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七零女配有空间》 作者:胡六月   文案:   末世空间系异能者盛子越发现自己穿进了一本年代文。重生女主陆蕊抓住时代发展的每一个机会,成为华国第一富豪。她的两个表姐妹却不学无术,处处给她使绊子,最后被女主踩在脚下狠狠打脸。   作为恶毒女配之一的姐姐,盛子越叹了一口气,开始在空间种菜、养鱼。   三岁的陆蕊重生,陆家亲戚人人夸她聪明。子越牵着妹妹的小手:“咸鱼它香不香?”子楚想到香喷喷米饭上蒸熟的咸鱼,咽着口水点头。   六岁的陆蕊上小学,老师爱、父母疼、同学个个都喜欢。子越指着饭碗底下藏着的荷包蛋教育妹妹:“好吃的我们要藏起来吃。”   十七岁的陆蕊考上全国最牛逼的京大,父亲陆良华得意洋洋,假装不经意地问陆桂枝:“哦,子越现在在哪里读书?”陆桂枝想到女儿要她低调的嘱咐,有点犹豫。   亲戚们都笑:“没事啦,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女孩子嘛,有书读就行了,也不可能人人都像蕊蕊这么聪明听话。”   陆桂枝轻描淡写:“哦……她也在京大,本硕连读。”   陆家亲戚:“……”   陆蕊开着豪车带着有钱男友回家过年,盛子楚撇撇嘴:“这有啥?我姐更牛。”   陆蕊开公司赚得盆满钵满,盛子楚躺在沙发啃松子:“咸鱼它不香吗?”   陆蕊忽然开始愤怒:“为什么不嫉妒?我这么优秀你们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已经坐拥京城一条街的盛子越:“???”   【说明】   1.种田文,家长里短,慢热。   2.有男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   3.非历史正剧,消遣之作。   内容标签:随身空间 穿书 年代文 小门小户   主角:盛子越 ┃ 配角:陆桂枝,盛子楚 ┃ 其它:预收《末世大佬在年代文躺赢》   一句话简介:不做重生女对照组   立意:爱是一道光 第1章 收音机1   盛子越被一阵压得低低的争吵声惊醒。   “咣铛!”似乎是锅铲砸在灶台的声音,一个女子烦躁地埋怨,“钱钱钱,我哪还有钱?”   男人的声音很焦灼:“我的工资都交给了你,不找你要钱找谁要?暑假的时候我和你商量买收音机你说好,我这托了一圈人等了三、四个月才搞到票,现在你说不买?”   “一台收音机一百四十七块,这么贵的东西哪里能说买就买?”   “陆桂枝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看看我们身边,哪家没有收音机?越越天天趴在别人家门口从门缝里偷听评书、样板戏,你不心疼我心疼!”   到底是谁?收音机这么古老的东西还要花钱买?盛子越努力睁开双眼——不对,这不是自已生存的末世!   明显是清晨,天还只有蒙蒙亮,些许微光映过木制窗框、碎花窗帘,屋子显得朦朦胧胧地。床边有一张书桌,靠墙摆了一整排书,还有一个军绿色铁皮开水瓶、一只白色搪瓷带把大茶缸,很有年代感。   床脚有一个刷着深棕色油漆的五屉柜、一个双开门的衣柜,柜门两块玻璃里嵌了两幅画,一幅山水一幅人物,只是光线太暗看不分明。   盛子越坐起来,想看得清楚一点。被子从肩头滑了下来,盛子越这才留意到自己细胳膊细腿,只有四、五岁模样。   门外有灯光、人声、饭菜香,盛子越吸了吸鼻子,细细分辨着这股香味,似乎是饼干,又像是牛奶,唔……好像还有鸡蛋?   “哐!哐!”她故意弄出些声响。   匆匆跑来一个胖胖的女人,穿着宽大的深色罩衫,带着厨房的油烟气一把将她抱住。   女人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越越醒了?起来吃饭吧。”说完,她松开盛子越,从床边拿过衣服想帮她套上。   她挺着个大肚子,习惯性右手捏拳抵住后腰,看模样是怀孕了,盛子越目光一敛,接过衣服自已穿。   一个体型清瘦、戴着眼镜的男人走进来,看到女儿坐在床上穿衣穿袜,细软的头发垂在脸颊边,门边透出的灯光映在她脸上,显得乖巧而沉静。   烦躁的情绪渐渐舒缓,男人伸手在女儿头顶摸了摸:“越越长大了。”   胖女人问:“你吃饭了没?”   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僵硬:“没,我要赶早自习,到学校再吃。”   “那怎么行?不吃饭你会胃疼。等一下,我摊个鸡蛋饼给你带上。”说罢,胖女人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门外那股甜香味窜进来,盛子越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女人进来,用油纸包了一卷鸡蛋饼递给男人:“呶,拿上!”   男人接过鸡蛋饼,看了胖女人一眼,眼里既有怨又有情,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开门上班去了。   天色微寒,盛子越套上棉毛衫、夹衣下了床。凑近双开门的老式衣柜,柜门上的两幅画清楚地映入眼帘,一幅山崖青松傲雪图、一张小女孩彩色肖像照。都是从旧挂历上撕下的,去掉了下面的日期,盛子越没办法判断年份。   胖女人递过来一个竹碗,里面装着一块薄薄的鸡蛋饼。盛子越低头咬了一口,差点把舌头烫掉。薄薄的软饼,四周边沿焦黄松脆,中间厚实软乎。面粉里加了鸡蛋、白糖,饼子煎得金黄,超级美味。   美味调动起所有味蕾。这一刹那,初入异世界那根紧绷的弦放松了许多。   房门敞开着,天色渐渐亮起来,门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端着竹碗走出卧室,迎面而来的是一副忙碌的晨起群像图。   “咕噜咕噜——扑!呲呲”有人端着口杯蹲在走廊边沿,对着前面的一条明沟漱口、刷牙。   “波——”有人拔开热水瓶上的木塞子,“咣!”地一声将放了一夜依然温热的水倒进印花的搪瓷脸盆里,试了试水温用毛巾洗脸。   走廊一侧是宿舍,一家起来另一家也就醒了,有的提着煤炉子出来在走廊上生火,有的打着呵欠走出屋子刷牙洗脸,互相见面笑嘻嘻地点头寒喧几句。   走出屋子向外看去,这是一个围合的大院,院子里长着三棵高大的泡桐树,沿墙一排刺槐绿意森森,院墙上写着大大的黑色标语——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兴修水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白墙黑字,浓浓的时代感扑面而来。   在这个安宁的县城水利局大院里,一大早生火的、做饭的、寒喧的,交织成一派烟火气息,生动、和谐、温暖。   吃过早饭,陆桂枝交给盛子越一本崭新的连环画,交代道:“你就在家里看书,自己玩啊,妈妈要上班。”   盛子越所在的这栋二层楼朝南,单面走廊。一楼西头住家、东头是财务科、人事科、局长办公室,二楼是绘图室、资料室、工程科、设备科。陆桂枝上班就在楼上,照看孩子比较方便。   盛子越点了点头,认真翻看这本连环画。封面上写着《锦鸡》二字,语言文字没有陌生感,看来没有脱离原本的空间。   翻开封底,绘画:陈白一,出版时间,1972年1月。扉页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钢笔字:盛同裕购于1975年10月,赠子越。   盛子越终于肯定,自己已经在末世的丧尸潮中丧命,穿越到了华国的七零年代。   这是个很好的年代,单位福利分房,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人们单纯善良、崇尚集体的力量。   这是个艰苦的年代,计划经济,不允许私下市场交易,吃、穿、住、行都由国家按标准分配。   城市户口男性每人每月17斤粮,女性15斤、儿童13斤,肉票、布票、油票按月发放。蔬菜、瓜果只能从供销社购买,数量少、品种少、价格贵,一般人根本消费不起。   后世根本就不稀罕的冰淇淋、咖啡、面包、巧克力、球鞋、运动服、花裙子、收音机、自行车……在这个年代都是奢侈品。   无数信息涌入脑海,盛子将连环画抱在手里,脑袋一歪,趴在床边睡着了。一本金光闪闪的书出现在梦中,书名叫《重生七零女富豪》。   女主陆蕊重生回到七零年代,牢牢抓住时代发展的每一个机会,努力挣钱,成为华国第一富豪。书中有两个恶毒女配,一个叫盛子越,一个叫盛子楚,两人是陆蕊的表姐妹,嫉妒她的运气,不断使绊子,却总是神奇般助她成功,最后沦为陆蕊的对照组。   盛子越匆匆扫完这本书,还没来得及发表读后感,一个神情疲惫、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冲过来疯狂地撕扯着书页:“不公平!不公平!”   女子将书页踩在地下,继续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凭什么陆蕊得到全世界,我盛子越就只配跟着无能的父母吃苦受累?”   “我母亲为什么无止境地贴补娘家?明明陆蕊家过得比我家舒坦!”   “小时候别人家都有收音机、自行车、花裙子,为什么我和妹妹什么都没有?”   ……   那中年女子一把抓住站在一旁的盛子越,咬牙道:“你这条命是我给你的,你得替我把这破世界走完,听见了吗?”   盛子越点头。眼前这个中年女人不满意自己人生,但经历过末世饥荒、战乱的盛子越却格外珍惜——这个世界很好,活着并不艰难。   中年女人继续提要求:“我想要外婆、爸爸身体安康、母亲不要老是唠叨埋怨、妹妹安心读书,我想要家里过得比那个陆蕊好,我想要……”   盛子越安静地倾听着对方絮叨,她的语速快而急促、声音在颤抖,或许连她自已都没有察觉到对这个世界深深的不舍与眷恋。   “这么舍不得,为什么不自已重新来一遍?”   听到这句话,女人忽然安静了下来,泪水打湿了她的面颊:“再来一次?继续听着父母争吵瑟瑟发抖?面对外婆的早逝无能为力?看着陆蕊一家越过越好控制不住地嫉妒?任由妹妹不断作死却无法阻挡?不不不……我害怕!”   女人情绪有些失控,紧紧地抓着盛子越的手,似乎能够从她身上汲取到力量。   盛子越犹在梦中,浑不觉天色渐渐亮起来,她的母亲陆桂枝已经在二楼绘图室开始一天的工作。   陆桂枝出生农村但勤奋好学,顺利考上某水利电力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城水利局。六年前经人介绍与盛同裕结婚,盛子越是她的第一孩子,眼下怀了第二胎,差不多五个月,胎相也稳了。她怀孕后控制不住嘴,身高一米五八的她现在体重足足有一百六十多斤。   挺着个大肚子趴在桌上绘图有点费劲,陆桂枝坐直揉了揉后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再这样下去恐怕得找管人事的彭局长谈谈,换个清闲点的职位。   “姐——姐——陆桂枝——”   办公室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压低着声音唤人。   陆桂枝转过脸一看,眼睛一亮,冲来人点点头,示意他等一下。她放下手中的鸭嘴笔,细细用纸擦拭了笔尖之后收进大大的制图笔盒。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右手扶着倾斜的绘图桌,从椅中站起,快点走出办公室,对着来人展开一个温柔的笑容:“良华,今天怎么进城来了?”   来人正是陆桂枝的大弟弟陆良华,书里女主陆蕊的父亲,盛子越的大舅。   他生得高大,站在陆桂枝面前足足高出一个头。长着一张憨厚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裤腿挽在小腿上,光脚穿着双军用胶鞋,鞋底沾着泥巴。   陆桂枝扫了他一眼,语气关切地说:“昨天下了雨,路上不好走吧?”   陆良华摆摆手:“还好,还好。”   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有人走来走去,看到陌生人都停下来打量两眼。一个打扮知性的女人笑着问:“小陆,你老家亲戚啊?”   陆良华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陆桂枝应了声:“是啊,我大弟弟。”   女人“哦”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走进办公室之后说:“今天十号,晓得吧?一到发工资,陆工娘家的人就来了,真的是……啧啧啧。”   女人说的话陆桂枝没有听到,她把弟弟拉到二楼中央的大平台。陆良华来大姐上班的水利局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个满是大学生、公家人的政府单位让他自卑,一直到站在栏杆边、远离了办公室,才敢用正常音量说话。   “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桃庄怀上了!”   听到这个消息,陆桂枝很开心。大弟媳生下大姑娘之后,一直没有怀上,这让陆家人都有些着急。良华做梦都想生个儿子,这次桃庄怀上了真是件好事。   “恭喜啊……”陆桂枝想了想,“等下带点饼干、红糖回去,让桃庄好好养养。”   陆良华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瞄了大姐一眼:“大姐,那个……能不能借点钱?家里实在是没有钱用了。”   今天早上刚和盛同裕为钱吵过架,现在陆桂枝一听到“借钱”二字脑袋就有点发炸。她和盛同裕一个月五十二块,每人每月都给父母十块钱,剩下八十四块日常开销、迎来送往,手上其实也没攒下多少钱。   她看着陆良华,道:“今天正好单位发工资,你等下把十块钱带回去给妈吧。”   陆良华眼里露出一丝渴盼:“姐,这次桃庄胎相不稳,我想带她到医院看看,十块钱不够啊。还有……家里再多一个孩子真没地方住,得盖新屋。你看,能不能多借些钱给我?”   借?娘家借的钱从来没有还过,陆桂枝沉吟不语。   楼下的宿舍里,盛子越正在梦里听原主絮叨她的要求,忽然那人一巴掌推过来:“快去,不能让大舅把买收音机的钱拿走了!”   原主的身影被吸入那本书里,盛子越一个激灵就醒了。 第2章 收音机2   盛子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枕在手上睡得口水直流。反手抹了把腮边口水,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她站起来走出屋子,循着记忆顺走廊向楼梯间走去。   原主交给她的任务不少,但既然受了这份重生的恩惠,就得帮她一一完成。   一边走,盛子越一边回想书中剧情。   现在是1975年11月,自己四岁半,陆良华这次过来要钱应该是打着怀二胎、盖新屋的旗号。事实上,他掏空陆桂枝的积蓄后根本没有盖屋,而是买了一台收音机摆在屋里,一家人享受得很。   陆桂枝感激父母供自己读书,一直对娘家有求必应。婚后明面上每个月只给十块,但大弟良华结婚、二妹陆桂叶读卫校、老六老七读小学的书本费,再加上父亲长年咳嗽遇到变天就得看病吃药,这些钱都是陆桂枝出,因此盛家的日子过得挺拮据。   穷人借钱给富人享受——这件事给原主的打击非常大。她胆小懦弱不敢质问母亲,但盛同裕知道这件事后和陆桂枝大吵一架,责怪她骗自己没有钱却将积蓄借给娘家,自此不再上交工资给陆桂枝,两人关系降到冰点。   陆良华这是利用陆桂枝对娘家的感情,把大姐当成移动小金库尽情搜刮吧?   想到梦中原主那憔悴的面容、痛苦的纠结,盛子越捏了捏拳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所以原主才胆小自卑、暗搓搓嫉妒重生女主、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冷哼一声,盛子越沉肩挺胸,小小年纪走路竟带出股凌厉的气势来。   迎面一个年青女子看到她,笑眯眯地说:“越越要找妈妈吗?”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被盛子越头一偏躲开。   女子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今天盛子越抿着嘴、一副生人勿近的小模样很可爱。她哈哈一乐,打趣道:“唉哟,今天越越变小气了。”   水利局不大,单位职工彼此都很熟悉。陆桂枝工作忙,盛子越一出生就被送到外婆家抚养,今年年底了事情少才接过来。刚回到父母身边时盛子越有点怯怯的、老实听话,从不开口找人要东西,很招人心疼。   女子指了指一楼东头:“你妈妈在财务室,要不要阿姨带你去啊?”   盛子越昂首挺胸,径直而去。女子在一边笑弯了腰,拉住身边的同伴:“笑死我了,越越今天的样子真好玩,好像要去打仗。”   盛子越心想,可不就是打仗?敌我之间的殊死决战干脆利索,放开手脚干就完事。亲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却更为艰难,既要保护好自己、取得胜利,又不能触及根本、真正伤了感情。   财务室门口,陆桂枝一手拿工资条一手拿钱,表情有些纠结。   陆良华笑嘻嘻作势伸手拿钱,嘴里说着好听的话:“姐,等我生了儿子,请你来吃满月酒。你放心,不论你有什么事,我们都替你撑腰。”   一个月的工资、五十二块钱,在自己手上还没有捂热就要被借走,陆桂枝实在是舍不得。她拿着钱没有递过去,招呼陆良华:“先到家坐坐吧。”   陆良华摆摆手:“不歇了,家里事多,我拿了钱就走。剩下的钱,你抽空取了送家里来吧。妈做了红薯粉还在晾,等你回家拿几斤。”   盛子越走过来,站在母亲与陆良华的中间。   因为她的加入,陆良华只得向后退了半步,与陆桂枝手中的钱也离得远了些。他有点心焦,直勾勾地盯着那叠钱,这可是五十二块钱!够家里嚼用半年。   见女儿醒了,陆桂枝微笑着弯腰抚了抚她的头:“越越醒了?”指着陆良华示意她喊人,“叫大舅。”   若是原主,恐怕早就怯怯开口叫人了,但盛子越偏不。她仰头看着陆良华问:“你为什么和我抢收音机?”   陆良华心一惊,这小鬼怎么知道我想买收音机?他虚张声势地喝斥了一句:“瞎说!我什么时候和你抢收音机了?”   “爸爸要买收音机给越越听故事学知识,妈妈说没有钱,他们吵架了,很凶。你现在让妈妈给钱你,就是和我抢收音机!”   县城水利局每个月十号领工资,现在财务室排队的人不少,盛子越故意大声说话,一下子就吸引了十来个人看热闹。   钱只有那么多,给了娘家人,就没办法买收音机,这孩子说话逻辑清晰,半点都没有说错。在一边看到全过程的人就忍不住发表意见。   “陆工,给孩子买台收音机吧,越越这表达能力,不好好培养可惜了。”   “小陆啊,你家盛老师有眼光,知道买收音机让孩子学知识,你和他吵架干吗?”   “小孩子嘛,看到好东西哪里会不眼馋的。你们两口子是大学生、双职工,哪里就买不起一台收音机?”   胖乎乎的彭和成副局长从隔壁办公室踱步而出,手里端着个白色搪瓷茶缸,缸子上画着毛爷爷头像,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他喝了口浓茶,笑声爽朗:“陆桂枝,有钱就留着给孩子买收音机吧,不然她总扒我家门缝听。”   陆桂枝想到今早盛同裕吵架时说的“越越天天趴在别人家门口从门缝里偷听评书、样板戏”,没想到女儿扒的竟然是彭局长家的门缝!   她的脸一下就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陆良华见情况不对,瞪了盛子越一眼:“越越,在外婆家大舅对你多好,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盛子越看一眼彭局长的茶缸子,脆声道:“我听党的话,听毛爷爷的话,就是不听你的话!毛爷爷说,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你要用钱自己挣去,干嘛老找我妈要?”   这话掷地有声,很有气势。   “好!”一阵叫好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彭局长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毛.主.席语录不仅会背,还会应用。这孩子教育得好,小陆同志真不错,有前途!”   陆良华在家受宠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大姐,这是你教的吧?你现在变了,变小气了!以前你对我多好啊,上学带的口粮自己舍不得吃省下来用竹筒子带回来给我吃,现在我有了困难,你竟然舍不得借点钱给我?”   陆桂枝百口莫辩:“我……没有。”   陆良华冷笑一声:“爸妈对你这么好,全家就你一个人读了大学,现在你进县城有了正式工作却不思回报,你白读了那么多书!”   旁边看热闹的人沉不住气。   “看你有手有脚的,怎么成家了还要姐姐给钱?丢男人的脸!”   “读大学怎么了?读书的时候省粮食给你吃不够,上班了还得帮你盖房子啊?”   财务室的卢会计和陆桂枝关系好,说了句公道话:“桂枝啊,你上班了体贴一下娘家没问题,但也要适度,不能苛扣了自己和孩子啊。”   陆桂枝脑袋嗡嗡地响,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彭局长清咳一声,挥了挥手:“好了,大家不要聚在这里。上班时间,该工作的工作,要领工资的领工资。做正事去吧……”说罢,很响地啜了一口浓茶,施施然转身进了办公室。   陆良华被人群挤到了走廊下面,脸上一阵发烧,如有芒刺在背。看这情形今天是拿不到钱了,他提高声量说了句:“大姐,星期天回家来啊,妈有事找你。”说完转身就走。   陆桂枝一听急了:“良华,来一趟不容易,吃了饭再走啊。”   良华像后面有鬼在追一样,走得飞快,边走边埋怨大姐,明明以前给钱挺痛快,今天怎么变了?盛子越这个小鬼牙尖嘴利,真是讨嫌。   ……唉!真丢脸。   良华一走,财务室的围观群众便散了。   陆桂枝带着女儿进了屋子,抱起她放在床边坐着,盛子越的小脚在床沿晃悠。   陆桂枝感觉这次丢了脸,酝酿了一下情绪,正要开口教育孩子,却被盛子越抢了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钱都给大舅?”   “你这孩子!”陆桂枝眯着眼睛看着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慌乱,这么早熟的女儿让她觉得陌生。   她的确有自己的小九九。   盛同裕每个月一发工资留下十块寄回老家,剩下的都交给她,她攒下的钱买台收音机是足够的。   今天早上吵架她说没有钱,那是因为母亲向她诉苦,说家里人口多,儿子陆续结婚、生子,老屋不够住,想要另外起屋,只可惜手上没钱。心疼母亲的她想悄悄拿这钱帮娘家一把,等将来再攒钱买收音机。   陆桂枝看着盛子越,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是个漂亮娃娃。但此刻脸颊皴得干裂,就像精美的瓷器上冒出无数裂纹,她瞬间心软了。   起身倒了点热水,浸湿小毛巾轻轻擦拭着盛子越的脸,细细涂抹上润肤霜,陆桂枝忍不住埋怨了一句:“你外婆也是的,送了两盒胡壳油回去她怎么都不给你擦?”   胡壳油是当地人的称呼,用贝壳装着雪花膏,冬天擦脸可以润肤。   盛子越抓住机会告状:“大舅妈拿走了。”   陆桂枝很奇怪:“杨桃庄?她这么大的人,怎么会拿你的东西?”   盛子越点头:“她老拿我和外婆的东西。”   陆桂枝将盛子越的手拿出来瞅了瞅,手背上一道一道细细的裂口,这是天冷之后冻裂的。内心涌上来对大弟媳强烈的不满——你就算贪小便宜,好歹也给越越留一盒吧?一骨脑拿走了,小孩子手、脸都皴了,贪念太重了!   星期天单位放假,陆桂枝抱着盛子越回娘家。   湘岳县地处湘省平原,这里盛产水稻。走出县城,放眼望去黄泥路两边都是稻田。收割了晚稻之后,田里只剩下些秸秆根,田埂上倔强生长的青草都变得枯黄。   一阵寒风吹来,脸颊、脖子感觉冷嗖嗖。陆桂枝怕冻到女儿,用一块大方巾把她包得紧紧的。   陆桂枝肩膀上挎了个军绿色的帆布包,包里除了白糖、钱、手绢,还放了一包在供销社买的化饼。这是当地一种用发酵面粉做出来的,介于面包与蛋糕之间的大饼,足足有巴掌大小,吃一个非常顶饿。   从黄泥路下来,过了两座小桥,再走一段蜿蜒的乡间小路、转过一个小山坡,熟悉的村舍篱笆、鸡鸣狗吠,屋顶有缕缕炊烟升起——陆桂枝的娘家,高栗大队陆家坪到了。   原主是在这里长大的,村民有的在田间地头忙碌,有的坐在屋前的地坪闲聊,看到这娘俩都笑着打招呼:“唉哟,桂枝和越越回来了。”   有人专门跑到陆春林家门口,扯着嗓子喊:“云英,你家越越回来啰~”   徐云英正在灶间忙活,一听到这话,欢喜得立马放下锅铲,拿起火钳将灶膛里的火压小了些,深蓝色的围裙都没有解就走出屋,一边走一边对着里屋喊:“建华,大妹,越越回来了。”   “嗷”地一声喊,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脚跨过门槛,边叫边跑:“越越……”   盛子越还没跑到外婆家呢,就被这个孩子一把抱住。来势太快,盛子越的小身板扛不住这股冲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笑了。   男孩子生得壮实,虎头虎脑的,眼睛不大心眼却多,这就是和盛子越一起长大的小舅舅,陆建华,今年七岁,只比小外甥大了三岁。   盛子越一出生就送到了外婆家,是徐云英一手带大,和小舅舅感情最好。想到书中这个小舅舅的命运,从地上爬起来的盛子越伸出手在陆建华的脑袋上揉了揉。   这个自小就调皮的小舅舅,高中毕业后先在建筑工地当小工,后来做了包工头,赚了钱却守不住财富,学人赌钱、嫖女人,好好的家庭搞得四分五裂。   正要说话,盛子越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抬眼一看,书中女主陆蕊就在眼前。 第3章 收音机3   重生女主陆蕊就在眼前。她此刻还没有大名,家人唤她“大妹”。   三岁多的孩子,瘦弱娇小,头上扎了朵水红色绸花,身上穿着件棕红色灯芯绒罩衫。罩衫左胸位置缝了块白色猫咪布贴,猫咪那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分显眼。   这衣服是盛子越的。原主在梦里和她唠叨说小时候有一件只穿了一次的衣服,因为陆蕊喜欢,陆桂枝就送给了她。为什么把自己的衣服送人却不问问她是不是舍得,为什么才大一岁的姐姐就得事事让着妹妹?   ——这种憋屈感,让她记这件衣服记了一辈子。   盛子越走到陆蕊跟前站定,从她头上的水红色绸花一直打量到脚上的崭新布鞋,得出一个结论:果然重生女主的生活水准比原主要高出不少,难怪原主感觉委屈。   四岁半的盛子越比三岁半的陆蕊高出一寸,目光对视,空气里莫名多了丝火.药味。   陆蕊重生回来才半个月,一听说盛子越来了,她马上跑到屋里找出这件猫咪衣服穿上。她就是想气气这个陆家团宠,谁让奶奶、叔叔只喜欢她。   陆家团宠又怎样?陆家就是团烂泥巴,谁陷进来都得脱一层皮——   早早病亡的奶奶、天天咳嗽的爷爷、考了四次大学都名落孙山的三叔、老实巴交碌碌无为的四叔、赚了点钱就完全飘了的五叔……只有陆桂枝这个傻子,才会无止境地付出。   感谢老天给她这次重生的机会,这一世再不能听信母亲的话,高中没读完就去打工,拼尽全力贴补两个弟弟。   一定要抓住改革开放的好时光努力赚钱,我要翻身做富豪!   想到这里,她看向盛子越的眼睛里多了一丝高高在上的悲悯,还有一份知道未来走向的窃喜。   盛子越被她眼中的悲悯与窃喜激怒了。也难怪原主要和她作对,你重生了为什么不伸手帮助一下亲人,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真是白瞎了陆桂枝送她这件漂亮衣服。   她二话不说,抓着灯芯绒外套的后颈衣领向后一提——陆蕊套衣服的时候赶得急,钮扣没没得及扣,正好方便盛子越抢衣服。   陆蕊一声尖叫,却被盛子越灵活地转到她身后,轻松地脱下了这件衣服。   盛子越将抢回来的猫咪衣服套在自己那涤纶蓝色外套上,一边扣扣子一边说:“这件衣服是我的,现在不想送给你了。”   陆建华看戏不怕台高,一边啃刚从大姐那讨来的化饼一边喊:“加油!”陆蕊有些懞了,老实胆小的表姐竟然变强硬了?她冲上来拉扯,却被盛子越机敏地闪躲开。   若论打架,陆蕊真不是盛子越的对手。   盛子越来自那个什么都要靠抢的末世,早就练得身手敏捷、眼疾手快。陆蕊前世高中没读完就外出打工,嫁人后承包大学食堂,一直在灶台、后厨打转,哪有打架的经验?   拉扯了几下,眼见得自己连盛子越的衣角都捞不到,陆蕊索性站定,斜着眼睛看向盛子越,不怀好意地哼了哼:“你抢我的东西,等下大姑肯定打你。”   盛子越将灯芯绒衣服整齐穿好,摸了摸胸口的小猫咪布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口袋。心想着我能怕她打?大人打小孩无非是恐吓一下,能打多狠?你若见过我一棍子敲破丧尸脑袋的场景,哪里敢向我放这样的狠话!   陆蕊看着走过来的陆桂枝,伸出手牵着她的衣角,指着盛子越的衣服,眼泪汪汪地控诉着:“大……姑!姐姐抢我衣服。”   陆桂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老实听话女儿竟然直接上手扒妹妹的衣服?她气极了,抬手就在盛子越屁股上打了两下。   “啪!啪!”有一点点痛,不过这对死人堆里打滚的盛子越没有半点影响。   陆桂枝批评女儿:“你怎么抢妹妹的衣服?快还给她。”盛子越代替原主说出了那一句她藏在心里一直不敢说出来的话:“这本来就是我的,我不想给她。”   陆桂枝仔细一看,这件衣服还真是盛子越的。   去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的时候,自己在国营商店买了一件魔都童装,盛子越穿上后舍不得脱,睡觉的时候都要叠好放在枕头底下。   可是后来这衣服被陆蕊看到,喜欢得很,拉着衣服不肯放手。良华自责地说陆蕊过年没新衣服穿,这让他心疼得差点掉泪。陆桂枝抹不开面子,没有征询女儿的意见擅自作主把这件衣服送给了陆蕊。盛子越舍不得,有好几天没有和自己说话。   陆桂枝有点头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以前遇到孩子们的纷争,一句姐姐让着妹妹就能解决,不过就是自己人吃点亏。可是……现在盛子越如此强硬,陆桂枝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她不听能够怎么办?   盛子越觉得好笑。果然,当你开始勇敢表达自我,头痛的就是别人。抬眼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兴奋地冲那个身影跑去:“外婆——”   农村的屋前都有一个大大的晒谷场,徐云英站在宽大的地坪,解下围裙拍打着在厨房沾的灶灰,看着向自己跑来的盛子越笑了,笑容灿烂温暖。   “回来了?”   盛子越刚走近就被外婆弯腰抱起,掂量了一下份量之后有点心疼地说:“怎么去了一个月,越越长瘦了?”   看着女儿跑远,想要继续教育却无能为力的陆桂枝从包里拿出一个化饼,满怀歉意地放在陆蕊手里:“大妹乖,来吃饼。等下大姑批评越越,啊?”   陆蕊乖巧地收了泪,点头道:“大姑,那衣服姐姐喜欢,就给姐姐吧,我没关系的。”心里冷哼一声,谁稀罕你这破饼子。   陆桂枝心疼地摸了摸陆蕊的头:“大妹真乖。”她看着女儿跑远的身影,叹了一口气。以前只要自己一瞪眼,盛子越就吓得掉眼泪,现在她变得不听话、不怕打骂,陆桂枝忽然发现自己真没招了。   陆桂枝走过来,正听见这句埋怨,笑着解释:“妈,未必我还能亏待您的外孙女儿?”说完,她面色一沉盯着盛子越,想批评两句女儿,却被徐云英用目光制止。   大家庭里资源有限,孩子们之间争抢经常发生,徐云英有丰富的处理经验。她淡淡一笑:“这衣服原本是越越的,拿回来那就是她的本事。孩子们的事情让她们自己解决,大人别管。”   陆桂枝急了:“妈,我这不是怕桃庄说嘴吗?”徐云英提高音量:“我不是说了吗?大人别管!”陆桂枝明白了,表情轻松许多。   盛子越和外婆视线相对,五十岁的徐云英年青时一定是个美人儿,一张鹅蛋脸,前额饱满、柳眉杏眼,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她把头发整整齐齐向后梳成一个髻子挽在后脑,额前的碎发都抿得很伏贴,看着利索精神。   盛子越伸出手环抱住外婆的脖子,说出原主心底涌出来的话:“外婆,我想你了。”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成年后依然梦回陆家坪。   外婆咧嘴大笑:“唉哟,我的越越想外婆了。走走走,外婆给你捏饭团子吃。”抱着盛子越就往灶房走去。   陆家灶房在西头。   农村收割水稻之后,秸秆晒干了卷成像麻花一样的“草把子”,头尾一弯就成了个草环,因为易燃,经常用来烧火、引火。   盛子越熟练地从灶边扯了个“草把子”一卷,当成椅子坐在炉台边。徐云英掀开大大的木头锅盖,一股热气直冲上屋顶,顺着烟囱就上了天。   农村的炊烟袅袅,都带着股柴火香。   柴火饭趁着粘着锅底的锅巴刚起之时,用锅铲从底部铲起来,沿着锅边慢慢卷,再用手一捏,捏成个饭团。外脆里软,焦香四溢,这是用柴火烘培出来的农家美味。   盛子越坐在炉火边幸福地啃饭团,陆桂枝一边帮忙切菜、洗菜,一边和徐云英在这灶台间拉家常。   徐云英看着陆桂枝的大肚子,问:“你这肚子里到底是男还是女?”   陆桂枝摇摇头。   徐云英低声说:“你在县医院不是有熟人?托她问问。”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问了,不肯说。”   徐云英让她站起来走了几步,仔细看了看她的胎相,也有点拿不准:“同裕是家里老大,你前头又生的是个女孩,这一胎总得生个男孩才好。”   陆桂枝低着头说:“妈,我生越越的时候,他妈就只来看过一回,一见到是个女孩,转头就走。”   徐云英问女儿:“同裕是个什么态度?”   陆桂枝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显然有些困惑:“妈,你说他奇怪不?他只肯生一个,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徐云英瞪大了眼睛:“不会吧?这世道不都是男人要生儿子?”   陆桂枝说:“同裕说他父母生了八个,越生越穷,他吃够了孩子多的苦,坚决只肯生一个。他说有了越越,我们好好培养就很好,不需要再生。”   盛子越年纪小,大人说话也不防着,方便她竖着耳朵专心听壁角。   徐云英瞪了女儿一眼:“不能听他的!一个孩子怎么行?没儿子怎么行?虽然你读了书、有文化,但这么多年的老思想就是这样。这次桃庄怀上了,人人都盼着是个男孩。”   徐云英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会识字有文化。陆春林是个老实善良的蔑匠,凭手艺吃饭在附近村小有名气。两人一起养育了五子二女,依次是:桂枝、良华、信华、星华、桂叶、成华、建华。   在徐云英看来,世道如此,女人没儿子在家里、在村里就没有说话的底气。   陆桂枝咬着唇,感觉压力有点大。她对肚子里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一点都不知道,托熟人问吧也不肯说,是个男孩也就罢了,如果是个女孩呢?   徐云英心念一动,抬起头问盛子越:“越越,你说妈妈肚子里是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农村人认为小孩子眼睛亮、能通灵,一眼能看出胎儿的性别,经常会这样问。   盛子越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沾着几颗白色的饭粒:“妹妹。”徐云英一听,心凉了半截,转头看着陆桂枝,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桂枝啊,不行就再生一个,没事。”   现在是1975年,国家鼓励计划生育,但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强制执行,发现超生立马开除公职。华国传统多子多福,不管农村还是县城,家里三个、四个的都有。   陆桂枝有点为难:“我怀这一个同裕就发了好大的脾气,如果再生,我怕他会跟我翻脸。”   徐云英有点不能理解女婿这种超前的思维:“怎么会这样?不要他生、不要他带,为什么不同意?你们要是没时间,两个都送到我这里带。”   陆桂枝悄悄说:“妈,他这个脾气我也不太敢惹。他妈怀了娟儿,就是我小姑,他寄三十块钱回家让他妈打胎。结果小姑还是生了下来,这三十块钱成了营养费,气得他……”   徐云英扑哧一笑:“你是当家人,有些事情不能全听他的。生了这个如果是儿子就算了,如果是女儿那就再生一个。反正都是盛同裕的种,生出来了他都会喜欢,你莫怕。”   陆桂枝点点头:“好!”   陆蕊蹭到灶房,声音清脆:“奶奶,我妈说她饿了,要喝鸡汤。”徐云英应了一声,拿着长长的铁火钳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扒开,从里面夹出一个瓦罐,吹了吹面上的灰,将煨好的鸡汤倒在粗瓷碗里,一阵浓烈的香味窜入盛子越的鼻腔。   农家土鸡、土法煨制,肯定美味。曾经在末世饿狠了的盛子越有些嘴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碗鸡汤。   徐云英看她嘴馋,想要夹出块肉给她尝尝,还没得她拿筷子。里屋就传来杨桃庄尖利的声音:“大妹,鸡汤怎么还没来?你要是敢偷吃,我撕烂你的嘴。”   陆蕊一边回:“好了、好了。”一边走近灶台伸手去端装鸡汤的碗。斜了盛子越一眼,似乎在说,就不给你吃,馋死你。   盛子越真是被气了个四仰八叉,想我一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还能馋你那几块肉?要是我的空间还在,我天天吃鸡、天天吃鱼,气死你!   似乎有什么在呼唤自己。   她沉下心思细细搜寻——找到了! 第4章 收音机4   灵台之间有一点星光,神识轻轻一碰,曾经在末世伴随她五年的空间打开了。   抬头望去,依然是那片熟悉的蓝天,敞亮而神秘。天空之上没有太阳高悬,却散着灿烂的光线,撒在空间的每一寸土地上。   空间并不大,环顾望去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四周灰蒙蒙的,那是盛子越探索了五年都无法跨越的边界。空间分成两块——   黑色肥沃的土地被开垦出四畦菜地,中间砌了一条“十”字形碎石小路供人行走,菜地瓜果满园、繁盛喜人,通红的辣椒、嫩绿的黄瓜、红灯笼似的西红柿、碧绿青翠的白菜如同一幅静止的、绚丽的油画。   另一块则是一汪六十平米水面的池塘,里面养鱼种藕。池塘碧波荡漾、莲叶田田、鱼游水底,好一副动态荷塘鱼戏图。   看着这一切,盛子越恨不得狂笑三声,吼!吼!吼!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重生女主端鸡汤时轻蔑一瞥,激发出盛子越骨子里的好胜心。   书中曾经说过,大舅妈桃庄生下老二陆志远之后,三天一只鸡补身体,得意洋洋地炫耀:“这女人啊,还是得生儿子。陆桂枝她读了大学有正式工作又怎么样?生了姑娘坐月子她男人连只鸡都舍不得给她买呢。”   养鸡,必须在空间里养鸡。   现在村里各家各户养鸡养鸭都有定数,每户按人头来算,一口人只能养一只鸡,多的算“资本主义尾巴”,都得割掉。桃庄能够吃那么多鸡,那外婆肯定悄悄养了不少。   盛子越悄悄溜出灶房,来到外婆家的后院。听到一阵“咕咕咕咕”的声响,循着声音轻手轻脚地找过去。外公陆春林是蔑匠,后院有个小土坡种满了毛竹,一只母鸡正带着七、八只小鸡崽在坡上觅食。盛子越眼疾手快,抓了两只小鸡崽放进空间。   空间多了叽叽喳喳的小鸡叫声,显得热闹多了。   盛子越的空间有个神奇之处,不受外界气候变化影响,动、植物生长过程中时间流速是外面的三倍,成熟之后如果不收割则会一直保持状态不变。家养鸡的生长周期为12-14个月,到这里只需2、3个月就能下蛋了。虽然现在还吃不上,但是未来……   盛子越的心终于舒坦了。   有陆桂枝帮忙,中午饭一会就弄好了。陆家老人已经去世,现在是徐云英当家。农家饭也没太多花样,一盆白萝卜、一盆白菜、一盆干辣椒炒蒜叶、一碗咸鱼。   吃饭的一共有七个人——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星华、读初一的四儿子成华、上小学二年级的五儿子建华,再加上陆蕊、陆桂枝、盛子越和徐云英。   陆春林被三塘坪的人接去做蔑活,就在主家吃饭。大儿子陆良华今天去桃庄娘家帮忙,大儿媳杨桃庄初孕娇气卧床休息,女儿陆桂叶在读卫校寄宿不回。二儿子信华是全家人心中的痛,不能提不能问不能说。   徐云英盛了一碗米饭放在盛子越跟前,笑容有点神秘:“快点吃!莫管别个。”   外婆这个神秘的笑容在原主的记忆里代表一件事——饭底下藏了什么好东西。盛子越拿起筷子扒饭,悄悄地扒开面上的米,一股浓浓的煎鸡蛋香味窜进鼻腔。   一个煎得裙边枯枯的荷包蛋。   陆建华鼻子最灵,他抽了抽鼻头,警觉地看着妈妈:“有鸡蛋香味……你煎了蛋?”   徐云英右手拿着筷子,用手腕拍了小儿子脑袋一下,笑骂道:“就你是个狗鼻子,吃你的饭,不然鱼就不给你吃了。”   陆建华缩了缩脖子,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望向盛子越:“你肯定藏了好东西!”盛子越用米饭盖住荷包蛋,理直气壮地说:“没有。”   徐云英觉得好笑,夹了一块咸鱼放进小儿子碗里,说:“你是舅舅,不能抢越越的东西,赶紧吃鱼吧。”   这鱼是陆桂枝拿回家的。县里的水利局因为经常下乡修建水利工程,吃鱼不是难事,单位发了鱼她都会送一大半回来,徐云英把鱼腌了慢慢吃,也算是增加点饭桌上的荤腥。   陆建华最服这一句“你是舅舅”,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地咧嘴一笑,讨好地看着大姐:“姐,我是舅舅,我要保护越越,是不是?”   陆桂枝笑得差点岔了气,连忙将嘴里的米饭吞了下去,连连点头:“你最懂事。”   陆蕊坐在桌角专心夹菜、扒饭,看着他们的互动感觉有点酸。奶奶对盛子越比对自已好太多了,凭啥?我姓陆、她姓盛呢。   明明是盛子越抢自已的衣服,奶奶拉偏架,说什么原本就是她的。自已的娘只关心肚子里的弟弟,看到大姑送来的一包红糖、一包芝麻就咧开了嘴,根本就不帮自已说话。想到这里,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咸鱼,这鱼真硬!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陆桂枝扯了扯徐兰英的袖子,示意说几句悄悄话。徐兰英把女儿带到西屋,赶了陆建华带着盛子越出去玩,母女俩开始说私房话。   陆桂枝压低了声音:“桃庄爱占小便宜,偷拿了越越的胡壳油,这样不好,你得说说她。”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抿了抿额前的碎发:“桂枝啊,你妈我真难啊。桃庄再有不是,也是陆家的长媳,良华非看上了她,怎么办?家和万事兴,只能忍着。”   正说着话,在岳母家吃得一嘴油光的陆良华迈步进了堂屋。   陆家老宅是一进五开的老式土砖房,正中央是宽敞的堂屋,西边两间卧室加灶房,东边两间卧室加茅厕和猪圈。   陆良华听到西屋有细碎的说话声,探头一看,见母亲与大姐坐在一起,脚步顿了顿,咳嗽一声便走了进来:“妈,你跟姐说了起屋的事了没?”徐云英犹豫了一下:“没呢。”   陆良华打了个酒嗝,笑嘻嘻地蹭到母亲身边,看着陆桂枝说:“大姐,你看咱陆家人丁兴旺,老屋不够住。我前几天从大队部批了宅基地,准备起新屋,就是……没有钱。大姐你是吃公家饭的,手头肯定攒了不少钱,借点钱吧?做了屋专门给你留一间,怎么样?”   陆桂枝看了一眼母亲,见她虽然抿着嘴没有吭声,但眼里却也流露出一份期待。农村人谁不想做新屋?有生之年能住上自已砌起来的新屋,是件多么风光的事!母亲和自已唠叨过几回呢。存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办大事么?   陆良华瞟了一眼陆桂枝,笑容带着丝讨好:“大姐,家里供你读大学不容易,现在起新屋你怎么也得帮帮忙啊。”   看着弟弟企盼的目光,陆桂枝张了张嘴,有些挣扎:“借……借多少?”自已并不是什么有钱人,攒下的钱都是一块一块省下来的。想到盛同裕和自已吵架,想到盛子越扒彭局长家门缝偷听收音机,想到财务室门口同事的议论,她内心不想借。   可是,想到父母对自已的恩情,想到母亲操劳一辈子不容易,想到弟弟与自已血脉相连,她又不忍心拒绝。   “三百。”陆良华比出三根手指头。   “什么?”陆桂枝瞪大了眼睛。   “打地基、起土坯、上梁、门窗……七七八八算下来怎么也得五百块。大姐你借我三百,其余我来想办法。”   陆良华狮子大开口,为的是探底。他想着大姐手里肯定有钱,但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先喊高点,再慢慢降。钱到手了做不做屋还不是自已说了算?买个收音机夫妻俩躺在床上听听戏,想想都美。   陆桂枝鼓起勇气回了一句:“上次,上次你结婚的时候还借了我两百块钱没还呢。”   良华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唉呀,大姐你又不急着用钱,我这要盖屋哪里还得上钱?将来一起还呗。”   一口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去,这年头讨债的比欠钱的更卑微。陆桂枝求助地看向母亲,徐云英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只怪家里穷,她手上也没有多少钱。   盛子越一直躲在后门偷听,听到陆桂枝沉默,大感不妙。她绕到老屋的正门,一脚跨过对她而言很高的门槛,高喊着:“外婆——”   盛子越一进来,徐云英迎上去一把抱起,脸上笑眯眯的。   看到这个小鬼,陆良华有点头痛。   陆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蹭到了西屋,倚在门边听大人们说话。陆良华一瞪眼:“大妹,你不陪着你妈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蕊说:“妈睡着了。”   陆良汉将她胳膊一扯就往外推:“女孩子家家的,大人说话插什么嘴!”   这话落在盛子越耳朵里,妥妥的指桑骂槐有没有?她冲陆桂枝一伸手:“妈,我们回家吧。”   所有人都愣了。   徐云英道:“怎么这么急回家?这刚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陆良华咬着牙:“急什么,到底借不借钱,大姐你说句准话呀。”   陆桂枝被女儿这一提醒,忽然回过神来,对呀,既然拿不定主意,那就回家吧,反正起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她站起身,从母亲手里接过盛子越,神情也愉悦了许多:“走了,明天还要上班,早点动身好,免得到家都天黑了。”   陆良华有点急了,伸出手挡住陆桂枝的去路:“大姐,家里要起屋你不肯借钱,说不过去吧?”   盛子越说:“大舅比我们有钱,为什么还要借钱?大舅穿着新衣服,我爸爸的裤子屁股上打了个大补丁。大舅妈有鸡汤吃,我妈妈没有。妹妹戴了红绸花,我没有。”   就知道是这样!陆良华气得牙痒痒,这个该死的小鬼。   徐云英呆了呆,想到灶房里的那碗鸡汤,心里有些酸涩。女儿和媳妇都怀孕了,可鸡汤只有那么多,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是谁听话谁吃亏了。   她抓着陆桂枝的手,半天才说了一句:“等后院的鸡崽养大,我让星华给你送去。”   陆桂枝忙笑着安慰母亲:“妈,我都怀孕五个月了,哪里还需要喝什么鸡汤?都留给桃庄吧。”   徐云英略略心安了点:“同裕裤子破了?你怎么不给他做条新的?他是老师,要面子的呀。”   陆良华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大姐,你别喊穷,谁不知道你们双职工,一个月加起来有一百多块钱?至于连一条新裤子都做不起吗?”   他从桌上拿起开水瓶倒了杯茶,殷勤地双手捧着将搪瓷茶缸递给徐云英:“妈,你先喝口水。”   徐云英接过茶缸喝了一口。   陆良华趁机教育大姐:“越越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吧?咱妈这么大年纪了还帮你带孩子,现在娘家有事了你能袖手旁观?可不能只顾自已不顾我们呐。”   陆桂枝最怕家人说她自私,脸上便带出几分焦急来:“我……我没有只顾自已,我这不是一到星期天就过来了吗?”   陆良华正要说话,却被盛子越打断。她算是看出来了,徐云英这个人心软,谁会诉苦谁受宠。陆桂枝不擅长哭穷,所以总被会哭穷喊累的陆良华算计。   既然要哭穷,那就大家一起哭好了。 第5章 收音机5   “外婆,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吵得很凶。”   徐云英一头雾水,连忙问:“吵架?为什么?”   “因为爸爸要买收音机,妈妈说没有钱。”   徐云英望向陆桂枝,目光里带着责备:“你是当家人,管钱的人说没有钱,多寒同裕的心啊?”陆桂枝脸红了,低下头嗫嚅着:“我这不是……想着你说要做屋吗?”   盛子越知道父母的性格,对亲人习惯性报喜不报忧,所以才给了家人一种错觉:他们过得比自已好多了。既然他们不肯说,那就自已来说好了。   “大舅在水利局财务室门口还骂妈妈了。”   陆良华急了:“瞎说什么!我那是骂吗?我那是说话。”   盛子越学着陆良华的口气说话:“爸妈对你这么好,全家就你一个人读了大学,现在你进县城有了正式工作却不思回报,你白读了那么多书!”   被人告状了!   陆良华发现自已被这阴险狡诈的小鬼告状了。   徐云英警醒了。   大家庭当家不容易,“厚处往薄处擀”是常态。遇到困难,她习惯性找大女儿伸手,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懂道理。   徐云英瞟了一眼紧张的陆良华,重重将搪瓷茶缸往桌上一放,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糊涂!你竟敢到你大姐单位去闹事!”   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这一巴掌扎扎实实拍在陆良华的后脑勺上。   “刷!”   徐云英顺手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一掸子就抽了过去,结结实实抽打在陆良华下意识抬起来挡住脸的左边胳膊上。   痛!陆良华“嗷——”地一声叫,满屋子窜,努力躲避母亲下一波攻击,一边躲一边喊,“妈,妈!孩子们看着呢。”   徐云英停下追逐的脚步,喘着粗气看过去,盛子越、陆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   徐云英冲陆良华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么想要钱,那就自已去挣,莫老是动歪脑筋找你大姐要。没钱就不起屋,有什么了不起。”手拿着鸡毛掸子的徐云英满脸怒容,声音坚决有力,这样的母亲让陆良华从心底里产生出一种敬畏。   陆良华狼狈不堪地退出西屋,卷起衣袖看一眼被抽中的左手胳膊,“丝——”一道浮起的红肿印记赫然在目。完了,老娘这回是真生气了。   陆蕊被良华拖回了东屋,头上的水红色绸花也被扯了下来。好不容易引起盛子越嫉妒的绸花被扯,陆蕊有点不舍。   陆良华咬牙教训她:“蠢人,下次见到那个小鬼记得穿得差一点,我给你买的花啊朵儿的都不许戴,听到了没?”陆蕊一边点头一边疑惑,盛子越小时候有这么厉害吗?   西屋只剩下徐云英、陆桂枝、盛子越三个人。陆桂枝从口袋里掏出钱,这些钱用一条蓝黑格子的手绢包着:“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一共五十二块。良华想起屋,是好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徐云英只拿了一张大团结放进口袋,剩下的四十二块依然用手绢包着塞回去:“桂枝,你每个月给我十块钱,这份心意妈领了。其余的……你别管,是娘家拖累了你。”   陆桂枝有些惶恐:“妈,这钱就是我孝敬你和爸的。”徐云英将钱收进裤腰的贴身小口袋,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盛子越的脸庞有一刹那出神。   沉默半响,陆桂枝抱着盛子越站了起来:“妈,天色不早了,路上还要两三个小时,我们先走了。”   徐云英回过神来:“等一下。”她低下头,从腰带上扯下一根绳子,绳子那头系着几把钥匙。   她拿钥匙开了大柜门,拿出一包炒熟的黄豆、一罐土鸡蛋、一袋红薯粉条塞进陆桂枝包的大布包里:“拿着给越越吃。”   陆桂枝慌忙推辞:“妈,背不动,我背不动。”徐云英没有理睬女儿,只埋着头往那背包里塞东西。似乎只有塞满了这个包包,内心的不舍才会减少几分。   她细细地嘱咐女儿:“你到家就赶紧扯布给同裕做条新裤子。他是老师,怎么能穿屁股上打补丁的裤子上讲台?别人都要骂你不贤惠。”   “和领导要搞好关系,不能让领导和同事批评。”   “记住了没?”   徐云英一句一句地叮嘱女儿,就怕她年轻不懂事行事不到位。听得陆桂枝连连点头,口袋里那四十二块似乎有些发烫。   直到回到县城,躺在单位宿舍的床上,陆桂枝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这次回娘家只出了十块钱?母亲当着她的面揍了一向受宠的陆良华?   不管怎样,手上有了钱,家里宽裕很多。陆桂枝拿上布票到国营百货商店扯了几尺蓝布,给盛同裕做了条新裤子。   盛同裕穿上这条新裤子,穷怕了、谦让惯了的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惶恐,连连说:“给越越做新衣服吧,我没事。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嘛。”   陆桂枝肚子大了,弯不下腰,对丈夫说了句:“你把脚抬一下,我看这个裤边好象长了点?”她瞟了盛同裕一眼,眼里满是心疼,“先给你做,再给越越做。你放心,都有。”   盛同裕这才放下心。他是穷苦人家出身,穿新衣服是件奢侈的事儿。此刻新裤子上身,感觉像过年一样,笑开了花,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跺了跺脚、抬了抬腿,笑着说:“蛮好蛮好,不用改。你这肚子也大了,莫太累。”   陆桂枝走到五屉柜旁边,抽开最下边的抽屉,翻了半天从几件衣服中间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浅绿色存折,递到盛同裕眼前:“我们家的钱都在这里了,你去取了买收音机吧。”   盛同裕接过存折,仔细看着上面手写的数字,有点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桂枝,咱家有这么多钱?”   陆桂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这个人穷怕了,有一分钱都恨不得存起来。盛同裕一发工资钱就给了她,因为贴补娘家,扣扣嗖嗖攒了这么多年才攒了两百多块,没想到丈夫竟然还觉得很多?   收音机买回来的那一天,水利局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稀奇。   七零年代娱乐少,一场运动搞了这么多年,花鼓戏剧院散了,电影院几天播一场,窝在家里能干啥呢?一个木匣子,只要旋开按钮,里面就能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评书、戏曲、歌曲、广播剧、新闻……多好!   县水利局家属楼里,王局长、彭局长、杨总工、李工这四家有收音机,其他人都舍不得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一百四十七块钱,相当于中级职称三个月的工资,哪个舍得?   能够成为水利局第五户买收音机的家庭,盛同裕觉得脸上有光。对比他身边的朋友,大学生、双职工家庭基本都买了“三转一响”,就自已家除了手表什么都没有。   “三转一响”指的是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及手表。一台红灯牌收音机147块,一辆凤凰牌自行车165块,一架蝴蝶牌缝纫机127块,一块梅花牌手表125块,不算托人搞票的费用,这四样加起来就得564块!   盛同裕和陆桂枝结婚的时候响应号召,一切从简,只买了两块手表。他不是个贪图享受的人,之所以这两年强烈要求买收音机,是因为想学英语。   盛同裕上大学之前一直学的俄语,考进省师范学院英语专业后才开始进修英语。站上讲台的他自感口语不够标准,害怕误人子弟。听说收音机能够收听到英语频道,对于提高自已的发音、听力有帮助。   今天终于实现心愿,他笑得十分开心,抱着收音机在屋里团团转。一会搁在书桌上,一会放在五屉柜上,最后索性放在了床上,嘴里还不停地问:“放哪里好?放哪里好?”   围在门口的人们看到这样的盛同裕,都发出善意的笑声:“盛老师,还是放在柜子上吧,高一点免得碰到磕到。”   盛同裕连连点头,棕色油漆的五屉柜上,浅蓝色的桌布边沿盖过半个抽屉,他细心地拂平桌布,端端正正地将足足有二尺长的收音机摆上去。   四四方方的大木盒子,繁复木纹装饰的音箱、一排米色的按钮、右上角嵌着两个红字的大字——红灯。   盛同裕搓搓手,哈了一口气,似乎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他郑重地走上前,轻轻地旋转着按钮。“呲——呲——”一阵电流声音。   “下面让这歌曲带我们回到那战火纷飞的岁月——”   悠扬美丽的女声在深情地演唱: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歌声美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盛子越感受到收获的喜悦。   转眼就到了1976年3月。   还没到清明,雨水就多,阴冷阴冷的。   陆桂枝坐在床上,看着北面窗户滴滴答答的雨水,有点发愁。她生下盛子楚三天之后出院,回到县城水利局的宿舍。   果然是个女孩。   说实话,陆桂枝有些失望。   这一次,盛家母亲过来探望,一看到襁褓中的女婴,眉毛就皱了起来,毫不掩饰她的嫌弃。   “怎么又是个女孩?”   说完这一句,盛母李良惠大人就对儿子说,“给我买明天的汽车票,家里还有事。”   盛同裕知道母亲的陈旧思想根深蒂固,根本没有办法讲道理,他点了点头:“好,明天我送你回去。”他也硬气,没有开口央求母亲照顾桂枝。   他对妻子的弥补,是送走母亲之后,站在桂枝的床头说:“我给你杀鸡吃!” 第6章 生儿子1   陆桂枝是个贤惠人,结婚后家里家外都是她在操持。盛同裕每个月工资按时上交,一切听她安排。听到盛同裕主动提出杀鸡炖汤,因为生了女儿被婆婆埋怨的陆桂枝内心多了一丝温暖,背靠着枕头冲丈夫笑了笑。   陆桂枝瘦了一些,笑起来显得有点虚弱。   这次生老二,没有生老大舒坦。   盛子越出生的时候,是陆家第三代的第一个。刚一出院徐云英就雇了辆轿子,一路把桂枝和子越抬回了村,舒舒服服坐足了一个月才下床。   这一次盛子楚出生,正是桃庄怀孕晚期。她挺着个大肚子天天嚷嚷着要吃这吃那,折腾得徐云英喘不上气。陆桂枝心疼母亲,没有回娘家坐月子。   盛同裕一说杀鸡,盛子越第一个跳了起来:“我去抓鸡。”她空间里的小鸡崽已经长大,连孵了两窝鸡蛋之后,现在有三十几只鸡,足够妈妈每天一只吃个够。   桂枝分到的这间宿舍位于走廊尽头,西头加了间厨房。徐云英送来的母鸡用布条绑着脚,正在厨房的水泥地上扑腾。   盛子越把空间里最肥的一只母鸡换了出来:“来,先杀这只,这只肥。”盛同裕瞄了一眼,这只鸡体肥腿粗、毛发油亮,看上去怕不是有八、九斤重!岳母这次真是舍得。   他让盛子越端来一碗凉开水,在里边放了点盐。左手掐住鸡脖子,右手拿刀熟练一抹,鲜血一点一点流入碗中。   盛同裕左手控制着还在扑愣的母鸡,右手拿着筷子搅动血水。血水一点点凝固,盛子越蹲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盛同裕耐心地解释:“这水里得放点盐,血水才会凝固。”   汆水、清炖,当浓烈鸡汤的香味在厨房开始溢开时,就连食堂里的大厨都觉得这鸡汤香得太霸道了。   “谁家在炖鸡啊?也太香了点吧?”   “肯定是陆工家在开小灶,她刚生了孩子。”   “哦……农家土鸡就是香!真想喝两口。”   说想喝鸡汤的人,被骂了:“你一个大男人,和月子里的女人抢吃的,还要不要脸?”   盛同裕端着一大碗鸡肉送到床头,闻着这醇香浓厚的鸡汤味,看着汤面上黄澄澄的油珠子,陆桂枝惊喜地说了句:“这次的鸡怎么炖得这么香?”   盛同裕也觉得不可思议,没有说话。   陆桂枝轻轻一笑,低头喝了一口鸡汤。唇齿之间那异常醇厚的香味久久不散,混着生姜的辛辣香味,鸡肉筋道鲜嫩,吃完真是让人浑身上下精力充沛无比。   体虚的她,吃完一大海碗鸡汤之后,头上、背上都冒出一身薄薄的汗。刚一放下碗,盛子越就送上来一条毛巾。陆桂枝接过毛巾擦汗,看着懂事的女儿,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盛子越虽然越来越有个性,但越来越懂事,不仅帮妹妹换尿片,还主动烧水煮汤。这么体贴的五岁孩子,陆桂枝即欣慰又有点心酸。她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泪意压了回去,对盛子越说:“你也去喝碗鸡汤吧。”   盛子越重重点头:“嗯!”飞奔向厨房,就去盛汤。这汤真香,鸡肉真美味,空间出品的绿色食物,绝对极品!她抓起一块肉,啃得手上、嘴边都是油光。   吃完岳母送来的两只鸡,盛同裕有点发愁。   盛子越从空间池塘里抓来五条大鲫鱼,放在厨房的搪瓷盆里:“这是别人送来的,你给妈妈煮汤喝。”   盛同裕一看,好大的鲫鱼!一条足有一斤多,这可是好东西。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他的嘴角渐渐上勾,显得非常愉快。   他问女儿:“谁送来的?”   盛子越装糊涂:“一个婆婆。”   盛同裕“哦”了一声,也没多想,估摸着是陆桂枝在乡下修水利工程的时候结识的朋友。   水利局西头有一个大菜园,盛子越找大厨要了些大蒜、韭菜、鸡毛菜、萝卜秧苗,现在她的菜园已经与这个世界的季节同步了。   盛同裕三不五时地炖一只鸡,隔一天炖两条鱼,新鲜蔬菜不断,这样的伙食让陆桂枝因为生育而丧失的元气渐渐补了回来。   盛子越记得,书中说因为陆桂枝月子没有坐好,奶水不足,盛子楚瘦得像只小猫,连哭声都是细声细气的,此后一直体质虚弱,让陆桂枝操碎了心。   现在好了,陆桂枝奶水很足,盛子楚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长得肥嘟嘟、皮光水滑,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像画上的娃娃一样可爱。   盛子越地对襁褓中的盛子楚进行教育:“好好听姐姐的话,不要和那个陆蕊较劲,就当一条幸福的咸鱼,听到了没?”   盛子楚吐个口水泡泡以示回应。   1976年7月。   陆家长孙陆志远满月,陆良华得意洋洋摆酒。   按照徐云英的想法,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何必办什么满月酒?现在村里办酒不兴送礼金,请客就是自已搭台唱戏、费神费钱费力的事。   但杨桃庄非要办酒,她抱着胖乎乎的陆志远眼中含泪,柔情似水地瞅着陆良华:“我不管,志远是你们陆家的长子长孙。我得让娘家人看看,我桃庄嫁得一点也不亏。”   陆良华被她这双泪眼一瞟,半边身子都酥了,哪里还会反对?他连连点头:“好好好,办就办。”桃庄心里暗自得意,笼络住了丈夫,自然事事顺心。   她故意闹着要吃鸡要吃蛋,就是为了不让婆婆徐云英给大姑送去补身体。哼!一个外嫁的女儿,还处处和她抢吃的,要不要脸?   桃庄这个人心思多、性子独,事事都要掐尖。她看上陆良华就是因为他脑子好使、对自已好,陆家有勤快能干的徐云英过得还算火红。   原本她和良华都商量好了,找陆桂枝借两、三百块钱先买台收音机,躺在床上听那木匣子唱戏,多余的钱给儿子攒着,多好哇~   哪知道陆桂枝一毛不拔,桃庄自此就恨上陆桂枝了。在她看来,陆家送你一个姑娘上大学,你就该回报陆家,给弟弟买台收音机怎么了?你没得儿子,将来养老送终还不得靠我们?现在这么抠,将来谁管你!   嫁进陆家之后,桃庄明里不敢反对婆婆徐云英的决定,但暗里却动起了歪心思。她霸着家里喂养的鸡、偷拿鸡窝里的蛋,不让他们送到县城里去。只要周末婆婆指挥良华去探望陆桂枝,她就嚷嚷着肚子痛、心口不舒服,拦着不让良华去。   这一来二去的,徐云英看穿了她的心眼,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陆桂枝。上次让老三跑了趟县城,星华说大姐很好,还带回来一斤小米、两斤白糖,这让徐云英愈发地难过心疼。   陆桂枝一家四口到了村里,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到了熟悉的农村,一向严肃的盛同裕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安静地站在妻女身边,对前来问候的人微微颔首。农村人淳朴,尊重读书人。盛同裕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戴着眼镜,上衣口袋还插着一支钢笔,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有学问的高中老师对自己这么谦虚礼貌?村里人受宠若惊,不敢和盛老师说话,就转而夸起了陆桂枝。   “桂枝啊,你真是好命,嫁了个老师。也是个大学生哦,厉害厉害!”   “桂枝这养了两个,怎么还变好看了?气色真好!”   “还真是,这女人生孩子就是阎罗殿里走了一遭,肯定是盛老师照顾得好。”   听到地坪里村民的夸赞声不绝于耳,在里屋休息的桃庄心里有一团火在烧。她眼珠子一转,抱着儿子就走出了屋。   正是七月炎天,知了在地坪种下的苦楝树上扯着嗓子嘶鸣:“知——呀!知——哇!”暑热难耐,大家站在树荫下摇蒲扇。   远远看到一群人围着陆桂枝,杨桃庄用夸张的声音唤道:“哟~他大姑回来了,真是稀客呀。”   人群散开些,让出一条道来。   杨桃庄刚出月子,吃了徐云英辛苦养大的八只鸡,面色红润、体态丰盈,手里横抱着的陆家长孙也是肉嘟嘟的。   有人便开始夸:“云英婶子真是能干,把媳妇、孙子养得这么好。”   “桃庄你命好哦,有个好婆婆。”   “这小儿子长得好,敦实得很。”   听到这些赞美,杨桃庄心里平衡了许多。她笑眯眯地望向陆桂枝:“大姐,回家了怎么不进屋。你还没见过你侄儿吧?”   将手中只围了件红色兜兜护住前胸肚脐的婴儿送到陆桂枝面前,肥肥的大.腿之间那小壶嘴显得越发显眼。杨桃庄瞟了陆桂枝一眼,得意洋洋地说:“他大姑,你看你这侄儿长得好不好?还得谢谢你托人送来的红糖和芝麻呀。”   陆桂枝胸口一闷,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好好好!长得真好。”   杨桃庄看着她手中的盛子楚,笑容十分灿烂:“这是你家老二吧?又是个丫头?唉……丫头好啊,你们城里人不是讲究妇女能顶半边天?不像我们乡下,有了儿子就得发愁做屋子,难呐。”   想到婆婆看到自己生的是女儿时那拉长的脸,陆桂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第7章 生儿子2   盛同裕听桃庄说的话不中听,在桂枝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淡淡道:“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杨桃庄嘿嘿一笑,将儿子抱在怀中,宛如抱着一个金元宝:“姐夫这话说的!知道的呢,你这是风格高,不知道呢,怕以为这是自我安慰呢。谁不想生儿子啊,传宗接代咧。女儿嘛,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有什么用?”   盛同裕是个认真的人,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从来,不觉得,儿子,好!”   旁边人看着气氛不对,都打圆场:“唉呀,各有各的好。走走走,吃酒席去。”人群簇拥着陆桂枝一家人向堂屋走去。   桃庄撇了撇嘴,对走过来的良华说:“大姐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勒紧了裤腰带送去读书,哪里会有今天?你看这些人,现在只晓得拍大姐的马屁,根本就没人心疼良华你当年饿肚子。”   陆良华搔了搔脑袋:“大姐读书主要是爸妈吃了苦。”   桃庄气得把儿子往他身上一甩,点着良华的额头骂:“你呀你呀,如果你大姐没有读大学,说不定读大学的就是你了,知道不知道?”   良华慌忙抱起儿子:“唉哟,可不要摔坏了我儿子。”   桃庄眼睛一瞪:“反正我们陆家对你大姐恩重如山,她现在过得好了就得回报陆家,懂不懂?我这是心疼你呢,你这个傻子!”   吃完酒席,送走客人,嘈杂的陆家老屋终于安静了下来。   湘岳县农村酒席的第一道菜通常都是红糖糯米团子。将细细研磨的糯米粉做成团子,用水煮熟后装进碗里,浇上一勺红糖水,就是一道天然的美味。   盛子越吃了三个糯米团子还没够,又悄悄夹了三个藏在碗里,坐在主屋的小板凳上蘸着糖水吃得不亦乐乎。她还逗躺在摇窝里的盛子楚:“好吃!不给你吃。”   徐云英将陆桂枝拉到西屋,悄声问:“桂枝,你身体恢复怎么样?同裕会不会照顾人?”   陆桂枝笑得有些羞涩:“妈,我恢复得挺好的。单位里的人很照顾我,同裕也舍得,鸡啊、鱼啊,就没有断过。”   徐云英有点不放心,仔细打量着女儿:“别骗妈妈,你们城里什么都好,就是这些吃的没农村里方便。现在又不让买卖,你从哪里弄来的鸡和鱼?”   陆桂枝说:“现在都是同裕在负责做饭,他说不要我管这。”   盛子越咬了一口糯米团子,真甜。   七十年代市场经济没有形成,只允许公对公流通,农村多余的蔬菜禽肉若是私自售卖,就会被扣上一顶“资本主义”的帽子进行批.斗。前世盛同裕拿着陆桂枝给的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黑市,一问价,好家伙,一只鸡十块!一向节俭的他没舍得买,拿着钱回来了。   这事让陆桂枝耿耿于怀,十块钱又怎么样?难道我生个女儿连鸡都不配吃了?自此更坚定了要生儿子扬眉吐气的念头。   现在好了,盛子越的空间里什么都有,鸡、鸡蛋、鲤鱼、鲫鱼、草鱼、白菜、大蒜、菠菜、黄瓜……盛同裕不为钱忧心,夫妻俩没有隔阂,家庭矛盾消散于无形。   徐云英看女儿虽然瘦了,但皮肤光洁莹润、脸颊微红、双目有神,一看就营养充足,这才放下心。她拉着桂枝的手,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同裕是个好的。”   停顿了一下,徐云英想到了什么,专注地盯着女儿:“同裕这么好,咱可不能让他绝了后。等你断了奶,把越越和楚楚都放我这里带,你们再生一个。我看你这身体养得好,下一个肯定是儿子。”   陆桂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妈~同裕坚持不生,他说两个足够了。”   徐云英眼睛一瞪:“瞎说!他那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吃苦。但咱可不能做那种自私的人,是不是?”   陆桂枝只得点头:“行……吧,反正现在还在喂奶,说这也还早。”   盛子越吃饱了,趴在摇窝边打瞌睡。   这个摇窝是外公用竹子编的,非常精致。一个小小的婴儿床,四周竹篾都打磨得光滑无比,没有半点毛刺。底下安装着两根弯起的木条,踩一踩就摇一摇,子楚躺在这个摇窝里睡得非常香甜。   徐云英抓着陆桂枝的手,语重心长:“桂枝,听妈的话没错。你这次就把两个孩子都留在我这儿,反正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   陆桂枝明显有些意动,小心翼翼问:“那桃庄能同意?”   “你把楚楚和越越放在这里,又不要桃庄带,为什么要问她的意见。”   “可是,她平时就好吃懒做、爱占小便宜,现在生了个儿子底气足了,哪里肯……”   话音刚落,有人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好哇!你一个外嫁的大姑姐,竟然背后说人坏话?我怎么好吃懒做了?我贪谁的小便宜了?”   徐云英和陆桂枝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桃庄来得好巧!   桃庄抓住了她们的小辫子,得意得很,上前指着陆桂枝的鼻子骂道:“你没本事生儿子,看我生了儿子眼红,就背后嚼蛆!”   桃庄的声音太响,惊动了外面闲聊的人,盛同裕和陆良华并肩走了进来。桃庄一看到盛同裕,心中有了计较,揪着自已胸口衣领,满脸的委屈。   “大姐,亏你还读了大学,学校里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吸了二十多年陆家的血还不够,结了婚还要占娘家便宜。先前把越越一个让妈带也就算了。现在你们想生儿子,竟然还要把两个丫头片子都放在这里!”   盛同裕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当时就怒了,喝斥道:“一派胡言!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生儿子,也不劳烦你们带女儿。”   陆桂枝听丈夫这番话,知道他这是对自已娘家产生了不满,心头一阵烦躁。这个桃庄就是个搅屎棍,好好的日子都被她给搅和坏了。   陆良华看桃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有些心疼。他没有明白状况,但并不妨碍他第一时间站在老婆这边。他走到桃庄身边,问道:“你在气什么?莫闹了。”   桃庄一看到良华过来,眼泪说掉就掉,哭得伤心不已,指着陆桂枝说:“你姐,你姐背后骂我,说我好吃懒做、爱贪小便宜。我吃了她陆桂枝一颗米了没?我拿了她陆桂枝一根针了没?怎么就这么骂人!”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现形,陆桂枝感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辩解才好。   陆家男主人陆春林是个老实人,因为长期低头做蔑活,不仅驼了背,后颈还长出个大肉包。他看这个架式,满脸皱纹都拧在了一起,只知道叹气:“莫吵、莫吵。”   “哇哇哇哇……”盛子楚被吵醒了,开始号啕。   陆桂枝慌忙抱起小女儿,边晃边哄。   一间小小的主屋挤进来这么多人,显得很是逼仄。孩子的哭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各怀心思,场面略显压抑。   当家人徐云英一直没有开口,她稳稳地坐在架子床上,由着大儿媳各种折腾。   陆良华看着母亲:“妈,你说句话呀!”她这才抬起手抿了抿额前飘散的碎发,脑后的发髻整齐而优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徐云英身上。   徐云英坐床边,抬眼望向桃庄,眼中满满都是失望。   “哪个人前无人说,哪个人后不说人。”读过私塾的徐云英一本《增广贤文》背得滚瓜烂熟,“你桃庄是什么样儿的人,自己心里没有数吗?一家人背后说几句闲话,你跳上窜下像什么样子!”   听到婆婆这句话,桃庄一张脸臊得通红。她也知道自己没理,可就是不服气。凭啥陆家七个孩子就陆桂枝一个人考上大学、吃公家饭,嫁个斯文读书人,每个月工资都有几十块?   桃庄嘟着嘴,瞟了陆良华一眼,道:“还说我爱占便宜呢,分明是大姐占尽了娘家的便宜。回到家又吃又提,又是鸡又是蛋的,不晓得吃了陆家多少粮食!”   她冲盛子越呶呶嘴:“我家大妹姓陆咧,都没有越越一个姓盛的受宠!”   陆良华慌忙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别闹了!这么多人呢。”   桃庄腰一拧,抬眼看着陆良华,媚眼如丝,故意压低了声音。   “傻子!陆家供大姐读了大学,花了多少钱啊。如果把这钱省了给良华,说不定他早就大学毕业,省城的大干部都当得!付出这么多大姐不思回报就算了,竟然还要不断喝娘家的血、吃娘家的肉,像话吗?”   这话陆良华爱听,完全忘记自已根本不肯读书,转过头对母亲说:“妈,我看……”   陆春林憨厚地笑了笑,习惯性地和稀泥:“好了好了,都是屋里人,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盛同裕弯下腰将子越抱了起来,厚厚的眼镜片遮住了他眼睛里的恼怒。被人说自己占了陆家的便宜,他觉得没脸,对徐云英笑了笑,声音温和而礼貌:“妈,我们先回去了。”   徐云英从床上站起身,将盛子越抱进怀里,对盛同裕解释道:“同裕啊,桃庄说的那些话半点道理都没有,你和桂枝对我们陆家付出有多少,我这个当岳母的心里有数。”   盛同裕站在一旁沉默以对。   徐云英环顾一周,缓缓开口:“桃庄今天闹腾,桂枝和同裕懂礼谦让没有吭声,可是我这个当妈的必须说几句公道话!”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徐云英读过几年书,识得一些字,从书里学到了很多道理。我的孩子,只要读书得进去的,我都供!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不要说桂枝,后面桂叶、星华、成华、建华只要想读,我砸锅卖铁也都供他们读。”   桃庄听到这里,一颗心真是拔凉拔凉的。良华虽好,但弟妹多、负担重啊。不行,必须得让陆桂枝把这个重担接过去。想到这里,她撇了撇嘴:“读书好哇,反正大姐已经考上大学,吃上了公家饭,那就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努力呗。”   徐云英是什么人?一听桃庄的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桂枝能够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嫁个读书人,那是她的本事、她的造化!”   徐云英目光似电,直直地望向陆良华。陆良华有点心慌,刚才那点自认为可以当省城干部的小膨胀瞬间被戳破,他张了张嘴,想说两句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闭上了嘴。   桃庄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楚。   徐云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桂枝五岁学会了到处要帐,丁点大就打猪草、带弟妹,长大一点和大人一起下地做农活,插秧、割稻、挑担子……哪样没做过?”   陆桂枝听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她想起每年到了年前,父亲陆春林做蔑活的钱要不回来,就派她出去。母亲徐云英一句一句地教她——   就等别人家吃饭的时候上门,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说:“叔叔、婶婶,你们家还吃得上饭咧,我们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吧。”   遇到心善的,看她人小可怜打发她几毛钱;若是遇上心狠的,不耐烦地把她推搡出去,还要骂她:“我家也没钱,你这个讨债鬼!”   陆桂枝眼泪汪汪一家一家地要帐,哪怕心里再难过也得开口、哀求,因为钱要不回来,家里就没办法过个好年。   陆良华看了一眼大姐,眼前突然闪过小时候趴在她背上打猪草的场景,心中有了些触动。   徐云英心里清楚,七个孩子中她亏欠桂枝最多。她停顿了一下,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才能够把话说完。   “读书,是桂枝一边忙农活一边读出来的。家里穷,没办法,后面六个孩子,你们谁都没有桂枝吃的苦多!农村娃娃能够考上大学,全靠勤奋、努力、刻苦。她读大学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每个学期还省下粮票和饭菜带回家来。”   桂枝刚上班的时候,每个月只有四十二块钱,她只留给自己十块钱吃饭,其余都交给我。只要娘家开口,她宁可自己吃苦挨饿都要送钱、送东西过来。你们后面几个能够长得这么好,都得对大姐说一声谢谢!”   老七陆建华乖巧地抱着陆桂枝的大腿,仰着脸说:“大姐,你对我最好了。”   陆桂枝心中一阵酸楚,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徐云英继续往下说,声音渐渐拔高:“我给谁带娃,给谁杀鸡、煎蛋,那是我徐云英的本事,还轮不到杨桃庄来说嘴!   你们若是不满意,那就分家单过吧!” 第8章 生儿子3   晴天霹雳!   陆良华一听就慌了。哪有父母犹在、弟妹尚小,大儿子就分家单过的道理?那不是走出去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他连忙将桃庄一扯,笑得诚惶诚恐:“妈,这次是桃庄不对,您莫生气。大姐对我们陆家劳苦功高,这些我心里有数。”   他又看着陆桂枝:“大姐,你看这……劝劝妈,不能分家,不能分家啊。”   桃庄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手就回到自已屋里,躺在床上生闷气。她也不想分家,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徐云英做事麻利、能干周到,做她的媳妇真的很享福。若是分家了,谁来做饭、谁来喂鸡、谁来洗尿片?   陆桂枝抱着母亲的胳膊哀求:“妈,算了算了,别为了我的事伤了家里和气。分什么家,弟弟妹妹还小呢。”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分家之事不了了之。徐云英有些心思重重,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回家的路上,盛同裕一直没有怎么说话,他很生气。生气被人说自己占了岳家便宜,生气被人说自己非要生个儿子。   虎着个脸、一声不吭的盛同裕让陆桂枝也很恼火。到了晚上,哄着孩子睡着之后,蚊帐里躺着的夫妻俩爆发了一场争吵。   “盛同裕,我妈为了我们已经教训了良华,你干嘛还一直拉着个脸?好像我们娘家欠了你几担谷一样!”   盛同裕依然没有吭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陆桂枝的话。他坐在床头闭目养神,但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都彰显着内心极不平静。   陆桂枝性子急,推了盛同裕一把:“你说话啊!”   盛同裕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开口:“说什么?”   “说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我娘家做了什么得罪了你盛老师?我陆桂枝哪里做错了让你板着个脸不说话?”   盛同裕抬起手将眼镜取下,放在枕头边上,揉了揉眉心:“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生儿子?还要劳烦岳母帮着带两个女儿,好方便我们生儿子!”   盛同裕这一番话压低了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却重若千钧,狠狠地敲在陆桂枝的心上。   陆桂枝愣了一下,原本还理直气壮的她忽然就有些心虚。她知道盛同裕不肯再要孩子,知道他说过家里贫穷的根源就是孩子多,但是在传统重男轻女家庭长大的陆桂枝不敢赌。   如果有一天盛同裕后悔了,怪她没生儿子害他这一枝绝了后呢?如果她回婆家被人指点,骂她没用、生的都是女儿呢?当年她的母亲如果不是生下陆良华,早就在陆家被骂死了,哪里还有后面的家庭地位?   当年她在村里被上屋村口的小脚老太婆骂:“你这个没用的女伢!”气得陆桂枝在屋角哭了一场,暗暗发誓要努力、要读书、一定要走出农村。   哪怕接受过大学教育,依然改变不了陆桂枝内心的自卑——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比男人要付出更多。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比男人得到更少。   想到母亲说的话,哪有男人不想生儿子的?陆桂枝低下头,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先平息盛同裕的怒火。   盛同裕叹了一口气,长期带眼镜的他,眼睛珠子略有点向外突出,看着有点凶。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妻子,有了一丝心软。   陆桂枝是个好妻子,勤劳、善良、朴实,农村出身的她从来都不娇气,做起事来麻利爽快,不惜力气。她怜惜他身体底子不好,重活都舍不得让他做,连买煤、做煤这样的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两个女儿更是照顾得周周到到,从来不让他操心。   盛同裕伸出手轻轻揽过陆桂枝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生下子楚之后,陆桂枝瘦了许多,原本肉乎乎的胳膊变细了些。她肌肤细腻、呵气如兰,此刻低头不语多了几分女人味,这让盛同裕焦躁的心变得平静了许多。   “桂枝,我父母生了八个,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还要生!就是因为家里孩子多,饥荒时我吃糠吃树皮把肠胃伤了,一直瘦弱不长个子。当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我族叔借三块钱,让我坐车去省城读大学的时候就在心里发誓,绝不走我父母的老路。宁可不生,也绝不让孩子吃我受过的苦。   为什么非要生儿子?我根本不在意绝不绝后。盛家兄弟那么多,我盛同裕这一脉断了又怎么样?我现在有子越、子楚这两个女儿已经心满意足。”   陆桂枝依偎在丈夫的怀里。盛同裕并不强壮,这却让她很有安全感。她在乡下见过男人打老婆,女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那情景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陆桂枝微微仰起脸,悄悄说:“可是,我如果不给你生个儿子,你妈会骂我,回到你老家其他长辈也会骂我,我抬不起头呀。”   盛同裕拍了拍她胳膊:“不会的。”   陆桂枝垂下眼帘,心里想着,你说不会有什么用?我生两个女儿坐月子,你妈一天都没侍候过我。今年如果过年回你家,肯定又要被她骂。   盛同裕再次郑重承诺:“你放心,肯定不会的。”陆桂枝心里开始烦躁,坐直了身子,与盛同裕拉开了些距离。她认真地盯着盛同裕的眼睛,说了下面一番话。   “这个世界,对女人是不公平的,你作为男人根本就不懂!明明是你不想要,但别人骂的都是我。明明科学都说了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但别人还是会责怪女人。   我陆桂枝也是读过书的,你说的我都懂。但我们生活在这个世道,就得讲这个世道的规矩。盛子越、盛子楚姓盛,她们出嫁之后孩子就会随夫家姓,我们死后连个哭坟带孝的人都没有。”   陆桂枝突然扑了上去,一把抱住盛同裕的腰,哀求道:“再试一次,好不好?我们再生一个,如果是儿子也算了却一桩心愿,给你添个香火,如果是女儿我也就认命了。”   盛同裕脸色大变,一把推开陆桂枝,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荒谬!都说读书明理,陆桂枝你读的什么书、明的是什么理!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平等,这些话你都忘记了吗?”   “我以为、我以为……”盛同裕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陆桂枝的手直打哆嗦。   “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以为你是懂我的!”盛同裕戴上眼镜,下床穿好衣服,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陆桂枝趴在床上,无助地哭泣着。低低的啜泣声被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   盛同裕一夜未归,陆桂枝估摸着他去了学校住宿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气才会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回家来。左思右想,有些魂不守舍,照顾孩子就难免不专心。   早上起来盛子楚扯着嗓子哭,陆桂枝伸手一摸,孩子屁股下冰冷一片,尿片湿透,尿液渗到了床单、被褥上。掀开薄毯子,一股尿骚味在屋子里弥散。   陆桂枝感觉脑袋嗡嗡地响。她耐着性子将孩子抱起来,换了衣服、尿片,看着床上那一块地图印迹发呆。   盛子越在她的小床上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陆桂枝呆滞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痛。母亲这个表情,难道又和父亲吵架了?   如果是真正的五岁小儿,恐怕早就被母亲的情绪吓得战战兢兢,但盛子越有一颗在末世锻炼出来的强大内心,她调整了一下心情,看着陆桂枝甜甜一笑:“妈妈。”   看到这个宛如清晨带露玫瑰的笑容,陆桂枝的烦躁情绪被抚平了一些。她嘴角向上勾了勾,声音平静下来:“越越,饿了吗?妈妈给你做饭去。”   正是暑假,天气炎热,一大早起来就是一身汗。盛子越感觉颈脖、后背都是粘乎乎的,知道出了不少汗。她掀开盖在肚子上的长枕巾,一骨碌就爬下了床。   屋的两张床呈丁字形布置,盛子越的小床靠西北墙,临着北面的窗户,一抬头就能看到隔壁农业局围墙边种的梨树。   正值八月,梨树挂果,一个个绿色微黄的果实躲在树叶里,得用心寻找才能发现。盛子越抱起妹妹,走到窗户边,指着上面的沙梨哄她:“楚楚,等梨子熟透了我们就偷偷摘来吃,好不好?”   有大女儿帮忙抱孩子,陆桂枝感觉松了口气。她麻利地打水擦干净凉席,扯下沾了尿液的衣服、尿片丢进门边的大木盆里,准备等下再洗,   走进厨房,陆桂枝四下环顾,角落里有一个搪瓷脸盆,大朵大朵的印染红色牡丹花盛开在盆底,里面装着几根老黄瓜、一把白菜,旁边一个瓦罐子里有几个鸡蛋。   她做了碗青菜鸡蛋面片汤,就是母女俩的早餐。面片汤有点烫,吃得盛子越满头都是汗,感觉脖子那里一阵麻痒,顺手把白色汗衫的领子向下拽了拽。   陆桂枝抬眼一看,大女儿脖子上、胸脯前生着密密麻麻的红色痱子,不由得一阵心疼,忙拿起蒲扇给女儿扇风。   凉风袭来,盛子越感觉舒服了一些,专心埋头喝面汤。   “呲——呀!”   “吱——呀!”   天真热,一大早窗外就蝉鸣不断,听得心头一阵烦躁。想到昨晚与丈夫的争吵,陆桂枝恨不得抓住盛同裕再吵一架。   你知道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么辛苦?我为什么坚持要生儿子,只不过是因为想在这个世道活得更有底气一点!   你们男人哪里懂得女人的苦?   你这抬腿一走倒是舒服了,留下两个女儿给我,死男人! 第9章 生儿子4   一天过去,盛同裕依然没有消息。   陆桂枝有点坐不住了。   双职工分房子只能以一方为主,在水利局分了宿舍,那盛同裕在县一中就不能再分配房子,他如果住学校,就只能在公用的教师休息室暂住。盛同裕身体不太好,人又瘦,不知道他住得惯不?他走的时候牙刷杯子衣服什么都没带,这么热的天怎么受得了?   傍晚时分,一阵风拂来,让这个燥热的夏天有了一丝凉意。陆桂枝抱着盛子楚坐在走廊吹风,望着院子里的泡桐树发呆。   盛子越和小朋友一起蹲在阴凉处玩蚂蚁,手里拿着一片树叶拨弄着。难得体验一回无忧无虑的童年,盛子越挺愿意做这些看似无聊实则乐趣无穷的傻事。   水利局的大门敞开着,看得到县城最宽敞的马路:城关大道,因为炎热道上行人很少,偶尔有自行车骑过,一阵“叮铃铃”的铃铛之声响起。   一个女人骑着辆自行车冲了进来。   “陆桂枝——”   来人穿着白大褂,高个儿、短发、微胖、圆脸,她一眼看到陆桂枝,脚下一使劲,飞速地骑到她跟前。   刹车一捏,车速慢了下来。女人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一抬向后一扫便下了自行车。凤凰牌自行车早期都是三角架,中间多了根横杠上下如同骑马,女人骑车都带点泼辣劲儿。   女人风风火火地下了车,扶着车把手,用右脚脚板一勾便将脚架扣住,待停稳了自行车之后,这才有时间脱下短袖的白大褂。   女人喘匀了一口气,将大褂放进车篓子,抬起手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汗,冲着陆桂枝喊:“你还在家发呆呢?你家盛老师进医院了!”   陆桂枝一听,霍地站了起来:“聂小菊,到底怎么回事?”   聂小菊是县人民医院五官科的医生,她和陆桂枝大学毕业后同一年分配到湘岳县城。聂小菊是北方人,吃不惯湘省的辣味,陆桂枝经常从家里带些清淡的泡菜给她,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好友。   看到聂小菊慌急火燎地骑车过来,陆桂枝感觉事情严重,吓得差点没抱住孩子。县水利局的几个同事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聂医生,怎么回事?”   聂小菊左右看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偏偏陆桂枝抓着她不放,也焦急地追问:“说呀,我家盛老师到底怎么了?”   一路急奔,聂小菊脸涨得通红,她皱着眉毛拖过陆桂枝:“一句话说不清楚,你现在和我一起去医院吧。”说完,她一脚跨上自行车,示意陆桂枝抱着娃娃坐上来。   陆桂枝听说丈夫住院,一颗心如堕冰窖,即使八月炎热都没办法暖和半分。她一张脸吓得煞白,双手都在颤抖,死死地抱着盛子楚,木木地坐到车后座上。   一只温暖的小手牵住她的衣角,扯了扯。   陆桂枝低头一看,是大女儿盛子越。女儿仰着小脸看着她,声音冷静而清脆:“妈妈不怕,爸爸不会有事。”   一颗心忽然就暖和了过来。   盛子越说:“把妹妹留在家里,我来管她,你去照顾爸爸。”   卢会计走过来,从陆桂枝手里抱过盛子楚,眼睛里满是同情:“陆桂枝,你安心去医院,子楚和子越我来带。”   陆桂枝点点头,自行车开动起来,女儿和卢会计站在一起,几个同事关切地挥手:“陆工,不要慌,还有组织呢。”   是啊,还有组织呢。这个时代组织的力量十分强大,一人有难,组织帮忙。职工生病工会领导会派人来探望,如果家里没有人还会安排同事轮流照顾。   开出水利局大门,盛子越和盛子楚的身影越来越远。陆桂枝忽然就不慌了,她还有女儿、有单位,不怕。   恢复了神智的陆桂枝扶住聂小菊的腰,将脑袋伸到旁边尽量让声音传得清晰些:“聂小菊,到底怎么回事?”   聂小菊一边用力蹬自行车,一边说:“我也是下班的时候才听说的,计生科那边今天接了个男病人,护士们都在讨论。”   计生科!陆桂枝脑袋“轰”地一声就炸了,声调都变了:“他去那里做什么?做什么!”   聂小菊也觉得匪夷所思:“你家盛老师在想什么啊?护士说他坚决要求做结扎手术,谁劝都不理,让家属签字他二话不说自已签了,说一切后果自负。”   陆桂枝的脑子里闪过昨晚吵架的画面——   “为什么非要生儿子?我现在有子越、子楚这两个女儿已经心满意足。”   “如果不给你生个儿子,你妈会骂我,回到老家其他长辈也会骂我。”   “不会的。”盛同裕郑重承诺,“你放心,肯定不会的。”   “再试一次,求求你,我们再试一次!”   “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以为你是懂我的!”   陆桂枝痛苦地闭上双眼,是我错了!是我没有真正懂盛同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他说不要儿子就是不要儿子,他说两个女儿就已经满足,都是真的!   想到母亲所说:“瞎说,哪有男人不想生儿子的?不能听他的。”陆桂枝感觉有一根针扎在心上,痛得她无法呼吸。   旧社会女性是男性的附庸,重男轻女的思想束缚了母亲,也束缚了自已。已经是新世界了,女人能够上大学、上班,连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笑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竟然还活在旧时代的阴影里,非要生个儿子!   感动、后悔,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陆桂枝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一阵阵地发抖。她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嘴唇,直至感觉到一股咸味窜进口腔,才停住这自虐般的行为。聂小菊埋头猛蹬自行车,抽空安慰好友一句。   “莫急,身体第一。”   “也许还有转机,我一听到消息就来找你了,也不知道结扎手术做了没。”   “你见了盛老师千万别着急,有话好好说。”   陆桂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城关大道两旁的梧桐枝繁叶茂,在头顶搭起一道盛夏的阴凉,远处那几栋白色的建筑,就是人民医院。   有聂小菊领着,陆桂枝不至于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医院里乱窜。