔,没走几步就一头栽倒下来。   几名蕃兵再没有勇气围杀徐惮,转头想逃,数骑从斜里杀出,枪矛攒刺,铁蹄践踏,将这数名蕃兵踩翻。   张雄山将长矛捅进一名蕃兵的胸膛,将一面铁盾掷给徐惮,叫道:“你给我悠着点,不要真以为吐蕃就没有勇武之辈了!”   徐惮回到大汗淋漓的战马身旁,看箭囊早已射空,手里的刀刃也砍卷了,捡起一柄形制相仿的蕃刀插回刀鞘,随张雄山往西边的坡岗驰去。   围于诸山岭之间的平坝,整体上就像一只底口皆小、肚子开阔的大瓮,然后通过南北两侧的宽谷,与外围的平坝、丘原连接起来。   成千上万蕃兵像潮水一般往两侧的宽谷逃亡。   南下残兵此时已成强弩之末,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整,体力难以支撑他们长时间作战,除了孙延观所部稍稍往纵深冲杀,萧泫、邬散荣所部更多还是重点围歼峡口附近的溃敌。   徐惮、苏蕈所率援骑人数又太有限,太过分散追击,看到出现一些不必要的伤亡,苏蕈这时候也只能下令收兵,赶过来参见萧燕菡:   “苏蕈奉使君之命见过萧郡主,希望没有来迟!”   “没有来迟,没有来迟,刚刚好!”邬散荣哈哈笑道。   虽说南下已经承受极其惨烈的伤亡,但那也是南下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了,徐惮、苏蕈及时出现,杀溃十数倍之众的蕃兵,解了南下残兵之围,当然不能说迟。   要不然,总不能指望援兵绕到洮源去接应吧?   “使君这次调了多少援师南下?”张雄山振声问道。   苏蕈说道:“泌阳得知萧郡主率一部分族众经洮源南下,使君就下令以王举将军为首组建武装商团,包括励锋堂武X卫、马夫以及选锋军、新附战兵在内,总计四千人马南下。途中有大批人马染疾难行,于月前三千人马抵达大理国西善巨郡境内——之后,史珣率五百人众留守善巨郡,王举、史琥率两千步骑走南线往康延川寻找萧郡主,我与徐惮率五百骑大体沿泸水北上——却不想还是我们先遇到张参军与萧郡主你们……”   “朝中怎么会这么快就授旨你们南下大理的?”张雄山疑惑的问道。   遣信使赶回泌阳报信,张雄山能预料到制司一定会派出援师接应,但考虑到朝中牵制,张雄山以为再快,援应人马也要到年底才有可能赶过来会合。   虽说援应人马赶到比最初所预料的极限速度,还是拖慢了两个多月才碰上头,但这个速度也已经出乎张雄山的意料了。   “朝廷怎么可能授旨?”   徐惮这时候也赶了过来,嗤笑道,   “我们赶到静江府后停留了半个月,明确朝中不会下旨,就伪造了一封诏书,然后安排人冒充传诏使臣,假模假样也赶到静江府。广西监司也是愚蠢,竟然不能分辨诏书与使臣真伪。当时又有大理国使臣正好在静江府商谈茶马榷卖之事,我们骗过广西监司之后,又哄骗大理国使臣跟我们离开静江府一路西进。”   萧燕菡能想象徐怀定是下令王举等人要不计一切代价突破阻碍南进接应,朝廷同意京襄派援师南下最好,朝廷拖后腿,伪造诏书也不是什么难以下决定的事——想到这里,萧燕菡心情又禁不住起伏起来。   “广西监司未必就不能分辨诏书真伪。”   苏蕈可不觉得广西监司官员都是不能分辨诏书真伪的蠢货,说道,   “更可能是静江府当时仅有两千驻兵,即便识得诏书真伪,却只能故作不知!不过,我们是从静江府顺顺利利离开了,但广西监司不愿承担干系,事后也一定想办法将矫诏之事捅破,估计制司与使君正为这事头痛呢!”   张雄山猜想苏蕈所言更接近真相。   徐怀之所以千方百计游说契丹残部克服一切困难南下,一个原因是契丹残部在岷山以西的空间极其狭窄,西迁的通道又被锁住,不南迁极可能会迫于生存的压力投降赤扈人,这是徐怀不希望看到的。   还有一个核心原因,就是徐怀早就考虑到大越西南方向的防御空虚问题。   静江府作为广西监司所在,府城之中仅有两千驻兵,其他城池更是仅有百余、数百县兵、府军以守,实难想象一旦赤扈人派偏师穿越吐蕃高地南下,又或者先征服吐蕃诸部及大理国,令吐蕃、大理从西南出兵,大越要如何在西南方向守住静江府以及邕州这些重镇?   此时的静江府仅有两千驻兵,战斗力还极其稀松,当然不敢跟武备精良、人马规模高达四千人众的武装商团翻脸,只能一时捏着鼻子认下伪诏,将武装商团送入大理再说。   当然,广西监司假装认不了诏书的真伪,但这事也不可能隐瞒多久,也肯定会有后患,但这已不是他们远在万里之外要考虑的。   徐惮也满不在乎的说道:   “只要一时半会咬不到我们就行了!”   萧燕菡、邬散荣、萧泫等人也无暇替制司头疼矫诏之事,他们现在还不清楚王举、史琥率领援师主力循南线走到哪里了,而蕃兵也随时会卷土重来,还得先决定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关键。   “我们应即刻南下——布曲寺在我们的北面,现在南逃蕃兵不多,布曲寺对神玉山以南的朵甘思地区影响也有限……”萧泫主张即刻南下,除了前路没有强敌拦截外,也希望能尽快跟援师主力会合,才能真正松一口气。   “此等蕃兵何需惧?”徐惮满不在意的说道,“我们就陈兵于此,还怕蕃兵敢再来咬我们?”   “蕃兵是完全没有预料我们是接应萧郡主的援兵,几乎没有提前加以防备。而围追萧郡主的以骑兵为主,没有步战主力,但不意味着就没有。朵甘思北部的朵思麻诸部蕃兵,早年为党项人效力,也曾响应我朝熙河路的征募,并不缺擅长使盾矛步战的武勇蕃兵,神玉山以东的岭国故地冶铁铸器水平也很高。”   苏蕈没有被之前的大胜冲昏头,比较谨慎的比较去与留的优劣,说道,   “当然了,蕃兵新败,一时半会儿想重新集结大军也难,我们在这里停留月余,等王举、史琥他们赶来,也无不可。”   “倘若徐怀在这里,会如何决断?”萧燕菡此时还未能摁下胸臆间的激越情绪,在众人意见有分歧之时,禁不住徐怀在此会如何决断。   “使君若在这里,多半会赞同徐惮的主张。”张雄山说道。   徐怀的根本目的,还是希望契丹残部都能南下。   现在他们为了避开以布曲寺为首的朵甘思北部吐蕃势力南下,实际上并没有打通朵甘思与洮源的通道,最好的办法就是趁赤扈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们从南线吸引住朵甘思北部蕃兵的注意力,或者争取再多打几场胜仗,然后尽可能说服萧林石派遣更多的契丹兵马循着他们走过来的道路…… 第五十四章 神玉山   十月上旬,神玉山麓峡谷之中,气候要相对温润些,但半山腰往上则已大雪纷飞——晴冷苍穹之下,神玉山巅的冰川光芒闪耀,世人谓之“神玉”,真是名符其实。   王举、史琥率援师主力以及史珣率领留守善巨郡的人马也相继抵达神玉山,与驻扎于此的契丹先遣残兵会合。   照着原计划,王举、史琥等人率武装商团在接应到契丹先遣人马之后,就应该立即踏上返程,准备参加京襄抵御赤扈人中路进攻的战事,但从来都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从泌阳组建武装商团出发时,虽说已经预料到契丹族众从洮源南下会极其艰巨,但也没有想到伤亡会如此惨重。   契丹南迁族众有逾一半人永远倒在途中,而护卫兵马在经过一个月休整之后,减员犹高达六成,此时恢复战斗力的尚不足一千五百人众。   倘若不是寸草不生的高寒荒原,倘若不是举目皆敌,分散逃亡绝无侥幸之理,南下的契丹族众说不定在南下途中早已分崩离析了。   即便在神玉山麓峡谷之中休整一个月,在举目皆敌的朵甘思地区,契丹南迁族众也根本谈不上具备自保之力,更不要说接应更多的契丹族众从洮源南下了。   而这才是契丹先遣兵马以及武装商团最为核心的任务。   契丹残部需要生存下去,目前看来也只有在朵甘思南部甚至大理国西部寻找空间。   京襄则需要有一支精锐战力封堵住赤扈人经吐蕃高地南下的通道,无需担忧大越的西南部大后方有朝一日会被外敌袭入。   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战马。   天水陷落之后,大越已经彻底丧失从西北边疆交易获得战马的可能,大越西南设于静江府及邕州,与大理国商队进行盐铁马布等商货贸易的榷场,则将成为大越所需战马的唯一外部来源。   除了静江府及邕州的榷场,目前主要为朝廷控制之外,大理国用于交易的马匹,实际上也主要来源于朵甘思地区。   牧养战马,需要大片的草甸、草场,京襄人口众多,地势最为肥沃、开阔的南阳盆地及荆北平原,发展粮棉种植还略有不足。   京襄目前依托桐柏山、伏牛山等山地草甸以及马场饲养,虽说每年也能新育三四千匹马驹,却远远满足不了畜力上的需求与作战的消耗。   以往契丹残部据守秦州,铸锋堂虽说艰难,但维持秦州经汉中往楚山的商道,每年多少能填补两千匹优良战马。   现在这条线断了,制司必须考虑换购马匹新的途径。   要不然的话,京襄有朝一日有实力组织反攻,或许可以攻取近在咫尺、山川起复利于步甲大规模作战的河洛地区,但没有足够规模的骑兵部队掩护侧翼,又要如何在地阔千里的关中、河淮平原,与机动性极强的赤扈骑兵决一生死?   问题在于,就算不考虑以布曲寺为首的教派及吐蕃部族在朵甘思中北部地区的势力,通天河中上游高寒地区,对普通族众以及大规模的牧群转移依旧是极其严峻的考验。   还有一点就是吐蕃分裂成大小数十股势力已经有一两百年了,迄今尚没有一派势力能再次统治整个吐蕃高地,但契丹残部强势插入朵甘思地区,会不会诱发难以想象的变化?   这是谁都难以预料的事情。   吐蕃诸部虽然四分五裂有一两百年了,但之前经历吐蕃王朝长逾两百多年的统治,文化、宗教信仰高度趋同。   现在他们相互间是快要打出脑浆来,但一旦有外部势力强势介入,很难说不会促进吐蕃诸部的再次融合。   契丹残部相对分裂的任何一股吐蕃势力,都不算弱小,甚至还有余力进行压制,但相比较整个吐蕃高地之上栖息的部落,又是绝对弱小的。   “你们说萧郡王能否说服其余的部落首领南迁?”   王举站在高崖之上,眺望远处的雪山,看到张雄山、史珣、孙延观等人从后坡走过来,徐徐问道。   王举本身不擅谋划,主要还是这次南下援应,需要有人坐镇,他才亲自出马;这主要也是王举平时在制司也不大插手繁忙的军政事务能脱开身;而在南行途中,绝大多数的商团事务,都是史珣出面处置。   张雄山说服萧燕菡率领先行南下的族众驻留于神玉山,以待其他契丹族众南下,王举却没有太多的信心。   “这条道付出这么大的牺牲走通了,相信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张雄山他不担心能否说服萧林石及其他契丹首领,他更担心时间上能不能来得及。   这时候有一队骑兵从北面的坝原徐徐往南而行,看着像是他们之前派出去的侦察骑兵。   孙延观说道:“也不清楚布曲寺这段时间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不对,人数好像比我们派出去的单股斥候要多!可能有什么新情况?”   为摸清楚周边吐蕃部落的动向,他们从神玉山派出多支侦察骑兵,每支侦察骑兵以二十将卒、四十匹马为一队,往不同的方向进行搜索侦察。   遭遇蕃兵可能会导致减员,通常不会多支侦察骑兵同时返回。   从北面过来的这队骑兵有三十一人,不仅有战马,还有牦牛等牲口,马蹄迟迟,显得非常的疲惫甚至狼狈。   “我们下去看看便知!”王举说道。   众人走下高崖,视野就被山嵴挡住,一炷香后走到峡口营地,这时候邬散荣率领十数兵马从营地里驰出。   张雄山拦住邬散荣问道:“是谁过来了?”   “是石海将军与二公子!”邬散荣振奋的说道,“必是带来萧帅新的令旨,我这就前去迎接!”   “不对啊!”张雄山疑惑的说道,“也许洮源发生什么变故了吧?你快去将石海将军与二公子接过来!”   萧燕菡是在徐惮、苏蕈率部击溃以布曲寺为首的蕃兵之后,才派信使赶往洮源报信的,此时过去一个多月,就算途中一切顺利,轻车简行的信使此时可能刚好才赶到洮源。   很显然石海以及二公子萧纯裕是在接到他们报信之前,就已经从洮源出发南下了。   张雄山一是不知道萧林石出于什么原因,再度派石海、萧纯裕率部南下,第二个石海、萧纯裕南下侍卫不可能太少,但此时仅有三十余骑抵达神玉山,想必是途中也是吃了大苦头。   张雄山等人先陪王举走进营地见到萧燕菡,又等了小半个时辰,邬散荣将疲惫不堪,满身伤痕的石海、萧纯裕迎进营帐。   “洮源发生什么事情了?”萧燕菡等不得石海、萧纯裕歇一口气,焦急问道。   “我们八月率领二百骑兵南下,一切还好,但现在什么状况,还很难说……”石海坐下来,忧心说道。   萧燕菡率先遣人马、族众南下之后,初时还派人信使联络洮源,之后就实在顾及不上了,萧林石、石海差不多年后就再也不知道先遣兵马的踪迹。   洮源初时是平静的,进驻河州的赤扈骑兵规模有限,威胁也就有限,但春季过后,赤扈人的河西都总管府进攻武州失利,意识到短时间内难克西秦岭的天险杀入川蜀,就将重心放到对关中地区的接管以及加强对河西、陇右等地的统治。   其时在河西、陇右的南面,朵思麻吐蕃诸部以及一部分羌族部落分裂已久,难以对赤扈人占领河西、陇右产生什么威胁,但河西都总管府怎么都不可能忽视掉契丹残部在洮源地区的存在。   入夏之后,赤扈人就开始往洮源东北方向、岷山以北的熙州聚集兵马。   萧林石那时心里就很清楚,契丹残部在这个冬秋必然面临最后的残酷选择:   要么率领十万族众在前路都没有摸清楚的情况下,仓惶南下,要么据洮源死守,与赤扈人的精锐骑兵血战,要么就只能选择投降……   已经等不及萧燕菡派信使联络,石海、萧纯裕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再次率两百骑兵仓促南下探路。   他们人少,又都是健锐,赶到神玉山仅仅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但为了快速探路,途中遇到拦截都是强闯,死伤更是惨烈,只剩三十名侍卫追随他们走到神玉山。   “石海将军,你们是遇到我们派出的信使,才赶来神玉山的?”萧燕菡问道。   “我们没有遇到信使,是在距离此时五日路程的隅曲河口遇到郡主派出的斥候兵马,才知道郡主你们在这里落脚,还打败了布曲寺的数千蕃兵,”石海说道,“萧帅说不定已经见到信使了!”   为保证消息送达洮源,萧燕菡前后派出六拨信使分道而行,但荒原太开阔了,石海他们与信使错过,很正常。   萧燕菡现在就担心最终都没有一名信使能安全走到洮源,又或者说赶到洮源时已经来不及了…… 第五十五章 朵甘六岗   萧纯裕与石海此行也是九死一生,最终能在神玉山麓与先遣兵马会合,情绪也是激荡万分,此时看到萧燕菡担忧信使途中都有可能会遭遇意外而无法赶到洮源报信,脱口说道:“报信之事勿虑也!”   不过,下一刻萧纯裕就意识到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又赶忙闭上嘴,左右顾望想要岔开此事。   萧燕菡见萧纯裕眼神闪烁,想要避开王举、史珣等人疑惑的目光,微微蹙着秀眉,说道:“王举将军乃徐使君叔父,不辞万里接援我族南下,你有什么话不能当着王举将军的面说的?”   虽说萧纯裕仅比萧燕菡这个姑姑年幼三四岁,却自小畏惧萧燕菡,嗫嚅说道:“爹爹着我随石海将军南下,却也知道仓促之间未必能找到姑姑你们,而洮源形势又特别紧急,便暗中嘱咐我与石海将军南下一段时间后,就派信使返回洮源,假称已经找到姑姑你们……”   “哈哈,我想萧帅也非拘泥之人!”听萧纯裕吐露实情,张雄山笑着说道。   萧燕菡之所以会先率一部分妇孺南下,而非率领一股精锐骑兵先行探索南下的通道,主要也是契丹残族内部当时就对去留存在严重的分歧,不仅有人坚决反对南下,甚至有不少部族首领倾向投降赤扈人。   赤扈河西都总管府入夏之后就往岷山以北集结兵马,最快九月份就有可能往洮源地区进军,从时间上来说,萧林石完全等不及他们从神玉山这边派信使回去;就算信使途中一点意外都不发生,非常顺利,时间上也很难赶得及。   内心深处更倾向南下的萧林石,也只能安排石海、次子萧纯裕传回假消息,以便在形势迫急时能说服族人同意南下。   萧林石如此安排,也是这些年率族众迁到秦州,并未能安居乐业,威信也受到削弱,只能对族众行欺瞒之策,这绝非什么光彩之事,也无怪萧纯裕不想在王举等人面前吐露实情。   再者,就算安排了假信使报信,他们也不能保证留在洮源的族众对南迁之事就不再有分歧,更不能保证赤扈骑兵不会深入吐蕃高地衔尾追击,所以他们的担忧并没有因此减少多少。   不过,洮源此时可能会发生什么,萧林石有没有成功率领十万族众摆脱追击,踏上南下的道路,他们远在数千里之外再焦急、担忧,也于事无补。   他们当前能做的,除了继续派遣信使北上联络外,更为重要的就是要做好接应准备,至少不能再叫布曲寺等教派势力成为契丹族众南下的拦路虎。   倘若萧林石成功说服近十万族众南下,极限情况下所有的青壮男丁都可以上马作战,可编三万多骑兵充当护卫,看上去兵强马壮,足以碾压沿路任何一股吐蕃势力。   问题上如此规模的人马迁徙,除了六七万老弱孺妇随行外,还要驱赶赖以生存的数十万头牛羊等牲口通过环境极其恶劣的高寒地带,所遭遇到的困难与险境,都是绝难想象的。   布曲寺等教派势力完全不需要正面拦截,但凡组织数千蕃骑不间断的扰袭侧翼,就能叫契丹残部伤亡惨烈,甚至分崩离析。   “现在布曲寺什么情况,郡主可有派人与布曲寺联络?”   石海与萧纯裕在途中遇到神玉山东出侦察的斥候兵马,不仅跟随斥候赶来神玉山会合,还了解到月余前京襄南下援师在神玉山麓重创布曲寺蕃兵,他现在更迫切想要了解神玉山附近的局势变化,也顾不上歇口气。   张雄山代为回答道:   “布曲寺的情况较为复杂,还要从吐蕃王朝分裂说起……”   虽说曾经占据洮源地区的吐蕃人属于朵思麻诸部之一,甚至有大量的蕃人曾响应大越熙河路经略使府的征募,参与对党项人的作战,但大越对吐蕃高地的情报搜集实在不如人意,一直以来跟蕃人也极少有商贸上的深入往来。   契丹残部南迁秦州,根基也浅,对吐蕃人的了解也仅限于混乱的朵思麻诸部。   却是大理数百年来一直与朵甘思及卫藏地区保持着密切的茶马贸易往来。   而王举、史琥率援师南下较为顺利,同时还以商团的名义沿路与大理国及朵甘思南部地区的部族进行密切的贸易往来,情报的搜集,要比契丹残部顺利得多、完善得多。   苏蕈、徐惮先与萧燕菡、张雄山在神玉山麓会合,王举、史琥、史珣又相继率部赶来,也差不多将吐蕃高地,特别朵甘思地区的局势搞清楚了。   吐蕃王朝之初,佛教就在卫藏以及朵甘思、朵思麻等地传播开来,王朝覆灭,整个吐蕃分裂成无数大小割据势力,一如混乱时期的漠南漠北草原——   整个朵甘思地区大小部落,又经过两百年的分分合合,此时形成六股较大的势力;又由于这六大势力所统辖的地域大体与吐蕃王朝时期的朵甘六岗重合,当地还是以“六岗”谓之。   其中布曲寺控制的通天河中下游地域,乃是六岗之一的色莫岗。   而布曲寺的实际统治者德格家族,其先祖乃是吐蕃王朝时期色莫岗的一名千夫长,在吐蕃王朝分裂之后,成为地方割据势力之一。   吐蕃王朝的分崩离析却没能遏制佛教的传播。   德格家族不仅陆续有子弟出家入教,其九世先祖在隅曲河畔创立了布曲寺。   之后一百五六十年间德格家族更是有不计其数的子弟在布曲寺出家,同时还垄断法王、上师等中上层教职。   在这个过程当中,德格家族对色莫岗的实际统治权,就逐步转移进布曲寺,使得布曲寺成为这一地区政教合一的统治者……   契丹族众南迁,主要途经芒康岗北部地区以及布曲寺控制的色莫岗核心地区——这也是布曲寺反应为何更为激烈的关键。   一支八九千规模的骑兵部队,即便包括大量的妇孺,径直往自己统治的核心区域穿插进来,谁能没有一点反应?   相比较而言,契丹族众所经过的通天河中上游,乃是芒康岗所控制的北部边缘地带,又是环境极其恶劣高寒荒原,契丹族众没有继续往南深入其核心地域康延川一带,芒康岗诸吐蕃部反应则相对要平静得多。   而从神玉山往南,则主要途经绷波岗地区。   色莫岗、芒康岗以及绷波岗分别辖领八千到一万三四千户蕃民,每一家所辖蕃民,都与契丹残部相当。   契丹残部的优势乃是这些年被恶劣的政治生存环境所迫,几乎所有的男丁都能驱使上马作战,极限时可以动员三万骑兵,无论放在任何一方,都可以说是极其强大的战力。   相比较而言,布曲寺在色莫岗统治的蕃民规模虽说要比契丹残部更为庞大,却极难进行军事动员,之前集结七千蕃骑就已经费了老大劲,还被打得大败。   不过除了朵甘六岗有联手的可能外,令众人更为担忧、畏惧的,还是色莫岗及芒康岗北部地区严酷而恶劣的高寒气候,对任何初登高原的外部兵马是极其严峻的考验——   在这方面张雄山、萧泫、邬散荣他们都是有深刻感受的。   进入这一地区,大部分身手矫健者稍稍剧烈动作,就喘息不止,体力下降得厉害,战斗力自然下降得厉害;大量的将卒、牲口更是直接病倒。   苏蕈、徐惮他们之所以能突袭大胜,除了神玉山附近的气候要比朵甘思北部地区温润得多,援师南下还没有太大的消耗,更为主要的还是布曲寺全无防备,但接下来想再与蕃骑作战,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前朝中前期,可以说是中原政权最为强盛的年代,中原骑兵相继征服突厥、回鹘、高丽等外族,将地域扩张到玉门关外数千里之遥,但始终奈何不了吐蕃王朝,甚至国都一度被吐蕃骑兵攻入。   这里面并非吐蕃骑兵有多强大,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吐蕃高地恶劣的气候环境,使得吐蕃骑兵可以轻意从吐蕃高地杀出劫掠河西、陇右、南诏等地,打不过大不了就退回吐蕃高地,但外围的势力想杀入吐蕃高地腹地却极难。   吐蕃骑兵简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前朝时中原骑兵也曾试图杀入吐蕃高地,却遭受到惨败——这绝非是中原将领无能,亦或将卒兵甲或操练不足。   “神玉山一战,苏蕈、徐惮率援师歼敌两千,俘蕃兵一千六百余众,可以说是一战就重创了布曲寺。”   待张雄山介绍过朵甘六岗的基本情况之后,萧燕菡说道,   “但考虑到朵甘六岗的复杂恶劣地理气候,我们还是想着尽最大可能游说布曲寺让开通道,也派人前往隅贡河畔的布曲寺,希望他们能派上师过来找我们谈判,目前还没有等到回应……” 第五十六章 形势   “神玉山麓之捷,毙敌两千、俘蕃兵一千六百余?哈哈,我们过来时,拔里一路上还支支吾吾不肯说详情……”   石海、萧纯裕二人在隅曲河口遇到前出侦察的斥候兵马,仓皇往神玉山麓赶来会合,即便从斥候口里得知先遣族众与京襄援师月余重创蕃兵,却还不知道细情——他们这时才知道神玉山麓大捷具体的战果,很是震惊的问道,都怀疑是听错了。   “拔里却非故意隐瞒,”萧燕菡说道,“我们孤军悬于吐蕃腹地,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我们既担心将卒士气不振,又怕大意轻敌——神玉山麓一战,我们就没有过多宣扬战果!而当时我们碾转近一年才抵达神玉山麓峡谷,早就人疲马困之极,能大溃蕃兵也全赖苏蕈、徐惮他们骁勇敢战,后续也是劳烦他们清理战场。拔里、漠海他们一路与敌周旋,赶到神玉山麓时已经病倒了,一个月前连刀都拿不起来,万幸最近恢复过来,才率队负责刺探侦察之事……”   “原来是这样啊——”萧纯裕感慨又兴奋的问道,“这么说,仅布曲寺一家,已经难对我族人马南下造成什么威胁了?”   吐蕃高地数千里之广,可能不比整个中原略小,但恶劣的环境与气侯,决定了人烟稀少——前期初年,吐蕃高原气候要温润一些,农业规模较大,人口也相对繁茂,也藉此迎来强盛的王朝时代,但之后两三百年气候越发恶劣,加上割据势力之间征战不休,人烟越发稀疏。   布曲寺所统治的色莫岗地区,大体上乃是位于泸水与若水中上游之间的高原、山岭,地域极广,但该地域栖息的蕃民,可能只有两万多青壮男丁。   布曲寺正常情况下,常编寺兵仅有千余人而已,这次也是深深感受到契丹族众南下所带来的威胁,经过数月的动员与准备,才凑出七八千蕃骑围追堵截。   布曲寺在色莫岗地区的兵马动员极限,是不能与这些年一直都在颠沛流离的契丹残部相提并论的。   七八千蕃骑或许已经是布曲寺在短期内的动员极限。   一次惨败,损失一半兵力,对地广人稀的色莫岗蕃民来说,绝对是一次数百年后都无法忘却的重创——倘若色莫岗吐蕃诸部还能够延续数百年。   石海也禁不住感慨道:“也难怪郡主刚才说是派人通知布曲寺安排上师到神玉山麓来谈判,而非派哪个人去找布曲寺谈判……”   “即便没有此前大捷,王举将军、张参军与制司咨议史珣奉国诏出使大理、吐蕃,也断没有道理弱了国朝的威风!”萧燕菡说道。   虽说矫诏之事有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但除了对大理国,王举、史珣、史琥他们在深入朵甘思之后,一路也是坚持声称奉承国诏出使吐蕃联络诸部。   “布曲寺及色莫岗地区的蕃兵是受到重创,短时间内难对我们再有什么威胁,但我们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的。”   在介绍过朵甘思吐蕃诸部的基本情况后,张雄山又介绍他们此时在朵甘思所面临的紧迫形势,说道,   “布曲寺及德格等色莫岗吐蕃贵族势力所建的寺院、坞寨,无不是占据山河之险。我们没有充足的后勤物资,没有攻城拔寨的战械,三四千人马又是孤军深入的情况下,很难说能轻松攻陷这些已经有防备的城寨、寺院。然而拿不下这些寺院,坞寨,我们在色莫岗所能直接控制的地域非常有限,无法往纵深延伸,而从神玉山往南,经绷波岗到大理国善巨郡,有近一个月的路程,都局限在一条道路上,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在雄岭险壑之中曲折蜿蜒,沿途大小隘口数十处——”   苏蕈将一幅绘制简略的堪舆图,铺在简陋的木案上,将神玉山与善巨郡之间的大略地形展示在石海与萧纯裕眼前。   石海乃是契丹宿将,萧纯裕作为契丹后起之秀,也熟知军事,结合堪舆地形图与张雄山的介绍,很快就将神玉山麓所面临的局势搞清楚了。   单就受重创的布曲寺及色莫岗一部势力,是难对他们造成多大的威胁,但他们太深入朵甘思腹地了,又不能通过攻城拔寨控制有足够纵深的地域长期驻守,一旦色莫岗与其他五岗势力联手,将极易切断他们的后路。   徐怀当年千里奔袭太原接十万军民南下,最难走的一段路其实仅有横跨吕梁山的三四百里行程,更关键的前程河中地区还是安全,并无敌军拦截。   他们现在所面临的形势,实际要更为岌岌可危——在军事上也是最最忌讳的孤军深入之形。   了解到这点,萧纯裕心情又沉重起来,喃喃自语道:   “布曲寺或无能力威胁我们,但看到我族近十万族众南下,芒康岗、绷波岗等吐蕃势力,很难说还会继续无动于衷……”   环境太恶劣,也就意味着这片土地所能承载的人口受到严峻的限制,也意味着对生存空间的争夺更为残酷、激烈。   “……吐蕃分裂日久,严峻恶劣的气候、环境令其内部沟通交流极为有限,对外部的了解就更少了——据我们这段时间的了解,以及对战俘的审讯,布曲寺上层绝大多数僧侣对中原的认知,甚至还停留在前朝时期,也无人知悉赤扈人已经占领陇右、河西以及西域绝大部分地区,”张雄山说道,“这是对我们最为有利的一面……”   说白了他们的打算就是利用信息差,利用吐蕃诸部对外部形势的陌生无知,哄骗他们以为大越还是这片土地最强大的王朝,以为契丹残部仅仅是从朵甘思过境投附大越而去,而非是要在朵甘思南部或临近朵甘思的大理国善巨郡境内争得一片栖息地。   当然,他们之前一直担心朵甘思吐蕃诸部,在经过这次扰动之后,会与赤扈人联络,又或许赤扈人觉察到契丹残部有南下的迹象,会派使者联络吐蕃诸部。   那样的话,会令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现在从石海、萧纯裕这里了解到萧林石此时很可能已经率族众南下,张雄山、王举反而能稍稍放心。   毕竟契丹族众还有十万之众,同时还将携带数十万头牲口南下,虽然会极大拖慢南下的速度,但这么一股力量横亘在朵甘思与朵思麻之间,能暂时切断朵甘思吐蕃诸部与北面的联系。   信息差才是他们武力震慑与哄骗能维持下去的关键。   至于契丹族众南下后,要如何在朵甘思南部地区或大理国西境善巨郡扎下根来,又或者在色莫岗等吐蕃势力与赤扈人有过充分接触之后,最终选择归附赤扈,又要如何应对,那些都是等萧林石南下后与石海等人要去考虑的事情。   张雄山、王举他们暂时还无需为此事头痛。   这时候石海总算对诸多事情都搞清楚了,将身前木案移开,朝京襄方向恭恭敬敬的伏身行礼,嘴里呼道:   “我族此次倘若有幸得存,全赖使君大义!”   大越目光短视,两次北征伐燕,不仅使得自身伤亡惨重,将孱弱不堪的底细暴露在赤扈人的眼前,也直接断送掉契丹最后挣扎的机会,契丹残部包括石海在内有很多将领对此是耿耿于怀的,也一直反对与楚山合作、保持戒心。   直到这一刻,石海才将内心深处的戒备放下。   不管怎么说,就算京襄出兵有更深的意图,也与小郡王萧柏的身世有很大关系,但石海心里更清楚,京襄将四千援师送到万里之外来接应他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承担多大的凶险,而血淋淋的残酷事实也是证明了,倘若没有京襄援师及时赶来接应,他们或许会有人存活下来,但契丹这个民族或许从此之后将不复存在了。   王举、张雄山、史珣等人代表京襄给石海还礼。   现在了解到萧林石极可能已经率族众南下,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对原定的行动方案进行调整,由史琥、孙延观、萧泫、徐惮等将各率数百精锐,从神玉山麓北上,沿途加强对芒康岗北部及色莫岗等地的吐蕃部落的威慑,寻机多歼灭几股还敢觊觎通天河沿岸的蕃骑,为契丹族众南下进一步扫清通道。 第五十七章 投桃报李   就算萧林石极可能赶在赤扈河西兵马都总管府从熙州发动攻势之前率族众南下,就算四分五裂的朵甘思、朵思麻吐蕃诸部不敢招惹契丹残部,十万族众里六七成乃是老弱妇孺,又要携带数十万头赖以生存的牲口同行,注定是极其难言漫长、艰难的行程。   何况赤扈骑兵南下衔尾追击的可能性不小,这些都会进一步拖慢行程。   十万族众能在一年之内完成到神玉山麓的转移,都要算极其顺利的了,倘若行程拖慢到两三年,甚至在途中遭遇到难以想象的惨烈打击,都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先遣人马都要在神玉山麓做好长期滞留、进行接应的准备。   幸运的是,神玉山麓的空气没有泸水中上游那么稀薄,入冬之后的气候也要比想象中温润得多,契丹四千多先遣族众除了少数病逝外,其他人在休整一个多月后,身子也都逐渐恢复过来,不再像刚抵达时那么虚弱不堪。   萧燕菡这时候也使族众驱使战俘,依托峡口外的坡岗,修筑营寨,搜集物资。   第一批兵马从洮源南下,有六十名京襄(楚山)匠师随行,即便作为重点保护对象,但还有近二十人永远倒在南下的路途之中;不过,剩下这么多的匠师,除了指点营寨、屋舍修筑外,也着手伐木烧炭,利用现成的铁料或残刀断戟,锻造箭簇、刀盾,修缮铠甲,也勉强够用了。   兵甲箭枝的消耗非常大,不能及时补充,将严重削弱战斗力;还有就是通过一切手段收购各种草药——至于粮食,之前就缴获得大量的牲口,不虞有缺。   徐心庵之父、铸锋堂执事徐灌山在经过囊谦部族领地时不幸病倒,又在宿营地被蕃骑突袭时射伤,不幸在抵达神玉山麓之前病逝途中——徐灌山也是京襄这两年大搞建设、避战期为数不多逝世的高级别将吏之一。   除了在神玉山麓修造营寨外,史琥、孙延观、萧泫、徐惮等将还各率数百精锐,游弋于神山玉山以北,驱逐泸水两岸地区的蕃兵;同时遣信使联络色莫岗、绷波岗、芒康岗等地的蕃部势力,诏告契丹残部过境乃是南附大越,勒令吐蕃诸部不仅不得横加阻挠,还要勒令诸部遣使到神玉山麓商谈内附朝贡等事。   一个月过后,萧燕菡、王举、石海等人在神玉山麓终于得到契丹残部进一步的消息。   两个月前,也就是九月上旬,在石海、萧纯裕派人返回假称已经联络上先遣兵马之后,依旧有一部分部族首领不惜分裂,坚决反对南下。   这部分部族首领,主要以朔州以西的西山胡为主,他们早年就游离于契丹与党项之间左右逢源,二十多年前还因反叛,受到萧林石的残酷镇压;两次北征伐燕期间,徐怀出兵击溃西山胡,除了乌敕氏等少数族众,为楚山吸纳,最终南迁楚山外,其他的西山胡都为萧林石整合进契丹残部。   西山胡以及一部分其他附庸部落,对契丹以及萧林石个人的认同度并不高,何况这些年来辗转南北,并没有得到一处栖息之地,他们就觉得投降赤扈人,不会比南下更惨。   萧林石果断出手清洗了反对者,便赶在洮水冰封之前悍然率族众南下。   前朝吐蕃兴起,与中原或和或战,交往密切。   两三百年间两地无论是出兵、商贸,亦或是和亲,形成以关中长安为起点,经天水西出陇右、河西,然而从河湟鄯州(或称西宁州,今西宁)等地南下,可以抵达通天河畔(泸水中游)的囊谦(今玉树),乃赫赫有名的唐蕃故道的北段部分。   在抵达囊谦之后,一条道是继续往西南方向而行,可以前往吐蕃故道逻些城,但那是卫藏地区的腹地,距离大理国更为遥远,与契丹族众南迁的目的背道而驰。   另一条道则是渡过通天河南下,前往康延川(今昌都),到达康延川之后,可以循着茶马道南线东进,前往大理国。   这也是为何王举、史琥会率援师主力走茶马道南线进行接应的关键原因。   只不过是萧燕菡、张雄山率先遣兵马抵达通天河畔时,除了正值河水浩荡之时,芒康岗吐蕃诸部已经集结近两千骑兵在南岸以逸待劳守,被迫沿着通天河左岸艰难而行,才最终先与苏蕈、徐惮他们相遇。   萧林石率契丹残部主力南下,也是较为顺利抵达囊谦以东的通天河左(北)岸地区,在那里遇到萧燕菡他们从神玉山麓派出的信使,于是也决定舍弃康延川方向,沿通天河左岸南下。   十月之后,约有两千赤扈骑兵追入荒原,但对恶劣的高寒气候同样不适应,并没有直接扑上来,而是像狼群一样,远远缀在其后,等候更好的出击时机。   赤扈人并没有派遣更大规模的骑兵部队杀入荒原,也并没有出乎众人的预料。   赤扈人征服党项的时间尚短,中间还经历了汗位传承风波。   河西兵马都总管府成立的时间更短,前期还主要试图进攻武州等地,杀入川蜀,同时还要分派大规模的兵马接管关中防务。   赤扈人应该都还没有来及得认真去思考如何征服四分五裂的吐蕃势力。   这时候萧林石率十万契丹族众悍然南下人迹罕至的荒原,应该是完全出乎赤扈人意料的。   没有进行充足的准备,道路也没有进行初步的摸索,缺乏向导,在与吐蕃诸部是敌是友还没有确定的情况下,赤扈人倘若仓促间调派上万精锐骑兵追进荒原,才是愚蠢。   当然,徐怀从京襄不辞万里派遣援师,绕到朵甘思予以接应,并成功在神玉山麓获得一块临时的落脚之地,对契丹族众完全是意外之喜;甚至可以说是他们所能预想的最好结果——赤扈人不可能预料到这点,或许更期待契丹残部受阻于吐蕃诸部的围追堵截,而自取灭亡,更不可能仓促派遣追兵了。   虽说契丹族众大规模南迁,已经引起吐蕃诸部的高度关注,芒康岗、绷波崩等地,甚至遥远的卫藏地区都开始集结兵马,但吐蕃诸部四分五裂逾两百年,这之间的裂痕,不是出现一股看似外来势力闯入,就能立时弥补。   要不然萧燕菡他们根本就没有可能走到神玉山下,可能在囊谦就遭遇多股蕃骑联手围歼了。   恰恰是吐蕃诸部戒备极深,萧燕菡率先遣兵马沿泸水左岸南下,位于布曲寺色莫岗地域之内,其他吐蕃势力都选择隔岸观火,而布曲寺初期所能动员的蕃骑又极为有限,只能以扰袭为主。   布曲寺一直到近半年时间之后,才集结足够的蕃兵,将萧燕菡他们围困于神玉山麓峡谷之中。   现在色莫岗蕃部遭受重创,又有近十倍规模的契丹族众悍然南下,所经路线还是布曲寺统治的色莫岗地域之内,其他蕃部势力什么情况都还没有摸清楚呢,怎么可能会果断联兵对抗?   当然,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吐蕃诸部会联手,也不需要担心会有大股赤扈骑兵追入荒原,但入冬之后越发残酷的高寒气候,成为契丹族众南下最大的障碍。   大批族人及牲口在途中病倒,一队队人马沿着泸水左岸崎岖不平的小径南下,速度极缓。   但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将付出多大的代价,契丹族众南迁已是正在发生的事实——随着萧林石后续会继续先派遣一部分精锐人马赶来神玉山麓会合,王举、史琥、张雄山、孙延观以及徐惮等人也先一步踏上返程。   京襄太缺精锐骑兵了,选锋军总计编五千余骑,这次为了接应契丹残部南下,调遣一千两百精锐、两千余匹战马,差不多占到选锋军四分之一的兵力。   现在还不清楚中路战事进展如何,这部分精锐战力不能长期空悬西南。   而契丹残部在大西南立足,也不缺这部分骑兵。   此外,京襄后续还会对契丹残部予以源源不断的支援,这将一条要比以往前往秦州漫长得多的通道,制司需要投入大量的人马——而此时制司各方面人手又是紧缺的,因此也需要减少在神玉山麓的直接驻扎人员。   当然,契丹残部拙于步战及攻守城寨,王举、张雄山他们也不清楚制司后续会助契丹残部留在朵甘思南部地区,还是协助契丹迁往广西等地,到时候说不定都需要精锐步甲的协助,决定着史珣、苏蕈率领千余步甲继续留在神玉山麓,等候制司进一步的命令。   除开萧林石,契丹残部上层这次除了彻底消除对京襄(楚山)的戒备外,也深刻认识到,没有京襄后续强有力的支持,他们作为族众不足十万(南下途中少说还要减员两三万老弱病残)的外部势力,无论是在朵甘思、在文化、信仰高度趋同的吐蕃诸部之间立足,还是通过大理国境迁往广西地区,都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他们决定投桃报李,这次就着萧泫、萧纯裕、乌散荣三将率领一千契丹骑兵、四千匹战马,追随王举、史琥他们前往荆襄,参加抵御河洛、京西之敌的战事…… 第五十八章 西线   合计萧泫、邬散荣、萧纯裕三部人马,经大理国返回京襄的步骑约有三千余骑、六千余匹战马,再加上驮运粮秣等补给物资的大量牲口,依旧是一支相当庞大的队伍。   即便朝廷没有另派使臣赶到大理国点破矫诏之事,这么庞大的队伍或许能较为顺利的通过大理国境,但数千里之遥的崎岖险道,又赶上雨水充沛、瘴气弥漫的春夏季节,此行少说也要五六个月的时间。   再说了,能不能顺利从广南西路进入大越国境,此时还是未知数,还需要有人先赶回京襄通禀诸事。   商议下来,徐惮、萧纯裕、孙延观等人率领小股精锐,护送王举一路快马加鞭先行返回京襄,张雄山、史琥与萧泫、邬散荣率三千步骑沿茶马道缓缓东行。   即便是如此,王举、孙延观、徐惮、萧纯裕等人先行赶回京襄,已经是绍隆四年二月上旬了。   第二次汝颖会战也已经持续到第五个月。   得知徐怀人在汝州督战,王举径直带着萧纯裕赶来汝州来见徐怀。   徐惮、孙延观等将经过长程跋涉,也不愿留在泌阳歇脚,希望早一日抵达前线,还能捞到统军作战的机会,就一同从泌阳出发。   众人先往宛城而行,经新修缮的宛洛驿道北上,途经云阳、鲁山,先抵达汝州治梁县——没能在梁县逮到徐怀,众人又从梁县出发西行赶往广成前线。   正值春雨靡靡,烟雾轻笼,仿佛给远近山岭笼罩着一层轻纱。   众人赶到马涧河东岸大营,正赶上天气放晴,登上坡岗能将左右十数里的景象尽收眼底。   广成右寨西北方向二十里许开外,北倚箕山西脉老君岭。   晴碧如洗的苍穹之下,山势连绵起伏的老君岭笼着薄薄雾霭,仿佛一副山水画,一条溪河从右寨东北侧的山口流出,连续下了两三天的雨,马涧河浑浊的水势颇有几分浩荡之势。   从箕山西脉老君岭(北)到伏牛山西北麓大虎岭(南)之间,约有近三十里纵深的缺口,地势平坦,乃是从洛阳进入汝州的主通道,也是汝州槽形盆地的西侧门户。   上古之时,广成泽水势浩荡,不仅西抵伊水之畔,还使得老君岭与大虎岭之间的开阔地域皆陷水泽之中,仅在湖荡之中有曲折的狭道可以通行。   不过,随着河洛等地人丁繁衍,大量的沼泽、湖荡被开垦成耕地,今时的广成泽早已经退缩到大虎岭一侧,南北向在春夏汛季也仅有十三四里纵深,在北面留出二十余里的平坦缺口出来,好在还有从老君岭汇聚诸多溪涧的马涧河将这一地域切割开来。   除了远处老君岭山口的广成右寨外,在众人视野的正西方,则是广及四五里纵深的广成主寨;除此之外,在下游六七里外的河口,还有一座仅四百余步见方的军寨,乃是广成左寨。   广成三寨日常仅驻以三千兵马,与嵩县、汝阳两城构成汝州西翼防线。   在第二次汝颍会战拉开序幕后,曹师雄、孟平、曹成等敌将率领近十万河洛敌军沿伊水南下,填入箕山西麓的伊水右岸河谷,营帐连绵数十里。   广成三寨及马涧河两岸便成为敌我双方胶着对峙的西翼主战场。   不仅广成三寨守兵以及邻近的汝阳、嵩县两城的直接守兵总计增加到三万众,汝州行营还在马涧河以东临时修筑十数座营垒,王宪亲率五万兵马进驻其中,便是王举、徐惮等人眼皮底下的马涧河东岸大营。   广成主寨与东岸大营之间,早年以渡船相接两岸的驿道,大越立朝之后,朝野都注意到宛洛道的重要性,又搭设一座浮桥方便商旅通行。   汝阳之战初期,杨麟、杨祁业父子率部从广成撤退,曾下令将浮桥拆除,广成等地一度沦落敌手;待到绍隆元年河洛敌军从广成等地撤走,为方便军马通行,汝州行营在马涧河上搭建渡桥。   渡桥前后耗时近两年才建成,但王举、徐惮他们此时只能看到六座石砌桥墩空落落的矗立于河滩及湍流之中,曾长逾十丈、连接两岸驿道的木桥已不见行踪。   “这桥被敌军纵火烧毁了?”   渡桥落成时王举还过来视察过,此时看到空荡荡的河面上仅有几座桥墩矗立,他有些吃惊的问长子王宪。   徐怀通过汝阳与嵩县之间新辟的九皋栈道,前往嵩县视察防务,广成大营还是王宪坐镇——   由于徐怀今明两天可能就会从嵩县返回,王举他们就没有再继续前行,而是留在马涧河东岸大营歇脚,等候徐怀回来。   留在大营坐镇的王宪介绍过去数月的战况,说道:   “曹师雄进攻意愿还是颇为坚决,兵锋一度推进到马涧河东岸水边,将广成寨包围其中,新建还不足一年的渡桥,也被敌军纵火烧毁。也是月前,我们组织筏舟协同步骑作战,才好不容易夺回西岸的河滩地,重新打通与广成主寨的联系。”   “那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先搭建一座浮桥应付一下?”王举问道。   “照我看,还不如率领东岸主力渡过河去,与河洛敌军决一死战!”徐惮看两岸的敌军营垒形势,叫道。   王宪笑着摊摊手,表示不是他不想,但他即便身为汝州行营主将,是以防御反击为主,还是择机击溃敌军主力,还是要听从制司的命令行事。   王举这次带着萧纯裕来见徐怀,不仅考虑到要派遣人员前往建邺,为三千骑兵从广南西路入境以及之前的矫诏之事斡旋,还涉及到契丹残部南迁安置等一系列根本策略,史轸、徐武碛等人也都一起赶来汝州磋商。   听到徐惮赶到广成前线,就嚷嚷着要与西岸之敌决一生死,徐武碛蹙起眉头,不悦的问道:“来,东岸五万兵马以及左右诸寨守军都交给你统领,你说说看要怎么才能将伊水右岸十万之敌击溃?捏住几个软杮子打了一点胜仗,就将尾巴翘上天了!”   “好啦好啦,徐惮立了大功回来,怎么封赏还没有说定呢,可不乐意听你训斥!”史轸笑着说道。   徐武碛训斥归训斥,但还是耐着性子跟徐惮讲解形势,以便徐惮更深层次的了解到西翼战场的微妙之处。   即便是单纯的对峙,对将领以及中下层吏卒都是难言巨大的意志消耗,但史轸、徐武碛等人在泌阳就能没有牵挂、安然入睡了吗?   是的,依托防线,他们是不担心曹师雄有能力渡过马涧河杀入汝州腹地,但不意味着他们就有反攻的实力,而非他们有能力却去压制下面将卒反攻的意愿。   曹师雄乃是京襄(楚山)的老对手,其部投降赤扈人后,虽然与京襄(楚山)几次作战都是惨败,但谁都无法否认曹师雄是个难缠的对手。   曹师雄其部除了在推行军户制之后,战斗力提升很大,其麾下有一大批成熟军将外,这次还有赤扈人的三万镇戍军精锐(探马赤军)配合西翼作战,绝非容易啃下来的骨头。   而他们目前在西翼战场投下的精锐战兵,乃是天雄军右军,战前仅编一万五千卒,秋后紧急扩编到两万人,就算如此,也比赤扈人在西线投入的镇戍军精锐差一大截。   除此之外,他们在西翼战场投入的兵马,一部分是从南阳、襄阳等地征调轮戍的府军,其他更主要是秋后将从洞荆招附的饥民青壮编入营伍。   这部分青壮男丁,早年加入洞荆联军时基本上都是乌合之众,没有经历过严格的训练,甚至因为长期的饥饿,身体底子都很差;他们在归降后编入辎兵、屯兵序列,一年多时间也只是让他们的身体恢复到流徙之前。   而辎兵、屯兵序列平时承担屯田、运输及城寨、道路、堰堤修筑等繁重的劳作任务,在编入现役之前,屯辎兵的操练通常是三到五天才组织半天,不管各个方面都与精锐战兵存在极大的差距。   更不要说他们所配备的兵甲,也不是最精良的。   毕竟京襄(楚山)再厉害,经营手段再强,也绝不可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变出十几二十万套精良兵甲出来。   襄阳、南阳等地的府军,战斗力也不如人意。   现在要硬打西岸的河洛敌军,即便最终能赢下此仗,京襄付出的代价也必将惊人。   “给你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刃,你或许觉得天下无物不能劈开,但你手里要是仅有一把没有开刃的铁刀呢,你还满脑子去砍去杀?”徐武碛不耐烦的教训徐惮道,“你统兵作战也立了一些战功,但你现在真正要琢磨的,还是要如何将一柄铁刀磨励成良刃……”   “哈哈,有的是你教训儿子的时间,还是先说说这边军司是如何安排的吧,”王举笑道,“马上就要入汛,到时候马涧河水势更为浩荡,两岸联系很容易被敌军再次强行切断,时间很可能还不会短,不排除敌军会借这个机会强攻西岸的营寨,你们是打算怎么应对的?” 第五十九章 铁桥   从郑氏父子率神武军南撤,箕山两翼地域便都沦陷于敌手,但双方于箕山两翼的战事以及大规模的对峙都发生于秋冬季;每年春后入汛,作战及对峙规模就迅速缩减,甚至脱离直接的接触。   这主要是由伏牛山、桐柏山以及包括箕山在内的嵩山山脉,每年雨季暴雨频仍,致滍、澧、汝、颍、伊、洛诸水在入汛之后便磅礴肆意,常致道路津梁堰堤河渠损毁,人畜难行。   倘若营地择址不善,遭山洪侵灌,损失更为恐怖。   不过,凡事都没有绝对。   赤扈人去年秋后在中路集结三十万兵马,从箕山两翼进逼汝、蔡之地,持续已经有五个月了,到这时非但没有一点撤出的迹象,甚至还不断在驱使民夫在箕山两翼进一步修缮道路、津桥,挑选地势高险处修建一座座坚固的寨垒,大有长期高强度对峙下去的架势。   而赤扈人诸多作为也并非虚张声势。   军情司目前还不清楚赤扈高层是如何决策的,此时集结于汝蔡正面的敌军,依旧以镇南宗王府麾下诸部兵马为主,看不到有更多兵马集结调动的迹象,但敌军用于汝蔡战场之上消耗的粮秣等物资,已经不再局限镇南宗王府辖下的云朔、河东、河洛、京西等地。   除开关中、燕蓟等地,甚至远及渤海,都有包括牛羊牲口以及布匹、皮革、铁料等物资,正源源不断的往郑许等地运输过来。   在赤扈人内部所通传的书函里,近期也多次提及半数征赋皆受太原调用。   这些都说明了,京襄有意装穷、哭穷,对赤扈人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广成泽及马涧河沿岸的军事对峙,很可能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然而地形上的限制,并不仅仅是针对赤扈人,京襄同样受到入汛后河流水势暴涨的困扰。   特别是汝州盆地之内,北滍水(汝水)两侧发源于箕山、伏牛山的一条条支流溪河在入汛后水势又大又急,也常常冲毁道路桥梁,将汝州盆地内部也切割得极其厉害。   比如说众人眼前的马涧河,枯水季河道里可能仅有三四丈宽的浅水,骑马就能直接涉水渡河,不需要渡船、桥梁,但入汛后山里一场暴雨,携山洪而下,河道宽逾数十丈,水势如万马奔腾,人畜在这时候想往来左右两岸,就变得极其危险而困难。   这时候敌军没有撤退,反而趁这边东岸增援不便之及,大肆围攻广成等寨,制司要如何应对?   马涧河往东属于汝州腹地,道路、桥梁被洪水冲毁,修缮道路、搭设浮桥也快,却是不用担忧太多。   王举南下将近一年之久,这次归来,匆忙找寻徐怀商议契丹残部安置之事,对制司所拟定诸多策略还不甚了解,却是想知道制司如何解决马涧河入汛之后两岸交通之事。   “这些桥墩还是建得极为结实,洪水冲不垮,敌军之前夺桥,也只能将上面的木梁、桥板纵火烧毁,却没能奈何得了桥墩,”史轸说道,“云阳那边年前就已经着手浇铸拱梁,即将陆续运来广成安装铁桥。安装可能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到时候马涧河东岸将是承接敌军攻势最猛烈的时候,使君此来广成,主要是看下一阶段防御作战的筹备情况……”   “铁铸拱梁?”王举有些意外的问道,“三组桥墩,每两跨之间宽逾六丈,直接架设铸铁拱梁,而不是建铁索桥?”   当世早就掌握较为成熟的铁索桥技术,三四百年前吐蕃王朝就曾在泸水之上架设铁索桥,世人称之为神川铁桥,沟通泸水南北两岸,而此时召陵城西也架设一座长达三十丈的铁索桥,横跨在改道过后的汝水之上,连接左右两岸。   不过,平阔地区要造铁索桥,需要两端建造坚固高耸的巨形桥墩,难度要更大一些,唯有如此才能将长达三四十丈的十数条巨如手臂的铁索稳稳的拉在河面之上。   除此之外,铁索桥受到的限制还是很大,最为关键的还是承载规模有限。   倘若同时有数辆重载马车行上桥面,不仅长三四十丈的铁索会深深荡下去,对两侧的桥墩坚固程度,也是严峻的考验。   不过,楚山也早就尝试架设真正意义上的铁桥,就是用铸铁件取代木料铸制平直桥梁或肋拱梁,但受限于铸造工艺以及铁料产量,所造铁桥的跨度通常都极为有限——桐柏山里除了跨度较窄的险涧、裂谷外,还通常在堰堤、陂塘下方、水流较缓的河道里砌筑多座坚固桥墩,建造短跨度铁桥。   即便如此,每座铁桥的用料量也高达数万斤甚至十数万斤,也只有楚山在冶炼、大构件铸锻技术突破之后,才得以如此奢侈——同时也主要因为楚山前期大量的水力器械都必须修建在地形陡峭的溪涧两岸,需要大量的桥梁将水力工房与外界的通道打开。   要在马涧河之上修建就总长高达十二三丈的铁桥,可能所需要耗用上百万斤铁料,对此时的京襄来说,已经谈不上多稀罕,但问题是除了两端紧挨着堤岸所砌的桥墩外,河道里仅有一组桥墩正当激流之中,意味着这座铁桥的单跨长度将达到六丈以上。   王举平时不怎么关心工造上的技术细节,此时实在不知道营造院如何去铸造如此长跨度的铁桥?   “起初考虑建双跨桥,河道之中的那组石墩还是有被冲垮的风险,使君要求营造院建单跨铁桥!”史轸说道。   两端的桥墩紧挨着河堤,后期进行加固相当方便,甚至在两侧简单打下一些木桩就能大幅减少水流的冲击,但是直接建于河道之中的桥墩,不仅在汛季要承受极其严峻的考验,基础也容易被水流一点点淘空。   甚至在山洪暴发之时,小股敌军潜入上游山中伐巨木放入湍流之中,也会对桥墩造成极大的威胁。   放弃河道之中的桥墩,直接建造横跨河道的单跨桥,是能避开诸多弊端,但十二三丈跨度的铁桥,实在有些超乎王举所想象。   王举这会儿也只能朝史轸、徐武碛他们耸耸肩,等营造院将桥造起来再说。   徐怀午后从嵩县返回马涧河东岸大营,与众人一起在营帐里听王举、孙延观、徐惮、萧纯裕详细述说援师经大理国善巨郡沿泸水北上,以及契丹残部从囊谦沿泸水南下,最后双方在神王山麓会合的情形。   王举此行除了成功接应到契丹先遣兵马,重创契丹残部主力南下的最大障碍布曲寺蕃部势力外,还大体摸清楚朵甘思地区的地形与风土人情。   结合契丹残部的经历,他们也大体将唐蕃故道、泸水以及茶马道的方位地形图绘制出来,基本能确定神玉山以及色莫岗,就位于川蜀以西某个地区。   只是中间隔着邛崃山脉,相对方位却无人能知。   见徐怀听王举他们述说此行历程之后便一声不吭,眼睛一直盯着堪舆图上川蜀以西的山脉,韩圭问道:“使君以为这里应该有条路能西接吐蕃高地……”   虽说现在越来越少闪现记忆画面,但徐怀知道这里应该存在一条路通往吐蕃高地,也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川藏线。   徐怀点点头,沉吟说道:   “虽说当世连接吐蕃高地的两条主要通道唐蕃道与茶马道,乃是三四百年前伴随吐蕃王朝崛起时往北、往南扩张形成,并为世人所熟知,但秦汉以降,川蜀西南的雅州、黎州,作为青羌诸部世居之地,在吐蕃崛起之前就有不少与当时栖息于朵甘思色莫岗等地的东女国、岭国、白狼国接触的记录。青羌族人应该是不大可能是经唐蕃道或茶马道与东女、白狼等蛮族接触吧?我觉得邛崃山中应该存在一些野径山道,为当地的羌蕃诸蛮所熟悉,只是没有记录于史书之上!”   “是不是立刻遣信使前往神玉山,着萧帅遣人从神玉山往东搜索地形,寻找直接前往川蜀的通道?”韩圭神色振作问道。   “除了萧师那边,我们也应该直接派人前往雅州、黎州探索道路,双管齐下,或许能更快找到相应的通道,”史轸说道,“要不然,萧帅率契丹残部南下,却最终叫赤扈人先发现径直杀入川蜀的这条路,犹是大患!”   契丹残部不管是留在神玉山麓附近扎根,还是继续往南迁徙,后续依旧困难重重,京襄倘若是通过南线茶马道不断派人马增援,路途极其遥远,代价也极其高昂。   倘若能在邛崃山中找到一条连接川蜀与朵甘思的通道,到时候契丹残部就可以迁到邛峡山西麓扎根下来,京襄的人马及物资想要增援过去,就要比走南线茶马道便捷太多了…… 第六十章 职事   王举、史琥等人率部不辞万里前往泸水之畔接应契丹残部南下,当时的安排较为仓促,但这两年制司(楚山)看似实力壮大许多,面临的局势却更加的复杂、险恶,要做的事情太多,行事难免会挂万漏一,难以做到周全。   不过,在武装商团出发之后,制司这边也是想着要更为系统的去研究西北、西南诸蛮的问题。   前期工作以搜集史料为主,就没有挤占军情司有限的人力,而是以主簿院为主。   当然了,韩圭与史轸他们平时事务繁重,无法兼顾太多,此时听到徐怀说及世居黎、雅等州的青羌族人很早就有与东女国、白狼国等蕃邦接触的记录,韩圭就将主薄院随行的两名书办喊到营帐里,询问他们有没有接触到相关的史料。   这一问,还真有一人近期看到过蜀地志书里有提及位于若水中游的黎州乃青羌部世居之地,有大寨名九襄城,往北翻越牦牛岭,还有一处地名叫打箭炉,有传闻乃是汉末蜀相诸葛亮铸造兵甲箭矢之所。   只可惜大越立朝以来,对边地羌蕃等族以招抚为主,实际的交流极有为限,更不要说往归附的蕃地委派官员了。   因此九襄城、打箭炉等地,也并没有正式列入大越的版图之中。   不过,秦汉时期的白狼国以及前朝初年为吐蕃所灭的东女国,史载皆善冶锻铸,其冶铸之地都与传闻中的打箭炉相合。   目前主簿院搜集到一些琐碎史料,不仅能大体能推断朵甘思东部的嘉曲河,与穿过邛崃山进入蜀地的若水很可能就是同一条河流,也发现黎州青羌族人所惯使的长刀,在形制与前朝所传的蕃刀相类,而与当世蜀地所出刀械有很大的不同。   此外黎州青羌不善冶锻,其族也声称这些刀具都是从蕃人手里购得的良刃。   “求承还想多搜集一些地方志加以验证,却不想使君已知晓其事……”这个名叫苏求承的书办,也是刚刚选录制司任吏才三四个月,早就听闻徐怀博闻强识、无所不知的能耐,此时才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揖礼赞道。   徐怀有着后世记忆,对形势的判断以及对各种战略可能性的分析,当然非他人能及。   面对苏求承的夸赞,他只是微微一笑,问道:   “你可愿意率领一队人马,以铸锋堂商队的名义前往黎州、雅州,探索穿越邛崃山进入吐蕃高地的通道?”   除了派信使赶往神玉山麓,使萧林石、萧燕菡遣人到邛崃山西麓探索通道,史轸、韩圭也都建议制司派人马前往黎州,同时从邛崃山东南麓寻找道路,双管齐下,尽可能快的找到新道。   这样也能尽快明确契丹残部后续的去向。   主簿院乃是韩圭执掌,专门处理各种机密书函令表等事,书办、经承等吏职都经过严格的选拔与审查,能力也不会弱。   不过,深入路险山危、瘴毒深重又民风彪悍的邛崃山中,绝对是桩苦差事。   要不然的话,在当世流徙就不是什么严厉的惩罚了。   苏求承愿不愿意远赴此行,徐怀还得征询一下他自己的意见。   “求承虽无缚鸡之力,也才薄德浅,唯全力以赴不负使君所望。”苏求承却毫无犹豫,应允担下此职。   徐怀就让韩圭具体安排这事。   王举这次回来,自然还继续承担统领选锋军的重任;萧纯裕以及率部在前来京襄途中的萧泫、邬散荣等将,也将正式加入京襄为将,萧纯裕先行抵达京襄,徐怀就安排他在王举麾下任事,先熟悉京襄的各种情况。   而这次护送王举先行返回泌阳的两百多武X卫,除了一小部分契丹武士,更多以武士斋舍出身的见习武吏为主。   这一批见习武吏以孙延观为首,主要选录于投附的洞荆联军,前年秋后以见习的名义跟随商队西行前往秦水,之后随同契丹先遣兵马从洮源南下,前后总计有四十多人永远的倒在荒原之上。   包括徐灌山在内,这次可以说是京襄将吏损失极为惨重的一次。   无论是病逝还是战死,所有西行途中倒下的武吏都提拔两级予以抚恤,其他返回泌阳的武吏都加功编入选锋军。   孙延观也成为继蒋昂之外,第二个担任都虞侯高级将职的归附义军将领。   选锋军作为京襄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不仅在战场上要承担最为艰巨的冲锋陷阵重任,平时也承担护卫、侦察、突袭等各种特种作战任务——除了自身需要补充大量的精锐武吏、悍卒进行加强外,同时还承担往诸战兵、守备兵乃至屯辎兵输送武吏的职责。   像这一次总计动员近二十万辎兵、屯兵参与汝蔡等地的防守,基本上都是以各都巡检司、巡检司进行集结,也由诸巡检司、巡检司平时负责操训的武吏直接担任指挥使、都将等职,保证指挥架构的有序与完整。   当然,制司还以选锋军为主,额外抽调近两千精锐加强对这一部分人马的统领与指挥。   要不然的话,这部分兵马的战斗力,更不值得期待,反而有可能成为敌军有隙可趁的薄弱点。   这也是王举急于率部返回京襄的关键。   京襄之前仅有五六万精锐兵马,大规模扩军,还想确保诸营、都队人马的战斗在一定的水准线以上,对基层武吏的需求太大了。   在从选锋军抽调大量的精锐去弥补新编兵马的不足后,下一阶段制司的重点也是千方百计的弥补选锋军的缺口——史琥、萧泫、邬散荣所率领的三千精锐能不能及时返回京襄,对后续战事的影响实在不容小视。   孙延观等将在洞荆联军时,徒以骁勇著称,即便经历武士斋士短期的修习,以京襄的标准,还远远谈不上是一名合格的统兵将领。   不过,这次将近两年、总行程高达万余里的长程跋涉,不仅真正打开了他们的眼界,还彻底淬炼了他们的意志。   这时候倘若说他们与合格的统兵将领相比还存在一些距离,那纯粹就是一些技术细节上的瑕疵与不足。   孙延观、萧纯裕等人的去处安排好,徐怀又看向徐惮问道:   “你这次回来,想去哪里?”   “让他就留在广成,受王宪节制,”徐武碛没让徐惮自己挑挑捡捡,径直替他决定道,“从指挥使做起,也该让他沉下心来带领一营人马了!”   招讨洞荆联军后期,徐怀就使徐惮、苏蕈从投附义军各挑两千粗习骑射的健锐进行操练。   组建武装商团远赴泸水接应契丹残部南下,当时除了铸锋堂一部分武X卫以及从选锋军抽调一千精锐外,还将苏蕈其部淘汰掉一部分将卒,挑选一千五百名马步兵编入武装商团。   开始没有徐惮的事。   徐惮料定留在京襄没有什么仗打,自告奋勇、死缠烂打,最后徐怀同意他带着几十名精锐加入武装商团——之前徐惮带队操练近一年的兵马,自然就划到别的将领麾下。   徐武碛恼他不能沉下心思带兵,这次就想将他留在广成,听从王宪的节制。   “那你就留在广成!”徐怀哈哈一笑,也不给徐惮辩驳的机会,就将他踢给王宪节制。   “不会又要让我带守备新卒吧?”徐惮叫苦道。   汝、蔡、申三州及淅川战区,除了小部分选锋军精锐外,主力兵马分为战兵、守兵两个层次,必要时除了从腹地抽调州兵上战场,还可以进一步将附近的屯兵、辎兵编入营伍,但这些都纳入守(备)兵序列。   相比战兵序列,守(备)兵的战斗力自然是要差上一大截。   制司早已拟定以防御为主的策略,虽说这不意味着纯粹都守在城寨之中,不对敌军进行反攻,但总体来说,守备兵序列即便有机会出城塞,基本上也是在主力战兵的侧后翼,承担护卫、遮蔽等次要作战任务。   徐惮带过一年的新兵,这时候就怕被迫重起炉灶,特别是汝蔡很多守备新兵营,连兵甲都不全,他很可能一两年内都捞不到冲锋陷阵杀敌的机会。   “袁垒手下有一营人马,在之前渡河作战时,指挥使、第一都将都受到重创,就算养好伤,也可能要退出营伍,到乡司去任事,这营人马是不是还没有休整好?”徐武碛问王宪。   “指挥使原本有了人选,不过徐惮要统领这营兵马,原先选定的指挥使可以另行安排。”王宪说道。   “那好,我就要这营人马,”徐惮怕转眼煮熟的鸭子会飞掉,忙不迭将这事敲定下来,“魏桐他们,我也得都带入新营之中……”   “魏桐之前就是都将,立下大功归来,这次有资格独立带一营人马,怎能帮你去带兵?”徐武碛瞪了徐惮一眼,说道,“你不要什么事都想取巧!”   “你对徐惮要求也不能太苛刻,”徐怀笑着要徐武碛莫要太苛责了,又对徐惮说道,“魏桐、周义昂等将都给你,除了没有足够的战马,甲械等一律照选锋军标准给你配齐!”   徐惮好战,仅仅让他率领一营普通战兵冲锋陷阵,非但不能发挥他骁勇敢战的特点,甚至还会带来不必要的凶险。   而接下来两三年,徐怀考虑京襄还是要坚持以为防御为主,而京襄的战马来源,短时间内不可能有大的弥补,就考虑重点组建一些重甲步营,加强局部战场的统治力。 第六十一章 重甲步兵   重甲步兵又或者说重装步兵,除了将卒披覆高遮覆率的精良铠甲外,更注重密集阵型协同作战,在当世绝非什么新鲜事物。   大越立朝,缺乏战马,就注重发展重甲步兵。   此时的西秦、东川以及淮东、淮西两路兵马,都是在以前的京畿禁军及西军的基础上打造出来,其精锐战力基本上都是重甲步兵。   楚山崛起早期几次耀眼的战绩,也可以说是重甲步兵突击作战的典范。   不过,在河淮等地沦陷,在面对战力强悍而机动性极强的赤扈骑兵,楚山则重点发展以盾车等便于战场灵活机动的轻型战械为核心的轻甲步兵战术。   即便将有限精锐集中起来发展的选锋军,有时候也会下马作战,依旧属于重装步兵的范畴,但这样的作战机会已经不多见了。   当然,其中极为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楚山崛起太快了,楚山的精良铠甲供应已经跟不上兵马扩张的步伐。   即便徐怀极其重视兵甲的锻铸,兵甲制备能力,居诸路之首,但前期楚山太窘迫了,不得不将相当一部分制备出来的精良兵甲拿出来交易,换回紧缺的粮食以及盐布马匹草药等物资。   即便楚山这些年前后制造出来装备营伍的扎甲、鳞甲,总计也高达近三万套,但除了楚山兵马这些年规模高速扩张外,战争的损耗也同样惊人,此时军中将卒所装备的,主要还是这些年诸多大捷所缴获的皮甲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旧甲。   这也注定楚山前期发展以精铁盾车等轻型战械为核心的轻甲步兵战术,更为经济实用,也更符合楚山的实际。   然而战场的形势及环境并非一成不变的。   随着战事规模的扩大以及双方在对峙缓冲区的防线逐步完善,兵马的机动性都被大幅削弱,这时候谁能掌握局部战场的统治力,往往更能决定胜败的走向。   比如说双方此时在汝蔡战场投入五六十万兵马,双方都在千方百计的倚山傍水修筑坚固坞寨,短时间内想依靠机动作战或完全依赖谋略取胜,已经是微乎其微了。   京襄这时候就需要发展重装步兵作为全军的核心,增强对战场的统治力,并配合骑兵及机动灵活的轻甲步兵于侧翼辅助作战,至少更符合广成、襄城等地的对峙战场实际情况。   重装步兵的发展,肯定不可能一下子就全军铺开。   即便随着新式水轮机、水力锻锤陆续投入使用,精良铠甲的制备能力获得跨越式的提升,但短时间内缺口更大,很多事还是得一步步来。   一方面陈子箫、王宪目前在广成、襄城战场,将一部分重甲武卒集中起来使用,一方面制司将下一阶段新供给军队的精良铠甲,集中起来优先装备一些精锐战营。   现在是直接给徐惮一个重甲步兵营统领。   当然,重装步兵并非什么稀罕物,制司对其优缺点也都非常清楚。   以选锋军健锐目前所装备的兵甲作为标准,重装步兵全副武装负重将超过八十斤;这还是京襄制甲水平高超,铠甲重量有很大减轻,但这依然令重装步兵在战场上的机动能力大为减弱,同时对进出战场的通道地形要求也极高。   再是精锐悍卒,也不能指望他们身负近百斤重物,在攀爬十数里险坡或泥泞狭道进入战场之后,还能保持多强悍的战斗力。   这也是徐怀决意优先在马涧河之上架设铁桥的一个重要原因。   倘若河洛敌军春后还不从广成前线撤退,双方对峙的主战场将集中广成主寨以北十数二十里纵深的平坦地带。   汝州将最精锐的重甲步兵,放在东岸大营,每次进入西岸备战或作战,都需要修建一条横跨马涧河的不易为敌军摧毁破坏的宽敞通道。   未来几年汝蔡等地以内线防御为主,为了将重甲步兵的优势更充分发挥出来,加强其对战场的统治力,同时为了将广成与襄城的防线更紧密的联系起来,方便重甲步卒在两个防区快速支援,徐怀计划进一步整修北滍水以北、贯穿整个汝州盆地的驿道,除了拓宽驿道、铺设碎石路基外,还有一个就用铁桥取代易为山洪冲毁的木桥以及汛季需要撤除的浮桥。   “马涧桥要修建单跨铁桥,径跨逾十二丈有余,营造院可有足够的把握?”王举之前就不怎么关心工造方面的细节问题,这次又率武装商团南下将近一年才返回,此时听徐怀述说制司下一阶段的战事部署及兵马发展方向,禁不住怀疑这么一座长跨铁桥的建造难度会不会太大了一些。   此外,仅汝州境内,发源于箕山,往南汇入北滍水、规模与马涧河相当的支流溪河差不多有七八条,其他大大小小的河渠,特点都是入汛之后地势落差大、流程短、水势猛。   即便不在宽逾三四十丈的北滍水、澧水、滍水之上修建更大规模的铁桥,单是将汝州北滍水以北的驿道用铁桥彻底打通、铺上碎石路基,方便重甲步营在广成与襄城之间转移,将汝蔡防区更为紧密的结合起来,王举看来也是难以想象的。   当然,当世早就具备修建单跨逾十丈的石拱桥技术,只是包括开采石料在内,修造周期太长,成本也极其不菲,此时更不能去考虑。   “营造院早已经能铸造单支重逾六千斤、长逾四丈的拱肋,而拱肋也是铁桥重量最大、要求相对较高的构件。年前营造院在龙潭岭已经建成第一座长跨铁桥,初步验证了多段拱肋通过铆接拼装,承载力远在普通木桥之上,马涧河铁桥在技术上已经不存在什么难度,”徐怀说道,“而就其成本来说,马涧河铁桥大约要耗用铁料上百万斤,制司此时也能承受。不要说一万套铠甲总重也就六七十万斤,却足够造好几十座中小铁桥……”   扎甲、鳞甲的甲片都需要反复锻打成形,还要经过淬火、退水处理,还要穿缀起来,所需功夫之深,当然非一次性铸造成型的成型构件能比——这里面根本就不能用单纯所耗用铁料的多寡进行比较。   史轸又给了王举说了马涧河铁桥的具体预算在两万贯左右,造价是要比普通木桥昂贵得多,却也在制司承受范围之内。   王举有些担忧的问道:“即便能造,会不会过早在敌军之前暴露我们的实力了?”   “我倒是想藏拙,但是没用啊,”徐怀摇头苦笑道,“兀鲁烈打定主意要跟我们在中路耗下去,我们现在也是被迫要叫他们早点打消这个念头!还有一个,就是云阳炼出来的那么多铁,总得用掉!”   真正能促进技术不断前进的核心因素,绝不是几道简单的军令,而是不断增涨的需求。   云阳铁场去年底就形成两千五百万斤的年产规模,今年冶炼炉全部改造完成,更将达到四千万斤的年产规模。   不过,对京襄之外的铁料贸易扩张,却需要一个过程。   目前包括传统的铁器、农具、兵甲在内,再加上直接的铁料外销,今年京襄预计将对外输出两千万斤左右的铁料,这已经是之前难以想象的一个数字了。   这主要也是荆南、淮南、淮东等地冶铁在战乱中受到毁灭性的摧残,不管朝中君臣如何排斥京襄的商货,只要无法公开下旨禁止,这些地区所需要的铁料暂时又只能全部从外部购入,需求一下子被京襄所出的楚山铁全部占领。   即便淮南制置安抚使司也得捏着鼻子购买京襄生产的铁条、铁锭锻打兵甲。   太他娘香了,量管够,铁质好得一塌糊涂。   倘若淮南等地组织人马开矿冶铁,所耗两三倍钱粮都未必产出这样的良铁;更何况新组织开矿冶铁,本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不过,除开荆南、淮南、淮东等地,其他地区的官冶、民冶都有一定的规模,历来又占据当地的市场。   考虑到当世商货贸易的封闭性,京襄的铁料再价廉物美,想要攻占这些地区,都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这种情况下,还想云阳等地的铁业继续往前蓬勃发展,就需要京襄消耗掉大量的铁料,尽可能保证云阳等地的铁场不会产生严重的积压。   要不然,费那么大气力开矿炼铁,最终一块块铁锭却像小山一样堆积在仓房里,如何叫数以千计的匠师、工师,还有心气去钻研技术?   京襄路传统的农具、铁器以及兵甲铸造,目前对铁料的年需求量约在一千四百万斤就足够了;就算将水轮机等新式器械的铸造都囊括在内,也不过新增加两三百万斤铁料的年需求。   就这个需求规模,就已经是天宣年间的三四倍之巨了。   这主要还是受到制司在州县推动的大规模垸寨、堰堤、城寨、驿道等工造事刺激所致。   然而供需之间依旧存在巨大的缺口需要去填补。   目前的办法,就是防线寨垒、营舍建设,大规模采用角铁、工型铁取代木料。   由于世人习惯用木柴烹饪、取暖,汝州等早年又大规模烧炭制瓷,周边地区容易开采的丛林早就被砍伐一空。   因此在广成等地,用角铁、工型铁替代木料,成本还是有优势的。   还有一个,就是徐怀很早就有意就有些修建一些小型铁桥,前年又提出探索长跨中型铁桥的铸造修建——   长跨铁桥的耐久以及维护可能比石拱桥要差很多,但无论是建造难度,还是成本,却是要比石拱桥低出一大截。   综合下来,铁桥各方面都居于石拱桥与木拱桥之间。   这么一来,对铁料的需求就激增到一个就怕不够廉价的层次上去了。   为此制司还专门在鲁县境内,在滍水(沙河)的上游修建了一座铁桥铸造工场,隶属于营造院,就是方便利用水运,将重逾数千斤乃至上万斤重的铁桥构件运往汝蔡各地…… 第六十二章 毡衣   “郡主不忍弃族众不顾,在被围困神玉山麓峡谷时,就决定着我与张参军择机护送小郡王突围。神玉山麓之围解除之后,形势暂时还算安稳,不过又担心返回京襄有数千里之途会遇到太多波折,我们也就没有擅自将小郡王接过来……”   为王举等人归来举办简单的接风夜宴过后,徐怀又将孙延观单独留下来,听他细说萧燕菡的近况。   “留在神玉山也好,他毕竟有一半契丹人的血脉,而现在契丹残部面临的情况,要比京襄严峻多了。”   徐怀两年多前从徐灌山、张雄山嘴里得知萧燕菡为他生下一子,暂时寄在萧林石膝前扶养,他当时是又吃惊又欣喜。   他不是没有想过将萧燕菡、萧柏母子都接来京襄(楚山),但想到契丹残部正值如此艰难时刻,萧燕菡不可能弃族人不顾。   现在冷静思考下来,在契丹残部获得相对稳定、安全的栖息地之前,不仅萧燕菡不可能弃族人不顾,萧柏还是得继续留在萧燕菡身边为好。   即便心里有所牵挂,徐怀此时也轻叹一声,说道,   “将萧柏接来京襄,人是安全了,但要置契丹族人于何地呢?这或许是他出生就应该承担的责任吧!”   “献给使君诸多礼物里,这幅毡毯乃是郡主亲手捣制……”   这次归来,萧林石、萧燕菡那边除了马匹外,还准备了一批礼物,但孙延观、萧纯裕、徐惮随王举先行返回,能携带的东西较为有限。   孙延观这时候指出其中一幅小心包裹好的毡毯乃是萧燕菡在神玉山麓时亲手捣制,是一定要先交到徐怀手里的。   “你先去歇息。你们这一趟远行万里归来,本应该让你们跟家人好好团聚一段时间,但现在战事吃紧,军中太缺乏像你们这样有经验的将领了——大家还得咬牙坚持啊!”徐怀说道。   “末将心里省得,但末将唯有一请,还请使君恩允。”孙延观说道。   “你说。”徐怀说道。   “夜宴之前,听使君说步卒身穿重铠陷阵杀敌之事,末将心尤向往之……”孙延观说道。   “我正考虑选锋军增加一两营步甲操训,你要有这个意愿,那便你来统领!”   徐怀见孙延观有所不解,笑道,   “现在我的胳膊腿被大家拽得紧紧的,轻易没有机会上战场。制司在兵甲制备上最近有一些新的想法,但适不适合实战,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我要在选锋军编训一两营步甲,方便随时能关切到操训的进展。你既然更擅长步甲陷阵之事,此事便由你来助我!”   “延观定不负使君厚望!”   孙延观在洞荆联军时以骁勇著称,麾下其部也是洞荆联军少有的精锐,自附从胡荡舟起事,未尝一败,心里也很是自诩的,但在徐怀亲自率领南蔡招讨军征讨洞荆期间,他撞到铁板上,才算认识自己与当世真正意义上的精兵强将有多大的差距。   再一个,作为降将,他也不奢望能与京襄嫡系诸将争出头之日,心里就想着大好男儿,与其留在徐怀手下空挂一个都虞侯的高阶将衔却庸庸碌碌一生,还不如踏踏实实带一营精锐步甲傲立战场之上。   而他在加入洞荆联军期间,也曾无数次奢想着,有朝一日麾下男儿皆披坚甲利刃的情形。   现在徐怀要在身边就编练一两营精锐步甲,以便随时能看到新的铠甲应用情况,孙延观没想到自己作为降将,会受到这样的信任,一时间也是感激莫名。   孙延观离开后,徐怀在烛火下将萧燕菡亲手揉制的毡毯解开来。   洁白如雪的毡毯仅六七尺见方,要比寻常见的毛毡轻薄许多,触手也极其柔软顺滑,乃是用极其珍贵的细绒制成,可以当大氅披风御寒;这幅毡毯在锤打揉制时还掺入一些染色羊绒,形成一副精妙绝伦的山水画。   徐怀细细辨认,毡毯通过染色羊绒形成的画幅,应是朔州西山诸岭的轮廓,这令他想起当年在朔州西山与萧燕菡相处的情形,暗想萧燕菡也应是对那段时日念念不忘。   徐怀就将毡毯铺在长案上,解衣休息,次日醒过来猛然想到一件事。   与王举、史轸、徐武碛、韩圭以及王宪在营帐用早食时,徐怀又让人将萧纯裕找过来,问道:“契丹毡毯是如何制成,你可了解?”   不论契丹人,还是赤扈人,亦或党项人,制毡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日常生活中用毛毡搭建毡房、铺炕、制靴、制帽或缝制毡衣,毛毡可以说是游牧民族的生活必需品。   徐怀之前对毛毡略有所知,却算不得特别熟悉,因此将萧纯裕喊过来,想要了解更多。   萧纯裕自幼锦衣玉食,在大燕国灭亡之后才跟随父兄南征北战,吃了不少辛苦成长起来,但对普通族人日常劳作之物却还是不甚熟悉。   不过除了萧纯裕随行还有十数待卫,此时军中也有不少从云朔等地南附的汉民。   见徐怀对制毡感兴趣,萧纯裕又不甚了解,韩圭立即找来两人,徐怀从他们口中了解到制造之事有锤捣擀搓等法,也可以通过绣、绘以及掺色等法,制作精美的花毡。   又由于游牧民族所制的毛毡通常较为粗厚,制作毡衣远不及麻棉等物,更不要说与丝绸相提并论了,因此在中原地区,除了富贵人家偶尔用作毡毯之外,对毛毡一直都没有什么大的需求。   大越立朝以来设于岚代等地的榷场,与契丹、党项交易的毛毡规模极为有限。   当然,像萧燕函送来的细绒薄毡,是可以裁剪成御寒氅衣,但又太珍贵了一些,寻常士绅人家也都用不起。   这些年,京襄与赤扈人交战甚频,军中也有很多的毛毡制品的缴获,主要拿来制作蓑衣以及各种垫子,也与桐油搅绊作成各种堵漏剂使用,但使用规模有限。   徐怀除了详细询问了契丹寻常牧养的几种长绒山羊,还让人将军中所缴获及使用的毛毡制品拿一些过来。   看到徐怀不理会广成的战事进展,却拿着各种毛毡制品反复辨别、思虑着什么,史轸问道:“使君想到什么?”   徐怀说道:   “千百年来,中原与草原诸部征战不休,即便中原王朝强盛之时,也曾数度杀入草原、荒原的深处,但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消除威胁。虽说站在帝国的角度,有能力一定要千方百计的削弱乃至消灭潜在的敌手,以确保边境的安全,但武力征讨付出的代价极大,而往往在中原陷入虚弱之时就难以持续下去。在王朝内部还屡遭诟病,也有很多迂腐之辈以为远征近伐乃是劳命伤财、全无利益之举。想大越立朝以来,士儒之辈纵横庙堂之上,非议之风更是极盛,就连汉武唐宗等一代雄主,也难逃穷兵黩武的评价。这几年,我们将盐布兵甲等运给萧帅交换马匹,不管是为大局,还是这些年同气连枝的道义,都是必须我们要去做的,但这么高的代价,制司内部就没有一点不同意见,我看也未必吧?”   如果单纯是为了获得马匹,更应该还是推动静江府、邕州扩大与大理国的榷卖规模,然后将马匹从静江府、邕州运来京襄,代价要低得多。   倘若最终确认邛崃山之中有山道野径可以连接蜀西与朵甘思东部地区,契丹残部就可以撤到邛崃山西麓栖息,与京襄维持密切的联系,但代价也将是极其高昂的——   代价不单单是路途漫长、艰险,限制住商货运输的规模,还需要考虑沿途所将遭受到的种种威胁——这意味着京襄要付出高昂之极的代价,才能维持这条商道的畅通。   如果每年仅仅是通过这条路,从契丹残部手里交易几百、上千匹良马,在很多人看来,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一些。   比如说这次三四千人规模的武装商团前往泸水之畔接应契丹残部南下,因瘴疾等减员近千名精锐不说,沿途所消耗的物资,折算下来高达三十万贯之巨。   虽说接应契丹残部南下的战略意义重大,但如果要对契丹残部的支持长期维持下去,就必须考虑进出项的平衡。   要不然的话,制司的财赋没有办法兜下太多的事情。   “可惜中原制衣缝袍早就有麻绢纱绸等面料,近数十年来,质地轻柔的棉布又盛起于江淮,对毛毡实在有些看不上眼,”史轸主掌钱粮,对此更有感慨,听徐怀说这些话,心里也极为惆怅,但转念想到一个念头,眉头飞挑起来,说道,“除非……”   “既然蚕茧、棉麻都能搓纺成线,使君的意思是说羊毛也能用于织造?”韩圭反应也是极快,振色问道。 第六十三章 羊毛   中原诸夏王朝与北部及西北游牧民族亘古以来就共同栖息这片天地之间,但自东周战国起,双方恩怨逐渐激烈起来,之后近两千年来不知道爆发多少血腥战争。   总体来说,中原王朝除了个别极盛时期一度将疆域扩张到陇右、河西以及阴山以北、勒功燕然以外,大多数时间都是被动防御,或苦苦承受游牧民族的肆虐侵凌。   在历史上一度声名显赫的匈奴、乌恒、鲜卑、突厥、契丹等族,都曾给中原大地带来血与泪交织的重创;而现在又轮到赤扈人。   个中原因,众说纷纭,最终无非归结到一点,苦寒之地,无所索取。   王朝极盛之时,对外进行军事行动都主要出于疆域扩张上的野心或疆域安全的权衡,但实际可以索取的经济利益却都极微薄,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都需要中枢财赋苦苦支撑。   不仅仅是中原民众,乃至主掌中枢财赋以及内地州县的文臣(士臣)群体,都很难从利益驱动上支持诸多军事扩张行动,几乎异口同声斥之为穷兵黩武。   相比较之下,中原王朝陷入衰落期,游牧民族频频入侵中原,中原所出的金银铜铁器、陶瓷以及绸罗锦缎等等的物产,无不是其贪图劫掠的目标,甚至从内心深处更渴望着能鸠占鹊巢,占据生存环境要温和得多的中原栖息繁衍。   而说到游牧民族的物产,牛羊等牲口乃是活物,除了运输不便外,中原地区也没有大规模牧养的草场,无法拿来进行大规模的商货交易。   即便是处理好之后的布革与优良的马匹,中原地区有很大的需求,但也主要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甚至会进一步加剧中枢财赋的负担,而非提供利益上的索取。   徐怀身居其位,有些问题容不得他偷懒不去思虑,而具体涉及到对契丹残部的支援上,如何进行利益平衡更是叫他眼前就极为头疼的一件事。   直到孙延观将萧燕菡亲手捣制的雪白毡毯递到他的眼前,令他陡然想到后世羊毛制品是极其普遍又极受民众欢迎的一种消费品,重要程度比丝绸都要高得多,甚至不比棉布略差。   这也恰恰是游牧民众能大规模提供,而中原地区紧缺的消费品。   然而当世赤扈、契丹、党项以及吐蕃诸部,民众所普遍使用的毛毡,因其质地粗糙厚重,作为裁衣的原料,却又远不及棉麻丝绸。   当然,毛毡粗糙厚重,是与制备方法直接相关。   当世制毡,主要是温毡法,将羊毛羊绒一层层铺好,用温热水濡湿后,反复用手揉搓或拿木锤、木棍捣擀,将羊毛羊绒紧密结合在一起、压制成毡,质地怎么可能不粗糙厚重?   即便作为毡毯,也会觉得质地太硬。   不过,羊毛羊绒搓纺成线之后,用来织造呢?   从后世的面料发展来看,这是一定的;真正受世人欢迎的,柔软轻薄的毛质面料,通过织造手段一定能实现。   当世的织造技术能不能实现这点,徐怀还是颇有信心的。   中原的织造技术,远远凌驾于周边地区的,早在汉代所造的提花织机,中原地区就能直接织造出有复杂花纹的锦缎。   当世更能制造巨如屋舍、构件多达两千余种的花楼织机。   这些是远非游牧民族所能想象。   而说到对水力的利用,当世也早有能力造水力驱动的水转大纺车,能最多带动三十二只纱锭用于麻缕加拈。   当然了,当世所制造的水转大纺车,依旧有一些难以克服的弊端。   比如需要建在地形崎岖的湍流之旁,而过于湍急或者不稳定的水流,难以用于对力度要求更柔缓的棉纱纺拈,目前主要用于麻缕加拈。   不过,这些在京襄都能得到很好的克服。   除了粮食之外,当世最大宗的消费品就是布匹。   就目前而言,民众对布匹的总需求规模,远在食盐、铁料、蔗糖、桐油、茶药、纸张之上,甚至直接促使染料成为大宗商货——甚至布匹可以直接充当货币使用或充当薪俸发放。   为了增加岁入以及满足制司自身极为庞大的布匹需求,徐怀也要求南蔡、荆北四县以及南阳新置的屯寨,拿出相应的田地,从江淮地区引进优质棉种种植。   之前在南蔡成立相应的织造院,主要从江淮等地购入棉花、棉纱进行织造。   这里一方面是南蔡地少人多,富余的劳动力需要有场所进行吸收,另一方面新式水轮机当时还没有投入使用,传统的水转大纺车用于纺拈棉线很不够稳定,相比较畜力或人力,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目前新式水轮机投入使用,能给所有的作业器械,提供稳定、速度可调节的动力,当然不能仅局限于冶炼、兵甲等铁制器的锻铸。   京襄北倚伏牛山、东秦岭、桐柏山、西倚荆山、巫山诸脉,襄阳府还与大洪山西麓诸岭接壤,水力资源充沛,而且多为最有利于发展水力器械的低山浅岭区。   徐怀怎么可能因为担心新式水力机的机密外泄,而自缚手足?   当然,为了争取拥有更长时间的先发优势,一些试验性质的新建工场,目前主要还是集中在云阳、淮源、泌阳三地。   特别是泌阳,目前作为制司衙署所在,大量的将吏家属集中居住在泌阳城里,再加一定的驻军规模,使得泌阳城里脱离农业生产的人口目前已经超过十万,对外部的物资输入需求极大。   作为制司所在,徐怀当然可以从州县直接征调各种物资满足泌阳的基本需求,但更有效率的还是大宗商货的自然流通。   泌阳东倚桐柏山西麓连绵山岭,徐怀就将几座包括水转纺车在内的试验性工场,放在泌阳河中上游几条支流河谷之中,希望在未来几年时间内,形成一定水力生产规模,到时候促进大宗商品自然往泌阳流通。   “羊毛羊绒能不能拿来搓纺成线,不管是传统的人力纺车,还是目前新试制的水转纺车,都要大力尝试,然后再上织机,看能不能织造出理想中的新型羊毛织品来。”徐怀跟史轸、韩圭说道。   “此法若成,功在万世啊!”   一贯波澜不惊的史轸,这时候也禁不住振奋说道。   大越立朝初期,为了保证边地的军粮供给,实施盐茶榷卖制,要求所有的盐商、茶商,需要运输一定量的粮秣到边地,然后按值换取盐引、茶引,凭着茶盐引到盐场、山场购入茶盐进行贩售。   之后改为“折中法”,茶盐商直接到汴梁出资购买盐引、茶引,而中枢拿这笔收入作为运粮支边的开支。   这一切都是万变不离其宗,都折射出边地军粮的巨量消耗以及边地运输粮秣的艰难,是历朝历代以来都极其困扰中枢的一个巨大难题。   甚至可以说是中枢诸多事务里最为重要、关键的一项,在中枢度支里占据极大的比例。   中原地区没有大规模的草场用于长绒羊的养殖,一旦羊毛织物真能与棉缎并列为世人所喜,到时候源源不断的原料需求,都能促使一大批的原料商涌入边地进行贸易。   作为运输的双向性,大量的商队骡马除了可以从边地运输羊毛羊绒到腹地,返回时则可以将粮食等紧缺物资运往边地——而边地从羊毛羊绒贸易里收取的过税,又足以填补一部分粮食度支的空缺。   往远处说,对羊毛羊绒等原料的需求,也将从根本上驱使中原王朝对草地地区的军事扩张及占领——这是千古以来,中原王朝都没能解决的一个难题。   而就眼下而言,也能很好解决支援契丹残部的进出项平衡难题。   想到这里,史轸都想立即返回泌阳,亲自组织人手,先从各地搜罗一些羊毛、羊绒进行试制,广成这边的战事进展,反而引不起他什么兴致了。   目前制司在广成的防线已经形成以广成三寨及东岸大营的体系,接下来进入汛季,对任何一方来说,攻势都难以展开。   制司在广成的驻军,战兵仅有两万,其他都是兵甲较差、操练有限的守备兵(府军),而敌军也在箕山与伊水大造坞堡,短时间内他们想要打出去也很难。   这样的军事对峙与僵持,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比拼的是钱粮的消耗与供给。   制司决定要在马涧河修建铁桥,主要还是之前的装穷、哭穷、示弱,并不能麻痹赤扈人,反而促使赤扈人决心通过中路战场持续的高强度对峙达到消耗、削弱京襄的目的。   制司这才要展示更强悍的手段,去动摇赤扈人的决心,告诉赤扈人中路跟京襄对峙是没有意义跟结果的,赶紧将战略重心转移,到其他方向寻找有没有突破的可能吧…… 第六十四章 示敌以弱   听得“咔嚓”一声响,斩及敌卒铁盔的斩马刀,在经历数十次猛力斩劈之后,终于支撑不住,从中断裂开来。   然而不待敌卒由惧转喜,徐惮反拧刀镡,断刃划过一道凛冽的寒光,从敌卒面庞斜斩而下,将其脸骨齐齐破开,鲜血激射而出。   徐惮所持斩马长刀,刃长四尺,从中断裂,犹有两尺利刃连着三尺镡柄,便不忙着更换兵刃,捡起一面铁盾,带领将卒继续往前猛攻猛打。   很快将眼前的敌军杀退,与一支围于敌阵之中的盾车队会合,徐惮这才使部众稍作休整,很快蒋昂、刘福金也各率步甲、突骑从后面增援过来。   这两天的敌军却跟吃了春药一般,一波刚被打退,一波又像潮水一般扑上来。   由于战场距离敌军的前垒已经很近了,敌军除了将不少偏厢车等战械拉上战场外,还有十数架西域石炮架在坞垒前的长壕之后待命。   蒋昂、徐惮无法继续率部往前进攻,便在原地结阵,利用数十辆精铁盾车组织防御,与敌军拉锯。   马涧河畔的厮杀持续到日暮之时,双方才各自收兵。   徐怀站在望楼之上,看着浴血奋战数个时辰的将卒徐徐往东岸撤回来,跟身旁的徐武碛、韩圭、周景等人说道:   “曹师雄连着几日组织上万人马轮番进逼马涧河畔,这是眼见着雨季将至,打定主意要消耗我们一波,好向主子有所交待哩——”   “那就由着他们来吧!打硬仗楚山还没有畏惧过谁!”徐武碛撇嘴说道。   数日来战事都较为激烈,但曹师雄的目的还是在于消耗他们,并不敢将所有的兵力倾巢而出,总体上说来,他们的伤亡还是远远低于敌军的。   这种程度的对耗,还是他们所能接受的。   “刚刚接到信报,史琥、邬散荣、张雄山、萧泫他们业已率部在南蔡登岸了——两千将卒会暂留南蔡休整半个月,史琥、邬散荣、张雄山、萧泫等将,是不是先让他们来广成?”周景上前来禀报道。   王举率武装商团年前从广南西路矫诏出关,广西经略使司事后肯定是密奏朝廷了,但整件事就像雪花飘入湖中,朝中既没有掀起波澜激烈的争议,甚至都没有派使臣赶来京襄追问其事。   因此,王举、徐惮、萧纯裕他们提前赶回泌阳报信,徐怀也只能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命令史琥、张雄山等人率领三千步骑照着既定的路途、计划,取道静江府返回京襄。   史琥他们一路归返,一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但人马规模庞大,又携带大量的马匹,要比王举他们晚了将近三个月才抵达南蔡。   再精锐的老卒,如此长程跋涉,也都是巨大的考验,需要休整足够长的时间才能继续投入新的战斗。   不过,史琥、张雄山以及邬散荣、萧泫等将,却无法那么悠闲。   特别是邬散荣、萧泫二将,此次又是代表契丹残部率领部众为京襄效力来的,自然要第一时间来参见徐怀——制司这边也要尽快明确邬散荣、萧泫二将所率领的千余契丹骑兵要如何使用。   “让他们直接去泌阳,我们过两天就回泌阳。”徐怀说道。   “这边不管了?”徐武碛问道。   徐怀挥手说道:“曹师雄呲牙咧嘴再凶,也就这点伎俩了……”   不仅河洛敌军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在极力加强前线坞堡壁垒的建设,打定主意钉在广成不撤军,岳海楼所部的京西兵马也没有稍稍脱离战场的意图,甚至年后还花费大气封堵住许州城南的颍水河道。   在大越立朝之前,颍水出箕山北面的河谷之后,抵达许州城南,则往东南方向流淌,经襄城与临颍旧城之间往东流淌,又于临颍旧城东南再折向往北,差不多在许州南部形成一个几字形的大湾。   大越立朝之后,为减轻颍水中上游的水患,在许州与陈州开凿新的河道,使颍水中游变曲为直。   现在京西敌军的做法,其实就是恢复颍水的旧河道,并利用颍水复归旧道,将包括临颍故县在内的大部分缓冲区,变成他们的实际控制区。   岳海楼又花大力气重建临颍故城,实际上将双方的对峙战场大范围往南推进到石公河以南,靠近襄城、召陵的一侧。   不过,在雨季来临之后,箕山附近的河流湍急,低洼地带被淹,道路泥泞,粮秣、战械周转不便,加上弓弩遇潮也会变得软弱无力等等因素,都决定了双方下一阶段的战事会转弱。   不管敌军后续撤不撤退,徐怀都决定先将前期损失较为严重的兵马都撤到汝阳、梁县、舞阳等地休整,后续还将进一步缩减汝蔡前线对峙兵马的规模。   马涧河铁桥的前期筹备工作已经完毕,诸多构件都已经运抵梁县,但雨季虽然都会到来,后续的安装工作只能拖到入秋后再进行。   虽说示敌以弱并没能欺瞒到赤扈人,甚至令赤扈人加强了中路长期对峙的决心,但至少对绍隆帝及朝中仇视京襄的士臣还是有效果的。   倘若京襄在自去年秋冬以来的中路防御对峙表现得游刃有余,很难想象朝廷会对武装商团矫诏出关以及后续上千契丹骑兵径直入境接受京襄制司调遣等事装聋作哑。   除此之外,制司还分别与诸路监司谈妥于诸路设立货栈及过税、住(税)、车船税以及诸多抽分的减免。   铸锋堂除了在建邺设有商栈外,主要往南阳、襄阳等地倾销商货,一方面乃是楚山之前能往外输出的大宗商货有限,还有就是大越立朝以来,对盐铁茶酒等实行严格的榷卖制。   比如说茶的榷卖制,乃是由朝廷在各大产茶地设立茶场,所有茶农所产之茶,都必须出售给诸路提举常平仓司下辖的官办茶场。   而各地的茶商则需要向朝廷交纳相应钱数后换取茶引(钞),凭借茶引到官办茶场购入相应的茶叶;同时茶商贩售的区域也有严格的限定。   大越就是凭借严格的榷卖制,维持极高的榷税收入。   楚山行营时期,励锋堂在信阳等的茶场,依规制炒茶只能在行营所辖的汝蔡申三州自产自销;倘若想贩售到南阳府、襄阳府及荆湖北路等地,理论上只能低价出售给诸路提举常平司(仓司)所辖的官办茶场,然后由这些官办茶场再转售给茶商。   铁料等榷卖制所涉及的大宗商货,都要受到相应的限制。   却是建继帝在世时,特旨允许楚山所出茶铁等商货过境贩售,仅需向各地仓司交纳一定的抽分,即可豁免榷卖、过住税及车船税。   而当时也仅限于南阳府、襄阳府、荆湖北路及建邺府等地。   京襄制司成立之后,大宗商货想要往外输出,特别是茶铁及瓷器三类是目前京襄能最大规模对外输出的三类商货,同样都牵涉到榷卖制的限制。   倘若不想办法突破榷卖制的限制,还想大宗商货往外输出,理论上只有两个传统的途径:   一是各地的商贾向朝廷交纳相应的榷税,拿到许可之后来京襄收购商货回去;一是出售给诸路仓司,由他们转售给当地的商贾,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官买与官卖。   如果不想办法突破榷卖制的限制,京襄想通过商货扩张,换取足够的资源,效率就太慢了。   京襄还不能说别人的不是,毕竟行营(制司)早期在汝蔡申三地、后期在京襄诸州县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就是将榷卖制引入到粮食交易中来,实行粮食的官买与官卖——只不过其他地方是放任粮食交易的。   为了突破榷卖制的限制,制司成立之后,徐怀就直接将铸锋堂划归制司直辖,然后派人拿着建继帝的旧旨,与诸路仓司交涉,要求循照旧例在诸路监司所在的州城直接设立货栈,京襄所输出的大宗商货除了抽分之外,一律豁免榷卖、过税、住税及车船税,以便在诸路及时换取战事紧缺的食盐、布匹、蔗糖、豆粕、马匹等物资。   诸路仓司当然不敢自行决断,纷纷上书,请朝中裁决。   朝中始终对此保持沉默,徐怀就当朝廷默许,直接在诸路首府设立货栈专司其事;诸路仓司没有朝廷的明确旨意,不想与京襄尖锐对立,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同时又涉及到大量的抽分不能拒之千里之外,因此整件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当然,也主要是绍隆帝嫡系将臣所掌握的荆南、淮西、淮东三地太缺优质铁料了,也无法拒绝京襄所出的精良兵甲,最先突破限制,其他地方自然是有样学样。   这些布局大体完成,京襄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哭穷装穷了,在汝蔡申及淅县维持足以支撑防线的兵力就可以了,其他人马还得撤下来继续休生养息…… 第六十五章 契丹骑兵   在西岸兵马都撤入广成主寨之后,徐惮这才率部通过架设于马涧河两岸间的浮桥往东岸撤回——浮桥西营垒里的守军,将一只只重型拒马拉上河滩,封锁接近浮桥的通道,意味着今日激烈的战事划上句号,夕阳还有一抹余晖浮在远山之巅,仿佛熠熠生辉的金冠。   徐怀来到徐惮所部营寨前,平静的目视鏖战一日的将卒带着累累伤痕归营——战死的十数将卒也用马匹驮回来,在尸体收殓装棺之前,军械监的几名工师紧急将铠甲破损处记录下来,接着又将铠甲小心翼翼的脱解下来。   水力锻锤投入实用后,军械监除了能用冷锻法更大规模的制备狭长的山文、竹简等型甲叶外,也能游刃有余的锻造大遮覆面的甲板,便尝试恢复明光铠的制备。   明光铠起于汉末,而盛于前朝,因胸背部分采用大遮覆面的圆形或椭圆形抛光铁质甲板,有着比札甲、鳞甲更强的防护力而著称,但明光铠制造工艺繁琐,受限于冶炼技术,费力锻造的大型甲板过于沉重,也是其难以克服的缺点。   大越立朝以来,冗兵冗员冗费现象严重,没有多余的财力大规模打造精良的明光铠装备军中;随着冶炼技术的进一步发展,以及冷锻法的使用,使得小型高强度甲叶更容易获得,防护强度也得到很好的加强,明光铠消失于历史长河迄今已经超过百年。   水力锻锤除了大幅节约人力、提高锤锻效率外,更为宝贵的是每一击锤锻力度都非常均匀,使得更为轻薄的大块甲板锻打出来,却有着更好的防护强度。   当然,传统的明光铠制备,除了甲板锻造外,其他制作工序也极复杂繁衍,并不适合快速装备营伍。   因此,军械监对传统明光铠往隋晋时盛于军中的两裆铠进行简化,于胸背及胯部都采用多段锻打成型的大遮覆甲板,试制一种适于步骑将卒作战的全新铠甲。   新甲去年秋冬就陆续供应军中。   不过,当时为了抵御中路侵犯而来的敌军,制司在选锋军、天雄军诸部及诸府军等不到十万常备兵的基础上,急剧将兵马规模扩编到三十万,到处都急缺兵甲。   军械每供应的一批铠甲,诸部都派人过来争抢,新甲也只能分散供应各个营伍。   大半年过去,新甲适用战事效果如何,只有断断续续的个别案例呈到徐怀案头,并不能看出到底有多强的优越性。   徐惮所领的重甲步营,集中装备了两百余件新甲,徐怀也点名要求军械监派出多名工师随军跟踪新甲在操训、实战中的便捷性与防护力。   徐武碛这两天就要跟随徐怀返回泌阳,这会儿也将徐惮喊到身前叮嘱:   “部众乃是你的手足,你不仅要心恤之,更要善用以御敌、击敌,不是光顾着自己埋头冲杀……”   徐惮个人武勇极其强悍,但在战场不注意节制,导致左右将卒为了跟上他的步伐,阵型多次出现脱节——面对河洛敌军,问题不是很大,但也出现一些不必要的伤亡。   这几日来,有三支新组建的重甲步营投入马涧河东岸的战场,分别以孙延观、徐惮以及柳越亭为首。   以个人武勇论,柳越亭要差孙延观、徐惮一截,以往也常被徐惮瞧不起,但无论是歼敌、凿穿敌阵以及自身的伤亡,柳越亭其部都表现最好,乃是京襄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里最优秀的中层将领之一。   孙延观作为归降将领,短期内与部众磨合还存在一些瑕疵,但表现也要优于徐惮。   不过,看徐惮被他老子训斥得垂头耸眉的,想来也是意识到自身存在的一些问题,徐怀也就没有再去数落他。   夜里将汝州行营都虞侯以上将吏召集起来部署马涧河沿岸后续的作战方略,次日一早,徐怀就在数百侍骑的簇拥下,与徐武碛、王举以及韩圭等人离开广成。   沿北滍水东进,在陈子箫坐镇的襄城停留一天,又马不停蹄赶回泌阳。   史琥、张雄山、邬散荣、萧泫四将也已经从南蔡赶来泌阳,徐怀当天夜里便在侯府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早在第一次伐燕北征之时,邬散荣就与徐怀及楚山众人相识,甚至在徐怀率部奔袭太原期间,邬散荣还协助萧燕菡统领天雄军降卒参与作战,双方早就建立起莫逆的友谊——在契丹内部,邬散荣也是亲近京襄的铁杆代表。   萧泫于临颍被围时,受张雄山游说投降,不仅他本人在楚山秘密停留数月,其家小从云州接往秦州,也是军情司派出人手安排,奉萧林石命令前来京襄助战,他内心深处也没有什么排斥。   “你们率部到京襄后应该如何安排,韩圭、史先生他们都讨论过多回,但我还是想听听你们自己的意见……”   酒过三巡之后,谈起邬散荣、萧泫两部骑兵抵达京襄之后的安排,徐怀将酒盏放下,想听听他们自己的意见。   大越立朝以来,为抵御党项、契丹人的威胁,常在蕃民较众的边地,组织、利用蕃民丁壮抵御外敌,到神宗年间甚至还组织独立的蕃兵编制,对蕃部首领授以将职,甚至准许世袭以为笼络。   像府州顾氏便是党项一支,世袭麟府路兵马都总管,忠心耿耿为大越守边将近百年;而到顾继迁、顾继安一代,更是独踞东秦岭拒赤扈铁蹄南侵东川大地。   萧林石率契丹残部迁于秦州,也得建继帝封赐秦州雄武军节度使等职。   在与高氏关系恶化之后,萧林石率部舍秦州西迁,理论上与大越已脱离联系,高峻阳也曾上表奏请朝廷剥夺萧林石等一干将吏的封爵。   不过,当时绍隆帝刚刚继位,除了徐怀、王番上表反对外,胡楷、朱沆、钱择瑞乃至周鹤、高纯年等人都以为契丹残部迁往岷山以西,只要不直接投附赤扈人,就依旧有牵制赤扈人的作用,最终对高峻阳的奏章作了留中处置。   既然契丹残部还保持蕃属地位不变,兼之京襄遣武装商团前往泸水之畔接应契丹残部南下以及千余契丹骑兵随武装商团往来京襄,朝中都保持沉默,因此邬散荣、萧泫率部抵达京襄之后如何安排,制司都可以从权处置。   “我二人此来京襄,萧帅反复叮嘱我们二人,凡事都要遵从使君的令旨,诸事都要遵从制司的法度——”萧泫说道,“而自赤扈南侵以来,使君南征北战未尝一败,威名早就令贼虏闻风丧胆,我与邬将军思虑哪及使君万一?诸事还请使君吩咐,我们无不令从!”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   “循照旧例,制司当设立独立的蕃营,使你二人统领之,但京襄太缺精锐骑兵,全军上下擅于骑射者也极为有限。你们带过来的千余人马,实是极珍贵的种子。我想着在选锋军之下新设两厢营伍,以你二人为统将,除了你二人各统其部外,我还从诸部抽调千余粗习骑射的兵卒,归到你们麾下接受统领并习骑射,你们以为如何?”   “遵使君令。”萧泫、邬散荣说道。   “你们与陈子箫、韩路荣等人皆是旧识,此时陈子箫统御天雄军前军及守戍兵马若干,坐镇蔡州抵御经许州、陈州南犯之敌,一再跟我请求派驻骑兵配合其部作战。”   徐怀又简略跟邬散荣、萧泫二人介绍汝蔡等地的对峙战事情况,说道,   “我估摸着,赤扈人在汝蔡还要跟我们拉锯一段时间,我想着将你们二部在初步完成编制之后,就到蔡州接受陈子箫的节制参与蔡州的防御作战……”   除了风俗有很大的不同,邬散荣、萧泫率领千余契丹兵卒初到京襄,再怎么说都是客兵客将,不能真将他们拆散开编入诸部。   不过,京襄除了极需要加强骑兵力量外,徐怀也希望能进一步加强双方将卒的融合与沟通,权衡再三,就想着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来。   就是先抽调人数对等的将卒,编到邬散荣、萧泫麾下接受统领。   契丹残部男丁已经极为有限,短时间内很难再大规模补充健锐骑兵过来,无论是后续邬散荣、萧泫所部出现战损,还是立下战功应该扩大他们的统兵规模,制司都可以进一步抽调更多的兵马补充进来,以此达到融合及壮大的目的。   当然了,邬散荣、萧泫本身也是优秀的骑兵将领,统兵操练、作战都没有什么问题,才是这一切的根本。 第六十六章 退路之思   邬散荣、萧泫此行没有携带家小前来泌阳,他们身为统兵将领,照理应与士卒入住营舍之中,即便临时是停留泌阳期间也可以住进馆驿。   不过为了加强契丹诸将与京襄的联系,徐怀特地叫七叔王举在宅中给邬散荣、萧泫及随行人员安排住处,使同为选锋军都虞候的王峻负责起招应之事。   夜宴过后,徐怀也是难得携柳琼儿、王萱二女在侯府小游园的花厅里闲坐。   王萱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挺直背脊坐在锦榻之上,问徐怀:“吐蕃苦寒之地,比塞北更甚,怎么不想着将萧姐姐与萧柏接来泌阳?”   徐怀早些年武技修习就已经晋入更为精深的境界,却是这两年军政诸事太过忙碌,习武之事难免有所懈怠。不过,迟迟无法受孕的王萱年初成功怀上身孕,却算是意外之喜。   听王萱问起萧燕菡、萧柏母子之事,徐怀摒退左右侍女,稍作沉吟跟二女说道:“倘若宫里那位直到将赤扈人成功驱逐出中原后都还能保持隐忍,京襄终究是大越之京襄,或许十年二十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一直恋栈不去,终究会滋生大祸……”   “你如此着意接应契丹残部南下,又着人前往邛崃山探路,实是一石多鸟?”柳琼儿问道。   徐怀伸手抚摸着王萱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受腹中小生命有力的胎动,第一次跟柳琼儿、王萱谈起他在这些事上的打算。   徐怀他当然不会囿于所谓的忠君之道,但他又没有办法否认忠君之道在当世还是极其深入人心的。   这意味着只要绍隆帝能对京襄一直保持克制,将主要气力用在抵御外侮之上,京襄绝大部分军民都不会有起兵造反的念头,甚至在成功将赤扈人驱逐出中原后,会更迫切的渴望安居乐业,而非改朝换代。   也许徐怀年富力强之时,绍隆帝始终不能拿靖胜侯府如何,但徐怀一方面不能保证自己一点意外都不会发生,另一方面他也总有年老力衰之时,一旦拖到靖胜侯府的力量不足以对抗朝廷,怎么可能还指望绍隆帝或绍隆帝之后即位的赵氏子弟还能按捺住不出手?   一定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自然没有比在邛崃山以西找到一处栖身之地更好的选择——   他甚至还可以在自己还能掌控京襄之时,将忠于靖胜侯府的那部分军民迁徙到邛崃山以西,联合契丹残部在地广人稀的吐蕃高地建立真正属于他的国度。   当然,这也是最高估宫中那位隐忍与权谋的打算。   倘若宫中那位有朝一日按捺不住,提前想着对京襄下手,徐怀自然不会怯于逆而取之,到时候契丹残部栖息于邛峡山西麓,则将是中原往吐蕃高地扩张的前进基地。   就这两点而言,徐怀都希望萧燕菡、萧柏母子都需要留在契丹残部,而不是接到泌阳来。   当然,徐怀眼下还是得全身心的想着如何壮大京襄的实力,去消耗、削弱赤扈人的力量。   这段时间来,他一直都在前线督战,难得回一趟泌阳自然会跟柳琼儿、王萱深入的谈一些他在军政上的设想,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叫她们安心。   去年秋后经过紧急动员,京襄总计有三十万兵马编入营伍抵挡赤扈人从中路发起的攻势。   这肯定不是正常状态,也严重透支制司目前还极为有限的财力,下一阶段不管赤扈人会不会从汝蔡前线撤退,徐怀都要对汝蔡等地的对峙状况以及全军编制进行新的调整,目前他也已经拟定初步的计划。   天雄军序列下将编六镇战兵精锐,分别以陈子箫、王宪、徐心庵、唐盘、唐青、韩奇、范宗奇为统制,为尽可能控制开支,提高披甲率,每镇兵马将从现在的一万两千余正卒缩减到九千人众。   选锋军序列计划编八厢精锐骑兵,分别以殷鹏、史琥、乌敕海、乌敕戈、王峻、蒋昂、邬散荣、萧泫为都指挥使、都虞侯。   此外,另编申州守备兵两镇、蔡州守备兵三镇、汝州守备兵两镇、淅川守备兵两镇、南阳守备兵四镇、襄阳守备兵三镇、荆北守备兵四镇、南蔡守备兵两镇。   守备兵诸镇平时仅保留基础的武官指挥架构以及少量的卫戍、地方治安兵马,接受州府兵马都监司、都巡检司的统辖,负责预备兵马的操训以及地方治安、城寨守御等事。   守备兵是否扩编以及动员规模,则由制司根据战时的实际需求随时进行调整。   除此之外,另编信阳、荆州水军各两千人马,以许凌、王章为都指挥使、都虞侯。   诸军组建、征调、装备、操训以及腹地州县的守备、治安等事务,军纪监察以及将卒违法乱纪的调查、审讯,徐怀都打算放到兵马都部署司辖管。   而制司根据作战及防御的需求,设立淅川、申州、蔡州、汝州等行营具体的指挥作战,与负责泌阳等地治安、卫戍的南阳府兵马都监司,都接受制司直接辖管。   目前淅川、申州方向防御压力相对较轻,使徐心庵、范宗奇各率本部兵马,就地征调一部分守备兵参与防御就足够了。   汝州、蔡州将长期成为制司抵御赤扈人的重心所在。   汝州行营除了王宪本部一镇精锐外,常备还将节制韩奇所部步甲、乌敕戈、蒋昂两厢骑兵,总计两万精锐步骑;另外还会根据战时需要征调一部分守备兵参与防御,但最多不会超过三万人;依托防线诸多城寨壁垒,汝州方向也没必要再入驻更多的守军。   蔡州行营除了陈子箫本部精锐外,还将节制唐青所部步甲、邬散荣、萧泫所部骑兵,总计两万精锐步骑外,守备兵也将第一时间裁减到四万以下。   此外,唐盘所部步甲及殷鹏、史琥、乌敕海、王峻所部骑兵驻扎在泌阳及周边城寨,同时在当下还保留两万左右的守备兵驻守云阳、方城等地,以备不时之需。   就大体的方面,不管赤扈人往中路填进来多少进攻兵力,京襄会将现役兵马控制到二十万以下。   就精锐战兵而言,这次将基础架构扩大逾三分之一,就是为后续的发展留出足够的空间,但步甲精锐的扩编相对要容易得多,真正的难点还是骑兵规模的扩大。   虽说选锋军一度编有六千精锐,但在去年秋后兵马大扩编,徐怀除了从选锋军抽调一批精锐下放到守备兵充实基层指挥体系,还将一部分精锐调到诸将身边加强护卫力量,充实诸镇重装步甲的骨干。   再加上相当多的人马去年编入武装商团前往泸水,一去一返,损伤也是极多,选锋军规模最低时甚至都剩不到四千人马。   史琥、邬散荣、萧泫率部抵达泌阳,虽说又从预备兵员里征调一批粗习骑射的精锐,选锋军重新扩编到八千人众,但是战斗力还是有所下降的。   更为关键的,京襄目前骑兵规模还是太低了。   制司倘若想拥有离开防线较远距离,在开阔战场还有与赤扈精锐进行大会战的能力,骑兵差不多需要占到总战兵规模的三成才算合理。   这意味着就算天雄军诸镇步甲规模保持不变,选锋军轻重骑兵还需要扩编到两万四五千人才算合格。   这里面的缺口就太大了。   不仅需要京襄能拥有更多擅长骑射的精锐战兵,更令人疼痛的是战马上的缺口。   这一次史琥、邬散荣他们携带大量的战马归来,但京襄总的战马储备,也仅有一万四千余匹,仅仅能满足当下的选锋军扩编需求。   考虑到战马的生老病死以及作战消耗,制司仅仅维持当前的骑兵编制,每年还需要额外补充两千匹优良战马。   静江府与大理国茶马互市,早年一百斤茶就能换一匹滇马。   赤扈南侵之初,即便战马需求激增,但朝廷当时也迅速改善与党项人的关系,静江府与大理国交易马匹,价格大约增涨到两百余斤新茶,并没有多离谱。   不过,在赤扈人征服党项之后,大越就完全断却与西北诸部的联系,滇马这两年直接飞涨到一千斤茶都未必能换购一匹的夸张程度了。   倘若再算上长途跋涉的损耗与开支,意味着制司想从静江府的茶马榷场获取战马,每年单在新增战马上的开支高达二十万贯之巨。   这还没有将骑兵后续的扩编计算在内。   因此,能否在邛崃山找到一条联通蜀西与朵甘思东部地区的通道,不仅关系到徐怀为日后所谋的退路问题,也关乎到眼下能否获得一条新的战马引进通道。   这条道真要能走通,到时候除了穿越邛崃山较为艰难来,但在进入黎州或雅州境内后,全程可以走水路抵达泌阳,甚至不比之前走祁山道前往秦州艰难、曲折多少。   要不然的话,就算契丹残部迁徙到朵甘思南部地区或善巨郡栖息下来,到时候想通过大理国境将战马运来京襄,而不被大理国从中狠狠的宰一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另外,路途也太遥远了,途中大群战马的转移损耗,也不是人力所能控制。 第六十七章 搓纺   听徐怀说起他对契丹残部的打算,柳琼儿略作沉思道:   “这么说,萧姐姐与萧柏那边也要派遣一些人手照料起居……”   徐怀谋算着契丹残部盘踞邛崃山西麓以为退路或者将来作为向吐蕃高地进行扩张的跳板,除了之前派遣的近百名匠师要在契丹残部里扎根下来外,还应该再多派些人手借照料萧燕菡及萧柏母子起居的名义,以便进一步扩大在契丹残部内部的影响力,加快对契丹残部的融合。   当然,为免日后生出间隙,这层心思还需要提前挑明。   不过,徐怀现在头疼的却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传这口信,他现在也不想在制司内部太早将这层谋算挑明——一旦有退路之想,则会削弱内部的意志与决心。   徐怀头疼的拍拍额头说道:“等确认邛崃山里确有通道前往朵甘思之后再说吧……”   “对了,史先生前些日子着人搜集羊毛羊绒搓纺纱线,还召集一些织师琢磨这羊毛纱线要如何用才是最好,”王萱想起一件事,问道,“我倒想起前朝有西域胡商贩售羊纱帔子的记载,便着织师先织了一些帔子出来。史先生说过夫君归来第一时间就要看这些的,夜宴时史先生可有提及?”   “今日夜宴主要是为邬散荣、萧泫等人接风洗尘,史轸却没有急着说羊毛搓纺之事,”徐怀说道,“都已经织了一些帔子出来了?快着人取来给我看看……”   史轸返回泌阳已经有三个月了,徐怀也迫切想知道羊绒搓纺之事的进展。   当然,徐怀很肯定羊毛羊绒肯定是能用于纺织的,但当世织造造技术能不能适用于毛料纺织,以及羊毛羊绒的品种有多大的区别,徐怀心里却没有底,这些都是眼下急需要先搞清楚的。   虽说京襄有限的山地草场都集中用来牧养牛马,但地方上很多稍有余裕的民户都会在开春抓两三只羊羔,喂养到年尾宰杀吃肉或卖出补贴家用。   甚至也有一些地方在前朝时就有仿效羌人、于春夏之交将羊儿褪落的羊毛羊绒搜集起来制作毡帽的传统。   即便中原地区所饲养的羊毛短少绒,春夏之交褪落的羊绒也很有限,但史轸回到泌阳之后令人着意搜集,前期用于验证搓纺的羊毛羊绒却是不缺的。   吩咐下去,侍女很快将十数捆搓纺成的毛纱线以及十数条织成的帔子拿过来给徐怀看。   帔子乃前朝女子常披于肩背、绕于臂肘间的装饰条带,色彩绚丽,以衬女子仪容,当世日常生活中已经很少见到帔子,但存世不少,主要拿绣花棉布、绢绸等缝制而成。   王萱自幼博览群书,她记得西域有毛纱帔子传到中原,徐怀也不觉得这里面会是谬误。   与契丹、党项以及吐蕃诸部不同,西域有不少部族很早定居下来,农耕也较为发达。   前朝初年对外军事扩张,曾在西域设立安西都护府管辖,中原织造技术传到西域,当地人将易得的羊毛羊绒用于织造,并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   也许在西域毛织物的出现可能要比想象中还要早许多,毕竟从秦汉时中原与西域就已经有了很密切的交流。   却是数百年强盛之极的党项、契丹以及赤扈等族,却是更为传统的游牧民族,族众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没有固定居住一地的习俗。   不能将复杂笨重的纺车、织机驮在牛马背上到处走,没能发展出毛料织物,所得羊毛羊绒都还局限于传统的制毡,却也是正常的。   徐怀拿起织造院试制的这些帔子,还没有染过色,采用不同的织法,经纬纹路有变化,也有疏有密,总体上更像是羊毛围巾、披肩,雪白柔软,性状真要比质地僵硬、粗糙厚重的传统毡毯改良太多。   “搓纺机织等事复不复杂?”徐怀欣喜的问道。   “机织却也简单,并不比丝棉复杂,难在搓纺上,”王萱说道,“目前京襄所能收集到的羊毛羊绒,都是短毛少绒,用不了水转纺车,用手摇纺车加拈,也要比丝棉慢许多,总是断茬,但这织物无论是制作御寒云肩,或制大敞、绒毯,都是极佳……”   “万事开头难,多费点人力能做出来,就足够了!”徐怀高兴的说道,“诸事有什么不足,可以一点点去改善,但只要当下就有用处,织造院就可以组织人手试着编织云肩、大氅、绒毯等物……”   传统的水转纺车因置于湍流之中,运转极不稳定,以往主要用于麻缕的搓纺加拈,甚至都没有办法用于短绒头的棉纱搓纺。   目前织造院还刚刚尝试着将新式水轮机带动水转纺车用于棉纱搓纺,效果是有,但还谈不上稳定。   羊毛纱线的搓纺就更为复杂,加拈时动不动就断头,目前只能用传统的手摇或脚踏纺车进行搓纺。   不过,当世绝大多数的纺织品都是纯手工作业,只要羊毛制品足够优越,却是不愁没有销量的——再说军中一直都缺乏优良的御寒衣毯,羊毛制品伸手触摸就知道要远远优于传统的袄袍。   现在比较头痛的两点:   一是羊毛织物不同于传统的丝帛棉麻,可以说是全新的织物,要如何进行染色需要重新摸索。   还有就是草原诸部搜集羊毛制毡,都是春夏之效趁着羊儿换毛,将自然褪落的羊毛羊绒搜集起来,这个量自然是非常有限的。   契丹残部这次南迁,牧群损失也极其严重,王萱担心就算打通邛崃山通道,契丹残部一年也无法提供多少羊毛羊绒用于织造。   “这却不愁,”徐怀笑着说道,“只要这事能成,羊毛羊绒不会缺的……”   他了解契丹、党项以及吐蕃,都有牧养长绒山羊的传统,可能以往总的牧养规模不大,但整个吐蕃高地的草场、草甸面积,要远远超过中原的耕地,潜力巨大,只有需求旺盛,长绒山羊繁殖起来也快。   而且在他的印象里,到时候应该是在特定的季节直接剪下羊毛,而非单纯在春夏之交搜集褪落下来的绒毛。   次日,徐怀将史轸、韩圭等人请来府中,商讨设立织造监之事。   大越在内侍省设有贡织务,主要是为朝廷提供宫廷御用及官用各类织物;地方上除了税收外,对民间的织造之事基本处于放任不管的状态。   汝蔡申三州山多田少,麻棉出产极少,早年为保障军用,朝廷拨付给行营的军资,有相当一部分乃是布匹。   当时行营还成立了一些专门的被服工场,将朝廷拨给的布匹裁制成各式兵服。   在侨置南蔡县之后,徐怀才有意的引进棉花、棉纱,在南蔡设立织造院从事棉布的纺织;设立京襄路以来,制司更是在襄阳、泌阳等地成立多家织造工场,吸纳女工从事织造,同时也鼓励民间种植棉花。   不过,这些都是生产部门,主要由铸锋堂直接负责。   这些年实践下来,徐怀与史轸等人早就注意织造更适合于集中管理,特别是新式水轮机投入使用后,水转纺车用于棉纱的搓纺,效率是纯手工的几十倍,将来还可以发展水力织布机。   除了布匹乃是当世除粮食之外最大宗的贸易商货外,朝廷对布匹的贸易也是放开的,甚至每年各市舶司还从海外引进蕃布。   现在又涉及毛纺织品的研究、推广,在制司的战略布局里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徐怀觉得有必要像煤铁监、军械监一样,成立专门的衙署管辖其事。   徐怀正好也想着将姜燮从南蔡调回制司,先由他来负责织造监的事务。   徐怀原本想着前往神玉山麓与契丹残部联络的第二批信使不会太早有信报传回,但六月上旬率队前往黎州探路的主簿司书办苏求承就传回信报,他们已经在邛崃山中遇到萧林石派出的人马。   徐怀这才知道萧林石年初率契丹大部人马终于赶到神玉山麓,与萧燕菡他们会合,在综合史珣等人搜集到的各种堪舆图等信息之后,萧林石也意识到神玉山麓的方位很可能就在蜀地的西侧。   因此萧林石比京襄更早派出人马,从神玉山往东探索道路。   苏求承率部经嘉州而入邛崃山,于青羌族人所居的羁縻州黎州以西一处叫牛背山的地方,与契丹探路人马遇上。   会同双方的信息,苏求承还将穿越邛峡山的堪舆图大体绘制出来,初步能判断从蜀西南重镇嘉州而入邛崃山,大体沿若水(又名大渡水,即后世的大渡河)西进,约二百五十里路程便可抵达青羌部所居九黎镇,也是羁縻州黎州治所之在;从九黎镇循峡道险陉西行,约三百里便是传说之中的打箭炉。   打箭炉位于雄奇的大雪山与邛崃山脉之间,分布大片的高山草原,距离契丹残部此时落脚的神玉山麓,约有七八百里路程,原为白狼国故地,此时为吐蕃折曲部以及一部分依附于折曲部的青羌部落所占领。   探索打箭炉周边的地形、地势,又确知通过邛崃山能与蜀地相通,萧林石自然是有心进占打箭炉——   以契丹残部目前的武力,前期将折曲部驱逐出去问题不大,但真正要想扎根下来,势必会引导起周边以布曲寺为首的吐蕃诸部普遍的仇视。   神玉山麓一役,苏蕈、徐惮率部虽然对布曲寺所组织的蕃兵予以重创,但此事也成为促使朵甘思吐蕃诸部联手的催化剂。   可以想象,契丹残部真要占领打箭炉,从此扎下来根不走,大概率会面对联合起来的朵甘思吐蕃诸部的打压——同时契丹残部的南迁,应该也已经将赤扈人的视野提前吸引到吐蕃高地上来了。   因此,契丹残部能不能在打箭炉扎下来根,更重要的还是要看京襄的支持力度有多大…… 第六十八章 筹谋   这么快就确认蜀西南翻越邛崃山脉的狭路险径能通往吐蕃高地,史轸、韩圭等人也都很高兴。   说到对契丹残部的支援,他们深知这是必要的,他们也迫切希望契丹残部在邛崃山西麓扎下根来,要不然也不会派遣苏求承经嘉州深入邛崃山中探路。   不过,他们也清楚前期支援契丹残部扎根邛崃山西麓,可能要比绕道大理国境,支援契丹残部在朵甘思南部地区落脚更为艰难。   苏求承不仅与契丹残部的探路人马遇上,还捎回契丹残部及朵甘思地区吐蕃诸部最新的消息。   契丹残部南迁,整体上还算顺利。   赤扈人的河西兵马都总管府基本上没有反应过来,仅有少量骑兵追入吐蕃高地深处,无法对契丹残部形成实质性的威胁,而泸水沿岸的吐蕃诸部,在布曲寺蕃兵大溃于神玉山麓之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些使得契丹残部南迁,没有爆发大的军事冲突。   然而沿路残酷的气候与环境,对初涉吐蕃高地的契丹族人,却是严峻的考验。   近万妇孺永远地倒在路途之中,还有大量的男女老少病倒,一时还未能适应如此恶劣的气候。   契丹族众赖以为生的牧群损失更是严重,直接缩减一半以上——   牧群的损失,可能对契丹残部的打击更为严峻,特别是存活下来的牧群,比人还要娇贵,适应高原气候需要一个过程,当中还会有不断的病死,繁殖也会受到压制。   这意味着契丹族众维系生存的物资会变得极其贫乏。   这时候契丹残部撤到邛崃山西麓,要面对朵甘思吐蕃诸部联手压制,赤扈人很可能也将提前大规模插足吐蕃高地,可能压力会有多大,不是一两场军事上的胜利就能克服的。   在这种情况下,契丹残部还想在邛崃山西麓站稳脚,京襄倘若还像以往契丹残部落脚秦州时那般,仅仅派一支两三百人规模的商队往来两地,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邛崃山中大体沿大渡水是存在联通川蜀与朵甘思的通道,但大渡水沿岸地区乃是青羌以及一些史书罕有记载的蛮僚部族世居之地,仅仅名义上归附于大越,隶属于西川路治下。   这些地方所封的刺史、知县等官职一直都是部族首领世袭,除了偶尔的朝贡外,对朝廷基本上没有别的什么义务,这也意味着朝廷对这些地方并无实质性的统治力。   即便朝廷最终允许京襄以铸锋堂商队的名义,通过邛崃山给契丹残部增援物资,黎州青羌诸部依旧很有可能会拒绝商队定期往返其间。   即便京襄进行武力恐吓,青羌诸部明面上屈从,暗地里依旧有可能纵容盗匪劫掠商队。   矛盾一旦激烈,直接诉著武力抗拒商队入境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此外,邛崃山往来川蜀与吐蕃的道路,极其曲折狭险,不投入大规模的人力、物力进行修缮拓宽,也没有办法大规模运送物资、人马。   要不然的话,朝廷早就在嘉州设立榷场,与吐蕃诸部直接进行茶马交易了,怎可能坐视静江府、邕州等地从大理国引进的滇马暴增到一千余斤良茶才换得一匹马的程度?   “要在一定程度上控制黎州才行……”   靖胜侯府的南花园书斋之中,史轸、韩圭、苏老常、徐武碛、王举以及周景、张雄山等人列席而坐,商议许多,史轸首先断定说单纯以一支小型商队加百余精锐护卫的方式,对契丹残部的支援力度是远远不够的。   契丹残部以往能在秦州立足,主要还是背倚武州、汉中等地的物资输入,徐怀以铸锋堂的名义,派遣商队前往秦州,主要是保持与契丹残部的联系,物资的输入以兵甲为主。   “想控制黎州,谈何容易啊?”苏老常感慨道,“侨置南蔡县,也多亏先帝支持,但也仅限于江汉一角。现在黎州远在蜀西南,又极敏感涉及契丹残部的统属问题,朝中但凡有点脑子,就绝不可能允许我们插足进去的。更何况高家早已将西川视作自家的后花园了吧,事情传开了,高家不会从中作梗?”   为更好守住秦岭一线,建继帝在世时,将川峡四路调整为西秦、东川及西川三路。   名义上高峻阳以制置安抚使执掌西秦路、顾继迁执掌东川路;大体在原成都府路基础上调整而来的西川路,仅以财赋支撑西秦、东川的守御之事,包括制置使在内的主要官员,皆受朝廷任命。   看上去高峻阳、顾继迁二人平起平坐,都不得干涉西川路的军政事务,但实际背后的区别极大。   高峻阳原为熙河路经略使,所部兵马多为熙河子弟。   赤扈人南侵之后,除了高峻阳嫡系兵部更为兵强马壮之外,熙河路的官吏、将卒以及家属十数万人,再加上熙和路撤出来的数十万民众,基本上都撤了下来。   相比较之下,顾继迁嫡系兵马极为有限,甚至都不到万余,目前东川路所辖兵马,更多是南撤时收编的溃兵游勇;而从麟府路南迁的人口规模也极为有限,甚至都不到四万人众,主要安置在金州(今安康)境内。   两年前赤扈人对秦岭北麓发动攻势,高峻阳也第一时间放弃岐州等地,将防线收缩到西秦岭腹地,最终以较小的代价,于武州等地击退赤扈人的进攻;而顾继迁一度试图死守蓝田、上洛等地,损失极为惨重。   此外,顾氏乃是党项一支,从朝廷到地方多多少少对顾氏都有更多的保留。   这实际造成在整个川蜀地区,高氏的影响力以及渗透力,都要比顾氏强得多。   高峻阳也是有野心的,正常情况下也许无法拒绝铸锋堂的商队,将商货贩售到名义上跟他没有瓜葛的西川路,但京襄真的想仿效南蔡,在西川路西南拿一块飞地,高峻阳怎么可能不打破头阻止?   “直接奏请朝廷,肯定不行,高家也会千方百计阻止,”史轸捋着胡须说道,“我们还是得行瞒天过海之计啊……”   “怎么个瞒天过海法?”王举问道,“大渡河沿岸可能也就三四万蛮獠世居,尚武之辈一两千人最多了,不足为惧。照我看,契丹残部索性撤到邛崃山里,直接将黎州占据下来,料想朝廷与高峻阳都只能捏鼻子忍了!他们总不可能武力驱逐吧?”   “真要这样,那还不如直接通撤到京襄来,”韩圭笑道,“京襄再窘迫,多养八九万人丁,总归没有问题的……”   现在这情形,仅剩八九万人口的契丹残部倘若通过邛崃山,再经大渡河、长江水道,直接疏散到京襄来安置,朝廷不会施以太大的阻力,京襄也能多得七八千精锐骑兵,但相比较契丹残部留在邛崃山以西,战略价值就太低了。   契丹残部留在邛崃山以西,一是未来方便对吐蕃高地进行军事扩张,二是赤扈人将来想到迂回南袭大理国,契丹残部则可以从侧翼予以牵制。   而现在制司千方百计琢磨羊毛纺织,唯有契丹残部留在邛崃山以西,才能大规模利用朵甘思牧养羊群提供羊毛羊纱,方便制司通过商贸的手段就能直接而便捷地横跨整个南蜀,延伸到吐蕃高地。   王举谋事喜欢直来直去,史轸、韩圭他们却必须替徐怀考虑得更深。   “青羌诸部在黎州总共三四万人众,也不是和气一团,我们或许可以收买其中一支?”周景琢磨道。   历朝以来,中原王朝都视青羌诸部为蛮獠,人口稀小,小支可能仅一两千人众,与嘉州地区的汉民也有交易,不仅文化习俗上逐渐趋同,对大越的认同度也高,可以说是熟蕃。   这时候收买一两支规模较小的青羌部族,暗中为京襄效力,难度并不会太大。   “也谈不上收买,接下来与大渡水两岸的青羌诸部搞好关系是肯定要的,但这还远远不够!”徐怀沉吟道,“要开僻能供大宗商货进入的邛崃山道,后续还需要维持一支足够运力的骡马队,仅仅是收买一两支青羌部族,仅人力上就远远不足为用。我们还是听听史先生到底有没有其他的瞒天过海之计吧?” 第六十九章 密会   “听北面传来的消息说,胡狗子还没有从汝州、蔡州撤军,不知道京襄能不能支撑住……”   “现在是汛季,胡狗子虽说没有从汝州、蔡州撤走,但想强攻我们的城寨也难,暂时还不虑会出什么岔子——照我看来,真正考验还是在秋后。现在汛季,胡狗子都不从汝州、蔡州撤走,三十万人马钉在战场上,这是打定主意要从汝州、蔡州刨开缺口才甘心。京襄已经支撑了这么长时间,但能不能再多支撑一个年头、撑到明年,谁都说不好啊,再一个谁都不清楚胡狗子这次会咬住京襄多久,谁又保证拖到明年就一定会撤军?我看也未必啊……”   “以一路之力抵挡三十万虏敌,能支撑一个年头,也是幸亏有靖胜侯坐镇;换作别的将帅,还真难想象能否抵挡住啊!”   “现在也只能指望京襄能多撑些年头,要不然还能指望谁啊……”   虽说当下战事主要集中在京襄路北部的汝蔡二州,两淮及汉中等地大体平静,甚至获得极难得的休生养息的机会,建邺城看似距离战火也远,但建邺城里有不少人经历过中原沦陷的惨烈创痛,他们怎么可能忘了当年赤扈人从撕毁盟约、在云州重创宣武军、骁胜军,到悍然侵入河淮、兵围汴梁是何等的迅猛,是何等的令人措手不及?   河北、河东大片城池、城寨,几乎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沦陷殆尽,屹立河淮平原之上的汴梁城陷落更是没有费赤扈人吹灰之力。   目前看汝蔡二州距离建邺看似尚有千里之遥,但兵败如山倒,京襄大军如在汝蔡对峙战场没有支撑住,最终被三十万赤扈大军击败,很难想象还能指望他们守住方城、南阳、襄阳一线。   而对地理堪舆略有见识的人,也很清楚汝蔡二州失陷后,赤扈铁蹄从方城隘口杀入,可能仅需十数日就能沿着汉水两岸杀入荆湖腹地,到时候真指望沿江制置使司所辖的三五万水师,能抵挡住赤扈兵马沿江东略建邺?   “真他娘都是属狗的,以往没有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对京襄乱吠个不休,不知道往京襄头上泼了多少脏水,现在终于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郑屠坐在茶肆的雅间里,一只胳膊压在窗台上,能清晰听见外面大厅里的高谈阔论,不屑的评价了两句,又问晋龙泉,   “晋庄成那边老实些了吧,没有再整天想着给京襄下绊子了吧?”   从绍隆帝继位以来,建邺的大街小巷里都充塞着对京襄(楚山)的非议,除了暗中有人怂恿之外,也确实是有一批士绅从南阳、襄阳、荆州等地迁来建邺定居,又或者是他们在建邺的亲朋故友,对制司(行营)所推行的清田限佃、乡司治理地方等政心怀不满。   不过,自去年秋后三十万赤扈兵马从中路对汝蔡二州发起前所未有的攻势以来,不仅民间对京襄的非议之声戛然而止,朝中更多也是担忧京襄大军抵挡不住敌军的后果会有多惨烈。   “先帝在世时,虏兵悍然渡过淮河南侵、兵围寿州,其时也不过动用十三四万人马。虽说先帝那时四处调兵遣将最终将虏兵击退,但淮王府军、神武军、左右宣武军死伤惨烈,事后经过两年补充,诸军才陆续恢复过来。前年赤扈人从河西、关中对秦陇及渭南地区发动攻势,总计动员兵马也就十一二万,虽说顾高二帅最终将虏兵拒之蜀地之外,但秦岭北麓的城寨皆失,兵马也损失有四五万。”   晋龙泉轻轻叹息说道,   “却是赤扈人这次从中路发起的攻势有着前所未有的凶猛,纠缠将近一年却还没有退却的迹象,打定主意要从中路撕开缺口,谁能不忧、不惧啊?京襄崩溃了,谁能置身事外?晋庄成这些人再狭隘,还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透……”   “以前听使君说什么‘无事夏迎春、有事钟无艳’,琢磨来琢磨去,意思总是隔了一层,没有那么透彻,现在总算是明白了……”郑屠哈哈笑道。   “制司后续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动员三十万兵马填在汝蔡等地苦苦抵挡?”晋龙泉问道。   “下一步不会那么硬顶了,钱粮花得跟流水一样,史先生在制司整天叫苦,说他有七手八脚也没有办法将所有的缺口都堵上,一再要求裁撤掉一部分人马,”郑屠说道,“史先生叫苦,有给周运泽等人看的意思在里面,但汝蔡等地的兵马也确实大幅缩减下来了,即便到秋后也不会再大规模扩充。听使君他们话里的意思,后续主要还是要依赖于防线建设的优势,抵消掉兵力上的劣势,却无需担忧会出什么漏子……”   郑屠作为制司的进奏官,平时都常驻于建邺,但每隔一年半载还是会回泌阳一趟述职——毕竟建邺有很多微妙之处,并非信函能一一尽述的。   郑屠这次返回泌阳述职月余,晋龙泉前前后后超过两个月没有郑屠暗中联系了。晋龙泉这条线一直以来都是郑屠单独联系,因此他也有一段时间不清楚京襄最新的动向。   “契丹残族南迁大理之事,制司有做怎样的打算?”   晋龙泉这些年来跟随在晋庄成身边做事,虽然一直都没有正式的官身,但地位及影响力,也已经不容小视了。   这除了晋庄成在朝中的地位、权势日益稳固,很多事务都依赖于晋龙泉外,更为主要的还是南阳等地士绅成百上千举族迁来建邺定居,在建邺形成一个不容小视的小圈子。   晋庄成除了在礼部事务繁忙外,平时还要跟朝中的公卿贵戚保持密切的联络,联络南阳士绅之事,主要是晋龙泉在做。   现在晋龙泉除了更精确掌握建邺士绅、朝臣的动态外,有时候也能巧妙的加以引导。   现在涉及京襄有两桩事最为重要,一是抵御住赤扈人三十万大军旷日持久的进攻,第二就是契丹残部南迁之事。   前者,朝野基本上都已经达成共识,就是指望京襄能撑住,已经没有谁还满心想着去拖京襄的后腿——即便视京襄如仇寇的葛伯奕等人,也不敢去想象京襄没能守住汝蔡二州的惨烈后果。   后者,朝野并非没有争议。   去年武装商团三月份从泌阳出发时,徐怀就上表请求朝廷恩准,并遣国使出使大理国方便行事,当时绍隆帝将徐怀的奏章留中,没有予以明确的答复,就想着武装商团在大理国碰壁,再藉此对京襄发难。   却不想王举、史珣等人直接矫诏出关,并假借出使的名义进入大理国境。   等到广南西路经略使遣人赶到建邺密奏其事时已是九月,其时赤扈镇南宗王府集结三十万兵马往汝、蔡两州进逼而来。   这时候谁敢严旨追究京襄矫诏出关的罪责?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仅矫诏之事毫无声息遮掩过去,无人提及;至于萧纯裕、萧泫、邬散荣等将率领千余契丹骑兵赶往京襄参战之事,朝野心里对此是指望能京襄能藉此增强一两分抵御虏兵的实力,没有谁会强烈反对。   不过,将近十万人众的契丹残部经洮源南迁,下一步极可能经大理国入关之事,朝野却是议论纷纷。   “这也是我这次回来,就紧急联络你的关键,”郑屠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晋龙泉,压低声音说道,“使君要你在暗中予以配合,以便能将这几人里的一个贬往黎州……”   “黎州?”晋龙泉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道,他甚至一时都没能想起黎州在哪里。   “契丹人众此时正往黎州以西聚集,”郑屠说道,“要开辟邛崃山道增援契丹在黎州以西立足,非要花费绝大气力不够,非京襄亲手施为不可,但朝廷与高家都不可能同意京襄直接插足黎州。照史先生的意思,还是行瞒天过海、暗渡陈仓之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贬到黎州,极为关键……”   晋龙泉一时半会没能想明白要怎么做才能将京襄希望的某个人选精准无比的流贬到黎州,但看名单上第一人竟然是朱沆之子朱芝,微微一怔,问道:“使君征讨洞荆逆匪,朱沆就令其子朱芝弃官返回建邺,之后也与京襄再无联络——就算费尽千般气力将朱芝贬往黎州,他会配合制司通过邛崃山支援契丹残部?”   晋龙泉又想到使君或许暗中与朱沆另有联络,有些机密不该他问。   “我也觉得不解,京襄与朱府这两年都没有什么联系,每逢时节我送礼过去,都被拒之门外,”郑屠说道,“但使君、史先生说这事想要有十拿九稳,就不要指望能瞒过有心人,我们依计行事便是……” 第七十章 丰月楼   他人得入执掌古今经籍图册、国史实录、天文历法等事的秘书监任事,或许是一桩清贵之极的差遣,朱芝却苦不堪言,每日从秘书监坐班回来都是头晕脑涨、身心疲惫。   不过,他年过三旬需要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不能再任性妄为,还时时处处向大宅伸手讨要家用。   这日朱芝回到宅子里,婢女端来一盘井水镇过的西瓜,他坐在廊下,看着狭窄的庭院堆放些杂物,想要动手收拾一番,却听到院子有人在叫:   “大哥、大哥!你可曾回来?”   朱芝抬头看去,却见二弟朱桐一副短打装束,手按着腰间的挎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井水镇过的西瓜,大哥从衙门回来还真会享受啊!”   朱桐抓起一块西瓜,连啃几口,叫凉气沁入心脾,嘴里大呼畅快。   朱芝这才注意到朱桐衣衫下摆沾染了些血迹,指着皱起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又跑哪里招惹是非了?”   “你说这啊。”   朱桐这时候才注意到衣襟上还有血迹没有洗净,哂然笑道,   “丰月楼这段日子生意甚是红火,却不想遭杨成彪那厮嫉妒,嫌丰月楼压了他家的生意,又欺朱府非同往时,连日来怂恿数十个青皮跑到丰月楼闹事。我忍了他们好些天,今日再也按捺不住,带着吕靖他们几人到丰月楼坐镇,逮住那些青皮狠狠收拾了一通……”   “你们没有吃亏吧?”   朱芝微微一叹,将朱桐打量了好几眼,见他身上除了衣襟有几处不明显的血迹外,却不像有什么地方伤着了,才稍稍放宽心来。   朱芝很早就在朝中正式任事,还一度外放华陵县任县令。   虽说后来为了与京襄划清界限,朱芝听从父亲朱沆的命令,放弃华陵县令的官职回到建邺,但官身还在,去年也顺利在秘书监补了缺。   朱桐却一直留在朱沆身边,也不是好吃懒做,主要还是朱沆早年深得先帝信任,肩上的担子极重,身边需要嫡系亲信处理公务。   按说朱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了一定年纪直接补个官缺,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却偏偏在绍隆帝继位后,吏部不认这个账,认为朱芝已经占了朱家恩荫选官的名额,朱桐没有参加过科举就不得直接任官。   朱沆如今改任鸿胪寺卿,差遣甚是清闲,身边有吕文虎等人照料即可,朱桐在宅子里闲了一段时间,见朱府内外上百张嘴,仅仅依赖朱芝与父亲朱沆二人的俸禄,日子过得窘迫,便凑了些本钱将有酒类榷卖权的丰月楼盘了下来,专向杨家桥与水津桥一带三百家酒户供应酒水。   大越对酿酒实施榷卖制,州县地方主要由官办酒务控制酒曲的销售,所有酿酒人家以及食肆酒楼,都需要向官办酒务购买酒曲酿酒。   建邺作为新的京城,酒水消费极大,酒水榷买制度有别于地方。   除了允许民户向官办酒务购买酒曲私自酿酒外,建邺城及附廓的脚店酒户(特指小酒楼、小酒家)一律禁止私酿,只能按照划定的区域向官办指定的十二家正店购酒销售。   这十二家正店,又名十二楼,除了正堂经营堂食外,更多相当于酒类批发商,但每年需要向榷酒务缴纳一定的酒税,也称之为买朴。   这些年朝廷为弥补军资缺口,与其他赋税一样,酒税征得极重。   十二楼拿下建邺城及附廓区域的酒专卖权,却非稳赚不赔,有些经营不善的东家将酒楼盘出去,也是常有之事。   朱桐盘下丰月楼后花了很多心思改良酿方、改善酒楼的经营,除了堂食经营风生水起外,酒水批发生意也渐渐红火起来。   虽说榷酒务对各家正店的酒水批发销售都划定了区域,却无法根除脚店酒户暗地里的私买私卖,更不要说酒客对酒质的感受、挑选更为敏感。   丰月楼日益红火起来的生意,自然就惹起同行的嫉恨。   而十二楼背后,哪个不是背景深厚?   朱桐说的这个杨成彪,不仅有个在建邺府任通判的兄长,还有个妹妹入宫为妃,实乃大越新贵。   杨成彪本人不成器,没有去谋一个正经的官身,但在大越朝经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只是他经营的映春楼与丰月楼相去颇近,生意受丰月楼压制也最严重。   杨成彪起初还隐忍了一段时间,觉得朱府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朱沆在朝中的威望也深,但随着生意越发破落,好端端的聚宝盆每日还要倒贴上百贯钱才能勉强维持,杨成彪就再也忍耐不住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   换作其他人当然不敢主动招惹背后站着朱府的丰月楼,但杨成彪却深知与京襄有着牵扯不清瓜葛的朱沆,素为绍隆帝不喜,甚至动不动就被绍隆帝找机会敲打一下。   朱芝之前还劝朱桐收敛锋芒,却不想杨成彪竟然怂恿人上门闹事,也禁不住深深锁住眉头,担心朱桐他们人少会吃亏。   “那些个青皮,也就看着人多势众罢了,”朱桐想起今日将数十个青皮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大哥你是没有看到我今日的威风,三四十个青皮找上门来,甚是唬人,却被我与吕靖二人就打得落荒而逃!”   以往在汴梁时朱府豢养的僮仆高达数千众,朱芝、朱桐出入都是前拥后呼,而今朱府看似还有五六十个仆婢,但府里府外需要人打点,老太君、荣乐郡主、朱沆身边都需要人照顾,丰月楼也需要固定的人手打点,朱桐身边一般也仅有吕靖二三人跟随而已。   不过,吕靖乃吕文虎之子,虽说没有正经领过兵上过战场,但这些年跟着朱沆、朱芝他们东奔西走,与军中好手交流密切,武技修习早就晋入一定境界了。   再个朱沆之前任建邺府尹期间,身边的侍卫护兵一直都是吕文虎、吕靖父子负责统领,无论是武技还是群殴相斗,哪里是街巷青皮能及?   朱桐也是自幼好武厌文,早年在岚州被徐怀收拾过一番,这些年狠狠下苦功夫打熬过筋骨。   有三五人在一旁撩阵,单朱桐与吕靖二人联手,将三四十个青皮混子打得落花流水,朱芝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担心他们出手太重,怕伤了人命事情难以收尾。   “没有什么大事,吕靖出手就拿了根哨棒,我这柄刀也没有出鞘,”朱桐拍着腰间的佩刀说道,“又不是在战场上杀敌,这些青皮混子,哪里值得这刀出鞘?大哥你不用担心会出什么祸事!”   见朱桐洞察他的担心,朱芝也是神色一黯,声音低哑的说道:“如今不比往时,陛下对父亲忌惮颇深,我们不能让父亲他难做……”   “这几年我们如此克制,与京襄都没有半点联系,还有什么忌惮的?”想到这事,朱桐也是满心郁气。   虽说他早年只是汴梁城里一名纨绔公子,做过不少欺男霸女的事,但这些年东奔西走,见识河淮沦陷后太多的苦难,心志早就不满足经营一座丰月楼。   奈何朱家深受新帝忌惮,不仅他无法入仕,他父亲朱沆被踢去主持鸿胪寺,而朱芝也被踢到一群酸儒聚集的秘书监,整日跟浩如烟海的典章史籍打交道,每日苦不堪言。   都这样了,他们还要处处小心翼翼,生怕犯了忌讳,以朱桐的脾气,心里怎么可能痛快?   朱芝知道朱桐想说什么,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诉苦说道:“父亲自有他的难处,有些锁链不是我们想挣脱就能挣脱的……”   “有什么锁链挣脱不挣脱的?”今日一番打斗叫内心压抑许久的气血沸腾起来,朱桐说道,“事实早就证明,要不是京襄早就自成一系,以宫中那位的心胸,去年秋冬汝蔡能抵住三十万虏兵进攻吗?”   “……”朱芝摇头苦叹一声,跟朱桐说道,“明日休沐,我正好得闲去丰月楼看看你经营得如何。”   “哪里需等到明日,我们现在就去丰月楼饮酒——今日将三四十青皮打跑,也需要办一桌庆功宴鼓舞士气!”朱桐站起来拉朱芝起身,一起往丰月楼走去。   却不想午后三四十闹事的青皮被打跑,躲在幕后的杨成彪却不肯善罢甘休,夜里又叫管事带着府里收买的几个江湖好手出马,会同平时在映春楼帮衬的几十青皮混子,拿着刀棒再次打杀上门来。   朱桐拉上朱芝、吕靖等一群人在丰月楼里喝了酒,确实叫这伙青皮惹恼了,再加喝多了酒,出手更不留情,当街就打折十数青皮的手脚,才叫人报官处置。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杨德彪的兄弟是建邺府通判,妹妹是淑妃,但朱沆身为鸿胪寺卿,荣乐郡主更是硕果仅存的皇亲国戚,只要没有关键人物受伤,官衙接到办案也是和稀泥。   官衙既不会拿出手伤人的朱桐如何,也不会拘拿闹事的青皮,朱桐还以为这事就此过去,却不想一封弹劾他们朱氏兄弟经营贱业、欺行霸市的奏章与其他多封对朱家不利的密报,悄然递到绍隆帝的案头…… 第七十一章 其人之道   垂拱殿内,绍隆帝看着御案之上的奏章,不动声色地看向御案前坐着的魏楚钧,微微蹙着眉头道:“有人跑到丰月楼滋惹是非,朱芝、朱桐兄弟打伤十数人,就弹劾说是欺行霸市,有些严苛了吧?”   侍御史推鞫狱讼、弹举百僚,通常唯有案情重大或牵涉到三品以上官员的案件才会直接将奏章递到御案之上,而朱芝任秘书监丞仅为从六品之职,所奏之事与朱沆本人又没有直接的牵涉,绍隆帝顾忌朝野非议,无意直接过问。   “单就此事,或许是严苛了一些,但丰月楼买朴仅限津水桥一带三百酒户,但那朱芝、朱桐兄弟仗着陛下宠信,肆无忌惮逾界贩卖酒类,搞得别的酒楼怨声载道才引发冲突。根子上还是朱家兄弟殆坏税政在先。”   魏楚钧平静的点出朱家兄弟欺行霸市影响恶劣,坏的是朝野极力重塑、开源节流以养兵卒的税政,说道,   “此外,朱芝在秘书监应卯,日历所本非其分内之事,却动辄出没其间,还屡有不岔之言……”   秘书监典司图籍、修纂国史,看似清闲,所涉却是朝中机密。   特别是秘书监所辖的日历所更是史官专门按照日月编修朝廷政事实录的机构。绍隆帝与诸宰执每日言行都会由专门的史官据实记录下来,然后由日历所的著作郎、著作佐郎等官员编写成册,作为日后编纂国史的重要依据。   魏楚钧说朱芝动不动就跑到日历所窥视机密,绍隆帝这一刻脸色也禁不住暗沉下来,何况案头还有几封密报所奏是讲朱芝暗中与京襄联络之事。   “好吧,确实是要敲打敲打了,要不然成何体统。”绍隆帝说道。   “微臣明白怎么做了。”魏楚钧应道。   ……   ……   晋府偌大的庭院里,廊前檐下悬挂着各式灯笼,将夜色照得迷离。   晴芳园的水榭里,晋庄成与几名客人列案而坐。   锦鲤在花池里摆尾游弋,荡出一圈圈涟漪;几名乐师坐在庑廊下抚琴奏乐,两个妙龄舞女身穿薄纱、玉肌微透,在花池对岸翩翩起舞。   晋龙泉坐于晋庄成身后,脸上保持平静而谦和的笑容,听着晋庄成与客人阔谈朝堂之中的秘事。   “听魏翰林说陛下这次是点头了,但要如何敲打,却不可能指望陛下直接下旨惩处朱家兄弟,毕竟这次直接将奏章递到宫中,已经不大合规矩的。”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朱沆明面上与京襄划清界限,却暗中勾结不休,摆明了是演戏给陛下看嘛。我看陛下就不该太多顾忌,直接下旨惩处,才能以儆效尤!”   “也不单朱沆一人,我听到消息说朝中有不少人与京襄暗通款曲……”   “是啊,虽说当下时局不得不依重京襄从中路抵挡住虏兵,但朝中确实是一些不太好的苗头。像那朱家兄弟所操持的丰月楼,更是有人公然议论陛下待京襄刻薄。这可是晋公子亲耳所闻,绝作不得假。朝中倘若不下力气清肃一番,这还得了……”   “除了台院的谏官对朱家兄弟欺行霸市之事继续弹劾、大造声势外,我们也别闲着,多搜集朱家兄弟的劣行恶迹——当然,钱择瑞、刘师望这几个也得盯紧住,我可听到消息,他们这段时间可不老实……”   “钱择瑞与朱沆、胡楷、文横岳等人一样,在朝中威望太高,陛下不会允许我们太迫切行事的,却是刘师望、余珙等人不知收敛,确是也要顺带着敲打敲打……”   “话说应该怎么敲打才好,总不能太便宜了他们吧?”   晋龙泉听着晋庄成与众人议论,不动声色地提醒晋庄成天色已经不早了,明日起早还有公务在身,不宜太过操持了。   促使谏官弹劾朱芝、朱桐等人并没有想象中难办,主要还是这段时间建邺城里的风议已经明显倾向京襄了,晋庄成等士臣都早有耳闻,对此也都非常的不满跟警惕。   赤扈人集结三十万大军从中路发起进攻,迄今没有撤军的迹象,士臣当然也担忧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因此京襄最近有诸多过格行为,自周鹤、高纯年、汪伯潜、杨茂彦以下,朝中士臣都保持极大的克制,没有加以攻诘。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绍隆帝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扰动京襄的军事部署,谁敢这时候肆意攻诘京襄,说不定反会沦为安顿人心的牺牲品。   不过,另一方面他们又担心京襄借这个机会,将触手再次伸到建邺来,担心朝中有些摇摆不定的投机分子会倒向京襄。   因此有郑屠在暗中散布朱家、刘师望等人背着绍隆帝勾结京襄的消息,再加上晋龙泉不失时机地推波助澜,晋庄成这些人非但没有起疑心,还觉得必须要有一些行动,去遏制这种苗头。   晋庄成在朝中看似地位并不是特别的显赫,但身为荆襄士绅的领袖,却是朝中倒徐派最为坚定不移的旗帜。   相比较而言,汪伯潜、杨茂彦以及此时以翰林学士兼领中书舍人的葛伯奕长女婿魏楚钧等人,一方面他们在朝中的地位更为显赫重要,一方面他们作为绍隆帝的嫡系,在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对京襄保持应有的克制,有些话他们反倒不宜公然宣扬。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今日晋宅所说的这些话,将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等人的耳中,只要得到汪魏等人的默许,朝中便是掀起针对朱芝兄弟、刘师望等人更激烈的弹劾风潮。   当然,绍隆帝有什么意图,也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晋庄成等人的耳中。   因此深得晋庄成信任的晋龙泉,实际上占据了一个极为微妙的位置。   陪同晋庄成将几名深夜来访的客人送出府,提着灯笼走在高墙夹峙的甬道里,晋龙泉暗自盘算要怎样才能叫晋庄成想到将朱芝、朱桐兄弟等人流贬出京,特别是精准流贬到黎州,才是最合适的敲打或惩处方式。   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在晋庄成跟前露出马脚。   他倒不是怕自己暴露,这次任务的优先级极高,他即便暴露也是在所不惜的,就怕引起晋庄成的警觉坏了大事,那可就不妙了。   “你在想什么?”晋庄成注意到晋龙泉有些心不在焉,出声问道。   “哦,没有什么,”晋龙泉说道,“我在想汴梁沦陷后,数千宗室子弟都被赤扈人掳往漠北,建邺城里仅武威王、缨云公主、荣乐郡主数人与陛下亲近。陛下这次是为朱家兄弟的言行所恼,授意谏官继续弹劾,有敲打之意,但终究不会太过严厉,以免有失宽厚之道……”   “这确实是一桩麻烦!”晋庄成蹙着眉头说道。   “我看陛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总是顾忌这顾忌那,这才叫京襄有胆飞扬跋扈!”晋庄成之子晋玉柱不满的说道。   因赤扈人南侵而中断数年的科举,去年终于重新开科,整日在府中埋头苦读的晋玉柱也终于得偿所愿,高中进士,进翰林院任庶吉士——这不仅使得晋家在朝中的地位更加稳固,晋玉柱也有小侍郎之谓。   “你这些话宅子里说说便罢,倘若你真以为陛下是心慈手软之人,总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晋庄成严厉地瞪了长子一眼,要他谨言慎行。   晋玉柱还没有三旬年纪,就高中进士得入翰林院,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但动不动受晋庄成的训斥,心里也是不满。   与晋龙泉将父亲送到东院漱玉斋歇下后告退离开,晋玉柱走到廊前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父亲行事总是瞻前顾后,我看他这性子,再熬十年八年,都未必能入宰执之列!”   晋龙泉心里微微一动,暗感晋玉柱心高气傲,倘若有什么话叫他有所触动,必然不会在晋庄成面前承认是他人所言。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微微笑道:“宫里传出话来,有意敲打朱家兄弟,但魏楚钧等人又不会公然出面与朱沆等人交恶,相公他此时为这事烦心,大公子当理解相公才是。”   “你说要怎样敲打朱家兄弟、刘师望、余珙这些人,才算得两全其美?”晋玉柱问道。   “我听说朱沆之前上表奏请朝廷遣员对化外州励精图治,以固疆土,何不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晋龙泉说道。   大越所谓的化外州分为两类:   其一为失地性质,比如早期的燕云诸州以及灵夏、陇右、交阯诸州等,这些地区前朝乃是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名为“汉唐旧疆”,但在大越立朝之后就被周边政权所占领,在大越的版图之中,就将这些地区列入化外州。   其二则是归附于大越、没有建立独立政权的羁縻州,如思夷播黎等州,主要就是分布在蜀西南以及广南等雄山峻岭之中。   河淮、陕西、河洛、河东、河北相继失陷之后,为加强西南及南部疆域的统治,不仅仅朱沆,胡楷等人也很早就提出要加强对化外州的治理;在徐怀提出赤扈人有可能偏师远袭大理国之后,这方面的需求就变得更加迫切。   不过,这些地方自大越立朝以来,就是蛮酋各自为长、部族亦各分居,纷纷杂杂,自相统领,仅仅名义上归属于大越,想要加强对这些地方的直接统辖,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搞不好引起激烈的矛盾,乃至动荡、暴乱,因此朝廷也不敢轻易施为。   当然,晋龙泉此时就负责通过晋玉柱,在晋庄成这些人心里埋下引子,最终能不能成事,还得郑屠、王番等人在暗中引导…… 第七十二章 外放   “朱家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什么是非都不敢招惹,但也没有这么让人欺负的。你缩在家里不吭声,我是芝儿的娘亲,进宫问一问陛下,朱芝平日在秘书监有什么言行不检点,叫他人如此不容,是犯了哪门子天条?你怕丢了官帽子,我不怕,陛下他有本事就将我也贬到黎州去!”   新的一批迁贬名录出炉,看到长子朱芝赫然在列。   以往京官被贬,主要是外放偏远地方任职,条件虽然艰苦一些,但都还在朝廷教化、统治的州县之内,然而这一次迁贬,则是朝中一批官员被外放到朝廷没有实质统治力的化外州,可以说比流放还要惨。   荣乐郡主看到朱芝要被流放到鸟不拉屎、之前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黎州,就像跟炸毛的母猫一般,怒气冲冲就进宫质问绍隆帝到底想拿朱家怎么着。   绍隆帝人在宫里自然是避而不见,最后让人通知朱沆将荣乐郡主给拉了回来。   从小养优处尊的荣乐郡主,在经历汴梁沦陷等祸事之后,性情要比以往收敛许多,但想到长子朱芝贬往荒蛮之地黎州凶多吉少,被拉回朱府后依旧是满腔怒火,大声斥责不休。   堂厅里除了荣乐郡主外,老太君、朱芝的妻子以及闻讯赶回朱府的长女朱多金面对新的变故也是哭啼不休,闹得朱沆脑仁子嗡嗡直叫,却又束手无策。   “大越失河淮、关中及赵晋之地,父亲与胡相公、钱相公本意就是要往黎播思夷等化外州多派遣官员加强管治,以便有朝一日将这些化外州正式纳入大越治下。这次迁转官员都是秉承此意外放地方的,不算是流贬,”朱芝知道流放黎州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但当年他也曾出生入死过,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当下劝母亲宽心道,“再说芝儿正值体强力健之年,正满心想着外放建功立业,不想荒废于案牍之上,母亲你当替芝儿高兴才是啊!”   “什么狗屁建功立业,你当为娘是没有见识的乡下婆娘,那么好哄骗?”   荣乐郡主抹着眼泪叫道,   “这些年单一个黎州,朝廷就册封三四十个刺史、知州,一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化外蛮獠,没有一个是朝廷正经派遣过去的官员,现在叫你孤零零一人过去,但有什么意外,那还不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不行,我还得进宫去,就算要流贬,也不能放到黎州。你兄弟二人早年跟着你爹爹在静江府任事,广南西路也有不少化外之地,你大可以去这些地方,好歹也能托人照顾得到!”   说着话,荣乐郡主又朝朱沆怒骂:“你个老东西,也赶紧跑动跑动,不要等芝儿到黎州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哭都来不及。”   “……”朱沆哭笑不得,叫苦道,“你当我没有想过办法?”   大越此时数十羁縻州主要集中在黔南、蜀西南两地。   大越起初独设黔南一路,但后期黔南地方合并到广南西路治下——朱沆早年在静江府任通判等职多年,积累颇厚的人脉,他当然想过朱芝一定要外放地方,在黔南挑选一地,肯定比位于蜀西南的黎州要好得多。   然而问题在于,这次大批官员外放化外州,最根本的起因还是最近暗中有人风传朝中有人勾结京襄,他朱沆也被列入怀疑对象。   近年来除了赤扈人从中路对汝蔡等地发起大规模攻势外,另外较为轰动的事件就是契丹残部从洮源出发,两年时间穿过吐蕃高地,即将进入大理国境内,朝中此时也为要不要接纳契丹残部迁入广西南部争论不休。   当初为了接应契丹残部南下,京襄派出数千人规模的武装商团,甚至矫诏出关,在暗中也掀起极大的波澜。   虽说朝中无意在这个节骨眼追究京襄矫诏出关接应契丹残部之事,但现在绍隆帝怀疑他朱家与京襄有勾结,又怎么可能同意朱芝外放到广西南部有可能跟契丹残部有更深入的接触?   朱沆了解到内中的微妙,偏偏近年来也是他力主对化外州派遣官员、加强联系、管理,以便有朝一日将诸多化外州都纳入大越的治下,整件事他从头到尾都被拿捏得死死的,没有挣扎的余地。   虽说蜀西南邻近泸州、嘉州,也有不同的选择,但嘉州往西南方向,主要跟青羌诸部打交道,泸州往南主要跟乌蛮诸部打交道,区别不大。   当然,此时京襄等地与赤扈交战正烈,不知道多少将卒葬身沙场,朱沆也不愿意为朱芝流贬之事折腾太多,甚至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坏的事情,与荣乐郡主很多想法不一致。   “大哥被贬往黎州,起因还是丰月楼的生意遭人嫉恨,屡屡有人上门闹事,前段时间被我们拿棍棒打跑不少,却被恶人先告状反咬了一口,反诬我朱家欺行霸市,”朱桐叫道,“倘若事情无法变更,我陪大哥前往黎州赴任……”   “你们兄弟二人,都想着将为娘活活气死才甘心啊!”荣乐郡主叫道。   大儿流放黎州看情况已难挽回,此行又注定是凶多吉少,她可不想小儿还折在里面。   “也许桐儿跟着前往黎州走一趟,也好!”朱沆沉吟道。   “你个杀千刀的,”荣乐郡主见朱沆竟然想小儿子朱桐也前往黎州,恼恨得就要上手抓朱沆的脸,“折一个进去还不够,你是不是在外面养了好几个小的,迫不及待要接进府里来?”   “你胡搅蛮缠作甚?”朱沆气恼道,“黎州虽是化外之地,但青羌诸部近数十年来并没有滋扰什么是非,而嘉州等地也有不少商贾频繁出入邛崃山与这些蛮獠部族交易布匹茶盐等物,整体上青羌诸部还算温顺。朱芝奉朝廷令旨到黎州任司户参军,主要是厘清青羌诸部的丁户、田舍等情况,为后续之事做铺垫,与地方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只要谨言慎行,大体不用担心会出什么变故。我想朱桐跟着一起过去,主要还是担心朱芝过去人生地不熟,能多些人手过去,就能多些照顾。再个,有人帮着到嘉州以及成都府多跑动,才能指望西川路监司能多加照应……你怎么连这些道理都不清楚?”   当然,朱沆主要还是担心朱桐心气不如朱芝沉稳,留在建邺被人盯上更容易滋扰是非,就想着索性让他与朱芝前往黎州,也好避开这些漩涡。   荣乐郡主想想朱沆的话确有几分道理,但终究心里不忍,跟老太君以及儿媳不停地抹眼泪,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   ……   八月上旬,浑浊的江水大体平静,一叶孤舟逆流而上。   这是朱芝与朱桐携带吕靖等六名家将,雇了一艘帆船前往黎州赴任。   远远能眺望荆州城时,站在船头的朱芝看到有两艘排桨快船从荆州城水门驶出,往他们这边而来。   看排桨快船里有不少京襄将卒,朱桐跟朱芝笑道:“大哥,你说是不是徐武江知道我们兄弟二人从这里经过,特地派人请我们进荆州城喝两杯的?”   朱芝蹙着眉头,这次外放黎州,明面上是他与朱桐被弹劾欺行霸市,实质还是陛下猜忌朝中有一批人暗中与京襄勾结,加以整肃。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想与京襄有太多的牵涉。   “来人可是朱芝、朱桐郎君?”排桨快船靠近过来,有一名校尉站在船首振声问道,“我家郎君特请两位郎君进荆州一叙!”   “朱芝外放黎州任事,路遥水长、行程颇紧,恐误圣命,就不进荆州城叨扰徐郎君了!”朱芝拱手施礼拒绝道。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前往荆州城,心想要是落入有心人的眼里再给他父亲带去不尽的麻烦,不是节外生枝吗?   两艘排桨快船却没有让开道的意思,通过令旗与荆州城头交流,很快就见一艘船型更为硕大的官船从水关驶出,往江心这边而来。   官船靠近后,徐武江从舱室里走到船艏,振声笑道:“你们从荆州城前经过,怎么连昔时故人都吝啬一见?快快登船来,饮过两杯水酒后,我才会放你们离开。”   朱芝心里好奇徐武江为何非要见他兄弟二人一面,但都这样了,也不至于不敢登船一叙。   “徐大人现在位高权重了,这酒不喝还不成啊。却不知徐大人在这舱室里备下什么酒水款待我们兄弟二人啊!”朱桐混不吝地先一步钻进舱室里,但看到徐怀安静地靠舷窗而坐,当即愣在那里。   朱芝与徐武江谦让一番才走进舱室,看到徐怀坐在其间,也是满心震惊。   赤扈大军没有从汝蔡前线撤走,随时会再次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很难想象徐怀此时是凑巧在荆州城,又碰巧事先知道他们要打荆州城外经过。   “你们坐。”徐怀指着身前的案榻,请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坐下说话,拿起案上的酒壶,给两盏空杯斟满酒。   “这酒怕是不好喝啊!”朱桐咧嘴说道,却先坐了下来。   “我外放黎州,乃是出自京襄的安排?”朱芝这一刻猜到这个可能,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盯住徐怀炯炯有神的眼睛,问道。 第七十三章 密会   看朱芝此时的模样,已经很难将岚州初见时的纨绔子弟跟他联系起来,却是朱桐身上多少还有些混不吝的气度,徐怀微微一笑,说道:   “不确定是你,也有可能是刘师望或余珙,但京襄确实需要有一个相熟相知之人,能奉朝廷令旨外放黎州任职。朝中这段时间有些事确实是我们在幕后推波助澜促成……”   徐怀这次秘密赶到荆州,等着朱芝、朱桐从荆州经过时见上一面,就是为了将一些话说透,此时当然也不再相瞒什么。   “京襄费此心机,是为何故?”朱芝倚案而坐,蹙着眉头不解地问道,“京襄难道不应该在黔南那些化外州多花些气力吗?”   第一次北征伐燕,就因为徐怀与萧林石、萧燕菡等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导致王禀、王番父子在朝中受到弹劾,葛伯奕等人甚至一度想搅浑水,将天雄军溃败的罪责推到他们头上;第二次北征伐燕,徐怀更是推动萧林石收编西山胡,共同藏身西山之中观望形势变化。   朱芝作为两次北征战事的亲历者,比很多人都更清楚徐怀与契丹残部之间的密切关系。   此次契丹残部冒着举族覆灭的风险,穿越吐蕃高地南迁,而京襄不惜矫诏出关接应,事后契丹残部更是直接派出千余精锐骑兵参与汝蔡抵御战事,基本上宣告京襄与契丹残部的关系进入更为密切的阶段。   契丹残部南迁秦州,归附于大越,也是徐怀一力促成;之前的楚山行营与秦州联络一直都没有中断,陈子箫、韩路荣、张雄山等人更是契丹旧将。   现在阶段,朝中对京襄的态度极为微妙,既渴望京襄能在中路承接住赤扈人强大的攻势,但同时又担心京襄抵挡得太过轻松,以致尾大不掉、养虎为患。   因此,朝廷不会拒绝契丹残部直接出兵到汝蔡参战,但同时又绝对不会同意契丹残部迁入京襄,彻底地融入京襄。   因此朝中对契丹残部南迁的处置意见,基本上仅限于游说大理国接纳契丹残部,又或者同意契丹残部迁往广西南路某个地区安置下来,但绝不会允许契丹残部再继续往北转移,更不要说迁入京襄安置了。   在朱芝看来,京襄倘若真想收编契丹残部,费那么大气力在暗中推波助澜,目的地应该是广南西路的黔南某地,毕竟那里才是最有可能接收契丹残部安置的地方。   黎州跟整件事有什么牵扯?   也不怪朱芝疑惑不解,主要还是世人对地理的认知太局限了。   当世堪舆图,主要还是依照实际行经的山川溪河进行绘制,世人并没有后世的经纬度概念,对方位的认知较为模糊。   此外,契丹残部南迁,从先遣人马南下到主力族众赶到神玉山麓会合,前后历经两年之久,而神玉山麓相距静江府,还有一段长逾六七千里的漫长路途要走——这是经大理国与朵甘思吐蕃诸部进行茶马贸易的商贾所确认的,而大理国近年来通过静江府与大越交易布匹茶叶也日益频繁,大越对大理国以西的茶马故道有一些认识。   总而言之,世人对吐蕃高地的严酷高寒气候缺乏具体的认知,就算知道契丹残部南迁路线在川蜀以西,但也会下意识以为两者相距极其遥远,哪里会想到神玉山麓相距邛崃山西麓已不足千里?   徐怀拿手指沾些酒水,在木案上画出纵横数道简单示意川蜀等地的形貌,说道:   “这是江水,这是江水经嘉州西向的支流大渡水,这是横亘蜀地以西的邛崃山。黎州位于自嘉州西入邛崃山南麓群岭的大渡水之畔,而大渡水穿越邛崃山之后,其上游则在传说汉末西蜀丞相铸甲之地打箭炉蜿蜒流淌。打箭炉传闻乃是汉末西蜀丞相诸葛亮征讨蛮獠铸造兵械之所,位于邛崃山西麓,但实际又是吐蕃人曾经统治的木雅热岗地区。目前契丹族众大部还暂时停留在木雅热岗以西的色莫岗地区,但先部人马已经进入木雅热岗地区,也就是传说中的打箭炉……”   听闻徐怀此言,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一时间波澜惊涌。   他们之前哪里有想到契丹残部压根就没有迁入大理国或广南西路的用意,已经准备在邛崃山以西落脚,而京襄暗中推波助澜,实则是要打通契丹残部经邛崃山、大渡水往来川蜀的通道。   而青羌诸部杂居的黎州,恰好占据这条通道的大部分区域。   京襄不惜费尽心机在暗中推波助澜,徐怀又专程在此等候他们兄弟二人路过是什么用意,也就不言自明了。   朱桐下意识看了他哥朱芝一眼,见他哥紧紧皱着眉头,没有什么作声,他也撇撇嘴,闷不作声的坐在一旁。   “你兄弟二人与我相交甚久,知道我这人性情乖张,非良顺之臣,但自赤扈南侵以来,我南征北战,无一刻或忘拯万民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之志。而京襄自我以下,无时无刻没有人不为践行此志抛头颅洒热血。自去年秋后以降,京襄又有近六千将卒战死沙场之上,这是朝野士儒不管如何非议,都无法抹除的。我现在不知道你兄弟二人,是满心想着做一个良顺之臣呢,还是说胸臆间也有一腔磨灭不去的热血,想着但为驱逐胡虏,粉身碎骨亦无畏?”   徐怀看了朱芝一会儿,见他还是沉默不语,举起手中酒杯,举于眉间,说道,   “舟停江心,帆动船摇,船夫极为吃力,饮过这杯酒,我也不多留你们兄弟二人,希望一路顺遂……”   整件事内幕带来的触动太大,朱芝心思混乱,浑浑噩噩饮过一杯酒就告辞离去。   站在船艏看着朱家兄弟所乘的那艘帆船逆流而去,徐武江禁不住有些担忧的问道:“自谋京襄起,朱沆就绝然断了与我等往来,朱芝、朱桐离开时也一声不吭,这件事恐怕不能寄望他们太多啊……”   对打通契丹残部与内地的联络,黎州至关重要,而朱芝外放黎州担任司户参军,看上去官职不微,却又是唯一正儿八经奉朝廷令旨进入黎州的官员——黎州青羌诸部没有一家会认京襄的名号,但只要不过度盘剥其利,朝廷的令旨还是管用的,特别是拉拢一些中小部族会有特别的效果。   只是朱芝、朱桐此时并不像是被说动的样子,令徐武江有所担忧,甚至担心朱芝向其父朱沆写信吐露今日密会之事,会叫他们之前的诸多努力付之流水。   徐怀哂然而笑,说道:“朱芝、朱桐二人身上,没有像朱沆背负那么沉重的包袱——再说了,虽然朱沆之前是命令过朱芝从华陵弃官而归,但这事可一不可再,毕竟儿大不由爹嘛。十七叔,你在荆州坐镇,放手施为便是!”   泌阳距离黎州还是更遥远了一些,既然徐武江在荆州坐镇,筹措开辟邛崃山道、支援契丹残部等事,徐怀自然也是交由徐武江统揽最为便捷,没有必要事事都政出泌阳。   ……   ……   从荆州溯流而上,至西川嘉州,一路逾两千里皆有水道相通,其间唯硖州与渝州之间峡险流急最为凶险,航船逆流而上需要纤夫拉拽而行。   不过,就整体而言,离开荆州之后乘船十数日而至嘉州,要远比走陆路顺遂舒坦得多。   除了荆州江心相会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携吕靖等数名家将白天乘船而行,看两岸奇山秀林,夜则宿于名城古镇,却也写意,抵达嘉州之后,进城径往嘉州衙署而去。   朝廷在黎州名义上就册封了三四十个知州、刺史,都是青羌诸部的头领,之前并未正经往黎州派遣官员;与黎州相关的一切事务,包括接受青羌诸部的朝贡,对青羌诸部的宣教、榷卖等务,皆由嘉州衙署统辖。   因此,朱芝这个黎州司户参军,实际也是受嘉州衙署节制,他要在嘉州衙署交换官牍后,由嘉州衙署派人护送他前往邛崃山深处的九黎镇上任。   嘉州知州钱会书前日就到下面的县巡视,人不在城中,赴任之事暂时还无从谈起,朱芝、朱桐就带着家将前往驿馆住下。   不过刚把箱笼等物收拾好,驿馆就有小吏跑过来禀报:“朱家郎君,有客人登门造访……”   朱芝他们下船进城,就到州衙走了一趟,却不知嘉州城中有谁认出他们赶来登门拜访。   朱芝着小吏将访客请来落榻的小院,见是一个面皮粗黑、年岁比他稍长的陌生人,一时间都猜不透他的身份。   苏求承自报身份:“半个月前苏求承在九黎镇接到制司传来消息,说朱芝郎君近日就会赶到嘉州再往黎州赴任——不知道朱芝郎君会在嘉州置办什么物件,特赶来嘉州听候朱芝郎君的吩咐。这是使君令函,还请朱芝郎君验看……” 第七十四章 父命难违   朱桐刚想从苏求承手里接过信函验一验他的身份,朱芝却轻轻咳了一声,将他伸出去的手打断。   朱芝脸色阴翳地看向苏求承,沉声说道:“京襄到底想做什么,我们不会多嘴多舌,但也无意关切,请苏先生谅解。”   “朱司户言重了。铸锋堂在驿馆斜对面设了一座铺院,目前还没有太多的人手,但朱司户想要调用一两百好手、十数二十万贯的钱货,着人过来吩咐一声便是。我若是不在嘉州,应是王星元留在这里主事。王星元乃是王明启之子,想必朱司户与二公子都是认得的。王星元这几日在山里,要不然也会来拜见大公子、二公子。”苏求承见朱芝拒人千里之外,当下也不多言语,先站起身来告辞离开。   示意吕靖将苏求承送出去门,朱芝站在窗前,凝眸盯着院子里正枝叶繁茂的青枫出神。   朱桐翘着二郎腿,拿起茶盅吸溜了一口,说道:   “你说徐怀也真是够能死缠烂打的啊,我们在荆州明明没有答应他什么,没想才到嘉州还没有歇一口气,他又着人纠缠上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契丹残部真要是已在邛崃山以西安顿之下,通过黎州打通与川蜀的联络也确实是京襄的当务之急啊。我们倘若不想与这事有任何干系,还是趁早想办法调离黎州才是啊。要不然啊,我们还想不被牵扯进去,就只能将这事秘密奏禀朝廷才有可能置身事外吧……”   “……”见朱芝一脸的苦恼,朱桐又挥手说道,“算了,我在驿馆里也坐不住,你就在院子里喝喝茶慢慢想,我拉吕靖他们到城里找个酒家喝两盅去,顺便打探些消息。人生地不熟的,摸黑前往黎州,还不知道有多少幺蛾子等着我们呢……”   朱桐出了落脚的小院,就喊上吕靖走出官驿,来到熙熙攘攘的长街上。   朱桐从建邺出发时,还以为嘉州乃荒僻之地,却不想弃船登岸,发现嘉州城里商埠繁盛,街巷之间人来人往,人烟比寻常江南的城镇稠密,天气却也比江南凉爽得多。   “二公子……”   苏求承从一道不起眼的巷子里钻出来,朝朱桐拱手施礼道。   朱桐打量了苏求承两眼,有些犹豫不决。   苏求承说道:“前面那座高楼乃是嘉州名地会川楼,楼高六丈,登高吃酒可远望城楼,视野开阔得很,一起去喝两盅以赏城景?”   “喝两盅也好!”朱桐打个哈哈说道。   当世城池之中多为单层建筑,两层木楼就已经相当稀罕了,会川楼高六丈,四层木制,坐落嘉州城西城,有如鹤立鸡群;能与之相比的,则是东城一座更为高耸的佛塔。   虽说还没有到用宴之时,会川楼里也是人声鼎沸,有不少商贾历经此地,登楼望江。   苏求承身边的随行人员,已经先一步赶到会川楼,要下三楼的一间雅室。   朱桐走入其间推窗望去,就见纵横六里许的嘉州城铺陈眼前,而江水从城南浩荡而过,正值水势辽阔之时,远山如翠,笼罩在淡紫色的烟霭之中。   “京襄无数能人志士浴血沙场,唯愿此等大好河山不受胡虏践踏,二公子与朱司户这些年南奔北走,为御胡虏也竭尽全力,当不愿功亏一篑吧?”苏求承站在朱桐的身后,问道。   朱桐转回身,坐于案前,打量着其貌不扬,却又有一种说不出锐气的苏求承,问道:   “苏先生到嘉州落脚有多久了,我以往在楚山未曾见过苏先生?”   这些年来朱家与楚山牵扯太深了,要不然也不会被绍隆帝深深猜忌,朱家也不用那么谨言慎行了。   楚山稍有些分量的人物,朱桐基本上都认得,但以往却没有见过苏求承,好奇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徐怀怎么就随意派不甚重要的人物过来坐镇。   “我到嘉州也才半年辰光,之前在制司主簿司任吏,名不见经传,仅仅是对邛崃山略有所闻,得使君错爱,遣来嘉州为朱司户、二公子效力……”苏求承说道。   “你什么时候接到京襄的命令,说凡事要听我们号令的?”朱桐好奇地问道,“我们半个月前在荆州是跟徐怀碰过面,但我们可什么都没有答应啊,会不会当中有什么误解,又或者徐怀早就改变了主意,但最新的令函还没有传到你手里?”   “近期确无新的令函传来,我之前接到的令函,乃使君一个月前亲笔所书,当然才刚刚知道朱司户外放黎州之事。”   苏求承重新将制司令函从袖囊里取出,递给朱桐验看,说道,   “使君在此前命令要求我等在嘉州,唯朱司户马首是瞻,也猜测二公子有可能会陪同朱司户西进。至于后续为何没有新的令函传来,求承以为使君早就料定朱司户、二公子乃是深明大义之人,口头上答不答应,并不妨碍我等听从朱司户与二公子的命令行事。”   朱桐无法验证京襄制司印签的真伪,但徐怀的笔迹还是识得的。   他打开苏求承递过来的令函扫了一眼,苦笑道:“你们这是想要吃定我们啊?”   “二公子言重了,”苏求承说道,“我在制司任事时,早听说二公子为酬壮志、不拘小节,与使君乃同道之人。求承以为,这是对二公子的认可、认同……”   朱桐挥了挥手,表示说不过苏求承,又问道:“现在黎州什么情况?你们应该知道黎州千山万水,诸蛮杂居,真想要有什么大的作为,一两百人恐怕是不抵什么用啊?”   苏求承率队与契丹探路人马接触上之后,就留在嘉、黎等地没有离开,一方面对邛崃山、大渡水等地进行更详细的探索,初步与青羌、乌蛮诸部以及嘉州地方尝试接触,搜集更多的情报信息,一方面在嘉州建立货栈,建立初步的商贸网络。   朱桐问及这些,苏求承也都具实相告:   “原嘉州之南的邛部川隶属于大理国境,但受山川阻隔,邛部诸蛮对大理国向来不顺服,与蜀地交往更为密切,于嘉宝年间就陆续归附大越,划入黎州羁縻之地,而嘉州以西则是青羌诸部世居之地——总体而言,黎州较大部族可分为十二姓,大渡水沿岸分布五姓。虽说诸部首领世袭州职,内部也互不统领,但与嘉州商贸往来较为密切,偶有生蛮躁动,朝廷亦令袭承州职的部族征讨,近几十年来大体没有大的变故。就当下而言,朱司户与二公子入邛崃山无需有太大的动作,当务之急是沿大渡水建立邮驿……”   大渡水流急滩险,不利行盘,经过半年的探索,目前所勘定翻越邛崃山南麓群岭、西接打箭炉的通道,是从嘉州龙游县出发,沿大渡水北岸西进,抵达九黎镇之后,再往西北翻越群岭,直到打箭炉,全程约五百里,多为荒僻野径。   一支百余人马的商队,驮运商货走完全程,再顺利也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不可能风餐露宿,昼夜都暴露在荒山野岭之中——就算不考虑盗匪劫掠以及沿途所遇到蛮獠部族起贪念,人与牲口也承受不住。   因此第一步,其实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沿路设立八到十二座的大小驿站。   唯有建立完整的邮驿体系,除了叫人马能在中途得到休整、不至于过度消耗外,也将对沿途盗匪分布有更好的掌握,提前进行侦察,遇到盗匪出动,可以及时避入驿站抵挡,也能与附近的蛮獠诸部搞好关系。   也唯有先建立邮驿体系,后续更大规模的栈道修建才有可能推进下去。   京襄是没有办法直接去做这件事的,青羌诸部压根就不会理睬京襄,都不知道京襄是卖哪颗菜的。   唯有朱芝、朱桐兄弟假借朝廷的名义推动,京襄提供必要的人力与物力支撑,并在建成邮驿体系后实际掌控。   “青羌诸部与嘉州商贸往来密切,朝贡等事也受嘉州节制,”朱桐问道,“邮驿之事,嘉州怎么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铸锋堂虽说在嘉州城置办铺院,但还没有大肆声张,”苏求承说道,“二公子在建邺经营丰月楼,佳酿名满京中,因伤人而遭弹劾,不得不将丰月楼盘给他人,殊为可惜。不过邛崃山里盛产朱砂、花蜜、桐油、铜铁、岩盐,而嘉州除了商贾交会之外,冶铁、岩盐也早在千年之前就名动一时,二公子以丰月楼的名义,随朱司户入邛崃山经营诸业,钱郎君那里只需加以打点即可……”   嘉州在西川路就已经偏于一隅了,在朝中更是不受重视;即便高家有意将西川路当作自留地经营,目前还主要将触手伸往西川监司所在的成都府。   因此,自知州钱云书以下,嘉州官吏一方面与朝中联系很不够密切,对朝中的风云际会没有多么敏感,另一方面自身也较为懈怠。   朱芝目前是流贬到黎州了,但大越宗室就剩那么一点人,荣乐郡主好歹是当今陛下的堂姐,武威王赵翼乃朱芝的亲舅舅,朱沆再不受待见,在朝中还是担任着鸿胪寺卿,谁知道哪天朱家不会再度风起云涌,更进一层?   现在朱家兄弟要在邛崃山里做点事,只要不去触犯钱云书他们自身的利益,他们犯得着横加阻拦?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对青羌诸獠假借朝廷的名义说建驿站,但对嘉州,则假称以丰月楼的名义在山里建货栈?”朱桐头痛道,“只是这事能瞒得了一时,一两年后邮驿建成,消息传到朝中,就怕我兄弟二人要被逐出朱家大门了啊!”   “就不知道在二公子的心里,是拯万民于水火重要,还是父命难违重要……”苏求承眼睛盯着朱桐,问道。 第七十五章 丈夫生世   朱桐打着酒嗝走回驿馆时,彤云似火抹满晚空,朱芝正站在院中与驿吏说话。   驿吏问候过朱桐便转身离开,朱芝看了一眼朱桐,没有作声转身往屋里走去。   “大哥,这事值得做啊!”   朱桐追入屋中,见朱芝站在窗前不为他的话所动,说道,   “大哥素来敬慕太史慈,携弓练射,常跟我说‘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想那太史慈是壮志未酬而逝,病终之时无奈发出这样的感慨,大哥现在连这样的志向伸手碰一碰都不敢了吗?”   “以往年少懵懂,才有胆说得出这些惹人痴笑的狂话来,现在你我一言一行,都关乎朱家老小上百口人,还能继续任着性子行事?”朱芝蹙着眉头反问道。   “京襄去年秋冬又有六千将卒战死沙场之上,他们是不是任着性子行事,没有凡事想着要三思而后行?”朱桐问道。   “你这是胡纠蛮缠。”朱芝气恼道。   “你现在唯恐牵累别人了,”朱桐说道,“那好,吕靖他们都在这里,你问问他们怕不怕被牵累?”   “全凭大公子、二公子做主,小人绝无怨言。”吕靖等人跪伏在地说道。   “吕靖他们练就一身好武艺,这些年南奔北走见识不凡,应该效力军中为指挥使、为都虞侯,为大将军——即便他日战死沙场,也当为万世铭记,而不是这辈子都作我朱家奴仆,甚至后世子孙都作我朱家奴仆。”朱桐声音激烈的说道。   朱芝转过身来,见吕靖跪在地上,头埋得更低,但肩膀微颤,可见朱桐的话叫他们起了何等的触动,心想吕靖等人与他们兄弟二人年岁相当,这些年除了前后经历二次北征伐燕的战事外,追随他朱家父子南奔北走,所吃辛苦远非寻常王侯之族的家兵家将能及。   然而不管他朱家如何器重他们,他们身上却始终摆脱不了朱家奴仆的烙印。   再想想楚山众人,这些年虽说付出极大的牺牲,但所立的每一分军功也都成为抬升自身的阶梯——低微的出身丝毫不构成障碍。   偏偏吕靖等人之前与楚山接触也多,他们心里又怎么真就甘愿一世沉寂?   朱芝也很清楚朱桐未能入仕,一直耿耿于怀,不甘愿泯然众人。   想到这里,朱芝心里又是一叹,看向吕靖等人问道:“倘若将来惹下杀身之祸,你们也不怨我们兄弟二人?”   “小的誓死追随大公子、二公子,死而无憾!”吕靖等人说道。   “你看,我就说这事值得做吧?”朱桐咧嘴笑着说道,“宫里那位是什么成色,我们当年在岚州里早就领教过了,当真指望他统领大越将臣抵御外侮,可能真就害得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别的都不要多想,多想无益,你且说说刚才又听那个苏求承说过什么。”朱芝当然能猜到朱桐之前借口出去喝酒打探消息,多半是要私下跟苏求承见面,这时候打定主意,也决意将眼下的事情办好再说。   “我们再一并去铺院见苏求承便是,反正嘉州城里也没有谁会管束我们!”朱桐说道。   朱芝流贬黎州,嘉州官吏不会跟他亲近,以免神仙打架、殃及凡人,但也不会轻视他——谁也不知道朝廷到底有着怎样的微妙,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   知州钱云书不在城中,朱芝暂时无法前往黎州赴任,但在嘉州城里还是相当的逍遥自在。   “京襄在嘉州的部署,理应瞒过朝廷的耳目,我们频繁出没,不太妥当吧?”朱芝有所顾虑的说道。   “苏求承在嘉州,一直都没有以京襄的名义行事,接下来铺院会假托到丰月楼名下,”朱桐说起来他与苏求承所商议的办法,说道,“我们到嘉州,怎么能避丰月楼的铺院而不入呢?”   “那又要怎么跟嘉州官吏说清楚丰月楼早在半年前就已在嘉州设立铺院之事?”朱芝早已不是当年的纨绔子弟,心思也是缜密,疑惑问道。   针对这点,苏求承早就想好应对的办法,朱桐说道:   “汴梁沦陷之后,先帝在襄阳即位,当时诸部院司都缺官吏,周鹤、高纯年等人从川蜀、荆湖等地紧急抽调大量门生故吏填入襄阳——这些年来,但凡跟朝中那几个沾亲带故的,要么都聚集到京中任事,要么就填入诸路监司担任要职,还继续留在嘉州这种偏隅之地任事的,与朝中的联系都相当薄弱,对朝中发生的事情也知之甚少。我们暗中散播消息,说你外放黎州,乃是我朱家为了避党争而有意为之,因此才会有一二闲棋冷子提前落到嘉州来,这里谁会起疑?”   朱芝点点头,心想他们兄弟二人初至嘉州,很多事来不及细想,但苏求承都已经在嘉州落脚半年,应该都考虑周祥,当即就令其他家将守在驿馆里,他与朱桐、吕靖二人往苏求承所说的铺院走去。   见朱桐能这么快说服朱芝,苏求承也是满心欣喜,将在嘉州城的几名主事人员召来拜见朱芝。   朱芝心情还很是复杂,再者荆州与徐怀相见时也没有定下名分,说道:“我兄弟二人会尽力配合你们行事,除此之外,还挑不起太重的担子。”   苏求承微微一笑,心想后续制司定有更具体的安排,当下也不纠缠这些细节,又详细介绍了契丹残部目前的状况:   “石海、萧纯全二将率三千骑兵进入打箭炉,目前已经攻占吐蕃达札部的族地,八万多族众很快就将陆续从神玉山麓迁到邛崃山以西……”   目前苏求承手里已经有更为详细、准确的邛崃山及木雅热岗等地的堪舆图,铺陈在长案上,给朱芝、朱桐介绍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的形势发展。   吐蕃诸部四分五裂近两百年,邛崃山以西木雅热岗地区栖息近十万吐蕃族众,也分割成十数大小势力,甚至远没有以布曲寺为首的色莫岗吐蕃诸部团结、紧密,在前期的军事作战上,根本不足以抵挡契丹骑兵的杀入。   契丹残部虽说穿越吐蕃高地,人畜减损极大,但就军事力量,目前相对于分散、割裂的朵甘思吐蕃诸部,还是具备碾压性的。   不过,军事上的胜利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吐蕃王朝虽然早就四分五裂了,但之前逾两百年的统治,使得吐蕃诸部在文化、习俗上高度统一。   契丹南迁族众的规模又太小了一些,族人刚迁入高原,对严酷的高寒气候还远没有适应过来,此时没有能力去吞并一个个分布于辽阔高原上的吐蕃诸部,那已经不是简单的蛇吞象了。   吐蕃部族的流动性也决定了,暂时军事上的失利,会举族迁徙暂避兵锋,不会轻易为契丹吞并。   这种种特点决定了,契丹残部短时间内打几场胜仗是轻而易举的,但接下来与吐蕃诸部的长期军事对峙、鏖战,力量只会不断的被削弱,难以得到加强。   而一旦朵甘思吐蕃诸部形成紧密的军事联盟之后,契丹残部将要面临的压力将会倍增;更不要说朵思麻吐蕃此时已经遣使与赤扈人的河西兵马都总管府进行接触,随时有可能将赤扈人骑兵引入吐蕃高地。   另一方面,陌生的、规模高达八九万人众的部族突然取代相邻数百年的吐蕃部族,占据邛崃山西麓的土地,很难想象世居邛崃山的青羌、东蛮诸部会欢欣鼓舞的拍手欢迎。   更大的可能是青羌诸部会联起手来,防止契丹残部侵占他们的领地。   难道说朝廷简单下几道令旨,说契丹残部是过来跟青羌族人做朋友的,不是帮青羌族人抵挡赤扈人入侵的,就能消除青羌族人内心的警惕、畏惧、抗拒?   “在真正拉拢到一两支青羌部族势力、消除其戒心之前,我们不宜过早暴露与契丹残部的密切关系,甚至前期可以利用契丹残部东迁对邛崃山所形成的威胁、军事压力,推动邮驿建设。前期为了隔绝青羌诸部互通消息,尽可能阻止青羌诸部联合,且在一定程度上将邛崃山南麓群岭分隔成东西两片,军情司都虞侯赵善率三百精锐假扮流匪,进入在弥勒岭之间的化林坪——右参军张雄山目前也在化林坪。我们要做的,就是先修建游龙县经九黎镇至弥勒岭山脚的邮驿……”   契丹残部能否在邛崃山西麓落足,是抵御赤扈人南侵整个战局极为关键的一步棋,当然不可能是苏求承代表铸锋堂在这里主持其事,前期乃是张雄山代表军情司在此坐镇——后续等打通邛崃山道、对黎州具备一定的掌控力之后,才会移给铸锋堂掌握。 第七十六章 州衙   知州钱云书八月底才回嘉州城,次日朱芝再次来到州衙拜见钱云书。   朱芝之前风尘仆仆赶到州衙报道,身边仅有两名家将随行,朱桐与吕靖等四名家将在州衙外的巷子里等候,显得颇为落魄。   这次也仅有苏求承、吕靖陪同朱芝走进州衙,而在州衙之外,朱桐一袭锦衫坐在柔软的锦鞍之上,手执辔头,悠游自在地打量着州衙大门两株枝叶茂密的老榆树,不时还拿马鞭子抽打两个树皮枯峻的树身。   一名老吏从大门里走出来,躬身笑道:   “朱司户进去与州君说话,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二公子您还是进来稍坐片刻!”   “我大哥与州君所议乃是朝廷大事,我一介平民凑不了热闹。不过,倘若进州衙只能坐冷板凳,我还不如在此等候。嘉州城比建邺凉爽多了,风物也好,不会令人闲气。”朱桐打着哈哈说道。   “二公子说笑了。”老吏讪笑道,有些惶恐地瞥眼打量朱桐身后百余驻足相候的披甲家兵皆剽悍勇健,一时间琢磨不透朱家兄弟这次是唱哪出戏。   附近民众早就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越来越多的人从附近的街头巷尾探头朝这边张望,都不知道嘉州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嘉州虽是边州,但相邻东蛮、青羌诸部都相对温顺,数十年没有滋生什么祸事,兵备也相当稀松。   嘉州城里除了一营四五百名禁卒稍有模样外,厢军人数要更多一些,但多为老弱病残,平时也主要充当各种劳役。   而州衙里的官差平时也疏于操练,满脑子想着应付差遣,到哪里搞点油水,松松垮垮,没有半点大越将卒的模样。   突然间有百余如狼似虎的甲卒一早“围堵”在州衙前,怎么不引人遐想联翩?   “莫不是州衙有谁犯下什么大案,朝廷派人过来将他捉拿回京中受审?”   “也不知道那位小将军是什么人物,端是俊逸非凡,年纪轻轻就受此大命,前途一定了得……”   外围的民众没人敢上前来瞎打听,只是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   ……   州衙后宅花厅之中,知州钱云书坐在长案之后,脸色阴沉地看向仓促走进来的幕友周赟,问道:“不是说朱芝就带了几名家人过来嘉州赴任,怎么又冒出来这么多家兵?”   “这十数日我随州君大人出城巡视,州衙乃是通判蔡大人坐镇,之前就听说朱芝到州衙来访,身边仅一二人相随,也没有谁留意朱家到底有多少人马跟随进城。”   周赟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不过朱氏在汴梁时就是宰执之家,朱沆又历任枢密院都承旨、建邺府尹、鸿胪寺卿,荣乐郡主也是硕果仅存的宗室之一,朱家兄弟鞍前马后带着一两百僮仆赴任,倒也正常。不过,一个外放之臣,还如此不知收敛,我看朱家的荣华富贵估计是长久不了了。”   “我不管朱家荣华富贵能延续多久,但朱芝如此做作,是什么意思?是认为我之前不在嘉州,是有意避开他,故而这次要给我下马威看?”钱云书恼怒问道。   周赟劝道:“州君与张狂之人计较这些作甚?”   钱云书出城巡视是计划中的事情,事先并没有预料到朱芝几时过来赴任,但朱芝抵达嘉州、赶到州衙报道之后,州衙这边也及时派人找钱云书报过信了。   钱云书虽是一州之长,又兼理黎州羁縻之事,照理来说朱芝赴任后也是他的下属,但朱芝好歹也是七品官员,整个嘉州城都凑不出两只巴掌来,钱云书理应尽早返回嘉州城与朱芝见面,商议朱芝前往黎州赴任之事才对。   问题就在兼理黎州羁縻之事上。   黎州地域广阔,乃东蛮、青羌诸部世居之地,这些部族的首领差不多有三四十人得朝廷册封世袭知州、刺史,各自管理族地,朝廷上百年来也都没有直接派遣一名官员。   不过,涉及朝贡、榷买等务,则由嘉州负责;同时这些部族倘若有什么不安分的地方,嘉州也有监视之权,乃至出兵进剿。   因此羁縻的权柄不小,所涉及的利益更大。   单以榷买而论,东蛮、青羌诸部十几二十万人众,散居邛崃山南麓的群岭之中,每年与嘉州各种钱货交易好几十万贯。   各种榷税、过税松一点、紧一点,每年就是几万、十数万贯的活头。   钱云书虽说自汴梁沦陷后被遗忘在嘉州,日子却过得无比的滋润,他本人也没有动一动的念想。   现在朱芝外放黎州任司户参军,虽说还是受嘉州节制,但作为朝廷正儿八经第一个直接派遣到黎州任职的官员,之后诸多羁縻事务,朱芝就成为了第一负责人。   钱云书拖着不回嘉州城,也是有意叫朱芝多坐十天半个月的冷板凳,好叫他想清楚在黎州任事的分寸。   现在他回嘉州来,正式将朱芝召来州衙商议赴任之事,朱芝却带着上百名披坚执锐的家兵停在州衙大门口,叫钱云书怎么想?   周赟乃嘉州周氏子弟,屡试不第,后为钱云书聘为幕宾,在嘉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此时深深感受到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来者不善,绝不像简简单单的外放、流贬。   不过,他们远在嘉州,相距建邺三千余里,搞不清楚朝中有什么玄机,周赟此时也只能劝钱云书稍安勿躁、暂作隐忍,莫要跟朱家兄弟起什么冲突。   虽说现在传言朱家不怎么受陛下待见,但更大的问题是朝廷就没有几个人关注嘉州,没有几个人知道钱云书是哪号人物。   钱云书真要跟朱家兄弟起什么冲突,闹到朝中,谁更大可能会吃亏?   “他们若在黎州搞事,我也容忍他们?”钱云书这几年除了对通判蔡宜稍假颜色外,作威作福惯了,一时半会还顺不过气来,怒气冲冲问道。   “朱家兄弟真想在黎州搞什么事,自有不讲理的蛮夷去跟他们纠缠,”周赟笑道,“等到朱家兄弟搞出事,却收拾不了局面,州君还怕出马会迟?”   “……”钱云书明白周赟是什么算计,按耐住心头的恼恨,说道,“你且随我去会一会这个朱芝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   ……   嘉州州衙谈不上富丽堂皇,都是灰扑扑的砖木建筑,占地却极广,诸曹判司公廨、审理院狱、马步军院狱、仓储以及禁厢军驻营一应俱有,差不多占到整个嘉州城四分之一还多的地盘。   钱云书迟迟不露面,朱芝就与苏求承坐在州衙的一座偏院里耐心等候。   朱芝与苏求承原本不想这么张扬,甚至也不想去触动钱云书、蔡宜等官员在黎州的利益,想着过段时间,才令京襄在嘉州的部署,以丰月楼的名义浮出水面。   不过,一连十数日钱云书都拖着不回嘉州城,而通判蔡宜等官员也不露面,推说朱芝赴任之事唯有等钱云书归来才能决定,不愿与他们有过深的接触,朱芝、苏求承便想到他们再温顺,也不可能令钱云书、蔡宜等人放下戒备,索性便借这次见面,将爪牙露出来。   虽说有些蛛丝马迹传到京中,会引起警觉,但他们现在也只能寄望能争取到足够长的时间差完成在邛崃山里的部署。   这会儿听着院子外一阵脚步声,朱芝与苏求承走到廊前,见数名衙役簇拥着两人走进院子里来,一人身穿朱红官袍,一人身穿儒衫,便知道二人乃是以翰林侍制兼知嘉州的钱云书与他的幕宾周赟。   “黎州司户朱芝见过州君!”   朱芝行礼道。   钱云书打量了朱芝一眼,却不忙着还礼,而是顾盼左右,问手下:“蔡郎君呢?”   “已经派人去请蔡通判,片刻就来。”有人禀道。   钱云书这才朝朱芝拱拱手算作还礼,说道:“龙游县闹出一桩案子,颇为棘手,不想在那里耽搁了好些天,叫朱郎君在城里久候了。”   “我往黎州赴任司户参军,乃朝廷派遣,再急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朱芝淡淡说道。   这会儿一个黑矮中年官员走过来,乃是嘉州通判蔡宜。   朱芝之前拜访过两次蔡宜,但蔡宜是个滑头。   蔡宜远离庙堂,看不透朝廷玄机,但对朱芝赴任黎州之事也始终模棱两可,不表什么态,只说一切等钱云书归来再议。   待众人登堂入室而坐,朱芝朝周赟等人瞥了一眼,朝钱云书、蔡宜二人拱拱手说道:“朱芝此次赴任黎州,有些事不宜外宣他人之耳,仅可向州君、蔡通判面授机宜,还请闲杂人等暂且离开!”   钱云书面色微沉,沉吟片晌还是示意周赟等人暂且离开。   “大越立朝以来,官员迁贬不知凡几,但黎州乃是蛮夷之地,自附从大越以来,哪怕是流贬,朝廷也未曾往黎州派遣过一名官员,朱芝此次赴任黎州,州君、蔡通判这些天心里应该有不少疑惑吧?”   钱云书拖延十数天不回嘉州城,朱芝、苏求承就意识到钱云书、蔡宜这些嘉州官员不会放弃对他的戒备,但钱云书、蔡宜能针对他的手段自然也很有限,最为有效的不过利用他们在嘉州扎根甚久,暗中挑唆青羌等部搞事。   他与苏求承决定索性将计就计,诱导钱云书、蔡宜误以为朝廷将他外放黎州的根本目的,乃是朝廷为了将黎州编为经制州,纳入朝堂的正式管辖之中,他到黎州任司户参军,仅仅是第一步。   就这一点,钱云书、蔡宜等人也是没有办法去验证真假的。   毕竟朱沆、胡楷等人在朝中一直都想着将羁縻州经制化,以此扩大朝廷在西南的统治版图;朱芝这次被贬到黎州,也是魏楚钧等人乃至绍隆帝也是利用了这点…… 第七十七章 交涉   “实不相瞒,朱芝此来黎州,首要之务乃是统计、盘查黎州蛮獠诸部的牲畜、人丁、田产,初步厘定地界,为朝廷将黎州正式纳入经制做准备,相信州君、蔡通判此前也应有所猜测吧?”朱芝看着惊疑不定的钱云书、蔡宜二人,语气平静的问道。   钱云书没有作声,蔡宜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朱司户此行可携有朝廷令旨?”   “朝中担心消息泄露会令蛮獠惊扰,诸事不授令旨——”   朱芝镇定若素的坐在长案后,见钱云书、蔡宜脸上露出几许轻蔑,心知单纯这样的话哄骗不了他们,说道,   “州君、蔡通判心里是否在想,朱芝人都到黎州了,就算没有正式的令旨,蛮獠就不会惊扰、猜测了吗?州君、蔡通判是不是怀疑朱芝拿话相欺?”   “朱司户多虑了,我与蔡郎君绝无此意。”钱云书拿起茶壶,慢悠悠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眼睛却微微眯起,盯住朱芝的眼睛不离片刻。   “实不瞒州君、蔡通判,经制之事乃我父亲、胡枢相等人一力推动,但朝中并非人人赞许,陛下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朱芝平静的说道,“因此朱芝说朝中虑消息泄露而不另授令旨,说真也不真,说假也不假——说不假,这确实是朝廷一些人坚持不授朱芝令旨的道理;而又说不真,就是朱芝此时也不能确实将来一定会有令旨颁下,又或者说朱芝到黎州任事不如人意,甚至都未能在黎州立足,经制之事或许就此作罢也说不定。我这么说,州君、蔡通判能够理解?”   钱云书与蔡宜一时间难辨真假,但朱芝这话听上去要合理多了。   不过,他们心里也是拿定主意,没有朝廷正式的令旨,不管朱芝说得多天花乱坠,他们都不会予以理睬。   “不管怎么说,此事乃我父亲、胡枢相一力推动,朱芝自当全力以赴,绝不会叫朝中一些小人暗中作梗得逞,还请州君、蔡通判体察!”朱芝拱手说道。   听朱芝这话,钱云书、蔡宜脸色又是一沉。   朱芝这话无疑是说,他此时是拿不出朝廷的正式令旨,但整件事却是朱家、胡楷在幕后全力支持,此时在州衙外驻足相候的百余披甲家兵,乃是代表着朱家、枢密使胡楷的态度。   不错,朝中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针对朱家、针对枢密使胡楷,也不畏惧朱家、枢密使胡楷的权势,但钱云书、蔡宜却要扪心自问,他们有没有资格跟他朱家、跟枢密使胡楷过不去?   朱芝不管钱云书、蔡宜二人脸色难不难看,又一本正经商议起赴任之事来。   黎州青羌、东蛮诸部羁縻、联络之事一直由嘉州衙署负责,此时也应由嘉州衙署发函告诉诸部朱芝赴任职掌之事,总不能朱芝亲自拿着朝廷颁给的告身一家家找上门相告——要是如此,朱芝一两年都未必能将邛崃山走个遍。   钱云书听过朱芝真真假假的话,有些摸不清整件事的深浅,决定暂作隐忍,先观望一段时日再说。   当下除了着人将专司青羌、东蛮诸蛮羁縻之事的两名州吏李且、寇石锋二人找来,着他们当下拟写青羌、东蛮诸部的告函外,钱云书还指着李且、寇石锋二人,跟朱芝说道:   “李且、寇石锋二人此前在州衙专司诸部羁縻之事,你到黎州组建司户曹可另辟书办、经承等吏,之前但有什么事情,尽可着他二人去处理……”   州衙所拟告函,除了写明朱芝赴任黎州及职掌等事,钱云书、蔡宜在上面进行签押外,朱芝还要签署姓名、加盖他随身携带的黎州司户参军事印。   这样朱芝就算完成到地方赴任的程序,具备在黎州行使司户参军职遣的权力;而后续他所签发的令函,诸部可以拿出告函进行比对验证。   钱云书到这一步都没有加以阻挠,但他还是耍了一个滑头,那就是黎州司户曹(又名司户厅)的组建,他完全推给朱芝自行去解决,嘉州这边最多令李且、寇石锋二人听候招呼。   黎州之前就没有朝廷所辖的衙署,朝廷这次将朱芝流贬到黎州,也不是想着让他来大施拳脚的,当然不可能明令嘉州协助组建黎州司户厅,钱云会、蔡宜当然可以不予理会。   不过,倘若不能组建衙署,不能招募一批胥吏、公差使用,朱芝单枪匹马也没有办法行使他身为黎州司户参军的职权。   朱芝这个司户参军,主要还是到黎州负责联络羁縻之事,兼之统计青羌、东蛮诸部的丁口、田宅,但没有征赋纳税、征用差役的权力。   即便诸部每年会上缴一些朝贡,但这些都需要押解京中,地方没有截留的权力。   也就是说就算朱芝赴任后筹建司户厅,理论上也没有权力从地方筹措钱粮、征用差役,去维持衙署的运转。   钱云书就想看看朱芝如何自行组建衙署并维持运转,想看看朱家以及枢密使胡楷到底有多大的力度支持朱芝在邛崃山里搞事情。   朱芝打量了李且、寇石锋二人几眼,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是钱云书的心腹、亲信,蔡宜都未必能差使得动,笑着说道:   “朱芝进山之后,不能及时听候州君、蔡通判的差遣,殊为憾事,但朱芝会在嘉州城设一处名为丰月楼的会馆以为联络之用,州君、蔡通判但有什么差遣、训示,着人联络此处即可……”   一来铸锋堂设于嘉州的铺院需要一个半官方的身份,二来苏求承、朱芝也想着他们进入邛崃山之后的作为,尽可能不直接暴露在嘉州的视野之下,但在钱云书、蔡宜听来,却是朱芝将谱摆得够大。   钱云书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悉听尊便!”   张雄山、赵善要随时关注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的局势变化,还要率部封锁弥勒山化林坪的通道,尽可能将邛崃山分隔开来,苏求承则主要负责京襄在嘉州及黎州的人马及物资调用,需要随时跟随在朱芝身边,不会长驻嘉州——朱芝就指定铸锋堂的另一名执事长驻嘉州,兼顾与嘉州州衙的联络。   在钱云书、蔡宜等接触,在嘉州层面完成赴任的程序之后,朱芝、朱桐、苏求承次日前往九黎镇就任;嘉州州衙书办李且携带告函同行。   从嘉州城到地形相对开阔的龙游县,水路尚通,但从龙游县继续往西深入邛崃山之中,九月上旬的大渡水虽说宽逾六七十丈,但沿岸皆悬崖峭壁,水势极其湍急,当地没有哪艘舟船敢在这个时节逆流行于大渡水之上。   众人在百余京襄精锐所扮的家兵簇拥下,沿着邛崃山南脉余支大相岭群山之间的野径西进,一路跋涉六日后才赶到青羌乔氏部族所居的九黎镇。   九黎镇位于群岭环抱的一片河谷地之中,河谷的东北面乃大相岭巍峨群山,与嘉州龙游县相隔;西北为弥勒岭,皆为邛崃山南脉余支,大渡水从大相岭、弥勒岭的南侧绕过,而在大渡水的南岸则是大凉山的巍峨群岭,一眼望不到尽头。   乔氏作为青羌一支,在河谷之中栖息繁衍上千年,族众万余,乃是黎州青羌诸部最为强大的一支;朱芝他们翻过大相岭西麓的野猪坪,就见十数座寨子分布于河谷四周,层层叠叠、沿山坡而建的土屋茅舍展现于眼前。   除了大渡河从河谷地的南半部流淌而过,还有一条名为松林溪的河流发源于北面的群山之中,从大相岭与弥勒岭之间的山谷南下,最终汇入大渡水之中。   在松林溪与大渡水的交会之处,西北岸有一座长条形的土坡斜伸出辽阔的水域之中,土坡之上鳞次栉比,建筑更为密集、整饬,有不少舟船停泊在码头旁。   那里就是众人此行的目的地九黎镇。   大渡水大多数流段因为流急滩险,不利于航行,但从九黎镇到龙游县这一流段,除了汛季水流极为湍急外,其他时节水势较为平缓,河道也足够深阔,可供舟船通行,因此与外界的沟通颇为紧密。   九黎镇因此也成为邛崃山南麓诸部与外界联系的一个核心节点。   除了青羌诸部的物资多通过此地顺流而下,前往嘉州贸易外,也有不少汉人商贾前来九黎镇驻足,收购当地盛产的胡椒、丹砂,再运出山牟利。   青羌乔氏一脉在很多风俗习惯上,跟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家主乔冠元甚至早年还在嘉州城就读当时的名士周敦义门下,考取过举人。   之前怕打草惊蛇,铸锋堂仅有十数人以收购山货的名义进入九黎镇,暗中搜集消息。   虽说青羌乔氏一脉与中原同化较深,但此前执行上百年的羁縻之政,乔氏一直都在这里的土皇帝,家族首领世袭刺史一职已经有七八代了,对普通族众掌握生杀大权。   除了少量象征性的贡赋外,乔氏也不需要额外缴内赋税,不受朝廷管束,千余寨丁又是乔氏绝对掌握的私兵。   因此众人也难以指望他们对朱芝代表朝廷以司户参军进驻九黎镇会欢欣鼓舞…… 第七十八章 九黎镇   李且乃是钱云书的心腹亲信,又熟悉青羌、东蛮诸部事务,与羌人接触甚深,朱芝当然将李且当作苦力使唤,他们在野猪坪歇脚,就着李且带上两名随从先赶往九黎镇报信。   午时铸锋堂假装收购山货名义潜伏在九黎镇的眼线从偏僻野径赶过来会合,禀道:“两天前钱云书就已经遣人赶在你们之前来到九黎镇,不知所议是何,但九黎镇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打眼看清楚来人面孔,朱桐高兴的上前来招呼道:“苏求承说你也在邛崃山,却不想竟然是你亲自潜伏在九黎镇啊!”   徐怀迎娶王萱,王番又在朝中出任参知政事,与京襄互为奥援,而王氏一族不仅侨置南蔡之初拿出数十万贯钱粮支持垸寨建设,还举族迁入南蔡等地开枝散叶,积极参与地方治理,自然成为京襄颇为重要的一脉势力。   王星元的祖父王文冲乃是王氏族主,父亲王明启刚刚提拔为度支咨议参军,但在京襄内部,徐怀并无意太偏袒三姓子弟。   谁想得到重用,都得凭借真功实绩说话,即便像王星元这样的三姓嫡系子弟也概莫能外。   当然,王姓子弟相比较普通将卒,能有更多的表现机会,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王星元作为王氏少有好舞棒弄枪之人,前两年进武士斋舍修习,他本人偏好斥候侦察之法,之后就入了军情司任事,也是出过好几次凶险任务,提拔为都将。   王星元与朱芝、朱桐招呼过,又详细禀报了九黎镇最近几天的势态。   苏求承问道:   “张参军那边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张参军信函在此,”王星元从袖囊里取出密信,递给苏求承,他事前看过密函,说道,“张参军在信里的意思,还是要我们继续暗中散布赤扈人掳掠中原的消息以观事态变化……”   苏求承点点头,接过密函细看一番,又递给朱芝、朱桐浏览,片晌后说道:“青羌诸部,受中原同化有深有浅,也不乏与我辈同仇敌忾之人——我们西进时,使君也叮嘱要尽可能争取更多的人站在同一战壕以御外侮。除了暗中散布消息外,大公子到九黎之后,也应该多跟乔冠元等人多多宣讲御侮之大义,等到时机恰当时才挑明赤扈人南下吐蕃高地之事……”   四百年多前,吐蕃诸部才刚刚融合之时,与中原就几经和战,近二百年来吐蕃王朝四分五裂,除了岷山等地一小部分人还与中原保持正常的联络、交流外,绝大多数的吐蕃部族对中原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四百年前,还能指望他们对大越有多少认同感?   而这次契丹残部南迁,触动的又是朵甘思吐蕃诸部最为根本的生存利益,因此徐怀没有想过要去拉拢吐蕃诸部共同抵御赤扈人,甚至认定四分五裂、实力弱小的吐蕃诸部会很快倒向赤扈人。   不过,西南诸族,西南獠自秦汉以降,与中原的交流联络就没有中断过,徐怀不仅现在希望他们能站出来参与到抵御赤扈人的阵线中来,更长远的甚至还希望将西南獠彻底纳入中原王朝的治下,而非简单行羁縻之事。   之前京襄并没有介入邛崃山的正当名义,很多事不能声张,只能在暗中进行,此时朱芝代表朝廷出任黎州司户参军,当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试探、观察乔冠元等部族首领的倾向。   不过,很多事从来都是知易行难。   就拿满朝士绅来说,几乎没有谁不知道共御外侮的道理,但京襄希望他们对底层民众少一些盘剥,多承担一些纳税的义务,让战场浴血奋战的将卒获得应有的地位与尊重,却又有多少人视京襄如仇寇?   却是河淮等沦陷之地的士儒被赤扈铁蹄实实在在践踏过,深刻感受到他们的命运在大难之前有如草芥一样低贱,并不比底层的泥腿子高贵,也才能更深刻理解京襄推行诸多新政的迫切与必要。   朱芝有些担心如今的邛崃山里,会像暂时未受战火波及、甚至愈发繁华的建邺城一般,在赤扈人的铁蹄、战刀踩到他们的身躯、架到他们的脖子之上,在感受到深入骨髓、被无情践踏屠戮的痛楚之前,部族首领们或许会更担忧朝廷对黎州加强管制将侵犯他们的利益。   众人简单休整过一番,午后再次动身,一路上王星元更详细的描述这些日子暗中散布赤扈人蹂躏中原的消息,在九黎镇等地引起的反响。   邛崃山没有多么闭塞,赤扈人南侵的消息早就在山里散播开来了,但青羌诸部下意识里还是将邛崃山视作世外桃源,并不觉得中原的战火会波及到他们头上。   王星元带着人假扮从中原地区来到九黎镇的行商,除了跟当地人讲赤扈人的残暴无度外,还重点宣扬赤扈人对入侵之地的肆意掠夺以及灭除一切威胁的决心,着重向当地人描绘赤扈人在突破西秦岭防线,杀入汉中、成都等地之后、将一路沿青衣水南下直抵嘉州、战火往邛崃山中蔓延的情形。   望山跑死牛,翻过大相岭野猪坪,明明看到九黎镇就在眼鼻底子,但一行人还是到将晚之时,才从松林溪左岸的津口渡河,进入九黎镇。   不想引起不必要的反感,在此之前王星元从另一条岔路离开,王星元也计划着短期内率领扮作行商的手下离开九黎镇,渡过大渡水到南岸的坞林场去,跟世居那里的青羌岭氏部族接触。   得李且提前报信,青羌乔氏部族的首领,同时也是受朝廷册封世袭的黎州刺史乔冠元,亲自率领一群族人在松林溪右岸的码头前相候。   乔冠元年近五旬,上身穿青羌族传统的黑色窄袖镶花右开襟短衫,下着多褶宽脚长裤,头裹蓝色方帕,腰挎镶银象牙柄短刀,身材魁梧,脸皮黢黑,颔下无须,青羌族人也没有蓄须的习惯。   乔冠元身边七八人与他装扮相类,应该是乔氏一脉的管事人物,但身后六七十人皆身姿雄武,穿着坚厚的犀皮甲,腰挎弯刀、背身雕弓、手持战矛,乃是乔氏的精锐族兵。   青羌、东蛮诸部在邛崃山里大体温顺,对朝廷并没有什么不敬,朝贡也大多能如期上进缴,即便有延误,也多为暴雨等意外因素所致,但不意味着诸部内部就没有纷争,甚至还颇为频繁。   朝廷对西南诸羁縻州实施的也是以夷制夷的政策,单一个黎州,除了乔冠元外,还册封了二三十个刺史等虚衔,就是要他们互相看不顺眼,时不时的搞一场,才不至于威胁到腹地的安全。   乔冠元身边的这边族兵一个个颇有些凶悍之气。   却是扮作朱家家兵的京襄精锐在登上码头,十数人守在朱芝、朱桐、苏求承三人之后,其他人径直往码头北面的荒坡走去。   这处位于九黎镇主寨之外,紧挨着松林溪河口,百余扮作家兵的京襄精锐这次进山每人都背负大量的补给,一路跋山涉水才行程缓慢,三百里不到的山路足足走了九天。   此时众人将随身背负进山的包袱解下来,取出刀斧砍伐树木,与锋利的长矛快速制作几座简易木马,将相对容易进出荒坡的几个缺口封堵住。   更多的人则是取出锹铲等工具着手清理荒坡上杂草、灌木,清理宿营地。   也有数人搜集干柴,用随身携来的火折子、木炭引燃,赶在天黑之前在荒坡上点燃数堆篝火。   朱芝仅仅提前一两个时辰使李且赶到九黎镇正式通知就任之事,乔氏未必准备好招应之事,道理上也没有义务给朱芝随行的这么多家兵僮仆准备食宿——   在李且介绍过乔冠元等人的身份后,见乔冠元等人看着家兵诸多作为一脸的惊诧,朱芝风轻云淡的拱手说道:   “胡虏南侵以来,家父为先帝所驱,奔走各个战区沟通联络——这些家兵跟着家父南奔北走,经历不少凶险,不知道半道与敌兵恶斗过多少回,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已是本能,但凡有一两百山匪林寇,还真不够他们瞧的。我此次赴任黎州,家母忧邛崃山里林深沟险、野兽噬人,坚持派了家兵相护左右,叫州君见笑了……”   虽说乔冠元的黎州刺史头衔,乃是虚封,不值钱,黎州同样的头衔有三四十个,但朱芝以州君相称,却也不算错。   乔冠元看着这些家兵,在历经八九天的长程跋涉后,此时依旧身手矫健的清理宿营地,丝毫不见疲态——在彻底搞清楚朱芝的来意之前,他还不敢轻易放这些虎狼之兵都走进主寨,当即脸色沉毅请朱芝等人进寨用宴,他会另外安排人将酒水菜肴抬出寨子,犒劳这些家兵。 第七十九章 司户城   九黎镇分为镇埠与羌寨两部分。   羌寨乃是乔氏一脉两百年前从早先定居于此的部族手里争得这片河谷地之后所建,寨子依山傍水,占据的地势较高,两翼还有大片的坡地接近大渡水、松林溪。   早年乔氏一脉千余人合族居于一座羌寨之中,但经过两百多年来孳息繁衍,又兼并一些小部族,人丁十倍于前,狭窄的羌寨早已不敷所用。   贫困破落的羌民只能在羌寨外面建造土屋茅舍栖身,差不多占据羌寨两侧临近大渡水与松林溪的坡地,形成今日的镇埠格局。   当然乔氏一脉也陆续在周边的山谷地里建了十数座大小羌寨,差不多完全占据了大相岭与弥勒岭之间易于居住、耕种的地域。   此时的羌寨之中,主要为部族首领及近嫡支居住。   除了传统的青松毛(松针)屋顶外,寨子里的屋舍多用青砖建造,整座寨子仿佛一座袖珍的临水山城。   寨墙最后一次重建,通体采用条石砌筑,寨子规模没有扩大多少,却越发的坚固,有如一座坚固的堡垒扼守于大渡水与松林溪交汇的要冲之地。   大渡水在邛崃山南脉群岭之间蜿蜒流,上游落差大、水道狭窄、水流湍险外,险滩暗礁也多,常年不通舟船。   因此九黎镇也是大渡水中游最为重要的水陆转运之地,而最重要的一条陆路,乃是沿着松林溪右岸往西北深入弥勒岭深处,从化林坪等地翻越而过,进入整个邛崃山脉的西麓,也就是打箭炉的东部边缘地区。   这些都决定了九黎镇极其重要的地位。   乔冠元的黎州刺史府,乃是羌寨之中最为显赫、占地最广的建筑群。   朱芝从东寨门走进羌寨,视野不再被寨墙所挡,能清楚看到刺史府大体分五层院落,上百间屋舍鳞次栉比依山势而建;黎州刺史府说白了就是乔冠元作为部族首领这一支的私宅,除了家小集中居住其中,同时也是乔冠元召集头领署理部族事务的场所。   走进刺史府的宴会厅坐下,朱芝坐在灯明的烛光下,开门见山提出要在羌寨之外择地建造司户厅公廨。   建造司户厅公廨不需要青羌诸部捐赠钱粮,但朱芝希望青羌诸部能支持司户厅从诸部雇用劳力、收购建造司户厅所必需要的物资——司户厅甚至还计划在山中建造伐木场,石灰窖、砖窖,考虑从嘉州等地雇佣汉人工匠进山。   相比较从乔家的刺史府划出一片院落,供朱芝带着上百名如狼似虎的家兵入驻署理司户公务,朱芝提出要在羌寨之外择地另建司户厅公廨,无疑是更容易叫乔冠元等部族首领接受的选择。   一方面他们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的教育,与嘉州地方接触密切,甚至还曾前往成都府、渝州等地游历,知道中原地大物博,九黎镇与之相比,实在不堪一提,完全没有与朝堂政令对抗的能力。   他们心里也很清楚,朝堂之所以对青羌诸部行羁縻之政,纯粹是出乎统治的便利,不指望能从山间征收多少钱粮。   另一方面他们也很清楚,普通族众都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穷山恶水限制了他们的步伐,绝大部分族人封闭而保守——部族首领即便不暗中阻挠,老实巴交的族人也很少直接跟汉人打交道,更不要说接受司户厅的雇佣了。   再者,羌寨之外稍为平坦的地方,要么建了屋舍,要么开垦成梯田坡地耕种,司户厅真想要找块地方建造衙署,总也得商议着处理不是?   在乔冠元等人看来,就算不暗中阻挠,只要他们不那么积极配合,司户厅公廨也不知道要上拖几年才有可能建成,更不要说后期的施政了。   他们觉得有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进行缓冲,足够慢慢的观望形势了。   初步见面,还算得上宾主皆欢,乔冠元当晚也在寨子里腾出一栋院子,作为朱芝等人的暂居之所。   ……   ……   松林溪右岸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都为羌民所占,或建屋舍、或开垦耕种,朱芝直接到左岸,也就是松林溪河口以东,指定一处临水高地作为司户厅的建造之所。   这处高地极为狭仄,东北方向山嵴陡峭,有一道斜坡往北,可通往松林溪左岸的野渡,但往东临大渡水皆险坡悬崖,坡崖之下就是汹涌的河流——   这么一处地方无人居住,也无人耕种,朱芝要用来建造司户厅公廨,乔冠元等部族首领自然没有意见,甚至大方将左右一大片陡坡都划给朱芝随意使用。   他们就渴望朱芝在这处险地多吃点苦头,拖延几年,甚至最终建不成司户厅,才皆大欢喜。   李且都有些不迫及待的想派人回嘉州城给钱云书通风报信,但他与乔冠元所想不到的是,此地却是苏求承等人早就精心挑选过的。   九黎镇于濒临大渡水、松林溪交汇的地方,地形都是从两翼往河道倾斜,而且越靠近河道,坡度越是平缓。   现在是汛季尾声,大片的缓坡被上涨的河水淹没,形成九黎镇附近宽逾数里的开阔水面。   不过,在汛季过后,进入枯水季,大渡水九黎镇流段,河道大约就会缩窄到不到二十丈,大片的坡地就会露出水面。   司户厅所在的方位,南侧约有七八百步长、三四百步宽的石坡在汛季过后会退出水面。   这座石坡的地势也并不低,汛季最多也就淹于水面之下不到一丈的样子,此时甚至还有一小截露出水面,宛如湍流中的石岛。   除了石坡地基极为稳固利于建造挡水墙之外,松林溪在汇入大渡水之前,于九黎镇东北侧形成一道V形大湾,能大幅缓冲汛季上流而来的湍急水流——这些都构成不需要占据九黎镇,就能在松林溪左岸建造大型物资集散基地的基础。   另外,司户厅往东,虽然多险坡悬壁,没有现成的通道,但从此处往东,一直到另一个青羌部族、名叫莫朵寨的世居之地约有十七八里距离,正是接下来需要花大力气修建临水栈道的关键之地。   栈道建成之后,除了陆路相比较翻越野猪坪能节约六七十里的曲折里程外,更为重要的一点,这一流段的大渡水有一个狭仄急湾,水流在汛季极为湍急,唯有栈道建成,才可以在汛季组织成百上千的纤夫,通过纤绳将舟船强行拉过这一流段,进入九黎镇区域之内。   长江过峡州流段也是极险,舟船想要逆流而上,也是通过成百上千的纤夫强行拖拽而行,才能顺利抵达奉节。   邛崃山南脉余支大相岭横亘于龙游、九黎之间,虽然两地相距不到两百里崎岖山地,但仅仅依靠马背人驮,输运的物资也是极为有限。   京襄没有办法不加以限制的在邛崃山里投入人力、物力,还是要尽可能想办法,通过舟船在驿站之间更高效率的转运物资——契丹残部需要补充的物资,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将以粮食、食盐、铁器、茶叶为主,运出来的物资以羊毛羊绒、马匹、皮毛、药材为主,每年少则十数万石,全程翻越大相岭、弥勒岭都靠人背马驮,还是太吃力了。   现在就是要趁着青羌诸部还没有太深的戒备,苏求承他们先啃下最硬的一块骨头。   此外,伐木场与石灰窑、砖窑的选择,则是在松林溪上游一个节点,接下来会同时在建造木料、石灰、青砖等转运货场、渡口。   虽说汝蔡战事吃紧,有限的精锐都要用在刀刃上,没有办法抽调太多到邛崃山来,但京襄目前最不缺的就是经过一定训练且能吃苦耐劳、不畏背井离乡的辎兵、屯兵。   苏求承就没有指望初期能从邛崃山雇佣多少羌人劳力,只要诸部首领默许招募汉人匠工进山劳作,早就分散进蜀待命的两千多辎兵,就陆续进入邛崃山中负责司户厅、石坡护墙、栈道以及伐木场、石灰窑的修造;同时又有近三千辎兵在接到信报之后从荆州出发分批西进……   朱芝携朝廷令旨进邛崃山赴任黎州司户,青羌诸部没有加以警惕,更没有第一时间联合起来加以抵制。   朱芝筹建司户厅,乔氏等族都以为这是拖延时间的机会,甚至还想着出售粮食、木料、石灰等物资时牟些小利。   等看到数以千计的精壮匠工进入邛崃山,乔氏这时候即便看出朱芝压根不是想建司户厅,压根就是建一座司户城,但他们既没有阻止的合理借口,更不敢去阻止、破坏。   乔氏一脉在九黎镇及附近的河谷,总计也就上万族众,青壮不足三千人。   现在朱芝携朝廷令旨,在征得乔氏同意后直接进入他们的腹心之地修建司户厅(或者说司户城),名面上家兵仅有百余精锐,实际却有五六千随时可以组织起来的精壮人马,他们此时想着联合其他部族加以阻止,不怕消息稍有走漏,朱芝就先发制人将他们当成叛乱给剿灭了?   更何况在他们看来,这一切压根就是朝廷的意图……   除了顺服,他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八十章 牵挂   “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不要说那个鸟不拉屎的黎州远在三千里之外了——你说这俩混帐家伙,我含辛茹苦将他们拉扯大,不说每隔旬日就捎一封家书过来了,但也不至于除了到嘉州下船后托船家回建邺报过一回平安之后就再无音信了啊。”   荣乐郡主坐在后宅花厅里,想着二子远在邛崃山里都三四个月没有音信传回,又是气愤又是担忧,冲着朱沆抱怨道,   “我就说当初就该豁出去,不叫芝儿外放黎州,你看看现在建邺城里都快要冰冻三尺了,芝儿、桐儿打小就没有吃过苦,跑到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哪里吃得了这苦?再说到地方上会不会被人欺负,我们在建邺也都不知道,这算怎么个事啊!”   朱沆见两个儿媳站在一旁都眼泪汪汪的,更是心烦意乱,朝荣乐郡主说道:“你就少说几句,山高路远,传信不便,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会出什么事的!”   “不行,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忘了爹娘,不管媳妇、儿子,我可放心不下;我明儿就派人走一趟黎州,”荣乐郡主说道,“他们动身时就没有带多少行囊,这么冷的天,怕是连御寒的冬衣都没有两套,得再多捎两套过去。”   “你就放宽心不要瞎折腾了,等你派出的人赶到黎州,那里都早已开春了,哪里还穿得上你送去的冬衣?”朱沆说道,“等过两年局势平缓了,我们再厚着脸皮请陛下将芝儿调回建邺就是!”   九黎镇深居邛崃山南脉群岭之中,即便与之邻近的嘉州,钱云书、蔡宜等官员也不是很清楚朱芝在九黎镇督造司户厅到底有多大规模,更不要说远在三千里外的庙堂中人了。   而事实上自朱芝流贬黎州之后,这么一处偏隅之地,就从庙堂众人的视野里淡去了,也就朱府众人无时不牵挂着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在邛崃山里的处境。   见荣乐郡主情绪稍定,朱沆走去厢房,坐下来翻看长案上摆放的诸多卷宗。   朝廷没有谁想到黎州与契丹残部有什么牵涉,关注的焦点还是静江府及邕州等地,争议要不要在这些地区辟出一地供契丹残部迁入。   不过,也差不多快有一年没有契丹残部新的消息传来了,但朝中也没有几人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在世人的印象里,吐蕃高地是比西域更为遥远的存在。   想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历经十数年才返,现在才不到一年没有得到契丹残部新的消息,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朱沆作为鸿胪寺卿,执掌藩邦贡奉等事,照理来说,与大理国通好传驿等事都受他管制,但实际权力有限。   他几次上书请求绍隆帝派遣国使前往大理国,沟通契丹残部过境及防范赤扈骑兵经吐蕃高地南袭之事,汪伯潜、杨茂彦以及周鹤、高纯年等人都极力阻止,绍隆帝也未置可否,这些事就都耽搁下来了。   朱沆也能明白这些人的心思,说到底就是不觉得赤扈人有费尽周折远袭西南的可能,想着不主动派遣国使协商、保持沉默,大理国出于自身的安危,大概率会拒绝契丹残部过境。   这样的话,契丹残部就将被隔绝在大理国以西,朝中就不用头疼接不接纳这个问题了。   想到这里,朱沆心里除了欸乃一声,实在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这时候庑廊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朱沆就听到女儿朱多金的声音从花厅那边传过来:   “我刚刚听说葛家又在池州置办了一处田庄,说是有好几千亩地呢,咱家再没有一点动静,肉、骨头都要被人家啃干净了……”   朱沆侧耳听了一会儿,更是心烦意乱。   汴梁沦陷后,除了数千宗室子弟被掳往漠北,朝野不知道有多少文臣武将纷纷屈膝投降。建继帝在襄阳登基之后,第一时间就下旨将这些降臣降将在荆湖、江淮等地的田宅家产充公,以补军资不足。   不管是田宅家产充公,还是田宅充公之后加以变卖,换成军队急需的物资,整个过程中都难免会被地方官员从中上下其手,肥了相当一批人。   不过,当时在襄阳拥立建继帝登基即位的文武将吏,在建继帝身边却被管束极严,加上当时局势又极其危急,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参与那一次的财富盛宴。   绍隆帝即位之后,汪伯潜、杨茂彦以及周鹤、高纯年等人都主张对建继元年开始、存在大量舞弊徇私之举的降臣田宅充公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   汪、杨等人口口声声说此举是为了整肃吏治,弥补国库亏欠、筹措军资支撑诸路防线的战事。   这两年来中枢派出大批监察御史到地方加以清查,是查出不少大案要案,将数十万亩隐匿瞒报的降臣田产再次充公,弥补国用不足,然而在这一次清查过程当中,再次隐匿转移的田宅以及藉此机会打压异己、勒索地方,更是不知凡几。   无异于再一次的盛宴。   这两年来,除了中路京襄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外,其他诸路防线都大体平静,获得极为难得的休养机会,然而借着休养生息的机会,到江南大肆筹买田宅的将吏也与日俱增起来。   像葛家这两年在建邺、池州以及湘潭等地,就连续添置十数座田庄。   周鹤、高纯年二人如今在朝中都极为温顺,凡事都遵从绍隆帝的旨意行事,与汪伯潜、杨茂彦相处也颇为融洽,但他们心里也很清楚,绍隆帝没有将他们替换下去,也是出乎稳定朝堂的需要。   他们一方面在朝堂之上遵奉圣意,一方面也在民间大肆兼并田宅,以为后计。   朱沆听说绍隆帝即位之后,短短两三年间,周、高两家在江南各地兼并田地高达十数万亩,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新一轮盛宴分肥。   却不知道绍隆帝是完全被蒙在鼓里,还有意放纵,并以此拉拢将吏;毕竟葛伯奕、周鹤、高纯年以及汪伯潜、杨茂彦等家近年新添置的田庄,其中就有几处乃是绍隆帝直接赏赐。   朱沆对此无能为力、痛心疾首,但妻子荣乐郡主、女儿朱多金她们却气愤未能参与其中,还抱怨他迂腐顽固,每每听到哪家又添置田庄,就在他耳旁嘀咕不休,朱沆更感痛苦,似乎汴梁沦陷早已成为过往云烟,伤疤早已抚平。   这令他禁不住想,徐怀据京襄以自立,是不是就已经预料到这种局面?   ……   ……   临近年关,泌阳大雪飘飞,炭炉靠书斋墙壁摆放,铁皮制成的烟道通往窗外,炉膛里石炭正烧得红热;炭炉上的铁壶正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将壶盖不断的顶起、跌落,热水溢出来,溅落到炽热的壶身、火炉上“滋滋”作响。   王萱走将进来,见徐怀坐在火炉前,盯着蒸腾的水汽出神,说道:“你在书斋啊,还以为书斋里没有人呢!你发愣在想什么?”   “这水汽不断将壶盖顶起的情形,我时常在梦里有见,一时半会想不起这昭示着什么,”徐怀站起来笑问道,“真儿睡着了,可抱我给瞧瞧?”   “这么冷的天,哪里能抱出室外吹这寒风?”王萱说道,伸手要将铁壶提到一旁,手却叫蒸汽烫了一下。   “我来!”徐怀忙着铁壶提起来,怕王萱再给烫着,问她,“织造院目前新织成多少条羊毛毯了?”   “不到一千条,怎么了?”王萱问道。   “还是少了一些,”徐怀说道,“我想将羊毛毯纳入这批抚恤物资之中……”   “不是决定先发放给制司诸吏吗?”王萱问道。   “为了成功在马涧河上建成铁桥,对西岸滩头的争夺作战非常惨烈,徐惮都身受十数箭创,被强行拖下战场,”徐怀说道,“发放制司诸吏主要还是算作福利,可以暂缓,还是抚恤为先吧……”   这时候帘子从外面掀开来,牛二急冲冲走将进来,叫道,“使君,苏蕈回来了,问你要不要见他!”   “刚回泌阳就过来了?你叫他先回去跟家人团聚,”徐怀说道,“在外面两年多披坚斩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返回泌阳也是一路颠簸,大过年的总得叫他歇两天再谈正事……”   “苏老常还在前衙待着呢,忙不完的事情,现在叫苏蕈回去也没法叫他们父子团聚呀,”牛二眼睛发亮的建议道,“要不夜里摆顿酒席,大过年的,正好把史先生、鸦爷、虎爷他们都叫过来热闹热闹?”   “我看是你嘴又馋了。行,你去张罗!”徐怀笑道。   牛二平时被禁酒,但有机会就鼓动徐怀摆宴,好借机痛饮一番。 第八十一章 酒宴   得徐怀授意,牛二就热情无比的跑去张罗酒宴。   虽说年关将至,但大部分人都在前衙坐堂,手里没有什么事情的,就先跑过来。不一会儿不甚宽敞的书斋就坐满人,徐怀带着大家转去宴厅;还专程派人将在选锋军任职的萧纯裕请过来用宴。   苏蕈之前长相白净秀气,一直为徐惮嘲笑,此行归来身形要魁梧挺拔许多,眼神里透露出更多的坚毅——   萧纯裕待苏蕈极为热诚,除了苏蕈、徐惮率部南下援应,与萧纯裕接触过一段时间外,萧纯裕此时也迫切想知道契丹残部的近况。   相比较南下时的漫长旅途,苏蕈此次返回则要顺利得多。   他从打箭炉出发,翻越关键节点都已经处于控制之中的邛崃山,仅用了十天。   然后从嘉州龙游县乘船顺流而下,不到半个月就抵达到荆州江陵县。   在荆州叫徐武江以及他姐苏荻挽留了两天,苏蕈再乘马北上,总计算下来,全程都没有用足一个月的时间。   此时从泌阳前往打箭炉,前后总计也不需要两个月,大约一个半月就足够了,这是以往从大理国绕行难以想象的。从大理国绕行,除了路途更为遥远,沿途要经过的关卡众多,因此会耽搁大量的时间。   虽说此时还没有办法经邛崃山运送大量的物资进入打箭炉,但军情司在朱芝、朱桐兄弟的协助下,大体控制住邛崃山道几个关键节点,还调集数千人马进入邛崃山修建司户城、栈道、货场,给了契丹残部极大的信心。   很多时候,士气、人心来自未来可期的信心。   打箭炉是水草丰美,但之前却是腹背受敌的死地。   只要等到邛崃山道打通,打箭炉就变成背倚中原腹地、易守难攻的活地。   只要未来可期,暂时的困难也就不难克服,契丹残部在撤入打箭炉后相当稳定,也有长久扎根经营下去的打算。   契丹残部目前不缺高水平的将领、兵卒,苏蕈所部人马远征外域,多少也是疲惫不堪,需要分批撤回来休整。   当然了,契丹残部未来所将承受的压力也绝不会小。   在苏蕈踏上返程之前,朵甘思吐蕃诸部已经在布曲寺召开两次教派与部族联合大会,而第二次教派与部族联合大会,除了在卫藏地区影响极大的灰土教派派出僧使参加外,还有赤扈河西兵马都总管府的使者。   虽说吐蕃高地地域广袤、气候恶劣,吐蕃诸部也四分五裂两百多年,想要彻底联合起来,并甘愿臣服于赤扈人的铁蹄之下、接受赤扈人的统治,还需要有一段不会太短的时间。   不过,仅朵甘思六岗地区总计就有约六万多户蕃民,倘若他们先一步进行联合,很快就能最多组织两万蕃兵进攻打箭炉。   契丹残部决意倚托邛崃山、在打箭炉扎根下来,很多策略必然也就要随之发生改变。   曾经的契丹,特别是燕云地区都普遍汉化,修筑城池、发展农耕,冶铁、织造等业都有相当程度的发展,汉民也占到逾半比例。   在赤扈人南侵之后,云朔等地,居住于城池之中、普遍接受汉化的民众以及绝大多数的汉民,基本上都随萧干、李处林等人投附赤扈人,军事力量以步卒为主;岳海楼其部就是接收应州汉军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曹师雄其部的根底更是朔州汉军。   萧林石、石海等人主要是率领群牧司在燕云地区所辖的藩部以及从中京等地南逃的契丹族众,之后又吸纳西山胡南迁秦州,基本保持较为纯粹的游牧传统,军事力量以骑兵为主。   现在要在打箭炉扎根下来,萧林石除了需要组织人手修筑更坚固的城垒,发展农耕、冶铁、织造等业外,还需要组织一支有战斗力的步甲兵马。   现在苏蕈其部主力将分批撤回来,但也有一部分将卒自愿加入契丹,成为契丹残部的一分子。   而这次调入邛崃山从事司户城建造的数千辎兵,绝大部分都是未成家、非独子的青壮,就是考虑到契丹残部这些年来青壮男丁折损极多,有大量的中青年妇女剩下,让他们结合在一起,除了补充契丹残部丁壮不足外,加强其步卒建设外,也将促进双方进一步的融合。   要不是有这样的打算,史轸才不舍得将五六千青壮辎兵送到两三千里之外的邛崃山中为契丹残部做工;前期京襄往邛崃山所投入的钱粮,相当于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兵马远征。   这两年来,京襄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去年一度将兵马扩编到三十万,虽然今年春后将兵马逐渐缩减到二十万左右,但军事上的开支却一点都没有缩减。   这导致近两年来,屯垦、堰堤修筑等事都大幅停滞下来,制司所辖屯田仅从五百五十万亩增加到六百万亩。   兵马大规模扩编,不仅仅是军资度支大幅增涨,同时也占用大量的劳动力。   平靖洞荆匪乱之后,各都巡检司、巡检司、屯寨收编百余万饥民,青壮总计也就四十多万,一下子被抽掉近一半的青壮劳力,开垦荒地、修建堰堤垸寨等需要大量劳动力投入的工造事务,当然难以持续下去;即使最大限度的将青壮妇女组织起来劳作,最多只能维持现有屯田的耕种,保持粮食的供给。   劳动力的匮缺,这段时间同样传导到工造部门。   除了将十数万辎兵编入现役,汝蔡等地的防线也调入大规模的后勤力量为战事服务——除了前线大量防垒、津桥、道路的修筑外,方城道、秦楚故道、宛洛故道西线以及唐白河水道的疏浚、治理,都直接关系到泌阳与前线战区的联络、人马物资的输送能否更加通畅,不得不从襄阳、南阳等地征募大量的民夫。   虽说京襄拥有逾四百万人口,但如此高强度的青壮征募,还要保证基础物资的生产供给,负面影响自然是渗透到各个领域的。   更何况军资消耗如此之巨,制司暂时也拿不出多余的钱粮投入到扩大再生产上去。   京襄生熟铁及精铁料年产量在去年底突破八千万斤之后,今年仅有少量的增长;南蔡、泌阳等地的新增织机数量,以及近年承担对外输出商货重任的茶叶、瓷器等,增涨幅度都较为有限。   这两年朝廷虽然没有额外拨付钱粮给京襄,但制司一再哭穷,也并非没有一点实惠。   几经调整,朝廷最终决定京襄对外输出的商货,其他诸路监司及州县,一律不得征收过税,由制司直接在生产地进行征收,弥补军资不足;作为交换条件,诸路输入京襄的商货,也减免全部的过税,仅征收住税(对坐商征收的营业税、市税)。   此外,朝廷还允许制司自行从川蜀等地进购食盐,原先加征的榷税全部用来弥补军资的不足——这点与淮东、淮西以及东川诸路制司力争也有直接的关系。   大越诸路盐税收入比较直观,又利于控制。   另外,盐税主要是出自售盐地,同时朝廷还勒令售盐地严厉打击私盐。   其他地方没有资格跟中枢讨价还价,淮东、淮西以及东川三路制司就想直接掌握这部分岁入,不想当中再多转一次手产生不必要的“火耗”。   西秦路没有掺和进来,主要是高氏早就借着便利,暗中从荣州大规模走贩私盐,实际已经掌握西秦路诸州县的盐税收入——各家也是针对这点,要求直接掌控辖域的盐税收入。   虽说盐税及诸宗商货榷税、过税减免,目前仅能给制司增加六七十万贯的岁入,但长期是利于京襄大规模对外输出商货的。   暂时性的停滞增长,并没有令众人感到沮丧,反而是汝蔡战场在对峙作战持续近一年半之后,制司已经明确看出赤扈人在中路战场的极限。   这也是赤扈人在征服契丹、党项之后,在单一战场所能动员投入的兵马及物资极限。   然而却未能撼动京襄的防线。   这也注定了赤扈人再拖三四个月,倘若在新的汛季到来之前没有进展,将不得不大规模缩减在中路的兵马投入。   要不然的话,赤扈内部就会暴露大的问题。   京襄诸州(府)县自汴梁沦陷之后,除了荆北少部分地区,并没有受到大的冲击,甚至之前建继帝定都襄阳,以及在制司的有力组织下,各方面的物资生产都有大幅的提升——就近组织物资补给前线,运输等方面的消耗要少得多。   然而赤扈人在中路组织如此大规模的攻势,倍受战争摧残的河洛、河淮,都未必能供给一半的粮秣,最远需要从渤海、阴山南北征调牲口、粮食,补充不足。   而河东、河北以及关陕等地,义军从来都没有彻底停止过活动,也从来都没有被赤扈人彻底铲除。   因此赤扈人为保障中路作战的后勤补给,投入了远比京襄更为庞大的人力、物力,绝不单单是顶在前线的三十万人马。   即便在征服契丹、党项,占领中原绝大部分地域之后,如此规模的动员,也必然令赤扈人难以为继。   更何况他们看不到从中路突破的希望,甚至都看不到将京襄拖垮下去的希望,再咬牙坚持下去,对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 第八十二章 酒宴(二)   “今天难得解一回酒禁,也是亏得你这次归来;你得痛痛快快陪老牛我喝上一回!老潘、老郭那两个不顶用的家伙,先让他们缓一缓,不着急现在就放倒他们!”   战事所施加的压力以及军营的单调、苦闷,使得将吏多喜饮酒,然而酒量却各有深浅。牛二酒量极大,而当世所酿烈酒度数相当有限,他常常敞开肚子痛饮,也只能达到醉意微醺的程度,因此潘成虎、郭君判他们都怕跟他对饮。   晚宴上找不到对手,牛二便凑到刚从打箭炉归来的苏蕈身边,拉着他连干三碗还不罢休。   “这混帐家伙,偏偏去折腾一个小辈!”苏老常心疼苏蕈刚刚远道归来,却不敢在酒案去招惹牛二,只能在徐怀身边不满的嘀咕。   “且让他耍回酒疯,”徐怀苦闷压抑的军旅生涯,是偶尔放纵一番的,笑着跟苏老常问道,“苏蕈这次归来,你有什么打算?是让他在军司待一段时间,还是继续统兵?”   预料到赤扈人在中路的攻势难以持续,接下来京襄还将更大幅度的缩减兵马,甚至天雄军诸厢及选锋军的将卒都会轮换退出现役,进行休养。   对苏蕈接下来的安排,徐怀自然得听听苏老常的意见。   苏老常看了忙于应对牛二灌酒的儿子一眼,沉吟道:“接下来苏蕈想做什么,但听使君差遣便是……”   苏老常妻子早年就病逝了,他这些年忙于政务,没有续弦,女儿苏荻常年随徐武江坐镇于荆州,自从编入南蔡招讨司任将之后也近四年时间没有回到他身边了。   这次马涧河之战,徐惮都身负多处箭创,苏老常心里更希望苏蕈能留在泌阳、留在军司任事,但此时除制司正值用人之际,他也得尊重苏蕈自己的选择。   “别想那么多,赶紧给苏蕈找房媳妇,生养几个大胖小子,把你老家传宗接代这事给解决了,”潘成虎坐一旁嘿嘿笑道,“剩下的,得让他自己去闯,苏蕈这小子指定比咱们有出息,将来是要名垂青史的!你看看徐武碛,也是叫徐惮娶了亲搞大肚子之后才真正放他出去统兵的!”   潘成虎、郭君判都五十好几,年轻时又争勇好斗,横行山野,留下不少暗伤,无论是冲锋陷阵,还是大规模的兵马统领调度,都已非他们所擅长,他们此时就留在泌阳,与徐武碛一起,协助徐怀负责军司(兵马都部署司)各种规章制度等方面的建设与执行。   虽说中路的战事有可能趋缓一段时间,但徐怀志向远大,像苏蕈这般已经初露锋芒的中坚将领注定将来还有更为广阔的空间去翱翔。   郭君判举着酒杯凑过来,跟苏老常说道:“你家婆娘走了有好些年头了,你也该找个暖被窝的!”   苏老常哈哈一笑,看到苏蕈招架不住牛二,招手将他唤过来,说道:“你这次回来,可得先把亲事给解决了!”   见苏蕈神色迟疑,史轸笑问道:“可是此去吐蕃,有遇到心仪的姑娘?别吞吞吐吐的,你爹应该不会反对与契丹通婚……”   制司从辎重营里挑选五六千没有成家的青壮后生,送往邛崃山修造司户城、栈道、货场,打通蜀地与契丹残部的联系,就是想着将这些后生都送给契丹残部留种的,当然不会舍不得苏蕈一个。   苏蕈迟疑了半天,朝徐怀行礼说道:“吐蕃之行,苏蕈确实得遇一人,但非契丹女子……”   苏老常脸都黑了。   不是契丹少女,那自然就是吐蕃少女呗。   “你先说说看。”徐怀说道。   “……”苏蕈有些羞愧地说起这两年在神玉山麓及打箭炉的一些私事,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他与史珣作为京襄派遣襄助契丹残部的最高军政将吏,所享受的待遇与普通将吏是有一些区别——有个照顾自己起居的被俘吐蕃少女,他这次将吐蕃少女及其家人都带回京襄。   他担心苏老常不许,因此没有在之前的信函里提及这事。   “这小子,到底脸皮子嫩!”郭君判哈哈笑着说道,“睡都睡了,生下孩子当你老苏家的种养着,多大点事啊!”   “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吧?”史轸倾身问道。   “乃吐蕃色莫岗一小宗庶支,暂无非分之想,”苏蕈朝徐怀恳请道,“还请使君恩允他们留在泌阳……”   “我就想要是普通女子,你也看不上眼,”徐怀笑道,“但这事徐惮多半会笑你……”   徐怀在京襄禁止蓄奴,也严禁人身买卖,但对雇佣仆役等事并没有大的限制,像苏蕈将吐蕃少女及家人带到京襄安置下来,往后依附于苏家,甚至将吐蕃少女纳为妾室,或者压根啥名分都不给,就留在身边照料起居,除上苏老常、苏蕈日后多半会被人拿这事说笑,徐怀才懒得多问什么。   当然,从更深层次讲,徐怀希望有朝一日京襄是个包容并蓄的京襄,希望有朝一日,吐蕃也能容入中原,当然不会禁止苏蕈将一户吐蕃小宗庶支人家携来泌阳定居。   牛二却来了劲,提着酒壶过来打听吐蕃小娘子长得有多美,拽住苏蕈又对饮一壶才饶过他。   夜宴持续到深夜,众人带着醉意各自归去。   徐怀回到内宅看过出生刚满月的次子徐真,被王萱嫌弃满身酒气,赶到柳琼儿这边歇下。   柳琼儿已经睡下,听着动静醒来,欠身坐起,问道:“这酒宴怎么到这时才散?”   侍女端来解酒汤,徐怀坐在床榻旁,看着柳琼儿睡意未消的美眸,说道:“难得如此热闹,大家都喝得畅快……”又将苏蕈携吐蕃少女归来的趣事说给柳琼儿听。   “再有三四个月,赤扈人真能罢兵而去?”柳琼儿能感受到徐怀的放松,从后面搂住他宽厚坚实的臂膀,问道。   “也不会完全罢兵而去,但也不可能再发动多大的攻势,应该说会转攻为守,”徐怀说道,“可惜京襄这两年消耗也剧,暂无实力转守为攻。”   京襄一度将兵马扩充到三十万,都是勉强而为,不仅仅极大影响腹地的生产、耕种,兵马战斗力也极为有限。就目前而言,京襄所辖真正的精锐兵马也就六七万人,其他的守兵无论是操练还是兵甲都存在很大的不足,可以守城寨防垒,但驱之上战场,战斗力并不见得比岳海楼、曹师雄所部强出多少。   更关键是转守为攻,物资的消耗将会激增,不是京襄此时所能承担;何况这两年来京襄所积累的伤亡,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   身心疲惫的将卒也需要时间休养。   当然了,就目前的局势,在接下来两三个月内能迫使赤扈人在中路转攻为守,就已经是极大的胜利了。   “赤扈人放弃从中路突破的妄想之后,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会不会找朝廷议和,以谋后计?”柳琼儿问道。   截止到此时,秦岭-淮河防线可以说都抵挡住赤扈人的猛烈攻势,柳琼儿现在就担心赤扈人暂时搁置进一步南下的野心,京襄除了要承担河洛、京西强大的军事压力之时,面对的内部形势也将很快发生巨大的不利变化。   那将是京襄最为难受的时刻,特别是很多部署都没有完成,要如何面对内忧外困的局面?   “如果赤扈乃兀鲁烈一人所执掌,我们接下来所面临的局势会很复杂,甚至可以说将更加凶险,”徐怀笑道,“但赤扈统掌大军的宗王,可不仅兀鲁烈一人,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小挫折,就轻易放弃鲸吞天下的野心?接下来我们可以好生休养一两年,换别人来承受赤扈人的攻势了!”   这两年来,虽说大规模抽调青壮男丁填入汝蔡防线,钱粮度支上更是最大限度的往战事倾斜,屯垦等事受到很大影响,甚至停滞下来,但很多细处的工作并没有停顿下来。   特别是水轮机应用技术的积累与推广上,过去两年制司都在不断的增加人力与开支。不仅在冶炼、锻铸、造纸、榨油等领域,不断扩大水轮机的应用范围,水转纺车、水力织机在棉麻织造领域也初步成熟起来,可以做进一步的推广了。 第八十三章 铁桥   箕山西南麓印蹄岭南崖,没有树木生长,石崖光秃秃一片,但此时冰雪覆盖,就像一头白色巨兽矗立于天地之间,寒风从荫翳的苍穹下凛冽的刮动,发出阴恻的啸响。   马涧河就像一条闪亮的银炼,从印蹄岭以东的群山之间蜿蜒而出,横亘于苍茫的天地之间。   一座座坞寨营垒,空前密集的分布于印蹄岭以南的平川与丘山之间。   水域缩小到不足汛季三分之一的广成泽,此时已经完全冰冻住,又覆盖上大雪,与南北的平川、山峦融为一体,却叫两军位于最南侧的坞砦营垒群与南面曲折的山脚轮廓给清晰的勾勒出来。   除了广成泽外,还有一大片约十数、二十数里不等纵深的空阔地带,将坞寨群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部分——   众人站在印蹄岭南崖之巅,往那片空阔地带,在阳光的折射下,能看到冰雪覆盖之间还有点点闪亮透漏出来。   兀鲁烈知道那是双方兵卒遗弃在战场的残刀断戟没有完全被冰雪覆盖住。   双方在这片土地持续近距离对峙、鏖战将近两年,大小战事数十起,但此时谁都没有意愿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驱赶将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奔赴战场。   