计生科在医院新建的三层大楼的二楼,聂小菊抓了个护士问:“盛同裕在哪个房间?”   护士的表情有些微妙,指了指东头:“201”   到县人民医院做计生手术的,都是女人。突然跑来一个男人要求做结扎手术,护士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按照当下普遍的思维认知,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事情,不生孩子了自然也是女人来做手术。   没有男人愿意放弃生育能力,何况很多人认为男性结扎会影响性功能。盛同裕顶着压力主动要求做男性结扎手术,也难怪护士们在背后议论。   聂小菊带着陆桂枝走向走廊,201在东面尽头。   几个护士凑近了问:“是盛同裕的家属?看着也不厉害啊,为什么非要丈夫结扎?”   其中一个年轻的撇了撇嘴:“这女人也太自私了,不想生了上环啊,干嘛逼男人结扎?”   沉稳的护士长低声训斥:“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节育谁说都得女人来?带环受孕导致大出血的病人你们没接诊过?流产堕胎导致盆腔炎终生服药的病人有没有?”   护士长一说话,几个小护士就不敢说话了,只拿眼睛觑着走廊尽头。   一个护士咳嗽一声,道:“我去查房……”   另几个也清脆地叫道:“我也去!我也去。”一刹那间做鸟兽纷飞状。趁护士长不注意,都轻手轻脚溜到201门口听壁角。   陆桂枝走进病房,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的盛同裕。他的眼镜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因为天热只在小腹之上盖了块白色床单。   看到这个场景,陆桂枝再没有半丝侥幸,急走几步来到病床边,眼泪簌簌地向下滑落。   听到脚步声,正在假寐的盛同裕睁开眼睛。因为近视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看到两个女人的身影。他伸手拿眼镜,不小心牵动了伤口,面露痛苦之色,发出“嘶——”的一声。   陆桂枝连忙抢上前,帮他拿起眼镜戴上。   夫妻俩四目相对,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   盛同裕移过视线望向站在门口的聂小菊,礼貌地打了个招呼:“聂医生,你来了。”   聂小菊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忙道:“盛老师身体不舒服就好好养着,我把桂枝带过来你们说说话,我去护卫站问问注意事项。”说完,聂小菊走出房门,一把抓住正在偷听的小护士们,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都给我老老实实工作去!”   四周都安静下来,夕阳渐渐落下山去。病房的光线变得昏暗起来,窗户外面高大的樟树送来阵阵清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给人一种奇特的安全感。   “你!”陆桂枝的声音带着哽咽,“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   盛同裕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我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   不用担忧小女儿吵闹,不必操心大女儿有没有吃饱,没有母亲在耳边唠叨,此刻的陆桂枝只有一个人,内心有着从来没有过的平静与轻松。   她蹲在床边,将头埋在盛同裕搭在床边的右手手掌之中。夫妻俩肌肤相亲,浓浓的亲密感让两人刹那间心灵有了交流。   “我错了,我懂了,盛同裕,往后我们一家四口好好过吧。”   盛同裕听明白了,一直揪着的心平静下来,左手搭过来,在妻子的头顶轻轻抚摩着:“桂枝,我说过不会让人骂你,我做到了。你放心……” 第10章 生儿子5   盛同裕在县人民医院主动结扎的消息,像插上翅膀的鸟儿,一下子就飞到了陆家坪。徐云英坐不住了,她安排好屋里的事,拎了一只鸡,背了一袋红薯粉就往县城赶。   八月的太阳毒啊,烘烤着大地,草木都蔫了,垂头丧气地耷拉着枝叶。知了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听着有气没力。   徐云英是老派人,即使是夏天也从来不肯露出半点胳膊腿,穿着长袖长裤走在大太阳底下,热得差点虚脱。好不容易来到水利局,一进屋就喊渴。   宿舍门与厨房门正对,过道处靠墙摆了张小矮桌,上面放了个大大的长嘴瓷壶,壶里晾凉了一壶老陈茶,汤色微红,是盛夏最好的饮料。   盛子越给外婆倒了一大茶缸的凉茶,徐云英大口大口地喝完,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沁到肚肠之中,这才感觉活了过来。   “呼!呼!”盛子越给外婆端来靠背竹椅,自已站在旁边给她打扇。蒲扇比她脑袋还大,摇起来有点吃力。徐云英赶紧接过蒲扇,将盛子越抱在自已腿上坐下,右手摇扇,祖孙俩一起享受这凉风。   盛同裕已经出院,躺在床上休养,旁边躺着熟睡的盛子楚。天气太热,就怕伤口化脓发炎,陆桂枝在一旁帮他打扇。   徐云英一来,盛同裕夫妻俩都有点受宠若惊。徐云英阻止他们起身,自已先抱着盛子越歇凉。陆桂枝哪里敢当真不起身?她走过来把母亲拎来的鸡和红薯粉放进厨房,打来盆热水给母亲洗脸,蹲在一旁问:“妈,你怎么来了?这么热的天。”   徐云英洗了把脸,热腾腾的毛巾将脸上的汗水洗净,风一吹凉意阵阵,舒坦!   将酷暑所带来的燥热驱散之后,她横了陆桂枝一眼:“听说同裕住院了?我这个当娘的在家里哪能坐得住。”陆桂枝感觉脸上有些发烫,结扎原本是私密事,她没打算往外说,没想到八卦传得这么快,连老娘都知道了。   徐云英站起身,走到床边关切地问盛同裕:“同裕啊,住院了怎么也不托人捎个口信?别的我们帮不上忙,杀鸡炖汤、让良华星华做点力气活还是没问题的。你家隔得远,有事就和妈说,啊?”   丈母娘的这一份关爱让盛同裕心里暖暖的,他笑了笑:“妈,谢谢。我没事,挺好的。”   徐云英观察着女儿女婿,眼神交流眉眼间尽是温柔。说话可以骗人,但这眼神举止却骗不了人,这两人感情好着呢。   这和她来之前一路上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会是一场灾难——盛同裕赌气做了手术,陆桂枝怨恨他自作主张,夫妻俩因为生不出儿子互相指责对方,两人在家争吵不断,盛子越吓得哇哇直哭。   没想到过来一看,什么事都没有。夫妻俩感情更胜往常,盛子越倒茶打扇,盛子楚睡得香甜,一家人和气温馨。徐云英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徐云英叹了一口气,女婿怎么就非要结扎呢?再生一个不好吗?她有点想不通——没儿子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这一份疑问,直到吃过午饭才得到解答。   盛同裕原本就身体虚,虽然是小手术终归还是伤了元气,喝了鸡汤就怏怏地眯着了。   徐云英帮着收拾厨房,将剥下的鸡肫外皮放在窗台上晒干。这一层奶黄色的是一味中药,名为“鸡内金”,晒干了磨成粉加在白粥之中,可以治小儿积食。   正午阳光毒辣,长长的走廊倒有一片好阴凉。陆桂枝麻利地哄睡两个孩子,母女俩一人一把蒲扇坐在走廊上闲聊。   陆桂枝知道母亲在担忧什么:“妈,同裕是真心不想再生。”   徐云英神情迷茫:“不都是男人想生儿子吗?没儿子不是绝后了吗?你说同裕怎么就……”   陆桂枝摇了摇头:“妈,我们也是女人。”   徐云英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痛苦的挣扎:“女人苦啊,桂枝。妈的一生都在生娃、带娃、忙家务、做农活,只有闭眼那一天才能歇一歇。”   陆桂枝凑近了母亲,将左手搁在她大腿上,似乎要将某种力量传递给她:“妈,时代不一样了。”她将手轻轻靠在母亲的肩膀,内心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   “妈,小时候看你每天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做、做、做,忙完农活忙家务,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我绝对不要做和你一样的人。   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农村孩子想走出去,只有读书一条路。所以我努力读书,数学书上的习题我做过十几遍,语文课本连注释我倒背如流。”   “能够考上大学,我是下了苦功夫的。”陆桂枝想起往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知道,我知道。”徐云英抚摩着女儿的头顶,粗糙的大手温暖而宽厚。   陆桂枝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话:“大学里我就在想,谁说女儿不如男?我考上的水利电力大学是全国重点大学,比班上很多男生考得还好。陆昌寿一天到晚吹嘘的儿子,也只考了个财经学院呢。”   徐云英第一次听女儿说起这事,脸上也浮现出一个自豪的笑容:“对!让他得瑟。陆昌寿分家的时候伤了你爸、你爷的心,他那宝贝独儿子还不如我家桂枝呢。”   “妈,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男女平等,我家有子越、子楚就够了。我和同裕都吃够了孩子多的苦,我们不会再生了。”说完,陆桂枝弯腰将放在地上的搪瓷茶缸拿起来,展示上面的图案给母亲看——   几朵大红花簇拥着一行大红字:生男生女都一样。   “妈,你看,国家也一直在宣传。新社会的女孩子不再只有嫁人生子一条出路,我们一样可以上大学、当工程师、当老师、当会计。我们自己是女人,为什么要受旧思想束缚,非要生儿子?”   男女平等?时代不同了?走在回村路上的徐云英脑中一直在回想这两句话。   世道真的不一样了。   因为是个女人,所以必须依附男人才能生活。嫁人、生子、子女成人……当这一生在眼前掠过,徐云英忽然泪如雨下。   原来,女人并不是一定要生儿子才拥有说话的底气。   原来,女人并不是围绕灶台、生很多孩子才叫幸福。   原来,女人也可以勇敢地对这个世道说一声:“不!”   陆家坪就在眼前,徐云英抹干脸上的泪水,搓了搓僵硬的面皮,带着一丝战士奔赴战场的勇敢,走回熟悉的家。   星华、成华、建华三个放暑假在家玩,平时母亲在家忙碌时他们跑得不见人影,这回徐云英去县城没带上他们,喊一声“妈”没人回应都觉得很不习惯,个个乖乖地呆在家里等着。   见到母亲回来,大家都围了上来:“大姐(桂枝)怎么样?”   星华拿了把用冷水擦过的竹椅给母亲坐,建华殷勤地给母亲端茶,成华老实地在一旁打扇,陆良华抱着陆志远和桃庄从里屋走出来,陆蕊悄悄蹲在角落,陆春林也停下了手中的蔑刀。   这是我的家,是我奉献了最美好岁月的家啊。徐云英一颗飘荡迷茫的心忽然落到了实处,脸上展开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事,桂枝挺好的。”   良华拖了把椅子也坐了下来,将陆志远放在腿上坐着,好奇地问:“妈,姐夫真的结扎了?”   建华问:“什么是结扎?”   “呸!”星华把建华往旁边一扒拉,“小孩子不要插嘴。”   建华不服气,挺起了胸膛:“我不是小孩子,我是舅舅!是叔叔!”他人小辈大,自我感觉极端良好。   徐云英摸了摸建华的头:“就是个小手术,莫到处乱说。”她转头看着良华,“他手术后恢复还不错。”   良华觉得不可思议:“这可真是奇了,姐夫竟然真的是不想再生了。他只有两个女儿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徐云英脸一沉:“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戳什么脊梁骨?”   杨桃庄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妈你可别说大话。如果我只生陆蕊一个,你们不着急?”   徐云英斩钉截铁地回一句:“你就算再生三个女儿,我都不着急。”良华一听急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妈你可别咒我啊,我还想再生两个儿子呢!”   星华神情激昂地说了一句:“毛.主.席说过:男女并驾,如日方东。”这个时代毛.主.席语录深入人心,星华这一说,场面忽然就严肃起来。   杨桃庄打破了这份严肃,咯咯笑着打趣:“那就让男人生孩子,孩子跟妈姓?”   陆良华瞪了她一眼:“瞎说!”   建华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号起来:“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生孩子!”   众人轰然一声笑了起来。   陆蕊睁着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现在终于有了大名。之前一直被叫“大妹”,托弟弟的福,父亲终于想起给自已上户口。弟弟的名字,是父亲想破脑袋才想出来的,志远,志向远大。轮到自已,父亲顺手抄起一本《新华字典》,翻了一页,点着一个字:浪,蛮好。   陆浪?我呸!陆蕊坚决不要前世这个难听的名字。   她在京都大学东三食堂掌勺,曾听人说:花间蕊娇嫩,用作女子名最好。她郑重地翻开字典,指着这个“蕊”字,央求父亲:“爸,这个字好看,就用这个吧?”陆良华无所谓地点头应了,现在陆家大妹在户口本上名为陆蕊。   眼前的一切让陆蕊觉得疑惑。在她的记忆里,姑父结扎这件事是陆家讳莫如深的一件事。母亲只在私下里说过一回:“男人还不是可以结扎?大姐夫不就……”当时父亲狠狠地咳嗽了几声让她闭嘴。   这一世重来,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陆蕊不知道的是,人在身体健康、心情愉快的时候,沟通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上一世没有盛子越的空间提供食物,陆桂枝月子坐得不好,盛子楚体质弱哭闹不休折腾得一家人睡不安神。盛同裕自作主张做了结扎,事后拒绝解释,陆桂枝感觉脸上没光,和他大吵了一架,夫妻关系掉至冰点。   陆桂枝郁结在心,奶水不足,只能喝米汤的盛子楚成了个“夜哭郞”。盛子越被父母忽视更加胆小内向,一家四口陷入一种恶性循环。   这一世孩子听话身体健康,陆桂枝情绪稳定平静,盛同裕说出了心底的话,夫妻俩互相理解,感情更进一层。   转眼盛夏已过,盛同裕开学,陆桂枝也要上班。盛子越一直在乡下外婆家长大,对陆家坪感情深厚。暑假一过完,徐云英便派人来将还没到入学年龄的盛子越接回去养。   陆蕊将与盛子越将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质疑为什么盛同裕和陆桂枝要将盛子越送回乡下外婆家抚养,我来解释一下:   七十年代的双职工工作比较忙,过完哺乳期之后如果娘家人(婆家人)愿意会将孩子送到娘家(婆家)抚养。盛子越就是从小在乡下由外婆抚养长大,她与外婆感情深厚。   盛子楚现在还在哺乳期,所以陆桂枝会带在身边。 第11章 农家乐1   陆桂枝托人带消息回陆家坪之后,第二天一早,陆星华就来了,是挑着箩筐来的。   陆星华是老四,他是陆家的异类。   第一,陆家所有孩子都是柔顺的头发,就他一头自然卷。   第二,陆家所有孩子都是大脸盘,就他长了张小小的苹果脸。   第三,陆家所有孩子都是圆鼻头,就他鼻子挺翘,侧脸如希腊雕塑一般。   总之一句话,陆星华像外国人。   徐云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从自已肚子里生出来的,怎么就星华长得和别人不同?村里的老人有见识,说大家庭每隔几代就会出个异类,这种孩子若非大奸,便是大恶。   因为这个长相,星华没少被人嘲笑,好在陆家儿子多,打了几次架之后就消停了。   星华喜欢读书,有些偏科,语文、历史、政治都是强项,数学、物理、化学却学得很一般。若是没有那场运动,他已经是陆家第二个大学生。   他高中毕业时正赶上高考制度中止,很多大学停止招生。若想上工农兵大学,要以公社为单位进行推荐。陆家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可惜他这个长相太像外国人,公社领导直摇头。   郁闷的他在家一边务农一边读书,从名著到历史传记、民间故事、农业技术手册……只要是有字的书都爱看。看多了书,一颗不安分的心愈发焦躁:他想读大学,想走出这个乡村去往更广阔热闹的天地。   这一次徐云英派人来接盛子越,陆星华主动请缨,挑着箩筐就来了。   陆桂枝给弟弟打水洗脸,关切地问:“热不热?”陆星华手上拿着毛巾,笑着摇了摇头,一张俊秀的脸蛋透着红晕,好看得不像真人。他天不亮就从家出发,就是想赶个早免得太阳晒。   盛子越围着竹箩筐转了转,有点好奇地问:“三舅,这是什么?”陆星华咕咚咕咚喝了一大茶缸水,回答道:“挑你回家的箩筐。”   箩筐是圆的,竹条编织而成,底下用麻绳打了个“十”字扣,搭在扁担两头就可以挑着走了。陆家为了迎接盛子越,竟然想出这么个好主意。   盛子越有点兴奋,她腿短走不快,夏天抱在手上又热,放在箩筐里不耽搁走路的功夫。陆星华有点腼腆地对陆桂枝说:“大姐,有书吗?给我几本带家去吧。”   陆桂枝走到书桌边,手指从一叠书上划过:“我看看,哪些书可以给你。”   陆星华对读过大学的陆桂枝、盛同裕十分崇拜,早上土路野草带露,胶鞋底沾了不少泥巴,他怕弄脏了屋子站在门边不肯进,只用羡慕的眼神扫过屋里的陈设。书桌上靠墙摆了一排书,五屉柜上有一台收音机,双门柜上贴着寒江独钓雪景图……   浓浓的书香气息,是农村所没有的。   盛子越在一旁说:“妈,我要带《十万个为什么》”陆桂枝从善如流,从书架上拿下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交给星华。这是1962年12月少年儿童出版社的第一版,共八册,在新华书店买的时候盛同裕就说过,要用这个教孩子学科学。   星华用旧报纸将这一套书包好,小心地放进箩筐。   陆桂枝给了他几本高中语文、数学、英语课本,嘱咐着:“虽然现在大学不招生,但我们也不能丢下高中知识,没事就好好看书,说不定哪一天就能考大学了呢。”   星华郑重点头。   一个箩筐装书、糖、饼干、衣服,星华抱起盛子越放进另一个箩筐,弯腰将麻绳挂上扁担,一使劲挑了起来。   “大姐,趁天凉我赶紧回家啊。”   箩筐晃动,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晃悠,盛子越双手抓着箩筐边沿,对陆桂枝说:“妈妈,我走了。”   陆桂枝眼圈微红,冲女儿挥了挥手:“要听外婆的话——”   陆星华脚程快,挑着盛子越一路飞奔,两个小时就到了家。   九月里,稻穗慢慢由绿转黄,一阵风吹过,空气里开始飘散淡淡的稻香。正是做饭的时候,陆家坪每家灶头屋顶都有炊烟袅袅升起,柴火香混着稻花香,就是农村最甜美的气息。   外婆将箩筐里的盛子越抱起,贴着她晒红的小脸说:“我的越越回来了。”外婆的脸有些粗糙,但这熟悉的触感让盛子越心底涌上一种难言的亲密感。   穿越前的盛子越不是个容易亲近的人。   她没有战斗异能,只靠空间苟活着。警觉、低调、沉默,这三点让她在那个残酷的世界得以生存。可即便是这样,依然让某些异能者不满:凭什么她享受着大家的保护,却不把空间物品全部贡献出来?   末世五年丧尸潮来临,别有用心的人撞了盛子越一把,几只面目狰狞的丧尸扑过来啃咬她的骨肉,“咯嚓咯嚓”声响中,血肉撕裂的苦楚刻进了脑海。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盛子越装温顺、扮乖巧、偶尔耍小脾气,将一个五岁小儿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好。渐渐地,这个温暖的世界让她放下那一份警惕。   她环抱着外婆的脖子,笑容甜甜的:“外婆,将来你老了,我养你。”   外婆笑开了花:“越越有良心!”   杨桃庄抱着陆蕊从里屋走出来,看到这幅亲密的祖孙图觉得有些刺眼,笑得有些假惺惺:“唉哟,城里人回来了,给你外婆带了什么好东西?”   她顺手把陆志远塞给老四成华,腾出手走到箩筐边翻了起来:“啧啧,城里是阔气,这一包白糖怕是有两斤吧,还有包杏子干。”杏子干是当地一种饼干,小小圆圆、底部扁平、中间微凸,牛奶、面粉、白糖混合烘培而成,非常美味。   白糖用黄纸包着,份量太扎实她没有拿,只拿起了那包饼干:“我家志远快长牙了,正好给他磨牙。”徐云英瞟了她一眼:“桃庄,这东西是越越的。”   杨桃庄长了张漂亮的瓜子脸、一双会说话的媚眼,她迎上徐云英的目光:“大姐把孩子送到娘家让我们带,这天大的恩情连包杏子干都舍不得?妈,你别这么护着越越,对志远好点吧,他才是陆家孙子咧。”   徐云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因为陆桂枝没有借钱给她盖屋,杨桃庄对她一直心情不忿,时不时就阴阳怪气地说几句歪话,这让她很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要维护这个大家庭的和谐,徐云英只能装糊涂。   她没再说什么,晃了晃手中的盛子越,笑眯眯地说:“越越回来得正好,今天你大舅从供销社买了麻花,中午吃麻花炖粉条。”   对吃,盛子越有着无比的热爱。脆脆的麻花煮了之后会变得软软的,吸足了红薯粉条的汤汁一咬……啊,美味!   杨桃庄一撇嘴:“凭啥良华买给我的零嘴要给外姓人吃?真是的!”   徐云英呼吸一滞,胸口闷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小腹右下侧一阵一阵地扯着疼。她面露痛苦之色,盛子越伸出小手在她脸上摸了摸,焦急地喊:“外婆、外婆!”   好不容易缓过神,徐云英勉强一笑:“没事,外婆就是岔了气。”   星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当着大家的面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大团结、全国粮票。星华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桃庄一眼,提高了声量。   “这是大姐让我带来的五十块钱、五十斤粮票。大姐说了,一定要当着全家人的面给,免得又被人说她占了娘家便宜。”   这么多钱!桃庄看得眼睛都绿了,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一双手把钱、粮票都夺过来。   星华将布包交给母亲,徐云英接过钱,看着桃庄:“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大姐贴补娘家的时候,你们都还小呢。”   盛子越脆声道:“你拿我的杏子干,却不让我吃麻花,还气外婆,一点也不贤惠,和电影里演的坏媳妇一个样儿,要是传出去村里人都得批.斗你。要说外姓人,你也不姓陆咧。”   杨桃庄没想到这鬼丫头嘴巴那么厉害,一时气急,恨恨地将杏子干扔进筐里,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哼!”,一拧身抱着志远进了屋。   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对着儿子发牢骚:“这小鬼怎么这么讨嫌?陆桂枝那笨嘴笨舌的人怎么养了个这么厉害的丫头。什么人呐!说什么要当家全家人的面给,不就是给我看的?有点钱不得了?她一个月工资五十二块,够全家吃半年的,好意思只给这么一点?   我们想盖屋她连三百块钱都不肯借,黑了良心的,害得我买不成收音机。小气鬼,喝凉水!儿子都没有,她陆桂枝有的是倒霉时候!等她回盛家肯定会被公婆骂死,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欢,只要一想到陆桂枝被人骂还没脸还嘴的模样,她就满心畅快。   陆蕊走进屋捡起弟弟换下来的尿片放进脸盆,准备拿出去洗。听到母亲的自言自语,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上一世明明大姑姑借了两百块钱给家里,父亲既没有还钱,也没有做屋,他在家还得意地炫耀过呢。   为了这件事,大姑姑后来经常唠叨,说她为弟弟们付出很多,说陆家欠她的。只要一家人一起吃饭,大姑姑就会说,这让大家都有些厌烦。   原本陆蕊幻想过等将来发财了一百倍地还给大姑,感谢她曾经对父母的帮助。只是不知道那个一直唠叨自已养了一群白眼狼的大姑,那个时候会不会心情复杂。   但是,现在陆桂枝根本就没有借钱给自已的父母,更谈不上还钱。   陆蕊的内心产生了一丝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五、六十年代农村孩子读书需要耗费的成本有多少?参考我父母、导师的回忆,整理如下:   1.家中少了一个劳动力,尤其是孩子多的家庭,女孩子多半要承担打猪草、喂鸡喂猪、带弟妹的重任。   2.学校自带口粮,男孩子每个月要带17斤、女孩子每个月要带15斤粮食交给学校,才有饭吃。农村大家庭一起吃饭,相对节约些。每个月要匀出这么多口粮,对家里是个巨大的困难。   3.每个学期大约要交2元钱的书本费,农村自给自足,极少拿得出现金。我导师在1957年因为母亲生病家里拿不出2元钱书本费差点辍学,是他奶奶悄悄给的。   4.衣服、鞋子需要单独准备。尤其是到了高中,家庭条件差的孩子穿得寒酸会被同学嘲笑。我母亲小时候冬天下雨打赤脚回家,因为舍不得弄坏鞋。   总之,那个时代农村孩子能够读书、考上大学,是件非常艰难的事,如果没有来自父母、大家庭的支持,根本没有机会一路求学。 第12章 农家乐2   五岁的盛子越在家闲着没事,跟着小舅舅陆建华一起去乡村小学,当个旁听生。   小学不大,一个简陋的操场、一排平房。教室大而空旷,两边窗户只留了个洞口,窗框和玻璃都没有。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合班上课,分成两列端坐,中间隔着一条走道。   砖砌的桌子和板凳上面抹了层水泥砂浆,坐浆找平后表面泛着青光,夏天使用凉意沁人。   教室正前方有一块大大的黑板,水泥墙刷上黑色油漆,表面粗糙,特别费粉笔。时间长了油漆磨损,黑板表面有些斑驳,露出底下的水泥,老师板书的时候得挑地方下笔。   陆建华上小学二年级,他是个猴子屁股,根本坐不住,一会摸桌脚一会钻板凳,半刻不得安宁。反而是小小的盛子越端端正正坐他旁边,专心听老师讲课。   老师教小朋友读书:“年、月、日、时、分、秒——我们和时间赛跑,奔向二零零零年。”   盛子越也跟着念。坐在这个四处透风的教室里,专心读书、写字,不必操心柴米油盐,不用忧虑饥饿死亡,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砖砌的板凳很长,坐了三个孩子:盛子越、陆建华、陆高荣。   陆建华的同桌是同村的陆高荣,虽说血缘早已经出了五服之外,但论起辈分陆高荣还得叫陆建华一声“叔”。   陆高荣是遗腹子,父亲那一支人丁不旺,没有兄弟姐妹帮扶,爷爷奶奶早早去世,家中只有寡母一个。他生得眉清目秀,头发修剪得极短,衣服浆洗得很干净,就连补丁也打得比别人好看。同色的布、细密的针脚,一看就知道他母亲是个勤快人。   他话不多,上课的时候坐得比谁都挺直,一双眼睛露出极度渴望的眼神,明亮得就像是傍晚天边第一颗亮起来的启明星。   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他就思考,天为什么会刮风下雨?地为什么会有饥荒、丰收?人为什么有的在地里刨食,有的在县城上班?   书,会告诉他所有答案。   他想读书。母亲告诉他,如果想走出农村,如果想让自已不被欺负,就要读书。像陆桂枝一样,读大学、吃公家饭。   陆建华再一次弯下腰钻到了书桌底下鼓捣,失去视线遮挡的盛子越眼睛余光正好将陆高荣端正的侧脸看清楚。   陆高荣,这个书中陆蕊的大佬哥哥,现在还只是个小屁孩。   按照书中的情节走向,陆高荣将考进全国最牛逼的京大,成为著名的土木工程师,参与多个标志性建筑的设计与建造过程,不到四十岁就当上国字头建筑企业的一把手。因为童年时陆蕊对他多有关照,心怀感激的陆高荣一直默默守护在她左右,是她未来逆袭成功的强大助力。   对于这个陆蕊即将刻意结交的朋友,盛子越并没打算强抢。她性格清冷,对这样的小屁孩没有兴趣。   上完三节课,放学铃声一响,陆建华扯着盛子越就要往外跑。   老师走过来挡住他去路,先是摸了摸盛子越的头,赞了一句:“好孩子,坐得住!”再用责备的眼神望向陆建华,“舅舅不如外甥,羞不羞?”老师是邻村的徐秀丽,二十一、二岁模样,高中毕业后被安排进乡村小学带低年级。   陆建华有点不服气地梗了梗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哼。徐秀丽扑哧一笑,拍了拍建华的脑袋,温柔地说:“要好好学习啊。”   陆高荣斜背着手工缝制的布书包走过来,恭敬地给老师鞠躬:“老师再见!”徐秀丽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高荣加油。”   陆高荣走过陆建华身边,冲盛子越伸出手:“越越,走。”   这个一直坐在身边的小姑娘听课的时候比他还认真,狭长的凤眼,眼珠子黑黢黢的,看着水灵可爱,隔着一个陆建华都能闻到她身上甜甜的香味,这让一直没有兄弟姐妹的高荣有点心痒痒,他想有个这样的妹妹。   盛子越还没反应过来,陆建华已经把她往自已身后一扒拉:“她是我的!”拉着就往外跑。陆高荣没有得逞,越发心痒痒,一路跟着,一直跟了一里地。   村口岔路就在眼前,陆建华转过身指着左边那条土路:“你给我走那条路,不许跟着我!”   陆高荣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学习没我好。”   陆建华被揭了老底,气得嗷嗷叫,就要冲上去揍他一顿,却被盛子越拦住:“不许打架,不然我告诉外婆。”   陆高荣摸准了陆建华的脉:“我帮你写作业,你们带我玩,好吗?”   陆建华眼睛一亮,从书包里掏出两个作业本:“给!”   然后……陆建华、陆高荣两人一左一右拉着盛子越,一直走到老屋陆高荣才松开手:“明天我来和你们一起上学。”   陆建华:“记得给我啊。”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陆蕊正站在地坪吹风,这一看顿时惊掉了下巴,在心里狂叫着:“陆高荣是我的!”她跑到陆建华和陆高荣身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小叔,高荣哥哥,明天你们也带着我去上学吧?我保证听话。”   陆高荣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陆蕊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和盛子越只见一面就如此亲近,却对自己爱理不理。她明明经常在他面前刷好感,也努力讨好他母亲了啊。   盛子越、陆建华、陆高荣成了铁三角,白天一起上学,得了空就在田间屋后窜。用蜘蛛网粘知了、爬树捉金龟子,一起听三舅读《十万个为什么》。   太阳为什么是圆的?月亮为什么有阴晴圆缺?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萤火虫为什么可以发光?   书里真的什么都有!陆高荣爱上了学习的过程,他感觉自已眼前的世界渐渐褪去了一层轻纱,变得清晰许多。   就连给孩子们读书的陆星华都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科学,并不是枯燥无聊的东西。   曾经的他,偏科极其严重,因为他认为数字太过冰冷、缺乏情感,只有文字才能让他产生丰富的想象、身心愉悦。可是,这一套书给他打开了一扇大门,门里有人告诉他:数字,也是富于变化的;科学,充满了探索与创新,那是一个美丽绚烂、充满惊喜的世界。   因为这个认知,他终于能够沉下心把数学课本翻开,开始认真做题。   十月的一个星期天,盛子越和陆建华刨了十几条蚯蚓,用瓶子装着,扛着钓竿往河边跑。距离高粟村大约一里路程,有一条小河,名为九柳河。河边柳枝拂岸、杂草丛生。   农村孩子们用的钓竿很简陋,折一根竹杆,一头栓根细绳,绑上用鸡毛管做的浮漂,铁丝磨成的钓钩,就算是完整的装备了。   九柳河是有鱼,但很难钓,有经验的老手钓一整天都往往一无所获,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   看到两个丁点大的娃娃,背着两米长的钩竿去河边钓鱼,杨桃庄实在是没绷住,抱着陆志远站在屋前的地坪里笑得很大声:“要是钓得上来鱼,我送你一袋麻丸!”   麻丸,是当地供销社卖的一种零食,装在大大的玻璃瓶里,油炸的面粉小丸子,表面裹着一层白芝麻,酥脆可口。白纸卷成个喇叭筒,两毛钱只能买上一筒。   陆建华转过头冲她做了个鬼脸:“略略略——”盛子越笑得很大声:“好!”舅甥二人相视一乐,眼睛里都燃起了熊熊斗志。为了麻丸,拼了!   来到河边,找了个阴凉的地方,两人准备开钓。盛子越胆子大,也不嫌恶心,拿起一条蚯蚓放在手掌上,细细的、红色的蚯蚓在雪白的手心里扭动身体,她按照陆建华的吩咐另一只手扣上去一拍——   “啪!”蚯蚓不动了。   陆建华嘴里发出嘎嘎的笑声,伸出手抓起拍死的蚯蚓,用指甲一掐,掐成两截后便往钓钩上串。串好蚯蚓,钓竿一甩,就只等鱼儿上钩了。   清风拂过,河岸很安静。四下无人,只有野草疯长,有的比盛子越还高。远处视野开阔,田里水稻被秋风一吹就转成明黄,送来缕缕稻草清香。地头的空心菜有的开出了花,蓝紫色的喇叭花迎风摇摆,娇嫩而美丽。   陆建华根本坐不住,甩了钩之后死死地盯着浮漂看,不到一分钟之后就喊眼睛疼:“鱼怎么还不上钩?”将钓竿交给盛子越之后人就跑得没了影子。   盛子越守在河边,聚精会神地看着钓竿。一阵风吹来,河水轻轻漾开波纹,一层一层向外扩散,看得久了,整个人就像是被这一堆波纹吸进水中,变成了一条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这里和末世相比,如同琼花仙境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盛子越脚站得有些发麻了方才回过神来。   河里的鱼儿很精乖,根本就不咬钩,浮漂晃动一下又恢复平静,显然是鱼儿游来碰碰蚯蚓鱼饵,不感兴趣又游走了。   盛子越穿越过来精神力超强,空间的一切都由她操控。虽然这里的鱼儿不咬钩,但是空间的池塘里养了不少鱼啊。   用神识感知着空间的存在,盛子越一扬手,一道银光闪过,一条鱼儿瞬间从空间转移到河里,咬住钓钩——浮漂一沉,一条一尺长的黑背鲫鱼咬钩了。   “上钩了!上钩了!”盛子越清脆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在哪?在哪?”陆建华兴奋的声音从草丛里传来,不一会儿跑了过来,手里抓了只绿蚂蚱,身后还跟着个陆高荣。   作者有话要说:  盛子越到乡村小学只是旁听,好玩而已,不是正式入学。 第13章 农家乐3   陆高荣母亲管得严,平日拘着他不让靠近水面,好不容易才逮着空溜出来和他们会合。   盛子越看到他俩,大叫道:“快来帮忙!”这个身体力气太小,根本没办法将鱼拖上岸。   陆建华和陆高荣看到咬钩之后还在河里挣扎游弋的鱼,都惊喜地叫了起来。将手中蚂蚱一甩,两人欢呼着冲上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这条鲫鱼弄上来。   陆建华扑上去一把将还在草地上蹦跶的鲫鱼按住,手脚麻利地将鱼从钓钩上取下,看着眼前这条大鲫鱼,笑得合不拢嘴。   有了经验的盛子越大显神威。   上饵、沉竿、扬手、甩竿、起钓,一条、两条、三条!活蹦乱跳的鱼儿接连上钩。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陆建华和陆高荣狂叫着“鱼!鱼!鱼!”守在旁边帮忙拽竿、抓鱼。   这可是鱼!可以吃的鱼!   农村孩子馋肉啊,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够沾点荤腥。钓上来的鱼肥美无比,一看就很好吃,很多很多肉哇~   低调的盛子越钓上来三条大鱼之后,没有再出手。陆建华站在岸边守了半个小时,见鱼漂一动不动,半天也没鱼儿上钩,这才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吐掉,霸气收竿:“回家!”   陆高荣作为参与者分到一条,其余两条陆建华用柳枝条穿过鱼嘴拎回了家。   陆建华原本计划把鱼背在背上,绕村一周,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之后才回家。盛子越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被人知道了,都去河里钓鱼,我们再也钓不着了怎么办?”   陆建华一想,有道理。为了能够继续吃鱼,只好放弃这难得的吹嘘机会。盛子越看着低调返家的陆建华,微微一笑,终于让这个跳脱的小舅内敛了一点点,好有成就感。   老屋西边是厨房,那里有一个后门,陆建华一脚迈进后门,嘴里就嚷嚷开来:“妈!妈!快来!”徐云英迎上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手里一条约两斤的大鲫鱼,眼睛瞪得老大:“唉呀,这么大的鱼!”   母亲这震惊的表情落在陆建华眼里,简直就像是六月炎天吃了碗凉茶,舒坦得每一个毛孔都在歌唱。他笑得嘴角都快咧在耳朵根了:“大吧?这是我和越越一起钓的!”   中午做鱼,徐云英难得地用足了菜油。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徐云英伸手在大铁锅上试了试热度,拿块生姜片在锅底擦拭几回,确认没有半点水气、锅底均匀地抹上了姜汁方才倒入几勺菜油。   “呲——”地一声响,鲫鱼从锅边滑下,油煎之后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味。用锅铲翻个面,再煎两分钟,加水盖盖,煮得冒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等到徐云英掀起木头的大锅盖,一股白汽冒出,撒下蒜瓣、姜丝、盐、酱油、香葱、辣椒……那香味!盛子越站在灶台边咽口水。   一家人吃得欢腾,星华、成华都赞陆建华能干,建华喜得抓耳挠腮,得意洋洋地说:“河里的鱼蠢得很,我一钓就有。”   畅快地吹完牛之后,陆建华冲不断向鱼肚下筷子的杨桃庄一伸手:“拿来!”   杨桃庄装糊涂,没理睬他。   陆建华手一伸,挡住她的筷子,大叫道:“你说了,我钓上鱼来你给我一袋麻丸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杨桃庄脸上。   杨桃庄有点挂不住,决定耍赖:“我说了吗?我可没说过。”   盛子越点头:“你说了。”   陆桂枝放下筷子,语重心长地说:“桃庄,你也是当妈的人了,说话要算话。”   星华在一旁加了一句:“言而无信,钝铁无钢。”   陆良华捅了捅杨桃庄:“那个……老七是个厉害鬼,你莫哄他。”   杨桃庄恨恨起身,从屋里出来后往桌上甩下两张一毛钱,扬了扬下巴:“给你,讨厌鬼。”   陆建华根本不怕骂,他笑嘻嘻拿起两毛钱收进口袋,对盛子越说:“快点吃,吃饱了我们去供销社买麻丸。”   杨桃庄气得有点肝疼。不过转念一想,中午就属她吃得多,打个嗝都能闻到嘴巴里的鱼腥味,也不算亏本。   连着吃了几天鱼,杨桃庄悄悄回娘家告诉弟弟杨石虎,杨石虎扛着鱼竿去了九柳河,折腾半天也没一条鱼儿上钩,回到家就埋怨:“姐,你怕不是胡乱吹牛吧?”   杨桃庄在娘家落了埋怨,看到舅甥二人就笑眯眯地问:“你们钓鱼有什么法门?用的什么饵、撒的什么料?”这回不用盛子越教,陆建华也知道不能往外传,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钓的鱼就不给你吃!”   杨桃庄被怼,脸色就不太好看,伸出手在陆建华额头上狠狠地点了点:“小气鬼,喝凉水。”回到里屋又对着陆蕊吐槽:“钓上来鱼了不起吗?哼!”   陆蕊有些疑惑,小叔这么会钓鱼吗?怎么前世没有听说过?   她现在实在无心想这些,一直试图打入陆高荣他们小团队,却不得其门而入。她改走上层路线,开始频繁地往陆高荣家里跑,找他母亲王寡妇聊天、帮忙。王寡妇喜欢她乖巧能干,教她描花样子绣花,两人感情渐浓。   又是一个星期天,陆建华、陆高荣和盛子越钓完鱼往家走。   陆建华今天钓了一条茶黄色的大草鱼,腹部灰白、鳞片边缘灰黑,拎在手里足足有婴儿一条手臂长短。他兴奋地抱着鱼往家跑,鳞片沾在胸前也没有注意。   陆高荣手里拎了一条巴掌大小的鲫鱼,和盛子越在后面紧紧跟着。   到了村口,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人中等个子,穿着件略显油腻的蓝色工作服,左胸上写着“红星砖厂”,嘴里叼了个纸烟卷,一副痞里痞气的模样。   “陆家老七,哥哥请你吃糖啊……”他右手托了块红纸包的硬糖,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   陆建华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杨老四,你要干吗?”眼前这个人是杨桃庄的弟弟杨石虎,初中毕业后安排进砖厂上班,却因为小偷小摸让工厂给开除了,自此就在几个村浪荡。   杨石虎嘻嘻一笑,伸出手想要拉扯盛子越头上扎的红绸结,陆建华和陆高荣同时上前一步,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杨石虎打了个冷皮哈哈:“我和县城来的小朋友打个招呼,你们干嘛这么紧张?”   陆建华牵着盛子越绕过他,继续向家走。这个杨老四不是个好货,偷鸡摸狗不说,还总爱打架,上次把同村的打破了头,杨家赔了不少钱才了事。   杨石虎长腿向前一伸,将这三个小孩挡住:“别急啊,哥哥有事找你们。”   “什么事?”   “听说你很会钓鱼,九柳河里三、四斤的黑背大鲫鱼钓了十七、八条,我来找你取经啊。”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四斤?十七、八条?   “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我们就是运气好。”别看陆高荣年纪小,大佬就是大佬,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杨石虎冲陆高荣一瞪眼,骂道:“没爹的小狗子,老子没和你说话!”   陆高荣的拳头捏紧了:“你才是狗!”   “靠!”杨石虎一脚踹了过去,陆高荣的腰侧被踢中,身体一晃横摔出去。盛子越想拉没拉住,被带得滚落在地。   陆建华大怒,将手中草鱼当作武器,猛地砸了过去。“啪!”地一声,正砸在杨石虎的左胳膊上,草鱼蹭掉几块鳞片后,落在草地上。   杨石虎哈哈一笑,弯腰捡起草鱼,拎在眼前看了看:“好家伙,这鱼真不错,你既然送给我,那我可不客气了。”   陆建华扑上去抢,却根本够不着草鱼尾巴。杨石虎将鱼高高举起,逗弄着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是你给我的,怎么还能要回去?”   陆建华气得哇哇叫,一把拽住他裤腰,死命向下拉。杨石虎的裤子用条腰带系着,差点被他扯脱。再也顾不得是亲戚,抬腿就是一脚——   陆建华滚到了地上。   三人对视一眼,瞬间行动!陆高荣、陆建华从地上一骨碌就跳了起来,一左一右抱住杨石虎大腿,嘴里大叫:“来人啊,抢东西了!”   盛子越爬起来,顾不得一身的尘土,拔腿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喊。   “有坏人——”   “抢劫——”   孩童响亮的呼喊声从村头一直传到陆家老屋。   正在厨房忙碌的徐云英对盛子越的声音最敏感,侧耳一听变了脸色,冲出厨房就叫:“星华、成华,有人欺负越越。”   星华正在东屋看书,成华正在堂屋帮父亲磨蔑刀,一听母亲的话,瞬间就冲了出去。   陆家坪不大,上屋十七户,下屋十八户,都姓陆。盛子越这一喊,男人们都从屋里出来,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光芒:“坏人在哪里?谁敢来陆家坪抢劫!”   要打架了,有木有?   陆星华小时候因为长得俊美经常被欺负,他一咬牙拜了临村一个武术师父练了几年,莫看他腰细腿长人清瘦,其实是个练家子。   他飞步上前一把抱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盛子越,顺着盛子越手指方向跑去,边跑边问:“坏人是谁?”抱着孩子狂奔还能轻松说话,不愧是有功夫的。   盛子越口齿伶俐清晰:“是杨老四,大舅妈的弟弟,他抢了我们的鱼,还打小舅舅。”   被抱在三舅手上,盛子越将陆家坪的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十几个人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有的拿扁担、有的拿锄头,嘴里都在嚷嚷:“敢来陆家坪闹事?活得不耐烦了!”   寒光一闪,是刀光! 第14章 农家乐4   看到刀光,盛子越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四舅陆成华右手提了把长柄的蔑刀,阳光下反射出炫亮的光。这个文中老实巴交的成华,竟然有如此暴虐的内在?   盛子越慌忙冲四舅摆手:“不要拿刀!”   陆成华喘着气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已右手提了把刀。他忙将刀往身后一藏,一边跑一边解释:“刚才在磨刀,跑得急忘记放下。”   那边杨石虎看盛子越跑去喊人,有点心虚,想要赶紧撤退吧,两条腿都被小家伙抱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一着急,拿着鱼就往陆高荣后背砸去:“松手!”陆建华哥哥多,杨石虎不敢欺负。这个陆高荣算老几?无爹无兄无弟的狗崽子也敢和他对抗?   陆高荣被他一砸,砸出了骨子里的狠劲,想到刚才他骂自已没爹的小狗子,他眼眶微红、张开嘴狠狠咬上他的大腿。   一阵剧痛袭来,“啊——”一声惨叫,杨石虎狂叫道:“你他妈咬人!老子打死你——”   “咣!咣!咣!”肥重的草鱼背脊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陆高荣后背上,陆高荣感觉脑袋发昏,胸口发疼,一阵晕眩感袭来。   “扑通!”陆高荣松开手,摔倒在陆建华身边。   陆建华一看,慌忙松开手,抢到陆高荣身边,喊了半天没动静,吓得声音都变形了:“高荣……高荣被打死了。”   杨石虎唬了一跳,顾不得大腿上的疼痛,凑近了弯腰一看,见陆高荣胸膛起伏,眼皮还在动,这才放下心来,啐了一口:“瞎说什么!老子根本就没动手。”说完,他左手拎鱼、右手捂住被陆高荣咬伤的大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别跑——”一阵吆喝声传来,陆家坪的男人们追了上来。   杨石虎回身一看,我的妈呀!十几个彪悍的农家汉子拿着扁担、锄头杀将过来,个个怒目圆睁、怒气冲冲。   杨石虎一边嚷嚷:“我没干什么,我没干什么。”一边拔腿就跑。跑了没几步,一个鸡蛋重重地砸在后背,他踉跄向前,脚下被篷草绊住,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手中的鱼飞出去老远。   这个飞来的鸡蛋,正是盛子越空间出品。这个身体只有五岁,遇到危险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求助而非动手。现在有人撑腰,终于敢直面对抗敌手,顺手就丢出一个鸡蛋。   杨石虎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不料后背一阵巨大的压力传来,再也挪动不了半分。他勾着脖子努力使劲,像只乌龟一样挣扎了半天,勉强将头扭到一边,斜眼望去——   一只脚踏在他身上,这脚的主人高大健美,脸上神情莫测,说出的话似淬过火的钢刀:“杨老二,记吃不记打是不是?”   来人正是陆星华,杨石虎在前面跑,他紧赶慢赶地在后面追,手里抱了个盛子越拉慢了脚程,正在着急。没想到他被一个鸡蛋砸倒,正是天助我也,一个箭步向前,右脚就踩上他的后背。   杨石虎感觉一股寒意涌上全身,不由自主开始牙齿打颤——苦哇,怎么勾出这么个杀神!   盛子越在三舅的手上,看着杨石虎匍匐在地,手上又是一个鸡蛋砸了下去。   “哐呲!”   生鸡蛋砸在他后脑勺上,蛋白蛋黄飞溅开来。一股腥味传来,看不见情形的杨石虎以为脑袋被砸破,吓得尖叫起来:“救命……救命!打死人了!”   星华看了盛子越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外甥准头这么好,要不是她刚才一个鸡蛋砸中杨石虎后背,恐怕追上还得花点功夫。   看到蛋液流淌,陆星华有点心疼地说:“越越你干嘛拿鸡蛋砸人,留着也能炒盘菜啊。”   盛子越缩了缩脖子,心虚地说:“啊,我一着急顺手就砸了。”她空间里鸡蛋多,但舅舅们不知道啊,以后一定得注意了。   杨石虎被陆星华单足踩住,再也作不得威。陆家坪的人这个时候也都赶了上来,看到晕倒在地的陆高荣,有经验的男人上前掐他人中。   陆高荣悠悠醒来,缓缓睁开双眼。   陆建华满头都是草屑、一身的泥巴,但双目炯炯、四肢完好,没吃什么亏。他看到陆高荣没事,这才放下心。冲上前在杨石虎背上踩了两脚,啐了一口:“坏蛋!敢抢我的鱼!”   杨石虎连声呼痛,心里后悔得要命。不过就是想和陆家老七勾搭一下,讨教钓鱼的经验,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陆星华松开脚。   杨石虎感觉后背压力顿减,慌忙翻身爬起。四下环顾,十几个陆家人像金刚一般将他团团围住。陆成华右手执一柄长蔑刀,寒光闪闪,吓得他魂飞魄散,向外连退几步:“兄弟,兄弟,好好说话,莫动刀。”   陆成华看一眼陆星华,再看一眼右手长刀,努力忍住笑板着脸:“你给我老实点!”   杨石虎反手在后脑一抹,抹到一手湿腻腻、滑溜溜,心一突,眼前一黑,手开始发抖。好不容易定住神将手凑到眼前,一股蛋腥味传到鼻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血、不是脑浆,是鸡蛋液。   陆星华沉着脸:“杨四狗!欺负三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石虎朝着众人拱手作揖:“各位、各位,我没有恶意。”他一脸的苦笑,“我就是想和建华弟弟聊聊天,哪晓得误会了。”   陆建华有了陆家人撑腰,底气十足,指着杨石虎骂道:“你抢我的鱼,还用鱼砸高荣,把他砸坏了!”   众人挥舞着手中的扁担,怒吼道:“对!姓杨的打了我们陆家坪的人,不能便宜了他。”   杨石虎弯下腰卷起裤腿,陆星华喝斥道:“你要干嘛?”   杨石虎将裤腿卷到大腿根处,雪白的大腿露出来,上面赫然是一个青紫变形的牙印!四周红肿一片,印记处隐隐有血丝浮现。   “陆高荣咬了我这一口,我踢他一脚,不算过分吧?”杨石虎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陆高荣,这小子下口真狠!   陆高荣走过来,声音有些虚弱:“你打我在先,我咬你在后……咳咳咳!”   陆星华一听,上前扣住杨石虎右肩。他利爪似鹰,杨石虎右肩一斜,连声呼痛:“轻点轻点!我们两家是亲戚,饶了我这一回吧。”   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传来:“放手放手!别欺负我弟。”杨桃庄气喘吁吁跑来,挡在杨石虎身前。   杨桃庄是家中老大,杨石虎是杨家老四,中间夭折了两个男娃,家里把杨石虎宝贝得跟眼珠子一下,哪怕他捣乱、打架、偷鸡摸狗,家里人也都舍不得说半句重话。   看到陆家的媳妇出面,陆家人的目光都放在陆星华脸上。陆星华面色肃然,雕塑般的面孔透着强大的气场:“大嫂,杨石虎到我们陆家坪撒野,可不能这么轻易地放他走。”   杨石虎见到姐姐,顿时眼泪鼻涕一起流:“姐~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我被人咬伤了腿,他们屁事没有,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杨桃庄看着陆星华,眼睛里带出丝哀求:“我弟弟是个直脾气,也没干什么坏事,你们就放他走吧。”   陆高荣走过来,站在陆星华身边,小脸阴沉:“他到陆家坪欺负陆家人,还抢东西,不能这么容易就放他走。”陆建华也加了一句:“对,刚才他把高荣打晕了,好吓人。”   匆匆赶来的陆蕊一听简直要晕死过去,重生一世,陆蕊知道陆高荣这个人恩怨分明,他的座右铭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在陆高荣这个未来大佬跟前多多刷好感值,趁着年纪小结下浓厚情谊,哪知道自家舅舅是个扯后腿的,竟然得罪了陆高荣?真是气死人!   陆蕊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咬牙转身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想,索性把这事儿捅出来,若是让王寡妇知道陆高荣私下和陆建华、盛子越到水边钓鱼、还差点被打晕,肯定会不准陆高荣再和他们玩。   王寡妇先前生过一个儿子,养到三岁被大孩子带到塘边玩耍,看他们在水里扑腾以为自己也能行,顺着塘边抓着水草滑下去。结果一入手才发现自己不会凫水,慌得乱抓,水草断裂沉入水底,等到孩子们发现呼救,已经来不及了。   陆高荣的父亲本就病重,听闻儿子溺亡,当场吐血而死,同一天丧夫、丧子,王寡妇悲痛欲绝,若不是发现自己怀孕,恐怕早就跟着一起去了。   水,是王寡妇心中碰触不得的痛点。她不允许陆高荣到水边玩,不允许他游泳、钓鱼,连打水、洗衣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坚决不让他靠近塘、湖、河一米范围。   可是小孩子哪有不喜欢水的?自从加入陆建华三人组,他跟着一起在河边钓鱼,感受到水的灵动与馈赠,内心十分欢喜,将母亲的叮嘱丢在了脑后。   陆蕊看到他们三个拎着鱼一起回来,立马想到偷偷告状去。心里想着先戳散了你们,再来想办法哄王寡妇开心,总能搭上未来大佬的线。   杨桃庄看了一眼小脸苍白的陆高荣,心里也有点发慌。陆高荣是王寡妇的命,如果让她知道……想到那个泼辣的王寡妇,她只想快点处理好眼下的事,让弟弟早点回家。   “那你们说吧,该怎么办?赔钱、赔礼,我们都认。”杨桃庄咬着牙说。   陆星华沉吟半响,转头望向陆高荣:“他把你打伤了,你说了算。”   陆高荣抬着看着盛子越:“越越,你来说。”   盛子越四下里看了看,正看到陆蕊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她心中疑惑,应付式地提了个建议。却不料这个建议一说出来,众人都笑开了花。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质疑为什么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盛子越会用鸡蛋砸人,我来解释一下。   1.盛子越的空间里不缺鸡蛋,还挺多;   2.盛子越能够操控空间物品,用鸡蛋砸比用鱼、用鸡砸来得更合适;   3.情急之下抓到什么是什么,大家就不要太计较了吧?   这篇文有点长,一开始盛子越年纪小,没办法改变太多,慢慢地外婆、母亲、舅舅都会变得明理、努力,日子也会越过越好,请大家多一点耐心好吗?   实在不喜欢就点个叉,我们拱手告别,下一本再见。 第15章 农家乐5   盛子越说:“让他唱段戏吧。”   “唱戏?”听到这个近乎无聊的建议,刚才还剑拔弩张的陆家人都笑了。   盛子越被抱在陆星华的手里,视野开阔,她居高临下看着眼前这个一副惫懒模样的杨石虎,心想为了不引发陆家矛盾,为了不让外婆为难,只好这次放过你了。   花鼓戏是湘省的地方戏,遇到红白喜事请戏班子来唱戏,就是乡村最大的娱乐。这里男女老少个个都能哼上几句,让杨石虎唱段戏,真是便宜了他。   陆高荣点头:“好!就让他唱歌。”   陆家人觉得好玩,刚才那股子打架斗殴的劲儿也泄得差不多了,开始拿他腿上的牙印调侃杨石虎。   “我不是好吃懒做不归正,我不是嫖赌消遥游荡人!”   “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大腿雪白一片,不如唱个:寒风吹来似刀割,哈哈……”   “这牙印像朵花,就唱个:春季里开花,花开锦绣。”   一说到唱戏,众人兴奋莫名,都开始起哄。   杨石虎一张脸涨得通红,脑袋恨不得钻到裤.裆里去。心里暗骂:唱你妈!唱你妹!老子一家人五音不全,唱戏跟杀猪一样。   杨桃庄也有些无语,老杨家没一丝艺术细胞,唱歌完全找不着调。陆家的儿子倒是个个都是人才,唱起花鼓戏来似模像样。当初她和陆良华一起去乡里看戏,听他哼哼几句便春心荡漾了。   杨石虎躲在姐姐身后,神情忸怩,死不肯开口。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就是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旁人等得不耐烦了:“只是让你唱两句戏,又不是叫你跳大神,你像个小媳妇一样磨磨叽叽的,搞什么鬼!”   杨石虎还想挣扎,被杨桃庄揪着耳朵,低声道:“快唱!再啰嗦等那王寡妇来,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杨石虎心一抖,刚才欺负陆高荣没爹没兄弟,竟然忘记他有一个厉害老娘。他苦着一张脸,惨兮兮地看着杨桃庄:“姐,我……我和你一个样儿,你不知道?”   杨桃庄脸一红,咬着牙轻声道:“随便糊弄两句吧。”   杨石虎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只恨自已今天抽了风非要来陆家坪找歪,结果偷鸡不着反蚀了一把米,被人打、被人骂、被人踩在地上喊爹叫娘……他都不怕,就怕唱歌!   读小学上音乐课的时候,一群小朋友唱得整齐清亮,就他那破锣嗓子半点找不着调,全班同学嘲笑他,自此唱歌成了他恶梦。   实在是躲不过去了,杨石虎只得细声细气地哼哼了几句,被风一吹什么都听不见了。   陆家坪的人快笑疯了,齐声道:“不行不行,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杨石虎心一横,闭着眼睛、扯开嗓子吼了起来:“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肩扦担在山林去走一程~”   《刘海砍樵》的开场十字调被他活生生唱成了《石虎杀猪》,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我的妈,这是砍樵?这比杀猪还难听!”   小时候的心理阴影再次袭上心头,杨石虎排开众人,仓皇而逃。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陆高荣看着远去的杨石虎,目光冷冷的:“你等着我长大的那一天。”   将鱼捡起来,陆星华带着孩子们往回走。迎面跑来穿着深蓝大褂、黑色布鞋的王寡妇,她一看到陆高荣手里的小鲫鱼,尖叫一声冲过去,一把夺下那条鱼,愤怒地扔在地上,眼里含着泪水。   “让你不要去河边、不要去水边,你为什么不听?”   陆高荣看到他妈,吓了一跳,眼神游离,不知所措。陆建华应付这种场面有经验,谎话张嘴就来:“王嫂子,高荣没去河边,这鱼是我送给他的。”   王寡妇看着他的眼睛里似乎淬着毒,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陆家儿子多,不稀罕少个把,我不一样,我只有一个儿!谁敢再带高荣去玩水,我闹他个鸡犬不宁。”   星华听她说得不像话,伸手将陆建华、盛子越一拉,快步离开。   王寡妇将陆高荣死死抓着,大声道:“再敢和陆家老七玩,我打断你的腿。”话语传到星华耳朵,他面沉如水,走得更快了。陆建华奇怪地嘟囔:“谁多嘴去告状?真是讨厌。”   一进家门,徐云英从角落的竹笤帚上撇了一根干竹枝,披头盖脸对着陆建华就是一顿揍:“敢带陆春荣去钓鱼,看我不打死你!你不知道他哥是在游泳没了的?他妈见水就犯晕,你敢带他去河边!”   陆建华将手里的鱼一丢,嗷嗷叫着四处乱窜,细密的竹枝抽在胳膊上、背上痛得很,他一边躲一边喊:“妈!妈!我不敢了,你别打了,小心打到越越——”   陆成华悄悄闪过屋,想打个地方将蔑刀放下,还没反应过来,“啪!”地一声,竹枝抽在他胳膊上。“出门敢拿刀?胆子大了!”徐云英一声怒喝,两个儿子一起教训。   陆蕊的告密行动取得了一半的效果——因为两边父母的干涉,陆高荣、陆建华、盛子越这个“陆家坪铁三角”被拆散了。但是,陆高荣知道是她告密之后彻底地厌恶了她,路上遇到连眼神都不给一个。   对此,陆蕊暂时也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以后。   原书里她温柔大方,经常帮助王寡妇,这让一直没有朋友的陆高荣感激在怀。这一世陆高荣交了陆建华、盛子越这两个真心朋友,感受到纯净的友情,对陆蕊的刻意交好、背后告小状行径自然也就十分反感。   对于陆蕊的嫉妒,盛子越半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她在农村玩得太开心了。   在陆高荣羡慕的目光里,陆建华和盛子越一起上学、钓鱼、抓蚂蚱、拣鸡蛋、摘野果、拾稻穗……欢乐的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到了1977年。   一月初,陆桂枝从水库工地返回水利局,盛同裕也完成了一学期的教学工作,夫妻俩抱着十个月大的盛子楚一起到了陆家坪。看到眼前的父母,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快天黑了才回家的盛子越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   陆桂枝的眼圈红了。   小女儿自已一直带在身边,可是大女儿却聚少离多,今天一见脸黑了两度,人也瘦了一些,眼神里多了丝陌生感,一颗慈母心仿佛被虫子咬了一口,很疼。   陆建华反应比盛子越快,冲过来就往陆桂枝怀里扑:“大姐大姐,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陆桂枝愣了一下,忙从搁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军绿色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拿出一颗放在陆建华手里:“来,吃糖。”   大白兔奶糖在那个时候可是稀罕货。   魔都冠香园生产,魔都美术设计公司做形象与包装设计,1959年作为自力更生成果向国庆十周年献礼,奶香四溢、甜而不腻。   陆建华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糖。以前他吃到的,都是那种用花花绿绿糖纸包着的硬糖,圆圆的、亮晶晶的,放进嘴里舌头、喉咙都是甜丝丝的,感觉世界都美好了许多。   这个糖不一样,糖纸的底色是白的,洁白似雪。素净的糖纸上画着一只只大白兔,长耳朵、大眼睛、欢蹦乱跳、活泼可爱。   陆建华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展开糖纸,将圆柱形的奶糖放进嘴里,发出一声土拨鼠尖叫,因为嘴里口水多,声音有点含糊:“好——呲(吃)!”   陆桂枝手里拿着糖,看着站在门边的盛子越,神情里带着丝讨好:“越越?”   盛子越这段时间玩得太过欢乐,陡然看到父母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从去年九月到今年一月,四个多月的时光,在乡村田园之间她完全遗忘了末世的痛苦,敞开胸怀感受着夏日玩金龟子、逮铁牛、抓蚯蚓,秋天拾稻穗、拣柴火、卷干草把子,冬季屋檐下揪冰棱、稻田里挖冰块、捡石头在池塘里砸冰洞的游戏。   盛子越觉得自已就是个五岁的小孩,幸福地享受着和平时代、绿色乡村的馈赠。父母一来,意味着自已该回县城了,盛子越有些恋恋不舍。闻到奶糖香味,她一步步蹭过来,冲父母笑了笑:“爸爸、妈妈。”   陆桂枝这段时间在乡下,跟着专家勘测水库周边地形,讨论建造方案,晒得脸色发黑。一看到半年不见的女儿,她伸开手臂一把将盛子越抱在怀里。   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带着压迫感,盛子越不得不偏过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似黑珍珠一般清亮美丽的眼睛。   “啊啊啊——”十个月大的盛子楚依在盛同裕的怀里,努力将身体向前够,挥舞着双手,一副捍卫疆土的英勇模样,誓要将这个和自已抢妈妈的人赶走。   盛子楚忘性大,分离不过四个月,就把这个陪着自已长大的姐姐给丢在脑后。她一看妈妈竟然抱着别人,急坏了,嘴里发出一连串声响,想要把妈妈抢过来。   盛子越笑了。盛子楚果然如书所言小气、霸道、护食,不允许别人抢自已的东西,还真是……自已的妹妹呢。   陆桂枝一看小女儿急了,松开盛子越转头从盛同裕怀里接过她,柔声哄道:“楚楚,这是姐姐啊,你忘记了?”   盛子楚一到母亲怀里,立马双手一展,将陆桂枝颈脖紧紧抱住,叫道:“妈妈妈妈……”陆桂枝一边哄她,一边带着歉意看向盛子越。   如果盛子越当真是个四岁小儿,可能会介意、吃醋,毕竟这么长时间被父母放在外婆家,一见面竟然只顾妹妹不顾自已。但她的灵魂是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来自末世,那个残酷、残忍、充满算计的末世。对这个小婴儿的嫉妒心,盛子越非常包容。   盛同裕走到大女儿跟前,伸出手轻轻盖在她头顶之上轻轻摩挲,轻声道:“越越,你在外婆家玩得开心吗?”盛子越微笑着点点头:“开心。”   徐云英做了丰盛的午饭。   虽说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允许买卖,但不妨碍村里人内部互通有无。村头有一家做豆腐的,隔一天做一板豆腐,徐云英用一个鸡蛋换了两块嫩豆腐,加上腊肉一煮,撒上蒜叶,就是一道美味。   柴火饭上蒸了腌鱼。   徐云英会盘算,陆建华如果一次钓鱼多了,就用盐一腌,挂在厨房木梁上熏干。底下热气蒸腾,柴火烟气熏烤,这样的腌鱼色泽微黄,表面一层油光,想吃了剁几块放在饭上一蒸,方便又下饭。   陆建华总要抢熏鱼躺过的那一圈饭,因为蒸出了油汁,渗进饭粒里,口感微咸、香气四溢。徐云英把这饭盛给了盛子越,盛子越却让给外婆。用筷子夹着这微黄的饭粒放进嘴里,徐云英觉得一颗心熨帖无比。   饭桌上,祖孙三人的互动落在盛同裕、陆桂枝眼里,内心都产生出一种既欣慰、又心酸的感觉。   欣慰的是——乡下生活虽然平淡,但因为有纯朴善良的亲人相伴,大女儿显然过得非常滋润。心酸的是——盛子越更爱外婆,那种温存与依赖藏在每一个眼神与动作之中。   盛子越听不到父母的心声,她看着外婆那渐渐有了红晕的脸,放心不少。空间里的鱼和蔬菜能够滋养外婆的身体,那她原本早逝的命运应该可以改变吧? 第16章 农家乐6   饭桌上有陆桂枝带来的猪肉,用干辣椒、豆豉一爆,农家小炒肉味道杠杠的。陆桂枝给父母夹菜,充满感激地说:“越越放在你们这里,真是辛苦爸妈了。”   徐云英笑了:“你们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陆春林抿了一口小酒,眯着眼睛很享受地哈了一口气,道:“越越听话,好带。”   陆建华一边吃鱼一边嘟囔道:“越越都是我在带。”   坐在一边的杨桃庄夹了几块肉片,狠狠地扒了一口饭,在心里骂一句——嘴巴说得漂亮,辛苦辛苦!你们这当父母的逍遥快活不管孩子,还不如我呢,我家两个娃娃都是我带大的。   如果陆蕊听得到她妈妈的话,肯定会翻白眼。杨桃庄年轻,带孩子就是玩儿。开心的时候抱着转圈圈,不开心的时候把她往床上、摇窝里一丢理都不理。陆蕊现在嘴唇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就是一个人从床上摔下来磕破了嘴。   吃完饭,杨桃庄抱着陆志远显摆:“乖儿子,你大姑来看你了。”   盛子楚见众人都围着陆志远转,立马不乐意了,从陆桂枝怀里探出手想要打他。唬得陆桂枝向后一缩,拉开两个娃娃的距离,嘴里喝斥着:“楚楚,不许打人,这是弟弟!”   盛子楚和陆桂枝一起住在乡下,白天请了个婆婆帮着照料,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坏得很。陆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话解释几句,盛子越扯了扯她衣角,指了指她身后的靠背竹椅:“妈妈,坐。”   陆桂枝看了看大女儿,张了张嘴,终归还是闭上,依言坐下。   盛子越与盛子楚终于面对面,平等交流了。盛子楚余怒未熄,右手一伸就是一爪子!盛子越抬手抓住她手腕,安静地看着这个狂躁的小婴儿。   盛子楚“啊啊”胡乱地叫着,努力想要挣脱对方的钳制,却发现自已半分也动弹不得。她知道遇到了硬茬,“扑!”地一声,嘴巴一张,一团口水便喷了出来。   盛子越向右一闪,躲开她的口水喷射,面色一沉。盛子楚嘴巴一扁,眼泪不要钱似地向下掉,那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她嘤嘤嘤地哭了几声,观察着对方没有反应,依然面色沉静,抱着自已的母亲既不哄也不亲,这才变得老实了许多,瞪着大眼睛盯着盛子越,不动也不闹。   盛子越的声音很轻柔:“楚楚听话,姐姐才喜欢你。”右手似闪电一般,将一个小小的、红红的东西塞进了盛子楚的嘴巴里。盛子楚也是个吃货,砸巴着嘴口味了半天,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   陆桂枝一边摇晃盛子楚一边问:“你给妹妹吃的是什么?”   盛子越回答:“野果子。”她右手一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果子出现在她手掌之中,红红的小珠子攒在一起,这是农村草丛里、灌木堆里随处可见的刺莓。刺莓果子又称“覆盆子”,味道清甜,是小朋友春天的零嘴。   刺莓成熟,正是杜鹃鸟开始啼鸣之时。乡下杜鹃的叫声是四声,侧耳细听似乎在叫“插田插秧”,所以刺莓被当地人称为“插田插秧”。   陆桂枝奇怪地问:“这大冬天的,还有插田插秧?”盛子越歪着头微笑不语。她爱极了这刺莓的口感,索性挖了几兜沿着空间的边沿种下,现在枝头已经是硕果累累。   徐云英在一旁说:“这孩子一天到晚在坡里钻,说不定发现了宝贝呢。”盛子越往外婆嘴里塞了一颗,表情很愉快。知道是刺莓,陆桂枝便放下心来,只嘱咐了一句:“这东西刺多,你小心别刺破了手、划破了衣。”   杨桃庄嚷嚷:“你摘了插田插秧,怎么不给弟弟吃?”盛子越一摊手:“没了。”转过身又往盛子楚嘴里塞了颗刺莓。   被投喂的盛子楚被这口感清甜、充满草木清香的刺莓所征服,敌意彻底消失,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冲盛子越伸手:“啊巴啊巴!”   盛子越将手背在身后,摇摇头。   盛子楚嘴巴一扁,做出一副泓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盛子越不为所动,眼睛与她平视,一字一句地说:“叫姐姐,叫了姐姐就给你吃好吃的。”   盛子楚一双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到手上,再移到她脸上,挣扎了半天终于嘟着嘴叫道:“嗒——嗒!”盛子越灿然一笑:“乖!”又给她喂了一颗刺莓。盛子楚一边咂巴嘴,一边挥舞双手,咧开嘴笑了,笑得口水直流。   徐云英和桂枝对话。   “这次回家准备住几天?”   “妈,这次我们就是接越越回县城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回去。”   “怎么这么急?好不容易来一趟,在家住几晚再走啊。”   盛同裕在一旁笑着解释:“妈,年底我们打算回一趟盛家老屋,这次把越越接回家,等桂枝忙完就直接走。”   女婿也有父母在乡下,徐云英不好再多阻拦,只得略带哽咽地摸了摸盛子越的头:“越越,等过完年给外婆捎个信,我让你三舅舅接你。”   盛子越听外婆的声音里带着不舍,乖巧地依偎在她怀中点点头,没有吭声。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煤油灯的灯芯爆了一下,灯光一明一暗。   突然,一个小儿的号叫声响起:“不准走!”一道人影冲到盛子越身前,牢牢将她护在身后,瞪着眼睛冲陆桂枝叫:“不许带走越越,她是我的。”   陆桂枝一看,无奈地笑了:“建华,你闹什么闹。”   徐云英也腾出手拍了下陆建华的后背,骂道:“鬼叫什么,越越又不是一去就不回。她的家在县城,她本来就该回去的。”   陆建华和盛子越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这段时间天天带她一起上学、钓鱼、玩耍,两人形影不离,陡然听说她要回家,哪里舍得?   陆建华只有八岁,听到母亲说“她的家在县城”,不知道为什么悲从心起,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不许走!不许走!我要带越越一起上学。”   陆建华胆大包天不怕事,摔跤、打架出了血也不会哭,今天乍遇分离,竟然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这一下让陆桂枝倒是为难起来。   她忙哄弟弟:“建华莫哭,大姐那一包奶糖都给你好不好?”陆建华根本不理睬她,一边哭一边喊:“不要糖,越越留下!”   整个老屋就只听见陆建华一个人的哭声,响彻云霄。   盛同裕感动小儿情谊,不忍心说什么,只苦笑着看向陆桂枝。陆桂枝不住嘴地哄着小弟弟,一会许他饼干,一会许他新鞋,一会许他明年带他看戏,嘴巴都快说干了,陆建华依然在哭。   徐云英原本也有些心酸,舍不得这个自已一手带大的孩子离开,但见小儿子闹得实在不像话,站起身弯腰要将他强行抱起:“走!去洗脸睡觉。”   陆建华就地一滚,滚到了墙角,声音哭得有些嘶哑:“不!不!不!”徐云英叹了一口气:“建华莫闹了,你再哭越越心里不舒服。”   陆建华抬眼望向盛子越,泪眼朦胧中见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上眉毛皱成了一个“川”字,小嘴紧紧地抿着。他的哭声突然停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窜进了主屋。一阵叮叮框框的声响之后,再无声息。   徐云英走进屋一看,出来说了句:“他上床睡觉了……”   众人摸头不知脑。   被陆建华这么一闹,大家说了一会话就散了。陆桂枝悄悄对母亲说:“明天一早我就走,建华……你多哄哄他吧。”   早上起床,陆桂枝穿好衣服,伸脚穿鞋发现不对劲,低头一看——   “啊——”   一声惨叫惊醒了一屋人。   徐云英起得早,正在厨房烧水煮酸菜,准备给女儿一家下碗酸菜面条暖暖胃再走。听到这一声惨叫,慌忙从灶间走过来:“怎么了?”   陆桂枝双手颤抖,弯腰拎起自已的鞋:“妈!你看——”   这是她今年刚买的一双深棕色棉鞋,牛筋底、黑色包边、厚实软和。她平时走路十分爱惜,除鞋面沾了几个浅浅的泥点外,看上去崭新挺括。一觉醒来,后帮竟然烂了几处,豁口处露出里面的白色棉花,再也没办法穿着走路了!   心疼啊……这可是陆桂枝花七块钱买的鞋子,她难得地舍得一回给自已买的新鞋子。   徐云英傻了眼:“怎么回事?鞋怎么坏了?耗子咬的?”盛同裕起身仔细看了看鞋子,倒抽一口凉气:“切口整齐,这是剪子剪坏的。”   陆桂枝一听,霍地站起身,将脚套进鞋里。后帮剪坏只能当拖鞋穿,拖着走到主屋,一把揪住陆建华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吼一声:“陆建华!你属耗子的?”   陆建华一个激灵跳起来:“耗子?在哪儿!”   陆桂枝看他一脸的睡眼惺松,真是又可气又好笑。气的是这小子蔫坏!竟然半夜爬起来剪烂自已的新鞋。笑的是他为了阻止盛子越回家,这种歪招也想得出来。   徐云英顺手抄起床边条桌上瓶子里插着的鸡毛掸子,狠狠抽在陆建华屁股上:“败家!败家子!”   陆建华刚刚睡醒,整个人完全是懞的,老娘和大姐双打,他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嗷嗷叫着:“干嘛打我!”   陆桂枝气呼呼地瞪着小弟:“为什么打你,你还有脸问?说!为什么剪我鞋子?”   东窗事发,陆建华眼皮一翻,脖子一梗:“谁剪你鞋子了?我一直在睡觉。”徐云英见他竟然不肯承认,气不打一处出,刷刷又是两掸子:“不是你,会是谁?”   陆建华硬生生挨了几下,竟然没有喊痛,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是耗子咬的,不是我剪的。”他瞄了一眼陆桂枝,眼睛里满是兴奋:“你走不了吧?”   陆桂枝偏偏不如他的意,故意在床榻板上踩了两脚:“谁说的?这鞋子缝好就和新的一样。”   陆建华气坏了,站在床上像只小兽一般团团转了几圈,发出一阵咆哮:“啊啊啊——”   昨晚他翻箱倒柜地找到剪刀,放在枕头底下就睡了,故意喝了两大碗凉水,半夜被尿憋醒,拿着剪刀摸到东屋陆桂枝睡觉的床边,胡乱剪了几刀,一边剪一边在心里得意地想,没了鞋子我看你怎么回家!   没想到……竟然没有用?真是气死了。   盛子越被吵醒了,跟着过来一看,翻了个白眼。这个小舅舅,说他聪明吧他犯蠢,说他蠢吧他还胆大心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被他感动?   再不舍,还是得分离。缝好鞋子吃过面条,盛同裕一家走上了返家的路程。   两旁的电线杆依然挺立着,在寒风中发出“呜呜”声响。盛同裕和陆桂枝轮流抱盛子楚,盛子越咬着牙坚持自已走。   走得久了,盛子越有些吃不消。盛同裕牵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不由得心疼起来——这孩子不过才五岁多,不哭不闹体谅父母,太懂事了!   还有七、八里路程,路两旁有零星几户人家,远处田野只剩下稻草根,天边偶尔有黑色乌鸦“哇——哇——”地飞过,萧索而苍凉。   盛同裕停下脚步,弯腰看着大女儿,镜片后的双眼里满是温柔:“越越,爸爸给你骑大马好不好?”   小时候的盛子越,最喜欢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随着他的行走起伏着。因为坐得高看得远,会给人一种错觉——我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盛子越倔强地摇摇头。   盛同裕伸出双手,托在她腋下,腰间一使劲便将她抱了起来。   腾云驾雾一般,盛子越感觉自已飞了起来,小小的身体从地上移到父亲的腰间,升到他的肩膀,与父亲面对着面,她看见了!   一颗心如堕冰窖——父亲的脸色苍白如纸,面皮抽搐着,冷汗从他额头冒出,他的嘴唇在不断地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来没有过的危机感,让盛子越尖叫起来:“爸!”   盛同裕在努力挣扎着,一阵阵的晕眩感涌上来,他的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知道自已正抱着女儿,他听见了女儿的尖叫。   凭着一股本能,他努力控制着自已的身体,缓缓将女儿放下——不能把越越摔倒了,不能让女儿受到任何伤害。   盛子越的双脚刚刚落地,几乎是同时,盛同裕的身体向后一仰—— 第17章 自行车1   “扑——通!——咚!”   盛同裕狠狠摔倒在地, 屁股先着地,然后是后背,最后是后脑, 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盛子越的动作有一刹那的停顿,整个世界的画面似乎变成了慢动作,一切的一切都缓慢得如同蜗牛在爬。   父亲抱起自已……   他感觉到痛苦……   放下自已……摔倒!   “同裕!”一声尖叫打破了这个慢动作的世界。陆桂枝抢到盛同裕身边, 看着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面如金纸的丈夫, 吓得魂飞魄散。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放在他鼻子下方,感觉到呼吸了方才定下神。仓皇四望, 最近的农户在数百米之外, 她哆嗦了半天,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呼救。   “救命——”声音像从门缝挤出来一样, 太小, 根本激不起半点水花。   盛子越回过神来,双目一凛。   父亲曾经晕倒过吗?为什么那本书里没有写过!想到原主离去之前对自己的嘱托:“我要外婆、父亲身体安康”, 她迅速开始跑动,边跑边运起丹田之力,发出极为尖利的叫声:“救——命!”   远处正在垄间整理菜地的农民听到动静,放下锄头朝这边看过来。   盛子越继续尖叫:“救命!救命!”   女儿的反应与决断让陆桂枝也找回了神智, 她将盛子楚往地上一放, 顾不得她哇哇大哭,脱下棉衣垫在盛同裕脑后,也扯开嗓子大喊:“有人晕倒了, 快救人啊!”   盛子越飞快地跑向路旁农户家。半路上正撞向匆匆赶来的一位大伯,盛子越飞快地说话:“我爸晕倒了,要赶紧送医院, 有没有东西抬?”   这位大伯反应也快,转头就跑,边跑边指挥赶来的村民:“走!去我家卸门板,抬人送医院。”   感谢这几位冬天依然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家大门半幅木板卸下,抬着盛同裕一路飞奔,送到县里最近的医院。   陆桂枝神情惶急,一手抱着盛子楚、一手拖着盛子越,跟在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身上背包什么时候滑落了也不知道,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门板上昏迷不醒的盛同裕,嘴里胡乱喊着:“同裕,同裕,不能死,顶住啊……”   与盛同裕结婚六载,虽有拌嘴亦有甜蜜,结扎一事之后两人终于感觉到那种心意相通的默契。陡遇灾难,陆桂枝完全慌了神。   等到将人抬到县人民医院,护士医生围上来将盛同裕送进急诊病房,陆桂枝抱着小女儿,茫然地四处张望,医生、护士都在奔跑,大厅里满是焦急的病人,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不知道谁才是依靠。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桂枝,怎么回事?”来人正是聂小菊。她今天在一楼五官科坐诊,忽然听到盛同裕晕倒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看到陆桂枝满脸泪痕、神情呆滞,手中的盛子楚哇哇哭喊也唤不醒她。   陆桂枝身边站着一个小姑娘,穿着小棉袄,扎着羊角辫,手上拎着个陆桂枝掉落的挎包,包包的长背带拖到了脚边,盛子越此刻像个小大人一般,神情镇静地对聂小菊说:“聂阿姨,我爸生病晕倒了,刚送急救室了。”   和急诊室护士长沟通过后,聂小菊走过来:“桂枝,你这大姑娘不得了,有大将风范!临危不乱,行事有章程,哪里像个五岁小孩子?”   听到好友夸奖,陆桂枝嘴角扯了扯,但忧心丈夫身体,到底还是笑不出来。她将盛子楚顺手交给盛子越,拉着好友走到一边:“我家同裕情况到底怎样?”   聂小菊的眼角余光看到盛子越像模像样地抱着盛子楚说话,往她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刚才还哇啦哇啦哭得声嘶力竭的盛子楚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在心里叹了一声,这孩子真是乖得让人心疼。   “严重贫血引发的短暂性休克,具体贫血原因待查。”聂小菊说完这句话,欲言又止。陆桂枝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桂枝,不是我说你!同裕原本就身体不好,你是怎么照顾他的?竟然让他严重贫血!”聂小菊的表情很严肃。   陆桂枝被好友批评,脸上有些挂不住,低着头轻声解释:“这段时间我在忙水库的事,很少回家。同裕一直在学校吃食堂。”   “你让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吃食堂!你……”聂小菊天生大嗓门,此时忘记控制音量,顿响彻候诊大厅,急得陆桂枝伸手去捂她的嘴,“我的姐姐,你少说两句吧。”   聂小菊鼓着眼睛,扯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桂枝同志,反正我要批评你!作为妻子,你是失职的。”   陆桂枝连连求饶:“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将功折罪,好好照顾老盛,行了吧?现在同裕没醒,贫血原因还在查,你别着急给我扣帽子好不好?”   聂小菊一听也有道理,便哼了一声:“听我一句劝,女人到底还是要以家庭为重,别为了工作忽视家人,知道不?”她嘴硬心软,边批评陆桂枝边安排一切。   下午四点盛同裕全身体检做完后被推回病房,缓缓睁开眼睛,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感觉眼前一片朦胧。对于深度近视、一直戴眼镜的盛同裕而言,没有眼镜什么也看不清,非常不习惯。他的眼珠子四处转了转,锁定眼前一道身影。夫妻多年,只凭轮廓就能判断这是陆桂枝。   “眼镜……”   陆桂枝还没听清楚,盛子越已经跑了过去。她从挎包里掏出父亲的眼镜,轻手轻脚帮他戴上。盛同裕摔倒时,眼镜飞了出去,是盛子越捡起来。   戴上眼镜的盛同裕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他看着守在一旁的陆桂枝,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很小,陆桂枝根本听不清楚。她弯下腰,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唇,仔细倾听着。   “对不起……”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的他,对爱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陆桂枝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趴在床头哽咽着说:“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是我对不起你。”   虽然清醒过来,盛同裕依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想抬手摸摸陆桂枝的头顶,却发现自已四肢软绵绵的,根本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颓然躺倒,努力侧了侧脑袋,看着安静站在一边的盛子越,嘴唇动了动。盛子越走过来,她的身高站在病床边正好与父亲目光平视。   盛同裕轻声道:“越越,是不是吓着你了?不怕啊……下次爸爸再给你骑大马。”   盛子越的胸口闷闷的。   父亲晕倒之前,即使失去意识,依然强撑着将自已放在地上,直至感觉到女儿双脚沾地,才放任自已摔倒,这就是爱吧?   盛同裕微笑着:“越越帮爸爸收好眼镜,真是个好孩子。”   盛子越抿着嘴,并没有哭。末世经历过杀戮、争斗、欺骗的异能者,岂能因为一句表扬就流泪?可是,父亲这一句赞美,让她感觉很温暖,暖得一颗心都软软的。   原来,这就是父爱。   一位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   “病人家属来一下。”   陆桂枝走过去,问道:“医生,怎么样?结果出来了吗?”   医生的表情很严肃:“你们是怎么搞的!国家这么重视的事情,你们自已一点都不重视吗?”   “血吸虫?”   听到医生说出这个词,陆桂枝的眼睛瞪大了,双手颤抖。作为一位生在建国前的人,陆桂枝太知道这个病了。   解放前,她的老家湘岳县因血吸虫病死亡了近七万人,灭绝一万多户、村庄一千五百多个。得了病的人个个肚大如鼓,又称“大肚子病”,死亡率极高。   她在做小孩的时候,大人恐吓爱哭的孩子会说:“让大肚子鬼把你抓了去!”建国之后,国家十分重视血吸虫病的防治与治疗,毛.主.席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将疾病防治上升到了政治高度。   生活在湖区、水边的人都有可能感染这种疾病,作为水利工作者,因为经常在下水所以单位定期都要体检,筛查与防治。国家统一行动,消灭水边钉螺,到现在1977年,血吸虫病几乎已经绝迹,怎么会……现在盛同裕竟然发现得了血吸虫病呢?   难怪他总说没有力气,难怪他不管怎么吃都胖不起来。   医生看着神情变幻莫测的陆桂枝,冷着脸说:“得了这个病免费治疗,你们不用担心费用问题。但平时要记得多加强营养,不要让病人做重体力活,知道了吗?”   陆桂枝连连点头。   医生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现在鸡、鱼、肉、蛋这些不好弄,但你们得想办法,每天都要保证荤食,只有滋补好了,身体才恢复得快。”   陆桂枝只能继续点头。   送走医生之后,陆桂枝坐在隔壁空病床上发呆。每天要保证荤腥,到哪里去买鸡、鱼、肉、蛋这些东西?家里钱够不够?两个孩子怎么办?   盛同裕看着天花板发呆。   陆桂枝走过来看着他,柔声道:“同裕,没事,这病国家给治。”   “桂枝,对不起……”   陆桂枝嗔怪道:“别总说什么对不起,你又不是自已想得这个病。”   盛同裕在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说了实话:“我老家就在洞庭湖边,有一年游泳之后我感觉全身发痒,痒了几天才停止,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感染了血吸虫病。大学毕业分配到学校,体检就发现我得了血吸虫病,住一个月的院治好了,这一次是复发。”   说到这里,盛同裕有些气喘不上来,停顿了半天。陆桂枝喃喃道:“你……结婚前你没有告诉我。”   盛同裕一脸的苦笑:“是啊,我怕你嫌弃,不敢说。我是农村人,家里穷、负担重,身体又不好……对不起,桂枝,和我结婚你什么福都没有享到。”   陆桂枝走到他身边,眼神坚定、声音温柔:“没事,我不嫌弃。我们两个从农村读书出来,什么苦没有吃过?只要我们努力,将来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两人目光交缠,柔情无限。   正常的治疗开始,陆桂枝开始医院、家里两边跑,这个时候她就想,如果有辆自行车该多好啊。从水利局到人民医院走路需要三十几分钟,骑车却只要七、八分钟,可以节约很多时间出来。   弯腰打开抽屉看看存折,里面有三百六十多块钱。一辆凤凰牌自行车165块,票可以找聂小菊想办法,买辆自行车似乎可行。   转念一想,现在盛同裕需要营养,黑市买鸡一只都得十块,吃上一个月得花将近一百块钱。过年两边父母家再一走动,这点钱根本不够用。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将存折放回原处,转过头却正对上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对盛子越说:“越越,咱家藏钱的地方可不能告诉别人啊。”   盛子越点了点头。   她想好好和母亲谈一谈。   这两天看着陆桂枝四处托人买鸡、肉、蛋,她心里不好受。空间里什么都有,但一贯的小心谨慎让她一直三缄其口,没有暴露一丝半点。她现在只有五岁,离长大还有好远的路,如果想保护好家人,她必须得找到一个同盟者。   陆桂枝会是个好人选。   盛子越对母亲说:“我有办法弄到吃的,鸡、蛋、鱼、蔬菜瓜果都有。”陆桂枝一听,心头一跳,慌忙站直身体,警惕地左右张望。   她经历过六、七十年代的那场运动,人人自危、说话小心谨慎,村里一个熟人因为说过一句“有些地主只有几亩薄田,也不是什么坏人”而被批.斗。   陆桂枝走过去关上门,仔细检查过上了锁,这才回过身来问盛子越:“你说什么?”   盛子越右手手掌一翻,一枚鸡蛋出现在手心里。蛋壳粉红透亮,一看就非常新鲜。   陆桂枝张开嘴,轻呼一声:“我的天呐!”她迅速抬手捂住自已的嘴,压着从心底升起的那股又兴奋、又惶恐的情绪,悄声问:“越越,你这是变的什么戏法?”   盛子越说一半留一半:“我脑子里多了些东西,只要我想,就能把它们拿出来。”   陆桂枝觉得太神奇了:“这不是传说中的宝葫芦吗?不过……不会是一种物体的移动吧?咱们家多了什么,别的地方就会少点什么?万一有人查起来,我们怎么办?不会被打成小偷吧?”   盛子越很欣赏母亲这种理性思维,谨慎总不会是坏事:“所以,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陆桂枝的表情很凝重:“越越,你知道任何人是指什么吗?”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除此之外,谁也不知。”   盛子越嗯了一声。   陆桂枝问:“除了鸡蛋还有什么?”   盛子越右手一挥,地上多了一只毛色鲜亮的大母鸡、一尾两尺长的花斑大黑鱼、七、八个西红柿、一堆辣椒、黄瓜、白菜……   陆桂枝眼睛都看直了,直呼:“够了!够了!”她心惊肉跳啊,这可是好东西,用钱都搞不到的好东西。   有一种穷人忽然挖到金矿的感觉,陆桂枝欢喜得在屋里团团转。她抓起那条大黑鱼,细细地嘱咐盛子越:“我先炖锅黑鱼汤给你爸补身体,你把其他东西都收起来,别一口气拿那么多出来,太显眼了。”   盛子越点点头,一勾腰手一挥,地上的东西都不见了。   陆桂枝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这才将那声惊呼吞了下去。她抓着大黑鱼迈进厨房,弯腰将鱼放进搪瓷面盆。脚步很点发软,站起身时脑袋一阵发晕。   她扶着墙,脑瓜子还是有点嗡嗡地。天大的欢喜陡然降临在自已身上,陆桂枝半天才定住神。   家里实在是穷啊……虽然两人收入不算低,但一家四口吃穿住行都要钱,两家父母要赡养、弟妹要扶助,遇上家人生病、结婚、读书,钱根本就不够。   即使读了大学,即使有正式单位,即使每个月有五十二块工资,也抵不过夫妻俩负担太重。穷怕了的她哪里舍得把钱花在吃食上?   突然,五岁的大女儿说,她能变出鸡、蛋、鱼、蔬菜……这代表什么?自此她这个当家人再也不用担心吃不饱、吃不好,盛同裕的身体会越来越好,一家人会越过越红火。   从巨大的惊喜中清醒过来,陆桂枝马上意识到:在这个荤油都无比精贵的时代,盛子越的神奇能力是多么地令人眼红,必须死守这个秘密!   她喘匀了一口气,快步走出厨房,站在盛子越面前蹲下.身体,双手扶着她薄薄的小肩膀,郑重地说:“越越,以后谁也不能说,知道吗?除了妈妈之外,千万不要变东西出来,知道吗?”   盛子越点点头。   匹夫无罪,怀璧有罪。她懂得的。   得到盛子越的保证之后,陆桂枝的一颗心又飘荡起来,眼睛里透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你拿颗西红柿出来?”   盛子越伸出双手,一手西红柿、一手两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好吗?”   陆桂枝点头如小鸡啄米,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正要起身,盛子越飞快地塞了颗刺莓在她嘴里,眼睛里闪着欢乐的光。   有了同盟军,盛子越再也不用操心东西怎么拿出来,她心情很轻松。   压力现在转嫁到陆桂枝身上。紧张感,肯定是有的,害怕被人发现、被人揭发、被人批.斗。但除此之外,那种不劳而获所带来的隐秘的快乐,那种比别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所带来的得意,却让她沉醉与着迷。   从小到大,陆桂枝都是那个拥有自知之明的人,她知道自已是个农村女孩,想要走出农村只有读书一条路,而要想读出去,非得下苦功夫不可。   百倍的耕耘,方能拥有与别人平等的收获。   所以,她从来不敢奢望自已有一天能够不劳而获。只要张张嘴,什么吃的都摆在眼前。不仅仅是新鲜水嫩、不受季节影响的蔬菜,还有鸡蛋、鸡、鱼……   嘴里含着的刺莓软软的、甜甜的,一股草木清香在口腔里萦绕,陆桂枝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盛子越,轻声道:“你是老天送我的宝贝!”   见母亲这么开心,盛子越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一个浅浅的微笑浮现在脸上。如盛夏芙蕖绽放,似寒冬腊梅盛开,小小的人儿显露出一份别样的韵致。   没想到,展示空间能够给母亲带来了这么大的欢乐。   说实话,拥有这个神奇的空间,盛子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觉。末世一爆发她就觉醒了空间异能,但动、植物异化让空间里能够栽种的植物、动物永远只有那么一些,能够提供的物品只有一开始放进空间的鱼、藕、辣椒、茄子、西红柿、白菜。   物资极度匮乏让人性的丑陋暴露无疑,这样的末世让盛子越十分厌恶,她麻木地种植、分享,以此换取生存的机会,却感受不到半分收获的喜悦。   来到这个世界,感受到亲人的善意与温暖,盛子越冷硬的心肠渐渐软化。陆桂枝的兴奋与欢乐感染到了她,她忽然有了探索空间边界的动力。如果能够扩展空间,就能够种更多菜、养更多鸡、收更多蛋,等到八十年代市场经济搞活,就是赚钱的好时光。   