因此那边空阔地带难得的静寂下来,除了少量的斥候、警戒人马外,仅有一群群乌鸦、一头头秃鹰在雪地上空盘旋。   虽说相距甚远,但位于广成寨东北方向,横亘于马涧河之上的黑色铁桥,在冰天雪地之中,还是极为分明的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在铁桥的西端,有一座小堡屹立于马涧河畔,除了庇护铁桥,也庇护从铁桥往西延伸到广成寨的驿道,只是驿道完全被冰雪覆盖,辨识不出。   不过,马涧河的东岸,从铁桥往东,在如此寒冷的时节里车马通行如故,大道上的积雪被人脚马蹄车辙碾碎消融,近乎呈一条直线往东延伸……   “从三月初就知道京襄军有马涧河上有重建大桥的意图,只是当时还不晓得京襄冶铸已经到这一步,没有太在意。”   曹师雄脸色沉毅的介绍起大半年来围绕马涧河,更准确说围绕马涧河铁桥展开的激战,   “进入汛季后也没有特别的警惕,料定京襄兵马也没有办法当时展开大规模的反攻,我部在西翼的坞寨以休整为主。差不多到八月中旬,潜入梁县等地的斥候才确认之前连续数月从鲁山运入梁县储存的诸多大铁疙瘩,可以搭接铁桥,我们才意识到京襄军在马涧河上重新修建的这座大桥有别以往……”   京襄汝州行营的兵马,坞堡、营寨群主要沿马涧河两岸分布,甚至西轻东重。   这种布局主要是京襄前期在广成一带仅留有五六千驻军造成的,初期仅需要在马涧河以西修造有限的几座坞寨,就能构成完整的防线。   在汝州槽型盆地的东口,驻军有限的防线紧挨着马涧河,除了能借助地势,也能与南面的汝阳、九峰山等地互为倚峙。   不过,前年汛季过后,双方对峙兵马在马涧河西岸急剧增加,汝州行营后续就只能在马涧河以东修建更多的后备营寨。   这种坞寨营垒群的布局,因为被马涧河切割成两边的原因,是有天然缺陷的。   曹师雄最初也是抓住这点,主要抓住京襄军在马涧河上的浮桥、渡桥以及渡口等连接点发动攻势,从而在相当程度上避免掉直接强攻坞堡所带来的劣势。   虽说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占据战场上的主动权,没能将大量的西域石炮推到前阵轰击营垒坞砦,但前期敌我双方的交换比相差并不大。   他们至少可以说较好完成了宗王府交代下来的消耗京襄的战略重任。   之前连接广成寨与马涧河东岸的桥梁,也被他们成功摧毁。   他们于三月初就察觉到京襄有在马涧河上原址重新架设大桥的意图,但曹师雄并没有引起重视。   主要还是当初所建的浮桥、渡桥都是木结构,容易纵火烧毁,曹师雄想着他们能烧毁一次,就能烧毁第两次、第三次。   曹师雄甚至希望京襄能花费更大的力气去建大桥,从而将这点当成一个薄弱点,持续不断的发起进攻,达到消耗京襄的目的。   因此京襄前期花大力气对原址桥墩进行加强,曹师雄都没有大肆派兵马扰袭、阻止。   甚至到八月中旬察觉京襄最终乃是要在马涧河上架设铁桥,曹师雄也没有立即行动起来。   一是汛季未过,再者当时马涧河的湍流中还有保留两组桥墩,河洛诸将都想着他们只要能从上游将巨木投掷到溪河里,逢暴雨水势大涨去冲击桥墩,就能威胁到大桥。   他们认为这一事实将使得他们可以展开的进攻点,遍布马涧河上游沿岸,而不是急着组织兵马去进攻京襄军在大桥西岸防御严密的阵地。   直到十月中旬,曹师雄才发现京襄在马涧河上所架的铁桥,并没有借助河中心的桥墩作为支撑,而是直接凌架马涧河宽逾十数丈的河道之上,完全无惧上游的威胁,这时候才被迫组织兵马,去进攻京襄军在大桥以西的阵地。   前后组织发动三次较大规模的进攻,最多一次投入近三万兵马,近乎于决战,最近时前锋兵马甚至杀到大桥西头。   然而通过铆接紧密连接起来的铁桥,即便桥面所铺的桥板被纵火点燃,但桥身夷然无损。   河洛兵马虽说仓促架起两座中型西域石炮,但在京襄军反攻夺回西岸阵地之前,两座中型西域石炮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也没能对铁桥造成什么实际性的损毁。   而仅仅小面积的桥板被纵火点燃,在火势被扑灭之后,替换掉那些损毁的桥板,铁桥就快速恢复畅通——京襄军在东岸严阵以待的重甲步卒,在几艘进入马涧河水道的战船配合下,快速杀入西岸,与西岸兵马会合,迅速夺回战场的主动权。   由于铁桥以及东岸大道的存在,除了京襄军在马涧河东岸的步骑精锐外,大量的战械,例如精铁盾车、三弓弩车、蝎子炮等也更为便捷进出战场——不是说河洛军没有这些战械,但受地形以及战阵坚实程度的限制,他们将战械投入战场受到的限制大,发挥的作用小,损耗也大,在两军对垒上就再难夺得优势。   因为他们也是依托印蹄岭以南坞寨营垒群,战事失利,不至于令防线崩溃,但几次大规模作战下来,双方的交换比就有些难看了。   事实上除了受王帐直辖的镇戍军精锐外,河洛兵马都总管所辖的大军,这两年来减员累计超过两万,其他兵卒也是疲惫不堪,存在大量的伤病,暂时已经没有再次对马涧河沿岸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能力了。   因为京襄精锐随时能通过铁桥进入马涧河西岸战场,曹师雄他们不敢叫兀鲁烈亲自抵近视看铁桥的状况。   印蹄岭相比铁桥到底是远了一些,但听曹师雄描述,兀鲁烈以及身边的宗王府将吏,还是大体能想象铁桥的模样。   曹师雄召集匠师、有经验的石炮手,预估非要架起数座大型西域石炮,动用上百斤重的石弹反复轰击,才有可能危及铁桥本体,但问题是,河洛兵马要是能做到这点,就已经有能力掌控西岸战场了,又何必想着去摧毁铁桥?   宗王府此次随兀鲁烈视察前线的将吏,都陷入沉默之中。   虽说镇戍军精锐还没有大规模使用,但近两年对峙也没有叫京襄军伤及根本,而且彼此防线经过长达数年的建设、加强,又都如此完善,短时间内谁都看不到有突破的希望。   而与京襄军作战这些年来,大家心里也都很清楚,过于急切的军事冒险,或者所谓的奇谋,只会带来不必要的巨大风险,甚至有可能葬送掉赤扈在中原战场上的战略优势。   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年对峙,对京襄的消耗有限,远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反倒是他们的大后方,为这两年如此巨量的摊派、物资输送叫苦不迭。   为保障物资输运,宗王府从各地强征数十万民夫,令河东、河北、云朔等地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生产,再次受到重创:越来越多的民夫流亡,受匪军的蛊惑,地方上或暴乱或逃亡的汉民也越来越多,单纯用武力镇压,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第八十四章 对策   仲长卿此次与摩黎忽代表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前来聆听镇南宗王兀鲁烈的教诲,与宗王府诸将吏及河洛兵马都总管府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众人唯恐镇南王出什么意外,坚持拦阻住不让兀鲁烈抵近铁桥一睹真容,仲长卿、摩黎忽他们还是在小队斥候骑兵的簇拥下,赶到更近的距离看过铁桥。   虽说他们最近相距铁桥也有三四里,看不太清楚铁桥的细节部分,却也足够令人震撼了。   京西做了大量或成功或不成功的渗透工作,目前业已就窥破楚山采用熟炭炼铁的秘密,验证行之有效后,宗王府三年前就令朔州、蓟州等地的炼铁场效仿,这两三年优质铁料的产出大增。   这也确实对中原地区的生产恢复促进很大,同时为各种兵甲、战械的制造提供充足的优质铁料,但也仅限于此。   蓟州冶铁场旧乃契丹驱使汉人工匠创办,最初三四十年间发展到鼎盛时有二十六处炼场,烧炭、采矿、炼铁用役工三万余众,有高达五六百万铁料年产量,随着大燕(契丹)王朝内部腐败滋生,在南朝两次北征伐燕之前,蓟州冶铁场的铁料产出,一年都不足两百万斤。   虽说赤扈崛起于漠北蛮夷之地,却自崛起之时就极其重视匠工之术,很早就从西域招募大量的大食工匠、匠师为王帐所用。   在翻越大鲜卑山征服契丹之前,赤扈铁骑的兵甲装备就已经全面超越看似更为地广人众、国力强盛的契丹了。   南侵中原,赤扈人从来是不惮屠戮与劫掠的,而除了金银财宝与年轻妇女外,工匠更是赤扈人重点劫掠的目标。   第一次南下围困汴梁,对工匠的索取,甚至更优先于金银珠宝之上;汴梁沦陷时,当时聚集于京师的十数万匠工,几乎都被掳往太原等地,仅有极少量的匠工得以逃脱。   在平燕宗王府的大力推动下,蓟州冶铁场很快就恢复到五百万斤铁料年产出,而在效仿楚山采用熟煤炼铁后,蓟州冶铁场的年产出更是突破一千万斤,用工甚至都不需三万众。   这放在以往,绝对是一个值得自傲的成就;赤扈合并朔州、太原等地的铁料产出,已经足够供应中原地区的战事及农耕需要。   然而凡事就怕对比。   京襄对外输出铁料、瓷器、茶叶、布匹等,即便在朝廷斡旋下,与诸路监司都同意互免过税,但还是需要事前进行报备。   因此,京西、河洛难以刺探京襄的一些核心机密,却大体能估算京襄今年对外输出铁料就有可能高达四千万斤。   倘若算上京襄辖域所售及自用的铁料,京西兵马都总管府估算京襄一年铁料产出可以高达七八千万斤。   除了曹师雄这边,镇南宗王府所辖的其他兵马都元帅府、兵马都总管府,之前对京襄所提供的这个情报,是极度怀疑的,很多人认为岳海楼虚夸了京襄的实力,质疑这是岳海楼为京西这两年的进攻无力辩解。   赤扈包税官、工官多招募大食人,大食人又极擅算术,也擅长组织大型工场生产,在他们看来,蓟州冶铁场为保障上千万斤铁料的年产出,各个环节总计征用三万役力,已经可以说是压榨到极致了。   京西兵马都总管府估算京襄一年产出铁料高达七八千万斤,哪里有那么多的青壮劳力可用?   仲长卿现在就想将这些家伙揪到马涧河畔来,让他们睁眼看看横跨在马涧河上的这座铁桥,让他们好好领略一下京襄的冶铁铸造已经到了何等的地步。   让他们摸着胸口好好想想,赤扈的冶铁术什么时候能达到这一步?   京襄在对峙的战场边缘,在河洛兵马触手能及之地,动用上百万斤铁料建造这么一座铁桥,是不惜一切代价希望其位于马涧河两岸的营垒群联系更为紧密,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其部署于东岸的精锐步骑主力能随时进出西岸战场,还是说这座铁桥对此时的京襄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仲长卿心里清楚是后者。   除了马涧河外,京襄还在其他地方修建了数座同等的铁桥。   除了传统的盾车等战械外,京襄军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铸铁拒马。   这种铸铁拒马并非想象中那么笨重不堪,实际更像两道铸铁栅栏斜向交叉而得,顶端露出尖锐锋利的刺头,甚至轻便,却令人马难以迫近。   而将大量的铸铁拒马拖到战场上,能快速组成简易栅营——京襄军多次以此加强对战场的控制力。   总之京襄的冶铁已经到了可以肆意挥霍的地步,令京襄军在战场上可以借用更多有别于传统的战术——这也令自去年汛季过后的对峙作战,京西、河洛两军在战场上承受比对手严峻得多的伤亡比例。   因此在仲长卿、摩黎忽等京西诸将看来,他们需要当机立断转攻为守,大力宣扬他们在战事上的巨大失利,并千方百计使静惮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保持克制,以此促使南朝内部遏制京襄的势力冒头。   甚至可以将和谈提上日程。   之前在镇南宗王兀鲁烈率诸将视察临颍战场,岳海楼就公开畅述这一观点,然而兀鲁烈并没有接纳,甚至喝斥岳海楼作战不力。   仲长卿窥着镇南王兀鲁烈神色冷冽的侧脸,能看到他自登上印蹄岭南岸之后眉头就没有展开过,心里想,宗王会从善如流吗?   ……   ……   回到印蹄岭以西的伊水大营,镇南王兀鲁烈将河洛主要将吏召集起来商谈战事。   河洛主要将吏也无一例外觉得战事难以为继。   当然了,曹师雄、孟平、孟俭、曹成等人觉得转攻为守还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即便将前线兵马缩减到与京襄军相当、甚至更少一些的程度,依托历时两年修建的防线,依托伊水、箕山西麓的险峻地形守御,也足以弥补兵甲、战械以及兵力的劣势。   倘若京襄军敢进行强攻,必然要承受更大的伤亡与物资损耗。   晚宴后,兀鲁烈就将术赤、摩黎忽等几名亲信将领留在帐中,询问他们的意见。   那颜木赤更见苍老,精力不济、病体衰弱的他已经不在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坐镇,而是回到兀鲁烈的身边出谋划策。   “即便会承受非难,汝蔡战事也不能再撑下去了,”那颜木赤声音沙哑的说道,“但我们怕是不能说服屠哥、库思古保持克制,更不要说拿和谈去蒙骗南朝人了……”   兀鲁烈艰难的点点头。   之前在许州他当着诸将吏的面,训斥岳海楼,并非质疑京西作战不力,也并非认识不到示敌以弱的妙处。   实际他心里清楚大多数族人,包括他的兄弟,乃至他登上汗位的大哥,并没有清醒认识到京襄所创造的奇迹——在撞到头破血流之前,似乎也很难认清楚这点。   因此即便他们承认中路攻势的失利,也不可能说服东西两路大军保持克制,更不要说跟南朝启动和谈,让南朝内部放手去对付京襄了。   兀鲁烈都不觉得能说服跟他关系亲密的屠哥。   现在的问题,中路必须要转攻为守,削弱前线的兵马,减轻后勤补给的压力,给将卒休养的机会,又大概率无法说服屠哥、库思古保持克制、示敌以弱,他们该怎么办?   摩黎忽稍作沉吟,说道:“中路未能撕开汝蔡防线,宗王或受非难,汗王应该会使平燕宗王、静惮宗王再从东西两路进行突破,以便有朝一日能夹攻京襄——我们也只能配合这一点进行部署!”   相比较初时踏上中原、趾高气扬的摩黎忽,这些年在京襄(楚山)手里吃过太多的亏,也已经成熟起来了。   兀鲁烈叹了一口气,说道:“此时不要谈什么示敌以弱了,不是我能一言决之的事情,诸位还是多考虑东西两路有无机会吧。”   “是。”摩黎忽等将应道。   木赤沉吟片晌,说道:“屠哥倘若今年秋冬渡淮南下,宗王可从河洛、京西暗调精锐助之!”   说实话,曹师雄、岳海楼两部在京襄(楚山)手里,屡战屡败,但认真观察这两年来的对峙作战,京西、河洛汉军的战斗力其实已经是相当强了,仅仅是奈何遇到了前所未见的敌手。   而在东西两路,无论是平燕宗王,还是静惮宗王,骑兵战力是足够的,但受到淮南多水泽、秦岭多奇险的地形限制,骑兵战力发挥不出来,却偏偏缺乏足够强的步甲兵马,以致之前的战事无法取得进展。   因此木赤以为倘若不能说服屠哥在东路保持克制,那就索性从河洛、京西汉军暗中抽调步甲精锐,加强对淮南的进攻——甚至可以在接下来的汝蔡前线兵马缩减上做手脚,行暗度陈仓之计,直接将一部分精锐步甲后撤藏起来…… 第八十五章 龟甲船   没有等到汛季来临,赤扈二月上旬就提前缩减中路汝蔡前线兵马。   一方面将从河东、河北及汴梁抽调的汉军兵马撤遣原地,还归乡野、使其休养,恢复生产,同时还大幅削弱从北方输运粮秣的规模,降低各地的征赋压力,缓解地方矛盾;另一方面河洛、京西当地的汉军、镇戍军主力也都收缩回伊阳、伊阙、许昌、临颍、宛丘等城。   不过,赤扈人并没有放弃前线防垒,仅仅是大幅缩减直接在前线防垒驻守的兵马,放弃对汝蔡等地的渗透作战,放弃对汝蔡等地城寨的主动进攻,全面转攻为守。   到了二月底,赤扈在进逼汝蔡前线的兵马,就从最高时二十三四万缩减到不足之前的十分之一,但这是赤扈人部署于第一道防线的兵力,其在河洛、京洛的第二道防线以伊阳、伊阙、大谷关、阳城、禹州、许昌、宛丘等城为主,所部署的兵马依旧高达八万之众。   京襄也没有想着反守为攻,趁机去夺取那些近在咫尺、相距不过十数二十里的敌军营垒坞寨,而是选择同步缩减马涧河、汝阳、嵩县以及召陵、襄城等地的驻军,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休生养息。   截止汛季来临前夕,汝蔡申三州行营,除了各调三五千州(府)军参与轮戍外,作为战兵编制的天雄军,不仅没有征募新的兵员去填补两年对峙作战产生的上万减员,还安排上千功勋老卒退出现役,安置到地方,用来加强乡司对地方的掌控。   在中路长达两年、高强度的对峙作战后,天雄军的规模这时候非但没有进一步扩大,反而缩编到不足四万——当然天雄军第一到第五镇的编制都予以保留,每镇除了原有六厢步甲编制,还各增加一厢重甲步卒、一厢骑兵的编制。   也就是天雄军在需要的时候,能快速从诸州府征募有战斗经验的兵卒补充进来,将总兵力扩充到十万众。   选锋军也全部撤回到泌阳等地休整,除了原有的八厢轻甲骑编制外,还额外增加两厢重甲步卒的编制,目前将兵力控制在五千人,但在有需要时能快速扩编到一万五千人。   天雄军及选锋军,也将为京襄未来的核心战力。   作为守兵编制的州府军,也从最初二十四万人众,战后大幅缩编到不足四万众。   如此一来,京襄更加没有转守为攻的能力了,但逾四十万青壮劳力转入地方(对前线后勤支持缩减的人力同样巨大),使得之前停滞下来的垸寨、道路、垦荒、津桥、河渠以及陂塘(小型水库)等工造建设,再次大规模启动起来。   特别是以新式水轮机为基础的水力器械推广,主要依赖于泌阳、云阳、淮源等地的陂塘建设提供更多的稳定水力。   之前淮源、信阳等地所建的陂塘,相当部分都落在崎岖狭仄之地,利于传统水力器械借助湍急水流驱转,想更大规模的推广新式水轮机,新的陂塘则需要建在地形相对开阔的河谷之中。   同时对所造堰堤的规模、规格,提出更高的要求。   京襄同时也大幅提高石料的开采,制司甚至开发出专门的水力石锯,用于切割筑造堰堤所需要的石材。   因为新式水力器械集中使用的工场,就位于堰堤的下方,制司目前还不敢在关键堰堤的砌筑上,采用廉价的青砖替换石料。   作为粘合剂关键材料的糯米,京襄也加速从江淮等地输入。   五月上旬,桐柏山全域就都陆续进入汛季,一队车马从东往西往淮源城方向缓缓,申州行营统制徐心庵率领将吏,站在白涧河西岸安静的等候着。   “都说不要搞迎来送往这一套,徐心庵他们还是不听话啊!”   徐怀跨坐马鞍之上,听信骑传报徐心庵已率将吏出淮源城,到白涧河西岸相侯,忍不住跟陪同出行的徐武碛、潘成虎、韩圭等人抱怨起来。   “徐心庵还是迫切想早一刻见到使君!”韩圭笑着说道。   制司当下是尽可能要求将吏轻车简从,不搞迎来送往那一套,但韩圭也好,徐武碛以及史轸等人也好,都还是觉得徐怀出行还是需要讲究一些仪式感。   王萱抱着幼子徐真,与柳琼儿坐在马车里,将纱帘揭开来,更清晰地看到白涧河铁桥高耸的桥塔。   淮源乃徐怀及楚山众人发迹之地,不仅军中最为核心、中坚的将卒都出身淮源,不少人的家小都还安置于淮源。   同时淮源也是京襄工造的发源地,目前还有大量的工坊、工场保留在淮源。   因此连接淮源与泌阳以及东接楚山、信阳的桐柏山道,是制司正式成立之后,就重点修缮改造的道路体系。   也早就在淮源城与军寨之间的白涧河之上架设桥梁,但早期乃是木桥,去年冬季改建铁桥。   白涧河铁桥目前也是京襄所建最大规模的单体桥,桥身全长近二十丈,但不是单跨桥。   毕竟二十丈的单跨铁桥,以京襄此时掌握的建桥水准,也是太夸张了一些。   三组石砌桥墩矗立湍流之中,四跨铁桥有如飞虹一般凌架于湍流之上,虽然难度还不如广成马涧河铁桥,但气势更为恢弘壮阔,甚至可以说是京襄实力最为直接的展现。   整座铁桥用铁料近四百万斤,单这一点就叫人瞠目结舌。   徐心庵既然率将吏到白涧河西岸相迎,徐怀也就没有前往淮源城,更没有直接前往申州州衙及行营行辕所在的楚山城而去,而是会合之后,众人直接前往玉皇岭。   玉皇岭作为徐氏族地,徐怀的养父养母都安葬于此。   在制司成立之后,徐怀就下令将当年借安葬徐武富等人的名义、转移徐武富名下财产所建的家庙,改为英烈陵园。   徐怀不仅将养父母的墓地移入英烈陵园,这些年来壮烈牺牲于战场之上的淮源男儿,也都安葬于此。   徐怀此行的一个目的是登英烈陵园祭拜,还有就是视察建于玉皇岭的一个铁作工场。   在经过一定时间的实践之后,旧有的陂塘以及水力工房最终并没有都转移给地方接手。   即便采用新式水轮机,然而也有一些领域需要更强的驱动力,单纯用变速齿轮并不能完全实现——除了当世齿轮的铸造精度有限外,当新式水轮机铸造到足够大时,同样需要更强有力的湍流才能驱动。   玉皇岭与狮驼岭之间,早年就建成阶梯式堰堤——楚山置县之后,也最早在此成立铁作工场,借助传统的水力器械锻铸兵甲。   在新式水轮机进入实用之后,玉皇岭铁作工坊的兵甲锻铸就集中到云阳去了,这边也曾短时间移交给玉皇岭乡司管辖。   虽说军械监利用新式水力锻锤,早已经能成功冷锻遮覆胸腹的大面积精铁甲片,相比较传统的瘊子甲,不仅防护力更强,成本也要低廉得多——成本低廉的意义也等同于快速、批量制备。   不过,大面积遮覆甲片,在战场上的利用,并非仅限于铠甲。   倘若战械也能利用甲片替代传统的厚木板作防护,轻便性及防御力都将大幅提升;传统的铸铁盾也过于笨重,军中所用极为有限,更多是采用木盾蒙覆热锻而成的薄铁皮。   在战械防护以及铁皮盾的应用上,即便利用水力锻锤进行热锻——热锻乃是将铁锭加热后锻打,要比冷锻更为容易加工成型,故而节约人力、物力,但成本依旧是高不可攀。   特别是徐怀希望看到有朝一日战船能蒙裹铁甲,这在当世看来是更不可想象的事情了。   以水力锻锤热锻出遮覆一艘中型战船所需要的铁皮,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有这气力,多造三四倍的战船数量,招募训练三四倍的水军,要划算得多。   因此徐怀对军械监提出要有更大规模、更低成本制备薄铁板的能力,也明确将热轧概念灌输给沈炼等人。   热轧的概念乃至全套的流程并不复杂,庄庸、沈炼等人集结一批高水平工师,短时间就制定出几套方案,但问题在于将加热后的炽热铁条,利用轧辊驱动压制成薄铁板,轧辊所需要的驱动力,已经远远超乎常规水轮机的范畴。   军械监就重新启用玉皇岭铁作工坊,制造两座大型水轮机,还对玉皇岭的堰堤进行改造,以便形成更湍急的水流去驱动水轮机。   目前军械监在玉皇岭已经成功扎出二分厚(零点二寸、约六点七毫米)的薄铁板,但以当世的匠作精度,想要扎出更薄的铁板也难了。   “此等铁板,制盾还有些勉强,但已经看到希望了,相信京襄步甲很快就能装备上当世最为精良的精铁盾,”参观过热扎工房后,徐武碛拿起工房制成的薄铁板成品,思量道,“不过,想要用于制甲还是给战械提供防护,还是太厚了。”   两分厚的薄铁板直接制甲当然太厚了。   目前军械监所制铠甲,正面对防护力要求更高的甲片,最厚的地方都用不一分,通常在半分左右;侧腋以及后背覆盖更是仅需要四分之一分厚的铁甲——这样才能将整套铠甲的重量,控制在人力所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两分厚的热轧薄铁板直接拿来制甲,肯定不行;给战械提供防护,当然可以不畏刀剑箭矢,但最终也会令战械变得极为笨重,没有什么实用价值。   当然了,在热轧铁板的基础上进行冷锻,应该还是能大幅提高制甲的效率——单纯从这点来说,水力热轧机的意义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   当然,战船想要全覆盖热轧铁板也不现实。   当世暂时还无法解决浸水锈蚀的难题。   考虑到仅仅给战船水面以上的部分覆甲,军械监的工师已有权衡,但目前只能考虑中小型战船,用在大型战船上也不现实。   一是大型战船所需要的热轧铁板太过巨量,同时战船在水战时主要依赖排桨驱动,大型战船遮覆一层两分厚的热轧铁板,除了更加笨拙外,同时也将限制所载战卒、战械的规模。   还有一点就是大型战船都用铁甲包裹住,将进一步限制住当世本就有限的水战攻击手段。   然而中小型铁甲战船,军械监的工师却想到一个极为有利的水战场景,就是用于接舷战。   因为当世水战攻击手段太有限了,灵活轻便的中小型铁甲战船,在铁甲之上留有尖锥锐刺,靠近敌船之后不畏敌卒接舷登船,不畏刀枪箭矢,不畏火攻,不畏敌卒用钩镶锁船,但己方将卒却可以通过舷窗,近距离将火油罐精准投掷到敌船之上,又或者近距离通过狭小舷窗,用强劲弓弩精准攒射敌卒,这些是传统木质战船所不具备的。   看过军械监所绘制的新式铁甲战船图样,徐怀沉吟道:“看着就像龟壳,或称为龟甲船形象些——军械监抓紧试制一批龟甲战船,务求灵活轻便,组织水军操练娴熟,或许很快就能用上!当然,铁甲还需要更薄。倘若热轧没有办法一步到位,前期可以考虑热轧加热锻的方式,制备一批船用铁甲来!”   热扎加深度热锻,没有极其复杂的淬火、退火工艺相配合——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实现,这需要匠师长时间的经验摸索与积累,铁甲内部的性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直接用于制甲,肯定不行的,但用于包覆战船,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第八十六章 工师   汴梁沦陷后,中原诸州县不计其数的民众南逃,除了出身贫寒的中下层民众,也有大量原本家境优渥的中原士绅。   这些中原士绅拖儿带女逃到南阳、襄阳乃至鄂州、荆州等地,一旦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即便随身携带不少盘缠,但也很快就被战争暴乱后日益飞涨的物价消耗一空,绝大多数人生活很快陷入困境,甚至沦为流民。   与江淮、荆湖以及京襄士绅,对制司所行新政怀以仇视不同,南逃的中原士绅是深切感受到家国沦丧带来的巨大创痛。   不谈多高的认识,他们在失去赖以为生的土地资源之后,对制司推行新政,限制士绅宗族通过控制土地压榨底层佃农,剥夺地方士绅宗族私占的田地、山林等资源,内心还有一点点隐秘的幸灾乐祸。   因此京襄(楚山)也不惮于将南逃士绅接纳进来,这也为生活陷入困境的南逃士绅提供了一个谈不上多好,却是没有更好选择的出路。   这些年来,京襄(楚山)包括军械监、煤铁监、营造监等工造部门,就容纳上万具备相当文化水准的士绅青壮做工——有时候又不得不承认具备一定文化水准的中青年,迫于生计所困,认清现实之后从事工造、营造,不仅上手的速度,学习乃至钻研能力更是优于目不识丁的底层民众。   选拔进入匠师斋舍修习工造,以及这些年工造诸监所提拔任命中高级工师,也基本上以中原士绅出身者为主。   当然了,京襄(楚山)这些年在工造匠术等方面的积累,这一群体也做出不容忽视的贡献。   京襄(楚山)工造体系的形成,徐怀一些奇思妙想,与庄守信、沈炼、庄庸、喻承珍等宗师级人物卓越贡献,或许可以说是源头,但没有一个足够庞大的队伍贡献力量,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内就有汹涌之势?   中原士绅出身的工师因为深切感受到家园沦丧的巨大悲痛,内心充满收复中原的渴望,经历血腥与杀戮的洗礼,承受过饥寒交迫、妻离子散的磨难,对京襄的认同感极高,甚至可以说已经从之前的士绅阶层之中剥离出来了,成为一个全新的群体。   而工师群体在京襄也有着不同以往的地位。   除了军械监、煤铁监、营造监等作为转运使司之下的独立部门之外,分量比传统的工曹重要得多,工师、工官有着更为重要的话语权与事权外,乡司及州县选吏,工师群体也占到极大的比例。   全新的工师群体,此时已经可以说是京襄的基石之一。   徐怀除了武勇非凡,能谋善断,创造诸多堪称传奇的战绩,奠定军中无人能望项的核心地位外,他在工造上,不仅屡屡提出创造性的奇思妙想,甚至京襄(楚山)的整个工造体系,也都是他一手打造。   因此在全新的工师群体里,徐怀依旧拥有最高的威望。   这些年来,京襄(楚山)能以一隅之地抵挡中路之敌,谁都无法忽视工造发挥的巨大作用。   徐怀祭拜英烈陵园之后,视察玉皇岭热轧工坊,众人没有简单看过初步形成热轧工序及试制铁板成品之后,就转身离开,而是非常热切的去详细了解整个热轧工坊自筹建以来的全过程,包括热轧工艺前期的研究,大型水轮机的改进,玉皇岭堰堤的改造等等。   考虑到军事上的迫切需求,制司对热轧铁板寄以厚望,过去一年集结数十中高级工师,都是各领域的精英。   主事许文镜年仅三旬,乃洛阳偃师人士,家境优渥,自幼熟读经义,书画音律皆通,犹术算。   中原沦陷后,许文镜与家人南逃,困于鄂州,父母、幼子饥病而死,与妻子及另外一对瘦骨嶙峋的儿女在汉川街头乞食为生;侨置南蔡县,许文镜与妻子先应募修造垸寨,之后又入南蔡织造院做工。   许文镜本人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最初是应募做织机纺车的修理工。   制司成立单独的织造监,对织造器械提出诸多改进的许文镜,就被调到泌阳参与水转大纺车的改进——他本人拥有很深厚的术算基础,在南蔡织造院做工又苦心钻研织造车机的结构,他的天赋很快就彻底发挥出来,进匠师斋舍,喻承珍是视作嫡传弟子亲自带着修习的。   热轧工艺的原理很简单,连炉焰流冶炼加工等技术也相对成熟,难点在于大型水轮机以及一整套传动构件的全新设计。   在前期讨论之后,喻承珍就推荐在京襄还只能算新人的许文镜承此重任。   徐怀向来也是锐意打破墨守成规的桎梏,许文镜就走马上任,承担起来玉皇岭铁作工坊的主事重任。   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许文镜就拿出二分厚的热轧铁板试制品,成绩肯定是相当合格的。   这主要也是京襄这些年来的匠术积累,看似已经遥遥领先于当世水准,但对天赋卓绝者并没有多少难以跨越的、实质性的障碍。   除了带领数十工师、数百匠工、辎兵,在玉皇岭实际建成第一座水轮热轧机外,许文镜在参与水转纺车改进时,就对水轮机有诸多理论方面的研究,认识到水流冲击力与水量、水流落差存在线性关系,认识到叶轮倾斜角度的问题。   在这些认识基础之上,许文镜不仅对玉皇岭的堰堤进行改造,形成三丈高的直落冲击水流,还为水轮机设计建造专门的进水口,还调整卧式水轮的叶轮倾斜角,最终才为热轧作业提供足够的动力。   传统的水力器械,多采用立式明轮,运转时仅有一部分轮板接受水流的冲击。   之后改进为卧式双水轮结构,一只水轮浸于水流之中,对水流冲击的利用更为充分,但通过固定轴带动置于水面之上的卧轮驱动传动装置,整体结构还是显得笨拙。   许文镜所改进的水轮机,类似后世的螺旋桨,是将独立的倾斜叶轮与旋转轴固定连接,接受水轮的冲击驱动——虽说受当世密闭性的限制,旋转轴需要附带额外的导水槽,但轴式水轮机已经可以放置在密闭空间之中运转,效率又提高许多。   这可能在需要大动力的热轧作业上体现不出太大的优势外,但为其他应用场景提供新的小型化水轮机模式。   徐怀非常乐意与工师推敲技术上的细节问题,在玉皇岭待了数天,主要就是泡在铁作工坊里——喻承珍、沈炼等人也都随行,相当于是进行了一次工造匠术的大讨论。   二分厚的热轧铁板,重量相当于三寸厚的同等面积硬木,倘若用于战械的围护,确实是太厚重了。   不过,热轧铁板的性能又实在是太优越了。   众人还是想着重点推敲热轧作业以及目前京襄器械制造普遍存在的精度问题,都觉得第一步是想确立更严格、精密的度量衡标准。   当世是以开国太祖皇帝的臂展,作为五尺长度标准,制作诸多标准尺提供给诸路监司作以校验,常规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不过,京襄此时的器械制造,使用当下朝廷所颁给的标准度量器已经严重不够用了,更不要说依据官定标准器所生产的规尺,偏差又会进一步放大。   徐怀决定由匠师斋舍制作高精密度标准度量器,然而度量器的制备,也由匠师斋舍直接负责。   除了热轧铁板初见雏形外,京襄最近还有一项在工造值得大书特书的成就,就是能初步烧制实用性的琉璃制品。   世人烧制琉璃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北魏时匠工们除了用吹制法制作各种琉璃器皿外,还能烧制色彩绚丽的琉璃瓦,但都是宫廷及富贵人家的奢侈玩物。   京襄目前不仅在冶炼中大规模采用连炉焰流法,瓷器的烧制也极大受益,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能比传统炼炉提供高得多的熔炼烧制温度。   琉璃采砂石烧制而得,但自问世以来就以佛家七宝而著称,沦为富贵人家乃至王公贵戚的玩物,主要也是烧制太难。   连炉焰流法能大幅降低琉璃烧制的难度,但问题是传统的琉璃炼制配方,主要讲究色彩绚丽、光泽厚凝。   以传统配方烧制的琉璃器皿,是够廉价了,但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容易破碎,而世人早就用惯了瓷器,短时间内难以大规模推广。   因此淮源建了一座琉璃窑,一面小规模的烧制精美琉璃器继续作为奢侈品谋利,一面尝试更换、添加不同的辅料,尝试烧制高透明琉璃——徐怀是指望廉价琉璃能用于屋舍及挡风灯具以及用途更为广泛的透明器皿。   除了明确知道河砂可以作为主要原料外,其他辅料只能一点点去试。   也因此到近期琉璃窑工坊才试制出透明度较高的浅绿色琉璃来。   想要那种纯透明的琉璃,不要说工师、匠工了,徐怀也一点概念都没有,只是依靠世人长久地去摸索,积累更多的烧炼方面的经验与知识…… 第八十七章 雨中   离开玉皇岭前往楚山,便连续阴雨,沿途溪河渐盈——虽说道路有些泥泞,但看这满山新翠,半残山花掩映在烟雨朦胧之中,景致却是极佳。   徐怀在诸多侍卫兵马的簇拥下,停留在距离周桥约四十里的横渠驿避雨。   牛二与萧泫手持精铁盾、短戟在院中对战,没几下就持铁锏将萧泫手中的精铁盾劈裂开来,他收手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精铁盾,也是一道道斩痕,扔到一旁,朝坐在廊下的徐怀叫道:   “这盾到底还是差了一点意思!”   牛二与萧泫二人所持的精铁盾,都是热轧铁板所制。京襄在兵甲但凡有新的改进,或者说采用新的锻铸之法,都会先不断的小批量试制一批,拿到军中试用——诸将对热轧铁板的期待值颇高,徐怀停留于玉皇岭铁作工坊期间,就紧急下令附近的工坊拿热轧铁板试制的第一批精铁盾,先给牛二等人试用。   直接两分厚的热轧铁板制盾还是太沉重,一面精铁盾少说重逾五六十斤,除了牛二这种天生神力的憨货能在战场挥盾如飞外,萧泫、邬散荣、乌敕海等人都有些不堪其重,也没有必要。   试制的第一批精铁盾,还是在热轧铁板做进一步的热锻处理——热锻要比冷锻容易得多,也能更快出成品,即便如此,一面精铁盾还是重达二十五六斤,非一般的剽健勇卒不能持。   只是时间太过仓促,对热轧铁板的性能都没有摸索清楚,第一批试制的精铁盾,自然是有各种的不足。   徐怀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将牛二扔在草地上的精铁盾拿出来细看,跟徐武碛笑道:“比想象中要好!”   “好什么好,有这面盾强?”牛二将他原先搁在一旁的冷锻精铁盾拿出来,耀武扬威的问道。   “我来与你过过招!”徐惮坐在廊前台阶上厌烦,刚想起身找牛二对战,却叫徐武碛狠狠瞪了一眼。   赤扈从汝蔡前线缩减兵马之前,曾对马涧河发起三次大的攻势,每一次徐惮都率部充当先锋,而且有几次他在战场受敌将拿钝器所伤,为了能继续上战场,都咬牙不说。   最后一次大战,王宪看到徐惮在战场上身受多处箭创,下令强行将他拖下战场,其实所受伤势比表面上看去还要严重得多。   在徐惮伤势好得差不多后,徐怀就将徐惮调回身边任侍卫武官,将其部甲卒与苏蕈所部合并后编入选锋军。   徐怀也没有理会徐惮技痒难忍,笑着骂牛二:   “你这憨货,你知道你手里这面盾,当初耗用了多少人力?”   牛二所用之盾,乃是拿两百多斤重的整块精铁锭,先热锻成四分厚薄板进行退火处理,然后再进行冷锻,进而锻打到一分半厚左右。   因为早初还没有水力锻锤,再娴熟的匠师持重锤对大面积甲板进行锻打,也没有办法长时间保持出力均匀,因此冷锻精铁盾的成品率极低。   相比较而言,瘊子甲所串缀的甲片小如树叶,冷锻再费力,成品率则要高得多——因此早年每一面冷锻精铁盾都可以算得上绝品,价值甚至都远在瘊子甲之上,要比热锻精铁盾价值高多了。   虽说从外形上相仿,但在牛二、萧泫等级数的勇将手里,冷锻盾与热锻盾区别还是极大,直接涉及应敌接战时的招数变化。   却是在水力锻锤问世之后,冷锻精铁盾彻底廉价下来,相比较冷锻板甲除了要贴合身形外,还要尽可能缩减整套铠甲的重量,甲板薄厚程度要做不同的处理,相对来说制备则复杂得多。   因此在冷锻甲之前,京襄都将级以上军将乃至队率等中低层武吏,也都最快普及人手一面冷锻精铁盾,牛二还为此失落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徐怀他们现在考虑的,就是拿热轧铁板替顶精铁锭,用于冷锻或热锻制作盾甲,是不是能进一步节省人力的投入,加快速度。   徐怀的目标是将天雄军、选锋军精锐扩编到十万步骑,但这取决于制司能在多短的时间内制备足够的精良兵甲——兵员等方面已经不成问题,在未来两三年,制司岁入进一步富足,也勉强能养十万精兵。   徐武碛以及乌敕海、萧泫等随行将领,也都十分向往京襄十万精锐都能装备冷锻盾甲的那一天。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啊!”韩圭从室内走出来,抬头看了看阴沉的苍穹淅淅沥沥的雨丝垂落,皱着眉头说道。   韩圭作为记室参军,每天数以十计、百计的文函飞传过来,他要替徐怀先捋一遍,所有令函也是他带着诸吏草拟,因此他要比徐怀、徐武碛他们忙碌得多。   此时的他面色苍白、眼睛浮肿,就跟累惨的牛一样。   他此时也没有欣赏雨中山景的心情,而是担忧雨季已至,屯垦以及道路、津桥、堰堤的修造都会大受影响,甚至要中断下来;甚至还不知道汛季会有多少道路、津桥、堰堤以及屋舍、耕地会被洪水冲毁呢。   赤扈撤兵之后,制司不顾前线将卒的反对,马不停蹄的裁减前线兵马,完全没有想到要打一次反攻,就是想着抢在汛季之前,尽可能多的恢复一些生产。   近两年如此高强度的对峙作战,南阳以南的州(府)县还只是将很多营造、工造计划都停了下来,停止新的扩张,以便将更多的青壮抽调到汝蔡等地,原有的生产却没有什么多大影响。   不过,汝蔡等地却持续两年受敌骑渗透袭扰,甚至在汝颍等水冰封期,敌军的京西兵马还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大举南下,进攻灯台架山、金顶山以及大复山北麓的城寨。   制司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最大限度的坚壁清野,就将主要位于蔡州北部的十万民众撤到淮源、南阳暂时安置——现在才刚刚将这一部分民众重新迁回去。   制司因此额外增加不少钱粮支出是一方面,民众自身也是受颠沛之苦,这时候回到原地,春耕都还没有补上,就迎来阴雨连绵的汛季,也真是够叫人心焦的。   当然,整个京襄大的方面今年则将进一步得到改善。   各州(府)县的建设方案都是现成的,都是两年前因为战事吃紧停滞下来,或者进展迟缓的,近两年来又进行更合理的细化、调整,现在都在抓紧时间落实推进。   现在天雄军诸镇、选锋军及诸州府军兵马缩减到不足最高锋时三分之一的水平;不仅近四十万青壮重归辎兵序列,这两年来还吸纳不少失地民众纳入之中。   目前京襄所辖的工辎兵规模已经进一步扩编到六十万之众。   制司前期的伤亡抚恤工作也差不多完结,接下来财政可以彻底往建设方面倾进行斜。   以史轸为首的转运使司,计划今年在南阳、襄阳、荆北四县及南蔡县新开垦两百万亩耕地,新建屯寨、垸寨四百座,新建屋舍四十万间,不仅要实现对洞荆归附流民的初步安置,还要初步完成章山—樊台运河、荆江北岸及汉水西岸的防汛长堤建设。   黎州方面,今年底之前也要在司户城落成的基础上,初步修通邛崃山道,先小规模的将紧缺物资输往打箭炉,支撑契丹残部抵挡朵甘思吐蕃诸部的反扑。   当然,每个月在黎州投入数以万贯的钱粮——接下来每月投入计划提高到十万贯,修建司户城及栈道、驿站(货场),将近六千辎兵调到黎州,本身就是对契丹残部最大的支持。   工造方面,主要是这些年京襄(楚山)技术迭代非常快,云阳铁场、瓷器工场都已经在新式水轮机的基础上,实现集中生产,但十八里铺铁场、信阳浉河铁场、鲁山瓷器工场等,生产水平都还停留在之前的阶段。   接下来十八里铺铁场、信阳浉河铁场等都要进行相应的改造升级,能改造的就地改造,不能改造的,就另外择地建造新的炼炉,将工师、匠工集中起来使用,发挥更大的效应,争取两年时间,将京襄的冶铁产能再提高一倍,瓷器总的生产突破四百万件。   除了泌阳已经建成第一座小规模、总雇工人数仅千余的水转纱车、织机织造院投入运转,后续将扩建五千规模雇工外,淮源、楚山、鲁山以及舞阳,都将新建一座雇工人数在两三千人规模的水力织造院,促使未来两年内布匹成为仅次于铁料的大宗商货对外进行输出。   与之相配套的,就是要将京襄各州(府)县的棉花种植面积,从当前的七十万亩,陆续扩张到一百五十万亩甚至更高;还要大力推广民间发展织造。   新筹建的工场主要还是位于南阳及汝州、蔡州、申州,也是考虑军事管理严密,希望藉之尽可能拖延新水轮机技术泄密的时间。 第八十八章 隐患   在徐武碛、韩圭、徐心庵等人的陪同下,徐怀站在入汛后水势浩荡的浉河之畔,往东眺望。   绍隆五年的夏季,信阳浉河东岸的荒野里野树灌木丛生,草长莺飞,颇有芳草萋萋之态。   浉河发源于桐柏山南岭之中,于信阳县东北,同时也是罗山县西北隅一处名叫罗子湾的洼地汇入淮河。   浉河作为淮河上游南岸第一大支流,春秋时乃申国故地,这亦是申州地名由来;前朝置信阳县,大体位于浉河中上游河谷及下游左岸地区,右岸则为罗山县。   罗山县城原位于浉河下游东岸,西距浉河、北距淮河大约都在二十里许;刘献率荆北军大败于淮河北滨,当时的楚山实力弱小,难以兼顾太过广阔的防线,又考虑到浉河东南九里、武胜、平靖三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就在九里关北部青山店附近另筑新城。   当然了,朝廷招募洞荆湖寇孙彦舟、胡荡舟等部三万人整编为归德军卫戍光州,当时是想着将罗山县一并划入归德军卫戍。   不过,罗山县不仅东屏信阳,还与南下荆襄的九里、平靖、武胜三关互为唇齿,战略地位不容忽视,徐怀据理力争,将罗山县留在申州行营治下,没有划给归德军戍区。   如今罗山新城、旧城,成为浉河右岸两大要塞。   徐怀对孙彦舟、胡荡舟之流一向信任不过,因此在浉河右岸(东岸)除了依托罗山新旧两城建造诸多屯寨坞堡,加强对浉河的遮护外,并没有往东岸迁入多少民众,去恢复这边农耕。   位于淮水之滨的罗山,曾经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此时却是一片荒芜,到处都是绵延蔓长的杂树灌木,不少颓败的屋舍掩映其中,犹显残败。   “不仅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在颍州等地操练水师甚勤,平燕宗王府在亳州、徐州等地都有进一步扩充水师的迹象,看来今年秋冬,淮南不可能会太平了!”徐心庵站在大堤之上,蹙着眉头说道。   第一次淮南会战,发生在迁都建邺的次年,虏王屠哥集结赤扈东路十数万兵马渡淮南下,但因其水师实力孱弱,自始至终都未能控制住洪泽浦等水域,对淮东、淮西进行有效的切割,同时又由于淮南军民坚决抵抗,守住寿春等关键节点,最终令赤扈东路兵马无功而返。   淮南会战已经过去四年多时间了,这期间平燕宗王府除了逐一拔除大越在淮河以北的据点,除了趁淮河短暂的结冰期派遣骑兵南下烧杀掳掠外,对淮南就没有再组织过一次以在淮河南岸谋求立足点的军事入侵。   不过,平燕宗王府一直都有致力在亳州、徐州等地打造战船、操练水师,甚至还在莱州以海战为目的组建了一支水师。   二月上旬,镇南宗王府在近两年中路对峙远没能取得预期效果之后,被迫缩减汝蔡北面的对峙兵马,但赤扈人并没有因为这次挫折,就放弃从其他方向突破南下的意图。   平燕宗王府辖域内最近人马、粮秣调动频繁,水师操练更是勤于往时,徐心庵作为申州行营统制,除了盯住隶属于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颍州敌军,还需要随时掌握更东面、平燕宗王府在亳宿徐宋等州的动向。   他判断赤扈人这个秋冬季,极有可能从东路发起新一轮的攻势。   这不意味着中路、西路能平静,只是赤扈人的进攻侧重点会放在东路。   “军械监今年倘若能紧急建造一批龟甲船,可以优先装备申州水军。”周景建议道。   周景这么说,也是推断汛季过后,赤扈人从东路发起来的攻势不会小,到时候申州行营承受的军事压力极大。   这些年京襄并没有能腾出多少资源大力发展水军,除了荆州在兵马都监司旗下编有一支两千规模的水军外,申州行营在楚山、信阳各驻有一支水军力量,但总兵力也不过三千人而已。   单纯以兵力、战船数量,京襄在申州操练的水军,甚至都不及归德军孙彦舟、胡荡舟等人麾下在潢川、光山等地新编的水军力量。   过去两年,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看似没有什么异动,但他们并没有完全停止与岳海楼等人的眉来眼去。   只不过赤扈人在中路从头到尾都没有取得突破的迹象,而归德军将卒以及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的家小都安置在建邺、荆南等地,才没有怎么轻举妄动。   倘若赤扈人今年秋冬直接从东路大举南下,孙彦舟、胡荡舟等人还会为大越效忠,死战拒敌吗?   不要说徐心庵等直接承受压力的将吏了,军情司根据搜集种种情报、线索,也完全没有乐观的判断。   除了赤扈人从东路南下,不可能完全无视申州行营的威胁外,归德军有可能会投敌,也成为众人此时必须重点考虑的一个隐患。   徐怀蹙着眉头,却并没有直接回应周景的建议。   “今年就算能试制几艘龟甲船,但淮河之上,恐怕也不能发挥多少作用!”韩圭沉吟说道。   目前军械监刚拿出将现有艨艟船改造成龟甲战船的方案来,但除了方案远谈不上成熟,热轧铁板后续如何与热锻工艺进行衔接,都需要时间去摸索,热轧铁板初期的产能也极为有限——   照军械监初步拿出来的方案,今年最多改造六七艘试验性质的中型龟甲战船——就算将这批试验性质的龟甲战船都拨给申州加强水军,也远不能改变淮河之上敌强我弱的局面。   韩圭以为申州这边今年秋冬主要还是考虑水域拦截、防御为主,不要奢望短时间内他们有主动出击的能力。   出击,乃至想在淮河之上占据主动权,需要大规模建造战船、操练水军。   眼下京襄刚刚结束长达两年的对峙战事,积余下来的钱粮迫切需要往建设生产倾斜,希望得到更好的休生养息,一时挤不出上百万贯的钱粮去发展水军。   不过,以拦截、防御为主,将敌军水师力量,封堵于申州辖域之外,除了水军力量之外,还可以采取多种辅助措施。   说到底淮水上游及其支流,远没有想象中来得水势浩荡、水域辽阔。   比如说浉河汇入淮河口的罗子湾水域,近年来行营在左右两岸修建垸堤、垸寨,汛季水面也仅有两百丈宽,汛季过后水面更将缩短到三十丈宽——行营只要保证河口的坞寨不失,将敌军水师战船封锁在淮水上游及浉河之外,并非难事。   韩圭以为当下申州行营的重点,除了外松内紧,加强防务整顿,将屯辎兵的操练从五日一训提高到两日一训外,还应重点加强对归德军的渗透。   众人对孙彦舟、胡荡舟之流没有什么信心,但也不会觉得归德军所有将卒都甘愿做胡虏的走狗——韩圭此时建议加强对归德军的渗透,乃是为以后可能会出现的变数做准备。   “你们说说,孙胡之流,会在什么情况下投敌?”徐怀蹙着眉头,问身边众人。   “孙胡家小及归德军三万兵众眷属皆在建邺或荆南,即便孙胡早有投敌之意,寻常情况下却难裹挟手里部将、兵众附从,”徐心庵说道,“但胡虏想对淮南诸部兵马进行肢解,不可能不解决潢川驻军于侧翼的威胁,就悍然强攻寿春。以我之见,虏兵今年秋冬从东路发起攻势,多半会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先围困、进攻潢川。到时候在城陷人亡的威胁面前,孙彦舟、胡荡舟之流自然就顾及不上家小,其他部将、兵卒也容易受他们裹挟!不过,这么一来,我们除了接受归德军投敌这一事实,短时间内是没有能力做太多事情的。”   周景说道:“即便此时加强对归德军的渗透,但也难保孙胡之流投敌之后,不对归德军进行一番清洗。”   周景、徐心庵都主张申州这边应对归德军加强戒备,但暂时不宜在归德军内部搞太多的动作,意义不大,甚至会导致不必要的损失。   韩圭没有跟徐心庵、周景争辩,而是看向徐怀,看他如此决断。   此时加强对归德军的渗透,当然有可能会暴露更多的蛛丝马迹,从而令孙彦舟、胡荡舟在决意投敌之时,对其部进行整肃、清洗。   这很可能会令他们的渗透人员损失惨重,但大规模的整肃、清洗,同样极大削弱归德军的力量,令孙彦舟、胡荡舟在投敌之后也惶惶难安,从而削弱归德军投敌之后,对申州造成的威胁。   说到底,京襄此时还是要尽可能以小博大,争取更多的时间积蓄实力。   徐怀沉吟许久,对周景说道:“军情司要加强渗透人员的隔离,一部分人员要潜伏更深,轻易不要轻举妄动,还有一部分有暴露可能的人员,要适时撤出潢川,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当然了,我会再次上书朝廷,希望朝廷有足够警醒,能及时将归德军调出光州!”   朝廷招安洞荆匪军编为归德军,在归德军的使用上还是太墨守成规了,就想着将兵卒将领的家小留在内地,就能将归德军赶到接敌的最前沿进行消耗——却不想这么做,一方面会令孙彦舟、胡荡舟等人更想着保存实力,同时也令归德军的中下层将吏,对朝廷也没有什么归附之意。   当然了,葛伯奕等人在迫于京襄的压力下,太迫切想招安孙彦舟、胡荡舟之流了,在招安时都没有想着将洞荆联军拆解开来,分归诸将统领,以致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第八十九章 远客   第一次淮南会战期间,包括寿州大部、光州等地在内,淮西北部大部分地区都曾沦陷于虏骑铁蹄的蹂躏之下,上百万民众也是仓皇逃窜,或南下或避入淮阳山的深山老林之中。   淮南会战结束之后,绝大部分的民众都回归乡野——毕竟那里才有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   潢川、固始、光山等县前后数年间两次惨遭虏兵侵入,虽说地方受到的破坏更为彻底,也有相当多的民众迁往淮源、信阳等地安置下来,但还有相当多的民众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重回故土栖息繁衍。   入夏后,抽穗的麦秆在微风中摇摆。   虽说即将进入夏粮收割的时节,但坐在田埂上歇力的农夫,腰背早就被磨难压弯,佝偻着身子,心里盘算着扣掉上缴的佃租、粮税以及不计其数的加征,还能剩下多少粮食,能不能够一家老小支撑到秋粮收割。   枯瘦麻木的脸上皱纹禁不住又深了一分。   一辆马车从北面驶来。   即便在日渐炎热的初夏时节,马车还是拿帘子密密遮住,叫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马车原本有一队兵卒护送,但在看到潢川城在望之后,这队护送兵卒就径直往北面折返而去,似乎不再关心马车接下来何去何从。   神色木拙的车夫与一名小厮打扮的青年坐在车辕上,驾车往潢川城驶去。   潢川乃光州州治所在,位于潢水之畔,遂名潢川,潢水穿城而过,将潢川分为南北两城——早年潢川南北两城各有城墙、城门,城埠繁盛,但两次沦陷,在战火的摧残下早就面目全非,此时还远远未能恢复元气过来。   马车在潢川城北城门前停下来,这时候车帘子被一只枯瘦的手从里面揭开一道缝隙,一双阴翳的眼珠子从缝隙里朝城墙窥望过去。   这一段城墙上,有百余骨瘦如柴的民夫正在炽热的烈阳下,被官差驱赶着,将经过筛选的泥土倒入板槽之中,然后拿碾子一点点夯结实,与之前的残破土垣结合在一起。   有一名彪健武将守在城头战棚里,看到马车在城门停下来,很快就下了城墙,按刀从城门里走出来,走到马车前,打量车夫及小厮两眼,又伸手揭开车帘子往里看了一眼。   却不想车厢里的客人此时坐得有些靠里,车厢内外的光线反差太大,一时间没有看清楚客人的脸,武将有些不确认的问道:   “是田先生?”   “周校尉,是田某!”   客人坐马车里身子往前倾了倾,叫彪健武将看得清他的脸。   “孙将军上次没有为难你,你怎么不知好歹,又跑来潢川?”彪健武将蹙着眉头,不满的低声质问道。   “孙帅倘若觉得田某是桩麻烦,深恐田某会给孙帅带来杀身之灾,大可以将田某当作一桩大功献给南朝朝廷,田某绝无半句怨言!”客人在马车里淡然说道。   彪健武将从半揭开的车帘子里,盯住客人看了片晌,最终朝守在城门前的兵卒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将拦截道路的拒马拉开来。   接着彪健武将又着人牵来一头青骡子,他骑上青骡子,亲自护送马车往将军府而去,也不叫手下兵卒靠近。   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率部接受招安,编为归德军,负责驻守光州。   光州辖潢川、固始、光山、商城等县,囊括淮河中游南岸这片东西绵延逾二百余里、南北纵深一百二三十里、南接淮阳山北麓群岭的广阔地域。   照理来说,总兵马高达三万之巨的归德军,足以沿着淮河南岸建立稳固的防御,但孙彦舟率部抵达光州,就率嫡系兵马进驻潢川城里,找种种借口,不愿沿淮河南岸展开,不要说千方百计沿淮河南岸建造一座座坞堡寨垒构造稳定防线了。   归德军都主要扎驻在潢川城里,直接征用民宅充当营舍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但问题是光州前后两次沦陷,不仅城门楼等附近建筑被烧毁,不仅仅城墙被大面积挖塌数十处,城里的建筑也基本上过了一遍火,绝大多数都只剩些残垣断壁。   拿这些屋舍充当营舍,最初的场面是何等惨淡,是完全不难想象。   不过,距离归德军进驻潢川城都过去两年了,客人坐在马车里,从车窗缝隙看城中依旧混乱不堪,在街巷间乱窜的归德军将卒军容不整,也禁不住深深蹙起眉头来,但继而展颜一笑,心想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倘若是心志坚定、大志宏图又善经营之辈,又岂是能轻易降服的?   孙彦舟的将军府原为潢川城一座私人园林,这两年驱使上千民夫狠狠的整饬了一番,虽然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在潢川城此时仍一片狼藉之中也是鹤立鸡群。   客人在彪健武将的引领下,一路穿堂过巷,最后走进一座半是池塘、半是假山、庑廊环绕、花树掩映的庭园里。   身形魁梧的孙彦舟袖手站在一座建于假山之巅的凉亭里,目光冷彻的盯着走进庭园的客人;一名青年将领却是热切的从凉亭迎过来:“田先生这趟过来,一路十分辛苦吧?”   “大公子客气,儒生这点辛苦算得什么!”田儒生笑着给孙彦舟长子孙再春行礼,又走到假山,朝站在冷冰冰站在凉亭里的孙彦舟行礼,“儒生见过孙帅!”   “你又来潢川做甚?当真以为孙某之前的话是说说而已,今日见着还会手下留情?”孙彦舟冷冷的说道。   “父亲,田先生难得过来一趟,他有什么话,我们姑且听之。倘若田先生说的话,父亲听不顺耳,再将田先生送走就是,又能有什么妨碍?”孙再春在一旁劝说道。   孙彦舟厉色瞪了长子孙再春一眼,他再糊涂也知道田儒生能一路顺畅的走到他面前,定是出自长子的安排。   “倘若南朝没有戒备,放心将孙帅率归德军调往腹地驻守,儒生自然不会过来自讨没趣!”田儒生抬起头,抱头问道,“但此时孙帅大祸临头,难道还吝啬听儒生一言吗?”   “你少危言耸听,”孙彦舟冷笑道,“赤扈集结三十万兵马,两年都未能从汝蔡啃下一块地,现如今不得不从中路撤兵,我就想不明白,潢川怎么就大祸临头了?”   听得孙彦舟直指痛处,田儒生脸皮子禁不住微微抽搐了两下,继而又平静语气说道:   “王师南下,受阻于汝蔡,乃是不争之事实,非儒生所能否认,但京襄强与不强,能不能守御其土,与潢川何干,与孙帅何干?孙帅不会忘了,当初就是京襄暗中勾结蒋昂、孙延观等辈,才最终坏了孙帅的算计?又或者孙帅当真不知道,京襄一直都有奏请朝廷,对归德军加以戒备,没有一天不想着肢解归德军?想京襄之申州,辖确山、青衣岭、楚山、信阳、淮阳、罗山诸县,然而申州行营辖下兵马部署,却南重北轻,其沿浉河右岸修筑坞堡驻以上万精锐,总归不会防范我京西兵马的吧?孙帅试想今年秋冬,王师再次渡淮南下,大军围困潢川城,京襄会派出一兵一卒相援吗?”   孙彦舟沉默不语,田儒生继续说道:“儒生此行,也没有奢望孙帅能当机立断,此时就做决断——只是以往受孙帅照料,实在不想孙帅事到临头却一点准备都无……”   “你们今年秋冬,一定会从东路渡淮?”孙彦舟沉默良久,问道。   “孙帅以为呢?”田儒生反问道,“又或者孙帅以为归德军能守住潢川,南朝最终对孙帅释清猜疑,委以重任?又或者孙帅以为拼个两败俱伤,再指望宗王还能网开一面?”   “相信孙帅并不喜儒生在潢川久留,话已带到,儒生就此告辞,希望孙帅早做准备,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田儒生又劝说一番,见孙彦舟还是无动于衷,就请辞离去。   “田先生难得来一趟潢川,又与胡帅关系莫逆,是否……”孙再春看向父亲孙彦舟说道。   孙彦舟挥了挥手,无意叫田儒生这时与胡荡舟见面,示意彪健武将亲自带田儒生出城,不要再节外生枝。   看到田儒生离开好一会儿,父亲都没有离开凉亭,孙再春又说道:“我觉得田先生此行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或许此时无需做什么决断,但有些准备还是必须要做的——是不是着陈金雕领一小队人马潜往建邺,将娘亲、四儿他们接出来?”   “你以为朝廷在建邺城外赐了一座庄子,叫咱孙家老小十数口在那里享受荣华富贵,就没有暗中派人盯着吗?”孙彦舟看了长子孙再春一眼,语气冰冷的说道,“再一个,真将你娘亲她们暗中接出来,但诸将妻儿老小都遗弃不顾,日后谁还会听从我们父子俩的命令行事?”   “……”孙再春愣在那里,一时间有些看不懂父亲眼睛里那阴冷的寒芒。   “你口口声声说决断,但现在你知道决断不是一件容易事了吧?”孙彦舟甩袖走下凉亭,在离开庭园之前,又丢下一句话,“你好生想想吧……” 第九十章 猜忌   七月的建邺城闷热有如蒸笼,苍穹笼罩着阴沉的密云,却没有一丝风吹下,更叫人喘不过气来。   街巷间有行人走过,都无精打采的耷着脑袋,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肯定也擦不干净,就想着找一口水井,痛痛快快地饮上一气。   突然间一股大风刮来,将街巷间的黄土漫天卷起,行人顿感通透的凉意,抬起头就见有三五雨滴朝脸孔砸来,微微有些生疼。   雨滴渐渐密集起来,也将漫卷的尘土压住,很快就将土路洇透,天色越发昏暗。   齐王府后殿庑廊前,缨云牵着齐王赵寅的小手,看着苍穹似被捅破一个窟窿般,暴雨遮天覆地的打下来,在院子里的铺石上打出一朵朵水花来;锦鲤池不多会儿就已经溢满,相隔十数步,但只能隐约看到鱼儿在被雨滴打出朵朵白花的池塘里欢快的翻腾。   “殿下,陛下已经下旨,胡相公外放出知横州!”乔继恩撑着油伞走过来,不顾袍襟被暴雨打湿,将刚打听来的消息禀报缨云公主知道。   “这么快就下旨了?”缨云微微震惊的问道。   “招安湖寇,原本就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陛下与朝中诸臣对湖寇绝无半点信任,胡公却想着将归德军调到庐州,使邓侯率部去守光州,以为邓侯与京襄互为倚角,又有韩侯守寿春,定能将虏兵挡于淮河之北,万无一失!”乔继恩说道,“然而早前京中就有人暗中传言胡相公与京襄暗通款曲,胡公一再固执己见,也难怪陛下会多想,最终下定决心将胡相公驱逐出京!”   缨云紧紧蹙着秀眉,没有多说什么。   京中很早就有胡楷、朱沆乃至刘衍、杨祁业等人与京襄暗通款曲的谣传,但她的叔父绍隆帝当时刚刚登基即位,为了更好的掌握朝堂,并没有理会这些谣传,却非心里没有猜疑。   洞荆湖匪之乱平息之后,先是征服党项人的赤扈西路大军猛烈进攻西秦、东川两路兵马守御的西路防线,先后丢失天水、秦凤、蓝田、商洛等地;好不容易将赤扈兵马从秦岭深处驱逐出去,赤扈人又在中路集中三十万兵马进攻汝蔡。   这种情况下,不要说胡楷、朱沆等人与京襄暗通款曲了,京襄这两年做了那么多犯忌讳的事情,绍隆帝还不是都一一隐忍下来?   当然,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绍隆帝觉得京襄虽然桀骜难驯,却不觉得在他掌握朝中大局之后就没有制衡京襄的手段与能力,甚至还有点期待赤扈人从中路发起攻势,能与京襄来个两败俱伤,从而更从容的将京襄拿捏于股掌之间。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京襄不仅支撑下来了,甚至要比想象中来得轻松。   朝中也因此发生诸多微妙变化,一方面令很多大臣不敢肆无忌惮的抨击京襄,甚至还有一些朝臣公然称赞起京襄来,另一方面也令京襄以及传言与京襄暗中有诸牵涉的官员更受猜忌。   不过,赤扈今年又有马不停蹄从东路发起攻势的架势,缨云还以为绍隆帝再急切,也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胡楷踢出朝堂。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她叔父绍隆帝内心的焦躁。   “胡相离开朝堂,谁来执掌枢密院?顾藩吗?”缨云问道。   “这几年乃是汪伯潜最为热切将胡相公赶出庙堂,怎么可能便宜了顾藩?”乔继恩遍布皱纹的老脸,这一刻越发的暗沉,说道,“现在就担心陛下将胡相逐出庙堂,还不愿意收手啊……”   “陛下不愿意收手,难不成这个节骨眼下,还想再将刘衍替换掉?”缨云有些心惊的问道。   “老臣听说许璞将军这段时间与汪伯潜、杨茂彦他们走得极近。”   乔继恩这辈子可以说是碌碌无为,最大的成功就是建继帝当年从偃师渡河北上时,他与陈由贵等人最终选择追随,从而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过,无论是汴梁沦陷后这些年一直在建继帝身边伺候,还是说他半生宦海沉浮,眼力还是非同寻常的,叹息道,   “有许璞这个老实听话的在,陛下未尝不会动一动刘侯啊!”   许璞原乃京畿禁军将领,汴梁沦陷时,他与刘衍、解忠、梁文江、顾琮等将一起率部突围南下——之后建继帝就是在他们诸部兵马的基础上,建立了右骁胜军。   顾琮后来回归顾氏,于东川路统军作战,但解忠、许璞、梁文江都还留在右骁胜军,还各成一系,刘衍对右骁胜军的掌握,远没有杨麟、杨祁业掌握左骁胜军来得那么全面。   很显然,倘若绍隆帝觉得许璞能替代刘衍,未尝不会动一动刘衍。   当然,乔继恩此时能在缨云公主跟前说这些话,也还是听到一些风声的……   ……   ……   “这个节骨眼上使许璞担任淮南制置副使、右骁胜军统制,却将刘衍调归朝廷任枢密副使,不是胡闹是什么?”   在朱府后宅书斋里,朱沆从来访的钱择瑞口中得知陛下准备将刘衍调归中枢出任枢密副使,而使许璞出任淮南制置副使、知庐州军事,执掌右骁胜军,也是震惊不已,叫道,   “我们去见枢相,这事绝不能由着陛下的性子乱来!”   赤扈人今年秋冬从东路渡淮发起攻势的局面,到这时候已越发明朗,而且淮西很可能是赤扈人新一轮攻势的重点。   目前朝廷在淮西设立了两道防线,一是光州-寿州防线,紧挨着淮河南岸,一是庐州防线。   胡楷最初的设想,是将刘衍所部与孙彦舟的归德军换防,到时候光州与寿州互为犄角,而光州与京襄申州战区互为犄角,而诸部又都是善战精锐,与胡虏有不共戴天之仇,完全可以倚城而守——在这种情况下,赤扈人是不敢倚重兵力优势,对潢川、寿春等关键城池进行长时间围困的。   事实上中路对峙汝蔡两年以来,赤扈人也只是在接近汝蔡防线的边缘修建坞垒城寨,形成新的防线,从来都没能直接出兵将襄城、召陵亦或汝阳哪座城寨围困起来,断绝增援后慢慢攻打——在汝蔡防线上,像襄城、召陵这些重点支撑城池,与后方的联系绝大多数时候都能保持进出通畅,保证物资与人马的畅通运入。   邓珪、韩时良、葛钰等部兵马,也许相比京襄军有所不足,但也绝不容小视。胡虏即便仗着优势兵力短时间围困潢川、寿春等城,也难以猝然陷之,而时间一长,朝廷自然能组织援兵北上,或使京襄军东进……   这事实上将是第一次淮南会战的翻版,此时的大越也有能力组织第二次淮南会战。   而归德军虽说都是招附流寇而得,军心很不稳定,但胡楷相信,只要不被迫上绝路,归德军将卒对朝廷再没有归属感,绝大多数人也不可能甘愿去做赤扈人的走狗。   所以将归德军调到庐州,作为二线增援兵马使用,胡楷觉得还是没有问题的——将归德军放在第一线守御潢川,一旦被优势虏兵围困,胡楷则难以想象他们会有多强的韧性坚守到援兵赶到。   奈何胡楷的主张并没有被绍隆帝采纳,甚至还因为固执己见触怒绍隆帝,最终被下旨掳夺枢密使之职,外放广南西路横州任事。   朱沆没想到陛下这个节骨眼上将胡楷外放不说,竟然还要将刘衍调归朝中担任枢密副使,使能力、威望皆有不足的许璞执掌右骁胜军。   不采纳胡楷的主张,第一道防线在潢川就有漏洞令人担忧,此时又调整淮西第二道防线的实际主将,叫朱沆如何不急?   朱沆当即就想去找胡楷,一起劝谏陛下收回成命。   “朱公,”钱择瑞急忙拽住朱沆的衣袖,说道,“陛下因何外放枢相,你还不明白吗?枢相已被勒令限期出京南下,你我此时去找枢相说这事,不是将枢相往死里逼吗?”   朱沆像木偶人一般站在那里。   他当然知道胡楷被贬,根本还是陛下猜疑胡楷力争调刘衍出镇光州是与京襄暗中勾结,因此叫刘衍也受到猜疑,才会被调入京中任枢密副使——他惶急之下,真要拉胡楷进宫叩请陛下收回成命,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再者,枢密副使亦在宰执之列,当世罕有武将能走到枢密副使、枢密使的高位,陛下召刘衍进京任枢密副使,又怎能直白的去说这是对刘衍的猜忌?   当然,钱择瑞拽住朱沆,还有一层想法,那就是在他看来,许璞到底是久历战阵、也立下彪炳战功的宿将,即便他近年来跟汪、杨等人靠拢,却不代表他统兵作战的能耐就差了。   就像韩时良、葛钰等人,他们都是追随绍隆帝崛起的淮王府系将帅,即便战功尚不及京襄诸将耀眼,但他们也是有资格列入自立朝以来名将、良将之列的。 第九十一章 军事指挥学堂   明秀山主峰高仅百丈,远不及桐柏山、伏牛山诸峰峻险高峙,但明秀山紧挨着泌阳城,山峦丘陵环峙,植被繁茂、山清水秀,景色极佳,还有一座建于前朝初年的天圣庙,乃是泌阳县香火繁盛之地。   天圣庙落成迄今已有四五百年的历史,天宣年间泌阳县衙还专门出面筹集钱粮进行过大修,庙里除了三座大殿、数十间黄瓦红墙的厢房经过翻修外,还新添了一座山门,乃是远近闻名的大庙。   不过,京襄制司成立之后,由于公用建筑太少,徐怀就下令将天圣庙直接征用作为选锋军在城东的一处驻地。   年后赤扈大幅缩减中路兵马,持续两年的对峙作战宣告结束,京襄也大幅缩减常编兵马,超过二三十万的兵卒或回归辎兵序列,或返乡参与地方建设。   不过,制司不仅没有让绝大多数的军将武吏退出现役,还对天雄军、选锋军在框架上进行了扩编。   目前不仅战事暂告一段落,营伍操训等事也大为减轻,正是大部分武将军吏从营伍脱身出来,进入各级武士斋舍进行修习的良机。   目前除了汝申蔡三大战区以及泌阳将原有的武士斋舍,正式改编为四大初级军事指挥学堂,负责中下层军官及预备军官的修习、轮训外,徐怀还将进一步改建后的天圣庙腾出来,新成立京襄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专门负责对全军中高级武将的轮训。   目前京襄全军不算辎兵序列,仅守兵、战兵序列,都将级以上军将人数就已经有五千人,其中营级(指挥使、副指挥使)以上的军将人数也超过千人。   早年崛起于桐柏山间,徐怀就将铸锋堂卫作为核心力量进行培养;卫戍朔州期间,另设励锋堂作为凝聚嫡系力量的核心;待楚山军初成规模,更是将重点转移到武士斋舍的建设上,徐怀也一直亲自担任武士斋舍的山长——   这一次,徐怀同样亲自担任京襄高级军事指挥学堂的山长。   武士斋舍也好,初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也好,除了培养、提高各级军将武吏的军事指挥能力外,更为重要的是为京襄各级军将武吏提供了进行集体生活的空间跟机会……   大越立朝以来,长期实行的是以文御武、以文治武,将庞大的军队分拆开来,依附于层次分明的文官体系组织运转。   现在诸路防区,将文官体系从军队之中排除出去后,顾氏、高氏原本就是将门世家,主要依赖于嫡支系子弟及家臣部将组成各级指挥机构,掌握军队。   葛伯奕(葛钰)、刘衍虽然也是将门出身,但在之前的战事里,葛氏、刘氏受到惨烈的打击,嫡支系子弟存世不多,但关系维系较久、较深的家臣、部将群体,则成为他们掌握军队的中坚力量。   杨麟(杨祁业)、韩时良根基要更浅一些,但他们在汴梁沦陷之前,就已经是都指挥使一级的高级武将,而且在汴梁沦陷时,他们核心部众都没有受损,之后都在核心部众的基础之上扩编兵马,因此对军队也有较好的掌握。   邓珪以及张辛等部指挥体系基本上都是在建继帝襄阳登基之后新搭建出来的,就更没有什么根基可言。   因此绍隆帝登基之后,轻易就将张辛等人的兵权解除,而邓珪不得不选择依附顾藩,还第一个站出来献上驻戍分置之策,才得以率部入驻淮东。   然而这几路兵马还共同存在一个难以忽视的缺点,那就是中高级将领与中下层武吏之间是严重脱节的。   诸部都将以下的中下层武吏,基本上都是以宗族乡族首领为主,与军队高层缺乏直接的联系与纽带。   这主要是由当前兵卒招募的形式所决定。   对绝大多数都目不识丁、长大成年之后甚至都没有机会走进县城稍微见一下世面的普通兵卒而言,宗族以及聚族而居的自然村,基本就是他们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全部。   不仅普通兵卒进入营伍之后,只认宗族乡族首领,军队基层也不得不依赖于宗族乡族首领才能组织起正常的操训,进行正常的排兵布阵。   中高级将领与基层武吏的脱节,以及基层武吏的参差不齐,决定了当世出城野战,只能以严密的阵型去约束一队队兵卒进行作战。   一旦阵型被打散,短时间内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新的指挥体系来,也导致阵型一旦被打散,常常就直接形成不可挽救的溃败。   京襄能够破除这一点,一方面是坚持从普通兵卒里选拔骁勇善战者进行培养,保证中下层武吏的充足供给,保证小队兵马具备一定的独立作战能力,一方面将各级军将武吏的修习、培养集中起来进行,促使他们形成一个彼此熟悉而凝聚、上下贯通的群体。   相比其他兵马,凭借严峻堪称残暴的军法,保证上下级的军令传达、执行外,京襄当然也需要一定的阶层差去保证指挥体系的正常运转。   不过,京襄的军将武吏以军功为基础,再辅以不同等级武士斋舍的修习年限,进行阶层的划分。   这不仅令将卒能有更清晰的身份识别,还能更清晰的看到升迁提拔的次序与前景,从上到下激励将卒杀敌——不像传统的指挥构架,中下层武吏立再多的军功,也能很难有机会得到提拔,跻身中高级将领之列,犯了错误,也不担心会受多严厉的惩罚。   当然,这同时也决定了徐怀对全军的掌握,不会局限于徐武碛、王举、潘成虎、郭君判、王宪、陈子箫、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乌敕海、乌敕戈、范宗奇、史琥、王峻、王章等嫡系部将身上。   不过,在靖平洞荆湖匪,招附上百万饥民,之后又在汝蔡与赤扈人进行长达两年的高强度对峙作战,基层武吏队伍急剧扩大一倍以上,有体系的修习与培养却因为紧张激烈的战事滞后许多。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空当,自然是要赶紧补起来。   徐怀是在明秀山高等军事指挥学堂接到朝廷颁传的告函,得知胡楷外放横州、汪伯潜担任枢密使以及刘衍调入朝中担任枢密副使、许璞顶替刘衍执掌右骁胜军等一系列事情——因为事情发生很突然,郑屠与王番都还没有来得及将信息传来泌阳。   “这个漏洞大了啊!”韩圭作为记室参军,所有的公函都要先经他的手,自然也思量过胡楷被逐出朝堂、刘衍与右骁胜军脱离,从庐州调任枢密院等事的负面影响有多大。   “回泌阳!”   徐怀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与韩圭及任明秀山高等军事指挥学堂总教习的徐武碛等人乘马返回泌阳城;回到靖胜侯府时,史轸、董成、周景、潘成虎、郭君判、苏老常等人也都接到通知,已经在侯府等候。   “这次漏洞大了!”   史轸见到徐怀的第一句话,与韩圭看到告函的反应一样,认为胡楷、刘衍二人调动的负面影响太大,皱着眉头说道,   “看来赤扈人二月初干脆利落的撤军,对宫里那位触动太大了!”   因为洞悉京襄全新指挥体系的妙处,史轸、韩圭他们就更清醒的认识到当世传统的指挥结构为何那么忌讳临阵换将?   许璞作为右骁胜军一员宿将,对右骁胜军及庐州的防务不可能不熟悉,但他能不能在赤扈人今年秋冬发动东路攻势之前,真正的掌握右骁胜军,刘衍留在右骁胜军的部将以及资历等方面与许璞相当的解忠、梁文江二将,会不会与许璞产生裂痕,又或者许璞能不能耐住性子调和好与诸嫡系将领的关系,都是此时不可预知的事情。   除了右骁胜军与庐州防务外,绍隆帝登基之后,为了掌控朝堂,还将包括张辛、梁师望、余珙、余整、凌坚等人在内的一干将领,从京畿禁军及建邺水军清理出去。   而在淮王府系将领执掌京襄禁军及建邺水军之后,又将张辛等人提拔起来的军将武吏清理了一遍——这使得庐州以上,朝廷在建邺及沿江地区虽然还部署五万多水步军,原本就算不上太强的战斗力相比第一次淮南会战之时,不仅没有得到加强,甚至还被削弱了。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胡楷被逐出朝堂。   自建继帝襄阳登基即位以来,枢密院就一直是胡楷主持——兵马调遣及防务部署上,胡楷不仅是最熟悉的,同时也是威望最高的。   第一次淮南会战能顺利将虏兵赶回淮河以北,离不开诸部兵马的奋勇拼杀,也不离开胡楷以枢密使对诸部兵马的调动与部署。   就当时而言,不要说荆湖、江东等地的援军以及邓珪、张辛、凌坚等人统领的左右宣武军及建邺水军,就算是统领神武军增援淮南的郑怀忠、郑聪父子,对胡楷也是言听计从的。   倘若今年秋后,赤扈人再度从东路发起渡淮攻势,汪伯潜能替代胡楷调动诸部兵马增援淮西吗?   又或者说到时候绍隆帝能放心让刘衍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北上督战吗? 第九十二章 以防不患   “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太多办法去弥补,”史轸蹙着眉头,声音沙哑的说道,“当然,时局发展,也未必就会像我们所担忧的这般殆坏无遗、难以挽救!”   韩圭看了站在窗前,凭窗眺望苍穹的徐怀一眼,直觉他魁梧健硕的身形,有如一座山横在众人眼前,猜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朝廷对我们千防万防,真要捅出什么窟窿,未尝就是什么坏事!”潘成虎还是心直口快的说道。   韩圭瞥了董成一眼。   董成正襟危坐,心里却是忍不住叹息。   他如今在京襄任提点刑狱公事,执掌宪司,非常清楚胡楷、刘衍因何故遭受猜忌,也很清楚绍隆帝为何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过去两年,赤扈人集中三十万大军从中路进逼汝蔡,朝廷唯恐京襄支撑不住,令荆湖也溃败如泄,危及半壁江山的根本——朝堂即便没有直接拿出钱粮及兵马增援京襄,但也是小心翼翼没有搞什么额外的动作去压制京襄,甚至对京襄诸多违制之举,譬如王举率武装商团矫诏出关南下泸水之事,也都是强忍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年二月赤扈从汝蔡前线撤兵,宣告中路对峙作战暂告一段落,更关键的是在过去两年对峙作战中,京襄虽说累计伤亡将近三万众,但这个结果却远远好过朝堂事先的预料。   董成之所以确认朝廷能较为准确掌握京襄的伤亡情况,一方面是京襄尚有大量朝廷直接任命的士臣充塞州(府)县担任要职,另一方面镇南宗王府也毫不避讳的有意在辖地公开双方的战损。   目前除了京襄军情司有遣密谍潜伏到京西、河洛等地刺探消息,董成相信淮西、淮东等地也应该做相应情报刺探之事。   因此京襄并没有办法刻意夸大战损,去削弱朝廷的戒心与猜忌。   很显然在赤扈人大幅缩减中路兵马,结束对峙作战之后,绍隆帝以及潜邸(淮王府嫡系)将臣,重点就放在防范京襄进一步坐大上了。   当然了,此时的京襄根基已固,兵锋之盛,令三十万虏兵都不能摧折,又坐拥荆州、襄阳、南阳等要冲之地,绍隆帝再无隐忍之意,也不可能直接将矛头指向京襄。   也许在绍隆帝看来,当务之急应是扫除京襄对朝堂的渗透与影响,才可以徐徐图之。   那身居枢密使、执掌朝中军政多年的胡楷,就不幸沦陷绍隆帝针对的第一个目标。   胡楷一直以来与京襄(楚山)交好,甚至徐怀早年能在楚山站住根脚,泰半依赖于胡楷的支持。   在过去两年间胡楷在朝中也多次呼吁直接调派兵马增援京襄。   胡楷他是于心无愧,甚至希望从荆南、荆北抽调州府兵马,参加汝蔡防线的轮戍,除了能进一步巩固中路防御,还能使荆南、荆北兵马在实战中进一步得到锤炼。   然而世间最难揣摩的乃是人心。   在绍隆帝以及汪伯潜、杨茂彦、葛伯奕等人,满心期待京襄与赤扈人杀得两败俱伤之际,胡楷却力主外调援军填入汝蔡作战,不是想着维护京襄是什么?   何况当时徐怀屡屡上书请援,王番在建邺也是疾声呼吁调兵调粮增援京襄,胡楷的声音在绍隆帝听来大概就显得更刺耳了吧?   入夏之后看到赤扈平燕宗王府在徐宿等地动作频频,胡楷又力主刘衍率部与归德军换防,镇守光州,也就难怪绍隆帝怀疑此举乃是京襄与胡楷图穷匕见,甚至将刘衍也都牵扯进来。   说实话,胡楷被逐出朝堂,刘衍被剥夺兵权,会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董成也看不透,但恰如潘成虎所说,真要导致江淮防线生变,也是朝堂咎由自取。   同时这也未尝不是京襄新的机会。   董成心想,韩圭朝他瞥来这一眼,应是此意吧?   想到这里,董成坐直身子,朝徐怀说道:“陛下诏旨已下,使君再是焦虑,恐怕也难叫陛下收回成命——当务之急,使君当为时局殆坏计议,以防不患!”   韩圭慢悠悠的说道:“我们即便预料到胡公被驱逐出朝堂,刘衍遭受猜忌被解除兵权,会给江淮防线带来很大的漏洞,但实际上最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现在还是无法预料的。时局的发展会受到太多因素的干扰,赤扈人也未必能抓住这些漏洞长驱直入。当然,陛下与汪伯潜、杨茂彦、葛伯奕、韩时良等嫡系将臣下这样的决断,相信也不可能没有他们的利弊权衡……”   中路的对峙作战暂告一段落时,众人还是希望东西两翼的防线能更为稳固,为京襄休生养息争取更长的时间。   制司也是藉之拟定相应的方案去实施。   建邺最新的消息传来,众人初时是有些诧异,甚至还有些慌张,但仔细想来,两淮防线真要是稳如泰山,真对京襄有益吗?   又或者说赤扈今年秋冬从东路再次发起攻势受挫而归,第二次淮南会战再以朝廷斩获大捷告终,形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赤扈人会不会暂时放下南侵的动机,朝廷是不是可以彻底腾出手来针对京襄?   此外邛崃山之事又能瞒住多久?   以此衡算,江淮防线不防,对京襄而言未尝没有驱虎吞狼之妙。   当然了,京襄目前除了按部就班休生养息,进一步筑牢自身的根基外,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韩圭现在的主张,则是京襄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淮南防线被打漏了,赤扈人在京襄作为侧翼威胁没有解除的情况,是不敢长驱直入的。   倘若说建继帝驾崩之时,徐怀不计较个人声名毁誉而矫诏诛除郑氏父子,助绍隆帝登基,乃是不敢想象淮南防线崩溃后果而做出来的迫不得已选择,此时的京襄,其实已经不那么怕淮南防线出问题了。   事实上,淮南防线出问题,要比秦岭防线出问题,对京襄更为有利。   徐怀转过身来,看向堂中众人,坚定的说道:“我还要去荆州!”   “使君前往荆州,以什么为借口?”韩圭问道,“使君不安居于泌阳,跑去荆州一住数月,也不知道江淮会否生变,这不是叫朝中风声鹤唳吗?”   荆州相距建邺将近两千里,但皆为荆江(长江)水路,沿江顺流而下,最快仅需三五日就能飞抵建邺城下。   只是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徐怀倘若宣称为防江淮有变而前往荆州坐镇,在绍隆帝及嫡系将臣看来,除了显得更居心叵测,还能有什么?   “修筑荆江大堤乃是今年重中之重,使君当往荆州坐镇亲自主持其事,却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史轸说道。   “我就以督造荆江大堤的名义去荆州!”徐怀断然说道。   即便当下仅仅是猜测,但是徐怀还是不想看到淮南防线彻底糜烂,再慢腾腾的站出来收拾局面。   那样的话,对整个淮南的破坏就太大了。   现在他是没有理由,也没有借口去介入什么,但也尽可能做好应对的准备。   徐怀打定主意后,就当即将手头事情扔下,赶往荆州主持荆江大堤建设,同时视察水军建设的情况。   京襄编有两支水军,一支归于申州行营辖下,以许凌为将,负责淮河上游及浉河、明溪等支流的水面防御及作战,一支隶属于荆州兵马都监司辖下,防范洞庭湖及荆江再滋生匪寇侵扰两岸。   一方面京襄这两三年来能挤出来的钱粮都侧重建设汝蔡防线、加强天雄军、选锋军步骑精锐的建设,另一方面荆州位于大越纵深腹地,孙彦舟、胡荡舟等部都已经接受招安,只剩少量的流寇,在荆南、荆北官兵的打压下,短时间内压根就看不到成势的可能。   因此,荆州水军以王章为都虞侯,麾下将卒加上船工、水手仅两千人马,规模极为有限。   一旦江淮防线生变,京襄在荆江(长江)之上仅这点水军力量,是远远不足为用的,但倘若京襄直接在荆江之上,大规模扩编水军,朝廷会怎么看?   当然了,淮河汛季即将过去,平燕宗王府筹备近半年时间,随时会从东路发起攻势,这时候扩编荆州水军,时间上也来不及。   以目前的局势,江淮防线一旦生变,规模有限的荆州水军只能充当护卫,主要还是从铸锋堂紧急抽调一批运货商船秘密改造成运兵船,以便将提前集结于荆州的一部分精锐兵马,以最快的速度运往需要的战场……   …… 第九十三章 相逢   在徐怀抵达荆州的次日,江陵城也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远方来客。   徐怀站在江陵城饮晴园的前院,看着萧燕菡牵着长子萧柏的手走进来。   徐怀是在决定借督造荆江长堤的名义动身前来荆州坐镇的前夜,接到密信说萧燕菡母子将来京襄。   而萧燕菡再赴中原的心情颇为迫切,也没有等京襄这边回复,就在张雄山、苏求承他们的安排下踏上前来京襄的行程,徐怀当时也不知道萧燕菡母子具体的行程,就决定在荆州见萧燕菡母子。   此时看着萧燕菡几未更改的美艳容貌,徐怀恍然间却难免有一股难以排遣的陌生与疏离感,不曾想一席偷欢,相别八九年都没能再见一面,他甚至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萧燕菡早就为他生下一子。   此时徐武江、韩圭等十数人都陪同在饮晴园相迎,萧燕菡又是携出生后就没有父子相认过的长子萧柏秘密赶到荆州相会,徐怀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与萧燕菡一叙旧情,甚至对长子萧柏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亲近,只是略带生涩的问候:   “你与柏儿这一路辛苦了吧?”   萧燕菡听着徐怀略显生疏的问候,再想到徐怀这次竟然到荆州来见她们母子,禁不住猜想是不是泌阳有人不希望她们母子过去,当下也是语气淡淡的说道:   “邛崃山道已初通,到嘉州后就一路乘船顺流而下,张将军、苏执事安排甚善,谈不上什么辛苦。眼下打箭炉战事渐紧,我原本不能脱身过来,却是柏儿这两年读书识字,不识中原故土是为何物,这才趁着邛崃山道初通,携柏儿看一眼中原风物!我们到荆州也就盘桓几日,就要踏上返程,柏儿身上也有一半契丹血脉,不能完全弃族人不顾!”   “来京襄都没有坐下说几句话,怎么就想着返程的事?”苏荻听着两人久别相见的生疏,忙站出来张罗。   荆州这边,除了徐武江、苏荻夫妇外,还有王章、史璋、仲季堂等将吏皆是京襄嫡系;徐怀此次借口督造荆江大堤到荆州坐镇,除了史琥、乌敕海、徐惮、苏蕈、邬散荣等将率五千选锋军精锐步骑充当侍卫外,还有韩圭、周景、徐胜、萧纯裕等人相随。   众人一并过来给萧燕菡行礼问候,之后又在苏荻的招呼下,走进花厅饮宴畅谈。   徐怀与萧燕菡有着长年别离造成的生疏感,却是萧柏初至中原,生性好动的他对荆州城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萧柏一直以来都是将舅表兄萧纯裕当成嫡亲兄长看待,夜宴过后,苏荻安排萧纯裕、邬散荣负责照顾他,萧柏没有半点不适,反而觉得可以脱离娘亲的约束,忙不迭拽住萧纯裕的袍襟就走。   众人退去,徐怀这时候才注意到坐在案前的萧燕菡,看似淡定的脸容叫琉璃灯照得娇美如初,内心却实有诸多不安与忐忑,禁不住笑道:“数年前相别,可不见你有这般不安啊?”   “都说相别数年便注定会物是人非,只是世间又有几人能坦然面对弃如敝履的相逢?”萧燕菡悠悠说道,“早知如此,我应该在等到你的答复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携柏儿动身前来中原,也省得这时显得自己太不知情识趣!”   “啊?”徐怀微微惊讶,伸手摸着萧燕菡细腻、丝毫不见塞外风霜的脸颊,问道,“你以为我在荆州见你母子俩,是别有用心?”   “难道不是有人不想我们母子二人去泌阳?”萧燕菡问道。   “……”徐怀笑道,“要是别人也能这么想,说不定无意间就掩盖住我此行的意图了——或许你来京襄,我可以稍稍放些风声出去,扰乱一些人的耳目。”   换作京襄路正式设立之前的楚山行营时期,徐怀倘若想要吸纳契丹残部,自然是显得野心勃勃、其心可诛。   而此时的京襄辖管六州(府)近四十个县、四百余万人丁,最多时征募三十万兵马力抵空前规模的赤扈大军。   徐怀此时倘若向朝廷请求将仅剩七八万族众的契丹残部迁入京襄安置,不管朝廷会不会允许,但他这请求本身却不会显得有多突兀。   因此,徐怀此时也不会特别在意萧燕菡在荆州的行踪泄露出去,倘若能掩盖他前来荆州的真实意图,就更妙了。   “那你到底因何此时在荆州?”萧燕菡好奇的问道。   “这事说来颇为复杂,现在不早了,我们还是先歇下,有什么明日再跟你细细说!”徐怀说道。   “你不说,我怎么能睡得着?”萧燕菡杏眸瞪大看过来,说道。   “谁说今夜要让你睡得着了?”徐怀伸手抓住萧燕菡的柔荑玉掌,笑着说道,“这几年未见,你可将拳脚功夫都丢下了?我今夜要好好检验检验……”   萧燕菡翻掌往徐怀胸口印去,嗔喝道:“那你便来检验检验,倘若不能将我降服,你今日莫想挨到我的身子!”   徐怀横肘顶住萧燕菡的掌心,肘掌相接,卸去掌心倾泻而来的劲力之后,不见萧燕菡掌势变化,却又有一股新生劲力有如暗流潜涌般从掌心喷薄而出。   徐怀下盘坚如磐石,冷不防间也是被硬生生推开半步,惊喜道:“你也将劲力也练至脏腑了?”   “相别八九年,族中大事有大哥、石海将军他们负责,柏儿也由嫂嫂领过去扶养,我也就没有什么事情牵涉精力,”萧燕菡横眸说道,“你现在还要检验我武艺不?”   “当然……”徐怀笑道。   徐怀将萧燕菡锁抱住往床榻走去,不觉间天色已明。   两人一夜几番厮战,自然再无初见时的疏离,两人赤着身子相拥,看着晨曦从窗户缝隙透漏进来。   徐怀亲昵地摸着萧燕菡细腻光滑的肌肤,恰也是萧燕菡这些年习武臻至更高的境界,脏腑得以淬炼,即便身处塞外高寒恶地,也如身处江南温润之地,身体没有遭受到风霜的侵蚀,娇嫩有如少女——甚至身子比她少女时还要软柔许多。   一夜恶战,萧燕菡这时候有如多次被斩落马下的敌卒,身子疲软不堪再受鞭挞,无力的依偎在徐怀的怀里,听他细说此行荆州的前因后果,却非她误会的那般。   “胡楷被逐出朝堂,刘衍又被解兵权,右骁胜军仓促换帅,加上孙彦舟、胡荡舟之流居心叵测,漏洞是不小啊,”萧燕菡昂起头,看着徐怀坚毅的下巴,问道,“不过,赤扈人倘若能看到这里面的机会,也多半能看穿你在荆州坐镇的动机!”   “是啊,”徐怀说道,“兀鲁烈与屠哥相交莫逆,他们但凡有什么消息也会互通有无,不像兀鲁烈、屠哥他们与静惮王心存间隙。现在汛季将过,京西、河洛也很难再大规模动员兵马往汝蔡进逼过来,但赤扈人在京西、河洛驻有四五万镇戍军骑兵精锐——兀鲁烈只要三四万骑兵集中到许州、陈州,做出趁汝颍两水短暂冰冻期往京襄腹地大举渗透穿插的势态,就能令我们不敢抽调太多的精锐兵马去增援淮西!”   “太复杂了,我懒得去想,我还得赶紧补上一觉!”萧燕菡伸着懒腰说道。   荆州以徐武江为知州兼领兵马都监,府军及荆州水军都在王章、仲季堂等人掌握之下,但通判以及诸幕职官、诸曹属官乃至江陵等县主要官员的委任、升转等事还受刑部直接管辖。   徐怀作为京襄最高军政长官,到荆州亲自督造荆江大堤,不可能只跟徐武江等嫡系将吏接触——   荆江大堤实际上就是将目前已经在白露湖与荆江之间建成的大型垸堤衔接起来,形成从江陵到监利连贯的大堤、河口、泄洪水道等一系列水利工程体系,这自然也离不开荆北四县所有官民的积极配合。   徐怀即便是拿督战荆江大堤作为借口,但人到荆州之后,怎么也得亲自出面,将各个环节梳理一遍,才像那么一回事。   在这个过程当中,徐怀就不再避讳萧燕菡的存在会落入有心人的眼里,甚至在私宴荆州官员的场合,还有意与萧燕菡双宿双飞,只是不会直接点破萧燕菡的身份。   在这个过程当中,萧燕菡也是更深刻的看到这些年楚山众人在荆襄做了哪些事,甚至从眼前的情形都难以想象在南蔡招讨司平靖湖寇之前,荆北四县受水患、匪患祸害的样子…… 第九十四章 荆湖   当世荆湖还远没有发展成后世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   因洞庭湖、荆江、汉水每逢汛季常洪水泛滥,而各地民众自发组织建设的近水垸堤、垸寨,受限于钱粮、人力的匮乏,缺乏统一、周密的筹划,动辄毁于洪水。   荆湖各地的民众饱受水患之灾,粮棉桑麻种植以及工商等业发展也比江淮相差甚远。   相对而言,汉水以西的荆北四县,受水灾的威胁程度要比东岸的汉川、天门等县更为严峻。建继二年洞荆湖寇又渐成大患,一度摧糜荆江两岸,令荆北四县人口流失严重。   徐怀组建南蔡招讨司时,荆州治所在的江陵县以及监利、山阳、荆门三县,人口加起来仅二十三四万。   荆北四县饱受水患之苦,人口流失严重,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可开发的耕地潜力极大,也有更大的潜力去容置招附饥民。   在洞荆联军接受招安之后,徐怀在江陵、山阳、江陵、监利四县之外,还新置章山、樊台两县(都巡检使)同属于荆州,总计逾六十万招附饥民都安置于此。   然而真正将逾六十万招附饥民安置下来,并为京襄所用,绝非简简单单的几道行政命令就能解决的。   在京襄正式成立之前,楚山先在鄂北斩获盘龙寨大捷,于千汊浦侨置南蔡县,大规模启动垸堤、垸寨建设;建继帝驾崩之后,于樊台设立南蔡招讨司,在彻底进剿洞荆联军之前,徐怀就在荆北着手开掘章山-樊台运河,于三湖(瓦子湖、白露湖、桑赤湖)修筑荆北长堰,同时暗中资助东洲寨在白露湖以南的临江地区修建大垸。   在彻底靖平洞荆匪乱之后,三湖(瓦子湖、白露湖、桑赤湖)与荆江之间的临江水泽地区,目前已建成十一座大垸;在三湖以北修筑的荆北长堰更是绵延百余里,在章樊河-扬水运河的基础之上,形成新的荆西运河体系,累计挖掘一二级灌溉河渠长达上千余里。   在这个基础之上,再辅以上千座新建屯寨、垸寨——在对峙战事最严峻的时期,荆北的堰堤、垸寨建设也只是相对放缓,并没有完全停止,这才将六十万招附饥民初步安置下来,包括侨县南蔡在内,清理私占及新开垦耕地总计逾三百五十余万亩。   这么多的招附饥民以及耕地,都是纳入百余乡司(巡检司)进行管理。   制司向诸乡司提供钱粮,由乡司组织大的屯寨、垸寨、道路建设,兴修水利、开垦粮田,将招附饥民纳入屯辎兵序列进行管理,给予果腹口粮、栖身的屋舍以及农具、耕牛——立下军功的兵卒,直接将田地分配到户,其他屯辎兵及眷属耕种,则需在正常的赋税之外,另向乡司缴纳相应的佃租。   就目前而言,无论是常规赋税,还是额外上缴的佃租,都截留在荆州主要用于后续的地方建设;毕竟招附饥民的生存环境还太恶劣了,需要一步步改善。   当然,制司从六十万招附饥民身上,除了可征募、对京襄忠心耿耿的青壮兵员外,也并非没有其他方面的收益。   目前京襄诸州府及制司所辖诸工造机构不仅独立核算,还实行税利分拆核算——因此京襄不仅对外输出布铁茶瓷会产出大量的直接收入,对内贩售盐铁茶布瓷器也同样会产生直接的税利收入。   六十万招附饥民看似暂时还没有办法向制司直接贡献赋税,但每年的间接税利还是达百万贯之巨——合并到整个荆州七县(含侨县南蔡),每年大体能贡献近两百万贯的赋税。   由于荆州所能对外输出的主要富裕物资就是粮食,因此荆州相当于承担了制司每年近一百五十万石的粮食供给。   今年秋冬计划建造的荆江大堤,主要是在三湖与荆江之间临江地区已经修建的诸大垸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垸堤、套堤、分水堰等水利工程建设,沿荆江北岸形成一个完整的排洪、御洪、灌溉及航运体系。   这么做的好处,除了进一步加强荆江北岸地区抵御荆江汛季洪涝灾害的能力,使安置于此的招附饥民能真正安居乐业,同时也是进一步开发荆北四县的耕作潜力。   这不单单是进一步扩大四五十万亩的屯田规模,更为主要的还是要将荆北肥沃土壤的亩产量提高到江淮水田的水准,就需要在水利设施建设上持续不断的下苦功。   荆北地区要比南阳盆地更具耕作潜力,单亩粮棉产出理论上应能高出一半以上,仅仅是千百年来北云梦泽逐渐成陆,世人对这片土地的开发远不够成熟。   只要荆湖得到更充分的开发,“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就应该改成“荆湖熟、天下足”了。   荆江大堤原初乃是由荆州兵马都监司会同工曹筹措、组织建设,徐怀亲自到荆州督造,便直接成立一个专门的衙署荆江都水监,由姜燮担任提举官,专司其事。   一方面使徐武江等人更专注于州军编练。   今天冬季江淮倘若发生变故,京西、河洛敌军绝不可能放弃对汝蔡前线的纠缠,同时也极可能会令其骑兵镇戍精锐趁着汝颍两水短暂的冰冻期大举往南渗透,天雄军主力是没有办法脱身的。   到时候短时间内能第一时间跟随徐怀及选锋军精锐出动的,其实就是作为守兵序列的荆州州军。   另一方面,成立荆江都水监,实际就是要借荆江大堤的修造,先期就将一部分作战物资,包括运兵船都集结到荆州来;这个过程,当然要将朝廷委任的荆州官员排除在外。   萧燕菡原本想着携子前来京襄,与徐怀相聚数日就重返打箭炉,却没想到江淮蕴藏着这样的危机。   一旦江淮生变,到时候徐怀可能都要再次率领选锋军精锐冲锋陷阵。   萧燕菡便改变主意,决定由铸锋堂的商队护送萧柏返回打箭炉,她留了下来,想着再与徐怀并肩作战。   黎州司户城的建设已经历时一年,目前已初步建成;同时除了在司户城以东开辟方便拉纤的十数里悬壁栈道外,从九黎镇往北翻越弥勒岭的山道也初步打通,能供骡马驮运物资通过——到这一步,邛崃山道便算是初步打通。   近六千辎兵,一部分编为司户城的护兵,由赵善以司户城武吏的身份统领,控扼九黎镇这处大渡水转弥勒岭山道的水陆要冲;苏求承也将以幕僚的身份留在朱芝、朱桐兄弟身边,除了从京襄直接输运一批紧缺物资外,还将在嘉州等地收购粮秣、布匹,通过邛崃山道运往打箭炉;大部分辎兵则将直接西进与契丹残部会合,补充打箭炉在采矿、冶炼、耕作、营造以及步战攻守等方面的不足。   契丹南迁后,在秦州休养数年,但经吐蕃高地南下,伤病极为惨重,青壮男丁已经有所匮乏,相当多的青壮年妇女寡居或适龄无以婚配。这批西进辎兵主要都是挑选家里多兄弟姊妹的未婚青年,徐怀本意就是要让他们加入、融入契丹残部,在打箭炉扎根下来,目前也是照着计划实施。   而吐蕃到处是地广人稀,之前又陷入长达两百年的四分五裂,却是拖到这时,朵甘思地区的吐蕃诸部才达成一致,决定联合出兵将契丹残部从打箭炉驱逐出去——赤扈河西兵马都总管府半年前却是派出一支三四千人规模的骑兵进入色莫岗地区,但同样面临对吐蕃高地高寒恶劣气候的适应问题,此时驻扎于布曲寺附近,暂时还没有往打箭炉正面杀来。   当然,对于契丹残部而言,邛崃山道打通,京襄还在邛崃山建造司户城,心思就定了,再不济还可以撤入邛崃山中以避强敌,无需再有亡族灭种之忧。   单纯的羊毛羊绒,搓纺难度还是太大,但将羊毛羊绒与长纤维的棉麻混纺,一方面改善搓织造的难度,可以适用水力器械,另一方面也混纺所得的新式面料,柔顺质地极佳不说,也要比传统棉麻绢绸有更强的御寒能力。   目前铸锋堂的商队仅仅小批量推出一些,就极受欢迎,价比织锦。   这点也将能彻底解决契丹残部以后在邛崃山以西的生存问题…… 第九十五章 大战   入秋后的沂蒙山,草木渐黄,常常一阵风便卷落无数黄叶。   薄雾在山谷间翻腾,晨风穿进脖子里已有几许寒意。   一个老农缩着脖子,衣裳褴褛的蹲在村口的老榆树下,看着百余神色麻木的民夫在一小队兵卒看押下,牵着背负沉甸甸粮袋的老瘦骡马,从村口缓缓走过——老农都记不得一早有多少队人马从村口经过了。   村口乃是从淄州南下徐州的一条驿道,除开六七年前赤扈大军经此南下,以及三年前第一次淮南会战,平燕宗王府从京东东路大肆征用粮草、民壮,都搞得鸡飞狗跳闹腾过一阵子外,其他时间都没有什么商旅过往,很是沉寂荒凉。   却是今年入秋后突然间忙碌起来,一队队兵卒、驮运粮袋的骡马、装满兵甲军械的大车,络绎不绝从村口通过。   很多人都意识到南面又要暴发大战了,只是没想到发动时机会比预计要晚。   平燕宗王府麾下的主力兵马没有参与到前两年的中路对峙作战中去,九月之前就已经陆续开拔到徐州、亳州等地集结待命,但前两年调拨逾两百万石粮秣、强征二十万民夫增援京西、河洛前线,消耗也大。   如今平燕宗王府要在东路对淮南发动新一轮的攻势,预计持续的时间不会短,涉及的地域又极为广阔,不是集结十数万主力大军就够用了的。   大军渡淮进入淮南大地,面对一座座坚固的城寨坞堡需要攻克,还将面对南朝从其他地方组织过来的大规模增援兵马,平燕宗王府当然需要征调相当规模的辅兵、民夫协同作战,比如运送粮秣、战械,开挖壕沟、修筑营垒、清理障碍物,甚至还要驱之登城,才能令主力兵马的战斗力充分发挥出来。   之前为增援中路作战,徐宿等地的粮秣储备也有一定的消耗,现在还从各地征调更多的粮秣进行补充。   种种因素促使东路攻势一直拖延到九月中旬,拖延到各地秋粮都陆续收割完成之后,才真正的运转开来。   虽说赤扈人暂时不会在中路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势,但哪怕是确保将京襄精锐兵马牵制在汝蔡等地,使之无法顾及淮南战场,镇南宗王府所辖的河洛、京西、河东等地在秋粮收割完成后,也发起新一轮的军事动员。   入秋后,河东等地一队队兵卒以及不计其数驮负粮秣的骡马往许昌、临颍、伊阙、登封、淮川等地集结。   位于汝水入淮河口以东的淮川城,更是镇南宗王府冬季集结的重点;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原先驻扎于颍川的颍州水军,也将主力集结到淮川来,剑指南岸的罗山、潢川等地。   这也使得京襄申州行营所负责的防御方向压力骤增,更不要说归德军这个隐患了。   申州行营所辖诸城寨、乡司,在秋粮收割完成之后,就将一部分民壮召回营伍,将守兵规模从五千余众扩编到一万五千余众,制司还额外从襄阳等地调派一万州(府)军前往罗山、信阳、青衣岭、确山参加冬季轮戍。   此外,天雄军第一到第五镇,也将归家省亲休养的将卒统统召回营伍,从半编恢复满编。   在对峙作战之后,京襄兵马包括战兵、守兵在内,一度缩减到不足八万众,但为了应对今年冬季的紧张局面,兵马恢复到十二万众,其中申州行营所辖总兵力增加最多,差不多集结逾四万兵马,以防不患。   申州行营除了兵力大增之外,在秋粮收割之后,还在浉河入淮河口盘子湾拉起数道铁索,将下游进入淮河上游及浉河的水道封闭起来。   淮河进入枯水季,盘子湾附近的河道不仅变浅,宽度收缩都不到两百步。   两岸踞大堤所建的临水要塞相距也仅有六百步,同时属于两岸明溪河及罗山防线的一部分;制司也早就在河道浅淤处砌筑数组大型石墩,平时用于架设浮桥以通南北。   在过去两年时间里,盘子湾要塞及附属浮桥及拦河铁索等设施也是遏制敌颍州水军、徐州水军进犯申州的核心水关。   除了要塞之中架设多座重型西域石炮,可以攻击到试图靠近过来的敌军战船,实力较弱的申州水军主力,则主要驻扎在盘子湾上游十数里外的坞港之中,必要时可以随时出动,协助封锁淮河。   当然,入冬后变浅的河道没有完全用沉船封堵起来,也是不想完全被动的防守,要在一定程度对下游敌军保持威慑力。   当然,镇南宗王府麾下诸兵马总管府,主要往淮川等城集结兵马,也不是想在中路再起战衅,其主要目的还是想着将京襄兵马牵制住,令其无暇东顾。   因此以仲长卿为首的京西诸将,在淮川坐镇,除了主要围绕汝水河口部署防御、牵制住京襄在信阳等地的兵马外,同时也调派水军战船,进入淮河南岸的支流谷水之中,阻断罗山与归德军守御的潢川、光山等城的联系。   为激励、督促归德军积极在淮河中游防御虏兵南下,朝廷九月初就派遣兵部郎中邹士信携圣旨抵达潢川。   邹士信除了携带大量的金银制钱、丝绢绸缎等物犒赏归德军诸将外,他本人还留在潢州,出任光州通判及归德军监军使。   不过,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并无积极抵御虏兵渡过淮河的意图,甚至第一时间将所部兵马从沿岸坞堡城寨悉数撤出,放弃两翼固始、商城等地的防御,将归德军都收缩到潢川城中。   由于归德军将卒皆为孙彦舟、胡荡舟等人肆虐洞庭湖、荆江之时带出来的嫡系部属,监军使邹士信毫无约束力,也就不能真正督促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积极作战。   朝廷这时候也只能小心翼翼,对孙彦舟、胡荡舟等人以安抚为主。   十月便是初冬时节,淮河两岸的草树皆黄,在呼啸北风中,黄叶飘零。   建邺水师没有仓促北上增援,而淮西制置安抚使司所编水军力量有限,无法跟平燕宗王府积蓄数年编练的徐泗水军在淮水之中抗衡,只能将有限的战船撤到寿春城南的芍陂湖以避兵锋。   东路虏兵掌握淮河中下游控制权后,并没有照徐怀他们所预想的那般,先出兵围困潢川,迫使归德军投降,而是诸部兵马从利辛、怀远等地出发直接渡淮南下,凭借优势精锐兵力,强行插入寿春东西两翼,对寿春形成合围之势。   韩时良、葛钰等人虽说率五万寿春守军积极防御,但一时间东路虏兵倾尽全力南下,有如狂风横扫,莫不能御。   朝廷在整个淮南部署有归德军、淮府军、神武军、左右骁胜军、左宣武军诸部战兵总计十四万之众,另外还从州县征召地方民壮十万余众协助守御城塞。   在总的兵力上,淮南还略占优势。   不过,朝廷并没有想第一时间集中所有的兵马,与渡淮虏兵在某个战场决战。   因此淮南兵马被分割在淮西、淮东两个区域,中间隔着水波浩渺的洪泽浦。   此时邓珪、杨祁业等将率领神武军、左骁胜军、左宣武军五万精锐驻守淮东的楚山、扬州等城。   而在淮西,归德军不要说积极抵御虏兵从淮川等地渡过淮河中游了,甚至将潢川与寿春之间的商城、固始等城直接放弃掉——渡淮虏兵不战而得固始、商城,就将将归德军三万兵马切割在罗山与固始之间的潢川、光山两城之中。   事实上,韩时良能在淮西战场第一时间调动的仅有葛钰、许璞等部六万战兵,而许璞所统领的右骁胜军还需要主要负责守御淮西第二道防线庐州等地。   而平燕宗王府除了在楚州对岸部署五万兵马以为牵制外,其主力总计十五万步骑以及水军,全部从寿春两翼渡淮,往南穿插。   如此凶猛的攻势,韩时良、葛钰在寿春附近仅有四五万精锐兵马,又如何能抵挡住?何况平燕宗王府前锋诸将早就摸透寿春附近的地形,数年来又针对寿春附近的溪河及洪泽浦编练水军,早就做好在寿春附近进行野战的充分准备。   几次野战失利,损兵折将,却并不能撼动虏兵的阵脚,韩时良就只能回归到第一次淮南会战前期的策略上来,就是将精锐兵力收缩到寿春等几座关键城池坚守,尽可能将会战的时机拖到明年雨季来临之时。   到时候除了淮西泥泞湿滑的地形能最大限度限制赤扈骑兵的发挥,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从诸路集结援军赶来参与会战。   与此同时,一封封诏书从建邺驰往诸路监司所在地,勒令诸路监司集结兵马前往庐州,准备参与第二次淮南会战。   当然了,京襄独守中路,无需承担增援淮西的作战任务,也不在朝廷征调名录之中…… 第九十六章 请援   使臣携带一封封圣旨从建邺驰往各地,诏令诸路监司集结兵马增援淮西,其中荆南响应最为迅疾,十一月上旬就见一艘艘运兵船,从岳州、潭州、湘州等地发出,经洞庭湖、荆江往庐州方向驶去。   一时间洞庭湖口舟楫如林、帆影蔽日。   “葛伯奕还是豁出老命增援淮西啊!”   站在赤山军寨的城头,韩圭看着从东面湖口经过的运兵船,感慨的说道。   赤山湾原乃胡荡舟贼众盘踞的老巢,位于荆江南岸、洞庭湖口以西,是一处近百年来才渐渐成陆的冲积沙地,原属于荆州公安县。   征讨洞荆匪军之时,赤山湾为南蔡招讨司攻占。在设立荆襄路时,徐怀以洞庭湖里尚有残寇没有剿灭,单独将赤山湾划出来,设立隶属荆州兵马都监司的巡检军寨,与湖口以东的岳州城,共同控扼这一湖江要冲之地。   赤山军寨也是京襄在荆江以南唯一的军事据点。   此时徐怀在韩圭、张雄山等人的陪同下,登上赤山军寨的高墙,往湖口方向眺望过云,能看到荆南倾尽全力增援淮西的情形。   当然,这也一点都不令他意外。   荆湖南路制置使葛伯奕与韩时良以及汪伯潜、杨茂彦同为绍隆帝潜邸嫡系,彼此间同气连枝、利害攸关,甚至可以说是荣辱与共;葛钰作为准西统兵大将,更是葛氏下一代接班人,地位犹在魏楚钧之上,此时就与韩时良共守寿春等城——葛伯奕坐镇荆南,怎么可能坐看寿春陷落?   此外,数年围剿洞荆湖寇,一方面令荆南诸州兵马都监司所辖的州军战斗力较强,另一方面也令葛伯奕对荆南地方掌握较深。   当然了,葛伯奕看到赤扈人今年秋冬有在东路大举攻伐的迹象之时,就已经在荆南有所筹备——要不然的话,真等朝廷颁传诏书再有行动,荆南兵马的反应绝不可能这么快,通常等上一两个月再正式出兵都要算行动迅速的。   一艘快船从江陵方向驶来,很快往赤山军寨外侧的码头停靠过来。   却是从建邺过来的传诏使臣,他在经过新蔡时得知徐怀此时仍在荆州坐镇,就直接从新蔡赶到荆州治江陵城,又乘船赶来赤山军寨,与徐怀见面。   徐怀也不认得传诏使臣,看他年纪较轻,心想应是这两年科举新晋的翰林。   当世传诏接旨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徐怀站在城头从传臣手里接过圣旨,只是双手抱拢朝建邺方向作揖虚礼以示敬意,就将圣旨展开来阅看。   “……”   徐怀看过圣旨,无言的将圣旨递给徐武江、韩圭他们传阅。   在正式接到赤扈东路大军渡淮对寿春等地发动攻势的消息之后,徐怀除了第一时间将汝蔡及申州等地所面临的敌情及时传禀枢密院外,还考虑淮西今年所面临的严峻形势,本身作为臣子的本分,亲拟奏表正式向绍隆帝请求亲自率领一部精锐增援淮西。   绍隆帝在今日才送抵京襄的圣旨里,对徐怀为朝廷分忧之心表示赞许,还着传旨使臣携来若干赏赐以示嘉奖,但对徐怀请求率部增援淮西以及提及朝廷在新一轮淮南会战应重点注意的事项,圣旨里则是语气委婉的表示朝中都有权衡,要徐怀专注汝蔡及申州等地防守,不使阙漏即可。   “陛下很有信心再次将胡虏从淮南驱逐出去啊!”韩圭施施然笑道。   徐怀挥了挥手,实在不便在使臣面前多说什么,安排侍卫先领使臣进军寨暂作休息。   不管怎么说,绍隆帝有所赏赐,徐怀还得写一封谢表,由使臣带回去;所以传诏使臣一时半会还不能直接踏上返程。   “朝廷还是仿效第一次淮南会战时的策略,总的兵力部署是够了,但隐患却并没有消除!”韩圭说道。   徐怀皱着眉头,跟张雄山说道:“军情司不管多困难,还是要往庐寿之间多派一些斥候……”   申州此时承受极大的军事压力,徐怀特地使周景前往申州主持军情刺探工作,协助徐心庵守御信阳、罗山、确山等地。   张雄山从打箭炉返回,徐怀身边的军情司事务,自然便是他负责起来。   “好的!”听徐怀的吩咐,张雄山应允道,推荐陈松泽前往主持其事。   淮西非京襄辖区,朝廷又明确拒绝京襄插手淮西战事,此时军情司派遣斥候过去刺探军情,不仅要避开敌军,同时还要避开淮南西路制置使司辖下的侦察兵马,遇到危险还不能就近向地方请求救助,说白了就是要承受双倍的风险与困难。   不过,淮西形势力复杂,徐怀想及时得到第一手的战事情报,也只能不计风险的派遣更多的斥候渗透进去。   陈松泽乃是董成的大舅子,原为淅川县吏,初时参与刑狱司侦破淅川盗卖官粮案——因为他对东秦岭的山寨及私盐马帮势力极为了解,军情司将他要过去,专门负责对商洛等地的军情刺探。   在过去两年的对峙作战中,陈松泽为淅川行营成功抵御陕西方向的敌军进攻立下赫赫功绩。   两年对峙作战结束后,陈松泽进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修习了半年,最近才直接调到军情司总院任事。   此时要加强对淮西的渗透侦察,需要强力人物主持其事,张雄山与陈松泽接触过一段时间,推荐他去淮西。   徐怀点点头,同意陈松泽先去淮西。   现在淮西战事会不会出现不可预料的骤变,现在还很难预料,毕竟朝廷在总的兵马部署方面是充足的。   一是在淮东还有神武军、左宣武军、左骁胜军五万战兵与相应规模的州县守军,平燕宗王府在楚州以北仅有五万战兵予以牵制,淮东至少可以抽调两万精锐穿插到庐州与寿州之间作战。   此外,从诸路能增调的援军,除了战斗力较强的荆南兵马外,荆北兵马这些年参与汝蔡等地的轮戍,经受过珍贵的实战锤炼,战斗力也非普通的地方兵马能及。   荆北军之前在王番的率领下,参与第一次淮南会战,虽然还不能充当冲锋陷阵的精锐主力使用,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   朝廷这几年来一是为了防范京襄,同时也是为了削弱郑怀忠父子残余势力对神武军及淮东防线的负面影响,将一大批拨乱归正的原郑氏部族从神武军抽出来,补充到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及诸州府的兵马都监司之中担任都指挥使、都虞候、指挥使等地方军职。   出任荆北兵马都部署的高峻堂,本身也是高氏出身的大将级人物,有着丰富的统兵作战经验。   因此荆北兵马这三四年来还是得到进一步加强的,之前也参与了对洞荆匪军的围剿作战。   绍隆帝及朝廷诸公当然有理由相信,从淮东及荆南、荆北抽调七八万兵马增援淮西,至少能在寿州与庐州之间,与渡淮南下的赤扈东路大军势均力敌。   此外在建邺附近还有京畿禁军及建邺水军总计四五万人众能随时增援庐州一线,还可以从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以及两浙东路、两浙西路源源不断的征调更大规模的援兵——   总之,朝廷在总的兵力部署上是充足的,至少要比第一次淮南会战时要宽裕得多,但徐怀此时最担忧的是两个关键位置在之前都换了人。   一是负责诸路兵马总协调、拟定及具体实施第二次淮南会战的枢密使,由胡楷换成了汪伯潜。   汪伯潜虽然担任过好几年的枢密副使,但他在担任枢密副使之前,都没有统领或节制兵马的经验,很难想象他能发挥好协调、总揽全局的作用。   还有一个关键位置是淮西制置副使、右骁胜军统制兼知庐州,从刘衍换成了许璞。   诸路援军增援淮西,在寿春等城被优势敌军围困的情况下,基本上都需要围绕庐州,以庐州为中心、作为支点进行集结、组织反攻。   此时淮西制置安抚使韩时良坐镇寿春被围,倘若朝廷不另外派遣统兵大臣前往庐州坐镇,那接替刘衍出任淮西制置副使、右骁胜军统制、兼知庐州的许璞,自然就成了出面组织第二次淮南会战的前线统帅。   就算朝廷不放心许璞统领十数万大军进行会战的能力,但朝中除了刘衍之外,还有谁能堪当此任?   汪伯潜吗?   绍隆帝因为猜忌,才解除刘衍的兵权,将其调任枢密副使,又怎么可能轻易就叫他再往庐州统兵?   刘衍不会被委以重任,相比较干过几年枢密副使、却无实际统兵经险的汪伯潜,徐怀倒是更希望葛伯奕能前往庐州主持战事。   在之前的奏函里,徐怀也是向朝廷如此建议的。   不过,此时传来的圣旨明里暗里要求徐怀不得过问淮南战事,徐怀此时也没有办法揣摩绍隆帝心目中的前线统帅人选到底是谁…… 第九十七章 诱饵   进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寒冷,河淮大地已经大雪纷飞,江淮之间一些小的湖泊、池塘也开始结薄冰,大地冻得发白,草树挂满白霜。   荆湖等地的援军集结最为迅速,同时也有长江航运之便利,以州府为单位,源源不断往庐州开拔、集结。   淮东制置安抚使司也快速运转起来,顾藩与邓珪在楚山坐镇,无法脱身,以左骁胜军统制兼领扬州兵马都监的杨祁业,第一时间率领八千精锐往西进驻到滁州东北侧的清流县境内,以便更好的与庐州形成犄角之势,藩护建邺之北屏,以防虏骑肆无忌惮往长江北岸穿插过来。   平燕宗王府并没有坐等淮河封冻,而是在淮水之上快速搭建起数座浮桥,源源不断的将更多辅兵人马、粮秣往南岸输送,再一次在寿春城周围修筑起层层叠叠的营寨,意图将驻以淮西精锐的寿春城团团围困住,然后将大越增援兵马吸引到寿春以南进行会战。   当然,虏兵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前期除了围困寿春城外,还兵分数路,强攻寿春城周边的霍邱等城;十一月底甚至还分出一部兵马径直往庐州北部穿插而来,其水军则更大规模杀入洪泽浦。   淮东、淮西水军力量薄弱,朝廷又不想在虏兵锋芒极盛之时,过早的将保卫京师的核心力量建邺水军投入战场,当下只是勒令淮东制置安抚使司切断洪泽浦进入长江的水道。   朝廷当下主要寄望能将局势拖到诸路援兵全部到位,再以庐州、滁州为依托,北进与虏兵会战,却令虏兵在淮西大地越发肆意猖厥,如入无人之境。   然而朝中为避免大规模的流民潮南涌,令洞荆匪乱之患在江东再现,不仅没有提前往长江以南疏散民众,甚至封锁住庐州、滁州、舒州等地渡口,杜绝逃避战乱的流民南渡。   而为保存城中储粮能支撑足够长的时间,寿春、合肥等城都拒绝周边民众逃入以避战乱。   淮西绝大多数的民众要么结寨自保,要么就近逃入淮阳山中,又或者簇拥在长江北岸滩涂上,等待着朝廷哪天开恩,派出渡船接他们渡江以避战乱。   官兵退守坚城,没有作为,淮西大地上那么多结寨自保的村寨,在这几年攻坚能力得到极大加强的虏兵面前,是那么的孱弱、脆弱,几乎每天都有十数乃至上百村落被攻陷。   而每有村寨失陷,往往就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戮。   军情司派出的斥候,虽说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淮西侦察战争事势危险大增,但还是极力排除一切困难,甚至不惜伤亡深入敌我形势难辨的淮西腹地,将虏兵与淮西守军及增援兵马的势态变化及时传回到荆州。   淮西战事揭开序幕之后,与新成立的荆江都水监衙门邻巷的饮晴园,也就正式成为徐怀在荆州的临时行辕。   虽说朝廷明确拒绝徐怀率部增援淮西,但淮西战事如此紧迫,徐怀人在荆州对淮西战事表示关切,甚至将制司一部分职能转移到荆州以防江淮生变,谁都不能指责他杞人忧天或别有用心。   中路两年对峙作战期间,虽说朝廷无意叫荆湖北路制置司增援京襄,却也令荆北兵马都部署高峻堂及副使侯水寿等将统领州兵,进驻到随郢等州,以防汝蔡防线支撑不住,会令虏兵铁蹄长驱直入随郢等地。   徐怀平时在饮晴园的前院书斋里批阅各类文函,左右厢房则充作韩圭、张雄山等人的临时公廨。   这日张雄山手持一封紧急信报走进书斋,递给徐怀说道:   “平燕宗王府辖下有几支兵马,进攻意图出乎意料的强啊!”   徐怀看过信报后,没有说话,推开隔壁作战指挥室的门,准备亲自将虏兵在最新动态,标识到沙盘上。   韩圭走过来,凑头看徐怀手里所持信报,蹙着眉头说道:   “平燕军有五支千余人规模的步营穿插很大胆?他们应该是兀鲁烈从京西、河洛抽调一部分精锐步甲,支援东路作战了——这倒是跟之前的情报对应起来了……”   在行辕值守的史琥、乌敕海以及军情司签事判官姜平等人看到徐怀接到信报就走进作战室,也都纷纷赶过来。   听韩圭的话,他们也接过信报细看起来。   屠哥与兀鲁烈所部乃是赤扈人横扫契丹的两大主力,之后兀鲁烈以镇南王分封阴山以东广袤地区,屠哥则以平燕王分封辽东;天宣末年,屠哥又与兀鲁烈率部先是横扫瓜分燕蓟、云朔等地,继而悍然南下,基本上以太行山及汴水划分卫戍、战御区。   屠哥与兀鲁烈麾下兵马,以赤扈本族及早年依附赤扈的诸色目部族兵马最为精锐,后续在此基础之上,还陆续吸纳契丹等征服部族的步骑精锐,组建出镇京西、河洛、京东、河东、河北等地,代表赤扈对这些地区进行统治的镇戍军。   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南下后,除了在云朔燕蓟等地招附契丹汉军外,河北、河东以及关陕、河淮,甚至旧京汴梁沦陷后,有大量的禁军及地方兵马都纷纷降附。   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在这些降附兵马基础上组建了规模庞大的汉军,也是近几年在汝蔡、淮河等地进行作战的主力。   即便平燕宗王府这些年攻城拔寨,其部汉军甘当鹰犬走狗,冲锋陷阵颇为积极,但说到战斗力,相比较镇南宗王府麾下的京西、河洛汉军,还是略差一线的。   特别是数百人或千人规模的独立作战能力,对领兵将领及兵卒的要求都相对较高,这常常是当世步兵部队所普遍缺乏的。   赤扈人的镇戍军精锐,无论步战还是骑战,都有较强的小股兵马独立作战能力,这仅仅是赤扈兵马强悍的一个重要体现。   此外,岳海楼、曹师雄麾下河洛、京西汉军,这些年与京襄纠缠不休,虽然吃了不少亏,但也恰是如此,被硬生生揍出颇强的战斗力来。   军情司派出的斥候、密谍,日前发现赤扈东路大军渡淮后,有几支规模不算特别的步兵队伍往南迂回穿插极为大胆,作战风格也比较勇猛,风格不像平燕宗王府麾下的那些汉军,更像是在汝蔡防线前被狠狠憋了两年突然间找到宣泄口的河洛、京西汉军精锐。   军情司之前就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此时只是进一步证实而已。   当然,以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这些年相对密切的关系,徐怀他们之前就算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对此也会有所预测,但京襄并不能做更多事情。   就算河洛、京西暗中将两三万精锐步甲暂时调去编入赤扈东路大军序列之中参与第二次淮南会战,镇南宗王府在许昌、临颍、登封、伊阙等城在入冬后除了集结六七万二线守军驻守外,还额外将三万镇戍军集结于在宛城、洛阳等地。   也就是说,京襄提前断定京西、河洛有两三万精锐步甲调出,并且在入冬前再次大扩军,也没有反攻京西、河洛的能力;时间上远远来不及筹备的。   徐怀没有受韩圭、张雄山他们小声议论影响,专注的将赤扈东路军几支穿插较为大胆的兵马最近的行动路线在沙盘精确标注出来。   这时候徐武江、姜燮与今日刚刚赶到荆州,代替史轸禀报今年夏粮秋赋收纳情况的苏老常走进来。   他们看到徐怀与作战室的诸将脸色极其凝重,正想问发生了什么。   姜燮无意瞥了一沙盘上一眼,下意识的惊诧叫道:“虏兵都还没有啃下寿春,这是打算同时对合肥进行合围吗?”   合肥县乃庐州州治,位于巢湖以北,乃是淮西北屏建邺第二道防线的核心,有几条细线代表小股兵马,在沙盘上已经穿插到合肥城的西翼,看情形是想切断合肥城与舒州之间的联系。   “不,”徐怀摇了摇头,说道,“屠哥这是欺大越无人,很可能会从莱州调水师杀入长江,与其从庐州以西穿插南下的步骑会合后直接渡江突袭建邺——当然,屠哥做出渡江突袭建邺的架势,更可能是引诱庐州兵马仓促间出城,在合肥以西丘山间与之会战……”   “平燕宗王府在莱州所建水军,虽然所造都是大船坚船,但兵卒仅八九千众,”徐武江疑惑问道,“莱州水军直接杀入长江,能确认不被建邺水师驱逐出去?”   “赤扈水军太迫切进入洪泽浦、芍陂湖了,”韩圭说道,“这说明屠哥很可能将其徐宿水军里的大船都抽调出去了!”   洪泽浦水域极其辽阔,但深度极为有限,特别是入冬之后,洪泽浦水位退减,大多数区域非常浅淤,只有小舢板、小渔舟能渡过。   平燕宗王府麾下的徐宿水军大举杀入洪泽浦,所主要动用的也都是中小型战船。   由于朝廷不想过早与敌军水师决战,几乎彻底放弃对洪泽浦等水域的争夺,淮西、淮东的水军力量,一味的往南撤退避战,地方上只是用传统的笨拙手段,去封锁洪泽浦进入长江的水道。   这就导致淮东、淮西对平燕宗王府麾下徐宿水师的主力动向极为模糊,只会下意识的认为集中于芍陂、洪泽浦中或附近水域。   事实上,军情司此时也完全掌握不了徐宿水师主力的具体动向——总不能认为洪泽浦里那些三五丈长的战船,就是徐宿水师的主力战船吧?   要不是军情司最近的情报显示赤扈东路军有几支看似独立行动的前锋兵马往庐州西部穿插太大胆,徐怀、韩圭他们也意识不到徐宿水军极可能已经从淮河脱身、正准备与其莱州水军直接杀入长江这种可能。   “这也是欺人太甚了吧,”姜燮讶异问道,“屠哥如何断定庐州兵马一定会出城与之野战?”   就算平燕宗王府麾下的水军出其不意杀入长江,能大概率击败仓促迎敌的建邺水师,但朝廷在庐州、寿州以及与淮西唇齿相依的淮东犹有十数万兵马据守坚城的情况下,虏兵敢直接渡江进攻有三万宿卫禁军守御的建邺城?   屠哥真要这么大胆,京襄只要抽调一万精锐,沿长江南岸往东徐进,就能令其进退失据。   屠哥再狂妄自大,也不至于断定京襄此时抽不出一万精锐,又或者屠哥断定在京襄精锐援至之前,其平燕军能及时攻下建邺城?   因此姜燮更倾向认为虏兵搞这么大动作,根本还是引诱庐州守军出城野战,但在他在看来,这个成功性也不高。   目前朝廷明确要求淮西诸将据城坚守,等待援师四集毕至再与虏兵会战。   “换作其他人或许不会轻易上当,但许璞还真有可能会咬这个钩啊。”韩圭轻叹一口气说道…… 第九十八章 说客   听韩圭点破,姜燮很快也想明白过来了。   许璞是靠近杨茂彦、汪伯潜等人才有机会取代刘衍,出任淮西制置副使、右骁胜军统制兼知庐州。   不要说许璞一直以来在右骁胜军地位仅次于刘衍,但这个仅次于是仅仅指他在右骁胜军里的地位。   而在朝堂之上,许璞与刘衍的差距就大了。   刘衍本乃大越最为耀眼的将门之后,年少时就武勇过人,与党项人征战就立下赫赫战功;随其父刘世中二次北征伐燕,作为骁胜军第一将,统领亲卫精锐,地位就已经其他都指挥使、都虞候之上。   骁胜军溃灭于朔州,刘衍率部杀出重围,与徐怀会合后,辗转千里南返汴梁,两次参与汴梁防卫战,是极少数建立战功的将领之一——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刘氏因骁胜军溃灭所带来的罪责。   汴梁沦陷后,刘衍与诸将率部突围,也是刘衍带出来的部属最为完整,与徐怀等人一并拥立建继帝,乃是从龙功臣之一,得封孱陵侯。   之后与杨麟率部并守蔡州,杨麟率部增援河洛之后,又兼知蔡州,抵挡虏兵南下;第一次淮南会战,刘衍乃是参战主将之一;第一次淮南会战之后,刘衍又出镇扬州。   也是这样的资历,并非嫡系、甚至与京襄(楚山)关系过密的刘衍,才有资格在绍隆帝登基之后,以淮西制置副使的身份,率右骁胜军坐镇庐州。   许璞说是在右骁胜军的地位仅次于刘衍,但这些年从来都没有独当一面过。   这也注定了此时的许璞比任何人都渴望能通过一两场畅快淋漓的胜捷,证明自己,并奠定自己的根基与地位。   更何况,最终谁担任前线统帅主持淮南会战,朝廷此时还没有定论,许璞心里就没有渴望?   当然了,庐州与建邺相距甚近,辖域几乎就挨着,有江水、巢湖水路相通。   正常情况下,许璞即便有争胜之心,诸事也得听朝廷,听绍隆帝以及汪伯潜、杨茂彦这些最终决定他地位的贵人们招呼。   也是因为距离的关系,朝廷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定下庐州一线的前军统帅,诸事还都由枢密使遥控指挥。   倘若平燕宗王府突然间集结大股战船杀入长江,切断庐州与建邺的联系呢?   在建邺彻底无法对庐州耳提面命、遥控指挥之后,在许璞真正掌握决策权之后,又会出现怎样的变数?   特别是东路虏兵摆出渡江突袭建邺的势态,许璞到时候面临的不单单是争胜抢功、奠定自身地位与根基的问题了,他还得担忧自己在庐州倘若按兵不动,会不会引起绍隆帝及汪杨等人的猜忌、责怨?   如果是刘衍坐镇庐州,赤扈人敢这么玩,纯粹是军事上的冒险。   此时换了许璞坐镇庐州,赤扈人的引蛇出洞之策就相当有可能会奏效。   甚至退一万步来讲,赤扈人就算最终并没能将许璞引出洞,以许璞的威望、能力以及刘衍走后的右骁胜军协调能力,决定了将很难抓住赤扈大军因战线拉得太长、太散乱而出现的战机,瞅准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因此,此策单纯针对许璞,平燕宗王府并不算太冒险;毕竟许璞又不是韩时良、刘衍这种级数的将领,更非徐怀有如妖孽一般的用兵奇才。   姜燮、徐武江都意识到其中可能存在的凶险,也都神色凝重起来,从中也能意识到他们以往没有怎么面对的平燕宗王屠哥,用兵也是大胆出奇。   只是现在的问题,京襄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不过,见徐怀神色凝重,却没有要众人畅所欲言的意思,众人也都没有吭声说什么。   徐怀接着将苏老常请到书斋,了解今年的税粮征收情况。   之前因为长达两年的高强度对峙作战,很多事情都不得不中断下来,今年是京襄全面实行税粮改制的第一年,不仅将传统的丁役、口赋、加征等种种税目都摊入田亩之中,还第一次全部实行货币征收。   目前各州县的税粮征收已经进入尾声,结果已经先一步汇总到制司,总体来说,京襄这些年不仅仅在南阳、襄阳及荆州清查出高达近四百万亩的私占田地进行充公外,还额外查出逾两百万亩隐匿偷逃税粮的田地。   这还仅仅是京襄一地的情形,试想天下那么多的州县,私占、隐匿田亩将是何等的严重。   若说对此时大越治下的州县,进行一次全面清查,私占加隐匿田亩超过亿亩,徐怀也是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今年税粮征收的具体结果,徐怀已经知道,还特意将苏老常唤到荆州来,原本还是想详细了解各州县税粮改制具体实施时出现过哪些问题。   当然,现在这个节骨眼,徐怀哪有耐心去了解这些,草草应付苏老常,便去荆江都水监视察这两个月来船只筹备情况。   一连数日,徐怀都拉着萧燕菡去盯以荆江都水监名义暗中筹备的增援进展,也不讨论对局势的应对。   徐武江、苏老常、张雄山、姜燮他们私下讨论许多,还尝试将军情司的人员召集起来推演战局的发展,但找不到对应的善策。   ……   ……   阴霾的苍穹下,风雪交加,一队骑兵护送一辆马车从北城门驰入江陵城。   徐武江、韩圭、姜燮在城门口相候,看到马车停下来揭开车帘子,史轸与董成走出来,都是一愣。   看到徐武江、姜燮二人发怔的神色,史轸活动快被颠散架的筋骨,说道:“我硬拽着董公赶来荆州的——使君现在什么想法?”   “使君已下令在荆州的兵马备战了,但使君到底准备怎么打,却没有说。”韩圭说道。   史轸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坐回马车,随众人径往饮晴园而去。   走进饮晴园后园,就见两道身影在狭窄的庭院里,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对打,一道道凛冽的刀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徐怀以静制动,刀锋凛冽,常常后发先至,有如一座危崖峙立激流之畔,另一道身影就实在太快了,史轸有些昏花的老眼,都分辨不出另一道身影是谁来。   就见牛二、徐惮抱刀站在一旁,史轸疑惑地看了迎接他们进来的苏蕈一眼,低声问道:“是郡主?”   苏蕈点点头,说道:“徐惮还是差使君一线,不想郡主步刀竟如此犀利。”   等了一会儿,见徐怀与萧燕菡都没有停下对练的意思,韩圭大着声音喊道:“使君,史先生与董公来荆州了!”   “就你多事!”徐怀收刀,瞪了韩圭一眼说道。   “兹事体大,非深思熟虑而不得后行啊,韩圭也是为京襄大计着想,使君不能不叫我等与闻其事吧?”史轸与董成上前来给徐怀、萧燕菡见礼,说道,“若非武碛公人在舞阳,说不得要将他一起拉过来为使君出谋划策。”   “好吧,我看大家都憋好几天了,都一起进来说说吧!”徐怀从侍卫手里接过汗巾,将脸上汗渍擦去,便往花厅走去。   后院花厅不大,就徐武江、史轸、董成以及韩圭陪同徐怀、萧燕菡落座,其他人都站在一旁。   见徐怀面色沉毅坐案后,史轸看向韩圭,说道:“使君都决意备战了,即便不考虑朝廷会如何想,目前要是单以荆州五千选锋军精锐论,能使战局产生怎样的变数?”   虽说能大体推测平燕宗王府的算谋乃是行引蛇出洞之策,将右骁胜军主力以及已经抵达庐州附近的增援兵马从坚城险寨之中引诱出来进行会战,但京襄这边采取何种形式应对,都会产生无比复杂的变化,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彻底推敲明白的。   史轸在泌阳接到韩圭、徐武江急信,拉董成一路赶来荆州,半路都没有歇口气,骨头架子都快颠散了,有些复杂的变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推敲。   荆州这边除了更早知道消息,更为关键的是选锋军好几位都虞侯以及军情司自张雄山以下十数佥事及参谋武吏侍随徐怀左右,即便徐怀不作声,他们也应该对可能会出现的战局变化进行过反复的推演。   既然徐怀都下令备战,史轸坐下来还是想先听听倘若此时不管不顾就直接介入淮西战局,战场上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韩圭苦笑说道:“使君亲领五千精锐杀入淮西战局,会出现怎样的变数,还真不好说,但结局并不能预料,最大的可能,就是使君以赤诚之心挽淮西之危局,最终落一个桀骜逆臣的骂名,而令京襄处境日益困窘,陷入孤立之中……”   徐怀早期用兵有他个人极其鲜明的特点,屡屡兵行险招、剑走偏锋,创出诸多堪称传奇的战绩,却是近年来偏向另一个极端,用兵守正如大剑无锋、大巧不工,纯粹在营伍军将武吏的修习、教训、兵卒的选拔、激励以及兵甲粮秣供给、防线建设上下苦功夫。   这在中路两年对峙作战中体现最为鲜明,汝蔡两地就是守得跟龟壳一样,所有的反击,也只是解除敌军对前垒防线的威胁。   两年对峙作战,看上去平平无奇,京襄也累计逾三万伤亡,但敌军作为进攻方伤亡倍增不止,消耗的物资更是数倍于京襄。   也恰是如此,今年徐怀才敢一直都留在荆州观望淮西的形势,而将汝蔡申等地的防务全权交付给诸将负责不去过问,最多也就徐武碛、郭君判、潘成虎他们轮流下去督促诸军谨于防务、免于懈怠。   不过,荆州这边目前除了能快速集结万余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的州军以及两千余水军外,最为核心的战力就是充当侍卫的五千选锋军精锐。   除此之外,徐怀并没有下达更大规模的动员令。   徐怀虽然没有吭声,韩圭他们料得徐怀有意亲率选锋军精锐杀入淮西战场,甚至萧燕菡将长子萧柏送回打箭炉,她留在荆州,也应有并肩作战之意。   徐怀再次决意剑走偏锋,亲率五千选锋军精锐踏上淮西战场,会诱发怎样的变数,还真不好推演。   不过,韩圭有一点是能肯定的,就是京襄不诏而援,即便再次挽大越于狂澜,但会令自身更加孤立。   他怕自己说服不了徐怀,所以找徐武江商议,派人将史轸请来荆州…… 第九十九章 相劝   听韩圭说及军情司这几日推演的一些结论,史轸沉吟片晌,朝徐怀看去,说道:“是否可以使苏蕈、徐惮他们先回避一下?”   徐怀抬头看到站在花厅门口的苏蕈、史琥等人一眼,有所犹豫。   徐惮还想问史轸,有啥机密是他不能听的,却叫苏蕈拽住袖甲往外拽;苏蕈同时将愣头愣脑靠着门框而立的牛二拖了出去。   牛二后知后觉的问道:“我也要回避啊?”   姜平、史琥等人一并回避,花厅里就剩史轸、徐武江、苏老常、韩圭、姜燮、董成及徐怀等人。   萧燕菡也要起身暂退,史轸行礼道:“所议之事亦关乎契丹之存亡,还请郡主留步……”   当世对女性参与政事还较为宽松,更不要说契丹残部与京襄此时已利害攸关,需要有人代表参与接下来的议事。   萧燕菡迟疑的看了徐怀一眼,徐怀拍拍身边,要她还是坐下来听史轸怎么说。   “使君率选锋军五千精锐,不等皇诏现在就直接东进增援庐州,”史轸徐徐说道,“平燕宗王可能对使君的到来并不以为意,其水师主力照着既定计划杀入长江。其实真要如此,都还算好,朝中也能意识到赤扈人的杀机直指建邺,应该也无理由责怨使君不诏之过。不过,使君可有想过平燕宗王有可能选择隐而不动呢?到时候使君如何跟朝廷解释不诏而援之事?又如何让天下人以为使君不诏而援,不是居心叵测?”   “屠哥对我应没有那么重视。”徐怀脸色沉吟说道。   “不错,赤扈人在两年对峙作战无果之后,没有当机立断想办法媾和朝堂以孤立京襄,就是赤扈几大宗王以及新立汗王,对京襄,对使君还不够重视,但只要有可能,使君就不能拿京襄二十万将卒、四百万民众,不能拿大越亿民黎庶未来百年、千年的命运去赌,”史轸说道,“屠哥当然不会当机立断就引而不发,至少会在庐州与舒州之间,试一试使君的兵锋,问题在于,使君仅率五千精锐驰援淮西,没有办法藏拙,只能一鼓作气,挫虏兵前锋锐气,才能站住脚。这时候屠哥就有可能会冷静下来,以史轸所见,在陆地没能挡住使君的兵锋之前,屠哥还是有可能令其水师大军暂退的。这时候使君所立的功劳,虽然从根本上解除了淮西的危机,但是朝廷不会认!”   “如果在敌军水师进入长江口之后,我们再出兵呢?”萧燕菡忍不住问道,“这么一来,应该不会存在不诏而援的问题了吧?”   “许璞非是刘衍。使君援淮,许璞极有可能认为使君是前去争功而贸然出城。倘若因为许璞躁动,而使右骁胜军被敌军击溃,使君这时候还有几分把握能力挽狂澜?”史轸劝道,“使君,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桐柏山里以小博大、无所顾忌的少年了,又或者说天下之大,使君以为还有谁能代使君挽此狂澜,令使君能无所顾忌的再放手一搏?”   “许璞若是躁动,为虏兵所乘,我当然不会径直前往庐州,”徐怀蹙眉说道。“真要出现你所说这个情况,我会在庐州以西的潜山登岸,从侧翼收拢乱军,以待后续援军会合而来!我还不至于自傲到在右骁胜军被击溃之后,仅凭五千精兵就去力挽狂澜,你们无需多虑此事!”   “使君既然料到这一步,为何不能多些耐心,从池州登岸呢?”史轸问道。   徐怀沉默着没有作声。   “董公以为使君率部在池州登岸,以待后续援军咸至如何?”韩圭看向坐在一旁的董成问道。   董成这时候才彻底明白过来,史轸为何要拽住他赶来荆州了。   舒州位于庐州以西,长江以北。   徐怀率援军在舒州登岸,遏制敌军往荆湖北路境内渗透,同时威胁敌军侧翼,令其不能从容渡江威胁建邺,局面就有可能僵持住,等后续的援军往舒州集结,还有望将虏兵从淮南驱逐出去,就是付出的代价大一些。   徐怀有此功勋,不管绍隆帝后续会不会更忌惮京襄,至少表面上还是会备加封赏。   而池州位于长江以南,建邺以西,徐怀率援军在池州登岸,同样可以威胁令敌军不敢仓促渡江威胁建邺,也可以遏制敌军从淮阳山南麓与长江之间的浅谷平原(潜山、蕲春)插往荆湖北路的腹地。   从舒州登岸与从池州登岸,看上去区别不大,甚至对援军来说,走南岸要更安全一些——有机会对试图渡江的敌军来个半渡而击,当然要安全得多。   然而董成心里很清楚,池州与舒州最大的区别,就是池州在建邺之侧。   徐怀率选锋军精锐在江北舒州登岸,天下援军毕至,理应都受他的节制,但这也只会局限于淮西战场。   而以徐怀的地位与资历,率选锋军五千精锐在江南池州登岸,后续京襄还会将有更多的兵马从荆州等地,源源不断驰往池州,徐怀是不是就可以要求总揽淮西、沿江甚至京畿建邺的御敌大计?   在此基础之上,再进一步,不就是……   董成想到这里,当即站起来,揖身长礼,说道:“朝廷奸臣当道,陛下昏聩无能,听信谗言而使时局再陷泥淖,非使君不能御胡虏于域外、拯黎民于水火,还请使君力挽天下之狂澜、大越之败局,不要计究淮西隅地之安危。使君但能使天下安,则大越安、则淮西安!”   韩圭更为直接,走到堂前,双膝跪地,劝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请使君为京襄数万将吏、百万生民计议,请担当此任!”   韩圭打了样,史轸、苏老常、徐武江、姜燮、董成也都纷纷离座,在堂前跪地相请。   “这是咋的了?”   徐惮、牛二他们回避并没有离远,人都还在外面的园子里候着,看到史轸、韩圭、苏老常等人在花厅堂前跪下,都吓了一跳;牛二探头往那里打望,揣摩着问道,   “莫非史先生犯什么错事,特地跑来求使君原谅,现在大家一并帮着史先生求情?你们说史先生都一把年纪了,能犯什么错事,暗地里伸手捞钱,还是抢了哪家的小媳妇?这不能吧?”   当世不兴跪拜,君臣之间也仅有极为有限的朝廷重大礼典之日,众臣才会统一行跪拜大礼,平时基本上都是揖礼相待。   徐怀与京襄诸将吏之间更是以礼相待,不讲究这些虚礼,不说要徐武江、苏老常可都是徐怀的叔伯辈人物了。   当然,除了牛二一惊一乍的,园子里其他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想到韩圭、徐武江多次绕过徐怀,直接要求张雄山与军情司的参谋武吏推演选锋军在池州登岸后的可能战局变化。   韩圭、徐武江甚至已要求军情司派出斥候、密谍,先行前往池州进一步详细了解州县城池及主要镇埠、坞塞的分布与山川溪河走向情况。   此时能站在院子里,无一不是京襄的核心将军,看到这一幕,又怎么会没有联想?   他们也是紧张的盯着花厅里的一举一动,盯着徐怀隐约的脸色与身体姿势的变化;徐怀坐在案后沉默不言的看着诸多人跪在堂前,他们一颗心也都吊在嗓子眼上,实在猜不到徐怀会做怎样的决断。   过了许久,就见徐怀从案后站起来,也没有叫众人起身的意思,而是与萧燕菡往起居的院子径直走去。   徐怀走后,史轸才撑着跪得酸疼的膝盖站起来,其他人也纷纷起身。   牛二走进花厅,冲史轸好奇的问道:“老史,你是抢了哪家小媳妇还是怎的,使君要拿你问罪?”   “我一路赶来荆州,昼行夜驰,骨头架都颠散了,哪有心思想什么小媳妇?”史轸撑着膝盖,坐在一旁蒲席上叫苦,又冲牛二说道,“你整日小媳妇小媳妇的,是不是动了凡心,要我给你相一门亲?”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老史你可别拿这事吓唬我。”牛二吓了一跳,连声说不逃了出去。   苏蕈虽说知道有些事极为机密不该他问,但他这时候还忍不住轻声问他父亲:“使君没有吭声就走了?”   “……”苏老常禁不住有些沮丧,看向史轸说道,“看来使君还是难下决断啊。”   史轸看向董成,问道:“董公觉得呢?还是我们先回泌阳去,不管使君做何决断,泌阳那么多事,总是需要人盯着的。”   “使君犹豫也是正常,我们不妨在荆州多等两天。”董成沉吟道。   “就这么等着?”苏老常疑惑的问道。   姜燮也有所不解,小声问道:“事情都到这一步,是不是再劝一劝使君,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你这痴儿,遇到大事还是欠些火候啊,”史轸笑着跟自家女婿说道,“‘等’是不是比‘不等’要好?你还怕多等两天吗?”   姜燮陡然想到,韩圭、徐武江私下将史轸请来荆州,第一目的不就是劝阻使君先静观其变吗?   现在很多事都是揣测、推演,形势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总不能现在就叫使君站出来大声说自己要当曹操吧?   他忙向岳父史轸以及更早看出其中奥妙的董成行礼,说道:“姜燮受教了,姜燮急躁了!” 第一百章 风起   建邺枢密院照着旧规矩,建于政事堂的西侧,两府东西相对,只是规模要比汴梁城里的旧署小多了。   阴霾苍穹下,榆杨杂木枝叶凋零,枢密院的几栋衙殿显得额外的低矮、冷寂。   刘衍站在院子前抬头看了一眼几乎要压下来的苍穹,暗感这场风雪可能不小,江南也将进入真正的寒冬季节了——   “都说江南四季如春,建邺的冬天怎么这么冷啊?都比得上渭州老家了!”老卒刘福儿将手拢进袄袖里,说着话,呼出一团团白气,感觉建邺的寒冬比老家渭州还要难捱。   “你是忘了老家有多冷了,那才是真正风刮得跟刀子一样、滴水成冰啊,”刘衍笑道,“建邺这才冷到哪儿啊?”   “是吗?”鬓发霜白、左脸被剐去一大块肉,伤疤狰狞的刘福儿有些恍惚的问道,“兴许离开渭州太久了,我这脑子本来就笨,现在也老了,好些事动不动就想不起来——爷,我们离开渭州有十年了吧?”   “我们天宣六年就去了河东,算下来离开渭州都过十年了。”刘衍感慨说道。   “爷,你说我这把骨头还有机会埋回渭州吗?”刘福儿有些担忧的问道,这也是他感到精力日益不济之后,最关心的事。   “你这又是说什么话,我看你身子骨还健朗得很,”刘衍说道,“我们会回去的!”   “我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看这事有些悬啊,城里的相公都忙着添置宅院、迎娶美妾,”刘福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断茬的黄牙,说道,“就说咱这大院子里,一心想着收复中原的,又有几人?”   “刘相公,”一名小吏从前衙院子里急冲冲走出来,朝刘衍行礼招呼道,“枢相、杨相、魏郎君他们等着你呢!”   “什么事?”   刘衍有些意外的问道,见小吏也不知所以,便指向一旁侍卫、随从等候的班房,吩咐老卒刘福儿去那里歇着,   “你去歇着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府,你要是想偷溜出去喝酒,记得喊刘乐过来接替你,不要转眼都找不到一个人。”   刘衍调到朝中任枢密副使,这是一个立朝以来偶尔才会使用武臣的位置,同时也有资格参闻国事,算是宰执队伍的一员,甚至可以说是武臣的巅峰。   然而刘衍却没有半点与有荣焉。   他心里很清楚,他到底是如何坐上这个位置的?   论制,枢密使、枢密副使在枢密院里应该在同一座衙殿里相邻署公,但凡有什么重大军机,也应该是汪伯潜与他商议过后,再决定是直接处理掉,还是上书拟进或奏禀陛下知晓。   然而汪伯潜为了隔断他与淮西旧部的联系,不仅不使他参与淮西战事军事,还在枢密院另一座衙堂,打发他过去坐堂。   在枢密院内部诸院司事务上,刘衍分领检阅司、侍卫司之事。   要放在汴梁沦陷之前,检阅司负责京畿禁军操训、演练,侍卫司负责宫禁侍卫,权柄不小,所管的事务也极为紧要。   不过,建继帝在襄阳继位之后,京畿宿卫禁军归属御营使司直领,而此时建邺城里的宫禁侍卫之事,目前又有皇城司与御营使司共掌——实际上枢密院检阅司与侍卫司目前就剩两张空壳子。   当然,刘衍既然应诏归京任枢密副使,就做好夹起尾巴做人的心理准备,但问题是,淮西战局发展到哪一步了,作为曾经淮西副帅、此时依旧有成百上千部属留在庐州的他,却不能参与军机,这怎么能叫他心里再无半点怨气?   今天一早不仅汪伯潜主动派人过来请他过去,以参知政事接替周鹤出任御营使的杨茂彦以及中书舍人魏楚钧都在枢密院,令刘衍意料到可能出了什么大变故。   虽说他对汪杨之流满腹怨恨,但也知道事关淮西,不是他耍性子的时候,快步走进衙堂,看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神色严峻的坐在堂上,拱拱手,禁不住紧张的问道:“是否淮西有变,杨相公与魏郎君专程跑西府来?”   “这是靖胜侯进呈陛下的奏章,刘相公你看一下……”汪伯潜将一封奏章递给刘衍,说道。   刘衍迟疑的接过徐怀送入京来的奏章。   以徐怀的地位,从京襄传来京中的奏章,若是小事,陛下交办有司处置就是,若是大事,则应该召诸相进宫商议;倘若更为重大则应该召集廷议,而不是杨茂彦、魏楚钧拿着奏章悄悄跑到枢密院来问他一个人的意见。   不过,刘衍也不想去追究这里面的细枝末节,接过奏章就看起来。   开篇自是一通赞贺之辞,刘衍草草看过,很快看到奏章的重点是落在最后:   “……贼虏除徐宿颍三地之外,近年来还在齐东莱州编练水师,所造海船能搏大浪,陛下不可不察。此时有数支虏众从寿春南袭,以窥江水,甚是胆大妄为,但亦有几分值得猜疑,陛下当叮嘱枢密院及水军警惕贼虏水师有可能从江口突入,水陆并袭舒池、建邺。臣徐怀拜上……”   “徐侯担忧平燕虏王会集结水师从江口杀入,突袭沿江城寨,这确实是令人担忧的一点,”刘衍见汪伯潜找自己,只是叫他看徐怀上表提醒沿江防御容易被忽视的盲点,不是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也是松了一口气,说道,“除了水军在扬、泰等地江水之上多布些烽火哨船——这其实应该早就要做的,枢密院最好传信淮东多注意海上的动静……”   说到这里,刘衍无意瞥了一眼奏章所署的时日,惊出一身冷汗,眼睛扫向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忍不住有些颤声的问道:   “徐侯此函乃八天前所书,是近日才送抵京中,还是说奏章早就送入京中,此时已经在江口有所发现?”   刘衍半生经历那么多风浪,在看清楚徐怀奏章所书日期之后,当然猜到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他调到京中都坐了四五个月的冷板凳,怎么可能还拎不清楚,但凡陛下仅仅接到徐怀奏书提醒,有可能紧巴巴叫杨茂彦、魏楚钧与汪伯潜跑来问他的意见?   再说徐怀就在荆州,携奏书的信使坐快船赶来建邺,仅需三天三夜即可。   不管朝中多么不待见徐怀,但徐怀身为封疆大吏,他的奏书也不是谁都有胆扣留或延误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奏章早就可能五六天之前就已经送到陛下御案之上,甚至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他们都早已知晓这封奏章,但都没有当回事。   直到徐怀在奏章里所提醒的事变成血淋淋、残酷的事实,这才叫他们方寸大乱之际才想到自己的存在。   “我们且不管徐侯这封奏章何时送抵,现在的问题是淮东制置使司清晨刚有信报从静海县驰传建邺,昨日午后静海县有军民在江畔看到有海船百余载满兵卒驶入江口……”杨茂彦神色有些慌乱地说道。   “……”刘衍这一刻直觉背脊骨有一股股寒意透出来。   静海县隶属于淮东路泰州,在静海县的东面还有海门县,海门县东南角那里才是长江真正的入海口。   信报从静海县传来,说明虏兵水师大白天从海门县东南进入长江,至少过去大半天才被人察觉到。   静海县在江北,建邺在江南,两者之间江水相接约四百余里,而下游流段的江水辽阔,入冬后水流静缓,船队鼓帆逆流而上,也不会太费劲。   “昨天夜里是什么风?”刘衍豁然站起来,冷不丁问道。   杨茂彦、汪伯彦皆是一愣,魏楚钧却知道刘衍问这话的意思,说道:“未曾在意。”   刘衍一手拽住奏章,走出衙堂抬头看到院子东南角那株孤零零的老槐树,就见枝桠上还剩几片黄叶,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下一刻就有两片黄叶往刘衍脸上飘落过来。   见鬼!   寒冬腊月竟然是东南风!   “杨相,水师可有说敌船何时会抵达建邺?”魏楚钧问杨茂彦。   杨茂彦以参政知事,代替周鹤兼领御营使,而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归御营使司直辖,而且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在张辛、凌坚等人被解兵权之后就不设立实际的都统制、统制,而是以诸都指挥使、都虞侯掌握军队——这就是在建邺率先恢复到大越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传统上来,杨茂彦此时乃是建邺水师的实际统帅。   “水师已经派出哨船沿江而下,但敌船何时会至建邺,尚无判断,”杨茂彦也不知道虏兵水师有可能杀到建邺,跟刘衍说道,“陛下正在宫中等枢密院拿出应对方略。不过,事出从急,已经容不得我等在枢密院慢慢商议了,还请刘相与我们一起进宫去见陛下。”   汪伯潜轻咳一声,说道:“刘相久历战阵,刚从军中回到朝中,为了刘相尽快熟悉京畿事务,淮西战事就没敢叫刘相劳烦——此等小事,也无需叫陛下劳心,但以后淮西有什么事务,还是少不得要叫刘相劳心劳力!”   听汪伯潜这话,刘衍下意识朝腰间摸去,却不想摸了一个空,心里一片瓦凉:   汪伯潜话里的意思无非是说,陛下虽然猜忌他,但也没有叫他彻底不得参闻淮西战事的意思,很多事情实是汪伯潜他们在背后搞鬼。   汪伯潜现在是要他揭过这节,此时尽力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日后方会稍稍有机会参与军机之事。   刘衍心脏气得扑扑直跳,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强摁住内心的愤怒,点头道:“刘某知道同舟共济之理,无需枢相吩咐!” 第一百零一章 殿议   “……”   朱沆抬头看着垂拱殿前那株枝叶凋零的参天古银杏,虽然高耸,却被阴霾的苍穹衬托得更为凄凉。   虽说身为九卿之一的鸿胪寺卿,朱沆却已经忘了多少天没有走进这座宫门,然而这次被召来垂拱殿,他心里却没有半点的欣喜,反而忧心忡忡。   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令绍隆帝及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这些人措手不及的大变故,他才会被再次召来垂拱殿。   十数万虏兵杀入淮西,正肆意屠戮掳掠,虽说朝中早就拟定了对策,但现在出了难以应对的大变故,朱沆猜想也定然是某个环节出了大漏洞。   因此,绍隆帝遣宫侍相召,朱沆也是心急火燎赶来。   朱沆正要随宫侍引领往垂拱殿走去,这时候看到王番、郑屠也在两名宫侍的引领下,从宫门走进来。   王番虽说身居参知政事,位列宰执,但作为徐怀的岳父,实际已经被排除出政事堂之外了,平时也没有走进这座宫门的机会。   看到王番与郑屠同时出现,朱沆更加意识到情况不妙:这定然是遇到大变故,朝廷不得不向京襄低头啊!   王番乃是朱沆的妹夫,虽然这三四年来避嫌,刻意减少接触,但也不至于见着面不搭理。   朱沆站在原地,等王番、郑屠走过来,小声问道:“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番含糊说道:“京襄前段时间注意到虏兵在庐州以西活动频繁,事出诡异,担忧虏王屠哥有可能集结水师主力突袭建邺,数日前还特地上奏表说这事——进宫之前,我听说枢相、杨相公正将家人从城外的庄子接进城来,恐怕真是叫徐怀不幸言中了吧?”   “啊?”   朱沆仿佛被闷头打了一棍,强摁内心的震惊,惊问道,   “这怎么可能,水师都没有察觉吗?虏兵水师已经到哪里了?”   “看枢相、杨相公他们这么迫切将家小接入城中,应该是不远的。”王番说道。   建邺城较为狭小,突然间迁都过来,诸部院司需要占据一大片地方,一部分宿卫禁兵需要驻扎在城中,还要腾出地方建筑皇宫大内,留给王公大臣修建府邸的空间就极为有限。   因此这几年很多王公大臣,都陆续在外廓规划范围内,大兴土木建造宅院,只是战事不断,建邺一直都没能腾出足够的财力修建外廓,因此这些宅院都在建邺城墙的庇护之外。   现在敌军有可能突袭建邺,提前知道消息,怎么不赶着将家小接入城来?   “哪里仅仅是家小哦,看他们的架势,恨不能将整座庄子都搬进城里来,一早运送家什的车马,都将草蒲门给堵住了!”郑屠站在一旁冷冷的说道。   朱沆气得手足有些冰凉,汪伯潜、杨茂彦一个执掌军政,一个执掌宿卫禁军与建邺水师,闻敌突袭而来,将家小悄悄接入城中,还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此慌乱、正需众人同舟共济之际,他们竟然还想着将城外的财物都搬进来,还因为装运财物的车马太多将城门给堵上,这算什么事情?   朱沆强忍住怒气,与王番、郑屠往垂拱殿走去,进殿后看到绍隆帝坐于御案之后,周鹤、高纯年以及汪伯潜、杨茂彦、刘衍、魏楚钧等人皆在。   “臣王番、朱沆叩见陛下!”朱沆与王番、郑屠上前见礼。   郑屠地位最低,都没有资格自报姓名,好在赐座时没有被漏掉了,不至于杵在殿中。   绍隆帝没有作声,一副认真研看堪舆图的样子,而是汪伯潜小声将当前的情况说给朱沆、王番知晓:   “清晨淮东路海门县传报江口有大股贼船侵入,正沿江大举西进;而淮西有近两万余虏兵,兵分数路插入舒城县境,剑指长江,意图会同其水师渡江南下——徐侯四日前曾上奏表言及这种可能,枢密院虽说也对江口加强警戒,却是没有料到贼军水师会如此凶猛,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啊……”   刘衍朝这边看过来,说道:“我细想过,或许无需太过担忧。虏兵来势凶猛,是令人极其震惊,天下惊忧必然也大,但虏兵既然剑走偏锋,就注定他们的战线无法维持长久,还会漏洞百出。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叫贼虏的突袭搞乱阵脚,叫他们抓到速战速胜的机会——时间拖得越长,他们的弊端就越暴露。徐怀善用奇兵,王相对此应该更为了解。”   “确实是如此,我也曾听徐怀说过,剑走偏锋,兵行险路,关键在于速战速决!”王番点点头,说道。   见王番赞许自己,刘衍又说道:“我师野战不及虏兵,也最忌有速战速决的想法,反而应该反其道以行之——就是能守则守,能坚壁清野就坚壁清野。而想不战而屈敌之兵,合肥、寿春二城最为重要。只要这两座城池不失,赤扈东路大军的主力就没有办法从容南下,仅凭三四万偏师奇兵,就算真渡过江来,也是没有能力啃下建邺!相反而言,时间越往后延续,待诸路勤王兵马源源而至,贼军不退,则可以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番稍稍沉吟,也不掩饰在进宫之前就已经猜到贼军水师突袭之事,径直朝绍隆帝说道:“以臣之见,陛下当使刘侯总揽建邺及沿江防务,只要确保建邺不失,贼兵渡过江来最多烧杀掳掠一番,也必然会赶在诸路勤王兵马四围过来之前仓皇逃走。庐州乃是虏兵主力与其奔袭偏师能否衔接最为关键的点,如刘侯所言,确实不容有失。以臣之见,陛下当令许璞、解忠、梁文江等将紧守城池,不予贼军可乘之机,另调靖胜侯徐怀率精锐援师,经江北徐徐东进,于潜山东窥敌军侧翼——以臣所见,眼前的危局并不难解!”   绍隆帝抬起头来,没有看刘衍,很显然刘衍到垂拱殿已经陈述过他的主张,绍隆帝只是眼神阴翳的盯住王番审视片晌,才看向周鹤、高纯年及汪伯潜、杨茂彦等人,问道:“诸公以为王卿此议如何?”   “贼军最迟两天后就会杀至建邺,临阵换将,多少有所不便吧?”汪伯潜仓皇之际有些猜不透绍隆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说暂时放下对刘衍的猜忌,还是因为此策出自王番,觉得刘衍与京襄之间的问题更大,他反对刘衍总揽建邺防线的态度也就没有那么坚决。   “臣对京畿守御之事,确实不甚熟悉,请陛下许臣前往庐州督战,”刘衍意识到汪伯潜他们不希望自己执掌京畿防务,但他更焦急的也不在京畿建邺,说道,“只要庐州不失,贼军必然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刘衍此时也极担忧许璞会盲动,易为虏兵所趁,需要有一个极高定力的大臣过去坐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刘衍在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上避讳以及谦逊,直接推荐了自己。   王番也不避嫌的看着绍隆帝眼睛里的疑色更深,坐直身子,似乎等着绍隆帝圣裁。   “周相以为呢?”绍隆帝看向周鹤问道。   周鹤扫了王番一眼,王番不加掩饰早就猜到贼虏从江口奔袭之事,这不奇怪。   在他看来,徐怀数日前都上奏表着意提点此事,不可能跟自己的岳父没有书信往来,然而恰恰如此,王番与刘衍的话听上去更像是一唱一和:   他们的目的是要助刘衍前往庐州,重掌右骁胜军兵权?   位于江南的京畿都在这次会战里都受到虏兵的严峻侵犯,接下来再想解除刘衍的兵权可就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朝廷短时间内特别是寿春之围还没有解除的情况,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借口。   更关键的是天下援师毕至,在解建邺之围后,顺理成章就得北上庐州,接受刘衍的统领,去解寿春之围。   这才是王番与刘衍一唱一和的根本目的?   “老臣以为刘侯、王公所言甚是,化解眼前的危机,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只要能守住建邺,就什么都不需要怕,哪怕淮东、淮西都沦陷,我们还有大江作为藩屏。”   周鹤慢腾腾的说道,   “再说了,许璞、解忠、梁文江以及已经率部赶到庐州的诸路统将,无不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也许陷阵杀敌不及刘侯与靖胜侯,但也不至于连像合肥这样的坚城都守不住一两个月。像前次淮南大会,韩侯不是在寿春独守半年,也未曾失过一寸城池?以老臣所见,刘侯当留在建邺,协助杨公戍守京畿为要!”   “……”刘衍也顾不上避嫌,当仁不让的径直说道,“许璞独守合肥,应无问题,但庐州除右骁胜军主要驻守合肥外,当下已经有逾三万荆南、荆北援军进驻,许璞未必能如臂使指,还是微臣前往,更合适一些。”   “既然你说许璞守合肥没有问题,那就传旨许璞及已经抵达庐州的诸路将领守住诸城寨待援就是!”绍隆帝挥了挥手,心里的惊惶稍定,说道,“诸卿还是多想想京畿怎么御贼为好!要不要现在就着水师入江迎战?”   见绍隆帝决定他给杨茂彦当助手,刘衍心里多少有些沮丧,却又不能力争说杨茂彦不行——再说汪伯潜身为枢密使,比他这个枢密副使,更有资历主持京畿防线。   刘衍说道:   “既然议定化解危机,要等诸路勤王援师毕至,那水师就不宜仓促与贼军水师会战,可以往上游避往池州或黄州,等葛国公或徐侯率部来援,再转头一并驰援建邺,则更为稳妥!”   绍隆帝将张辛、凌坚等将从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剥离出来,当时就将一批将领调换出去,之后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主要由宰相及御营使周鹤监管。   之后杨茂彦从周鹤手里接过御营使的差遣,则成为京畿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的实际统帅,又调换了一批将领。   京畿宿卫禁军凭建邺坚城相守,刘衍不觉得会出什么大的问题,贼军仓皇而来,既无足够粮秣,也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攻城器械,但建邺水师这两年较为混乱,战斗力下滑得厉害,主动出击将贼军水师拦截于建邺下游,刘衍觉得就多少有不测之险。   他更主张避战就避到底,让建邺水师主力沿江西进,避免与贼军在长江之上会战的可能,等到越来越多的援军赶到,建邺水师再配合援师作战,胜算显然要高得多。 第一百零二章 绸缪   看到绍隆帝举棋不定,朱沆也觉得绍隆帝登基之后,对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的清理负面影响极大,实在没有拒敌于建邺之外的把握,这时候也顾不上避嫌,谏言说道:“刘侯所言,乃持重之论,甚为稳妥,还请陛下圣裁!”   “杨卿你最熟悉水师的情况,你觉得呢?”绍隆帝没有直接回应刘衍、朱沆的话,而是看向杨茂彦问道。   杨茂彦出任御营使,节制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刚才也说定杨茂彦直接负责京畿防务,绍隆帝没有急于回应刘衍、朱沆的请求,询问起杨茂彦的意见,看上去也合乎情理。   而杨茂彦呢,他追随绍隆帝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绍隆帝心里想的是什么?   当前之局面,不得不调京襄精锐往援京畿,但又不得不防范京襄会借机谋算什么。   现在王番、刘衍一口一个“徐怀”“徐侯”,怎么不叫人心惊胆战?   再者,杨茂彦他同时节制统领宿卫禁军与建邺水师,倘若叫建邺水师西避,谁站出来负责节制建邺水师?   是不是刘衍又会举荐自己?   又或者他杨茂彦负责节制建邺水师西避,再叫刘衍有举荐自己执掌京畿防务的机会?   这不是又回到王番、刘衍刚才一唱一和的套路里来了吗?   杨茂彦看绍隆帝眼里闪烁的神色,这时候也明白陛下内心是不允的,但接下来又不得不召京襄精锐东援,就不便直接揭穿他们的图谋。   “敌军劳师远至,我军以逸待劳,未必不能一战,”杨茂彦沉声说道,“能退敌则万事大吉,不能退敌,水师撤回四周有坚堡环护的坞港,也不怕贼船能追杀进来。”   “绝不可轻敌大意,”听杨茂彦完全没有军事常识的话,刘衍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说道,“战不能胜,哪有从容退却的余地?再者水师所驻泊的坞港回旋空间极小,虏兵从水陆并进,威胁极大。想当初进剿洞荆湖寇之时,徐侯率部攻占赤山寨,数百计的贼船都在坞港之中,为徐侯纵火毁之,此事不可不鉴。”   “水师操练多年,水战娴熟,而早前进洪泽浦与虏军水师作战,也未落下风,”周鹤朝绍隆帝拱手,替脸色有些难看的杨茂彦帮腔说道,“是战是避,老臣以为还是由杨相与水师诸将商议为好,我等对水战毕竟不甚熟悉……”   “贼军不日而至,哪有时间从容商议?”刘衍争辩道。   “事不容缓,还请陛下尽快圣断。”朱沆说道。   “不是说贼军最快还要一日才能过来吗?商议一下,也不会耽搁太久。”绍隆帝说道。   “水师将卒加船夫、水手,三万余众,即便此时就果断决定避敌,也没有办法完全结成船阵西行,哪有时间给我们坐下来慢慢商议?”刘衍苦笑道。   大规模的兵马出动,哪里可能是一时半会就能完成的?   刘衍建议水师紧急西撤,不要考虑船阵与补给的问题,主要还是从建邺往西,上游有鄂州水军及岳州水军接应,暂时也完全不需要考虑补给,可以到鄂州之后由荆湖北路监司负责紧急筹措。   而眼下不要说小半天了,多耽搁一个时辰,都是极凶险的。   “还是先说各路增援的情况吧,”绍隆帝直接转进到另一个话题上,说道,“之前靖胜侯数次上表请援淮西,朕甚为欣慰,但忧汝蔡防务吃力,都着靖胜侯耐心坐镇京襄,即为朕分忧解难。现在看来,还是需要从京襄征调精锐往援淮西,诸卿以为京襄此时能抽调多少兵力出来,才不会危及汝蔡防线的安危?”   殿中众人,对行军作战的细节不甚熟悉,但从大的方面还是知道京襄援军赶到淮西,只要能遏制住虏兵在庐州附近的活动,局势就大体无忧了。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殿中没有几人希望徐怀率部直接增援建邺。   刘衍、朱沆也很清楚绍隆帝忌惮什么,觉得徐怀增援庐州应能缓解局势,就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主要是看到京襄能抽调多少兵力出来,以及什么时候能赶到。   见众人朝他看过来,郑屠有些小紧张的说道:“靖胜侯秋后在荆州督造荆江大堤,原本计划十月就北上督战,却不想东路虏兵渡淮攻势凶猛远超预期,担心会出纰漏,就一直都留在荆州随时等候陛下的召遣。就目前而言,靖胜侯在荆州仅有少许侍卫,但只要尽快准备好舟船,从泌阳、襄阳集结援师沿汉水而下速度也快,但具体会是怎样,小臣也说不好,还得朝中遣使臣前往荆州问询靖胜侯才知晓……”   “谁去荆州见靖胜侯合适?”绍隆帝看向众人问道。   “虏军意在建邺,必会先遣斥候渡江而来。谁去荆州,陛下当从殿中选一人辛劳,再延误,路途就凶险了。”刘衍强按数道建议被否决的愤懑,耐心建议道。   朱沆知道除了他,没有谁能走这一趟了,拱手道:“臣愿往荆州。”   “那你快去准备,楚钧拟好圣旨便送交给你,你也无需浪费时间再来宫里请辞了,争取午前就能动身!”绍隆帝说道。   目前虽说葛伯奕还在荆南坐镇,但荆南已经调派了两万援军,进驻庐州舒城,葛奕伯在荆南短时间内也很难再抽调更多的援兵过来。   再者,荆南兵马的战斗力,比京襄军到底还是要差一些的。   荆北虽说还集结了一些兵马,但荆北路的鄂州、黄州就紧挨着淮西、江西,沿江防线需要加强,短时间内也无法抽调更多的兵马东援。   短时间内也只能指望京襄出兵东援了。   “臣就在这里等候圣旨即行动身。”形势如此危急,想到赤扈人有可能派斥候渡江封路,朱沆更是一刻不敢耽搁,生怕圣旨送不出建邺,形势不知道会拖成什么样子。   绍隆帝即刻着侍立一旁的知制诰拟旨。   除开给京襄的圣旨,同时还有发放西秦、东川等地的勤王诏。   西秦、东川两路今年所面临的军事压力稍轻,都能抽调一些兵马过来,但路途太过遥远,可能遣使臣携诏快马加鞭赶过去,都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大股兵马集结赶来建邺,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只有京襄是最快的。   等一道道圣旨快速拟定,殿议也暂告一段落——刘衍主要协助汪伯潜、杨茂彦负责京畿防务,王番也难得落得一件差遣。   考虑到虏兵踪迹出现,就会导致无数民众逃入城里来,王番专司安抚之事。   走出宫门,闻讯赶到的家将吕文虎已带着几名家兵在宫门口等候;除此之外,宿卫禁军会另派一小队骑兵护送。   “此行凶险,说不定已经有虏兵渗透过来,我送你一程!”王番见朱沆拽着圣旨,却满脸忧色,从王孔手里牵过马,翻身坐上去,跟朱沆说道。   朱沆也是默然无语的翻身上马,在家将及侍卫骑兵的簇拥下,径往西城门而去。   也不知道消息从何时、从何处扩散开,城门处乱糟糟一团,无数民众疯狂想挤进城里来避难,车马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   朱沆、王番好不容易在侍卫骑兵的保护下,牵马挤出城门,狼狈之极不说,但回头看城门拥塞的情形,心里一阵阵悲凉。   确知虏兵水师远袭的消息都已经有三四个时辰过去了,竟然连有序疏导难民进城的事都没有办妥,叫人担忧建邺城是不是真能守住。   唯一叫人宽慰的,就是虏兵战船逆流而上,再快也有一个限度,并非骑兵平川远袭,会彻底的杀一个措手不及。   朱沆从城门口收回目光,看向王番问道:“徐怀会干脆利落出兵吗?”   “哈,”王番笑了一下,说道,“徐怀之前数度上表请援淮西,只是没能成行,此时又怎会有诏不援?你多虑了。”   “是吗?”朱沆说道,“是我多虑最好。”   朱沆翻身上马,在侍卫骑兵的护送下远去,这时候一名疤脸大汉从等着进城的混乱人群里走出来,与郑屠说了几句话,再随郑屠走到王番身边,行礼道:“军事司佥事姜平见过相爷。”   军情司以左右参军事周景、张雄山为首,之下就是具体执领某方面事务的佥事官。   “荆襄那里都准备妥当了?”王番问道。   “未有变局之前,荆襄一切都会遵诏行事……”姜平说道。   推测的事情未必就会发生,倘若没有发生,徐怀率部东援,自然是遵照圣诏行事,但姜平带领一小队人马提前赶来建邺,与王番、郑屠会合,当然是为变局绸缪…… 第一百零三章 传诏   天气晴冷,一波江水冷碧荡漾。   朱沆一路西行至鄂州江夏县才弃马乘船,一路溯流而上,往荆州江陵县而来,站在船艏,能眺望到北岸成百上千民夫忙碌筑堤的情形。   因为白露湖、桑赤湖以南的临江地区,已经建成数座方圆十数二三十里不等的大垸,此时主要在诸段垸堤之间修建水闸、开挖泄洪口,同时在迎浪区修筑套堤,征募总的役工规模不大,工程却更为复杂,前期就筹备了两三年。   一旦荆江大堤建成,荆北四县汛季的洪涝灾害,将再次大为减轻,可以开垦出更多的肥沃土地出来。   只是朱沆全无心思去看京襄这几年的建设成就,眼睛紧巴巴盯着渐行渐近的荆州城(江陵)。   虽然王番口口声声说徐怀不会置建邺危厄于不顾,但朱沆是亲眼看着徐怀一步步崛起的,了解徐怀手段多么灵活多变,甚至可以说是狡诈。   是的,徐怀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之志,不容置疑,但要说徐怀对大越有多少忠心耿耿,又或者说徐怀内心多渴望做一个忠臣良将,朱沆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   至少徐怀身边的那些人,朱沆就更不指望他们对朝廷有什么忠义之念了。   史轸、韩圭、程益等人投附楚山之前,皆是碌碌无为的庸凡小吏,与士臣之间原本有着毕生难以跨越的鸿沟,却是楚山给他们跻身庙堂名臣之列的希望;王举、徐武碛、苏老常、范雍等人半身经历,多是朝廷带给他们痛苦的记忆;更不要说出身山湖草莽、贩夫走卒的潘成虎、郭君判、唐盘、唐青、徐心庵、殷鹏以及契丹汉将出身的陈子箫、张雄山、韩路荣等人了。   指望他们会劝说徐怀行忠义之事?   朱沆更怀疑他们巴不得建邺为虏兵践踏个遍,只要大局不至于完全不能收拾就行。   要不是心里早就明悟,朱沆这几年何需如此小心翼翼,连妹夫王番都刻意疏远不见?不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京襄与朝廷水火难容,他想保个全尸都难吗?   离荆州越近,朱沆心里越是忐忑,心想徐怀接到勤王诏却拖延不出兵,建邺真能逃过此劫吗?   “好像是二公子……”家将吕文虎此时也年逾五旬了,这些年跟着朱沆东奔西走,满面风霜,两鬓业已斑白,但他的眼神还是锐利如故,远远看到码头上所立一干人等里,有一人相貌似乎像二公子朱桐。   “朱桐怎么会在荆州?”朱沆讶异万分,手搭额前遮挡亮光,朝码头那边看去,但他眼神不济,看不清楚人脸,嘴里嚷嚷叫道,“不能吧?朱桐跟朱芝在黎州,不会在荆州的!”   然而随着船驶近码头,站在码头上迎接的众人相貌越发清晰,那个身着青黑色袄袍之人,不是朱桐是谁?   “黎州出丹砂、岩盐,但邻近嘉州卖不上价,赶巧京襄有需,我就押船走了一遭——前日刚准备乘船回黎州去,却得知父亲要来荆州,便留下来见父亲一面。”朱桐看到他父亲朱沆下船后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打着哈哈解释道。   眼下也不是计较朱桐背着他暗中与京襄往来的时机,朱沆朝亲自出城到码头来迎接的徐武江、董成拱拱手,问道:“徐侯已知虏军水师奔袭建邺的消息了?”   “五天前虏军水师奔袭建邺的消息已经传至江陵,而建邺水军为虏兵所溃的消息亦已于前日传了过来。”徐武江还礼道。   荆湖与江淮乃是大越最富庶之地,除了水运便捷外,沿岸还建立完善的驿传。   军情司派遣人手,以京襄信使的身份,当然可以借助沿江驿铺快速传递消息,换马不换人,甚至换人又换马,将情报从建邺送到荆州,最快甚至都不需要三个昼夜。   朱沆虽说也马不停蹄往荆州赶来,但他的身子到底经不住如此凶狠的颠簸,乘马日行两百里就已经是极限。   此时已经是他携旨离京的第九天了。   徐怀早在五天前就已经知道赤扈水师主力杀入长江的消息,自然不足为怪。   只是令朱沆未曾想到的,建邺水师已经被击溃了?   “什么时候的事?”朱沆手脚冻冷的问道,“建邺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虏兵水师二十七日抵近建邺,当日便有三千虏兵登岸烧杀掳掠,次日又从北岸接应三千步甲渡江,宿卫禁军于玉潺河西岸,与登岸虏兵激战半日,损兵折将千人,就撤入城中——见渡江虏兵有强攻龙江水营之意,朝中被迫仓促间下令水师战船出坞港作战,但就是在水营河道外侧的江面,为赤扈水师击溃,沉舟无数……”徐武江说道,“之后建邺附近一片混乱,到底是什么个状况,我们也不甚清楚,暂时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徐怀可在城中?”朱沆手脚禁不住有些颤抖的问道。   “前日得知建邺水师为虏兵所溃的消息之后,使君就前往南蔡了,后续大军也会先往南蔡。就怕与朱公错过,特使我与董公留在江陵相候。”徐武江说道。   “那我们不要耽搁,直接去南蔡。”朱沆说道。   “我们已备好快船,即刻动身。”徐武江说道。   朱沆在鄂州弃马换船,乃是荆北制置司提供的一艘狭体官船。   徐武江正好是要押解一批物资、将卒前往南蔡,都准备到动身了,接到哨船传报朱沆快要抵达江陵,才等他一等,不然就是留朱桐在江陵应付朱沆。   朱沆是一刻都不想耽搁,即刻拽着徐武江、董成等人往运兵船疾步走去,朱桐跟在身后登船,也没有心思喝斥。   朱桐实是韩圭与徐武江商议暗中召来荆州,也就是昨日才到,不比朱沆早多少。倘若真有变局发生,荆襄需要有足够熟悉建邺的人手,去应付一些错综复杂的局面——倘若不是朱芝实在不便离开黎州,韩圭都想擅自将朱芝请来荆州待命。   史轸、苏老常赶回泌阳坐镇去了,特别是史轸,太多的政务离开他就难以运转;董成留在荆州,因为是他的士臣身份,一同随徐怀率部东援,有可能发挥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即便变局发生,朝廷这杆大旗还不能倒。   特别是此时正有十数二十万虏兵在江淮大地上席卷肆虐,朝廷这杆大旗倒了,徐怀能从京襄抽调多少精锐,将虏兵从江淮大地上驱逐出去?   京襄主力此时还必然要留在汝州、蔡州以及申州,以应对京西、河洛之敌,真正能紧急出动的精锐兵马,第一批仅有五千选锋军,第二批除了天雄军第五镇部分兵马,更多还只能以地方州军为主。   这点兵马,不可能与十倍于己的虏兵精锐在江淮大地上决一胜负的。   徐怀必然还需要借助朝廷或者说勤王这杆大旗,聚拢诸路勤王援军,与虏兵作战。   更不要说韩时良、葛钰率数万精锐困守寿春,狗急跳墙不是没有直接倒戈降敌的可能。   更不要说高峻阳、顾继迁一个坐镇西秦、一个坐镇东川,以前是与京襄平起平坐的,又独占一隅,也不会看京襄的脸色行事。   即便变局能给京襄最大的机会,但同时也注定会有太多勾兑与利益交换去做。   有些事,董成显然是要比韩圭乃至王番更适合出面。   登船后徐武江又将京襄目前所了解的一些军情,更详细的说给朱沆知晓,沿江而下,日暮也不靠岸停歇,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大江之中航行,好在南蔡早就在汉水河口修筑不少篝火台,指引舟船夜航,不至于夜航错过汉水河口,或驶入浅滩之中。   徐武江、朱沆、董成他们半夜抵达南蔡,走入灯火通明,已经为徐怀用作临时行辕的县衙大院,见到徐怀。   徐怀从朱沆那里接过勤王诏书,直接拆开封函,草草看过,神色凝重的说道:“我恐怕不能应诏行事了?”   “为什么?”朱沆声音有些激亢的质问道,“京襄得到消息,就已往南蔡集结兵马,不为勤王,是为何故?”   “朱公何来如此激动,时局糜烂,不是早就注定的吗?再者,日暮前刚传来消息,合肥已经沦陷了,庐州现在也一片混乱,什么敌情都还不明,我怎么可能一头雾水,率援师沿江北岸直接往庐州闯去?”徐怀言辞锋芒的反问道。   “什么,合肥沦陷了?怎么可能,仅右骁胜军在合肥城就有一万精锐驻扎,更不要说州军及临时征募的乡勇了?”朱沆满脸震惊,难以置信的问道。   “前日有一部虏兵从合肥、舒城之间南下,许璞心系建邺安危,与率荆南援师进驻舒城的都指挥使罗望相约出兵夹攻,欲断虏兵通道,以解京畿危机,不曾想与虏兵苦战半日僵持不下,侧翼为增援过来的虏骑所击。许璞率部往合肥城撤退时,为虏军步骑突击杀溃,虏兵趁乱杀入合肥城中……”徐怀语调冷峻而平静的说道,“我之前就有猜测陛下会令我率部沿江北岸东进增援庐州,但庐州此时一片混乱,如何东援就需要从长计议。我已派人去邀荆湖北路制置使孔昌裕前来商议大计!” 第一百零四章 兵败   噩耗接蹱而来,朱沆也像被连打了两次闷棍,神情都有些恍惚。   徐怀瞥了他一眼,说道:“如此混乱局面下,出兵勤王凶险异常,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准备,你们先去驿馆歇下吧,有什么事等孔昌裕明日到南蔡来再说。”   “孔昌裕愿意亲自到南蔡走一趟吗,还是说我现在就去江夏走一趟?天亮之前应该进江夏见到孔使君。”董成问道。   孔昌裕乃是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明面上与徐怀是平起平坐的。   董成担心孔昌裕碍于面子,不愿意亲自渡江到南蔡来商讨勤王之事。到时候孔昌裕随便派一名官员过来。   京襄与荆北之间又有太多的问题需要沟通,有太多的分歧需要统一,徐怀不与孔昌裕直接见面,就像靠底下的官员接触磋商,一些严重的分歧都需要各自请示才能推进,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时间浪费在江夏与南蔡之间近百里的水路上。   江夏与南蔡之间百里水路看似不长,但往返一趟也要小一天。   而此时缺的就是时间。   董成就想着他辛苦走一趟,到江夏游说孔昌裕亲自来南蔡共商勤王大计,以免延误时机。   “无需如此辛苦,孔昌裕明天不愿意来南蔡见我,那我就去江夏见他,”徐怀说道,“我们有一部分兵马需要走陆路的,到时候就直接从江夏东进好了!”   从南蔡走水路前往建邺是最便捷的,一千二百里,要是不遇到恶劣的天气,昼夜兼程,可能仅需两天两夜就能走完,这也是所谓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然而建邺水师三天时间就被击败,而且败得有些惨烈,目前长江中下游皆为虏兵水师所控制,目前还不清楚虏兵水师往长江中游的渗透力度,而荆州水师的力量还是有限,水路就没有办法确保安全。   更为妥当的,就是一部分兵马冒险走水路沿江东进,一部分兵马从南蔡县直接渡江南下,从江夏走驿道东进,两者初步定于江东西路江州浔阳县境内汇合,而不是最早预想的池州铜陵县。   张雄山、韩圭他们坚决劝阻徐怀冒着与各方面都占绝对优势的虏兵水师在长江上接战的风险乘船先行,徐怀就只能渡江走陆路东进。   所以孔昌裕明天来不来南蔡,并不重要,徐怀之所以还特意派人去请孔昌裕过来,实际也是试探孔昌裕的姿态,又或者是这边有意初步的将一个更为强势的态度展示出来。   董成表示明白,正要拉上朱桐陪同朱沆先去驿馆歇下,这时候一名武吏走过来,到张雄山身边低声汇报数句,将一封书函交到张雄山手里就转身离开了。   张雄山打开封函拿出一叠密密麻麻抄写有蝇头小字的摘抄件快速扫了一眼,递给徐怀,说道:   “虏兵奔袭建邺最初三日水师守战的具体情况,差不多搞清楚了。”   见刚到南蔡的徐武江、董成以及朱沆有些困惑,在史珣之后接任南蔡知县的王明启,跟他们解释道:   “昨日听说有建邺水师的一些战船逃到蕲州附近,使君特地让人赶过去了解水师接敌、溃败更详细的过程,为接下来出兵做参考。现在应该是赶往蕲州了解情况的人回来了。”   徐怀走回长案坐下,将灯烛移到眼前,将建邺水军接战及溃败的详细记录仔细看了一遍,神情凝重的将记录装回封函,递给张雄山,说道:“让军情司与荆州水军把这里面的虏兵水师作战特点摘要出来,其他都封存起来,暂时不要散播出去了。”   徐武江从荆州赶来南蔡,就能分担大部分军务,徐怀将封函交给张雄山后,就径直回后宅歇下,暂时将前衙诸多事务交给徐武江、韩圭、张雄山等人接手。   待徐怀离开后,朱沆看向正翻阅水师兵败记录的韩圭等人,问道:“建邺水师到底是怎么败的?”   “朱公也是知军机之人,建邺水师到底是怎么败的,还需要问吗?”韩土微微一笑,将兵败记录递过去,叫朱沆自己看。   军情司派往建邺的斥候,行动力再强,还是受到极大的限制,现在联系上逃撤到蕲州的水师残部,却是将水师溃败的全貌拼凑出来。   建邺水军原是建邺府军的一部分,在建邺上下游临江地区设有两处巡检军寨,最初的职责也只是缉捕走私、盗匪,保障长江建邺流段通畅,仅编二三十艘哨船、桨船,四百余兵卒。   在决定迁都建邺之后,建继帝使刘衍率右骁胜军先往建邺驻扎下来,之后又使朱沆出任建邺府尹筹措迁都事宜,当时的建邺府军包括水军,都是在刘衍、朱沆共同统辖下得到快速发展。   正式迁都建邺之后,建邺水军在卫戍京畿的作用与地位,不比宿卫禁军稍低,就从建邺府军划出来由御营使司直辖,建继帝并调凌坚、余整二将分别出任左右统制,将建邺水师规模扩编到两万余众。   在第一次淮南会战期间,凌坚、余整二将不仅轮流率部进入洪泽浦,甚至紧沿着淮东近海北上,杀入淮河寻找战机。   第一次淮南会战赤扈东路军被迫撤出淮南,甚至之后数年都没有在东路有大的军事动作,主要就是认识到在水军上与大越存在差距,令其精锐步骑进入河湖纵横的地区作战,受到太大的限制。   绍隆帝登基之后,对皇城司、宿卫禁军及建邺水师进行大换血,张辛、刘师望、余珙、凌坚、余整等将吏都被调到闲差冷灶的位置上待着,换上潜邸(淮王府)一系的将吏统领。   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淮王府一系这些年也是南征北战熬过来的,即便战绩不及京襄耀眼,但将吏都是见过血的,建邺水师的底子不至于因此这次换将就毁掉。   根本上还是这一次看似想仿效第一次淮南会战的战略战术,但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出现很大的偏差。   第一次淮南会战前期的战略选择也是固守待援,但枢密院绝对没有要求将卒都憋在城寨之中,相反还鼓励各城寨守将积极寻找战机进行反击,建邺水师也积极进入洪泽浦,一方面避免过早与赤扈东路大军会战,另一方面又积极遏制赤扈东路大军的锋芒太盛。   这一次的固守待援,韩时良、葛钰部表现较好,杨祁业就第一时间率部进入滁州境内,都表现出强军的素质,这与韩时良、葛钰以及杨祁业地位较高,统兵作战经验丰富,凡事不会都听枢密院的摆布,距离中枢也远有关。   甚至到这时,韩时良、葛钰被围在寿春城里,也没有完全放弃反击的努力,还积极组织兵马出城,依靠城墙,令虏兵暂时无法直接对寿春城展开强攻。   然而右骁胜军以及第一时间奉诏赶到庐州增援荆南、荆北兵马,受枢密院钳制太深了,在数支虏兵大胆往庐州境内穿插之际,却毫无遏制动作,令虏兵轻易就打通从寿春窥视长江的通道。   这也是虏兵水师进入建邺附近江面,能第一时间将北岸三四千虏兵精锐步甲接到南岸的关键——要不然就凭虏兵水师随船装运的三四千步甲,都未必能在南岸建邺城附近立足。   这与许璞依赖投靠汪、杨等人顶替刘衍执掌右骁胜军有关,凡事不敢不听汪伯潜、杨茂彦的招呼,也与荆南荆北作为地方兵马战斗力欠缺有关。   在虏兵水师突袭建邺时,这一弊端表现得更为极致。   刘衍主张建邺水师西避被否决后,在虏兵水师出现在建邺东侧江面时,汪伯潜、杨茂彦唯恐水师出现他难以承受的损失,不顾诸将反对,严令水师全部撤回水营坞港之中,甚至放弃对坞港外侧江面的控制。   看到一部分虏兵在建邺城附近登岸后,宿卫禁军在南岸明明占据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汪伯潜、杨茂彦却没有组织兵马迎头痛击的决心,看到宿卫禁军在玉浦河西出现千余伤亡,就迫不及待将兵马都撤回建邺城里。   这时候又猛然想到放弃建邺城郊的控制,水营会面临虏兵从水陆夹击,汪、杨在这种情况下仓促下令水师出坞港迎战虏兵水军。   建邺水师对坞港外侧的江面都无法掌控,在这种情况下,数以百计大小战船出坞港与敌接战,会是什么结果,还需要想象?   换作徐怀亲领兵马,在这种情况出战迎敌,也会被杀得连内裤都不剩。   目前率百余残兵逃到蕲州的水师将领,乃是绍隆帝受封淮王期间就追随麾下的一名指挥使,因为是淮王府系的老将,能知道很多机密事,这份记录主要也是他的口述。   看过记录后,朱沆手足冰凉。   绍隆帝将胡楷驱逐出朝堂,用许璞顶替刘衍执掌右骁胜军,徐怀就上表劝谏过,他当时也意识到这对大越绝非好事,也上表反对,但是他之前仍然没有想到,换将换帅的危害会有如此之大,会有如此之直接…… 第一百零五章 荆北孔昌裕   薄雾锁江,一艘官船从江夏城水门出城,往江心驶去。   身穿紫色官袍的孔昌裕站在船艏,斑白的长须叫冰冷的江风刮得凌乱,他没有回到船舱里以避江风的想法,反而是更安静、更冷静的看着江面起伏的波澜。   大越立朝以来,为防止官员擅权,与地方势力勾结,州县及诸路监司官员基本都会每隔三五年就进行新的升转轮调。   这几年来,一方面由于汴梁沦陷,令中枢文武将臣近乎全军覆灭,建继帝在襄阳登基,中枢极缺能臣干吏,很少有多余能外派地方——除非那个地方出现极大的问题,需要格外的关注,比如之前的荆湖南路。   另一方面如今这个特殊时期,也需要地方官员更加稳定,以便更好的主持地方军政事务,更高效率的筹措粮秣及兵马支援对胡虏的抵御作战。   这需要避免频繁的更换地方军政官员。   也是在这个背景之下,在原经略使刘献兵败淮川之后,孔昌裕以转运使及制置安抚使,前后执掌荆湖北路已经有七八年时间了。   这也难免令他滋生一种荆湖北路尽在他掌控之下的错觉。   同时孔昌裕又以士大夫领袖人物自诩,对时时处处与士绅争利、卑贱出身却屡屡搏得世人关注的楚山众人,内心深处也就油然滋生排斥与厌恶。   不过,不要说北面抵御胡虏南侵了,建继年间肆虐洞荆的湖匪,荆南荆北兵马都不能制,一度鄂州城都直面湖匪的威胁,孔昌裕焦头烂额也无以为计。   看到徐怀亲率数十骑却能丝毫无损的杀溃三四千贼众,孔昌裕就只能捏着鼻子忍受楚山从鄂州北部硬生生挖走一块地,在千汊浦侨置南蔡县。   之后徐怀率部在接下来的进剿洞荆湖匪战事中如切瓜剁菜,斩获地方兵马望尘莫及的骄人战绩,孔昌裕嫉恨交加也没有辙。   当然,绍隆帝登基之后,对京襄的猜忌与戒防,却是正中孔昌裕的心怀。   他与兵马都部署高峻堂等人推动很多事,比如将王番执掌荆北兵务时参与汝蔡轮戍,从而得到赏识、提拔的武将,一个个都踢到一旁坐冷板凳。   比如尽可能对从淮东神武军调入荆北兵马都部署及诸州府兵马都监司的军将给予更多的支持。   比如招揽从襄阳、南阳迁出的士绅,充塞州县监司衙门任吏,确保京襄不能轻易将触手伸到荆北来。   同时在孔昌裕看来,徐怀野心继续膨胀下去,总有一天会咎由自取,他所需要做的,就是荆北尽可能少地受波及。   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好端端的淮西战事,怎么就突然之间斗转直下了?   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满心厌恶的徐怀,再一次成为朝野唯一能期待、能抱的大腿。   是啊,坐镇荆南的葛伯奕也是宿将,但此时能从荆南抽调的兵马已经极为有限。   之前葛伯奕遣将罗望统领两万兵马增援淮西,已经是荆南军的主力了。   毕竟荆南在腹地,不可能常备多少兵马。   荆南在此前尚有两三万战斗力尚可的常备兵卒,主要还是清剿洞荆湖匪攒下的底子,相比较仅有四五千常备禁军驻扎的广西南路,荆南已经可以说极其兵强马壮了。   只是葛伯奕部将罗望率两万荆南军增援淮西,与许璞所部,在两日前的激战中被虏兵击溃。   合肥城随后被虏兵趁乱攻陷,许璞所部应该剩不下什么了,孔昌裕得到消息说是还有一部分荆南军成功逃回舒城闭城自守。   虽说荆南军在庐州到底还剩多少残兵败将,谁都说不清楚,但唯一能肯定的是淮西与京畿此时的战局,已经不能对这支残兵抱以多大的期待了。   高峻堂率一万荆北军增援淮西后,驻扎在庐州西南的庐江县,虽说没有轻举妄动导致惨烈的损失,但此时也陷入虏兵包围之中,只能据守城池待援。   除了高峻堂带走、此时被困庐江城里的万余荆北军外,此时荆湖北路在鄂、黄、安、郁等地,含水军将卒在内,甚至还能组织两万兵马出来。   不过,在几次见识过血淋淋惨烈教训之后,孔昌裕有多狂妄自大,会觉得将这两万兵马集结起来能抵什么大用?   虽说在建邺水师被击溃之前,从京中传出的勤王诏,说了诸路监司组织勤王兵马互不统属,俱受枢密院直接调遣,但徐怀遣信使过来请他渡江来商议勤王事宜,孔昌裕此时也没有“大家都是制置使、凭啥老子要渡江去见你”的错觉与愤懑,而是一早带领提举刑狱公事、兵马副都部属等留守监司的主要将吏渡江往南蔡而去。   鄂州官船渡过江心,一艘大船悬挂京襄制司官旗从汉水口迎过来,董成、朱沆站在船艏朝江心眺望。   孔昌裕毕竟一任制置安抚使,清晨得哨船传信说孔昌裕将率荆北将吏亲至南蔡共商勤王大计,徐怀不至于顶着寒风出城相迎,但也使董成代表他,坐船到江心相迎。   朱沆是自己跟过来迎接孔昌裕的。   相比较勤王诏书出京时,局势又恶化数倍,短时间也没有办法联络京中,朱沆也是希望荆北、京襄尽快达成一致,出兵增援建邺、淮西,要尽快遏制局势进一步恶化。   在得知建邺水师溃灭的消息后,除了驻守荆州附近的五千选锋军精锐外,徐怀也即时对荆州兵马都监司签发令函;荆州兵马都监司不仅名正言顺更大规模的将有战斗经验的辎兵编入州军,还同时将以冬训名义提前组织起来的万余州军,从樊台、章山及荆门等地,调往南蔡集结。   在董成、朱沆迎接孔昌裕等荆北官员走进南蔡城时,城外已经有超过一万五千余步骑集结驻营于此;水军将卒也直接扩编到四千余众,紧急征集两百余艘大小舟船于此。   徐怀直接在充当临时行辕的县衙后宅花厅,与孔昌裕一行人见面,也不打什么花腔,寒暄后就开门见山说道:   “此时渡江进入京畿的虏兵,虽然还不足以合围建邺城,但消息已难传递了。朱公给我的勤王诏旨,我应率京襄援军经黄州、蕲州、舒州,进入庐州境内,寻找战机;相信荆北兵马应该是沿江而下,径往池州待命吧,寻机与建邺城外的虏兵作战吧?”   “确是如此。”孔昌裕从袖囊里取出他所接到的勤王诏,递给徐怀看。   这时候各自所接到的勤王诏,都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密诏——孔昌裕想进一步从荆北征发兵马,也需要将勤王诏颁传到州县。   互相递阅勤王诏函后,徐怀脸色沉毅的问道:   “孔使君觉得我们还应严格遵照诏旨行事吗?”   “陛下传诏之时,恐怕也未料及形势会突然恶化得这么厉害,倘若我们还遵旧诏行事,多少有所拘泥了,”孔昌裕正襟危坐,说道,“依我之见,陛下定是希望徐侯能审时度势而动的!”   “却非徐侯一人说审时度势就行的,孔使君、朱公皆在这里,京襄、荆北兵马,要如何增援淮西、京畿,你们也得一起拿主意啊!”韩圭坐在一旁,说道,“使君业已遣人前往潭州见葛国公,相信最快明后天葛国公应该就会遣人赶来南蔡,又或者孔使君在南蔡暂歇一两天,等潭州来人再一并商议?”   孔昌裕脸色有所不豫,他亲自赶到南蔡见徐怀,就已经相当不计较礼数了。   倘若葛伯奕明后天亲自南蔡,他在南蔡等上一两天,也没有问题,但问题葛伯奕不可能亲自过来,最多派一二亲信赶来南蔡了解一下这边的态度,再赶回潭州去禀报葛伯奕定度。   这时候他再苦巴巴等在南蔡,算怎么回事?   又或者什么都谈不成,他先回江夏去?   看孔昌裕脸色不豫,韩圭心里则是微微一冷。   孔昌裕及其他荆北官员的心态,其实很好拿捏,一是他们很希望徐怀能率部将被围庐江县的高峻堂所部解困出来,二是他们此时已不敢叫后续东援的荆北兵马,独行去正面接战渡江进入京畿以西的虏兵。   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不敢拖延不派出援军,也不敢看到江淮局势进一步崩坏,毕竟江淮局势崩坏之后,紧接着就会蔓延到荆北来,他们更多是寄望荆北援军能依托或藏身在京襄精锐之后东进。   那好了,不要说两军行进的方向、日期,后续需要进驻的城寨,徐怀都希望京襄来主导,互不统属这话也不能再提,要求荆北援师明确接受他的节制,同时这次赴京勤王所需要的粮草供给,荆北不能不分摊,甚至还应该出大头,最好谈妥份额,从鄂州等地直接运到南蔡,由京襄在南蔡的官员统一调度。   听韩圭代表京襄提出要求,孔昌裕即便渡江前就做好让步的心理准备,也禁不住脸色一僵。   这简直是要荆湖北路完全从属于京襄。   随同孔昌裕前来南蔡的荆北将吏,脸色也是难看,只是不敢在徐怀面前放肆的反驳。   “看来孔使君觉得难办,那我们还是各自奉诏行事吧,”徐怀慢条理丝的说道,“本侯应率部经黄州、蕲州、舒州,东援庐州,但鉴于此时的战局,北岸黄州、蕲州、舒州随时会受到虏兵的威胁,我将奉诏接掌黄、蕲、舒三州防守!” 第一百零六章 决意   黄州位于鄂州以西,地跨长江两岸,属荆湖北路。   舒州、蕲州位于淮阳山脉南麓与长江之间的地域,与江东西路北部临江州县隔江相望,原先都属于淮南西路。   设立京襄路,将原属于荆北路的荆北四县及南蔡县划了过去,朝廷同时又将硖州及荆州南岸公安、石首等县划入荆湖南路,以便更好的遏制京襄往西、往南渗透。   这时候为弥补或加强荆北路的纵深,朝廷则将相邻黄州的蕲州划给荆北路。   徐怀此时提出要接管黄、蕲、舒三州防务,舒州属于淮南西路,轮不到孔昌裕等人置喙,但黄、蕲二州却是荆湖北路连接南北的要地。   黄蕲两州的江北部分,一旦被京襄接管防务,不仅这两州面临“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的局面——以京襄(楚山)众人的德性,孔昌裕等人丝毫不怀疑很有这种可能,同时他还担心随、郢、安三州被隔挡在北面,是不是也会沦为京襄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荆湖北路,是不是就剩鄂州、复州两个光杆州了?   不,复州位于江北,位于南蔡县与荆北四县的夹峙之中,包括南蔡县北面属于鄂州的汉川县,都有可能被京襄吃掉。   然而孔昌裕此时又能说一定不同意?   朱沆递给京襄的勤王诏,明确写了要靖胜侯亲自组织、率领京襄精锐兵马,经黄州、蕲州、舒州进援庐州。   虽说之前没有要求京襄军在这三州停下来,但现在建邺水师被击溃,长江中下游对虏兵来说,如无人之境,虏兵水师随时可能会奔袭这三州,徐怀哪怕出于粮秣供给的安全着想,要求临时接管这三州的防务,谁能说什么?   这是正常不过、出于军事的权衡,一点都不算过分的。   再者,这三州地方官员以及地方势力,为了自身的安全,是会拒绝,还会接受京襄军的进驻与庇护吗?   这个节骨眼上,三州地方官员及地方势力,疯了才会拒绝。   不管对京襄(楚山)众人如何反感,但这些年完全能拒虏兵于域外者,除了京襄军,还有谁?   孔昌裕心知不管他代表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司如何反对,事实上都无法阻止京襄军接管三州防务,禁不住暗暗吸了一口气,说道:“徐使君所论,却非我等一定觉得难办,君侯治楚山、京襄这些年文治武功,天下也是有目共睹。不过,荆北兵马及钱粮皆受徐使君调度,但到底如何调度,徐使君总得叫我等略知一二吧?要不然,我等又如何令将吏信服而遵命行事?”   “黄、蕲、舒三州乃遏制虏兵沿江东进之门户,也是从侧翼牵制虏兵进窥长江之要藩,必然要以重兵守御,”徐怀说道,“我本意是荆北兵马在集结后,除了重点加强安州以北九里、武胜、平靖三关的防御,以防归德军躁动外,就主要往蕲州、舒州进驻,在那里静待形势的变化,我则亲率京襄精锐沿江南岸东进,以趋建邺,寻机与渡江虏兵作战,先解建邺之围,却没想到孔使君会觉得难办……”   “这个不难办!”不等孔昌裕说话,同行的兵马副都部署袁久梁迫不及待应道。   徐怀的方案,实际还是希望荆北兵马以守城池为主,还主要是守御荆湖北路自身的城池,防止虏兵杀进来,最多是从蕲州往舒州进行倾斜。   守御城池,不需要与虏兵野战,大概是最体谅荆北兵马战斗力有一丢丢欠缺的良心之议了。   现在兵马都部署高峻堂率部被困庐江县,倘若荆北兵马遵照勤王诏,直接进援京畿,统兵之将就非袁久梁莫属了。   作为郑怀忠曾经的部将,袁久梁当年也率部属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才得以在郑怀忠、郑聪父子伏诛之后,还能继续调到荆湖北路出任兵马副都部署。   他不是怯敌畏战之人,但没有强援在侧,他集结万余荆北军直接奔赴建邺,将是什么下场,他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因此他心里是怨恨徐怀对郑家父子的设计陷害,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比普通将吏也更清楚,或许只有徐怀能解当前之恶局。   再说他调任荆北,妻儿老小都还在建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袁久梁本是武夫,孔昌裕这个节骨眼上也没办法训斥他不懂规矩,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道:   “既然徐使君考虑如此周详,我等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但有一点要与徐使君言明,徐使君但想调荆北兵马另用,军令还需要两司共署才能生效!”   荆北兵马受徐怀节制,这不是孔昌裕等人在这里口头答应就行的,需要荆北、京襄制司正式行文,徐怀也是要在拿到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司的行文之后,才能名正言顺的对集结起来的荆北兵马进行节制、调度。   粮秣、钱饷摊派比例,荆湖北路也主要承担荆北援师部分,但需要事先调运到南蔡,由京襄制司统一安排。   这也是徐怀节制荆北援军的另一道保险。   倘若有荆北军将不听节制,老子就先断了你的粮饷,看你如何跟麾下兵卒交待、解释。   到最后,徐怀拿出一份名单出来,说道:“我将率部亲往京畿,倘若有军令传往黄、蕲、舒、安等州,用京襄武吏,彼此不相熟,会有诸多不便,还希望孔使君将这几人暂时调给我使用,充当联络武吏!”   孔昌裕接过徐怀提供的名单,脸又变得更便秘一样。   傅梁乃原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傅潜族侄,与陈肃共同担任原经略刘献亲兵营正副都指挥使,程啸乃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武吏——他们都是宣威军溃灭之后所剩不多的武将,曾随徐怀参加过淮川守卫战,后组织宣威军残部及淮川等地军民南撤。   刘献出知武州,曾将他们调往武州兵马都监司任事,但随后又被高氏赶了回来——高峻阳并不希望西秦路范围内出现不受他管辖的精锐兵马。   他们前后在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司任事期间,恰好都是王番出任荆北兵马都部署,得以重用,先后率部参加汝蔡等地的轮戍,算是荆湖北路内部与京襄(楚山)关系最密切的将领。   孔昌裕都忘了他与高峻堂将这几人踢到哪个旮旯里待着去了。   还是旁边有人记忆好,低声提醒孔昌裕,傅梁被踢到军司下属的一座军草场任监官,陈肃是押纲武吏,每年负责将从大理国榷买的一两百匹战马,从静江府押运回荆北,程啸则被踢到军司兵马步院担任军狱武吏……   “好好,徐使君要用这几人,我都调给你。”孔昌裕强将便意按住,接受徐怀额外附加的条件。   当然,孔昌裕手下也有官员小声嘀咕:“是不是等荆南制置使葛国公遣人过来后,再做最后的决定?”   孔昌裕瞪了那人一眼。   孔昌裕心里也很清楚,形势如此糜烂了,一切的根本就是荆北兵马打不了硬仗,就算葛伯奕在此,手里没有兵马可用,又如何在京襄众人面前硬气起来?   如果不提徐怀锋芒毕露的野心,孔昌裕必须承认,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没有谁能比徐怀更有资格站出来统领诸路勤王兵马。   葛伯奕实际也是远远不如的。   “朱公以为如何?”孔昌裕看向朱沆问道。   朱沆以鸿胪寺卿的身份,赶到荆州传诏,非是一般的传诏使臣能比,孔昌裕也是尊重的问了一下他的意见。   “孔使君深明大义,当务之急乃是两司协手勤王。”朱沆说道。   朱沆心知徐怀桀骜不逊,京襄众人也没有做忠臣良将的本份,但在江淮破碎之际,他更清醒的知道,唯有徐怀统领诸路勤王兵马,才有可能再次将虏兵赶回到淮河北岸去。   谈妥诸事后,朱沆也主动请缨与董成同随孔昌裕等人前往江夏城。   天暮之时朱沆不仅拿到孔昌裕以荆湖北路制置使签署加盖大印的诸多令函,徐怀点名要去担当联络武吏的傅梁、陈肃、程啸三人也都找来,便不顾夜航凶险,又乘船赶回南蔡。   “使君,此举太过凶险,还请慎重行事!”   朱沆与董成走进行辕大院,就见徐武江、韩圭以及今日才抵达南蔡的范雍、范宗奇等人皆在劝阻徐怀什么。   范宗奇原为淅川守将,朱沆猜测他调范宗奇过来,大概还是使徐武江坐镇荆州或南蔡,由范宗奇统领陆续集结起来的步甲——毕竟除了荆州州军及选锋军外,步卒精锐主力,都是天雄军第四镇抽调出来的。   徐怀此时身穿铠甲坐在灯前,正拿一方绸布擦拭长刀,那刀刃晃出有如月色一般的光泽;之前没有露面的萧燕菡也身穿轻甲,坐在徐怀的身侧,容貌是那样的美艳,只是眸子寒芒四溢,似将狩猎的野豹。   看到朱沆等人回来,徐怀说道:“朱公回来正好,我们即刻就动身!”   “动身,动身去哪里?”朱沆以为再仓促,徐怀明日一早率一部精锐骑兵先行渡江,然后从江夏往东前进,都足够迅速了。   “我们直接去建邺!”徐怀说道。   “去,去建邺……”朱沆虽然希望徐怀尽快出兵,但也没有想过徐怀会径直往建邺而去。   现在建邺到庐州,甚至到池州附近的江面,都为虏兵水师所控制,他们要怎么直接去建邺?   飞过去吗?   徐怀站起身来,回刀入鞘,平静的看着窗外的冷月光,说道:“合肥被攻陷,寿州附近的虏兵正不断往舒城、庐江两县进发,归德军随时就会投敌,虏王怎么可能不会想到尽一切可能拦截我们东援?在水军不占优势的情况下,我们要拖多久,才能赶到建邺城下?不要忘了,我们集结完成,虏兵水师一定会提前封锁鄱阳湖口,切断从江州浔阳往东的行军路线!眼下是我们最后,也是以最快速度直接进入建邺的机会!”   “问题是进入建邺的水路,已经被虏兵水师封锁住了啊?”朱沆震惊问道,他不知道徐怀到底是怎么想的。   “入冬后,建邺附近的江面也是辽阔,虏兵水师能封锁得滴水不露,我三五艘轻舟快船,载三五百将卒,都闯不过去?”徐怀说道。   “就这点人马,要如何与虏兵争战?”朱沆问道。   “建邺缺兵马吗?”徐怀看向朱沆,平静的问道。   朱沆一愣,是啊,建邺缺兵马吗?   除了建邺城里有两万宿卫禁军外,驻戍分置以来,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有大量的家小安置于建邺附近的军寨之中——虽说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的将卒目前主要驻扎于淮东、淮西,但将卒家小中,还有大量的青壮,都是合格的兵员,本身也是诸军的后备兵员。   在虏兵渡江南侵之时,这些军寨也会组织起来进行防守御敌,不会轻易投降的。   是的,建邺不缺兵马,缺的是两场溃败之后糜烂的斗志!   徐怀看向随朱沆、董成而来的傅梁、陈肃、程啸等人,问道:“你们愿与我径往建邺杀敌?”   “愿随使君杀敌!”傅梁、陈肃、程啸三人热血沸腾的叫道。 第一百零七章 驰援   荆湖北路制司内部讨论,最终还是决定从随郢安复黄蓟六州各抽调两千编练州军,组建勤王军,统一接受京襄的节制;荆北制司所在的鄂州现编有四千余水步军还是由荆北制司辖领,以拱卫鄂州及黄州位于荆江南岸地区的沿江防御。   而北岸三州,以舒州潜山县最为关键。   潜山南临大江,北倚淮阳山,是从淮南西路走陆路西进荆北的门户,同时与京畿西门户池州隔江相望,徐怀也要求荆北援师至少要有半数人马进驻潜山,并以潜山县为根基接纳更多从西面增援过来的兵马,这样才能达到从侧翼牵制庐州虏兵,并与坚守舒城、庐江等城池的友军遥相呼应。   兵马都部署高峻堂被困庐江县,袁久梁作为荆北制司目前最高将领,当然可以选择留在鄂州,统领卫戍鄂州及黄州南岸地区的兵马,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个相对安全的统兵之职交给别人承担,他亲自前往潜山坐镇。   两天后,袁久梁带着百余护兵携带勤王诏及制司行文再次渡江来到南蔡,想在前往蕲州,接管蕲州州兵往舒州而去之前,再见徐怀一面,看有无进一步需要协调、磋商的地方。   “徐使君前夜已动身前往建邺了?”   袁久梁从代徐怀坐镇南蔡的徐武江嘴里得知徐怀前夜已率五百亲卫乘船夜渡前往建邺,愣在那里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当然清楚徐怀此时出现在建邺的意义,但也清楚仅有五百亲卫相随,乘船径往建邺是何等的凶险。   即便京襄会为徐怀成功抵达建邺,尽一切可能提供保障,甚至五百亲卫都会为保存徐怀而拼杀最后一口气,但袁久梁依旧难以想象,这是何等的勇气?   至少他做不到这点!   又或者说天下执掌权柄者,有几人能做到这点?   韩圭袖手窥着袁久梁的神色,慨然说道:   “是啊,中原亿万黎庶所面临的,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凶悍之敌。赤扈人悍将如云,几大宗王征战天下半生,罕有败绩,皆有名将之资。在有攻陷建邺、一举倾覆大越之际,虏王怎么可能不全力拦截京襄兵马东援?用常规手段是没有办法解建邺之围的,而建邺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建邺不守,江淮破碎,荆湖危矣、天下危矣,舍使君谁能力挽狂澜?当然,使君为天下、为驱逐胡虏以身犯险,也不是这一遭了,奈何天下知他敬他者庶几,忌他畏他者何多?”   要说天下最忌恨京襄(楚山)众人者,除了潜邸(淮王府)旧系、京襄士儒外,大概就是淮东(神武军)旧将了。   他们追随郑氏父子出生入死多年,甚至还有很多人就是郑氏家臣家将出身,好不容易熬到郑怀忠身居国公之位,他们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也一个个册封将军、团练使,在军中担任要职。   然而这一切皆为徐怀以假诏诱使郑氏父子谋废立而被摧毁。   他们中大多数人不得不反咬郑氏父子而得以自保,但内心深处的恨意却未消除——朝廷也是如此,也将他们调到荆湖北路,填入兵马都部署司及诸州兵马都监司。   袁久梁四年前为了自保,作为嫡系部将却是不得已检举旧主郑怀忠对朝廷心怀叵测,特别是故交好友郑晋卿作为郑氏一员被处斩,令他内心一直以来都深深愧疚,也将这份愧疚转为对京襄的仇视。   他这两三年明里暗里没有少针对京襄做些小动作。   然而此时袁久梁却满脸愧色。   作为郑氏父子的嫡系,他很清楚郑氏父子确有叵测居心,甚至在建继帝强召郑氏父子率神武军往援淮南之前,郑氏父子就暗中召集嫡系部将讨论过抗旨不遵的选择。   当然,在袁久梁看来,徐怀也是桀骜不驯的枭雄之辈,但有一点却是他永远无法否认的,也是郑氏父子永远都望尘莫及的,那就是徐怀或许真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但他真敢为天下,敢为亿万黎庶拼尽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从军之初立志所为之事吗?   自己曾几何时就彻底忘了这层初衷?   韩圭窥着袁久梁异样明亮的眼神,从袖囊里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说道:“使君离开之前,知道袁将军必然会挺身而出承担起来卫戍潜山的重任,特意留了一封手札给袁将军。”   徐怀率领孤军前往建邺,徐武江将留在南蔡坐镇,还会将荆州衙署临时迁并到南蔡县来,范宗奇将实际承担起京襄援师的主将职责,率水步兵马沿长江南岸东进。   不过潜山的战略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老将范雍将代表京襄随袁久梁一同前往主持防御之事,到时候以军情司佥事武官陈松泽为首的一部分斥候秘谍,也会在潜山跟他们会合,提供情报上的支持。   后续京襄能抽调更多的援军,也将首先选择进驻潜山。   ……   ……   “周指挥,周指挥,河口有几艘敌船杀过来了!”   清晨薄雾笼罩着大地,跃龙军寨东寨墙上,十数丁壮背靠垛墙坐在干草堆里,抱着刀矛弓弩打盹,互相挤挨在一起抵挡这刺骨的寒冷,突然间刺耳的尖锐呼喊,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丁壮们纷纷拿着刀矛弓弩,朝河口方向望去,就见十数艘大小桨船分成两拨往草衩河汇入长江的河口驶来。   居首的那五艘排桨战船,样式非常的古怪,大小与艨艟相仿,放在之前的建邺水师之中,也是主力战船了,但形式却像两艘战船上下倒扣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没有供人站立的甲板。   战船像是罩在一张巨大的龟壳里,表壳有一道道青黑色的棱线,看着也像是龟壳的裂纹;这些战船里面肯定藏着人,毕竟战船下层有数支大桨伸入水中快速划动,驱使战船往草汊河而来。   后面的桨船与寻常所见的战船没有太大的区别,甲板上站满虏兵,正一边追赶龟形战船,一边以弓弩攒射过去,但箭矢触及船体就被纷纷弹落下来。   这是什么战船,又是从何处而来?   跃龙寨寨墙上的丁壮,这一刻都摒住呼吸。   不过,随着龟形战船继续往草汊河上游驶去,敌船很快就放弃追击。   形势也很分明,即便不管龟形战船里面藏没藏其他的玄机,仅靠龟壳式的罩子,令敌船箭矢难入,敌船靠近之后也很难用普通的火箭引发火势,与之对射,显然也会吃大亏。   再一个,草汊河沿岸有七八座军寨,都还没能陷落。   这些军寨都是禁军将卒家属,本身也有御营使司的官吏负责驻寨管理,军寨之中绝大部分青壮都是合格的兵员,大多数接受操练,甚至还有不少老卒从营伍退下来,由兄弟或儿子顶替编入营伍服役。   赤扈水军突袭建邺,这些军寨就自发组织起来进行抵抗,甚至遥相呼应,还有在上游的河汊、草荡之中藏有一些舟船,偶尔会进入长江偷袭一把。   敌船很清楚,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继续往草汊河上游追去,很难说没有一个大的陷阱等着他们钻进去。   看到敌船退去,五艘龟形战船又往跃龙寨这边驶来。   这时候寨墙上的丁壮又都紧张起来,甚至怀疑这五艘龟形战船,实乃敌船所扮,目的就是要赚开跃龙寨的寨门。   听说已经有不少军寨就是吃了这个亏,以为是被赤扈人杀溃的逃亡禁军兵卒要进来避难,实际却是早就投降赤扈人的汉军所扮,骗开寨门后,突然杀入寨中——有些防御力不强的军寨,就这样给灭了。   成千上万的虏兵,正在建邺城外围肆虐,来去如风,十数日来军寨里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即便入夜之后,也会组织一两百青壮睡在寨墙上,这时候怎敢放松警惕。   很快就看到五艘龟形战船冲上浅滩,每艘战船侧前都有小门打开,一队队甲卒通过栈板走上河滩——   十数人径往跃龙寨这边走来,其中一人快步走到寨墙下,连刀带鞘举起来,以示没有敌意,扬声问道:“这里可是御营使司下属的跃龙军寨?从右骁胜军第一厢退下来的胡癞子可在你们寨中?他给刘衍相公当过护卫,左手掌在汝颍会战时,被胡狗子斩断半截……”   “这里是跃龙寨不假,胡癞子也是我们跃龙寨的,但胡狗子上岸后,刘衍相公从各寨招募健锐,他跟刘衍相公进京城里了,”有人大声问道,“这位军爷是哪个,你怎么认识胡癞子的,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来人没有回答问话,与身后人商量了几句,又扬声问道:“你们知寨是哪位郎君,可在上面?”   跃龙寨位于草汊河口,地理位置较为重要,同时在草汊河口开垦滩田较广,乃是御营使司下属分置右骁胜军将卒家小的大寨,委以知寨官管辖,乃是正儿八经的九品官职。   “知寨早他妈不知逃哪里去了,我们现在听周指挥的命令行事!”寨墙上喊道。   “周指挥,哪个周指挥?”来人问道。   “我是周山,奉刘衍相公令在此组织丁壮守寨,你他娘哪里来的,罗里吧嗦问那么多鬼话,是想骗开我们的寨门?”一个轩昂大汉从垛墙口探出头来,不耐烦的喝骂道,他手持长弓,打算话不投机就一箭射过去。   “周麻子,干你娘,怎么是你在跃龙寨,你不是在刘衍相公身边侍候吗?”来人在寨下高兴的叫道,“你眼瘸啊,没看出我是唐文冲啊!快快打开寨门,算了,你这孙子疑心重,你快出寨来,我领你去见一人!”   “怎么会是你?”周山看清唐文冲,几乎不敢相信,问道,“你不是在徐使君身边当差?河边都是京襄来援的兵马,怎么就这点人马?你等着,我这就出来。”   周山还是担心唐文冲投了敌,没有贸然打开寨门,而是缒绳下了两丈多高的寨墙,与唐文冲一阵寒暄后,又一并快步往河边走去。   周山乃是刘衍身边的侍卫武官,早年在云朔时就跟随刘衍从死人堆里杀出来,自然不可能不认识徐怀。   他睁眼看清楚那个身穿青黑铠甲的青年,按刀站在河滩上,正远眺草汊河口附近的地形,几乎怀疑是在梦中,热泪从眼眶涌出,扑通跪在地上,磕头道:   “刘衍相公说徐侯一定会派兵来援,要我在跃龙寨固守相候,可没想把徐侯您亲自给盼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河滩   周山乃是追随刘衍从云州溃败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老”将,在逃往朔州途中,与楚山众人并肩作战过,他基本也一直都留在刘衍身边担任侍卫武官,说是刚刚年过三旬,却有一张沧桑的脸,脸皮黑瘦,就像榆树皮,皱纹与疤痕交错——徐怀对他印象也很深。   得知建邺城被围之前,周山乃是刘衍特意安排在跃龙寨组织丁壮守寨的,徐怀弯腰将他搀起来,说道:“周指挥莫需多礼,你说说看建邺附近现在什么情况?”   建邺水师溃败之后,一方面是建邺到庐州、池州的江面,基本都被虏兵战船封锁,另一方面后续又有上万虏兵在建邺东西两翼渡江上岸,京襄安排到建邺的斥候活动受到极大的限制,很难再将消息及时传回南蔡。   徐怀赶到建邺,第一时间要搞清楚的就是当下建邺防御以及虏兵在南岸的兵马分布情况。   “……所有人都一下子被打蒙了,我们现在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知道在水师被溃后,虏兵又陆续将数千骑兵接到南岸来,到处烧杀掳掠,白天不敢出寨,只是天黑之后才派一两人联络附近的寨子,目前到底有多少虏兵实在无法摸清楚。不过,京中还算安全,虏兵这两天才将一些攻城战械从北岸运过来……”周山声音激颤的说道。   在赤扈水师逼近建邺之时,刘衍一面建议京中组织拦截,一面自告奋勇携旨到安置于建邺附近的军寨招揽健锐组建义军参与防御。   然而宿卫禁军在玉浦河西岸稍遇挫折,汪伯潜、杨茂彦就迫不及待下令将所有宿卫禁军撤回建邺城固守,彻底放弃对建邺城郊的控制;刘衍仓促间招募到三千青壮,却无力在城外独挡强敌,不得已只能奉诏撤入建邺城。   建邺以西除了当涂、溧水等县都有守兵驻防外,跃龙寨位于草汊河口,而从草汊河蜿蜒往南延伸,则是牛首山、仙窟岭、鸢子山等三五十丈高不等、绵延相接六十余里、横亘于长江南岸、跨江宁、当涂两县的山岭带。   牛首等山不仅仅是建邺西翼藩屏,朝廷近年来还将数万禁军将卒的家小安置于此,有十数座军寨分布左右——跃龙寨相对于草汊河、牛首山,以及相对于建邺城的意义,刘衍当然是看得明白了,才特意安排周山带着一小队精锐兵马留在这里,组织青壮积极防守待援。   不过,现在建邺外围到处都是乱糟糟一团,平燕宗王府又调了数千机动性极强的骑兵部分渡江,在建邺、当涂、溧水等县之间狙击附近州县奉诏往建邺集结的勤王兵马,屠杀村寨,周山即便有心想着打探消息,但除了趁夜联络附近的寨子之外,也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就建邺以西,他大体知道当涂、溧水以及最关键的京师建邺城目前都还没有失陷,牛首山附近诸多军寨,仅有两座失之防备被虏兵偷城攻陷,数千将卒家小惨遭屠戮。   除此之外,建邺城附近的渡江虏兵具体分布情况,周山暂时还没有能力了解多清楚,仅知道渡江过来的虏兵主力,主要沿牛首山以东的破岗渎(秦淮河)外河两岸驻扎下来。   破岗渎发源于宝华山,于建邺城南分作两道,内河经建邺城南门水关进城,外河从建邺城西绕过,于建邺城西北角重新合成一股水道再汇入长江。   不管虏兵是拦截东进的勤王援师,还是着手准备强攻建邺城,破岗渎外河都是其重点筑营布防的防线。   这是徐怀他们从南蔡出发,就已经预料到的。   当然,京襄援师主力的兵锋,真要能顺利抵近破岗渎一线,建邺之围也就不成什么威胁了。   平燕宗王府真想一战攻陷建邺,北岸就不会容许京襄精锐靠近庐江县,南岸不会容忍京襄精锐进入池州铜陵县。   这也是徐怀不得不亲自赶来建邺的根本原因。   在失去对长江中下游水道的控制权之后,京襄精锐想要短时间内走陆路抵近建邺实在太困难了。   江南江北是有驿道相通,江州与建邺之间长江两岸地区,不仅被两侧的淮阳山、黄山挤压成狭长的长廊型地形,还被从淮阳山及黄山山脉发育的大小溪河切割得零碎。   正常时候有渡口、浮桥乃至木桥,将两岸驿道首尾衔接起来,方便商旅快速通过,但进入战时,特别是虏兵水师在这一流段占据绝对的优势,这一道道南北纵横的溪河,即便是冬季,依旧是京襄援军东进需要克服的障碍。   特别是走南岸,江南西路江州所属的浔阳县与湖口县之间的鄱阳湖口水域在入冬之后还广及十里,京襄援师要怎么跨过去?   倘若绕到鄱阳湖及赣江的上游,先绕到饶州,这里面又要耽搁多少时间?   京襄援师迟迟不能东进,建邺城能支撑多久?   建邺一旦沦陷,绍隆帝以及朝中诸臣再次沦为赤扈人的俘虏,或尽遭屠戮,天下除京襄之外,还有几家仍将继续坚持抵抗,而不是选择投降赤扈人?   徐怀提前安排姜平率领小队人马进入建邺潜伏下来,以便必要时协助缨云公主及齐王赵寅扮成平民寻找机会逃出建邺城,但问题是,建邺城沦陷之后,绍隆帝以及汪伯潜、杨茂彦、周鹤、高纯年之流,会不会干脆利落选择投降?   就算姜平、郑屠以及王番他们最终能成功将缨云公主、齐王赵寅护送到泌阳,韩时良、葛钰在寿春会认吗?高峻阳在汉中会认吗?   将缨云公主、齐王赵寅护送到泌阳,实际是最后、最迫不得已之下的选择,但倘若有一丝可能,徐怀还是要确保建邺不被赤扈人攻陷。   徐怀同时还要考虑到两次溃败,对淮西、淮东守军士气的沉重打击,时间拖延下去,被困寿春、舒城、庐江等地的守军,会不会失去抵抗意志,选择降敌?   徐怀他没有办法不来建邺。   “徐使君这次率领多少人马杀来?”周山犹自激动的问道,“到底多少虏兵渡江过来,周山没法知道一个准数,但目前料来不会超过两万步骑,徐使君定能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我目前身边就这点人马,要怎么杀渡江虏兵一个片甲不留?”徐怀指向河滩上数百甲卒,笑着问周山。   目前荆州、南蔡的造船场,在走舸及艨艟战船的基础上已经改造成近二十艘中小型龟甲战船,但考虑到赤扈斥候已经渗透到江州、蕲州一带,其哨船更是在黄州以东的江面上出没,徐怀要确保快速穿过虏兵水师对长江的封锁,就不可能组建多大规模的船队沿江东进。   唯有小规模的侦察船队,往下游出动看似为侦察军情所用,才有可能令虏兵忽略、轻视。   事实上交战这些年,彼此对对方的侦察人马,虽说会重视,但也不会刻意组织兵力进行围杀。   一方面斥侯都是各自的精锐,擅长隐匿遁走,极其滑脱,很难围杀。   另一方面真要组织兵马围杀对方斥侯,永远不知道有没有陷阱在前面等着。   因此发现敌方的侦察人马,大家通常都是以驱逐、限制渗透为主。   更不可能专门将军中武艺超群的好手组织起来搞什么猎杀队——这些好手都是武将苗子,谁舍得用于野外单打独斗式的猎杀?   所以说用三艘走舸、两艘朦艟船组成一支侦察船队,先趁夜从南蔡出发,次日天明出现在黄州流段水域,在那里滞留,与敌军的前锋哨船捉了一天的迷藏后,再次趁夜穿过敌军水师于蕲州、舒州流段不算多严密的封锁线,抵达池州铜陵县以东、接近建邺府繁昌县水域。   虏兵水师即便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也不可能轻易放他们过来,开始组织更多的战船过来拦截、驱逐。   这时候长江上下游都有不少虏兵战船,徐怀他们进入铜陵县境内的一条河汊之中,与追击的敌船纠缠半天,然后傍晚时从河汊口杀出,再次借夜幕的掩护沿江而下,直到今日清晨抵达草汊河口。   在徐怀他们进入草汊河之中,敌船追击片晌无功,就直接放弃撤走,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谁会知道有这个重要的目标藏在里面?   草汊河口距离建邺城仅六十里,徐怀决定就在草汊河附近登岸——很显然虏兵到这时候对这支小规模船队还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也许综合诸多消息,以为是京襄方面派遣、前来建邺联络的小股兵马。   这本身也是赤扈人不能彻底封锁的。   除了五百选锋军精锐甲卒外,为了尽可能再多装一些替换兵甲与箭矢,每艘龟甲战船除了必备的桨手、船工外,水军兵卒都控制在最低限度,总计仅二百余卒。   “啊,徐使君就带这点人手过来?”周山意外而震惊的问道。   “怎么,本侯亲自赶来建邺还不够?”徐怀按刀笑问道,“建邺缺少抵御虏兵的人马吗?建邺、当涂、溧水等城,宿卫禁军高达两万余众没有大损,府军及诸县刀弓手能组织近万兵马,刘衍相公组织义军数千众,左右骁胜军在牛首山、鸢子山、仙窟岭附近有六万家小,其中敢战健锐不会低于一万,在溧水县南还有左宣武军卒家小三四万众,敢战健锐不会低于八千,更不要说江东、江西、两浙援师正源源不断赶来增援,更不要说建邺城里还有十万青壮民众,这么多人手不够用来抵御赤扈人吗?”   “够了,够了!”周山当即想明白徐怀“孤身”前来建邺的意义,又是震憾又是激动的再次“扑通”跪拜在地上,叫道,“周山这条命就交给使君,请使君吩咐!” 第一百零九章 太原遗民   “见过使君、见过君侯,小老儿就猜到使君会亲至建邺,建邺有救,天下有救……”   跃龙军寨知寨乃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早就找借口逃往建邺城中,目前跃龙寨除了刘衍安排的周山外,还有几名头领,皆是右骁胜军退下来的老武吏。   驻戍分置之后,跃龙军寨就成为右骁胜军第一厢部分将卒的驻寨。   目前是战时,依军制每户出一丁编入营伍为卒,其余家小皆置于跃龙军寨孳息繁衍;兵卒战死、受伤致残或年老力衰不能为卒,则以兄弟子侄顶替为卒;绝丁户方可勾销军籍。   因此跃龙军寨除了绝大部分青壮作为预备兵员都接受过操练外,还有不少从右骁胜军退下来休养的老兵卒老武吏。   特别是退下来颐养天年的老武吏,平时也会参与军寨的管理,他们有管理组织能力,也有足够的威望。   说实话,这些军寨只要善于组织,战斗力不会差,兵刃铠甲不说多精良,常规的皮甲、刀枪、短弓却是不缺的。   徐怀率部在河滩休整,没有前往跃龙军寨,周山就带着寨子里主事的几名老武吏及嫡亲子弟过来参拜。   看到徐怀的出现,这几个老武吏更是热泪盈眶,满是皱纹的枯手,抓住刀柄,跪在地上立誓要率领子弟,追随徐怀击杀虏寇。   原因无他,因为他们是太原遗民。   天宣末年,河东路诸州县皆陷,许蔚、文横岳率领十万军民守太原经年,断粮已久,不要说马匹等牲口了,所有的皮甲、皮靴、武装革带以及城里所有的树皮,甚至树芯都全部剥下来充饥。   每天有不计其数的饿死,到最后都这些饿死、病死者的尸体,都没有力气抬出去安葬,任其在屋舍中腐烂。   太原军民灭绝悬于一刻,是谁率部千里奔袭创造世人想都不敢想的传奇战绩?   是靖胜侯徐怀,是追随靖胜徐怀的楚山众。   太原之围既解,十万军民经过短期的休整,随后顺利翻越吕梁山撤往河中府,又随许蔚、文横岳经洛阳府南下到襄阳暂居。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以张辛、邓珪、杨麟、刘衍四人为将重新组编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除了四人旧部人马外,更主要就是从南撤太原军民之中挑选健锐补入营伍,奠定了新编禁军敢拼敢杀、不容小看的战斗力基础。   随着帝都南迁以及驻戍分置,太原遗民也都陆续迁到建邺周围安置下来。   他们没有想到,就算是迁到长江以南,也无法避开战火的蹂躏,而右骁胜军一部在许璞的统领下,在庐州新败,其中大半都是他们的兄弟子侄。   刘衍安排周山接管跃龙军寨的防务,告诉他们京襄一定会派援兵过来,他们也坚信这一点,只是没有想到京襄援军来得这么快,更没有会是靖胜侯徐怀亲至。   周山说徐怀就带着六七百兵马过来,其他援兵还遥遥无期。   这有什么打紧的?   跟着靖胜侯杀胡狗子,战死沙场也壮哉!   诸老吏老卒经历太原守卫战之后,生死早就看开了,但绝不想死得窝囊啊。   看着诸多老武吏热泪盈眶的带着子弟持刀单膝跪在河滩前请战,张雄山、朱桐他们这时候才彻底明白过来,徐怀为何有独闯建邺以抵胡虏的自信了。   建邺附近有七八万太原遗民安置于山泽湖荡之间的军寨之中,除开已编入禁军的子弟外,至少能征募七八千以命相效的青壮健锐。   而此时驻守建邺等城的两万宿卫禁军,其中又有三分之一的将卒,乃是太原遗民子弟——他们得知徐怀亲至建邺抵御胡虏,所爆发出来的激昂斗志,胡虏需要消耗多少兵马才能打灭掉?   朱沆此时却是心情复杂,一方面感到建邺解围有望,一方面也是没有想到徐怀在太原遗民心目的地位,已经无人所能取代了。   许蔚已逝,文横岳也奄奄一息。   而这些太原遗民曾几何时乃是先帝奠定权柄的基础。   想汝颍会战期间,多少大臣劝阻先帝亲征,先帝一道诏旨,诸军云集,完全不受众臣掣肘。   也曾几何时,太原遗民也可以说是赵氏宗室立足江淮的根基,就算绍隆帝登基之后,与汪伯潜、杨茂彦等人百般排斥张辛、刘师望等先帝旧系,也没有觉得太原遗民会有什么问题,也是排除困难,尽可能将太原遗民安置在建邺附近。   太原遗民之前的表现也绝对令人满足。   除了两座被假扮败兵骗开寨门、主要也是想接纳禁军败逃的军寨遭受灭顶之灾外,其他军寨无一投降或陷落,无数青壮甚至满头苍苍者仍然勇敢的拿起刀枪进行积极的防御抵抗。   这一切都证明太原遗民乃是赵氏宗室坚固的藩篱。   然而从今往后,一旦徐怀与赵氏宗室分道扬镳,太原遗民会选择站到哪一边?   眼前的这一幕,应该有所昭示了吧?   ……   ……   “使君,除千余步甲从东岸逼近过来,还有一队两百余众的骑兵从牛首山以东的草汊河浅滩趟水而过,应是往这边合围过来!”   登岸后张雄山就立刻安排数名斥候登上仙窟岭东峰负责侦察警戒,这时候一人飞奔赶来禀报。   除了草汊河东岸的千余步甲、从上游方向趟水绕驰而来的两百余骑,此时还有三十多艘大小战船往草汊河口驶来,看情形是要将他们合围于河滩歼灭。   这并不难预料。   徐怀率五百亲卫在跃龙寨东南方向上岸后,五艘龟甲战船则继续溯流而上。   沿草汊河绕过牛首山继续往南,进入溧水县境内,不再是狭窄浅滩的河道了,而是西漪、石固等湖荡数十里相连,往西北角又有青戈江从当涂县西部通往长江。   五艘龟甲战船再坚固,仅二百水军将卒操持,也是不可能跟敌水师主力扳手腕,驶入西漪等湖荡之中,却可以跟敌军水师捉迷藏——不到万不得已,徐怀还不想失去这五艘龟甲战船。   他们倘若都往草汊河上游而去,虏兵不会兴师动众围追堵截,但他们并没有都往上游而去,还有五百余众,明显是京襄过来的精锐援兵在跃龙寨附近登岸了,虏兵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虏兵即便绝无可能意识到徐怀会亲临建邺,但他们也得防止有五百京襄精锐加强的跃龙军寨,有多难啃,也将是他们荡平牛首山附近诸多军寨的一大障碍。   兴许他们还会猜测五百京襄精锐加强跃龙军寨的意图,乃是在建邺以西、长江岸边钉下一颗钉子,以便更多京襄援军乘舟船而下,直接闯到附近,南岸上有接应的人马。   不管是哪种可能,虏兵都不可能无动于衷,集结水步马军一两千人马过来,进行前期的接触、试战,乃是赤扈在南岸坐镇主将听到相关消息后再正常不过的应对。   周山听斥候禀报,急忙对徐怀说道:“还请使君前往跃龙寨——不,此时跃龙寨并不安全,虏兵一旦知道使君亲至,必然会集结精锐兵马过来强攻跃龙寨,使君当速登牛首山!”   牛首山双峰似牛角,遂得此名;双峰又如门户,又名天阙山。   牛首山最高峰仅七八十丈,但往西有仙窟岭、鸢子山等山岭相连,绵延不绝六十余里。   在周山看来,徐怀率五百选锋军精锐藏入牛首山,虏兵除了调集数万大军将牛首诸山团团围住后进山搜检,不然将拿徐怀没辙。   周山为徐怀安危着想,就想着徐怀立即避入牛首山,避开赤扈人的锋芒。   “牛首山要去,但现在就走,又如何叫虏兵以及京畿民众知晓我徐怀的到来?”徐怀微微一笑,按着腰间的佩刀笑道,“我在此列阵迎敌,周指挥你们回跃龙寨指挥人马,看我号令伺机而动!”   听徐怀吩咐,周山也不劝阻,欣然应许。   徐怀又使朱沆、朱桐等人先往跃龙军寨暂避,又使傅梁、陈肃、程啸没有统兵任务在身的荆北三将,一同前往跃龙军寨,协助周山他们统领寨中人马,在出现战机,协助他们从寨中杀出。   五艘中小型龟甲船能装七百多人,已经极其拥挤了,不可能有战马,也不可能有精铁盾车这样的战械,但五百亲卫皆穿冷锻铠甲,持坚盾步弓强弩,兵械有直脊腰刀、长柄陌刀、长枪等。   张雄山率军情司所辖的武吏及二十余斥侯径往牛首山而去,他们是不参与阵地作战的。   除了朱沆、朱桐及随行家将吕文虎以及傅梁、陈肃、程啸三将与周山等人前往跃龙军寨,徐怀、萧燕菡二人身边除了乌敕海、牛二、徐惮、蒋昂四将可都是都虞候一级、身手都堪称当世一流的人物,五百亲卫更是将选锋军三个厢从指挥使到队率的近一半精锐武吏都带了出来。   面对二百余虏骑从牛首山东麓山脚与草汊河之间的空当先行驰出,也不等水军战船,接应东岸的步卒渡河抢滩登岸,就先往逼近,持弓远射。   五百步甲早就严阵以待,面对虏骑逼近驰射,毫不为动,仅仅是以盾遮挡,攒射而来的箭羽无法对盾甲皆全的坚密步阵造成丝毫伤损…… 第一百一十章 初战   百户将额勒素停住马,将弓横持鞍座之上,深眼窝里的黄褐眼眸就像毒蛇眼瞳一般阴冷的盯住远处河滩旁的坚密步阵,见那一件件青黑色的锻甲在软弱无力的冬阳下,折射出冷冽的寒芒,仿佛汇成一片清湛湖水。   他作为平燕宗王府麾下的老牌骑将,追随平燕王屠哥南征北战不说,近几年驻守亳州也不时率部南下袭扰,与南朝兵马在淮南不知道交锋过多少次,但从来都没有见过装备如此精良,面对他们之前从侧翼攒射的箭雨还能如此冷静的重甲步卒。   这进一步验证了,突然闯进草汊河的这小股人马,就是从京襄一路冲破他们沿江封锁径直闯过来的精锐。   对上游江面的封锁,漏得跟老娘们的裤裆一样,狗操的汉军真是不靠谱。   额勒素心里啐骂着。   他又暗自揣摩这小股人马出现在跃龙寨附近,真像千户卓苏所言,京襄意在加强跃龙寨的防御,以便他们后续的援军都能径直闯过来,在跃龙寨附近登岸?   从南蔡或荆州出发的运兵船,选择合适风向的日子沿江而下,到时候船帆升起,船工、桨手一起划动大桨,再借助江流的带动,船速将达到极快。   江州池州等地的江面有三五里甚至七八里不等宽阔,他们的水师又不能真像砌上一面城墙似的彻底封堵江面:水师战船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一字排开停泊在江面上,仓促间也不可能拉起那么长的铁索。   理论上只要京襄不计伤亡,是能将一部分兵马直接送到建邺附近的;不过想登岸立足,前提就得他们在建邺附近的沿岸有接应的落脚点。   亲眼看到这一幕,额勒素也更倾向千户卓苏的判断。   在更远处的河滩上,他们的战船正将对岸的步卒接渡到西岸来,目前已经有百余兵卒登上河滩——没有现成的码头、渡口,河道越靠近河滩越浅,战船不想搁浅,就没有办法直接冲上河滩接渡步卒,需要步卒涉浅水登船,速度自然就快不了。   不过,这支京襄军此时却完全没有动静。   很显然这支京襄军不可能不知道半渡而击的道理,大概是觉得已经登岸的百余步卒,还不能填饱他们的胃口吧?   是要等更多的步卒接渡到西岸,再出击吃下去?   额勒素禁不住有些急躁,这支京襄军太镇定若素了,他率部游射左右,不要说对其进行彻底牵制给步卒创造快速渡河的机会了,甚至都没有办法造成扰动。   那么步卒在接渡到什么程度时,这支京襄军才会有如雷霆一般发动?   在差不多有近四百名汉军渡过草汊河,在地形低陷的河滩上结阵时,额勒素终于看到眼前这支京襄军动了,其面对河滩一侧,阵列就像门户一般打开来。   “浩瑞!”   额勒素举起铁枪,振声大呼。   汉军渡河的位置不是特别好,较为开阔的河滩地往西岸这边凹起,其实使得接渡过来的汉军,阵列侧翼难以受到水军的保护——这也是额勒素此时才意识到,心想一开始还是轻视了,应该吩咐汉军统将杨泽雄选择更好的接渡点。   不过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坐看已经渡河汉军被轻易吃掉,唯一的办法就是趁这支京襄军试图进攻河滩汉军之际,从这一侧发起冲锋,不计伤亡一举将其摧垮击溃。   对此,额勒素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这支京襄军兵甲虽然精良得令人眼馋——这也是他决然发起冲锋的一个重要原因,却没有京襄军惯用的战械,而他带过来的两百骑兵,有四分之一都披马铠。   得多精锐的步卒,没有战械的掩护,看上去也没有几支锋利的长矛,仅凭借盾牌、长刀能正面抵挡住披甲重骑的陷阵冲锋?   “浩瑞(冲锋)!”   听额勒素发起冲锋的军令,两百余赤扈骑兵皆振声呼叫起来。   在跟随额勒素冲锋的同时,这两百多赤扈骑兵的阵型也在快速调整变化起来,展现出赤扈骑兵超高的战术素养来。   披甲重骑居中锥形阵型更为坚密,就像一支无坚不摧的锋利长矛;人数更多的持弓轻骑则以雁行阵分居两翼,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逼近,一波波更为密集的箭雨往京襄军步军攒过去,制造扰动。   轻甲骑攒射一波之后,并非都像流云一般往两翼散去,有数十身形彪健的大汉冲到阵前后直接下马来,持圆盾战刀,准备从两翼协同披甲重骑往前突冲。   步阵西面这一刻也如门户打开,徐惮、蒋昂各持陌刀率队而出,看着驰近的披甲重骑,不退不让,两道暴烈刀光几乎同时径直往包裹在铠甲之中,仅露出两只深陷大眼的马首劈去。   徐惮、蒋昂二将身侧各有数名健锐,持重盾迎上去死死抵住战马的冲击,以免垂死躁动的战马,稍稍阻遏住徐惮与蒋昂二人的雷霆刀势。   披甲重骑的冲锋速度不可能太快,但正面接战的那一瞬间,能否将其冲势直接遏制住,将是能否获得完胜的关键。   选锋军精锐可以拿更为密集的长矛进行挡截,但虏将又不是傻子,会率领披甲重骑直接往矛阵撞来不知避让。   小规模的步骑接战,骑兵永远有着步甲无法比拟的机动空间。   得引诱他们自己撞上来。   一是利用敌骑保护其步甲从河滩登陆的心理,一是侧翼不能部署看上去太凌厉的威胁。   额勒素在接战时没有居于最前方,窥着身前三名披甲骑兵几在接战的瞬间,就连人带马被劈斩得血肉模糊,眼皮子直跳,但此时他已无退路,振作精神挥舞铁枪往前捅刺。   “这虏贼给我!”徐惮朝蒋昂大叫,生怕他将这名看上去像是唯一的一根硬骨头抢走,身体如怒张的步弓反拧,错开铁枪的攒刺,却以更为暴烈的刀势就朝额勒素当头斩去。   额勒素横枪格挡,心惊肉跳之余,知道自己力挡两三下如此劈斩没有问题,但能否支撑三五下,他心里就完全没底了。   都他娘啥人,为什么要这么猛?   额勒素心惊未复,却见眼前一抹湛光浮掠而至,令他的心脏百倍惊悸,几乎窒息,却是一支几无声息的箭簇,在他察觉时已及他的面门。   徐惮怒气冲冲转头看去,却见徐怀持弓站在阵中,怒瞪过来喝斥:“作战不是比斗!专注杀敌!”   原本徐惮与蒋昂两将合击,能第一时间将这百户将斩落马下,但徐惮想给这百户将一点体面;徐怀当然不许。   赤扈人五十多披甲重骑,在一道道暴烈刀光下飞快的崩裂瓦解;同时溃灭的还有六十多下马步战的虏兵,几乎完全没有抵抗力的被击溃。   一百三四十名虏骑心惊胆战逃往远处,过了好一会儿才惊魂回望,包括百户将额勒素在内,七十多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而对手几乎丝毫无损。   这他娘都是啥人!   赤扈人的战马早就训练得温顺之极,也不畏战场的嘈杂、激烈,马背上的骑士倒下,一匹匹战马则有些茫然的立足那里。   当然更多的战马或死或伤。   蒋昂骂骂咧咧的叫道:“你们这些龟儿子,下手能不能轻点,能骑的马都剩不下多少了!”   五艘龟甲战船的空间太有限,根本不可能携带会占据大空间的战马过来。   而在大越,战马又是最紧缺的资源。   像跃龙军寨不会缺乏一般的兵甲,但能有三五匹马,基本上都是老武吏凭借天大的颜面,从营伍带回来的那些筋骨衰老、不能再上战场的老马。   因此到建邺后,前期想要获得战马,就只能从敌人那里缴获。   问题是敌骑的机动性是那样的强,哪里是轻易能缴获到了?   一举毙杀七十余敌,大半战马也都跟着倒在血泊中,即使没有死透,但伤势都较重不能用来骑御。   “多缴获三五十匹战马,好像龙爷您能捞到一匹骑一样!”徐惮打趣蒋昂笑道。   蒋昂自幼习武、刀戟枪棍皆擅,武勇非凡,但这辈子还是在归附京襄之后,才捞到骑马的机会,即便再苦练骑术,在马背上他的战斗力还是受到严重的削弱。   他自己也更喜欢步战。   而缴获的第一批战马极为有限,该先安排哪部分人先上马背,都有定论。   看到乌敕海已经让人将不到三十匹战马收拢过去,蒋昂撇撇嘴,与徐惮走到徐怀身边,看向河滩上结阵的四百多降附汉军步卒,问道:“杀不杀?”   “留给跃龙寨的人马练练手吧!”徐怀说道。   河滩地形还是复杂了一些,即便松软的淤泥都冻得结实,但高低不平,左右还有汊湾;而敌军二三十艘大小战船就在左右,敌船之上有弓弩甚至床弩而掩护侧翼。   这个节骨眼上,他身边的这些人马还是要尽可能减少伤亡,接下来对河滩上这些进退失据的降附汉军的进攻,完全可以等到跃龙寨大股人马出动再予以围杀,他们现在就负责近距离盯死、咬死,叫这些已经登岸的敌卒轻易不敢转身登船…… 第一百一十一章 帅旗   “都给我悠着点,小心蹶了马蹄子!”   乌敕石作为乌敕氏自乌敕海、乌敕戈之后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年轻武将,年少时就随族人迁入桐柏山,八九年过来,武艺、骑射皆超群的他不仅成长为选锋军的一员骑将,还有一口地道的豫南口音,吩咐部属小心驾驭胯下的赤扈战马。   当世战马都很温顺,较有野性的也都会驯服后再驱御进战场,要不然在血腥厮杀时,战马动不动就惊扰蹶蹄子,不时随随便便就把马背上的主人掀翻下来、命丧黄泉?   缴获到手的战马直接驾驭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不过,再娴熟的骑手与新马也需要有一个相互熟悉、适应的过程。   初战缴获二十八匹战马,张雄山直接拿走八匹,给麾下负责军情刺探的斥候充脚力。建邺附近有起伏的山岭,但更多是一马平川,再精锐、武技再强悍的斥候倘若不幸在开阔地带被敌军骑兵盯上,要没有战马相助快速突围进入容易隐蔽的地形,也难有幸理的。   只要有可能,都要尽可能保证侦察斥候的用兵,而被徐怀指定作为此次东行的前锋侍卫统兵将,乌敕海则将剩下的二十匹战马都交给族侄乌敕石所部集中使用。   乌敕石作为选锋军指挥使级骑将,所部满编百骑,这次东进,将一部分骑射步战略有欠缺的将卒留在南蔡编入后期出发的营伍之中,又补入六名从高级军事指挥学堂紧急中断修习的预备武吏进行加强,此时总计六十人。   六十人、二十匹马,三分之一的人乘马,然而每名骑兵旁边各有两名甲卒持刀盾而行。   他们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掩护跃龙寨人马出寨,前往四五里外参与进攻河滩降附汉军,保证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不被远处阴魂不散的百余虏骑袭扰。   这么编排,除了骑兵还没有完全适应胯下的战马,无法远驰逐战外,主要还是尽可能保护好不容易得手的战马,以免被远处的虏骑突然冲过来乱射一通。   为了能得到一匹战马,蒋昂、徐惮都恨不得自愿编入乌敕石麾下接受指挥;毕竟他们暂时还不需要承担统兵的责任,能纵身跨坐到马背上持弓驰逐远处的虏骑,才是此行大乐。   ……   ……   有乌敕石率部掩护侧翼,在傅梁、陈肃、程啸三人的协助下,周山统领四百跃龙寨丁壮很快来到河滩前。   刚才远远站在寨墙上观战,就已经够惊心动魄了,此时来到河滩边,看到七八十名面貌粗砺的虏兵无声无息的倒在血泊中,周山直觉胸臆间热血越发沸腾起来。   “使君,请让我们去杀掉这丢他娘八辈子祖宗面、竟然贪生怕死投降胡狗的狗东西!”周山看着河汉上的降附汉军,嗷嗷请战道。   “蒋昂、牛崖山他们二人会率六十名甲卒,从这条小径直往河滩陷阵冲锋,跃龙寨人马分作两队从两翼斜进,但要注意压住锋线的速度,避免在蒋昂、牛崖山他们之前接敌。在前进的同时,跃龙寨人马左队左翼、右队右翼要注意展得更开,不要怕阵型松散,这时候更需要注意停泊河面敌船上的弓弩射来!”   徐怀因陋就简,捡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划出河滩的进攻示意图,亲自给周山等人详细讲解战术安排。   当然了,周山本身就是刘衍身边的侍卫武吏,跃龙寨的几名头领都是从右骁胜军退下来的老武吏,四百民壮也都是右骁胜军合格的兵员,甚至还有不少是略有残疾的老卒。   他们即便不如选锋军重甲步卒那样的精锐、强悍,但承担侧翼进攻的作战任务还是轻松自如的;他们出寨时,还将六七辆板车拖过来充当掩护侧翼的战械使用。   而四百多登上西岸河滩的汉军已被刚才的那一幕给惊吓住。   那可是赤扈人最精锐的披甲重骑啊。   要知道此时进入南岸的披甲重骑都不足四五百骑。   五十多披甲重骑外加六七十赤扈悍卒在两翼下马作战,就这样被干脆利落的击溃了、歼灭了?   时间短到甚至他们都来不及从河滩展开阵型去进攻这部京襄悍卒的东翼。   这部汉军此时之所以还留在河滩上,不是说他们还有坚守作战的勇气,实在是被如狼似虎的五百精锐近距离盯着,他们不敢转身逃上船。   二十多艘水师战船在身后的河面上,与其说给他们坚持下去的勇气,不如说令他们不敢直接扔下刀盾投降。   汉人何必为难汉人,对吧?   蒋昂、牛二两人如铁塔般率部往前推进,特别是牛二身形巨大,全身还包裹在青黑色的冷锻甲之中,一手持铁锏,一手持六尺高的冷锻长板盾,可不就像一尊铁塔缓慢的前移?   偶尔有三支羽箭当面射来,但撞在冷锻甲上“砰砰”作响,然后掉落下来,箭杆被马靴“咔嚓咔嚓”的踩断……   蒋昂为保证身手灵活,所着冷锻甲看上去要简易得多,但在肩、腋、臂等处进行加强,是他这一级数将领才能享受到的量身定制。   主要在这些部位的改进加强,一方面不影响身形灵活,另一方面更主要是方便利用这些部位硬接敌将敌卒的攻击,以便减少身形在恶战时、体力消耗极大的直觉闪避,也方便全神贯注将刀势、枪势更凌厉的发挥出来。   “投降!我们投降!”   即将要接战时,最外侧的降附兵卒就举起兵刃,大叫着要投降,然而迎接他们是一道道凌厉的刀光,是残忍不留情的枪影,是如山如崖压来的盾墙。   “投你妈个巴子!降你妈个巴子!”牛二铁锏重劈,将一名投降汉军的头脑子像砸瓜般劈开,红的白的一骨脑崩溅而出。   不接受投降!   一个不留!   全部歼灭!   这是蒋昂、牛二率重甲步卒从正面向河滩敌阵发起进攻时,徐怀亲自下达的灭杀令,不留一个活口。   第一,此时渡江南下的汉军,不仅仅是降附汉军中的精锐战力,这些年必是满手沾染同胞的血泪,并且顽固不化,这才会被赤扈人信任用来充当渡江围攻建邺的前锋,而且他们渡江之后,双手又再次沾满鲜血。   第二,四百多俘虏说多不多,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哪来那么多的人手跟精力去看押这么多的战俘?放到跃龙寨里也是隐患。   第三,没有显赫的战功,如何向虏兵、向建邺民众宣告他的到来?   歼灭六七十虏兵虽说价值绝不比歼灭三四百汉军稍低,但是战功拿更多的人头进行装饰,总是要更加显赫、狰狞一些的。   再说,这些降附汉军仓促渡河过来,没有重甲、更没有战械,身后就是冰冷的河水,徐怀才不会担心下达绝杀令后,这些降附汉军就会拼死相抗、背水相战,他们已经胆战心寒了。   他就是要蒋昂、牛二率领甲卒,要周山、傅梁、陈隶他们率领跃龙寨兵,将这些已经没有斗志的降附汉军往草汊河里驱赶,让冰冷刺骨的河水去洗刷他们肮脏罪恶的灵魂。   傅梁、陈肃、程啸三将军籍隶属于枢密院荆北、荆襄房,接受荆北、荆襄房与荆北兵马都部署司的双重统领,这次是徐怀向孔昌裕提出要求三将充当节制荆北兵马的联络武官。   照道理来说,他们协助周山等人做好战术上的安排就可以了,没必要跟着冲锋陷阵,毕竟他们跟跃龙寨兵也不熟悉,也无法具体指挥谁。   不过在这一刻,他们也是热血沸腾,直接拿起刀枪,就将自己当成普遍一卒,融入出击阵列之中,与跃龙寨兵并肩往前冲杀,将试图从两翼逃窜的降附汉军一一劈倒、刺倒在地,让他们的血流汩汩流出,去洇红那流缓的青碧色河水。   片刻时间,就有近百降附汉军被斩劈在地,倒在血泊中,更多的降附汉军不断被挤压,只能往河边退去。   这是一个连锁过程。   有人支撑不住跌倒冰冷的河水里,会导致上一个人侧面的支撑力陡然落空,令其猝不及防跟着往河中跌去;这也常常会令一串人如倒葫芦般滚落水中。   然而,就算是这些降附汉军都已经跌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徐怀犹不打算放过,下令弓弩箭手在重盾的掩护下,走下河滩,朝那些在水中挣扎、试图爬回敌船或直接游向对岸的兵卒又狠又准的进行射击。   不仅令草汊河里进一步洇红起来,很快就看到一具具死尸漂浮在水面上……   ……   ……   千户卓苏脸色铁青的站在船艏上,看着西岸正发生这一切,却无力阻止。   不要说东岸的六七百汉军已心生惧意,就算将他们都立即投到草汊河西岸去,又能阻止了什么?   他知道京襄增援过来的五百精锐,绝对不会那么容易被他们吃掉,他也没有妄想凭借这点人马吃掉突然增援到建邺附近的京襄精锐。   他主要意图还是试探、牵制,最好将这些京襄精锐都驱赶到跃龙寨里,这样他就可以请调精锐兵马对跃龙寨进行封堵,然后调西域石炮、床弩等重型战械过来组织进攻。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且一切来得是那么快,快得令他来不及做出任何正确的反应!   三四百兵马就这样没了?   京襄增援过来的,到底是何等虎狼之师,竟恐怖到这地步?   “千户将军,你看那边,像是京襄军的白虎帅旗!”   卓苏抬眼看去,就见在京襄军阵列,一面旗帜在风中展开,一头狰狞的白色绣虎形图案在大旗上熠熠生辉!   徐怀的白虎帅旗乃是掺杂金银丝绣成,在阳光下展开确实会有光泽闪烁。   “呜呜!”一名号令手站在帅旗吹响起来嘹亮的号角……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旧忆   千户卓苏几欲晕眩,抓住一侧的船舷女墙,才勉强站住,没有让自己的身形晃动起来。   不错,那就是京襄军的白虎帅旗。   曾几何时,这面白虎帅旗令他坐立不安,还不时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是的,汝颍会战期间,他作为副万户拔格的部将也驻守在汴梁。   最初汴梁是平燕宗王府的兵马最先攻陷,王帐决定扶持伪楚国,由平燕宗王府出兵镇戍。   汝颍会战之后,杨景臣所部表现太不令人满意,之后随着战事的发展,赤扈大军攻城略地先后都征服党项全境,也就没有必要再在河淮扶持傀儡朝堂,就直接将汴梁与北面的相、怀、卫等州合并,专门设立一个兵马都总管府,划入镇南宗王府辖下。   之后千户卓苏就随军马调往到徐州驻扎。   一晃就五六年过去了,但他不会,也不可能忘记南薰门城楼之上,在吹响嘹亮的号角声中,那面绣有狰狞白虎、蓝底镶黑边的幡旗在南薰门原有的柏木旗杆上高高升起来的情形。   以南朝军制,唯有兵马都总统、总领方面作战的主帅,才有资格以白虎大幡作为帅旗。而当时楚山行营那面白虎帅旗,还是南朝建继帝所赐,白虎图乃是用金银线绣成,在朝阳的光辉下,熠熠生辉。   这面白虎幡旗不仅代表京襄(楚山)军的最高指挥权力,更是靖胜侯、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天雄军、选锋军都统制官徐怀的独家标识。   草汊河西岸乃是靖胜侯徐怀率五百精锐亲至?!!   换作别的场景,卓苏不会因为一面白虎幡旗升起,就认为徐怀身在草汊河西岸,就认为今晨从长江上游闯来、在草汊河以西上岸的五百京襄精锐是徐怀亲至。   因为在汴梁经历过一场毕生难忘的噩梦,卓苏调到徐州驻扎,认真研究过靖胜侯徐怀与楚山众的崛起,知道靖胜侯徐怀除了能征善战外,更是诡计多端,早年在桐柏山就有“楚山狐”之谓。   倘若仅仅看到白虎幡旗,有可能是靖胜侯徐怀亲至,也有可能是靖胜侯徐怀找一个相貌相近之人携幡旗先行赶来建邺。   京襄真要是这么做,意图也不难揣测,无非是激励建邺军民的抵抗意志,搞乱他们这边的心态。   然而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还能说白虎幡面出现在草汊河畔,纯粹是靖胜侯徐怀用计,实际其人并没有到建邺吗?   除了靖胜侯徐怀的亲卫阵容,谁有如此恐怖、如此暴烈的战斗力?   卓苏喊来护兵,吩咐几句就令其换乘哨船离开,即刻赶回大营禀报发生他们眼前的这一切以及他的猜测。   很快建邺军民都会知晓靖胜侯徐怀已至建邺。   势态麻烦了,势态复杂了!   然而,谁能想像此时已经坐镇一方、已为南朝最为重要的统军大帅,手掌二三十万兵马的靖胜侯徐怀,竟然率领五六百亲卫突至建邺?   大营乃至整个宗王府的算计,都要落到空处了吗?   ……   ……   “使君,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打?”   周山特意不擦刀鞘上的血迹,激颤的握住刀,快步走来参见徐怀,振声问道。   “周指挥,你怕不怕死?”徐怀盯住周山问道。   “周山不怕死,就怕死得太窝囊!”周山说道。   徐怀招手将跃龙寨的几名头领武吏都喊到跟前,问道:“你们呢?”   “君侯说哩?”一个老武吏舔了舔嘴唇上溅落的血迹,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血,微微腥甜,咧嘴露出豁开口的大牙,笑道,“命卖给君侯最值,君侯但说要怎么打,跃龙寨男女老少无一不从!”   “我已亮出幡旗,料定虏兵在集结足够兵力之前,轻易不会渡草汊河来强试我的刀锋,但很可能会调更多的骑兵,穿插到牛首山与跃龙寨之间,令我们无法从容活动。”   即便周山等人只能算中下层武吏,徐怀还是习惯将战术安排详细解释清楚,而这恰恰是进行思想动员,坚定将卒斗志的关键。徐怀从来不觉得底层武吏与兵卒就不应该教育,恰恰相反,想将卒用命,就得让他们清楚为何而战。   徐怀招呼大家蹲过来,在地上拿枯枝画地形图,说道,   “考虑到贼军水师会封锁鄱阳湖口,我从京襄所抽调的四千骑兵,需要从鄱阳湖上游渡过赣江,从饶州绕来建邺,可能需要二十天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当然了,要是荆南、荆北水军愿意配合,勤王援师也可能先争夺鄱阳湖口的控制权,方便步骑快速东进,但我们还是要照一个月盘算。在这一个月之内,虏兵有可能会直接撤军,也有可能会倾尽全力进攻跃龙军寨。因为这么短的时间里,虏兵没有办法全力合围进剿牛首山,只能拿跃龙寨作为怒火的渲泄点,甚至以此引诱我从牛首山来,与他们决战!”   因此虏骑不可能轻易从草汊河以西撤出,他们就没有办法安全的将跃龙寨里数千老弱妇孺转移出去,那就只能安排人马硬着头皮去守。   徐怀会亲自率部进入牛首山,依托牛首山、仙窟岭、鸢子山等连绵山地,一面与虏兵游击,一面会号召附近州县、军寨更多的义军聚集过来。   虽说徐怀也会千方百计牵制虏兵,但在京襄精锐援师赶到之前,他不会为一寨之得失,轻易去跟优势虏兵会战。   目前跃龙军寨自身拥有八百青壮寨兵,除了徐怀会调一百精锐步甲参与防御外,还可以从周边军寨征募千余青壮。   守御兵力是基本够用了,但考虑到跃龙军寨狭小,全寨基本上都处于重型投石弩的覆盖范围之内,哪怕短短十数二十天,被优势虏兵憋在寨中被动防御,伤亡也将极其恐怖,甚至不排除会被虏兵攻陷。   当然,这也是极端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情。   毕竟两万多宿卫禁军以及在建邺城集结起来上万府军、义军,也不可能坐视虏兵肆虐而不理,仅仅是目前缺乏斗志而已。   同时赤扈人不可能往江南调太多的兵力,这里面涉及到除粮秣、军械供给之外以及虏兵战略冒险等一系列复杂问题。   庐江、寿春、舒城等城未陷,虏兵的淮西通道并没有彻底打通,其水师两万多兵马目前看占据绝对优势,但随着荆南、荆北以及京襄水师进一步集结、扩编,虏兵还敢将水师像摊大饼一样,分散于从江州到建邺之间千里江道吗?   更不要说两浙、江东以及淮东等地还能集结水军,去扰袭、切断长江口。   虏兵在长江上的水师优势,只是暂时的,而在投入到长江以南兵力有限的情况之下,在宿卫禁军主力没有大损的情况下,目前只能说虏兵有一些可能会强攻跃龙军寨,甚至这个可能性还并不太高。   只是徐怀现在希望周山他们去守跃龙军寨,就得将有些可能性跟他们分析清晰、说透彻。   “除了周山丧命于此,不然定叫虏兵止步于跃龙寨墙,”周山疑惑说道,“不过,使君为何不去建邺城?虏兵此时应该还没能将建邺城彻底封锁起来,使君应有机会进城,但有使君统领宿卫禁军,还愁虏兵不败?”   徐怀笑了笑。   他在城外聚拢起足够规模的义军,再等选锋军赶到,他还有可能获得宿卫禁军的节制权,但倘若说他现在就进建邺城,绍隆帝与汪伯潜、杨茂彦之流,发了疯会将宿卫禁军交给他来统领?   顶多像刘衍一样,协助汪、杨茂彦守御京畿而言。   这可不是他冒险前来建邺所要的。   徐怀说道:“我此时就进建邺城,虏兵很可能就会果断北撤,将重点放在进攻舒城、庐江以及寿春等城池之上。那样的话,他们也将有足够的时间,在舒城、庐江等地外围构建完善的防线,等着我们勤王兵马去撞,于我军殊为不利。要有可能,我还是愿意将虏兵一部分主力暂时吸引在南岸。这样的话,等我们集结足够的勤王兵马,不仅建邺之围能解,也能一举解掉淮西诸城之围!”   这时候朱沆与朱桐从跃龙寨赶过来,刚好远远听到徐怀与周山之间的这番对话,心里也知道徐怀此时不可能进京去见绍隆帝,说道:“我打算今夜就回京中告诉陛下不用担心建邺有忧。”   “虏兵虽然不足以对建邺完成合围,但外围封锁,也不是我们能随意闯过去的,”徐怀摇了摇头,拒绝道,“这个节骨眼上,我也不可能将这点兵马再分一部分护送朱公,朱公还是随我们先进牛首山吧。也许三五日之后,建邺附近的形势就会大为改观,甚至扭转过来——我看赤扈人也不是特别喜欢钻牛尖角的!再说,我们动静搞大点,陛下与诸大臣自然就会知道我已经到了建邺,不需要劳烦朱公冒险走这一趟……” 第一百二十二章 建言   “参见使君、见过君侯……”   午后阳光照耀下来,野地也没有那么寒冷了,多了些和熙之意。   牛首山脉附近的军寨,这时候也都纷纷派人过来参见徐怀。   他们在心情激越之余,看到河滩横陈的敌卒尸体,看着两百多颗头颅,以筑京观的样式堆叠成一座六七尺高的人头塔,胸臆间热血也涌动沸腾起来。   建邺地处长江南岸下游平原,但境内多低山岗岭,主要有东侧紫金、宝华、天幕等同属宁镇山脉的诸山岭;有东南面在道教里赫赫有名、南北向走势的茅山山脉;西翼则是位于当涂、溧水两县之间,牛首、仙窟、鸢子等山岭绵延成势的牛首山脉。   两万多降附汉军、四千虏骑渡江南下,加上虏兵水师在长江中下游占据绝对的优势,随时能控制南岸诸多长江支系河流,可以说目前平川地带,已经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了,除非宿卫禁军此时从建邺城里杀出。   不过,分布于三大低岭山系附近的军寨坞堡,借着山岭密林的掩护、遮挡,彼间进行联络,进行一些军情刺探,却不虞会被虏兵彻底切断。   徐怀率亲卫于草汊河西岸登陆,吸引来虏兵水军及步骑两千余众,又于西岸歼灭五百余敌,大半天闹这么大动静,也早就吸引住牛首山以北几座军寨的目光。   在张雄山遣人过去联络之后,都知道是靖胜侯徐怀亲至建邺,这几座军寨的人都激动万分派人赶过来参见。   徐怀要求从诸寨招募健锐,一部分人进入跃龙军寨加强守御,一部分人随他进入牛首山,之后与诸寨皆以牛首山为依托,相互增援,共同防御并牵制、袭扰进入草汊河以西的虏兵,诸寨对这样的攻守游击方案无不应允。   午后又有四队虏骑从上游渡河过来,会同之前的残兵,赤扈人在草汊河西岸的骑兵在天黑之前超过六百余众,但依旧不敢往选锋军阵前逼近过来。   河滩上到处都被割下首级的尸体,还有近两百具浮尸顺流而下,漂入长江之中。谁都知道倘若斩杀靖胜侯徐怀,就能获得无上的荣耀与功绩,甚至直接封侯都不在话下,但这样的战功需要有命去享受。   而选锋军除了阵列坚密,有如磐石外,所持强弓劲弩,也远非骑弓能及。   虏骑逼近过来,射箭为盾牌坚甲所挡,难以伤及选锋军将卒,但只要他们或胯下的战马稍有疏散,被步弓狠狠的咬一下,就绝难讨到半点好。   牛首山以北诸寨代表各自返回后,也立即动员起来,一队队义军人马借着山麓密林的掩护,往靠近草汊河的黄龙岘聚集。   黄龙岘乃是牛首山北侧一座二十余丈高的孤山,与跃龙寨相距仅十三四里,与牛首山主脉之间有一道近十里开阔的浅谷,但浅谷里林深树密,大股步卒进入其中,是不怕赤扈骑兵直接横冲直撞进来的。   因此在敌军步甲主力进入草汊河以西之前,黄龙岘乃是诸寨义军民壮前期最理想的集结点。   夜幕很快降临,寒月笼罩大地,四野仿佛沉浸于澄澈的湖底,远处的虏骑还影影绰绰可见。   这时候提前在黄龙岘集结的千余义军在选锋军健锐的掩护下,果断沿着草汊河西岸河滩外缘往跃龙寨而去。   虏骑也曾试图冲近袭扰,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又准又狠的利箭。   除开选锋军不可摧糜的阵列,义军队伍表现也极为英勇,都没有多大的扰动,甚至还有不少义军将卒仅着简陋的皮甲,就敢端持锋锐的长矛,像狩猎一般围逼过来。   虏骑最终没敢一拥而上,而是选择暂作退却,拉开距离。   千余义军民壮护送进跃龙寨,又使选锋军指挥使级武将刘福金率一队重甲步卒,与荆北兵马都部署司武吏程啸留下来,协助右骁胜军指挥使周山守寨,徐怀最终率领四百人马趁夜进入牛首山,前往宏觉寺休整。   宏觉寺乃建邺古刹,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初名佛窟寺,坐落在牛首山脉东支祖堂山的西南坡,东临草汊河、南对云台山,左右群山环抱。   虽说牛首山脉的地势整体上谈不上有多险要,但只要能遏制赤扈人步骑协同作战,能限制赤扈人将西域石炮等重型战械拖过来,对选锋军精锐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徐怀他们半夜赶到宏觉寺,这里也聚集了六百多名军寨义军。   牛首山以南五座军寨也已经接到消息,派人在宏觉寺等候。   他们都表示坚决服从节制,恨不得现在就将人马拉过来集结,与虏兵来一场畅快淋漓的大战。   当然,徐怀并不想太仓促,也无意一下子集结过多的义军人马,一方面短时间很难从容组织,另一方面目标太大,不利进退。   除了派人前往句容、延陵等县联络诸军寨外,徐怀还往山南五寨各派遣三五名武吏,先协助各寨将义军组织起来——义军人马先分散藏于诸军寨,有必要再集结不迟。   说到底徐怀主要还是想利用山南山北九寨外加孤立于草汊河口的跃龙寨,与牛山首诸岭的特殊地形关系,与虏兵周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等候范宗奇、史琥等将率京襄援师主力赶来会合。   这方案绝对要比徐怀亲率援师主力徐徐东进,要优越得多。   一方面徐怀先期抵达建邺,将极大激励建邺军民的抵抗意志,不虞建邺城在这段时间有失;另一方面徐怀召集义军,能将相当部分的虏兵步骑及水师力量牵制在左右,令其无法集中更多的兵马,前往池州或江州一带拦截、迟滞京襄援师沿长江南岸快速东进。   ……   ……   “什,什么,靖,靖胜侯徐怀亲抵建邺,此时已率四五百精锐侍卫藏进牛首山!?”   仲长卿半夜渡江,进入设立于破岗渎(秦淮河)入江河口的大营,从南岸主将、宋州刺史兀赤那里得知道草汊河西岸之战的消息,愣怔了半晌,磕磕巴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宋州刺史、万户兀赤能理解仲长卿的震惊,他自己到这时候都没有彻底缓过神来。   与平燕宗王府大部分将领都没有跟京襄军打过交道不同,汝颍会战期间,兀赤先是率驻守宋州的精锐骑兵,会同郑州驻军,围追堵截奔袭汴梁的楚山兵马;之后又进入汝颍之间,与岳海楼所领京西军想着将楚山奔袭汴梁的奇兵彻底的封堵于颍水以北,予以歼灭。   当时较为幸运的是,兀赤率部驻守于宛城南面的商水县,在楚山决开汝水北引时,及时往东逃避,之后也被大水隔绝在汝颍会战的主战场之外。   但这不意味着汝颍会战所带给兀赤的震撼,就低了。   时隔多年,他心里仍然时时在问自己,当时被隔绝在主战场之外,是应该感到懊悔,还是应该感到庆幸。   不管怎么说,汝颍会战令兀赤深深认识到中原并非没有名将。   而之后京襄进一步崛起,并在中路将镇南宗王府集结的三十万人马挡在汝蔡以北,不得南进半步,兀赤更进一步认识到靖胜侯徐怀或许与赤扈已逝的老汗王一样,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选之子。   因此他在很多方面,都倾向赞同镇南宗王府的意见,主张将京襄当成比整个南朝都要可怕得多的怪物来认真的看待。   兀赤这时又邀仲长卿登上望楼,派人将千户卓苏喊来,叫他更详细述说今日草汊河西一战的详情。   仲长卿眺望破岗渎河口在月光下的盈盈水波,长久未发一语。   他们在南岸的大营还是在铸锋堂设于河口的铺院底子上围栅筑成。   他们进军已经够快了,但铸锋堂铺院里的物资都已经提前运走,大部分屋舍甚至都被纵过火——从这点可以判断,京襄对他们奔袭建邺极可能早有预判。   “建邺已是鸡肋,兀赤将军当即刻遣人禀明平燕王,我们要尽快从南岸撤军,全力围困庐江、舒城,并在庐江、舒城以西,面对舒州潜山建立拦截防线,”仲长卿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只要攻下庐江、舒城,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啃下寿春,从而真正在淮河南岸立足,南朝依旧可破……”   此时平燕宗王府组织东路大军南下,主要从河洛、京西抽调仲长卿及孟成两人麾下的精锐步甲参战。   只不过为了迷惑京襄,仲长卿他本人一直都留在淮川,直到近日才脱身南下与兀赤会合,准备组织人马拦截南朝的诸路勤王兵马、强攻建邺。   他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刚渡江来到建邺,竟听到这样的噩耗。   徐怀已至建邺,而且第一天就杀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能三五百人马的损失,对平燕宗王府此时动员南下的二十万大军来说,相当于九牛一毛,但他得考虑到这件事对南朝军民的士气影响,将是何等的激烈而迅猛。   突袭建邺,原本就是偏师奇袭,在战线与补给线都难免会存在巨大的缺陷。   唯有以快打快、速战速决,才能避开风险,斩获理想的战果。   他们在之前已经取得歼灭建邺水师、重创右骁胜军的重大战果,突袭建邺到这一步已经可以说是大胜。   倘若能将京襄援师封在池州或舒州以东,他们是有机会攻陷建邺,获得最彻底的完胜,但很显然,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存在了。   短时间内他们没有办法剿杀已经钻进牛首山的徐怀,至少凭借他们此时渡江进入南岸的兵力远远不足,从北岸调更多的兵力过来,风险又太大了。   仲长卿以为平燕宗王府应该见好就收了,将下一步的战略重心放在攻伐淮西全境上。   说到这里,仲长卿想到一件事,问兀赤:   “对了,孙彦舟、胡荡舟的家小可有找到?”   “找到了,前天已经由田儒生带往霍邱,可能跟你在途中错过去了。”兀赤说道。   劝降孙彦舟、胡荡舟已经不存在问题,但能将其家小接送过去,则能更令他们为赤扈尽心卖命,这也算是突袭建邺所附带的另一个战果。   “兀赤将军还是尽快派人去找平燕王请示吧!”仲长卿建议道,“当然了,在平燕王回复之前,还是该组织兵马前往草汊河西围剿,真要有幸这趟将这头楚山狐捉住,天下则将尽收赤扈之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兵力   仲长卿主张还应该继续组织兵马前往草汊河西围剿,除了担忧平燕王最终执意要强攻建邺城,他们此时还不能松懈下来外,也担忧现在就直接放弃,对内部的将吏无法交代,会挫伤他们渡江以来高昂的士气跟斗志。   不过,仲长卿心里对围剿徐怀已经不抱希望了。   披甲重骑多选健壮体强之马,单战马净重就高达八百斤到一千斤,外加马铠、健卒及全身披挂,更是达到恐怖的一千到一千两百多斤,此时即便拿矛阵去挡速度拉起来的披甲重骑,也需要一段距离才能将其冲锋完全遏制住。   通常来说,牺牲居前的四五骑重甲骑,不管多坚密的步甲阵列都会被冲开一个缺口——能迅速组织人马将缺口堵死,就已经是精锐中的优良表现了。   然而照千户卓苏的描述,草汊河西一战,徐怀身边的披甲武卒,是以两三人为一组,持重盾将披甲重骑的冲势生生遏制住,这绝对不是一般精锐武卒能做到的。   当世单人就能力遏披甲重骑冲击者,无一不是举世无双的悍勇之将,仲长卿此生所遇也就二三人矣,靖胜侯徐怀恰恰是其中之一。   以两三人共一盾而能遏披甲重骑冲击者,武技之修习也必然需要达到登堂入室的水准。   毕竟除了核心蛮力需要足够强之外,还需要对接触瞬间的卸劲变化有足够的掌握;能做到这一步的,在军中就至少是都将级以上的精英武吏了。   卓苏也是据五百甲卒如此强悍的表现,才断定徐怀已经亲至建邺,而不是单纯凭借一面白虎幡旗。   面对如此五百精锐,倘若在平地,仲长卿会以坚阵围之,以盾弩遏之,调战械攻之,但现在徐怀率部已经钻入牛首山中,他手里就算有上万悍不畏死的勇卒,死一半人都未必能将其剿灭啊!   再一个,他们在建邺附近能调动的兵力也极为有限。   此次南征,不将此次征用的二三十万民夫计算在内,不将后方保护粮道的兵马计算在内,平燕宗王府包括水师及步骑在内,总计调动二十五万兵马,已经是又一次超大规模的征战了。   这也是赤扈强悍之所在,南下的三路大军都有动员二三十万兵马的恐怖能力,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东路大军需要五万兵马驻守淮河下游,一方面是拱卫平燕宗王府的核心之地徐宿二州,同时更要将淮东兵马主力牵制于楚州,令其无法援应淮西。   一方面要将斗志还没有受挫伤的韩时良、葛钰所部精锐彻底围于寿春城之内,需要动用八万兵马在寿春城外围建立营垒、壁障。   一方面需要将已经率部进驻滁州清流县的杨祁业封挡在庐州以东,并在庐州西北方向建立防线,至少需要两万人马。   一方面要将舒城、庐江等城残兵围困住,同时还要在庐江、舒城以西建立防线,尽可能拖延南朝在京襄、荆北等地援师东进,至少需要三万人马。   单这四项,总计就用掉东路大军十八万兵力。   现在除了控扼江水的水师及渡江南下总计五万兵马外,平燕宗王手里就剩两万精锐兵马可以机动。   事实上就算将两万精锐兵马,全部投入到南岸来,也已经远远不够了。   孙彦舟及胡荡舟等人即便此时率领归德军投降,也需要先安抚、控制好内部,防止将卒躁动、大规模逃亡,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派上什么用场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他们在建邺的兵力投入已经严重不足了。   当然,至少明面上不能轻言放弃,仲长卿建议兀赤立刻、连夜调动水师一部主力进入草河汊及上游的西漪湖中。   调动水师一部主力进草河汊,除了弥补南岸步骑兵力的不足外,更需要坚决将靖胜侯徐怀在牛首山聚拢的义军封挡在草汊河以西。   他们要防止徐怀在聚拢足够多的义军之后,突然杀到建邺城侧,与南朝宿卫禁军会合。   那样的话,就不再是有没有机会的问题,而是要担忧他们在南岸有崩盘之虞了。   听仲长卿细致入微的分析,兀赤也深感其言甚善,当即将传令兵派出,连夜对草汊河两岸的兵马部署做进一步的调整,并着手准备在黄龙岘与跃龙寨之间的草汊河上搭设浮桥,方便步骑快速进出……   ……   ……   “怎么回事?”   刘衍不放心城防,天刚朦朦亮就再次登上西城墙,没有雾,天地笼罩在一层青濛濛的光晕之中。   除了建邺城外游弋的虏骑相比往日明显减少外,虏兵沿破岗渎外河修筑的营垒之中,正有一队队步卒往西开拔,同时他也注意到鸠占鹊巢、进驻东山湖坞港的敌船规模也大幅减少,不知所踪。   说白了,赤扈包括水师在内,于建邺附近的总兵力只有五万,登岸步骑仅有两万五千余众,稍大规模的兵力调整,不可能瞒过刘衍此等宿将的锐利眼神。   “兴许是京襄出师甚速?”   陪同刘衍登上城墙的王番,也极力辨看城外敌兵的部署。   他也不知道徐怀已孤身赶到建邺,目前他能猜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徐怀亲领京襄援师,动作极其迅速,可能已经威胁到虏兵的侧翼,才会迫使南岸虏兵快速往西翼调动。   虏兵南岸步骑总计就两万五千余众,原本就不足以对建邺城形成合围,随着两千骑兵以及五六千步甲调到草汊河以西,在建邺城外侧的兵马就更捉襟见肘,连严格的封锁都变得困难。   “封锁大为减轻,应该派人出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衍自言自语道。   “杨相是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或许不会点头。”王番淡淡说道。   ……   ……   “虽说目前推测极可能是靖胜侯率京襄援师东进甚速,直接牵扯到虏兵的部署,但我们不能在城中坐等,依旧极有必要立时派人出城,搞清楚虏兵具体的兵力调动及新的部署情况。我们不能完全被动的防御啊……”   垂拱殿里,刘衍厉声说道。   “城外虏兵是大为减少,但还有约三千虏骑在城外游荡,水路又彻底被封锁住,想派出斥候,谈何容易?”杨茂彦作为御使营及京畿四壁防御使,反驳道,“斥侯皆是军中精锐,武艺超凡,出城就九死一生,难有幸理,不要说损失三五十人了,哪怕是损失其中十人八人,对守城也是巨大的损失。等虏兵真正强攻时,要靠他们带领普通兵卒去守城墙的,怎么可能为了没有太大根据的猜测,就派他们去送死?臣以为还需观望两三日再说!”   “从东西城门出兵列阵,将虏骑吸引过来,拉扯出空间来,斥候从南城墙缒绳而出,并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刘衍说道。   “此时派兵出城门列阵?”杨茂彦严厉反驳道,“刘相岂知虏兵今日调动,不是故意示我以弱?你这么搞,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刘相想想看,之前汴梁城又是怎么丢失南薰门的?建邺守御事关大越最后之安危,陛下信任委臣守御四壁,没有万无一失之计,还请刘相休提。”   “无论攻守,都不可能没有风险,都不可能有万无一失之计!”   一直以来钱择瑞都避免与建继帝的潜邸旧系起争执,这一刻他也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替刘衍说话,拱手朝杨茂彦说道,   “将卒提着脑袋走上战场,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之计啊?此时虏兵在京畿肆虐,倘若勤王援军也与杨相一样,都事事想着稳妥,想着万无一失再往建邺进发,杨相又要作如何之想?”   “你是这狡辩!我只是说兵马出城列阵太凶险,”杨茂彦反驳钱择瑞说道,“派斥候之事,先观望两三天又有何不可?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能派出斥候!我受陛下委任守御四壁,当然要用好每一个将卒。”   “现在派斥候出城,也不一定能打探得到什么消息,万一白白损失军中健锐,太可惜了,”汪伯潜和事佬一般站出来劝慰大家,说道,“依我之见,何必急于一时,等上两三天有何不可?”   钱择瑞听了这话,都禁不住额头青筋抽搐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居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的杨茂彦以及执掌军机的枢密使汪伯潜,竟是如此的愚蠢、顽固,军情如火,瞬息万变,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说什么万无一失、说什么不能急于一时?   他都想不明白,陛下怎么会将重任委给这样的人?   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类?   平时觉得陛下与先帝并无太大的区别,勤于朝政,心思缜密,但为何到了这关键之时,差距就这么大呢?   回想先帝无视众臣反对、御驾亲征汝颍以迎大敌时的风采,钱择瑞眼睛都不禁湿润起来了。   “好了,不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了,杨相、汪相也是想诸事周全,”绍隆帝黑着脸,朝殿下众人说道,“派兵马出城列阵,是较凶险了,还是等天黑之后,派人出城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能一味闭城自守!太小心也不是善策。”   “臣遵旨。”听绍隆帝下了裁断、口谕,杨茂彦遵命道。   “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你们有空来这里争吵,不如多上城墙看看。”绍隆帝示意众人退下。   王番漠然看着这一切,随众人走出垂拱殿,窥见刘衍眼眶已红,泪水几要溢出,伸手轻轻拍了拍刘衍的肩膀,以示安慰。   钱择瑞看着这一幕,心里更觉悲哀,刘衍身为枢密副使、京畿四壁防御副使,为派三五名斥候出城摸查敌情,竟然都要捅到垂拱殿请绍隆帝裁断,这他娘算什么鸟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府中   王番出宫在郑寿、王孔等家将的陪同下回到府中。   府中还是老样子,廊前院中走动的仆婢神色紧张,大家都知道虏兵就在城外肆虐,此时谁都不清楚城池能不能守住。   府中有不少仆婢都是当年从汴梁城带出来的,他们离开汴梁城较早,但汴梁城沦陷后的惨烈,都有听闻,现在都担忧最终逃不脱这样的噩运,谁能坦然面对?   “相爷回来了!”   看到王番与郑寿、王孔陪同下,跨进宅门,前院仆婢都迎过来问安。   “府里谁过来了?”   王番瞥眼看到邸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问道。   “朱家姑娘过来了,在后面陪着夫人说话呢!”管事回道。   朱沆在建邺城时,两家这几年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往来,但朱多金怎么都要唤王番一声姑父的。   朱芝、朱桐兄弟二人去了黎州,朱沆又前往泌阳颁传勤王诏,如今朱府上下都没有一个主事的男人。   荣乐郡主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在这个情况没有半点主意,朱府很多事情却是朱多金出面张罗。   王番点点头表示知道,他还没有往内宅迈去,就见朱多金从门廊后探出头来,问道:“姑父这是刚从宫里回来?”   “……”王番点点头。   “现在城外到底什么状况,听人说好像虏兵今儿一早撤走不少兵马,是不是徐怀统领兵马增援过来了,”朱多金问道,“还是说这是虏兵的诈计,我看姑父府上有在准备退路?”   王番沉吟道:“现在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你现在少在外面瞎打听,很多消息都做不得准的,不过凡事多做些准备却是好的。你要记住现在守好你奶奶跟你娘亲,白天也给我将府门给关严实了,不要随意让外人进去。要是有什么可疑人等在宅子附近徘徊,你就立刻派人过来找我,你自己千万要少出去走动,要小心不出什么岔子。姑父我这边要是有什么消息,也会立刻安排人过去通知你们。”   看着朱多金离开,王番在王孔、郑寿的陪同下往内宅走去。   前后宅院之间隔着一座小游园,须发皆白的卢雄身穿铠甲,抱着腰刀坐在廊下打盹,赵横带着几名家将守在小游园里。   听到脚步声响,卢雄很警觉的睁眼看过来,见是王番,苦笑道:“刚才姜爷从后院过来想请相爷过去,没想到朱家姑娘径直走来,差点露了马脚。”   此时府中前后宅院间是严禁仆婢随意走动的,卢雄、赵横专门带人守在这里。   不过,朱多金身份特殊,她又唤王番姑父,她一早跑过来不等通禀就径闯后宅,前宅仆婢也没有谁想着阻拦,赶巧姜平从秘道过来说话,叫朱多金撞见。   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从后宅走出来,朱多金当然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姑父新娶的夫人在暗地里偷人,好在卢雄解释为预防城陷,姜平等人都是新找的护院,才糊弄过去。   “是徐怀那边有什么消息了?”王番振奋问道。   自设立京襄制司以来,为防止有朝一日京襄与建邺水火不容,铸锋堂早就暗中购下王番府邸后巷的几处宅院,暗中加以改造,形成一条从内宅通往破岗渎内河附近的密道。   为预防万一,这条密道虽然在姜平进城之后就启用来保持联络,但倘若不是极关键的重要信息,姜平、郑屠那边也不会通过这条密道过来。   “却没有细说,只是请相爷从宫里回来就过去。”卢雄说道。   姜平这次更为重要的任务,是盯住齐王府以防意外,因此有时候商议事情,都要劳烦王番走动过去。   “好,我们这就过去,”王番吩咐郑寿道,“你替卢爷与赵横守在这里,我们去见姜爷、郑屠就回!”   王番安排郑寿顶替卢雄,与赵横守在小游园里,注意内外的动静,他带着卢雄、王孔往后宅走去。   “是不是京襄有消息来了?”   王番刚走进后宅,小夫人牵着幼子的手,走过来紧张的问道。   “应该是的,你这几天吃些辛苦,守在这里不要走动,以防朱多金再毛手毛脚的闯进来。”王番说道。   密道是两堵夹墙形成的甬道,人要侧着身子才能快速通过——建邺城规模不大,迁都以来又新涌入十数万人丁,几乎每个犄角旮旯的空地都被用来建造屋舍——在新建的密密麻麻、很多都没规划、杂乱无章的建筑群里,将密道藏于两堵夹墙之中,外界是很难发觉的。   夹墙的尽头是一堵高耸石墙,外人无意闯进来,多半以为是个死胡同。   卢雄拉动一根从石墙垂下来的草藤,很快石墙后探出一个头来,招呼道:“卢爷与相爷过来了。”   从石墙那头递了一座梯子过来,供王番他们翻过去。   穿堂入室,就会发现走进的是一座紧挨着破岗渎内河的宅院。   姜平、郑屠等人都在临河花廊下,有数人守在河畔,一支长竹竿挑出去,细看竹竿系有一张渔网垂入河中,粗看像是在捕渔。   在下游方向还有一艘画舫停泊在河中,齐王府的后大门就在这栋宅子的斜对面。   虏兵虽然没有将建邺城封死,但数千虏骑渡江进入南岸,与外界的正常联系就被切断。   每一个精锐斥候都是宝贵的财富,姜平他们此时轻易也不会直接派人出城。   借助破岗渎内河从城南流入这个特点,在虏兵渡江南下之前,姜平就安排人专门守在破岗渎上游,但有什么需要联络的消息,就用密文写下封入竹筒之中逐流入城,他们在城中用渔网打捞。   这种办法自然会有遗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却比直接派人进出建邺联络要稍稍靠谱一些。   “使君来建邺了!”看到王番走过来,郑屠有些迫不及待的兴奋说道。   “啊?”王番看到今天城外虏兵的变动,能想到定是京襄有所动作,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徐怀已经到建邺了。   “使君昨日清晨就到建邺,率五百亲卫在草汊河以西、跃龙军寨附近登岸。”   姜平拿出一封秘信递给王番,说道,   “昨天使君一早就在草汊河以西登岸,还亲率侍卫歼灭五百找上去寻衅的敌卒,令当涂、溧水二县境内民心大振。目前使君已经与牛首山南北的诸军寨取得联系,甚至昨天入夜就从诸军寨征募近两千民壮。现在一部分人马守跃龙军寨,一部分人马随使君进入牛首山。使君此来的意图,一方面是招募、组织义军,牵制住虏兵,不使其有机会组织进攻建邺城,一方面方便援师能更快赶来建邺。照目前的形势估算,快的话仅需十天,最迟也不会超过一个月,五千选锋军精锐就会先抵达建邺,使君在信里请相爷莫用再忧建邺沦陷之事……”   “徐怀行事总是出人意料,这次也没有令人意外啊!要不是如此,他不会有如此成就!”   看到王番、王孔他们愣怔了半天都忘了言语,卢雄笑盈盈说道,他却是没有感到半点意外。   王番、王孔心里波澜涌动、感慨万千。   王番早年与徐怀不合,说到底还是徐怀的行事风格太桀骜不逊,太雪泥鸿爪了,而当年王番也野心勃勃,想在仕途中有一番作为,矛盾就显得不可调和。   虽说事隔多年,王番已如愿身居宰执之列,但诡谲而壮阔的天下大势面前,他也早就认清楚,他跟朝中绝大多数将臣一样,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甚至连对抗大势的气魄都欠缺,心态也就平和下来。   王孔心情也是复杂,当年在岚州时,徐怀可是有过千方百计要拉拢他,但他总究嫌徐怀太桀骜不逊,非安分之人,最终选择追随王番。   事实也证明他的判断没错。   时过境迁,沈镇恶战死,燕小乙在京襄已经都指挥使、都虞侯级数的人物,说不得将来还能封侯,而他却始终是王宅之中的家将。   “相爷现在可以去找刘衍相公、钱郎君商议对策,”郑屠振奋的叫道,“只要城里知道使君已至建邺,宿卫禁军必然士气大振,说不得还有机会出城狠狠收拾一番渡江虏兵!”   “……”王番手里捏着密信,沉吟许久,毅然说道,“此事断不可泄漏半点出去!”   “为什么,”郑屠疑惑的问道,“使君传信过来,多半是要我们与刘衍相公联络的……”   “徐怀在信里可有说一定要找刘衍、钱择瑞联络?”王番问道。   “这个倒没有。”郑屠说道。   “既然徐怀在信里没有明示,那这事就全听我的,”王番说道,将密信递给姜平,说道,“毁掉!”   虽说没有能力力挽狂澜,虽说没有能力去对抗大势,但说要人心之揣摩,王番却还有些心得。   此时叫宫里那位知道徐怀已至建邺,再叫宫里那位看到徐怀赶到建邺对宿卫禁军的士气变化影响是何等之大,说不定会听刘衍、钱择瑞等人劝谏,决定派遣宿卫禁军出城作战。   宿卫禁军这时候出城作战,但凡有所斩获,对赵氏宗室低迷的声望多多少少会有所挽回,甚至挽回的程度还不低——   最好的结果,还是城里再折腾一些天,折腾到宿卫禁军毫无建树,折腾至不仅满城百姓,连宿卫禁军上下将卒自身都失望透顶,折腾到最好渡江虏兵是完全被徐怀聚拢起来的义军驱逐过江…… 第一百二十五章 信使   清晨白茫茫一片,田垄阡陌间皆是厚厚的一层白霜,天气越发寒冷。   一只野兔从远处的灌木林里蹦过来,跳上田垄,猛然发现前面的裂沟里,在一层枯枝败叶的覆盖下,密密麻麻藏着不知道多少活人,铁胄下露出的眉毛都挂满白霜,上百只眼珠子齐溜溜的瞪过来,最近的一双眼珠子距离它都不到一尺。野兔这一刻吓得魂飞魄散,僵硬好一会儿,才一溜烟的,像一只利箭般,往来时的灌木丛窜去。   “日,这兔子再往里窜一窜,老子张嘴就能咬住!”   离野兔最近那人,懊悔的低声抱怨道。   蒋昂回头瞪了一眼,叫那人闭嘴,接着转回头透过遮掩的树叶,朝远处眺望过去。   十数骑虏兵斥候,信手由缰的御马在一览无遗的旷野间,往他们这边缓行。   左右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他们刀回鞘,弓弩要么挂在马鞍一侧,要么背于身后。   他们此行的目标,就是驰上四五里外的一座山岗,侦察附近有没有义军聚集或活动的迹象。   踏入包围圈,为首虏将心头似生警觉般猛然一悸,但此时再有反应已迟,令人惊心动魄的弓弩崩跳声中,数十支利箭“嗖嗖嗖”就朝各自目标攒射而去。   “走!”   虏将偏头让过两支利箭擦着鼻子尖而过,但是左肩似给咬了一下,想也不用想,他所着的轻便皮甲已经被锋利的箭簇钻透,甚至都伤及肩骨,但他脸色只是一凝,咬牙将箭杆拗断,拔刀指挥部众往斜前方突围。   除开持弓甲卒在刀盾手的掩护下继续寻机射箭外,其他健锐手持陌刀掀开身上的树枝,从藏身的地沟里跳窜出来。   正当虏骑突围方向,虽然仅有六人,却也毫无畏惧,横刀往前暴烈劈斩。   能当斥候者皆为精锐,十数虏骑虽说在被偷袭的瞬间,几乎人人挂彩,却知想活命就得避免纠缠,拼命拽住缰绳,强御战马寻找空隙突围。   一场战斗突然间爆发,但又很快结束。   除了四名虏兵箭创太重,所中之箭都是面门要害,没能支撑多久就从马背上栽下来外,其他虏骑都快速往远处驰去,伏兵凭脚力还没办法追赶快马,甚至想完成合围都极困难。   逃走的虏骑每人身上少说被射中三五支箭,鲜血溢流出来染红铠甲,但短时间内却不影响他们逃命。   这样的伏击战果当然不能令人满意,好在四名虏兵坠落下来,他们胯下的战马都安静的停在那里,没有四散而去,叫人颇为宽慰——乌敕石让人将四名虏兵头颅割下来,将战马牵过来,也不稍作停顿,就率队往南面的山林转移,午时返回到宏觉寺。   “小石头,怎么就这点斩获?”   徐惮没有耐心从头去带领义军,他留在宏觉寺时,就闲坐在一块巨石上充当哨岗,看到乌敕石率队从右侧山林里钻出来,一干人等就牵了四匹战马、其中一匹马的鞍座旁挂着四颗血淋淋的头颅,找到他打趣。   徐惮乃是楚山年轻一代第一强横人物,统兵作战风格又悍勇无比,在马涧河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也是年轻一代领袖级人物,乌敕石自然是服膺的,他耷拉着脑袋跟徐惮说及伏击敌军小队斥候的详情,想问问他战术有何改进的地方。   “别听徐惮胡扯,你们最关键的就是搅得虏兵鸡犬不宁,然后将人都给我带回来。此时多割几颗虏兵头颅,少割几颗虏兵头颅,都是细枝末节。不能为战役的核心目标发挥出作用,有功也要罚,现在还要我从头教你们学堂上的东西吗?”   将卒有血勇之气,徐怀肯定不能打击他们的积极性,但也需要恰当的引导。   徐怀耐着性子跟他们解释眼下他们最关键的作战意图,还是在尽可能保存自身实力的状况下,昼伏夜出不断的袭扰逼近牛首山的虏兵及投降汉军,令他们短时间内难以从容不迫的对哪家军寨造成威胁。   突破重重封锁,聚集过来的义军将卒,徐怀也是将他们都先安顿到牛首山南北两翼的军寨之中进行组织、整顿。   徐怀可不会让乌敕石给徐惮带歪了。   “有人进山来了……”   徐惮目光锐利,看到有数人从对面的山沟子里钻出来,转眼又钻进宏觉寺南面的山谷密林之中不见踪影。   徐怀也注目看了一会儿不见人影出来,就想转身离开,这时候朱沆、朱桐从寺里走出来。   “兴许是京中派出联络的信使!”   钻进牛首山后,朱沆也没有其他事情,就盯着进山来几条羊肠小道,心想京中得知徐怀已到建邺的消息,必然会派人过来联络,但没想到今日都第六天了,也没有见到京中派出来联络的信使。   六天时间里,除了牛首山南北九寨尽可能将寨中操练过的青壮都组织起来,从更远处闻讯赶来会合的义军及乡兵,都已经超过三千人,结果京中却毫无消息,叫朱沆如何不着急,后悔抵达建邺的当晚没有坚持返回建邺去。   他刚刚人在寺里,越过僧房看到来人从对方山谷里出现,这并不在九寨联系宏觉寺的正常路线上,就拉着朱桐赶忙跑过来,想要第一时间确认是不是京中派出来的信使。   见朱沆如此迫切,徐怀便也耐着性子陪他站在寺前的空场地等候。   一炷香工夫过去,人影再次从密林里钻出来,来到宏觉寺在祖堂山前山脚下的石牌坊山门前。   那里有守卫进行盘查,徐怀他们远远看过去,才看清楚乃是六名猎户打扮者,抬着一名昏迷不醒的伤者来到祖堂山脚下。   守卫盘查过来,很快领着这七人拾阶而上,来到僧院前。   六名猎户乃是附近清流寨义军所扮,假扮猎户潜伏在云台山南麓的密林进行巡逻、警戒,遇到自称左宣武军奉命出建邺城刺探敌情、却在途中遭遇敌骑受伤的小校钱文赟,初步确认身份无误后,见他伤势极重,就直接一路护送他往祖堂山宏觉寺而来。   在军医过来之前,徐怀将大氅解下来,铺在石阶上,让伤者躺在大氅上,见他脸色苍白,失血极为严重,约四旬年纪,枯瘦的脸颊刺有“胜威军第六将第五营第三队卒钱文赟”字样,看得出他乃是早年刺配充军的西军兵卒,是天宣年后才编入左宣武军中担任武吏,看到他假扮农户所穿的麻布破袄内里还有一件皮甲,但肩窝、侧腋以及后背等部位有好几处为箭矢射穿。   应该是不影响奔走,这个叫钱文赟的武吏已经忍痛将箭簇拔出,但箭创处仅仅是简单包扎,鲜血早就将皮甲及袍袄都浸透。   随行军医赶过来,看过创口及出血情况,无奈摇了摇,表示如此严重的失血,不可能救得过来。   徐怀正要让人将钱文赟抬到僧舍妥善安置,正将他抬动起来,呻吟一声悠悠醒过来,看到徐怀,眼睛里焕发奇异的光彩,虚弱的叫道:“左宣武军第一将(厢)小校钱文赟参见徐使君……”   “你认得我?”徐怀问道。   “徐使君率部援沁水,钱文赟与几名兄弟其时溃逃到沁水县,受钟应秋郎君收留参与守城,得见徐使君……”   钱文赟努力想将初见徐怀时的情景说得更详细,表示他从未忘却那一幕,却被堵在喉管里的血呛得咳嗽不已,血从嘴角溢出,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虚弱的说道,   “前几天看虏兵稍退,我与弟兄们说定是徐使君出兵来援,别人不信——周将军找人出城刺探,我第一个响应,没想到真见到徐使君,我死而无……”   钱文赟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完,手就松落下来。   好一会儿见钱文赟胸口再无起伏,伸手也探不出鼻息,徐怀心情有些沉重地示意将钱文赟的尸首抬下去简单安葬。   张雄山这时候闻讯走过来,从乌敕石的描述得知信使费那么大劲,都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已经亡故了,皱着眉头,在朱沆面前不加掩饰的抱怨道:   “平燕宗王府并无继续往南岸增调兵马意思,目前虏兵有八千步甲、两千骑兵都被我们吸引到草汊河以西来,虏兵在建邺城外围仅有不到一万五千步骑,然而宿卫禁军却还死死守在城中不敢出动,只敢趁夜派出斥候打探消息,而三五斥候从城中出来,早就被虏兵盯上,我们也没有办法主动去接触!”   徐怀所信奉以及传导给京襄诸将的防御战术,一定是积极的,这点在最初楚山城修筑上体现最为鲜明。虽说楚山城依托主城墙形成多层防御体系,但为了保障足够多且快速的出兵反击通道,楚山城在面对明溪河左岸平原的一侧,建造大小五座城门,也不搞什么护城河。   此时建邺城里的兵马,远远高出外围的虏兵,竟然还是彻底被动的守在建邺城里不敢有丝毫的动作,也难怪张雄山抱怨、看不起。   徐怀看向朱沆,问道:“朱公还急着回京中吗?我这两天就安排人手护送你回去,省得京中再无谓牺牲将勇性命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近城   为保证徐惮顺利护送朱沆进建邺城,徐怀当夜就下令调动九寨兵马,通过牛首山诸岭山地及密林的掩护,往黄龙岘以西、相距跃龙寨约二十里的观音寨集结。   义军健锐举着火把在山麓间夜行,火光隐隐从树叶凋落的密林间透出,附近的虏兵很难不察觉。   这也是徐怀抵达建邺之后,召集义军第一次大规模集结,无论是兀赤、仲长卿,还是他们手下的千户、都指挥使、都虞侯们都不敢大意,也是连夜将更多的兵力,特别是吃苦耐劳的骑兵,从破岗渎外河沿岸,调到草汊河附近。   这就使得虏兵对建邺外围的封锁,变得更为稀松。   城墙外侧为防止盗贼、寇兵藏匿,防止守军视野受到遮挡,灌木树丛都清除一空,暴露出冻得结结实实的平阔土地,土壤都冷得有些发白。   七八里外的树林之中,徐惮手缓慢抚摸身旁衔枚战马,触摸战马有如绸缎一般的光滑鬃毛,冷静的观察着树林与城墙之间逡巡不去的那队敌骑。   “能闯过去吗?”朱桐从后面走过来,看到除他们正对面的三十余骑虏兵外,在建邺城的东侧还有六支相应规模的虏骑,对这一带进行封锁,有些担忧的问道。   渡江虏兵有相当一部分兵力被吸引到草汊河以西,目前留于建邺城附近的兵力,只有能力对靠近城墙的区域进行封锁,无法顾及到外围稍远一些的地方。因此宿卫禁军派遣斥候出城以及传递消息,颇为困难,但句容等地的义军听闻徐怀已至牛首山,从溧水以南绕行赶去集结,却无惧虏兵拦截。   徐惮也是连夜带领一支骑兵——也是这几天来好不容易凑到四十余匹战马——护送朱沆、朱桐从外围绕行,赶在天亮之前,潜伏到建邺城以东、距离岳庭门约七八里外的一座树林里。   这里是浅丘地形,树叶虽说凋尽,只要虏骑不直接靠近,却也不虞会暴露行踪。   目前虏兵在建邺东城以外有两百余骑,趁其不备,徐惮却是有信心将朱沆、朱桐二人安全护送到城墙下;七八里距离对于全速奔驰的战马来说,甚至都不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问题是,京中那些怂货,绝不可能敢打开城门接他们进城,最多放几根绳索或吊篮拉上去,战马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凑出四十多匹战马来,徐惮可舍不得轻易丢弃;再说了,将战马弃于城外,他们跟着朱沆、朱桐进城,短时间也将困于城中毫无作为,这也不是徐惮所乐见的。   徐惮将乌敕石以及他麾下几个都将招手喊到跟前来,低声商量:“我们进不进城?”   “听你吩咐便是。”乌敕石虽然经常叫徐惮戏弄,本质却是徐惮的迷弟,瓮声说道。   “进或不进,打法不一样,你们莫要偷懒,得一起想办法!”徐惮瞪了“不负责任”的乌敕石一眼,说道。   他们选择跟着朱沆、朱桐父子进城,战马最终是要丢弃掉,那只需要从树林到城墙这段距离的全力冲刺,虏骑从两翼围追过来,他们也不需要特别注意虏兵会射杀战马。   箭伤对战马,短时间的杀伤力是不足的,很多战马哪怕全身上下被射中几十支箭,都不影响短距离高速冲刺。   这也是他们最简单、最便捷的选择。   倘若他们不想进城,就需要尽可能保全战马,要不然没有能力与四条腿的虏骑周旋,更不要说从容返回牛首山了。   而他们将朱沆、朱桐父子送到城墙下,这时候就会将附近的虏骑都吸引过来,之后再想离开,就要面对数倍于己的虏骑的围追堵截。   不要说不能保证伤亡了,甚至都有可能会被优势敌骑围歼于建邺城门。   徐惮是勇猛好斗,但不是傻。   进或不进,关系重大,他得让所有的武官都参与进来拿主意。   “大家先说进还是不进吧?”徐惮见乌敕石等人沉默起来,怕几层问题搞一起太复杂,搞乱大家的脑子,决定先做选择题。   “能回来,当然是回去的好,”乌敕石说道,“就京中这些怂货,我们要是进城,估计在将渡江虏兵都赶下长江喂鱼鳖之前,都不可能打开城门,我们进京中还不得憋死?”   “不进,不进!”   几名都将也是一股脑不想跟朱沆、朱桐父子进京中,看宿卫禁军这几天都无半点反应,烦都烦透了,哪里想进城与他们为伍?   “不进要怎么打?”乌敕石头疼的问道。   他不畏伤亡,甚至战死沙场也无所畏惧,但悬殊也确实太大,无论之前的武士斋舍,还是此时的高级军事指挥学堂,进去修习第一堂课就是要求军将牢记战略战术目标的优先性与避免无谓的伤亡。   “也不是没办法打。”   徐惮头痛的看了乌敕石一眼,心想苏蕈要是也提前来到建邺,这些头疼的事情就不用他考虑了,说道,   “使君给我们三天时间护送朱公进京中,又没有说一定要今天,我们可以先在边上蹭蹭,不急着靠近过去!再说护送朱公根本目的,也是叫京中知道我们到来的消息,我们这两天就盯在这里,边蹭边打,京中要是还猜不到这一切,硬将朱公护送进城,也没啥意义,对不?”   说到这里,徐惮心虚的觑了站在旁边的朱沆一眼。   朱沆不懂具体的战术安排,但听徐惮后面的语气,似乎都未必就想着要将他送进城去,赶忙插话道:   “还是劳烦徐惮小将军尽可能送我进城!”   朱桐在一旁说道:“父亲可以先写一封手札,叫徐惮他们有机会射入城中通禀,后面能不能进城,还是要看有无机会。”   朱桐还是知道父亲朱沆是什么心思。   渡江虏兵大量被牵制到草汊河以西,不仅没有能力组织兵马强攻建邺城,甚至都没有往池州方向部署兵力拦截京襄援师东进——虏兵可能也意识到那么做没有意义了。   在没有控制铜陵等沿江城池的情况下,贸然在池城附近部署拦截兵马,本身就是极冒险的军事行动;倘若要冒险,就一定要以强攻建邺城为前提,前提都不存在了,因此也就不会有直接的拦截,更多是以水师为船,进行袭扰、迟滞京襄援军东进的速度。   到这时候,朱桐都已经彻底看明白过来,建邺这时候已经安全了——也许在徐怀踏上草汊河西土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点。   虏兵或许此时已经重点考虑在舒城、庐江以西构筑防线了。   在这种情况下,朱桐都不觉得一定要护送他跟他父亲进城,消息通禀到就成。   要是单纯将消息或手扎送入城中,那就更简单了:数十骑驰出树丛,吸引建邺东翼敌骑的注意力,然后安排三五人从另一方向趁着敌骑疏忽,纵马快速驰近城墙,将手扎投入城中,都不需要眨几下眼的工夫就能完事。   当然,朱桐知道他父亲朱沆此时急着想进城,主要还是劝谏陛下当机立断要有所行动。   在渡江虏兵已经不构成多大威胁的情况下,京中此时掌握宿卫禁军、建邺府军三万余众,却一味闭城自守、没有作为,天下人是不会有几个知道详情的,但是叫已经往牛首山聚集的义军怎么想?   不要看徐惮勇猛好战,但心思实是粗中有细,朱桐看明白徐惮磨磨蹭蹭,实质并不想直接送他父亲进城。   徐惮嘿嘿一笑,跟朱沆说道:“我们当然会尽力,但如朱桐所言,还是先将手札投入城中为好——城头守军多为目不识丁的家伙,将手札投过去,可能还以为是劝降书。要是这些蠢货将手札一把撕碎,我们还得在虏骑警惕起来后再跑一趟,太不爽利了。还得请朱公换上官袍,我们护送朱公出树林走一趟露个脸!”   “那好吧……”朱沆无奈说道。   出发时,朱沆还戎装打扮,但官袍印信等物,都随时装包袱之中,朱桐负责背身后。   朱沆心想他干过几年的建邺府尹,换上特征鲜明的紫袍官服,接近城墙一两里就应该有人认出他来,省得连累徐惮他们为解释事缘,在城墙下耽搁太久。   徐惮带人在山谷里部署着什么,等朱沆将官袍换上、又紧急写好一封奏章,就亲自带领十数骑从树丛徐徐而出。   大越风气较为开化,但黄紫服饰也是严禁平民随意使用的,唯有三品以上的文武大臣及宰执级人物,才可以穿紫袍。   十数骑兵簇拥一名身穿紫袍官员从树林驰出,附近游弋的几队虏骑看到,当然晓得是条大鱼,甚至产生叫他们热血沸腾的联想——南朝在建邺城外,可没有几个人有资格穿紫袍吧?   附近的虏骑几乎都是第一时间拉起速度,纵马围逼过来。   没等徐惮他们往城墙靠近四五里,两队虏骑就从两翼夹驰而来,还有一队虏骑纵马绕后,想要截断他们的退路。   “得罪朱公了!”   徐惮一手直接将身形枯瘦的朱沆从他所坐的马背拉了过去,横在身鞍座上,避免朱沆自己御马半道摔落下去,然后大呼一声“走”,就拉拽缰绳,带头往他们之前藏身树林南侧的浅谷纵驰而去。   三队虏骑合并一股紧追不舍。   他们也很清楚附近不可能藏有大股的兵马,村社之间都是小片的树林,而且树叶凋尽,打眼能看到树林深处,而宝华山西麓密林距离这里更是有二三十里,要有伏兵也应该在宝华山西麓,毕竟眼下他们对建邺外围的控制,兵力上已经是相当捉襟见肘了。   短时间内他们不怕有什么大股伏兵,怎么可能轻易放走一条身穿紫袍的大鱼?   徐惮他们将速度拉起来,往更远处的宝华山逃去,虏骑也是全速追击,生怕有一丝懈怠,就让这条大鱼逃进宝华山里。   居前三骑猛然间失蹄往前冲倒,后面七八虏骑这时候才猛然注意到地上有一条黑乎乎的细索绷直,距离地面约尺许高,与枯枝败叶混在一起,非常不显眼。   正常来说,绊马索要么较粗、容易被发现,这么细的绊马索,即便能绊倒一两匹战马,但也应该直接绷断才是。   很显然,残酷的事实令后面七八名虏骑失望了,猝然间已来不及做出任何避让动作,眼睁睁看着急驰的马蹄往细索撞去,就像刀割一般,竟然三匹战马的前蹄在急驰中直接被细索绷断开,而细索竟然还是未断。   后面虏骑紧急勒马,又或拉拽缰绳往两翼偏转,但危机并没有就此结束。   数条细索从枯叶堆里,从他们当中猛然绷弹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伏击   铁线绳乃是将若干根细铁线与麻丝捻缠而得,强度不知道比当世最为常用的麻索高出多少,猛然间截停三五匹奔马,实在没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当然,徐惮在此设伏,也不可能指望几道铁丝绳就能给虏骑造成多大损失。   第一道铁线绳是将这股虏骑截停在设伏区域之内,之后数道铁线绳之前埋在枯枝败叶之下,两端与战马的鞍座相连,在虏骑被截停下来后,迅速拉起,除了惊扰敌马外,更为重要的是在短时间内对敌骑进行切割,限制其后撤、脱离接触。   趁敌惊乱之际,两侧树林里的伏兵尽出,依托树木的遮挡、掩护,频频拉动强弓往浅谷之中攒射而去。   徐惮早就将朱沆扔到一旁的草地里,带着人纵马驰返,说道:“周旦、狗熊泡,你们六人跟小爷直接往前冲杀,其他人在侧后以弓弩策应!眼睛都他娘睁圆溜起来,别再盯着小爷的屁股!”   之前马涧河战斗最激烈时,徐惮后臀为流矢所伤,他引以为耻辱,这时候也不忘叮嘱一声。   趁敌惊乱,用弓弩逼近攒射是最常规的战法。   不过,虏骑皆是久历战阵的精锐,几道铁线绳并不可能扰乱、限制他们太久。甚至最初被绊倒的七八名虏兵,虽说被狠狠摔下马背,但也仅有一人倒霉直接撞到树桩上,又被后面栽倒的战马猛然撞压上来,这会儿已奄奄一息,其他人摔落在积满枯枝落叶的地上,即便没来得及在触地瞬时卸力,也都不可能受多严重的伤。   不过他们现在还舍不得舍弃胯下的战马,也怕此时舍弃战马,短时间内难以拉开距离,会被这边纵马驰射,这时候只是取下护盾、抽出战刀,一面抵挡两翼的攒射,一边想要将横在身前身后扯动的铁丝绳斩断。   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过神来。   此时虏兵在城南、城西还有两百名骑兵,正对建邺城另外两侧进行封锁,他们听到号角声,第一时间就会分兵赶来增援;虏兵在破岗渎外河两侧的军营里,更有一千多虏骑随时能快速出动。   留给徐惮他们真正斩获更多战果的时机,其实非常短暂,单纯用弓弩逼近或驰射、或攒射,杀伤力会非常有限。   对方乃是骑射皆擅的精锐,又都着甲,还有护盾,就算四周毫无遮挡,与这边对射很吃亏,短时间内又能吃多大的亏?   徐惮就是要趁这些虏兵为铁线绳所限制,甚至没有摸清楚伏兵虚实内心惊乱,无法有效纵马进退或快速结阵抵抗之际,直接带人赶上前去以马槊怒斩之。   “杀!”   雪亮的槊刃携战马冲击之势,窥着一名虏兵的颈项怒刺而去,其势有如奔雷。   这名虏兵刚被摔下马背,脑袋都有些发蒙,正拿护盾狼狈的遮挡两面怒射过来的箭矢,臂膀、大腿上已经中了好几箭,血流如注,裘袍染红,但箭创暂时还不致命,还没有将他彻底放倒。   这虏兵看到徐惮居前纵马赶到,也没有被徐惮的强悍气势吓住,正想矮身从战马扬踢起来的前蹄下钻过,拿刀去撩马腹,却不想槊刃以诡异的角度斜刺过来。   虏兵却不知道徐惮在这一刻,坐在马鞍上的身体以极其夸张的姿势往右后侧仰倒,使得槊刃能贴着战马右前胸斜刺而出,极其精准而巧妙的奔这虏兵的颈项而去。   一举将那名想钻马腹的虏兵颈项斩断,槊去势却未尽,毫无停滞的往外前侧撩划而去——从槊势转寰变势中可以看到徐惮对自己刺出的一槊信心十足。   一抹冷冽的弧形刀光仿佛夜月乍现,槊刃往右侧向同时扑杀过来的另一名虏兵胸口抹了一下,顷刻间甲破、皮破,血肉、森森白骨尽现;这名虏兵都没有来得及举刀封挡,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腹,就这样被剖开。   左右六骑要比徐惮稍稍要慢一线,但也仅慢一线,重重枪影攒刺如林如山。   虏骑虽然都是久历战阵、骑射皆擅的精锐老卒,但奈何徐惮等人更强,何况还是中了伏击之后被以整击散、以暇击乱?   而徐惮这一级数的武将,没有相当程度的武将与之单打独斗,或联手对抗,又或者纯粹拿人命去填,倘若仅仅是七八名或十数名普通的精锐老卒围攻,都完全不够他看的。   看到徐惮陷阵冲杀,在侧翼主持伏击的乌敕石也立刻相应将伏兵分作两组,一组继续以弓弩精准攒射,另一组也直接冲前陷阵,以便更有效率的进行杀戮。   也确实如此,在外围的虏骑是他们数倍、数倍,距离都不远,哪里有时间给他们拿着弓弩慢慢对射?   等虏兵意识到铁线绳非寻常刀剑能斩劈断开,意识到眼前的伏兵极可能是京襄百里选一、千里选一的精锐,想到他们不应该再试图聚集抵挡,而应该从铁线绳之间分散逃走时,他们在浅谷里已经有二十多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看着虏兵分散逃走,远处已有数十虏骑赶过来接应,徐惮挥手示意停止追击,没有让人再鲁莽追杀上去。   虽说他有信心杀败新增援上来的数十虏骑,但很难保证这边不出现伤亡,也无法在大股虏骑围逼上来之前,留出从容撤退的时间。   虏兵除了在伏击的浅谷丢下二十七具尸体,还有七名虏兵受箭创或刀枪创太重,倒在撤退的途中。   “看到没有,今儿这个这才叫伏击!”徐惮跟乌敕石打趣道。   “赤扈人的斥候,跟猴子一样精,哪里可能会动不动就傻乎乎咬钩?”乌敕石不服气的说道,“再说,我从哪里去找比朱沆相公那么好的诱饵?”   朱沆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脸色有些难看;他刚才被徐惮直接从鞍座扔草地里,屁股到现在还隐隐作疼。   他这时再傻,也明白徐惮这个混账家伙哪里是想着帮他送信,纯粹是拿他当诱饵;他却以为这浑小子是楚山年轻一代里最好蒙骗的。   “朱公,你看这么一闹,京中会不会应该能猜到使君已到建邺?”看到朱桐牵马走过来,将朱沆搀扶坐上马鞍,徐惮咧着嘴问朱沆。   浅谷里遮挡的树木不多,此时天气晴好,湛蓝的天际,万里无云,大地冷得发白,他们从这里能眺望到七八里的城墙,能隐约看到城墙上所站在守军,想必城墙上的守兵也能看清楚刚才发生浅谷里的伏击。   单纯一场发生在建邺城附近的伏击战,当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结合这几日渡江虏兵的调动,结合这些年来徐怀诡异无常的奇谋与用兵风格,结合赤扈人对京襄的顾忌,朱沆心想京中是应该有所猜测,但他同时又知道汪伯潜、杨茂彦甚至周鹤、高纯年等人,绝对不会因为有所猜测,就会有所行动。   他们身上的特点,在汴梁城两次被围期间,就已经表现得尽露无遗了。   朱沆虽然还是想进城,但这时候看到附近的虏骑都被扰动,一会儿工夫出现在东城外的虏骑就有四五百之多,只是被伏杀一通,一时没有摸清楚他们这边的虚实,没有轻举妄动而已。   当然虏兵也可能完全猜错城中宿卫禁军静止不动的原因,或许这是与徐怀在牛首山存在默契,这种情况突然在建邺城东发生一场伏击战,自然令虏兵更不敢轻举妄动。   “东面有一队百余人规模的步卒赶过来,衣甲破破烂烂的,应该之前逃入宝华山里的禁军,看架势要赶过来助战!”一名骑兵打马过来禀报道。   宿卫禁军并非没有完全与渡江虏兵作战,只是在虏兵水师袭至建邺最初的两天,打了几场小规模的狙击战,看到损兵折将一千多人,汪伯潜、杨茂彦就不敢再打了,就迫不及待的严令诸部不得出战,甚至还严厉处罚好几个擅自出兵的军将,狠狠杀一杀不听招呼的躁动风气。   除此之外,建邺水师被打得大溃,也不是两万水军将卒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就全部被歼灭了。有一部分水军甚至逃到蓟州、黄州,徐怀在牛首山也收拢不少水军溃卒;要说有一部分被打溃的水军将卒就近逃入宝华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甚至有可能比往上游逃亡的更多。   不过,宝华山与牛首山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这几天虏兵又重新封锁草汊河,徐怀在牛首山也没有急着直接派信使联络宝华山这边——宝华山距离建邺更近,开发更早,也没有设立什么军寨。   “走,我们快点过去,将他们截住,现在不用他们赶过来凑热闹。”徐惮说道。   他们有战马,进退很快,但是禁军步卒从宝华山赶过来,一旦被虏骑盯上,再想从容撤出就难了;得赶在他们离开宝华山麓太远之前,将他们截住…… 第一百二十八章 残兵   “虏骑确是在那片丛林遭受伏击,死伤四五十人?”   刘衍闻讯赶到东城,但他登上岳庭门城楼之前,徐惮就已率队远去,他只能看到在靠近宝华山西麓处还有点点影迹。   刘衍是看到有汉军兵卒正在七八里浅谷中收殓尸体,但依旧难以想象,在赤扈骑兵近乎绝对控制的区域里,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能令赤扈人最精锐的骑兵损失三四十人。   此时有五六百虏骑滞留在东城之外,就这样坐看伏击者扬长而去?   赤扈人什么时候这么温文尔雅、谦恭卑逊了?   结合伏兵之中有人身穿紫袍官服,结合城外虏兵这几日来种种异样,不正说明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事实?   刘衍也都有些难以置信的眺望远处空无一人的旷野,眺望那湛蓝如水的天穹,但细想这不正是某人的风格吗?   某人并没有因为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而更改啊!   城头之上的将卒也都在窃窃私语,内心有着隐藏不住的兴奋:   “会不会是徐使君已到建邺?”   “徐使君有没有亲至不清楚,但那么强的伏兵,定是京襄精锐不假!不过,这也未免太强了吧?也就四五十人马,却杀得虏兵毫无还手之力,最后还能丝毫未损、从容离去,令四五百虏骑赶过来,追都不敢追,除开京襄军赫赫威名,天下谁能做到这点?”   “我猜徐使君就在建邺,京襄军是强,但也不至于如此离谱,伏兵多半是徐使君身边的侍卫亲兵。大概也唯有徐使君亲至,才会令贼虏如此忌惮吧?这些年贼虏在徐使君手里可没有少吃亏啊。再说了,天下有几人能有资格穿紫袍官服?徐使君定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亲到建邺!”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以军法论处!”   听到一声严厉的冷喝,刘衍转头看到杨茂彦黑着脸,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从登城道走过来。   城楼前的诸多将卒面面相觑,这几乎都铁板钉钉的事实了,他们不知道杨茂彦为何要断言否认。   刘衍额头青筋浮动,但不想军心动摇,也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愤懑,不与杨茂彦在城楼之上争吵……   ……   ……   “弥宝见过朱相公、徐惮将军!”   徐惮与朱沆、朱桐父子率队撤回到宝华山东麓;之前从宝山华杀出,打算赶过来助战的百余兵卒,已经退到一座宽谷里相候。   这时候已经确认过对方的身份,这百余兵卒确实就是建邺水师被击溃后,逃入宝华山里藏身的水军兵卒,所穿也是禁军服饰。   领头之人弥宝刚年过四旬,满脸却是风霜色,他早年乃守陵军一名普通武卒,参加过巩义、沁水、汝颍等战;迁都建邺之后,凌坚、余整二将奉旨操练建邺水师,弥宝等一批武吏也从左右宣武军编入建邺水师,在第一次淮南会战中立下战功。   在建邺水师被击溃之前,弥宝乃是第三厢麾下营指挥使。   由于宝华山距离建邺城较近,渡江虏兵最初对逃入宝华山里的残兵清剿颇为尽力。弥宝等部被困宝华山中,不仅难与外界联系,补给也难获得。   虽说才短短二十天过去,弥宝及部众一个个都面带菜色。   也是近日来相当多的虏兵被迫调动到草汊河以西,剩下的兵力封锁建邺城都较为困难,这才解除对宝华山的封锁。   弥宝他们却是拖到昨日,才从宝华山南面的村寨那里得知靖胜侯徐怀亲至建邺的消息。   徐惮他们昨夜潜行到建邺附近,特别是今日清晨在建邺东城外树林里设伏的情形,为弥宝安排在宝华山西崖的哨岗见到。   弥宝得到消息后,一面派人联络宝华山里的其他残部,一边集结所部人马出山准备相援,却不想他们刚出宝华山,伏击战就已经结束了。   “水师真是败得太惨啊!先帝与凌坚、余整将军这些年的心血,却叫那姓杨的胡乱指挥、毁于一旦——这里面也有朱相公的心血啊。那么多兄弟白白牺牲了,他们不是贪生怕死,是没有捞到上战场杀敌的机会,被敌船堵在出水营的河巷里乱杀!一艘艘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战船,轻易就被敌军纵火点燃,弥宝心里痛啊、恨啊!陛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将凌坚、余整将军调走,叫那姓杨的执掌水师?要不是徐使君赶到,大越再经历一次京师灭败之祸,那就真没救了啊!”   徐惮年纪比较轻,弥宝拽住朱沆的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水师溃败的惨状。朱沆这些年追随建继帝东奔西跑、劳苦功高,也长期担任建邺知府、府尹等职,曾与刘衍短暂辖管建邺水师,因此在水军将卒之中威望极高。   看朱沆坐下来听弥宝了解水师其他逃入宝华山的残兵情况,乌敕石不觉得有什么,徐惮眼珠子却瞥着朱沆乱转。   水师虽然败得极惨,但除了一小部分战船杀出重围外,还有很多水军将卒落水后顺江而下,逃过一劫。   目前有不少水师残兵往东去投润州守军了,但还有一两千残兵没有离开,坚持留在宝华山里。   他们主要想着策应宿卫禁军作战,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天过去,宿卫禁军在建邺城里毫无动静,他们内心也是失望之极。   昨日无意间得知徐怀亲至建邺御敌,弥宝找其他几部残兵首领联络,正想着派人去牛首山联络,没想到徐惮昨天夜里奉命护送朱沆、朱桐已经绕到宝华山这一侧。   “虏兵这次一定会从官服上认识朱相公来,朱相公留在宝华山已不安全。小石头,你现在就亲自带人,将朱相公安全送到使君身边,切记路途不要出什么岔子……”徐惮跟乌敕石说道。   乌敕石还想说宝华山虽然也谈不上有多高峻,但与幕府等山相接,可以藏身的地方多了去。   何况虏兵现在这个状况,根本就不可能派兵马进宝华山进剿。   然而不等乌敕石他话说出口,徐惮怒气冲冲的踢他脚后跟,催促道:“磨磨蹭蹭作甚,还不带人快护送朱相公走人。”   “我留在此间无碍……”朱沆说道。   “使君可是再三叮嘱要确保朱相公安然无事,请恕徐惮无礼。”徐惮伸手抓住朱沆的手腕,就要将他直接扔到马鞍上去。   朱桐还在一旁劝道:“父亲去徐怀身边最是安全,目前这情况,父亲也没有办法进建邺城了,留在宝华山反而会成为累赘!”   朱沆气得额头青筋直跳,但又挣扎不脱,大骂朱桐:“你这逆子!你这逆子!”   弥宝哪里知道里面的曲奥,也不清楚牛首山义军聚集的情况,更不了解虏兵的调动情况,也以为宝华山距离建邺城太近,虏兵要是后续打算强攻建邺城,说不定还会派兵马进宝华山扫荡一遍。   他见徐惮野蛮的将朱沆扔到马鞍上,还真以为是为朱沆的安危着想,满是宽慰的站在一旁也不劝阻。   看到乌敕石带着数骑,不情不愿的护送朱沆离开,徐惮才松了一口气。   以朱沆的声望以及他早年对建邺水师发展所起到的作用,真要在朱沆手里,将宝华山里的水军残部都聚集起来,除非徐怀亲至,还真没有其他人能跟朱沆争夺对水军残部的指挥权。   现在嘛,徐惮可是正儿八经的都虞候。   没有更高一层的明确指令,互不统属的诸军相遇,以将衔高的节制诸部,乃是大越立朝以来的惯例。   徐惮自然要将朱沆先送走,再考虑集结宝华山水军残部,从侧翼袭扰虏兵对建邺城的封锁……   ……   ……   “种种迹象无不表明靖胜侯徐怀已至建邺勤王,今日清晨应该是想护送朱沆相公进京面圣联络御虏之事,只是为虏骑封锁所阻。目前宿卫禁军也士气大振,诸多将卒纷纷请战,陛下,士气可用啊!”   刘衍再次走进垂拱殿,请求绍隆帝同意安排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争取尽快夺回破岗渎外河的控制权,而不是真要坐等所有勤王兵马都赶到再有动作。   “此时京中未见靖胜侯只言片语,也未见靖胜侯派信使进城,刘相如何断定靖胜侯已至建邺,而非胡虏诈计?”杨茂彦固执己见的质问道,“三五十兵马假装京襄伏兵,再找一人身穿紫袍官服扮作朱沆相公,这样的计谋也未免太廉价了一些!”   “行军作战,哪里事事能有绝对?也恰恰有些情况搞不清楚,不确定,才更需要派兵出城,这样才能真正试探出所有的虚实来。将卒提脑袋上战场,打仗就没有这么怕前怕后的,”刘衍气得快要吐血,声音沙哑的说道,“再者我也没有说过要宿卫禁军一股脑都出城往破岗渎外河杀去,只是也无需再像之前那么保守!”   “刘相既然说今日岳庭门外一战,乃是徐侯意图护送朱沆相公回京,”周鹤沉吟道,“而这事只是暂时受挫,我相信徐侯真要是已经到建邺了,一定会再派人进京联络,多等两三天,是要更稳妥一些……”   刘衍已经没有气力争辩,无奈的看向坐在御案的绍隆帝,听他裁断。   绍隆帝脸色阴翳,看不出他心里所想,只是瓮着声音说道:“多等两三天更稳妥,也可以多派斥候出去联络,务必要有确定消息再做其他打算……”   王番神色平静的看着这一切,事实上他们清晨再次得到消息,由于虏兵并没有往池州等地大规模派遣兵马,甚至其水师也没有试图去控制鄱阳湖口,目前京襄援师东进甚速,已有一部分援兵进入池州城,很快就会有大股的援师抵达建邺,建邺之围随时能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故人   大雾在山麓间滚动,草叶挂满白霜,“嗒嗒”的急促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寞,麻雀像离弦的箭一般,在灌木丛里惊飞。   铜官山东麓的刘王寨墙头,刘壮飞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将裹在身上御寒的茅草团推落开,站起来朝外张望。   刘王寨建于一座坡梁上,地势险要。   清晨时分,坡梁西面的山谷里浓雾滚滚,草木都看不见踪影,但奇特的是,仅仅过了一道坡梁,铜官山东麓的山坡上雾气就骤然淡了下来,就像仅有一层雪白的薄纱笼罩在疏林之上。   很快就有十数赤扈骑兵从坡梁西侧的大雾中钻出来,裘袍弯弓,马鞍后捆绑着高高的毡毯等杂物。   刘壮飞也没有慌乱什么,整顿检查手边的刀械弓弩,一切如故,他就耐心看着远处十数虏兵的动静,甚至都没有将身边还呼呼大睡的同伴踢醒。   虏兵渡江以来,赤扈斥候就经常出没于铜官山周边,只是虏兵在南岸暂时还没有攻城拔寨的能力,这些赤扈斥候一般也不会过来招惹关门闭户的寨子。   再说他们可是刘王寨,怎么能像普通村寨那么没有一点见识,遇到点事就惊慌失措?   虽说十数赤扈骑兵都已经停了下来,正抓紧时间在山岗上稍歇,但急促的马蹄声并没有稍歇,在西面的山谷里甚至越发急促。   刘壮飞脸色越发惊奇。   铜官山作为黄山余脉的终点,山势沿东北往西南走向,山体靠近长江;座落在铜官山东麓坡梁上的刘王寨距离长江岸边仅有十二里——宣池驿道,就从刘王寨北面的山脚通过。   倘若有什么大股敌骑走陆路从建邺方向西进,基本上都不会瞒过刘王寨村民的耳目。   刘壮飞没有记得这些天有见大股虏骑经刘王寨北面的驿道西进,西边山谷里这么密集的马蹄声是怎么回事?   却是停在坡梁上十数赤扈骑兵,听辨马蹄声越来越近,咬牙驱骑往东面逃去,他们脸上满是不甘与惊诧,南下这些年都是他们像猫捉老鼠一般,纵骑逐杀南兵,何曾有过被南朝骑兵死死咬住追击的时候?   不过,他们此时人微力寡,身后有京襄援军数百骑纵逐过来,他们心里再不甘、再狂妄,也只能暂作退却。   在十数虏骑纵马逃离后,很快就有越来越多骑兵从浓雾中钻出,很快就遍布刘王寨北面的坡梁。   “杨狗儿,你快去将族长喊过来,看是不是京襄援军到了?”   刘壮飞看到这时候出现在山麓间的数百骑兵个个身穿青黑色铠甲,乃是大越禁军兵服,再说距离较近的那些骑兵脸面也能看得清楚了,不像是胡狗。   他忙将身边这时竟然还在呼呼大睡的杨狗儿踢醒,催他去喊族长刘隶。   虽说这些年投降赤扈人、充当赤扈前驱烧杀掳掠的汉军人数绝对不在少数,但降附汉军的骑兵规模非常有限。   刘壮飞之前都没有看到有虏兵或降附汉军大规模往西而去,这时候却看到有大股骑兵从西往东而来,第一时间猜测很可能是西面的勤王兵马过来了。   再说刘王寨往东就是繁昌县、芜湖县、当涂县,相距牛首山西麓仅二百里。   刘壮飞前两天刚听前往宣城打探消息的族人回来说,靖胜侯六天前就已经在五百精锐侍卫的护卫下,有如天兵天将一般出现在当涂县境内,甚至刚出现就狠狠收拾了渡过江来的胡狗子一顿。   刘壮飞内心隐隐兴奋起来,旁边更是有人按捺不住,直接扬声朝远处问去:   “喂,前面的这几位军爷,你们可是打京襄过来的勤王援师?”   虽说严令进军途中禁止骚扰地方,正常情况也禁止随意泄露编制及行军等方面的消息,但听到这边主动打招呼,有两个骑兵驱马靠过寨墙,笑着跟寨墙上的民壮打招呼说道:“我们可不能说自己是谁,那是违规军纪要挨训的——这几天铜官山这边出没的胡狗子多不多?”   寨墙上的丁壮看到两名京襄骑兵亲切的模样,都一副“我懂你”的神色,趴在垛墙上说道:“靖胜侯与京襄军就像天兵天将一样,胡狗子没有被吓得屁滚屁流就算胆大的了——这两天很少看到胡狗子在铜官山附近转悠了!”   这时候十数骑从山谷后驰出,没有在下面的坡梁上停顿,径直往这边驰来。   两名正跟寨勇打趣的骑兵,看到来人吓了一跳,忙跟寨墙上的民壮说道:“我们可什么都没有说……”   连夜随前锋兵马穿插到铜陵县的韩圭,艰难的从马背上翻下来,走到寨墙前,扬声说道:“还劳烦墙头的小哥通禀一声,我乃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记室参军韩圭来访,还请刘王寨的主人不吝啬一见!”   “……”史琥没有下马,而是在韩圭身边勒住马,看着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后升起来,在雾气里却显得苍白无比。   天宣末年,建继帝还是景王时,听靖胜侯徐怀劝谏,前往巩义接管守陵军抵御胡虏,刘师望当时以巩义县狱武吏的低微身份相随,从此之后则与余珙、余整、凌坚等人被世人誉为巩义六将。   刘师望一度执掌皇城司,被视为先帝最为信任之人。   刘壮飞作为刘氏族人,虽然没有机会目睹,却没有少听人讲述当年的风起云涌。   虽说刘王寨的寨主乃是刘氏族长刘隶,现在寨中守御也是长公子刘仁美负责,但听韩圭自承姓名,刘壮飞应了一声,就飞快的走下寨墙,飞跑赶往寨子东南角而去。   他来到一座土墙围绕、茅草覆顶的院子前,就见族长刘隶以及长公子刘仁美动作比他还快,已经在他前面走进院子里。   却见院子里的正屋大门紧闭,长公子刘仁美跪在大门前,叩头喊道:“爹爹,先帝驾崩时心里所念乃是国泰民安,此时京襄来人相请,定是邀爹爹一起召集天下义士驱逐胡虏,恢复我汉人国土,爹爹何故闭门不见?难道爹爹不想着继承先帝遗志、收复中原了?再者,若非靖胜侯举荐,爹爹怎么有机会起微末之间?爹爹常常在孩儿跟前念叨当年的旧事,为何此时要拒故人于千里之外?”   年迈的刘氏刘隶乃是刘师望的堂叔,此时年过七旬的他须发皆白,站在院中都觉得吃力,拉了院子里一张条凳坐下,说道:   “那个韩圭前段时间着人来请你出山召集民壮,以防胡虏窥视江南,你当时没有回应,我觉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这里面水深着呢,宫里那位也猜忌你,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大祸,说不定还会将宗族给牵累了。但是现在什么情况,虏兵都渡江了,先帝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身家,差点都毁于一旦,刘氏存亡也悬于一线,是谁站出来力挽狂澜的,还有谁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这都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我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见识,这辈子当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在县尉司统领百余刀弓手捕贼捉盗,但有些道理,显然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过了一会儿见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刘隶扶着腰站起来说道:“既然我还是刘氏族长、刘王寨寨主,客人登门,我不能拒之门外。至于你自己想不想露面,你自己决定吧!”   刘隶与刘师望长子刘仁美出寨来迎,韩圭便晓得是怎么回事。   虽说刘师望等人是京襄能不能取而代之去真正掌握宿卫禁军的关键,但他也没有指望这次真能请得动刘师望出山。   不见就不见呗,工作要慢慢做,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叫外人觉得京襄操之太急。   韩圭就拉着史琥与刘隶、刘仁美商议前锋兵马将依托刘王寨,在铜官山东麓建立营寨,以待后续增援兵马赶来集结。   刘氏非池州铜陵县人士,实是建继帝于襄阳登基,之后又迁都建邺,特别安排刘师望将族人迁到铜官山筑寨定居。   铜官山乃黄山余脉的终点,往东、往东南方向乃是繁昌、芜湖、当涂、溧水等县平川与低山地形,南面则是巍峨险峻的黄山山脉,北面则是滔滔江水。   建于铜官山的刘王寨选址北距长江仅十二里,铜陵县城在其西北侧,战略地位极为重要。   迁刘氏族人于铜官山,与建继帝生前就着手将一部分太原遗民,迁到建邺城周边牛首山、茅山等地结寨而居,本身就有用来拱卫京中之意……   刘王寨的地理位置极为关键,不谈其他,目前渡江虏兵正在草汊河以西的当涂县境内集结,京襄援师前锋兵马先依托刘王寨建造营寨再图后计,谁也不能挑个不是来…… 第一百三十章 将计   铜官山原名金牛山,早在春秋时,世人就在这里发现铜矿,西汉年间在这设立“铜官”专司冶炼,铜官山由此而得名。   铜官山位于铜陵县城东南方向仅四五里许,东与建邺府所辖、一马平川的繁昌、南陵两县相接,北面与罗望率荆南军残部被围困的庐江县隔江相望,可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个节点。   韩圭与史琥找刘隶、刘仁美谈妥倚寨筑营之事就告辞离开了,午前铜陵县征调五百多民夫赶到刘王寨协助修造营寨——刘隶也特意着刘壮飞带领寨子里百余青壮扛着大锯、锹铲,协助砍伐树木、开挖壕沟。   担心京襄援军前锋有可能吸引虏兵大举反扑,特别是铜陵、池州以北的江面都还在赤扈水师的绝对控制之下,刘王寨内部的防御没敢有丝毫的松懈,刘仁美午前在寨墙上巡视,告诫寨勇莫要得意忘形。   刘仁美午时回到父亲所居的茅舍,看到父亲刘师望站在院子里,正往东面眺望。刘王寨东南角地势较高,视野可以越过寨墙,眺望到铜官山东麓修建营寨的情形。   “虏兵似乎并无反应,这是要叫京襄援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在铜官山东麓扎下营寨吗?”   刘仁美虽然不解父亲为何坚持不与京襄接触,但他内心还是敬重他父亲的,这时候心里有了疑问,也坦然相询。   刘师望收回远望的眼神,看着长子还未被岁月刻画的年轻的脸,问道:“以你之见,渡江虏兵后续会怎么做?”   “虏兵应该不可能再对建邺城进行强攻了,随时都有可能会撤到江北去吧?”刘仁美说道。   “虏兵如果想强攻建邺,还有机会吗?”刘师望问道。   “靖胜侯亲至牛首山督战勤王,短短七八日就召集六七千义军,虏兵哪里还有机会攻下建邺?”刘仁美说道,“再说,两万宿卫禁军在京中也不纯是摆饰吧?”   “赤扈人自己也知道失去强攻建邺的机会了,应该也已经放弃一举攻陷建邺城的妄想了,那他们集结兵马,反扑铜官山,或者在繁昌、南陵两县,沿青戈江建立拦截防线,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做,不过是将其有限的渡江兵马分割成首尾难以相顾的三部分,特别是其仓促进驻铜官山以东的兵马,还随时有可能遭受到来自牛首山义军与京襄援军前锋精锐的凌厉夹击。”   刘师望悠悠说道,   “靖胜侯这些年南征北战,用兵无坚不摧,绝非寻常将帅能及,赤扈人哪里敢在靖胜侯面前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接下来虏兵想做的,或者说是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将戍守建邺的宿卫禁军、附近州县受靖胜侯感召聚集起来的义军乡勇,以及后续从诸路州县增援而来的勤王兵马,牵制在南岸,以便他们能获得更多的时间,逐一攻陷庐江、舒城、寿春等淮西重镇。抱着这样的目的,他们完全可以将有限的渡江兵马集中于草汊河或破岗渎入江河口附近……”   “父亲以为靖胜侯会如此应对?”刘仁美问道。   “或许这本身就是靖胜侯所希望的吧?要不然他们哪里需要花气力在铜官山建营寨了?无非是徐徐图之罢了!”刘师望轻叹一口气,说罢就负手往茅舍之后走去……   ……   ……   “……徐怀恃南朝建继帝真假难辨之密诏诱诛郑怀忠、郑聪父子,助淮王赵观登位,趁赵观及淮王府系将吏心绪激荡之余,徐怀获得与荆南、荆北制置司共同招讨洞庭湖匪的权力,转头就奔赴荆北组建南蔡招讨司,但实际借此名义,控制南阳、襄阳等地,迫使南朝不得不割京襄许其自治——而从这一刻起,徐怀不为人臣之野心可以说是彰显无遗了……”   破岗渎河口大营,赤扈渡江主要的将领齐聚一堂,与代表平燕宗王屠哥抵临建邺的淄莱兵马副都总管桂布商议后续在长江以南的应对策略。   这段时间渡江诸将都已经清醒的意识到,或者亲眼看到徐怀抵临建邺后,对南朝军民的士气提振有多恐怖。   即便再骁勇骄傲的赤扈老将,在寿春、庐江等城未下的情况下,也不敢主张进一步从本就因为战线拉得太长而捉襟见肘的北岸继续抽调兵马渡江。   这时候果断从建邺撤出去,趁南朝援师集结还极为有限之时,重点加强对庐江、舒州、寿春等城的进攻,也就成为平燕宗王府诸将的主流意见。   仲长卿这时候却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镇南宗王府诸将对京襄与南朝朝廷割裂及猜忌,一直都有极其深刻的认识,要不然也不会在两年对峙作战无果之后,就直接主张与南朝媾和。   目的其实就是促使南朝朝廷在没有外部威胁的情况下,加强对京襄的遏制,促使京襄与南朝朝廷的矛盾公开化、激烈化,甚至与他们联手将京襄扼杀在彻底崛起难制之前。   很可惜镇南宗王府的主张没有受到汗廷的重视,甚至平燕宗王府诸将也觉得这样的主张太过软弱。   仲长卿这次赶到建邺后,协助兀赤部署对牛首山及跃龙寨等地的军事封锁,也从种种迹象看出京襄很早就对他们突袭建邺有强烈的预测。   而单纯从军事行动的角度看,京襄援师走长江北岸经黄蕲两州抵达舒州,威胁他们的侧翼,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因为走北岸进驻舒州,不需要渡江,推进的速度将会快得多,京襄援师也不用太担心赤扈水师来自下游江面的威胁。   而以徐怀及京襄诸将的眼力,自然早就能看出赤扈东路大军这次并没有一举拿下建邺的能力;毕竟南朝建继帝所打下的基础,还没有被新帝及汪、杨等人彻底摧毁。   然而徐怀却宁可东进增援速度大幅放慢,也要决定从南岸增援建邺,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先赶到建邺安定人心、提振士气。   很显然徐怀及京襄众人有着很深层次的意图或者说野心。   这简直就是昭然若揭的事情。   仲长卿主张将计就计,不主张渡江兵马过于急切全部从南岸撤走,主张将一部分渡江兵马,特别是一部分精锐战力,集中到破岗渎外河下游沿岸来,继续钉在建邺城附近不走。   目的就是要让徐怀有机会在建邺附近进一步召集义军人马加以控制,就是要让徐怀继续在建邺城外滋长人望。   这样,他们一方面将能更从容的组织北岸兵马进攻庐州、舒城及寿春等城,另一方面就是促进徐怀及京襄众人的野心更彻底的暴露出来,令京襄与南朝朝廷再难相容。   这恰恰是在这次发动东路攻势之前,镇南宗王府所极力主张的事情。   当然,其中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   镇南宗王府之前更期待南朝朝廷还能有效掌握其他区域,集中两淮、两江及两湖的地方力量,对京襄进行压制、限制,乃至最终进行武力削藩。   然而他们目前不果断撤出,还要将一部分渡江兵马拖延在南岸不走,有可能给徐怀一举控制南朝朝堂的机会,但控制住朝堂,并不意味着京襄就已经彻底控制住了南朝半壁江山,更有可能的是直接促使南朝半壁江山先四分五裂起来。   当然了,骑兵部队还是要先进行撤离。   毕竟运送战马渡江,实在要比运送兵卒困难得多——一艘艨艟战船,一次可以运载上百将卒渡江,却未必能装得下十匹战马,因此传统的战船舱室都比较低矮,隔舱以及甲板又较为狭窄。   在这一点上,京襄援师也遇到同样的困难,因此京襄援师前期仅有千余骑兵渡江到南岸,其他进入南岸的兵马以步卒为主。   这点,赤扈进入长江中游的哨船、斥候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京襄这次别具野心的主要迹象。   仲长卿的主张,也得到兀赤等大部分渡江将领的支持。   目前平燕宗王府内部,最不愿干脆利落北撤的,恰恰也是他们这些渡江将领了,即便他们要面临的是即将增援进入建邺的京襄精锐。   甚至有人主张,先将战马都运过河去,将一部分赤扈精锐留在破岗渎河口大营,加强对南朝援军的牵制能力。   ……   ……   随着赤扈渡江兵马全部收缩到破岗渎下游数座沿河营寨,甚至将大部分战马以及一部分兵力运送到北岸,加强对庐江、舒城等城的围困,建邺城总算是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甚至有一部分兵马从东城及南城的城门出来,恢复对建邺以东、以南地区的控制。   朱沆也终于得以进入建邺城、进宫复旨。   “虏兵已料无望攻陷建邺,才有此时的大举收缩,陛下当务之急乃是令宿卫禁军进攻河口敌营,彻底解建邺之危。只有这样,靖胜侯与诸路援师才能专心致志渡江与敌作战,以解淮西之围!”   朱沆跪在垂拱殿前,言辞恳切的奏请绍隆帝即刻调派宿卫禁军出城作战。   从赤扈水师突袭建邺已经过去一个月的时间了,但当世消息传递以及兵马集结,效率都极为低下,像京襄与荆北能有两三千前锋兵马先期抵达铜陵、潜山,都已经算是动作迅速的。   目前徐怀在牛首山召集的义军,因为兵械、铠甲简陋,又缺乏足够的军将武吏进行统领,战斗力不是特别强——朱沆知道叫徐怀此时统领前期集结起来的义军,去强攻敌营太强人所难了;京襄援师主力目前未到,义军并不应该承担冲锋陷阱的重任。   当然,朱沆更清醒的意识到,京中再无动作,而让徐怀在牛首山借口建邺威胁未除,继续召集义军,再等到京襄精锐兵马赶到建邺会合,到时候就算徐怀没有取代之意,他下面那些人就没有这个心思了?   大越高祖皇帝也是半推半就才披上黄袍的啊!   在朱沆看来,唯一能缓解这层危机的办法,就是宿卫禁军必须尽快有所作为,也必须要尽快让徐怀率部渡江去北岸作战…… 第一百三十一章 殿议   这次殿议,除了周鹤、高纯年、汪伯潜、杨茂彦、王番等宰执大臣外,还将武威郡王赵翼、诸部侍郎、郎中宫、寺监诸卿、副卿、政事堂、三使司、枢密院都承旨、诸殿阁学士、直学士等朝臣都召集过来商议军机。   垂拱殿原本是绍隆帝日常署理军政之所,面积不大。   除了武威郡王赵翼及诸宰执大臣得赐座,其他朝臣只能站在殿中议事,将大殿挤得满满当当,就听着朱沆沙哑而恳切的奏请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这数日来,徐惮召集千余水师残兵,频频从宝华山东麓山林里杀出,寻找机会袭扰封锁建邺东城外围的虏兵,有好几次战斗就发生在岳庭门守军眼鼻子底下。   此外,连日来渡江虏兵陆续将其骑兵部队撤往北岸,破岗渎(秦淮河)河口码头是其骑兵渡江北撤的主要场所,距离建邺城西北角水道城门都不到十里,守军站在城墙之上,每天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基本上就已经坐实徐怀亲自赶到建邺、迫使虏兵放弃攻占建邺城妄想的猜测。   昨日虏兵基本上也放弃对建邺城以东、以南地区的封锁,将兵力都收缩到破岗渎(秦淮河)下游河口附近的几座营寨之中;宿卫禁军斥候出城侦察、联络都无障碍。   虽说出于谨慎,城门紧闭如故,数万宿卫禁军及府军吃喝宿寝都还在城墙上,但城中已经开始荡漾大难得除的喜悦之情。   今日一早朱沆携带靖胜侯徐怀的奏章,在百余义军将卒的护送下进城,更是让满城军民心头最后一块石头落地,大街小巷甚至都有人迫不及待的张灯结彩起来。   此时召集进垂拱殿参与廷议的诸大臣,大危得解的喜悦自不用说。   朱沆站在殿上陈述他前往京襄传诏,以及徐怀毅然决定从南蔡出发,仅在五艘战船的护送下,率五百护卫沿江直闯虏兵水师的封锁网赶来建邺,诸大臣事后听来也是惊心动魄,他们暗暗掐算着时日,恰是靖胜侯徐怀在草汊河西登岸,虏兵就大规模将兵马从建邺城外往西调走。   虽说之前渡江虏兵规模也有限,仓促间也没有来得及将大型战械运过长江来,但在外围没有威胁的情况下,还是组织过几次附城强攻。   却是靖胜侯徐怀在草汊河西登岸后,虏兵才彻底放弃攻城。   不管以往对靖胜侯徐怀及京襄众人多看不上眼,诸多朝臣这时候也都是异口同声盛赞其功;大家站在殿中都禁不住窃窃私语,靖胜侯徐怀这次估计要册封国公才能彰显其功。   当然,听到朱沆声音激越的奏请绍隆帝速遣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众人心头又忐忑起来。   此时站在垂拱殿的朝臣,大部分人思虑并没有那么深,他们毕竟没有目睹之前刘衍与杨茂彦、汪伯彦等人争论出兵的情形,他们更多是下意识的担忧宿卫禁军此时出城作战,要是再出什么漏子,不是节外生枝吗?   在此时垂拱殿里站着的大多数人看来,既然靖胜侯都已经亲临建邺勤王,除了京襄援师前锋兵马已抵达铜陵县,距离建邺就两百多里,在牛首山、宝华山等地还召集上万义军,将建邺附近已经收缩秦淮河口的虏兵,继续交给靖胜侯徐怀统领京襄援师及义军处理,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周鹤、高纯年、汪伯潜、杨茂彦、王番、钱择瑞以及王番、刘衍则心思各异起来。   刘衍对汪、杨等人已失望透顶。   此时建邺危机已解,宿卫禁军出不出城,在他看来已经没有特别大的意义,陛下还是坚决不许宿卫禁军出兵,大不了就是多拖上几天,等京襄援师主力赶来,渡江虏兵还敢继续占住秦淮河口不走?   王番则是正襟危坐,不看对面汪伯潜、杨茂彦等人的脸色,也不看殿下诸臣的反应,更无意去窥坐在御案后的绍隆帝的神色。   出兵之议,倘若是其他大臣提出,也许会对绍隆帝及汪伯潜、杨茂彦等人会造成大的触动,说不定真就能促成出兵,但朱沆身上暗通、勾结京襄的帽子现在摘掉了吗?   “臣有言上奏!”   晋庄臣从一干侍郎、寺卿之中站出来,走到殿中朝绍隆帝揖礼而拜。   “晋卿有何话,还请说来。”绍隆帝挥手说道。   “朱寺卿刚才所言,臣以为确实很有些道理:渡江虏兵虽然已经大幅收缩,不再妄图鲸吞建邺,但毕竟没有从京畿撤退而去。其狡诈凶顽,对京中始终是一大威胁,我们也不能不防,还是要尽快将渡江虏兵驱逐出去,京畿军民才能真正的松一口气。再一个,也唯有先将渡江虏兵驱逐出去,陛下才能更从容不迫的部署淮西战事,解寿春、舒城、庐江等城之解,”晋庄臣深思熟虑的说道,“当然,朱寺卿也有些言语,臣不是很赞同……”   “晋卿有何话皆可畅所欲言,此时正是集思广议之时。”绍隆帝很想听听晋庄臣有什么地方不赞同朱沆的观点。   “建邺乃大越之根本,不容有失,宿卫禁军确不宜轻易出动,”晋庄臣说道,“不过,徐侯骁勇善战,渡江虏兵在秦淮河口的大营,徐侯举兵破之应如儿戏,臣以为陛下遣大臣前往徐侯大营封赏,激励徐侯及京襄将卒杀敌之志才是当务之急!”   “老臣觉得晋庄臣所献乃老成持重之言。”周鹤说道。   不管徐怀在牛首山召集义军,以及京襄援军前锋兵马抵达铜陵县之后就在铜官山东麓扎下大营是什么用意,徐怀这次驰援建邺令其声望大涨,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目前京畿聚集的义军,也都在徐怀的麾下,这也是他们必须重视的现实。   周鹤意识到不能再让徐怀停留在京畿,更不能让京襄援军主力开赴到建邺城下,必须要有借口令徐怀率领京襄援军主力渡江北上淮西作战,要不然难保不会生出萧墙之祸。   至于宿卫禁军出兵之事,在周鹤看来,宿卫禁军出兵作战,能成功将退守秦淮河口的渡江虏兵都赶出去,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问题是,宿卫禁军作战不利,不是正合有些人的意?   周鹤以为晋庄臣所言,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催促徐怀此时统领义军及京襄援军前锋兵马尽快进攻河口敌营,最好是叫义军及京襄援军前锋兵马,与渡江虏兵来个两败俱伤。   “周相好一个持重之言,宿卫禁军就坐城头看戏喽?”刘衍按捺不住,出言讽刺道。   “刘相此言差矣,”晋庄臣说道,“建邺能坚持到诸路勤王兵马来援,难道说宿卫禁军没有大功?圣人都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宿卫禁军昼夜守戍城墙之上,刘相竟然说宿卫禁军坐壁上观,也未免对宿卫禁军将卒太不公平了吧?”   刘衍强忍住别冲去给晋庄臣这无耻之人一个耳刮子,但他口舌又辩不过晋庄臣,而殿中诸多朝臣又纷纷附和晋庄臣,急得闭口再也不言。   “王相以为晋卿所言如何?”绍隆帝看向王番问道。   不管刘衍、朱沆等人是否与京襄暗中勾结,但明面上王番才是能代表京襄说话的人。   “臣与诸公一起被困在京中多日,京襄援军前锋兵马以及牛首山义军的征集情况,我与诸公知道的一样多,但说句实话,知道还是不够多,也不知道京襄援军前锋兵马与牛首山义军能否承担此任,”王番四平八稳的说道,“陛下或可遣大臣前往征询徐怀的意见,又或者陛下可遣晋侍郎前往……”   不谈徐怀驰援、震慑虏兵之功,此时也确实是徐怀在牛首山、宝华山聚集义军以及京襄援军千余前锋兵马抵达铜陵,才是令虏兵暂时退却的关键,绍隆帝当然知道用兵方略不征询京襄的意见就直接下诏会有多愚蠢,当下就着诸臣讨论封赏之事。   绍隆帝也想着定下封赏后,安排大臣前往牛首山大营劳军时,再讨论出兵进攻河口敌营之事,毕竟皇帝也不能差饿兵。   刘衍失魂落魄的坐回赐座,神情有些恍惚的看着殿中众臣你一言我一语说要给靖胜侯徐怀加封国公,还要加授枢密副使或御营副使等衔,外加金银珠宝若干以奖其功,他心里却觉得好笑:   现在不仅仅是京襄众人,诸多义军将卒对汪杨等人怯敌畏战及无能,令虏兵肆虐京畿就已经是满腹怨言了。   再者,义军哪怕大多数都是诸军将卒的家小子弟,他们拿起来刀枪进行反抗,是不想束手待毙,是不想虏兵肆虐践踏其家园、杀戮奸淫其妻小姊妹,但在正式征召编入营伍之前,却没有顶替宿卫禁军征战沙场的义务。   甚至对其他勤王兵马来说,也没有他们千里迢迢赶到京畿后继续恶战,宿卫禁军却坐壁上观的道理?   有史以来,多少次兵卒哗变是何故所致?   这是简单的封赏能弥补的?   徐怀怎么可能应诏?   他巴不得朝廷这样的愚蠢举动更多一些,巴不得继续拖延下去,巴不得义军将卒因此变得更加的义愤填膺,等到京襄援师主力赶到建邺,一切都会变得水道渠成。   见王番神色平静的坐在那里,一点不为晋庄臣这些人的言话所动——原本应该感到气愤才是吧?朱沆怀疑徐怀与王番早就暗中取得联络,只是他被蒙在鼓里而已,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清君侧?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封还   为彰徐怀勤王之功,绍隆帝特遣宰执周鹤、礼部侍郎晋庄臣携旨前往牛首山大营劳军、册封徐怀为安定郡公。   安定郡乃泾州郡名,徐怀祖籍泾州,绍隆帝册封徐怀为安定郡公,也是动了一些细致入微的慰恤小心思。   晋庄臣见徐怀与帐中诸将听得封赏后都谈笑风生,心想应是切入进剿敌营话题的时机,瞥眼见周鹤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年纪有些大了,坐着就容易发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徐侯骁勇善战,令贼虏闻风丧胆,此乃大越之幸。此时渡江虏兵虽说退去近半,但依旧约有万余步骑盘踞秦淮河口诸营寨之中,令京中军民坐立难安,徐侯何不一鼓作气以破之……”   “什么狗屁东西,合辄就该我们卖命送死,宿卫禁军在城里屁事不干?”   封赏刚过,晋庄杨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迫不及待要这边不等京襄援师主力赶到,就直接驱使义军去强攻虏兵在秦淮河口的营寨,徐惮也是勃然色变,破口大骂起来。   乌敕海、蒋昂等将都脸色难看,只是没有像徐惮直接发作出来。   牛二则是没有听懂周鹤、晋庄臣话里的意思,伸手刚要去拉蒋昂的袍襟,想问是怎么回事叫徐惮这小子发这么大脾气,又觉得真要张口去问会嫌得自己太蠢,当即拍着长案哇哇大叫:   “这也欺人太甚了!”   他早就听闻晋庄成乃桐柏山人氏,却最怨恨京襄,也是朝晋庄成怒睁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道,   “是不是你这厮在背地里捣鬼?我日你先人奶奶!”   牛二天生神力,两寸厚的柏木长案叫他一巴掌拍断,长案上摆放的茶盅果盘震飞起来,看他凶神恶煞就要扑过来抓打,晋庄臣吓了一激灵,下意识往后仰倒,带动长案朝他倾倒过去,刚沏好端上来的一碗热茶,浇他一脸。   “休得放肆,大帐之中胡乱喧哗,成何体统?”徐怀拍着长案,朝徐惮、牛二厉声喝斥。   晋庄臣狼狈不堪的撑坐起来,见牛二、徐惮受徐怀喝斥不再作声,却杀气腾腾的盯着他,怕再激怒这憨货,只能强忍心头恼怒不语。   周鹤窥着帐中诸将有如虎狼噬人的神色,暗暗心紧,说道:“晋侍郎却是想着渡江虏兵因徐侯亲至而军心大动,乃是徐侯乘胜追击、建立更大功勋的好机会,才提起这茬来……”   徐怀冷着脸盯住周鹤看似波澜不兴的脸,拱手说道:“且不管是不是晋侍郎临时起意,但天下战事那么多,没有叫京襄一家去打的道理!这功勋还是叫别家去争好了。好了,渡江虏兵还没有尽去,返归京中路途也不会太太平,周相与晋侍郎莫要在这里耽搁了,还是早些回返归京中吧……”   徐怀不欲跟周鹤、晋庄臣之流打交道,直接下逐客令。   “……”事情还没有谈,这就被赶回京中,周鹤也怕在绍隆帝面前不好交代,待要再说几句缓和的话,徐惮像铁柱似的站起来,朝大帐外,说道:“请周相、晋侍郎慢行,另找有意建立功勋之人吧。这功勋,我们是挣不上了……”   徐怀坐在案后不再说话,神情严肃,周鹤担心他再赖着不走,帐中武将恐怕会直接无理的将他们拖出去,只能无奈的起身告辞。   徐怀也没有起身相送之意。   看着周鹤、晋庄臣二人走出大帐,牛二这才小声问蒋昂:“徐惮这浑小子刚才为何发那么大脾气?”   蒋昂、乌敕海等将都诧异的盯着牛二看。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牛二诧异问道。   蒋昂无奈的说道:“周鹤、晋庄臣一唱一和,等不及京襄援师主力过来,现在就要我们赶到秦淮河口去送死!当然,要我们进攻秦淮河口敌营没有什么问题,但宿卫禁军不能总缩在建邺城里不出头吧?哪怕约定一起出兵,从左右夹攻秦淮河口的敌营,我们捏着鼻子认也就认的,但周鹤、晋庄臣话里话外的意思,宿卫禁军还是完全不出动啊!这纯粹是不把我们当人看啊!”   “这两个狗叉叉的东西,刚才骂轻了!”牛二恍然大悟,有些追悔莫及的说道。   侍坐一旁的韩圭这时候朝徐怀笑着说:“没想到他们还真有脸张这样的口啊!”   渡江虏兵放弃对建邺城外围的封锁之后,牛首山与京中的联络更为顺畅,早就从王番那里得知殿议的具体内容;韩圭原先的建议不应就是,徐怀却不想完全没有脾气。   这才安排徐惮站出来,见识不对就直接打断周鹤、晋庄臣二人话头,甚至不想叫他们说出这是绍隆帝的意思。   徐怀转头看着香案上所摆的封赏之物,包括他受封安定郡公的官袍、绶带等物都在其间,另有宝玉珍珠若干,沉吟片晌后跟韩圭说道:“你替我拟一封奏表,便说我无功不应受禄,午后着人将这些封赏都送还京中!”   “会不会太强硬了一些?”韩圭有些意外的问道。   他本意想着拖延一段时间,眼下只是咬死不出兵,迫使朝廷做出更大的让步,没想到徐怀这时竟然要将封赏直接退还京中。   韩圭随前锋兵马抵达铜官山后,他没有离开铜陵县,而是直接赶到牛首山与徐怀会合——虽说他到铜官山没能见到刘师望,但很显然再拖延一段时间,对他们是有利的,不觉得有必要现在就太过强硬。   徐怀眼眸凝视大帐外的湛蓝苍穹,示意韩圭照办就是……   ……   ……   周鹤、晋庄臣无功返回京中,很多人都不觉得意外,但都以为徐怀会借故拖延,却万万没有想到紧随其后,徐怀竟然将封赏都退了回来,以此表达对京中迫使其对秦淮河口敌营出兵的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愤慨。   刚刚因为虏兵大规模收缩封锁建邺的人马而松一口气的朝堂诸臣,这一刻又禁不住莫名担忧起来。   汪伯潜、杨茂彦也是闻讯第一时间赶往宫中,走到垂拱殿前,看到站在廊前的诸多宫侍个个如履薄冰的样子,心知绍隆帝应该发了不小的脾气。   “这竖子是为何意,难不成真想当曹操,真以为朕是那软弱可欺的汉献帝不成?”看到汪伯潜、杨茂彦二人走入殿中,绍隆帝怒气冲冲的质问道,“亦或宿卫禁军真就那么不堪,叫朕受那竖子欺侮?”   “陛下息怒,此时千万不能乱了分寸啊,”杨茂彦跪于殿下,劝谏道,“朱沆归京第一件事就是力谏陛下遣宿卫禁军出战,而徐怀又如此猖獗狂妄,二人里外为计,无非是激怒陛下遣宿卫禁军出城一战。倘若宿卫禁军出城作战,稍有闪失,陛下还有什么倚恃,往后岂非事事更都要受徐怀的摆布?陛下千万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啊!”   “忍忍忍,你们但凡有点出息,朕何须如此受这竖子欺侮?”绍隆帝怒气难遏的说道,“早知道如此,朕应该留顾藩在京中辅政!”   “是臣等无能,是臣等无能,请陛下责罚!”汪伯潜也惶然跪于殿下谢罪。   过了好一会儿,绍隆帝才强摁住内心的怒火,压着声音说道:“你们都平身吧,跪着也不能解决问题,你们先说说这事要怎么办吧!”   “我刚去见过周鹤,听说是晋庄臣抵达牛首山后刚起了话头,就被徐怀帐下武将怒斥,这才不散而欢,晋庄臣也没有提这是陛下的意思,”杨茂彦不确定的问道,“陛下或许先暂且委屈一下晋庄臣,下旨斥之?”   韩时良、葛钰被围寿春,葛伯奕在荆南已无兵可调,徐怀现在召集义军驻于京畿之侧,京襄援师主力更会一步步往建邺集结,他们手里实在没有多少筹码,只能劝绍隆帝不要激化矛盾,以免令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出兵进攻秦淮河口敌营之事,目前还仅仅是晋庄臣试探性提起,他们觉得绍隆帝此时下旨,将一切都归罪为晋庄臣擅自作为,或能稳住势态,哄骗京襄先解寿春之围再说其他。   见杨茂彦竟然出这个的馊主意,竟然要他这边忍气吞声,主动给京襄台阶下,绍隆帝只觉得胸口闷着一团火,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过了许久,绍隆帝才无奈的挥挥手,示意一旁的魏楚钧拟旨斥责晋庄成妄议国是以扰大臣之过。   虽说绍隆帝下旨斥责礼部侍郎晋庄成,是想努力给君臣不和蒙上一层遮羞布,但京中群臣,特别参与过之前殿议的朝臣,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则消息也很快通过内线,秘密传入赤扈人在秦淮河口的大营之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雾   年节将至之时,建邺也到一年当中最为寒冷的时候,也是冬至壬日之后的三九寒天。   仲长卿没有办法睡踏实,睁眼醒来看到青朦朦的微光从窗纸缝隙里透进来,离天明还有些时间,他已睡意全无,撑着床沿坐起来。   他枕刀穿甲而卧,一夜又没有怎么睡踏实,这时候觉得腰酸背痛,身子也不怎么暖和,屋里冷得就跟冻成冰砣子一样。   他推开房门,守夜的侍卫都抱着刀弓或蹲或坐院子角落里打盹,天刚刚微微亮,大部分火把都已熄灭,还有廊下檐角悬挂的几只灯笼透出诡异的光芒,照见雾气在院子上空飘荡;地面以及屋檐、院墙都积满白霜。   仲长卿走出院子,见营舍巷道间的雾气还要淡一些,能看到远处巡逻的兵卒身影,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朝大营东北角的临河望楼走去。   “你这么早就起身了?”兀赤站在望楼上,手撑着横杆看过来。   “睡不踏实,过来看看。”仲长卿说道。   “京襄军主力未到之前,靖胜侯应该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仲将军大可放心。”田儒生从兀赤身后探出头来,说道。   田儒生这一个多月来奔走建邺、潢川等地,主要就是在水师袭击建邺,甚至都等不到击溃南朝水军,就第一时间在小队精锐的护送下潜入溧水,将意图前往建邺城避难的孙彦舟、胡荡舟等归德军诸将在此安家置业的家小尽可能的都拦截下来,然后又匆匆将他们送往潢川,劝孙彦舟、胡荡舟等将率归德军归顺赤扈。   在孙彦舟、胡荡舟等人将南朝委任的监军使及光州通判等官员捉拿斩首作为投名状,正式归顺赤扈之后,田儒生又马不停蹄的赶回建邺,与仲长卿会合。   田儒生是支持仲长卿的策略。   目前孙彦舟、胡荡舟等将已主动请求率归德军参与对寿春城的围攻,这意味着兀赤、仲长卿这边确实需要钉在秦淮河口附近,为强攻寿春等城争取更长的时间。   “……”仲长卿苦涩一笑,从建邺城递出来的情报,是说明一切跟他们所预测的一样,但真要能彻底放心,兀赤、田儒生他们又怎会在这时候站在望楼之上?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所面对的是靖胜侯徐怀,再怎么小心都不过的。   仲长卿爬上已有几分拥挤的望楼,看到秦淮河上浓雾滚滚,此时天光未显,浓雾就像一团团黑影正往两岸扩散;他这才意识到大营里雾气不是很重,实是现在刚起雾,此时河岸的树木几乎都快看不到了,三五十步的灯笼、火把也变得朦胧隐约起来。   清晨寒天,江淮一带总是溪河湖荡等最先起雾,然后雾气往岸边扩散,差不多等到日出之时,才是一天当中雾气最浓之时。   “这雾太大了,我们得加倍警惕!”仲长卿皱着眉头说道。   似乎为了印证他内心的担忧,这时候有隐隐的马蹄声从浓雾深处传来。   仲长卿几乎怀疑自己出现幻觉,但看到兀赤的神色这一刻也是大变,他猛然意识到牛首山兵马袭营来了!   仲长卿这一刻似被马鞭子狠狠的抽了一击,直觉手脚冻冷,楚山狐竟然真率牛首山义军兵马来强袭他们了!   “仲长卿,莫要惊慌。”   兀赤注意仲长卿、田儒生方寸大乱的样子,他虽然也感到极其震惊,但不至于乱了阵脚,沉声低喝道,   “靖胜侯在牛首山除了聚拢万余民壮乡勇,最多只是将其在铜官山的千余前锋精锐秘密调来参战,除此之前京襄并没有一支精锐兵马已经进入池州以东,这是确凿无疑的。靖胜侯是善用奇谋,但到底是人不是神,他再强的能耐,也不能点石成金,将一盘散沙、徒有义勇的民壮寨勇变成天兵天将,那还有什么好畏惧的?他们趁大雾想着以乱打乱,那我们就以乱击乱便是!”   “确是如此,我们以乱击乱便是,”仲长卿强振精神说道,“我等在河口有万余悍勇,我就不信真不如徐怀在溧水、当涂等地仓促招募的民壮乡勇?”   ……   ……   号角声从大雾深处传出,徐怀勒马稍停,倾耳听去,应是敌寨之中传出。   此时雾气在天地间弥漫,二三十步外的人影就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耳畔充斥的都是人马前进以及甲片簇动的声响,仿佛置身奇异的海洋之中。   虏兵的号角声,对藏身大雾之中前进的义军将卒及选锋军健锐而言,也是全速前进、即至即打的信号——这一刻四周就像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潮,在大雾的深处涌动起来。   大雾会给进攻方带来很大的麻烦,甚至都不能确保所有的兵马都能如期进入预定的战场发动攻势,也没有办法用传统的手段对全军进行统一的指挥,只能通过号角、战鼓向全军传递进攻再进攻的信号。   大雾之中,除了进攻再进攻之外,几乎没有办法进行其他的战术部署与调动。   当然,大雾同样也会给敌军带去混乱,甚至还会更严重一些。   一方面敌军水师战船很难在大雾中驶入秦淮河进行增援。   一方面在义军及选锋军将卒突入敌营之后进行厮杀,看上去双方都会陷入无序混乱之中,但情况总是对进攻方,对更有准备的一方,哪怕这个准备仅仅是心理建设,都会更为有利。   大雾会遮挡敌军的视野,限制敌卒弓弩乃至投石机、床弩等战械的使用。   不过,趁大雾发起强袭,特别是发起后无法讲究排兵布阵,只能蜂拥而上,唯大胜才能终止,一旦进攻受挫就会遭到惨烈反噬,甚至导致大溃败,都绝对称得上又一次的军事冒险行动。   然而趁大雾发动强袭,却适合此时在牛首山聚集起来的上万义军的作战风格。   义军将卒主要来自自幼习武、有操练基础的禁军将卒子弟,是合格的兵员,但即便如此,大部分将卒没有正式编入营伍,老卒、老武吏也只是占到少数。   义军将卒倘若列阵与敌作战,无疑是自曝其短。   然而趁着大雾对敌营发起强袭,则能掩其短而发挥义军将卒士气可用、武勇敢战的风格。   而聚拢于牛首山的义军将卒,此时最大的特点就是士气可用。   甚至相当一定程度上义军将卒也将局限于此:   他们是看到虏兵践踏其土,胸臆间热血沸腾,奋而拿起刀矛反抗,然后接受徐怀的号召,往牛首山聚集过来,想着与渡江虏兵决一生死。   但这仅仅局限于江南,局限于建邺附近,局限于他们保护家园的决心与信仰。   不过,大部分义军将卒是不愿意离开家乡作战的,因为从保护家园到保护家国,从保卫家小不受虏兵践踏,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式的保卫黎庶百姓,需要时间进行更深一步的思想动员与教育,对于绝大部分目不识丁的义军将卒,很少有人能天然跨越这一步。   这意味着一旦虏兵从江南撤出去,相当多的义军将卒就会有求去之心。   徐怀即便依旧可以对义军将卒进行强征,但士气、军心都不可避免会出现严重的动摇、滑落。   然而有这样的朝廷掣肘,徐怀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或操作空间,从容将义军将卒转为京襄所掌握的募兵——毕竟义军将卒主要来自于诸部禁军将卒的家小。   常规手段不行,那就趁士气、军心可用之事,以选锋军精锐为强袭中坚,带着义军将卒对此时仍然处于长江南岸的秦淮河口敌营发动强袭,以血战对义军将卒进行淬炼,以胜捷凝聚义军将卒真正不熄的军心战魂。   徐怀不会否认大雾强袭敌营是一次军事冒险,但是让赤扈从容将淮西尽收囊中,京襄仅仅控制一个名存实亡、外有强藩踞立川蜀、淮西精兵悍将随时有可能投敌的朝廷,就不是冒险了吗?   徐怀接受史轸、韩圭等人的劝谏,行事不再拘泥,但他还是不容淮西落入赤扈人的手中。   要破眼前之局,最好的办法,就是势如雷霆将赤扈人在秦淮河口的几座营寨拔除干净,不给赤扈人从容布局淮西的机会与时间……   ……   ……   “龙爷,我们没有摸错寨子吧?”   顶着如蝗箭雨往栅墙前行,蒋昂听着身边将卒小声问,他其实也早就怀疑前面在大雾中隐约若现的大寨,就是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但还是一口咬定说道:   “杀胡狗子,还要管有没有摸错寨子?前面这座寨子里的胡狗子就不杀了?”   虏兵在秦淮河口西岸共有五座营盘。   大雾发动强袭最大的好处,不仅虏兵水师无法及时过来接应,虏兵几座大营之间的联络也会被大雾隔断,仓促之间都没有搞清楚情况,甚至敌我莫辨,绝不敢相互援应——这给了突袭兵马集中兵力进攻其中一座敌营进行突破的机会。   凌晨后敌营之间的滩涂地以及小浅的湖泽在这样的数九寒冬季节也是冻得结结实实,为进攻突袭扫清地形上的障碍。   然而也有坏处。   凌晨从草汊河东岸阵地出发,距离秦淮河口还有七八里时,大雾已经将二三十步外的田埂纤陌彻底遮住,导致很多人马在大雾中迷失方向。   蒋昂所部就走偏了。   他们行军很快,但先摸到一座宽阔的河边,河水没有冻住,还很荡漾,约摸就是秦淮河,然后蒋昂就率部沿着河岸往北走,来到一座营寨前。   他们这时候能听到大雾深处隐约传来厮杀声,但厮杀声并不是从这座营寨前传来,蒋昂就意识到他们摸错了寨子,很可能是摸到虏兵主营南面那座临水营盘前了。   大雾越发浓郁,十步开外人影就模糊起来,还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蒋昂当然不能轻易带着人马往厮杀声处会合过去。   虽然厮杀声传来处更可能是主攻方向,但大雾未散,他们就径直赶过去,很容易引发误会与混乱。   再者,这次突袭,对敌军主营发动的是饱和式的强袭,也就是第一时间对敌军主营的栅墙进行全覆盖强行攀登,要求诸部不计一切代价以最快速度突入敌营之中以乱打乱、以乱杀乱。   这意味着稍稍来晚的人马,在敌营之中可能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蒋昂又不甘心率部往后退却,作为预备兵马静等大雾散去——虽然这才是最正确的战术选择。   他现在不管有没有摸错,不管眼前的营寨是不是虏兵主力,反正是虏兵营寨不假,那就先打他娘的。   虽说虏兵主营南侧的营寨,有小两千驻军,人数是他身后人马的数倍,但既然是趁雾突袭,也不是不能干上一干……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寨   得益于迁都以来,在建邺城外围持续不断的广置军寨安置将卒,在虏兵渡江之后,建邺城附近的民众要么逃入建邺、当涂、溧水、句容等城之中,要么为跃龙、观音等防御力、抵抗意志都较强的军寨收容,使得渡江虏兵在建邺城附近根本就没能掳掠到多少丁壮以供驱使,营寨的修筑也只能因陋就简。   他们之前也以为依托占据绝对优势的水师战船,不怕南朝兵马敢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强袭他们的近水营垒。   就整体来说,渡江虏兵筑于秦淮河口附近的营垒,都较为简陋,寨墙都是用栅木填土夯实而就,也是营寨最主要的防御设施。   正常来说,只要一支兵马不是那么怯敌畏战,又有水师战船可以倚恃,营寨简陋点也应该够用了。   毕竟他们考虑倘若没有机会攻打建邺,也不可能长期霸踞秦淮河口这么狭仄、地势又低的区域搞长期对峙。   然而如此大雾天气遭遇强袭,虏兵的简陋营寨就会显得特别的狼狈。   选锋军及义军前部兵马都杀到寨前,营中的虏兵才有警觉,根本来不及得调派兵马在寨墙列阵以守——在大雾之中遭遇强袭,也没有办法出寨列阵。   营中不仅大量囤积的拒马、鹿角等辅助防御设施也都用不上,部署在营中的那些投石机、西域石炮等重型战械,所能发挥的作用也极为有限。   当世投石机、西域石炮,倘若进行盲射,压根就没有什么精准度可言,甚至稍稍转变一个方向,投射偏差就极大——正常说来,需要有一名熟练的炮手对每一次的石弹着地点进行观察,即时调整投射的角度与配重箱重量。   特别是用投石机、西域石炮对那些已经冲到城寨前的敌军进行攻击,更需要经验丰富的炮手仔细观察,耐心的一点点调整投射角度;偏差稍微大一些,石弹就会砸中己方兵卒,引发更大的混乱。   此时大雾,石弹投射出去二三十步就完全不知所踪,对以密集阵型攻城拔寨威胁最大的投石机、西域石炮就彻底捉瞎了。   为避免误伤,炮手都是尽可能将石弹投远;他们也不清楚有多少敌军从大雾深处杀来。   虏兵更多是在寨墙之上组织弓弩手,对接近到城下的义军及选锋军将卒进行攒射,然而对于披甲持盾的进攻人马,弓弩伤害又极其有限,并不能遏制附寨强攻。   听着石弹从头顶呼啸而去,蒋昂头也不抬,只是拿盾牌顶着如蝗箭雨,一马当先附墙而上。   三支锋利长矛从垛口狠狠的扎刺过来,蒋昂举盾而挡,冷锻铁盾与长矛锋利的短刃狠狠的撞在一起,一支长矛扎刺的角度略偏,擦出一溜火星偏斜出去,两支长矛直接折断,锻铁盾的表面仅留下两个凹入,却没有破穿。   这也是冷锻铁盾的优异之外。   除一分厚的锻铁盾本身强度就很可以外,握手以及遮挡手臂的盾面部分都经过加厚处理,在盾牌的正面形成一道斜向的厚棱,像一条凶残的毒蛇盘踞的盾牌之上。   即便长矛手力大无穷,直接往厚棱处扎刺,在锋利矛刃破穿盾牌之前,矛杆就会先无法承接住那么强烈的冲击力折断了——除了像王举这种级数的猛将,所持枪杆皆是锻铁的浑铁枪,才有可能无坚不摧破开此盾。   蒋昂气健力强,持盾顶住三支长矛扎刺,身形还丝毫不受影响,踩住云梯连踏两阶,人高出垛口后,看到那支漏网长矛再次朝他胸前攒刺过来,没有再拿铁盾遮挡,而是右手刀挥舞了一道冷冽的弧光,妙至毫巅在矛刃扎抵右胸甲之前,就将矛杆一刀斩断。   下一刻,蒋昂就像一头暴龙跃过垛墙,杀入敌众之中。   一道道凛冽的刀光,往试图逼迫过来的敌卒头顶暴斩而去,顿时血肉纷飞,眨眼间的功夫就将三名敌卒斩于刀下。   蒋昂暴虐如斯,令敌卒不敢再逼迫过来。   左右总计十数只带镶钩的云梯,直接钩住敌寨的垛墙,六十名选锋军披甲步卒与蒋昂同时附城先登,争先恐后登上敌寨,手中长刃残酷无情的朝敌卒头顶挥砍而去,顶住侧翼敌卒射来的冷箭暗矢,拼命往两翼猛攻猛打,为后续义军将卒登城杀入敌营之中开拓出通道来。   寨墙之上的敌卒承受不住如此暴烈的进攻,被杀得节节后退。   守在中军大帐的敌将相距寨墙有七八十步远,视野已完全被大雾遮挡,看不到寨墙之上的作战情况,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义军杀进来,甚至都不知道南寨墙已经被打开缺口,听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厮杀声,只能简单判断战斗主要集中南寨墙,派出传令兵督促诸部兵马往南寨墙增援而去——旗帜传令已经完全失效,也无法通过号角、战鼓传令。   营垒里的过道都很狭窄,即便营中敌卒在此时还有负隅顽抗的勇气,但大营陷入滚滚浓雾之中,又怎么可能有序调度?   派出去的传令兵也是晕头转向,慌乱间只是催促各自联系的人马往南寨墙增援,却不想几支人马在大雾中乱糟糟都往南寨墙赶去,与从南寨墙狼狈退下来的兵马撞到一起,乱作一团;甚至在没有接触之前,就惊乱对射,敌我难辨。   蒋昂则是将有限的选锋军精锐甲卒集中起来,身士先卒往敌营深处陷阵冲杀、不断的往前凿穿。   随行三队义军将卒,兵械铠甲虽说要简单许多,但表现极其武勇,各挑一个方向,一边纵火烧营,一边厮杀。   选锋军与义军将卒右臂皆绑黑红绶带作为标识,事前还约定简单明了的口令,也会通过号角声的节奏变化与敌军号角进行区别……   ……   ……   仲长卿与兀赤刚刚抵达南营中军大帐,溃逃的乱兵就像狂潮一般席卷而来。   在遇袭的第一时间,仲长卿与兀赤都推测徐怀一定会集中有限的精锐兵力及主要义军人马强行突入他们的主营。   他们的精锐兵马以及主要将领都集中在主营,徐怀借助暴虐到极点的凿穿战法以及在大雾之中发动强袭的突然性,以快打快、以乱打乱,令他们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及反击,就基本上能奠定胜局。   对徐怀身边的选锋军精锐战力之强,仲长卿早就深深的体会与领教,兀赤也不是没有见识过。   他们没有能力将强袭人马挡在大营之外,也就意识到继续留在主营组织抵抗、反击,已经没有意义。   大雾加上遭遇强袭导致的大混乱,令他们对主营五千兵马失去有效的掌控。   兀赤也是果断,第一时间趁着还有空隙,就与仲长卿带着军中主要将吏果断离开主营,前往目前来说最不可能遇袭的南营暂避。   他们设想是等大雾散去,还有一两座营寨没有被攻破,他们就能在水师战船的策应下,组织兵马进行反击。   他们也意识到渡江汉军结阵而战,是能够轻易击败徒有士气的义军,也唯有结阵而战,才能与士气爆棚、满腔血勇的义军对抗,才能有效遏制京襄选锋军精锐凌厉而暴虐的攻势。   他们想着就算徐怀赶在大雾消散之前,率领人马撤走,他们也不至于满盘皆输。   虽说在大雾中转营,也是极冒险的行为,他们在转营途中,遭遇两队义军将卒,都是以乱击乱杀出重围,在南营北寨门前也耽搁了一段时间,甚至仓促间还被南营守军慌乱间射杀几人,但他们在进入南营之前,都坚信断臂求生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们没想到的是,刚刚在混乱中赶到南营中军大帐,南营也已经被攻破了,不计其数的乱兵就像狂潮一般席卷而来,令他们无力回天。   他们满心骇然,不知道为什么选锋军精锐与义军会同时强袭南营,这一刻方寸大乱、四顾无计……   ……   ……   蒋昂见手里直脊长刀不知道劈出多少小缺口,刀刃也卷得不像样子,下一刻狠狠插进一名敌卒的胸口就没有再费力气拔出来。   蒋昂将手里锻铁盾也直接扔了,将背负的斩马刀解下来,双手握持,更是大开大阖往前冲杀,常常一刀暴斩,就将一名敌卒连盾带甲劈斩开来,血流如注。   “铛!”   蒋昂又厮杀一阵,刀势最终被一面铁盾挡住。   虽说将敌卒生生震退两步,却竟然没有将铁盾直接劈开,仅仅是留下一道深深的斩痕,蒋昂就知道在这里遇到硬茬了。   除开京襄已经能批量轧制薄铁板,在薄铁板的基础上用冷锻或热锻,能较为容易制备锻铁盾外,其他地方想要制造一面锻铁盾,难度极高,价值甚至不在整套铁甲之下。   而且传统的锻铁盾受工艺限制——因为人力锤锻力度很难保持均匀,就需要保持一定的厚度不至于因为锤锻力度不均匀的问题,而导致强度不足,也因此传统的锻铁盾都极为笨重,非天生神力不能持握杀戮。   遇到硬茬子,再看前方数十敌卒皆利刃坚甲,蒋昂压制住内心逮到大鱼的兴奋,急促而亮响的吹起衔在嘴里的铜哨,着附近厮杀的人马往他这边聚拢过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虏   激烈搏杀时,蒋昂依旧有暇观察此时出现在敌营中军大帐附近的数十披甲敌卒,见他们皆褐眼塌鼻、前额剃得光亮,高高的颧骨、脸皮粗砺,阴戾的眼神里透着腾腾杀气,心想应该都是骁勇凶顽的赤扈武卒。   而这数十赤扈武卒所环护的那名虏将,身形高硕,即便身处合围之后,犹不掩枭戾之姿,却是他身边几名文吏打扮的汉人此刻惊慌失措,显得格外的没用。   对面既是大鱼也是硬茬,但蒋昂却知道这条大鱼必须强啃下来。   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目前仅是他率领五百余众杀入这座敌营,他一旦选择避战,虚实可能会被这小股精锐虏兵立时看破,接下来就不好玩了。   不知不觉间,大雾已有所消散,但四周厮杀声此起彼伏、并无中断,号角与吹哨声更像是点燃胸臆间热血的乐章,叫蒋昂时刻知道义军将卒虽说兵甲较差,精锐程度也很有不足,但此刻却仍然盯着敌营之中的乱兵溃卒,进行酣畅淋漓的屠戮。   眼前数十虏兵是凶顽悍勇,但蒋昂身旁数十甲卒也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健锐。   双方都是几经浴血的老卒,谁都明白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皆咬牙将心底最凶悍的腾腾杀气,融入长刀每一击凌厉的挥斩之中,融入大盾坚如磐石的格挡里。   即便胸口被对方的长刀刺入,也会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手里的长矛捅出去。   双方都不断有人倒下,但谁都没有退意,此时也是更加的退无可退。   哪一方先退,就会遭遇一面倒的屠戮,绝无幸理。   见那须发都有几许斑白的虏将这一刻也终于拔刀来战,蒋昂狰狞一笑,眼角激动得抽搐起来,手拖斩马刀跃步上前,全身筋骨像大弓开弦般崩张起来。   蒋昂翻身反斩一刀可裂磐石,却叫那虏将生生格挡住,火星交错,可见那虏将所持长刀的长柄也是精铁铸锻。   可真是巧了,蒋昂手里的斩马刀长柄也是与刀身整体用精铁锻铸,绞出旋纹以便握持,除了刀身可以加厚、加宽以利劈斩外,贴身搏杀也更便于灵活多变的格挡。   当然,这样的斩马刀要更加沉重,非万夫莫敌之武勇不能使。   蒋昂刀势是被封挡住,但他势如千钧的斩势还是令那虏将稍退半步才将绝强劲力卸去;蒋昂下一刻错步拖刀横削,暴斩重劈不能奏效,他的刀势便转为连绵不绝。   蒋昂在归附京襄之后,得以与当世真正绝强武者切磋武技,以往相对粗糙的刀势也淬炼得更具韧性,无论是气息还是刀势更为绵密,实是晋入当世强者之列。   当然蒋昂的性子却无更改,一道道凛冽的刀光始终罩住那虏将的头颅、胸肩等要害,嘴里还不停的出言讥讽、叫嚣:   “你这胡狗垂垂老矣,死于我翻江龙的刀下,也足以瞑目了!老子刚才已厮杀小半个时辰,想必你这条老胡狗也没脸说我以少壮气力欺你。又或者老子先让你三五势,看看你这胡狗手里有没有几招真把式。”   对蒋昂的满口脏言,兀赤是充耳不闻,以稳健的刀势将全身上下遮挡得滴水不漏,偶尔抽冷子手中长刀如蛟龙般反斩而去……   兀赤与仲长卿赶到南营中军大帐,看到这边已被攻破、乱兵如潮,惊骇之余也没有说仓皇逃走。   他们想逃也难,裹于乱军之中,狭窄的寨门只会令他们自相踩踏。   他们同时也注意到攻入南营的敌军有限,仲长卿便率百余精锐逆乱兵往西侧进击。   在他们看来,敌军应该是西面突杀进来的,只要仲长卿率领精锐,能从西面顺利拦截住敌军长驱直入的攻势,兀赤留在中军大帐附近就有可能遏制住乱势。   他们没有想到会再一次判断错误。   留在中军大帐附近的兀赤最先遭遇上蒋昂所率领的突击精锐甲卒。   大雾此时有消散的迹象,然而四周的厮杀声却越发激烈,看到身边的侍卫武卒一个个倒下的速度比对方更快,兀赤心想自己征战半生或会命殒于此,心底也是一丝悲凉压抑不住。   兀赤身为宋州刺史、万夫长,在平燕宗王府乃是十人之列的大将级人物,他身边的侍卫当然是武艺高超、久历沙场的百战精锐。   问题在于蒋昂身边的甲卒又何尝不是百里选一、作战经验丰富的虎贲健锐?   双方各方面都旗鼓相当,装备的优势在激烈搏杀时就会更加突兀、耀眼的体现出来。   选锋军健锐基本上都身穿冷锻甲,不仅比寻常札甲、鱼鳞甲要略轻,关节处更为灵活,防护力更是倍增。   就像蒋昂所着之甲,令他敢用肩、肘等特殊部位的坚甲,硬扛兀赤的重劈,兀赤敢用所着札甲,去迎接蒋昂的暴斩吗?   兵甲上的差距,很快就令兀赤身边就仅三五人苦苦支撑,但蒋昂身旁还有三十余众持刀浴血而立。   “他奶奶的,一起干掉这老狗,你们还想帮他收尸不成!”蒋昂到这时候也没能将兀赤拿下,急躁叫道。   蒋昂也是不讲武德之人,气喘吁吁招呼诸将卒合围上去,趁着兀赤与身边残兵被分隔开来,他也将筋骨间最后那点气力榨出,带着四名精锐往兀赤长刀乱斩而去。   兀赤纵有万夫莫敌之勇,但他此时已年过五旬、筋骨早过极盛之年。   兀赤南征北战三十余年,不知道留下多少暗伤,这时候也气促力竭。   兀赤肩腋多处刀创虽然不算多严重,但体力也随着血流加快耗尽。   随着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手中的长刀也越发沉重起来,然而在他胸口被蒋昂长刀贯入之际,脱手而出的长刀还是狠狠扎入一名选锋军一名精锐的左肩……   “他娘的,太他妈硬茬了!”   蒋昂一刀将兀赤头颅割下,将断口鲜血直流的头颅提在手里,才发现自己腋肋、肩臂的护甲也多处被破开,血流都将内衫染透……   ……   ……   “这会儿动静怎么停了?是出结果了吗?”   日上三竿之时,大雾已经消散很多了,数百禁军将卒守在城头,他们都能看到苍白的日头悬于城楼之上,但与最近的敌营还相距数里,依旧是被雾气遮挡住。   他们一早就被大雾深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惊动,猜测有可能是牛首山义军趁大雾天气去偷敌营。越来越多的禁军将卒都往西北角谯楼处涌来,一直都在屏气宁神听着城外的动静,但这会儿厮杀声已经停息了。   他们都焦急的往西北方向张望,很可惜还是看不出太远,里许外的景物就被雾气遮挡得模糊,更不要说看清楚七八里外的敌营了。   不过隐约能看到一些火光,可以确认清晨秦淮河口确实爆发激战,只是现在谁都不知道战况,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   “这他娘算什么个事啊,我们吃兵粮皇饷,守在城头却不能出城作战,还要叫我们的年幼子侄、年长叔伯拿起刀枪跟那虏兵厮杀?他们甚至都还以为我等贪生怕死不敢出城作战,日后我等还有没有脸面回去见妻儿老小、见父老乡亲?”   虏兵大幅收缩到秦淮河口的几座营盘里,建邺城与外部的信息联络通畅起来,宿卫禁军将卒也差不多都知道聚集牛首山的义军将卒,大多数都是他们的兄弟子侄,乃至还有他们之前从营伍退下去颐养天年的叔伯老父。   这时候见河口的激战声停息下来,却不知道战况如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战死在距离他们仅数里之遥的战场之上,沉默的人群里,这一刻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的嘶吼起来。   “我这就再去请战,姓杨的要还是不允,我宁可受军法处斩,也不想再窝囊守在这城头了!”   “我等都去,姓杨的还能将我们一并杀了不成!姓杨的是怂狗,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子侄叔伯替我们杀敌,却什么都不干!”   众情激愤的叫道。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从雾气深处驰出,往谯楼靠近过来,马背上的骑兵挥舞手里的令旗,振声大叫:   “吾乃京襄选锋军信使,奉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令,传告宿卫禁军将士: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率选锋军前锋骁锐、牛首山义勇已攻陷虏兵于秦淮河口所扎主营、南营,杀敌数千,此时尚有三座敌营未陷,特邀宿卫禁军将士出城并肩作战!”   骑士高举令旗,绕城而走,振声高喊:   “奉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令,特邀宿卫禁军将士出城共击敌营!”   “奉靖胜侯、御虏将军徐怀令,特邀宿卫禁军将士出城共击敌营!”   城头将卒先是面面相觑片晌,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激烈呐喊:“出城、杀敌!我们出城去、共杀虏敌!不做窝囊狗!”   看到众情激愤,成百上千将卒沿着城墙往城楼处涌去,看样子像要径直打开城门出战,几名潜邸旧系的统兵将领也不敢站出来阻拦,只是派人去通禀杨茂彦等人,兵卒哗变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哗变   “什么,北城有不少守卒闹着要出城?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你快快带人将闹事的兵卒都弹压下来!”   “还是要下狠辣手段,你带人马赶到北城,倘若还有将卒敢不安分,皆立斩无赦,无需再作请示!”   秦淮河口有可能发生激战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身兼御营使及京畿四壁防御使的杨茂彦的耳中,一早浓雾未消,他就赶到御营使司衙署传令诸部加强城墙防御。   之后汪伯潜、魏楚钧等人也相继赶来,紧张的关注着局势的发展。   他们当然能猜到是徐怀率领牛首山义军趁着大雾天气,对河口敌营发起强袭。   他们心悬在嗓子眼的同时,多少也有些气急败坏,在衙署之中连连叹气靖胜侯这次简直就是胡闹。   他们绝非关心徐怀个人及牛首山义军的安危,他们担心的还是牛首山义军在狂妄自大的军事冒险行动遭受大挫后,会令京畿好不容易扭转的局面再度斗转直下。   倘若连靖胜侯徐怀都在这一次的军事冒险中出了岔子,他们下一个还能指望谁来解建邺之围?   他们之前催促徐怀率领牛首山义军进攻河口敌营,是抱着两败俱伤的期待,但根本上还是希望徐怀能先将虏兵从南岸赶走,然后再尽快催促徐怀率部渡江增援淮西,防止徐怀挟敌自重、威胁到朝廷的根基,但也绝没有想徐怀去玩这样的军事冒险。   他们在御营使司衙署听到北城守军不稳,有将卒闹着要出城作战时,还不知道徐怀统领牛首山义军已经成功攻陷虏兵在河口的主营及南营。   他们气急败坏下令在御营使司当值的将领带上亲卫兵马赶往北城进行弹压,以免牛首山义军在这次军事冒险遭受大挫后产生连锁反应,导致建邺城也沦陷敌手。   汴梁沦陷之前,朝臣鼓动天宣帝割河北、河东诸州县向赤扈人乞和,汪伯潜作为割地使前往相、怀等地下令守军放弃抵抗,目睹将卒哗变的场面,他们都没能进城,就有不少人被城头兵卒乱箭射杀,他也是那次直接逃往魏州投奔当时还是鲁国公的绍隆帝。   他对兵卒哗闹这种事也最为敏感,要求前往弹压的将领对那些动辄哗闹的兵卒下手一定要狠,必须最快时间将哗闹风潮压制下去。   将张辛、余珙等人解降兵权之后,他们不仅将宿卫禁军都虞候以上的将职,都换上潜邸(淮王府)一派的将领,诸将亲卫人马以及执掌军令军纪监军使院、马步兵院的人马,统统换上他们从魏青淄齐等地带出来的人马。   这也是他们自信掌握宿卫禁军的关键,也自信能弹压住个别将卒闹事。   不过,在他们刚派人马前往北城弹压刚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听得马蹄疾如骤雨奔踶而来。   非十万火急,宫禁之前擅驰马斩无赦。   听着马蹄声,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也是心惊肉跳,而且马蹄声必然会惊动宫中。   眨眼过后,信使走入御营使司跪禀:   “靖胜徐怀率牛首山义军已经攻陷虏兵在河口的主营与南营,派信使邀宿卫禁军出城作战,共击虏兵在河口另三座敌营——北城、西城的将卒都闹着要出兵,许将军带人弹压不住!”   “打下来了,这么容易?”   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坐在衙堂之上,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都没有办法消化这个消息,心情也是复杂之极。   最后还是魏楚钧先反应过来,说道:“我与汪公速速进宫禀明陛下,请陛下传旨出兵;杨相你立即前往北城,此时不宜再强行弹压将卒出城之愿!”   “对,对,我与楚钧进宫,你速速前往北城安抚军心!”汪伯潜也反应过来,催促杨茂彦前往北城亲自督军,说道,“此刻莫要再伤将卒义勇求战之心!”   他们之前坚决反对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主要是担忧进攻河口敌营失利,宿卫禁军遭受大损,必然会导致朝堂受制于徐怀及京襄军的恶局。   然而此时徐怀已经率领牛首山义军攻陷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以及南营,意味着已经将虏兵在南岸的主力歼灭或击溃,宿卫禁军此时出城作战,自然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而更关键的是徐怀突袭敌营再斩大捷,声望更是一时无两,甚至更是明目张胆鼓动宿卫禁军出战,他们倘若还继续强行弹压,不仅军心会倍加躁动,他们也会倍加被动。   杨茂彦想明白利害关系,当即下令集结亲兵人马,而汪伯潜、魏楚钧整理官服饰帽,准备进宫参奏出战作战之事,又有急报传来:   “兵卒鼓噪不休,许将军怒极当场拔刀斩杀两名带头喧闹者,却不想惹得哗闹将卒持械反抗,目前已各死伤二十多人,许将军与亲卫被围信华门城洞之中,诸将弹压不住!”   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这一刻直觉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手脚都抑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   ……   清晨时城墙之上的兵卒能听到隐约的厮杀声,但刘衍睡在城中宅院,没有人给他传禀消息,清晨街巷间又有早起的民众走动,他在睡梦中完全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来。   直到北城闹出哗变,一早出宅子的老家将刘福听到消息匆忙赶回来,刘衍才知道出了大事,但哗变涉及多少将卒以及京襄有无人暗中鼓动,他都一无所知,待要着刘福带人再去打探消息,这时候传诏使者赶了过来,宣他入宫议事。   刘衍匆匆换上官服跟着传诏使者进宫,半道遇到同时紧急奉诏进宫议事的王番、钱择瑞、周鹤、高纯年等人。   宫门内外已经加强的戒备——将卒鼓噪请求出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都被杨茂彦强势压制下去,但考虑到军心不稳,这些天都换成绍隆帝受册封淮王时的府卫兵马值宿宫禁,这时候都一副风声鹤唳的样子。   大门紧闭,刘衍与众人都是从侧门进宫……   周鹤走了半道靴子掉落下来,揭起袍襟慌乱的穿靴子,人摇摇晃晃站不稳定,看到刘衍走过来扶他,忍不住气急败坏的问道:“刘侯,你说说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有什么事情不能好生商议的,非要闹这么一出?”   刘衍窥了王番一眼,见王番面无表情,似乎只当周鹤这话单纯只是指责闹事的兵卒,他朝周鹤苦涩一笑,表示他对现在的状况也是一头雾水,连多少兵卒牵涉其中,京襄有没有暗中鼓动都不清楚,他哪里知道为何非要闹这么一出?   周鹤慌手慌脚好一会儿都没能将靴子穿上,索性坐在台阶叫一名宫侍帮他穿,他还是探出头来问王番:   “王相,徐侯趁大雾率牛首山义军突袭敌营,确是斩获大捷?”   高纯年从皱巴巴的老脸挤出难得的温馨笑容,赞叹道:“徐侯真是大越柱国啊,没想到如此艰难时刻,还能屡创战绩……”   “谋事在密,事不密则败,”王番一语双关的笑道,“京襄任何一次作战,除了相关的将卒外,其他文武官吏都不得干涉、打探消息。我在朝中辅佐陛下,徐怀那边的事,我都是不过问的。我与周相、高相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强袭河口敌营之事,至于战绩如何,还要等徐怀遣信使进城细禀;当务之急,我等还是先安抚宿卫禁军躁动军心为要,不要真闹出什么乱子没法收拾……”   周鹤、高纯年见王番不露一点口风,也不再试探,各怀心思一起往垂拱殿走去。   垂拱殿中,绍隆帝怒气冲冲站在龙椅前,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跪在殿中谢罪不已;朱沆早他们一刻已经来了垂拱殿,正面色沉毅的站在一旁。   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三人平素最得绍隆帝的信任。   汪伯潜作为枢相、杨茂彦以参知政事兼领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地位可以说与名义上的宰相周鹤平起平坐,都可以说是位极人臣,然而也不知道跪在殿下多久还没能站起身来,可见哗变之事真正将绍隆帝给惊吓住了,甚至要远比建邺水师覆灭、虏兵渡江更令他惊惶、怒不可遏。   而整件事不管有没有京襄在背后推波助澜,以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总领建邺全部守军的杨茂彦都要承担最主要的罪责。   当然了,在场诸人心里也更清楚,眼下也不是真正追究谁的罪责的时候,关键还是平息事端,以及怎样才能平息事端。   除了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朱沆以及一干宫侍外,权知建邺府事钱尚端也被诏入宫中。   钱尚端原为先帝受封景王之时的潜邸旧臣,随先帝守御巩义、北援沁水等战出谋划策,先帝于襄阳登基,钱尚端也是拥立重臣,但与郑怀忠、郑聪父子交往过密,几次帮郑家父子说话,与先帝意见忤逆而受冷落,身为知制诰却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被召入宫。   外人都以为钱尚端从此会彻底沦落下去,再无翻身的机会,却不想绍隆帝即位后,朱沆卸任建邺府尹,钱尚端就受命权知建邺府事。   建邺府尹权柄太大,朱沆之后不再委任,权知建邺府事就是建邺府最高长官。   就像枢密院有时不设枢密使,通常会委任次一级的知枢密院事或权知枢密院事执掌枢密院一样。   这时候世人才知道钱尚端一直秘密联络的,非是郑怀忠、郑聪父子,而是早就秘密倒向当时还是淮王的绍隆帝。   钱尚端窥了王番、刘衍一眼,小声跟周鹤、高纯年述说目前北城局势恶势:“……北城守军几乎都牵涉其中,信华门、端义门、鸿昌门以及北城武库都被哗变兵卒控制,其他三座的守军目前也仅仅是勉强安抚住……” 第一百三十七章 殿中   听钱尚端说北城守军几乎都已哗变,还将北城三座城门以及武库等控制住,周鹤、高纯年又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态如此严峻,简直可以说稍有不慎、天崩地裂啊!   虽说汪伯潜、杨茂彦、魏楚钧一直在殿中跪下,没有起身,但绍隆帝自他们进殿后,眼神也都没有瞅刘衍、王番以及朱沆三人一眼,可见他心里认定整件事乃是京襄与刘衍、朱沆等人暗中勾结鼓噪将卒所致,心里定是又恼又怒,厌恨之余也不想正眼相看他们。   周鹤暗自沉吟,却见高纯年拿脚尖轻轻的踢他的鞋子,再看高纯年的脚尖又指向王番。   周鹤心知再拖下去,拖到其他三城兵卒跟着一起哗变,仅凭着宫禁中三千原属淮王府卫的人马根本就没有能力平定哗变,到时候不用说江山会破碎成什么样子、能不能再收拾了,他们这些人定然会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周鹤不想站出来说话,但他身为宰执,这个节骨眼上却又没有办法缩在高纯年等人身后。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吸引殿中众人的注意,继而朝王番拱手,问道:   “徐侯袭营再获大捷,本是大喜之事,却不想京中闹出这样的波折,以王相之见,当如何处置才算妥善?”   周鹤说着这话,眼角余光却往绍隆帝那边瞥去。   他问这话的本质也不是问王番或京襄那边能不能拿出解决的办法,而是想知道绍隆帝愿不愿意接受京襄站出来主导平息这次哗变,愿不愿意接受朝堂随之而来的深刻变化。   当然了,事已至此,绍隆帝不接受又能如何?   与其等到徐怀驰马亲至建邺城下,振臂一呼令两万宿卫禁军将卒景从云集,还不如现在给彼此留点体面?   王番窥着绍隆帝的神色,朝周鹤拱拱手说道:“王番才拙智薄,诸公都觉得棘手难办,王番又哪里会有善策?”   绍隆帝坐回龙椅,但侧身而坐,不去看殿中众臣。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就像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不然两边都落不到好,周鹤硬着头皮走到殿中劝谏道:   “将卒哗闹,也是受靖胜侯再获大捷所激励,杀敌之念越发热切,此乃大越之幸,陛下当体恤之——老臣以为许其附随靖胜侯抗击虏敌,其乱自解,陛下也自无忧扰!”   汪伯潜、杨茂彦朝周鹤愕然看去,没想到王番、刘衍、朱沆都没有吭声,却是周鹤第一个站出来主张将宿卫禁军兵权移交给徐怀。   “臣有本参奏!”高纯年站出来,跪于殿中奏道。   “……”绍隆帝看了高纯年一眼,没有作声。   高纯年振声说道:“自天宣之难以来,靖胜侯崛起于山野微末,骁勇善战名闻天下,追随先帝转战南北,忠心耿耿,如摩天巨擎,定立京襄,令胡虏不能侵汝蔡半寸之地。今建邺危急,靖胜侯也是舍身忘己,星夜飞驰京畿义召壮勇震慑虏兵,以解京畿之围。此时虏兵在京畿尚有三座敌营未除,淮西尚有十数万虏兵盘踞,朝廷急需一将节制天下兵马以解淮西之围,舍靖胜侯之外,臣不知道天下还有谁能胜其任!”   高纯年不知道徐怀是不是还有更进一步的谋算及野心,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徐怀率牛首山义军攻陷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与南营之后,遣人到城下邀宿卫禁军出城共击敌营,是最终诱发北城将卒哗变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朱沆都没有想到周鹤、高纯年这两根墙头草为了自保,竟然不知廉耻的这么快就都倒了过去。   刘衍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站在那里。   朱沆心知不管往后刘衍会作何选择,但很显然要比周高二人有节操多了。   魏楚钧抬起头,看着绍隆帝额头青筋在微微抽搐着,说道:   “汴梁沦陷之辱,南迁军民犹未忘却,今建邺被围,杨相为谨慎计,压制诸将卒杀敌之念,束缚其手脚,不令将卒仓促出城迎敌,是老成持重之谋,但也不可否认这也令天下义勇之辈心寒,终酿成今日之祸。而将卒躁动,所念犹是为大越杀敌,所念犹是为陛下杀敌,望陛下切记!”   魏楚钧说的话很明白。   徐怀挟大捷之威,牛首山义军皆听其号令,京襄援师也将源源不断开拔过来,宿卫禁军哗闹,亦非汪杨等人再能节制,但终究还是以朝廷的名义行事。   形势已经僵持到这一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断臂求生,将怯敌畏战的罪责都推到杨茂彦一人身上,拿杨茂彦来平息将卒的怒气。   即便此时迫于形势,需要将宿卫禁军的指挥权暂时移交给徐怀掌握,但只要大越赵氏宗室的旗帜不倒,数以万计、十万计的将卒还是尊奉朝廷抵御胡虏,多多少少会令徐怀投鼠忌器,不敢轻生僭越之心。   待解淮西之围后,韩时良、葛钰所部脱困,他们再联络高氏、顾氏及淮东兵马,怎么也能对京襄予以制衡,形势算不得太坏。   而倘若现在僵持下去,叫乱军杀入宫中,徐怀便有戡乱名义率兵进城,到时候他们的生死,真的就完全操纵于竖子之手了。   刘衍垂手立于一侧,他当然能看明白魏楚钧的盘算,在他看来绍隆帝此时倘若能亲至北城宣杨茂彦怯敌畏战之罪的效果会更好,但想到绍隆帝未必有这胆量,他上前劝谏说不得又受猜忌,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陛下,微臣心里所念所想皆为陛下,微臣绝无半点私念啊!”见绍隆帝脸色阴晴不定,似被魏楚钧说动了心,杨茂彦叩头哭诉道。   “你这无用的家伙,出不能抗敌,入不能御下,朕要你这狗屁忠心有何用?”绍隆帝恨不得将杨茂彦生吞活剥,就觉得是他辜负了自己的信任,致形势演变到不可收拾的这一步,挥手说道,“来人,将这祸国无用之人拿下,押入诏狱待审!”   杨茂彦如一条死狗瘫坐在殿中,数名宫侍闻旨而行,将他拖了下去。   “魏卿拟旨。”   绍隆帝下定决心后,行动也快,当即就着魏楚钧拟旨,站在御案后说道,   “杨茂彦怯敌畏战,屡屡欺瞒于朕,致将卒躁动,杀敌之愿无得所偿,罪大恶极,当下诏狱交由三司会审其罪。朕今得闻诸将卒杀敌之念甚切,其心甚慰,又闻靖胜侯率牛首山义军趁大雾陷虏敌河口大营、南营,杀敌数千,乃大越之幸事。宿卫禁军将卒,当与牛首山义军将勇共击残敌,特授靖胜侯徐怀御营副使、枢密副使、云麾大将军,节制京襄诸部、宿卫禁军、牛首山义卒及诸路勤王兵马,以御虏敌,望速速扫靖南岸贼兵,渡江以解淮西之围……”   绍隆帝此时不敢亲自出宫,却也未尝没有拉拢将卒的心思,特地将武威郡王赵翼召进宫来,与魏楚钧及刘衍、朱沆等人前往北城宣旨,与哗变兵卒谈判;同时又遣周鹤、钱择瑞二人携旨赶往秦淮河口去见徐怀,请徐怀派人前往北城安抚哗变将卒,平息乱事。   周鹤、钱择瑞携旨出城时,雾气已散,远远眺望秦淮河口方向舟楫如林、帆遮云影,但可惜都是敌船,叫人清醒的认识到此时的长江都在虏兵水师的绝对控制之下,敌军战船也随时可以通过秦淮河等支流往江南腹地穿插。   不过,不知何故,敌军战船就主要停泊在秦淮河口以及外侧的江面,并没有试图通过秦淮河往南面渗透;秦淮河西岸到处都是牛首山义军将卒在巡逻、游弋。   周鹤、钱择瑞顺利从西南方向渡过秦淮河,到西岸后再一路北行,午时来到秦淮河口。   虏兵在秦淮河口共有五座营寨,一座小营位于秦淮河入长江的汊口上,主营与南营位于秦淮河西岸,另两座小营则依长江南岸而列。   主营是虏兵在南岸最大的一座营盘,与南营在遇袭前共驻有七千马步兵,另三座营盘加起来都不到五千兵卒——目前大营与南营已陷,周鹤、钱择瑞看到成百上千的义军将卒,结阵于长江沿岸三座敌营之前,望眼所及已经看不到有一名虏兵在南岸的土地上活动,但敌营之中还有多少敌军盘踞,却为栅墙遮挡。   周鹤、钱择瑞难以想象大雾强袭敌营的激烈,他们走进到处都是烧灼痕迹的虏兵大营,大部分尸体都已经被抬走,但一滩滩血泊斑驳,与脚下的泥土冻结在一起,色彩斑斓而狰狞。   大营也已经入驻数千义军及选锋军将卒,一个个都兴高采烈,似乎完全不知道建邺城里正发生哗变,周鹤、钱择瑞来到徐怀的中军大帐前,正好有一名轩昂武将骑马而过,就见那武将肩头扛着一杆长枪,枪头挑挂一颗狰狞的头颅。   周鹤、钱择瑞心里奇怪,徐怀军纪素来严厉,谁敢无事骑马在他中军大帐前闲逛,而这头颅又是怎么回事?   “你这狗日的,不过撞了狗屎运才斩杀一条大鱼,已经骑马在大营里的溜几圈了,你有完没完了?”牛二随徐怀出大帐迎接周鹤、钱择瑞,看到蒋昂还挑着兀赤的头颅骑马在大营里的晃荡,嫉妒的啐骂道。 第一百三十八章 奇功   见牛二恨不得将“嫉妒”二字赤裸裸的刻脸上,蒋昂得意大笑,说道:   “牛瘪犊子,不要说万户将了,你但凡能宰杀一两个千夫长,使君定也会让你挑着头颅骑马游营,我是你现在羡慕不了的!要不你哀求使君,让我将这头颅借你骑马溜上一圈!”   “呸,稀罕!”牛二啐道。   看徐怀身旁将吏都一脸羡慕的盯着那轩昂武将,周鹤、钱择瑞惊问道:“这头颅是从哪个虏将颈项上割下来的?”   “快下马来参拜周相、钱郎君!”徐怀招呼蒋昂下马过来参见周鹤、钱择瑞,将长枪所挑的头颅摘下来,递到周钱二人跟前,笑道,“周相、钱大人你们看这是谁的头颅?”   周鹤虽是士臣,但也不至于胆畏不敢看死犹狰狞的头颅。   他见钱择瑞接过头颅,凑过去细细打量,不确定的问道:“莫非是赤扈所矫立的宋州刺史兀赤?”   周鹤、钱择瑞他们之前肯定是没有机会跟赤扈人的高级将领打照面的,但刺探军情的斥候、密探还是会将赤扈人的主要将领都摹画成像进呈枢密院职方馆备存。   兀赤作为渡江虏兵最高统将,周鹤、钱择瑞当然有看过他的画像,只是难以置信清晨强袭敌营,徐怀部下竟然斩杀虏兵如此大将。   要知道赤扈崛起这些年来,铁骑横扫天下纵横无敌,在其早期统一漠北之时,仅有三人得册封万夫长;而在其扫荡契丹之后,赤扈本族所册封的万夫长也仅有二三十人而已,无一不是战功卓越、武勇过人之辈。   也难怪虏兵水师战船此时遮蔽江河,却没有沿秦淮河往南穿插封锁,一个重要原因应该是渡江虏兵群龙无首,除了据守、掩护南岸最后三座营盘,还没有谁能决定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而在此之前,大越所斩获的最高级别虏将,乃是汝颍会战期间徐怀率部潜袭汴梁,在汴梁南城藏津桥前所斩杀的副万户拔格。   当然,南北对抗这些年来,诸军所斩杀的高级别降将却是不少,但含金量还是远远不如赤扈本族的高级武将。   也难怪徐怀会纵容部下得意扬扬的挑着头颅骑马游营,这是他应得的荣耀啊。   周鹤都禁不住细细打量蒋昂,揖礼问道:“还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京襄选锋军都虞侯蒋昂见过周相、钱大人。”蒋昂给周鹤、钱择瑞行礼道。   “有啥得意的,无非是走岔了道,又不听使君吩咐,没有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带着四五百杂兵就径直杀入虏兵南营,逮住这条大鱼罢了。”牛二在一旁酸溜溜的说道。   “蒋将军率四五百兵马杀入虏兵南营,斩杀其主将兀赤?”钱择瑞更是吃惊问道,“虏兵南营得有小两千精兵了吧?蒋将军乃大越悍将啊!”   “大雾天气,隔十数步都看不见人影,人数多寡已无意义,闷头厮杀就是,我也不曾想虏兵虏将如此无用,”蒋昂一边谦虚回钱择瑞的话,一边瞥着眼去乜牛二,哈哈笑道,“说来也是狗屎运略强一些……”   徐怀请周鹤、钱择瑞进大帐说话,也不忙着问他们的来意,先详细介绍清晨强袭作战的过程与战果——韩圭也是刚刚才拟好奏表,装模作样先拿出来请周鹤、钱择瑞二人指教。   周鹤这才知道徐怀看到草汊河凌晨时起雾,判断今日建邺外围的雾气不会小,就果断对全军进行动员,并连夜在草汊河之上搭设浮桥,然后全军借着雾气的掩护往秦淮河畔挺进。   此时进入牛首山的选锋军前锋兵马已经超过千人,义军将卒更是高达一万两千余众,除了留两千义军将卒留守弘觉寺及跃龙寨外,全军分作三个梯队发动强袭。   第二、三梯队都是预备兵马,接近敌营七八里远就各自找坡岗高地结阵,他们主要是防备强袭失利,以便掩护失利的人马快速往草汊河方向撤退,与追击敌军拉开距离;而第一梯队作为强袭人马,含选锋军健锐千余及义军五千将卒,约定第一时间集中强攻虏兵的主营。   蒋昂所部五百余众,途中还走散百余人,摸到虏兵南营时仅有四百人马稍多一些。照强袭之前的作战部署,蒋昂率部走岔道,完全可以驻留原地转为预备队,但即便知道虏兵南营兵力占据绝对优势,蒋昂还是毫不犹豫率部突入其间,最终斩获奇功。   而此战除了斩获降附汉军、虏兵头颅两千余颗外,还有大量的降附汉军、虏兵仓皇逃窜,跌入水势汹涌的秦淮河中,粗算歼敌将有五千。   当然,选锋军及牛首山义军死伤也将近两千人众。   听蒋昂自承姓名,周鹤也就知道他乃是洞荆剿匪期间投附京襄的降将,一时间也感慨莫名,这样的勇将怎么竟落入京襄囊中?   钱择瑞却深知勇将之所以能斩获奇功,实与京襄脱不开关系,倘若是落在杨茂彦这些人手里,多强悍的武将又能有何作为?   他感慨说道:“兀赤头颅当封函传阅诸军啊!”   “这是当然。徐怀都已写入奏函之中,只待陛下恩允。”徐怀说道。   听徐怀事事都说需要陛下恩允,周鹤心头泛起一丝苦涩,转入正题,说道:“陛下已知徐侯又立大功,又确信徐侯骁勇善战,能护庇大越半壁山河,特旨赏赐,另授徐侯枢密副使、御营副使节制京襄诸部、宿卫禁军及天下勤王兵马——徐侯已知北城将卒闹着要出城击敌之事吧?”   “略有耳闻,但不知详情,”徐怀接过圣旨,放在案头,平静的说道,“将卒闻敌残暴,义愤填膺迫不及待想出城杀敌,即便有些误会,但也是好事。陛下恩允,想必事态很快就会平息掉!”   “杨茂彦怯敌畏战,以致军卒激愤难抑,陛下已下旨将杨茂彦收入诏狱待审,宿卫禁军出城作战,也是陛下与朝堂诸公此时达成的共识。徐侯既然已有掌军之责,还请速速派遣将吏前往北城节制宿卫禁军将卒……”周鹤猜想徐怀轻易不可能进建邺城,绍隆帝也应该不希望看到徐怀在诸多侍卫的簇拥下进建邺城,想着徐怀派遣将吏,随他们回京接手宿卫禁军的节制权柄就好。   “怯敌畏战,恐怕不单单杨茂彦一人吧?”徐怀眼睛锐利的盯住周鹤的昏浊老眼,平静的问道。   宿卫禁军都虞侯以上的高级将领以及监掌军纪军法的监军院、马步兵院都换上潜邸旧系的人马——这意味着徐怀倘若率领宿卫禁军渡江北上,一旦解除寿春之围,使得潜邸旧系人马韩时良、葛钰所部与宿卫禁军接触上,宿卫禁军随时都会脱离他的掌控。   “此时正值用人之际,是否允许一些人将功赎过?”周鹤心里打鼓的问道。   “刘师望、余珙、余整、凌坚、韩文德、周述、陈缙等将,乃先帝拔擢营伍之中,这些年效忠先帝,忠心可鉴日月,也立下卓越功效、知兵善战。陛下因小错而惩之,情有可原,但危难之时,是不是该让他们出来将功赎过了?”   先帝嫡系诸将,除了张辛仍然担任御营副使外,刘师望、余珙、余整、凌坚等将都不同程度受到打压、贬谪,刘师望甚至都致仕归隐于铜官山刘王寨中了。   徐怀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抽调太多的中高级将领去掌握宿卫禁军,同时他也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惊动到高峻阳、韩时良、葛钰、葛伯奕等人。   较为稳妥的方案就是重新启用刘师望等人执掌宿卫禁军。   宿卫禁军此时的营指挥使、都将、队率等中层军吏,基本上都是刘师望等人的旧部,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也能最为快速的恢复宿卫禁军的战斗力,参与渡江作战。   周鹤稍作沉吟,点头道:“我这便与钱郎君回宫奏请陛下下旨!”   钱择瑞乃是先帝旧系大臣之一,周鹤都不用问钱择瑞的意见就知道他一定会极力赞同此议。   当然,相比较徐怀抽调嫡系将领直接掌控宿卫禁军,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显然是一个更能令绍隆帝接受的方案。   刘师望等人或许对绍隆帝心存不满,但他们都深受先帝恩宠,想必不会轻易附随徐怀砍倒大越这杆大旗吧?周鹤不确定的猜测着…… 第一百三十九章 老将   “也是老臣费了一番唇舌,细细分说召用刘师望、余珙、余整、凌坚、韩文德、周述、陈缙等老将才能安抚住哗闹将卒躁动的心思,徐侯这才觉得如此才能令宿卫禁军保留一战之力,勉强答应节制……”   周鹤与钱择瑞赶回宫中,为尽快解决北城哗变事端,为避免绍隆帝疑心太重再有拖延,重新站到垂拱殿之上,就没有说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乃是徐怀提议,谎称乃是他们劝说徐怀得出的一种折中方案。   相比较徐怀强硬的抽调京襄嫡系将领直接掌控宿卫禁军,汪伯潜、魏楚钧二人也更倾向重新启用刘师望等将——   虽说这几年以来,刘师望等将遭受他们的打压、排挤,心里必然滋有怨恨,但汪、魏二人相信刘师望等将对先帝,对大越还是有所感念的,不会轻易附随徐怀行僭越之事。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个好的方案,但至少不是一个令局势更难看、更加殆坏的方案,甚至还能为他们扭逆局势争取时间。   甚至在他们看来,徐怀能接受这样的方案,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迫不及待的地步。   刘师望已致仕归隐山野,余整、韩文德、凌坚三人外放地方州县任武吏,想要召回任命需要一定的时间,不可能立时就位,但好在还有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留在京中于兵部任事。   为了尽快解决哗变危机,周鹤、钱择瑞回宫之前,就派人将他们三人召到宫门外候命。   “就如周相所议吧,先将余珙、周述、陈缙三人召入宫中重授将职……”   绍隆帝坐在御案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同意周鹤所奏,又忍不住朝汪伯潜、魏楚钧二人抱怨起来,   “你们但凡有点用,朕何需如此狼狈?”   “臣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降罪责罚。”汪伯潜、魏楚钧连忙跪下谢罪。   “此时责罚你们有什么用?”绍隆帝沮丧地说道,心想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又何曾想他身为九五至尊,竟然也有如此狼狈之时?   周鹤、钱择瑞此时也顾及不了绍隆帝的情绪,连连催促宫侍赶紧将在宫门外等候的余珙、周述、陈缙三人召入宫中面圣。   “微臣余珙、周述、陈缙叩见陛下……”   作为宿卫禁军的老将,在建继帝入主此地之时,余珙、周述、陈缙等人轮流负责率部宿守宫禁,此时再走进来,看到垂拱殿前一草一木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这一刻叫他们对所谓的物是人非感触更深。   他们也早就知道北城守军哗变,内心也比谁都焦急——那么大的事情,兵部都炸锅了,甚至大部分官员都指责靖胜侯包藏祸心。   他们没有置喙,但他们也深知哗变无法善了,将是建邺乃至整个大越难言惨烈的一次浩劫,而哗变即便得到平息,也许暂时会对哗闹将卒加以安抚,但事后也难逃残酷的清洗。   哗变的将卒有他们的旧部,有他们昔日的兄弟手足,他们如何不焦急?   周鹤着人请他们到宫门前等候时,他们还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以为宫里是想他们通过故旧劝说哗闹将卒放弃抵抗——虽说牵涉这件事,通常来说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他们之前又是因为遭受猜忌遭贬遭谪,但事到临头,他们还是没有推脱。   “三位爱卿平身。”   这时候绍隆帝又振作精神,亲自走下御案,将余珙、周述、陈缙三人搀扶起来,痛心疾首的说道,   “朕受奸佞蒙蔽,朝中有虎将而不能任用,将卒有杀敌之意而不得舒展,抑郁而终致鼓噪,朕之错矣。幸‘亡羊补牢、犹未晚矣’,那杨茂彦嫉贤妒能,已为朕打入诏狱,诸卿所受委屈,朕日后必会一一补偿,但此时将卒鼓噪之事,还赖诸卿迫切为朕解忧……”   “陛下所命,微臣无所不从。”余珙、周述、陈缙三人叩头谢过恩后,才站起来听绍隆帝训示。   绍隆帝这时候坐回御案之后,示意魏楚钧,将北城哗变曲折分说给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知晓,以便他们尽快了解情况,前往北城安抚哗变将卒。   “……不可否认杨茂彦老成持重,过于谨慎,是有屈宿卫禁军杀敌之意,但靖胜侯趁大雾强袭敌营,再获大捷之际难免得意忘形,使信使驰于城下传捷邀战,进一步激化将卒的情绪,终致大祸。陛下不忍下诏进行镇压,也决意再不受杨茂彦蒙蔽,有意任用三位将军重新掌握北城禁军归于靖胜侯帐前节制,使将卒杀敌之意得到舒展……”   魏楚钧当然不可能让明显已经倾向京襄的周鹤以及藏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靖胜侯,轻易就将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的心给拉拢过去。   他这时也是当着周鹤、钱择瑞等人的面,直接就说重新启用宿卫旧将乃绍隆帝圣心独裁,也不惮直接点明今日北城将卒哗变实是靖胜侯在背后推波助澜。   周鹤听魏楚钧这话,气得哼哼,却不可能在殿中与他争辩。   钱择瑞看到绍隆帝这时候才想到笼络余珙等将,而魏楚钧这时候还不忘在余珙三将心头埋刺,心里只是微微一叹,也没有办法在这时候说什么。   当然,钱择瑞心想也许不需他站出来说什么。   他知道余珙、周述、陈缙三人都是起于营伍微贱,几经浮沉,绝非二十年岁刚出头的年轻武将轻易会被三言两语所鼓动、蒙蔽。   再一个余珙、周述、陈缙等人其实是徐怀从守陵军最底层选拔出来的,最初也是在徐怀的直接指挥下参与巩义守卫战,甚至守攻之法都是师从徐怀。   后续为了树立建继帝的声望,各方默契的对外宣称刘余周陈等人乃是建继帝拔擢于微贱。这点也不能说错,但魏楚钧这些人不知细故,钱择瑞还是知道详情的。   余珙、周述、陈缙低垂着头,两两对望,却不动声色洗耳恭听如故。   宿卫禁军将领的任命有一系列的程序,但事急从权,暂时都只能直接以圣旨代替。   接下来又由汪伯潜、周鹤带着重新任命的都虞侯余珙、周述、陈缙赶往北城。   哗变兵卒虽然在刘衍、朱沆等的劝说下,已经将围困的潜邸系将领、侍卫放了出来,但还没有放弃抵抗……   余珙、周述、陈缙三人随汪伯潜、周鹤赶到北城信华门前,看到哗变兵卒依旧占着北城三座城门及武库等建筑,拿拒马、鹿角与外界隔绝开来。   很显然之前刘衍、朱沆携圣旨过来,并没能叫哗变兵卒放下警惕,恐惧那只是缓兵之计诱骗他们放下兵械。   刘衍、朱沆也不敢离开,生怕潜邸系将领会趁他们不备,强行进剿哗变兵卒,致事态恶化难以收拾。   “余军侯、周军侯、陈军侯。”   之前的圣旨有说宿卫禁军将接受徐怀的节制,但徐怀不可能这时候进建邺城,暂时是郑屠代表京襄出现在信华门,与刘衍、朱沆一起安抚哗变将卒,同时也盯住潜邸系将领以免暗中搞什么鬼。   余珙、周述、陈缙与郑屠都是相熟的,给刘衍、朱沆见过礼,了解过基本情况后,又问郑屠:“徐侯是什么意见?”   宿卫禁军接受徐怀的节制,他们作为宿卫禁军新任命的统兵将,在安抚哗变将卒之后当然就要直接听徐怀的军令行事了。   “姜平是京襄军情司佥事,朱桐乃使君新任命的制司咨议参军,”郑屠指着身后的姜平、朱桐,跟余珙、周述、陈缙三人说道,“使君往后节制宿卫禁军,主要由姜佥事、朱参军负责联络……”   听到郑屠介绍次子朱桐新的身份,朱沆抓住身侧家将吕文虎的胳膊,才勉强没有跌倒。   刘衍也是讶然的看了朱沆一眼,没有吭声说什么。   周鹤、汪伯潜虽说都是一副早就猜到如此的模样,但内心感受却又不同:汪伯潜心里怨恨尤甚,周鹤却暗感侥幸,幸亏没有被朱沆的假面目给蒙骗住。   “使君还是想尽快解决南岸所剩的三座敌营,以便尽早率部渡江以解淮西之围,因此希望三位军侯在安抚躁动将卒之后,能率将卒连夜出城,于马家汊扎营!”   马家汊乃是秦淮河内河出城后汇于外河的河汊口,算是建邺城西北一个重要的节点。   余珙、周述、陈缙表示明白,径直走到信华门南侧的拒马前,举起圣旨,对着哗变将卒喊道:“陛下已知诸将杀敌之意甚切,特使我们三人统领你们接受靖胜侯的节制。你们倘若杀敌之志不改,速将拒马拉走,打开城门,随我等连夜出城扎营,等候靖胜侯进一步的调令!”   宿卫禁军乃是在左宣武军的基础之上扩编而来,余珙、周述、陈缙三人乃是左宣武军的老都虞候、老都指挥使,也是先帝守御巩义之时,从守陵军底层提拔任用的将领,素来深受将卒的爱戴。   余珙、周述、陈缙三人站出来,哗变兵卒当即就将隔绝内外的拒马拉开来,纷纷表示愿意跟随三将连夜出城接受靖胜侯的节制…… 第一百四十章 谘议参军事   寒风刮在人脸上隐隐作疼,暮色渐渐浓烈起来,远空的苍穹染上淡黛色彩,几缕彤云犹折射沉入西山之后的夕阳的余晖,唯头顶的晴空却是异常湛蓝,似乎还完全没有为暮色侵蚀。   刘衍望着有如长龙般出城往马家汊而去的宿卫禁军,此时已有一队选锋军锐骑渡过河来,负责掩护侧翼,以免虏兵水军进入秦淮河登岸袭扰。   一场极可能会将大越推向深渊边缘的哗变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参与哗闹的北城宿卫禁军仅有四千兵卒,但其他三城以及城中驻营之内的宿卫禁军在哗变之后都紧盯着北城的动静,仅仅是勉强安抚住没有闹起来——夜色是最迷离的,同时又是最凶险的,特别处于爆发边缘的兵营,夜色犹为凶险,稍有动静就会引发啸营。   现在谁都知道城外除了虏兵有可能登岸外,就只有靖胜侯徐怀所统领的选锋军前锋精锐及牛首山义军,因此哗闹兵马连夜出城,是快速消除其他兵卒内心猜忌最有效的手段。   接下来将由建邺府军接手北城防御,其他宿卫禁军出城参战,将放在明后天再做安排——今天大家已经够疲惫了。   建邺府军与宿卫禁军属于两个体系。   早初的建邺府军主要由厢军构成,但在建继帝迁都建邺后,裁减不能战的老弱厢军,从州县操练乡兵之中征募健锐组建新的府军作为守兵使用。   府军将卒主要征自地方民户,农时耕作,闲时参加操练、守御以及修缮城池、道路、堰堤工造等事,遇战时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进行延长服役期,战后对徭役进行相应的减免;民户亦可出免役钱免征。   府军由府衙兵马都监司统领;装备较差,甚至需要将卒自备一部分兵甲或马匹;除了在军中正常饮食用度之外,也没有禁军所享受的额外兵饷。   建邺府军不仅战斗力较为一般,与目前聚集于牛首山的义军将勇也没有太深的瓜葛,对靖胜侯徐怀也不感冒,将卒也没有立功建业的追求,当然也没有多强烈的求战意志。   这时候建邺府军反而成为顶替宿卫禁军守御建邺城的最佳选择,也是唯一选择——虽然以往不值一提,也没有几人重视,此时与目前值戍宫禁的三千潜邸卫卒,却是绍隆帝及潜邸旧系在建邺能完全掌握的人马。   之前刘衍从诸军寨招募的三千义军,在撤入建邺城后就由杨茂彦安排嫡系将领掌控,但属于勤王兵马之列,接下来也将计划移交徐怀节制。   “何苦来哉?”   刘衍轻轻叹息一声,也无意随汪伯潜、周鹤等人回宫复命,而是在几名家将的簇拥下走下城墙,往家宅走去。   虽然明天还有一堆事,也得等明天再说。   朱沆则满心惆怅的站在城楼前,此时能隐隐看到朱桐与姜平等并肩御马的情形。   汪伯潜、周鹤、钱择瑞等人回宫复旨,没有招呼他的意思;钱尚端亲自指挥府军过来接管北城防务,也没有要过来跟他打招呼的意思。   朱沆也不想此时进宫自讨没趣。   谁知道绍隆帝知晓朱桐在京襄任职之事,会有怎样的反应?   谘议参军,又名谘议参军事,作为掌顾问谏议之事的幕僚官,是没有具体执掌事权的某司监参军事(职事官)炙手可热的。   不过,徐怀作为京襄路制置安抚使,依制麾下仅可设有两到四名谘议参军,根据资历的不同,可以实授四到六品官衔。   由于京襄匮缺高级文臣,徐怀麾下谘议参军的职差一直都空缺着。即便偶有人担任,也很快授予其他职事,比如董成就曾短时间在徐怀身边担任谘议参军,但很快就被举荐为提举刑狱公事。   没有人会拿朱桐跟董成相提并论,但位列徐怀身侧顾问谏议三五人之列,谁人又敢轻视?   眼下朱桐以京襄制置安抚使司谘议参军事,负责联络宿卫禁军、传达军令等事,现在说他朱沆与京襄并无勾结,天下谁会相信?   长子朱芝赴黎州任司户参军,一年多来,除了廖廖几笔家书捎回来外,从头到尾都没有派遣一名家将返回建邺报个平安,朱沆现在也禁不住怀疑黎州有他不知晓的猫腻,长子朱芝担忧泄露,才不派家将回来报平安的吧?   然而,现在猜到了又能如何?   天色黑下来,见北城内外再无惊扰,秦淮河内外河交汊口附近燃起点点营火、相距四里许人影憧憧,没有看到虏兵战船进入秦淮河,想必这个夜晚会较为平静,朱沆这才孤寂的走下信华门城楼,骑上那匹瘦马,在家将吕文虎的相随下往家宅而去。   ……   ……   “爹爹他回来了!”   彻底入夜后城里就执行宵禁了,但兵荒马乱的,朱沆回到府宅前看到镶铜钉朱漆府门紧闭着,待要着吕文虎去叩门,却见长女朱多金从门廊上方探出半个身子,随后又扭头朝身后喊起来。   片晌后“吱呀”一声,侧门从里面打开来,却见妻子荣乐郡主以及白发苍苍的老母亲都在前院等着。   待他走进院子,荣乐郡主就迫不及待的走过来,一句紧一句的问道:“今日北城哗变可是靖胜侯在暗中推波助澜,桐儿他什么时候做了京襄的谘议参军,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啊?”   徐怀率牛首山义军清晨趁大雾强袭虏兵在秦淮河口的大营以及北城将卒哗变之事,早就在城中传遍了,特别后者更是在无数民众眼鼻子底下发生。   荣乐郡主与长女朱多金不便去打扰朱沆与诸公安抚哗变兵卒,但也派人赶到北城随时关注事态的发展——最紧张时,朱多金甚至女扮男装混迹人群之中,听到郑屠亲口对余珙等人说弟弟朱桐已任京襄路制置安抚司谘议参军,都吓了一跳。   只是朱桐与姜平、郑屠等人,协同余珙、周述、陈缙三将统领哗变将卒出城,朱多金也没有机会逮到朱桐问个究竟,更没有办法登上城楼,凑到父亲朱沆身边去,就只得先回府来。   然而就在朱多金回府之后、宵禁之前的一个多时辰里,自绍隆帝登基、朱沆从建邺府尹位置上调离之后就不再来往的诸多朝臣,纷纷遣家人或女眷登门造访,说是前些天老夫人七十寿辰,朱府没有邀请宾朋,他们也一时忘却,但这时候想起来了,一定要将寿礼补上。   荣乐郡主不便拒绝,但诸多寿礼都堆在偏院花厅之中,等朱沆回来处置。   走到偏院,看花厅里装有寿礼的各式锦盒堆叠大半人高,朱沆也不知道该笑该哭,半晌后吩咐吕文虎道:“明日都一一退还掉!明日还有谁上门来,一概不予理会。”   “是啊,咱家又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啥场面没有见识过?这些墙头草如今看到京襄势大,顺藤就想爬过来,却不想自己以往在背地里对京襄使了多少坏,我们不能毫不甄别就接下所有的人情。要不然啊,落到靖胜侯眼里,还不知道我家在背后有多见利忘义呢!”朱多金爽利的说道,“谁谁,我都记下名单,一清二楚,明日照着名单退还,准保错不了。”   朱沆心情烦躁不想再理这事,就往书斋走去。   荣乐郡主紧跟过来,说道:“都说事不密则败,以往这些事你们父子仨瞒着我们母女俩是应该的,但如今这事都公开了,现在京中哪些人家该接触、可以接触,哪些人家该断了联系,以及该说什么话,你得跟我、跟多金说清楚,以免往后言行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恼了靖胜侯……”   这都哪跟哪儿啊?朱沆想分说一二,愣怔了半晌不禁扪心自问,有些事真说得清楚?   他心烦意乱,将妻子、长女以及引首相望的老太太丢在花厅里,径直往书斋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相见   在接到起复诏旨后,刘师望在长子刘仁美及刘壮飞等十数家将的护随下从铜官山连夜出发快马赴京,朝阳初升之时就出现在秦淮河畔。   刘师望勒马停留在左岸(西岸)河堤上,看着薄雾在河面上飘荡,远处能看到虏兵水师在经过一天的迟疑之后,此时已经数十艘虏兵战船分作数组,再次从河口驶入秦淮河。   在刘师望所立不远处,牛首山义军两千人马不仅在左岸(西岸)扎下营地,还与昨夜出城于右岸(东岸)扎营的宿卫禁军,在河滩上打下木桩,拉起数道更粗的铁线绳形成拦河铁索,限制虏兵水军战船进入上游河道。   虽说义军上游缺少水军战船的配合,虏兵水师只要不顾两岸营地的弓弩攒射,不计较一定量的损失接近拦河铁索,还是可以用巨斧将其斫断,但很显然渡江虏兵还没有从主将被斩首的混乱中彻底缓过神来,目前还没有哪个将领,又或者没有哪个将领有足够的威望站出来,进行方向性战术突破的决断。   因此渡江虏兵目前主要还是保守的控制秦淮河口,不完全失去在南岸的立足点,其他的则在等着平燕宗王府更高层次的指令,或者等待新的主将赶到。   这给牛首山义军及宿卫禁军进一步封锁秦淮河道以及沿秦淮河外河进行兵力部署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刘师望看到有好几艘渔舟从下游沿河而下,但这些渔舟的侧舷板吃水很深,想必是载满砂石,准备凿沉到拦河铁索的下方;而在他们上游不远处,两岸各有百余精壮在河滩上,正奋力的将木桩打入冻实的土壤之中,应该是计划在那个位置搭设浮桥。   这些都不难猜测,毕竟都是常规的战术动作。   目前牛首山义军在草汊河之上,也是如此部署。   刘师望挥鞭直指着忙碌的河滩,跟长子刘仁美说道:   “只要草汊河、秦淮河因虏兵南侵、津渡被毁而中断的交通恢复起来,保障兵马在两岸之间的快速转移、调动,靖胜侯就能确立对草汊河与秦淮河之间区域的控制,接着才能将之前被破坏殆尽的南岸防御重新恢复起来,确保虏兵无法在靠近建邺城的区域再大规模登岸。正常来说,在这些完成之后,靖胜侯就能从容率勤王兵马,渡江去淮西之围。当然,为父也只是以常理揣度,靖胜侯却非是能用常理揣度之人……”   刘仁美手执鞍座,举目远望,他阅历还浅,只能从父亲刘师望的指点下从远近一摊摊忙碌的身影里看出井然轶序来,惊叹说道:   “义军互不统属,靖胜侯短短十数日召聚就能如臂使指,真是不容易啊!”   “这却也不算难事,”刘师望说道,“靖胜侯此次随行有大批武吏,专司联络诸军寨义勇——靖胜侯骁勇善战之名早就深入人心,京襄武吏也都名副其实、真才实干,自然能服众指挥。当然了,有时候看似很简单、很寻常的事,能一一做到,就是最大的了不得。”   刘仁美深入沉思,刘壮飞则是好奇的左盼右顾。   半晌后,刘师望轻叹一口气,跟长子刘仁美说道:“我们去河口!”   “啊!?”刘仁美愣怔了半晌,待回过神来看到父亲已经纵马往河口大营而去,急忙打马追上去,问道,“父亲为何此时去见徐侯?”   之前徐怀的嫡系亲信将吏韩圭、史琥走进刘王寨中,父亲刘师望不管他们怎么劝,始终闭门不见。   这次是奉诏起复,虽然最终是率领一部宿卫禁军接受靖胜侯徐怀的节制,但是按照程序,不应该先进京正式接受统兵将职的任命之后,再去拜见作为主帅的靖胜侯徐怀吗?   刘仁美彻底搞不懂父亲心里在想什么,只能带着刘壮飞等家将一路跟随。   马家汊营地距离河口也就四五里地,纵马片晌就到。   他们从铜官山过来,沿路都跟牛首山义军的斥候有报备,因此也是一路顺畅很快来到河口主营前,一天之前这里是渡江虏兵的主营。   这时候有一队三四百人规模的骑兵,踏着晨霜沿江岸从西面往这边而来。   那是从铜官山大营东调的选锋军骁骑,人数有限,但作为京襄军最精锐的战力,已足以限制小股虏骑在南岸肆意袭扰了。   刘壮飞等家将留在营寨外等候,无法随便进主营,刘仁美随父亲通禀后在两名侍卫的引领下往中军大帐走去,远远看到京襄记室参军韩圭及选锋军都虞侯史琥在大帐前相候。   “使君可在帐中?”刘师望问道。   “使君在帐中等候刘大人呢。”韩圭延请刘师望、刘仁美父子入帐参见徐怀。   徐怀坐在长案后,正拿着炭笔伏案看堪舆图,看到刘师望、刘仁美父子进帐来,随意指着长案前的短凳说道:“还以为最早要等到午后才能见到你呢——你快过来帮我参详参详从草汊河到秦淮河这一线如此部署可算妥当?”   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来不及制作移动不便的大型沙盘,后续建邺城以西的兵马及营寨部署方案就直接标识在堪舆图上。   除了牛首山义军外,更主要还是宿卫禁军的具体部署都明确标识出来。   单纯从这张堪舆图,刘师望就能看出徐怀后续的战略意图,还是重点先恢复从建邺到当涂以及繁昌、南陵的沿江防御,彻底打通建邺与铜陵之间的人马调动路线,然后选择恰当的时机,从铜陵或者繁昌渡江,直接插到庐江县南部。   刘师望好奇的问道:“虏兵水师目前还占据绝对优势,使君将兵马集中到铜陵、繁昌,要如何渡江?”   “虏兵水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徐怀说道,“江东及淮东积极组织水军扰其下,荆南荆北京襄以及江西水军扰其上,虏兵水军就得龟缩到巢湖之中,轻易不敢冒头。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在铜陵以西择地建浮桥,一是封锁、一是方便兵马渡江……”   大越立朝之初为统一江南,也曾在长江之上建浮桥供大军通过,但那是在建邺外围建立绝对兵力优势基础之上实施的。   刘师望很难想象在水陆都不占优的情况下,京襄要如何在潜山与池州之间建一座横跨长江的浮桥。   当然了,刘师望也不觉得他有资格质疑京襄的工造能力,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韩君先前与史军侯访刘王寨,我拒之未见,使君心里可有恼怒?”   “你说呢?”徐怀笑着反问道。   “也是,使君真要有恼怒,我也不可能接到起复诏旨,”刘师望轻叹道,“只是忍不住想要问一声,就像有些话堵在胸臆间,不吐出来总是不舒坦的。”   “我跟韩圭说过事情没有到那一步,你是不会动的,而且不动是对当时形势的正确分析;只能是我们先动起来,才能带着别人一起动,不能在形势未到之前对别人操之过急。”   徐怀说道,   “但你也知道,韩圭他们有时候就是不信我的邪,我也无意要求他们事事都墨守陈规,反正出了什么岔子,都他们自己兜就是。”   刘师望点点头,说道:“韩君到刘王寨时,我确实以为使君会在牛首山停留上一段时间,我不想给潜邸有宿卫禁军已经不再受其掌控的错觉,因此没有见韩君。不过,我也确实没有想到使君以破竹之势破袭南岸敌营,令所有人的猜测都落到空处……”   刘仁美与韩圭、韩圭等人站在一旁,听父亲与靖胜侯徐怀的对话,这才明白父亲之前拒绝见韩圭的本意,原本是担忧徐怀在牛首山蓄势,会提前诱发汪杨等人对宿卫禁军进行新一轮的清洗、清肃。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徐怀并没有在牛首山蓄势,而是仅凭借千余选锋军精锐及万余义军将勇,直接攻破渡江虏兵在秦淮河口的主营,直接铸成其掌控建邺周边、铸成绍隆帝不得不用他节制天下勤王兵马的大势。   “昨日北城将卒哗变,实乃我下令推波助澜,一度令京中人心惶惶,你心里可有怨我不择手段?”徐怀看向刘师望问道。   “使君倘若人在牛首山推波助澜、鼓噪将卒,师望会奉旨听从使君节制,但不会此时过来见使君,”刘师望说道,“使君刚才说以为最快要到午后才能见到我,我觉得使君还是小看了师望……”   “哈哈,你们看看,刘师望他都挑起我的理来了。”徐怀哈哈笑道。   “使君不得实掌宿卫禁军的兵权,则淮西之围难解,京襄能直接抽出来的精锐太有限了——鼓噪将卒以驱除潜邸系将领,实非不得已而为之,”韩圭笑道,“使君以身犯险、促成其变,与早年千里奔袭太原、潜袭汴梁一样,皆是心念天下,非是存私,这与使君坐于牛首山鼓噪将卒,当然有天壤之别。韩圭以为天下真正念头通达者,都能明白使君的胸怀,刘大人过来,我既有惊喜,但也觉得正常……” 第一百四十二章 自告奋勇   站在一旁听父亲与徐怀所言,刘仁美这才彻底知道诸多事背后的一切根源所在:   说到底就是在京西、河洛敌军的牵制下,京襄能从汝蔡前线抽调的精锐战力太有限了——淮西一战已经能决定大越的死生存亡,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残酷现实,因此不管之前对峙作战给京西、河洛造成多大的损失,曹师雄、岳海楼一定会咬牙在汛季来临之前进行更大规模的动员,说不定镇南王兀鲁烈已经又赶到许昌或洛阳坐镇督战了;淮东路主力又被牵制于楚州无法脱身。   徐怀善用奇兵奇谋不假,但奇兵奇谋只能用于一时,只能用于虏兵有明显缺陷的防线或战线上,还必须速战速决,不能让虏兵主力反应过来。   千里奔袭太原一战,徐怀实际就是趁当时镇南、平燕宗王府两路虏兵主力都合围汴梁城下,虏兵在并岚代忻及云朔等州,总计仅数千精锐外加四五万军心并没有真正稳定下来的降附兵马,于太原侧翼守御岚州的曹师雄、曹师利,当时又被楚山军杀得心理阴影都来了。   而太原一战,徐怀除了直接统领的四千精锐之师,当时的顾氏、契丹残部看似直接出兵参战很有限,但顾氏在府州有万余兵马、契丹残部在府州以北有万余兵马存在,本身就是对虏兵进行有力的牵制。   这恰恰是顾氏及契丹残部的存在,迫使当时坐镇云州的中路虏兵副都元帅木赤亲率援军主力赶往岚州,而非经雁门关南下直赴太原。   当时的太原军民虽说已经虚弱之极,但最后还是直接参与了对李处林等部降附兵马的大反攻,甚至充当了进攻的主力,才最终斩获大捷。   汝颖会战之初乃是徐怀率部潜袭防御空虚的汴梁,但真正斩获大捷,还是建继帝御驾亲征,令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以及一部分神武军参加对被大水围困于汝颍之间的敌军的围攻。   因此绝大部分情况,都不要指望奇兵突袭,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特别面对赤扈人这么强悍的对手。   现在的情况也是如此。   虏兵这次突袭建邺,是获得极大的战果,但其战线拉得太长,没有办法不受限制的往南岸增派更多兵力,渡江虏兵在长江南岸其实是处于劣势的,仅仅是杨茂彦、汪伯潜、魏楚钧以及他们背后的绍隆帝等无能鼠辈不敢战而已。   这才叫徐怀抓住渡江虏兵的短缺处,悍然发动突袭,一举歼灭渡江虏兵大部。   这是剑走偏锋、兵行奇路所在。   不过,这远远没有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   待渡江虏兵缩回到对岸淮西,平燕宗王府所辖的东路军主力,对庐江、寿春、舒城等城的合围以及外围的拦截狙击,已经部署完毕。   更关键是合肥的轻易丢失,令虏兵获得大量积储于斯的粮秣及战械等物资,大幅解决虏兵补给线太长的难题——合肥乃庐州州治所在,也是淮南西路第二道防线的核心,乃是建邺西北门户,战前驻有右骁胜军一万精锐及三千府军。枢密院做好合肥被围的准备,城中积粟可供十数万军民足足食用一年,也有大量的箭矢、兵甲以供守军不缺。   虏兵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合肥城,仅合肥积粟、兵械储备就可供其东路大军一年所耗。   而建邺水师的覆灭,导致他们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失去对长江中下游的控制权。   在这种情况之下,徐怀还有办法靠一两万偏师奇兵去解开整个战局的死结吗?   倘若他手里不掌握一定规模的攻坚兵力,接下来要如何去解淮西之围?   诸路勤王兵马毕至,可能会集结十数万人马,但能真正充当攻坚主力的,除了有限的京襄精锐外,恰恰就是被杨茂彦、汪伯潜等人束之高阁的宿卫禁军。   徐怀孤身奔赴建邺,那时他想要取得宿卫禁军的节制权不难,但问题在于,在宿卫禁军高层将领都为潜邸旧系所掌握,执掌军纪军法的监军使院、马步兵院都皆是潜邸系人马,他能够,或者说他敢指望宿卫禁军能与京襄援军承担起来攻坚主力的重任来吗?   刘师望到这时候其实也看得清楚,徐怀完全掌握宿卫禁军的调度权柄,是大越半壁江山不至于直接分崩离析的关键;相比较虏兵此时在淮西的绝对优势,徐怀率部强袭秦淮河口大营、斩杀其万夫长兀赤,只能算是小捷,还远远不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   刘师望年少时行走江湖,年近三旬才回到老家巩义,借家族之势谋得县狱武吏的差遣,为人任侠好义、通达权变,得建继帝信任,委以执掌皇城司,不仅他能干在巩义诸将之上,声望甚至都在张辛、钱尚端之上。   韩圭也知道京襄想要掌控宿卫禁军,刘师望才是最关键之人,却不想他登门拜访被拒门外,刘师望却最终为徐怀悍然强袭敌营所打动,甚至也能完全理解这边推波助澜鼓噪宿卫将卒的不得已之处。   韩圭这时朝刘师望揖手行礼,表示前几天强行登门拜访,是有些小看了他,说道:“此时还请刘军侯速速前往京中复旨接受任命,使君可是指望着刘军侯统领宿卫禁军呢!”   刘师望起复任命也是禁军厢都指挥使,他与余珙、周述、陈缙以及即将被召回京中的余整、凌坚、韩文德等将,暂时都没有一人被直接任命为统制或都统制。   不过依照惯例,徐怀可以指定一人代为节制宿卫禁军,保证宿卫禁军能保持独立的建制,作为后续淮西战局的核心战力使用。   从各方面看,刘师望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刘师望朝徐怀拱手道:“若是统兵作战,余珙、周述、陈缙三将,都比我胜任一筹,非师望不可替代,请使君对他们三人也尽可放心任用。师望若说有些自得的地方,或许可与韩郎君一并襄助使君军务……”   要解淮西之围,以京襄援军及宿卫禁军为攻坚主力不假,但诸路勤王兵马依旧不可或缺,而诸路勤王兵马除了规模极大、战斗力参差不齐外,协调指挥的难度更大。   荆南、荆北的州府军在建邺帝于襄阳登基之后,经过改制,基本都淘汰掉孱弱不堪的厢军,以州府兵马都监司征募乡勇健锐为主,同时也以路兵马都部署司为核心,形成统一的指挥体系;在经过长期的轮戍与进剿洞荆湖匪作战后,也具备一定的战斗力。   然而除开荆南、荆北两路外,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以及两浙东路、两浙西路乃至更为远遥的广南西路、广南东路、西川路,地方兵马就复杂了——这七路仅有少量的禁军驻扎,约两到四千余众,受诸路兵马都部署司直接统制,而州府所辖则有厢军及团练乡勇,受各州府兵马都监司管辖,与上一级路兵马都部署司并没有直接的隶属关系。   这也是大越立朝一百多年来为了防止地方官员擅权,搞出来的地方兵马制衡体系。   虽说勤王兵马都明确要求以诸路为单位进行组织,但实际上指挥体系都是临时凑成的,不值得信赖。   并非刘师望觉得韩圭或者京襄其他谁能力会有欠缺,实际是要将九路勤王军协调、调度好,同时还要协调解决好诸路勤王兵马的后勤补给,本身就存在巨大的困难。   同时他也觉得这是徐怀最需要投入精力与注意力的一个地方,毕竟诸路各出一万兵马,总计就得九万人马用于淮西战事,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力量,便自告奋勇分担此事。   “好!”徐怀拍案说道。   京襄嫡系兵马,徐怀是计划用范宗奇、乌敕海二人统领,徐惮、蒋昂等人充当统兵将领,同时也会使范宗奇担任前线指挥;傅梁、陈肃、程啸三将则协调史琥统领牛首山义军。   在接下来的战事里,除了董成将与郑屠留在京中协助王番协调粮秣钱饷之事,而牛首山义军将充当京畿及附近地区的基础防御,在即将踏足的淮西战场上,也恰如刘师望所言,真正的难点并非京襄嫡系兵马或宿卫禁军的统领与指挥,而在于九路勤王兵马如何协同并进上。   第一次淮南会战,朝廷抽调增援的主力乃是神武军及左右宣武军及左右骁胜军,都是自成体系的精锐战力,胡楷作为枢密使督战,远没有现在这么困难。   徐怀目前计划以是范雍、张雄山为首,将陈松泽、姜平等军情司武吏集中起来,设立一个临时的衙署专司其事,但犹感不足。   京襄是有更合适的人选,比如徐武碛、徐武江、史轸,但史轸需要坐镇泌阳,徐武江需要坐镇南蔡,徐武碛与王举、潘成虎、郭君判需要盯住汝蔡及申州防线,目前京襄北面所承受的军事压力绝对不轻。   徐怀甚至还考虑邀请刘衍主持其事,但徐怀又更希望刘衍能前往巢湖以东的巢县,统领右骁胜军残部及庐州尚坚持抵抗的地方兵马。   刘师望自告奋勇,正好解决徐怀正为之头痛之事,如何不欣然允之?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赴京   商议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不知不觉就到午时,刘师望先陪同徐怀、韩圭、乌敕海、张雄山、蒋昂等人前往宿卫禁军在秦淮河东岸的马家汊大营,巡视昨日连夜出城的四千宿卫禁军。   此时已经用沉船、铁线绳、木桩将马家汊下游的河道封堵住,虽说目前能在秦淮河征集到的舟船有限,上游方向的浮桥还正在搭设中,但两岸已经可以直接用舟船摆渡。   余珙、陈缙、周述三将也是赶到临时渡口迎接徐怀的到来。   “末将余珙、周述、陈缙参见使君!”   天宣末年,徐怀随当时还是景王的建继帝奔赴洛阳府巩义县,夺守陵军抵挡虏兵西进,陈缙、周述二人当时还是守陵军的普通都将,余珙与其弟余整等人更是队率、小校层次的底层武吏。   由于守陵军都指挥使陈由贵、顾大钧以及当时的巩义县尉朱勋等人懈怠无能、不事操练,徐怀将余珙、陈缙、周述等人选拔出来,担任实际的诸营指挥使统领巩义守军,封挡住虏兵西进的势头。   甚至在郑怀忠率西军援师抵达偃师、巩义之后,气愤西军援师怯敌畏战,徐怀率领诸将强袭清泉沟,重创降将曹师利所部——就是那一仗,真正令余珙、陈缙、周述等将臣服于心,至今回想犹荡气回肠。   因此绍隆帝将他们召到垂拱殿授以将职,魏楚钧言语之间竟然还不忘挑拨,余珙、陈缙、周述三人心里只是觉得好笑。   而北城将卒哗变时,余珙、陈缙、周述他们就已经在兵部听闻其事,兵部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无一不指责靖胜侯推波助澜、鼓噪将卒闹事,但他们三人清楚,这些年来徐怀行事是有很多地方激越之处,但又哪次不是在极其危恶的形势为了力挽狂澜?   徐怀怂恿建继帝夺守陵军以守巩义最为典型。   倘若抱以迂腐之见,这岂不也是罪大恶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然而这一次,形势又为何会恶化到这一地步,将卒鼓噪、哗变的根本原因又是什么?   难道不就是绍隆帝与汪伯潜、杨茂彦等一干士臣,孱弱无能、怯敌畏战,在重演天宣末年由天宣帝及朝中诸臣所导致的悲剧吗?   余珙、陈缙、周述胸臆内热血未灭,内心当然渴望能统领宿卫禁军重归徐怀麾下陷阵杀敌——他们之前还担忧刘师望会有不同的想法,但看到刘师望随同徐怀一同下船来,心头最后一丝担忧就一扫而空。   除了余珙、陈缙、周述三将外,已经出城扎营的四千将卒,要么是原守陵军将卒,要么是渡河北援沁水、泽州等地时从地方守御兵马拣选的健锐,要么是从太原遗民之中征募,几乎没有谁不认识徐怀,几乎没有谁没有参与过徐怀直接指挥的战事。   而参与河口一战的牛首山义勇,多为他们的子侄乃至父兄。   对徐怀的到来,全军将卒都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争先恐后询问他们何时能上战场杀敌。   “我们夺得秦淮河口一战的大捷,将剩下的渡江虏兵逐走,也不是什么问题,但我们也要看到胡虏及那些没有种的降兵降卒总有超过二十万敌军盘踞在淮西大地上,重重包围寿春、庐江、舒城等城,他们部署严密,甚至攻陷合肥一战令他们获得充足的补给,形势对我们还极其不利……”   徐怀从来都不惮在广大将卒面前阐述战略战役形势及目标,他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甚至鼓励诸将在战前多跟中下层军将武吏乃至普遍将卒多交流:一方面能坚定广大将卒的斗志,清楚为何而战,一方面预防兵马被打散之后,小股兵马还能在中下层军将的统领下,依照大的战略战役目标坚持斗争,而不是彻底慌了神。   这也是京襄军敢分散作战的一个关键。   徐怀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之上,看着征用麦地充当的校场之上人头攒动,眼神满是期待之情,暗感过去三四年间,虽然宿卫禁军为潜邸系将领所掌控,但将卒并没有堕化,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徐怀简明扼要的阐述接下来在彻底驱逐渡江虏兵之后,将安排牛首山义军补充南岸的基础防御,不再令虏兵有大举渡江侵扰京畿的可能,同时他将率领宿卫禁军、京襄援师主力以及诸路勤王兵马渡过江去,与虏兵进行会战,目标是解庐江、寿春等城之围,收复光州,将守御形势恢复到这一次的淮西会战之前。   在视察过马家汊大营之后,韩圭以及午时刚赶来的董成,携带徐怀的奏章,与需要进京正式接受任命的刘师望一道前往建邺城。   虽说徐怀目前得授节制天下勤王兵马、守御京畿及淮西等地的权柄,但除了支撑战事需要消耗钱粮兵械,目前还只能主要依赖中枢调拨外,徐怀在当下还是希望能进一步放松绍隆帝及汪伯潜等人的戒备,就需要适当表达对朝廷的“尊重”与“重视”。   大的作战方略,以及宿卫禁军后续的编制及统兵将领调整、推荐刘衍出镇巢县等事,都还是需要事先得到绍隆帝及枢密院的准许……   ……   ……   虏兵渡江以来,城廓二三十万民众为逃避战乱,蜂拥挤入建邺城里,将迁都后就已经拥挤不堪的建邺城更是塞得满满当当。   韩圭、董成、刘师望在小队护卫及家将簇拥下,从信华门进入建邺城,看到除信华门长街有巡卒驱赶、净街外,两侧的巷子里基本上都挤满了席地或坐或卧的战争难民。   好在才刚刚过去一个月,徐怀就已经重创渡江虏兵,随时可以将剩下的渡江虏兵都驱逐过江。   要不然的话真叫虏兵将挤入近五十万军民的建邺城封锁、围困一年半载,就算城池最终守住,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惨绝人寰的悲剧会在建邺城里上演。   目前虽说建邺城还没有完全解禁,但只要将南岸的渡江虏兵完全驱逐出去,这些战争难民很快就可以回到城外家中,甚至还不会违了农时。   刘师望是奉旨回京起复任命,进城之前可以不拘行踪,毕竟从刘王寨到建邺城有两百多里,这时候赶到建邺都要算是快的,但他人进了建邺城,还得先去复旨。   韩圭与董成则先前往都进奏院呈上徐怀的奏章,由都进奏院将奏章转呈枢密院及御案之上。   不过,韩圭与董成也没有守在都进奏院等回复,而是前往政事堂与王番见面,将徐怀对接下来的淮西之战构想相告。   之前绍隆朝政事堂由六人组成: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左相,亦为正相,周鹤担任。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右相,亦为副相,原由杨茂彦兼领;此时杨茂昌下狱待审,副相与御营使两职都空缺下来。   参知政事二人,分别有高纯年与王番担任。   地位更低一些、主要负责政事堂日常事务、相当于后世秘书长角色的尚书左右丞,分别由钱择瑞、魏楚钧两人担任。   之前除了周鹤、杨茂彦、高纯年、魏楚钧各有分掌外,就连钱择瑞还分掌礼部,只有王番最为清闲,平时甚至都没有进垂拱殿参与日常殿议的机会,但王番在政事堂还是有专门署理政事的公廨。   韩圭与董成赶到政事堂,才知道周鹤又重新兼领御营使;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即副相,暂时空缺,但杨茂彦之前在政事堂所负责那摊事,则主要由王番负责,兼领刑部尚书。   这也是北城将卒哗变之后,朝堂之上最直接的变化。   韩圭与董成在王番这边没有坐多久,宫侍就赶过来将他们三人宣召进垂拱殿,对徐怀所奏方略进行商议。   韩圭、董成没有参与商议的资格,到垂拱殿主要也是负责详细解释奏章有些没有完全言明的细枝末节。   徐怀设想的淮西战略,大体分为三个部分:   一是京畿及附近地区的防御,除了建邺城由建邺府军守御外,后续主要由牛首山义军加强秦淮河与草汊河之间区域的防御,重新组建沿江防线。   二是合肥以东,此时尚有解忠、梁文江及杨祁业等将率右骁胜军残部逾一万兵马及左骁胜军八千精锐,外加地方守军近万人,还在坚持抵挡。   徐怀主张刘衍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前往滁州或巢县坐镇,统一指挥东线的右骁胜军残部、杨祁业部及滁、扬、秦等地召集起来的勤王兵马,尽一切可能将虏兵的兵锋限制在滁州以西,同时于滁扬等地,切断长江与洪泽浦的衔接水道。   第三部分就是徐怀亲自在铜陵、潜山两地集结主力兵马,准备先解庐江、舒城之围,然而经舒城往北,将兵锋插到庐州北部,对此时为虏兵所占的合肥,形成包抄之势。   徐怀预计这个时间,双方会在舒城以北、合肥西北方向进行总的会战。   由于虏兵从合肥获得大量的补给,又占领合肥这么关键的一座城池,归德军又已降虏,朝廷应该放弃坚守到汛季虏兵就会从淮西北撤的幻想。   在舒城与庐江之间,以及在庐江之北,双方进行两到三次大的会战,将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为此,徐怀不仅需要节制诸路勤王兵马,同时还需要朝堂授权同意,他随时都有从诸路勤王兵马以及牛首山义军之中征募将卒、提拔、任命中高级将吏,对京襄援师及宿卫禁军进行兵将补充的权力。   真正能充当攻坚主力的京襄援军及宿卫禁军,仅有四万兵马,如果中途没有补充,是没有办法支撑两到三次大规模血腥会战的。   就像这次强袭河口敌营,是斩获大捷,但总数才万余的牛首山义军伤亡就接近两千,倘若没有新的补充,进行一定的休整,短时间内是没有办法进行新一轮的激烈作战。   徐怀还提出对宿卫禁军的编制进行调整,由之前的十厢,压缩六厢,每厢六军战卒,分别有余珙、余整、凌坚、韩文德及陈缙、周述六将统领,余珙作为宿卫禁军第一将,掌握节制权;刘师望不擅统兵作战,留于大帐襄佐军务。   此外建邺水师残部,除了已经投靠、编入润州守军部分,其余尚有弥宝等残部两千兵卒,徐怀请求将他们直接编入荆州水军,由京襄制司在南蔡、荆州等在征用舟船,加强从长江上游遏制虏兵水师的能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 立储   “徐侯乃我朝用兵之大家,排兵布阵水平确实是高,我等想吹毛求疵都难啊……”   听韩圭详细说过徐怀对接下来的战事设想,高纯年第一个站出来不吝赞誊之辞,朝汪伯潜作揖相询,   “枢相执掌军机,觉得徐侯所提方略,有什么地方可作增补的?”   汪伯潜作为枢密使,对淮西战事接下来的安排,理论上应该是他最有话语权。不过,时局败坏到这一地步,即便他没有像杨茂彦那样直接被打入诏狱,但朝野对他的非议,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他这时候非要站出来说个“不”字,惹得那些骨头比“墙头草”还软的谏官们纷纷跳出来弹劾他,陛下真能保得住他?   “微臣眼拙,没有看出有何不妥的地方。”汪伯潜朝绍隆帝揖礼说道。   绍隆帝额头青筋抽搐了好几下。   汪伯潜作为枢密使,兵马调动及行军作战方略都在其职权执掌范围之内,在殿议之前他也比其他人更早看到徐怀的奏章。   甚至周鹤、王番、刘衍等人被召来垂拱殿之前,汪伯潜在殿中就提了一堆意见与担忧,比如单纯的牛首山义军守御秦淮河以西沿江地区能不能抵住虏兵再次登岸就很值得怀疑,比如建邺水师残部就近整编到荆南鄂州水军之中要更好,这时候怎么就都没了?   “高卿、汪卿都不觉得有不妥之处,”绍隆帝有些不甘心看向刘衍,问道,“刘卿以为如何?”   徐怀奏疏较为的关键一环乃是朝廷着刘衍渡江前往滁州或巢县,统辖右骁胜军残部及左骁胜军杨祁业部及滁扬等州地方兵马,从东翼钳制虏兵。   此时除了长江为虏兵水师封锁外,滁州全境以及扬州西部,到处都是虏骑活动的迹象,杨祁业、解忠以及梁文江等将,只敢率领兵马守住几处关键城寨,已无能力限制赤扈骑兵甚至步卒往滁州、扬州腹地迂回穿插。   刘衍倘若仅在数十侍卫兵马的护送下,渡江前往滁州或巢县,是极其凶险的一件事。   绍隆帝就想着刘衍当场拒绝这事,他们还有讨论徐怀这封奏书的余地。   “时局危恶,大厦将倾,微臣不敢惜身,微臣愿往……”刘衍目光坚定说道。   刘衍出生将门,自懂事起就在营伍之中摸爬打滚,与其留在朝中毫无作为,还不如回到营伍之中统领兵将陷阵杀敌。   再说了,徐怀敢在五百侍卫的护送下,直接从虏兵水师的封锁网钻过来,他要是像鹌鹑一样缩在建邺城里,与汪伯潜、杨茂彦、周鹤、高纯年之流又有何异?   “那就准奏吧……”绍隆帝沮丧的说道。   虽说重新将刘衍派往滁州、巢县统兵,等于承认将之前刘衍从庐州调到中枢是犯下致命的错误,但此时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去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宿卫禁军已经完全不受掌控,除了三千潜邸府卫外,建邺府军是什么成色,绍隆帝还是略有所知的。   此时周鹤、高纯年等人急吼吼当了墙头草,毫无节操可言,可不就是担心有人都已经肆无忌惮鼓噪宿卫禁军哗闹了,下一步不就是依仗兵强马壮“清君侧”吗?   而他们所能真正倚持的兵马,一个在楚州为淮河以北的虏兵牵制住难以动弹,一个被围寿春,随时都有覆灭之虞。   他现在就算有千般不愿,也得想尽一切办法先解寿春之围——从这点来说,他们确实是做出让步。   窥着绍隆帝阴晴不定的脸色,听他语气很是沮丧,周鹤打蛇随棍上,奏道:   “徐侯料定淮西一战将比以往预测更为持久,粮秣、兵械之筹措,朝中亦当有更充分的考虑,老臣以为当设诸路度支使统筹江西、荆南、荆北以及广南西路的粮秣财赋……”   大越立朝设盐铁、度支及户部三司分别管理财政收支、租赋、钱谷出纳与盐铁榷卖等事务,早年设三司使执掌其事,一度分拆成三使;建继帝于襄阳登基后,为了简化中枢行政,又将三司使职掌重新归并到户部尚书之下。   无论三司在一百多年来分分合合,最终还是重归户部旗下统一管理,但在一些特殊时期,特别是重大规模战争爆发期间,临时设使统辖某数路度支事,以便更好统筹用好更大的地区钱谷、租赋,也多有先例。   单纯从作战便利的角度,朝中增设一名江西、荆南、荆北及广西等四路度支使,专门负责统筹四路钱谷租赋,专供淮西战事,无论如何都可以算是一项上策,但现在凡事真有这么简单吗?   新设的四路度支使,是不是将主要辅佐徐怀统筹作战所需的钱谷粮秣?   是不是徐怀从此就有借口过问江西、荆南、荆北及广西等四路的钱谷粮秣的调拨、漕运、输纳等事,会不会就藉此绕开朝廷,直接对行事不力者进行追责?   “周相此议甚善!”   不管以往如何不待见周鹤、高纯年二人,也不管这二人以往没有少给京襄挖坑、使绊子,但京襄此时在朝堂之上并不占明显的优势,对周高二人的投桃报李之举,当然也不会拒绝。   更何况专设分路度支使之事,且不管前期任命是谁,都有利京襄将影响力及触手往江西、荆南、荆北及广西等路渗透,王番自然是打蛇随棍上,当即走到殿下,出声表示支持。   好像这一切都是京襄的授意,只不过周鹤已经不忌讳公开站出来给京襄摇旗呐喊了。   “徐侯所奏已无异议,枢密院、御营使司当勤勉督促,以免贻误战机,”绍隆帝却不愿意轻易就毫无原则的妥协、让步,说道,“四路度支使之事,可先召朝臣集议,看有无更妥善之办法筹措度支钱谷以利战事……”   殿议、朝议,乃是绍隆帝亲自出面召集王公大臣商议军机大事。   集议则是由大臣出面,召集更大范围的文武官员对某事进行讨论,然后将讨论过程与结果记录下来,作为绍隆帝裁断的依据。   “臣遵旨……”   周鹤这时候是要对京襄表达善意,但不意味着要赤膊帮京襄上阵,这时候也是见好就收。   王番暗想周鹤既然将话头甩了出来,接下来他们应该考虑在集议时进一步推动这事——徐怀在奏疏之中,也主要将重点落在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上,暂时并无法对朝政表现出太过急切的干涉,王番也不会操之过急。   徐怀的奏章获得殿议一举通过,枢密院就是具备的执行部门,韩圭、董成接下来也是主要负责跟枢密院联络——当下韩圭、董成则随汪伯潜、周鹤、高纯年、王番、钱择瑞从垂拱殿告退离开。   魏楚钧作为尚书右丞兼知制诰,又是嫡系亲信,留在垂拱殿当值的机会,比其他几位宰执都要多得多,特别是眼下这个时机,在绍隆帝身边几乎是寸步相随。   在汪、周等人离开后,魏楚钧见绍隆帝坐御案后躁恼不安的样子,揖礼道:“陛下莫要为枢相刚才的言行所恼,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寿春之围,但凡有利此事,臣以为陛下都应暂作隐忍……”   “朕当然也知事有轻重缓急,”绍隆帝长吐一口气,似想将胸臆间的恶气吐尽,说道,“周、高二人乃是左顾右盼之人,朕早已知晓,要不然朝中也不会现在仍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但刘衍、钱择瑞以及刘师望、余珙等辈,性情较为刚硬,倘若他们都一并为京襄拉拢过去,这往后的局势要如何收拾啊?”   “陛下登基以来,对刘、钱等人是有所冷落,也难免会令他们滋生怨憎之念,”魏楚钧说道,“但也非没有办法扭转……”   “魏卿有何法扭转这事?”绍隆帝关切的问道。   “在陛下面前,臣当是知无不言,只是未必会合陛下之意,还请陛下恕臣妄言之罪。”魏楚钧说道。   “你什么话径直说来,何需绕什么弯子?”绍隆帝不满的说道。   “陛下可立齐王为储,将胡楷召回为齐王傅。”魏楚钧眼睛灼灼的看着绍隆帝。   “……”绍隆帝愣怔片晌,挥了挥手说道,“看寿春之围解后情势再说吧。”   到现在魏楚钧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先帝病逝已这么久了,留于朝堂的势力影响犹不可小觑,而此次淮西开战以来,他们所导致的失利,相当程度上都是因为事先过度急切进一步肃清、抹除先帝对朝堂及军队的影响。   而因为他们一直以来持续不断的清肃、压制,此时又不得不重新启用先帝旧臣,就很难避免他们会被京襄拉拢过去。   当然,魏楚钧也知道他此时提立储之事,可能也稍稍急切了一些,心想陛下原本就是不愿意活在先帝的阴影之下,才想着对朝堂进行清理,此时想要叫他立先帝之子,立自己的侄子为储,特别是自己生有两名子嗣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轻易转过弯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铁索横江   军情如火,刘衍次日一早拿到圣旨,就在刘福儿等十数家将的簇拥下动身,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前往润州(镇江)准备渡江前往扬州,而是从北城信华门驰出,往马家汊大营而来。   此时马家汊大营上游的浮桥已经连夜搭设而成,之前宿卫禁军集结于东岸的人马正通过浮桥前往西岸,然后沿着西岸的道路往河口方向而去。   刘衍驻马河畔眺望片晌,很快就注意到马家汊附近,无论是拦河铁索,还是浮桥,都不是当世常见的铁环索,而是用细铁线绕缠、比拇指略细的铁线绳……   “刘侯……”   董成还留在京中负责与枢密院协调诸事,刘师望与韩圭昨夜就出了建邺城。徐怀身边离不开韩圭处理诸多繁杂事务,刘师望目前主要负责协调宿卫禁军的整编等事。他也是一早刚刚赶到马家汊大营,正与余珙、周述、陈缙以及朱桐、姜平商议后续的战事安排,听说刘衍在家将的护随下在大营南侧停下来,他们赶忙出营过来相见,   “使君已连夜赶往铜陵坐镇,刘侯倘若想见使君,恐怕要绕一下远路!”   “……”刘衍没想到徐怀这么快就离开建邺,已经前往铜官山大营了,意外的问道,“渡江虏兵还没有尽逐,徐侯都赶去铜官山坐镇了,此间战事谁来负责?”   “除了选锋军左统制史琥将与傅梁、陈肃、程啸等人留下来节制牛首山义军外,陈缙军侯其部也将暂缓西进,将共同参与对河口残敌的进攻,”刘师望说道,“虏兵下一阶段会加强对庐江等城的进攻,为了加强庐江等地守军的信心,需要尽快在潜山与池州之间架设浮桥,使君为这事专程赶往铜陵坐镇!”   对于被重重围困的守军,其战斗力与抵抗意志,很多时候是跟信心直接挂钩。   南岸迟迟没有动静,庐江等城守军意志消沉,很可能就会在敌军的一次进攻中直接崩溃掉,但倘若守军意志坚定,即便城池最终不幸沦陷,也必然令敌军付出惨烈的代价。   当然,越快架设浮桥,往北岸潜山等地集结更大规模的精锐兵马,也将迫使敌军不得不往庐江以西囤以重兵,从而减轻庐江等城守军所承受的压力。   “这种铁线绳,京襄已能大规模制备了?”刘衍指着缠绕固定在岸边杨柳树上的铁线绳,看向姜平问道。   他也知道刘师望、朱桐他们对京襄的情况未必熟悉,但姜平仍是京襄军情司佥事,很多事情要比京襄普通将卒要更清楚详情。   “大规模制备还谈不上,但应该能应付淮西战事所需。”姜平说道。   “铁线绳能提供一部分给东路诸军吗?”刘衍问道。   “这个得使君点头,但刘侯能打通润州与扬州之间的联络,问题应该不大。”姜平说道。   京襄对友军绝不吝啬,昨夜河口大营就在讨论宿卫禁军的装备提升问题,刘衍前往滁州督战,京襄也会尽可能予以支持,只是姜平他现在不能打包票。   当然,目前长江下游还被虏兵水师所严密封锁,京襄就算物资再充足,也没有办法绕过虏兵的水陆封锁,将物资输送过去。   “这真是好东西啊!”刘衍忍不住感慨道。   刘衍统兵作战这些年,当然能看出铁线绳在战事之中所能发挥的巨大作用。   就拿秦淮河上搭设浮桥以及拉索来说,倘若用麻索,敌军隔远纵火或者快速接近后淋油纵火就能烧断。   换成铁索,虽说也不是无法摧毁,但敌军需要将战船靠近过来,甚至需要在铁索前停泊住一小段时间,以巨斧劈斩方能断。   然而这段时间敌船将彻底暴露在铁索之后守军各种手段的进攻之下,甚至蒙受巨大的损失,都未必能将铁索斩断。   虽说铁索要比麻索优越太多了,但传统的铁环索也不是没有缺点,甚至缺点巨大。   秦淮河宽百余步,一根足够坚固的铁环索通常约有三四千斤重。   一根三四千斤的铁环索,对两岸的固定物要求还不多高,直接系于根系粗壮的榆杨大树之上也勉强够用。   不过,要在水面辽阔的长江之上架起拦河铁索,仅仅一根铁环索动不动就重逾数万斤、甚至十数万斤,两岸得要花费多大的气力、要用怎样的手段才能固定住?   有史以来,长江上游曾多次架设过拦江铁索,一是长江上游水面较窄,二是长江上游,特别是巫峡等流段,两岸悬崖壁立,则可穿石缠索进行固定。   然而长江中下游,难道指望几株老树将每根都动辄数万、十数万斤的铁环索牢牢固定住,而不会被铁环索的自重连根拔起,一起沉入滔滔江水之中?   更不要说浮桥的自重加水流的冲击,更是恐怖。   通常说来,长江中下游想要成功架设浮桥,一定要先控制附近的江面,才可以用麻索连接水道狭窄处的舟船。   刘衍目前肉眼还看不出铁线绳的牢固程度,但粗粗看上去,一根铁线绳的重量可能仅有等长铁环索的五六分之一,甚至还要更低一些。   徐怀昨日送入京中的奏章,殿议时没有谁提出疑问,但是枢密院内部讨论时,好些官员就大发牢骚,认为京襄提出要在池州与潜山之间,在敌军水师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架设浮桥纯属天方夜谈。   刘衍心里当时也是有些疑惑的,当然他没有提出来,因为他知道京襄这些年出人意料、能他人之不能的战术范例太多了。   他现在看来,徐怀既然敢提出这点,还是有很大把握的。   就拿封锁秦淮河以及在秦淮河上架设浮桥来说,倘若都还采用传统的铁环索,哪怕都事先在荆州或南蔡打造完成,在虏兵水师封锁长江水道的情况下,想运到建邺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更何况短时间内想要重新建立京畿附近的沿江防线,需要紧急封锁、限制敌军战船肆意进出的河道,远不止秦淮河一条支流。   现在不仅整个运输规模压缩到仅有之前的五六分之一,运输就方便多了。   同时于诸溪河两岸固定物的选择也要广泛得多。   实在不行,就直接在河滩上打木桩也能将拦河铁索拉起来;这是传统铁环索所无法想象的。   也就是说,京襄能在短短两天时间内,就对秦淮河实现了封锁,但以传统的手段,可能需要半个月甚至更久。   刘衍此时还能想象在拦河铁索的两端,安装大型绞盘,平时甚至可以让拦河铁索沉入水中,方便己方战船进出,倘若有敌船追击过来,则是通过绞盘将仅有传统铁环索五六分之一重的拦河铁索快速拉直。   无论是将敌船拦截在外,或者将敌船退路截住予以围歼,都是他们目前在水师力量严重不足情况下,不错的战术选择。   刘衍估计都不需要多久时间,就能令敌船轻易不敢离开长江主干道,随意进入支系溪河。   这实际上不就是徐惮之前在岳庭门外伏击虏骑所采取的战术吗?   这时候韩圭乘船往东岸来——单座浮桥较窄,目前要优先保障人马与物资从东岸往西岸走,西岸人马想过来,还是借助渡船。   “刘侯这是准备动身了?”韩圭上岸后,给刘衍施礼问道。   “想去润州渡江之前,见徐怀一面,却不想他已去铜官山了……”刘衍颇为遗憾的说道。   韩圭点点头,说道:“使君还是想尽快将拦江浮桥架起来,但虏兵显然不会坐视不管,接下来池州与潜山的水面作战会很频繁,需要使君亲自过去坐镇。”   “哦,”刘衍疑惑问道,“荆州水军能进入池州附近的水域?”   “正面抗衡还很难,但虏兵水军在两岸没有立足点,我荆州水军依托岸地营垒,于支系溪河抗击虏兵,却没有什么可畏的,”韩圭说道,“彻底控制池州以西水域,也只是时间问题。”   刘衍点点头,心想也是,并非虏兵水军强势,就能不受限制的控制整个长江流域。   说到底当世的水军战船驻泊以及反袭扰的能力极其有限。   虏兵水师是强势,但是敢长时间驻泊于池州以西的江面之上,而无畏荆州水军从两岸持续不断的发动袭扰吗?   虏兵水师根本做不到这一点,甚至敢这么做,只会导致惨烈的损失。   实际上虏兵水师真正能控制的水域,必然紧挨着其步骑控制的地区,毕竟夜晚或者恶劣天气,虏兵水师战船都必须停泊到受其步骑保护、控制的湖泊或河道之中才行。   由濡须口控制进入的巢湖,目前实际上是虏兵水师最安全的驻泊地。   从这点也能看出许璞躁动导致合肥沦陷,影响有多恶劣。   要不然的话,只要各地水军不断发起扰袭,就能将虏兵水师从长江水道驱逐出去。   从这一点,也只能说绍隆帝与汪伯潜、杨茂彦等人的处境可谓咎由自取,刘衍怀疑倘若胡楷还继续在枢密使的位置上,虏兵都不可能贸然调遣水师突袭建邺。   见韩圭自信满满的样子,刘衍又禁不住问道:“现在京襄对打赢这一仗,是不是把握很大?”   韩圭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刘衍的问题,笑道:“只能说事在人为……”   强袭河口敌营一役,特别是蒋昂率部斩杀兀赤,就已经将京襄军在兵甲上的优势彻底展现出来了。   蒋昂与兀赤相遇,双方精锐悍卒相当,甚至单从将卒个体精锐程度上,兀赤身边的赤扈武士要更强悍一些,除了自幼在马背、喝羊牛奶长大,身体更为健壮,所经历的血战比选锋军健锐也只多不少,武技更为精湛。   然而遭遇战的结果是兀赤与手下五十六名赤扈武士尽歼,选锋军将卒战死十七人。   在确知这样的战损比,特别又成功掌控宿卫禁军的兵权之后,韩圭甚至都不主张太着急,不觉得淮西暂时沦陷会是什么大问题,甚至主张给提升宿卫禁军的武备,给更深入控制宿卫禁军多些时间。   当然,徐怀不希望看到淮西军民进一步遭遇惨烈的杀戮,希望尽快解淮西之围,韩圭也没有办法劝谏。   至于刘衍问接下来的淮西战事,京襄有没有把握,韩圭也不可能回答得太自满……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左骁诸将   刘衍倘若要前往铜官山与徐怀见面,他们至少要在路上多耽搁两三天的功夫,人也会变得疲惫困顿,为后续穿过虏兵的封锁线凭添诸多凶险;从韩圭、姜平这里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刘衍只能带着遗憾与十数家将往东面的润州而去。   润州乃建邺以东重镇,古称丹徒、京口,隶属于两浙西路(两浙西路与后世浙西概念不同,主要领苏、润、常、杭、秀、湖、严等州,也是当世最为富庶之地)。   润州临江负山,东屏建邺,又与淮东重镇扬州隔江相望,江南运河暨京杭大运河的南段,起于润州,南至杭州,横穿整个太湖平原,这些都决定润州自有史以来的都有着相当重要的战略地位。   这次战事之初,两浙西路兵马都部署司就从不多的路辖禁军里分出两千兵马加强润州的守御。   润州此时除了路辖禁军、州军(含水军)外,在形势恶化之后,还大举征募乡勇,收编东逃的建邺水师溃兵,此时总计有守军一万五千余众。   至少在虏兵大举登岸之前,这么多的守军聚集州治丹徒县城之中,多多少少还是叫人心安。   刘衍赶到润州后,着守将调派两艘走舸,趁虏兵水师夜间难以封锁严密之时护送他们渡江,连夜进入真州扬子县。   虽说江北真、滁、和三州此时名义上仍然大体处在左右骁胜军的控制之下,除了武寿、历阳两县外,其他扬子、六合、全椒、武寿、乌江、清流等重要城池暂时都还没有失陷,但刘衍与诸家将昼伏夜出,三日后赶到滁州全椒县时,沿途看到不少村寨为穿插进来的虏兵所破,杀戮随处可见。   “刘侯……”   率部撤入全椒、清流两城坚守的杨祁业可没有窝囊到拿吊篮将刘衍拉上城墙,他在城头巡视时,看到刘衍在十数家将的保护下来到城下,无视数百虏骑像是嗅到什么气味般正打马朝城下赶来,下令打开城门亲自出城迎接刘衍。   刘衍与邓珪、张辛以及杨祁业的父亲杨麟齐名。   杨麟于汝阳惨烈战死,杨祁业继承父志,接掌左骁胜军,但他在刘衍面前,始终以子侄辈自居,执礼也恭。   左骁胜军将卒这些年在杨麟、杨祁业父子的率领下,经历河洛、汝颍、汝州等一系列的血战,早就淬炼出铁一般的意志,看数百虏骑朝这边进逼过来,当即分出相应的人马列阵相候,不使之惊扰杨祁业与刘衍在城下相见。   目前全椒城里,除杨祁业所统领的左骁胜军三千精锐外,还有大量从合肥、肥东等地往东溃逃出来的人马。   他们以往是刘衍的部属,此时看到刘衍在十数家将的护卫下冒险渡江而来,闻讯赶到城下来见,眼睛里满是愧疚。   “文江无能,弃肥东而逃,请刘侯罪罚!”   右骁胜军第二将梁文江跪在城门之前,将佩刀解下举过头顶。   刘衍没有接过梁文江举起的佩刀,而是朝远处眺望过去。   目前全椒以西诸城,除了解忠仍在巢县苦苦坚守,肥东、武寿、历阳以及合肥等城皆陷,全椒西城门地势较高,刘衍除了能看到徐徐逼近的数百虏骑外,还能看到视野远处虏兵在滁水北岸扎下的营寨。   率部驻守肥东等地的梁文江在看到许璞溃于合肥城下、合肥城随之沦陷,他就果断率部弃肥东东撤,是保存了右骁胜军一部分实力,但又由于他相比较解忠率部死守巢县不退,显得有些狼狈,朝中谏官多以此主张追究梁文江怯敌畏战、擅弃肥东重镇的罪责。   过了良久,刘衍才伸手按住梁文江的肩膀,说道:“你弃肥东而走,是怯敌畏战,还是为图后计,朝中尚无定论,但在接下来的作战,你还有机会可以证明自己。”   看着虏骑不敢逼近,杨祁业才缓缓与刘衍说道:“刘侯此行辛劳,我们还是先进城再说!”   进入县衙临时充当的行辕,刘衍颁传圣旨。   杨祁业除了素来敬重刘衍、视之为父执辈外,再一个他资历尚浅,节制右骁胜军残兵剩将也确实有诸多不便,刘衍此时奉旨渡江督战,杨祁业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当即表示心甘情愿率领左骁胜军及扬州府军一并接受刘衍的节制。   当然了,城中以杨耀宗为首的诸将最关心的还是南岸的局势:   “传来消息说徐使君刚到建邺没几天,就重创渡江虏兵,还将虏将兀赤斩首了,这事是真是假?”   “听说除了诸路勤王兵马,宿卫禁军此时也都受徐使君节制,徐使君什么时候会统领大军渡江北上,将虏狗赶过淮河去?这段日子实在太憋屈了,像当年汝州一战,老帅战死汝阳,我等虽然至今犹痛心不已,但好歹能痛痛快快厮杀,现在算什么鸟事?建邺水师、合肥兵马都败得稀里糊涂,那些多人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太冤啊!”   左骁胜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太原遗民里征募的健锐,但主要还是以杨麟所领禁军、招募蔡州乡勇而成的蔡州军为根基,但这不意味与京襄的渊源就不深了,甚至早期时候楚山军名义上甚至都要算蔡州军的一部分。   除了徐怀早期与杨麟同在担任蔡州防御使的胡楷帐前为将外,建继帝在徐怀的怂恿下,奔赴巩义接管守陵军封锁虏兵西进,当时杨祁业就率领一部分蔡州军与代表京西南路兵马都部署司的邓珪率兵马往援,之后还追随建继帝、徐怀渡江北援沁水、泽州,甚至有一部分蔡州健锐,参与了千里奔袭太原之战。   汝颍会战自不用说,楚山军守蔡州,左骁胜军守汝州期间,杨麟于汝阳壮烈战死时,也是徐怀不计一切代价率部西援,才避免左骁胜军全线崩溃。   之后也是楚山军独力抵挡河洛、京西之敌,换伤亡惨烈的左骁胜军撤到襄阳补充、休整。   虽说徐怀矫诏诱诛郑怀忠、郑聪父子,杨祁业与左骁胜军诸将听到消息都感到非常震惊,最后也默默随文横岳移驻淮东,但杨祁业及左骁胜军诸将却从来都没有谁说过靖胜侯及京襄的不是。   与以京西南路所辖禁军为底子、政事堂事变后就主动与京襄进行切割的邓珪相比起来,杨祁业及左骁胜军诸将在绍隆帝眼里显然太不可爱了。   当然,左骁胜军这些年打了太多苦战、血战,导致内部凝聚心极强,绍隆帝最终还是先拿看上去更软柿子一些的右骁胜军先开刀,解除刘衍的兵权,却不想会导致如此不可收拾的溃败。   对此,杨耀宗等左骁胜军诸将也是满腹牢骚,甚至极其愤慨:   “要不是这次还是靖胜侯站出来力挽狂澜,天宣之祸如何避免重演?照我看,朝中有些人真真比天宣朝的朝堂还要不如,或者底子压根就没有换过。之前瞎折腾,还有半壁江山可以祸祸,先帝与老帅、靖胜侯及刘侯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才勉强沿淮河、秦岭建立了防线,要是这次建邺沦陷了,还有哪里可以重建防线?”   要说痛心,这次于合肥城内外惨遭屠戮的那么多右骁胜军将卒,有哪个不是刘衍的旧部?   当年二次北征伐燕于云州城南惨败,上百名从军的刘氏子弟就伤亡逾半,就令刘氏遭受重创。   这次刘衍虽然被解除了将职,调回中枢任枢密副使,但依旧有五六十名刘氏子弟留在军中——他们又恰恰乃是右骁胜军最精锐的武吏,率部随许璞驻守最关键的合肥,合肥在混乱中沦陷,刘氏子弟再一次死伤惨烈。   刘衍迄今犹不确知长子刘靖武的死活,他的心早已痛得麻木,只是声音沉郁的说道:   “牢骚话莫要再提,既然诸将都对徐使君有信心,那就尽一切做好我们能做的。徐使君承诺会尽一切可能,在池州与潜山之间架设浮渡,集中兵马从西往东进攻庐江、舒城以西的虏兵,那我们现在仅仅守住全椒、清流两城,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不仅还需要控制住鸡笼山、宝塔山,并与乌江县连成一片,还需要将兵锋延伸到长江北岸。至少不能再让虏兵肆无忌惮越过全椒与乌江两城连线以东区域烧杀掳掠。虽说我们未必能立时去解巢县之围,但相信诸辈尽力作战,巢县军民必然能看到……”   滁水所属的全椒、清流两县,据滁水之畔,南踞褒禅山、鸡笼山、宝塔山等低山形成有如屏障一般的江北群岭。   而两县的北部又是由张八岭、凤阳山等一系列低山组成淮阳丘陵带。   淮阳丘陵带作为淮阳山的余脉,位于淮西东部,从庐州与滁州之间往东北方向延伸直到淮河及洪泽浦南岸。   淮阳丘陵带的山势虽然谈不上有多险峻,却令步甲能倚之对抗机动性极强的虏骑。第一次淮南会战期间,左右骁胜军也主要依托淮阳丘陵与南侵虏兵作战。   目前刘衍不指望能立时通过淮阳丘陵往北遏制虏兵的攻势,但也要尽可能依托南面的鸡笼山、宝塔山,与南面临江的乌江县连成一片,将更多的虏兵牵制过来,为徐怀率领勤王主力从西面进行突破,创造更为有利的条件…… 第一百四十七章 水营   清晨雾气在江面上飘荡,阵阵厮杀声从雾气深处传出,很快就见十数艘战船从雾气深处驶出,通过铜鼓山脚下的玉带河,往铜陵城西的湖荡中驶去。   十数艘战船很有些狼狈,战棚、船舷被插满箭矢,甲板上还残留一滩滩血迹,必然有一些将卒在清晨的水战中负伤甚至牺牲。   除了有三艘战船还冒着缕缕黑烟,甲板上水军将卒正手忙脚乱扑灭火势外,还有一艘战船的左前侧撕裂开一个狰狞的大口子,露出断茬的船板,显然是在水战中被敌船狠狠撞击,只是依赖水密舱还在发挥作用,才勉强逃入玉带河中,没有被直接击沉在长江之中。   不过,十数艘体型更为庞大的敌船从阵阵飘荡的雾气中追出来,却没有敢紧追不舍杀入还算宽敞的玉带河水道之中,而是停在河口外侧的江面上逡巡不去。   河口以东,座落在铜鼓山脚下的一座营寨里,站在寨墙之上的将卒盯着江面上的敌船,营寨里数架投石机都已经将装满石块的悬箱高高吊起,就等着敌船敢追入玉带河之中,就发射投石机。   很显然这次的敌军很是警惕,在河口盯了许久,最终顺流而去。   ……   ……   在铜官山东北方向,相距五六里地,铜陵城与当世大多数县城一样,建得四四方方,约七百余步纵深;在铜陵城的北面,看似低矮、东西绵延仅五里许的铜鼓山,却像一道绿色的屏障沿江峙立。   玉带河从铜鼓山西麓山脚蜿蜒往南流淌,是将铜陵城西那一片叫天井湖的湖荡水泽与长江连接起来的主河道。   由于天井湖紧挨着铜陵县城,当地民众数百年来于湖畔围堤垦殖、发展农耕不息,垸寨林立。   史琥率选锋军前锋兵马先于铜陵县南面的铜官山东麓扎营,在徐怀得授节制天下勤王兵马权柄之后,就迅速赶来铜陵,将行辕暂设铜陵城中。   徐怀除了征用天井湖沿岸数座垸寨作为驻营外,还于铜鼓山之上设立数座军营,令接受他节制的宿卫禁军一万五千将卒,第一时间在余珙、凌坚、余整、周述、韩文德等将的率领下进驻其中,窥视北岸庐江县。   也恰如刘衍立于秦淮河畔所设想的那般,京襄军依托铜鼓山及天井湖沿岸诸多所征用的军寨、营垒,利用铁线绳对进入天井湖的两条主要水道玉带河及西面的黑沙河,形成数道可以迅速启闭的拦河铁索。   荆州水军最初是小规模强闯虏兵水师的封锁网,将一部分战船及水军将卒调到铜陵会合,避入天井湖中。   虏兵当时还很头硬,仗着船坚且巨,就强闯进玉滞河、黑沙河水道,想要在仅十数里方圆的天井湖里将小股荆州水军歼灭掉,但闯入河道之后就被依托岸营骤然拉直起来的拦河铁索截断退路——   以利斧劈斫、以船体抵住铁线绳强拽两侧桩基,敌船也许就被拦河铁索困住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被两岸快速移动就位的投石弩当成活靶子投掷火油罐,荆州水军先遣战船又快速反扑过来,将敌船压制在狭窄的河道里进行猛攻,最终仅有不到半数的敌船狼狈逃走,其他敌船或被烧穿船板沉入水中,或直接被俘获……   虏兵吃了两次亏,折损数百人马,才深刻认识到不能控制两侧的陆地,战船进入狭窄水域,面对可快速移动的投石弩车,就是活靶子。   从此就再也不敢擅入玉带河、黑沙河。   然而徐怀将南岸步骑及水军的主营设于铜陵,绝对不会因为虏兵水师不敢擅入天井湖雷池半步就心满意足的。   他初期的目标还是要叫虏兵水师从此不敢再从铜陵溯流而上,擅入铜陵以西的江水。   在过去一个月时间里,只要虏兵水师的战船敢出现在铜陵以北的江面之上,荆州水军就会凶狠的从天井湖杀出,以少量的快速战船,如艨舯、斗舰、大翼船组成突击船队,对落单的敌船进行围剿,或突击虏兵船阵侧翼。   突击船队常常是箭矢一通乱射,或用投石弩将数只火油罐齐齐掷出就走,绝不与虏兵战船在江面上纠缠。   就像是一只凶狠的野狼对着体形庞大、却不够灵活的猎物,猛然扑上去咬一口扭头就走。   虏兵水师看上去兵强马壮,但近一个月的纠缠,双方伤亡不成比例,也就轻易不敢再擅入铜陵以西的长江水域,以免将薄弱的侧翼暴露出来。   在铜陵上游百余里外的枞阳县,范宗奇率京襄主力援军,同样依托枞阳城与附近的青桐岭、石矶山及菜子湖等山水地形,进行同样的部署,对虏兵水师进行双重遏制。   荆州水军同时还利用枞阳菜子湖、铜陵天井湖两大水营,对建邺水师残部进行收编,目前除了南蔡还继续保留一定水军力量,与南岸荆北路所辖管的鄂州水军,防范虏兵水师有可能长驱直入外,荆州水军在枞阳、铜陵的兵力目前也已经达到四千余众、大小战船两百余艘。   建造浮渡的选址没有直接放在铜陵,而是选在铜陵上游八十里开外,秋浦与枞阳之间。   目前已经选择岸基稳固、地势较高的江畔建造了沿江栅营。   因为两侧的山岭距离江滩都较高,徐怀又下令从枞阳、秋浦两县征用数千民夫,于两翼淮阳山及黄山开采石料,运抵栅营,紧挨着栅营砌筑巨型石墩作为浮渡的固定基础。   用传统的铁环索横于枞阳与秋浦之间江面之上,是难以想象的。   毕竟四五里开阔的江面,一根足够坚固的铁环索就重逾七八万斤,同时还要搭设浮桥,至少需要六到八根铁环巨索,再算上搭设浮桥所用的舟船、栈板自重以及长江水流的冲击,怎么可能从两岸找得到合适的固定物?   秋浦、枞阳是都有山,也有巨大高耸的石崖,但距离江滩都较远。   京襄目前除了考虑采用更为轻质的铁线绳、在两岸砌筑巨型石墩进行固定外,还在云阳等地着手铸造十数只上万斤重的巨锚,用于固定浮桥以抵挡水流对浮桥的冲击。   即便如此,喻承珍、庄守信等人对浮桥能否在汛季正常使用,心里还是没有底的,他们完成相关筹备工作之后,赶到铜陵跟徐怀汇报,也表达到这层担忧。   “浮桥最终能否建成,已不再是关键,你们尽力去建便是!”   徐怀袖手站在铜鼓山之巅,宽慰喻承珍、庄守信等人——建造汛季还能使用的长江浮渡,可以说是工造司面临的新的考验,喻承珍、庄守信在泌阳也坐不住,亲自出马。   虽说铜鼓山仅有二三十丈高,但紧挨着长江,左右皆湖泽或泥沙沉积而成的平川,视野犹为开阔,也能清晰眺望到七八里外,长江北岸的情形。   面对庄守信赶来汇报秋浦-枞阳浮渡的筹备情况,徐怀还是安慰起他们不用焦急。   事实上他们只要能在长江之上成功的架设拦江铁索,从池州秋浦县、舒州枞阳县往西,长江水运就能彻底恢复畅通。   到时候不仅荆南、荆北、京襄乃至川蜀等地的粮秣兵械以及人马,就可以通过水路源源不断的东进,直接运抵池州州治所在的秋浦县以及枞阳县等地,南岸的人马也可以通过渡船北上,不需要再拘泥于浮桥。   “虏兵也想学我们,依托大矾山及枫沙湖,在庐江临江地区建造水营?”   徐武江这次赶来铜陵,计划在徐怀亲自到北岸督战之后,他留在铜陵坐镇。他这时候站在铜鼓山之巅,第一次亲眼眺望对面的沿岸地区,看到虏兵一队队人马正在庐江县大矾山南麓,围绕枫沙湖同时修建好几座营寨,很显然是想仿效京襄,于庐江县临江地区修建利于战船快速出动以及驻泊的水营基地。   “我们的意图昭然若揭,虏兵想要加以遏制,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徐怀微微一笑,说道,“让他们东施效颦去,大不了水战提前罢了!”   徐怀将南岸大营设于铜陵,一个关键点在于铜陵乃是黄山余脉东部末梢,往东两百余里基本上是一马平川,仅在当涂与溧水之间有牛首山等低山起伏,还都在义军的控制之下。   