将神识沉入空间,盛子越细细地感知着边界的存在。   这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墙这边是池塘与菜地,墙那边是灰蒙蒙的一片。伸出手去能够碰触到边界所在,硬硬的、冷冷的,无法撼动半分。   外婆家玩耍之时,她曾沿着边界种下两棵刺莓,现在枝叶舒展星星点点的红色、黄色、绿色的小果子点缀其间,看着让人心情舒畅。   等等,枝叶舒展?不对呀……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血吸虫病,详见:百度百科   血吸虫病是由血吸虫寄生于人体所引起的一种地方性寄生虫病。   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统计,血吸虫病流行于全球75个国家和地区,受威胁人口约6亿。本病流行于我国长江流域及其以南13个省、市、自治区的广大地区,受血吸虫感染威胁的人口约1亿。新中国建立后,我国对血吸虫病进行了大规模的防治,并取得了巨大成效,基本上控制了血吸虫病的流行,有的地区已达到基本消灭血吸虫病。 第18章 自行车2   沿着墙角种下的刺莓, 怎么可能枝叶向四周舒展开来?盛子越走过去细细察看,发现刺莓的根部周围多出来一圈黑色泥土。   以刺莓根部为中心,向外扩展出了一米半径的空间!   盛子越心头一喜:莫非……新品种的引进, 可以让空间扩展?沿墙种下一棵刺莓就能扩展1.57平方米的空间,那如果种一棵果树呢?   说干就干,盛子越从空间退出来, 问陆桂枝:“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水果?”陆桂枝有点迷糊。对农村孩子而言, 哪有资格说喜欢吃什么水果?只要是甜的都喜欢。她想了半天, “都……好。”   盛子越走出屋子,朝着西头的菜地走去, 她记得空花矮墙根那儿, 春天长出了几棵桔子树,不知道是哪一个随口吐出的籽, 遇到泥土就发芽生根了。   还真有。即使寒风凛然, 三棵只有巴掌高度、瘦小的桔树苗依然挺立着。趁着没人注意,盛子越将这三棵桔树苗收进空间, 贴着边界处种下。如果猜想是准确的,或许明年秋天就能吃到桔子了。   盛子越豪情万丈地挺直了腰,陆桂枝走来给她裹上一条用旧毛线织成的围巾,棒针织的平针, 细密而温暖:“干嘛在外面吹冷风?赶紧回家吧。”   回到温暖的屋子, 陆桂枝眉眼弯弯心情极好,在大女儿耳边悄悄说:“越越,你说妈妈买辆自行车怎么样?”   自行车, 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七十年代初,谁家要是买辆自行车,那就是件极为风光的事情。县城里、马路上叮叮铛铛的车铃铛声音一响, 就会有人羡慕说:“哇,真有钱。”   凤凰、永久、飞鸽,这是自行车的三大品牌。而其中凤凰牌标志高贵美艳、车体扎实质量好,成为湘岳县公家人买车的首选。   盛子越看着陆桂枝:“咱家有钱吗?”   因为盛子越的神奇空间,陆桂枝的心态发生了变化。现在家里不愁吃,是不是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品质?陡然拥有大量稀缺物资的幸福感,让陆桂枝急欲找到一个宣泄的渠道。   买辆自行车,每天骑车往返医院和单位,可以节约好多时间。将来盛同裕骑车上班,也不会累着,对休养身体有好处。   她笑眯眯地看着盛子越,从抽屉里拿出存折,展示着上面的数字:“三百六十五块八毛……看到没?咱家有钱!”   盛子越像个小大人一样点点头:“那就买。”   陆桂枝在家煮了一锅黑鱼汤,找食堂借了个大保温筒装着,就往医院去。临走前嘱咐盛子越:“你好好带着妹妹,饭菜在桌上你自已先吃。”   得到大女儿的保证之后,陆桂枝放心地朝医院走去。路过储蓄所,她取了一百八十块钱,贴着胸口放着,四处张望了一下,裹紧围巾继续前行。   血吸虫病的治疗已经有了相对成熟的手段与方法,有些药物伤肝,医生另外开了药片给他吃。盛同裕得到及时治疗,感觉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就是每天胃里空落落的难受。   医生嘱咐他:“赶紧补充营养,什么都能吃。”   看到陆桂枝带来的黑鱼汤,盛同裕笑得很开心,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润:“这鱼最补。”陆桂枝将整个保温筒交给他,洗干净筷子和勺子递过去:“趁热吃,不够还有。”   鱼汤很浓,奶白色的汤面上还浮着层薄薄的油皮子。盛同裕夹起一块鱼放进嘴里,镜片被热气一蒸起了一层白雾,糊了视线。   陆桂枝看他努力勾着腰,仰着脸眼睛从镜片下方窥物的模样,扑哧一笑:“吹吹再吃吧。”盛同裕笑了笑,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镜片,嘴里咀嚼着鱼肉,含糊不清地说道:“好吃!这鱼真鲜美。”   陆桂枝看他吃得欢乐,想到女儿那里还有很多,很满足地笑了。太好了,如果每天都有荤汤给盛同裕喝,他肯定能够把身体养好。   盛同裕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最后一口汤都舍不得,抬起保温筒,筒口朝下倒了半天,用舌头舔了舔筒口流下的汤汁,打一个幸福的嗝,长叹一声:“真好吃!”   陆桂枝收拾好东西,拎着保温筒就往门诊楼走去。   聂小菊上班的地方在一楼走廊的五官科,是个相对冷清的科室,平时也就偶尔有几个看近视、配眼镜的人到这边来。农村娃娃鼻涕拖得老长,也就是吸溜一下,袖子一抹的事儿,不会有人想到鼻炎二字上,更不会有人去医院看病。   五官科诊室位于医院门诊的西北面,终日不见阳光。聂小菊穿着白大褂正无聊呢,看到陆桂枝进来眼睛一亮,起身招呼着:“桂枝!”   陆桂枝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问诊台。台面很干净,一簿空白处方摆在正中央,右手边摆着一个消毒铝盒,里面放着棉签、压舌板、体温计。   聂小菊问:“盛老师现在怎么样?好多了吧?”   陆桂枝笑了笑:“好多了。血吸虫病复发,幸好这次抢救及时,没有大碍。就是得平时多注意营养、好好休息。”   聂小菊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桂枝,我上次批评你没有照顾好丈夫,是我的错。我不知道盛老师得了血吸虫病,这个……不怪你。”   陆桂枝摆摆手,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没事没事,你是为我好,我知道。”   两位事业女性相视一笑。   陆桂枝问:“小菊,你家老周有门路,可不可以帮我买辆自行车?花多少钱你只管说。”   聂小菊的丈夫周兵是军转干部,在物资局当副科长,手里有点小权利。   聂小菊愣了一下,忽然就笑了,笑得喘不上气来:“唉哟,桂枝你终于想通了,知道找我买自行车了?没问题,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保管给你买到!”   陆桂枝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以前批评过聂小菊贪图享受,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别人有的聂小菊都要有。   聂小菊站起身,走到陆桂枝身边,扶着她的肩膀道:“桂枝,你以前过得太苦了,有钱都送到陆家坪,我劝你你也不肯听,还说我不理解你一颗孝心。要我说,你们两口子双职工,现在连辆自行车都没有,真的是太丢脸了。”   陆桂枝以前觉得她这话刺耳,但经历过良华结婚这事之后,她想过很多。孝顺父母没有错,但无止境地贴补、忽视了小家却是错的。她除了是女儿、姐姐,还是母亲、妻子,对不对?   陆桂枝抬起左手盖在聂小菊压在她右肩的手上,身体向后靠了靠:“小菊,你讲得对。”   难得听陆桂枝认可自已的话,聂小菊有点受宠若惊,哈哈一笑:“你放心,我今天下班回去就给老周下命令,一个星期之内就把新车给你送过去。”   陆桂枝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进聂小菊的白大褂的大口袋里:“这里是我刚取的一百八十块钱,如果不够你就帮我先垫着。”   聂小菊是个爽快人,手在口袋外拍了拍,听到那沉闷的声响,笑眯眯地说:“我办事,你放心。”   拜托小菊帮忙买车之后,陆桂枝安心回家。这一次她快步如飞,感觉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劲儿,寒冷的北风从后背刮来,似乎也成了推力,推着她不断向前。   一进门,屋子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陆桂枝出门之前烧好了煤炉,通风孔只露出一条缝。煤炉外面笼一个方形的木头架子,架子上嵌一块格栅板,面上盖床小小的棉被——这是湘省人冬天烤火的物件儿,名为“火桶”。   木头架子与格板扣在一起像个罩在煤炉上的“桶”,围坐在炉子旁边,手和脚都可以搁在架子上,再盖上一床棉被,全身都烤得暖烘烘的。故名火桶。   盛子楚乖乖地坐在火桶棉被上,嘴里砸巴回味着盛子越给她榨的西红柿汁。楚楚现在对姐姐很依赖,因为她能变出很多好吃的东西。   看到母亲推门而入,盛子楚冲着妈妈伸出手:“妈——妈”陆桂枝取下墨绿毛线围巾抖了抖,走到火桶边将双手塞进棉被里暖了暖,感觉一身的寒气散了,这才抱起等得不耐烦的盛子楚喂.奶。   盛子越看着妹妹的小嘴一拱一拱,像只小猪一样在妈妈怀里撒娇,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笑意很轻很浅,却被陆桂枝捕捉到了。   她左手肘托着小女儿,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小屁股,看着盛子楚说:“越越已经长大,不能要再吃.奶了。”   盛子越一听,霍地站了起来,差点把靠背椅子带翻,她面色涨得通红:“我……我没说要吃.奶!”太羞愧了,想她一个成年人的灵魂,竟然被母亲哄着不要吃奶。   陆桂枝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你小舅舅吃奶吃到三岁,看你在我怀里吃奶还缠着要奶吃呢。”   盛子越“啊”了一声,小舅舅三岁的时候,外婆差不多四十五岁。生完孩子三年多竟然还有乳汁,这不是什么好事吧?   书中所言外婆得了癌症,不到六十就早早离开人世。心中一恸、呼吸一滞,盛子越有些紧张。这次父亲晕倒出乎她的意料,书中并没有提到这事。虽说有惊无险,却让她感到人生无常。   必须得做些什么。   可是,怎么提醒?如何处理?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盛子越的思路。   盛子越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卷起一阵寒风,风里带着大院里的泥沙,迷了盛子越的眼。她还没睁开眼,就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温暖的、软绵绵的怀抱。   “越越——”是外婆的声音。   说曹操,曹操到。   听到女婿晕倒的消息,徐云英顶着北风一路疾行。上一次来县城是盛同裕做结扎,这一次听说女婿走在路上都能晕倒,被人渲染得吓人至极,徐云英哪里还坐得住。   星华说他代母亲跑一趟,徐云英不同意,收拾了两件衣裳,从大衣柜里拿出往日别人送来的罐头、鸡蛋,用网兜装着就出发了。   桃庄在旁边说酸话:“到底是亲母女,就是不一样,听到点风吹草动,儿子媳妇孙女都不要了。姐夫生病了,让星华去看看不就行了?”   徐云英大怒,平日里面和心慈的她发了脾气:“桃庄你也是当娘的,难道不知道当娘的心吗?”这个时候女儿肯定心慌害怕,只有母亲在身边才能安心。若是需要帮忙,她还可以在家带带孩子搭把手。星华一个没结婚的小子,能够派什么用场。   一路紧赶慢赶,徐云英进屋一看,室内一片温馨详和。   女儿坐在火桶边喂奶,脸上表情轻松而愉悦,看不到半分愁苦。五屉柜上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悠扬的音乐,空气里浮动着浓浓的鱼汤鲜香味。   手上抱着的盛子越像个小火炉一样暖烘烘的。徐云英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看到匆忙赶来的外婆,盛子越改了主意,穿书的秘密还得先守着。空间的秘密母亲接受良好,是因为可以直接受惠。而且神话故事、民间故事里“宝葫芦”之类的设定也让她能够理解。   可是……穿书?这对任何一个七十年代的人而言,都匪夷所思吧?谁愿意知道自已原本生活在一本书里,是小说里的悲剧式人物?   盛子越抱着徐云英,眼睛里闪着不服输的光芒。书中所写,并非不能改变。那我们怕什么?努力向前走吧。   徐云英一来,陆桂枝压力减弱了许多。她陪着母亲一起吃过午饭,收拾了碗筷,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医院。   正躺在床上打磕睡的盛同裕听到有人过来,摸着眼镜戴上一看,慌得连忙侧身想要坐起来,被徐云一把按住:“同裕,一家人别客气,你躺着,安心躺着。”   盛同裕一向敬重岳母,不好意思地说:“妈,又麻烦你跑来看我。”徐云英假意沉下脸:“瞎说!你既然喊我一声妈,家又住得近,你住院了肯定得过来看看才能安心哪。”   盛同裕心口一阵暖意涌上来,他是苦孩子出身,家中孩子多母亲难免忽视,结婚后岳母的关爱让他如沐春风,一直感恩在怀。   “妈,谢谢。”   听到盛同裕这一声感谢,徐云英笑了,拿起一个网兜放在床头柜上。网兜里装着两瓶糖水桔子罐头,七、八个鸡蛋:“同裕啊,妈这回来得急,只带了这点东西,你莫嫌弃啊。”   陆桂枝原本不让母亲拿东西,但徐云英坚持拎着,还一路教育女儿:“看病人哪有空着手的道理?我都从家里拎到水利局了,未必还差最后一点路。”   看到这一网兜的东西,盛同裕连声说:“妈,都说是一家人了,为什么还要搞这么客气?”   徐云英悄悄甩了甩手,手掌被网兜绳勒出了深深的红色印记,血淤处有些麻。看到女婿气色还不错,她叹了一口气,面带忧愁。   “同裕啊,身体要紧。你住湖区得了血吸虫病也是没得办法,但以后一定要记得体检,莫大意了。这一回听老乡说你是后仰摔倒的,我只要一想就心里害怕啊,如果脑壳摔坏了你让桂枝和两个孩子怎么办呢?”   盛同裕连连点头:“妈,我知道了。”   盛子越心中一动,站在一旁插了一句话:“外婆要带头体检。”   徐云英根本没把外孙女的话放在心上,继续教育盛同裕:“工作是忙不完的,身体才会跟你一辈子,毛.主.席都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对不对?”   盛同裕深有感触,躺在床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盛子越见无人重视她的话,皱着眉毛提高了声音:“外婆也要体检。”   徐云英笑了笑,安抚地摸着盛子越的脑袋:“乖,外婆身体好得很,不用浪费那个钱。”   盛子越执着地拉着外婆的手,对母亲大声说:“让外婆做体检。”   徐云英估摸着盛子越这是被吓坏了,有点过分紧张。她放柔了声音:“你外婆身体好着呢,保证活到一百岁。”   盛子越摇头如拨浪鼓:“一定要体检!”她看向母亲,眼神坚定而执着。   面对如此执拗的女儿,陆桂枝心中一突。都说小孩子眼睛灵,她又有神通在手,莫不是母亲身体有什么问题不成?想到这里,陆桂枝冲母亲笑了笑:“妈,正好你也来了医院,今天就顺路做个检查吧?你生了我们姊妹七个,从来没有进大医院做过体检吧?”   徐云英连连摆手:“不搞这、不搞这,我们农村人没大病从来不进医院。”   聂小菊恰好在这个时候走进病房,她向来和陆桂枝一条心,听徐云英这一说不由得哈哈一笑:“徐姨,医院体检很正常的,我带你去吧。”徐云英还要推辞,却被陆桂枝和聂小菊强行拖着去了内科。   三个小时之后,从妇科出来的陆桂枝脸色很不好,抱着盛子楚呆坐在走廊长椅之上,脑子里不断回想着检查的过程——   “您五十岁了,还有月经?”   “不规则出血,量大不大?”   “躺上去,我帮你检查一下。放松,放松,别紧张,一下就好。”   女医生把她拖到一边:“宫颈处有大块糜烂,轻轻碰触会出血,这不是好现象,你要有心理准备。”   陆桂枝茫然地“啊”了一声。   “有宫颈癌的可能,需要做进一步的病理检查才能确诊。”   癌?   下午四点半,医院来往的人少了许多,走廊上变得安静起来。陆桂枝看着墙上那个大大的“静”字,茫然不知所措,内心一阵阵抽痛。   母亲这一生,太苦了。   年少遇战乱、痛失双亲,结婚生子时遇三年饥荒,送走两位老人之后带了大的带小的……好不容易盼得孩子陆续长大,她竟然生了大病。   宫颈癌……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陆桂枝的手就会哆嗦,那可是癌,这个时代的绝症!不行,不能让母亲才五十岁就面对风险,必须手术。如果母亲生病,越越一定会难过。对了,是越越,是越越坚持检查的。   医生说,宫颈癌早期症状极不明显,没有痛感,患者很容易将这类不规则出血与更年期月经不调混淆,这次来医院检查真的是非常幸运。而且,早期手术效果好,只要切除后期存活率很高。   是越越要徐云英检查的,她真的是有神通的人。老天有眼,给她送来盛子越这个女儿,这个难关一定能够渡过。想到这里,陆桂枝忽然有了无穷的勇气。   陆桂枝深吸了一口气,宛如穿上铠甲的勇士,迎上走出诊室的徐云英。   徐云英远比陆桂枝想像中更坚强,她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先回家做饭去,莫饿坏了同裕和孩子。”   到了晚上,陆桂枝伏在母亲膝上轻声啜泣。   徐云英摸着她的头顶,长叹一声:“人生一世谁无死?你哭什么。”   陆桂枝抬头一抹眼泪,咬着牙道:“妈你不能死!我受不得这个。”   徐云英无奈笑笑:“好好好,不死。”   “妈你就住在这儿,等病理检查结出来,如果确诊了就住院,早点手术安心。反正你也生了七个,宫颈也好、子宫也罢,切就切了吧。”   “瞎说!人从娘胎里就带来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掉?”   “妈,保命要紧。”   “医生不是说,还没确诊吗?也不一定就是那个什么癌。”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妈,求你了,抓紧时间准备手术吧。”   “不行啊,桂枝。成华、建华还小,家里一摊子事……”   陆桂枝打断母亲的话:“妈,你真是一辈子操心受累的命。良华已经结婚生子,成华、建华正在放寒假,你先让良华两口子把家撑着,趁这个时候做完手术,过完年差不多就能恢复好,什么事都不耽误。”   徐云英的心有一丝动摇。   陆桂枝紧紧抓着母亲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她身上汲取到力量:“妈,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得先顾着自已的身体啊,家里乱一点没关系、过年安排不周到也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得活着。”   徐云英的手被女儿紧紧抓着,感觉她一直在哆嗦,心里又酸又涩又痛。这个女儿……是她第一个孩子,却也是亏欠最多的孩子。   生陆桂枝的时候,自已不过才十八岁,正是年青年少……想到往事,徐云英有一刹那的晃神。   “妈!妈——”   陆桂枝的呼唤将徐云英拉回现实,她定神看着女儿,苦笑道:“手术得花不少钱吧?”   陆桂枝听母亲这口气,明显是被自已说动了,忙道:“不多不多,我问过医生了,手术大概要两百多块,没事,我有!我来出。”   “两百多!”徐云英唬了一跳,“这么多钱,算了算了,我不做手术了。再等等,啊,再等等。”   陆桂枝懊恼自已口快说了实话,应该少说一点免得母亲担忧。她试图补救,慌忙从身上拿出存折展示给母亲看:“妈,我真有钱,你看!”   徐云英识字,她凝神一看,叹了一声:“一百八十二块六毛,桂枝啊……你根本就没有两百多块钱。”   陆桂枝急死了,恨自已为什么非要取钱买自行车。她提高了音量:“妈,我真有钱,前几天取了钱准备买自行车。我马上把那钱拿回来,够了、够了,真的够了,你信我啊。”   徐云英微微一笑:“你们结婚六、七年了,现在想买辆自行车是好事,妈支持。别把钱浪费在我身上,我没事的,听话啊,桂枝。”   陆桂枝急得团团转,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母亲才肯同意手术。   徐云英拿定了主意,再也不肯更改,她的笑容慈祥柔和:“桂枝,妈这辈子经历了好多,活到现在也值了。我一辈子都没有麻烦过别人,哪能为了手术掏空你的家底呢?没这个道理……”   女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孩子?这就是徐云英心中的“道理”。   第二天,陆桂枝找到聂小菊:“小菊,自行车我不买了,你把钱给我吧,我得给我妈治病。”刚一开口,陆桂枝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聂小菊慌忙安慰她:“你别哭,徐姨不会有事。早期宫颈癌只要手术了就不会有事,你怕什么。至于自行车……”   她想了想,提议道:“你现在两头跑,没车恐怕不行。这次老周已经找到路子,明天就可以拿车,不买可惜了。这样,我先借你一百块钱,够不够?”   陆桂枝哽咽着点头:“够了,我现在手上有一百八十几块钱,谢谢你。”她此刻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雪中送炭的情谊让人暖心。   聂小菊欲言又止,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桂枝,你别怪我多嘴,作为你的朋友,我觉得有必要对你说几句可能让你听着不舒服的话。”   陆桂枝看着她,眼神里带出丝脆弱与忐忑。   “你妈不只你一个孩子,她生病需要手术没错,但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你一个人,能够承担起所有的责任与风险吗?你拿钱出来,这是好事。但你是女儿,农村里女儿根本没有发言权,最终还得你兄弟发话,这个手术才能做,你明白吗?”   陆桂枝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她一听说母亲生病需要手术,第一时间就是筹钱、劝母亲住院,从头到晚就没有想过,自已是外嫁女,在陆家根本没有决策权!   一想到毫无主张的父亲、耳根子软的陆良华、自私霸道的杨桃庄,陆桂枝头痛无比。她惶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聂小菊。她舍得出钱,但是她不敢独自承担风险啊……   聂小菊长叹一声:“桂枝,你先和徐姨商量一下,如果徐姨能够拿定主意,这个事儿就好办多了。但如果徐姨不同意,恐怕就难了。”   拿着聂小菊借的一百块钱,陆桂枝茫然地走出医院。突然悲从心起,蹲在人民医院的花坛边号啕大哭起来。   她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憎恨自已是个女儿。如果有一天母亲昏迷,她在医院签字做决策,未来有任何风险都会被弟弟们唾弃、咒骂、埋怨。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儿子是家里的顶梁柱,女儿却是外姓人。女儿即使出钱出力,最后都会落埋怨。   做得好了,轻飘飘一句:“显摆你有钱是吧?”   做得错了,腥风血雨无情地打砸而来:“你哪来的脸,敢做这样的决定?你这个刽子手!”   看到有人在医院门口痛哭失声,几个路人充满同情地过来安慰:“想开点,别难过,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生、老、病、死……谁又能够避免呢?   陆桂枝被人扶起,她木然地接过一条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手帕,抹干眼泪,看着围在身边的路人。   这个世道还是好心人多,素不相识却能毫不犹豫伸出温暖的手——   盛同裕昏迷摔倒,是老乡卸下家中门板抬着他跑了七里路,到了医院之后默默离开。   自已路边哭泣,这么多人围过来安慰问候,手中的帕子散发着香味,沾了眼泪鼻涕脏污了,对方也毫不介意收回口袋。   这个世道有坏也有好,再难也要走下去。   陆桂枝将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厚厚一沓用牛皮纸信封装着,一路小跑回到水利局。把信封放进正在厨房忙碌的徐云英怀里,陆桂枝苦苦哀求着。   “妈,这里有两百八十块钱,住院、手术、治疗足够了。我求您了,去做手术,好不好?您不看我的面子,也看越越的面子行不行?你总不想让越越为你哭吧?”   徐云英拿起信封,几十张钞票拿在手里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这可是一大笔钱呐,可以买两辆自行车,足够一大家子过两年,就这样全丢进医院……值得吗?   徐云英将信封放在一旁,面色沉静如水:“你别逼我,先让我想想,等确诊了再说吧。”   陆桂枝的嘴唇抖了抖,没有再说话,一切都等病理检查结果出来再说吧。   第二天傍晚,聂小菊推着一辆锃亮的凤凰牌自行车走进水利局。   一群人围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有认得聂小菊的便问:“聂医生,你这又换车了?有钱人呐……”   聂小菊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是陆桂枝的新车。”   “哇~”所有人都沸腾了,“陆工买车了?恭喜恭喜。”   几个人跑到陆桂枝门前嚷嚷:“陆工快出来,接新车了!”   一片笑声中,陆桂枝被人簇拥着摸上了这辆全新的自行车。这是眼下最流行的样式,28寸男式双杠自行车,车身大气、轮胎厚实,车把手中间直,两端略弯,不锈钢亮得闪瞎眼。   车屁股后一个红、黄两色的标志,远望去宛如一只凤凰展翅欲飞,神态间颇有一副俾睨天下的骄傲,一看就是大品牌。   雪白的铃铛中央也有一个凤凰暗纹,轻轻一拨,“叮铃铃……”声音清脆悦耳。   陆桂枝有点激动地伸手摸了半天,就是不敢接车。   聂小菊推着龙头往她手上一放:“给!这车现在是你的了。”陆桂枝慌忙一手托车把手,一手托着皮制座位,唬得连连道:“你小心点、小心点。”   徐云英走出屋,抱着盛子楚站在走廊远远地看着,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女儿买车了,说明她的日子越过越好。听到旁边人羡慕的话语,看到陆桂枝小心翼翼地试骑,徐云英笑得合不拢嘴。   陆桂枝会骑自行车,但以前那是用别人的旧车练习,摔了碰了不会太心疼。现在这车是自已的,而且还是崭新的,她有点放不开手脚。   她左脚蹬在脚踏板上,右脚在地上轻点慢慢滑行了几步,怎么也不敢抬脚跨坐到座位上。旁边人看到,都笑弯了腰,大声指挥着:“陆工,骑啊,你倒是骑上去啊。”   一堆人在旁边围着,陆桂枝更紧张。车龙头一歪,差点摔倒。卢会计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笑容灿烂无比:“没得事,刚开始都是这样儿的。”   盛子楚是个人来疯,她一见这么多人围着母亲,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啊——啊”地叫了起来,似乎在说:“加油!加油!”   热闹过后,聂小菊退了陆桂枝二十块钱,一辆国营商店标价157块的自行车,需得凭票购买,一到货就一抢而空。   陆桂枝托聂小菊买竟然只花了160块钱,明显是占了人家的便宜,这让她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从厨房装了一大海碗带汤鸡肉,用网兜套住交给聂小菊:“老家带来的老母鸡,你带回家给老周尝尝吧。”   天气冷了,鸡汤面上浮了一层厚厚的奶黄色凝固物,但依然能够闻到那浓浓的鲜香味。聂小菊眉开眼笑地接过:“我家老周就馋你做的菜,那我不客气了啊。”   徐云英在一旁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桂枝在县城多亏有你们这些好朋友,小菊有空到乡下来,我给你炕红薯粑粑吃。”   聂小菊抱着徐云英的胳膊,亲密地说:“徐姨,我对我真好。”她是北方人,刚分来县城的时候举目无亲,是陆桂枝带着她适应环境,一起回老家过节,吃徐云英做的农家美食。   徐云英笑了笑:“那是你懂事儿。”   送走聂小菊,陆桂枝蹲下来,抱着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盛子越,轻声道:“越越,谢谢你。”谢谢你在同裕晕倒时及时呼救,谢谢你在医院提醒母亲检查,谢谢你让家里不必担忧食物。   母亲真心实意的感谢落在耳朵里,仿佛一缕春风吹开了花蕾,又似乎是一抹阳光照进阴暗的角落,盛子越心里曾经的寒冰“呲凌——呲凌”地开始化冻。   冰封的河流被暖风吹开,河水开始奔腾,不断地向前流淌,流过草滩,小草发芽,淌过泥地,野花绽放。   生机勃勃、永不停止。   一个浅浅的、淡淡的笑容浮现在脸上,盛子越轻声道:“爸爸、外婆、妹妹……妈妈还有我,我们都会很好的。”   得到了盛子越的保证,陆桂枝一颗心也安定了下来,她腰间一使劲,将盛子越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圈:“哦~我们家买新车喽!”   徐云英嗔怪了句:“像个小孩一样!”说完,她自已扑哧一声也笑了。你别说,看到这么金贵的自行车放在自家屋子里,心里真敞亮。 第19章 自行车3   为了等待病理检查结果, 徐云英在水利局住了一个星期。   她是个勤快人,趁着太阳好把床单、被套都洗了。被面一大幅绸缎舍不得洗,只拆下来略掸掸灰, 等棉布里子洗晒之后再缝起来。   盛子越坐在一边看外婆缝被面。手指长短的针、粗而厚实的白棉线,隔着一寸距离戳上一针,边缝边用手掸平整, 不由得感叹人类的智慧。   绸缎太贵、易损坏, 便只用来装点门面。棉布舒适、洗换容易, 就用来做肌肤接触的部分的被里、边沿。扬长避短,各司其职, 既便宜又好看。   徐云英看盛子越太安静, 有点不忍心,柔声道:“越越怎么不出去玩?”   盛子越撇了撇嘴:“外面冷。”水利局的院子只有那么点大, 上学的大孩子要写作业, 没人出来玩。五岁半的盛子越表示这里没有外婆家好玩,忽然有点想念陆家坪铁三角了, 不知道小舅舅、陆高荣在做什么。   徐云英勾下腰咬断棉线,收好针线,将食指上的顶针摘下放进盒子里,铺开被子抖了抖, 转头说了句:“越越, 你把收音机打开,让外婆也听一听吧?”   盛子越爬上方凳,旋开按钮, “呲——呲——”的电流声里,熟悉地慢慢调频。“咚叮哩嘀笼……”听到里边传来花鼓戏的鼓点之声,她停下手问:“这个可以吗?”   徐云英微笑着点了点头, 乡下难得听到一次戏,没想到这匣子里随时都可以听到,真是神奇。听着里边有女声在唱,是自已熟悉的反十字花调,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哼了起来。   “关鸡关鸭是爱集体,我心里呀是最最最最最同意。   那是我故意考验你,看你是不是真积极。”   徐云英的音调清婉,具有乡土气息的地方戏曲在她的演绎之下,竟然显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大家气派,盛子越听呆了。   盛子楚在床上划手划脚,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哼。   盛子越忽然觉得有什么在心里播下了一棵种,只要有阳光雨露滋润,就能开出这世上最灿烂的花。   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棂,在水泥地板上映出一个不规则的方格子,隐隐看到有微小的浮尘在方格之上跳舞。   “吱呀——”   门开了,陆桂枝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正在抖被子的徐云英手停在半空,扭过头看向女儿。只一眼,她便明白了一切,刚才还轻松愉悦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盛子越趴在五屉柜旁边,抬手将收音机的声音关小了些,乖巧地爬了下来,端着板凳过来,示意母亲坐下说话。   从医院拿到病理检查单,看到诊断结果,那刺眼的“宫颈癌”三个字让陆桂枝的心跌到了谷底。一直存着一份侥幸心理的她,只希望母亲没事,没有得癌。   但是,尘埃落定,终归还是躲不过。   陆桂枝面色苍白,嘴唇发干,被寒风一吹裂开了口子,渗出丝丝血迹。她呆呆地看着正在为自已缝被面、铺床的母亲,眼神中尽是凄苦之意。母亲刚刚五十岁!她生育、教养了七个孩子,她操劳辛苦了一辈子。为什么刚刚日子好过一点点,就得了这样的大病?   看到这样的母亲,盛子越的心似乎被什么揪着,有些呼吸不畅。她踮着脚从书桌上拿下搪瓷茶缸,倒了杯热水递到母亲手里。   陆桂枝木然接过茶缸,水是热的,隔着搪瓷外壁就能感受到一份暖意。她冰冷的手渐渐暖和起来,僵直的四肢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妈……”她的声音干涩,就像是北风吹过老树皮。   徐云英将被子慢慢放下,颓然坐在床边,闭上眼睛。往事历历,一帧帧的画面从眼前滑过。年幼时的私塾、年少时的宅院、年青时的战火连绵、还有那个苦等不见的表哥……   不容易啊,人这一辈子。   再热闹的戏,也有落幕的时候。我的一生,就要走上终结了吗?   屋子里一阵死寂,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收音机里传来低低的声响:“咿呀咿子哟,咿呀咿子喂……”   良久,徐云英回过神来,叹息一声:“桂枝,你莫怕。”   陆桂枝同时开口:“妈,你莫怕。”   两人对视一眼,苦笑一声。陆桂枝反应过来,走到母亲身边坐下,道:“妈……医生说这个病早期没事,只要手术就能治好。我有钱,我们去治。”   徐云英摇头道:“是那个什么癌吧?我们队上有人查出是癌,不到三个月就死了,这是绝症,哪里治得好,莫浪费钱了。”   陆桂枝歪着头靠在母亲肩膀,轻声道:“妈,你就听我这一回吧。我们治病,肯定治得好!我不能没有你啊,妈……”   盛子越也在一边说:“外婆,治病,治得好。”   陆桂枝一听就来了底气,坐直了身体看着母亲:“妈,小孩子说话最灵了。在医院里就是越越说要你检查,现在她说你治得好,就一定治得好。”   徐云英沉吟不语。   陆桂枝急得冒汗:“妈!求你了,我打听过的,这病和别的癌不一样,能治好。”   徐云英的双手在颤抖。   陆桂枝悲从心起,实在控制不住自已的情绪,抱着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妈,我不要你死!小时候那么苦我们都一起扛过来了。我不要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徐云英长长地叹了一声,伸出双手扶住女儿的脸庞,慢慢帮她擦拭着眼泪。她的双手呈黄黑色,指节突出,指腹粗糙,掌纹极为细密,一看就是双操劳的手。   粗粝的手拂过脸庞,刮得面皮生疼。陆桂枝的眼泪越抹越多,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大颗大颗地掉落。看到这样的女儿,徐云英心中不忍,原本不想治病的她改了主意。   “好,那就治吧。”不能拂了女儿的意,不能寒了孩子的心。陆桂枝喜极而泣,抱住徐云英呜咽:“妈、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收音机没有关,还在唱着《打铜锣》的片断。   “哎,走这边嘞,走这边嘞……”   “我在田里抓到鸭,要按规矩把谷罚。”   “分明把我的鸭子偷,看你拿什么话来答。”   热热闹闹的花鼓戏,乡间俚语你问我答,将这份悲痛冲淡了许多。徐云英心想,或许自已的病并不是那么严重,真的能治好呢?   有了自行车,陆桂枝在医院与家里往返轻松许多。盛同裕早上吃青菜鸡蛋面,中午晚上鸡汤、鱼汤不断,脸色越来越红润,脸庞上也长了些肉,看着气色很好。   一大早,查房的主治医生看到他吃的面条里卧着一个荷包蛋,道:“你妻子真贤惠,你这次能够恢复得这么好,都多亏了她啊。”   盛同裕坐在床边,一边跐溜面条一边点头。主治医生将检查结果看了看,微笑道:“盛老师,你等下拿了药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盛同裕很惊喜,加快吃面条的速度,将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这才起身说了句:“太好了,谢谢医生。”   陆桂枝这几天心理压力很大,深深的黑眼圈让她看上去很憔悴。她办理好出院手续,夫妻俩并肩走出住院大楼。盛同裕手里端着搪瓷脸盆,盆里放着毛巾、茶杯、牙刷这些日用品,身上背着一个挎包,换洗衣服、药物都装在里边,脸上闪过一丝兴奋:“桂枝,新车呢?”   听说家里买了自行车,盛同裕躺在床上都能笑出声。男人哪有不喜欢自行车的?跨坐在人造革三角形座椅上,踩着自行车飞奔而过,那感觉!想想都美。   这一出院,盛同裕就掩饰不住眼里的跃跃欲试,四处张望着,嘴里不停地催促陆桂枝:“咱家的车呢?停哪里了?”   陆桂枝从口袋里翻出车钥匙,走到医院西北角的单车棚,推出一辆全新的自行车。盛同裕没有留意到妻子的脸色,奔过去将脸盆放在后座上,目光像爱抚情人一般从自行车的车头一直滑到车尾,右手轻轻抚摸着座椅,心里美得冒泡。   我也是有车的人了!   兴奋的情绪渐渐缓和之后,他这才发现妻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一突,急忙问道:“桂枝,怎么了?”   母亲得了宫颈癌的事情一直憋在心里,陆桂枝快要疯掉了。她听丈夫询问,声音关切而温柔,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妈……我妈得了癌症。”   盛同裕一惊,碰到后座上的脸盆,咣铛一声摔在地上,叮叮哐哐滚出杯子、碗筷。他慌忙弯腰,一边捡一边问:“真的?能治吗?”   察觉到有人向这边张望,陆桂枝慌忙将眼泪一抹,压低了声音:“医生说幸好发现得早,及时手术切除存活率很高。”   盛同裕略略松了一口气,将脸盆放在陆桂枝怀里,接过自行车把手,推出车棚,呶了呶嘴:“来,你坐后座,我带你。”   陆桂枝瞪大了眼睛:“你会骑车,还能带人?”   盛同裕浅浅一笑,忽想到岳母生病,脸上不能带出喜色,慌忙压住,回了一句:“会!”   “叮铃铃……”铃铛一响,车辆启动,刚出院的盛同裕骑上新车,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带着陆桂枝向家里疾驰而去。   寒风吹来,陆桂枝将身体挨在盛同裕的后背上,感觉暖和了一些。她左手拿脸盆,右手扶着丈夫的腰,在心里默默祈祷,愿母亲度过难关,一生安康。   盛同裕一回来,徐云英就着急回家。   家里杨桃庄是个懒婆娘,每天除了带娃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一屋子男人也从来没做过家务。这段时间她不在家,不知道鸡有没有喂、饭有没有人做、屋子有没有收拾。   陆桂枝劝她再等两天,等星期天了自已送她回家。徐云英却等不得,收拾了衣裳,用块蓝布一包、打个结子,挽在胳膊肘上就要往家走。   没办法,陆桂枝只好去单位请了假,准备骑车送母亲回家。盛同裕抱着盛子楚,对陆桂枝说:“你快去快回,我在家带孩子。”   盛子越看着母亲:“我也要一起去!”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哄她:“乖,我骑车只能带一个人,这次就不带你了,你在家陪着爸爸。”   盛子越走到单车旁边,拍了拍中间那根横杠:“我就坐在这儿。”   陆桂枝本就心情不好,遇到孩子如此执拗很是头痛,声音也变大了些:“这么冷的天,你坐前面吹感冒了怎么办!你能不能听话点?”   盛同裕看她烦躁,忙走过来拉着盛子越的手:“越越听话,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盛子越没有退让。   盛同裕只得劝陆桂枝:“这次回去,你把病情和岳父、良华、星华说清楚,要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带妈回来住院手术,带上越越说不定还能多个说话的人。这孩子口齿伶俐,又从小在陆家坪长大,关键时候说上两句肯定能派上用场。”   陆桂枝听进去了,她弯腰将盛子越抱上来,斜坐在那根横杠上,带着徐云英便往陆家坪骑去。   二十里路,走路得三个小时,骑车只要四十几分钟就到了。如果不是因为田间小路不好骑车,时不时得下来推行,恐怕会更快。   自行车的铃铛声一响,一群小孩都跟着来看热闹,连跑边喊:“快来看哟~越越坐单车了!”   原本躲在屋里烤火的大人们听到声音,也探头出来,这一看,都“哇!”了一声,陆家大女儿这是发财了?竟然买上了新自行车。   好奇心让怕冷的人也走出屋子,跟在陆桂枝后面行走,一边走一边指点着那辆锃亮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我们陆家坪还没人买自行车呢。”   “到底是城里人,就是阔气啊。桂枝竟然骑自行车送她娘回来了。”   “不是说盛老师晕倒了?怎么她还有钱买车?”   “云英妹子这辈子也值了哟,都坐上凤凰单车了!”   已是正午时分,徐云英远远望着自家烟囱,竟然一点烟气都没有,皱眉道:“这个时候怎么都不做饭?”   徐云英和乡亲们打了招呼,快步走进屋,推开门一看……建华、成华、星华三个人头对着头坐在堂屋的方桌旁,每人手里捧了个碗正在吃饭。   看到母亲回来,建华嗷地一声叫,丢下饭碗就冲了过来,抱住母亲的腰叫道:“妈!妈!你终于回来了。茶泡饭我都吃了三天,再也吃不下去了。”   茶泡饭?徐云英看向饭桌,一碗泡萝卜、一盆炒咸菜,三个碗里用热茶泡着冷饭,茶汤黄澄澄的,冷硬的饭团子有些没有泡散,看得徐云英心头一阵怒火,厉声问道:“你大哥大嫂呢?”   成华、星华放下碗站起身,面对母亲的怒意有些不知所措。星华小心翼翼地回答:“妈你去县城后,大哥大嫂就抱着志远,还有大妹回杨家去了。”   “那你爸呢?”   “三塘坪有人要编箩筐,请他去做活了。”   “桂叶呢?”   “她和爸一起去三塘坪了,说那里有同学。”   徐云英四处看了看,在她眼里这屋子乱七八糟下不去脚。家里没个女人当家,真是不行!一颗心突突的跳,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陆桂枝停好车,将盛子越抱起放在地上。自行车的横杠真是不好坐!硌得屁股疼,腿一直吊着都麻了。盛子越在地上蹦跶了半天,才感觉腿是自已的。   几个同村的围在屋门口,好客的徐云英忙简单收拾了一下,请人进来坐坐。   徐云英一回来,陆家老屋忽然就多了生气。打开煤炉下方的通风口,让火烧得旺些,再将火桶搬到堂屋,大家围坐着烤火,都好奇地问陆桂枝:“什么时候买的车?多少钱?怎么搞到的票?”   陆桂枝陪着说话,徐云英则烧火、擂姜、煎茶。湘岳县的姜盐芝麻豆子茶,是过年过节时的待客之物。大块的生姜在姜钵中擂出姜末,瓦罐里烧开水放上老茶叶煎上片刻,姜末一沏,再放几颗黄豆、一把芝麻,冬天热腾腾地喝着特别带劲。   陆建华笑嘻嘻地喝热茶,看着盛子越直乐呵:“越越你回来了,我们出去玩吧?”盛子越摇摇头:“今天有正事,你去把外公、大舅舅叫回来吧。”   星华听大姐悄悄说了几句话后,面色变得十分严肃,猛地站起来:“我去找大哥,成华去找爸,建华在家陪着妈和大姐。”   察觉到陆家有事,闲聊的村民也知趣地告辞而去,临走前艳羡地摸着自行车,按了按铃铛,道:“桂枝发达了,都能骑车送你妈回来了。”   人群散去之后,徐云英和陆桂枝两个人一个忙做饭,一个忙收拾屋子,两人麻利能干,不到一个小时就弄出一桌热乎乎的饭菜。   从县城带回来的鸡汤煮红薯粉条,再加上几片大白菜叶子、菜园子新摘的芫荽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陆建华一看到就直流口水。   徐云英给星华、成华留了饭菜,放在灶边瓮坛里温着,招呼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肚子饱了、胃里暖和了,心情这才恢复平静。   陆桂枝的身体却一直在发抖,她感觉自已很快就要上战场。面对村里默认的当家人,父亲和大弟弟,怎样才能让他们同意母亲到县城去住院手术呢?   父亲在家极少说话,和他说什么,他就一句:“找你妈去。”他已经习惯什么都听母亲的安排。良华刚刚成家有女,桃庄懒散不能干,家务大小事也都依赖母亲。   这两个男人,会不会同意母亲手术?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打铜锣》是王为一导演的湖南花鼓戏电影,于1965年上映。讲的是收成季节,生产队派蔡九打锣通知各户关好鸡鸭,不要放它们出来吃队里的谷子。林大娘明知故犯,蔡九对之进行教育,使她认识错误。文中引用自戏中唱词。   ------ 第20章 分家1   陆春林和陆桂叶回来得很快。   一进门, 桂叶就抱着母亲的腰撒娇:“妈,想死我了~”她体态娇小,苹果小脸, 细眉细眼温婉动人,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甩在脑后。她长得不太像徐云英,像父亲陆春林多一些。   陆春林最疼的也是这个女儿, 平时娇惯得不像话。省下烟钱给她买小零嘴, 只要徐云英稍微说两句他就唠叨:不要骂不要骂, 桂叶很听话。   徐云英摸了摸小女儿的大辫子:“怎么不在家给弟弟做饭?”桂叶还没说话,陆春林听徐云英口气有些生硬, 忙在一边忙护着小女儿:“我喊她陪我咧。”   陆桂枝在一旁看着有点眼热, 低下头没有说话。她从小至大似乎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享受,母亲骂自已的时候, 父亲从来不会维护。   直至下午三点, 良华一家四口才姗姗来迟。   星华骂成华:“不是说要你喊他们快点回来吗?”   成华脸色也不太好看:“我说了,他们不听。”   桃庄撇了撇嘴, 眼睛落在堂屋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上,顿时又羡又妒:“哟,大姐这是着急叫我们回来显摆你的新车呢?”   良华看大家脸色都很严肃,心里有点发毛, 扯了扯妻子的衣袖, 解释道:“志远尿湿了,换尿片耽误了点功夫。”   桃庄哼了一声:“我们带了个奶娃娃,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快点, 但快得起来吗?这村里谁不是奶奶带孙?就我们家不一样,孙子不管,只管外孙!”   这话听着刺耳, 徐云英坐得端正的身体歪了歪:“这村里谁家不是媳妇做饭?怎么就我家不同!”   桃庄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这个婆婆真是越老越讨嫌,说话夹枪带棒的。   良华怕母亲生气,挤出个笑脸:“妈,这几天是桃庄娘生病了,我们着急去看望,所以没在家照顾弟弟们,您别生气。再说了,星华他们也大了,哪能饿到自已?”   徐云英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喝斥:“我一回来,冷锅冷灶,建华他们吃的是茶泡饭!我走之前和你们说得好好的,长子当家、长子当家,你们这是当的什么家!”   桃庄不高兴了,将陆志远朝良华手里一摔,也提高了声量:“你去探望晕倒的女婿,把这大的、小的、老的一古脑推给我们。怎么,许你去县城看女婿,就不许我回家看老娘?”   桃庄才不怕呢,以前她没儿子,忍着也就忍着了,现在她生了儿子,这个家就得有她的地位,凭啥总是她徐云英一个人说了算?   盛子越拉了一下母亲的胳膊,用眼神提醒她:说正事,别歪楼。   陆桂枝站起身,安抚着余怒未熄、气得浑身哆嗦的母亲:“妈,别生气。”   徐云英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已平静下来。知道自已得了癌症之后,她一直在自我催眠:经历这一世也活够了,哪怕是死了也值得。   可是回到家一看,建华、成华、桂叶还这么小,自已不在他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哪里舍得就这样抛下他们?一时间情绪激动,竟然没忍住和桃庄吵了起来。   一家人看着一脸阴沉的徐云英,都不敢说话。此刻的徐云英脆弱而暴躁,这让大家很不适应。   一阵沉寂……   陆桂枝站在母亲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徐云英身体略向后仰,头枕着女儿的小腹。母女俩靠在一起,仿佛是战场上相互依赖的士兵。   良久,陆桂枝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泪意张开嘴。喉咙里有什么堵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陆良华急了,皱着眉毛说:“大姐,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啊。”   “这次去县城,我带妈检查身体,她得了病,得手术。”   陆桂枝这句话,瞬间让所有人都着急起来。徐云英是陆家的定海神针、掌舵人,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迎来送往的礼节都由她一手操办。陡然听说这个无所不能的当家人病了,包括杨桃庄在内都表示担忧。   “什么病?要不要紧?”陆良华盯着大姐的眼睛。不对劲,大姐的态度不对劲。   农村医疗条件差,像感冒、咳嗽、鼻炎这种小病一般都是自己扛着,急性的肠炎、胃病、中耳炎这类就到卫生所找赤脚医生看看,开点药吃。只有不得了的病、疑难杂症,才会到县城医院去看。   母亲到底得了什么病,需要手术?为什么大姐的脸色这么难看?   陆桂枝张了几次嘴,一个“癌”字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这个年代的人闻癌色变,别管你是什么癌,一概认为是绝症,离死不远。   杨桃庄也感觉不对,提高了音量:“大姐,你别说一半藏一半,妈生病了总得让我们大家都知道情况吧?你说手术就手术?那得多少钱啊。”   徐云英深吸一口气,帮陆桂枝把这个词说了出来:“癌症,妇科癌症。”农村女人哪里说得出口宫颈二字?一则太专业,二则觉得抹不开脸。   宛若一个巨雷,在陆家堂屋上空炸开。   陆星华霍地站起:“什么?妈你这是……”   陆桂叶抹起了眼泪,贴着母亲的后背哀哀哭泣:“妈,你不会死吧?我不要你死啊。”   陆成华咬着牙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捏着,指甲刺进掌心了却毫无知觉。   陆春林呆呆地坐着,嘴唇在哆嗦:“云英啊……云英啊……”   陆良华和桃庄对视一眼,眼中的神情十分复杂。   徐云英勤快麻利,家里家外、田间灶头都是一把好手,她若生病住院治疗,势必无法劳作,所有的活计,包括几个弟弟的生活起居都得老大挑着,良华很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而且,癌症是什么?那可是绝症!村里有人得了,不过三个月就离世了。手术、治疗不过就是瞎花钱罢了,家里有多少钱可以败?   对农村人而言,重病就是无底洞,足以把一个家拖垮。可是,作为陆家长子,陆良华说不出放弃治疗的话。毕竟这是他的母亲,养育他成长的母亲。   想到这里,陆良华咳嗽一声,看着陆桂枝:“大姐,妈是在你那里检查出来癌症的,你来说说怎么办吧。”   良华第一反应是推卸责任。虽然预计到了会是这个结果,陆桂枝依然有些失望。她将盛子越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似乎这样能够让她多一份依靠:“我的意见是尽早手术。医生说,因为发现得早,所以现在手术效果很好。”   杨桃庄一听,急了。抢过陆良华怀中的儿子夺过,交给陆蕊抱着,眉毛一竖:“手术?那得花多少钱!这可是癌症!”   陆桂枝的声音坚决而笃定:“手术得花两百来块钱,我来出!不要你们操心。”   杨桃庄听说两百多块,吓得一个激灵。再一听钱都由陆桂枝出,略略松了一口气,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哟,好大的口气。大姐又是买车,又是出钱治病,看来真的是攒了不少钱啊。”   陆桂枝没有心情计较她的口气,强调了一句:“妈做手术我来出钱,但是你们都得同意。手术意见书还是得爸和良华签字,毕竟你们才是当家男人。”   当家男人?陆春林眼神呆滞,只知道说:“云英啊……”   良华搓着手,犹豫道:“你做主就行了嘛,我还签什么字。”   这一次,陆桂枝没有退让:“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遇到难关我们一起扛。我出钱,你得出力,你是长子,该你挑的担子你必须担!”   陆良华一听说要挑担子,顿时就心虚了。他看一眼父亲,头一低望着脚面:“我……我害怕。”   杨桃庄心疼自家男人,嚷嚷道:“我们都是农村人,只知道得了癌症就该吃吃、该喝喝,谁舍得花钱去手术?既然你说手术好,愿意出钱,那你就把妈带去城里治吧,我们挑什么担子?”   说罢,她眼睛一瞪:“我丑话说在前头,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要人!”   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陆桂枝想跳起来骂人。可是母亲病重,自己若是掀起争吵怕伤了她的心,陆桂枝深呼吸了两遍才能用正常的语调说话:“尽早手术能救妈的命,我这次回来就是和大家商量的。”   陆星华目光一敛,面色肃然:“大姐,你说的话,我信。既然医生说需要手术,那就手术。花多少钱大姐垫着,该我出多少等我上班了就还。”   陆桂叶依偎在母亲身边,眼泪汪汪地说:“妈,做手术我照顾你。”   成华平日里沉默寡言,这次却难得主动表态:“我听大姐的。”   建华看了看大家的脸色,蹭到陆桂枝身边,挨着盛子越站着,说:“我保证听话。”   虽然良华两口子让人失望,但其他几个弟妹却让陆桂枝暖了心。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收拾收拾,我明天去人民医院联系床位和医生,搞好了就来接你。”   陆蕊抱着弟弟,像个隐形人一般站在父亲身后,看到这个场景心中的疑惑愈发深刻。奶奶前世是在自己小学四年级时去世的,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检查出什么妇科疾病。   前世徐云英检查出癌症时,已经是晚期,只不过三个月就出现腹水症状。当时陆桂枝坚决要求手术,陆良华却舍不得出钱。姐弟俩大吵一架,最终放弃治疗。   当徐云英去世的时候,陆桂枝像疯了一样,抱着棺材死不撒手,一边嚎叫一边拼命地打自己的脸:“手术,我应该坚持手术,妈……是我没有坚持,妈——”   十一岁的盛子越从村口一直哭到老屋,她胆小怯懦不懂事,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陆桂枝如此自责,只知道拉着母亲的手掉眼泪,嘴里喊着:“外婆,你不要死。”   胆小怯懦?陆蕊陡然一惊。不对,前世的盛子越很老实,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绝对不敢和别人抢东西。可是现在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五岁小儿,形容老练,举止淡定,眉眼间一副大家气派,哪有半点怯懦的模样?   是盛子越……盛子越变了。   陆蕊的心中拉响了警报,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如果这个人已经变了,世界的走向是不是就会发生变化?那自己的先知优势是不是就削弱了呢?   不行!不能让这个盛子越掌握主动。想到这里,陆蕊怯怯地问了一句:“奶奶是不是手术就一定可以治好啊?”   杨桃庄一听,立马意识到了问题:“对!大姐你给我们说清楚,是不是手术就一定可以治好?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我说难听点妈别怪啊,手术可是要在身上动刀子,万一……有个不好,怎么办?我们到哪里找后悔药吃啊。”   陆桂枝卡壳了。她只是听医生说,宫颈癌早期发现手术切除之后存活率很高,但谁敢担保百分百?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麻醉、感染、过敏……哪一样出了纰漏都可能引起并发症。   当初聂小菊告诫她,她就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有一个妈,可是妈有七个子女,她不敢一个人承担这个风险啊。   盛子越开口了,她的声音稚嫩而坚定:“外婆必须手术,所有的责任我们家来担。”她的目光像剑一般锐利,带着一股寒意划过在场的所有人。这一刻,低头不语的陆良华感觉到脸皮火辣辣地痛。   杨桃庄“呸!”了一口,跳起来骂道:“你们家?你们家是谁?盛家算个屁,这里是陆家!你这个小屁孩子吹什么牛说什么大话!”   盛子越没有再掩藏自己的锋芒,这一刻她必须站出来战斗。再争执下去,徐云英舍不得陆桂枝吃亏,为了平衡家庭关系一定会选择放弃。这个时代的女性,都有强烈的自我奉献精神,似乎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家、为了孩子、为了别人。   陆桂枝没有责怪盛子越一个五岁孩子代替自己担责,似乎有人帮她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她不再彷徨了,她认真点头:“我担责。”   停顿了一下,她咽了一口水,一字一顿地说:“所-有-的-责。”   堂屋里忽然安静下来。这句话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所有人都非常清楚。陆桂枝为了让徐云英手术,赌上了自己的声誉。   若是徐云英死在手术台上,她将遭受所有人的唾弃、指责与咒骂,她将无颜面对陆家所有人,她在陆家坪这个从小生长的故乡将永无立足之地。   陆春林有一刹那的木然,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水光:“桂枝……你,你是个女儿啊。”只是个女孩子,为什么比男儿还有责任感?为什么比长子更勇敢?为了逐渐衰老的母亲肯付出这么多?   盛子越抱着陆桂枝的胳膊,内心有些激动。前世陆桂枝后悔自己没有坚持,这一世她将不再后悔。提前这么多年发现隐患,只要手术成功,就一定能够改变外婆早逝的命运。   既想保住母亲的性命,却又害怕手术风险,既想坚持手术,却又怕被弟妹责备,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真正的决策者,从来都不害怕面对风险。前世陆桂枝心性不够坚定,不敢坚持自己,不敢承担责任,所以才后悔了一辈子。   这一世,盛子越推了她一把,陆桂枝终于勇敢了一回。   陆蕊一颗心如坠冰窖,她现在非常肯定,这个盛子越绝对不是以前的盛子越,有可能重生的人不只自己一个。怎么办?应该怎样才能让自己继续拥有重生之人的先知优势?   陆蕊抬眼望向盛子越,目光相对,似有电光闪过。她的目光里带着审视、不安,似乎在问:你既然重生了,为什么还要趟陆家这滩浑水?   盛子越的目光笃定、安然、坚毅,似乎在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陆家这个烂摊子我管定了!   杨桃庄哑巴了半天,忽然站起身,语带讽刺:“一个外嫁女,敢担陆家的责,我这个陆家长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那就分家吧,谁爱管谁管去——”   分家?徐云英感觉天旋地转,一口气忽然上不来,面色煞白。陆桂叶托着母亲软绵绵的身体,惊呼道:“妈!妈——”   徐云英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众人都收了声,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徐云英身上。   陆桂叶是女儿,平日里养得娇气,这一下被吓得不轻,抱着母亲小声哭泣:“妈,你没事吧?你别生病啊,我害怕。”   星华、成华、建华都抢到母亲身边,细细看着她的脸色:“妈,妈——”   建华尖叫着冲上来,一头撞向杨桃庄,嘴里骂道:“我打死你这个妖婆!”   杨桃庄被陆建华正撞中肚子,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袭来,气得她伸手一把抓住陆建华的肩膀顺手向外一推:“你干什么!”陆建华向后一仰,带翻堂屋里做蔑活用的长条凳,整个人跌在地上。   条凳的一头有两把锋利的半圆形厚背小蔑刀,陆春林拉细蔑条的时候将竹片从刀片的缝隙中穿过,缝隙的宽度决定着蔑条的粗细。   陆建华的额头正撞上蔑刀刀背,“砰!”地一声闷响之后,一片青紫红肿浮现在他眉骨之上。   “建华——”陆春林眼见得他带翻了条椅,看到刀光锋利,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冲过去将人扶起仔细察看。这个幺儿是他的心头肉,平时再调皮捣蛋也舍不得说一句重话,今天差点被自己做篾活的工具所伤,真是罪过。   杨桃庄也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只是碰了额头,当下放了心,嘴里忙着推卸责任:“是他突然撞我,我只是……只是随手挡了一下。”   徐云英缓过了一口气,不由得悲从心起。为了捏拢这个家,她真的是尽力了。现在……她没有力气再撑下去,她累了。   “好,分家。”树大分枝,儿大分家,由它去吧。 第21章 分家2   听到徐云英同意分家, 杨桃庄心中一阵窃喜。   刚才她一直在心里盘算,如果婆婆手术顺利,肯定也变成了废人, 重活做不得、家务忙不得,那这一摊子事、两个读书的弟弟还不都成了陆良华的事?   如果婆婆的病治不好,那这个家更得分。没人帮忙带孩子, 没有帮忙做家务, 还留在这个破屋子做什么?反正大女儿长大了, 可以帮忙带孩子。陆良华现在大队部当记分员每个月十六块钱工资,这些年吃家里喝家里攒下了不少钱, 一家四口过着也滋润。   越想越觉得好。先前自己不想分家, 是因为徐云英身体健康是个好劳力。现在这个免费的劳动力得了癌症,未必还绑在一起大家一起死?谁知道她手术之后吃药还得花多少钱!   听到母亲提出分家, 陆蕊感觉肩头一阵轻松。分家好啊, 早早摆脱这个充满悲剧的陆家,减轻负担小家致富, 自己知道历史走向,知道八十年代将迎来改革开放的好时光,怕什么。   到时候,管它盛子越是什么人, 远远离开就是。她愿意当救世主就去当呗, 反正陆蕊没有那么无私,她只想弥补前世的遗憾,好好读书, 好好赚钱,让父母赞叹一声:还是姑娘好。   陆良华思绪万千,远没有妻女那般洒脱。   他是陆家长子, 集家族宠爱于一身,陆春林父母尚在之时,最疼爱的就是他。徐云英生下他之后才在陆家立足掌家,自然事事以他为重。   他听母亲说过一件往事。徐云英因为识字,被公社当作重点培养的女干部人选,送到县城参加干部培训。当时陆良华只有七个多月离不得娘,徐云英就抱他去了县城。白天看他睡熟了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去听课了,回来时发现他摔在地上哇哇痛哭。   徐云英心痛且自责,当时抱起陆良华就赶回村里。公社领导觉得可惜,连连摇头,说徐云英你是一个干部好苗子啊,就不能克服一下困难?徐云英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什么都没有儿子重要。   徐云英能够安排陆良华进大队部工作,也得益于她的好人缘、会来事。这样的人才,在那个普遍妇女文化程度低的时代真的是前途无量。   所以,陆良华对母亲一直有一份愧疚心理,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娶了桃庄之后他虽然将更多心思放在了小家,但对母亲的尊敬与爱依然都在。   母亲生病了,得了癌症,手术或许能够救命,或许会要命,谁也不知道结果。陆良华不想母亲死,只要母亲还活着,就感觉这个家还在。母亲这几天不在家,整个老屋空荡荡一点人气也没有,待在家里浑身难受。   但他是男人,不仅是儿子,他还是丈夫,是父亲,他还有儿子,未来还会再生。他身上的责任重啊,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投入无穷的精力与钱,值得吗?   何况,若是母亲重病不治,陆家这个沉重的包袱压在身上,受得住吗?   杨桃庄和家人的冲突,他没有阻止,因为他没脸提分家,却又不想承担责任,需要有人帮他来做这个艰难的决策。   听到徐云英说出“分家”二字,陆良华有一刹那感觉到轻松,但随之而来却是难以抑制的痛苦与自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身前,将头深深地埋在母亲膝盖之上,啜泣道:“妈——儿子不孝!”   徐云英看着埋在自己膝盖上不断抖动的脑袋,感觉到儿子的愧疚与自责,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自古慈母多败儿,这个自己最疼爱、付出最多的孩子,却是个最没担当、极度自私的人。   盛子越在一旁看着有点不耐烦,最讨厌这种自私、无能的人。该他承担责任的时候像鸵鸟一样将头往沙地里一埋,让旁人出头处理,等到尘埃落定又来忏悔,似乎一切都不是他的错。   可是,他是外婆的孩子,外婆爱他,能怎么办?她坐在陆桂枝的怀里高度正好,偷偷抬腿狠狠地踢了陆良华肋下一脚。   “咚!”   一声闷响,左肋一阵剧痛袭来,陆良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陆蕊尖叫道:“盛子越!你干嘛踢我爸?”   盛子越瞟了她一眼,这一眼含着威压,陆蕊立马怂了,将身体悄悄向杨桃庄身后一缩。盛子越轻描淡写地说:“脚好像抽筋了。”   陆良华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没事,我是个没用的人……该打。”他望着陆桂枝可怜巴巴地说,“大姐,你是我们家读书最多的人,肯定懂得也多,妈的身体交给你,我放心。”   陆桂枝抿着嘴、冷着脸,没有吭声。   陆良华再望向母亲:“妈,你放心,就算分了家,我依然是陆家长子。弟弟妹妹们读书、工作、结婚,我能够帮忙的一定会帮忙的。”   桃庄心中欢喜,想着自己嫁的这个良华就是聪明,做事八面玲珑,谁都不得罪。既甩了锅,还保留了名声,真不愧是在大队部混的人。   陆星华对兄长也很失望,但农村家庭长子地位高,母亲没有开口,他只有保持沉默。   徐云英抬手抿了抿额前的碎发,眼睛从陆春林、陆良华的脸上扫过,似乎要将他们的内心看个通透。   陆春林,相濡以沫数十年的伴侣,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一辈子只知道勤恳做蔑活,为了养活一家老小驼了背、弯了腰。他对自己最大的尊重,就是任由她当家,遇事只一句:“云英,听你的。”   陆良华,自己投入精力最多、寄予厚望的长子,面上老实听话,实则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话说得比谁都漂亮,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个事。桃庄刁、懒、自私,是很让人生气,但这是他的选择,说明什么?说明他爱的就是这样的人,他的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   徐云英闭上了眼睛。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同样家庭教养出来的孩子各有各有肚肠,自己也无能为力。好在还有桂枝、星华,这两个是顶事的。   等到她终于睁开眼睛,整个人的面容忽然发生了变化,一扫往日的和蔼、隐忍、谦让,似乎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灵魂重回到了她的身体。   “分家。父母仍在,我说了算。单将良华一家分出去,其余子女依然住老屋。所有孩子的就业、读书、结婚均由我和你爸承担,不需良华操心受累。”   杨桃庄一听就急了:“单分出去,我们住哪?”   “老屋只有四间里屋、一间堂屋,一个灶房、一个茅房,四兄弟,你说怎么分?”   “成华、建华还小……”   不等杨桃庄说完,徐云英打断了她的话,眼睛直直地看着陆良华:“良华,家中只得四间睡房、四张床,地都归了公社,你们想要什么呢?   陆家原本一穷二白,土改之后按人口分田地、分房屋,可你堂叔陆昌寿闹着分家带走所有东西,我们只得重新盖老屋。你妈田里灶旁、你爸勤扒苦做,这才养活了你们几个。   你初中毕业之后我托人找关系,让你进了大队部工作,虽然记分员一个月只得十六块钱工资,但你在家吃穿不愁,结婚后这钱你只交给我五块……”   杨桃庄听到这里,顿时感觉脸有些发烫,她抢着说话:“妈,良华成家了,家里总得有些开销,给大妹买衣买鞋买零嘴,也不好总找您要钱吧?”   徐云英摆了摆手:“我的心里有一本帐,平日我不算,今天要分家了,自然是要算一算的。”   这话一说,陆良华的心一抖。算帐,算什么帐?   徐云英语调不高,却带着一股凌厉之势:“良华结婚时,杨家要的两百块彩礼是良华找桂枝借的,这个钱至今没有还。你每个月自留十一块,五年算下来,再怎么霍霍,也得有三百块。”   陆良华心虚,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杨桃庄。桃庄立马跳起来反驳:“妈你不知道哇,我生了大妹之后,为了生儿子看病、吃药花了好多钱,现在手头哪里有三百块?如果有这钱,良华不早就把新屋盖了吗?”   她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哪有给儿子结婚的钱,要儿子还的道理?这不都是爹妈的事嘛。”   徐云英看都没看杨桃庄,只拿眼看着陆良华。   “我们一桩一桩来理吧。先谈屋子,老屋在我和你爸走之前,不许拆不许分,你们谁要分出去,就自己盖新屋。眼下我把灶房和挨着灶房的里屋借给你们住,将来盖新屋之后把这两间屋还回来。”   陆良华想到的确是自己提出的分家,颓然坐回椅中,没有再说话。   “第二桩,结婚时桂枝给的两百块钱,你说的是借,可是六年了依然没有还。这个帐,你得认!咱不能做借钱不还的丑事。今天我做主,你拿一百块钱出来还给桂枝,另外一百块归我来还。”   杨桃庄没想到分家竟然分出鬼来了!原本以为婆婆生病分家可以甩锅不出钱,哪料到这个时候扯出当年的两百块彩礼钱这笔帐来。   她当时就跳了起来:“彩礼钱,是你们陆家给我娘家的钱,凭啥让良华来还?”   徐云英再没给她留半点面子,冷笑一声道:“莫以为我不晓得,你娘家要彩礼就是你出的主意。你娘家留一百,给你带回来一百当私房,我没说错吧?你既然有脸借钱六年不还,莫非还想分家时我来认这笔帐?”   杨桃庄被她戳中心思,咬着牙说:“我没钱还!这个家,不分了。”   徐云英点头:“不分也行,那你们出手术治疗的钱。”   杨桃庄尖叫起来:“大姐不是说手术的钱她来出吗?怎么又变成我们出钱了!”   徐云英半点都不退让:“农村都是儿子当家,哪有女儿出钱的道理?你们有钱不出,那是大不孝,我告到大队部去!让大家都来看看,陆良华不肯给生他、养他的母亲治病!”   面对如此强势的婆婆,杨桃庄气得浑身直哆嗦,她扯着陆良华的胳膊哭闹起来:“我的个天神呐……我怎么这么命苦,嫁进这么个不要脸皮、动不动就告状的家啊。”   陆良华被她拉扯得左右摇晃,想到自己在大队部好歹也算个干部,怎么能让人背后骂自己不孝顺?何况,母亲得了癌症,自己却喊着要分家,若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   他颓然坐倒,双手掩面,声音从手掌之中发出,显得有点沉闷:“妈,你说了算。”   徐云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没有往日的心疼、心软。   “第三桩,这次分家之后,你们将来盖屋、过日子我不会再给一分钱,但每年得交三十块钱做父母的养老钱。”   杨桃庄欲哭无泪。她手里是攒了三百多块钱没错,可是还一百还剩下两百多块,盖两间屋之后哪里还能剩下钱?   只是……生病就是无底洞,不趁现在分家,未必等到家里败个精光再分?她狠狠地揪了一把陆良华,咬着牙恨恨地说:“分就分!”   徐云英看了一眼在场所有人,提高了声音:“我这次生的病,是大病,是癌症。桂枝说手术的钱她出,这是她有良心、有孝心,咱也不能做没良心的事。我如果在医院出了事,你们谁也不许怪桂枝,是我同意手术的,我来担这个责任。”   陆星华缓缓站起身,挺拔的身姿让这间简陋里的堂屋里有了悠远庙堂之感。   “既然大哥另起炉灶,那在妈康复之前,我来当这个家吧。”星华气定神闲,“大姐出钱,我们出力,所有的责任大家一起来扛。需要签字的,我来签。”   看着突然长大的陆星华,徐云英的眼角有些湿润,她点了点头:“好。”   一家人说定了分家的章程,请来村中老人做见证,星华执笔拟了分家契约,签字按过指印之后在村里备案,陆家正式分家了。   拿着陆良华还回来的一百块钱,陆桂枝感觉像做梦一样。原本没指望过能够拿回借出去的钱,竟然还回来了?   徐云英拍了拍她的手:“桂枝啊,以前是妈糊涂,总想大家庭一团和气,良华刁钻、你又老实,只好委屈了你。你放心,这次妈看清楚了,再不会寒你的心。这次看病的钱、欠你的一百块钱,等将来妈有钱了一定还你。”   陆桂枝慌忙道:“不不不,这是我愿意出的,不用还不用还。”   徐云英摇摇头:“这是你的孝心,妈心里有数。但是,你有自己的小家,哪能总让你贴补?”   陆蕊没有想到这一次自己父母临危分家,奶奶竟然难得强势了一回,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偏离前世的轨道太远。   前世没有分家,直到徐云英去世自家才另起新屋。   前世没有还钱,陆桂枝借的这两百块一直没有还。   变化这么大,陆蕊有些惶然,眼泪汪汪地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你一定要好起来啊。”   徐云英抚了抚她的头,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大孙女眉眼间聪明劲十足,只是或多或少受了桃庄的影响,有些小心思。她轻声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大妹,你是个聪明孩子,将来会懂这句话的。”   陆蕊眨巴着大眼睛,点头乖巧回应:“嗯,奶奶我记住了。”   前世徐云英没有手术活到五十六岁,这一世盛子越坚持要改命,那就走着瞧吧——   且看是你盛子越拖着这一大家子在泥地里艰难行走快,还是我陆蕊带着一家四口轻装简行快马扬鞭跑得快! 第22章 分家3   1977年1月底, 徐云英正式在湘岳县人民医院住院。   在卫校读了一年书的陆桂叶陪床看护,星华跑前跑后安排各项事务,成华开始在老屋东头新砌的灶房做饭、照顾父亲和幼弟建华。少了桃庄这根搅屎棍, 陆家所有人劲往一处使,前所未有地团结让陆桂枝十分欣慰。   聂小菊羡慕无比:“桂枝你这三弟俊气有担当,二妹柔美体贴, 有福气啊。”陆桂枝听了连连点头:“有他们帮忙, 我就轻松多了。”   聂小菊揽着她的肩:“放心吧, 徐姨肯定不会有事。发现得早,尽早手术永绝后患, 后期调养好, 再活二、三十年绝对没有问题。”   陆桂枝在水利局的宿舍只有一间,但眼下住了五口人。盛同裕和星华睡小床, 陆桂枝带两个孩子睡大床, 好在是冬天,人多暖和。   第二天就要手术了, 一屋子人都睡不着。窗外北风呼呼地刮着窗棂,星华悄声问:“大姐,妈不会有事吧?”   陆桂枝的话接得很快:“肯定不会有事。”   盛同裕安慰着紧张的姐弟俩:“妈一生善良,好人有好报咧。”   陆桂枝感觉眼眶又开始发热, 她拍了拍臂弯里的盛子楚。这孩子吃饱喝足睡得真香, 再一抬眼,透过一丝窗外透进来的走廊微光,发现盛子越睁着个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吓了一跳:“越越,你怎么了?”   盛子越眼珠子动了动,瞟了母亲一眼:“我没事, 马上就睡。”说罢,闭上眼睛将神识再一次沉入空间。她的空间只有篮球场大小,四块菜地、一汪池塘就是全部。养了二十几只鸡之后,菜地就被祸祸得差不多了。   白菜被啄光了,番茄和辣椒也被踩得乱七八糟。盛子越每天为了抓这些鸡都得费点心神。刚刚盛子越发呆的时候就是忽然领悟到一个新技能——设置屏障。   或许因为穿越、穿书的经历,让她的神识大大提升。只要自己专注凝神,就能在空间里构建一道透明的屏障。   说干就干,盛子越这个空间主人在菜地、稻田周边设置屏障,其余区域向鸡群开放,由它们撒欢奔跑啄食。顺手捡了十个鸡蛋,盛子越准备明天交给母亲煮茶盐蛋。   趁着晚上安静,盛子越沿着边界走了一圈,桔子树已经长到了齐膝高度,边界果然开始弯曲,向外拓展出一个半圆。这代表只要沿着边界种树,空间是可以变大的。   至于种什么——盛子越想到一件事。   家里的茶叶是农家自制的粗茶,喝起来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前世的她,末世爆发之前曾经在一家茶馆打工,感受过好茶的口感,也了解过制作的过程。听说常喝绿茶可以防癌,那就为了家人健康开始种茶吧?   盛子越来了精神,计划沿着边界种一圈茶树。量变累积质变,或许有一天空间能够全面升级呢?至于茶树……她记得去外婆家的半路上,路边有一座小山包,因为土质色黄,山形如狮子抱球,所以取名黄狮山。   那座山上长了不少野茶树,春天漫山遍野茶花盛开,灿烂至极。等到外婆身体恢复,拉上母亲一起去挖吧。   想着想着,盛子越呼吸越来越轻,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盛家所有人都到了医院。徐云英一生爱洁,她梳洗干净,一身清爽,微笑地看着眼前自己的亲人:“莫怕,我不会有事。”   陆桂枝心理压力巨大,是她坚持手术,虽然妈说不需要她担责,但如果当真有什么事,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自己。拉着母亲的手,陆桂枝深吸一口气,将这份压力藏在心底,露出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妈,放心吧。”   徐云英看着星华,道:“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记得你们是一家人,要互相爱护。爸妈有一天若是走了,姐姐、哥哥、弟弟、妹妹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你大姐为这个家付出得多,你要记得好好护着她。”   星华点点头,他紧紧抿着嘴,英俊的面孔宛如希腊雕塑一般,引来旁边小护士的注目。   徐云英伸手拉了拉桂叶的长辫子:“桂叶啊,你……”她忽然停了下来,喉咙感觉酸涩无比。   桂叶伸出手轻轻抱着母亲的腰,态度亲昵:“妈,我保证把你照顾得好好的。”   徐云英笑了:“送你去学护理,没想到妈先享受上了。”   桂叶嘻嘻一笑。她在家中虽然娇气,但这次母亲生病她陪伴术前检查、提醒按点吃药、日常端茶倒水,样样做得细致周到,着实令人感动。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个娇俏温柔的小姨,眼前闪过书中提及她的片言只语。   桂叶卫校读到第四个学期,经大嫂介绍与三塘坪的吴德谈起了恋爱,被撺掇着辍学嫁人,跟着在火车站当检修工人的吴德去往省城,当起家庭主妇。生下儿子之后,夫妻恩爱了几年。可惜好景不长,吴德工伤截肢之后脾气变得暴躁,疑心桂叶嫌弃他,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拿拐杖打人。   桂叶性格柔和不爱与人争辩,善良的她为了家庭和谐处处忍让。母亲去世之后无人哭诉,家暴阴影之下的她在菜场卖过鸡、在小区做过保洁,但都做不长久,不到五十岁得了乳腺癌,早早郁郁而终。   先前盛子越和小姨接触不多,这次因为外婆手术住院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发现小姨眉眼温婉、谈吐之间很有女人味,若不是因为恋爱脑遇到个家暴男,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现在桂叶才十八岁,一切都来得及。   盛子越和父母、三舅、小姨一起等在手术室外。子宫实行全切除手术,徐云英对此坦然接受,在她看来,生养七个孩子足够了。自此多活一天是一天吧。   手术很顺利,护士将徐云英推出手术室,对陆桂枝微笑道:“放心吧,挺好的。”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陆桂枝紧绷的肩膀徒然放松,连连道:“谢谢谢谢,谢谢你们。”   星华与桂叶对视一眼,眼里也满是欢喜。星华说:“桂叶,你照顾好妈,我给你跑腿。”桂叶抿着嘴轻轻一笑:“好咧,三哥我听你的。”   麻醉醒来之后,徐云英躺在病床上努力睁开眼。晕眩的感觉依然存在,但她耳边听到有人不断在呼唤:“妈,妈……”   声音很遥远,似乎从天边传来。徐云英感觉到极度的疲倦,她更想好好睡觉。这一次手术睡得真香啊,突然袭来的昏睡感觉将她拖到一个完全静止、黑暗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病痛、没有苦楚,没有做不完的家务、没有忙不完的劳作。   熟悉的孩子们的声音唤醒了她,徐云英眼皮抬了抬,可是刚刚掀开一条缝,眩目的亮光刺得她瞬间又合上了眼帘。   看到母亲有苏醒的迹象,陆桂枝姐弟激动地围拢到床头,紧紧盯着徐云英的脸:“妈,你醒醒……医生说不能再睡了,快醒醒啊。”   徐云英挣扎着睁开双眼,陆桂枝微圆的面庞出现在眼前。两人视线一接触,陆桂枝的眼睛里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妈!你醒了。”   徐云英晃了晃脑袋,清醒之后小腹处剧烈的疼痛感让她痛苦地起来。陆桂叶扑过来摸着母亲的手背,安抚道:“妈,是不是觉得痛?你先忍忍啊。”   徐云英的手背上扎着针,冰冷的药水正顺着血管流向全身。桂叶温柔地将温暖的手掌盖在她的手背扎针处,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妈,麻醉刚醒是这样的,我帮你摸摸,摸摸就不痛了啊。”   “啊……疼!”徐云英皱着眉,撕裂般的疼痛让她没有忍住。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昏沉之中的她宛如重回少女时期,病了痛了就习惯性地找亲人撒娇。   陆桂枝有点心疼,对聂小菊说:“我妈说她疼。我妈从来不喊疼,她生了我们七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听她喊过一次疼。她肯定很痛,才会这么难受。”   聂小菊轻手轻脚走出去叫来了护士。护士长过来察看一番,很冷静地说:“没事,病人刚醒会有一个疼痛的适应过程。等一下如果实在是受不住就来找我,只是……我们一般不建议用止痛类的药物。”   徐云英渐渐清醒过来。听到护士的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我没事。”目光从孩子们的脸庞上一一掠过,徐云英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活过来了,她手术成功了?未来她或许,可能,可以活得久一些了?   “桂枝,同裕,星华,桂叶,越越……”你们都来了,良华呢?这个被陆家寄予厚望,遇到母亲病危选择分家的孩子呢?   看到母亲眼中的失望,桂枝张嘴想要解释几句,病房外忽听到陆良华的声音:“妈——妈!”   所有人都转过脸,望向病房门口。陆良华匆匆赶来,一眼望见洁白床单、枕头上躺着的母亲,眼中含泪冲过来:“妈,我来迟了,你还好吧?”   良华动静有点大,撞到病床边挂吊瓶的铸铁架子,输液管、吊瓶剧烈地晃悠起来。吓得桂枝惊呼一声,手臂一伸忙扶住架子,控制着输液管,忍不住责备了一句:“大哥,你小心点,差点碰掉了针头。”   星华看着大哥,口气略有些硬:“大哥,不是告诉了你今天妈手术吗?你怎么现在才来。”   良华当大哥惯了,星华这口气让他很不爽,瞪了弟弟一眼:“你以为都像你一样,高中毕业几年了啥也不做一天到晚在家里混?大队部今天临时通知开会学习,我能怎么办?我这已经是紧赶慢赶过来的。”   星华呼吸一滞。他高中毕业已经两年,今年满二十一岁,一直有个大学梦,在家一边务农一边读书。被大哥这么一怼,感觉脸有些发烧。   陆桂枝道:“大队部的会哪有妈的身体重要,妈手术不要你出钱,不要你签字,你连人都来这么晚,太不像话了。”   病房里的争吵声让徐云英头痛,她摆了摆头,喉咙有些嘶哑:“别吵了,我想喝水……”   所有人都收了声,关注着母亲的脸色。桂叶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点水轻轻擦拭着徐云英的嘴唇,道:“妈,刚刚手术完现在不能喝水,要是难受我帮您擦一擦啊。”   徐云英看着桂叶点了点头。   良华瞟一眼桂叶:“还是小妹听话,这卫校没白读,会照顾人。”   桂叶低头一笑,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良华凑近了母亲问:“妈,你还好吧?”   徐云英将头歪在枕头上,轻轻动了动下巴表示自己还好。   陆良华将手中红色网兜放在床头柜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妈,现在儿子手头紧,只带了一瓶罐头、一包饼干,等将来新屋盖好,接你和爸去住。”   盛子越撇了撇嘴,这人真小气。自己亲妈生病住院只带了这点东西,还不如外人呢。   徐云英看着桌上的荔枝糖水罐头,觉得很眼熟。细细一想,原来是桂枝上次托人带回来,被桃庄截了胡。她忽然也想通了。一个儿子不孝,还有三个。良华立不起来,还有其他人。等自己把身体养好了,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至于桃庄与陆蕊为什么没有来……早已想通透的徐云英并不在意。   这么一想,徐云英紧锁的眉头渐渐放松,小腹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抬眼看着那药水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输液管中,睡意再次袭上心头,她眼睛一闭,睡着了。   听着母亲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轻微,陆桂叶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一时间,病房里又恢复了宁静。   半月之后,徐云英出院。陆星华借了水利局的板车,一床厚实的棉被将母亲裹住放在车板上,将她带回陆家坪老屋。回到家的徐云英惊喜地发现,孩子们都长大了。   星华沉稳有担当,桂叶温柔又体贴,自己生病的时候多亏这两兄妹照顾才能恢复得这么迅速。   成华心灵手巧,不仅做得一手好饭菜,收拾屋子也像模像样。建华钓了一段时间的鱼一条都钓不上来之后将钓竿收了起来,专心挖蚯蚓、捡菜叶子喂鸡,家里后院那六只鸡养得油光发亮,鸡窝里摸蛋不说,每天四处巡逻就怕自家母鸡把蛋下在了别处。   徐云英躺在床上指挥孩子们做事,感觉心里很敞亮。这样养了整整三个月,徐云英自感身体完全恢复,眼看着春播开始,也就开始洒扫收拾,干起活来了。   看到徐云英这么快就恢复,杨桃庄后悔得要命。平白地少了一百块钱不说,小家事事都得自己操心,收拾屋子、洗衣做饭、种菜喂鸡,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哪有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舒服?   杨桃庄一边在灶间生火,一边骂陆蕊:“这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最近陆蕊行踪有些神秘,和良华两人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西屋传来陆志远哇哇的哭声,七、八个月的孩子正是调皮精力旺盛的时候。如果没有分家,不用桃庄起身,听到孩子哭自然会有奶奶、叔叔去哄,现在……他们的心真狠呐。   杨桃庄放下火钳,站起身走进西屋,抱起志远哄了哄,从后窗正看见建华在喂鸡。她张了张嘴,想要讨个鸡蛋,可最后还是没有开口。算了,这小鬼小气护食得很,从他身上讨一个子儿都得脱层皮。只有等着良华回来再说了。   桃庄算是看出来了,莫看徐云英一张菩萨笑脸,其实心肠狠起来比谁都厉害。说分家就分家,说各过各就是各过各,哪怕自己抱着孩子去蹭饭,也只是给孩子夹两筷子,对桃庄却不理不睬。   后悔了又怎样呢?心冷了,再难暖和起来。   1977年的华国,即将迎来一项改变国家命运的重大决策,陆家也将面临一场新的挑战。 第23章 高考1   等徐云英休养好身体, 已经是1977年5月。   正是生机盎然的时候,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枝头上鸟儿鸣叫、水面上鸳鸯成双。   看到骑车匆匆赶来的盛同裕, 听到他激动地话语,陆星华瞪大眼睛跳了起来:“姐夫,你再说一遍?我不会是听错了吧?”   盛同裕将自行车爱惜地停进堂屋, 从座椅弹簧下取出一块干净抹布, 细细地擦拭着轮毂上的泥印, 一边笑呵呵地说:“星华,我听教育局的同学说, 国家有可能近期恢复高考。具体时间还不清楚, 但我们提前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再听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听漏, 陆星华咧开嘴笑了, 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姐夫,我有机会参加高考了?我能上大学了?”   盛同裕站起身将抹布塞回座椅, 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厚厚的镜片下一双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高考中断近十年,一旦恢复肯定很多人报考。第一年考试不会太难,你越早准备机会面越大。你姐让我把高中语、数、英课本都带来了, 你在家先自学。我回学校找找关系, 你插班进毕业班,到时候……”   盛同裕自己是读书人,对爱读书的人向来有好感, 他自己几个弟弟都不爱读书,陆桂枝的弟弟里星华最有潜力,所以他一听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来通知。   “星华, 机会难得,你一定要抓住。这个消息还没有证实,你不要对外传播。切记,切记!”陆星华听了郑重点头:“姐夫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盛同裕给徐云英带来三条大肥鱼,寒暄几句便离开了。徐云英听星华一说,立马表态:“星华,听你姐夫的话,赶紧看书去。什么时候同裕安排好了,你就去一中读书,家里什么都不要管,一切有我呢。”   星华看着母亲,眼中有不舍:“妈,你这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家里农活、重活怎么办呢?”   徐云英抿了抿额前碎发,拍了拍蓝布围裙,一副悠然自得模样:“双抢的时候你回来帮两个星期忙就行,其余的你不用管。成华现在大了,个子和你差不多,家里力气活让他来吧。”   母子俩商量好,星华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悄悄对母亲说:“妈,去年大姐给了我课本,我一直有学习。教越越读《十万个为什么》的时候我感觉眼前开阔了很多,以前讨厌的数学感觉不再枯燥,做题的正确率高了一些。语文、政治、历史我都不怕,主是担心数学。”   徐云英笑了,脸上的皱纹聚拢在一起,却有种岁月凝炼出来的恬淡从容。她点点头:“嗯,我相信你能行。”   星华忽然又忐忑起来:“如果考不上呢?高考中断了快十年了啊,那么多人都想考大学,肯定竞争激烈,我……我高中毕业三年了,有些知识点都忘记了。”   徐云英“哦”了一声,“考不上,就复读。你喜欢读书,就向你大姐学习,她把整本数学书都背下来,书上的习题做了十几遍,所以她数学好。”   “星华啊,想要得到,就得付出。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事呢?”   听到母亲语重心长的话语,陆星华内心激起无穷斗志:“妈,我会努力的。”以啊,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只要瞄准目标不断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   西屋的陆蕊偷听到一星半点,猜到是为了恢复高考的事情。她是重生之人,岂能不知道这件轰动全国的大事?今年十月将会正式宣布恢复高考,引来无数人注目。下乡的知青、工厂的工人、高中毕业在家务农的年青人……都以无比的热情投入到高考大军中。   可惜,前世陆星华数学基础太差,以五分之差落榜。复读了三年的他,一次次重复着苦读、高考、落榜的过程,直至母亲病重他才放弃,此后日日酗酒,潦倒一生。   这一世,他想改变命运?恐怕……陆蕊摇摇头,没有再关注陆家老屋的动静,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这件事情做得好,他们全家就能进城吃国家粮。   湘岳县一中的校长办公室里,看着盛同裕冷着脸送过来的一袋子咸鱼,满头白发的章校长叹了一口气:“盛老师,你这是干什么?”   盛同裕这个人吧,平时从来不主动和领导说话,在他看来,溜须拍马是件令人羞耻的事。不过为了妻弟的前程,盛子越特地嘱咐再嘱咐,他实在是不忍心拂了孩子的意,就来找校长办事了。   “章校长,我要安排亲戚插班读书,还请您同意。”他嘴角有些向下耷拉,显然这样求人令他心中不爽。   章校长看了一眼咸鱼,一股淡淡的鲜咸腥味扑向鼻端,真是令人愉快的味道。盛老师平时看着挺老实沉闷的一个人,没想到这么懂做事,他从哪里打听到自己老家靠海喜欢吃鱼?   咸鱼是空间出品,用盐腌好之后吹干晒干取出,可以保存很久。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咸鱼送礼开路所向无敌。   章校长接过仔细用旧报纸包着、整条装进蛇皮袋子的咸鱼,笑嘻嘻地说:“盛老师,以后不要这样了啊……孩子想读书,直接过来就是,我让齐主任给他办学籍。现在还有想读书的孩子,难得难得,我们一中欢迎啊。”   自己送礼了,这算是同流合污了吧?盛同裕感觉有点羞愧。他走出校长办公室,听到章校长在身后说了句:“盛老师,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为人民服务嘛。”   盛同裕僵硬地说了声“谢谢校长”,走在走廊时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知道,前世因为自己性格孤高清冷,喜欢说直话,得罪了不少同事,空有一颗教书育人的心却处处被排挤的他事业很不顺利。所有培训、开会、加工资的好事都轮不到他,最后被发配到学校图书馆当管理员之后,他一怒之下办了病退,提前退休。   这一世,盛子越手把手教他送咸鱼,算是开启了他与领导友好沟通交流的大门。章校长喜欢吃鱼,这份礼物挠到了痒处。吃人家的嘴短,章校长一边蒸咸鱼一边想,以后有好机会得先给盛同裕。经常听人说他不会处事,看来传言有误啊。   不仅是盛同裕学会了送礼,连陆桂枝也越来越会处理人情世故了。   盛子越记得书上说过,陆桂枝、盛同裕都是老实人,远不如徐云英会来事。她悄悄对陆桂枝说:外婆教过一句“世上若要人情好,赊去物件莫取钱”,你们要是想办什么事,就跟外婆学习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在陆桂枝的记忆里,徐云英年少聪慧,一本《增广贤文》背得滚瓜烂熟。她照文行事,村里村外人人夸赞。桂枝上大学、良华进大队部、桂叶读卫校,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背后都凝聚着她的处世智慧。   思想一番母亲的为人处世之道,陆桂枝感觉自己眼前豁然开朗。是啊,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虽说革命不是请客送礼,但必要的迎来送往怎能不管不顾?   盛子越拿出来的咸鱼味美好储存,一条条晒得焦干,吹干了里面的水分之后散发着浓浓的阳光气息。用蛇皮袋一装谁也看不清,用来给领导送礼最是方便不过。单位同事关系好的偶尔送碗鸡汤、几枚鸡蛋、一把白菜,就说是乡下娘家送来的,既实用又客气。   陆桂枝首先得到的好处,是收拢了秦简的心,轻松解决陆星华的住宿问题。   秦简是水利局前年分配来的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体型清瘦,戴着眼镜,他性格温和人缘好,单位的领导、同事都亲切地称他一句“秦眼镜”。   他和陆桂枝住隔壁,共一条走廊,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陆桂枝偶尔做了好菜就会分他一碗,其实只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但秦简单身独居,感激在心。   当陆桂枝发愁星华的住宿问题时,秦简说他宿舍还能摆一张床。陆桂枝千恩万谢。秦简摇摇手,笑容有些腼腆:“陆工你总送我吃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这次能帮点小忙,不值得什么。”   陆桂枝看了一眼正在一边安静看连环画的盛子越,笑了笑。