徐怀仅仅用牛首山义军承担沿江防务,就是考虑到虏兵敢再度大举登岸京畿,他可以直接从铜陵大营快速出兵,在占尽天时地利及人和的条件下,与渡江虏兵进行会战——事实上他将南岸大营设于铜陵铜官山,就震慑于虏兵不敢再大举登陆南岸。   当然,另外一个更关键的原因,就是在铜陵的对面,乃为虏兵重重包围起来的庐江县城。   想解淮西之围,第一个关键节点就是先解庐江之围,打开东进巢湖、北往舒城、合肥的通道。   目前虏兵水师的主驻泊地乃是巢湖。   巢湖虽然足够安全,但虏兵水师的战船通过濡须口水道进入长江,就要先通过近百里长的运河水道,然后再从芜湖县北面溯流而上,需行两百里水路,才能抵达铜陵与庐江两县之间的长江水域。   这意味着哪一天,徐怀下令铜陵水营战船配合枞阳、潜山等地集结的步骑一起出动,进占庐江县南部大矾山等临江山地,虏兵水师很可能来不及赶来配合其步骑进行狙击作战。   因此虏兵仿效京襄在枞阳及铜陵的水营,相对应的在庐江县南部临江地区,依托山川地形修建水营基地,就是想着凭借其占优势的水军力量,一方面将驻守铜陵的京襄水军压制在天井湖之内不敢轻易进入长江,另一方面则想着更便捷的从水路突击京襄在枞阳、秋浦以及潜山等的沿江部署,甚至阻止京襄在长江之上架设拦江铁索……   事实上等虏兵在庐江的水营基地快速建成,铜陵水营进入长江的河口,距离虏兵水军进入长江的河口,将不足二十里。   双方水营基地如此接近,大规模的水战将很难再去避免,除非甘愿被对方压制在内湖之中不露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部署   釜顶峰乃是庐江县南临江大矾山的最高峰,虽说高仅一百五六十丈,与当世雄山峻岭绝难比肩,但作为淮阳山南脉延伸到江畔的余脉制高点,左右除了十数二十里方圆的低山丘壑外,更多是湖泽平江,犹显高兀挺拔。   仲长卿与众人陪同平燕宗王屠哥冒着凛冽的寒风登上釜顶峰,将南朝于十数里外南岸的步骑及水军营寨部署,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徐怀节制南朝兵马之后,在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就将长江南岸包括铜鼓山、铜陵城、铜官山以及天井湖在内十数里方圆的土地,都变成重兵把守、连绵不绝的超大规模军营。   除了宿卫禁军外,在南朝迁都建邺之后以宣城为路治的江南东路、以豫章为路治的江南西路,此时已总计有近三万勤王兵马集结到铜陵以及铜陵以西的秋浦等城,接受靖胜侯徐怀的节制——算上南朝从池州、宣州等地征用来铺路筑寨的民夫,规模更为惊人。   而荆南、荆北勤王兵马以及京襄军嫡系精锐,也总计五万余人马在北岸潜山、枞阳等城完成集结。   南朝兵马在靖胜侯徐怀的主导下,战略意图此时已经非常清晰的呈现于他们的眼前了:   于东翼,徐怀使南朝枢密副使刘衍亲自前往全椒督战,集结左右骁胜军及地方州军两万多人马,依托鸡笼山等山岭变得积极起来,意图将他们在巢东的兵马遏制在滁州以西。   除此之外,东翼苏、涧、扬、泰等地近来也积极招募、操练水军,频频以小股水军出没长江,袭扰他们进入长江下游游弋的水师战船,很显然意图将他们的水师遏制在滁州、当涂以西。   而在西翼更是由徐怀亲自坐镇。   看南朝兵马在西翼的部署,仲长卿判断南朝只待在秋浦与枞阳之间对长江完成封锁,徐怀就会率宿卫禁军渡江北上,与其东进的京襄嫡系兵马进行会合,将对庐江县外围发起猛烈进攻。   想到这里,仲长卿转身朝北看去。   巍峨的淮阳山像巨大高耸的遮天屏障,横亘于六七十里之外。   淮阳山南麓山岭与长江之间形成长约四百里、宽约六七十里到百余里不等的走廊地带,因其土地肥沃、气候温润,先民从数千年之前就在此孳息繁衍,黄梅、潜山、望江、太湖、怀宁、枞阳、桐城等城座落其间,庐江城就位于这一走廊地带的最东端。   庐江城依山势比大矾山还要略小的冶父山而建,而从冶父山东麓往东三十里,则是巢湖。   也就是说,庐江城既是淮阳山南麓平原的东门户,同时也是巢湖平原的西门户。   座落巢湖平原西南部的庐江城,仅是一座仅千余方圆的小城,此时其北面、西面以及南面,都被连绵不绝的营寨与东面的冶父山团团包围住,就像陷入在黑色风暴之中的孤岛。   怯不黑统领步骑诱合肥守军出城相战,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击退,同时又趁乱袭夺合肥城,可以说是将赤扈人突击作战的强势发挥到巅峰。   之后合肥附近诸多城寨守军或逃或降,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唯巢县、庐江、舒城三城守军既没有投降,也没有弃城而逃。   当时兀赤已率渡江兵马在建邺城附近已经站住了脚,平燕宗王府诸将因为轻而易举就击溃建邺水师以及歼灭合肥守军,不禁联想到当年攻陷汴梁城的情景,奢望再度创造当年的奇迹,就没有急于组织兵马强攻庐江、舒城、巢城等城池,而是将南线有限的兵马集中起来,拦截南朝随时都有可能增援过来的援军,为强攻建邺争取更长的时间,而不是将有限的兵力浪费在庐江等当时看上去并不太重要的城池之上。   这也是赤扈横扫天下惯用的迂回穿插战术。   像当初兵分两路南下中原,赤扈骑兵也是绕开太原、泽州等城短时间内难以攻陷的城池,径直穿插到汴梁城下。   从建邺水军的溃败及合肥城的陷落,他们同时看到南朝君臣的愚蠢,与天宣朝相比,几乎是不分轩轾,但他们终究没有想到靖胜侯徐怀会孤军直闯建邺,直接振奋了南朝京畿军民的士气与信心,同时也没有想到靖胜侯徐怀在牛首山召集的义军将卒,战斗力及士气,甚至比南朝的禁军都要略胜一筹。   秦淮河口一战,令他们重演汴梁奇迹的妄想直接破灭,这时候再回头来想强攻庐江、舒城、巢县三城,就多少有些手忙脚乱、狼狈了。   一方面是他们之前都没有对这三城进行严密的封锁,靖胜侯徐怀孤军驰援建邺并取得河口大捷的消息传入,令这三城的军民士气大振,另一方面他们在部署没有完全就位之前,也不敢强攻这三座。   就怕强攻不下,再被靖胜侯徐怀抓住破绽,率偏师奇兵突入,彻底打乱他们在南线的部署。   换作南朝其他将帅,他们不会有这样的担忧,但靖胜侯徐怀的风格太凶悍凌厉了。这次没有料到靖胜侯徐怀会孤军长驱直入建邺,就已经令他们痛彻心扉,哪里还敢大意?   因此在徐怀于枞阳、铜陵部署大营,集结勤王兵马之时,南线庐州主将怯不黑调兵遣将,于庐江城以西,于大矾山与淮阳山南麓山岭之前修建营寨,开挖壕沟,进行更为积极的防御拦截部署。   不过他们目前在庐江城以西,依托大矾山建造一系列营寨,在仲长卿看来还是太简陋了。   庐江与枞阳之间,溪河纵横、湖泽密布,骑兵难以发挥多大作用,仲长卿很怀疑没有赤扈本族精锐骑兵的配合,降附汉军仅凭借简陋的营垒,真能将京襄的兵锋封挡住。   不过,这些年来,仲长卿多次自以为看穿京襄的部署,但几乎每一次都被打成狗,脸每一次都要被血淋淋的现实残忍的蹂躏。   虽说这次秦淮河口被袭,兀赤都不幸壮烈战死,平燕宗王府事后复盘也没有追究他的罪责,只是下令将他在南岸的五千残部都撤下来——是的,相比身首异处的兀赤,仲长卿此时的处境并不算坏,但他已经失去“献策”的信心,眼下只是木然跟随着平燕王登上釜顶峰眺视敌营。   眼下南线兵马要在大矾山以南临江地区,依托枫沙湖设置水营等部属,乃是南线主将、万夫长怯不黑以及淄莱兵马副都总管、莱州水师总管邓波二人所主张,仲长卿没有置喙。   当然,仲长卿也不觉得怯不黑、邓波二人的主张有什么问题。   他们依托大矾山建造的防御营垒、壕沟还相当简陋,同时他们还要考虑靖胜侯徐怀统领南朝兵马往庐江进攻时,会水陆协同作战,他们的水师主力要是还继续驻泊在巢湖之后,很难想象能及时增援过来——特别对铜陵与庐江之间的水域控制,还是南朝水军占优势的情况下。   他们想要遏制南朝兵马对庐江的反扑,同样离不开水陆营地的协调部署;要将在这一长江水域越来越活跃的荆州水军气焰打压下去,最好的办法无过是效仿对面,依托大矾山与枫沙湖的地形同样建造内湖水营,供水师战船驻泊。   但凡京襄水师在对面有什么异常,这样他们才能及时派出水军进行压制。   虽说几番推演,仲长卿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他内心的不安却没有办法摁下去。   靖胜侯徐怀提前一步在南岸扎下大营,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北岸进行同样的部署,坐看北岸完成同样的部署之后,双方水军针锋相对,在铜陵与庐江之间的长江水域再无回旋的空间?   仲长卿这时候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信心了,心里即便有所不安,也没有当着平燕宗王府诸将的面提出来:他也不想再去承受平燕宗王府诸将无情的嘲笑、蔑视。   仲长卿这次也已经向平燕宗王屠哥请求率残部北上参与对寿春的攻城。   这段时间原本应该用二线汉军对寿春守军进行持续的消耗,但仲长卿已经没有信心去面对南线注定复杂诡异的战局,宁可率领残部去打或许会更残酷,却一板一眼的攻城战。   仲长卿毕竟隶属于镇南宗王府,这次是应邀率部助战,平燕宗王屠哥不会苛求太多,同意他率部北上。   在屠哥视察过南线步骑及水军守战部署离开之后第五天,仲长卿也照着既定的计划,率领在庐江以东无为县休整大半个月的残部北上。   不过,就在他率部行进到冶父山东麓,往合肥方向传报的信骑拼命打马从旁边的野地驰过,一副军情紧急的模样。   仲长卿着人拦住信骑,才得知南朝水军午前从铜陵天井湖水营大举出动进入长江,看架势极可能会强攻他们在大矾山南麓的枫沙湖水营。   仲长卿放心不下,着部将率领兵卒继续前行,他在百余骑兵的簇拥下,赶到枫沙湖东岸时,就见南朝水军已有数十艘大小战船,正从河口杀入枫沙湖与长江连接的裕溪河水道之中;而在河口之外的江面上,南朝水军更有两百多艘大小战船云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观战   仲长卿驻马停留在枫沙湖东岸的一座平岗之上,远远看着荆襄水军已有三十多艘战船径直杀入枫沙湖与长江连接的裕溪河水道之中,一时间也摸不着头脑。   “京襄军这是怎么回事,找上门来送死?嫌自己战船太多?”   仲长卿身边的侍卫看到这一幕,也是难以置信的问道。   仲长卿阴沉脸,耐着性子细看枫沙湖左右的地形。   枫沙湖乃是大矾山以南临江地区成陆之后,地势低洼所形成的一片湖荡水泽。   这一类的湖荡在长江沿岸极为普遍。   南蔡县千汊浦、樊台县白露湖、江陵县瓦子湖、监利县桑赤湖、铜陵县天井湖等等,都与之类似。   这些湖荡也基本上都有水道与长江相通,甚至在汛季江水淹涨之时,这些湖荡直接与长江连成一片,令左右数十里乃至上百里水天一片。   庐江民众对沿江地域开发较好,不仅在枫沙湖沿岸修筑湖堤,一步步将湖泊固定下来,还沿江修成长堤,数以十计的村寨分布于枫沙湖两边的旷地之上。   这次为了将大矾山东南临江方圆十数里的枫沙湖,整个变成莱州水师的驻泊地,怯不黑、邓波二将除了直接占用枫沙湖沿岸七座村寨修筑成营垒外,还在枫沙湖连接长江的裕溪河两岸,修筑四座汛口营垒。   汛口,水关也。   四座汛口营垒两两相对,构成进出枫沙湖驻泊水营的两道水关。   汛营之间除了用铁索、木栅等对河道进行封锁外,营垒之中还驻以精锐将卒,部署投石机、投石弩车等战械,足以对枯水季仅四五十步宽的裕溪河道进行封锁。   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想,京襄水军战船擅闯裕溪河,不是要当活靶子吗?   之前莱州水军几次想攻入天井湖,但都损兵折将而退,不就是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以往水军都采用天然小湖作为战船驻泊的坞港船池,主要是方便控制水营的规模,可以用栅墙或城墙直接将坞港船港与水军将卒的驻营都围起来。   利用天然大湖,在大湖接江的穴口设营寨控制进出,虽说有史以来不是太多见,但京襄至少在他们前面已经在铜陵、枞阳如此部署,甚至藉之占到很多便宜,怎么可能不加以防备就强攻进来?   仲长卿当然不会以为京襄水军是明知故犯,甚至认定京襄水军必然有他们所不知的手段才敢如此。   这或许是他一直难以心安的根源所在?   靖胜侯徐怀之前倘若没有后手,就袖手坐看他们在相距甚至不足二十里的北岸部署水营,压根就不合理啊!   仲长卿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当时明明就意识到不对劲了,怎么就犹豫着没有提醒平燕王、怯不黑他们?   仲长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恨不得将手里的马鞭捏断,昂首往裕溪河看去,除了两岸的四座汛口营垒里的将卒都已经持弓弩登上寨墙,准备射击靠近过去的京襄战船外,仲长卿还能看到营垒之中的投石机也已经升起悬箱。   而裕溪河连接枫沙湖的这一侧,莱州水师也有数十艘中小型战船集结起来,准备进入裕溪河水道。   仲长卿不清楚谁在负责督战,看这架势督战者很显然不可能轻易放任京襄战船进逼到汛口营垒之前。   因为叫京襄战船靠得太近,汛口营垒里大小有最小射矩限制的投石机就无法发挥作用,仅凭寨墙之前弓弩以及几架床弩,很难轻易将京襄战船击退。   也不可能单纯拿几道铁索就能彻底将京襄战船拦截在枫沙湖之外。   还是需要莱州水师积极参战,其战船从内侧进逼上来,在狭窄浅淤的裕溪河水道之中,对京襄水军进行包抄、夹攻,更好的将京襄水军击退,或者将其战船全部击沉于裕溪河中。   防御措施,是都能帮助守军更好的抵御来犯之敌,但守军不能积极英勇的参战,不管多强的防御措施,都形成摆饰。   督战者第一时间就下令水军战船直接进入裕溪河水道参战,仲长卿稍稍宽心。   紧接着仲长卿看到京襄战船在进入裕溪河水道后,确实直接奔最外侧的两座汛口营垒而去——距离拉近了一些,仲长卿能看到进入裕溪河的京襄战船,船型大多一般,还都罩着龟形罩棚。   当下战船形式多变,用罩棚将战船进行全面覆盖,以便更好保护水军将卒不受箭矢的射杀,这并不罕见。   仲长卿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   虽说京襄战船接近过程当中,汛口营垒里的几座重型投石机都有一次的发射机会,但以重型投石机的精准性,想要击中快速移动中的战船,显然太强人所难了。   上百斤重的石弹纷纷落空,在裕溪河砸出数丈高的巨大浪花,叫人看了心里直叫可惜,暗想但凡石弹能砸中京襄战船那像乌龟壳的罩棚,定能砸出一个大窟窿来,甚至说不定将一艘战船直接砸穿。   这是重型投石机应有的威力,但奈何准头太差,发射也太慢。   重型投石机压根就没有第二次发射的机会,就见三十多艘形似龟背的京襄战船分作两队,已经穿过重型投石机的射程范围了。   当然,赤扈人以及汉军也早就学会在敌军距离五六十步到百余步范围内,用小型的投石弩车发射火油罐以及散石弹。   这种投石弩车小而灵活,发射速度快,也更为准确。   除了大型战船上少量部署外,仲长卿知道四座汛口营垒里也各有部署二三十辆投石弩车,可以用来攻击靠近过去的京襄战船或战船上的京襄兵卒;特别是一座汛口营垒里,一次往河面投掷二三十只火油罐,威胁绝对不小。   说起来这也是京襄(楚山)军最先在步战、水战中使用的战术,仲长卿当年没有少吃亏,但现在赤扈人及汉军也早就学会了。   两队京襄战船很快逼近外侧的两座汛口营垒,仲长卿这时候也能看到营垒里一只只火油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抛掷出来……   距离拉近,同时京襄船队往汛口营垒前进逼时,船阵也密集起来,仲长卿隐约看到有好几只火油罐砸到京襄战船那形如龟壳的罩棚上破碎开来。   接下来,仲长卿看到汛口营垒寨墙之上的将卒,快速将一支支羽箭所包裹着的引火物浸油点燃,快速往京襄战船射去,触及京襄战船的罩棚,也迅速将浇淋的火油引燃起来。   仲长卿本以为火势会在京襄战船的罩棚上快速蔓延起来,也将迫使京襄兵卒从罩棚里钻出来扑灭火势,到时候他们在汛口营垒里的将卒则可以用强弓劲弩肆意射杀。   然而仲长卿所以为的情形并没有发生。   火势并没有在京襄战船的龟形背壳上蔓延开来,很快就自动熄灭了——甚至汛口营垒持续不断的投掷火油罐出来,都始终没能将京襄战船真正的引燃起来。   仲长卿看到这种情形,心头一悸,也顾不上招呼身边的侍卫,径直跨上马背,打马往裕溪河东岸正接战的汛口营垒驰去。   随着越来越近,越发清晰地看到京襄战船青黑色的龟形罩壳折射出金属的光泽,仲长卿怔坐在马鞍上:   京襄给战船披覆铁甲这事竟然是真的?!   之前徐怀在四五艘小型战船的护卫下,强闯水师对长江的封锁,最终顺利在草汊河西岸登岸。   当时负责拦截追击的军将禀报说京襄那几艘护卫战船通体包覆铁甲,箭石难伤,是水军没能在长江之上及时将其拦截下来的关键。   兀赤却认定是这几名军将为了推卸罪责,满口胡言。   仲长卿当时也没有重视。   他认为在特殊情况下,给个别战船进行覆甲,不是没有可能性。   不过,千百年来也不是没有匠师、水军统将动过这个念头,但长期以来最为精锐的战船,也只是蒙裹熟牛皮进行防火、减轻箭石对船体的伤害,不是没有缘故的。   给战船裹甲,铁甲太厚,就会直接将战船压沉,或者造成战船笨重、转进迟缓不堪,但说到给战船裹厚度均匀、重量有限的薄铁甲,这不是开玩笑吗?   给一艘中型的艨舯舰进行裹甲,理论上足以打造四五千套铠甲。   这里面绝非简单消耗多少精铁的问题,更主要的还是将精铁锭锻打成薄甲片,消耗的人力、物力是极其恐怖!   仲长卿极其高估京襄的工造能力,以为京襄全力为之,一年至少能制备八千到一万套铠甲。   不过,试问任何一名将帅,是要一万套铁甲,还是两艘全覆铁甲的艨舯战船,谁发疯了会选择后者?   当然,仲长卿不排除极端情况下,京襄会打造一两艘全覆甲中小型战船,充当徐怀的护卫斗舰,但要有谁告诉他说京襄已经打造出几十艘全覆甲战船,仲长卿只会认为这是无聊的玩笑。   然而他曾以为无聊的玩笑,这一刻就活生生甚至血淋淋的摆在他眼前…… 第一百五十章 目标   “举弩、开箭窗!射击!”   普通将卒所持神臂弩可以预先将短箭填入箭槽拉上弦,只待箭窗打开,就迅速对准远处敌营城墙上的兵卒进行射击,之后可以关闭箭窗,或藏身箭窗一侧一边观察远处敌卒的反应,一边开弦装填新的弩箭。   作为这艘龟甲舰的副兵长,弥宝站在左舷观察箭窗前,眼神虽然冷峻,胸臆间却热血沸腾的盯着远处敌营的寨墙:   在刚刚新一轮射击里,又有十数降附汉军被射倒——他们这边除了听到罩棚铁甲被敌军弩箭以及投石弩车发射的散石弹砸得砰砰作响外,罩棚之中的将卒却夷然无损。   而敌营寨墙前已经有二十多敌卒从墙头栽倒下来,横七竖八倒在寨墙外侧的泥泞河滩上,甚至还有一部分人栽倒下来后并没有死透,这时候还想着从河滩上挣扎着爬回营垒里去,创口的鲜血淌了一地,将泥泞的河滩搅得更加斑驳。   敌营寨墙到水面之间还有约三十步宽的河滩地,此时又已是绍隆六年二月初,大地消融,河滩也变得泥泞。   这个时节,没有现成的码头,进入裕溪河的战船很难直接从这些河滩登陆,因此敌营在临河一侧的泥泞河滩上,除了横七竖八放置的一些鹿角、拒马作为碍障物外,中间再无别的遮挡。   为了便于营墙里部署的重型投石机及投石弩车等战械的发射,敌营在临水的这一侧寨墙建得较矮,垛墙也极矮。   敌军也没有想过京襄的战船有朝一日,会直接进逼到三四十步外的近处进行对射。在其投石弩车发射的火油罐、散石弹,难以对龟甲战船造成有效威胁时,重型投石机又只能轰砸至少两三百步外的目标,双方在如此近距离持弓弩对射,站在开旷寨墙之上、大部分仅着皮甲的敌卒,又怎么可能不吃亏?   当然,敌营战械也不是完全没有作用,弥宝的头顶就有一支用床弩狠狠射透进来的巨箭,足有巴掌大的铁箭簇在幽暗中闪烁冷光。   不过,三五支用床弩发射的巨箭即便能射穿外壳铁甲与上层船板,但又能如何?   这些铁箭簇射穿棚板就被卡住,无法对舱室里的将卒造成威胁,对船体也不构成什么破坏。   “虏兵水军战船靠过来了!”   战舰兵长冯奇是个轩昂的豫北壮汉,他在矮小的舱室里都站不直身子,透着前侧观察箭窗,盯着裕溪河内侧的水面动静,这时候大声叫道,提醒手下几名军将注意河面上新的动静。   弥宝好奇冯奇这样的壮汉,为何会想着编入水军当水军将领。   他凑到冯奇身边,从前侧观察箭窗看出去,看到汛口敌营已经通过两侧的绞盘将拦河铁环索放了下来,裕溪河里侧正有三十多艘虏兵艨舯舰、斗舰像恶狼一般猛扑过来,显然是要与其汛口营垒的守军,对他们形成夹攻。   “这些龟儿子还真是不知好歹啊!以为咱龟甲船是近舷能解决的?”另一名副兵长从后面凑过来,又忍不住抱怨说道,“照我说,我们这船叫铁甲舰多威风,使君为何要起个听着都别扭的船名?龟甲船、龟甲船——我们躲在里面,不就都成龟儿子啦?”   “别扯淡了,郑指挥要我们船做好突击接敌的准备,快准备接舷作战吧!”冯奇踢了副手吴泰一脚,跟他及弥宝进一步确认接舷后要完成的战术动作及顺序。   弥宝作为建邺水师残部编入荆州水军的军吏,因为战事紧迫,没有办法进行充分的训练、修习,他与其部残卒就直接拆散,与荆州水军进行混编,用来快速扩大荆州水军的规模。   要不然的话,京襄在铜陵、枞阳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四千多水军;毕竟京襄在信阳也面临极大的水域防御压力,没有办法将许凌其部水军调到南面来。   弥宝虽然在建邺水师时是一名营指挥使,但编入荆州水军,虽然定的将衔还是指挥使,但他作为冯奇的副手,与另一名副兵长,三个人总计就统领不到八十名精锐水军战卒。   出于对靖胜侯的崇仰,弥宝也是暂时压住内心小小的失落,表示服从安排,但他前往天井湖上游的秘密水营,看到隐藏在这里进行秘密操练的近三十艘铁壳船——京襄内部文牍将这一类战船称之为铁壳子船,在次一级的公函文牍里为了保密的需求,则称之为龟甲船。   亲眼看到诸多与艨舯、斗舰相仿的大小战船,露出水面以上的侧舷、罩棚以及前后甲板,都覆有一层比甲衣略厚的防护铁甲,弥宝是真正震惊了。   之前谁能想到京襄冶锻能奢侈到给整艘战船披甲,还直接一举拿出近三十艘铁甲战船来?   军中将卒更喜欢将之称为铁甲战船,弥宝也听说水营将领也曾多次建议制司将其更名铁甲舰,听说却被使君笑骂鼠目寸光。   弥宝一时理解不了变更一个船名怎么就鼠目寸光了,但还是抱着兴奋难抑的心情,投入紧张而忙碌的操练中,也很快摸透龟甲铁壳船的优劣。   龟甲铁壳船不是没有缺点,为了更加坚固,船体采用水密隔舱结构,再加上覆甲,自重相当于同类型的满载战船,这就注定灵活性要差许多。   同时龟甲铁壳船,只是覆盖一分稍厚些的铁甲衣,船体面对上百斤重石弹砸轰过来,还会伤及里面的木船壳。当然了,水密隔舱结构与铁壳子,还是能叫他们比寻常战船多挨几下狠的。   还有一个,就是龟甲铁壳船多为中型战船,面对同类型的战船,可以凭借自重及坚固的结构,不畏寻常接舷战手段,可以在敌军船阵之中无畏的横冲直撞,但无法抵挡大型战船的冲撞。   然而这些缺点,无法遮掩龟甲铁壳船的无比耀眼的优点。   除了大型战船装备的拍杆战械外,除了直接冲撞或挤压,目前很难有其他手段在接舷战对龟甲铁壳船进行有效的压制。   特别是火油罐战术已经普遍用于接舷水战,一艘不畏火攻、箭矢、散石弹的龟甲铁壳子船,在接舷后会给敌军带去怎样的噩梦?   仅这点想想就兴奋。   荆州水军为龟甲铁壳子船的使用,针对不同的战场环境,提前拟定了诸多战术安排,近一个月都在按照各种战术安排进行实战演练,今天终于有机会真正的实施了。   裕溪河作为枫沙湖与长江的连接水道,乃是天然形成的穴口。   此时才二月上旬,不要说裕溪河水道了,甚至连内侧的枫沙湖,绝大部分水域的水深都极为有限。   这就造成大型战船进入裕溪河,船底很容易擦住河床难以灵活进退,大部分河道都需要借助两岸的纤夫才能强行拉入、拉出枫沙湖;而进入枫沙湖中,这个时节也仅有很小范围的水域能让大型战船驻泊,根本不可能随意扬帆鼓桨纵横其间。   此战就是要以冯奇、弥宝等人指挥二十艘大小龟甲铁壳船组成突击船阵,不惜一切代价,扫清虏兵在裕溪河道之中部署的种种障碍与拦截,为后续的水军战船杀入枫沙湖打开通道,目标是要摧毁虏兵水师近日驻泊进枫沙湖的六艘五牙大舰。   五牙大舰乃是赤扈人在莱州仿效前朝超级巨舶建造,这种长达十六丈、高近十丈的巨型战舰,放在当世任何一艘大型楼船前面,都算得上庞然巨物。   在深阔的江面上,京襄目前还没有一艘战船能与之抗衡。以艨舯舰为底子进行改造的龟甲铁壳子船也远远不够,船型就根本不足以与之为敌。   除非不计一切代价的快速突击接舷、进行跳船强攻,常规战术拿这种巨型战舰是没有办法的——然而京荆水军无论是将卒规模,还是战船数量上,都居于劣势,这意味着真要搞突击接舷作战,伤亡可能会远远超乎想象。   倘若想将虏兵这些巨舰歼灭,最好的办法就是强袭驻泊地。   五牙大舰满载兵卒、战械以及必要的补给,吃水深八尺;空载也有六尺余。   其想通过裕溪河,在船底抵住河床的情况下,只能通过纤夫强行拖拽;而进入枫沙湖后,驻泊地也仅有枫沙湖东南角很小的一片水域,而且离开岸营很远——接近湖岸的湖面更为淤浅。   当然,距离今日这一战的核心目标,弥宝清楚他们要先击溃此时已经从内侧枫沙湖进入裕溪河道猛扑过来拦截的敌船……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水战   看着双方水军在裕溪河口往里两三里许水域激战的情形,仲长卿痛苦得都要呻吟起来——他身边的诸多侍卫,也是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河口方向的水战会一面倒。   裕溪河较浅,吃水深的大型战船无法灵活进入,仲长卿能看出莱州水师此时负责在前阵督战的将领,一次将四十多艘中小型战船投入裕溪河道之中,是想着与汛口营垒夹攻来犯的京襄水军战船,将其驱逐或歼灭。   裕溪河乃是枫沙湖与长江之间天然形成的穴口,河道并非从头到尾都只有四五十步宽,在第一道汛口封锁点之后,就是一处有三四百步宽的汊湾——整体看裕溪河,更像一连串的小型湖泊串在一起。   选择在这处汊湾外侧建汛口营垒,对裕溪河进行封锁,就是考虑到京襄水军战船强行闯入裕溪河时,他们可以提前在汊湾里集结战船、排布船阵,进行更充分的战前准备,甚至在进入汊湾的口子处,形成以众击寡、以多凌少的局面。   仲长卿这时候已经将京襄军龟形铁甲船数量及形状看得更清楚了。   不算河口外侧江面上停泊的战船,京襄军这时总计将二十艘龟形铁甲船投入裕溪河道之中进行战斗。   其中六艘龟形铁甲船,船形狭长、首尾长逾八丈,与艨艟战船类似,应是其主力战船。在他们河岸两侧的汛口营垒将拦河铁环索放下来后,这六艘铁甲艨艟各在二十副大桨的驱动下,率先往汊湾之中发起突击,甚至可以说是横冲直撞过去。   于前阵督战的将领必然也是已经知道敌船箭矢难伤、不畏火攻,看到这一幕当即组织八艘艨艟战船直接上前进行对冲。   仲长卿原本还想着双方的船型相当,对撞的结果应该是互有损伤、胜负难分,实际上却是他们八艘艨艟战船刚接战就被冲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溃不成阵。   他们的艨艟战船,要么被硬生生挤开,要么对撞时船板被狠狠地撞裂、撕开狰狞的口子,冰冷的河水涌动着灌入船舱;还有两艘艨艟战船竟然被硬生生顶翻过来,甲板上、战棚里的将卒,像下饺子一般落入冰冷的河水之中。   这样的结果,除了说明京襄军的这六艘铁甲艨艟,除了自重惊人外,坚固程度也远在他们这边的战船之上。   勒马停在河岸不远处的仲长卿这时还注意到京襄军的这六艘铁甲艨艟,除了船艏包覆更厚的铁甲,甚至还在前端安装铁犁状的撞角,在对撞时就是利用这铁犁般的冲撞角,犀利无比的将他们的战船破开窟窿、撞裂。   这六艘铁甲艨艟,简直就是专为水战冲撞战术而造。   趁着他们这边的拦截船阵被撞乱,京襄军后方四艘形如走舸的小型铁甲战船,或者称之铁甲走舸,快速往前突击。   铁甲走舸大部分都罩在覆以铁甲的战棚之中,但船艏、船艉部位还是各留有近丈进深的甲板。在接近过来后,趁着他们的艨艟战船正被冲撞得摇晃不休,大部分将卒都还没能恢复过来,四艘铁甲走舸的前舱门从里面豁然洞开,十数甲卒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将一枚枚火油罐快速往他们的艨艟战船上投掷,并快速引火点燃。   火势快速蔓延,包括倾翻、搁浅在浅滩的两艘艨艟战船,他们第一批上前拦截冲撞的八艘艨艟战船,很快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因为京襄军的铁甲艨艟还在汊湾口附近横冲直撞,令这八艘艨艟战船上的将卒,肯定无法组织起来扑灭火势。甚至京襄军的四艘铁甲走舸,还在灵活风骚的走位,不断将火油罐投掷过来,加剧火势的蔓延。   汛口营垒也没能给予支撑。   在之前的战斗中,汛口营垒寨墙上的将卒在对射中伤亡惨重,投掷火油罐、散石弹,未能损及京襄军的铁甲战船,却白白消耗大量的储备。   这时候京襄军又新调动十数艘普通艨艟战船杀入溪裕河之中,快速往他们的汛口营垒逼近过去。然而汛口营垒零星的反击完全不成规模,只能眼睁睁看着京襄军十数艘普通艨艟战船,利用其战棚顶部所部署的投石弩,将一只只火油罐飞快投掷过去。   看着河口处的这两座汛口营垒滚滚黑烟冲天而起,仲长卿绝望的都快要闭上眼睛。   虽说大矾山南麓主营第一时间调派兵马去增援外侧的汛口营垒,但两岸各有数百骑兵都还在半道上,看到这一幕也是面面相觑,默契的都掉头往枫沙湖口方向的另两座汛口营垒而去。   这时候谁都清楚,外侧的两座汛口营垒怎么都不可能守住了,除非京襄军登岸,要不然已经没有必要派步骑兵马过去了。   ……   ……   真正激烈的水战,爆发在虏兵于裕溪河的第二道封锁水关附近,也就是枫沙湖口附近水域。   督战的虏将看到其外侧汛营及拦截战船,有如被切瓜剁菜般被摧毁,看清楚铁甲战船在水战中的犀利之处,反应也是极快,下令将枫沙湖中停泊的一艘艘装满砂石的舟船调入第二道拦河铁环索以南的河道之中,准备沉船堵河。   这些停泊在枫沙湖之中的砂石舟船早就有所准备,主要就是为了紧急时用来封锁河道、水口。   这一次督战虏兵主将开始没有想到外侧河道的水战,他们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开始肯定不甘心采用如此被动的防守战术;毕竟利用沉船将河道封堵住,他们的水军主力短时间也将完全被隔绝在枫沙湖之中。   不过,到了这时候,他们再蠢,也能想到再不及时将裕溪河水道封堵住,他们停泊在枫沙湖里的战船,都将变成待宰的羔羊。   而他们另一支水军主力,还停泊在巢湖之中——巢湖与枫沙湖的直线距离可能就两百里,但要增援过来,却要走三百里水路;其中一百里是狭窄缓慢的运河水道,两百里是逆江流而上,现在水师援军出动及时,也至少要等到明日午时左右,才能赶到裕溪河口外侧的江面进行增援。   到那时候又怎么知道不是京襄军水师已经结束枫沙湖水战,在裕溪河口外侧的江面上以逸待劳,等他们的增援水师狼狈赶来?   对虏兵主将来说,紧急封锁从裕溪河进入枫沙湖的水道已经是当务之急。   单单凭借铁环索及水栅的封锁已经远远不足,必须进行沉船封锁——甚至沉船封锁也有可能不够,毕竟沉船也可以强行拖走。   而对于荆州水军而言,就是要争取时间,在杀入枫沙湖之前,确保河道不被完全堵死。   因此在外侧汊湾水战追亡逐败正激烈的时候,王章就派出近百艘轻型走舸——这也是天井湖水军数量最大、占用水军比例最高的战船——快速沿裕溪河北上,顶住两翼枫沙湖口的敌营攻势,与虏兵水军激战。   龟甲铁壳子船自身毕竟还是大了一些,即便铁甲艨艟底层舱室有三十六副大桨、七十二名水手,速度还是略慢了一些;这时候就需要用普通走舸轻舟快速突进,拼死拦截。   载着上千名水军将卒的走舸轻舟突击而进,在湖口处遭遇对方的主力战船,同时还要顶着敌军两岸汛口营垒的夹攻,伤亡自然是极其惨烈,不断有将卒被打落河中,不断有战船被撞沉或引火烧燃。   不过,近百艘走舸轻舟还是奋不顾身前往突击,迫使那一艘艘装满砂石的敌船,无法停在河道之中从容凿沉,为铁甲战舰赶来争取时间,甚至还有一部分走舸轻舟,径直闯入枫沙湖中,去搅乱在湖口处备战的敌军船阵。   虏兵也极清楚湖口失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也是不计一切代价的将各种战船调集过来;重型投石机不便移动,则将附近营垒里的床弩、投石弩车都增援过来,推上岸堤,对湖口处的京襄军战船进行攻击。   水战倍加激烈起来,虏兵战船几乎将湖口约三四百步见方的水域挤满,甚至三五艘敌船用钩镰枪或铁索连接在一起,抵抗铁甲艨艟的冲撞,或强行接舷作战,负责水战指挥的王章,调派更多的艨艟战船、斗舰进入裕溪河,与龟甲铁壳子船混编,与虏兵水师展开激战。   双方相当于将原本应该发生于枫沙湖之中的水面会战,提到压缩到湖口河道之中——这其实也是虏兵水军唯一避免陷入更大劣势的选择。   虏兵甚至将六艘五牙巨舰缓慢的行驶过来——湖口一旦失守,这些笨拙的巨舰都将成为移动不便的活靶子,还不如直接拉过来,触底稳稳当当停泊在湖口内侧的水域之中。   这时候虏兵的中小战船与五牙巨舰上的拍杆、投石弩车等战械,与五牙巨舰上的水军兵卒进行配合,顽强的对抗京襄军的龟甲铁壳子船。   当然了,弥宝他们提前一个月的秘密演练、操训,不是没有成果,针对这样的水面战场,他们就是优先驱逐、击沉虏兵的中小型战船——这时候龟甲铁壳子船依旧充当了绝对主力,普通战船主要配合、掩护龟甲铁壳子战船进行作战。   水战一直持续到日头西斜,才宣告结束。   这时候驻泊巢湖之中的水军援兵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六艘五牙战舰与虏兵在湖口处的两座汛口营垒,都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附近水域双方不知道有多少战船被撞沉或烧毁,不计其数的尸体在湖面上的飘荡。   暮色将至,京襄军水师也无意趁夜横扫枫沙湖,战船一边分批往外面的江口撤去,一边就近扫荡战场…… 第一百五十二章 残骸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湖瑟瑟半湖红……   看着湖口附近水域载沉载浮的战船残骸,欲哭无泪。   虽说沿岸都在他们步骑兵马的控制之下,只要落水的兵卒靠近岸滩,京襄军就会放弃追击,但半日水战就损失两千多训练有素的水军兵卒,也未免太惨烈了一点。   虽说他们还有一部分战船最后成功逃入枫沙湖上游、从大矾山流出的几条溪河之中,令京襄军畏惧夜晚遭受突袭,而不得不先从枫沙湖撤出,但包括六艘五牙战舰在内,八成以上的主力战船被击沉、烧毁或严重受创。   占到莱州水军约四成兵力的枫沙湖水营,在这半天水战之中可以说是遭到覆灭性的重创。   京襄军水师虽说伤亡也不少,也有近百艘战船遭受重创或被击沉、烧毁,但绝大多数都是突击抢占湖口的轻舟走舸,是那种南朝在江淮地区征用两三个船场随随便便一个月就能补充过来的小型战船。   除此之外,在京襄军水师里充当主力战船的斗舰、艨艟、大翼舰,仅有八艘受创严重,被抛弃在湖口水域之中;其他受创战船,包括三艘受创严重的铁甲船,最后都被京襄军其他战船从容拖走。   而说到水军兵卒的伤亡,京襄军此战可能仅损失五六百人。   然而枫沙湖水战失利,意义绝对不会仅仅局限于此时损失了多少战船、损失了多少水军兵卒。   更为重要的,也更令人痛苦的,是他们有可能彻底已经失去对裕溪河及枫沙湖水域的控制权,有可能会彻底失去对庐江、铜陵以西的长江水域的控制权。   他们的水师约八成主力还在巢湖之中(包括徐宿水师增援部分),看上去实力并没有受到大损,但他们失去总计才八艘五牙战舰中的六艘,这将令他们的主力水军逆流而上,在长江正面迎战京襄水军,将不再占优势。   更何况枫沙湖水战,很可能会进一步激活南朝诸地水军的斗志——理论上这些水军也是受到靖胜侯徐怀节制的。   一旦这些水军的斗志被激活,积极往铜陵或枞阳而来,接受靖胜侯徐怀的节制,这意味着徐怀将能在铜陵、秋浦及枞阳一线,集结超越他们的水军战力,再辅以京襄军的精锐铁甲船,他们不就是彻底失去对铜陵、庐江以西长江水域的控制权吗?   而一旦他们失去对铜陵、庐江以西长江水域的控制权,失去对裕溪河及枫沙湖水域的控制权,意味着南朝宿卫禁军主力随时可以渡过长江,进入北岸。   也意味着靖胜侯徐怀节制的步骑精锐,可以在其水军的协同下,直接从裕溪河畔登岸,甚至直接将兵锋推进到枫沙湖上游的大矾山南麓山脚下。   靖胜侯徐怀所节制的南朝步骑精锐甚至可以绕过他们在庐江城以西、位于大矾山与淮阳山南麓之间的拦截阵地,绕到枫沙湖以东,也就是庐江县及冶父山的东南,兵锋直指巢湖及无为县……   如果他们还想继续阻止南朝兵马接近庐江城,他们就要将主力兵马从大矾山北麓营垒区里调出来,赶到大矾山以东的野地,与南朝精锐主力进行会战。   这将令他们丧失花费两三个月时间在大矾山北麓建立的防御优势。   倘若徐怀不急着发起会战,而是从枫沙湖北岸,对大矾山南麓山地发起进攻,并意图控制整座大矾山,对他们在大矾山北麓的营垒区建立地势上的优势呢?   仲长卿正头痛的思考枫沙湖水战失利,对后续战事的深远影响时,有一队骑兵从远处而来。   从合肥城闻讯才匆匆在侍卫人马簇拥赶到的怯不黑,看着湖口水域那一艘艘载沉载浮的战船残骸,看着那一具具浮尸,在暮色下黑红的脸膛跟死了娘一般难看。   因为京襄军战船已经撤出裕溪河,莱州水军暂时恢复对湖口的控制,一艘轻舟载着邓波等将领到东岸来见怯不黑。   湖中水战时邓波就在一艘五牙战舰之上督战,但最后乘轻舟狼狈而逃,此时看他手、脸都有灼伤,怯不黑强忍住内心的怒火,没有劈头盖脸喷骂。   邓波以及几名汉军水步兵将领,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是跪下来请罪。   “非战之罪!”   从头到尾目睹水战全过程的,除了仲长卿,还有赤扈两名千夫长。   为防止南朝兵马在枫沙湖以南登岸,就算这边的地形不适合骑战,怯不黑也在这里部署两千精锐骑兵,但今日水战,完全没有骑兵发挥的余地。   不过,两名千夫长都目睹了水战全过程,这时候站出来替邓波等汉军将领说了句公道话,莱州水师表现还算顽强,甚至可以说远远超乎他们对汉军的期待;倘若不是如此,这次会败得更加难看。   “京襄军战船,就完全不能制?”怯不黑阴沉着脸问道。   他在赶来枫沙湖途中,这边也是不断派出信骑通禀水战的进展,基本情况他都了解,只是没有目睹这一切,难以想象会败得这么惨。   甚至比南朝京畿水军之前被他们碾压性打击,好不到哪里去。   他还以为邓波等水军将领犯了浑,又或者汉军将卒压根就不可靠,怯敌畏战,才被京襄军水师抓住了机会痛击、暴击。   然而看到诸多战船残骸大多集中于湖口附近水域,至少能说明这些战船是在正面作战中被击沉或烧毁,他也只能强抑住内心的暴怒与恼火,询问诸将在这次水战中是否有所行,询问京襄军的铁甲船能不能制。   “也并非完全不能制……”邓波有些失魂落魄的说道。   勒马岸边观战半日,仲长卿虽非水军将领,惊悸不已之时,也琢磨着看出京襄军铁甲战船一些优劣点来,暗想要之与对抗,用大型战船或舟船装满砂石进行冲撞、挤压,又或者用多艘战船联手接舷强攻,但京襄军水师也不是单纯驱使铁甲战船出来横冲直撞,更多是跟普通战船混编,战术也极其灵活。   归根到底他们除了要在战船规模上占据绝对优势,还需要适宜的水域,才有可能对京襄军水师进行压制。   当然了,倘若是遭遇京襄军小规模的铁甲船队,普通战船胜在灵活、快速,也不是不能与之纠缠。   然而设想如此之多,不就是还得正视京襄军铁甲船的强悍与凌厉吗?   普通战船与之相比,差距之大或许恰如武卒于战阵之中披不披甲了吧?   怯不黑刀疤纵横的脸就像高原之上风吹日晒的岩石,鹰隼一般的凌厉眼神,盯着已有些暗寂的湖水,半晌过后令身边的书记官倚着马鞍,将枫沙湖水战的全程写下来,下令信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寿春,通禀已赶往寿春大营督战的平燕宗王屠哥……   ……   ……   水军脱离战场后返航,并不能全部都从玉带河返回到天井湖大营之中,有相当一部分战船,会直接到江南面、铜鼓山北麓山脚下的汊湾、溪口下锚驻泊。   不过,龟甲铁壳子船,要返回天井湖大营驻泊——半日激战,大部分龟甲船都需要进行修缮才能投入下一场战斗。   船队抵达玉带河口外侧的江面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玉带河口就在铜鼓山西麓山脚下,除了两岸点起篝火外,还有十数艘哨船停泊在江面上点起火矩,为归航的船队指引方向。   为防止意外,船舱里禁止燃灯,漆黑一片,仅有点点微光从打开来的箭窗里透进来。   有将卒站在箭窗口,打量着夜幕下的江面,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   弥宝过江时还小憩一番,这时候蜷坐在地板上养精蓄锐,听着江流涌动的响声清晰入耳,反倒是下层舱室桨手奋力划动大桨搏击风浪的号子声变得有些模糊。   有一艘轻舟靠过来,接着有两人跳上舱室外侧的甲板。   弥宝就挨着舱门而坐,隐忍听到来人跟冯奇的低声交谈,来人有问及建邺水师残部将卒在这次水战中的表现,听到冯奇非常肯定的回答,弥宝抹了一下脸,才发现不知不觉两颊上都是泪水。   弥宝新编入荆州水军之后,虽然说保留营指挥使的职衔,但实际上是给身为都将的冯奇充当副手,他心里就猜测制司应该是怀疑建邺水师溃灭,也有他们这些残兵败将怯敌畏战的缘故。   甚至编入荆州水军之前,与牛首山义军会合之后,弥宝就已经从其他人那里感受到这样的质疑。   不过,不管是之前与渡江虏兵游击作战,还是强袭秦淮河口敌营,徐怀都没有让建邺水军残兵参战。   虽说徐怀声称是要保留水军的种子,弥宝却一直为没有证明自己及部属并非怯敌畏战而苦恼——这一刻听到冯奇这样的评价,弥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为其他已经在之前溃败中葬身江底、没能在荣耀中战死的袍泽感到深深的痛心。   “吱呀”一声,舱门从外面推开来,甲板上的火光照进来,冯奇探头进来,看到弥宝慌手慌脚抹脸颊上的泪水,笑着说道:   “打了大胜仗,弥军使怎么哭起来了?使君想要更详细了解湖口水战的情形,点名要你跟另外几名都将前往大营相禀……”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军统将   铜鼓山东西绵延仅五六里、高仅百余丈,但如蛟龙横亘江畔,锁江镇湖,地理位置极佳,为便于随时掌握北岸庐江敌军的动向,徐怀也将临时行辕从铜陵城迁入铜鼓山顶的军营里。   弥宝乘轻舟登岸,在两名侍卫的引领下登上铜鼓山。   这时候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寒冷了,拾阶而上,听着江风呼啸而至,树摇枝动;经过数重岗哨,弥宝走进山顶道观充当的行辕之中。   这时候已经有好几名今日参与枫沙湖水战的军将在厢房里等候,其中秦彦、苏其二人,与弥宝一样,都是从建邺水师残部新编入荆州水军的军将。   弥宝也能从秦彦、苏其二人眼里看出难抑激动的心绪。   一名瘸脚武吏走进来,听旁人介绍过弥宝等人的身份,热切的走过来打招呼:   “你们今日这一仗打得真是漂亮啊——有今日大捷为基础,我估摸着使君有可能下决心直接从铜陵渡江,将兵锋直指大矾山,可能再有十天半个月,大家可以坐进庐江城喝庆功宴了!”   瘸脚武吏自报家门,却是军情司佥事陈松泽。   “久仰久仰!”弥宝等人抱拳给陈松泽行礼,他们以往对京襄(楚山)怀以崇仰的心情,但对京襄(楚山)的行事风格不甚熟悉,此时又自恃将职低微,不敢轻易议论战局。   却是另几名荆州水军出身的指挥使、都将,听了陈松泽的话,都很兴奋的围过来,问道:“真有可能直接进攻大矾山?那是不是接下来几天还要反复扫荡枫沙湖里的残敌?”   考虑到枫沙湖里的虏兵水师并没有完全歼灭,枫沙湖上游地形也相当复杂,同时虏兵目前又牢牢控制枫沙湖及裕溪河沿岸地域,可以继续调大量的器械从陆岸封锁裕溪河,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徐怀确认歼灭枫沙湖虏兵主力战船的目标已经达成之后,就下令撤军。   杀起性的水军将卒,没有彻底将枫沙湖里的残剩虏兵水师都扫除干净,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痛快、不爽利的。   他们当然希望后续直接进攻大矾山,方便将枫沙湖里的残剩虏兵战船都彻底的剿灭干净。   “你们都已经聊上了?”   徐怀携萧燕函,与徐武江、韩圭、刘师望、王章、蒋昂、余珙、凌坚等人走进来,见陈松泽与诸水军将领聊得正热火朝天,笑着问道。   “参见使君!”   众人忙给徐怀行礼。   徐怀使众人入座。   现在徐怀已经轻易不会有机会再到前阵督战,今日他就站在铜鼓山之巅观战,虽说也能大体将十数里外的枫沙湖口水战看在眼底,但很多细枝末节还是观察得不够详尽。   将水军将领召来,除了进一步了解今日枫沙湖水战的详情,讨论龟甲铁壳子船编队作战如何进行更好的调整,同时也是嘉奖诸将英勇作战。   徐武江、韩圭、刘师望等人也是振奋,龟甲铁壳子船可以说是初次投入实战,就取得如此实效,既是意料之中,又叫众人喜出望外。   大家也很清楚枫沙湖口大捷的意义,将是何等的举足轻重。   这意味着他们下一步彻底控制铜陵、庐江以西的长江水域,将不再是妄想。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在水军的配合下,直接从庐江临江地区登岸,兵锋直指大矾山。   这意味着他们能比预计更早解除庐江之围,使得持续大半年的淮西会战,取得实质性的反攻战果,从而真正的稳定住江淮局势,提前吹响大反攻的号角。   当然这也意味着京襄军战无不胜的形象倍加深入人心。   这其实是京襄高层所有人都能看到的情形,目前有所争议或者说犹豫的,就是有没有必要提前加强对铜陵以东长江水域的控制,有没有必要通过封锁濡须口水道,将虏兵水师在巢湖之中,或者说提前将其从长江水域驱逐出去。   龟甲铁壳子船在浅淤水域的作战表现极佳,但在长江深阔水域,能不能保持住这样的优势,在船阵及战术安排上是否需要调整,徐怀还是想多听听一线将领的意见。   弥宝与秦彦、苏其等人,刚才还满脑子想着进一步清剿枫沙湖里的虏兵水师残部,没想到制司都已经在考虑对整个长江水域的控制问题了,还邀请他们讨论其事,多少有些诚惶诚恐。   却是荆州水军出身的军将早就习惯类似的战术、战局推演,颇为振奋的畅所欲言。   目前虏兵水师主力驻泊在巢湖之中。   巢湖与长江并不直接相连,中间有长逾百里的濡须口水道(濡须水或称郝溪河)相接,其间靠近巢湖的濡须山与七宝山夹峙之处最为狭窄、险要。   大家都觉得荆州水军有能力强攻濡须口水道,将虏兵水师主力彻底封堵在巢湖。   当然了,巢湖深阔,远非枫沙湖能及,荆州水军主力即便能提前封锁濡须水,但短时间内还是不宜深入百余里方圆的巢湖之中,与虏兵水师主力决战。   徐武江、韩圭他们则担心提前攻占濡须口水道,会严重分散荆州水军有限的兵力。   “使君可在青戈江设水营,驻以铁甲战舰,召鄂黄润扬等地水军聚于芜湖,应能令敌军坐卧难安……”弥宝听众人议论许多,主要还是担忧水军短时间内兵力不足,分兵反而有可能拖延战事的进展,壮着胆子建议道。   既然暂时不宜分兵太多,弥宝建议在铜陵以西一百五六十里开外、芜湖县境内的青戈江口,仿效天井湖设置水营驻地,调派一部分龟甲铁壳子船驻入其中,这样就能有效遏制虏兵水师通过河口距离青戈江仅二十余里的濡须水随意进出长江——然后再召集润州、扬州等地的水军往芜湖县集结过来,共同加强对濡须水河口及外侧江面的封锁,也能在一定程度达到封锁虏兵水师于巢湖的效果。   这样一来,步骑主力也能更心无旁骛的在水军的协助下,于大矾山以南的临江地区登岸,尽早先解庐江之围。   而以枫沙湖水战的结果,相信虏兵已经彻底打消再次在长江以南登陆的妄想,青戈江水营与驻守芜湖城的牛首山义军互为依托,也将足够安全。   徐怀稍作沉吟,看向弥宝等人,问道:“我已下令鄂州水军东进参战,但鄂州水军暂时并无独立作战的能力,我在考虑是不是从荆州水军抽调数哨水军精锐,各与两哨鄂州水军混编一营,于繁昌、芜湖、当涂等地设立水营,你们可有信心出任统将?”   荆州水军想要进一步扩编,无论是操练水军,还是新造战船,都不是三五天就能出成效的。   水军编制与步骑略有不同,通常以两百将卒、若干战船为一哨,两哨编为一营。   徐怀的打算,就是将目前有八哨总兵力的鄂州水军直接拆散开来,从荆州水军抽调四哨精锐,混编成四营水军部署到铜陵以西的繁昌、芜湖、当涂等地,在进行整编操练的同时,遏制虏兵水军从濡须口出来进入长江活动。   这样也是方便水步军主力能心无旁骛的先解庐江之围。   弥宝、秦彦、苏其等将,有些犹豫的说道:“末将愿往……”   他们在建邺水师时都是指挥使一级的武将,内心还是希望能统领更大规模的水军将卒与敌作战,也以此进一步证明建邺水师之溃,非是他们怯敌畏战。   不过,他们同时又担心制司未必就会放心让他们独立统领一部水军。   徐怀与徐武江、韩圭商议片晌,说道:“荆州水军也是这次开战后紧急扩编到此等规模,能独立统领一营水军作战的军将还比较匮缺,你们愿意站出来承担重任,那是再好不过了!”   之前为避免朝廷猜忌,荆州水军合并南蔡水营,所编将卒一直以来都不超过两千人,受荆州兵马都监司及南蔡县尉司统辖,以王章为都虞侯,其下仅有五名营指挥使。荆州水军进行紧急扩编,又吸纳建邺水师残部,兵力扩编到六千余众,实际就是三厢十二营的规模,倘若还想进一步扩编,当务之急就是解决中高级统兵军将极其匮乏。   徐怀还是很愿意提拔、任用建邺水师的将领,这也是当下快速补充水军统将严重不足的捷径。   除了弥宝、秦彦、苏其等将外,徐怀还希望曾经担任建邺水军统兵主将的凌坚,暂时也能与王章一道,协助徐武江统领荆州水军,使荆州水军的指挥体系进一步完善起来。   弥宝、秦彦、苏其等将,也都是凌坚的旧部,凌坚出任荆州水军主将之一,能叫弥宝等将卒更好、更快的融入荆州水军,从而成为京襄的一份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报捷   将天下勤王兵马交由桀骜不驯的靖胜侯徐怀节制之后,绍隆帝内心再沮丧、再担忧,也是强作精神,每日召集群臣,议决朝政。   甚至为了使自己勤勉朝政的形象更深入人心,绍隆帝将每天召见朝臣的地点,从垂拱殿改到地方更宽敞的文德殿,动不动就将诸部院司的主要官员都召集过来参与朝议。   群臣每天赶到文德殿参加朝议,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及时得知淮西战事的进展。这是朝野所有人眼下最为关切之事,自然也就不会觉得每天跑到文德殿陪站小半天太过难挨。   这日朝议,晋庄成从宅子里动身时耽搁了片晌,赶到文德殿就见宰相周鹤、武威郡王赵翼等好些人都已经到来文德殿正窃窃私语,有人神色振作,也有人神色说不出的诡异。   “发生什么事情了?”   晋庄成走到户部侍郎宁慈身旁,私语相询。   宁慈在京襄路正式成立之后,离开泌阳调归中枢任职,与晋庄成私交甚深,见晋庄成还不知晓消息,低声跟他说道:   “靖胜侯从铜陵派出信使刚刚进入京中,奏禀荆州水军昨日杀入枫沙湖,歼敌两千有余,击沉、烧毁敌船一百三十余艘,是为大捷——除降附汉军外,此仗共缴获虏兵首级一百二十余颗,随后也会送入京中呈献给陛下!”   “……”晋庄成愣怔了半晌,才呐呐问道,“真就这么轻而易举?”   赤扈铁骑再次南下,建邺一度告急,晋庄成肯定不希望京襄军出什么岔子,但也他娘也没有谁希望看到京襄军打胜仗轻松得就跟囊中取物一样啊。   这也难怪殿中大部分朝臣神情诡异。   现在京襄军动不动就打胜仗,动不动就将上百颗虏兵头颅觐献御殿之上,那些降附汉军的头颅都已经不屑一顾了,不是越发衬托得之前建邺水师惨败、合肥失守是那么荒诞无能吗?   宁慈心情也是极其复杂,又低声跟晋庄成说道:   “枢密副使刘衍前往全椒督战,前日与降军杨景臣部战于鸡笼山南麓,说是也有斩获百余敌军首级。之前左右骁胜军在全椒县西南,与敌军多次作战,也多多少少有些斩获,但还是等到昨日枫沙湖水战,虏兵水师惊畏,将战船都收缩到巢湖之中,刘侯才得以连夜遣人从乌江渡江南下,奏禀这一个多月来前往滁州督战的情况……”   刘衍前往滁州督战,虽说也有三四次派遣信使绕道扬州渡江进京,但主要也是奏禀滁州等地的防御形势,没有办法事无巨细将每天爆发的每一场大小战斗都及时传禀京中。   徐怀坐镇铜陵,于铜陵、枞阳等地集结勤王兵马,还积极在秋浦、枞阳之间筹备建造浮渡,将南线虏兵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刘衍坐镇全椒这一个多月时间里,虽说承受的压力要轻松许多,但也是指挥左右骁胜军积极作战,目前控制全椒与乌江之间的鸡笼山等江北丘陵带。   昨日枫沙湖一战,赤扈人害怕京襄军战船会往长江下游横扫过来,连夜将所有战船都收缩到有濡须口水道便于封锁的巢湖之中。   这相当于虏兵对长江中下游持续两个月的严密封锁,于昨夜就彻底解除,滁州与建邺的联络,也彻底恢复过来。   晋庄成也能理解汪伯潜的脸色为何那么难看了。   刘衍调入中枢任枢密副使之后,但凡对战事有什么争议,汪伯潜依仗绍隆帝的宠信,每次都能将刘衍数落得哑口无声。   虽说建邺水师之败、合肥失陷,朝中已经明确将罪责归咎于杨茂彦及许璞的怯敌畏战以及轻敌冒进上,但汪伯潜身为朝中执掌军政、作为淮西会战总部署人的枢密使,怎么可能完全脱开干系?   先帝在时,情形更为恶劣,却能依仗胡楷统筹全局,调度诸军打赢第一次淮南会战,为何到了他汪伯潜手里,却差点连建邺都要失守?   在朝堂之上,汪伯潜几次将刘衍辩得哑口无言,但人家就是能带兵打仗。   现在刘衍前往滁州督战,也这么快就已经稳定住东线的局势,朝野军民当然会想,要是刘衍能主持京畿防务,甚至顶替汪伯潜主持枢密院,即便不如靖胜侯徐怀,但也不至于那么狼狈吧?   靖胜侯连战大捷更是耀眼,解庐江之围指日可待,以往曾对京襄恶言恶语过的朝臣,想要转变立场,修复与京襄的关系,大概没有比弹劾、攻诘汪伯潜更为简单、粗暴的途径了吧?   当然,晋庄成对汪伯潜也绝没有半点幸灾乐祸。   他心里清楚,汪伯潜要是被众起而攻之,他与宁慈就能逃得了被落井下石吗?   早年为防止楚山触手伸进南阳,他与宁慈出力最甚。   先帝在位时,胡楷等人就极力推动设立京襄路,他们当时不仅上书劝谏,甚至还不惜明里暗里鼓动数百南阳士绅赶来建邺请愿。   他们怎么可能指望京襄得势之后,将这些旧账一笔勾销?   “陛下身体略有小恙,要避风寒;早朝急务将奏章送上福宁宫,余者退散……”内侍省监郑福通走进文德殿,与周鹤、汪伯潜、魏楚钧及武威郡王赵翼耳语几句,就宣告今日早朝提前解散,要大家不用等绍隆帝上殿了,有事留下来奏章,无事都先回去。   晋庄成心想陛下大概不想再听群臣在殿中异口同声恭贺枫沙湖胜捷吧?   他与宁慈对望一眼,也是默然无语与众臣退出文德殿。   离开文德殿,晋庄成前往礼部坐堂却是心烦意乱,见没有什么要紧的差事要处置,午时就带着晋龙泉等随扈返回府宅。   从礼部出来,却见一队骑兵从南往北缓缓而行,引起沿街成百上千的民众上前围观——晋庄成正要着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却有十数名民众从他们身旁跑过去,一边往前跑一边不忘议论:   “靖胜侯还真是厉害,这才过了几天,又有大捷传来!汪杨这些孙子,还真酒囊饭袋啊,要不是靖胜侯赶来相援,还真不知道局势在汪杨这些奸贼手里会糜烂成什么样子呢!朝中还真是要好好整肃一番呢。”   “别那么多废话了,朝堂之事是我们屁民能议论的?那些虏兵头颅是要直接送入宫中的,你再多喘口气就看不到了!”   “虏兵头颅有什么好看的,能比汉人多长一只眼,还是多长一个鼻子啊?”   民众议论也完全不避讳身穿紫袍官服的晋庄成,甚至还有人刻意议论得更大声,深怕晋庄成不知道他们对朝中那些酒囊饭袋的鄙视。   从铜陵进京献首级的骑兵,由仪驾兵引领进城——看到仪驾兵在前面开道,晋庄成身为礼部侍郎也只能带着随扈退到一旁,很快就见二十余骑京襄甲卒骑着高头大马从他们眼前过去。   这些甲骑的马鞍旁都系挂五六颗狰狞的虏兵头颅,可能因为午时的天气较为暖和,这些头颅断茬处还有些微的血迹渗出,叫人看了心口禁不住一阵阵发紧。   晋庄成负手恨道:   “这竖子哪里是觐献首级,明明是赤裸裸威胁陛下啊!”   “晋大人何出此言啊?”   听着有人在身后说话,晋庄成转头却见是身穿便袍的王番,在王孔、郑寿等家将的护随下,就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围观进京献首级的京襄甲骑,他们刚才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   晋庄成心里懊悔不已,又生怕因为这句话,京襄接下来会将矛头直接指向他,但看王番严厉的眼神,他心里也清楚这时候说什么转寰的话不仅不会有什么用,甚至在陛下那里都得不到好。   晋庄成当下便绷着脸,也不斜眼瞅王番一眼,势如水火带着晋龙泉等人径直离开……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五路度支使   “京襄之荆州水军将卒奋不顾身、英勇杀敌,于枫沙湖重创虏兵水师,其意义更甚于徐侯强袭秦淮河口敌营,至此难以想象虏兵战船还敢轻入长江。从此往后不仅京畿勿需再受虏兵威胁,也不难想象庐江之围旋日可解。”   周鹤坐于垂拱殿赐座之上,慢条斯理的说道,   “当然了,进一步理顺荆南、荆北、江西、广南及江东五路钱粮租赋的关系,也是刻不容缓之事,唯有如此才能确保养兵赏功之资源源不断激励将卒杀敌,陛下断不可再有懈怠了……”   荆州水军于枫沙湖重创虏兵水师,徐怀从铜陵遣使赶赴京中传捷,绍隆帝龙体“小恙”了两天,在周鹤、高纯年等人一再催促下,不得不“抱病”在垂拱殿召见宰执大臣,商议赏功等事。   周鹤却没有急着谈赏功之事,而是再次奏请设立江东、江西、荆南、荆北及广西等五路度支使之事。   绍隆帝脸色有些难看,坐在御案之后没有回应周鹤的话。   垂拱殿之上,作为知制诰及尚书右丞的魏楚钧资历最浅,也坐在距离御案最远的角落里,暗暗打量周鹤、高纯年、王番、钱择瑞以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   目前徐怀已经实际节制江东、江西、荆南、荆北、广西以及西蜀增援过来的勤王兵马,再单独新增五路度支使一职,将江东、江西、荆南、荆北、广西五路钱粮租赋单独转输、度支,甚至不再经过中枢直接从荆州或南蔡等京襄控制的重镇进行中转,源源不断的运往淮西战场,很难想象京襄不会藉此将触手延伸到这五路去。   然而问题在于周鹤大张旗鼓重提此事,倘若绍隆帝坚决不允,徐怀在解庐江之围后借口钱粮不济,拖延不再继续出兵北上,朝野恐怕不会非难京襄,更有可能将矛头指向绍隆帝。   见王番安坐如素,魏楚钧怀疑这才是京襄更乐意见到的情景?   以往他们赌徐怀不会随意拖延,主要也是江淮安危与京襄休戚相关,徐怀哪怕是为了京襄自身的利益,也不会坐看江淮局势彻底糜烂下去。   然而局势在此时又发生微妙的变化了。   汛季将至,京襄在汝蔡所承受的军事压力会有所削减,也就意味着徐怀能调动更多的精锐兵马,在淮阳山东南麓,与虏兵周旋。   更为关键的是枫沙湖水战的结果,证明了京襄看似不露山不露水的水军实力惊人,实际有能力将虏兵封挡在长江以北,令其无法再染指长江以南。   虽说魏楚钧目前也没有搞清楚京襄是如何做到这一点,但很清楚此时的京襄已经可以坐看整个淮东、淮西糜烂一片,而不会担心会波及长江以南。   而倘若淮东、淮西真要是糜烂一片,到时候顾氏、高氏又远在川蜀,朝堂不就彻底落入京襄的掌控之中?   韩时良、葛钰以及顾藩、邓珪所统领的十万精锐为赤扈人所歼灭,他们还有挣扎的余地吗?   魏楚钧待要出主相劝,却见绍隆帝先缓过神来,黑着脸说道:   “但凡有利淮西战事,朕不会不允,但依朕之见,还是等靖胜侯先解庐江之围,到时候可以将五路度支使的行辕,也设到庐江,以便尽早将虏兵从淮南驱逐出去!”   绍隆帝显然也不想轻易就范,要求先解庐江之围再增设五路度支使,同时五路度支使需要前往庐江督办粮草,尽一切可能不给京襄拖延不战。   “陛下圣明!”周鹤等人赞道。   ……   ……   “宿卫禁军会在水军的协助下,先将于裕溪河口以西登岸,占领敌军右岸残营建立滩头阵地。诸位在此之后将率人马分作两队,通过栈桥于裕溪河口以西登岸。你们要记住,宿卫禁军在裕溪河口登岸后,建立滩头阵地是确保我们在北岸能有一个立足点,但不会轻易往两翼展开。往两翼展开,则是诸位所要承担的作战任务。诸位当竭尽所能,于滩头阵地的两翼,借助岗地及残堤立足,以最快的速度建立起防御来,做好迎击敌军反扑的准备。倘若敌军攻势猛烈,诸位可以率部往滩头阵地以南、以东的河滩地、江滩,进行有序撤退;宿卫禁军及水军也会竭尽所能掩护你们,从侧翼遏制虏兵的进攻。不过,诸位需要非常清楚,宿卫禁军绝不会在敌军反扑之时,轻易放你们进入滩头阵地躲避。在战场上,我们需要互为倚靠,而不是单纯依赖别人替你们承担下一切。你们倘若不能坚定斗志,在敌军的反扑时自乱阵脚,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虏兵赶下裕溪河或江水……”   王峻执刀站在码头前,看着江东路勤王将领,进行渡江前的最后战术安排,严厉的声音在江风中传荡——   徐怀已前往枞阳坐镇,铜陵以徐武江、刘师望等人为首,王峻负责具体的作战指挥;王章、孙延观、余珙、陈缙等将也都站在演武台之上,注视着第一批渡江抢占滩头阵地的兵卒。   枫沙湖一战,给赤扈人的打击太过惨烈,又或者是龟甲铁壳子船给赤扈人的印象太过深刻,赤扈人短时间无法摸清楚荆州水军的具体实力,之后不仅将水师主力龟缩到巢湖之中,还在巢湖连通长江的濡须水河道之中主动设下重重障碍,防止荆州水军故伎重施,强行杀入濡须水。   如此一来,弥宝、秦彦、苏其等将各率一部混编鄂州水军的水营进驻到长江以南的青戈江、漳河,依托傅梁、陈肃等在驻守芜湖、当涂等城的义军,不仅重新恢复沿江防线,还基本掌握铜陵到当涂及建邺之间的长江水道。   在这种情况下,徐怀决意兵分两路,对庐江外围敌军率先发起进攻,以解庐江之围。   北岸以范宗奇为将,以天雄军第四镇三厢精锐、选锋军三千骑兵以及宿卫禁军周述、余整、韩文德等部,总计两万两千精锐步骑作为主力,从枞阳县北部,沿着淮阳山南麓的驿道,往大矾山北麓推进。   主要也是枞阳、庐江两县的临江地区,湖荡水泽交错,北岸主力兵马没有办法,直接沿着长江北岸杀到大矾山以南的临江地区。   南岸则以徐武江、王峻等人为主将,以天雄军余珙、陈缙部以及选锋军重甲步营孙延观部,直接从铜陵渡江,在水军的配合下,在裕溪河口附近建立滩头阵地,之后调勤王兵马直接从铜陵渡江北上,将兵锋往大矾山南麓、西麓延伸,直至打通与北岸主力的联系。   战争永远都是残酷的。   徐怀在铜陵、枞阳能调动的精锐兵力有限,在接下来的淮西战场,又将面对数倍于己的精锐敌军,前期不可能毫无保留的滥用精锐兵马。   如何用好诸路集结过来的勤王兵马,将是决定淮西战事胜负的关键。   因此从枞阳出发的北岸主力兵马,前期也只会插入桐城县与大矾山之间,将南线虏兵的主力牵制在大矾山以北,但不会贸然对大矾山以北、防御相对完善的营寨以及虏兵占据的桐城县城发起强攻。   前期真正的攻势,乃是从铜陵发起的渡江作战。   照拟定的作战方案,孙延观、陈缙二将,将亲率一部精锐甲卒,在水军的配合下,在裕溪河口登岸,利用虏兵遗弃的汛口营垒建立稳固的滩头阵地。   后续则是要将江南东路、江南西路集结于铜陵及附近地区总计四万勤王兵马,源源不断调遣渡江,沿着裕溪河往北推进。   虏兵当然不会坐看到他们轻易将兵锋推到大矾山南麓,会尽可能调集兵马进行反扑,甚至会击其半渡之时。   这时候就需要诸部勤王兵马自身的作战意志足够坚定,能在水军的配合下,在裕溪河沿岸站住阵脚。   倘若自乱阵脚,大部分勤王兵卒都将无法及时撤出,将遭受到惨烈、一面倒的屠戮。   相应的战术安排,早就将诸路勤王兵都将以上的军将武吏召集起来反复讲解,但除了孙延观、陈缙第一批各率五百精锐登岸外,紧接着还要调两千勤王兵马渡江,徐武江、王峻他们还是放心不下,将队率、都都、指挥使都集起来,进行反复的叮嘱……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浅攻进筑   在北岸主力前锋兵马抵达罗望河畔,于浮渡山北麓摆出强渡罗望河的架势之后,集结于铜陵的南岸主力就正式展开渡江作战。   二月春回大地,虽说溪河湖泽还没有丰潦起来,但地势低洼、临河临江的滩涂,在春雨滋沃下变得越发泥泞;芦芽从土壤里钻出来,开始肆意生长,草木也开始抽青,满眼望去不再萧条孤寂。   裕溪河作为枫沙湖连接长江的水道,不足二十里长,却曲折蜿蜒,中间串联着四五座水域较广的汊湾与小湖荡,最后在汇入长江时还拐了一个大弯,以致河口以西形成一座斜伸入长江、长堤状的狭长半岛。   半岛长约千步,最宽处也仅有三百步,底部甚至仅有七八十步宽,水军战船进入裕溪河,用弓弩就能挡住虏兵进入半岛,为第一座滩头阵地的建立提供便利条件。   在孙延观率部五百精锐,携带盾车、床弩等战械登岸之后,工造作业船也快速往北岸靠来,将一根根木桩在近岸浅水打下去,又将数十艘筏舟拖上江滩充当支撑基础,铺以栈板,在北岸快速建成一座简单栈桥码头。   随着一座座铁拒马、栅木运抵北岸,占据狭长半岛的第一座岸营快速成型,但这绝不意味着已经在大矾山南麓临江地区站稳了脚。   沿裕溪河往北,大矾山南麓临江地区,地形与侨置南蔡县之前的千汊浦类似,到处都是洼地。在少雨干燥的秋冬季,这些洼地看似无水,但入春后冻土消融,都是一踩一个坑的泥泞之地;入春后下过几场绵绵小雨,这些江滩洼地吸足了雨水后变成人畜难行的沼泽地。   差不多要往北四五里地后,才有庐江县民众开垦建设较为完善的田地、村寨;汛季来临后,临江四五里纵深也差不多都会被江水淹没。   这也意味着南岸兵马至少需要往北推进四五里成功展开并建立一座座攻守兼备的营垒,才算是真正在北岸站住脚——   徐怀在南岸没有那么多的精锐兵马沿裕溪河往北展开,甚至需要在南岸保留相当一部分精锐兵马进行督战,只能将江南西路、江南东路、荆湖南路以及正陆续赶到广南西路勤王兵马推出来,充当渡江作战的主力。   而虏兵此时还无意直接从庐江县撤围而去,还想着要为攻打寿春争取更多的时间,就绝不容忍再丧失大矾山南麓的控制权。   因此对裕溪河以西临江四五里地争夺,很快就演变成勤王兵马的绞肉场。   裕溪湖以西的临江地区,地形相对完整一些,但还是泥泞遍地,严重限制步卒通过、展开。   相比较而言,虏骑却能相对轻松进出。   集结于南岸的诸路勤王兵马,除了荆南军曾长期参与剿匪作战,将卒作战经验较为丰富、兵甲较为完备之外,江东军、江西军以及广西军都相当一般。   他们无论是通过滩头阵地往北推进,还是乘船进入裕溪河之后再登岸,都无法镇定如素的应对虏兵逼近后拿弓弩攒射,更不要说借助盾车、铁拒马等战械,背靠河岸结成坚实阵型去抵挡虏骑的凌厉冲锋突击了。   前期的渡江作战,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几乎每一支强行登岸沿裕溪河往北推进的诸路勤王兵马,无一例外都被虏兵打溃,丢下一堆尸体,哭爹喊娘逃到滩营及战船能遮蔽的临水滩地,躲避虏兵的屠戮,连有序撤退都做不到,甚至有很多将卒仓皇间跳入江水或裕溪河逃避虏兵的追击。   前三天诸路勤王兵就死伤两千多将卒,徐怀不得不重新回到铜陵坐镇,弹压诸路勤王兵马畏战情绪乃至抗拒出兵的意图。   然而徐怀并无意更改既定的渡江作战方案,只是在北岸新增两处滩头阵地驻以精锐,加强对侧翼的掩护与遮蔽外,依旧坚决无比的强令诸路勤王兵马以营为单位分批渡江,沿裕溪河往北推进。   对那些被击溃过、暂时逃得一命的勤王将卒,在接回到南岸后,仅有正面受伤的将卒才得以前往伤兵营进行休整,其他没有负伤或伤在后背的将卒,会直接编入下一轮的渡江作战部队之中——   胆敢违逆军令者,一切严惩不贷。   有七名指挥使在虏兵反扑时,非但没有尽职组织人马结阵抵抗,而是选择第一时间逃跑,徐怀也是将他们在铜陵就进行简单的军法审判,就地斩首。   虽说临江的低洼滩地更利于赤扈骑兵进退,但泥泞的沼泽,对轻甲骑的限制依旧极大,更不要说披甲重骑了。   勤王兵马只要军心稳固、作战意志坚定,哪怕是用大盾结阵,以弓弩攒射,以长矛进行拒挡,在侧翼有滩营及战船的掩护,即便没能抵挡住虏骑的突击冲锋,也一定能给虏兵造成极大的伤亡——   赤扈人在大矾山以南,总计仅有两三千骑兵,又经得起多少消耗?   徐怀重回铜陵坐镇,对勤王兵马进行高压整肃,诸路勤王军将看不到有避战的可能,动不动就被小股虏骑突击击溃的局面就迅速得到改观。   只要勤王兵马能组织强弓劲弩进行对射,赤扈人也不敢将本族精锐骑兵浪费在跟南朝州军乡勇的消耗上,不得不改换降附汉军上阵。   降附汉军以步卒为主,同样无法通过泥泞地及浅淤水泽,只能从狭窄的干燥地带发动反攻,接战的节奏就骤然放缓下来。   这时候登岸的勤王兵马就有更充裕的时间,将铁拒马、盾车等战械源源不断的运上岸,去抵挡降附汉军的反扑,不断形成新的岸营、滩头阵地。   为了催促徐怀统领京襄军及诸路勤王兵马,魏楚钧揽下五路度支使的差遣,他赶到铜陵与徐怀见面的时候,诸路勤王军已经有一万人马渡过长江,成功在裕溪河以西站住脚。   站在铜鼓山之巅,能清楚看到北岸临江栅营沿裕溪河往北延绵五六里——相比在大矾山以南站住阵脚,诸路勤王兵马付出六七千伤亡,完全可以说是微不足道。   甚至对勤王兵马自身来说,只要能看到战事得以顺利推进,之前畏战怯战的情绪也很快就烟消云散,甚至为之付出的惨重伤亡,也无人去提——真正有意见的,也都已经战死了。   即便如此,徐怀依旧无意组织兵马去强攻虏兵在大矾山南麓的营寨,这时候要么占据虏兵放弃的村寨,要么浅浅插入虏兵营寨之间,建造新的营垒,一步步以连营的方式,往大矾山南麓山脚下推进。   所有的勤王军将都深刻认识到,以营为单位结阵、结寨,在北岸相对独立作战,以防御为主,一旦轻易被虏兵击溃,根本无法奢望左右友军会增援。   徐怀为避免出现连锁性溃败,更是直接明令严禁诸营垒迎纳溃卒,甚至勒令诸营垒对擅自冲击过来的溃卒进行射杀、拦拒,所有勤王军将作战意志反倒越发坚定起来,没有再出现动不动就被击溃的局面。   在大矾山以西、以南的战局,大越在兵力是占绝对优势的——除开京襄军及宿卫禁军总计四万精锐外,除了江西、荆南、荆北、江东、广西、西蜀总计集结九万勤王兵马外,高峻阳、顾继迁还象征性的各派三千精锐赶到潜山、枞阳接受调遣。   同时诸路粮秣等物资,也通过湘江、青戈江、赣江、汉水以及长江,源源不断的运抵秋浦、铜陵以及潜山、枞阳等地,徐怀完全可以不受限制的结硬寨、打呆仗。   大越立朝一百五六十年以来,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甚至诸路调派兵马增援淮西,也多以有一定统兵经验的士臣为首;他们也许打不了硬仗,但对“浅攻进筑”的战术却颇有心得,也乐于用这种战术,一点点的压榨虏兵在庐江外围的战略空间,达到解庐江之围的目的。   魏楚钧抵达铜陵之后,徐怀也不惮告诉他,即便解了庐江之围,他也计划以这种战术,将兵线一步步往庐江以东推进。   虏兵也深深意识到他们从寿春往南延伸到庐江、无为逾四百里的战线还是拉得太长。他们一旦选择往庐江填入太多的兵马,就会形成寿春、庐江头尾皆重、而腰腹空虚的拙势劣形。   特别是刘衍在滁州督战,左右骁胜军越来越活跃,还正好威胁到他们兵力空虚的侧腋。   三月中旬,赤扈人将上万精锐骑兵新调来庐江,掩护降附汉军北撤,将战线大踏步收缩到合肥、肥西及六安一线,不仅庐江之围即解,舒城、巢县之围也随之而解…… 第一百五十七章 统兵   三月中旬,赤扈从合肥以南撤军,舒城、巢县、庐江等城之围旋解。   开战之初,枢密院就考虑到合肥、寿春等城有可能会被赤扈人重兵围困,为避免难民涌入加剧粮秣消耗,这些城池一概不接纳民众避难。   枢密院同时又以为有寿春、合肥等坚城峙立淮西平原之上,赤扈铁骑的兵锋很难往南穿插太多,至少不可能会有攻城拔寨的能力,便在封锁长江沿线、避免民众过度南涌的同时,则多鼓励庐江、巢县以及武寿、乌江等临江城池接纳民众进入避难。   庐江城虽然仅有千余步方圆,但最多时拥入近三十万军民。   前后被围三个月,看似时间不长,但史琥、陈缙、徐惮、蒋昂等将率领前锋兵马进驻庐江城,看到也是满城菜色、瘦骨嶙峋。   没有出现更惨烈的悲剧,也是诸路兵马的推进似缓实疾。   京襄援军、宿卫禁军以及诸路勤王兵马,外加水军总计十三四万之众,前后总计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通过“浅攻进筑”的战术,将虏兵在庐江县外围的战略空间挤占干净。   虏兵为避免战线拖得太长、形成头重脚轻的劣形,无意继续往南线增调兵马,同时也不敢冒着南线兵马被切断退路的危险继续拖延时机,只能选择撤退;为避免被京襄军抓住机会衔尾痛击,甚至从寿春等地调来大股精锐骑兵进行掩护。   三月下旬,难民陆续疏散到大矾山南麓以及枞阳、潜山等地的临江营寨之中,一方面随着诸路兵马往庐江等地推进,这边大规模建造的营寨都闲置下来,有条件疏散难民进行更好的安置,一方面诸路赈济粮秣通过水路运输,成本低廉,当然还有一层更重要的考虑就是潜山、枞阳、秋浦、铜陵以及庐江等县沿江地区湖泽纵横,开发程度较低,将难民疏解到临江营寨,可以以工代赈的方式组织青壮男女修筑垸堤、开垦滩地。   虽说这些城池都有朝廷正式任命的知县、县丞、县尉及主簿等官员,但徐怀也是毫不客气的授权负责率部驻守这些城池的守将统摄难民安置等事,还将垸堤修筑、道路、河渠修缮及滩地开垦等事,纳入营寨修缮及驻地屯田事务之中。   这也不是纯粹的争权夺势,也不是为了控制这些区域。   虏兵将战线一举往北收缩到合肥、肥西及将军岭一线,差不多将十二万精锐步骑大体沿施水(南淝河)-合肥-淮阳丘陵带(滁州北部)进行部署。   徐怀在与刘衍进行磋商后,决定东翼兵马继续由刘衍统领,将重心从南面临江的乌江、武寿、历阳等地,转向西北侧,与虏兵争取对淮阳丘陵带的控制权。   淮阳丘陵带从庐州与滁州交界,一直往东北延伸到淮河及洪泽浦沿岸,左右骁胜军能控制淮阳丘陵,就始终能将兵锋威胁到南侵虏兵的侧翼。   西翼主力则以庐江、舒城两城为核心,紧挨着淮阳山东麓往北展开,兵锋直指虏兵沿施水-合肥部署的正面防线。   此时庐江以南、以西的临江地区,相当于淮西战区的纵深,徐怀当然需要对这些地方进行彻底的梳理,保证水陆运输畅通,保证能从这些地方征募到大量的民夫,用于前线营寨沟壕的修筑,甚至还指望能从这些地方征募健锐,补充兵马的消耗。   战争,永远都不局限于统兵作战。   如此规模的难民,即便不考虑放任不管会造成多少饥病而死,不计其数的人啸聚山林,劫掠江湖,到时候又要投入多少兵力去清剿、防守淮阳山周边的城寨?   更不要说整个过程中要额外消耗多少钱粮,会不会将已经岌岌可危的帝国财政彻底拖垮掉?   三月底雨水渐丰,范宗奇作为主将,已与蒋昂、陈缙、孙延观、余整、邬散荣、萧泫等将率领两万前锋精锐,推进到舒城以北扎下营寨,徐怀这时候也将行辕从铜陵迁入庐江城中。   荆北兵马都部署高峻堂此时也已经率领荆北先遣勤王军撤回到庐江县冶父山以东驻扎下来,荆南兵马副都部署罗望则率残部,进驻巢湖以南临江的无为县休整。   徐怀进驻庐江的当天,高峻堂、罗望等人也都提前赶到庐江城迎接,听候调遣。   高峻堂乃是高氏核心人物之一,之前周鹤、高纯年等人千方百计用高峻堂顶替王番出任荆北兵马都部署,就是想着利用当年京襄(楚山)与高氏因为在安置契丹残部问题上产生的分歧与矛盾,削弱京襄(楚山)对荆北的影响力;等到绍隆帝将袁久梁等原神武军系的淮东军将,大规模调任荆北,目的更加不纯。   罗望出任荆南兵马副都部署,更是追随葛氏(葛伯奕)多年、彼此姻亲关系密切的嫡系部将。   换作开战之前,即便他们的地位、声望都不及徐怀,高峻堂、罗望二人也无需看徐怀的脸色行事。   不过,此时徐怀除了有节制天下勤王兵马的权柄外,高峻堂、罗望所部在受节制兵马序列之中,他们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要不是徐怀激流勇进,在关键之时站出来力挽狂澜,他们在舒城、庐江是很难支撑多久的。   他们这时候倘若还想着事事跟徐怀对着干,就得先考虑手下的将卒会不会听话了。   之前徐武江在铜陵坐镇,无法有效弹压诸路勤王兵马畏战、避战的情绪,主要还是诸路勤王兵马的统兵将吏,都是兵马都部署、副都部署一级的人物。   他们本身就看京襄(楚山)不顺眼,又自视比出身低微的徐武江位高权重,明面上好似遵从徐怀的命令,在铜陵接受徐武江的节制,但肚子里都憋着坏,暗中怂恿下面的军将闹事、抵触徐武江及王峻等将的指挥,各种滋事。   也是徐怀亲自返回铜陵坐镇督战,斩下好几十颗军将的头颅示众,局面才有所改观。   当然,根本上的好转还是战斗力及装备较弱的勤王兵马,在适应“浅攻进筑”这一套战术之后,看到自身在战局推进中发挥出明显的正面作用,将卒从上到下建立起战胜虏兵的信心。   而在中下层将卒参战建功的积极性逐步增强过程当中,徐怀除了将诸路统兵勤王的兵马都部署、副都部署、都指挥使、都虞侯等中高级将吏都留在身边调遣,实际解除掉他们的统兵权外,还将诸路勤王兵马以营为单位进行分拆,交由京襄及宿卫禁军中高级武将进行节制。   在这个过程当中,不断调整诸路勤王兵指挥使、都将一级的军将武吏,将更多敢战善战的基层武吏提拔上来。   到这时候,徐怀对诸路勤王兵的调度才真正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进入庐江城后,徐怀也是即刻将下一步的军事安排进行部署。   在充当行辕大帐的庐江县衙大堂里,徐怀居中而坐,左手乃是徐武江、范雍、韩圭、刘师望、张雄山等京襄军及宿卫禁军将吏,右手乃是尚书右丞兼五路度支使魏楚钧以及高峻堂、罗望等诸路勤王将吏。   “用兵之道,奇正相倚,”徐怀高踞案后,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与刘侯也早已约定,后续我率部进攻虏兵沿施水部署的正面防线,刘侯从东翼捣其侧腋。不过,细思下来,东翼兵马还是有所欠缺。我就想着高峻堂、罗望你们二人,可以各率本部兵马开拔到滁州清流县境内,接受刘侯节制,从清流关、练子山等缺口往西北进窥虏兵占据的招义等县。你们没有什么意见吧?”   罗望与高峻堂对视一眼,又朝魏楚钧看过去。   荆南、荆北勤王兵马,不仅仅战斗力较强,同时这一次的出兵规模也最大。   荆南军前后总计调派勤王兵马高达三万五千余众,目前除了罗望率部在冶父山北麓为虏兵击溃损兵折将外,此时包括水军在内,犹有两万五千余众接受徐怀的节制。   荆北军大体没有受损,高峻堂所守的舒城,也非虏兵前期进击的重点与核心,目前总计有近三万人马接受徐怀的节制。   照道理来说,罗望、高峻堂作为荆南、荆北最高将领,应该掌握荆南、荆北军的最高统制权;荆南、荆北兵马理应在他们二人的统领之下,再接受徐怀的节制。   徐怀目前的部署,则是要罗望、高峻堂率领他们之前被围于庐江、舒城的本部兵马,总计剩不到两万人众,直接前往两三百里外的滁州北部接受刘衍的节制,参与对虏兵侧翼的进攻;而荆北、荆南后续调派过来的勤王兵马,总计约两万五千余众,他们就不要再想插手统领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当务之急   魏楚钧以尚书右丞兼领五路度支使,在庐江城里也设立独立的行辕,有诸多幕职官吏辅佐,确保江西、江东、荆南、荆北以及广西等五路钱粮租赋,能直接调度到淮西,填补战事的巨大消耗。   理论上,魏楚钧与刘衍一样,在淮西地位都要高过其他将吏,仅次于徐怀。   罗望乃是追随葛伯奕多年的嫡系部将,与身为葛伯奕长女婿的魏楚钧关系当然非同一般。军议过后他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就直接来到魏楚钧的住处说话。   “徐怀此计乃是要釜底抽薪啊!”罗望在军议时见众人无法反对徐怀的部署,憋着一肚子话,这时候到魏楚钧面前倒起苦水来。   目前荆南调入淮西的增援兵马总计还有两万五千人,要是按照徐怀的部署,相当于有六成人马将脱离他这个荆南最高统将的掌控。   他就算再念徐怀的解围之情,就算以往没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他心里也绝不可能痛快。   “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寿春之围,”魏楚钧皱着眉头,宽慰罗望说道,“你与高峻堂率部前往清流县,从练子山、清流关击虏兵侧翼,我们多少还能抓住一些主动权……”   “诸路将帅就都没有意见了,任其拿捏?”罗望问道。   庐江之围得解已经有半个月了,但在此之前,庐江一直都是虏兵重点想拔除的对象,罗望作为统将也多次披甲上城头督战,稳定军心,他在城头有两次受箭创。解围之后,他一边养伤,一边统兵转往无为县休整,很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往深处想。   魏楚钧听了罗望的质问,只是苦涩一笑。   在周鹤等人的坚持下,朝廷二月中旬新设五路度支使一职,他赶到铜陵走马上任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对渡江作战的进程还是相当清楚的。   渡江作战前期非常残酷,一方面需要将勤王兵马拆散开来分批渡江,这主要也是受到裕溪河沿岸所能展开的空间及地形限制;另一方面渡江将卒伤亡如此惨重,都虞侯、都指挥使一级的地方将领自身也不愿意亲自统兵上阵。   甚至在登岸建立岸营及滩头阵地之后,高级将吏也都情愿留在安全有保障的南岸铜鼓山行辕之中,而不是据简陋营寨去直面虏兵持续不断的反扑。   勤王兵马渡江之后,较长时间里统兵军将都是以营指挥使或者更低一级的都将为主。   这时候对战场划分小的片区,进行联营防御,与虏兵拉扯,京襄军以及宿卫禁军的指挥使当然有优先节制权;更不要说京襄及宿卫禁军还有王峻、孙延观、萧泫、陈缙等都指挥使、都虞侯一级的高级将领渡江坐镇督战。   另外,诸路勤王兵马的构成以“战时穿甲、闲以归田”的团练兵、乡兵为主,诸路勤王将吏对兵马的统制权都没有那么敏感。   哪怕是原神武军一系、对京襄(楚山)怀以最大敌意的淮东军将,此时也没有心思去争什么统兵权。   毕竟他们从淮东调到荆北,在兵马都部署司以及诸州兵马都监司下面担任都虞侯、都指挥使这样的地方高级将职,在正常情况下仅统领少量的卫戍兵马,可能也就三五百人不等。   现在因为战事激烈、局势危急的缘故,诸州军急剧扩编到四五千人众,但这些都只是暂时的。   等到战争结束或局势得到缓解,诸州军八九成人马都会解甲还田,他们这时候打破脑汁争统兵权,不是嫌自己活得太滋润吗?   当然,更为关键的是徐怀,或者说京襄有能力绕过诸路兵马都部署司,直接去掌握、指挥分拆开来的勤王兵马,并取得很好的效果,使得他们没有立场去质疑徐怀作为主帅做出的作战部署。   而这一点也恰恰是魏楚钧所深深忌惮的。   对淮西的增援,京襄都并没有出全力,甚至都没有出大力,直接调动的嫡系人马,数量都未必及得上宿卫禁军。   徐怀一面要安排人手加强对宿卫禁军的控制,一面要绕过诸路兵马都部署司,直接在接敌战场有效的去掌握总兵马将近十万、彼此互不统属、关系错综复杂的诸路勤王兵马,这是何等恐怖的掌控力及统治力?   魏楚钧长期以来都在葛伯奕身边襄助军务,对这点的感受或者说畏惧,可以说比一般的统兵将领都要深刻得多。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不是鼓动谁去争什么对勤王兵马的统制权,而是想着尽快解寿春之围。   到时候诸路勤王兵马,包括诸路义军都将还归地方,就不存在什么统制权之争。   到时候京襄就算不将宿卫禁军的兵权交出来,就算刘师望、陈缙、余珙这些人铁了心跟京襄一路走到黑,徐怀所直接掌握的嫡系兵马也就在十万左右。   而寿春之围得解后,他们所掌握精锐兵力,也不会太过劣势。   魏楚钧最不敢想象的是寿春沦陷,韩时良、葛钰所部被赤扈人歼灭,他们所面对的局面将是何等恶劣、惨淡。   到时候不要说高氏、顾氏极容易会被京襄所给予的好处收买过去了——只要京襄许诺的好处足够多、足够大,高氏、顾氏犯不着力保绍隆帝——魏楚钧怀疑连顾藩及邓珪在楚州都未必可靠。   魏楚钧目前最紧张的两件事:   第一就是劝谏绍隆帝立齐王寅为储,重新争取胡楷、钱择瑞、张辛等先帝旧臣的支持。哪怕令他们保持中立,也要远比将他们都推到京襄的怀抱里好得多。   第二就是解寿春之围,而这才是真正令京襄有所忌惮、收敛的筹码。   之前魏楚钧也没有机会跟罗望当面交代当前的微妙形势,此时也是难得有机会与他促膝而谈。   灯烛烧尽,天色微晓,魏楚钧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送罗望离开……   ……   ……   仲长卿勒马停在将军岭之巅,驻足远眺,回春返绿的原野之上,一条颇有丰潦之姿的河流往北蜿蜒流淌,还有一条河流往东偏南方向流淌。   这两条河流都发源于他脚下的将军岭,流向却截然不同,水流也谈不上多宽阔,但在历史上却赫赫有名。   这两条河流就是令前秦八十万兵马闻风丧胆的淝水:往北经寿春境内注入淮河的水脉,又称东淝水;往东南注入巢湖的一水脉,又称南淝水。   东淝水、南淝水两条水脉原本并不相通,但在汉末曹魏时期,为江淮兵马粮秣运抵达合肥,曹操在将军岭以东,开挖运河贯通两河——这条运河又称为曹操河。   将军岭周围的地势还是高了,淝水流程又短,想要维持曹操河有足够高的船运水位非常困难。   隋唐之后,随着邗沟水运体系日益成熟,以及中原通过邗沟对东南的财赋依赖程度越来越高,中原王朝也就没有太强的动力,花太大的代价去维系淝河运道的贯通。   近百年来,曹操河基本上就荒废下来,淝河重新变成两条隔绝的天然河流。   不过,在这一刻,在将军岭以东,已经有成千上万的民夫被驱赶过来,在曹操河旧址上开挖河道。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巢湖南接长江的濡须水已经被南朝兵马完全控制,不这么做,撤到合肥以西河道之中后水师战船就没有办法撤回到淮河,将彻底沦成荆州水军攻打的活靶子。   当然了,平燕宗王府更希望打通寿春与合肥之间的水道联系,成为长期占领合肥的纽带。   仲长卿却不觉得他们目前有长期占领合肥的机会。   就算能及时歼灭韩时良、葛钰部,占领寿春,仲长卿也觉得他们应该将防线收缩到寿春,或者将寿春也放弃掉,彻底撤回到淮河以北更为妥当。   因为此时他们并不能确认淮河不会被京襄的铁甲战船所截断。   荆州水军的发展时间很短,期间京襄还与京西、河洛高度对峙作战近两年之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荆州水军至少装备了超过三十艘铁甲战船。   随着时间的推移,京襄装备的铁甲战船只会更多,同时还牢牢控制着淮河上游河道,赤扈还有什么信心觉得自己能始终将淮河中下游控制在手中?   仲长卿为接下来的战事发愁,也注意到这时有数骑快马从北往南驰向将军岭西麓的营寨。   那里驻扎着仲长卿撤下来的五千残部。   因为将军岭控制着淝河的河源,同时又是西接六安的要冲,战略位置极其重要,仲长卿被安排率部驻守于此。   仲长卿不知道有什么紧急信息从北面传来,他看了看西垂的斜阳,带着护卫下山去,半道遇到从大营赶来的信使:   “宗王已至芍陂北营,特召仲将军前往议事!”   “……”仲长卿愣了一下,心想屠哥就在芍陂北营督战,又哪来“宗王已至芍陂北营”一说?他转念想到信使所说是镇南王兀鲁烈,而非平燕王屠哥,惊讶问道,“镇南宗王到淮南了?”   “宗王与岳帅昨天夜里都到了寿春!”信使说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忧心   仲长卿回到营寨略作交代,便带着百余侍卫,星夜兼程随同信使往芍陂北营而去。   位于淮阳山北麓余脉的寿州安丰县,其东、南、西三面地势皆高,而北面地势低洼,往淮河倾斜。   每逢夏秋暴雨,山洪暴发,常常在安丰、寿春两县境内形成大涝。而遇到雨水较少的年份,又会因为这样的地形泄水太快,周边的田地常常得不到充分的灌溉,而出现不同程度的旱情。   春秋时楚国令尹孙叔敖在安丰县北部,组织民众依照山势修建长堰,将南面的山岭溪水都拦截在安丰县北部的低洼地带,同时还开渠引淠河注入,形成有史以来第一座大型蓄水灌溉工程芍陂,又称安丰塘,迄今犹灌溉周边数十万亩粮田,也是寿州最重要的产粮区。   拂晓时分,仲长卿就来到芍陂北营附近。   这里也是整个东路大军在淮西战场的指挥中枢,平燕宗王屠哥的牙帐所在。   仲长卿没有急于驰入军营,而是驰上龙池山北麓的一座高岗眺望左右地势。   芍陂北营并不在寿春城下,距离寿春城还有五十里,但屠哥将牙帐设于此地,与寿州南部的地形、地势密切相关。   南北流向、大体平行分布于淮河南岸的淠河、汲水以及东淝河,将寿州与邻近的濠州,分割成三大块狭长区域,其中以淠河与东淝河之间的区域最为重要,也是南朝兵马解寿春之围的必经之路。   特别是东淝河下游河段,积水形成淮南除洪泽浦之外水域面积最大、南北长约一百二十里的瓦埠湖,基本上就杜绝南朝兵马直接从东翼接近寿春城的可能。   目前他们在六安-南淝河-合肥地带展开的防御面还是太开阔了,足足有两百余里纵深,此时靖胜侯徐怀节制南朝东西两翼大军总计十七八万人马,仲长卿他是完全没有信心能守住六安-南淝河-合肥这条防线。   不过,倘若能下决心,将防线收缩到芍陂附近,那他们的拦截防线就将骤然缩减到淠河与东淝水之间约四十里纵深的狭窄区域。   到时候芍陂北营,实际就能更好的调度、指挥这条防线上的兵马部署。   也单从这点,就能看到赤扈短短三四十年来崛起于大漠,相继征服漠南、漠北、西域诸族以及契丹、党项两国,兵锋横扫中原,绝非偶然。   然而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这天下了出现了比赤扈人更妖孽的存在。   这时候一队骑兵从北面驰来,仲长卿驻足观望片晌才看清楚是岳海楼带着十数侍卫出营过来。   “禀报说有一队骑兵过来,我就猜到是你接到宗王报信连夜赶来了;我在营里睡不踏实,一早带着人出来转转,”岳海楼翻身下马,走过来发现仲长卿立身之处,恰好能将左右地势尽收眼底,问道,“你现在是认定六安-合肥不能守?”   东路大军南下以来,仲长卿率部暂时归入东路节制,但会隔三岔五写函给岳海楼通禀南线战事进展情况以及他对南朝形势变化的见解。   不过,仲长卿内心很多想法也不会都吐露出来。   比如说六安-合肥一线可不可守,他就不会写在信函之中。这事往大里说,就是动摇军心。   现在当面见着,仲长卿在岳海楼面前自然无需隐瞒什么,蹙着眉头,忧虑的说道:“目前南朝东西两翼总计集结十七八万兵马,看似杂兵远多过精锐,但靖胜侯治军早非我等所能小觑了……”   徐怀此时在南线所争取的策略,基本上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甚至都谈不上多高明,就是实际解除各路都虞候、都指挥使以上的统兵权,将总数高达十万的勤王兵马化整为零,以营为单位,依托京襄军及宿卫禁军控制的关键节点,往前连营推进。   除了之前迫使他们放弃大矾山防御,被迫从庐江撤围而走外,此时徐怀都已经将淮阳山东麓重镇舒城收回去了,但还是依仗南朝更充足的物资供应以及更便捷的物资运输,采用这一战术将兵锋一步步往北推进,不骄不躁。   虽说徐怀从头到尾贯彻这一战术,可能要拖延到两个月之后,才能真正的将兵锋在南淝河的正面展开来,但关键问题是他们目前没有有效的手段去针对这套战术。   京襄军太硬,宿卫禁军从京襄获得大量的精良铠甲、战械补充后,战斗力提升很大,他们与之野战就不占优势,想要硬啃据营垒固守的京襄军及宿卫禁军精锐更不现实。   南朝勤王兵马无疑是软柿子,但软柿子依托营垒,也没有那么容易啃。   更何况京襄军及宿卫禁军精锐觊觎一侧,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心无旁骛的去围啃。   即便他们现在还不时趁南朝勤王兵马往前推进、结营的空档果断出击,但将其防阵击溃的可能性也越来越低。   又因为南朝勤王兵马是被拆散开来往前推进,他们即便还有机会击溃一两支往前推进的南朝勤王兵,也完全无法形成连锁性的溃逃,所能收获的战果就非常有限,对全局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更不要说他们现在想要收获这样的战果,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了。   虽说在平燕宗王府内部普遍认为,南朝采用这种战术将兵锋缓慢往前推进,他们看似无计可施,却恰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加把劲将寿春城强攻下来,但仲长卿内心却不认可这真是他们强攻寿春的良机。   较乐观的判断是,他们能在两三个月时间里攻下寿春城,而此时南朝东西翼大军,也恰好能将兵锋在南淝河的正面以及合肥、肥东以东的淮阳丘陵带展开,双方在淮西大地形成一条长逾四百里的折角战线。   倘若这条战线过于漫长,并不利于他们跟南朝进行长期的对峙,他们还可以将兵马收缩到芍陂及瓦埠湖一带。   问题是他们三个月内还没能攻下寿春城呢?   到时候徐怀还会慢悠悠的给他们从容收缩防线,而不是趁他们强攻寿春兵疲将困,从汝蔡等地秘密抽调数万精锐进入淮西,突然间从六安、合肥之间往北穿插,完全不再给他们往北收缩防线的机会,而是迫使他们在南淝河北岸与之决战?   此外,仲长卿甚至都不觉得攻陷寿春,歼灭韩时良、葛钰所部,此时还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东路大军这次通过水路奇袭,大胆扑入长江,是给南朝造成极大扰动,也斩获很大的战果,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南朝的根本,反而叫靖胜侯徐怀获得把持南朝朝政的机会。我现在就担忧歼灭韩时良、葛钰部,并不能叫我们真正形成对南朝的优势,反而叫南朝绍隆帝彻底沦为徐怀玩弄于指掌间的傀儡。到时候我们所要面对的就不再是仅仅掌控京襄七州之地的徐怀,而是掌控南朝七十州之地的徐怀!”   仲长卿目光凝望远处的山麓,问岳海楼,   “宗王这次为何来见平燕王,也是意识到南朝彻底落入徐怀掌控之中,会有真正的大麻烦吧?”   “上个月中大汗巡狩阴山,宗王北上见驾,之后就来到宛城,召我等渡淮过来见平燕王,但到底是为何事,途中却没有细说。”岳海楼说道。   “汗王态度有所松动了?”仲长卿没想到汗王上个月南下巡狩,欣喜的问道。   中路两年对峙作战未果,甚至是他们承受更大的损失,那时候镇南宗王府就主张与南朝议和,实际就是主张将京襄与南朝分割开来看,同时将京襄(楚山)作为帝国最为优先的顽敌高度重视起来,利用南朝内部对京襄的猜忌及倒徐力量,共同牵制、压制京襄继续崛起。   然而镇南宗王府的主张,并没有得到积极的回应,甚至在帝国内部还惹来不少的轻视与嘲笑。   仲长卿原以为帝国内部不会那么快转变过来,但听岳海楼说宗王是在北上参见过汗王后紧急赶来寿州,禁不住猜测汗王的态度已经发生改变。   岳海楼这些年在京襄(楚山)手里吃了太多的亏,仲长卿诸多想法他也是感同身受,说道:“汗王到底是什么态度,还不得而知,或许是没有那么坚持,但有些事终非宗王一言能决之,还需要先说服平燕王。另外,静惮宗王那边会是怎样的态度,现在谁都说不好……”   目前赤扈对南朝是三路大军并驱齐进的格局,而在赤扈崛起及横扫天下的进程中,镇南、平燕以及静惮三大宗王形成各自相对独立的军政体系——很显然针对南朝的用兵方略,三大宗王不能达成一致意见,汗廷也无法轻易动用最后的裁决权。 第一百六十章 撤军议和   仲长卿还想着在宗王兀鲁烈先将内心真正所想交个底,却不想他与岳海楼刚进入平燕王屠哥在芍陂北营的牙帐,兀鲁烈就遣人来召,叫他们直接前往大帐议事。   芍陂北营占地甚广,中军所在的主营虽然占据当地一座坞寨进行改造,但平燕王屠哥的大帐还是遵循传统搭设一座宛如宫殿般的巨大毡帐,铺以毡席、矮几。   仲长卿与岳海楼走进大帐,看到镇南王兀鲁烈、平燕王屠哥居中而坐,东路军诸多大将,包括从河洛兵马都总管府调来增援东路作战的大将曹成,列坐左右,气氛有些沉抑。   岳海楼如今也是万夫长及兵马都总管一级的高级将帅,此次兀鲁烈的随行人员之中,以他的级别最高,自然坐于兀鲁烈身侧。   仲长卿给帐中诸王、将帅行过礼后,在万夫长怯不黑下首坐下。   怯不黑低声告诉他镇南王兀鲁烈刚才已经开门见山提及东路军从淮南撤兵之事,主张藉此之机与南朝议和。   平燕王府诸将虽然都已经意识到一些问题,但骤然听到镇南王兀鲁烈此议,很多人还是难以接受。   在仲长卿他们过来之前,有好几名万夫长、兵马都总管级别的将帅就按捺不住,言辞激烈的跟镇南王兀鲁烈争议过一番,也使得此时帐中的气氛有些压抑。   仲长卿看到好几人看他的眼神不善,估计都以为是他蛊惑了镇南王兀鲁烈吧?   仲长卿没想到宗王刚到淮南,就直接提及此议,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觉得整件事非常棘手。   明明再多坚持两三个月,就有很大希望攻陷寿春城,突然间就要放弃此次兴师动众南下所有的战果撤出淮河,与南朝议和,换作谁能轻易接受?   还有一点,就是赤扈铁骑纵横天下这么多年,横扫契丹、党项、西域、中原,此时可以说是兵锋最盛之时,这时候提撤军议和,岂非要赤扈将帅承认赤扈铁骑的兵锋不及京襄犀利,这又岂是容易的事情?   因此撤军议和这事在仲长卿脑子里已经盘旋很久了,但他从来都没有在屠哥及东路军诸将面前提及。   见平燕王屠哥脸色沉毅的坐在矮几之后,也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说什么话,却也不方便揪住怯不黑问个清楚。   议事还在继续。   也许是一改传统,镇南王兀鲁烈赶到寿州,就最先站出来提及撤军议和之事,虽说好几个高级将帅都言辞激烈的站出来争论,但也令更多人能在帐中畅所欲言,少了许多顾忌。   平燕宗王府麾下也有一部分将领已经认识到强攻寿春,最终却致使京襄把持南朝朝政的可能性。   岳海楼则是直接要仲长卿谈谈随平燕宗王府南下以来的感受。   仲长卿作为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旗下第一大将,仲长卿的话,在相当程度上就代表了岳海楼的意见。   仲长卿没有说太多,只是指出仅治七州的京襄,在中路对峙最激烈时,一度动员三十万兵马填入汝蔡等地,在这种情况下犹能暗中至少打造了三十艘铁甲战船,一旦叫京襄彻底把持南朝朝政,将能造多少铁甲战船?   在这情况下,平燕宗王府即便强攻下寿春,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在淮河以南长期站住脚,不是最终被迫撤回到淮河以北去?   平燕宗王府诸将能走到今天,皆是战功彪炳的悍将、宿将,绝非目中无人、一厢情愿的蠢货。   何况第一次淮南会战,他们也都亲自领教过南朝兵马的强韧。   坐下来认真分析此次南下,前期之所以能势如破竹,重创南朝水师,攻陷重镇合肥,无非南朝绍隆帝排挤南朝先主旧臣,所启用的杨茂彦、汪伯潜之流,实与南朝天宣帝所用的那般臣子是一路货色,昏招迭出,令他们抓住机会。   而平燕王屠哥之所以决意集结水师突袭长江,也正是基于这点。   可惜的是,他们给南朝造成的动荡,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因为徐怀孤身往援建邺,而迅速扭转过去。   之后除了秦淮河大营遭受突袭以及枫沙湖水军惨败外,他们损失并不大,主动放弃大矾山,从庐江等城撤围而走,看似为了避免战线拖太长的弊端,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南朝经过一定时间休整之后的实力还是不容他们小觑。   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考虑,人口、军事潜力皆不弱,民众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孱弱不堪的南朝,落在绍隆帝及其爪牙手里,还是落在京襄(楚山)众人的控制之下,哪个对赤扈更为有利。   而此时撤军议和,他们也绝非是要放弃鲸吞天下之志,而是用一种更为巧妙的谋略达到这点。   赤扈铁骑崛起至今,什么时候一味蛮干硬干,打仗不讲谋略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将领直抒己见,最初激烈反对的将领也都沉默下来。   这场军议从日上梢头一直持续到午后,众人饥肠辘辘才暂歇。   用过午宴之后,镇南王又不惜自曝其短,在大帐之中着岳海楼、仲长卿、曹成等将,逐一细述这些年在京襄(楚山)手里吃过的败仗,请平燕宗王府诸将推演、评判这些败仗里,有多少是镇南宗王府诸将无能或怯畏所致。   说这些其实很难堪,但岳海楼、仲长卿都是硬着头皮去说;曹成却是年轻,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特别是曹家那么多子弟,包括他的父亲曹师利都丧命在京襄(楚山)众人手里,说到最后,他都言辞激烈反对议和,要与京襄军一决雌雄。   军议持续到深夜才暂告一段落。   不过,平燕宗王府诸将很显然并没有都被说服,甚至有很多将领主张将现在就将兵马集结到南淝水河以南,与北进南朝兵马真正打上一场——那里地势开阔,赤扈铁骑可以发挥七八成的实力出来。   平燕王屠哥则从头到尾都没有怎么说话。   仲长卿、岳海楼以及曹成等人前往镇南王兀鲁烈的营帐说话。   “还是有太多人不甘心不战而撤啊,”镇南王兀鲁烈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帐中有些疲倦看向众人问道,“倘若在合肥以西与南朝兵马会战,你们以为有几成胜算?”   “倘若此时就打,我们胜算当然要高一些,”岳海楼蹙着眉头说道,“但是南朝兵马从舒城往北,就步步连营推进,很显然徐怀不会给我们会战的机会。我们倘若不考虑寿春有大举反攻的可能,将二十万兵马集结到南淝水河以南,徐怀甚至会放弃舒城以北的营地,将兵力收缩回舒城、庐江去,我们又能奈他何?”   “我们能否网开一面,纵寿春守军南归,以此为条件,迫使南朝求和?”随行的副万夫长那颜摩黎忽问道。   “恐怕也不可能,”仲长卿说道,“倘若在徐怀东进之前,我们只求割占合肥、寿春等地,南朝多半会迫不及待的遣使求和,但现在徐怀距离把握南朝朝政,就差一步之遥,没有一个真正能令南朝朝野都动心的条件,恐怕是没有谁能迫使他退让太多。而南朝先主一脉,也不大可能会接受这样的条件……”   仲长卿深知朝堂复杂,绝非绍隆帝御笔钦定说议和就能议和的。   除了韩时良、葛钰所部保存较好,以及执掌荆南的葛伯奕、据守淮东的顾藩、邓珪等嫡系人马支持外,绍隆帝差不多还需要争取到南朝士臣群体、江淮等地方势力及先主建继帝一系旧臣的支持,才有可能真正迫使京襄在议和这事上做出让步。   特别是以刘衍、杨祁业为首的南朝建继帝一系旧臣,目前正统领东翼数万兵马,与徐怀密切配合作战,其人作风也较为硬朗,与京襄关系也较为密切,他们此时内心深处应该对绍隆帝有很深的失望与不满,怎么可能因为这边同意将韩时良、葛珏所部数万精锐放出去,就转头支持割让寿春、合肥等城进行议和?   目前徐怀在南朝得势,除了京襄自身够硬外,也离不开南朝先主建继帝一系旧臣的支持;而将来绍隆帝能否有效压制住京襄的崛起,更主要还得看能争取到多少先主旧臣的支持。   因此,他们此时提苛刻的议和条件,实际将并不可能取得所预期的效果,甚至绍隆帝越迫不及待想着求和,只会加倍将先主旧臣都推到京襄那边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拖延   数百骑兵沿着龙池山东麓的一条小溪登山,马蹄在清浅的溪水里踩踏着,偶尔会有一两尾游鱼受惊动跳跃出水面。   两边的树林枝叶已密,偶尔能看到三五具新鲜的尸体倒在密林边,死者皆面黄肌瘦、衣裳褴褛,都是之前躲藏在山里的南朝难民,被提前进山清理通道、保障安全的侍卫兵马射杀,他们一个个瞪大的眼睛,似乎还藏着死不瞑目的疑问:为何都躲进山里还会被赶尽杀绝?   数百骑兵很快来到东麓主峰玉皇顶的山顶,纷纷勒马停了下来。   看到镇南王兀鲁烈与平燕王屠哥两人下马后,就径直往东面的那座高崖走去,也没有招呼他人跟随的意思,岳海楼、摩黎忽、仲长卿、曹成等人就与平燕王的待随人员留在密林旁歇息。   起初还有树木遮挡,兀鲁烈与屠哥登上崖石,视野豁然开朗起来,朝阳在彤云之中冉冉升起,十数里外的东淝河就像一条粼粼闪烁的绶带在天地之间蜿蜒,再往北水面辽阔起来,那里就是东淝河下游积水而成的瓦埠湖……   “我没有招呼一声,就直接赶过来提撤军之事,你心里不痛快吧?”兀鲁烈坐在崖石上,问道。   见屠哥沉默着没有说话,兀鲁烈又悠悠说道:   “父汗在的时候,就要我们兄弟心底有什么话敞开来说,不要怕争执,更不能随便妥协。即便当面争得面红耳赤,也远比事后轻飘飘的说一句‘我早就提醒过’强得多。我还记得当年在父汗的大帐里,大家常常为用兵之事吵闹不休,动手相殴也远不仅一回两回,但一场大酒过后都能烟消云散、尽释前嫌。却是近年来大家都位高权重了,开始学会了要照顾彼此的颜面,有些话就藏着掖着不提,学会对别人的事不指手画脚。偶尔实在忍不住,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提一句。想想,还真不及当年在父王帐中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来得痛快……”   过了良久,屠哥才长吐一口气,似要将胸臆间的郁闷吐尽,说道:“好吧,我承认被你说服了,不管我有多不甘,寿春确实就是块鸡肋。我们确实不应该在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上浪费可能已经不多的机会!”   “是啊,如果这次我们有机会真正撼动南朝根基,比如已经在建邺附近站住脚,能将其江淮两浙等富庶之地彻底打烂掉,我怎么会过来劝阻你,而不是极尽一切可能,咬紧牙关征集更多的兵马来助你?”   兀鲁烈拍了拍屠哥的肩膀,叹气说道,   “可惜的是,我们目前还看不到这样的机会,南朝的潜力还是很大,还有四五千万人口,比我们目前占据的所有地域的人口加起来还要多一些。我们不计伤亡攻下寿春城,对南朝的伤害非常有限不说,还只会加速将南朝推入京襄的掌控之中。京襄这个强敌,我也是吃了太多的亏,按住太多的不甘,才认清楚难以强啃这个现实。要是可以,我难道不想亲自拉开大弓,与其厮杀一场?眼下的形势,实在是不能再令其有壮大的机会了!”   “照我的秉性,未与之大战一场,心绪确实很难平复,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也不能将头埋在土壤里视而不见,”屠哥按住腰间的佩刀,说道,“不过,说到撤军议和,却也难办,总不可能我们眼巴巴求着南朝促成这事吧?真要我们主动去提,南朝恐怕也没有胆子相信吧?”   “这总归是有办法可想的!”兀鲁烈见屠哥终于同意撤军议和之事,笑着说道,“你招揽不少谋士,也不能白养活了他们,该叫他们干点人事了!”   ……   ……   三月底,平燕宗王府所领东路大军,暂停对寿春城的强攻。   除了进一步加强寿春城外围的连营防御外,其一队队步骑从芍陂以东,沿着东淝水西岸南下,一部分兵马进驻其设于南淝河及将军岭一带的营垒,更精锐的前锋步骑则是跨过南淝水,进驻到肥西县以西的李陵山南麓。   李陵山乃是淮阳山位于肥西县境内的余脉,汉末名将李典死后安葬于此而得名。李陵山势谈不上雄奇险诡,诸峰仅三五十丈高不等,但山体东西绵延六十余里,就像一道屏风横亘在南淝河以南的平坦大地之上。   而此时大越西翼勤王兵马正沿着舒城以北的龙舒水展开建造营寨。   龙舒水走向与李陵山大体平行,发源于淮阳山东麓群岭之中,往东从肥西县南部流入巢湖;龙舒水与李陵山两者之间相距仅约三十余里。   倘若两军要进行大规模会战,龙舒水与李陵山之间的开阔地带,无疑是最佳的战场。   徐怀勒马停在龙舒水上游北岸的一座坡岗上,极目远眺能看到三十里李陵山西麓的山嵴,像一道墨绿色的印痕浮现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在他的视野里,还能清晰看到赤扈斥候骑兵活动的踪迹。   “赤扈人没有理由这时候过来找我们决战,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岔子——可惜我们对其渗透还不够,刺探不出真正的机密消息来!”刘师望站在徐怀身后,蹙着眉头说道。   镇南王兀鲁烈前段时间赶到寿州与平燕王屠哥见面,密议两天两夜之后又悄然离开,这件事军情司早就有报,但当时平燕宗王府麾下仅有赤扈本族千夫长、降附汉将副万夫长以上的高级将吏得以参与密议,军情司潜伏在敌军之中的密谍级别还不够,没有办法得知赤扈两大宗王碰头到底密议了什么。   “装腔作势罢了!”韩圭哂然一笑,说道,“他们放弃强攻寿春城,将兵马都调到南线,寿春城一时无忧,我们下一步也可以好好整固龙舒水沿岸的营寨,叫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都使不出来!”   “刘侯那边却要小心一些,要防备虏兵声东击西之策!”刘师望说道。   “使君,可以让左右骁胜军及罗望、高峻堂等部兵马,收缩回清流、全椒等城以观其变。”韩圭说道。   目前他们已实际解除了诸路勤王兵马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高级将吏的统兵权,将近十万勤王兵马化整为零,填入龙舒水附近的营寨。   除了每四到五座勤王兵驻营,就会插入一座京襄军或宿卫禁军的营垒,由京襄或宿卫禁军的指挥使掌握区域联营的节制指挥权外,行辕同时还专门给各个勤王兵的营寨安排多名武吏,协同勤王兵的指挥使负责军纪纠察、营寨修筑、粮秣军械拨备以及刺探联络等事。   到这一步,徐怀已经能较好掌握整个勤王兵的统制权及指挥权。   不过,准南战事结束后,京襄是没有办法阻止诸路勤王兵返归地方的;甚至在理论上,绍隆帝也能一纸诏书解除徐怀对诸路勤王兵的节制权。   目前京襄真正要做的,就是徐怀光明正大的利用节制权,将勤王兵敢战愿战、出身中下层贫民、有一定培养潜力的将卒挑选出来,组建一个个尖刀队、挡锋队,补充精良兵甲及战械,对领头的军将武吏进行战前培养,形成勤王兵序列之下的精锐。   等到准南战事结束诸路勤王兵不得不解散的时候,徐怀是可以以征募的名义,将这部分将卒直接编入京襄军中的。   当然,这个工作要做好,需要时间跟过程。   因此,韩圭也是一点都不着急,现在还巴不得指望两军能在李陵山-龙舒水一线对峙上一年半载,方便京襄将这些工作做得更细致一些。   再一个,目前京襄承担起整个勤王兵马的兵甲战械以及兵服等军需物资的供给,但这些都是不白送的,是需要拿江西、江东、荆南、荆北等五路度支钱粮进行折算的。   这里面原本有各路仓司、帅司上下其手的巨大空间。   现在不需要诸路供给这些军需物资,直接折算成粮食、盐及棉麻等常规物资甚至银钱运抵南蔡、荆州或庐江;而勤王兵所有的军需供给都直接由行辕派出军需官对接到营及都队一级。   这么一来,那些原本会被上下其手的油水,自然就转为京襄的净得;而且这里面的油水大得惊人。   一柄极为寻常的精铁刀,诸路帅司、仓司内部折算时高达十数贯钱,一捆铁箭折算十数二十贯钱。   韩圭初步核算过,京襄每个月给勤王兵提供兵甲战械等军需物资,至少能折算出二三十万贯的净利出来——而且京襄嫡系兵马的军资开销以及将卒抚恤等等,也一并从五路度支,相当于淮南一战,京襄还打出直接收益出来了。   虽说京襄提供的兵甲战械兵服等等都没有折价,但质量够硬,粮饷也严厉查禁克扣,不知道比以往好出几个境界了,中下层将卒也是皆大欢喜。   韩圭哪里还着急战事早一天或晚一天结束?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逃归   淮阳丘陵作为淮阳山的余脉,乃是由浮槎山、张八岭、练子山等一系列山岭组成——南脉浮槎山乃滁州与庐州(合肥)的界山,北脉练子山乃滁州与濠州的界岭;中脉张八岭则是寿濠两州往东南进入滁州及淮东的门户所在。   三月虏兵以合肥、肥东(梁县)、肥西等城为桥头堡,将防线收缩到南淝河、东淝河一线,大越东翼兵马也大举进入浮槎山、张八岭及练子山修造营寨,从侧翼威胁虏兵从肥东往北到东淝河沿岸的防线。   张八岭的最高峰仅一百五六十丈,大越立朝之初,南唐大将皇甫晖在山脚下驻军阻挡大越兵马南下,因此而得名皇甫顶。   一百多年的烽火台旧址尚在峰顶,后人在之上修建楼亭,名为望敌楼,还成了滁州一处远近闻名的胜迹。   罗望在皇甫顶附近扎营不久,三月底虏兵却又从寿春附近抽调兵马,大举填入南线,摆出在巢湖西岸决一死战的架势。   不需要徐怀招呼,罗望、高峻堂他们都担心虏兵有声东击西之意,也没有要替西翼勤王兵主力牵制虏兵的念头,主动将张八岭、练子山以西的兵马都收缩回来,在皇甫顶北面的峪谷之间大修营垒,做好长期对峙的准备。   位于皇甫顶之巅的这座四层木楼,目前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望敌楼;荆南军不仅常驻有一队甲卒于此,还驱使民夫运来木料砖石,正着手修筑一座小型坞堡,以控制张八岭的这个最高点。   葛伯奕此时登上望敌楼扶栏而立,视野极远处,能看到肥东县北部的低山丘岭间,也是一座座敌寨林立。   徐怀两三个月来将诸路勤王兵化整为零,实际解除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高级将领的统兵权;就荆南军而言,在舒城、庐江之围解除后,罗望仅得率领一万残部赶赴滁州参与东翼战事,另有一万五千荆南军还留在西翼,接受徐怀的节制。   针对于此,葛伯奕则利用他身为荆南制置安抚使的权力,直接从湘潭等州征召新的勤王兵东进,以替换在西翼为徐怀所控制的那部分兵马。   诸路勤王兵以团练乡兵为主,本身就是要求秋冬闲时操练、参与地方戍守;春夏农忙时节则归于田地。   团练乡兵操练以及参与地方防御的时间,与每个人所服徭役时长相关,并免除相应的赋税。遇到战事理论上可以无限期延长徭役,但在战事结束之后,也需要进行相应的抵扣。   葛伯奕无意对此时部署于西翼的荆南军延长徭役,以新募兵卒顶替勤王重任,徐怀也没有办法说他的不是;徐怀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归乡的团练乡兵之中,以招募的方式,将千余愿战敢战的荆南将卒挽留下来,直接编入制司直辖的天雄军。   不过,好在其他诸路脖梗远没有葛伯奕这么强硬,不愿意如此折腾,只为跟如此炙手可热、权势熏天的靖胜侯过不去。   葛伯奕为保证新募兵卒不会再落入徐怀的掌控之中,这次不辞辛劳,亲自护送新募之卒东进,交由罗望统制,也正好赶上赤扈大规模往南线调动兵马。   葛伯奕赶到滁州后,与刘衍在诸将的陪同下,登上张八岭的皇甫顶,眺望敌营的部署,也是满心困惑。   马上就要进入雨季,龙舒水、南淝河等淮西大地汇入巢湖的溪河,都会因为淮阳山里的暴雨,水势大涨,甚至大概率会发生洪涝灾害,并不利于赤扈骑兵在南淝河以南的平川之地驰骋纵横。   再一个,徐怀完全可以继续加强龙舒水沿岸的营垒,兵马驻守坚营,锁营避战。   往后拖延,除了被困寿春城里的兵马得以喘息之外——寿春城在战前储备了足供兵马食用两年的粮秣,其他方面,对大越也是有利的。   战事局限于淮西北部,对大越绝大部分地区的生产、商贸,目前已经没有大的影响了,而粮秣军械等物资,主要通过湘水、汉水及长江航道运往前线,成本也极为低廉。   相比较而言,赤扈人在从合肥缴获的物资消耗完之后,要从其方后运输粮秣军械过来,肯定要比大越艰难得多,代价也要大得多。   是什么叫赤扈人觉得在南淝河以南有决战的机会?   葛伯奕甚至都怀疑韩时良、葛钰支撑不住,已经投敌了?   当然了,葛伯奕内心再有猜疑,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倘若朝野都怀疑韩时良、葛钰已经产生动摇,甚至都已经秘密投敌,不要说对葛家的打击有多惨烈了,徐怀也将有足够的理由下令解除原淮王府系的兵马武装——这将是他与绍隆帝都无力制止的事情。   葛伯奕乃是郡公,以枢密副使兼领荆南制置使,地位不在刘衍之下。   因此葛伯奕亲自护送兵马交由罗望统制,刘衍、杨祁业等将也照着应有的礼数,陪同视察东翼防务,但从皇甫顶下来,刘衍、杨祁业就在侍卫兵马的簇拥下,直接返回仍设于全椒的行辕。   葛伯奕则在嫡系将吏的簇拥下,前往罗望设于皇甫顶北麓大弥勒寺的大帐。   也是进了大帐之后,罗望才跟葛伯奕说道:“大帐有一人,需要郡公见上一见!”   “谁?”葛伯奕疑惑不解地盯着罗望,问道。   “郑昌龄。”罗望说道。   “怎么可能?”葛伯奕震惊问道。   郑昌龄乃是他的内侄,战前出任光州录事参军。   孔彦舟、胡荡舟等降将率归德军投降赤扈人之后,监军使及光州通判等人都被处斩,其他官员都生死不知。大家都猜测这些官员应该都被孙彦舟、胡荡舟等降将当作贡礼献给赤扈人了。   也就是说,郑昌龄倘若未死,此时也应该在赤扈人的大牢之中,怎么会事隔两三个月没有音信之后,突然出现在罗望的营中?   “孔彦舟、胡荡舟降虏,监军使周光均等人被杀,郑昌龄说他与光州其他官员被抓起来关押到虏兵大营之中。赤扈人对他们有招降之意,所以他们被关押起来不算难捱,但郑昌龄说他心系大越,坚贞不屈,半个月前才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逃出虏营,辗转逃到我这里来……”罗望小心翼翼的说道。   说实话他并不信郑昌龄的说辞。   当然就算他相信郑昌龄的说辞,也知道这时候送郑昌龄回建邺,多半会被京襄系的大臣扣上“假称逃归、实为胡虏内应”的罪名扣押起来进行严厉的审查。   因此,罗望就将郑昌龄扣押在营中,等葛伯奕过来拿主意。   葛伯奕摒退左右,待罗望单独将郑昌龄带过来,他直接拔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目盯着他皆是菜色的瘦脸,怒斥道:“你这没有用的东西,你为胡虏充当内应,是要害你妻儿老小都掉脑袋的,我也无法保住他们项上的头颅!”   郑昌龄跌坐在地,急叫着为自己辩解:“昌龄对大越忠心赤诚,对郡公忠心耿耿,一心想着不连累郡公声名,胡虏刑讯计诱皆不受。这次乃是吃尽苦头才侥幸逃出,郡公如若不信,杀了昌龄之后,就将昌龄抛弃荒野,便当昌龄从没有出现过也罢!”   葛伯奕将信将疑的盯住郑昌龄好一会儿,才还刀入鞘,厉色说道:“你且说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吧?你但有半句虚辞,小心我大义灭亲、绝不容情!”   目前除了杨茂彦已判流充岭南不说,汪伯潜隔三岔五就被弹劾失察无能,绍隆帝此时也只能借口枢密院不可一日无长官相守,暂时保住他的官位。   葛伯奕现在也不知道这时候他们之中再有一人被坐实“假称逃归、实为内应”的罪名,会进一步陷入何等被动的境地。   因此,郑昌龄即便通过第一关考验,葛伯奕还是不敢轻易信他。   郑昌龄坐在地上,说及从虏营逃脱的经历:   “……我们被抓后也是假意顺从,月余过后,胡虏才渐渐放松对我们的警惕,只是其他人等,畏死不敢脱逃,我是一心想着大越,想着郡公,也实在放心不下建邺城里的妻儿,才冒死逃回来。还有就是我无意间听虏将说及赤扈静惮王似对新汗登基心存不满,镇南王、平燕王对此忧心忡忡,实际并不愿意再对我大越用兵,这样的消息,我一定要传禀朝廷、传禀郡公,才对得起朝廷、郡公,对昌龄的栽培……”   “你这畜生,还说没有投敌!?”葛伯奕一脚朝郑昌龄心窝子里猛然踹去,将他踹翻在地,拔刀就要朝他的心窝子径直捅去。   “我没投敌,我没投敌!”郑昌龄吓得大叫。   罗望连忙上前将葛伯奕拉住,说道:“事情或有隐情,郡公息怒!”   “有这个屁隐情,这贪生怕死的混账东西,甘充胡虏内应,满口假言,这是要致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啊!”葛伯奕气得白须抖动,要从罗望手里挣脱开,将郑昌龄一刀捅死才甘心。   “昌龄所言,句句是真,郡公要我死,昌龄绝无怨言!”郑昌龄跪在地上叩头不已,坚称自己没有投敌……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隐秘真相   “嗒嗒嗒”的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谧,麻雀从灌木丛里惊起,仿佛一支支离弦之箭射向苍青色的天穹。   骑队在张八岭东麓山脚下一座守卫森严的坞寨前停下来。   也不等骑队派人上前找坞寨外的守卫交涉,就见紧闭的寨门“吱哑”一声从里面打开来,一名青年将校从里面走过来,帮魏楚钧牵住马,搀扶他下来,说道:   “听着马蹄声响,郡公就猜是姑老爷您已经连夜赶过来了!”   “郡公身子怎么样了?”魏楚钧焦急的问道。   罗望遣人报信说是葛伯奕护送新募兵卒到清流县后偶感风寒,身体虚弱又坚持骑马视察张八岭一带的防务,不想半道从马背摔了下来——   此时潜邸一系,韩时良、葛钰被围寿春城里,杨茂彦下狱待审,汪伯潜在枢密使的位子上也岌岌可危,唯有葛伯奕在荆南制置安抚使的位置还稳如泰山。   听得葛伯奕从马背摔下来,魏楚钧哪里敢大意,匆匆将五路度支使司的事务交代下去,就昼夜兼程往滁州清流县赶来。   “姑老爷随我进去便知。”青年将领安排他人招应魏楚钧随行护卫人员,他在前面领路,沿着一条铺石巷道往坞寨深处走去。   罗望军务忙碌,没有现身很正常,但走进一座偏僻小院,魏楚钧看到这边守卫更是森严,不动声色问青年将领:“安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给我听,我能承受得住?是不是郡公出了什么大事?”   “我没有事情,”葛伯奕从走廊后面走出来,挥手示意青年将领道,“安朝,你先领楚钧到隔壁院子里看一下再说!”   魏楚钧见葛伯奕完全不像有摔伤的样子,心里更是疑惑不解,当下先给岳父葛伯奕行了一礼,就随葛安朝往隔壁守卫更森严的院子走去,看到郑昌龄被吊绑在房梁上,身上到处都是刚刚受刑的痕迹,像是这几天受过不少折磨。   魏楚钧按捺住内心的震惊,返回去见葛伯奕,压低声音问道:“是昌龄他降敌了,跑到清流来游说罗望也投敌?”   郑昌龄乃是葛伯奕的妻侄,与魏楚钧、罗望等人平素以兄弟相称,也是在葛伯奕推荐之下出任光州录事参军的。   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率归德军降虏,郑昌龄与其他光州官员受裹胁落入赤扈人手里,这是魏楚钧早就知道的。   因此看到郑昌龄出现在滁州清流县,还被葛伯奕秘密捆绑起来用刑,魏楚钧第一念头就是郑昌龄投敌了。   倘若郑昌龄在光州没能抵挡住赤扈人的酷刑或利诱,选择降敌,对他们是没有多大影响的。   汴梁陷落时,不知道有多少朝臣屈服于赤扈人屠刀之下选择投敌。   为了安定人心,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后就多次下旨,明确为保全性命被迫投敌或暂时事敌者,皆不牵涉、株连亲故。   因此在魏楚钧看来,郑昌龄倘若没能捱过苦刑,仅仅是因为贪生怕死在光州投敌,甚至在赤扈任个小吏,对他们这边的牵涉都不会太大。   不过,郑昌龄此时竟然出现在滁州清流县,魏楚钧就禁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受到赤扈人蛊惑投降不说,还帮胡虏跑到清流县游说罗望,这事情就严重了。   当然,事情真要是这么简单,他相信葛伯奕就直接处理了,没有必要假称摔伤将他紧急从庐江喊到滁州来——因此,魏楚钧猜测事情应该比表面看上去还要复杂。   “真要受赤扈人蛊惑,跑来游说罗望,那也简单了。”   葛伯奕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混账东西,我叫人吊起来用刑,都三天了还嘴硬咬死他只是从虏营逃来滁州,没有投敌。老夫真要如此天真信了他的屁话,这些年骨头渣子都叫人拿出去熬油了!罗望也是不信他的说辞,秘密将他扣押下来,这事暂时还没有他人知道。”   “昌龄见到罗望后,有没有说什么蠢话?”魏楚钧问道。   魏楚钧此时所知十分有限,也猜不到郑昌龄倘若投敌,赤扈人将他派到罗望军中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以为罗望会因为郑昌龄一番言语蛊惑选择相投?   世间事哪有那么简单?   罗望作为葛伯奕的嫡系部将,是能较好掌握进驻滁州西北部张八岭一带的荆南军,也有不少军将武吏都是罗望从寿春带出来的故旧,但这些军将武吏对葛伯奕、对葛氏的认同度更高。   除此之外,荆南军绝大部分将卒都是荆南诸州的平民子弟出身,很多都是之前数年剿匪作战中提拔起来,对大越的忠诚度较高。   不要说现在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境地,大越甚至在淮西战事上已经逐渐扳回劣势,这时候就算罗望一时糊涂,但荆南军中会有几个人吃错了药,会在此时跟着投敌?   “这狗东西见着罗望却没有直接说什么蠢话,”葛伯奕说道,“但这狗东西在老夫面前却声称无意间得知赤扈静惮王对新汗登基心存不满、怨怼懑恨不已,镇南王、平燕王对此忧心忡忡,忧疑生变——你说这不是比直接劝罗望投敌更蠢?”   魏楚钧对葛伯奕拱拱手说道:“事情确有蹊跷,小婿再去问昌龄一问……”   “你去吧,”葛伯奕点点头说道,他此时也没有耐心再去审问郑昌龄,有些心灰意冷的说道,“倘若还是问不出什么话,你就直接处置吧,现在我们这边不能再出纰漏了!”   “小婿明白。”魏楚钧知道眼下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时候,点点头说道。   ……   ……   葛伯奕站在廊前,暗自琢磨朝中这段时间来诡谲错杂的局面,片晌后就见魏楚钧从隔壁院子里走出来,问道:“你有什么发现?”   “倘若说昌龄确实没有投敌,而赤扈诸宗王不和、相互戒备,甚至不排斥内乱用兵等事,是胡虏故意泄漏给昌龄知道的、又故意卖出破绽叫昌龄有机会逃出来,岳丈大人,你觉得这种可能性有多大?”魏楚钧问道。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留下昌龄,风险太大!”葛伯奕皱着眉头说道。   “岳丈大人可曾想过赤扈人为何要搞这一出?”魏楚钧问道。   “无非是引诱我等出兵与之决一生死,”葛伯奕冷哼道,“但老夫这一生遭遇那么多变故,又岂会为这种小伎俩蒙骗?”   “倘若赤扈人用意如此,不要说岳丈大人了,小婿以为罗望、高峻堂他们也不可能轻易上当的,”魏楚钧迟疑的猜测道,“再说了,就算罗望、高峻堂他们信以为真,也没有上当受骗资格啊,又或者赤扈人以为这种简单计谋能骗过靖胜侯?这怎么可能?”   不管他们多么看不起爆发户一般的京襄,但此时谁都无法否认,整个淮西战场,最高指挥统制权在徐怀手里。   刘衍、杨祁业在东翼当然可以独立决策中小规模的作战以及部署调整,但在找徐怀商榷、得到许可之前,也无权擅自组织大规模的会战;而罗望、高峻堂在东翼更是受制于刘衍。   也就是说,赤扈人倘若在淮西战场有什么阴谋,故意将郑昌龄纵归传递假消息,是不可能发挥出什么作用来的。   说白了淮西战事的走向,已经完全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徐怀、刘衍这些人又怎么会相信郑昌龄带回来的消息?   “你以为赤扈人意欲何为?”葛伯奕之前还没有想这么深,皱着眉头问魏楚钧道。   魏楚钧说道:“赤扈人不可能会认为如此简陋的伎俩能瞒过谁,但是还故意纵昌龄归来,或许单纯就是想叫我们知道这些事!”   “叫我们知道这些事,有何用?”葛伯奕问道,“难道我们就容易上当了?”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作不了数,但赤扈人背后的意图应该表示他们不想打下去了,至少不想跟我们打下去了,”魏楚钧皱着眉头,说道,“如此一想,却是跟赤扈人这段时间来不断将兵马从寿春城外抽出来,增派到南线来是印证上了!”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葛伯奕皱着眉头,问道。   “赤扈人应该也已经意识到,徐怀独掌大越非其能制!”魏楚钧说道。   “那竖子竟令赤扈人都如此忌惮?”葛伯奕有些迟疑的问道。   “京襄于中路力挡三十万虏兵两年之久,却还有余力秘密建造三十艘铁甲战船,天下谁人不惧?”魏楚钧说道,“赤扈人看到他们突袭建邺,最终却令京襄进一步得势,自然不难看到他们真要攻陷寿春,将韩时良、钰儿所部兵马歼灭,最终得利的是谁……”   “你的意思,赤扈人搞这么多动作,实际上是想议和?”葛伯奕沉吟问道,“既然他们有议和之意,为何要搞这么多花招?”   “赤扈人主动提出议和,谁人会信?”魏楚钧说道,“难不成赤扈人能说他们之所以议和,是不想看到大越朝政彻底落入那竖子手里?赤扈人故意纵昌龄南归,应是希望我们能站出来推动议和,让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   “那竖子会轻易允许?”葛伯奕皱眉问道。   “我们倘若先要求赤扈人退到淮河以北,以此为条件,再谈和议,那竖子又有何理由阻止?”魏楚钧说道。   “赤扈人会作出这么大的让步?”葛伯奕不确定的问道。   “赤扈人会不会做出这么大的让步,需要正式接触才知道,”魏楚钧说道,“不过,我觉得问题不会太大,他们现在明显已经放弃强攻寿春。不退到淮河以北再谈和议,他们又何需急于将兵马从寿春城抽出,难道真想着到李陵山以南,与那竖子决一死战不成?他们应该是觉得单纯从淮西撤军,已经不能钳制京襄把持大越了吧……”   “不错,这么想确实是通了,”葛伯奕过了良久,将魏楚钧的话又盘算了一遍,这才脸色沉毅的点点头,吩咐说道,“不过,为了让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叫那竖子挑不出我们的刺来,昌龄那边还是要委屈一下。”   “肯定的。”魏楚钧朝站在院门口的葛安朝,做了挥砍的动作,示意他去将郑昌龄解决掉……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宴   葛伯奕作为三朝元老,以枢密副使执领荆南制置安抚使,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宰执级人物,地位比刘衍、张辛、钱尚端等人更高,也不比王番、高纯年、顾藩、朱沆等人稍逊。   葛伯奕亲自护送新募之卒赶到滁州,交由罗望统制后,返程时前往建邺觐见绍隆帝乃是当然之举。   葛伯奕进京当夜,绍隆帝在贤文殿设宴,为葛伯奕接风洗尘,召集朝臣共商朝政。   虽说绍隆帝还没有下定决心接受魏楚钧的劝谏,直接立齐王寅为皇储,但近来不仅频频召见张辛、钱择瑞、乔继恩等人商议朝政国策,还将原沁水知县钟应秋以及泽州出身的刘致远、马思静等一批先主所重用的旧臣都陆续调整到吏部郎中、刑部侍郎、建邺府通判等更重要的位子上来。   绍隆帝甚至还遣使前往广南西路横州慰问胡楷,将胡楷从横州团练副使升授团练使,甚至不禁京中传言将再度启用胡楷。   总之绍隆帝近来是千方百计对先主旧臣展示其友善恩宠的一面。   这次设宴,除了周鹤、高纯年、王番、汪伯潜、钱尚端、钱择瑞、朱沆、张辛、宁慈、晋庄成、董成、乔继恩以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外,绍隆帝这次也难得想到自己的侄女、侄子,特地下旨召缨云公主携齐王赵寅进宫。   葛伯奕身为荆南制置使,没有太多的时间滞留京中,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想在荆南之外滞留太久。在贤文殿大宴之上,他也就开门见山谈及此时赤扈兵马大规模集结于南淝河、李陵山一带的战局:   “老夫一生征战,虽说建树不多,但自诩还有几分眼力,还请陛下与诸相公耐心听老夫啰嗦几句。徐侯用兵犀利,令胡虏首尾难以兼顾,不得不暂弃寿春于不顾,而将兵马集于南淝河、李陵山一线,寻找与我朝大军决一死战的机会。这是当下战局显而易见的,大家都没有意见吧?”   葛伯奕身为三朝元老,身为枢密副使、荆南制置安抚使,也有足够的资格对当前的战局评头论足;以往朝政每有大政需要决议,绍隆帝也是会遣使前往荆南谘议。   不管政见、派系有多不同,葛伯弈这番议论,殿中也没有谁能说个不是。   虽说在徐怀、刘衍等将帅的主持下,东西翼大军逾二十万兵马沿龙舒水(庐州)-巢湖-浮槎山-张八岭-练子山(滁州)一线铺阵开来,形成相对稳定的战防线,不仅江南两浙以及荆湖等地局势都已基本安稳下来外,就连淮东年后的春耕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但寿春城仍然处于虏兵重重合围之后,包括投降的归德军在内,淮南甚至盘踞着二十五六万敌军未撤。   大殿之上,要说谁这时候能不牵挂淮西战事,纯粹是自欺欺人。   就算是对徐怀最有信心的王番、董成等人,要是哪天没有接到,或者因为天气缘故,拖延一天半日才接到舒城、庐江按日发来的战情信报,也会心绪难宁。   而说到淮西战事,赤扈人暂时放弃对寿春的强攻,大举往南线增兵,诸多朝臣既为寿春暂时没有沦陷之忧而松一口气,但同时又担心龙舒水-浮槎山防线出什么变故,再令大势倾覆过来。   当然了,患得患失、寝食难安,除了是诸多朝臣的真实写照外,朝野稍知形势者,也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心态。   “徐侯用兵,奇正相依,令人叹服。”   葛伯奕此时也绝不吝啬对徐怀的赞誊之辞,说道,   “敌军偏师突袭建邺,徐侯孤身驰援京中安定人心,乃是以奇兵相应;如今敌军往南线气势汹汹集结兵马,以求决战,徐怀则下令诸路兵马锁营拒敌,以挫虏兵锐气,无疑又是厚重无锋的守正用兵之法。徐侯用兵肯定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此时我朝大军多为诸路杂散兵马,战斗力还欠缺了一些,绝不能轻易给虏兵决战的机会。不过,虽说这么拖延下去,到明年春后虏兵怎么都要从淮西撤出去,但是除了消耗数以亿计的钱粮不论了,寿春等被围城池,那些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军民又有多少人会饥馑而死?那么多逃避战难、流离失所的饥民,倘若得不到安置,会不会又滋生洞荆之祸,朝中也需慎重起来!”   王番与董成对视一眼,他们刚才以为葛伯奕说徐怀及京襄的好话,意在示好,又或者是担忧徐怀一意拖延不战,但听他说到这里,都琢磨出别的味儿来。   周鹤、高纯年、乔继恩、宁慈等人都是成精的狐狸,之前还客套的跟葛伯奕唱和,这时候都齐齐闭上嘴,想看葛伯奕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也暗暗猜测葛伯奕这次亲自护送新募之卒交给罗望统制,应该不单单不满徐怀强夺荆南军兵权这事吧?   当然殿中也有人不介意,或者说别无选择跟潜邸系走得更近。   晋庄成倾着身子,极是赞同的附和葛伯奕说道:   “郡公所忧甚是,但虏兵执意不撤军,徐侯率二三十万兵马除了据龙舒水-巢湖-浮槎山固守不出,大概也无计可施吧?”   葛伯奕说道:“倘若能尽快不战而令虏兵从淮南撤走,是不是才是最佳的选择?”   葛伯奕问出这话时,眼睛盯着乔继恩、钱择瑞、张辛、刘致远、钟应秋、马思静等先主旧臣,也是要他们先来回答这个问题。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这是历代兵家都信奉的定论,殿中谁敢质疑?   董成不等乔继恩他们被迫表态,先举杯针锋相对的反问道:“葛郡公这话是大体不错的,但除了靖胜侯陈兵龙舒水之畔,谁能令虏兵不战而退?”   “想令虏兵不战而退,当然需要靖胜侯陈兵龙舒水之畔,这个是根本,老夫可不敢抹除靖胜侯与二十万大越将卒的功劳,”葛伯奕捋着颔下白须,说道,“不过,虏兵眼下看上去气势汹汹,只是恰恰说明他们已成强弩之末,再拖延下去,对他们也极为不利,要不然也不会急于涌往南线寻求决战。老夫就觉得陛下此时遣使前往虏营,或能勒令其撤出淮西,将生死之战留待来年!”   董成与王番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的头痛。   葛伯奕口口声声不说求和,实际上却要行求和之举。   这一刻董成、王番都怀疑葛伯奕此次东行,是不是早就与赤扈人有所勾结,或者之前借护送新募之卒前往张八岭,实际是先与赤扈人暗通款曲?   他们甚至都不排除赤扈人有意放此时被围寿春城里的潜邸系精锐一马,以便在朝中牵制京襄系的进一步崛起。   不过,倘若赤扈人不附加任何条件,真就同意撤回到淮河以北去,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强烈反对?   正如自古以来,无数人都信奉“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善之善”,叫赤扈人不附加任何条件撤回到淮河以北,不也算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难不成京襄真能公开站出来说,就是要将潜邸系精锐拖死在寿春城里?   这样一来,不要说潜邸系精锐有投敌的可能了,朝野的风议也将迅速转变对京襄不利。   “赤扈人素来狡诈无信,云朔之惨剧,就是前车之鉴,想必葛郡公没有那么快遗忘,轻易就再中赤扈人的圈套吧?”王番风轻云淡的将当年与赤扈人和盟共击契丹的旧账翻出来,不仅提醒殿中众臣赤扈人绝不可信,也暗指葛伯奕勾结赤扈人。   “王相公莫要焦急,老夫只是如此一说,此策可不可行,也断非老夫一言决之,”葛伯奕不急不躁的说道,“就像董君刚才所言,即便最终能令虏兵不战而退,也全赖靖胜侯率二十万大越将卒坐守龙舒水,此事怎么可能不先谘议靖胜侯与诸多将吏的意见,而擅行之?当然了,靖胜侯倘若现在就能一战而溃虏兵,那是再好不过,也无需找哪个大臣担此赴死之任!”   王番、董成见殿中钱择瑞、张辛、乔继恩、钟应秋以及刘致远等人都是一副思虑的样子,暗感这事真是棘手。   准西之战已经快持续一年了,这期间建邺附近都叫大股虏兵登岸,建邺水师近乎全军覆灭,右骁胜军惨遭重创,归德军降敌,此外淮西还有三四百万民众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而为了维持龙舒水-浮槎山一带总计逾二十万兵马形成的战防线,修造不计其数的营寨,救济那么多的难民,朝廷每日都要填入数以亿计的钱粮。   无数人的脖子被勒得太紧,急需松一口气,先主旧臣也是如此。   当然,靖胜侯此时能在龙舒水、李陵山一带,击溃虏兵主力,无疑才是最好的结果,但靖胜侯倘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有别的手段令虏兵退却,让彼此都缓一口气,又有何不可?   如此规模的战事无限期拖延下去,很显然更非众人所乐见……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离开宫中,返回齐王府途中,缨云让侍女将车帘子揭开来,惆怅的看着车窗外氤氲的夜色,马车停到齐王府朱门前她都没有回过神来。   “殿下在想什么心事呢?”   乔继恩从后面的马车下来,走过来看到齐王寅在缨云公主的怀里睡了过去,轻声问道。   “哦,没有想什么!”   缨云回过神来,将齐王寅交给等候在马车前的嬷嬷抱住,她提着裙裾走下马车,往王府里走去。   宫侍手里提着的琉璃灯透着绿光,叫宫墙间的甬道多少显得有些诡异。   “葛伯奕先去的滁州,是不是已经与赤扈人暗中见过面了?”见嬷嬷抱着齐王寅走在前面,其他宫侍、侍女都落后一截,缨云忍不住低声问乔继恩。   “葛伯奕有没有与赤扈人暗中见面,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除了撤军的条件外,更关键的还是陛下的态度,天下人总不能数落陛下也暗通虏寇吧?”乔继恩淡淡说道。   “……”缨云又问道,“你觉得徐侯会否应允此事?”   “赤扈人倘若真有意退让,又不附带任何条件,徐侯倘若不暂作隐忍,恐怕会更为不利吧?这次也确实折腾较久了,人心思安啊,再者拖延下去,更大的可能也只是暂时将虏兵逼退到淮河以北,那拖延的意义又在哪里?徐侯拿什么去说服天下人?难道站出来说陛下与赤扈人媾和?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就永远不可能拿上台面说。”   乔继恩叹息道,   “不过啊,真正令人担心的,还是陛下他们试探出赤扈人真有退让媾和之意后的风波啊——殿下要真要小心小殿下的安危啊。”   “徐侯不会对寅儿不利的。”缨云秀目不满盯着乔继恩说道。   “徐侯是光明磊落之人,又有雄才大略,想要什么,伸手可得,当然不屑这种伎俩,但赤扈人硬了心要搅起大越内乱,难保不会在小殿下身上做文章啊。”乔继恩说道。   缨云沉默想了一会儿,又问道:   “出宫时,钱择瑞找你说了一会儿话,他也是这么想的?”   乔继恩没有否认,说道:“我如今三五丈外人脸看着都模糊不清,诸事难以照顾周全,只能是殿下多加注意……”   ……   ……   “葛郡公这次应该不是泛泛而论,而是有的放矢吧?”   宁慈府邸与周鹤的相府就隔两条巷子,大宴结束后出宫也是结伴同行,但坐车到相府门前与周鹤告别时,宁慈才忍不住问道。   “……”周鹤负手看着苍茫的夜穹,淡淡说道,“或许是吧。葛郡公总归是要有两三分把握的,不然犯不着在大殿之上提出来。”   “我猜也是,倘若仅仅是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葛郡公觐见陛下时私下提一嘴就行,哪里会恨不得一副叫天下都知晓的样子啊,”宁慈叹息道,“不过看殿中众人的神色,似乎都觉得真要能如此也是不错的结果——没想到这局势还真是多变啊。”   “或许吧。”周鹤说道。   “相爷之前支持靖胜侯执掌勤王兵马,也是为大局着想,靖胜侯能顺利解庐江等城之围,证明相爷的眼光是够准的,相信陛下也能看出这点。”宁慈试探说道。   “陛下能不能看出来,也无关紧要,”周鹤悠悠说道,“我已老朽,人生已不剩几许,早就该归还田园了。”   宁慈微微一怔,他还以为今晚过后周鹤态度会有微妙的转变,却不想这么恋栈权位的一人竟然扯到致仕这事上去了?   他一时摸不透周鹤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便拱手告辞离开。   “父亲,我觉得宁大人所言也有些道理。”   周鹤长子周良恭虽然没能考取功名,没能得居显位,但周鹤作为宰相得封国公之后,周良恭也得以封侯,像今天这种大宴,自然也是陪同周鹤一起出入宫禁,他这时候看着宁慈坐上马车远去,忍不住劝他父亲道,   “赤扈人这次撤军,除了无法赖在淮南不走之外,应该也是不想看到京襄猖獗得志,陛下往后也就能腾出手来做些事情了。父亲还是要尽早去找陛下表明心志啊……”   “……”   周鹤没有作声,往府邸之中走去,走了一会儿,见长子周良恭还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长叹一口气,低声训斥道,   “你这个蠢货,如果说葛伯奕此去滁州,确是与赤扈人暗通款曲,你说这里面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赤扈人已经认识到需要与葛伯奕他们联手,才能够压制京襄的崛起啊。赤扈人都没有把握的事,都需要先挑起大越内斗,你觉得就一定能压制得了吗?我家这时候跳过去,以后还有机会跳回来吗?稍有不慎,就是杀身亡族之祸啊,你以为这些都是儿戏?明天我就卧病宅中,这事没有出结果之前,你给我拦住谁都不见。你也要伺候在我的病榻之前,不要出去走动了!”   ……   ……   徐怀午前在徐武江、韩圭、刘师望、张雄山等人陪同下,登上舒城西北角的龙亭山,登高看北面营寨部署,听朱桐连夜从建邺赶到相告昨夜宫宴之事,眺望山麓间飘荡的云雾,忍不住感慨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好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啊’!我却不知道这个老匹夫会属意谁过来跟我说‘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事!你们说这个老匹夫有没有胆子亲自过来见我?”   “葛伯奕恐怕不会过来了,他实在犯不着到使君跟前找不痛快,没有这么跟自己过不去的,魏楚钧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事。照我看来,钱择瑞是明白人,不会受他们的糊弄,朱公也不得他们信任,但张辛、刘致远、马思静、钟应秋他们就难说了,他们或许真觉得这是使大越得以喘息的良策呢。我要是葛伯奕,就怂恿他们中一个过来,叫朝野都知晓先帝旧臣也是支持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也能更令我们束手就范!”   韩圭袖手而笑道,   “之前赤扈将十数万兵马都堆到南淝河、李陵山一线,我们还有些困惑不解呢——现在都有了解释,他们可还真看得起京襄啊!”   “你们不担心?”   朱桐赶到舒城大营,得知徐怀登城,便乘快马走山道赶过来,这会儿气都没有喘匀,还以为徐怀他们得知此事会雷霆大作,却不想他们听到这消息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担心,怎么不担心,但是担心又有什么用?”   韩圭高兴,是觉得京襄终于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了,徐怀心情还是抑郁,这时却又懒得说什么,只是注目凝视远处。   朱桐内心深处到底还是不希望京襄与朝廷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决裂,说道:   “相信刘侯、杨祁业他们都是明白人,绝不愿意看到葛伯奕之流暗中与胡虏勾结,我想葛伯奕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名义,行求和之事,还是可以阻止的。”   “此时阻止他们找赤扈人媾和,除了令诸路勤王兵议论沸腾,又有何益?”   刘师望叹息道,   “甚至都不需要朝廷派使臣过去,赤扈人过两天就自行撤军而去,叫葛伯奕等人明白赤扈有与寿春罢兵媾和的诚意,就足够了!待虏兵撤去后,勤王兵马理所当然要各归地方,使君也需返回京襄坐镇,到那之后葛伯奕他们有的是时间再去慢慢跟赤扈人谈媾和!”   “也就是说,我们真要阻止,反而会更加不利?”朱桐迟疑问道。   韩圭说道:“赤扈之前在中路集结三十万兵马进逼汝蔡,其实那时候京襄就担忧赤扈人会与葛伯奕之流暗中媾和、一起针对京襄。要是那时候赤扈人就有如此决断,还真能给京襄制造大麻烦。现在虽说才过去一年时间,不能说没有麻烦,但总比一年前他们就媾和到一起,还是勉为其难能接受的!”   “是吗,你们很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听韩圭说京襄一年多前就考虑到赤扈人与潜邸系媾和、联手压制京襄的问题,朱桐才稍稍放宽心。   也确实这一年多来,京襄内外部环境变化极大。   要知道一年多前屸崃山道还没有打通,而此时契丹残部所采集的羊毛羊绒,已经顺畅的通过长江运抵荆州了。   更关键的变化,其实就是虏兵在建邺登陆之后发生的。   不仅宿卫禁军、牛首山义军以及安置于建邺、江东等地的禁军将卒家眷,就连普通民众对京襄的态度都发生极大的变化。很多人实质认清楚了绍隆帝看似勤勉,但实际与导致汴梁及大半个中原沦陷的天宣帝,并无本质的区别。   潜邸系将臣,与当年的王戚庸之流,又有何实质的区别?   也就是说,京襄此时选择隐忍,坐看他们媾和,潜邸系以及背后的绍隆帝其实将更不得人心,跟一年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当然了,朱桐也不会就此宽心。   他心里知道形势再有改观,京襄面对潜邸系与赤扈人媾和,又怎么可能好受,所承受的压力之大,说不定会打断京襄崛起的进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和议   数日后乃是户部侍郎宁慈与御营副使张辛二人携旨渡江赶到庐江封赐有功将臣。   徐怀之前孤身驰援京畿,于牛首山召集义勇,迫使虏兵无法再对建邺城进行封锁,绍隆帝当时不想交出诸路勤王兵马的统制权,想拿安定郡公的爵位敷衍应付。   徐怀当时在牛首山将一应封赏都退还京中,表示无功不受禄。   徐怀事后辩称之所以怠慢皇恩浩荡,实际是懈怠虏兵之策,也因此才会有后续的秦淮河口大捷。   绍隆帝当然“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个解释,但册封之事就拖了下来,也没有谁再提及。   这次宁慈、张辛携旨渡江再提徐怀赏封之事,还是册封郡公爵,最大的区别将封爵从之前的“安定郡公”改为“平凉郡公”。   平凉同样也是泾州的古郡名,相比“安定郡公”而言,“平凉郡公”多少蕴含平靖胡虏的寓意。   徐怀这次没有再拒绝封赐,但受封平凉郡公之后,他就借口前线军情紧迫,带着刘师望、张雄山等将前往舒城督战,留徐武江、韩圭以及朱桐等人在庐江与宁慈、张辛以及魏楚钧等人商议“不战屈敌”之事。   虽说葛伯奕提出以“不战”的名义行求和事,但他并没有留在京中推动诸事,似乎一切都是他灵机一动,无意间想到这茬;魏楚钧以及汪伯潜等潜邸系将臣,也没有谁主动站起来提及这事。   不过,整件事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在庐江诸路勤王兵将吏之间传开。   倘若赤扈人不附带苛刻条件就从淮南撤军,徐怀确实无法妄加阻挠。   第一是目前客观的说,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确实没有与总规模超过十五万的虏兵主力在巢湖以西的龙舒水、李陵山一带进行决战的条件;西翼京襄援军、宿卫禁军再加诸路勤王兵马总计才十二万,其中诸路勤王兵占到三分之二,怎么打?   第二是战事拖延下去,除了寿春等城被围守军会变得更为艰难外,除了消耗巨量的粮秣物资以及难民问题会日趋严重外,最终所能取得较为乐观的战果,也只是将虏兵打退到淮河以北去,难以伤其根本。   第三就是诸路勤王兵如今依旧是西翼大军的主力,不仅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臣,中下层武卒以及普通兵卒的求战意志也谈不上有多强。   要不是如此,徐怀也不会用连营以及浅攻进筑这种消耗巨量物资的笨拙策略,一点点的往敌军锋线逼近的;要不是西翼占到三分之二兵力的勤王兵马不堪战,徐怀也不会说此时完全不具备会战条件了。   特别是有求和可能的消息传开来,勤王兵的斗志更是垮得厉害。   徐怀虽然能下令将诸路勤王兵都虞侯、都指挥使以上的高级将吏都留在庐江,协助魏楚钧负责军需物资的解运、发放,但并不能完全断绝他们与填入龙舒水沿岸营垒、广大勤王兵将卒的联系。   说实话,徐怀还有些担心这事惹得军心动摇,赤扈人会不会趁机发起进攻。   徐怀不阻挠求和,也可以假装不知潜邸系与赤扈人暗中媾和之事,但不是没有其他意见。   既然葛伯奕等人都承认大越逾二十万兵马屯于龙舒水-巢湖-浮槎山-张八岭一带,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基础,徐怀就顺势提出在虏兵撤出之前,要进一步加强龙舒水等地防线及营伍建设,正式奏请朝廷同意恢复曾经代表王氏一族荣耀、也是他之前封爵来源的靖胜军编制。   新的靖胜军将以在驻扎于舒城、庐江等地京襄援师及宿卫禁军为基础,从诸路勤王兵以及牛首山义军之中招募敢战血勇将卒,共编四镇五万精锐,以范宗奇、乌敕海、余珙、程缙以及周述、余整、蒋昂、傅梁等将为正副统制。   除此之外,徐怀还奏请将荆州水军从荆州兵马都监司脱离出来,直接编到京襄制司辖下,实际上是将荆州水军从地方守兵升格为制司战兵。   在建邺水师溃灭后,荆州水师将是长江沿岸唯一一支成编制的水师战兵;徐怀初期计划荆州水师编水军将卒八千人、桨手、船夫若干,以王章、凌坚为正副统制。   建邺水师残部是彻底被打散后,为荆州水军接纳。朝廷即便坚持要将这部分将卒抽离出来,也无法独立成军。   毕竟建邺水师就剩不了几艘战船,短时间内也没有大规模打造战船募卒操练的能力。   而荆州水军升不升格,朝廷的意见已经不再是决定性的了。   至于宿卫禁军都编入新的靖胜军,这也远不单纯是刘师望、余珙、程缙、周述等将领投向京襄的问题,实是建邺北城哗闹,宿卫禁军广大将卒与朝廷已经失去彼此信任的基础。   绍隆帝这时候真要将宿卫禁军调回建邺,就算广大将卒不闹事,不担心事后遭到清算,绍隆帝就能睡得安稳了?   而他们迫切想着求和,以此确认赤扈人真正的态度,不就是认定刘师望、余珙、程缙等人以及宿卫禁军广大将卒都被徐怀拉拢过去了,不就是认为韩时良、葛钰所部再出意外,朝野将彻底落到京襄的掌控了吗?   现在徐怀只是将他们认定的事情变成明牌而已。   徐怀现在奏请新编靖胜军、荆州水师,以此为基础,或能促使虏兵放弃幻想、早早从淮南撤军,绍隆帝又能说什么?   进入五月,江淮动辄大雨磅礴。   李陵山、南淝河以及龙舒河(后世的杭埠河)都位于淮阳山东麓或东北麓的下侧,入夏后历来都是洪涝频发的地方;巢湖沿岸浅淤地区也是如此。   这时候江河漫涨,道路、村寨或淹或毁,这时候不要说组织大规模的战事,双方谨守营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肆意横流的洪水所波及。   这时候除了宁慈、张辛二人代表大越多次前往李陵山虏营,就其撤军之事进行磋谈,新的靖胜军及荆州水师整编之事也在紧锣密鼓进行。   起初双方都是漫天要价,几次相互遣使交涉,进入同样是不适宜作战的炎炎七月,最终就赤扈人从淮南撤军达成一致意见:   赤扈人全部兵马都将保持克制,不会主动对龙舒水等地发起进攻,不会再对寿春等城发起进攻,九月底之前从淮河南岸全部撤出,交还所有淮河南岸所有占领的州县,交还此次南侵所俘虏的上千名地方官吏,不从所占据的地区强掳民众北上。   大越在赤扈人九月底撤出之前,申州之兵马不得越过谷水(竹竿河),庐州之兵马不得越过龙舒水与李陵山的中线,滁州之兵马不得越过浮槎山、张八岭及练子山的分水岭,寿春等守军不得有出城之意图,同时将归德军队率及都将以上的武吏家属,送往赤扈人设于霍邱的大营。   双方互无赔偿,此次撤军也不涉及两国以后的和战,更不涉及河淮、河洛、山东、陕西及河东、河北等广大地区的归属问题。   不考虑背后潜邸系与赤扈人暗中媾和所藏的龌龊心思,单就这份和议本身而言,绝对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接下来就进入执行阶段,双方互相派遣监察官员,还在约定的地方设立烽火台及观察哨营;赤扈人还特地允许荆南军在清流县组织一支五百人规模的骡马队,在其监视之下提前往寿春城运送粮秣等必备物资。   大越这边不仅着手讨论起后续的江淮防御安排来,还拟定在罗望所部荆南军的基础之上,重新组建宿卫禁军。   到八月下旬,江淮等地的雨水就开始减少,天气也凉爽起来,赤扈兵马这时候开始从李陵山、南淝河一线往北收缩;九月中旬,第一批降附汉军通过寿春以西的浮桥撤往亳州;合肥、六安、肥西等城的虏兵也都陆续减少千人以下。   距离虏兵最后撤出期限的前几天,宁慈、张辛二人再次出使虏营,看到虏兵主力确实已经正通过浮桥往北撤走;除了少量监视人马外,寿春城也不再有大规模的虏兵相围。   宁慈、张辛也是心满意足的回到舒城大营,准备在舒城等上两天,等到虏兵撤退的最后时刻,就正式代表朝廷去接管淮西重镇合肥城。   宁慈、张辛赶到舒城的这一天,魏楚钧以及诸路勤王兵很多高级将吏都在舒城,徐怀也是难得设宴款待他们。   酒宴从宁张二人抵达的日昳(未时)时分开始,持续到晡时,也就当世正常用晚餐的时分,一直未见踪影的张雄山走进宴厅,将一封信报递给徐怀,又耳语了几句。   徐怀面带笑容的与一旁陪宴的刘师望、徐武江低声耳语几句,刘师望神情肃穆的说道:“使君下决断吧!”   张辛笑着问:“什么事情这么严肃?”   “没什么,目前确认虏兵主力已经撤出淮南了,此时南岸还剩下三五万断后兵马,虽然说都是精锐,戒心也应该不小,但吃掉他们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徐怀笑着说道,“我准备下令将断后虏兵吃掉,诸位觉得如何啊?”   “……”   宁慈、张辛、魏楚钧以及代表诸路勤王的兵马都部署、副都部署等等,这一刻就像被雷霆劈中一般怔立当场。   魏楚钧急忙结结巴巴说道:   “和……和议,乃,乃陛下手诏裁定,郡公即便执意要擅权独为,但从龙舒水出兵到淮河南岸超过两百里,除了授人口实,怎么可能真有机会歼灭断后虏兵?你如此妄为,纯粹是想陷陛下于不义!请郡公三思,莫要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天宣帝与数千宗室子弟被拘漠北,过个猪狗不如的生活;数以千计的大越妃嫔、公主贵女,在浣衣院里任由虏人蹂躏践踏,生不如死;河东、河北、河淮、河洛、陕西、山东沦陷,数百万大越黎民惨死,两千万大越黎民苦受奴役——现在尔等跟我说一说,该怎么做才叫义,什么又叫作不义?”徐怀按刀站起来,虎目盯着帐中饮宴众人,厉色问道。   这时候两队甲卒从两侧打开的门户鱼贯而入。   徐怀淡然说道:“为防止消息走漏,请诸位留在这里继续饮宴以待捷报传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软禁   徐怀与刘师望、徐武江、张雄山等一干京襄将吏离席而去,魏楚钧、宁慈、张辛等人在宴厅里面面相觑良久,都没能将心里的惊天波澜抚平。   过了许久,听院子外再无动静,不甘困守于此的魏楚钧豁然而起,无视站在宴厅两侧监视他们的甲卒,就要往宴厅外走去。   “使君有令,有请魏公安心饮宴。”留在宴厅里监视众人的都将走过来,伸手挡住魏楚钧的去路。   “怎么,你们还真敢拿刀架到本官脖子上不成?”   魏楚钧怒目盯着阻拦他的都将,近乎咆哮的喝斥道,   “我魏楚钧一心效忠朝廷、效忠大越,乃大越尚书右丞、参知政事,册封晋安侯;张督乃御营副使,大越禁军之副帅,受先帝册封远威侯;宁相公乃大越户部侍郎,而堂下诸公,无一不是诸路领兵大臣,你们难不成要拔出腰间的铁刀,将我们的头颅砍下来,去炫耀你们的赫赫暴名不成?”   “魏相,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使君出城时,勒令我等要对魏相以礼相待,怎么可能会冲犯魏相?”   午后一直都没有露面的韩圭,这时候在两名武将的陪同下走进宴厅,朝怒气冲冲的魏楚钧以及诸多受魏楚钧鼓动,就要一起闹事的诸多勤王兵统领将吏拱手说道,   “为使诸公能安心在此饮宴,使君已下令全城禁行,此院之内更是要叫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以免打扰诸公的雅兴。魏相执意要走,下面的将卒肯定不敢拿魏相怎么样的,但是韩圭迫不得已请魏相到单独的精舍委屈一两日,还请魏相不要记恨韩圭才好。”   除了少量警戒人马留在城中外,新编靖胜军基本上都要在徐怀的亲自率领下连夜开拔。   倘若魏楚钧、宁慈、张辛等人趁舒城守卫空虚,鼓动诸路勤王兵统领将吏,如诸路兵马都部署、副都部署以及都虞候、都指挥使等等,去夺回此时依旧驻守于舒城及龙舒水沿岸、总计高达八万余众的诸路勤王兵的统制权,舒城必然将会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而此时寿春之围已解,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叫魏楚钧连夜赶去寿春,与韩时良、葛钰会合,更将产生难以预料的变数。   因此最为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在大局未定之前,将魏楚钧、宁慈、张辛以及名义上掌握诸路勤王兵统制权的兵马都部署、副都部署、都指挥使、都虞候等等人都暂时软禁于舒城之中。   此时徐武江要主持舒城、庐江两地的全局,谨防生变。   韩圭不需要跟随徐怀奔赴战场,他一直都留在隔壁的衙堂里署理公务,他不离左右,就是防备魏楚钧、宁慈、张辛等人不甘被软禁会闹出事情来——这会儿听到动静,也是及时赶过来阻止魏楚钧等人闹事。   韩圭嘴里说着客气,眼睛却阴沉着盯住魏楚钧,也不忘朝宁慈、张辛等人脸上扫两眼,这是要叫他们知道,虽然没有徐怀的授令,他轻易不会拿众人怎么样,但是下令将他们一个个都捆绑起来,还是不用太讲礼数的。   “……”   魏楚钧知道此番北上突袭,徐怀等人必然会亲自挂帅。   因为除了赤扈人仍然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马皆为精锐、也必然警惕无比外,更为重要的是赤扈人撤军的渡河点(浮桥架设点),是相距韩时良、葛钰率部所守的寿春不足四十里的淠河口。   徐怀绝对不敢赌寿春兵马对他们的奔袭毫无反应。   魏楚钧原本以为徐怀亲自前往龙舒河畔的大营统兵北上之际,留在舒城坐镇之人也很难兼顾太多,想着鼓动大家一起强闯,有可能将监视他们的几名京襄军将震慑住。   魏楚钧这么想也没有错,毕竟宴厅之中有当朝两名宰执级人物,宁慈也是当朝三品户部侍郎。   除他们之外,五名诸路兵马都部署都是四五品的高级士臣或像高峻堂级数的宿将,在诸路监司乃是仅次于经略使、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及提点常平仓事的巨头级人物,论职衔品级都非徐武江、刘师望等人能比。   而二十一名都虞侯、都指挥使都可以说是诸路监司最高级别的地方统兵将领了(诸路兵马都部署司之下不设统制将官),今日赴宴也是皆兵甲在身。   倘若真的只是安排一名指挥使、几名都将率领甲卒软禁这么多高级将臣,还真有可能被他们震慑住。   很可惜,京襄前后密谋这么久的用兵计划,怎么可能在这个环节出漏洞?   魏楚钧也知道韩圭身为记室参军,看似仅为六七品之职,但除了一干统兵将领外,韩圭在京襄实际仅次于史轸一人,地位甚至比苏老常、董成等人更为重要。   看到韩圭出现,魏楚钧就放弃强闯出去的妄想,怒气冲冲坐回案后,厉声盯着他质问道:   “就算赤扈人毫无觉察,一时间没有重新调动大军渡淮南下,也没有来得及将殿后兵马及时撤过河去,但其此时在南岸尚有八千精锐骑兵、三万精锐步甲殿后,你们凭什么以为能在短短一两天时间啃得下这块骨头?再说了,五万靖胜军疾走两百里,赶到淠河口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恐怕这五万人马赶到敌营之前,连阵列都无法摆布完整吧,你们就不怕新编五万靖胜军将卒被赤扈八千精锐铁骑杀个片甲不留?又或者你们以为战局陷入僵持后,北岸赤扈主力不会重新渡淮南下参与作战?”   “郡公行事素来猛进,虽说屡获大捷,但只要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啊!万万不该如此冒险的啊,”张辛坐在案后叹息道,“再一个,悍然撕毁和议,要致陛下于何地?”   “能不能啃下这块硬骨头,两日之后便见分晓。也请张侯静心待到明晨,到时候韩圭再想留客,内外也会起疑心!”韩圭朝张辛拱拱手说道。   张辛早年乃是景王府侍卫统领,之后执掌守陵军及左宣武军及由左宣武军转变而来的宿卫禁军,可以说是先帝旧臣一系绝对的代表人物。   不过张辛才干庸常,远不及刘师望、余珙、凌坚、程缙等人干练,秉性也着实一般。   在建继帝驾崩之后,他很满足于御营副使一职,甘愿事事受杨茂彦的摆布。   建邺水师覆灭,他即便无需承担重大责任,但也没有发挥一点正面作用。   建邺北城哗变之时,张辛作为宿卫禁军的旧帅,其时又是御营副使,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北城之前;在葛伯奕提出“不战屈敌”之后,他也没有认识到背后更深层次的因素,轻易就被鼓动出来与宁慈一同担任议和使臣——这也是京襄不得不表面赞同和议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当然了,与另一名先帝旧臣系的代表人物钱尚端相比,张辛值得夸赞的,大概就是在建继帝身前并没有与淮王府暗通款曲,对建继帝还算忠心耿耿。   虽说韩圭心底并不怎么看得起张辛,但往后在朝堂之中还需要拉拢先帝旧臣去制衡潜邸系将臣,因此也不能对他太过傲慢。   宁慈坐在案后,脸色有些苍白,心里不禁暗想周鹤这三四个月卧病不出,是不是早就意料到今天这一幕?   没有魏楚钧的鼓噪,诸路勤王兵将臣心里再不满被软禁这一事实,但他们内心至少还是希望靖胜军奔袭殿后虏兵能斩获大捷。   他们实在无法,或者不敢想象徐怀亲率靖胜军奔袭殿后虏兵失利,会是何等恐怖的情形。   到时候二十万虏兵再度渡淮南下,他们要如何抵挡?   因此,他们也是强摁住内心的不满,却更希望韩圭多吐露些京襄的用兵计划。   “给魏相他们多抱些枕席过来,酒水也要管够,不可怠慢了——牛羊肉吃多了,对肠胃不好,多送来瓜果来,但有大小解也请魏相在宴厅之中委屈一二。”   韩圭见众人再无纷扰,吩咐宴厅之中看守的都将,说道,   “使君都明确下令了,今夜这宴厅之中都是贵客,跨出宴厅者则是仇寇,你们行事也无需太过拘泥了……”   韩圭吩咐了一声,就径直走出宴厅。   魏楚钧很快就通过门窗看到除一批铁拒马拉入院中封挡进出通道外,还多了一批弓弩手在院子外团团围住,心知今夜他们是不可能脱身了。   而拖到明天清晨,他们即便能脱身,也再无计可施了。   因为赤扈人真要挫败靖胜军的这次奔袭,之后大军再度渡淮南下将有极大机会全歼大越在江淮之间的全部兵马,又怎么可能单独对他们手下留情?   他唯一能期待的,就是靖胜军奔袭赤扈殿后兵马时两败俱伤,这也是最有利于绍隆帝、最有利于潜邸系的局面。   他甚至更应该期待这一局面的发生…… 第一百六十八章 出兵   “汉名将陈汤上书武帝言: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话是说我们应该把砍下的蛮夷头颅悬挂在胡人居住的槀街之上,让他们知道,敢侵犯强大汉帝国的敌人,即便再远,我们也一定要杀掉他们。现在不要说什么‘虽远必诛’这种狠话了,我问你们,胡虏南侵以来践踏我汉土数以千里,蹂躏、杀戮我汉民数以千万计。此血耻可有雪?”   夕阳已斜,血染彤云肆意涂抹苍穹,徐怀将明光闪烁的兜鍪摘在手里,虎目灼灼的盯着校场之上第一批集结起来准备出兵的将卒,咆哮般发问。   “未雪、未雪!血耻未雪”   营寨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直破云霄。   “此际虏兵未退,从淮河到燕山,日月所照,数千里汉土汉乡,皆成胡虏栖息肆虐之所,京东、京西、陕西、河东、河北之故民,尚在胡狗铁蹄下挣扎呻吟、苟息延喘,你们告诉我,战争已经了结吗,我们可以放下刀枪跟胡狗谈和议了吗?”   “战争未了结、刀枪不可放!”   “我们可以拿着一纸所谓的狗屁‘和议’,放践踏我汉土、杀戮我汉民的胡狗一马,安心归乡耕田锄禾、伺弄儿孙了吗?”   “践踏我汉土胡狗未尽诛,杀戮我汉土胡狗未尽逐,刀枪不可放,刀枪不可放!”   “好,”徐怀拔出腰间佩刀,挥指北方,吼道,“践我汉土赤扈胡狗未尽诛、戮我汉民赤扈胡狗未尽逐,诸儿郎听我号令:北进诛敌!”   靖胜军第一镇正副统领范宗奇、傅梁与诸都指挥使、都虞侯、指挥使这一刻也都拔刀嘶吼相应:   “践我汉土赤扈胡狗未尽诛、戮我汉民赤扈胡狗未尽逐,末将奉使君令:北进诛敌!”   “践我汉土赤扈胡狗未尽诛、戮我汉民赤扈胡狗未尽逐,奉使君令:北进诛敌!”靖胜军第一镇将卒咆哮声震云霄,数声清越嘹亮的鹰啸,与之相和。   范宗奇、傅梁率领靖胜侯第一镇将卒拔营北上之际,徐怀也没有时间在此耽搁,在张雄山、刘师望、陈松泽、王峻以及诸多侍卫的簇拥下,离开靖胜侯第一镇大营,马不停蹄往第二镇大营驰去。   为麻痹潜邸系及赤扈人,过去三四个月徐怀令制司将吏高度配合;新编靖胜军这三四个月在抓紧时间整训之余,自然就很难禁止“不战屈敌”的思想传播。   虽说靖胜侯新编之时,就第一时间以镇为单位,成立多座初级军事指挥学堂,将中下层军将武吏组织起来加强学习,但是将卒之间还是难免会出现了一些懈怠。   因此不管战情多紧急,徐怀都要亲自参与大军开拔前的动员工作……   ……   ……   “可携使君令旨而来?”   暮色四合,霍山北部的山麓大营前,十数骑快马奔驰而来。守在大营辕门翘首相望多时的邬散荣、萧泫、孙延观、徐惮等将看到这一幕,不待来者跳下马来,就迫不及待的迎上来,抓住缰绳,问道。   “萧郡主可在?”   来者将负于身后的信筒取下来,问道。   “你这孙子,恁多事!难道我们接不得军令?”徐惮急得大骂,牵住来者的战马,直接往辕门下大步走去。   萧燕菡与殷鹏、史琥、撒鲁合等将身穿铠甲,勒马停在辕门之内。   “使君可是下决心了?”萧燕菡看着信使,难抑内心激动的问道。   “践我汉土赤扈胡狗未尽诛、戮我汉民赤扈胡狗未尽逐,使君着郡主传令选锋军将卒知悉:明日天亮之前抵达淠水河口,突袭虏兵浮渡,断其渡河退路!”信使单膝跪地,将装有令函的信筒举起献上。   靖胜军主要驻扎在龙舒水沿岸,从龙舒水北上赶到赤扈人主力北撤的淠水河口浮渡处,相距两百里余。   即便军中装备大量的骡马充当脚力,最为乐观的估算也要等到明日午后,第一批出发的马步兵才能赶到预定战场。   这边大军一旦出动后,敌军也差不多会在明天日出时分就会知晓消息。   马步兵只是借助马匹快速机动,本身并不是擅长骑战,进入战场还是需要下马结阵而战。要是单纯靠靖胜军从龙舒水两岸出兵,非但达不到突袭的目的,甚至还会被赤扈人的精锐骑兵抓住机会迎头痛击。   更不要说赤扈人多出半天准备,都不知道他们能从北岸重新调动多少兵马进入南岸参与作战。   目前赤扈人在淮河以南,除了三万步甲外,还有八千精锐骑兵。   他们想要达到突然袭击的目的,并为后续抵达、以精锐步甲为主的兵马创造出一个便于结阵推进的战场环境,唯有依赖以骑兵为主的精锐骑兵在一个更近的距离上趁夜突进。   因此选锋军及其他支援战力作为真正的突袭力量,并不在龙舒水,而是早就集结于六安南部、属于霍山县境内、位于淠河上游的淮阳山北麓深处。   而且选锋军及其他支援战力发动突袭的核心目标,也不是奢望第一时间击溃南岸所有的敌军,而是要赶在敌军充分防备过来之前杀透进去,完全或部分摧毁虏兵连接南北岸的浮渡。   虽说具体的作战计划,早就反复讨论过,但出兵的时机太难掌握,虏兵的撤军以及殿后计划也随时会有变动。   因此早就秘密集结于霍山的诸将,在得知南岸虏兵撤退得差不多了,就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徐怀从舒城传讯过来。   毕竟赤扈人在淮河以南除了八千精锐骑兵外,还有两三万步甲,两边的兵马不能很好配合,就很难达到完歼的战役目标。   不过,再拖延下去,一旦确认南岸虏兵进一步减少,他们也只能提前出动了,所幸他们还是及时等到徐怀的命令,知道靖胜军主力出动的时间……   ……   ……   提心吊胆一年多,在得知虏兵主力已经从寿春西部撤到淮河北岸之后,顾藩也是难得好心情在府邸大宴邓珪等将吏,还特地将戏班子叫到宅子里助兴。   “邓侯呢,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又躲起来吧?虽说邓侯地位崇重,我等不当心存不敬,但今日如此特殊,军中也难开酒禁,顾相可不能叫邓侯今日有机会在酒桌耍赖啊!”   众人酒酣耳热之余,才发现邓珪接到报信后离席而去,已经有好一会儿时间了。   右宣武军早年乃是以京西南路禁厢军为基础组建而成,而顾藩早年作为京西南路经略使,对右宣武军一直都有不小的影响力,更不要说后续神武军残部编入右宣武军,主要也是顾藩大力推动。   因此很难说顾藩对淮东军(右宣武军)的影响力、掌控力,就比邓珪稍低了。   这也是绍隆帝及潜邸系将淮东军视作嫡系的关键,绝对不仅仅因为邓珪在几次关键事件上都正确的站出来表态。   不过,邓珪名义上还是这支总兵力高达五万精锐兵马的最高统帅。   单纯以军中的地位,邓珪虽然不如徐怀、高峻阳、顾继迁等人,但也绝对不会比张辛、刘衍二人稍低。   邓珪秉性也好,与楚州将吏相处和谐,众人看到邓珪离席好一会儿,正闹哄哄要叫人去寻找,却见邓珪身穿铠甲、脸色沉毅的带了一个人走进来。   “邓侯刚去哪里了,怎么转身换了铠甲过来,难道眼下还有什么仗可打?”有人笑盈盈举起酒杯问道。   邓珪没有理会其他人,朝满脸疑惑的顾藩拱手说道:“我刚接到紧急军情,恐怕形势有变,还请顾相移步说话……”   顾藩刚有些微醺,这时候也骤然惊醒过来,看了邓珪以及他身边面容陌生的中年人一眼,示意其他人继续饮宴,要邓珪及带来的人随他去书斋说话。   走进书斋坐于案后,顾藩这才问及邓珪身后之人的身份:“这位是谁,是什么地方有紧急军情传来?”   “京襄路制置安抚司军情参谋司佥事姜平,奉使君令,特地前来参见顾相!”姜平上前行礼道。   “陈凡!你进来!”见邓珪没有提前招呼一声就带京襄来人,进他的书斋说话,顾藩强按住内心的惊悸,出声招呼站在廊前的侍卫统领进来。   不管邓珪什么意图,这个节骨眼他都不敢单独与邓珪、姜平在密室里说话。   “顾相有何吩咐?”陈凡推开门探头进来,先看了顾藩一眼,又朝姜平招呼道,“姜佥事一路辛苦了啊!你们有什么事慢慢跟顾相谈,不用担心会有人过来打扰……”   听自己的侍卫统领说这话,顾藩后脊梁骨在这一刻都凉透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书斋密议   顾藩的书斋乃是独立的院子,左右有侍卫休息的耳房,也有属吏待命的厢房,但这时其他人要么在宴厅里,要么去了别处。   除了侍卫统领陈凡背对书斋站在廊前盯着院子外的动静外,顾藩还看到院子里仅有的九名贴身侍卫也是三人一组,除了挡在东侧与小游园相接的月门前外,还恰到好处的封挡住两侧耳房与别院相通的廊道——   很容易猜到这九个人都有问题,是邓珪刚才离席那么长时间所安排,而他完全没有察觉,就落入彀中了。   顾藩这时候又突然想起他初至楚州出任淮东制置使,府中常有失窃,却始终发现不了贼踪,这令他对以前身边的侍卫大为不满,又担忧刺客威胁他的安全,就让邓珪从军中帮他挑选一些身世清白、身手强横的好手充当贴身侍卫。   此时院中的数人都是邓珪从军中帮他挑选的好手,陈凡更是原京西禁军武吏……   也恰是这几人到他身边后,当场毙杀两名擅闯府邸的盗匪,之后再无失窃事,令他对邓珪也信任有加起来,没想到这一切都可能是邓珪所安排。   他自以为绕过邓珪,直接插手淮东军核心将吏的任命,并往里面安插不少亲信,就能很好的掌握淮东军,也能很好的令邓珪安心附随于他,没有二心,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邓珪在他身边竟处心积虑至此,而且安插的人手看样子还都是京襄密谍。   “邓侯怎么也算是一世之雄杰了,怎么就甘心寄人篱下?”顾藩强按住内心的震惊,死鱼一样的眼神,死死盯住邓珪,不甘心的问道。   “有些人,只要接触过就会知道是自己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能附骥而致千里,就已是毕生之幸,哪里还敢奢望其他啊?”邓珪笑着说道,“这是邓珪在桐柏山里任吏就明白的道理,以往未能与顾相剖心相谈,还请见谅啊……”   “邓侯在桐柏山时,就看准这一切了吗?”顾藩沮丧的问道。   “顾相为宦半生,难道还不知道有些人未遇风云亦不可敌,又何必等到风起云涌之际,再做抉择?”邓珪笑着问道。   顾藩当年作为京西南路经略使,自以为对治下曾经发生的桐柏山匪乱已有足够了解了。   他也以为邓珪仅仅在任淮源巡检使时与楚山众人有短暂的接触,之后就调回兵马都部署司任武吏,之后也是率领一部京西禁军附随未登基之前的建继帝而发迹。   他以为邓珪即便以往与楚山众人有诸多交集,但邓珪其人也非雌伏之辈,这些年过去应该与楚山众人早就没有了瓜葛。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邓珪这些年刻意与京襄(楚山)切割关系,实是更深的蛰伏。   这又是谁能想到的事情啊?   要知道邓珪刻意与京襄(楚山)保持距离之时,建继帝还在位,邓珪当时的地位也并不比徐怀稍逊多少。   顾藩瘫坐案后,一时无语。   邓珪与姜平搬来绣墩,坐于案侧,问道:   “顾相此时可以耐着性子,好好听姜佥事相禀淮西军情了吧?”   “……”顾藩此时受制于人,只能强振精神,看向姜平说道,“那就有劳姜佥事了。”   “此次潜邸系提出议和,而赤扈人极其配合撤军而去,想必顾相心里很清楚这是赤扈人已知无法独力啃下京襄这根硬骨头,意图先挑起大越内乱吧?这里面的曲奥,应无需姜平一一点破吧?”姜平平静的问道。   “……”顾藩沉默不言,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他就不觉得葛伯奕等人的意图能瞒过京襄。   姜平继续说道:“顾相想必也清楚,我家使君真要无所作为,接下来京襄就要面对外敌未靖、萧墙祸起的困局。当然,换作一般人,或许觉得有可能割据京襄自立绝谈不上多坏,但是胡虏还要不要驱逐、中原还要不要收复?”   “赤扈已然撤军,实际上已经与潜邸一系形成媾和,平凉郡公此时即便不认,恐怕短时间内也只能暂作隐忍了吧?”顾藩此时当然不会自承是潜邸系一员,盯着姜平。不解的问道。   “截止今日,赤扈人还有三四万精锐留在南岸未撤,”姜平说道,“在我家使君的计划里,自然会抓住赤扈人的殿后兵马痛击,以此向世人宣告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之志,以此向世人宣告绝不与胡虏媾和之决心。姜平这次奉使君令旨此来,特地邀顾相共襄盛举!”   连邓珪这样的人物都甘愿为京襄蛰伏,此时自己性命也被这十一二人掌控着,顾藩听到徐怀意图突袭赤扈人此时尚留在淮河以南的殿后兵马,也没有觉得多震惊。   细思具体的战局变化,反倒令顾藩心绪稍稍平静下来,问道:“赤扈人最是忌惮平凉郡公,绝不可能不作防范——此时靖胜军主力在李陵山以南,相距赤扈人的渡淮点有两百多里,实在不知平凉郡公要如何才能啃得下这块骨头?”   “我选锋军精锐已部署于六安县南部的淮阳山北麓,会择时沿淠水北上,会不惜一切代价突袭虏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姜平说道。   “赤扈人在南岸留下八千骑兵精锐配合近三万步甲殿后,应该就是防范关键时刻平凉郡公会调动选锋军搞事吧?”   顾藩说道,   “当然,我并非质疑选锋军的战力,但是哪怕选锋军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摧毁虏兵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应该也仅仅只能暂时压制虏兵大规模渡淮。可是,虏兵在淠水以及淮河中游,还有高达两万人规模的水军,拥有上千艘舟船。其殿后兵马完全可以依托浮渡外围的十数座营寨坚守,等待北岸兵马源源不断的乘舟船南渡,平凉郡公有何把握在短时间内打赢这一仗?又或者平凉郡公有把握说服韩时良、葛钰从寿春出兵参战,确信他们不会坐壁上观,坐看靖胜军与虏兵杀个两败俱伤?而虏兵又重点防范京襄信阳水师会从淮河上游顺流而下,在潢川、固始等地设立多道拦河铁索,其水师主力又主要部署在淠水以西水域,信阳水师再犀利,恐怕也没有办法在短短三五天时间内,撕开虏兵水师的封锁,击溃虏兵水师主力,杀到淠水河口附近吧?”   “如果淮东水营溯流而上呢?”姜平问道。   “平凉郡公高估淮东水营的战斗力了,”顾藩苦笑道,“淮东水营是有三四千将卒,但那就几艘船,平时只敢缩在山阳渎之内,连淮河都不敢轻入,敢往寿春附近水域找不痛快?除非荆州水师行瞒天过海之计,已经赶到淮河口了。不过,我觉得赤扈人不大可能在这事上犯致命的错误,竟然连此时荆州水师的主力在哪里都搞不清楚!”   “潜邸一系屈膝求和之时,同意赤扈人派出监察武吏盯着我军一举一动,荆州水师主力此时确实还在铜陵、枞阳一带待命。而南淝河与东淝河连接的曹操河水道,赤扈人先重修,眼下又进行一定程度的破坏,我军战船十天半个月是没有可能杀入淮河的,”姜平说道,“但我水师有两艘新造的铁甲楼船,伪装成普通的运粮船,已经进入淮河将与淮东水营会合,相信还是有能力从下游袭扰虏兵,令其无法大规模摆渡的!”   “铁甲楼船?”顾藩惊问道。   “是的,目前是京襄唯二造成的两艘大型铁壳子船,是在两艘仓船的基础上改建,一直以来都没有装备军中,就想着关键时刻能发挥一些作用。”姜平说道。   “共襄盛举,就在此时,顾相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邓珪目光炯炯的盯着顾藩,问道,“又或者顾相以为平凉郡公心胸狭窄,会介怀顾相与汪伯潜乃是儿女亲家?”   在淮东,顾藩是帅,邓珪与杨祁业是将。   杨祁业较为独立,不受顾藩掣肘,主要也是右骁胜军这些年经历这么多的磨难,绝大多数部将都是杨麟的嫡系,以杨祁业为核心的凝聚力极强,非顾藩所能渗透。   目前大概只有胡楷能绕开杨祁业,直接调动以蔡州军为基础的右骁胜军,毕竟胡楷才是右骁胜军的真正创建者。   然而以左宣武军为主体的淮东军,又或者说楚州军,邓珪就无法绕开顾藩擅自行事了。   因此,邓珪想率领淮东水营以及一部分楚州军精锐溯流而上,配合荆州水师的两艘铁甲楼船,从下游袭扰虏兵水军,令其无法从容不迫的在淮河南北两岸之间摆渡运送兵马,还是需要顾藩积极配合才更稳妥一些。   真要将顾藩刺杀于书斋,然后发动兵变,邓珪也无法确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混乱,更不要说及时派出水营了。   “事已至此,看来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但愿平凉郡公能不忘今日之言。”顾藩朝西南方向拱拱手,颓然说道。   说到底他对绍隆帝并无三贞九烈之情怀,最初谋划出镇淮东,也是借当时的淮东军混乱不堪,想着拉拢邓珪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为立足朝堂的根基。   既然自己一切都落入别人的算计,自己也确实力不如人,掉个头,对他这样的人物,实在算不上多难堪的事情。   何况,此时谁又能,又敢否认驱逐胡虏、恢复中原才是真正的大义所在? 第一百七十章 相候   拂晓时分,地平线乍现的天光照亮鱼鳞状的暗云,青濛濛晨光顿时间充塞天地,远处的山川轮廓也迅速勾勒出来。   在淠水入淮河处,波浪不断拍打着天然形成、有如波浪般的沙堤——浮桥有如卧龙般横亘在浑浊的淮水之上,随着波浪有节奏的起伏着。   一座座营垒这时候也被天光勾勒出来,于河口东南方向,沿着一条宽阔的土路呈扇形分布。   殿后兵马都驻扎在这些营寨里,在过去一个月时间里,赤扈逾二十万大军携带不计其数掳掠来的财货,驱赶数以十万的牲口以及十数万青壮男女,从这些营垒环抱的土路,通过浮桥,源源不断的渡过淮河北上。   这时候一队队民夫正从营寨被驱赶出来,准备运送最后一批劫掠物资渡过淮河,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蚁群一般,在天地间蠕动着。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就像春雷在大地的深处隐约滚动。   “靖胜军异动,靖胜军异动,正从龙舒河诸营北上!”   骑士挥鞭抽打胯下的战马,似要将汗津津的战马最后一丝气力榨出,但一夜狂奔两百余里,再优良的战马也是精疲力竭到极点,踩到一个小坑里就失去平衡,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的摔了出去。   骑士不顾鼻青脸肿,朝着闻声赶来的巡兵大叫:   “速去通禀怯不黑将军,南人狡诈,压根就无意求和,靖胜军已从龙舒河诸营北上,速速戒备!”   ……   ……   杨景臣闻讯,带着诸将赶到怯不黑的大帐,这时已经有三拨探马赶来通禀靖胜军从龙舒水出动的紧急军情。   “果如宗王所料,这竖子绝非信义之辈,一定会趁我军主力北撤之后,如恶狼一般扑咬过来。”   杨景臣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趟必叫这头恶狼崩断大牙而归。”   天宣年间,杨景臣率部知守河北重镇雄州,赤扈南侵,雄州被围半年而降,后赤扈扶持降臣立伪朝,杨景臣以皇城司提举公事,与担任伪朝枢密使的岳海楼分掌伪朝内外军政。   汝颍会战期间,徐怀率部突袭汴梁,杨景臣率部闭守皇城不出,虽说其部没有受到重创,但其子杨从宗以及副万夫拔格却为徐怀斩杀藏津桥前。   每念及此事,杨景臣都要从噩梦中惊醒,只恨没有机会手刃徐怀以报此仇。   随着赤扈铁骑快速在陕西、京东等地推进,甚至横扫党项也未尝遇敌手,无需再立伪朝遮遮掩掩,汴梁以及黄河以北的相、怀、卫等州合并新增一兵马都总管府,杨景臣调为宿州总管。   杨景臣所部雄州军,在平燕宗王府麾下乃是战斗力较强的降附汉军,除长子杨从宗为徐怀所斩杀外,其次子杨从裕、幼子杨从同皆武勇过人。   听闻靖胜军昨天入夜前从龙舒河沿岸出动北上,杨景臣他们没有普通军将、武吏那么惊慌,因为他们对此早有预判。   此番议和,平燕王屠哥不担心困守寿春的韩时良、葛钰会搞什么幺蛾子。   一方面是韩时良、葛钰乃是南朝潜邸系的核心将帅,而南朝潜邸系此时早已深刻认识到京襄是他们目前所面临的更为严峻的威胁;撤军求和乃是潜邸系及他们背后的绍隆帝迫切渴望。   之前镇南王与平燕王也是基于这点,才主动给潜邸系抛出诱饵,发出信号。   另一方面则是韩时良、葛钰所率领的寿春守军被围逾一年之久。   为节约粮秣,寿春守军日常都是减半供给饭食。虽说寿春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饥病,但守军将卒已是相当虚弱。更不要说在决定撤军议和一策之前,东路大军集结十万人马对寿春持续展开高强度强攻长达四个月之久;在此之前对寿春的三个月围困也没有闲着,上百架重型石炮架在寿春城四周,昼夜不息的轰砸。   前前后后令寿春守军累计伤亡两三万是至少的。   平燕王屠哥真正担忧的还是桀骜不驯,又屡用奇策,统兵作战风格极其彪悍的靖胜侯,如今南朝的平凉郡公徐怀。   甚至镇南王兀鲁烈离开寿州之前,曾断言京襄一定会趁他们撤军到收尾时,狠狠扑上来咬一口。   因此平燕王屠哥才特意安排怯不黑率八千精锐骑以及杨景臣等汉将率三万步甲殿后,同时或明或暗也撒出大量的探马、斥侯,盯着京襄所能调动的各部兵马。   “靖胜军出动多少兵马?左右骁胜军有没有出动?”杨景臣心头涌起莫名的兴奋,凑到怯不黑案前问道。   一张堪舆图铺在木案上,怯不黑在几名书吏的协助下,将目前侦察到的京襄军运动轨迹标识出来:   “目前只确定是靖胜军四镇大营几乎倾巢而出,普通勤王兵没有什么动静,想来徐贼心里也很清楚,跨越两百里的突袭,普通勤王兵派出来只能是拖他的后腿,不可能提供正面的帮助。张八岭、浮槎山方向,目前没有刺探到左右骁胜军的动静,也许动了,但我们派出的探马一时半会还没有将消息传回。不过,左右骁胜军即使也于昨夜之前出动,我们也无需担忧什么。左右骁胜军直接从滁州北部出发,会为水势大涨的东淝河所阻,他们只能从庐州境内绕行,与靖胜军北上走同一条路线,那就要拖慢很多……”   南淝河、东淝河就像一把镰刀,倒扣在寿州东部及南部;而这两条河流,之前一直是他们所控制——他们不仅在撤军之前推毁所有的桥渡,也将沿岸不能带走的舟船统统凿沉或拖上河岸烧毁,还将于将军岭东北麓的曹操河水道扒开。   想要从南往北快速突袭,只有从东南淝河上游的源出之地将军岭与淮阳山东麓之间的谷地穿过北上。   对驻扎于龙舒水沿岸的四镇靖胜军,路线相对平直,仅需疾行两百里就能杀到淠水河口,但是左右骁胜军即便与京襄共进退,却要多绕行两百余里。   然而左右骁胜军骡马又少,即便参与这次奔袭,也至少要比靖胜军拖慢两三天才能抵达淠水河口。   他们可以暂时对左右骁胜军不予考虑。   “京襄选锋军应该也有动静了吧?”杨景臣捏紧拳头问道。   选锋军乃是京襄最为精锐的战力,乃是徐怀的侍卫亲兵扩编而来。   徐怀当年奔袭汴梁,所统领的就是选锋军的前身侍卫亲军。   藏津桥一战,楚山侍卫甲骑在藏津桥前密集突进的场景,迄今犹令杨景臣不时从噩梦中惊醒。   甚至此时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京襄选锋军比赤扈人的王帐骑兵都不逊色。   唯一能庆幸的就是如此精锐战力,京襄拥有的数量也极为有限。   在党项人被赤扈征服之后,南朝就失去最重要的战马来源,目前确知南朝通过设于邕州的榷场,每年仅能从大理获得千余匹战马,仅有极少量流入京襄。   京襄近年唯一大批量获得优良战马,乃是京襄不辞万里之遥,派遣武装商团经广南西路、大理国远赴泸水上游接应经吐蕃高地南逃的契丹残部。契丹残部事后派遣千余族骑加入京襄作战,同时携带三千匹优良战马而行。   不过,即便如此,京襄所拥有的优良战马,也仅有一万五六千匹而已。   除了战马之外,南人不擅骑战,也是限制于骑兵发展的关键瓶颈。   目前京襄选锋军总计编有悍卒一万人众,其中还有两千是重甲步兵。   扣除掉重甲步兵,京襄目前仅有精锐骑兵不到八千人,这已经是京襄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底子;其中还要将两年多前契丹残部派遣的增援骑兵算上。   目前能确认京襄在汝蔡及申州,京襄犹部署四千精锐骑兵,预防他们从河洛、京西往南渗透——为防止京襄行暗度陈仓之计,河洛、京西不时会主动派出骑兵,渗透穿插到汝蔡腹地进行袭扰,确认京襄部署在这些地区的选锋军骑兵没有调包。   这也就意味着京襄在淮西战场,能调动的选锋军乃是四千骑兵外加抵达战场之后需要下马而战的两千重甲马步兵——这也是京襄选锋军在淮西战场所展现的兵力。   杨景臣、怯不黑他们也早就注意到徐怀提前将这部分精锐部署到六安南面的霍山县,心知这部分兵马直接从六安南面的淮阳山北麓杀出,距离淠水河口更近,仅有一百三十余里。   杨景臣最关心的是京襄这部分精锐已经到了哪里,京襄要破坏他们与南朝潜邸系达成的和议,要突袭他们此时仍然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马,不可能不用这部分精锐。   而且他们预计京襄选锋军精锐,应该要比其主力四镇靖胜军提前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杀到。   “六安方向目前并无探马驰回,但不意味着京襄选锋军没有出动。我相信我们部署在六安方向的那些探马斥候,很可能已经被其提前扫除了,”怯不黑说道,“如料不错,京襄选锋军随时都有可能杀到我们眼前。”   “京襄选锋军突袭过来,必定第一时间会选择突袭摧毁我们的浮桥,临时切断北岸对我们的增援,”杨景臣说道,“不过,我还是主张放他们进来,任其推毁浮桥,然后将他们封锁在浮渡处,赶在其靖胜军主力赶到之前,将其歼灭!我相信有一天时间,足够将其吃掉了!”   杨景臣太想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了,知道他们现在就将殿后兵马主力拉出来,依托十数座呈扇形分布的营垒结阵,又有相当的战械相助,拦截住京襄选锋军的突袭,不成什么问题。   然而京襄选锋军看到他们这边戒备森严,没有突袭得手的机会,会不会就选择停在外围不发动突袭进攻?   这种可能性是显然存在的。   京襄是他们遭遇最难对付的敌人,压根就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莽夫。   倘若如此,他们就没有机会赶在靖胜军主力抵达战场之前吃掉这部分兵马,甚至都不排除京襄随时有放弃突袭的可能。   因此杨景臣主张用引狼入室之策,先放京襄选锋军杀入营垒区、杀到浮渡近前,他们将精锐兵马主要部署前营及侧翼的营垒,用于封锁、切断京襄选锋军的退路…… 第一百七十一章 北岸   时至九月底,汛季已过,但淮河水位还没有完全退下去,河滩边的芦苇半浸在河水中,浑浊的水浪轻轻簇击着沙堤。   仲长卿勒马停在沙堤,翘首往南岸眺望。   仲长卿与摩黎忽所部都是客军,不需要承担殿后作战任务,他们麾下的兵马已于前日往颍州开拔而去。   不过,仲长卿不相信徐怀能忍受住绍隆帝及潜邸系将臣与他们这边暗中媾和而全无反应。   他不便赶到南岸指手画脚,但也没有离开北营,而是找借口留了下来。   仿佛一场大戏,不看到落幕,沉迷其中的观众怎肯忍心离场?   仲长卿之前人在南岸,还觉得淠水河口一马平川,地势上没有什么起伏,但他此时站在地势更低的北岸,发现南岸地势不仅有起伏,还要比北岸高一些,这一刻将他的视野遮挡住。   隐约听到风声夹杂着一声紧一声的号角声,但在他的视野里,满是浑浊的河水、芦苇荡以及天然沙堤临水一侧的起伏。   除了浮桥南渡口乱作一团的民夫正被紧急驱赶下浮桥外,其他地方则被沙堤遮挡住,令仲长卿无法确认是不是就是靖胜军突袭过来。   仲长卿焦躁的翻身上马,带着侍卫到处寻找能看到对岸的高地。   然而北岸除了特意建造的几座高耸望楼外,就没有几处地势稍稍高一些的。   仲长卿策马往西驰出数里地,好不容易找了一座地势略高一些的沙丘,纵马驰去,看到摩黎忽带着两名侍骑从另一侧赶过来——而沙丘上已有两拨人正驻足翘首观望南岸。   看到仲长卿、摩黎忽过来,先赶到沙丘上的一名青年将领朝他们颔首示意,招呼道:“仲将军、那颜将军,你们与镇南王都说过待我军主力撤到北岸,徐怀一定会像恶狼一般扑咬我们的殿后兵马,看来真叫你们说中了——”   “拓剌,那边怎么回事?”摩黎忽却没有半点言中的得意,看到浮桥中段有两股黑烟升腾起来,皱眉问道。   “南岸号角吹响起,浮桥上正好有两队民夫运送财货过河,里面应该是混有京襄的奸细,纵火制造混乱,在水军赶到后,几人都跳河逃走了,”青年将领拓剌笑道,“不过,我看京襄伎俩也不过如此啊,想凭借几名奸细就想毁桥,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吧!”   浮桥就架在波浪起伏的水面上,激荡起来的水沫、浪花,早就将栈桥以及利用浮力托起栈桥的浮舟打得湿透,除非拿火油将整座浮桥从头到尾浇透,要不然哪里是容易纵火烧毁的?   赤扈没有能力制造牢固且轻便的铁线绳,位于淠水河口外侧、这座长逾三里的巨型浮桥,乃是用铁索将八十余艘小型浮舟环扣起来,然后在下方的淮河之中下锚驻泊十数艘巨舟,再用巨舟死死将浮桥拽住,抵冲水流的冲击,从而降低对两岸固定物的要求。   目前这座巨型浮桥,除了两岸都有专门保护的人马外,下锚驻泊的每艘巨舟相对于浮桥都是一座警戒哨垒,都驻有相应的警戒护桥人马。   想仅仅凭借三五名奸细渗透进来,纵火烧毁浮桥,无疑是实在不够看的。   见拓剌笑的轻浮,摩黎忽、仲长卿都没有半点要敷衍的意思,他们当然不相信京襄真的只有这点伎俩。   “仲将军、那颜将军,你们看那里!”   另一名站在沙丘上观战的将领,指向南岸约二十四五里的一道长岗,这时候有数股骑兵从坡嵴后驰出来,规模之大就像数股黑色的潮水在朝北的坡岗上快速涌流着,气势无比磅礴。   “这又叫仲将军、那颜将军早就料中了呢,看样子京襄还真是驱使秘密集结于淮阳山北坡的选锋军骑兵第一时间发起突袭——”   拓剌跨坐在马背,以便看得更远,风轻云淡的评头论足道,   “最北侧的淮阳山麓,赶到淠水河口最少也要走一百三四十里路程。京襄骑兵一夜疾行一百三四十里,赶到淠水河口不做任何休整,就能直接投入战斗、发起冲锋——再看那些闪光,他们披甲重骑的占比明显要比我们高多了,真是能算得上一等一的精锐骑兵。仲将军、那颜将军之前说其战力不比王帐骑兵稍差,也不算虚夸,但可惜限于规模,终究成不了气候。不过,也不枉宗王在南岸专门给他们准备了四千披甲重骑了!”   平燕宗王府从头到尾都有相当多的将领反对借媾和的名义挑起南朝内斗,以为这除了给南朝喘息之机,带不来别的好处。   拓剌就是持异议者。   虽说拓剌这时候满口都在夸镇南王与仲长卿、那颜摩黎忽之前对战局的预测极准,但略显轻浮的语气却是暗讽镇南宗王府一系太过重视京襄,是之前太无能、给京襄军打怕了。   赤扈极重视骑兵的装备,但连战马都披甲的精锐重骑兵也仅占到十之一二。   像怯不黑所部八千人马,披甲重骑仅有千余。   考虑到京襄这次极可能会动用最精锐的选锋军骑兵发动突袭,而选锋军精锐骑兵以密集阵型进行凿穿作战的威力以及选锋军还新编入重甲步卒,都令人印象深刻到要噩梦的程度。   为此,平燕王屠哥明面保持怯不黑率领八千骑兵配合杨景臣所部雄州军殿后不变,但实际上却暗中调了三千披甲重骑与怯不黑所部轻甲骑进行调换。   拓剌现在就想知道仲长卿、那颜摩黎忽他们两个人,会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们所畏惧、以为无坚不摧的京襄选锋军骑兵在赤扈重甲骑的屠刀下惨嚎、呻吟……   “不对!这事不对劲!”   仲长卿没有心情跟拓剌置气,看到京襄选锋军骑兵已经从坡嵴后涌出好一会儿都还没有停息的迹象,而在朝北的坡岗上,京襄选锋军分为五片,各自展开都有三四里纵深……   然而坡嵴后京襄军步骑还如潮水一般涌出,仲长卿直觉背脊骨一阵阵发凉。   “京襄军在淮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骑兵?徐怀那竖子是拿马步兵充数,想要第一时间将怯不黑、杨景臣唬住,然后趁机杀入营垒深处,摧毁浮渡?”摩黎忽直吸凉气说道,“他是想用诈计,为靖胜军主力赶来争取时间?”   “不是说京襄选锋军在淮西只有四千骑兵、两千重甲步卒吗?”   拓剌这时候也觉察到异常,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怪叫道,   “见鬼,在北侧坡岗展开的骑兵、重甲步骑已经有七八千人了,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骑兵没有杀出来——见鬼,京襄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骑兵?看其侧翼轻骑纵马驰骋开弓的样子,绝不像拿马步兵充数的新手!”   怯不黑、杨景臣想着诱敌深入,在南岸并没有将所有兵马都拉出营寨,除了第一时间将七八千步甲拉出营垒,于浮渡正面结阵外,还将两千轻甲骑、数百披甲重骑部署于营区两翼。   两军轻骑最先在侧翼接战。   怯不黑、杨景臣都深知京襄选锋军除了重甲步卒下马后结阵推进的威力惊人外,也知道其重甲骑以密集阵型进行凿穿突击前也需要整饬阵型。   不能让京襄军从容将阵列展开来,当然要第一时间驱使机动速度最快的轻骑进逼过去,压制京襄军在朝北坡岗展开的空间,不断尝试撼动其阵脚。   然而除了居中三大片正有序结阵的四五千步骑人马不说,仲长卿、摩黎忽粗粗看去,能确认京襄选锋军第一时间在两翼以及侧前翼投入交战、掩护披甲重骑及重甲步卒结阵的轻骑兵,就不少于四千人马,而且看上去个个弓马娴熟。   “契丹人?!”   仲长卿想到一个可能,这一刻几乎要呻吟出来。   他虽然猜不到为何有如此之多的契丹骑兵出现在淮西战场之上,但他几乎能够肯定,徐怀此时确有额外的精锐轻骑兵可以调动,除了从契丹残部借兵,还有其他途径吗?   “契丹残部不是都留在吐蕃高地深处吗,不是说距离大理国还有数千里之遥吗,怎么会跑到中原来了?之前千余契丹残部来投京襄,他们在途中用了多少时间,没有一年,半年也至少的吧?”   摩黎忽心惊神颤的问道,   “吐蕃相距中原万里之遥,山高水远,一支如此规模的骑兵要从吐蕃调到淮西,没有一年半载时间,怎么办得到?除非徐怀一年前就已经料到这点?这也不对啊,徐怀派人去找萧林石请援,报信路上不得先耽搁大半年的时间?不对,不对,两侧的轻骑兵不像假扮,确是精锐骑兵,唯一可能,就是居中结阵的披甲重骑是拿马步兵充数的——徐怀诡计多端,杨景臣在他手里吃过大亏,这很可能是针对杨景臣用计!”   “是契丹骑兵。”   仲长卿不得不痛苦的直面残酷现实,又朝拓剌说道,   “拓剌将军,请你速往平燕宗王处禀报,需要调派水军运送援兵到南岸去。京襄这次从契丹借得大股骑兵,一次性投入的突袭兵马规模远远超乎之前的预估。怯不黑、杨景臣想着诱敌深入,仅在浮渡前安排七八千步兵结阵,不可能阻挡京襄军杀透进来摧毁浮渡。考虑到京襄极可能还有后手,为防万一,需要提前将援兵送到南岸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阵前   天穹阴晦,江风微拂,鸟雀从芦苇荡里惊飞。   唯有淠水完全不为一旁即将展开的血腥厮杀而动容,千古如一,滔滔不绝的流入淮水——此时淠水水势犹大,在四五里开阔的汇流处形成清浊分明的分水线出来。   浮桥被纵火点燃几片栈板,虽然没有造成大的损失,但检查损失、替换栈板需要时间,却是一艘战帆船先从北岸赶来,但没有在浮渡口处靠岸,而是直接驶入淠水河中,就近观察战场。   这时候选锋军两千重甲步卒已经在南岸虏兵的营区之前完成结阵,每百人为一队,在中路形成两个大的锥形战阵,开始往前推进……   锥形阵最利强行突击,战斗队形,前锋如锥,两翼坚强有力,目标就是从狭窄的正面凿穿敌军,由前锋突破、割裂敌军的防御阵型,两翼战卒扩大战果,非勇悍无比的将领与精锐战卒不能胜任。   两千选锋军披甲重骑则以若干个鱼鳞状的小方阵,结成两个前凸鱼鳞阵,紧挨着重甲步阵的侧翼前行。   而规模更为庞大的契丹骑兵,此时正与两翼的敌骑进行激烈交战,正拼命将虏骑压制回去,为选锋军重甲步骑的快速推进排除干扰、扫清障碍。   第一批以最快速度赶到河口,抢占坡岗,驱逐、抵挡敌军阵前突击、袭扰,为后续步骑赶到战场进行短暂休整创造有利条件的两千选锋军甲骑与四千契丹骑兵,这时候则作为预备队驻留在后方的坡岗之上。   他们只需要随时关注战场的变化,在需要时才会重新投入战场,总之除了争取一举将敌军横于浮渡之前的拦截阵列无情的撕碎外,还要防备此时尚在营垒之中的虏兵随时会出营增援。   史琥、撒鲁合等将勒马停在萧燕菡身侧,专心致志盯着战场上的一草一木。   徐怀需要随靖胜军主力一起开拔,却是张雄山、刘师望连夜北上,与前锋兵马会合。   刘师望凝望远处的滔滔淮水,禁不住担忧的问道:   “不知道姜佥事此去楚州,有没有成功将淮东水营成功调动出来?”   也是到正式拟定突袭计划之时,刘师望才得知邓珪这几年一直与京襄保持秘密联络,但细细想来却又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   邓珪虽说少年得名,很早就高中武举,但入仕二十年却只能在巡检使等低微武职上辗转,失意之余也早就识尽世间炎凉。   刘师望与邓珪有着相近的人生阅历,也更能体会邓珪早年的心境。   这种心境令他们对世事、对京襄、对大局有更为客观、深入的认识,不会轻易被浮华名禄权势所遮挡。   相比于他,邓珪更早、更深处接触、楚山众人,甚至在平靖桐柏山匪乱时还并肩作战过。   只要深入研究桐柏山匪乱,就知道当时的局面有多诡异复杂,邓珪作为平靖桐柏山匪乱的真正参与者,甚至还是名义上的主导者,他对徐怀及楚山众人的认识与体会,怎么可能不深刻?   刘师望现在就担忧邓珪在游说或者说控制顾藩时出什么岔子,导致淮东水营无法及时出动。   而这也是谁都说不好的事情。   “就算未必事事如意,也无碍大局了。”萧燕菡转头笑着说道。   淮东水营此时驻扎于楚州,溯流相距淠水河口有五百余里水路,怎么都不可能在两天之内赶到淠水河口的。   不过,照他们事先拟定的方案,乃是在姜平赶到楚州报信后,邓珪第一时间游说或控制顾藩调动淮东水营会同他们提前驶入两艘铁壳子楼船溯流杀入洪泽浦,从下游牵制住一部分虏兵水师。   与此同时,信阳水军会从上游冲击虏兵设于潢川、淮川、颍口等地的封锁,尽最大限度的削弱虏兵于淮河两岸的摆渡力量——上下游同样受到猛烈的进攻,虏兵就算在淠水河口还掌握大量的舟船,也绝对不敢轻易大规模摆渡运兵的。   只要令虏兵短时间内无论是将殿后兵马撤往北岸,还是往南岸增派援兵,都无法从容完成,就能给荆州水师从长江水道转入淮河、彻底封锁淮河争取到足够时间。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最终能做到哪一步,还是要实时根据战局的发展、演进,进行调整。   “郡主所言甚是,战局未必尽如人意那么完美,但第一步摧毁其浮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刘师望一展愁容,笑着与众人一同往虏兵营区望去……   赤扈人之所以选择淠水河口修建浮桥,除了此处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外,更重要一点就是河口以东,南北两岸皆有大石可固定铁环索。   不过,淠水河口附近除了这一小截石崖,其余皆是泥沙沉积而成的沙洲地貌。方圆二三十里的河口三角洲,不仅地势低陷、汛季易为水淹,地基也浮摇松动,不利于修筑坚固的大寨。   淠水河口作为赤扈东路大军此次南下最为重要的中转基地,浮渡也是连接南北两岸核心枢纽,大营的修筑当然不敢有一丝马虎。   赤扈东路大军渡淮之后,在选定渡口的南侧与东侧,分别在当地人修建的垸寨基础上,一倚淠水、一倚淮河建造了两座大营,仿佛门户将浮渡、水营码头遮蔽在内侧;然后又分别依托这两座大营,修建数座环护小营。   赤扈淠水河口营区的布局特点,使其在浮渡的正面形成了一个漏斗形、约有七八里纵深的缺口。   选锋军六千精锐步骑会同八千余契丹援骑连夜从淮阳山北麓大营开拔,沿淠水东岸北上,就是要从这个缺口杀进去,摧毁其浮渡,短时间内打断虏兵于淮河南北两岸大规模快速调动兵马的能力,然后通过信阳水师与淮东水营从上下游牵制虏兵水军,为荆州水师大规模杀入淮河,彻底将殿后的虏兵封锁于南岸争取时间。   “不够杀的啊!还以为杨老狗、那个不黑不白会将全部殿后兵马都从营垒里拉出来列阵呢——一战定胜负、大家都省事不好吗?”   徐惮作为重甲步营的统兵都虞候,战前被严禁第一时间就在出现最前列冲杀,他很是不满的看着前方比想象中要单薄得多的虏兵防御阵列,扬声跟相距数十步、同样在阵列之后督军推进的孙延观抱怨起来,   “他们是不是想着故意诱我们杀进来,然后主力再从营寨里杀出来切断我们的退路?好一招‘请鳖入瓮’啊,可惜他们今天请来的鳖有点大啊,他这只瓮装不下!”   “你小子才是鳖,你全家是鳖!”孙延观哈哈一笑,说道,“他们当然怕将缺口堵得太结实,真将我们拦在外面了,或者吓住我们啊!”   很快前锋线与敌阵拉近到一箭距离左右,如蝗箭雨从敌阵中射出,孙延观也不再跟徐惮搭茬,专心致志盯着战场上的细微变化,眼睛里流露出对虏兵的凶残的光。   说实话,怯不黑、杨景臣真要将三万步甲以及四千轻骑、四千披甲重骑都拉出营垒结阵相待,今天这一仗还真不好打。   在预定的方案里,他们也考虑过敌军殿后兵马闻讯全面出动的可能,那他们的应对策略也要做相应的调整:   突袭兵马可以先选择试探性突击,但倘若试探出虏兵抵挡较为坚决,估计短时间内难以形成突破,则应转为控制外围战场为主,等待靖胜军主力携带一部分轻便战械赶到后再进行新的进攻。   现在契丹骑兵已经成功将两翼的虏骑压制回去,使虏兵封挡营区缺口的正面阵列彻底暴露出来,仅不到八千步甲列阵,还是战斗力及兵甲较弱的降附汉军,也没有什么战械摆布出来,众将当然有信心一举杀穿过去,也决定直接投入足够多的进攻力量。   说到底还是赤扈人太贪心了,既没有提前预料到京襄会从契丹残部紧急调来八千精锐轻骑,却又想着将京襄的突袭兵马诱入营区内侧断路一举围歼。   这也说明赤扈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邛崃山道的存在。   年初徐怀宣称要在枞阳与秋浦两县间修建长江浮渡,之后数月也的确大张旗鼓的力行其事。   这么做一方面是麻痹虏兵,令虏兵误以为京襄完全没有与之争雄长江水道的水军力量,这也是将一部虏兵水师诱入枫沙湖之中歼灭,斩获枫沙湖水战大捷的一个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就是借助修建浮渡,隔绝长江水道,同时与枞阳、秋浦、铜陵、庐江等地的驻军一并,将江淮与荆湖的东西信道完全切割开来。   要不然的话,就算虏兵一时意识不到邛崃山道的存在,意识不到吐蕃东翼的打箭炉与长江上游的嘉州、黎州仅相隔三四百里,但只要大规模将契丹人马通过长江水道东运,就很难完全保密。   这么多人马的吃喝拉撒,以及从枞阳穿过淮阳山南麓的山岭进入霍山境内潜伏下来,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   最好的方案,就是封锁信道、隔绝东西,而且封锁也要做到不着痕迹,令赤扈人完全意识不到这是封锁。   当然了,徐怀早就有从契丹秘密借兵的计划,只是一开始没有想到潜邸系会与赤扈人这么快媾和,仅仅想着在龙舒水、李陵山对峙中,已方能秘密多八千到一万骑兵可用,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后面的局势变化,徐怀完全是顺水推舟、顺势而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破袭   杨景臣站在南大营的寨墙之上,这一刻如同回到数年前身置汴梁皇城朱雀城楼之上眺望藏津桥战场的噩梦之中——   清晨接到靖胜军从龙舒河沿岸开拔北上的信报,杨景臣与怯不黑就断定京襄部署于霍山北部山麓之中的选锋军必然已经趁夜沿淠水北上突袭而来。   他们之前虽然没有接到霍山方向的信报,但相信实是京襄选锋军推进速度太快,又不乏剽掠如风的精锐悍骑,令他们分散于淠水上游的探马、斥候,根本就来不及赶回来传信,或被清除、围杀,或被切断道路。   他们预计京襄靖胜军主力最快也要拖到今日黄昏时才能赶到淠水河口;而左右骁胜军即便与京襄沆瀣一气,但距离更远,最快更是会拖到三天之后才能赶到淠水河口,便决意先解决京襄充当前锋突袭的选锋军精锐。   他们不单仅派出八千步卒在浮渡正面结阵迎敌,他们还授意在阵前督战的都虞候、指挥使们,能抵挡则抵挡,不能抵挡则可以往大营附近、投石弩车等战械以及弓弩能遮蔽、掩护的区域撤退,甚至不拘他们提前为撤退做好准备。   说白了,第一时间在浮渡正面结阵拦截的兵马,只是他们为诱敌深入、以便合围的诱饵。   普通兵卒当然都被蒙在鼓里,但是阵前督战的都虞侯、指挥使们,都心知肚明,也早早看好撤退的路线,还将精锐人马都收拢在自己的身边。   那些杂兵死就死了,随随便便都能补满,但就怕精锐部属损失太惨重,他们会失去在军中立足的根基。   这样的排兵布阵,督战将领又是这样的心态,仅仅凭借阵前入秋后仅剩浅水的窄壕以及零散的拒马,如何抵挡住京襄最为精锐的披甲重骑、重甲步卒往前推进的步伐?   不要说披甲重骑、重甲步卒了,在他们派出的袭扰骑兵被压制、驱逐出战场,不得不往营区深处暂避锋芒之后,京襄军上千弓骑兵分作十数队,越过沟坎进逼过来,战骑驰骋不停,软弓张开不断快射,就叫他们阵脚禁不住松动起来。   京襄军的这些弓骑兵,上半身所着简易板甲类似两当铠,主要遮覆胸背,却是通体锻打而成。   这种简易板甲,叫弓骑兵虽然不像披甲重骑那般防护全面,但在阵前对射时,却能有效保护要害;倘若腿臂等非要害处中了箭创,及时后撤,不至于伤及性命。   而这些进逼到阵前的弓骑兵,坐骑还披覆一层类似锁子甲的网甲。   战马的承受力要比人更为强悍,用轻便网甲大面积遮挡胸腹等处,骑射娴熟的弓骑兵进逼到阵前,且驰且射,极大降低战马为流矢所伤的可能。   在战场上,前列兵卒以大盾、长刀、长矛为主,弓箭手位于阵中抛射箭矢——铠甲防护齐全的将卒或者战马,在这样的战场上,生存概率要高得多;特别是于缺口正面列阵的雄州汉军,斗志不坚,无意从整饬的阵列中反扑上来,基本上是被动承受上千弓骑兵轮番袭扰。   如此一来,选锋军重甲步骑极其顺利的越过几道简陋的障碍物,杀至雄州汉军阵前,如汤泼雪一般,将强悍无比的凿穿战力肆意发挥出来,几乎眨眼间的功夫,就被撕开数处缺口。   雄州汉军阵前督战的都虞候、指挥使们,无心组织精锐兵马去堵缺口,杨景臣站在寨墙的箭楼之上,看着浮渡正面的防御阵线,可以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崩解开来。   这时候他才完全确认北岸传信推测京襄已经得到大股契丹骑兵的增援是真。   无论是轻骑弓兵,还是突阵冲杀的披甲重骑,绝不像京襄拿普通的马步兵充数来吓唬他,可以确认京襄此时凿实在淮西战场有一万五六千精锐骑兵可以调用。   问题是多出来的这七八千契丹骑兵,是怎么瞒住他们的眼线,进入淮西战场的?   不是说契丹残部一直都停留在吐蕃高地的深处吗?   不是说契丹残部都没有往大理国方向进一步转移的迹象吗?   浮渡正面的防线被撕开,不计其数的兵卒往两翼营区逃来。   雄州汉军的兵卒此时的伤亡不会有多惨重。   毕竟浮渡前的两大营区,都是主营环绕数座小营的布局,与浮渡正面的缺口,有多条道路相通,营垒里除了一队队弓弩手站在寨墙之上严阵以待外,还部署大量的战械,京襄军还不敢肆无忌惮的轻易逼近追杀溃兵。   不过,看着京襄军分出一部精锐,通过缺口往浮渡栅营杀去,杨景臣他敢下令营中待命的精锐兵马杀出,去截断其退路吗?   杨景臣眺望怯不黑坐镇的东大营,许久也未见东大营升起“出兵断后”的狼烟信号。   京襄军的重甲步骑在撕开浮渡正面的防线之后,并没有直接往浮渡方向杀去,而是往两翼营区转进,在他们东、南营区的正面重新收拢起坚密的阵型;京襄军之前游弋于两翼的弓骑兵,这时候分出上千人马径直往浮渡外侧的栅营杀去。   杨景臣看京襄军的部署,也知道京襄军有防备这边出动精锐断其退路,此时他心里也很清楚,他们即便调兵出营垒,更大可能会在营区前陷入胶着作战,断其退路则不要妄想了。   一方面是京襄选锋军进逼太近,他们没有办法将优势兵力展开,而出营垒的兵马侧翼安全也得不到保证,极可能会迎来对方骑兵凶猛的扑咬。   另一方面,也是更令杨景臣担忧的,由于外侧战场为京襄骑兵完全控制,这意味着靖胜军主力可以抛开任何防御性的阵列全速前进,也就意味着京襄靖胜军主力将比他们所预测的,更早抵达淠水河口。   他们现在要做的,已经不是出兵断其退路,而是要考虑在浮桥以及浮桥附近的码头被摧毁之后,他们这些殿后兵马该如何才能顺利撤出南岸。   ……   ……   以仲长卿的想法,他希望平燕王屠哥能当机立断,调派水军运送增援兵马前往南岸。   因为受淠水河口积沙成陆的地形限制,整个河口营区的摆渡码头实际也主要集中在浮桥南头附近,依托石崖填土围堤修建了多条栈道延伸到淮河之中,可同时供多艘战船停靠上去。   而东、南主营所靠近的河滩地乃是大片沼泽,都只勉强填出一条土道延伸到水边,还在汛季里因为河水漫涨被冲毁了。   考虑到京襄靖胜军主力今日入夜之前就将抵达淠水河口,到时候南岸仅凭借殿后的雄州汉军及怯不黑所部骑兵,将很难夺回浮渡区域的控制权,就需要花费时间在东、南大营近河区域紧急修建新的栈道码头。   那样的话,就极可能会产生新的不可预料的变数。   然而等到日上三竿,看到浮桥南端的栅营被京襄军突破,栅营之中仅有的千余守军被杀得丢盔弃甲,无数兵卒被迫跳水逃生,看到浮桥南端已经被纵火,仲长卿都没有看到北岸这边有集结水军战船,增派援兵渡河过去的迹象,便与摩黎忽赶往平燕王屠哥的牙帐。   这时仲长卿才得知淮东水营已经于清晨时分杀入洪泽浦中。   “什么,淮东水营编有两艘船型比普通楼船不小的铁甲战船?”   仲长卿听到这一消息,愣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在平燕王屠哥面前,也禁不住震惊的拍案叫道,   “定是邓珪早就暗通京襄。桐柏山匪乱期间,邓珪就与楚山众人通力合作,我们怎么就想当然以为他真为权势投靠南朝潜邸系啊?定是邓珪说服或要挟顾藩与京襄合作!”   由于淮东水营已经编有两艘超大型铁甲战船,在出动时机又跟京襄靖胜军、选锋军几乎一致,这直接坐实顾藩、邓珪所主导的淮东军已经选择与京襄共进退,绝非他们之前所认定的,淮东军还是潜邸系的中坚力量之一。   这个错误的判断,影响太大了,大到令仲长卿良久过后,都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淮东军的转向,并同时调派水营杀入洪泽浦,直接意味着他们留在南岸的殿后兵马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目前接到的消息是淮东水营携两艘超级铁甲战船杀入洪泽浦,但与他们留在洪泽浦西口的水军还没有接战。   他们暂时很难评估这两艘超级铁甲战船会有多大的威力,但平燕王此时已不敢再派遣援兵前往南岸了,生怕淮东水营径直溯流杀过来,他们又无以抵挡,那就意味着他们连新增援过去的兵马都将折在南岸。   当然,这还只是最直接的后果。   更令仲长卿心悸的是,邓珪、顾藩都已经选择同京襄站到一起,这实际意味着南朝实际已经彻底落入京襄的掌控之中了——潜邸系就算成功救下韩时良、葛钰所部兵马,也已经不可能与京襄系抗衡了。   而且邓珪、顾藩都跟京襄站到一起,南朝绍隆帝及潜邸系,还敢相信其先主旧臣一系的任何一个人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增援   京襄不仅突然得到七八千契丹弓骑的增援,还获得执掌淮东军政的顾藩、邓珪的支持,淮东水营昨夜同时从楚州出发溯流杀入洪泽浦——这两大事前未曾预料到的变数,是那么震骇人心,甚至可以说令人魂飞魄散。   在这两大变数面前,平燕王屠哥迟迟未敢往南岸派出援兵,助南岸殿后兵马争取浮渡区域的控制权,谁能指责他这是优柔寡断、心生胆怯?   而且这七八千契丹弓骑以及两艘超级铁甲战船编入淮东水营,是目前才暴露出来的筹码,谁知道京襄还有没有暗招没有浮出水面?   现在他们所能确知的,就是浮桥被摧毁已经难以阻止了,他们现在必须评估淮东水营与信阳水营分别从上下游发动夹攻,经水道奔袭淠水河口的可能性。   早就在昨日,斥候送回来的信报还确认荆州水师的主力还停留在铜陵、枞阳一带,但此时他们还有这样的自信吗?会不会荆州水师主力的实际动向,也被京襄玩了瞒天过海?   谁敢说此时增派援兵过去,不会肉包子打狗,都折在南岸?   仲长卿痛苦得快要呻吟出来,他自诩对京襄了解甚深,信心却一再惨受打击,这一刻是彻底被颠覆。   然而,他们真能弃南岸殿后兵马于不顾吗?   南岸殿兵后马看似不足四万,相比较平燕宗王府这次总计集结逾二十五万规模的东路大军来说,占比不算特别高。   不过,总兵力跟精锐兵力永远是两个概念。   平燕宗王府所辖总计仅有八千披甲重骑;此时有一半在南岸。   平燕宗王府所辖汉军看似兵多将广,但能拉出来打野战的战兵,也就八九万而已;此时有三万在南岸。   真要舍弃南岸这近四万殿后兵马,平燕宗王府一系的损失,将是极其惨重的,甚至还要远远超过镇南宗王府中路两年对峙的损失。   镇南宗王府三年前集结三十万兵马从中路对汝蔡发起进攻,前后对峙近两年时间。   虽说两年对峙作战,镇南宗王府累计伤亡看上去更大,但其中大半都是杂兵,或强行驱赶上阵的民壮,损失的精锐战兵占比其实不高。   再一个,就是两年高强度的对峙作战,令相当一批杂兵成熟起来,因此镇南宗王府在两年对峙中精锐兵马在总的规模上并没有什么缩小。   平燕宗王府倘若舍弃南岸这四万殿后兵马,三五年内都不要想能恢复元气。   仲长卿心里仿佛长了一团乱草,这一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叫局面稍稍好看一些。   “报,京襄靖胜军前部兵马已经赶到淠水河口!”一名侍卫这时候匆忙走进大帐,禀报道。   仲长卿这时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从帐帘射进来的阳光,不知不觉已是午后了。   都已经过午时了吗?完全没有感觉啊,怎么走神这么厉害?   再细听侍卫跟平燕王禀报敌情,仲长卿心里依旧震惊:即便时至午后,昨天入夜后才从龙舒河沿岸开拔的靖胜军,前部这时候就能赶到淠水河口,也是快得太惊人了。   完全是撒开脚丫子跑吗,彻底不考虑有被拦截、狙击的可能?   屠哥等人霍然站起,径直往大帐外走去,登上大帐南侧的望楼。   大帐南侧的这座望楼位于大营靠近淮水的一侧,以竹木搭建而起,高逾七丈,有如七重高塔。望楼占地也较广,体量很大;仲长卿、摩黎忽作为副万夫长级的人物,也有资格随平燕王屠哥登上望楼。   淠水河口以东的淮河水道较窄,算上两边的河滩也就只有六七里地宽,众将站在七八丈高的望楼之上,能清楚将南岸浮渡以及东、南两处营区尽收眼底。   浮桥连接南岸巨岩的八根铁环索早已经被突入浮渡栅营的京襄弓骑拿巨斧斩断。   在缺了这一最重要的固定支撑之后,近百艘浮舟,上铺大量栈板,又用铁环索环扣成一个整体的三里浮桥,毫无疑问是没有办法单纯用十数艘巨舶,在淮水之中下锚驻泊就能固定住的。   仲长卿这时候看到靠近南岸的三艘驻泊巨舟没有来得及起锚,直接被浮桥拖翻沉入淮水之中;整座浮桥就像一头扭曲的巨龙,往北岸这边斜靠过来,勉强没有解体,但大量的浮舟、栈板都从铁环索上脱离下来,往下游飘荡而去,一片狼藉。   不能夺回南岸的控制权,浮桥也就没有修复的可能,现在也顾不上心疼浮桥被摧毁成这样子,更令人心焦的还是浮渡附近的码头此时也已经陷入一片火海,浓烟滚滚。   南岸浮渡码头,是借助石崖以东相对坚固、不容易为上游潮水冲击的稳定地基,驱使数以千计的民夫围堤填土,先建成大型堆场,然后在堆场外侧修建栈桥延伸入水中。   这样,大型舟船就可以直接停靠在栈桥的两侧上下货物、人马;这也是当世效率最高的装船码头。   然而花费无数气力、钱粮建成的栈桥码头,此时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而在推毁浮桥及栈桥码头之后,从缺口强突进来的上千京襄轻骑这时候正从容退去,似乎完全不介意他们会从北岸出兵,夺回浮渡区域的控制权。   理论上,栈桥码头虽然被摧毁,但浮渡附近造堤填出一片近水平地,倘若能夺回来控制住,殿后兵马从那里上船的效率,要远高过那些有如沼泽的河滩地。   然而看京襄兵马如此自信,他们敢从北岸派兵去助殿后兵马夺回浮渡区域吗,不怕京襄精锐再从缺口处突杀进来吗?   虽说京襄军的集结地,位于南大营以南,距离要更远一些,但相距逾二十里,仲长卿他们还能大体看到不断有新的兵马从南面赶到的情形,就像涓涓细流,不断汇聚到坡岗北侧的那洼湖泊之中,使得京襄在南侧的军容不断壮大起来。   很显然,京襄对其选锋军及契丹援骑组成的前锋兵马非常有信心,认定前锋能彻底控制住战场,因此从龙舒河沿岸开拔的靖胜军步卒主力,特别是有骡马充当脚力的马步兵部分,完全撒开腿绕过将军岭一路往北狂奔,以求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战场……   ……   ……   “浮渡已经摧毁,北岸虏兵到目前还没有什么动作,想必是被契丹援骑以及淮东水营的异动给震慑住了。我们此时除了以重甲步骑结阵,压制南岸两处敌营的虏兵轻易不敢出营垒作战外,正紧急在此地开挖浅壕、堆垒护墙,修建一座简营,楔入这处缺口,将兵锋直指浮渡区域,令虏兵不敢借这个区域登船逃走!”   在一座旧土神庙临时充当的行辕之中,张雄山就着淠水河口的堪舆图,将清晨接战到午后的战场形势发展,详细说给徐怀、范宗奇、傅梁等人知晓。   “我们刚刚赶到,还不太熟悉情况,接下来都听你们来安排!”刚刚随靖胜军第一镇赶到淠水河口的徐怀,对情况还不是很熟悉,就让张雄山、撒鲁合、史琥等将直接安排接下来的部署。   “赤扈人两座大营,接河区域都是滩涂、烂地、沼泽,之前修到水边的一段土路也被汛季大水冲毁——我们就算没有办法穿插过去,但赤扈人想重新修缮方便他们人马靠近河水撤走的土路,也不是三五天能成,”撒鲁合哈哈笑道,“我们只要保证将兵锋从缺口处指向浮渡区域,然后水军再从上下游夹攻不歇,牵制住一部分赤扈水军,吃下这部分兵马,没有问题!”   说到底就是争接下来三五天的时间。   他们只要有三五天缓冲时间,除了能进一步控制住淠水河口的外围区域外,诸路勤王兵以及左右骁胜军也将陆续开拔过来。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在淠水河口修筑营寨,将精锐兵马直接进逼到敌营寨前,将其殿后兵马主力死死缠住,静等荆州水师杀入淮河之中断其退路。   云朔之乱往后,撒鲁合与石海其实都不主张与楚山合作的,只不过早期他们也要从西山撤出云朔地区,徐怀又将西山诸部拱手让给他们兼并,急需补充部落实力的他们也无法拒绝。   之后徐怀千里奔袭太原,他们也反对出兵相助,还是萧林石力排众异,将天雄军俘兵交出来,由萧燕菡、邬散荣率领助战。   再之后秦州时期互通有无,没有什么好说的。   从洮源南下吐蕃高地,撒鲁合也是持反对意见的,他倒不是想投赤扈人,纯粹是认为南下这条路太艰难了,完全不觉得京襄(楚山)有可能会派出人手在前路接应他们。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京襄(楚山)的诚意与决心。   京襄(楚山)不仅派出精锐人马,携带大量的物资,绕行万里前往泸水接应,还不计代价打通邛崃山道,助他们在邛崃山立足。   不错,京襄(楚山)这么做,是京襄的利益诉求,然而这种种一切艰难都能克服,都能无畏,不是证实了京襄的可靠吗?   特别是此时的契丹残部如此弱小,现实迫使他们需要附庸于强盛势力,还有比京襄更好的选择吗?   当然了,撒鲁合之前反对,还有一个极关键的因素,就是觉得京襄(楚山)不够强大,不足以庇护契丹残部。   而到这一刻,他这层顾虑则彻底打消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传捷   虏兵攻陷合肥缴获大量的物资,使得其有充足的粮秣与人力,在淠水河口修造营垒。   这里也是他们最为重要的中转营地,至少在理论上,赤扈人在攻陷寿春城之前,淠水河口营地是绝不容有失的。   因此其东、南两座大营,基本上都是按照城池的严格标准进行修筑,两座大营皆有千步见方,夯土为墙,城墙高逾两丈、下宽两丈、顶宽一丈,碟垛、马面墙、谯楼、战棚、石砌券门皆全。   殿后虏兵闭城不出,精锐未损,在没有重型战械辅助的情况下,选锋军精锐与靖胜军想强攻下这两座大营,死伤定然惨烈无比。   不过,张雄山他们决定楔入虏兵两座大营之间修造一座营垒,以精锐步骑填入其中,兵锋直指浮渡及两座敌营,虏兵也不敢轻言撤退。   一方面是虏兵两座大营所倚河滩皆泥泞不堪,人马极难通行到水畔登船,另一方面虏兵没有准备妥当,在京襄精锐进逼的情况下,轻易撤退极容易诱发恐慌、崩溃。   哪怕是不想动摇军心,赤扈人都不敢对中下层将卒轻言撤退。   大军压境,最利撤退的浮渡又被摧毁,轻言撤退,杨景臣、怯不黑指望谁还会心志坚定的守在接敌的城墙,而不是稍遇压力就乱哄哄败退?   兵败如山倒,这绝非说说而已。   虏兵不敢轻言撤退,京襄就更不着急。   靖胜军四镇主力陆续抵达淠水河口后,往南侧依次结营……   ……   ……   次日一早,徐武江、韩圭就解除对魏楚钧、宁慈、张辛等人的软禁,但全城戒严并没有解除。   虽说此时舒城及附近营寨里的守军,以诸路勤王兵为主,徐武江、韩圭身边仅留有一两千靖胜军将卒维持招讨使司行辕的正常运转,但魏楚钧、宁慈等人已不能再去阻挠奔袭作战,又无法确知奔袭作战的结果,哪里还敢有什么轻易妄动?   徐怀率部奔袭淠水河口敌营失利,他们就得考虑赤扈人卷土而来的严重后果,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的,想要找京襄秋后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倘若奔袭得胜,徐怀再次重创虏兵,就连绍隆帝都得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兵不厌诈”,他们还敢妖言惑众、煽动勤王兵卒闹事,真就不怕满门抄斩吗?   他们内心深处最为期待的结局,就是京襄军与赤扈人在淠水河口杀个天翻地覆、杀个两败俱伤,他们既不用担心赤扈人震怒之下卷土重来的巨大危机,也正好借这个机会狠狠挫打一下京襄的实力。   这时候驻守寿春的韩时良、葛钰则将成为左右战局的决定性力量,他们未尝不能将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制权从徐怀手里夺过来……   当然,魏楚钧他们也清楚,很多事并不能一厢情愿。   他们在惶惶不安中等到第三天,依旧留在舒城坐镇后方的徐武江、韩圭才派人将魏楚钧、宁慈、张辛以及诸路兵马都部署、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地方高级将吏再次请到行辕:   “选锋军会同大燕援骑,击溃虏兵拦截人马,已经摧毁其浮桥、栈桥码头,将三万余虏兵围困于淠水河口,亟待增调诸路精锐战兵增援往至,以毕全功……”   “……大捷?”魏楚钧、宁慈等人皆心旌荡驰、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   “三万多虏兵还在负隅顽抗,没能第一时间歼灭,现在说大捷还早了一些,”韩圭慢悠悠的说道,“而这恰恰是需要诸公为此一并努力的……”   徐怀这时候肯定不会再拿选锋军及靖胜军精锐去强啃有如坚城般的敌营。   接下来要做的,一方面水陆并行,纠缠住南岸虏兵,令其无法从容渡淮北逃;另一方面则要安排诸路勤王兵马,依照既定的计划逐一去收复合肥、六安、肥西等城池,同时还要诸路勤王兵马进占肥西、六安以北至淠水河口、虏兵所遗弃的城寨,恢复霍山经六安至淠水河口的驿道畅通,确保粮秣、军械等物资能源源不断经陆路运抵前锋大营。   同时诸路勤王兵还要协助左右骁胜军在合肥以北、东淝河的中游修建浮渡,以便刘衍、杨祁业统领左右骁胜军能进驻虏兵在芍陂北侧所遗弃的大营,以便必要时能快速增援淠水河口。   在这些部署完成后,才会对淠水河口的两座敌营展开强攻,但到时候附城而攻,也非选锋军及靖胜军精锐。   诸路勤王兵打不了野战,再不在这种按部就班的攻城战事上见见血,岂不是连辎兵的作用都不如了?   魏楚钧、宁慈、张辛三人面面相觑,愣怔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韩圭从徐武江的案上拿起一封令函,递给魏楚钧等人,说道:   “魏相公,这是使君作为枢密副使、提点诸路兵马勤王招讨使所签发的令函,请魏相公及诸路兵马提举将吏验看,倘若没有什么疑问,还请快快遵办吧,局势还没有到容许诸公在此发呆卖愣的地步……”   现在战事还没有结束,专为淮西会战所设的五路度支使司,以及魏楚钧作为五路度支使,征调江东、江西、荆南、荆北以及广西钱粮租赋专供战事的职责就没有结束,还得请魏楚钧回到庐江的五路度支使司衙门,继续派遣官吏前往各路审查租赋、督运粮秣到荆州、新蔡以及庐江交付。   此外,新编靖胜军就已经从诸路勤王兵之中征募了一批敢战愿战的健锐,剩下的勤王兵马在战事结束后都要各自返乡归田的,徐怀也不想再将统制权死死抓在手里。   更关键的是接下来到收复失地阶段,一部分勤王兵马需要分散开来接管各个城寨、恢复各地的秩序。   这些人马需要与地方士绅以及朝廷派下来的官员打交道,就非中下层武吏能从容应对了。   徐怀此时还不想太明目张胆的将触手伸到淮西来,因此将收复、接管淮西沦陷十余县、二十余镇(巡检军寨)的差遣,分派给诸路兵马都部署等统兵提举官,也算作为这段时间以来实际解除他们统兵权以及一度将他们软禁的补偿。   对这个结果,诸路统兵提举官显然要比魏楚钧、宁慈、张辛三人好接受得多。   当然,行辕之中诸多安排,都与宁慈、张辛二人无关。   他们作为恭送使,这次是代表朝廷前往虏营监督赤扈人的撤兵进展,以为大功告成想着返程时,到勤王兵大帐来邀功、耀武扬威,遭受软禁。   他们心里即便有什么怨恨愤懑,眼下也只能先捏着鼻子忍下,但忍也就忍下了,回到建邺,还能怎么说?   却是魏楚钧此时面临着要不要立时配合督办钱粮的抉择,还是上奏书弹劾徐怀擅毁和议、私囚大臣?   当然,魏楚钧心里也清楚上书弹劾已无济于事,却也不甘心乖乖配合,冷哼道:   “五路度支使司奉陛下令旨行事——陛下此前下旨待虏兵北撤后,诸路勤王兵马十月便陆续归乡,勒令五路度支使司当下以钱粮盘点为主,做好收尾工作就行。是不是需要更改,魏某还需等陛下新的令旨传下!却不知今天可否放我等离开舒城!”   魏楚钧的五路度支使司行辕设于庐江,他这时只觉得在舒城多留一刻都浑身不自在,只想快快离开此地,再作他计。   “魏相请!”韩圭也不挽留,拱拱手请他与宁慈、张辛二人先离开。   诸路统兵提举官们也下意识地要跟着魏楚钧他们离开。   韩圭轻咳一声,问道:“诸位郎君、军侯,难不成你们也要等朝廷新旨,重新确认一下我家使君作为提点诸路兵马勤王招讨使的执掌吗?”   众人一愣,才恍然明白过来,徐怀之前是不想让他们插手诸路兵马的实际统制权,又没有时间应付他们,所以任他们跟魏楚钧混在一起。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暂编在提点诸路兵马勤王招讨使司的麾下,而与五路度支使司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徐怀新的令函,是要他们率领一部分兵马去收复、接管淮西诸城寨,他们不在提点诸路兵马勤王招讨使司的麾下行事,想干什么?想在这时候钻进潜邸系的沉船吗?   “初闻平凉公又斩获大捷,我等欣喜若狂,都有些晕头转向了!”众人当即停住脚步,也不管魏楚钧、宁慈、张辛作何想,纷纷朝徐武江、韩圭拱手作揖以应……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归京   魏楚钧、宁慈、张辛三人失魂落魄带着扈从离开舒城时,并无心打听奔袭淠水河口的诸多细节;他们也觉得自己就算打听细枝末节,徐武江、韩圭也不可能会给他们详细解释。   因此在黄昏匆匆赶到庐江之前,魏楚钧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契丹援骑及淮东水营出动之事。虽说徐怀在令函里有提及“大燕援骑”的字眼,但他们想当然的以为这是两年前就从大理国借道辗转万里、进入京襄助战的千余契丹骑兵。   不过,他们进入庐江城之时,绍隆帝所遣宫侍早已经在城中相候。   魏楚钧这时候才知道突袭淠水河口一战更多的细枝末节。   京中之所以能比魏楚钧、宁慈等人更早知道一些事情,主要乃是顾藩在邓珪、姜平等人的“友好”游说下,除了调动淮东水营,与京襄铁甲楼船会合杀入洪泽浦,从下游牵制赤扈水师外,还在楚州上表痛斥汪伯潜等人行“不战屈敌”之策,实为姑息养奸之举,以一封奏书直接与潜邸系划清界线。   此外,寿春城相距淠水河口都不足四十里,选锋军突袭淠水河口的情形,以及靖胜军四镇主力相继抵达淠水河口以南地区结营,都落在寿春派出的斥候、探马眼底。   徐怀在抵达淠水河口之后,也曾派信使前往寿春,以枢密副使及提点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名义,要求寿春检选能战精锐三千兵马、三千民夫及攻城器械若干,前往淠水河谷听从统一节制。   从寿春往建邺的信道已通,韩时良、葛钰等人昨夜就遣使赶到建邺请示。   宫中将诸多消息汇总起来,拼接出来的真相过于惊人,绍隆帝震惊之余连忙派遣身边的宦臣马不停蹄渡江赶来庐江,召魏楚钧、宁慈、张辛三人返回建邺面呈详情。   魏楚钧、宁慈、张辛三人,此时已经不单单是失魂落魄了,整个人就像被打断脊梁骨一般,也顾不上歇一口气,就乘坐官船随传诏宫侍连夜返回建邺。   从庐江往建邺乘船乃是顺流而下,比快马加鞭不慢,赶到建邺时天光初现,他们也顾不上收拾服帽、整饬仪容,直接前往皇宫觐见绍隆帝。   垂拱殿里残烛未灭,绍隆帝面色黑沉坐在御案之后,深深的眼袋显示他前夜接到顾藩的奏章后,可能连着两宿都没有阖眼了;汪伯潜也一脸憔悴的坐于殿中。   除此之外,殿中再无他人,连宫侍都远远站在门外的廊下待命。   魏楚钧猜测陛下应该是被顾藩、邓珪叛投京襄,除了震怒、惊惶之余,也变得越发的多疑。   “陛下,平凉郡公欺人太甚,他无视陛下钦定和议,擅自出兵袭敌,我等劝阻无果,皆被其软禁,直至昨日方得脱身!”   葛伯奕提出“不战屈敌”之策时,见朝中先帝旧臣一系也都普遍赞同,宁慈以为和议之势已成,便站出来为之奔走,哪里会想到会发生这时的事情?   徐怀就是一匹不套桎梏的野马。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早年与京襄积怨也深,此时回到宫中,宁慈声泪俱下,痛斥他们三人在舒城遭京襄软囚之事。   “此竖子欺人太甚!”   绍隆帝听徐怀不惜软禁魏楚钧以及皇使宁慈、张辛,顿时间额头青筋暴跳,将所持毛笔狠狠拍打在御案之上,只听得“啪嚓”一声响,毛笔断作两截。   魏楚钧吓了一跳,继而继续沮丧的坐在一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魏楚钧,你来替朕拟旨——朕就不信堂堂大越皇帝,圣旨会半点作用都没有,朕以为无数军民还是自认成是大越子弟。朕现在就要下诏夺这竖子节制天下勤王兵马的权力——要打,叫这竖子拿自己的兵马去跟胡人拼。朕不想做汉献帝,唯有如此一搏!”绍隆帝怒气冲冲朝魏楚钧说道。   “荆州水师昨日顺江而下,要是夜里不找地方驻泊,应该已经出了长江口!”汪伯潜沮丧说道。   魏楚钧也是匆忙从庐江赶回建邺,京中什么情况还不得尽知。   刚才失魂落魄地没有想到问询,这时候听汪伯潜说及荆州水师的去向,才稍稍缓过神来,问道:“荆州水军八千兵马、三百余艘大小战船,昨日有多少战船顺流而下?”   “昨日经建邺东去,虽说仅四十余艘战船,但皆是大船,兵卒估计不会低于四千人,包括船夫、水手,可能就有七八千人。”汪伯潜说道。   从扬州往北,山阳渎作为大运河的一部分,可以通往淮河。   不过,为了保证运河有足够的水位以供行舟,山阳渎沿线建有多座堰坝,实际将山阳渎分成数段——这些堰坝没有改建成船闸之前,漕运要么分段进行,要么就是将舟船拖拽过堰坝,因此当世运河的航运速度远没有后世想象中来得那么快。   荆州水师要想更快进入淮河,就是先出长江走海路北上。   这时候纯粹划桨驱御的小型舟船,肯定是不行的,唯有中大型桨帆两用的战船能稍稍经得住风浪远程航行。   “大燕援骑又是怎么回事,寿春怎么说有七八千契丹骑兵出现在淠水河口,他们是从哪里飞出来的吗?”魏楚钧焦头烂额的问道。   汪伯潜苦涩的摊摊手,紧急将魏楚钧他们召回京中,就是想知道他们有什么线索。   见汪伯潜此时也还一无所知,魏楚钧脸上挤出来的笑更是苦得厉害。   他隐隐觉得数月前他主张立齐王赵寅为储,并召胡楷归朝为齐王傅,可能是他们扳回劣势、震慑京襄不敢轻易妄动的唯一机会。   很可惜绍隆帝始终没有松这个口,这导致“不战屈敌”之策,并没能真正令刘衍、杨祁业、钱择瑞这些先主旧臣系的关键人物动心。   拖到这时,京襄已经彻底掌握主动权,他们却连人家到底从哪里搬来这么多契丹骑兵却还没有摸清楚,有什么资格翻脸?   剥夺徐怀对诸路勤王兵马节制权的圣旨,就算出得了建邺城,到最后有几家会认?   这不是逼迫诸路监司不得不在当下对他们极其不劣的局面下必须做出选择吗?   难道觉得顾藩、邓珪两个跳过去,对他们的打击还不够沉重、还不够惨烈吗?   再说荆州水师只要在三五天后进入淮河,与淮东水营、信阳水军会合,就极可能对淮河实现隔断,将淮河以北的赤扈主力封挡在淮河以北无法南下增援,京襄军未尝不能独自吃下淠水河口的殿后虏兵。   退一万步讲,徐怀被解除对天下诸路勤王兵马的节制权后,京襄无法独力吃下南岸虏兵,便索性纵其北归——到那时候,他们今天因为怒火烧昏头脑所拟的圣旨,将会叫京襄有足够的借口,做他们想做的一切。   徐怀安排刘衍、杨祁业率左右骁胜军进驻赤扈人在芍陂以北所弃的营寨,目的是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方便增援淠水河口,而不是某个关键时刻监视、隔挡驻守寿春的韩时良、葛钰所部?   再说了,他们曾经都视顾藩、邓珪为心腹,潜邸系内部乃至宫里,都有不少人手乃是顾藩、邓珪推荐。   就连三千淮南卫卒驻守的皇宫也谈不上绝对安全。   魏楚钧怀疑京襄在建邺部署不少暗子,现在都担心这封圣诏都还没有正式起草呢,消息可能就已经不胫而走了。   “淮东未投京襄,陛下拟诏都未必有五成的胜算,还请陛下三思。”魏楚钧心力交瘁的劝谏道。   “陛下或可召大臣殿议。”汪伯潜说道。   “请陛下召大臣殿议。”魏楚钧也跟着奏请道。   其实殿议结果不难猜测,但魏楚钧觉得还是要给陛下一个台阶下,此时已经完全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他们已经再也丢不起筹码了。   “微臣也以为当召大臣殿议。”宁慈虽然气恨京襄完全不讲情面,将他们软禁下来,但真正准备翻脸了,他也能清醒的认识,他们此时暂没有这个资格。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敢惊扰   “四年多前燕部十数万族众经河湟南迁避敌,然而南下之途太过艰难,燕部遭蕃兵多番纠缠、拦截,虽于神玉山麓重创布曲寺僧兵,但最终因伤亡太大,不得不转折东进,已于两年前抵达与嘉州相隔邛崃山的打箭炉暂作落脚。适逢朝廷其时欲收番地以充实边域,鸿胪寺卿朱公长子朱芝流任黎州,于邛崃山南历两年修司户城、开邛崃山道,终使燕部再得与我大越沟通有无……”   朱沆得知京襄得契丹近万援骑相助,成功摧毁赤扈人在淠水河口的浮渡,围近四万虏兵于南岸,就隐约猜测朱芝流放邛崃山南黎州,完完全全是京襄的安排。只是来到垂拱殿里,听董成慢悠悠的说起契丹援骑的来龙去脉,十数道交错诧异、震惊、仇怨的目光往他身上交织而来,朱沆内心还是那样的百味杂陈。   