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食物就是接近关系的最好礼物。往日自己家都不够吃,哪里会有多余的东西送给别人?   现在盛子越那里每天总能变出各种各样的吃食,鸡、蛋、鱼、刺莓……还有反季节的水果与蔬菜,适当的时候送给身边的人,感觉日子越过越敞亮,做什么都顺利。   陆桂枝得到的第二桩好处,是物资科的小武主动送来一张绷子床。单位物资科可是实权部门,上到家俱、装饰、绘图工具,下到灯泡、插座、劳保用品,都归物资科管。   绷子床是单位宿舍配备的家俱之一,四边厚重的木板,中间穿插着棕绳,交织成一张密密有弹性的床垫,若是棕绳断了还有专人更换修理。   拿了陆桂枝送来的二十几个鸡蛋之后,小武心领神会安排人在秦简的单人宿舍里配了一张绷子床,一个床头柜。铺上从家里拿来的铺盖卷儿,陆星华的住宿问题圆满解决。   陆桂枝得到的第三桩好处,是换了个清闲不出差的工作。盛子越马上就要上小学,盛子楚也有了一岁多,徐云英身体需要调养不能再麻烦她带孩子,所以陆桂枝拎上两条咸鱼送给彭局长,私下里一沟通立马换到资料科。   不用再伏案绘图,也不再下乡勘测,陆桂枝专业出身管理资料室的档案、图纸得心应手,还能兼顾家庭,两全其美。   盛子越看到父母越来越自信的模样,微微一笑。现在后方稳定,自己下半年就可以快乐地上小学了。   安排好一切之后,星华离开陆家坪,正式成为湘岳一中高二(3)班的插班生。他俊美的美容、挺拔的身姿迅速引来无数少女的目光,课间窃窃私语都能听到这样的话。   “听说了没?三班来了个美男子。”   “天呐,他长得像罗丹的雕塑大卫。”   “他是混血儿吗?他的头发是卷的呢。”   陆星华穿着很土,但他的长相给了加分。在这个县城中学,他感受到了冷热不同的对待。女生爱他具有异域风情的美,会主动搭讪;男生恨他夺了风头,拒绝接近,甚至冷嘲热讽。   但陆星华毫不在意,他一心只在书本上。曾经的湘岳一中,是湘岳县最好的高中,所有初中生的梦想。临近的几个县城学习优秀的孩子都想考进一中读书。不夸张地说,只要进入湘岳一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大门。   1977年的湘岳一中,大字报还贴在布告栏里,学生爱来不来,老师想教就教,学校里的风气很散漫。但不管怎么样,这里依然维持着正常的教学活动。   高考制度中止期间,高中生失去前进的动力与方向,学习劲头一年比一年差,来这里也就是为了混个毕业证好找工作。   散漫的学风并没有影响到陆星华,他刚一踏入校园,就被那宽大的操场吸引住。标准的四百米跑道,上面铺着细细的砂砾,跑起来一定很带劲。   走进整齐漂亮的教学楼,这里宽敞明亮的教室、漂亮干净的黑板和农村中学相比,高极了几个档次,这让陆星华激动而兴奋。   坐在木头座椅上,书桌散发着淡淡的桐油气息,黑板没有一丝裂痕,讲台上两盒粉笔就摆在那里,一盒白色、一盒彩色,陆星华暗暗下决心: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我一定要用心学。   开课一周之后,陆星华遇到了两件麻烦事。   第一件麻烦事,数学课他听不懂。   他的数学基础太差,哪怕最近开了一点窍,那也只是不再抗拒学习。老师在黑板上顺手画出一条抛物线,在旁边写上一元二次方程,细细讲解着五点画线法,他呆若木鸡、如听天书。哪怕简单如因式分解,他都茫然不知如何解答。   一周下来,他一看到数学老师就双手颤抖、后背冒冷汗,完全找不到入门的路径。   第二件麻烦事,陆星华招来一朵烂桃花。   湘岳县物资局关局长的女儿关芳红,今年十八岁,正是青春年少、春心萌动之时。她家境优裕,上面两个哥哥都在县城上班,一家人独宠着她,难免养得有些娇气任性。   陆星华这个散发着独特魅力的男人一出现在她眼前,她就动心了。真是太漂亮了!不仅漂亮,还有外国人的气派,卷发、高鼻梁、晒不黑的皮肤,明明是农村户口却半点都没有乡土气,给人一种西方贵族公子流落民间的传奇感。   关芳红的追求来得热烈且执着。她先是写情书偷偷放在陆星华的抽屉里,观察了几天发现他不理不睬,索性在放学的时候直接将他堵在教室门中,大声地说:“陆同学,我喜欢你。”她心想着,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现在自己直接表白了,肯定是手到擒来。   围观的同学都惊呆了,有人悄悄去喊老师,有人在一旁瞎起哄。   “你已经陷入了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之中,赶紧缴械投降吧!”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活学毛.主.席语录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特征。   陆星华看着穿一件碎花衬衫、梳两条齐肩小辫子的关芳红,眉毛紧紧皱着:“关同学,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表白,我来这里是学习的。”   关芳红面孔有些微黑,浓眉大眼颇有些英气。被拒绝的她半点都没有脸红,反而愈挫愈勇,抱着课本望定陆星华,眼睛里满满都是一往无前的狂热:“封建社会已经被打倒,妇女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陆同学,我会为自己的爱情继续努力的。”   陆星华感受到城是姑娘的大胆与热情,听到“爱情”二字他脸红了。这个美丽的字眼,怎么能随意说出口?他皮肤白皙,红晕生颊,宛如白玉飞霞,看得关芳红更加喜爱,目光灼热无比。   陆星华头一低,有点慌乱地绕过关芳红,走到教学楼东边的自行车棚,和等待他的盛同裕一起回到水利局。一路上心跳如擂鼓,努力踩着踏板,飞快向前骑行。   不过七、八分钟,两人就回到了家。   吃饭的时候,星华欲言又止,陆桂枝问他:“在一中还适应吗?”陆星华想了想,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这里的女同学胆子太大了。”   一问,陆桂枝笑了,盛同裕却皱起了眉毛:“这个关芳红我知道,成绩不好爱打扮,一天到晚看闲书,心思都不在学习上,不是个好伴侣。我听说她爸已经帮她找好了工作,原本这两天就要来办手续退学的,怎么……忽然就看上了星华?”   盛子越在一旁专注地听着。三舅比前世提早了半年开始备考,按理高考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这朵前世不曾出现的烂桃花会不会成为他成功路上的障碍?   想到这里,盛子越插了一句嘴:“要不,三舅就在家自己学。爸爸教语文、英语,妈妈教数学,等那个什么红退学了,三舅再去上学。”   盛同裕重生地放下筷子:“胡闹!好不容易入了学,怎么能半途而废。”   盛子楚被爸爸的语气吓到,嘴巴一扁就要掉眼泪。陆桂枝拍了拍小女儿,责备盛同裕:“你有话好好说,越越也就是提议一下,大家一起讨论嘛。”   盛子越目光清亮,专注地看着陆星华,似乎在问:“你觉得怎么样?”   陆星华想了想,抓紧扒了几口饭,放下碗筷,将憋了几天的话说了出来:“大姐,姐夫,我在学校读了一个星期的书。说实话,语文、历史我觉得浅,数学我听不懂。我数学基础太差,可能……需要从初中开始补习。”   陆桂枝:“你的意思是?”   陆星华态度恳切,眉眼间有一丝愧意:“我想在家自学,有的放矢地复习。尤其是数学,我真的跟不上老师的节奏。”   陆星华这一番话说出来,倒是让盛同裕不得不认真思考可能性。他有和陆星华的任课老师沟通过,数学老师说他听讲很认真,但眼神迷茫,提问紧张一问三不知,委婉地建议加强基础。   星华虽然爱读书,但他偏科严重。即使是考文科,也逃不过数学这一门课程。如果不及时打牢基础,老师讲得再好他也听不懂。   沉吟良久,盛同裕道:“这样……你每周星期一到学校了解学习进度,根据老师的指导在家自学,如果有摸底考试就参加,要保证不与学校脱钩,怎样?”   星华一听大喜,站起身道:“好,谢谢姐夫。”   关芳红觉得奇怪,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怎么刚一表白陆星华就不来上学了呢?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他竟然准备在家复习,直接参加考试。   她在学校等得不耐烦,直接杀到了水利局。她家在物资局,位于城东大道的东段,距离城关大道北段的水利局走路大概需要十分钟。   进了水利局大院,门卫师傅看她眼生,礼貌地询问:“同志你要找谁?”   关芳红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上下打量了一眼魏师傅:“我找一中的盛老师家。”   魏师傅看她打扮洋气,一脸的傲然,忙笑着指了指最西头的那间宿舍:“盛老师住那里,不过他今天上课去了,不在家。”关芳红一甩手,径直朝着宿舍走去。魏师傅看着她的背景摇了摇头,这姑娘脾气好大。   陆桂枝在二楼资料室上班,陆星华正和盛子越坐在矮桌旁,头对头学习。陆星华的面前展开一本初一数学课本,他皱着眉毛、咬着牙,一边看一边做笔记。盛子越拿了个描红本,端正地在田字格里写字。   今年九月就要上小学了,盛同裕已经开始给大女儿启蒙。有乡村小学旁听半个学期的基础,盛子越认字迅速,只一手字写得像狗爬。   盛子越也头痛,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两年,但手、眼、脑的细部协调能力还是不行。想想自己一直喜爱的美术,盛子越也很无奈。   拿起笔,画出来的线条不直、结构失衡,虽然色彩感觉、审美眼光在线,但画出来的东西完全没有曾经的半成水准。   想到这里,盛子越坐直了身体,保持前胸与桌边一拳头距离,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描红。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反复不断地练习让她慢慢掌控自己身体的细微动作。   盛子楚一岁零一个月,刚刚学走路。为了防止她乱跑,陆桂枝把她放在婴儿坐桶里,就那种旧式的厚重木制桶,孩子可以坐在里面,也可以趴在桶边站起来。   看到舅舅和姐姐都在认真学习,盛子楚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双手在桶边沿拍打着。   “啪!啪啪!啪!”声音挺有节奏。   “陆星华——陆星华——”听到这个声音,盛子越和陆星华同时抬头,对视一眼,是谁?   房门没有关,陆星华背对着走廊,盛子越一抬眼将来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少女,中等个儿,略有些壮实,带着荷叶花边的红花衬衫将她成熟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清晰,眉眼间带着股任性劲儿。   盛子越冲三舅呶呶嘴:“这就是那个什么红?”   陆星华拧过头一看,脸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关芳红,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关芳红看到人,心头大定,笑嘻嘻地不请自入,站在陆星华对面:“我在县城很熟,想打听你住哪里还不容易。对了,你怎么没有去上学?”   不等陆星华回答,她自顾自地四下打量,不以为然地说:“盛老师是大学生呢,住的地方比我家差远了。我跟你说,读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找个好工作。我帮你找,怎么样?”   陆星华面沉如水,声音里带着一丝嫌恶:“不需要。我有我自己的安排,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偏偏关芳红是个听不出好赖话的人,在她看来,自己长得好、家境好,马上就可以到国营商店当售货员,想找什么样的对象不行?自己纡尊降贵向陆星华示好,不嫌弃他是农村户口,怎么可能会被拒绝?他只不过是害羞不好意思罢了。   别看售货员这个工作属于服务行业,旧社会低三下四。但在七十年代,这可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工作。卖方市场下,售货员高人一等,对顾客爱理不理的。   关芳红笑嘻嘻地说:“看什么书呀,走,我带你到国营商场逛逛?你来县城这么久还没好好逛过吧?我大嫂就在二楼鞋帽部当售货员,我送你一双解放牌胶鞋好不好?”   她的目光停留在陆星华那双军绿色布面已经磨损毛边的旧胶鞋上,刺得陆星华心口疼。   盛子越道:“无功不受。”   陆星华点头道:“对,无功不受。关同学你想逛自己去逛吧,不要打扰我学习。”   关芳红瞟了一眼桌上的课本,一脸的不屑:“学习有什么用呀?又不能上大学。就算上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为了脱离农村找个好工作?”   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圈,笑得宛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爸妈、哥嫂都没上过大学,可是我家三转一响什么都有,过得可比你姐家好多了。”   陆星华真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他拉下脸提高了音量:“你这位同学怎么听不懂我的话,我和你素昧平生,你跑到我姐家来说这些做什么!”   他俊朗的面容笼罩上一层寒霜,整个人变得凌厉无比,这让关芳红怔了怔。呆滞半响,她讷讷道:“我……我只是想找你出去玩啊,你看我都找到这里来了,你就别看书了,走吧走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玩?”   “因为我喜欢你呀。”   “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   陆星华扶额无语,这人……你说她蠢吧,她目标明确清晰、行动力惊人。你说她聪明吧,她完全听不懂别人的意思,半点不怕拒绝。   盛子越稳稳当当写完田字格里的最后一个“人”字,弯腰抱起明显已经不耐烦的盛子楚,看着关芳红,开启斩桃花的艰巨任务。 第24章 高考2   “这位阿姨……你纠缠我舅舅的样子真的很丑。”   斩桃花第一要诀:狠。   关芳红面色一变,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拽了拽衣角。女孩子哪个不爱俏?一听说自己的样子丑,她下意识地开始整理仪容。还有那个“阿姨”的称呼,真的好戳心窝子。   “我外婆已经给我三舅订亲, 你不要再来了。你要是再来,我让我三舅妈抽你。”   斩桃花第二要诀:准。   关芳红死缠烂打,不就是为了和陆星华谈恋爱吗?直接告诉她三舅订亲, 绝了她的念想, 自然就老实了。   “不会吧!”关芳红果然一脸震惊, 盯着陆星华问:“你还是个学生呢,怎么就订亲了呢?”   陆星华的脸有点发烧, 他低下头清咳一声:“农村嘛, 订亲早。”   关芳红觉得天都要塌了。她好不容易动了一回心,还以为自此可以感受一下爱情的甜蜜呢, 他竟然有主了?   “是谁?她难道比我强?我是城市户口, 吃的是计划粮。她一个农村女人,哪里配得上你!”关芳红的声音变得尖利, 引来走廊行人的注目。   陆星华不知道如何圆谎,却听盛子越用笃定的口吻说:“我三舅妈是高中毕业生、小学老师,长得比你高、比你好看,样样比你好。”   听盛子越描述得如此清晰, 关芳红臊得满脸通红, 捂着脸就冲了出去。   陆星华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冲盛子越竖起一个大拇指:“强!”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真厉害。不过……为什么盛子越说的这个人, 听着有点耳熟?   眼前忽然飘过一个秀丽的身影,陆星华心中一动。   盛子越白了他一眼,乡村小学的徐秀丽是她前世的三舅妈, 即使陆星华四次高考失利,即使他酗酒贪杯,依然对他不离不弃,为他生下一儿一女。这一世,若能再牵起这条红线,也算是功德一件。   赶走讨厌的关芳红,陆星华终于松了一口气,甩开脑中徒然浮现出来的绮念,坐下来啃他的初中数学。盛子越榨了杯西红柿汁喂妹妹吃过,开始描红练字。   笔尖在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盛子楚欢乐吐口水泡泡发出可爱的“波波”声,盛子越的呼吸声越来越轻,将心思沉浸在手腕运动之中,渐渐找回了过去的一点手感。   字,渐渐变得挺秀、俊逸,一笔一划之间隐藏着蓄势待发的磅礴之力。   待星华完成一节的学习,确认自己掌握了这个知识点之后,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盛子越身后一瞧,不由得惊叹一声:“好字!”   的确是好字。结构稳重,笔锋锐利,字里行间带着异样的力量感,一个刚刚启蒙习字的幼童竟然能够写出这样的字,莫非她是书法天才不成?   盛子越收了笔,将描红本合上,一脸淡定地教育舅舅:“不能骄傲知道不?”   陆星华被她逗笑了,从书桌上的粉笔盒里拿出一支白色粉笔,将房门掩上,道:“来,舅舅教你学唐诗。”   陆星华宛如诗仙李白附体,手中粉笔就是那挥洒灵感的狼毫。房门是木制的,刷着一层棕红色油漆。陆星华深吸一口气,右手一抬,粉笔落在门板之上,龙飞凤舞如银蛇临空。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陆星华边写边吟,起伏有致,起声悠扬,收尾利落,带着独有的节奏感。   一首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吟罢,陆星华将手中粉笔放回盒中,酣畅淋漓之感袭上心头,他不由自主仰脸哈哈大笑:“痛快!痛快!”颇有“事了拂衣去”的名士之风。   这样的陆星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气场,仿佛站在历史长河之畔,掬起一朵浪花,这浪花带着优雅诗词之美,绽放出璀璨之光,耀花了盛子越的眼。   原来,华国文化如此渊源流长。原来,传统诗词这般灿烂光华。这一刻,先前徐云英哼唱花鼓戏时在盛子越心中种下的一颗种子,扎根泥土,舒展出两片嫩芽。   ----   转眼就到了期末,陆星华看着数学试卷上大大的“38”,半天没有说话。盛子越安慰道:“没事,三舅再加油。”   却不料陆星华忽然大叫道:“我进步了,我进步了,我竟然得了38分!”   什么?38分是他的最好成绩?三舅以前到底偏科有多严重啊?   盛同裕点了点头:“我和你数学老师谈过,他说你打好基础是对的,尽量抓住基础题的分数,争取下学期能够及格。”   陆星华激动地站起来,抱起盛子越转了个圈圈:“太好了,太好了!”盛子越感觉到四周的物体都在旋转,爸妈的笑脸也带出一道残影,如同旋转木马一般。   天气炎热,七月已经入了暑,农村的双抢要开始了。不等母亲托人带话,陆星华收拾了几件衣服,匆匆赶回陆家坪,加入抢收抢种的行列。   湘省地处亚热带,水稻一年种两季,春种早稻夏季收获,趁着稻穗成熟就得抓紧时间割了稻谷马上种下晚稻的秧苗,立秋之前必须完成,否则下半年收成大打折扣。   这就是“抢收割、抢插秧”的双抢。双抢一般是七月中旬到八月上旬,二十天左右时间。正是“六月炎天似火烧”的季节,家家户户冒着酷暑,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得全部投入到双抢之中。   成年男女拿着镰刀割水稻,孩童送水送饭做家务。公社、大队部平时敲锣喊人上工懒洋洋,但这个时候人人都主动劳作,天微微亮就下了地。因为若是不努力,今年就完成不了公社任务,就分不到粮食,就会饿肚子。   只不过二十多天的时间,陆星华晒脱了一层皮,肩膀上因为挑担被麻绳勒着反复操作,留下斑驳的疤痕。小腿也因为蚊虫叮咬导致溃烂,再加上天热火毒重,生了疔疮。   等到陆星华忙完农活,重新回到县城水利局时,盛子越差点没把他认出来。   黑、瘦、额头上还长着两个疔疮,脓头已经熟了,看着绿汪汪的很瘆人,陆星华的颜值直接下降一大半。盛子越笑了起来,如果是这个时候的陆星华遇到关芳红,根本就不用盛子越出马,直接亮疮头,立马吓走那朵烂桃花。   陆桂枝心疼弟弟,雄黄粉里滴几滴乡下土酒,调匀了再加上捣碎的大蒜泥,细细抹在疔疮之上,一边抹一边说:“你这……长脸上多讨厌啊。”   看到弟弟脸上抹了两大团黄澄澄的糊状物,她忍俊不禁,扑哧一笑:“不过也好,丑点不招桃花,可以安心读书。”   盛同裕严肃地说:“男人重才。容貌会变,学问在肚子里谁也拿不走。”星华连连点头,马上表示会好好读书。   他没告诉大姐的是,双抢期间大哥大嫂听说他去县城读书,都冷嘲热讽:“不是高中都毕业了吗,怎么还要去县城读书?未必县城一中的毕业证是金子做的?我看你是没事干瞎折腾!”   他们看死了我读不上大学,我还非得努把力!带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头,陆星华迅速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   九月一号到了,盛子越背着小书包上学了。   顺利入学湘岳县城关完小一年级1班,盛子越试图说服父亲让她跳级,却不料被拒绝:“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书也要一级一级地读。你虽早慧,但万丈高楼平地起,必须沉下心来好好打牢基础。”   没毛病,说得都对,盛子越没办法反驳,只得乖乖地坐在一堆六、七岁小毛孩中间,开始了“背手,坐直,提问要举手”的训练。   盛子越前世在孤儿院长大,得到社会资助读完初中之后并没有升入高中,而是考进美术类职业技术学校读书,毕业后就出来打工。打工刚攒了点钱准备买房安家,末世爆发了……   这一世,盛子越想好好体验在父母陪伴下读书的过程,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就按照父亲所言,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吧。   十月的天气,暑热还没退散。盛子越穿着件浅灰棉绸短袖,一条同色薄长裤,背着军绿色的手缝小书包准备回家。她这一身都是陆桂枝自己扯布手工缝制的,一针一线皆是慈母心,盛子越挺爱惜的。   棉绸易皱,她起立、坐下的时候都会抹一下,免得皱太狠了不好看。陆桂枝发现她这个习惯时还曾悄悄和陆星华唠叨: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臭毛病,穿个衣服这么讲究。   陆星华回了一句:可能是和妈学的,你看妈平时穿衣梳头、坐立行走就很有大家风范。   说到这里,姐弟俩同时压低了声音,嘘了一声。徐云英是地主出身,后来土改的时候因为她父母双亡财产皆被战争炮火化为烟尘,所以将她的成分定成贫农,这个可不能往外说。万一被有心人听见,全家都得被批.斗。   盛子越就读的城关完小就在水利局斜对面,隔着条大马路,走路几分钟就到。但还是得按照学校规定,和小组成员一起回家。一个班的同学按照几条规定道路分成几队,每一队整齐排列结伴回家,走到队伍最前面的被封为“路队长”。   到了水利局门口,盛子越冲路队长挥挥手,走出小队。其余同学继续前行,小朋友们个个朝气篷勃、小脸精神,沿途引来路人夸赞:“真是祖国的花骨朵啊!”   刚刚走进水利局,就感觉到气氛不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神秘的笑容。 第25章 高考3   收音机里刚播报了一则重磅新闻——全国恢复高考!   自1977年8月全国科教会之后, 高考可能要恢复的消息已经吹遍祖国南北,无数有志青年兴奋地等待着,湘岳县一中也迎来了井喷式的报名情况。   可是, 大家依然在等待,等待官方的宣布。   终于,终于官宣了!人们守在收音机跟前, 聆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读着《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 个个屏住呼吸, 生怕漏掉一个字。   一视同仁——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   条件优越——招生和毕业分配按照国家计划执行, 一律实行人民助学金制度, 入学时满五年工龄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学期间工资由原单位照发。   听完, 全员沸腾!   “我……我想报名。”   “我得赶紧去一趟老家, 让我侄儿抓紧时间准备。”   “我要给朋友写信。”   “只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了?教材恐怕难得找,我赶紧去想办法。”   陆桂枝抱着盛子楚正坐在屋里激动落泪, 喃喃道:“星华,星华,你的机会来了。”   盛子越很淡定,她进门之后, 坐在矮桌上, 打开书包,拿出描红本,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削好的铅笔, 继续练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既然东风已来,那就让时间记录你的耕耘与收获吧。   这么稳定的盛子越, 出奇地成为了家中的定海神针,只要看到她练字,每个人自然而然就静了下来。就连最严厉的盛同裕都私下里夸了一句:“小小年纪便有大将风范,将来必成大器。”   接下来的日子,盛家门庭若市。   知道盛同裕在一中带毕业班,知道陆星华提前一个学期办了学籍,都认为盛同裕有内部消息早早预知要恢复高考,个个前来打听消息。还有一大批人前来讨要复习资料,准备寄给朋友、亲戚。   盛同裕不堪其扰,拿出一张白纸,用钢笔写下“无内部消息,无复习资料”几个字,准备闭门谢客。这完全是要得罪一大批人的节奏嘛,盛子越看到,给了父亲两个建议。   一是从学校购买几套教材捐赠给水利局资料室,可借阅、抄写;二是组织学校老师编写一套《高考自学丛书》,联系出版社抓紧印刷出版。   盛同裕一听大女儿的建议,当时就拍案称绝。   先前他不肯给教材,是因为僧多粥少,教材只有几套,给了这个没给那个,纯属得罪人。现在捐赠出来,既不落埋怨,还显得高风亮节,也提高了陆桂枝在资料室的地位。   至于复习资料的编写,湘岳县一中那么多老师,一听说高考恢复个个摩拳擦掌,编写一套《自学丛书》绝对没有问题。既能够帮助真正想读书的人,又可以提高学校的知名度,何乐而不为之?   他立马找到章校长汇报,章校长一听亦兴奋起来。编丛书,好!学校全力支持。盛同裕当主编,章校长当副主编,组织资深的语文、数学、政治、历史、物理、化学、外语老师各两名参与编撰组,挂学校的名字。   章校长一拍盛同裕的肩膀,欣慰地说:“盛老师,这本书如果反响好,我升你当年级组组长。我这就找教育局、文化局的老同学,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套书出版。”   章校长雷厉风行一周就拿到书号,联系好出版社,盛同裕组织老师们在一周之内就编撰完毕。交由出版社加班加点早晨晚上连轴转,终于——   十月底,一套冠名为《湘岳县一中高考自学丛书》正式面世。书刚一出,引来无数人轰抢!名气从湘岳县城传到了省城,再传到全国。   这可是1977年,高考学子们连教材都难觅一本,竟然就出了配套的教辅资料!   分文理科分为上下两册的《湘岳县一中高考自学丛书》,因为文科多了一门外语,上册标价3.2元,下册标价2.8元,定这个价格的时候章校长还有点忐忑:这么贵有人买吗?   没想到,这套书在县城新华书店刚上架就被一抢而光。到后来黑市竟然轰抬到了10元一本。   盛同裕参与了英语的编撰工作,并担任主编一职,一时间名冠县城。同事们拿着三百块钱的版权报酬,激动得手都在发抖——曾经被骂成“臭老九”的老师,竟然靠复习资料赚钱了?   盛同裕将五套出版社给的样书、五百块钱交给陆桂枝,悄悄道:“钱你先存着,书就放在资料室,只能现场阅读抄写,不能带回家去。”   水利局的资料室多了三套教材、五套自学丛书,一时间也成了县城的热闹部门。陆桂枝的咸鱼攻略卓有成效,爱上咸鱼蒸茄子的彭局长对这个能干麻利的六十年代大学生很有好感。   十一月的干部会议上,彭局长提议提拔有文化的年青女性干部,陆桂枝以高票通过,升为资料科科长。房产科按照级别要求,分给她一套两居室的住房。这套房子原本是汪副局长的住房,上半年调任之后退出来,无数人都盯着呢,没想到给了陆桂枝。   有人酸溜溜地地找领导告状:“都是科长,我还比她工龄长、贡献大,房子凭啥给陆桂枝?”   彭局长立挺陆桂枝:“人家是名牌大学生,扎根水利工作,带着奶娃娃下乡,和男同志一样水里趟雨里淋,现在把资料室管理得如此严谨科学,还不忘培养人才,我们就应该支持这样的!”   受了陆桂枝恩惠的同事,不管是喝过鸡汤的、吃过桔子的,还是借阅过高考复习资料的,都感激在心,主动帮她说话。不和谐的声音很快就被压制下去。   水利局是老式的小县城政府单位,东面临城关大道,北面是办公楼,两层的单面走廊建筑。南面左侧是六层高的领导家属楼、右侧是食堂与小礼堂,中间隔着一条通廊,两侧水泥墙面刷上黑漆,设了布告栏。   陆桂枝新分配的住房,就在水利局大院的南面家属楼三楼。   拿到钥匙之后,一家人迫不及待地进入新居参观。一进门,看到整治一新的雪白墙面、绿色窗框、棕红色油漆地板,还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齐齐发出一声:“哇!”   这条件,也太好了吧?   推开房门就是客厅,客厅不大,北面开窗。南面两个卧室,北面与厨房相连。   盛子越兴奋地走到南面小卧室里,指着那张绷子床说:“我就睡这儿!”终于能够一个人一间房了,可以自由地做点事情了。   盛同裕走到卧室门边,右手一抬,扯一下拉绳,电灯亮了。他抬头看着罩了个军绿色灯罩的白炽灯泡,微笑着说:“这灯真亮。”   厨房不大,位于客厅的背面。厕所在西北面,由外阳台改建而成,要从厨房穿过。虽然蹲坑小小的,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以前非得去公共厕所强多了。   五十几个平方米的住房,陆桂枝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嘴里感叹道:“这……这条件真好,我感觉像做梦一样。”   条件是好,这可是领导家属楼,科长以上的人才有资格居住。   陆桂枝有点惶恐,她将盛子楚放在地上,关上厨房门,让她撒欢似地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眉头紧皱着,对盛同裕说:“同裕,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一步登天?”   盛同裕也是苦孩子出身,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领导小楼,厨卫条件这么好,以前想都不敢想呢。他也被快乐砸晕,木木地回答:“桂枝,我这是托了你的福啊。”   陆桂枝心头升起一股自豪感,道:“如果不是盛老师给我们资料科捐赠教材、资料,领导哪能想到升我的官?我们家世代都是农民,哪想到我还能当个小官?”   盛同裕看着陆桂枝,眼睛里闪动着愉悦的光芒:“章校长说,如果这自学丛书卖得好,就升我做年级组组长,负责毕业班。”   陆桂枝笑了,笑容里满满都是崇拜:“同裕你本来就是个非常好的老师,你有本事呢。”   盛同裕瞬间被点燃,挺直了腰杆,第一次说了一长段话:“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学问。放心吧,我们读过那么多书,有一份好工作,还有两个好孩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夫妻俩相视一笑,眉眼间温情脉脉。   陆桂枝心想,如果没有盛子越的神秘空间可以变出那么多食物,她哪有多余的东西送礼?盛同裕心想,如果没有盛子越提醒自己出书,他哪能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赚钱、出名的办法?   两人同时望向在小卧室流连的盛子越,有女若此,复有何憾!   为了避免对工作、学习的干扰,陆桂枝决定先维持现状,等到高考结束之后再搬家。商议好之后,一家人恋恋不舍地离开新居。   因为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在等着陆星华——选填志愿开始了。   这一年高考是报名之后先填志愿后再参加考试,陆星华晚自习回来之后,盛同裕在屋里等着他。陆桂枝亮起灯,哄睡了盛子楚之后,对着瞪大眼睛躺在床上的盛子越说:“你怎么还不睡?”   盛子越笑眯眯地举手示意:“我要旁听。”志愿可关系到三舅未来的前途与命运,这么关键时刻自己怎么能够不参加?   盛同裕剥开一个桔子,桔香顿时萦满整个屋子。盛子越去年在空间种下三棵桔树,今年已经开始挂果。果香扑鼻,桔子清甜微酸,口感极佳,盛同裕很喜欢。   听到盛子越的话,丢一个桔瓣在嘴里,心情愉悦的盛同裕也变得很好说话。他浅浅一笑,道:“行,你的请求我通过了。你穿好衣服过来坐好,只许听不许发言,听到了没?”   盛子越一骨碌翻身下床,套上长袖衬衣、长裤,踩着布鞋就来到了矮桌边。   四四方方的小矮桌靠墙放着,盛同裕、陆桂枝、陆星华各据一方,盛子越端着个小板凳坐在陆桂枝身边。   看着摆在桌上的《湘省高等、中专学校招生报名登记表》,盛同裕问陆星华:“三个学校,每个学校三个专业,你有什么想法?”   陆星华眼神坚定:“我要当老师,做一个像姐夫一样的老师。”   老师?盛同裕没有想到陆星华的理想是当老师,他原以为陆星华文学素养之高远胜于常人,会选择文学类专业、未来从事文学创作呢。   陆星华继续说:“我打听过,今年教育学专业招生的学校不多,只有京城师范大学、东岭师范大学、杭城大学等少数几个学校,恐怕竞争会很激烈。”   陆桂枝问:“你考的是文科,我不是太懂。只是……必须是教育学专业吗?难道不可以有其他专业吗?师范类学校的语文、历史、政治专业不行吗?”   盛同裕点点头,肯定了陆桂枝的疑惑:“对,如果你想当老师,其实不一定非要选教育学。像我,原本报考的是湘省师范大学的语文专业,但被调剂到外语专业。反正做一行爱一行,我又重新开始学英语,一样当老师。”   月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映在陆星华的脸上。他的脸俊美朗逸,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在深深的眼窝处扫出一片青色的影子。   盛子越实在没有忍住,违抗父亲的命令提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提,瞬间点亮了陆星华的心。 第26章 高考4   “老师, 只有小学、初中、高中老师吗?”   安静的夜晚,盛子越清脆的童声突然在屋里响起,引来盛同裕略带责备的目光。可当他听清楚女儿的话语之后, 他内心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个想法让他瞬间蠢蠢欲动起来。   “不,还有大学。”对啊, 还可以当大学老师!   陆星华身体前倾, 手肘压在桌沿, 眼睛里满满都是好奇与向往:“大学老师,是怎么样的呢?”   盛同裕沉吟片刻, 脸上的略带怀念地说:“大学老师不用坐班, 时间相对自由。课堂上给年青人传授专业知识、交流思想,课后可以在图书馆看书、校园里散步、办公室工作。   大学, 是知识的摇篮, 是放飞心灵的港湾。在那里,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 大家一起畅谈专业、理想,一起探讨学问、专业前沿问题。当你在那个环境里,你一定会幸福地颤抖——这里是自由的天堂!”   他越说越激动,想到在大学里的四年时光, 想到那些在他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的老师, 不吐不快。   “教我们大学语文的老师姓季,他上课地点很随机,操场、楼顶、小树林。我记得有一回, 季老师通知我们将上课地点更改到晚上九点、学校大操场。我们班二十几个同学席地而坐,将老师团团围住。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老师沐浴着月光给我们讲解苏轼的《水调歌头》, 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吟罢,老师右手轻抬似执酒杯,向天发问。我们班所有同学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全被老师风采所迷。”   陆星华感觉浑身上下的寒毛全都竖立起来,内心有一种蓬勃的力量在滋生,他想上大学!他想成为这样的老师!   他急切地发问:“季老师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是什么学校,能够培养出如此优秀狂放的学生?   “京都师范大学。”   “他学的是什么专业?”   “中文。”   盛同裕与陆桂枝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如果当大学老师,那就不限专业了!教育学、建筑学、经济学、管理学、医学、农学……任何一个专业都需要大学老师。   想到陆星华拿着粉笔在门后写诗、念诗的场景,盛子越说:“三舅舅你也学中文好了,将来当了大学老师还可以写作,做个诗人、小说家挺好。”   陆星华被她这一说,越发心痒难耐,整张脸都恨不得凑到盛同裕眼前:“那,怎样才能当大学老师?”   陆桂枝回答他:“大学老师一般要求研究生学历,如果你想……那就得做好准备,读完大学之后再考研究生。”   盛同裕看着陆桂枝:“高考才刚刚恢复,研究生考试还没启动吧?”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盛子越这句话,让所有人都会心一笑。是啊,高考已经来了,研究生考试还会远吗?   在这个月光如水的秋夜,陆星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成为中文专业的大学老师,像季老师那样的名士!把传统文化的种子播撒在学生的心田,让他们直到中年、老年,只要闭上眼睛老师上课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他的第一志愿:京城师范大学,中文专业。去最好的学校、读心仪的专业,这就是他的理想。   有了理想,陆星华学习越发刻苦努力,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口袋里装着知识卡片随时背诵,官方报纸的社论倒背如流,历史大事件梳理成树状图加深记忆,课本上的、资料上的习题反复不断地练习,直至滚瓜烂熟。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距离高考的时间近了,陆星华开始忐忑、紧张、焦虑……他睡不着觉,黑眼圈越来越重,走路有点发飘。这样的陆星华让盛同裕有些担忧,劝说他放轻松一点。   陆星华嘴上说好,内心的压力却越发严重。到后期甚至开始双手不自觉地颤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这样下去不行。星期天一到,吃过早饭的盛子越就对陆星华说:“三舅,你带我回一趟陆家坪吧?我想外婆了。”   陆星华对盛子越一向是有求必应,和陆桂枝一说,从屋里推出自行车就出发了。自行车的横杠上装了块小木板,盛子越现在坐前面再也不硌屁股了。两人一路顶着微寒的风,半个小时就到了陆家坪。   还是那个宁静小村庄,还是那幢土砖青瓦的老屋,但这个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却让陆星华紧张的情绪瞬间得到抚慰。   自行车铃铛一响,建华第一时间就冲了出来,欢叫道:“三哥、越越!”   徐云英穿了件斜襟深蓝大褂,腰间系一条青色围裙,从东面灶房走了出来,惊喜地看到眼前这一大一小:“不是说快高考了吗?怎么今天有空回家?”   杨桃庄从西边灶房走出,右手抵住腰间,小腹略有些突出。笑着说了句:“哟,大学生和小学生生回来了?”   星华唤了一声“妈、大嫂。”   盛子越扑进外婆怀里,闻到那熟悉的稻草烟火气息,笑嘻嘻地说:“外婆,我想你了。”   徐云英摸着外孙女儿的头,慈爱地说:“越越上小学了,有没有好好读书?”盛子越“嗯”了一声,转头望向杨桃庄。看她的模样,似乎是怀孕了?   按照书中所言,前世陆良华的二儿子陆志高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随了杨桃庄,小小年纪就知道溜须拍马、见风使舵,将爸妈哄得团团转。初中毕业不肯读书,和杨石虎这个舅舅到处鬼混,后来染上赌博的恶习,败光了家中积蓄不算,还欠下一屁股债。   陆蕊重生之后,偷偷谋划让母亲流产,这个原本拖累全家的弟弟胎死腹中。莫看这五岁的小表妹体态娇小、五官清秀,却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自己的亲人都能下手,不愧是书中女主。   杨桃庄得意洋洋地炫耀着她微凸的小腹,问盛子越:“越越,你说大舅妈肚子里这个娃娃是男孩还是女孩?”   盛子越有些疑惑,看她这个体态,怀孕至少也有四个月左右,怎么还没有流产呢?陆蕊干什么去了?莫非改了主意想要留着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好好教育?想到这里,她脆声回了句:“弟弟。”   杨桃庄笑得更开心了:“你和大妹说得一样,她也说是个弟弟呢。你大舅妈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我会生儿子,这也是本事,哈哈……”   徐云英皱眉捂着盛子越的耳朵,将她带进堂屋,道:“莫听她的话,你好好读书将来做一番大事出来,比男儿还强。”   盛子越问:“表妹呢?”   徐云英随口说了句:“不知道,她这些日子老往上屋那边跑,良华也不管管她。”   陆星华一看母亲眼中的嫌弃,便知道她说的上屋那边指的是什么。陆家坪隔着一口塘分为上屋场、下屋场,住上屋场的,是陆春林的堂叔,两家结仇说来话长。   陆昌寿是陆星华爷爷的堂弟,两岁时成为孤儿。他的父亲将他托孤给陆星华的爷爷。他继承的遗产有十一亩田地、两栋草房。按照契约规定:陆昌寿继承的财产,两家一起使用,等他长大成人,再将遗产予以归还,自己独立生活。   土改的时候,陆爷爷家人口多,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应该另外分八亩地和三间房。可驻村干部对陆春林说,你小叔的财产继续使用下去,已经达到村里的平均水平,就不另外给你们分地和房子了。   到了1950年,陆爷爷的堂弟满了18岁,大闹特闹,摔桌子打板凳,坚持要分家。而且要求按照16年前的契约规定要回他继承的全部遗产。   当时徐云英已经嫁进陆家,她据理力争,说土改时按人口分地分房,现在你要分家可以,但必须按照土改政策规定分割财产。   双方各执一词,一方以契约为证,一方以土改政策为依。   最终陆家爷爷让了步,他垂泪看着儿子陆春林、儿媳徐云英:“我总记得当年我叔握着我的手,把那个孩子托付给我。为争家产打架流血,亲骨肉,何必呢?是人家的还给人家,我问心无愧。”   就这样,陆春林还给陆昌寿十亩地,一家人搬出上屋场的那栋草屋,在村民的帮助下重建新屋。为了建屋,陆家负债累累,一家人勒紧裤腰带过了五年的苦日子。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让徐云英思之即痛,触之即伤。整个陆家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二儿子陆信华之死。   前面说过,徐云英共生养了五子二女,老二陆良华与老四陆星华之间有一个活到九岁的陆信华,也就是盛子越的二舅。   桂枝比信华大九岁。小时候抱他在村里玩,长大了到他到地里玩,一起挖甜梗、打猪草,一起逮蚂蚱、捉蛐蛐。信华七岁上小学,特别聪明,成绩好,村子里的乡亲们在桂枝考上大学之后都说:“这小子长大了,准保是陆家的第二个大学生。”   可惜长到九岁,放学时淋了雨,回家又吃了碗黄豆姜盐茶,竟得了急性肠炎,上吐下泻。家里派人去卫生所找赤脚医生,医生被那个陆昌寿举报挨批.斗没办法治病。   徐云英这一世都记得,眼睁睁看着信华拉得虚脱,赤脚医生却迟迟不来,终于找来板车深一脚浅一脚送到县城,那里也是一塌糊涂完全没人看病,护士随便给他打了一针,却不料送了他的命。   找谁哭去?无人同情你!   找谁闹去?没人理睬你!   白发人送黑发人,徐云英自此对举报赤脚医生的陆昌寿恨之入骨。陆家老人去世之后,徐云英当家,正式与陆昌寿一家决裂,两家从不往来。   陆蕊对陆信华这个二舅没有感情,对陆昌寿一家与陆春林一家的仇怨了解不深,但多多少少也应该知道一些,陆良华也应该对她的行为进行管束。为什么没人管她,她在捣什么鬼?盛子越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在那本书里,并没有描写陆昌寿一家,盛子越无法得知他家未来的走向。她问外婆:“外婆你和我说说那个坏蛋后来怎么样了?”   徐云英不想提起这家人,便回了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倒是陆星华闲极无事,便和盛子越细细分说着陆昌寿一家的故事。   和陆春林一家五子二女的兴盛景象不同,陆昌寿一脉单传。陆昌寿娶妻莫氏,莫氏只生了一个儿子陆春举。陆春举比陆桂枝小五岁,虽体弱但聪慧,也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城物资局,在财务科工作。   听到这里盛子越有些不解:“这样的坏人,为什么活得还不错?”   陆星华也有些不忿,一拍大腿,说话声音便大了起来:“就是说呀,他是我爷爷奶奶养大的,但却半点不感这养育之恩,分家的时候只顾自己,半点没有为我们家着想。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竟然还能……”   徐云英打断了陆星华的话,道:“不相干的人,你说他干嘛?管他过得是好是坏,守住本心做自己的事就得。”   一句“守住本心,做自己的事”落在陆星华耳朵里,宛如惊雷一般。是啊,自己的本心是什么?自己努力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高考吗?   守住本心,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向前走就是!   陆星华的表情开始变得轻松,偶尔颤抖的手也变得稳定无比。他走近母亲身边,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头,叫了一声:“妈——”   声音里带着依恋与感激,这让徐云英忽然有些心酸。这个孩子,压力太大了,看着就是几天没有睡好的模样。她站着没有动,瘦弱的肩头支撑着儿子的脑袋。温柔地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星华,妈相信你。”   安泰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力大无穷。他是大地女神盖亚之子,只要保持与大地的接触,他就不可战胜。对陆星华而言,徐云英就是他的力量源泉所在。只要靠近母亲,听到她睿智的言语,就能汲取到巨大的能量。   陆家坪一行,陆星华的内心终于得以平静。   1977年12月11日清晨,微风,寒。   陆星华拿着准考证,踏入湘岳县一中第七考场。他的人生,将从这里开始起航…… 第27章 高考5   第一场考的是数学, 这是陆星华的弱项。中午吃饭的时候陆桂枝心情有些忐忑,但又不敢问,怕影响陆星华的心情。   倒是陆星华很淡定, 看大姐欲言又止的模样,笑笑说:“还好,题目比我想象的更简单些, 侧重基础, 难题不多。”   陆桂枝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赶紧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放进他碗里:“多吃点补补营养。”   陆星华加快了扒饭的速度,飞快吃完饭放下筷子, 他起身的时候嘴里还含着饭粒:“大姐, 我等下看一下政治,把要背诵的点再过一遍, 你们慢慢吃啊。”   盛子越挥舞着小拳头, 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笑容灿烂如花。   陆星华透过她的小脸, 似乎看到她一直以来的陪伴、鼓励与支持。这个外甥女秀外慧中,胸有丘壑,小小年纪颇有让人安稳、信任的气质。   他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嗯,加油!”   接下来的考试, 对陆星华而言并没有难度。政治, 语文,历史与地理。因为没有报考外语类专业,13号上午的外语考试他没有参加。   12号下午四点半, 他将准考证郑重收入口袋,挺胸走出考场。一道斜阳洒在他身上,给他勾勒上一道金边。原本就美得如希腊美男雕塑的陆星华, 这一刻散发着自信的光芒,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盛同裕、陆桂枝、盛子越、盛子楚,一家四口全来了,守在考场之外等待着陆星华出来。远远望见那个挺拔的身影,盛子越双手高举,大叫:“三舅!”   陆星华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三步并成两步,一路小跑奔过来,弯腰一把抱起盛子越,冲盛同裕、陆桂枝打招呼:“姐、姐夫。”   他的笑容充满自信,落在陆桂枝眼里便是成功的信号。她点了点头,道:“走!回家去。姐做一顿好吃的给你,这段时间辛苦了。”   陆星华感觉浑身上下都是劲儿,他抱着盛子越往空中一抛,再展臂接住,欢呼一声:“不辛苦,我回家帮姐搬家去!”   凌空、坠落所带来的失重感让盛子越的心跳刹那间漏跳了一拍,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一个凌空抛。舅甥二人视线在空中接触,一齐哈哈笑了起来。   陆桂枝抿嘴一笑,对盛同裕说:“他们舅甥两个关系真好。”   盛同裕道:“娘亲舅大,越越在陆家坪长大,自然和舅舅们关系好。”   一家人说说笑笑回到水利局,陆桂枝将盛子楚往盛同裕怀里一塞,就进厨房忙碌了。下午出门之前已经在煤炉上煨了一罐鸡汤,此刻揭开盖子一股浓香就散了出来。   陆星华道:“姐,又炖鸡汤了?这段时间你光给我补身体都杀了七、八只鸡,宰了十几条鱼了,把你家都吃穷了吧?现在考完了,你就别搞好吃的,搞点酸豆角、泡萝卜就行。”   陆桂枝转过头,与盛子越交换了一个眼色,突然警醒。对啊,自己家这样天天吃荤菜,如果落在有心人眼里总会发现不对劲,这可不行。她笑了笑:“也就今天最后一只鸡,你再想吃也没有了。在姐家住着,肯定得用最好的招待你呀。”   盛同裕浑然不自觉,抱着盛子楚坐下,道:“桂枝,咱们家以后是要节约一点,别老吃鱼呀肉呀,等过年咱们家买台缝纫机,你做衣服就轻松多了。”   陆桂枝眼睛一亮,最近她也在琢磨着要不要买台缝纫机。越越、楚楚的衣服要求不高,自己裁剪缝制就行,找裁缝师傅做太难等,现在大家手里有了些钱都想做新衣服穿呢。   她想了想,说:“好啊,那就买。”她现在手头有钱,底气就足,一台蝴蝶牌缝纫机127块似乎也不算太贵。一边麻利地将鸡汤从煤炉上端下来,一边想着到哪里去找人搞缝纫机购物票。   “滋——啦——”热油下锅,豆豉煸香,再放入晒干的白辣椒、新鲜大蒜叶、酸豆角末同炒,一盘美味又下饭的湘味杂炒就出锅了。再来一盘青椒炒鸡蛋、一盘白菜,三菜一汤上桌,一家人围在桌边边吃边聊。   为了修建水利工程,陆桂枝下乡时经常挽起裤腿站在水里,日子久了关节受凉。医生给她开了几味药,嘱咐她泡酒常喝,因此家中柜子上有一大玻璃瓶药酒。   星华高考结束,陆桂枝为了庆贺特地倒了两杯药酒,放在自己和星华跟前,道:“有欢喜事,自然要有酒,来!”   星华端起酒杯问:“姐夫不喝?”   盛同裕慌忙摆手:“我不喝,我不喝。”   陆桂枝歪歪脑袋,笑了:“你姐夫酒量太浅,不敢喝,莫管他,我们喝。”   “叮——”地一声悦耳轻响,姐弟俩手执酒杯碰了碰,放到唇边咂摸了一口。   陆桂枝道:“心想事成。”   陆星华一挑眉:“好!”   盛子越专心吃饭,那盆湘味杂炒深得她心。虽然前世她是西北人,但这一世却极爱湘省的辣味。即使辣得哇哇叫狂喝水,也要坚持吃下去。   12月13日上午考外语,盛同裕到一中送考。陆星华与陆桂枝两人忙乎了一天,顺利将家搬完。陆星华力气大,大衣柜一个人就扛上了楼,看得旁边人都咋舌:“桂枝,你这弟弟好体格啊。”   陆桂枝抱着盛子楚笑得有些得意:“我弟小时候练过。”有人就动了心思:“桂枝,你弟弟有没有对象?”   陆桂枝摇头:“他还在读书呢,不急不急。”   盛同裕一直到下午才到家,习惯性地走进西边走廊尽头的宿舍,忽然看到人去楼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站在门边发了半天的愣。   秦简从屋里走出,抬眼看到盛同裕,笑着说:“盛老师,陆工今天搬家了。”   盛同裕“哦”了一声,这才想起昨晚陆桂枝说过这件事。他原本就清瘦,病过一场之后也没多养出几两肉,陆桂枝心疼他,不让他参与搬家这体力活,趁他上班一口气搞定。   谢过秦简之后,盛同裕爬上三楼,来到自己的新家。   房门敞开着,陆桂枝正在厨房忙碌,一边摆煤炉子、碗筷,一边对盛子越说:“赶紧把菜洗洗,你爸等下就该回来了。”   她又大声指挥正在卧室里摆放家俱、整理日用品的陆星华:“星华,先把你姐夫的衣服拿出来,别的都先放放。”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盛同裕走进屋,大声唤了一句:“桂枝,我回来了。”站在宽敞明亮的新居里,看着迎上来的妻子和女儿,盛同裕觉得自己这一生真的很幸运。   第二天一早,陆星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返回陆家坪。盛子越要上学,没办法同行,只得依依不舍与三舅告别。   盛子越一人一间屋、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屋子虽不大,但胜在自在。   小窗朝南,冬天阳光正好。透过透明玻璃射进屋子,在地面画下一个斜斜的、不规则的格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书桌缓缓移到床上、地板、墙面……   盛子越的空间里一片繁荣景象,迎来新一波的收获时节。   原本只有篮球场大小的空间,因为沿边界种下一圈茶树,豁然向外推开一米,扩大了几十个平方米的范围。茶树嫩芽泛着绿宝石一般的光泽,散发着独有的草木清香。   回忆一下曾经了解的绿茶制作工艺,盛子越在琢磨有没有办法自己做茶。这么多茶树采摘嫩芽得有几大箩筐,太过显眼。   因为陆春林是蔑匠,家中用来晾晒物品的竹编笸箩有两个。盛子越右手拿笸箩边沿,意念一动,空间的中央空地上多出一个圆圆的、扁扁的竹编笸箩。   空间物品任由操控。盛子越手一扬,片片嫩芽如雨点一般飞向笸箩,瞬间就铺上浅浅的一层。这里阳光充足,还有些微风,晒茶正好。   盛子越退出空间,从厨房找来一口平日炒干货的铁锅。湘岳县人爱喝豆子芝麻姜盐茶,这锅从不沾油,只炒黄豆、芝麻、花生。   循着脑中在茶厂打工留下的记忆,盛子越清理干净铁锅,确保没有半分杂质、水分之后,将空间晾晒好的芽头取出一些,开始翻炒。   热锅杀青需要用手不断翻动叶片,确保受热均匀,那一抹嫩绿渐渐变黄。叶片与手掌接触,渐渐有了灼热感,盛子越“嘶——”了一声,将手掌在空中甩了甩,咬牙继续坚持。   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茶香味,引来楼上、楼下居民的好奇:到底是谁家?这是弄的什么?盛子越也闻到了这股异香,索性将炉子与锅都挪到了空间。   在这一片天地里,自己就是女王。再也不需要用手掌翻炒茶叶,只需神识控制即可。估摸着炒得差不多了,再对茶叶进行揉捻。将处理好的茶叶放在笸箩上摊开继续晾晒,看着最后得到的一小撮扁平、黄绿色的芽头,盛子越很有成就感,   耳边听到陆桂枝的声音,盛子越迅速将神识抽离出来,见她站在厨房里惊呼:“天呐,煤炉子到哪里去了?”   盛子越右手一挥,煤炉子、铁炒锅出现在厨房地面上。陆桂枝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看见,压低了声音问:“越越,你要这个做什么?”   盛子越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空间的存在。张了张嘴,后来一想,何必解释清楚?让母亲糊涂一些反而安心。她摊开手:“我试试能不能把东西变没……”   陆桂枝的眼睛里闪着好奇与兴奋:“你不仅可以变出东西,还能够把东西变不见?”   盛子越淡定点头:“嗯。”她从客厅的饭桌上拿来一个搪瓷茶杯,右手成拳,放在杯口之上,刚刚晾晒干燥、叶片舒展的茶叶落在杯底,放出簌簌声响。   “呶,泡茶试试?”盛子越将茶杯递给母亲。   陆桂枝被动地接过茶杯,拎起暖水瓶,缓缓倒入开水。经水冲泡之后的茶叶瞬间像活了一般,在杯中上下起伏舞蹈,茶香四溢,浓郁扑鼻。   “这茶……好哇!”即使不懂茶,闻到这样的茶香,看到这浅绿的汤色,陆桂枝也知道好歹,不由自主地赞叹了一句。   盛子越抬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陆桂枝心领神会:“知道知道,要低调,低调。”   “这茶叶要用一个煤炉、一口大铁锅、五个大笸箩换。”   一听是以物换物,陆桂枝欣喜若狂。先前看到女儿拿出来的东西,她认为是“乾坤大挪移”,类似于童话中的“宝葫芦”,将物品从其他地方转移到自己家里。   陆桂枝一直害怕被人发现,也不敢拿多。习惯于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她,这样的“不劳而获”固然让她受惠,但一直心情忐忑。   如果可以用自己有的东西来交换,那就不算偷了对不对?陆桂枝马上表态:“好,我去帮你买。”   有了陆桂枝的帮助,盛子越在空间圈出一块小作坊,专用于制作茶叶。忙碌一周,得了六斤绿茶,累得她神识耗尽,刚从学校回来就爬到床上躺着不肯起来。   可是,不起来不行,因为老师说今晚要来家访。   语文老师黄黎明是非常负责任的班主任,北京人,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她年约三十,性格温柔,对学生极有耐心。教孩子们写字时,反复强调“三个一”——   眼离书本一尺,胸离桌子一拳,手离笔尖一寸。   谁如果做得不够标准,她就会温和地走到他身边,亲自纠正坐姿,直至孩子们都完全掌握为止。半个学期下来,一年级1班的孩子个个腰背挺直,坐姿规范,学风极好。   黄老师见到端正等待她的盛同裕、陆桂枝,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她非常严肃地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放在陆桂枝眼前:   “请你们先看看这幅画……” 第28章 学画画1   一张儿童蜡笔画出现在盛同裕夫妻俩面前。   远处是金色的稻田, 隐隐能看到田梗间星星点点的绿色小草。中间是一栋白墙黛瓦的老屋,屋顶上有炊烟袅袅升起。一个老妇人系着青色围裙站在屋前,笑眯眯地看着一个小女孩欢乐地向她奔跑而来。   用色大胆明艳, 构图层次分明,这是一幅看似随意涂抹,却能直击人心底的画。   盛同裕和陆桂枝对视一眼, 同时看向老师:“黄老师, 这是……”   黄老师的表情有些凝重, 语气里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埋怨:“你们做父母的,即使工作忙也要多关心孩子。”   陆桂枝摸头不知脑:“老师, 是盛子越在学校表现不好吗?”   黄老师用手拍了拍这幅画, 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这画,你们看不出来吗?这是盛子越画的, 她才六岁半。”   “难道平时你们没有注意到吗?这个孩子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她对色彩、构图的感觉优于常人,她是个绘画天才!这样的天才你们如果不好好培养, 就是不负责任,是浪费!”   黄老师渐渐激动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响,坐在屋里小桌前假装看书的盛子越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感觉有点脸红。她前世热爱绘画是没错, 但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是天才。   盛同裕听老师这么说,内心产生了一丝惶恐。他知道女儿聪明,但并没有意识到她是绘画天才, 最多也就是相对其他孩子而言坐得住、有耐性、能坚持罢了。   他知道《伤仲永》的故事,如果一个天才毁在自己手里,那真是罪过。   盛同裕斟酌着开口:“黄老师, 谢谢你今天来做家访,让我们了解更多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我们是双职工,六岁之前盛子越主要是在农村由外婆抚养长大的。”   他指着图上的老妇人:“这画,画的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个就是她最爱的外婆。因为有感情,所以画出来能感染人。说她是天才,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   黄老师面色一沉,说话毫不客气:“盛老师是教外语的吧?您可能根本就不懂绘画艺术。这画岂只是因为投入了情感?这是美术课上老师布置的一个作业,名字就叫《房子》。”   显然老师是有备而来,她从包里拿出三张白纸,一字儿摆开。盛同裕和陆桂枝定睛一看,一水的简笔画。三角形的屋顶下面,是一堵四四方方的墙,墙上开着一扇门、一面窗户。最多就是房子旁边画了几颗小草、几朵小花。   黄老师拍着纸面:“你们看看,这是班上大多数同学完成的作品,这是一年级孩子的普遍水平。看一看,你们敢说盛不越不是天才?”   “……”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盛同裕即使再没见识、再不懂艺术,也能一眼看出大女儿这画远超同龄人,甚至比某些成年人都画得好。   没有底稿,直接蜡笔涂抹。背景由大块大块的黄色与白色填充,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金色的稻田。尤其是田间偶尔点上几抹绿色,简直是神来之笔,让人宛如站在平原之上,体会到收获的快乐。   屋子用灰色的边线与阴影勾勒出轮廓,黑色屋顶上烟囱里冒出缕缕浅灰色的炊烟。人物只是简单几笔,却将特征勾画得唯妙唯肖。老妇人的慈祥、小女孩的欢乐,跃然纸上。   盛同裕的喉咙里似乎塞进一团棉花,忽然就卡壳了。   尊师重教的思想深植华人心底,面对这样激动的黄老师,陆桂枝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那,老师你的意思是……”   黄老师兴奋地一击掌:“培养,一定要好好培养!”   盛同裕被黄老师的兴奋所感染,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好的,黄老师,我过两天就到一中找一个美术老师,让他教孩子绘画。”   黄老师一挥手就打断了他:“不!一个普通的高中美术老师根本教不了她。”   这,就有点为难了。盛同裕与陆桂枝都是农村孩子,勤奋努力考大学之后才分配到县城工作,到哪里去找美术大师来教孩子绘画?   黄老师忽然就笑了,笑容有些神秘:“我帮你们找一个。曾经是京都美术学院的教授,现在是文化局退休领导。”   京都美术学院?教授?这两个名词直接把盛同裕和陆桂枝砸晕了。这可是平日里两人仰望的人物,竟然愿意纡尊降贵教盛子越画画?   黄老师可能怕家长不同意,赶紧解释道:“罗先生是位很好的老师,幼时师从洛玉大师,工笔国画独树一帜,除此之外,他还是国家级书法大师,极有文采。只是……那一场运动一来,你们懂吗?”   盛同裕和陆桂枝岂能不知那场运动强大的力量?他俩同时点了点头。   “其他的,我不好多说,也希望你们不要对外说。就绘画这一项,我们县城再难找出比罗先生更厉害的。我明天去找罗先生,如果他愿意见盛子越,拜师就成了一半。”   小屋里的盛子越听得心神往之,前世自己只在艺术类职校读了三年就出来打工了,根本没有机会系统性接受教育,更没有机会走进艺术的殿堂。   这一世,机会就在眼前。   黄老师将四张绘画作品收进包里,站起身告辞:“明天是星期天,你们等我的消息。”   盛同裕连连感谢,一路将老师送到水利局门口。回到家之后夫妻二人将盛子越叫到跟前,问道:“越越,我们和老师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盛子越抿着嘴,点了点头。   盛同裕郑重交代:“黄老师给你介绍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美术大师,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拜师成功,将来好好学,做出好成绩,这才是对老师最好的报答。”   盛子越“嗯”了一声:“我喜欢画画。”   陆桂枝在一旁叮嘱:“学习也不能丢啊。”   盛子越心想,小学课程我一年就能学完,是你们不让我跳级的。现在正好,匀出一半的时间专攻绘画,我就不信这一世成不了大家!   她回了一句:“好。”   等晚上睡觉了,盛同裕悄悄对陆桂枝说:“一般孩子听说老师要给自己开小灶,恐怕早就欢喜得跳起来,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家这个大女儿不得了,小小年纪这么沉得住气,将来成就肯定在你我之上。”   陆桂枝接了一句:“她是我们家的小福星呢。”她连鸡、鱼、菜、茶叶都能变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盛同裕将妻子搂入怀中,心满意足地喟叹一声:“娶了你,生了两个好女儿,我这一生,值 了。”陆桂枝依偎在丈夫怀里,内心温馨一片。   既然是拜师,自然要有拜师礼。盛子越琢磨着送国画大师咸鱼似乎有些不合适,如果要换个雅致点的礼品那最好的就是茶叶了。自己刚制作出来的绿茶绝对品质优良,希望罗教授和黄老师能够喜欢。   陆桂枝第二天一早从办公室要了两个空铁皮茶叶筒,问盛子越:“这个可以吗?”   盛子越拿着这个圆柱形的梅花竹子茶叶罐爱不释手——天蓝色背景,上绘着翠绿竹枝、殷红梅花,蓝、绿、红三色交相辉映,竹与梅相依相伴。   看女儿喜欢,陆桂枝松了一口气。别人家都是父母为孩子准备东西,自己家却是女儿为一家人提供食物,这次能够为她做点小事,惭愧之心略减。   一个茶叶罐能装大约200克茶叶,盛子越将空间里的茶叶装满罐子,盖子扣严实之后放进书包,安心等待黄老师过来。   上午十点左右,黄老师来了,一进门就欣喜地说道:“我带着盛子越的画给罗教授看了,他很喜欢,说这孩子有灵性,今天先见见,如果合眼缘,就正式收入门下。”   她梳着齐耳短发,脸庞圆圆胖胖,棉袄外面罩了件蓝色大褂,看着很普通,但眉眼间有一股超脱凡尘的慈爱,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光。   难得遇到一个好苗子的欣喜感让黄老师雷厉风行,她对盛子越说:“走,老师带你去。”   看一眼扎两根小辫,明眸皓齿、小脸粉嘟嘟的盛子越,黄老师笑着对陆桂枝补充了一句:“陆工你可以还不太理解正式收入门下在艺术界是件多么难得的一件事。罗老师一生只收过三个门下弟子。一个任京都美术学院院长,一个任锦绣陶瓷厂厂长,一个在京都拥有六家艺术画廊。”   陆桂枝如听天书,院长、厂长、画廊……离自己无比遥远的东西忽然就因为盛子越而拉近了距离。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笑着说:“罗先生如果能看上我们家孩子,那是她的造化,谢谢老师。”   黄老师牵着盛子越的手走出屋,一边下楼一边亲切地问:“今天怎么还背着书包?”   盛子越灿然一笑:“里面装着我的拜师礼。”   黄老师笑了笑,时下不兴请客送礼,小朋友送的礼物多半就是自己做一张卡片罢了。她没有多问,带着她一路走过去。   水利局到文化局有点距离,沿着城关大道向南而行,到邮局左转到城南大道东段,走几百米就到,文化局与物资局、教育局紧邻。   文化局的门卫显然认识黄老师,用很熟捻的口气打着招呼:“黄老师今天又来了?罗老正在屋里喝茶呢。”   门卫看到盛子越,觉得稀奇,不过他很聪明的没有多问,只目送这一大一小走进机关大院。   文化局一直是个穷单位,但穷得有格调,墙上的标语“一颗红心向着党”是艺术字,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修剪得十分漂亮,用盆景搭建出曲径通幽的感觉。   最难得的,是这里有一个小水池,里边养了十几尾锦鲤。天冷,鱼都藏在石头底下,偶尔溜出来晃悠一圈。   黄老师问:“漂亮吧?喜欢这里吗?”   盛子越点点头:“漂亮,喜欢。”   黄老师向她介绍着沿路的花草、盆景:“绿萝喜阴,得摆在暗处。绣球木喜阳,东南向布置。园林布局讲究步移景异、四时景不同,院子小所以用盆景引导视线,人为形成阻隔……”   盛子越认真倾听,一一记在心上。黄老师说话时带着一缕京腔,说起园林造景顺手拈来,显然出身不凡,绝非池中之物。能够在县城相遇,结下一番师生情谊,这是老天送给自己的贵人。   文化局领导楼的一楼带着个小院子,东头那一套两居室罗教授一人独居。黄老师带着盛子越踏入这间名为“罗素居”的屋子。 第29章 学画画2   罗教授单名一个莱字, 京都人氏。正黄旗贝勒爷,自小习画,拜入国内外享有盛名的国画大师洛玉门下。高中之后漂洋过海到法国学习油画、雕塑, 学成后归国入京都美术学院任教,一待就是二十余载。   原以为一辈子都会留在京都,教书、画画、练字……但那一场运动席卷而来, 有着王府背景、海外留学经历的他迅速成为众矢之敌。一张大字报揭发出他的十桩罪行, 妻儿与他划清界限, 四合院里所有藏品毁于一旦。罗莱个性执拗,决意以死抗争。   他一生桃李无数, 但真正照古礼收归门下的只有三人。京都的三个徒弟与他情谊深厚, 不肯让他死。二徒弟文云州是京都美术学院的院长,顶着压力给他一纸调令, 将他所有档案关系转到自己的老家湘岳县, 自此罗莱在县文化局安下了家。   小县城民风淳朴,文化局局长、副局长都与文云州私交甚好, 处处维护罗莱,让他当了两年工会主席之后就顺利退休养老。   罗莱没想到自己一生尊贵,快到退休了却妻离子散、远离故土,在这个小县城安下了家。闲极无事, 每日种花、养鸟、喝茶的他看到盛子越的画, 忽然就动了收徒的念头。   黄黎明和他有些渊源。她的祖父曾经是罗莱父亲的管家,两家来往密切。这次罗莱到湘岳县养老,黄黎明的爷爷怕他孤单, 便将京都师范大学毕业的孙女儿派来,也是一份拳拳维护之意。   八、九年过去了,黄黎明结婚生子, 在湘岳县安下了家,但依然坚持每天看望罗老,帮他做点日常整理工作。   罗素居的客厅只一张紫檀茶桌,罗莱端坐主人位,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不满七岁的孩子。   盛子越气定神闲,目光直视,双手抓着书包袋子置于右腰侧处,不等黄老师指点,她脆声唤道:“罗先生好。”   罗莱看她个子小小、膝盖微曲、双手置于腰侧的动作有点像旧式的万福之礼,不由得笑了:“你为什么唤我先生?”   盛子越道:“爸爸教过我,先生是指长辈且有学问之人。”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小屋里响起。   黄黎明站在一旁忽然眼盈于睫,她是爷爷亲自教养长大,念旧、传统,陪伴罗老近十年早就建立了深厚情感。平时很少见他笑,总是沉默地窝在这个小院不愿出门。繁华落尽之后内心疮痍一片、人生一路走低的罗莱若不是有徒弟、有黄家的情谊支撑,恐怕早就死了。   现在听到他这痛快的笑声,黄黎明心想,一定要让盛子越留下,哪怕她成不了大师,就算只是为了哄先生一笑,也是值得的。   罗莱笑声渐止,脸上依然留着一抹浅浅的笑容:“你喜欢画画?”   盛子越抬头挺胸,响亮地回了一句:“是!很喜欢。”   “为什么喜欢?”   “漂亮的东西太多,我想把它们留在纸上。”   “你看看我这屋子,你觉得什么东西最漂亮?”   盛子越抬眼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那紫檀茶桌和紫砂茶具之上,为那莹润之光所动,道:“这个漂亮。”   罗莱示意黄黎明取来一块速写板,夹上一张素描纸,再将一盒六色蜡笔交给盛子越:“画下来。”   盛子越接过纸、笔,略做思索,取出一支棕色蜡笔便开始涂抹。   一室寂静,只听到蜡笔在纸面画过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茶香袅绕,上午的阳光从客厅东面的窗户透进来,映在茶桌之上,所有的一切都泛着宝光。   罗莱目光微敛,专注地看着低头作画的盛子越。这个孩子定力、注意力真好,一旦拿起笔,似乎一切万物都已远离,只剩下她眼中所观、心中所画。   他悄悄起身,走到盛子越身后。这一看不要紧,他不得不感叹这世间真有天才的存在。   想他幼时习画,因为孩子手眼协调度不够,练习线条打基础就花了一年时间,当时没少被老师批评。没想到盛子越手稳、心静、眼睛亮,根本不打草稿,拿着蜡笔直接就在纸上涂抹。   不过几笔,一块略显沧桑的木板之上、一个活泼可爱的紫砂西施壶便跃然纸上。肥肚子、短茶嘴、圆溜溜的盖帽,形状并不逼真,却充满童趣。   她再换一支红色蜡笔,在棕色底上打轮廓、加阴影,茶桌与茶壶的形象越发清朗起来。最后拿出白色蜡笔,轻轻点上高光,划上几道光影线……   罗莱伸出手,将画板从盛子越手中抽出,仔细端详之后,径直从蜡笔盒中取出一支黄色,在细节上雕琢打磨。   不过一分钟的功夫,一幅融合童趣、茶文化雅趣,还带着点历史印记的《茶壶》便出品了。   黄黎明掩住嘴,激动地说:“罗老,你终于动笔了!”   自从来到这个县城,罗莱再没有动过笔。似乎经历了人生变幻之后,他已经失去了那一份对绘画的热爱。   但今天,盛子越让他重新燃起了对美的感知,有了将画面留在纸上的创作欲念。   罗莱慈爱地看着盛子越,温声道:“你愿意入我门下,和我学绘画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老京城的味儿,有一种说不出尊贵矜持。   盛子越福至心灵,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师父——”   罗莱哈哈一笑,伸出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抚:“好孩子。”说罢,他走进屋里捣鼓了一会,拿出一个吊坠挂在她颈间,微微一笑:“这是师父的一点见面礼,乖。”   盛子越低头看正在颈间晃荡的吊坠,这是一颗翡翠福豆,种水通透,绿意盎然,竟然是难得的老坑玻璃种帝王绿。她知道好歹,猛地抬头,眼睛里带着一丝讶异。   黄黎明笑得很开心:“收着收着,罗老最爱给小辈发见面礼。”她转头望向罗莱,“记得小时候我们几姐妹最爱给您拜年,就馋您这一水儿的好东西。”   罗莱眼中带着回忆,抬手抚了抚鬓边白发:“可惜喽,从京城带来的好东西不多了,就这颗福豆还勉强拿得出手。等以后……师父再给你补好东西。”   长者赐,不可辞。盛子越恭敬地掀开书包盖,从里面拿出一罐茶叶,双手捧上:“师父,这是我的拜师礼,请您收下。”   罗莱笑道:“这孩子,还知道准备拜师礼?好好好。”他顺手接过,递给黄黎明,“来,泡两杯儿茶,我们来品一品。”   他是王府出身,什么好茶没有喝过?现场泡一杯只不过是客气,表示对新收徒弟的认可。   这茶竟然好得远超他的想象——叶片扁平黄绿似明前龙井,放在玻璃杯中经温水一泡,叶片随着水汽上下翻腾数次,芽头片片朝上,汤色鲜绿,一股兰花清香盈满室内。闭上眼人如置身高山茶园,雾气蒸腾,满山新绿,兰花点点,山间远处传来阵阵鹤鸣……   “好茶!”罗莱轻啜一口绿茶,口舌生津,喉间留香,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赞叹。黄黎明低头喝了一口,也眼睛一亮:“唉哟,这茶是极品哪。”   两人一齐望向盛子越:“你这茶,是从哪里得来?”   盛子越垂下头:“我外婆亲手做的,两位老师如果喜欢,我那还有。”   罗莱道:“这是不世出的制茶高手。采茶、制茶不易,以后每年送我一罐就好,不敢求多。”   盛子越从包里又取出一罐,交给黄黎明:“黄老师,这是送给您的。”   黄黎明很惊喜,正要伸手去接,被罗莱抢了先。他笑嘻嘻半路截胡,起身将两罐绿茶放在博古架上,道:“你又不爱喝茶,浪费了,给我就好。”   黄黎明眼中略带怨念:“罗叔,您怎么和我抢东西呢?”   罗莱拿过那幅《茶壶》,在上面写上“小徒盛子越绘,罗莱小添几笔,赠黎明。”蜡笔写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黄黎明接过画稿,笑开了花:“多谢多谢,这画儿我回去就裱上,挂在小儿屋中,让他天天看着,也熏陶点儿艺术气质。”   自此,盛子越多了一位师父,一个教她绘画、书法、茶道的真正大佬。   在黄老师的安排之下,盛子越上午在城关完小正常上课,下午在文化局学习,晚上要补功课和作业,日子过得很充实。   只不过一个月时间,陆桂枝就感觉到大女儿的气质有了改变。这种改变很微妙,似乎眉眼未变,举手投足之间却多了一份韵致,仿佛古代闺秀穿越时空而来。   这让盛同裕、陆桂枝有了一丝惶恐:女儿越优秀,父母压力大啊。   还没想好如何化压力为动力,一月底盛同裕拿到了陆星华的高考成绩单、录取通知书。   高考总分313分(政治82,语文85,数学60,史地86),平均分78.25,以第一志愿、第一专业,被京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专业顺利录取。盛同裕打听过,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考试,全国共有570万人参加考试,最后大中专的录取人数为27万人,录取率仅为5%。   百里挑一。陆星华考上了!   盛同裕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踩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家。他爱惜车,平时下坡舍不得捏刹车在下坡之前会降低车速,这次也顾不得那些,一路狂踩,遇到人就捏刹车、按铃铛。   一月底已经是腊月间,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刮,盛同裕心头却是一团火热。考上了!考上了!我们两家终于有人考进了京城!   那可是全国的首都,所有人都仰望的中心。那可是季老师毕业的母校,专培养名士、大师的地方!   盛同裕一路狂奔进了水利局,将自行车停进楼道,站在楼梯间开始嚷嚷:“考上了,桂枝,考上了!”   正是中午做饭的时间,楼道里飘散着各种饭菜的香味。听到盛同裕激动的声音,几个脑袋都从门里探了出来,问道:“谁考上了?考到哪里了?”   太过欢喜,盛同裕忘记低调,他大声回了一句:“陆星华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   “盛——同——裕——”陆桂枝的声音从三楼传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已经冲到了一楼。   盛同裕刚刚锁好车,直起腰看到陆桂枝,吓了一跳。陆桂枝刚刚在厨房做饭,戴着袖套,穿着围裙,她双手湿淋淋的不敢上手,只盯着他手里的大信封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是不是星华的录取通知书?”   盛同裕哈哈一笑,将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从信封里取出,当封面上“京都师范大学”那烫金的六个大字映入眼帘时,她竟然落泪了。   “真好——”   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所有的耕耘,都有了收获。 第30章 学画画3   第二天是星期天, 陆星华照常起床,将堂屋里劈裂废掉的竹篾条、蔑刀砍下的竹节清扫到墙角处,再到东灶房挑起水桶去塘边挑水。   晨起空气里还笼着一层薄雾, 路边的草木盖上一层白霜,看着眼前似乎浓得要滴出水的雾气,陆星华一边走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从1977年12月13号考完回到家, 已经有一个半月了, 可是半点消息都没有。心情从一开始的兴奋笃定, 慢慢到忐忑,再到不安, 现在已经有些焦躁。   明明腊月天寒, 他却上了火,嘴角起了一圈燎泡。   记得大姐当年考大学, 七月考试, 一个月过后录取通知书就被邮递员送到了家。现在日子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心往县城跑一趟吧, 又怕再麻烦大姐。已经在她家住了大半年了,耗费的粮食、鸡、蛋、鱼不知道有多少,自己如果过去大姐肯定又要好饭好菜招待他,受之有愧。   不会……不会是没有考上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 陆星华就控制不住心一缩,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心脏捏在手上狠狠地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他努力了这么久,渴盼了这么久, 万一……万一没有考上呢?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在脑中细细回想志愿表上填写的内容。   第一志愿,京都师范大学, 专业:中文、历史、政治   第二志愿,湘省师范大学,专业:中文、历史、政治   第三志愿,杭城大学,专业:教育学、中文、历史   这是他与盛同裕认真研究了一整天最终定下来的志愿,从难到易排序。哪怕第一志愿没有录取,杭城大学知道的考生少,按理应该不会落榜啊。   会不会,今年报考的人太多,竞争太过激烈,自己过于托大、自视过高,没有考上呢?   越想越害怕,陆星华不敢再往下想。他抬头看着眼前越来越浓重的白雾,远处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活动,他摇了摇头,努力将这可怕的念头从脑袋里甩出去。   陆家坪有一口喝水的水塘,水质干净清冽,平日里大家都很爱惜。清晨塘水沉淀了一晚,水质最佳,这个时候挑水的人不少。   陆星华弯腰将桶放在伸入塘内的麻石跳板之上,解开麻绳,一手拎扁担一手提着桶打水。塘岸边有人看到他,笑嘻嘻地打趣:“唉哟,大学生还来挑水啊?”   这话最近听得多了,陆星华已经有些麻木。他眼睛都没抬,稳稳当当地侧过水桶,看着水慢慢没过桶沿,待打满之后腰劲吞吐,轻松将水桶提起放在麻石桃板之上。   晨光渐起,薄雾渐散,陆星华腰背挺直、腿长肩阔,好身材看得让人羡慕不已。同村的陆喜财走过来问:“星华你考上了没?怎么这久都没有消息,我听说……三塘坪那边有人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陆星华的身体晃了晃。麻石跳板只有一尺半的宽度,打水时需得小心,他定住神将木桶放好,这才转过身问:“真的?”   陆喜财和星华是初中同学,已经结婚生子,他嘻嘻一笑:“也就听人这么一说,谁知道是真是假?我又不考大学。”   陆星华“嗯”了一声,将两只木桶用麻绳挂上,扁担一挑,走上岸边,径直朝家走去。他知道姐夫就在学校,如果自己考上肯定第一时间就会收到讯息。如果别人已经收到通知书,那自己很快就会拿到,除非……没有考上。   装满了水的木桶随着他的起伏慢慢荡漾,桶里的清水漾出来了一些,打湿了他的脚背。陆星华感觉自己就像这木桶里的水一样,晃晃悠悠的。   身后传来村民的议论:“陆家人真是心气高,桂枝上大学,良华在大队部工作,桂叶读卫校,现在星华也坐不住了非要考大学,不晓得有没有那个命哦。”   “嘘——莫说莫说,刚看到他脸色不好看,估计是没考好。”   “怎么,说说都不行?未必他还敢打人!”   “他练过的你不晓得?随便擂你一拳保管你吃半个月草药。”   一阵哼哼声之后,到底还是怕陆星华打人,议论的声音渐渐停歇。嫉妒的、眼红的暗自咬牙,心里想着他考不上才好,不然这小子怕不要上天?   将水缸装满水,星华将水桶放回原处,扁担挂好,站在地坪活动活动手脚,准备练拳。   杨桃庄挺着个大肚子,打着呵欠走出屋,一眼看到正弯腰踢腿的陆星华,道:“星华,你挑了水没?”   星华点了点头。   桃庄撇了撇嘴:“怎么不知道帮我也挑两担?灶房的水缸里都没水了。”   星华“哦”了一声,停下手上的动作,走到西灶房看了一眼,四处没找到水桶,便问:“大嫂,桶和扁担呢?”   杨桃庄哼一声:“我家没水桶你就挑不得水?未必分家了连用一下你们那的水桶都不行?”   陆星华见她说得不像话,不想和孕妇计较,便一声不哼地走出灶房,准备回东灶房去取挑水工具。刚走到堂屋前的檐廊下,远远一个人挑着水桶走回来。驻足一看,原来是陆良华,但他步履轻松,似乎木桶里根本没有装水。   陆良华看到星华,顿时松了一口气,叫道:“来来来,帮我挑担水。”   星华挑水是做惯了的,便走上前接过扁担,问:“大哥你到哪去了?怎么没挑回来水?”   陆良华目光躲闪:“你问那清楚做什么?你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哥挑担水说那么多话!”   良华当大哥惯了,对陆星华说话一向带着点高高在上。星华没有再分辨,只埋头做事。这几天等消息内心太过压抑,做点体力活可以让脑袋少想点事。   良华和桃庄对视一眼。桃庄嘻嘻一笑,捶了他一拳头:“还是你心眼多,帮那家挑水,自家的的水让星华挑。”   良华哼了一声:“他有什么事做?一天到晚说什么考大学考大学,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桃庄悄悄说:“我们家大妹是金口,你忘记了?她说过,星华考不上。”   良华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笑道:“还真是。大妹说什么都能应验,也是神奇。咱们好好听她的,将来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桃庄斜了他一眼:“要你说?我现在对大妹好得很,除了带弟弟什么都不让她做。这一次如果事情能够办好,我们家就发了……”   她越说越兴奋,兴奋里又带了些忐忑:“你说,那家真的会发生那事?可是……就这样看着,感觉心里过意不去啊。”   良华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有病啊?这种事能够提醒别人么?谁知道大妹说的是真是假。再说了,那老家伙老奸巨滑,谁能占着他的便宜?如果不是真有求于人,我们的事情能成?”   夫妻俩悄眯眯说了一会话,星华安静地挑水装满水缸,这才回到地坪打拳。一套武当太极一百零八式练下来,全身上下出了一丝薄汗。   收式敛息,感觉遍体舒泰,陆星华听到屋里有动静,连忙轻手轻脚走到主屋:“妈,你醒了?”   徐云英受了凉,这几天人昏昏沉沉的,习惯早起的她难得睡过了头。星华问话时,她已经穿好衣服起了身,正站在床榻上梳头。听到星华的声音,她回了一句:“嗯,起了。睡了个好觉,今天好多了。”   陆星华这才放心,轻手轻脚地去灶间生火烧水,等到徐云英出来时,他掀开锅盖,用葫芦瓢舀了热水倒进搪瓷脸盆里,体贴地说:“妈,你用热水洗把脸,再莫冻病了。”   徐云英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三儿子,微笑点头:“好。”这么好的孩子,希望老天保佑他一定要考上大学啊。这几天他嘴角起泡,显然是着急上火。   搪瓷脸盆就搁在洗脸木架上,俯身就能够着,徐云英将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拿下来,浸泡在热水里之后在脸上用力擦拭,热气扑在脸上感觉很舒服,发出一声喟叹。   陆星华站在母亲身后欲言又止,想着自己打水时乡亲们的调侃:“你大哥良华一大早帮昌寿爷挑水,你们两家这是要互相走动了么?”   大哥到底想做什么?他是家中长子,应该知道母亲十分厌憎陆昌寿一家,自二哥死后两家就交了恶,自此王不见王。当年陆春举考上大学全村人都去庆贺,就徐云英理都不理。   徐云英一生与人为善,极少口出恶言,提起陆昌寿却是:黑良心的、眼睛里只有钱,这样的人等着遭报应吧!   如果不是陆昌寿跳上窜下要分家,徐云英一家也不会勒紧裤腰带借钱做屋。如果不是陆昌寿赤脚医生陆信华也不会送到县医院误诊而死,丧子之痛让徐云英对陆昌寿这个由公婆一手养大却反过来咬了全家一口的白眼狼恨得咬牙切齿。   自私自利的陆昌寿日子过得很滋润,家中田地房子多,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建立公社之后虽然水稻田都收归公有,但他家人口少、存粮多,日子过得一直比村里其他人要好。   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但培养得不错,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城物资局财务处,娶了个县城里的姑娘,过年过节拎着大包小包回村,陆昌寿不晓得有多得意。   如果不是因为陆桂枝也考上了大学,贴补娘家多,徐云英恐怕要被那陆昌寿活活气死。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感觉都是老百姓的一种美好愿景。   想到这里,陆星华再无犹豫,悄悄对母亲说:“妈,我今天早上挑水,听说了一件事,您听了可不要生气啊。”   徐云英拿着毛巾转头问:“什么事?”   “大哥现在和陆昌寿一家来往密切,每天早上帮他们挑水。”   徐云英看了陆星华一眼,确认过他所言非虚之后,手上力气加大,狠狠地拧干毛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你去把老大叫到这里来,我问问他。”   良华听母亲召唤,还以为有什么好吃的要私下给他,兴致勃勃就过来了。一进灶房,见母亲面沉如水,坐在把靠背椅上,指着灶边的条凳说:“坐!”   徐云英单刀直入:“你给陆昌寿家挑水?”陆良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正在炉膛边拨开草木灰的星华。徐云英继续问:“你莫看别人,回答我。”   陆良华支支吾吾半天,看躲不过去了心一横便说:“他家就两个老人,也可怜。再说了……都姓陆,又是亲戚、乡亲,就,就伸手帮一把。”   “糊涂!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陆昌寿那样的人,害你爷爷吐血,害你弟弟……你都忘记了吗?”   陆良华陪笑道:“妈,这事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您还记得?冤家宜解不宜结嘛。都是一个公社的同志,我作为大队部的干部领导要求团结同志,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徐云英的目光似冰如铁:“原谅恶人,那就是助纣为虐。你愿意团结这样的人,我可不愿意!”你能忘记兄弟的死,我却忘不掉信华的早亡!   想到陆蕊和自己说过的话,陆良华说话越来越顺畅:“妈,您不愿意原谅,我也不勉强。我也快三十的人了,做事自然有自己的章法,您就别管了。”   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徐云英看着陆良华的目光充满了失望:“儿大不由娘,你既有你的行事章法,又分了家,那自此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你去吧……”   母亲眼中的失望刺痛了陆良华的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径直离开。   徐云英起身拍了拍衣角,皱纹在炉膛火的映照之下愈发深刻。陆星华心疼地说:“妈,你别生气。”   徐云英眼中无悲无喜,淡淡道:“以后,你别帮他们挑水,你大哥已经分家……”   陆星华点头:“好!”   那边陆良华慢慢走回家,颓然倒在床上一声不吭。杨桃庄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陆良华双手掩面,半天不肯说话。   陆蕊蹭到他跟前,问:“奶奶和你说什么了?”   听到陆蕊清脆的声音,陆良华陡然坐直了身子,低声吼道:“大妹你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你非要我去接近陆昌寿,万一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得罪了母亲、招兄弟厌恨。”   陆蕊声音笃定:“爸,你相信我。”   陆良华盯着陆蕊看了半天,想到她给自己出的几次主意,一一验证。女儿说她做梦可以通灵,知道很多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现在自己按照她所说升了官,有了大队部的正式编制,都是她的功劳呢。   “好……吧,那就再信你一回。”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三叔当真考不上?我看他读书那么认真,又有大姐、大姐夫帮忙,未必还考不上?”   陆蕊想到前世发生的事,笑得十分神秘:“他考不上的,我梦见他以三分之差落了榜。”   杨桃庄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唉哟,真是笑死我了。瞧你妈那边为老四读书费了多少神啊,大半年的工分都不要了,我还以为今年要炸鞭炮庆贺呢,没想到啊没想到!”   陆良华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虽说是兄弟、亲人,嫉妒之心却让他们觉得,陆星华受挫远比他考上大学更能让自己内心得到平衡和快乐。   可惜,他们这一份快乐没有维持太久。   下午三点,太阳正好。各家各户都在屋前屋后忙着晒红薯干、做红薯粉,准备年货,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打破了陆家坪的宁静。   盛同裕响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考上了——星华考上了!” 第31章 学画画4   考上了?星华考上大学了?   整个陆家坪都沸腾了, 一群人追着盛同裕一起到了陆家老屋。   “星华快出来——”   “陆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两个大学生。”   “我看看,考上哪里了?”有见识老人问盛同裕。   盛同裕很享受这一刻万众瞩目的感觉。虽然不是他自己考上, 但小舅子能考上,他一样觉得光荣。他取出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起——   “京都师范大学!”他的声音里充满着自豪。   哇!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京都!遥远的首都, 在村民心目中那可是王府将相之地, 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工作的地方, 是“东方红、太阳升”的圣地。   陆星华听到屋外的纷扰,心中隐隐有了一个令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的念头。他快步跑出来, 迎上盛同裕的目光, 正看到他手中高高举起的大红色录取通知书。   “考上了?我考上了?”这一刹那,尘埃落定的快乐让他忽然就惶恐起来。我不是做梦吧?我不是在幻想吧?   盛同裕笑了, 大声说:“星华, 你考了313分,第一志愿、第一专业录取!”   姐夫的声音穿透所有的喧闹, 清晰无比地传入陆星华的耳朵,他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狠狠地在大腿上拧了一把——   “嘶!”疼痛感让他终于肯定,这是真的!   陆星华飞奔而上,一把拿过录取通知书, 翻开来一字一句地念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京都师范大学通知书……陆星华同学, 录取你入我校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请凭本通知书来校报到。”   旁边人都在起哄,恭喜之声不绝于耳。陆星华似乎没有听到, 他的眼睛里只有“京都师范大学”那红通通的印章。   我考上了!我终于考上了!我考上了季老师的母校,我也要努力成为他那样的名士、大师!   徐云英从屋里走出来,倚在檐廊的柱子边, 经历过桂枝那一轮等待、起落的她显得相对淡定,安静地站在一边,撩起围裙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孩子的努力没有白费,真好。   陆春林坐在堂屋劈蔑,听到消息时手一抖,差点废掉一根竹条。他放下蔑刀,缓缓起身,将挂在脖子上的长围裙取下,掸了掸身上的灰,这才跨过门槛走出屋子。   一堆人围了上来,说的都是好听的话:“陆蔑匠,你家厉害了,星华光宗耀祖啊。”、“请客请客,放鞭子啊!”   陆春林憨憨一笑,佝着背走到徐云英的身边:“云英呐,买鞭去吧。”   徐云英这才反应过来,叫住跳上窜下像猴子一样欢喜的陆建华:“来,去供销社买两挂鞭子来。”   陆建华笑嘻嘻地跑来拿着五角钱,拔腿就往供销社跑,边跑边喊:“我哥考上大学喽~我哥考上大学喽~”   徐云英招呼着乡亲们到家里坐,家中椅子不够,陆成华不用吩咐就到别人家借板凳,还知道报喜:“海叔,我三哥考上大学了,到你家借板凳啊。”   一路小跑的陆成华嘴角含笑,也感受到了这一份考上大学的荣光。   陆良华第一时间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考上了?怎么就考上了呢?陆良华甩手就进了屋,摇晃着陆蕊的身体,低声吼道:“你不是说,梦见他考不上吗?”   陆蕊也正觉得糊涂呢。前世明明三叔数次落榜,怎么这一世竟然一举高中了?盛子越!陆蕊咬着牙暗骂,肯定是这个家伙,绝对是她在改变着历史。真是可恶!   被摇晃得脑袋发昏,陆蕊只得努力解释:“爸,我做梦能够梦到未来的事情,但有时候也可能会不准的,这个……谁说得清楚呢。大多数是准的就行了是不是?”   陆良华对上女儿的眼睛,想到前面她的几次指点,忽然就清醒过来。他松开掐住陆蕊双肩的手,搓了搓脸,努力让僵硬的面皮变得柔和些。   “赶紧出来道喜吧,你三叔考上大学了。”说罢,陆良华从屋里翻出五块钱,有些不舍地念叨了一句什么,便走出屋子。   堂屋里人声鼎沸,长者坐着,小辈站着,一杯一杯的姜盐茶递到大家手里,徐云英忙得喘不过气,一把椅子悄悄放在她身后。成华轻声道:“妈,你歇会,这里我来。”   成华接过母亲手里的瓦罐,熟练地烧茶、擂姜、放盐,再撒上几颗黄豆、芝麻,动作麻利地给客人端茶倒水。   坐在椅中的徐云英这才留意到,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成华,是个很有眼力见的能干人。只可惜……读不进去书,明明很努力、很听话,可考试成绩总是不行。   陆良华走进堂屋,大家都笑:“良华,星华考上大学,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表示表示?”   陆良华呵呵笑着回应:“兄弟争气,我这当大哥的也脸上有光啊。”他将手中的五块钱交给徐云英,“妈,给星华添置点文具。”   徐云英瞥了他一眼,没有接钱,从椅中站起,冷冷道:“陆春举上大学,陆昌寿请了戏班子过来,喊全村人去吃饭,我都没有去咧。你既然要团结他,那就不用来给我们道什么喜了!”   当着村中长者,徐云英的声音清晰冷静,宛如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摔在陆良华脸上,一下子把他打懞了。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想起,母亲徐云英恩怨分明,陆春举小时候调皮把陆桂枝一掌推在泥地里,徐云英冲进上屋,一口唾沫就吐在陆昌寿脸上,指着他的脸骂:“管教不了孩子就不要生,省得祸害!”   从结婚、生子一直到分家,母亲都是温文、慈爱、谦让的,这让陆良华完全忘记母亲的犀利与狠辣,今天她这一骂,将他的脸皮剥得干干净净。   满室皆静,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敢说话。   半天,村里的老人开口了:“云英啊,大喜的日子就不要生气了……”   徐云英哼了一声,对陆良华道:“今天是星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日子,你就不要过来添堵了。分家了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只不过,我也有一句话要对大家说。”   她抬起眼帘,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陆昌寿这人心毒,我徐云英和他永世不会来往。良华想要团结他,那是他的事,与我徐云英无关!”   陆良华完全没有想到,母亲对自己和陆昌寿一家来往有这么大的怨念,当时冷汗涔涔,不知道如何应对。   陆蕊走进屋,看到父亲尴尬的模样,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家父亲前世被杨桃庄推着往前走,这一世被自己推着向前走,而他的内心一直都是那个希望得到徐云英肯定与呵护的孩子。   陆蕊扯了扯徐云英的衣角,展开一个灿烂乖巧的笑容:“奶奶,你别骂爸爸,他会难过咧。”   徐云英拍了拍陆蕊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人要走正道,近君子,远小人。他若不听,那就不必再来了。”   陆蕊再一次感受到了奶奶的智慧,她似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道理说得没错,可是,自己如果还像以前窝在这个陆家坪,要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为了达到目的,只能牺牲掉一些东西了。   心意已定,陆蕊甜甜一笑,对陆星华说:“三叔,爸爸让我过来给你贺喜呢。”她转头对陆良华说:“爸,奶奶不要钱,那你就买鞭炮来放吧,热热闹闹的也是贺喜是不是?”   众人顿时就轻松了下来,纷纷做起了和事佬。   “良华,快去买鞭炮,我们也听个响。”   “星华,都是一家子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云英别气,孩子嘛慢慢说他,都成家生儿了,莫伤感情哪。”   良华果然买来了节鞭,噼哩叭啦地响了足有五分钟,整个屋场都听得一清二楚,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和建华买回的“千头钢鞭”不同,良华买的是更贵的“万头节鞭”。用牛皮纸密裹火.药,爆响时声音清脆响亮似钢铁,称之为“钢鞭”。   在一挂鞭中隔一小段加进特殊爆竹被称为“节鞭”,一响为一头,通常十响夹一个声音巨响的麻雷子,燃放时会出现有节奏的响声——   “劈里啪啦……砰!劈里啪啦……砰!”   听到这声音,堂屋里的人都点头夸赞:“大手笔,好鞭!”   硝烟飘入堂屋,陆春林被呛得直咳嗽,徐云英在他背上抚了抚,面色有些担忧。陆春林边咳边说:“我没事,云英莫气,良华慢慢教他,啊?”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几个年长的悄悄议论:“陆家这个大孙女不得了,小小年纪这么会来事,有她奶奶的风范呐。”   听到这话,徐云英看向陆蕊,见她举止大方、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心一软,从口袋里拿了一毛钱递给她:“拿去买糖吃吧。”   陆蕊展颜一笑,知道奶奶不会责怪自己,开心地道了谢就出堂屋回家了。   盛同裕报过喜,吃了茶,坐了一会就返回县城。临走前嘱咐陆星华:“不能放松,我回头从学校图书室借几本书出来给你看,中文系就得博览群书,不然到了大学你跟不上节奏。你既然立志要当大学老师,岂能误人子弟?”   陆星华忙点头应了:“姐夫,我后天上午就过来拿书,可以吗?”   盛同裕想了想,道:“后天是星期天,到时候我带越越过来给你送书,我骑车方便些。越越这几天也一直在家里念叨外婆。”   陆星华高兴地说:“好,应该快放寒假了吧?让越越在家多待几天。”   盛同裕悄悄说:“越越现在找了个老师学画画,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到时候再说,还有一件事……”他嘱咐星华,“不要对外人说桂枝当了科长、分了新屋,免得招人眼红,知道吗?”   陆星华笑了:“知道了。我就只和妈说一下,她嘴紧,你放心。” 第32章 学画画5   盛子越想去陆家坪, 她喜欢那个小村庄。或许因为从小在那里长大的缘故,这个身体只要呼吸到飘着稻草、炊烟味的空气,内心就会涌动出难言的感动。   原主将这个身体交给盛子越, 七零年代的人和事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盛子越。现在的盛子越多了人情味,多了对亲人、对家乡的眷恋。   当她对罗莱老师提出休假三天时,罗莱沉吟半晌, 道:“代我问候你外婆, 希望有时间能登门拜访。民间制茶工艺能做出如此好茶, 一定是位智者。”   盛子越没来由地一阵心虚。一个谎言总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茶叶分明是自己亲手所制, 假托外婆哪想到会激起老师的兴趣呢?   她恭敬地回应:“好的。那……我玩去了?”   罗莱微笑地看着这个小徒弟, 从屋内取出一个小巧的速写画板、一迭裁剪好的素描纸、一盒铅笔放进她的黄书包:“手不能停。你到乡下去可不能只记得玩儿,便画一组冬日乡村风貌图回来吧。”   画板只一本书大小, 木质结实轻巧;素描纸一面光滑一面粗糙, 洁白似雪;铅笔整盒装,上面写着外文字。盛子越知道老师随便拿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咧嘴一笑:“谢谢老师。”   罗莱指了指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根红绳:“财不露白,这颗福豆可要藏好。”   盛子越表情严肃、郑重点头,显然听进去了,这让罗莱很欣慰。他叹息一声:“你老师我一生富贵, 到老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一点即透,难得!”   盛子越背上她的小书包,带着老师交代的任务, 和父母、妹妹一起回到了陆家坪。   凤凰28男式自行车果然结实,一家四口共骑丝毫没有问题。盛同裕骑车、陆桂枝抱着盛子楚坐后座,盛子越坐横杠上的小木板, 前面的车篓子里放着大包小包。   “叮铃铃——”盛子越负责按铃铛,小手拨弄着簧片,向下一扒拉就是一连串清脆悦耳的铃声。   道路两旁的电线杆迅速后退,盛子楚已经快两岁,能说不少简短的词,一路上开启话痨模式,不停地叨叨。   “看——云!”、“杆儿——”、“树树树!”   陆桂枝被她吵得耳朵疼,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爱说话啊?和你姐姐完全不同。”盛子楚回应她的,是兴奋的尖叫:“姐姐——姐姐——”   盛子越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桔子棒棒糖递给后座,陆桂枝接过塞进盛子楚的嘴里,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桔子棒棒糖是盛子越专为妹妹做的零嘴。白糖熬化成棕红色糖浆,将空间出品的桔子剥开取桔瓣滚满糖浆,插上一根小木棍即成。桔香浓郁、酸酸甜甜,是盛子楚的最爱。   陆桂枝不让孩子多吃糖,怕牙齿生蛀虫。盛子越每天最多给妹妹三根,所以能够吃到桔子棒棒糖是盛子楚最快乐的时光。   路两旁是只剩下稻草秸秆根的田野,田埂上的野草倔强地伸展着叶片,这幅和老家一模一样的乡村冬天景象让盛同裕忽然产生一股对故乡的思念。   一路踩着自行车,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寒冷。一句“我心安处是故乡”涌上心头,盛同裕笑了。   “冲啊——”   盛同裕忽然抬起屁股,双脚猛地向前一踩,自行车疾速行驶。   陆桂枝笑着用脑袋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嗔怪道:“你发什么颠!”   “老夫聊发少年狂,前携女,后带妻,棉袄单车,四口回家乡。”盛同裕诗兴大发,将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改了改,念出这么一句。   盛子越迎着风大笑:“好——词!”   人家是“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多大的气派。我们是棉袄单车回家乡,格局顿减。可是,真的很欢乐。   ------   陆星华一早就在村口等候。   不知道为什么,考上大学之后接踵而来的阿谀之词、羡慕之色让他心情浮躁,他渴望得到姐姐、姐夫的指点,期待用知识武装自己的内心,让自己变得更强。   等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看到人,他索性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边打拳边吟诗:“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一趟拳打完,双掌合于腹前,静气凝神。晨光里,他的脸庞泛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华。   “陆星华——”一个轻柔的女子声音从树后响起,陆星华定睛一看,竟然是乡村小学的徐秀丽老师。   想到这人是盛子越随口编造出来的“三舅妈”,陆星华脸上一热,清咳一声问道:“徐老师,有什么事吗?”   徐秀丽脸颊微红,眉眼含情,鼓起勇气道:“如果……我也能考上京都的大学,你可以带我爬长城吗?”   鬼使神差地,陆星华点头了。七零年代的人都羞于表达内心的情感,男女之间如果问出这样的话,就相当于“如果她考到京都,两人就得搞对象”的意思了。   徐秀丽得到他的首肯,眼睛里绽放出耀眼的喜悦。她低下头拧着自己的衣角没敢再说话,似乎刚才的问话已经耗光了她所有勇气。   “叮铃铃——”   自行车的铃铛声打破了这一份沉默,陆星华跳起来大叫:“姐——越越——”   盛同裕将车停在陆星华跟前:“星华,等很久了吧?”   陆星华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刚来你们就到了。走!回家去。”他上前接过自行车龙头,单手抱起盛子越,将她放在地上,看着从后座下来的陆桂枝和盛子楚,微笑着打招呼。   “楚楚,叫三舅舅。”   盛子楚挣扎着要从母亲手里下来,陆桂枝弯腰将她放下,笑着说:“这老二啊,坐不住,抱着都不消停。”   盛子楚双脚一落地,就走到盛子越身边,拉着她的衣角:“姐姐——吃糖。”   盛子越拉着她的手,往她嘴里塞了颗树莓,严肃地说:“下午吃了饭才能吃糖。”   盛子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姐姐严肃说话。她撅了撅嘴,含着清甜的树莓心满意足地说:“好——听话。”声音娇嫩可爱,甜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看到站得远远的徐秀丽,盛子越灿然一笑,挥手打招呼:“徐老师好!”   徐秀丽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向陆桂枝等人打过招呼,摸了摸盛子越的头:“这孩子才五岁就能坐得住,现在上小学肯定成绩好。”   盛同裕忙谦虚了几句。   盛子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陆星华,想到前世徐秀丽对三舅的情义,决定帮帮她。   “徐老师,你参加高考了吗?”   徐秀丽摇摇头:“知道得太晚,没报上名。”   “不怕,让三舅把课本和复习资料都给你,你今年再报肯定能上。”   徐秀丽抿着嘴问陆星华:“可……可以吗?”   陆星华再次点头:“你明天上午在这儿等我,我把书给你。”   徐秀丽粉面飞霞,欢乐告辞而去,背影娉婷,脚步轻盈,如同一只在树梢上蹦跳的小山雀。   盛子越微微一笑,心道,我也只能帮到这里,未来如何就看你们能不能抓住机会了。   盛同裕一家回到陆家老屋,受到热烈欢迎。   陆建华日盼夜盼,终于盼到盛子越回来,欢喜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自己攒的小玩意都贡献出来,一个竹筒碗、一只死透了的铁牛、一把硬纸片做成的小手木仓……   盛子越还没说什么,一只小小的手就伸过来,一把抓着竹筒就往地上砸,听到“咚!”地一声响,盛子楚哈哈笑了,拍着手叫:“打!”   陆建华气得七窍生烟,深吸一口气,默念:“我是舅舅,我是舅舅,我是舅舅。”三遍之后这才忍住没有动手打她。   盛子越有点不好意思地捡起地上的小碗,耐心地对妹妹说:“这是竹碗,可以喝水。”   盛子楚学她说话:“碗……碗……”   盛子越微笑点头,再往她嘴里塞了一颗刺莓:“乖!”盛子越发现,教育小朋友和在海洋公园训海豹一样,准备好小鱼当奖励,不断地强化训练就好。   陆建华觉得自己失宠了,很不喜欢盛子楚,瞪着眼睛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陆成华见状抱起盛子楚,哄着她:“走,四舅带你骑大马!”   陆建华拉着盛子越往后院跑,从鸡窝里摸出三个鸡蛋,得意洋洋地说:“看,我听你的用蚯蚓喂鸡,果然下蛋多。”   盛子越接过鸡蛋顺手放进空间,故意撩他:“小舅舅钓鱼钓得怎么样了?”   陆建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不行,那河里的鱼太精乖,根本钓不上来。”   盛子越神秘一笑:“我回来了,肯定你就能钓上鱼来了,信不信?”   陆建华有什么不信的?他兴奋地跳了起来:“走!我去拿鱼竿——”   湘岳县地处亚热带,腊月虽寒河水却没有冻上。陆建华兴致勃勃扛着鱼竿带上装蚯蚓的盒子,向九柳河进发。   经过上屋场北面一栋房子时,陆建华蹲下身猫在院墙后,从嘴里发出“喵——喵喵!”有节奏的叫声。不一会儿,院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略瘦,腰杆挺直的小小少年,穿一件青色棉袄,眉眼灵动,正是陆高荣。   盛子越奇怪地看了一眼陆建华,不是外婆不让他和陆高荣玩么?他俩怎么还偷偷联系如此紧密?   陆高荣走到院墙后,看到盛子越时,眼睛里迸发出极强的光亮:“越越——你来了!”   陆建华嘿嘿一乐,对盛子越说:“大人不让我们玩,难道我们就真不玩了?嘻嘻,走!钓鱼去——” 第33章 学画画6   九柳河畔的柳树大多叶片落尽, 弯腰下垂的枝条在寒风中舞动,与微微荡漾的河水相互映衬,显出另一种冬的生机。   陆建华熟练地上饵料, 甩钩垂钓,专注地盯着鱼漂的动静。陆高荣蹲在一边,看着坐在河岸一棵柳树旁的盛子越, 见她从书包里取出画夹, 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盛子越观察着四周的景致, 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老师交代的画画作业。”   陆高荣走到她身后,看她夹上一张素描纸, 拿出铅笔, 却半天没有下笔。陆高荣也没有再问,只静静地看着。北风吹来, 盛子越缩了缩脖子, 陆高荣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搭在她颈后。   一阵暖意从脖子传来,盛子越笑着瞟了他一眼, 道了声谢。   不知道为什么,七岁的盛子越身量娇小,但举手投足、一瞥一笑都带着股说不出来的韵味,如春风拂岸, 吹开一树一树的桃花。   陆高荣心想, 越越真好看,比小学里所有女孩子都漂亮。   等了半天,陆建华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有点不耐烦了,喊:“高荣快来!” 陆高荣走到他身边,接过钓鱼竿。两人正倒腾换手呢, 忽然鱼漂猛地向下一沉。   “有鱼!上钩了——”陆建华激动得声音都开始颤抖。盛子越在他俩身后,微笑着一扬手,一道银光闪过……   陆建华猛地甩竿,但见空中划过一道弧影,一条约一尺长的翘嘴刁子鱼咬在钩上,被鱼线带到岸边草丛。   陆高荣欢呼一声扑上去一把捉住,两个人一起制服这条活蹦乱跳的鱼。陆建华哈哈大笑:“越越,你一回来我就能钓上鱼来了!”   眼前枯黄的柳树、微绿的湖水,远处田野中棕色泥土、焦黄色秸秆,交汇成一幅萧索的冬日乡村油画。   一尾鱼跃出水面,突然打破这一份平静,所有的一切动了起来!   鱼在蹦跳、孩子在欢笑,柳树和湖水也被欢笑声震动得晃悠起来……   盛子越瞳孔一缩,内心似乎抓住了什么。她手中笔走如飞,铅笔在素描纸上飞快地移动,一笔一笔将自己脑中所拍摄下来的那一幅动静交织的图画记录在纸上。   陆建华用双手按住那条过分活泼的刁子鱼,让高荣扯下一根柳枝穿过鱼腮,跑到盛子越跟前献宝:“看!好大一条鱼。”   陆高荣却被盛子越纸上所画震惊了。   田野、柳树、河岸、男孩、钓竿,因为一条鱼的出现,整个画面就动了起来。即使没有颜色,只有黑白的铅笔,但就是传神地表达出一幅欢乐垂钓图。   “你……画得真好看。”   盛子越笑笑,在图的右下角签上“盛子越,1978年元月”,从夹子上取下准备收进书包。陆高荣鼓起勇气伸出手:“可以送给我吗?”   盛子越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画稿递给了陆高荣:“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吧。”   陆高荣接过,拿着画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这是越越画的,她签了名,画里有自己和建华呢,这幅画就是陆家坪铁三角的记录。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女人带着颤抖的嘶吼:“高荣——我让你不要来水边不要来水边,你为什么总是不听!”   三人心头一惊,抬头一看,顺着田埂匆匆跑来的干瘦女人正是陆高荣的母亲王寡妇。她如风般冲过来,扯过陆高荣就往回拖。陆高荣没有挣扎,顺从地跟着母亲离开河岸,看着盛子越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歉意。   盛子越无奈地摇了摇头。王寡妇也是个可怜人,溺死一个儿子之后留下了心理阴影,对陆高荣浓浓的母爱之中蕴含着强烈的控制欲。   等到将儿子拖离河岸有十几米,确保安全之后,王寡妇骂骂咧咧地冲到陆建华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一巴掌就扇在他脑袋上,破口大骂。   “你个杀千刀的、砍脑壳的!死了良心烂了**的坏货,敢拉我家高荣玩水!你自己死就死了,反正她徐云英不缺儿子,我的高荣性命金贵,死你十个都赔不来一个!”   盛子越霍地站起,加速冲过去,借着这股冲劲一把推开王寡妇,将陆建华解救出来。陆建华感到脑袋一阵发晕,气得跳起来就骂:“不要脸的贱——”   盛子越慌忙掩住他的嘴,在他耳边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打不赢她。”   陆高荣跑过来抱住妈妈的腰,含着眼泪哀求:“妈,妈——你别打他,是我非要玩,是我求建华带着我,不怪他啊……”   王寡妇弯腰去掰儿子的手,嘴里继续骂:“莫扯我,你平时听话,就是这个陆家老七带坏了你,这次我不把他打服气,他下次还来,我呸!”   陆建华听着直翻白眼,这母老虎发了癫,不好惹,等下次瞅到机会整治整治她。   王寡妇瞟了盛子越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县城来的贵客!你可别老勾着我家高荣玩,你就是我家的克星,只要见着你准没好事!小小年纪,一股子媚……”   “妈——”陆高荣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母亲的无理取闹让他脸红,但她是自己的母亲,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眼中含泪、声音发哑:“妈,我不和他玩了,我以后再也不和他们玩了,你别闹了!”   趁着王寡妇被陆高荣绊住,盛子越弯腰捡起刁子鱼,拉着陆建华飞奔离去,只余下陆高荣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听着母亲无尽的唠叨,内心一阵悲苦。   盛子越与陆建华两人嘻嘻哈哈跑回家,半道上忽然想起一件事,同时瞪大了眼睛大叫起来:“鱼竿——”   只记得拿鱼,把鱼竿忘在河边了,唉!   等到了下午,陆高荣悄悄寻来,将鱼竿还给陆建华,郑重向两人道歉。陆建华哼哼唧唧不肯罢休:“你妈太可怕,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陆高荣恋恋不舍地看了他和盛子越一眼,抿着嘴半天没有说话。挣扎了半天之后,他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以后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刚迈出堂屋门槛,正看见陆蕊从西灶房走出。   陆蕊穿了件花棉袄,没有披罩衣,头发用一根红绸带扎着,小脸清秀、皮肤白净,看着洋气得很。她甜甜一笑:“高荣哥哥,你来找我小叔玩呀?”   陆高荣非常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悠深,看得陆蕊后背发凉:“高……荣哥哥,你怎么了?”   “呵呵。”陆高荣忽然冷笑一声,“你当面讨好我妈,背后告状不让我和建华玩,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给你滚远点!”   未来大佬的话,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脸上,一股焦虑感让陆蕊激动起来,她走到陆高荣面前,眼眶微红,仰着小脸问:“为什么不肯和我玩?我一样也可以陪你读书、钓鱼,帮你打掩护呀。”   陆高荣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你想和我玩,我就得和你玩吗?我找朋友也是很挑剔的!”   陆蕊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气得咯咯抖,刚才还努力让自己楚楚可怜的她控制不住自己,表情变得愤怒,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为什么!我哪里不如陆建华、不如盛子越?村里人都夸我聪明,你妈也说我乖巧,你凭什么不和我做朋友?”   陆高荣抬手将她狠命一推,咬着牙:“你这人心肠不好,再聪明也没用,我不喜欢和你玩,滚开——”   陆蕊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呆呆地看着陆高荣,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自己重生后处事周到,人人都夸自己聪明大方有奶奶的风范,怎么就抱不上未来大佬的大腿呢?   盛子越!肯定是她背后说自己坏话,让陆高荣不愿意和自己玩。哼!这个坏东西,什么都要和自己抢,你等着,总有一天把你踩在脚底下碾磨。   陆高荣推开陆蕊之后,一路小跑回到家。坐在屋中,从书包里拿出那张盛子越画的《冬日乡村垂钓图》专注地看着,喃喃道:“你们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会让你们为难……”   三天之后,盛子越要回家了。陆建华舍不得,恋恋不舍地牵着外甥的手诉苦:“你要走,高荣也不来玩了,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   盛子越这才想到上次陆高荣的告别:“我以后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当时只当是句孩子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大佬气性真大。   “我去他家屋后学猫叫,他都不出来,哼!”陆建华气得直哼哼。虽说王寡妇讨嫌,但陆高荣这个人懂得多、会学习,既能帮他写作业,又能陪他一起玩,这么好的朋友陆建华不舍得丢啊。   盛子越有点同情地看了看陆建华:“你以后只要不带他去水边,应该就没事了。”   陆建华犹豫了一下:“天冷还行……不不不,天冷也不行,我们陆家坪就有三口塘,一口塘喝、上下屋场各一口塘洗衣、洗桶,到哪里玩能躲得开那个水啊?”   为难了半天,陆建华一挥手,豪气万丈:“算了,他不玩就不玩吧,我找春喜玩去!”这么一想,他瞬间满血复活,又开始兴致勃勃地琢磨前天捡了几个没炸响的鞭炮,等下到哪里去炸一下才好。   盛子越笑了,书中小舅舅乍富之下经受不住诱惑做了错事,但东山再起成为陆家掌舵者,现在来看与他的天性豁达、跳脱是离不开的。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俗话果然说得好。   1978年五月,盛子越学画近半年,与罗莱老师感情越来越好。她空间里的食物,从茶叶、蔬菜、鸡蛋到桔子、刺莓……无一不迎合了罗老师的口味。   盛子越在乡下长大,对稻田、菜园、池塘、农民、农耕生活充满着热爱,她的绘画中中蕴含着浓浓的乡土气息。罗莱生于京都、长于京都,见惯了帝都古韵、享尽了尊贵繁荣,这种文化上带来的冲击,让罗莱的创作欲望攀升到了极致。   一幅又一幅作品在“罗素居”里产出,奔放、热烈、充满激情。他的保姆兼侄女黄黎明老师兴奋地抱起盛子越转圈圈:“好孩子,你治愈了一位画家!”   盛子越也受益良多,绘画技巧日渐娴熟。一老一小开始背着画夹穿街走巷,在这充满湘省风味的小县城里寻找着心中最美的画面。   这一天,从文化局回来的路上,盛子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过年的时候杨桃庄挺着个大肚子,外婆有经验,说这个老三估计会在四月初出生。现在都五月中旬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想到前世陆蕊算计杨桃庄流产的桥段,盛子越内心一惊,月份这么大了出点什么事岂不是很危险?她决定八卦一回,找母亲问一问。 第34章 进县城1   “妈, 大舅妈生了没?”   陆桂枝听到女儿问出这么个问题,皱了皱眉毛:“小孩子家家,读书画画去, 问这些干嘛?”   盛子越撅着嘴巴有点不高兴:“怎么不能问?你们大人根本不尊重小孩子。”   听到“尊重”二字,陆桂枝扑哧一笑:“好吧好吧,那我尊重你一回, 跟你说说。”说罢, 她叹了一口气, 将事情细细说给女儿听。   杨桃庄这一胎不顺利,发动时人在娘家, 生下个男孩。可惜月子里受了风寒, 没养住,夭折了。   盛子越张大了嘴巴:“额……死了?”不会吧, 明明前世生下来好好的, 身强体健祸害全家人。   陆桂枝摸了摸女儿的头:“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到一个月就夭折了, 连名字都没有取,也是是可惜了。你大舅也没对外说,就当这孩子从没来过吧。”   盛子越点点头,没有再问。她可以肯定这与陆蕊分不开, 但因为与书中描写不致, 所以盛子越并不知道陆蕊做了什么。未必是故意让弟弟吹风感冒?那……也太心狠手辣了吧?   晚上陆桂枝想到这事,起了恻隐之心,对盛同裕说:“我还是抽时间回家一趟看看桃庄吧, 怀胎十月的孩子夭折,他们心里肯定不好受。”   盛同裕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去看看也好, 当天去当天回,也莫说多了免得惹人伤心。”   星期天一大早,陆桂枝把子楚交给盛同裕,拎了一包红糖、一袋小米、两瓶糖水罐头,骑着自行车就回娘家了。   等到盛子越醒来,才发现母亲已经甩下她自己跑了,气得在家跺脚:“去外婆家怎么不带我一起?”   盛同裕煮了清水蛋,泡了杯麦乳精,放在客厅的小矮桌上,笑着说:“你今天不是要去罗老师家学习么?黄老师还说过要给你补习呢,哪里有时间。”   麦乳精用开水一泡,浓浓的奶香味溢满整个屋子,盛子越深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心情愉快了许多,她抱着自己的杯子,看着那丝绒可可般色泽的麦乳精,闻着这甜得发腻的香味,眼睛亮晶晶的。   “麦乳精?妈不是说要留着送人吗?”   盛同裕笑得略带些神秘,他伸出根手指头放在唇边,比了个“嘘——”。眼镜之后的大眼睛里透出愉悦的光芒。   “不要告诉你妈,我刚刚把它拆封了,早上你和妹妹每人一杯!”   两岁两个月大的盛子楚闻到奶香味,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抱着杯子就直接开喝,喝得嘴唇上一层奶皮子,砸巴着嘴喊:“还要。”   盛同裕剥了一个白煮蛋放到盛子楚嘴边:“先把蛋吃了。”   盛子楚把脸撇到一边,表达出对白煮蛋的极度不喜欢:“不要。”   盛同裕把脸一板:“不许挑食!快吃,吃完了再给你泡一杯。”   盛子楚哼哼唧唧地用小手拿住鸡蛋,无奈地放到嘴边慢慢啃咬,一脸的郁闷。盛子越拿来一个饭碗,将自己的白煮蛋剥了放进碗里,倒进醋和酱油。   盛子楚眼睛一亮,将蛋举到盛子楚眼前:“姐姐,也要——”   盛子越把鸡蛋放在碗里,插进一根筷子,让子楚当棒棒糖一样蘸酱油醋汁吃。多了丝酸、咸味之后,盛子楚吃得来劲了。   盛同裕见大女儿轻松解决了妹妹不爱吃白煮蛋的问题,很开心地起身掀开麦乳精的铁盖子,狠狠舀了两大勺,给两人再泡了半杯。   盛子越看着父亲的动作,心想着,这罐麦乳精是秦简从魔都带回来的奢侈品,陆桂枝一直舍不得打开自己吃。如果她回来发现麦乳精被盛同裕打开了,会不会生气?   盛同裕难得地调皮了一回,他给自己也泡了一杯麦乳精,美滋滋地喝了一口,摇头赞叹:“果然好喝!难怪都托人从魔都带麦乳精。”   到下午陆桂枝回来,看到打开的麦乳精罐子,果然发飙了:“这个东西很贵!你怎么就打开自己喝了呢?”   盛同裕其实也是个好东西舍不得自己吃的人,但他好奇心作祟非要尝尝。现在达到了目的心情愉悦,不生气不争辩,好脾气地说:“桂枝,这个麦乳精真的很好喝,我给你泡一杯吧?”   盛子楚没心没肺地走过来,指着客厅靠墙五屉柜上摆着的麦乳精:“喝!”   陆桂枝面色一沉:“喝什么喝?我看上面都少了厚厚一层,你们肯定喝了不少。”   盛子楚看母亲脸色不对,吓得嘴巴一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边哭还边四处找姐姐:“姐姐——来!”   盛子越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写作业呢,听到妹妹叫唤,起身应了一声:“楚楚不哭。”盛子楚听到姐姐的声音,似乎找到了靠山,跑过去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告状。   “妈妈——凶。”脸蛋上挂着泪珠,大大的黑眼睛像带露的玫瑰一般,看着盛子越心软了。   她牵着妹妹的手走到客厅,看着陆桂枝,表情严肃地问了一句:“东西很贵,我们就不能喝吗?自己人不喝……留给谁?”   盛同裕转头看着这个冷静自若的大女儿,恨不得为她鼓掌。说出了他的心声啊……陆桂枝什么都好,就是太节俭,什么都舍不得。其实现在家里条件渐渐好了起来,但她依然还是那个饿狠了、穷怕了的乡下孩子。   似乎一记重锤砸在头上,陆桂枝呆呆地看着盛子越。   是啊,自己人不喝,留给谁?她已经习惯了将好东西留着,留着待客、留着送人情、留着将来有更大的用途,却忘记了其实自己人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大女儿能够随意变出物品的神通,陆桂枝忽然就悟了,展颜一笑:“不留了,谁也不留。你们喜欢喝,那就喝吧。”   一家四口,一人一杯麦乳精,喝得吧吧响,空气里盈满甜甜的麦香和奶香。   盛子越问:“妈,你去外婆家了?”   “嗯,去看看你大舅妈。”   “怎么样?”   陆桂枝喝得慢吞吞的,好东西要悄悄地、慢慢地体会,这是她的人生经验。听到盛子越问,她将目光从麦乳精移到女儿脸上:“还真是否极泰来,桃庄虽然夭了一个儿子,但良华却找了个好工作,据说下个月就能进县城物资局工作。”   这回,连盛同裕都好奇了。七零年代户口管理极其严格,农村户口转非农户口只有三条路径:大学、参军、招工。良华这是搭上了哪条线?   细细一问,陆良华竟然是搭上了陆昌寿。   陆昌寿是陆春林的堂叔,两家因分家一事交了恶,互不往来。陆良华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与陆昌寿往来密切,每天帮他家挑水。陆昌寿这人虽自私,但这几年年纪大了渐渐开始怀旧,也知道自己当年做得过分。见陆良华伸过来橄榄枝,岂有不接之理?   一来二去,两家走动频繁起来。哪怕徐云英当众发作,也没能阻止良华与陆昌寿一家关系越来越融洽。   陆昌寿只有一个儿子陆春举,大学毕业后在湘岳县城物资局财务室工作,结婚生子之后单位分了住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哪料到天有不测风云,陆春举今年一月和局长到省城出差,路遇车祸,当场死亡。噩耗传来,一脉单传的陆昌寿夫妻顿时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幸得陆良华一家安慰方才缓过劲来。   接下来,陆春举的妻子拿了抚恤金之后将独生子陆敏华丢给陆昌寿,一走了之。无奈之下陆昌寿和老妻顾氏带着孙子在陆家坪生活。   原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极致,没想到才两岁的小孙子调皮好动,吃黄豆时被卡住气管,救治不及时也走了。   不过两个月时间,陆昌寿就绝了后,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挂上白幡、摆上灵堂,看着黑漆漆的小棺材里停放着两岁小儿的尸身,陆家坪的人唏嘘一片。   太惨了……就连徐云英都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不忍再多骂一句。   物资局领导前来吊唁探望之时,关切询问是否需要解决困难,他提出一个要求:儿子死了,就由他选一人顶职进县城,这个人负担二老的赡养问题。   物资局领导同意了。   顶职?消息一传出,陆家坪的人都兴奋了。如果被陆昌寿选中,就能从农村跳到县城,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或许是因为陆良华在他最艰难的时刻送上温暖,陆昌寿内心十分感激,最终胜出的人选是陆良华。   县城物资局行动力强,今年五月初便以招工的名义,将陆良华安排进局长办公室负责文书、资料工作,把原来分配给陆春举的住房也给了陆良华。   陆桂枝这一次回娘家,原本以为会面对一个惨兮兮的杨桃庄,却不料正遇上陆良华一家在搬家,看到陆桂枝还兴奋地邀请她来物资局新居吃饭。   想到杨桃庄的原话,陆桂枝感觉麦乳精都不是那么香了。   “大姐你来得正好,原本准备到水利局去告诉你一声的。六月五号晚上来家里吃饭啊,以前总羡慕大姐读了大学在县城工作,没想到我们良华初中毕业也能进城。   大姐还住单身宿舍呢吧?我这都住上家属楼了,啧啧啧……有时候啊,人也得要有点运气是不是?你说陆昌寿怎么就选了我家良华顶职呢,物资局领导怎么就对我们这么照顾呢?”   陆桂枝看着盛同裕:“良华的入职手续已经办好,说是五月底上班,一家子正在准备搬家呢。陆家坪老屋也交还给了妈,说将来接爸妈来县城享福,不用再在农村种田吃苦。”   其实,陆良华的原话是这样的——   “爸、妈,虽说我顶陆春举的职,承诺要养陆昌寿的老,但毕竟你们才是我的亲生父母。哪有养别人的老,却不管你们的道理呢?等我发达了,就把你们接到城里来享福。   你们莫看大姐读了大学,到底结了婚就是盛家的人,什么时候说过要养你们的老?什么男女都一样,那都是哄人的。女儿说得再漂亮,你们最后还不是得靠儿子养老!”   陆桂枝的脸色不是太好看,这让盛同裕不得不多想。他皱眉问:“老屋交还,将来过年过节他们回家住哪里?”   陆桂枝哼了一声:“住陆昌寿家呗,顶职的条件本来就是要给他养老。”   “你妈是什么意见呢?不生气?”   “我妈能怎么嘀?儿大不由娘,先前不让他和陆昌寿一家来往,他不听。现在他受了惠、得了好处,正是得意洋洋的时候,哪会再听妈的话。”   “那……我们还和良华一家来往吗?”   “来往!必须来往!我倒要看看,他能混成个什么样儿。”陆桂枝气呼呼地回了一句。   不争馒头争口气,想到大弟弟一朝得势就得瑟的小人嘴脸,陆桂枝还真不服气了。我倒要看看你住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家属楼,得了个什么了不起的工作。 第35章 进县城2   盛子越现在有点佩服陆蕊这位重生女主了。她为了早日进城, 利用先知的优势,提前与陆昌寿一家打好关系。关键时刻使点劲儿,工作轻松到手。   只是, 知道陆敏华会被黄豆卡住气管,她能狠心不管不顾,盛子越表示有些心理不适。救一个两岁的孩子并不难, 也不影响陆良华进城吧?   盛子越对陆蕊多了一丝忌惮, 这个女人心肠太狠, 行事深谋远虑,得提防着点。至于那个夭折的老三……没有人再提再问, 似乎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盛子越在小学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来了。   水利局很重视这个节日, 给单位职工中每个上小学的孩子都发了一个文具盒作为奖励。盛子越领到的这个皮革面文具盒,盒面上画着一只在林间奔跑的小鹿, 打开来里面还分了两层, 上面薄薄的一层可以插三支铅笔,底下略厚的一层可以放尺子、钢笔、橡皮。   看到这么豪华漂亮、做工精美、用途广泛的文具盒, 听着身边的叔叔阿姨们都在祝贺自己节日快乐,拿着陆桂枝给的一角钱钞票,盛子越深刻感受到自己果然是祖国的花朵,阳光雨露滋润着我。   城关完小的六一安排一般都是这样的:上午小朋友在县城剧院举行文艺汇演, 下午统一到电影院免费看电影。   盛子越刚上一年级, 所在班级表演的节目是十个女孩子跳舞。两组分站在舞台两侧,音乐一响就列队进入舞台中央。   盛子越文艺细胞不行,唱歌跳舞皆不擅长, 不过因为长得好,被音乐老师拉进来当候补选手。安心坐在台下的盛子越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能够真正上台, 所以心态极好,全当体验一下小朋友的幸福童年生活。   看到一半,音乐老师魏丽站在第三排的座位尽头喊:“盛子越!盛子越——”   盛子越转头一看,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慢慢挪出来,问:“魏老师,有什么事吗?”   魏老师急得满头大汗:“许媛媛拉肚子,上不了台,你赶紧顶上。”   和一群小孩子一起上台跳舞?盛子越很不情愿,可是没有办法,谁叫她是候补呢?魏老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皱紧了眉毛:“你怎么不穿连衣裙?”   一年级一班的跳舞没有统一服装,只要求小朋友穿连衣裙。盛子越向来不爱穿裙子,今天因为是儿童节,在陆桂枝的强烈要求下她套了条碎花齐膝短裙,扎在水红色短袖衬衫上。   魏老师没办法,只得四处寻找穿了连衣裙、身量与她一致的小朋友。当一个站在剧院侧门的小女孩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眼睛一亮,忙走过去拉住,温柔地说道:“小同学,借一下你的连衣裙好吗?”   小女孩的连衣裙真的很好看,浅绿色、半圆领、泡泡袖、腰间用松紧带做出些许褶皱,袖口、裙摆、胸前都绣着漂亮的小星星。这么漂亮的衣服,上台一定亮眼。   小女孩扎着高马尾,眉眼秀丽大方,她甜甜一笑,看着正苦着一张脸的盛子越:“是要借给姐姐穿吗?”   魏老师拖过盛子越:“对,就是给她。行不行?”   小女孩笑得更开心了:“姐姐,今天儿童节你连一条连衣裙都没有吗?大姑没给你买吗?”   盛子越翻了个白眼:“陆蕊,你还没上学呢,怎么跑这里来了?”   魏老师一听,这两孩子是亲戚啊,她赶紧催促着:“快点换,还有两个节目就轮到我们班了。”   陆蕊大大方方地点头:“好啊,能够帮助到表姐,我很开心的。”盛子越虽不愿意,却不得不顾全大局,换上陆蕊的裙子之后赶鸭子上台,开始跳舞。   “阳光当头照,花儿对我笑……”音乐响起,灯光投射在每个小朋友的头顶。底下人头攒动,鼓掌声热烈,还有同班同学在底下喊:   “一年级一班,加油!”   穿上新裙子的盛子越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刚一上台就发现自己的动作和其他人不一样。   左手搭在肩头,右手挥舞——简单的舞蹈动作硬是被盛子越跳反了……没奈何硬着头皮换了只手,一板一眼地随着大家一起开始舞蹈。   站在台上,盛子越与陆蕊目光相对,陆蕊笑得非常开心,双手卷成一个话筒,对着她喊:“加油!”   能够看到表姐在台上出丑,真是开心啊。想到前世所发生的一切,陆蕊笑得更欢乐了。一年级上台跳舞因为没有穿连衣裙而被老师斥责,随便找人换了一条不合身的裙子,这件事让盛子越耿耿于怀,怪母亲舍不得给她做新裙子,让她丢了面子出了丑。   这一世,陆蕊特地穿上自己新买的、最漂亮的连衣裙等候在这里,就是为了见证这段往事。   所以,盛子越并没有重生。否则,她一定会早早穿上连衣裙,弥补童年的遗憾。   另外,陆蕊还找到了一个盛子越的弱项:她不会跳舞。看她四肢僵硬、动作不协调的傻样,陆蕊更有信心——等我长大,一定把你踩在脚底下!   下台换回裙子,陆蕊还不忘补刀:“姐姐,你跳舞真难看呀。”   盛子越将短裙系回腰间,这篷松的花裙子朴素大方,配着红色的塑料凉鞋正好。她眼睛都没抬一下,只“哦”了一声。   陆蕊原本以为一针戳中她心窝子,却不料盛子越半点反应都没有,似乎自己一根针刺在硬梆梆的木头上。她有些不甘心,抚平裙角,假意关心地说:“姐,大姑怎么连条连衣裙都不给你做?你看我……这是我妈给我买的新裙子,漂亮吧?”   盛子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现在的样子真难看,白瞎了这条漂亮裙子。”   陆蕊原本想得挺好,要气气盛子越,让她嫉妒让她发疯。原主的确上了当,但盛子越是什么人?她淡定自若的样子反而让陆蕊心情浮躁起来。   陆蕊哼了一声:“你妈小气得要命,肯定不舍得给你做新衣服,六一儿童节你都只穿了条半身裙,多可怜啊!”   盛子越翻了个白眼,都是成年人的芯子,还要做这些小儿行径,比衣服、比裙子、比漂亮、比妈妈……太幼稚了。   她懒得再理陆蕊,节目没看完就走出剧院。看到路边有人胸前背着个木箱子,箱子上写着“冰棍”两个大字。   这才是盛子越感兴趣的东西。   她从口袋里拿出母亲给的一角钱走过去,眼睛牢牢地盯着这口箱子。卖冰棍的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弯腰接过一角钱,问盛子越:“白糖冰棍三分,绿豆冰棍五分,还有牛奶雪糕一角钱一根。你要哪一种?”   盛子越想了想:“绿豆冰棍一根。”   中年人先给她找了五分钱,再小心地打开木箱盖子,掀起两层厚厚的棉褥子,一股白雾飘散出来,寒气森森。   撕下外面浅绿色的包装纸,将绿豆冰棍塞进嘴里,浓浓的绿豆甜香味窜入鼻孔,阵阵凉意冰住了舌头。“嘶——”盛子越感觉全身上下一阵舒坦,果然,六月炎天吃冰棍,享受!   将剩下的五分钱放回口袋,盛子越往文化局走去。县城剧院在城关大道的南端,距离文化局更近一些。   打开门看到徒弟,罗莱很是惊喜:“今天不是六一儿童节吗?你不好好玩来这里做什么?”   盛子越撇了撇嘴,嘴巴被绿豆冰棍冰得有点麻,动作略显僵硬。罗莱看在眼里更加觉得奇怪,自己这个爱徒一向豁达随和,今天这个表情不太对呀。   “怎么了?不高兴吗?”如果是以前认得罗莱的人,一定会大跌眼镜,高冷傲慢的罗大师竟然会对一个孩子呵护备至?   盛子越在罗莱面前很随性:“别提了,遇到个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罗莱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是谁?他做了什么?”   盛子越听老师的口气变得严肃,知道他误会了,便笑着挥了挥手:“没事啦,只是我家表妹而已。她穿了条漂亮裙子在我面前炫耀,真是个小孩子!”   罗莱笑了:“难道你不是小孩子?”   盛子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我比她大多了,不和她计较,哼!”   罗莱观察她的表情,确认这孩子没有受到伤害,这才放下心来。他一向护短,对盛子越这个关门弟子爱得不行,哪里舍得她受半点委屈?   漂亮裙子……对罗莱而言真是个遥远的名词。不过,为了徒弟折腾一下似乎也不是难事?两人说说笑笑,盛子越陪着老师喝了一道茶,听罗莱讲述他小时的经历,觉得新鲜至极。   “您家院子里的大缸里金鱼能长大吗?”   “能啊,不过最多不过一指长。”   “如果把金鱼放进池塘,会不会突然长很大呢?”   “不知道……”   “老师您小时候怎么不试试?”   “不敢,怕挨打。”   “嘻嘻,谁敢打您呐?”   “我爹打人用戒尺,抽一尺子下来,掌心痛得发麻。”   听到老师说小时候会挨打,盛子越笑得很欢乐。罗莱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道:“你师兄来信了。”   “哪个师兄?”   “二师兄文云州。”   “那个在京都美术学院当校长的?”   “是,去年恢复高考后,京都很多大学老师已经平反。”   “那……老师您呢?是不是可以回京都了?”   罗莱端着紫砂小茶杯抿了口茶,眼帘低垂:“可以回,但我不想回去。这个小县城挺好,京都太大、太闹腾。”因为这里还有你,不把你教出师,我怎能回去?   盛子越点点头,煞有介事地回道:“对,我也觉得县城好。老师您就在这里,我陪你一起画画、找好吃的。”   罗莱哈哈一笑,笑声畅快至极:“好!”   估摸着表演该结束,盛子越回家了。刚进门就听陆桂枝在吐槽:“说是接我们5号晚上去他新家吃饭,良华来我办公室说了几句就走了。光听他在说物资局办公室工作条件怎么好、新家装修得有多好,问都没问我现在的情况,那个得瑟劲……啧!”   盛同裕这人思想单纯,不喜欢争斗,没听出陆桂枝不满的点在哪里,就说:“他可能刚上班比较忙,还以为你住原来的宿舍呢。”   陆桂枝“嘁——”了一声,从厨房端出两菜一汤摆在饭桌上,招呼孩子们洗手、准备吃饭。   盛子越悠哉哉说:“妈,你最好是做条新裙子。”   陆桂枝和盛同裕的目光同时投射在她身上,陆桂枝面色有点严肃:“小孩子不要管穿衣打扮这种事,专心学习。”   盛子越嘿嘿一笑:“大舅妈最爱攀比,妈妈你要是不怕吃饭的时候被她嘲笑,那就随便你喽。”   陆桂枝瞪了她一眼,借机教育她:“咱们肚子里有货、有文化,比什么都强。要比,也是比成绩、比贡献,不要比穿衣、比吃饭。”   盛子越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可是……接下来几天陆桂枝悄悄扯了几尺花布,晚上踩着缝纫机嗡嗡响,给自己做了件新衬衣,给两个女儿各做了条小短裙。   果然,大人说话就是喜欢口是心非。 第36章 进县城3   六月五号晚六点, 等盛同裕回到家,一家四口准时赴约。   都在一个县城,水利局与物资局隔着两条街, 骑车只需五、六分钟就到。   傍晚时分,暑气略减,但地面依然感觉火辣辣的。因为是第一次去参观弟弟的新居, 陆桂枝一家穿得都相对正式。   盛同裕穿件短袖白色的确良衬衫, 里面套白色背心, 再加上蓝色长裤,看着书生气十足。陆桂枝穿的是新做的碎花衬衫、黑长裤、白凉鞋, 她现在渐渐瘦了下来, 轮廓间能看出曾经的秀美。居移气、养移体,当了一阵子资料科科长之后的陆桂枝成熟稳重了许多。   盛子越还是坐在自行车横杠上, 她不愿意穿裙子, 便和父亲一样,白色的确良衬衫加蓝色长裤, 一双红色塑料水晶凉鞋很亮眼,这是陆桂枝在国营商店花五块钱买的,算是盛子越最贵的一双凉鞋了。   盛子楚长得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白皮肤、略显蓬松的头发, 看着像画上的洋娃娃一样可爱。她扎着两个羊角辫, 一条花裙子被她穿上宛如百花盛开的花园,美得耀眼。   就连陆桂枝都忍不住赞叹:“我家楚楚长得怎么这漂亮?”   盛同裕不让陆桂枝夸孩子漂亮:“你莫当着孩子面说这话,容易虚荣, 不好。”盛子越在一旁听了哈哈一乐,我家盛老师就是三观正!   一家四口出现在物资局门口时,早就翘首以盼的陆良华迎了上来:“大姐, 姐夫,你们来了,来来来,我带你们进去。”   他对门卫师傅认真解释:“这是我大姐,在水利局上班,今天过来到我家吃饭。”门卫师傅点点头,挥手放行。陆良华一边向陆桂枝介绍着物资局,一边领着他们向家属楼走去。   物资局的大小规模和水利局差不多,办公区包括办公楼、食堂、礼堂、工会活动室,生活区包括一栋两层单身宿舍楼、一栋两个单元的五层家属楼。   迎面走过来几个同事,都热情地冲陆良华一行点头微笑,陆良华有点受宠若惊,忙笑着招手:“嗨~您好!”转过头悄悄对盛子越眨了眨眼睛,“你大舅舅人缘好吧?”   话音刚落,打招呼的同事绕过他,直接走到盛同裕跟前,热情地握手:“盛老师,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物资局啊?上次我小舅子能考上大学,还多亏了您的复习资料啊。一直想向您当面道谢,今天遇到,到家里坐坐?”   盛同裕笑了笑:“不客气。今天另外有事,下次再来。”听到“盛老师”这三个字,七、八个人围了上来。   “是湘岳一中的盛同裕老师?唉呀,他编的高考复习资料真的是太好用了。”   “啊,我家姑娘今年准备到湘岳一中复读,她要考外语专业,还请盛老师多多费心呐。”   “盛老师,到家坐坐吧,不吃饭喝杯茶再走啊。”   一时间,盛同裕成为了明星。高考恢复第一年,盛同裕凭着一套自学辅导资料一夜成名,其名气之响亮,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陆良华忙陪笑道:“盛老师是我姐夫,以后有什么事大家找我就行,今天先请姐夫一家吃饭,失陪失陪。”   “哦……”众人看了陆良华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散开了,陆良华脸色有些尴尬。   家属楼有两个单元,楼梯间洁白的镂空水泥花格板看起来很精致,盛子越多看了几眼。陆桂枝问:“怎么了?”   盛子越指着那花格板说:“这花纹少见,是牡丹缠枝。水利局和文化局的楼道都是玉兰花。”   恰好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英武男子推着自行车从西边车棚走出来,听到这话定睛一看,哈哈一笑道:“陆桂枝,你家大姑娘好眼力啊,这花格板是我从预制板厂专门挑来的,最新品种。”   陆桂枝一看,笑着打招呼:“周武,下班了?”原来,此人是聂小菊的丈夫周武,物资局基建科的副科长。   陆良华认得他,忙凑近些:“周科长好,我是办公室的小陆。”   周武冲他笑了笑:“是陆桂枝的弟弟啊,好说好说。”   陆良华喜得抓耳挠腮,果然听陆蕊所言请姐姐、姐夫的客是对的,陆桂枝和盛同裕在县城人脉广、关系多,将来工作起来省力多了。   新居就在一楼,和水利局的格局差不多,两室一厅,客厅很小,摆下一张饭桌之后几乎再也摆不下其他物品。   陆桂枝是个勤快人,进厨房帮忙,杨桃庄神态间有说不出的扬眉吐气:“大姐,良华这次真是出息了啊,刚来物资局都分了套房,多少大学生还在住单身宿舍咧。”   陆桂枝神情淡淡的,没有接茬。   杨桃庄没有收获艳羡与赞美,有些不满意,便一边切菜一边说:“大姐这衣服是新做的吧?以后要做衣到我这里来,我家新买了缝纫机。”   “哦……我这件上衣、楚楚的裙子就是我自己做的,家也买了缝纫机,就不麻烦你了。”说完这句话,陆桂枝觉得神清气爽。   盛同裕坐在主卧室,听陆良华半埋怨半炫耀:“这城里啊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不方便,什么都得去买。如果不是现在工资收入还可以,真是连儿子都养不起了。”   陆蕊带着盛子越进到自己的小卧室,打开衣柜展示挂着的两条连衣裙:“你看,现在我妈对我可好了,这是在国营商店买的童装,一条就要八、九块钱呢。”   盛子越“哦”了一声,打了个呵欠,觉得很无聊。   陆蕊上下打量着盛子越,皱着眉毛:“大姑还是不给你买裙子吗?女孩子打扮要趁早呀,不然将来长大了肯定后悔。要不……我借给你穿几天吧,反正我俩差不多高。”   盛子越真是被她征服了,这么苦口婆心累不累?   盛子楚不耐烦听两个大人闲聊,开始寻找姐姐,她走进小卧室,牵着盛子越的衣角,娇嗲嗲地说:“姐姐,玩。”   盛子楚一进门,小屋子顿时亮了不少。她的小裙子裙摆晃动,白底小蓝花的棉绸花布衬得她美貌无匹。陆蕊看着瞳孔一缩,内心一阵嫉恨。上一世就是这样,只要有盛子楚在场,谁都不会看自己,她永远就像个明星一样能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可是,长得漂亮又怎么样呢?盛子楚脾气急躁,读书期间早恋,成绩越来越差,后来进化工厂倒班,桃花运太好,结婚、离婚、再婚、再离婚……折腾了几次,日子过得很一般。   想到这里,陆蕊挑衅般地看向盛子越。儿童节借裙子一事再次发生,确认盛子越不是重生者之后,陆蕊对她的提防降低了许多。这次带着家人顺利进城,让陆蕊的自信心再次膨胀——利用先知的优势掌控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很爽。   盛子越弯腰牵着妹妹的手,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有盛世容颜在此,哪要什么华衣美服?”   陆蕊听她拿腔作调这么一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长得漂亮又怎么样?漂亮能够当饭吃吗?”   她穿着那条星星点点的果绿色连衣裙在屋里转了一个圈,对盛子楚一挑眉:“漂亮吗?”   盛子楚扑上去就要摸:“星星……好看!”偏偏陆蕊故意逗她,不让她摸。盛子楚捞了半天没有捞着裙角,急得要命。她从小就是个急脾气,开始尖叫:“要!要!”   陆蕊嘻嘻笑着向后躲,一不留神被板凳绊倒,“扑通”一声摔了一跤。小屋里一阵喧闹,惊动了屋里的大人,盛同裕和陆良华忙走了进来。盛同裕抱住盛子楚,低声喝斥:“不许闹!”   陆蕊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说:“大姑父,我没事,就是逗楚楚妹妹玩呢。”   盛同裕很喜欢陆蕊的大度与稳重,微笑着表扬了一句:“蕊蕊很不错,比楚楚乖多了。”盛子楚听懂了,立马变了脸。   “啵——”一股口水从她两颗大门牙齿的缝缝里弹射而出,径直飞向陆蕊。陆蕊哪料到盛子楚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武器?一个不留神中了招,口水正落在她的裙角之上,留下一块黏糊糊的水印。   小女儿在亲戚家里如此调皮捣蛋,盛同裕顿时大怒,抬手就是一下,“啪!”地一声打在盛子楚的屁股之上。   “哇——哇——”疼痛袭来,盛子楚张嘴开始号啕。陆桂枝慌忙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陆蕊眼中含泪,却一直微笑:“我没事,姑父不要打妹妹。”   盛子越白了陆蕊一眼:“是陆蕊妹妹炫耀她的新裙子,楚楚想摸她不让,不小心摔跤,本来就不怪楚楚。”她往盛子楚嘴里塞进一根桔子棒棒糖,悄悄在她耳边说,“别哭了,不然变成小花猫。”   盛子楚一听,立马收了声,抓着棒棒糖开舔,喉咙里还时不时发出抽抽的呜咽之音,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奶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陆桂枝接手抱过盛子楚,在她后背轻轻抚摸,柔声安慰:“莫哭莫哭,楚楚乖啊~天气热,哭多了长痱子……”   杨桃庄将饭菜端上桌,喊了一声:“大妹帮忙摆碗筷,大姐、姐夫来吃饭吧。”   陆良华将衣柜狠命一关,发出“嘭!”地一声响,低声喝斥陆蕊:“显摆什么?几件衣服而已,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一段小插曲之后,两家人围坐在客厅的四方饭桌旁准备吃饭。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喊:“大姐——大姐——”   陆桂枝一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站起:“是成华!”   她慌忙走出屋,看到院子里站着气喘吁吁的陆成华,满头满身都是汗水,一件背心打得透湿。他看到陆桂枝,忙走过来:“姐,妈来了,让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疫情渐渐严重,大家都要做好防护措施啊。明天依然三更,爱你们~ 第37章 进县城4   妈来了?陆桂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热的天, 快七点天都快黑了,妈怎么带着成华走过来了?   “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陆桂枝急切地问。   成华憨憨一笑:“妈没事,就是有件事正在气头上, 让你回家呢。她还专门交代,不让大哥一起去。”   陆桂枝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 转头见陆良华也跟了出来。陆良华招呼四弟:“成华来了?吃饭没?到屋里歇歇吧。”   成华摇摇头, 抿着嘴没有吭声。   良华觉得莫名其妙, 嘟囔着:“谁得罪你了?木头木脑的。”   陆桂枝进屋,对盛同裕使了个眼色:“家里有事, 我们得先回去了。”   杨桃庄笑容勉强:“饭菜都做好了, 天气热也存不住啊,先吃了再走吧。”   盛同裕了解陆桂枝, 不是真有事绝不会这个时候说回家, 他抱着盛子楚起了身,满怀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 改天再约。”   一家四口一起走出这逼仄的小屋,同时舒了一口气。正听见陆良华在训成华:“有什么事就说,你这把大姐叫走是什么意思?”   成华平时话就少,此刻得了嘱咐更是一言不发, 只板着脸低着头。不管良华说什么, 他是既不回应也不解释,一副死不配合的模样。   六月正值夏天,天黑得晚, 快七点路上还有亮。陆桂枝心里急,带着盛子越骑车先走。盛同裕抱着盛子楚陪成华一道走回家。   盛同裕问成华:“什么事?”   成华说:“妈来了,在水利局门卫室那里等着呢。”   盛同裕很奇怪:“怎么不让良华一起来?”   成华表情有些挣扎, 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妈生气,不见大哥。”   盛同裕再问,陆成华不肯再说:“妈不让说。”盛同裕见老六嘴紧,便没有再问,只一边走一边嘀咕,到底是什么事,让岳母如此生气,非要赶在这个时候来县城。   陆桂枝飞快地骑车来到水利局,看到坐在门卫室门口的母亲,急忙唤道:“妈,你吃饭了没?”   徐云英阴沉着脸:“吃个屁,气都气饱了。”   盛子越上前抱住外婆,仰着小脸安慰她:“外婆不生气,为别人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划不来。”   徐云英看到盛子越的脸蛋、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就觉得心里像喝了蜜水一样甜丝丝的,刚才还一肚子的火,瞬间就被扑灭了。她弯腰抱起盛子越,掂量了一下份量,笑眯眯地说:“唉哟,越越长高了、长重了。”   盛子越抱着外婆的脖子,在她脸上贴了贴:“外婆,我已经七岁,不能再让人抱了。”   陆桂枝也担心累到母亲,忙上前把盛子越抱下来:“妈,走,先回家吃饭,今晚就歇在这里。”   盛子越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她先跑回家,往厨房水池里丢了条大草鱼,从空间里拿出鸡蛋、西红柿、空心菜、小葱、辣椒、茄子,看着家里丰盛的食物,她咧嘴一笑,很有成就感。   等徐云英进屋,盛子越从大陶壶里倒出一杯凉茶交到她手里,又拿了把蒲扇站在身后给外婆打扇子。阵阵凉意袭来,徐云英笑着叹了一口气:“还是我家越越最乖。”   陆桂枝看到盛子越这狗腿模样,也笑了:“到底是您带大的,越越对您可真好啊。”   徐云英有点小得意,喝光杯中茶,回味了一下:“桂枝,你家这凉茶味道好,香。”   陆桂枝瞅了盛子越一眼,盛子越点了点头,陆桂枝这才笑着说:“单位发的,我给你包一大罐带回家去喝。”   说完,陆桂枝起身往厨房,看到盛子越准备的鱼、蛋、蔬菜,心里美美哒。有了这个神通,不用为买菜发愁,真是好哇。   徐云英想帮忙,陆桂枝不让,一边淘米煮饭一边说:“妈,厨房太小,您转不开身,就在门边坐着和我说话吧,我一会就做好了。”   于是,徐云英把靠背椅拖到厨房门口,母女俩开始说话。盛子越依然站在外婆身后打扇子,竖着耳朵堂而皇之地听她俩八卦。   “妈,是不是良华做了什么事惹您生气了?”   “桂枝,丢人呐……”   “怎么了?”   “陆昌寿让良华顶了他儿子的职,你以为只是为了养老?”   “啊?还有什么条件。”   一提起这事,徐云英就怒气冲冲,一拍大腿,声量也提高了不少:“那个陆昌寿当年只不过才十八岁,就能为了一己之利,逼着养了自己十六年的堂哥分家,带走所有财产,让我们一家七口重新借钱盖屋,他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我不和他们来往,就是看透了这个人。小人!白眼儿狼,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东西!这样的人和他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良华不听我的话,非要和他家来往,以为能够捞到什么好处咧。我教育他,他不听。我当着村里人的面骂他,他还是不听!我只恨我当时心肠软,没有下死手……我悔呀!”   陆桂枝手上动作没有停,麻利地宰鱼剁鱼块,抹了盐腌上沥水,再洗菜摘菜打鸡蛋。她一边忙一边安慰母亲:“良华那么大的人,又分了家,您哪里还能管得住他?再说,他现在已经得了好处,进县城有了编制,也算混好了。您还生什么气呢?不值当啊。”   一听到这个,徐云英的火气瞬间就冒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门锁有了动静,是盛同裕回来了。   两居室的小屋满满当当的,显得很热闹。盛子楚回到自己家之后,悠哉了许多,指着柜子上的麦乳精喊:“喝!喝!”   盛同裕给徐云英、陆成华各泡了一杯麦乳精,又单给盛子楚泡了一小杯,看到小女儿终于安静下来,他才想起盛子越:“越越要不要?”   盛子越就着外婆手喝了两口麦乳精,冲父亲摆了摆手。   一家人关起门来,什么话都可以说。被盛同裕打断的对话继续进行,盛同裕也端了条椅子坐在客厅,接过盛子越手中蒲扇给大家扇风。   盛子越坐在小板凳上,感觉着阵阵凉风,倚在外婆腿边,认真地倾听着陆昌寿一家与陆良华的故事。   杨桃庄生下老三是在四月初,随后在娘家夭折,待坐完月子回到陆家坪,一切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陆昌寿家的悲剧时间线是这样的:二月初儿子陆春举车祸身亡,三月底孙子陆敏华意外而亡,四月初向物资局领导提出顶职要求,直到五月初才定下人选:陆良华。   巧的是,陆良华一走,陆昌寿就从外面抱回来一个满月没多久的男婴,到处讨百家奶,说是领养的孙子续香火,取名陆久华。   两下一结合,就有村民好奇,莫非这个男婴是陆良华家的老三?为了进城他不惜舍出一个儿子?这可真是……农村人看重血脉传承,多个儿子多个助力,哪舍得把儿子送人?再说了,儿子眨眼变成兄弟,乱了辈分,丢人!   好事者到处打听,有人说在杨桃庄的娘家听到有婴儿啼哭,不像是夭折;有人说见过陆昌寿的老婆顾氏晚上偷偷摸摸到过杨家坪;有人说这婴儿长得和陆良华很像……   越传越邪忽,就有人跑到徐云英这里叨叨。   徐云英根本不信,当时就骂了回去:“鸡婆带崽一只都不丢,未必还有人肯把儿子白送给人家?又不是养不活!如果是真做出这么丧良心的事,我啐她杨桃庄、陆良华一脸唾沫子!”   听到这里,盛同裕觉得不可思议,手上的蒲扇都忘记扇了,镜片后的眼神一片呆滞。陆桂枝也停下了手中活计,专注地看着母亲。   徐云英恨恨地说:“我徐云英这一辈子做人都堂堂正正,这一次偏偏丢了大脸!”   陆昌寿给孙子陆久华上了谱,整个人都来了精神,和顾氏二人精心照料着孙子。一日与人喝酒,喝到兴头上说秃噜了嘴,冒出一句话——   “我陆昌寿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挑几担水、打几次谷就想换来进城的好工作?嘿嘿……老子要他养老,还白得一个大胖孙子,多美!”   话传到徐云英耳朵里,她当时就炸了,拿着蔑刀就冲到陆昌寿家里,砸了他家的锅,指着他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烂到根上的陆昌寿,你不得好死!算计天算计地,最终能算计到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报应迟早到你头上来!”   陆昌寿向来怕这个侄媳妇,这次看她动了真怒不敢对抗,只回了一句嘴:“老子算计,也得你养的好儿子肯做送上门的狗!”   就这一句话,瞬间戳中徐云英正直傲气的心。   她回到家,放下蔑刀,带着成华匆匆赶来县城,就为了告诉陆桂枝,不要再和陆良华来往,这个儿子她也不要了。打一顿、骂一顿、吐他一脸唾沫?徐云英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现在失望至极,不想再见到这个大儿子。   室内一片寂静。   “笃笃笃——”有人敲门。   盛同裕起身开门,定睛一看:“黄老师,你怎么来了?”   黄老师匆匆递过来一个布包:“我就不进来了。这是罗老让我交给盛子越的,说越早越好,我怕耽误事儿,就晚上过来了。”   盛同裕接过布包,盛子越跳起来喊:“黄老师,进来喝茶呀。”   黄老师笑着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一堆事儿。您家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利落离开。   徐云英有些好奇地问:“这就是越越的班主任?”   盛子越甜甜一笑,拿过布包说:“是的,黄老师对我可好了。外婆,我还在学画画呢,这是教我画画的老师送给我的,可能是作……业……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从布包里拿出东西,看到眼前的物品,她瞪大了眼睛,老师这是闹哪样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送上。 第38章 进县城5   大布包里装着三个精致的纸盒, 打开来看,竟然是三条折叠整齐的连衣裙,每条裙子旁边还有个金色的小福袋。   布包里有一张小纸条:“子越吾徒, 见字如晤。老师来京都了,这是你三个师兄送的礼物,怕你没裙子让小人得瑟, 所以托人带回, 我过两天再回。”   字体俊秀, 力透纸背。国家级书法大师这么漂亮的字,写的竟然是为了助小徒嚣张气焰, 让师兄们送裙子?   想到自己在六一儿童节的吐槽, 盛子越忽然间有些感动。自己很幸运,遇到这么好的老师, 当然……还有师兄。   陆桂枝和徐云英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包装盒, 听盛子越一说,都忘记了刚才不愉快, 连声说:“来来来,让我们看看京都国营商店里卖的裙子是个什么样子。”   第一条裙子乍一展开,裙角如瀑布倾泻,坠坠的重量感让盛子越惊讶。仔细一看, 无袖连身裙宝蓝底色, 自上而下颜色渐渐晕染成绿色与桔色,裙角坠着金色的凤尾饰物,远望去如孔雀开屏, 美不胜收。   “我的天呐!”徐云英好歹曾经富贵过,有点见识,陆桂枝却是苦孩子出身, 从小到大就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衣服。她弯腰轻抚着裙角那一排凤尾翎,赞叹道,“这是什么裙子?这么漂亮!”   徐云英点头道:“这是孔雀裙,真好看。就是适合舞台表演,穿出去好像太奢华。”   盛子楚已经看呆了。她最爱漂亮,走过来要摸裙子,陆桂枝要拦,盛子越却很随意:“妈,你让楚楚摸吧,在大舅家陆蕊不让她摸裙子都把她弄哭了。”   没人阻拦的盛子楚很愉快,她尽情地抚摸着裙角上的羽翎,嘴里发出“呵呵”声响。   孔雀裙旁边挂着的金色小福袋里,装着一个凤尾头箍,亮闪闪、金灿灿,戴上去就能直接上台跳孔雀舞了。盛子越摇了摇头,对师兄的审美有些无语。   徐云英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二条裙子,一副江南水乡图呈现在众人面前。   白色丝绸为底,浅绿色荷叶领、腰间系一条浅绿色腰带,自下而上看去,几枝荷花跃然“布”上,粉色含苞,一只蜻蜓正立在花苞之上。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盛同裕看到这条裙子,不由自主吟出这句诗,赞道,“这条裙子如诗如画,美。”   福袋之中,一枝玉蜻蜓发夹安静地躺在那里。碧玉通透、双翼薄如轻纱,眼睛是两颗红宝石,光看这雕琢的工艺就是精品无疑。徐云英看到这玉蜻蜓,眼睛一亮:“这个好。”   第三条裙子相对朴素,却透着股灵秀之气。   粉红色棉布,圆领、短袖、A字裙摆。领口、袖口、裙角处是堆花绣,胭脂红绣线攒成一朵朵梅花,远望去就像是浮在衣服之上一样,宛如冬日梅花盛开,很有立体感。   福袋里装着的,是两个镶嵌着红宝石梅花吊坠的发圈,用来扎小辫子正好。   陆桂枝笑得合不拢嘴,催促着盛子越换上这条红梅裙子:“来来来,穿上这条裙子给妈妈和外婆看看,肯定漂亮。”   盛子越也喜欢这条朴素大方的裙子,便到小屋去换衣服。一家人欢欢喜喜收拾了摊在饭桌上的纸盒,将厨房里的饭菜端了出来。忙乎了这半天,大家都觉得饿了。   红烧鱼块、西红柿炒鸡蛋、蒜蓉空心菜、清蒸茄子、虎皮青椒,五个菜都是下饭的夏日时令菜,成华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穿着新裙子的盛子越被那一团粉色衬得脸蛋秀美红润,徐云英原本那一团怒火早就化成了水,看着漂亮的大外孙女儿,一边吃一边夸:“我家越越真好看。”   盛子楚嘴巴一扁,盛子越悄悄对她说:“这三条裙子你现在穿太大了,我把那个孔雀羽毛的发箍送给你,你肯定比我漂亮一百倍。”   盛子楚一听,马上就开心起来,饭都不肯吃了,伸着脑袋就要戴发箍。   盛子越起身拿出那金色的发箍,手感很沉,看来是真金所铸。再细看,金色羽翎之上镶嵌着绿松石、蓝宝石,难怪闪闪发光。她将发箍戴在子楚头上,细心地调节了一下宽度,既能卡住,又不太紧。   盛子楚美滋滋地摸着发箍,问妈妈:“好看吗?”   所有人都点头:“好看!”的确好看,如此华贵的饰物戴在子楚的头顶之上,也夺不去她的娇艳之光。   徐云英看着陆桂枝,说:“越越大度,是个好姐姐。”   陆桂枝深以为然,也说:“她对楚楚比我还有耐心呢,楚楚最听姐姐的话。”   漂亮精致的礼物、亲密无间的姐妹、无话不谈的母女、简单却平静的生活、丰富美味的食物……这一切让大家心情都放松了下来。   忽然,再次传来敲门声,门那边还有大家都熟悉的声音:“大姐——”   徐云英听了脸色一变,甩手进了盛子越的小屋:“我不想见到他!”   陆桂枝和盛同裕对视一眼,陆桂枝撇了撇嘴不太乐意,盛同裕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见面把话说清楚吧。”起身打开房门。   陆良华牵着陆蕊的手,站在门口,满面堆笑:“大姐,姐夫,你们分了家属楼搬了新家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呢?我来认个门……”   陆蕊叫了一声:“大姑好,姑父好。”眼睛一瞟,正落在盛子越的裙子上。这一看不要紧,她瞳孔一缩,恨不得尖叫起来。   昏黄的灯光之下,粉色小裙上的梅花仿佛自带光晕,似明珠闪烁,漂亮得不似凡间之物。盛子越竟然有这么漂亮的裙子?自己在她面前炫耀的那几条裙子,和这条一比,简单秒成渣渣!   小丑竟然是自己?陆蕊这一刻嫉恨之心顿起,扯着嘴角说:“表姐……好!”   盛子越看到她的脸色,忽然童心大起,捏着裙角在客厅中央转了一个圈,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我的裙子美不美?”   陆蕊右手捏拳,强行压下嫉妒,挤出一个笑脸:“美。”   忽然,一道宝光闪过,耀花了陆蕊的眼。她定睛一看,一个小脑袋从盛子越的背后冒出来,头顶上戴着一个发箍,正中央一支孔雀翎映得她小脸如花。   陆蕊缓缓抬起手,指着盛子楚戴着的发箍:“那个,是什么?”   盛子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忙弯腰将妹妹一抱,抱进小屋关上门。悄悄嘱咐:“这个发箍美得太厉害了,不能让别人抢走了知道吗?”   盛子楚懂事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摘下发箍递给盛子越:“姐姐,给。”   盛子越随手将发箍放进空间,现在是1978年,“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那一场会议还没有召开,离改革开放也还早。这个发箍太过贵重,若是有心人看到,反手一个举报,就怕牵扯的人或事太多。   所以,还是得低调。   徐云英见盛子越将发箍收进怀里,很是欣慰。这孩子心思细腻,沉静内敛,将来肯定比父母强。   盛子越莫名其妙地抱着妹妹进了自己房间,还关上房门,这让陆良华有些不爽,皱眉说:“大姐,你家子越怎么见了大舅叫都不叫,还关房门呢?太不大方了。你看我家大妹……哦,蕊蕊,多懂事儿,还知道陪我过来跟你们问好。”   陆桂枝原本是个随和的性子,对大弟弟忍让有加,但今天听母亲说过那一番话之后,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脸色一沉,说话毫不客气:“各自管好各自的孩子就行,莫这样比来比去的。”   陆良华感觉很不对劲,大姐竟然会对自己这样说话?没来由地一阵心虚让他没有回嘴,只勉强笑了笑:“大姐,今天家里有什么事啊?成华匆匆忙忙地跑来,不是妈和爸有什么……”   陆桂枝打断了他的话:“妈和爸身体都挺好,就是心情不太好。你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有数,以后莫再过来。我不是你大姐,陆昌寿才是你亲人咧。”   陆良华懞了。大姐对他一向关照,今天怎么突然这么说话?他刚来县城,两眼一抹黑,还指望姐姐、姐夫带他一起升官发财呢。   他忙解释:“姐,陆昌寿是什么人?只不过是我们的堂爷爷,哪里能有我们嫡亲的姐弟亲近?虽然我是顶了陆春举的职,得了陆昌寿的好处,但也承诺会给他养老送终,一码换一码,谁也不欠谁。我和爸、妈、你和弟妹,那才是亲人呐。”   陆桂枝张了张嘴,终归说不出难听的话,板着脸挥了挥手:“良华,做人有追求是好事,但不能昧了良心。你做的那些事,我看不上,以后两家也不要再往来,各过各的日子吧。”   陆蕊听了一惊,目光炯炯盯着陆桂枝的脸,在心里嘀咕着,难道大姑知道了些什么?明明来物资局吃饭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四叔喊她回家之后就变了脸?   她目光四下搜寻,看到客厅角落放着一个蛇皮袋,心中一动,脆声说:“大姑,奶奶以前教过我,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我们都姓陆,是一家人呢,哪里能不再往来咧?”   陆良华忙在一旁应和:“对对对,我们是亲姐弟,我还是大姐背着长大的呢。以前是隔得远,现在都在一个县城工作,怎么能不往来呢?”   “哐——”小屋的房门被打开,徐云英面色阴沉走了出来。   陆良华吓了一大跳,忙叫道:“妈,你来了怎么也不吱一声?”   陆蕊眼神一暗,果然是奶奶来了。她甜甜一笑,走过去牵着徐云英的衣角:“奶奶,今晚到我们家去住吧?我还有好多话要和您说呢。”   徐云英虽恨良华,对陆蕊却一直关爱有加。村里人都说她这个大孙女大方、和顺、聪明,有她的风范,她担忧陆良华带坏了陆蕊的根基。   她温柔地拍了拍陆蕊的头顶,眼神冰冷地划过陆良华的面庞,厉声喝斥:“今天孩子在这里,我就不打骂你。只说一件事,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妈,就赶紧把工作辞了,一家人回陆家坪安心种地。咱站得直行得正,不做那送子求富贵的丑事!”   送子求富贵!这五个字一说出,陆良华觉得头顶一个炸雷响起,轰得头皮发麻、四肢发软。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妈……不是……那个……”   陆蕊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快就败露,她死死地捏着拳头,感觉到小手指甲刺痛了掌心,这才定信心神。抬头望向徐云英,眼睛里满满都是困惑:“奶奶,我们好不容易到了县城,为什么您还要爸爸回去种地?物资局的领导会生气的吧?”   陆良华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冲过来抓着徐云英的手,哀求道:“妈,我是您儿子,能够一家子搬到城里,拿到非农户口不容易。我没有大姐、星华那样能读书,我就靠自己进了城,有什么不对吗?您不能这样骂我啊,您这样骂我,伤了我的心呐……”   徐云英看到儿子被人戳破心事瑟瑟发抖、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恨恨地说:“良华啊,做人要凭良心,做事要走正道。那陆昌寿为什么我不和他家往来,因为他坏到了骨子里,你和他来往那是与虎谋皮。   我生了你们姐弟七个,再苦再难也没有丢下其中一个,一份县城里的工作有那么精贵吗?值得送给人家一个儿子!那是你的儿,怀胎十月、带着你骨血的儿啊!”   陆良华被母亲这一番话直击心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眼眶通红,汗珠从额角滑落却浑然不知。   当时抱着刚出生的老三,看到那自己一样的脸庞、酷似桃庄的眉眼,陆良华内心也是纠结过的。可是……大妹说得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反正这个儿子将来克父克母是个不祥之人,舍了他一个,全家人进城过好日子,值。   陆蕊没有想到,奶奶会如此反感父亲把老三送人。怎么解释?难道要告诉她,这个老三将来会是个祸害,父亲忍痛将老三送出去是为了陆家好?谁信!   陆蕊假装害怕,抱着徐云英的胳膊,眼泪汪汪地说:“奶奶,你别骂爸爸,他是个好人,他没有做坏事,奶奶——”   徐云英看着陆蕊,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孩子,以后一定要记得,人要走正道,莫起歪心!”   说罢,她面色苍白,对陆良华说:“良华,你若还认我这个妈,就把老三抱回来,远离那陆昌寿。若你一意孤行,那就……”   她闭着眼睛,一行老泪顺着脸颊滴落而下,落在陆蕊的手背之上。   “那就,桥归桥、路归路,自此再不要说什么母子之情了。”   手背被奶奶的眼泪灼得生疼,陆蕊整个人有些恍惚。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难道知道未来的走向,努力修正错误也不对吗?   都说陆昌寿是坏人,所以陆春举出车祸身亡、陆敏华因黄豆卡喉而死不就是坏人有坏报吗?陆蕊自认不是圣母,她没有提醒半句,这不就是一种惩罚,替奶奶报了仇吗?将未来的祸害弟弟甩给陆昌寿一家,不是两全其美吗?奶奶为什么这么生气?   陆良华踉跄着离开水利局,走着走着忽然一屁股蹲在地上掩面哭泣,仿佛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宠物:“大妹啊……你奶不要我了,你大姑也不理我了,我是不是做错了哇?”   陆蕊将手放在父亲的头顶之上,似乎要将自己的信念与力量一骨脑地输送给他:“不,没有错。我们现在一家人越过越好,将来还会发家致富,我们没有错!”   真的,没有错吗?时间会告诉所有人答案。   一年时间转眼即过,到了1979年9月,陆成华顺利进入乡镇中学读高一,陆建华读五年级,与徐云英、陆春林在乡下生活。   因为杨桃庄一家搬到县城,无暇帮桂叶做媒,桂叶安心读到了卫校毕业,在城关镇卫生所当护士,她性格温柔、善解人意,很快就在工作中站稳了脚。就是有一点,她这个人心肠软,听大哥良华哭诉自己被迫将儿子送了人,同情心起,并没有和大哥一家断了联系,时常走动来往。   盛子越升入小学三年级,脖子上挂起红领巾,胳膊上用别针挂起“一道杠”,成为一名光荣的小队长。她虽拜师学绘画、书法,但并不参加任何比赛,显得非常低调。   陆蕊却不一样,她重生而来立志要扬名立万,处处表现优异,一进城关完小就成为老师的宠儿。漂亮、聪明、能干、学习成绩好、能歌善舞……各种光环笼罩之下,才上二年级就当上文娱大队长,胳膊上挂起“三道杠”。   虽说陆桂枝不和陆良华来往,但姐弟亲情割不断、切不开。两家孩子又在一个学校读书,一年多下来不知不觉盛子越和陆蕊总被人拿来当对照组。   “三年级的姐姐表现不如二年级的妹妹出采啊。”   “一个大队长,一个小队长,怎么读大学的父母培养出来的孩子还不如初中毕业的父母呢?”   “看来,陆蕊的父母比盛子越的父母更用心呐……”   这样的话听多了,陆桂枝有些不自在,拉着盛子越的手说:“越越,你要不要也参加一下学校里的书法、绘画比赛?让我也长长脸?”   盛子越看着母亲笑了笑:“和我们学校的小学生比赛,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不太好吧……” 第39章 花鼓戏1   可是, 面对陆桂枝祈求的眼神,盛子越心软地点了点头。为了满足母亲小小的虚荣心,那今年的迎国庆少儿书画大赛就报名参加好了。   课间, 盛子越来到老师办公室。   刚一推开门,就听到二年级1班的班主任熊老师正在得意洋洋地说:“我们班的陆蕊真的是全面发展的好孩子,这次朗诵大赛报名肯定能拿冠军!”   另一个老师有些不服气:“那可不一定, 黄老师一口普通话字正腔圆, 又是京都师范大学毕业, 她带的三年级选手蒋洁表现也不错啊。”   熊老师瞟了坐在角落的黄黎明老师一眼,提高了音量:“朗诵大赛如果是黄老师自己参赛, 肯定没人能比得过。可是, 现在是老师指导学生参赛,最终比的还是孩子们的水平。”   一声“报告!”打断了熊老师说话, 她皱了皱眉毛, 怪腔怪调地哼了一声:“黄老师,你的爱徒来了。”   黄老师转过脸看到盛子越, 展颜一笑:“来,进来。”盛子越微笑点头,踏着小碎步走到她的办公桌旁。熊老师翻了个白眼:“每天下午请假开小灶,我倒要看你孵出个什么金凤凰!”   黄老师不屑于办公室的明争暗斗, 端正地坐在书桌前, 和蔼地问盛子越:“有什么事吗?”   盛子越轻声说:“黄老师,这次迎国庆少儿书画大赛,我可以报名参加吗?”   黄老师眼睛一亮, 凑近了悄悄问:“罗老同意不?”   盛子越点点头:“老师说,书法可以出去历练一下。”   黄老师喜笑颜开,刚刚被熊老师怼的小烦恼也烟消云散, 连声道:“好好好,你肯参加那真是太好了,我先帮你报名,过两天交作品过来。”   熊老师一向看不惯黄老师,看不惯她那一口京腔,看不惯她毕业于京都师范大学,看不惯她当语文教研组组长。看她一见盛子越就眉开眼笑的模样,便说起了歪话。   “哟~这种书画大赛参加也是陪练,我们城关完小的孩子哪有什么艺术天赋,连县里的奖项都难得拿到,就是玩玩罢了。朗诵大赛就不一样了,学校第一名可以参加全县比赛,将来还可以推荐到省里比赛呢。”   黄老师柔声让盛子越离开,这才转脸对着熊老师:“我们是老师、园丁,孩子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的职责就是好好培育他们。不管是什么比赛,都是为了给孩子们更多表现才能的机会,重在参与,是不是?”   熊老师嗤笑一声,提高音量说:“重在参与?您可真会给自己找台阶。在我看来,不仅要参与,还要努力获胜,这才是竞赛的目的!”   办公室里的火.药味渐浓,黄老师淡然一笑:“那我祝您好运。”难得被人激起了好胜心,黄老师决定从今天开始认真对待朗诵大赛,与熊老师一决高下。   三年级1班的蒋洁是班长,文静白晳、稳重大方、成绩优秀。她和盛子越是同桌,见她回来就关心地问:“怎么样?报名了没?”   盛子越点点头。   蒋洁笑了笑:“你肯定可以的,美术老师都夸过你画的画好看。”   盛子越“嗯”了一声,没有告诉蒋洁自己参赛的只是书法作品,不是绘画。   她礼貌性地回了一句:“你也加油。”蒋洁听了面孔微微一红,有点腼腆:“我……我努力,《桂林山水》这一篇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   盛子越竖了竖大拇指,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虽然不懂朗诵的比赛要点,但盛子越相信黄老师。   课堂上黄老师讲这篇课文的时候,一段“桂林的山,真青啊;桂林的水,真静啊……”那六个尾音“啊”字忽轻忽重,有的轻而促、有的缓而悠长,将一篇课文演绎得引人入胜,仿佛在同学们眼前展开一幅浓淡相宜的山水画卷,众人心神为之所夺。   只要按照黄老师的指点认真准备,蒋洁一定能赢。   过了两天,盛子越精心写了一幅字交给黄老师,正式提交了自己的参赛作品。至于后续结果如何,盛子越并没有太过在意。   进入三年级之后,盛子越学画画的时间换到了晚上,白天正常上课。放学时,她正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教室门口却来了两个学生,声音响亮地叫:“盛子越,老师让你去办公室。”   抬眼一看,一男一女都戴着“三道杠”。在七零年代的小学里,三道杠可是最高级别的学生干部,人人敬畏。同学们都有点紧张,蒋洁站起来回应:“有什么事?”   女生戴着一个红色的塑料发箍,额前头发尽数梳到脑后,面庞似玉、眉目如画,正是陆蕊。她笑得有些神秘:“盛子越,美术老师说你提交的作品有问题,让你赶紧去一趟。”   男生个子个子高一点,是体育大队长史勇,他站在陆蕊身边如同保护神一样,神气十足地说:“老师叫你去,你还不快点?”   盛子越有点奇怪,什么叫提交的作品有问题?她背上书包正要出发,蒋洁拉住她:“我陪你去吧,别怕。”   陆蕊上下打量了一下蒋洁,哼了一声:“你就是要参加朗诵大赛的蒋洁吧?后天就比赛了,你还不赶紧去准备,在这里磨磨唧唧的。”   蒋洁是真小孩,听到比赛自然会紧张,她面色一白,嘴唇有点哆嗦,却依然坚定地对盛子越说:“我陪你去。”   陆蕊“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朗诵的时候千万不要紧张,紧张会让你声音发抖,声线不稳,发挥失常,记住了没?”   真是个心机女!盛子越逼近一步,看着陆蕊的眼睛,轻轻一笑:“那老师有没有告诉你,朗诵的时候不要有太过强烈的求胜心?太过急切容易面孔狰狞,变得难看,记住了没?”   陆蕊咬着牙:“盛子越!”   盛子越淡淡一笑:“别叫,要维持好你大队长的形象。”陆蕊被她怼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丢了一句:“美术老师说你的作品是大人代劳的,为了获奖你竟然请别人帮你写字,这样的你才是难看。”   教室里一片哗然。   三年级1班向来团结,听到陆蕊的指控都嚷嚷起来:“谁说的?盛子越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肯定是瞎说八道。”、“走走走,我们一起去见老师。”   陆蕊站在教室门口大声说:“不许这么多人一起去,老师只叫了盛子越。”大队长的头衔还是能唬人的,同学们看陆蕊面色严肃,身后站着的史勇牛高马大,自觉退回座位。   蒋洁站在讲台上,对同学们说:“我陪盛子越去,你们就在教室等着吧。”   同学们一齐对盛子越说:“不要怕,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都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却出奇地团结,面对老师叫人、陆蕊指责大家齐心协力、一致对外,这样的同学情谊让盛子越有些感动。   她对蒋洁一摆头:“走!一起去。”   陆蕊带路,四个小学生一起走向老师办公室。还没到门口,站在走廊里就听见里面老师们的争论声。   “我说过,盛子越是有天赋的!”   “再有天赋,也绝不可能写出这么有力量的字!”   “就是,哪有才八岁的孩子就能写出这样的字?骗谁呢!这要是弄虚作假送到县城,我们学校的脸都丢光了。”   陆蕊幸灾乐祸地看着盛子越:“表姐,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要是作品送出去怕是要背上个大处分呢。”   盛子越没有理睬她,径直走进办公室,抬头挺胸大声喊:“报告!”   黄老师看到她,甩开美术老师迎上去,脸上还带着愤愤之色:“盛子越你来得正好,你来告诉他们,这幅书法作品是你亲手写的。”   美术老师是位戴眼镜的男老师,姓胡。他朝盛子越招了招手,指着桌上展开的那一幅小楷:“盛子越同学,你的书法作品我看了,这么成熟的笔锋,完全不可能出自一个孩子之手。所以找你来问一问,你实话告诉老师,是不是请家长或者长辈帮忙代写的?”   几位老师都围在桌前,看着那一幅簪花小楷《中国少年说》节选。字体娟丽、端正,笔墨间意气风发,令人观之有酣畅淋漓之感。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第一次见到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书法作品,胡老师哪里信这会是一个八岁孩童所写?他一边痴迷地看着这副字,一边喃喃道:“少年强则国强……真是一份国庆大礼啊。可惜,无法参加少儿书画大赛,可惜啊可惜。”   陆蕊也是第一次看到盛子越的字,先是一惊,转念便释然,心道前世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知道读死书,从来没听说过你还有什么书法天赋。这一回,我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蒋洁的爷爷是一位退休的领导干部,平时也喜欢书法。她从小跟着爷爷学习,有些眼光。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幅小楷之上,不由得呆住了——这字写得太过漂亮、力度十足、极具感染力,分明是一位书法大师的作品,怎么可能是盛子越写的嘛。   她拉着盛子越的手,有些小紧张,悄悄说:“要不……你先承认错误吧,老师不会怪你的。”   感觉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努力为她开脱,盛子越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原定八月出行的新疆游取消了,因为疫情影响单位不让出省。专心在家码字吧!明天继续三更,大家多多留言鼓励啊~ 第40章 花鼓戏2   盛子越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办公室的陈设, 指着美术老师办公桌上那一枝大大的狼毫笔问:“我可以用这个吗?”   胡老师有点不明白她想干嘛,回答道:“这是大号黑檀纯灰尾狼毫,我写宣传标语的, 你用它做什么?”   盛子越冲蒋洁笑了笑,气定神闲走到桌边,示意胡老师:“研墨备纸, 我现场写给你们看!”   一语惊四座!   现场挥毫, 验证自己提交的作品不是旁人代写, 而是真正的实力?   胡老师一听,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激动地说:“当真是你自己写的?不会吧不会吧!这样的笔力没有七、八年根本练不出来!再有天赋, 书法也没有办法速成的啊。”   但是,没有金钢钻, 不揽瓷器活。若没有几分本事, 谁敢现场写字?众目睽睽之下写一幅字,若不是翻车……那就是炫技!   黄老师咧嘴一笑, 走到桌边:“我来研墨。”她对盛子越一向都有信心。这个一向低调的孩子,若是真要亮出爪牙,一定震惊众人。   胡老师像喝醉酒了一样,跌跌撞撞地从墙边格架上抽出一刀白纸, 铺在桌上, 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要多大的幅宽?”   盛子越缓缓走到桌边, 抬手将那一张五尺横幅拖下来,放在地面之上。单手挽起衣袖,卷至肘下。这才拿起那支大号狼毫,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头部微侧察看了下笔尖。   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   盛子越的动作优雅、娴静、悠然,傍晚的阳光洒进办公室,丝丝缕缕投射在她身上。她此刻成为一个发光体,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这……这是盛子越吗?陆蕊内心在打鼓。这绝对不是原来那个胆小、怯懦的盛子越,她已经是另外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人。   蒋洁的目光充满了崇拜。盛子越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种令人仰视的气势,拿起狼毫笔的她,就是这里的王者!   宣纸铺在地面之上,洁白似雪。   狼毫就在手中,沾着墨汁如出鞘利剑。   盛子越动了。   迈着稳定的步伐,盛子越走到宣纸跟前。双足微开,伏腰沉胯,整个人如一张弓箭,蓄势待发。   腰劲喷薄,手腕悬空如游龙惊凤,八个大字一气呵成。   仿佛战火硝烟之下,无数少年奔走国是、关注民生,他们为了解救危难中的祖国,为了让我们民族崛起于世界之林,奋发图强、努力读书。那一张张赴死前决绝的脸、那一张张愤怒发声的脸、那一张张如饥似渴吸收知识的脸,尽数凝成了这八个字——   “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最后一笔落下,盛子越内心激动的情绪稍缓,提笔后退,微笑不语。   “好啊!”一声巨大的赞叹声从胡老师嘴里发出,他冲到宣纸旁,如痴如醉地细细观摩着,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好字!好字!力透纸背、笔走游龙、气势磅礴……”   他感觉再美的词都配不上这幅字。   黄老师走近细看,不断点头:“难怪罗老喜欢你,果然有天赋,灵气十足。尤其是这一次,压力与表现欲让你这幅字充满了斗志,难得!”   其余几个老师都惊呆了。他们虽然不懂书法,但并不妨碍欣赏美。如此精彩的书法作品,就是眼前这个只不过才八岁的小儿所写,这……这是从娘胎里开始就练字了吗?   