他能站起来谦虚的说犬子做了一些工作,或有些微成就,实不值一提?   绍隆帝遏制不住内心的怒气,也不用汪伯潜、魏楚钧他们出面,青筋暴露的手抓住案板,怒气冲冲的盯住董成,质问:   “如此要事,京襄为何全无奏禀,京襄众人眼里还有没有朝廷?”   “陛下完全不知道这事吗?”董成不急不慌的疑惑问道,“燕部南下之事,京襄曾十数次上表,奏请朝廷出面斡旋,使大理国接纳燕部,都进奏院应该都有案可查,陛下要是全然不知,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卧床不起长达四月,不断上表乞骸还乡的周鹤今日终于出现在垂拱殿之上,童颜鹤发、面色红润,看上去比绍隆帝都要精神抖擞、龙精虎猛——他站起来,声音洪亮的说道:   “老臣却是记得这事,平凉公奏疏也都经政事堂递于陛下御案呈览。也许是陛下以为兹事微小,不足一提,一直未提往大理国遣派使臣之事。也许平凉公考虑到陛下无意为此等小事烦忧,也就未曾再敢惊扰;老臣都误以为陛下这是要京襄放手而为……”   绍隆帝没有抓起御案上的砚台,朝老匹夫周鹤那张厚颜无耻的老脸上狠狠砸去,在历朝历代天子里都要算好脾气的。   周鹤也不顾绍隆帝强抑怒恨时眉头都微微抽搐着,又对董成佯怨道:“黎州司户朱芝赴任黎州两年,就修成司户城、开通邛崃山道,京襄竟然都没有为他上表请功,还是有些怠慢了啊!”   “周相教训甚是,京襄诸事忙碌错杂,确有很多思虑不妥、欠周全之处——待战后一定会为朱芝上表请功。”董成很是谦虚的附和道。   “燕部值大越危难之际,倾尽全力出兵来援,实乃忠勇之师也,陛下当封赏之!”周鹤又朝绍隆帝作揖道。   京襄欺瞒朝廷、暗纳契丹残部这事,经周鹤话锋轻轻一拨,这时候却正儿八经的讨论起给朱芝及契丹残部议功来。   绍隆帝气得胸口都隐隐绞痛。   殿中其他人却为燕部占据打箭炉、朱芝修司户城、开邛崃山道等事震惊不已。   这事连近在咫尺、对西蜀最是在意的高氏都全无察觉,建邺相距三四千里,完全被蒙在鼓里,也并不是多难以接受的事情。   除了暗地打量朱沆那些浓眉大眼的家伙,暗暗地说一声佩服,他们还能说什么?这时候指责朱家似忠实奸,实际早他娘跟京襄拿同一条遮羞布,指责朱沆这几年在京中断绝自己妹夫王番的往来,这戏演得真好?   “却不知燕部援骑,乃是哪位大将统领?”   高纯年站起来,朝董成拱手说道,   “燕部忠心可嘉,朝廷此时却还不知道燕骑统将是谁?京襄事务再忙,这些细节也不能遗漏了,要不然叫燕部误以为朝廷有意怠慢,寒了他们的忠义之心,可就不好看了……”   葛伯奕提出“不战屈敌”之策后,高纯年虽然没有急吼吼的再倒过去,但也没有像周鹤那么坚定的在宅子里卧病数月不朝。   他本意还想着形势可能会有反复,留在朝中观望就好。   高纯年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差了周鹤一招,也难怪这些年过去了,会始终被周鹤这老匹夫稳稳的压住一头。   高纯年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不管有没有用,也是极力补救。   “高相所言甚是,”董成客气说道,“此次燕部援骑,乃是先帝册封燕菡郡主亲领,副将乃是原秦州左校尉撒鲁合……”   魏楚钧、汪伯潜面面相觑的坐于殿中,心里百味陈杂,又或者百味已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内心一二了。   对契丹援骑这事,倘若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现实,他们则更希望是契丹人不辞万里,以化整为零的方式,通过大理国,花费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辗转抵达中原。   开邛崃山道算什么事情?   是不是这次战事结束后,这支骑兵返回打箭炉,徐怀什么时候有需要,随时可以再将他们召进来?   是不是位于邛崃山南的黎州以及邛崃山西麓,已经变成京襄的又一处飞地了?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向来将西蜀视作自家后花园、一直意图吞并燕部、曾闹得很难看的高氏,应该不会乐见自家的后花园,被京襄偷偷扒开这么一个口子吧?   当然了,高氏远在西秦路,信使往返走一趟都需要两三个月,高氏对邛崃山道反应再大,也无法解他们眼下的燃眉之急——高峻堂虽说此时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但他的任命是朝廷任命、地方认同的,并不是说荆湖北路兵马真的就唯高峻堂马首是瞻,关键还是要看孔昌裕这些人的态度。   然而从周鹤、高纯年等人殿前的态度可以看出,魏楚钧完全不觉得会有谁在这时候敢站出来公然指责徐怀撕毁和议,悍然出兵突袭南岸虏兵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正如“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论早就得兵家公认外,“兵不厌诈”之论也同样深入人心。   再说当初为争取朝中更广泛的支持,从头到尾都未敢轻言促敌撤军是什么“和议”,甚至还一直申明促敌退兵乃是权宜之计。   魏楚钧心里也很清楚,就算举行更大规模的朝议、集议,也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最终决定要不要撕毁“和议”的,要看有无撕毁的资格,要看撕毁“和议”能带来怎样的结果,但从来都不是什么狗屁道义、狗屁诚信。   只要有资格撕毁,只要撕毁“和议”能带来好的结果,而不是使局势恶化,满朝文武将臣哪怕再看京襄不顺眼,这时候都得捏着鼻子叫一声好。   谁要是在这事上提什么朝廷的道义,提什么朝廷的诚信,刘衍恐怕会第一个站出来拔刀替京襄砍他娘的。   以骁胜军为主力的泾原路兵马当年在北征伐燕时覆灭于云州,包括刘衍的父兄在内,上百刘氏子弟葬身云朔,全他娘有赖于赤扈人讲“诚信”、讲“道义”!   魏楚钧此时已经知道,在靖胜军从龙舒河北上的同时,刘衍、杨祁业除了留一部精锐驻守全椒等城,也率左右骁胜军主力从驻营地开拔。   不过,刘衍、杨祁业没有经合肥借道,绕将军山,而是直接出张八岭与浮槎山之间的清流关,往西北而行,在东淝河畔停了下来。   说白了,左右骁胜军就是在东淝河紧急修造桥渡,前往寿春南部的芍陂北大营的。   这背后也许是刘衍与徐怀暗中勾结多年,但不可否认刘衍对“和议”这件事本事的憎恨、排斥。   也许人家轻易不会将内心的不满表露出来,但真要等到人家将内心的不满表露出来,也就难有挽回的机会。   “眼下已不是细究那些有的没的细枝末节之时,当务之急,陛下当立即颁诏使平凉公提辖天下兵马,务求全歼淮河南岸残虏,封赐赏功待平凉公再获大捷班师回朝时温酒详述不迟!”周鹤奏请道。   徐怀之前以枢密副使兼领诸路兵马勤王招讨使,节制权仅限于调度参与淮西会战的兵马,韩时良、葛钰所部当时被围寿春,节制权包不包括韩时良、葛钰所部都是模糊的。   周鹤这时候提出授予徐怀提辖天下兵马之权,不仅要将这层模糊剔除干净,还将包括淮东军在内,诸路有没有调派淮西的兵马都算上,节制权都临时授给徐怀。   “战机稍纵即逝,请陛下速速决断!”高纯年、王番、董成等人也一并劝谏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义   “战机稍纵即逝,还请陛下速速决断!”   这一刻,钱择瑞、武威郡王赵翼等人也都站起来,劝谏绍隆帝顺从众意,快快决断,而不是闹什么别扭。   不提这些年平凉郡公徐怀过人的手腕与那堪称奇迹的骄人战绩,执掌左右骁胜军的刘衍、杨祁业以及执掌淮东军的顾藩、邓珪,都已经公开或半公开的站到京襄一边,朝野已经彻底失衡的往京襄倾斜了。   除开远在秦岭南麓的东川、西秦两路兵马外,大越在荆湖、江淮之间总计坐拥二十五万精锐战兵。   且不谈京襄兵马是不是要更为精锐、强悍,装备是不是要更为精良,将卒作战意志是不是更为坚定,单纯从数量上,京襄系所控制的战兵规模已经五有其四,潜邸系仅占其一,还能闹什么别扭?   武威郡王赵翼自不用说,钱择瑞与许蔚、文横岳成名于太原守御,之后又深受建继帝的信任,出任枢密都承旨、知制诰以及尚书左丞等要位,他内心深处并不希望看到大越出现翻天覆地的内乱及剧变。   特别是眼下赤扈铁骑还在中原大地上蹂躏踩踏,不计其数的中原百姓,还在赤扈铁蹄下苦苦挣扎、饱受蹂躏、摧残。   此事不在朝堂的框架下解决好,难道真希望京襄用别的手段达成他们的目的吗?   钱择瑞不知道往后形势会如何变化,对他自己来说,也该是退出朝堂的时机,但他不希望最后一层窗户纸在这一刻被无情的撕破。   “好、好、好,你们……”   绍隆帝看着殿中群臣一个个站出来替徐怀擅自用兵之事开脱,气极连说几个“好”字,却不知道要如何再说下去。   “陛下,想当年赤扈约我朝联兵共击契丹,即将建功之时,却悍然撕毁盟约,无耻偷袭我们伐燕大军,致十数万将卒尸骸无存,大越何需与残暴、无信、无义之虏贼讲什么信义?而天宣圣帝犹困漠北,中原故土、亿万黎庶犹在赤扈铁骑下苦苦挣扎,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迎归天宣圣帝,乃是大义,陛下切不可受虏贼蒙蔽,心生妇人之仁,而忘了天下根本之大义所在……”   朱沆情知他此时站出来说话,只会加剧绍隆帝对他的怨恨,但有些话他梗在心口,不吐不快,这时候也是硬着头皮站起来劝谏道。   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希望绍隆帝能有所醒悟,明白只要高举“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大旗,就还能约束京襄一二。   毕竟这也是京襄所举的大旗,至少在此时京襄不会自己将这杆大旗给砍倒。   听朱沆一本正经的说这番话,绍隆帝却是气急而笑。   他年少时就常出没朱府,听人说朱沆有任侠之气,暗暗心想,当年那些人看到朱沆此刻还能摆出一本正经、看似满怀诚挚的嘴脸,会不会为当年的评判感到羞愧难当?   也许是愤怒到极点,人也会变得冷静。   何况绍隆帝自小就是阴忍的性格。   他到底还是按耐住胸臆间的怒火,没有再发作。   当然了,绍隆帝召集大臣殿议之前,也是听汪伯潜、魏楚钧等人苦劝,很多道理汪伯潜、魏楚钧以及宁慈都苦口婆心劝谏过。   只不过此时乍然从董成嘴里得知两年多年将朱芝流放黎州以示惩戒,是完完全全中了京襄与朱家早就密谋好的圈套,一时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也是人之常情。   这时看着殿中众人都站出来替徐怀开脱,汪伯潜、魏楚钧、宁慈、张辛等人有如落水狗般坐在那里,完全看不出有半点要垂死挣扎的意思,绍隆帝这一刻也倍感凄凉,心灰意冷的挥了挥手,说道:   “就照众卿所议行事吧,朕有些乏了!”   大越草拟颁传诏旨,有两套体系在运转:   一是宫中直接召翰林学士拟旨颁传,是为内制;一是中书舍人或知制诰草拟诰令,经中书门下省颁传诸路监司,是为外制。   当然了,徐怀加授提辖天下兵马招讨等职,单纯政事堂以外制诰令的形式颁布,略有不足,但加盖皇帝大玺可以留到最后一步再做,没有必要此时纠缠不休。   众人起身恭送绍隆帝返回寝宫。   临了周鹤站在殿中,看向众人说道:   “陛下或许真是乏了,我等不便拿琐碎之事打扰陛下的清静,但军情紧急,还要是尽快拿出具体条陈支持平凉公围灭南岸虏敌。这事是最刻不容缓、拖延不得的——诸公是不是现在就随老夫移步政事堂裁议诸事?”   周鹤以门下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又称左相,是实际的宰相,是位于其他宰执之上的正相,当然是有权力召集诸大臣商议好军政之事,再交由皇帝裁决。   一干人等都随周鹤移步前往政事堂商议大计,见宁慈、张辛、钱尚端还失魂落魄站在殿中,魏楚钧朝他三人拱拱手说道:“你们三人,也先往政事堂一听,我与枢相稍后就来。”   宁慈、张辛、钱尚端猜测魏楚钧或许有别的话要拉着汪伯潜密奏陛下,不欲叫他们知晓,当即也起身离开垂拱殿。   “周鹤老匹夫这‘病去如山倒’的架势,着实叫人厌恶,但当下这个局,我们一定要争一争这个大义名分啊!”魏楚钧跟汪伯潜说道。   “你说是朱沆那狗东西所说的那些话?”汪伯潜有些恍惚的问道。   魏楚钧点点头,说道:“我们且不论这话是谁说的,但天宣圣帝犹困漠北,中原故土、亿万黎庶犹在赤扈铁骑下苦苦挣扎,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而大越以孝道立朝,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迎归天宣圣帝,也就变成谁都不能轻易去否定的大义。京襄借朱沆的口说这话,我猜测京襄此时应该还不敢无视大义名份,轻行倒行逆施之事,因此一味催促我们退让,好进一步攫取军政大权。不过,我们倘若说还有一丝机会去遏制徐怀的勃勃野心,目前实际能做的,也确实是要争这个大义名分,甚至还要拿住这个大义名份,将京襄捧得高高的,将其套住。”   见汪伯潜有些犯迷糊,魏楚钧继续解释道:   “我们此时非但不能去指责徐怀擅自出兵之事,相反还要竖起大拇指,狠狠夸其‘兵不厌诈’。我们更要理直气壮的站出来说对欠下累累血债的胡虏无需讲什么道义、诚信。这样,我们就能将‘不战屈敌’,变成‘兵不厌诈’的一部分,至少不会让京襄借这事鼓噪朝野攻诘陛下,更不能让京襄有煌煌借口行‘清君侧’之事……”   “你是说,我们此时应该事事配合好那老匹夫,事事配合好京襄?”汪伯潜说道,“京襄欲调寿春兵马参战,我们也要纵之、许之?”   魏楚钧点点头,说道:“只要京襄还举着‘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大义名分行事,我们就得配合;也唯有如此,等哪怕徐怀此厮再也按耐不住野心,欲倒行逆施,才能叫更多的人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从而令其众叛亲离。到那时,局势或许才有可能稍稍改观……”   “好吧,且听你的计谋行事,陛下这边我会好好开导的。”汪伯潜沉吟道。   魏楚钧见汪伯潜首肯,两人一起出宫往政事堂走去。   他们赶到政事堂,朱沆、钱择瑞、武威郡王赵翼等人已经离开,宁慈、张辛、钱尚端三人坐于一旁,而王番、董成等人与周鹤、高纯年正谈笑风生——之前没有资格参与殿议的朱桐,此时也出现在政事堂。   看到汪伯潜、魏楚钧走过来,高纯年站起来说道:“平凉公改授提举天下兵马招讨等事,拟定诏旨之后还需陛下用印,可以稍稍拖延数日,但寿春兵马参战却刻不容缓。好在这事,枢相用印即可。还有一个,淮西恶仗经年,朝廷有什么吩咐,多派宫侍传旨,叫诸路将卒还以为朝廷怠慢。特别是燕部援骑都是哪些契丹将领统御,朝廷之前也无知晓,这传出去确实不好听啊。我们就想着是不是趁着周相病情已经好利落了,辛苦周相代陛下前往淮西劳军,以更彰显朝廷对平凉公不拘一格痛击胡虏的支持与赞许……”   魏楚钧狐疑的打量了周鹤、王番等人数眼,暗自揣测这是不是京襄对周鹤老匹夫投桃报李?   倘若这次真能完歼淮河南岸之敌,绝对是扭转性的一战,周鹤前往淮西,可以说是劳军,也可以说是督战,这是注定能载入史册的。   而周鹤有这样的光环加身,不管往后与京襄是否会发生什么新的矛盾,京襄都不会轻易动他。   就像钱择瑞并不讨人喜欢,但他作为守御太原的三大孤臣之一,绍隆帝继位之后,甚至都将胡楷踢出朝堂,也没有想着轻易去动钱择瑞。   文横岳也确实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许其告老还乡之后,除了晋封国公,绍隆帝逢年过节还遣使远赴文横岳的福建老宅慰问。   “枢相也可一同前往。”王番朝汪伯潜拱拱手,说道。   徐怀此时还要全力打赢眼下这一仗,只要汪伯潜、魏楚钧以及绍隆帝此时不撕破脸、不掀桌子,颜面上的事还是会做足,俗话说“给脸”…… 第一百七十九章 水战   陷阵作战,士气最为重要。   参与大胜在望的作战,将卒士气也最为旺盛。   简单的说,就是打顺风仗,恃强凌弱,胆气也生。   杀戮也最能激发血勇之气,令胆怯者狰狞,怯懦者色厉。   对于普通兵卒来说,虏兵的首级就意味着田宅与衣食无忧;对武吏军将而说,战功则意味着平步青云、意味着衣锦还乡、恩荫子弟。   而对于真正有志于保家卫土的将卒而言,即便不幸战死于这样的沙场之上,也满腹马革裹尸的壮烈情怀。   淮东水营将卒不足四千人,战船以艨艟、斗舰、走舸等中小型战船为主。   淮东水营以往与赤扈水师在争夺淮河下游控制权时,更多是收缩在淮河以南的楚州纵深处的溪河、湖泊之中,利用堰坝、木栅阻挡赤扈水师的进攻,平时都不敢进入淮河,只是依托临岸塞堡进行被动的防御,勉强保存主力未受重创,自然难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也素来不受重视。   然而这次杀入洪泽浦,在对淮河入洪泽浦河口争夺的水战中,淮东水营依托京襄两艘铁甲楼船,却将恃强凌弱的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在邓珪的亲自督战下,作战极其积极、活跃。   京襄两艘铁甲楼船,是在传统楼船基础上改造,但将甲板之上的三层舱室改为两层。   这么做除了减少战船覆甲面积,减轻船身自重外,同时也能在水战中,降低被投石机击中的可能,提高船体的稳定性,提高冲撞以及抵抗冲撞的能力——   也因为如此,铁甲楼船外覆竹篾所编的罩棚进行伪装,远远看过去更像是两艘普通仓船,从而瞒过赤扈人渗透到长江沿岸监视的斥候耳目。   当世已经有一些载量高达两千石甚至五六千石的大型货船,运载粮食、棉花、纱布等大宗物资在长江等主干河道之上航行,世人称之为仓船。   两艘拿“乌篷”遮挡严严实实的“仓船”从南蔡、荆州等方向出发,经枞阳浮渡顺流而下,普通斥候探马看到,理所当然就认为里面装载着什么货物,前往长江下游的州县贩卖,又或赶到扬泰等地装运粮食、食盐等物资返回,哪里想得到会是两艘大型铁甲楼船独走?   虽说铁甲楼船从结构上减少一层船舱,船型更为平扁,但水面以上船体满覆一分厚的薄铁板,自重还是惊人。   进入战场之后,战船需要将易燃的风帆收起来,仅仅依靠底舱桨手划动百余副大桨,自然难有什么机动性可言。   当然了,传统的楼船机动性也差,在水战战场上除了船型巨大直接冲击敌军船阵外,主要也是为机动性更强的中小型战船提供支撑。   在这方面有着更强防护力的铁甲楼船,表现自然是极其突出:   不畏箭矢,不畏小型投石弩的投石,不畏火攻,与同等船型的敌船进行冲撞,也是稳居上风。   淮东水军杀入洪泽浦的第三天,虽然还没能夺下河口,杀入洪泽浦以西的淮水河道之中,但凭借两艘有如移动堡垒一般的铁甲楼船,也是将赤扈水师压制在河口附近水域,迫使赤扈人这两天来不得不从上游调更多的战船、水军兵卒增援过来。   “敌军又有六艘艨艟战船出来了,我们可以稍作后退!”   弥宝通过箭窗看到赤扈水师又有新的艨艟战船从淮河河口杀入洪泽浦之中,使得虏兵水军在河口外侧水域所集结的战船数量,超过他们两倍有余,转回头向邓珪建议暂作后退,与虏兵船阵拉开距离。   铁甲楼船就像一头踩踏无敌、皮坚肉厚的大象,却也抵挡不住群狼的撕咬。   铁甲楼船的侧舷也是薄弱点,倘若侧翼没有防护,又或者同时面临多艘大型敌船的野蛮进攻、冲撞,就算不发生倾覆,船舱里的将卒也会摔得鼻青脸肿、骨断肢残。   因此铁甲楼船也绝然离不开中小型战船环护左右,也唯有淮东水营的大小战船积极配合作战,才能将水战移动堡垒的威力真正发挥出来。   现在赤扈水师投入战场的战船数量,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特别是洪泽浦水域辽阔,可以叫赤扈人的优势水军力量彻底铺展开来,两艘铁甲楼船也只能暂作后退。   要是外围环护的中小战船被敌军不惜代价的击沉或隔断在外围,铁甲楼船再犀利也难逃幸免。   荆州水军之前作为地方兵马都监司下辖、职在捕盗的地方守军,一直以来都没有装备楼船等大型战船,也没有太多的机会,进行相关的作战训练。   因此新造两艘铁甲楼船,徐怀抽调曾在建邺水师为将的弥宝、苏其二将作为指挥长(指挥使)。   为了保证淮东水营能更好的配合作战,邓珪也亲自登上铁甲战船坐镇,自然也是这支混编水军的最高统将。   “使君乃是要我等牵制住虏兵水师,”姜平也担心邓珪建功心切想打硬仗,建议道,“此时不仅将虏兵半数水军战力吸引到洪泽浦西河口来,今日一战也成功击沉、击毁三十多艘敌船,歼敌逾千,可以说初步圆满完成使君托付的任务了……”   邓珪脸色沉毅点点头,示意传令诸战船往后拉开距离。   赤扈人虽然摆出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淮河水道的架势,但看到淮东水营后撤,也没敢贸然追击,而是分派战船往河口外侧几座被摧毁的水寨驶去。   拉开距离后,邓珪在姜平、弥宝等将的簇拥下,走上舱门外的前甲板。   夕阳下洪泽浦烟波浩渺,远处一些将沉未沉的战船,还有滚滚黑烟升起;其中也有淮东水营的战船,只是要比虏兵战船少一些。   除了这时主动退却,这两天淮东水营依托两艘铁甲楼船,绝大多数时间都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导。   因此淮东水营即便在激战过程中损毁的战船并没有比赤扈人少多少,但大多都能及时将卒转移出来,或者及时打捞救回落水的将卒,这两日水战实际所承受的伤亡,却是要远远低于虏兵。   邓珪不是水军统将,之前也没有机会见到铁壳子船,没想到仅两艘铁甲楼船的加入,就叫淮东水营的战斗力发生翻天覆地的提高,叫他颇为激动的、感慨的伸手摩挲经过经过两日激战后的船甲。   船甲上能清晰看到遭箭石触击的痕迹,但是分毫未损。   也许今日一仗,最凶险的时刻就是虏兵四艘楼船横冲直撞过来,邓珪不得不指派四艘艨艟船主动去拦截,迎接冲撞,导致他们有两艘艨艟直接被撞翻。   “京襄再能多造几艘这样的铁甲楼船,胡马应是再无机会渡过淮河了!”邓珪感慨道。   “造铁甲楼船,还不如多造些铁甲艨艟、铁甲斗舰,”弥宝却有不同意见,慨然说道,“照一艘铁甲楼船的覆甲量,可以造十艘铁甲斗舰,而今日淮东水营但凡能多二十艘铁甲斗舰,午前我们就能杀得虏兵哭爹骂娘,叫他们等不到援军赶来!”   “是吗?!”邓珪笑道,“我对水军作战不熟悉,这方面还是你们说话更作数……”   铁甲船防护力,主要还是在突击作战时才能更充分的发挥出来,铁甲楼船受限自重、船速,无法用于快速突击船战之中。   虏兵战船以数量上的优势以及更强的机动性,游弋于铁甲楼船的外围不靠近过来,这两天的实际作战,还是由淮东水营的原有战船承担,因此伤亡比预计中要更为惨重。   没能重现枫沙湖一战的奇迹战绩,弥宝等将心里是不满意的。   “信阳水军造有两艘铁甲艨艟、八艘铁甲走舸,这两天战绩应该更好看一些,不过虏兵拦截坚决的话,伤亡也不会太低,毕竟铁甲船还是太小了一些,”弥宝说道,“要是淮西战事拖一年再发生,荆州水军、信阳水军都编有足够数量的铁甲船,战局一开始就会完全不一样,也许建邺水师也不用覆灭了……”   说起建邺水师的覆灭,弥宝等建邺水师的原将领,还是心里永远难以拔除的痛。   邓珪微微一笑,心想赤扈人真要能熬住多拖一年再南侵,也许就有足够的时间发现京襄及契丹残部围绕邛崃山所进行的部署,也说不定会提前发现京襄在秘密打造铁甲战船,也许就能遏制住南侵的野心,早一天与潜邸系媾和;到那个时候,建邺水师说不定大概率会覆灭于荆州水军手里……   仲长卿其部已经撤回颍州布防,他就与摩黎忽两人随增援水师赶到淮河入洪泽浦的河口观战。   看到淮东水营主动退去,看到战场上到处都是已沉、将沉的战船。   淮东水营在过去两天的水战中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但仲长卿、摩黎忽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更为沉重。   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淮东水营,仅仅得到两艘铁甲楼船的加强,战力就提升如此之恐怖,甚至面对战船数量多达一倍的赤扈水师,也丝毫不居劣势,但等到京襄真正的水军主力杀到,他们真有守住河口的一丝机会?   而从上游传来的消息也绝不容乐观,京襄的信阳水军在十数艘铁甲船的加强下,已经撕开他们在潢川以北部署的第一道封锁线。   要不是他们暗藏在上游芦苇荡中的数十艘舟船装满砂石建了奇功,一举撞沉信阳水军四艘铁甲船,都怀疑他们在霍邱以西淮河上的第二道封锁网,今夜都有可能被撕开…… 第一百八十章 歼灭   接连两天的阴雨,通往滨河战壕的烂泥路,在吸足雨水后变得越发泥泞,人畜一踩一个坑。   一辆运载战械的辎重车车轮更是深深陷入烂泥里,被踩踏得粘稠的烂泥紧紧吸住。   左右十数民夫走上前帮忙,都没有办法将笨重的辎重车推出来;拉车的黄牛,前胸叫挽具深深勒入肉中,毛皮已经磨得血肉模糊,“哞哞”惨叫,却还是没办法将辎重车从烂泥地拉出来。   负责的武吏招呼左右更多的民夫过来帮忙,扯着嗓子大叫:   “拿出你们吃奶的气力来!都他娘一个个软蛋货,难不成回家吃婆娘奶,也这点气力!那他娘的你们还有脸怨自家婆娘偷汉子?”   虏兵在淠水河口所修筑的两座大营,防御之坚固胜过一般的州县城池,又有精兵守御,猝然间难以强攻。   不过,徐怀并没有单纯在敌营的正面修筑营垒步步进逼,而是将壕垒斜向,往河滩深处修。   趁着虏兵水师主力被淮东水营、信阳水营从上下游牵制住、无法脱身之际,徐怀想抢在被困虏兵修通河滩通道之前,将壕垒修到水畔,彻底封锁南岸虏兵的退路。   被困虏兵也是极力挣扎,不仅组织更多的人手,从大营临河的一侧抢修通过河滩的近水通道,同时也将一架架重型投石机移到靠近河滩一侧,或直接架到河滩上,对抢修壕垒的大越军民进行轰击。   虽说对敌我双方来说,烂如沼泽的河滩,暂时都是难以逾越的天堑,但大越军民却可以从多点区域运取土石,无数民夫背挑肩扛,一点填入河滩。   同时还从附近村寨征募成千上万的民夫,从附近的树林里砍伐树木,制作栅墙、栈板,直接铺到河滩的烂泥地上面,形成临时的通道,以供人畜车马通行。   被围困于狭窄区域内的南岸虏兵,目前不虞吃食成问题,但无论是取土,还是砍伐木料,却受到极大的限制。   即便大越军民在物资供应上更充足,也第一时间抢修出一条临时通过河滩的通道来,但也常常有满载器械、土石以及木料的辎重车滑入烂泥地里,民夫兵卒不顾满身的泥泞,将辎重车推出来,艰难的往河滩推进。   偶尔不时有落石从远处抛砸过来,警戒的哨声尖锐的吹响起来,接近敌营的兵卒民夫一齐抬头张望,在泥泞的烂淤地滚爬以避落石。   重型投石机可以将上百斤重的石弹投掷到三四百步开外,虽说人畜可以闻讯躲避,但还是不时有兵卒民夫被砸中,血肉之躯挨了一下,根本就没有活路,血肉骨骸也都被砸成稀巴烂,与泥泞的烂泥混作一团。   特别是从正面修筑营垒抵近敌营的兵卒、民夫,伤亡更大。   可即便如此,也没能遏制大越军民激昂的斗志,日以继夜的抢修壕垒往河滩深处延伸,一点点用连营从正面从虏兵大营围困起来。   与此同时,信阳水营、淮东水营也承受着极大的伤亡,从上下游不断的发起攻势,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虏兵水师主力拖住。   虏兵没有水师提供大量的舟船进行协助,又没有一条像样的滨河栈道码头连接大营与河水,根本就无法大规模从南岸组织撤兵。   然而面对信阳水营及淮东水营积极的进攻,虏兵水师不分兵前往拦截、狙击也不行。   特别是信阳水营,倘若没有拦截,从上游顺流而下,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直接杀到淠水河口——虏兵在霍邱等地所设的拦河铁索,没有水师战船协助防守,是拦截不住信阳水营顺流而下的。   这些拦河铁索看似要比麻索牢固得多,但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舟船靠过去,用锋利的巨斧劈斩,也支撑不住一炷香的功夫。   到十月十五日这天,在董成、朱桐、郑屠等人的陪同下,左相周鹤、枢密院汪伯潜以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代表朝廷,抵达淠水河口犒赏三军,与徐怀会面。   也是在这同一天,荆州水师主力六千将卒在王章的率领下,进入洪泽浦与淮东水营会师。   面对气势汹汹的铁甲战船组成的船阵,虏兵最终放弃在淮河入洪泽浦河口处组织抵抗,将残存的水师主力撤入北岸颍河水道之中避战;与此同时,信阳水营在都指挥使许凌的统领下,承受近半伤亡之后,也最终撕开虏兵在霍邱以北对淮河的封锁,打通顺流直入淠水河口的通道。   这也意味着在付出不菲的牺牲之后,淮东水营、信阳水营对淮河实现彻底的封锁,也彻底断却南岸虏兵北逃的通道。   这时候在两座敌营外围的投石机阵地也已经准备就绪……   周鹤、汪伯潜、赵翼受邀登上堆土而成的望敌台,举目望去,就见一座座栅营、坞垒与壕沟、夯土护墙,串成三层波浪状的接敌阵线,从东、南两个方向抵近两座敌营,中间还有一座巨大的三角形营垒,楔入两座敌营之间。   投石机阵地位于第一、第二层营垒防线之间,一架架高出营垒四五丈的配重式大型投石机就像六七十头巨兽蹲在成千上万的兵卒之中,等待着择人而噬。   “虏兵营中也有大型投石机,这么近的距离,会不会伤亡太大?”周鹤身为大越士臣之首,自然也是略知军机兵务,他看到己方的投石机阵地距离虏兵外围的小营都不到二百步,距离虏兵主营都不到四百步,禁不住疑惑,他们已经大胜在握了,还有没有必要冒着这么大的伤亡,与虏兵拿投石机对轰。   汪伯潜眉头紧皱,他虽然强忍住没有吭声,但心里还是怀疑徐怀此举是不是有意消耗诸路勤王兵以及最终出城赶来接受节制的万余寿春兵马。   范宗奇作为战场指挥,耐着性子给作为巡战大臣的周鹤、汪伯潜以及武威郡王解释道:“虏营已经没有多少石弹储备,目前主要对我们投掷泥丸弹。泥丸弹不经烧制,没法做大。我们在前垒建造大量的战棚,士卒避入其中,可以有限抵挡泥丸弹的轰砸,伤亡会有,但不会太大。至于会不会有大量的投石机会在对轰中损毁,我们也调来大批匠工,有损毁及时建造补充就是。这也是目前想以最小的代价全歼虏兵,最为省时省力的办法,也能控制住伤亡……”   “南岸虏兵应该已经认识到自己是穷途末路了,不劝降吗?”武威郡王赵翼疑惑问道。   “赤扈南侵以来,中原黎庶十存三四,无论是赤扈人,还是投附赤扈的汉军,双手都沾满我们汉人的血——先灭了六七成敌卒,再劝降吧。”徐怀淡淡说道。   汪伯潜、周鹤他们都能感受到徐怀平淡语调里那腾腾杀气,都知情识趣的闭上嘴,没有说劝降一事多说什么。   “连日督战,没有一日或歇,今日也是疲累到极点——我就不陪诸公在此观战了,”徐怀对范宗奇、刘师望、张雄山以及董成等人说道,“你们好好陪周相、汪相、赵郡王、魏右丞在此观战,等到夜宴之时,再来唤醒我!”   徐怀朝周鹤、汪伯潜他们拱拱手,就在侍卫的簇拥下与萧燕菡先回大帐歇息去了。   望敌台上也建有战棚,为迎接周鹤、汪伯潜等人临视战场,还特意在战棚里摆放桌椅,好叫他们慢慢的观看数十架重型投石机一起发动的场面。   周鹤、汪伯潜此时也不能说徐怀怠慢,只能耐着性子站在望敌台的战棚观战。   目前所部署的六十多架投石机还仅仅是初步,更多的配重式投石机还是紧急建造中。   一连数日,徐怀都推说身体疲惫,只是着董成、刘师望、郑屠、朱桐他们陪同周鹤、汪伯潜、魏楚钧他们登上望敌台观看投石机轰砸敌营的情形。   虏兵大营虽说坚固,但到底规模太小了,特别是环绕的小营仅有百步见方,哪里抵得住大量的投石机抵近后持续不断的轰砸?   最初时虏营还拿投石机进行对轰,以木结构为主的投石机,哪怕是被十数斤重的泥丸弹持续砸中,也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损伤,但他们这边可以源源不断建造新的进行补充。   靖胜军所投掷的泥丸弹也都是经过烧制的,不仅分量更足,体积更大,更为坚硬,砸入敌营后绝大多数都会破裂开来,令虏兵难以重复利用。   这种情况下,虏兵的投石机反击就完全被压制住,投石机也是每日俱减。   三天之后,虏兵就不得不放弃外围的小营,将兵马都收缩到坚如城池的大营之中——范宗奇就组织兵卒、民夫,继续将前垒往前推进,然后将数量倍增的大小投石机,部署在距离虏营城墙一百到三百步之间的地带,持续不断、昼夜不休的轰击虏营。   望敌台距离虏兵南大营仅千余步,晴朗时周鹤、汪伯潜、魏楚钧都能清晰看到虏营城墙被砸出一道道蛛网状的裂痕,还不时发生小的垮塌;守在城墙之上的虏兵,被散石弹、泥丸弹砸中,骨断肢残的情形更是历历在目——他们看了都替虏兵感到触目惊心。   在此期间,虏兵也试图组织反攻,但靖胜军甲卒依托营垒进行坚决的狙击,虏兵的反攻一次次被无情的瓦解。   七八日后,虏营城墙大面积垮塌,几乎都没有虏兵敢站到城墙之上防守,这时候范宗奇组织上百架投石弩车、巢车投入前阵,几乎贴着虏营残破的城墙将一只只点燃的火油罐朝虏营之中投掷而去,将点燃后冒着滚滚黑烟的湿木料投入虏营,以烟毒熏敌;组织精锐弓弩手,以强弓劲弩狙射虏兵……   这期间也有虏兵及雄州汉军试图投降,徐怀下令一概不受。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战果   进入十一月,徐怀才颁布限制招降令,即雄州汉军都将以下许降,色目军十夫长以下许降;雄州汉军都将及诸色目军十夫长以上武吏,斩赤扈人首级三枚到十枚,可将功赎罪许降;赤扈本族兵卒以及雄州汉军、诸色目军罪大恶极之将领尽诛,绝不容情。   与此同时,靖胜军也开始组织兵卒从垮塌的城墙缺口杀入虏营。   除了徐怀对被围虏兵中的汉军降附将领及赤扈族兵下了绝杀令外,十一月淮南地区的天气也冷了下来,甚至还下了两场小雪,令南岸虏兵看到坚守至淮河冰冻的希望。   虏兵的抵抗意志并没有因为城墙垮塌、失守而瓦解,成百上千的虏将、投降汉将倍加严厉的胁迫底层兵卒以及数千民壮在其大营内部开挖一道道壕沟、夯筑一道道土墙,试图负隅顽抗、坚守到底。   靖胜军也不着急往虏营深处延伸,而是利用盾车、弩车等战械一步步抢夺、控制要点,不断压缩敌军的防御空间。同时在垮塌的城墙基础之上,抢修望敌台,将一架架投机弩车放置上去,居高临下往虏兵抵抗区更精准的投掷火油罐、泥丸弹;期间还不断将诸路勤王兵以及寿春兵马拉进来打消耗。   虏兵水师虽说不再有将主力战船拉入淮河进行会战的决心,但小股船阵出击袭扰却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敌船夜间出动更是频繁,也给荆州水师造成不少的伤亡,虏兵也是以此激励其南岸兵马咬牙坚持到淮河冰封之时。   十一月上旬,荆州水师的三四百艘中小型战船也终于通过被堰坝分隔成数段的山阳渎(京杭大运河淮东段)进入淮河。   这时候荆州水师在会合淮东水营、信阳水营之后,不仅有能力在夜间也对淮河寿州段进行全域封锁,同时还对虏兵水师控制的颍水河口发起进攻……   南岸虏兵最终没有能坚持到淮水封冻,十一月二十一日杨景臣下令最后仍追随于其的数十护卫,在一处暂未失守的祠堂之中堆满薪柴,与二子杨从裕、杨从同点燃薪柴之后自刎而死,随后雄州汉军数千残兵投降,宣告南大营彻底拔除。   东大营主要由赤扈万夫长怯不黑率部驻守,则顽抗到十一月二十六日被全歼。   周鹤、汪伯潜二人在董成、郑屠、朱桐等人的陪同下,巡视过淮西已经陆续收复的州县,受邀再次赶回到淠水河口大营与徐怀见面。   这时候成百上千的民夫,已经开始收拾战场,将一具具焦黑的尸体从浓烟滚滚的残破虏营之中用牛车或骡马车拉出来。   将其中是赤扈及诸色目部族的兵卒以及雄州降军的将领从这一堆堆尸体里甄别出来进行枭首,一颗颗头颅从石灰里裹一遍,保存起来准备送往京中;然后那些有头无头、残肢全肢的尸体,都像牲口一般扔进一座座挖好的大坑里。   在这个埋尸坑里,每扔数十具尸体,都会洒铺厚厚一层石灰以防瘟疫。   周鹤、汪伯潜以及随行的士臣,再次站在望敌台,看着这一幕幕都难抑一阵阵晕眩。   “这一仗总算暂告一段落了,平凉公这边可有将战果统计出来?”周鹤收敛心神,感慨的问道,“老夫也要及时为平凉公,为三军将卒请赏啊!”   “只能说暂告一段落,但淮河封冻在即,很难说北岸虏兵就不会再蠢蠢欲动了,”徐怀负手站在被摧毁的浮渡处,举目远眺北岸的虏营,说道,“至于战果,也只是略作统计,仅算淠水河口一役,前后击毙胡虏及降附汉军近两万六千人,俘虏汉军及诸色目军兵卒一万两千余众,解救被掳民夫六千余众,缴获战马不到三千匹……”   虏兵南下时携带大量的战马以及普通的挽马、驮马,即便殿后虏兵也有大量的战马,但虏兵在被围困之后,为节约豆麦秣粮以及尽可能的多储备肉食以利坚守,大批量宰杀战马以及其他牲口,最后仅保留四千多匹战马,想着作为最后的突击力量使用。   而在最后对这些战马的争夺中,又被虏兵杀死千余匹,最后所得不足三千匹良马,单以战马得失计,这一仗京襄都算不上赚。   八九千契丹将卒穿过邛崃山后,通过水路坐船过来增援相对方便得多,也容易隐藏行踪,但绝大多数战马还是由京襄提供。   这一仗,京襄除开驻守汝蔡等地的骑兵部队外,差不多将所有的战马,包括编入现役的、马场所储备的,乃至种马都拉了出来投入淮西战场。   骑兵部队看上去仅仅参与了突袭进逼敌营以及强袭浮渡的作战,前后也就半天时间稍多一些,之后主要负责外围的警戒,但战马的损耗依旧极大。   特别是趁夜奔袭,那么多的骑兵黑灯瞎火驰行于起伏不平的野地,马蹄踩到坑里,动不动就会将马蹄子撅断掉,这匹战马就直接废了,很难养好伤再上战场。   夜奔淠水河口,甚至还有数百将卒从马背上摔伤,人数之多甚至不比杀到淠水河口、强袭浮渡作战产生的伤亡低多少。   不过,最主要的伤亡还是集中在水军作战以及后期以靖胜军充当主力对虏营展开强攻上,战死及重残人数都超过四千人。   而说到第二次淮南会战,大越军民总的伤亡就惨烈了。   建邺水师覆灭,战死及溺水而亡的将卒、水手就高达两万五千余众,最终剩不到万余水师将卒及船夫、水手,为荆州、润州水军收编;建邺军民死伤两三万。   合肥沦陷,除了右骁胜军近一万精锐战死外,合肥城内地方守军近两万人或战死,或投降之后被掳往淮河北岸。   此外,霍邱、肥西等十数州县沦陷,地方战死及被俘兵卒超过两万余众。   总计达三万人众的归德军全体投敌。   而说到民众的伤亡与掳掠,仅有青壮人口计,淮西损失可能就超过二十万。   第一次淮南会战就主要发生在淮西,会战之后淮南人口剧减到一百八十万以下;这一次淮西会战结束,等民众陆续返乡,人口可能会再一次骤减到一百二十万左右。   相比较天宣年间总计三百六七十万人口,此时的淮西基本上可以说是彻底打残了。   单纯以总伤亡论,大越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但南岸大营绝大多数将卒的脸上,在这一刻都洋溢着自豪与斩获大捷的喜悦。   虽说第二次淮南会战,军民总的损失极其惨重,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一役所代表的巨大转折意义。   在此之前,哪怕是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前,京襄在中路与三十万虏兵对峙两年,最后也是虏兵主力见强啃不下主动撤退的,京襄到最后亦无力展开大规模的反击,并没有取得一次性歼灭、俘虏敌军近四万的骄人战果。   更不要说第一次淮南会战,在付出巨大的牺牲之后,主要也是靠天气将虏兵逼退。   汝颍会战虽说战果更大一些,但汝颍会战更多是借助泛滥的洪水,对敌军进行切割,在局部战场形成以众击寡的局面。   而第二次淮南会战,到最后的阶段,他们几乎是将近四万虏兵摁在淠水河口的烂泥地往死里打,而且也是纯粹凭借军事力量将北岸虏兵隔绝开来,从头到尾北岸虏兵都没能提供增援,而从头到尾南岸虏兵都没能挣脱出他们的手掌心。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还需要细说吗?   是不是已经真正到了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时机,这个没有几人能说得好,但只要对时局稍有了解的,都清楚赤扈人往后将绝不敢再妄言渡过淮河半步。   这时候一队骑兵从东面缓缓而来,被警戒人马拦在外围进行盘查。   “应是韩使君与葛钰将军他们到了……”郑屠朝那边张望片晌,猜测说道。   片晌后警戒卫骑驰马来禀:“淮西制置安抚使韩时良与兵马都部署葛钰来参见使相、周相、枢相!”   周鹤作为正相,还以他名义上的地位最高;汪伯潜仍是枢密使,是为枢相;徐怀正式得授泾州节度使、平凉郡公兼领京襄制置安抚使、提辖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则为使相,比“使君”之谓更进了一步。   “我们现在下去,刚好能与韩时良、葛钰他们在大帐前碰上面;顾使君、邓侯、刘侯、杨祁业他们今天夜里应该都能赶到,我们便边喝酒饮宴边等候……”徐怀伸手请周鹤、汪伯潜先行。   周鹤一脸轻松,汪伯潜却忧心忡忡。   虽说此时的赤扈人舔舐伤口还来不及,明眼人都知道哪怕淮河冻得结结实实,赤扈人也绝不会再轻易发动进攻,但十数万虏兵终究还集结于北岸未去。   徐怀这时候以商讨冬季攻防作战的名义,将淮东、淮西及诸路勤王兵马、五路度支使司的主要将领、官员都召集到淠水大营来,即便汪伯潜、魏楚钧猜测他有别的意图,但谁又能说他的不是?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渡淮   徐怀将他的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行辕(牙帐),设于西距淠水河口二十里、东距寿春城三十里的涧沟镇。   涧沟因驿而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横渠经寿春东南的瓦埠湖引出,经涧沟镇往西接入淠水,乃是寿春境内最主要的一条运河,除了行舟船外,更主要是在排涝灌溉上发挥作用。   不过在这次淮南会战爆发前,为防止虏兵水师借这条横渠长驱直入,淮西制置使司下令将这条横渠截断了。   战争爆发之初,在淠水河口等要害之地失守后,淮西兵马也没有在城外与虏兵过多纠缠,就退守主要城寨。涧沟镇这边虽然遭受虏兵的洗劫,大量民众要么南下逃亡,要么被掳掠充当苦役,阡陌之间也有不少被杀害的村民遗骸,但镇埠上大部分建筑都保存下来了。   加上这里地理位置适中,就成为中军大营所在的驻地。   寿春城距离涧沟镇仅三十里,然而韩时良、葛钰一行人午后从寿春城出发,除了一路受到五六道警戒岗哨的盘查外,赶到涧沟镇大营时还是被守卫拦住,要求侍卫人马以及代步的战马返回寿春城,禁止进入大营;即便想在大营外找个地方驻扎下来,也得接受大营这边派人监视。   韩时良、葛钰没有吭声,但随行将吏却受不住气,与守卫争吵起来,坚持要带侍卫人马进入大营。   最后还是魏楚钧带着提前一天赶到涧沟镇的罗望赶过来斡旋,守卫才勉强同意作为淮西制置安抚使的韩时良可以享受宰执待遇,由三十四名持械扈卫随侍进入大营,多出来的侍卫一律返回寿春城。   除了韩时良、葛钰二人以及指定的三十四名持械扈卫外,其他随行将吏一律不得携刀械进大营。   “京襄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求五路度支使司行辕也迁到涧沟镇来?”   葛钰即便心恨守卫故意刁难,也不想为这种小事表现得太耿耿于怀,他此时更关心徐怀到这一刻还坚持要求五路度支使司行辕从庐江北迁到涧沟镇以及在此时召集诸路勤王将帅军议,意图到底是什么。   虽说虏兵在淮河以北下蔡等城还有十数万兵马没有退去,但经受淠水河口的惨败后,很难想象虏兵有可能在这个冬季会趁淮河短暂的封冻期对南岸再次发起大规模的攻势。   而靖胜军、左右骁胜军、选锋军及契丹援骑,再加上寿春兵马、诸路勤王兵,大越总计有二十多万大军驻扎在淮河以南的淠水河口、寿春、六安、芍陂北等地,也有足够的兵马震慑住虏兵不敢轻举妄动。   葛钰甚至都以为诸路勤王兵此时都可以提前安排撤出,而其他兵马正常说来,也只需要据城寨多坚守了两个月,这场持续一年半之久的大会战就能彻底宣告结束。   倘若徐怀为了体现他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威势,举行军议,特地将诸路统兵将帅都召集过来参见,也能说得过去,这也是徐怀此时的权柄所在,但是五路度支使司行辕有必要在这时候北迁到涧沟镇来?   “京襄不会想着这个冬季打过淮河去吧?”罗望想到一件事,心里有些打鼓的问道。   “打过淮河,怎么打?”葛钰嗤然一笑,以为罗望这话是异想天开。   淠水河口一役,是可以说是重大转折,赤扈人在想到对付铁甲战船的有效办法之前,恐怕是再也不敢妄想跨过淮河半步了。   不过,要说大越现在到了反攻中原的时机,很显然也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无论是军心,还是钱粮物资上,都没有准备,数十万人马渡淮,真就以为虏兵是软杮子可以任意拿捏不成?   韩时良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问了魏楚钧一些诸路钱粮租赋之事。   众人待要大营里走去,却见数骑往辕门这边驰来。   郑屠、朱桐二人勒住马,翻身下来,走上前朝魏楚钧、韩时良等人揖礼道:   “朱桐、郑屠见过魏相公、韩使君——使相有令,韩使君远道而来,无需在辕门相候,请魏相公邀韩使君入大营歇息,稍后再见……”   魏楚钧他们早就看到一大群人马正朝这边缓缓而来,猜测应该就是徐怀与周鹤、汪伯潜往河口前营视察归来。   周鹤早就年逾七旬了,骑不动马,坐马车也要缓缓而行,那一大群人看着距离大营就剩五六里地,却需要走上好一会儿。   魏楚钧原本就没有打算拉着韩时良、葛钰等人在大营辕门前相候,但徐怀特意派朱桐赶过来一说,他们不在辕门前相候,又显得傲慢无礼。   “周相、汪相远道而来,我们等一等也无妨。”韩时良平静的说道,深邃的眼神凝望着远处在夕阳下缓缓往大营行来的众人,没有人能猜到他内心在想什么。   差不多等了小半个时辰,徐怀才陪同周鹤、汪伯潜等人乘马车赶到大营行辕。   葛钰俊朗的面容这一刻微微抽搐起来,忍不住伸手握住腰间的佩刀。   徐怀下马来,将战马交由身后的侍卫牵走,他冷冽的目光在葛钰的脸以及握住刀柄、青筋暴露的手上扫了两下,朝韩时良拱拱手说道:   “守卫阻止韩使君率扈卫进入大营,这事我刚刚在路上听说了,已经狠狠训斥过对韩使君无礼的相关人等。第一次北征伐燕时,葛钰将军之父葛怀聪作为天雄军第一将,与葛愧等将率天雄军主力奔袭大同,轻敌大意惨遭溃败,逃归朔州为推卸罪责反诬同侪,在朔州城被揭破时却又意图反抗,最终为我下令射杀。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但是下面人却担忧葛钰将军心怀旧恨,因此多了些防备心思。不过啊,我此时与葛钰将军同殿为臣,心里所念皆是驱逐胡虏、收复中原。再说我当年下令射杀葛怀聪,也是为惨死大同城的数万将卒讨个公道,葛钰将军乃是深明大义之人,怎么会对我有不利之心?下面那些人啊,就是心胸太狭隘,让韩使君见笑了……”   “时良见过周相、使相、枢相!”韩时良不用看也能感受到葛钰这一刻内心的狰狞扭曲,他只能不动声色的给周鹤、徐怀以及汪伯潜行礼。   魏楚钧暗地里拽了一下葛钰的衣袖,担心他为徐怀这番话激怒,反而授柄予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连陛下都要对此斯忍气吞声,葛钰此时受点委屈、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时至寒冬,诸军对淮河冰封也是严阵以待。不过,淮河的冰封期很短,常年都不满一个月,料来再有一个多月,这场战事就该结束了。使相此时却着五路度支使行辕北迁,是想这个冬季大军就直接渡淮吗?”   徐怀没有直接回答韩时良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韩使君率部坐镇寿春这些年,是不是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率部渡淮北上?”   刚才罗望猜测徐怀有可能想着渡淮,葛钰还嗤之以鼻,但此时听徐怀说这话,心里蓦然一惊,暗道,难不成徐怀真想着渡淮?   再看周鹤、汪伯潜等人也是一脸意外,葛钰猜测周鹤、汪伯潜等人应该也完全不知道徐怀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徐怀没有多说什么,见韩时良也沉默不回应他的问话,只是笑着请众人往大营里走去。   大营是在涧沟镇埠基础上修建,除了招讨使司、度支使行辕外,为这次军议的召集,行辕专门辟出一大片建筑充当驿馆。   也无怪乎守卫会阻拦待卫人马入内,这次前来参加军议的高级将臣不少,除了周鹤、汪伯潜、顾藩、邓珪、刘衍、杨祁业等人外,徐怀还专程邀请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孔昌裕等人赶来,罗望、高峻堂等人都要算级别低的。   要是大家都携带几百名扈卫兵马进驻,驿馆区哪里安置得下?   还有很多将吏在陆续赶来的途中,此时距离夜宴也还早,韩时良、葛钰等人也是在魏楚钧、罗望等人的陪同下,先到驿馆住下——招应之事,都是由郑屠、朱桐率人全权负责,但此时韩时良、葛钰等人也不想看到代表京襄的郑屠、朱桐在眼鼻子前转。   给韩时良安排的也是一座大院,方便三四十名随扈人员入驻,在京襄招应的官员离开后,罗望便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朝韩时良、魏楚钧二人问道:   “京襄不会这个冬季真要下令诸部渡淮吧?如此不体恤下情,诸路将卒真能甘愿为其驱使?”   虽说罗望之前有猜到渡淮,但更多是他随口一说,他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却是在徐怀朝韩时良问出那一句话后,才意识到真可能叫他不幸言中了。   换作以往,罗望当然可以拍胸脯说这事不可能,诸路将吏哪那么容易叫京襄牵着鼻子走,但此时他是一点都没有信心了,不知道徐怀真要在这个冬季下令诸部渡淮北上,有几人会态度坚决的站出来反对……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用心良苦   周鹤作为正相,汪伯潜作为枢密使,出行除了必要的扈卫兵马外,还会有诸多幕职官员相随;大营这边接待的规格也要高过其他将臣。   而说到周鹤身边的幕职,当然是其长子周良恭为首。   回到驿舍,待其他扈随幕职都告退暂去歇息,周良恭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父亲周鹤:   “平凉公这个冬季真的想要渡淮?”   “这个冬季想要渡淮,哪有那么容易哦?且不说准备不足,寒冬腊月,溪河都冻得结结实实,赤扈人在河淮有七八万骑兵,来去如风,而京襄的铁甲战船又难以杀入汝水、颍水发挥作用,平凉公不至于如此仓促行事,”   周鹤站在窗前,看着院子角落里一株蜡梅缀满米粒般的花骨朵儿,沉吟说道,   “倘若说这个冬季将准备做起来,明年开春之后,溪河渐盈,再行渡淮之事,确有几分可能……”   “准备,怎么准备,”周良恭疑惑的问道,“明年春后渡淮,也没有办法准备好啊。平燕、镇南两大宗王府,各都是能集结二三十万兵马的。而河淮之间,虽说汴水、蔡水、泗水、汝水、颍水纵横交错,但相比较长江、淮河,河窄且浅,不仅铁甲战船发挥优势受到限制,虏兵封锁河道也相对容易,还是需要水陆齐进,才能真正在河淮站稳脚——时机也是略早了一些吧?”   周良恭这些年在他父亲身边,要说对军政之事多务实干练,还未曾有机会得到检验,但耳濡目染,还是自诩有几分眼力的。   自徐怀统领诸路勤王兵马之后,淮西战事能进展如此顺利,主要还是依仗铁甲战船之犀利,令虏兵水师无法应对,先是在枫沙湖歼灭一部分虏兵水师,继而将虏兵水师从淮河驱逐出去,彻底切断殿后虏兵的退路,从而完歼南岸之敌。   但平心而论,大越在江淮、荆湖地区所能集结起来的兵马,相比赤扈人在河淮间的两路大军,还是有很大不如的。   特别是杀入河淮地区之后,一方面河道更容易封锁,京襄的铁甲战船会受到极大限制,另一方面则是粮秣转输将从成本低廉的内围转为劳民伤财的外线,难度及成本都将激增。   哪怕是这个冬季仅仅做准备,明年春季才渡淮北上,周良恭也看不出时机哪里算成熟了。   “这么说,我却是有些明白平凉公意欲何为了。”周鹤幽幽叹道。   “平凉公意欲何为?”周良恭问道。   “如果我所料不差,平凉公应是想韩时良、葛钰所部退出沿淮防线,”周鹤说道,“再不济也得让出寿春……”   “韩时良、葛钰让出寿春,让刘衍、杨祁业他们的兵马填进来吗?”周良恭说道,“不过,韩时良、葛钰守寿春有功,平凉公此时总不能对他们太咄咄逼人吧?”   现在汪伯潜没有什么脾气了,现在也刻意不往韩时良、葛钰身边凑,但两次淮南会战,没有韩时良守住寿春城,也就没有后面的反击——何况韩时良两次守寿春,时间跨度都极大,自身承受极大的伤亡同时,毙伤虏兵也绝非小数字,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此战真要论功行赏,徐怀当之无愧可列第一,但除开徐怀之外,周良恭也不觉得有谁能与韩时良争功。   周鹤说道:“所以才要提渡淮啊!”   “……哦,韩时良没有水军,平凉公是要在这个上面做文章!”周良恭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道,“没有水军,韩时良即便率部勉强渡淮,也无法确保后路不为虏兵所断。平凉公原来是想用这法子叫韩时良知难而退啊!”   寿春战前当然编有水军,但第二次淮南会战开启后,不足以与虏兵水师抗衡,就陆续南撤,与建邺水师会合,之后又与建邺水师一同覆灭。   现在赤扈人退到淮河以北了,寿春当然可以重新组建水军,但倘若明年春后诸路大军就要渡淮作战,韩时良想要重新编练水军,显然就赶不上趟。   “你能想明白这点就好,”周鹤说道,“夜宴之时,你找到机会,就当众提出渡淮之事来……”   “虽说人还没有到齐,但今日夜宴之上,也算得上公卿云集,孩儿位卑言轻,站出来说这事合适吗?”周良恭不解的问道,“真要投其所好,不应该父亲直接说这事,更合平凉公的心意?”   “先帝在襄阳登基,我就在这个位子上了,时间也太久了,平凉公未必喜欢啊,我得知情识趣啊!”周鹤幽幽叹道。   “平凉公更希望王番相公顶替父亲居正相之位?”周良恭问道。   “也未必是王番,平凉公总是要避点嫌的;我估摸着应该是顾藩,”周鹤说道,“顾藩之前去淮东,就是无意跟高纯年争副相之位,也有些看不上副相之位。其志素来高远,只是陛下刚刚登基之时,他不想在杨汪二人面前表现得太急切,反倒叫我与高纯年有机会继续留任。此次能全歼淠口虏兵,淮东出力甚多,不管顾藩是不是受邓珪裹胁,但他已经投桃,京襄应该会报之以李。我该告老了……”   “孩儿明白了。”周良恭说道。   周良恭细想也对,即便朝堂之上形势几番扭转,他父亲也并没有出力太多,更多是顺势而为,京襄未必就愿意承情,也无需承情——特别是顾藩投向京襄后,京襄无论是精兵强将,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占据绝对的优势,多他父亲一人不多,少他父亲一人不少。   哪怕是附庸于京襄,有着统摄朝政大义名分的左相,即正相之位,不知道暗地底有多少人盯着。他父亲与京襄并无过深的交情,抵御胡虏也没有特别大的建树,真要赖住左相之位不放,不知道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射来。   更何况他父亲根本就未必是京襄属意之人。   既然父亲已萌生退意,那叫他在夜宴上当众提出渡淮之事,周良恭也明白父亲用心良苦……   ……   ……   荆州水师杀入淮河之后,邓珪就率伤亡颇大的淮东水营留守洪泽浦,这次也是先派战船前往楚州接上顾藩,于濠州境内登岸,会同率部驻守芍陂以北的刘衍、杨祁业,一路西进,将晚时赶到涧沟镇大营。   此时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孔昌裕以及荆北兵马都部署高峻堂等人也已经赶到涧沟镇大营——史轸、程伦英以及徐武碛也从信阳借道,赶到涧沟镇,与徐怀见面。   宴厅之上,周鹤作为左相,与徐怀高居堂中,汪伯潜、韩时良、刘衍、顾藩、魏楚钧、孔昌裕、邓珪、杨祁业、萧燕菡、董成、徐武碛、史轸、徐武江、韩圭、高峻堂、葛钰、罗望、刘师望、袁久梁、撒鲁合等将臣依次列坐两侧。   周良恭虽说亦得封侯,但这是他作为周鹤长子荫恩所得,个人并未建功立业,因此被安排坐在罗望、刘师望、袁久梁之间,心里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打量宴厅之上,暗感能决定朝堂,或者说大越命运的权柄将臣,除了少数几个,差不多都齐聚于此。而京襄今夜即便没有一个嫡系统兵大将参与酒宴,宴厅之上京襄系或者说已经公开或半公开站到京襄系这一边的人物,已经占据绝对优势了。   看到这一幕,待酒过三巡之后,周良恭更是信心十足地站出来,举杯向徐怀献酒,振声说道:“虏兵此番南侵,大兵渡淮南下之余,诡计多端,竟以水师奔袭京畿,先帝苦心数年所经营之建邺水师毁于一旦,京师震惶、天下震惶。然大越得平凉公,何其幸哉,天下臣民也皆寄望平凉公力挽狂澜。平凉公不顾个身安危,孤舟远渡,军心自安,而虏师自危,被迫退兵江北,转瞬又遭枫沙湖之惨败,虏兵仓皇再撤,却未想平凉公用兵如神,斩断其尾——我等得以融融饮酒,而胡虏含恨饮泪,全赖平凉公雄才大略,请平凉公受良恭一拜。”   “良恭客气。”好话总是悦耳的,徐怀笑着与周良恭遥饮一杯。   “却有一点,良恭觉得平凉公做得不够妥善,还请平凉公恕良恭狂言不羁……”周良恭说道。   “我有所做得不够妥善?”徐怀不解问道。   “江淮既安,然河淮黎庶犹在胡虏铁蹄之下苦苦挣扎,无时无刻不盼平凉公率王师渡淮北上。然而既灭南岸虏兵已有半月,平凉公却迟迟未提渡淮之事,良恭以为平凉公这事做得不够妥善。”周良恭说道。   听周良恭这么说,席间很多人都大感意外,韩圭低声与史轸、徐武碛耳语:“周家父子还真是妙人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渡淮   这半个月来,大多数将吏都还沉浸在斩获淠口大捷的喜悦之中,包括诸路勤王兵马的统兵将吏也是如此。   不管他们以往对京襄所推行的新政,对出身低微、行事又不拘一格的京襄众人有着怎样的不爽,有多看不顺眼,但谁都无法否认这次还是徐怀率领京襄众人站出来,挽救了大越的亡国灭族之危。   汴梁沦陷时,很多人还没有从泱泱上国的幻梦彻底惊醒过来,还以为那只是一次偶然的历史性失误,还抱有赤扈人乃蛮夷之邦,地瘠人微不足以鲸吞天下,在中原劫掠一番就会撤兵而去的幻想。   然而这些年过去,看到河洛、河淮、陕西等地的反抗相继被平灭,看到赤扈人在中原成立一座座兵马总管府、都总管府建立军政统治秩序,看到大越费尽心机,才勉强在秦岭-淮河建立起相对稳固的防线,绝大部分人都意识到赤扈人的强大。   这一次建邺水师覆灭,令赤扈铁骑视长江天堑如无物,大越两次迁都的京畿之地,在赤扈铁骑面前再次有如无人之境,江淮荆湖等地的将臣士绅这一刻对亡国灭族危机的感受,才真正深刻起来。   徐怀率领京襄众人再次力挽狂澜,不仅使大越从亡国灭族的巨大危机摆脱出来,甚至还令世人看到彻底守住淮河一线的希望,这种危机感得以解除,如何不令人如释重负、欣喜若狂?   不过,至少到这一刻,大部分将吏还沉浸在淠口大捷的喜悦中,还没有多少人去想渡淮这个问题,但周良恭在夜宴上提及渡淮,席间惊愕者有之,不解者有之,但也有不少将领听了,却是热血沸腾。   是啊,为什么不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渡淮继续揪住士气低迷的虏兵痛殴呢?   之前强攻淠口虏营,诸路勤王兵马虽然也有机会杀入虏营缴获首级,但基本上以都将、队率统兵,首级功也都记到基层武吏及兵卒头上,营指挥使以上的中高级军将都还没有机会建功立业呢。   胆气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往看虏兵凶神恶煞,畏之如虎,但看到虏兵有如牲口一般被杀戮,就眼馋起那一颗颗可以换作田宅、换作真金白银,乃至平步青云的首级军功来了。   至于钱粮够不够,地方上还能不能承受更多压榨,需不需要进行适当的休生养息,当世武将还真很少有去考虑的。   “周侯所言甚是,军中当议渡淮之事!”也不用刻意安排,当即就有人站出来附和周良恭说道。   “这确实是本公有欠考虑,但今日诸公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此时当以酒洗刷疲惫,明日再议渡淮之事不迟。”徐怀很虚怀若谷的接受周良恭等人的“批评”,举杯邀众人同饮。   顾藩、邓珪、刘衍、孔昌裕、杨祁业等人都是午后才赶到涧沟镇大营,很多事情都没有事前沟通,徐怀也无意这么仓促就谈论这事,邀请大家尽情畅饮,将烦心事留待明日再作考虑。   不过,周良恭抛出引子,徐怀即便岔开话题,想众人不仔细思量也不可能。   酒宴过后,诸将臣皆往驿馆休息。   邓珪除了当年曾在剿平桐柏山匪乱时与楚山众人并肩作战过外,后来还是在守御巩义期间,强袭清泉沟一战时,与徐怀表露过心迹。   不过,当时徐怀也不清楚局势会如何发展,只是要邓珪耐心辅佐当时还是景王的建继帝匡扶社稷、抵御胡虏南侵。   之后除了暗中保持联系外,邓珪与京襄(楚山)一直保持距离,晃眼间这些年过去,邓珪这次才算是公开回归到京襄(楚山)麾下。   酒宴过后,邓珪也没有急着回驿馆休息,徐怀将他挽回在行辕说话。   行辕后宅花厅之内,除了史轸、徐武碛、徐武江、刘师望、韩圭、董成、萧燕菡、撒鲁合等人外,主持军务没有参加夜宴的范宗奇、张雄山、王峻、乌敕海、史琥、姜平等将也都脱身过来与邓珪见面。   将众人送往驿馆区安顿之后,郑屠拉着朱桐赶回行辕,看到邓珪也是一顿激动,说道:   “我就知道邓郎君是性情中人,怎么可能轻易忘却当年携手诛匪之情?我这些年在背后说过你不少怪话,但这只能怨使君瞒我们好紧,这些年半点口风都没有漏,邓郎君你可不能怨我。”   “你倒好,轻飘飘就把自己撇干净了?”徐怀笑道,“邓侯在涧沟镇还会住上几日,罚你每日在邓侯面前先饮三杯,这事才能揭过。”   “当罚,当罚,只要使君不怕我醉酒误事就行,”郑屠热切的坐到邓珪身边,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想啊,老潘、鸦爷、陈将军他们都识得使君的好、识得使君的妙,邓郎君怎么可能是眼拙之人嘛?看来我的感觉还是对的……”   与众人热切寒暄过,邓珪将话题转到周良恭提及的渡淮之事上,问道:“就目前而言,京襄有多大的把握在淮河以北站住脚,还是说使君另有打算?”   “除了这次军议,以及要求魏楚钧将五路度支使司行辕北迁涧沟镇外,我也没有其他表示,但周鹤与韩时良都猜到我有渡淮之意,这世间还真是不缺聪明人啊,”徐怀轻轻叹道,“渡淮终究要渡的,而且当下士气可用,我也不想轻易放诸路勤王兵马回去,但最关键的还是要说服韩时良、葛钰让出寿春,我希望是刘衍或杨祁业来坐镇寿春,以使侧榻无后顾之忧……”   从战略防御到战略反攻的转变,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或者说漫长。   京襄据汝蔡抵挡住赤扈人从中路发起的进攻,以及这次获得第二次淮南大捷,看上去战果不是特别的明显,甚至大越累积伤亡也大,更不要说战争的消耗,但赤扈人在河淮一带的战争潜力,也被严重削弱。   较为关键的一点,就是京襄在第二次淮南会战中粮秣消耗极为有限不说,甚至在军事实力上得到进一步加强,具备了展开局部反攻的条件。   考虑到补给线以及京襄精锐兵马进攻的便利性,徐怀当然希望是将蔡州作为前进基地,集结大军发起反攻。   然而这除了需要解除汝颍之间的洪泛水灾之外,同时需要淮西作为稳定可靠的侧翼,为中路发起的反攻给予坚定的支持、支撑;必要时,还需要淮西兵马渡过淮河,占据北岸的颍上、下蔡等城,兵锋直指北面的涡阳、阜阳等地,牵制住一部分虏兵。   而占据淮河北岸的颍上、下蔡等城之后,还可以调两江、两浙等地的地方兵马过来参与轮戍,可以进一步缓解兵力的欠缺。   不过,潜邸系所掌控的淮西,很显然不是徐怀所希望看到的,也是放心不下的。   倘若潜邸系再与虏兵暗中媾和,到时候将直接威胁到京襄反攻兵马的侧翼安危。   此外,靖胜军以及邓珪所部将卒的积极性需要进一步激发起来,要想从根本上解除将卒以往受歧视、压制的遗留问题,对立下军功之将卒,还是进行授田最为直接有效。   虽说绍隆帝继位之后,驻戍分置解决了随军家属致使军营过于庞大、臃肿等问题,但数十万军眷迁往建邺、江东、浙东等地进行安置,主要还是集中居住于建造的一座座军寨之中,并没能从地方获得足够的田地进行耕种,平时主要依赖将卒所得的兵饷维持生计。   军属即便能从当地租种一些田地,但除了忍受高额佃租的盘剥外,也存在跟地方佃户争耕的矛盾。   徐怀暂时并不想过深的触及江浙、荆湖等地的田制,但经历两次大规模会战后的淮西,人口损失严重,有大量的无主之田可以征为官有,从根本上解除宣武军、骁胜军以及靖胜军将卒的授田难题。   仅仅光州四县,人口可以说损失殆尽了,仅光州四县就有五六百万亩田地可以直接用于授田。而此役过后,也不用再担心虏兵会有侵入淮河以南的可能。   所以说,真正要展开反攻,首先要解决的乃是淮西的换驻。   “倘若潜邸一系不愿让出淮西,使君就打算直接从寿春、霍邱等地渡淮,进攻盘踞下蔡、颍上之敌?”邓珪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寿春守军,有功于社稷,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如此……”   他并不确定潜邸系一定会让步,但倘若潜邸系坚持不将寿春兵马换驻到他地,那他目前也只能直接调寿春守军,与靖胜军、骁胜军以及淮东军(右宣武军)一起渡淮,在明年春季,在淮河以北的下蔡、颍水以及阜阳、涡阳之间,与东路虏兵进行会战。   到时候会不会因此产生过大的伤亡,以及粮秣军械的消耗会不会超乎预料,也就不是徐怀特别关心的事情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军议   “这竖子是逼我们让出寿春!是可忍,孰不可忍?”   酒宴过后,潜邸系将吏于枢密使汪伯潜的住处齐聚一堂。   倘若说他们午后还仅仅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刚刚在酒宴上听周鹤之子周良恭当众提及渡淮之事,而京襄众人皆一脸淡然平静,基本上可以坐实京襄确有此想。   这次淮南会战,寿春再次被围逾一年之久。   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寿春依托修筑得坚厚异常的两重城墙进行防御,也在城墙内外修造内外壕、羊马墙等多重防御,但赤扈人不仅在城墙之前架起两百多座重型投石机夜以继日的轰砸,还驱使投降的归德军以及附近州县的降军,夜以继日的附城强攻,还将一具具腐烂的人畜尸体投掷进城诱发疫病。   虽说最终咬牙坚守下来,但寿春城皆是残垣断壁不说,军民伤亡也极其惨重。   之后寿春守军又不得不接受徐怀的调动,派遣上万军民参与淠口营垒壕沟的修筑、挖掘,还参与对淠口虏营的强攻。   寿春精锐战兵从战前五万有余,由于战死、重残及疫病,已经下降到不足三万,亟待休整补充。   倘若不进行充分的休整,明年春后就要跟随靖胜军、骁胜军及宣武军大规模渡淮参与反攻作战,葛钰难以想象他们手下能有多少兵卒咬牙支撑下来。   而寿春水军损失殆尽,他们直接从寿春渡淮进入下蔡与颍上之间的区域作战,谁敢相信信阳水军及淮东水营就一定不会故意放虏兵水师战船从两侧的颍口、涡水杀出,切断他们的退路?   到这一刻,魏楚钧、葛钰他们已不难猜出,周良恭在宴席上提渡淮之事,就是替京襄张目,逼迫他们将雄峙淮水中游的重镇寿春让出来。   韩时良坐在灯前,脸色阴沉的没有吭声,但随行将吏认为他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说论功行赏了,却不想京襄竟然与周鹤父子勾结,千方百计想逼迫他们让出寿春,可谓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   都不用魏楚钧、葛钰鼓动,他们也是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现在就闯去找徐怀理论。   “好啦,军议还没有开始,现在只是周良恭一个不值一提的人物站出来鼓噪,你们有什么理由去闯行辕?一点规矩都不讲了?”韩时良脸色难看的喝斥道,“一切且待明日军议再说……”   ……   ……   徐怀以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名义,如此兴师动众的举办如此规格的军议,当然不可能一天就结束掉,也不可能第一天就正式将渡淮之事拿到台面上进行讨论,而是先对第二次淮南会战进行总结。   建邺水师的覆灭以及合肥等城的失守,朝中的谏官早已磨刀霍霍,还轮不到徐怀在军议上指手画脚。   不过,淮南会战所取得的战功、战绩,都要上奏表为诸将卒请功行赏,有关战功、战绩的统计、总结,历来都是战后收尾工作的重中之重。   这次淮南会战又涉及诸路兵马协同作战,结功、战绩统计得合不合理、有没有缺漏,自然不能是京襄一家说了算。   以往这些都是枢密院的工作,但徐怀这次却先要在军议上公布初步统计的战果,要求诸路将臣进行充分讨论。   在大家形成共识之后,徐怀会直接以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的名义上奏表请功。   谁能说他的不是?   徐怀也没有说不让枢密院对他的请功奏表进行复核。   当然,战后进行军事总结,乃是京襄的惯例。   说白了就是要通过一次次的得失总结,不断提高各级将吏统兵作战的水准。   京襄对战功的评判标准,也不是简单的归结斩获首级多少,更主要还是看诸部对战役目标的最终实现做出多少贡献。   信阳水营顺流而下,在撕开虏兵水师在淮河上游的三重封锁,与淮东水营及荆州水师会合的过程中,有几次作战颇为冒进,导致一些不必要的伤亡,但在切断南岸虏兵退路上发挥最为重要的作用与牺牲。   单单就围歼淠口虏兵一战,信阳水营论功不仅排在淮东水营及荆州主力水师之前,甚至还排在后期承担对虏营强攻作战任务的靖胜军等部之上。   诸路勤王兵,虽说有很多营伍并没有斩获多少虏兵首级,但在连营推进、抢筑营垒以及防御营垒等事上表现上佳,论功自然不会低。   而有几支人马,轻敌冒进,动辄将友军的侧翼暴露出来不说,不能与友军积极协同作战不说,甚至还有好几次故意封挡友军推进方向,目的就是为多抢几颗虏兵首级。   有几起严重的抢功恶迹,徐怀当场就严厉处理一批军将武吏。   一些不那么严重的,当时为了不打断进攻的节奏,就没有立即处理,但在论功行赏时,肯定不能含糊过去,会拿出来进行综合权衡。   当然了,淠口一役全歼近四万虏兵及降附汉军,相当于四万颗首级功(降俘等同首级),这是汴梁失陷以来,除汝颍会战之外第二大耀眼战绩。   单纯从歼敌数量上,甚至都不差多少。   战功之耀眼,也足够诸部分润了,大家讨论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和谐的。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头痛的。   比如孔昌裕等地方执行官员就很头大如麻。   四万颗首级功,中枢至少要拿出两三百万贯赏钱出来。   中枢早就一贫如洗,倘若最终着五路度支使筹措,还不是要分派到江东、江西、荆北、荆南及广西诸路头上摊这笔赏功钱?   军功战绩这事,大家热情洋溢的讨论了三天,到第四天才正式讨论后续淮河沿岸攻守等事。   当然这三四天以来,大家私底下也没有闲着。   徐怀也分别找周鹤、顾藩、刘衍、杨祁业、孔昌裕等人谈过后续反攻河淮的作战设想;周良恭则利用身为正相之子的便利,频频联络诸路勤王兵统军将吏,为渡淮之事鼓噪、造势。   汪伯潜、韩时良、葛钰、魏楚钧、罗望等人都意识到真要在这次军议上讨论渡淮之事,潜邸系会非常的被动,因此在第四天军议时,葛钰就直接站出来,意图打断对淮河沿岸攻守等事的讨论:   “军国之事,论制当由枢密院诸公细细商议之后奏请陛下裁决——我等奋力将南侵虏兵击退,殊功已建,断不可再逾矩!”   “逾矩?”   徐怀身为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军议之时高居堂上,周鹤作为正相、汪伯潜作为枢密使也只能分坐于他的下首,他虎目凌厉地盯住葛钰的眼睛,冷冷笑道,   “枢密院诸公就在这里,葛钰将军你可以亲口问问他们,还有没有脸站出来细细商议这军国之事?”   叫徐怀如此无情训斥,汪伯潜恨不得拔刀在地上挖个坑,将自己的老脸埋进去,哪里有脸站出来替自己辩驳几句?   徐怀嫌腰间所系佩刀坐着碍事,解下来“啪”的扔在身前长案上,盯着葛钰厉色说道:   “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座诸将,将头颅系在腰间,率领手足子侄浴血沙场,为守淮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好不容易将南侵胡虏赶到淮河北岸,葛钰将军你现在说他们没有资格对守淮之事指手画脚,说他们议论守淮之事是逾矩?好,本公不指望你对靖胜军、对骁胜军、对宣武军、对诸路勤王兵会有什么持平之论,本公现在就问问你,寿春那么多为守淮付出牺牲的将卒,有没有资格对守淮之事议论一二?难道韩使君与你葛钰将军,议论一下守淮之事,就是大逆不道吗?本公告诉你,你错了,错得离谱,守淮之事,天下没有谁能比守淮之将卒更有资格议论守淮之事!即便淮河攻守之策,最终要由陛下及枢密院裁定,但陛下及枢密院也必须充分考虑守淮之将卒的意见,才对得起这么多守淮将卒为此抛头颅、洒热血,而说胡乱指责我们讨论一下就是逾矩……”   见徐怀毫无留情面的训斥,葛钰也不再保留,厉色质问:“平凉公既然承认寿春将卒为守淮付出绝大牺牲,葛钰且问平凉公,这数日来大营之中大肆纵容将吏议论渡淮之事,平凉公是想强迫伤亡惨重的寿春将卒没有休整,就紧接着渡淮与虏兵恶战吗,还是想着强迫寿春将卒,将寿春城让出来?平凉公这样的好手段,却未免太卑劣了吧?”   “你们因为这个才如此强烈反对议守准之事?”   徐怀冷冽的目光,往魏楚钧、汪伯潜、韩时良、罗望等人的脸上扫过去,质问道,   “我只想问问你们,是驱逐胡虏、收复中原重要,还是你们几人为了私利霸住寿春一城重要?寿春将卒是守淮有功,也是确实伤亡较重,亟需休整,但本公有强迫寿春将卒不经休整就渡淮作战吗?现在敌我攻守之势已易,趁虏兵元气未复,乘胜而击,在淮河以北夺取下蔡、颍上等城,压制虏兵在河淮地区的统治空间,为后续收复中原进行大反攻做好准备,是不是恰是好时机?寿春将卒是伤亡较重,可能无法参与明春的渡淮作战,但可以撤到庐州或扬州休整、补充,换休整较为充分的骁胜军、宣武军从寿春等地渡淮作战。我不知道,本公如此安排,哪里手段卑劣了?还是如你之议,大家从此都不要管‘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之事了,将江淮、荆湖的地盘分分好、各自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大义所在?葛钰将军,你摸着自己的胸口问问,是谁手段卑劣,是谁大逆不道?”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军议(二)   也不用史轸、韩圭、董成等人帮腔,徐怀毫不留情的逮住葛钰就是一顿输出,同时也不再掩饰的将渡淮作战方略和盘托出:   他就要在中路真正大反攻之前,诸路兵马赶在明年春季渡过淮河,夺取下蔡、颍上等北岸城池,一方面不至于使从蔡州北进的反攻大军太过突出,以致侧翼没有掩护,一方面就是要牵制住徐宿一带的东路虏兵主力。   葛钰被徐怀训斥得面红耳赤,一张颇为俊朗的脸微微扭曲狰狞,但面对徐怀盛气凌人的言辞却无以反驳;诸将臣列坐两侧也是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顾藩沉吟说道:   “目前在中路,我们有京襄天雄军五镇主力以及选锋军一部,以陈子箫等将为首,牵制住虏兵镇南宗王府所部主力;在东路我们则有靖胜军四镇主力、选锋军一部、燕部(契丹)援骑总计六万五千精锐,有寿春三万战兵,有左右骁胜军三万精锐,有以右宣武军为主的淮东军四万精锐,有诸路勤王兵八万人马,同时还有信阳、荆州、淮东水军总计一万五千将卒。单纯计算敌我之兵力,大越在东路集结的兵马已经达二十六万之巨,而东路虏兵总计二十万,已居于下风。此外,我军刚刚斩获大捷,军民士气高昂、人心振奋,而虏兵则经历新败,士气低迷,乘胜追击渡过淮河,至少在淮河以北占据几座城池,牵制虏兵,为下一步收复河淮腹地做准备,都是应有之义……”   顾藩作为曾经的京西南路经略使,此时身为淮东制置安抚使,以参知政事统摄淮东军政,邓珪及杨祁业所部名义上都归他节制,没人敢说他说话的分量不足。   魏楚钧见韩时良神色颇为颓然,他却不想这么快就放弃抵抗,朝顾藩拱拱手说道:   “顾使君与使相所言,不无道理,但此役前后历时一年半,不仅寿春守兵伤亡惨重,淮西尽废,江东、江西、荆北、荆南、广西、浙东、浙西以及淮东,所征钱粮租赋都是倍于往年,地方财赋枯竭。更何况诸路还集结十万兵马参战,伤劳极甚。我担心再不给军民地方缓口气,洞荆之祸会重演……”   “民众劳苦,是亟待休养,但虏兵的情况就能好到哪里去?”   孔昌裕振声说道,   “倘若以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为计,难道不应该趁虏兵更为艰难之际,咬紧牙关渡淮吗?我们缓了一口气,虏兵也将恢复元气,收复中原要从何时再从容计议?另外,葛钰将军刚才对使相的指责,也太过偏颇。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年春后要从寿春渡淮,倘若韩使君、葛钰将军能勉力为之,与诸部携手共战,那是真好不过,倘若韩使君、葛钰将军觉得所部需要休整、补整,那换其他兵马从寿春渡淮北上,昌裕不知道有什么不妥当的?难不成渡淮以击胡虏,是韩使君、葛钰将军几人之事,普天之下,其他人都与此无关了?”   京襄与荆北一直都存在诸多利益冲突,孔昌裕又以荆襄士绅领袖自居,因此长期以来他在朝堂之上都是极力抵制京襄势力往荆北扩张。   绍隆帝登基之后,先后调高峻堂、袁久梁以及大批原神武军将吏填入荆北,也是希望能以孔昌裕为首,形成压制京襄进一步扩张的势力集团。   这时候见孔昌裕竟然都公开站到京襄一边,魏楚钧也知大势已去,只是朝孔昌裕拱拱手,没有再强辩下去。   他心里也清楚,孔昌裕为何会投向京襄?   说到底还是这一次淮南会战前期他们的表现太差了、太糟糕了,令整个江淮士绅都深切感受到亡国灭族的危机。   也许京襄所推行的新政,会有损江淮士绅的利益,令人痛恨,但相比较亡国灭族,孰轻孰重,这并非所有的士绅都无法加以分辨的,也并非所有人都能固执己见、死头硬的。   周鹤、高纯年以及顾藩的骑墙倒戈,影响太恶劣了;毕竟他们三人才算是天下士绅领袖,诸路监司有太多他们的门生故吏了。绍隆帝登基之后,也不得不倚重他们治理朝政。   而这次军议一旦就渡淮之事形成共识,上奏到朝廷也不可能推翻了。   毕竟这次军议的参与,基本上已经代表了大越现有的绝大多数军政力量。   京襄或者说徐怀,已经事实上用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军议,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枢密院的枢密会议。   而倘若名义上以他为首的五路度支使司,再进一步从属于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到时候徐怀只要阻止皇诏出京,大越权柄差不多就集于他一人之手了。   这或许是京襄执意举行此次军议更深的谋算吧?   “渡淮或不渡淮,诸公且议,我等则奉圣旨行事,恕不奉陪!”葛钰霍然而立,也不去看徐怀一眼,而是朝周鹤、汪伯潜等人拱拱手,接着就站起来朝衙堂之外走去。   罗望以及其他寿春将吏这时候也相继起身,跟着葛钰离去。   对于葛钰等人的离席,徐怀也没有下令拦阻,而是不动声色的看着韩时良。   韩时良脸色黯然,半晌后施施然立身而起,谁也不看朝衙堂外走去。   徐怀又朝魏楚钧看过去,不怀好意的问道:“魏公也要甩袖而去吗?”   堂上众人一起朝魏楚钧看去。   魏楚钧这一刻在席间如坐针毡,韩时良、葛钰、罗望能走,甚至汪伯潜也能走,但他魏楚钧却不能走。   五路度支使行辕都迁入涧沟镇大营了,他走了,徐怀后脚就会派人接管五路度支使司行辕,不就相当于将五路度支使一职拱手相让吗?   他相信徐怀绝对做得出这事,而且一旦形成京襄兼领五路度支使司的事实,他在朝堂之上能争辩得过?   不管怎么说,他都得硬着头皮留下来。   “看来寿春诸将吏对渡淮之事有很大的异议啊,好在魏公深明大义,没有跟他们成一丘之貉啊,”史轸慢悠悠的说道,“好啊,寿春诸将走了也好,魏公在这里,就不妨碍诸公商议个条陈,请陛下定度……”   深明大义你个头哦,魏楚钧内心在咆哮,他现在很清楚京襄想干什么,说白了,就要是在潜邸系之外先就渡淮等事达成共识,然后派兵马,哦,派人前往建邺请旨。   “我也厌恶争执不休,”徐怀淡然说道,“韩使君他们走掉也好,我们可以静心下来慢慢商议渡淮、军功授田等事。与其浪费时间争执,大家不如花费气力多想想如何杀灭胡虏、以雪前耻……”   目前淮西、合肥、庐江、舒城、肥西、肥东、无为等南部州县都由骁胜军及诸路勤王兵马接管,但淠水以西的霍邱、固始、商城、潢川、光山以及六安、霍山七县,徐心庵直接从信阳、罗山派出数千守兵以及一批官员临时接管。   就前期而言,仅这七县的无主之地就足够用来授田。   授田能够折抵首级功,孔昌裕等人当然是赞同的。   不然的话,诸路再分摊高达两三百万贯的首级赏功钱,是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更何况渡淮又迫在眉睫,还需要源源不断往寿春等地运集粮秣,需要源源不断支付从京襄赎买的军械钱款,江淮等地再富庶,也很有些难支了。   再一个京襄令人厌恶的新政,核心就是军功授田,提高军卒的地位,为保障有足够的军功授田,才会严厉打压地方宗派士绅,对田地进行清查。   既然能从淮西获得足够的军功授田,那对江淮荆湖等地的清田,自然也就变得不那么迫切——这点又是符合江淮荆湖士绅利益的。   说白了就是形势所迫,死道友总比死贫道要强得多。   至于统兵将吏早就想这么干了。   大越立朝以来,军卒地位极低,即便行募兵制,但普通民众都不愿意从军,因此对军卒眷属在置办田地、科考、经商等方面都进行严格的限制。   说白了就是要让军卒的子孙后代除了充军,没有更好的谋生之道,从而保障募卒的来源不会干涸掉。   不能置办田宅,将卒即便得再多的军功赏钱,在物价腾贵的江淮,很快就会消耗一空,军卒眷属生存极为艰苦,又限制从事他业,子子孙孙都只能从军;当然,大部分将卒一生都没有机会讨老婆,也就无所谓子子孙孙。   像邓珪、刘衍、杨祁业以及解忠、刘文江、朱润、雷腾等将领,并非看不到这些弊端,但这是连建继帝在世时都没有改变,都不得不跟士绅、士臣群体妥协的残酷现实,他们又能改变什么?   然而到这时,这一切又变得顺水推舟一般容易,他们又如何能不支持? 第一百八十七章 徐徐图之   “……赤扈蛮夷也,凶残狡诈,约盟相欺,于云朔屠我悍卒;继而恃铁甲快骑悍然南下,陷我河东、河北、陕西、河淮之地,戮我千万黎庶百姓、尸骸曝野。天宣圣帝、宗室子弟、后宫妃嫔乃煌煌之躯,贵不可言,然与王公大臣万余众被胡虏掳至漠北,冰天雪地,受裸体赤足之寒;饮浆食泥、不如牲畜;蓬头垢面、役以奴婢;而妃嫔皇姬之躯更是倍受胡虏侵凌蹂躏、惨绝人寰。天宣圣帝,乃陛下皇父,亦臣之君父;慈明圣后,乃陛下皇母,亦臣之君母;宗室皇姬乃陛下兄弟姐妹,亦臣之手足也。陛下之恨,亦臣之恨也,天下臣民之恨也。自汴梁沦陷以来,臣无一日不想着灭恨雪耻,臣以为陛下亦无一日敢忘国耻家仇也……”   “是役,臣统领天下勤王兵马,于淮西之地逐杀胡虏,幸不辱圣命,于淠水河口围歼赤扈族兵及叛军三万八千有余(详表略述),然东路之虏兵,犹有二十万众备于下蔡、颍上等地,以窥江淮。臣难自安,臣以为陛下亦难自安……”   “幸得我东路之师,有靖胜军四镇主力、选锋军一部、燕部(契丹)援骑总计六万五千精锐,有寿春三万悍卒,有左右骁胜军三万精锐,有以右宣武军为主的淮东军四万精锐,有诸路勤王兵八万人马,同时还有信阳、荆州、淮东水军总计一万五千将卒,复计精兵悍卒有二十六万有余,凛然不畏胡虏也。而我东路之师新获大捷,军民士气高昂,人人皆迫切渴望渡淮杀敌以雪国耻、以洗国耻,臣以为此亦陛下所愿也……”   十一月底周鹤、汪伯潜以及魏楚钧等人归京复旨,董成、郑屠二人亦携带徐怀在涧沟镇大营所书《渡淮条陈》以及《奏请授田军功将卒条陈》的两封奏疏随同入京进奏。   魏楚钧沉默地站在垂拱殿中,看着绍隆帝咬牙切齿的将徐怀奏疏一字一句的读出来,手背上青筋暴露,恨不能将奏疏撕成粉碎生吞下去。   天宣帝及数千宗室子弟、皇女妃嫔被掳漠北是怎样一个惨状,这些年一直都是朝野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   即便建继帝在位时,有个别臣子上疏时提及这事,也受到严厉的惩处。   徐怀肆无忌惮的在《渡淮条陈》里将伤疤血淋淋揭开来,并以此盛气凌人的质问绍隆帝要不要渡淮,魏楚钧真是不难想象绍隆帝胸臆间翻腾的滔天怒火。   “朕忘不忘却,朕自不自安,要这竖子妄加揣测,要这竖子指手画脚?”绍隆帝将奏章摔到石地上,怒不可遏的斥骂道。   “臣等无能,使竖子相欺陛下,请陛下赐罪!”汪伯潜跪在殿中,恳请建继帝息怒。   “朕若不应,韩时良、葛钰据着寿春不让,这竖子真能拿朕如何?”绍隆帝强抑住胸臆的怒气,坐回御案之后,眼神阴戾的盯着魏楚钧问道。   “顾藩、孔昌裕、刘衍、邓珪、杨祁业等人的奏疏,应该今天就会抵京,”   魏楚钧胸口似被塞了一团杂草,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徐怀与顾藩、孔昌裕等人奏疏,陛下皆留中不议,周鹤、王番、朱沆等人便会上书质询其事。目前除了荆州水师有三千将卒留驻真州,说是防备赤扈水师有可能卷土而来,实则是建邺与淮南之联络,皆是京襄的掌控之中。徐怀近来还调整了牛首山义军的统兵将领,将陈肃、程啸、周山等将都调到涧沟镇大营另有任用,而使王徐两族嫡系子弟王峻、徐忻等将直接节制牛首山义军。臣以为陛下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却将诸多有关劝谏渡淮的奏疏置之不理,徐怀很可能就会以陛下受奸佞蛊惑的名义,调动兵马杀入建邺城中,将臣等视作奸佞从陛下身边清除掉……”   京襄(楚山)众人出身草莽,这些年征战杀戮无算,怎么可能是良善之辈?   现在京襄(楚山)没有动手,无非是徐怀对内以及对外向来都高举“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大旗,并以此为大义名分,聚拢人心;除此之外,赤扈人的存在也令京襄(楚山)心存忌惮,害怕擅行谋逆之事,内外惊扰之余,会给赤扈人可乘之机。   当然了,要是他们在朝堂之上再犯什么愚蠢的错误,给了京襄“清君侧”的借口,就不要指望京襄还会隐忍不动手;他们这些“奸佞”之臣被诛除后,绍隆帝也将完全落入京襄的掌握之下,到时候圣旨怎么写,还不是京襄一言以决之?   目前建邺城内外,主要的守卫力量,除了三千原淮王府卫的皇宫禁卒,以及战斗力不怎么值得期待的万余府军外,就是徐怀孤舟东渡勤王之后,在牛首山召集的义军。   成立新编靖胜军后,有一部分牛首山义军将卒应募编入靖胜军,但从秦淮河口大营,往西到当涂、芜湖、繁昌以及溧水等长江南岸诸城,目前还一直由万余牛首山义军将卒驻守。   牛首山义军一直以守御京畿长江防线的名义没有解散,目前也是建邺(京畿)辖内最为主要的战力。   最初时,徐怀以史琥、傅梁、陈肃、程啸以及周山等人为将,节制、统领牛首山义军——其中除了史琥乃是京襄嫡系外,傅梁、陈肃、程啸等人原为荆湖北部兵马都部署司武吏,周山早前更是刘衍身边的侍卫官。   在靖胜军成立后,史琥、傅梁等人调入靖胜军为将,徐怀调王举次子王峻节制牛首山义军,近来更是将陈肃、程啸、周山等将调往涧沟镇大营,将徐忻等京襄嫡系出身的将领调过来,协助王峻节制牛首山义军。   牛首山义军,主要从附近军寨子弟里招募兵卒,正常情况下也不大可能会盲目助纣为虐,跟随京襄做倒行逆施之事。   不过,徐怀这次所奏请的军功授田,除了涵盖原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以及新编靖胜军的有功将卒外,还涉及牛首山义军将卒——牛首山义军将卒大部分本身是左右宣武军、左右骁胜军将卒的子侄父兄,这一次的军功授田利益交叉覆盖极深,而诸军兵卒牵涉进去的利益极深。   这时候谁若站出来反对军功授田,想也不用想,稍加鼓噪就能再而三的重演北城哗变之事——牛首山义军将卒也将比谁都更为踊跃的站出来“清君侧”。   而目前军功授田将主要集中寿春以西七县,位于淮河与淮阳山之间。   为了使北迁光州授田的家小能安心耕种,军卒从上到下也有迫切的渡淮、在淮河北岸立足,令虏兵不能再涉足淮河的强烈意愿。   “调韩时良、葛钰率部进京呢?”绍隆帝沉吟良久问道。   “以什么名目调韩时良、葛钰率部进京?”   魏楚钧担忧绍隆帝在这个节骨眼上会任性行事,问道,   “寿春守军撤下来休整可以,但徐怀也指定庐州或扬州为寿春守军休整地,我们也许可以争取韩时良、葛钰驻守淮东,但渡江驻守建邺的可能性不大。”   韩时良、葛钰率部两次守御寿春都长达一年多时间,其部之精锐自不待言。   他们倘若能成功将韩时良、葛钰所部调到建邺驻守,他们至少还能掌控朝堂,还能令两浙、江东、江西以及福建等路奉从朝堂的政令诏旨行事。   在赤扈人威胁没有解除的情况下,魏楚钧相信徐怀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到直接率兵强攻由韩时良、葛钰率部驻守的建邺城。   问题是,徐怀可能会放韩时良、葛钰所部渡过长江吗?   “直接调韩时良、葛珏率部南下,应是不行,”汪伯潜说道,“明旨不行,周鹤这几个老匹夫已经硬了心倒向京襄,一定会死命劝谏;密旨更不行,恐怕韩时良、葛钰率部稍有动作,京襄就会直接调派牛首山兵马杀入建邺城来。不过,倘若能先争取韩时良、葛钰率部戍守淮东,这事应该还有徐徐图之的余地。楚钧,你以为呢?”   魏楚钧心神一动,蹙着眉头,说道:“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太冒险了一些。”   “哦,如何徐徐图之?”绍隆帝神色一振,他此时处处受制于京襄,哪里顾得上冒险,当即倾过身子看向汪伯潜、魏楚钧二人,压抑住激亢的声调,说道,“二位爱卿替朕仔细谋划这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宣之耻   在周鹤、王番等人反复奏请下,绍隆帝勉强同意周鹤、高纯年、汪伯潜、王番等相为首,于朝英殿会集群臣集议渡淮及军功授田等事。   随着集议的召开,徐怀十一月底上奏的《奏请率天下勤王兵马渡淮作战条陈》《奏请授田军功将卒条陈》两封奏疏也迅速在建邺市井坊巷间传抄开来。   有关天宣圣帝及宗室子弟从汴梁被掳后的种种惨状,虽说官方一直讳莫如深,但坊间并非没有种种传闻。   之前这些传闻的来源主要有二:   一个是被押送漠北途中,有少数官员趁赤扈看押懈怠,成功逃了出来。他们目睹了天宣帝及宗室子弟被押送漠北途中的遭遇,逃归后讲述给家人、奴婢知晓,悄然传播开来。   一个是河淮等地的降附汉臣,有一些官员这几年远赴万里的漠北王廷觐见虏帝,得见天宣帝及宗室子弟被送到漠王之后的状况,这些事在他们的任地传开后,也渐渐传到江淮地区来。   不过朝堂这些年对坊巷间私议也是严厉封禁,即便无法完全禁绝,但除了传播、影响力有限外,绝大多数人听到这些传言,也都是将信将疑。   甚至大多数人都天真的以为赤扈人将天宣帝及宗室子弟掳至漠北囚禁起来,应该不会失了基本的礼数,也有人从心底不愿意承认谷道破裂这种匪夷所思的传闻。   平凉郡公、枢密副使、京襄路制置安抚使、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徐怀《渡淮条陈》在坊巷间传抄开来,像“……天宣圣帝、宗室子弟、后宫妃嫔乃煌煌之躯,贵不可言,然与王公大臣万余众被胡虏掳至漠北,冰天雪地,受裸体赤足之寒;饮浆食泥、不如牲畜;蓬头垢面、役以奴婢;而妃嫔皇姬之躯更是备受胡虏侵凌蹂躏、惨绝人寰……”等有关天宣帝及宗室子弟被掳至漠北之后的生存状况描述,就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泊,顿时在民间掀起狂波巨澜。   以徐怀的身份及地位,奏疏的传出,无疑是直接坐实种种匪夷所思的传闻。   民间激愤之余,不仅迅速掀起“渡淮杀虏、以雪国耻”的热议风潮,对天宣年间投降政策的谴责、反思声音也响亮起来。   对建邺水师溃灭以及合肥沦陷的追责,虽说并没有因为杨茂彦下狱流放而彻底平息,但之前一段时间朝野的心思还是放在对淠水河口虏兵的围歼上,朝中弹劾汪伯潜的声音也非常的零星,都被绍隆帝以枢密院需人主持搪塞掉。   而此时对天宣年间投降政策的反思声音响亮起来,很多人骤然发现此时的枢密使汪伯潜以及之前的御营使杨茂彦等人,竟然都是天宣年间的议和派中坚大臣,甚至汪伯潜其人当年不仅不遗余力主张将河北等割让给赤扈人求和,还为此担任过割地使,曾前往相州等地劝降坚守抵抗的义军,为当地军民所逐驱。   也有人据此痛斥汪伯潜之前附从荆南制置安抚使“不战屈敌”之议,本质就想着要再次向赤扈人屈膝求和。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言官站出来弹劾汪伯潜、葛伯奕,而是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士子叩阍上书清肃天宣年间的投降大臣,严惩枢密院汪伯潜;愤怒的民众腊八节这一天破门冲进汪伯潜的府邸之中。   赶来的府军也不敢轻易动用武力驱赶愤怒的民众,只是会同侍卫将汪伯潜及家属仓皇逃离府邸。   朝堂之上也纷纷上书奏请绍隆帝罢黜汪伯潜枢密使之职,革职查办。   腊月十二日经过廷议紧急磋商,绍隆帝最终下诏罢免汪伯潜枢密使之职,改任提举宫观使(专为罢退大臣所设)。   对新的枢密使人选,有人提议请回胡楷。   周鹤、王番等人反对称胡楷远在广西南路横州路途遥远,派遣信使前往横州下诏,即便路途顺利没有耽搁,等胡楷赶回京中赴任,至少也要四五个月时间过去了,然而枢密院却不能这么长时间缺了人主持。   有人提议顾藩,顾藩以不擅兵阵之事上书推辞。   有人提议王番,王番以资历不足以服众推却。   有人提议韩时良,周鹤等人又以韩时良需统领大军征战沙场反对。   争议数日,最终以资历虽浅,但曾在建继帝期间出任过枢密院都承旨,熟悉枢密院事务的钱择瑞,以枢密事签院事暂领枢密院诸房事务。   为平息民愤,渡淮作战以及军功授田等事也很快获得廷议通过,最终韩时良改任淮东路制置安抚使,率部驻守楚州、扬州等淮东重镇,其中葛钰改任扬州府知府兼领兵马都监,率部驻守扬州——   刘衍以枢密副使接任淮西路制置使,统摄淮西军政事务,乃任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副使,协助徐怀筹备渡淮作战。   邓珪以淮西路制置副使兼知寿州、兵马都监,在原淮东军及淮东水营的基础之上,新编宣武军(三镇)、寿春水军;以邓珪出任都统制,另任朱润等四大统制将领分领步甲精锐及水军。   杨祁业出知濠州、兵马都监,左右骁胜军合编骁胜军(四镇),以杨祁业为都统制,另以梁文江、解忠等人为统制将。   长期以来,除了京襄这些年斩获虏兵首级太多,除了选锋军独立成军,天雄军还分设五名统制官,其他诸部禁军,包括宿卫禁军在内,地位及职衔与知州相当的统制将的设立受到严格的限制。   这也是当世武将地位不显延续下来的一个弊端。   这一次重编宣武军、骁胜军,在邓珪、杨祁业之下新提拔数名统制将,也算是一种平衡。   光州划入荆襄路治下,军功授田也将在光州境内率先展开,前期以靖胜军军功将卒为主;刘师望出知光州兼兵马都监,主持授田等事。   顾藩调归中枢接替高纯年出任御营使兼兵部侍郎;王番以参知政事兼领御营副使,专司诸军眷属北迁授田之事。   至此,大越四大主力兵团天雄军、靖胜军、宣武军、骁胜军基本沿淮河汝、蔡、申、寿、濠五州展开,进行渡淮作战前的最后准备。   虽说王番以参知政事兼领御营副使,在朝中专司军功将卒眷属北迁授田之事,但事实上徐怀在决意推动渡淮作战之后,就已经从京襄各地抽调数万辎兵进驻光州,在归德军渡淮北撤所遗的城寨坞堡基础上,修缮并修建更多的屋舍。   除此之外,徐怀还下令从京襄各地调来上万头耕牛,四十万石粮以及服被、耕作所需的农具十数万件,基本保证靖胜军将卒十数万家小十二月底陆续迁到潢川、光山、固始、商城四县就立刻得到有效的安置,并着手授田工作。   至于淮河冻封,东路虏兵会不会再度南下,此时已不在徐怀顾忌范围之内。   不提虏兵锐气严重受挫,就算平燕王屠哥真提兵渡淮南下,大越在淮河南岸有靖胜军、骁胜军、宣武军外加天雄军一部、选锋军一部及燕部援骑总计十二万精锐战兵,以及八万诸路勤王兵马相待,他不惮将反攻河淮的会战提前到这个冬季。   徐怀将提举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行辕迁入寿春城中,除了刘衍率一部兵马坐镇庐州,主持淮西难民返乡、休生养息等事,魏楚钧所领的五路度支使司行辕也应徐怀的要求,一同迁入寿春城中。   作为淮中重镇、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寿春,在经历新一轮持续一年半之久的淮南会战之后,再度变得残破不堪;大体只有内城建筑保存完好。   不过新驻进来的宣武军将卒士气高昂。   宣武军在此前的战事中,所斩获的战功没有那么耀眼,但也陆续有一部分将卒在寿州霍邱、六安两县得到授田。   江南素来物价腾贵,汴梁沦陷,数以百万计的难民南涌,使得江东、浙东的田价更是飞涨到一个极其离谱的地方,一亩良田动辄二三十贯甚至三四十亩钱。   也就是说,就算朝廷在江东、浙东等地放开军卒眷属置办田宅的限制,提着脑袋上阵的将卒,每斩获一颗虏兵首级,也仅能换得一亩田地。   然而在六安、霍邱等地军功授田,一颗首级功就能换屋舍两间、菜田两亩、桑麻田三亩、水田五亩(以三十亩为限);兵卒服役期间,其户摊丁入亩的田税减半征收,剩余一半则以一部分兵饷进行抵冲。   兵卒满十年退出营伍或致残退役、或战死,授田一次补足到三十亩,期间立功授田已满者,另给相应恤银若干——其个人名下的口粮田作为功勋田,减免所有田税;县乡吏员以及官办诸场遇缺,优先从退伍老卒中补选,军卒子弟从业及科举的限制一律取消,甚至还有优待。   相比较以往,军卒待遇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士气如何不旺盛? 第一百八十九章 方略   除了军功授田外,其他禁军将卒的眷属后续也将分批从地狭人密的江东、浙东等地迁出,安置到寿州、光州、濠州等地。   到时候州县官府会将大量无主荒地充为官田,佃租给将卒眷属耕种,军功将卒也可以额外佃租田地耕种,佃租都可以从军饷中进行抵扣。   包括军功授田在内,进行广泛的配田,意义远不仅仅是保障军卒的利益,提高军卒的地位,激励将卒的杀敌士气;   也不仅仅是吸引更多的有志之士应募投入戎伍之中,确保诸军后续能得到源源不断的新募补充;   更不仅仅是以此有效缩减军饷的度支。   同时更能将数十万将卒眷属这巨大的闲置劳动力充分释放出来,用在淮河南岸被打残之地的快速恢复生产上。   将数十万将卒眷属填入光寿濠等州,也能有效夯实淮河沿岸的防御基础。   京襄这些年承受如此巨大的战争压力,但始终没有被压垮,甚至各方面实力还持续攀爬,最为关键的一个因素,就是十数年如一日,坚持组织、依赖将卒眷属,积极发展地方农耕及工矿生产。   这不仅有利于地方生产的快速恢复,不仅为战事提供廉价充足的作战物资,在局势危急时,军眷子弟组织起来参与地方城寨的防守,也要比普通民众可靠得多。   这点从牛首山义军身上,都能得到充分的体现。   渡淮作战,在徐怀看来,从淮河北岸夺取下蔡、淮川、颍水等城作为桥头堡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这些城池控扼汝口、颍口等关键位置,乃是渡淮必争之地,同时又紧挨着淮河。   目前靖胜、宣武、骁胜诸军驻守南岸潢川、霍邱、寿春等城,天气晴朗都能看到对岸城池内的车马走动。   前期渡淮作战,一方面能依托铁甲坚船展开进攻,一方面登上淮河北岸可以迅速结成坚阵,抵挡赤扈骑兵的冲击,物资运输及伤病卒南返都可以依托水营有序组织,无惧赤扈骑兵的扰袭,甚至还可以组织优势兵马将这些城池包围起来,修筑连营,一点点去啃。   不过,夺下这些城池之后,后续还想往河淮纵深挺进,就要困难得多。   赤扈人在河淮最多能组织七八万精锐骑兵,在一马平川上的河淮大地纵横驰骋,将是谁都无法忽视的威胁。   也许天雄军、靖胜军及选锋军组成庞大的精锐军团往北挺进,不会畏惧赤扈骑兵正面来攻,甚至徐怀会更期待赤扈人选择正面决战。   那样的话,只要从正面击溃镇南、平燕宗王府的主力兵马,接下来对河淮乃及河东、河北等地的收复,将成探囊取物。   怕就怕赤扈人令降附汉军据守坚城,而将其精锐骑兵主力收缩起来,有意引渡淮大军深入河淮腹地,这时候就算强攻汴梁等个别城池,都是毫无意义的。   汴梁与淮河之间数百里纵深地域,后勤补给要如何维持,又要如何确保不会被赤扈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机动骑兵切断,这是徐怀此时也不能立即解决的难题。   这是历朝历代数次江淮军事势力组织兵马北伐,最终都无功而返,甚至遭受挫败、乃至惨败的关键原因。   说到底就是河淮地区被打烂了,人口流失严重,千里皆成不毛之地,北伐军团无法就地获得充足的补给,一切都依赖从江淮乃至江南地区调度。   过于漫长的补给线,成为北伐军团最大的软肋所在。   就算契丹骑兵都留在京襄不返回邛崃山西麓去,京襄最多也只能组织两万骑兵,远远不足以保护渡淮作战后漫长的后勤补给线不被赤扈骑兵切断。   因此,徐怀最终所定的渡淮方略,并没有想着一下子就长驱直入。   他计划用天雄军、选锋军在汝蔡等地吸引镇南宗王府的主力兵马,用靖胜军、宣武军及骁胜军在水军的配合下渡过淮河,除了夺取淮川、颍上、下蔡等淮河北岸城池外,然后主要将沿颍水、涡水、蔡水等纵贯河淮腹地的河流一路往北攻城拔寨,先收复淮河北岸的颍州、陈州、宋州等地。   在恢复颍州、陈州、宋州京南三州的防御之后,徐怀才会考虑收复京西最关键、目前为叛将岳海楼所部盘踞的许州、陈州两地;而在收复许、陈两州之后,徐怀依旧不会去考虑暴露在赤扈铁骑兵锋之下的汴梁城,而是会考虑从汝州出兵收复有山川之险、限制虏骑发挥的河洛地区,控制黄河中游。   总之,要虚心接受历朝历代北伐失利的经验教训,不能急于求成。   当然了,照此方略,整个渡淮反攻作战将旷日持久,很可能会持续两三年甚至三五年更久,因此更需要把数十万将卒家小迁到淮河沿岸安置下来,将淮河沿岸的基础打牢。   后续无论是从淮河沿岸征购粮秣等物资,还是从淮河沿岸组织大量的民夫随军北上,又需要从淮河沿岸征募义勇,参与北岸城寨的防守,都要远比从两江、两浙地区征调,要方便、节省得多。   当然,接下来两三年间,淮河以北的战事消耗也注定将远超想象,但徐怀与江东、江西、荆南、荆北以及广西五路监司约定,五路所出钱粮以及参与轮戍的兵马规模,将在今年的基础上削减两成,不足部分由京襄补足。   不足部分由京襄补足?!   魏楚钧对此还能说什么?   魏楚钧原本挺期待京襄能集结大军在河淮腹地,与赤扈两府主力决战两败俱伤,又或者长驱直入,直奔洛阳或汴梁等中原标志性的城池而去,最终却因为补给困难,抵挡不住赤扈骑兵的反复袭扰而不得不撤兵。   这两者无疑都能极大消耗京襄实力,或打击徐怀的声望、威势。   那样他们才有更多的机会去谋划一切。   他没想到向来善用奇兵突袭谋胜的平凉公,这一次的渡淮作战方略竟是如此的平平奇奇,说好听点就是步步为营,实际还是跟赤扈人拼消耗,只不过将原先淮河沿岸的消耗作战,推进到淮河以北而已。   以往大越是不具备这个条件的。   一是水军力量不足以控制淮河,甚至还处于劣势。   二是以往的淮西兵马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军事压力。   虽说两次淮南会战累计持续长达两年半之久,但更为漫长的战争间歇期间,由于淮河这道天堑的存在,守军所承受的压力要小得多,主要还是休养生息,仅在淮河短暂的封冻期虏骑会大股越过淮河南下侵袭。   三是钱粮的消耗完全不成比例。   以往对峙烈度较低,又有淮河倚以天险,防线纵深短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保持较小的兵马规模,甚至还可以就地组织军卒屯田补弥一部分军需。渡过淮河之后,要沿着颍水、涡水攻占颍陈亳宋等州,将时时刻刻需要防备大股虏兵穿插杀入,整个防御纵深要广阔数倍不止。相应的,常备战守兵马规模也将激增;也因此每座城寨都随时有接敌的可能,也就没有办法组织军卒屯种,军资消耗将激增三四倍都打不住。   现在前两点限制已经不存在了,京襄所造的铁甲战船令赤扈水师吃尽苦头,目前部署于潢川、寿春以及濠州的水军,已经令虏兵水师轻易不敢涉足淮河,平时都龟缩在河淮腹地的溪河、湖泊之中,偶尔杀出来袭扰,也跟挠痒痒一样。   这一次淮南会战,也令世人相信天雄军、靖胜军以及宣武军、骁胜军四支精锐步兵正面对抗虏兵不会居于下风。   魏楚钧原以为巨量的军资消耗、钱粮度支,会迫使徐怀选择速战速胜,不敢在河淮地区与虏兵打持久战、打消耗战。   他没想到自己还是失算了。   然而京襄在结束中路长达两年的对峙作战之后,就迅速造出那么多铁甲战船,他能说徐怀是乱夸海口吗?   更不要说京襄在中路长达两年的对峙作战期间,还瞒过朝廷的耳目,投入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在邛崃山里开僻川蜀连接吐蕃的山道,将七八千燕部援骑接了进来……   京襄的强盛以及物资充沛,从这次授田也能初窥端倪。   赤扈水师成功突袭建邺之后,赤扈镇南宗王府也同时往汝、伊等河上游增兵,用来牵制京襄精锐,也就是说京襄在中路所承受的军事压力,年中往后并没有削弱,反而大大增强了,需要临时征调大量的守军参与防御。   不过,徐怀前后还是从京襄抽调两万多精锐步骑参与淮南会战,更不要说燕部援骑以及最终决定战场胜败的水军力量,也都是由京襄所出。   照道理来说,京襄钱粮也应该入不敷出才是。   然而淮南会战刚结束,徐怀就马不停蹄从汝蔡等地抽调数万辎兵东进,修缮城寨屋舍以及道路津桥,还从汝蔡等地调集上百万石的粮食、被服等安置物资东进,根本不就给他们借口钱粮不足,拖延实施军功授田的机会。   这一切只能说明之前中路两年对峙作战,京襄一度集结三十万兵马与虏兵对峙,并没有触及极限,甚至还相当的游刃有余……   魏楚钧禁不住想,他们真的还有机会吗? 第一百九十章 议事   “羊毛织造的褂子在军中极受欢迎,这次调拨寿春的物资里,又多添了一万件羊毛褂子,确保宣武军、骁胜军的基层武吏赶在早春时节都能领到人手一件……”   渡淮方略确定下来后,除了对北岸集结的十数万虏兵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外,军功授田、诸军编整、军械装备、更替等事务也变得异常繁杂起来。   史轸、徐武碛、周景、郭君判等人需要留在泌阳坐镇制司,主持日常军政事务;徐武江这个冬季又返回南蔡了,继续推进包括荆江长堤在内的荆北四县及南蔡县的工造事务;刘师望又暂往光州主持靖胜军眷属的军功授田及安置工作;徐怀便举荐潘成虎出知襄阳府,将熟知军务,同时更擅长处理复杂政务的程伦英替换出来,调到招讨使司出任谘议参军事,与韩圭、张雄山、范雍等人一并留在他的身边负责渡淮作战的筹备工作。   邛崃山西麓并不平静,吐蕃诸部一直都没有放弃联手将契丹残部驱逐出去的念头,燕部援骑不可能长期滞留中原参战。   淠口会战结束后,萧燕菡就与其侄萧纯裕率领一部燕部援骑押送三千色目俘虏溯江返回打箭炉,最终留下四千燕部援骑(总数)由撒鲁合、邬散荣、萧泫三将统领,直接编入选锋军参与后续的北伐作战。   选锋军也因此编为左右镇,左镇以殷鹏、萧泫为正副统制,主要驻扎在蔡州,协助陈子箫抵挡据许、陈两州南窥的京西敌军;右镇由史琥、孙延观、邬散荣为正副统制,作为招讨使司的亲卫兵马,主要随徐怀驻扎于寿春。   除了选锋军右镇外,渡淮作战也确定以靖胜军、宣武军、骁胜军三部步甲为主,诸路参与轮战的兵马将计划从之前的八万人众降到六万左右。   在渡淮作战的钱粮分摊方面,江东、江西、荆南、荆北、广西五路进行适度的削减,每年划定为一千五百万贯钱粮,约定除开铜制钱、金银贵金属支付外,约三分之二以棉麻、粮食、牲畜、棕毛、桐油、木料等基本物资抵扣。   京襄除了承担辖境原有的庞大军政开支外,也承诺每年额外为渡淮作战承担五百万贯的军资度支,但主要是以兵甲、军械、服被、舟船等作战物资进行折算。   徐怀做这样的让步,一方面确实是江东等五路自第二次淮南会战以来承受极大的财赋压力。   除了分摊直接的会战军资度支外,诸路参与勤王的兵马,相当一部分开销,包括后续的伤亡抚恤等等,都是由诸路监司承担。   诸路监司眼下都面临严重的入不敷出的局面,普通民众也不可能无限度的承受加征。   另一方面乃是京襄承担更多的责任之时,也藉此扩大对外物资输出的规模,以此进一步刺激内部的工矿生产。   也因为京襄主要是以物资折算军资进行分摊,实际所出要远比口头承诺的要低得多,因此也不会给京襄造成太大的压力。   江淮等地因为淮西上百万民众流离失所,米价再度上扬到每石六七贯钱之高,而京襄持续数年大规模修造垸寨堰坝,疏通、开凿沟渠、运河,不仅新垦田地连年增加,原有的耕地亩产也逐年攀高,制司及诸州府仅今年新增储粮就高达一百二十万石。   这部分新增储粮,在京襄制司租赋账目上仅折算到一百五十万贯,但倘若从京襄调拨粮食供渡淮作战使用,那折算就会采取与荆南、荆北诸路同样的标准,调拨五十万石粮食,可能就要折抵两百万贯的军资分摊。   京襄所调拨的服被、舟船,折算差价没有粮食这么大,但也在两倍以上;兵甲、军械的折算差价则更为夸张。   又由于诸路分摊军资的钱粮,主要以粮食、牲畜、木料、棉麻、桐油等实物进行体现;这里面会有相当一部分原材料,如棉麻、木料、牲畜等等,会转入京襄,在京襄加工成棉布、舟船、兵甲、战械等成品后再拨入招讨司,最后折算时同样会有巨额差价。   总的核算下来,京襄承诺每年分摊五百万贯的军资,实际成本可能约在一百万贯左右。   就此别人还无法挑京襄的刺,毕竟从其他地方征购这些作战物资的价格,还要远远高过京襄调拨的折算价格。   目前京襄所出的毛纺织品还谈不上太成熟,无论是织毯还是编织成御寒的羊毛褂子,成本都要比传统的服被高出一大截。励锋堂通过各地所设的货栈推销毛纺织品,主要只能吸引中小地主及城镇富裕民户尝鲜购买,销量非常有限。   不过,织毯以及御寒毛褂子,以其卓越的防寒防潮以及柔顺轻便等性能,在军中却极受欢迎。   目前京襄所出的织毯等毛纺织品,也主要供应军中。   去年京襄仅消耗掉三千担羊毛,今年加大对诸军毛纺织品的输出,预计消耗羊毛能扩大五六千担。   这个数量看似不多,但加上契丹残部每年往内地输出千余匹战马,差不多就能抵消掉每年通过邛崃山道往打箭炉输入三四万石粮食以及茶铁、食盐等物资的成本。   虽说为了打通邛崃山道前后投入四五十万贯钱粮,最终还将六七千青壮留在邛崃山中及西麓,这个代价之大,一时间别指望能回本,但在接下来通过羊毛及马匹的输出,就能保持邛崃山两侧的物资贸易平衡,这对维系拓宽邛崃山道,意义是非同小可了;更不要说后续还能支撑对吐蕃高地的扩张。   虽说桐柏山匪乱时期,作为泌阳知县的程伦英就与楚山众人有过接触,但他却是作为南阳府司兵参军,负责协调孔周、刘武恭等将率领南阳府军参与汝蔡轮戍以及出任襄阳知府之后,才对京襄(楚山)有真正深入的认识。   也由此认识到徐怀这些年所创建的工矿军政体系的根基之深厚,在此基础上进行各种谋略才显得极其游刃有余。   程伦英拿着新一批调拨物资清单,过来找徐怀签署,韩圭正跟徐怀谈及孔昌裕联合江东、江西、广西三路转运使上书奏请截留盐茶税以补本路监司度支不足之事。   由于京襄承诺每年额外承担五百万贯的军资度支,令其他五路监司没有理由拒绝渡淮作战每年总计一千五百万贯的度支分摊,但是要每年拿出这个数,对五路监司来说,压力还是太大了。   现在孔昌裕等人就想着将盐茶榷税截留下来,弥补监司度支的不足,或者用来支付对渡淮作战的军资分摊。   这个是有先例的。   比如说京襄、西秦、东川三路早就将盐茶榷税截留下来,弥补各自军资不足。   此时荆北牵头,提出要将荆北等路所产生的盐茶榷税,纳入渡淮作战的军资度支核算之中,而不再额外押运交付中枢,理由显然也非常充足。   这点,作为荆湖南路制置安抚使葛伯奕都无法反对,甚至保持沉默,就令他在荆湖南路监司内部受到极大的非议。   能不能将盐茶榷税截留下来,意味着荆湖南路能不能每年实际减少上百贯的渡淮作战军资分摊。   经历洞荆匪乱之祸,地方上也不敢对底层民众盘剥太狠,倘若每年能实际少承担上百万贯的军资分摊,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葛伯奕倘若这时候敢站出来唱反调,他就不怕荆湖南路内部掀起“倒葛”的声潮?   当然了,孔昌裕等人明面上是上书奏请朝廷恩许这事,但通过韩圭说与徐怀知晓,实际还是为了争取徐怀的支持。   只要徐怀这边的首肯,他们就可以直接扣留盐茶榷税。   “你们觉得呢?”萧燕菡离开后,徐怀也没有对军政事务表现得多勤勉,他将韩圭等人留在身边,又将程伦英调过来,就是图省事。   对于五路盐茶榷税之事,制司有人想着压榨五路监司,倒逼诸路监司进行清田扩大财税收入,也有人希望筹备渡淮作战的关键时刻,有必要给五路监司缓一口气,京襄当下也要尽可能抓住五路监司的支持。   见徐怀朝他看过来,程伦英说道:“五路财赋暂时不宜太过压榨,是需要缓一口气,但盐茶榷税放归地方监司掌握,形成惯例之后,将来想再收上来就难了,却是可以放到五路度支使司统一筹划为好……”   “程郎君此议甚好,交由五路度支使司统一筹划,算得上两全其美。”韩圭说道。   五路度支使司名义上还是中枢部院之一,将这部分钱粮从中枢盐铁使司划出来,纳入五路度支使司统筹,操作上较为方便。   此外,五路度支使司名义上是以魏楚钧为首,说到底还是为渡淮作战服务。而在韩圭看来,京襄下一步还是要将魏楚钧踢开,由京襄直接掌控这一中枢强力机构,此时将更大的财权集中到五路度支使司之中,也省得将来多费唇舌。   当然,这确实也能极大缓解五路监司目前所承受的财赋压力,差不多相当于京襄分摊一部分的基础之上,再度减少五路每年约四百万贯钱粮的分摊。   “那你们去找魏楚钧商议,他上书请奏此事最为合适。”徐怀说道。   程伦英禁不住苦笑,心想找魏楚钧商议,要他同意上书请奏此事,还不如直接派队甲卒拿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写这封奏书更合适。   韩圭想到一事,却没有推辞,眉头微蹙着说道:“我现在就去找魏楚钧商议着看看……”   韩圭走后,程伦英继续与徐怀商榷这次物资调拨之事,也没过多久工夫就见韩圭笑盈盈的去而复返。   程伦英讶异的问道:“魏楚钧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了?”   “意外吧?”韩圭笑着说道。   徐怀蹙着眉头没有作声……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引蛇出洞   见徐怀神色罕有的严肃起来,并没有为魏楚钧的轻易应允而有半点欣慰,程伦英心里一惊,心想这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又或者说使君之前使韩圭去找魏楚钧商议五路盐茶榷税之事,本意就是试探?   程伦英想起韩圭刚才起身去找魏楚钧商议这事时,神色先是迟疑继而利落而行,问道:“使君之前就觉得宫里会有问题?”   韩圭示意书斋之中襄理公务的诸吏都暂且回避,拉了把椅子坐在堂下,跟程伦英说道:“咱们这个陛下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对使君的《渡淮条陈》及《军功授田条陈》反应比预计要略为平淡一些。现在看来,陛下还是迫切希望我们尽早出兵渡淮啊——我们之前也提了一些苛刻条件,他们都很配合的应承下来了……”   “确实不是希望我们与赤扈人杀得两败俱伤?”   程伦英之前出知襄阳府,主要负责署理地方军政事务,对制司的事务涉及都很少,更不要说去琢磨绍隆帝是怎么一个人物了,迟疑的问道。   “要是如此,他们应该将一些表面上的权柄抓得更紧,”韩圭笑着说道,“因为他们得考虑到我们与赤扈人两败俱伤后,会加紧篡权。还有一个,他们真想我们与虏兵两败俱伤,这时更应该尽可能的扯我们的后腿。要不然,使君这次的渡淮作战安排是如此‘平平无奇’,实在看不出有太多两败俱伤的机会啊,顶多也就推进不利罢了!”   “……”程伦英细想下来,觉得确实有太大的蹊跷了。   “你让人将张雄山他们找过来,问问润扬二州的情况,最近有没有别的变化。”徐怀对韩圭说道。   韩圭走到廊前,吩咐守在廊前的一名侍卫,跑去将张雄山、陈松泽、姜平等人喊来。   邓珪适时从军营过来,找徐怀商议第三批入高等军事指挥学堂进行短期修习的武将名单,听到魏楚钧轻易就答应上书奏请将五路盐茶榷税划归五路度支使,也觉得有些蹊跷:   “中枢能抓在手里的钱粮不多了,就算魏楚钧跟葛伯奕翁婿俩翻脸了,也没有必要太过急切往我们这边贴过来啊?”   大越立朝以来,岁收上最为重要的就是盐茶榷税,甚至在户部、度支使司之外另设盐铁使司专司其事(有时间三司合并为一,又称三司使,其执掌者位于副相,或直接由宰相或副相兼领,又称计相),最多时能占到中枢岁入六七成。   正常说来,因为战事的需要,绍隆帝可能会松口,同意每年额外从盐铁使司调拨三五百万贯钱粮用于渡淮作战,但轻易不会同意五路盐茶榷卖之事从盐铁使司划出去。   张雄山说道:   “前两天汇总过来的信息,看不出宫里及扬州当下有什么异常,甚至比以往还要平静;为防万一,军情司往润州也增加了一些人手,要不要再增加些人手,或者安排几艘船在江面上守株待兔?”   虽说建邺走水路前往扬州也仅需一天,但徐怀还没有正式解除沿江的戒严令,为防止虏船假冒民船渗透进来搞破坏,水师会对所有往来建邺的舟船进行盘查。   这也是限制了宫里与此时由葛钰率部驻守的扬州城之间的联络。   不过,润州作为建邺以东重镇,知州乃是潜邸系大臣之列的罗楠光,其与扬州隔江相望,舟船往来仅需要一个时辰,宫里倘若通过润州居中与扬州联络,水师就很难截挡了。   水师封锁再严密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完全隔断长江两岸的联系。   像这种两岸近距离间夜晚通过舟船联络,就不可能封锁得住。   张雄山也相信宫里不想密函或捎带口谕的信使落入荆州水师手里,也会选择通过润州居中联络扬州。   为防止背后真有什么密谋,较为直接的方法,就是军情司往润州增派人手,或者调一批舟船伪装成商船或渔船,昼夜潜伏在润州城附近,看能不能截获宫里派出的信使,先搞清楚到底在密谋什么。   “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啊——何况渡淮作战在即,哪里能确保在大军渡淮之前捉到贼啊?”韩圭感慨道。   程伦英、邓珪皆一脸肃穆,照着原计划,等到淮河封冻一解,就会安排小规模的兵马渡淮试探虏兵的抵挡力度,短时间内很难搞清楚潜邸系在谋算什么,大军渡淮还能安心?   “先不要打草惊蛇了,”徐怀闭目想了一会儿,没有让张雄山继续往润州增派人手,说道,“先把这个年过好再说其他!”   “虽说有些折腾,但也确实该把招讨使司行辕迁往潢川了!”韩圭说道。   潢川乃光州治所在,潢水发源于淮阳山西麓,经潢川而入淮河,对岸就是汝口重镇淮川,此时为岳海楼所部占据。   渡淮作战,夺取淮川也是前期最为重要的一环,不仅能控制汝口这个关键节点,将罗山、信阳、楚山、潢川等地屏护在内侧,也是后续恢复控制汝河沿岸地域的关键前置步骤,更可以兵锋直指颍水沿岸,为夺取颍州治所在的颍水重镇汝阴做准备。   另外,潢川位于东西两路之间,同时靖胜军主力主要驻扎在潢川,徐怀将招讨使司行辕迁往潢川,也更便于指挥、协调东西两路大军作战。   而寿春有邓珪坐镇,濠州冶钟离又有杨祁业坐镇,也不需要徐怀亲自留在这里督战。   当然了,过两天就是年关了,程伦英心想韩圭建议此时就迫不及待将行辕迁往潢川,无疑是意在引蛇出洞,促使潜邸系提前启动他们的密谋,这样或许能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要比纯粹的守株待兔要好。   徐怀沉吟片晌,却摇了摇头没有接受韩圭的建议,说道:“先过好这个年再说吧!”   ……   ……   徐怀本意想着在大军渡淮前静观其变,但年节刚过,还是被韩圭撺掇着动身前往潢川。   主要也是他这一年多来都在外统兵作战,与柳琼儿、王萱二女聚少离多。   淮河这时节又封冻上了,柳琼儿、王萱她们倘若想从潢川、固始、霍邱等县借道赶来寿春相聚,有可能会与渗透进的虏骑斥候撞上,路途太凶险。   正好赶上谷水浮桥架成,罗山与潢川之间的驿道彻底打通,沿谷水两岸的坞堡防御,与罗山县的防御体系衔接起来,不畏虏骑还敢穿插渗透进来,徐怀就动身赶往潢川巡视授田情况,借机与从淮源出发过来的柳琼儿、王萱二女以及幼子徐真相聚。   徐怀动身去了潢川,行辕迁移之事也就顺理成章提上日程,渡淮作战也是如箭在弦、蓄势待发。   孙彦舟、胡荡舟等贼将,率降军北撤之前,一火把将潢川城烧成一地狼藉。   潢川峙潢水两岸而立的南北两城,几乎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建筑,到处都是残垣颓壁,到处都是烧灼的痕迹。   刘师望出知光州,将治所照旧设于潢川,前期只能在城里扎帐篷充当衙堂。   这样的条件下,此时就将招讨使司行辕迁过来,肯定是有些仓促了,徐怀暂时也只能住在城南一处山庄里。   倘若不看曝露于野、还没有来得及收殓的一具具尸骸,不看那到处都是纵火烧毁的残垣断壁,单看薄雪笼罩山麓,夕阳晚照,天地间都熠熠生辉,还真是一派山河壮丽的情景。   除了韩圭、程伦英、范雍、张雄山、姜平、陈松泽、史琥等招讨使司的幕职及侍卫将吏,与邓珪、刘师望、徐心庵、范宗奇等驻守寿春、潢川、信阳的主要将领外,史轸、徐武碛、王举、周景等人也以述职的名义赶到潢川来见徐怀。   在山庄的东院里,众人坐在能眺望晚照的松木亭中,听张雄山汇报这数日军情司专门对扬州、建邺等地的情报新的汇总、梳理:   “葛钰率部驻守扬州后,就开始秘密清理其部与先帝、京襄有牵涉的军将武吏,稍有牵连都在甚至已经达到‘宁可错杀一千、也勿漏一人’的地步。扬州马步兵院不仅仅已羁押数百武吏军卒,将上千人马驱逐出营伍,甚至还有数十人已经被秘密处决。军情司有三名眼线很不幸也在其中,也导致有些情报传递有所延迟,没能及时掌控扬州城里的动向……”   大越禁军在如此严重的崇文抑武、军卒地位低下的情况下,还想着维持对军队的掌控,主要依赖极其严厉的阶级法。   作为执掌军法军纪的监军院及马步兵院,通常对基层武吏及底层军卒掌握生杀予夺之权,外部很难插手进去。   顾藩与邓珪在淮东突然倒向京襄,是会叫潜邸系彻底陷入人人自危的境地,也不难理解潜邸系会对内部作进一步的清理,但问题是潜邸系此时在朝堂上已经被京襄压制住,还如此手段激烈的对内部进行整肃,只能说明徐怀、韩圭他们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们还没有玩清君侧呢,他们却想先玩‘诛逆勤王’这一套了啊!”徐怀长叹一口气,无奈的摇头说道。   “葛钰倘若是率部渡江前往建邺‘诛逆勤王’,其部人马无论是从扬州直接乘舟船前往建邺,还是先渡江到润州,再从润州借道步行西进,都不可能在一天时间内完成。他们应该会担心半路就遭到我们部署于建邺附近的荆州水师及牛首山义军的拦截、狙击,”   史轸袖手站在寒风中,皱着眉头,说道,   “但倘若说陛下有意渡江去投扬州,他们也应该会担心使君调动水步军将扬州城团团围困起来,切断扬州与其他诸路的联络,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对他们来说,相对稳妥的办法就是葛钰率部从扬州直接渡江,在罗楠光的协助下来,控制住丹阳城与陛下会合,再联络两浙等路监司行‘诛逆勤王’之事——这样他们就不用担心使君统兵渡淮作战之际,短时间内能调集兵马将丹阳城团团围困起来!”   “很可惜啊,使君倘若大军不渡淮,他们应该还会隐忍下去,但使君率大军渡淮,叫他们这么折腾,不知道要拖上多少年才能真正的收复中原!”邓珪皱着眉头说道。   “在渡淮之前引蛇出洞呢?”程伦英问道。   “现在单引蛇出洞怕是不够,”韩圭说道,“我们之前表现得迫切一些,也只是叫他们多露出些蛛丝马迹而已,但在大军出动之前,甚至说在没有跟赤扈两府主力接战之前,他们应该还是会有些耐心的!”   “引蛇出洞不成,就只能行打草惊蛇之计,”史轸目光坚定的看向徐怀,说道,“使君倘若不能下这个决心,那就请使君及时停止这一次的渡淮作战!” 第一百九十二章 老蛇   柳琼儿从睡梦中醒过来,听着寒风在院落的上空呼啸,室内没有掌灯,但廊外的灯火透进来,叫室内没有那么暗,也将徐怀站在窗前的身形轮廓勾勒出来。   柳琼儿披衣起身,将桌上的琉璃灯点着——灯罩是半透黄琉璃,灯焰透射出来,照得室内也是黄澄澄一片。   柳琼儿走到徐怀身后,从后面轻轻拥住他宽厚的臂膀。   “把你给惊醒了?”徐怀侧过头,将脸颊压在柳琼儿那柔软丰密的秀发上,问道。   “没有。刚做了一个梦,突然就醒了。”柳琼儿说道。   “什么梦?”徐怀问道。   “还真是奇怪,梦里感受还挺真切的,醒过来就忘了。”柳琼儿说道。   “春梦了无痕……”徐怀笑道。   “说什么话,”柳琼儿嗔怪的横了徐怀一眼,又问道,“你还在想史先生他们的建议?”   徐怀点点头,说道:“现在不能确定魏楚钧、葛钰之流跟赤扈人暗中就没有联络,一旦叫宫里那位与葛钰所部在润州合流,有太多变数不受控制了……”   此次拟定渡淮作战方略,徐怀没有想着直接袭取汴梁、洛阳等关键城池,没有想着通过速战速胜决定河淮大地的归属,除了漫长的补给线易为虏兵切断外,还是担心大军孤悬河淮,潜邸系不会安分。   不过,徐怀也没有想到他筹划着渡淮作战步步为营,以更为稳妥的策略往北推进,会叫潜邸系产生更深的危机感,令他们暗中密谋变得更为迫切。   而从种种迹象也不难判断,潜邸系认为绍隆帝只要能与葛钰所部顺利在润州会合,就能够摆脱京襄直接的武力威胁,无需再事事忍让;潜邸系甚至还认为藉此重新掌握淮东、两浙、荆南、江西、江东、两广等地,就能与京襄分庭抗礼。   京襄自然绝不想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徐怀想着他可以借口虏兵水师威胁未除,使荆州水师对润州与扬州之间的长江水道也加强封锁,最终令葛钰所部无法渡江进入润州与从建邺东逃的绍隆帝等人会合,就不惧潜邸系能翻出多大的浪花来。   不过,史轸、韩圭等人则认为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潜邸系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借大军渡淮与赤扈两府主力接战之际,密谋摆脱京襄的钳制,他们仅以两三千名水师将卒对建邺、润州的长江水道进行封锁,力量还是太薄弱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压制潜邸系的蠢蠢欲动。   史轸、韩圭等人主张要么放弃这一次的渡淮作战计划,要么就在渡淮作战之前先消除后顾之忧,将这一变数掐灭于萌芽状态之中。   问题是淮河解冻在即,要在五月汛季来临之前,就在北岸夺得一两处立足的城池,最迟三月中下旬就要出兵,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又要如何引蛇出洞、打草惊蛇,叫潜邸系自行将其密谋暴露出来呢?   “好像下雪了?”柳琼儿看窗户外有黑色碎影飘荡而下,打开蒙着窗纸的窗户,一股寒气透进来,但见在廊灯的照耀下,有雪花飘落院中,飘到檐下来。   徐怀这时候才看到韩圭与陈松泽二人竟然还站在东厢房前的廊下等候着,蹙着眉头说道:“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守在这里作甚?”   “不知道使君什么时候能拿定主意,”韩圭说道,“最迟拖到三月下旬之前就要渡淮,韩圭实在不敢耽搁时间,便在这里候着,想使君什么时候能拿定主意,我们就能第一时间安排下去……”   “我们现在能下的饵,并不能保证魏楚钧、葛钰这些人一定会咬钩。”徐怀蹙着眉头说道。   “倘若最终还是不行,韩圭还要劝使君打消今春渡淮作战。”韩圭说道。   “好吧,你们去做吧。倘若不成,到时候再议其他!”徐怀挥了挥手,示意韩圭不用带着陈松泽守在这里听他的墙脚根了……   ……   ……   建邺东城王记食肆善煮驴肉,取砂锅将白菜头、冻豆腐切条块垫底,码好切块的驴肉,加入汤水、酱料炖煮,寒冬腊月美味异常。   高纯年在建邺为相这几年,得闲就会到王记食肆吃上一顿驴肉就酒,除了位于长巷深处的食肆幽静简朴外,隔河的挹翠楼丝竹之音、男女欢爱之响隐约传来,也有着右相府邸所没有的韵致。   高纯年这一日下朝归来,侍卫将王记食肆前后的闲杂人等清空,他坐在食肆空无一人的临河铺子里,望着河对岸挹翠楼里妙曼人影绰绰,手指和着丝竹乐声轻叩桌案,后厨那浓郁的驴肉香味已飘荡而来,禁不住心想京襄此次渡淮,倘若与赤扈人两败俱伤,朝中两派一时谁都奈何不了谁,他或许还有左右逢源的机会。   “高相在想什么心事?”食肆伙计捧着正热腾腾冒着扑鼻香气的砂锅走过来,笑着问道。   食肆的掌柜、伙计都是知分寸的人,平时没有这么多嘴多舌,高纯年不悦的抬起头,却见这伙计走路有些跛,面容削瘦,笑盈盈的眼眸里敛着渗人的寒芒。   高纯年心头一悸,喝问道:“你是谁,为何假冒食肆的伙计?”   站在室外的侍卫闻声待要冲进来,这时陈松泽拔出腰间匕首抵在高纯年的颈脖上。   数名侍卫看此情形,便顿住步伐,不敢轻举妄动。   “……我只是过来找高相说几句话,还请高相吩咐下面人待在外面稍安勿躁。”陈松泽说道。   “我高纯年在朝为相,一心为社稷所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欲行刺本相,还请动手吧,”   高纯年哪里敢让侍卫出去?他就怕侍卫一出去,刺客就取了他的性命,然后从后厨偏门逃走。   他强作镇定盯住眼前这人,问道,   “再说,我高纯年此时虽然还在朝任相,但建邺城里的妇孺小儿都知道如今朝中乃周鹤、顾藩、王番一言而决之,你便是取我性命,怕是也难以达成目的。”   陈松泽将一封信函置于桌上。   高纯年将信函打开扫了一眼,微微色变,这才示意十数侍卫都出去待命。   这时候后厨又走出两人,将门窗掩上。   见高纯年脸色又变,陈松泽笑道:“我们不想拿高相怎么样,只是有些话就跟这封信一样,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高相您说是不是?”   “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封信为何在你们手里?”高纯年惊问道。   “杨景臣父子三人在淠水河口伏诛,这封信落在谁的手里,以及我们是何方神圣,高相还猜不出来吗?”陈松泽笑着说道,“那我就自我介绍一下吧: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军情司佥事陈松泽拜见高相……”   “平凉公麾下想要见我,有必要这么麻烦?”高纯年狐疑的盯住陈松泽打量,不相信他是京襄的人。   “因为使君并不想他人,特别是潜邸一系的人,知道高相与我们有联络,”陈松泽说道,“因此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还请高相见谅。”   高纯年默不作声,余光却在手里那封信函上打量。   “高相与杨景臣乃是故旧,建邺水师覆灭之后,建邺城随时会陷,高相为自己谋条退路,写信给杨景臣叙故旧之情,也是情有可缘,”陈松泽微微笑道,“当然,为防止信函流失,叫他人得知高相有暗通胡虏之嫌,松泽这次带来的只是临募件,作为取信于高相的信物,原件还在制司密档藏着。高相不用担心太多,或者直接扔火塘里烧毁,也不碍事的。”   “你真是平凉公身边的人?”高纯年问道。   “高相此时已然信了,又何必多问一句?”陈松泽说道,“高相还不如多关心一下松泽为何事相来打扰?”   “陈郎君为何事而来?”高纯年问道。   “使君统兵渡淮北伐在即,但建邺暗流涌动不休,使君忧心与虏兵接战而肘腋生变——高相应该能体谅到使君的担忧吧?”   “平凉公忧心之事,老夫是能略知一二,但老夫此时仅是一个空头右相,怕是无法替平凉公分忧。”高纯年脸色阴沉的说道。   “陛下还是信任高相的啊,高相怎么就不能替使君分忧呢?”陈松泽说道。   “陈郎君说笑了,又或者平凉公是哪里想岔了,真以为陛下还有可能会信任老夫?”高纯年脸色阴晴不定的问道。   “使君孤舟自渡勤王,高相是帮京襄说过几句话,但葛郡公言‘不战屈敌’事之时,高相不也附随了吗?”陈松泽笑着说道,“别人不明就里,或许会疑惑高相为何首鼠两端,但高相为何不找陛下自剖心迹呢?相信高相手里应该有杨景臣或者谁的几封劝降信,高相完全可以拿着这些劝降信,去找陛下自剖心迹啊!这么一来,陛下不就相信高相之前实属无奈之举,是有苦衷的?”   高纯年沉默良久,问道:“平凉公希望老夫能做些什么?”   “使君希望陛下欲为之事,能渡淮北伐之前就做了,省得大家都夜长梦多。”陈松泽说道。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定计   高纯年虽说此时他写给雄州降臣杨景臣的信函,在淠口虏营被攻陷时落入京襄手中,但也不愿轻易就范,已有些许昏浊的老眼像毒蛇一般盯住陈松泽,低声问道:   “却不知陛下欲为何事?”   “陛下欲为何事,高相就一点都没有猜测?”陈松泽笑着问道。   “你也知道平凉公孤舟远渡建邺勤王时,老夫当时就帮京襄说过话,之后也附随过葛伯奕‘不战屈敌’之议,结果是两边都没能讨到好,两边都不得亲近。老夫又从哪里能猜到陛下欲为何事?”高纯年微微蹙着眉头,诉苦说道。   虽说建邺城此时的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渡淮北伐之事,很多贩夫走卒、商贾士子满腔热血,争欲从军伐虏者也不在少数,但高纯年身居相位,消息再闭塞,还是能感受到水面下激涌的暗流。   京襄借防范赤扈水师袭扰的名义,除了将数十艘战船、两千多水军将卒驻扎在建邺城对面的真州辖境内,还调王峻、徐忻等徐王两家的亲信子弟执掌牛首山义军,掌握建邺城外围的沿江防线。   这些都是公开的消息,高纯年这样的人物当然断定这是京襄有意加强对京中的控制,也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顾藩、王番二人在京中为相,年前借口有盗匪私闯相府,相继都将侍卫兵马扩编到三百人,据说铸锋堂也增加在京的武将护卫,这个多少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高纯年只能猜测京襄预料到,或者说在防范建邺城里有可能爆发直接的武力冲突。   不过,说到有可能会爆发怎样的武力冲突,高纯年现在信息来源有限,一时间还有些猜测不到。   好在陈松泽稍作试探,也无意跟高纯年打多深的哑谜,说道:   “此时陛下与魏楚钧等人都迫切希望使君率军渡淮北伐,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以及诸多蛛丝马迹,都说明陛下很显然对京襄存在很大的误会,很显然误会京襄在渡淮北伐之际对建邺所做的拱卫、防御部署调整有别的什么意图。存在这样的误解,很难排除陛下不会在使君率军北伐之际、铤而走险离京出走。高相你说,这最后要是闹出陛下离京出走这出事,场面该多难看啊?”   “京襄是担心陛下欲投扬州?”高纯年惊问道,“不,不,京襄是担心葛钰率部从扬州渡江到润州与陛下会合?”   “……”陈松泽笑着点点头,暗想高纯年身居高位这些年,不管他有无志气,这份见识也非常人能及。   高纯年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不难想象潜邸系为何打算铤而走险,却没想到京襄预料到这点,应对会更为狠辣。   与其陷在建邺受京襄系的控制,绍隆帝只要能成功从建邺出走,在润州受到葛钰率精锐兵马保护,无惧受到京襄系的武力威胁,到那个时候,也许荆北、淮西都已经做了选择,最终不得不跟京襄捆绑在一起,但江东、江西、广西、广东、福建以及浙东、浙西这些地方以士臣及地方势力掌控为主,基本上应该会奉王诏行事,更不要说淮东、荆南都还在潜邸系大将韩时良、葛伯奕的直接控制之下。   不过,京襄要防范这一局面的发生,正常的做法不应该加强对长江水道的封锁,令葛钰无法率部渡江进入润州就行了吗?   现在京襄是要做什么?   是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高纯年就觉得有股寒气从尾脊骨直窜上来,压低声音说道:   “老夫找陛下自曝己短,或许也有可能再赢得陛下的信任,但这些都不是三五日能成的事情,而平凉公渡淮在即,恐怕再拖也不会迟于四月吧?”   京襄用计狠不狠辣,高纯年无意评判,但他得考虑自己身涉其中的凶险。   等到绍隆帝最后觉察到完全落入京襄的彀中时,也许再无法从京襄编织的牢笼中挣扎出去,但困兽犹斗,他高纯年当时又在绍隆帝身边,稍有差池,岂是能轻易脱身的?   “秦淮河口以及淠水河口两役,京襄都是全歼虏营兵马,像那样或与胡虏、或与叛将联络感情、为自己谋退路的信函,高相要相信我们所得绝不仅一件两件,”陈松泽说道,“使君宽厚,以为只要没有实际投敌的行径,都不想追究,也无意公开这些信函,但有时却不得不从权……”   陈松泽言外之意,高纯年不愿入彀也没关系,京襄有的是人选,但既然京襄决意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高纯年又不愿意合作,就不要怨京襄拿高纯年在其他地方发挥作用。   高纯年看不透陈松泽这话的虚实,但有一点很清楚,此时不愿入彀,他与杨景臣的私函一旦被揭开,他的下场绝对不会比流充琼州的杨茂彦好上半点;又或者京襄手段狠辣一些,将他高家满抄斩,也绝对不会有人替他高家喊冤。   高纯年沉声说道:   “为平凉公谋事,老夫自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担忧谋事不密难成……”   “明天高相老家会有远房亲戚来投靠,虽说高相对这些削尖脑袋钻门路的远房亲戚烦不胜烦,但高相到底是个仁厚之人,念在有几分血脉之情,勉强将他留身边差遣,”陈松泽说道,“之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叨扰到高相,都会由这个远房亲戚传话——松泽这就先告辞了。”   待陈松泽与两名京襄密间离开铺子,侍卫从外面涌进来,高纯年恍惚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突然有故人来建邺相见,你们莫要大惊小怪……”   诸多侍卫心里又惊又疑,但是叫刺客近身,也是他们这些侍卫失职在先,现在高纯年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们还敢多问什么?   ……   ……   与王记食肆隔着一条小河的挹翠楼里丝竹正盛,晋玉柱没有兴致留在挹翠楼宿夜,在晋龙泉及几名家丁的簇拥下走出温暖如春的挹翠楼,叫冷风一吹,喝得醉醺醺的神智顿时也清醒过来。   晋玉柱回头看了一眼正灯红酒绿的挹翠楼,叫家丁扶着上马车之时,见晋龙泉牵马走过来,身子停顿了一下,低声问道:“周运刚刚在酒桌上说他刚听到风声,京里风暴将起,要大家都埋着头小翼做人,你觉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编修有说这话?”晋龙泉装疯卖傻问道,“兴许周编修说这话时,我出去给大公子你们添酒了……”   周运乃南阳籍人士,早就从翰林院编修任上致仕,即便跟晋庄成不能相提并论,也算是南阳士绅的领袖人物之一。   晋玉柱今日在挹翠楼宴请翰林院的两名同僚饮酒,特地将周运等几名南阳士绅请来作陪。   饮酒时大家也是互通消息,但大多是老生常谈,或道听途说,晋玉柱也没有当回事,但周运席间说他听闻京襄近期会在京里搞些动作,杀一杀士绅及朝臣的威风,以免渡淮北伐之后京里有人蠢蠢欲动,晋玉柱却记在心里。   酒桌上有人问京襄到底要搞什么动作,周运却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晋玉柱还以为晋龙泉也听到周运说这话,但听晋龙泉否认,细想晋龙泉当时可能真不在他身边站着,便将周运说的那些话又复述了一遍。   “现在捕风捉影的事太多了,谁知道周编修这是从哪个门缝里偷听来的消息,作不得准的。”晋龙泉不以为意的说道。   “周编修有几次消息还是挺准的,我们不能大意了,”晋玉柱无法释然,神色凝重的示意家丁离远一些,低声跟晋龙泉说道,“咱家在铸锋堂安插的那枚钉子,也该发挥些作用了,你去联络一下,看他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好的,我现在就去。”晋龙泉不动声色的应承道。   晋龙泉示意家丁护送大公子晋玉柱回府,他拽住缰绳,御马往旁边的巷道而去,穿过两条巷子,见身后没有人跟着,勒马停在一座朱漆斑驳的宅门前,拿马鞭叩开宅门,牵马进入院中。   在偏院里见到陈松泽,晋龙泉拱手问道:“陈佥事见着高纯年了?”   陈松泽点点头,说道:“高纯年还是愿意配合的,但消息也不能从高纯年那里传入宫中,现在就看晋庄成身上这个文章要怎么往下做了。”   “关键还是要将魏楚钧羁绊住,不能叫他回京……”晋龙泉说道。   在淠口一役之前邓珪、顾藩突然投向京襄,这令绍隆帝及潜邸系惊慌失措之余,也变得更加的多疑。因此陈松泽、晋龙泉他们判断,单纯通过晋庄臣等人传递假消息,已经很难令潜邸系咬钩,还需要更多不着痕迹的配合。   当然,潜邸系最令忌惮的人物还是魏楚钧,晋龙泉觉得关键时刻能将魏楚钧缠住,叫他无法脱身返回建邺,很可能是能不能顺利打蛇惊草的关键…… 第一百九十四章 晋家子婿   晋龙泉亥时三刻才回到晋府。   星月稀寥,夜色仿佛宣纸上洇开的墨,浓浓淡淡遮掩着四周的景致看不真切,廊前院角悬挂着红映映的灯笼。   一名护院捧着刀械蜷在角落里打盹,听着脚步声响惊醒过来,见是晋龙泉提着灯笼站在眼前,打了激灵站起来,嗫嚅解释道:“三爷,白天小公子去了不少地方,都没得休息……”   这几天为了营造风声鹤唳的氛围,除了晋庄成作为礼部侍郎出行,身前身后都安排足够的持械武贲护卫外,大公子晋玉柱、二公子晋朗庭以及夫人、两个如夫人、两个少夫人出宅子办事,晋龙泉都会安排数名、十数名不等的家兵寸步不离的贴身跟随。   晋家在建邺城里要算一等一的家族了,但到底跟公卿之家还存在一定的距离,何况这些年被迫迁出泌阳、南阳,举家都到建邺安置,折损不少。   眼下宅子里从南迁的南阳、泌阳乡众里募了五六十名健锐家兵养着,已经感到有几分吃力了;人手有限,再叫晋龙泉如此密集的安排扈随、护院任务,自然是疲惫不堪。   “小七呢?你换他出来值守,抓紧时间睡一下;要是大公子问及,就说是我安排的,”晋龙泉宽慰的拍了拍那护院的肩膀,说道,“接下来这段时间城里不会太平,值守的时候还是尽可能不要打瞌睡了,都给我睁大眼睛;实在熬不住,来找我说。”   晋龙泉想了想,不想表现得太迫切,也有意表现得懈怠一些,就也没有急着找人问晋庄成、晋玉柱父子这时候有没有睡下,而是从偏院径直穿过去,从侧门回到仅隔一条巷子的住处。   在京襄路正式设立之后,不计其数的南阳士绅举家南迁;为了取信晋庄成,晋龙泉也将家小都迁来建邺。   晋龙泉虽说干练如故,但到底五十有五了,不仅二子一女早已嫁娶,也都生下子嗣。   晋龙泉紧挨着晋府置办下一座两进的院子,在建邺城里绝对算不上寒碜,但包括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在内,一家十五口人,还有两名跟随多年的老仆、丫鬟,都需要在院子里额外搭建几间棚屋才能住得下。   连年的战乱,叫建邺城里挤入太多的人口,除了住宅都极拥挤外,想要找个生计也困难之极;不过晋龙泉作为晋府的大管事,其子婿在晋家至少也能在某间铺子混个掌柜、管事,却不至于太窘迫。   晋龙泉长子晋应槐打开院子,将父亲晋龙泉拉进院子里,还警惕的朝门外张望了两眼,才将院门关上,问道,“爹爹,你怎么才回来?”   晋龙泉见长子身上披了件皮甲,关上院门仍然不忘神色紧张的握紧腰间的佩刀,问道:“怎么了?”   “巷尾门口有铁狮子那家,这两天住进去几个陌生汉子,应榆黄昏时注意到这几人有意无意的盯着我家——应榆怀疑我家有可能是被哪路神仙给盯上了。”晋应槐说道。   “应榆、曦彦他们人呢?”晋龙泉问道。   “爹爹,我们在这里。”晋龙泉的次子晋应榆、女婿黄曦彦从耳房里走出来。   除了自幼习武的次子晋应榆甲械皆全外,晋龙泉见就连自幼读书、此时在晋府当帐房先生的女婿黄曦彦也穿着件皮甲,微微颔首,吩咐后面跟着走出来的老仆道:   “我与应槐、应榆、曦彦他们出去一趟,你将院门关紧,不要随意探头往外看。今晚没有什么事情,是应槐他们风声鹤唳了!”   晋龙泉带着子婿三人走出院子,担心院子里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出来张望,捡起一根木棍将院门反扣上,之后再领着子婿往巷子尾走去。   寻常人家夜里舍不得点灯烛,星月也极稀寥,巷子深处就像幽深的古井。   晋应槐、晋应榆及黄曦彦看着父亲(岳父)竟然领着他们径直往可疑人等出没的那座铁狮子院走去,都禁不住握紧腰间的刀。   “啪啪”晋龙泉走上前轻轻叩门,见子婿一脸紧张的样子,笑道,“无碍的,就是见几个故人。”   这时候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门,两名汉子提着侧面拿黑布罩着、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的灯笼走出来,望巷子里张望了两眼,紧接着就将晋龙泉他们迎进院子里来。   “晋爷总算肯让大家跟大公子、二公子、黄公子见面了!”一名健壮汉子朝晋龙泉揖礼,笑着说道。   “都进去说话,不要在院子里耽搁,”晋龙泉挥了挥手,说道,“现在局势越发紧迫了,让大伙都来跟应槐、应榆、庭彦他们见一面,不要搞出什么误会……”   晋应槐、晋应榆、黄曦彦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院子里点着几盏灯笼都用黑布裹住,叫外面看不出院子里掌着灯,院角、檐下还有几个精壮汉子守着,看他们穿着寻常袄裳却鼓撑起来,依他们的经验,猜测里面都穿着甲。   他们一头雾水的跟着接连穿过三进院子,来到一处更为宽阔的院落之中,走进一间厢房里,才听到窗外隐隐有水声传来,暗暗心惊:外面是秦淮河?   晋龙泉打开窗户,晋应槐他们循着看出去,宽阔的秦淮河面上停着两艘乌篷船;似乎注意到这边打开窗户,船上有人拿起灯笼左右挥动了两下。   晋龙泉就任窗户打开来,示意子婿坐下来,指着那精壮汉子给他们认识:“这位是京襄制司军情司刘福金刘军使,以后附近有什么紧要事情发生,你们一时联系不上为父,就过来找刘军使商议,也是一样的……”   “父亲,你一直都是京襄安排在晋家的密谍?”晋应槐震惊的问道。   邓珪、顾藩公开投向京襄之后,世人震惊的同时,建邺城里不少人都在猜测潜邸系还有没有别的人像顾藩那般早就暗中投向京襄,又或者有没有其他人像邓珪那般早就暗中跟京襄媾和。   晋庄成作为南阳士绅的领袖,在朝中向来积极压制京襄,都免不了受到猜疑。   这样的话题,晋应槐、晋应榆、黄曦彦私下里也没有少议论;照道理来说,他们的父亲(岳父)早年也跟京襄(楚山)众人有过牵涉,但他们以为父亲(岳父)平时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鼻子底下,即便偶尔与郑屠接触,也是奉晋庄成的命令行事,他们还以为父亲(岳父)绝无跟京襄牵涉的可能。   哪里想到这些年他们完全被蒙在鼓里。   “晋家还是小了点,晋爷可是咱军情司在建邺的大档头。”刘福金笑着说道。   制司这些年各机构建设也日益严密,郑屠在建邺主要负责进奏之事,在制司内部以谘议参军事的名义,主要跟韩圭联络;铸锋堂则负责商货转输,在制司内部由徐胜执掌,向史轸负责。   虽说涉及情报刺探等事,郑屠负责的进奏院以及铸锋堂在建邺的货栈、商铺都会参与进来,共同组成情报刺探网络,但各个环节的具体负责人则隶属于军情司。   而到今天京襄明里暗里在建邺城内外所部署的力量更是强大,核心目标更是要将绍隆帝及潜邸系控制在建邺城里,确保渡淮北伐能顺利进行,防范及压制潜邸系的反噬。   目前建邺城内外所发生的重要事项都需要向王番汇报,在没有制司明确命令之前,由王番掌握最终的决策权;此外,在建邺城外统领牛首山义军的王峻、徐忻以及在对岸真州统领一部荆州水军戒严的王章,以及顾藩、郑屠以及公开代表京襄在京里联络渡淮作战事宜的董成,都共同掌握建邺重要事务的决策及建议权。   不过,制司内部明确职衔等同都虞侯、都指挥使一级的佥事晋龙泉,乃是军情司在建邺的最高官员。   只是晋龙泉潜伏太深,行动有诸多不便,这次行动部署时间上太紧,又极其繁杂,韩圭才主张额外调陈松泽到建邺来主持。   晋龙泉他本意不想太早让子婿知晓诸多秘辛,生怕哪里露了马脚,还是徐怀亲自下令,要求军情司行动以确保晋龙泉家小安危为先。   晋龙泉必要时会留在晋庄成、晋玉柱身边,倘若还不叫其子、婿知悉内情,就怕危急之时会产生误会,对其家小无法照顾周全;再一个,晋龙泉的子婿晋应槐、晋应榆以及黄曦彦在他的栽培下,也都精明能干,早一刻为京襄效力,也有利他们日后的发展。   今天还是陈松泽再次强调制司及徐怀的要求,晋龙泉才同意让其子、婿知悉这些年都严密隐瞒的内情…… 第一百九十五章 放下屠刀   晋龙泉还有事情与刘福金等人商议,着一名管事领子婿三人先熟悉起院子里的情况。   晋应槐、晋应榆、黄曦彦三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粗略了解到这处地方前后是由好几进院子打通,乃是京襄军情司在建邺城最主要的一处据点。   这里前期主要由一小部分军情司探子及后勤人员入驻其中,在斗争形势越发复杂之后,不仅军情司往这里增派了人手,作为选锋军指挥使的刘福金,还奉命率一队精锐武卒秘密驻扎于此,以防不测。   再回到临河厢房里,其他人等都已离开,晋应槐、晋应榆、黄曦彦三人还是难以平复胸臆间的波澜,看着父亲(岳父)站在窗前,眺望迷朦月色下秦淮河面闪烁的粼粼波光,问道:“天德叔夜奔楚山之时,父亲那时就为使相效力了吧?”   晋龙泉为淮源巡检司都将之时,长子晋应槐已经成年,但当时从军绝非什么好差使、好出路,晋龙泉没有安排长子在淮源镇或淮源巡检司谋事,而是找了门路将他塞到州衙学习吏事。   晋应槐虽然从头到尾,与桐柏山众人并没有直接瓜葛,但对当年的旧事还是相当熟稔的。   他还记得在桐柏山匪乱平息之后,他父亲与唐天德等人都调到泌阳县衙任吏,看上去与桐柏山众人再无瓜葛。   而在赤扈人第一次南侵之际,徐怀率部从朔州撤回桐柏山,奉当时的蔡州防御使胡楷之令,出任新置楚山县的知县、组建防御兵马。当时淮源等地绝大多数士绅宗族都害怕受到迫害,纷纷搬出桐柏山,却是唐天德连夜携家小搬出泌阳县,投奔楚山而去,甚至还将小女嫁给徐氏子弟徐忻为妻。   唐天德早年乃是桐柏山、淮源镇上惫懒人物,得唐氏支持而入巡检司任副都将,混得风生水起,但在唐氏没落之后,借着剿匪有功调入县衙为吏,却颇受打压,不像晋龙泉背后有晋氏支撑,在泌阳县衙犹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过,在投奔京襄(楚山)之后,唐天德却陡然风光起来,起初在新置的楚山县衙乡司任事,之后又相继出任信阳知县、襄阳府通判、泌阳县令兼南阳府兵马都监等职,年前又刚刚调任云阳行营统制兼云阳县令。   当然了,唐天德在桐柏山的履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像徐武江、唐盘、徐心庵、唐青、殷鹏、韩奇以及潘成虎、郭君判、郑屠、徐胜、周景等人如今手握重兵或坐镇一方,当年又哪个不是出身微末?   晋应槐之所以对唐天德念念不忘,主要也是唐天德当年跟他家关系最深,往来也密切。对比他父亲与唐天德的人生轨迹,晋应槐感受也尤其的深刻,他甚至不禁暗自想,要是他父亲当年也与唐天德一样,举家投奔楚山,他家又将是何等的光景?   “你们天德叔举家迁回桐柏山时,为父当时确已为使君效力了,没想到转眼都这些年过去了,”   晋龙泉看得出子婿心绪波动,他之前不想这时候将秘辛揭开,就是担心他们乍知机密,心绪不稳会露出破绽,但既然已经揭破秘辛,也只能耐着性子告诫,说道,   “使君为御胡虏,励行新政以壮兵马,却为缙绅士臣所不容。为防止有人暗中破坏,为父这才奉命潜伏晋庄臣身边,借晋家交游士绅,了解敌对京襄的势力动向。为父使命较为特殊,不得暴露丝毫的蛛丝马迹,因此这些年来事事也只能都瞒着你们。最近京里风声鹤唳,你们也应该都有感受,一部分乃是军情司在幕后推波助澜,但也有一部分确实是形势到了异常复杂、危急之时。使君也是担心形势诡谲时我要盯住晋庄成,无法照料得到你们,才直接下令要你们知悉其事,并暂时将你们都隶入军情司任事。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军情司都会安排专人对你们进行紧急教习,你们要戒躁戒急,将诸多教习牢牢记在心间……”   这时候有人从外面叩门走进来:“晋庄成找三爷过去呢!”   晋应槐借着烛火看清楚来人面孔,竟然是数年前逃难流落到建邺、经他父亲撮合入赘娶他堂妹嫣娘为妻、此时算他们堂妹婿的成齐。   “应槐你性子要稳一些,你跟我们去见晋庄成,”晋龙泉说道,“应榆、曦彦你们此时都不动声色回宅子里去,夜里好好理一理心绪……”   ……   ……   提着灯笼通过甬道前往晋庄成夜里召见客人、下人的书斋,晋龙泉低声吩咐长子晋应槐:   “晋庄成自恃位高权重,想要在陛下跟前建立殊功,几年前就暗中吩咐为父在铸锋堂里安排耳目打探消息——这事你假装刚刚知晓,神色间有些异样、惊动也不算是什么破绽,到书斋里凡事听我与成齐说就行了。”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看到晋龙泉、晋应槐、成齐走进来,晋玉柱微微蹙着眉头,不满的问道。   “铸锋堂在城东的铺子加强了警戒,明里暗里多了好几道岗哨,”   晋龙泉说道,   “我在外面徘徊好久,才联络上我们安排的人,这才知道京襄除了王相、顾相府上的武贲甲卒外,还暗中调了好多兵卒进城了。也不知道建邺府衙干什么吃的,之前竟然没有半点消息透漏出来。现在铸锋堂城东铺子除了表面上十数武装护卫外,前两天还有一百多甲卒暗中在铺子里藏了下来。这些甲卒除了兵甲外,除了强弓大盾,甚至还藏有两辆铁盾车、一架床子弩。铸锋堂在城里明面上就有八处铺院、货栈,倘若每处都藏有百余甲卒,这个就有些惊人了啊。宫里禁卫才几个人啊?”   铸锋堂虽说在京襄被列为制司直辖衙司,但在京襄之外所设的铺院、货栈并不会享受多少特权。即便这些铺院、货栈即便都安排有武装护卫,除了人数限制外,所能装备刀械、铠甲都受到严格的限制。   武装护卫一般说来装备仅限于普通的朴刀、皮甲、棍棒等,像札甲、鳞甲、瘊子甲、陌刀、斩马刀、大盾、步弓、神臂弩等都是禁用品,更不要说床子弩、盾车等用于冲锋陷阵的战械了。   晋龙泉又说道:“局势是有些紧了,我担心相公身边人手紧缺,特地就将应槐带在身边使唤。”   晋龙泉要将其子带在身边做事,晋庄成、晋玉柱自然不会多过问什么,只是为晋龙泉带回来的消息犯愁。   “父亲,你说京襄这是要干什么?倘若只是想扳倒谁,没有必要暗中调这么多甲卒进京里啊!”晋玉柱倒吸一口凉气说道。   “莫要惊扰,也可能是京襄担心渡淮北伐之际京里有人会蠢蠢欲动,调些兵卒进城只是预防万一。”晋庄成蹙着眉头说道。   “不可能仅是防范于未然啊。父亲,你想啊,要是在京襄大军渡淮之际,建邺城里真要闹出什么乱子,他们仅仅调了一两千精锐进城,未必就能震慑住局面,到时候谁知道淮东那边会不会跟着有什么动作啊,”   晋玉柱推测说道,   “只不过之前周编修听到消息说京襄要赶在渡淮之前搞些动静杀鸡儆猴,现在看这个动作未免太大了一些……”   “又或者不是一般的杀鸡儆猴?”晋庄成蹙着眉头,难掩内心忧虑的问晋龙泉,“郑屠现在已经完全无视于你了吗?”   “我现在算什么角色,哪里能入得那屠户的眼?”晋龙泉苦笑道,“相公还是要早作决断啊,王番相公那里说不定还会念及旧情。只要王番相公那边好说话,就还有转寰的机会……”   晋龙泉话是这么说,晋庄成的眉头却蹙得更紧。   京襄又不是和尚庙,不是谁都有资格放下屠刀进庙成佛的。   顾藩此时能成为京襄系的核心人物,那是在京襄决意奔袭淠水河口虏营之时,作为淮南东路制置安抚使的顾藩不仅公开上表与葛伯奕等人为首的潜邸系决裂,支持京襄奔袭作战,还下令淮东兵马直接参与作战,在全歼淠口虏兵的作战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孔昌裕作为荆湖北路制置安抚使,在这次勤王之前就压制荆湖北路内部反对京襄的力量,从钱粮、兵马等各方面都实际支持了以京襄为主导的勤王之举,此时更是京襄将势力范围直接扩张到荆湖北路全境的关键,所以才有立地成佛的机会。   他晋庄成虽然是礼部侍郎,官居三品,但他投向京襄,能给京襄带来什么好处?京襄对他晋庄成既往不咎,令世人觉得不管以前如何针对京襄、抵制京襄,最后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呢,还是将他晋庄成揪出来杀鸡儆猴,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就算千金买马骨,京襄有周鹤这副马骨还不够,需要成为马骨收集专业户?   晋庄成忧心的叹了一口气,跟晋龙泉说道:“目前能坐实的,仅有铸锋堂一处铺院藏有甲兵,这还不能说明什么。你要尽快多摸一摸情况……” 第一百九十六章 坐等与否   南阳籍士绅,包括曾经从汝蔡等地短暂侨居南阳、襄阳等地避难的地主缙绅,这些年在京襄(楚山)新政强压下,不仅吐出祖辈所侵占的私田、林场矿山,被迫削减田租,加倍清偿以往逃偷的役赋,在地方上所能享受的优待基本取消,子弟大规模从州县衙门吏员队伍清除出去,更不要说像以往那般肆无忌惮的控制乡野了。   由此也可以想象这些年寓居建邺的南阳籍士绅,内心深处对京襄(楚山)所滋生的怨气、憎恨是何等的深刻。   以往京襄势大鞭长却不及京中,南阳籍士绅在建邺诽谤、诋毁京襄(楚山)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建继帝在位时,胡楷等人就主张襄阳、南阳两府合并进楚山,以便更好的组织中路防御,却是南阳籍士绅反对最为激烈;在晋庄成等人的暗中怂恿下,一度成百上千士绅聚集到皇宫前叩阍请愿,京襄路的设立最终拖到绍隆二年,却也更彻底的埋下京襄与潜邸系决裂的种子。   在徐怀孤舟赴渡建邺勤王,在牛首山召集义军,并掌握宿卫禁军兵权之后,在建邺的南阳籍士绅虽说对京襄(楚山)的态度有所收敛,有微妙的转变,至少没人再敢在公开场合抨击、诋毁京襄(楚山),但迫不及待巴结过去的,却是极少,更多是跟京襄(楚山)不理不睬,保持距离。   这里面固然有巴结不上的缘故,但更多人自以为是的断定京襄(楚山)只是一时的强势,乃是刚则易折;当然,也不排除读书人的“自傲”以及年深日久的固执偏见与憎恨。   固有的惯性,令寓居建邺的南阳籍士绅更紧密的围绕在晋庄成等人的身边;人心惶惶之际,联系也更为密切。   这也令晋庄成及其子晋玉柱一度以为,只要掌握住南阳籍士绅的人心,他晋家在朝中就还有进退自如的筹码。   然而在得知铸锋堂铺院暗藏甲兵的消息之后,晋庄成、晋玉柱父子就发现这种情形陡然间发生改变,似乎一夜之间,所有在京的南阳籍士绅都在躲着他们晋家。   “周运就是这么回的?”   晋庄成坐在案后,阴恻恻的盯住晋龙泉问道。   “我以往是与周编修有过一些不足一提的龃龉,但在这事上可不敢编排周编修,”   晋龙泉耷拉着头,拉着晋庄成的内侄替自己作证,沮丧的说道,   “这次是炳义与我一起去周编修宅上相请的。我们进宅子前,隔着院墙听到周编修正声音洪亮的跟谁说着话呢,但等门子进去通禀,却说卧床爬都爬不起来,夜里肯定不能过来饮宴……”   晋庄成瞥了内侄胡炳义一眼,他当然没有怀疑晋龙泉的“忠心耿耿”,只是有些不相信以往恨不得将自己系在他晋庄成腰带上的周运,这次竟然如此干脆利落的拒绝来他晋府饮宴。   而这次晋府举办夜宴,除了几个沾亲带故,自以为跟晋家脱不开关系的,基本上都拒绝登门,绝不仅仅周运一人。   “与唐中毅、陈尔善他们并无二致,周运也是忘恩负义小人尔,”   晋玉柱再也忍不住,破口斥骂起来,   “他们真以为我晋家这次就会完了吗?他们不要忘了,这天还是大越的天,不是哪个狂妄之徒只手就能遮住的!”   绍隆三年重开科举,闭门苦读二十多年的晋玉柱高中得入翰林院任事,以为自此鱼跃龙门,能像他父亲那般平步青云,平日子也不怎么将周运、陈尔善、唐中毅这些致仕之人放在眼里。   因而此时见这些人如此不识抬举,晋玉柱尤感愤怒。   “好了,你少说几句,天还没有塌下来!”   晋庄成出声叫长子晋玉柱闭嘴,现在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好几处信息源都表明京襄极可能将他晋庄成也列入这次渡淮之前必诛的侫臣之列,但他内心焦虑之际,却也不想看到宅子里完全失了分寸、乱作一团,挥挥手示意晋龙泉他们先出去。   晋应槐窥了晋庄成、晋玉柱父子一眼,稍有犹豫,却叫晋龙泉拽了一下衣袖,神色微凛,低头跟着走出书斋,站在廊前听晋家父子在书斋里窃窃私语,难以想象短短十数日,仅仅是通过各种小道消息就令他们焦虑、狼狈得有如困兽一般。   过了良久,就见晋玉柱从里面打开门,晋庄成倍加憔悴的坐在长案后,声音沙哑的吩咐道:“准备一下,随我去见汪相……”   ……   ……   “我也是棋差一招,落得如此尴尬境地,只能有赖陛下庇护,但陛下现在还举棋不定,你我看来终究难逃此劫啊!”   高纯年坐在汪伯潜的对面长案之后,皱着有如槐树皮一般的老脸,低头饮茶也是眉头紧蹙,仿佛手里的端着这上佳良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父亲不能再犹豫了啊,”汪伯潜之子、原三部勾院判官,与其父一同去职的汪修涵陪坐一旁,苦劝道,“京襄已秘密调动两千甲卒进了建邺城,他们或许畏天下悠悠之口,暂时不会拿陛下怎么样,但我等必在其斩除之列啊。”   “晋庄成的消息,就一定可靠吗?”汪伯潜蹙着眉头,还有些犹豫的问道。   “晋庄成的消息应该可靠,”汪修涵说道,“京襄并不需要一个南阳缙绅的领袖投靠,反而更需要借晋庄成的人头,令南阳缙绅从此之后作鸟兽散,再无一人敢与京襄唱反调……”   “修涵所言在理,”   高纯年说道,   “这些年京襄所行新政,南阳缙绅受害匪浅,心中积怨极深,即便此时畏惧京襄暴政,噤若寒蝉,但心里余恨难消。京襄应该也明白这些,但有机会必会继续打击,而非拉拢;也无拉拢的必要、拉拢的价值。前些日子政事堂小议,王番就说京中浮众太多,不事稼穑却致盐粮腾贵,还不如将这些浮口都迁到黎州以实边地。这应该有针对南阳缙绅的意思在里面,但在此之前,京襄也确有必要借用一下晋庄成的人头减轻一下阻力。”   “怕就怕我们轻举妄动,反而授人口实!”汪伯潜蹙着眉头,说道。   “汪相所忧甚是,”高纯年点点头说道,“顾藩、王番等人此时在朝中还在为渡淮作战之事张目,水面之上都看不到什么波澜来,其水面之下步步紧逼,不排除有打草惊蛇之意,我们仓促行事,真有可能中了京襄的圈套——唉,现在还真是两难。”   “父亲所忧,孩儿也能明白,京襄是未尝没有打草惊蛇之意,但平凉公其人,枭雄也,素来野心勃勃、无视世人毁誊——父亲真以为我们一点把柄都不落下,就能阻止平凉公对我们下手吗?”汪修涵说道,“依孩儿看,京襄只要暂时不动陛下,这次仅仅是将我们铲除,完全不会有丁点的顾忌,这也是他们正在做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魏相那里还是没有消息传回来吗?”汪伯潜犹豫的问道。   “魏相原先人在寿春,但前些天叫平凉公喊去潢川商议渡淮之事,就没有办法联络,想必这也是京襄有意而为之,”汪修涵说道,“再一个,魏相也太过隐忍了……”   潜邸系也不是铁板一块,汪修涵就以为魏楚钧性子太过隐忍,以致影响到陛下很多时候都犹豫不决,不够果断,错过很多时机。   比如早前驱逐先帝旧臣一系,汪修涵就认为在魏楚钧的影响下,他们下手太晚了,以致赤扈人发动第二次渡淮会战,他们都没能很好的掌握建邺水师及骁胜军,不然不会败得那么惨,给京襄彻底坐大的机会。   比如宿卫禁军哗闹,汪修涵也以为他们太过软弱,轻易就将宿卫禁军的兵权拱手相让,却没有果断整肃宿卫禁军里的不安分武吏——这也是他们无法掌握建邺城守御的关键,却受制于牛首山义军。   他们现在所面临的这个情况,汪修涵担心真将魏楚钧召回建邺,魏楚钧很有可能还会劝陛下在京襄大军正式渡淮之前继续隐忍下去,以防中了打草惊蛇之计。   汪修涵也承认在此波澜诡谲之时,绍隆帝应该要有更大的定性。   毕竟京襄渡淮作战在即,短时间内不想掀起惊天波澜,就不大可能会直接拿绍隆帝怎么样。   淠口一役之后,宫里还将罗望等将调了过来,加强了对三千宫卫的控制,至少确保绍隆帝的人身安全不受京襄直接控制。   而平凉公率大军渡淮北伐,也非一时半会能有了结,拖上三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在这个期间绍隆帝想要谋事,应该会有更多的机会,而非急于此时。   但是,更关键的问题是,他们汪家与高纯年、晋庄成等人还能不能坐等下去?   汪修涵可不觉得平凉公徐怀在渡淮北伐之前,不敢拿他汪家、拿高纯年、晋庄成等人开刀祭一祭战旗;而从京襄这段时间在建邺城里的部署看来,这几乎是一定的…… 第一百九十七章 惊蛇   “陛下断不可再犹豫不决。京襄此时已秘密调集两千甲卒进城,陛下此时不走,一旦叫京襄再调牛首山义军接掌诸城门守御,陛下将再无机会离开建邺。老臣年齿已老,死不足惜,但怎忍心看陛下九五之尊却操弄于竖子手掌尔?”   二月初的垂拱殿之中,完全没有初春时节的和熙之意,四壁都透漏着阴湿寒意,汪伯潜跪在大殿之中苦苦劝谏绍隆帝及时出京避难。   汪伯潜说着话,还不忘“砰砰”叩头,额头早已一片青紫血痕,似要在这一刻为捍卫绍隆帝的尊严而死。   “钱尚端也不可靠了吗?”   绍隆帝真正信任的人就那么几个,他所能知道的消息,也都是听这几人书传口授。可惜汪伯潜、高纯年等人都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所带来的消息就像一道紧于一道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他就像风箱里的老鼠,在御案后焦躁不安的踱着步。   这些天太多风声鹤唳的消息传入耳中,他都没有办法睡踏实,偶尔小寐,也不时会被噩梦惊醒。受焦虑与惶恐双重折磨,绍隆帝两眼满布血丝,眼窝子也深深陷下去,面目也倍显狰狞。   就算如此,就算他认定徐怀乃是狼子野心之辈,他还是不甘心就这样狼狈的从建邺出逃。   这可是大越的帝都啊,应该是他赵观只手遮天的城池,应该是他赵观王命传诏天下的起点,怎么能轻易言弃呢?   “钱尚端应该是值得信任的,但钱尚端此时恐怕已不能掌握四城守御了吧?”汪伯潜勉强抬起头来,说道,“陛下可不能忘了朱沆执掌建邺府衙四年之久,府军乃在他与刘衍手里扩编而来……”   目前建邺城守御主要分两个部分:   卫戍宫禁的禁卫武卒,乃是绍隆帝受封淮王时从渡淮军中检选的精锐甲卒,追随左右多年,是值得信任的;在淠口一役结束之后,绍隆帝又专门将罗望等将从荆南军调入皇城司,加强对宫禁的控制。   只是禁卫武卒规模太小,仅有三千人众,负责宫禁轮戍都有些勉强。   建邺城除皇宫之外的守御,当下则主要由建邺府军掌控。   在绍隆帝登基之后就启用钱尚端替代朱沆执掌建邺府衙,也着意加强对府军的掌控;特别是去年将宿卫禁军的兵权拱手相让之后,一批原潜邸系的中高级将领被剔除出来,基本上都填入建邺府军为将,至少从指挥架构上,建邺府军还是掌握在潜邸一派的手里。   不过,建邺府军的普通兵卒以及中下层武吏,都是以徭役的形式,从建邺乡兵中检选健锐轮流接受编练成军。   建邺府军的构成,决定了中下层武吏、兵卒是没有办法进行大规模替换的,基本上都还是在朱沆、刘衍奉先帝旨意扩编建邺府军的那一批老乡兵里轮换;想要从其他地方募兵顶替,就算京襄系不阻挠,朝中此时也拿不出这笔钱粮出来。   现在就算宫里并没有发现建邺府军有什么不稳的迹象,就算汪伯潜不添油加醋,焦躁多疑的绍隆帝又怎敢相信在京襄发动兵变后,建邺府军会拼命替他们守住四城城门,阻止京襄大军杀入?   现在方方面面的消息都表明连日来京襄已经秘密调了两千甲卒暗藏于建邺城各处,汪伯潜判断京襄下一步会利用这两千甲卒控制城中诸多要冲,切断皇宫与四城的联络,然后快速调动牛首山义军从府军手里抢夺建邺城防务,谁敢说这种可能性不大?   绍隆帝甚至怀疑京襄暗中调了更多的精锐兵马,就藏在城外某处军营之中,一旦建邺府军不顶用,导致四城防务被牛首山义军顺利接管,宫里仅有三千禁卫,还有可能护送他离开建邺城吗?   “陛下,此时已不能再犹豫了,”罗望这时候也劝谏道,“魏楚钧说不定已经被京襄再次扣押了……”   罗望年前从荆湖南路兵马副都部署任上,调到京中任皇城司提举公事,以便潜邸系进一步掌控皇城禁卫,确保绍隆帝的人身安危不落入京襄的直接控制之下。   不过,罗望半生征战,养成较为刚愎自用的性子。   有机会保护绍隆帝离京前往润州与葛钰所部会合,他又怎么可能选择在建邺城里坐以待毙?   虽说还有很多疑点没有进一步证实,但他更想着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那自然是“留”远不如“走”。   只有走出此时已成牢笼的建邺城,才有他们的海阔天空。   除了汪伯潜、罗望二人外,此时站在垂拱殿中其他几名潜邸系将臣,同样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焦躁难安,皆劝谏绍隆帝当机立断,尽快离京,不能再拖延下去。   “能否先传密诏,着葛钰率部先渡江前往润州?”绍隆帝就像被困牢笼之中的野兽,眼睛布满血丝,颓然坐回到御案之后,惶然无策的问道。   “恐怕不行,”汪伯潜说道,“只能是陛下出京前往润州的同时,遣人携密诏去见葛钰。要不然的话,稍有风吹草动,老臣担心京襄随时都会提前下手!”   “齐王那里呢?”绍隆帝问道。   绍隆帝担心他前脚离京而走,京襄就会另立他的侄子齐王赵寅为帝。   “陛下决意动身之时,可遣人携旨去召齐王来见,”汪伯潜说道,“但决不能泄露半点消息。当然,齐王即便不走,也无关大局。只要陛下能安然抵达润州,与葛钰将军会合,其实就不用担心京襄会再铤而走险了……”   齐王府一直都是缨云公主与乔继恩主事,五百王府护卫都还是原宿卫禁军的老卒。   一方面不清楚齐王府有没有被京襄严重渗透,另一方面缨云公主与乔继恩都较为倾向帮京襄说话。   他们甚至都不清楚齐王府有没有另立齐王的妄想,故而汪伯潜以为绝不能在齐王府面前泄露他们的离京意图。   当然,就算在动身时无法将齐王召来跟他们同行,汪伯潜也不觉得有什么妨碍。   他们的计划就是先赶到润州与葛钰及罗楠光所部会合,然后传诏京襄触手还没有直接涉及到的浙东、浙西、江东、江西以及荆南、广东、广南、福建及川蜀三路,宣布迁都杭州临安县之事,以脱离京襄系的武力控制。   此时京襄所能掌握的主力精锐,都主要集中在汝河、淮河沿岸,直接面对赤扈两府数十万精锐主力的威胁,汪伯潜相信京襄到时候也只能接受迁都的事实,而非狂妄到以为拥立齐王就能据淮西、荆北、京襄三路自守。   说起来他们之前所犯最大错误,就是将宿卫禁军的兵权拱手相让,以致建邺城外的沿江防务落入京襄之手,诸多事情才不得不受京襄钳制……   ……   ……   也许普通民众没有什么感觉,但建邺城里的王公贵卿都明显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气氛。   缨云强按住内心的焦虑,坐在齐王府后园花厅里,看着月色迷朦的园子,树影绰绰,稍有风吹草动,就担心暗影里蹦出什么人来。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过来,缨云走到花厅门口,看见乔继恩与钱择瑞从侧面的游廊走过来,迎上去敛身行礼道:“陛下突然传旨要召寅儿入宫,说是病中突然想念,缨云惶然无计,只能请钱相公过来商议……”   先帝旧臣一系,钱尚端、张辛从建继帝还是景王时期就追随左右,又都在当年的景王府任事,原本可以说是先帝最为信任的人物,但奈何先后都投向潜邸系。   却是钱择瑞早年与许蔚、文横岳苦守太原,吃了那么多的苦都宁死不降;钱择瑞南归后身居高位,也是清廉公正,为人品性高洁,目前乃是先帝旧臣一系在京中最为重要的人物;在汪伯潜之后,钱择瑞暂以佥书院事执掌枢密院。   外面山雨欲来风满楼,宫里突然传旨要将齐王寅接进宫,缨云只能着乔继恩找钱择瑞来齐王府商议对策。   钱择瑞还礼道:“齐王殿下年幼,此时当早早睡下,公王殿下不叫齐王殿下进宫是对的……”   虽说京襄并没有公开说要怎么着,但钱择瑞身为枢密院佥书院事,不可能对城中的紧张氛围一无所知,甚至比一般人感受更为深刻。   除了建邺府衙连日来重新执行年前就暂停的宵禁,加强对进出城商贾民众的盘查、管控外,原本三班进宫轮戍的三千禁卫三天前也都奉诏进宫值守,吃住都在宫中了。   南阳士绅担心会被兵变殃及池鱼,连日来携家小迁出建邺,前往附近的当涂、溧水等城暂居,也是他们最早传出京襄将清君侧的消息,晋庄成、汪伯潜等人都在必清的奸佞之列。   钱择瑞曾亲自到王番府上登门质询其事,王番当然是矢口否认,但周鹤、顾藩、王番等人这几天都不约而同的告病不朝,各家府邸里都是守卫森严,令钱择瑞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然而除了枢密院二三百院兵,钱择瑞却没有人手可以进一步打探消息,也只能束手坐看形势越发诡异。   现在这个情况,听闻宫里突然传旨要召齐王进宫,钱择瑞第一反应当然也是要找借口推搪,绝不能让齐王轻易进宫。   “倘若明日宫里再传诏,如何应之?”缨云问道   “明日宫里再传诏,就说齐王殿下偶感风寒,依旧不便进宫!”钱择瑞在这个节骨眼上,哪里敢让齐王进宫,眼神坚定的看向缨云公主、乔继恩,又问道,“府里侍卫还是陈泛、耿靖彪他们两个负责?”   乔继恩点点头。   “还要将陈泛、耿靖彪以及几名都将喊过来,要叫他们心里有所预防,不要到时候被搞得措手不及。”钱择瑞说道。   陈泛、耿靖彪等人原本就是建继帝身边的带械御前侍卫,建继帝驾崩之后就一直负责侍卫缨云公主及齐王的安全,他们对齐王及缨云公主的忠心勿需怀疑,但不是谁都有抗旨的勇气。   特别是在猝不及防时,绝大部分将卒都有可能会被圣旨震慑住而不敢轻举妄动。   钱择瑞想着他们倘若打定主意在这个节骨眼上抗旨不从,就得让齐王府的侍卫武官提前做好武装对抗的心理准备,而不是等到明天早上新的使者带着禁卫武卒登门,再想办法应对。   “……”乔继恩有些犹豫,担心整个事态先从齐王府先闹大,可能会对齐王、缨云公主更不利。   缨云吩咐贴身宫女:“你去将陈将军、耿将军他们找过来。”   乔继恩最终没有劝阻,却也忍不住低声嘀咕:“京襄到底要干什么,宫里这又是唱哪出戏?怎么突然就风声鹤唳起来,何时才有稍停啊?”   钱择瑞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的消息不见得比齐王府更多,又哪里能知道京襄或绍隆帝的全盘计划?   “之前宫使没有坚持召齐王殿下进宫就回去了,今晚可能不会有什么事情,”钱择瑞说道,“但预防万一,择瑞只能无礼请求在王府偏院留宿一晚;等到明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再去见一见王番!”   钱择瑞怕乔继恩意志不坚定,而缨云公主未必能震慑住场面,决意留在齐王府先看一看情况。   乔继恩说道:“今夜这个情况,谁都难以安眠,钱相公不如在此与老朽对弈几局熬此苦夜。”   在将陈泛、耿靖彪等将召来,表明天亮后再有圣旨传来,他们依旧会坚决拒绝齐王进宫面圣的态度之后,缨云又不放心转头跑去寝殿看弟弟睡得正熟。   她终究无心歇息,又回到后园花厅看钱择瑞、乔继恩对弈,却是拂晓之时,突然有消息传来,说绍隆帝要摆驾出京,传诏百官随行……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不动如山   天际刚露出些鱼肚白,清濛濛的晨光将远处城墙以及更远处宝华山的山嵴轮廓勾勒出来。钱择瑞与乔继恩在棋桌旁枯坐了半夜,走到廊下待要活动一下筋骨,听侍卫跑进来传禀说绍隆帝要摆驾出京,传诏百官随行。   他们如被雷霆劈中一般,愣愣站在廊下。   面面相觑半晌,乔继恩跺脚叫道:“陛下糊涂啊!陛下糊涂啊!”   乔继恩想到连日来所发生的种种事,却是信了绍隆帝出京之事是真,他不知道京襄有无防备,但知道绍隆帝只要走出建邺城,这天就要再次塌下来。   然而他此刻除了跺脚叫苦,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钱择瑞磕磕巴巴的问那急冲冲跑进来传禀的侍卫:   “可,可有传诏使者来王府?”   钱择瑞这么问不是他想着遵诏行事,而是这个消息太惊人了,在看到诏书之前,他都不敢相信这事是真的。   “王府还没有接到诏书,但一刻时前宫门大开,有上百宫侍提灯携诏出宫,奔赴诸部院司官员宅中而去——距离皇宫较近的几家府邸最早接到诏书,消息就是从这几家府宅传出来的!”侍卫喘着气说道。   侍卫指挥使陈泛脸色沉毅的禀道:   “卑职已着人出王府核查,倘若是真的,王府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有诏书过来!不过,这事倘若是真的,这趟赶来王府的传诏使者或许就不会那么容易打发了……”   徐怀身上一堆职衔,其中有一项“带御器械”乃是荣衔,但陈泛、耿靖忠等人当年作为“带御器械”,却是入职皇城司的亲事官,是建继帝身边正儿八经的御前亲侍。   他们此时的品轶也不是多高,但在建继帝身边这么多年,见识却非普通武将能及。他们当然能想到绍隆帝此时摆驾出京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缨云公主与齐王殿下的价值要远在其他百官之上,担心绍隆帝很可能会以更强硬的态度,着传诏使者率领禁卫武卒过来将齐王殿下带走。   “我不管外面什么传言,我与寅儿是不会出京的。”缨云断然说道。   “虏兵早被逐出淮南,而江淮靖平。圣驾出京兹事体大,焉有枢密院、政事堂都不得与闻的道理?再者此时天色昏昧未明,陛下突然传诏出京必有蹊跷,你们无需理会,一切都有我与公主殿下担着。”钱择瑞心里震惊之余,还是不忘再一次在陈泛等侍卫将领面前表明态度。   钱择瑞差点就直接说倘若还有诏书传来也要视之为矫诏、伪诏。   之前就有做过抗诏不从的铺垫,陈泛、耿靖彪与闻讯赶来后园的几名侍卫武官这时候看到缨云公主、钱择瑞再次表明立场,一起行礼道:“末将明白了!只要末将尚有一口气在,谁都不要想从大殿下与钱相公身边带着小殿下!”   缨云公主还是放心不下,带着贴身宫女前往寝殿唤弟弟起床。   陈泛、耿靖彪等将则忙着下令所有的侍卫武卒都全副武装起来,点燃起更多的灯笼,加强王府内外的守卫,要真正做好武力抗旨的准备。   乔继恩有些发蒙的一屁股坐台阶上,哭丧着脸问钱择瑞:   “这到底是要唱哪出戏啊,陛下是真认定平凉公要在渡淮前清君侧吗,这次是要前往扬州跟葛钰将军会合?大越真要再这么折腾下去,能不散架吗?”   钱择瑞眼神沉毅的凝望昏晦的晨光,久久未语,看到缨云公主牵着睡眼惺松的齐王走过来,起身相迎。   陈泛后脚紧跟着赶过来禀报道:“朱沆相公过来了,他要见钱相公,我们暂时拦他在前院。”   “什么,朱沆他是过来传旨的?”钱择瑞惊问道。   朱沆在京中的声望不在他钱择瑞之下,同时建邺府军又是朱沆与刘衍一手组建,钱择瑞此时就担心朱沆参与出京密谋,此时又携诏赶来要带走齐王,他怀疑自己就能阻止得了。   不要说钱择瑞震惊了,缨云听说朱沆过来,小脸也是吓得苍白,就担心朱沆牵涉其中。   “朱沆相公说他在府里接到诏书就去找钱相公,才知道钱相公人在这里未归,才赶过来相见——宫中传诏应与朱沆相公无关。”陈泛说道。   见不是他猜测的最坏情形,钱择瑞暗自松了一口气,说道:   “那请朱沆相公过来说话。”   过了片刻,朱沆狼狈不堪的带着家将吕文虎走过来,看到钱择瑞与缨云公主、乔继恩在一起,上前就来拽住钱择瑞的衣袖往外拉,焦急说道:“你与我去劝陛下,此时断断不能出京;这一定是徐怀的引蛇出洞之计啊!现在陛下还没有起驾,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朱公,你以为你我二人说什么,陛下会听得进去半句吗?”钱择瑞苦涩说道,“倘若你我二人说话有用,又何至于此?”   虽说世人及潜邸系早就认定朱沆父子与京襄沆瀣一气,但钱择瑞与朱家相交多年,事后仔细琢磨,还是看出实是朱芝、朱桐兄弟二人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   在淠口大捷之后,政事堂、枢密院的权力重新进行分配,声望及资历都足够高的朱沆没能跻身宰执之列,却是钱择瑞以佥书院事暂领枢密院,则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天要塌了啊,”朱沆见拽不动钱择瑞,跺脚叫道,“陛下也是糊涂,真要离京奔赴润扬,怎么能在徐怀率大军渡淮之前仓促行事呢?与葛钰所部会合,能抵什么用啊?糊涂啊,糊涂啊!汪伯潜那狗贼这次害死陛下了啊!”   “不管这事是不是平凉公在暗中推波助澜,但陛下只要踏出建邺城半步,大错就难以挽回了,”钱择瑞长叹道,“朱沆相公倘若还念及先帝恩情,便应知道齐王此时绝不能牵涉其中。昨夜陛下就曾传诏要将齐王接进宫去,是公主殿下挡了回去,我担心另有变故,昨夜才留在这里与乔公对弈了一夜,没想熬到这时竟会听到这样的消息。”   朱沆回头看到缨云公主与才知道势态严峻、小脸吓得煞白的齐王赵寅一眼,作揖行过礼,又一屁股沮丧的坐石阶上,说道:   “京襄要表现得与此事无关,或许对齐王府这边没有什么部署。我府上还有百余家兵,我即刻调到堵住道路,应该能保殿下留在建邺!”   钱择瑞拱拱手,感谢朱沆做此安排。   世人与潜邸系早就认定朱沆父子与京襄沆瀣一气,恐怕就连朱府家兵都如此认为,朱沆安排朱府家兵封锁齐王府外侧的通道,说不定能直接将传诏使者吓走,避免传诏使者率领禁卫武卒闯入齐王府。   “你我能做的,可能就这些了。”朱沆沮丧地要吕文虎即刻回府安排。   朱沆府邸与齐王府相隔不远,但半炷香后没有等到吕文虎调家兵过来,也没有等到传诏使者率领武卒出动,却是此时应该不在建邺城里的朱桐跟着吕文虎走进王府后园。   看到大半年来都在徐怀身边、在招讨使司任事、年节都没有返回建邺的次子朱桐这一刻出现在眼前,朱沆顿时就坐实他之前的猜测,又气又急,冷不防夺下一旁侍卫手里提着的腰刀,连刀带鞘朝朱桐脸面抽打过去,骂道:“你这逆子,这事是你能干的?”   吕文虎等人慌忙将朱沆抱住,将腰刀从他手里夺了下来。   朱桐朝钱择瑞、乔继恩、缨云公主拱手说道:   “平凉公年前就得密报知悉魏楚钧、汪伯潜、罗望等人在秘密谋划挟持陛下出京之事,但提前公布他们的密谋却无实证,担心难以取信陛下,只能坐等他们自行将恶迹暴露世人面前再行处置……”   既然下定决心先清君侧,自然要将一切罪名都推到汪伯潜、罗望这些人的头上,咬死绍隆帝只是受奸侫蒙蔽、挟持。   朱沆却不跟次子玩这些文字游戏,怒斥道:   “要不是你们使计惊吓,陛下怎么出京?”   “父亲你就不要硬拗了,倘若魏楚钧、汪伯潜、罗望他们暗中没有部署,又岂是京襄能惊吓得了的?”朱桐有些无奈的说道。   朱沆气得胸口痛,不想再理会这逆子。   钱择瑞问道:“京襄打算怎么做?”   “京襄没有打算做什么,也不会去做什么,”朱桐说道,“即便要做什么,也要等世人彻底看清楚魏楚钧、汪伯潜、罗望等人的真面目。所以我父亲要调家兵过来封道,我担心世人误会,就没有拦着没有让;也特地过来解释一声,以免钱相公、殿下误会。不过,钱相公与殿下也不用担心汪伯潜、罗望一定会将齐王强行带走,毕竟在他们看来,将陛下尽快挟持前往润州与罗楠光、葛钰会合才是第一要务!所以还请殿下、钱相公稍安勿躁……”   “京襄真的现在什么都不做,就不怕汪伯潜、罗望他们与赤扈人勾结行事?”乔继恩疑惑的问道。   “……”朱桐笑道,“平凉公大军未动,无惧赤扈人能杀过淮河来,汪伯潜、罗望他们与赤扈人勾结,除了铸下更不容赦的大错外,又能如何?”   钱择瑞、朱沆却没有怀疑朱桐这话,他们的眼力还是有的,也能看清楚形势自然很简单,一切的关键就在于徐怀有没有率大军渡淮上。   徐怀现在还没有率大军渡淮,在淮河解冻之后,在铁甲战船的配合下,甚至仅有半数兵马就能守住原有的防线,不惧赤扈人在新败之后还能发动多大规模的攻势。   这意味着徐怀能随时从寿春、潢川等地抽出数万精锐战兵,做他想做的一切。   现在绍隆帝却在汪伯潜等人怂恿下仓促出京,即便能与葛钰所部成功在润州会合,又能如何?   徐怀手里有数万富裕精锐可以从容调动,此时在寿春等地参与轮戍的诸路勤王兵马甚至会第一时间与徐怀保持一致,诸路监司吃错了药,才会承认绍隆帝狼狈出京是自愿的,而不是受汪伯潜、罗望等人的挟持? 第一百九十九章 空巢出京   各路消息都表明京襄早已秘密调了两千甲卒暗藏京中,想到牛首山义军在王峻、徐忻等京襄嫡系将领的控制下,随时都有可能杀进城来,见再次传旨都没能将缨云公主及齐王赵寅召来,绍隆帝与汪伯潜、罗望等人又哪里还敢节外生枝,派出禁卫武卒强行去强请?   他们就不怕建邺城里提前发生混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办法出京?   他们更等不及文武百官奉诏赶来汇合,好不容易熬到卯时刚过,见天色更亮堂些,汪伯潜、汪修涵、罗望、晋庄成等人簇拥绍隆帝及诸妃嫔的车驾,就在禁卫武卒的护卫下,迫不及待第一批先从东城新曹门鱼贯而出。   出了建邺城后,绍隆帝与汪伯潜、罗望等人也不敢稍作停留,甚至也无暇关注城中动静,就马不停蹄沿着宝华山南麓的驿道,径直往润州方向而去。   像汪伯潜、晋庄成、罗望、钱尚端、张辛等人,为绍隆帝视为嫡系,不仅知道绍隆帝去意已决,还提前一天接到密旨,连夜就将家小以及一些信得过的近随、家兵家将都集中起来。   这部分人员则与内侍省的宦官、宫侍,在建邺府军的簇拥下,随后分批从新曹、峙岳等城门出城东行。   建邺府军指挥使以上中高级将领,基本上都是潜邸嫡系,在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涉下,中下层武吏以及普通兵卒在突然接到随圣驾出京东进的军令,虽说内心深处惊疑不定,但也只能奉令行事。   不过,朝中绝大部分官员虽然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在拂晓前后接到如此诡异的圣旨,当然是或亲自或派近随赶往各自视作派系领袖的大臣那里先打听消息。   即便有一部分官员比较遵规守矩,接到圣旨后不敢耽搁,就匆匆赶到皇宫东门会合,但看到周鹤、顾藩、王番、钱择瑞等人完全不见踪影,不少人很快就回过味来,纷纷找借口、找机会离去。   真正蒙在鼓里跟随动身、本身又非潜邸系的文武官员却是不多,更不要说仓促间将家小都带上了。   晋应槐勒马停在父亲晋龙泉身边,看着逶迤东去的队伍在驿道间乱糟糟而行,有如蜿蜒的长龙,心情颇为复杂,既有担忧,也有难抑的兴奋。   他知道禁卫武卒以及建邺府军目前已空城而出,在周鹤、王番、顾藩等人的主持下,只要赶到绍隆帝醒悟过来之前,牛首山义军进入建邺城接管防务也将是顺理成章之事。   到时候其他人员出城东逃的道路,就自然而然会被切断掉,应槐、曦彦他们正好可以顺势带着一家老小留下来,不用承担什么凶险。   不过,他跟父亲还是不得不保持伪装,追随晋庄成、晋玉柱父子前往润州,路途之中会不会遭遇凶险,会不会被怀疑而暴露身份,就不得而知了。   “京中是不是太安静了些?”   晋玉柱策马过来,看着远处的峙岳门,除了三三两两有不知情的民众跟风逃出城外,却没有一兵一卒从城里追杀出来,令他满心疑惑,不解的问晋龙泉。   京襄明明已经调了两千甲卒暗藏在建邺城里,他们做的最坏打算,就是绍隆帝刚动身就遭遇到京襄甲卒的拦截,说不定要经历一番厮杀,才能脱身离京。   晋玉柱他目前还谈不上是潜邸系的核心官员,没有资格与其父晋庄成一起,追随绍隆帝左右第一批出城,他与其弟晋耀庭率领家兵家将护送晋府老小,跟随第二批东行的人马,从峙岳门出城。   晋玉柱他自己也做好被京襄兵马追上或拦截去路的可能。   到时候是往宝华山里暂避,还是暂时委屈自己、束手就擒,他们都做好相应的预案。   晋玉柱却是没有想到,绍隆帝在禁卫武卒的簇拥下,都已经从新曹门出城都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就连潜邸系官员家小、内侍省侍宦,基本上都已经在建邺府军的簇拥下出城了,建邺城里竟然还没有反应?   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晋玉柱再迟钝,也意识到这个情况有些太不正常了。   “是啊,还真是奇怪啊,”   晋龙泉顺着晋玉柱的语气,一脸困惑不解的说道,   “兴许是陛下下决断太干脆利落了,完全出乎京襄的意料;也有可能京襄在京中还没有完成部署,城里有限的兵马却还要保护周鹤、顾藩、王番等人的府邸,不敢轻易出城追来——当然,牛首山义军主要驻扎在当涂县境内,陛下出城之后,王番可能才有机会派人赶往当涂联络,这时都未必联系上吧?”   “我们能安然追随陛下前往润州与葛钰将军会合有什么不好,大公子好似巴不得京襄兵马追杀出来似的?”晋应槐笑着说道。   “可能是我庸人自扰吧。算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等先到润州再说其他!”晋玉柱挥了挥手,强行将脑海里的疑虑驱逐出去,策马赶去与坐着家眷的车马队会合……   ……   ……   虽说全城连日来执行宵禁,入夜后民众禁止出宅门,但拂晓时分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惹起无数民众趴到院墙头偷窥围观。   无数人亲眼目睹大股兵卒以及不计其数的车马,在晨光中从皇宫往东城新曹门而去。   等到天光大亮,日常在街头耀武扬威的府军兵卒及衙府差役都不见了踪影,种种传言就开始在街巷之间飞快传播,有说平凉公率兵杀入京中要清君侧,有说有逆党兵变谋反,也有说赤扈人又杀过长江来的,也有说皇上被奸臣劫持出京,莫衷一是,也叫城中居民人心惶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   一些流民以及地痦流氓也开始在城里肆无忌惮的打家劫舍起来,也有一些民众在这乱世早就养成见风使舵、闻风而动的本能,纷纷拖家携口逃离建邺城,或追随禁卫武卒及府军的尾巴往润州方向逃去,或想着到乡下避难。   不仅城里乱了起来,就连出城的道路一时间也拥挤不堪,反正没有人能说清楚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日上三竿之时,朱桐去而复返,在齐王府前殿找到钱择瑞跟他父亲朱沆,说道:   “周相、顾相、王相已经赶到政事堂,目前各家只是将府邸家兵家将聚集起来,只能勉强维持京中秩序,但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相、顾相、王相他们也完全摸不着头脑,请钱相、父亲以及大殿下、乔公前往政事堂商议对策……”   见次子朱桐在他们面前还睁着眼说瞎话,朱沆也是气得无语。   见京襄断不可能公开承认在幕后推波助澜,钱择瑞也不想去计究这些细枝末节,他更多还是关心京襄会如何收拾残局,又或者说徐怀始终不直接露面,周鹤、顾藩、王番他们又会如何收拾残局。   “除了周相、顾相、王相,朝中还有哪些大臣到政事堂了?”钱择瑞问道。   钱择瑞以佥书院事暂领枢密院,明面上也是很有资格参与收拾残局的。   “除了高纯年、汪伯潜、晋庄成、罗望等数人,诸寺监卿、少卿、诸部侍郎、郎中都还在京中;现在城里有些乱,正逐一安排人手去接,时间可能会有些晚,”朱桐说道,又看了他父亲朱沆一眼,说道,“不过,娘亲与舅舅已经被周相请去政事堂了……”   周鹤、顾藩、高纯年三人一直以都是士臣领袖,资历、声望比王番都要高,也非钱择瑞能及。   钱择瑞原以为高纯年参与出京密谋,会蛊惑一批士臣追随绍隆帝出京前往润州,没想到最后竟然没有几个士臣追随,他疑惑的看了朱桐一眼,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至于武威郡王没有出京,此时与朱沆之妻荣乐郡主一同被请到政事堂,钱择瑞也不难理解。   武威郡王与荣乐郡主以及缨云公主、齐王,乃是大越宗室硕果仅存的成员,倘若他们也都站出来斥责汪伯潜、罗望、晋庄成、高纯年等人密谋挟持绍隆帝出京,天下还有几人能质疑?   而武威郡王与荣乐郡主都已经迫不及待赶去政事堂,也足见他们的态度了。   朱沆连正眼都不愿意瞧自己儿子一眼,是什么态度自不用说,钱择瑞有些迟疑的看向缨云公主,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乔公你与钱相公走一趟吧?”缨云叹气说道,“陛下直奔润州而去,看来是早就有这个想法的,也怨不得平凉公推波助澜了——毕竟真要拖到平凉公率大军渡淮之后再闹这一出,天可能真就要塌下来了!”   乔继恩点点头,表示明白缨云的意思,劝朱沆道:“朱相公也走一趟吧,权且看周鹤那个老东西有什么手段能扭转乾坤?”   朱沆终究不希望看到城中大乱,默默站起来身。   待钱择瑞反复叮属陈泛、耿靖彪等将切莫大意之后,他们就在朱桐所率领的数十名家兵簇拥下,往政事堂而去——朱沆这些年不怎么关心朝政,所谓大鸿胪寺卿,也主要居家修身养性,府上的家兵家将现在凡事都听朱桐的调遣,朱沆也无力改变。其实下面这些人,心眼都非常的清楚。   禁卫武卒与府军空城而去,城里目前仅有诸府家兵紧急站出来维持秩序,而且还要优先保证政事堂、枢密院及六部衙门那边不受流民的冲击,还要临时看守住宫门不叫乱民冲进去,城中乱糟糟一团实不难想象。   好在他们有数十家兵护卫,距离政事堂也近,没有受到干扰就赶到政事堂。   政事堂这边已经有好几十个大臣聚集到这里,甚至不等他们走进政事堂,就有人迎头跑过来,大声怒斥汪伯潜、罗望、高纯年、晋庄成等逆党罪大恶极、挟持陛下出京东奔,请求钱择瑞代表枢密院发函征召平凉公统兵征讨逆党解救陛下。   “征召之事可以缓一缓,但城中不能无兵守御,不然城外的流民都闻讯涌进来,势态就严重了,”周鹤慢悠悠的说道,“枢密院是不是先发函征召牛首山义军进城?将秩序维持好才能再谈其他啊!要不然叫流民闹起事来,我们项上的头颅也难保啊!”   枢密院掌兵马调度之权,名义上是有权力调牛首山义军临时进京,而这么一来,牛首山义军也将名正言顺接管建邺防务,而非兵变,更非逆取禁中。   钱择瑞有些心灰意冷,他不想参与这些事情中去,特别是这次事件必然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他要是以佥书院事的名义签署枢密院调函,必然就更没有办法将自己摘出去。   只是拖延下去,钱择瑞也担心真如周鹤所说,流民会大举涌进城来,又或者绍隆帝看到建邺城里的反应醒悟过来,仓促想着返回建邺,却迫使京襄秘藏的兵马半道进行拦截、伏击,局面恐怕会更加难看……   钱择瑞苦笑一下,朝堂上诸大臣拱手,问道:“仓促间调牛首山义军进京以备流民滋事,诸公可都没有异议?”   “枢相快快发令调兵,我等没有异议!”众人一起催促道。 第二百章 京中   朱沆看都堂(政事堂正厅)之上数十位大臣,差不多囊括了诸寺监、部院的主要官员,几乎是异口同声要求枢密院即刻发令调牛首山义军接管建邺防务,他心知大势如此,已非三五人反对所能更改。   自中原沦陷以来,数以百万计的民众逃难流落到长江以南的州县,建邺作为新的帝都、京师所在,客观上比其他地方更容易讨活,自然是吸引大量的难民、流民聚集,也造成一系列严峻的问题。   建继帝在位时,虽说采取一系列措施,比如从流民中招募健锐编入禁厢军,鼓励地方大小地主雇佣流民耕作,州县尽可能去赈济难民,帮助难民返乡,或者将京畿地区的流民往其他州县疏散,但这些年苦于战乱,朝廷几乎将所有的钱粮都用于守淮防线上,整个淮南地区又屡遭虏兵入寇,京畿地区的流民滞留问题并没能得到真正的缓解。   去年淮西大地又几乎彻底沦陷,京畿地区也一度为虏兵侵入,仅京畿地区就有数以万计的屋舍被纵火烧毁,不计其数的民众流离失所,再加上徐怀后期重新组织沿江防务,为减少民众无谓的伤亡,又放宽对民众渡江南下的限制,令京畿地区的流民问题反而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在京畿有充足武备镇守时,流民是民,但此时禁卫武卒以及一万五千余府军离京东去,煌煌帝都变成一座空城,叫附近廓县淹留的数十万流民知晓了,流民还会是民吗?   朱沆都难以想象洞荆之祸在建邺重演,会是何等的灾难?   到时候王番、顾藩、周鹤等人,可以在精锐扈卫的保护下出城,去跟牛首山义军会合,但建邺城里变成修罗地狱,绍隆帝不想背下弃京而逃、纵匪肆虐的罪名,大概也只能咬死他离京是被汪伯潜、罗望、晋庄成等人胁迫、劫持了吧?   至于派人去请陛下回京,且不说汪伯潜、罗望、晋庄成等人有没有这个胆子,且不说周鹤等人会不会极力反对,朱沆打死都不相信京襄没有后手。   说白了,汪伯潜、罗望、晋庄成他们彻底中计,往润州一路绝尘而去,京襄的后手就会始终隐而不露,让一切看上去就像是汪伯潜、罗望、晋庄成等人劫持陛下出京而走。   倘若汪伯潜、罗望、晋庄成他们半途回过味来,想要簇拥绍隆帝重返建邺,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正人心惶惶的禁卫武卒及建邺府军,突然间听到军令说要掉头回京,在半道上会乱成什么样子?   也许京襄仅需要在宝华山或哪个地方暗中部署一两千嫡系精锐,就足以将乱糟糟两万护驾兵马击溃了吧?   又或者京襄部署的后手,只要稍稍露点头虚张声势,就足以令汪伯潜他们吓得不敢回头了吧?   朱沆也能理解都堂之上诸大臣为何如此迫切要钱择瑞发函调牛首山义军进城,他们妻妾子嗣、健仆美婢都在城里,他们敢,或者他们愿意去承担数十万流民涌进建邺城的后果吗?   朱沆之前就预料到绍隆帝只要踏出建邺城,就将铸成难以挽回的大错,但从次子朱桐现身,到此刻看到都堂之上诸大臣的反应,才真正意识到,有些错是真没有办法挽回了。   见众人意见一致,钱择瑞也再无犹豫,很快就亲笔拟好征调军令,代表枢密院加盖佥书院事印。   周鹤、顾藩、王番除了他们亲笔在上面副署,也要求兵部、御营使司的相关官员在上面副署,之后就安排使者携令纵马出城,往牛首山义军设于当涂县的统制行辕而去。   午后驻扎于秦淮河以西的第一批义军将卒两千余人马,就在徐忻的率领下,奉征召令从西城丽景门进城,先接手诸城门防务,控制人员进出。   义军将卒多为军眷子弟,对大越及宗室还是有感情的,轻易不会参与动乱,更不要说谋反了,但现在陛下为奸贼劫持离京,他们奉政事堂及枢密院的征召令进城接管防务、维持京中治安,思想上也就不存在什么不能接受的,奉令行事就是。   午后更多的义军将卒进城,不仅接管皇宫及政事堂、枢密院、六部、建邺府衙、江宁县衙等要害之地的守卫之事,城里各处骚乱就迅速平息下来;上万涌进来滋事的流民也都先统统驱赶出去,以免制造不必要的混乱。   ……   ……   不平静的一天很快过去,夜幕降临,建邺城重新恢复宵禁。   除了一队队兵卒,还在不熟悉的街巷里提着灯笼巡视,街头巷尾悄寂无声,看不到什么行人。即便家里有急病的,一时间也不敢出来,只能在宅子里苦熬。   政事堂的都堂大院里灯烛通明。   院中甲卒林立,王峻身穿铠甲,亲自带队在政事堂值守,但也谨守规矩,不干涉诸大臣在都堂之中议事。   都堂之上也是亮如白昼,周鹤作为左相(正相),端坐堂中,武威郡王赵翼、右相顾藩、参知政事兼御史副使、枢密院佥书院事钱择瑞、鸿胪寺卿朱沆列坐左右;荣乐郡主作为硕果仅存的宗室成员之一,也坐于朱沆之侧共议对策;诸寺监、部院少卿、郎中以上官员五十余众皆列坐长案后,将原本还算宽敞的都堂挤得满满当当。   建邺相距润州丹阳县陆路仅一百一十里,最近的消息是黄昏前罗望等人率领禁卫武卒“劫持”皇帝及诸妃嫔车驾已经越过句容县境,抵达丹阳县西三十里处的鹤华亭,推算下来,此时很可能已经进入润州治丹阳城中。   此外,另有消息确证驻守扬州的葛钰已遣前锋数千兵马渡江,进入润州治丹阳城。   “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就是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罗望等逆贼与润州知州罗楠光、扬州知府葛钰串谋劫持陛下;葛伯奕、魏楚钧以及韩时良等人有无参与其中,尚待观察,却也不可不防,”   周鹤看向堂下众人,说道,   “诸逆劫持陛下不说,还将皇帝玺印等信物一并掠走,料来他们抵达润州之后就会草拟伪诏传往各地,说不定还会强迫陛下御笔签书。不想诸路监司产生不必要的惊扰,我们的动作就不能慢了啊,不能因为担心陛下的安危,就不敢将这些逆贼的真面相揭露给世人知道啊!诸公以为如何啊?”   众臣一个个腹诽不已,暗想明明午时就可以直接以政事堂、枢密院的名义草拟政令传告天下,并征召平凉公率部讨逆,周鹤、王番他们却偏偏等到罗楠光、葛钰等人都彻底入彀了,才讨论函告之事,还要说慢不得,他们又能说什么?   此时能入都堂议事者,都可以说是朝堂之上的中坚大臣了,他们对内情不可能全无所知、猜测,但形势发展到这一步,他们能说什么?   昨夜之前京中是流传京襄意图举兵清君侧,但这样传言并非此时就有,甚至在宿卫禁军北城哗变之时就有流传,绍隆帝甚至为此专门下诏予以澄清、禁止民间传议。   至于汪伯潜等人是不是奸侫,甚至在其去除枢密使一职之后,依旧不断有奏章弹劾、要求诛之而后快。   而事实上牛首山义军乃是周鹤、钱择瑞与众人商议,紧急召入京中防范流民作乱;王番、顾藩等人府上的侍卫可能是京襄嫡系,但是包括铸锋堂的武装护卫在内,都是名正言顺经有司批准进城的私兵,就跟各家府邸的家兵家将一个性质,除此之外,京襄并无其他人马在京中出没。   因此,京襄举兵清君侧之事完全可以说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周鹤、王番、顾藩等人面对数以十万计的京畿民众及万余众的牛首山义军将卒,是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将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罗望等人打入逆党之列的。   即便此时还不能坐实他们劫持陛下出京的罪名,但恐吓、蛊惑皇帝逃京以实际操控皇帝的罪名肯定是逃不了的;周鹤、王番、顾藩、钱择瑞等人主持京中大局,此时宣布讨逆除奸、解救陛下,也是名正言顺的。   当然,对堂下诸公来说,更为重要的事实是此时全面执掌建邺城防务的牛首山义军乃京襄嫡系将领掌握。   他们有谁敢说个不字,不怕当场被打入奸党之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说了,拂晓之时在座绝大多数人都接到宫中传诏,他们都没有动身,或者半道就悄悄退了回去,还需要此时来试探他们的态度吗?   至于诸路监司同时接到政事堂传令及绍隆帝从润州传诏之后,会做怎样的选择,众人还不敢妄加断言,也只能先等政事堂令函传出后静观其变。   待众人纷纷表态过后,周鹤就着人将草拟好的讨逆诏令拿出来,请众人在上面副签,特别是传往浙东、浙西、江东、江西四路监司以及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五路度支使司的诏令副签好,就即时派出驿骑携诏令快马加鞭出城…… 第二百零一章 大势失去   五路度支使司行辕暂设寿春,三月初魏楚钧受邀前往潢川商议渡淮作战钱粮度支等事,但是他人赶到潢川,却没有见到徐怀,说是临时外出巡军,韩圭与刘师望、程伦英等人以及使司有关佥事、令吏轮番上阵,缠住他讨论度支事,详细到诸路州县各项实物租赋纳缴、转输、仓储等等细枝末节。   过了三四日,魏楚钧就意识到很不对劲,但奈何韩圭推搪徐怀随时会回潢川,不敢擅自放魏楚钧离开。   韩圭不放行,魏楚钧身边仅有数十侍卫以及数名同样弱不禁风的令吏相随,又哪里能闯得出里外皆是靖胜军悍卒驻守的潢川城?   一连十数日有如老鼠被困牢笼之中,这天夜里好不容易得知徐怀巡军返回潢川,魏楚钧不顾侍卫阻挠,强闯行辕,以死相逼要求出城。得徐怀放行之后,魏楚钧也不顾夜色已深,带着扈从连夜离开潢川城。   他也未去寿春,而是星夜策马南下,最终在六安城外的骅岗驿,与汪伯潜所遣、闻讯寻来的密使遇上。   这一刻他才得知汪伯潜已于前日拂晓,与晋庄成、高纯年、罗望等人簇拥绍隆帝出京移跸润州,派人找他联络,要他想法办法从寿春脱身,前往润州会合。   魏楚钧闻讯那一刻,如遭雷殛,怔怔坐于驿舍的门槛上,直觉心口绞痛,半晌后锤地哭喊:“汪伯潜贪生怕死、罗望粗鄙无智,害死陛下矣!”   左右侍卫不知何故,赶来相看,却见魏楚钧挣扎着站起来,张嘴吐出一口鲜血,人就栽倒在地;众人慌忙将他扶起,但见魏楚钧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双目紧闭,人已昏厥过去。   魏楚钧悠悠醒来之时,天色已大亮,院子里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几乎怀疑拂晓时分听到的消息,仅仅是一场噩梦。   或许真是噩梦吧?   汪伯潜、罗望他们怎么可能那么没有定性?   徐怀未率二十万大军渡淮,还没有跟赤扈两府主力接战,他们怎么可能蠢到此时就簇拥陛下离京移跸润州呢?   再说罗楠光、葛钰二人,也不可能同意他们此时轻举妄动的呀!   一定是这些天内心忧惧太甚,做此噩梦,不能自己吓唬了自己。   魏楚钧待要从床头坐起来,听着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就听到韩圭在廊前说话:“魏公醒过来没有?”   魏楚钧又犯迷糊了,心里暗想,难不成昨夜离开潢川城也是梦?   “吱哑”一声,门扉从外面被人推开,明亮的光线泄入,虚弱不堪的魏楚钧竟觉得有些刺眼,看着韩圭跨步进来。   韩圭身边除了京襄年轻一代骁将苏蕈相随,还有两名精锐甲卒警惕的守在门槛处;而他的长子魏明伦以及五路度支使司的随行佥事刘越滔站在门槛外,脸容惊惧——看到这一幕,魏楚钧心里发出一声悲鸣,这一切都不是梦。   “魏公走得不慢啊。魏公前脚刚离开,朝廷令函就传到潢川,韩圭奉使君令出城寻找魏公商议大计,没想到紧赶慢赶,直到两百里外的骅岗亭才追上魏公,”   韩圭笑盈盈拉了一张条凳,在魏楚钧榻前坐下来,见到魏楚钧要起身,又连忙摁住他,说道,   “魏公身体不适,要多多歇息,莫要起来,有什么话躺着吩咐韩圭便是。魏公要有什么三长两短,韩圭在使君那里可不好交代啊!”   魏楚钧强摁住内心的惊天波澜,依坐床头,眼睛盯住韩圭问道:“你们拿陛下怎么样了?”   “这恰恰是我们想问魏公的,魏公怎么能反咬一口,质问起我们来啦?”韩圭脸色一肃,说道,“韩圭奉使君之令,特意追过来问魏公几句话,还请魏公如实作答。”   魏楚钧脸色苍白的闭住嘴,看都不想看韩圭一眼。   韩圭继续问道:“朝中昨夜紧急传讯,称汪伯潜、高纯年、罗望、晋庄成勾结葛钰、罗楠光,已挟持陛下出京逃往润州,魏公你可有参与汪、高、葛、罗等逆党密谋?”   “我若知此事,怎么被你们用此等小计骗到潢川困住?”魏楚钧说道。   “韩圭姑且相信魏公,但魏公需随韩圭前往建邺,接受诸相问询。”韩圭说道。   “要我做你们的阶下囚可以,但刘越滔他们与此事无涉,更与诸多侍卫无关……”魏楚钧说道。   “在没有实证他们参与谋逆之前,他们都还是大越的将吏,相信诸相会给他们公正的处理,眼下也只是暂时受些委屈而已,”韩圭说道,“魏公身体要是无碍,我们还是早早动身吧,赶到建邺还有四百多里路程呢。”   说罢韩圭就与苏蕈先走出屋舍,让魏明伦、刘越滔进来服侍魏楚钧穿整衣裳。   魏楚钧这时候才知道他拂晓时分乍知噩耗昏厥过去,没过多久韩圭就在数百甲骑的簇拥下追了过来,先直接解除了他随行扈卫的兵甲,送往附近的军营关押起来,之后又勒令五路度支使司的随行令吏返回寿春待命。   此时仅有佥事官刘越滔及长子魏明伦留在他的身边,也是韩圭看他们手无缚鸡之力,才没有将他们带上镣铐,但院子里外都是京襄甲卒,他们已成阶下囚了。   “好在汪相他们派来的人,看到情况不对,早一脚逃走,没有被逮个正着,不然真就说不清楚了!”魏明伦低声跟父亲魏楚钧说道。   魏楚钧苦涩一笑,真要将他们下狱治罪,京襄哪里会缺一两个人证?   “韩圭下令解除扈卫兵甲进行羁押,有出示朝廷令函,陛下此时应该已经进入润州城中,少帅也已遣前锋兵马渡江赶去会合。有韩帅、少帅精锐兵马相卫,陛下定能无碍,接下来只需葛公在荆南起兵,同时传诏两浙、两江及川蜀出兵勤王,我们就不怕京襄还能颠倒是非黑白,”   刘越滔原先也是葛氏家臣,这些年劳苦功高得补官缺,对机密之事也是了解的,大体将政事堂所传诏函说给魏楚钧知道,宽慰他说道,   “我等先与这韩圭敷衍,等到建邺之后,定有脱身的机会!”   川蜀路途遥远,但两浙、两江近在肘腋,刘越滔相信只要这四路监司与葛伯奕在荆南出兵,他们很快就能挽回局势。   魏楚钧悲笑说道:“徐怀都不屑亲自出马,仅仅使韩圭带着数百骑兵赶往建邺处置后事,哪里还有机会啊?”   “徐怀倘若敢不领军南下,少帅不是正好可以出兵拿下建邺?”刘越滔疑惑的问道。   “是啊,就算韩帅要留在楚州以防虏兵异动,葛钰在扬州还有一万五千精兵可用。另外,听说汪相他们除了三千禁卫武卒外,还将一万五千建邺府军都带到润州了,加上罗楠光在润州的州府兵马,足足有四万之多,难不成还打不下万余牛首山义军所守的建邺城吗?”魏明伦颇为乐观的反问道。   “统兵作战,有你们想的这么简单吗?那一个个将卒,都是全无自己想法,任你我摆布的摆饰吗?真要这么简单,徐怀此时统领二十万兵马,为何不直接谋逆造反,还要搞这么多的阴谋诡计?”   魏楚钧苦笑问道,   “我们之前的计划是什么?我们之前计划是等徐怀率部渡淮,与赤扈两府主力接战无法脱身之际,陛下以春祭或春狩的名义召集文武百官出京,在与葛钰其部会合之后议决迁都之事。这一切都需要有正当名义,才能使将卒不疑,而将卒不疑,这四万兵马才算得兵马。现在呢,陛下是以什么名义出京的?有人谋逆吗,有人造反吗?现在文武百官都还留在建邺,我们拿什么让将卒相信有人想害陛下,而不得不狼狈出京?现在除了葛钰手下兵马以及三千禁卫外,建邺府军、润州兵马都已成惊弓之鸟、乌合之众,完全是不顶事的。而此时刘衍坐镇庐州,葛钰要不要守扬州,能分出多少兵马与三千禁卫会合反攻建邺?再一个,陛下从润州传诏,与周鹤、王番等人以政事堂名义传谕,同时抵达两浙、两江四路监司,你们真以为四路监司就一定会奉陛下圣诏行事,而不是附随周鹤、王番等人‘讨逆诛叛、解救陛下’?”   “四路监司怎么可能完全不知陛下畏徐怀如虎,怎么可能真会信了周鹤、王番他们的鬼话?”魏明伦争辩道。   “你还是太年轻,想问题太简单了,”魏楚钧苦笑道,“四路监司执政或许心里明白,又或者他们一个个对陛下忠心耿耿,一个个都刚正不阿,一个个都与周鹤、顾藩、王番等人全无牵涉,但他们如何让下面的将吏相信这点?这就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上,陛下是以什么名义出京的,有人谋逆,有人造反吗?你们更不要忘了,四路监司目前能征调出来的兵马,此时主要还都驻守在寿春、霍始等地接受徐怀的节制,倘若不是四路监司的统兵将领,已经与京襄达成一致,徐怀真以为派韩圭带着数百轻骑赶到建邺,就能平定大局吗?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 第二百零二章 幡然悔悟   皇帝被逆贼劫持离京去了润州,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但魏楚钧他们经六安、肥西南下至庐江,沿路看到车马转输、将卒操练、农夫耕作如故,就像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韩圭中途前往庐州治合肥去见刘衍,魏楚钧要求同行;韩圭未予以理会,只是叫他们在城外驿舍等候。   待见过刘衍后,众人又动身赶往庐江,数百人马换乘荆州水师驻守于此的战船沿江而下,赶在黄昏前抵达建邺,经西城丽景门进入京中。   此时天色尚早,城里还没有执行宵禁。   虽说街巷间行人神色多有局促不安,略显匆忙,但魏楚钧与刘越滔及长子魏明伦共乘一辆马车,从车帘子缝隙里看到城中大体上还算平静有序,西城丽景门守御将卒更是秩序井然,见到韩圭、苏蕈率甲骑进京也没有什么惊扰,也能明白建邺已经彻底落入京襄一系的掌控之中了,就算葛钰反应再快,又或者建邺府军及润州州兵都能听令行事,短时间内也无法趁乱夺回建邺城。   看到这一幕,刘越滔、魏明伦才更清楚魏楚钧之前为什么会说他们将很多事情都想简单了。   徐怀在建邺有府邸,还是建继帝迁都建邺下令赐建。   绍隆帝登基后,徐怀他都没有再回过建邺,也就没有机会住进这座府邸,就空置下来了。徐怀也不容许郑屠额外花费钱粮拓建、修缮,这些年都保持原来的规模,只不过近期换了门额,将“靖胜侯府”改成“平凉郡公府”。   汪伯潜、罗望等逆党“劫持”皇帝出京,王峻、徐忻奉枢密院调令率牛首山义军进京维持治安,并没有进驻建邺府衙的兵马都监司,而是将临时的统制行辕设于平凉郡公府上。   陈松泽也率领军情司的人马进驻平凉郡公府:除了这里靠近两府衙署外,周边街巷皆是朝臣宅邸,方便监视、控制。   韩圭先赶到平凉郡公府,与王峻、徐忻、陈松泽等人见面。   韩圭此次携来徐怀新的手令,明确牛首山义军继续由王峻、徐忻两人统领,但京襄直辖兵马,包括新进建邺城的四百余甲骑,包括顾藩、王番府上近期加强的五百余精锐甲卒,统一归由苏蕈统领,确保京襄在建邺城里有一支统一指挥的精锐战兵,以应对各种紧急情况。   军情司人马由陈松泽统领。   然后由王峻、徐忻、苏蕈、陈松泽、郑屠、陈桐等人辅佐王番、韩圭共同决策京畿事务。   徐怀还是希望建邺前期尽可能借解救绍隆帝的名义,孤立汪伯潜、罗望、晋庄成、罗楠光、葛钰等逆党,保护好齐王及武威郡王等宗室的人身安危,以尽可能小的牺牲,达成他们的目的。   韩圭也无意软禁魏楚钧等人,在与王峻、徐忻、陈松等人见面了解过建邺城最新的情况,又宣布过徐怀新的指令之后,就在韩桐、郑屠两人的陪同下,带着魏楚钧、魏明伦父子及刘越滔前往政事堂。   虽说建邺城里大体恢复平静,但近在肘腋、能直接左右京畿形势的两浙、两江四路监司都没有明确表态,还没有将陛下从润州“解救”回来,逆党还没有剿灭,朝中大臣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周鹤、顾藩、王番以及钱择瑞三日来始终留在政事堂坐镇,寸步未敢离开;诸部院寺监也派遣一名主要官员在此值守,以便遇到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拿定主意去办。   “韩圭见过周相、顾相、王相、钱相、武威郡王……”   来到都堂(政事堂正厅),韩圭也是毫无避讳的邀魏楚钧一起登堂入室,没有将他当成逆党嫌疑,给周鹤、顾藩、王番、钱择瑞、武威郡王赵翼揖礼,说及徐怀对京中剧变的看法,   “使君在潢川督军,闻朝中逢此剧变,也是震惊不已。政事堂、枢密院所颁的征召令已到使君手中,但使君百般思量,又着人找刘侯商议,以为大军妄动,惊扰太大,令天下惶惶难安,而使虏兵有隙可乘,非大越之福也。使君以为当务之急是要保证陛下人身安全,不受逆党戮害,宜以说降为主,甚至不妨给逆党一个幡然悔悟、既往不咎的机会。另外,汪、高、罗、晋等逆党劫持陛下遁往润州之时,魏公正在潢川商议渡淮之事,使君以为魏公与逆党应无串谋,还请诸公明察秋毫……”   见都堂之上诸多目光朝他看过来,魏楚钧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再蠢也知道韩圭说这话绝非是有意帮他洗脱。   说白了赤扈人威胁未去,徐怀想以最小的代价解除他们对京襄的威胁,同时也要以最小的代价彻底掌控朝堂。   他要是真的以为倒戈指证汪伯潜、罗望、高纯年、晋庄成与葛钰、罗楠光串谋“劫持”陛下,就能给众人一个幡然悔悟、既往不咎的机会,那更是错得离谱,这只会意味着汪、罗、高、晋、葛、罗等人将被彻底打下逆党的烙印,下辈子都不要想翻得了身。   当然,魏楚钧也没有怒发冲冠直接揭露京襄的算计。   他稍稍整饬皱巴巴的官服,打量了周鹤、顾藩、王番、钱择瑞、赵翼等人,努力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拱手说道:   “汪、高二公,素来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断不可能做出谋逆之事,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周相你为朝堂士臣之事,应当明察秋毫才是!”   “是不是有误会,魏相可以写信劝他们护送陛下回京解释,”王番淡淡一笑,说道,“只要陛下能安然无恙归京,相信一切都是说得清楚的!”   魏楚钧也不至于蠢到真去写信“劝降”。   这可能会直接加剧润州方面军心士气的崩溃。   他绕开王番的话锋,看向周鹤问道:   “江东、江西、浙东、浙西四路监司可有了解到什么情况?”   见魏楚钧还抱有最后一丝妄想,周鹤沉声说道:“事变骤然,四路监司也是震惊不已,迄止到今天才陆续派人进京了解情况。他们有没有了解到其他什么情况,魏侯可以当面相询。”   最关键就是两江两浙四路监司的反应跟选择。   荆湖南路相距京畿甚远,即便葛伯奕在荆湖南路一手遮天,起兵响应润州,短时间内也无法影响到京畿的局势,更不要说川蜀三路及广南两路及福建路了。   即便周鹤、顾藩等人在江东、江西、浙东、浙西四路监司有不少门生故吏,以政事堂、枢密院名义颁传谕令的同时,也遣嫡系亲信前往说明情况,但骤然间发生如此巨变,而稍有行差踏错就会搭进全家老小的小命,谁又敢轻易站队?   再一个这四路监司还维持帅司、宪司、漕司、仓司分置、相互制衡的传统格局,在这种情况下也注定会导致内部存在种种分歧,导致难下最终的决定。   然而恰恰如此,注定汪伯潜、葛钰、罗楠光、罗望、晋庄成等人在润州更没有机会。   建邺城此时所呈现出来的一切,都“证明”了汪伯潜等人所找的任何逃京理由都是不充分的,就算绍隆帝亲自跑到四路监司一一说明,也只能证明他是被近臣所蛊惑,四路监司选择支持这边,将没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此外,内有周鹤、顾藩、王番等人掌握京畿,外有徐怀统领二十万精锐兵马,四路监司所能调动的兵马,此时都还在寿春等地接受徐怀的节制。   四路监司没有一家在接到绍隆帝的御诏后,就冲动做出直接回应,而是派人先到建邺了解情况——当然也应该有派人前往润州——这差不多将魏楚钧心头最后一丝妄想给掐灭了。   “使君在潢川虽说不了解太多的细情,但也猜测葛钰、罗楠光很可能事先并未参与密谋,而是为汪伯潜、高纯年、罗望、晋庄成等人所拟伪诏所欺,以致此时骑虎难下。使君以为诸相当了解详细,区别处置。”韩圭又说道。   魏楚钧眯起眼睛死死盯住韩圭,难以相信京襄胜券在握,会开出如此宽厚的条件,将罪名推到汪伯潜、罗望、晋庄成、高纯年等人头上,葛钰、罗楠光还能全身而退?   又或者说京襄打定主意将绍隆帝彻底掌控于指掌之间就推翻所有的承诺,此时才不惮口若悬河、随意允诺?   “葛郡公一生为大越转战南北,劳苦功高,想必最能明辨是非,魏公或许可遣人前往潭州相询。”韩圭眯起眼睛,敛藏眼眸深处的精芒,淡淡说道。   魏楚钧即便心里怀疑京襄此举是有意拖延时间,方便对润州调兵遣将,却又不得不承认韩圭开的这些条件相当诱人……   …… 第二百零三章 真正的条件   “你此去荆南见着外祖父,将所见所闻据实相告即可,切莫添油加醋,其他一切皆在信中,你贴身藏好……”   魏楚钧叮嘱过长子魏明伦,又不放心抓住缰绳将马鞍检查了一遍,继而朝四个护卫驿骑揖礼行谢。   待到长子魏明伦在四名驿骑的护送下,拐入长街,身影被屋舍遮住,魏楚钧才收回不舍目光,也不知道此别是否生死相隔,转身往府邸里走去。   在绍隆帝登基之后,葛氏妇孺家小基本都迁入建邺定居,葛伯奕册封郡公、葛钰封侯,魏楚钧出任尚书右丞之后也得册封,府邸也是庭院深重、亭台楼阁密布。汪伯潜、罗望、晋庄成等人簇拥绍隆帝离京东行,也没有忘记将葛府的妇孺奴婢都带上;也因为无人看守,第一时间就被流民闯入,不仅稍稍值钱些的物品都被劫掠一空外,还有好几处有纵火烧灼的痕迹。   好在骚乱很快就被制止,上万涌进城里的流民也被驱逐出去,这边也重新安排人手看守,但相比较以往却是狼藉不堪。   此时数百奴婢不见踪影,韩圭着铸锋堂挑选十数健妇、护院过来,说是照料魏楚钧的起居,实为监视,站在短短数日就野草冒头、花树零落的院子里,魏楚钧也是倍感凄凉。   “曾经的花团锦簇不再,只剩一地狼藉,魏公心里必是感慨良多吧?”   韩圭走进院子里来,负手走到魏楚钧所站的梅树前,说道,   “逆党劫持陛下出京,诸相公直到午时才调牛首山义军进城,在这之前有上万流民欢快的涌进城来。他们可不知道魏公为这株老梅移种到院子里花了多少心血,将这诸多枝桠折断,或许想在院中收集柴火煮些吃食,真是糟蹋好东西啊……”   魏楚钧转身看了韩圭一眼,这时候一个身穿夹袄的中年人,瘸着腿跟在韩圭之后走进院子里来,讥笑道:   “这些流民春食草芽、夏食榆皮、秋食白土、冬则易子,又哪里能体会到魏公的伤悲之情?”   见魏楚钧愠色看过来,中年人揖礼道:“陈松泽见过魏相!”   “汪伯潜、罗望、高纯年、晋庄成仓促劝陛下出京,想必有陈佥事很大的功劳吧?”魏楚钧知道陈松泽乃是董成妻弟,其貌不扬,在县里与人争论,下狱瘸了条腿,但投京襄之后却飞黄腾达,乃是京襄军情司极重要的角色。   “魏相少时贫寒,父母皆饥病而死,幸得族人接济,未成饿殍,还有幸得追随族人魏铭庸传授诗书文章;魏铭庸得入葛伯奕幕席,魏相也因此得葛伯奕赏识,迎娶葛家庶女,成为葛家女婿,从而飞黄腾达,今日贵为卿相,可谓是登峰造极。不过,当年那个吃百家食存活下来的寒门之子,大概早就忘了接济他的族人,现在是什么处境了吧?”   魏楚钧以尚书右丞兼领五路度支使,封开国县侯,在朝中乃是十数人之列,陈松泽在他面前却无半点拘泥,也无意回应魏楚钧的质问,施施然问道,   “魏相可知魏氏一族以及恩师魏铭庸一家老小现在什么状况啊?”   陈松泽却没有听魏楚钧回答的意思,自顾自说道:“陕州城陷,诸乡坞堡犹坚守三年多时间才逐一沦陷,魏家堡沦陷于建继四年,沦陷时,未及撤走的族人四百余众,包括襁褓之中的婴儿也尽遭屠;魏铭庸率乡人避入崤山坚持抵抗到绍隆二年,为叛贼出卖,被俘关入陕州城,不降,遭虏兵五马分尸而亡。据军情司查证,魏铭庸一家二十七口老小,已无一人存活于世;魏氏一族还有数十人众,散于崤山之中,也不知道尚能支持多久,却也没有一人愿降胡虏……”   魏楚钧面皮子微微抽搐了两下,压抑住内心波动的心绪,冷声问道:“韩郎君、陈佥事一早闯进门来,该不会就为说这些典故吧?”   “典故?”韩圭冷冷一笑,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很清楚,即便是周相,心里也不希望看到狼狈逃到润州的那位下场太过惨淡,最好还能勉强维持住朝廷的体面——因此,使君为了照顾周全,才给你们开出如此优渥的条件,但说实话,润州是不是血流成河,那位会不会死于乱军之中,以及葛家、罗家、晋家、高家、罗家一个个是不是满家抄门、诛连九族,童稚一个不留,魏公觉得我们真的关心吗?”   “韩郎君不说出你们真正关心的,魏某怎敢入彀?”魏楚钧眯起眼睛,看着韩圭问道。   “迁都襄阳!”韩圭说道。   “迁都襄阳?”魏楚钧吃了一惊,狐疑的打量了韩圭两眼。   襄阳原本就是汴梁沦陷之后,第一次迁都所在,之后乃是为了更好的组织江淮防线,抵御赤扈人从东路大举南侵,建继帝才力排众议迁都建邺的。   对京襄来说,接下来即便成功将绍隆帝接回建邺,值戍宫禁的宿卫都用上京襄嫡系兵马,但建邺距离京襄的核心之地南阳府治泌阳还是太遥远了,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传讯都需要五六天。   襄阳距离南阳府治泌阳城仅两百余里,将绍隆帝软禁于襄阳城里,京襄才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将绍隆帝关入京襄掌控的牢笼之中。   还有一个就是都城在哪里,颁传谕令、调度诸路监司钱粮兵马的中枢就在哪里。京襄真正想要较为彻底的掌控诸路监司钱粮兵马的调度,乃是掌控诸路监司及州县官员的任命、推行新政,这个中枢当然是近在咫尺更方便控制。   换作其他人,或许此时已经信了韩圭的说辞,魏楚钧却是不信韩圭会轻易将京襄的底线吐露出来,蹙着眉头,说道:   “无论是将陛下接回,还是新立幼帝,迁不迁都,都不过是京襄一言而决之之事。我也相信当下之局势大体已在京襄的掌控之中,但此时一定要说还有什么事情,是京襄不能完全掌控的,大概就是三千禁卫武卒走投无路,执意不将陛下交出来,京襄也会束手无策吧?京襄谋算再深,即便此时表面上看去全无痕迹,但也不可能瞒住天下那么多明眼之人……”   “哈哈,”韩圭俯仰而笑,朝魏楚钧说道,“我就说魏公是聪明人哉,但魏公还是不要说忘了,这也是使君仁慈,不想节外生枝。倘若不然,也仅仅是拖延三五年渡淮北伐而已,我们是等得起的……”   绍隆帝与汪伯潜、罗望、晋庄成等人出京,倘若最终能成功将“绍隆帝”解救回来,无疑是最为完美的结果。   一方面坐实汪伯潜、罗望、晋庄成“谋逆劫持”的罪名,完美掩盖掉京襄一系列的算谋,同时也彻底解除绍隆帝身边潜邸系的势力,由京襄一系的人马出面“侍卫”绍隆帝及宫禁进出。   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对天下的惊扰控制在最低限度,同时事情解决如此顺利、快速,也将令赤扈人无隙可乘。   然而走投无路的禁卫武卒,是最容易失控的,即便用重兵将其重重围困于丹阳城里,但也很难说成功将“绍隆帝”解救出来。   绍隆帝一旦“不幸”驾崩于润州,后续的问题就会麻烦许多。   首先,京襄再强势,这些算谋进行得再隐蔽,也无法瞒过天下所有人的眼睛,堵住天下所有人的嘴巴。   其次,哪怕世人九成九都是深明大义,或趋炎附势,但也无法杜绝有几根忠于赵氏宗室的“硬骨头”,会跳出来掀风搅浪。   再一个,除了周鹤、钱择瑞、武威郡王赵翼、刘衍、乔继恩、孔昌裕等人都不希望京襄以太暴烈的手段解决这次事端之外,京襄也必须要考虑实际割据西秦、东川两路高氏、顾氏以及手握重兵在楚州未有动静的韩时良的反应;更不要说葛伯奕在荆南根基已经可以说是相当深厚了。   京襄能成功诛除逆党、将绍隆帝“解救”回来,高氏、顾氏以及韩时良、葛伯奕都无话可说,没有大义名分去蛊惑将卒,谁都不敢异动,他们只会想办法撇清与逆党的瓜葛。   他们后续即便反对迁都襄阳,那也只是打嘴皮子仗。   倘若绍隆帝“不幸”驾崩于润州,江淮等地一旦掀起声讨京襄的声音,韩时良在淮东,葛伯奕在荆南、高峻阳在西秦,都极有可能会蛊惑麾下将卒,彻底与中枢割裂,与中枢进行武装对抗,甚至起兵叛乱或公开投靠赤扈人,都不是没有可能;最终可能也就顾氏稍些好说话一些,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样的话,京襄想要稳定住局势,三五年都是起码的,更不要说赤扈人到时候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眼下要围歼三千禁卫武卒,不是难事,但想预防三千禁卫武卒在罗望这些人的鼓噪之下暴走,就难了,就需要从潜邸系内部做工作,或者说先对潜邸系进行瓦解。   “魏公既然是聪明人,那我们就不要打哑迷了,”陈松泽从袖囊里取出一封信函,递给魏楚钧,“魏公要如何才愿意重新执笔写信给葛郡公,说来叫我们听听……”   魏楚钧见他藏在长子魏明伦坐骑鞍座底下的密信,终究没能瞒过京襄的眼睛,眼皮子微微一跳。   “长公子安稳得很,没有受半点妥屈,只是需要魏公重新写一封信就好继续上路,”陈松泽说道,“当然了,新的信函里面,魏公可不兴再教葛郡公玩阳奉阴违那一套了。就像韩大人所言,京襄有的是时间,拖延三五年渡淮北伐不会有什么大碍,但葛氏满门乃至九族老少能不能承担这个后果,还请魏公好好思量。”   “我可以劝葛公让出荆南,”魏楚钧盯住韩圭、陈松泽,说道,“但你们也应该清楚,想要劝罗望及禁卫武卒将陛下交出来,必然需要一个叫他们觉得安全的去处——我以为大概没有比两浙更好的去处了。”   “葛郡公改任两浙制置安抚使,然后由葛郡公出面对逆党进行招安吗?”韩圭问道,“你们胃口大了一些,使君没有授我这么大的权柄。浙南吧!以钱江为界,浙南有山有水、背倚大洋,应该能让你们感到安全了!韩时良去不去浙南,由他自己决定……” 第二百零四章 困城   汪伯潜、晋庄成、罗望等人原以为即便建邺及朝堂百官落入京襄的控制之中——这几乎是一定的,他们要不是认定京襄在建邺早有部署,又岂会仓促离京?不过,他们成功抵达润州城,与罗楠光及葛钰所遣前锋精锐会合,以为只要天子诏令传谕四方,淮东、荆南自不待说,江东、江西、浙东、浙西也定会闻风而动。   待四方兵马云集,迁都杭州之事得成,他们即便不能即刻将京襄一干人等打入逆党侫臣之列,也能与之分庭抗礼。   然而他们遣出信使携天子诏书前往杭州(浙西路治)、越州(今绍兴、浙东路治)、池州(江东路治)、洪州(今南昌、江西路治),一连七八日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半点回应。   洪州或许路途遥远了一些、曲折了一些;池州位于建邺以西,也许信道会被京襄兵马封锁,信使在途中难保会出什么意外。   不过,杭州、越州则在润州东南,乃是京襄目前所未能影响到的区域,三月驿道也畅通无比,信使快马加鞭,昼夜可至杭州,越明日渡钱江可至越州。   也就是说两浙最快三四天就应该给出回应,但七八日过去,不要说两路监司长官统领兵马赶来护驾,竟连只言片语的回应都不见传回。   汪伯潜、晋庄成、罗望等人,与自以为从此之后能攀龙附凤、飞黄腾达,以罗楠光为首的润州官吏就有些傻眼了。   而这时从建邺陆续传来的消息,更是叫人心慌、焦虑。   京襄控制建邺及滞留于京中的文武百官之后,反咬他们劫持陛下逃到润州,甚至数次遣人投书润州劝降——这些都不叫人意外,但四路监司没有派人赶来润州觐见陛下,却不断派人前往建邺联络,这算什么事情?   三月十九日政事堂、枢密院联同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及两浙东路、两浙西路经略使司颁布的讨逆檄文投入润州。   讨逆檄文声称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罗望、钱尚端、张辛等人密谋篡权,然而在阴谋败露之际,畏罪劫持绍隆帝潜逃润州,还矫诏以欺润州、扬州官民,实属十恶不赦之罪,征召天下兵马共讨之。   这一刻汪伯潜、晋庄成、罗望等人才彻底慌了神,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击闷棍。   绍隆帝拿到檄文,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在润州城充当行在的一处庄园之中,脸色苍白的绍隆帝站在一张檀木长案之后,手拽住檄文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盯着跪在堂下的一干人等咆哮怒斥: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胜券在握,这就是你们所说的人心所向?你们谁跟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绍隆帝将檄文撕成两半,连同卷轴朝汪伯潜、晋庄成的脸上砸过去。   “陛下息怒,定是四路监司皆为徐逆劫持,才跟着倒打一耙,但朗朗乾坤,断非徐逆只手能遮,我等只待葛郡公、韩侯在淮东、荆南起兵响应,四路监司定会幡然悔悟、迷途知返,”   高纯年跪在叩头奏道,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稳定润州军民人心,我等切不可自乱阵脚啊。”   四路监司都联同政事堂、枢密院颁发讨逆檄文,就足以说明形势一切皆在京襄的掌控之下,高纯年现在为了避免汪、罗等人的怀疑,为了自己能保住小命,最终顺利脱身,在汪伯潜、晋庄成、罗望等人六神无主之际,也开始尽心帮着出起主意起来,奏请绍隆帝走出行在,去安抚军心。   当然了,之前高纯年主要是在汪伯潜、汪修涵父子以及罗望等人跟前卖力怂恿逃京,在绍隆帝面前却是低调得很。   而绍隆帝此时的沮丧、失望以及愤怒,也主要是针对汪伯潜、罗望等几个他最信任、一直以来倚以嫡系的人所发。   汪伯潜、罗望、钱尚端等人也不疑有他,毕竟京襄在建邺的异动,除了晋庄成提供主要情报外,各方面也都有类似的反馈。   虽说在他们出京时,京襄潜藏的兵马出乎意料没有跳出来拦截,但此时建邺的局面,也足以令他们相信晋庄成的信报不假,他们确实不能留在建邺坐以待毙。   在他们看来,一切的一切,只是四路监司的反应出乎意料罢了。   汪伯潜、晋庄成、钱尚端、张辛等人此时也是六神无主,跪在堂下叩头请罪,说道:   “陛下息怒,四路监司畏徐贼势大,曲意附从,实实可恨,但我等切不能自乱阵脚啊!徐逆满口胡言,颠倒黑白,但只要陛下走出行在,润州军民便知真伪。”   “都是没用的废物!”   绍隆帝强摁住慌乱的心绪,不让自己的手抖得那么厉害,问道,   “城里军心易定,但你们且说京襄挥兵杀来,要如何应对?你们这些废物,不要指望朕拿着刀弓走上城墙厮杀吧?”   “只要我等不乱阵脚,陛下当召韩时良、葛钰率部渡江护驾,”高纯年叩头道,“韩时良、葛钰两次守寿春,叫数十万虏兵团团困围,犹能守御经年,只要韩时良、葛钰率部渡江过来,定能保陛下无忧!”   “陛下速召韩时良、葛钰渡江!”汪伯潜等人也一同附和道。   他们到润州之后,葛钰就遣前锋五千兵马渡江过来会合。   就当时而言,他们还将淮东当作最重要的一个筹码,也以为京襄在长江以南兵马有限,有葛钰所部前锋五千精锐、有三千禁卫武卒,还有建邺府军及润州兵马逾两万人众,又随时能得到四路监司的响应,足够用了,就没有紧急召韩时良、葛钰率部都渡江南下。   谁曾想出京十数日过去,四路监司竟然最终都选择跟京襄狼狈为奸。   现在又各种小道消息飞传,建邺府军在润州城里军心不稳,连日都有将卒逃亡出城,现在建邺那边又将多封檄文投入城中,令建邺府军以及润州兵马的军心更加涣散。   汪伯潜、晋庄成、罗望、钱尚端、张辛他们可不觉得仅仅凭借三千禁卫武卒、五千扬州精兵,就能抵挡住京襄甲卒的反扑。   他们现在一心想着趁京襄还没有封锁长江下游水道,将韩时良所部以及葛钰留守扬州的兵马都调到润州来,此时即便放弃淮东,也是在所不惜的。   “高纯年,你替朕来拟旨!”绍隆帝强忍内心的怒气与慌乱,与高纯年说道。   “老臣遵旨!”高纯年说道,但他站起来走到一旁的桌案边,提笔手就抖个不休,墨汁都溅落到宣纸上,苦笑道,“老臣年迈,这字也写不周全了,或许要劳烦晋公了……”   高纯年心想虽说事后可以推说是受汪罗等人胁迫写下这封矫诏,但能不落下罪证最好;他怎么也得防备着京襄出尔反尔。   绍隆帝、汪伯潜也不疑有他,便着晋庄成上前草拟御诏。   汪伯潜簇拥绍隆帝东逃润州之后,除了牛首山义军奉枢密院征召令进驻建邺,韩圭代表徐怀率数百骑兵南下协商诸事外,京襄就没有其他大的调动,甚至还将原驻守真州的水师调回到上游庐江,完全没有要对润州以东长江水道进行封锁的意思——到这一步汪伯潜等人想说京襄谋逆,也无人会信。   润州与扬州的信道一直保持通畅,这十数日来葛钰需要留在扬州坐镇,防备刘衍在庐州、滁州有所异动,不敢轻易离开扬州,但也多次派人渡江到润州觐见绍隆帝。   再说了,葛府以及韩时良的家小这次也都随绍隆帝出京,此时就在润州城中。   绍隆帝、汪伯潜等人当然不会觉得韩时良、葛钰会有什么问题,却不想遣使携诏渡江北上,过去三四日都不见有回信,待要再遣使渡江催促之时,原五路度支使司佥事刘越滔携新的劝降书抵达润州。   而这一次的劝降书乃是政事堂、枢密院与紧急进京,以新任浙东制置安抚使、招讨使葛伯奕共同签署。   魏楚钧最终同意京襄开出的条件,在绍隆帝与汪伯潜等人在润州惶惶难安之际,魏楚钧一方面遣长子魏明伦前往荆南报信,他又亲自赶往扬州、楚州,紧急见到韩时良、葛钰密谈,最终以政事堂诸相先签署赦免葛钰等人、委托葛伯奕出任浙东制置安抚使的谕函为条件,由葛伯奕进润州进行劝降;同时还允许罗望等将率三千禁卫武卒接受招降、赦免其罪、编入浙东路兵马都部署司听用。   当然了,葛伯奕年近七旬,骑不了快马,同时又有千余亲卫甲骑随行,速度快不了,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赶到建邺,先着刘越滔进润州递招降书,主要还是要对罗望等将密授机宜,稳住润州的形势,以免禁卫武卒暴走,破坏了双方和谈的关键筹码。   当然了,有些机密是不能泄露给筹码知晓的。   在绍隆帝面前,刘越滔也只是说道:“葛郡公已经在赶来润州的途中,可能还需要三五日就能抵达;想来葛郡公已经想出妥当之法以息此次惊扰,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第二百零五章 夺帝   葛伯奕三月二十六日抵达建邺,却未进城,而是以讨逆之事刻不容缓,在城南郊亭与出城来的周鹤、魏楚钧、钱择瑞以及武威郡王等人匆匆见了一面,得到进一步的允诺及新铸制的浙东路制置安抚使大印之后,就马不停蹄往润州而去,于二十七日午时在千余侍卫甲骑的簇拥下,进入润州治丹阳城。   “尔等贪生怕死,陷陛下于不义,该当何罪?”   葛伯奕走进行在,给绍隆帝行过大礼之后,盯着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罗望等人,须发怒张,虎目灼灼,便是一顿训斥。   “葛郡公,你不知京襄其时已然在建邺完成布局,随时都会发动兵变夺取建邺,我等怎忍看陛下陷为京襄的阶下之囚?”汪伯潜、晋庄成、钱尚端等人怎可能承认是自己贪生怕死中了京襄的打草惊蛇之计,分辩道,“此时除了朝堂百官,连四路监司都受制于京襄,甘为虎作伥,便可知京襄布局是何等严密了,我们怎么懈怠?”   “你们也知道京襄布局严密了。我不否认当时情况确实是紧急,但你们有半点抓住京襄发动兵变的蛛丝马迹吗?现在有什么凭仗,去跟京襄打嘴皮子仗?”葛伯奕一副恨铁成不钢的叫道,“罢了,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怨你们也于事无补,好在京襄也有诸多顾忌,未尝没有转圜的余地。老夫路途困顿,请让老夫稍稍缓一口气,今夜好好歇一下,明天再仔细商议对策……”   虽说刘越滔午时接他进润州,表示与罗望等将沟通顺利,但事情非同小可,稍有差池,便是满城血海,在进一步安抚好罗望等将之前,葛伯奕也不敢轻易将底牌揭开来,又朝绍隆帝揖礼道:“老臣初至润州,诸事千头万绪,还需细细整理,请陛下缓臣一两天……”   “葛卿莫要辛苦!”绍隆帝虽然迫切想知道葛伯奕有什么妙策能平息这次的危机,但见葛伯奕满脸憔悴,也是强摁住内心的迫切,心想葛伯奕既然敢进入润州城,所谓的招讨使,应该是与京襄虚与委蛇,当即颔首表示葛伯奕暂歇一夜再议其他不迟。   葛伯奕有千余侍卫甲骑进城,也是在城中独立开辟一处营地驻扎下来——拜见过绍隆帝后,葛伯奕也是回到侍卫甲骑的营地歇息,罗望及葛钰所遣前锋大将周雄等人,都是葛伯奕提拔起来的将领,夜宴后都赶过来再单独拜见葛伯奕,也不叫人觉得什么异常的。   “确无与京襄分而治之的机会?”   待葛伯奕摒退左右,罗望、周雄等人迫不及待的焦虑问道。   “问这些蠢话作甚?”   葛伯奕有心力交瘁的摆手说道,   “楚钧最初定策,是要等徐怀统大军渡淮与赤扈两府主力接战,无法脱身之际再有动作,才能迫使四路监司不敢倒向京襄,才有可能迫使京襄接受分而治之。现在什么局面,你们还看不清楚吗?徐怀统领大军在潢川不动如山,拿到枢密院的征召令,甚至都不屑统兵南下,四路监司就做出这样的选择,你们以为还有什么机会?你们以为韩时良、葛钰率兵马渡江,真有机会强占两浙之地?