盛子越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取出一枚小小印章,呵了一口气,在这幅字的右下方印下一枚方印:“盛子越”三个字浑朴可爱、玲珑有趣。   黄老师笑了,心道:这可是罗老雕的印章,千金难求啊。   蒋洁欢呼一声冲过来,握着盛子越的手摇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她内心的激动:“你太厉害了!你写的字真棒!”   盛子越斜着眼睛望向胡老师:“既然那一幅你觉得是大人代劳,那就用这一幅参赛吧。”   胡老师根本没有在意盛子越说了什么,一个人围着这幅字团团转,坚决不让任何人靠近:“冠军,肯定是冠军!我找到了一个天才!我教了一个天才!”   盛子越和蒋洁一起走出老师办公室,经过陆蕊身边之时,蒋洁挑衅地看了她一眼。陆蕊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朗诵大赛见!”   回到教室,同学们都没有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待。蒋洁与荣有焉,大声宣布:“盛子越现场写字,老师都夸赞她写得好。她以前交的作品就是她自己写的,是老师搞错了。”   “好啊——”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有调皮的男生捶桌子、跺脚,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值勤的老师走过来,探头进来吼了一声:“闹什么!放学了赶紧回家。”   盛子越和同学们一起走出学校,小朋友们依依不舍地和她挥手再见。蒋洁还拉着她的书包袋子,悄悄说:“你可不可以送我一幅字?我想给我爷爷看看。”   盛子越点头应了。   等晚上和罗莱一说,罗莱哈哈大笑:“徒弟啊……你才学了一年半,就有人求字了?不得了啊不得了。”   一个娃娃抱着盛子越的腿,哇啦啦地叫着。盛子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起腿晃了晃,看着这个调皮捣蛋没半刻安宁的盛子楚,对老师说:“你说,她怎么就坐不住呢?”   今晚盛同裕有晚自习,陆桂枝局里开紧急会议,只得盛子越带妹妹。三岁半的盛子楚精力旺盛、好动急躁,刚到“罗素居”就打碎了一个藤萝缠枝盖碗的盖子。   罗莱生于富贵,哪会在意碎几个碗?他淡然一笑:“哪能人人都像你?我祖上子孙多,好静的习字读书,好动的学骑射练箭,各有各的安排。”   一语惊醒梦中人。盛子越眼睛一亮:“老师,给我妹妹找个老师吧,练武也行。”   罗莱见识不凡,细细观察着盛子楚:“看她腰软腿长面相美,练武有点可惜。不如……学舞蹈吧?只可惜不在京都,寻好老师不方便。”   “练舞?”盛子越歪着头思索片刻,脑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外婆徐云英随着收音机唱戏的画面,民族的、才是国际的。   她眼睛一亮:“老师,让她学花鼓戏,怎么样?”   罗莱愣了一下:“唱戏……伶人?这可是下九流,地位不高哇。”   盛子越瞪了老师一眼:“说什么呢?新中国了,哪还有什么上九流、下九流?老师还被人骂是臭老九呢!”   罗莱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慌忙抹了抹嘴:“是是是,老师错了。”   盛子越觉得可行,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楚楚记性好、乐感好,收音机里音乐一响她就能跟着哼哼,她现在也三岁多了,是可以找个老师好好教她一下。”不然,耽误了一颗好苗子。   书中盛子楚内心一直有一团火,恨母亲贴补娘家从来没有想过好好培养自己。明明她有文艺天分,为什么连学跳舞、学唱歌的钱都没有?   这一团火伴随着盛子楚的一生,烧了几十年。直到陆桂枝去世前摸着她的脸说了句:“孩子,是妈妈没有能力……”这团火方才熄灭。   如果不想让盛子楚愤怒,那就趁现在多多折腾一下她,消耗光她多余的精力了,看她还埋怨谁!   罗莱一向宠爱这个关门弟子,听盛子越这么一说,立马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人选:“学戏吗?我帮你想一想。文化局有一位专门写新戏的甘敏学,他夫人是省花鼓戏剧团的一级演员。只是后来剧团解散,她也赋闲在家。不知道……她收不收徒?”   盛子越听了,立马点头:“好,你告诉我她住哪里,我登门拜访去。”   罗莱就喜欢她这利索劲儿,笑着摆手:“莫慌,我先帮你打听打听,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二天,罗莱拿着盛子越送来的茶叶,前往甘家拉家常。   罗莱在文化局如闲云野鹤一般,少与人往来,但他与甘敏学聊得来,偶尔会坐一起谈谈戏剧创作。甘敏学曾创作过一部戏,名为《败家子》,讲的是旧王府败落后,其后代为革命奉献一生的故事,这戏的灵感便源自罗莱。   甘敏学的家素净雅致,深灰布艺沙发上铺着白色钩花沙发罩,茶几上摆着绣花茶垫,墙角方桌上一个湘绣屏风上白猫栩栩如生,细看去根根毛发都是手绣而成,一根线头结都没有,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双面绣。   罗莱送来好茶,甘敏学忙唤夫人钱金凤:“金凤快来,罗老送来好茶,我泡给你喝。”   钱金凤从卧室走出,宝蓝色真丝旗袍上绣着鸾凤和鸣,外披一件白色钩针编的外搭,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略显丰腴,但依然腰细颈长,行走间宛如一副仕女图。   她年青时曾落过胎,自此再不能生育,这是夫妻二人心中的痛。经历二十载两人依然恩爱和谐,也绝了再有子嗣的念头。   见是罗莱,钱金凤这才从屋里出来,微笑着打招呼:“罗老,今日怎么有空来寒舍一叙?”   罗莱哈哈一笑:“闲极无事,过来坐坐。”   甘敏学爱妻如命,起身让妻子坐在单人沙发上,自己则从柜上拿下两个茶杯,开水沏茶,茶香四溢,看着瓷杯里上下起伏、叶片如兰花绽放的茶,钱金凤眼睛里有了一丝喜色:“好茶!”   看到妻子心情愉快,甘敏学也觉内心欢喜,对罗莱笑着说:“以后常来,这茶很好,谢谢你。”   钱金凤低头品了品茶,一股清甜之意从唇舌之间一直滑入喉咙,让人顿时心情舒畅,如入山间林里,自在惬意。她抬头端详罗莱,微笑道:“罗老今日过来,是有事吧?”   罗莱也不藏着掖着,直言相询:“我收了个小徒,聪敏好学,深合我意。她妹妹年方三岁,秀美活泼,有意送她学戏,不知道钱老师收徒不?”   钱金凤面色一凝,似乎牵动内心的伤痛。她摇头道:“不收。”   罗莱被拒,也知道无法强求,只得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甘敏学过意不去,送他出来,在院子里悄悄告诉他一段往事。   钱金凤是省城花鼓戏剧团的一级演员,自小学艺、功底扎实,出师之后依梨园古礼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艺名凝香、二徒弟艺名溢芳。为了争当主角,溢芳故意将凝香推下舞台,凝香瘸了腿绝了唱戏的路,溢芳被钱金凤逐出师门后,一张大字报将金凤送上风口浪尖。   封建余孽、强迫弟子侍候、对剧团心怀不满……种种罪名编织出来,一下子把钱金凤打懞了。如果不是嫁的甘敏学出身贫农、又写了不少歌颂祖国、反映新思想的戏剧,钱金凤恐怕难以脱身。   自此,钱金凤心灰意冷,提前从剧院病退回到小县城养老。   甘敏学叹息一声:“唉……罗老,真是抱歉。”   罗莱没法,只得对盛子越如实相告:“人家不想收徒,也不好强迫,我们再找找其他人吧。”   盛子越却来了兴趣:“这人有点意思,我来想办法。”   罗莱有点胆战心惊:“徒弟,你莫乱来。”盛子越向来胆大,罗莱都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似乎毫无畏惧。这样的孩子总会让长辈担忧,怕她们受挫。   盛子越微笑不语,眼中却兴味无穷。   罗莱轻声道:“徒弟,那钱金凤性格不同,外表温婉内在强势,你若强迫或是用心计,恐怕会让她反感。”   盛子越心想,外表温婉、内心强势,外婆徐云英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她脑中渐渐有了成熟的计划…… 第41章 花鼓戏3   钱金凤每天早上都会到湘子江边吊嗓子。   湘岳县城东南, 有一条蜿蜒流过的河流,名为湘子江。相传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曾经在这里吹箫做法,引河神相见, 救出溺水孩童。湘子江畔绿树成荫、芦苇茂盛、水鸟众多,引来县城居民游玩、休闲、锻炼。   钱金凤虽然离开舞台,却依然保留着在剧团的好习惯, 每天早上开嗓、练身段。她不喜人观看, 早早骑车来到江畔, 趁着人少亮开了嗓子。   “咿——呀——”嗓音清越,激起江鸥扑剌剌从芦苇荡中飞起。   远处的凉亭之中, 盛子越抱着妹妹, 悄声问:“喜欢这个老师吗?想和她学唱戏吗?”   钱金凤高亢嘹亮的嗓音,一字一句极具穿透力, 清晰无比地钻入耳朵里。她在远处挥舞手中水袖, 旋转、飞舞、挥洒……如翩翩仙女下凡,美极、艳极。   盛子楚懵懂的小脑袋忽然就像开了窍一般, 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楚楚想学唱戏。”   “可是,人家不肯收你呢。”盛子越故意激她。   “我要学,姐姐肯定有办法!”盛子楚果然上当,着急地拉着盛子越的衣袖, 眼睛里满满都是渴望。   “我倒是可以想办法, 可是我怕你吃不得苦呀。”   “楚楚不怕吃苦。”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午压腿下腰,下午亮嗓背词, 晚上九点才能睡,也行?”   盛子楚愣了一下,她才三岁半, 还不太了解什么叫压腿下腰,什么是亮嗓背词。但是她聪明啊,指着远处正练习水袖的钱金凤:“是像她那样,天天要唱歌甩长长的袖子吗?”   “对,还要像今天一样起得早。”   盛子楚兴奋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怕。我躺在床上装睡真的好累,可是妈妈不让我起来。我就想这样跳起来,甩一下,转起来像花一样,好看!”   盛子越微笑着伸出小手指,挑了挑眉毛:“来,拉勾。”   盛子楚嘻嘻笑着伸出小手指,两姐妹小手指勾在一起,大拇指指腹相接,算是“盖了个印章”,两人一齐说:“拉勾盖印,一百年不许变!”   盛子越哈哈一笑,低头与妹妹额头相抵,近距离看着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乖啦,接下来就听姐姐的安排吧。”   拜师第一步:动员。成功!   星期天,钱金凤和甘敏学一起出门,两人收拾得整洁利落,并肩而行男的儒雅女的秀丽,门卫师傅看到了忙打招呼:“甘老师,钱老师,出门呐?”   甘敏学温文一笑:“嗯,到百货大楼去逛逛。”   钱金凤有些小清高,略带埋怨地悄声说:“和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话做什么?”甘敏学将她的手拍了拍:“宰相门前七品官咧,你莫小看这些门卫师傅。”   钱金凤低头抿嘴一笑,眼波盈盈、风情万种。甘敏学看着心头一热,声音温柔:“金凤,委屈你留在这个小县城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柔情无限。   湘岳县国营百货大楼在城南大道西段,与邮局、新华书店、粮油副食店在一起,到周末人比较多。钱金凤一看这么多人,眉毛就皱了起来。   甘敏学忙道:“要不,今天就不买衬衣了,我们先去新华书店转了转?”钱金凤摇摇头:“你的衬衣该换一件了,我们直接去二楼成衣部去吧。”   百货大楼有两层,一楼卖文具、糕点,还有毛巾、肥皂、牙膏等日用品,二楼卖钟表、成衣、床上用品、家用小电器。一排排的玻璃柜子里陈列着展品,站在柜台之后的营业员个个衣着光鲜整洁,脸上却没有太多笑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一个个前来问价的顾客。   “这个要票,没票莫问!”   “货一出柜,概不退换!”   一个懒洋洋称了一斤鸡蛋糕的营业员用油纸包好,开好票据,头也不抬地说:“一斤粮票、两角钱。”   顾客将粮票和钱款递过去,营业员将票据、钱款夹在悬在头顶之上的铁夹子上,用手一甩。   “蹭——”地一声声响之后,铁夹子沿着一根钢丝绳飞向百货大楼最高的位置:收银台。顺着声音看去,几十条钢丝绳将高高的收银台与柜台相联。   收银员接过铁夹子,核算完毕之后盖下印章,找好零钱,再将票据与零钱夹回铁夹子,向下一拔。   “蹭——”收钱完毕。   头顶上时不时传来铁夹子滑过钢丝绳的声响,在空中交织出一幅“市场交易”的画面。   1979年的华国,人们生活水平慢慢提高,顾客比往常要多。钱金凤和甘敏学没有在一楼停留,直接往二楼走去。   男式衬衫柜的营业员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打扮洋气,却是曾纠缠过陆星华的关芳红。她看到钱金凤一袭旗袍风情万种,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甘敏学留意到她的表情,很不高兴,拉长了脸:“小同志,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关芳红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我?我站这儿也碍你眼了?有本事你不买呀。”我还不想卖给你们呢,看这女人妖里妖气的,真讨厌。   钱金凤扯了扯甘敏学:“算了,我们先看看吧。”   甘敏学向来尊重夫人,便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仰着头认真看着款式、颜色,时不时讨论一下:“这个颜色你喜欢不?”、“我觉得这个款还行?”   这两人男的俊女的俏,两人鬓边生华发了还恩爱无比,关芳红看着觉得刺眼,便嚷嚷道:“喂,你们两位同志能不能站开一点?你俩把我这柜台都占满了,别人怎么看、怎么买?”   甘敏学向后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钱金凤不屑与人争吵,忍着不开心对甘敏学说:“算了,我们去扯点布自己做吧。”两人刚要转身,关芳红却丢下一句:“买不起就别在这里丢脸了,赶紧扯布去吧!”   甘敏学停下脚步,盯着关芳红,压抑着怒火教训她:“小同志,你能不能注意点素质?天天喊着为人民服务,你就是这样服务的?”   关芳红最近相亲不顺,她是个颜控,相了十几个,个个都比不上陆星华。母亲劝她降低点条件,她却很不愿意。今天看这甘敏学帅气儒雅,竟找了个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嫉妒之心控制不住,就想找人吵架。   “我怎么素质不高了?我哪里没有为人民服务?你们俩挡着柜台还有理了?百货大楼是你家开的吗?”说罢,关芳红提高音量,“你们两个人才是一点素质都没有,公开场合勾肩搭背,对着柜台指手画脚,还好意思说我!”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甘敏学擅长写戏,却不擅长吵架。钱金凤天性孤傲,不屑与人争斗。两人顿时落了下风。   听到响动,呼啦啦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怎么吵起来了?”   “这女的营业员干嘛要骂人家没有素质?”   “这女的穿的是什么?瞧那腰……唉哟还有那腿,啧啧啧。”   “这男的看着倒像是有学问的人?”   “进门夫妻出门客,在外面勾肩搭背影响是不太好。”   不明真相的群众被关芳红引导,责备起钱金凤两口子来。钱金凤哪里受得了这个?当时气得银牙紧咬,怒声道:“我们走!不买了。”   楼梯口上来两个孩子,一个白衫蓝裤系红领巾,挺拔秀美;一个棉绸碎花长袖加同款长裤,娇小可爱,正是盛子越姐妹俩。   盛子越冲盛子楚使了个眼色,盛子楚点了点头。   盛子越观察了一下四周,大踏步上前,从人堆缝隙里钻了进去,正听见关芳红得意洋洋地说话:“走就走,好像谁还留你们一样。你们这样的素质,我还稀罕卖衣服给你呢。”   钱金凤脸涨得通红,甘敏学也被气得浑身咆哮,指着关芳红道:“你们领导呢?叫你们领导出来我们评评理。”   盛子越站在甘敏学身边,看着关芳红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了?买衣服还要检查素质吗?没有素质就不能买衣服了?谁规定的?”   围观者听这漂亮孩子说话有趣,都笑了起来。   关芳红追求陆星华受挫,就是盛子越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捣乱。她一见到盛子越,顿感头痛,“呸!”了一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盛子越一听这话,左右张望了一下,指着旁边窃窃私语的人说:“你骂他们是狗吗?你的嘴真是太坏了。”   围观群众没想到看个热闹竟然惹火上身,当时就骂了起来:“喂!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说话的?你们吵架看一下也不行?还骂什么狗拿耗子,我们是狗,那你是耗子吗?”   钱金凤被这突然而来的反转弄得有点想笑,她看了一眼盛子越,心里想着这是哪来的孩子,怎么这么精灵古怪。   关芳红吼道:“我说的是你,是你盛子越!”   盛子越嘻嘻一笑:“你说我是什么?”   “我说你是狗!”   盛子越将胸前飘扬的红领巾一亮:“看到了没?我戴着的红领巾是烈士鲜血染成,我是光荣的少年先锋队队员。敢骂我是狗?你这是什么素质!请叔叔阿姨们帮我一起谴责她、教育她。”   义正言辞一番话说下来,旁边的围观群众忽然感觉到重担在肩。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希望,怎么能随便骂一个这么有正义感的孩子?必须好好教育一下这个素质低下的营业员。   一个老奶奶显然是认得关芳红的,她站出来拍着玻璃柜台语重心长地批评关芳红:“小关呐,你父亲好歹也是位有素质的领导,你怎么能丢他的脸?”   其余人也跟着起哄:“这国营百货大楼的营业员的确服务态度不行,个个都拉长个脸,好像我们欠她钱一样。”   “就是,还骂顾客没有素质呢,明明是自己素质太差!”   从南面柜台匆匆赶来一位女子,骂了关芳红一句:“你怎么回事,吃了炝药么?”忙着向众人解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一定好好批评教育她,让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见有领导出面,人群渐渐散开。   甘敏学像看到什么稀罕物一样盯着盛子越,这孩子才八岁吧?口齿如此伶俐。还知道利用舆论的力量,引导大家批评坏人坏事,真是聪明。   钱金凤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容颜如带露玫瑰,声音清脆如银铃:“漂亮阿姨,你见到我妈妈了吗?”   童声宛如小溪流水,直击钱金凤心底。她一生无子,唯一怀的一个孩子五个月时因意外流产,是个女孩,自此遇到小女孩她都会多看几眼。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清冷的钱金凤被盛子楚那双璀璨似宝石的眸子所吸引,弯腰抱起她,柔声问道:“小朋友,你的妈妈在哪里?”   盛子楚身体娇软,钱金凤抱在手里感觉不到沉重。钱金凤下意识地想:这孩子身体软、容貌好、声音脆,唱戏是颗好苗子啊……   “姐姐,妈妈呢?”盛子楚冲盛子越伸出手,眨巴眨巴大眼睛。   盛子越观察到钱金凤对盛子楚起了兴趣,便微笑着冲妹妹招了招手:“下来,我带你去找妈妈。”   陆桂枝、盛同裕联袂出场,谢过钱金凤之后,也没有通报姓名,只寒暄了句便带着姐妹俩离开。   看着这一家四口消失的背影,钱金凤叹了一口气,对甘敏学说:“如果这是我们的孩子该多好啊。大的懂事有礼貌,关键时候还可以保护父母。小的娇美可爱,抱在手里撒着娇。你教她们读书,我教她们唱戏。”   甘敏学握着她的手,强压着内心的疼痛:“我有你,就够了。”   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钱金凤内心滋生。她忽然觉得,如果是眼前这个孩子,收来做徒弟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42章 花鼓戏4   过了两天, 盛子越主动出击。   陆桂枝、盛子越、盛子楚三个人一起站在甘敏学家门前,陆桂枝深吸了口气,轻轻叩响了门。   “笃笃笃——”   “谁呀?”   “是我, 我是陆桂枝。”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甘敏学站在门口,看到陆桂枝, 愣了愣, 指着她和盛子越姐妹二人:“你们, 你们是……”   陆桂枝笑了笑:“甘老师吧?我是陆桂枝。上次百货大楼见过一面,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您和钱老师, 真是不好意思。”   甘敏学忙招呼她们进来:“请进请进。”   听到女人声音, 钱金凤从里屋走出来,一眼就看到软萌软萌的盛子楚, 眼睛一亮, 走过来蹲下问:“小朋友,是你呀。”   盛子楚大眼睛眨巴眨巴, 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漂亮阿姨好,我是楚楚。”   钱金凤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胳膊,越发地心痒痒。这孩子骨架小,骨肉停匀, 柔韧性好, 脸庞小、五官大,上了妆扮相一定出彩。   陆桂枝站在一旁,欠了欠身, 非常恳切地对钱金凤介绍:“钱老师好,我是陆桂枝,这两个是我的女儿。大女儿盛子越, 拜罗莱先生为师学习绘画和书法。小女儿盛子楚……”   钱金凤听到罗莱二字,忽然想起一件事,盯着盛子楚的眼睛:“就是你,要拜我为师,学唱戏?”   盛子楚甜甜一笑:“对呀,我要学唱戏。”   钱金凤心中一动,问盛子楚:“你认得我?”   盛子楚摇摇头。   钱金凤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找我做师父?”   盛子楚歪着头:“因为姐姐的师父说,你是最棒的呀。”   陆桂枝在一旁解释:“钱老师,小女儿性格活泼好动,最爱跟着收音机哼歌跳舞。先前托罗老来问,但您说暂时不想收徒,就没好意思过来。这一次,实在是楚楚在收音机里听到花鼓戏,吵着非要见您一次,所以……就冒昧来打扰了。”   盛子越也加了一句:“我的师父说,锲而不舍方成大器。您虽说过不再收徒,但万一您喜欢楚楚呢?万一您觉得收个徒弟也不错呢?”   盛子楚可怜巴巴地看着钱金凤:“你可以做我的师父吗?我姐姐有一个很好的师父,我也想要一个。”   陆桂枝微笑着把在家里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钱老师,您是个有本事的人,您也曾经是一个在舞台上闪光的角儿。   现在因为某些原因剧团解散、剧院关门,但只要春风一来,我相信这些刻在华国人骨子里的、对传统文化的喜爱就会生根发芽。到了那个时候,谁到舞台上表演,谁来将经典戏曲传承下去呢?   我是个农村孩子,乡村里最热闹的娱乐就是看戏、听戏,花鼓戏是我们湘省的传统,不能丢、不能断呐……”   钱金凤被陆桂枝的话触动,缓缓站起,眼前似乎闪过自己曾经在舞台上辉煌的时光。   陆桂枝察觉到她已经意动,便补了一句:“钱老师,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家楚楚喜欢唱戏、喜欢您,您就收了她吧。师徒如母女,感情、心性从小培养,我们一起当她的妈妈,把她教养成一个善良、正直、有担当、有本事的人,好吗?”   钱金凤心动了。   她转过头望向甘敏学,见他温柔地看着自己微微点头,眼中带着三分怜惜、五分爱重、二分信任。   钱金凤弯腰将盛子楚抱了起来,对陆桂枝说:“好,我来教她。”一刹那间,曾经的豪情涌上心头。我要教她在舞台上发光、在戏曲中放彩,将来能把地方戏曲发扬光大,把湘省文化传播出去,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华国戏曲的多姿多彩!   盛子楚一听,展颜一笑,如百花盛开、明珠生晕,晃花了盛子越的眼。   陆桂枝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大女儿,一家人在她的指挥下一步一步接近钱金凤,最终达成目标,真是不可思议。作为一个只知道埋头学习、工作的老实人,女儿的谋定而后动让她感叹佩服。   盛子越稳稳地站着,仿佛一柄收入剑鞘的宝剑,所有的锋芒、寒光收敛得一干二净。但即使是这样,她依然不容忽视,哪怕是盛子楚的盛世容颜,依然遮挡不住她的优秀。   ---   1979年9月中旬,湘岳县城关完小朗诵大赛正式开启。   二年级1班的陆蕊、三年级1班的蒋洁、五年级3班的邹俊豪顺利进入决赛,这三个人将在星期一全校升旗仪式上朗读事先准备好的课文,由全校同学投票决出第一名。   迎着霞光,升旗仪仗队的成员已经准备就绪。鲜艳国旗的一角捏在体育大队长的手里,文娱大队长陆蕊一只手抓着牵引绳,靠着旗杆笔直地站着。   陆蕊虽只有七岁,却神情镇静、目光坚定、精神饱满。这样的陆蕊,让站在底下的老师个个赞叹。   可是,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站在队伍前列的蒋洁紧张得全身都在哆嗦,无论盛子越如何安抚都没有办法。   城关完小每个年级都有五个班,每个班三、四十个同学,全校师生一千人。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朗诵?蒋洁感觉喉咙口发紧,完全没有办法正常发挥。   这样下去怎样比赛?黄老师觉察到了蒋洁的不对劲,但升旗仪式严肃而庄重,老师也不允许随意走动。就听到台上宣布:“升旗仪式开始,敬礼!”   右手五指并拢,齐刷刷举至额前。   雄浑的国歌奏响,所有人都静默地站定,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面缓缓升起的国旗。国旗在迎风飘摇,歌声嘹亮在耳边响起,没有人吭声,这一刻所有人的眼里只有这一面与东方太阳一起升起的国旗。   升旗仪式结束,朗诵比赛开始。陆蕊端正站在台上,白衬衫、蓝布裤子、白球鞋、胸前的红领巾映得她脸蛋似有火光。她微微一笑,目光扫视全场。   学生都被她目光震慑住了,她还没有朗诵就开始悄悄议论。   “她是大队长呢,二年级就当了文娱大队长,还是升旗手,我等下一定要投她一票。”   “她好有范儿啊,一看就是个大人物。”   “嘘……别说话,我要听她朗诵。”   没有话筒,陆蕊那清朗、响亮的声音却响彻全场。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她的声音饱含深情,随着她的朗诵,所有人都被带入到一幅春天的画卷中。   “他,领着我们上前去……”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陆蕊目光悠深,望向远方,双手展开,仿佛要拥抱美好、阳光的未来。   “啪啪啪!”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就连最挑剔的语文老师都竖起了大拇指,对熊老师说:“熊老师,名师出高徒啊。”熊老师挑衅地看了一眼队伍中的黄老师。   黄黎明担忧地看了一眼蒋洁,轻声道:“没事,你就像平时一样朗诵吧。”   蒋洁挺了挺胸膛,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好的,老师。”   台上传来校长的声音:“下一位,三年级1班,蒋洁。”   三年级1班的同学们集体大喊一声:“班长,加油!”声音嘹亮,引人侧目。   蒋洁似乎得到了一些勇气,出列、上台,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她的朗诵。无数次黄老师纠正她的发音,一遍又一遍对着晨光大声背诵,那一字一句已经刻入脑海。   “我看见过波澜壮阔的大海,玩赏过水平如镜的西湖,却从没看见过漓江这样的水……”平静而清脆的嗓音,让人忘记了她的年龄。   就像是一位走遍天下,看过无数奇山异水的江湖浪子,忽然见到漓江的水、桂林的山,突然内心就被打动,发出“桂林山水甲天下”的呐喊。   娓娓道来,如潺潺溪水流淌,蒋洁的朗诵虽没有陆蕊那么激情澎湃,却悠然淡然,如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当她念完,场上有一刹那的静寂。   蒋洁很紧张,刚刚沉浸在朗诵的氛围里忘记了害怕,此刻忽然的安静却让她双手颤抖——怎么了?我是读错了吗?   “啪啪啪——”掌声陡然响起,惊醒蒋洁。她这才松了口气,鞠躬之后退到南侧,与陆蕊并肩而立。   陆蕊眸色一暗。她准备了这么多,通过升旗仪式突显自己的风采,再以朗诵激情感动师生,就是为了加成获得更多选票。她以为蒋洁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发挥失常,没想到她朗诵得这么好!   不过,陆蕊想到等下的投票环节,轻轻地笑了笑——我们等着瞧。   第三位选手是位男生,他虽然是五年级学生,却因为紧张喉咙发紧,声音比平时小了许多,很多学生就在底下嚷嚷:“听不见……听不见!”   三人朗诵完,校长宣布进入投票环节。   这在城关完小可是新鲜玩意。每位选手身前都放置一块小黑板、两支粉笔。同学们以班级为单位依次上台,在自己喜欢的选手面前划下“正”字一笔。   同学们第一次接触到全民投票,都兴奋得要命,都有些按捺不住强烈的参与感,跃跃欲试就要上台去画正字。   陆蕊是大队长,早就提前和大队长、中队长沟通好,私下里拉了不少选票。再加上她表现出众,如初升朝阳一般热情饱满,很有感染力,票数一路走高。   一年级、二年级小朋友眼里只有陆蕊,国旗手,这是他们心中的偶像!陆蕊票数一路走高。   三年级1班将所有票数都投给了蒋洁,经过时还不忘来一句:“加油!”这让蒋洁很感动,抿着嘴连连点头。高年级组的喜欢蒋洁的人不少,票数渐渐拉高。   四年级、五年级……   最终投票统计,看着陆蕊、蒋洁的小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正”字,老师们都笑着摇了摇头:“这一次比赛,女生表现更出彩,看来冠军就是这两个小女生中的一个了。”   陆蕊与蒋洁一个粉面桃腮、阳光耀眼;一个眉清目秀、温柔恬静。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美,比肩而立,紧张地等待着票数统计结果。   台下的熊老师眼睛紧紧盯小黑板,数了半天也没数清楚,眼中也有了焦灼之意。   黄老师右手握拳抬起,左手搭在右手内肘,比划出一个“加油”的姿式,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蒋洁看着台下冲自己挥手示意的三年级1级同学,微微一笑。   我已经参加,已经尽力,战胜了紧张、发挥出了正常的水平,这就是收获。至于结果如何……那就看统计出来的票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朗诵比赛的课文,一篇是《春》,一篇是《桂林山水》,都是大家熟悉的语文课文,有没有很亲切的感觉? 第43章 花鼓戏5   教导主任宣布投票结果。   “第三名, 五年级3班邹俊豪,68票。”邹俊豪皱了皱眉毛,显然很不满意这个结果。   “第二名, 三年级1班蒋洁,363票。”底下一片哗然,三年级的同学有些不服气, 但也只敢小声嚷嚷。   “第一名, 二年级1班陆蕊, 512票。”   陆蕊站在台上,听到宣布结果, 露出浅浅的笑容, 看着台下沉默不语的盛子越,心中欢畅无比。这一世, 我终于和你站在一个学校, 我会让陆家人都知道,我陆蕊才是最优秀的!   盛子越对上她略带挑衅、志得意满的眼神, 嘴角勾了勾,眼睛从她的脸上掠过,落在旗杆之后那一轮升起的朝阳之上。   世界这么美好,你却如此暴躁, 真不好。   “陆蕊将代表我们学校, 参加全县少儿朗诵大赛,县城广播台全程播报朗诵过程,届时我们会通知大家一起收听。请用热烈的掌声祝贺冠军:陆蕊!”   热烈的掌声如雷鸣一般响起, 这让陆蕊内心产生极大的满足感。她甜甜一笑,冲着台下深深一鞠躬,大声道:“谢谢大家, 我会继续努力的。”   孩子们的竞争到此为止,老师们的竞争却进入了白热化。   办公室里,二年级1班的语文老师、班主任熊老师自信心膨胀,直接叫板语文教研组组长黄黎明老师:“为什么你当组长?你教的蒋洁只是亚军,我教出来的陆蕊是冠军呢。”   黄黎明打开学生作文本,认真开始批改作业,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我当教研组组长,是教导主任定的,你要不满意就找杨主任吧。”   熊老师不敢找领导的歪,她哼了一声:“如果陆蕊能够拿到县里的名次,你就主动辞去教研组组长,怎么样?”   黄黎明笑了:“如果谁带的学生获奖,谁就能升职,那还要领导做什么呢?”   熊老师被她这淡然笃定的模样气得七窍生烟,说话就很难听:“还京都师范大学毕业呢,带出来的三年级学生连二年级学生都不如,你看蒋洁那毫无激情的朗诵,都是被你教歪了的!误人子弟。”   黄老师被她刺得心一痛,放下红笔,转头盯着熊老师:“蒋洁朗诵娓娓道来,轻重缓急控制到位,情感渲染也很有力。虽然与您的爱徒风格不同,但我觉得她表现得很不错。反倒是我觉得升旗仪式上陆蕊的表现对投票有影响,非朗诵之功!”   熊老师呵呵一笑,眼神却冰冷无比:“朗诵,除了语言情绪,也包括情景交融、肢体表达等要素,您这话说的,是在质疑投票结果吗?输都输不起,真让人看不起啊……”   黄老师真是被她烦死了,手在作业本上一拍,提高了声量:“那就等国庆之后,看看是我们班的荣誉多,还是你们班荣誉多吧。”   熊老师眼睛一亮,故意激将:“咱们比质量、级别,不要比数量。谁班级获得的荣誉等级高,谁就当教研组组长,怎么样?”   旁边的老师见这两人火药味浓厚,都上来劝解:“算了算了,莫为这事伤了同事和气嘛。”   年级大的老师劝:“小熊,谁一生没有教出个把优秀的孩子?别因为一点小成绩就骄傲自满。”   也有锐气十足的年轻老师说:“我支持熊老师!教研组组长又不是终生制,有德者居之嘛。”   办公室吵吵嚷嚷,惊动了隔壁办公室的向校长和教导主任,两人来到办公室,了解到事情经过之后,杨主任吼了一声:“闹什么闹!教研组组长是学校综合考虑之后决定的人选,岂能随意凭几场比赛就定下来?”   向校长却微微一笑:“我看……小熊老师这个建议有点意思。军队都要搞大练兵、大比武呢,我们学校也可以试一试嘛。”   他转过头问杨主任:“这次我们县城迎国庆有哪些比赛?”   杨主任见风使舵,马上点头哈腰地回答:“对对对,校长您真是高屋建瓴,要比要比。现在我们学校参加的比赛有三样,少儿朗诵大赛、歌咏大赛、书画大赛。”   向校长哈哈一笑:“好好好,我们以赛促发展。这次参加比赛获得县级以上奖项的,指导老师和学生都要戴大红花、发奖状,准备丰富的奖品。”   所有的老师都鼓掌欢呼,对校长这一决定拥戴不已。   向校长抬手压了压,待掌声稍歇,目光在熊老师和黄老师之间移动:“至于两位老师的竞争……学校没有任何意见,只看你们两位的意见如何?”   熊老师朗声回答道:“以赛促发展,向校长您这话说得好。我会带着陆蕊一路过关斩将,为学校争取更高的荣誉!”   黄老师对上向校长略带狡黠的目光,咬牙道:“行,我接受挑战!”   向校长哈哈一笑:“好,我来当两位老师的见证人。希望你们取得更优秀的成绩。”他转身走出办公室,在心里暗笑,黄黎明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太低调,这一次我逼你参与竞争,看你还低调不低调。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蕊很风光。   陆蕊获得县城少儿朗诵大赛冠军,九月底将赴省城参加全省比赛。全程广播台播报之后成为县城小名人,特邀当上儿童广播电台的嘉宾主持人,她那充满激情的声音时不时在广播里出现,连陆良华都觉得脸上有光,恨不得告诉物资局所有人——   “我女儿现在是电台主持人,她的朗诵得了全县第一名!”   等到了晚上,听到消息的陆桂枝问盛子越:“越越,你不是参加了那个书画大赛吗?能不能拿奖?争口气,把那个什么熊老师拍熄火!”   盛子越觉得有些奇怪:“县里的比赛倒是有名次,但送到省里去之后一直没有回音,前几天才拿回来一个获奖名单……”   “怎么样?”   盛子越摇了摇头:“一、二、三等奖都没我,连纪念奖都没拿到。”   陆桂枝瞪大了眼睛:“啊……那黄老师怎么办?”   盛子越原本也自信满满,没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竟然没有拿到奖项,这让她内心有了挫败感。自己或许小瞧了天下英雄,书法水平还得再练呢。   一时间,母女俩也无计可施。   盛子越不敢告诉罗莱,怕挨师父批评。最近练习越发认真扎实,不再吊儿郎当。暗自下了决心,明年一定好好努力,争取为黄老师争取更大的荣誉。   九月下旬,秋风送爽。即将放假的孩子们个个精神抖擞坐在城关完小的教室里,等待放学的敲钟声响起。   忽然,教室黑板右上角的广播响了起来:“各位同学,各位老师,插播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认真倾听。   “二年级一班的陆蕊同学在省城少儿朗诵大赛中获得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是我们城关完小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祝贺陆蕊同学,也感谢指导老师熊丽娟。”   走廊外面传来阵阵欢呼声,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却一片寂静。   孩子们都低下头,不敢看站在讲台上的黄老师。班长蒋洁站起来,声音哽咽:“老师对不起,是我没有表现好,朗诵大赛输了。”   文娱委员孔屏站起来,圆圆的脸庞上满满都是歉意:“老师对不起,我们班级在歌咏比赛里没有杀进决赛。”   盛子越被这个气氛所感染,也站了起来:“抱歉,我的书法作品没有拿到省里的奖项。”   黄老师扑哧一笑:“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是什么意思啊?陆蕊赢了,替我们学校争光,是好事呀。”   蒋洁说:“他们都说,如果我们班输给二年级1班,您就不能再当教研组组长。”   黄老师灿然一笑,感觉内心暖烘烘的:“傻孩子,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当不当教研组组长,还不是你们的班主任?谁还能欺负我吗?”   话音刚落,教室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黄老师,我赢了哦。”   孩子们看到穿着碎花长袖衬衫的熊老师,集体发出一阵嘘声:“哦——”   熊老师看三年级1班的同学起哄,得意洋洋地瞪了大家一眼,刚要开口,被从走廊那里走过来的老师们拖走。   阵阵祝贺之音,声声入耳。   “熊老师,恭喜恭喜,广播里都在表扬你呀。”   “什么时候有空,把你那在省里比赛获奖的小爱徒带到我们班级表演一下,让我们班的同学也学习学习。”   “不愧是熊老师亲自指导出来的学生啊。”   熊老师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再遮掩眉眼间的得意,谦虚得十分敷衍:“哪里哪里,这都是孩子自己争气……哈哈哈哈!”   三年级1班同学们的拳头都捏紧了。   盛子越咬着牙低下头。只怪自己太过托大,还以为书法作品肯定能够获奖呢。早知道……就应该把绘画作品送上去。   有女生忽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呜呜呜——”   这一哭不要紧,所有同学的眼圈都红了。黄老师急得站在讲台上大声说:“同学们、同学们,这和大家没有关系啊,我们都已经努力过就够了。咱不和别人比,好不好?”   “喂喂喂……”话筒里忽然传来一个男声。   “老师,您不要抢话筒嘛。”广播台的甜美声音此刻有些恼怒,显然这个男声是未经允许闯进来的。   “是我吗?是我的声音吗?大家都能听到吗?”这人估计是欢喜得过了头,说话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老师您有什么要广播的,得先通知学校,不能随便发声的知道吗?”广播台主持人非常生气,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我有消息,很重要的消息,我必须现在就要讲!”   难得广播里传来吵闹声,所有的师生都驻足细听。三年级1班原本沉闷的气氛稍微和缓,刚才还哀哀哭泣的女生也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墙上的广播。   男老师大概是获得了胜利,将话筒抢了过来:“老师们,同学们,全省少儿书画大赛的获奖名单出来了。”   熊老师站在走廊,听到这个声音,啐了一口:“胡老师是不是喝多了?名单不是早就出来了吗?我们学校又没有获奖,他激动个啥?”   被同学们簇拥着的陆蕊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刚刚得知自己拿到少儿朗诵大赛全省第三名的快乐快速消散。她竖起耳朵认真倾听,不敢漏过任何一个字。   “先前公布的名单里,包括全省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纪念奖,就是没有特等奖!因为特等奖要送往全国参赛,暂时不能公布。但是……现在全国少儿书画大赛的获奖名单出来了。老师们,同学们,名单出来了!”   胡老师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带动话筒线,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之音。强忍着耳膜差点被刺穿的痛苦,黄老师满怀期待地等待胡老师公布结果。   “胡老师!你怎么在这里胡闹,快点把话筒关了!现在是全校广播,你未经允许就进广播室,这是严重的错误,给我回去写检查!”   匆匆赶到广播室的教导主任声音很气愤,这个胡老师,简直是目无校纪校规。   唉哟,老师们吵起来了?全校师生听得更起劲了。   黄老师心急如焚,一跺脚骂:“这个杨主任也是的,让胡老师把话说完嘛,真是急死我了。”   胡老师激动地嚷嚷:“杨主任,获奖了!我们学校第一次有学生拿到了全国金奖啊,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   杨主任这才脸色和缓了一些,说:“你怎么知道的?”   胡老师扬起什么,话筒里发出簌簌声响:“报纸上都公布了,看到没?《少年报》头版头条: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少年书法蕴含巨大能量。”   “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听到这几个字,黄老师“啊”了一声,望向盛子越。   盛子越脑子里一阵空白:我获奖了?我的作品上《少年报》了?   杨主任抢过报纸看了半天,问:“哪里有提到湘岳县城关完小?哪里有提到学生名字?”   胡老师指着报纸上的几行字:“这儿。迎国庆全国少儿书画大赛落下帷幕,获得金奖的书法作品得到多位全国书法大师赞赏,称‘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这八个大字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表达出华国少年为祖国富强、奋勇读书的上进精神。”   杨主任皱眉喝道:“胡闹!只凭这一个报道,你就闯广播室,真是胡来。这句话哪个字提到我们学校?提到我们的学生?”   胡老师一时语塞,半天才说:“我见过,我知道,这肯定就是盛子越交出去的那幅作品。具体的名单……明天教育局那里应该就能收到吧?”   广播室里的忽然传来广播员的惊呼:“主任,喇叭还没关呢。”   “嗡——”地一声响,广播关闭,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教室里、走廊里的人各怀心事。   盛子越内心燃起希望:我的作品获奖了?黄老师赢了?   黄老师喜笑颜开:我就说,盛子越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罗老的弟子,哪怕是书法作品,也没道理什么奖都没有嘛。   陆蕊忐忑不安,一颗心忽上忽下:盛子越获全国金奖?不可能吧!她就是个在农村长大的小孩,从哪里学到这一身的本事?前世她什么才艺也没有。除非……她是书法大师穿越而来。   熊老师哼了哼:狗屁!我看胡老师是魔怔了。城关完小从建校以来,就没有拿到过全国大赛的奖项,他是想得奖想疯了吧?报纸都没有点名点姓,他只凭八个字就判断是盛子越写的?搞笑。   三年级1班的同学们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沸腾起来。   “胡老师说盛子越拿了金奖?”   “哦哦哦,盛子越获奖了!”   “哈哈哈哈,我们不怕了,我们赢了。”   黄老师抬起手,手掌向下压,嘴里发出:“嘘——轻点轻点。”可是,她嘴角噙着一丝笑,这个表情纵容了调皮的孩子们,都开始拍起课桌。   “梆梆梆!”、“咚咚咚!”、“哐哐哐!”各种声响汇聚在一起,演奏出一首欢庆的乐曲。   熊老师像一阵旋风一般闯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冲同学们叫道:“闹什么闹!八字还没一撇呢,没听杨主任说胡老师这是胡来?你们也要跟着胡闹吗?你们再闹,我把纪律检查大队长叫来,给你们班扣两分!”   黄老师手一挥:“同学们,放学回家吧。”   “哦也~”所有同学背起书包,冲出了教室。几个女生围着盛子越,叽叽喳喳地询问着比赛的细节。走廊上迎面碰上二年级1班十几个人簇拥着陆蕊,两班人马相遇,齐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陆蕊甜甜一笑:“表姐,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会书法?”你是换了个芯子吧?   盛子越微微一笑:“陆蕊,以前我也不知道你的普通话这么标准啊。”和谁学的?前世在京都打工时学的吧。   陆蕊心一抖,横了她一眼。盛子越丝毫不惧,目光与她坦然相对。   交错之间,陆蕊在盛子越耳边悄声说:“我知道你的秘密!”   盛子越笑得意味深长:“彼此彼此……”   陆蕊抓着盛子越的胳膊,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你!你不要挡我的路。”如果你敢挡我的路,莫怪我心狠手辣。   盛子越手一抬一挥,甩开陆蕊,目光似有刀光闪耀:“别惹我,你惹不起。”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道,但你千万别惹我,否则……   陆蕊被她目光所灼,吓得后退了几步。看着盛子越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升起一股不安。   第二天是星期天,休整一天之后又迎来了周一的升旗仪式。   清晨,晨光初起,东方红霞满天。   校长笑眯眯地宣布:“请二年级1班的班主任熊老师、陆蕊同学到台上来。”   熊老师和陆蕊走上台,校长亲自为她俩戴上大红花、送上两个大奖状、两条印花毛巾,这才看着台下所有师生,大声道:“在熊老师的指导下,陆蕊同学获得全省少儿朗诵大赛的季军,这是我们学校的荣誉!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为他们庆贺!”   熊老师胸前挂着大红花,一手拿奖状、一手拿毛巾,笑得像朵花一样灿烂。   陆蕊拿着奖状,抬头挺胸站得笔直,背后是霞光,身前是仰望着她的全校师生,这样的荣誉让她内心充满自信。   三年级1班的同学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校长宣布黄老师和盛子越上台,感觉有些郁闷。蒋洁悄悄安慰盛子越:“肯定是获奖名单还没有传到县城,你要不着急哈。”   其他几个同学也纷纷说:“对,下次就轮到我们班黄老师和你上台了。”   盛子越抿着嘴笑了笑,觉得同学们都很可爱。   升旗仪式结束,看着红旗要旗杆顶端飘扬,孩子们放下敬礼的右手,老师们转身准备带队有序离开。   忽然一个人急匆匆冲上台,大叫:“向校长——”他的手里挥舞着一张纸,神情激动。   杨主任一见此人,眉毛就皱了起来:“胡老师,你有事等下来办公室不行吗?咋咋呼呼的!”这人像疯了一样,上周闯广播台,今天闯升旗仪式,过分!   胡老师头发也没梳、胡子也没剃,一幅不修边幅的模样,但他神情激动,双目炯炯,举着手中的纸嚷嚷:“向校长,你看呐。这是我省城同学发来的电报,全国少儿书画大赛获奖名单里有我们学校啊,你看!”   向校长一听,也来了兴趣,制止了杨主任要继续斥责胡老师的行为,接过电报仔细察看,嘴里慢慢念出:“你校盛子越书法作品获全国金奖,祝贺!”   全国金奖?我的天呐……向校长一下子被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脑袋。他霍地抓住胡老师的手:“走!我们到教育局去一趟,先确认名单再来宣布。”   两个人跑得飞快,一下就没了人影。   宣布“解散”的校长不见了,所有师生都呆站在台下。台上的陆蕊与熊老师对视一眼,深深的挫败感令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杨主任只好站在高台中央,高声道:“解散——”   人心浮动啊,三年级1班的同学们哪里有心情听讲?第一节 课是语文,黄老师板着脸把窃窃私语的孩子们训了一通:“你们看看盛子越,她作为当事人都能够专心听讲,你们这些人凑什么热闹!成大事者,必先沉住气啊……”   被老师一骂,大家这才老实了,安心跟着老师朗诵课文。   盛子越其实也没那么沉得住气,她只是多活一世,知道在没有看到官方消息之前要一定先稳住。末世刚爆发之时,无数小道消息满天飞,她硬是等到官方军队进小区搜救才走出来。   若非如此,她岂能活到末世五年?   她将心神沉入空间,那里已经变了一番模样。随着她不断沿着边界种植茶树、水稻、果树,空间向外拓展了一倍有余。二十多只鸡在她设置的屏障之内活动,再无法祸害菜地、果园。   为了晒茶、制茶、晒果干,盛子越开辟出一块加工区,干净整洁的地面、十个大簸箕,还有竹村搭建的晾晒区、煤炉与炒茶用的铁锅。   随着年龄的增长,盛子越感觉自己的神识操控能力不断增强,只需意念一动,茶树嫩芽自动飞起,尽数落在簸箕之上。炒茶、揉捏、晒青……一系列的行动下来也只十几分钟时间而已。   每隔一个月,盛子越便会制出三斤“兰花香”,供自己人喝足够了。   水利局隔壁的农业局沿墙一圈种了梨树,盛子越将摘下的梨子果核种在空间四角,现在也多了四颗高大的梨树,味甜多汁,家里人都喜欢。   盛子越将多余的梨子切成片晾晒果干,拌蜂蜜蒸熟了吃,润喉养肺。和茶一起泡,微酸生津,夏季喝正好。最近她正在琢磨制作秋梨膏,改善一下外公时常咳嗽的身体状况。   现在市场经济还没有完全放开,盛子越也没有精力去做生意赚钱,这个空间更多的是为家人、老师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   用陆桂枝的话说:有吃有喝我们有工资,你就少操点心,安心读书、学本事,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们就开心了。   “盛子越——”有人在唤。   盛子越定了定神,退出空间,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自己身上。黄老师笑眯眯地拿着课本,示意她走上讲台。   向校长和胡老师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笑得春花灿烂。校长手里还拿着一个盖着印章的文件,朝着她扬了扬。   盛子越起身,站在黄老师身边,微笑着听他们宣布官方消息。   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我,盛子越,书法作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获得全国少儿书画大赛书法组全国金奖,登上《少年报》头版头条。   啊,真爽。 第44章 意外来信1   国家级金奖震惊全校、轰动全县, 荣誉、奖状、采访、报道……接踵而来。罗莱很淡定地告诫徒弟:“这只是开始,你得稳住。”   有这么牛气哄哄的师父撑腰,盛子越这才明白自己江湖地位之高出乎想象。想到先前自己还忐忑能不能获奖, 她有点脸红。   绝对的实力面前,陆蕊终于消停。陆良华一家也安安分分在物资局工作、生活,不敢再得瑟折腾。   转眼1982年6月来到, 盛子越要小学毕业了。现在小学只用读五年, 盛子越松了一口气。再过几年就要实行小学六年制, 再读一年小学,想想都无聊。   陆蕊暗暗高兴, 终于把这个稳压自己一头的表姐送走, 自己将成为城关完小最出色的学生。   盛子越有点舍不得黄老师,上了初中之后再想找到一个如此包容自己的班主任就难了。城关完小对口的初中是湘岳县第七中学, 在城南, 距离水利局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十一岁的盛子越隐约有了少女之姿,一米四几的身高, 亭亭玉立。秀丽的鹅蛋脸、肌肤如玉、眼角略向上扬,看着有几分傲气。   她一毕业,就意味着盛子楚该上小学了。   盛子楚这三年拜师钱金凤,性子磨砺得坚韧了不少, 只是依然跳脱活泼, 爱争强好胜。小小年纪爱美得不行,吊嗓子都恨不得对着镜子比划一下姿态美不美。   钱金凤原本是个清冷的性子,自收了盛子楚之后硬生生被逼出了几分烟火气息。戒尺一拿, 高高举起,盛子楚嗷呜一声抱着她大腿就喊:“钱妈、干妈、妈……”   长叹一声,钱金凤收起戒尺, 揉了揉眉心:“你若不把这段练好,休要再喊我。”   盛子楚像个猴子一样就往钱金凤怀里钻,腻歪得不行。钱金凤实在是没招了,只好说一句:“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退还给你姐……”   一听到“你姐”二字,吓得盛子楚一个激灵就滚了下来,站定了嘻嘻笑道:“我马上就练、马上就练。”   然后,盛子楚面色一整,细细回想老师教过的身法、唱腔,乖乖地开始练习。   甘敏学在一旁微笑,自打多了这个小家伙,家里热闹多了。金凤虽然操心受累,但她的笑容变多了,睡眠变好了,这都是盛子楚的功劳。   莫看要求严格,钱金凤其实很宠盛子楚。   她私下里和甘敏学说:“花鼓戏明快、活泼、乡土气息浓厚,子楚扮相秀美,性格开朗泼辣,最适合小旦的表演。她眼下年纪尚小,唱腔、背词倒还在其次,先得让她把身段练好。划船、挑担、砍柴、打铁、磨豆腐、摸泥鳅、放风筝、捉蝴蝶这些原本就是源于生活,玩性大不是坏事。”   甘敏学闻言点头:“对,没事你就带着她到湘子江畔去玩吧,别老拘着她在家。”   因此,盛子楚上小学之前的童年快活得不要不要的。每天早起和钱金凤一起到河畔吊嗓、抓蝴蝶、扯芦苇杆子,上午在文化局由甘敏学教她习字、读书。下午爱睡就睡,不睡就由着她在客厅里扑腾玩耍,然后按钱金凤的要求学一小段唱腔。   盛子楚精力旺盛,五岁时钱金凤送了她一把大筒,找来老搭档、老艺人江裕德教她乐器。大筒是花鼓戏伴奏的主要乐器,形状很像二胡,用竹筒蛇皮制作,音色清亮浑厚,   盛子楚乐感强、学大筒很有天分,不过一年时间竟也像模像样边拉边唱了。喜得钱金凤晚上抱着甘敏学不肯撒手,边笑边说:“楚楚就是我们的姑娘,你看她多像我啊,和花鼓戏有关的东西一学就会。”   盛子楚晚上在水利局吃饭睡觉、白天在文化局学习,她有两个家、两对爸妈,这样被娇宠着长大的盛子楚,再没有上一世的嫉恨之火。她只恨时间太少,好玩的东西太多。   盛子越小学毕业刚刚放暑假,盛子楚缠着要和姐姐一起去陆家坪外婆家玩。   罗莱和钱金凤两位师父都点了头:“乡下好,农村的人、事、风俗就是艺术创作的源泉所在。你们好好观察,回来交作业。”   罗莱的作业是十幅水彩;钱金凤的作业是找三个乡下随处可见的小场景,比如磨豆腐、抓泥鳅、钓鱼……设计三段小戏。   罗莱趁弟子不在,回京都去和老朋友会面。钱金凤也回到省城,看到重开剧院的通知心潮起伏——1982年的华国气象一新,我们这把老骨头也可以动一动了。   盛同裕家又买了一辆自行车,飞鸽牌女式自行车。   当夫妻二人骑着自行车带着两个女儿回到陆家坪,村里的人都羡慕不已:“这都买上两辆车了,真有钱!陆春林家这大女儿看来混得不成呀。”   也有人悄悄说:“我看陆春林家的大儿子良华混得更好,桃庄穿金戴银、良华当了领导,听说他家那个大妹现在是大明星,天天上广播呢。”   “这么厉害?”村里人闲扯八卦时最爱对比,看到陆桂枝一家,就非得拉上也进县城的陆良华出来比一比。   听到村里人的话,陆桂枝皱了皱眉,将自行车停在堂屋,对迎上来的徐云英说:“现在良华经常回陆家坪吗?”   徐云英笑着抱了抱两个外孙女儿,给女儿一家打来热水洗脸,又倒上杯凉茶,坐在堂屋吹风,安排得妥妥帖帖了,这才回答陆桂枝的话。   “他舍不得老三,每个月都会来看看。陆久华长得好,眉清目秀像桃庄,带出去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陆良华的种。现在村里人说好说坏的都有,唉……我也懒得再管喽。”   “还有人说好?”陆桂枝表示无法理解。   “怎么没有?有人说,良华赚了。白得了个好工作,全家进了城,还有人帮他带儿子,划得来。现在的人呐……只要好处,不要脸面咧。”   盛子楚不耐烦坐在屋里听大人们说话,喝完茶就扯姐姐的衣裳:“姐,我们出去玩吧?”   盛子越站起身:“外婆,我四舅、小舅呢?”   徐云英笑了笑:“他们在乡镇中学读书,还没放假呢。”陆建华读初二,陆成华读高二。乡镇中学有点远,他们都是住读,一个星期回一趟。   盛子越有点后悔来早了。   盛子楚却依然兴致勃勃:“走,姐,我们去东头看打豆腐去?”   徐云英从口袋里拿出一角钱递给盛子越:“你去灶房拿个碗,到你海舅舅屋里买块豆腐,今天中午我们吃煎豆腐。”   盛子楚拖着姐姐就往外跑,徐云英笑着对陆桂枝说:“楚楚是个急脾气,和越越小时候不一样啊。”   陆桂枝摇了摇头:“不仅急,还暴,像只小辣椒一样呛人得很。幸好给她找了个老师,消磨了一下她的精力,不然我真的是管不住啊。”   徐云英哈哈一笑,撩起围裙擦了擦额角流下的汗:“你们有文化,知道怎么教育孩子。要是在我们乡下,也只能让她下地插秧、打猪草、翻红薯藤了。”   陆桂枝亲昵地抱住母亲的胳膊:“我和越越都是您养大的呀,不是挺好?”   徐云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有一刹那出神:“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吃的苦最多……”那个时候,是真的很难,难到你无法相像。   陆桂枝眼眸一暗,其实她也曾怨过母亲重男轻女,对自己要求严格,对良华却呵护备至。只是现在自己为人母,知道世道艰难,慢慢也能体谅。   陆桂枝问母亲:“我爸呢?又出去做蔑活了?”   徐云英摇摇头,指着堂屋角落的工具:“这几天没接活,你爸出去喝酒了。咳嗽得那么厉害,喝水都喘个不停,还非要喝酒,真是气死我了。”   陆桂枝忙道:“妈,你莫气。我这次带了两瓶秋梨膏让爸喝一喝,应该对咳嗽有好处。”   母女俩喁喁细谈,盛子越牵着妹妹的手,来到豆腐店村口东头一家小小的豆腐店。陆海华有祖传的手艺,每天做两板水豆腐,四邻八乡的都会过来买。   陆海华一见盛子越,便咧开了嘴:“越越来看你外婆了。”   盛子楚从盛子越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调皮地说:“还有我。”   盛子楚本就生得美,学戏之后练身段、练眼神,举手投足亮眼至极。陆海华一见就笑开了:“啊,楚楚长这么高了?越来越好看了。”   盛子越站得稳稳的,递过钱:“海舅舅,买两块豆腐。”   陆海华接了钱,用块木板铲起豆腐装进碗中,笑道:“你们来得巧。再晚来一会,我们就准备这两块留给自己吃了。”   盛子楚好奇地盯着灶房的陈设,看着那泡豆子的大缸、盛放豆腐的木板、过滤的纱布,还有架在半空装纱布的过滤装置,有点手痒痒。   盛子越抓住她蠢蠢欲动的手,问:“海舅舅,你们早上几点钟做豆腐?我和楚楚想来看看热闹,可以吗?”   陆海华憨厚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好啊,晚上泡黄豆,早上六点做。你们城里人啊,看我们乡下什么都新鲜。”   盛子楚笑嘻嘻地牵着姐姐的手:“姐,这个豆腐看着好白好嫩啊。”   盛子越表情严肃地告诫她:“不经人允许,不能乱摸乱动,知道吗?”盛子楚大大咧咧地“哦”了一声,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盛子越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松开妹妹,假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桔子棒棒糖,塞进她嘴里:“听话才有糖吃,知道吗?”   盛子楚含着糖,感受着这甜津津的味道,认真地点了点头。   盛子越摸了摸她的脑袋,很有成就感。这个书中坏脾气的小女孩,一天到晚与陆蕊做对,最后过得并不如意。这一世,有我守护、教导,一定会让她幸福快乐。   姐妹俩刚走到老屋的地坪,就听到徐云英嗔怪的声音:“又喝又喝!喝得醉熏熏的像个什么样子。”   陆春林含糊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悲凉:“云英呐……莫走,你哪里也不要去。”   徐云英扑哧一笑,和陆桂枝一起将喝得满脸通红的陆春林搀扶到床上躺下,嘴里唠叨着:“这个老头子说什么胡话,走走走,我一个拖儿带女的老太婆能走到哪里去?”   她走后,陆春林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信地址写着“粤省深市XX区XX路XX公司齐建章转桂明康。收件人:湘省湘岳市宛溪村徐云英。”   陆春林将信封死死捏在手中,紧闭双眼,一行老泪从眼角流下,嘴里喃喃道:“云英,你不能走,不能走哇~”   作者有话要说:  啊,你们猜到了吗?   PS:我约了个画封面的太太,比我自己做的漂亮多了。晚上18:00更新的时候替换封面,大家不要找不到了哦。 第45章 意外来信2   另一边, 湘岳县物资局陆良华家正展开激烈的讨论。   陆良华将一封信铺开来放在饭桌上,神情激动:“我妈……我妈竟然是个二婚头!”   什么?杨桃庄顿时就懞了:“不能吧?我怎么一点传言也没有听说过?你妈你爸竟然瞒得这么紧!”   陆良华站起来在屋子里揪着自己的头发团团乱转,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我妈前面嫁的那个男人战乱失散后到港城发展, 现在是明康医药集团的什么董……”   陆蕊眼睛一亮:“董事长。”   我的天,明康医药集团是家上市公司,九十年代遍布全国, 涉足的产业从医药、电子通信一直到后来的房地产业, 赚得盆满钵满, 没想到竟然和奶奶有关系?   陆良华连忙点头:“对对对,董事长。港城先前没有办法联系, 现在不是松了口子吗?桂明康托深市的朋友往湘岳县寄了十几封信, 寻找我妈。”   陆蕊问:“爸,信怎么到了你手上?”   陆良华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 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也是嘴欠!我有个邮局的朋友, 前几天去找他喝酒,问起如果地址错误怎么处理邮件。他告诉我, 邮局会盖上个‘查无此人’或者‘查无此地址’的戳,退回寄信地址。然后我又继续问,就不能帮着问问,说不定有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呢?”   陆良华叹了一口气, 继续说:“他说, 还真有这么一个人,非常执着地寄了十几封信,还在信上注明寻找失散三十年的亲人, 地址可能有误,拜托帮忙寻找。我嘴欠啊,问了一句, 那人叫什么名字?”   杨桃庄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指着那封信说:“那人就是你妈,徐云英?”   陆良华重重点头。深市与港城靠得近,这寄信之人如果是自己母亲的亲人,不就是给自己找了棵大树吗?抱着这个心理,他打开了最近的一封信。   打开一看,一颗心如堕冰窖。   寄信的人名叫桂明康,是母亲徐云英的第一个丈夫,信中提及“分别之时你已有孕在身,不知道是儿是女。”吓得他一个激灵——   难道,大姐陆桂枝竟然是母亲和这个人生的?   有一种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悄悄回了趟家,找到父亲陆春林询问。刚一问起,陆春林就变了脸色,面无人色、瑟瑟发抖,抓着那信封死不撒手,嘴里不停地说:   “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就活着呢?不是说活不成了吗?怎么就寄信来了呢?”   陆良华感觉自己受了欺骗,但他不敢质问徐云英,只敢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妈竟然嫁了两回!大姐到底是谁的?”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陆春林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将永远埋在心底、带进棺材里,没料到儿子带回来一封信,将过往尘封往事全都翻了出来。   徐云英是个可怜人,原本家里有田有屋,日子过得还不错,父母送她读了几年私塾,十七岁嫁给表哥桂明康,怀了桂枝后不久就遇上战乱,一家人逃难失散。   徐云英侥幸活了下来,生下桂枝之后辗转在陆家坪隔壁村落下脚,艰难求生。徐云英当时年方二十,漂亮能干。不少媒人劝徐云英,带着孩子不好再嫁,不如把桂枝送出去当童养媳。徐云英就是不同意,无论谁说都不同意。   徐云英说:“鸡婆带崽一只都不肯丢。我生了桂枝,如果把她送人,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陆春林是个老实善良的蔑匠,和父母一起住。有人给这两人牵线搭桥,陆春林知道徐云英的条件之后回了一句:“改姓陆,就是我陆春林的女,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死了她。”徐云英这才点头嫁了他。   娶了识字、能干的徐云英之后,陆家迎来了人丁兴旺的好时光,两人一起养育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陆春林做到了他的承诺。他勤扒苦做,凭着过硬的手艺,硬是养活了家中所有人,即使是三年饥荒也都扛了过来。家里的孩子中,陆桂枝最聪明、会读书,他就一直供。   知道这些事情的老人,得了陆春林的嘱咐,都没有对外说。渐渐地村里村外都以为陆桂枝就是陆春林的大女儿,全然不知道她只是个继女。   听到这些,气得陆良华直捶门:“爸,你糊涂啊!大姐读那么多书,不就飞了吗?一个前头带来的女,你对她那么巴心巴肝做啥呀。”   妒火中烧,陆良华只要一想到陆桂枝不仅读了大学,还有一个在港城当大老板的父亲,就恨得牙痒痒。若是当初不好好培养她,她只是个农村妇女,不就好控制多了?   陆春林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桂枝是自己会读书……莫说什么带不带来的,桂枝姓陆的嘛。”   陆良华被老实本分的父亲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告诉他:“你谁也不能说,就把这封信的事烂在肚子里,知道吗?那人一生未娶一直在找妈,如果让妈知道,跟人跑了,我们家就完了!”   陆春林被儿子这一吓,顿时六神无主,活也不想做,话也不想说,只知道埋头喝酒。只有醉得狠了才敢借着酒劲说句心里话:“云英,你不能走哇。”   陆良华才懒得管父亲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母亲和大姐的秘密。这个秘密若是说出去,大姐一家就飞黄腾达,自己将被踩在她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绝对不能说出去。   他细细嘱咐着家里人:“别往外说,我们就当不知道的。天远地远的,港城人现在还不能在内地到处跑,我就不信那人还能找来不成?”   杨桃庄还有点懵懂:“干嘛不说?咱妈能搭上那个大老板不是好事吗?”   陆良华现在物资局办公室里打杂,官没当上,却经常与领导打交道,渐渐也有了官威:“你真是糊涂!大姐是那人和妈的孩子,如果联系上了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哦……”桃庄恍然大悟,“对对对,可不能让陆桂枝一个人把好处都得光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把好处抓在自已手上。”陆蕊心念一动,提出一个建议。   听完这个建议,陆良华一拍大腿:“我家姑娘就是聪明。”   说干就干!陆良华按照信中详细的寄信地址回了信。信寄出去大半个月之后,迅速收到回信,还有……汇款单。   接二连三的汇款单、包裹寄到物资局陆良华这里,局里的人都好奇地问:“小陆,你这是攀上了什么亲戚,这么阔气?”   一开始陆良华还不太敢说,随便几句搪塞了过去。可当港城回归的日子确定下来之后,他胆子大了,道:“桃庄的叔叔在港城经商,战乱失散最近才找到,我这是负责联系呢。”   可是回到家,陆良华还是心惊肉跳,总担心事情败露。   陆蕊却很淡定。前世根本都没有听说奶奶那边有人来寻找,多半就是因为信件全部被退回那边以为人早已死了,伤心欲绝没有再打听。这一世若不是陆良华一时多嘴问了一句,哪能联系上?所以只要陆良华不说漏嘴,就不会有人察觉。   想到这里,陆蕊微笑着安慰惶恐不安的父亲:“那人又不知道奶奶肚子里的孩子是死是活,你就说死了不就行了?你只管编个让他伤心不敢回老家的故事,只要那人不来县城,谁会知道是真是假!”   “万一那人非要回县城一探究竟呢?”   “就算他要来,那也是我们接待是不是?你就说……他老家的人都死绝了,奶奶再嫁不愿意再见他。你只管把奶奶说得绝情些,骂他忘本啥的。”   消息传到水利局,陆桂枝有些疑惑。没听说杨桃庄有什么叔叔失散,怎么忽然多出个亲戚在港城?等到盛同裕回来,听闻这件事之后的盛同裕很淡然地说:“莫理他,唯利是图、生儿不养的人我看不上,他再风光咱也不沾光。”   陆桂枝重重点头:“良华一家攀上陆昌寿之后进了县城,现在国家在深市搞改革试点他又攀上港城富商,真是能折腾。不过你说得对,他再风光咱也不眼红,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心安咧。”   盛同裕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迭钱递给陆桂枝:“高考辅导资料再版印刷,这是稿酬。还别说,越越的建议挺好,不能一次性卖断版权,咱每年按比例收费,源源不断地来钱呢。”   陆桂枝接过一看,眼睛瞪得老大,惊呼道:“这么多!”十元一张,厚厚的一迭,这……这得有一千吧?   盛同裕从包里又拿出一迭钱:“一共两千呢,这书现在据说卖得特别火,我是主编提成比较高。   陆桂枝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她现在工资收入提高到了六十块,盛同裕评上高级教师每个月六十二块,两人加起来一百二十二块钱,在县城已经算是比较高的收入了。但这一下子两千块,是两人差不多两年的总收入啊!   没见过世面的陆桂枝有点慌:“这么多钱,不会有人举报吧?”   盛同裕挥挥手:“我们学校参与编写辅导资料的老师每人都有一千,这是大家辛勤劳动换来的报酬,行得正、立得直,怕什么!”   陆桂枝乐得合不拢嘴,拿着钱一会放进抽屉、一会放在枕头底下、一会塞进衣柜,嘴里还唠叨着:“明天一早就去储蓄所存了,这么多钱放在家里我害怕。”   藏好钱之后,陆桂枝一个人坐在大床边,掰着手指头计划:“先给越越买个新书包,过完暑假她就得上初中了。给楚楚买两条新裙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她爱俏得很呢。再扯点蓝布,全家人都做新裤子……喂喂,同裕,你说咱家要不要买电视机啊?”   “买!先买台黑白的。”   “那我去找人搞票了啊?”   “好,赶紧去吧,咱们家有钱了。”   过了一会儿,陆桂枝又冒出一句:“喂,同裕,你说咱家要不要买台电风扇?听说现在百货大楼进了一批天仙牌电风扇,用的人都说好。”   “买!”两个女儿在乡下过暑假,夫妻俩一问一答乐趣无穷。   盛同裕微笑坐在客厅的小靠背竹椅里,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麦乳精,自得其乐地咂巴了几口,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啰~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   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喂……”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很聪明,猜得八九不离十。陆良华一家自私自利,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明天先派个人来收拾他一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请你们留言加上“灌溉”二字吧,我来发红包。   ------------   新封面换好了,大家喜欢吗?   ------------   注:文中最后盛同裕唱的歌为《我们的明天比蜜甜》,是1979年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钟灵、周民震作词,吕远、唐诃作曲。 第46章 意外来信3   陆桂枝说到做到, 先买了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时下黑白电视机是稀罕物,刚一搬进水利局就引来无数人看热闹。   “陆科长,你这买的是什么?这大的盒子!”   “你们这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连电视机都买得起了。”   “到底是大学生,双职工收入就是高。才买了两辆自行车,这马上就买电视机了。”   搞得陆桂枝有点不太好意思:自己是不是太高调了?水利局只有黄、彭两位局长买了电视机咧。   盛同裕悄悄给她打气:“怕啥!我们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挣钱光明正大, 买台电视机算什么。”   陆桂枝这才有了点底气, 招呼着同事:“攒了几年的钱,这不孩子们眼馋黄局长家的电视机, 咬咬牙就买了。”   去年, 黄局长买了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孩子们都到他家看。今年元旦开始,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正式开播, 个个看得津津有味。每天晚上到了7点就围了一群人到黄局长家,可怜巴巴地等着开电视, 到了电视上出现“晚安”二字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那个时代没什么娱乐,一台有声音有画面的电视机多么难得!后来黄局长不胜其烦,到了九点就关电视:“走走走!想看回自己家看去。”   盛子越曾经去凑过热闹,但被赶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去过黄局长家。后来黄局长的夫人还特地到陆桂枝家来解释:“让越越来我家看电视吧, 我们很喜欢你家姑娘, 我只是……有些孩子太闹腾了。”   陆桂枝转告了这话,盛子越听完,抿着嘴哼了一句:“不去!”   这次自已家买了电视机, 陆桂枝忍不住欢喜回了一趟陆家坪,悄悄告诉盛子越。哪料到盛子越比她相像中淡定许多,只说了句:“好!”继续带着妹妹在外婆家玩。   后世的液晶彩电、大屏幕投影、IMAX电影都看过的人, 一台黑白电视机对盛子越来说不算什么。倒是盛同裕看女儿一幅荣辱不惊的模样,挺惊喜:我家姑娘有大将风范。   水利局的职工被陆桂枝家一带动,掀起一波购买电视机的热潮,前前后后十几户买了电视机。每天到了七点钟,那熟悉的新闻联播的音乐声在楼道里响起,成为水利局一景。   对比光明正大挣钱、坦然花钱消费的陆桂枝,陆良华一家过得跟老鼠一样。   他截留了桂明康寄给徐云英的钱、外汇券,却不太敢花。偷偷攒了点钱,想买台电视机显摆一下,却发现一件悲伤的事:他搞不到电视机票。   陆良华能够进物资局办公室打杂,托了陆昌寿的福,借了陆春举的光。陆春举这个人,是关局长的嫡系,在财务处是有名的“白面奸臣”,不招人喜欢,不知深浅的陆良华进来之后才发现举步维艰。   整个局里的人对陆良华都没什么好印象,虽然当面不说,背后却议论纷纷:顶职进来的、初中学历、工人编制,连亲姐姐陆桂枝都不和他来往。虽说陆蕊争气、成绩优秀,为他加分不少,但依然改变不了他不受待见的状态。   所以,当他接二连三地拿到汇款单,手里攒了些钱想要得瑟一下时,到处托人都搞不到票。最后只得一咬牙从黑市花了一百块钱才买到票,准备过两天买台电视机。   杨桃庄心痛得要死,在家骂良华:“你神经病啊?花那么多钱买电视机票!你是钱多了烧得慌吗?你要是嫌钱多,怎么不给我弟弟娶亲用?”   陆良华一听“弟弟”二字就脑壳疼:“这些年你弟弟未必拿的钱还少了?上次说相亲找了个好的,管我们要了两百块说办酒席,结果呢?他拿去赌钱输了个精光!”   杨桃庄被戳了短处,色厉内荏地对着吼:“未必我愿意?我家就这根独苗苗,他一天不娶亲,我爸妈一天不安生,就指着找个厉害的把他管着。男人嘛,成了家不就好了?”   陆良华哼了一声:“算了算了,杨石虎我是怕了,你让他少进城,安心在家务农吧,莫一天到晚这山望见那山高,想些有的没有。”   杨桃庄最护短,她家只有姐弟俩,中间夭了两个男娃,湘省人说话“石”、“四”不分,所以排行老四的就取名杨石虎。   听到丈夫说弟弟的不是,杨桃庄顿时就炸了,跳起来骂陆良华:“你说别人说得蛮好!怎么自己不安心在家务农,非要讨好那个陆昌寿进城工作?还在外人面前吹牛,说什么在物资局当干部,可笑死我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工人!”   这短揭得好,陆良华气得眼睛都红了,抬起手就想打人,可对上桃庄那喷射怒火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懈了劲。他深身哆嗦,一巴掌砸在桌上,打得桌子一晃,桌上几个菜碗骨碌碌滚了下来。   “咣哐——”巨大的声响惊醒了睡得正香的陆志远,一阵号啕传过来,杨桃庄和陆良华同时收了声,一个冲到屋里哄孩子,一个拿扫帚清扫地板的碎瓷片。   陆良华扫地扫了一半,门外传来响动。   “笃笃笃——”   “姐、姐——”   一听到这个声音,陆良华气不打一处出,将扫帚一甩就去开门。打开门,一张笑得猥琐无比的脸凑了过来,可不正是杨石虎?   陆良华没好气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杨石虎穿条军绿色的裤子,戴顶歪帽子,眉眼虽然清秀,整个人却一幅惫懒模样。他看陆良华不太欢迎的样子,斜着眼哼一声,抬手将他往门里一推,迈步而入。   “怎么?我来我姐家还要提前报告?你还敢不欢迎?”   杨石虎年轻力壮,陆良华被他这一推,连退几步,一脚踩在碎瓷片上。“唉哟!”一声惨呼之后,陆良华低头一看,后脚跟被割了道深深的口子,鲜血迅速流了出来。   杨石虎看这血流的,也吓了一跳,忙对从屋里抱着孩子走出来的杨桃庄说:“姐,这可不怪我啊,我哪知道你家地上还摔了几个破碗!”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好不容易将这一场纷乱处理好,陆良华的伤口止了血,坐在饭桌边生闷气。杨石虎一句话却惊得夫妻俩差点跳了起来。   “姐,我听说你家发财了?”   杨桃庄再亲近娘家人,也不敢说出那个秘密,瞪了弟弟一眼:“瞎说!姐要是发了财,还能忘了你?”   杨石虎笑得十分狡黠:“你们别瞒着我,我在物资局有眼线。最近你们收了不少汇款单、包裹,可不是发了财?”   陆良华以为是老婆多嘴说出去的,气得肝疼。抡着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道:“发了财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石虎给自己倒了杯茶,眯着眼,砸巴着嘴:“怎么和我没关系?你不是说,是我姐的叔叔在港城经商,战乱失散最近才找到吗?我和我姐一奶同胞,她的叔叔不就是我的叔叔!”   夫妻俩对视一眼,这才知道坏了事。   一个谎话需要无数个谎话来圆。   陆良华撒的这个谎,只需一个杨石虎就能揭穿,或者随便来一个杨家村上的熟人过来,就无所遁形。   当初拿钱有多痛快、撒谎有多愉悦,现在的陆良华就有多慌张。   现场一阵沉默。   杨石虎得意洋洋地瞅着陆良华:“怎么样?你们拿了我这个叔叔多少好处,现在都给我还回来!叔叔……和我一个姓呢,凭啥这个钱和东西归你姓陆的得?”   陆良华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明明是大姐陆桂枝的亲生父亲寄来的东西,被自己用谎话截留了,来路不正的东西,他哪里敢对外说?   如果被这个杨石虎抓了短处,自己哪里还能脱身!   杨石虎很享受这个掌控一切的感觉,他望向杨桃庄:“怎么样?大姐,你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港城富商叔叔,是不是应该给我交代一下?不然……我让爸妈过来找你?”   杨桃庄急得满脸是汗,这主意是女儿陆蕊出的,是她说不会有人发现,说什么只要家里人嘴牢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哪知道这世上还有杨石虎这么一个鬼人,迅速就发现了漏洞?   陆良华想了半天,道:“这个……不能和你说。”   杨石虎冷笑一声:“不能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冒名顶替领取他人物资,这就是偷!这就是抢!是要坐牢的哟~”   陆良华被他说中心病,吓得冷汗直流。冒领物资……偷……抢……坐牢?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杨桃庄一咬牙,狠狠地踢了杨石虎的椅子一脚:“你发神经哟,我和你姐夫坐牢未必你有好处?”   杨石虎双手向前一伸:“我是没好处,所以……你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这件事太过蹊跷,他听说之后一直在琢磨。自家三代贫农,出个港商亲戚绝对不可能——这说明姐夫在撒谎。   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显然想要遮掩港商的真正来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不出来,也绝对想不到陆桂枝身上去,但是他知道这是陆良华的短处,只要抓住了,要钱、要好处就很容易。   所以,杨石虎此行前来,做的就是——敲竹杠!   陆良华从桂明康那里挖来的好处,尽数被杨石虎锅端。杨桃庄刚刚攒下的两千块钱、一千块钱外汇券全都被杨石虎拿走,临走前丢了一句话。   “姐夫,这种坑蒙拐骗的事你少做,你这人不行,太老实,骗人都不会骗,随便找个人就能戳穿。真要是戳穿了,你的工作丢了、人进牢里,我姐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怎么办?”   等到陆蕊回到家,看到柜子上的电视机票,惊喜地问:“我家要买电视机了吗?太好了!”却被杨桃庄一巴掌推倒在地,大骂道:“你出的好主意!”   陆良华恨恨地加了一句:“丢人!”   自此,陆良华得了教训,知道小舅子没有说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他索性不再要钱要物,只偶尔与港城那边书信来往,拒绝一切对方要过来沟通的建议。 第47章 篾匠1   陆良华一家发生的故事, 盛子越浑然不知。等陆建华和陆成华从乡镇中学回来之后,盛子越姐妹俩在陆家坪欢乐暑假生活便开始上演了。   钓鱼是每天必做的功课。   陆建华现在已经习惯只要有盛子越就能钓上鱼来的事实,四个人兴致勃勃到五柳河边准备钓几条鱼回家改善生活。   盛子楚和陆建华一样, 是个尖屁股根本坐不住,两个人一会在草堆里扑蚂蚱、一会爬到树上捉知了,守钓竿的事情全在陆成华与盛子越身上。   陆成华向来话少, 总是默默做事。平时不显山露水, 今日一起出来玩, 盛子越立马感觉到了他的心灵手巧。   他会用狗尾巴草编蚂蚱笼,把盛子越扑来的蚂蚱、蝴蝶、知了放进去;他摘片柳叶放在唇边能够吹出响亮的哨声;他扯几根柳条、加一根金银花藤就能编一顶精巧的花环。就连最刁钻的盛子楚都喜欢上了这个朴实、内秀的舅舅, 不停地提要求:“再编个小狗狗、一只小兔子吧?”   柳枝、柳叶、小草、藤蔓……大自然的所有材料到了陆成华手里, 都能编出各种小动物。个着他灵巧的双手,盛子楚眼睛一亮:“四舅, 你是不是学了外公的手艺?”   陆建华在一边说:“他不敢!我爸不让。他自己做了一辈子蔑匠, 背都做驼了,坚决不让我们再吃这个苦。”   陆成华腼腆一笑:“我就偷偷个, 给爸打下手。破竹、划竹片竹丝、剥竹青、竹簧,我都会咧,竹簧我能剥离出三到四层,薄得像张透明的纸, 好的得很。”   他平时话少, 说起蔑活却滔滔不绝,盛子越认真听着,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四舅, 你能不能在罐子外面编一层竹编的壳子?越薄越好。”   陆成华搔了搔头:“应该可以吧,没试过。”   盛子越心念一动,拎起地上的两条鱼就站起身:“走走走, 不钓了,咱回家去。”她看着陆成华说,“我们悄悄扯几片竹条,自己做着玩,外公不会骂人吧?”   陆建华在一旁听了哈哈一乐:“我爸脾气好得很,家里的竹子、竹条随便我们玩。”   盛子楚还没玩够呢,撅着嘴有点不开心。盛子越往她嘴里塞了两颗刺莓:“乖,等下让外婆带你腌鱼好不好?”   盛子楚听到“腌鱼”二字,顿时来了兴趣,拍着手笑:“好!”   她有个怪癖,喜欢玩盐。颗粒状微黄的粗盐也好、白花花的精盐也罢,她都喜欢玩。大人腌鱼腌肉她也不嫌腥,抓着一把一把的盐粒抹均匀,感受着盐遇血水渐渐融化,剩下一些化不掉的颗粒挂在表面,她会愉快地笑出声。   盛子越牵着妹妹的小手:“咸鱼它香不香?”   盛子楚想到香喷喷米饭上蒸熟的咸鱼,咽着口水点头。   “咸鱼的梦想就是晒太阳吹风,它做到了,所以快乐。我们也要做一条快乐的咸鱼,不要老是想着拿不到的东西,知道吗?”   盛子楚有些懵懂地“哦”了一声。   陆建华听了,赞叹道:“对呀!我就说我不想读书,可是我妈老叫我向大姐和三哥学习,要考大学到城里去。可是我……只想晒太阳吹风,还有玩。”   陆成华若有所思,抿着嘴没有说话。   盛子越笑着捶了陆建华一记:“老在一个地方没劲,你得换个地方玩。考大学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呢,你不是说想去南方看海吗?”   陆建华听了向天大吼一声:“对!朝着我梦想的地方去!咸鱼,冲啊——”   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回了家,将鱼交给徐云英。徐去英带着盛子楚腌鱼去了,盛子越扯着陆成华探索新鲜的竹编手艺。   盛子越从柜子上拿下来一个肚子大而扁的粗陶茶叶罐子,摆在堂屋的饭桌上,问陆成华:“四舅,给这个罐子披上件竹蔑衣服,你会吗?”   陆成华仔细观察了一下,凝神思索半天,点头道:“我来试试。”   陆春林又出去找老友喝酒了,堂屋的竹条摆了一地,劈蔑条的工具都在。陆成华先取了几根竹条,细细地劈成蔑条,纵横九根摆在罐子底下编成底子,再用灯火微微烘软弯起,贴着罐子边沿开始继续编织。   陆成华十指如飞,蔑条就像是他手底下听话的士兵,整整齐齐上下起伏,发出“簌簌”声响。盛子越看得入了神,只觉得他的动作就像一幅画,生动而活泼。   年青而专注的面庞,传统而乡土的技艺,融合在一起散发着一种别样的美感,盛子越忽然想把它画下来。   她取来画板,炭笔上下几笔勾勒出轮廓。粗朴的茶叶罐子泛着年代感、新鲜嫩黄的蔑条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芒、一双年轻灵巧的手、一张朴实年青的脸庞,背后是夯土砖房,房梁上还挂着几挑柴火……   将画面清晰地刻在脑中之后,盛子越打开颜料盒,调好色彩,开始用不同的水彩笔铺色上彩。和陆成华一样,她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外面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盛子越描下最后一笔,站远了细看之后满意一笑,这才发现身边围过来了几个人。刚刚还在编茶叶罐子外壳的陆成华也已经完成了手上的工作,站在她身后。   看盛子越停下画画,所有屏息以观的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发出赞叹:“真好看!”   陆建华看得抓耳挠腮:“越越你现在画画怎么这么厉害?你说像四哥吧,这画上的人看着好陌生。你说不像四哥吧?一眼就能看出是他。被你这一画,咱们这老屋显得好有味,很有那个……那个艺术感,对!就是这个词,艺术感、高级感。”   盛子楚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崇拜,拉着姐姐的衣角悄悄说:“姐,你也画个我吧?”   徐云英走过来笑着说:“好了,收拾桌子准备吃饭吧?这为了等越越画完,饭菜都快凉了。”   盛子越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太阳正照在头顶偏西,估计快一点钟了。她笑了笑,将画板放在角落,弯腰收拾画笔和颜料盒子。   陆成华将自己编好的竹皮罐子举到盛子越面前,问:“你看看,怎么样?”   盛子越接过来一看,眼睛一亮:“真好。”竹子有韧性,圈口收边之前陆成华将陶罐子取了出来。青口篾皮封边之后,一个细竹丝编织而成的宽口罐子就完成了。   体态浑圆、竹丝细密、古朴可爱,竹编独有的纹理感让这个罐子充满乡土气息,却又多出了一种精致与艺术感。   “能加一个盖子吗?”   “能。”陆成华也很喜欢这个罐子。他看父亲做篾活,多是大件。箩筐、簸箕、撮箕、凉席、竹椅、竹床……农村家家都要用到,篾匠工艺讲的是适用、扎实,外表打磨光滑、牢靠不易损坏。没有谁会想到用竹子编这样的小东西,费时又无用,何必呢?   可是,盛子越的主意给陆成华打开了一扇大门。原来竹编还可以这样玩!   盛子越说:“你下午做好盖子,我五毛钱买一个,装茶叶送人正好。”   陆成华慌忙摇手:“哪能要你的钱。就是个小玩意,不值钱的。”   盛子越很认真地说:“你的手艺值钱咧。这样精致的小竹编工艺品,县城里都找不到,你琢磨着做,我第一个买。你放心,我还能卖出去。”   陆建华是个小财迷,一听说盛子越还能卖出去,便凑近了问:“一个这样的竹罐子可以卖五毛钱?你多少钱卖出去呢?”   盛子越笑了:“我老师那里有茶叶,可是包装不行。我琢磨着用这种罐子装茶叶送礼,显得风雅。回头我找老师收一块钱一个,怎么样?”   陆建华嘻嘻一笑:“见者有份啊。四哥赚五毛是他有手艺不我贪图,你赚五毛么,我要抽一毛钱……”   盛子越瞟了小舅一眼,真被他的商业头脑征服了。她点点头:“那你给四舅舅打下手,帮我搬运送货,我就给你一毛钱。”   陆建华抬头挺胸,兴致勃勃:“好嘞!”他连饭都不想吃了,加快速度扒了几口,就去帮忙扯竹条,还催成华,“四哥,你快点吃,多做几个。”   徐云英有点糊涂,问盛子越:“越越,你告诉外婆,建华、成华到底要干什么?”   盛子越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鱼汤,抬眼看着外婆,温声回答:“我让四舅帮我做几个茶叶罐子,送给老师。”   徐云英最为尊师重教,一听送给老师马上催成华:“那你赶紧吃,趁你爸不在家把茶叶罐子做了。要是等你爸回来看你做篾活,又得发火。”   莫看陆春林平时轻言细语,在这件事情上却有着异乎常人的坚持。陆成华可以打下手,可以在旁边看,但他从来不教,也不允许儿子做篾匠。一旦发现陆成华私下里做篾活,他就会吼:“做什么做!看我一个驼背不够,你也要来吃这个苦啊!”   陆春林做得最多的,是篾席。上百根竹条铺在地上进行编织,常年累月地弯腰勾背,他的后颈长出一个大鼓包。陆家坪的人都称他为“陆驼子”,虽是戏称,却也刺伤了他的心。   现在陆成华不好好读书,却喜欢这些手艺活,这让陆春林很不满。在他看来,儿子就应该像良华、信华、星华那样参军、招工、考大学,不要再当农民、手艺人。   脸朝黄土背朝的农民苦,勤扒苦做落下残疾的手艺人难啊……陆成华整天琢磨篾活手艺,这在陆春林眼里就是不务正业,这是忤逆!   陆成华从善如流,抓紧时间吃了饭,开始劈篾、拉丝,整出一把细如银丝面条的篾条之后,抱着罐子就进了自己和建华的房间。   陆建华为了赚那一毛钱,连午觉都不睡了:“四哥,我帮你望风,绝对不让爸发现。”   盛子越坐在他俩的床上,认真盯着陆成华手上的动作,问:“四舅,你为什么喜欢做篾活?外公为什么不让?”   细细的竹条如丝如缕,顺序一点不能错。成华一边专注地编织,一边回答:“就是喜欢啊,做这个的时候心很静,什么都不用想,觉得很舒服。爸觉得做篾匠太苦,不让我学不让我做,他想让我读书考大学咧。”   盛子越皱眉问:“你自己觉得呢?”书中的四舅听了父母的话,复读了三次依然落榜,最后只好回家务农,一生过得平淡如水。   现在的陆成华读高二,少年锐气还没有被磨平,他抿着嘴沉着脸,内心在不断挣扎。   他知道自己脑子笨,读书连建华都比不上,和三哥更是天壤之别。别人读三遍就能背下的课文,他读十遍也记不下来;老师讲了无数次的习题,他永远都会出错。   学校老师恨铁不成钢,用粉笔点着他的额头骂:“你说你又不是不认真,又不是不刻苦,怎么成绩就这么差呢?你用心呐,用心啊!”   成华很委屈,他是真的很用心、非常非常用心,但书上的那些字就像是会飞的蚂蚁一样,老是四处乱跑,他抓不住。可是在做篾活的时候,不需动脑、只要沉下心就能将经纬竹线编成各种物品,这种成就感让他着迷。   想到这里,成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我想做篾匠。”哪怕变成一个驼背,也比读书舒服。   盛子越专注地看着四舅,非常认真地问:“你知道什么是匠?”陆成华愣了愣,停下手中如翻飞蝴蝶一般的动作,抬起头望向盛子越。   “匠,是指某方面很有造诣的人。”盛子越耐心地向他解释。   造诣?陆成华若有所思。   “那你知道什么是匠人?”   “匠人?”陆成华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却不知道为什么从内心升起一种渴望、一种兴奋,仿佛今天外甥的话会给他的人生带来极大的变化。   “重复执着于一件事,把专注、思考带入其中,久而久之,水滴石穿,成为行业翘楚——这就是匠人。”   陆成华眼中忽然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他霍地站了起来:“我要当匠人!” 第48章 篾匠2   人生的改变有时候只需要几句话的指点。   陆成华立下志愿之后, 忽然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一口气做了六个茶叶罐子,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个的细节处都有所变化。   竹青与竹丝交错, 形成不同的图案,远处看如青山隐隐、绿水荡漾,就连陆建华看了都惊呼:“唉哟, 这个罐子挺美呀。”   陆成华紧紧抿着嘴, 面无表情, 心中却似有巨浪滔天。原来,做篾匠也能成为大家。原来, 不读书也能成为行业翘楚。   哪个少年没有梦想?因为学习成绩不好, 陆成华一向自卑内向。今天听了小外甥一席话,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豁然开朗——   我要好好学习篾匠手艺, 将来做一个比父亲厉害一百倍的匠人!父亲埋头做箩筐, 他自己动脑筋做各种罐子;父亲低头做篾席,他尝试用不同颜色的竹条编织竹画。   父亲的手艺, 我要发扬光大;父亲吃过的苦,我会努力不重蹈覆辙。   读书,他不行。但论手艺,他觉得自己只要用心琢磨, 一定能行。   正在专注之际, 屋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吓得陆成华一个激灵,将手中篾条往床底下塞。在门口负责望风的陆建华跑进来喊:“没事没事, 是三塘坪提亲的人来了。”   盛子越一听,从床上跳了下来:“提什么亲?”   陆建华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二姐订亲了,吴家来了人, 我妈正招待她们咧。”   “哪个吴家?我怎么不知道。”   “妈说小孩子安心读书,这些事不要我们管,你肯定不知道哪。”   脑中浮现出书中所写的内容,盛子越有点着急。三塘坪、吴家,这个信息指向似乎依然是陆桂叶前世所嫁的人家。这一世不是因为杨桃庄来不及干涉所以陆桂叶顺利完成学业当上护士了吗?