没有机会的,你们说韩时良率部从楚州南下渡江快,还是京襄在庐江集结水军沿流而下快?再一个,就算韩时良、葛钰率部成功渡江,两浙无险可守,水师又远不如荆州犀利,该如何去守御?”   “郡公之前在陛下面前说事情还有转圜之机,是什么意思?”罗望、周雄沮丧问道。   “大越立朝一百六十余年,徐贼想取而代之,想要赢得江淮荆湖两广以及川蜀军民的认可,又岂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徐贼再功高盖主,比汉之王莽、晋之恒温又如何?”葛伯奕说道,“京襄这次谋算再严密,再不着痕迹,却到底不可能瞒过天下所有的眼睛,也不可能堵住天下所有人的嘴巴。因此,京襄轻易并不希望陛下驾崩于润州,还想着将陛下接回建邺,为取而代之争取更多的时间。楚钧也是瞅准这点,觉得应该暂时与之妥协,我们撤到浙南去!”   “楚钧既然认定徐怀有取而代之之心,又怎能将陛下交给他们?”罗望急道,“再个浙南多穷山恶水,财赋都未必能养三四万精兵,我们撤入浙南能有什么用,倘若京襄转头反悔,调兵遣将来打,我们要如何应对?”   “陛下交出去,京襄势力必然会进一步膨胀;我们也不能幼稚到真以为京襄真会遵守承诺,永远不会对浙南动手,”葛伯奕说道,“不过,话又绕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京襄想取而代之非是易事,至少在收复中原之前,徐贼定不敢轻易尝试的。而但凡京襄兵马渡淮北征遇到什么挫折,则是我们卷土重来的机会,难不成你们以为徐贼渡淮北征,真能一帆风顺不成?因此,在此之前,我们都要在浙南耐着性子休生养息,不懈的操练兵马,不能等机会来临之时却殊无准备……”   “汪相、高相、晋侍郎、罗知府他们要如何处置,他们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浙南吗?”罗望问道。   “京襄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劫持’‘蛊惑’陛下的罪名,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罗楠光、钱尚端、张辛等人都要交给建邺处置,”葛伯奕说道,“不过你们且放心,在楚钧据理力争之下,京襄同意你们以接受招降的名义,随我们去浙南!经营浙南离不开你们襄助!”   潜邸系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葛伯奕他也不希望汪高晋钱等人去浙南。   汪伯潜、高纯年二人在朝中的地位不在葛伯奕之下,晋庄成、钱尚端、张辛的地位也仅比魏楚钧稍低,要是这些人都去浙南,葛伯奕凭什么在浙南只手遮天?   他就不担心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钱尚端、张辛等人到浙南后,转而围绕在韩时良身边,最终与他葛家在浙南分庭抗礼?   “属下明白了!”罗望、周雄等人只想着自己能否脱身,可不关心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钱尚端等人会不会成为替罪羊。   接下来数日,葛伯奕一方面极力安抚住绍隆帝、汪伯潜等人焦虑不安的心绪,一方面与军中将领频繁密议,在确认润州驻军,特别三千禁卫武卒都在他葛伯奕的掌控之下,到四月初才图穷匕见,下令拘押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钱尚端、张辛、罗楠光等人及家小。   绍隆帝于行在得知此事,大惊失色,紧急着宫侍将葛伯奕召来,坐在御案之后,不可思议地盯着葛伯奕,满脸愠色质问道:   “朕听人说你刚刚擅自下令,着兵卒拘押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钱尚端等人,这是什么意思,还是朕身边有人听岔了消息?”   葛伯奕从容揖礼道:“老臣之前查到一些事情,午时正要奏禀陛下,却听宫侍说陛下午时小睡未起,就没敢惊扰。现在奏禀陛下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罢,罢,朕且听你如何辩解?”绍隆帝甩袖说道。   “臣已查明平凉公对陛下、对大越忠心耿耿,并无任何逾越之举,却是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钱尚端、张辛、罗楠光贪赃枉法,因惧国法惩之,不仅串谋欺诓陛下以为平凉公有不轨之举,还矫诏欺骗罗望、葛钰、周雄出兵劫持陛下离京,以致天下惊扰,实属十罪不赦,”葛伯奕施施然说道,“老臣正想奏请陛下下旨惩处诸贼,以正朝纲!”   绍隆帝一屁股坐到锦榻上,难以置信的盯着葛伯奕,半晌才磕磕巴巴的叫道:“你,你这老贼,朕何时有辜负你?你要将朕交到徐贼手里,换你葛家富贵?”   “陛下误会老臣了,实是大越不可一日无陛下啊,”葛伯奕说道,“老臣要如何做,陛下才相信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此可鉴日月?难不成陛下要老臣将心都剖出来吗?”   “好一个忠心耿耿?”绍隆帝将身前御案猛的推翻在地,癫狂失笑道,“你将心剖出来啊,你将心剖出来,朕就信你!”   “陛下又何必对老臣如此苛刻?”葛伯奕摇头苦笑道,“楚钧离开京中之前,多次叮嘱过陛下,在徐贼统领大军渡淮之前,仓促行事绝无胜算。陛下为汪伯潜、高纯年、晋庄成等人所惑,仓促出京,结果什么样,陛下你也亲眼见到。陛下真以为老臣有通天之能,解此危局?现在,为了确保陛下安危,老臣也只能忍辱偷生先屈从京襄啊!老臣长子怀聪就丧命于徐怀手里,这还是老臣目睹,若不是为陛下计,老臣怎可能做此忍辱偷生之事,老臣难道不想拉出兵马,与徐贼决一生死?老臣不是不想啊,实是不能啊!”   “你就不怕将朕交出去,朕就下旨着徐怀灭你葛家?”绍隆帝又不是三岁小儿,怒气冲冲说道,“你应该知道徐怀绝对不会拒绝这道圣旨的!”   “陛下不能相信平凉公绝无不忠不轨之举,老臣怎么可能将陛下交出去呢?”葛伯奕揖礼道,“但待葛珏率部调往浙南,到时候陛下想必就会信了平凉公与老臣是何等的忠心耿耿!”   葛伯奕是无意将绍隆帝一直扣押在手里,但在葛钰率部接管浙南(浙东)防务之前,也不可能轻易将绍隆帝交出去的——他当然要防范京襄会出乎反尔啊! 第二百零六章 晋家老小   “三叔!眼下如何是好,你给拿个主意啊!”   晋庄成、晋玉柱父子被葛伯奕下令缉拿关押起来,晋府老小连同家兵家将小两百人虽说没有被立时羁押起来,但也被收缴兵械铠甲,禁足在避难润州宅子里禁止进出;院子里皆是葛伯奕所派的甲卒看守。   晋老太爷在晋庄成、晋玉柱被缉拿之时急火攻心,吐血栽倒在地,再醒过来眼斜口歪,满嘴流涎连句话都说不清楚,身子瘫痪在床动弹不得。   晋庄成次子晋耀庭虽说也早已成婚生子,但从小与其兄晋玉柱一样被寄望能科举入仕,二十多年来一心只读圣贤书,突然间遇到这样的变故侥幸没有被关押起来,但不谙世事的他也是彻底慌了神。   宅子里也没有其他主事之人,晋耀庭凡事只能将晋龙泉找来商议。   看着一屋子惶然无计的晋家老小,晋龙泉皱着眉头,说道:   “谁能想到葛伯奕竟与京襄媾和?既然葛伯奕以‘蛊惑’、‘劫持’陛下的名义,缉拿相公、大公子等人,朝廷又着钱择瑞、董成赶来润州,商议迎接陛下归京之事,到时候想必也会将相公、大公子与我们一起押往建邺处置。现在润州城里到处都是忠于葛伯奕的甲卒,我们的兵甲刀械也都被收缴过去,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再个,葛伯奕没有下令缉拿晋府老小,还是留了些情面。我们倘若轻举妄动,一旦不慎走漏风声,我等身死事小,但害得二公子与诸夫人被关入大牢受牢狱之苦,我等则万死难辞其咎啊。唯今之计还只能耐住性子,等到建邺后再找门路疏通。二公子你也放心,大越立朝对士臣素来宽厚,相公即便犯下大错,也应该有转圜的余地……”   “一切都有赖三叔了。”晋耀庭惶然说道。   “二公子且放宽心,龙泉断不会苟且偷生,弃主家不顾的。”晋龙泉敷衍了几句,就与长子晋应槐退出去,走去暂居的住所。   “晋耀庭却是妄想还有脱身之计!”   晋龙泉对晋家父子的下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晋应槐却是多少有些难掩的幸灾乐祸。   虽说这些年在晋庄成身边做事,晋龙泉在南阳籍士绅中的地位,要比以往在巡检司及县衙任吏时高出许多,但在晋家过得却未必有以往那么如意。   一来晋庄成就不是好伺候的主,二是晋玉柱在得中科举入翰林院任事之后,前后态度变得更多,言语间都将晋龙泉视如奴婢呼来喝去。   这使得晋应槐、晋应榆兄弟及妹婿黄曦彦他们在晋家做事,也就比普通奴仆好一些。   晋应槐他心里对此是不满的。   他就觉得父亲晋龙泉与其跟在晋庄成后面做牛做马,最后也没有可能捞个官身,还不如当个县吏痛快自在。   当然,对晋家父子心里不爽归不爽,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但毕竟相处久了,晋应槐也不想看到晋家父子的下场太惨烈,更不想看到晋家满门老小都被抄斩,忍不住小声问父亲:   “待押解到建邺后,使君不会下令抄斩大宗家满门吧?”   晋龙泉抬头看着院墙上方的淡紫色夜穹,一时间觉得很难回答长子这个问题。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残酷的,而这次晋庄成、晋玉柱与汪伯潜、钱尚端等人头上被按的又是谋逆与劫持陛下罪名,放在任何朝代,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诛连三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说到京襄会不会手下留情,还是说会借题发挥,以便更彻底整肃朝中的反对势力,晋龙泉一时间也猜不透;他也不觉得京襄做最终的决定,会征询他的意见。   怔然想了半晌,晋龙泉才收回心神,跟长子晋应槐说道:“这两天尤要注意言行,不相干的事情不要去胡思乱想。董公与钱相既然已到润州城了,想来再有三五天,我们就能回建邺了!”   ……   ……   钱择瑞、董成赶到润州,不管他们如何争取,葛伯奕却是不肯将绍隆帝先交出去;双方争议两天,在看到政事堂正式颁布召回浙东路监司主要官员的谕令之后,葛伯奕才勉强同意先解除建邺府军的兵甲,由建邺遣武吏过来收编建邺府军先从润州城撤出去,以免近两万建邺府军骤然失去约束,变成乱兵祸害地方。   之后葛钰率领其部主力顺利渡江,魏楚钧以浙东转运使,在名义上接受招降的三千禁卫武卒护卫下先期赶往越州,接管浙东军政,葛伯奕才将汪伯潜、晋庄成、钱尚端、张辛、高纯年、罗楠光等人及家小、奴婢交出,分批押往建邺受审。   一直到四月十日,葛伯奕才将绍隆帝交出来,之后他在千余甲骑的护卫下,出城扬长而去。   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葛伯奕一行人的身影隐于漫天卷起的烟尘之中,韩圭看了钱择瑞一眼,问道:“武威郡王应该已经跟陛下见到面了,钱相还要过去吗?”   钱择瑞摸了摸此时还隐隐作痛的额头。   这是昨夜与葛伯奕做最后交涉前,钱择瑞想亲自确认绍隆帝是否安然无恙,被绍隆帝盛怒之下拿砚台所砸。   不管钱择瑞如何自认无愧于心,此时还是忤于见绍隆帝的,但逃避也不是办法,缓缓点头道:“我们要尽快返程回建邺,但也需要陛下配合,才能使天下少些惊扰……”   这次乃是苏蕈率领两千京襄甲卒随同他们赶来润州迎接绍隆帝返京,就算绍隆帝不愿意面对,也不可能改变结局。   不过,既然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声称绍隆帝为汪伯潜、晋庄成等人所“劫持”出京的,当然是要绍隆帝一路“开开心心”的返京,最好能让满城军民亲眼看到,才能更好的释清建邺军民心里的疑惑。   钱择瑞同时心里也很清楚,绍隆帝愿意配合,对绍隆帝个人也是有利的。   至少徐怀此时还是以渡淮北伐收复中原为志,那就需要中枢还能顺畅的运转下去,需要保持住朝廷应有的名份与体面。   钱择瑞与韩圭走下城楼,就见一个中年人面容颇为熟悉、身穿青衣便袍,与一名青年站在登城道相候。   钱择瑞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人是晋庄成身边的一名管事,以往见过几面,留下些印象,却没有想到他们并没有被一同羁押归京处置。   再看他们丝毫无碍的走过来,左右侍卫都无阻拦之意,钱择瑞讶异的朝韩圭看过去。   “使君崛起桐柏山之初,晋龙泉晋爷乃在邓侯手下任都将,也极为照顾使君。使君乃是顾念旧情之人,着我南下时特意叮嘱过,一定要帮晋爷洗脱干系,不得叫晋爷受半点委屈,”   京襄当然不会公开承认晋龙泉这些年来都是京襄潜伏在晋庄成身边的棋子,韩圭笑着给钱择瑞介绍晋龙泉,说道,   “使君还想着晋爷赶到潢川一叙旧情,我还以为晋爷已经动身了呢……”   “晋龙泉见过钱相公,”晋龙泉给钱择瑞行了一礼,又跟韩圭说道,“我对润州城还算有些熟悉,有些尾后还没有处理好,不敢仓促去见使君。”   晋龙泉其实是担忧一并被押往建邺受审的晋家男女老少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京襄在建邺目前乃是以韩圭、王番为首,很多事情都是韩圭、王番一言决之。   晋龙泉暂时没办法到王番跟前说上话,而徐怀目前也是要求晋龙泉一家先迁往潢川,先在身边任事一段时间再另作安排,晋龙泉现在就怕他前往潢川途中,晋家老小的命运就已经确定下来了,以致他见到徐怀后想替晋家老小说情也来不及。   因此在离开润州之前,他还想着再找韩圭说一下情。   韩圭头痛的说道:“有些事,使君没有点头,我们哪里敢擅自行事?晋爷且放心去见使君吧!”   得韩圭这句话,晋龙泉这才放心的朝韩圭、钱择瑞行了一礼,与长子晋应槐转身离开。   看着晋龙泉父子离开的身影,钱择瑞若有所思的怔立了一会儿,问韩圭:“京襄可否叫齐王殿下就藩地方?”   “钱相还真是给韩圭出难题啊,还是以为这真是韩圭能回答的问题啊?”韩圭笑着反问道。   这时候有数骑快马驰入城中,看到韩圭的身影,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将一封信函经侍卫转交给韩圭。   韩圭拆开信函看过,跟钱择瑞说道:“大复山、金顶山连降大雨,汝水、淮水今年的汛季提前了。在汛季结束之前,已没办法仓促渡淮作战,使君决定要来建邺走一趟,钱相有什么话,可以当面跟使君说了,”又吩咐一名侍卫去追晋龙泉,“去告诉晋爷,不用急着去潢川了,先跟我们去建邺!” 第二百零七章 归京   勒马站在沙堤上,岳海楼、仲长卿等人眺望浑浊的滔滔淮水,脸上忧容难去——   豫西南诸山进入四月之后就连日豪雨,不仅汝颍之间数百里方圆的洪泛区再度泽国,淮河自罗山以东沿岸也因为连年战事堤岸失修,浅淤地带比往年更早变成汪洋沼泽,极大限制了兵马的展开。   虽说暂时无需担心南朝兵马敢强行渡淮北征,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能获得更长的休整时间恢复军心士气,但雨季提早这么多,河淮地区所种植的小麦等作物受淹严重,将极大影响今年的夏粮收成。   “汪伯潜他们就这么玩完了,也太他妈儿戏了吧?”   沉默压抑的气氛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发起牢骚来。   仲长卿回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吭声。   得汪伯潜遣秘使联络,得知绍隆帝赶在徐怀尚未统兵渡淮之前,密谋出京东奔润州,与葛钰所部会合另立新都以制衡京襄,仲长卿当时就没有觉得绍隆帝、汪伯潜之流如此沉不住气,能成什么大事,但也以为南朝会乱上一阵子,就叫他们有机可乘。   仲长卿怎么都没有想到,徐怀一个多月来坐镇潢川,二十万兵马陈于淮河以南不动如山,整件事就有如闹剧一般,这么快被摁灭掉了,快到镇南、平燕宗王府根本就没有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   虽说南朝潜邸系并没有彻底分崩离析,韩时良所部还据守楚州,葛伯奕、葛钰更是率精锐兵马占据浙南(两浙东路),但随着绍隆帝重返建邺,则意味着整个荆湖以及两广、两江、浙西、淮西等地都尽入京襄囊中。   京襄当年初据汝蔡申三座残州、南阳、襄阳两府以及半个荆州,就在中路挡住他们三十万兵马南下,接下来京襄所掌控的地域与人口,十倍于前,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不要说组织新的攻势,真有可能挡住京襄北进的兵锋,守住河淮、河洛等地吗?   这些年与京襄鏖战这么多回,又完整经历第二次淮南会战,仲长卿内心深处对此是深深怀疑的,只是不想动摇军心,他只能极力掩盖住内心的沮丧与无力感。   当然了,两府大部分将领此时是认识到京襄这根骨头不好啃,大多数人也都认为在没有更好的机会之前,应该暂时放弃继续渡淮或从中路南下发动新的攻势的意图,但也没有几个人认为在攻守易势之后,挡住京襄渡淮北上的兵锋,守住河淮会有什么问题。   毕竟守比攻要容易得多。   仲长卿内心深处希望自己是杞人忧天,但到底是不是真杞人忧天,或许不需要过多久,就会经受检验吧?   ……   ……   淮河流域雨汛提前到来,长江沿岸还没有进入梅雨时节,气候甚至比往年都要温润,正是春光明媚之时。   徐怀站在铁甲楼船的甲板上,建邺城已经出现在视野的远方——   江南正是绿树成荫、花草芳菲的时节,到处都是浓郁的青翠碧绿,但为防止城头守军视野受到遮挡,城墙外一两千步范围内的草树一并铲除,禁止建造屋宅庭院、禁止流民滞留,仿佛这方世界在接近建邺城时被突然的抹去一片;灰扑扑的城墙也显然与周遭青翠欲滴的树林、水泽、麦田格格不入。   之前奔赴京畿勤王,徐怀没有踏入建邺城半步,严格说来这次是建继帝驾崩之后徐怀第一次踏足建邺城。   徐怀拒绝周鹤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的礼数,也没有耀武扬威的在数千甲卒的簇拥下进城。   除了必要的安全措施,徐怀在秦淮河口登岸,与出城来迎的韩圭、董成、陈松泽、王峻、苏蕈以及提前两天从泌阳赶到建邺的史轸、范雍、徐武江、郭君判等京襄系将臣会合后,就在两百多甲骑的簇拥下,直接往西城丽景门而去。   经历“逃京之变”的建邺城,在“迎归”绍隆帝之后,很快就恢复往昔的平静与繁荣;长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仿佛逃京之变只是一场闹剧或者惊梦,过去了就不应该留下什么痕迹。   “……将陛下‘迎归’之前,就陆续有三千多府军从润州逃散,目前除了百余人藏匿在外,还不知道已然平乱的信息外,其他府军兵卒都已经核查到人……”   进城这段路,史轸、韩圭、董成等人也都策马同行,详细介绍逃京之变收尾处置的一些工作,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总数高达两万人的建邺府军的安置。   徐怀是下定决心要将国都重新迁往襄阳,建邺府军两万兵卒都是从地方征召的役卒,直接转为募兵调往襄阳驻守,大部分将卒都会有抵触情绪,不符合京襄一贯的征募原则。   同时这些兵卒又经历逃京之变,人心浮躁。   因此在将绍隆帝迎归后,在王番、韩圭、董成等人的推动下,以权知建邺府事、暂时统摄建邺军政事务的董成,就着手对建邺府军进行分批裁撤,没有等到迁都之事正式提上日程之后再突然解散建邺府军。   那样的话,很可能会给江东地区带来严重的治安隐患。   当然了,为了将工作做得足够细致,除了董成进润州接管的那部分府军将卒外,之前从润州逃散的府军也进行相应的梳理。   “朝堂之上还是有不少人并不是很赞同迁回襄阳啊,”史轸要比徐怀提前两天抵达建邺,与王番、顾藩、周鹤、钱择瑞等人都已经见过面,颇为感慨的说道,“还要劳烦使君亲自说服啊!”   徐怀点点头,心知就算将绍隆帝控制起来,但迁都涉及方方面面的事太多了,惊扰极大。   不要说朝中大臣了,京襄内部也有不同的声音,或者说认为有比迁都襄阳更好的选择。   虽说在这件事上,徐怀主张已定,但也不会刻意压制内部不同的声音存在。   董成以权知建邺府事暂摄建邺军政之后,牛首山义军的指挥衙署也就合并到兵马都监司。   为迎接徐怀的入京,腾空出来的平凉郡公府进行过一番紧急修缮,还将两侧的宅院征用,作为侍卫兵马的驻营。   徐怀虽说拒绝周鹤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但周鹤还是坚持与顾藩、王番、钱择瑞以及武威郡王等人率领文武百官在平凉郡公府宅邸之前相迎。   徐怀无意搞太大的排场,与文武百官见过面后,便着文武百官各自退去,但周鹤、顾藩、王番、钱择瑞、武威郡王赵翼、乔继恩等人,徐怀还是特地吩咐郑屠提前在宅邸安排夜宴相饮。   晚宴过后,众人移至西园花厅饮茶,钱择瑞就径直提及迁都之事:   “大越近半财赋都出自两江、两浙,淮东、浙东又没有彻底安稳下来,以建邺为都,使相以招讨使在寿春督战,挥军渡淮,应比迁都襄阳更为便捷些……”   迁都襄阳,首要目的就是不再使中枢脱离控制,但在钱择瑞看来,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徐怀可以将招讨使司长驻于寿春,也能就近遥控中枢为其所用,各方面的惊扰也能降低许多。   在这方面,顾藩、周鹤跟钱择瑞都是持相类似的意见。   再说了,在“逃京事变”发生后,就直接迁都襄阳,很难不叫世人联想翩翩。   没有得到徐怀的准许,史轸、韩圭到建邺后,并没有彻底的将京襄的战略设想,跟顾藩、周鹤、钱择瑞他们交底。   不过,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很多事情也没有办法再遮掩太深。   除了便于控制之外,迁都襄阳,徐怀还考虑到两个关键性的因素,此时也是耐着性子,跟钱择瑞他们详细解释。   国都作为中枢所在,官吏群体极其庞大,同时整个帝都的人与物,大半都以为国都为中心进行流转,注定的国都人口要远比普通的路府州治密集得多;甚至还需要维持较大规模的驻军。   想要维持如此庞大的人口,以往主要是都靠租赋漕运,每年不计成本的将数以百万石的物资运抵京师;这也使得以往输入京师的租赋,大半消耗在这上面。   大越立朝以来,冗官冗费冗兵积弊难返,有相当大的因素与此相关。   徐怀希望这一弊端有所改观,最好的模式就是在京师及附近地区大规模发展工造,去平衡京师的物资消耗。   然而目前京襄所发生的工造体系,对水力的依赖程度越来越高。   襄阳位于南阳盆地、江汉平原与荆巫山系相交之地,能利用的水力资源,远非位于江淮平原的建邺能及。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因素,就是北伐的战略方向性选择。   十年战乱,河淮地区消耗太大,就算强行收复,生产恢复也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还不得不随时面对赤扈人大规模骑兵的威胁。   徐怀有意先收复有山川之险的河洛地区,注定帝国的军政重心需要放在襄阳,而非建邺。   而更为长远的,徐怀并不想收复中原之后就此罢手,更想着将陕西以西的河陇、河湟乃至吐蕃高地、西域都纳入帝国的版图,同时还需要决定性的摧毁赤扈人的有生力量,都决定帝国的军政重心需要往西倾斜…… 第二百零八章 封国   听徐怀坐于长案之后悠然说毕生志不会止于驱逐胡虏、收复中原,更想着要将河陇、河湟、燕云等地纳入帝国版图,彻底摧毁赤扈人的有生力量,油然间那种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度,不要说钱择瑞、顾藩、王番等人了,就连老谋深算或近年来清静养性的周鹤、乔继恩、武威郡王赵翼也都禁不住心荡神移。   大越立朝一百六十余年,相比较前朝,燕云为契丹所夺,河陇、河湟等地又为党项盘踞,西域更是远在河陇、河湟之外,鞭长莫及。   大越最为辉煌的时期乃是熙宗年间收复河湟地区,但也仅是昙花一现,短短二三十年就得而复失。   而哪怕在中原王朝极盛之时,也都未曾将辽阔高寒的吐蕃高地纳入过版图,反倒是自高地崛起、一度强盛无匹的吐蕃王朝曾经还严重威胁到中原王朝的存亡。   天宣年间即便有王禀等大臣坚决反对,但朝中主流声音还是坚持与赤扈约盟、共击契丹;钱择瑞当时地位虽低微,仅是岚州录事参军,却与郭仲熊等人都是主战派一员,曾多次上书力主对契丹作战,单纯是满朝文武幼稚、轻信于人吗?   徐怀从来都没有这么简单粗暴的去看待当时的“主战派”,也很清楚收复为契丹侵夺的燕云地区,实是大越立朝一百多年朝野都没有磨灭的梦想;太宗皇帝生前还留下“收复燕云者异姓可封王”的遗诏。   再者,文治武功之盛,莫过开疆拓土。   汉末曹魏得入武庙者,唯张辽、邓艾二人。   邓艾有灭国之功,而张辽能胜过同时期的诸多曹魏名将,非是其威震逍遥津,实是白狼山一战为曹操前驱率突骑溃击乌桓主力。   周鹤年逾七旬,在朝中也主要以京襄的反对者面目示人,绍隆帝登基也曲意附从于潜邸系。   虽然这次再度做对选择,但他心里也做好将左相之位拱手让出、归隐田园的心理准备。   此时听徐怀抒心中之志,周鹤也禁不住神色一振。   他内心深处渴望能平安归隐田园,但也知道徐怀他日真要能重现汉唐极盛时的疆域,附骥其后、恭逢盛事的文武将臣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将变得完全不一样。   徐怀也不是空抒情怀,拿话忽悠人,饮茶与众人谈邛崃山道,谈京襄初成规模的毛纺织业,谈燕部在邛崃山以西对吐蕃诸部的作战。   穿越天气、地理环境残酷的吐蕃高地,进入邛崃山西麓休生养息,契丹残部仅剩族众八万稍多一些;其中大多数还是西山胡等兼并或随行从云朔南迁的蕃部,真正的契丹本族人丁仅剩五六千人。   萧林石与石海、撒鲁合等燕部上层都已放弃不切实际的复国妄想。   淠口一役结束后,萧林石就看到徐怀注定将掌控大越朝野,因此在萧燕菡率部羁押三千多色目俘虏返回打箭炉后,他就遣使到潢川见徐怀,希望徐怀掌控下的朝廷能同意在邛崃山以西新置一州,燕部可以以羁縻州的形式接受大越的统制。   历朝历代以来,中原王朝即便在强盛之时,对距离遥远或地形复杂的边地、接壤势力,常常因为直接统治成本太过高昂,而将其纳入藩属国之列进行钳制。   藩属国除了表面的臣服以及一些象征意义的朝贡外,基本上保持独立;中原王朝通常也不会将藩属国视为自身一部分。   中原王朝强盛之时,也会有很多实力不那么强的异族势力投附过来,朝廷常常会将他们安置在边境定居,进行羁縻统制。   羁縻州县的长官虽说部族首领世袭,内部事务自治,只需要进行象征性的进贡,但比起藩属国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比如忠于中原王朝,不得对周边羁縻州县擅动兵衅,不得侵扰内地州县,遇到大的战事,需要接受朝廷的征召派出军队参战,通常会被视为王朝疆域的一部分。   羁縻州县的地盘也相对小得多。   萧林石从契丹残部目前实力出发,希望能在邛崃山以西获封羁縻州,可以说是极有分寸的。   不过,徐怀希望契丹残部能在邛崃山以西发挥更大的作用,想着在邛崃山以西封国,以契丹残部主之,蚕食、兼并朵甘六岗等地。   封国(诸侯国)又不同于藩属国、羁縻州县,权力直接来源于天子分封,即便会赐予不同程度的自治权,但在法统上却无可争议的会被视为中原王朝的一部分。   当然,中枢觉得有必要,也可以伸手掌握封国一部分的军政及人事任命大权,甚至仅使诸侯王“唯得衣食租税”,而不得参与地方上的军政之事。   不谈气吞万里如虎的远大抱负,大军渡淮北征,要与赤扈人的骑兵主力决战于河陕、河东等地,京襄就需要源源不断补充更多的战马,需要源源不断编练更大规模的骑兵部队。   契丹残部这次南迁牧群损失极大,目前也难以维持这么大规模的战马供应。   仅仅考虑这点,朝廷就需要支持契丹残部据邛崃山西麓往吐蕃高地纵深进行扩张、兼并;这么做,同时也是防止吐蕃诸部为赤扈人彻底控制,反过来成为大越西边的隐患。   更不要说吐蕃诸部的选择,对西南方向的大理国也将产生致命的影响。   然而以契丹残部此时的实力,能守住邛崃山以西的打箭炉都有些吃力,还担心朵甘诸部吐蕃随时有可能会进一步联合起来对邛崃山西麓发起进攻。   徐怀后续要对契丹残部进行更大幅度的加强,甚至会支持契丹残部兼并一部分吐蕃部族,但也不希望在邛崃来以西为未来的华夏培养一个潜在的强大敌人。   封国至少是眼下一个较为现实可行、对立功无数的契丹残部也相对公平的选择,可以将契丹残部从文化及法统上都彻底融入华夏。   同时徐怀这次还决意将黎州由羁縻州改为经制州,由朱芝出知黎州事,赵善兼领通判、兵马都监等职,围绕邛崃山道新增九黎等县,加强对邛崃山南麓的统治,进一步拓宽、修缮邛崃山道,加强与契丹残部所封西燕郡国的联络。   至于这次牵涉进“逃京事变”里的汪伯潜、晋庄成、钱尚端、张辛、罗楠光等人,徐怀也无意大开杀戒,夷其三族九族。他决定将汪伯潜等人包括在内,及“其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九族老少,连同建邺这段时间以来作奸犯科之众,都流徙到邛崃山南麓、西麓,以实黎州及西燕郡国。   除了对战马的迫切需求,中原的毛纺织业想要真正得到发展,对长绒羊的牧养需求,也非三五十万头就能满足。   而发展起来的毛纺织业,反过来加剧对羊毛羊绒的需求,也将促进中原与邛崃山以西边地的商贸活动,实际也将大幅降减中枢直接控制黎州等地边州的投入与成本。   大越立朝以来,各种榷卖岁入以及市易税、过税占租赋的比例,要远远高过历朝历代,周鹤、顾藩、王番等人对初级工业及商品经济,也有着前人所不及的认识。   仅以织纺为例,包括两浙、两江地区在内的江南诸州县,每年作为赋税进行征纳的丝织品高达一百万匹,棉麻织物更是高达三百万匹。   这主要得益于两浙、两江地区远比他地高度发展的棉麻种植、桑蚕养殖以及织纺等业。   倘若各地的毛纺织业最终能发展到江南织造业十之二三的规模,包括传统的士臣群体在内,中枢就有足够的动力支持西燕郡国对吐蕃高地进行兼并扩张了,而不会将其视为劳民伤财、穷兵黩武。   对于徐怀要为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设立郡国的设想,也令钱择瑞、武威郡王赵翼、乔继恩他们若有所思。   不过,要商谈的事情太多,仅仅商议迁都及契丹残部封国等事,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周鹤等人先告辞离开,徐怀却还没有办法歇下,陈松泽、郑屠陪同晋龙泉走过来。   晋龙泉此时已知徐怀对晋家老小的处置。   虽说所有跟晋家有所牵涉的人,都要流充到邛崃山以西苦寒之地,都不知道接下来三五年内会有多少老弱妇孺死于疫病,但也好过直接在建邺城被杀得人头滚滚…… 第二百零九章 安排   “时光飞逝如白马过隙,不知不觉都阔别这些年头了!”   徐怀着晋龙泉等人坐下来说话,感慨的说道。   王禀早初就是坚决反对朝廷约盟赤扈伐燕而遭流贬唐州,桐柏山匪乱前后,徐怀对将来局势的判断更为悲观,但绝大多数世人哪里会想得到这些?   桐柏山匪乱剿平之后,晋龙泉还以为天下靖平,他又无意与徐氏在桐柏山里争权夺势,就回到县里想着好好打理家业,却不想短短两三年间天下形势果如徐怀预料的那般陡然直下。   徐怀率部从朔州撤回到桐柏山,负责新置淮源县,晋龙泉那时就决定与唐天德投奔桐柏山众人。   徐怀当时为了扭转将卒地位低微、饱受歧视压制、家属生存艰难等困境,为了筹措足够的养兵之资,在桐柏山强行推广新政,极大“伤害”了大姓宗缙在地方上的利益;徐怀就决定晋龙泉留在泌阳县里,以便随时观察士绅宗缙的动静。   等到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又由于新政的缘故,初成势力的楚山在朝中受到士臣群体普遍的抨击与抵制;随着楚山防区逐步扩大到汝、蔡、申三州,受新政侵夺利益的缙绅群体也日益庞大起来,甚至围绕晋庄成等人在朝中拧成一股仇视楚山的派系势力。   晋龙泉也就借着身为晋氏族人的便利,一直潜伏在晋庄成身边。   虽说晋龙泉这些年以潜伏为主,并没有几次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秘密行动,但晋龙泉贴身对晋庄成以及士臣、南阳籍士绅群体的观察,为京襄(楚山)及时正确的判断朝堂局势,提供了重要依据;也是京楚(楚山)这些年能从容应对朝堂各种微妙变化的关键之一。   不过,也因为深藏潜伏的原因,晋龙泉在桐柏山匪乱剿灭之后,这些年都没能有机会与徐怀见上一面。   不管外界如何猜测,京襄都不会公开承认晋龙泉乃是京襄暗子,更不会承认逃京之变乃京襄设计打草惊蛇所致。   原计划是晋龙泉留在徐怀身边充当幕职过渡一段时间,但接下来迁都襄阳,整个江淮地区的监司机构及官员队伍都需要进行大的调整,也需要安插一批京襄系的将臣,确保平稳过渡。   晋龙泉虽然没有直接担任过军政主官,但京襄系内部对江淮事务之了解,没有几人比他更甚,在这个节骨眼下,徐怀还是希望他能留在江淮做事。   江淮地区,接下来较为主要的事务,一方面除了江南东路监司需要重新迁回建邺外,徐怀计划对淮西进行拆分,将淮西南部的庐州、舒州、和州并入江南东路,蕲州划入荆湖北路。   淮西北部的寿州、濠州,徐怀想着划出一个独立的战区,设置行营统辖军政事务。   寿濠行营,以邓珪、杨祁业为正副都统制,协同负责淮河中游的守战之事。   而新的江南东路,徐怀属意刘衍出任制置安抚使。   除了原江东路经略使、转运使、提举常平仓使、提点刑狱公事,出任制置副使,协助刘衍分执帅司、漕司、宪司、仓司等事外,董成也将以制置副使出知建邺府事。   与大越以往想尽一切办法限制监司权柄、使诸监司之间相互制衡不同,徐怀则想着尽可能扩大路一级的权力。   即便暂时还不宜直接推出行省制,一正使五副使的配置,也足以令制置安抚使司有足够的权威治理地方。   相应的,中枢也将减少对州县一级的直接干涉;下一步除了核心州,如庐州、宣州等升格为府外,普通州县的主政官员及核心吏职,考核、升擢等事都将划归制置安抚司直接负责,中枢吏部不再干涉。   说白了,将来倘若想要将包括河湟、河陇、燕云、吐蕃、西域、漠南、辽东等地,都纳入帝国的版图,没有足够强势的路或行省一级常驻军政机构,如何去有效的治理、管控?   事事都将权柄收归中枢,州县重要事务都需要在禀报中枢后才能施行,大越以往疆域较小,还能勉强维持,但等到帝国的疆域扩大三四倍,到时候又受限于当世的交通与通讯条件,施政效率将低到何等地步?   江南东路除了辖域即将扩大近半,除了需要处置旧都种种遗留问题,兼理长江中游的防务外,还需要对长江以北的庐州、舒州、和州等地进行清田屯种。   为保证政局的平稳过渡,清田等事暂时不会涉及长江以南区域,但两次淮南会战,除了寿州、濠州等地备受摧残,淮西南部诸州县,人口流失也异常严重。   对于有底子可查、可追溯的耕地宅院,徐怀不会去动,会尽可能协助旧主还归淮西,但对旧主罹难于战难的田宅,以及以往为宗族缙绅侵占河滩、溪湖、山林所新开垦或逃避税赋未录田册的田地,徐怀则不会手软了,更不会坐视建邺等地官员士绅肆无忌惮的伸手过来圈占。   一方面这些地区的生产亟待恢复,另一方面长江以南滞留那么多的流民,需要有足够多的官田进行安置。   将流民陆续迁往长江以北诸州县进行安置,不仅能从根子上消除长江以南地区的治安隐患,能为捉襟见肘的中枢岁入提供大量的收入,还能为后续的战事源源不断提供士气昂扬的兵卒。   为此,徐怀暂时会在江南东路制置安抚使司之下增设清田军屯司,由京襄宿将范雍主持。   两浙西路暂时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但目前葛氏窃居浙南(浙东),浙西与之一水相隔,同时又是大越财赋重地,徐怀则计划在浙西监司之前新设制置安抚使司统摄军政大权,由岳父王番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前往坐镇,兼领制置安抚使;王峻则以兵马都部署的身份,随同前往浙西统领、操练地方兵马。   虽说以传统的目光去看,京襄此时似乎更应该重点防范葛氏在浙南会有什么异动,同时也更得担心韩时良据淮东会不会心存异志。   不过,第二次淮南会战刚刚结束,渡淮作战延到秋后则不能再拖延下去,数以十万计的将卒家眷北迁安置工作,持续到今年底都未必能完成,各方面的钱粮度支捉襟见肘,徐怀只能将有限的资源,集中放到流民北迁庐舒和等州安置之事上。   磨刀不误砍柴工,庐舒和三州除了会有二三十万民众返乡外,预估还能安置近百万流民。   这一项工作要是能在接下来两年内做踏实了,徐怀压根就不怕葛伯奕、魏楚钧之流能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因此除了调范雍到江南东路主持清田军屯司外,更为重要的举荐郭君判、姜燮、王明启等人出知庐、舒、和诸州事,从荆州、南阳等地抽调近千乡吏,以实际推动诸州的清田屯垦之事。   徐怀希望熟悉江淮事务的晋龙泉暂时以幕职的身份,协助范雍协调相关事宜。   徐怀此时前来建邺,除了商榷迁都等事外,还将正式出领枢密使及司空之衔。   大越立朝以来,司空、司徒、太保、太傅、太尉、太师,与“开府仪同三司”均为朝堂重臣的加衔、加官,不是什么实职。   不过,徐怀这次出领枢密使兼司空,将正式以司空的名义开府,以司空府取代之前临时性的天下兵马勤王招讨使司,统领诸路兵马。   到时候除了京襄路受司空府直接管辖外,寿、濠、汝、蔡、申、光及淅川等地作为战区,与驻守这些作战区域的选锋军、靖胜军、天雄军、宣武军、骁胜军以及诸路轮戍兵马都将接受司空府的直接统辖;甚至魏楚钧离开之后的五路度支使司,也将正式成为司空府下辖诸司之一。   司空府除了长史院、司马院、主簿厅以及选吏司、工造司、军械监、群牧监、各级军事指挥学堂、马兵步院、铸锋堂、五路度支司等职能部门外,徐怀还计划将军情司正式升格为军情参谋司。   曾经的军情司除了以刺探军情、战前侦察以及地形勘测等为主外,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诸多作战计划的拟定。   在战事规模有限,以及徐怀有极大精力,能够事无粗细的亲临一线,直接指挥较大规模的作战,以往的军情司是足够用的。   然而形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规模今非昔比,徐怀再是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同时兼顾多个战场,也不可能深入到作战的每个环节中去。   传统的做法则是依赖于对各级兵马主将的选拔,一定级别以上的高级将领也将聘请私人幕职协助处理复杂繁琐的军务。   事实上,大越立朝以来,皇帝依托枢密院处理繁琐的军政事务,着枢密院拟定大的作战计划,负责军事情报的侦察、搜集,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后世参谋部的雏形。   可惜的是,出乎对武人的防范之心,枢密院的主要官员都由不熟悉作战的士臣担任,没有从军官中选拔。   而从枢密院下派到军队的文臣官员,也不甘心处于辅助、参议的地位,常常依照立朝以来以文治武、以文御武的传统及惯例,直接掌控战场的指挥权,而是将统领兵马的军官将领置于从属地位。   这些都直接限制了枢密院在战争中的正面作用。   升格的军情参谋司,徐怀当然会尽可能去避免这些弊端,而将掌握除兵马编成、组织、后勤补给以及军法监察等事务之外的主要军政大权,做为司空府的核心。 第二百一十章 迁都   徐怀这次得授枢密使,并以司空持天子符节开府,名义上说是为方便统领诸路兵马渡淮北伐,却也是大越立朝一百六十多年难得一见的盛举,远非以往朝堂重臣加授这些虚衔能及。   先是周鹤等朝堂重臣上表奏请加封,绍隆帝下诏朝堂百官集议,上表奏请者甚众,绍隆帝顺应民心加授,徐怀以勋功微薄辞谢;再加再辞,最终于五月十八日嘉吉之时,于集英殿文武百官面前举行授节开府典礼。   除了徐怀以枢密使、京襄制置使、司空持节开府外,司空府下辖主簿厅、长史院、司马院与正式升格一级院司的军情参谋司,分别以韩圭、史轸、徐武碛、陈子箫四人为首,也分别加授枢密直学士、通奉大夫、枢密院都承旨及宣威将军、州刺史等荣衔散阶。   徐怀率史轸、徐武碛、陈子箫、韩圭等司空府主要将臣,在大殿之上接受文武百官朝贺时,绍隆帝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之上,脸色阴沉得快要能拧出水来。   授节开府典礼过后,紧接着又下诏册封萧林石为西燕郡王,许以在邛崃山以西,于大渡水与雅砻江之间立国,国都定于打箭炉,授石海为国相、萧燕菡为郡主,萧纯全为国世子。   之后逃京之变案也陆续审结。   汪伯潜、汪修涵父子、晋庄成、晋玉柱父子及罗楠光等五人以谋逆罪为首恶处以斩刑,汪、晋、罗之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连坐,包括妇孺在内,总计三千余众皆流充西燕郡国。   钱尚端、张辛二人以串谋罪论处,其本人及三族(父、兄、子)连坐,一百二十口流充西燕郡国。   高纯年以不察盲从罪论处,免受极罚,革除尚仆射、昭文阁大学士等职衔,除郡公爵,贬为黎州团练副使;念其年迈,许闲居襄阳闭门思过。   除此之外,内侍省大小官员二十一人以蛊惑、参与谋逆罪处以斩刑,低级宫侍、宫女两千余众放归,有差遣职司者二百余人亦判流弃西燕郡国。   之后下诏裁撤淮西制置安抚使司,庐、舒、和三州并入江南东路,监司迁建邺,刘衍以枢密副使出任制置安抚大使。   五月二十八这天,荆州水师对建邺及以西长江水道进行封锁,三百余艘舟船组成庞大的船队,从建邺城北侧的秦淮河马汊口扬帆启航,载着绍隆帝及妃嫔、皇子、齐王赵寅、缨云公主以及文武百官及家小,皇城司所属官吏、禁卫武卒六千余众,还都襄阳。   建继帝迁都建邺之时,保留襄阳留京的地位,除了建继帝当时所居的皇宫,两府以及监寺部院衙署都予以保留外,周鹤、钱择瑞、朱沆等主要的朝堂文武官员在襄阳皆有府邸私宅。   在文横岳任襄阳留守期间,还主持修建了总长近六十里的外廓城墙,将汉水以南的襄阳城依山川地势扩到十三四里纵深,整体要比未经扩建的建邺大出三四倍。   建继帝在生前,也一直视迁都建邺为权宜之计,更多想着有朝一日能还都襄阳,以襄阳为基推动北伐、收复中原的大业。   这也是徐怀在说服周鹤、钱择瑞等人之后,迁都阻力没有那么大、快速推进的关键原因。   进入五月之后,江淮、河淮全面进入汛季,特别是淮河沿岸受战事摧残,堤坝常年失修,入汛之后两岸,包括主要支系河流在内,皆是洪水泛滥——受淹区域不仅限制步骑通行,同时还因为淹水深浅难测,舟船也难以通过,对敌我双方来说都是不利于发动战事的,敌我双方也因此进入静默期。   徐怀也是从容不迫的亲自护送绍隆帝及文武百官迁回到襄阳。   襄阳这边除了潘成虎权知府事,徐忻出任兵马都监兼知襄阳县事,以及陈松泽、苏蕈等人执掌皇城司,负责宫禁及绍隆帝宿卫、贴身侍卫等事务外,朝堂之上以顾藩为尚书左仆射,实际执掌政事堂;钱择瑞继续以佥书院事具体负责枢密院的日常事务——徐怀虽任枢密使,但平时不常驻襄阳,根本无法兼顾枢密院的日常事务。   周鹤改任御营使,武威郡王赵翼以门下左丞兼礼部侍郎;乔继恩出任都知内侍省事,兼管齐王府与宫禁事务。   宁慈等人虽说一直以来都跟京襄(楚山)尿不到一壶里去,但并未参与“逃京之变”,没有其他明显的把柄,自然也是官居原职,共同维系中枢的运转。   襄阳作为京师,理论上就不再隶属于京襄路,转归中枢直辖,为弥补京襄路的财赋缺口,同时也是为了更好统筹安排桐柏山、淮阳山所涉到的州县防务安排,将随州、安州从荆湖北路划入京襄路。   除了蓟州从裁撤的淮南西路划出来,以及硖州划入荆湖北路外,徐怀还将完成围垸、垦屯的新蔡县划归鄂州。   对葛伯奕离开之后的荆湖南路的处置,除了将硖州划归荆湖北路、将荆州南四县划归荆州外,徐怀举荐朱沆以尚书左丞出任荆南制置安抚使。   一方面中枢除了朱沆等有限数人外,也没有其他人有足够的威望,去坐镇葛伯奕残留种种影响的荆湖南路。   另一方面朱沆虽说内心更忠于赵氏宗室,但无论是他作为先帝旧臣的核心代表,还是他与潜邸系理念差距太远,又或者世人皆以为朱家早就投靠京襄,都注定朱沆与葛伯奕残留在荆湖南路的人马尿不到一壶里去,甚至还能彼此牵制。   作为洞荆湖寇主要肆虐的区域,荆湖南路的生产在过去几年里受到极大的破坏,当地人口流失严重,而又有大量的流民滞留。   理论上荆湖南路是可以进行大规模清田屯垦的,但考虑到葛伯奕残留势力的影响跟不甘雌伏,考虑到江南东路的江北区域应首先推进清田屯垦,徐怀暂时还是希望荆湖南路保持现状,先进行平稳的过渡。   朱沆各方面都算得上过渡时期、坐镇荆湖南路的良选。   当然,徐怀也得防备朱沆有别的谋算,另荐程益出任荆湖南路转运副使,以便司空府对荆南有一定程度的掌控。   徐怀回到泌阳,司空府府署也将常驻于泌阳,也需要对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进行大规模的调整。   主要核心职能部门转入司空府之后,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之下同样恢复帅、漕、仓、宪四司分置的格局。   京襄路乃是司空府的根本之地,徐怀还将继续兼领制置安抚使,程伦英则出任京襄路转运使、提举常平使执掌漕司、仓司,兼知南阳府事;徐武坤出任兵马都部署,执掌帅司,即负责京襄路地方守军的编成、组织以及除泌阳城之外的城寨守御之事;此外,徐怀还举荐周鹤长子周良恭出任京襄路提举刑狱公事,执掌宪司;史轸长子史珣出知泌阳县事。   而在司空府层次,史轸执掌长史院兼领五路度支使,依旧稳居京襄吏臣之首,主持司空府大小政事;韩圭授任军师祭酒,执掌主簿厅,居僚职之首,主持枢机案牍等事;徐武碛执掌司马院,负责马步军及水军的组织、编练、军法监察、城池营造、军械被服制造、后勤运输补给、军事指挥学堂建设等军务相关事宜。   军情参谋司升格为与长史院、司马院同等级别的一级机构,除了军情侦察外,更主要侧重于作战筹划及执行等事务,实际将成为司空府的作战指挥中枢。   以往主要负责军情刺探等事的周景、张雄山就难以胜任主官之职了,徐怀则将陈子箫调入司空府,执掌军情参谋司,周景、张雄山以参谋军事作为陈子箫的副手,共同执掌军情参谋司。   陈子箫离开之后的蔡州行营,由唐盘出任都统制兼知蔡州府事,韩路荣为副都统制。   此外除了铸锋堂调归司空府直属外,云阳、淮源等地的工矿基地,也都随着军械监、工造监的升格,从京襄路划分出来,归为司空府直属。   虽说“逃京之变”令预定的渡淮北伐拖延下来,但也为以京襄为主,梳理帝国方方面面的军政事务提供了难得的缓冲时间,为淮西地区的生产恢复,为靖胜、骁胜、宣武诸军将卒家小的迁徙、安置,争取了难得的缓冲时间。   包括从牛首山义军及建邺府军中招募将卒新编一镇战兵隶属于宣武军麾下、驻守建邺等沿江地区,靖胜、宣武、骁胜三军总计十四万将卒,家小总计六十余万,全部迁往潢川、固始、光山、商城等县,共完成坞寨、城垒修善四百六十余座,修缮、新建屋舍三十万间;恢复及新垦田地一百五十万亩。   虽说诸军眷属安置工作进程还仅完成三分之一,后续还需要新建三十余万间屋舍,新垦三百余万亩田地,以及修缮大量的堤坝、河渠、道路等配套设施,才能算初步完成安置,但看到京襄投入如此之大的人力、物力快速推进相当事宜,诸军将卒的士气也是难言的旺盛。   靖胜、骁胜、宣武诸军皆仿效天雄军设立十数座中初级军事指挥学堂,对全军基层武吏都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短期军事轮训;同时靖胜、骁胜、宣武诸军半数以上的中高级军将,也都到设于泌阳的高级军事指挥学堂进行了为期半年的军事轮训。   庐、和、舒、蕲以及荆州南四县等地的流民安置工作也逐步展开。   传统的流民安置,都是由州县出面,发放少量的口粮、农具,使之开垦无主荒地,开垦后田地皆为自有,可以免除一定年限的赋税。   由于流民自力更生的能力极为有限,这种放养式的开荒安置,过程极其艰苦,流民需要长期忍受饥病、风餐露宿,大部分人都未必能熬到苦尽甘来之时。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容易开垦的土地以及半熟地,又常常会被勾结官府的士绅宗缙大规模侵占,从一开始就导致土地授配不公。   京襄主导的流民安置,工作则要细致得多,会调派大规模的乡吏进行人员组织,主持垸寨、屯寨以及道路津桥、河渠的修造,会集中人力物资、成片的开垦荒地,建造屋舍,保证安置期间流民的口粮以及其他基本生活物资的供给。   当然,所开垦的田地都隶为官田,不直接授以私有,耕种不仅需要缴纳赋税、田租,流民青壮还都需要编为相当于预备役的辎屯兵,进行操练,承担一定工造之事,必要时还需要转为守兵参与守城,但最终也会根据相应的服役年限及立功情况进行授田。   虽说如此模式的流民安置,需要预先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但这也能直接解决了后备兵员不足的难点,从而拥有极大的编制弹性——就像京襄在收编洞荆流民之后,常备兵马虽然会控制十万左右,但极限时可以扩编到三四十万之巨。   也就是说,随着庐、和、舍、蕲以及荆州南四县等地的流民安置工作逐步展开,司空府兵员储备也就迎来新一阶段的规模扩张……   除此之外,包括江西、江东、浙西、荆南、荆北五路在内,地方州县以徭役所征编的兵马,参与淮河防线诸城以及后续渡淮作战的轮戍也形成定规。   虽说定期参与轮戍的诸路兵马总规模将进一步控制在五万左右,但轮戍周期延长到一年,可以进行更为系统的营伍及守战操训。   同时诸路参与轮戍的兵马,以失地农民为主,在完成轮戍之后返归地方时,徐怀要求地方将参与过轮戍的兵卒列入预备役进行管理,优先拿出官田租佃给他们耕种,租赋皆减半征收。   这些事务,中枢由枢密院执掌,地方由之前虚授的团练使执掌其事,保证必要时能从地方征募到足够多的合格兵员。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风声   数名骑士勒马停在一座平岗上,看清濛濛晨曦笼罩下的淮河以及两岸的平野,就像沉浸在明澈的湖水之中,有一种异样的通透之感。大水早就退去,却给两岸留下了极其辽阔的芦苇荡,有如汪洋一般,风吹过卷起漫天芦花似雪。   这时候有两艘帆船从对岸的潢水河道驶入淮河,立时引起数名骑士的警惕,有人站到马背上远眺,就见被河口三角洲芦苇荡遮住另一侧的潢水河口以南,数百艘战船有如脱弦之箭正扬帆往淮河驶来。   骑士看到这一幕脸色惊变,摘下腰间的牛角吹号“呜呜呜”吹响起来,低沉的吹号声贴着大地传荡,就像暮秋的第一缕寒风刮过,令北岸游荡的哨骑探马闻声禁不住都打起了激灵。   仲长卿其时正在军营巡视,听到城外一声声传来急促的吹号,心惊肉跳的疾步登上城楼。   除了上百艘大小战船从河口驶入淮河外,在淮河以南的潢水河道里还有好几大股水军战船已经完成集结,气势汹汹随时都会杀入淮水之中。   而淮河上游方向,密密麻麻的舟船就像乌云一般笼罩住汝水河口外侧的水域。   看规模京襄在潢川、罗山、楚山等地的水军舟船这一次应该是倾巢而出了。   然而在这一刻,仲长卿却如释重负:   六月中旬南朝迁都襄阳之后,为试探高峻阳、顾继迁、韩时良以及葛伯奕等人的态度,静惮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分别遣使前往汉中、金州、楚州、越州联络——作为镇南宗王府的核心将领之一,仲长卿对几方面联络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西秦路制置安抚使高峻阳不仅留下静惮宗王府遣使所携带过去的礼物,还准备了赠礼着使者携归。   高峻阳及其背后的高氏,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出人意料。   在南朝“逃京之变”事件发生后,不仅高峻堂辞去名存实亡的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一职,率领子侄、扈从两百余人返回西秦,高峻阳还在秦岭中西部山区全面收缩针对静惮宗王府的守御,将一部分精锐兵马调到汉中、广元等纵深腹地。   高峻阳早年作为熙河路经略使,身居西军五大巨头之列,与郑怀忠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将楚山众人放在眼里,建继帝在襄阳登基之后,与楚山众人的关系向来疏淡得很。   而一直以来高氏都有意收编契丹残部,但京襄不仅不遗余力助契丹挣脱高氏的钳制,甚至在高氏视为后花园的西蜀嘉州、黎州暗渡陈仓、秘密布局,不计一切代价的打通邛崃山道,助契丹残部在邛崃山西麓立足。   此举也令西蜀路西南嘉州、黎州彻底脱离开高氏的控制。   这些都足以令高氏对京襄愤恨戒备。   然而淠口一战过后,南朝军民士气大振仅仅是一方面,更为关键的“逃京事变”,葛伯奕、魏楚钧等人为代表的潜邸系软弱的选择妥协,这令高峻阳及高氏心里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京襄再不满、再愤恨,也只能暂作隐忍。   高峻阳虽说此时已有据西秦自立之心,但高氏既不敢与南朝公然决裂,仲长卿也知道高氏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之前,也不会轻易公开投靠赤扈就是了。   当然了,能确认高峻阳及高氏这样的态度,静惮宗王府一方面可以将更多的兵马集中到关陕地区,通过子午道及武关道,加强对东川路及京襄路淅川地区的攻势,一方面也可以加快对吐蕃诸部的征服,尽早应对退据邛崃山西麓的契丹残部的威胁,甚至进一步通过京襄在邛崃山南麓修造的通道杀入川蜀南部地区,彻底降服高峻阳及其背后的高氏。   静惮宗王府同样遣使前往东川路,却被顾继迁拒之门外,没有受到理会,这也不令人意外。   徐怀早年率部守戍朔州、西山时,就与顾氏来往密切,不仅最初率部经顾氏所据的府州南逃时得到顾氏的帮助,率部千里突袭太原时,顾氏也是直接参与者。   赤扈扫平党项后,顾氏一度想坚守秦岭北麓的蓝田等地,保住北出秦岭、进攻关陕的桥头堡,顾氏当时曾请求京襄助守商洛一线,却被京襄拒绝,令双方的关系有所冷淡。不过,随后赤扈在中路发动更大规模的攻势,证明了京襄对局势的判断更为精准。   这次南朝还都襄阳,东川路制置安抚使顾继迁特地提前数天亲自赶到襄阳恭迎绍隆帝还都,之后还着其族弟顾继朗留在襄阳任职,这都表明顾氏未必会服膺于京襄,但短时间内没有谋求从南朝割据出去的野心。   平燕宗王府遣使前往越州联络葛伯奕,也被拒之门外。   葛氏不比高氏,他们在浙东立足未稳,“逃京事变”刚刚过去,余波还未消呢,他们哪里敢叫京襄抓住通敌把柄?   却是韩时良在楚州的反应,最令人费思量。   一方面韩时良将嫡系精锐兵马都收拢回楚州城及附近地区,另一方面平燕宗王府两次遣使,都叫韩时良割下头颅悬于楚州城门之上。   当然,韩时良其部仅三万众,又没有水军,虽然不能无视,但就目前而言也谈不上举足轻重;毕竟平燕宗王府在徐、泗以东也备以四五万兵马,守御淮河下游北岸地区。   真正决定未来走势的,还是在淮河中上游及秦岭东麓伏牛山等地的争夺。   自南朝迁都襄阳之后,仲长卿没有一天不在等待京襄率先渡淮发起攻势,这两三个月他茶不思饭不香、提心吊胆、心绪不宁。   仲长卿以为京襄会赶在静惮宗王府兵马部署调整完成之前,趁其西线还不用承受多大军事压力之前,就率先发兵强攻淮川、下蔡等城,却不想京襄竟然拖到秋粮完全收割完成的九月底,才正式发动渡淮战役。   不过真等到京襄大举发动渡淮作战的这一天,仲长卿却是释然了。   他心绪平静的看着滔滔淮河上舟揖如林,心绪平静的看着战船甲板上所站着的密密麻麻的甲卒,心绪平静的听着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在耳畔吹响,他就想看看京襄是足够自信,以为这个冬季静惮宗王府能调十万精锐兵马增援河淮也无所畏惧,还是说南朝内部确实是拖到这时才安定下来,令京襄才敢举兵北上?   这个冬季,镇南镇王府、平燕宗王府从种种蛛丝马迹,也早就料到南朝一旦发动渡淮作战,前期攻伐重点一定是淮川、下蔡。   下蔡与寿春隔淮相望,下蔡城正对面着东淝河口,西临焦岗湖,南朝兵马一定要夺得下蔡,寿春周边的形势才算完成,才能更好的兼顾淮河下游濠州、泗州以及上游霍邱、固始等地的战事。   而淮川与潢水河口相对,距离汝水入淮口仅二十余里。   而自年初以来,南朝兵马及物资的集结、筹划,也主要是针对这两城做准备。   当然,除了地理位置重要外,哪怕是提振己方的士气,或是尽可能消耗南朝的有生力量,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也不可能轻易放弃这两地,也为此做了周密的部署。   仲长卿目光眺向远处。   他此时已经无法去想平燕宗王府守御下蔡等地的情况,就想着曹师雄据河洛,在得到关陕兵马都总管府的援兵增强之后,会沿伊水南下,侧击汝州,尽最大可能拖住京襄西翼的精锐兵马,镇南宗王府这个冬季能腾出十数万精锐兵马集结于汝、颍下游,怎么也能守住淮川这座城池了吧?   视野远处,京襄水军战船很快就对汝水河口完成封锁,一艘艘运兵船在距离淮川河十五六里外的一处高地靠岸。   仲长卿神情冷峻的看着一队队南朝甲卒通过栈板搭建的数条栈道快速登岸。   虽说淮川城里的守军要按兵不动,以防南朝兵马强行围城,但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在淮川以北十数座军营之中,就部署三万多精锐步骑,此时都倾巢而出,在两三千赤扈骑兵的掩护下,快速往登陆点外围开拔而去,大战一触即发。   仲长卿当即将淮川守将唤过来,令他谨守城池,他则在百余扈骑的簇拥下,出城往南朝兵马既定的登陆点驰去。   “不能叫京襄精锐在北岸夺得立足之地,”仲长卿勒马停在亲自赶到淮川督战的岳海楼以及孟介、蒋昭德等将跟前,翻身下马催促道,“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们都必须进攻,再进攻;稍有退缩,一定会叫更多的京襄精锐渡河过来,在北岸站住脚,到时候再想驱赶就困难了!”   虽说京襄精锐在北岸的登陆点,可能远不止一个两个,但数以千计、万计的兵马登岸,不是眨眨眼就能完成,也需要一个过程。   因此,在京襄精锐登岸的期间,他们部署于淮川城北的兵马以马步兵及骑兵为主,也有足够的时间往登陆点聚拢、集结,以强硬的姿态打消京襄精锐的登岸计划。   此时京襄还仅有千余甲卒借助栈板,通过泥泞的河滩地,于一处相对平阔的草地借助十数辆随行登岸的盾车登岸结阵,而他们仅仅组织三四百弓骑手抵近扰袭,仲长卿以为这是远远不够的。   他认为岳海楼应该至少组织两三倍的兵力,直接扑上去厮杀,不计一切代价将登岸的京襄精锐赶下淮河去。   “你们都听到长卿的话了,快去部署进攻!”岳海楼也是从善如流,他也知道双方的步甲差距相大,唯有半渡而击,才能抹平双方的巨大差距,当即下令部将集结兵马去冲击京襄甲卒的登陆阵地……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夺滩   徐惮身如磐石,手握陌刀挥斩而下,凛冽的刀光破开战马的头颅,鲜血迸射而出。战马来不及发生一声悲鸣,已然死去,但庞大的躯体在惯性的带动下往前冲撞栽倒。   两名悍卒持盾冲上去死死抵住往前冲出三四尺正要栽倒的战马前胸,硬生生将死去的战马推向侧面倒下,以免扰动他们近在咫尺的阵脚。马背上的那名虏将身上都被射中七八支利箭,鲜血都已将其袍甲染红,但还在疯狂持枪捅刺,悍勇无比,直至两支长矛从侧面刺入其腋下,才发出不甘的嚎叫,驻枪而立,临死犹不肯倒下。   头顶是如蝗箭雨在飞,箭矢带起来的啸响,看似没有战场上的呐喊、嚎叫、兵器交击来得那么尖锐、响亮,感觉上却异常的清晰,就像暮秋已带有几许寒意的风刮过。   渡河抢滩作战最忌遭到半渡而击,但又难以避免。   抢滩作战的将卒需要先将一块块栈板铺到预先纵火烧去芦苇的淤滩上,形成数条狭窄、且不稳定的栈道,然后再通过这些栈道陆续进入相对开阔、干燥的滩头结阵,这需要一定时间。这也注定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不可能有太多的兵马进入北岸。   闻讯而来的拦截敌军,趁着登岸兵马立足未稳,就干脆果断的发动凌厉进攻,登岸兵马稍有不慎,也很容易打溃掉。   这不仅会令前期登岸的将卒死伤惨重,更令后续的人马失去登岸的空间,从而导致登岸抢滩作战遭受重挫。   这时候就需要最先登岸的精锐兵马,扛住所有的压力,不仅不能后退半步,还要尽可能往外侧突杀,为后续人马登岸结阵争取更多的时间与空间。   最先登岸的数百人马皆是选锋军重甲步卒,之前也进行过多次抢滩作战演练,虽说开始只能借助少量精铁盾车,却也如磐石一般顶住敌军仓促间集结起来的上千步骑凌厉的冲击;后续甲卒登岸后更顾不上结阵出击,一部分人马陆续补充到正面的阵列之中,避免被更多从四面八方赶来增援的敌军撕开缺口,后续登岸更多的人马,则是从两翼组成新的进攻锋线,直接顶着如蝗箭雨往外侧突击冲杀。   登岸之初,需要尽可能快、尽可能多的让防御强的重甲步卒登岸结阵,自然没有多少精锐弓手随行;又由于选择登岸的地点,北岸淤滩纵深较大,战船近岸也无法给予有力的支援,因此在弓弩对射上,选锋军会吃很大的亏。   不过,前期登岸将卒皆披重甲,绝大部分中箭者都是小臂、胫足等部位受创,没有几人被射中要害,短时间内还能坚持作战,战斗力不会被严重削弱——   当然了,淮川城两翼的淮河岸线长逾五六十里,提前纵火烧毁的芦苇荡也不仅是一两处,敌军也无法预知选锋军准确的登岸点,仓促间只来得及集结轻甲骑及马步兵前来拦截,无法携带床弩、投石弩车等移动不便的笨重战械,这限制了他们的攻击力。   在铁与血直接以命相搏的阵战中,敌军无法从选锋军重甲步卒手里讨到半点便宜,更不要说撕开选锋军数百重甲步卒组成的坚密阵列,挫败这一次的抢滩作战了。   到日上三竿时,看到京襄差不多有两千甲卒成功在长滩寨前成功登岸,阵列越发坚密,甚至都已经将十数架床弩、投石弩车拖上岸,而他们床弩、投石弩车都还没能拉过来,亲自现身长滩寨督战的岳海楼下令放弃已经没多大意义拦截作战,等待更多的兵马增援过来,于长滩寨两侧布下阵列。   背后有京襄工造支撑的选锋军、靖胜军,不仅兵卒披甲率极高,还装备着比他们更多、更为精良的轻重型战械。   淮川城除了南临淮水,距离汝河较近外,北面还有几条较宽的溪河交渠而过——在长滩寨北侧不远的涌金河,就是一条西接汝水,从淮川城北侧流淌而过,东接颍水的半人工运河。   岳海楼难以想象他们要是主动放弃长滩寨等据点,叫京襄水军清除碍障,铁甲战船得以直接杀入涌金河中,他们还有什么手段限制选锋军、靖胜军沿涌金河往淮川城方向展开。   因此,他们绝不能轻易撤入淮川城。   要不然,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在淮川城被选锋军、靖胜军精锐兵马团团围困住,而援军却难以靠近增援。   他们倘若不想轻易放弃淮川,唯一可行的就是在选锋军、靖胜军大规模登岸的正面战场,组织更多的精锐兵马进行坚决的狙击。   现在稍稍拉开距离,虽说会叫更多的选锋军、靖胜军精锐进入北岸,但同样也为正从焦陂赶来增援的数千赤扈精锐骑兵,从侧翼发动大规模的突击,腾出空间来。   在陈子箫、刘师望、韩圭等人的劝阻下,徐怀只能留在南岸督战,由史琥、陈缙二将前往北岸指挥前线作战。   徐怀站上临时搭建的望楼上,将相距仅七八里的北岸战场尽收眼底,敌军步骑还在不断从更北面的防寨源源不断的南下,往涌金河南侧的长滩寨附近集结过来,会战的意图昭然若揭。   军情参谋司对此情形也早就拟定详细的作战方案,除了将更多的精铁盾车等战械,随同靖胜军第一镇将卒,源源不断的登岸,填入登岸滩头的正面战场密集结阵外,同时还将数百艘小型平底栈船拖进淤滩之中,形成多条连接滩头阵地、更为稳定的栈道,方便会战一经展开,增援兵马能够更快速的进入滩头阵地,也方便将伤员快速接回到南岸来救治。   徐怀对夺得渡淮初战的胜利没有半点怀疑。   不过,受限滩头阵地及战场的狭窄,他们无法第一时间运送更多的兵力进入北岸展开参战,他们目前所占据的滩头阵地,甚至都没有供选锋军的骑兵部队从侧翼展开阵型的空间。   午后将要进行的会战,他们只能依托靖胜军第一镇一万精兵及选锋军两千重甲步卒,与兵力可能是他们两三倍的京西步骑血腥鏖战,徐怀心知很难避免惨重的伤亡。   清晨的抢滩作战,是以选锋军右镇徐惮、孙延观两部重甲步卒作为前锋,虽说顶住压力站稳脚,但累积伤亡超过两百人,伤亡比例已经颇为恐怖。   徐惮、孙延观都受了箭创,此时都不愿撤到南岸来,坚持留在北岸,作为靖胜军第一镇的后盾,避免登岸兵马有可能会被赤扈骑兵冲溃。   大家都很清楚,渡淮北征没有容易事,不可能不死人,赤扈人也不可能不战就撤出中原。   午后,仲长卿随岳海楼登上寨墙观战,此时他们在长滩寨左右集结的步骑精锐此时已经超过两万,而选锋军及靖胜军进入北岸的人马也超过一万两千余众,这时候谁都不会再等下去,激烈的会战在战鼓及“呜呜”吹响的号角声中展开来。   没有什么迂回、穿插的空间,仲长卿看到兵甲稍稍差了一线的靖胜军将卒,除了两翼部署坚密阵列,防范他们这边的骑兵抄掠其侧翼外,在其战场的正面有三支千人规模的甲卒,簇拥着精铁盾车等战械,率先往他们这边进攻过来,仿佛三股锥形洪流在平川之上流淌、涌动。   轻甲骑持弓驰射,难以对靖胜军披甲步卒形成有效压制,甚至他们胯下的战马目标更大,易为箭伤,只能暂时先退出战场,让两军的步甲锋线激烈而直接的撞击到一起,来一场刀刀见血的搏杀。   虽说肉眼可见,他们的伤亡更为惨烈,但岳海楼还是冷面无情的下令,将一队队兵马主动填入战场。   仲长卿抿住嘴,神色严肃之极,但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没有办法在正面战场跟京襄精锐兵马斗个旗鼓相当,他们能做的就是趁京襄军无法在北岸从容展开更多的兵马,在局部战场上集结两到三倍的优势兵力进行坚决的狙击,以此消耗京襄军的有生力量。   哪怕是多付出两三倍的伤亡,但只要能挫伤京襄军的锐气,镇南王兀鲁烈交给他们的任务就算是圆满达成。   毕竟赤扈除了占据大半个中原地区外,还成功征服党项人,有太多的人马可以征入营伍比拼消耗。   当然了,岳海楼以及仲长卿、孟介、蒋昭德等人,更愿意在淮川附近组织会战,也是认定京襄收编靖胜军时日尚短,精锐程度比重点部署于汝蔡等地的天雄军应该有较大不如,在这里组织会战,京西精锐兵马的伤亡或许不会太难看。   可惜的是,靖胜军侧翼的防阵坚密森严,令赤扈骑兵没有进入战场的机会,在狭窄的正面战场上,激烈的搏杀主要发生在靖胜军与京西步甲之间。   新编靖胜军已经有一年之久,基层武吏也基本接受两到三次的轮训,使得靖胜军有能力以都队为单位在看似混乱而激烈的战场进行战术调整。这恰恰是一支兵马是否更精锐、战斗力更强的具体体现——受创严重的都队快速脱离锋线,经栈道撤回到战船上,新的都队下船经栈道填入战场,这令狭窄滩头阵地对靖胜军兵马展开的限制降到最低。   这也令靖胜军在北岸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与犀利的战斗力。   然而京西兵马随着伤亡不断累积,将卒斗志严重下滑,好几队新投入战场的兵马都没能支撑多久,就轻易被打垮,以致伤亡更为惨重。   看到这一幕,岳海楼也知道京西兵马的极限就在那里,比为京襄新编的靖胜军还有很大不如,令仲长卿、孟介、蒋昭德等人各归本阵,准备在两翼有赤扈数千精锐骑兵的掩护下,将锋线上的兵马收缩回来,准备更纯粹的结阵防守作战。   仲长卿在十数侍卫武卒的簇拥下,策马驰回本阵,但他还没有正式下令,将锋线兵马收缩回来,就听到前面擂鼓声大作。   他站到马背上往南边眺望,却见午后作为定海神针一直没有出动的选锋军步甲,这时候分作两股千人规模的洪流,斜向直接往他们两翼的骑兵阵列杀来,而北岸的靖胜军主力这时候也几乎是倾巢而出,往他们这边杀来。   仲长卿这一刻心惊肉跳的想,选锋军步甲竟然敢以松散阵列突击兵力更占优势的赤扈骑兵阵列,是想钳制住他们两翼的赤扈骑兵,以便靖胜军主力直接杀穿他们的本阵吗?   仲长卿手脚都有些发颤,此时他绝不敢下令将锋线兵马收缩回来,而是亲自吹响号角,着本阵兵马举起盾牌,拿起刀枪往前阵杀去。   生死在此一搏,退后却无幸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击溃   徐怀神色肃穆的握住腰间的刀柄,站在望楼之上,眺望七八里外的战场。   选锋军两千重甲步卒在徐惮、孙延观的率领下,与部署于侧翼的靖胜军兵马交换阵地之后,并没有停止步伐,而是在越发激烈的战鼓、号角声中,一往无前的继续往侧前方挺进,就像两支黑色的巨箭,直指敌军于长滩寨两翼部署的赤扈骑阵。   兵力更占优势的赤扈骑兵,因为靖胜军侧翼防线严密,一直都没有机会参与作战,这时候看到选锋军重步甲卒竟然主动朝他们杀来,顿时间就像雨滴溅入沸油锅里沸腾起来。   一队队虏骑很快动作起来:   有人下马持盾矛,结成坚实阵列,负责遏制选锋军的进攻势头。   赤扈披甲重骑虽说不多,但四五百人在下马作战的步甲两翼结成四队锥形阵型,他们将承担凿穿、撕开选锋军阵列的重任。   持弓弩的轻甲骑就像轻灵的风,快速往更外侧的散开,甚至有近百精锐弓骑手,迎头往选锋军的锋线驰来,将一支支羽箭快速又准确的射入选锋军行进阵列之中,又赶在选锋军阵列中的弓弩手还击之前,快速驰马避开。   这一刻战马嘶啸的声响仿佛狂风大作刮过滔滔淮河,清晰的传入南岸观战众人耳中。   而在北岸战场的正面,靖胜军第一镇除了在后方留下少量的预备兵马外,这一刻也是倾巢而动,分作数股洪流,不仅将锋线上千余京西汉军席卷其中,更是径直往后方京西汉军的本阵快速杀去。   以少击众,就是要以最快速度将其本阵搅动起来,绝不能给敌人从容反应、调整部署的时间。   陈子箫与徐怀一样,站在望楼上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悲喜。   虽说韩圭面带笑意,但刘师望看得出韩圭这是故作轻松,他自己心里这一刻也是忐忑不安。   初战能否取得好的结果,不仅决定这次渡淮作战的走势,甚至还将直接影响后续三五年的部署安排,由不得人不紧张。   在战前进行部署时,大家都倾向初战应求稳,第一天甚至只要求在北岸获得稳定的立足点、在靠近淮河的地区将一两座简营建起来,就算初战胜利。   然而第一天初战进行到申时,在北岸督战的史琥、陈缙看到京西汉军阵脚有所松动,便遣人渡河过来请示,他们想在黄昏前将北岸兵马都压上去,与京西汉军进行决战。   韩圭、刘师望、周景、张雄山等人都主张慎重,但陈子箫以为时机合适,应该提前决战,徐怀最终给予支持。   无论是史琥、陈缙看到京西汉军阵脚松动后,有意第一天就在作战方案之外大幅加强进攻力度,还是徐怀最终给予支持,主要还是受淮河北岸的地形限制,选锋军的骑兵部队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进入北岸,是他们难以克服的弱点。   正常情况下,靖胜军就算能在临近淮河的近岸地区,从正面击溃京西汉军,但没有大规模的骑兵部队配合追亡杀溃,甚至还要反过来受赤扈骑兵的压制,根本就没有办法对京西汉军制造大的杀伤。   岳海楼在战前将京西汉军的主力主要部署在淮川以北、距离淮河沿岸约三四十里、六七十里不等的诸多城寨之中,过去一年多时间,重点加强淮川北部的城寨建设,形成从汝阴南下、经泉河、焦陂衔接淮川的阶梯防线。   岳海楼如此部署,一方面是淮河近岸多淤滩、多汊河,东西方向上容易被切割,唯有将主力兵马部署在北面的诸城寨,才能更快的对京襄渡淮地点进行更快的狙击、拦截,也更方便与赤扈骑兵在汝颍之间的平川地带进行配合作战。   当然,岳海楼也考虑到狙击失败,京西汉军在临淮地区有可能被京襄精锐击溃。   他将真正的防御重心放在北侧,与淮河拉开一定距离,一旦兵马被击溃,溃兵溃卒就可以在赤扈骑兵的掩护下,往北快速逃到颍水以南的焦陂、泉河等地重新进行集结,京西汉军的实力并不会受到太大的损伤——再往北、往东,则是汝水夺颍形成广及两三百里的洪泛区,在寒冬完全冻实之前,谁都没有能力进入作战。   不过,事事都没有绝对。   倘若正面击溃发生在黄昏之时,京西汉军溃败后没有组织,没有指挥,入夜后混乱一片,人心惶惶,大部分溃兵溃卒往往会自发的往东面更近的淮川城逃去,而非往更远方向的泉河、焦陂等地逃跑。   这么一来,靖胜军后续只要有机会将淮川城围困住,就有机会真正消灭京西汉军的有生力量,从而真正获得京西战场上的战略优势,而非僵持与无谓的消耗——后者才是赤扈人与岳海楼、仲长卿等人的如意算盘。   史琥、陈缙在渡淮抢滩的第一天,就下决心要在夜色降临之前,从正面击溃京西汉军,主要还是在淮川、泉河以及颍水下游重镇、颍州治汝州等地,包括京西汉军、赤扈镇守兵马在内,敌军总的兵力规模还是远远凌驾于靖胜军及选锋军之上。   他们担心拖到第二天,集结到正面战场上的敌军兵力规模更大、防御也更严密,想从正面击溃敌军将难上加难。   当然,这样的决定,除了冒很大的风险外,也注定要承担更大的牺牲与伤亡。   选锋军重步甲卒要在战场,结阵抵挡赤扈骑兵的强攻,当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是主动对赤扈铁骑发起进攻,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选锋军也必须先牵制住两翼的赤扈骑兵,靖胜军才能肆无忌惮的从正面进攻京西汉军的本阵。   一道道凛冽的刀光往赤扈人的披甲重骑劈斩而去,刀锋所至,甲破血溅,所向披靡,但同时马背上的赤扈武卒挥舞攒刺的长枪,也在选锋军进击的重甲阵列之中带起一蓬蓬鲜血。   寒风萧瑟、战马嘶啸。   虽说选锋军接战后无时无刻都有将卒不幸倒下,但重甲步卒迎击披甲重骑,居然能不落下风,已经足以惊人了。   韩圭、刘师望等人在南岸看到这一幕,稍稍心安。   即便徐怀组建重甲步营的一个初衷,就是要挑选身强体壮的精锐悍卒,披以坚实的铠甲,以陌刀、重锋矛、大盾等重械从正面接住赤扈轻重骑甲的进攻——进攻时,笨重的战械发挥作用的空间要小得多——以弥补京襄骑兵短缺的劣势,但之前并没有机会在战场检验重甲步营组建的成果。   之前两三个时辰的鏖战,京西汉军没有占到半点便宜不说,还承担极大的伤亡,士气原来就下滑得厉害。   此时看到靖胜军有如洪流一般、数倍猛烈的从正面进攻过来,仿佛狂风扫落叶,锋线上的京西汉军又看不到两翼有赤扈骑兵增援过来,顿时间就有些慌乱了。   这时候虽然有仲长卿一些将领非常心里清楚锋线绝不能垮的意义,果断驱使更多的兵马往锋线顶去,但也无法弥补与靖胜军之间的巨大差距——北岸靖胜军、选锋军发动决战很是突然,也没有给他们从容调整部署的时间。   随着一队队有着抵抗意志的兵卒被消除、打散,或击溃,京西汉军前锋线就像垮塌的堤坝,一旦被拉开缺口,就会倍加快速的被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   溃败永远是一个加速再加速、无可挽回、弥补的过程。   仲长卿这时候亲率所部五六百精锐从本阵杀出,距离前锋线还有三四百步距离时,与坚定往京西汉军本阵推进的靖胜军甲卒撞上,更加清晰、深刻的感受,败局注定后,个人是何等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虽说京西汉军集结到长滩寨两翼兵力是靖胜军的两倍之多,但在这一刻,仲长卿却觉得前后左右都是靖胜军奋力厮杀的兵卒。   仲长卿御马而行,人在马背还有三四里方圆的视野范围,在他的视野之内,京西汉军兵卒数量不少,甚至还要更多一些,但有效的抵抗基本上都被瓦解掉,以致他有一种彻底陷入靖胜军汪洋大海之中的错觉,他与附近的京西汉军兵卒再多,却只是被洪流抛起又抛下、肆意摧残的浮萍。   仲长卿这一刻心生怯意,身边嫡系兵卒也被靖胜军切割成数股,他不敢再往前冲杀,挥舞手里的长枪,尽可能接应更多的嫡系侍卫聚集在一起,往侧面杀去。   仲长卿好不容易从靖胜军主攻方向脱离出来,看到身边嫡系已剩不到百人,欲哭无泪,驰上一处平岗,焦虑的眺望远处战场,就见暮色下京西汉军在长滩寨两翼的本阵,已经被万余靖胜军犀利的杀入,并快速搅动起来,抵抗是有,但极其薄弱,是那么的苍白。   选锋军两支重甲步卒兵马并没有对赤扈骑兵持续不断的发动攻势,此时已经收缩起来,退据到之前两军锋线接战区域的两翼,恰到好处的掩护住靖胜军主力的侧后。   北岸的选锋军、靖胜军几乎倾巢而出之后,为南岸兵马后续渡河作战腾出空间,此时就见一队队人马正快速通过栈道登岸,稍作集结,就以一两百、二三百人为一队直接投入战斗。   看到这一幕,仲长卿知道大势已去,看到岳海楼也在侍卫的簇拥下从长滩寨撤出,不再试图挽回败局,他也不再多想什么,带着百余侍卫先往焦陂方向撤退,心想等到焦陂之后再想办法集结溃兵。   涉水渡过浅淤的涌金河,这时候天彻底暗了下来,好在星月尚好,不至于完全看不清楚左右的草木,远处的树林也隐约可见轮廓。   只是这时候路上遇到溃兵溃卒明显变少了,更多是往北撤退的赤扈骑兵,仲长卿心头猛然悸痛起来:   他们是知道涌金河浅淤不说,甚至提前在涌金河上架设多座津桥,填出十数道堰堤切断涌金河,正常说来是根本不用担心往北撤逃的道路不通,但是普通兵卒在被杀溃后,天地昏黑一片,他们哪里还可能都头脑清醒的寻路往北面逃跑? 第二百一十四章 次日   选锋军骑兵部队虽然也陆续渡河过来,但在整体规模上要低于北岸已经增援到淮川附近的赤扈骑兵一大截为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并没有分散出去趁夜追亡杀溃。赤扈骑兵虽说没能阻止京西汉军的溃败,但其自身伤亡不是特别惨重,尚有一战之力。   这也注定了今日一战最终能有多大战果,更多取决于到底有多少溃兵逃卒慌不择路钻入淮川城这个牢笼里,取决于新登岸的靖胜军能不能在接下来一两天时间里,对淮川城完成合围,阻断其守军退路。   为防止擅长野战、分散作战的虏骑有可能趁乱杀回马枪,激战一日的将卒即便不需要连夜往涌金河沿岸推进,也都衣不解甲,抱着刀枪盾矛直接坐在野地篝火旁歇息,以便随时起身重新投入战斗的准备。   四周除了拿长枪、长矛与拒马捆扎起来,形成防备冲击的简易护墙外,营帐都没有支起来,以免夜战集结时成为己方的障碍。   大部分将卒都精疲力竭,一堆堆密如繁星的篝火旁,打鼾声此起彼伏,混杂在渐有凛冽之意的寒风里,负责守夜的兵卒忠于职守,像青松一般守在营地各处,专注听着外围的动静,有一种异样静谧的气氛。   最终是范宗奇随靖胜军第二、第三镇主力渡河来到北岸督战,徐怀继续留在南岸。   韩圭、刘师望、周景等人劝阻,是不想叫地位更加重要、更不容有失的徐怀再去冒无谓的风险;陈子箫则主张应该让范宗奇、史琥、陈缙等统制一级的将领,直接去面临复杂凶险的战场,不能事事徐怀皆去亲力亲为。   徐怀对于今日稍有不慎,就会对大局产生极其深远影响的战事,也没法完全放心,即便耐着性子留在南岸,也是留在军情参谋司的营帐里,以便随时能听取北岸传来的信报。   待确认淮川城与汝水河口之间,靠近淮河的九座坞寨全部占领之后,徐怀才稍稍松一口气,返回自己的帅帐休息。   这九座坞寨大小不一,距离淮河仅有数里、十数里之遥,与淮川城以及淮川城以西的坞寨,乃是京西敌军于淮川县境内的守淮第一道防线。   兵败如山倒,岳海楼都在部众的簇拥下仓皇北逃,淮川城以东的坞寨守军自然也没信心坚守,纷纷弃寨而逃,仅有两座坞寨守军反应迟钝。   为防止夜长梦多,后续渡河的靖胜军甲卒只能硬着头皮连夜强攻这两座坞寨。   将淮川城以东的九座大小坞寨悉数拿下,渡淮初战才算是获得较为圆满的结果,靖胜军、选锋军左镇才算是在淮河以北拿下立足之地。   徐怀回到帅帐,舒服睡了一觉,直至次日天光大亮才醒过来,军情参谋司也将昨日战绩粗略统计出来。   岳海楼所部京西汉军除了在淮川附近准备较为充分,提前在便于登岸作战的地区修建坞塞防垒进行封锁,在淮川以北焦陂、泉河等地也构筑多重防线,还第一时间调来逾四千赤扈骑兵参与,使得他们昨日抢滩作战打得极为艰苦惨烈。   选锋军重甲步卒昨日一战牺牲将卒近四百人,靖胜军牺牲将卒一千三百余众,两军相加的受伤人数更是高达三千余众——特别是选锋军重甲步卒昨日黄昏,迎战兵力还占优势的赤扈骑兵,作战格外艰巨,伤亡比例要比靖胜军高出近一倍。   徐惮、孙延观所部重甲步卒以及靖胜军第一镇,现在都需要立时撤回南岸进行休整、补充,短时间再难上战场。   而昨日一战阵斩及俘虏敌卒约五千余众。   相比较以往的辉煌,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值得称道的战绩。   因为京西汉军最后被击溃时,有大量伤卒被遗弃在战场上,无法及时转移撤走,或被击毙,或进行俘虏,最终沦为靖胜军及选锋军的战功,倘若单独以阵斩计,昨日一战选锋军及靖胜军只能算略占上风。   不过,这是在优势敌军眼皮子底子抢滩作战所斩获的战果,也绝对谈不上令人不满意就是了,较为符合军情参谋司战前的预测。   当然,根据潜伏淮川城的内线冒险传讯,昨夜约计有一万三千余溃卒仓促逃入淮川城中,连同淮川城原先的守军,总计有一万八千敌军目前被困于淮川城里,这才是昨日渡淮初战就冒险突然提前发动决战的最大战果。   范宗奇、史琥、邬散荣、余整、余珙等将昨夜除了占据淮川城以东的坞寨外,还率先锋军左镇骑兵主力、靖胜军第二、第三镇连夜推进到涌金河沿岸,从淮川城的北侧,初步封锁住敌军增援淮川的通道。   现在军情参谋司正加紧调兵遣将。   一方面调动州县守兵以及诸路轮戍兵马,去接管新占坞寨的防御,为后续围攻淮川城做准备,以便选锋军、靖胜军的精锐战兵能腾出手来,不需要为坞寨以及营垒的基础防御分散兵力。   一方面组织人手在长滩寨以南紧急修建浮桥,方便人马以及作战物资能大规模快速调动。   另一方面军情参谋司也已经在拂晓时分调集数千辎兵渡河北上。   这部分辎兵除了参与壕沟、营垒的挖掘、修筑外,还需尽快将封堵涌金河的十数座堰坝挖通,以便水军战船能进入涌金河。   那样的话,靖胜军、选锋军以及诸路轮戍兵马才能真正腾出手围攻淮川城。   这些都要尽可能赶在京西汉军在焦陂、泉河等地重新站稳阵脚、调来新的援军之前完成,才能确保被困淮川城里的一万八千多敌军,一个不落的转为香甜的战果。   当然,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岳海楼、仲长卿、孟介、蒋昭德等京西主要将领,昨日溃败后第一时间都逃到涌金河以北,目前淮川城里级别最高的京西守将,乃是桐柏山大寇高祥忠之子高腾安以及赤扈副千户支屈明。   高腾安能为京西兵马都总管都指挥,被赤扈人封为千夫长,主要也是高祥忠较早投靠岳海楼,但高祥忠自己近年来伤病缠身,带不了兵,主要留在岳海楼身边襄助军务,只能将主要嫡系兵马交给高腾安统领;高腾安在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无论能力还是声望,远不能跟仲长卿、孟介等将相提并论。   目前高腾安、支屈明在淮川城除了所部四五千兵马外,其他皆是收拢过来军心涣散、没有组织的溃兵,他们恐惧这边趁溃抢城,清晨时分已下令将淮川城四座城门从里面拿砖木土石堵死,只想着坚守待援,完全不敢出城与靖胜军一战。   这反而使得靖胜军第二、第三镇人马,前期无需太过顾忌淮川守军敢出城反击,可以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到涌金河沿岸,集中力量狙击、拦截有可能增援淮川、接应淮川守军突围的敌军主力。   此外,邓珪从寿春也传来令人振奋的战报,宣武军昨日同时于下蔡城以东地区发动渡淮抢滩作战。虽说伤亡要更大一些,但在经过一日苦战,击退虏兵多次进攻,初步在东店镇稳住阵脚,后续将进一步稳固阵脚,即便不会仓促强攻下蔡城,也能将平燕宗王府相当一部分的主力牵制在寿春以北,无暇西顾。   镇南、平燕两大宗王府占领河淮地区多年,对降附汉军完成改编,推行军户制,已经初步站稳脚跟。   徐怀此时举江淮之力发起北征,在河淮地区必然会面临赤扈两府主力的封堵拦截,他需要邓珪、杨祁业在寿春及濠州等地同时发动渡淮抢滩作战,吸引住平燕宗王府的兵马,才能为潢川等地的渡淮作战分摊压力。   当然,东线的渡淮作战,还是以邓珪其部宣武军从寿春渡淮进攻下蔡为主,杨祁业从濠州渡淮牵制敌军为辅。   邓珪从寿春出兵夺取下蔡,不仅能令寿州外围的守御形势真正完善起来,还能与靖胜军从潢川出兵计划攻取的淮川城,对占据颍水河口要冲之地的颍上形成夹峙之势。   这也是夺取颍上城、控制颍口,继而沿颍水而上,攻夺汝阴等城,收复颍州全境的关键。   唯有收复颍州,控制颍水下游河段,大越才算是在淮河以北获得真正能屏护整个淮河中上游地区的战略支撑点。   也只有收复颍州,才有可能以较小规模的兵马,实现屏护整个淮河中上游防线的战略目标,接下来徐怀才能将更多的精锐兵马集中到西线去收复河洛! 第二百一十五章 围困   寒风渐有凛冽之意,仲长卿勒马停在黄绿相间,还没有完全枯黄的草丛之中,神情有些恍惚的眺望涌金河方向旌旗林立。   短短六七天时间里,京襄军不仅在涌金河两岸修建了十数座大小营垒,还征集两三万辎兵北上,将他们之前仓促间封堵涌金河,连接两岸的十数座堰坝挖开,重新打通涌金河水道,使其铁甲战船能够进入,从而更彻底的封锁住他们从陆路往南接援淮川的通道。   当然,说彻底封锁也不恰当。   倘若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能够不惜一切代价,将十万精锐步骑、数万辎重辅兵集结到焦陂、泉河一线,以泰山压顶之势往涌金河沿岸进逼,还是可以先从两侧将涌金河重新封堵起来,然后再去强攻京襄在涌金河沿岸的营垒。   涌金河毕竟只是在几段天然河流基础之上挖掘、贯通起来的半人工运河,河道宽的地方也仅有二三十丈,窄处则只有五六丈,跟淮水、颍水不能相提并论。   又由于十数年没有谁想着修缮管护,涌金河的河道被汝颍下游的洪水浸灌过三四回,淤堵得厉害。   京襄军即便此时已经将十数座截断河道的十数座堰坝挖开,但在进一步疏浚之前,也仅有一些斗舰、排桨战船等中小型战船能够进入。   更何况再有一两个月,河淮地区进入真正凛冽的寒冬时节,涌金河等水流细缓、河道狭窄的河流,会比淮水、颍水等大型河溪冻得更结实、封冻期更为漫长,这会为镇南宗王府在近淮地区进行大规模的兵马调动,提供便捷。   不过,问题是宗王府会不会下决心在这个冬季将十数万兵马集结到焦陂、泉河,与京襄军进行会战?   再一个,就是淮川城能否支撑住两个月,支撑到十数万援军完成集结的那一刻?   仲长卿皱着眉头,他对两者都有疑问的。   他们在水军战船的劣势太大,已经失去对淮河的控制权,照着既定的计划,淮川等近淮城寨,都是可以放弃的。   镇南宗王府也明确要求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将对河淮西部地区的防御重点放在汝阴等虽处于颍河下游、但距离颍河口尚有一定距离、便于封锁河道的城池上。   照着既定的计划,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应该依托汝阴(颖州治)等城池,与淮水河道拉开六七十里的距离,在泉河、焦陂等地构筑真正的第一道守淮防线。   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叫京襄的后勤补给线在淮河北岸稍稍暴露出来,才能叫赤扈骑兵更充分的发挥出机动优势出来。   骑兵的核心优势,永远是比步兵高得多的机动性。   这也是骑兵部队令步卒望尘莫及的战略优势。   然而京襄甲卒借助战船,可以沿淮河等开阔水道快速转移、调动集结;除了步骑可以依托河道结阵外,甚至还可以借助战船快速运输大中型战械,物资补给也更高效、快速。   因此在近淮地区作战,京襄军的战略优势,是要比赤扈的步骑精锐更为明显。   之前阻截一战,主要也是淮川城左右能登陆的地点多为淤滩,令京襄军登岸抢滩作战较为困难,但即便如此,由于没有迂回穿插的空间,京襄军侧翼的阵列又足够坚密,增援过来的数千赤扈骑兵,前期根本就没有参与作战的机会。   现在京襄军已经占领淮川以东的多座坞寨,不仅在淮河北岸抢修出多座能通过淤滩的栈道码头,还在长滩寨南面快速架设出一座可以启闭的浮桥。   这些措施令京襄军在近淮地区的战略优势彻底体现出来。   权衡于这点,不要说京西兵马都总管府了,就算整个镇南宗王府,亦或平燕宗王府,都应该避免在近淮地区与京襄会战。   这是在这个冬季之前,两府就取得的共识。   两府对淮川、下蔡、颍上以及怀远等近淮城池,意见也是能守则守,守也是想着尽可能多的消耗京襄的有生力量,拖延京襄往北推进的时间——这些城池不能守,则可以纵火烧毁,将民众屠尽或往北驱赶,撤出守军。   在大的战略方向,陈州、许州、宿州、徐州才是河淮地区防御的重点,将陈、许、徐、宿往南到淮河之间约一两百里的纵深,都变成白骨露于野、寸草不生的缓冲区,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是没有一点压力的。   如有必要,两府甚至可以将整个河淮地区的村寨城池都纵火烧毁,将汉民都驱赶到河东、河北等地,或者直接屠杀一空,可以将整个河淮地区都变成千里无一人、骑兵部队可以肆意纵横驰骋的荒芜战场。   认清楚京襄水军的优势,淮川就从来都不是必守之地。   京西诸将也早就做好战事失利,就将守军撤出、纵火烧毁淮川城的打算。   不过,谁能想到对京襄渡淮兵马的拦截,溃败会来得那么突然。溃败发生天暮之时,大部分溃兵受阻于涌金河,在夜幕下就像无头苍蝇,惊惶往淮川城逃去;淮川守军也压根没有来得及撤退,退路就被京襄军封锁住。   京西集结兵马拦截京襄渡淮兵马直至溃败发生,直接伤亡仅四五千众,这是完全能够承受的,毕竟阵斩京襄精锐也将近两千,这是他们事先就颇为期待的交换比。   然而此时却有近两万兵马被围困在淮川城里插翅难飞,却是京西诸将绝无法轻易割舍的心头肉。   在两年残酷的对峙作战之后,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经过两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将常备兵马规模重新扩大到八万人众。   要是初战就损失掉逾三成兵力,接下来还要怎么守御许、陈、颍三州?   再一个,溃败伤亡,一般说来都是新兵新卒居多,只要武吏军将以及久历血战考验的老卒大体能保存下来,不遭受大的损兵,这时候补充新卒进去,休整一年半载,差不多就能恢复战斗力。   只要京西后续不需要承担繁重、残酷的战事,从河东等地调集足够援兵助守许陈等地,京西诸将所部倘若都能相对均匀的损失三成兵马,也不至于叫仲长卿等如此焦虑。   这一次,他们主要将领基本上都成功逃脱出来,没有谁直接陷落于战场之上,但仲长卿与孟介等将,其部有七八成以上的老卒及中下层武吏,在混乱中都逃去淮川,此时被围困于淮川城中。   要是不能成功接应淮川守军南撤,仲长卿、孟介等将即便能从许、陈、郑、颍等地军户新征上万新卒入伍,但没有足够多的中下层武吏、老卒作为支撑,战斗力会下滑到何等惨烈的地步?   不要说其他,单是补充的新兵,想要将兵甲补全,可能都要等上三五年。   难不成指望其他将领会将麾下追随多年的武吏军卒及老卒割出来一部分出来?又或者指望其他将领让麾下的将卒分出一部分铠甲出来?   京西诸将领间,可没有这么和谐友爱。   ……   ……   靖胜军渡河主力优先部署于涌金河沿岸,也是先修筑涌金河沿岸的营垒,直到这时才抽调三千辎兵,在数千步骑的掩护下,抵近淮川城修筑连营。   连营也是从正对城门的小营着手修起,先以车阵封锁城门外侧,再开壕沟、修造栅墙。   淮川城南城门距离淮河仅五百余步,临河也有淮河沿岸仅剩不多的一段长堤,主要防止淮川城墙受到洪水的冲击。   南城外的陆地太过狭窄,绝大部分都处于城中投石机的攻击范围之内,没有修造营垒,而是以两座狭长型的车阵从东南、西南方向,贴着长堤楔入到南城的正面;在车阵的外侧修筑营垒及栈道码头。   又由于南城门乃是守军唯一没有用土木砂石彻底封死的城门,还额外在长堤外侧的淮水之中下锚驻泊两艘楼船加强封锁。   连营初成规模之后,除了一部分靖胜军精锐甲卒外,更多是调诸路轮戍兵马填进来。   虽然一般说顶着敌军的箭石,附城强攻伤亡不会少,但外围营寨扎稳固了,又有精锐撩阵防犯守军出城反攻,攻城兵马即便承受不住太惨烈的伤亡,中途发生溃逃,也不会引发连锁反应,整体的伤亡规模也就能得到有效的控制。   徐怀驻足站在四里开外的一座土台上,眺望灰扑扑的夯土城墙,左右的树木已被砍伐一空,显得格外的荒凉——   在土台的南面,有一个小村落,大部分村民或逃亡,或死于疫病、或死于虏兵的铁蹄,或被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抓走充当壮丁,就剩十数老弱妇孺,畏畏缩缩的躲在远处,朝这边张望,一个个都瘦骨嶙峋。   徐怀听着范宗奇等人汇报攻城部署,心思却岔到这十数老弱妇孺身上,跟随行的陈子箫、韩圭、刘师望等人说道:   “淮河以北新收复的地域,土地分配要与南岸保持一致,不宜直接授田给无地农户。不过,过去这些年,他们承受虏兵极其苛刻的盘剥,在减计正常田赋役钱之后,其他部分可以在缴获的物资当中予以适当清退。只是这事要做扎实了,会增添很大的工作量啊!”   京襄所推行的新政核心还是田地的分配与授予确保往老卒与功勋将卒倾斜,同时还需要保持一致性、一贯性,因此基本上会将新收复的区域耕地收为官有,然后组织收复区的民众耕种收租纳赋。   不过沦陷区民众生活极其困苦,同时京襄推动北伐,又需要尽最大限度的争取沦陷区民众的支撑,就需要以合理的名目给予实物补助。   “也不会增添太多……”韩圭笑着应道。   京西敌军控制的核心区,如许州、陈州等地,人口还稍稍密集一些,往南人口就稀疏得厉害。   淮川县战前是人丁超过十万的大县,目前除了淮川城外,他们已经收复淮川县大部分地域,对这一沦陷区人口进行初步统计,仅有八千余众。   对这部分民众,给予每户四五石粮食以及被服、盐糖、农具等物资的救济,组织辎兵帮助他们修缮屋舍,要比直接授田更能解燃眉之急。   要不然的话,就算直接授田,也会有不少人熬不过今年这个冬天,更不要说等到明年夏秋地里长出收成了。   又由于人口十不存一,工作量以及需要投入的物资,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恐怖。   南下流民里有不少粗通笔墨甚至寒窗苦读的儒生,可以按照属地招募过来参与相关的工作;往后收复更多的失地,也都可以比照淮川实施。   在这方面,京襄早就做得得心应手了,韩圭不觉得会有太大的难度。   徐怀点点头,具体的事要韩圭直接找史轸商议着去做,他又转回头跟范宗奇说道:“唯有拿下淮川城后,才能将确山、楚山、信阳、罗山、潢川、光山等地都能屏护在内侧,到时候才可以放心将徐心庵所部调到蔡州,推动临颍大堤的建设。这事宜早不宜迟,你们说的法子可以一试,但需要先完成攻城部署,甚至可以将投石机都架起来,先轰上三五天,进一步撼动守军的意志,成功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失败了也不打紧,按部就班攻城就是……”   前些年为限制虏兵南下,京襄(楚山)在召陵辖域内,一面在汝河南岸修造大堤,一面在汝河北岸开凿石渠,将汝河召陵段以上的水流泄往北岸,夺颍水入淮。   当然,汝河北泄,只有很短的一段石渠导流,再往北基本上就是顺着地势到处漫灌,差不多在陈州的南部、颍州的西部,形成东西绵延两百余里、南北数十里到百余里纵深不等的洪泛区。   这个冬季,徐怀就想着在召陵石渠以北修筑一条大堤,尽可能将汝河上游来水直接导入颍水河道——这样的话,召陵以北、以东的洪泛区才有可能在未来三五年间逐渐退水,适合通过、耕种以及修造营寨。   也唯有大堤修成,汝水上游与颍河之间,才会形成真正的,可以通航船的河道。   这也是进攻、收复许州、陈州的前置工作,宜早不宜迟。   要不然的话,就算收复许州、陈州,却只能依赖靠近箕山东北麓的狭长地带往前线输运补给,太容易被赤扈人的优势骑兵切断了。   计划中修筑的大堤,位于蔡州行营与京西许州守戍区之间的缓冲地带,目前蔡州行营驻以精锐战兵两万余众、守兵一万余人,相对驻守许州的敌军,在兵力上还是略低了一些,无法保障大堤修造顺利开启。   现在就需要尽快打下淮川,以便楚山、罗山等地的驻军腾出来手,前往蔡州,增强对许州之敌的军事压力。   为此,范宗奇与军情参谋司拟定了一个秘密计划…… 第二百一十六章 潜伏   重型石炮的悬箱里码入整整齐齐的铁锭,单只悬箱重逾万斤。   经过短暂的休息过后,随着令旗有力的挥落,悬箱几乎同时被按下机括坠下,瞬息过后被连接炮梢尾端的铁线绳猛然勒住坠势,巨大的冲击力极瞬间通过炮梢传递给巨大的悬架。   左右总计有十数架重型石炮一起发射,大地在这一刻都震颤了起来。   不过,所有人都紧张的盯着那一根根长逾六丈的炮梢,这时候夜色褪去,天光更为明亮,能清晰看到炮梢在这一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弯曲成弧形,同时伴随发出“吱吱哑哑”、令人怀疑随时会断裂开来的异响。   重型石炮大规模采用精铁构件,悬架更加稳固;填以铁锭进行配重的精铁悬箱,体积要比传统小上一半;浸抹油脂的铁线绳在发射时发生断裂也极其罕见的——不过,作为投石机最为核心的蓄力发射构件,炮梢目前还只能挑选坚韧而富有弹性的木料制作,发射石弹、泥丸弹时还是容易发生断裂。   就见炮梢仿佛像一把怒张的大弓,在弯曲到一定程度时,又猛然停滞住,然后梢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反方向猛然甩动起来,石弹脱梢而去,在半空中发生尖锐的啸响。   熟练的炮手们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各司其职运作起来:   有人用绞盘快速将悬箱快速复位,有人往梢头勺形弹仓里装入新的石弹,有人负责观察石弹飞行的轨迹,手里拿着纸笔准备计算铁线索需要调节的长度,才能更精准的轰砸到城墙……   所有的重型战械,包括消耗巨大的烧制泥丸弹、石弹,都是通过舟船,直接从楚山、信阳及罗山等地快速运抵战场——这为迅速组织攻城作战提供极大的便利,从修建连营彻底围困住淮川城,到架起上百架重型石炮日以继夜的发起攻击,仅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之后三四天就将淮川东西以及北侧的三面城墙轰砸得面目全非,坍塌了好几处缺口。   而先利用重型石炮尽可能多的摧毁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在城墙上轰塌出大大小小的缺口,才能最大限度的降低强行攻城的难度与伤亡。   天地更加亮堂起来,在呼啸的北风中,一辆辆偏厢盾车、弩车、投石弩车、云梯车从营垒推出来,进入出发阵地。   第一批即将登城作战的人马已经在出发阵地完成集结。   那些还没有经历过几场战斗的新兵,难掩内心的紧张,一遍遍的检查身上所穿的铠甲,将佩刀拔起又插入,生怕关键时会卡住,检查盾牌握柄有没有松动,还不时神情凝重的远眺淮川城墙。   却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大多惫懒的坐在干燥的泥地上,掰着麦饼或肉脯,小口的嚼着,耐心等候攻城指令下达……   数千淮川守军也在城墙的背面待命。   拂晓时分确认京襄军有附城强攻的迹象,守将高腾安、支屈明就将更多的守军调动起来参与防守。   只是短短三四天,数里长的城墙已经被轰砸得面目全非,京襄军投石机的攻击还在持续不断的进行中,守军只能先在城墙背面的墙脚根下待命。   即便如此,还是不断有大块的砖石从城墙上被震落下来砸伤人,兵卒怨声载道,只是督战的赤扈骑兵,不时凶神恶煞的巡视经过,令他们不敢异动。   上万溃兵涌进来时,一度令淮川城乱作一团。   不过,淮川作为京西对阵京襄最重要的城池之一,除了驻守较为精锐的五千多京西汉军外,还有以赤扈本族精锐为主的五百镇戍军坐镇,官吏配给也较为充足。因此在封堵四城城门之后,经过数日的梳理,城里也很快恢复秩序。   残酷的守城作战即将发生,天光大亮之后,城里依旧没有解除戒严——在京西汉军及镇戍军的残酷治下,街巷之间空无一人,没有谁敢跑出宅院,只有巡卒偶尔经过。   一队巡兵穿过城东的一条巷子,十数兵卒在一座宅院前停了下来,领头乃是一员都将,约三旬年纪,脸庞削瘦,有几道或深或浅的刀疤,显得彪勇悍戾。   他警惕的看了看街头巷尾,确认没有异常之后,走到朱漆剥落的宅门前,轻叩吞兽铜环。   宅门几乎同一时间“吱哑”一声从里面开启,一名身穿葛布夹袄的青年从容说道:“唐军使先着兄弟们进院子里歇上片刻,街头巷尾我们都有人盯着,暂时没有异常……”   瘦脸武将朝外面挥了挥手,示意巷子里十数兵卒都进院子里。   青年扫了十数兵卒一眼,问瘦脸武将:“唐军使将情况都跟兄弟们说清楚了?”   “怕当中出什么岔子,事情没有说透,”瘦脸武将说道,“但这些兄弟跟随我多年,当初乃是为活家小,无奈落草,没有做过为非作歹的恶事,更不甘心沦为胡虏走狗,残害中原百姓、践踏大越故土。要不是柳爷要我们安心潜伏以待有用之时,我早就带着他们逃去荆南,与家小团聚了,请柳爷放心使用……”   柳湖亭点点头,在前院留下监视的人手,带着瘦脸武将以及十数兵卒往后宅走去,连走边跟瘦脸武将说道:   “高腾安是草包一个,但高祥忠为了扶持自己的儿子,将手下较有能力的几个部将,都安排在高腾安身边;支屈明在镇南宗王府,也屈指可数的年轻一代赤扈将领——除此之外,淮川伪县令石富鹏其人阴险狡诈,淮川城能这么快收整溃军、恢复秩序,与他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白天贸然接近高腾安、支屈明,很有可能还没有接近,就会露出破绽。今天的攻城作战,会持续一整天,强度也不会太大,先让兄弟们跟我们的人手先熟悉起来,等天黑再行事……”   这时候走到后宅,唐渊看到五十多名甲卒已在院子待命,虽说身上都穿着京西汉军的铠甲,只是神色间透漏出来的剽悍劲,绝非寻常京西汉军兵卒所具备。   而他带过来的十数兵卒,这时候看到这一幕也是又惊又疑,真要是光天化日之下带出去,很难不露出破绽;夜色才是最好的掩护。   柳湖亭看向唐渊带过来的十数兵卒,介绍说道:“大家对我们的身份想必都有所猜测了吧?不错,我们就是奉大越司空府之令潜伏在淮川的人马,这次邀唐军使与诸位兄弟共襄盛事……”   淮川作为渡淮北征首战必争之地,军情参谋司不仅在战前就做了大量的工作,在长滩寨抢滩一战击溃敌军后,还安排一小部分精锐扮成溃卒混入淮川,进一步加强淮川的潜伏力量。   当然了,军情参谋司最初计划是用潜伏人员在城里利用种种手段制造混乱,削弱守军斗志,搅乱守军的组织调度,同时有针对性的策反一些京西汉军将领。   唐渊原乃洞荆湖寇,自孙彦舟起事直至接受朝廷招安,都是孙彦舟部将。   虽说其人武勇非凡,早年在对抗官军时立下不少战功,但唐渊不愿抛弃滞留荆南的家人追随孙胡等人投降胡虏,一度为孙彦舟囚禁,裹胁渡淮撤入颍州。   唐渊到颍州后原本想找机会逃回荆南,后在军情参谋司的潜伏人员劝说下,才决定留在颍州为京襄效力,并重新去争取赢得孙彦舟的信任。   渡淮抢滩一战,孙彦舟所部有三千余人马,在孙彦舟次子孙效的统领下,从颍州治汝阴南下,参与了拦截作战;而重新获得任用的唐渊仅为孙效部下一名普通都将,在大溃败时接到指令,趁混乱率领手下部众逃入淮川城待命。   一方面是淮川守将整顿溃卒的效率比想象中要高一些,另一方面司空府想尽快夺下淮川城,以便其他方面能在这个冬季都有进展,军情参谋司与前线指挥司决定冒险集结潜伏人马,利用唐渊等几名策反将领的身份,在攻城之时,从内部寻找围杀高腾安、支屈明等敌军守将,制造更大的混乱,为一举攻陷淮川创造有利条件。   当年萧泫被策反后行刺萧逸能够顺利得手,甚至这些年过去,事情都没有暴露出来,主要是萧泫一直都极得萧逸的信任,同时萧泫自身在朔州的地位就颇高,身边的嫡系侍卫要么是子侄兄弟,要么是家臣家将,还都是武勇过人、精明能干的精锐。   唐渊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甚至仅他一人带着潜伏的京襄精锐,意图围杀高腾安、支屈明等人,也极其困难。   首先唐渊与孙彦舟关系恶化后才刚刚得到一些信任,在京西汉军内部的地位不高,仅是一名普通都将。   不要说他压根就没有机会大咧咧的带领数十京襄精锐接近到高腾安、支屈明等人身边,甚至在与其他守军接触的时候,也很难不露出马脚。   毕竟一支队伍六七十号人,只要出动,就不可能不跟城中的其他守军接触,而接触的时候,也不可能事事都由唐渊出面确保不露一点马脚。   因此最终的计划,唐渊挑选十数渴望南归、不甘降虏的部众,提前过来与潜伏人马会合,然后借助溃卒初整分散驻扎城中民宅以及指挥混乱的漏洞,借助夜色的掩护前往某段城墙参与守城,坐待时机或设计引诱高腾安等守将钻入他们布下的陷阱予以伏杀,然后助攻城兵马一举攻陷淮川城……   在柳湖亭介绍过情况后,见十数部众惊疑稍定,除了个别人担忧风险之外,更多人露出跃跃欲试之意,唐渊稍作嘱咐就放心离开了。   现在就算城里指挥再混乱,诸部人马再分散驻扎,但凡有什么军令下达,还是要找到唐渊他的头上,他得回到驻地守着。   除了之前组织重型石炮轰击城墙不算,第一天真正集结人马进逼到城下附城强攻,强度不会太大,主要以试探为主。   范宗奇起初也是刻意安排没有攻城经验、也没有进行太多演练的诸路轮戍兵马上阵,午后才安排有一些攻城经验、演练娴熟的兵马上阵,施加压力。   到黄昏时,西面、北面的夜战攻城强度未变,但在东城外一个个泥坑里倒入火油,积柴点燃,照彻进攻的路线。除了一队队精锐弓手随同攻城人马往城下进逼外,投石弩车、巢车等战械也都往坍塌出缺口的城墙方向逼近。   重型石炮,也开始更换铸铁弹进行投射——铸铁弹不像石弹、泥丸弹有溅射伤害,杀伤力及威力,甚至还不如石弹、泥丸弹,但同等重要的铸铁弹,体积要比石弹、泥丸弹小得多,射程相当要远上许多,可以限制守军将投石机拖到城下进行反击。   守军骤然间就感受到压力倍增,也是赶紧调兵遣将,加强东城的守御——东城门内之前还看着井井有条的进退秩序,骤然间就混乱起来。   这也是必然的。   淮川城短时间内收入一万三四千溃兵,又由于仲长卿、孟介等高级将领都逃到涌金河以北,没有进入淮川城,高腾安、支屈明、石富鹏等人手段再强,也只能把指挥使、都将一级的武吏找出来——这也是他们相对熟悉,或者能够确认身份,然后由这些指挥使、都将去收编溃兵。   城中驻营有限,收编的溃兵,都只能分散占据城中的民宅。   换作徐怀,没有足够多的武吏军将协助,也根本没有办法在短短十数日间,将这么多的溃兵重新整编一支指挥体系完善、如臂使指的兵马。   淮川城原本守军是较为充足的,甚至不需要收编溃兵的参与,也能较好维持城中的秩序,但在守城压力倍增之后,需要收编溃兵参与守城,没有一个完整指挥体系的弊端就彻底暴露出来。   唐渊带着人马赶到东城,守在城下负责安排调度的武吏即便明明不记得有调到唐渊所部,但也只是以为传令兵跑岔了道,听唐渊抱怨的怒吼几声,就毫不起疑的拉住唐渊,不让他离开,而是带着数十人马,填到一段刚拿砖石补好缺口的城墙上参与防守。   柳湖亭、唐渊登上城墙,也立即用火把发出暗号,避免城外的石炮、床弩等战械,朝他们所守的这段城墙发起攻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夺城   夜已深,乌云遮蔽苍穹,没有一丝星光漏下,但城墙上、城墙内外到处是点燃的篝火,照得城墙上下亮如白昼、人影憧憧。   新一轮的攻城暂告一段落,高腾安才在淮川县令石富鹏的几番催促下,爬上满是断箭残石的城楼“督战”。   看到远处攻城兵马正有如潮水一般退去,高腾安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欣慰。   京襄军将盾车环扣结成的车阵,推进到距离城墙根仅两百步的远处,下一批攻城兵马也已经在车阵之后完成集结,谁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发动新一轮的攻城。   振作精神对守在城楼附近的人马勉励了几句,高腾安就迫不及待下了城楼。   这时还有不断有石弹轰砸过来。   虽说高腾安等人站在城墙的内侧,不用担心会被石弹砸到,但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城墙在颤抖,还不时有土石被震落下来,高腾安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都过去十多天了,南朝兵马在外面越围越结实,援军怎么还没有影子?”   石富鹏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有援军过来,但有一点是清楚,此时绝不能在高腾安面前露了怯,小声劝慰道:   “别看南朝兵马此时攻城看上去颇为犀利,但只要我们咬牙再多坚持十天半个月,待天气更冷一些,汝颍淮涡诸水都冻结实了,赤扈铁骑横扫河淮,少将军还用担心南朝兵马不退,援军不至吗?再一个,这些年京西虽然没有在京襄手里占到多少便宜,却也没有吃多少亏啊。再说之前是京襄主守,我们主攻,这统兵征战从来都是攻艰守易。现在攻守易势,我们有两万兵马在淮川,还担心守不住城池?要是依我拙见,我宁可宗王、岳帅缓出援兵,我们狠狠挫一挫京襄兵马的锐气,这才显得少将军奇功可居啊!”   “就你会说话。”高腾安神色稍振,笑骂石富鹏。   这时候听到前面喧哗声传来,他们摒息凝神,隐约听见前方有人在鼓噪:   “当官的都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南兵入夜后都攻了四五回了,百十步长的城头就有好几十个兄弟死伤,却不见一个当官的登上城头看上一眼。谁他娘有种的,跟老子一起去找那些当官的,问问他们是不是就我们兄弟们活该在城头挨刀劈挨枪捅?”   “说的也是啊,我们都是汉人,为什么要替赤扈人卖命,跟汉人自相残杀?朝廷也都投了好几回劝降书,城破之后,我们大不了继续给朝廷卖命吃兵粮,不仅不用担心会被砍头,谁要是拿下赤扈人的头颅,还能立功换赏钱——一颗赤扈人的头颅,能换上百贯赏钱,不吃兵粮,回老家置办十来亩田地,找一房婆娘,不比在这里提心吊胆生怕没命活到明年强?”   高腾安听了这些话额头青筋暴跳,怒气冲冲的质问道:“这他妈是谁带的兵马,吃了熊心豹子胆在那里妖言惑众?督战队在哪里,岂容这些王八蛋在那里放大屁?”   淮川守军以高腾安所部为主,另有支屈明所率五百镇戍军——镇戍军皆为赤扈本族或色目精锐,也是诸宗王府直接掌控、加强地方守御及监视地方的精锐兵马,地位凌驾于降附汉军之上。   大越立朝以来禁军募卒绝大多数都携家小居住军营,被俘或投降赤扈人之后,也基本上都有家小跟随——这就决定了以降附兵马为主,并从云朔、河东等地强征汉蕃青壮从军的京西汉军,对大越的感情维系非常薄弱。   更不要说这些年来,这些投降汉军手里沾满了中原汉民鲜血。   再加上支屈明率领镇戍兵马转为督战队执掌生杀大权,巡视四城严整乱纪,淮川城被围后军卒人心惶惶、担心城池守不住的是有,斥骂抱怨拖了十数日还不见援军踪影的是有,但公然议论要拿将官及赤扈人头颅开城投靠南朝的,却极罕见。   高腾安在城下听了这些投敌议论顿时间就火冒三丈,也没有细想,下令身边的侍卫武吏带着人马登上城头,去将那几个妖言惑众的兵卒拿下处置。   起初仅有二三十侍卫登上城墙,但城头没谁承认议论投敌之事,再一个城头守军已经被鼓噪得心浮气躁,哪里肯叫侍卫轻易抓走他们的人?城墙上顿时乱哄哄一团,好一会儿都没能捉住一两个妖言惑众者杀鸡骇猴。   高腾安虽说没有什么能力,但也知道这种风气必须坚决扼杀,又派更多的人手登上城墙进行弹压。   这时候十数人影从巷子里走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边走边问道:   “少将军,发生什么事情,前面怎么乱糟糟一团?”   众人都被城墙上的动静吸引住,高腾安、石富鹏身边就剩二三十名侍卫武卒,也没有谁想着阻拦这些人靠近过来。   待来人走到火把、篝火能照亮的地方,见是孙彦舟、孙效父子手下的都将唐渊,高腾安蹙着眉头,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你好意思问我发生什么事情,这处城墙是不是你负责盯着,怎么会有人妖言惑众,竟然公然议论投敌之事,吃豹子胆了,是不是你的部众?你刚刚又跑哪里去了?”   “刚将南兵打下去一波,看着外面的投石机又动作起来,就带着兄弟们下来躲一躲,城头有人盯着就行,不会误事,”唐渊装糊涂说道,“这里是我负责盯着不假,但我手下一个个都老实得很,哪里会乱说八道,少将军你会不会听岔了?”   “我听岔了,还是你放纵部众太甚?”高腾安冷笑道,“待将人捉拿下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然而未待高腾安话音落下,就见城头城下一片刀光纵起——不要说高腾安、石富鹏身边二十多名侍卫毫无提防,顿时间就被砍翻十数人外,登上城墙弹压捉人的六七十名侍卫,也完全没有防备身后已经有三十多名甲卒此时已悄然集结起来,持刀盾猛然砍杀过来,很快就杀得溃不成军,只能往另一侧逃避,根本无暇再回到高腾安、石富鹏身边守护。   柳湖亭一脚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淮川伪县令石富鹏踹翻在地,又拿长弓从后面勒住高腾安的脖子,令他无法挣扎。   唐渊拿刀架在试图反抗的高腾安脖梗上,一边将他佩刀摘下,一边冷声笑道:“少将军生在汉土、长在汉土,饮汉水餐汉食,今日甘为胡人走狗,唐渊今儿真要跟少将军好好说道说道投敌之事?”   “你、你……”高腾安骤遇变故,身子吓得发软。   唐渊也不跟他废话,押着高腾安、石富鹏二人从登城道退回到城墙之上,一边拿器械封堵城墙两端,一边在登城道上下安排好人手,防止守军冲杀过来夺回高腾安、石富鹏,同时挥舞火把发出信号。   号角声再一次“呜呜”吹响起来,新一轮的攻城即刻发动起来。   其他地方安排的都是常规攻城兵马,不过唐渊、柳湖亭他们所守的城墙外围,早就安排好数百选锋军甲卒待命,很快就冲到城下架起云梯,直接附墙登上城头。   这次孙延观也登上城墙,亲自指挥人马沿着城墙先往东城门楼方向猛攻猛打。   东城门虽说城门洞已经拿砖石堵死,但城门内外最为开阔,还有宽阔的长街贯穿整座淮川城,直通西城门。   同时城墙内侧的几条登城道也主要集中在东城门楼附近,夺下东城门楼,外侧架设云梯,内侧借助登城道,可以更快速的往城内输送兵马。   东城门楼已经垮塌掉,但碎砖杂木也基本上清理掉了,石砌城台要比两侧的城墙宽出两倍,更方便架设床弩及中型投石机控制左右,防止城中守军反击……   唐渊、柳湖亭率部突然暴动,不仅将高腾安身边的侍卫兵马杀伤逾半,更将高腾安、石富鹏二人劫持在手。   虽说在夜色下消息传递较慢,其他方向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但东城门楼附近这时候已经乱作一团——唐渊、柳湖亭又使部众大声鼓噪高腾安、石富鹏已经投降归顺。   城头守军群龙无首,哪里还有什么斗志?又没有高腾安、石富鹏带着侍卫人马在后面督战,守军很快就被杀得节节败退,大批兵卒丢盔弃甲往城里逃去,又或纷纷放下刀枪投降,只用一炷香的工夫就将东城门楼及附近的城墙夺下。   正常说来,范宗奇应该下令将北城、西城外的兵马撤下来,让出守军从北城、西城逃亡的通道。   这样他们只需要不断通过东城门源源不断的往城里输送精锐兵马,沿着长街往纵深处展开攻势,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瓦解敌军的意志,迫使其投降或仓皇出城逃亡,到时候只需要派出骑兵在城外收割毫无组织的溃兵溃卒即可。   不过,这么做的坏处,就是避免不了会有少量的漏网之鱼逃出去。   而一旦淮川城陷的细节泄露出去,就会引起岳海楼、仲长卿之流对孙彦舟、胡荡舟所部降军的警惕。   京西、河洛、徐宿等地的汉军,要么是河东、河北、陕西等地携家小投降的禁厢军,要么是从云朔、河东、河北以及更为遥远的辽东等地征募的汉民青壮。   这些敌军,军情参谋司可以策反个别将吏,但正常情况下,几乎没有可能策反一整队人马,除非将其围困起来迫使其归顺、投降。   孙彦舟、胡荡舟率领投敌的归德军却是例外。   一方面是归德军初降赤扈人,大部分将卒都是受孙彦舟、胡荡舟等人裹挟投敌,还没有来得及做下太多烧杀掳掠的恶事。   另一方面第二次淮南会战,赤扈人一度渡过长江攻入建邺府,但只是将孙彦舟、胡荡舟等少数将领的家小接走,绝大部分兵卒的家小都还滞留在荆南,现在正受到严密的监视。   这也注定归德军中下层将卒,有着很强烈的南归意愿。   而目前归德军又在孙彦舟、胡荡舟的率领下,主要驻扎在颍州治汝阴城中。   但凡有可能,哪怕多付出一两千人的伤亡,还是要避免淮川城陷的细节提前泄露出去。   因此在唐渊、柳湖亭发出成功劫持高腾安、石鹏富等人的信号之后,范宗奇非但没有打开北城、西城纵敌出逃的通道,相反还从大营调集更多的兵马加强封锁,在天亮之前以稳固东城门楼阵地为主,准备天亮之后对城中展开强攻,将淮川守军一个不落的予以歼灭或俘虏…… 第二百一十八章 新的目标   选锋军健锐夺下东城门楼后,先控制住东城门内侧的军营、宅院;天光乍现时,清濛濛的晨曦将笼罩淮川城的夜暮揭去的那一刻,通过云梯、登城道进入东城门内侧稍作整饬的千余靖胜军甲卒,就沿着连接东西城门、横贯整个淮川城的长街往城中县衙方向推进。   守军以及收编溃兵都没有什么斗志,最大的障碍还是支屈明所部五百镇戍军抵抗意志很强。   在得知高腾安、石富鹏等被劫持之后,虏将支屈明就第一时间集结所部精锐,往东城门杀来,但迎头撞上已经夺下东城门楼的选锋军健锐。激斗片晌,见无法冲开选锋军的防御,而越来越多的靖胜军甲卒快速进入城中,支屈明被迫率部往县衙退去,想着占据县衙这一中心点,以便更从容组织城中的守军。   不过,镇戍军驻守地方,虽然有监视地方之责,但一般不干扰汉军内部的事务。除了高腾安、石富鹏等少数几人外,支屈明对淮川守军大部分军将武吏都不熟悉,对那些溃逃进淮川、互不统属的指挥使、都将们,更是连面孔都认不得。   东城门失守后,城中一片惊惶混乱,稍有些心思的,即便想着妻儿家小都在许昌、宛丘,想到被俘也没有好果子吃,轻易不敢投降,也只是满心想着突围逃离淮川。   支屈明着人传令指挥使、百夫长以上的将领到县衙过来集结,应者却是寥寥。   京襄这边,除了靖胜军组织精锐,快速往县衙方向推进,还有数路人马越过东城城垣,沿着东大街两翼的巷道,将攻势往淮川城纵深延伸。   天光大亮后,绝大部分守军这才发现京襄对淮川城四面的包围越发密不透风,之前仓皇出城逃亡的人马都被坚决的拦截住,或毙或俘,这时候守军才想到要响应支屈明的召唤负隅顽抗。   不过,以选锋军、靖胜军为首的攻城兵马,已经差不多占领整个东城,形成对淮川县衙以及其他三城的扇形锋线。   亲自坐镇东城门楼指挥攻城作战的孙延观,没有急于发起总攻,而是下令诸部在巷道间修筑壁垒稳固阵脚,在城中形成新的防线,遏制守军反扑。   经过数百辎兵马不停蹄的清理,午后将堵塞城门洞的砖石扒出来运走,彻底将东城门打通——此外还在东城区域拆屋破墙,清理出大片的空场地,方便将一辆辆投石弩车拉入城中,甚至还在城中架起十数座重型石炮……   当世城门都较为狭窄,为进一步方便人马、战械及物资进城,辎兵还在东城墙几处坍塌的缺口处运土石堆出三条进出城的坡道。   即便将淮川城团团围死,不留一点缺口,京西汉军也没有多强负隅顽抗的意志,面对散石弹与火油罐的覆盖攻击纷纷投降。   除了首恶之敌,司空府对都将、营指挥使一级的敌将并没有非格杀不可的指令,甚至还允许原属归德军的武将率部投诚。   支屈明所部据县衙负隅顽抗不降,也孤木难支。   县衙不足两百步见方,在攻城器械、石弹、泥丸弹充足供给的靖胜军面前,就算再固若金汤又算得了什么?   孙延观下令将县衙围死之后,从城中各处搜集木料、薪柴,统统投掷到县衙大院之中,然后将数百只火油罐点燃分批掷入纵火。   烟熏火烤,大火足足烧了一天,孙延观才下令将院墙扒开来。这时候院子里已经没有一个活口,要么是烧成焦炭的尸体,要么熏窒而亡,都成了熟人,真正的熟人。   淮川乃是京西敌军于淮河中游北岸最为重点守御的城池,虽说没有第一时间趁溃杀入城中,以破竹之势拿下,但从围城算起,也就用了半个月稍多一些的时间,可以说是出乎想象的顺利、快速。   这主要也是抢滩作战第一天就击溃两倍于己的京西敌众,令敌军没有机会从容有序的撤入淮川城中。   要不然的话,真要叫近两万组织严密、指挥体系完善的敌军守在淮川城里,三五个月打不下来都是极正常的事情——以岳海楼、仲长卿等降将为首,京西汉军投靠赤扈人这些年双手沾满汉人的血,整体上较为顽固。   更何况靖胜军、选锋军在汝颍之间,在总的兵力上完全不占据优势。   时间拖延下去,等到镇南宗王府组织大规模的援军往焦陂、泉河一带集结,司空府就没有办法再从容不迫的去组织围城、攻城。   现在仅耗时半个多月就能攻下淮川,除了物资消耗颇巨外,伤亡也控制千余人左右,当然可以说是顺利之极。   自身伤亡少,直接格毙敌军数量也就较为有限,仅两千余众,但俘虏京西汉军总计一万七千余众。   而到这时,才算得上完整的渡淮初战,战果也足以称得上傲人了。   占领淮川之后,申州行营可以将之前分散于信阳、罗山、楚山以及青衣岭营城的防线,往前推汝河下游沿岸,将申光两州合并成一个战区,于汝埠、广埠等寨及淮川城驻以精锐,就能将申光两州及淮河中上游沿岸十一县屏蔽于内线。   不过,整个司空府这一刻的视野已经不仅仅再局限于将申光战区的防线推进到汝水下游沿岸了。   彻底攻陷淮川城的次日,徐怀与陈子箫、韩圭、刘师望、周景等人渡淮来到北岸大营。   虽说除了两千余敌兵被击毙外,总计还俘虏逾一万七千余敌众,但对淮川城的包围封锁却没有解除,甚至逾加严密——除了进一步加固外围的连营外,还征调数千辎兵连夜修复淮川城墙。   “罪将唐渊、虞谟,拜见司空大人!”   除了唐渊之外,在淮川还有一名归德军的营指挥使虞谟在城陷之前早就秘密为军情参谋司效力,其率部在阵前起义,也是最终能快速瓦解守军斗志、全歼(俘虏)淮川守军的关键,他们二人在周景、柳湖亭的引领下,进入帅帐参见徐怀。   “你们早年落草,乃为生计所迫,后为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裹胁投敌,却洁身自好,不与贼虏同流合污,甚至能为军情司卧薪尝胆,继续潜伏贼虏之中,今日终为收复淮川立下奇功,何罪之有啊?”   徐怀走到堂前,将唐渊、虞谟二人搀扶起来,请他们坐下说话,   “对你们的职务安排,司马院拟定两条方案,我觉得还是要尊重你们的意见,找你们过来问一问……”   唐渊、虞谟早就接受策反,除了这次立下奇功外,之前就一直为军情参谋司搜集情报,可以当作司空府的嫡系一员看待。   对唐渊、虞谟两人接下来的安排,一个方案是对他们所部补充更多的武吏及精锐兵马进行加强,作为营指挥使直接编入靖胜军参与后续的作战。   一个方案是他们编入军情参谋司,作为参谋武吏任用,他们的部众与其他归德军降兵则一起打散后接受统一的整训、改编。   当然,唐渊、虞谟部下有一些基层武吏很早就明确有南归意愿,他们也可以直接推荐进行营战区的中级军事指挥学堂修习,享受投诚将吏的待遇。   在过来的路上,周景、柳湖亭就将相关安排给唐渊、虞谟二人解释过,他们当即又离座行礼道:“末将才薄智浅,以往统领三五百乌合之众,就倍感费力,愿入军情参谋司效力,若能偶得司空教诲,毕生大幸也!”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你们都加入军情参谋司甚好,接下来战事要怎么打,我正好要问你们的意见呢!”   唐渊、虞谟这样的将领,在归德军就以武勇著称,底子很好,徐怀当然也是希望他们先进入军情参谋司熟悉情况,之后再找适应的时间,进入高级军情指挥学堂正规修习一段时间。   之后无论是再回到军情参谋司担任高级武吏,或者编入战兵担任中高级指挥武将,都要更合适一些,更有利他们个人的发展。   之所以给出另外的选择,也是考虑到当世将领大多有兵为私有的惯性思维,暴乱的农民军在这方面更为显著,倘若唐、虞二人不能一下子克服这样的思维,也会让他们先统领其部进行过渡。   唐渊、虞谟还以为徐怀说接下来战事如何打要听取他们的意见只是体现虚怀若谷的客套话,连忙说道:“末将哪敢在司空与诸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   “司空府往后但凡大的战事,皆军情参谋司拟定战策,小的战事,诸军主将也要与参谋军事商议,你们既入军情参谋司任事,想偷懒可是不行,”徐怀笑着说道,“能如此顺利攻陷淮川,军中有人觉得接下来是直接攻取汝阴的良机,你们觉得接下来这一战,我们应该怎么打才更好?”   “啊?”唐渊、虞谟都愣在那里,他们对接下来司空府的作战安排也有猜测,但怎么都没有想到司空府的下一个目标,这么快就轮到颍州治汝阴城,还是孙彦舟、胡荡舟率降虏归德军主力驻守的汝阴城……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定策   唐渊、虞谟很早就秘密加入军情司为京襄效力,除了不甘沦为胡虏走狗,为虎作伥,不甘与孙彦舟、胡荡舟之流同流合污外,当然也跟他们对形势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有关;文韬武略也非归德军普通降将能及。   汝阴作为颍州治,西接陈蔡、东接亳宿,乃颍水下游重镇,地位之重要,唐渊、虞谟二将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不过,汝阴位于颍水左岸(北岸),右岸(南岸)有泉河、焦陂等城寨作为屏护,其下游的颍水河口位置还有颍上这座颇为重要的城池封锁颍水河道。   在他们二人看来,司空府应先出兵拿下颍上,在彻底控制淮河中游河道之后,再着手清理掉颍水河口的障碍及封锁,以便水军战船能够沿颍水而上直逼汝阴城下,将汝阴与泉河、焦陂的联络切断开来。   这样才初步具备攻夺汝阴的条件。   现在司空府没有夺下颍上,也没有控制颍水河口,倘若剑指汝阴,就要从陆路进军,相当于直接放弃司空府赖以为傲的水军优势。更关键是除了京西汉军在泉河、焦陂一带集结重兵准备接援淮川外,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骑兵部队也都在快速往汝阴、焦陂、泉河等地的外围进行集结,而且规模巨大。   司空府这是打算放弃水军优势,直接在汝阴、焦陂、泉河一带,与赤扈人占据优势的步骑主力进行会战吗?   目前淮河以北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很多湖泊洼地以及一些小型的溪河都已经开始结冰;这样的严寒天气再持续六七天,颍水、汝河都将会封冻住,到时候将是赤扈骑兵在河淮平原之上最是锋芒毕露的时刻,司空府真有能力在泉河-焦陂-汝阴会战中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徐怀还有要事与诸将臣商议,着柳湖亭领着唐渊、虞谟二人前往军情参谋司熟悉情况,这时候唐渊、虞谟才了解到司空府沿淮河两岸的军事部署以及战略意图……   ……   ……   徐怀所住的地方,乃是淮川城北面的一座地主庄园,宅院颇广,但受战事摧残得厉害,此时只是粗略修缮、收拾了一番使用,门窗都还是漏风的,只是现在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议事大厅里简单摆了一些矮几、蒲席,角落里摆放几只火盆取暖。   西墙壁悬挂一副巨型的沿淮堪舆图,标识出最新的敌我动向来。   徐怀站在堪舆图前,凝望良久;陈子箫、韩圭、刘师望、姜燮、周景、张雄山以及范宗奇、史琥、陈缙、邬散荣、蒋昂、孙延观等人都摒息宁神站在一旁,等候徐怀做最好的决定。   天雄军主力及选锋军左镇在王宪、唐盘、殷鹏、韩奇、乌敕海、萧泫等将的统领下,需要镇戍淅川、汝州、蔡州等地,借助坚固的壁塞,防范关陕、河洛及许昌等地数倍于己的敌军,但同样将曹师雄所部河洛汉军以及岳海楼所部相当一部分的京西汉军主力牵制在西线,无法兼顾到颍州境内的战事。   镇南宗王府入冬以后主要是从汴梁及怀卫泽潞等地抽调援兵南下,增援颍水下游的颍州地区。   不过,司空府正式渡淮北上才刚刚半个多月,镇南宗王府即便第一时间接到岳海楼的信报调派援兵,大部分援兵都还在路上。   目前已经抵达泉河、焦陂及汝阴等地的敌援,主要是从汴梁等地增援过来的赤扈及诸色目蕃骑,约有万骑。   此外除了岳海楼所部京西汉军两万余众,主要驻守颍水右岸(南岸)的泉河、焦陂等城外,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在投降赤扈人后,也编入京西兵马都总管府辖下,其中约五千余众驻扎颍口(颍上),约两万众主要驻守颍州治汝阴。   相比较而言,司空府在淮河以北已集结选锋军右镇及靖胜军第二、第三、第四镇主力,总计四万精锐;此外还调集诸路轮戍兵马两万兵马渡淮北上参与作战,还有靖胜军第一镇在南岸潢川修整,还有天雄军第五镇徐心庵部在罗山、确山等地待命,短时间内他们相对京西之敌在兵力上已经占据优势。   当然,这主要也是取决于快速而顺利的攻陷淮川,几乎第一时间就全部俘虏淮川近两万守军。   倘若按照既定的计划,他们应该先取颍口(颍上),然后清理颍口障碍物及封锁,再考虑进攻泉河、焦陂及汝阴的事情,但真要拖上十天半个月,指不定到时候有多少敌援赶到焦陂、汝阴,他们很可能就会丧失夺取汝阴及这个冬季就收复整个颍州的良机。   更为关键的,拖延十天半个月,他们攻陷淮川的细节很可能就会传入岳海楼、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的耳中,很可能就会引起敌军对司空府潜伏人员及策反将领的警惕。拖延十天半个月再想着进攻汝阴,潜伏及策反人员不仅难以发挥大的作用,甚至还有可能会遭到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清洗。   预计颍水再有五六天就会彻底冰封住,军情参谋司新拟的方案,乃是他们暂时放过颍口不攻,集结主力兵马绕过岳海楼亲自统兵驻守的焦陂、泉河等城寨,直接跨过颍水进攻孙彦舟、胡荡舟所部主力驻守的汝阴城,赶在趁敌援主力赶到之前,攻下汝阴城。   当然,这个方案风险极大。   一是就算有潜伏及策反人员的配合,什么时候能攻下汝阴城,也是没有办法提前预料的;甚至颍水会不会在五六天后就冻结实,现在还不能百分百预料。   万一天气突然转暖呢?   又由于他们暂时要放弃颍口不打,要从岳海楼亲自驻守、有上万赤扈骑兵增援加强的泉河、焦陂等城寨绕过去,不仅无法携带重型攻城器械,携带轻型战械以及少量的粮秣补给,大约也只能支撑半个月时间。   这决定了他们倘若不能在半个月内(行军时间计算在内)攻陷汝阴,就极有可能会遭到难以想象的重挫。   其次,他们就算成功攻陷汝阴城,也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取得第一次渡淮会战的决定性胜利。   泉河、焦陂以及特别是封锁颍水河口的颍上还没有攻陷,还在敌军的手里,到时候又有大规模的敌军从四面八方增援过来,将重新占据兵力上的优势,特别是数以万计的赤扈骑兵在彻底冰封的河淮平原上纵横驰骋,有能力切断他们进占汝阴兵马的退路,反过来会将他们包围在汝阴城中。   此时也完全可以预料,一旦汝阴城失陷,平燕宗王府也一定会从徐宿等地调派大量的精锐兵马增援过来。   这也注定了在汝阴附近,一场大规模的会战,是不可避免的。   司空府唯有击退乃至击溃包括京西汉军以及大规模敌援在内的敌军主力,才有可能真正占领汝阴、收复颍州。   当然了,相比较他们先夺取颍上、再往焦陂、汝阴进军,按部就班的组织会战,此时选择直接突袭汝阴,最大的好处就是迫使敌军无法在会战前进行充分的准备,而他们此时就可以进行更全面、更彻底的军事动员。   这实际也将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徐怀从堪舆图走回到长案前,将一叠令函从桌角拿到眼前,看向站在案前的陈子箫、韩圭、刘师望、周景等人,笑着说道:“有机会还是要干把大的!”   然后就在韩圭、姜燮等人的协助下,在一封封提前草拟好的令函签署姓名,然而打开印匣,取出枢密使及司空大印在这些令函上一一加盖,再进行封漆,装入信匣之中……   ……   ……   一队队信骑在渡过淮河后,快马加鞭往淮源、舞阳、梁县、泌阳、襄阳等地驰去;与此同时,数艘战船也从淮川城南码头扬帆启航,往下游寿春、濠州等地而去。   司空府署一早就侍卫林立。   史轸作为长史以及徐武碛作为留府司马、王举作为留府军师祭酒,乃是坐镇泌阳最为重要的三员人物,徐怀统兵出征期间,司空府但凡大小事务,史轸、徐武碛、王举三人皆可议决。   清晨信骑策马入城,随即史轸、徐武碛、王举三人同时出现在司空府署大堂,召集留府将臣商议要事,大家都清楚发生大事了,或者有大事要发生。   议事时也是大门紧闭,堂前廊下不许站人,史轸出示徐怀手令给众人传阅,说道:   “昨日凌晨先遣兵马已经彻底攻陷淮川城,击毙俘虏敌卒逾一万九千余众,此捷暂秘不外传,使相决意提前在焦陂、泉河及汝阴一带,迫使虏兵主力不得不与我军主力会战。使相特令泌阳、云阳、舞阳、淮源等地十万预备役及辎重兵马,即刻转为现役开拔往确山、罗山、淮川等地集结;特令选锋军左镇诸部从襄城、召陵、梁县开拔,前往淮川集结——荆州、襄阳等地预备役及辎兵,选二征一转为现役,填入泌阳、舞阳、淅川、淮源等地加强防御;特令荆南、荆北、江东、江西及浙西五路,新一批轮戍兵马,于一个月之前于寿春、潢川等地完成集结……” 第二百二十章 相邀   渡过淮河后,在百余侍卫的簇拥下,邓珪策马往芦泾集大营行去。   经历多年战事的摧残,沿淮地区的人口十存一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曾经肥沃的土地一片荒芜;被浅雪覆盖的枯黄野草间,偶尔能看到一两具倒毙的尸体无人收殓,就剩一层皮包裹着头骨的脸孔还残留着死前的绝望。   年逾五旬、经历太过世事变迁的邓珪,可谓是心坚如铁,但看到这一幕,心间忍不住犹有一声悲叹滋生。   来到大营前,周景、姜平二人已在辕门前相候。   “使相有什么要事嘱咐,竟劳烦周参军走这一趟?”邓珪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的侍卫,低声问道。   司空府设立之后,徐怀刻意没有去进一步完善司空府的官制。   徐怀这么做也是为了避免朝野哗然,表示他设立司空府,仅仅是事出从权,为了方便统辖天下兵马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而已。   因此,除了史轸、韩圭、陈子箫、徐武碛、王举、刘师望等人正式出任长史、主簿、留府司马、行军司马、留府军师祭酒、行军军师祭酒等职事外,其他人等,如周景、张雄山、韩圭、郑屠等人还是以谘议参军、参军、令史等职衔在司空府任事。   虽说徐怀调陈子箫以行军军师祭酒执掌军情参谋司,但周景在司空府依旧是十数人之列的人物。   因此,邓珪得知周景亲自从淮川赶到下蔡城东的芦泾集大营,也是马不停蹄渡淮赶来相见。   而淠水河口大捷之后,重新调整守淮防线,原淮东兵马全部转编为宣武军。   邓珪以京襄嫡系自居,这次设立司空府,还特意在司空府名下讨要了一个从事中郎的属官职衔,但宣武军要完整的转变成司空府的嫡系兵马,则非易事。   徐怀目前一方面是利用京襄已经形成体系的中高级军事指挥学堂,对宣武军数百名中高级军将武吏进行轮训,加强宣武军军将武吏与司空府其他军镇将领的联系,注重加强基层武吏的培养与选拔,另一方面则是通过军情参谋司,向宣武军都、镇、厢、营四级编制,派遣参谋军事官,辅助宣武军各级主将负责作战、侦察、军务、后勤等事务。   这么做,除了加强宣武军与司空府的联系外,也是在短时间内尽最大可能衔接上司空府的资源,加强宣武军的战斗力。   司空府以军情参谋司的名义往军队里派遣参谋军事官,形式上与枢密院派遣监军等官员到军队类似。   不过,枢密院派遣监军等官员以士臣为主,在当世以文御武、以文治武的传统之下,这些官员进入军队,基本上都要直接掌握军队的指挥权。   司空府派遣参谋军事,主要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具备丰富作战经验、在各级军事指挥学堂轮训中又表现优异的精锐武官;到各级编制军队之中,参谋军事主要是协助负责具体的作战、侦察及后勤等事务,不会侵夺主将的指挥权能。   参谋军事的主要作用,还是将原各级主将的私人幕僚公职化、专业化以及体系化——这也是徐怀设立军情参谋司的主要意图。   姜平目前是以参谋军事的身份,留在邓珪的身边,出任宣武军副将。   “还请邓侯入帐密议。”周景说道。   邓珪点点头,大步往帅帐走去,进入帅帐之后,才从周景手里接过徐怀的密函。   宣武军半个多月前,与靖胜军、选锋军右镇同时发起渡淮作战,目前在下蔡城以西初步站稳阵脚,修建芦泾集等营寨,正源源不断从南岸输送攻城器械及诸多作战物资过来。   不过,宣武军的战斗力与靖胜军、选锋军右镇相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目前仅仅是从东面、北面,对下蔡城完成包围,还没有展开正式的攻城作战。   为避免两线作战的风险,同时又需要宣武军在寿春以北牵制平燕宗王府的一部分主力,徐怀决定宣武军即刻放弃强攻下蔡城,而是以北岸芦泾集大营为基础,在淮河以北、下蔡城以西紧急修筑一座新城。   同时又因为寿春北岸的芦泾集大营距离汝阴较近,相距仅一百五十里,周景此行还携带徐怀的密函,要求杨祁业所部放弃从濠州治钟离等地渡淮往北扰袭、牵制平燕宗王府所部兵马,而是将骁胜军主力从濠州调动,集结到芦泾集大营来,做好随时北上参与会战的准备。   抢筑芦泾集新城,一方面是为了压制驻守下蔡的平燕宗王府精锐兵马,另一方面是为宣武军、骁胜军快速北上(西北)参加会战,提供坚定的跳板,不用太担心后路会被下蔡敌军截断。   当然,周景亲自从淮川动身,将密函交到邓珪、杨祁业二人手里只是顺带,他此行更重要的任务,是携带徐怀的密函前往楚州见韩时良。   “使相所谋真是出人意料啊!”周景口述突袭汝阴的全盘计划,当然要比密函里所写要详细得多,邓珪好一会儿都没能消化这个消息,震惊之余,难免有些迟疑的说道,“突袭汝阴,极可能会搅动河淮全局,到时候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主力,总计将有三四十万兵马都会被吸引到颍州参与会战啊……”   “此战主要还是看汝阴城能不能顺利突袭拿下,”周景感慨说道,“倘若能顺利拿下汝阴城,我们能比赤扈人更快在颍州境内集结逾三十万兵马,去进攻泉河或焦陂,打通汝阴与淮川之间的陆路通道!当然了,倘若不能顺利攻下汝阴城,后续集结的兵马,则主要确保先遣兵马能从汝阴城下撤下来……”   要是给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充足的时间进行动员,两府至少能集结四十万兵马进入颍州境内参战,甚至还能从静惮宗王府所辖的关陕境内借调数万援兵东进。   徐怀很显然不可能给虏兵充足的时间进行军事动员。   在彻底攻陷淮川城之后还不解除对淮川城的包围,甚至还进一步加强封锁,外围依旧源源不断的往淮川外围输送作战物资,目的除了避免敌军对驻守汝阴等城的孙彦舟、胡荡舟所部降军进行梳理、清洗外,更主要的为了在他们启动全面动员之后,敌军却要拖延七八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才会意识到这点。   这样,他们就能在半个月后往淮川以北集结三十万兵马,而镇南、平燕宗王府在半个月时间里,却未必来得及往颍州境内集结二十万步骑。   当然,司空府就算提前集结优势兵力,也必须先成功拿下汝阴,才有机会在汝阴附近真正形成以众击寡、以强凌弱的战局。   要不然的话,敌军短时间内所集结的兵马规模是小一些,但有汝阴、焦陂、泉河等坚城可守,司空府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可趁之机。   汝阴、焦陂、泉河三城,峙立颍水两岸,以颍州治汝阴最为关键,泉河、焦陂等城都只是在坞寨基础上改建的小城。   “韩时良会不会从楚州出兵北上,牵制徐州之敌,现在还很难判断,”周景又说道,“不过使相还是决定写了一封信函,着我前往楚州面见韩时良,希望韩时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必要时,平燕宗王府是会放弃徐、宿以南的所有城池,将精锐兵力都集中起来西进支援颍州会战,但倘若韩时良提前率部从楚州渡淮北上,将平燕宗王府的一部分精锐兵马吸引过去,这部分兵马想要转头西进就困难了,就得担心屁股会不会被捅烂了。   周景与邓珪、姜平等人密议片晌,匆匆用了一些吃食,又带着侍卫人马登船顺流而下,前往濠州治钟离与在钟离统领骁胜军的杨祁业等将秘密见面,次日一早就继续扬帆东进,往韩时良负责驻守的楚州城而去。   逃京事变后,葛伯奕、葛钰等人率部前往浙南(浙东),韩时良还以淮东制置安抚使的身份,率部驻守淮东。   韩时良名义上是淮南东路的军政长官,但他并没有派精锐兵马去接管扬泰等地,而是将所部精锐都收缩到楚州城——不过,韩时良也没有与赤扈人媾和的意思,甚至下令将平燕宗王府几次遣往楚州的秘使处斩,悬尸楚州城门之上。   即便如此,对韩时良会不会从楚州出兵渡淮北上,司空府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信心……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大雪   绍隆七年腊月二十六,河淮大雪。   焦陂原先仅是颍水南岸一座不知名的镇埠。   建继二年荆湖北路经略使刘献率宣威军在此修筑大营,欲北攻汝阴,却遭受京西汉军及赤扈骑兵的重创,近乎全军覆灭;从那之后焦陂以及附近的泉河等镇寨,也都落入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控制。   为加强对淮川的联络以及对颍水南岸(右岸)地区的控制,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在焦陂原镇埠的基础上修筑总长逾八里的城墙,设置隶属于颍州的焦陂县。   淮川、焦陂以及泉河等地,原先都归属于颍州治下,最初由京西大将仲长卿出任颍州兵马总管、知州;绍隆二年,孟介接替仲长卿率部驻守颍州。   在淠水河口一役之前,归德军就已经从潢川等地提前渡淮北撤,孙彦舟接替孟介出任颍州兵马总管、知州。   不过,考虑到归降后的归德军军心不稳,没有独守颍州全境的能力,而颍水右岸的淮川、焦陂、泉河三城又正对京襄的申州行营以及将被南朝收复的光州,岳海楼遂将这三城从颍州划出,由孟介率部进驻防守。   淠水河口一役过后,特别是逃京事变之后,徐怀全面执掌南朝军政大权,甚至将南朝朝廷迁回便于就近控制的襄阳,岳海楼考虑到京襄随时都有可能组织大军渡淮北上,淮川又是南朝渡淮北征必争之地,又抽调仲长卿、高腾安、摩黎忽等部加强焦陂、泉河以及淮川三城的防御;同时也制定了虚南实北、虚淮川而实焦陂、泉河的防御战略。   此时的焦陂、泉河已经不是孤零零峙立于颍右平原上的两座孤城,而是连接到颍水右岸(南岸)、与北岸汝阴城互为犄角、广及三十余里的城寨群。   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即便此时在焦陂、泉河等地集结逾三万兵马,另有归德军两万五千人马驻守汝阴、颍上等城,但淮川城被围之后,岳海楼还是紧急向镇南宗王府、平燕镇王府派出信使求援。   随着诸路援兵源源不断的开拔过来,其中骑兵携带战马,即便有一部分援兵往颍水河口左岸的颍上等地集结,以焦陂、泉河为核心的颍右(南岸)营寨群又显得拥挤起来,冰天雪地里照旧驱使苦役修筑新的营寨。   “应该是那颜将军到了!”   仲长卿站在焦陂北城墙上,雪粒子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隐隐看到一队骑兵从风雪交加的夜色深处驰出,侍卫在他耳畔轻声说道。   虽说一刻时前摩黎忽就遣信骑先行过来通禀,但值守人马还是喝停来骑,令其分出数骑缓缓上前来交验信印,举火确认无误后才开启城门——也只有摩黎忽这样的人物赶到才在深夜临时开启城门,换作级别稍微低一些的将领,只能在雪夜里熬到天亮再说。   仲长卿也是确认无误后,才下城楼迎接摩黎忽一行人。   “怎么这么晚赶回来?”仲长卿热切的替摩黎忽掸去大氅上的积雪,疑惑的问道。   摩黎忽之前赶往汝阴以东八十余里外的鹿沟寨,与平燕宗王府派遣增援的大将孟和见面,商议对淮川外围进军之事,照行程应该后天才会返回焦陂。   “韩时良前日从楚州出兵渡淮,大宗王原计划增援过来的一部兵马,不得不掉头前往泗州……”摩黎忽说道。   “韩时良这时候出兵了?”   仲长卿猛然一惊,很是意外的问道。   韩时良要是一个月前与靖胜军、宣武军、骁胜军同步率部从楚州渡淮北上,他不会有太大的意外——这只是意味着韩时良最终做出忠于南朝、参与渡淮北征的选择。   不过,问题是一个月前,韩时良在楚州还按兵不动,对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司空府还满心警惕呢,这么快、这么轻易就决定改换门庭了?   “淮川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   摩黎忽连夜从鹿沟大营赶回焦陂,当然也是觉得韩时良此时出兵有太多的诡异,问及淮川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动静。   仲长卿摇了摇头。   长滩寨一战他们被打溃之后,京襄第一时间集结数万精锐沿涌金河铺开,然后又源源不断的从南岸调兵遣将修筑连营,将淮川城死死包围住,连只鸟儿都飞不过去,哪里能有淮川的消息?   他们派出的斥候只能从外围搜集一些情报,确认京襄还在不断的从潢川、罗山等地调运攻城作战所用的物资,如油脂、攻城器械、箭矢、粮食、防寒被服等等;京襄后续北上的兵马,也都进驻到淮川城外围的营寨之中。   除此之外,京襄也调集不计其数的辎兵,正在淮川城的东北、西北方向修造坚固的大型营寨。   近日来淮河也开始有结冰的迹象,虽然没有完全冻住,但京襄早迫不及待在淮川城下游方向筑寨,并派兵马每日到淮河水边凿冰,还在岸滩上堆储了数百艘石炭,防止这一流段的淮河封冻住。   这些都表明京襄正着手长期围困、攻打淮川城,高腾安、支屈明以及石富鹏他们还在坚守着,淮川城暂时还没有易主。   “你们从鹿沟大营过来,有走浮桥?”仲长卿问摩黎忽。   “我们从马儿岗直接渡颍水过来的,那边已经完全冻住了,走马没有问题。”摩黎忽说道。   颍州在焦陂城以北建有三座浮桥沟通南北,即便颍水封冻会对浮桥造成一定的损毁,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将浮桥拆掉——当然,浮桥一时间能通过的人马到底有限,大股骑兵想要快速机动,还得汝颍等水完全冰结,唯有如此,焦陂西北方向的洪泛区也会变成通途。   “或许是我们想多了吧……”   确认马儿岗那边的颍水都已经封冻住,意味着目前已经集结于焦陂、泉河以及鹿沟等地的近三万赤扈骑兵,可以纵横往来颍水两岸,仲长卿实在也想象不到还能出什么岔子。   他这时候只以为自己近日来的忧心忡忡,是过于焦虑了,邀摩黎忽先回宅院以避风寒……   ……   ……   汝阴作为颍州治,乃是淮河以北有数的大城,也是难得没有经受战火的摧残。   汝阴除了外城周十九里外,还有五六百步见方的内城,但有孙彦舟、胡荡舟等将率两万归德降军以及赤扈悍将阔惕所率领的两千镇戍军驻守已经足够,暂时没有更多的援兵直接进驻过来。   又由于汝阴位于焦陂、泉河以及颍上、鹿沟等城以北——   虽说泉河、焦陂到颍上、鹿沟之间,有一百五六十里纵深,增援过来的兵马再众,也不可能不留空当,但作为汝阴最大的天然屏障颍水这时候也都已经冻实了,也恰恰是颍水冻实了,使得整个颍州大地都变成数万赤扈骑兵驰骋纵横之地,汝阴这边总之已经感到非常的安心,不觉得这个冬季,战火有可能会蔓延到汝阴来。   汝阴城此时的气氛要比焦陂、泉河以及颍上等地静谧、祥和许多,城里甚至还有一些宅院开始张灯结彩迎接年节了。   风雪交加,城头值守的兵卒也都挤在狭小的战棚里围着篝火取暖,风雪也将一切蛛丝马迹掩盖。城头守兵只想着赶紧熬到天亮,就可以回营房美美的睡上一觉,换别人来守这城头。   一名身形轩昂的武将,在十数名侍卫的簇拥下登上城楼,躲在城楼里烤火的数十名兵卒立马神色紧张的站起来。   “我夜里睡不踏实,过来看一眼,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好,你们都坐着——这么冷的夜,也怪难熬的!”武将宽慰众人说道。   武将走到垛墙前,看着垛口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忍不住内心焦虑,低声问身边一名侍卫:“风雪这么大,没有一点星月照明,会不会走岔了道?”   “风雪虽大,但只要有一些灯火,数里外还是能隐约得见,”身边那名侍卫说道,“真要走岔了道,撞到外围的虏兵,必然会有消息第一时间传到汝阴来。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还请杨霁将军耐心等待!”   武将抓了一把积雪,搓洗脸颊,让自己更清醒一些,自嘲说道:“我心知使相算无遗策,事到临头却还免不了慌张,叫陈佥事见笑了。”   “杨霁将军过谦了。陈满自诩识人无算,但入汝阴与杨霁将军谋事,能比杨霁将军镇定若素者还真没有见到过几个,”陈满低声说道,“蒋昂将军、孙将军在使相面前盛赞杨霁将军胆识过人,一点都没有夸张……”   过了好一会儿,夜色都稍稍退去稍许,天都快亮了,左侧城头突然有守军朝城下怒喝:   “是谁在城下?快快站住,小心弓箭无眼!”   陈满与杨霁探头看出去,就见有四五十人从风雪深处走出来,站在城下抬头喊道:   “淮川城被南兵攻破了,我们好不容易趁着风雪从淮川逃回来,快快打开城门,叫我们进去通禀敌情!今日是谁在城上守值,连你家虞爷、唐渊都认不得了?”   来人举着火把,照亮领头两人的脸面,叫城头守军瞧个仔细。   唐渊、虞谟早年在洞荆联军的地位,不比孙延观、蒋昂差上多少,却是孙彦舟、胡荡舟投虏后不投才被边缘化,但后来编入孙彦舟之子孙效帐前为将,城中将吏认不得他们的也极少。   城门当然不可能轻易为唐渊、虞谟率领逃来的几十名溃卒开启,但值守的武吏认出唐渊、虞谟二人的面孔,又恰巧赶上军司马杨霁在城头巡视,连忙赶过来禀报道:“杨霁将军,确是唐渊、虞谟他们从淮川逃回来了……”   淮川距离汝阴,直接距离也只有一百二三十里,淮川城破,有溃兵没有去焦陂,而是直接逃到汝阴,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   “去,你去通禀孙帅淮川城陷之事,”杨霁指着身边一名侍卫吩咐几句,又跟值守武吏说道,“莫叫他们在城外冻着,拿吊篮接他们进城来!”   陈满在旁边说道:“兄弟们在外面吃败仗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都快天亮了,哪那么多的麻烦,直接打开城门接他们进来就是!”   杨霁直接吩咐打开城门,说不定叫人怀疑,此时叫陈满一岔,值守武吏也觉得拿吊篮将这么多人一一接上来太费事了,见杨霁没有异议,就着城门后的守军直接打开城门…… 第二百二十二章 城门   唐渊手握着腰间的刀柄,嘴里有些发苦,下意识的吞咽了好几口唾沫,听到城门“吱哑哑”发出沉闷的声音才暗中松了一口气,强忍住从门缝挤进去的冲动,等门缝打开更大一些,冲着露出来一张警惕的脸,唐渊就骂骂咧咧的叫道:   “大过年的,你们一个个躲在汝阴城吃香的喝辣的,爷差点将命都丢在淮川——动作麻利点,鸟都快冻掉了!”   半幅城门打开勉强能让人进去的口子就停住了,唐渊直接带着三五人上前按住城门继续往里推,不满的叫道:“后面鬼都没有,你们这些孙子防谁呢?真他妈应该将你们这些孙子扔到淮川去,尝尝南兵的厉害!”   看到守值武将站在城门洞里,唐渊又催促叫道,“田麻子,快去找些吃食来,哥哥从淮川跑过来,一百多里地,一路上吞冰咽雪,都快饿杀人了!”   将半幅城门推出七八尺宽的空当,唐渊带着五六人就往城门洞里闯去,嚷嚷着叫守值武吏去给他们找吃食,还不耐烦地将摆放在城门后卡挡的拒马踢翻到一旁。   虞谟则带着更多的人堵在城门处磨磨蹭蹭不急着进去。   拂晓将至,正是值戍兵卒最是困顿的时候,城门守军大多都躲在城墙内侧的藏兵洞里蜷坐而睡。十数兵卒不情不愿的被田常志拉过来开城门,一个个哈欠连天,也没有谁注意到唐渊、虞谟等人看似袍衫褴褛、狼狈不堪,兵甲却全。   唐渊带人穿过城门洞,来到城门内侧,看到城下没有其他守军在外面晃荡,而杨霁、陈满又从城楼背面的垛墙口探出头来,做手势表示城头一切如故,他又转身搂住田常志的脖子,一边强拽着他走回城门洞里,一边咧嘴笑问道:   “田麻子,哥哥在淮川听说你小子又抢了一个黄花闺女当小妾,你在汝阴的日子过得挺美啊,可有想过哥哥在淮川受苦受累啊!”   看到其他人等都已到位,两三人一组对城门洞里的十数守军分别形成夹峙之势,唐渊这才冷不防拔出插在腰间的袖刀(匕首),抵住田常志的脖子梗,盯住他万分惊惧的眼睛,问道,“使相托我问田兄弟一句话,你是想继续给胡人当狗,还是从今往后跟着我们一起弃暗投明……”   “使,什么使相?唐兄弟,莫要开这么大的玩笑?”田常志磕磕巴巴的问道。   “田兄弟你再猜猜淮川城陷之后,我与虞大哥为何能活着连夜跑回来?”唐渊窥着身后虞谟正带着人快速将一干目瞪口呆的守军控制起来,咧嘴笑着说道,“田兄弟,你要是也不甘愿给胡人当狗,想保住性命,就乖乖闭住嘴,不要声张!”   不敢马虎大意,唐渊待身后走过两人拿绳索将田常志捆结实,又往他嘴里塞了布团。   这时候听到南城隐约传来一阵阵喧哗声,唐渊、虞谟贴着城门洞朝南面看过去,就见满是篝火、火把的南城墙上人影憧憧,被惊动的守军正举着火把往南城门楼方向奔走,又隐约听到南门城楼下有厮杀声传来,心知其他潜伏人马已经在南城门那边动手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控制住城门。   他们也不再耽搁,疾步走到城门洞前,举起火把朝藏在风雪深处的伏兵示意。   天色未明,风雪是最好的掩护。   东城墙上的守军注意力都被南城的动静吸引,直到成百上千的骑兵缓缓从风雪深处走出,距离城墙仅两三百步时,才有人觉察到风雪中那暗沉沉如山岳一般的黑影,才听到那马蹄踏雪的声音不是风响——所有人都像是被打了闷棍一般,空气骤然像凝固住,直到骑兵拉起速度,马蹄踏雪像春雷一般响声,成百上千骑兵往城门方向冲刺过来,才有人回过神来惊恐大叫:   “南兵来袭、南兵来袭!”   城头顿时大乱起来。   虽说之前东城城墙上千余值守兵卒,风雪夜里大多数蜷坐在战棚里围着篝火酣睡,但也有不少人听到唐渊、虞谟他们走到城下与田常志交涉;也恰恰是听到唐渊在城下说淮川沦陷,惊醒了更多人。   看到成百上千的伏兵从风雪深处杀出,战马踩踏积雪,直往城下奔踶而来,也有人想到田常志正在城下打开城门放唐渊、虞谟他们进来,探出垛口朝内侧城下大叫:“田军使,田军使,小心有诈!快快关上城门!”   “快快来人下城去闭城门!唐渊、虞谟已经投敌,伏兵定是他们引来!”   看到唐渊、虞谟已经带人成功控制城门洞,杨霁、陈满没有必要带人上前帮忙,他们就带十数侍卫堵住一条登城道大呼小叫,指使城头守军从另一侧狭窄的登城道下城楼,骂骂咧咧要他们去夺回城门。   对骑兵来说,两三百步距离就眨眼间的工夫。   没等到城头守军以及城墙两侧藏兵洞里的守军扑过去夺回城门的控制权,就已有十数甲骑穿过城门洞杀了进来,十数支长矛像闪电一般朝四面八方挥舞怒刺。   战马衔枚也都摘了下来,让战马肆无忌惮的嘶啸起来更利奔跑,然而战矛刺穿铠甲、战刀砍入身体的沉闷声响,比战马一声声嘶啸更令人心惊肉跳。   就刹那间的工夫,没有什么准备匆匆扑到城门洞前的数十守军就被杀得人仰马翻。   东城门值守武吏田常志生死不明,数十守军几乎眨眼间的工夫就被砍翻在地,现在除了确认南城门也同时遇袭外,城中还有好几处地方被纵火引起一阵阵骚乱,谁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兵马突袭汝阴城,其他守军哪里还敢再上?   杨霁、虞谟这时候也假装怯敌,带着侍卫沿着城墙往北面逃去,其他守军更是没有什么心情留下来守城墙。   汝阴作为颍州治,有内外两重城墙。   内城小而坚,仅有两座城门。   内城除了守将是孙彦舟的长子及两名嫡亲侄子外,守军也都是这些年跟着孙彦舟打家劫舍,一直以来都是天圣岛嫡系的人马。杨霁虽然颇受孙彦舟的重用,但此时全城都已经惊动起来,他心知没有机会去赚开内城的城门。   不过,汝阴守军主要还是驻扎在外城。   接下来如何更多更快的游说守军投降或直接在阵前投诚,是在外围虏兵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汝阴外城的关键。   杨霁他现在不暴露身份,则能做更多的事情……   ……   ……   “什么,有南边大股兵马往汝阴穿插而去?”   仲长卿将摩黎忽邀请到他宅院里,刚派人去找岳海楼通禀韩时良从楚州出兵渡淮之事,却不想屁股还没有坐稳,岳海楼就先派人找过来,告诉他们深夜,准确说是一个时辰之前,斥侯兵马在焦陂以东,靠近颍水方向遭遇到南朝大股骑兵部队。   仲长卿顿时间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来,愣怔坐在那里半天不知言语。   “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斥侯都是吃屎的,怎么现在才赶回来禀报?”摩黎忽怒目问道。   京襄在淮川城东北角修筑的营垒,距离汝阴城最近也要有一百里的距离,距离焦陂城正东方向的颍水河岸,最近也要有八十里的距离。   倘若京襄有意突袭汝阴,不可能等到深夜再出兵,必然在入夜之前就已经出动了。现在都快天亮了,他们的斥侯兵马竟然才来禀报说发现敌踪,甚至发现的极可能是京襄突袭兵马的尾部,如何叫摩黎忽不惊、不怒?   泉河、焦陂两城之间形成密集的营垒区,范围将近三十里,距离汝阴城最近也就二十余里,但与颍上、鹿沟等地有较大的空当。   一来这两天风雪交加,于焦陂与颍上之间侦察、警戒的斥候兵马难免会有所懈怠;二来,也是最主要的,还是京襄所派出的侦察骑兵,素来作风就比赤扈骑兵还要彪悍,平时就敢于穿插到焦陂城近处进行侦察——能这么做的基础,乃是京襄每年正常的战马损耗都在两千匹以上。   徐怀以选锋军左右镇为雪夜穿插汝阴进行突袭的主力,但行军时前部及左右两翼都分布大量的小队侦察骑兵。   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斥候兵马,入夜前就发现有多支小股京襄侦察骑兵往汝阴方向穿插,但由于风雪交加,看到都选择远远避开。   没有谁愿意在这种恶劣气候下,跟机动性不弱于己的狡猾对手纠缠。   这直接给选锋军穿插留出更大的空当。   京西负责军情侦察及警戒的蒋昭德,即便在入夜后还陆续接到通报说遭遇京襄小股侦察骑兵,但开始也没有太在意,直到午夜才意识到京襄这个雪夜派出的侦察骑兵未免太密集了一些,才调动一支两百人规模的侦察骑兵顶着风雪往焦陂以东方向进行深入的侦察,这时候撞上雪夜行军的京襄主力。   蒋昭德这才意识到出了大问题,慌乱找岳海楼禀报…… 第二百二十三章 软肋   “京襄定然早已攻下淮川城,这些天却故意封锁消息,还持续不断的往淮川外围输送攻城物资及人马、修筑营垒,一切意在麻痹我等失之以察,以便他们能更从容的调兵遣将,奔袭汝阴!”   仲长卿近日来心绪难宁,还以为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但他此刻明白过来,这一切并非他心存多疑,而确实是有一些蛛丝马迹昭显出来,只是还不足以叫他提前窥破京襄的算计。   岳海楼站在长案前,眉头紧蹙,略有些浮肿的虎目死死盯住长案上铺开的兵马布置形势图。   他许久未发一言,对仲长卿走进大堂后所说的话也没有予以回应。   之前谁都没有意识到,但这一刻京襄的算计都彻底浮出水面,在座众人又不是初涉江湖的黄口小儿,又怎么会还想不到这点?   岳海楼的左手也是就按在汝阴所标识的位置上。   京西汉军也好,河洛汉军也好,这些年跟着赤扈人南征北战,特别是推行军户制以来,就算战斗力比京襄精锐略有不足,但军心都相当稳定。   虚南实北、虚淮川而实汝阴、焦陂、泉河,与淮河沿岸拉开一定距离,形成一定的纵深,尽可能削弱京襄在水军上的优势,而使赤扈骑兵有更大的战场发挥空间——即便到这时,岳海楼依旧认为他这个防御策略在整体上是没有大问题的,最大的漏洞,又或者说最大的软肋,就是去年初孙彦舟、胡荡舟率领投靠过来的归德军。   归德军原本就是为南朝招安收编的洞荆贼军残部,不管孙彦舟、胡荡舟在接受招安时如何择其精锐、汰其糟粕,普通兵卒操训不足、兵甲装备不足,军将武吏又都是野路子出身,战斗力马马虎虎都是不争的事实。   投靠过来后,孙彦舟、胡荡舟等少数将领的家小得以北上,但绝大部分将卒的家小,在接受招安时就直接安置在荆南诸州县,北撤后军心不稳,一直以来都不断有兵卒南逃。   也是因为如此,岳海楼才不敢让将包括淮川、焦陂、泉河在内的整个颍州,都交给孙彦舟驻守。   也正因为不想拿软肋去接受考验,岳海楼才将孙彦舟所部主要安排在焦陂-泉河防线以北的汝阴城。   京襄如此用计,摆明是奔他们的软肋而去,是要挑战他们的软肋。   “南兵真是欺人太甚!”   蒋昭德乃是最早就追随岳海楼的原西军将领,此时在京西兵马都总管府专司军情刺探等事,相当于京襄早前周景、张雄山二人所任的职务。   虽说临近天明才觉察到京襄兵马的异动,岳海楼并没有严加训斥,蒋昭德却倍感难堪。他见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等人又神色异常凝重肃穆,只能硬着头皮说些提振士气的话。   “孙彦舟、胡荡舟应该可靠,京襄即便在汝阴藏有暗子,但能用于雪夜突袭汝阴的骑兵不过万余,我就不信他们真能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攻下汝阴城!”大将孟介也是不服气的说道。   数日来皆大雪纷飞,颍水两岸积雪厚近一尺,除了骑兵及马步兵能在风雪夜快速穿插行军外,步卒披甲顶着这么大的风雪夜行,一宿能走出三十里地,就已经极其恐怖了。   他们能预料得到的,京襄这次派出雪夜奔袭汝阴的兵马,骑兵及马步兵最多两万人马。   此外,京襄善用暗子,大家也是清楚的。   比如淠水河口一战之前,谁都没有想到执掌淮东军政的顾藩、邓珪竟早就暗投京襄,乃是徐怀第二次淮南会战后期全歼他们殿后兵马的关键,也是徐怀彻底掌控南朝军政的关键。   京襄这次千方百计隐瞒攻陷淮川的消息,于此时派出偏师往汝阴城奇袭而去,他们也可以断定京襄在汝阴城里必然早就布下暗子配合夺城。   不过,孟介不觉得孙彦舟、胡荡舟二人会有什么问题,更不觉得京襄派出两万骑兵及马步兵,真就能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在暗子的配合下彻底攻陷汝阴城。   要知道从焦陂-泉河营区,最近派出援兵赶往汝阴城,仅有二十余里。   哪怕是他们等天亮之后先明确汝阴城的状况,再调派骑兵精锐增援过去,也不会迟于晡时就能杀到汝阴城下。   京襄最多派出两万机动性强的偏师雪夜奔袭汝阴,真能在晡时之前,在暗子的配合下彻底击溃孙彦舟、胡荡舟的嫡系兵马,拿下整座汝阴城?   在孟介看来,徐怀这人再算无遗策,也绝无可能万事皆在其掌握之中。   目前除开汝阴守军外,他们在焦陂-泉河已经集结八万步骑,而在东翼,以颍上-鹿河为中心,平燕宗王府也增援四万步骑在那里集结。   其中擅长雪地野战的骑兵高达四余万,无论是规模还是战斗力,都远超京襄目前能集结的骑兵及马步兵。   眼下未必不是他们吃掉京襄这路奔袭偏师的良机!   见蒋昭德、孟介如此乐观,仲长卿却满心苦涩,说道:“京襄此番密谋良久、瞒天过海,于此时才出兵奔袭汝阴,绝非单纯为了等颍水冰封啊……”   摩黎忽紧紧蹙着眉头,说道:“过去大半个月,京襄一直都在源源不断的从泌阳、襄阳、云阳等地抽调兵马填入淮川外围,我们却一直误以为其意图长期围困淮川,绝我们接援淮川守军脱困之念——如料不错,京襄真正的主力兵马,天亮之后极可能会倾巢而出,往焦陂-泉河这边杀来!”   仲长卿痛苦的点头附和摩黎忽的判断。   他们之前判断京襄在淮川外围集结了约十万守战兵、十万辎兵——辎兵通常被视作役力,不会计入作战人马之中,但目前看来,京襄在淮川外围集结的,可能都是可以上阵作战的守战兵。   要知道两三年前,徐怀据京襄一年就能动员近三十万兵马。   此时徐怀以司空府执掌南朝军政大权,早就如此良苦用心,在淮川集结二十万作战人马,又岂是难以想象、多艰难的事情?   仲长卿估算在扣除掉突袭汝阴的兵马后,徐怀极可能会亲自统领二十万守战兵马从涌金河沿岸营垒出发,径直往焦陂—泉河杀来。   而从涌金河沿岸营垒,到焦陂-泉河营区最南侧的营垒,直线距离都不到四十里地。   相比较而言,平燕宗王府集结于颍上-鹿沟一带的援军,想要赶到焦陂-泉河最东侧的营垒增援,却至少要徙行八十里雪地。   见岳海楼始终沉默着不作声,仲长卿也不再畏首畏尾,提笔醮墨,直接在兵马布置形势图上边画边说道:   “岳帅当即刻着那颜将军、单薛将军率两万骑兵出营垒,前往泉河北面的颍水沿岸集结。待天亮后,汝阴城能救则救,不能救则扼守獐子沟两座浮桥,我军方有固守待援的机会……”   仓促之间,仲长卿知道自己思谋未必全面,但兵势如火,他必须将自己的意见说出来,供岳海楼参考,以便最快做出决策。   正常情况下,京襄在淮川附近最多只能集结两万左右的马步兵及骑兵,但眼下不是正常情况。   倘若徐怀将京襄路辖下用于耕种、驮运的马匹,都提前集结到淮川来,这意味着京襄集结于淮川的二十万大军,在雪地里的机动穿插能力将远远高过他们之前的估算。   京襄费尽心机如此密谋,孙彦舟、胡荡舟在汝阴城里的两万兵马哪里能够填满他们的胃口?   京襄此战的目标是他们于焦陂-泉河集结的八万步骑啊!   即便摩黎忽、单薛所率领的两万精锐骑兵来去如风,不畏京襄兵马的围追堵截,也不畏惧京襄兵马会提前在那里设下埋伏——此时的河淮平原,对骑兵是完全没有遮挡的,只要没有被合围,骑兵杀出去,是极方便的事情。   只是,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所辖,以及从相州、怀州、泽州等增援过来的,总计六万步卒,要如何逃脱升天?   他们现在必须做两手打算,但前提都是摩黎忽、单薛二人即刻先率两万镇戍骑兵赶到泉河以北的颍水沿岸集结。   倘若京襄所遣奔袭兵马到晡时还没有攻陷汝阴城,摩黎忽、单薛就可以率领骑兵,一面扰袭京襄北进的主力,迟滞其往汝阴方向增援的速度,一面以最快速度配合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击退、击溃京襄奔袭汝阴的奇兵。   正常说来,只要将京襄奔袭奇兵击退即可。   那样他们就能守住汝阴城,就能接纳从北面、东面、西面源源不断赶来的援兵,与南岸的焦陂-泉河营区互为犄角,完全不用担心京襄能强啃下据营垒城寨以守、背倚强援的六万步卒。   倘若汝阴城天亮后不幸沦陷,又或者没能拖住京襄主力北进的步伐,那泉河以北、汝阴以西的两座浮桥,则是他们的必守之地。   不要说现在洪泛区及颍水都冻结实了,但面对京襄二十万主力兵马气势汹汹杀来,焦陂-泉河营区的六万步卒仓促间是没有办法撤离的,只能咬紧牙关据城寨死守。   唯有坚守到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从河淮、河洛、河东、河北等地集结优势精锐兵马增援过来,才有可能迫使京襄主力从焦陂、汝阴撤走。   这样的话,他们还能重新夺回汝阴城。   汝阴乃是两府于淮河以北最重要的衔接点,又控扼颍水下游,也是绝不容有失的。   当然了,除了摩黎忽、单薛要即刻率骑兵出营垒集结,也当立即遣使赶往颍上—鹿沟,请平燕宗王府大将孟和率骑兵北上,绕往汝阴附近,伺机进攻京襄奔袭汝阴的兵马。   孟和所部绝不能直接往焦陂-泉河这边增援过来,那样很有可能会直接撞上京襄在侧翼组织的强力拦截。 第二百二十四章 北上   拂晓时分,涌金河两岸的雪终于小了下来,一堆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   成百上千的将卒正有序出营,甲片簇击、战马嘶啸,坚定的步伐踩踏着残雪,车辙从冻实的泥地上碾压而去,寒风呼啸,战旗猎猎作响,仿佛巨龙腾空而起、狂潮涌动起来。   亲自赶到前营为北上作战兵马送行的徐怀,此时拄刀站在检校台上,注视着这一幕,良久才收回视线,跟第一拨北上将卒的统兵主将傅梁说道:   “赤扈人南侵以来,岳海楼、仲长卿、高祥忠、孟介之流甘为鹰犬爪牙,他们为了讨好主子的欢心,屠城掠地,杀我父老乡亲倍加凶残,双手沾满中原黎民百姓的鲜血。这是大军北伐一定要讨回来的血债。现在,他们也是我军北征驱逐胡虏、收复中原要毫不留情、狠狠打碎掉的第一块绊脚石。这其中的意义,想来也不用我跟你多说。此外,刘公、傅潜将军率宣威军折戟焦陂,朝中百官议罪要严惩刘公,先帝询问我的意见,我上书先帝,刘公、傅潜将军是有轻敌失军之职,但胡虏南侵,将臣惶惶、降者如云,如刘公、傅潜将军不畏生死北上御敌者,又有庶几?现在到了我等拿敌军血肉,去告慰、祭奠傅潜将军,告慰、祭奠战死于焦陂的傅家子弟、数万宣威军将卒的时候了!”   傅梁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禁不住热泪涌出……   傅氏虽不如郑氏、高氏、顾氏、刘氏等显赫,但也是大越有数的将门之族。   傅潜曾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及宣威军统制,然而焦陂惨败,宣威军近乎全军覆灭,傅氏数十名子弟与傅潜葬身战场。傅梁随徐怀守淮川、掩护潢川等地军民南撤有功,将功赎过,但傅氏却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更愧对数万宣威军将卒的家小。   赤扈骑兵的野战能力强,机动性强,在开阔平原地区不怕伏击,稍有不顺可以四散逃逸,又可以快速重新集结,因此徐怀不指望此役逮住赤扈骑兵的主力予以重创,但集结于颍水右岸焦陂-泉河一带、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所辖以及从怀州、泽州、相州、卫州等地增援过来的逾六万降附汉军,才是此役的重点目标、核心目标。   之所以舍颍水河口以东的颍上-鹿沟之敌不打,集结重兵围歼焦陂-泉河之敌,主要乃是焦陂-泉河位于汝阴以南,互为犄角。   史琥、邬散荣、萧泫等将倘若能成功夺下汝阴城,就可以据汝阴城切断焦陂-泉河之敌的退路;倘若奔袭汝阴城失利,史琥、邬散荣、萧泫也会率部稍稍回撤到颍水之畔,配合主力兵马包围焦陂-泉河之敌。   虽说没有机会参与对汝阴的突袭,但傅梁主动请战率部第一批从涌金河沿岸营垒开拔。   作为最危险的前锋兵马,很可能会迎头撞上赤扈骑兵的拦截,但傅梁却将视为傅氏一洗当年焦陂惨败之耻的机会。   与徐怀等人辞别后,傅梁翻身跨上马背,在侍卫武卒的簇拥下,跟上大部队,迎着正纷纷扬扬而下的茫茫细雪踏上征程。   天色渐亮起来,已经彻底冰封住的涌金河笼罩在青色晨曦之中,徐怀站在检校土台之上,看着左右一队队出营垒北上的兵马,就像一头头狰狞的黑色巨龙,在千里裹素的雪白大地上腾跃而行。   “焦陂敌军前垒,并无出兵拦截迹象!”   “焦陂以东也没有大股敌军杀出!”   “有数股小队虏骑往颍上、鹿沟等地疾驰,我军侦察兵马未能全部拦截!”   军情参谋司有陈子箫等人坐镇,但这个节骨眼上,最新传递过来的军情也是需要同步报备到徐怀身边,以便徐怀能随时掌控战场的动向。   徐怀听到最新侦察确认过的情报后,没有再耽搁,在侍卫武卒的簇拥下,与王举、韩圭、刘师望等人策马返回涌金河南岸的行辕。   升格之后的军情参谋司正式执掌军情刺探、作战方案拟定及执行等职权,此时也是行辕的指挥中枢所在。   虽说暂时没有新的军令发出,但在各个方向上对敌军的侦察、监视,更密集的运转起来,所有的情报都要第一时间汇总到军情参谋司——军情参谋司所在的大院里也是人来人往、匆匆忙忙。   除了陈子箫为首,张雄山与周景协助外,在逃京事变之后,原牛首山义军也整编为骁胜军第四镇,以徐忻为统制,王峻被徐怀调回司空府,也在军情参谋司任事。   看到徐怀与王举、韩圭、刘望师、牛二为出征将卒送行归来,此时正在都堂值守的陈子箫、王峻迎过来说道:   “岳海楼应该将集结于焦陂-泉河的骑兵都调往汝阴了,汝阴避不了有一场恶仗啊!”   汝阴距离涌金河营垒逾百里,特别是寅时前一刻敌军已经察觉到选锋军往汝阴穿插的动静,随后焦陂以东的敌军斥候大增,他们暂时还无法知道选锋军进抵汝阴城下进展到底如何。   “摩黎忽、单薛所部,最快什么时候才抵达汝阴城下?”徐怀坐回到长案后,问道。   “应该在晡时左右——所料不错,岳海楼应该会通知颍上-鹿沟之敌,同样将所有骑兵都直接往汝阴扑去,但集结于颍上-鹿沟的平燕宗王府骑兵,最快也要在今日申酉之间才有可能赶到汝阴城下!”   陈子箫说道,   “我已派人继续去追殷鹏、孙延观、徐惮了,着其部扔掉车械,轻装加快往汝阴推进的速度。”   受限于战马以及擅长骑射的将卒数量,选锋军即便得契丹残部增加,总计也就编一万五千骑兵。   这也是唯一能在风雪夜,以最快速度直接奔袭汝阴而去的机动战力,以史琥、萧泫、邬散荣三人为将统领,军情参谋司另有燕小乙、陈满等重要人物提前潜入汝阴城配合夺城。   在选锋军骑兵之后,乃是殷鹏、孙延观、徐惮所率领的一万五千马步兵,也是昨夜稍后一些就出发往汝阴城而去。   一万五千马步兵里,包括了六千重甲步卒。   即便用驮马替代脚力,马步兵的机动性比步卒要高得多,但也远没有办法跟正规的骑兵相提并论。   一方面是将卒骑术较差,更不要说雪地夜行对骑术的要求更高,另一方面马步兵装备要比骑兵更为复杂、沉重,除了铠甲轻重有别外,重盾、长枪、重弩以及更多的箭矢,对行军速度都是限制。   更为重要的是选锋军骑兵遭受大股敌骑拦截,能战则战,不能战就驰走避开,应对要灵活得多,行军不需要太讲究什么阵型。   马步兵却需要以更为密集,以及左右有足够纵深的阵列行军,这样才能在遭遇大股敌骑拦截时,以最快的速度下马结阵作战。   马步兵出发之前,军情参谋司还考虑到选锋军骑兵突袭汝阴有失利的可能,到时候需要在颍水两岸结阵抵挡、或牵制优势敌军从焦陂、鹿沟等地反扑杀出,因此殷鹏、孙延观、徐惮率领马步兵出去,还携带大量的轻型战车。   这些都注定会进一步拖慢行军的速度。   正常估算,殷鹏、孙延观、徐惮率部要是方向上没有大的偏差,此时已经抵达焦陂以东区域,但距离汝阴城应该还有四五十里地的样子。   既然此时确认焦陂之敌没有第一时间往南、往东扑出,恶战随时会在汝阴城内外爆发,陈子箫当然需要殷鹏、孙延观、徐惮他们率部进一步加快往汝阴行进的速度,尽快与选锋军骑兵部队会合。   徐怀点点头,认可陈子箫的处置。   徐心庵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说道:“既然岳海楼没胆率部从焦陂往南扑杀出来,我现在也应该可以率部出发了!”   为了这一仗,徐心庵率天雄军第五镇也赶到淮川集结,并与从泌阳、襄阳等地调来的兵马,组织规模高达三万的预备兵马,同时也是后军的主力。   目前有五路大军在傅梁、乌敕海、陈缙、韩文德、余珙等将的率领下,正从正面往焦陂-泉河杀去。   倘若岳海楼从焦陂-泉河往南出兵进行正面拦截,徐心庵所统领的预备兵马暂时是不会出动的,需要根据战场的实时变动,再去决定往哪个方向投放更多的兵力。   然而焦陂-泉河之敌此时并没有往南、往东集结杀出的迹象,意味着从涌金河沿岸北上的五路兵马都能顺利进入预备阵地,那徐心庵所统领的三万兵马,就算还继续当作预备兵马使用,也可以往焦陂以东方向挺进,在那里扎营隔绝焦陂与颍上-鹿沟之敌的联系。   徐怀看向陈子箫,问道:“子箫你觉得呢?”   “心庵可以率一万兵马先往马儿庄集结,做好接援汝阴、焦陂两翼战场的准备,”陈子箫说道,“不过,淮川、涌金河这边还是需要留一些精锐兵马,防范虏骑有迂回反扑淮川的可能……”   徐怀跟徐心庵说道:“让程啸、苏蕈率一万兵马去马儿庄,你还是留在这里帮我负责统领后军事务……” 第二百二十五章 峙城   “这还不够,得将城门洞从里到外都堵严实了!你与添荣、添禄就守在这里,寸步不得离开,倘若有谁敢妖言惑众,立斩无赦——此时绝不可有半点心慈手软!”   孙彦舟看到内城城门洞里仅仅拿拒马等物填塞,觉得远远不够,登上城楼催促长子孙源赶紧调派人手就近拆屋破墙,拿砖石将城门内彻底堵死。   除了拂晓时分唐渊、虞谟二将假装溃兵逃归,骗开东城门外,南城守军校尉郭云昆更是率领三百部众投敌,从城中对南城门守军发起突袭,打开南城门引伏兵进城,同时内外城共有七处被人纵火引起混乱。   孙彦舟现在不仅下令封闭内城,禁止外城守军逃入,看内城诸将也都觉得处处可疑;就算是胡荡舟,他都恨不得能多长一只眼睛死死盯住其一举一动。   胡荡舟扒住垛墙,朝内城外看过去,突袭进城的京襄精锐正在两三百步外修筑街垒,暂时并没有强攻内城的迹象,叫他稍稍心安。   胡荡舟转头看到孙彦舟三角眼像毒蛇一般阴恻恻的死盯着自己,盯得心里直发毛,拍着大腿叫冤道:“天圣将军,我与你是多少年的过命交情,我老母妻儿,还有两个刚学会走路的孙儿都在内城之中,你莫不会怀疑我会通敌?得、得,我这叫胡游将眷小都送你府上暂住,现在可不是你我二人相互猜忌的时候,不然这阵脚真就乱了啊!”   孙彦舟没有吭声。   胡荡舟跺着脚,将长子胡游唤到跟前,着他立刻派两名亲信返回府邸,将妇孺都先送到孙彦舟的天圣将军府充当人质。   阔惕站在垛墙前,眉头紧蹙眺望外城的形势,转回头看向孙彦舟、胡荡舟二人,说道:   “汝阴乃焦陂腹背,京襄出其不意奔袭汝阴,乃是要断京西驻守焦陂八万步骑的退路,不仅岳帅不会坐看汝阴陷落敌手,宗王也绝不可能坐视京西八万步骑被南兵围歼于焦陂。我等只要坚守内城不失,援兵须臾便至——此外内城南门,我率部亲自防守,无需彻底堵死。”   “是啊,你我两家嫡系人马,再加阔惕将军麾下的漠北精锐,五六千精锐人马,只要齐心协力,不至于连六七百步见方的内城都守不住,”胡荡舟劝道,“再者外城守军也非全然投敌,即便此时不放心叫他们都撤入内城来,也应激励他们各守其地,坚持到援军赶来!”   ……   ……   史琥将指挥牙帐设在南城门楼之上,相距离内城南门仅有千步,他从垛口眺望出去,都能隐约看到孙彦舟、胡荡舟以及虏将阔惕等人的面目。   陈满此时承担起参谋军事的职责,在汝阴城堪舆图上,标注出紧急修筑的简易街垒以及贯穿的出兵通道,同时进行查漏补缺。   燕小乙凌晨时组织投诚兵马从城内发动突袭,强攻南城门时,被南城守将拿长矛贯穿右臂,虽说包扎过伤口,没有大碍,但失血过多,人有些虚弱,持刀坐在城楼北面的槛石上。   “咚咚咚”一员虎背熊腰的武将走上城楼,声音急躁的问史琥:“我们再加把气力,就能杀穿铁舟巷,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组织更多兵马,里外夹击,拿下北城门!为何此时不打铁舟巷了?”   “云昆,你稍安勿躁,着你过来,正是要跟你解释这事——来来,你坐这边来,我站起来会牵着伤口!”   燕小乙招呼武将坐到自己身边,示意史琥忙别的事情,他来给满心疑问的武将解释起来。   洞荆联军最初乃是洞庭湖十八家水寇势力联盟,发展壮大之后,除了吸纳洞庭湖及荆江大小水寇势力外,更主要是附近州县的失地农民及规模更为庞大的南下流民。   相比较早年靠打家劫舍为生的湖匪水寇,加入洞荆联军的南下流民,更多还是宗族或同乡进行抱团,虽说在洞荆联军内部一直都被压制,但直到接受招安,改编成归德军,南下流民出身的这部分人马,一直都是不容忽视的一系势力。   数以百万的流民南下,乃是故土惨遭赤扈人侵略所致,迫于生计落草时,洞荆联军已成势力,为了提高战斗力、凝聚力,蛊惑更多的人投奔过来对抗官兵,孙彦舟、胡荡舟等酋首除了着意整肃军纪外,还祭起为民请愿、替天行道的大旗。   故而在孙彦舟、胡荡舟率部投敌之后,无论是个人感情,还是落草以来的自我认知,流民出身的将卒内心是最为抵触投敌,更不要说他们的家小都还在荆南。   郭云昆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员,也是燕小乙亲自策反,在汝阴城潜伏的归德军中层将领。   郭云昆所部虽然仅有五百余人,但大多数都是郭氏同宗或乡邻子弟。   在郭云昆为军情司效力之后,其部又陆续有十数人接受策反——事实上郭云昆所部早就是军情司能直接指挥调动的一支潜伏战力。   因此即便唐渊、虞谟不能骗开东城门,突袭兵马也有极大的把握,在郭云昆所部及其他潜伏人马的配合下强行攻入汝阴;要不然也不会冒险拟定这样的突袭方案。   不过,汝阴距离焦陂-泉河营区还是太近了,汝阴城本身又太大了,还有孙彦舟、胡荡舟嫡系兵马与两千以赤扈本族精锐为主的镇戍军死守的内城。   天亮后汝阴城外就已经有从焦陂方向过来的小股虏骑出没,大股敌骑也开始在颍水南岸集结,随时就会杀到汝阴城下。   他们这时候强行占领外城四座城门,并没有办法对全部外城区域进行有效控制——有近两万守军散于外城各处,有投降有投诚的,有负隅顽固的,也有观望形势。   即便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及镇戍军不从内城展开反击,他们要对外城区域的守军逐一完成梳理、控制以及歼灭掉顽固分子,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事情。   突袭前锋兵马以选锋军骑兵为主,也不擅长逐步逐巷去清理乱军。   这时候分兵去强占外城四座城门,然后将他们的兵马都收缩进外城区域,分兵依托城墙抵挡焦陂敌军的反扑,绝非上策,甚至会显得极其被动——此时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及两千镇戍军不敢从内城杀出来,外城大多数守军都还在观望中,但等到大股虏骑增援城下时,一切就难说了。   他们此时已经控制东城、南城部分区域,第一时间修筑一些简易壁垒防止守军反扑外,有限的精锐兵力还是要重点部署在南城门外迎接大股虏骑从焦陂方向杀来。   只要将增援虏骑杀退,早没有什么斗志的汝阴守军,还不是瓮中之鳖?   “倘若虏骑从焦陂杀过来,看到我们在南城外严阵以待,选择从西、北方向进城,我们要如何应对?”郭云昆问道。   “首先他们要有胆子进城,再者赤扈骑兵真要弃马进城,就是瘸了腿的老虎,我们还巴不得如此,”燕小乙笑道,“真要有这美事,我们这一仗真就可以将焦陂、汝阴之敌彻底包圆了。”   这时候城外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很快有人在城下扬声通禀大股敌骑在西南方向颍水沿岸完成集结,相距汝阴仅十二三里,已经有出动的迹象。   郭云昆扶着燕小乙走到城楼外侧的垛墙口,这才看到城下黑压压一片、战马嘶啸,经历短暂休整的选锋军主力骑兵已在城下完成列阵——他们此时也能看到十二三里外的赤扈骑兵,更像是褐色洪流在缓缓的朝这边涌动起来。   不过这股褐色洪流并没有完全朝这边冲击过来,其右翼分出一股支流,往东面而去。   “虏骑往东分兵作甚?”郭云昆不解的问道。   “应该是我们的后续援军赶到了,迫使虏骑分兵拦截,”燕小乙说道,“你扶我登上城楼看一眼便知!”   汝阴南城门,在城台之上还建有三层砖木结构的城楼。   燕小乙与郭云昆站在城楼南侧的垛口处,距离地面仅两丈高,而汝阴城南、西南,又有很多疏林遮挡,眺望不了太远。等他们登上离地近五丈高的城楼,看到正南方向约二十里外,确有一支三四千规模的人马宛如游龙般正快速往汝阴这边挺进,迫使虏骑不得不往侧翼分兵拦截。   “队伍拉这么散,应是徐惮所部!这小子用兵太大胆了!”陈满这时候也在城楼里,他要在这里更大范围的眺望整个战场,随时给站在城楼外侧垛口前的史琥传递准确的战场势态,看到正南方向三四千人马往汝阴挺进,甚至早就与虏骑互相进入视野了,还丝毫不压下速度,都禁不住担心的猜测是徐惮所部。   考虑到赤扈人在焦陂已经集结逾两万精锐骑兵,为了在汝阴城下击退焦陂之敌第一拨增援攻势,司空府几乎将所有的骑兵都集中起来用于第一时间奔袭汝阴;第二批直接往汝阴出发的兵马,则是以殷鹏、孙延观、徐惮等将为首的马步兵。   殷鹏乃是第二批兵马的主将,需要居后押阵。   孙延观虽说也是举世罕见的悍将,但用兵还是较为稳健的。   也就徐惮,明明其部乃是乘马而行的重甲步卒,与虏骑的锋线都拉近到七八里范围之内了,竟然还没有收缩行军阵列、下马结阵的意思,叫陈满、燕小乙在城楼之上看到,都禁不住替他暗暗捏一把汗。   郭云昆更是紧张得捏紧拳头。   这一刻,城楼下号角声吹响起来,郭云昆低头看过去,却见史琥站在垛墙前,在号角声中亲自挥动令旗发出迎敌命令,就见南城门外列阵的骑兵很快就缓缓动了起来。   左翼列阵的两千骑兵以契丹大将邬散荣为首,直接往东南外围行军,速度还越来越快,很快就将标准的锋矢阵拉出一道往南快速接去的弧线长蛇阵,完全不顾侧翼有大空当有被虏骑杀入击溃的可能,只求以最快速度与南援过来的第一支马步兵会合…… 第二百二十六章 会合   瞅着虏将挟于腋下的长槊势如奔雷迎面刺来,徐惮在马背上身形陡然一滞,以毫厘之差将锋利的尺许槊刃从肩侧错过,反手一道凌厉刀光朝虏将面门撩去,却被虏将抬手以铁护臂封挡,“哧溜”拉出一串火星。   瞬息之间,极速奔驰的两匹战马已交错而过。   徐惮也不看身后,手中长刀毫无停滞的往紧随虏将之后两名朝他夹峙杀来的虏骑翻砍而去,刀光暴烈而凶狠。   在徐惮身后也有四名紧紧相随的扈骑,但面对凶悍杀来的虏将,却没有仗着人多势众对其进行夹攻,而是拽动缰绳,两两驱使战马往左右两侧驰奔,缠绕连接在两匹战马鞍桥上的铁线绳,随着战马各往一侧疾奔,瞬间绷直起来,朝虏将连人带马兜来。   虏将也是眼疾手快,但在瞬息间他也只能极力使自己跨坐马鞍上的身形变得更为舒展,做好接受冲击的准备,眼睁睁看着胯下的战马往铁线绳迎面撞去。   铁线绳算不上太细,有如柳枝,但虏将已将战马速度拉到最高,柔软的马脖子又没有防护,顿时间就割出一道热血喷射的血槽。   战马惨啸着扬蹄而立,虏将也是在这一刻借势跃起,以长槊点地,身形再往后暴退丈余。   徐惮砍杀一名虏兵后,却没有朝虏将进逼而去,而是策马往左侧杀去。   铁线绳是半固定在马背鞍桥上的,甚至大半都还圈放在兜囊之中,马背上的兵卒戴着铁丝密织的金属手套,紧紧拽住铁线绳的一端,随着战马往两侧快速驰奔,铁线绳溜放出来,并同时紧紧绷张起来。   倘若有敌骑撞上来,涂抹滑脂的铁线绳也会在金属手套握持下以更快的速度溜滑出去,从而避免连人带马被拖倒。   徐惮没有去追杀落马的虏将。   一是那虏将身手强横之极,落马时身体竟然没有半点失衡,徐惮也没有把握单枪匹马将其在后援赶到之前快速斩杀——千夫长一级的赤扈骑将,没有一个是能小看的。   二是两侧快速张放铁线绳的精锐骑兵,才是他们要重点保护的对象。   徐惮所部以重甲步卒为主,乘马踏雪而行,当然很快,一旦下马结阵,特别外围又有数以百计、千计的虏骑不断扰袭,还想踏着厚厚的积雪往汝阴城靠近,那就困难太多了。   可能最后二三十里距离,一天都没有办法趟过去。   因此,即便看到大股虏骑分兵往他们这边拦截过来,徐惮也是拖到最后一刻,才下令弃马结阵,目的就是为了尽最大限度的靠近汝阴城,尽最大可能缩短最后结阵步行挺进汝阴城的距离。   然而重甲步卒倘若没有及时完成结阵,就被大量的赤扈骑兵直接冲杀过来,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徐惮只能通过身边少量的精锐扈骑,张开一道道铁线绳,将已经发起冲锋的赤扈骑兵前锋线强行压下去,为身后的重甲步卒结阵尽可能的争取更多时间。   赤扈骑兵冲锋节奏被搅乱,看上去只是耽搁了十数个呼吸的时间,但这已经足以使重甲步卒将驮马往外围驱赶出去,以十数二十人为一队聚集到一起,将一面面重盾架在雪地上,将锋利的长矛朝外支在重盾之上,以更充分的姿态迎接虏骑的冲击。   这种极端战术,代价也是有的。   徐惮带着扈随撤回到重甲步卒围护的阵中,但也有三十多人没有从虏骑占据绝对优势的前锋线上撤回来,永远的倒在战场血泊之中了。   不过,侧翼的虏骑这时候已经没有机会组织第二次冲锋,邬散荣已经率领契丹骑兵快速接近过来。   邬散荣统领的都是契丹骑士,骑射皆擅,不比赤扈人稍弱,但为了以最快速度与徐惮所部会合,邬散荣不惜将整个骑阵拉散开来。   即便看到有一支赤扈骑兵斜向进攻他们的侧翼,邬散荣也丝毫没有收缩骑阵迎击或回避的意思。   暂时不考虑颍上-鹿沟之敌,仅在焦陂-泉河集结的赤扈骑兵就高达两万之多,一旦任赤扈骑兵从容展开,是有足够能力将汝阴城外围都遮挡住的。   而马步兵下马结阵,倘若没有骑兵掩护侧翼,被虏骑在外围不断扰袭,战场积雪又厚,推进的速度将慢得惊人。   这也将实际造成重甲步卒无法真正参与接下来的恶战,而使选锋军骑兵在汝阴城下承担虏骑主力的凶猛攻势。   因此即便身后的人马被赤扈骑兵拦腰截断,中后部约有近千契丹骑兵被迫分散往东逃亡,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或被赤扈骑兵追上剿杀,邬散荣依旧咬着牙带领剩下的契丹精锐,头也不回的往徐惮所部接近过来。   至少侧翼的赤扈骑兵,远不足以将徐惮所部三千多重甲步卒彻底包围起来,邬散荣率领千余燕骑会合过来之后,迅速分作两队,紧贴着重甲步阵的两翼集结。   左肩甲叶缝隙间被一支利箭射中,邬散荣就坐在马背上解开护肩、臂甲,让侍卫替他包扎,他环视远处,被拦腰截断的契丹骑兵这时候在东面十数里外的一座小树林前重新集结起来,但估算人数,差不多也有小两百人战死。   “你小子也太猛了,冲这么近才下马结阵!”   看到徐惮策马过来,邬散荣笑骂道。   “不这么猛,哪里赶得上这场恶仗?”徐惮咧嘴说道,“接下来,你替我们守着侧后翼,我另调六百重甲步卒听你指挥?”   邬散荣所部以轻甲骑兵为主,现在仅有千余人马穿插过来会合,想要完全遮护三千人规模的重甲步阵的两翼,掩护重甲步阵直接从赤扈骑兵遮蔽的战场穿插过去,有些难度,同时也会拖慢速度。   而之前为了尽可能将赤扈骑兵主力牵制在汝阴南城的正面战场上,史琥已下令城下骑兵主动发起进攻,此时正与赤扈骑兵在汝阴城南的战场激烈鏖战。   他们现在只有尽可能快的从南侧杀入战场,才能分担城下骑兵的压力,同时给赤扈骑兵最大的杀伤。   重甲步阵前方及侧前方暴露出来,甚至进一步展开去接敌,推进的速度当然要快上一些,但也会使得侧后方变得更加的薄弱,需要骑兵混编一部分弃掉护盾的持刀甲卒进行严密掩护,不使敌骑有杀穿进来的可能。   “好!”   邬散荣当即将麾下部将也召集起来,快速商议相应的作战策略之后,“呜呜呜”的号角声急促而低沉的吹响起来:   以三个五百甲卒组成的锥形阵,组成整个阵列的前阵与侧前方阵,三个五百甲卒组成的方阵紧随其后往前推进;千余契丹骑兵混编四百余陌刀甲卒以反鹤翼阵遮蔽侧后。   骑兵乘马而行,所遮蔽的战场面积,要比单纯的步卒大得多。   晡时爆发于汝阴城下的恶仗,虽说赤扈骑兵投入的总兵力,只比选锋军略高,但由于一部分选锋军需要留守城中,压制守军的反扑,又有一部分乃是重甲步卒,因此在整个战场上,令人感觉赤扈骑兵在兵力投入上要占据绝对优势。   徐惮、邬散荣率重甲步阵从南侧杀入战场,更是有一种陷入汪洋大海之中的错觉。   不过三千重步甲卒,乃是大越最精锐的悍卒,即便之前就经历了整整一夜没有间断的风雪行军,体力消耗很大,但依旧斗志昂扬。   即便视野完全被遮挡,面对一波接一波有如洪流一般杀来的虏骑,也是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的往汝阴南城推进。   摩黎忽在这一刻也没有其他选择,没有办法退缩。   他心里很清楚,唯有将突袭汝阴的人马击退乃至击溃,不仅能使汝阴转危为安,不仅能使集结于焦陂-泉河的六万兵马转危为安,不用担心会被南兵主力围歼,甚至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倘若晡时之前,汝阴已经被完全攻陷,他或许会选择退却,去守泉河北面的那两座浮桥,但此时汝阴不仅没有完全沦陷,甚至大半守军都还在阔惕、孙彦舟、胡荡舟等人的掌控之下,此时不搏,他日后怕是都没有胆气再出现在与京襄精锐交锋的战场了。   何况他们此时在城外就牢牢占据着兵力上的优势,只要坚定无比的发起进攻,还能将汝阴守军的斗志激励起来,从城内发起反扑,从而获得更大的优势。   当然,他知道还有大股京襄精锐马步兵正往汝阴快速接近过来,但除了他已派出小股骑兵进行袭扰、迟滞其推进外,他相信平燕宗王府在颍上-鹿沟集结的两万精锐骑兵,最快午后就能抵达汝阴战场。   这也意味着哪怕他与单薛麾下两万骑兵拼残、拼光了,只要给京襄突袭兵马足够程度的重创,最终的胜利依旧将属于他们。   摩黎忽同时也知道,南兵近二十万主力兵马正在坚定不移往焦陂-泉河推进中,每时每刻与汝阴城的距离也在拉近,留给他的时间很有限,无法以传统的战术去疲憋京襄突袭兵马,唯有进攻再进攻。   因此,一次次进攻被瓦解,摩黎忽还是坚决的投入兵力发起新的进攻。   以密集的骑阵进攻重甲步卒,以重甲骑对抗重甲骑,以轻甲骑对冲轻甲骑。   攻势被瓦解后,从前阵撤退下来的骑兵也是快速重新集结,随时准备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摩黎忽要将整个汝阴城南战场,彻底变成双方将卒的血肉磨盘,看谁到底能坚持到最后…… 第二百二十七章 援骑难至   看到归德军将卒快要将堵在城门洞的障碍物扒干净,阔惕又匆匆登上城楼,难得语重心长的跟孙彦舟、胡荡舟以及归德军其他还有机会站在内城南城台之上的将领说道:   “我要率部出城与南兵决一死战,绝不能让那颜将军、单薛将军在城外独当此任——此仗阔惕或许不能生还,再无机会与天圣将军及诸位相饮甚欢,但阔惕心无憾也。此仗事关河淮得失,天圣将军与诸位身家性命也皆系于此,想来亦无需阔惕多言……”   在通过尚在控制之中的北城门与摩黎忽取得联系后,身为颍州监军官的阔惕更加清楚此时的形势到底有多危急,更加清楚汝阴的得失关系到整个河淮地区的安危,甚至有可能扭转赤扈铁骑横扫天下的大势。   阔惕率领驻守汝阴的两千镇戍军皆是骑兵,不擅长巷战,他决意率部从尚在他们控制之下的北城门出城,绕到南城外的战场参与决战,而使孙彦舟、胡荡舟率嫡系侍卫出内城南城门往南进攻,尽可能多的牵制住一部分京襄兵马。   阔惕深知此战至关重要,同时他这一刻内心也坚信胜利的天平最终会倒向他们。   除了孙彦舟、胡荡舟嫡系兵马还是完全受控的,阔惕相信外城守军真正被京襄策反的只是少数,更多的人马只是被突然的变化搞得心无斗志、缩手缩脚,不敢动弹。   他相信,只要孙彦舟、胡荡舟率部从内城南城门杀出,就能调动越来越多的外城守军参加作战。   到时候外城到底有多少潜伏人马被京襄策反,自然也会暴露出水面。   还有一个,就是阔惕相信他率部出城后,他们在汝阴城南面的战场,不仅兵力占据优势,两万两千余骑将卒也都是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赤扈及诸色目勇士,是赤扈这些年真正凭仗着横扫天下的铁军。   阔惕这些年追随摩黎忽身侧,与京襄(楚山)军交战也多。   他承认京襄(楚山)军是天下少有的精锐,但汝阴南城内外的近两万京襄兵马为奔袭汝阴,顶着风雪足足走了一夜,体力消耗巨大,战斗力再强,此时也不可能跟他们麾下的铁骑悍勇相提并论。   何况京襄奔袭兵马在兵力上还处于劣势。   何况京襄奔袭兵马为了快,为了出其不意,并没有携带以往赖以为傲的精良战械赶到汝阴,相当于自残一臂。   阔惕也从摩黎忽那里得知,京襄除了十数万主力正从正面扑向焦陂—泉河大营外,还有一万多马步兵已经从焦陂以东方向跨过颍水,正沿颍水北岸快速往汝阴这边接近。   这支马步兵为了加快行军,同样在半道上将携行的战械扔掉,但除了摩黎忽已经派出千余骑兵,对这支马步兵进行扰袭、迟滞外,阔惕也相信平燕宗王府集结于颍上-鹿沟的援兵,其主力骑兵也必然以最快的速度往汝阴这边赶来。   阔惕与摩黎忽的判断一样,即便京襄的这一支马步兵可能会更早赶到汝阴城下,但只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坚持到午后,坚持到大将孟和从鹿沟率领平燕宗王府两万援骑赶到,他们就能在汝阴城外取得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从而有围歼京襄突袭兵马的可能。   而京襄突袭汝阴兵马,乃是京襄最精锐的选锋军,也是京襄手里仅有的骑兵主力。   只要将京襄这部分精锐兵马歼灭,阔惕、摩黎忽坚信整个颍州战场转败为胜就绝非奢想,甚至能彻底扭转第二次淮南会战失利所导致的被动局面。   从涌金河沿岸营垒出发的京襄主力,虽然人马更为庞大,但受限厚厚的积雪,又携带盾车弩车云梯车等战械而行,推进速度相比较马步兵要慢得多,最快可能要到黄昏时分才能杀到焦陂最南侧的营垒。   当然,接下来的恶仗,阔惕不清楚他自己能不能活着走下战场,但他坚信胜利最终属于他们。   摩黎忽、阔惕有一部分判断没错,史琥、萧泫、邬散荣等将率领一万五千余骑兵顶着风雪夜行,人马消耗都大,为了尽可能多的控制住汝阴南城区域,拂晓前后还进城逐杀乱兵,之后再出城列阵备战,基本上都没有得到休息。   一开始双方轻甲骑对冲轻甲骑、重甲骑对抗重甲骑,选锋军骑兵部队就处于劣势,只是凭借更精锐的兵甲以及更顽强的斗志支撑住,没有被打溃。   徐惮率部从南面杀入战场,虽然迫使一部分的赤扈骑兵不得不将重心掉向南侧,为城下骑兵分担了许多压力,但面对赤扈骑兵一波接一波的突阵冲击,也是寸步难行。   阔惕率两千镇戍军绕到城南战场,是新增了一支精力充沛的生力军,一度令胜利的天平往赤扈人那边偏斜过云,但殷鹏、孙延观率领后续一万两千马步兵赶到汝阴城南,却要比阔惕、摩黎忽想象的更为快速。   京襄马步兵倘若遭遇大股赤扈骑兵,是唯有下马结阵,才有一战的资格,但不意味着京襄马步兵在行军途中,会畏惧小股虏骑抵近扰袭。   马步兵虽说主要借助驮马节省将卒的体力消耗,大幅提高步卒作战的机动性与迂回穿插能力,但京襄并没有忽视给马步兵准备额外的加强装备。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行进队列的两翼,除了将卒都穿全甲外,仅仅替代脚力的驮马也都披挂锁子甲,或者更准确的说,就是单层铁钱密织的简易网甲,以防范小股虏骑驰近袭扰,射箭伤马。   赤扈骑兵抵近驰射,进退如风,乃是其袭扰、迟滞马步兵及步卒行进最为关键的惯用战术。   三四千副简易马用网甲,防护性虽然远不能比真正重甲骑所披挂的马铠,但胜在轻便,同时也能够大幅减轻驮马以及战马中箭的可能及伤势。   从焦陂以东渡过颍水后,殷鹏、孙延观所部就被千余虏骑盯上,之后又沿颍水西行二十余里,一路纠缠袭扰,整个过程当中有三百余多人中箭受伤,总共有一千二百余匹驮马因中箭失血过多,不得不半道遗弃掉。   然而对一支一万两千人规模的马步兵,为了最快速度赶到预定战场,这是完全能够承受的损失。   一万两千马步兵晡时刚过就赶到汝阴城前,虽然将卒也是人疲马倦,但弃马结阵加入战场,很快就令胜利天平往京襄倾斜过来。   殷鹏率马步兵主力及时赶到增援,目的也并非要击溃或围歼赤扈骑兵,而是与选锋军骑兵部队会合,在汝阴城下站住阵脚,并彻底控制汝阴城,配合主力围歼焦陂之敌。   虽说马步兵在行军途中,也将笨重的、有可能拖慢行军速度的战械一并遣弃,但马步军将卒装备有大盾、长矛、陌刀以及步弓、神臂弩等,比骑兵要齐全得多,也更适合结阵作战,进入战场之后,抵挡赤扈骑兵的冲击当然更具优势。   这也是徐惮率三千重甲步卒,最终有如磐石一般未被赤扈骑兵如潮攻势击溃的关键原因。   三千重甲步卒被狂攻滥打一个时辰都没有冲开阵脚,现在又有新的一万两千甲卒结阵加入战场,摩黎忽、单薛、阔惕等人,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放缓攻势——不然等不到鹿沟援骑赶来,他们手里的兵马就要先耗光了。   这一刻,京襄兵马在汝阴城下先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史琥将骑兵撤回到城下休整,徐惮率部登上南城楼及两翼城墙。除了将南城楼作为中枢加强控制外,主要也是让徐惮所部也获得休整的机会,只需要用弓弩掩护在城下休整的骑兵部队,监视外城守军的异动。   殷鹏接过战场的指挥权,他除了令九千甲卒在南城外结阵,抵挡赤扈骑兵的冲击外,还使孙延观率三千重甲步卒进入汝阴城,从唐渊、虞谟、郭云昆等将手里接过南城区域岌岌可危的街垒防线,对从内城杀出的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嫡系展开反攻……   午后的激战还在持续,但相比较午前,要缓和许多,城内城外的守军都更期待有新的援骑赶到。   平燕宗王府应该从鹿沟大营开拔而来的援骑,午后却迟迟没有出现汝阴城的外围。   随着时间的推延,摩黎忽、单薛、阔惕等人以及在城内咬牙率嫡系部众坚持作战的孙彦舟、胡荡舟,心头不祥的疑云越发浓烈。   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嫡系部众,除了较为顽固凶残外,也有偏厢车等战械在城中协助参与作战,他们最初也相信会有更多援骑从鹿沟大营赶来,也误以为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作战相当勇猛。   不过,在孙彦舟长子孙源为歇息两个时辰重新上阵试刀的徐惮斩杀之后,都快到酉时都没有见到新的援骑赶到,城内的守军先直接崩溃了。   此时摩黎忽、阔惕、单薛在城外才最终知道援骑为何没有从鹿沟大营赶来。   因为在平燕宗王府的大将孟和在见到岳海楼、摩黎忽从焦陂派出的救援信使之时,有三万马步兵在骁胜军都统制杨祁业的统领下,已经从芦泾集大营顶着风雪夜行,天明时悄然出现在鹿沟大营以东。   虽说鹿沟大营并没有被攻打,但有三万兵马觊觎一侧,孟和又怎么敢弃鹿沟大营不顾,率主力骑兵往汝阴这边驰援过来。   摩黎忽这时候突然间发现他们之前又遗漏了一点。   骁胜军、宣武军之前主要负责驻守淮西、淮东等地,以守御地方、坚守城寨为主,对机动作战的要求较低,同时受限于粮秣补给,两支兵马战斗力是不弱,却都是纯粹的步甲——骁胜军、宣武军倘若要进行马步兵化,多花的钱粮可不是一点半点。   鹿沟-颍上大营,距离宣武军、骁胜军在淮河北岸主要驻守的芦泾集大营,虽说仅有八十余里,但是这八十里区域,位于颍水与淮水之交。   在没有冰封之前,这一区域到处都是淤滩水泽;这一区域现在是彻底冰封起来了,但连日风雪,三四万步甲想要通过这一区域,两三天的时间都未必够。   另外,淮河也已经开始结冰了,只是还没有冻结实,也直接限制寿春方向的南兵经淮河西进。   因为这些缘故,摩黎忽他们之前就没有考虑寿春、芦泾集方向的南兵短时间会直接参与到颍州的战局中来,最多往是北面的亳州用兵,同韩时良一样,牵制纠缠平燕宗王府在亳州、宿州的驻军无法西援。   他们却没有想到,京襄为了这一战,竟然提前给邓珪、杨祁业部输送了三四万匹驮马…… 第二百二十八章 投诚   “霍将军,陈军侯乃司空府军情参谋司佥事,但凡司空府能答应的条件,陈军侯应该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陈军侯说……”   杨霁领着陈满走进西城的一栋宅院里,看向院子里眼神里满是焦虑、不安,又带有几许猜疑的一名武将说道。   陈满朝武将拱拱手,说道:“孙彦舟、胡荡舟之流看到赤扈骑兵来势汹汹扑来,还以为有机可乘,午前竟有胆从内城杀出,终致此败。他们现在败退进内城,还有负隅顽抗之意,但也只是苟喘延息。霍将军今日一直保持克制,我们都有看在眼里。不过现在需要霍将军尽快下决心,我们明日天亮之前需要控制汝阴全城,接下来还有别的作战任务!”   拂晓时分在唐渊、虞谟控制东城门引伏兵进城后,陈满随后就赶去与主力部队会合,协助史琥指挥作战,杨霁却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即便带着十数军情司潜伏人员扮成的侍卫趁乱“逃往”西城。   在摩黎忽率赤扈骑兵赶到增援,胡荡舟、孙彦舟又率部从内城杀出之后,很多外城守军就再度摇摆起来。   很多人即便内心深处想着南归,但生怕汝阴一战是赤扈人夺得最后的胜利,他们按兵不动会遭到血腥清洗。   再一个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这些年还是有些积威。   因此,一时间外城还是有不少守军拖拖拉拉参与了对南城区域的反扑。   不过,杨霁还是利用他的影响力,除了尽可能说服更多的外城守军按兵不动、观望形势外,还在潜伏人员的配合下,成功游说上千守军阵前起义,目前都归由郭云昆指挥。   天色渐晚,大军目前已经控制住外城的四座城门,但除了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率残部仓皇逃入内城之中,意图继续负隅顽抗外,外城区域还有大量的守军没有解除武装。   殷鹏与史琥、燕小乙他们合计,考虑到经过一天一夜的行军、激战,不仅是选锋军还是从天雄军抽调的精锐甲卒都相当疲惫了,特别是选锋军的伤亡极大,没有携带什么攻城器械,还要尽可能减少兵力的使用与伤亡。   目前陈满、唐渊、虞谟等人,正在身份已经半公开的杨霁配合下,一是对午后参与过反攻的守军,敦促其解除武装投降,一是对自始至终保持沉默观望的守军,给予投诚、接受改编的机会。   人心总是复杂的,有一部分守军将领即便无意为赤扈人卖命,有南归的意愿,但同时又幻想着能还继续统领其部,甚至还想获得朝廷的封官加爵,这个就需要陈满他们出面进一步做工作。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有限期的。   总之宣称的是,明日天亮之前,城中还没有投降及投诚的武装力量,都将视作要与孙彦舟、胡荡舟残部共存亡的顽固分子进行坚决的打击,直至将汝阴全城拿下。   好在汝阴外城守军主要还是人心思归。   期待的援骑久久未至,孙彦舟、胡荡舟所部被击溃后仅剩不到两千残兵仓皇逃入内城;外城四座城门又相继沦陷,为京襄精锐所控制。   这时候即便还有个别顽固分子,亦或是觉得双手沾染鲜血、投降也不会被轻饶的个别守将,还想着与紧闭内城的孙彦舟、胡荡舟沆瀣一气,也不需要等到京襄精锐从正面组织强攻,就有人从背后捅刀子解决或控制,然后打开营门、街垒进行投降。   临近深夜,外城所剩万余守军基本都选择投降或投诚……   ……   ……   南城门内外点点一堆堆篝火,践踏泥泞的雪地,寒风吹过,入夜后又重新冻实;一具具尸体还没有腾出人手去收殓,横七竖八躺在战场血泊之中。   偶尔有一匹未死的伤马,似刚刚在寒风中惊醒,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往远处而去,也没有谁想着去拦下。   到处都是残枪断箭,到处都是泥土与鲜血混染后的黑红。   敌军已经撤去,将卒裹着毡毯,直接蜷坐在城墙下歇息。   没有扎营,也没有入城,战马是最忠诚的伙伴,静静的站在一旁,将冰雪刨开,啃食草茎。   在远处,数千靖胜军甲卒依旧严阵以待,还有不少的虏骑在外围逡巡不去,疲惫不堪的将卒们只能交替着围坐于篝火旁歇息。   一队骑兵穿过敌骑的封锁线,由远及近而来。   为首之人勒马停在城门前,摘下遮挡风雪的兜帽,抬头看了看城楼刻石。   “王举将军!”   正好站在城楼垛口后的陈满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惊讶的叫道。   王举挥手笑了笑,接着下马来,在侍卫的簇拥下,往城里走去。   殷鹏、史琥、孙延观、徐惮、萧泫、邬散荣以及燕小乙等人这会儿都在充当指挥牙帐的南城门楼里研究下一步作战方略,听闻王举亲自从淮川赶来,一起从登城道下来迎接。   走进壁上插满一支支松脂火把照明的南城楼,王举说道:“你们这一仗打得好啊,也打得很艰难——你们接下来有什么作战计划?”   “摩黎忽临近天暮时都未见援兵从鹿沟大营赶来,就承受不住伤亡,撤兵往獐子沟而去,”   殷鹏说道,   “岳海楼与仲长卿、摩黎忽等人,此时应该完全猜透我军的部署就是要吃掉他们在焦陂的主力,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固守待援,但现在河淮以北以及关陕皆大雪纷飞,镇南、平燕宗王府要组织援兵过来,没有两三个月集结不到足够的兵力。岳海楼、仲长卿、摩黎忽等人也未必有坚守到那一刻的信心,同时他们还得担心我们有围点打援的想法。其二就是趁我军主力还没有对焦陂、泉河彻底实施包围之前突围而去,赌一赌六七万人马亡命狂奔能有多少人逃出去。我们倘若想要确保完歼焦陂之敌,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缠住撤往獐子沟的虏骑!”   “将卒顶着风雪经过这么大强度的行军,又激战一天,伤亡也已经很惨烈了,我过来看到他们深夜都还在城外雪地里暂歇,就知道你们想咬紧牙关再战的想法,”王举从袖囊中取出令函,说道,“这是徐怀签署的命令,你们得收着点!”   “完全可以包圆,将这些投敌的汉贼、虏兵杀得胆颤手软,为何要手下留情?”徐惮不忿道。   “你这小子,比我年轻还是要莽撞,放三五千甚至一两万敌军逃出去,影响不了大局,”王举说道,“往后每一场大的战事,几乎都离不开骑兵的参与,你们不能一战就把京襄骑兵的种子就耗光了!你们要赶紧换换脑筋。我赶了一天的路,骨头都有些僵硬了,毕竟不比你们少壮,还一个个生龙活虎的!”   王举年过六旬,就不再统领兵马,成立司空府后,就以留府军事祭酒,与徐武碛、史珍等人留在泌阳坐镇后方。   这次全面动员,王举才赶到淮川参与军务。   目前京襄近二十万主力,已经从南边逼近焦陂-泉河敌营的南面,殷鹏、史琥他们又率部成功从北面控制汝阴城,可以说已经对焦陂-泉河之敌形成夹峙之势。   虽说焦陂-泉河以西的洪泛区及颍水都冻得结实,但积雪这么厚,岳海楼在没有足够强大的援兵接应下,想举部西逃,又谈何容易?   同时,徐怀宁可安排马步兵,甚至步卒跟逃兵在雪地里竞逐、赛跑,宁可步卒承受更多为赤扈骑兵反冲的凶险承担追击逃兵的作战任务,也想着尽可能的保存、节约使用有限的骑兵部队。   当然,岳海楼更有可能会等平燕宗王府、镇南宗王府在外围集结更多援兵,再考虑往陈州方向突围;而这个当中,在徐宿及亳州都驻有重兵的平燕宗王府,增援集结的速度要快得多,毕竟空间距离上近得多。   考虑到这点,殷鹏、史琥率部在汝阴,后续重点作战任务,乃是与杨祁业所部相互协调、策应,更好的隔断平燕宗王府对焦陂-泉河之敌的增援。   殷鹏、史琥、杨祁业等都是年轻一代骁将,就算内心深处想稳一稳,很可能也担心在别人眼里表现太保守,从而在东线继续去硬磕平燕宗王府的援军。   却非忧虑军事风险会有所增加,徐怀在这一点还是相信殷鹏、史琥以及杨祁业已经足够成熟了,但面对赤扈人这样的恶敌,如果作战不收敛一些,每战都硬碰硬的上,很容易出现一场大捷后却要休生养息三五年的局面。   徐怀最终决定让王举赶来汝阴坐镇…… 第二百二十九章 间歇   殷鹏、史琥等人确实想着再接再励,拂晓时分就对孙彦舟、胡荡舟残部所据守的内城发起强攻,只要攻入内城,选锋军主力随后就可以径直往獐子沟而去,再战退守獐子沟的赤扈骑兵残部,最终实现对焦陂-泉河之敌形成包围。   王举赶到汝阴坐镇,却是要尽可能避免选锋军消耗太大,宁可放走一部分敌军,也不希望选锋军及从靖胜军抽调的精锐马步兵承担所有的恶战,随即就对殷鹏、史琥他们之前所拟定的作战计划进行了调整。   首先是暂停了选锋军骑兵主力天亮后直接强袭獐子沟的作战安排,而是以选锋军骑兵部队与从靖胜军抽调的马步兵在南城门外进行待命,静观战局有无新的变化。   倘若焦陂-泉河之敌拂晓时分就不顾一切往陈州方向逃窜,选锋军骑兵主力以及马步兵,则配合焦陂-泉河以南的主力兵马,衔尾追击逃窜敌军。   倘若焦陂-泉河之敌不动,选锋军就继续在南城外待命;焦陂以南有近二十万主力兵马,大可以从容不迫对焦陂-泉河实施合围。汝阴这边接下来的主要作战任务,就是与宣武军、骁胜军进行配合,拦截平燕宗王府有可能从徐宿等地增援过来的兵马。   对进攻、消灭孙彦舟、胡荡舟残部的安排,虽然会照着既定的时间于拂晓时分就会实施,但也不再以孙延观、徐惮所部重甲步卒为主力。   而是改由杨霁、唐渊、虞谟、郭云昆等将率领起义兵马,并收编投诚兵马有序的对内城展开进攻,对攻陷时间也不加以苛求。   杨霁、唐渊、虞谟、郭云昆等将,早就接受军情司的策反,暗中为京襄效力,自然早就获得京襄嫡系将军的同等地位与待遇;他们麾下的部众,即便之前不清楚情况,但在杨、唐等人公开身份之后,只要第一时间选择归附京襄,都按照起义军将领对待,即保留原有职务,率领原有兵马参与后续作战。   投诚的守将,其个人会受到一定的优待,但原部人马则必须拆散后接受收编。   至于那些缴械投降的,将领没有顽固抵抗的,会从轻发落;而曾顽固抵抗但最后看大势已去、为保命而选择投降的,与麾下人马都会被视作俘虏处理。   除开被歼灭的外城守军,包括郭云昆等部,汝阴约有两千人马在阵前起义,投诚人马计有七千余众,投降与被击溃后就地俘虏的人马计有六千余众。   而随孙彦舟、胡荡舟等贼酋逃入内城负隅顽抗的,就两千残兵而已。   由杨霁、郭云昆、唐渊、虞谟等人在两千多起义人马的基础上,收编七千余众投诚人马,用于看押近七千降兵、俘虏,进攻内城孙彦舟、胡荡舟残部,兵力上是足够用了。   在完全控制外城区域之后,也收缴了一批攻城战械,足以用于对内城的进攻。   虽说效率会低很多,可能三五天都未必能将内城攻下来,但这也是快速组织、整编投诚兵马的有效手段。   选锋军以及从靖胜军抽调出来的精锐兵力也能得到难得的休整与喘息之机,而不是马不停蹄的持续高强度作战,去承受过去惨重的伤亡。   而事实上白天这一战,伤亡已经足够惨烈了。   ……   ……   在京襄大股马步兵增援汝阴战场之后,赤扈骑兵在兵力上已经处于劣势,更难撼动密实的甲卒阵列,而援骑久候不至,孙彦舟、胡荡舟部又被击溃被迫撤入狭窄的内城坚守,摩黎忽只能选择撤兵回到獐子沟。   獐子沟与早前南岸的泉河一样,都只是颍水沿岸普通的村寨。   泉河的战略地位更为重要一些,与焦陂互为犄角,北接汝阴、南下淮川,几经扩建加固,已经成为颍水右岸(南岸)的重要城池。   然而在颍水左岸(北岸),作为颍州州治的汝阴城已经足够雄阔,左右没有必要再修筑城池。   还是淮川被围之后,岳海楼考虑到需要在汝阴城南浮桥之外进一步加强颍水两岸的沟通——獐子沟附近的颍河水流更为平稳,岳海楼最终将两座浮桥建于獐子沟附近,獐子沟才升级为军寨。   獐子沟紧急修建了城墙,但整体规模很小,仅四百步见方,还都远不如汝阴内城大,驻入一些兵马,主要也是看护那两座横跨颍水的浮桥,确保人马、物资能顺利通过。   虽说颍水全流段都已经封冻住了,人马来往两岸,暂时不需要依赖于浮桥,但除了河淮南部地区冰封期较短,通常不足两个月外,冬季天气异常回暖也时有发生。   还有一个,就是当世手段再简陋,还是有很多破坏冰层的手段。   比如人力破凿,又或者积薪柴、石炭点燃或吸热融冰。   即便这种种简陋手段,要将上百里河道的冰层都破坏掉阻止通行,所需要的人力、物力极其惊人,但眼下是关乎河淮之得失的大战,即便驱使数万苦役劳力用最笨拙的手段去做这些事,绝大部分将帅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因此在颍水封冻住之后,岳海楼还是保留了汝阴城南、獐子沟附近的三座浮桥,并派兵看守。   现在汝阴已经注定失陷,而鹿沟-颍上援军逡巡不敢北上,岳海楼还想率主力固守焦陂-泉河待援,獐子沟是一定要守住的。   要不然的话,待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集结足够多的援兵赶到,仓促间无法强攻汝阴城,想绕过汝阴,又被浩浩荡荡的颍水所阻,困守焦陂-泉河的人马,如何才能逃脱升天?   獐子沟军寨还是太小了,之前仲长卿又亲率两千精锐甲卒赶来加强防守,撤下来的赤扈骑兵都只能宿于雪地之中。   獐子沟距离汝阴不足二十里,风雪停止的夜晚又额外的澄澈。   仲长卿与摩黎忽、单薛等将登上寨墙,甚至能隐约看到汝阴城头叫一堆堆篝火照见的人影。   他们能看得出来,汝阴外城已经彻底落入京襄的掌控之中,而孙彦舟、胡荡舟即便退守内城还没有被歼灭,但一两千被杀破胆的残兵已经很难再发挥多大牵制作用了。   “鹿沟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从汝阴城下撤出,阔惕负责率部断后,这时候才回到獐子沟,登上寨墙看到摩黎忽、仲长卿、单薛等人都在,便问起鹿沟-颍上那边有无新的动静。   “我早就说过契丹汉将没有一个可用,偏偏大宗王不信这个邪,也不知道被这个姓孟的狗东西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叫他统兵来援,”   从泽州等地奉命率一万镇戍军精锐南下增援的赤扈大将单薛,想到今日麾下那么惨烈的伤亡,想到岌岌可危的战局,遏制不住内心的怒气,见阔惕问过来,没有好脸色的回道,   “姓孟的这狗东西现在缩在鹿沟大营,头不敢伸出来,能有个屁消息!”   阔惕眺望东南方向,虽说他也猜到孟和没有第一时间出兵,后续会继续装死缩在鹿沟大营,但心里的愤恨却难消除,碗口大的拳头狠狠的锤在垛墙上。   说实话,他们今天并非没有胜机。   甚至只需要孟和能从鹿沟不顾一切代价,调动数千骑兵从侧后方缠住京襄第二拨往汝阴奔袭的万余马步兵,他们就算将手里两万骑兵拼光掉,至少能助孙彦舟、胡荡舟重新控制住汝阴城。   现在他们两万多骑兵都拼残了,却未能守住汝阴,现在也只能破口大骂孟和怯敌畏战,抱怨大宗王错信了孟和这些契丹降将,以此发泄心里的愤恨。   仲长卿心里只是悲叹,他知道有些事不是不想,实是不能也。   当初镇南宗王府与平燕宗王府悍然南下,镇南宗王府接收了契丹在云朔的残部势力,平燕宗王府则接收了契丹在燕蓟的残部势力,但在汉将任用方面,镇南宗王府更信任岳海楼、曹师雄等南朝降将,平燕宗王府却更信任、重用契丹在燕蓟投降的将领。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缘故的。   最为主要的一点,就是契丹灭亡时,在云朔的残部势力,有相当一部分被萧林石带走了,而李处林、萧逸等契丹降将,又先后亡于京襄(楚山)之手。   这些才注定了岳海楼、曹师雄等人在镇南宗王府辖下的崛起没有其他人能够替代。   然而在平燕宗王府麾下,以孟和等契丹降将为首的燕蓟军,一直以来却没有遭受到什么重创,很好的保存了实力,反倒是以杨景臣雄州兵马为代表的降附汉军,却在刚刚结束的第二次淮南会战中遭受到重创。   燕蓟军有较大的骑兵编制,相对又擅长寒冬雪地作战,平燕宗王府这个冬季想要增援颍州作战,除了使燕蓟军充当主力外,还能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   “岳帅怎么说的,接下来是守是走?”阔惕抑住内心的愤恨,问及正事。   “眼下只能守一线生机,没有办法走!”摩黎忽说道…… 第二百三十章 固守   拂晓时分,淮川行辕大营很多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歇下,大帐里灯烛通明、大帐外篝火照烧,不知疲乏的信使、驿骑们驰入营中,匆匆翻身下马,将一封封前线最新传来的信报送入大帐之中。   颍州兵马形势图悬挂在大帐的西壁,高逾八尺。   颍州一马平川,地势上没有大的起伏;此时除水势还颇为浩荡的淮河外,颍州境内其他大小河流基本上都冻得结结实实,不仅人马能行,载重两三千斤重的马车也都能顺利通过。   此时的颍州,相当于就是一个没有地形碍障的大平面。   因此,直接将敌我双方的兵马部署、调动,在堪舆图上标识出来,比沙盘都要直观得多。   徐心庵走进大帐,见徐怀很是随意的在靠北墙摆放的软榻上盘膝而坐,托着腮帮子瞅着形势图,走过去说道:“听说从西南营往雷家岗的车辙道已经轧出来了,现在就可以往雷家岗运送攻城战械了,接下来就要看岳海楼能不能忍住不开溜了……”   “你说岳海楼会不会忍住不开溜?”   徐怀笑着问道。   “前些天就已经有一批碎石、枕木及铁轨等物资装船运抵淮川了,子箫现在又安排这些物资优先北上——你这个问题,未免太没有难度了吧?”徐心庵哈哈笑道,“现在我们大家都期待岳海楼留下来,他要是溜走了,又岂非太无趣了?”   “要想他走,也是容易,却未必是我们最佳的选择,”陈子箫走到一旁,说道,“使相也很是犹豫吧?”   “是啊,”徐怀从软榻上站起来,负手看向形势图,说道,“现在焦陂那边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看来岳海楼还是有些骨气的——真要打草惊蛇,宛丘未必好啃啊……”   在军情参谋拟定的作战方案里面,有考虑到先遣兵马突袭拿下汝阴后,岳海楼会不顾一切从焦陂往陈州方向逃窜。   倘若是如此,徐怀就会亲率二十万大军尾随其后,直接往西、往位于颍水中游北岸的陈州治宛丘扑过去。   但这并非是徐怀所期待的。   陈子箫笑着说道:“焦陂-泉河之敌目前还没有要直接往西逃窜的迹象,岳海楼很显然也怕我师十数万主力兵马尾随溃兵顺势往陈州杀去,同时他们对过去一年在焦陂-泉河构建防线,还是有些信心的……”   ……   ……   焦陂-泉河营区,以焦陂、泉河两座千步见方的城池为核心构成,但在两城与颍水之间还扎下逾四十座营盘,驻入六万战兵、十数万强征从军的役夫与大量牲口,堆积的粮秣更是不计其数。   整个营区沿着颍水的南岸铺开,南北约十三四里纵深,东西绵延三十余里。   在得知汝阴外城彻底失陷,孙彦舟、胡荡舟残部不值得期待之后,岳海楼唯一庆幸的,就是平燕宗王府兵马在淠水河口惨败之后,他就不遗余力的推动焦陂-泉河营区建设。   就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所辖地域而言,也分东中西三路与京襄接壤:   西线近十年以来,以许昌为中心对京襄保持积极的军事压力外,也依托箕山、颍水构建严密的防线。   中路以陈州治宛丘为中心,南片是京襄凿堤破山,引汝灌颍形成的大片洪泛区。   虽说寒冬腊月短暂的封冻期可以通行人马,但除了突袭、扰袭作战外,还远不足以支撑较长时间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因此对双方而言,中路的防御压力是最低的。   由于长期以来,京西兵马都兵总管府(包括镇南宗王府汴梁、河东、云朔等地的兵马)对京襄保持绝对的军事强势,同时又是以西线许昌为出兵主通道,东线颍州,包括淮川在内,即便大部分地区没有被洪泛区覆盖,但也因为位于颍、汝中下游的关系,汛季洪涝灾害严重,湖荡纵横,又受淮水阻隔,不利行军作战,防线建设也是一直远远落后于西线的。   不过,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焦陂-泉河营区,不仅建造更密集、容纳兵马规模更大的营垒外,还在原先简陋的营垒栅墙基础上都进行夯土覆盖,在营垒内外开挖多重壕沟,建造更多的羊马墙、护墙,还尽可能多的部署西域石炮,在不同的营垒之间构建出兵增援通道,以便整个营区变成一个防御更紧密的整体。   此时的焦陂-泉河营区虽说谈不上固若金汤,但也做到了寨寨相扣、坞垒相连。   在清濛濛的晨光里,京襄军十数万兵马在焦陂西南角方向所结的简陋营区就像是一个无比巨大的锥形阵,焦陂-泉陂营区与之相比,绝对称得上异常严密了——岳海楼对他在焦陂-泉河亲自统领的六万步骑,也是颇有信心,至少绝非归德军所能相提并论,也许冰天雪地野战不如京襄军精锐,但绝不至于固守坚垒,就怕了。   而京襄军连夜展开的营区,简单的说,目前只能称之为车营。   车营目前保持一角直指焦陂-泉河营区的三角形(锥形)布局。   这主要也是车营的防御太过简陋,没有办法直接紧紧的贴上来,只能以当前的排兵布阵,做好牵制或追袭逃兵的准备。   是啊,昨日拂晓从涌金河两岸出发,颍州大地积雪逾尺,十数万京襄军人马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焦陂-泉河大营的南侧,每个将卒除了必要的口粮、雪地御寒所用的毡毯、防雨布等等之外,其他装备能简则简、能省则省,不可能携带笨重的战械同行,主要是调用上万匹驮马拉着轻重型精铁盾车以及少量的弩车随军开拔。   这么多的精铁盾车,一方面是行军时部署于各路兵马的两翼,防范赤扈骑兵从焦陂-泉河大营杀出、迂回袭击松散的侧翼,另一方面是进抵到焦陂-泉河大营南侧,大大小小的精铁盾车环环相扣,结成锥形车阵,提供最基础的防护,以便将卒能在车阵的保护下就地休整。   然而京襄十数万兵马,想强攻焦陂-泉河营区,以在焦陂以南部署锥形车营,是远远不够的,至少需要在焦陂-泉河的南侧、东侧以及西侧,结成广逾四十里的弧形连营。   只是这么一来,想结连营的物资消耗就太多了。   而淮川县境内,几乎所有能砍伐的树木,在修筑、加固焦陂-泉河大营之时就已经砍伐一空。   几乎所需要的物资,包括数以百万计的栅木在内,都要从后方调运过来,怎么可能是一件易事?   岳海楼站在望楼上,将西南方向京襄大军的简陋车营尽收眼底。   不错,他决意固守焦陂-泉河一线待援,最主要就是在此时的宛丘仅剩不到一万守军。   在京襄大军已经贴上来、汝阴已经失陷的情况下,岳海楼知道他倘若仓促率部西逃,六万步骑必被三四倍于己的京襄军主力杀溃,他最后都不知道能收拢多少溃兵逃入宛丘城中。   倘若徐怀紧接着又亲率京襄军十数万主力兵马,顺势杀到宛丘城下,他手里仅有两三万残兵,能有几分把握在援军赶到之前守住宛丘城?   会不会导致这个冬季,陈州会在颍州之后相继失陷,以致许州也独木难支,最终不得不从许州撤离,从而使得整个京西的南部地区完全落入京襄手中。   再一个,他也是看到现在颍州境内到处都是冰天雪地,人畜通行不便,京襄虽说通过在雪地轧车撤道的方式提高运输效率,实际效果并不会太显著。   被人马践踏过的残雪,在刺骨的寒风中重新冻结实了,就相对要好走得多;车辙道也是如此。   京襄军白天专门用重载马车的特制车轮,在雪地上碾出相对整饬的车辙轨迹,夜里这些被碾压过的残雪冻成结实的坚冰,接下来马车装载物资,只需要将车轮卡在车辙道里行驶,甚至比走驿道都要便捷、快速。   不过,待到日头升起来,天气稍稍回暖,这些车辙道就会被压成泥泞一片;反复碾压、冻结,车辙道很快就会变得更加崎岖、难行。   通常说来想要利用车辙道这种小伎俩运送物资,只能是拂晓时分天色刚亮天气最为寒冷时,就要开始组织马车运送,但等到日头升起来,天气有些微回暖,就得及时中止,避免车辙道被破坏掉。   这种简陋的办法,只能稍稍缓解冰天雪地粮秣及战械等物资的难度,解决不了根本。   因此,岳海楼相信,只要他们不乱阵脚,不被徐怀的空弦惊鸟之术吓得仓皇而逃,京襄再快也需要一个月才能完成强攻焦陂-泉河大营的部署。   而真能拖到一个多月之后,岳海楼也相信镇南王、平燕王也能集结十五六万步骑往颍州境内增援而来;到时候鹿死谁手还真难说。   这也是他们在此时能唯一争取的生机,而非如丧家之犬往宛丘逃窜。   然而在岳海楼做出固守焦陂-泉河营区的决定之后,他所想不到的是,京襄并没有第一时间利用这些简易的车辙道,优先将结营物资运送到焦陂以南。   除了沿涌金河往北修筑一座座营盘外,司空府以最快的速度将一车车碎石子沿简易的车辙道铺洒,然后铺以枕木、铁轨。   三万多辎兵分布于四十里长的车辙道沿线,仅仅两个昼夜就铺出两条从涌金河前往焦陂以南的铁轨栈道,然后利用这两条枕木铁轨栈道,利用数千辆特制的重型马车,将一车车物资以及防御器械运抵前线。   京襄这些年大规模开采煤铁,为了提高运输效率、减低成本,早就在矿区与码头、铁场之间尝试着铺设铸铁轨道,效果还相当不错。   这次从徐怀下决心进行全面动员,到最终出兵奔袭汝阴,仅有一个月的时间。临时制备那么多的枕木、铁轨也不现实,徐怀是下令从淮源、信阳以及云阳等地的矿区,直接从现有的轨道上拆除枕木、铁轨运抵淮川备用。   最终以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京襄大军在焦陂-泉河大营的三面扎下大营,包括强攻前的半包围准备工作…… 第二百三十一章 围敌阻援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岳海楼对“泥足深陷”这个词有了更深的感受,只是这个感受异常的苦涩。   他最初决意固守焦陂待援,是认定京襄在冰天雪地的寒冬腊月,没有能力解决陆路后勤运输的难题,至少需要一到一个半月,才能对其焦陂-泉河营区完成半包围的部署。   看到京襄短短三五天就在涌金河与焦陂南侧之间铺设两条枕木轨道,岳海楼当时就意识到他的判断出了巨大偏差。   不过,经过加强之后的靖胜军第二镇、第三镇,总计四万兵马,此时已经进入到泉河以西结车营,只有泉河以北的獐子沟及附近地区,还给京西汉军留下很小的突围口子。   以选锋军为主的前锋兵马,此时不仅仅已经攻入汝阴内城,全歼孙彦舟、胡荡舟残部,控制汝阴全城,还以杨霁、陈满、柳湖亭、郭云昆、唐渊、虞谟等人为首组建八千人规模的汝阴起义军,利用汝阴所缴获的粮秣、物资,于汝阴城以西扎营,兵锋直指有一万两千京西汉军及赤扈骑兵所驻守的獐子沟。   这时候岳海楼还想从焦陂-泉河率部西逃,则变得倍加困难,除了赤扈骑兵机动性绝强外,以步卒为主的六七万京西汉军及汴潞等地增援过来的兵马,怎么突围?   这部分人马,最终想要有一两万残兵逃入宛丘城,都变得极其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奢想。   仅仅过了三五天,就错过最佳的突围时机,岳海楼可谓是泥足深陷。   不过,他眼睁睁看着京襄军在焦陂以南、西南修筑一座座营垒,对其焦陂-泉河大营,形成逾四十里遮蔽范围的连营,他心里还抱有最后的期待。   在快速筑造连营之后,司空府并没有急于对焦陂-泉河之敌展开强攻,甚至都没有急于将攻城器械以及石弹、泥丸弹等物资运抵焦陂前线。   除了清理积雪,将一车车碎石、煤渣经涌金河北运,在焦陂与淮川之间铺设新的驿道外,司空府将围敌阻援的重点放到东翼。   在鹿沟、颍水以东,在临近淮水的地域,先是杨祁业率骁胜军、宣武军前锋主力快速扎下营寨,同步在淮水北岸建立滩头阵地及栈道码头,在鹿东大营与栈道码头之间,也铺设近二十里的枕木轨道,保证人马与物资的运输,同时一步步加强鹿东大营。   虽说司空府在鹿东大营与汝阴之间还足足有上百里的空当,东线兵力部署上也较为有限,进占汝阴的前锋与鹿东大营总计只有五万兵马,平燕宗王府可以组织更多的援兵,从这么大的缺口处,源源不断的西进鹿沟、颍上,与孟和所部会合。   不过,平燕宗王府援兵西进的速度,无疑会受到极大的压制,甚至在形势未明之前,只敢将援兵先往亳州境内的蒙城等县集结,不敢仓促间直接往颍水沿岸扑来。   在此之前,程啸、苏蕈则已经率一万兵马,进驻鹿沟以西的饶庄寨扎下大营,后续司空府又从诸路州府兵马征调万余兵马,加强饶庄一带的防御。   此举除了加强对汝阴的策应外,更主要的还是限制颍上-鹿沟之敌西进。   颍上位于颍水河口的右岸,鹿沟位于颍水河口的左岸。   淮川被围之后,平燕宗王府大将孟和就率四万步骑增援过来,入驻颍上-鹿沟,控扼住颍水河口。   通常说来,他们应该足以封锁住京襄水师进入颍水的通道。   然而,事事没有绝对。   涌金河连接汝水、颍水下游,涌金河入颍水的河口,位于饶庄与汝阴之间,只是作为半人工河道的涌金河,原本河道就颇为浅窄,这些年又没人治理疏浚,淤积得更加厉害。   司空府短时间内想要对长近两百里的涌金河进行疏浚拓宽也不现实,所耗用的人力、物力太大了。   不过,颍水下游水道曲折蜿蜒,淮河中游水道同样曲折蜿蜒,绕开颍上、鹿沟控制的河口区域,饶庄寨往南与淮水北滨的龙湾寨仅有二十三四里的距离。   甚至在龙湾寨北面,还有一条叫十里浦的天然河道,往北从饶庄寨西侧汇入颍水。   绍隆八年的年节刚过,邓珪就暂停从芦泾集大营出兵牵制亳州及下蔡敌军,而是将有限的兵马收缩回初步完成城池化建设的芦泾集大营,他本人亲率宣武军第一、第二镇,于龙湾寨登岸淮水北岸,与饶庄寨驻军共同从西侧遏制、封堵颍上-鹿沟敌军西进。   与此同时,司空府调动两万辎兵,于龙湾与饶庄之间,在原十里浦河的基础上开凿新的河道,以图彻底打开淮水与颍水的联络,方便京襄水师的中大型铁甲铁船能绕开平燕宗王府敌军控扼的颍水河口进入颍水。   虽说寒冬腊月,颍州境内冰天雪地,但颍州冬季的冻土深度也就一尺半左右,因此只要人力、物力的供给充足,冬季在河淮地区开凿河道并非多困难、多么难以想象的一件事。   随着龙湾、饶庄之间修建多座封锁营寨,同时大规模的铁线绳投入使用,在营寨与营寨之间快速建立阻止小股虏骑渗透袭扰、长逾二十里的多重封锁带,就近征调、组织更多的青壮男女,加快龙饶河的开挖。   在此之前,岳海楼以为固守焦陂-泉河待援,同时只要孟和能守住颍上-鹿沟不失,控扼住颍水河口,等到年后颍水解冻,就算集结过来的援兵还不足以令京襄军撤军,他们也可以从容借助颍水西撤;甚至还可以趁京襄水师没有办法进入颍水,先组织兵马夺回孤悬颍水左岸(北岸)的汝阴,能进一步令颍州局势转危为安。   然而得知司空府集结四万兵马封锁住颍上-鹿沟之敌西进的通道后,前后征调七八万辎兵及民壮,于饶庄、龙湾之间开挖新的河道,直接打碎掉岳海楼的这层幻想与期待。   这也是岳海楼突围的最后期待。   二月上旬,颍水开始解冻,在原十里浦河基础上开挖、长逾二十五里的龙饶河,仅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正式竣工完成。   在龙饶河口的拦水大坝后——时间紧迫,压根没有时间在拦水大坝上建船闸,淮河水像奔腾的马群涌入河道,一天时间就将龙饶河注满。   次日一早,早就集结于龙湾寨水营的京襄水师两百余艘大小战船,以二十艘铁甲战船为核心,经龙饶河北上。   颍水刚刚解冻,河道里还有大量的浮冰,但为防止京西水军提前从宛丘等地出发西进,抢先控制汝阴以西的河道,接应岳海楼所部从焦陂渡颍北逃,京襄水师也是乘浮冰未去,提前从新开挖的龙饶河北上进入颍水,然后沿颍水西进,与驻守汝阴的选锋军主力会合。   颍水流域还是小的,几乎没有形成凌汛的可能,初春的河水流速也极缓,浮冰的危害有限,而京襄目前所造中大型战船,除了广泛采用龙骨结构,船肋之间的隔板也采用大量的精铁构件进行加强,整艘船也采用水密舱结构,强度与稳定性要远远强过传统的舟船。   而当世甚至还仅有极少量的舟船,才开始采用大料作为龙骨加强船体结构。   京襄水师战船提前赶到汝阴,距离獐子沟浮渡仅二十里水道,京西三四千水军,两三百艘大小战船,哪里还敢贸然东进,接援岳海楼渡颍北逃?   二月十五日,京襄水师沿颍水而上,强袭獐子沟浮渡,纵火烧毁獐子沟浮桥,切断焦陂之敌与獐子沟北岸摩黎忽、仲长卿残部的联络,意味着对焦陂-泉河之敌彻底完成合围。   而在此之前,在龙饶河注水的同一天,平燕宗王府大将孟和不敢再硬着头皮去守颍上-鹿沟,而是趁着汝阴与鹿沟之间还有上百里的空当,趁着南朝在颍水左岸(北岸)的兵马还不足七万,率部往隶属亳州的蒙城县逃去。   由于平燕宗王府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亳州蒙城县等地已经新集结七万步骑,王举以及杨祁业在汝阴、鹿东大营的兵马没敢轻举妄动,只是在孟和所部撤出后,去接管为虏兵纵火烧毁的颍上、鹿沟两城。   颍上、鹿沟两城原有上万当地的平民,但在孟和率部撤出之前,不分男女老少,尽遭屠杀。军情司潜伏于平民之中的十数密谍,也没能逃过劫难。   畏惧京襄主力暂时放过焦陂-泉河不打,而是借龙饶河-颍水河道北上,刚刚赶到陈州坐镇的镇南王兀鲁烈被迫做出断臂求生、放弃焦陂兵马的决定,下令摩黎忽、仲长卿率领一万两千余残部放弃獐子沟营寨,往西北撤入泰和县,与新集结于泰和的三万步骑会合。   此时进入颍州及附近地区的援兵,隶属于镇南宗王府的,要远远少于平燕宗王府。   这并非镇南王兀鲁烈心存懈怠,实是镇南宗王府所辖,南线兵马要么被京襄在汝州、蔡州的精锐所牵制,无法脱身,要么在入冬之前,就是已经南下。   新的援兵主要从河东的蒲州、泽州、潞州、太原等地增调,要么从隶属于静惮宗王府的关陕地区借调。   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行军以及粮秣补给的筹措都非易事。   能在一个月内往泰和集结三万步骑,还是兀鲁烈接到信报之后,亲自督促各地发动增援的结果。   更大规模的援兵都还在路上,但短时间内对焦陂之围,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泥足深陷   泰和位于颍州治汝阴西北、亳州属县蒙城以西、颍州属县沈丘以东,原是颍水左岸(北岸)默默无闻的一座小城,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一座军营,城外也是营帐连绵,十数里不绝。   战马啸啸,旌旗林立。   仲长卿坐在马鞍上,正眺望残雪褪去的黑褐色土地抽出一簇簇新绿,听到有马鞭抽打的声音,转头看过去,见是一队民夫大约有百余人,正扛着原木前往不远处的滨河工地。   泰和城小,大部分援兵都在泰和城外沿颍水结营,但考虑到京襄水师的犀利,镇南宗王府新任命的前锋统将、万夫长罕都决定在泰和城东南方向,紧挨着颍水修筑长墙,以便更好的封锁颍水,阻止京襄军人马溯流而上、在泰和附近登岸,也能更好的保护他们的营区。   这些被驱使搬运原木的民夫,都是从附近强征过来的民夫。   兴许早已经被压榨到极点,一名扛原木的民夫脚下一软栽倒在地,督管却无半点同情,如狼似虎扑上去,挥舞鞭子狠狠的抽打,在那民夫瘦骨嶙峋的身上抽出一道道血淋淋的鞭痕。   督管收手也绝非看那民夫奄奄一息,却是他几十鞭子抽打出去,手里有些乏了,抬脚恶狠狠的朝民夫面门踹去,将民夫踹倒泥坑里,也不管死活,才骂骂咧咧的督促其他民夫卖命干活。   仲长卿淡漠的收回眼神,转头朝更远处眺望过去。   与泰和相邻的蒙城、沈丘、城父等城,同样是南下援兵的集结地,此时集结援兵及从颍水沿岸城寨撤下来的残兵,总计高达十六万兵力,其中骑兵更是占到一半以上。   此时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融雪沃入泥土,再加上几场绵绵春雨,大地在马蹄的踩踏之下变得泥泞不堪。   虽说这时候在河淮地区作战,不畏泥泞的骑兵部分更占优势,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进行全面动员的时间,却要比南朝整整慢了一个月,同时进行全面动员的地区,距离战区又太远。   此时岳海楼率京西等地六万步骑被隔绝在颍水右岸(南岸),而在颍水左岸,南朝司空府除了汝阴城及颍上-鹿沟外,还在獐子沟扎下庞大而坚固的营盘。   选锋军在汝阴就地补充、休整,南朝司空府在颍水解冻之后半个月时间里,还源源不断从各处抽调兵马进驻颍水右岸。   目前南朝司空府以獐子沟、汝阴以及鹿沟三座大营为主,入驻的精锐兵力已经超过十二万之多,目标就是阻止他们的援兵进逼颍水下游沿岸。   除此之外,入春后浩浩荡荡的颍水河道,以及分别在獐子沟、汝阴扎下水营大寨的京襄水师战船,皆是阻挡援兵渡颍进入右岸(南岸)的天堑。   除了紧挨着颍水右岸(南岸)的饶庄等地驻以两万多精锐,进一步巩固对颍水下游的封锁外,南朝司空府在焦陂外围以及淮川等地集结近十五六万人马。   京西六万步骑已经彻底被合围,而他们哪怕后续能有更多的援兵往泰和、沈丘、蒙城、城父等地集结过来,但短时间内粮秣、战械不足,骑兵又不利攻城夺寨,实难对南兵在颍水沿岸的城寨形成多大的威胁。   在春季过后,颍水下游在漫长的雨汛季里,洪涝灾害都十分严重,皆不利大规模军团进行决战。   他们要等到大水退去的秋季,才有可能组织兵马,反攻獐子沟、汝阴等城寨。   问题是岳海楼在焦陂能坚持到七八个月的时间吗?   一大队骑兵从远处缓缓而来,却是镇南王座前的先驱骑队,来到主将罕都的跟前,下马出示旗帜,表示要与罕都安排的侍卫人马,共同负责郊亭到泰和城的警戒,确保镇南王的人身安危不受一丝意外的威胁。   仲长卿等人越发神色凛然的恭候镇南王的到来。   附近劳作的民夫这时候也都被驱赶回营地。   之前被督管踹倒在官道旁泥坑里的那个民夫,兴许这时候才缓过气来,挣扎着要从泥坑里爬起来。   “怎么回事?”   扈卫骑将看到这一幕,神色严厉的质问道。   “一个贱民而已。”   罕都乃是久历沙场的老将,无意过多解释,从身边侍卫手里接过长弓、利箭,将那民夫当场射杀,示意侍卫直接将尸体拖走。   镇南王兀鲁烈的车驾很快抵达泰和城外。   罕都率领诸将臣上前迎接,看着兀鲁烈坐在车辇上凌厉的眼神扫望过来,摩黎忽、仲长卿、阔惕等将扑通跪倒在地,请罪道:   “末将无能,请殿下问罪!”   也不知道是不是罕都将出城迎接的地点,故意安排在一片泥泞地里,又或者故意安排人将郊亭前的空地踩踏得泥泞不堪。摩黎忽、仲长卿、阔惕等将差不多就直接跪在泥坑里,还混着刚才那名被罕都射杀的民夫的鲜血。   罕都以及单薛等将在给镇南王兀鲁烈见过礼后,都是抱手冷漠的看着跪在泥坑里的摩黎忽等人。   岳海楼、孟介、蒋昭德、高祥忠等将被围于焦陂,作为京西镇戍将军、统领京西镇戍军、实际充当监军的摩黎忽自然就是京西诸将之首,仲长卿作为汉军万夫长,在京西地位也在三五人之列。   这仗打成这样子,摩黎忽、仲长卿纵有千般理由,也没法推卸身上的责任。   却是单薛率援兵,部众伤亡如此惨重,有功无过。   