怎么还是回到原点,要嫁到吴家?   “小姨要嫁的人,叫吴德?”   “咦?你怎么知道的?就是叫这个名字,听说在省城当工人,条件很不错呢。”   盛子越迈步向堂屋走去,她倒要看看,这个吴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绕了一个圈小姨还是嫁给了他。   陆建华本就爱凑热闹,见盛子越出来,便与她一起窜进堂屋,喊了一声:“妈,越越要喝茶。”   徐云英正招呼未来的亲家和女婿,听儿子说话,忙起身倒了碗姜盐豆子芝麻茶。盛子越接过茶碗,顺势就坐在了外婆身边,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三个人。   一位二十几岁的男青年,蓝背心、白衬衫、蓝长裤,眉眼俊秀、举止有礼,未语先笑,冲着盛子越温文一笑:“这就是大姐的女儿越越吧,小学已经毕业了?”   盛子越皱了皱眉毛,没有理睬他,转脸问外婆:“他是谁呀?”   徐云英向来宠她,搂着她的肩膀说:“这是你小姨的对象,你叫他吴叔叔吧。”说完,她多解释了一句,“楚楚在灶房玩火玩累了,刚睡着了。你小姨昨天夜班,等下才能回家来。”   盛子越“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用眼睛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三个人。   吴德长得好、话不多,这样的个性的确讨人欢喜。吴德的母亲杨美珍是个利索人,语速很快。另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是媒人周桂香,人称桂媒婆。   两家早就见过几次,双方都挺满意,这次会面是讨论婚礼相关事宜。   过了一会儿,一阵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在地坪响起,徐云英迎出去一看,竟然是陆良华带着陆桂叶回来了。   徐云英面色一沉。陆桂叶从后座上跳下来,娇俏俏笑着过来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妈,我刚下夜班好累,是大哥送我来的。”   陆良华自打进了县城,内心一直很矛盾。   他认为进县城吃上国家粮、摆脱了农民的身份是件光荣的事,总想回到陆家坪在村民、家人面前显摆。可是,他在物资局只是个打杂的,日子过得也一般、住的地方还逼仄无比,远不如过去逍遥自在,吹牛总怕被戳穿。   这次桂叶订亲,他想表现表现。一来缓和一下和母亲的关系,二来也观察观察家中反应。他撒下弥天大谎,捞到的好处尽数被杨石虎截了去不说,这忐忑不安的情绪还日益发酵,就怕被人发现、被人骂、被抓到牢里去。   陆良华笑哈哈从自行车前面的筐子里拿出两斤猪肉、一瓶酒,顺手交给走过来打招呼的吴德:“来,帮大哥提上,晚上我们喝两杯。”   陆桂叶初遇良人,心头如小鹿乱跳,正是看世间万物皆美的状态,她拉着母亲悄悄说:“妈,你别生气,大哥也是为了我好。吴家来提亲,多个兄长也有脸面不是?”   徐云英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不满,点头招呼大家进屋喝茶。   陆良华见母亲没有赶人,心中欢喜,抬脚就要迈过门槛往堂屋里去。却不料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挡在他面前。   陆良华一抬头,来人正是四弟陆成华。他现在长得背阔腰圆,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一尊大佛一般,不怒自威。   “成华,你要干嘛?”陆良华的声音里带着恼怒,自己好心好意来为妹妹提亲之事助威,弟弟竟敢拦路?   陆成华心思简单,认死理。大哥分家、与仇人交往、送子求富贵,这些事情气得母亲掉眼泪,交代过以后谁也不许理睬陆良华,他一直牢牢记得。   “妈说过,以后你过你的日子,与老屋没有半点关系。你现在已经在县城吃国家粮,就不要再贵人踏贱地了,赶紧走吧!”   成华的声音并不高,可句句有力,像一把铁镐头狠狠地砸在良华脑门上,让良华半天反应不过来。   “你!”陆良华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掌挥了过去。他在家当大哥当惯了,哪能容得下弟弟在自己面前造反!   他的手掌刚刚挥出去,半道上就被成华一把捉住手腕。陆成华眼明手快,是做篾活的一把好手,岂能让陆良华这个天天蹲办公室阿谀奉承的小人打中?他抓着陆良华的手腕向外一推:“走吧——”   陆良华被一股大力推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檐廊之下。做大哥的竟然被弟弟赶出屋子,他觉得没脸,四下里看看,徐云英站在门边,一手执茶瓦罐,一手抚鬓角,一脸的沉静:“良华还有事,那就先去忙吧。”   她的眼神冰冷,带着丝警告。似乎在说: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呢,你若再不走就莫怪我不讲客气!   母亲的这一份冷漠,深深地刺痛了良华的心。他苦笑一声,颓然转身,踉跄着离开这幢生长了二十多年的老屋。   为了得到一份县城工作,失去了曾经那么维护自己的母亲、处处敬他尊他的弟弟,到底值得不值得?陆良华不知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不断向前走了。   陆良华走出去不远,村口大槐树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他抬头一看,叫道:“爸!你回来了。”   陆春林勾着背点点头,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沧桑,看到良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良华,你回来了?”   浓浓的酒味涌上鼻端,听到父亲这一句满含关怀的问候,刚刚被母亲、弟弟嫌弃的陆良华终于活了过来,走过去扶住陆春林的胳膊:“爸,你又喝酒了?”   陆春林喝得有点糊里糊涂,背着手往家走:“也没喝多少咧。”   陆良华的笑容有些勉强:“爸,你怎么又喝多了呢?”不知道酒后吐真言、酒醉误事吗?真是老糊涂了!一点事都经不起。   陆春林一抬眼正对上陆良华带着谴责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便有些哆嗦起来,嗫嚅着:“没……没喝多少。”农村里一般大儿当家,陆春林很听良华的话。   两人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陆良华看四下无人,便说:“爸,你别这样天天喝酒,没得多大的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那人还活着?”   陆春林走路有些踉跄,长叹一声扶着良华的胳膊:“良华啊,你爸我心里不安啊。”   陆良华咬着牙:“这有什么不安?你没骗人、又没害人,就是把那人的消息瞒了嘛。”   陆春林摇了摇头:“可是,那人是桂枝的亲爸啊。”   “瞎说!”陆良华有些急了,“大姐姓陆,你就是她爸!放到哪里都是这个理。那人不管不问这么多年,就想来抢果子?”   “可……那不是没有办法吗?枪炮子弹满天飞,打仗嘛,能活下来不容易咧,那人肯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今天。”   听到陆春林又发善心,陆良华又气又急:“爸,你别同情别人行不行?管管自己吧。这么多年你养活大姐,又送她上大学,还帮她带大孩子,你对得起大姐呢。那人一来,带走大姐,带走妈,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暮色四起,大槐树上蝉鸣声渐渐停歇,有夜风吹来,陆春林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一阵阵地痛:“良华,我不是想瞒着你妈,我是舍不得你妈啊……”   从见到徐云英的那一刻起,陆春林就知道她是自己一生的贵人。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埋头做篾活。他家里穷、负担重,没有女人肯嫁给他。   徐云英长得美,一条乌青的大辫子搭在胸前,那蓬勃的生命力令人心跳、心慌。徐云英能干麻利还识字,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个两岁的女儿,什么男人嫁不得?哪里轮得到他陆春林。   娶到徐云英,陆春林的人生自此迎来巨大改变。她为他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帮他应付欠债不还的人,她带着一家人盖屋种地,事事打理得周周到到。   陆春林能够给她的,就是视桂枝如已出,努力多做篾活,挣钱养家。将家里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她,无条件地支持她每一个决定。   有知道内情的老人来劝他:“桂枝是女娃,还是前头带来的,你供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却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桂枝姓陆咧。”   他以为这一生就会一直如此,他敬她、爱她、尊重她,她为他操持家务,带着一家人过日子,将来老了他做不动了,就陪她聊聊天、说说话,安心养老直到闭眼的那一天。   可是晴天霹雳,她前头的那个男人竟然找过来了。   那人他知道,是徐云英青梅竹马的表哥,家里原本开着一个大药铺。徐云英心里有他,舍不下他呢。先前以为那人死了,徐云英才安心和陆春林过日子。现在那人回来了,还一生未娶一直在寻找她,她还会继续和自己过下去吗?   陆春林不敢往下想,他害怕。   陆良华当然知道父亲心中所想,但他不能任由父亲这内疚之心泛滥下去。他一手扶着自行车龙头,一手搭在父亲瘦小的肩头,声音笃定清晰。   “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人找到这里来。妈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她不能离开。我已经给那人写了信,说妈已经再嫁生活幸福,不想再和他见面。你就安心和妈好好过日子吧!”   陆春林听到这里,一颗心方才安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让那人不要来,不要来。你妈在这里好着咧……”   陆良华继续嘱咐他:“那信封你莫留着,一把火烧了。这事烂在心里,别告诉妈。”   晚风吹来,风里带着丝草木清香,陆春林连连点头:“不告诉、不告诉。”良华说得对,就当那人已经死了,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依旧三更——我已经这么努力,求求不要养肥~ 第49章 篾匠3   陆家老屋里, 陆、吴两家人正热闹地讨论着结婚的细节。什么时候摆酒、请些什么人、婆家准备什么、娘家嫁妆有什么……   盛子越坐在一旁认真观察,在心里暗暗思量。   眼下吴德没有受伤,也看不出有家暴的苗头, 外形俊秀、省城工作、有稳定收入、铁路部门福利待遇好。陆桂叶卫校毕业,在县城卫生所当护士,年轻漂亮, 两家门当户对, 两人郎才女貌, 在世人眼里那真是难得的好姻缘。   盛子越试着和外婆沟通,却不料被外婆取笑:“你还小, 不懂这些。两家的亲事都已经谈过几轮了, 哪能说取消就取消。你那些担心都不存在,吴德这孩子我看着挺好。”   盛子越再一次感觉到人微言轻的痛苦。她明知小姨即将踏入的婚姻是不幸的, 却无力阻止。此刻的吴德文秀、懂礼, 吴家对桂枝无比满意,桂枝陷入了爱情的甜蜜之中, 两家的婚事早已经商议妥当——怎么办?   书上说不幸就一定不幸吗?说不定这一世桂叶没有辞职、有自己的工作、有娘家的支持,她的婚姻有底气,遇到同样的男人也能获得幸福呢?   想到这里,盛子越对陆桂叶说:“小姨, 如果吴叔叔对你不好, 你就告诉我们。如果他敢打你,你记得要还手。狠狠地打回去,把他打怕了, 他就不敢再打你了。”   吴德的母亲杨美珍、媒人周桂香都笑了:“这傻孩子,吴德哪里会打你小姨?他心疼还来不及呢。”   陆桂叶粉面飞霞,低着头柔声道:“越越, 你吴叔叔不会打人的。”   陆建华是盛子越的死忠,坚决站在她这边,提高了声音说:“二姐,你莫怕。他如果敢打你,你就告诉我,我揍死他!”   吴德尴尬地笑了笑,搔了搔后脑勺,立下保证:“你们放心,我将来一定会对桂叶好,我们一起到省城好好过日子。”   盛子越盯着他的眼睛:“你记得,我小姨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呢,到了省城你可别欺负她。”   杨美珍听了有点不高兴:“我家人丁没你们陆家兴旺,吴德只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不过这又不是结仇,这是结亲呢。亲家你放心,我们家是懂道理的人家,我儿子也是个正直上进的好青年。”   徐云英忙打圆场,笑着说:“越越和桂叶感情好,看到她要结亲去省城舍不得呢。”   桂叶心中感动,抱了抱盛子越,在她耳边说:“好越越,小姨不会有事啦,吴德挺好的。这次去省城可以安排进铁路局机务段的卫生所当护士呢,我有工作不怕的。”   香香软软的女性馨香环绕着盛子越,原本担忧的心安稳下来。是啊,这一世已经不一样,陆桂叶读完了书,可以继续当护士,不会再像上一世那般受人磋磨。   盛子越终于笑了。   当她脸上露出笑容,陆建华、陆桂叶、徐云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美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闪亮的梅花牌女式手表,她将手表戴在陆桂叶手上:“好孩子,这是吴德的心意,将来到了省城你俩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哪……”   她忽然有些哽咽,想到唯一的儿子远在省城,现在结婚成家就怕以后再难见面,心中实在是舍不得。   徐云英忙安慰她:“这两个孩子都孝顺,两家又都在一个大队,过年过节一起回来,挺好的。美珍你若是无聊,经常来我家坐坐。”   盛子越看这两亲家你夸我、我夸你,像演相声一样,有趣得很。正要继续关注,却被陆建华拖了出去:“走走走,带你见一个人。”   从堂屋的后门走出去,竹林郁郁葱葱。翠竹掩映之下,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   “陆高荣!”盛子越很高兴,童年小友再见,风采依旧,翩翩少年郎,真好。   陆高荣现在也读初二,只不再和陆建华同班。他是优等生,成绩在乡镇中学数一数二,因为童年时母亲反对,他不再和陆建华形影不离。   曾经的“陆家坪三人组”早已拆散,但当初结下的情谊却一直留在三人心中。   陆高荣看到眼前的秀丽少女,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想到母亲曾经刻薄的言语、激烈的反抗,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微笑道:“越越,你来了。”   盛子越正要回话,忽然听到屋里盛子楚略带惊慌的声音:“姐姐——姐姐——”她忙应了一声,对陆高荣说:“你等我一下。”   过了几分钟,她从屋里将刚睡醒的盛子楚带了出来,对陆高荣说:“我带着妹妹,我们去哪里玩?”   陆高荣、陆建华、盛子越相视一笑,似乎又回到童年时一起玩耍的时光。盛子楚欢喜地跳了起来:“去去去,捉知了!”   陆建华拿了根竹竿,在屋角四处找蜘蛛网。盛子楚眼睛亮,一会就找到一个:“这里,这里!”   蜘蛛网在竹竿一头缠绕一圈又一圈之后,粘性越来越强,陆建华伸出手在上面试了试,点头道:“可以了。”   粘知了这事盛子楚最兴奋,她举不起竹竿,就站在一边指挥陆建华:“小舅舅,这棵树,这里有,快来。”   陆建华一头的汗,举着竹竿仰着脸,努力在树杈间寻找不断嘶鸣的知了。陆高荣安静地站在盛子越身边,轻声问她:“你一直在学画画?”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嗯,我喜欢画画呢。”   “那年你画的钓鱼图,我一直留着。当时你才一年级就能画那么好,现在肯定越来越好了。”陆高荣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可是面对沉静大方的盛子越,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盛子越笑了笑:“你呢?现在学习怎么样?”能够从农村考上京大的学生,应该是从小到大成绩都优异的吧?   陆高荣很淡然:“还行。”   盛子越扑哧一笑,陆高荣有点懞:“怎么了?”   盛子越收住笑,道:“我会算命,你将来会考上京大,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陆高荣刚才还假装淡定,现在却难掩欢喜:“真的?”   盛子越哈哈一笑:“这样子才像一个初中生嘛,走!我们去看他们捉到知了没。”陆高荣被动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欢乐蹦跳的身影,心跳加快,手心开始出汗。   盛子越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呢。她说他会考上京大,他一定努力考上。等到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才敢说出内心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陆建华是捉知了的高手。虽然人一靠近,树上的知了就聪明地收了声,但他眼明手快,竹竿在树杈之间穿梭自如,不一会儿就粘住一只。   他放倒竹竿,盛子楚欢呼一声就扑上去。一把捉住知了,皱着小鼻子说:“你叫啊,我让你叫!”   陆建华从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将知了塞进盒子,解除束缚的知了在火柴盒里发出阵阵“吱呀——吱呀——”   盛子楚拿着盒子凑近脸颊,感受着盒子的震动,眼睛亮晶晶的,对盛子越尖叫道:“姐!知了在叫。”   盛子越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好玩吧?”   盛子楚拼命点头。火柴盒子不断地晃动着,可怜的知了声音越来越小,她有点着急:“它怎么不叫了?”   陆高荣从树上跳下,将刚逮住的一只金龟子递给盛子楚,温柔地回了一句:“让知了休息一下,你先玩这个吧。”   盛子楚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将装着知了的盒子交给姐姐,看着金龟子没敢上手。陆高荣折了根树枝,插进金龟子的后背。   金龟子的翅膀拼命振动,发出“嗡嗡”声响,靠近了还能感觉一阵微风,仿佛一个小风扇。盛子楚接过树枝,高兴地举着四处跑,嘴里不断地叫嚷着:“飞呀……飞呀……”   盛子越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陆高荣将另一只金龟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盛子越“哈!”了一声,摇摇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   陆高荣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鱼线,栓在金龟子后腿,抓住鱼线一头,金龟子飞了起来。   “嗡嗡嗡……”金龟子绕着盛子越飞舞,细碎的阳光从树缝里洒落下来,金龟子的后背折射出五彩的光芒,盛子越的脸仿佛沐浴在神光之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之美。   四个人玩得不亦乐亦,村子屋头有炊烟升起,“高荣——高荣——”王寡妇的声音在村头响起。   一听到这个声音,陆高荣面色一白,忙道:“我先走了。”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又找陆建华、盛子越玩,必须保护好自己的小伙伴。   陆高荣匆匆离去,陆建华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这个王寡妇真是讨厌!搞得我俩玩都是偷偷摸摸的。”   盛子越没有放在心上:“算了,她一个人带大高荣也不容易。”她看了一眼村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我们回吧,外婆要做饭了。”   三个人回到老屋,果然听到灶房“呲啦”声响不断,徐云英和陆桂叶正在准备晚饭。陆春林、陆良华则陪着吴德等人在堂屋聊天喝茶。   盛子楚举着她的知了火柴盒给外婆献宝,盛子越和陆建华悄悄回到东屋。陆成华蹲在床边,正认真编织着茶叶罐子,连他们进来都没有察觉。   盛子越见床上已经做好了六个花样不同的罐子,抿着嘴笑了,四舅舅的动作真快。   陆建华伸出手在陆成华眼前晃了晃,陆成华“啊”了一声抬起头,看到是他们方才安心,轻声道:“你们回来了。”   陆建华笑道:“四哥你胆子真大,爸回来了你也敢做篾活。”   陆成华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慧黠:“爸在堂屋陪客,他不得来东屋。”   老屋是一进五开的旧式农村建筑,东西各两个卧室,墙上开门洞相通。东头有茅厕与猪圈,从屋北面的后门出,走过一段窄小的檐廊就能到达。   陆建华问:“你不怕爸去茅厕,从后门过?”   陆成华指了指后门:“我关着咧。”   陆建华笑得在床上直打滚:“四哥,你变坏了,哈哈哈哈……”以前的陆成华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喜欢篾活就做,被骂被打也不吭声,哪里会琢磨怎样偷着做篾活不被发现?   盛子越对陆成华说:“你别和外公顶嘴,悄悄看偷偷学私底下练。”   陆成华连连点头:“好!”他心中有了成算,自然不再胆怯彷徨,那一份内秀也渐渐显现出来。 第50章 敲竹杠1   自从陆良华说已经和那人联系, 如实告知徐云英的情况,并代母亲拒绝联系之后,陆春林便安下心来, 继续做蔑活,不再天天喝酒,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这一份平静的底下, 却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盛子越远比陆桂枝有斗争经验。陆桂枝听同事们说陆良华发迹了, 勾搭上港商天天领汇款单时, 只是疑惑了一下:没听说杨桃庄有什么失散的叔叔啊。可是当陆桂枝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盛子越听的时候,盛子越却留意上了。   不对啊……前世也好, 书中也罢, 都没有这个桥段。从来没有听说过陆蕊抱上了富豪大腿,书中的重生女主明明是踩着时代发展的每一个机会, 一步步脚踏实赚钱致富的啊。   陆蕊踩着陆昌寿上位这件事, 给盛子越一个不太好的感觉——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昌寿这个人,原本是书中没有记载的小人物, 结果被陆蕊翻出来借力全家去了县城,进而和盛子越成了同学,天天在她面前跳上窜下恶心人。可见这位重生女主是个聪明人,能够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   想到前世自己被陆蕊踩在脚下受欺负, 还要被旁人批评:你是姐姐, 却样样不如妹妹,这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嫉恨她呢?盛子越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陆蕊前世能够稳打稳扎走上致富路, 是因为心性平和。这一世自己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节奏,她反而成了那个样样不如的妹妹,所以慌了。因为慌, 骨子里的急功近利就冒出了头,这才会做出和书中完全不一样的选择。   她使唤陆良华讨好陆昌寿,将弟弟送给他,就是为了祸水东引,趁机进县城,与自己面对面竞争,重新寻找那一份扭曲的快感。   想通透之后,盛子越恨不得举着手指头骂老天:搞半天自己就是个工具人,为了让陆蕊平衡心态、获得自信心的女配!   女配,要有女配的自觉性、警觉性,不然就真的会被重生女主处处碾压。   盛子越想给陆蕊添点堵。   她将陆建华招过来,悄悄说:“你去杨家那边打听打听,杨桃庄有没有什么战乱失散的叔叔?”   陆建华打听了两天,回来疑惑地说:“还真有一个。杨石虎那小子最近发了财,四处请人吃饭、喝酒,说一个堂叔和自己家联系上了,从港城寄了点钱回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盛子越皱起了眉毛:还真有?这倒是奇怪了。   话说,杨石虎这小子干正事不行,干歪事倒是滴水不漏。从陆良华那里敲竹杠挥了一大笔之后,他还知道处理细节——   先是和父亲沟通,让他翻出个久远的、死无对证的兄弟出来,再四处散播消息,强化村里人的认知,制造一种杨家的确有个港城亲戚的假象。   陆建华是个调皮胆大的,听盛子越这么一分析,听说陆良华一家攀上了富亲戚得瑟得不行,立马跳了起来:“走!我们找人治他去。”   陆建华才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为了不让大姐带走盛子越,趁夜里偷偷剪烂陆桂枝的鞋子,手黑得很。后来他还干过一件坏事,被徐云英从下屋场揍到了上屋场,围着水塘转了一个大圈。   这件坏事是这样的——他被陆高荣的母亲王寡妇骂过之后,一心要报复回来。看王寡妇家种了南瓜,便趁着没人,悄悄在嫩南瓜上挖了个三角口子,丢了坨狗屎进去,再将三角口子塞回去。南瓜一天天长大,渐渐疤痕长拢,从外面半点都看不出来。   到了秋天,王寡妇将这个十几二十斤的南瓜扛了回家,打开一看——里面全烂了!一股浓浓的臭味袭来,看到那坨与瓜肉长在一起的狗屎,她当场吐了个天翻地覆。吐完后,她站在屋门口叉腰骂了两个小时,无差别打击所有调皮捣蛋鬼,那嘹亮的嗓门响彻全村。   陆建华听到王寡妇骂人,心中畅快无比,自己等待了两个多月,终于等到收获的季节,当时一个没绷住,欢乐地笑了。徐云英一瞟眼就知道这恶心事是他干的,所以……就悲剧了。   这一回,听说抢过自己鱼的杨石虎发了财,分家时和母亲吵架的杨桃庄到处得瑟,记仇的陆建华立马就炸了。   他带着两个村里的捣蛋鬼跑到陆昌寿家门口,拿了个长柄的粪瓢,舀了沟里的水往他家屋门口泼,边泼边喊:“做坏事,死狗子,死儿子,死完了孙子,全家翘辫子!”   一阵阵臭味涌进屋里,陆昌寿气得七窍生烟,冲出来就骂:“有娘生没爹养的兔崽子,敢咒老子!”他出来一看见陆建华,两眼冒火花,操起墙边的竹笤帚就扑了上去。   陆建华身体灵活,又是常年被打的,早就练出一套“八卦游龙步”,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唱:“哦哦~死完了孙子全家翘辫子!”   陆昌寿到底是年纪大了,哪里折腾得过精力旺盛的陆建华,他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叉腰跺脚:“老子活得长得很,气死你这狗崽子!老子有人养老,你大哥连自家爸妈不要都要给我养老,气死你全家!”   陆建华等的就是这句话,立马跳了起来:“我大哥攀上了港城来的阔亲戚,马上就要远走高飞。给你养老?养个屁哦~”   陆昌寿一听就慌了神:“什么阔亲戚?你们家哪来的港城亲戚?”   旁边两个孩子就起哄:“杨石虎到处发糖啦~他叔叔是港城人啦~陆良华要丢下你啦~”   一听这话,陆昌寿哪里还坐得住?进屋和老妻一商量,房门一锁,老两口带着四岁多的陆久华就进了城。   盛子越躲在一边看,笑得直打跌。小舅舅折磨人还真是一把好手!陆建华得意洋洋走过来:“我说了,只要一说大哥全家要走,陆昌寿肯定得去找他麻烦。怎么样?本诸葛料事如神吧!”   他这一凑近,一股粪味便传了过来,盛子越连退几步,嫌弃地说:“行了行了,快去洗手。”   陆建华笑眯眯伸开双臂冲过去:“敢嫌弃我?来~”吓得盛子越尖叫着跑开,嘻笑打闹的声音在陆家坪的上空久久飘荡。   ------   一直老老实实在湘岳县物资局的陆良华感觉自己流年不利。刚一上班就被同事指挥得嘀溜溜地转:“小陆,把这个送到局长办公室。”、“来,把这些票据整理一下送到财务室。”、“让你擦桌子,怎么总是擦不干净?”   陆良华总觉得同事们看自己的眼神有问题,却不知道背后大家都在表达对他的不满:“有了阔亲戚不得了啵?做点事就拈轻怕重。”、“发了财也不晓得发点糖、买两个西瓜,一点都不会做人。”   好不容易忍气吞声做完了事,刚刚准备坐下来歇一歇,就听到同事喊:“小陆,关局长找你!”   陆良华捶了捶酸软的腰,再一次后悔听了陆蕊的话非要进什么城。这城里上班太不容易了,哪有在乡下靠着父母舒服?人人都只看到城市户口的好处,哪里晓得城里工作的辛苦!   他应了一声,慢吞吞走到关局长办公室。   一进门看清楚里面的人,陆良华就愣住了。陆昌寿站在关局长办公桌前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葛氏和陆久华坐在门边的木头沙发上吃苹果。   一见到陆良华,关局长便皱眉道:“小陆啊,我们把你招工进局里,是考虑到陆春举的老父亲孤老无养,你怎么能让陆老爷子跑到局里来告状呢?”   陆良华脑子嗡嗡地响,转头看着陆昌寿,木木地问:“怎……怎么了?”   陆昌寿小眼睛一眯,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良华啊,我在村里听说你攀上了港城的阔亲戚,汇款单都接到手软,怎么翅膀硬了想远走高飞了?我从你这可是一点信儿都没有收到啊。”   陆良华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没……没有的事,这,这是刚联系上,都是杨家得了好处,和我没关系啊。”   关局长早就对这件事有意见,当时就拉长了脸:“小陆,你这说话就不实在了。你的汇款单门卫师傅看到过,财务处的同事也见到过,分明写的是你陆良华的名字,也是你到邮局去领的钱,怎么就和你没关系呢?”   一滴一滴的冷汗从陆良华额角流下:“这,这是刚联系上,我在城里方便点所以……”   陆昌寿跳了起来:“你胡说八道!谁家有钱会嫌钱咬手?杨家的钱不是直接寄到公社?杨石虎不会自己去取?干嘛让你陆良华去取!”   陆良华哆嗦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哀求道:“昌寿爷,您到底要怎样才能安心?我再发达也会给您养老,您放心。”   陆昌寿见他服软,得意洋洋地说:“你有了阔亲戚,肯定得了不少好处,我的养老钱也得提高。我们两个老人养孩子不容易咧,先前说好的一个月十块肯定不够!”   关局长在一旁帮腔:“的确不够。”他也眼红陆良华那汇款单上的金额:可都是五百、五百地寄啊,看着都流口水。可恨这陆良华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点好处也没给自己!所以……何必为他说话?   陆昌寿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将陆久华带到陆良华眼前,道:“来,孙子,叫声哥,让你良华哥多给咱一点钱,不然活不下去啊~”   陆久华一脸的稚气,一只手拿着关局长刚给他的苹果,一只手牵着陆昌寿的衣角,道:“良华哥,你多给点钱,我就能天天吃苹果了,是不是?”   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酷似杨桃庄的漂亮男孩,听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唤自己“哥”,陆良华感觉胸口发闷、眼前发黑。   陆良华一个月工资五十七块,每月给陆昌寿十块,剩下的要养活一大家子其实并不容易。好不容易最近手头松动一点,又全被这杨石虎拿走。这这这,陆良华头大如斗,只得咬牙道:“那你说,到底要多少?”   陆昌寿哼了一声,狮子大开口:“每个月二十块,一年给一次!”一年两百四十块钱,陆良华哪里拿得出来?   关局长嘿嘿一笑:“小陆,你这个进城的机会、工作、房子都是老人家给的,你能力又强,这一个月二十块,不算多。”   陆良华的脑子飞快地盘算着,家里还剩下多少钱,还能不能度过眼下这个难关。可是左想右想,实在是捉襟见肘,毫无办法。   逼得狠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昌寿面前:“昌寿爷,您这把我逼死了又有什么好处?我没得这多钱!你去问杨石虎,汇款都被他拿走了,我手上真没钱。” 第51章 敲竹杠2   大小伙子抱着个老头子的腿, 跪地求饶,场面搞得有点难看。关局长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喝斥道:“陆良华!男儿膝下有黄金, 你在这机关里搞下跪这一套干什么?”   陆良华也是没有办法了。如果杨石虎没有来扫荡,他或许还能应付,但现在他是真没钱了啊。陆昌寿这一番趁火打劫, 他感觉自己完全喘不上气来了。   他此刻脑中闪过母亲的话:“良华啊, 做人要凭良心, 做事要走正道。那陆昌寿为什么我不和他家往来,因为他坏到了骨子里, 你和他来往那是与虎谋皮。”   当时他听不进去, 但此刻自己匍匐在他脚底,仰头看着他, 才发现陆昌寿那双小眼睛里满满都是算计、狡诈, 每一根皱纹里都锁着贪婪、自私。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他真想趴在母亲的膝下好好哭一场。   可惜, 世间难觅后悔药。   最后,陆昌寿连吵带闹的,关局长直接给财务处写了条子,每个月从陆良华的工资里直接扣十七块钱给陆昌寿, 陆良华自此工资下跌为四十块钱一个月。   四十块钱养着一家四口, 吃饱穿暖没问题,但想吃得精致、穿得漂亮,那是休想。杨桃庄一下子从天上掉落地底, 哪里受得住?在家里吵闹不休,却被陆良华吼了回去:“闹什么闹!想买新衣裳可以啊,让你那宝贝弟弟买!他拿走了咱家三千块钱, 三千呐~”   杨桃庄一听这话,忽然就疯了一样冲到屋里将躲在书桌前不敢乱动的陆蕊揪了出来:“都怪你!都怪你!你编的那是什么鬼理由,你舅一听就知道有问题。”   陆蕊被母亲捉住肩膀摇晃,晃得脑袋发昏。她也有些后悔,怪自己办事不密。原以为这事只要瞒住奶奶就没有问题,哪知道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秘密。   汇款单经了门卫师傅的手,等于物资局人人都看到过,父亲行事太高调,随口编造的理由一戳就破,被舅舅抓到错处敲竹杠。不知道陆昌寿怎么也晓得了这件事,跑来敲诈勒索,也难怪父母生气吵架。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个道理陆蕊太知道了。前世大姑贴补娘家搞得家里经济困难,姑父天天和她吵架;自己的丈夫每天喝得醉熏熏、摔桌子打板凳的,不都是因为钱?   陆蕊想起一件事,忽然心中一惊。杨石虎与陆昌寿的目的是敲竹杠,所以没有穷追猛打,可是如果有心人到邮局一查底单,父亲一心想要瞒着的事情马上就能露出马脚。   她抬起手,努力制止杨桃庄:“妈、妈、妈——别晃了,我头晕!”   陆良华看女儿两根小辫子都晃散了,也怕真把孩子整出个好歹,抓着杨桃庄的胳膊向外一带:“你发什么神经!折腾大妹干嘛?”   好不容易摆脱母亲的摇晃,陆蕊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大声道:“爸,妈,你们别吵了!先前是我们想得不周到,所以才被他们发现了问题。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   陆良华夫妻俩同时望向陆蕊,这孩子聪明得很,家中几次大决策都是她在背后出主意。只是……陆良华想到自己被陆昌寿钳制的瞬间,皱起了眉毛:大妹到底是个小孩子,很多事情想不周全,如果都听她的,恐怕将来有得后悔的。   陆蕊感受到了父亲眼中的怀疑,心中一凛,好不容易在家中树立的主导地位可不能丢。她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能让大姑和奶奶发现这个秘密。”   杨桃庄一听这话,气愤愤地啐了一口:“要是没有你多嘴让你爸写信和那边联系,鬼会发现这个秘密!现在来说这话,有个屁用哦!”   “啪!”地一声脆响,陆良华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   “让你嘴欠!让你嘴欠!邮局查无此人的信多了去,我为什么要多嘴去问那一句?就让那人永远找不到我妈,不就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倒好,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好处没占到,反而把养老钱变成了每个月十七块,还是每个月财务直接扣!   杨桃庄没有吭声,想到那钱都给了弟弟,也不算完全没占到好处——这么多钱应该够家里娶一房好媳妇了吧?   看到杨桃庄不说话,眼睛游离,陆良华忽然反应过来,抬腿就是一下,将饭桌旁的板凳踢得骨碌碌地转:“你是不是傻!家里所有钱都拿出来干嘛?你不会藏一点!就说用完了,杨石虎还能明抢不成?”   他骂完之后,气喘吁吁地跺脚:“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杨桃庄有些心虚,嘟囔道:“钱来得太容易……一张汇款单就是五百块,衣服里夹着一千块外汇券,我收了还没来得及存呢,全放在那月饼盒子里,被他看到了一把抢过去,我能怎么办?”   看到眼前这一幕,陆蕊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当年姑父和大姑吵架,不就是这样吗?姑父骂姑姑:你为什么把钱都给了你弟弟?他明明过得比我们还好!姑姑心虚地辩解: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们现在有工资帮帮他,等将来老了还得靠他养呢。   陆蕊很烦躁,为什么重活一世,却依然没办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明明她算计得很好,让父亲进了城,自己和盛子越当了同学,表现得这么优秀。偏偏父母拖了后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耐着性子说:“爸,你别着急。现在国家已经允许做小生意,我前两天做梦学了几样小点心,到时候我和妈妈做了去卖,家里慢慢就会有钱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和你邮局的朋友打好招呼,千万别漏了口风。”   陆良华这才想到,搞半天还有颗雷没有炸呢。若是邮局那个朋友将事情秃噜出去,有心人再一追查,一切都会现原形。   他一屁股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胡乱抓了几把,蓬松的短发顿时成了鸟窝:“天神呐,这搞的是什么事啊——”   过两天,杨桃庄收拾了包袱带着陆志远回娘家,想和弟弟商量商量,好歹分点私房钱给她。这一个月四十块钱,买肉都得小心翼翼,她实在是过不惯这样的穷日子。   刚一进村,就感觉大家的眼神不对劲,都躲着她走。杨桃庄刚一张嘴:“喂——”乌拉拉人都跑了。   杨桃庄心头疑惑,怎么好像鬼子进村一样?明明上一次回来还主动过来几个小媳妇搭话,夸她模样俊、衣服洋气呢。   带着这一份狐疑进了家门,迎上来的就是母亲的哭喊:“天神呐~这怎么得了哦,你兄弟给抓起来了!”   杨桃庄吓了一大跳:“怎么会呢?石虎做事不是一向谨慎,怎么会被抓?”   杨母越想越气,抡起拳头不由分说就砸了上来:“都赖你!都赖你!”   杨桃庄慌得把陆志远往前一推:“小心点,莫打到你外孙子!”   杨母向来溺爱这个外孙,一看到陆志远这虎头虎脑的模样,怒火顿时就消了一半,收回拳头将陆志远抱了起来:“乖外孙子吔~你舅舅被公安带走了,外婆快要急死了。”   杨桃庄忙问:“妈,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好好说清楚啊。”   原来,杨石虎粗中有细,从姐姐那里拿了钱之后,撒糖、请客,四处散播找到失散多年叔叔的消息,村里人慢慢也就当了真。经历过战争的那一批老人剩下的不多,谁家多一个、少一个也记不全,所以杨石虎家有个在战争中失散多年的叔叔,摇身一变成为港城有钱人这个谣言就成了真。   虽说杨石虎替陆良华做了揩屁股的事,但有了钱就忍不住得瑟,一得瑟就招了灾殃。平时一起赌钱的,约了个局,一下子把他给套了进去。   一晚上输掉几百块的杨石虎发现不对劲,想要撤退,却被人举报,一锅端了。现在人还在公安局里呆着,罪名是聚众赌博。   往日他也赌,但是赌得小,打游击战,没人举报。这一次他太过高调,涉及金额多,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杨母心疼得眼泪长流:“你说你,干嘛给他那么多钱?你不晓得他手散?”   杨桃庄颓然坐倒,感觉心都在滴血。竟然——所有的钱——都被公安同志给缴了!早知道是这样,自己为什么不藏一点?为什么不早点花掉?哪怕是买两块手表也行啊……   再回到物资局的小屋子,杨桃庄的太阳穴一直突突的,总有种一步错步步错的感觉。自己坚持分家来到县城过小日子是不是做错了呢?欺骗婆婆哄着那边寄钱寄东西是不是做错了呢?宠着弟弟、纵着弟弟将所有钱给了他是不是做错了呢?   想到那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她打了个寒颤,忽然有些害怕。   到了晚上,她悄悄对陆良华说:“你好好给那边写封信,谢谢他寄钱来。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还他,我们……我们别做亏心事了行不行?”   陆良华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下了床翻出一张父母的合影放进信封,再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寄到深市,转到港城。   这一封信送到桂明康案头,他颤抖着手拿起这张小小的黑白照片。老年徐云英头发尽数拢在脑后,斜襟大衫纹丝不乱,安静地坐在一个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头身边,双目温柔,似有千言万语要对自己诉说。   信中那一句:“我母亲一切安好,与父亲恩爱如常,盼以后不要再联系。”如尖刀一般刺入桂明康的心。   “扑哧——”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山顶别墅乱成一锅粥。   一个月之后,杨石虎判了一年刑期,没有攀咬其他人。港城那边再无消息,似乎当真不再联系。陆良华这才放下心来,他自我催眠: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我也是为了保护原生家庭的完整。   陆蕊被舅舅入刑一事吓住,前世根本没有这一出啊。虽说舅舅好赌贪杯,但对自己并不坏。她在京都大学食堂打工时,舅舅还来看望过呢。事已至此,陆蕊只能自我安慰:幸好没赶上83年严打,不然更惨!   只有陆建华在家里发出阵阵怪笑。他忽而上窜,忽而下跳,时不时在盛子越面前做个鬼脸,一副多动症患者的模样。搞得盛子越捶了他一拳头:“你在捣什么鬼?”   陆建华哈哈一笑,眉毛一挑,细长的小眼睛里闪着光芒:“杨石虎关起来了,知道不?”   盛子越真不知道。   陆建华笑得肩膀直抽抽:“还是陆高荣这小子狠,他瞅准机会把杨石虎给举报了!公安同志把那赌博窝子一锅端了,哈哈哈……”   原来——如此。 第52章 打架1   杨石虎赌博被抓, 陆昌寿大闹物资局,陆良华一家自此过得低调小心,盛子越心情愉快, 过了个快乐的暑假。   乡下的暑假逍遥自在。盛子越背着画夹带着妹妹从村头走到村尾,默默地观察着挑水的青年、做豆腐的汉子、种菜摘菜的妇女、挖蚯蚓钓鱼的少年、爬树捉虫子的孩子、坐在竹床上摇蒲扇乘凉的老人……   一幅又一幅夏日农村消暑图在盛子越笔下显现,一个又一个生动形象的人物记录在姐妹们的脑海之中。两人努力汲取着故乡给予的养分, 感受着单纯、朴素的乡村生活, 将这一份对土地的热爱深植于心。   陆成华在盛子越的指导之下, 开始尝试各类器物的编制,从灯罩、罐子、笔筒……一直到画夹壳、颜料盒, 简单而新颖, 越做越精致。   陆成华牢牢记得盛子越所言——悄悄看偷偷学私底下练。他在传承陆春林传统技艺与编织手法的同时,将盛子越的美学元素融入进来, 不断创新、尝试新的竹编技术, 渐渐走出了一条独特的竹编之路。   他将竹丝打了桐油晾干后再进行编织,不仅光泽好, 而且防水防腐,利用竹青与竹丝的颜色差别,织出不同图案的茶叶罐子,既雅致又实用, 比市面上的铁皮罐子、纸盒子漂亮许多。   就连盛子越都连连赞叹:“这个好。我给你画几幅山水画, 你照着这个编,肯定更好看。”   就这样,舅甥二人互相研讨, 慢慢改进,竟真的给这两人折腾出竹编水墨画出来——茶叶罐子的表面是细密的竹编纹路,近看只觉得青、黄、白三色斑驳不明, 但拿远了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竟是一幅气势磅礴的水墨山水画。   陆建华拿起来一看,也发出一声惊呼:“四哥,行啊你,篾活还可以做得这么精致。”   陆成华做了一组四个茶叶罐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风景皆入画,底图是盛子越所绘,陆成华细细研究之后再用竹篾编织而成。   盛子越回县城之时,将这四个茶叶罐子送给罗莱。看到这个别致的茶叶罐子,罗莱眼睛一亮,拿起来对着光看了许久。   “这罐子上的画,是你的手笔?”罗莱瞟了徒弟一眼。   盛子越笑着点头:“老师你看出来了?”   罗莱眼中带着笑意,面上却沉静如水:“你的画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这很难得。这罐子是谁做的,竟然可以把你的画编织出来?”   “是我四舅舅,他喜欢做篾活呢。”   “好,这四个罐子我收下了。过几日托人送到京都,在你那不成器的大师兄艺术馆里展示展示。也让那些整天只知道欣赏西洋画的人看看,我们祖辈传承下来的手工技艺是多么精妙神奇。”   盛子越心头暗喜,果然大佬的站位就是不一样:“老师,你可不可以给我四块钱?”   罗莱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递给她:“呶,拿去。”   盛子越接过钱,好奇地问:“您不问问,我要钱做什么?”   罗莱摆了摆手,眼睛依然停留在手中的茶叶罐子上,越看越喜欢,嘴上随口道:“你若没有零花钱,只管要,我多得很。”   盛子越拿了钱,转手就给了陪她一起回县城的陆建华。陆建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喜得抓耳挠腮:“真的可以卖钱?嘻嘻,我回家就监督着四哥多做几个。”   盛子越严肃地说:“大头给四舅,你只拿四毛,知道不?”   陆建华嘻嘻一笑,将四块钱小心收在口袋:“放心啦,我铁定不会贪四哥的钱。”   盛子越冷着脸,盯着陆建华的眼睛:“从商者,以诚信为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舅舅,你记住了吗?”   这样的盛子越,如一把出鞘宝剑,带着逼人气势,令陆建华不敢小视。他愣了愣,吞了一口口水:“越越……你干嘛突然这么严肃?”   盛子越想到书中的陆建华,赚了点钱就发飘,嫖赌逍遥败光了家财,明明是个商业人才,却因外婆死得早疏于管教乱了心性。她冷下心肠继续盯着他:“小舅舅,你记得我刚才所说的了吗?”   陆建华记性一向好,他搔了搔脑袋,重复着她的话:“从商者,以诚信为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盛子越点了点头:“你拿着这四块钱,自己留下四毛,其余都给四舅。如果你敢截留一分,我就再也不跟你玩了。”   陆建华与她从小玩到大,感情深厚,知道她言出必行,当时便给吓得不轻。原本还想着偷留点、只给四哥两块的心思彻底歇菜。   “好——我保证只拿属于我自己的钱。”他反应快,立马就明白了盛子越意有所指。   盛子越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桔子棒棒糖塞进陆建华的嘴里:“来,奖励你一根棒棒糖。”   陆建华舔了舔,美滋滋地说:“越越,你那口袋像个百宝箱。”   盛子越白了他一眼:“糖都塞不住你的嘴!”   陆建华挑了挑眉毛,与她视线相对,两人哈哈大笑。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盛子越、盛子楚就开学了。   盛子越一如既往的低调,白天上学,晚上则到罗莱家学绘画、书法。她并没有参加更多的比赛,在小学获得的全国书法大赛金奖、优秀少先队员的光环渐渐褪却,现在的她只是个成绩优秀的普通初中生。   盛子楚却极为高调。漂亮得不似凡物的她,一进城关完小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唱、念、做、打”是戏曲表演的四种艺术表现手段,盛子楚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和钱金凤这样的大家常年累月熏陶,她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普通孩子没有的气质。   似乎只要她双眸一扫,所有人都会屏息噤声。   这样的盛子楚让陆蕊感到恐慌。前世她有这么光彩照人吗?前世她有这么美貌自信吗?她不是个绣花枕头吗?   港城那边寄来的钱被杨石虎薅走,父亲的工资养活一家人不容易。不过陆蕊的衣柜里还有几件好衣裳,打扮得很洋气。一条粉紫色泡泡纱连衣裙、一双带花边的白袜子、黑色带绊扣的小布鞋鞋面上绣了只小鹿,谁见了都得眼睛一亮。   可惜,当陆蕊在教学楼的走廊遇到盛子楚,心态开始不稳。好不容易熬到盛子越毕业,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小学一枝独秀,怎么又来了个盛子楚?   陆志远今年也上小学,背着个小书包,壮得像头小牛一般站在姐姐陆蕊身边,恶狠狠地盯着盛子楚,嘴里骂骂咧咧:“呸!小狐狸精。”   陆蕊拉着弟弟的手,笑得很温柔:“不能骂人哦,她是你的表姐。”   盛子楚第一次听到这么难听的话,她可没有盛子越那样的好性格,将书包往身后一背,挽起袖子,脆声道:“再骂一句,我揍你!”   陆志远其实也不知道小狐狸精是指什么,只是因为在家里经常听母亲骂大姑,什么狐狸精、杀千刀、砍脑壳……层出不穷的词语都给他记在脑中。   眼前这个盛子楚虽然和他不在一个班,但每次课间陆志远捣乱扯女生头发、阻止女生跳皮筋,盛子楚总会出手教训她。两人交过几次手,早就结下了仇。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身边有大队长姐姐撑腰,陆志远胆气更壮了,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继续骂:“你就是个不要脸的……”   话音刚落,盛子楚一个剑步冲了上来,借着前冲之力,双手轻抬一把将他推倒在地。陆蕊尖叫起来:“盛子楚,你竟敢打人!我要告诉老师。”   旁边的同学窃窃私语,陆蕊扶起弟弟,上上下下察看一番,发现他没受什么伤,这才安心了些。她蹲在地上,抬头望向盛子楚:“弟弟骂人我会教训他,但你也不能随便动手。”   盛子楚受宠惯了,天不怕地不怕。她抓着书包带子,轻巧巧从陆蕊身边走过,瞟了陆志远一眼,丢下一句:“有本事就来和我打一架,是男生就别哭鼻子告状。”   陆志远感觉到了她的轻蔑,气得捏着拳头跳了起来:“打就打!”   陆蕊一个没抓住,陆志远当真扯住盛子楚,两人在沙坑里打了起来。一群人在旁边叫喊助威:“加油!加油!”   还有调皮的男生喊:“加汽油、加柴油……”   莫看陆志远营养好、个子壮实,却根本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盛子楚的对手。虚晃了几招之后,盛子楚一个漂亮的高弹腿将他踢倒在地。   盛子楚右膝一压,将陆志远牢牢压在身下,大喝一声:“投降不投降?”   陆志远啃了一嘴沙子,嚷嚷道:“不服!”   盛子楚右肘向下一捶,狠狠击打在他后背,发出“咚!”地一声响。   陆志远痛不可抑,终于知道自己遇到了硬茬,大叫起来:“我投降——”   陆蕊站在沙坑边,看着弟弟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半点心疼也没有:前世这个嚣张至极的弟弟经常欺负自己,没想到这一世竟然被盛子楚制服。   盛子楚站起身,得意洋洋地说:“输了就给我老实点,以后只要有我在,你就别想欺负女生。”   “好啊!”一阵欢呼声起,在场的一年级小女生们眼里都露出崇拜的眼神,欢呼起来。   自此盛子楚一战成名。   只是……当天晚上,杨桃庄就拖着陆志远来到水利局。   人还没进门,号啕声就响彻整个楼梯间:“陆桂枝!你教育的好女儿,才一年级就知道打架斗殴,这将来是要当个女流氓啊~” 第53章 打架2   陆志远拧着身子不配合, 抱着楼梯间的栏杆叫:“我不去,我不去!说好了不哭鼻子不告状的。”   杨桃庄怒了,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你这个蠢货, 被欺负了也不晓得哭!都说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一点也不像你爹,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楼道里有人伸出脑袋, 好奇地看着这对母子。二楼女主人杨慧芳是陆桂枝的同事, 她皱眉道:“你是谁?怎么到我们水利局家属区来闹事?”   杨桃庄就是要闹!上一年级的儿子竟然被大两个月的表姐打得鼻青脸肿,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这陆桂枝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女孩子这么泼辣将来还得了?   杨桃庄将儿子一把扯了过来, 指着他脸上的擦伤:“看到了没?我儿子才六岁!陆桂枝家的老二盛子楚下手就这么狠, 把他打成了这样,未必我还不能告状吗?”   楼梯间相对封闭, 有一点声音都能引发大大的回响, 顿时惊动了几家人,纷纷打开门询问。这一听不由得议论纷纷。   “楚楚干的?这丫头有这么厉害?”   “老二是有点调皮, 不过平时看着还好嘛。”   “上小学才两个月就打架,这还得了?是该好好教育一下。”   “这个胖小子伤得不轻,楚楚下手真黑啊,以后让家里小子莫跟她玩。”   杨桃庄听在心上, 得意地想, 你打我家儿子,我就坏你家姑娘的名声,看你陆桂枝有什么话说!   陆桂枝住三楼, 在屋里踩缝纫机做衣服的她没有留意到楼梯间的嘈杂之声,直到杨桃庄拖着陆志远一路向上猛烈捶门她才反应过来。   “砰!砰!砰!陆桂枝你给我出来!”听到这声音,经历过运动的陆桂枝吓得一颗心狂跳起来。难道越越的秘密被发现了?莫非有人要来抓自己吗?   脚像踩在棉花堆里, 陆桂枝跌跌撞撞跑去开了门,抬眼见到是杨桃庄,狂跳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桃庄?什么事?”   杨桃庄身后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同事,杨慧芳在一旁说:“桂枝,你家楚楚呢?她在学校打同学,这是家长来告状了呢。”   楚楚打同学?陆桂枝脑袋一炸,木木地回答着:“楚楚和越越在外面学习,还没回家。同裕今天有晚自习,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请进请进。”   杨桃庄哪里肯进屋?她把躲在身后的陆志远扯到陆桂枝跟前,指着他的脸、胳膊,愤怒地诉说着:“看看,你看看!你家盛子楚厉害啊,把我家志远打成了这个样子。”   陆桂枝忙陪着笑:“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家楚楚打的?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要不先进来,我给志远泡麦乳精喝好不好?”   陆志远一听“麦乳精”三个字,眼睛一亮正要点头,却被杨桃庄一把按住脑袋:“不要来这一套,你这是糖衣炮.弹。谁家没有这点吃的喝的,稀罕么!”   陆桂枝刚才惊魂未定,现在明白过来心神安稳下来,冲着看热闹的同事们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弟弟的孩子,可能是小朋友淘气有什么误会,我会好好处理的。大家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听陆桂枝轻描淡写这一说,原来是亲戚之间的矛盾,同事们哪里还好意思进门继续看八卦?纷纷表示:“不了不了,你们好好说话不要吵架。”   待楼道恢复平静,陆桂枝转身进门,径直泡了一杯麦乳精,一股浓浓的奶香味散发出来,陆志远感觉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深市寄来的包裹里曾经有过两罐麦乳精,陆志远喝得最多,再次闻到这令他念念不忘甜香味,他早就忘记了脸上的疼痛,美滋滋地抱着搪瓷缸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杨桃庄没好气地白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对陆桂枝说:“大姐,你现在这日子过得好哇,麦乳精这么精贵的东西都随手拿出来。”   陆桂枝只有一个心病,那就是盛子越的空间。她现在不愁吃不愁喝万事顺心顺意,就是担心女儿的秘密被人发现。现在见只是小孩子打架家长告状,想到母亲曾经说过的“小孩子的事,大人莫管”心就定了。   她笑着给杨桃庄递了一杯茶:“你家现在过得也好,听说你有个什么亲戚是港城富豪,哪里还看得上这点小东西。”   杨桃庄内心一突,喉咙有点发干,打了个哈哈:“哪里是什么富豪,就是个远房亲戚。只是人家有良心,经常联系。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一家人却从不来往。”   陆桂枝毫不在意地示意杨桃庄坐下:“这不是因为你们把老三送了人,妈心里不舒服,不让我们和良华说话么?”   杨桃庄被戳了心窝子,跳了起来:“你胡说什么!谁把老三送了人?”   陆桂枝现在当科长,人情世故也懂了许多,她态度很淡然:“是真是假大家心里有数,就不要再讲了。你只说说志远和楚楚打架的事情吧。”   杨桃庄抹起了眼泪:“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竟然被你家老二打成这个样子,我告诉你!如果你不主持公道我就去学校告状,要求处分打人的学生!”   陆桂枝蹲下身认真察看陆志远脸上的伤,发现只是轻微的擦伤,破了表皮,略有些红肿,看他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估计没太严重,便认真地看着桃庄。   “那你说,要怎样才算是公道?”   杨桃庄恶狠狠地说:“你把那丫头叫过来,让我打一顿,这事就算完。”   “吱呀——”一声门开了,盛子楚牵着盛子越的手走进来,看到陆志远她的眉毛立马皱了起来,大声道:“陆志远,你说话不算话,算什么男生!”   陆志远嘴角还挂着一块奶泡泡,他放下搪瓷大茶缸,小声说:“是我妈……”   杨桃庄一见盛子楚如此嚣张,气得浑身真哆嗦,声音尖利:“真是反了天了,这丫头再不教训教训,长大了肯定是个女流氓!”   盛子越将妹妹向身后一扒拉,挺身而出:“管好你的嘴。再敢说什么女流氓,我扇你大嘴巴子!”   杨桃庄被盛子越的凌厉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在门口,抹起了眼泪,开始呼天抢地:“不得了啊,一屋子土匪,打了表弟不够,还要教训舅妈。大家都来看呐,这就是公家干部的教养……”   楼梯口回荡着杨桃庄的干嚎之音。   楼下有人从门口探出脑袋,冲着三楼喊了一嗓子:“陆桂枝,管一下你家亲戚吧,这样闹像什么样子。”   楼上也有人站在楼层平台上,对着梯井说:“陆工,要注意影响啊,晚上大家都要休息。”   杨桃庄眼珠子骨碌碌转:我就是故意的,大家都是女人谁怕谁!有本事来打我呀,看我不闹你个天翻地覆。   真是颗老鼠屎!盛子越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拳头有点蠢蠢欲动。她此前向三舅陆星华学了武当太极,一直有悄悄练习,自我感觉身体灵敏度与柔韧性都有所提升。   末世生存的经验让她体内依然留存着以暴制暴的本能,她向前跨出一步,却被陆桂枝一把扯住胳膊,声音低沉而严厉:“都给我回屋写作业去!”   盛子楚也被陆桂枝抓住,拼命挣扎:“明明我们说好的,打一架不许告状。呸!陆志远你这个骗子……”   陆桂枝发现女儿们都太有个性,真是不好管教。她大声喝斥道:“我说了,你们都回屋写作业,听见了没?”   盛家姐妹拗不过母亲,被她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拖着胳膊丢进小屋,临走前还关上门板着脸说:“都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这件事我来处理。”   盛子楚攀着姐姐的胳膊,可怜巴巴地求助:“姐,妈妈生气了,怎么办?”   盛子越安抚地拍了拍盛子楚:“你今天和陆志远打架了?”   盛子楚点点头,咬着牙说:“他骂我小狐狸精,他经常欺负女同学,我和他约架说好了不告状的!他言而无信。”   盛子越抱了抱她:“干得漂亮!”才小学一年级就知道维护正义,打败比自己壮实的男生,这样的妹妹让盛子越感觉很骄傲。   盛子楚被姐姐肯定,整个人顿时就变得神采奕奕,她咧开嘴,笑得有点傻乎乎的:“姐,你不怪我惹了麻烦?”   盛子越低下头,额头与她额头相抵,看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微笑着说:“不怪。只是……以后记得捶他不要留下伤。”   说完,盛子越示意妹妹看自己:“以后和人打架,记得用力踹他膝盖外侧,这样他不觉得很痛,但是会站不稳。等制服了,你注意这里和这里——”   她摸着盛子楚腰部两侧、腋下前端,悄悄道:“打这里,这里打着疼,但不会出什么事。只要你控制力气,就打不伤也留不下印记。”   盛子楚笑容灿烂,跃跃欲试:“姐,你真厉害。”   盛子越抿着嘴乐了。末世生存艰难,打架是常有的事。盛子越在摸爬滚打中早就拥有丰富的打架经验,只是来到这里极少与人动手。没想到盛子楚是个女张飞,得赶紧传授经验,免得她吃亏。   姐妹们说完悄悄话,一起走到门边,悄悄打开门,透过门缝观察着陆桂枝的一举一动。   陆桂枝对杨桃庄说:“按理说,小孩子打架,大人最好不要插手。但你既然来了,又闹得这么厉害,我得问清楚前因后果才知道如何处理。”   杨桃庄坐在入户门边,扯着嗓子喊:“有什么前因后果?就是你家老二打了我家老二,你看这一脸的伤就是证明,你莫想耍赖!你如果护着,我明天就去学校告状。”   陆桂枝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门边看着杨桃庄:“你喜欢坐在地上我也不好拦着,反正丢脸的不只我一个,你家志远还在旁边看着咧。”   杨桃庄愣了一下,转过脸正对上陆志远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懵懂的眼神里有一丝好奇、一丝慌张、一丝兴奋。   她冷哼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抱着儿子坐在饭桌边的靠背竹椅上。   陆桂枝点了点头:“这才对了,大人要给孩子做表率,你现在好歹也是县城物资局职工的家属,得注意形象,不能给良华丢脸。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不能再像那些不懂道理的农村妇女一样,动不动就往地上坐着骂街。”   杨桃庄被陆桂枝这淡定的模样镇住了,色厉内荏地低声道:“反正我们家志远不能就这样白挨了打,你家丫头太厉害了,得好好教训。”   陆桂枝微笑着问陆志远:“你和楚楚打架,是因为什么?”   陆志远脖子一梗,不肯回答。   陆桂枝柔声道:“打架总是事出有因的对不对?如果你今天不告诉大姑,等明天你妈妈到学校告状,楚楚如果说了打你的理由,你妈妈到时候没脸,多不好啊。”   杨桃庄第一次领教到了陆桂枝的绵里藏针,提高了音量反驳道:“陆桂枝,你莫哄孩子。什么叫事出有因?就算志远骂她两句又怎么样?打人就对了吗?”   “哦……”陆桂枝拖长了声音,“原来志远骂人了?你为什么要骂楚楚呢?”   陆志远嘟嘟囔囔:“课间我扯女生头发干她什么事?她老推我,我当然要骂她。我妈在家还不是老骂你……”   杨桃庄一把捂住儿子的嘴,脸涨得通红:“瞎说什么!”   陆桂枝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桃庄:“孩子的所有问题根子都在家长身上,桃庄你得好好教育志远,可不能让他将来无法无天。”   杨桃庄哪料到陆桂枝三下五除二就将矛盾转嫁到了自己头上,当时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骂道:“读书人就是会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家丫头打人,现在倒成了我家儿子无法无天了?”   盛子楚与盛子越对视一眼,悄悄伸出手击了一掌——哦也,母上大人威武! 第54章 打架3   陆桂枝绝对是个聪明人, 不然也不能从农村凭实力考上重点大学。她只是出身贫寒、缺乏自信、太想证明自己,这才有了前世无止境贴补娘家的行为。这一世有了盛子越的空间,得了盛子越的指点, 家和万事兴,陆桂枝终于智商在线,看通透了许多事情。   陆桂枝微微一笑, 眼睛里却带着威严:“原本只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 不是什么大事。要么, 让他们之间自己解决,大人不要管。要么, 我们明天一起到学校去, 让校长、老师严肃认真一查到底,看到底是谁的错。该退学的退学、该记过的记过、该检讨的检讨, 怎么样?”   杨桃庄吓了一跳, 神情有些慌乱:“你瞎说什么?就是打架而已,未必还要退学、记过、检讨?”   陆桂枝冷着脸:“你刚才不是喊得震天动地, 在我们家属楼吵得人人皆知?那就干脆闹大一点!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学校见校长,如果是我家楚楚无故打人,那我们写检讨、当众道歉,如果是你家志远欺负同学、污言秽语, 那也请你们接受校规惩罚!”   说到后来, 她语气越来越沉重,似一把重锤,一锤一锤地砸在杨桃庄心上。   杨桃庄听到自家儿子有可能接受校规惩罚, 唬得连连后退:“你……乱讲,我们志远是个乖孩子,哪里会欺负同学?”   陆桂枝手一摊:“孩子们在学校表现怎样,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到了学校自然会有同学们说真话。”   杨桃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陆志远眼神躲闪,一脸的惊恐,显然害怕到学校对质。她也是个机灵人,当时便挤出一个笑容:“他大姑,不过是小孩子打架,哪里就需要到学校去麻烦校长?我们自己关起门来说道说道就行了呗。”   陆桂枝连消带打,杨桃庄最终没有再继续闹腾,抱着半罐子麦乳精,带着陆志远离开了水利局。   盛子楚撇着嘴有些不忿,明明是他的错,为什么妈妈还要送他们麦乳精?   陆桂枝坐在靠背椅上,冲站在小屋门口的盛子楚招招手。盛子楚不明就理,笑嘻嘻地走过去。刚刚到达一尺半径之内,陆桂枝长臂一伸一把薅住她左手手腕。   可怜的盛子楚还没有发应过来,就听到“啪!啪!啪!”三声,陆桂枝手起掌落,在盛子楚手心上打了三下。   掌心处的疼痛传来,被娇宠着长大的盛子楚一下子被打懞,瞪大了眼睛,泪水在眼眶边沿滚动。   “不许哭!”陆桂枝提高了声音。   从小到大,盛子楚很少挨打,她被母亲严肃的模样吓住,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却没有发出啜泣之声。   “我为什么打你,嗯?”陆桂枝看到她掉眼泪有些心疼,但依然硬起心肠继续责问。   盛子楚不想哭,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喉咙里发出小兽负伤般的呜咽之音,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打人……”   “对!因为你在学校和人打架。打架对不对?”   “不……对。”   “以后还打不打?”   盛子楚忽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连哭边倔强地说:“他要是还敢欺负人、还敢骂人,我还打他!打到他怕!”   “怎么了?怎么了?”房门被推开,下晚自习的盛同裕走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手中的包包,弯腰要抱盛子楚。   陆桂枝伸手制止盛同裕:“不要理她。”   盛子楚一见到父亲,满腔的委屈顿时尽数化作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落。她将脑袋埋在父亲的温热的手掌中,哀哀哭诉:“爸,妈妈打我。”   或许因为老二在身边长大又爱撒娇的缘故,盛同裕非常宠爱盛子楚,他有点恼怒地看着陆桂枝:“干嘛要打孩子?”   陆桂枝咬了咬牙:“你知道不知道刚刚杨桃庄来家属楼闹,找我告状说楚楚把陆志远打了?打得鼻青脸肿的。”   盛同裕摸了摸盛子楚略带自然卷的头发,问:“不会吧?陆志远壮得跟头小牛一样,楚楚能把他打伤?”   盛子楚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他老欺负女生、还骂我,我和他约架,他说了不告状的。”   陆桂枝没好气地说:“你这宝贝女儿从三岁起练功,身手了得嘛,恐怕再来两个陆志远她都打得过!”   盛同裕哈哈一笑,抱起盛子楚,“吧叽”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语气骄傲:“我家楚楚真棒!是个小女侠。”   盛子楚眼泪还挂在脸上,却被父亲夸赞得心花怒放,当时便破涕为笑,发出“咯咯”的笑声。   陆桂枝抬手拍了盛同裕一下:“你就宠着她吧,将来更无法无天。”   盛同裕瞪了她一眼:“瞎说!我家楚楚最讲道理,她才不会乱打人。肯定是良华没有教育好孩子,调皮捣乱欺负同学的人就该受点教训。”   陆桂枝无计可施,将一直站在身边抿着嘴笑的盛子越揽入怀里:“越越你来说,妈妈是不是应该教育你妹妹?”   盛子越“嗯”了一声,抬头看着在父亲臂弯之中欢笑的盛子楚,慢条斯理地说:“打,可以打。但不能让别人告状告到家里来,记住了吗?”   盛子楚眼中闪过一丝慧黠,想到姐姐教的那些打人不留痕迹的方法,挥了挥小拳头:“知道了,以后保证不让人发现!”   陆桂枝看看大女儿,再看看小女儿,总觉得事情的发展与自己预料的不一致……   盛子楚一战成名,迅速成为一年级女生口中的“英雄”,推选为文娱委员戴了“两道杠”,光荣地当上了中队长。   她和陆志远又打过一次架,不过这一次她记住了盛子越所教的,专挑软肋下手,让他哇哇喊痛却半点伤痕也没有。   杨桃庄气不过,把他揍了一顿:“你一个小子,连丫头都打不过,丢脸不丢脸?还好意思说疼,连块青印子都没有告什么状!”   有了盛子楚这个克星,陆志远倒是收敛了他的坏脾气,读书老实多了。想想前世他懒惰任性、一事无成,结了婚带着老婆、孩子幸福地啃老,陆蕊不得不承认,原来老话说“恶狗服蛮棍”真是对的。   转眼到了1983年六月一日,这是在小学度过的盛子楚第一个儿童节、陆蕊最后一个儿童节。按惯例上午文艺会演,下午组织看电影。   这一年儿童节的文艺会演与众不同——第一名将入选端午龙舟赛的开场表演。   这可是湘岳县最热闹的赛事!毫不夸张地说,只要站在龙舟赛开场表演的舞台之上,就是全县城最靓的崽!   著名爱国诗人屈子曾经行吟流放到此,后来在邻近的汨罗江投江自尽,湘岳县年年都会举行龙舟赛纪念这位诗人。到了端午节这一天,学校、机关放假半天,湘子江边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龙舟赛的男女老少。   往年开场表演都是县城文工团的事情,今年为了突显“关心下一代”的主题,县领导决定从不同小学六一汇演的节目中选出第一名参加表演。   消息一传开,各个县城小学欢喜得要炸开了。   城关完小的每个年级、各个班级都卯足了劲儿,用心排练,勇争第一。想到能够站在湘子江边的大舞台上展示自己,接受万众瞩目的荣光,哪一个不兴奋?   陆蕊想拿第一,她想在离开湘岳县之前,给自己留下最灿烂的一笔。是的,她已经和父亲商量好,物资局今年下半年将在省城新增办事处,不如借这个机会全家迁往省城,在那里置业、发展。   盛子楚也想拿第一,她学戏四年,渴望表演,想在那个舞台上证明自己。   比赛开始。   六一儿童节这一天,盛同裕一家、钱金凤夫妻俩、陆良华一家都来到县城剧院,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为孩子们鼓掌欢呼。   盛子楚画了点淡妆,小脸红嘟嘟的,穿着罗莱老师送给盛子越的孔雀裙,艳光四射,引来旁边观众的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孩子?像个小明星一样。”   用钱金凤的话来说,盛子楚是祖师爷赏饭吃。她不仅扮相美、身段软,还是个人来疯,人越多越兴奋。只要一站上舞台,她就双目炯炯、神采奕奕,从来不怯场。   此刻的盛子楚还没上台就已经蠢蠢欲动,不断回头问母亲:“还没到我吗?还没轮到我吗?”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最后一个表演吗?稳住。”   盛子楚坐在椅子上像拧麻花一样转来转去:“这个跳舞不好看,一点也好看,我想第一个上台表演。”   陆桂枝还没开口,盛子越转过脸看着盛子楚,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剧院的灯光柔柔地打在盛子越的脸上,美丽的鹅蛋莹洁如玉。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强大与淡定,这让毛燥好动的盛子楚瞬间安静了下来。   四年级的集体舞表演结束之后,幕布拉上,剧场暗了下来。   帷幕缓缓拉开。一道追光打下来,圆柱形的光束里,陆蕊亭亭玉立。穿着一袭乳白色的长裙,裙上镶着星星点点的亮片珠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哇~好漂亮啊,和电影里的歌唱家一样。”   “天呐,她穿的裙子真好看,是不是书上所说的那种晚礼服?”   “不愧是我们的文娱大队长啊,一上台就镇得住。”   台下观众都在议论,这样的盛装出场一下子把大家的眼球都吸引了过来。   悠悠的钢琴声响起,这琴声里似乎带着一股悲伤,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另一道追光从头顶而下,在那道光束里,一位身着长裙的女子坐在三角钢琴之前,将所有的身心都投注到琴键之上。   陆蕊站在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随着音乐节奏,那清朗的童音如溪水一般流淌:“这,是艾青先生1938年的作品,写于一个悲剧的时代……”   “撤退,我们可以撤退到哪里?我们已经失去半壁河山!逃亡,还能逃亡到何处?哪里还有一片土地,可以被称作中国?巨大的悲痛,只能通过呐喊宣泄。”   第一次在儿童节看到配乐诗的表演,台下观众完全被陆蕊那充满激情、包含悲愤的朗诵所惊呆,全身汗毛都竖立起来,所有人屏息聆听。   一些经历过战争之苦的年长者,甚至潸然泪下。   陆蕊介绍完背景,在钢琴伴奏中将这一首饱含爱国热情的诗歌吟诵而出: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音乐也随之停止,台上台下一片静默。   片刻寂静,陡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似乎要将剧院的天花板掀翻。   陆蕊深深鞠躬,钢琴伴奏者,城关完小音乐老师严华铃也站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知道这一场表演获得了成功。   盛子越没有说话,她的目光里带着审慎,陆蕊今天的表演的确十分精彩。她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巨大的能量,难怪能够成为书中女主,逆袭成为女富豪。   想到刚穿越而来之时在那本书中所见的剧情,盛子越的脸上有了几分凝重。陆蕊不仅有一颗强悍的心、一个自私的灵魂,她还有女主光环,一切与她为敌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结果。   面对陆蕊,盛子越丝毫不惧。可是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外婆、父母、妹妹、舅舅、老师……身边有了越来越多的牵绊,曾经清冷的她变得柔软。   台上的陆蕊光彩照人,盛子越眯起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陆蕊的诗朗诵这一段描写引用自斯琴高娃的诗朗诵《我爱这土地》(艾青先生作品) 第55章 比赛1   接下来的表演没有太多亮点, 底下的观众看得有些打呵欠,悄悄议论着。   “第一名肯定是那个朗诵,太感人了。”   “果然是拿过省城朗诵大赛名次的人, 这表演……啧啧啧,谁能拼得过?”   “我也觉得不用再看下去了,这绝对是冠军。真没想到一个朗诵还能整得这么有感染力, 唉哟~我这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陆桂枝有点担忧地看了一眼盛子楚, 就怕这孩子受了打击影响舞台发挥。却不料头一偏正对上一张双目放光的脸, 盛子楚嘴里喃喃道:“哇,原来表演会有这么多人鼓掌和表扬, 简直太棒了。”   得, 白担忧了。盛子楚完全就是个比赛狂魔,对手越强大她越兴奋。   该盛子楚候场了。   盛子越从空间取出那个金光闪耀的凤翎头箍, 郑重地戴在盛子楚头上:“加油!”盛子楚咧嘴一笑, 扶了扶发箍,点了点头。   钱金凤和甘敏学对视一眼, 坐直了身体,等待着徒弟人生中的第一次公开表演。陆桂枝和盛同裕双拳紧握放在双膝之上,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紧张。   珠玉在前,盛子楚的表演能不能胜出?谁也不知道。   陆蕊下了台, 杨桃庄笑得合不拢嘴, 抱着她直夸:“我家蕊蕊就是厉害,你看这剧院就数你的节目掌声响。”   陆蕊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斜着眼正看到盛子楚穿着一条绚烂多彩的孔雀裙走到后台,不屑地撇了撇嘴。才一年级的小学生,能够折腾出什么玩意?   大红帷幕之后, 盛子楚站在舞台中央,腰胯扭动,左右手一高一低,摆出一个妙曼的起手势。眼前的帷幕只要一拉开,她就会面对无数的观众,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想想——就斗志昂扬呢。   音乐响起,是熟悉的锣鼓与大筒的演奏,热闹明快——这是花鼓戏表演?所有的观众都欠了欠身,小学生竟然能表演花鼓戏么?这可稀奇了。   湘岳县是花鼓戏扎根的土壤,几乎人人都会哼几句,县城花鼓戏剧团解散之后,农村依然有小戏班子表演。今年年初剧团正在积极筹建,但还没有新戏上演。好这一口的老百姓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听到这锣鼓之音就眼睛亮了起来。   陆蕊皱起了眉毛:盛子楚竟然会这个?前世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会唱戏。估计就是随便学了几句,为表演现学的吧?哼哼,湘岳县人的耳朵可厉害得很,你唱得不好恐怕要被喝倒彩。   百灵鸟般空灵的歌声从帷幕之后响了起来:“春风吹进大山里,孔雀飞到百姓家……”   调,的确是花鼓戏的调。可是这词,却从来不曾听过。莫非是新戏?所有人都被这稚嫩而悠扬的唱腔所吸引,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斜,眼睛紧紧地盯着帷幕,嘴里念叨着:“什么戏?没听说过啊,现在谁还写新戏?”   帷幕缓缓拉开……   追光如期而至,所有的灯光都在盛子楚的头顶倾泻,如瀑布飞流而下,她就是那一朵崖底盛开着的孤傲清丽百合花。   “哇!”台下一片惊呼。才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条无袖宝蓝连衣裙,自上而下颜色渐渐晕染成绿色与桔色,裙角坠着金色凤翎,头顶戴着的发箍之上一支孔雀尾翎泛着多彩宝光,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   盛子楚的眼睛很大,上了妆之后亮如星星,只向下扫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她的脸上——这是一只美得让人屏息的蓝孔雀,宛如从山林之间飞出的一只神鸟,美得耀花人的眼。   陆蕊捏着拳头,指甲刺入掌心,生疼生疼,可是她浑然不觉。有一种暴虐的情绪在体内泛滥:盛子楚才七岁,怎么敢这么漂亮!她明明是个草包,怎么敢这么多才多艺!   她想呐喊,她想尖叫,她想亲手毁掉这只美得过分的蓝孔雀。   欢乐的音乐响起,盛子楚动了。柔软的腰肢、柔美的动作、柔若无骨的四肢,孔雀舞最复杂的拧身、扭胯、摆腿,她完成得如行云流水。   这是孔雀舞?乡土气息的花鼓戏乐曲、民族风的孔雀舞,竟被一个七岁小儿演绎得如此协调。“啪!啪!啪啪!”所有人都兴奋地随着鼓点拍起手掌,为这个一看就知道舞蹈功底深厚的小姑娘鼓劲。   听到这掌声,盛子楚感觉体内被注入无穷的力量,她想欢呼她想高歌,她想把自己燃烧成火,把最灿烂的自己呈现给观众。   “天上飞来蓝孔雀,喜看乡村换新颜。   承包到户心欢喜,农民齐心奔未来。”   这熟悉的十字花调,融入了傣家元素,传统的花鼓戏竟然可以这样创新?台上的盛子楚边歌边舞,这强烈的感官冲击将所有人都摁在椅子里动弹不得,观众个个神魂为之所迷,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盛子楚所表演的这一段折子戏,是甘敏学专门为她所写,一字一句皆为她量身定制。讲的是一只神鸟来到人间,亲眼目睹农村改革所带来的变化,为农民生活改善而欢乐舞蹈的故事。   旋转、旋转……宝蓝色的长裙在空中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弧线,宛如暗蓝花朵在舞台盛开。当最后一个鼓点落下,盛子楚侧身而立,小脸微向上仰,左手如凤嘴靠近发箍凤翎,右手执裙角展开,瞬间由急速旋转定格成一副静态的画面。   美极艳极。   追光的光束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道手电筒光束,径直打向盛子楚的头顶。那金色的发箍、蓝宝石、红宝石、绿松石、珍珠……五颜六色的宝石在光束之下闪着华彩。   再美的珠光,也美不过盛子楚的脸,似春雪初融,如芙蕖盛开。   帷幕缓缓拉上……盛子楚定格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众人眼里。   “哗——”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还有人欢呼尖叫:“哦!哦!哦!”   十秒之后,掌声依然没有停歇。观众像是疯了一般,眼睛依然盯着那大红帷幕,似乎只要掌声不停,那美丽的蓝孔雀就不会飞走。   观众太过热情,报幕员不得不从后台请出盛子楚,让她站在幕布之前鞠躬感谢。盛子楚笑靥如花,双手捏着裙角,调皮地蹲身唱起山歌——   “多谢了,多谢了四方众乡亲。我家没有好茶饭啰喂,只有山歌敬亲人哪,敬亲人。”   掌声再次响起,台下的陆桂枝眼中含着泪水,抓着钱金凤的手,连声道谢:“钱老师,你把她教育得这么好!这么好!我……”   钱金凤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满都是骄傲:“你不是说了吗?楚楚也是我的孩子,我们两个妈妈一起培养她。”   陆蕊的配乐诗朗诵《我爱之土地》思想深刻、立意高远,让人灵魂为之震撼;盛子楚的戏曲舞蹈《蓝孔雀》舞台表现惊艳、功底扎实,让人耳目为之一新。   评委们都很为难,谁第一,谁第二?   最后没办法,评委组在后台临时召开紧急会议,让陆蕊和盛子楚参加。   两人同时来到后台。四目相对,陆蕊冷笑一声,凑近盛子楚身边,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妖里妖气!”   盛子楚刚刚接受了无数赞美与掌声,内心正是膨胀的时候,陡然听到这一句差评,气得七窍生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伸出手推搡了一下陆蕊的胳膊:“你才妖——”   话未说完,陆蕊借着她那一股推搡之力,向后一倒。   “哐当……咚!”陆蕊撞倒后台的灯柱,摔倒在地。灯泡碎片扎进了她白嫩的胳膊,顿时鲜血涌了出来。   盛子楚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到陆蕊摔倒、鲜血流出之时,吓得小脸煞白。几位老师同时跑来,一个抱起陆蕊仔细察看她的伤势,一个严厉地训斥盛子楚:“你怎么能推人?太不像话了!”   “我!我没有……”盛子楚惶然四顾,她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虽无心如此,但是她的确推了陆蕊一把。   “曹老师快来,送她到医院去!”体育老师接过陆蕊就往外面奔,陆蕊软绵绵躺在他手臂之中,左手胳膊上鲜血一滴一滴地向下滚落,看着可怜至极。   接触到盛子楚惶然的目光,陆蕊眨了眨眼睛,用嘴唇说了两个字:   “笨——蛋!”   盛子楚瞪大了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人心险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颗心急剧地跳动,喉咙开始发干,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好好的儿童节表演,竟然会有人为了争第一出手伤害同学,这这这……   陆桂枝、盛同裕被请了进去,校长亲自和他们谈话:“盛子楚推倒陆蕊,现在陆蕊同学胳膊被碎片划伤,已经送往医院。盛子楚同学出手伤人,会演第一名的资格被取消,学校也会给她记过处分。”   盛同裕嘴唇有些哆嗦,央求道:“向校长,很抱歉我们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我们的错。能不能不要记过?这可是要跟着档案走的啊。”   校长很为难:“可是,陆蕊同学受伤流血,如果我们学校不做出处分,我怕她的家长会……”会埋怨校方处理不公正,会到教育局告状——这些话就不方便说出来了。   陆桂枝慌忙道:“我知道我知道,陆蕊的父亲是我嫡亲的弟弟,我会好好和他沟通,争取他们的谅解,只求校长暂时不要着急处理,我们私下先协调。”   校长叹了一口气:“你们家教育孩子一直是很用心的,盛子越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毕业生,盛子楚的文艺天分也很出色,但这一次……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你们怎么处理。”   盛同裕紧紧抓着陆桂枝的手,连连点头:“好,我们这就到医院探望受伤的孩子,一定好好道歉,求得她的原谅。”   夫妻俩匆匆赶往医院,一颗心七上八下,怕陆蕊受伤太过严重,怕杨桃庄不依不饶,怕良华追究到底,全然忘记盛子楚还站在后台一动不动。   被遗忘的盛子楚感觉自己像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上一秒还人人夸赞,下一秒却个个避之唯恐不及。短短的十几分钟,她仿佛已经化成石雕,任由海风凛冽、海浪汹涌。   寒冷与恐惧将盛子楚牢牢钉在后台的地板之上,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到来,方才唤醒了她所有的感知。   “姐——”所有的委屈,都化成一声呼喊。   盛子越将妹妹抱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这个一直在颤抖的身体,心疼、内疚、自责……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汇成一句:“不怕,有我呢。” 第56章 比赛2   陆良华和杨桃庄快被吓死了。   看着医生有条不紊地处理陆蕊的伤口, 看着他用镊子夹出一片又一片灯泡碎片,然后撒消炎粉、包扎伤口,杨桃庄不住嘴地问:“要不要紧?会不会留疤?”   医生严肃地瞅了她一眼, 对陆良华说:“家属到外面等着,一点小伤,怕什么。”   听到“一点小伤”, 陆良华松了一口气, 将桃庄拖出外科诊室, 坐在走廊长椅上,咬牙骂道:“那盛家的老二真是狠!才七岁就跟头恶狼一样。”   杨桃庄最讨厌这个盛子楚, 当时就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那就是个孽种!将来迟早有一天要砍脑壳的!以前打我们家志远, 她陆桂枝护着,现在又打蕊蕊, 我看她陆桂枝怎么说!必须严惩, 必须处分,我要让她跪在地上道歉!”   陆良华皱了皱眉:“莫说那么难听, 她毕竟是我大姐。”   “我呸!什么大姐!你拿她当大姐,她可没当你是弟弟。来县城这么久她有没有请我们吃过饭、喝过茶?她有没有帮你在领导面前说过好话,有没有帮我们带过孩子送过礼?”   陆良华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寄信给桂明康, 说他的孩子已经夭亡, 多少有些愧疚,原本陆桂枝应该从他那里获得更多资源呢。   走廊起点匆匆跑来一男一女,神情惶急地四下张望, 看到长椅之上的陆良华方才吁了一口气,径直朝他走来。   汗水顺着额头向下流淌,碎头发沾在脸颊, 此刻的陆桂枝看着狼狈不堪。她一见到陆良华忙问:“蕊蕊现在怎样?”   陆良华还没来得及开口,杨桃庄已经尖声叫道:“还能怎么样?划了那么大几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医生取出来的玻璃碎片都有十几片!你家那个老二就是个强盗!先前打弟弟,现在推姐姐,我早就说过你还不管教将来是要当女流氓的!”   杨桃庄的声音尖利高亢,在走廊间引来阵阵回响,一个护士走出来皱眉低声警告:“小点声儿,这是医院。”   陆桂枝听说划了好几条口子、流了不少血,一颗心吓得突突的,她定了定神强笑道:“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楚楚,真的很抱歉。”   陆良华眼里也带着一丝谴责:“大姐,你家老二真的要好好教育,比赛嘛总有输赢,不能为了得第一就把同学推倒,这样的性格……现在不受点教训将来还得了?”   盛同裕一向傲气,但现在为了孩子不得不低头。汗水蒸汽让镜片满是白气,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老向下滑的眼镜,低声说:“良华说得是,对不起。”   杨桃庄阴阳怪气地回一句:“盛老师,您的对不起我可不敢当。两个大学生教育出来的孩子,肯定有文化、懂礼貌,哪里是我乡下人比得上的哟。”   陆桂枝抬手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汗,看了一眼盛同裕,两人四目相对,都觉得此刻没办法为女儿求情,只能等医生出来问清楚情况了再说吧。   盛同裕轻叹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手帕,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用手帕擦吧,你夏天总是这么多汗。”   有一种甜蜜与温暖涌上心头,陆桂枝接过手帕擦了擦汗,忽然就不是那么担忧了。实在不行,记过就记过吧,就当给楚楚一个教训。毕业之后这些处分也不会跟进初中,最多就是评三好生、优秀少先队员等荣誉会受影响。   杨桃庄觉得眼前这一幕刺眼得很,冷哼一声:“到底不是自家孩子受伤,你们还有心思擦汗,我都急得心都要烧焦了。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我一定要找校长告状,坚决严惩盛子楚!”   盛同裕张了张嘴,挣扎了半天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知识分子的清高让他无法再说出乞求的话,的确是自己纵容了盛子楚,这才让她胆大包天酿成大祸。   唉……也罢,认打认罚吧。   没有人怀疑陆蕊自导自演,就连盛子楚都认为是自己失手把陆蕊推倒致伤,抱着盛子越哀哀哭泣:“姐……我错了,我不应该发脾气。表姐受伤流血了,我好害怕,大家都不要我了,我是不是一个坏孩子?”   盛子越了解过程之后,百分百肯定是陆蕊算计的结果。重生女主以伤害自己为代价,顺利拿到第一名,收获一波同情,顺便踩了盛子楚一脚,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撒下一片阴影,三全其美。   她紧紧抱着盛子楚,柔声安慰道:“楚楚是个好孩子,姐姐知道。”   得到了姐姐的肯定,盛子楚内心稍安,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嘴巴边上的口红糊了一大片,看着像只负伤的小兽。   盛子越弯腰抱起盛子楚,沉声道:“走!姐姐帮你讨公道去。”   七岁的盛子楚有点沉,但盛子越常年练拳身手、气力都优于同年龄的孩子,她将妹妹送到钱金凤手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安静站在剧院门口等待比赛结果的钱金凤没有收到任何讯息,看到盛子楚满面泪痕、可怜兮兮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一把抱住她,焦急地问:“怎么了?”   盛子越冷静地回答:“陆蕊和她争第一,引她出手故意摔倒受伤,我爸妈现在医院道歉,我去看看情况,楚楚就先交给你们照顾一下了。”   钱金凤是经历过背叛与欺骗的人,深知人心险恶,当时便冷了脸:“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狡诈?”   盛子楚抱着钱金凤的脖子,抽噎着:“师父……刚才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没人理我,我好害怕。”   钱金凤心疼死了,紧紧地抱着盛子楚,贴着她的小脸,嘴里安慰着:“不怕不怕,走,我们先回家,这里的事情交给大人处理。”   她给甘敏学丢了个脸色,甘敏学点点头折回身走向剧院后台。钱金凤抱着盛子楚往文化局的家中走去,感受着她渐渐止住了颤抖,这才安心了一些。   安置好盛子楚,盛子越加快脚步向医院走去。   县人民医院与剧院走路只有七、八分钟,盛子越先到门诊楼一楼的五官科瞄了一眼,看到聂小菊医生正坐在那里看书。   盛子越走进诊室,面色有些凝重,聂小菊抬头看到,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越越,怎么了?”   “聂阿姨,我表妹受伤了,正在外科诊室处理,您能不能帮我去找医生打听一下真实的情况?”   聂小菊站起身便往外走:“表妹?是你大舅那个孩子陆蕊吧?”   “是,她说是楚楚推倒的,但是我觉得不是。你把医生带出去,我悄悄问问她。”   聂小菊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有点不赞同地说:“你一个初中生能够问出个什么?这种事情交给大人处理就是了。”   盛子越淡淡一笑:“聂阿姨您放心,我和她关系最好,肯定能问出点东西。”   聂小菊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这个秀丽的小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才五岁就知道在父亲晕倒时稳定母亲情绪,聪慧内秀,眼下不过才十二岁就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好,阿姨听你指挥。走!”聂小菊整了整白大褂的衣领,大踏步向前。   五官科在门诊大楼一楼的东头,外科诊室在西头,聂小菊刚走过门厅,就听见陆桂枝低声下气的说话。   “好了,良华,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何必闹得这么难看?这次是我们的错,医药费、营养费我们全部承担,明天我带着盛子楚亲自上门道歉。但……升旗仪式上让楚楚念检讨那就算了吧?她才七岁呢。”   杨桃庄的声音嚣张且张扬:“不!必须当众检讨,我这是帮你们着想呢,现在如果不让那丫头接受点教训,将来要无法无天呢。”   陆良华的声音弱的:“大姐,要不就让楚楚随便说两句吧?蕊蕊受伤严重桃庄心疼、气不过……我也没办法啊。”   