兀鲁烈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局势如此恶劣被动,他想要安慰摩黎忽、仲长卿他们几句却无从说起,只是眼神冷冽的示意车驾继续往泰和城里驶去。   也没有人来拉,等镇南王的车驾进入泰和城门,摩黎忽、仲长卿、阔惕等人才狼狈不堪的从泥坑里爬起来,上马追入泰和城里。   “岳海楼有多大希望能坚守到秋后?”   进入罕都给安排的行辕之中,镇南王兀鲁烈摒退闲杂人等,也没有急于见平燕宗王派来的使者,脸色暗沉的坐在长案后的虎裘上,盯着罕都、摩黎忽、仲长卿等将问道。   摩黎忽、仲长卿下意识都想躲开镇南王凌厉的眼神。   京西汉军对赤扈的忠诚,以及作战意志,都绝非孙彦舟、胡荡舟所部能及,作战经验也极其丰富,老卒占比极高,兵甲也好。   摩黎忽、仲长卿之前也相信京西汉军据焦陂-泉河营垒坚守到新的援兵进入颍州境内集结没有什么问题,事实也证明他们的判断没错。   然而在过去一个多月时间,南朝司空府并没有组织兵马强攻焦陂,而是在焦陂外围依托颍水中下游水道以及西侧的洪泛区形成完整的封锁线,基本上断了他们短期内解焦陂之围的可能。   京西汉军在焦陂坚守一两个月是没有问题,但陷入重围超过三个月、四个月甚至半年之久,意志还能不动摇?   以南朝司空府诸将用兵之能,只要守军意志出现严重动摇,必是最后总攻之时;而在此之前南朝司空府也一定会组织大量的攻城战械,对焦陂-泉河营垒进行旷日持久的轰击。   镇南王微微颔首,算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将目光转移到罕都身上。   木赤前些年返回漠北不久后就病逝了,目前摩黎忽乃是那颜氏在军中的主要将领之一;而镇南王身边所倚重的、都元帅级的嫡系老将也越来越少了,罕都绝对是能与木赤并驾齐驱的一个。   要不然的话,镇南王也不会在如此恶劣局面下,让罕都南下主持战局。   罕都沉默片晌后,说道:“我们必须要承认河淮局势已经彻底恶化了,甚至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有挽回的可能了。依老将之计,殿下当考虑放弃河洛、京西,平燕宗王府亦当考虑收缩到黄河以北。而且两府动作一定要快。倘若焦陂在两三个月内失陷,这个秋后就不是我们组织大军进攻颍水的问题了,而是要考虑到南朝会组织数十万兵马顺势北上、饮马黄河了。”   摩黎忽、仲长卿知道罕都所言是老成持重之言,也确实是深察当前恶劣局面做出的清醒判断与建议。   在京襄以司空府的名义掌握南朝朝堂之后,虽说刚刚经第二次淮南会战及逃京之变,但其军事动员能力依旧超乎他们想象。   而他们的动员整整拖慢了一个月,没有意识到淮川守军早就被歼灭仅仅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休养生息不够,大规模、超长距离的兵马集结、调动,令各兵马都总管府苦不堪言,速度是实在快不起来。   目前单就军事动员能力看,就算岳海楼不幸在焦陂被歼灭,两府在河淮可能也仅仅是稍处劣势,甚至都谈不上特别明显。   问题是局势已经扭转,他们不能干脆利落的断臂求生,随着时间的推移,差距只会进一步的扩大,也许最终的结局与岳海楼当初没有干脆利落第一时间从焦陂突围西撤一样,终致泥足深陷、大局崩坏……   “南朝已经将大量的攻城器械调到焦陂以南,乐观的看,岳帅或能坚守到秋后,但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可能都未必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阔惕皱着眉头,说道,“两府在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将河淮五六百万平民都撤走,难道都丢给南朝?”   河淮地区包括京西北路、京东东路及京东西路在内,天宣年间人口高达两千万之众,目前粗粗估算,应该还有五六百万。   当世人口永远都是战争最重要的资源。   徐怀据京襄,掌握京襄四百万人口,最极端时就能动员三十万人马。   两府就算决定从河淮撤出,与南朝拉开足够深阔的战略纵深,以便他们的骑兵部队能发挥出更大的战略优势,但倘若岳海楼所部不幸在两三个月时间内被歼灭,他们根本就来不及将这么多的人口撤走。   罕都冷漠的在自己的脖子虚砍了一下,表示带不走的,都杀掉就可以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屠灭   赤扈铁骑南下以来,动辄大掠屠城,除了以此赏酬艰苦作战的兵卒、激励军心外,更主要还是为威慑周边的城池放弃抵抗投降。   虽说残酷的战争令河东、河北、关陕、河洛、京西、京东等地人口大规模下降,但在此之前,赤扈还没有对中原哪个地区执行过屠灭政策。   当然,也不是没有想过。   赤扈内部很早就有大臣提出将所有的汉人都杀光,将中原地区都变成赤扈贵族的牧马之地,却是以镇南宗王兀鲁烈以及契丹降臣、深得新汗信任的萧机律等人极力反对而作罢。   兀鲁烈当年反对屠灭中原汉民,却非他心怀仁慈,早年率部随征横扫漠南漠北,他没有少干屠城灭族之事。   然而当年刚刚率部南下时,他还满心希望赤扈有朝一日能真正的一统天下,也深知当年南朝在建继帝的统领下,已经初步沿秦岭-淮河建立防线,他们想深入水泽遍布的江淮地区,必然要借助汉军冲锋陷阵才行,更需要从中原地区筹措粮秣等作战物资。   兀鲁烈同时也担忧,他们倘若实施屠灭政策,一方面未必真能将中原汉民屠杀一空——就当时而言,还没有大规模的将汉民编为军户驱口,另一方面也担忧会彻底激起南朝军民誓死不降的顽强斗志,令南下之路变得更为艰难、曲折。   罕都却一直都是屠灭政策的支持者。   孟和从颍上、鹿沟撤出时将两城平民屠杀一空,就是他越过平燕宗王府给孟和直接所下的指令。   可惜他轻车简车赶到陈州时,颍水已经开始解冻,手下并无太多兵马可以调动,无法接应焦陂兵马北撤。   罕都此时再提对河淮汉民进行屠灭,眼神之狠戾令人心惊。   仲长卿窥兀鲁烈脸色阴沉,看不出他心里所想,但仲长卿能猜到兀鲁烈心里就算是迟疑的,也断非是对汉民仁慈,实是需要考虑更多、更复杂的因素。   首当其冲的就是两府必须要考虑河淮汉军将卒的想法。   赤扈在中原占领地推行军户制以来,河淮五六百万汉民,大半都转为军户的驱口附户(奴隶)。   这也是河洛、京西等地汉军为赤扈效力、战斗力较强最关键的核心因素。   不谈汉军兵卒对汉民、汉土有没有感情了,仅仅是迫使所有的军户迁离河淮,就需要克服重重阻力,何况还要将附属于军户、早就被军户视为私有财产的驱口屠杀一尽?   倘若强行推动此事,汉军躁动,不是助南朝一臂之力吗?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因素,那就是静惮宗王府会不会同意放弃关陕,至少要放弃掉到渭河两岸的关中地区,将兵马撤回到天水以西?   倘若静惮宗王府执意反对,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就悍然放弃河淮北撤,必然会将静惮宗王府控制的关中地区暴露在南朝兵马的刀锋之下。   倘若静惮宗王府在关中地区惨遭重创,两府是交待不了的,甚至还有可能诱发赤扈内部的决裂——静惮宗王府这些年来与新汗,与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矛盾可不小。   因此,倘若不能说服静惮宗王府共进退,两府显然是没有办法单独行事的。   “长卿,你以为罕都此策如何?”兀鲁烈注意到仲长卿眼神游离,问道。   既然能猜到镇南王犹豫不决的心思,但河淮局势如此恶劣被动,仲长卿身为京西大将,心知罕都等人早就对他有满肚子意见跟不满,又哪里敢叫他们再以为自己有维护汉民之念,说道:   “末将以为罕都将军所言甚是,此时当断不断,必致泥足深陷之害。”   摩黎忽却迟疑问道:“四宗王那边会不会难以劝服?”   仲长卿继续建议道:“静惮宗王那边是需要遣使游说,但京西、河洛却是需要先做一些准备工作,甚至要比平燕宗王府更刻不容缓!”   徐怀以司空府控制南朝朝政,兵锋所向,京西、河洛所受到的威胁最为严重,可以说一旦焦陂兵马被歼灭,南朝司空府有七八成可能会顺势而下,举兵直指许州、陈州、郑州、汴梁以及整个河洛地区。   此时不提前做些准备,到时候镇南宗王府要么被迫集结大军与之会战,要么就只能仓促北撤,很难兼顾多余的事情。   却是平燕宗王府所辖区域,所面对的南朝兵马实力较弱,即便寿州、濠州以及楚州三部兵马之间能毫无间隙的接受司空府的指挥调动,短时间内也没有威胁徐宿的可能,这些事情就可以暂缓。   仲长卿又建议道:“殿下或许可以藉与南贼决战许陈之名,先迁许、陈等地军户、驱口北上,不至于措手不及……”   许、陈等京西诸州汉军,乃是仲长卿他们东山再起的资本,驱口依是附从于军户,能提前北迁安置,是再好不过。   当然了,两府即便要说服静惮宗王,也不可能骤然行屠灭之事,甚至都不能泄出半点口风出去,前期准备工作,也是能迁则迁。   “老四那边没有同意,这事断不可泄漏半点口风出去,同时除了宗王府的统一部署,谁都不得轻举妄动!”兀鲁烈眼神凌厉的扫过众人。   他不是担心在座有谁心存异志,但在座除了仲长卿等汉将外,摩黎忽、阔惕等久居汉地,麾下也都拥有大量的汉民驱口耕种田地,是各人名下最直接的财产。   倘若他此时不加以警告,说不定有谁会为了保住私利,提前将麾下的汉民驱口北迁,就有可能泄露机密。   众人都知道这事泄露半点口风出去,就会动摇汉军军心,而此时还需要汉军支撑在第一线,当下也是凛然应诺。   ……   ……   淮川城虽然在战事中再度受到摧残,但其城南码头大体保持完好,京西汉军也曾将淮川视作临淮水军最重要的一个基地进行建设。   在淮川通往焦陂的铁轨栈道铺通之后,淮川也就成为支援前线作战,最重要的中转基地——随着后续战场势态的调整,徐怀也将行辕以及以徐心庵为首的后军迁回淮川城。   淮川城也就成为整个颍州会战的指挥中枢所在。   陈子箫以行军军师祭酒留在焦陂前线,统领包括范宗奇、陈缙、韩文德、傅梁诸部组成的左军大营总计十二万,将京西汉军六万步骑团团围困于焦陂。   因为要将诸路州府兵马调到焦陂前线,轮番参与对焦陂-泉河敌营的强攻,范宗奇、陈缙此时难有威望,去协调如此复杂的关系,徐怀也只能令陈子箫坐镇焦陂前线。   而以汝阴城-獐子沟-饶庄大营为核心的前军大营,以留府军师祭酒王举任主将,统领包括史琥、殷鹏、萧泫、孙延观、余珙、陈肃、杨霁、程啸、徐惮诸部在内总计八万精锐,这也是封堵赤扈援军迫近颍水下游河道的主力。   而以鹿沟-颍上为核心的右军大营,以杨祁业为主将,统领骁胜军梁文江、解忠等部,总计四万兵马,控扼颍水河口之余,摒护前军大营的右翼,分担蒙城方向以平燕宗王府为首集结于的援兵压力。   邓珪则率部返回寿春。   徐怀已经以司空府的名义奏请朝堂,正式将濠州行营与寿州行营合并,以邓珪为寿濠行营都统制,负责淮河中游防线的同时,尽可能往北牵制寿濠以北的虏兵。   入春后的淮川城,到处都是被战火摧毁的残垣断壁,还没有来得及进行重建,草木却已然焕发出新的生机。   行辕书斋之中,徐怀与名义上代表绍隆帝前来颍州犒赏有功将卒的周鹤隔案而坐,饮茶对谈时局。   在陈子箫留在焦陂前线坐镇后,暂代陈子箫统领军情参谋司的刘师望这时候也坐到案前,将厚厚一叠文函递到案前。   徐怀又将文函推到周鹤身前,说道:“接下来的军事部署,基本上拟入函中,但无大的变故,诸部兵马及后方州府县司都要逐一施行,还请周相一观……”   还都襄阳之后,周鹤作为御营使还继续留在京中,与出任左相的顾藩一样,名义上与以司空统领天下兵马的徐怀并尊朝堂——再者逃京事变以来,周鹤基本上也不再有别的心思,还使其子周良恭出任京襄路提点刑狱公事,自然是有资格知悉大军下一阶段的动向。   “有使相坐镇淮川,顽敌指日可灭,哪需我老朽不堪劳神哦?”周鹤嘴里是这么说着,手里却没有停,打开文牍看了片晌,惊讶问道,“岳海楼六万步骑,已落入使相囊中,怎么不多些时间以器械攻之,耗其粮秣、撼其军心,马上就要着手强攻焦陂敌营?”   “……时不待人啊!”徐怀说道。   徐怀并不确知镇南宗王府有屠灭河淮汉民的心思,但有一点是确认的。   只要在颍水以北大规模的对峙持续下去,河淮地区那些被当作驱口奴役的汉民,一定会受到赤扈人极致的压榨:   例如大规模的青壮被强征入伍参与作战,例如不多的口粮会被掠夺过来缓解赤扈人已经颇为严重的军粮危机,例如会被强征到战场上从事各种苦役。   这些都会使得河淮,特别是战场附近的汉民受到极大的摧残。   因此更快的歼灭合围之中的岳海楼所部,争取更早将兵锋往颍水以北纵深推进,无疑能最大限度缓解河淮汉民正承受的苦难,同时也为河淮地区后续的农耕生产恢复,为司空府后续举兵越过黄河驱逐胡虏、收复河东、河北等地,保存更多的有生力量。   当然了,徐怀决定更早对焦陂之敌展开强攻,也是一系列的胜捷,极大激励诸路州府兵马参战的热情。   特别是在颍水解冻,对焦陂之敌成功实施合围之后,不仅底层将卒希望藉此改变人生命运,就算诸路兵马都部署的武将军吏也都纷纷向司空府上书请求率部参战——   攫取战功的顺风仗谁不乐意打啊? 第二百三十四章 拔寨   颍州进入三月之后,雨水格外的密集,似烟似雾,宛如置身江南水泽之乡,也使得颍州的大地变得越发泥泞。   照常理来说,这样的气候是极不利攻城拔寨的。   持续的阴雨天气,不仅使人马在战场进退变得困难,物资运输以及储藏也备加艰难。   除了弓弩外,投石弩等战械也因为潮湿,威力大不如前。   焦陂守军心里是窃喜与企盼的,巴望这个春季再多些阴雨,最好能连绵接上初夏的雨季,这样他们就更有把握守到秋后、守到寒冰再度封锁颍水的季节,守到赤扈骑兵横扫河淮平原悉无敌手的那一刻。   然而焦陂守军却是严重低估大越将卒攻城拔寨的决心,以及司空府应对阴雨天气以及泥泞地形的手段。   当世应付阴雨天气与泥泞地形的手段是较为有限。   修造驿道及场地,主要都是用粘土与石灰、河砂等物充分搅拌后垫高路基一层层夯实,辅以相应的排水措施,通常三五年内都可以无惧雨水的冲击、浸泡;更高级一点就是将鸡血藤汁或糯米熬煮搅拌其中,夯土层甚至可历数百年而不垮。   当然,司空府采用枕木、铁轨铺设栈道,比传统的驿道更为优越。   甚至在三月之前,司空府就在焦陂、淮川之间铺设了多条与河渠码头相结合的复式铁轨栈道,配合特制的重载马车,确保阴雨天前往前线的物资运输规模也能保证在十万石以上。   当然,在前军大营与淮川及涌金河沿岸的后方运输通道建设,相对好克服。   毕竟司空府在焦陂外围投入的兵马实力,要远远凌驾在守军之上,除了铺设铁轨栈道、修缮原有驿道,都不用担心会受到敌军的袭扰;甚至组织人手快速疏浚一些浅窄河道,哪怕只能通行乌篷小船,也能大幅提高前军大营与后方的运输能力。   却是前军大营与敌军营垒之间的战场上,如何克服阴雨天气、积水泥泞的地形障碍,却是攻城军必须要绞尽脑汁克服的难题。   需要特制重载马车配合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的铁轨栈道,肯定不适合在位于敌军反击及战械威胁下的战场上,用作进兵通道的开辟;顶着敌军的战械弓弩威胁,将一车车三合土倒到战场上一层层夯实,显然也不现实——双方接战区域太开阔了。   而除了青砖、碎石以及木料外,煤炭燃烧剩下的残渣却是更为优秀、要廉价得多的一种垫料。   京襄这些年除了大规模开采石炭炼铁烧瓷,也早在城寨民众里推广煤炭取代传统的木柴用于日常炊食取暖,这些年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煤炭残渣,营造司也很早就尝试着废物利用,用煤炭残渣铺路。   去年十一月下旬司空府不满足于仅仅歼灭淮川之敌,决定进行更大规模、更彻底的军事动员,决定发动全面的颍州会战,就组织人力提前将上万船煤渣从淮源、信阳、泌阳、云阳等地先运到涌金河沿岸堆积起来。   年前对汝阴城发动突袭之后,司空府又源源不断的组织车船,将这些煤渣运往焦陂前线,倾倒到战场上,铺设出上百条接逼敌垒的出兵通道。   从焦陂到泉河,守军营垒区的正面宽度足足超过三十里。   除了焦陂、泉河两座主要城池外,守军在两城之间的第一层防御,就建了十二座坚固营垒。   要将这一座座彼此通联、互为犄角的营垒强行拔除,接战出兵通道怎么能少?   少了就没有办法将司空府双倍于敌的兵力优势发挥出来。   即便守军早就在每座营垒外围开挖壕沟以为屏障,为了保障阴雨天气雨水能及时排泄出去,前军也没有粗暴的直接将壕沟填起来,而是利用上百座特制的壕桥车架起进军的通道。   壕桥车又称壕桥、“飞桥”、“飞江”,战国时就普遍用于攻城拔寨,以渡城寨之外的壕沟及护城河等障碍物,乃是攻城军所用的机动便桥。   只不过司空府给前军所投用的壕桥车,不仅框架为精铁构件,桥面的栈板也是用薄铁板铆接。   虽说车身要比传统木制桥车笨重得多,但这也是有意而为之,为了就是架入壕沟之中,就不惧小股敌军出城寨有能力破坏或移走,可以反复使用,相当于在敌军城寨之前架设起进逼城下的半固定桥梁。   目前司空府提供给前线的其他战械,也是尽可能的铁制化。薄铁板得以规模化轧制之后,也从根本上解决了铁制战械的轻便性难题。   铁制战械除了结构强度足,不畏寻常箭矢射击及石弹轰砸外,在敌我双方都习惯在战场上大规模投掷火油罐之后,铁制战械相比较传统木作用蒙裹生熟牛皮防火,实在是优越太多了。   目前司空府投入战场的洞屋车,上实下虚,将卒藏身其中随车进逼敌军城下,基本上可以做到无惧弓弩及投石机、火油罐的攻击。   将卒借助洞屋车等战械进逼敌城之前,投石弩车、楼车等中小型战械就可以移动到更近的距离,可以居高临下或就近攻击城头敌军以及敌军部署在城墙内侧的投石器械,从而实现对某一段敌城的彻底封锁,以便人马以更小的伤亡实现登城作战。   虽说岳海楼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投入极大的资源,将焦陂、泉河之间的四十多座营盘军塞化,也尽可能通过一道道壕沟、护墙,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络、相互增援,使之一体化,但毕竟不是一座三十里纵深、内部可以无障碍调动、协调的千古雄城;毕竟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所能调用的资源,早就不能跟京襄相提并论了。   在大量攻城器械的配合下,陈子箫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对焦陂、泉河之间第一层十二座营盘一起展开强攻,至少这十二座营盘是各自为阵的。   而且这十二座营盘的驻军都是有限的,没有能力独立展开反攻。   岳海楼倘若想在诸营盘之间调兵遣将,想要将精锐兵力集中到某个营盘之中准备进行反攻,动作迟缓不说,还完全没有什么隐蔽性可言。   而单座营盘纵深又太小,无法部署大量的重型投石机与攻城军对抗,反而容易为攻城军的轻重攻城器械所覆盖;即便部署重型器械,也常常第一时间被摧毁。   特别是攻城军不计成本的投掷火油罐,栅墙覆土夯实之后不畏火烧,但营盘内的营房等建筑,多为木料等易燃物,引火后一烧一片。   更为关键的一点,就是京西汉军虽然在焦陂囤积大量的粮秣及作战物资,但也是有限的;跟司空府在后方总计组织逾四十万青壮,动用数以万计的车船,征用十数万匹驮马或其他负重牲口,源源不断的将粮秣及各种作战物资运往诸军相比,京西汉军在焦陂囤积的那点物资,又算得了什么?   京西汉军,特别是岳海楼从西军带出来的嫡系将领,自与赤扈约盟伐燕就已背叛大越,暗中为赤扈效力,乃是第二次北征伐燕惨败的罪魁祸首之一;待赤扈人正式南下之后,他们又为虎作伥、甘为前驱,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他们自知落到大越手里绝没有好下场,司空府所投的劝降书,也明确将岳海楼以下、京西营指挥使及百夫长以上的军将,皆为必诛战犯,仅允许最底层的武吏及军卒投降。   而最为底层的武吏及军卒,这些年跟着烧杀掳掠,对大越早无念想,何况很多老卒还是云朔汉民出身,他们与大越没有瓜葛。   加上家小皆在陈、许等地,又有土地、驱口等实际利益舍不得放弃,因此京西汉军的抵抗意志,要比孙彦舟、胡荡舟所部归德军强得多。   第一天两座营盘陷落,三千人马被杀得仅剩最后三分之一残卒被俘虏,守军的意志不会动摇,毕竟攻城军伤亡也不轻。   第二、第三天又是两座营盘陷落,还陷入一片火海,两千人马尸骨无存,几乎无人逃出,守军觉得这才是小创。   第三、第四、第五天勉强守住所有营盘,但位于第一层的八座营盘都被打残,岳海楼几次调兵遣将试图反攻,都遭到顽强的狙击,每天的伤亡都在千人以上。   接下来数日虽说没有营盘陷落,但守军就算普通武吏都觉察到非是攻城军无能,这一切也非攻城军进攻不够犀利。   实是攻城军借助最初两天所强行攻陷的四座营寨,将兵锋深深嵌入焦陂-泉河营区纵深中来,占据这四座营盘方便交叉部署更多的重型器械,对接近的残营进行攻击,以此达到更为有效消耗守军的目的。   到这时,守军还如何能不动摇?   败退、逃亡或投降越发频繁,四月上旬除焦陂、泉河二城分别有岳海楼及京西大将孟介亲自率部驻守,城固池深没有失陷外,其他营盘悉数陷落,驻守其间五万兵马或投或俘,或击毙,或仓促逃往焦陂、泉河两城,总计被歼灭四万余众。   到四月上旬时,岳海楼、孟介仅率不到两万残兵据焦陂、泉河负隅顽抗。   而随着一座座营垒的攻陷,陈子箫也随时调整对焦陂、泉河两城的连营封锁,在彻底拔除外围敌营的次日,同时对两座约千步见方的坚城展开强攻……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一波又起   焦陂、泉河两城相距不足二十里,互为犄角之势,悬于颍水下游右岸。   倘若说颍水像一头张牙舞爪的苍龙,那焦陂、泉河二城就是这头苍龙的獠牙、利爪。   然而司空府近三十万兵马就像索命的绳索将这头苍龙死死的摁在烂泥潭,令其挣扎不得,獠牙、利爪还有何威胁可言?   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两城外围四十多座营垒逐一攻陷,就像将保护獠牙、利爪的坚硬甲壳血淋淋的扒开来,接下来怎么看,都到了将獠牙狠狠拔断、将利爪狠狠剁下的时候了。   焦陂、泉河是两座正式的城池,防御要比普通的军寨营垒完备得多,占地较广,撤入其中的残兵也都有万余,但也就如此了。   过去一个月时间里,由于两城相邻的几座营垒,不仅修得更为坚固,还与两城联系最为紧密,随时能得到岳海楼、孟介所部嫡系精锐的增援,因此都放到最后才进行强攻——在此之前,陈子箫也没有机会在架设重型投石机,直接对两城进行日以继夜的轰击。   不过,过去一个月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做。   泉河以西、颍水以南,乃是汝水夺颍入淮形成的洪泛区东部边缘。   颍州会战之初,陈缙、陈肃率部插到泉河以西,军营北接颍水,封锁敌军西逃的通道,后续又修建连营——同时为了防止汛季到来战事还没有结束,又在连营以西修筑长堤。   这次颍州会战,司空府除了征调三十万兵马参加,参与物资运输、道路及营垒修造的辎兵民夫更是接近四十万众。   这次也可以说是京襄众人打得最奢侈的一仗。   洪泛区东部边缘的长堤筑成之后,陈子箫也没有仅仅拿来防患于未然,而是随着对泉河外围的营垒逐一攻陷,西接洪泛区的夹堤也同步往泉河方向修筑。   这个春季,河淮地区阴雨不断,给攻城带来极大的困难;四月就进入雨季,汝颍上游来水大涨,洪泛区也比往年这时候更为水势浩荡。   洪泛区一点涨起来的大水被大堤拦住,颍水下游河道又积淤严重,排洪不畅,大水便在夹堤的疏导下,往泉河城下漫灌而来。   泉河城整体淹水或许不深,毕竟筑城时对地形地势都有讲究,但泉河城四周连营已成,环筑夯土堰堤,将泉河城死死围困住。水排不出去,泉河便成一片泽国,连城墙都泡在尺许深的淹水之中。   不要说出城反攻、突围了,一万三四千守军整日赤足踩踏在泥水里,又岂是好受的?   除了水淹泉河,没有直接强攻外,组织兵马对地势更高、位于下游方向上的焦陂城强攻也仅进行了五天。   在从外部堆土将焦陂城四座城门彻底堵死之后,陈子箫就下令暂停强攻,所有兵马就地撤回外围的连营之中,继续围困焦陂城。   四月十日,除了陈缙、陈肃各率一部兵马负责围困、监视泉河、焦陂残敌外,陈子箫就与范宗奇、蒋昂、傅梁等将统领前军八万主力渡过颍水,在獐子沟大营稍作休整,悍然沿着颍水北岸往东北方向,往泰和敌营推进。   殷鹏、史琥、余珙、孙延观等将与此同时率四万精锐步骑,掩护前军主力的侧翼,往泰和县北部挺进。   谁也没有想到,司空府完全没有以全歼焦陂之敌作为取得颍州会战大捷的目标,甚至都等不及泉河、焦陂两城拿下,就悍然发动更大规模的作战。   除了平燕宗王府在汝阴以东的蒙城等地集结十二万步骑外,镇南宗王府以泰和为重心,在宛丘以东的沈丘、项城等地集结的增援兵马更是高达十八万之巨。   在颍州会战已经持续半年之久,司空府没有暂作休整的意思,还要发动更大规模的作战,确确实实是令人感到太多震惊跟意外了。   殷鹏、史琥、余珙等将,率领在汝阴补给、休整近四个月的选锋军及靖胜军第一、第二镇主力北上之时,徐怀也亲自赶到汝阴坐镇——以原孙彦舟的天圣将军府为行辕,接见到杨霁、郭云昆等将。   在简单的酒宴后,杨霁、郭云昆等人也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提及他们内心的疑惑。   “岳海楼、仲长卿、孟介等贼首,这些年来为虎作伥,杀害同族无数,双手沾满鲜血,这次倘若能将其生擒,定是要活剐了才能大快人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其为实现个人的野心,一心将颍水以北的许、陈、颍、郑等州当作他们的核心地盘经营,这些年为地方恢复农耕生产还是做了一些工作。京西花费颇大气力在颍水北岸修筑了长达三四百里的长堤,使得汛季颍水以北的洪涝灾害相对南岸要轻得多——这也使得汛季在颍水以北作战,不用太担心洪水滔天。而司空府在颍水以北作战,粮秣及其他作战物资的输送也都可以依赖于颍水船运。因此,倘若说今年在颍州以北必有一战,没有必要拖到秋后去;迟战不如早战……”   徐怀很乐意跟麾下将臣讨论战略战策,对杨霁、郭云昆等新附之人更是有耐心。   “我们现在可以借颍水运送粮秣,大军也可以水步齐进,倚河而战,但虏兵据泰和、项城、沈丘等地坚守,拒不与我军决战,一心想拖到颍水冰封之时,又待如何?”   杨霁、郭云昆等将虽说也担任都指挥使等将职,但他们之前怕犯忌讳,有意不参与绝密军策——这时候两路大军都出动了,见徐怀也平易近人,心里有些困惑,也就径直问出来。   徐怀哈哈笑道:   “泉河、焦陂两城未下,数十万将卒又持续作战小半年时间,这时候司空府就直接挥军渡颍北上,进行更大规模的作战,准备是很难充足啊。不过,虏兵准备只会比我们更不充足,而且没有拒守避战的可能。你们想想看,赤扈人为了避免整个河淮战线的崩溃,年后紧急从河东、河北、关陕以及更为遥远的云朔、燕蓟,甚至辽东等地征调大规模的兵马南下增援,从二月到四月,大大小小的驿道、便道,都挤满南下的兵马,其从北往南输运粮秣的能力还能剩下多少?南下的人马多,而南下的粮秣少,不要说增加京西的粮秣储备了,这几个月都只是加倍消耗。他们凭什么坚守到颍水再次冰封再与我师决一死战?”   杨霁、郭云昆,以及之前淮川攻城战时发挥巨大作用的唐渊、虞谟,再包括之前的孙延观、蒋昂等人,在义军之中都是作战勇敢、武艺超群的优秀将领,但之前他们也仅限于率领数百、数千人马冲锋陷阵这一层次。   而事实上想要成为主持一方的主将,不管麾下多少人马,就远不能局限于冲锋陷阵。   赤扈人早初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淮川早已陷落的可能,但全面动员在时机上要比司空府整整晚了一个月,主要还是其京西、河洛以及徐宿等地的农耕生产恢复有限,保障原有的驻军都还有所不足,想要进行更大规模的兵马集结,所需的物资就需要从更为遥远的后方进行征调。   其中还有相当部分的地域,并不属于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管辖范围,需要其汗廷出面协调。   因此赤扈人只能寄望京西等地的汉军能支撑得更久,为全面动员争取更多的时间。   目前不算许州等地的驻军,镇南宗王府在沈丘、项城、泰和等地集结十八万步骑,当然不用担心司空府有能力将其团团围困住,但双方这么多的兵马近距离纠缠在一起,镇南宗王府再想经许、汴等地从容往南线运送粮食,也变得不可能。   军情参谋司预估只要切断其运粮,或进行频繁的干扰,赤扈人在宛丘等地现有的粮秣储备,最多只能再支撑两个月。   所以,现在司空府大军逼近过去,赤扈人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就放弃许、陈等地直接北撤,要么就将十八万兵马从营垒城池中拉出来进行会战,已无可能拖延下去的。   当然,徐怀毅然决定将颍州会战的最后一战,从秋后提前到这时,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镇南宗王府在进入三月中下旬之后,就开始强制将许、陈等地的人口大规模往北疏散。   不管是镇南宗王府声称的那般,此举是为了在许、陈等地腾出战场,还是赤扈人实际上已经有意放弃河淮,要将黄河以南变成不毛之地,徐怀都不会坐看赤扈人将许、陈等地上百万民口从容强掳到黄河以北去…… 第二百三十六章 颍水   南朝司空府没等焦陂、泉河两城拿下,就悍然举军渡颍北上,这虽然令人极度震惊,但看到有此迹象之后,赤扈在泰和、项城、沈丘、蒙城等地的兵马也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动作起来;兀鲁烈直接下令沈丘、项城等地的兵马倾城而出,往前军大营泰和这边集结过来。   南朝司空府前军主力在渡过颍水后,仅在獐子沟一带稍作停歇,就接着马不停蹄的往泰和大营杀来,兀鲁烈看到这一幕,也是直接下令集结到泰和大营十万步骑出营列阵——与此同时,平燕宗王府在蒙城、亳州集结的十万步骑,也一起往汝阴北面杀过来。   风云怒卷,双方近五十万兵马在颍水左岸的颍、亳等州展陈开来,大战一触即发。   仲长卿站在望楼上,看着黑压压如铅云倾轧而来的南朝大军,心旌震荡。   第二次淮南会战,仲长卿与曹成所部接受平燕宗王府的节制,参与对寿、庐等地的进攻,他还一度率部渡江攻入建邺府境作战,但在秦淮河口等战中屡遭重创。   等到这次颍州会战,仲长卿残部又于淮川城以西参与狙击京襄军渡淮作战被打溃败,一部分人马逃往淮川被全歼,一部分撤往焦陂,此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被歼灭,有多少人马被围于焦陂、泉河两座残城之中。   虽说兀鲁烈应允仲长卿可从诸地军户征调精锐新组部曲,但仲长卿此时哪里有时间去编练新军,身边仅剩数十侍卫相随。   无兵可御,仲长卿也只能留在镇南王兀鲁烈身边参谋军事。   两府撤出河淮的计划已经获得汗廷的准许,静惮宗王府那边前后三次遣使也终于做通工作,同意必要时也会果断放弃渭河平原,会提前做好将兵马收缩到陇右及渭北的准备。   两府拟定的撤出计划,是河洛、京西两地先行,特别是京西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攻陷,十六万户军户以及高达五十万户的驱口,需要先分批迁往黄河以北的浦州、泽州、潞州、太原等地,那些滞留不走或没有价值的老幼妇孺,最后时刻纵骑兵屠戮,还要尽一切可能纵火烧毁所有的城池、村寨,只留下一片焦土。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南朝司空府会这么快推平焦陂-泉河外围四十多座营垒,又围焦陂-泉河两城不攻,直接在汛季将至之时举军悍然渡颍北上。   这令两府拟定好的撤出计划,根本没有时间去落实。   许州、陈州这边也才刚刚组织两三万驱口北撤,这时候没有开始渡过黄河,都暂时停留在郑州境内。   不算颍口的数万驻军,南朝司空府差不多有二十万精锐兵马进入颍水以北,至少京西境内的北撤以及后续屠灭计划,都只能暂停下来。   当然,面对南朝司空府一口气都不歇的举军渡颍北上,很多将臣都主张避免仓促决战,而应该将骑兵主力撤到北面一两百里外的鹿邑、柘城等地,与南朝司空府进入颍水北岸的主力兵马拉开距离。   陈州以东的泰和、沈丘、郸城、项城等城池,可以交给从浦、泽等河东诸州增援过来的六七万汉军防守。   在很多人看来,汛季将至,他们可以直接扒开颍水北岸的大堤,引洪水浸灌汝阴、泰和等县,不怕南朝兵马真有能力在雨汛季强攻诸城。   此时仓促决战,胜算实在不高。   相比较而言,南朝兵马士气要比他们旺盛得多。   然而镇南王兀鲁烈却力排众议,决意现在就进行决战。   仲长卿很清楚宗王的难处,归根到底就是四个字:“粮秣不足”。   就算将四五万骑兵都拉到北面的鹿邑、柘城去,南线宛丘、泰和、项城等紧挨着颍水北岸的诸城储粮,包括重点防御南朝蔡州兵马的许昌在内,都不够十万汉军两个月的消耗。   仲长卿心里很清楚,真要叫南朝司空府的主力缠贴上来,虽然不担心从许昌到泰和三百余里的防区都被团团围住,但后续真的还有机会继续从北线往南线运送补给吗?   南朝司空府那么强的工造及后勤补给能力,仅仅扒开北岸大堤,真的能令南朝司空府知难退兵吗?   要知道许昌、宛丘、沈丘、泰和、项城等城几乎都紧挨着颍水北岸分布,南朝司空府完全可以借助颍水运送人马、战械以及其他物资,完全可以将洪水的影响降到最低。   仲长卿知道不能拖了,再拖只会令焦陂-泉河的惨剧重演,也知道宗王很清楚这点。   现在果断放弃许、陈等地,直接北撤也不现实。   然而赤扈在颍州及相邻的亳州、陈州,花费那么大的气力新集结逾二十万增援步骑精锐,不打一仗,就直接撤走,对谁能交代得过去?   而且南朝司空府二十万兵马已经展开来了,他们现在就撤,除了骑兵主力或许能分毫无损外,其他兵马仓皇之际,能安然撤往郑汴等地吗?   就算胜算不高,也不得不战。   ……   ……   双方水军最先接战。   三千信阳水军作为水军前锋兵马,在统制许凌的率领下,从獐子沟水营杀出,最为核心作战目标就是拆除、清理虏兵在泰和大营以南颍水河道中所部署的障碍物,打通前往泰和以西的颍水通道。   水军要逆流而上,顶着近岸敌营里所部署的战械攻击,将一条条拦河铁索斩断,将一根根木桩拔除,要将凿沉在河道里的沉船拖到一边。   一旦顺利将泰和以西的颍水河道打通,除了水军战船上所放置的战械就近攻击泰和敌营临近颍水的栅营,同时铁甲战船还可以进一步逆流而上,控制泰和以西的颍水河道,将一部分精锐兵马,直接到送到泰和敌营以西登岸,干扰乃至切断泰和敌军与沈丘、宛丘之间的联络。   甚至哪怕迫使一部分虏兵回到泰和以西的颍水沿岸布防,也是有极大的战略意义。   虽说岳海楼早期也曾锐意发展水军战力,但一方面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的重心是以西线许昌为据点南下,需要重点发展步骑,而汝颍会战惨败之后,又不得不将有效的资源,用于西翼许昌防线的建设,实在没有更多的资源往水军倾斜。   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在宛丘、汝阳及淮川等城皆建有水军营寨,但其水军始终保持在六千余兵卒左右、战船两百余艘,要比京襄在信阳、周桥、罗山等地发展的水军规模略大一些。   在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前,铁甲战船还没有问世,京襄也没有在水军发展上露出太多的锋芒,其时京西诸将还以为颍州水军即便不如平燕宗王府在徐州发展的水师力量,但在淮水上游纵横往来,控制汝水、颍水是没有问题的。   京襄所造的铁甲战船在第二次淮南会战中,先是在枫沙湖水战大放异彩,之后又在淠水河口一战之前,在封锁淮河水道的作战中,令京西水军吃尽苦头。   当时京西水军在淮水中上游设下三道封锁线,都被信阳水军强行突破,还损失大量的人马与战船,也彻彻底底认识到与京襄(信阳)水军的差距。   颍州会战之前,徐怀以司空府的名义又进一步调整、加强其在淮水之上的水军力量,在淮河上游以信阳水军为主力,将卒扩编到八千余众,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其中各型铁甲战船也高达六十余艘,实力已经远远凌驾于京西水军之上了。   因此颍州会战爆发之初,岳海楼等人就直接放弃与京襄争胜江河湖的念头,将有限的水军力量往内线收缩避战,主要借助种种障碍物封锁颍水。   随着汝阴、颍上等城相继沦陷,不到四千将卒的京西水军,也只能退到宛丘、许昌观望。   然而到这一刻,赤扈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集结于颍水以北的二十万步骑,被迫与渡颍北上的二十万南兵决一生死,京西水军还有机会再缩在后面保存实力吗?   倘若正面战场失利,泰和、沈丘、宛丘乃至许昌等城失陷,京西水军还不出战,难道是要两百多艘战船,完整的交给南朝司空府接管吗?   镇南王兀鲁烈给京西水军下的死命令,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信阳水军拆除泰和以南颍水河道之中的障碍物,确保南朝兵马没有借水道迂回到泰和以西的可能。至少在陆战分出胜负之前,哪怕京西水军自行凿沉所有的战船,也要维持住对泰和以南颍水河道的封锁。   信阳水军虽说相对京西水军占据绝对的优势,但由于逆流而上作战,又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通河道,敌军近岸又建造多座栅营,放置投石机等战械协同封锁河道,使得一开始爆发于泰和水军大营以南的水战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不过,信阳水军一艘艘战船,还是顶着敌营、敌船发射的箭石,逆流而上,停在封锁河道的铁索前,以巨斧劈斫。   不计其数的巨木从上游顺势冲来,水军战船也是凭借远胜当世舟船的结构强度,寸步不退,将拦河铁索劈断后,从淹入水中的暗桩迷宫间摸索穿梭往上游杀去,方便后方的舟船将暗桩拔除,将沉船拖到一旁……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交锋   守军倘若占据河道的上游,将一根根巨木推入水中挟湍流而下,冲撞下游进攻方的密集船阵,是当世水战最为常用,也是颇为有效的战术。   泰和大营以南的颍水河道之中,所布下的封锁以木桩、铁索为主,还早早将数十艘舟船装满砂石沉入河底——敌军在泰和以南颍水河道里所部署的两道封锁线,除了能有效封挡大中型战船从下游闯入,还能让上游挟湍流而下的巨木顺利通过。   一时间数以百计的巨木逐流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又没有间断,也不知道岳海楼之前在许昌、宛丘等地到底囤积多少巨木缚于北岸。   站在甲板上的将卒,只听得船头、侧舷不断传来“砰砰”的沉闷撞击响声,战船也被撞得摇摆不停。   不过,除了船阵被大量的流木、漂木冲撞得有些散乱外,船体直接受到的损坏却很有限。   这也亏得京襄这些年所造的战船,已经普遍采用更合理的龙骨结构。   前朝末年中原陷入战乱,在大越立朝之后,党项人又崛起于西北,传统的陆上丝绸之路断绝已经超过两百多年。   而对异域他邦的贸易、文化交流需求,近百年来促进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形成。   日益繁荣的海上贸易,通过海洋与异域他邦的频繁使臣往来,都促使大越的造船业及技术相比前朝有了极大的发展。   虽说当下的龙骨结构,还仅仅是在船底中线处以一根坚硬的通长木料贯通整个船体,但已经广泛用于大型海船的制造当中。这不仅更有效的支撑庞大的船身,还大幅提高船舶的坚固稳定程度,加强抗御风浪冲击的能力。   只不过当世行驶于内河的舟船,除了长江之上极少量两三千石甚至五六千石载量的大型仓船外,基本上还没有采用龙骨结构的。   京襄发展水军之初,主要是控制淮水上游及汝水、澧水等水域,无需发展太大的规模;甚至相当一段时间,京襄都要克制住在荆江、汉水流域发展水师的冲动。   因此,京襄(楚山)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主要也是在采用龙骨加强战船结构强度等方面加强水军的实力,并没有急于去扩大水军规模。   等到京襄能低成本规模化冶炼精铁之后,京襄所造的主力战船,更是在水密舱与主龙骨外,还加入旁龙骨、肋骨、龙筋等精铁构件,进一步形成完善的龙骨结构,使得京襄战船的整体强度,远非赤扈在颍州、徐州等地所造的战船能及。   司空府此时编入水军的主力战船,都不畏与敌军战船直接对撞,又何惧巨木的冲撞?   面对一波波巨木逐流而来,结构简单、轻便快速的排桨战船、走舸等中小型战船,是需要避入临近南岸的汊湾处,尽可能避免冲撞,但由艨艟以上的主力战船直接居前,承受一根根巨木的冲击,即便船体有所破损,也有可控范围之内;可以还直接下锚驻泊,使船体更加稳定。   一根根铁索被斩断,木桩一根根被拔除,但河道里还有大量的沉船。   主力战船由于吃水较深,依旧没有办法在密布沉船的河道逆流而上。   这时候守军又将大量的积薪木筏点燃,混杂在一艘艘载以砂石的平底舟船之中从上游放出冲撞下来。水军则安排一艘艘桨船、走船等轻便快船靠前,将木筏、砂石船钩住,往南岸拖去。   积薪木筏火势蔓延很快,桨船、走舸钩住木筏,就无法阻止火势蔓延过去,这时候虽然不可避免出现伤亡、牺牲,但水军将卒却英勇无比的尽可能保护主力战船不受损伤。   也不断有战船被装满砂石的平底敌船撞翻,但好在京西水军战船没有直接跟着冲过来,将卒落水后大部分都能够救回。   春季连绵的阴雨天气,令南岸的洪泛区早早就变成水泽之地,但此时已经安排三千辎兵在南岸登岸,大家都卷起裤脚,赤足踩在淹没大腿甚至腰身的淹水之中,拿铁线绳将钩住的沉船一点点拖离主航道。   这些沉船虽说凿沉的时候载满砂石,但受浮力的影响,最多也就一两万斤重——京西还舍不得将千石载量以上的大型舟船凿沉了封锁河道。   守军在南岸洪泛区又没有安排人马,只要信阳水军能顶着一根根逐流冲撞下来的巨木,无视箭石的攻击,将水面下的沉船牢牢钩住,南岸的辎兵则能很轻松的将一艘艘沉船拖离主航道,甚至直接拖上岸都没有什么大问题。   也有一些腐烂严重的沉船,在河道里就被直接拖散架,但散架之后的沉船,也就不再构成障碍。   水战从拂晓时分开始,午前就将泰和敌营以南的两道封锁线破除。   虽说水军已经损失四十多艘大小战船,但整体实力没有大损,依旧保持着对京西水军的碾压性优势。   二十六艘作为主力战船的铁甲艨艟直接挂帆逆流而上,与守在上游的京西水军战作一团。   虽说船帆易燃,接战后就被敌军引火点燃,但一艘艘铁甲艨艟都用铁甲铆接严密裹覆,只要不被点燃的船帆烧透铁甲包覆下的木质船壳,甚至更助在敌军船阵中横冲直撞的威势。   近两百艘普通型的大小战船紧随其后,夹击敌船,杀得京西水军节节败退,很快就控制住泰和以南的颍水河道。   午时以靖胜军第一、第二、第三镇、天雄军第四镇、选锋军左镇为主力,辅以三万诸路州府兵马,在泰和以东、以北,与镇南宗王府的十万步骑全面接战。   赤扈骑兵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司空府往泰和推进的前军主力,以步甲为主,仅有万余骑兵相随,规模太有限,没有资格与虏骑在泰和以北开阔的平野进行对冲厮杀。   在泰和敌营的东北方向,史琥、殷鹏统领选锋军左镇骑兵掩护侧翼,韩奇、蒋昂、孙延观率部三万甲卒依托两百余辆战车,以坚密的步阵,抵挡住虏骑从侧翼发起有如洪潮一般的攻势,尽一切可能限制虏骑主力直接逼近颍水沿岸。   在颍水北岸,陈子箫正统领以靖胜军第一、第二、第三镇为主的前军主力,往泰和大营方面坚定的推进,从正面进攻降附汉军的阵列。   此战的目标也是击垮进入泰和大营的降附汉军,继而顺势收复泰和以及西翼的沈丘、项城、宛丘等城,令赤扈人在颍水沿岸失去依托,不得不大幅收缩到北面的郑州、汴州境内。   此仗对天雄、靖胜、选锋诸军而言,是携胜而战,将卒斗志昂扬。   对敌军来说也是背水一战。   特别是出营于泰和东北方向列阵的四万多赤扈骑兵,不仅机动性强,兵力上占据绝对的优势。   虏兵也深知哪怕不能彻底击败、击溃侧翼的南朝甲卒阵列,但只要找到足够大的空隙,以便数千精锐骑兵插入战场的纵深,能进攻到南朝主力阵列的侧翼或背腹,就极有可能赢得此仗的最终胜利,斩获的战果甚至将彻底弥补他们这半年来在颍州战场令人心绞痛的巨大损失。   低沉的号角就像初夏的狂风,贴着大地呼啸,千军万马奔趹的马蹄令大地都颤抖起来。   架在战车上的铁胎巨弓早已用绞盘张开,细铁线裹缠制成的弓弦发起震颤的鸣啸,是那样的尖锐,与弩箭射出后的破空尖啸,憾动人心。   大越早就掌握三弓床弩的制造方法,但传统的三弓床弩用料极其考究,制备繁杂,周期漫长,早年仅有朝堂在汴梁的将作监储备大量的用料。   汴梁沦陷后,数万工匠以及将作监储备的弓材都落入赤扈人手里,京襄再重视弓弩兵甲的制备,但在传统弓弩的制备上,主要是弓材储备方面,还是缺了一些底蕴;一直以来都只能少量的制备可射四五百步之远的三弓床弩。   铁胎弓,或者说铁臂弓,在当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受冶铁技术的限制,早年将作监所制的铁胎弓多用作仪仗。早年所制的铁臂弓,弓臂要么过于坚硬,没有韧性,没有办法拉开。即便偶尔制出一两把能用的铁臂弓,也因为渗炭无法进行较为精准的控制,从而难以批量生产。   京襄这些年在精铁冶炼以及兵甲战械进行十数年的摸索,水平可以说远超当世,但即便如此,此时军械监所制的铁臂弓良品率也不过十之一二。   不过,这已经足够用了。   而且在战场上,铁胎弓也不惧敌骑冲杀进来破坏。   铁胎巨弩用绞机开弦,稳定性要比传统的三弓床弩差一些,但上百架车弩列于阵前,一次齐射,就将三四百步外像洪潮一般冲锋突击的虏兵骑阵撕开一个缺口,血肉横飞的场面,已足以震憾人心了。   车弩齐射过去,就往后阵撤出,一边填装新弩,一边往其他方向转移。   上百架铁胎巨弩一次齐射,还远不足以将赤扈骑兵的斗志摧垮,而车弩的装填耗时颇长,需要及时腾出空当来,给后方的长矛手填进来迎来敌骑的冲击。   同时在泰和大营以北集结的赤扈骑兵规模太大了,兵分六路发动第一波攻势,车弩撤往别处,待装填后可以从容寻找空隙进行新的射击。   车弩与精铁盾车还是相对轻便的,全车总重控制在四百斤左右,轮毂较宽,包裹软木树皮,七八名将卒就推动行走,或套牛马,可以紧随着甲卒阵列在松软甚至泥泞的野地前进。   不过,像投石机这样的战械,哪怕是车载小型投石机、旋风弩,动辄两三千斤,想要用于野战就困难得多了。   仲长卿、摩黎忽率残部从獐子沟撤出时,也对獐子沟与泰和之间的驿道进行破坏。   而獐子沟与泰和之间,一度作为敌我双方的缓冲区,司空府也没有机会组织辎兵修缮驿道。   因此大军从獐子沟、从汝阴出动时,中型战械无法直接随军出动。   不过,在整个战场的南翼,数十艘舟船早就靠北堤停泊,数千辎兵涉水登岸后,在浅滩上快速搭设出一座座栈桥。   数以百计的弩车、精铁盾车,以及发射火油罐及小型石弹的旋风弩车正通过这些新搭设的栈桥,快速登岸,补充到后方的阵列之中;加强前军主力北翼及西翼的第二道的屏护阵线,又或者以小队为单位,填入更外围的第一道屏护阵线,或主动去迎击从缝隙穿插进来的赤扈骑兵……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捷   在汝阴城的北面,以选锋军右镇、靖胜军第四镇、天雄军第五镇为主力,日中之时对平燕宗王府从蒙城等地西进的增援步骑,进行激烈的拦截作战;骁胜军第一镇、第二镇则日昳之时从汝阴以东北上切入战场,激烈程度比泰和敌营以东的战场尤盛。   除开从燕蓟、云朔以及河东、河北等地征调过来的十数万降附汉军外,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还在颍州、亳州境内集结了总数高达八万余众的精锐骑兵。可以说是在几乎没见中断的连年征战之后,赤扈控制中原主要地区的两府,这一刻已经将其在中原地区可以动员的军事潜力都压榨到极致。   毕竟除了在颍州主战场外,伊水上游的汝阳地区、颍水上游的许昌地区以及淮水中下游的濠寿、海泗等地,双方也都投入十数万兵马进行对峙或激烈的作战。   而在秦岭之中,虽说西秦军按兵不动,顾继迁顾氏所统领的东川军,此时却也积极出兵子午道,对占据关中渭河平原、隶属于静惮宗王府的虏兵展开反攻。   虽然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将高达八万之众的敌骑之前分别驻于汝阴两翼的城池之中,但由于精锐骑兵超强的机动能力,如果不派出大量的步骑出汝阴北上,对其进行切割、阻拦,任平燕宗王府将汝阴以东的近四万骑兵,快速西进增援到泰和以东地区,后果将难以想象;甚至可以断定,赤扈人一旦在西翼取得绝对的兵力优势,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前军主力的侧翼防线无情的撕开。   此仗的胜负,相当程度上取决于,在泰和以东地区的战场分出胜负之前,北汝阴城的左军主力,能否成功的将平燕宗王府的四万多增援骑兵拖住。   为此以靖胜军第四镇、天雄军第五镇为主以及两万余诸路州兵马为辅的左军主力,出汝阴城往北呈斜线展开。   相对平燕宗王府西进增援的四万精锐骑兵,五多万甲卒背靠着汝阳城北一条五六丈长宽、名为五马溪的小河结阵,拉出长达四十多里的拦截防线,其实是极其薄弱的。   即便左军主力就近从汝阴出城北上,即便除了数以百计的精铁盾车、铁臂弩车外,汝阴这一个多月还组织匠工,紧急打造了上千辆简易偏厢车用来加强甲步阵列,同时还往拦截防线所背倚的五马溪调入一百余艘走舸、排桨船等小型战船进行支援作战,但整体来说还是处于劣势。   选锋军右镇甲骑加上重甲马步军总计约万余人马,却需要集中到北翼展开,防止平燕宗王府的骑兵主力继续往北侧迂回。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卓绝的拦截作战,目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将平燕宗王府的骑兵部队拖住,拖到泰和以东战场分出胜负。   平燕宗王府的骑兵主力日中时分就抵达五马溪以东地区,没有进行任何的停歇、休整,就直接对拦截阵地发动一波接一波的进攻;他们也没有等其后方高达七八万的步卒主力赶过来。   顶替孟和总揽平燕宗王府西援兵马的大将赤源心里很清楚,真要等后方的步卒主力赶到,最早也要等到次日拂晓才能发起猛烈进攻,而他根本就不敢赌镇南宗王府在泰和大营集结的主力就一定能撑过今天。   在平燕宗王府西进援骑的猛烈进攻下,沿五马溪部署的防线一度岌岌可危,不计其数的将卒倒在虏骑的马蹄与战刃之下——作战最激烈时,徐怀将杨霁、郭云昆所部都派上战场,汝阴城里的预备队就剩不到三千人。   平燕宗王府的骑兵主力为了争取时间,也没有选择从一百二三十里外的亳州治谯城附近进行迂回,选锋军右镇主力随之也就杀入平燕宗王府骑阵的北翼,进行混战。   到晡时(下午三点),杨祁业率骁胜军第一镇、第二镇主力终于赶到汝阴,两万五千余马步兵也没有时间歇口气,都没有整顿阵型,一队队甲卒就直接弃马,从汝阴城东,从南翼杀入汝阴战场。   直至日暮,前军主力在陈子箫的统领下,在泰和敌营以东,彻底击溃从云朔、河东及关陕等地增援过来的八万降附汉军。   这时候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骑兵部队见大势已去,才徐徐从泰和以东以及汝阴北翼的两处战场徐徐撤出,往鹿邑、亳州治谯城等地而去。   在两处拦截战场上,赤扈丢下近两万具骑兵尸体。   而为了将赤扈骑兵阻拦在前军本阵之外,靖胜军、骁胜军、天雄军及诸路州府兵马战死者也超过两万人;选锋军左右镇伤亡也极惨烈,折损近半。   相比较而言,从正面进攻泰和、击溃八万降附汉军的前军主力,伤亡才仅有万余。   从汝阴北翼以及泰和敌营东北翼对赤扈主力骑兵进行拦截,作战最激烈时,双方将卒几乎都彻底混杂在一起,几乎所有的将领都要带着侍卫兵马冲锋陷阵,参与激烈的博杀,伤亡也极其惨烈。   老将解忠、最早桐柏山匪乱期间就追随徐怀的大将、天雄军第四镇统制韩奇,以及朔州汉将、天雄军第一镇副统制、陈子箫依为左膀右臂的韩路荣,还有荆湖北路部署司武吏出身、靖胜军第二镇副统制陈肃都不幸战死于沙场之上。   这一仗单纯从伤亡人数上看,只能算是惨胜;甚至自建继帝登基襄阳以来,还没有一场大规模的战役,有如此之多的高级将领在战场上殒落。   后续徐怀除了下令前军主力进驻泰和城清剿残敌外,仅从焦陂、泉河的围城兵马里,调出一万精锐、一万诸路州府兵搭乘水军战船连夜溯流而上,经颍水直接穿插到陈州治宛丘附近伺机而动。   选锋军、天雄军、靖胜军及骁胜军诸部或就地进驻泰和大营,或撤回獐子沟大营、汝阴城休整,徐怀中止诸路兵马携胜沿颍水北岸直接往沈丘、项城等地挺进的原定作战方案,甚至放弃选锋军骑兵往许州北部腹地迂回穿插,截断许昌三万敌军北逃通道的设想。   然而从发起颍州会战的战略目的看,此战依旧是赤扈南侵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次大捷,也是彻底决定河淮乃至整个中原战局的关键性大捷。   在重创六七万京西汉军主力、将京西汉军残部继续围困于焦陂、泉河两城之外,此战进一步毁灭性的打击了镇南宗王府所辖的八万降附汉军。   颍州会战迄今为止,几乎全歼镇南宗王府除河洛汉军曹师雄所部、许州汉军之外的其他主要降附汉军的主力,对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嫡系骑兵部队,即两府镇戍军兵马也予以重创。   赤扈二王兀鲁烈与屠哥,经燕云南下,席卷中原之初,以赤扈本族精锐以及从漠南、漠北诸部征募的色目骑兵为嫡系,总兵力约十二万众。   几经征战,伤病折损加上老卒归乡,而两府席卷中原之后又主要依赖汉军作战、治理地方,后续仅从草原诸部补充少量的新卒——在这次颍州会战之前,两府所辖的镇戍军骑兵已经下降到八万余众。   即便算上随孟和等将于燕蓟归降的契丹及诸蕃骑兵,两府在整个中原地区所辖骑兵部队也就十万众出头一点。   两府此次在战场遗弃的骑兵尸体就高达两万具,可以料想其受重创及致残的骑兵人数,应该不会低于此数。   这也意味着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在从草原征募新的精锐骑兵过来之前,其在中原战场之上能驱之征战的骑兵规模已经大幅缩减到六万人左右。   虽说平燕宗王府西进增援的八万汉军兵马,及时逃往蒙城等地,没有参战,还保存了实力,但此仗过后,至少在河淮地区,大越已经彻底占据军事上的上风。   然而如此惨烈的伤亡,徐怀也是彻夜难眠。   他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上战场,夜里就站在汝阴北城楼上,看着成百上千的辎兵于五溪河沿岸,借着星星点点的篝火,收殓将卒尸首。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的拂晓来临,同样彻夜未眠的刘师望登上城楼,给王举施过礼,走到像雕塑一般站在垛墙口的徐怀身旁,说道:“与沈丘、项城守军一样,宛丘守军也连夜仓皇出逃,傅梁已率五千前部兵马进驻宛丘城——守军仓皇出逃,没有来及得对城池加以破坏,除了千余屋舍被纵火烧毁外,其他大体完好;逾十万民众以及降附汉军家属都还滞留于城中。不过宛丘粮仓已被纵火烧毁,民间存粮极少,傅梁请求速调十万石粮秣运往宛丘!”   “你们如数安排就是,”徐怀转过身来,问道,“许昌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许昌乃许州治,位于颍水出嵩山的中游,是京西敌军颍水防线的西翼重镇,长期与以襄城、召陵为核心的蔡州防线对峙。   由于颍水源出嵩山,自西北往东南流入淮水,许昌位于汝阴、宛丘的西北侧,就地理方位上已经相当靠北了,距离黄河南岸都不到一百五十里。   颍州会战之前,许昌乃是由岳海楼手下大将冯世兆统领三万兵马驻守。   宛丘、项城、沈丘之敌仓皇弃城北逃,这是料想之中的事情——即便不逃,徐怀也可以从容依托颍水,将这几座颍水北岸的城池围困住,令赤扈残骑再也不敢轻易南援。   不过,许昌与鄢陵、柘城、鹿邑、谯城差不多位于同一条直线了,又北倚郑州所辖的长葛等城,冯世兆会不会仓皇弃城而逃,现在还是未知数……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追击   拂晓时,天地就像被罩在半透明的琉璃罩子里,黛青色山林与远处的城墙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在篝火的映照下,远处许昌城头的守军兵卒就像惊惶失措的小人在奔走着。   从山谷里奔腾泄而出的颍水,就像是野兽在脚下低沉的咆哮着……   “守军慌了,使相他们在汝阴、泰和必再次斩获辉煌大捷——城中密谍也传出信报,许昌守军午夜就着手准备出城,他们这是要仓皇逃走啊!”   韩奇虎大步走到蔡州行营都统制唐盘跟前,兴奋的叫道,   “请许我率部直接从许昌城东翼往北穿插,以击乱军!”   “你手下那点人马管啥鸟用,还能将冯世兆的三万兵马都拦下来?”杜武走过来说道。   韩奇虎作为随陈子箫南下投附楚山的韩氏子弟,此时已经积功升授副都虞侯。   这些年京襄除了选锋军骑兵集中起来使用外,各行营也都在努力发展骑兵部队,从事斥候、小股的渗透侦察作战。韩奇虎近年来都留在陈子箫身边,负责统领编练骑兵部队,兼掌军情斥候等事。   逃京事变后,徐怀以司空府掌控朝政,调陈子箫执掌军情参谋司,唐盘接替陈子箫统领蔡州行营,韩奇虎继续留在蔡州行营统领行营骑兵部队。   唐盘他们战前是了解颍州会战通盘计划,只是从汝阴到襄城四五百里,又有洪泛区阻隔,传讯有诸多不变,他们到这时还不知道泰和一战的具体战况。   不过,从许昌守军惊惶失措、意图弃城而逃的反应,他们不难判断司空府在颍州已经取得关键性的大捷。   只是事前无法确知颍州会战的结果,同时也因为奇正相生的缘故,不能两边都用险策,因此蔡州行营之前虽然在颍水上强行架设了一座浮桥,但行营主力都驻扎在南岸,北岸仅部署两千精锐甲卒作为牵制所用。   现在许昌守军要逃,而他们在颍水北岸,许昌城南的前哨大营里仅有两千精锐甲卒,想要追击拦截三万许昌敌军,肯定是不够用的。   何况谁都不知道赤扈人会不会安排骑兵部队掩护许昌敌军撤退——这是大概率会发生的事情。   然而蔡州行营在颍水南岸的主力,想要通过一座仅宽七八尺的简易浮桥进入北岸参与追击,单是两三万人马渡河到北岸去,就不是一两个时辰能完成的事。   而在司空府决意发动泰和强袭作战之后,为了将更多的骑兵战力集中到西线前,蔡州行营也被司空府调走极为紧张的一千骑兵,现在韩奇虎手里就剩五百骑兵可用。   就算赤扈人不安排骑兵接应、掩护,此时用五百骑兵渡颍直接往三万弃城北逃之敌的腹心处穿插,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过,唐盘没有急着否决韩奇虎的请功。   韩奇虎的这个建议太诱人了。   倘若少量骑兵部分快速穿插到许昌北部,只要将许昌之敌阻挠、迟滞半天时间,行营主力就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渡颍北上,歼灭许昌之敌。   唐盘将参谋军事张雄山、行营司马陈松泽以及袁垒等都虞侯、都指挥使找过来紧急磋商。   蔡州行营一直以来都是沿淮防线最重要的一个支撑点,徐怀将陈子箫调到司空府主持军情参谋司,筹划颍州会战,蔡州防线更不容有失,便将张雄山、陈松泽调入行营,出任参谋军事、行营司马,加强蔡州行营的统筹指挥能力。   “西线主力必然要先重创虏骑主力才能在泰和、汝阴斩获大捷,”   陈松泽担任蔡州行营司马以来,虽然主要承担行营军务等方面的工作,但此时得知许昌之敌有弃城北逃的迹象,便旗帜鲜明的主张行营立即安排兵马渡颍追击,说道,   “即便虏王兀鲁烈会安排骑兵接应许昌之敌北撤,但也必然都是刚刚经受重创的疲弱之师,不足为惧也;而许昌之敌更是惊弓之鸟。依我之计,除了奇虎率领五百骑兵先行北上,后续应该先安排所有的马步兵分批渡河,紧随奇虎他们身后,直接往北穿插……”   马步兵所编都是普通的驮马,将卒也没有接受过严格的骑射训练,正常说来都是借助马匹代替脚力提高机动作战的能力,但遇敌后还是会下马结阵作战。   陈松泽现在这是主张行营直接将万余马步兵精锐当作骑兵使用,渡过颍水之后,杀入北逃的许昌敌军阵列之中……   ……   ……   徐怀是次日午后才接到信报,得知蔡州行营兵马将万余马步兵当骑兵使用,渡颍直接追击围歼从许昌城北逃的敌军冯世兆所部。   虽说虏王兀鲁烈从鹿邑派出三千骑兵西进接应,但汝阴、泰和之战,令赤扈骑兵伤亡惨重,兀鲁烈手里也没有一支完好无损的骑兵部队可以派出去。   虏王兀鲁烈派往许昌接应的三千骑兵,之前经历了一天艰苦之极、伤亡惨烈的鏖战,又连夜驰行两百余里赶到许昌东北,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韩奇虎昨日拂晓时分率五百骑兵先渡颍水,此时许昌守军大部分还没有出城,使得韩奇虎率部得以从空隙间快速穿插到许昌东北部。   面对数倍于己赶来的接应敌骑,韩奇虎毫不畏惧,率领五百部众一边袭扰、迟滞许昌之敌出城北逃,一边千方百计阻挠接应敌骑与许昌敌军主力会合。   在接下来两个时辰里,杜武、袁垒等将陆续率领五千马步兵,从有如惊弓之鸟、仓皇出城北逃的许昌敌军散乱阵列的空隙间杀穿过去,与韩奇虎会合,彻底将兀鲁烈派过来的三千接应敌骑阻挡在许昌敌军北逃阵列之外。   在此之后,唐盘、张雄山又亲率两千甲卒、五千马步兵从许昌城以东、从南翼杀入许昌敌军散乱阵列之中,杀入许昌城中;差不多到日中时分,就将三万许昌敌军彻彻底底的杀溃,夺下许昌城。   可惜的是,昨日午后太室山东麓、许州北部地区暴雨倾盆,蔡州行营主力兵马被迫撤到许昌城中,没有办法将所有马步兵都肆无忌惮分出去追击溃兵。   不过,除了少量溃兵往西逃入太室山麓,大部分溃兵或投降,或往东南宛丘等地溃逃——其时许昌敌军还不知道宛丘已经沦陷靖胜军之手。   韩奇虎、杜武等人第一时间在北面建立拦截阵线发挥关键作用,即便一时间无法尽歼,也是尽可能将溃兵往东西两翼驱赶,逃入太室山里的溃兵,可能会逃脱升天外,但傅梁已经率部收复宛丘等城,也不怕往东南方向逃跑的溃兵能逃出司空府的天罗地网。   徐怀看着窗外的雨帘,将唐盘从刚收复的许昌城发过来的信报折好,交给姜燮存档,跟王举、刘师望、程伦英、徐心庵、杨祁业、蒋昂等将臣说道:   “可能要考虑暂且收兵了……”   颍州境内虽说没有暴雨倾盆,但从昨日午后也是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没停。不仅令颍河水位暴涨两三尺,汝阴以北的大小溪河也都有水满为患为的趋势——这极可能已经正式宣告了今年雨汛季的降临。   虽说溪河漫涨,有利水军中小型战船往河淮腹地穿插,但没有步骑的配合,最多也就是袭扰、阻挠敌军的运动。   短时间内再想在河淮腹地寻找机会大规模歼灭敌军主力,暂时已无可能。   “这贼老天也是助纣为虐!偏偏在这时大雨倾盆,令诸军难以轻动!”蒋昂气愤的握拳敲打桌案,不顾左肩的箭创牵得眉头大皱,恼恨暴雨来得太早,令他们错过趁势收复郑汴等地的良机。   “还不知足啊,”徐怀笑道,“我们得庆幸这暴雨没有早来两天……”   暴雨天气对步卒行军作战的影响,要远远大过骑兵。要是暴雨早来两天,前军主力也只能迟滞到獐子沟大营等待天气转变,甚至有可能提前结束掉这一次的颍州会战。   此时虽说在雨汛季过去之前,不会再考虑大规模的作战计划,但已经收复颍水北岸最为关键的许昌、宛丘、汝阴三座重镇,再加上颍口的颍上、鹿沟两城早就落入司空府的掌握之中,后续除了彻底歼灭被围焦陂、泉河两城的残敌外,还会出兵收复周边的一些中小型城寨。   ……   ……   接下来两天颍州境内皆是中雨未停,颍水上游襄城、登封以及汝水上游的汝州境内多有暴雨,正式宣告河淮地区汛季来临。   除了袁垒率领一部兵马,经太室山与箕山之间的泥泞驿道快速西进,杀入颍水上游河谷外,其他地方的作战都不得不暂停下来。   即便随后数日,天气转晴,但汝颍蔡泗等河水位皆暴涨。   虏兵在柘城、鹿邑等地又有意破坏河堤,在柘城、鹿邑、谯城以南引发大水,淹没田野阡陌,以塞南兵北上之路。   此时除了对岳海楼、孟介所部残敌加强围困、进剿外,其他方向兵马都就地休整。徐怀同时签署令状着手将数以万计的伤病陆续撤往信阳、楚山治疗、休养;安排延期有大半年之久的诸路州府轮戍兵马返乡。   此时整个京襄北部的防线也整体推进到颍水沿岸,徐怀以司空府的名义对原蔡州、申州行营战区进行新的调整:   撤除蔡州行营,重置蔡州,唐天德出知蔡州,以舞阳为州治,恢复襄城、召陵、西平、上蔡、汝南、平舆等六县县治,主持澧水入颍河道的挖掘、修筑颍水南岸大堤,修筑汝水大堤等事。   以许昌、宛丘两城为核心,设立京西行营,以唐盘为都统制、殷鹏、余缙为副将,张雄山为参谋军事,辖天雄第一、第二镇、靖胜军第一镇、第二镇及宛丘水营,总计编五万战兵、一万守军、两万诸路州府轮戍兵马。   京西行营除了负责对嵩山以东及蔡河两岸地区(原许州北部、郑州、陈州北部、东部及汴州西南地区)的作战任务外,还负责出兵收复位于嵩山与箕山之间的颍水上游河谷地区(禹州、登封、颍阳三县),对河洛之敌控制的轘辕关(位于少室山与万安山之间)保持军事压迫,积极为与汝州行营共同出兵收复河洛地区做准备。   原汝州行营改设河洛行营,以王宪为都统制,周景为参谋军事,傅梁、蒋昂、梁文江率靖胜军第三镇、第四镇及骁胜军第二镇师西进,编入河洛行营,辖五万战兵、三万守军,负责主要筹划收复河洛的作战任务。   以汝阳为核心,设立京南行营,以杨祁业为都统制,范宗奇、许凌为副将除了辖骁胜军第一镇、天雄军第三镇及汝阴、颍口水营外,另在汝阴起义军的基础上,从诸路抽调两百多中下层武吏军将,组建骁胜军第三镇师,以杨霁为统制,总计五万战兵、一万守军、两万诸路州府轮戍兵马。   京南行营另以燕小乙为参谋军事,除了守御颍水中下游及淮河中上游防线外,还将协同邓珪执掌的寿濠行营对平燕宗王府控制的京南地区(宋、亳、宿三州及汴梁东南地区)的作战任务。   包括占据颍州上游南岸的蔡州行营在内,司空府一度动员三十五六万兵马参与颍州会战,随着雨汛季的降临,大规模兵卒南撤休整或返乡,京西、京南行营所辖兵马迅速降低到十六万;即便将璜川、楚山、舞阳等地构成的第二道预备防线驻军计算在内,总兵力也下降到二十万。   对焦陂、泉河两城残敌的围困、剿灭,也都交由京南行营负责;为防止退守谯城、鹿邑等地的虏兵再有躁动,选锋军左右镇主力暂时南撤到淮川进行补充、休整。   随着汝颍等河水位暴涨,颍水以南的洪泛区自然越发洪水滔天。   不仅泉河城被彻底浸淹于四五尺深的积水之中,岳海楼率残兵所守的焦陂城也出现严重的积涝。   四月底泉河残卒再也忍受不了整日浸泡在混杂屎尿淹水中的日子,欲出城投降,为守将孟介、蒋昭德所阻,兵卒哗变袭杀孟介、蒋昭德等将开城投降…… 第二百四十章 末路   仅千二百步见方的焦陂城原先仅有一道城墙矗立于颍水右岸的平野之上,但范宗奇主持对泉河、焦陂两城的围困以来,在焦陂城外连营的基础上,又加筑了一道夯土长墙。   环抱焦陂城的长墙高两丈、城根处厚达三丈,比一般的州县城墙都要坚厚。   为示彻底将焦陂城围困死的决心,范宗奇都没有让工辎营在长墙上留下攻城兵马进出的口子。   长墙就像一道土黄色的铁箍子,将焦陂城死死的套住,不留一丝缝隙。   焦陂筑城择址的地势较高,与西翼的洪泛区还有一段距离,但连月来大中雨不断,积涝排不出去,城里城外除了少数建于高处的衙院外,大部分的屋舍,包括大片的兵营,都浸泡在两三尺深的淹水中。   城内残卒倘若想投降,除了要偷偷摸摸从焦陂城翻出来,还要趟过城外的淹水,走到长墙脚下才有会绳梯接他们爬上长墙。   当然,出于朝廷的仁义与体面,范宗奇会隔三岔五安排人去投劝降书,也是先从长墙上将小艇放下去,然后渡淹水到焦陂城下。   这天,长墙连着放下三艘小艇,迅速引起焦陂城头守军的注意。   现在城里外除了人与牲口的排泄物都直接混杂在淹水里,伤病不治的人与牲口的尸体也没有地方处置,也都浸泡在水中,臭气熏天、疫病横行。   这时候能到城头值守,成了人人争抢的美差——岳海楼也只能尽可能将残兵都安排在高逾两丈的城墙上。   目前这道周十里、顶宽仅一丈五尺的城墙,成为守军最为主要的驻地,挤满了兵卒,食宿都在城头;同时岳海楼还着人在城墙内侧搭建高脚竹棚、木棚,方便更多的兵卒能栖息其中,免受淹水之苦。   由于城外与环围长墙之间也是两三尺深的淹水,同时相距也超过五六百步,却不虞南兵会突然发动袭击。   因此,城头守军密密茬茬的挤到垛口前,看着三艘小艇缓缓往这边撑篙而行,也没有太多的慌乱,很快就看清楚三艘小艇除了各有一名撑篙的船夫以及南朝司空府的武吏外,船中挤挤挨挨总共坐下十数妇孺,狭窄的甲板上还整整齐齐的堆着十数只木匣子。   守军面面相觑,不知道南朝司空府这是要跟他们唱什么戏。   虽说城里城外淹水有两三尺深无法排出,但为了尽可能保障兵马调动,岳海楼还是驱使壮丁在城内堆出数条连接衙堂、粮仓及四城的堤道;随着淹水加深,堤道也一步步加高、保证不被积水淹没。   岳海楼与高祥忠这时候也得报赶到南城门楼来。   但看清楚停在数十步外三条小艇上的那些妇孺,岳海楼的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心脏也是禁不住隐隐揪痛,三角老眼就像毒蛇一般,死死盯着昂首站在船头的那名武吏,声音尖锐的叫道:   “堂堂平凉郡公,随时可以取赵氏而代之,竟然还要玩这种挟妇孺相威胁的下作手段?”   第一次北征伐燕溃败,岳海楼欲行刺葛伯奕陷害徐怀与契丹勾结,却不想徐怀将计就计,挫败岳海楼的行刺阴谋——其时蔡铤、蔡元攸无情将岳海楼抛弃,令岳海楼背上通敌的罪名,致其满门被斩。   一直到设立兵马都总管府,岳海楼除了从残遗族人那里过继一个养子外,还在宛丘娶了三房妻妾,却不想年过五旬的他又陆续生养了二子一女。   三艘小艇之上所羁押的十数妇孺,正是其养子岳亭渊以及他的三房妻妾及三个儿女。   “使相何等胸怀,岂是岳贼你能揣度?再说,这些年岳贼你手里沾染多少鲜血,又有何面目指责他人手段下作?”   武吏振声笑道,   “今日特将你妻小送来,一是叫尔等明白,虏王兀鲁烈、屠哥亦不过如此,所谓战无不胜的赤扈铁骑,像杂草一般被我们收割头颅,只能从颍水之畔饮恨败走,宛丘、许昌、沈丘等城此时都已归复大越。这些妇孺就是最好的明证,省得岳贼你说我们诓你。二来使相着我告诉尔等,降或不降,司空府没有半点在意,更不宵于拿妇孺相威胁。不过,这些妇孺既然出身贼门,以往也没有少享受荣华富贵,没有少在汉民子弟头上作威作福,此时送来焦陂,也是叫他们与尔等一起好好尝尝困守孤城是什么感觉,大越不杀妇孺,但也没有那么多的闲粮去养他们!另外,这些木匣,所封乃是孟介、蒋昭德等人头颅,尔等拿去好好观赏吧。再宽限尔等三日时限,三日后还若不降,任何后果皆是尔等咎由自取!”   武吏将十数妇孺驱赶下船,任他们踩在污浊的淹水之中,等岳海楼将他们接上城头。   十数木匣密封性较好,也都直接扔到水中,等岳海楼来取。   做过这些事,三艘小艇便撑着竹篙飘然而去。   岳海楼双手死死撑住垛墙,才勉强叫自己的身子不那么明显的颤抖起来;高祥忠等将脸色都是一片惨白,看着十数妇孺孤苦零丁的站在城外的积水里,一时间竟无人想到要放绳梯接他们上城头来。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旁边一名小校擅作主张,安排人手放绳梯下去,将岳海楼的妻儿接到城楼上来,同时又将那十数木匣捞上来。   侍卫将木匣打开来,却是孟介、蒋昭德等人的头颅拿石灰封于其中,说不出的狰狞。   过去一个多月里,焦陂城被彻底围困住,与外界也继绝联系,范宗奇是数度投书进城,言虏兵溃败、宛丘等城皆陷,敦促焦陂守军投降,但岳海楼坚称这一切皆是南兵动摇他们心志的诡计、诈计,声称只要守到秋后,必能迎来转败为胜的契机。   高祥忠等将亦是如此说服自己,心想焦陂虽说被围颍水以南,但相距泰和不足百里,只待两府援兵毕至,南朝兵马不敢守汝阴,焦陂之围也就随之而解。   他们又想许蔚、文横岳等人率疲弱之兵能守太原长达一年之久,而韩时良两度率部被围寿春也都坚持下来,他们手里有一万两千虎狼之师,焦陂城坚墙厚,粮秣不缺,又如何守不了四五个月?   而眼前的一切,将他们的妄想彻底击碎。   泉河失陷了,宛丘、项城、沈丘、泰和、许昌也都失陷了,这也证明了两府增调过来的精锐骑兵在颍水以北也受到重挫。要不然,镇南宗王府断不可能保不住岳海楼的妻儿,使其落入南兵手中。   两府横扫天下未遇敌手的铁骑,被南兵打垮了?   高祥忠等将这一刻就像是被人抽掉了脊骨,浑身发软,几乎都站不住在城头上。   “会不会夫人她们只是无意落入南贼手里,又恰好孟将军他们没能守住泉河?形势或没有这么恶劣,南兵还是在用诈计?”这一刻仍然有人幻想这一切乃是南兵动摇他们军心的诡计,张嘴问道。   岳海楼没有吭声,身形有些摇晃的往城下走去。   十数妇孺满脸凄惶,匆匆给高祥忠等将行过礼,顾不上浑身湿透,就跟着岳海楼的身后,从淹水夹峙的土堤往城中的衙堂大院走去。   高祥忠等将也是惶然,看着城头封装孟介等人头颅的木匣子,不知道要如何处置,什么都没有说,也都各自返回住处。   焦陂的淹水毕竟没有泉河那么深,城里还有些院落没有被积水浸没,此时都用作粮仓以及诸将及扈卫精锐的营地。   高祥忠回到住处,喝了酩酊大醉,半夜醒来听侍卫禀报说南兵打开长墙的暗渠,城外的积水黄昏时分就已开始一点点在消退,南兵很可能这两天就会着手组织人马强攻焦陂。   深感已陷穷途末路的高祥忠醉意正浓,这样的消息已无法将他从醉意中惊醒,粗鲁的将侍卫打发走,拿起酒坛又猛灌一气。   天亮时分听着院子里一片嘈杂,高祥忠叫来侍卫破口大骂:“大不了城陷,南兵来取我头颅,何须慌张成这样子?你们要是贪生怕死,拿我头颅去投降吧!”   “岳帅昨夜着人将数百袋干燥粮秣搬入帅府,旁人不知道岳帅何意,却不想岳帅一早就举火自焚了!”侍卫惶然叫道。   “啊!”高祥忠打了一个激灵,怔然半晌,连靴子都顾不上穿,赤脚往岳海楼住处狂奔,却见仅三进院落的督帅楼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侍卫将大门撞开,就见岳海楼持刀坐在廊前,挥刀阻止侍卫闯入火海救他,而他身边皆是昨日南兵送过来的妇孺,包括岳海楼的养子岳亭渊在内,包括岳海楼未满十岁的幼子、女儿,但此时一个个都倒在血泊之中。   再定睛看岳海楼手持刀刃鲜血逆流,高祥忠傻在那里,没想到岳海楼最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儿再举火自焚…… 第二百四十一章 班师   徐怀是在班师泌阳途中,接到通禀得知岳海楼手刃妻儿、举火自焚。   车马停在路旁暂歇,听信使禀报岳海楼举火自焚后高祥忠便回宅中悬梁自缢而死,刘师望感慨说道:   “主公安排岳家妇孺前往焦陂,是弱其斗志,没想到他们倒是干脆。不过,相比他们这些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所犯下的滔天大罪,这结果还算是便宜了他们……”   徐怀站在出桐柏山谷的崖石上,眺望远处的泌阳城,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他却非同情岳海楼波澜多折的命运,岳海楼走到今天纯粹是罪大恶极、咎由自取。   却是他从桐柏山走出的那一刻,岳海楼一直以来都是他,是楚山,是京襄的大敌;岳海楼屠戮妻儿后自焚,可以说是从身体及意志上将其彻底摧垮,都是无数将卒拿血与泪以及无数活生生的性命换来的,有太多不容易了。   “岳海楼举火自焚,对河洛汉军震动必然极大,曹师雄或会举部北逃,而在泰和之战前,镇南宗王府确有将京西汉民强行北迁的计划,”陈子箫站在一旁谏言道,“当使河洛、京西行营往河洛多施加压力,或可使小股人马绕过万安山进入伊河两岸活动……”   赤扈人在战事不利,进行战略收缩的同时,想着将河淮等地的汉民强制北迁,将千里平川的河淮变成杳无人烟的荒野,变成利于其精锐骑兵迂回穿插的缓冲区,可谓一条毒计。   不过,赤扈人要将数以百万计的汉民强制从河淮地区迁出,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首先在京西地区,除了岳海楼曾重点经营的许、陈二州及颍州北部地区,目前都已经收复,之前京西兵马都总管府在这一地区(颍水以北、蔡河沿岸)总计安置汉军军户、驱口总计四十万户,约一百五十万口人丁,此时大体都能编入京西及京南行营辖下,还可以迁一部分人口,填入残破的平舆、遂平、淮川、颍上等县恢复农耕生产。   而从鹿邑、柘城、鄢陵、长葛往北,一直到黄河沿岸,虽说还有百余万民众,但由于京西及汴郑等地的汉军,在这次颍州会战中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镇南宗王府目前在鹿邑、柘城等地仅剩四五万残兵,却面临京西、京南两大行营施加的军事压力,显然也不敢分散兵力,去强行驱赶这些地方的民众北迁。   不过,曹师雄所部逾六万精锐兵马,还控制着整个河洛地区,以及平燕宗王府还较好的控制住整个河淮东部地区,麾下降附汉军还没有大损。   赤扈人接下来在这两个地区强行驱赶汉民北迁,司空府短时间内很难进行多大力度的干涉。   颍州一战,虽然斩获辉煌大捷,也彻底扭转中原战局被动挨打的局面,但诸军经历几番苦战,亟需补充、休整。   此外,从第二次淮南会战结束到发动颍州会战,中间就间隔一年多点的时间,其间又发生逃京事变、迁都等事,诸路州府粮秣消耗极大,州府轮戍兵马伤亡也大,也需要一段时间的休生养息。   现在对河淮东部地区,除了京西、京南两大行营外,寿濠行营以及韩时良所统领的楚州兵马,都需要在淮河以北更积极的建造军寨,对徐宿亳宋等地的敌军施加更大的军事压力,尽可能令平燕宗王府辖下的河淮兵马腾不出太多的人手去强行驱赶民众北迁;同时也可以积极引导当地的民众依托沂蒙等山发起更积极的抵抗运动,或南下填入泗濠等地。   对曹师雄所守的河洛地区,绝不能轻易叫曹师雄将河洛地区七八十万民众强行掳走,除了积极做好入秋就举军进洛的准备外,现在就需要派遣小股兵马渗透进去发动抵抗民众组织更积极的游击作战,尽可能破坏河洛敌军对基层的控制。   ……   ……   “使相的车驾过谷口了!还有二十里路程就到安然亭!”   驿骑快马加鞭,驰骋到泌阳城东十里外的安然亭,向此时已经恭候在安然亭内外的文武百吏,振声禀报道。   除了徐武碛、史轸率领司空府、京襄路制置安抚使司的文武将吏外,周鹤、顾藩、武威郡王赵翼、枢密院签书院事钱择瑞等人也从襄阳赶来,郊迎徐怀班师返回泌阳。   这一刻安然亭两侧也是旌旗猎猎,千余披坚执锐的甲卒出城负责警戒,将安然亭外围清出两三百尺纵深的空间出来,但成千上万闻讯而来的民众,在警戒线外将安然亭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刻,绝大多数人都是兴奋的,脸上洋溢着欢欣鼓舞。   虽说之前大越也屡屡斩获大捷,但都是在防御中勉强击退赤扈人的攻势,保住秦岭-淮河这条防线不失。   总体上说来,大越所面临的形势都是极其险恶、被动的,一直都没有从亡国灭族的阴影中走出。   而这一次的颍州大捷,一方面是大越第一次转防守为进攻,一方面是大越雄师第一次将中部防线从桐柏岭一带往北推进到颍水沿岸。   大越不仅第一次从亡国灭族的阴影中走出来,收复中原也不再是痴心妄想。   当然,不仅围观的民众当中,站在安然亭内外效迎的文武百吏之中也有人百味杂陈。   逃京事变后,迁都襄阳,徐怀又以司空府的名义执掌朝政,实际上是推行魏晋时期的霸府之制,实际还在司空府之下任命了仅在魏晋时期所特有的“军师祭酒”等官职。   其狼子野心还不昭然若揭吗?   那些为新政“侵夺”田地的士绅晋缙,即便畏于司空府的滔天权势,即便看着晋庄成晋氏在逃京事变后被满门抄斩、流放,喜怒不敢形于色,但内心深处无不巴望跋扈之极的司空府有朝一日乐极生悲。   颍州大捷无疑令他们的期盼变得更为渺茫。   特别一度消极应对司空府征调兵马、粮秣的诸路州府,曾隔三岔五遣使赶到泌阳,哭诉各地难处,恳请司空府宽免,却在颍州会战后期,特别是知道强袭夺下汝阴、兵围焦陂、泉河之后,变得异常的积极起来。   逃京事变后,司空府与诸路州府约定沿淮轮戍兵额为五万人众,但到颍州会战后期,实际调往寿濠、颍州及汝蔡参与战事的诸路州府兵马,不包括京襄路在内,就高达十五万人众,还没有一家叫苦。   颍州会战初期,高峻阳一度放弃西秦岭外围的哨堡坞垒,将兵马收缩到武州境内及陈仓道南翼,还暗中怂恿西蜀路及嘉州设卡阻拦铸锋堂的商船前往黎州,还在嘉州以西、大渡水出邛崃山的隘口建造军塞、增设关卡。   而此时嘉州不仅撤除掉邛崃山隘口的关卡,西蜀路还遣人赶到泌阳陈情,称之前诸多作为实属邛崃山两翼匪患严峻所致,此时剿灭残匪,关卡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司空府一度要求广南西路转运使司加大与大理国榷卖规模,扩大马匹供给,但为广西转运使所拒,近来广南西路也遣人赶到泌阳商议扩大榷卖之事。   徐怀曾以司空府的名义,要求诸路州县为轮戍将卒减免役赋、限定佃租——不要说荆南、广西、西蜀诸路了,即便是刘衍、王番出任制置安抚使的江东、浙东,以及孔昌裕出任制置安抚使,后期与荆襄关系密切的荆北路,都很难推行下去。   阻力主要来自于州县,司空府即便通过刘衍、王番、孔昌裕掌握三地的路一级衙署。   而到此时,曾经存在的巨大阻力正在快速消解。   这一切的变化,大家心知肚明都清楚是什么原因。   颍州大捷,令平凉郡公在诸路州县的声望进一步暴涨。   这里的声望,已经不再是单纯、甚至有些虚无缥缈的民望了,而是大量参与战场及沿淮防线轮戍的诸州府中下层武吏军卒,切切实实转变成司空府的支持者——他们轮戍返乡,不仅大肆宣扬司空府的丰功伟绩,鼓动兄弟子侄及同乡应募参战,还在司空府的支持下更积极参与地方事务的治理。   也就是说,司空府开始绕过州县衙署,通过这些参加过轮戍作战的将卒返乡后,更深入的切入地方事务。   这时候谁还敢在地方上恶意阻挠将卒眷属减免租佃之事,不怕被司空府揪出来杀鸡骇猴吗?   逃京之变虽说没有杀得人头滚滚,仅有一两百颗人头落地,但上万被流放邛崃山以西吐蕃高地的罪臣眷属家小,最终能有几个人活着得到赦免返乡?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祭   “怎敢劳郡王、周公、顾相、钱相出城远迎?”   徐怀策马行到安然亭前,下马给武威郡王赵翼以及周鹤、顾藩、钱择瑞等见礼。   “相比使相劳苦功高,我等出城走一趟,可及微末?”周鹤哈哈笑道,与赵翼、顾藩、钱择瑞等人给徐怀还礼。   除了随行官员里有一些人心情复杂的,顾藩、周鹤、钱择瑞还是满心为颍州大捷振奋。   即便武威郡王赵翼作为赵氏宗室的一员,这些年目睹亿万臣民颠沛流离、山河破碎,也更希望能早一日收复中原,心里很清楚颍州大捷的意义所在,清楚颍州大捷有多辉煌。   第二次淮南会战虽说也是大捷,重挫了赤扈人从东路进袭江淮的野心,但仅仅就战果而言,还是远远不及这次颍州大捷的。   虽说第二次淮南会战包括最后的淠口之战,前后也歼灭降附汉军及赤扈骑兵六万余众,但朝廷的损失,除了三万人规模的归德军整编投敌外,骁胜军被打残,近两万人战死,两万人众规模的建邺水师被全歼,宿卫军损失六千将卒,诸路勤王兵包括京襄在内损失三万多将卒,而淮西民众死伤惨烈,损失人口超过百万。   第二次淮南会战可以说是标标准准的惨胜。   而这一次颍州大捷,虽说天雄、靖胜、骁胜、宣武诸军加上诸路轮戍兵马伤亡也高达八九万,但此役全歼京西汉军以及从河东、关陕等地增援过的降附汉军总计近二十万之多,是彻彻底底的歼灭(击毙加俘虏、投诚)。   除了河洛汉军曹师雄所部,此役可以说是一把清空了镇南宗王府麾下的汉军势力,最后仅有两万多残兵从颍水河畔仓皇北逃。   此外,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赖以横扫中原的赤扈铁骑,也在颍水之畔丢下两万具尸体,倘若算上重伤、致残,两府在河淮及河东、河北、云朔、燕蓟的精锐骑兵减损应在四成以上。   此役也证明了司空府的精锐甲卒,在正面战场上完全无惧与赤扈精锐骑兵对阵冲杀。   倘若不是雨汛季的来临,周鹤、顾藩、钱择瑞、赵翼完全不怀疑徐怀会顺势收复整个河淮地区。   虽说在进入雨汛季之后,徐怀就安排伤病撤下来救治休整,也陆续安排超期服役的诸路轮戍兵马归乡,但在新设立的京西、京南行营以及在光川、蔡州、申州所预留的驻军,还是高达二十万之多。   倘若算上寿濠行营及韩时良所统领的楚州兵马,大越在河淮南部所部署的兵马,也是首次取得对赤扈人的优势。   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将河洛汉军、徐宿汉军、燕蓟汉军以及镇戍骑兵都算上,在河淮地区的总兵力已经下降了二十四五万。   更何况,谁现在还敢说那些降附汉军的战斗力,能及得上同等数量的司空府甲卒?   现在不仅泌阳一片欢腾,襄阳等地同样人心振奋。   到处都在议论驱逐胡虏、还都汴梁之事,每天有成百上千的民众请求参战,投笔从戎的士子也不在少数。   周鹤、顾藩等人对司空府都是很有信心的,要不然也不会在第二次淮南会战期间选择站在京襄这边,但他们在颍州会战初期,也没有想过这一次的胜捷会如此的辉煌。   他们一度以为此役司空府将防线推进到颍水右岸,可能最多守住汝阴城,然后以孤悬颍水北岸的汝阴城,去承受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联合施加的军事压力。   这也是司空府在发动颍州会战之前所制定的战役目标。   周鹤、顾藩以及钱择瑞在朝中也是根据这一目标处理朝堂军政事务,现在看来显然是太保守了。   他们这次到泌阳,除了参与郊迎彰显徐怀的丰功伟绩外,还要讨论、了解司空府下一阶段的计划,以便朝中也随之调整诸多军政事务的安排。   徐怀班师回泌阳原本没想着大肆声张,却是周鹤、顾藩二人赶到泌阳后,极力主张应当依照大捷归朝之仪筑坛大祭。   再说了,周鹤、顾藩作为御营使、左相,钱择瑞作为枢密院签书院事,赵翼又是郡王,他们赶到泌阳郊迎徐怀率大军归来,规格也是够高了,史轸、徐武碛他们也就从善如流,在征得徐怀首肯后,紧急征用数千军民在安然亭南修筑八丈高台作为祭坛。   与周鹤、顾藩等人寒暄片晌,徐怀先来到安然亭北侧扎下的彩棚。   王萱、柳琼儿二女在彩棚等候。   幼子徐真满心好奇的跑过来,要将徐怀腰间的佩刀解下来玩耍。   徐怀抓住幼子徐真的手,笑着将他抱坐到肩头,说道:“此乃荡虏杀敌之刀,你跟卢太爷爷学武没有到一定水准之前,还没有资格拿此刀去玩!”   徐怀给卢雄见过礼,又伸手去捏柳琼儿怀里小女徐寰粉嫩的脸蛋,逗得徐寰哇哇大哭。   “寰儿睡得好好的,你这当爹的见第一面也不说疼爱,却便要作怪将她逗哭。”柳琼儿嗔怪的转过身,不叫徐怀拿手捏徐寰的小脸蛋。   徐怀与左右笑着说道:“生养徐寰,叫琼儿遭了苦,我当时又不在泌阳,干着急也没有用;这次怎么都要替琼儿报一下仇。”   “平阳夫人吉人自有天佑。”众人说道。   徐怀此时以司空府掌握朝政已经足够了,他个人无意再加官晋爵,也不想太惹眼,但王萱、柳琼儿都册封郡国夫人。   柳琼儿直到去年夏季才有身孕,年初时生养难产,受了不少苦。   然而徐怀大半年来都在外统兵征战,无暇顾及泌阳的事情,所幸柳琼儿母女都熬过这劫。   卢雄已是老迈,也没有精力在王番跟前伺候,王萱年前就将卢雄从杭州接来泌阳居住。   卢雄一生或从军或游侠天下,赤扈南侵时,他在王禀、王番身边奔走,都无暇顾及家人。   这些年过去,他都没能联系上家人。   就像王氏子弟当年从泾州逃亡时兵分三路,最终也只有王举、范雍、王文、王章、史琥、史雄等人聚首桐柏山,还有一路子弟到现在也是杳无声息。   兵荒马乱的大争乱世,举族灭亡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卢雄近年也淡了寻找家人的心思,这次到泌阳定居,在史轸等人怂恿下,正式将在汉川收徒的赵横的幼子过继到膝下,立为卢氏嫡孙,算是为卢家继了香火。   徐怀在彩棚里换上祭服,与周鹤、顾藩、钱择瑞、赵翼以及史轸、徐武碛、王举、韩圭、刘师望等文武将臣百余人登上祭坛。   祭坛高逾八丈,层层堆叠而起,与周边的群山相比,就像一座小土堆,但登上祭坛,看着周边数万军民,犹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祭礼无论是祭坛、祭品,还是仪制礼数,都是比照天子祭天大礼降一档所设,徐怀同时还坚持由周鹤担任主祭人。   然而在班师返回泌阳之前,举办这样的大祭,犹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   钱择瑞知道周鹤、顾藩二人对有些事多少有些迫不及待,特别是周鹤都年逾七旬了,怎么可能不担心自己赶不上拥立之功?   一整套大祭程序走下来,周鹤等人都有些扛不住,也不忙着起程进城,便是在彩棚下坐下歇息。   听徐怀说及岳海楼举火自焚、高祥忠悬梁自缢等事,周鹤等人感慨一番后,问道:   “岳贼凶顽,也自知穷途末路,想必此事传入曹师雄等贼酋耳中,人心定是倍加震惶,看来秋后司空府可以出兵直接收复河洛与汴梁,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没有什么悬念了。曾几何时,老夫还以为此生无望看到还都汴梁的那一天,没想到使相出手,转眼就要变成事实了……”   颍州大捷之后,周鹤还是迫切希望司空府出兵收复汴梁,还都汴梁。   这也是他与顾藩、钱择瑞等人赶来泌阳的一个主要原因。   “汛季过后,不管虏兵会不会主动从河淮撤出,司空府出兵北进收复河洛、汴梁等地都是应然之举,”徐怀说道,“不过,就算能顺利收复整个河淮地区,短时间内大军不会直接进驻到黄河沿岸,重心还是会放在陈颍亳宿徐一线……”   收复汴梁、还都汴梁,政治意义自然是极其巨大的,但徐怀此时远没有那么迫不及待。   就算能成功阻止虏兵强掳民众北迁,河淮残破已是不急之事实。   过于匆忙的还都汴梁,将二三十万兵马屯于黄河沿岸,再包括满朝文武官员以及家小、扈随侍从这一庞大的群体,又无法从河淮地区征集足够的补给,甚至还要拿出大量的钱粮进行救济,种种供养、赈济都需要从江淮、京襄等地周转、调动,仅途中的消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而此时江淮、京襄等地的农耕生产也还才刚刚恢复。   徐怀怎么可能会为了已经并不那么重要的政治意义,而无视实际执行时会遭遇到的巨大困难? 第二百四十三章 部署   天宣年间整个河淮地区(含京西北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以及京西南路北部地区),人丁繁衍逾两千万,乃是中原最为繁硕之地,但即便如此,朝廷从河淮所能征得的租赋,尚不足以维持京畿十数万驻军、满朝文武百官及后廷的天量用度。   其时中枢度支除了主要依赖江淮、荆湖等地的供给外,每年还能从河东路解池征收五六百万贯的盐税收入。   而此时的河淮残破不堪,人口损失六七成,到处都是残破的城寨、荒芜的田野以及洪水肆虐的河流。   倘若赤扈人从河淮主动撤出,也一定会大肆纵火烧毁村寨城池,进一步破坏道路、河道,将令河淮变得更残破不堪。   到时候不仅恢复河淮地区的农耕生产需要投入大量的赈济钱粮,在堤坝、河道受到严重破坏的汴、蔡、泗、涡等河流修缮恢复畅通之前,短时间内通过那一条条驿道,还是被破坏严重的驿道,每年往黄河沿岸输运四五百万石粮食以及其他必要的生活、作战物资,需要付出多么惊人的代价?   更何况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的镇戍骑兵虽然受到重创,但并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两府虏兵一方面可以从草原签征新的精锐骑兵补充进来,另一方面可以从河西、陇右等地借调骑兵增援过来。   而一马平川的河淮大地又极利于骑兵进出。   司空府短时间内无法在黄河沿岸建造密集的军塞、屯寨与城池结合形成完整的防御体系,就没有办法阻止赤扈骑兵渗透进来袭扰杀戮。   还有一个关键的原因,就是司空府即便最后将河淮北部、东部等地的民众都截下来,不叫赤扈人强行掳走,但其中也必然会混杂大量的降附汉军眷属。而河洛及河淮东部逾二十万降附汉军兵卒又多半会被赤扈人带到黄河以北去,短时间也难指望河淮地区的人心会稳定下来。   此时就迫切还都汴梁,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不管后续的战事会如何发展,司空府下一步的重心乃是建设颍水防线。   建设颍水防线的意义,并不是说担忧赤扈人还有大举进攻颍水沿岸的能力。   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后,徐怀重点推进的就是大举将骁胜、宣武、靖胜诸军将卒眷属迁到淮河沿岸的寿、濠、光等地安置。   在颍州会战启动之前,两年时间开垦抛荒粮田三百万亩,其中直接授田逾一百万亩,建设屯寨一千座,修建屋舍二十余万间,使得寿、濠、光三州人口快速恢复到一百二十万。   颍州会战,司空府除了总计动员三十万兵马外,还超大规模征调近四十万辎兵、民夫参与前线支援作战。之所以能如此豪阔,除了京襄路的建设根基日益稳固外,另一个重要的核心因素,就是光寿两州除了就近提供了十万辎兵、民夫外,还额外从地方征购了一百五六十万石粮食。   司空府下一步重点建设颍水防线,实际上是要以京西、京南行营为核心,将许陈颍三州的防线建设与生产恢复结合起来搞。   除开更为遥远的京东东路(山东东部地区)外,许、陈、颍三州对河淮腹地在地理上有着高屋建瓴的战略优势,同时又依托颍水,与淮河沿岸形成有机的整体。只要能将许、陈、颍三州经营好,收复郑汴宋亳商宿徐海等地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即便这个秋冬季赤扈人从河淮撤出,徐怀也只会要求宣武军北进收复宋宿二州即可,而京南行营则主要将北面的亳州治谯城等城作为秋冬收复作战的目标。   更北面、紧挨着黄河南岸的诸州,前期以建设前哨军寨为主,积极引导这些地区的民众往南疏散,迁到许、陈、亳、宿四州以更密集的屯寨集中居住。   后续除了重点恢复许州、陈州、颍州等地的农耕生产外,同时也是要在这些地方建立更严密、稳固的基层统治,将人心不安的河淮之民,转变成司空府掌控、可动员的军事潜力。   要说这个秋冬季的必夺之地,则是河洛,则是居天下之中的洛阳府。   除了新设立的河洛行营下辖四镇主力战兵,正积极筹备收复洛阳作战外,京西行营到时候也可以从箕山与嵩山之间的禹州、登封,对洛阳东部门户之地轘辕关用兵。   在收复洛阳后,河洛行营兵马也将负责进占河洛全境。   一方面是河洛有关塞之险,利于守御,另一方面河洛西窥关陕、北临河东,东出便是郑汴卫怀诸州,地理位置太过关键、重要了。   要不是被暴雨中断攻势,徐怀也不急于从颍州回来,下一步要强攻的也是河洛,而非郑汴。   不过就算今年秋冬成功收复河洛,徐怀也不会急于出兵北上或西进,还是要将河洛当成西进、北上的基地,先用两三年的时间经营出一定的基础,才会再去考虑其他。   除开作战及防线建设等安排外,朝堂之上,徐怀接下来重点要做的,先要将浙东、江东、江西、荆南的州府兵马进行改制。   大越立朝以来,以文治武、以文御武,在地方上最典型的一个标志,就是兵马都监作为州一级的军事主官,不再单纯是接受知州等主政长官节制,而是普遍由知州等主政长官直接兼任。   此外,地方州兵指挥使、都虞候、都指挥使等主要军将武吏,也主要由知州等主政长官推荐,兵部对地方州兵武吏的任命权形同虚设。   这些都使得地方兵备完全沦为士臣的附庸从属。   路一级的兵马都部署司,只能直接指挥或多或少的驻泊禁军,对州兵只有节制,这也使得路司四监之首的经略使,权柄甚至不及路州主官。   这主要也是与大越立朝以来畏惧强藩出现,千方百计在路一级监司搞制衡,千方百计想着加强州府一级的权势有关。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首先改了荆襄北路的兵制。   一方面使诸州知州不再兼领兵马都监,另选能干武将专任州府兵马都监之事,同时诸州府兵马都监司接受路兵马都部署司的垂直统领。   经过改制之后的荆北军,战斗力虽说不能跟禁军精锐相提并论,但在第一、第二次淮南会战以及诸多轮戍守御作战中,都有远比其他诸路州府兵出色的表现。   徐怀现在除了要将这点推广到江东、江西、荆南、浙东四路外,还要使州府兵马都监合并团练使之职,将乡兵操练兼起来,而不是完全放手交给地方宗族把控。   除开第二次淮南会战期间执领诸路勤王兵马外,徐怀以司空府执掌朝政以来,诸路州府兵马也已经参加过四期轮戍,特别是这次颍州会战,总计有十五万诸路州府兵马参战。   无论围攻淮川、泉河、焦陂,还是参与泰和、汝阴北拦截作战,诸路州府兵都涌现出一批作战勇敢的将卒。   中高级军事指挥学堂,将加大从诸路州府兵立功将卒中招录生员的力度,作为后备武吏进行培养,然后在后续轮戍守御及作战过程中,一步步补充到诸路兵马都部署司及州府兵马都监司中去。   诸路州府兵的授田及限减租佃等事也要更大力度推进下去。   目前浙东、江东有王番、刘衍主持,相关工作已经在推进,后续只需要将工作做更扎实就行,而江西、荆南两路,徐怀计划推荐周景、徐心庵出任这两路的兵马都部署,推进其事。   徐怀此时着意在司空府的旗下打造一支横扫天下的精锐之师。   这支精锐之师除了要有雄厚的物资基础进行支撑外,还需要有庞大的后备兵源随时进行补充。   至于别的事情,徐怀此时还不会太着意考虑。   颍州会战,收俘总计高达十一万众。   除了两万归德军战俘对赤扈人没有什么归属感,将直接编入京西、京南行营所辖的屯兵序列,将其家小从荆南迁来团圆,在陈许颍三州组织军屯外,其他近九万战俘皆是降附汉军兵卒,一部分将用于弥补各大矿场开采劳力的不足,一部分将通过长江航道,送入邛崃山、送到打箭炉,加快开发邛崃山的力度,也用来增援契丹残部加快往吐蕃高地扩张的步伐。   目前对大理国的影响力相当有限,即便勒令广南西路进一步扩大与大理国的茶马榷买贸易,大理国不积极配合,能从西方获得的战马数量还是相当有限,每年两三千匹良马,都不够选锋军将卒训练消耗的。   要想大规模获得优良战马,只能支持契丹残部加快对吐蕃高地扩张的步伐,直接从吐蕃诸部手里缴获大批的良马运来京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北撤   箭雨如蝗,又像一张天罗大网覆盖过来,身处荒野之中的仲长卿手举大盾,只听得“铎铎”异响,不计其数的箭镞狠狠的撞击在铁盾上,他待要往前面的密林杀去,突然间四周熊熊火焰裂地而出,无数狰狞的亡魂面孔在火海中挣扎着要朝他扑过来……   仲长卿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愣怔半晌才恍惚想到他又做噩梦了:他既没有被追兵围杀,也没有陷入火海之中无法脱身。   他此时是睡在中牟城的宅子里,身边还躺着宗王新赐的美姬,睡得正熟,令他稍稍忘却在宛丘失陷后被南兵掳去的妻儿。   仲长卿忍受不了屋里的闷热与心头的烦躁,披了一件薄袍,推门走到院子里,有夜风徐徐吹拂而来,稍解心头的烦热。   此时距离岳海楼在焦陂举火自焚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仲长卿随镇南宗王兀鲁烈率部撤到中牟休整已经大半个月了,但自以为心如铁石的他,却还没有从岳海楼举火自焚的噩耗中缓过神来。   为何会败得这么惨?   自诩对京襄比谁都清楚的仲长卿,此时却被这个问题深深困住。   除了他与冯世兆、摩黎忽、阔惕等少数将领,率领万余残族仓皇逃出外,京西兵马都总管府这次可谓全军覆灭。   “嗒嗒”马蹄声清晰的从西城门方向传过来,仲长卿倾耳听了一阵,心里又是疑惑又是担忧,不知道又有什么紧急消息连夜从洛阳方向传过来。   仲长卿在宅子里焦虑的等了半天,都不见宗王紧急召他们过去议事,心想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紧急。这才稍稍安心去洗漱,又简单吃过些吃食,才前往牙帐应卯。   进牙帐大院,见到值守于此的摩黎忽,仲长卿才知道深夜是静惮宗王府的使者赶到,静惮宗王同意出兵掩护河洛军民北撤。   现在最紧要的是在秋冬之前,尽可能多的将河洛军民迁往黄河以北的蒲州、汾等地,而罕都之前主张屠灭带不走的人丁,则不再提及。   出现在这样的转变,绝非赤扈人仁慈,实是颍州会战的惨败太令人震惊,太出人意料了。   罕都起初建议两府主力从河淮撤出,并主张将带不走的老弱病残都屠杀一尽时,除了岳海楼、孟介等将还率领六万步骑坚守焦陂-泉河大营,将南兵主力拖在颍水右岸外,两府在颍水左岸还集结了近二十万增援兵马。   考虑到雨汛季将至,而入秋之后,河淮大地又是赤扈铁骑纵横驰骋的天下,南兵必然不敢仓促北上,他们应该有足够的人手与相对宽裕的时间,将河淮腹地的军户、驱口都强行驱赶到黄河以北,然后分兵将剩下带不走的人口都屠杀一尽,纵火烧毁村寨、城池,尽可能的破坏河淮腹地的驿道、河道。   然而战局的发展,完全与他们最初所预料的不一样,南兵不仅赶在雨汛季来临之前,歼灭颍水南岸的京西步骑主力,还悍然渡过颍水将他们的增援主力杀得大败。   如今镇南宗王府虽说在中路还能勉强凑出十万步骑,但相对南兵在中路的二十万精锐,已经处于绝对的劣势,很难再在京西、河洛等地按部就班的组织军户、驱口北撤,甚至都不得不请静惮宗王府从关陕、陇右等地抽调精锐步骑赶来掩护。   同时将河洛汉军以及京西汉军残部撤到黄河以北,面对日益强大的南朝兵马,倘若想守住河东以及渭河以北的延泾等地,就需要从军户以及规模更为庞大的驱口中捡选青壮,组建新的汉军加上编练——即便从草原征调精锐骑兵过来补充镇戍军的不足,镇戍军整体规模上也是远远不足以用来守御那么多城池的。   因此,除了彻底放弃河东等地,从中原撤出,指望新编练的汉军能有战斗力,屠灭之策也不能真正去执行。   要不然,除了汉民的抵抗乃至反抗力度将激增不说,更不要指望新编练的汉军能有什么战斗力。   仲长卿随摩黎忽进入衙堂,看到宗王兀鲁烈与罕都等将,正与河西遣来的使者说话——曹师雄要留伊阙关主持防线,轻易不敢脱身,由河洛兵马都总管府的长史孟俭等人赶来中牟商议北撤的具体细节。   仲长卿与摩黎忽上前见过礼,就坐在一旁静听他们议事。   岳海楼举火自焚,对河洛诸将的震动极大。   颍州会战中期,罕都主张两府兵马从河淮腹地撤出,河洛诸将对要不要放弃河洛还存在很大的争议——曹成、孟平等将就极力反对放弃河洛。   他们以为河洛除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外,其地理形势也是群山环绕,崤山扼其西,熊耳、外方山镇其南,嵩山、箕山控其东,北部略微开阔,但隔河相望的河东又是镇南宗王府的辖域腹地,是坚定而强大的后靠。   南兵想要进攻河洛,只有三条线路:一是从武关道迂回到洛水上游出兵,用兵通道极其狭仄;一是从颍水上游河谷出兵攻打位于河洛东部门户轘轩关,山道险阻,一是从汝阳、广成出兵,沿伊水而下,攻打伊阙关、大谷关,出兵通道同样宽敞不到哪里去。   曹成、孟平等将虽然承认河洛汉军野战已不及京襄精锐,但之前可不觉得六七万河洛战兵,据崇山坚隘以守,将南兵拒之河洛以外会有大问题。   除了河洛诸将外,镇南宗王府内部乃至汗廷诸大臣起初对要不要放弃河洛,也是充满争议——最初妥协下来的方案,可以将许陈颍等地的汉民先迁往黄河以北。   谁能想到颍州会战最终的结局,会如此的惨淡、惨烈?   整个京西乃至河东的汉军都被打空了,新编练的汉军三五年内都不要指望能有什么战斗力,这意味着曹师雄不从河洛撤出,南兵在进占郑州之后,还可以肆无忌惮的从嵩山以北的虎牢关,对河洛东北部地区发起进攻。   曹成、孟平等将,还敢说真有把握守住河洛吗?   再者,镇南宗王府现在也迫切需要将河洛汉军撤下来,去填黄河北岸的防线。   这样才能将兵力已经变得有限的骑兵部队集中起来,威胁南兵不能肆意沿黄河南岸展开。   气氛虽然压抑,但总算没有谁再对北撤之事提出异议,都想着赶在汛季过去之前,将诸多工作都准备妥当。   当然,仲长卿注意到静惮宗王府的使者,神色间对颍州会战的惨败多少有些不屑一顾,大概以为此败是汉军太过无能的缘故吧?   对此,仲长卿也无法辩解。   诚然,两府镇戍军虽说在泰和东北、汝阴以北的战场上伤亡惨重,但主要也是为了抢在汉军主力溃败前打垮南兵的侧翼,却不想集结于泰和正面战场的七八万汉军,并没能支撑住半天。   而就两府镇戍军各自所负责的战场,战果也算不上难看,最后也从容撤出战场。   仲长卿还知道静惮宗王府的使者之所以心存不屑,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静惮宗王府辖下的汉军规模很小,却拥有赤扈最为庞大而强大的骑兵部队。   一方面静惮宗王库思古作为老汗王的幼子,虽说最终没能继承汗位,但以赤扈幼子守灶的传统,直接从老汗王手里继承了赤扈最为精锐的王帐军。   另一方面静惮宗王率部征服的乃是党项、黑石以及西域诸部,收编的主要也是西北诸蕃部的骑兵精锐。   目前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所辖骑兵仅剩六七万人马,而静惮宗王府却辖有达十五万之巨的精锐骑兵,自然有资格心存不屑,说不定静惮宗王府的人马还巴不得镇南、平燕两府彻底放弃中原呢。   一旦镇南、平燕两府彻底撤出中原,规模庞大的归附汉军就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力就将大幅跌居静惮宗王府之下,指不定会令赤扈内部的权力格局发生新的变化。   说实话,对两府能不能守住黄河以北的地域,仲长卿此时也没有特别强的信心。   虽说大家都很清楚南兵强于水师、甲卒而弱于骑兵,但两府这次镇戍军也受到重创,就算接下来勉强凑出十万骑兵,真能将气势如虹的数十万南兵甲卒挡在黄河以南?   此时南朝司空府正重点经营许昌、宛丘一线,而从许昌到黄河南岸,仅有一百六七十里,无法形成足够的战略缓冲——到时候哪怕南兵每隔三五里修一座坞堡、寨垒,用数百座坚堡,将郑汴许陈之间的空当填满,也可以形成兵临黄河的稳固通道,无惧两府骑兵长程迂回打击。   未来的胜机,或许是要将数十万南兵精锐诱入空间更为广阔,距离南朝补给地更为遥远的关中或河北平原,汗廷才有机会利用骑兵的优势,将其碾压吧?   南兵再强,楚山众人再用兵如神,敢进入关中、河北,与十万人众规模以上的赤扈骑兵进行会战吗?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备战   颍州大捷,泌阳、襄阳等地都举办了很多庆祝活动,不计其数的贺文像雪飞似的从各地传入泌阳,也有很多为徐怀加官晋爵的声音。   不过,除了诸军将卒的功赏都在有序及时的推进外,徐怀此时他对个人的加官晋爵则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刻意拒绝掉对他的请封。   他回到泌阳后,主要还是将心思放在如何在关中、河北平原决胜赤扈主力骑兵集团上。   司空府诸军精锐倘若没有在关中、河北平原决胜赤扈主力骑兵集团的能力与信心,驱逐胡虏、收复中原就有可能半途而废。   就马匹的获得,除了提高与大理国的茶马榷卖贸易、支持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西燕郡国的名义对吐蕃高地进行扩张外,司空府六月还正式将汝颍之间近两百里纵深的洪泛区,划为群牧司的马场。   入秋后,即便在召陵以北修筑大堤引汝入颍,还会在汝颍两岸修筑大堤,但过去十年期间所形成的洪泛区,特别是平舆、下蔡等县以北地域,又是传统的低陷地带,洪水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排干的,可以料想这一地区,会形成大片的沼泽与湿地。   在这些地区进行开垦,是极其困难的,成本也将极其高昂,难度不亚于对新蔡及荆北四县的开发。   而随着对许、陈、颍等地的收复,特别是后续还计划收复整个河洛地区,只要解决好田制及民众安置等问题,耕地将不再是问题,暂时还没有开垦洪泛区的迫切必要。   然而这片区域,逾十年的荒芜及洪水冲积,土地肥力惊人,湿地及半水生植物生长繁茂,倘若再进行一定的人工控制,促进苜蓿草等植被的生长,无疑将是河淮地区最为优良的养马地。   这些年京襄在桐柏山、伏牛山等地见缝插针开辟十数座山地马场,但总面积还仅有一百余万亩;汝颍马场一旦投入使用,占地将是以往所开辟马场总面积的十倍之巨。   当然了,一方面需要投入天量的资源,比如前期需要从大理国、吐蕃高地获得数以千计乃至上万匹的优良种马,需要建造育种场、马厩、官舍等大量的附属设施,最终需要专门编入上万名养马辎兵,另一方面可能需要数年乃至十数年持之以恒的经营,最终才有可能在颍南之间形成十数万匹规模的牧群,每年才有可能源源不断向军中提供上万匹的优良战马、三四万匹的驮马。   然而这项工作也是到了必须去实施的阶段了。   也许杀入关中、河北平原,对骑兵的依赖还不是那么严重,但倘若有朝一日,大越悍卒要收复云朔、燕蓟,想要将陇右、辽东、渤海、河西乃至西域、阴山南北广阔的草原,都重新纳入帝国的版图,不掌握一支十万人规模的精锐骑兵,是完不成这个目标的。   当然,徐怀也不会忘了京襄(楚山)崛起的根本,乃是超越当世、初成规模的工造体系。   自赤扈人悍然发动第二次淮南会战,徐怀主要精力都为战事所牵扯,或统兵作战,或想尽办法加强诸路州兵马的战斗力,其间还要应对原潜邸系的种种阴谋诡计,但这四年以来,京襄工造依旧保持强大的崛起惯性在发展着。   以云阳铁场为主的精铁冶炼,年产规模突破两亿斤,煤炭开采更是高达十亿斤,京襄路主要城池民众都已经采用煤炭取替传统的木材、木炭取暖、炊煮,瓷器烧制突破一千万件。   荆襄地区的棉花种植扩大到两百万亩,大小织机两万余张。   绍隆七年京襄对外输出棉布超过五百万匹,总货值甚至超越铁料,成为京襄对外输出的第一大宗商货。   当世的织纺技术,织要远远快过纺,通常说来四五名熟练女工全力纺纱,所纺纱线都未必能满足一名女工的织布所需。   因此,在一匹棉布的生产过程当中,纺纱可能要占到七八成的人力成本。   水转大纺车成功用于棉纱的搓纺,直接使得泌阳、襄阳变成大越的棉纱搓纺中心,大批棉花从荆湖北路等地运入泌阳、襄阳,不仅弥补了京襄的棉花需求,还使得棉纱也成为京襄对外输出的大宗商货。   而以水转大纺车、水力织布机、水力碎矿机为代表的新式水轮器械进入规模化制造阶段,不断对器械制造精度、强度提出新的要求。   同时随着更严密的度衡量标准在工造司、军械监内部第一时间推广开来,京襄的金属冶炼业看似波澜不兴,暂时没有再出“沈炼倒焰法”这种带有历史意义的突破性进展,却一步步往着更深阔的基础铺垫、推进。   年前才尝试着批量制备的铁臂弩,就是金属冶炼技术往深度发展的一个典型代表。   大越早就掌握三弓床弩的制备技术,但这种威力强大的战械,却难在战场焕发异彩,难在战场发挥举足重轻的作用,主要还是受传统弓材的限制。   以传统弓材所制的步弓,三石弓几乎就是在极限了。   而一架合格的三弓床弩要达到三百步的有效射距,至少需要提供三千斤的蓄力,也就意味着每一张巨弩都能单独提供上千斤的蓄力,这才当得上“八牛弩”之谓。   传统弓材的强度是有上限的,只能在尺寸上做文章,将弓弩加粗加长。   当世一张合格的三弓床弩,弩臂展开将近一丈,弩身更是长逾一丈——如此巨大的三弓床弩,即便整体重量并不算多恐怖,又如何部署到战场之上,与讲究坚实阵型的甲卒配合作战?   因此长期以来,三弓床弩的制备量极少,通常都是放置于城墙之上用于守城,罕用于阵战。   早年京襄(楚山)精锐能将少量的床弩带上战场,主要也是京襄精锐的独立作战能力,小队人马围绕床弩或精铁盾车,能够形成相对独立的作战单元。   即便是如此,粗大笨拙的三弓床弩依旧未能成为京襄甲卒的主力阵战战械。   当世早就发现精铁的蓄力及弹性形变性能,强度也远非传统能及,甚至单把铁脊弩臂就能提供三四千斤蓄力,然而以传统的冶铁法,想制备这样的铁脊弩,纯粹靠撞大运。   不要说批量制备了,以往想要整体锻铸一把五六尺长的铁脊弩臂都极其困难,而分段铸造,铁脊弩臂的强度又远不符合要求。   因此早年所制的铁脊弓、铁脊弩,属于单兵战械范畴,但铁脊弓即便贯穿性颇强,作为单兵战械却又过于笨重了,良品率太低,也没能发展成制式弓械、弩械。   京襄采用沈炼倒焰法冶炼精铁之后,首先是在大型锻铸件上的制备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此时甚至有能力整体锻铸两三万斤重的铁锚铸件。   然后就是近年来,制定更严密的度衡量标准,精铁冶炼的技术发展也有十数年的积累,对锻铸件的控制日益精准。   铁线拉铸发展也将近十载,以足够强刚性的细铁线绳制作弩弦,性能也要远远强过传统的弩弦,不畏潮湿与雨淋。   颍州会战前期,军械监将前期所制备了一百七八十架铁脊车弩投入军中,配合甲卒列阵作战,取得相当不错的效果。   不过,虏兵对铁脊车弩的出现并没有特别激烈的反应,除了将卒操作铁脊车弩配合甲卒阵列作战,还不够熟悉外,主要还是一次投入战场的铁脊车弩数量太有限。   京襄军早就有携三弓床弩阵战的传统,在双方投入接近十万甚至超过十万兵马的单一战场上,任何一方将上百张巨弩集中使用,都不会显得有多惊人。   赤扈骑兵集群冲击侧翼拦截战场时,也做好伤亡惨烈的准备。   而就整体而言,装填及发射都极缓慢的铁脊车弩直接击毙的虏兵,相比较侧翼拦截战场被丢下的两万具敌尸来说,也没有多显眼,绝大多数的敌尸都是靠将卒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倘若在万人以下规模的战场上,一次出现上百架铁脊车弩集中使用呢?   倘若一架弩车同时上中下放置两到三张铁脊巨弩呢?   徐怀与陈子箫及军情参谋司的诸多军将近来又反复研究了铁脊车弩在战场上的使用情况,认为采用滑轮绞盘进行开弦,也没有办法让车弩在虏骑三四百步距离的冲锋时间里连射两箭,以为铁脊车弩将有效射距控制在三百步以外,是多余的,甚至是没有必要的。   之前军械监制备铁脊车弩的贯穿性要求,对标传统的三弓床弩,也有些多余——完全没有必要一箭射穿战马的躯体,也没有必要一箭洞穿两到三层的瘊子甲。   将有效射距控制二百到二百五十步之间,贯穿性能确保射穿瘊子甲,就能取得压制敌骑集群突击的良好效果,这不仅能进一步降低铁脊弩的制备难度,还能进一步缩减铁脊弩的尺寸。   这不仅可以使车弩的宽矩得以进一步缩减,更利于配合甲卒列阵作战,还使得一车双弩、一车三弩变成现实,实际使得车弩阵的轮射密集程度及威力倍增。   不仅陈子箫及军情参谋司的军将,诸军统将也普遍认为,铁脊车弩能进一步提升,并稳定制备,可以取替以往较为复杂、转移不便的旋风炮等中小型战械。   即便在攻城战中,铁脊车弩能密集使用,威力也要远远强过一度风靡于战场的西域石炮。   另外,二百到二百五十步射距的铁脊弩,单兵甲卒使用还是太过沉重了,但倘若架设在马背鞍座上,以此形成一支在战场上进退如风的铁脊弩骑,又会有怎样的威力?   陈子箫、刘师望等人都养成陪同徐怀泡军械监实验场的习惯,看着军械监新试制的十数架样弩抬过来,忍不住感慨道:“无双勇将披重铠横立战场的场景,或许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译者布剌蛮   冷锻瘊子甲可以说是当世传统锻甲的巅峰之作了。   京襄这些年在制甲技术上取得长足的进步,主要还是采用热轧及水力锻技术,使得冷锻甲的制作周期及成本大幅度下降,但单纯就甲片的强度,相比较冷锻瘊子甲并无跨越性的提升。   曾几何时,像王举、蒋昂、孙延观、徐惮这样的无双武将依赖重铠遮挡敌卒弓弩的远射,近战又与左右健锐互为倚靠,得以从容进出战场如入无人之境。   在陈子箫看来,一旦能轻松贯穿瘊子甲的铁脊弩,能在战场上密集使用,无疑将宣告了无双勇将傲立战场时代的终结。   徐怀心里却是微微一笑,这才哪到哪儿啊?   与陈子箫、刘师望等人关注十数架铁脊弩结合各式箭镞,在射距、稳定性及贯穿性等方面表现出来的差异不同,徐怀看过十数张铁脊弩在试射时各部件的表现后,就坐到遮阳华盖之下,拿起一本手抄书翻阅起来,还不时拿纸笔演算一二。   一名鹰鼻深目、头发花白的老者拘谨的坐在长案的对面。   牛二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不时的瞪鹰鼻老者两眼,实在不知道一个老朽战俘译了几本破书,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竟然叫徐怀回到泌阳后,有如珍宝一般连着两个月都留在身边以上师相待。   除此之外,鹰鼻老者的几名色目人弟子,原本也都是从宛丘捉拿下来的战俘,此时都远远侍立于一旁。   过了片晌,见徐怀将演算纸拿起来,坐于一旁的史轸、韩圭、程伦英、喻承珍、庄守信、沈炼等人都禁不住探过头来看演算结果。   徐怀将演算纸递给鹰鼻老者,哈哈笑道:   “这本《婆罗摩算学之书》确是有些难度的,这道题花了我好大功夫才算解了出来。不过,我的水平还是要算不错的吧?”   “大人仅用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将《原本》《圆锥曲线论》《婆罗摩算学之书》等书看透,真是学究天人,老朽平生所未见,”   鹰鼻老者看过徐怀演算答案无误之后,拿着字正腔圆的汉语施礼道,   “布剌蛮学识浅薄,毕生所学就仅限于这三本先贤之作,已无能力再指点使相什么了,只望使相能遵守诺言,在泌阳赐一栋陋宅,使布剌蛮能了此残生!”   徐怀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又将那本手抄译书《婆罗摩算学之书》拿起来翻看。   徐怀在京襄极力推行匠术工造,对当世算学当然也有很深的涉猎。   当世所遗存的《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孙子算经》等著作,都侧重于实际问题的计算与应用,大量的算学成果都不具有一般形式,缺乏严格、系统性的论证推演。   而从布剌蛮到中原之后所译的几部西学著作看,显示出此时的西方世界在算学、几何学已经形成具有逻辑结构的论证数学体系,初步实现了公理化发展。   而这恰恰是京襄工造想要进一步获得跨越式发展,不可或缺的根基所在。   之前徐怀仅仅听军情司刺探到相关的一些信息,却没有机会看到译书原本。   颍州会战末期,傅梁率部随水军战船沿颍水逆流而上,直插宛丘,俘虏了包括岳海楼的妻儿在内,大批未及逃走的京西汉军眷属,徐怀都不甚在意。   唯有《婆罗摩算学之书》的原译者布剌蛮及几名弟子,徐怀却视若珍宝,第一时间下令将他们送回泌阳看押起来。   赤扈早年就横扫大漠南北,兼并西域诸部,重新打通了丝绸之路的北线,也很早就雇佣来自西方世界的商人、学者、匠师,成为赤扈人统治大漠南北、不断的对外扩张的重要助力……   岳海楼盘据京西之后,一直有意推动工造发展。   布剌蛮及弟子,便是岳海楼特意雇来,这些年一直为京西兵马都总管府督造城池水利、修造兵甲战械。   布剌蛮更擅长数学,他在受雇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期间,平时除了率领弟子督造兵甲战械、设计城池、水利外,还将随身携带的一些西方算学、几何学等几部重要著述陆续翻译过来。   可惜在宛丘没有人能从中发现到巨大的价值。   当然了,就算发现了,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实现的。   就算是京襄,徐怀此时安排人手大规模翻译西方著述,将西学设为匠师学舍的核心科目去推广,还要考虑持续不断的推动更深层次的理论研究,可能短短一两百年都不要指望能对司空府的实力增强发挥立竿见影的作用。   然而,为一两百年以后的后世,这一切都是必然要去奠定的基础。   而对布剌蛮他个人来说,他为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效力多年,在宛丘被俘,还以为即便不立时人头落地,也会在某处矿洞里做苦役劳累而死。   却不想徐怀回到泌阳后,就将他请过去传授代数、几何等学。   布剌蛮作为大食学者,之前效力于京西兵马都总管府,更多视为游学途中、希望能学有所用的一份工作。   因此徐怀请他传授代数、几何等学,他心里又禁不住生出几许妄想,希望自己的学识能得到司空府的赏识,以便在南朝能有一席之地,继续他在神秘东方国度的游学之旅。   布剌蛮近年所译的《原本》《圆锥曲线论》《婆罗摩算学之书》三本著作,放在希腊、大食,都是代数、几何等领域极其深奥的著述。   布剌蛮他自己也是在相关领域浸淫了半辈子,才敢说融会贯通。   他却不想徐怀署理军政之余,将闲暇时间抽出来,也仅用不到三个月就将这三本著作吃透。   这也令他的信心深受打击,就想着抛弃掉在司空府获得一席之地的妄想,希望能在泌阳得到一处稳定的居所,在弟子的侍奉下度过残生。   徐怀将手抄译书放下,看向布剌蛮笑道:   “布剌蛮大师,你无需妄自菲薄;泌阳能有些许成就,也不至于不识珠玉。我打算在泌阳学舍专设西学一目,以布剌蛮大师您任祭酒。布剌蛮大师你有朝一日,能彻底打通中西之算学,不仅中原,乃至东西方史书,都将留下你的名号!”   祭酒乃学官名,多为在朝学官得授此衔。   徐怀为了进一步突显泌阳学舍的重要性,泌阳学舍也在山长之下设立祭酒等高级教习职衔,但也只授给喻承珍、庄守信、沈炼等大家级人物。   徐怀是自家知道自家事,他之所以能在三个月内,利用闲暇时间就将《原本》《圆锥曲钱论》《婆罗摩算学之书》通学一遍,主要跟他前世的记忆有关,这次甚至还激起许多早就遗忘掉的记忆碎片。   而对当世的学者,即便像喻承珍、沈炼这样的大家级人物,想要将这三本代表当世算学、几何学领域最顶尖的译作学透了,不用说三个月的闲暇时间,哪怕是全身心的去学,也可能远远不够用——毕竟这三本译作与他们以往所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体系。   布剌蛮十六年前才到赤扈人的王帐所在,在那里接触学习汉语,在八年前到宛丘后,才着手翻译三书,而且能翻译到这种程度,就足以证明布剌蛮实是不亚于喻承珍、沈炼的宗师级人物。   而且布剌蛮涉及的还是京襄工造体系未来根基发展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环。   徐怀又跟史轸、韩圭、喻承珍他们说道:   “布剌蛮大师的弟子,愿为司空府效力者,都可录为学舍教习……”   目前史轸兼任泌阳学舍山长,但史轸事务太忙,喻承珍作来副山长常驻于学舍;学舍新设西学一目,以布剌蛮为祭酒,具体的事情自然也是交给喻承珍去办。   布剌蛮及弟子不想还有柳暗花明这一刻,自然是喜不自禁,异口同声表示要为司空府效力。   徐怀也是不保守,就着他们直接参与后续军械监一些事务的讨论。   不管工造司还是军械监,都是密切依托于泌阳学舍而发展。   而徐怀希望中西算学融会贯通,就不能让布剌蛮他们纯搞太容易束之高阁的理论研究,而是要在工造生产中,让实际从事具体工作的匠师、匠工进行比较,哪一种算学更有利于匠术工造的发展,从而做出最终的选择。   因此就不能因为担心布剌蛮及弟子心思还不够稳定,有泄密的可能,就将他们排斥在司空府最核心的工造体系之外,不让他们参与实际问题的解决。   至于泄密,徐怀其实是不太担心的,有些东西是别人学都学不会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车路   今日除了观看军械监新试制的一批铁脊弩试射情况外,徐怀邀集司空府的主要将臣,主要还是他想在泌阳与襄阳之间修建一条大道,进一步提高泌阳与襄阳之间的交通运输能力。   除了还都襄阳,司空府常驻泌阳外,依托襄阳、泌阳外围的山地水力资源,发展纺织、冶炼等工造业,以及伏牛山南麓以发展煤铁冶炼、器械铸制、瓷器烧制为主的云阳,将构成帝国未来经济发展的核心铁三角。   以往三地间的联系,除了不断整治、拓宽唐白河的水道,改善航运条件外,近年来还对纵横交错于南阳诸县的驿道也进行持续的扩宽改造,甚至不计成本修建多座铁桥,替代旧有的浮渡,用来提高陆路通行效率。   然而还都襄阳之后,又随着泌阳、云阳等地的工造业日益发展,三地之间的联络越发密切,云阳与泌阳、襄阳之间客观上需要建造一条更高等级的驿道,或者说是主干道,去进一步降低通行成本。   泌阳往北,经方城至位于澧水之畔的蔡州叶县,也迫切需要一条高等级的主干道,降减北上物资的运输成本。   大越立朝一百五六十年,以位于河淮平原北部的汴梁为都,除了依赖蔡汴等河船运外,也有大量满载超过三五十石的大车,往来周边诸城运输货物,弥补船运的不足。   京襄发展煤铁冶炼,出于矿石运输的要求,也一直致力改进重载牛马车的技术水准。   不过,当世这种重载大车,即便采用更精密的四轮及转向结构,在装载货物之后,通常也需要八到十二匹牛马拉拽而行,甚至满载速度也极其缓慢,一日差不多只能行进三四十里。   限制最大的,并不是当世的重载马车技术不过关,而是传统的驿道主要采用三合土进行夯实,通行条件非常有限。   传统的驿道不仅雨水天气会泥泞不堪,大小牛马车轧出来的车辙,常常令驿路变得崎岖不堪,甚至不可避免。   以往县一级衙署凭借着一两百、二三百孱弱厢军,承担绝大多数的公共设施建设与维护重任,也没有办法令驿道时刻保持坚固、平整。   平原地区都有这么大的限制,就更不要想在山地地区推广这种重载马车了。   因此千百年来虽然都有重载大车用于运输,但并没有什么影响力,都远不如独轮车受世人欢迎。   泌阳与襄阳、云阳之间,想要突破现有的陆路运输瓶颈,不断推动重载马车技术的发展还是其次,更主要、最核心的还是道路升级改造。   随着水力器械的发展与推广,司空府也早就具备了给道路升级的技术条件。   大规模采用水力碎矿机,在临近河道的采石场,低成本的制备碎石作为铺路的骨料,是将传统的驿道升级为砂石路的必要技术条件。   当然了,要在泌阳与襄阳之间修一条长逾二百五十里、供重载马车通行的砂石干道,成本依旧是高得惊人。   虽说云阳等地的山地矿区,除了枕木轨道外,也早就采用煤渣、碎石修路,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但在平原地区大规模修建砂石路,还没有先例。   因此长史院遵照徐怀的指示,年前就先在泌阳与军械监试验场之间修了一条十数里长的试验性砂石路,同时还督促军械监不断研制新的重载马车技术,现在到了验收前期成果的时候了。   当然,工造司与军械监这时候敢将成果展现给徐怀看,自然是已经取得相当耀眼的成绩了。   以精铁锻件为主的重载马车,在结构上进一步做出改良,差速齿轮的应用,也使得重载马车更便于驾驭,通行于砂石路,不仅将满载行驶速度提高近三倍,还将驭车的驮马缩减到四匹。   相比较传统的车路系统,新的重载马车加砂石路,一下子将通行效率提高到六到八倍,无论放到哪里,都可以说是跨越式的革新。   众人先乘坐新式马车,在试验场兜了几圈,之后又从试验场乘车经砂石路上平稳行驶返回泌阳城。   这次乘车之轻便、舒适、快捷,令众人啧啧叫绝。   以往乘坐马车,一天之间从泌阳赶到襄阳,也不是做不到。   不过,那是完全不考虑马车的损耗——除了沿途需要多次更换马匹外,再精壮的汉子走这一趟,也得脱层皮。   像徐怀他们前往襄阳,也是宁可乘马,也绝不愿坐车的。   当世坐车只适合缓行,一天行五六十里是最舒适的乘车距离。   正常来说,从泌阳乘坐马车赶到襄阳,要分作四到五天的行程。   要是载货,则要分作七到八天的行程——这个速度,都要比船运还慢了。   然而唐白河的水道还是浅窄了。   现在每年单上千万件的瓷器,上亿斤的铁料(含锻铸件)、数百万匹棉布,再加上茶叶、纸张、染料等大宗商货,要经唐白河南下汉水,就已经叫此时的唐白河水道不堪重负了。   越往唐白河的上游,受到的船运限制越严重,秋冬季甚至会出现船运中断。   然而司空府目前主要依托山地或丘陵地区的水力资源发展工造,工造基地必然要建造在有一定地势落差的河流中上游地区,河运受到地形的严重限制。   新的、适于山地大规模商货运输的车路体系建设,实是京襄工造业发展突破现有瓶颈最关键的一个点。   别人可能要等到瓶颈出现,甚至叫瓶颈卡住脖子多年之后,才想到要转变,徐怀则是早就看到这点,在初步条件具备之后,就推动落实。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除了低山地区外,倘若能在泌阳、襄阳之间修造一条砂石路,乘坐轻便马车,能真正实现一日通达,意义有多大。   除了能进一步加大泌阳、云阳对江淮、荆湖地区的商货输出外,对襄阳的控制也将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甚至短时间内完全不用考虑司空府迁回襄阳这件事了。   不过,在泌阳与襄阳之间的驿道上,即便不进一步拓宽,仅仅是铺一层碎石料,成本依旧高得惊人。   刘师望、陈子箫看到工造司拿出来的条陈,泌阳-襄阳大道进行改造,初步估算要投入三百万贯钱粮,看上去并非完全无法承受,但现在军资度用太大了。   曹师雄所部已经有从河洛撤出的迹象,即便不发生大的战事,河洛行营最终能兵不血刃收复整个河洛地区,但后续要在河洛站稳脚,在孟津、巩义、偃师等地建立防线,少说要额外投入上千万贯的钱粮进去。   在战局如此紧迫、军资消耗如此巨量的时刻,众人很显然都不主张额外拿三四百万去修这条干道——矿区的砂石道可以先修,里程也要短得多,是可以接受的。   事情毕竟有轻重缓急之别。   此外,从方城往北,通过往叶县的砂石干道,也需要先修;这是支援前线作战的,可以从军资之中专项划拨。   目前河洛、京西行营,是司空府最为主要的两个战区,每年经方城隘道北运的物资,高达两三百万石。   这条砂石道建成之后,能将往河洛、京西行营的物资输运效率提高两倍,可能仅需要两三年,节约下来的辎运成本就足以抵冲建设成本了。   “泌襄大道现在还是下定决心去建,”徐怀走下马车,看着悬挂在西城楼之上的夕阳,说道,“但这部分钱粮可以不从度支使司或路司出,可以专门成立一个泌襄大道修造局发债筹款建路,在泌襄大道修成之后,将新增的一部分过税拿出来还债!”   以司空府此时的威望,发行三四百万贯的债不是难事,难的是可持续性的借债、扩债。   有借有还,偿付钱息,才能形成稳定、持续的循环;有借无还,那就成了破坏性的掠夺了。   在记忆碎片里,收费公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物。   司空府不仅现在就要着手去建泌襄大道,未来帝国的驿路体系都要进行升级改造,如此庞大的费用,不可能由中枢全部承担,地方上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财力,只能将对传统的过税进行拆分,设定一项车马通行费,专门用于弥补建路经费的不足。   当然,徐怀此时就决意推动泌襄大道的建设,主要还是需要有新的刺激点,扩大京襄工造业的发展。   目前京襄精铁冶炼已经突破两亿斤,但除了战争,发展军备产生的巨量需求外,传统的农耕生产,对铁料的需求规模是有上限的。   更大规模、更高等级的路网建设,不仅能刺激工造的发展,也能促进帝国往全新的时代迈进。   此外,从方城县南部地区往北,一直到澧水沿岸的叶县、召陵,没有一条贯穿桐柏山-伏牛山隘口(方城隘口)的运河方便大宗物资运输,需要司空府直接出资,迫切建造一条高等级的砂石路,以便京襄腹地的粮食、军械、被服等物资,更便捷、更快速的运往各个战区,支撑前线作战…… 第二百四十八章 高原   初秋时节,荒原之上就有几分寒意,远处的雪山在朝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上万蕃骑安静的列阵于山谷东侧的坡地上,层层叠叠,有如瞬间凝固住的浪涛。   在蕃骑阵列之后两三千步的半山腰处,有一片土黄色的建筑群。   整个朵甘思地区大小部落,在经过两百年的分分合合之后,先祖早年仅是吐蕃王朝一名千夫长的德格家族,在吐蕃王朝分裂之后,很快崛起成为色莫岗的割据之主。   然而随着佛教在吐蕃高地的传播,德格家族的九世先祖先在隅曲河畔创立了布曲寺,之后百余年间,德格家族又有不计其数的子弟在布曲寺出家,同时还垄断法王、上师等中上层教职。   在这个过程当中,德格家族对色莫岗的实际统治权,就逐步转移进布曲寺,使得布曲寺成为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区政教合一的统治者。   萧林石伸手将压住斑白鬓发的铁盔往上顶了顶,往山谷对面的那片土黄色建筑群眺望过去。   那里是布曲寺在木雅热地区的一座分院,也是木雅热地区政教合一的权力中枢,是布曲寺对木雅热地区的统治象征。   也唯有攻下这座寺庙,摧毁布曲寺对贡嘎山以东地区的统治,西燕郡国才能完整的控制贡嘎山东麓与邛崃山西麓之间,广逾千里的土地,才算是在邛崃山以西真正扎下根基。   萧燕菡平静的看着一条涓涓细流从山谷间缓缓流过,如果双方将卒都同一时间发动攻势,那里将是成千上万将卒浴血搏杀的战场,而这一仗不知道会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又不知道会有多少妇孺失去自己的丈夫、父亲。   不过,为了契丹残部能在这片土地扎根下来,内心容不下太多的仁慈。   更何况这一片土地旧时仍是古羌人栖息繁衍的祖居,是三百多年前吐蕃王朝崛起时,为吐蕃人所窃居。   萧林石挥了挥手,示意诸部兵马往脚下的山谷推进。   布曲寺分院下方的吐蕃骑兵同时也“呜呜”的吹响低沉的号角,一队队人马发动起来,有如浪潮一般漫山遍野往山谷杀去。   随着双方人马越行越近,身为布曲寺僧兵千夫长的巴思古挥舞手里的弯刀、圆盾,一马当先策马而行,驰骋中他双脚踩住马镫,屁股离开油黑发亮的马鞍,身子像手里横举的弯刀一般往前侧躬起。   在巴思古的身后,五名百夫长所率领的五队突击骑兵,这时候也都将速度拉了起来,就是仿佛雄鹰的羽翼怒展开来,第一时间抢占溪河西岸的河滩地,像狼群一般静静的等候着契丹骑兵趟过溪河,打算趁其进入西岸立足未稳之际,再凶狠地猛扑过去。   数以千计的土蕃骑兵主力则在他们身后呈梯次展开,静待大战的爆发。   巴思古黑红粗糙的脸庞,露出狰狞的笑容,森白的牙齿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瘆人的光泽。   契丹骑兵却没有直接趟过溪河,前队骑兵沿着溪河东岸的谷地往两边快速展开,只留下两百骑兵在他们对面的河滩地上停了下来。   相距如此之近,巴思古都能看清楚这两百多契丹骑兵的鞍座上,都高高架起来一张张黑色战弩。   中原善造弓弩,巴思古在之前的交锋中早就有所领教。   他见对面的契丹骑兵在鞍座所架的战弩,要比以往所见的骑弩都要巨大许多,从弩匣前端露出来的箭镞就像一支支锋利的矛镞,暗感相距百余步都未必安全,呼叫着下令试图靠近溪河进行挑衅的两队骑兵撤回来,以防进入这些黑色战弩的射程。   然而就在巴思古自以为与对岸的契丹弩骑拉开两百步距离已经绝对的安全之时,就听得对岸数十架战弩崩弦的声音,就像恶狼峡澎湃的水浪在怒拍崖石,几十支黑色箭矢,同时发出尖锐的破空怒啸,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巴思古仅来得及伏低身子,听得“嗖嗖嗖”的一支支弩箭从他身边飞过,刮起的劲风叫他脸颊感受到微微割裂痛楚。   这是怎样的战弩,相距这么远射来,还有如此的威力?   巴思古就见身侧十数部众来不及防备,被那一支支有两指粗细的短杆弩箭破开一个个血窟窿。   中箭的战马更是痛嘶不已……   契丹弩骑并没有就此收手。   第一队弩骑完成射击之后,就快速往两侧驰出,第二队弩骑进一步逼近溪河,对准西岸的吐蕃骑兵射击。   两百弩骑分四队完成射击之后,又一起往后方的草坡撤退,马背上的骑兵还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溪河对岸留下来的六七十具尸体,汩汩流出的鲜血,在河滩上汇聚成一片血泊……   铁脊弩威力强劲,乃萧林石平生所未见,但哪怕用铁脊弩附带的齿轮绞盘开弦,速度还是太慢,差不多需要三五十息时间才能再次完成装箭开弦——即便借助齿轮绞盘,开弦本身也是极费气力的一件事。   因此一波齐射之后,弩骑需要及时与敌军拉开距离,撤到相对安全的后方进行重新填装、上弦。   但不管怎么说,一架六百斤力的战弩甚至都不到四十斤重,骑兵在马背上就能独力完成开弦操作,已经足够惊人了。   而他们的时间是宽裕的,吐蕃骑兵不趟过溪河主动发起冲锋,两百弩骑就可以从容不迫的完成新一轮的填装,然后在其他突击骑兵的掩护下,再次上前在吐蕃骑兵阵列边缘撕开一道新的口子。   布曲寺建于贡嘎山东麓的寺庙,虽说占据险要地形,易守难攻,外围也用坚厚的石墙包围起来,但整体占地不足百亩,地方狭窄,无法容纳太多的吐蕃兵卒驻守。   不想看到布曲寺分院被契丹兵马围困,集结起来的上万吐蕃骑兵当然不可能轻易撤走,在数次被铁脊弩从侧翼逼近射杀数百人马后,不得不越过谷地中央的无名溪河,主动对契丹步骑阵列发起总攻。   进入邛崃山西麓之后,为了尽可能保障物资生产,同时还要派出两千骑兵支持司空府在河淮地区的作战,萧林石将西燕郡国正式列编的步骑兵马缩减到四千人。   这次进攻布曲寺在贡嘎山东麓的分院,打下布曲寺对木雅热地区的统治象征,萧林石除了将郡国四千步骑都拉出来外,仅有赵善、刘福金、魏桐等将从黎州率领增援过来的两千步卒。   虽说此战他们总计动员六千步骑,兵力上处于劣势,但契丹将卒经过三四年的休整,已经从之前长途跋涉所致的重创中彻底恢复过来。   而且所有将卒都装备了司空府所提供的精良兵甲、战械,包括五百套防护强度不亚于瘊子甲的冷锻板甲,包括天雄、靖胜诸军都还没有开始列装的两百架铁脊战弩。   这注定了贡嘎山河谷一战毫无悬念可言。   萧林石用四个步甲方阵,在溪河东岸稳定的锁住约四五里方圆的阵地,然后安排三千轻重骑轮番出动,有如车轮般围绕步甲阵地进行逆时针运动,与发起进攻的吐蕃骑兵进行交战。   交战持续到日中时分,吐蕃骑兵承受不住惨烈的伤亡,丢下两千多具尸体四散而去。   萧林石没有乘机去追击那些四散撤离的吐蕃骑兵,而是率部越过河谷,往布曲寺分院推进,于傍晚时分封锁住布曲寺与外界联系的隘道。   司空府暂时没有太多的资源支持西燕郡国对外进行更大规模的扩张,同时朝野上下也没有谁希望西燕郡国能统治整个吐蕃高地——那样可能会在邛崃山以西崛起一个未来有可能威胁到中原的庞然大物。   因此短时间内,司空府希望西燕郡国能控制贡嘎山与邛崃山之间的地域,整合、统治这一地区的大小部族。   贡嘎山与邛崃山之间的千里之地,虽然近百年来都为布曲寺所统治,但栖息于此的百余部族,还是以羌人为主,约有两万余众。   西燕郡国能控制住这一地区,控制大小百余部族所畜养的牧群,差不多就能够每年为司空府提供上万匹良马。   而在贡嘎山与邛崃山之间广及千里的高地草原上,除了现有以马匹、牦牛为主的牧群外,后续推动长绒羊的养殖,也足以支撑京襄前期毛纺织业的发展。   而整个吐蕃高地,除了气候极其恶劣外,地域也极其广袤,完全通过从中原迁徙数以百万的民众去占领这些土地,也是不现实的。   徐怀最终要做的,还是令吐蕃诸部屈服于中原的统治,融入到华夏文明中来。   因此一方面要用武力,打击、消灭吐蕃与赤扈人勾结的反抗势力,另一方面还是要用政治手段,令吐蕃内部的温和派选择臣服于帝国…… 第二百五十章 西使   萧纯裕陪同朱芝及随行人员御马驰上一座坡岗。   朱芝虽然总揽与西燕郡国的联络事宜,但之前他一直留在九黎坐镇,负责不断拓宽邛峡山道,确保每年有数以十万石的物资进出邛崃山,这次却是他第一次正式深入高原,从侍从手里接过水囊灌了两口,微微喘着气,与萧纯裕说道:   “这座山岗看着不算多高,但我们骑马过来,也就一炷香工夫吧,路上也没见多少颠簸,却要比九黎登半个时辰的险山都要累人——真是难以想象贵族从秦州转徙南下吃了多少苦!”   赤扈人吞并云朔,经雁门关南下时,朱芝其时刚二十出头,而萧纯裕与其兄萧纯全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弹指一挥间,萧纯裕此时已经唇上留着浓密短髭、面皮黝黑的三旬青年了。   回想这些年所经历的艰辛苦楚,萧纯裕也早已学会了淡然处之,笑道: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前面就是德格家在贡嘎山的经院,父亲暂时安排一部兵马将经院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封锁住!”   朱芝转身循望过去,就见布曲寺在贡嘎山东麓的经院是一片土黄色建筑,在夕阳的照耀下,鳞次栉比的屋脊熠熠生辉。   有一条土路从经院连接下来,仿佛一条灰白色的绶带蜿蜒飘荡在荒芜、没有草木生长的山地间——土路通过一处狭窄峪口一直延伸到河谷底部,然后沿着溪河往北转折而去。   绝大多数吐蕃骑兵在大败后,都往北面的贡嘎山口败退而去。此时的经院里除了德格家族所派的上师及百余僧侣外,仅有三百僧兵驻守。   萧林石当然没有必要为了围困住三百僧兵、百余僧侣,将六千步骑都驻扎在山里。   目前除了一营精锐在寺庙外侧的峪口驻扎下来,封锁寺庙与外部的联系外,大军主要驻扎在河谷外侧。   那里原本是当地一个部族首领的家寨,在这个部族表示臣服之后,萧林石就直接征用这座占地仅四五十亩的石寨,计划在这座石寨的基础上建造一座正式的城池,正式确立对贡嘎山东麓广袤地域的统治。   这些都是早就列入计划的事情。   司空府也早将这座还没有着手建造,甚至之前都没有选址的城池定名为抚羌城,以示贡嘎山以东的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接受中原王朝统治的羌族的栖息之地。   接下来司空府还将鼓励自吐蕃崛起之后数百年来避居邛崃等山的羌彝族人外迁到贡嘎山附近定居。   朱芝从黎州治九黎赶过来,除了亲自押送新的一批战俘过来承担各种苦役外,他七月返回襄阳、泌阳述职,也正式以黎州知州的身份兼领西羌招抚使,将全权负责对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六岗地区,包括德格家族在内的大小割据势力的招抚事。   倘若以德格家族为首的布曲寺等割据势力最终选择臣服,自然也是要向帝国、向此时代表朝廷的司空府臣服,而非向西燕郡国臣服。   虽说可以着萧林石代行招抚事,但周鹤、顾藩、史轸、韩圭等人思虑再三,还是主张由都督中外军事及招抚事的司空府正式派遣使臣行招抚之事为好——朱芝正好将这个差遣兼起来。   此外,以赵善、刘福金、吕靖、魏桐等将统领两千甲卒进入高原,之前也并非单纯增援契丹残部,也是正式代表司空府参与对布曲寺等吐蕃割据势力的作战。   在河谷口的抚羌城建成之后,除了会安排一小部分兵马驻扎在抚羌城里,还会修建馆舍,派遣监察官员,以此代表帝国对西燕郡国的统治。   这是当初册封西燕郡国时就确定好的事情。   虽说契丹内部开始也有人对这样的安排心存不满,但在这两三年间,随着契丹残部与京襄的人员交流联络越发密切,随着司空府不计成本的,将契丹族众以往不敢想象的良甲、战械运到邛崃山以西,这些不满也渐渐平息下来了。   何况司空府刚刚在颍州对赤扈人取得关键性的大捷,基本上明确了收复整个平原地区都已经进入司空府的日程安排了。   依附一个强大的帝朝,在邛崃山与贡嘎山之间的千里之地生存下来,栖息繁衍下去,而不用再担心有亡族灭种之忧,也未尝不是十万契丹族众这些年颠沛流离下来一个好的结局。   萧纯裕陪同朱芝登上山岗眺望过抚羌城外围的地形地势之后,稍作歇息,又驰下山岗,与大队人马会合,继续往抚羌城大营方向而行。   望山跑断马,晨时登山都能望见布曲寺经院及抚羌城大营,但最后紧赶慢赶,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河谷口的抚羌城大营。   这边除了西燕郡国及从黎州增援而来的四千步骑主力外,也有两千余苦役随军远征,主要都是以往遣送过来的战俘以及逃京事变后流充边地的罪臣家小。   抚羌城大营,前期营寨以及后续的城池修造,都是要这些苦役去承担——当然,司空府后续还会源源不断的将更多的战俘流放过来。   虽说将数以万计的战俘流放到邛崃山以西,代价巨大,远不如将战俘留在河淮开荒屯垦来得经济实惠,但能否筑实抚羌城的基础,不仅涉及将来对吐蕃诸部的征服,防止吐蕃诸部倒向赤扈人,司空府早就在考虑未来有无可能从抚羌城派出一支偏师,经契丹残部南下的道路,直接迂回穿插到河湟地区,瓦解赤扈人对河西地区的统治。   要说以往这些都是司空府在战略方向上所做的一些设想,但在颍州大捷之后,谁还敢说这些战略构想是不切实际、遥不可及的?   而事实上,朱芝这次从泌阳回到邛崃山,再亲自西进高原,除了招抚谈判外,还有就是要与萧林石等人秘密讨论未来从抚羌城出兵北上的可行性,讨论为此前期需要做哪些准备工作。   朱芝想到这里,胸臆间也有一股豪气滋生。   过了片晌,却是身边的侍卫有意无意的遮蔽到他身前,他才注意有一队苦役从身边经过,其中有一人在朝他打量,引起身边侍卫的警觉。   逃京事变后有数千潜邸系的罪臣家小从建邺流放到邛崃山以西。   朱芝在九黎坐镇,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尽可能减少这些流囚在途中的伤病死亡。   因此苦役里有人认得他,朱芝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挥了挥手,示意侍卫莫要太紧张,在萧纯裕等人的陪同下,往大营辕门走过去片晌,他才猛然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皮包骨头的苦役,却是张辛的长子张晋。   朱芝停住脚步,不确定的问道:“张晋张世兄?”   张晋见朱芝终于认出自己,差一点都要哭出来,嗫嗫嚅嚅的说道:“还以为你认不出我来,我,我就是乍然再见故人,打个招呼——我,都快忘故国风光了……”   当年契丹残部想从秦州撤到西秦或西蜀腹地未能如愿,除了高峻阳坚决不许外,绍隆帝与潜邸系猜忌他们与京襄关系密切,也是一个关键因素。   为此,契丹残部付出牺牲逾半数老弱妇孺的惨烈代价,横穿吐蕃高地才来到邛崃山西麓安顿下来。   对逃京事变之后,被流放过来的数千潜邸系罪臣家小,萧纯裕他们怎么可能优待?   虽说钱尚端、张辛二人,因为与京襄有故,又曾是先帝的旧臣,待遇稍微好一点,至少这次留在契丹残部在邛崃山西麓修建的炉城,没有从军远征,但两家的子弟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这次只要青壮男丁,基本上都被征为从军苦役。   这也是诸多苦役中最艰辛、惨烈、死亡率最高的一种;留在炉城的苦役,熬过最初两年修城筑寨的苦楚,目前只要从事耕种、放牧以及做工,至少不用累吐血。   从军苦役,特别是高寒之地,吃不饱,睡在拥挤肮脏的营帐里,开山凿石、挖土伐木,稍有不慎,一头栽倒在工地上,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   看张晋皮包骨头子的样子,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朱芝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说道:“待我拜见过萧郡王,再来找张世兄叙旧!”   张晋只以为朱芝这么说,只是不想在部属面前表现太无情冷血,但他心里没有将朱芝的话当回事,也不觉得以朱芝此时的地位,以朱芝此时在司空府得宠信的程度,真会体恤他们在抚羌城的艰难、惨烈。   不过,想是这么想的,心里却抑制不住有所期待。   张晋也很清楚,以朱芝的地位,只要在萧家人跟前帮着说句话,他们在抚羌城的处境将会有天壤之别。   不过,张晋回到苦役营地,一直到第二天黄昏,都不见朱芝派人过来找他,还以为妄想终究是妄想。   就在他彻底失望时,却是吕靖亲自找过来,请他前去朱芝落榻的馆舍。   吕靖乃吕文虎之子,数年前随朱芝赴任黎州,进入邛崃山建造司户厅。   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后,朝廷正式将黎州从羁縻州改为经制州,成立州衙,治汉源、清溪、峨边三县、十一寨城,以朱芝为知州、赵善为兵马都监、司兵参军。   其时黎州除了刘福金、魏桐两将所率领的、隶属于天雄军的千余精锐甲卒外,赵善还以州兵马都监司的名义,从邛崃山羌彝诸部招募番兵;朱芝当时推荐吕靖协助赵善操练番兵。   三年操练番兵有成,其间吕靖还前往泌阳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修习半年时间,再回到黎州时,司空府决定扩大番兵招募,以刘福金出任黎州番营都指挥使,吕靖出任副都指挥使。   赵善统领刘福金、吕靖及魏桐三将,配合契丹步骑主力在贡嘎山以东作战,吕靖当然知道张晋在从征苦役队伍里,却是装作不知。   以往在襄阳、在建邺,张晋这些深厚皇恩厚宠、注重前途远大的子弟从来都不把他这个朱府扈从放在眼里,吕靖此时又岂会额外去照顾张晋?   没有踩一脚,就相当客气了。   不过,现在是朱芝要见张晋,吕靖也不会怠慢。   ……   ……   抚羌城大营再是简陋,萧林石让人给朱芝安排的驿馆也不会差,乃是原部族首领位于石寨之内的一栋别院木楼。   吕靖领着略加洗漱的张晋走进来,赵善、萧纯裕二人这时候正起身从朱芝住处告辞离开,看了张晋一眼,都没有作声说什么。   “张世兄坐下,两年前你们从汉源而过,当时事务繁忙,也没有好好招待你与世叔,不想一别两年,竟在抚羌城再次相见。”朱芝招呼张晋坐下来,又示意还习惯侍立一旁的吕靖坐下来陪着说话,侍茶之事交给杂役去做。   张晋拘谨的坐在下首案几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汪伯潜、晋庄臣、罗楠光等逆党畏恐失势,劫持陛下出京逃往润州,谋求另立朝堂,世叔他是糊涂,竟然不识汪晋等人的险晋用心,涉事其中,终致事败流充之祸,令张世兄及妻儿也难逃流徙到这苦寒之地来,张世兄这两年想必是满腹怨恨吧?”朱芝眼神灼然的盯住张晋的眼睛,问道。   “我父亲当时涉身其中,也是深受蒙蔽,绝无相害京襄之意,但大错铸成,流徙吐蕃,也是咎由自取,绝无怨诽之念。”听朱芝言语不善,张晋以为司空府终究还是不放心他们这些人,吓得面色惨白,连忙申辩道。   “是吗?不过,我可听说有些人流放到炉城,明里暗里可没有少说司空府的坏话,甚至可以说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朱芝沉声说道。   “……”高原的深秋,已很有几分寒意,张晋这一刻背脊却有潺潺汗水而下,跪坐案后,说道,“初涉苦寒之地,饥病交加,饿殍于野者也有之,是免不了有些牢骚之言流传出来,但近两年苦役劳作,最初的浮躁、怨恨早已磨灭,剩下皆是对以往所犯大罪的悔悟……”   “好了,你不要替别人掩饰了,”   朱芝挥了挥手说道,   “不过,说起来你是该怨恨的,先帝待你张家何其不薄,先帝病逝时犹念念不忘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但先帝驾崩之后这些年,你张家为收复中原做了什么?你应该怨恨汪、晋这些逆贼,蒙蔽了你父亲的心志,你应该怨恨为何不是堂堂正正战死在沙场之上,你应该怨恨为何不能堂堂正正为国捐躯,却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最后只能在饥寒交迫、无声无息中死去!你可还记得随先帝迁都建邺之初,你看不惯世家子弟忘却国仇家恨,整日登楼饮宴狎妓玩乐,你曾拔剑与之割袍绝交,言男儿当为社稷从军征战、马革裹尸,以求万世之名,而非图一世之享乐?不是没有过去几年,你就将这些统统忘却了。是什么让你忘却这些,你心里真真没有一点怨恨吗?”   张晋惘然箕坐案后,想起年少时的豪言壮语,满脸羞愧,都不敢抬头看声色严厉的朱芝。   “张晋你抬起头来,我说这些话不是要羞辱你,”   朱芝沉声说道,   “我来抚羌城之前,曾往泌阳见过使相。你们在炉城所说的那些牢骚话,早就有传到司空府,而且你也想不到会是谁将你们说的这些话密报有司,照道理来说,使相不应该管你们的死活,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但使相总是不忘旧情,在我辞行时要我仔细甄别,确有痛改前非者,可以适当加以宽免。可惜啊,我了解的情况是痛改前非者实在不多,我也不能辜负使相的信任,妄意宽免心怀怨恨之人。你说再多的话,我也不会相信,我现在只能给你一个机会:番营会从流充囚徒里招募一些兵卒,应募之后可以赦免旧罪,以平民的身份服役军中,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名额!”   “我愿从军征战!”张晋泪流满面,伏地长跪道,“我宁可以大越子民的身份战死沙场,也不想作为流囚,在这苦寒之地无声无息的死去!”   未来的西燕郡国,徐怀希望是一个汉番相居交融之地,既有契丹、羌彝乃至吐蕃族人在此栖息,也应有大量的汉民在此繁衍,未来才有可能保证贡嘎山以西更为高寒险恶之地,一步步融入帝国之中。不过,贡嘎山与邛崃山之间,气候温润也只是相对贡嘎山以西的高寒之地而言的,对比中原,环境还是太恶劣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谁愿意迁居此地。那抚羌、炉城等地的汉民从哪里来?如果流囚苦役永远都得不到赦免,岂非这些地方的汉民永远都要低诸番一头?   再一个,炉城、抚羌城要发展,数千流囚绝大多数都读书识字,也不能完全不用。   当然了,也绝不能不加甄别的,将所有流囚都加以赦免、加以任用。   那样不会叫他们心里滋生感恩之念,甚至会倍加怨恨,反而日后会成为危害司空府的隐患。   除了西燕郡国外,朱芝乃是司空府在西南方向的主要负责人,这些事有专擅之权,但与萧林石、赵善他们商议后,觉得已经处斩的汪伯潜、晋庄臣等人嫡系子嗣还是不能随意赦免,还是当成典型以儆效尤。   不过,受株连的旁系及亲朋故旧则现在就可以免除苦役。   颍州大捷,收俘巨大,有源源不断的战俘可以送过来充当苦役,也不愁没有人从事艰巨的重体力活。   只是钱尚端、张辛二人及家小,却是令司空府头疼的存在。   一方面他们是先帝的旧臣,即便钱尚端早就暗中投靠了淮王,建继帝在世时也没有严加惩罚,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与京襄一系存在种种藕断丝连的联系,司空府也不能表现得太刻薄寡恩。   逃京事变后,汪伯潜、晋庄臣、罗楠光等人都处以斩刑,最终还是给钱尚端、张辛二人网开一面,只是罪其受蒙蔽盲从,判以流充。   当然,要说钱尚端与张辛有什么区别,那就是钱尚端很早就处心积虑投靠了淮王,在绍隆帝登帝之后,也是潜邸系的核心成员,积极为绍隆帝及潜邸系谋划对付京襄。   张辛这人实则有些平庸,没有太强辨别形势的能力,建继帝在时忠心耿耿,绍隆帝登基,又觉得绍隆帝没有将他踢到一旁,还使他出任御营使,便觉得绍隆帝对他恩宠有加,也没有念及其他先帝旧臣一个个被扫地逐出中枢,最后也是一念之差参与了逃京。   因此钱尚端一家老小,朱芝决定还是不予以赦免,即便不会以苦役折磨他们,也会叫他们以流囚的身份在炉城终老。   要不要赦免张辛及家小,朱芝是有专擅之权,可以酌情处置,但考虑到张辛在靖胜军中(原宿卫军)的影响力极大,张晋也一度在宿卫军任将,之后还在皇城司任事,值宿宫禁,如果不能平复他们心里的怨恨,即便不怕他们能造成多大的危害,但这事终究是朱芝做得不妥当、不漂亮——哪怕朱芝知道徐怀还是想着对张辛父子网开一面,甚至只要张辛低头认个错,将他父子接回襄阳、泌阳重新任用都是可以的。   朱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张晋以平民的身份,先入番营为卒,观察一两年再说其他……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关城   “杀啊!”   位于洛阳城东南六十里外的大谷关,旧属偃师县,其处之地于嵩山、万安山相接之处,群峰削立、沟壑纵深,一道长逾三十里的深谷迂回曲折于群山之间,乃是洛阳东南前往颍水上游河谷登封等地的必经之地。   大谷关位于这条深谷的南隘口处,乃是河洛东南第一门户,也是河洛兵马都总管府抵挡南兵北进的三大门户之一。   许昌等地陷落之后,南朝河洛、京西两大行营的兵马都同时进入颍水上游河谷,在大谷关外围建立兵营军寨。   这使得大谷关的防御,成为河洛兵马都总管府的重中之重。   刚刚进入十月,成千上万的南朝兵卒,就像一道道黑色的山洪,往关城前的开阔谷地奔涌而来,咆哮呐喊声充盈山野。   牛马拉拽着沉重的战械,碾压过松软的坡地,轧出深深的车辙。   千余前锋骑兵第一时间杀到关城前,此时守军尚有少量侦察骑兵留在关城外的谷地里逡巡不去,一时间弓弦怒振,箭飞如蝗。   留在关城前的守军骑兵人数太少,对射一阵便抵挡不住,便往城墙下退却。   杀到关城前的前锋骑兵,除了迅速控制关城外侧的坡岗作为制高点外,还分出数股小队兵马往两翼幽深狭仄的山谷里摸索挺进,确保守军没有伏兵埋伏在这些山谷的深处。   随着越来越多的攻城兵马进入关城南侧的开阔谷地结阵,守军最终没敢出关城列阵作战,将关城外的百余斥候骑兵收回来后,就迅速用绞盘将横置在壕沟上的吊桥城门拉了起来。   数百辆精铁盾车陆续进入关城前的开阔谷地,环连结成全封闭或半封闭式的车营;成千上万的甲卒进入呈雁形阵分布的十数座车营之中就地休整。   传令骑兵后背插着色彩鲜丽的旗帜,在车营之间纵马驰骋飞奔传递各种军令。   集结的号角声、进攻的战鼓声,在车营间传荡。   最先从预备阵地出发的,乃是十数辆巨大的洞屋车。   这种洞屋车高丈余,长逾六丈,宽两丈有余,前后左右及顶棚皆覆厚木,无底,就像一只巨大的木箱子倒扣在四只巨大的锻铁轮毂上,由数十名将卒藏身其中推动着缓缓前行。   守军部署在城墙内侧的投石机也开始发动起来。   一颗颗石弹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高高的越过高耸的城墙,往关城前的开阔谷地怒掷而来。   虽说投石机没有什么准确性,但一次投掷十数颗石弹,都有七八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猛然砸落下来,令大地都微微震颤起来,落地后还继续往前滚动一段距离才停下,也凿实令人胆颤心惊。   洞屋车即便采用工字锻铁为框架,顶棚除了铺设三四寸厚的栈板后,还置横铁加固,可以说是坚固之极。   不过,行进过程中,有一辆洞屋车不幸被一颗上百斤重的石弹直接命中,栈板崩裂,左前角也瘪进去一大块。   好在洞屋车没有散架,锻铁轮毂没有严重变形,将卒缓过神来,则倍加用力推动洞层车继续前进。   最终除了有一辆洞屋车不幸被一颗石弹砸中侧面,致使一侧的四只轮毂都不同程度发生变形,数十将卒不得不弃车回撤外,其他洞屋车都成功进逼到关城前侧的长壕前。   这主要也是亏得大谷关选了长峡南口最狭窄处建造关城,即便算上两侧连接坡崖的长墙在内,大谷关都不足一千步宽,实际的关城更是狭窄,仅有两百步纵深。   而关城往北,地形更狭仄、陡峭,两侧或悬壁,或深壑,峡道深幽曲折。   大谷关择址确实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之地,但也限制了守军部署大型守城战械。   守军一方面要在如此狭窄的关城内搭建双层原木覆顶的战棚,抵挡攻城方拿重型投石机进攻,一方面要容纳足够数量的驻军,关城之中自然腾不出太多的空间部署投石机。   更不要说重型投石机了。   要不然上百架重型投石机在关城之内呈梯次部署,杀伤力绝不容小视。   关城内所部署的十数架中型西域石炮,除了发射缓慢,精准性不如人意,还有一个较为致命的缺陷,就是除了有最大抛射距离外,还有最短抛射距离:   在靠近城墙百步之内的范围,部署在关城内西域石炮也无法攻击到。   攻城兵马将一辆辆洞屋车推进到护河壕沟之前,除了抵挡住从城头直接攻击而来的箭石,拿弓弩通过射击孔与城头守军对射外,更主要是防范守军有可能再次放下吊桥杀出城来。   这时候两架更为笨重、巨大的架壕桥车从预备阵地出去,顶着一颗颗呼啸而来的石弹,推入大谷关城外侧足有四五丈宽的护城壕沟之中,架出直接进逼到城墙根的通道。   数十将卒手举重盾,顶着城头砸下的滚石擂木,通过架壕桥车贴近城墙,从外侧将吊桥顶死,彻底堵死守军出关城反攻的通道。   对于不敢出关城阵战的守军,天雄、靖胜、骁胜、宣武诸军已经形成一整套的标准操作,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先堵死守军反攻的可能,方便己方将更多的重型战械拖上战场。   单纯比拼战械的消耗,司空府什么时候畏惧过?   无论坚固程度、攻击威力还是精准程度,军械监所造的战械,早就不是河洛汉军能及。   不过,大谷关也确实险固,只要守军意志不被摧垮,一时间想强攻下来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大谷关也不仅仅只是长峡南口一座关城。   除了长谷的南口外,这条位于嵩山与万安山衔接的三十里长谷里,总计筑有七座军寨关城,控制着南侧谷口更为险要的七处险隘峪口,共同组成洛阳城东南方向严密的门户防御体系——河洛行营的兵马要能将这八座关塞都逐一拔除,地势就会豁然开朗,进入伊水与洛水交会冲积而成的洛东平原。   然而,这岂是容易之事?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洛阳城南仅四十里的伊阙城外。   伊阙又名龙门,乃是洛阳城南的天然门户。   在那里香山、龙门山对立,伊水河从中流淌而过,远望就像天然的门阙一般,遂名之伊阙。   隋帝都洛阳,筑皇城正对伊阙,于是又名龙门。   两山之间,除了宽逾百丈的伊河水面外,近岸的河谷地极为狭仄,峭壁如刃——曹师雄窃据河洛之后,还特意在龙门南面的栖凤岭,紧挨着伊水东岸新筑一城作为新的伊阙县治,与伊阙河谷之中、据河所建的数座隘堡险塞,共同组成洛阳城南、沿伊水两岸绵延十数里的伊阙关防御体系。   曹师利早就死于徐怀手下,其子曹成作为曹氏硕果仅存的二代子弟,如今也是河洛首屈一指的大将。   曹成站在伊阙南城之上,神色严峻的盯着南朝沿栖凤岭南坡扎下的一座座营盘,就像丑陋的苔藓粘在大地上。   在伊阙城出城反攻的通道被南朝前锋兵马堵死之后,南朝主力步骑就像洪水一般肆无忌惮的涌来,一辆辆重型投石弩,还有巢车、楼车、洞屋车等重型战械,像蜗牛一般往前缓慢蠕动着。   不仅曹师雄、曹成、孟平、孟俭等河洛诸将,镇南宗王府的其他人也想能尽可能将河洛上百万军户及驱口迁到黄河以北。   不过,他们之前又害怕提前组织北撤,不仅会令那些驱口纷纷站起来反抗,军心也会动荡不安,叫归附汉军出现大规模的逃亡,更难抵挡南兵趁势杀来。   镇南宗王府及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一直拖到九月底,拖到静惮宗王府增援过来的四万骑兵经函谷关、虎牢关进入郑州之后,才在内部公布详情的北撤计划。   静惮宗王府增援过来的四万骑兵,之所以直接穿过虎牢关,进入郑州等地,一方面洛阳附近地域狭仄险峻,缺少骑兵进行大范围穿插迂回作战的空间,在洛阳与南朝司空府的甲卒兵团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中,骑兵绝难讨到便宜。   另一方面,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也自恃洛阳外围与京襄兵马直接接壤的伊阙关、大谷关、轘辕关地势极其险要,易守难攻,有三四万精锐驻守就足够了。   更为主要的,还是兀鲁烈、曹师雄、仲长卿等人更担心他们一旦正式启动北撤计划,徐怀随时都有可能组织十数二十万精锐步骑,直接从许州出兵北上先取郑州,然后经郑州往西杀破虎牢关,西进洛阳。   然而他们在郑州、汴梁方向,以及更北面的怀州、卫州等地的驻防兵马,在颍州会战里被杀得太惨。   虽说在过去三四个月里,镇南宗王府又紧急从军户里签征了数万兵马,但新军既无兵甲,又没有成熟老练的武吏、老卒填充基层骨干,战斗力极其“感人”。   现在除了四万河西骑兵直接增援过去外,曹师雄也另派大将孟平率三万精锐进驻郑州。   要不做这样的安排,他们很难想象这个冬季能不能抵挡住南朝司空府再次组织二十万步骑经许州悍然北上。   虽说河洛境内目前仅剩四万精锐兵马,但曹师雄、曹成等人却以为足够了。   这些年,曹师雄经营伊阙、大谷以及轘辕三关,即便谈不上固如金汤,也绝非南兵三两个月能叩开——在险要的地形前,兵马规模再大,也没有发挥的余力。   要不是镇南宗王府在颍州会战里败得太惨,致郑汴陈宋等地都无望守住,会使得河洛的侧翼暴露出来,曹师雄怎么可能舍得退出河洛?   此时看着有如洪潮一般涌来的南兵,曹成心冷如冰,暗想:倘若能叫这些南兵在伊阙城前撞得头破血流,撞得痛不欲生,也许他们就不需要从河洛撤出了。   “船!那边有战船下来!”   曹成身边的侍卫大叫。   伊河从嵩县出伏牛山北坡,几乎呈一条直线往北,直入伊阙县境内,但沿岸还是有起伏的丘陵,令河道曲折、若隐惹现。   曹成循望过去,顿时间就觉得脊梁骨有股寒意直蹿上来:   远处十数黑点正从一座坡岗的遮挡下,沿伊河而下,不是扬帆而行的战船是什么?   关键后面还源源不断有黑点似的战船,从坡岗后的河湾处往下游驶出,令人一时间完全猜不到到底有多少战船正顺流而下。   然而伊河上游,怎么可能会有战船?   这些都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长期以来,位于伊水中游的嵩县、伊阙都在河洛兵马都总管府的控制之下,直至五天前,南朝驻守汝州的兵马才悍然出广成关,杀到伊河之畔,切断他们与嵩县的联络。   为了确保南朝汝州兵马,无法从伊河沿岸收缴到一艘舟船,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一方面将嵩县、伊阙境内的舟船统统征没,拉到下游的洛阳或偃师去了,一方面严禁两县民众私造渔船进伊水捕捞。   至少在五天之前,曹成能确认伊水位于嵩县、伊阙县南部地区的主支河道里,没有一艘舟船的存在。   虽说伊水出嵩县往南还有两百多里长的河道,其中大部分区域也确实在南朝汝州行营兵马的控制之下,但伊水河的上游河道都在伏牛山的深处,曲折湍急不说,还到处都是礁石险滩。   在汛季伊水河水位大涨时,山里还可以放木筏、木排出来,但现在已经进入十月了,仅嵩县南部就有两三位险滩露出水面。   就算汝州偷偷摸摸在伏牛山深处造船,但这些战船如何通过这些险滩,进入到嵩县以北的伊水河道?   再说了,这些年他们也没有少往伏牛山深处派遣斥候进行刺探,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常啊!   这些战船从哪里冒出来的?   ……   ……   伊阙城南三十里外的伊河之畔,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与蒋昂、傅梁等将勒马停在一座坡岗之上。   在坡岗的南侧,伊水东岸的一座人工栈桥码头在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就搭建成型,除了已经登船的三千将卒外,新的一批三千人马也已经赶到河滩集结阵地,等着登船。   是的,嵩县往南,伊水既险又窄,曲折蜿蜒,仅嵩县境内就有好几处险滩,在入秋后会露出水面,阻断船运。   这时候连木筏、木排都不可能顺畅的放下来。   不过,事事没有绝对。   过去半年时间里,王宪在汝州一方面积极筹备更多的攻城战械,做出要强磕大谷、伊阙等险隘雄关的架势,另一方面则从荆州、信阳秘密调来上千船工、数千辎兵,在伊水上游伐木建造了上百艘平底战船。   在出兵包围嵩县县城,并切断嵩县与伊阙之间联络后,王宪就下令上游的平底战船北上,还额外调用数千辎兵沿岸徙步而行,遇到险滩暗礁,就将这些战船强行拖拽过去,直接进入到嵩县下游的河道之中。   以往荆州、新蔡以及信阳等地船场所造的战船,铁甲都只遮覆于吃水线以上的侧舷、甲板等部位,船底还是用木壳。   这并非是为了节省铁料,实是当下还没有能力解决热轧铁板的锈蚀问题。   热轧铁板长期浸在水里,可能一年半载就要锈穿掉。   然而这次在伊水上游所造的平底战船,说白了就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船底专门包覆一层铁甲,目的是为了在将这些战船强行拖拽通过一处处险滩时,尽可能减少战船的破损…… 第二百五十二章 腹心   颍州会战之后,赤扈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退出河淮已是大势所趋。   对司空府而言,在颍州会战之后就不再满足仅仅将虏兵逐出河淮了事,而是要尽可能多的消灭赤扈在黄河以南的有生力量、精锐力量,要尽可能防止虏兵将大量的民众掳往黄河以北。   过去四五月里,军情参谋司不仅进一步向郑洛等地派遣密谍刺探情报、搜集信息,也对后续河淮战局的发展进行反复推演,预测到只要京西、京南、河洛行营诸部兵马,对敌军粘连、纠缠得足够紧,而镇南宗王府又不想从有计划的撤退直接演变成败退、溃退,极可能会从河西、陇右等地借调大量的精锐兵马进入郑汴,助其在黄河南岸初步稳固阵脚。   同时镇南宗王府会尽可能将局势拖延到冬季。   毕竟只有寒冬黄河封冻住,才有驱赶数百万民众直接北上的条件,用渡船或浮桥是不行的——用渡船或浮桥,需要先将数百万民众先集中到某地,这对此时的镇南宗王府来说,已经是无法完成的任务了。   入秋之后,河淮的局势发展,与军情参谋司预测的一致。   除了从河西、陇右等地增援过来的四万虏兵,都经函谷关、虎牢关,东进到新郑、中牟(皆属郑州)等地,镇南宗王府甚至从河洛抽调三万精兵增援虎牢关以东的地区,重点防范司空府有可能组织大军从许州直接北上。   前期除了重点安排将吏家小先行北撤外,大规模的民众迁徙还没有进行。   而目前河洛兵马都总管府在洛阳以及周边孟津、偃师、巩义等属县,总计仅有四万兵马堪称精锐,都还主要驻扎在伊阙、大谷、轘辕三地,与司空府在京西、河洛行营主力对垒。   目前以汝州为中心的河洛行营,虽说已经完成集结五万战兵、五万州府守军,但倘若想从正面强攻曹师雄花费数年之久,依山河之险在伊阙、大谷所建设的防御体系,也是极其困难的。   除了攻城拔寨作战可能会旷日持久,付出的代价也将是相当惨重的。   而在伊水河上游秘密建造能强行拖拽过险滩的平底战船,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趁敌军在洛阳城腹心之地兵力空虚,直接将成千上万的精锐马兵经伊水河,投送到伊阙关以北。   伊阙关不仅距离洛阳城更近,同时也是洛阳城正南门户。   曹成总计率两万战兵驻守伊阙,其中主要驻扎于东岸香山,而轻于西岸龙门山。   这主要也是河洛诸将认定南朝在伊水河之上没有船,以为伊水西岸河谷受到的威胁要小得多。   除此之外,守军在伊阙关、伊水以东的驻守部署,也有南重北轻的特点。   最南侧的伊阙城,曹成直接亲率一万精锐驻守,而伊阙城以北、伊阙东岸河谷里的守军仅有六千,还分散驻守在七八座寨垒之中;东岸河谷最北侧的岐风寨战兵更是不到千人,其他则是押送粮秣、充当苦役的辎兵、民夫。   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也没有专门发展水军,在偃师、孟津的两支水营,总计编不到两千兵马,平时主要也是在伊洛河下游及黄河上缉私捕盗。   而此时仅有的水营力量,也都集中到孟津、偃师以北的黄河之中,与上千艘征没而来的民船,准备赶在黄河冰封之前,先渡一批军民、驱口北上。   百余战船顺流而下,守军在伊水之中仅有十数艘传递消息的轻型哨船,二三百人马,匆匆乱射一通,就狼狈往下游洛阳城方向逃去,完全不敢在伊水之上停留纠缠。   半个时辰后,百余战船就绕到岐风寨以北,往岸边靠过来。   此时仅有数百兵马从岐风寨杀出,意图拦截战船靠岸。   平底战船除了乘风破浪的速度较慢外,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直接靠到河滩上。   成百上千甲卒,不等放下栈板,就直接跳入浅水里,涉水抢滩登岸。   一时间箭矢飞射、刀矛相击,将数百守军击溃后,又将数十辆精铁盾车经栈板拖上岸,然后往岐风寨杀去。   岐风寨依香山西北坡而建,是伊阙东岸河谷的最北角,最狭窄处峭壁距离河滩地都不到二十丈宽。   孙延观亲率第一批三千甲卒乘战船,于岐风寨以北抢滩登岸,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利用岐风寨出伊阙东岸河谷北端的峡口地形,将伊阙关及伊阙东岸河谷诸寨逾一万六千多精锐敌军拼死堵在岐风寨以南,令其无法出来。   这时候百余艘战船分作两部分:   一部分战船集结到拦截阵地以北的伊水河里,防止有敌船从伊水河的下游杀过来,河洛敌军的水营很弱,但也不是没有。   一部分战船则即时溯流返回到伊阙南部,继续接运更多的甲卒以及精铁盾车等战械过来会合,进一步加强对岐风寨北峡口的封堵,同时也需要做好分兵北进及迎战从洛阳、偃师等地敌军杀来的准备……   ……   ……   曹师雄得知伊水之中突然出现南朝上百艘战船,三四千汝州兵马已经乘战船经伊水绕到伊阙关以北登岸之时,他人在偃师。   听到这个消息,曹师雄如遭雷殛,手脚都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孟俭等随行将吏听此消息,心间也顿时间掀起惊天波澜,完全想不明白伊水之中怎么可能会出现大量南朝战船。   不过,他们心里也清楚叫数千京襄精锐突然间绕到伊阙关以北,会带来何等灾难性的后果。   曹成所部主力被堵在伊阙东岸河谷之中,倘若大谷关、轘辕关的两万驻兵不能及时撤回来,他们在洛阳、偃师、巩义、孟津等城能集结调动的精锐兵马不足五千。   而孟平率三万精锐,与东进的河西骑兵以及镇南宗王府嫡部骑兵主力,更是远在虎牢关以东的郑州、汴州(汴梁)……   郑州相距洛阳城,看似仅有两百五六十里,汴州距离洛阳也仅有三百五六十里,但郑、汴两州的主力兵马想要回援洛阳,所行经的虎牢关道位于嵩山与黄河之间,驿道狭仄,至少也需要七八日时,才有可能回援到伊水下游沿岸。   而这七八天时间里,谁知道洛阳腹地的战局,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集结所有兵马,增援伊阙!”   半晌后,曹师雄用陡然嘶哑的声音下令道。   “督帅,仓促不得啊,”孟俭回过神来,连忙劝阻道,“现在还不知道京襄在伊水之中到底有多少战船,还不清楚他们会不会派大军顺流而下,奔袭偃师、巩义,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啊!”   目前南朝汝州兵马已经进逼到伊阙关前,而从伊阙关南,绕到岐风寨以北,仅有十三四里水路,这么短的距离里,南朝在伊水之中只要有三五十艘舟船,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将兵马直接输送到岐风寨以北。   现在他们在偃师,加上曹师雄的侍卫骑兵,也就两千多点人马,赶过去能抵什么大用?   孟俭更担心的是南朝突然出现在伊水之中的战船规模,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其精锐兵马有可能会顺流而下,直接奔袭偃师、巩义。   而只要拿下这两座城里的任何一城,南朝就能切断郑州兵马经虎牢关谷道回援洛阳的通道。   在孟俭看来,现在南朝虽然出乎意料的,将一支偏师突如其来的投送到洛阳腹心之地,但他们只要守住偃师、巩义两城,确保他们在郑汴的主力援师能经偃师、巩义源源不断西进,进入到伊水下游沿岸,还是有可能全歼孤军深入的这支南兵,从而解除伊阙关之危。   曹家太多子弟丧命徐怀之手,曹成可以说是曹氏硕果仅存的二代子弟,曹师雄迫切想接援伊阙的心情,孟俭能够理解,但现在最关键的乃是他们不能自乱阵脚。   再说了,曹成在伊阙城及伊阙东岸河谷,有一万六千精锐可以调动,一时半会也不怕会被吃掉。   “你不懂,宗王不会救曹成的!”曹师雄痛苦的摇了摇头,苦涩说道,“我们现在不能当机立断助曹成从伊阙河谷突围,他们就注定会被放弃掉!”   “怎么会?”孟俭惊问道。   “我意已决,尔等听令从事便是!”曹师雄咬紧牙关,不想浪费时间跟孟俭多加解释,直接下令道,“此时敌军在岐风寨以北立足未稳,我们集结兵马赶去,与曹成南北夹攻,灭之不是难事!”   见孟俭还想再劝,曹师雄瞪眼看去,叫他闭嘴。   他这些年与京襄(楚山)打交道,虽说他此时搞不清楚伊水之中的南朝战船从何而来,但京襄用兵之缜密,可以说是他平生未见,京襄怎么可能仅仅派一支孤军杀入洛阳腹心,而没有其他部署?   曹师雄首先能想到的,就是京襄一定会使许州、陈州等地的驻兵全力北上,令他们在郑州、汴州的主力兵马难以脱身增援洛阳。   镇南王兀鲁烈会冒着郑汴防线全面崩溃、兵马不能及时渡河北撤的危险,调派四五万兵马经虎牢关西进增援洛阳吗?   七八天后,京襄少说能将两三万精锐经伊水投送到偃师、洛阳与伊阙之间——镇南王无法从郑汴抽调大规模的援兵西进,少了只是送菜,那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   是不是壮士断腕,下令他们放弃掉伊阙等地无法回撤的守军,直接渡河北撤,才是最正确果断的选择?   然而别人能放弃曹成,他却没有办法丢下自己的亲侄子不救。   曹家二代就剩下曹成这最后一根独苗了啊。   曹师雄觉得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趁南兵在岐风寨北面立足未稳,投送过来的兵马不可能太多,他与伊阙守军南北夹攻,极有机会打通伊阙守军北撤洛阳或偃师的通道……   而且只要他亲自统兵南下,大谷、辕辕两关的驻军才有可能稳住阵脚。   要是他留在偃师不动,看似为了确保汴郑援军西进的通道不被切断,但大谷、轘辕两关的驻军会怎么想?   他们会不会认为被抛弃了,从而惊慌失措、弃关北逃,到时候南兵主力是不是就可以大肆从这两个关隘北进,杀到偃师与洛阳之间,而不费吹灰之力?   要知道从岐风寨往东北行二十里,便是偃师城以南三十里处一座名为丁家源的坞堡,那里不仅是从伊水右岸北上偃师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大谷、轘辕两关驻军回撤洛阳的必经之路。   现在这个情况,曹师雄也实在无法保证大谷、轘辕两关上万驻军人心还能够不惊慌失措。   曹师雄就算想观望形势,也要尽可能多的集结兵马,进驻到丁家源寨观望形势。一旦丁家源寨被南朝突袭兵马拿下,只会令洛阳腹地的形势更加岌岌可危…… 第二百五十三章 接援   曹师雄一时猜不透京襄用何种手段将水军战船直接投送到伊水之中,但能肯定的是,当下绝非曾横行于长江、淮河的京襄主力水军进入伊水河中。   要不然,京襄完全可以沿伊水而下,摧毁他们架设在伊水河下游河道上的两座浮桥,杀入黄河之中。   在曹师雄在偃师下令集结兵马的同时,也不断有新的信报传来,证实了京襄确实仅有百余艘中小型战船进入伊水河——主要还是伊水西岸都在河洛兵马总管府的控制之中,目前已派出斥候对伊阙以南的伊水河沿岸进行了紧急侦察——目前能确认嵩县以北,伊水河中,南兵水军战力最强的铁甲艨艟仅有六艘,其他同类型的艨艟、斗舰十六艘,除此之外,皆为走舸、赤马舟等小型战船。   此时南兵以六艘铁甲艨艟为主,集结五十余艘战船,列阵于岐风寨以北的伊水河面之上,目的应该是防范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从伊洛河的下游调水营战力过来增援。   除此之外,其他五十余艘战船,则从岐风寨以北逆流返回伊阙县南部——西岸的斥候也发现了南兵在伊阙县南部临时架设的栈桥码头,不难判断,这部分战船返回到伊阙县南部,是要组织更多的兵马、战械登船,往岐风寨北侧投放。   南兵在伊阙县南部临时架设的栈桥码头,距离岐风寨北侧的登滩地,约有三十六里的水道。   虽说已经进入十月,但嵩县到伊阙之间的河道,水流还是颇为湍急,顺流而下船速是快,但逆流而上则要慢得多;初步估算,南兵往岐风寨北侧投送人马,一个往返至少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又由于南兵用于投送兵马的战船数量有限,一次投送人马估计不足两千,还不能包括占用空间较大的马匹或其他物资。   随着更多、更准确的信报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孟俭等将吏也稍稍镇定下来。   南兵出其不意将精锐兵马直接投送到岐风寨以北,是为险计,但既然是险计,也就意味着他们只要应对得当,未尝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特别是大谷、轘辕两关,还可以紧急抽调四五千精锐兵马出来,也就意味着他们能在今日天黑之前,在岐风寨北面的丁家源寨附近集结七八千精兵。   到时候就算南兵在岐风寨以北集中投送五六千精锐兵马,但他们从丁家源寨集结精锐往南打,与伊阙守军配合南北夹攻,未必没有将其全歼的可能。   曹师雄振作精神,一面敦促偃师兵马南下,快速赶往丁家源寨,一面派遣信使,携他的信令前往巩义、洛阳等地,将各地所有的巡哨船集中起来,都拉到丁家源寨北面的伊水河道里去。   河洛兵马都总管府一直以来都没有水面作战的迫切需求,因此直辖的水营规模极小。   不过,诸县出乎对管控治安的需要,诸县尉司基本上都有十数艘巡哨船、百十水军兵卒可以调用。   既然京襄投送到伊水之中的战船数量有限,曹师雄就想着将全洛阳的水上战力都集中起来,集结到丁家源寨附近。   他心里想着,哪怕迫使京襄不得不将更多的战船部署在岐风寨下游方向结阵,应该也能有效限制京襄进一步往岐风寨以北投送人马的速度。   曹师雄他自己也很快在数百侍卫骑兵的簇拥下出发赶往丁家源寨,但未行二十里地,就看到第一批往丁家源寨开拔的偃师守军在驿道停滞不前。   偃师前往丁家源寨的驿路,有相当长的一段与伊水并行。   此时有二十多艘南兵战船,出现在前方的河面之上。   第一批往丁家源寨开拔的偃师守军被迫偏离驿路,目前都进入东侧的坡地暂避。   此时距离丁家源寨仅十一二里地,两三千人马走驿路快行,都不需要一个时辰就能赶到目的地。   不过,要是偏离驿路,从东侧起伏不平的坡谷间行进,天黑都未必能赶到丁家源寨。   曹师雄御马绕到前侧,看伊水河中仅有二十多艘中小型战船,战船上除了四五百甲卒外,战棚之上还都放置一架黑黢黢的战弩。   传统的三弓床弩由于体型巨大,弩臂展开近丈,几乎超过小型战船的宽度,一般小型战船上都不可能部署三弓床弩这类的中大型战械。   那样会直接妨碍到水军将卒在战船上的进退。   甚至大中型战船,通常也只会在战棚顶部放置一两架床弩。   然而同等射力的铁脊弩,相比较传统的床弩,尺寸缩减近半。   不仅赤马舟、走舸等小型战船的顶棚可以固定安装一两架重型战弩,甚至舱室内还可以额外储备多架重型战弩。   射距在三百步以上的重型铁脊弩重达上百斤,显然是无法作为单兵装备编入军中。   不过,除了架上轮毂,作为车弩进入战场使用,同时还可以大量部署在战船之上,接战时有两到三名熟练的弩手通过舷窗对外射击,并非什么难事。   曹师雄看到出现在前方水面的二十多艘中小型战船,顶棚总计放置二十多架战弩,便决意让身边的侍卫下马,举大盾于驿道靠近河滩的一侧结阵。   他以为这样,即便不得不牺牲一些侍卫,也应该能掩护偃师守军快速通过前方沿河驿路,及时赶到丁家源寨。   曹师雄不仅严重错估了战船所置重型战弩的数量,还是严重错估了战棚顶部固定安装的那些重型战弩的射击能力。   顶部固定安装的重型战弩,并非单弩,而是三架重型战弩并联安装在一个固定的弩架上,一次发射后,需要五六人同时操作齿轮绞盘重新进行开弦。   除了顶部并联战弩能一次发射三箭外,每艘战船的舱室内还有三到五架重型战弩。   也就意味着二十多艘战船,在河面上一次排开,一次可以齐射一百五十余支有效射距超过三百步的重弩箭。   虽说重型战弩的射击速度依旧缓慢,但整体的数量以及射击密集程度,却高达曹师雄所预估的七八倍。   看到一次齐射,跟随自己多年的侍卫,就有十一人永远倒在血泊之中,伤者更是高达二三十人,曹师雄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尖尖都在发颤,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来。   孟俭等将吏随军而行,看到这一幕,几乎绝望得都要闭上眼睛。   从这里赶到丁家源寨,有七八里驿路贴着河岸,几乎都暴露在南兵战船的攻击范围之内,一次齐射就要死伤三四十人,三千偃师守军想要通过这段驿路,要死多少人才能闯过去?   南朝司空府的这些小型战船,所装备的战弩如此之强、数量如此之多,他们哪怕能从偃师、巩义、孟津等地集结二三百艘巡哨船过来,真能进行有效的牵制,而不是被南兵战船趁势击垮掉?   更不要说南兵还有六艘铁甲艨艟进入伊水河了。   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因素,就是投送到岐风寨北侧的南兵,倘若也大量装备这种战弩,真是他们集结精锐兵马南北夹攻所能击溃、歼灭的吗?   很快西岸传来新的信报,进一步坐实孟俭他们近乎绝望的猜测。   那就是南兵第二批投送到岐风寨北侧的人马很少,仅有六七百甲卒,但跟随第二批甲卒登岸的,还有近两百架车弩。   此时曹成已经从伊阙城赶到岐风寨,正组织兵马出岐风寨进攻北侧的峡口,但面临南兵架设在坡上的数十架车弩封锁狙击,伤亡很大,短时间看不到有从岐风寨往北撕开封锁、成功突围的可能。   听到这样的消息,孟俭等人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然而,除了曹成所部一万六千精锐被封堵于伊阙河谷外,同时还涉及到大谷、轘辕两关上万驻军有没有继续坚守下去的斗志。   不管多大的代价,曹师雄都没有办法顿步不前。   没有办法从沿河驿路往丁家源寨直闯过去,曹师雄率部只能偏离沿河驿路,从东翼的坡谷之间,往丁家源寨行进。   然而这一耽搁,等曹师雄率部赶到丁家源寨附近,夕阳已经悬挂在西山之巅,苏蕈率领千余甲卒已经在丁家源寨的东翼、北翼严阵以待。   孙延观没有第一时间令苏蕈分兵往丁家源寨进军,并非看不到丁家源寨的重要性,实是通过伊水一次投送的兵力有限,而斥侯所刺探的情报又有一定的滞后,无法随时随地精准的掌握敌军在伊水东岸的兵力部署。   因此首要作战任务,还是要先确保成功完成对岐风寨北侧峡口的封锁。   动用两千甲卒、百余架车弩,在一部分战船的配合下,成功对岐风寨北侧仅二十余丈宽的河谷完成封锁之后,孙延观这才使苏蕈率两营重甲步卒簇拥着五十余架车弩以及一部分精铁盾车沿驿路往丁家源寨推进。   也由于战船对沿河驿路的封锁,苏蕈最终率部赶在敌援之前,在丁家源寨外围先一步完成结阵,同时将仅有百余守兵的丁家源寨包围住。   虽说曹师雄第一时间率偃师守军南下,也同时遣使赶往大谷关、轘辕关传令抽调精锐往丁家源寨集结,但大谷、轘辕两关的守将却远没有曹师雄那么坚决。   他们第一时间接到南兵战船出现在伊水河,往岐风寨以北大举投送精锐兵马的信报,又惊又疑,当时正又值傅梁、程啸两将率部进攻两关正烈,都没敢有什么动作。   午后接到曹师雄传令,两关守将也只是就近各遣五百兵马往丁家源寨赶去。   曹师雄率偃师守军赶到丁家源寨外围,两关千余甲卒也都停在丁家源东南一座坡岗之上进退两难。   曹师雄不敢耽搁,一面催促两关守军抽调更多精锐赶来会合,一面连夜对进入丁家源寨外围的南兵发起进攻。   然而有利地形都被苏蕈率部提前占据,仅不到四千河洛汉军从崎岖不平的坡谷间,分批往丁家源寨方向发起进攻,一波波攻势被无情瓦解,除了山坡谷壑里抛下上千具尸体,直到黎明时分,并未能撼动重甲步阵的分毫。   黎明时,看到京襄又有两千甲卒补充到丁家源寨外围,曹师雄即便从轘辕、大谷两关抽调精锐,能直接调用的兵马增加到六千余众,也只能放弃徒劳无用的进攻。   镇南王兀鲁烈坐镇中牟,接到信报后遣摩黎忽、仲长卿二人快马西行,黎明时赶到丁家源寨与曹师雄会合。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摩黎忽也只能要求曹师雄放弃对伊阙河谷的接援,将现有的兵马集结到丁家源寨以东,建立阵地,以保证轘辕、大谷两关的驻军北撤时,能有一个相对安全的通道。   摩黎忽也要求曹师雄即刻安排轘辕、大谷两关的驻军有序后撤,防止越来越多的南兵精锐从丁家源寨登岸。   一旦从丁家源寨以东相对容易通过的坡谷都被南兵控制住,将彻底堵死轘辕、大谷两关驻军的撤退通道。   此外,河洛驱口的北撤计划也统统放弃掉,他们要抓住最后的时间,安排洛阳、偃师、巩义等地的汉军兵卒眷属北撤。   由于大谷、轘辕两关由重重叠叠的隘垒军寨组成,傅梁、程啸直到十月七日才率部彻底打通横跨嵩山、轘辕山、双龙山及万安山的峡谷,进入到丁家源寨以东的谷地。   在此之前,虽然在伊水河没有更多的战船,但王宪还令蒋昂率领数千甲卒,利用简陋的木筏泅渡伊水,进入伊水河以西,强攻龙门山诸寨,之后又直接绕过洛阳城,往孟津、茅津渡方向追击仓皇北逃的敌军。   截至十五日,河洛行营诸部兵马,除了伊阙城及伊阙河谷以及洛水上游的洛宁等少数城池外,占领包括大谷关、轘辕关、洛阳、偃师、巩义、孟津、宜阳、函谷关、茅津渡等城塞在内的大部分河洛地区。   由于进军速度之快,远远超乎敌军想象,曹师雄率两万残兵从洛阳仓皇北逃,除了数万兵卒眷属,上百万军民、驱口都被截留在黄河以南。   而在嵩山以东,唐盘率京西行营诸部兵马进逼新郑等城,迫使镇南宗王府在郑汴的主力兵马,全面收缩到临近黄河的荥阳、郑州、中牟、汴梁等城。   而在京东西路地区,平燕宗王府放弃徐宿商宋等州,将兵马收缩到青密沂登莱潍诸州,试图继续控制京东东路的中北部地区…… 第二百五十四章 殿中   “司空府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将军麾下前锋大将孙延观、苏蕈斩敌六千,克偃师、洛阳、宜阳……”   “司空府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将军麾下右军大将傅梁斩敌六千,克巩义,进军虎牢关……”   “司空府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将军麾下左军大将蒋昂斩敌四千,克龙门山、孟津、渑池、新安、茅津渡,进军函谷关。”   “司空府京西行营都统制唐盘麾下前锋大将殷鹏率部斩敌五千,克长葛、新郑,余缙率部克鄢陵,兵锋直指中牟、新密。”   “司空府京南行营都统制杨祁业麾下大将范宗奇、杨霁斩敌四千,克柘城、鹿邑、谯城。”   “司空府寿濠行营都统制邓珪斩敌三千,收复宋州、宿州。”   “司空府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亲率大军斩、俘敌军一万四千余众,克伊阙……”   “司空府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麾下左军都指挥使克洛宁,洛阳府、陕州全境皆复……”   “司空府河洛行营都统制王宪麾下右军大将傅梁克荥阳。”   “司空府京西行营都统制唐盘麾下前锋大将殷鹏克郑州治管城。”   “司空府京西行营都统制唐盘麾下将余缙率部收复汴梁全境!”   绍隆八年入秋之前,除了诸路州府兵马正常参与四大行营(战区)轮戍外,司空府没有对京襄路之外的州府兵进行额外的军事动员,也没有额外征调粮秣钱饷。   除此之外,直属于司空府的京襄路还征调数万辎兵,着手修造泌襄、泌蔡大道。   这些都令朝野以为今年这个冬季会较为平静的度过,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发生。   却不想进入十月之后,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捷报快马呈往襄阳,直到腊月二十六日,京西行营大将余缙率部收复汴梁的消息传到襄阳,一系列的胜捷才暂告一段落。   虽说对于司空府众人而言,在颍州大捷之后,收复河淮大部地区已经是顺水推舟之事,但绝大多数世人,乃至大多数被迫迁都襄阳的朝臣,都意识不到这点。   他们甚至怀疑颍州大捷是有水分的。   一封接一封的捷报传到襄阳,直至收复汴梁,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都禁不住一阵恍惚,帝都这么轻易就收复了?   那三年多前,赤扈人一度杀过长江,纵马建邺府境内烧杀掳掠,又是怎么回事?   叫人一度怀疑四年前第二次淮南会战的前期,败得那么惨烈,是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   当然,最为震惊、恍惚者,还是幽居襄阳皇宫的绍隆帝。   还都襄阳之后,时年七十有四的乔继恩再度出任内侍省监,又两年过去,乔继恩精力越发不济。   好在皇宫内的主要事务,目前由皇城司负责;为了省减开支,宫里的内侍宫女也都裁减到仅剩四百人。   这些内侍宫女还都是逃京事变发生时被抛弃在建邺,早年服侍过先帝的那些老人。   因此,宫里也没有太多繁琐事务,需要乔继恩操劳。   他每日主要就在内侍省的班院走动一二,又或者前往齐王府到缨云公主跟前请个安。   至于寝宫、垂拱殿等绍隆帝日常起居之所,乔继恩则是能不去则不去。   只是入冬以来,随着北面捷报频传,绍隆帝脾气日益恶劣,好些内侍、宫女动辄受绍隆帝打罚惩处,乔继恩才不得不每天前往垂拱殿应卯。他也是担心有些事闹得太大,皇城司出面干涉,叫大家的颜面难看。   这一日午时乔继恩在班院午睡,叫人急吼吼闹醒。   “肖长贵给陛下沏茶,也不知是怎么懈怠了,茶水有些烫嘴,惹恼了陛下。陛下下旨要将肖长贵拖出去杖三十大棍才肯饶他!这三十棍要打实了,不是要肖长贵的命吗?”赶来报信的内宦,惶急说道,恨不得将乔继恩拖往垂拱殿救人。   乔继恩心里轻叹一声,拿手搓了两把脸,就叫人领着往垂拱殿走去。   刚走到垂拱殿侧面的宫院大门,乔继恩就见晋龙泉在数名亲从侍卫的簇拥下,从前面的夹道走过来。   逃京事变后,晋龙泉名义上没有入仕,而是留在江东给刘衍当了近三年的幕职,主要协助刘衍署理清田等事,一直到颍州大捷之后,江东清田也有了阶段性的成果,才得刘衍推荐入皇城司任亲从都指挥使。   还都襄阳后,没有另置宿卫禁军,由潘成虎权知襄阳府事兼领兵马都监,主持襄阳军政及守御事务。   除了潘成虎所掌握的襄阳府军之外,徐忻以勾当公事执掌的皇城司,也遵循旧例,皇城司辖下编两千五百名亲事亲从侍卫将卒,负责皇城宿卫之事,设亲从都指挥使一人,亲事都指挥使五人。   亲从都指挥使名义上仅仅是六品侍从武官,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晋龙泉实际乃是司空府掌控襄阳局势,除潘成虎、徐忻之外的第三人。   又由于皇城司有刺探朝野之权,司空府又明确下令由晋龙泉专司其事,这一方面将晋龙泉提升到与徐忻共掌皇城司的地位,也坐实了一些猜测:当初逃京事变发生前后,形势实际都在京襄(司空府)的掌控之下。   看到晋龙泉赶过来,乔继恩就知道绍隆帝闹脾气,近前服侍的内侍宫女除了找他过来平息事端外,也第一时间通知了晋龙泉。   司空府如日中天,乔继恩也不怨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审时度势,朝晋龙泉拱拱手,假装不知道的问道:“肖长贵那个糊涂蛋,办不好事情,触怒了陛下,怎么将你也惊动了?”   晋龙泉还礼道:“陛下近来心绪不宁,性情烦躁,近侍虽有小过,却动辄大罚,我们还要耐心劝上一劝的。”   乔继恩与晋龙泉走向垂拱殿,一名中年内侍被捆绑在廊前待用杖刑,看到乔继恩、晋龙泉过来,跪下来叩头哭诉:“乔大宦救长贵一命,长贵再也不敢懈怠了!”   “好好跪着!”乔继恩瞪了那宦臣一眼,厉声训斥了一番,便与晋龙泉往大殿里走去。   大殿之中十数内侍、宫女跪了一地,绍隆帝负气坐在御案之后,御案前有好些瓷器、砚台砸碎的碎片。   “肖长贵办事糊涂,触怒龙颜,老臣这就将他拖去班院责罚,还请陛下息怒,莫要气着龙体!”乔继恩上前叩首奏道。   绍隆帝没有理会乔继恩,只是盯着晋龙泉,厉声质问:“怎么,朕处置一两个不开眼的奴婢,也需要得到皇城司的允许吗?”   “陛下多虑了,皇城司乃陛下之爪牙,陛下想做什么,皇城司都应悉数照办,又怎可能反过来约束陛下?”晋龙泉揖礼道。   “那个不开眼的奴婢连丁点小事都办不妥当,你与乔继恩便在垂拱殿前督刑,以儆效尤。”绍隆帝厉色说道。   “微臣遵旨。”晋龙泉拱拱手说道。   晋龙泉与乔继恩走出大殿,着人将肖长贵拖到大殿前的场地上,扒下衣裤,不轻不重打了三十棍便送回院舍用药,以免真伤了性命。   复过旨后,乔继恩与晋龙泉再走出垂拱殿,微微叹了一声,低声吩咐在垂拱殿侍候的宦臣:“陛下心绪烦躁,你们要小心服侍着,但有什么大的惊动,切不可妄自施为,需先禀过晋郎君、徐郎君二人再行其事,可都记得了?”   “乔大宦言过了,”晋龙泉跟乔继恩拱手道,“我刚才是怕打扰到乔大宦午休,才跑过来看一眼,但这些始终是内侍省的事务,我与徐忻是不应插手的。”   乔继恩只是笑笑,岔这个话题不谈,说道:“司空府收复汴梁,比预计要早许多啊,想必孟、卫、泽、蒲诸州以及关陕、河北等地收复也是指日可待了。虽说使相那边不会急着还都,但现在有些事情未尝不可以筹备起来。我已老朽,宫里的事务还是要尽快托付他人接手,一把老骨头就想着葬在汴梁……”   颍会大捷后,乔继恩陪同周鹤、钱择瑞等人前往泌阳见过徐怀,当时徐怀就表示不会急着还都汴梁。   乔继恩当时还以为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收复汴梁,没有特别琢磨这事。   没想到才过去大半年的时间,整个京西北路、京畿路以及京东西路南部地区近乎不费吹灰之力的收复过来。   乔继恩现在越发感到自己精力不济。   其他事他不想插手,连问都不想问,但想到先帝在世时,念念不忘的收复中原、还都汴梁,就想着自己或能在汴梁度过有生之年。   潘成虎、徐忻皆是司空府嫡系,但他们乃是统兵武将出身,不会太仔细考虑还都之事。   周鹤、顾藩、钱择瑞三人地位又太高,即便他们心里有盘算还都之事,但乔继恩想前往汴梁筹措还都之事,却不指望他们三人帮着说项。   晋龙泉一直以来都是徐怀部署在晋庄臣身边的暗子,现在皇城内外事务也基本是他在负责,深受徐怀的信任,诸多事务思虑周全,乔继恩就想着请他帮忙在徐怀跟前传话。   徐怀对帝国未来的发展构想,乔继恩或许不熟悉,晋龙泉还是清楚的。   现在已经不是还都汴梁早或晚的问题了,而是徐怀压根就没有想过还都汴梁这事。   一方面是接下来对赤扈的用兵,主要侧重于西北及北方,不用将大量的资源消耗在还都汴梁这事上。   一方面京襄得以崛起的工造体系,严重依赖于山地的水力资源。   相比还都汴梁,司空府内部却有一些声音主张都定于郑州。   郑州位于汴梁以西,可以兼顾对关陕、河东、河北的作战,既有广阔的平原地区发展农耕、城池,也紧挨着嵩山东麓,可以发展水力工造,地理位置相当优越。   在司空府新的工造规划里,从叶县北上,经襄城串接许昌、长葛、新郑,北至郑州治管城的砂石大道,是与经汝州治梁县,经伊阙北接洛阳的大道,是接下来要优先推动的。   而从叶县到管城这条大道,横跨澧水、北滍水、颍水等好几条大河,每条大河都要建造一座大型铁桥贯接,工程量巨大,三五年时间难将砂石大道修通。   因此不管是还都,还是择址另立新都,短时间内并不会实际性的去做。   不过,收复汴梁之后,不仅乔继恩有还都汴梁的心思,朝中也顿时多了很多还都汴梁的声音。   就目前来说,司空府当然可以借口黄河以北仍在虏兵控制之下,汴梁城随时有得而复失的可能,无视朝中还都的议论,但等战局进一步稳定下来,司空府到时候还想强行压制还都的声音,可能会使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再次暗流汹涌起来。   这一点,司空府内部早就有过讨论,史轸、韩圭他们主张用“拖”字诀。   说白了就是司空府不会公开反对还都汴梁,甚至还会在口头上支持还都。   到时候只要不实际拨付钱粮,筹措十年二十年,还都之事都不可能落实下去;司空府甚至借口还都汴梁之事,将一些看不顺眼的官员都踢到汴梁去负责筹措之事。   这个计谋还没有真正去实施,晋龙泉却没想到乔继恩主动想钻进这个网里,苦笑道:“布曲寺使者年后就会抵达襄阳觐见,商谈内附之事,到时候使相也会到襄阳来。乔大宦有什么话,你找使相说便是!”   “哦,贡嘎山大捷传来襄阳都还没有两三个月时间吧,布曲寺这就请求内附了,会不会是缓兵之计?”乔继恩讶异的问道。   在乔继恩的印象里,布曲寺这样的割据势力占地广逾三四千里,一次作战失利损失两三千人马,怎么这么轻易就屈服了?   晋龙泉笑道:“是不是缓兵之计,这得布曲寺的使者赶到襄阳,才能判断一二!”   布曲寺控制六岗中北部地区,看似占地极广,但相比较吐蕃王朝极盛时期,六岗地区的气候环境又恶劣了许多,整个六岗中北部地区栖息繁衍的蕃民,可能都不到三十万人。   布曲寺事实上又是两次受重创,总计损兵折将七八千众。   对辖民仅三十万的割据势力来说,损兵折将七八千众,已经是极其惨重了。   当然,也不排除布曲寺是缓兵之计,但司空府短期间也没有出兵贡嘎山以西的安排,将计就计,相互行缓兵之计,却也没有什么损失的。   毕竟就司空府短期对吐蕃诸部的战略要求,就是不倒向赤扈人就够了。   至于布曲寺会不会同意借道,司空府此时都没有特别强烈的意愿。   毕竟西征大军从吐蕃高地借道,直接迂回到河湟地区,削弱赤扈人对河西、洛湟等地的统治,就算布曲寺等割据势力积极配合,风险还是太大,司空府也很是犹豫,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却是这次布曲寺遣使过来请求内附,徐怀想亲眼见一见使者,了解吐蕃高地与中原不尽相同的文化传承,但又觉得他直接在泌阳召见布曲寺使者,有些太昭然若揭了,就想着他也该到襄阳“觐见”“觐见”绍隆帝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城   襄阳每年秋冬都会在城西架设浮桥,方便与北岸樊城(邓城)的车马陆路往来,汛季汉水大涨时或者有大宗物资需要直接运往上游的金州、汉水等地,浮桥就都会拆除掉。   不过,绍隆八年年底,除了襄阳城西卧龙集渡口照旧例架设起一座浮桥外,襄阳府衙又征募辎兵民夫在城东鱼梁洲与鹿门山之间架设了一座浮桥。   汉水自西往东流入襄阳府境内,但在襄阳城的东北,近乎是拐了一个直角大弯,流向折转南下,往郢州、复州境内而去。   自北而南的唐白河在流经整个南阳盆地之后,也差不多是在这个直角大拐弯的顶角处流入汉水。   千百年来,汉水及唐白河上游数以亿计的泥沙冲积而下,在这处大湾里沉积形成一座南北绵延近二十里、东西宽十一二里的江心大沙洲。   先秦时有人在沙洲的边缘用土石横截水流,留下几道缺口,以竹木所制的鱼篓放置在缺口后捕捞鱼获——古时这种捕鱼方式名为鱼梁,于是这座沙洲千百年来被人们称之为鱼梁洲。   襄阳城东有一大片泥沙冲积形成的滩地,鱼梁洲与之隔江相望,乃是鱼梁坪。   鱼梁洲东面,迫近汉水东岸的鹿门山,乃大洪山余脉,亦是汉水东岸郢州北上南阳的门户之地——鱼梁州南侧的石滩地,因为地脉与鹿门山相接,又名鹿门滩。   鱼梁洲将转折南下的汉水一分为二,东水道乃是通往唐白河口的主航道,西道乃是通往襄阳城北津渡的主航道。   京襄工造日益繁盛,鱼梁洲东水道也是越发的舟楫如林,每年都有成千上万艘商船途经于此,将云阳、泌阳等地所产的铁器、棉纱、棉毛织品、木材、茶药等商货运往荆湖、江淮等地,甚至途经杭州、扬州、润州出海,远销海外藩国。   在鱼梁洲与鹿门山之间的东水道之上架设浮桥,虽然说没有完全将汉水水道完全封闭起来,航船还可以通过西水道前往唐白河水道,但对日益繁盛的船运也有所妨碍。   世人正疑惑间,等绍隆九年的年节过后,府衙又征募上万辎兵、民夫在鱼梁洲浮桥南北两侧筑起大堤——从鱼梁坪东滩开采卵石,用竹编大篓承之,沉入鱼梁洲与鹿门山之间的水道之中截断水流。   这时候世人才恍惚大悟,襄阳府衙这是要在渔梁洲与鹿门山之间建造大铁桥。   鱼梁洲与鹿门山之间的东水道宽一百五十丈,此时京襄工造再强,也绝没有能力直接建造横跨一百五十丈的超级铁桥。   修建渔梁洲大铁桥,就需要先在渔梁洲与鹿门山之间的水道上下游修筑大堤,将水排空后在河床上建造三十组超大型桥墩,然后将一段段拱形桥梁架设到这些桥墩之上,连接渔梁洲与东岸鹿门山的陆地。   又由于鱼梁洲与鱼梁坪之间的水道更为开阔,宽逾四百丈,同时还承接汛季猛烈的洪水冲击,短期内不适宜建造超大型铁桥,到时候会用固定的浮桥连接鱼梁洲与鱼梁坪两岸。   在这一系列的工程完成之后,除了汉水东西两岸有固定桥梁连接外,舟船又可以从铁桥拱洞间通过,不会中断航运,才可以说是初步打通襄阳的水陆交通瓶颈。   即便是取了一些巧,鱼梁洲大铁桥不要说十多年前想都不敢想,放在当下也是超乎绝大多数世人想象的超级大工程——虽说京襄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铁铸修造的经验,但以往所造铁桥,最宽也不足鱼梁洲大铁桥的三分之一。   之所以将襄阳大桥建在汉水转折南下的鱼梁洲与鹿门山之间,除了借助江心鱼梁洲大幅缩减铁桥的建造体量外,还有一个关键性的技术原因,就是鱼梁洲东西两侧的水道,汛季时东水道受水流冲击最弱。   鱼梁洲大铁桥,乃是泌襄大道衔接襄阳城的要冲,择址于此,也方便泌襄大道将来沿着汉水东岸往南延伸。   此时进入修造阶段的泌襄大道,乃是徐怀构想中南北主干道的一部分,未来需要继续往北、往南延伸。   泌襄大道北延线,经方城延伸至叶县的砂石路已经同时开工建造,后续还将贯接襄城、许昌、长葛、新郑,延伸到郑州治管城。   泌襄大道南延线,则是经鹿门山往南,沿着汉水东岸,往郢州、复州、鄂州境内延伸,直抵长江之滨。   唯有做到这一步,这条大道才算是初步将帝国的南北部贯接起来。   襄阳老城位于砚山(荆山余脉)与汉水之间,地形狭仄;文横岳主政期间,又在旧城以西,于隆中山北麓与汉水之间拓建新城。   整个襄阳城加起来,东西长逾九里,南北约有四里纵深,放在以往可以说是一座大城,作为帝都所在,显然还是太狭仄了。   而襄阳城南面受阻于砚山、隆中山、柳子山,北面受阻于汉水,没有拓展的空间,同时襄阳城与更为广阔的南阳盆地以及荆湖北路的随郢安黄等州,被汉水阻隔——哪怕鱼梁洲大铁桥建成之后,也是远远不能满足作为帝都的陆路交通需求。   司空府规划襄阳新城时,主要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将北岸的樊城并入襄阳,一是在汉水东岸、鹿门山以北的枣阳县南部地区择地建城。   司空府反复权衡,最终决定将未来帝都的新城,建在汉水、唐白河以东、鹿门山以北的开阔地带,这样除了泌襄大道作为贯穿帝国南北的主干道能尽可能拉直外,还能节省在唐白河下游建造一座超大型铁桥的巨量投入。   唐白河作为云阳、泌阳南下襄阳的主要航道,不想中断航运,又要保障陆路通畅,就必须建造大型铁桥,而其他相对次要的河道,短时间内则可以架设浮桥,节省建造成本。   当然了,收复汴梁之后,朝中立即就有很多还都的声音。   现在要在汉水东岸,为帝都建造一座新城,很显然消息走漏出去,注定会引起一片哗然。   因此,徐怀与史轸、韩圭等人商议,决定新城的事目前只做不说。   现在也不可能直接上手就建新城,除了鱼梁洲铁桥以及泌襄大道南延线等大型工造外,前期会在汉水以东建造京襄最大规模的商货中转码头及储运地。   同时还会在鹿门山以北建造选锋军第三镇驻营及训练地,先将汉水以东、鹿门山以北十数里方圆的建设土地都圈占过来。   后续还会将司空府、襄阳学舍以及平凉郡王府等建在东岸。   至少要铺垫三五年,等东岸建设稍微有些规模之后,又或者说司空府进一步掌握朝野局势,等满朝文武都在襄阳扎根安定下来之后,再正式抛出帝都新城的建设方案不迟。   当然了,推动一系列超大型工造建设,朝野也有很多劳民伤财的批评。   不过,为了避免过度消耗民力,徐怀推动大规模工造上马,从来都是采用征募相结合的方式,从来都没有以强征徭役的方式,强行驱使民众做无偿的重体力劳役——对战俘的奴役除外,即便是战俘,在完成一定年限的苦役劳作之后,也会恢复庶民的身份。   专门征募从事工造的工辎兵,哪怕发放的饷钱再微薄,也会保证略高于同期的耕种收入。   然而这一切,都依赖于司空府日益强力的财政收入进行支撑。   徐怀以司空府掌控朝政之后,并没有大幅提高江东、江西、荆南、荆北以及浙东的税赋,五路度支使司每年所纳租赋钱粮,大体保持在第二次淮南会战期间的水平上。   汴梁失陷以来,中枢岁入也主要依赖于这五路所上缴的钱粮租赋。   包括铁盐茶布等商货的榷税在内,五路一年差不多每年能为中枢提供近三千万贯的岁入。   除了江东、江西等五路之外,广南东路、广南西路以及福建路地处荒僻,人丁稀少,每年所纳钱粮有限,天宣年间以前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汴梁失陷后,建继帝在襄阳登基,这三路每年所纳钱粮也仅有两百余万贯。   司空府此时对这三路也是鞭长莫及,徐怀也没有想着去开拓这三路的税源。   西蜀路的赋税,主要供应东川路、西秦路的战事;浙西路此时基本为葛氏割据,而淮东路的租赋钱粮,目前也是由韩时良其部自征自支。   中枢目前每年从南部诸路征纳三千两百万贯钱粮,要比汴梁失陷之前高得多。   不过,随着洞荆匪事的剿灭,南方诸州县的治安状况日益得到改善。   各地的主政官员或主动或被动,近年来也采取诸多清田平赋、打压豪强、开垦荒地、安置流民、扩大税源等措施。   这不仅使地方所能截留的税收开始有所恢复;各地民生相比前些年也有一定程度的改善。   又由于宿卫禁军裁撤之后没有新设,再加上内廷开销大幅缩减,目前中枢度支主要用于朝堂上诸部院司数千文武官吏的俸禄及各种公帑钱,每年总的开销缩减到八百万贯。   在绍隆六年以前,仅内廷养着五六千名内侍宫女,加上其他乱七八糟的开销,一年就要花掉七八百万贯;虽说这相比较天宣年间的内廷开销,已经是大为节省了。   扣除中枢每年八百万贯的度支,诸路每年上缴中枢还有两千四百万贯租赋钱粮可以开销,则直接掌握在以史轸为首的五路度支使司手里,也基本上能覆盖掉靖胜、宣武、天雄、骁胜、选锋五军总计十五万战兵、五万诸路州府轮戍兵马以及各条防线上总计十五万守兵的军饷、兵甲装备、营舍防垒军寨建设等军资开销。   就整体而言,军资开销相比较绍隆六年以前并没有多大幅度的增涨。   一方面将卒总的军饷规模没有提升,甚至还拿授田取代以往耗资极巨的军功赏赐。   对骁胜、宣武、靖胜三军近十万将卒配田及家小安置等工作基本完成,将卒家小现在基本上都能保证粮食等基础生活物资的自产自足,不需要再用微薄的军饷去购买飞涨的高价粮——将卒家小种植的粮食、棉花以及养殖桑蚕甚至还有一些富余,由司空府出资征购。   这就保证原骁胜、宣武、靖胜三军十万将卒及数十眷属的生活水平,相比绍隆六年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兵甲军械等装备总的开销,也非但没有大幅提升,还有所减少。   不过,全军兵甲装备却出现质的提升,这主要乃是京襄接手所有兵甲战械的制造。   增涨最快的,主要还是营舍以及各种军塞防垒的建设投入。   这主要也是战线推进太快了。   颍州大捷后,防线推进到颍水沿线,接管陈许颍等州县二十余座城池,新建上百座军事驻塞。二十多万兵马要进驻新的驻地,营舍垒塞等方向的建设,半年多时间就投入了近五百万贯钱粮。   现在又收复河洛以及郑汴等地,这一块的开销也不可能有任何的节减。   然而就算如此,中枢岁入也差不多能覆盖全部的军资开销了。   以往将中路防御撇除在外,每年投入逾两千万贯钱粮,却未必能覆盖淮河防线的巨大开支,甚至十数将卒及眷属的生存环境还极为恶劣、困苦。   当时除了兵甲战械制造、军粮输纳存在大量的贪腐现象,更根本的一个原因,就是将卒没有授田、配田,而江淮随着流民大规模涌入,农耗生产又遭受到严重破坏,粮价暴涨不休,吞噬掉将卒们看似可观的兵饷收入。   也迫使朝廷在兵饷外,还需要进行额外的赏赐,才能保障将卒及家小基本的生存所需。   现在除了每年三千多万贯钱粮的中枢岁入,由五路度支使司与户部共同执掌外,司空府还直接管辖京襄路、四大行营驻防区以及新收复的州县。   整个工造体系发展到今日,除了维持自身正常的发展及扩张外,每年还能为司空府上缴逾八百万贯的税利。   京襄路每年也能上缴四百万贯赋税。   此外,就是司空府旗下屯垦体系日益庞大起来。   自徐怀崛起于楚山以来,所有征没强豪、新开垦或收复的田地一律收为官有,然后由行营或制司出面组织人手大规模建造屯寨,并委任乡吏主持。   除了归附流民、普通兵卒的眷属以及收俘后经过一定惩戒的战俘,都统统编入各屯寨参与垦荒耕种以及地方上的道路、河渠堰坝等公共工程的开凿、修造。   既然屯寨、屋舍,以及开垦耕地所需的种种农具,乃至耕牛、种子,以及赖以生存的口粮,都是行营或制司供给,最终的官田收成,耕者自得一部分,但也要拿出相当一部分作为税赋、佃租上缴官仓。   唯有立下战功的将卒,才会得到直接的授田,不需要额外上缴佃租,还可以减免一部分赋税。   建继帝登基襄阳之前,徐怀带着楚山众人,吃尽辛苦才在桐柏山南北岭开垦五六万亩坡地,为了改善灌溉条件,不计成本在溪涧里修筑堰坝,但这也是为楚山后续的水力工造发展奠下基础。   建继年间,除了开垦出四五十万亩坡地山田外,也随着军事实力的增强,有能力控制箕山与伏牛山之间的汝州槽形盆地以及汝水、明溪河与桐柏山北岭、大复山、灯台架等山围合的平川地区,楚山在平原地区直接控制的耕田,也一下子激增到三百万亩以上。   绍隆帝登基,徐怀以南蔡招讨司的名义,在剿灭洞荆匪乱时招抚上百万流民,又迫使绍隆帝同意将荆江以北的地域划入京襄路,同步开启在南阳、襄阳、荆州大规模清田、屯垦工作。   迄止绍隆七年,南阳、襄阳及荆州四县,外加南蔡,清除征没,加上荆北等地大规模修建垸堤垸寨,六七年间总计新得官田八百万亩。   第四阶段就是第二次淮南会战过后,徐怀实际拆散淮南西路,一方面将庐州、舒州、和州等淮西南部诸州县并入江南东路,一方面将淮西北部的寿州、光州、濠州等地纳入行营战区管辖,大举迁入靖胜、宣武、骁胜三军将卒眷属进行安置。   三年时间里,这些地区复耕、开垦的荒熟田高达六百万亩。   这些年来,在扣除逾三百万亩军功授田,司空府目前屯田司所管辖的官田总数达到一千四百万亩。   这还不包括刘衍、王番在江东、浙东两路的清田成果,也不包括颍州大捷之后,防线推进颍水沿线新增的辖域,更不包括收复河洛、郑汴等地可供开发的耕地。   绍隆八年,司空府所管辖的官田佃租及田税收入,在扣除地方屯垦、水利道路修缮以及人员等方面的开销后,还额外向司空府上缴包括两百万石粮食、一百五十万担棉花在内的大量物资——这还不包括司空府额外出资,从各屯寨民众手里低价征购的四五百万石粮食。   屯垦体系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每年额外上缴大量的物资,也不仅仅是快速恢复地方上的农耕生产,更不仅仅方便新的工造技术优先在屯垦体系内部进行大规模推广,更为重要的是为司空府成功锁住近百万规模的预备兵员。   这些预备兵员,农时作为屯兵参与各屯寨的耕种劳作,由屯寨乡吏组织基本操练;闲时作为工辎兵进行集结,参与各项地方公共设施的建设,或保障前线作战的物资运输需求。   除了作为屯兵参与操练,会发放少量的补助外,一旦征募为工辎兵,所发放的饷钱也会保证略高于耕种所得——对于早前生计没有着落、四处颠沛流离的流民来说,以及接受一定苦役惩戒的战俘来说,已经是极好的待遇了。   看似司空府在诸多巨量的工造开支之外,还为此承担额外的成本,令司空府需要适度扩大借债才能维持度支。   不过,此举除了不过度消耗民力,滋惹民怨外,除了确保充足的预备兵员外,还能同时使得新的工造项目及新的屯垦、防线建设,能持续不断的滚动下去。   此时除了襄城、召陵、确山等地恢复县治,许昌、宛丘、项城、沈丘、汝阴、淮川、焦陂等地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屯寨屯垦建设,容纳颍州大捷之后收俘、收容的降附汉军军户及附庸于汉军军户的驱口,总计约九十余万人。   目前靖胜、天雄、骁胜、宣武诸军又收复包括河洛在内的京西北路北部、西部地区以及京东西路南部地区六个州府,目前初步估算再次收容降附汉军军户及驱口总计约一百八十余万口。   虽说战争令河淮地区人口大幅减少,但幸存下来的人口里,青壮男丁占比又极高。   司空府对三大行营驻防区收容民众初步进行统计,两百八十万口,十五岁到五十岁的青壮男丁总计约占到一百二十万。   即便将汉军军户里的青壮撇除掉——这些人不值得信任,还沾染同袍的鲜血——以往被当成驱口奴役的青壮男丁也有将近百万。   这也就意味着,将这些人丁都纳入司空府的屯垦体系中来,预备兵员规模将再激增一倍。   司空府此时未必就没有能力杀入关陕、河东,或兵锋直指濮魏,迫使平燕宗王府的兵马进一步往北退却,继而收复京东东路(今山东)等地。   不过,最终以史轸、韩圭、刘师望、陈子箫等人为首的司空府众人,此时还是坚决反对激进的用兵策略。   除了避免过度使用兵马、有可能会出现重大伤亡外,最主要的还是消化这新增的百万辎兵,需要时间跟过程。   而这是司空府执掌天下不应该去省的步骤。   现在赤扈人还没有完全从中原退走,司空府又接连斩获大捷,收复失地,因此江淮、荆湖的地方官员、士绅,都表现得极其温顺、配合。   司空府也可以名正言顺的高举“驱逐胡虏、收复中原”的大旗,要求朝野将主要的资源都集中用于军事行动上来,确保帝国的重心都是为了保障一次接一次的军事胜利。   倘若现在就急着对赤扈人进一步用兵,军事行动受挫,司空府与徐怀个人的威信受损,则是必然的。   不过,即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赤扈人驱逐出中原,形势也未必会往有利于司空府的一面发展。   赤扈人被驱出中原,朝野很快就会丧失继续对赤扈人用兵的强烈意愿,朝堂的重心就需要从征战转移到建设上来——此时襄阳已经有一些还都汴梁的声音,就已经说明了这个趋势。   并非说心里想着还都汴梁的那些人,就已经站到司空府的对立面去了,而是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结束,帝国重心往建设方面转移,必然导致更擅长政务的士臣、文臣重新变得活跃起来——不管是主动的,还是无意识的。   一旦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结束,大越立朝以来以文御武、以文治武所形成的心理惯性,也必然会再度抬头。   到时候司空府还想继续以行营屯驻区的名义,直接掌控河淮乃至河东、关陕、河北等地的屯垦建设,与士臣士绅的矛盾极可能会再度激化。   除非徐怀到时候愿意以更激烈、严厉的手段,对朝野士吏进行血腥清洗,要不然史轸、韩圭等人都主张对河东、关陕以及河北等地的军事行动,还是放缓三五年或七八年为好。   放缓到司空府初步消化河洛、汴郑及徐宿地区之后;放缓到司空府总规模扩编到二百万的屯辎兵经过多轮规训,初步形成对司空府的向心力;放缓到江淮、荆湖士绅敢跳反,司空府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毫无顾忌将他们掐灭……   等到那个时候,司空府再出兵收复河东、关陕以及河北等地不仅更轻而易举,之后很多事情,包括禅让,也都会变得真正顺理成章起来…… 第二百五十六章 纳附   早在年前,朱芝就从邛崃山传回信报说布曲寺上师、德格第十七代家主布札赤将往中原觐见、商谈归附之事。   不过,这世间有两种速度,一个是京襄速度,一个是正常速度。   布札赤去年十一月从布曲寺在色莫岗的总经院出发,在弟子、侍僧的陪同下直到绍隆九年三月中旬才穿过邛崃山抵达嘉州,与代表朝廷前往嘉州迎接的使臣郑屠、朱桐会合后,一路乘船沿江而下,四月初才抵达襄阳。   为了迎接布札赤一行人的到来,大理寺对曹成等百余战犯的行刑也是拖到四月上旬才执行。   收复河洛、郑汴等战,作战规模以及激烈程度相比颍州大捷要差一些,前后也击毙敌军一万两千余众,收俘三万余众——其中有大量的城寨守军没有来得及逃走,又或者北逃速度缓慢,被行进如风的靖胜、天雄诸军截断通道而被俘。   收复河洛诸战,以对伊阙守军的封堵包围最为成功。   除了前期狙击作战,击毙两千余伊阙守军外,后期将伊阙团团围困住,最后走投无路的伊阙守军,看到镇南宗王府将他们抛弃在黄河以南,哗变捉拿曹成等人出关投降。   徐怀虽说无意大规模杀俘,但对双手沾满中原百姓鲜血的罪魁祸首,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三万余战俘,绝大多数人都被判处三到十年不等的苦役,但也有百余人因组织屠戮等罪行被判处弃市,即当众处斩或处以绞刑。   虽说没有杀得人头滚滚,但上百具尸体高高吊绑在长街两侧的高杆上,情景也相当的壮观。   德格家族以布曲寺统治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对外与其他割据势力争地掳民,对外镇压奴隶反叛,也没有少行血腥之事。   布札赤及随扈弟子、侍僧,也不是没有见识之人,但在繁丽似锦的襄阳城里看着上百具尸体悬吊在长杆之上,而且都是曾经降附赤扈人、助纣为虐、屠戮中原的罪魁祸首,犹给人惊心动魄之感。   徐怀乃是到五月初才从泌阳脱身南下,在史轸、韩圭、刘师望等人的陪同下赶来襄阳接见布札赤。   布札赤抵达襄阳后,则在以鸿胪寺少监身份的朱桐的陪同下,驻锡于汉水东岸的鹿门寺。   徐怀也是在鹿门寺接见布札赤。   契丹残部自洮源南下,绍隆二年于神玉山麓会同援军,击溃布曲寺的追击兵马。   虽说此仗战绩斐然,给了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以布曲寺为首的割据势力重创,但吐蕃诸部听闻此事,依旧以为此败有着相当程度的偶然性,更倾向于归附在西域兵强壮的赤扈人,一度与坐镇凉州的镇西宗王府联络密切。   之后四五年,萧林石率契丹残部进驻打箭炉,以站住根脚、休养生息为先,先后出兵征服邛崃山西麓山地之中的十数部族,并没有对外大肆扩张。   一直到绍隆八年,时机成熟之后,在黎州的支持下,萧林石率六千步骑悍然西进,六七月间于贡嘎山东麓连续击溃布曲寺增援木雅热的上万骑兵,取得统治贡嘎山以东地域的关键性胜利。   虽说之后萧林石并没有继续往西用兵,对布曲寺在贡嘎山东麓的经院也仅仅是围而不攻,将更多的精力及资源,用于在贡嘎山河谷修筑抚羌城,但此战则震惊了整个吐蕃。   兼之赤扈惨败于颍州的消息,也快速在吐蕃诸部间传播开来,彻底动摇了吐蕃诸割据势力依附赤扈人的信心。   虽说其时赤扈人在凉州等地军事实力,依旧有杀入吐蕃腹地的能力,但大越对吐蕃诸部的军事行动,已经通过西燕郡国付诸实施,展示出碾压一切的力量。   作为与西燕郡国比邻的布曲寺两遭重创,军事实力大降,又直接面对西燕郡王往西扩张的威胁。   因此在朱芝西入抚羌城,布曲寺权衡利弊,先是被迫同意从贡嘎山以东地区撤出,之后又在朱芝的游说下,布札赤最终同意亲自赶赴中原洽谈归附事,实际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中原的形势变化。   在布札赤驻锡鹿门寺近一个月时间里,郑屠、朱桐也没有将其禁足于山门之内,除了鱼梁洲铁桥工地以及每日成百上千艘从鱼梁洲西水道而过的舟船俯首得见外,还陪同布札赤及弟子游历了司空府在襄阳附近的诸多工造场,参观正在兴建中的汉水西堤修造工事、荆江大堤,参观铁甲战船的操练与修造。   在此之后,左相顾藩才正式代表朝廷,接见布札赤,洽谈布曲寺辖下色莫岗、木雅热等地在内,诸部势力接受中枢与布曲寺的共同管理,协商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必须接受的诸项制度,包括接受中枢委派官员、统计户口、修建驿站、派驻军队以及缴纳贡赋等事宜。   徐怀赶在襄阳之前,布曲寺归附事宜都已经大体谈妥。   徐怀之所以赶到襄阳,一方面他作为大越实际的军政首领,将以枢密使、司空的名义,亲自签署布曲寺纳附会盟诏令,一方面想着与布札赤等人进行一番接触,以便更深入的了解吐蕃诸部错综复杂的关系及文化传承。   在接见布札赤过后,徐怀又与顾藩、周鹤、钱择瑞等人商议,决定在枢密院增设都护司,总揽联络西燕郡国及吐蕃诸部事务,以朱芝以枢密院承旨、萧纯全以枢密院副承旨兼领其事。   布札赤作为布曲寺统治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的政教首领,决意从色莫岗出发赶往中原时已经年逾六旬了。   即便他作为德格家族的嫡系子弟,自小生活优渥,之后又执掌德格家族及布曲寺,权高位重,但受高原恶劣气候的影响,迈入老年的他身体早已经孱弱不堪,老态尽显。   徐怀为了避免布札赤路途劳顿,特邀他驻锡于鹿门寺与中原同道交流佛法,也同意布札寺驻锡鹿门寺传播密宗佛法,使郑屠陪同布札赤的弟子,同样出身德格家族的多达巴返回色莫通传诏令。   徐怀同时还传令朱芝、萧林石在黎州、抚羌城征募役勇,着手出贡嘎山,经神王山往洮源地区修筑驿站等事宜。   修建驿站,除了加强对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区的实际渗透控制外,同时也是为经吐蕃出兵河湟、河西做准备。   司空府在襄阳城里没有衙署,同时徐怀也没有在襄阳城里修建他身为平凉郡公的私人府邸。   因此他在襄阳期间,也主要在鹿门山接见朝堂官员。   不可避免的,有很多官员迫切求见时,不合时宜的提及进军关陕、河东、河北以及还都汴梁等事。   徐怀没有闲工夫理会这些诉求,他宁可参与新编选锋军第三镇骑兵的操练,或者多做几道代数题,主要还是史轸、韩圭、刘师望等人耐着性子,跟襄阳官员接触,解释司空府的军事部署。   除了司空府内部的算计外,客观上年前收复河洛、郑汴及徐宿等地,并没能真正重创到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战果跟颍州会战不是一个量级。   目前河洛以西之潼关,北面的平陆、垣曲,都有曹师雄、孟平等敌将率精锐兵马驻守;这三地作为杀入郑陕、河东的要冲,都是易守难关之险地,没那么容易能强攻下来。   而河淮中东部地区,一方面是镇南宗王府的精锐兵马据太行山南麓的关隘,在孟、怀等黄河中游北岸诸州经营防线,一方面是平燕宗王府还有近二十万兵马盘踞原京东西路北部濮州、郓州、单州三州以及京东东路中北部地区。   此时的司空府看似直辖十五万精锐战兵,但在颍州大捷之前,司空府同样执掌十五万精锐,却仅需驻守汝蔡以及淮河中游地区,除了有山河之险可恃,接敌面也要窄得多。   现在收复河洛、郑汴等上百个州县,首先是地理形势上开始失去倚险而守的优势,战防线也一再拉长,精锐兵马也就不怎么够用了。   目前以王宪所部辖四万战兵,外加两万诸州府轮戍兵马及三万守兵,驻守河洛,主要是巩固洛阳、陕州的形势,所防御对峙的潼关、平陆、垣曲之敌,分别隶属于静惮宗王府的关中兵马都总管府及镇南宗王府的河中府兵马都总管府,总兵力比河洛驻军只高不低。   唐盘所部辖四万战兵,外加两万诸州府轮戍兵马及三万守兵,驻守郑汴许陈四州,所防御对峙的孟怀之敌,隶属于镇南宗王府的高平府兵马都总管府,同样兵多将广。   杨祁业所部驻守颍、亳二州,邓珪所部将防线推进到宋、宿、徐州三州,总计辖有五万战兵,一万诸州府轮戍兵马、四万守兵,但所面对的是盘踞濮、郓、单三州及整个京东东路中北部地区的平燕宗王府主力,兵力上更是处于大劣势。   就算将韩时良所部三万兵马算上,面对平燕宗王府在黄河下游两岸所辖二十余万兵马,也难说胜算。   在汴梁外围的军事安全都还远远没办法得到保证,还都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史轸、韩圭、刘师望等人跟随徐怀在襄阳这些日子,耐着性子与那些希望还都的官员摆事实、讲道理,也不忘暗示司空府对此时据守淮东的韩时良,还是心存顾忌的。   司空府直辖十数万精锐兵马或许在中路有进一步获得突破的机会,但多少有所担心韩时良所守的东线会出什么岔子。   那样就可能会令整个河淮的局势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层顾虑没有消除之前,司空府怎么敢再从河洛、郑汴等贸然出兵,长驱直入杀入关陕、杀过黄河去呢?   单纯就战事的先后次序安排来说,也应该是京南行营、寿濠行营与韩时良所部收复黄河下游南岸的京东西路北部地区以及京东东路中北部地区(今山东省)为先。   现在的问题是,京南行营杨祁业所部、寿湾行营邓珪所部,能与韩时良所部通力无隙的合作吗?   史轸、韩圭他们抛出这个问题后,没有等上太久,八月上旬就等到了他们所期待的答案。   韩时良八月上旬遣长子韩确前往泌阳商议淮东守御之事,希望辞去淮东制置安抚使之任,以便率部进入淮河下游以北地区,专心负责对盘踞沂密等京东东路南部诸州县的敌军的作战,并举荐长子韩确、次子韩举入司空府、枢密院为吏,以习京襄新政。   这个可以说是远超史轸、韩圭等人所期待的答案。   徐怀接见韩确的次日,就着陈子箫、韩圭二人为使,携带他的亲笔信函赶赴楚州,商谈韩时良率部坐镇徐州之事。   韩时良与杨麟天宣年间在京畿禁军里就已经是名声鹊起的将领。   赤扈南侵时,王禀与其时接替蔡铤执掌枢密院的汪伯潜主持京畿防务,主张设四镇防御使加强京畿外围防御。   最终杨麟随胡楷赴蔡州,韩时良则随杨茂彦以及当时还是鲁王的绍隆帝出镇魏州——当时徐怀也是在出任蔡州防御使的胡楷麾下任将,出知新置楚山县。   从此之后,楚山逐渐崛起于世人之前,韩时良也一直以潜邸系中坚干城的面目为世人所熟知。   绍隆帝登基之后,杨茂彦、汪伯潜、葛伯钰、葛钰以及魏楚钧等人再得宠信,也始终未能动摇韩时良在潜邸系的地位。   逃京事变发生后,韩时良最终选择留在淮东,甚至在颍州会战时,亦同时出兵渡淮北上,将平燕宗王府的一部分兵马牵制在徐州、泗州,分摊司空府在颍州、亳州所承受的压力,但也都没有几人会相信韩时良最终会背叛绍隆帝,跟京襄(楚山)走到一起去。   而韩时良也是赤扈南侵以来天下有数的名将之一。   自统兵前往魏州之初,韩时良率部在太行山西麓组织兵马抵御胡虏,就立下赫赫战功,之后率部护卫鲁王、杨茂彦等人南撤,与胡虏大小数十战,也是败少胜多;两次淮南会战最终都能获得胜捷,韩时良两次都能率部成功守住寿春,更是谁都不能否认的关键性因素。   逃京事变发生之后,潜邸系遭到一定程度的清洗,但朝中仍然有一部分官员相信绍隆帝仍有亲政的机会。   最为关键的原因,不是葛伯奕、葛钰、魏楚钧一系率部占据浙西,也非高峻阳、高峻堂一系与司空府向来不睦,而是韩时良在逃京事变后仍然牢牢坐在淮东制置安抚使的位置上。   在收复河洛、郑汴等地之后,司空府重新回过头来权衡、梳理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淮东实际上要远比东川、西秦敏感得多,甚至都比葛伯奕、葛钰以及魏楚钧、罗望等人暂时窃居的浙西这个问题更加突出。   因此朝中有人倡议还都汴梁,史轸、韩圭等人就有意无意将矛头指向淮东,就是想看,或者迫使韩时良做出反应,然后司空府再予以应对。   史轸、韩圭都没有想到韩时良的反应会是如此干脆利落。   陈子箫乃是行军军师祭酒,实际主持军情参谋司,地位已在其他都统制之上,军中也仅有徐武碛、王举二人能在资历上稳稳压过他一头。   韩圭此时更是徐怀身边最为核心的谋臣。   徐怀着陈子箫、韩圭二人同时代表他跟随韩确前往楚州面见韩时良,也是充分表现他对韩时良统兵坐镇徐州的极大期待…… 第二百五十七章 龙武军   九月中旬,徐怀以司空、枢密使,韩时良以淮南东路制安抚使、龙武军都统制的身份,同时上表奏请裁撤淮南东路、寿濠行营,并置淮南路,荐邓珪出任淮南路制置安抚使兼兵马都部署,顿时间在襄阳掀起轩然大波。   在徐怀的奏表里,同时还对天下兵马部署进行新的调整。   首先将水军力量调整为两大部分:   荆州水师、建邺水师合并为沿江水师,主要负责长江中下游及浙东路、淮南路南部沿海地区的河防海防;沿江水师下辖四都水营,编一万两千水军,分别驻于荆北鄂州、江东扬州、江东建邺以及江东崇州(扬、泰、崇三州从淮南路划出,划入江东路)。   信阳、颍州、寿州水师合并为沿淮水师,下辖五都水营,编一万五千水军,分别驻于陈州、信阳、寿州、楚州及徐州。   两支水师皆独立设制行辕衙署,沿江水师衙署驻于建邺,沿淮水师衙署驻于寿州,分别以余珙、许凌为统制官;水师衙署主要负责水师军政、操练及战船修造等事务,作战节制权则由水师驻地的军事主将掌控。   这主要也是当世水军作战,以辅助陆地步骑攻防为主,还没有真正意义上从陆地阵战及攻城拔寨等战争形态中剥离出来。   寿濠等地并入淮南路,行营裁撤之后,宣武军第一、第二镇会进行适度的缩编,接受淮南路兵马都部署司的节制,主要驻守寿州、楚州,负责与驻于寿州、楚州的水师力量,共同建立淮河中下游的第二道缓冲防线,也负责支持河淮腹地的战事。   也是为了尽可能压缩军资开销,将钱粮用于加快地方农耕生产的恢复,淮河以南诸州县相对安全后,地方守兵也将适时缩减到两万人马以下。   而在河淮地区的驻防部署,除了保留河洛、京西行营,原寿濠行营所负责驻防的宋宿等州并入京南行营外,还将新置徐州行营,以韩时良为都统制,率领龙武军进驻,辖淮河下游以北徐、海、泗三州防务,主要负责对徐海北部济沂等地的敌军作战。   徐州行营除了将在韩时良旧部龙武军基础上扩编为四镇四万八千战兵外,还将调沿淮水师第五都水营入驻徐州,从地方额外征募两万守兵补充城寨基础防御、还将征调两万诸路州府轮戍兵马,一并接受行营节制。   正式接受司空府直辖后的徐州行营,将保持九万余众的战守兵规模,一举凌驾于京西、京南行营之上。   为了保证顺利过渡,司空府除了将张雄山从河洛调到徐州,出任徐州行营军事参谋、组建行营军情参谋院协助作战、筹办军事指挥学堂外,徐州行营长史、司马等主要官吏以及诸将统制,还继续任用韩时良旧部。   其他方面要说有所不同,那就是龙武军新增编的两万兵马,包括新补充的基层武吏,都从司空府所辖辎兵中里征募;后续龙武军作战产生伤亡,也都由司空府负责统一补充缺额,军功赏罚也遵照司空府的规令统一行事。   司空府也不管两封奏表在襄阳掀起多大的波澜——上表也仅仅是履行一下既定的程序,随着韩时良率原龙武军主力兵马以及余珙率沿淮水师第五都水营进驻徐州,新的兵员以及大量的兵甲、战械、粮秣等物资,都源源不断往徐州调拨而去。   两次淮南会战,虽说淮南东路都不是赤扈人东线重点攻伐对象,但这些年来对淮东的袭扰从来都没有中断过。   特别是淮东失去对淮河下游河道的控制权后,赤扈人对淮东的袭扰,无论是从持续的时间上,还是从穿插渗透的纵深上,都远超以往,令淮东的农耕生产受到极大的破坏。   逃京事变发生时,葛钰率部撤出扬州也不忘大肆劫掠一番。   此时的淮东,已经不再是繁荣富庶的鱼米之乡,而韩时良这些年南征北战,麾下有一批勇将悍卒,却缺经济筹措之吏——以往也主要依赖于杨茂彦、魏楚钧等人筹措粮草、治理地方,韩时良想插手也没有机会。   因此龙武军这两三年间在淮东日子过得实在是窘迫。   虽说陈子箫、韩圭代表司空府前来楚州,商定龙武军移驻徐州之后,将卒之俸饷、营舍、防垒之建设、伙食供给以及兵甲军械装备,皆由司空府负责供给,标准会与天雄、靖胜、宣武、骁胜四军一致,但龙武军广大将卒是心存疑虑的。   当然了,龙武军将卒也不是担心俸饷、食宿会差,他们刚刚归属于司空府辖下,哪怕是笼络人心,相信司空府也不会急着在这些方面进行盘剥、克扣。   不过,龙武军不仅不是司空府的嫡系,甚至一直以来都被视作绍隆帝及潜邸系的嫡系兵马,司空府会不会真将最精良的兵甲战械拿出来,加强龙武军的战斗力,而非暗行削弱之策,龙武军将卒还是普遍心存疑虑的。   不过,随着一船船兵甲战械运抵徐州,龙武军将卒心存的疑虑很快就打消了。   两万套铠甲,其中一万五千套乃是从历次作战缴获中挑选出来的良甲,五千套乃是司空府近年才批量制备的新两裆甲。   新两裆甲形制与传统的两裆铠类似,肩臂及下襟围护,主要还是采用传统的甲片连缀而成,但胸背部位皆采用薄铁板整体冷锻制备,防护性能已经不比以往千金难求的瘊子甲稍弱。   司空府一次就拿出五千套新两裆甲补充给龙武军,直接突破龙武军将卒的想象。   而且这批铠甲,不管是新两裆甲,还是从敌军手里缴获的铠甲,都没有提前装备从云阳、泌阳等地新募的兵员,而是统一运抵徐州后,由行营负责分配——特别是新两裆甲,张雄山也是主张优先装备龙武军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与基层武吏。   司空府能批量制造铁脊弩之后,军中已经逐步淘汰旋风炮、投石弩车等传统的战械,这次也是直接调拨五十架铁脊重弩以及一百辆三联铁脊弩车给徐州。   三联铁脊弩车可远射三百步,洞穿两重札甲或冷锻甲,或许威力并不见得比传统的三弓床弩强过多少,发射速度同样缓慢,但三联铁脊弩车的重量已经控制在四百斤以下,尺寸也仅有传统三弓床弩的一半,可以灵活进出战场。   同时铁脊弩以特制的簧铁为弓弩、以细铁线绳为弦,不仅抵挡敌军近前破坏的能力倍增,还适用于潮湿的雨季作战,早非传统的三弓床弩能及。   铁脊重弩的有效射距并没有提高多少,但可射重镞,对城防建筑的破坏能力,已不在中小型投石机之下,也可以改装发射石弹、火油罐。   又因为铁脊重弩无可比拟的轻便性,司空府才果断决定,采用铁脊重弩逐步替代传统战械投入战场。   战马依旧是司空府最紧缺的资源,但这次司空府还是一次调拨两千匹战马给徐州,另调拨五百副马铠,以供行营独立组建一支重甲骑营。   绍隆帝登基之后,虽然朝堂也是优先将战马供给龙武军,但受限于与大理国规模有限的茶马榷卖贸易,还要给宿卫禁军及葛钰所部分走一些,龙武军每年能得三五百匹战马的补充,甚至都还不够折抵日常消耗的。   龙武军长期以来,仅韩时良身边保持四五百人的侍卫骑兵编制。   司空府现在除了独掌与大理国的茶马榷卖,除了西燕郡王逐年扩大战马输入外,群牧监也渐成规模,每年能供给两三千匹优良战马,此时正将汝颍之间的洪泛区改建马场,大幅增加优良种马的引进。   因此司空府战马资源再紧缺,还是要比龙武军宽裕得多。   陈子箫、韩圭前往楚州,也是约定保证龙武军维持两都骑兵的编制,除了这次一次性调拨两千匹战马外,往后还会根据操练及作战损耗,每年补充三到五百匹不等的优良战马。   此外补充的都是常规兵械弓弩,但经过这次补充,龙武军不仅规模得到扩大,战斗力也得到实质性的跃升,至少不再畏惧与平燕宗王府的主力兵马,在徐海地区会战了。   原龙武军近三万将卒随韩时良进驻徐州,按照约定,将卒家小都要留在楚州。   司空府也是直接举荐姜燮出知楚州,主持对原龙武军将卒家小授田安置等事。   原龙武军南征北战这些年,又经历两次艰苦卓绝、伤亡惨烈的寿春守卫战,直接授田也完全有资格的。   授田所需的五十万亩耕地,一方面对楚州进行清田,征没私占,一方面由司空府出资在楚州进行赎买,又或者从寿濠扬庐等州清查充没的官田里拿出一部分耕地进行置换。   而在授田有所收成之前,司空府还将分别调拨上百万石粮食、数十万套服被等物资,对将卒家小进行救济,确保将卒家小初步摆脱饥寒交迫的困境。   总之要从根本上解决龙武军将卒的后顾之忧。   而司空府前期对徐州行营的要求也不高,完成龙武军的扩编整顿,一步步加强对徐海外围地区的争夺与控制,对盘踞济、沂等州的敌军保持军事压迫,耐心等候新的会战时机的到来……   韩时良二子韩确、韩举,徐怀也是直接推荐他们进泌阳高级军事指挥学堂先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随着战争节奏的放缓,司空府除了推进诸多工造项目上马,加强屯辎兵梯队建设,加强陈颍及河洛等地的屯垦建设,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以泌阳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为首,加强各级军将武吏的培养,特别是诸路州府轮戍军将武吏,基本上有一半时间都要选入各级军事指挥学堂学习,军营之中也普遍开设扫盲班、脱盲班。   以往京襄(楚山)能绕过士绅乡族,较好的掌控地区,一方面是从早年励锋堂开始,徐怀十数年如一日坚持培养基层武吏,一方面是之前直接掌控的地域有限。   然而在逃京事变之后,司空府想要真正掌握江东、浙东、荆北、荆南、江西等核心地区,不是说将王番、刘衍、徐心庵、郭君判等人派出去担任制置安抚使、兵马都部署等要职就万事大吉了。   不要说控制地方了,就算是真正掌控诸路州府轮戍兵马,并将其打造成一支能打硬仗的兵马,也绝非派遣三五大将执掌诸路兵马都部署司就可以的,还需要数以千计、心向司空府的成熟武吏。   人的培养其实是最耗时间的,较为聪颖、勤学之人,至少也需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脱盲,后续还要进行各种军事及工造知识的灌输,一名合格的基层武吏,退出现役之后又能参与地方治理,至少也需要两三年的持续培养。   而培养的过程,除了提升基层军将武吏的个人能力外,同时也在巩固、加强他们对司空府的向心力、凝聚力……   对徐州行营,司空府会保证韩时良及嫡系将吏掌握行营的军政及作战指挥权,但也要求由司空府的人手出面组建各级军事指挥学堂,要求行营的中高级将领,需参与泌阳高级指挥学堂的轮训。   龙武军长期以来都是绍隆帝及潜邸系的嫡系兵马,虽说韩时良做出选择,但那么多军将武吏思想不可能一下子就扭转过来。   司空府要履行承诺,要在龙武军身上做出示范效应,就不能粗暴的打散、压制龙武军原有的军将武吏;同时后续对赤扈人的作战,龙武军也是不可或缺的一支主力。   不过,司空府当然也要采措一些措施,至少要避免日后龙武军会成为阻碍…… 第二百五十八章 莫及   虽说司空府暂时没有再度发动大规模会战的意图,但不意味着各条战线会保持缄默。   赤扈南侵十数年间,河东、河洛、河北等地的义军,虽说构成复杂,虽说屡遭清剿打击,虽说不断有义军队伍被歼灭,或承受不住压力与诱惑投降赤扈人,但此起彼伏的抵抗运动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早年徐怀就以行营的名义,坚持派人深入敌战区,联络抵抗义军,力所能及的提供支持。   却是绍隆帝登基之后,虽说同意将南阳、襄阳、荆北四县等地并入楚山,成立京襄制置安抚司,但为了限制京襄,枢密院开始直接接管联络敌占区诸路抵抗义军之事。   然而汪伯潜主持下的枢密院职方馆,能对敌战区义军提供的支援极为有限,却又迫不及待的期待义军发挥牵制赤扈人的作用,册封了一大批空头将军,然后就无视诸路义军实力弱小、补给困难的现实,下令诸路义军人马发动大的起义,去攻打敌占区的各个关隘城寨,令各地的抵抗义军受到极大的破坏。   逃京事变之后,司空府统揽军政,才将相关工作重新纳入军情参谋司辖下抓起来,但已遭受的破坏无法弥补,很多工作都需要从头开始。   好在接连的大捷,也再次鼓舞了敌占区抵抗义军及群众的士气。   现在整个河淮战区划分为河洛、京西、京南及徐州四大行营辖管,联络及支持诸路抵抗义军的工作,也都具体分别划归到各个行营的军情参谋院执行。   河洛主要联络崤山以东以及中条山里坚持抵抗的义军,京西行营则遣人深入王屋山、太岳山、吕梁山联络抵抗义军;而徐州行营则主要联络泰沂山区的义军。   泰沂山脉包括泰山、沂山、蒙山、徂徕山等山,连绵不绝的盘亘于齐鲁大地的中部地区。   虽说平燕宗王府目前还控制着泰沂山脉以南的济州、沂州等地,但随着几次大的会战失利,对泰沂山脉纵深的控制日益被削弱。   也因为几次大的会战失利,平燕宗王府进一步加强对齐鲁大地的盘剥压迫,不堪其苦的民众反抗活动也再次活跃起来。   张雄山以参谋军事赴徐州,组建军情参谋院,随行人员主要负责各级军情指挥学堂的筹建工作。   不过,对泰沂义军的联络,并没有要绕开龙武军另起炉灶的意思,司空府也明确要求从韩时良旧部挑选一批斥候、哨官充实军情参谋院的队伍,在韩时良、张雄山的双重领导下从事相关工作;愿意接受收编的义军,也都归徐州行营辖管。   徐海地区与泰沂山区虽然还隔着赤扈人占领的济州、沂州,但平燕宗王府担心侧翼的安危,根本就不敢将主力兵力部署在南线。   整体来说,平燕宗王府在济州、沂州以守御重点城池为主,部署四万多兵马,相比较徐州行营所辖的九万战守兵已居极大的劣势之中。   这时候敌军不要说完全封锁泰沂山脉以南地区了,甚至都无法阻止徐州行营的小股精锐人马渗透进来。   因此行营联络仍坚持在泰沂山区抵抗的诸路义军,并非什么难事,难的是后续工作的开展。   龙武军旧部斥候及各级哨官,以往主要工作都集中在对敌军动向的侦察及刺探上,联络义军也主要是封官赏爵、诱之以利,但对敌后潜伏及群众动员工作以及对义军日常活动的具体支持、增援,却都是一抹黑。   选入军情参谋院的武吏,可以说是徐州中级军事指挥学堂的第一批学员,经过为期一个月的紧急培训之后,也是陈满、唐渊、虞谟等人亲自带队,深入泰沂山区,进驻几支前期就恢复联络的义军营地,参与义军的日常生产及作战,深入了解义军当前所面临的处境,因时制宜、深切实际的提供建议与帮助。   陈满原为朱仙镇军寨守将,汝颍会战期间投附楚山,之后就一直在军情司任事;唐渊等人则是洞荆联军接受招安之后就秘密接受军情司的策反,一直潜伏在孙彦舟、胡荡舟等人身边,接受军情司的指导、领导也有好些年头了,都可以说是军情司的老人。   在颍州大捷后,除了杨霁、韩云昆等将率领起义人马组建骁胜军第三镇外,唐渊、虞谟等原归德军潜伏人员则大多编入军情司加强军情参谋司的工作。   进入绍隆十年,在条件初步成熟之后,徐州行营便进一步安排这些武吏率领小股精锐,深入泰沂山区,与当地的义军及群众配合,在济、沂以北的敌占区展开游击袭扰作战,进一步削弱赤扈人对齐鲁中部地区的控制力,这也是未来收复整个齐鲁大地的关键铺垫。   相比较而言,河洛行营及京西行营,对崤华、中条山及王屋山、太岳山等敌占区的渗透、联络工作,要更为顺利、彻底。   在进入绍隆十年之前,赤扈人及降归汉军,看似还牢牢控制潼关、平陆、垣曲(轵关陉)、沁阳(太行陉)、共城(白陉)等关键关塞城池。   不过,河洛行营、京西行营重点联络崤华、中条、王屋、太行山南麓诸山的义军队伍,派遣大量的人员去加强、发展义军队伍,加强对敌占区腹地的袭扰,也克服一切困难,肩挑背扛,将一批批兵甲战械以及紧缺物资送入山中,更派出大量的匠工,加强义军在深山之中的营地建设以及自身的生产能力。   进入绍隆十年之后,一支支经过加强之后的义军队伍及山营,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将潼关以及敌军在黄河北岸所占据的几座门户城池孤立起来。   与此同时,河洛及颍水、蔡河及涡水、泗水沿岸的屯垦工作一直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一方面是恢复这些地区的农耕生产,恢复颍水、蔡河、涡水、泗水的通航及城塞建设,一方面将高达两百六十万的民众,主要以屯辎兵的形式重新进行组织。   一直以来,司空府(行营、制置使司)能在汝蔡及南阳、荆北等地较为彻底的推行新政,主要是汝蔡等地士绅宗族主导的传统社会结构被战争摧毁。   包括荆北地区也是被洞荆联军犁庭扫穴般梳理过一遍,桐柏山里更是最早就被匪乱清理过一遍。   南阳、襄阳虽说没有直接经历战乱,但十数年来除了始终摆脱不了唇亡齿寒的危机外,徐怀执掌数万精锐驻扎一侧,也是当地无法形成抵抗新政的反抗势力的关键原因。   士绅宗族大规模从南阳、襄阳等地逃亡,一度在建邺等地形成一股反对新政的势力,但在逃京事变后,也被徐怀无情的清洗了一波。除了晋庄臣父子等一批人被处以极刑外,还有数千与晋家有牵连的南阳士绅及家小被流充到吐蕃高地。   后续司空府在寿濠光州等地完全以乡司执掌地方、推行新政,主要也是这些地区被战乱摧残得更为彻底。   然而在江东、浙东、荆北、江西等地,徐怀却不得不采取更为温和,甚至可以说是妥协的手段,仅仅对士绅宗族私占的田地进行清理,推动有限程度的限佃限息运动,以此缓解底层的矛盾、增加地方税源,储备一部分官田,却并没有直接去触碰最底层的治理结构。   这里面除了广泛设立乡司(巡检司)缺乏足够多的合格乡吏去填充外,更主要还是在这些地方没有经受战争的摧残,传统的社会治理结构相对稳固。   这个稳固,不仅仅是士绅宗族势力在基层社会异常顽固强大、根基深厚,不仅仅传统的宗族家长制观念千百年来早就根植于人心,更为重要的是底层民众,特别是相对富庶的江淮、荆湖佃农阶层,只要愿意付出辛勤、夜以继日的劳作,还是能勉强挣扎着存活得下去,又习惯于对宗族的依附,没有去推翻或直接参与基层社会治理的意愿。   这个意愿不要说很强了,甚至连萌芽都有些难。   地痞无赖对参与基层社会治理的意愿倒是很强,但司空府也不可能真的利用一大批地痞无赖去治理广阔而复杂的乡村社会。   目前司空府加强对诸路轮戍州府武吏的培养,前期的目标也是为了真正掌握诸路兵马都部署司及诸州府兵马都监司,短时间内没有想着去动这些地方的基层治理结构。   然而在新收复地区重建社会治理结构,司空府却完全没有这层顾忌。   二百六十万民众,在河洛郑汴陈颍等地收复之前,绝大部分人都是作为驱口承受堪称惨烈的盘剥与奴役,他们饱受战争带来的苦楚,此时参与屯垦、融入新体系的积极性非常高,也从心底认可司空府对地方的统辖与治理。   汉军战俘及家小,必须接受改造,没有被血腥清洗就已经谢天谢地。   原先这些地方的士绅乡族,要么早已逃亡,而那些为了保存家业选择投降赤扈人的士绅乡族,陆续成为赤扈或降附汉军治理地方的代理人,就注定是司空府清洗、镇压的对象。   当然也有一部分士绅乡族参加了抵抗义军,又或者南下逃亡的士绅乡族,有一批人加入楚山(京襄),但这些人要么自身比较开明,胸怀家国,要么这些年已经彻底接受了改造,接受了新政思维。   因此徐怀可以在河洛、郑汴、陈颍等地,从基层社会治理层次,彻彻底底的当成推行新政的实验田去操作。   绍隆七年斩获颍州大捷,就率先在颍水北岸推动屯寨建设,绍隆八年冬收复河洛、郑汴徐宋等地,新的屯寨建设就进一步推广到整个洛阳府、陕州以及涡水、泗水、蔡河沿岸。   当然了,岳海楼、曹师雄等叛将盘踞河洛、京西,推行军户制,在过去十年时间里客观上也极大推动了这些地区农耕生产的恢复。   司空府当然是毫不客气的将这些成果都接受过来,后续工作的重点,其实是各种生产关系的调整、安排以及新的建设项目的上马。   迄止到绍隆十年,司空府直辖的官田新增超过两千万亩,新增官田里,新开垦的部分占比极少,更多是对降附汉军军户占用耕地的直接征没,最主要的工作是田地丈量、定税等,将耕种承包权分配到户,以及各种田税、佃租的核定。   郑汴许陈等地当作驱口被奴役的民户,虽说基本还继续耕作原有的田地,但此前除了各项苦役劳作外,辛苦耕作一年所得,差不多要有七八成的收成会被种种名目盘剥掉,现在即便还要承担田税、佃租,但留在手里的收成比例,却直接翻了一倍。   这是最显而易见的好处。   当然了,司空府每年从新收复区域所能征收的田税、佃租,也高达上千万贯之多——没有数以万计、十数万计的士绅乡族居中盘剥,这么多人丁,哪怕从事简单的耕种,所能承担的税赋就是有这么多,而更为富庶、织造等工商业都有一定程度发展的江淮、荆湖,百万人口所能产生的平均税赋,远远不及于此,其实还是中间食利阶层侵吞太多。   不过,这两三年里,河淮除开新增的佃租、田税外,司空府还连续三年,总计额外投入了两千余万贯的钱粮,主要用在新收复区域屯辎兵家小的生活条件改善上,并组织民夫、辎兵新建上百万间屋舍,新修堰堤、河渠不计其数。   这使得这些年苦苦承受盘剥奴役的河淮民众,受益更为显著。   过去三年多时间里,司空府还利用嵩山、万安山及熊耳山等低山地区的水力资源,建造上百座大小陂塘,围绕山中地形稳固的大型坡塘建造总计容纳八百余台新式水轮机的工场群。   在嵩山两翼、伏牛山西麓等地新开辟大型煤铁矿场八座。   除了传统的州县驿路外,襄城经许昌贯接郑州治管城、荥阳(虎牢关)的沙石大道,也于绍隆十年年底建成。   当然了,为了节省建造成本与时间,横跨颍水、浪荡水等大中型河流的桥梁,还是采用固定式浮桥贯接,没有直接采用耗资巨大、建造周期漫长的铁桥。   不过,前期作为军事要道,与宛丘北通汴河的蔡河相配合,大规模往北线运输粮秣战械等作战物资,也是足够用了。   徐怀如今想亲临一线督战,都会面临众多谏阻。   而在设立军情参谋司之后,徐怀除了想叫军情参谋司的运转一步步完善成熟起来,同时也要叫王宪、唐盘、杨祁业等人有更为广阔的成长空间,能成为真正独挡一面的统帅级人物,他现在也是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插手具体的军事部署。   新政及军队建设,也由史轸、徐武碛、刘师望等人执掌的长史院、司马院有条不紊的施行。   徐怀这两年主要与布剌蛮、许文镜、喻承珍、沈炼等人研究、推动中西算学及格物学上的融合,还拉着王萱、柳琼儿二女,一起参与各种关键器械及部件材料的完善与改进……   煤铁监、工造司、军械监这些年采用“沈炼倒焰法”等一系列的新技术、新工艺,不断推陈出新,如今在各种冶炼技术、铸锻器件的制造、各类水力器械制造、应用,以及各种兵甲弓弩战械的军备制造上,在重载马车、舟船的制造上,都已经领先于这个时代。   工造体系也初成规模,开始碾压性的占领江淮、荆湖等地造船、铁器、陶瓷、棉布、毛纺织品、造纸等各类市场,也开始经建邺、扬州出海,大规模往海外番邦输出——工造体系初成规模,不仅创造规模极为可观的岁入,还极大提升了京襄等地的农耕水平。   然而,这一切在徐怀的眼底,又是那样的简陋。   没有成体系的理论研究,一切都主要建立在经验总结之上。   徐怀很克制的将主要军政事务放手出去,他这两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泌阳学舍的建设上,重点也是拉着布剌蛮等学者推动中西数理之学的融合,他自己一边学习各种数理之学,还亲自教王萱、柳琼儿二女,还负责次子徐真的西学启蒙;同时还召集当世在历时推算方面有所专长的学者,尝试着将中原历学推算、天文观测与西学数理进行融合。   喻承珍曾实际主持水运浑天仪的修造,除了极擅器械制造外,于天文历时之学,也是当代宗师级的大家。   徐怀很早就跟喻承珍讨论过世人对天地的认识,很显然喻承珍自己还陷在浑天说之中不能走出来。   虽然世人对天地模型的认识,主流经历了从盖天说到浑天说的发展,但早在秦晋时天文学家也曾提出一种以为“天辽阔无质,日月众星皆浮生于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也”的宣夜说。   宣夜说要比盖天说、浑天说更接近徐怀记忆碎片里曾浮现的认知,甚至只需要将依托“元气运行”的概念,替换成日月众星之间存在无形引力的牵扯,就更接近真相。   然而当世除了对日月众星的天文观测,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精准的水平,水运浑天仪的修造便是具体的体现,同时在浑天说的基础之上,也形成一整套完整的数理演算。   即便实际的天文观测与数理演算还是存在一定的偏差,但以往拙于数理推算的徐怀,并没有办法强行拿改版的宣夜说,对喻承珍等人进行洗脑。   拿苹果砸他们的脑袋都没有用。   布剌蛮将西学里的球面三角等数理演算引进中原,实际为改版的宣夜说提供了相应的数理推算基础。   虽然徐怀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点,但他可以要求喻承珍等人牵头,对宣夜说所推定的天地模型尝试着进行数理演算。   反正这些都列入泌阳学舍的研究项目之中。   而喻承珍等人只要不是强迫他们接受陌生的认识,对此类的数理演算再结合实际的天文观测进行验证,还是极感兴趣的。   除了以天文历学实际推动中西数理融合外,徐怀这两年还着重推进钢铁冶炼铸锻的精细化发展。   铁脊弩的问世,令煤铁监与军械监洋溢在过于乐观的氛围之中,但在徐怀眼里,铁脊弩只能算很初级、很简陋的金属弹性材料。   徐怀将这类精铁命名为簧铁,取“簧”字里的振颤之义。   在簧铁实际冶炼中,选矿与淬火、退火等热处理及相应的锻造处理工艺复原程度还较低,生产自然就难说稳定,更不要说理想的良品率了。   现在军械监一年能制造六七百架车弩,只要还是靠量取胜。   除此之外,目前所制备的铁脊弩还是太笨重了,距离徐怀最初那种“多层薄片簧铁相叠以为弩臂”的设想,相差甚远。   当然,徐怀期待能炼制真正意义上的簧铁,想着制造作为蓄力机件的发条,然后利用钟摆原理与早已经问世的棘轮、棘爪结构,尝试制造记忆碎片里曾出现的摆钟了——徐怀以为那一定是划时代的产物,也能将帝国的器械制造推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之上。   只可惜现在还不具备制造如此精准器件的条件,两年时间军械监与煤铁监合作,却是将徐怀所需要的滚动轴承给批量制造出来了。   滚动轴承的结构并不复杂,好处也并不难理解,关键还是在于能否批量生产强度合适的轴承套与滚珠或者滚柱。   目前除了各类战车、重载马车外,水力器械大规模发展,转动部件衔接处的磨擦与损耗,已经成为限制京襄工造进一步发展、闭上眼睛都无法忽略的一个瓶颈问题。   徐怀推动中西数理交融,突然将一部分兴趣转到天文历学上,司空府很多人都不以为意,但轴承的试制,却吸引内部极大的关注,各个部门也是不厌其烦的出人出力,两年间进行了无数次的试验,甚至很早就拿出大量的试制品进行检验。   在世人都期待能早日还都汴梁,期待司空府能进一步对河东、关陕发动收复作战,直至彻底收复沦陷敌手多年的故土之时,徐怀却将主要精力投在世人所不屑的奇技淫巧之术上,襄阳那边当然有很多人不解。   绍隆十一年元月,鱼梁洲铁桥的三十二组桥墩正式建成,两侧的大堤挖开,十数艘大船驻泊在桥墩之间,上千匠工站在甲板上、桥墩上,将一只只巨大的、动辄数千斤、上万斤重的钢铁构件吊上桥墩进行铆接组装——那一颗颗巨大的铆钉也是在桥墩之间拿火炉加热半融化,镶嵌入不同的构件孔洞之中锻打固定。   徐怀这时才再次来到襄阳东郊的汉水之畔,饶有兴致的看着鱼梁洲铁桥如火如荼的修建现场。   虽说京襄的工造体系还太简陋、粗糙,但是能亲眼目睹鱼梁洲铁桥建设,还是他一手推动,胸臆间自有一股豪情荡漾:   他所创造的,终究是世人所莫及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长堤   在筑堤排干河水的鱼梁洲东水道之中,三十二组巨型石砌桥墩,最高一组的桥墩高近十二丈,每组船型桥墩厚达两丈、阔六丈,宛如一樽樽庞然巨物矗立于河道之中。   桥墩顶部预埋大型的承托钢铁构件,然后将一根根重逾两千斤、长逾六丈的槽型钢铁件,与承托构件进行铆接,形成铁桥的基座,在基座之上铆装纵横交错的拱形结构,才是真正的桥身。   铁桥的结构看似简单,简单得就像是搭积木,但工造司与泌阳府衙为造鱼梁州铁桥常年维持征募两千辎兵、匠工,在关键节点施工时曾多次征募过上万辎兵、民夫参与建造。   虽说后续的桥身铆装要快速一些,但等铁桥真正建成,总计耗时也要超过三年,耗用铁料高达六百万斤。   之所以耗用如此巨量的铁料,一方面是提高桥梁自身的结构强度与承载力,同时总重如此之巨的铁构件压在桥墩上,也能令桥墩更加的稳固,确保汛季桥梁自身对上游洪水有足够强的抵抗力。   待鱼梁洲铁桥最终建成,预计要投入的钱粮将超过一百六十万贯。   这还亏得鱼梁洲南端的鹿门滩,在地势上与东岸的鹿门山相接,基岩河床较浅,方便桥墩得以较低代价的座落到基岩上,要不然光三十二组桥墩的造价就将高得难以想象。   文横岳当年在襄阳征募民夫在隆中山北麓修建新城,将襄阳城域扩大两倍,外加修建一批宅院,耗资也才八十余万贯钱粮。   要不是鱼梁洲铁桥就直接修建在襄阳城以东的汉水之中,叫人登上襄阳东城楼,或走出襄阳东城门,就能眺望到,史轸、韩圭、刘师望、徐武碛、陈子箫等人,绝对不会赞同在当下收复战事还没有结束、军资都还吃紧的节骨眼上,去耗用如此之巨的钱粮去修鱼梁洲铁桥。   鱼梁洲铁桥作为世人难以想象的艰巨工程,在襄阳城东的汉水河道之中一天天成型,就本身就是司空府实力的展现,令朝野人心少些躁动。   而自绍隆八年底收复河洛、郑汴等地之后,虽说没有再发动大的会战杀入郑陕、河东等地,齐鲁大地也还在赤扈人及降附汉军的控制之下,但小规模的战斗,一直都没有停止。   因此隔三岔五,就会有百十颗拿石灰封存的敌卒头颅,或三五十名战犯押送进襄阳受审,拉到东城门刑场公开斩首或绞杀,再将尸首吊绑起来示众一段时间,等新的一批战犯押送过来再行替换。   再一个,就是选锋军新编第三、第四镇两万骑兵,这两年来都主要驻扎在汉水东岸的鹿门山军营里操练。   目前以布曲寺为首的色莫岗、木雅热岗地区已经选择归附大越,色莫岗以西的吐蕃割据势力降附与否,还在谈判中。   除了受限于邛崃山有限的交通条件以及遥远的路途,同时又需要将大量的资源用于在抚羌、汉源等地招募、操练羌彝番兵,用于在贡嘎山以西等地修建驿站,一步步加强对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地的渗透、控制。   因此当下通过邛崃山往京襄输入的马匹,规模还没有办法一下子提升太多。   同时又为了保证汝北马场能尽早形成规模,前期通过邛崃山输入的马匹,还要确保相当比例乃是引进的优良种马,加上诸军对战匹的需要都相当迫切。   因此每年也仅能挤出三四千匹战马,专门用于加强骑兵部队的建设。   当然了,司空府也不可能等到战马都凑足之后,再去启动选锋军的扩编,甚至也没有循序渐进的意思。   绍隆八年底、九年就在襄阳大规模修建营舍,新增选锋军第三、第四镇编制。   楚山行营在早年仅辖淮源等有限防区之时,徐怀就注重骑兵、马步兵及甲卒的梯队建设。   除了少量精锐骑兵,从早期的行营,到后期的制置安抚使司,再到此时的司空府,诸军一直保持较高的马步兵占比。   徐怀治军,就没有“兵为将有”的说法。   选锋军进行扩编,也是直接从天雄、靖胜、骁胜、宣武四军抽调有一定骑射基础的马步兵精锐及基层武吏,又从原选锋军左右镇抽调以孙延观、徐惮为首的骨干军将,共同组建选锋军第三、第四镇骑兵部队。   一次性投入的战马数量不足,前期骑射战术及与重甲步卒配合作战的操练,也是先用普通的驮马代替。   两三年时间过去,选锋军第三、第四镇骑兵部队也初步形成战斗力。   这些年来,襄阳府军加皇城司的亲事亲从侍卫军,总计也就五千多人马。   徐怀没有在襄阳另外组建司空府掌控的宿卫禁军,以保证更多的资源都用于收复战事及各地的生产恢复上。   不过,有选锋军第三、第四镇常年驻扎在汉水东岸操练,也很好的保证襄阳城里的人心平静如水。   鱼梁洲铁桥距离最终建成,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徐怀这次也是乘船从东岸军营渡过汉水,从鱼梁坪码头登岸。   十数武卒簇拥着一辆马车停在鱼梁坪码头南侧的滩地上,马车主人一直都正站在河堤上眺望鱼梁洲铁桥的建设情形。   马车主人这时候看到十数艘大小战船往鱼梁坪码头停靠过来,然后有数百侍卫甲骑先行登岸,先是一阵惊讶,转而又思虑起来。   徐怀这次来襄阳,虽然事前早就知会周鹤、顾藩、钱择瑞、潘成虎、晋龙泉、徐忻等人,但他不喜声张,不喜繁琐的仪礼,拒绝周鹤等人出城相迎,明令不让潘成虎提前准备什么。   不过,除了乌敕海等随行将领以及诸多侍卫武吏外,潘成虎、孙延观、徐忻、晋龙泉等人又怎么可能全无准备?他们早就在汉水两岸安排一些明岗暗哨,确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缨云公主今日出城到鱼梁坪码头,也早就禀报给徐怀那里,却是有意没有让人去惊扰;徐怀没想到他们乘船自鱼梁坪登岸,缨云公主也没有回城去。   逃京事变之后,司空府事实上已经通过徐忻、晋龙泉掌控的皇城司,将绍隆帝进行软禁,但徐怀禁止下面人对缨云公主及齐王府加以限制,甚至还将早年先帝侍卫亲从出身的五百齐王府侍卫武卒及家小都从建邺迁来襄阳,由齐王府独立统辖。   徐怀自始至终没有将胡楷召回襄阳,朱沆也一直留在荆南,但除了陈由贵等先帝遗臣外,徐怀还是不顾史轸、韩圭等人的反对,用胡楷之子胡渝出任主管王府事务的齐王府詹事;顾藩兼掌的户部每年单独拨五十万贯钱粮由齐王府自行支用。   既然没能避开,徐怀登上鱼梁坪南侧新筑的长堤,看着缨云已有雍容之姿的美脸,禁不住回想起汴梁初见时的那张稚嫩的小脸。   自建继帝因病驾崩后,徐怀已有十年之久,没有直接面对缨云了。   第二次淮南会战,徐怀孤身赶赴建邺勤王,从头到尾都没有进过建邺城。   虽说逃京事变发生时,缨云公主与武威郡王都站出来安稳建邺的局势,但徐怀差不多等局势彻底稳定下来才赶到建邺推动迁都之事。   而当时已经决意要将绍隆帝实施软禁,也不可能真听朱沆忽悠拥立齐王为太子,徐怀心里也是难堪,事事避开缨云。   韩圭、刘师望、陈子箫等随行将臣上前给缨云公主行过礼后,就要退下去,缨云说道:“还请诸公留步……”   韩圭、刘师望、陈子箫、潘成虎等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缨云公主意欲何为。   照理来说,不论是不痛不痒的寒暄几句,又或者有什么事要找徐怀,他们似乎没有站在一旁的必要吧?   当然,缨云公主既然都说出口了,众人也就不动声色的站在长堤上。   徐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着青碧汉水,在从鱼梁洲拐弯后悠悠往南流淌。   “司空府花费这么大气力,建此铁桥,大概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还都汴梁这事吧?”缨云有如晨星一般的明亮眸子,盯着徐怀冷峻的侧脸,张口问道。   徐怀点点头,说道:“前朝末年,长安、洛阳早就在战乱中荒废,而藩镇势力又在汴梁经营百年之久,立朝之初汴梁就是天下雄城。太祖皇帝龙兴于汴梁,体恤民生,又考虑到汴梁有蔡汴之河以通江淮,才最终定都于汴梁,没有另择新址……”   汴梁能成为大越国都,是由种种历史因素造成的,并非是最优的战略选择。   然而襄阳很多切切念念想着还都汴梁的人,对这点认知并不透彻。   有些人知晓这点,但仍然迫切想着还都汴梁,有的是纯粹更看重还都对收复中原的象征意义,有的则是看重这象征意义背后所蕴含的东西;而这几年葛家在浙西、高家在西秦也并非完全的安分守己,还有事没事,隔三岔五上疏奏请绍隆帝立齐王为太子。   徐怀禁止下面人去监视齐王府,他这些年也没有去面对缨云公主,一时间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能大而化之的解释一二。   缨云幽幽说道:“除开你说的这些,还都汴梁多少也会给世人天下底定的错觉,觉得以往种种权宜之计到了拨归正途的时候了,指不定又另有一番风起云涌吧……”   听缨云这么说,刘师望多少觉得有些惊心动魄,下意识抬头朝徐怀看去,见他脸色略显阴沉,又忙撇过脸,余光扫过韩圭、陈子箫、潘成虎,却见陈子箫脸色沉毅,似乎完全不觉得缨云公主这话有什么不妥,潘成虎只是简单的咧了咧嘴,而韩圭嘴角浮出一丝晦涩莫明的浅笑。   徐怀看着缨云明媚却无锐利的眼眸,却是有些困惑了,淡淡说道:“或许吧。”   “若非今日在此相遇,我也没有勇气问你一些话,”缨云咬着嘴唇,看着徐怀有如渊海的眼睛,说道,“现在是还没有谁会在齐王府说什么怪话,但缨云也晓得市井之间已有一些取而代之的传言,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或者在琢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取而代之的契机?”   听缨云公主问出这话,刘师望都想落荒而逃。   对如此敏感之事,史轸、韩圭等人自然明里暗里都有推进。刘师望当然不会反对,最终也会附从众人,但他内心深处也不愿直接去面对,更不要说去参与这些事情。   这或许也是陈缙、余珙、杨祁业乃至刘衍、钱择瑞等人的选择吧?   徐怀有些苦涩的说道:“殿下多虑了。”   “你无需跟我讳言的,”缨云说道,“京襄以及河淮所行之策,迥异于天下,你若不行最后一步,天下必生反覆,你也不可能坐看一生心血毁于一旦。不过,你又是爱惜羽毛之人,想必内心也不愿辜负父皇的信任,对他的遗女孤儿行逼迫之事,你心里想的是效仿魏武遗风吧?”   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半生称霸中原,但其临死都没有称帝,最终由其子文帝正式开创魏朝。   听缨云公主拿魏武遗风说事,陈子箫禁不住定睛朝她打量了两眼。   徐怀负手看悠悠汉水,没有吭声。   缨云继续说道:“效仿魏武遗风,你或许能保全羽毛了,你也有信心三五跳梁小丑翻不出你的手掌心,自有从容气度看这天下云卷云舒,更不需去做什么逼迫之事。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继承人在你百年之后,也能有这样的从容、自信?你又有没有想过,司空府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从容、自信及耐心呀?”   听缨云公主这么说,潘成虎禁不住嘿然朝韩圭看去。   “我与寅儿生于大越皇族,既是幸运,也是不幸,但倘若不想有更大的不幸之事发生,你就不能只爱惜你自己的羽毛,”   缨云说道,   “寅儿之前尚且年幼,对世事懵懂无知,也不识权势是为何物,但他总有一天会长大成年,我也没有办法保证他永远都不受他人挑拨。要想寅儿不滋生妄念,无过是早早断了这层妄念,唯有如此父皇才能瞑目于九泉之下。当然,你也不要觉得这么做会辜负了父皇。父皇驾崩之前,那封诏书没有写完,就静静的搁在御案之上,实际并非是我主动拿起那封诏书询问父皇,而是父皇当时已经口不能言,指着那诏书坚持要我拿起来的。这个秘密我藏到今天才说出来,希望你不要怨我,但你应该知道两者是有一些区别的!”   听缨云公主吐露这个秘密,韩圭也禁不住露出喜色。   那封没有写完的遗诏,是缨云公主拿起,在得到建继帝的默许之后再送到徐怀手中,又或者就是建继帝要缨云确保送到徐怀手中,对外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封遗诏最后落入绍隆帝手里,都已经不存在了。   不过这两者的微妙,对破开徐怀的心障却有本质的不同。   前者乃是建继帝迫于当时的形势,不得不使徐怀专擅行事;后者则是建继帝生前以一切相托。   “娶我吧,让一切都顺理成章,不要叫我再等了,你知道我是愿意的。”缨云说过这话,便朝车驾走去,留下众人在长堤之上对望…… 第二百六十章 婚事   城西新建的都亭驿乃是两百余间屋舍鳞次栉比的建筑群,这一日先是皇城司派员将都亭驿里里外外都检查过一遍,午后就有选锋军先遣侍卫接管内部的守卫,驿舍附近的街口巷道则由襄阳府军把守。   虽说徐怀不喜铺张,但附近民众看到驿舍内外守卫森严的架势,也都知道今日不同往时,必然是有极重要的人物要入住都亭驿之中。   周鹤、顾藩、钱择瑞等人车驾也早早赶到都亭驿在此恭候。   一路车马劳顿,徐怀简单寒暄几句就先往起居院舍洗漱收拾一二,等换身衣袍再出来与诸公畅谈。   韩圭却是不顾路途的疲惫,拉住刘望师以及潘成虎、陈子箫二人,先陪同周鹤、顾藩、钱择瑞诸公先往宴厅叙旧。   在宴厅坐下,韩圭也是迫不及待的将鱼梁坪长堤发生的事情,说于周鹤、顾藩、钱择瑞等人知晓。   “真的?”周鹤、顾藩二人皆是惊喜,钱择瑞则是又疑又喜。   “那还能有假的?”韩圭笑着反问道,“我与刘公、子箫、潘公皆在长堤之上,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缨云殿下身边可有人在?”周鹤问道。   周鹤不是怀疑韩圭拉着刘师望、钱择瑞、潘成虎一起编造谎言,而是考虑到整件事后续谁来推动下去。   他们这边显然不能太过迫切、急切,不然很难避免给世人留下“相行逼迫”的错觉,最好还得是与司空府关系不那么密切的先帝遗臣出面张罗。   若非如此,难道他们想不到这点?   最合适的人选,周鹤此时也能想到两人,一是胡楷,一是刘献,但是又要如何说服胡楷、刘献愿意出面?   胡楷、刘献二人此时都不在襄阳,就算他们人在襄阳,也不可能拉着他们直接跑到缨云公主跟前求证吧?   倘若齐王府有人在场,加以佐证,就能省去一些尴尬。   “齐王府宾客袁枢当时就在缨云殿下身边。”韩圭说道。   “袁枢在场就好。”周鹤拍着大腿,兴奋得斑白胡须都抖动起来。   袁枢早年就是胡楷僚属,曾出任蔡州防御使司主簿,又曾在枢密院任佥事官。   胡楷被贬横州,袁枢亦从枢密院去职;只因他年岁已大,就没有随胡楷、胡渝父子前往横州赴任。   逃京事变之后,胡渝归京任齐王府詹事,袁枢也入齐王府任宾客,教导齐王赵寅课业。   “韩先生以为胡公、刘公谁更适合出来做这个媒?”顾藩双手撑住长案,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的询问韩圭。   袁枢、胡渝既是缨云公主身边的臣属,又是胡楷子僚,由他们将消息传出去,自然能取信于人,当中能省去太多的麻烦。   “周相、顾相或可荐刘公为齐王傅。”韩圭说道。   建继帝于襄阳登基即皇帝位,刘献时任荆湖北路经略使。焦陂之败,致宣武军覆灭,刘献削职为民,后建邺帝又用刘献出知武州,协助高峻阳整饬西秦岭防务。刘献受高峻阳排挤,矛盾日益深重,最终于绍隆四年致仕。   迁都襄阳后,徐怀曾想举荐刘献,但为刘献所拒。   不过,在韩圭看来,刘献依旧是比胡楷更合适的人选。   不是说胡楷资历不如刘献。   相反是胡楷资历太足了,韩圭以为胡楷或许会默认一些事情,却不愿意亲自站出来为这事奔走。   逃京事变之后,史轸、韩圭以及顾藩、周鹤等人就已经在考虑禅让之事,在他们眼里,甚至绍隆帝以及此时仍然被囚于漠北的天宣年都不是最主要的障碍。   前朝末年,恭帝幼年登基,太后临朝称制,国人相疑,太祖皇帝众望所归,黄袍加身,接受恭帝禅让即皇帝位,开创大越延续迄今逾一百七十年的基业。   因此从大越的法统上,天子昏聩无能,致天下亡疲,众望所归者禅继皇位开创新朝,还是颇有一番说辞的;至少朝野并不会有太激烈的反对声音出现。   反对者如葛氏、高氏,都很清楚这一点。   因此近年来他们一方面上表奏请还都汴梁,一方面在其辖境宣扬建继帝的功绩,奏请立齐王寅为储。   天下倾圮之际,建继帝奔走河洛、河中、泽潞御虏,于襄阳登基又殚精竭虑组织天下兵马,建立秦岭-淮河防线,保住半壁江山,为大越赢得难得的喘息之机,这是谁都无法抹除的功绩。   且不管徐怀功绩如何,但他得建邺帝拔擢草莽之间,却又是世人所公认的事实。   第二次淮南会战时,建邺水师为赤扈歼灭,建邺城外虏骑驰骋杀戮,魏楚钧曾主张立齐王为储,以拉拢先帝遗臣,挽回潜邸系及绍隆帝破灭的声望;奈何绍隆帝未从其计,以致彻底失去先帝遗臣一系的支持。   要不然的话,现在大越朝野是什么格局,还真难预料。   虽说时至今日司空府权势更大,声望更隆,甚至此时就着手安排禅让之事,也没有问题,但历史评价却难逃瑕疵。   历史评价并非是虚妄的,也并非简单是个人身后之名的权衡,而是要考虑“得国不正”的历史评价,极可能会给新朝埋下动荡的隐患——此时朝野反对势力并不单纯就葛伯奕、高峻阳这些人,更主要的还是从内心深处畏惧以及抵触新政的,庞大之极的士绅群体。   缨云公主与徐怀的婚事,除了能最大限度消弥日后动荡的隐患外,更能解决眼下很多悬而未决的难题。   钱择瑞、刘师望、刘衍、杨祁业、陈缙、凌坚、余珙、余整、韩文德、乔继恩、陈由贵等先帝遗臣,从此可以真正放下心障,彻底融入司空府。   朱沆、胡楷、刘献等人算是先帝遗臣的顽固派,可以预见他们的态度也会因婚事会发生变化;韩圭、顾藩他们甚至希望由刘献出面推动婚事。   顾继迁、顾琮父子所主掌的东川路,这些年来与京襄(楚山)协同作战密切,也保持较好的私谊。   然而在逃京事变之后,哪怕与司空府的协同作战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双方军事合作层面的联络没有中断过,也无意加强对东川路地方的控制,州县官员始终接受中枢的任命,但哪怕是在韩时良率龙武军做出选择之后,顾氏在根本性的抉择上却依旧保持沉默。   说到底顾氏还是以先帝遗臣自居。   没有办法,先帝遗臣还是太要脸面了:   刘献不仕,胡楷闲居横州不归襄阳,而刘衍、钱择瑞等人也多次表示要致仕还归田园。   然而也恰恰是这些人太要脸面,汴梁沦陷后天下才没有彻底的崩坏。   要不然楚山也是独木难支。   缨云公主与徐怀的婚事,使得徐怀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先帝的政治遗产。   这不仅能令胡楷、刘献等人不会成为日后的障碍,不仅能令骁胜军、宣武军以及靖胜军也将变得与天雄军、选锋军再无区别,彻底成为司空府的嫡系,东川路的问题也将随之迎刃而解。   要不是他们这边不能表现得太急切,周鹤都要拉上顾藩等人赶往齐王府,给缨云公主问安去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潭州   荆南制置安抚使后宅的小园里,竹篁小亭之中凉风习习,却没有七月潭州治长沙城的酷热,朱沆与女婿周延坐在小亭里对弈。   朱桐与忠心耿耿的老家将吕文虎,立在一旁说话。   “吐蕃那边是艰苦了一些,我前次走了一趟,都脱层皮回来,但吕靖想更上一层楼,还得咬牙在贡嘎山多坚持几年,”朱桐悠哉的摇着蒲扇,说道,“谁功劳多、谁更能吃苦耐劳,司空府都有帐算得清清楚楚,不会亏待了谁。再者说了,开疆拓土这是要进青史的。我真要在使相跟前求情,将吕靖调回内地,到某个州府当个都指挥使、都虞侯,或者直接塞到徐心庵手下任事,都不是难事,但吕靖他自己乐意吗?”   缨云公主与徐怀大婚的消息传出后,朱桐却担心他父亲那榆木疙瘩一样的脑筋,仅是写信相告或不能令其抹下面子转变,这次特意告假携妻儿来到潭州探望。   如今朱芝携妻儿在黎州坐镇,朱桐则将家安在襄阳。   朱沆除了老妻及吕文虎等家将奴婢随同来到潭州赴任,此时大女儿朱多金一家也住在潭州。   汴梁沦陷后,朱多金新嫁夫周延原任浙东路润州通判,逃京事变发生时,因其父病逝辞任归家守孝而逃过一劫;周延守孝期满后,就与朱多金二人带着奴仆,赶到潭州投奔朱沆。   朱沆身为荆南制置安抚使,周延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又担任过知县、通判等差遣,朱沆举荐周延,又或者使周延前往襄阳,参加吏部的选官,谋个一官半职,自非难事。   却是朱沆拿两个儿子没辙,却也不愿向司空府低头,因此周延在潭州晃荡了两年,一直未授实职。   却是吕靖等朱府家将子弟,随朱芝赴任黎州之后,或在黎州出任吏事,或从军协同燕西郡国征战,都有不错的发展。   不过,吐蕃终究是苦寒之地,令父母家人牵挂。   吕文虎的妻子乃是朱桐的乳娘,这次见朱桐来潭州探亲,就忍不住求情,想将儿子吕靖调回内地任事。   朱桐没办法跟吕靖的母亲讲道理,只能跟吕文虎唠叨几句。   吕文虎笑着说道:“吕靖早就成家立业了,凡事自有主张,哪里轮得到我这个老家伙去唠叨?”   “大婚日子定在冬至,但此时各种筹措,都是谁在做?再个,大婚之后缨云她倘若去了泌阳,齐王怎么办,也要跟着去泌阳吗?”朱多金好奇的问道。   “大婚之事,襄阳这边都是舅舅府上在张罗,”朱桐说道,“泌阳正紧急给齐王专门建一座府邸,虽说不大,却是能供一部分人暂居,也方便缨云照顾,等齐王成年之后再回襄阳不迟!”   “那个小寡妇能有什么见识?”朱多金对她舅舅武威郡王赵翼当年离开桐柏山时,竟然将临时搭伙的小媳妇带出来接受册封郡王妃,一直看不顺眼,此时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嘀咕道,“这么大的事情,真要都交给她去做,指不定闹出什么不体面的笑话来!”   “是啊,舅娘她心里也直发忤,怕诸事思虑不周到,还想推脱不肯接手呢,却不想现在汴梁城里除了她,又哪里找得到能信任,又懂这种种规仪的人啊?”朱桐说道,“你跟娘却是懂的,但你们都在潭州,也是鞭长莫及啊!”   “我跟娘却是可以回襄阳小住一段时间……”朱多金窥着父亲朱沆的脸色,小声嘀咕道。   “离开襄阳也有好些年了,迁都时就短短住了两个月,一晃三四年过去了,也该回去看一眼了。”荣乐郡主意有所指的附和说道。   “就怕爹爹身边离不开娘照顾……”朱多金说道。   “他这老家伙有什么需要我照顾的,我看他巴不得我去襄阳,他好出去花天酒地!”荣乐郡主不忿说道。   “……”朱沆不想听老妻、长女站亭子里一唱一和的挤兑自己,将棋子扔棋盘上,头也不回的走出小亭,往偏院走去。   “你看看,你爹到潭州后,脾气可是一天天见涨了,稍有不顺心的事就使脸色给我们看,可越来越有封疆大吏的架势了;好像是我们这辈子欠他似的。”荣乐郡主气鼓鼓的说道。   朱桐笑了笑,跟着他父亲朱沆身后,往偏院追过去。   见朱桐从后面追过来,朱沆说道:“你娘、你姐姐乐意去襄阳张罗,你且领她们过去就是了,我还能将她们绑在潭州?”   “父亲以靖平天下为志,此时盛世将开,父亲为何又郁郁寡欢?”朱桐问道。   “真能如此轻易就迎来盛世吗?”   朱沆还有颇有疑问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拍庑廊围栏,示意朱桐坐下来陪他说说话,问道,   “收复河洛、郑汴已经有两年多了,司空府打算何时收复齐鲁,又何时杀入关陕、河东,拯倒悬之万民?齐王长大成人之后,又如何处之?此外,新政在京襄、河淮等地铺开,乃是这些地方皆残,而京襄这些年又有数万老卒退役还归地方。不过新政想行之荆湖、江淮,就非易事,而天下终有靖平之日,等到武偃文修之时,司空府又以何法治天下?”   “这些可都是司空府的绝密消息,爹爹可真想听?爹爹,你可想清楚了,这张网钻进去,可就没有脱身的机会了啊?”朱桐开玩笑道。   朱沆也没有心情跟朱桐斗气,形势已是如此,他更关心往后局势能否更平稳的过渡,不出什么动荡。   朱桐说道:   “北伐之事,司空府一直都没有放松筹措,但选锋军的扩编、龙武军的整编都需要时间,因此停顿了两三年,但此时条件已经基本成熟,也许入秋后就会发动,不一定要等大婚过后……”   “……而齐王长大成人,应该可以效仿西燕郡国——徐怀志也不会仅限于收复河东、关陕、河北等地就收兵甲归库、放马归山。目前已经进入司空府的视野之内,除了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吐蕃东部地区以及云燕十六州外,还有河西、河湟、漠南、辽东以及大理等地,这也是司空府近年更积极扩编骑兵的关键。更远一些的,有高丽、扶桑、安南、蒲甘及西域诸邦,将来也不会不考虑,但这些地域远僻难驯,即便勉强征服,也难以直接驯化经制,还需要以世袭藩国治之,到时候不愁没有齐王的安身之所。至于新政延续之难点,司空府诸公也有疑虑,但徐怀说,人力有时尽、物力有时穷,这话并非亘古不变之理。魏晋时一亩十斛,就谓之良田,然今时在荆北稻麦连作,年收四百斤以上才算得上良田,年收五百斤以上的水田也早非孤例。这便是物力之发展,只是千百年来耕种之增长缓慢,因此感受不深。不过,此值大争之世,物力之发展也日新月益。天宣年磁州都作院征募役夫三万余众,年冶铁料二百万斤,便称天下之最,而今日云阳铁场,开矿冶铁募工也仅有三万余众,但年冶铁料一万五千万斤,是磁州都作院七十余倍,是何其之盛也?然而这也非司空府孤例,又比如今时泌阳工造院募工三万余众,纺纱织布可当三十万眷力,又是外人所能想象?然而这一切,徐怀说只是物力飞速发展之始。司空府之所以要解除宗法对乡野之治理,也是为物力发展解开枷锁。不过,江淮荆湖等地,这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司空府不会谋求一蹴而就。虽说在徐怀眼里,这一切才是开始,但已足以横扫天下了……”   虽说在逃京事变后,朱沆出任荆湖南路制置安抚使坐镇一方,但他现在也接触不了代表司空府目前真正实力的几个核心数据。   古来征战,钱粮事也。   司空府已经彻底摆脱钱粮的束缚,麾下又精兵强将无数,之前数次大捷也早就证明了天雄、靖胜诸军即便在野战中也能压制住相当规模的赤扈骑兵,接下来收复关陕、河东、河北等地的战事,又有何悬念?   “你在潭州再多住两天,就带着你娘、你姐去襄阳吧!”朱沆挥了挥手说道。   “姐夫在潭州也赋闲两年多,而此时司空府正是用人之际,”朱桐说道,“使相也一向欣赏姐夫的才干……”   朱桐也不指望他父亲会亲自跑到徐怀面前低头认错,这也不现实,但除了他娘亲、姐姐前往襄阳帮着张罗大婚的布置,他这次赶来潭州,更想着举荐他姐夫入司空府任事。   “你去找周延说去,他若愿意便去司空府任事也无妨。”朱沆说道。   朱桐就等他父亲这句话,转头回小园去找周延跟他姐朱多金,商谈前往襄阳之事。   这次他赶来潭州说服他父亲放下顽固执念,转变态度还是其次,从武州知州任上致仕归乡的刘献也最终同意携子弟重新出山,赶赴襄阳出任齐王傅。   胡楷虽然无意再归襄阳,却也遣长子胡致元前往襄阳,除了往驾大婚,还将参与吏部的选官。   此外,除了以顾继迁幼子顾琦为首,东川军百余中高级将吏也于四月进入泌阳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修习,顾继迁还请求司空府接管金川都作院,负责东川军的兵甲军械的制备及供给……   事实上就短期而言,大婚为下一步北伐收复中原扫清了最主要的碍障;朱桐他父亲以及胡楷、刘献以及顾继迁彻底与司空府合流,再加上之前韩时良改旗易帜,已不怕葛伯奕、高峻阳在浙西、西秦还能搅起什么风浪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席卷   八月中旬的河淮大地,秋风已渐有萧瑟之意,浑浊的黄河水滔滔而下。   数以百计的舟船沿河而下,气势汹汹杀入濮州境内。   大越立朝以来,云燕等地为契丹所占,百余年来为防范契丹铁骑经辽阔的河北平原南下,朝廷在黄河下游有意不筑堤坝,甚至禁止民间修筑堤坝,放任黄河在经过濮、魏等州境之后,在河北平原上肆意泛流——   黄河在河北平原之上没有固定河道,或者说经常性的改变河道,不仅令生活在黄河下游两岸的民众苦不堪言,稍微大一些的舟船也没有办法借助变幻莫测、淤浅的河道直接杀入河北平原。   司空府在收复河洛郑汴等地之后,建造了数座船场因此缺乏大料,虽说只能紧急建造一批中小型战船,补充新组建的洛阳水营、荥阳水营使用,但也不用担心敌军在登州的水师战船能杀入黄河中游水道里来。   同时平燕宗王府,也不需要担心随着司空府在郑汴河洛等地的水营力量逐步加强后,能通过控制黄河下游河道,切断河北与齐鲁(京东)的联络。   不过,随着司空府在郑汴等地的水营力量逐步增强,黄河中游的河道已经完全处于荥阳水营的控制之中,隔三岔五还会有战船沿河而下,深入濮州、魏州境内侦察、袭扰。   濮州、魏州、曹州、郓州等地的敌军对此也见怪不怪。   只是今日从上游而来、长驱杀入长垣县境内的舟船未免太多了一些。   除了战船外,还有大量的民船随行,足足五六百艘之多,仿佛狭长的乌云,完全将长垣县以南、以东的十数里黄河水道遮闭住。   长垣等地敌军这一刻也是风声鹤唳,以为驻守郑汴的南兵终于要对近在咫尺的濮州展开大规模攻势了。   在司空府收复郑汴等地之后,兵锋往北直抵黄河沿岸,东翼则沿泗水东岸展开,也迫使虏兵沿黄河以北以及泗水以东部署防线。   长垣乃是虏兵千里防线的一个节点,周约六里的城池早年毁于战火,此时仓促修缮一番,驻入三千守军,以降附汉军为主,看到南兵气势汹汹杀来,当然无胆出城作战,这一刻只是紧紧关闭城门,派出信骑驰往各地求援。   “嗒嗒”的马蹄声在大地上奏响,数十信骑疾奔出城后,在人烟稀寥的旷野上驰骋。   城池里吹响起低沉的号角声,一队队兵卒拿起来刀枪,穿上铠甲,登上城墙严阵以待。   烽火狼烟也升腾而起,以便快速的向附近的城池传递紧急军情。   黄河在长垣城东南拐了一个大弯,左岸形成一大片开阔的河滩,数百艘舟船靠上河滩,徐惮身穿铠甲,在诸多侍卫骑兵的簇拥下第一批登岸。   徐惮策马驰上一座矮丘,勒马眺望河北平原辽阔的旷野,田野间还有一些衣裳褴褛的农民,神情麻木的朝这边张望,既没有仓皇逃离,也没有欣喜若狂的迎过来。   徐惮又朝数里外的长垣城头眺望过去。   登上城头的守军既仓皇又混乱,看到最先登岸的千余骑兵往长垣城外围驰来,相距三四百步就有人仓皇开弓射箭,箭矢无力的坠落在长满杂草的荒地上。   此次渡河并非突袭长垣城,主力人马通过一座座紧急架设的栈桥登上左岸(北岸),稍作整饬,就绕过长垣城,径直往北穿插而去。   徐惮在侍卫骑兵的簇拥下,最后才与归拢过来的警戒骑兵一起动身北上。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不是长垣,也不是长垣以北的滑县或汤阴县,而是要直插到相州安阳县以北的漳水沿岸,与活跃在漳水上游青龙岭、白砚岭等地的义军部队会合,然后像一颗钉子牢牢盘踞在漳水上游的山岭之中,展开游击作战。   漳水上游不仅直指魏州大名府的西部、北部腹地,横贯河北平原的几条驿路,都集中通过这一地区,坚持在此进行游击、运动作战,一方面能极大牵制东路虏兵入冬之后从北往南输运粮秣人马,同时还控扼泽州潞州横穿太行山联络河北腹地的大动脉滏口陉。   在京西、京南以及徐州行营三大主力兵团正式展开冬季大反攻之前,徐惮率偏师直奔漳水,乃是要最大限度的切断东西路虏兵的联络、增援,最大限度的扰乱东路虏兵从北往南输送粮秣、人马……   ……   ……   近两百年来,黄河右岸(南岸)有过三次大决堤,滚滚河水倾泻到济州境内,与巨野泽、大野泽连成一片,形成一望无际、港汊纵横的大水泊,横亘在济州、郓州境内,四下方圆八百余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   梁山、青龙山、风凰山、龟山、虎头峰、雪山峰、郝山峰、小黄山等原梁山县境内的丘岭,也成为大水泊中一座座岛屿。   河淮沦陷后,不计其数的官兵以及不堪压榨、盘剥的民众逃往大水泊之中,捕渔为生,坚持作战。虏兵屡屡进剿,虽说前后屠戮数万军民,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彻底的剿灭梁山义军。   八月中旬的梁山,半山腰的野杮子树火红一片。   登上聚义崖的余珙极目远眺,水天遥接,数十里外的济州城仅有一道黛青的淡影,蹲伏在晴空之下。   冬季大会战将由京西行营率先从泗水东岸沿线发起攻势。   两年多前梁山义军接受司空府的收编,司空府从沿淮水师及京西行营抽调数百武吏秘密入驻梁山,对梁山水营进行整编;还调来数百匠工,借助梁山原有的简陋船场,新造、改造数百艘战船。   如今的梁山水营,拥有水步军六千余众。   余珙此时来到梁山,将负责指挥梁山水营,歼灭虏兵在济郓曹三州境内未成气候的水军力量,然后借助纵横交错的河汊,将济州、郓州、曹州等十数座城池与平燕宗王府占据的其他地域彻底分割开来,变成一座座孤城,逐一拔之。   ……   ……   沂山、王屋山、中条山、崤山、华山等一座座位于敌我缓冲区或虏兵占领区腹地的山岭,其间有如星密布般隐藏着大量这些年来坚持抵抗的义军营寨。   过去三四年间,这些地区总计有上百座义军营寨接受了司空府的收编,然后由军情参谋司从各行营抽调大量的武吏进行支持加强,又克服一切困难输入必要的补给。   虽说小规模袭扰、游击作战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但这些义军营寨在过去两年时间里,还是以休生养息为主,避免过早暴露实力,但在绍隆十一年的秋季,这些义军营寨都逐一激活起来。   在临近各行营控制区的数十座义军营寨,甚至得到行营主力精锐的直接加强。   与此同时,徐怀也签署总动员令,除天雄、靖胜、宣武、骁胜、龙武及选锋五军战兵,适度扩编到二十五万之外,京襄、淮南两路以及河洛、京西、京南、徐州四大行营驻防区,守兵规模从之前的十万扩编到二十万;诸路州府轮戍兵马也由之前的五万扩编到十万,另编四十万辎重兵马脱离日常生产,分编到四大行营用于粮秣输送及营垒、道路的修筑。   静寂两三年之久的战争机器,在绍隆十一年的秋季,在大越司空、枢密使徐怀与缨云公主大婚的前夕,彻底的开动起来,以横扫一切的气势,发动收复中原失地的最后会战。   ……   ……   平陆城前,仲长卿勒马停在一座山岗之上,眺望黄河水从眼前滚滚而过。   这一段的黄河仅有千步宽窄,也是千古闻名的茅津渡所在。   建继帝当年就是从这里渡河北上,然后翻越太岳山,进入泽州、潞州作战。   仲长卿此时能清清楚楚的将对岸沿崤山、邙山北麓险坡修筑的坚垒雄寨尽收眼底,能清楚的看到源源不断有新的物资、人力从东面洛阳方向而来,进驻到陕州城北面临河的诸多塞垒之中。   平陆县境内的黄河,虽说河道都不甚宽阔,却是黄河进入大平原之前最为险要湍急的一段。   经潼关东出后,黄河为两岸的中条山、崤山夹峙住,水流异常湍急,河道里又险滩礁石密布,历来都有鬼门、神门、人门之谓,是三门峡之名的由来,舟船难行、神鬼莫渡。   虽说洛阳与关中比邻,又有黄河、渭水相接,但隋唐时期,关中气候恶劣之后,土地荒漠严重,帝室数次率文武百官就粮洛阳,又或者将洛阳立为陪都,或者干脆利落直接迁都洛阳,却没有想着将江淮漕粮经洛阳运入关中,主要就是三门峡水道太过凶险、舟船难渡。   这一流段的黄河,南岸崤、邙等山就像屏风一般横亘黄河与洛阳盆地之间,北岸则是中条、王屋两座更为雄奇的山脉像城墙一般紧紧矗立于黄河岸边。   平陆城又恰到好处的嵌入中条山与王屋山之间的狭长峡谷。   因为三门峡水流湍急凶险的缘故,千百年来洛阳兵马征战周边,宁可向西强攻雄奇无比的函谷关、潼关,也不想从陕州渡河强攻平陆城。   因为一旦渡河强攻平陆失利,平陆城南又没有多少缓冲的空间,攻城兵马很容易被反攻的守军赶入滔滔黄河湍流之中,成为鱼虾之食。   然而就在仲长卿所站上游十一二里外,一座悬索桥宛如横空出世凌架于黄河滔滔湍流之上,将两岸的峭壁连接起来。   对这一幕的出现,仲长卿是有预料的。   河洛失守后,曹师雄率残部退守河中府,三四万残兵除了守御平陆、垣曲等城寨外,对黄河北岸、更为广阔的王屋山、中条山以及横亘于泽州与河中府之间的太岳山区已经失去控制。   而随着南朝不断输送人马与钱粮,山区的抵抗军活动日益活跃,甚至肆无忌惮的在紧邻平陆、垣曲的崇山峻岭之中开辟栈道、建造营地;他们却无计可施。   在黄河南北两岸,建造横跨千丈的悬索桥,在别人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毕竟千丈长的铁环索自重太过惊人,一般只能用于浮桥的架设,利用一艘艘浮舟将铁环索承托起来,尽可能降低对两岸固定端的拉扯。   然而京襄所造的铁线索,强度足够以横跨千丈,重量却又仅有铁环索的四五分之一,这才使得架设如此跨度的悬索桥成为可能。   即便如此,平陆城上游的这座悬索桥一次也只能通过两三千斤的人马或物资,但平陆守军无法攻破河洛行营在平陆城西建造的山地营垒,无法摧毁高过水面逾五十丈的悬索桥,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岸的人马与物资,夜以继日的北上。   只要中条山里储备足够的物资,后续还可以通过悬索桥源源的往北岸输送物资,河洛行营进入中条山的人马,完全可以绕过平陆城,直接杀入河中府腹地,甚至彻底切断平陆守军的退路,使之成为困守独城的孤军。   当然,仲长卿以为河洛行营并不会急于杀入河中府,因为京襄大将徐惮率领一支五千人左右规模的精锐兵马,已经从长垣以东登岸,又绕过长垣往北穿插,抵达漳水沿岸就钻入相州、魏州以西的山区。   仲长卿推测京襄必然是要用徐惮这次偏师,不断进袭平燕宗王府从燕蓟、辽东等地征调人马、粮秣,尽可能压制平燕宗王府对黄河下游以南地区的增援,以便其京南行营、徐州行营的主力兵马,以最快速度收复济沂郓曹以及登莱青淄等州。   唯有看到这些地区的收复战事进展顺利,河洛行营才会真正出兵杀入河中府腹地。   然而仲长卿此时能窥破京襄所有的算谋,又有何用?   这个冬季京襄以司空府的名义,除了河洛、京西、京南、徐州四大行营预计将动员可能高达六十万之巨的守战兵马外,顾氏还在东川路集结三万精锐重新杀入子午道,意图一洗数年前丢失蓝田等地的耻辱。   特别是这次即将全面展开的大会战,京襄前期可以有重点的将近四十万精锐兵马都集中到东线攻城拔寨,而镇南宗王府、静惮宗王府在关陕、河东的兵马,却因为路途遥远,又或自身还没有从重创中恢复过来、实力不足,没有办法给予增援,平燕宗王府这个冬季能独自承接下如此巨大的压力?   大势已去矣! 第二百六十三章 沂州   赤扈崛起于漠北,迄今犹不足五十载;而在吞并契丹故地之后悍然南下,铁蹄践踏中原亦只有十六七载。   这些年来赤扈铁骑也不是没有遭遇过挫折。   不提崛起之初赤扈几度曾被敌族逼入濒临灭亡的边缘,便是在统一漠北、漠南诸部之后,征服契丹、党项也都非一帆风顺,前后都经历三次大规模的远征作战。   因而十三四年来,兵锋屡屡受挫于淮河以北,不能越雷池半步,在很多赤扈人的眼里,这些都是鲸吞中原所必需承受的挫折,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制霸天下的信心。   颍州惨败后,随后郑汴、河洛等地相继得而复失,镇南宗王府将中路防线收缩到黄河北岸,甚至主张进一步放弃河东等地,但平燕宗王府却拖延三四年,都没能下定决心放弃黄河以南的占领区,将兵马完全收缩到黄河以北去。   这里面除了平燕宗王府有很多将吏心存不甘外,更主要的还是远在漠北的王帐大臣们,大多数都没有认识到,或者不愿意承认南朝短短十数年间,就从之前软弱可欺、随意拿捏的无能,摇身变得如此的强大、不可摧折。   对现实没有清醒的认识,谁愿意轻易放弃鲸吞中原的雄心壮志?   相比较镇南宗王府在颍州会战所遭受到的惨败、重创,平燕宗王府在第二次淮南会战中的失利,只能说是一次受挫,而如今也过去五六年了(平燕宗王府在颍州会战里损失的兵马较为有限),损失也早已弥补过来,军事实力甚至可以更胜往昔。   入秋后,看到南朝以一支精锐偏师渡过黄河后直插漳水沿岸,又在原隶属于京东西路北部的济曹等州境内动作频频,平燕宗王府基本能判断南朝悍然发动冬季会战,前期重点会落在黄河中游两岸、原南朝京东西路北部地区。   这也是平燕宗王府东路占领区的腰腹部位。   然而平燕宗王府并没有调集大股兵马往魏、濮、曹、郓等地增援而去,与南兵在黄河中游沿岸进行大会战,而是将一支支精锐骑兵,通过青淄等地,通过横跨齐鲁大地中部地区的沂蒙山地,往南部的沂州地区集结,意图与往沂州南部地区推进的龙武军主力进行决战。   一方面平燕宗王府不认为以韩时良为首的龙武军势力,在投附司空府后会立时得到充分的信任,不觉得以龙武军为主的徐州行营,战斗力在短短两三年间会得到多大的提升,能与司空府嫡系的河洛、京西、京南行营相提并论。   平燕宗王府也自知此时没能与南兵全面会战的实力,但倘若要各个击破,倘若要在冬季会战之初就先重创或击溃一支南兵主力,降低其他方向承受的压力,则没有比徐州行营更合适的目标。   另一方面平燕宗王府以为徐怀入主的司空府未尝没有借战事进一步削弱龙武军势力的意图,冬季首战选择南线与徐州行营主力进行决战,无疑有更大的胜算。   而他们倘若能在沂州南部率先重创徐州行营主力,也必然能令南朝江淮腹地的软弱处再次暴露出来,迫使南朝放弃对河东等地的侵取意图。   退一万步讲,平燕宗王府往沂州境内集结兵马,倘若现在就迫使南朝提前从河洛、郑汴等地大规模抽调兵马增援东线,他们也完全可以在沂州等地转攻为守,同样能化解掉这个冬季其他方向所承受的军事危机。   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将赤扈的骑兵机动优势更彻底的发挥出来。   ……   ……   泗州治宿豫城西,沂水入泗水河湾码头附近,一队队骑兵正通过栈桥鱼贯而下。   泗州隶属于徐州行营辖下。   源出沂山的沂水,流经沂州治即丘、郯城,于泗州宿豫城西汇入泗水,再一同浩浩荡荡汇入洪泽浦中。   因此徐州行营这个冬季要对北面的沂州发起收复攻势,位于沂水河口的宿豫城早就成了行营粮草物资及兵马的集结地,韩时良也将行辕迁来宿豫。   刘师望随这批增援东线的骑兵来到宿豫。   他下船登岸后,看到韩时良、张雄山与提前赶到徐州行营的史琥、邬散荣、孙延观等将,都赶到码头来迎接。   他上前给韩时良、张雄山等人行礼。   在摒弃闲杂人等之后,刘师望取出徐怀的亲笔信函,递给韩时良,说道:   “赤扈骑兵的机动性远胜我军,其五六万精锐骑兵集结到沂州境内,牵扯我部往东线集中的意图非常明显。不过,真要从河洛、京西、京南大规模抽调精锐兵马增援过来,我军就算放弃今年冬季在其他方向的作战计划,也未必能及时集结到徐州以东地区,与东路虏兵主力进行会战——毕竟我军的机动性,还是远远不能与赤扈骑兵主力相比的,大规模步甲转移,耗时太多。使相以为东线目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所有的兵马都从沂州南部撤回来,固守营垒,静待北线先分出胜负,二是徐州行营克服一切困难,这个冬季就在沂州南部与东路虏兵决战。不过,司空府除了两万选锋军骑兵交给韩帅节制外,暂时就无法抽调更多的精锐兵马增援过来了。到底怎么打,司空府会尊重韩帅的决定!”   “有选锋军两万精锐骑兵相助,这一仗大有胜算!”韩时良声音沉郁的说道。   他是可以下令将龙武军等徐州行营主力兵马暂时从沂州南部撤回来,退守宿豫北以、海州以西的营垒防线里。   不过,他们一旦选择从沂州南部撤退避战,赤扈人在东路集结起来的五六万骑兵主力,就随时可以凭借其强大的机动性,通过沂山之间的峡道,快速往青淄以东地区转移运动。   到时候以杨祁业为首、往济州、曹州境内挺进的京南行营主力兵马,倘若不想放弃今年冬季收复黄河中游沿岸城池的计划,就必然要与东路虏兵主力在济州或曹州境内决一死战。   也就是说,除非司空府放弃今年的收复作战计划,要不然必有一路主力,需要承担起与东路虏兵主力决战的重任。   现在看,不是徐州行营,就是京南行营。   而现在平燕宗王府已经是将徐州行营当成软杮子,将骑兵主力先集中到南线沂州来了。   也许徐州行营可以选择避战,将更大的责任交给京南行营承担,也许司空府最终会考虑到龙武军整编两年多时间,战斗力是略差了一些,不会加以责怪,但龙武军也不要想最终能赢得自己所期待的地位。   再说,司空府将半数精锐骑兵都调到徐州,交由徐州行营节制,也是更期待徐州行营能担当大任。   不可能指望不流血牺牲就收复中原,也不可能指望光别人流血、自己不流血!   ……   ……   平燕宗王府将主力骑兵集结于沂州境内,主要还是想着将南朝在其他方向的主力兵马尽可能多的吸引过来。   然而徐州行营没有退却,也没有等待更多的援兵集结过来——那样的话,耗时太长了——徐州行营总数高达十万之巨的步骑主力,兵分数路沿着沂水两岸往北挺进,就注定沂州会战无可避免。   平燕宗王府不可能将五六万精锐骑兵及四五万汉军甲卒都撤入城寨坚守,一旦叫徐州行营主力兵马从容不迫的从外面封死,即便能守住城池,也注定在其他方向会因为兵力不足,被南兵杀得落花流水。   倘若不能吸引南朝其他方向上的兵马增援过来,那平燕宗王府本身也极期待沂州这边能尽快分出胜负,方便其主力骑兵尽快往其他战场转移增援。   这也是利用时间差进行各个击破的关键所在。   随着徐州行营诸路兵马陆续进入沂州南部地区,虏兵也将集结过来的十万精锐步骑开拔到沂州南部的石梁河北岸迎战。   石梁河乃是沂水位于郯城县以北、即丘县以南的一条东西流向的支流,乃是即丘城南的一道天然屏障,也是虏兵迎战北进兵马的最佳战场。   十月二十四日大雾,邬散荣与龙武军大将瞿享率两万步骑首先沿沂水东岸往石梁河以南地区进逼而去,遭遇到趁雾夜潜入石梁河南岸的万余虏骑的伏击,双方在石梁河南岸的旷野中激战,拉开沂州会战的序幕。   邬散荣、瞿享督师奋战,双方在石梁河南岸作战,第一天就死伤惨重,最终都不得不暂且引军后退。   次日一早韩时良亲率主力兵马渡过石梁河求战。   而平燕王除了留七万步骑在石梁河以北列阵相待,他本人亲自率领两万赤扈精锐骑兵从石梁河下游直接泅水渡河,快速绕到徐州行营主力兵马之后进行夹击。   徐州行营大将瞿享、房升景等部兵马留守南岸,相继为虏兵击溃。   其时战场一片混乱,史琥、邬散荣以及韩时良长子韩确统领两万精锐步骑,在北岸紧随韩时良之后,杀入于石梁河北岸列阵的降附汉军阵列,率先将三万多降附汉军杀溃,然后纠集步骑主力于石梁河北岸,与赤扈骑兵主力进行激战。   午后孙延观率领两千余骑兵,强行撕开敌阵的封锁,往北强袭沂州治即丘城。   为方便伤病快速撤入城中救治,同时步骑主力在城南布下多重阵列进行激战,即丘城没有紧闭城门,以致在混乱中被孙延观率部杀入。   孙延观又赶在虏骑增援之前率部占领即丘城,为徐州行营在石梁河北岸坚持作战的诸部兵马拿下至关重要的锚点,一步步扭转战场上的劣势。   夜色降临前,平燕王看到没有获胜的希望,而至关重要的即丘城却意外失守,担心徐州行营主力在即丘城站稳脚步之后,会将兵马往即丘两翼展开,封锁他们北撤的通道,最终选择撤出战场,连夜绕过即丘城,往北撤退……   ……   ……   十一月初六,南阳小雪——星星点点的雪花从阴霾的苍穹飘落而下,载着缨云公主的车驾,在小雪中进入泌阳城里。   虽说战事正烈,大婚之事一切从简,虽说今日才是缨云公主携齐王抵达泌阳城的日子,还不是大婚的正日子,但翘首以盼的民众早已经将南城门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徐武良、卢雄等人虽然不像史轸、韩圭等人身居显位,但作为徐氏长辈,又对徐怀有教导之恩,这时作为接亲大使,与王举、苏老常二人一起早早等候在南城门,迎接缨云公主的车驾到来。   “刘公一路辛苦了啊!”   王举、苏老常看到车驾驶入城门后,朱桐、胡渝等人陪同颔下长须已斑白的齐王傅刘献先走下马车,都迎上前过来行礼。   刘献身为荆湖北路经略使时,虽然率领宣武军在焦陂遭到毁灭性的重创,但当时中原一片糜烂,南方诸路兵马都畏敌如虎,能挺身而出已经是难得珍贵。   因此,建继帝征询徐怀意见如何处置刘献,徐怀激赏刘献难得的抵抗精神,主张宽囿以待。   而在刘献出任荆湖北路经略使期间,也是难得对楚山怀有善意、并与楚山通力合作的高级将臣。而如今已经成为司空府大将的傅梁、程啸,也曾一度乃是刘献的部将属吏。   因此在大婚之事确定之后,徐怀力邀刘献负责齐王府的课业教导,出任齐王傅,司空府上下对刘献自然也有足够的尊敬。   为方便缨云公主婚后继续照看齐王,司空府将紧挨着郡公府的一座宅院改造成新的齐王府。   虽说新王府占地仅有十数亩地,上百间屋舍——除了年仅十一岁的齐王赵寅外,刘献作为齐王傅、胡渝作为齐王府詹事以及诸多王府官员,也都携家小统统住进齐王府里,却也是勉强够用了。   缨云公主在大婚之前,也要暂住新的齐王府里。   “王府还是狭窄了一些,只能先委屈大家了。徐怀原本要过来亲自迎接大家入住新王府,但他刚从衙堂动身,濮州又有紧急军情传来,一时没办法脱开身,只能先托付我们对刘公、对殿下以表歉意!”   周延、朱多金夫妇早就提前赶到泌阳,部署齐王府的一切,因此苏老常、王举将众人迎进王府,也无法额外张罗部署什么,除了齐王年纪尚小,一路颠簸,已经疲惫不堪,由内侍、宫女陪同着先到内宅休息,其他人都在厢殿里休息。   苏老常也略加解释徐怀没有前来相见的缘故。   “濮州有什么紧急军情?”刘献关切的问道。   徐怀并没有等大婚之后再启动北伐,此时对河东、郓济及沂州等地的战事正如火如荼的展开,也由不得刘献不关切。   “韩时良韩帅率徐州兵马收复沂州,虽说付出极大伤亡,但也在沂水之畔重创东路虏兵。特别是歼灭两万赤扈骑兵的捷报传到汴州——我家那混帐小子,以往看着比徐惮要稳重一些,这次却无请示,就纠集柳湖亭等将率两万步骑,径直渡河进入濮州境内,要往魏州南部杀去。此事不在军情参谋司的作战计划之内,徐怀得知此事,不得不紧急召集军情参谋司的将吏,研究对曹郓齐怀等地的作战部署是否需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苏老常无奈解释徐怀这时候被什么事情拖住脚无法脱身过来。   刘献知道苏老常之子苏蕈,与徐惮等人乃是司空府年轻一代的杰出将领代表,稍作沉吟,有些迟疑的问道:“苏蕈小将军这是以为有将平燕宗王府主力兵马都拦截于黄河以南予以围歼的可能?”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家伙,以为东路虏骑主力在沂州遭到重创,就没有往北突围的能力了!他们轻举妄动,现在也搞得司空府焦头烂额啊!”   虽说此仗要是能将平燕宗王府的主力兵马拦截于黄河以南予以围歼,绝对是旷世奇功,但作为父亲,苏老常更担心苏蕈此举本身所蕴含的巨大风险,担心其他诸路兵马衔接不上,苏蕈想要以两万步骑去拦截从青淄济郓等地北撤的东路虏兵主力,无异是螳臂当车…… 第二百六十四章 魏州   苏蕈手握住腰间的佩刀,站在魏州大名府馆陶县的城楼之上,神色肃穆的朝城池之内看去,火势从县衙方向升腾而起,已经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苏蕈率前部兵马,绕开精锐敌卒坚守的大名城,强袭大名府东北侧的馆陶城,千余守军并没能在城头坚持多少时间就被纷纷打溃,或跳下城墙仓皇四逃,或就地扔下兵械投降,但馆陶城里还有百余赤扈本族精锐,却异常顽固,被围追堵截到县衙里也没有放弃抵抗,最后见突围无望,用县衙内囤积的火油及柴草纵火将整个县衙点燃。   入冬后天气干燥,馆陶城又几经战火的摧残,此时城内新建的民宅大多都是茅草窝棚。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短时间内根本就无望扑灭,攻入城中的兵马也只能被迫先撤出来。   馆陶城里还有上万平民,看着火龙在城中蔓延开来,也都惊惶失措出城逃亡。   然而平民的撤退逃亡,远没有攻城兵马那么有序,他们既想逃命,又舍不得微薄的家产葬送在火海里,逃亡之际还想着将一切能带的都带上。   衣物细软、锅碗瓢盆,一袋袋粮食、饲养的家禽,小件的家具等物什还是其次,城里还有牛马等大型牲口以及成百上千辆马车,都争先恐后从狭窄的城门逃出,场面一度混乱之极。   为避免城门被堵死,苏蕈一度不得不下令强行冲散拥堵到城门口的民众,暂时封锁民众出城逃亡的通道,先确保攻入城中的兵马安全撤出。   这也是导致一部分民众丧生火海之中。   徐惮借着云梯,从外侧登上城楼。   馆陶城小,在这寒冬时节站上城楼之上,顿觉一股灼热扑面而来,徐惮啐骂道:“这该日的胡狗子,都他娘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拖几个垫背的,”   见苏蕈眼睛盯着城门内侧的长街上躺着几十具平民尸体,神情似乎不好受,咧嘴笑着说道,   “这城里的人,绝大部分是汉军家小,死就死了,又不是有意纵兵屠之,你还怕司空府会问责下来?好吧,你都将我骗过来了,还是先说说接下来要怎么打吧?唐盘要盯着西边的孟、卫等地敌军,要是杨祁业那边不理会我们,我们两部加起来,只有两万步骑。再说两万人马人食马嚼的,地方上能提供的补给又太少,可没有能力玩太大啊!再者说,我觉得杨祁业也不大可能理会我们。司空府早就定好策略要先打下曹郓两州,以确保明年春后能按部就班的收复京东东路——京南行营这些天来都是照这个方案部署兵马,除了梁山水营外,京南行营也有多支兵马穿插到曹郓两州的腹地。现在突然间提出要京南行营主力放弃攻打曹郓二州,而从郓州北面渡河,杀入濮魏与我们会合,风险太大了。”   苏蕈率部从濮州往魏州大名府穿插时,就派人前往安阳县联络入冬后率部在漳水沿岸运动作战的徐惮赶来会合——毕竟徐惮掌握着司空府在黄河中游沿岸为数不多的精锐骑兵部队,大部队穿插作战,不可或缺机动性强的骑兵精锐配合。   平燕宗王府前期就想着将精锐兵力集中到南线,与徐州行营的主力兵马先进行决战,深知没有能力同时在黄河中游沿岸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也下令濮魏郓济等地的守军选择坚壁清野。   因此目前还没有哪支敌军敢出城拦截苏蕈、徐惮率部在黄河中游北岸迂回穿插。   虽说近十日来,苏蕈、徐惮率部在黄河以北如入无人之境,一路也攻破七八座防守不那么坚决的城寨,但这样的战果,还仅限于游击、袭扰的范畴之内,并没有什么显眼的。   而苏蕈的意图,主要还是想从黄河北岸,将平燕宗王府的占领区切断开,迫使在沂州会战受到重创的东路虏骑主力,要么抛弃黄河以南所有的汉军部队及家小,赶在冬季结束之前,从魏州以东的冰封区仓皇北逃,要么就都留在黄河以南坐以待毙。   大越立朝一百六七十年以来,有意不修黄河下游的堤坝以阻契丹铁骑南下。黄河从濮阳、大名等地往东,河道就四分五裂,再加上源出太行山的大小溪河从西往东在河北平原上纵横交错,在河北东部地区形成类似洪泛区的沼泽地带。   这种地形越靠近渤海,越是严重,而且涉及的地域极广,往北一直延伸到蓟州南部境内。   不要说步卒了,骑兵部队想在非冰封期通过这些地区也千难万难。   目前横跨河北平原的南北通道,主要集中在靠近太行山东麓的濮魏雄定等州境内。   理论上,只要能封锁住黄河中游北岸的濮魏二州,东路虏兵除了骑兵部队能在冰封期从东部近海地区北撤外,其他人马则插翅难飞。   然而要实现这一意图,单凭苏蕈、徐惮目前所率的人马,却有些不足了。   东路虏骑主力虽说在沂州会战中受到重创,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甚至单就平燕宗王府此时在东路还能集结的骑兵规模而言,还是远在京西、京南行营所能集结的骑兵及马步军之上。   理论上需要杨祁业放弃既定的收复郓曹等州的作战计划,率领京南行营的主力从汴州东部渡河,穿插到濮魏等地,与苏蕈、徐惮两部兵马会合,才有足够的兵力,令东路虏骑主力不敢轻易往濮州、魏州扑来,最多只敢趁冰封期没有结束,贴着东部沿海北撤。   然而京南行营除了既有作战计划正在实施中,以及杨祁业作为京南行营都统制,在战场上他对苏蕈、徐惮有节制权,而不受苏蕈、徐惮节制外,以步甲为主的京南行营主力,仓促间想要全盘调整作战方向,不仅补给会成大问题,同时也很难说不会露出大的漏洞叫以高机动性的虏骑主力捕捉到。   “我们不如南下,去打曹州?”柳湖亭凑过来,建议道。   黄河已经冰封,他们现在在黄河两岸转移,方便得很。   “打曹州哪需要我们出力?”徐惮撇嘴说道。   徐惮此时也没有将曹州这样的目标放在眼里,真要按部就班的打,曹州已经是京南行营的囊中之物,需要他们去凑什么热闹?   “现在就想京南主力北上过来跟我们会合,也不现实,”苏蕈说道,“然而我们继续往魏州以东运动,甚至还可以安排一部兵马杀到淄州北部去,将声势搞得更大一些,叫东路虏兵看不透我们的虚实,未必不能将他们留下来……”   战争从来都不是你一刀我一枪、你来我往套路分明的厮杀,更多时候都在不断琢磨、分析对方掩藏迷雾之下的意图与主力动向。   苏蕈还没有狂妄到认为以杨祁业、唐盘为首的京南、京西行营主力会立即放弃拟定的作战计划,都来配合他这次的冒险行动;甚至他这次费了好一番气力,才说服唐盘同意他独立率部离开汴州独立穿插作战。   而他率部突然插到濮魏以东地区,又邀徐惮率部过来会合,主要还是想着最大限度的迷惑住虏兵。   刚刚在沂州遭受重创,被迫放弃即丘、郯城等城、从沂州北撤的东路虏兵主力,真就敢断定他们此时穿插到濮魏之间的兵马,不是京西、京南行营的步骑主力?   在创口都还没有止血,甚至正担心徐州行营主力会继续从沂州北进的东路虏兵主力,在情况未明之际,真就敢集结七八万步骑主力直接扑杀过来?   苏蕈以为这种可能性极低。   苏蕈推测东路虏兵前期更可能会先派遣一两千或三五千规模的骑兵部队杀过来,与濮魏等地的守军配合着,试探他们的虚实。   这样的话,只要他们在濮魏等地,甚至往东往南扩大到淄州北部地区进行更坚决的穿插作战,就有可能为京南、京西行营进行更大规模的兵马调动,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今年的冰封期结束之前,将东路虏兵主力留在黄河以南……   ……   ……   十一月二十五日,泌阳城还洋溢在大婚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之中,清晨时薄雾笼罩天地,天光还未大亮,绝大多数民众都还没有走出家门,就听得“嗒嗒”的马蹄声从长街快速驰过。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今日的马蹄声不同寻常,太密集、持续的时间太长了。   虽说泗沂、郓曹等地的战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河洛行营以及京西行营的主力也随时会渡河杀入河东,但泌阳作为司空府所在,作为司空府的根基之地,一直都留有足够的卫戍兵马。   不过,卫戍兵马主要驻扎在城外的几座军营里,泌阳城内的城卫军及郡公府侍卫兵马规模有限,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大规模出动。   即便平凉郡公日常出行,身边最多也就三五十名精锐骑兵扈卫,不会随随便便就兴师动众。   而这次从南北长街经过,往北城门而去的骑兵,听着就远远超过三五十之数。   骑兵行经的街巷,都已经提前安排城卫军进行封闭,禁止闲杂人等闯入,但细心的人最终估算到出城骑兵的规模至少要超过三千了。   很多人心里又有疑惑,泌阳城里何时驻扎这么多的骑兵部队,而这么多的骑兵部队一早集结起来出北城门,又是要往哪里而去?   ……   ……   选锋军在泌阳城北的军营前,徐怀坐在马鞍之上,目光透过薄雾,注视着校场上集结的兵马。   包括泌阳军事指挥学堂两千学员武吏在内,将选锋军卫戍泌阳的骑兵部队都抽调出来,还包括泌阳府卫军以及驻守云阳、唐河、宛城等地的所有马步军都集结起来,总计六千人马可以说是司空府最后能凑出来的马步兵及骑兵部队了。   “你们不要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我就是将这些兵马亲自送到汴州去,现在唐盘、杨祁业他们哪里可能让我直接统兵上战场?最后留在汴州指手划脚,这事我都未必有子箫他们的擅长,”   徐怀见新婚刚过的缨云拉着王萱、柳琼儿过来给他践行,都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笑着说道,   “再说了,子箫、七叔他们都还盯着呢!”   苏蕈十一月初率部脱离汴州,径直渡河插入濮州、魏州境内,在与徐惮所部会合后,又大规模往魏州以东地区穿插运动,以牵制、迷惑东路虏兵主力。   虽说东路赤扈骑兵主力早在十一月上旬大幅度撤退到淄州(淄博)、齐州(济南)境内休整,但并没有识破苏蕈、徐惮所部的虚实,前期仅派出少量的骑兵部队回到黄河北岸,配合濮、魏等地的守军进行一系列侦察出战,但都为苏蕈、徐惮率部所破。   唐盘、杨祁业二将都很快注意到撤退到齐州、淄州等地的东路虏兵主力的迟疑与进退失据,认识到有可能重创乃至围歼赤扈人在东路的骑兵主力。   他们除了将京西、京南行营少量的骑兵都集结起来,快速投送到魏州以东地区,与苏蕈、徐惮所部会合外,还尽可能将能机动作战,有能力在冰封期对虏骑主力进行围追堵截的马步军都集中起来,往濮州、魏州以及郓州等地集结。   司空府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进行全面的动员,甚至下令河洛行营也暂时停止对平陆、垣曲及潼关等地的作战,下令徐州行营于即丘、郯城等地就地进行休整,暂停从沂山北进,以便将更多的骑兵及马步军抽调出来,往黄河中游两岸地区集结。   这些年,从早期的行营,到中后期的制司、司空府,徐怀都坚持中高级军将武吏每隔一段时间集中起来进行修习,这有助打消诸军派系之间的隔阂,保证诸部兵马通力协助。然而这一次作战,至关重要,徐怀还是决定带上以陈子箫为首的军情参谋司主要将吏,亲自赶上一线督战,确保对东路虏兵主力的围歼作战能顺利实施。   赤扈人南侵十数年来,诸路兵马在这些年的抵挡作战,歼灭的敌军总数,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但真正重创赤扈本族兵马,以颍州大捷的战果最为耀眼,一次就在颍水北部留下两万具赤扈人的尸体。   一次歼灭两万赤扈本族精锐,放在波澜壮阔、席卷天下的战争背景下,看上去似乎有些微不足道。   不过,要是考虑到赤扈本族精锐的规模,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赤扈人为了克服草原千百年血腥争杀、部族更迭,缺乏民族认知的缺陷,在统一漠南漠北时,打碎以往草原上传统的部落统治结构,分封九十五千户,重新构建了草原新的统治秩序。   这也构成了赤扈人最为嫡系的力量所在。   赤扈人在征服契丹、党项以及河东、关陕等地之后,形成百万兵马席卷天下之势,主要就是以嫡系精锐加诸色目骑兵组建的镇戍军,驱役及监管规模更加庞大的降附兵马。   然而真正构成赤扈人统治核心的,始终是赤扈立国时所立的九十五千户。   赤扈新汗登位后,诸子分灶,镇南宗王兀鲁烈作为第二子,继承二十二千户,并在二十二千户所征辟族兵精锐的基础上,吸纳其早期所征服的诸色目部族精锐,组建了总数高达六万之多的镇戍军骑兵。   颍州大捷,看似歼灭两万虏骑并不太耀眼,却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打击了赤扈人最为核心的统治力量。   而平燕宗王府继承二十四千户,在吸纳征服的诸色目部族精锐后,在这个冬季之前其东路镇戍军骑兵规模已经恢复到七万人。   然而除了十一月初在沂州会战伤亡惨重外,平燕宗王府目前约有近九成的镇戍军骑兵都集中在黄河以南、泰沂山脉以北的齐州、淄州两地。   一旦有机会对其给予毁灭性的打击,意义之重大,绝非歼灭三五万投降汉军能及,甚至比直接收复京东东路乃至河北路,意义更为重大。   在拟定冬季会战之初,徐怀甚至都没有奢望这次能重创赤扈骑兵主力,主要还是想着诸行营凭借绝对优势的步甲主力,步步进逼,迫使赤扈人在巨大的军事压力面前不得不一步步后撤,最终不得不被逐出中原。   徐怀在制定诸多作战方案及安排,更主要想的是“逐”,而非“灭”。   赤扈骑兵的机动性太强了,规模又大,作战意志坚定,作战经验丰富。   即便司空府能一次次击退赤扈骑兵,甚至还有机会将其击溃,但没有足够多的骑兵参与后续的追亡逐败,想给赤扈骑兵予以毁灭性的打击,实在太难。   现在有机会围歼东路虏骑兵主力,有机会从根本上重创赤扈人的统治力量,徐怀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要不然的话,将这五六万骑兵放回到草原里,未来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才能将其歼灭掉,从而彻底消除赤扈人对中原的威胁? 第二百六十五章 围歼   进入绍隆十一年的腊月,顿失滔滔的黄河就像一头被坚冰锁困的巨龙,静伏在大地之上,犹不失狰狞之姿。   徐怀登上毁于战火之后一直未得修缮的东明县残破城墙,往北眺望茫茫雪野。   一队队人马正沿着黄河南岸的雪地,从西往东彳亍而行,与北面的黄河仿佛横亘天地之间的两条黑白巨龙,正腾云驾雾,并驾而行。   随着整个冬季收复战事的重心迅速往黄河中游转移,黄河中游南北两岸,除了曹州治济阴、濮州治濮阳、魏州治贵乡以及荡阴等少数城池,依旧在负隅顽抗的敌军控制之中外,其他近三十座县治城池,要么闻风而降,要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克下来。   颍州大捷是扭转敌我力量对比的关键一役,不管赤扈人甘不甘心,大势已然铸就。   郑汴、河洛的收复更是进一步证明了这点。   过去两三年间,司空府虽然没有发动大的收复战事,但驻守郓济曹濮孟卫相怀等地的敌军,在义军持续不断的袭扰下,早已经困顿不堪,士气也是低迷到极点。   济阴、濮阳、贵乡等州治大城,除了都有一部分赤扈镇戍军直接驻守,受平燕宗王府的监管较为严密外,守将也都是这些年铁心跟着赤扈人在河淮地区烧杀掳掠、坏事做绝,双手沾满血腥的降将降臣,他们情知投降也没有活路,因此还是率嫡系兵马负隅顽抗,妄想着东路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至于县治城池的守将,多为早年赤扈铁骑横扫中原时,随波逐流而降,守军又多为从地方收编县兵乡勇,这些年来主要替赤扈人维持地方治安。   此时看到大势已失,又有几人会想着拿项上头颅顽抗到底?   即便有一些人乃是赤扈人信任的降将降吏,但他们手底下的兵卒,又有几人真正愿意拿着刀枪站到城墙上拼死相守,而不是望风而降、一触即溃?   “拿下莘县、鄄城、阳谷三城,陈缙率部前往驻守,与东南方向的巍峨泰山连成一片,基本上封堵住东路虏兵主力从泰山北麓沿黄河西进杀入河淮腹地迂回突围的可能。现在位于齐州、淄州北部地区、黄河下游沿岸的商河、济阳、阳信、乐陵、宁津等城,乃是这个冬季东路虏兵主力北逃的唯一通道……”   从宋州北上汴州,陪同徐怀、陈子箫、韩圭等人登上东明县城楼的范宗奇,介绍起来黄河沿岸最新的势态发展。   此时苏蕈、徐惮已经率部先行攻陷齐州北面的阳信、宁津等城,京西行营除了范宗奇统领后军驻守东明、汴州等,陈缙率部进驻莘县、阳谷、鄄城等城外,杨祁业亲自统率史琥、乌敕海、邬散荣、萧泫、蒋昂、孙延观等部八万骑兵及马步兵,杀入阳信、宁津以东地区,准备拦截东路虏兵主力北逃。   这几乎是从河洛、京西、京南及徐州四大行营所能抽调集结起来的所有机动战力。   随同徐怀从泌阳赶来增援的六千混编骑兵,也在王峻的统领下前往阳谷,与陈缙所部会合,防范镇南宗王府的援兵有可能从井陉或滏口陉杀入河北平原。   “先帝在时,还想着先据淮河站住根脚,然后花二三十年时间修养生息、强壮兵,没想到形势之逆转会来得如此迅疾,”刘师望感慨说道,“此仗若能围歼东路虏兵主力,不要说收复中原故土了,或许仅需十年八年,就可以挥师直指漠北草原了!”   赤扈统一漠南漠北草原立国之时所分封的九十五千户,乃是最为核心的统治力量,这些年栖息繁衍折抵长年累的征战,擅骑射的青壮男丁总数约在二十万左右。   又因为赤扈人立国之后,彻底瓦解掉传统的部族统治结构,初步形成统一的民族认知,如果说让赤扈人将嫡系骑兵都安然无恙的撤回草原,让赤扈人在万里辽阔的漠南漠北草原上,始终拥有十万骑兵规模以上的动员能力,收复中原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但日后想杀入草原腹地,彻底瓦解掉赤扈人对中原的威胁,又或者说想将辽东半岛、大鲜卑山、燕然山都纳入帝国的疆域,那就太困难了。   除了动辄两三千里之遥的远征,需要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除了后勤补给的消耗之大令人难以想象外,更大的困难是很难在万里辽阔的草原之上捕捉到赤扈人的主力进行决战。   汉唐两代,中原王朝最为鼎盛之时,也差不多都用了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间,才彻底瓦解掉曾盘踞草原之上的匈奴、突厥王朝。   此仗若能成功围歼东路虏兵主力,除了能更为顺利的收复中原失地外,更重要的是预计能重创逾三万赤扈嫡系精锐力量。   加上之前的战果,预计能将赤扈人的嫡系青壮男丁削弱到十五万人以下。   看上去仅仅将赤扈嫡系青壮男丁削弱了四分之一。   然而这个世界力量的对比,永远逃脱不了此涨彼消的定律约束。   重创乃至围歼东路虏兵主力,首先能令赤扈内部权力结构失衡。   赤扈上一代汗王驾崩之后,大皇子阔撒是在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三皇子(平燕王)屠哥的支持下登上汗王之位,四皇子、静惮王库思古虽然在诸皇子里军事实力最强,也有争嫡之心,却最终不得不退居其后。   镇南王兀鲁烈、平燕王屠哥在中原遭到毁灭性的重创,是会令赤扈人内部变得更团结,还是矛盾更深,这点是很值得拭目以待的。   重创乃至围歼东路虏兵主力,能大幅降低赤扈人对降附及归降势力的控制。   其中受影响最大、最直接的,就是燕蓟以及大鲜卑山以东辽东、渤海等契丹故地。   这些地区乃是平燕宗王府的封地,一旦东路虏兵被围歼于黄河沿岸,赤扈人对这些地区的统治基础就会被彻底动摇起来。   司空府在收复中原之后,几乎可以毫不犹豫的派遣一支兵力,直接深入辽东、渤海等地,将赤扈人对大鲜卑山以东地区的统治彻底瓦解掉,而不用等到十年八年之后再考虑远征辽东之事。   没有燕蓟、辽东以为藩屏,镇南宗王府残部兵马退守云朔,又有何惧?   司空府在收复云朔、燕蓟以及辽东等汉唐故土之后,再集结兵马杀入河西,仅静惮宗王府一支兵马盘据河西故地,又岂能螳臂当车?   也就是说,真要叫赤扈人嫡系精锐都撤入草原,司空府可能需要三五十年,才能真正组织起一支横扫漠北草原的远征军,但只要此役能在黄河沿岸围歼东路虏兵主力,这个时间就有可能缩短到十年之内。   这一幕怎么叫刘师望不激动、不感慨。   为确保围歼战事能顺利进行,徐怀还从河洛、京西行营以及徐州行营各抽调一万甲卒,正夜以继日的往黄河下游沿岸挺进,一方面是确保从汴州往阳信等地的粮秣补给运输,一方面是预防镇南宗王府会集结仅有的数万精锐,进入河东平原参与会战。   镇南宗王府的中路残兵倘若敢来,徐怀就要让他们也葬送在河北平原之上,以消这些年来中原大地被践踏的苦痛。   现在河洛、京西行营除了在函谷关、茅津渡、孟津、荥阳、虎牢关等地,保留一定的精锐甲卒外,更多是填入诸路州府兵马及守兵,主要还是利用山河之险,将实力尚存、属于静惮宗王府的西路虏兵封挡潼关以西。   这也是收复河洛之后,形势彻底扭转的关键。   河洛居天下之中,利用崇山大川分隔关陕、河淮,令此时实力尚存的西路虏兵,难以参与黄河中下游的军事角逐,而徐怀在与缨云大婚之后,彻底继承建继帝的政治遗产,司空府可以较为彻底的调动整个帝国的军事力量,有重点的倾注全力打一个战场,此消彼涨之下,赤扈人在中原哪里还有挣扎的余地?   想到这里,徐怀不禁想起与缨云新婚之夜的情形,缨云幽居深宫这些年,都快三十岁了,初识人事是那样的羞怯、不堪鞭挞,不知道要如何将内心的热情释放出来,只知像八爪鱼一样的颤抖着抵死纠缠。   徐怀拿手指敲了敲太阳穴,将缨云那依旧如少女般嫩滑、红烫得厉害的躯体以及迄今犹在指端停留的嫩弹触感以及那吸噬般的裹覆感从脑子里驱除掉,将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战局发展上来。   到现在他们对东路虏兵主力的围歼之势已成,东路虏兵要么集结十万步骑渡河,在黄河下游北岸的阳信、宁津等地,与司空府的拦截主力进行决战,要么就留在齐淄等地坐以待毙,等着京南、徐州行营逐一从西往东、从南往北收复齐淄外围的城池,最终将其围困于齐州、淄州,予以围歼。   当然,也不能说东路虏兵反应迟缓。   冬季战事之初,东路虏兵将机动性强的骑兵主力集结于南线,从传统战略上来讲,并没有过错。   无论是迫使徐州行营主力兵马回撤,还是吸引、牵扯京南、京西行营主力兵马过来的增援,又或者先在沂州境内击溃徐州行营主力,都将为他们在整个战局赢得战略上的主动。   他们唯一错漏的,就是没有想到徐州行营,又或者说司空府下辖四大行营,每一个方向的兵团,都有与其骑兵主力进行决战的实力。   沂州会战失利后,一方面是平燕宗王府在即丘、郯城等城总计近三万降附汉军,或者直接被击溃歼灭,或者沦为陷入重围之中的孤军,另一方面,其五万多骑兵主力,即便保存了实力,但被迫往密州等地撤退,士气极其低迷,对后续的战事陷入深深的迷茫之中:   大部分赤扈将领,既不甘心承认沂州的失利,又寻找不到新的作战方向,还困于补给困难,不得不分散进驻沂山以北、以东的城池,分散撤退。   对十一月上旬穿插到魏州以东的苏蕈、徐惮所部,平燕宗王府内部也存在严重的分歧。   有人以为大势已去,应该尽快果断放弃黄河以南的占领区北撤,防止退路被断,但更多的将领则以为这是南兵要将他们的主力骑兵吸引到北面去,以便其徐州行营更顺利的占领沂山以东的城池,又担心真等他们的主力骑兵往魏州等地扑去,狡猾的南兵很可能早就溜走了,叫他们扑个空。   在分歧与迷茫中,东路虏兵往齐淄地区撤退的速度也是缓慢,以为距离冰封期过去还有一段时间,南朝兵势再强大,也不可能在这个冰封期有能力将魏州以东逾三四百里的空当都堵住。   最关键的,还是舍不得丢下齐淄及淄州以东地区总计逾五万的降附汉军,同时也没有想到司空府往黄河下游沿岸集结、调动马步兵的速度会那么的快。   行动迟缓的东路虏兵,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十数万南兵,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有如滔滔洪潮中,插入黄河下游北岸的莘县、阳信等地……   ……   ……   时光转瞬便到绍隆十二年元月中旬。   黄河从西到东横跨万里,各地天气回暖的节奏不一致,有的地方先解冻,有的地方河段冰封如故,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凌汛。   特别是黄河下游,不仅河道四分五裂,还拐弯往北,从入春后寒冷如故的河北平原腹地流淌而过,主要从蓟州(天津)南部入海。   这往往导致黄河中上游先解冻的大量浮冰,堆积在郑汴等地的河道里,形成堵塞上游来水的冰坝。   这不仅令上游来水为冰坝所堵无法下泄,只能从残缺的堤坝往两岸平原地区倾灌、洪水泛滥,同时使得冰坝下游的河道里冰层变得脆弱、不断发生断裂,人畜难行。   通常说来,在黄河彻底解冻之前,郑州到濮州、魏州境内的黄河两岸,交通差不多要被中断近一个月的时间。   齐州(济南)、淄州(淄博)以北,一队队赤扈骑兵就像洪潮一般,选择在这时踏入北撤的路途。   总数高达六万的降附汉军,其中包括从燕蓟、渤海签征的汉人兵卒,虽说这时候也踏上归途,但士气要比赤扈骑兵惨淡得多。   齐州知州、万夫长,受赤扈人册封世袭乐陵侯的陈土申坐在马鞍上,看着茫茫雪地,一时间神色迷惘,完全不知道此去是归途还是死路。   一名青年将领从后面御马过来,呶呶嘴,示意左右待卫骑兵都散开去,凑到陈土申身边,说道:“侯爷,我们这次就算死里逃生,回到蓟州,接下来有机会守住燕蓟吗?还是说侯爷带着兄弟们以及数万家小继续跟着赤扈人往北逃,逃入茫茫草原之中,去过茹毛饮血的日子?”   陈土申神色肃穆,似乎对青年将领的话充耳未闻。   “侯爷乃蓟州汉将,大燕国破灭,侯爷被迫与杨景臣等人归降赤扈,但侯爷向来爱民如子,约束军纪甚严,并无纵容兵卒烧杀掳掠之迹,这点南朝司空府都是清楚的,”   青年将领说道,   “侯爷也无需额外做什么,只需要率部缓缓而行,与赤扈骑兵拉开距离就好,不要去参与阳信、乐陵的突围作战,卑职相信南朝司空府最终会承侯爷这个人情的。再者说了,大河上游已经解冻,现在阳信、乐陵一带,恐怕再有十天半个月,也会变得泥泞一片。到时候除了骑兵能趟过去,我部将卒,凭着一双脚,怎么从一片泥泞中走到七八百里外的蓟州去?赤扈人什么心思,侯爷不能不察啊,他们纯粹是拿我们当筹码,牵制南兵的注意力,给自己突围创造机会啊!”   过了良久,陈土申才似回过神来一般,低声问青年将领:“胡永泰他们会如何选择?”   “拖到这时,镇南宗王府都没有派援兵杀入河北,胡侯他们又不蠢,怎么可能还会继续吊死在赤扈这个行将枯朽的老树上?也就陈三石这几个人双手沾太多血腥了,不得不逃,但他们也不可能带上所有的步卒北逃。镇南宗王府不把主力派出来东进河北接应,除了骑兵,步卒是不可能趟过茫茫七八百里浅滩水泽的。一旦七八天后河北也彻底入春,他们一定会将步卒当成累赘抛弃掉,带少量的嫡系扈骑跟着赤扈人逃命!当然了,侯爷倘若也是这么打算,可以将卑职的头颅拿去献给赤扈人!”   “如果说我明后日突然率部返回齐州,能否以献城论?”陈士申沉吟问道。   “事关重大,卑职现在无法给侯爷答复,但卑职以为做与不做,肯定是有区别的。”青年将领说道。   陈土申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   ……   南接相州、魏州的磁州,旧为大越冶铁重镇,一度年产铁两百余万斤,占到大越官办铁场的四成之高,所属涉县、武安两县,又是横跨河东、河北要津滏口陉的西隘门户,其中涉县更是深入大行山东麓深山之中,全境地势自西北向东南缓慢倾斜,峰峦叠嶂,峭壁陡立。   仲长卿在十数侍卫的护送下,陪同摩黎忽爬上天赐岭。登上杂木交错的峰崖,他们往东北眺望过去,就见一座东西绵延二十余里、南北三五里、七八里纵深不等的开阔山谷横亘在眼前。   仅四五百步见方的涉县就座落在山谷正中偏东的方位里,漳水二源之一的清漳河从涉县县城南侧绕过,潺潺流淌。   开春后,太行山巅的冰雪还没有融化,但山谷里河水却渐有浩荡之势,从涉县城东又延伸入群岭之中,直至与浊漳河合二为一,从太行山东麓跌泄而出,与下游河道四分五裂的黄河,与铭水、滏水等河流一起,在河北平原之上肆虐咆哮。   在盆地的西峡口,一座更为狭小的石堡座落在清漳河畔。   由于这一段的清漳河畔山崖石色褚红,无需向导解释,仲长卿一眼能认出那里就是赤崖堡所在。   此时在赤崖堡东北的山坡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马在活动,粗粗看去,足足有两三千人马。   “不是说赤崖堡仅有三四百南兵据守,怎么有那么多人马聚集?”摩黎忽脸色骤变,盯着曾数度潜入涉县及武安等县境内充当眼线侦察的向导,虬劲的手握住腰间的佩刀,问道。   “赤崖堡虽说就挨着清漳河,但这一河段流急涧深,民户千百年只能耕种坡崖上的旱地,时常颗粒无收。却是年前南兵勾结山里的盗匪突袭占领涉县,说是可以在赤崖坞以西的山壁坡崖间开凿一条横渠,将清漳河上游的河水通过横渠东引,灌溉半山腰间的旱地,蛊惑地方上数千无知民户跟着瞎闹!”向导指向赤崖堡方向,说道,“驻军仅有三四百人众,其他都是被蛊惑去的无知民户!”   仲长卿定睛细看过去,却是成百上千人等在赤崖堡两侧的坡壁修建栈道、开凿河渠,没想到河北战事未靖,南兵也才刚刚占领涉县,还承担着西拒镇南宗王府兵马东援的重任,竟然就迫不及待的在地方上发动民户修渠筑路了。   然而也恰是如此,仲长卿更感心惊、更感绝望,无声的看向摩黎忽。   摩黎忽也是默然无语,又看了一阵,与仲长卿下了天赐岭,数十人在山道野径辗转一天,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回到黎城县大营,见到镇南王兀鲁烈以及宗王府赶到黎城县的诸多大将。   “南兵在涉县驻兵不多,却似料定我军不敢去取涉县……”摩黎忽如今负责镇南王兀鲁烈身边的侍卫事,像这样亲自潜往一线侦察敌情,镇南王除他之外已不可能更信任其他人了。   只可惜摩黎忽并不能给镇南王带来什么好消息,当下将登上天赐峰所目睹的一切相告。   南朝司空府在涉县及赤崖堡驻军都不足两千,大部分都还是这些年钻山沟的抵抗军,却又迫不及待组织地方民众修路开渠,给人的感觉就是无视他们在黎城、襄垣等地集结的兵马。   镇南王兀鲁烈及诸多将吏神色间难掩被轻视的恼怒。   仲长卿则是沉默的站在一旁——其部精锐早在颍州一战丧尽,他心灰意冷也无意重组部曲,就留在镇南王身边参谋军事。   更详细的军情,斥候早就有禀报,而他与摩黎忽这次潜入涉县,仓促间也只能走马观花的核对几个特定地点的情况,所能了解到的情况不可能比数十名精锐斥候深入磁州腹地刺探更多。   只是这些日子来斥候刺探回来的情报,没有一条是能让人稍稍松一口气的,镇南王兀鲁烈心情焦躁,仲长卿也只能拉上摩黎忽不辞辛苦的多跑几趟。   现在的情况是,南兵并没有特意的去守涉县,镇南宗王府集结于潞州以东襄垣、黎城以及潞城等地的三万步骑,是可以强攻涉县,问题是拿下涉县之后,真要从滏口东出,杀入河北平原腹地?   东路兵马之所以拖到这时才从齐州、淄州往北突围,仲长卿是很清楚平燕宗王屠哥意图的。   平燕宗王说白了就是想着此时河冰初解而汛期未至,整个河北路的东部近海地区都变得泥泞不堪,这会令南朝精锐的披甲步卒无法进入阳信、乐陵、无棣等地进行野战。   而平燕宗王只要下决心将汉军步卒抛弃掉,又或者仅仅将汉军步卒当成吸引、牵制一部分南兵的诱饵,东路骑兵主力就有机会从河北东部近海地区的浅水滩地闯过去。   也就是说平燕宗王率五万精锐骑兵北上,只需要考虑与南朝规模不大的骑兵主力以及并不怎么擅长骑战的马步兵,在阳信往北到蓟州之间长逾五六百里的荒滩野泽之中竞逐相战,胜算绝对要远远大过冬季强闯十数万南兵步骑协同在阳信、无棣等地布下的拦截防线。   仲长卿不得不承认平燕宗王确实是选择了南朝拦截兵马最为薄弱的时机北上突围,但问题是南朝司空府即便精锐步卒无法参与野战,其集结于阳信、无棣、乐陵一带,除了选锋军三万精锐骑兵外,马步兵规模也超过六万,在兵力上还是远远超过东路往北突围的骑兵主力。   更何况南兵在兵甲装备上的优势也太突出了。   仅仅一句“不擅骑射”,就能抹除兵力与兵甲装备上的差异?   不管怎么说,仲长卿都不主张镇南宗王此时率三万步骑强攻涉县杀入河北。   这怎么看都像个陷阱。   “长卿,你怎么看待南兵在涉县的部署?”兀鲁烈看向仲长卿问道。   “明知涉县乃是陷阱,长卿却不知如何破解,请宗王恕长卿愚钝。”仲长卿说道。   “哦,怎么说?”兀鲁烈看向仲长卿问道。   “涉县是防守空虚,宗王取之易如反掌,但拿下涉县之后,宗王真要率步骑杀入河北,恐怕敢出滏口陉,就会落入南兵所布下的大网之中,”仲长卿说道,“然而宗王按兵不动,东路兵马却没能突围成功,恐怕会令宗王在汗廷极为被动……”   “南人实在狡诈!”有人忍不住愤恨的骂道。   兀鲁烈无力的挥了挥手,眼前的形势,明摆着南兵不仅想吃掉东路主力,还想着藉此离间赤扈内部的关系。   是啊,东路主力遭受再惨烈的重创,也会有一小部分人马能最终逃出去,这一小部分人最终会如何看待中路兵马最终没有出太行山接援这事?   他们有可能理智的看待此时的涉县是南兵有意设下的陷阱吗?   “东路兵马能不能成功突围,最终还是看能不能撕开南朝骑兵及马步兵在阳信、乐陵布下的天罗地网;而南兵在阳信、商河以西,在磁州、相州,有大量的步甲精锐集结,我们三万步骑填进去,连接近阳信、乐陵都没有可能,更不要说与东路兵马会合了!”虽然知道此时主张按兵不动,日后多半会被迁怒,但摩黎忽不能不吭声,咬牙说道,“宗王此时应考虑弃平陆、垣曲、泽潞,撤往太原,乃至撤往朔州、云州之事了!”   兀鲁烈痛苦的闭上眼睛,他很清楚大势已去,但真到了要放弃河东,撤入云朔,甚至彻底撤回草原之事,又怎能轻易甘心? 第二百六十六章 尽歼   大越立朝一百七十余年,为阻契丹骑兵南下,黄河进入河北平原之后刻意不修大堤,任其四分五裂在河北平原之上肆意流淌,这些年来会同源出太行山的诸多河流,给整个河北平原,特别是东部临近渤海的地域带去长逾一百多年的严重水患。   大体范围涉及滨州、沧州以及相州与魏州东部、约三百里纵深的地区。   当然,这些地区河汊纵横,沼泽密布,却也不是尽淹于水泽之下,主要还是陆地被浅淤的水泽河汊切割得支离破碎。   而为抵御契丹骑兵南下,大越朝一百多年也不是全然任洪水肆意泛滥,还有意的通过小区域的修堤浚渠,使之彼此接连,并控制着淹水的深度,形成“深不可行舟、浅不可徙步”的水泽防线。   除此之外,还在这一地区择地建造了长河、吴桥、安陵、糜村、临津、盘河、咸平、马逮等七八十座军寨军镇,驻以禁军精锐。   自前朝失云燕十六州于契丹,河北面对占据燕蓟的契丹骑兵无险可守,这一地区历来都是朝廷重点经营的防线,重视程度甚至还在河东路北部的雁门、岚州防线之上——不重视不行,沧州、滨州以及西侧的魏州、相州被契丹骑兵杀穿,就会直接威胁到汴梁的安全。   奈何在赤扈骑兵南侵时,这一防线却完全没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赤扈南侵以来,这些军寨、军镇的驻军,要么为当时还是景王的绍隆帝收编,后随之南撤,如今成为龙武军以及葛伯奕葛氏控制浙西军的中坚骨干,要么没有骨气的投降,转身成为赤扈人南侵齐鲁、江淮的爪牙。   当然,也有一部分驻军与地方民众没有来得及南撤,也没有向赤扈人屈膝投降。   只不过这一地区入冬之后河泽封冻,无险可守,没有屈服的驻军与民众,在经历几次伤亡惨烈又徒劳的战斗后,被迫纷纷撤入太行山中继续坚持抵抗。   赤扈人在占领沧州、滨州等地后,兵锋快速往河淮腹地横扫而去,也是如入无人之地,自然不可能分散精锐兵马去驻守数以十计的军寨、军镇,但也没有将之摧毁,而是交由地方接管,用于安顿降附汉军的家小。   建继、绍隆年间,赤扈人一直都是将河北视为腹地经营,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些军寨、军寨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狼狈北逃的障碍。   颍州会战之后,镇南王兀鲁烈曾建议东路主动放弃黄河以南的占领区,将实力尚存的主力兵马都撤到黄河以北,依托星罗棋布的军寨军镇以及西翼靠近太行山东麓的魏州、相州等雄城建立防线。最终却因为平燕宗王府主要将领不甘心,远在漠北的汗廷也无法正确审视他们在河淮所遭受的重大挫败,而没被采纳。   东路虏兵选择开春时节从商河、阳信、无棣、乐陵等地往北突围,这些地区在开春之后冰雪消融,确实到处都是泥泞的水泽滩涂,令司空府精锐甲卒难以展开作战。   规模庞大的马步兵,虽然能借助马匹涉足诸浅水淤泽,既难以下马列阵作战,又不擅长于御马作战。   就算是选锋军骑兵,涉水骑射也不可能跟从小就在马背上打滚跌爬的赤扈骑兵相提并论。   不过,广泛分布于滨州北部、西北部以及沧州全境的六七十座军寨、军镇,彼此间相距七八里、十数里不等,星罗棋布的分布于这一片淤泽滩涂之中,却为负责拦截作战的选锋军骑兵及诸路马步兵提供极其难得的支撑与联集锚点。   苏蕈、徐惮率部从魏州东进之初,还没有料到东路虏兵主力会拖延到开春之后再突围,当时集中兵马主要强袭攻下商河、阳信、乐陵三城作为拦截作战的依托。   而在杨祁业年前亲率八万马步骑及骑兵快速东进之后,一时震慑住当时还没有准备妥当的东路虏兵主力不敢仓促北逃,就第一时间分兵去控制住这些军寨、军镇。   而在那之后,就预测到东路虏兵,要么留在南岸坐以待毙,要么必然会选择开春之后却汛季未至之时往北突围——提前或继续拖后,只会令东路虏兵陷入更被动的困境。   因此,杨祁业与诸将也很早拟定了开春之后依托这些军寨、军镇,拦截突围虏骑主力的作战方案。   说白了交错纵横的浅水淤泽,以及浅水淤泽间肆意生长、容易纵火点燃的野草、灌木丛,令五六万虏骑也没有办法集结到一起快速进退,令虏骑不得不分散成数百到一两千骑不等的队伍往北突围;同时其快速迂回穿插的机动作战能力,也受到严重的限制。   司空府选锋军骑兵及马步兵主力总计九万余兵马,在杨祁业等将的指挥下,也分散依托星罗棋布的军寨、军镇,对分散突围的虏骑进行坚决的突击作战。   军寨、军镇的存在,一方面能使选锋军骑兵及诸路马步兵能够以逸待劳,一方面能够更方便的在局部战场集结更多的优势兵马,拦截、包围敌军。   即便作战失利,诸路兵马也可以就近快速撤回到一座座军寨、军镇之中,不仅不虞会被虏骑追逃杀溃,同时还可以迅速进行新的集结、整顿,发起新的进攻。   同时,这些军寨、军镇,为选锋军及诸路马步兵在中长距离上的快速穿插、调动,也提供可靠、安全的支撑点,不用提心在迂回机动的途中,被虏骑攻击侧翼。   当然,东路虏骑主力往北突围之初,就将高达六七万之众的汉军步卒直接甩在身后:一方面是赤扈人知道冰雪已经开始消融,这些汉军步卒注定无法通过广及三四百里的浅水淤泽区,出发之后就与之分开行军,另一方面这些汉军步卒也都意识到沦为弃子,在军情参谋司潜伏人员的说服下,有意放缓行军的步伐,甚至还有部分汉军直接撤回到齐州、淄州,等着献城以换作更大幅度的优待。   这令杨祁业等将可以完全无视迟缓北进的六万多汉军步卒,得以集中优势兵马,全力围歼灭总数高达五万之巨的虏骑主力。   除了先一步控制星罗棋布的军寨军镇外,精良铠甲防御,在抵挡赤扈人马背上更为精准、快速的弓弩射击发挥出巨大作用,有效减少己方的伤亡。   此外,这两年内各个行营都陆续组建了一支千人规模的弩骑兵队伍。   弩骑兵就是将重逾四五十斤,暂时还无法作为单兵弩装备的铁脊弩,架到马鞍之上进行作战。   弩骑兵对骑手的骑射要求不高,普通的马步兵就能胜任。   弩骑兵说白了就是配合精锐骑兵及甲卒阵列,将一批步卒不便携带的铁脊弩,快速集中到某个狭窄的局部战场前端,利用铁脊弩的超远射程及强劲洞穿能力,对敌阵予以迎头痛击,然后再快速回撤到己阵中后方等相对较安全的位置进行新的填装。   这一次诸行营加上泌阳驻军总计五千人的弩骑兵也都集中起来,交由杨祁业统一指挥,在拦截东路虏骑作战中发挥巨大的作用。   一支支弩骑兵队伍配合先锋军精锐骑兵,从诸军寨、军镇出战,相距敌军两三百步进行发射,之后就快速撤回军寨、军镇进行新的填装。   这近乎无赖的战术,基本上就抹平掉赤扈骑兵在骑射上的优势。   整个拦截作战始于绍隆十二年元月中旬,止于二月上旬,前后历时近二十天;战场从齐州北部的商河县、淄州北部的阳信县、无棣县,一直延续到蓟州南部的长芦县、会川县境内;期间爆发大小百余次激烈战斗,最终除了估计约有三四千虏骑得以逃脱外,选锋军骑兵及诸路马步兵以近三万人的惨重伤亡,近乎全歼东路虏骑主力,取得赤扈南侵以来,最为辉煌的一次大捷。   此战可以说是全歼东路平燕宗王府辖下的全部虏兵主力——没能歼灭也都滞留在燕州、蓟州以南,想逃脱升天也难。   与此同时,率部回撤齐州的伪齐州知州陈土申等人,于齐、淄等地献城投降,兼之盘据贵乡、安阳等地顽抗到此时的守军看到大势已去,也最终不堪守将的强迫,或纷纷逃出城投降,或擒住守将打开城门迎司空府的大兵进驻。   到二月底之前,范宗奇、陈缙等将率京西行营步甲精锐,就差不多陆续收复黄河沿岸所有的城池。   与此同时,韩时良率徐州行营兵马,从密州北上,收复鲁东地区(今山东半岛)的城池。   除了杨祁业率领一部分兵马进驻雄州休整外,史琥、孙延观、邬散荣、徐惮、苏蕈等将则分别率部往北顺势收复防御空虚的燕州、蓟州等城,同时彻底切断河北及京东东路少量仍负隅顽抗、未降敌军南逃通道。   看到大势失去的镇南王兀鲁烈,则早在二月初下令曹师雄、孟平等将放弃平陆、垣曲等地,全线往河东路中北部的太原、岚州等地逃窜。   由于京南、徐州行营的主力兵马,还在河北、京东东路进行扫尾作战,京西行营之前又抽调出大量的精锐兵马增援东线,暂时没有能力对北逃的中路虏兵进行大规模的迂回穿插追击,只能按部就班经平陆、垣曲等地,杀入汾水下游盆地及泽潞盆地,一步步将战线往河东路腹地推进,收复失地。   东路平燕宗王府所辖兵马近乎被全歼,中路镇南宗王府的兵马又如惊弓之鸟一路仓皇北逃,西路静惮宗王府的兵马独木难支,二月下旬也选择从关中撤退。   王宪率河洛行营兵马、顾琮率东川军,分别经潼关、子午谷杀入关中,先收复渭水沿岸的城池……   ……   ……   四月上旬的汴梁虽说已经是初夏时季,但残城笼罩在霏霏雨帘下,天气微凉。   缨云撑着油纸伞,跟在徐怀身后,拾阶登上石桥,看着眼前又是一片残墟,仅有一些断壁残垣矗立在废墟中。   三月之后,即便中路、西路虏兵实力尚存,但暂时也看不到他们有在河东或关陕,与河洛行营、京西行营主力兵马进行会战的意图。   可以说中原范围之内,主要战事已经宣告结束,接下来主要还是逐一收复河东、关陕等地的失地,清剿残敌。   徐怀也没有因为主要战事结束,就直接返回泌阳去。   他先沿着太行山东麓前往曾被契丹立为南都析津府的燕州走了一番,实地了解当地民众对燕蓟重归中原的一些情况,之后又南返往汴梁而来。   徐怀同时又将史轸、徐武碛、苏老常、程伦英、董成、刘献、徐武江、朱桐、徐武坤等将吏都召到汴梁相见,商议下一阶段要如何对河东、河北等新收复地恢复统治秩序。   徐怀与缨云大婚都没有机会在泌阳厮守几日,就不得不亲自赶到汴州督战,这次也借这个机会特地让缨云来到汴梁相聚。   缨云一来想着与徐怀相聚,二来想着终于能重返故都,满心兴奋赶到汴梁,但从残破的南薰门进入城中,内心的兴奋就被眼前的一切毫不留情的打得支离破碎。   这已经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汴梁,不再是她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帝京。   除了内外两道城墙还大体完好的横亘在黄河南岸外,城中几乎找不到完整的、没有过火的建筑。   城墙之所以保存相对完好,主要也是土石所筑,摧毁起来太费时费力,不像城中梁柱结构支撑起来的大小建筑,纵火烧就是了。   不过,内外城墙之上十数座木梁结构的城楼以及数量更多的谯楼、战棚,哪怕在之前的战事中受摧毁并不严重,但在四年多前中路虏兵从黄河以南撤出时,都被尽可能的摧毁掉了。   在收复郑汴、河洛之后,司空府没有想过要还都汴梁,也就不会将紧缺的资源拿过来修缮汴梁城,暂时就任其荒废下来了。   四年多时间过去,这座周近四十里、曾经乃是天下最为繁荣富丽、城内城外居住着上百万人口的繁华之都,已经完全成了鼠兔野雉的巢穴与乐园。   除了脚下这座石桥保存完好外,缨云都完全认不出桥头那大片残墟,就是曾经生她育她的景王府。   “这边是我家旧宅,那朱家大宅就在河这边——这次过来,还想着到第一次见着你的地方重游一番,没想到竟成这般模样,”   缨云辨识着方向,将朱府座落的方位找了出来,情况稍微好一些,还有几间残破的屋舍矗立在废墟中没有完全倒塌,有些伤感的牵着徐怀的手,娇艳的小脸抬起来,问道,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着就差遣我的情形吗?”   徐怀想起他当年从朔州狼狈南下,赶到汴梁在与王禀见面之前暂住朱府,当时为时局所困扰,晕头转向之余将缨云误认作朱府的侍女,竟要将沾满泥浆灰尘的袍氅扔给她去洗补,笑着问道:“那时你可是认定我就是个无礼粗莽的军汉?”   “怎么会?”缨云沉湎于往事的回忆中,抿嘴笑道,“初时听萱姐姐说起你的事,心里十分好奇,见过之后又很是新奇,毕竟我以往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物。却是汴梁为胡虏所围,皇祖及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有杀敌之胆气,要以宗室女子及后宫妃嫔乞怜于胡虏,缨云其时年纪幼,惶然无措之时只是满心奢望过能有夫君这样的人物将缨云劫持而走,然后夫君就出现了……”   大婚之时,沂州会战刚结束,苏蕈、徐惮又率部插入冀东南意图拦截东路虏兵主力,其时徐怀主要心思及精力都要放在新的军事作战部署上——同时又被繁琐的大婚礼数纠缠住,两人大婚数日除了洞房时间,都没有机会好好的说上一番话,徐怀之后又亲征督战……   一直到这时,缨云才有机会将深藏内心的情思一一道来。 第二百六十七章 残都   赤扈人南侵,天宣帝及满朝文武卑膝乞和,不惜允下数以千万计的金银赔偿,搜刮汴梁全城犹是不足,便以宗室女眷及后宫妃嫔折抵——缨云迄今犹觉这事荒谬之极。   而她身为宗室之女,当时即便没有成行,但有如羔羊一般被至亲之人下令囚禁在宫室之中、想着随时会被送往虏营,那种种屈辱以及绝望无助,令她迄今都难以忘却,还不时会从噩梦中惊醒。   当时的绝望无助有多难以忘怀,就注定了当时被救出王府有多刻骨铭心。   对当时还是情窦初开的缨云而言,情愫一旦种下,今生便无拔除的可能。   然而徐怀与楚山众人统领兵马越是立下赫赫功勋,却越发受到朝堂士臣的猜忌与排斥。   缨云她身份敏感,特别是皇叔绍隆帝登基之后,她心里更清楚此生与徐怀终成眷属的希望更是渺茫,只能将绻恋深深埋藏心间,默默关注着楚山的一切。   逃京事变之后,虽说埋藏内心深处的绻恋一度活跃起来,但是司空府掌控朝野,与她自小养成的忠于宗室及赵氏王朝的观念,又发生激烈的冲突,令她内心陷入矛盾之中难以自拔。   当然了,真正动摇她固有观念的,还是宗室及赵氏王朝自身的腐朽、无能。   她侥幸逃脱大难就已经够刻骨铭心了,数以千计的宗室子弟被掳往漠北承受种种非人折磨不断有信报传回,也深深冲击着她的内心。   更不要说中原亿万百姓所承受那些惨绝人寰的苦难了。   不管士臣及士绅群体如何抵触、排斥,但楚山所带来的欣欣向荣的活力,却又是谁都无法遮掩的事实。   取而代之已是大势所趋,更关键的则是如何尽可能减少或避免这一过程所带来的残酷与血腥。   缨云这时候发现她不再需要掩藏内心的绻恋,发现自身的命运可以与更稳定有序的过渡结合起来,就大胆的站了出来。   这也令她内心的情感就像火山熔岩一般激烈的喷发出来。   大婚相聚相守才短短数日,当然不能慰藉十数年如一日的绻恋。   从汴梁残城出来,缨云随徐怀住进东城外的军寨之中。   细雨淅沥不止,将那游历残都所带来的哀伤抛之脑后,帐帷之中抵死缠绵,灵肉交融之际,恨不能将有如少女的娇嫩躯体揉入徐怀那雄壮厚关的胸膛之中,承受着有如狂风暴雨一般的鞭挞,直觉灵魂深处都在剧烈的抽搐着。   史轸等人也是知情识趣,他们先往荥阳等地视看地方民情,三天之后与抵达汴梁的韩时良一起进入汴梁城东的军寨参见徐怀,商议军国大事。   这时候范宗奇率领史琥、蒋昂、邬散荣、徐惮诸部四万骑兵及马步兵,经井陉西进河东,与唐盘所率领的京西行营主力会师,成功收复仅剩千余敌军驻守的太原,前锋兵马则在徐惮、蒋昂的率领下往岚州、忻州境内杀去。   目前能明确的就是镇南宗王府也没有固守岚州、忻州的决心与斗志,人马正大举往更北面的朔州以及雁门关外逃跑。   一切都顺利的话,今年六七月除了能收复包括岚州、忻州、雁门关、府州在内的河东路全境。   考虑到西路虏兵实力尚存,再加高峻阳高氏态度暧昧不明,王宪、顾琮率河洛行营及东川军主力杀入关中后,主要收复渭水中下游沿岸的城池,暂时还不会急于西进、收复秦凤路、熙河路等失地。   韩时良所部龙武军主力已经完成淄州、齐州等地的收复,目前主要驻扎在齐州、淄州。   收复作战历时近一年之久,此时可以说暂告一段落,但收复作战的重心在东线,在对东路虏兵主力的围歼,司空府所辖精锐兵马,包括以龙武军为主的徐州行营主力在内,都集中在东线,河洛行营也被大规模抽调精锐战力。   下一步要收复关中以西的秦凤路、熙河路,作战重心将要从东线转到西线,涉及到主力作战兵马的大规模调整以及粮秣军械等物资的调配,同时新收复地的统治也亟需恢复,地方凋敝之极的民生亟待救济——这也是徐怀此次在汴梁召集将吏商议军政的重点。   唯有新收复地的统治秩序恢复起来,农耕生产有一定程度的恢复,才能支撑后续纵深更为广泛的作战需求。   要不然的话,一切粮秣物资都从荆湖及江淮调运,横跨整个河淮、河东以及关陕地区,支撑大军杀入阴山南北以及陇右、河西,代价过高不说,不确定性因素也极多。   恢复对新收复地的统治,司空府大部分人都主张遵循旧制,最多在传统的路司基础之上,普遍设立统揽全局的制置安抚使,以便能更快的恢复地方统治及生产。   大越立朝之初,也是承袭前朝旧制,将全国分为十三道,之后又改为两京十道,后续废道制改为路制,陆陆续续将始定天下的十五路,增设至天宣年间的天下二十四路。   虽说大越行之百年的路制,有效防范了地方擅权割据的可能,但同时也将相对前朝原本就狭小太多的疆域切割得太零碎,对地方制衡也太过了,行政效率极其低效。   这些年来,大越看似实行了路、州、县三级行政结构,但对路司权力限制太过,除了路一级四大监司机构之间相互制衡外,对所辖州县的管理、统制权力也一再被削弱,中枢基本上还直接插手州一级的军政事务。   现在就算各地普遍设立制置安抚使,也很难实现真正的三级行政统治结构。   徐怀后续一定会继续推进工造体系的大发展,新的生产模式,以及后续将陆续贯穿全域、新的砂石路交通体系,将令中枢对地方的管理、控制能力得以大幅度的加强。   倘若还继续实施切割一方、过度压制地方集权的旧制,就不合时宜了。   徐怀想着在新收复地,先一步到位实施有利地方集权的行省制。   这也是为帝国将来更大疆域的扩张做准备。   行省制也并非徐怀完全空想。   早在魏晋时期,中枢执掌尚书省、中书省或门下省的重臣出镇地方,会在地方设立行尚书省(台)等机构总揽一地军政事务。   隋朝初年甚至短暂的设立过淮南行台省。   徐怀计划将京东东路及京东西路大部置齐鲁行省,省治淄州临淄;将河东路改置河东行省,省治太原;将原陕西五路并置陕西行省,省治京兆府万年县(今西安);将河北路改置河北行省,新收复的燕州、蓟州等故地,也都并入河北行营管辖,治燕州府淅津县。   同时徐怀还计划将河洛、京西、京南行营辖区,与南阳、汝蔡等地合并一个大的河南行省,归司空府直辖,治南阳府泌阳县——而京荆路撤消之后,荆州及南蔡等州县,重归荆湖北路。   江淮、荆湖等地暂时不推行行省制,避免阻力太大。   不过,除了齐鲁行省所辖的京东东路及京东西部大部分地区受战争摧残极其严重,亟急一个强有力的行省机构推动地方生产恢复外,河北、河东以及陕西,还将同时承担后续主要的作战重任,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行省机制,统辖辖区的军事资源。   而汝蔡、南阳以及河洛、京西及京南地区,原本就是司空府的根基所在,合并设立一个大的河南行省,与新设立的河北、河东、齐鲁及陕西行省归由司空府直辖,在世人看来都是徐怀加强司空府集权、加快禅让进程的一个关键步骤而已。   行省依旧设立制置安抚使、转运使及提刑使分掌军事、民政及刑狱等事,看似跟旧制没有太大的区别,遇大事仍然需要三使会商,但行省三司可以依照律令自行决策地方事务,不需要请示中枢。   除了州县主政官员仍然由中枢直接任命、实期进行轮调外,其他官吏的选拔与任命以及调动,都可以由上级机构负责决定。   四大行省设立之后,主要军政官员的任命,不仅决定后续的战事安排,还将在一定程度决定帝国后续的权力格局。   目前韩时良率徐州行营主力在收复京东东路绝大部分城池之后,此时驻留在齐州、淄州休整,自然是齐鲁行省制置安抚使的最佳人选——徐怀也希望使韩时良率龙武军治理齐鲁行省以表示对他及韩氏的信任。   “时良虽年近六旬,但犹有统兵征战之能,愿为使相效开疆辟域之劳,而非碌碌无为徒居高位,”大帐之中,韩时良坐于徐怀的左首,声音沉郁的说道,“而时良效命司空府之初衷,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附骥尾而致千里也,请使相赐时良开辟疆土之荣名也……”   除了徐怀当年从朔州南返,在汴梁与韩时良匆匆见过一面,彼此留下不算太深的印象外,之后这些年哪怕是同为一殿之臣,却一直都没有机会相见。   这些年来韩时良即便因为追随当时还是鲁国公的绍隆帝以及杨茂彦等人去了魏州,被彻彻底底打上了潜邸系的烙印,但他内心深处对潜邸系众人并没有什么认同感——他这些年也是潜邸系内部默默坚持抵抗路线、坚持与中枢合流,反对分裂的核心或者说灵魂人物。   逃京事变后,潜邸系受到重创,韩时良宁可被当时已大权独揽的司空府孤立,也决意留在抵御赤扈人的第一线,而不是与韩氏退往浙西图谋割据。   那时候韩时良还没有想过要直接投附司空府,还想着不管怎么说,绍隆帝对他都有知遇之恩,他想着自己最好的结局,大概是交出兵权,归隐田园,以全身后之名。   却是颍州大捷之后,韩时良才改变初衷,不惜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选择直接投附司空府,除了希望进一步加快收复中原的进程外,他内心深处也渴望有朝一日能重现汉唐荣光,将西域、辽东、漠南等等,都纳入帝国的疆域中来。   他宁可为此马革裹尸于沙场之上,而不是留在腹地,做一个避免不了会被猜忌的权臣…… 第二百六十八章 信任   “初在汴梁时与韩公草草相见,之后都没有机会谋面,但内心对韩公仰慕已久,也知韩公与葛伯奕、杨茂彦、汪伯潜绝非一类人也,”   徐怀踞于案后,微微侧过身子,说道,   “葛伯奕与胡虏暗通媾和之事,有人虑韩公率重兵驻守一侧,淠河非歼敌之良地,我却深知韩公乃是深明大义之人;杨茂彦、晋庄臣等逆贼蛊惑陛下东窜,我其时在潢川从容以对,不忧其急,乃是知道韩公不会坐看大越四分五裂;会敌于颍州之时,胡虏走投无路,竟使反间计说韩公与东虏暗通,我却相信韩公定会出兵徐泗牵制强敌,助我斩获颍州大捷。司空府上上下下,此时都信服于我,主要还是我在看人上,有几分众人所不及的本事……”   韩圭举杯朝韩时良敬酒谢罪,说道:“韩圭以往对韩公多有揣度,不识韩公胸怀,真是自惭形秽,还请韩公宽囿。”   徐怀虽然没有明说司空府到底都有哪些人猜忌韩时良,但韩圭还是主动站出来领罚。   一来徐怀与韩时良如此推心置腹的说这番话,还是要重用韩时良,他需要与韩时良尽释前嫌,日后在司空府的大旗之下,才能避免不必要的内耗与猜忌。   二来也不是他不站出来,韩时良就不知道都有哪些人在猜疑他。   当然,他乃是徐怀身边谋臣,怀疑一切可疑的对象,思虑种种一切可能存在的纰漏,都是他的职责所在,没有什么好忌讳的。   “韩圭你也不必自责,你乃我身边谋主,凡事当然需要思虑周全,”徐怀笑着替韩圭解围道,“当然了,说到底你还是有一点点不如我嘛,这点你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主公识人之明,韩圭深感信服。”韩圭朝徐怀行礼道。   “淠水河口一役、逃京事变以及颍州大捷,乃是事关大局走向的三件大事,韩公虽说当时没有公开跟司空府站在一起,但已是居功甚伟,”徐怀看向众人,问道,“诸公现在对此没有什么疑问了吧?”   “韩公确实居功甚伟。”王举、史轸、陈子箫、徐武碛、刘师望等人一起说道。   回想近年来的几件大事,众人也是深有感慨。   淠水河口一战,乃是第二次淮南会战的收官战役,也恰恰是堪称完美的收官之战,不仅彻底稳固住淮河中下游防线,还彻底激励起朝野军民收复中原的信心,挫败潜邸系与胡虏媾和的阴谋,使诸路勤王兵马听命于京襄(司空府),使得靖胜、宣武、骁胜三军改制及军属授田得以落实。   然而在决定发动淠水河口战役之初,韩时良、葛钰率六万精锐驻守寿春,距离淠水河口仅数十里——当时已经确知葛伯奕之流暗中与胡虏媾和,京襄(司空府)众人怎么可能不担忧寿春发生什么变故,令他们在淠水河口遭受重挫?   徐怀力排众议,坚决发动淠水河口之战,全歼留在淮河南岸殿兵的四万虏兵,给第二次淮南会战画上圆满的句号。   逃京事变之时,荆州水师封锁长江,是能限制韩时良、葛钰率部渡江南下,却没有办法阻止杨茂彦、晋庄臣等少数人簇拥绍隆帝渡江逃往扬州与葛钰会合。   如果韩时良、葛钰当时据六七万精锐兵马在扬州拥立绍隆帝,即便京襄(司空府)有信心拿下淮东,但后续的局势发展也定然与此时有天壤之别,更不知道要往后拖多少年才能收复中原。   恰恰是韩时良在楚州保持沉默,最终迫使葛伯奕、葛钰、魏楚钧等人妥协,选择抛弃绍隆帝,率部撤往浙西谋求割据。   颍州大捷则是彻底扭转敌我力量对比的关键一役。   当时韩时良出兵徐泗牵制住东路虏兵数万兵马,而不是暗中与虏兵媾和,意义有多重大,就更不需要细说了。   当然了,徐怀此时当着大家的面提起这些事情,并非单纯赞赏韩时良军的功绩。   徐怀相信韩时良个人是有壮烈情怀,甚至也不在乎个人毁誉,同时韩时良在龙武军也有极高的声望与威势,这才使得韩时良三年前能毅然决然的推动淮东改旗易帜。   即便是如此,韩时良对他未来的命运,就没有一点担忧与犹豫?   除开韩时良之外,龙武军那么多军将武吏以及韩时良在龙武军任事的十数子侄,他们内心的忧惧,又会是怎样一个情况?   不过,徐怀这番话除了要释韩时良及今日随韩时良赶来汴梁参见的龙武军诸将内心的忧虑外,同时也是说给韩圭、陈子箫、刘师望等人听的,要他们明白韩时良改旗易帜的本质非是趋炎附势,更非贪生怕死、贪图功名。   徐怀又跟韩时良说道:“此战过后,收复中原失地已不再有任何的悬念,但虏兵实力尚存,而西北荒漠之地,又是虏兵能尽施锋芒之所,我军鞭长难及,后续的战事定然要比之前艰难得多。韩公乃有统兵征战之志,我即便不能亲抵西北督战,也能彻底放下心来……”   “时良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主公相识之恩!”韩时良情绪激动的走到堂下跪拜。   韩确、韩举以及数名随韩时良赶赴汴梁参见的龙武军将领,也都上前跪拜。   “韩公何需行此大礼,何需行此大礼?”徐怀赶忙上前,也是先单膝跪地,以示与韩时良行对等之礼,然后再一边起身,一边将韩时良搀扶起来。   韩圭、陈子箫、刘师望等人则负责将韩确、韩举等人搀扶起来,大家再一起回到案后坐下。   韩圭看韩时良枯瘦如山石的瘦脸泪痕,终是信他有如此胸怀,同时也感慨唯有主公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将这样的人物收为己用。   见众人情绪激烈,徐怀便叫大家不再谈论军政,而是先敞开饮酒。   除了韩圭、刘师望、陈子箫他们自制力强的,又或者压根就不沾酒的,其他无一没有喝得酩酊大醉——徐怀也是宿醉,清晨头昏沉沉的在缨云的怀里醒过来。   一早饮过解酒茶之后,徐怀领着众人从军马湖北上,到黄河沿岸领略河淮初夏的风光,边走边聊军政事务;缨云也换了一身戎装,骑匹小马陪同在徐怀的身边。   赤扈人已经基本从中原撤出,但除了燕蓟北部的辽东等地,赤扈人的力量因为东路虏兵主力被歼灭,已经被彻底削弱外,其在河东以北的云朔、漠南地区,在陕西以西、以北的陇右、河西及河套平原等地,仍然保存着极其强大的军事实力。   这些也都是大越以往与契丹人、党项人争战百年、都没能取得战略性优势的交界地域,原本就不利于以步卒为主的中原兵马征战。   曾几何时,大越曾在这些地区设立秦凤路、熙和路、泾原路、环庆路、鄜延路及河东路(含麟府路)等六大军事路主掌攻伐守御之事。   当然了,从战略进攻为主的角度考虑,陕西及河东方向即便也要设立类似军事路或行营的战区机构,但没有必要切割得太细。   徐怀设想是包括河东在内的整个北部及西北方向,整体上可以分编四路兵马,就能很好对盘据陇右、河西、灵武、朔方及云朔的敌军保持压制,并为将来的战略进攻做好准备。   其中秦凤、熙和西进河湟为一路,泾原、环庆西进党项人旧都兴庆府(灵武)合为一路,鄜延与鄜府北进朔方(银州、夏州)合为一路、河东北进云朔(大同盆地)独为一路。   韩时良希望继续统领龙武军征战于最前线,徐怀思虑半片,决定对之前初步拟定的军事部属进行相应的调整。   杨祁业出任河北行省制置安抚副使,兼领燕蓟行营兵马都总管,以骁胜军为主力,负责进剿赤扈人盘踞于辽东、渤海的残余势力。   唐盘出任河东行省制置安抚副使,兼领云朔行营兵马都总管,负责进剿退守云朔的镇南宗王府虏兵。   韩时良出任陕西行省制置副使,兼领灵武行营兵马都总管,负责进攻盘踞灵武故郡的虏兵。   王宪出任陕西行省制置副使,兼领秦凤行营兵马都总管,负责收复秦凤、熙河失地。   顾琮出任陕西行省制置副使,兼领朔方行营兵马都总管,负责进攻盘踞前套平原(银州、夏州)的虏兵。   另使徐武碛出任陕西行省制置安抚使,坐镇京兆府(今西安),负责陕西境内的民生休养以及对灵武、秦凤及朔方三大行营的军事支援。   董成出任河东行省制置安抚使,坐镇太原府,负责河东境内的民生休养以及对云朔行营的军事支援。   调钱择瑞出任河北行省制置安抚使,坐镇燕京府,负责河北境内的民生休养以及对燕蓟行营的军事支援;同时齐王赵寅改封蓟王,遥领乐浪故郡,调胡楷出领燕王傅,只待杨祁业统兵收复辽东、乐浪等地,胡楷等先帝旧臣即可簇拥赵寅前往乐浪就藩。   徐怀现在就做这样的部署,一方面乃是对建继帝、缨云以及胡楷、钱择瑞、刘献、刘师望等先帝旧臣有一个交待,另一方面乐浪故郡位于朝鲜半岛的北部,自魏晋时期脱离中原的统治已经有七八百年之久,出兵占领这一地区或许不难,但想要易风移俗,使其真正纳入中原的统治,则需要一个相当漫长、以百年为单位的时期。   就像允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建立西燕郡国一样,对乐浪等故郡封王就藩更利于后续较大时间的过渡,同时也能屏护辽东等边地的安全,减轻守御压力。   由于四大行营的主要驻地以及进攻方向,与司空府目前所控制的核心区,同时也是后勤补给总基地,路途极为遥远,中间相隔的地域这些年来又受到战争的严重摧残,为了尽可能减少粮秣补给的压力,尽可能将更多的钱粮用于收复地的休生养息,驻军会进行相应的缩减。   同时,徐怀也决定撤消原有的战兵军镇番号,将天雄军、靖胜军、龙武军、宣武军、骁胜军、东川军以及选锋军为主,直接以数字番号改编成步兵若干镇、骑兵若干镇、水师干镇。   秦凤行营驻以第一到第三镇步兵、第一镇骑兵,辅以少量的番营及诸路州府轮戍兵马,总兵力控制在五万人以下。   灵武行营驻以第四到第六镇步兵,辅以少量的番营及诸路州府轮戍兵马,总兵力控制在四万人以下。   朔方行营驻以第七到九镇步兵,辅以少量的征募番营、诸路州府轮戍兵马,战守兵控制在四万以下。   云朔行营驻以第十到第十二镇步兵、第二镇骑兵,辅以少量的征募番营、诸路州府轮戍兵马,战守兵控制在五万以下。   燕蓟行营以主第十三、第十四镇步兵、第三镇骑兵,辅以少量的征募番营、诸路州府轮戍兵马,战守兵控制在四万以下。   此外除了第十五到第二十二镇步兵、第四镇骑兵、第一到第四镇水师的驻地以河南、淮南、荆北为主,拱卫南阳、襄阳两大核心区、镇慑西秦、浙西不敢有什么异动外,徐怀还决定调苏蕈率数千步骑精锐前往贡嘎山,与赵善、吕靖、刘福金等将统领的兵马并设步兵第二十三镇,准备会同西燕郡国所辖的第二十四镇军主力,借道吐蕃高地,从南面牵制占领河湟地区的虏兵,减轻秦凤行营西进的压力。   而新收复地的民生休养与恢复,司空府暂定也是以渭河流域以及汾水、黄河中下游流域的治理为主。   黄河下游近两百年来都刻意不治水利,使得河北平原长年深受水患之扰,着手治理黄河中下游流域,客观上能促进这一地区的农耕及交通大发展。   同时输入大量的钱粮,以工代赈,不仅能使地方民众得到休养,也能对当地的民众进行相应的组织、梳理,在这一个过程当中,将地方基层治理确立起来,还真正的加强民众对中枢及司空府的认同感。   这要比单纯的发放救济,又或者单纯从地方役使民力,都要好得多,见效也快。   ……   ……   虽说大越立朝一百七十年以来,在黄河下游一直都没有实际的征募数以万计、十数万民夫去修筑大堤,约束其在河北平原上的流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相应的意图或设想。   大越立朝之初,由三司修造案掌管水政,之后又独设河渠司继之,永熙年间设都水监治理水利,还设立疏浚黄河司等专门的机构,除了保障黄河中游河道的治理,但同时对下游的水文地理都有详细的资源留存。   而滑州、魏州等地,位于黄河中游往下游过渡区域,其土质松软,水患频发,却又因为属于大越注定重视的重镇藩屏之地,是必定重视水患治理的地方,朝堂也是在这些地方积累了大量的治理黄河的经验。   汴梁沦陷后,陈居卿、王仲元等一批熟悉河务的官员成功南逃,迄今乃在中枢都水监及工部任事。   因此钱择瑞、刘献等人前往河北、齐鲁行省出领制置安抚使、转运使等职、执掌地方权柄之后,司空府很快就专门设立新的疏浚黄河务司,调工部郎中王仲元等官吏主持,协同河北、齐鲁两省先着手进行滑州、魏州及郓州、曹州境内的黄河大堤修筑事宜。   其时南接颍水、北接汴河的蔡河已经完成修缮,河道复通,从八月下旬、黄河中下游汛情有所减弱之后,上百万石粮食等物资就源源不断的经颍水、蔡河北上,然后经黄河运抵滑州、魏州、郓州、曹州等地。   除了司空府直接征派的两万辎兵外,河北、齐鲁行省还从当地征募十万青壮民夫,入秋之后就率先启动滑州、魏州、郓州、曹州境内的黄河大堤修筑,同时对下游进行地质勘测,确定新的河道,以便在明后年初步修成下游入海大堤。   黄河下游水道固定下来之后,源出太行山东麓,经河北平原入海的漳水、易水、拒马河等河道也要进行疏浚治理,才能令河北水患得到根本性的治理。   绍隆十二年秋冬,位于丹水上游的武关故道也着手进行大规模的修缮拓宽。   武关道又名商山路,最初乃是春秋时期秦楚两国出于相互争夺的需求,利用秦岭北侧的灞水河谷与秦岭南侧的丹水河谷连接开辟而成。   汉唐定都关中,武关道作为帝都连接荆襄地区的国道,一直都备受重视;却是大越立朝定都汴梁,武关道的地位才被削弱。   徐怀既然决意定都襄阳,武关道作为襄阳及南阳连接关中的要津,比绕经河洛走崤函故道进入关中要近上千里的路程,自然也就提升到与郑泌大道、泌鄂大道同等的地位上。   又由于陕州、潼关境内的黄河流段礁石密布、水流湍急,不利行舟,唯有进一步拓宽、修缮武关道,才能源源不断的将粮秣布铁等物资大规模输入关中,支持关中地区的休生养息,支持秦凤、灵武、朔方行营对外征战,更加刻不容缓。   绍隆十二年秋,为拓宽、修缮武关道,一次就征派十万辎兵。   武关道的修缮标准,也是提高到承受五十石重载马车通过的水准。   这也注定原有的那些过于狭窄、险僻的路段,要么就要大规模凿石开山,要么就要开辟新的碎石路,还要架设数十座大小铁桥,工程量自是巨大。   当然,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关中地区在历经前朝末年长达上百年的战争破坏,人口稀寥、环境恶化,迄至到今日,农耕生产都远远没能恢复。   而今时河中、河洛等地也受到战争大规模的破坏,即便经过一定时间的休生养息,农耕生产也只能满足地方治理所需。   以往大越为保障陕西五路对党项人的作战需求,主要从汾水下游的河中府等地调运粮草,现在就只能从荆襄等地调运,同时每年所需调运的粮食规模不是三五万石,也不是三五十万石,而是三五百万石打底。   仅凭原先那条横穿东秦岭的狭仄险僻的武关道,是远远不能满足如此巨量的运输需求的。   因此前期即便成立秦凤、灵武、朔方行营,司空府也是要求各行营以恢复各地的坞寨防御为主,不主张大规模的军事进攻,也不具备大规模军事进攻的条件。   而一条高规模、碎石硬化的武关道,不仅能令每年从荆襄往关中运输三五百万石的粮食变成现实,同时运输成本也将发生难以想象的下降。   以往武关道狭窄险僻,运输主要依赖人背马驮,从襄阳到京兆府,两千匹驮马辗转月余或许能运输四五千石粮食。   而待新的武关道修成,两千匹马组成的重载马车队,月余就能运输十万石粮食,运输效率提升之高,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而待后续通往秦凤路境内的秦凤大道以及通往灵武行营辖域的延州大道修通,不仅将令中枢对边州的控制能力提升到以往远远所不及的水平,同时也能将对河西、河湟、灵武等地的军事拓张能力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不过,新的交通体系,本质不在于重载马车的发明跟不断改进,而是新式水轮机的大规模使用,使得筑路所需要的天量碎石变得廉价而易得。   就当前阶段,其意义甚至不比沈炼倒焰法稍低。   也因为有此为基础,徐怀才会坚决在新收复地推行行省制,加强地方权柄,而不是切割地方,对地方搞什么削弱制衡。   除了新收复地推行行省制、休养民生,拓修武关道,诸路兵马进入秦凤、灵武、朔方行营恢复坞堡防御体系之外,绍隆十二年冬,徐怀还通过门下中书省颁布《市舶谕令》,在原有泉州、杭州两大市舶司的基础上,新增明州、建邺、润州、秀州、廉州等市舶司,加快对外海路贸易的发展…… 第二百六十九章 异姓封王   云朔(大同盆地)的收复,要比想象中来得容易,甚至可以说是意外。   绍隆十二年初夏时,徐怀在汴梁做出优先恢复新收复地民生的决策之后,就各个方向就暂停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镇南宗王府从太原撤出来,将这座千古名城纵火烧毁了,董成率领数百官吏赶到太原,与唐盘进行交接时,太原城也就城墙保持完好,城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董成等人除了紧急筹建行省及州县等各级机构,初步恢复地方统治,接下来最紧要的也是对太原等城池进行重建,筹划对汾水中、下游河谷的治理。   河东行省的军事防御重心都在北部,其中唐盘以河东制置安抚副使、河朔行营兵马都总管率部坐镇忻州,行辕也暂时设于忻州;范宗奇以河朔行营兵马副都管,率部进驻岚州,兼岚州知州;陈缙率部驻代州,徐惮率部进驻雁门关。   整个河东行省,绍隆十二年的秋冬,一切都以恢复地方统治、赈济民生以及重建河东北部的军事防御为主。   相比较镇南宗王府退守云朔的八九万步骑,河朔行营驻守忻州及岚州(含宁武关)、代州(含雁门关)的守军,会同朔方行营进驻府州及偏头砦的守军,总兵马仅五万稍多一些,可以说暂时也没有对大同盆地发起战略进攻的能力。   然而镇南宗王府却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   他们知道等三五年过后,也许都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南朝对河东地区恢复统治,以严密的体系将河东两三百万心怀仇恨的残存民众高度组织起来,地方生产又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随时会再度动员十数万精锐兵马,往宁武关、雁门关集结,杀入大同盆地。   到时候镇南宗王府有与之在大同盆地进行抗衡的军事实力?   镇南宗王府最终还是决定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趁着南兵暂时无力杀出宁武关、雁门关,果断而迅速的将云州、朔州、应州境内一切能带走的,都迁往阴山以北去,将整个大同盆地都彻彻底底变成为荒无人烟的草原,才能更有效的阻滞南兵有朝一日杀入阴山以北的漠南草原。   那里才是赤扈的根基之地,绝不能让云朔变成南兵北侵的踏脚石。   除了要将民众、牲口全部迁走外,还要尽一切可能摧毁大同、朔州等地的城寨,摧毁这里的农耕生产。   云朔地区的土著蕃部,早年就大多追随萧林石南下了。   此时居于云朔的,一部分乃是随着赤扈铁骑南下,隶属于镇南宗王府二十二千户的赤扈牧民,有三万余众。   一部分乃是从辽东等地迁入番户、汉民,约有十万人。   当然,居住于桑干河两岸的,更多还是当年隶属于契丹治下的云朔汉民,总计有四五十万之多;曹师雄、岳海楼所部汉军,早年就是从这些汉民里征召。   还有高达四五十万,乃是镇南宗王府一路从河淮、河东北撤,强行随军北迁的汉军军户家小及一部分驱口,约有四五十万人。   镇南宗王府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一百二三十万附民以及数以百万计的牲口,一个不留的全迁到阴山以北的漠南草原里去。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却遭到强烈的抵触与反抗。   此时的抵触与反抗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普通民众,各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也在降附汉军的中下层武吏及兵卒中间弥漫。   之前一路北撤,汉军兵卒及家小还是勉强配合的,至少没有滋生特别激烈的抵触或反抗情绪。   因为他们之前以为哪怕是退到云朔,也能分到屋舍与耕种的田地栖息繁衍。   然而此时还要进一步放弃云朔,彻彻底底撤到阴山以北、他们全然无知的茫茫草原之中,他们又怎么可能平静以待?   撤到草原之中,世代耕种为生的他们要如何生存,难道要跟茹毛饮血的番民一样,去过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活吗?   他们能适应得了吗?   这时候,所有汉军军户北撤后都将沦为赤扈人奴隶的传言,也不失时机的在降附汉军内部流传开来,进一步加剧中下层将卒的恐慌与抵触情绪。   其时镇南王兀鲁烈在摩黎忽率部保护下,前往漠北位于鄂尔浑河畔的汗廷反省这些年来所经历的战败,宗王府留守云朔坐镇的,乃是都元帅帖马雍及曹师雄、孟平、孟俭、仲长卿等将。   帖马雍等赤扈将帅对敢于逃亡或反抗的人群,自然是毫不留情的予以追捕、血腥镇压。   曹师雄、仲长卿等汉将即便早就注意到汉军内部的不稳定与抵触情绪,然而他们在镇南宗王府的话语权一贯不及帖马雍等王帐嫡系出身的将帅,甚至还因为一连串的军事失利而备受质疑;同时他们也深知他们个人留在云朔没有活路,南朝绝不会给他们幡然悔悟的机会,也是一力压制中下层将卒想要留下来的声音,强行推动北迁。   开始小规模的反抗总是容易镇压,民众与兵卒逃亡,也是坚决出兵追捕,抓回来后动辄处以极刑,成百上千的人被曝尸荒野以儆效尤。   然而这并没有遏制住此起彼伏的反抗或者说叛乱,越来越多的民众及兵卒逃入附近的山岭深处躲避搜捕。   没有兀鲁烈坐镇的宗王府诸将并没有想过要采取措施缓解矛盾,相反的,对逃亡民众及兵卒的追剿、血腥镇压越发变本加厉,看形势越演越烈,就要求所有负责追逃的人马,将所抓到的逃亡者,不论妇孺老弱一律就地正法,就连襁褓之中的婴儿也一个都不许留下。   十二月底,两千多汉军进入晋公山深处的一座山谷,在那里围住千余逃亡民众,大部分兵卒不想再不分妇孺老弱的进行屠杀式行刑,在军情参谋司潜伏人员的策动下发动兵变,擒杀曹师雄部将狄行后围歼随军出动的百余督战虏兵,之后又快速从晋公山杀出,鼓动附近金城县守军一起参与兵变,夺下金城县城。   徐惮坐镇雁门关,一直密切关注云朔的动静,在接到金城方向降附汉军兵变的信报之后,便毅然决然亲率五千步骑借风雪掩护,夜驰奔金城,于绍隆十三年大年初一,在金城县东的田家岭设下埋伏,伏击从大同、云冈方向赶来镇压兵变的一万虏兵。   取得金城初战大捷后,徐惮并没有选择南撤,而是率部与金城起义兵马会合,除了留少量兵马及伤兵撤守城小墙坚的金城外,主力兵马退入北部地形错综复杂的晋公山之中,坚持与合围过来的虏兵主力进行作战;于绍隆十三年元月十三,徐惮又率部从晋公山杀出,与出雁门关增援的陈缙所部,击溃集结于晋公山南麓的两万虏兵。   与此同时,受金城守军起义以及两次大捷的影响与激励,驻守应州、朔州、云州各城寨的降附汉军纷纷发起兵变暴动,夺城攻寨。   等到元月底兀鲁烈率嫡系扈骑以及一部分增援骑兵从漠北紧急返回时,虽说此时还有两万四五千精锐赤扈骑兵占据着大同、朔州、云冈等城,虽说曹师雄、孟平等将手下还有近两万嫡系汉军没有参与暴动,但河东行省除了从宁武关、雁门关杀出三万精锐步骑外,起义兵马也高达三万之众,几乎占领了除大同、朔州、云冈等城之外的所有城寨——燕蓟行营、朔方行营也同时往西山及野狐岭方向增兵。   面对这一情形,兀鲁烈只能黯然决定提前弃守云朔,率残部北撤,从中原割裂出去逾两百年的云朔地区,就在一连串的兵变意外中,提前回归中原的统治……   ……   ……   “陛下啊,收复燕云十六州异姓可封王,乃是太宗皇帝的遗诏——朝廷这么多大臣也是遵奉太宗皇帝的遗诏请旨,陛下可不能罔顾无视啊……”乔继恩坐在御案之前,絮絮叨叨的跟面容枯瘦、两眼赤红的绍隆帝说道。   “异姓封王?”   绍隆帝虽说这几年被幽禁宫中,桀骜不逊的性子被磨去不少,但想到以周鹤、顾藩等人牵头递过来的《奏请册封豫王书》,仍然摁不住内心深处翻腾的怒气,冷哼道,   “封豫王,加九锡,实授河南百县,你们与那独夫何不直接给朕一杯鸩酒来得爽当?”   “陛下你这是说什么气话呢,都这些年过去了,陛下哪一日寝食能安、哪一日不是日渐枯槁,真就不能放下这些有的没的吗?”   乔继恩摇头苦笑道,   “老臣这把老骨头也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相信陛下也很清楚——老臣不时找陛下说几句体己的话,也无非是不想看到大家颜面太难看罢了。且不说平凉郡公是否一开始就野心勃勃,但这些年来,抵御胡虏、收复中原,继而将割离中原两百年之久的燕云十六州收回,其功绩之伟已在太祖皇帝之上。这是谁都无法抹除的事实。想当初天下亦非赵氏之天下,太祖皇帝得禅让登基,也是众望所归也,陛下何苦想不通这里面的道理?再一个,太皇、太后以及赵氏数千子弟妇孺被囚于漠北十数年,饱受侵凌,陛下真希望太皇、太后到这一刻还要沦为赤扈人手里最后拿出来抵挡大军北征的盾牌吗,而不是想办法尽早将太皇、太后救回来颐养天年?”   乔继恩抬起来头,老眼昏花,努力看着绍隆帝脸上的神色变化,继续劝道:“……再一个啊,封豫王、实封豫地,这主要也是平凉郡王并不想对陛下逼迫太甚,才想出来的折中法子。要不然啊,照周、顾、史、韩等人的想法,先虚封国公,过两年就可以行禅继之事,确实不需要那么麻烦。陛下又何苦不稍稍退让半步?”   “这也是稍稍退让?”绍隆帝眼神严厉的盯住乔继恩,但见乔继恩如老僧坐定,片晌后又泄气似的挥手道,“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但凡哪天端来鸩酒,还请言语一声,让朕死得明明白白。”   “陛下言重了,但凡缨云公主在,事情就不会闹得这么难堪,”乔继恩说道,“缨云公主还想着有朝一日为显殿下请藩呢……”   见绍隆帝眼神一凝,乔继恩慢条丝理的说道:“……千余年前,汉武帝剿灭卫满朝鲜曾立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老臣听说平凉郡公的意思除了叫蓟王日后前往乐浪就藩外,其他三郡也想着设以藩国以世袭。这次云朔要比想象中收复得更早,从燕蓟出兵辽东的时机就成熟了,老臣以为兴许年后平凉郡公就下令杨祁业从燕蓟出兵收复辽东。一切都顺利的话,蓟王差不多等到束发之年(十五岁),就可以在胡公等人的护持上前往乐浪就藩、建立藩国……”   成功收复云朔之后,徐怀就已经具备了禅继登基的外部条件,但内部除了高峻阳高氏以及葛伯奕葛氏还盘据西秦、浙南外,最主要的阻碍还有绍隆帝本人。   虽说一杯鸩酒最是直截了当,但还是极可能会给葛伯奕、高峻阳之流蛊惑士绅掀风搅浪的机会,给帝国埋下动荡不安的种子。   因此,除了先行册封豫王进行过渡外,还决定给绍隆帝开出主动退位、配合禅让的条件,就是在中原之外找处区域,划给他的直系子嗣作为新帝国的臣属世袭。   “……”绍隆帝盯住乔继恩,几乎以为代替司空府传话的乔继恩是在骗他、玩耍他,随即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第二百七十章 出海   绍隆十二年冬,司空府谕令广州、福州、秀州、润州、廉州等地效仿杭州、泉州新设市舶司专务海商贸易等事,却也没有将葛伯奕、葛钰等人所盘据的浙南地区排斥在外,特许浙东制置安抚使司、明州州衙于明州城北的三江口择址设立明州市舶司,开埠迎纳海商停泊贸易。   不过,在逃京事变之后,葛伯奕、葛钰、魏楚钧、罗望等人率部盘踞钱江以南的两浙东路,重点经营越州(今绍兴)、明州(今宁波)等地,事实上不仅直接征用当地的几家造船场建造战船,发展水军,也暗中用海船装载浙南所产的丝绸、瓷器运往吕宋、安南等地贩售,筹措养军之资。   两浙路分治东西两路之后的两浙东路,辖域主要位于钱江以南的浙南地区,辖明越婺衢台处温严八州,境内多崇山峻岭,地狭险僻,极少平川,除了田亩之数远不能跟钱江以北的浙北地区相提并论外,还不时受风暴侵害,动辄破屋毁城,地方相对浙西、江东要贫困得多。   此时浙东想要以八州狭仄之地想要养活三万精锐以及两万多地方治安兵马,实在是有些窘迫了。   倘若葛伯连嫡系精锐都养不活,又谈何在浙南站住脚跟?   只不过之前杭州、泉州两地设有市舶司,作为大越接纳海商停泊、登岸进行通商贸易的官埠,乃是立朝之初就延续下来的;络绎不绝的海外商船也都习惯在杭州、泉州停泊。   葛氏骤然间想在明州、温州等临海的州县搞海船走私,一时半会也发展不出什么规模来,只能亲自组织商船远赴吕宋、安南等地进行海外贸易。   现在司空府公开允许两浙东路可以在明州设立市舶司开埠,不仅令葛氏暗中控制的走私海船往海外贩售商货无需再有顾忌,也可以光明正大的邀请海外商船到明州停靠贸易,可以鼓励浙南地区的商贾筹造大型海船或租借海船,运输商货出海贸易。   当然,两浙东路制置安抚使司内部也普遍存在忧虑,担心司空府如此慷慨,实是行引蛇出洞之计,目的就是要将葛氏这些年暗中发展的水上力量都集中到明州,以便有朝一日能一举歼灭。   特别是司空府明令允许两浙东路在明州设立市舶司的时机,是在取得歼灭东路虏兵主力以及收复京东东路、河北路及燕蓟、河东路等失地之后,怎么看都像是徐怀要为最后的夺权篡位,着手扫平内部的障碍了。   在逃京事变之后,司空府起初并没有直接往钱江以北的杭州、湖州等地派驻多少精锐兵马。   王番出任浙西制置安抚使时,仅有两都直辖于司空府的嫡系精锐随之进驻杭州;当时甚至就连作为江南东路的监司驻地、旧都建邺也仅有三四千精锐甲卒驻守。   驻扎于润州、扬州等地的水师精锐,也主要是防范虏兵水师有再寇长江的可能。   不过,待颍州大捷之后,徐怀先调唐天德出知杭州,协助王番加强对钱江北岸地区的控制,之后又调唐青出任两浙西路兵马都部署,进一步加强对浙北地区的军政控制。   这时候杭州、湖州等地,明面上依旧没有直接增加司空府直属的精锐兵马,但在唐青接任浙西路兵马都部署前后,这些年来从浙西地方征调、参与防线战区轮戍以及收复的军将武吏,开始大规模回归地方。   在唐青的主持下,又有两千多回归地方的军将武吏参与了从兵马都部署司到州县的兵马都监司、县尉司,再到广泛增设的巡检司及军寨较为彻底的重构,初步形成不同以往、体系更为严密、有较强战斗力的地方治兵体系。   一方面司空府在河东、河北以及关陕等地追亡逐败,不断取得针对赤扈人的关键性胜捷,另一方面司空府对浙西、江东、荆南等地的地方控制日益严密,葛伯奕、魏楚钧、葛钰、罗望等地也日益感到勒在脖子上的绳索变得越发紧固起来,却苦无对策——秘密遣使联络西秦路,发现高氏也有泥足深陷之感。   绍隆十三年三月中旬,随着意外收复云朔地区以及周鹤、顾藩率文武百官奏请册封徐怀为豫王等消息传到明州,一乘马车也在淅沥细雨中,意外的驶入魏楚钧出任知州的明州府衙大院里。   身穿官袍的陈松泽瘸着脚走下马车,朝率领明州官员在大院中等候的魏楚钧拱手说道:“过钱江时,唐青将军见风浪有些大,留松泽在北岸多留了半日,叫魏大人久等了……”   虽说各地新设市舶司归地方管辖,榷税收入也并入各地路司,但司空府同样要求诸市舶司有协助军情参谋司搜罗海外蕃邦情报的职责,必要时还要接受军情参谋司派遣武吏直接进驻市舶司衙门。   更不要说诸市舶司的榷卖收税,都要遵循中枢统一制定的标准,避免有的地方为了争夺海商,随意降低榷税标准,实际损害整个帝国的关税收入——相应的,中枢有权力派遣官员定期或不定期视察、监督诸路市舶司及榷场、榷务司。   魏楚钧以明州知州兼领明州市舶使,陈松泽以巡视市舶榷务的名义,大咧咧渡过钱江赶来明州,只要整个浙南名义上还接受朝廷的辖管,魏楚钧都只能捏着鼻子恭迎陈松泽的到来。   草草谈过公事,又在州衙宴厅用过晚宴,陈松泽却并没有急着带扈随前往驿馆歇息的意思,而是示意其他地方上的陪同官员先行离开,他还有一些体己话找魏楚钧私聊。   陈松泽虽然是董成的大舅子,却非攀附董成的关系而得崛起,实是其人有过人的能耐,才最终在司空府占得一席之地。   逃京事变发生时,陈松泽更是代表徐怀提前赶到建邺合纵连横;魏楚钧最终劝葛伯奕做出妥协,当时跟陈松泽私下见面的次数,都要比见王番、顾藩、钱择瑞等人多得多。   甚至葛氏内部有人一度攻诘他在逃京事变发生后,态度太过软弱,为陈松泽利用。   对这么一个人物,魏楚钧哪里敢摒弃众人与他独处?   即便他是葛伯奕的长女婿,即便这些年来葛伯奕对他还算信任有加,但魏楚钧心里清楚,他真要有什么举动没有检点,遭受到葛伯奕的猜忌,浙南同样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不管陈松泽如何明言暗示,魏楚钧还是坚持留下州通判陈宗伯、隶事参军周魁二人陪同,不与陈松泽独处一室。   待侍女将长案上的残羹冷炙撤去,沏上香茗,陈松泽小口饮着滚烫的茶水,说道:“这些年来,葛国公数度派船队出海,前往吕宋、安南贩售丝茶纸砚,魏公也不辞辛苦,曾亲自秘密出过一趟海,想必早在海外相中哪个落脚之地了吧?”   魏楚钧心里一惊,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盅,微微睑起眸子盯着陈松泽,似乎听不懂陈松泽话里的意思。   “不能说浙东手段拙劣,实是浙东这么一个地方,钱粮有限,数万兵马嗷嗷待哺,就挤不出多少来办其他事,难免破绽百出,”陈松泽淡然笑道,“而且浙东联络的那些士绅,他们最初同意配合,本意也无非想着浙东能替他们出头,却没有要为浙东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因此随着司空府大军在河东、河北接连斩获大捷,他们中就有不少人主动站出来争取司空府的宽大处理,将浙西卖了个干净——浙东在襄阳宫里有哪些眼线,我们其实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打草惊蛇,也无非是要魏公、葛国公你们自己知道大势已去,无需我们苦口婆心派人来相劝!好了,你们既然有出海之意,也知道陛下的心思也有所动摇了,不妨让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吕宋或安南,你们到底相中哪个地方了?”   魏楚钧眯起眼睛,淡然说道:   “不管我们是否相中哪个地方,我们倘若有朝一日拱手让出浙西,在海外换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应已足够,又何需再委屈自己?”   这些年过去,浙东当然有千方百计在襄阳安插眼线监视宫里的动静,甚至还成功收买了几个宫里的老人传递消息,却不想一切都在司空府的监视之下。   不过,陈松泽既然提及绍隆帝,魏楚钧也很快猜出他的来意。   说到底绍隆帝坚持不肯禅让退位,即便司空府有种种手段强迫,甚至可以拿一杯鸩酒,从肉体上除掉绍隆帝,确保徐怀顺利登基,但无法改变“篡夺”这一事实。特别是江淮荆湖等地的士绅还普遍排斥新政的情况下,这有可能给新的帝国埋下动乱的隐患。   因此在成功收复云朔之后,周鹤、顾藩等人一面奏请册封徐怀豫王之事,一面对绍隆帝威逼利诱。   其中对绍隆帝开出最关键的条件,就是承诺绍隆帝嫡系子孙可以在海外世袭藩国。   在当前的形势之下,被软禁数年之久的绍隆帝也确实意动了,甚至暗示他可以退位,但他颁诏退位后需要亲自到海外就藩,而非被永远幽禁于襄阳,同时需要司空府保证他能在海外真正建立稳固可靠的藩国。   陈松泽此来,说白了就是司空府要将绍隆帝这个烂摊子踢到葛家头上来。   不过,问题在于,葛家完全可以拿浙东出来进行妥协,换取独立去海外建立藩国的条件,为何还要凭白带个一堆名义上永远骑在他们头上的祖宗出海?   魏楚钧明明白白告诉陈松泽,他们不可能接绍隆这个烂摊子。   “魏公不要这么急着拒绝嘛,”陈松泽笑道,“收复云朔比较意外,相信魏公也不会清楚收复云朔的细节,且听松泽给魏公一一道来……”   能意外提前收复云朔,说到底就是降附汉军撤退到云朔,士气已经低迷到极点,几乎所有的中下层武吏及普通兵卒都强烈抵触继续北撤,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反抗乃至暴动层出不穷,最终叫徐惮在雁门关抓住战机。   陈松泽絮絮叨叨将金城等捷的细节说给魏楚钧知道,说道:“陛下或许肩不能扛、背不能驮,但不管魏公与葛国公是相中吕宋,还是安南,没有陛下坐镇,没有司空府的鼎力支持,想率部数万健儿在海外站住,恐怕不是一件易事吧?”   葛伯奕、葛钰以及魏楚钧、罗望等人,想要率数万兵马在吕宋或安南站稳脚,如何维持住军心士气不崩,是他们第一要解决的难题,甚至比建立补给更为艰难。   陈松泽此来是游说葛家先奉绍隆帝的长子赵显为主,出海建立藩国,然后在绍隆帝退位之后,再迎绍隆帝出海奉为国主——这个过程也恰好能解决掉葛家率部出海军心士气崩溃的威胁,毕竟名义上是奉朝廷的政令出海征讨外藩,而非狼狈逃亡海外。   魏楚钧沉吟片晌,活动了一下手腕,但不等他说什么,陈松泽便说道:“魏公将这些话禀告葛国公即可,也请葛国公不要提什么让大家难堪的条件,要知道葛家并非司空府唯一的选择。司空府不少人甚至主张先征剿浙东,另一家会更方便坐下来慢慢谈……” 第二百七十一章 别无选择   “我们恐怕别有无选择……”   待陈松泽在明州留了两天渡钱江返回杭州之后,魏楚钧便乘舟南下,到台州黄岩县见葛伯奕,面禀陈松泽此行诸多细节。   虽说明州、越州乃是浙南最为精华之所,甚至越州长期以来在江浙的地位还要在杭州之上,繁荣富庶,但奈何明州、越州与浙北重镇杭州仅一江之隔,城池所在又地势开阔,为免一觉醒来却被司空府大军围困的噩梦发生,葛伯奕与葛钰、罗望等人平时都留在地形更险僻、椒江下游的台州治黄岩城里。   书斋之中,葛伯奕近年来精力已经明显不如往年,满头须发几乎都找不到一根乌丝,如此重大事情似乎也无法在他的体内激起更多的生命活力来,昏昏欲睡的坐在书案之后。   正值壮年的葛钰唇上留有浓密的短髭,两鬓却也有些斑白,近年来两浙东路的军政事务,主要乃是葛钰出面署理——魏楚钧平时有些事情,也是向自己的妻侄禀报。   葛钰一袭青衫坐在葛伯奕的身侧,微微敛起眸子倾听魏楚钧细述陈松泽此行的诸多细节,不时打断魏楚钧的话,询问一些细枝末节。   罗望、李绍同、梁书福等浙东主要将领、谋臣坐于两侧,听魏楚钧说陈松泽的姿态如此桀骜蛮横,心生忿恨,却又无可奈何。   过了良久,葛钰才跟葛伯奕说道:“我想随姑父去明州走一趟,见一见这个陈松泽,大父以为如何?”   “好吧,你去见一见这个陈松泽也好。”葛伯奕声音沙哑的说道。   逃京事变发生时,赤扈人即便之前在淠水河口被狠狠咬了一口,但实力并没有大损,还占据着包括河淮、关陕、河东、河北等地在内的中原地区。   他们一度以为有赤扈人的牵制,他们再说与高氏遥相呼应,应该有割据地方的机会。   谁能想到形势变化是那样的迅疾,几乎转瞬间就天翻地覆,令人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赤扈人,短短四五年间就被杀得如此的落花流水?   此时赤扈人基本上已经从中原驱逐出去了,司空府完全可以腾出手来,倒悬兵锋对内部进行削藩了。而如今葛伯奕、葛钰、罗望等人内心就算再狂妄、再自信,也不觉得凭借三四万兵马能抵挡住司空府集结十数万大军杀入浙南。   更何况徐怀挟天下以令诸侯,司空府大军渡钱江南下,葛伯奕、葛钰他们难指望浙南地方势力会真跟他们紧紧抱成一团负隅顽抗到底?   不可能的。   他们也不是没有放弃浙南出海的想法,但问题在于他们就算放弃浙南,司空府却未必就会放过他们,不派兵马出海追杀。   另外,除了数万兵马的补给问题,更关键的难题陈松泽也毫不留情的指出来了,那就是数万人马携家小渡海逃亡,谁能保证军心士气不崩溃,谁能保证中下层武吏士卒不哗变?   胡虏一败再败,一撤再撤,最终想在撤出云朔时致使投降汉军爆发大规模的暴动哗变,根源就是军心士气不可避免的崩溃了。   现在除了司空府的强势令人难以拒绝外,护送绍隆帝长子赵显出海建立蕃国,看着凭白无故又要摊上一堆主子,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一方面是他们是奉诏出海,对中下层武吏士卒有所交待,能较好的安抚中下层将卒的军心士气。   另一方面他们不需要赶在司空府出兵之前,一次性携带所有的家底仓皇踏上前途渺不可知的逃亡之路,自然就能更从容拟定、实施出海战略,甚至可以在分兵渡海攻夺海外立足之地的同时,继续经营浙南,源源不断从浙南攫取补给。   当然,除了要进一步确认司空府有没有更深层的险恶用心外,葛钰前往明州见陈松泽,还是要尽可能争取对葛氏有利的条件。   待葛钰抵达明州后,陈松泽先往明州与葛钰见面,之后又请葛钰、魏楚钧等人渡钱江到杭州与王番、唐天德及唐青等人见面。   毕竟王番、唐天德、唐青等人代表司空府坐镇杭州,后续渡海诸事的实施,也是王番、唐天德、唐青等人在杭州予以配合,并进行相应的监督。   双方也很快在杭州谈妥诸多细节。   首先司空府很快就会推动册封绍隆帝长子赵显为永嘉郡王,先就藩于温州,除了辟高纯年为郡王傅兼知温州外,还会在朝野召集一批除葛氏之外的潜邸系旧臣组建郡王府的班底。   也唯有如此,绍隆帝才会相信他退位后出海就藩能与葛氏共掌藩国,而不是刚逃出司空府的掌握,转头又沦为葛氏掌心里的傀儡。   当然,司空府也会尽可能保障葛氏在海外藩国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   其次葛氏护送永嘉郡王在海外建立藩国,不仅仅要在名义上从属于帝国,世袭国主也需要先接受帝国的册封才能正式继位,还需要划出一到两座海港城池作为帝国对海外商货输出的中转基地,接受帝国的直辖。   作为回报,司空府除了同意葛氏辖下精锐改编为靖海军外,还将向葛氏提供包括四艘新造大型海船在内的一批优良战械,协助葛氏加强渡海作战、压制海外蕃民反抗的实力,协助葛氏尽快在海外夺下立足之地。   不过,葛氏只要初步在海外站稳脚跟,就要无条件将明越等州的治权逐步交出来;司空府后续会合并两浙东路、两浙西路,设立两浙行省,逐步恢复对浙南地区的直接统治。   这也是司空府对逃京事变时葛氏选择合作所能展示出来的最大诚意,倘若葛氏还不能满足,司空府绝不介意兵戈相见。   同时司空府也早就拟定对海外进行战略扩张的战略,葛氏护送永嘉王就藩海外,是符合这一战略,葛氏也无需担忧司空府此举是暗藏什么险恶用心——至少葛氏此时在浙南的实力,已经不值得司空府费尽心机。   杭州密议过后,魏楚钧又直接随同陈松泽赶赴襄阳。   既然大家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好商好量,司空府也打算在徐怀正式册封豫王、先据河南行省建立豫国之后,稍稍放宽对绍隆帝的限制,使魏楚钧重新到绍隆帝身边出任中书舍人,负责绍隆帝与浙南的联络,令绍隆帝及时了解渡海方略的进展……   ……   ……   绍隆十三年四月下旬,徐怀正式受封豫王,加九锡,据河南行省建立豫国,正式开启豫国治政的时代。   豫国治政,除了国都定于泌阳,直领河南行省建立豫国外,除了长史院、司马院、军情参谋司、主簿厅等机构署理豫国内外部事务外,还陆续新增设计司、鸿胪院、选吏司、监察院等直辖机构,接管中枢户部、吏部、御史台、鸿胪寺等机构在财赋、选官、监察、邦交等方面的权职,相当于将朝政合并到豫国体系里来执行;徐怀也正式以豫王令谕取替天子诏施行军政事务。   另一方面,除史轸、韩圭、徐武碛、刘师望、苏老常等司空府嫡系将臣外,像周鹤、顾藩、乔继恩等之前直属于中枢的官员,也陆续兼领豫国尚书左丞、右丞等职;刘献、刘衍、朱沆、孔昌裕等人更是以豫国中书侍郎的名义出镇地方,以此推动朝官与豫国官职的合流,也是从政治上完成禅让前的过渡。   除了云朔、燕蓟、朔方、灵武、秦凤五大行营积极恢复边境防线建设外,除了葛氏在浙南积极筹划渡海事宜外,其他地方皆以休生养息为主。   新的武关道最终于绍隆十四年年底之前建成,长逾七百余里的武关道前后历时三年多时间,除了沿途七十余大小铁桥工程外,为了提供路面硬化所需的碎石,东秦岭深处总计修筑了二十多座大中型水力碎石工场。   这些水力碎石工场的建设前后就历时两年之久,在山里修建了一批的偃堤水坝为水力碎石机的运转蓄水。   当然这些偃堤工程同时也极大改善商洛等东秦岭腹地诸县的水利基础设施,改良一批坡地山田的灌溉条件,增加粮食产量,还额外雇佣数万青壮参与武关道的建设。   在武关道建成之后,这些水力碎石工场也将由地方接收,一部分继续生产碎石,为地方后续的道路修建发挥作用,一部分将改造成其他类型的水力工场,提高地方工造水平。   新的武关道建成,从荆湖、江淮往关陕大规模输送物资的瓶颈,也就较为彻底的打通开来,每年三五百万石乃至上千万石的物资输送,将不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成本也将大幅下降以往的十分之一左右。   以此为基础,除了可以加大往秦凤行营、灵武行营、朔方三大行营驻防区的粮秣等物资输出,可以大举向三大行营大幅度增派作战兵马外,还将加快陕西地方生产的恢复速度。   赤扈南侵以来,给包括陕西五路在内的整个中原地区带来难以想象的重创。   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外加京东京西四路,在天宣末年人口总计高达四千万之巨,但到绍隆十三年底,据司空府对河东、河北、陕西、齐鲁及河南行省进行人口摸底,这些地区的总人口下降到一千八百万以下。   倘若将司空府控制的核心区、这些年一直维持人口净流入的汝蔡、南阳等地划出去,中原地区在长达近二十年的异族蹂躏践踏中,净损失人口高达两千五百万。   虽说整个中原地区的生产与人口恢复,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时间,却是江淮、荆湖地区,率先在生产及人口上,出现非常强劲的复苏势头。   荆州、南蔡等地重新合并进荆湖北路后,孔昌裕在荆湖北路进一步推进汉水、荆江流域水患治理工作,在鄂州、黄州、随州等地促进纺织、造船、冶炼等工造业的发展;朱沆在荆湖南路也积极推动洞庭湖流域的水患治理,刘衍在江东、邓珪在淮南、王番在浙西都在不同程度上积极推动新政落地。   除了淮南路人口相比战前还存在一定的不足,江东路、浙西路、荆北路、荆南路近十年来,人口相比较战前都有较大幅度的增涨,耕田增加幅度更大。   当然了,耕地的增加,其中除了各地官府积极组织民众兴修水利、新开垦一部分田地外,更多还是这些年对士绅豪户隐瞒或私占田地进行清查新增的税田、官田。   江东路、浙西路、荆北路、荆南路路司及州县所辖的官田也大规模增加,其中荆北路在合并荆州、南蔡之后,新增的官田规模最大达到八百万亩之多,使得地方在上缴中枢赋税外,也有截留更多的钱粮用于民生及地方建设。   为了激励地方更积极的推行新政,摊丁入亩后新增的田税以及官田收入,徐怀都是尽可能留给地方度支,但随着荆湖江淮等地人口恢复增涨,在这些地区盐铁茶布等大宗商货的消费逐年都有颇为可观的增涨。   这既反应出这些地区民生的持续改善,也直接提升了中枢的财税收入。   绍隆十三年底,计司在合并户部的职能之后,中枢岁入达到七千万贯,这是天宣年间、中原地区未被摧毁也没能达到的一个顶峰;作为最关键的一个经济指标,各地粮价都普遍下降到天宣年间每石两贯左右的水平上。   绍隆十三年冬,葛钰便率五千靖海军作为前锋,分乘十数艘海船远征吕宋,陆续攻陷布锡等城。   葛钰正式出任永嘉国中郎将及都督内外军事执掌吕宋岛军政,并奉令督造新永嘉王城,开启葛氏往吕宋迁移的进程。   绍隆十五年春,确认葛钰初步在吕宋站稳脚,新永嘉城也初步建成,葛伯奕、高纯年则分别以永嘉国尚书左右丞,护送永嘉郡王赵显登上前往吕宋的海船。   此时两浙东路、两浙西路也正式并置两浙行省,王番以豫国中书侍郎兼领两浙制置安抚使,明州、越州率先划入两浙行省治下。   葛氏嫡系大将罗望暂时还将以两浙制置安抚副使留在台州坐镇,确保十万军民陆续经海路迁往吕宋。同时徐怀还同意将台、温、处、严等浙南州县未来十年上缴中枢的那部分赋税拿出来,支持葛氏及永嘉国在吕宋岛立足。   绍隆十三年冬,随着葛钰率部渡海进攻吕宋,就基本确认浙南问题能得到较为圆满的解决,当时徐怀就颁下令谕,着唐盘接任河东行省制置安抚使,范宗奇接任河朔行营都统制,调董成出任西蜀路制置安抚使,又提拔朱芝出任西蜀路转运路,调余整出任西蜀路兵马都部署,整顿西蜀路地方军务,清理高峻阳高氏对西蜀路的渗透。   绍隆十四年初,年逾七旬顾继迁因病请辞东川路制置安抚使,希望有生之年能回到府州故土,徐怀多次挽留不得,于绍隆十四年初冬批准顾继迁的辞呈,调刘师望、周良恭分别出任东川路制置安抚使、转运使。   周良恭虽然与刘师望同程抵达东川路治所在的金州城,但暂时没有进金州城接掌转运使司,而是继续溯水而上,携其父周鹤的亲笔信,赶往汉中见高峻阳。   周鹤曾长期在陕西及西军担任要职,与曾任熙河路经略使的高峻阳颇为熟稔,但周鹤年近八旬,承受不了路途的颠簸,只能是周良恭代替其父前往汉中,对高氏进行最后的游说。   无论大军西征陇右、河西,还是禅继皇位、开创新朝,徐怀都要先解决西秦路的遗留问题……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失败的游说   “葛伯奕乃是好高骛远、贪鄙无能之辈,北征伐燕时战败兵溃,百般乞怜才保全性命,而后又附骥陛下之侧,窃夺韩时良等人御虏功绩才勉强站稳脚跟——而这样一个人物,豫王还能许以海外建藩,为何不能对高公稍稍慷慨一二,要如此吝啬?”   周良恭抵达汉中后,西秦路制置安抚使、汝阳郡公高峻阳始终卧病在床没有露面,乃是高峻堂与高峻阳次子高明德及高峻阳身边的主要谋臣、谘议参军叶长滨出面,在紫麓苑西院款待周良恭。   紫麓苑乃是高峻阳在汉中城西的私园,殿阁亭台掩映于疏林山石之间,远山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高峻堂、高明德席间只是找周良恭寒暄旧事,回忆以往在京兆府等地相聚的旧情,却是由叶长滨站出来,明里暗里多次指责豫王徐怀对高家太过刻薄。   “赤扈南侵以来,高帅踞西秦岭抵御胡虏,靖土安民,皆有大功——良恭这次出襄阳西进,豫王也多有念及,还想着在襄阳修造府邸,接郡公过去享受几年清福,以去军旅疲惫……”周良恭看了叶长滨一眼,淡定的说道。   “西秦也不乏山清水秀之地,勿劳豫王挂念,就算是颐养天年,郡公他老人家更多还是对熙州故土念念不忘啊,”叶长滨说道,“而归熙州,卫护陕西也是郡公卫平生之志,诸事还请周使君在豫王跟前多多美言几句;郡公也深知豫王众望所归,绝无意阻挡豫王登极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见叶长滨等人痴心妄想之余还不忘张露獠牙,周良恭便不再妄想能拿言语说服他们迷途知返,接下来只是推杯换盏大谈西秦风物。   不多时周良恭便有八九分醉意,由长子周赟及侍随搀扶着与高峻堂等人辞行,步履蹒跚的爬上马车离开紫麓苑,返回汉中城里的驿馆。   山道行远,周良恭才着长子周赟揭开车帘子,箕坐锦榻之上,看车窗外覆雪山巅之上的夕阳似血,跟长子周赟悠悠说道:   “等回到城里,你不要在驿馆久留,即刻就前往金州去见刘使君,我还要在汉中留上几天才能动身返回……”   “爹爹留在汉中,孩儿怎能独行?”周赟跪在车厢里,恳请父亲让他留下来陪同。   “为父身为郡吏,出入有度,自不能狼狈而走,但这些都与你无涉。即便你想要尽孝道,那就更不能叫你祖父古稀之年还要坐看子、孙同陷囹圄,”周良恭愠色斥道,“再个,高家此时还只是痴心妄想不能堪破,却未必敢此时就铤而走险,我让你先走,也只是预防一二而已,你莫要啰嗦。”   周赟不再坚持留下来,过了片晌又忍不住问道:   “这些年来葛家与楚山结怨甚深,但豫王最终还是能不计前嫌,容葛家簇拥永嘉王前往海外建藩——想高氏在西秦经营十数年,也可以说是根基深厚,父亲怎么就断定豫王不会网开一面,放高家他们出域外建立藩国?”   周良恭借赴任东川之机前来西秦找高峻堂这些故人叙旧,虽说目的是要试探高家的态度,但最终当如此处置高家,暂时并没有一定要行之的定论。   周良恭在与刘师望赴任之前,都接到徐怀的召见,当时周赟也陪同一侧,甚至亲耳听到豫王说他们到汉中见过高峻阳后,什么条件都可以敞开来谈,不必有一定不能行的约束。   现在父亲却担忧高家有可能铤而走险,叫他先回金州,周赟心里很有些疑惑。   “何为贪鄙愚蠢?高家一众人便是,”   周良恭悠悠叹道,   “不要说逃京事变,即便是拖到颍州大捷之后,高家但凡能主动一些,都未必没有裂土封藩的可能。然而此时天下都尽入豫王囊中了,高家竟然还痴想裂土,不是不知进退是什么?再一个,葛家能在海外建藩,是为禅让铺路,名义上还要尊奉永嘉郡王为主,后面还要迎陛下出海,除此之外,只有契丹残部与先帝遗子蓟王寅得以建藩,高家算什么东西,还真以为在西秦根基蒂固,谁都要忌惮他们一二?”   周良恭这些年也算是打开视野了,知道高家在西秦坐拥三五万精锐,实在算不了什么,而豫王考虑在中原之外册封藩国,根本目的还是考虑到诸多荒蛮之地,想要彻底融入中原,需要一个极为漫长的驯化过程,才立藩国作为过渡。   根本上,所立藩国都要从属于、依附于中原。   因此契丹残部有机会建立藩国,蓟王寅有机会在胡楷等人的护送下,前往乐浪故郡就藩,甚至顾氏都有机会在阴山南麓择一地,仿效府州旧制世代守御之,但这些年傲慢而野心勃勃的高家拖到这时都还不想低下傲慢的头颅,怎么可能会有建立藩国的机会?   甚至韩时良都没有机会封藩,高峻阳又算哪颗葱?   当然了,高家要是单纯有些痴心妄想,周良恭以为豫王府众人或许还会耐着性子行劝服之事,或者会给高家更多的时间让他们看清楚形势,但高家错就错在,竟然敢直接张嘴要割熙州以治之,这实在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啊。   这也令周良恭彻底断了游说高家的念头,先假醉离开紫麓苑,现在又直接安排长子周赟先回金州,以防不测。   听父亲说及高家想回熙州更是包藏祸心,周赟不解的问道:   “赤扈南侵之前,高峻阳曾任熙和路经略使达十年之久,麾下将吏多出熙州,即便有裂土之念有些不识抬举,但选择熙州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区别吧?”   周赟虽说是周家第三代嫡长子,但这些年父祖皆居要职,他闭门宅中苦读为主,没有受到南侵战事多少影响。   也是近来才到父亲周良恭身边接触、学习实务,阅历还没有来得及增涨多少。   他刚才在酒席,听叶长滨说高家有世守熙州之志,还以为高峻阳发迹于熙河路经略使任上,想回到熙州乃是人之常情,没有细想背后藏着怎样的杀机。   “熙州东接秦州,西接河湟,背倚吐蕃,也是豫王府大军西进陇右、河西,乃至席卷河湟、西域所必经的咽喉之地,”周斌恭蹙着眉头,说道,“高家人大咧咧的说要回到熙州世守之,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还不如赤裸裸的直接威胁说他们跟赤扈人有一腿,要替赤扈人挡住豫王府大军西进的咽喉通道。他们此时实际还是妄想着在西边能与赤扈人互成犄角之势,遏住大军西进之步伐,实在是愚蠢透顶啊!这些事情,我也不便写什么书函,以免落入高家手里,你回金州见到刘使君后,将席间叶长滨的言语以及高峻堂、高明德等人的反应详加细禀就可以了,不要有任何的隐瞒,也请刘使君做任何决策,都无需顾虑到我……”   ……   ……   回到驿馆后,周赟便借故先离开汉中,乘船沿汉水东渡,返回金州拜见刘师望。   刘师望确知高家还心存妄想,但为了周良恭的人身安全,却也没有立时打草惊蛇,甚至着人押运一船布帛等物充当豫王府的赏赐运往汉中,直到半个月后周良恭从汉中脱身归来,才下令加强对汉中的军事戒备,并向泌阳请求兵马增援。   原东川路兵马,在顾琮的统领下改编为第十六、十七、十八镇步军前往朔方行营所在的延州、府州等地驻守,之后司空府除了在襄阳府以西、丹水入汉水的郧阳驻了一镇步甲外,东川路境内都没有多少精锐战兵驻扎。   而董成前往西蜀出任制置安抚使,出任转运使的朱芝也仅仅从黎州调了五千精锐前往成都府会合。   既然高家不甘雌伏,既然谈判并不能和平的解决西秦路的遗留问题,下一步主要还是得由东川路尽最大限度的从汉水下游对西秦路施加军事压力。   董成、朱芝在西蜀还是以稳固地方、清肃高氏影响力为主,必要时将高家往南伸向西蜀的触手斩断即可,短时间内也无法指望董成、朱芝能在西蜀征募到多少兵马往北进攻西秦路南面的门户之地利州。   绍隆十四年底,除了第十七镇步军统制杜武率部进驻金州,从襄阳、鄂州调了两营水军,归隶到东川路兵马都部署司辖下,刘师望同时还以制置安抚使司及兵马都部署司的名义,从地方征募两万守兵加以操练。   绍隆十五年春,周赟与制置安置使司、转运使司的其他官员,一起前往泌阳,当面向徐怀陈述刘师望及其父周良恭接管东川路近半年时间来地方军政梳理情况以及高家在汉中、利州等地的动向。   与葛伯奕、葛钰在逃京事变之后才率部据守浙南不同,高家差不多是在赤扈南侵之后,就得先帝诏旨坐镇西秦路。   高家坐镇西秦不仅历时近二十年之久,前期还从高家之前坐镇的熙州、河州等地迁入三四十万军民,填充地广人稀的汉中、利州等地,现在西秦路的州县基本也都被高峻阳的嫡系、熙州出身的将吏所把持。   这也是高峻阳及高家众人此时乃心存妄想的根本。   进入豫国治政时代,原中枢六部的职权,都合并到豫王府辖下的尚书台、军情参谋司、长史院、司马院及诸曹之中,泌阳自然也成为帝国新的中枢所在。   不过,徐怀还是想着将帝都定于襄阳,汉水东岸的襄阳新城也启动了前期的建设,泌阳这边就没有大兴土木——原属中枢六部及枢密院等院司的官吏以及家小上万人都迁来泌阳,但泌阳城却没有扩建,再加上这些年持续不断发展的工造业,给泌阳直接带来颇具规模的新从业人群,泌阳城也就变得越发的拥挤。   豫王府也是因陋就简,在原平凉郡公府的基础上稍加改建而成,徐怀日常署理军政的大殿也是异常狭仄。   在召见周赟及另两名东川路官员,详细了解过高氏最近的动向之后,徐怀特地吩咐周赟先回去探望卧病在床的祖父周鹤,还要周赟将东川、西秦两地的近况一一禀于周鹤知道;他过两天会遣使臣前往周府,征询周鹤对此事的意见。   在周赟等人告退后,徐怀坐长案之后,禁不住敲着脑袋,与坐于殿中的顾藩、史轸、韩圭、陈子箫等人说道:“兵戈易举,然而一旦创伤形成,想要消除却难,有些事不容我们不慎重处理啊!”   刘师望、周良恭出镇东川,试探出高氏踞傲不甘屈服的态度之后,豫王府绝大部分将吏都主张诉之武力,近半年来董成、朱芝、刘师望以及周良恭等人西蜀、东川,也是想尽办法加强地方上的军事部署,为武力征讨高氏积极做准备。   此时召周赟等东川路官员到泌阳进一步了解高家在西秦路的动向,也是徐怀此时需要做最后的决策了。   出兵踏平利州、汉中,继而剿灭高氏在西秦岭深处的残余势力,或许不是难事——就算高氏可能通过祁山道勾结盘踞秦州的赤扈人,也不是什么问题,徐怀所考虑的关键问题,在于西秦路乃是中原衔接陇右、河西及河湟地区最为重要的区域,倘若连西秦路都不能妥协解决,需要杀得人头滚滚落地,无疑会大幅加大陇右、河西及河湟地区融入中原的难度。   高氏盘踞西秦路太长时间了,又迁入大量的熙河军民加以控制,徐怀心知他一旦下令出兵征讨高氏,就没有办法将高峻阳及一小撮高氏、一小撮野心勃勃、冥顽不化的熙州旧吏,与普通军民进行分化、割裂,最终必然要杀得人头滚滚,才能真正将高氏剿灭。   然而谁都不能否认这些年西秦路军民在抵御赤扈南侵付出极大的牺牲。   不到万不得己,徐怀并不想对西秦路普通军民大动干戈。   只是,都到这一步,还能够避免吗?   史轸沉吟良久,说道:“要想尽可能少动干戈,或许还是要先打下秦州,斩断高家及熙河旧吏最后的妄想……”   照正常的程序,应该解决高氏,那样除了王宪统领秦凤行营主力沿渭水西进外,还可以集结一路偏师翻越西秦岭,经武州走祁山道杀入秦州南部地区。   不过,倘若暂时不考虑解决高氏,而是着秦凤行营主力先行沿渭水西进攻夺秦州(天水),不仅没有偏师从南翼策应,同时还得考虑早就与赤扈人暗中勾结的高氏会狗急跳墙,有可能从陈仓道或褒斜道北进,偷袭秦凤行营的后路,整体作战风险会大幅增加。   不过,一旦能先顺利夺下秦州,彻底切断高氏与赤扈人的联络,就能更彻底的瓦解高氏与熙州旧吏负隅顽抗的斗志,以更小的成本,将西秦路重新纳入中枢的辖管。   高氏此时冥顽不化,除了自视在西秦路根深蒂固,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他们自以为通过祁山道,能与盘踞河西、陇右及河湟地区的赤扈人互为犄角。   徐怀看向陈子箫,说道:“子箫你以为如何?”   陈子箫说道:“左丞所言,不是不可行,但秦凤行营想要拿下秦州,伤亡可能要比预料中增加不少;另外,西蜀、东川还要继续派驻精锐兵马,确保将高家牵州在汉中、利州,不敢对关中轻举妄动。”   “那就先打秦州吧,”徐怀烦恼的摆了摆手,说道,“即便会多一些伤亡,也是有必要的,大不了最后多砍几颗高家人的头颅以慰将卒在天之灵吧……”   “我们确信高峻阳早就与赤扈人暗中联络,但还有必要请陛下颁诏,督促高峻阳统兵出祁山道进攻秦州,并从陛下身边找一些人前往汉中监战。”韩圭说道。   韩圭如此主张,一方面要明里暗里坐实高峻阳消极怠战、与赤扈人勾结的罪名,另一方面将朝中一些顽固不化的官员,踢到汉中去当监军使,无论是借高峻阳的刀除之,又或者这些人到汉中后与高峻阳同流合污,都能为最后的禅继除掉一些碍眼物…… 第二百七十三章 西征   既然决定先夺秦州,彻底封堵住高氏经祁山道暗通赤扈人的通道,斩断其意图与赤扈人互为犄角之势、负隅顽抗的最后妄想,在军情参谋司拟定新的方略后,徐怀就着手对诸行营(省路)的军事部署进行新的调整。   燕蓟行营方向,将今明两年内攻略辽东全境的战略目标,调整为夺取原契丹东京辽阳府、初步建立根基为先。   为了保证蓟王赵寅束发之年后能出外就藩,徐怀着令齐鲁行省恢复登州水师编制,打造海船,尝试经海路东进,于新罗半岛的中南部临海地区登陆建立基地,为后续建立乐浪郡国做准备。   云朔行营、朔方行营也暂停今明两年于阴山南麓及东麓地区建立障塞防线的计划,除了朔方行营收复银州、夏州的计划不变外,以唐盘、陈缙为首的云朔行营主力,今明两年的主要计划,以在朔州、大同北部修建壕堡防线为主,抵挡住缩到阴山以北的镇南宗王府辖下的兵马南下扰袭,保障桑干河谷的农耕生产恢复不受干扰,更大规模的北征方略,则要留待收复河西、河湟地区,彻底稳固西线防御之后。   绍隆十五年四月往后,徐怀除了以豫王府及枢密院的名义陆续往西蜀路北部、东川路西部接壤西秦路的区域增派驻兵,增建捕盗缉私军寨外,加强对高氏的军事压制外,还勒令高峻阳等将从武州出兵北上,经祁山道进攻秦州南部地区,选拔一批官员出任汉中、利州通判等职,监察西秦军政事务——   高氏当然不会奉徐怀的令旨行事,一系列的军事调令,也不可能迫使高氏将部署于内线、准备用于内战的兵马调往指定的区域,但这能进一步坐实高氏心怀不轨的罪证,促使熙州旧吏军将内部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下加速走向分裂。   这世间从来都是同富贵易、共患难难。   高氏以熙州旧吏为嫡系,耕耘西秦近二十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熙州旧吏以及汉中、利州的士绅乡族,与高氏在利益上也是深度捆绑。这也是高氏此时妄想争裂土之封的底气所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裂土分封也是熙州旧吏及地方士绅出于自身利益的强烈诉求。   倘若豫王府直接诉诸武力解决西秦路的问题,短时间内只会迫使熙州旧吏及地方士绅别无选择的与高氏捆绑在一起,进而裹挟西秦路广大军民一起负隅顽抗。   不过,熙州旧吏能不能长时间顶住外部的军事威胁与压迫,始终坚定不移的选择与高氏捆绑在一起,甚至到最后还有志气拼死一搏,这就是一个相当值得商榷的问题了。   除了源源不断的粮秣、战械往秦凤行营、灵武行营诸部兵马大营输送过去,徐怀还从各地抽调精锐步骑西进加强秦凤行营、灵武行营的军事实力,最终于绍隆十五年八月,王宪于南路集结六万步骑沿渭水西进往秦州境内杀去,韩时良则于北路集结五万步骑杀入原为党项藩屏的横山地区,将静惮宗王府麾下一部虏兵牵制在北部灵武地区。   在颍州大捷之后,在史轸、韩圭、徐武碛等人的劝谏下,徐怀就不再亲临一线统兵;即便为围歼东路虏兵主力,徐怀一度亲自将泌阳、襄阳等地的留守兵马都抽调出来送往前往,也只是留在汴州督战,没有再深入战线干涉具体的战事指挥调度。   现在徐怀更是只能留在泌阳,等候战报从主战场传回。   虽说这三四年来,中枢集中资源修通新武关道,又督促徐武碛在陕西集中力量修缮延州、秦凤大道,优先恢复京兆府连接边州的驿站体系,但战报要从主战场传回泌阳,最快也要滞后五六天的时间。   因为时间上的延滞,徐怀只能将战线指挥彻底交给王宪、韩时良等将全权负责,克制着不去指手划脚,避免给战线指挥带去不必要的干扰。   秦凤行营、灵武行营兵分两路西进,前期战事进展还是颇为顺利,也成功收复秦州及横山-白于山地区,完成既定的战役目标,但从秦州往西进攻熙河地区,从横山地区往西进攻原党项旧都兴庆府所在的灵州地区,却都不同程度的受到挫折。   徐惮六月初奉令率骑军第三镇增援灵武行营,八月先参与进攻横山的战事,年底又奉令率骑兵主力从正面杀入兴庆府境内,韩时良最初拟定的计划乃是着徐惮率部稍稍放缓速度行军,而他另两名部将顾横江、管凡各统领万余马步兵从横山两冀以更快的速度迂回行军,以便三路兵马同时赶到兴庆府城之前会合,围困静惮宗王府驻守兴庆府的兵马,或寻机在兴庆府城附近与之会战。   然而两路迂回兵马从白于山及横山北翼的大营出发,途中都不幸遭遇沙暴天气,行军速度比预计慢了许多,徐惮孤军先杀到兴庆府城下,遭到静惮宗王府兴庆府守将莫兹所部的伏击,激战半日不敌被迫狼狈撤回横山西麓。   此战非但没能完成挺进兴庆府,寻歼敌军主力的战役目标,三路兵马还损兵折将数千精锐,乃是颍州大捷之后少见的挫败。   又由于秦凤行营、灵武行营步骑都没能成功杀入静惮宗王府控制的熙河、灵武(西套平原兴庆府)等地,苏蕈、萧纯全率两万骑兵从西燕郡国控制的贡嘎山出发,借道吐蕃高地突袭河湟地区,面对在河湟地区严阵以待的赤扈骑兵,自然也难有什么斩获;同时在河湟南部地区也没能获得立足之地,被迫千里迢迢撤入吐蕃高地的深处,往返行军数千里,仅沿途恶劣的气候就造成三四千人的减员以及大量的马匹损失。   西线战事受挫,一方面乃是骑兵规模有限,在进入人烟稀少、土地辽阔的河西地区,没有一座座城池、堡垒作为依托,机动性远不及骑兵的步甲精锐,却是要受到极为严重的限制。   而此时除了西线虏兵的实力尚存,有着较为顽强的斗志外,横山、秦州以西地区的党项人在过去百余年里与大越恶战无数,彼此结下深仇旧恨,短时间难以化解——这一地区的党项人更多宁可忍受赤扈人的征服与奴役,也不希望看到中原汉人杀入。   这也令秦凤行营、灵武行营两路兵马挺进河西地区,无法获得地方民众的支持。   这与之前收复河东、河北等地的情形,完全不一样;战场环境也迥异于以往。   当然了,不能在西线一举取得决定性的战略优势,也并不出人意料;成功收复秦州(天水)及横山地区,也可以说是初步实现了切断高氏与赤扈人联络的战略意图,也将西线疆域恢复到永熙年间的水平。   从大的战略上,西线战事并不能算是受挫,只是没有达到一泄千里的快感而已。   鉴于此,王宪、韩时良等将也不再执着于快速占领、控制整个河西地区,而是上书请求秦凤行营、灵武行营短时间内先将重心转到天水、横山防线的建设上。   其中秦凤行营除了经营天水防线外,还将在陈仓、祁山等地建造军垒坞寨,从北线完成对西秦路的封锁——这也是确认高氏冥顽不化,不惜与赤扈人勾结也要妄图行裂土割据之事后,军情参谋司早就拟定的策略。   灵武行营在经营横山防线的同时,韩时良则主张接下来需要不断派遣精锐兵马,对占据整个西套平原的灵武地区进行不间断的军事袭扰,甚至不惜摧毁田宅,将这一地区的党项人强行驱赶或掳掠到关陕腹地安置。   既然这一地区的党项人宁可充当赤扈人前驱,拒绝汉人入主,灵武行营短时间内也就没必要试图去降服他们。   韩时良主张据横山防线,不断用各种军事手段,削弱乃至彻底摧毁横山以西灵武地区的军事潜力,除了要将赤扈人驱逐出去外,同时也要将那些不甘屈服的党项人驱逐出去或强迁到关陕腹地安置,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一片地区清空出来。   北起石嘴山、西接贺兰山的西套平原,黄河从其间滔滔而过,乃是河西地区最为重要的农耕种植区之一。   又由于西套平原往东,与陕西西北部的泾州、原州、环州、庆州及延州等地区之间,隔着数百里辽阔的荒漠高原(位于黄河几字弯怀抱之中的鄂尔多斯高原),气候环境恶劣,粮秣运输补给困难,因此作为西北重要农耕区的西套平原,对帝国日后统治贺兰山以西、以北的辽阔地域,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在战略地位上能与西套平原相提并论的,也只有青唐羌旧都所在的河湟地区。   倘若能将这两个地区的土著部族较为彻底的进行清理、驱逐,自然也方便日后迁入数十万计的汉民,彻底在这两个地区生根发芽、栖息繁衍下去——唯有在这两地站稳脚跟,帝国未来才能更从容不迫的统治万里辽阔的西北域。   徐怀很快就批准韩时良经营横山防线、据横山防线袭扰、以腾换之策削弱西套平原的战略。   从长安京兆府出发北上直抵延州的驰道,历代都是中原王朝控制西北地区的核心要道,最早修建于春秋战国时期,也是秦国统一天下之后所修筑的最为著名的直道之一,之后汉晋隋唐都屡屡修缮——在大越立朝以来,延州道更是京兆府增援御羌防线的核心通道。   这三四年来,延州道也是在新武关道之后优先得到修缮,确保粮秣等物资能源源不断的运抵灵武行营及朔方行营的驻防区。   地形险峻复杂的横山与南侧的白于山,共同组成西套平原东翼的藩屏,也位于延州道的辐射范围之列,其南翼还有一条泾川道,经原州通往泾水上游的泾源,而后再经与泾水大体平行的鸡头道东入京兆府长安。   韩时良最先做的,就是通过延州道及泾川道,将横山、白于山等地三四万党项人,强行迁往关陕腹地安置,再从关陕、河东等地征召一部分降附汉军出身的投诚辎兵及家小,填入横山、白于山地区,与守军一起巩固从东翼边缘包围西套平原(灵武地区)的防线。   虽说整个中原地区,在经历赤扈人近二十年的惨烈蹂躏后,人口下降得厉害,但整个陕西行省还是有将近三百万的人口基数在。   而党项国最为鼎盛之时,总人口也才三百万出头。   作为党项旧都所在的兴庆府,这些年同样遭到极其惨烈的摧残,党项贵族要么被赤扈人屠杀,要么被俘虏到漠北,因此一度人丁繁茂的西套平原此时也剩不到三十万人口。   依托中枢源源不断提供的物资支援,依托灵武行营五万精锐战兵,利用五年到十年的时间,将栖息于西套平原上的党项人驱逐出去或强行迁到关陕腹地安置,同时从内地迁徙二十万左右的民众过来进行腾换,并非一个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方案。   而待完成这一步,灵武行营的步骑精锐到时候就可以直接依托西套平原进攻贺兰山以西、以北地区,不仅粮秣补给相比以往能直接缩短上千里,军事行动也将更为快速、直接,而非以往动辄上千里、前途缥缈莫测的荒漠远征……   绍隆十五、十六年,西线收复秦州、横山之后暂时就没有大的进展,同时期唐盘、顾琮所部则成功将北部防线推进到阴山南麓以及阴山以东的参合口一线,不断压缩镇南宗王府在阴山附近的控制地域,杨祁业所部更是成功收复辽东南部地区,彻底瓦解掉赤扈人对原大燕东京辽阳府及附近地区的统治。   随着汉唐对北方以及东北地区前后历时千年的开拓,燕蓟、云朔以及辽东汉民比例都相当高,这也是大越立朝以来,对燕云地区念念不忘的根源所在——契丹崛起之后,占据燕云、辽东等地,也迅速自上而下实施汉化,大规模提拔汉人士子为官,实行汉俗汉礼,对汉民也采取积极的安抚措施。   因此大越与契丹对峙一百五六十年以来,北地的汉民对中原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认同感,反而认为契丹人建立的王朝也是华夏正朔。   契丹统治燕云、辽东等地时期,汉军也是其南部防御大越的重要军事组成力量。   契丹灭亡之后,镇南宗王府、平燕宗王府南下,一个极为重要的征兵来源,就是从燕云、辽东签征汉民青壮。   不过,燕云、辽东的汉民更多是随波逐流的心态,对中原也不存在多么强烈的排斥,甚至在文化认同上不存在任何的隔阂,更不要说敌对与仇视了。   因此在杨祁业所部成功收复辽东南部地区,当地的汉民情绪也是相当稳定的接受现实——更不要说之前汉军、汉民对赤扈人此起彼伏的大规模反抗与暴动,乃是促使云朔地区得到提前收复的关键性因素。   这也意味着辽东与燕云十六州重新融入中原,要比河西这些汉民早就被党项人、吐蕃人以及赤扈人屠杀、驱逐或藩化的地区,要容易得多。   虽说汉唐以来,都是从辽东出兵去征服新罗半岛,但新罗半岛北部群山环伺的险峻地形与恶劣气候,也给历朝以来对新罗半岛的军事征服带去极其惨烈的代价。   徐怀更清楚随着海航的日益成熟,水师从登州渡海,于新罗半岛南部的平原地区登岸,乃是征服新罗半岛更好的选择。   因此在杨祁业率部征服辽东南部地区以及辽阳府后,徐怀就下令以杨祁业、燕小乙、杨霁等将吏为首,在辽阳筹建辽东行省,将统治秩序尽可能行之有效的延伸大鲜卑山深处。   辽东行省除了两万精锐步骑驻守,除了清剿北部不甘雌伏的部族势力外,主要还是戒备、抵挡赤扈人有再次越过大鲜卑山东侵的可能。   出兵征服新罗并不在辽东行省的核心任务之列,必要时也仅需派出一路偏师,配合隶属于山东行省的登州水师行动就足够了。   辽东行省成立后,原燕蓟行营随之裁撤,约有两万精锐兵马随同燕蓟地区正式纳入河北行省管辖,而归属到河北行省兵马都部署司帐下听从调动,主要驻扎于朔州以东的蔚州,与云朔行营、朔方行营,共同保持对占据漠南草原的赤扈人的军事压制。   整个绍隆十五、十六年,中枢更多的是往秦州防线、横山防线倾斜各种军事资源。   虽然到十六年底时,韩时良对横山地区实施的汉夷腾换、清理策略执行都不到一年时间,涉及的范围还是仅仅局限于横山、白于山及附近地域,但已令以静惮宗王府为首的西路虏兵深为忌惮。   虽说静惮宗王府以凉州武威为驻藩地,但以青唐城为核心的河湟地区以及以兴庆府城为核心的西套平原,实为凉州控扼河西的两翼藩屏重地,若失其一,相当于断其一臂。   西路虏兵不甘心西套平原为灵武行营所蚕食,绍隆十六年底于兴庆府集结十万步骑进攻横山防线。   韩时良亲率灵武行营主力固守横山诸寨,而使徐惮率骑兵,与从天水经泾川道北上的孙延观所部骑兵会合,从白于山南麓谷道西进,进入兴庆府以西寻歼虏兵后军人马,连战皆捷,最终于绍隆十七年春,迫使西路虏兵主力从横山撤围而走。   于此同时,苏蕈率赵善、刘福金、吕靖等将再度统领万余骑兵从吐蕃高地杀入河湟地区,连破青唐等城,继而又赶在西路虏兵回撤之前,弃青唐等城沿湟水东进,杀入熙河故地,最终与蒋昂所部在岷山北麓会师,联手攻克熙州城,击退尾随追过来的虏骑,收复熙州。   虽说绍隆十七年春,西线诸军并没有取得战略性压制赤扈人的大捷大胜,但一连串的作战胜利,已极大削弱了赤扈人对河湟、熙河及兴庆府等边翼战略要地的控制,也一洗绍隆十五年底接连受挫导致的耻辱。   更为关键的,乃是西线诸军的骑兵经过持续不断的加强,再加上苏蕈率部北上会合,总规模增涨到五万余众,相对拥有六万精锐骑兵及五六万附从步卒的静惮宗王府西路虏兵,已经形成平分秋色之势。   绍隆十七年春,徐怀也正式下令切断西秦路与外界的联络,勒令高峻阳、高峻堂及高明德、叶长滨等将吏前往襄阳自辩暗通胡虏之事,除此之外调王峻、程啸各率一万甲卒进入金州,与杜武所部一并接受刘师望的节制,只待高峻阳拒诏,便直接溯汉水而上,先夺汉中……   ……   ……   初时高峻阳仍然心存幻想,遣使前往泌阳说项,意欲交出兵权,以汉中、利州等地交换世爵之赏。   换在两年前,徐怀即便知道高家暗中与赤扈人媾和,但高家毕竟没有公开背叛,他也不想对高家太过吝啬——他即便不会同意高家裂土封藩,但使高氏世袭国公之位也不能说是刻薄。   然而在葛家都护送永嘉郡王赵显渡海前往海外建立藩国,浙南都陆续并入两浙行省,高家却还妄想着与西路虏兵互为犄角,妄想割据熙州。   也恰恰是没能提前解决西秦路的遗留问题,以致绍隆十五年没能照既定计划调派一路偏师从祁山道杀出,配合秦凤行营主力西进,致使绍隆十五年底的西线战事接连受挫,白白多损失了上万将卒的性命,徐怀此时又怎么可能再对高家宽容?   何况此时徐怀已经公开质疑高家有通敌之嫌,此事倘若不进行彻查,给世人一个明明白白的交待,又怎么可能草草收场?   徐怀召见高峻阳所遣使者,却是无意听其辩解,训斥一番后只是勒令他返回汉中催促高峻阳等人尽早成行前往襄阳请罪,莫再自误。   一直到绍隆十七年八月,汉水上游汛季过去,高家都没有反应,甚至还不断从各地抽调兵马,加强汉中以东的防御。这时候刘师望留周良恭坐镇金州,他亲率三万步骑溯水西进征讨汉中。   绍隆十四年,熙州旧吏以及西秦地方势力更多是寄望高家能仗着这些年御虏功绩以及对地方近二十年的经营,能使西秦路保持现状。   然而两三年过去,他们眼睁睁看着秦凤行营先后收复天水,又在西秦岭深处建造坞堡,令西秦路彻底陷入豫王府嫡系兵马的合围之中,再到此时眼睁睁看着刘师望统领三万精锐水陆并进而来,又真有几人心甘情愿与高家捆绑在一起,跟横扫天下的豫王府嫡系精锐殊死一搏?   更何况更为广大的基层军民,又有几人愿意追随高家对抗代表中枢征讨而来的王师?   当然了,在正式出兵征讨汉中之前,豫王府也对西秦军中下层将卒做了大量的工作,并在征讨檄文里点明仅高家有数几人有通敌之嫌,广大西秦军将卒依旧御虏有功,只是为高峻阳等人所蒙蔽,豫王府与司空府传诏出兵征讨汉中,也绝非是针对广大西秦军将卒。   分布于汉水中游两岸的真符、城固、兴道等城,乃是汉中盆地拒征讨大军西进的东门户,但随着杜武率前锋兵马西进,真符、城固、兴道等城守军及地方官员都纷纷打开城门,无比平静的接受征讨大军的接管。   高峻阳事前所派的熙州军将进入真符、城固、兴道督战,自以为这些人都是信任得过的嫡系,但这些人都相当配合的接受守军捆绑出城投降。   等后续兵马接管真符、城固、兴道等城防务后,杜武又率前锋兵马前往汉中城以东的草凤坡扎下大营,然后投书城中,敦促守军将领打开城门接受整编,敦促高峻阳出城投降。   见视为嫡系的熙州军将都不再受控制、不再听招呼,高峻阳心里就不再有半点幻想,于征讨大军在汉中城东扎下大营的当夜吞药自尽;次日高峻堂、叶长滨、高明德等人出城投降,汉中城于当日正式纳入中枢辖管。   刘师望在抵达汉中之后,又分兵前往利州、武州等地接管防务及军政事务,解除各地西秦军的武装等候改编…… 第二百七十四章 优礼   “高氏与胡虏密议之事,大理寺已经审明,除高峻阳在汉中畏罪自刭外,高峻堂、高明德、高韦陵、叶长滨等人皆有涉其事,叶长滨、高明德二人还多次秘密前往凉州面见商谈媾和之事。豫王的意思是,高家到底没有公开叛变,这些年三十多余子弟战死沙场,其情不可不悯,不能因个别人而株连全族,更不能抹杀高氏子弟及西秦将卒这些年浴血奋战的御虏功劳。虽说审刑司与大理寺经过合议,欲断长滨、高明德、高峻堂、高韦陵四人应处以斩刑,豫王反复权衡,最终以为减罪一等处置为妥,使四人携家小、眷属流徙边州;其他高氏族人革去官职后,视同西秦军卒武吏处置即可。西秦军需要裁撤,但将卒无论选择归乡或迁往河东、河北、陕西安置,豫王都要求各地军司按功授以田宅,地方上都要一视同仁给予御虏勋卒的待遇。要是陛下这边没有别的意见,这两天豫王府就会正式颁下令旨处置……”   葛伯奕、葛钰统领兵马护送永嘉郡王赵显渡海前往吕宋建立永嘉郡国已有两年时间了,魏楚钧还是以中书舍人留在绍隆帝身边。   这一天魏楚钧将高峻阳通敌案的卷宗,搬过来给绍隆帝阅看,说及豫王府对高家众人及西秦军的处置意见。   魏楚钧最初还以为高家多少会给豫王府制造些麻烦,却没有想到整个西秦路最后几乎是兵不血刃被征讨军拿下。   西秦军最终还是要裁撤掉,虽说兵卒加家小近二十万人都要迁往河东、河北、陕西等地安置,填充这些地区近二十年惨烈战事给带来的人丁缺口,但豫王府皆给他们御虏功卒的待遇,配授田宅,想必也不可能会有什么阻力。   这差不多也是豫王府能给西秦军将卒最优惠的待遇了。   甚至就连普通的高氏族人也都会给予御虏功卒的待遇,授以田宅。   对高家的处置,豫王府自然是谈不上心狠手辣,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心慈手软了,但从另一方面看,也表明豫王府已经足够自信,无需用杀戮行威吓之事。   魏楚钧看得出绍隆帝对这样的处置结果,即便有唏嘘之感,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也确切如魏楚钧猜测,绍隆帝还是满意豫王府对高家宽容处置,要是看到高氏满门数百口都人头落地,他又岂能寝食得安?   “西秦军卒都裁撤了,西秦路军政事务,豫王府那里又打算如何处置?”绍隆帝难得有兴致的问及豫王府接下来对西秦地方的处置。   “听说豫王打算将东川路、西秦路并置秦川行省,暂时留刘师望执掌秦川行省,不再分而治之,”魏楚钧说道,“另外,顾藩负责草拟的《大越皇帝及宗室优礼诸款》,豫王那边看过后,也送来襄阳来,看陛下有无需要添补的地方……”   兵不血刃解决西秦路及高氏遗留问题后,绍隆帝退位也就顺理成章的摆上日程。   绍隆帝退位之后他与诸妃嫔包括住地、岁费、尊号以及侍卫在内的安置条件,以及对被至今仍然被赤扈人囚于漠北的天宣帝及数千宗室子弟的营救,管护大越历代皇帝的陵寝等等事务,都需要在正式颁布退位诏书之前谈妥。   豫王府就相关事宜也是讨论过多次,也征询过绍隆帝的意见,目前已由顾藩亲笔草拟出最新的文本,就等绍隆帝亲笔签署。   魏楚钧从一堆文函里,将最新版的《大越皇帝及宗室优礼诸款》翻出来,递给绍隆帝细看,大体跟之前的文本没有太大的区别,主要内容还是绍隆帝颁退位诏书前往永嘉国定居,尊号仍存不废,新朝以外朝君王之礼相待;新朝每年拨岁用一百万贯,直至绍隆帝驾崩为止;大越宗庙、历代皇帝陵寝,新朝永远奉祀,设卫兵妥慎保护;建继帝陵寝还没有完成的工程部分,新朝会继续修造,所耗钱粮,皆受新朝度支……   “你再跟我说说吕宋永嘉国之事!”不管怎么说,绍隆帝心里总是免不了会有诸多的不甘愿、不情愿,将《大越皇帝及宗室优礼诸款》文本搁在御案上,问及永嘉国的近况。   自葛钰率部渡海以来发生的诸多事,魏楚钧都会及时禀告,只是绍隆帝对退位之后前往吕宋定居,心里既有担忧也有一些期待,也是不厌其烦的喜欢听魏楚钧反复讲述,还不时会憧憬前往吕宋定居后的情形。   吕宋乃东南洋深处南琉球群岛最北端的一座大岛,早在隋唐时期就已经被途经那里的海商发现,自发现之后就一直是中原与海外藩邦贸易最重要的中转地之一,有当地蕃民建立的摩逸古国。   摩逸国其地约有六七百里方圆,比淮南东路还有略大一些,物产丰饶,粗粗估算仅有三四十万蕃民栖息繁衍于斯。   四年前葛钰率五千精锐渡海登岛,很快就攻下摩逸国的王城,之后就在大岛西北角建造永嘉城;两年前迎永嘉郡王赵显前往就藩,葛伯奕、高纯年以左右国相分理军政事务。   目前永嘉国除了收编近三十万土著蕃民外,这些年来追随葛氏的兵卒、家小以及一部分浙南士绅,有将八万余众分批渡海迁居过去——虽说永嘉国以南还有诸多小的岛邦藩国,规模都要比之前的摩逸国要小,武力孱弱,目前看永嘉国在当地维持统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虽说永嘉国目前比较穷困,但也承诺未来二十年内,每年给予不低于五十万贯的物资资助,加上绍隆帝前往永嘉国定居,每年会从新朝获得一百万贯的岁费,也足以用于后续的农耕发展、城邦建设,而国土面积可以说是颇为广袤,邻近还有诸多岛屿可以兼并,在农耕发展到一定基础之后,人口也必然会有较大的发展。   当然,豫王府承诺在建立新朝之后,还会继续鼓励江浙缺地少地的农户迁往永嘉等藩国定居。   总而言之,永嘉国的前景与潜力,实要比蓟王赵寅即将就藩的乐浪国要大上许多。   绍隆帝颇为兴致盎然的与魏楚钧讨论许久,天色渐晚时,魏楚钧告辞离开宫中,返回襄阳城里的府邸——魏楚钧仅携妻妾及数名仆役来襄阳赴任,除了居中传递消息,并无任何实权,但好歹是名义上的中书舍人,还是给他在襄阳城里准备了府邸。   晋龙泉入夜前还是习惯到宫里各处巡视一番,以免宫里的侍卫、宫女、内侍有所懈怠,走到垂拱殿前,却见殿中灯烛通明,走进去见绍隆帝还坐在御案前,没有回寝殿歇息。   晋龙泉走上前行礼,见绍隆帝坐在御案后正翻看高峻阳通敌案的卷宗。   自四年前谈妥永嘉郡王渡海建藩事之后,绍隆帝脾气就有所收敛,晋龙泉执掌的皇城司也奉命对绍隆帝稍稍放宽限制,豫王府所决策的诸多军政事务,基本上都会抄阅一份送到垂拱殿来。   当然了,绍隆帝对这些誊抄的奏文都是随兴所致的翻阅,当成幽居宫禁的一种消遣,很少有今天这样的认真劲儿。   晋龙泉也是耐着性子侍立一旁,没有催促绍隆帝回寝宫歇息。   绍隆帝看了晋龙泉一眼,继而朝站在殿中的数名宫侍以及侍卫看去。   晋龙泉见绍隆帝有话想单独说,挥挥手示意宫侍及侍卫先出去。   绍隆帝从御案一角拿起一本文牍,递给晋龙泉说道:“我刚刚亲笔拟了一份退位诏书,你可转交豫王,看措辞是否需要添改……”   退位诏书还是需要绍隆帝亲笔书写才能尽可能的减少后世的猜疑——虽说退位禅继之事都已经提上日程,但之前绍隆帝一直不愿亲笔书写退位诏书。   现在见绍隆帝不仅将亲笔草拟的退位诏书拿出来,之前还特意将宫侍遣开,晋龙泉微微蹙着眉头,说道:“魏大人明日一早还会进宫,陛下怎么不找他参详一二?”   魏楚钧作为中书舍人,虽然名不副实,但作为绍隆帝身边唯一可用的笔杆子,当然可以,也应该参与到退位诏书的草拟中来。   绍隆帝很显然想这事绕开魏楚钧。   “豫王府还有何人在襄阳?”绍隆帝问道。   “韩圭韩相公在襄阳公干。”晋龙泉说道。   目前朝堂重心都已经暂时转移到泌阳,整个帝国都围绕豫王府进行运转,晋龙泉执领皇城司,主要乃是负责宫禁事务,潘成虎权知襄阳府事,主要是署理襄阳府军政事务以及鹿门山新城的建设——除了他们两人外,豫王府就没有其他重要官员坐镇襄阳,在征讨高氏之前,徐忻也调往西蜀出任兵马都部署,加强西蜀对西秦的军事防备。   韩圭此时人在襄阳,主要也是为推进退位禅继之事。   绍隆帝知道豫王府一系,韩圭的地位也许不及史轸、顾藩等人,但绝对是能够说得上话,甚至有些关键性事务是有权力拍板的,跟晋龙泉说道:“你代我问韩圭一声,豫王府可否将高氏族人都流徙永嘉?” 第二百七十五章 禅让   “没想宫里那位到现在还想着折腾,”   韩圭回到泌阳,就进豫王府向徐怀禀报了绍隆帝意图携带高氏族人渡海前往永嘉国定居之事,说道,   “为了尽快拿到退位诏书,我先应了高峻堂、高明德、高韦陵及叶长滨四人及眷属可流徙永嘉——主公已经对他们格外宽容,都罪减一等处置,送去西燕是流放,送去永嘉也是流放,没有什么区别。至于其他高氏族人,还得主公来拿主意,韩圭就不敢擅自决定了……”   “确实是赵观自己提出来的,你没有暗中做什么手脚?”徐怀有些怀疑的看了韩圭一眼,问道。   “天地良心,晋龙泉也是照近年来的规矩,将高峻阳通敌案的卷宗都搬去垂拱殿,可没有做半点手脚啊。”韩圭叫屈道。   “宫里那位既然想着折腾,就算不将通敌案卷宗搬去垂拱殿,待其到永嘉后也不会消停,”史轸与顾藩坐在书斋的下首,他也不信韩圭完全没有动手脚,但他还是主张顺水推舟促成这事,说道,“主公既然放出风声说要给高氏族人御虏功卒的待遇,自然不能将他们都强行迁往永嘉,依老臣之见,就允他们自主抉择就好,选择迁往永嘉的,着永嘉授以田宅,额外补贴每人一百贯即可。日后是福是祸,都怨不到咱们头上来!”   徐怀沉吟片晌,没有立时依从史轸、韩圭二人的主张,说道:“这事容我与缨云说一下再做定度!”   书斋之中众人都知道整件事背后所藏的杀机,而对新帝国即将展开的气象,绍隆帝、高氏族人乃至葛氏的命运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故而也没有多加坚持,想着听听缨云公主的意见也可。   没有其他事务,徐怀也是早早前往缨云起居的燕然园,看到蓟王傅胡楷在缨云这边说话。   “见过豫王……”胡楷起身给徐怀行礼。   胡楷以先帝旧臣自居,又即将护送蓟王寅前往登州准备渡海事宜,故而他与史轸、顾藩、韩圭等人对徐怀所行礼数及称谓都有所区别。   “胡公无需客气,”徐怀在缨云身边坐下来,他对旧日于他有提拔之恩、又协助先帝署理军政有大功的胡楷始终心存敬意,示意他坐下来说话,问道,“蓟王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这两天就可以动身了吧?”   “都已经准备妥当了,特地过来禀告缨云殿下。”胡楷说道。   胡楷不想目睹大越为新朝所取代的那一幕,想赶在徐怀正式即位登基之前就护送蓟王先往登州而去。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跑这里来,都还没去燕菡姐姐那里?”缨云有些奇怪的问道。   “你那个皇叔啊,想着将高氏族人都带去永嘉,这事多少有些叫人头痛啊,”徐怀也不避讳胡楷在场,径直说道,“韩圭虽然没有承认,但多半也是他做的手脚,想着给日后介入永嘉国留一个口子,我想过来听听你的意见……”   怕缨云一时想不透里面的关节,徐怀继续解释道:   “此前迁往永嘉的兵卒及家小,都是葛家这些年聚拢起来的嫡系,留在浙南容易瓦解,但他们追随葛家远赴东大洋深处,身居孤岛,又要跟蕃民争地,一两代人都只会聚拢在葛氏身边,是别人难以瓦解、拉拢的。你皇叔前往永嘉定居,倘若没有折腾的心思,葛家不虞大权旁落,自然会容忍永嘉王系保留虚尊之名。然而我就算下令高氏族人都随你皇叔迁往永嘉,就目前而言,是不足以威胁到葛氏,却会令葛氏深为忌惮,甚至会担忧一两代之后人心变故,不利对葛氏掌控永嘉,还是很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痛下杀手的。韩圭他装糊涂,史先生也不反对,就是希望能看到这一局面的发生……”   缨云点点头,听明白整件事的杀机在哪里。   就算给予高氏族人御虏功卒的待遇,但实际上不可能保证地方对他们真正的一视同仁,高氏族人内心深处也必然都明白这点。   因此真要照史轸、韩圭他们的主张,允许高氏族人自由选择去路,新朝还额外补贴渡海钱粮,几乎可以肯定会有八九成高氏族人,甚至还会有相当一部分西秦军的中高级军将武吏,会选择携带家小追随绍隆帝渡海前往永嘉定居。   这千余人众随绍隆帝前往永嘉定居,虽说短时间内并无法动摇葛氏对永嘉国的实际掌控,但多多少少能使绍隆帝、永嘉王一系在永嘉国建立起自己的班底来。   绍隆帝及永嘉郡王一系名义上作为永嘉国世袭的君主,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越发受到永嘉国民的认同,而这个过程也必然会削弱葛氏对永嘉国的掌控——   绍隆帝、永嘉王一系既然没有雌伏之心,又试图建立自己的班底,葛氏又岂是好相与的,不会赶在人心出现明显的变化之前,彻底解除掉这个隐患?   史轸、韩圭他们更乐意促成此事,说到底高氏、葛氏以及绍隆帝现在再驯服,也都是新朝潜在的敌人与威胁,特别是高氏族人以及西秦军的中高级军将武吏,很难说不会成为地方不稳定的因素。   现在能将他们一并送往永嘉内耗去,又何乐而不为?   再说将来葛氏真要对绍隆帝、永嘉王及高氏下狠手了,也是帝国光明正大深度介入永嘉国的一个借口。   “皇叔执念如此,非是夫君劝阻就能不去折腾的,”缨云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倘若日后能将漠北宗室子弟接回,就不能送往永嘉了,恐怕需要乐浪那边多承担一些!”   徐怀看向胡楷,问道:“胡公以为呢?”   缨云公主都无意阻止此事,胡楷又能说什么,拱拱手说道:“我这两天就将护送蓟王殿下东行,也没有心力去思虑别的……”   徐怀撇开这个话题,问及胡楷护送蓟王登州之行的筹备情况。   在契丹统治东北域期间,在辽东以东的新罗半岛以及东北部的驼门江(图们江、旧属辽西郡)流域存在新罗、渤海两个属国;契丹为赤扈所灭,新罗、渤海两国又直接投向赤扈人,赤扈南侵中原,新罗、渤海两国都有出兵——   大军杀入辽东之后,新罗、渤海自然也是需要降服或肢解的敌国。   渤海国远在辽西,暂时还无暇顾及,从辽东陆路杀入新罗半岛条件艰难,登州水师目前又缺乏登岸后进行纵深作战的能力,暂时还只是在新罗半岛的西南角临海地区建立三座据点。   胡楷无意等到登州水师在新罗半岛彻底站稳脚或者打下整个新罗半岛之后,再护送蓟王渡海前去摘桃子。   他也知道这种纯粹坐享其成的想法,不仅可能会令韩圭、史轸等人有意见,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劝谏徐怀改变主意,也无法助蓟王在新罗半岛建立真正稳定的统治。   因此胡楷很早就提出要护送蓟王前往登州,在登州招募、操练乐浪郡兵,然后借助登州水师的掩护,进入新罗半岛作战,他希望蓟王能从头到尾参与乐浪国的建立,而非坐享其成。   徐怀答应胡楷的请求,两年前就下令兼知登州、登州水师统制的王峻在登州城以北的临海地区建造新乐浪城,专为招募、训练乐浪郡兵所用,还每年专门拨付一百万贯岁费,直至蓟王寅真正建立乐浪国。   胡渝等人早在两年前就赶往登州,参与建城及郡兵招募事宜,同时还接管在新罗半岛占据的三座据点,现在也到了护送蓟王赵寅前往登州亲自掌握郡兵的时机,同时胡楷还将协助蓟王赵寅在登州先组建乐浪郡国的文武班底。   建继帝的威望仍在,不仅已经招募到五千老卒,还有百余士吏愿意追随蓟王赵寅渡海——胡楷说了郡国文武班底筹措的近况,就告辞离去,徐怀还想拉缨云去跟萧燕菡她们一起用晚膳,却不想刚走出缨云居住的燕然苑,就见韩圭在燕然苑院门外候着。   “就差这一天半日的?”徐怀没好气的问道。   “登基的日子都已经定下来了,我们拿到手的退位诏书,还没有宫里那位签押用玺,这事还得尽快办妥了,省得出错漏!”韩圭给缨云公主行过礼,答道。   有没有绍隆帝亲笔所拟的退位诏书,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如今史轸、顾藩以及苏老常等人的精力都大不如前,退位禅让之事主要还是韩圭奔走于襄阳、泌阳之间。   现在距离徐怀禅继登基建立新朝的大吉之日将近,韩圭更是不敢懈怠。   徐怀挥挥手,说道:“一切都照你与史轸所议去处理吧,莫要再来烦我!”   将韩圭打发走,徐怀与缨云继续往萧燕菡所居的春渊阁而去。   徐怀册封豫王之后,王萱封王妃,萧燕菡与缨云、柳琼儿皆封夫人,算是正式向世人公开了萧燕菡与徐怀的关系,但萧燕菡还是定居于邛崃山,每年会携萧柏来泌阳与徐怀团聚一段时间。   这次是正式建立新朝,萧燕菡才提前赶来泌阳相聚,住在豫王府东院春渊阁起居。   还没有走到春渊阁,就见萧柏与徐真弟兄二人在牛二等人的保护下,狩猎归来,耀武扬威的将十数鸭雁系于马鞍两侧,还有一头小鹿似的獐子被一箭贯穿头颅,特意没有将箭矢拔出来,以示这一箭的精准——马鞍都叫血染红了。   萧柏魁伟武勇,在高原上长大成年,脸膛黝黑,有徐怀当年崛起桐柏山时的丰姿,却是刚刚过十岁的徐真更像他娘亲王萱的容貌,长相清秀文弱——看到徐怀与缨云公主走过来,徐真兴奋的大叫:   “爹爹、四娘娘,大哥今日一箭射下两头大雁,把牛叔叔都看愣了——一早去庞公岭之前,牛叔叔还满嘴吹牛逼,说夜宴就指着他多打些野味,临了却是他收获了零蛋,我还打下一只野鸭子呢!”   “大公子难得来一趟泌阳,我当然得哄着他高兴!”牛二低声嘀咕道。   听着众人在外面说话,王萱牵着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子徐懿,与萧燕菡、柳琼儿从园子里走出来,跟徐怀说道:“刚有信函送来,我爹爹与唐天德、唐青他们四天前就从杭州出发,唐天德、唐青他们照顾我爹爹,怕他老人家身子骨经不住路途颠簸,这趟乘船回来,说不得要拖上七八天才能到泌阳,也可能等我们到襄阳才能见上面……”   为稳固地方,王番、刘衍、朱沆、朱芝、程伦英、刘献、刘师望、董成、徐武碛、钱择瑞、邓珪以及潘成虎、郭君判、徐心庵、唐青、徐武坤、唐天德、周景、姜平等重量级人物都纷纷出镇地方,更不要说韩时良、杨祁业、王宪、唐盘、范宗奇、乌敕海、史琥、韩路荣、殷鹏、陈缙、傅梁、余整、余珙、凌坚、许凌、程啸、蒋昂、孙延观、徐惮、苏蕈、赵善、杨霁、陈满等主要将领还统兵驻守边州或与敌接战。   近年来常驻泌阳协助徐怀署理豫王府军政事务,主要乃是史轸、顾藩、韩圭、王举、陈子箫、苏老常、徐胜以及成长起来的姜燮、史珣、陈松泽、韩桐等人。   不过,这一次的禅继大典,除了韩时良、王宪、唐盘、顾琮等将帅坐镇边州战区无法脱身外,其他这些年来为楚山之崛起,做出卓越贡献的文武将臣自然都要尽可能脱身赶往襄阳观礼。   禅继大典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韩圭这段时间奔走,主要也是想绍隆帝亲笔写下退位诏书,使得新朝的建立更名正言顺,尽可能减少不稳定的隐患。   徐怀之前得封豫王,新朝建立之后也将依照惯例,以豫为国号,但徐怀决定不再使用年号。   徐怀还否决掉众人要他广置嫔妃的倡议,宫闱之中除设皇后以及贵妃、淑妃、德妃三夫人外,其余如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御女、采女等各级嫔妃,徐怀一概不设。   徐怀也没有生养几十上百子女、以便数代之后子嗣遍布天下的宏愿,现在四女已经为他生养了三子、两女,他还能随时关心他们的成长,甚至还可以抽出时间辅导一下他们的课业,再多就不要指望会有太深的亲孺之情;同时他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收纳上百后宫还能保证雨露均沾。   也唯有严格控制宫闱人数,才能大幅缩减宫禁侍卫、内侍及女官的规模,避免庞大的宫禁度支,给中枢财政造成不恰当的负担。   禅继大典过后,大封功勋也是必然之举,史轸、顾藩、王举与陈子箫、苏老常等人反复讨论,也草拟出一份名单,在徐怀与诸女携子女用晚膳时送了过来,请徐怀最后定度。   徐怀饮酒间隙,将名单打开来。   名单初定史轸、王举、徐武碛、刘衍、陈子箫、邓珪、顾藩、王番、周鹤、钱择瑞、韩时良、杨祁业十二人议功第一等将册封国公。   此外,以韩圭、刘献、程伦英、董成、周景、王宪、刘师望、唐盘、徐心庵、徐武坤、徐武良、唐天德、潘成虎、郭君判、牛崖山、乌敕海、苏老常、徐胜、朱芝、乌散荣、萧泫、陈缙、傅梁、顾琮、史琥、唐青、晋龙泉、姜平、陈松泽、朱桐、徐惮、苏蕈、蒋昂、杨霁、孙延观、程啸以及喻成珍、庄守信、沈炼等七十二人将册封郡公、列侯。   看着名单上的人名,脑海里不禁浮现这些年来所经历的苦难以及所创造的辉煌,徐怀胸臆间也是荡漾起别样的豪情,一时间也有些忐忑,不知道登基建立大豫王朝之后,能否真正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虽说塞满一整栋房子的蒸汽机原型机已经建造出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完结   大豫十二年冬,经鹿门山衔接南北的襄鄂大道两侧的山林田野皆为大雪覆盖,十数披坚执锐的骑士簇拥着四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碾压着驰道上的残雪缓缓北行。   位于鹿门山西南坡的驰道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朱芝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能远眺鱼梁洲大桥横亘在清湛静流的汉水之上,连接汉水西岸的襄阳旧城与东岸的新京城。   鱼梁洲大桥上车水马龙,远眺有如蚁行。   新京城与旧城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城墙的围护,呈辐射状开放格局,两座高逾十丈的铁塔矗立在前方,在大道上方挑起一块巨大的横幅,上书“襄阳欢迎你”数字,以示正式进入新京城的地界。   政事院迎接的人就守候在界塔下。   长年留在西蜀行省执掌军政,成都城也是当世罕有的繁荣,新京城并没有给朱芝带去多强烈的震憾,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汉水两岸密集的工场、码头,以及船头烟囱冒着滚滚黑烟的蒸汽轮船在汉水之上忙碌的往来,是成都目前还见不到的情形。   进入新京城范围,人流开始密集起来。   朱芝这次进京,一路轻车简从都没有在哪座大城停留,十数日的旅途相当寂寥,此时进京再看到密集的人群倍感亲切,禁止侍随与迎接的人员清道,而是让车马队随同密集的人流在新京城里缓缓而行,感受这浓郁的烟火气息。   “号外号外,继朔国公、都护大将军唐盘亲率大军攻破胡虏王城和林、九原侯苏蕈灭虏王屠哥于狼居胥山南之后,北征大军从漠北再传捷报,云中侯徐惮率两万骑兵于燕然山南围歼虏王兀鲁烈所部,歼击残虏八千余众、俘虏残虏及妇孺近三万人……”   长街上,一名十三四岁的小报童穿梭在人群里,挥舞手里印墨都还没有干透的报纸,大声吆喝着。   “北征大军终于逮住兀鲁烈所部了?”朱芝坐在马车里,听到报童吆喝,满心欣喜,连忙吩咐这次跟随进京就读襄阳大学的长子朱巍买来一份报纸。   现在帝都襄阳以及各省都有报刊定期刊载时事新闻发行,但发行的间隔周期有长有短,要是遇到突发性的大新闻,也是会临时增发报道,又称“号外”。   朱芝从成都出发时,就已经知道朔国公、都护大将军唐盘与徐惮、苏蕈、孙延观等将率领大军北征攻破赤扈王城和林的消息,之后孙延观负责率部押运、护送数万俘虏以及解救的赵氏宗室子弟从和林出发南下,唐盘作为北征大军的主师,则暂时留在和林坐镇,而徐惮、苏蕈两将则继续兵分两路北上追击赤扈残部。   朱芝一路东进抵达江陵时,就得知九原侯苏蕈率部先于狼居胥山南歼灭平燕宗王府残部,没想到他今日刚进新京城,就再次听到有捷报从漠北传来。   大豫四年王宪、韩时良、陈缙、傅梁、苏蕈、徐惮等将统领西路十二万大军西进,成功歼灭西路静惮宗王府盘踞于陇右、灵武、河西、河湟等地的主力,到这时候北征漠北才算真正成熟起来。   原计划是先北征攻下赤扈人的王廷和林,然后再将兵锋指向天山南北,帝国在西北的疆域恢复到汉唐全盛时期,却不想大豫六年曾统治乌思藏地区的热迦寺势力先附后叛,不仅令吐蕃各地掀起多起叛乱,也使得归附意愿相当勉强的大理国也铤而走险扣押以朱桐为首的招附使团,与热迦寺势力遥相呼应,迫使帝国不得不再次暂停计划好的北征方略,将军事重心转到西南来。   大豫七年,广西制置安抚副使、兵马都部署徐心庵统领三万兵马南征大理,苏蕈、赵善以及为萧林石立为西燕郡国世子的大皇子萧柏等将统领两万兵马西征,历时两年荡平大理国及乌思藏地区,建立南诏行省及藏西都护府。   一直拖到杨祁业率部荡平渤海国,将辽西故郡纳入辽阳行省,对赤扈人统治核心地区的北征,才得以真正实施;那已经是大豫立朝开国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虽说北征大军主要由驻扎朔方、九原、云中等地最精锐的步骑组成,不仅各方面的条件早就成熟起来,之前还成功将赤扈人从漠南草原驱逐出去,但兵事无常,直到这一刻听到徐惮率部在燕然山歼灭镇南宗王兀鲁烈残部的消息,朱芝才彻底安下心来。   只要对历史略有了解,也都知道在燕然山、狼居胥山附近歼灭赤扈残部的意义是何等的重要——这是汉唐极盛期之后,中原王朝再一次成功的将整个漠北地区纳入帝国的疆域之内,燕然山、狼居胥山乃是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兵锋北指的极限之地。   大豫十一年北征大军第一次征讨漠北,就成功完成这一目标,意味着帝国的兵锋还有继续北指的巨大潜力啊。   看着长街之上奔走相告的人群脸上洋溢振奋欣喜的神情,朱芝也满心欣喜,在这一刻帝国的疆域可以说全面超越汉唐全盛之时——在这次北征之前,河西行省也已经在天山南北建立山南、北廷都护府——将吐蕃高地纳入帝国的版图,是汉唐全盛之时都未曾完成的伟大成就。   不过,临时增发的《襄阳时报》对燕然山一役的报道十分简略,并没有战役的详细记录,朱芝这一刻心情激动,迫及想了解更多的消息,催促随行人员快快往朱家在新京城的大宅赶去,心想既然襄阳时报都发了“号外”,在他父亲与弟弟一定能看到更详细的战报。   车马队刚拐入朱雀大街,朱芝就看到弟弟朱桐在十数侍卫的簇拥下从另一侧赶过来,他兴奋的走下马车,笑着喊道:   “我还以为你早早在宅子里摆好美酒等着我们进京来呢,你这是从哪里匆匆赶来?”   朱桐翻身下马,高兴的抓住兄长朱芝的臂膀打量了一番,见他两鬓已有霜发,感慨道:“几年没见,你又比我苍老许多啊——我今日原本想着出城迎接你跟巍儿,却不想永嘉那里突然有急讯传回,中午时与诸公被陛下喊到宫里商议事情,这时候想到你们应该到家了,才匆匆赶回来……”   朱芝没想到进京刚听到漠北大捷,又听到永嘉国发生变故,惊问道:“永嘉发生什么事情,惊动这么大?”   朱桐被大理国扣押三年之久,直到徐心庵率部荡平大理才得解救,回京后就一直出任鸿胪寺卿改制的外交大臣。   藩属国事务也归外交大臣分管。   朱桐与诸大臣进宫商议半天都没有定论,朱芝知道永嘉国发生的变故绝对小不了。   “葛家按捺不住动手了!”朱桐脸上却没有多少忧色,只是压低声音说道。   “啊……”朱芝也禁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葛家动手动到哪一步,父亲他知道这事吗?”   绍隆帝退位之后前往永嘉定居,一直都有意压制葛家对永嘉国的掌控。   三年前永嘉国尚书左右丞葛伯奕、高纯年相继病逝,在绍隆帝的百般阻绕之下,葛钰没能出任永嘉国相,而是由魏楚钧与叶长滨接任尚书左右丞署理国政。绍隆帝之后还多次斥责葛钰治军无能,罢黜葛钰的兵权,将郡国兵马交由高峻堂、高明德等高氏嫡系将领执掌。   那时候很多人就意识到永嘉这座火山有朝一日注定会爆发,只是朱芝没想到他刚刚回京就听到这样的消息,而且几乎跟燕然山大捷同时传到襄阳。   他现在关切的是葛家动手动到哪一步,事态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同时也想知道他父亲朱沆知道这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父亲朱沆大豫四年从荆南卸任,虽说因为年纪的缘故进入咨政院,在朝中不再担任具体的职事,但他父亲朱沆担任咨政大臣期间,还是不忘为营救被俘漠北的天宣帝及宗室子弟、以及巩固赵氏宗室在乐浪、永嘉郡国的地位积极奔走,可以说是朝中旧帝派的代表人物。   绍隆帝之所以在永嘉国对葛氏如此强势,也有他父亲很大的功劳。   朱芝早年出任黎州司户,就秘密奉从徐怀的命令组织商队、船队,参与对契丹残部的商货贸易。契丹残部在邛崃山以西的布局公开之后,朱芝执掌黎州,徐怀又将那一部分商队、船队直接划归到朱家名下,并没有粗暴收并到铸锋堂旗下。   在进入司空府执政、豫国治政时期,徐怀更是鼓励各家积极参与工矿业的发展,参与境内外商贸活动,作为强力压制功勋重臣兼并土地的补偿。   大豫立朝之后,帝国除了全力恢复汉唐疆域外,也积极发展海上武备,鼓励各家组建远海船队积极主动的将中原商货运出去交易,鼓励各家组建探险船队出海寻找新的大陆、新的资源,而非坐等藩邦海商跑上门来交易。   诸多远海船队,自然以中枢直辖的东洋、南洋船社规模最大,朱家这些年来旗下也有十数艘远海大船往来安南、永嘉与建邺之间。   立朝以来,中枢除了遵守最初的约定,每年给绍隆帝赵观及乐浪郡王分别拨付一百万的岁费外,还积极鼓励江浙齐鲁及河北的士绅、民众迁居过去,加强贸易往来,各种先进工造技术也无意封锁。   绍隆帝迁居永嘉之初,即便有数百高氏族人的支持,与长子赵显也有统治永嘉国的名义,但实际掌握的权力是远远不能跟葛家相提并论的。   却是这些年朱家积极参与对永嘉的贸易往来,又在他父亲朱沆的推动下,将大量心系旧帝的士绅往永嘉输送,包括秘密输送大量的精良武备及战船,加强高氏统领的武力,以致绍隆帝三年前在葛伯奕病逝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做出压制葛钰的冲动之举。   虽说朱芝那时就预料到永嘉国必有变乱,但事情终于发生了,却又担心他父亲朱沆能不能承受得了。   “葛钰应该是在永嘉听到大军北征的消息之后,才决意发动兵变。虽说我们一个月前就注意到永嘉发生变故,但永嘉国各个港口都被葛钰派兵封锁住,朝中一时也搞不清楚情况到底有多严重,也无法直接下令水师出动。葛钰三天前亲自乘船到建邺负荆请罪,建邺那边先将葛钰收监了,今天才将葛钰的请罪折送来襄阳,”朱桐说道,“据葛钰的请罪折所述,高家已经被连根拔除了,只剩百余妇孺没杀;旧帝现在被囚于永嘉王宫,而永嘉郡王及世子等人皆死于流矢……”   “葛钰下手好狠啊!”朱芝禁不住感慨,问道,“现在对葛钰及葛家、永嘉国打算怎么处置?”   “父亲他老糊涂了,执意要对葛钰斩立决,要陛下出兵征讨永嘉,直至将叛兵彻底剿灭为止;史轸、董成等咨政大臣以及韩圭、刘师望、程伦英等人的主张也不尽相同,有主张监押葛钰,流放葛氏族人,有主张另选南归宗室子弟就藩永嘉,有主张直辖永嘉——今日在宫里讨论了一下午,陛下他却没有定论,说你这次回京要出任副相,这事还要听听你的意见再说。你觉得这事如何处置为好?”   “葛钰渡海请罪,是在知道北征大军攻破和林的消息之后吧?”朱芝猜测问道。   “算着时间,葛钰渡海请罪前,应该不知道北征大军攻破和林这事,”朱桐说道,“而且永嘉各个港口被葛钰派兵封锁,他们在岛上也没有办法及时听到什么风声——葛钰就是赌陛下心慈手软有可能放过葛家!”   “父亲他午后也进宫了,没有跟韩圭他们争吵?”朱芝问道。   “怎么没吵?”朱桐苦笑道,“在宫里争吵不过,气得快晕过去,身体不适就先回了宅子,陛下还特意派沥阳侯过来慰抚!沥阳侯应该还没有离开吧……”   朱芝在外任职多年,算着日子他今日归京,朱府也张灯结彩狠狠准备了一番,不仅朱家子侄都齐聚一堂,亲朋故旧也都赶到朱府相候,却不想永嘉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朱府也多有牵涉。   朱芝与朱桐回府,子侄亲朋也不敢上前打扰,只是略作寒暄,就前往父亲朱沆起居的院子看望。   沥阳侯郑屠还没有离去,朱芝上前拱手问候:“郑侯多时未见,精神焕发啊!”   都说居移气、移养体,这点在郑屠身上得到完美的诠释,年近七旬的郑屠身量不高,却无早年的干瘦,满头也不见半根白发,身穿紫袍,气度不凡,拱手跟朱芝说道:“陛下在宫里准备晚宴要为你接风洗尘,却是不料叫今天这事闹腾的,也不知道老大人这样子还能不能起得床来?”   “你们去吃酒,不要管我死活!”朱沆气哼哼的卧床叫道。   “都这把年纪了,还寻死觅活的,也不嫌臊得慌!”荣乐郡主拄着拐杖,敲打着地砖斥道。   朱芝见父亲身体并无大恙,稍加洗漱,就出来与亲朋故旧以及朱家子侄见面叙旧。除了郑屠一直留在朱府未走外,临到黄昏时宫里又遗人传诏朱家父子进宫赴宴,朱沆还想卧床不起,却抵不住荣乐郡主斥骂,只得气哼哼起身,一起前往宫中赴宴。   桐柏山匪乱平定之后,徐怀与唐盘、唐青、徐心庵、殷鹏、韩奇、徐武碛、徐胜、周景等人护随王禀前往岚州赴任,在第一次北征伐燕前夕,朱芝、朱桐兄弟二人随同王番及朱沆在家将郑寿、吕文虎等人护持下前来岚州,彼此结下深厚的情谊。   徐怀在宫中设宴,也没有将满朝文武都召集进宫。   除了唐盘还在和林坐镇、徐心庵前往西蜀接替朱芝出任制置安抚使、殷鹏出镇南诏行省外,也就将徐武碛、徐胜、周景、韩奇等早年就相识的故人召入宫中,为朱芝接风洗尘。   朱沆叫荣乐郡言斥骂一通,不得不陪同二子一起进宫赴宴,但喝过几轮酒便托身体不适先告退离开;朱沆离开不久,韩圭才露面,特意坐到朱芝身边,为午后在宫里与朱沆争吵之事解释一二:   “换作十年之前,葛氏在永嘉擅行兵变,我定然是附从郡公出兵之议,非荡平叛军不足以安寝,但此时却不能如郡公之愿,言语难免争执了几句……”   徐怀禅继登基,开创大豫王朝以来,一方面有些功勋重臣年纪渐老,精力不足以署理繁复的军政事务,但徐怀又不便直接让这些功勋重臣离开朝堂归乡养老去,还希望他们能继续为朝政治理献言献策,一方面也要保证中枢及地方官员有序轮调与提拔,特地在枢密院与政务院之外另置咨政院。   顾藩、王番、王举、徐武碛、苏老常、邓珪、徐武坤、徐武良、范雍、朱沆、刘献以及喻承珍等开国功勋重臣,都陆续以咨政大臣进咨政院参议国政,就不再承担具体的职事。   目前朝中以政务院总理大臣韩圭为首,统领文武百官主持国事。   永嘉兵变的消息传来,朱沆急火攻心,恨不能将罪魁祸首处以极刑,还力主出兵永嘉镇压叛乱,将葛氏族人也一并清除,韩圭作为总理大臣不能保持沉默,任朱沆情绪激烈带动事态的发展——因此午后在宫里,韩圭难免就与朱沆起了争执。   朱芝这次回京,乃是要顶替到了年纪、精力有所不济的董成进政务院出任辅相大臣(副相),韩圭不想两人还没有开始协作就出生分,特地今晚赶着进宫,当面与朱芝解释一二。   听韩圭如此分说,朱芝朝徐怀行礼,问道:“永嘉之变,我父亲午后进宫与韩公争论,陛下大概早就拿定主意,却没有急着宣布,还是照顾我父亲年迈吧?”   徐怀哈哈一笑,说道:“你父亲是有些顽固,但永嘉之变惊动不小,也确实不能直接说袖手不管,这事还是先让朝野争议一段日子再下决断……”   绍隆帝退位之前要求带高氏族人一并迁往永嘉定居,当时就料定永嘉会有今时之变,也料定绍隆帝及高氏族人会有今时之祸——照韩圭他们十数年前的谋算,此时确实是出兵永嘉清除葛氏的一个良机,但事隔多年,最初谋算的基础已经发生根本的改变。   这个根本性的改变,就是徐怀禅继登基,开创大豫王朝逾十年来,不仅帝国的疆域已经全面超过汉唐极盛之时,国力之强更是远胜汉唐鼎盛之时。   经过十数年的休生养息,特别是医疗卫生环境得到改善之后,帝国人口快速恢复到一亿两千万以上,人口增涨之快,远超历朝历代的休生养息时间,差不多仅用十三四年就补弥了赤扈南侵以来带给中原的人口损失。   天宣年间州县所统计的纳税粮田总计约八亿亩,而到大豫十一年,除开新附的南诏行省、河西行省、云朔行省、辽阳行省、西燕郡国、乐浪郡国以及诸都护府辖地,仅原大越所辖地域,纳税粮田及官田总计就达十五亿亩——新增近七亿亩官田及纳税粮田,有新开垦的,更多则是这些年清查私占隐逃税赋的。   与之配套的摊丁入亩改制,使得田税租赋收入大幅上升,相比天宣年间与田地人口直接相关的赋税,大约激增三倍之多。   新增的田税租赋,主要截留给地方使用,保障乡司基层治理结构的完善。   中枢岁入的激增,主要得益于工造业在各行省踏步式的发展。   虽说各行省的冶炼、织造、造纸等业发展,要落后于南阳、襄阳等地,但相比较天宣年间都是十数倍、乃至数十倍的增涨。   包括各种榷卖收入、市易税、市舶税以及官办工造所上缴的利润在内,大豫十年的中枢岁入已经达到八亿贯,相比较天宣年间中枢平均岁入水平,大约提高了十倍。   这些年来,军资开销早已经不是中枢度支的核心,更多是道路交通建设的投入。以碎石为硬化材料的国道体系,经过十数年的建设,已经衔接各行省核心州,还成功开辟通往两广、福建、南诏、辽阳、河西、川蜀、西燕的碎石驰道。   也恰恰是道路交通的改善,使得每年往辽阳、云朔、河西、西燕、南诏的人口迁徙,都能保持在一定规模以上,然后中枢再拿出大笔的钱粮,帮助迁徙民众在边地修建道路、建造屋舍、开垦荒地、建造工场,从而彻底的扎根下来。   如果没有每年两三亿贯钱粮的额外开销,很难想象仅仅用了十数年,就从江淮等人口富裕行省,总计往辽阳、云朔、河西、西燕、南诏等地迁徙逾五百万人口,彻底改变这些地区的人口结构。   比如说河西地区,原为党项人的居住地,这些年集中往河湟、灵武及银夏等地迁徒了上百万汉民,基本上使得汉民的人口占据达到四成。   这样的趋势再保持十数二十年,再加上人口自然繁衍,汉民在河西地区很快就会占据绝对多数。   南诏、两广、辽阳、云朔以及新罗等地同样如此。   工造诸业的发展,其中可供贸易的毛纺织业发展到大豫十年,每年需要从吐蕃高地、河西及云朔等地输入羊毛羊绒规模上升到一百万担之多。   这也使得大规模迁徙这些地区的汉民,在遵照传统开垦适宜耕种的田地之外,也有足够的动力去圈占草地、牧养牛羊,而不像以往放任草原地区给蕃民占据繁衍。   利润极为可观的毛纺织品及羊毛贸易,除了强劲驱动帝国不断对外进行军事扩张外,更着意于实际的占领及消化、融合——以往历朝历代,对草原地区一直没有实际占领、消化的动力与能力,即便是王朝极盛之时,最多也仅仅是通过军事行动,将藩民部族从这些地区驱逐出去,以化解对中原地区的的威胁。   因此也可以预见,大豫对河西、漠南、漠北等草原地区的占领、消化将是永久性的,无惧游牧民族卷土重来;特别是接下来还要加强这些地区的矿产勘测、开采。   除了毛纺织业外,中原地区工造发展最为典型、迅速的,不是大豫十年各行省总计铁料生产规模超过十亿斤的冶炼业,而是棉纺织业。   除开境内超大贸易规模外,棉纺织品也迅速取代瓷器成为海上对外贸易的核心商品,大豫十年通过海船对外输出的棉纺织品总计突破两千万匹。   永嘉作为南洋最为核心的中转站之一,十数年来目睹了大豫远海贸易的迅速发展——这也是葛钰在发动兵变之后,还渡海赶来请罪的关键原因。   因为海上贸易的规模及巨大利益,大豫不会允许永嘉变成帝国的敌对势力,有足够的动力将海上丝绸之路沿线的敌对势力一一掐死。   同时十数年来的远海贸易蓬勃发展,航海及大型海船建造技术的飞跃式提升,令帝国实际拥有了极其强大的远海作战能力,至少不是葛家在永嘉岛据三五十万人口就能够抵挡的。   葛钰无法忍受绍隆帝对葛家的压制,悍然发动兵变之后就渡海来请罪,就是赌朝廷会心慈手软放过葛家。   放在十年前,韩圭等人一定会力主出兵征讨永嘉;纵容绍隆帝携高氏族人迁居永嘉,也是为了这一刻。   然而十年过去了,韩圭他们的心思彻底变了,根本就是帝国的国力遥遥凌驾于永嘉之上,已不再将掌控永嘉的葛氏视作威胁。   因此朱沆所提的出兵之议,压根就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支持,韩圭他们只想大事化小,主要集中在对葛钰个人的处置上。   另一方面就是葛家发动兵变,短时间内其内部在生死存亡的威胁极其团结,出动上万精锐水师,并不能保证一举成功攻陷永嘉,前期挫受挫败都是指不定的事情。   倘若真要开启海上拓张,有限的水师资源也应该先集中起来对付新罗半岛以南的扶桑国。   因此对永嘉兵变的处置,徐怀其实仅仅想着囚禁葛钰,另立魏楚钧及子嗣世袭永嘉总督,达到分化葛家并平息永嘉事态的目的。   徐怀没有急着开口,主要也是永嘉兵变还是会在朝野激起一些义愤,需要时间去化解,并非单纯是朱沆个人坚持的缘故。   当然,这些想法无需对朱芝隐瞒,饮宴之间徐怀还将狼居胥山及燕然山等役的详情,一一说给朱芝知晓。   “汴梁沦陷后,随同天宣帝被掳往漠北的,大越宗室子弟及朝臣眷属总计两万余人,途中病死四千余人,抵达漠北之后这些年来无数人备受折磨而死,也有男女结合生下子嗣——唐盘攻破和林,总计解救被俘宗室子弟及朝臣眷属四千余人,其中两千人是新生子嗣,”徐怀又跟朱芝说起从和林解救的宗室子弟的情况,“天宣帝四年前病逝于和林,但在和林生养三子四女,这次也一并解救南下。为了避免永嘉兵变之事再演,除了先帝世子赵樊册封安乐侯携家小前往乐浪定居外,其他都贬为庶民,安置于朔州……”   “世子还安在?”   徐怀点点头。   当年徐怀只有能力将缨云郡主救出,景王府包括王妃、世子赵樊在内,都被掳往漠北。   这些年过去,景王妃不堪折磨早就病死于漠北,却是世子赵樊艰难的活下来,还娶妻生下两子一女。   缨云现在想着将弟弟赵樊一家先接来襄阳团聚一段时间,然后就送往乐浪定居——又因为赵樊乃是建继帝的嫡长子,徐怀会加以册封,并每年拨给十万贯岁费,确保其安享余生。   至于其他宗室子弟,徐怀就没有那么多善心了,作为宗室子弟不能守御国都,本就有罪,贬为庶民,给予田宅安置在朔州,也是他们最好的结果——当然了,朱家或者武威郡王赵翼,又或者朝中哪个大臣,想将一些关系亲近的人接来襄阳定居,徐怀也不会阻止。   这次北征,总计征调六万精锐骑兵,分进合击围攻和林,继而分兵北进于燕然山、狼居胥山歼敌残部,诸战总计歼灭虏兵四万余众,俘虏赤扈妇孺近十万人,较为彻底的歼灭了赤扈人的核心族众。   赤扈南侵最为核心的两个人物,镇南王兀鲁烈、平燕王屠哥分别被围杀于燕然山与狼居胥山南;曹师雄、孟平等降附汉将在攻陷和林里被击毙,仲长卿在燕然山被活捉,然后被徐惮下令处死。   在徐惮率部追击到燕然山之前,有数万赤扈族众经燕然山西逃已有月余之久,再出兵追击已经来不及,只能暂时放任不管——当然了,加上早在此次北征之前就已经往西转移的赤扈人,总计可能还有三四十万之多,但也已经彻底无法对大豫造成什么威胁了。   这些赤扈人西进途中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往西那么多的部族势力,怎么可能任其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而视如无物?   赤扈人会不会彻底湮灭于历史,或者顽强的挣折存活下来,现在还是未知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