聂小菊走过去,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地打着招呼:“桂枝,盛老师,你们今天怎么来医院也不找我咧?”   陆桂枝刚才一直在与陆良华夫妻俩沟通,根本没来得及找聂小菊,现在看到她出现,就像遇到救星一样,抓着聂小菊的胳膊:“那个,良华的女儿受伤了……”   聂小菊点点头:“好,我进去看看。”二话不说推开外科治疗室的门,径直而入。盛子越轻巧巧跟在她身后,也走了进去。   “越越?”陆桂枝陡然看到大女儿的身影,愣了愣。杨桃庄和陆良华却没有留意到盛子越,他俩头碰头悄悄商量:营养费应该要多少?   盛同裕和陆桂枝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盛子越也来了医院,那谁在陪着盛子楚?   陆桂枝“啊!”了一声就要往外跑,盛同裕一把扣住她手腕:“放心,越越向来处事周到,她既然能够来这里,还叫来聂小菊,肯定已经安排好了妹妹。”   “哦,对对对。”盛子越一向让人放心,陆桂枝瞬间反应过来,“还有钱老师他们在等着呢,我这一慌神都忘记了。”   外科医生忙乎了一阵,把陆蕊胳膊上的碎片都挟了出来,伤口缠上纱布,正在“叮叮哐哐”收拾医疗器械。   见到有人进来,医生正想喝斥,抬眼看到是熟人,笑了笑,摘下一边口罩的挂绳:“聂医生怎么来了?”   聂小菊向来豪爽,拖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走,给孩子的父母说说情况,免得人担心。”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跟着她一起开了门,治疗室只剩下陆蕊和盛子越。   陆蕊还穿着那件乳白色镶亮片的晚礼服,上面血迹斑斑。她的左边一条胳膊上缠了几处纱布,充满着一股消毒粉、碘酒的味道。   陆蕊看着盛子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你是来为妹妹道歉的吗?我不怪她,我知道楚楚不是故意的。”   盛子越缓缓走近,眼睛微眯,微微上扬的眼角因为愤怒带出一丝胭脂色。陆蕊对上她的眼睛,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她刚想呼叫,却被盛子越伸手掩住她的嘴。   盛子越身手快如闪电,左手捂着陆蕊的嘴,制止她喊叫,右手从器皿盒中抄起一本剪子,正比上她喉咙。   喉间冰冷的刺痛感袭来,陆蕊吓得魂飞魄散,她刚想挣扎,就听到耳畔盛子越冰冷的声音:“莫喊,不然我杀了你!”   强烈的危机感让陆蕊双目圆睁,瞳孔放大——盛子越这是疯了?她竟敢杀人!   盛子越冷冷一笑:“我和你说过,莫惹我。听不懂人话?”   陆蕊拼命摇头,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滚落,她现在是真的怕了,后悔莫及。她不该算计盛子楚,她不该为了争第一害自己受伤,她不该惹眼前这个疯子。   盛子越的声音似乎从地狱传来:“胳膊上扎了几片玻璃算什么?我索性成全了你吧。这剪子只要再向下刺入一寸,你的颈动脉就会割破,鲜血飞溅三尺,只需几分钟你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全身冰冷。   重生又如何?你的生命将在这一刻中止。再有梦想又怎样?我未成年杀人罪不至死。你死了,我却还活着。”   陆蕊后脑被按在椅背,整个人坐在椅子上如筛糠般颤抖,强烈的恐惧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嘴里发出“唔唔……”之音,努力用眼神传递自己绝无恶意,永远不会与她作对。   终于听到门口传来声响,求生欲让陆蕊这一刻突然爆发出来,双手猛地向上,一把挥开盛子越的手。感觉到嘴上一直死死扣住的手掌终于挪开,陆蕊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尖叫:   “滚开——” 第57章 比赛3   那一声尖叫里, 充满了恶念、愤怒、嫉恨,响彻云霄,震得治疗室的日光灯开始摇晃。   门开了, 聂小菊、外科医生并肩而立,身后站着的陆良华、杨桃庄、陆桂枝、盛同裕全都被这一声呐喊吓得一个激灵,脑瓜子嗡嗡地响。   “哐——铛!”一声闷响传来。   陆桂枝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望, 顿时面色煞白, 箭一般冲过去, 扶住被陆蕊那一抬手推出去、狠狠摔在地上的盛子越。   “医生——”陆桂枝被眼前所见吓住,慌忙向医生求助。   盛子越穿着的白衬衫原本扎在靛蓝棉布裤子的腰里, 此刻因为争斗扯出一半下摆。一把锃亮的手术用剪刀赫然插在她左手手腕之上, 幸好手腕上戴了块电子表,正好挡住剪刀, 只是表壳碎裂, 坏得不能再坏了。   外科医生一跺脚,赶紧跑过来, 抓起盛子越的手腕,看着插在电子手表上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剪刀取下,长吁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只是碎了块表。”   医生转头望向陆蕊, 表情严肃:“如果不是这块表,你这剪刀就毁了她的手!光天化日之下执刀伤人,太不像话了!小小年纪这么歹毒, 家长是怎么教育的!”   盛同裕强压着惊慌,上前一把抱起女儿再不敢撒手。陆桂枝战战兢兢抓住盛子越的手腕,双手都在哆嗦。   医生亲眼看到陆蕊尖叫动手, 心有余悸,继续斥责:“家长呢?这小姑娘的家长呢!这么点大就敢用剪刀伤人,将来不得当女流氓啊?国家正在严打,知道不!”   陆良华这才反应过来,走近陆蕊咬牙切齿地骂:“你在干什么!盛子楚推你受伤,大人自然会处理,你用剪刀刺表姐做什么?”   陆蕊泪珠滚滚,张了半天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没有……”真是憋屈啊,明明是盛子越自导自演,偏偏自己就是上了她的当!当着那么多人面喊了那一嗓子不算,还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自己把盛子越刺伤,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杨桃庄真是被她气死,大好的局面就被这一剪子给毁了!原本夫妻俩已经商量好,让陆桂枝赔个百八十块钱营养费,再逼着盛子楚公开检讨,狠狠地出一口恶气。   现在好了……盛子楚只是推搡令人意外受伤,陆蕊却是在医院众目睽睽之下执刀伤人,性质更为恶劣,怎么办?   陆良华地蹭了过去,说话有些不利落:“大姐,你看这……”   陆桂枝眼风都不给他一个,只专注地看着盛子越的手腕。盛同裕狠狠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楚楚只是不小心推了陆蕊一下,你们就逼她当众检讨。现在陆蕊执刀伤人,我就不信没有王法!”   陆良华一把拖过陆蕊,抬手就是一巴掌:“丢人现眼!我打死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医生在一旁不耐烦地吼:“要演戏都给我出去!这里是病房。我还得检查检查,莫伤了这孩子的腕骨。”   陆蕊捂着滚烫的脸,扭过头看向盛子越,两人四目相对,盛子越眼神冰冷,抬起手比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陆蕊脖子一缩,寒气从脚底一直涌上头顶:疯子!疯子!只不过小小地戏弄一下盛子楚,哪知道这个疯子就和自己拼命。拿着剪子往自己手腕上捅,这样的敌人……太可怕了。   在这一刻,陆蕊彻底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再说什么,灰头土脸地坐在走廊长椅,等着最后的处理结果。   走廊尽头的墙上挂着一个钟,陆蕊看着那不动移动的秒针,感觉每一分一秒都痛苦万分。她重生而来自恃有先知优势,从来都是自信满满,可是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她忽然感到害怕——   为什么要故意陷害盛子楚,就为了得个第一名?这些虚名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要和盛子越作对?为什么非要和她较劲?安心走自己的路不香吗?   如果时间还能重来,陆蕊一定躲得远远的。   绝对、绝对、绝对不招惹盛子越。   现在的状态掉了个个儿。陆良华心中忐忑就怕陆蕊背处分,怕这个女儿评不上优秀毕业生,怕她将来不能给自己继续带来荣誉与荣光。杨桃庄烦燥不安,担心陆桂枝要求自己赔钱、赔礼,一想到自己刚才不依不饶就后悔不迭。   几分钟的时间,陆良华一家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吱——”治疗室的门打开了,陆桂枝和盛同裕板着脸走了出来。陆良华忙迎上前去,赔着笑脸:“大姐,越越没事吧?”   陆桂枝没有理睬陆良华,径直望向陆蕊,这个裙摆上星星点点血迹的女孩此刻双目无神。陆蕊被动地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陆桂枝,唤了句:“大姑。”   陆桂枝哼了一声,冷冷道:“越越要单独见你。”   盛子越从陆桂枝身后走出,她动手之前早就算计得分毫不差,那剪刀看似吓人,其实瞄准的就是左手腕的电子手表,除了表带勒了条红印子,自己一点伤也没有。   看到盛子越,陆蕊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向下连退两步。   盛子越从陆蕊身边走过,丢下一句:“跟我来。”她的步伐轻巧稳健,背影带着股王者之气,陆蕊被母亲身后推了一掌,一个踉跄向前。   杨桃庄小声道:“还不快去?赶紧道歉说两句好话,知道不!”   两人走到医院一处偏僻角落,女贞树开着一篷篷米色小花,散发着浓浓的花香,将两人的身影遮掩了起来。   盛子越站定,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陆蕊。   陆蕊这回算是被她吓寒了胆,老老实实地站直,双手交叉而抱,满脸戒备地问:“你……你要和我说什么?”   盛子越转头望向女贞树上那一团团、一簇簇的米色小花,轻声道:“重生回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终于来了,她终于问了自己这个问题!陆蕊将心底问了自己千百遍,也在梦里回答了千百遍的答案说了出来:“我要抓住这时代的红利,我要成为女富豪,我要向父母证明女孩不比男孩差,我要摆脱原本的宿命活出新的人生!”   盛子越点点头:“很好……我挡你的路了吗?”   陆蕊没来由一阵心虚,说话有些结巴:“没,没,没有。”   “为什么惹我?”盛子越的声音越来越严厉。   陆蕊呆了呆,对啊,为什么自己总想和盛家过不去?因为前世你父母有文化、不重男轻女、虽然因为陆桂枝贴补娘家日子过得艰难,但盛家姐妹一生顺遂平安,强过自己百倍。所以自己嫉妒、看不惯,重生回来总想压她们一头。只有看着曾经比自己过得好的人越来越差,自己这颗扭曲的心才会获得暂时的平静。   可是这样的话,她能说出口么?她敢说出内心最隐秘的想法么?   陆蕊想了半天,嗫嚅着:“我……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盛子越冷笑:“为了获得进城机会,不惜以斩断亲情为代价来讨好坏人;为了获得演出机会,不惜以伤害自己身体为代价来陷害我妹妹。明知奶奶身体有病你不提醒、明知叔叔高考失利你不帮助、明知弟弟没出息你不教育,这就是你重生之后所做的努力?”   宛如天雷在头顶炸开,陆蕊觉得整个脑子里都在轰隆轰隆地响。回想自己重生之后的所做所为,似乎一直都不算“正道”。   奶奶徐云英那双粗糙的大手曾经摸过自己的头,语重心长地说过一句:“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可是,自己却一直不认可这句话呢。到底……还是自己错了么?   盛子越斜了她一眼,声音里带着股凌厉的煞气:“我随时可以杀了你,知道么?”只是血脉相牵,我想护着的人太多,在不明确这个穿书世界的基本规则之前,盛子越不敢轻易动手。   听到这句话,陆蕊紧张地盯着盛子越,“咕咚”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发涩:“对,对不起,求你不和我计较。”   她屈膝弯腰低下头,姿态卑微地哀求着:“我会向楚楚道歉,告诉她是我为了拿第一故意摔倒,是我无耻是我心思歹毒,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会赔你电子手表,赔你们精神损失费,求你……不要毁了我的前程。”   陆蕊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沾上一个污点。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执剪刀伤人,这性质比盛子楚推倒她严重得多,如果盛子越坚持报警,严重警告、退学都算是轻的。想到正值严打,“少年犯”这个词涌上她脑海,陆蕊这一刻感觉到无上的恐惧,悔恨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盛子越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盯着陆蕊,那双狭长的凤眼里闪着逼人的光芒。   陆蕊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高大的灌木丛将她的身影遮掩住。她“扑通”一声跪倒,抱着盛子越的膝盖,眼泪不要钱地向下掉落。   “求你了,盛子越。都是重生者,都是女人,你知道我上一世过得并不好。我爸妈重男轻女,我高中毕业就外出打工,好不容易承包食堂赚了点钱,我爸妈逼着我贴补弟弟,怎么都填不满娘家这个坑。   我……我只是太想证明自己,所以走错了路,我不该嫉妒你和楚楚,我不该怂恿爸妈讨好陆昌寿,更不应该在小学处处和你作对,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盛子越居高临下看着痛哭流涕、努力反省自己的陆蕊,脑中忽然响起一个中年女子尖利的叫声:“不要干涉她的成长线,不然这个世界会崩塌!”   原主的灵魂竟然一直都在?   “陆蕊是这个世界的女主,未来走向由她决定。你如果把她毁了,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这么严重?盛子越一挑眉,还想继续询问,那个声音却消失不见,再也不肯多说半句。   盛子越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自己这条命是原主给的,她的意愿必须尊重。   她看着陆蕊,抬了抬腿,板着面孔说:“陆蕊,起来。最后一次警告你——离我远点,不要惹我!”   陆蕊被她这一抬腿,整个身体向后仰了仰,她听话地顺势站起,一抬眼正对上盛子越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眼神,哆嗦了一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好!我知道了,保证不惹你。”她吞了一口口水,补充了一句,“我爸马上就要调到省城,到时候我们全家都会离开县城,你放心,不会再有交集,我保证和你们离得远远的。”   盛子越面色沉静,转身离开。既然重生女主的成长线不能动,那就各自为政,走出一条属于我自己的世界线!   最后的事情双方协商,陆良华与杨桃庄赔礼道歉,赔了一块全新的电子手表、三十块钱营养费,陆蕊向盛子楚诚恳道歉,盛子越不追究陆蕊伤人一事,两家自此彻底绝了往来。   盛子楚的表演《蓝孔雀》顺利入选,在端午节的开场表演中惊艳亮相,引来县城文工团的青睐,和钱金凤抢人,却没有抢赢。陆蕊毕业之后文娱大队长一职被盛子楚接手,盛子楚风头盛极一时。   可是,经此一事盛子楚也学了乖。若非盛子越挺身而出,若非姐姐拼死相护,她哪能全身而退?   陆桂枝、盛同裕内心复杂,看着姐妹俩坐在饭桌上,盛子越指着米饭底下藏着的荷包蛋教导妹妹:“好东西我们要藏起来吃,记住了吗?”   盛子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我记得了。”以后我会收敛坏脾气,我会尊重对手,我会努力修炼得更加强大,任风吹任雨打,我会成为那一杆不惧怕风雨的修竹。   在你长大之前,我会帮你遮挡风雨。盛子越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在心里默默地说了这一句。   1983年7月,高考如期而至,陆成华带着父母的期待上了考场。   已经考上京都师范大学研究生的陆星华暑假回到家,一家人坐在堂屋讨论着陆成华的未来。他对盛同裕说:“姐夫,成华可能存在阅读障碍,他是真的很努力,但根本读不进去书。”   盛同裕没有说话,徐云英在一旁叹了一口气:“不读书怎么办?哪怕是大专也要读一个吧?难道他想回家种田?实在不行就复读吧。”   陆成华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盛子越,鼓起勇气,站在堂屋,说出前世他从来不曾勇敢说出口的话:“我不复读,我喜欢做篾活,我想做篾匠!”   陆春林一向老实寡言,极少发表意见,听到这句话却霍地站了起来,手中篾刀狠狠斩在板凳上,喘着粗气。   “不行!我的儿子绝对不许当篾匠!” 第58章 竹器店1   老实人发脾气非常可怕。   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 老实人一般属于内倾型人格。他们虽然说话少,但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度强烈,内心敏感细腻, 只是因为不善言辞、不轻易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感受。   陆春林就是这样的人。他常年埋头做篾活,极少与人交谈,家里的所有事务都交给徐云英从不插手。别人和他说什么, 他总是憨憨一笑:“问云英(你妈)吧。”   但是, 他有他的坚持。一旦有人逆他的意, 那瘦小的身体里就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怒火如火山爆发,岩浆喷涌而出, 他头上青筋暴露, 从牙齿缝里迸发出怒吼——   “不许当篾匠!我这辈子这么辛苦就是不让娃儿遭我的罪!”   吼声在堂屋回响,雪亮的篾刀深深地插进板凳, 在阳光下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这一辈子受过的苦烙印在身体之内, 陆春林的眉毛眼睛全都皱在一起,脸上的皱纹纵横, 浑浊的眼神里竟泛起一丝泪光。   徐云英心疼地站起身,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老头子,好了好了, 不当就不当, 你莫急莫气,有话好好说。”   徐云英的安慰似春风拂过河岸,陆春林的怒火渐渐平息。他颓然坐回椅子, 一滴老泪顺着眼角滑下:“做篾匠苦哇~在别人家里编竹筐、竹席,一天到晚蹲着,两条腿完全麻木, 收工时站都站不起来。后颈痛得要死还得撑着,两个膝盖软的走路都不稳。   可就算这么苦这么累,主家还经常欠账不给。每年过年前都得到别人家说好话讨账,低声下气就为了吃饱饭咧,手艺人没有人看得起。   成华,好好读书才有出路,将来走出农村,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做个有出息的男人,莫像你爸……一辈子只会做一件事,没有出息。”   陆建华自精乖,他拖着椅子坐到陆春林身边,抬手摸着他后颈那一团软软的肉球:“爸,哪个说你没出息啊?你是手艺人,养大了我们七个,很了不起咧。我自喜欢爸,就喜欢摸你这个坨坨!”   陆春林做篾匠太拼命,长期低头工作,导致颈、胸结合的地方肌肉紧张、痉挛、增厚,长年累月的就长出了一个肉鼓包,就是这个肉包让别人取笑他是“陆驼背”。   陆春林自己不善言辞,心中就爱那舌灿莲花的人。陆建华口齿伶俐,话语贴心,深得他的喜爱。听小儿子这一说,那股怒火不知不觉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了。   成华性格像父亲,内向而敏感,他抿着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双手握拳抵在膝盖之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紧张。要怎么办?怎样才能让父亲同意自己学篾匠呢?   他将目光投向盛子越。   盛子越接受到四舅的求助,站了起来。陆桂枝横了她一眼:“大人说话呢,你莫插嘴。”可惜,盛子越向来有主意,她的阻止半点用处也没有。   盛子越回外婆家总会带着她心爱的大画夹,画夹正挂在椅背上。她从画夹的外侧置物袋中取出一幅简单装裱的水彩画,展示给外公看。   “外公你看,这幅画名为《传承》,是我去年暑假画的。你看到了吗?四舅的眼睛有什么?那是光!是发自心底的喜欢!”   陆春林拿着这幅画,画中的朴实青年手中捧着一个茶叶罐子,一圈蔑条缠绕在罐身之上,青年灵巧的双手带着老茧,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陆春林被这副画所吸引,伸出粗糙、满是细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图中的蔑条,内心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曾经被人看低的篾匠,也能入画吗?   盛子越早有准备,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信封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陆春林:“外公你看,这照片里的四个竹编茶叶罐子是四舅舅做的,我的老师把它们带到了京都,在华彩艺术馆展览,引来无数外国人参观。看,这、这、这儿都是盯着罐子看得入迷的外国人。”   陆春林瞪大了眼睛,看着照片上那些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越越啊,你可莫骗外公,咱们做的这些小东西还能让外国人参观?”   盛子越笑得灿烂无比,内心充满自豪:“外公,你不知道呢,竹编艺术品在国外很受欢迎,四舅的这几个茶叶罐子有好多外国人想买呢,都说精致高雅,浓浓的乡土气息之中融入了华国水墨画的精髓。你猜猜看,对方能高出到多少钱买这一组?”   陆春林被忽悠得找不着北,感觉有点头晕,扶着陆建华的手问:“多,多少钱?”   一堆人围拢过来,传看着那张照片。   星华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华彩艺术馆我知道,在京都很有名,每周都有一场专题艺术展览,不少外国记者、友人都会去那里。”   他伸出拳头捶了捶成华的肩膀,打趣道:“四弟,你行啊你,悄没声息地送了组竹编到华采艺术馆,还能卖得出高价!我来猜猜,一组一百块?”   盛子越略带神秘地笑着摇了摇头:“太低!”   这一下大家都来了兴趣,一百块还低?陆建华嚷嚷道:“两百、两百!”   盛子越还是摇头:“太低。”   陆成华吓了一大跳,这个越越藏得可真紧,这事竟然连自己都没有说,他呆愣愣地说了句:“三百?”   盛子越哈哈一笑:“四舅,你太低估我们这组作品的艺术价值了。这竹编莫看小,但可是我画的画,你选的材,浪费了十几个罐子才做出这么四个,一个暑假都耗费在上面了呢。”   盛同裕加入了竞猜行列:“五百。”   盛子越笑得愈发开心:“翻一番!一千块。当时有外国人开出一千块的高价,不过我师兄没舍得卖,他要留下艺术馆里长期展览,展示我们华国五千年文化留存下来的乡土艺术呢。”   一千块!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春林呆呆地说:“这么小的罐子,耗不了几根竹条,怎么……怎么就能卖出这么高的价?”   陆建华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越越,你上次给我五块钱,我只留下四角,剩下的四元六角钱都给了四哥,没想到转手就能卖到一千块?你怎么不卖了呢,可惜!”   盛子越扑哧一笑,瞟了陆建华一眼:“放心吧,我们这个暑假再做几样精品放到京都去卖,一样能卖出去!”   陆建华喜得抓耳挠腮:“做做做,我来打下手,我只取10%……”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盛子越,觉得自己这个10%好像有点狮子大开口,马上降价:“一组我只要十块钱,怎么样?”   盛子越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徐云英一把揪住陆建华的耳朵:“你一个学生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陆建华双手护着耳朵根儿,求饶道:“妈,妈,我上交一半上交一半,总可以了吧?”   陆春林今天受到了太大的冲击。   陆成华,这个一直老实本分、少言寡语的四儿子坚决不肯读书,非要当篾匠。陆春林想不通——旧社会学手艺难啊,学徒三年倒马桶、带孩子、做苦力还要挨打挨骂,出师之后背着工具、竹条穿家走村、埋头苦做,若不是为了养家糊口谁肯吃这个苦?   盛子越,这个在陆家坪、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农村孩子,把成华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小东西送到京都,在那个什么艺术馆展览,还引来那么多外国人抢着买。这说明什么?这孩子有大造化!   一代比一代强。   自己这个旧社会的手艺人地位低下、一辈子没什么出息。儿子陆成华,这个新社会的手艺人却能编织出令外国人赞叹的物件。   外孙女盛子越,这个新中国的学生伢,不仅将手艺人画进画里,把手艺人的作品送到京都,还能把只需几毛钱成本的东西卖出一千块!   泪花闪动,陆春林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水彩画还给盛子越,说了句:“我不管你们了。”这世道我看不明白,由你们去折腾吧。   陆成华还没反应过来,陆建华却已经跳了起来:“哦也~爸同意四哥学篾匠了!”   陆成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着陆春林:“爸……”   陆建华一把拖过成华,让他站在陆春林跟前,眼睛亮晶晶的:“快快快,现在不兴下跪,你给爸鞠个躬,正式拜师学艺吧。”   陆成华老老实实鞠躬,抬起头看着父亲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陆春林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没好气地说:“你编的东西已经出师了咧,还跟我学什么。”   盛子越知道四舅嘴笨,便在一旁代为回答:“这一组茶叶罐子只是取了个‘新’字,要说真正的竹编技艺,舅舅还得好好跟外公学。”   说到篾活,陆成华的话就多了起来:“爸,怎么选竹、破篾、劈条、上漆,我做得少还不行。编织法我是看着学的,直角经纬交织还行,但穿插交织不拿手。这一次能够去京都展览全因为越越画得好。”   陆春林一听就知道这孩子做手艺有灵性,既然决定了支持儿子做篾匠,肯定全力以赴、倾囊相助。他咳嗽了一声,道:“选竹吧,要选那向阳生长的竹子,因为韧性高、弹性大、抗压强,劈篾不容易损、不会毛边……”   一个十八岁当学徒,做了一辈子的篾活,积累了五十年经验。一个年轻、心灵手巧,对竹编手艺有着无比的热情。陆成华如同一块干枯的海绵泡在水里,拼命汲取着父亲传授的丰富知识。两人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心学,说到高兴两人索性摆好条凳子插好小篾刀,现场开始劈篾。   一股竹子清香飘散。其他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嘿嘿一笑,转过眼神开始日常闲聊,全当这父子俩是空气。   陆建华拉过盛子越,悄悄问:“真能卖一千?”   盛子越现在身高已经达到一米五,穿着短袖碎花衬衫,腰间扎一条浅蓝色短裙,露出的小腿莹白如玉,脚踝处不盈一握,线条极美,颇具少女之姿。   陆建华身高一米七三,浓眉大眼,舅甥二人有着极其相似的一头浓密黑发。她抬起手想要揉一把小舅舅的短发,却被陆建华后退一步,警觉地说:“喂,男人的头不能瞎摸!”   盛子越撇了撇嘴:“嘁……稀罕么?”她转过身作势要走。   陆建华忙觍着脸绕到她对面,将脑袋向她手边一送:“来来来,小舅舅的脑袋越越随便摸。”   盛子越嘻嘻一乐,伸手胡乱薅了一把,嫌弃地说:“几天没洗头了?手上都有油了。”   陆建华不服气,抬头冲徐云英一龇牙:“妈,越越说我不洗头!明明昨天才洗的是不是?”   徐云英才懒得管他们的事,白了儿子一眼,起身哄着盛子楚:“来来来,外婆的大衣柜里还藏了好吃的,我带你去拿。”   陆建华哼了一声,有点吃醋:“小的就是宝,大了是根草!”   盛子越往他嘴里塞了根新做的梨汁棒棒糖,他舔了舔,喜得眉开眼笑,嘴里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我现在都这大的人了,还吃什么糖?”   两人走出堂屋的后门,面对那一山坡的竹林,陆建华再问:“真的能卖一千块?”   盛子越神秘一笑:“你说呢?”   陆建华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眼珠子转了转:“我有点不信。”   盛子越哈哈一笑,笑声清脆悦耳,几只正在竹林找虫子的土鸡扑愣愣地飞起来,竹枝摇晃、竹叶飘落……   作者有话要说:  (竹编艺术)参考文献:   1、刘丹,任新宇.传统竹编技艺文化底蕴探析   2、张静静.浅谈竹编的文化内涵及传承措施——以竹筐为例   3、张艺鸿等.基于有机设计的湘西竹编创新设计研究   4、倪姗.竹编灯具设计的创新研究   5、关世召,樊怡.产品设计中竹编工艺与异材质组合表现形式探究 第59章 竹器店2   竹子非草亦非木, 它在造物中具有多种功能:“取其刚性,可造屋宇;取其柔性,可行编织;取其弹性, 可制良弓;取其凉性,可制枕席;取其形状,可制烟管;取其声响, 可制箫笛。”   盛子越跟着陆春林、陆成华在竹林、堂屋转, 专注地看着他们劈篾、刮青、起底、收边……脑中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陆建华习惯性地跟着她转, 在一旁问:“你看这些干嘛?难道你也要当篾匠?”   盛子越瞟了他一眼:“我想和你、四舅一起开家竹器店。”   陆建华瞬间兴奋,感觉天下掉下来一块大大的馅饼, 欢喜地叫道:“真的?真的?”   盛子越点点头:“现在国家鼓励农民进城务工、创业, 趁着这股春风我们开一家竹器店吧?四舅和外公编织、你送货、我来设计和负责高端渠道销售,现在还差一个看店、收钱的人。”   陆建华皱着眉毛想了半天, 试探着问:“我退学……开店?”   一个响亮的巴掌拍来, 正砸在陆建华脑门上,徐云英冷哼一声:“做梦!你给我好好念书, 别想这些有的没有。”   陆桂枝走过来很严肃地说:“建华,你是个读书的材料,就是心不定。中考之后到一中来读高中吧。”   陆建华大惊:“我……我中考志愿就没填县城一中,我考不上吧?”   盛同裕安慰他:“不要紧, 我知道你填的是乡镇中学, 我把你安排到我们学校借读,到时候高考回去参加就是了。”   或许是因为怕老师的缘故,陆建华怕盛同裕怕得要死, 他躲在盛子越身后抗议:“我,我不去。”   徐云英说:“由不得你,你姐夫已经打了招呼, 我都同意了,下个学期直接去县城一中住读。一中难进,你得感谢你大姐、大姐夫呢。”   感谢?陆建华半点也不感谢。他在乡镇中学游刃有余,陆高荣帮忙做作业打掩护,一群小弟带着到处玩,成绩也还能保持中上。如果去了县城一中,没有狐朋狗友们怎么办?天天姐夫盯着怎么办?   盛子越知道这件事,只是她没有提前和小舅说。前世也是这样,外婆病逝之后,小舅舅的高中三年的生活、学习都归陆桂枝负责。他跳脱调皮,初到县城不适应,成绩一落千丈,最后高考失利,早早外出打工,凭着一股子聪明劲,当上包工头,赚了不少钱。只可惜守不住财富,发了点财就得瑟,赌钱被人设了局,被高利贷的追得四处逃窜,令人唏嘘。   这一世,外婆身体健康,还有自己监督,陆建华再想不努力学习,那就等着挨打吧。想到这里,盛子越在他耳边悄悄说:“到了县城,你可以周末在竹器店帮忙,当当店老板。”   陆建华是天生的生意人,他一听“老板”二字,顿时就来了精神,豪气万丈地一拍胸脯:“好!我去县城读书。”   陆成华腼腆地笑了笑,对盛子越说:“要不,我去坐店吧。我这个暑假跟爸好好学习,暑假之后就去县城开店,我一边看店一边编竹器,可以吗?”   盛子越点头道:“好。”手掌一拍,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陆桂枝知道自己这个大女儿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没反对,只问了一个问题:“在哪里开店?成本从哪里来?”   盛子越嘻嘻一笑:“物资局门口临街的围墙不是打算拆掉盖一排门面吗?就在那里开店。至于钱嘛……我卖了几幅画,存了不少钱呢。”   陆桂枝斜了她一眼:“哟,你消息还挺灵通的,连物资局准备盖门面房出租都知道。你卖画能卖多少钱?还敢开店。”   盛子越表情淡淡的,她拜师学画已有六年,这期间拿得出手的作品没有上千也是几百,罗莱这两年与京都联系紧密,顺便把她的画也丢在大徒弟开的艺术馆里展览。   盛子越的画很有个人特色,富含乡土气息的人、物、景在她笔下绽放出勃勃的生命力,极具张力的笔画、大胆的用色令业内大师啧啧稀奇,都羡慕罗老有生之年能收到这么出彩的弟子。   更有趣的是,盛子越的画很受外国人喜欢。不少外国友人看了都感觉心灵受到洗礼,同一片星空之下、同一个地球之上,竟然还有这么新鲜好玩的东西,个个抢着要买回去给更多人观赏。   盛子越的大师兄乔湛,华彩艺术馆馆长、京都书画协会会长,征得师父同意之后帮盛子越出售了三幅画。卖画的钱罗莱都帮她存着,目前已经过万。   所以,盛子越是个小富婆,是八十年代难得的“万元户”。   和前世穷怕了的陆蕊不同,盛子越对致富发财没什么执着的念头。她来自末世,向往平静的生活、温馨的家庭,爱的是华服美食、新鲜好玩的娱乐。钱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赚钱只不过是锦上添花、顺手的事罢了。   盛子越道:“妈你别管这,我自有章法。”   陆桂枝伸出手在她脸上抚了抚,眼睛里带着一抹心疼:“越越你安心读书,莫老操心大人的事,开店的钱我来出,妈有钱呢。”   就这样,盛子越的钱一文未动,开店的事情由陆桂枝接手,一大家子兴致勃勃坐在堂屋开始商量,一派团结热闹详和景象。   陆星华临走之前悄悄对徐云英和陆桂枝说:“越越是有大造化的孩子,你们莫拘着她,由她去吧。咱们这个大家庭能不能兴旺发达,都在她一人身上。”   徐云英点点头:“好,我有什么事都听越越安排。”   陆桂枝这一刹那想到往事种种,母亲住院、星华填志愿、楚楚拜师、成华学艺……似乎家中的一切走向都在女儿的指点之下走上了正规。她也郑重点头:“放心吧,我知道的。”   一个暑假过去,陆成华已经将陆春林的功夫学了五成,用陆春林的话来说:小物件竹筐、竹筛、竹篓、竹扫帚、竹枕、竹筷这些日用器具已经出师,大物件竹凳、竹柜、竹床、桌子、竹席这些还得再练。   陆成华拿手的并非这些,他想和盛子越合作尝试竹编水墨画。上次那组茶叶罐子能够卖一千块,他心知肚明盛子越的功劳更大。   盛子越拿着炭笔画了几个竹编茶叶罐子,对陆成华说:“这一组名为童趣。你看这罐子表面凸起的菱角造型圆润、可爱,可以采用乱编法,我们分别用‘放牛’、‘打猪草’、‘捉知了’、‘钓鱼’为题,一组四个。”   陆建华凑过来一看,“哇!”了一声,连声夸赞,“越越你这个主意好,这罐子真的很可爱,我都想买。”   陆成华看着皱眉:“这罐子外形变化太大,非圆非方,我不会啊。”   陆春林走过来看了一眼,在儿子头上拍了一下:“打胚!”   陆成华恍然,憨憨一笑:“对对对,那我先打泥胚再来编。”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盛子越只负责设计,脑中千奇百怪的想法全都付诸于笔端,这种感觉挺好。“刷刷”几笔之后,素描纸上又出现了一组奇怪的物件。   这下连陆建华都看不懂了:“这……这是什么?螺吗?”   盛子越解释着:“螺旋结构具有变化美,这是一组由用竹篾平面螺旋做成的灯罩,篾片薄一些,要达到透亮的效果。至于上面的画……我准备用扫尘、放鞭炮、送恭喜、压岁钱这四幅构成一组,名字就叫‘过年’!”   扫尘、放鞭炮、送恭喜、压岁钱是当地过年的习俗。   除夕天一黑,小孩子打着灯笼到同村人家里,嘴里喊着:“恭喜你们家过热闹年,不是饼干就是钱!”大人会笑眯眯地往小孩子的口袋里、包包里塞东西,各种糖果饼干,一点也不吝惜。因为只有东西多,小孩子才会来。送恭喜的人越多,预示着这家人来年就会越兴旺。   这个热闹的场景,就称为“送恭喜”。   盛子越一直想将这一组过年的画面记录下来,光画还不够,她想编进竹制的灯罩之中,只要亮起灯,这美丽的场景就会显现出来。   陆成华第一次见到这么新奇的设计,这与传统的竹筐、篾笼完全不同,精巧秀气充满着艺术感,这样的物件如果编织成功,绝对是湘岳县城头一份!   成华脸上绽放出光彩:“好,我来试着做。越越你赶紧画出来,我还得打泥胚、计算篾丝的数量、位置呢。”   因为有了开店这个梦想,所有人劲都往一处使,暑假一晃而过。   开学前一个星期,盛子越和陆建华回到县城水利局,一进门就被盛子楚一把抱住,唧唧喳喳地说:“姐、姐,我从省城给你带回了好多好吃的!”   看着漂亮的盛子楚,盛子越笑眯眯地问:“你和钱老师去了省城,有什么收获呢?”   这个暑金凤受省城花鼓戏剧团的邀请,到省城商议组建剧团、恢复表演相关事宜。钱金凤索性带上了盛子楚,让她这个关门弟子也感受一下梨园规矩。   盛子楚兴奋地向姐姐汇报着:“剧团里有好多漂亮的姐姐和哥哥,演奏大筒的乐手一个人负责两个演员,每天要跟着大筒练唱,练那个颤音,训练节奏。嘻嘻,我会拉大筒哦,边拉边唱,当时把大家都震住喽~”   大筒是花鼓戏中的主奏乐器,形似二胡,琴杆、琴筒都是竹制的,琴筒蒙蛇皮,两根弦,用竹弓拉奏,“弹、打、揉、压、滑”,与演员演唱中的轻颤、重颤、打音、垫音、尾巴音相和。   所以花鼓戏演员练唱,要跟着大筒练。若是演员能够自拉自唱,将唱和拉的吟颤方法结合得天衣无缝,那便是一种技艺上的极致追求了。   盛子越现在多少也懂了一点花鼓戏,她摸了摸妹妹头顶的小羊角辫,笑容真诚:“楚楚很棒,一定要好好练,将来像钱老师一样做国家一级演员。”   盛子楚重重点头:“老师也是这样说的,我现在觉得当演员很好,我喜欢上台表演。”她从桌上拿来一个袋子,从里面掏出一支棕色的、像牙膏一样的东西放在她手心,眼睛里满满都是献宝的兴奋。   “姐,这个是巧克力棒,要挤着吃,你尝尝?”   盛子越拧开盖子,依言挤出一管巧克力色的“牙膏”放进嘴里,甜中带着微苦、浓浓的巧克力香味扑鼻而来,她咂巴了一下嘴巴,点点头:“好吃。”   陆建华也要尝,盛子越顺手就交给了他。   盛子楚抱着姐姐不肯撒手,继续汇报:“姐,我在省城的舞台上唱过一段,他们都鼓掌了。我还见到了一个奇怪的爷爷,他在后台看到我的脸还哭了呢,他要送我礼物,我没要。”   奇怪的爷爷?盛子越有点疑惑。 第60章 竹器店3   不知道为什么, 盛子楚对这个奇怪的爷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一直念念不忘,回到家就找盛子越倾诉。   “对, 他们说这个爷爷是从港城来的什么投资商,省城大领导陪着呢。爷爷说要看花鼓戏,可是现在剧团刚刚组建, 还没有正式表演。后来, 我们剧团专门为这个爷爷搞了一场表演, 都是折子戏。每个人都上了台,我也凑了个热闹, 嘻嘻。   表演结束, 这个爷爷到后台来和我们聊天,说要捐很多钱, 大家都挺开心的。我唱的是《春草闯堂》, 没上妆,不过戴着发饰, 亮晶晶的珠钗真好看呀。”   盛子越听她说着说着有歪楼的趋势,再不阻止恐怕得详细向她描绘凤钗的珠链有多长、小旦的服装绣花有多美,便开口问:“然后,那个爷爷为什么哭?”   盛子楚歪了歪头:“对哦, 他一见到我的脸, 忽然就哭了,嘴里嘟囔着什么晕……晕的,吓了我一跳。旁边的一个男孩子扶着他, 说爷爷你怎么了,可是这个爷爷总不肯说话。他从口袋里掏了一堆亮晶晶的东西要给我,我没要。姐姐你教过我呀, 无功不受禄。   我后来听钱老师说,这个爷爷是湘省人,在外漂泊多年,病得很严重,就想听听家乡戏曲。这次听了很高兴,捐了一大堆钱,还有好多戏服。他还指定要我上台表演,专门为我定制了合身的戏服呢。”   听完盛子楚的故事,大家都一阵唏嘘。   陆桂枝问:“这个老人难道没有亲人了?估计是看楚楚像她以前的亲人,所以哭了吧……唉!真可怜。”   盛同裕看了看自家二女儿,盛子楚长了一张典型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瑶鼻雪肤,嘴唇莹润,唇形完美,像谁呢?她好像既不像自己也不像桂枝。   陆建华瞟了楚楚一眼,一语中的:“楚楚长得像我妈。”   陆桂枝看了半天,也点头说:“楚楚是会长,眉毛、眼睛、嘴巴都像外婆,只是脸型像她奶奶,是张小巧的瓜子脸。”   盛同裕哈哈一笑:“是很会长。”所以漂亮嘛,一上妆更是美如画中人,他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陆桂枝转头看了看大女儿,对盛同裕说:“你说我们这两个女儿,既不像我、也不像你。楚楚好歹还可以说是像外婆多一点,越越呢?”   所有的目光都投在盛子越脸上。   盛子越现在身形已经长开,高挑苗条,颇具少女之姿。端庄秀丽的鹅蛋脸、眼角狭长微微上扬的凤眼,鼻子挺翘,嘴唇比较薄,不说话的时候嘴角略向下,显得有些严肃。   盛子越的美是柔中带刚的类型,她不动不说话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疏离感,但只要她动起来,就瞬间显得生机勃勃,绽放出迷人的光彩。   找遍了身边的人,似乎都没有人和她一样。盛同裕也觉得有些疑惑,想了半天,眼中露出怀想之念:“她可能有点像我父亲吧?他是个私塾老师,平时总是板着脸。虽然走得早,但我们兄弟几个都怕他。”   陆桂枝摇摇头:“你爸眼睛圆圆的,越越和他也不大像。”   盛同裕“哦”了一声,笑了笑:“莫说越越,你三弟星华长得像哪个了?”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是啊,陆星华长得还像个外国人呢,祖上三代都寻不出这基因来。   关于孩子们长相的话题只讨论了一会就停止了,毕竟大家还有一堆事要做——盛子越的暑假作业、陆成华的入学手续、竹器店的选址、装修……   竹器店就选在物资局门口的临街铺面,一口气签了二十年租约。因为聂小菊的丈夫周武在物资局的基建科,租来的门面又大又宽敞,还便宜。   物资局和文化局同在城南大道东段,远没有百货大楼、新华书店所在的西段热闹,现在还没有什么商业氛围,但盛子越知道未来这里将成为文化产品一条街,先占个坑肯定没错。   低调开张后,前来看热闹的不少,大都只买便宜的竹篮、笸箩、竹椅,摆在架子上的竹编艺术品标价太高,曲高和寡,少有人买。但即使是这样,利润也比守在屋里卖给村民要强得多。   竹子是自家种的,费的只是人工。一个上了漆色的竹篮,在村上卖最多也就一块钱,但放在店里标价两块,还价到一块八毛就能卖出去。多赚了八毛呢!   县城人的购买实力比较强,这让陆春林很欢喜,没想到开店这么能赚!这也激发了他的工作热情,店里什么卖得好,那就编什么,每天睁开眼睛就乐呵呵地劈篾编篮子、做椅子。陆建华这人最爱做生意,一到周末就守在店里,赚一分钱都能欢喜半天。   隔了几日,文化局的老领导无意间走进这家竹器店,看到陆成华做的那一组螺旋结构灯罩,大为赞叹,痛快地付了十块钱买了一个。   他对成华说:“小伙子,这灯罩是你做的?传承中有创新,艺术性很强,有前途啊。我们湘岳县十月有一场湘省文化展览会,能不能把这组灯罩送来展览?我们会标出你的名字和店铺名,也算是产品推广了。”   成华欣喜地点头应承了,这可是好事啊。他解释道:“这组灯罩还只是我的练习之作,因为要拉胚所以费时。”   对方爽朗地笑了,拍了拍成华的肩膀:“练习之作都这么精巧,如果是成品应该更出彩,小伙子,加油啊。”   等晚上关了店,成华跑到水利局和盛子越一说,两人都挺开心。盛子越将画稿交给他:“四舅,过年主题的这四幅画我已经画好,你让外公染一批深青色竹篾丝,其余用本色就可。”   陆成华拿着这四幅浓墨写意的国画,眼睛里闪着执着而欢喜的光。他找陆桂枝要来几张透明的硫酸纸,在纸上打好细细的米字格。   硫酸纸是设计院常用的描图纸,用极细的针管笔画细格子费时费力,得非常细致、有耐心。陆成华性格坚韧,就坐在陆桂枝家客厅的矮桌前,借用水利局绘图室的丁字尺、大图板,熬了半个晚上终于画成一张用来定篾条数目的“十字网格图”。   将这张图蒙在盛子越的水墨画之上,黑色部分打点,白色部分不管,类似于后世的“十字绣”底图,哪里有本色篾条,哪里编青色篾条,一目了然。将来如果要用到彩色,这张图一样可以用,只是得用不同颜色的笔点格子。   盛子越早上起来,看到这一张图,不由自主地赞了一句:“妙啊~”   陆成华熬了半夜,趴在桌上就睡着了,被盛子越这一声赞叹惊醒,揉了揉眼睛,问:“这是个笨办法,不过应该可以保证将你的画尽量还原。”   他站起身,指着这网格说:“因为笔还是不够细,画出来的格子没办法再小,我先按照这个编一个出来给你看看吧。”   因为睡得晚,他的眼底浮着淡淡的青色,但内心却有一股力量在支撑着。想到盛子越对他说过的:重复执着于一件事,把专注、思考带入其中,久而久之,水滴石穿,成为行业翘楚——这就是匠人。   陆成华觉得浑身上下都充满斗志,有使不完的劲儿。   盛子越没有多说什么,将网格图轻轻放在桌上,点了点头。她有些惭愧,比起四舅,自己似乎太不勤奋了?   陆成华回到店里,安静地坐在角落,开始尝试对图编织。   一开始因为灯罩表面是螺旋纹,不太规则,编出来的图案有些失真,灯光一打完全表达不出盛子越的水墨画风采。   他索性重新描了一张,贴在胚体之上,再一点一点对着网格中的墨点用“插”织法将深青色蔑条并入进来。   这个过程很磨功夫,一个灯罩一百多根细若头发的篾丝,根据墨点位置不断将青色蔑丝编入进来,既要保证形体的变幻,又要保持编织表面的光洁,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个小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考的就是这份耐性与韧性。   中间有顾客前来询价,成华头都不敢抬,只瓮声瓮气地回一句:“旁边有标价,您把钱放在柜台上吧。”   有好奇的人走在角落,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就喊:“唉哟,不行不行,我看着头疼,这竹编太费眼睛。”   不一会儿,“陆家”竹器店就围拢了七、八个人,大家在打赌这个年轻的店老板到底多久才会挪窝。结果……谁也没有猜对。   陆成华足足坐了四个小时,从清晨到中午,当太阳正照进店面之时,他终于完成一小块图案,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放下手中篾活站起身。   “哇哦~”一阵欢呼声传来,陆成华莫名其妙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店门口站了十几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敬佩之色,冲着他翘大拇指。   “陆老板,你这份定性,强!”   “四个小时,一口水没喝、一步也没挪,你这投入的专注度,不得了。”   “小伙子,做篾匠做成你这样,肯定能成大师啊。”   陆成华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围着,原来是因为自己沉浸式工作引来众人关注。他不好意思地冲大家拱了拱手:“不好意思,见笑见笑。”   八十年代初,做小生意的人不多,小县城人心淳朴、包容心比较强。一听陆成华的话都笑着说:“没事没事,小老板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个稀奇玩意编出来?”   陆成华搔了搔脑袋,不太肯定地说:“这是样品,可能要一个星期吧?”   “好!”大家纷纷表示等成品出来一定要来看看。在闲聊之中总有人掏钱买点东西,算下来这一天卖出去的竹器是平时一周的数量。   陆成华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贪多嚼不烂,只有精益求精,专注某一个领域,不断推出精品,才是成为匠人的正确道路。   1983年的九月,读书的读书、工作的工作、开店的开店,大家都在努力向前。   九月底,徐云英匆匆赶来县城,对陆桂枝说:“桂叶生了儿子还不到一个月,她婆婆前天回村,我去省城看看她。”   陆桂枝担忧母亲的身体:“去省城坐火车差不多要七个小时,您这年纪大了受不受得了这份辛苦啊?要不,我帮您跑一趟吧。”   徐云英摇头:“不,我得看到桂叶心才能安。她还在坐月子呢,没个老人在跟前怎么行。”   盛子越刚刚放学回家,她想了想,说:“我陪外婆去省城?正好国庆节我们学校放三天假。” 第61章 探望桂叶1   绿皮火车又闷又挤, 车厢里到处都是人。   厕所没有水冲洗,一开门就会飘出异味。有人拎着的蛇皮袋里装了鸡、鸭、鱼之类,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 车厢里充斥着难闻的味道。   好在陆桂枝托人买到了座位票,徐云英和盛子越挤进车厢,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扒开人群找到自己的座位, 却发现早就被人占了。   徐云英一头的汗, 很客气地举着车票对占座的两个年青人说:“小伙子, 这是我们的座位,请让一让。”   年青人穿着格子衬衫、喇叭裤, 嘴里叼着烟, 一脸的痞里痞气。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伙打量了一下眼前一老一小,不耐烦地说:“你的座位?你喊一声它会答应吗?”   车厢人太多, 徐云英感觉有点喘不上气。旁边有人帮着说话:“没看到是老人吗?五讲四美没学过啊?赶紧给老人让座吧。”   另外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伙瞟了他们一眼, 看到盛子越时眼睛一亮:“哟,这小妞长得精神, 来来来,就坐我旁边吧。”   盛子越冷哼一声,她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寸头的手腕, 使了个巧劲就把他拖了起来。她顺势一屁股坐下, 左手肘部一撞,那小胡子也被她推出去老远。   待两个年青人回过神来,盛子越已经拉着外婆坐了下来, 顺便还将行李放在两人中间。一张双人座椅,再没半点空隙。   车厢里响起一阵笑声:“唉哟,这丫头是个练家子!”   寸头眼睛一瞪, 满脸凶悍之气:“哪来的小丫头,敢在老子面前动手!”他挥拳直上,带着呼呼风声,旁观者吓得尖叫起来。   “咔——”   一条手臂伸出,正扣住寸头的拳头。   隔壁三人座位上站起一名身着军装的小伙,手掌似铁钳一般有力,死死扣住寸头,面沉如水:“打小孩子,丢不丢脸?”   寸头骂了一句,还想动手,忽见旁边呼啦啦站起六个身强体壮的小伙,个个身着军装、一脸正气、精瘦强悍。   小胡子赶紧拖着寸头往车厢那头走:“莫惹事,正严打呢。”彼时华国上下正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简称“严打”,斗殴滋事罪名不小。   见占座的两人离开,出门在外不愿惹事的徐云英忙站起身,连声称谢。一车厢的人都向这些军人投去敬慕的目光,只有盛子越的眼睛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刚才军人起立之时,他皱了皱眉。当小胡子走了之后,他非常隐秘地做了个手势,那群军人便齐刷刷坐下了——这个人,是那群人的首领。   曾经经历过末世、与军队打过交道的盛子越无比敏感地意识到,对面坐着的这个便装年青人,是一位真正淬过战火的军人!   感觉到盛子越的打量,对面的人轻抬眼帘。两人四目相对,盛子越觉得整个车厢仿佛被清空,只剩下眼下这个人、这双眼。   似星光汇入银河,如秋风拂过树枝,清冷、孤傲。   迎上盛子越略带审慎的目光,对方嘴角勾了勾,闭上双目,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见对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盛子越也垂下眼帘。他身上有一股凛冽的寒气,似藏在刀鞘里的钢刀。即使第一眼心旌摇动,自制力极强的盛子越依然迅速稳住心神不再理会对方。   徐云英伸出胳膊搂过盛子越的左肩,微笑着问:“越越什么时候练的功夫?”   盛子越悄悄在外婆耳畔说:“三舅教的。”   徐云英抚了抚盛子越的脸,道“越越很有学武的天分。”当初星华因为长得像外国人经常受欺负,她便在隔壁村找了个武术师傅教了他几年,没想到越越跟着星华学,也能学得似模像样、赶走小混混。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腹的老茧带着温热,盛子越侧过脸望向外婆。徐云英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骄傲,似乎在为自己的身手欢欣鼓舞。   盛子越的内心升起一阵难言的喜悦,就像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忽然得到大人的肯定与赞美,她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贴在外婆肩上,抿着嘴笑了。   坐在对面的男子眼帘微微抬起,透过一道细缝看着眼前这对祖孙的互动。长长的眼睫毛轻轻抖动,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忽明忽暗的青色影子。学武……天分?有点意思。   “咣起——咣起——”在这节奏感十足的声音里,省城到了。   盛子越背着书包,一手挽着包裹,一手扶着外婆,走下火车。当双足终于落在水泥地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七个小时的火车坐着真累。   没人接车。徐云英拍了拍衣角,抿了抿额前的碎发,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疼地接过包裹:“越越,外婆来拿。”   盛子越向旁边一让:“我没事。”   两人走出站台,看着省城那宽阔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满街飘扬的花衣裳、红裙子、喇叭裤,徐云英张大了嘴:“啊呀,省城真大。”   徐云英穿着件蓝布斜襟的褂子,盛子越穿了件灰色的确良衬衫,两人都穿着布鞋,脸上带着舟车劳顿的憔悴,站在这个繁华现代的大省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旁边经过的一位中年妇女听到徐云英这一声惊呼,掩着嘴嘲笑道:“哪来的乡巴佬?这蓝布是从哪翻出来的老古董呀。”   盛子越皱眉斜了那人一眼,女人一缩脖子加快了步伐,走出老远才啐了一口:“小妹坨厉害得好,长喀漂亮有么用!”   徐云英倒是很淡定,对盛子越说:“把包裹给我拿着,你去问问人,到省城火车站机务段家属区怎么走。”祖孙二人一路走一路问,倒了两趟公交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到达陆桂叶居住的地方。   八十年代在火车站机务段工作是铁饭碗、福利待遇好,新建的家属楼整整齐齐坐北朝南,小区道路全是水泥路,两旁绿树成荫,花坛里月季盛开,徐云英看着眉开眼笑:“桂叶嫁得好,这小区居住条件好哇。”   盛子越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八年一直都在小县城生活。陡然看到省城这气派的生活小区,她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难怪大家都想往省城跑。”陆蕊一家现在也在省城呢,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家属区的居民很友好,一个老太太亲自领着徐云英祖孙俩到了18栋2单元,指着一楼左侧的屋子说:“就是这里了。”   盛子越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老太太嘿嘿一笑,摆摆手就离开了。徐云英看她虽白发苍苍,但衣着谈吐皆文雅气派,有些羡慕地对盛子越说:“省城的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盛子越接过包裹:“外婆你也挺好啊。”在我心里,外婆最美。   徐云英腾出手敲门,门内传来叮叮铛铛一阵响动,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还不快去开门?”   “来了来了,谁呀?”这是桂叶的声音,她不是在坐月子吗?   徐云英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看着房门缓缓在自己面前打开,一张苍白、瘦得只有巴掌大小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奔涌而出。   “桂叶啊——”徐云英伸开双臂将女儿抱得紧紧的。   屋里的吴德听到动静,穿着拖鞋走出来,看到是岳母,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挤出个笑脸,努力解释着:“妈,您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徐云英见他一个大男人不起身开门,却指挥坐月子的桂叶,心中有气,冷哼了一声,把桂叶推进屋内,连声道:“赶紧躺下,你现在还在坐月子呢,不能吹风。”   陆桂叶突然见到母亲,完全不知所措,被动地回到卧室床上躺下,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撒开,喃喃道:“妈,我不是在做梦吧?”   盛子越本来就对吴德没啥好印象,她跟着迈步进屋,对他说:“有水吗?做饭了吗?我们赶了天的路,又渴又饿。”   吴德从乱七八糟的桌上找到两个杯子,拎起开水瓶发现没有水,烦躁地皱着眉毛,压着性子说:“我去打开水,你们在家先坐坐啊。”   这个家属楼的户型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朝北,不大。卧室朝南,带个小院子。   一楼阳光不太好,客厅显得很阴暗,一张饭桌上堆满了东西:没洗的饭碗、盛着剩菜的碟子,散乱的水杯、开水瓶、奶瓶、奶粉罐子,别人送来的糖水罐头、饼干、红糖……   地面上更乱,板凳、包包、袋子、衣服、毛巾……凌乱不堪,苍蝇乱飞,整个屋子像遭了贼一样。   吴德开门出去,盛子越找了个干净板凳放下包裹,走到卧室问:“小姨,表弟呢?”   陆桂叶头上包了条毛巾,她抬了抬手,露出躺在她右边正在熟睡的小婴儿。盛子越眼睛一亮,绕到床的另一边,俯下.身仔细看着这个渐渐长开、胖乎乎的小娃娃,嘴角漾开一个笑脸——婴儿果然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生命。   徐云英没顾得上看小外孙,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桂叶,心疼得眼泪直流:“桂叶,你这月子谁照顾啊?每天吃几顿?怎么瘦成这样了?孩子有没有奶吃?”   陆桂叶苦笑一声,她面色有些腊黄,形容憔悴,显然没被精心照顾。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不想诉苦让母亲难过。   徐云英柔声哄她:“莫怕,妈来了,妈照顾你。”说罢,她站起身抹干泪,走到客厅想要从包裹里拿东西,却被这一片狼藉吓了一跳。   吴德开门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我刚下中班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家里有点乱。”他将开水瓶放到桌上,开始收拾上面吃剩下的碗筷。   徐云英压着性子问:“桂叶生了儿子,你们家那边就没人过来照顾她?” 第62章 探望桂叶2   看丈母娘脸色阴沉, 吴德知道自己这次表现得不太好。他努力斟酌着措辞,小心应对着眼前的一切。   “桂叶生小宝之前我妈就来了,可我这屋太小, 我妈只能在客厅打地铺,实在是住不习惯,桂叶出院后我妈照顾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了。桂叶是护士, 照顾自己没问题。我倒班在家的时间多, 两个人一起也还好吧。”   吴德在机务段当机修工人, 实行三班倒,白班从上午8:00-16:00, 中班16:00-00:00, 夜班00:00-8:00,三班轮完休息两天。   表面上的确在家时间多, 但这样晨昏颠倒的每天下班回来都非常疲惫, 必须睡足了才能恢复精神。今天他刚下中班,从食堂买了点吃的对付了一下正准备睡一觉, 哪里还有精力收拾屋子?   说实话,生了这个儿子他心里是欢喜的。但真的太疲惫了!刚一躺下娃娃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的,吴德烦躁得想要骂娘。   桂叶这月子坐得不舒坦!徐云英只需扫一眼就能得出这样的判断。她强压着心头的不满, 冷着脸接过吴德手中的开水瓶, 从包里拿出一个瓦罐、一个瓶子。   瓦罐里装的是鸡蛋,瓶子里装的是米酒。她从厨房找出两个干净碗,打散鸡蛋用开水冲成蛋花, 加了红糖搅一搅,一手一碗端到床边,对陆桂叶和盛子越说:“来, 先吃碗甜酒冲蛋。”   安顿好了女儿、外孙女,徐云英打起精神开始收拾屋子。   这一下吴德不好意思了,忙过来抢她手里的扫帚:“妈,我来我来,哪能让您干活呢。”   盛子越快手快脚走出屋子:“外婆,我去买点菜回来做晚饭。”她拎了个菜篮子假意出去转了一圈,隔一会就拎着满满的一篮子菜回来了。   母鸡、大鲫鱼、萝卜、茄子、辣椒、空心菜……看到这么多菜,徐云英挺惊喜:“唉呀,这里买菜挺方便呐。”   吴德插了一句话:“家属楼门口有个菜场,小区里还有食堂、开水房,我们这里吃饭还是挺方便的。”   有了菜,徐云英就不愁了。她是个麻利人,赶紧生起煤炉,杀鱼洗菜,不一会儿,屋里就开始飘散着鲫萝卜汤的浓香味。   床上的陆桂叶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看着还在睡觉的婴儿喃喃道:“你外婆来了呢。”   吃过饭,已经是夜色笼罩。吴德不好意思地问:“妈,你看我这屋子……再住不下人。你和越越要不在客厅地上铺个凉席凑合一下?”   盛子越放下碗,道:“家属楼旁边有个招待所,我和外婆就住那里吧。”   吴德有点为难:“住那里要单位介绍信呢,而且一晚上要八块钱,太贵了。”   徐云英脸一拉:“不要你出钱,你心疼什么。”若不是看在桂叶的份上,谁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大省城?原以为桂叶是嫁给了好人家享福,没想到遭罪啊……   盛子越心里想,前世桂叶生孩子时徐云英已经去世,也难怪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她咬着牙坐完月子,因为起夜频繁太劳累落下了腰酸背痛的毛病,后来早逝估计也与没有坐好月子有关。   想想外婆、妈妈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门关,坐月子既要营养好、休息好,还要心情好,对照顾她的人就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   吴德虽是农村人,但他是家中男丁,在家做的是插秧割稻这些农活,煮饭做菜打扫卫生这些家务活都是母亲和妹妹在做。他觉得在食堂端点饭菜、洗洗尿片就是侍候到位了,至于杀鸡宰鱼、买菜做饭?很抱歉他真不会。   吴德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说道:“大哥在办事处当领导,他还来看过桂叶咧。要不我把妈送到他那里去住吧?”   陆良华?徐云英起身收拾碗筷,虎着个脸说:“他当省长我都不沾他的光,莫跟我提他。”   吴德还想劝劝,屋里传里婴儿啼哭的声音。他慌忙跑进卧室,对坐在床头正在喝汤的陆桂叶埋怨道:“你怎么不管儿子?光顾着自己吃!”   他揪了揪头发,烦躁地说:“你怎么奶这少?孩子一饿就瞎哭,奶粉又贵!”   盛子越走进屋,用肩膀一顶,吴德被一股大力袭来,差点摔倒,吓得心里头打鼓:这个外甥女力气好大!   盛子越将吴德甩开,过去抱起孩子,熟练地帮他换了尿片,摇晃着哄了哄。孩子不再吵闹,侧着脸吧叽嘴拼命向她怀里拱。   盛子越横了吴德一眼,“小宝不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总要小姨管!”她对桂叶说:“小宝饿了,你吃完了没?”   陆桂叶吃饱喝足,又见到亲人,心情变得愉快舒畅,感觉胸.前.鼓胀胀的,高兴地放下碗,冲盛子越招了招手:“呀,我有奶了,来来来,我来喂他。”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小宝宝吮.吸.吃.奶的声音,徐云英看到这一幕,坐在旁边心疼地说:“桂叶,你一个人在这省城太可怜了,早知道回娘家生孩子。”   吴德一边揉着被撞疼了的肩膀,一边不服气地说:“农村哪有省城条件好?”   徐云英原本不想当着女儿的面批评女婿,怕伤了夫妻和气。但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气。   “农村条件再不好,女人坐月子也得隔几天吃只鸡、炖点肉。省城条件好又怎么样?我不是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桂叶坐月子吃饭都是食堂打的,开水都没有!我把桂叶嫁给你,你口口声声说会照顾好她,可是怎么样呢?桂叶饿得连奶都没有!你还有脸怪她奶少,埋怨奶粉太贵!”   吴德咬了咬唇,清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恼怒:“妈,我们食堂的伙食好,有鱼有肉的,我每天都帮她打回来吃,营养够了。”   徐云英内心却涌上一股酸楚,她想打人,但是眼前这个是女婿不是儿子,教训不得。她盛子越看这情形,看了一眼吴德,想到前世这人工伤断了一条腿,变得敏感脆弱,开始家暴,小姨性格懦弱不敢反抗越发纵容了这厮,不由得心头火起。   “小姨坐月子需要营养,不然孩子也养不好。你是她丈夫,这是你的责任。如果你不好好照顾她,我打得你脑袋开花信不信?!”   吴德在省城当工人,自我感觉良好,平日里在老家人的面前很有优越感,今天听小姑娘竟然敢向自己叫板放狠话,给气笑了:“打人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   盛子越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打人犯法,你记得这句话就好。”   桂叶听家人为自己吵架,心中不安,声音颤颤巍巍的:“你们别吵,吴德倒班也很辛苦的,是我自己身体不好、不够能干。当年大姐在水利局坐月子什么都好,我不如她。”   这样的桂叶,让盛子越一口气憋在胸中无法挥散不去。她拉了徐云英一把:“走,您年纪大,又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说罢,在桂叶愧疚的眼神里,两人出了门。拿着陆桂枝准备好的介绍信,住进铁路招待所。   八块钱一个晚上,标准间有两张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干净的被褥,角落摆着的洗脸架上放着两个搪瓷脸盆、两条毛巾,沙发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两个大大的塑料开水瓶。   洗完脸、擦了个澡,换上干净衣裳,爱干净的徐云英和盛子越终于松了一口气。   徐云英躺在床上直叹气:“越越,你小姨可怜啊……”怎么就让她嫁这么远?生孩子都没有人在旁边照顾。这一刻徐云英内心涌起浓烈的悔意。   舟车劳顿一天、做饭收拾忙碌一晚,累瘫了的徐云英躺下没多久就打起了鼾。   鼾声很急促,声音如爬山一般陡然拔高,高到极致突然戛然而止,三秒令人恐惧的死寂之后,突然又开始重复这个过程。   外婆的身体不是铁打的,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劳累。盛子越看了看空间里鼓鼓囊囊的钱包,心中有了计较。   第二天一早,天还只是蒙蒙亮,徐云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来到家属楼门口。站在门口刚想敲门,忽然想起昨天吴德上夜班,得早上八点才下班。看看天色还早,她舍不得吵醒桂叶,便又折回招待所。   门一响,盛子越醒了,她看着有点茫然不知所措的外婆问:“怎么了?”   徐云英的笑容很勉强:“我没桂叶家的钥匙,你姨父还没下班呢。”   盛子越伸了个懒腰,穿好衣服,挨着外婆坐下,问:“外婆,你能一直住在这里么?”   徐云英满脸的无奈:“我也想在这里照顾你小姨坐月子,可是建华上学、成华开店、你外公身体不好,家里实在走不开啊。”   盛子越抿了抿嘴:“外婆,这件事我有个想法,就交给我来安排吧。”   徐云英不解地问:“你一个小孩子,能安排什么?”   这个世界人总会遇到难处,若不想人吃亏,那就得钱吃亏。像陆桂叶这种情况,花钱请不住家的月嫂不就行了?八十年代劳动力市场还没有完全形成,在家属区找一个合适的人应该不是难事。   听盛子越一番解释,节俭惯了的徐云英有些犹豫:“这……这得多少钱啊?吴德连八块钱一天的招待所都舍不得,估计也不肯出这个钱吧。”   盛子越撇了撇嘴:“谁要他出钱了?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肯定钱归我出!”   徐云英哪里肯让盛子越出钱,当时就说:“我来出钱,今天我们就去找人,安排好了我才能安心。”   盛子越抱着外婆的胳膊摇了摇,难得地撒了会娇:“我卖画赚了不少钱呢,您别和我争这个。找到合适的人才是正事,对不对?”   盛子越今年开始发育,个子已经和外婆差不多高。她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站在那里如一杆修竹一般,亭亭玉立。徐云英被她这一晃,晃得心都要化了。她低下头与盛子越额头相抵,叹道:“好越越,幸好你陪着外婆来了,不然我真是急死了。”   祖孙二人在招待所一楼的国营饭店吃了两碗米粉,省城的炒码米粉很有特色,早稻米做成的米粉坚韧、口感好,用水一汆,骨头汤打底,再浇上一勺现炒的辣椒炒肉丝,湘味十足。   徐云英常说“穷家富路”,莫看她在家节省,出门花钱却很舍得,这一碗炒码米粉要两角五分钱、票,她要了两碗,还问盛子越:“够不够吃?不够再来一碗。”   两人吃饱了就在家属区溜达,打听了一圈,最后也是运气好,真找到了一个。就是昨晚送她们来吴德家的老太太,姓贾,是铁路部门的老职工,儿女在外地,挺热心能干,愿意帮着照顾陆桂叶坐月子,一个月三十块钱。   三十块,这在八十年代初真是高价。   吴德不用出钱自然没有说什么,贾婆婆就住在小区,来去方便,每天做一日三餐,帮着带一下娃娃。她做事麻利,杀鸡炖汤炒菜煮面样样都行,徐云英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中午,厨房里飘出一股土鸡汤的香味,桂叶躺在床上侧身喂奶,吴德在院子里晒尿片,徐云英在屋里陪着女儿,盛子越坐在客厅拿出素描本随意勾画几笔,各做各的事,宁静而融洽。   “咚!咚!咚!”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盛子越离房门最近,便起身开门。她一手拿着素描本一手拧开门锁,打开门一看——哟,是熟人。 第63章 探望桂叶3   糖果色塑料发箍、剪裁精妙的圆领印花T恤搭一条坠感十足的糖果色百褶长裙, 陆蕊打扮得十分洋气,正满脸是笑地看着盛子越。   “表姐,你和奶奶来了省城, 怎么也不说一声呀?”不等盛子越说话,她已经动作优雅地走了进来,冲着屋里喊, “奶奶、奶奶——”   徐云英正在卧室里陪着桂叶说话呢, 听到陆蕊的声音忙起身迎了出来。陆蕊扑进她怀里, 甜甜笑道:“奶奶,我好想你啊。”   徐云英虽对陆良华有意见, 但陆蕊是她看着长大的, 行事作风圆润周到,她心里一直舍不得这个大孙女。   伸出手搭在陆蕊的肩膀, 手感如丝般顺滑, 徐云英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这衣服的料子自己以前从未见过, 华贵无比,不由得暗自纳罕,看来良华现在混得不错。   她微笑着说:“蕊蕊,你来了。上初中了吧?在省城还习惯吗?”   陆蕊亲密地抱着徐云英的胳膊:“奶奶, 省城挺好的。您来看姑姑, 怎么不去我们家住呀?”   陆良华拎着两盒补品出现在门口:“妈,越越,你们来省城提前给我发个电报呀, 我派车来接你们。”   盛子越脸上似笑非笑:“大舅能够派车了?那是大领导啊。”   陆良华听她一说,顿时浑身舒畅,笑得合不拢嘴:“没有没有, 只是个小小的办事员,算不得什么。只是我们这个办事处经常要外出,所以用车比较方便。”   杨桃庄牵着陆志远的手走在最后,来省城一年多,她打扮得十分有官太太的风范。雪白乔其纱长袖衬衣搭一条艳丽的酒花长裙,脖子上还挂了一串珍珠项链。   盛子越的目光停留在那一串项链之上——米粒大小、泛着荧光,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陆蕊家发财了?这串项链不便宜啊。   陆良华留意到盛子越的眼神,心脏漏跳了一拍,这个外甥女有点邪门,对上她总没啥好事。他横迈一步,正挡住盛子越的目光,笑着问:“越越,你爸妈身体还好吧?”   想到往事,盛子越移开视线,轻轻地哼了一声。   徐云英被陆蕊拖出房间,陆良华、杨桃庄看到她,对视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神态恭敬地唤道:“妈!”   徐云英冷着脸:“嗯。”   陆良华偷偷观察了一下母亲的脸色,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妈,儿子以前是做了错事。现在一家人能从乡下来到省城,老三在那边也健康活泼,将来若儿子混得好了自然会想办法把他也带出来。所以……妈您别生气了,来了省城就住我那里去吧?”   徐云英摆了摆手:“我明天回家。”   陆蕊反应快,牵着奶奶的手说:“奶奶,这么快就回家吗?那我们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顿饭吧。”   徐云英没有动,看了一眼飘出鸡汤香味的厨房:“饭已经做好,我不出去了。”   吴德从屋里走出来,笑容可掬:“大哥、大嫂,先进来坐坐吧。刚刚我在院子里没听到响动。”   陆良华将两盒补品放在门边,端着架子摆摆手:“我就不进来了,中午我请大家出去吃饭,妈说饭做好了?”   吴德忙说:“没事没事,妈看我上班忙不过来,请了个人照顾桂叶。我们出去吃,桂叶在家吃,我去说一声。”说完,他准备走到厨房交代贾婆婆。   徐云英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陆良华一脸巴结的吴德:“我来省城不是享福,是来看桂叶的,你若想去吃,就自己去吧。”   吴德尴尬地立在屋子中央,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徐云英再看一眼陆良华,满脸的不屑:“你若当真关心桂叶,就不会只晓得吃饭,连进门来看一眼桂叶的功夫都没有。”   被母亲毫不留情地这一说,陆良华的脸胀得通红,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现在当领导被人吹捧惯了,哪里受得住母亲的教训,当时便梗着脖子回了一句:“妈,我一番好意,您就非得骂我几句才高兴?”   徐云英摆摆手:“你的好意,我受不住。真心实意的好,我心里有数咧。”   陆蕊这才感觉到奶奶的难缠。她目光如矩、洞察入微,若是针锋相对起来,宛如照妖镜一般,妖魔鬼怪无处遁形。父亲这养气功夫差太远,完全不是奶奶的对手。   “爸,那我就这儿和奶奶一起陪小姑吧,你晚上过来接奶奶和表姐去家里住。”   见陆蕊像听不懂人话一样,盛子越上下打量了她两眼,语带嘲讽:“陆蕊,忘记我说的话了?”   她的目光似电,带着冰冷的寒意,没想到盛子越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陆蕊有点心里发慌。   来到省城之后,远离盛子越的陆蕊感觉一切走上了正轨。陆良华在物资局的省城办事处上班,桃庄在陆蕊的指挥下做了点小生意,赶上一波改革开放的红利,家中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尤其是最近……   想到分别时在县人民医院女贞树下的谈话,陆蕊后背一阵发凉,再一次被恐惧情绪笼罩,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我没有。”   盛子越一挑眉:“你说什么?”   陆蕊原本还想赖在奶奶身边说说话,但被盛子越冷着脸一说话,感觉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顿时就心虚起来,哪里敢再说什么陪小姑?   她面色僵硬地走到门口,说着场面话:“奶奶,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一点我再来看您。”   一家人灰溜溜地离开,吴德追了出去,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大嫂,进来坐坐再走啊……”   陆良华拉长个脸,塞了二十块钱给吴德:“你就在家陪着妈妈,别让她到处乱跑,听到了没?要是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到我们办事处去。”   吴德接过钱,笑嘻嘻地表态:“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今天在家呢,肯定好好陪着妈妈。”   等吴德进门,脸上的笑容还没散,徐云英哼了一声:“少给你大哥家来往,免得被他卖了。”吴德点头应了,饭菜上桌,大家坐下来吃了顿安稳饭。   吴德吃饱喝足,看到家里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口袋里还多了二十块钱,心情很放松,接过小宝坐在床边,关切地问桂叶:“今天肚子不痛了吧?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桂枝有些脸红:“我没事,你今天上班累不累?”   徐云英看气氛良好,便语重心长地说:“吴德,桂叶,你俩都是乡下孩子,能够来省城工作不容易,要互相体谅,多关心爱护对方。   这一回你大姐出钱请人帮忙侍候桂叶坐月子,但古话说得好,救急不救穷。等桂叶养好身体出了月子,你们还想请人就得自己出钱,不请人的话,收拾屋子、打饭打水、洗衣晒尿片、抱娃喂奶……两个人不要吵不要闹,有商有量一起分担家务。”   陆桂叶温顺地点了点头。   吴德抓了抓头发:“妈,我是真不知道养个孩子这么麻烦!乡下哪家不是四、五个孩子,随随便便就长大了,怎么轮到我们就这么难呐?”   徐云英轻声叹道:“生儿方知父母恩啊,人家的孩子都是看着见风长,自家的孩子却是一把屎一把尿地艰苦养大。你们在城里工作身边没有老人帮忙,事事都要自己动手,是不容易,我能理解。   只是一点,既然生了就得负责。现在计划生育管理严,你们也只能生这一个,好好养大将来老了才有依靠呢。”   听到这里,吴德点头道:“妈,你说得对,这次多亏您过来,也谢谢大姐出钱帮忙请人,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等桂叶出了月子我们就自己好好带孩子,等过年带小宝过来给您和大姐拜年。”   陆桂叶伸出手,抓着母亲的胳膊,语带哽咽:“妈,多亏你来了,不然我真的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吴德倒班辛苦,回到家刚刚睡了觉,孩子一哭又吵醒了他,看到他天天顶着个黑眼圈我心疼。   可是怎么办呢?我坐月子不能出门、不能沾水、不能久坐,每天身体也是虚得很。食堂的饭菜营养不够,我一心急连奶水都少,得加奶粉才勉强够吃。”   盛子越听到这里,目光微敛。前世就是这样,没人帮、自己带——吴德没休息好、烦躁——桂叶没养好、没奶——孩子带不好、爱生病……形成恶性循环,桂叶过得很辛苦。   这一世有徐云英安抚教育、有盛子越拿出三十块钱请人照顾陆桂叶,算是帮助陆桂叶过了最难的这一关。未来会如何,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还得他们夫妻俩一起携手面对。   徐云英问桂叶:“你在铁路医院当护士,休产假可以休多久呢?”   “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准备怎么办呢?”   桂叶看了一眼吴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双职工实在腾不出手带孩子,要么请人帮忙,要么……我辞职在家带孩子吧。”   盛子越在一旁说话:“小姨,千万不要当全职主妇。你好不容易才读完卫校有了正式的工作,请人帮忙带孩子吧。”   桂叶心肠软,看着吃饱喝足小脸胖乎乎的儿子,实在是舍不得交给别人,犹豫着说:“小宝还小,得吃奶呢。”   吴德也在一旁说:“你小姨那个工作太辛苦,工资也不高,还不够请人的钱,不如先在家带孩子,等将来小宝小幼儿园了她再去上班也来得及嘛。”   盛子越握着拳头站在一旁,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女人的价值只是带孩子吗?当你每天在家与社会脱节,对男人的依赖性将越来越强,当你遇到不平等对待的时候,可能连说一声“不!”的底气都没有。   想到外婆手术住院里小姨温柔细心的照顾,盛子越有些不忍心。她坐到桂叶身边,道:“小姨,你听我的,绝对不能辞职。”   桂叶迎上她的目光,盛子越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星光闪耀的眸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她心中一突,下意识地点头:“好!不辞职。”   一家人说了一会话,吴德渐渐有了困意,抱着小宝脑袋一点一点地向下倾。想到他连续工作了八个小时,陆桂叶心疼地说:“你要不躺下睡一觉吧,小宝也要睡了。”   吴德将小宝放在她手边,哪还记得承诺过陆良华的话?不好意思地对徐云英说:“妈,我这三班倒的,实在扛不住……”   徐云英忙拉着盛子越起身:“好,那我们先回招待所,你们好好休息。”   走出屋子带上门,徐云英对一起出门的贾婆婆说:“年轻人也不容易,还得请您多费心。”   贾婆婆从腰间将围裙系绳解开,拍了拍衣袖,笑着说:“拿了您这么多工资,可不得好好干活?他们有您这样的母亲,真是福气。”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儿女都是债咧。”   贾婆婆道:“你们是第一次来省城,下午没事就四处转转?”   徐云英问:“这附近哪里有百货大楼?”   贾婆婆在铁路部门工作了一辈子,对这附近非常熟悉,她沉吟片刻给徐云英指了条路:“百货大楼买东西要布票、粮票、油票、外汇券,麻烦。我现在买东西都喜欢去铁机路,那一条街小商小贩多,不少都是从南边进的货,电子手表、喇叭裤、录音机……好多稀罕物,只要有钱就行,不要票。”   盛子越一听,顿时眼睛就亮了:“电子表?这个好,我们县城都买不到呢。”   贾婆婆喜欢盛子越的沉稳大方,含笑建议:“省城的女孩子都戴粉红的电子表,喜气。”   盛子越点点头,拉着徐云英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说:“走!” 第64章 铁机路1   铁机路是铁路小区东侧的一条小路, 因为靠近火车站机务段而得此名。常年在铁路部门工作的人,南北来往与粤市、深市等改革前沿城市联系紧密,偶尔会带些私货回来在铁机路交易,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气候。   徐云英与盛子越衣着朴素,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都感觉新鲜,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小贩们热情招呼着:“来来来, 看看我的牛仔裤, 这可是港城最流行的裤子, 三十块钱一条。”   “电子表、电子表,千辛万苦从深市电子批发市场抢到的一批货,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妹坨, 来看看喏,姐姐这裙子可是南方最流行的式样, 你咯漂亮穿上一定闪!”省城的湘味普通话听着似乎总带辣椒味。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热闹的氛围、喧嚣的叫声、琳琅满目的商品……这一切让盛子越很兴奋。曾经经历过荒芜末世的人,最爱的就是这充满生机的烟火气息。   盛子越站在卖电子手表的小贩跟前, 细细挑选着。她对徐云英说:“我一个,楚楚一个,小舅舅一个,四舅一个, 一共要买四个。”   徐云英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电子表, 被这粉红、亮黄、宝蓝、军绿色的表带耀花了眼,再看那上面跳动的数字,啧啧稀奇:“不用表针直接显示时间, 真好。”   小贩得意洋洋地吹嘘着:“这可是从泥哄国进口来的东西,飘洋过海呢,只卖你二十块一个真是便宜啊。”   一听“泥哄国”三个字, 徐云英立马变了脸色,将盛子越手中的电子表一把夺下放回摊位,拉着她转身就走。小贩急了,在后面拼命叫嚷:“便宜一点啦,便宜一点啦。”   盛子越还没回过神来,被徐云英的脸色吓了一跳:“外婆,怎么了?”   徐云英冷冷地哼一声,眼睛里满满都是仇恨:“泥哄国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当年打仗鬼子屠村,如果不是有爸妈和姨妈他们护着……我差点就死了。鬼子的东西都是臭的、烂的!买他们的东西?我呸!”   盛子越一阵默然,想到课本上那一段历史,感受到外婆身上那刻骨的仇恨,抱着她的胳膊乖顺地说:“好好好,我们不买泥哄国的东西。”   徐云英眼前闪过独自一人逃难的场景,情绪顿时就低落了下去。她眼中渐渐有了泪水,拉着盛子越的手哽咽道:“那个时候我才十八岁,怕得要命……”   徐云英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笑道:“外婆年纪大了,总喜欢想起以前的事。都过去几十年的事了,我们往前看咧。走,我们去那儿看看电子表。”   两人在人群中穿梭,忽然听到一阵喝斥:“走!走!走!”有人在驱赶这些小商贩。   “管理的人来了,快跑啊——”   商贩们卷起地上的物品,往肩上一扛就开始飞奔,人群顿时乱了。   盛子越护着外婆往旁边避让,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一脸的烦躁,推搡了两人一把:“乡巴佬,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快走快走!”   徐云英被推得差点摔倒。她看到红袖章就开始紧张,小腿脚子直打颤,抓着盛子越的手面色煞白:“我们马上走,马上就走。”   看到外婆被吓得浑身哆嗦,盛子越眼中开始有了愤怒,内心渐渐升起一团火。在这个和平年代生活了八年,末世积攒下来的暴虐被温馨与爱融化,此刻的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她将外婆护在身后,抬腿一踢,正踢中其中一个红袖章的膝盖。   “啪嗒!”对方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旁边几个人一拥而上,嚷嚷着:“哪来的乡巴佬,敢暴力抗法?”   徐云英死死揪住盛子越,声音吓得变了形:“越越!越越——”   她有点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她是经历过运动的人,吓得呆在原地挪不动脚:不是说改革吗?不是说解放思想吗?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跑过来,制止住那几个推搡者的行为:“莫把事闹大了,把人赶走了就是。”   被盛子越踢中膝盖的工作人员咬着牙,跺着脚说:“赶紧走!赶紧走!你们不能留在这里。”   徐云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感觉心神稍定,拉着盛子越往回走。   盛子越冷眼扫了一下现场,见铁机路上的小商贩都跑得差不多了,但路两旁的店铺却依然开张,街道两端被戴着红袖章的人堵住,还有几辆警车闪着红灯停在那里。   街角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和那穿中山装的人悄声说着什么。盛子越心头一凛,陆良华!他怎么会在这里?竖起耳朵细听,隐隐约约地听了一些——   “都安排好了……放心吧……”   徐云英跑了一段路,感觉心跳有点快,喘着粗气停在一个小巷,手搭在盛子越的胳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跑不动了。”   盛子越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外婆你歇一歇,莫慌。”   话犹未落,一直远远跟着她们的眼镜男跑过来催促道:“快走快走,莫在这里停留。”   徐云英唬了一跳,慌忙道:“好好好,我们马上走。”她的声音满满都是祈怜,一直挽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乱,几缕白发拂在肩头,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绷——”   陆良华竟然安排这样一个人跟着,提防着我们,怕坏了他的好事!一直压住盛子越暴虐情绪的那一根弦断了。   盛子越动了。   一点预兆也没有,盛子越转身一把抓住眼镜男的右手胳膊,低头、弯腰、腰间陡然发力,一个过肩摔——   眼镜男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   “啪!”他如一条咸鱼一般横砸在地上,架在脸上的金边眼镜飞出去老远。   一阵巨痛袭来,眼镜男狂叫起来:“你……你敢打人!”眼前一片模糊,高度近视的他两只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却怎么也摸不到眼镜。   徐云英觉得心脏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越越竟然有这样的身手?   盛子越一只脚踢在眼镜男腰间,声音冰冷:“滚!”   盛子越年纪虽小,气场却足,末世见惯生死的她自有一股令人胆寒的威严。眼镜男被她一脚踢得翻了个身,慌忙借势爬了起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凭着一点微弱的视力找着了路,跌跌撞撞地往铁机路走去。   小巷那头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少年嗓音:“Nice!”   盛子越迅速扭头看向声音来处,暗处慢慢走出一个少年,长身玉立、英俊非凡。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纽扣暗红隐隐刻着暗纹,衣袖挽在小臂处,露出一截白皙肌肤。额前刘海凌乱,衬得一双美目愈发迷离,有一种说不出的华贵之感。   少年看到盛子越的身手,有些羡慕,从暗处走出,用英文对她说:“你会中国功夫?”   得益于末世基地与不同人群打交道的经历,盛子越能用多国语言与人交流,她没好气回了句:“NO!”   少年走近两人,朝着徐云英礼貌一笑,雪白的牙齿、优雅的仪态,一看就出身富贵。徐云英见到这样出色的少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少年看清楚了徐云英,感觉有些眼熟,心中闪过一丝疑惑,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不知道为什么,盛子越内心升起一股危机感,她上前一步挡住少年视线,对徐云英说:“外婆,我们先回家。”   少年伸出手臂拦住两人,噼哩啪啪讲了一长串英语,大意是:我没有恶意,只是看老人家有些面善所以想聊几句。   从哪里冒出来的假洋鬼子?明明一幅华人面孔,却只会讲英文?听他口音,地道的伦敦口音,可能是近期归国的华侨吧。盛子越没有理睬他,只用英文回了一句:“我们不认识你。”   徐云英听他俩叽里咕噜地对话,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便问盛子越:“这孩子怎么连话都不会说?”   少年着急地问盛子越:“What did she say(她说什么)?”他的面孔涨得通红,一着急冒出句粤语,“话咩?”   难得在省城见到一个能够自由对话的少女,少年很努力地用英语与她交流:“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见你身手利落,又看老人家有些面善,所以才多问了几句。你们不想说没有关系,我的名字是尼克,中文名桂念华,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偏偏盛子越不是个热情周到的,她扶着外婆便往家走,冷冷地回了一句:“走开!我们不认识你。”   少年后退两步,向来骄傲的他来到国内处处受到热捧,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落?当时便冷哼一声道:“华国人这么蛮横不讲理吗?”   盛子越听他将矛盾上升到了国人层面,心中也有了几分恼怒,经过他身边时悄悄伸出脚跘了他一下,少年身体一晃差点摔倒,气得跳了起来:“你!”   盛子越挑眉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满都是嘲弄。偏偏她面庞如玉、一双凤眼狭长而明亮,只一眼就让人心跳加速。   少年与盛子越年龄相当,不过个子高挑看着成熟一些。他原本跳起来想骂两句,却不料对上这一张秀丽脸庞,脾气不知不觉就消散,整个人都被盛子越那微挑的凤眼所吸引,模样有些呆呆的。   “咚!咚!咚!”一颗心似擂鼓一般。   直到盛子越走得远了,少年依然站在原地,那一块从来没有开过花的心田里,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伸展出炫丽的嫩芽。   这颗绿芽,名为“动心”。   秋风拂过,带着一丝夏天残留的燥意。   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呼唤:“念华,念华——”   声音打断了少年的遐思,他跺跺脚,神情中带了丝不耐烦,但他依然转身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小巷。   循声赶来的男人看到他的身影,长吁了一口气:“我的少爷,终于找到你了!”这男人衣着正式、浓眉大眼,竟然是陆良华。   桂念华瞟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不屑。但他没有说什么,缓步向前,他肩挺腰直,行为举止显得十分有教养。   人群簇拥的中心,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个子很高,眉眼肃然,眼角微微向上扬起,狭长的凤眼满是威严,薄薄的嘴唇抿着,嘴角略向下耷拉,自带一种令人敬畏的气质。 第65章 铁机路2   老人穿着件黑色丝质衬衫, 与少年桂念华一样,金色纽扣上雕刻着凹凸暗纹。白发整齐似雪、深灰色西装笔挺合身,老人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自带一股高贵、儒雅的气质。   看到桂念华走过来,老人皱了皱眉,声音不高不低:“跑哪里去了?”他没有说英语, 普通话带着浓浓的乡音, 但少年却听懂了, 用英文回了句:“随便转转。”   老人提高了音量:“讲中文!”   少年眼帘低垂,望着地面, 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偶……哞去哪(我没去哪)。”   老人的声音很平缓, 但力量感十足:“你的名字是我取的,我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华国。既然跟着我这里, 你就莫再讲你那英文!”   桂念华重重点头:“偶机道了(我知道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 目光悠远:“小小港城也将回到祖国怀抱,你给我好好学习华语。”   陆良华跑过来, 站在老人身后,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桂老,您觉得这铁机路如何?市里想把这条街打造成贸易一条街,您有意向投资?”   老人慢慢向前走, 看着两边林立的小商铺、冷清无人的街道, 嘴角向下弯起一个弧度,似乎心情不太好,只轻轻地回了一个字:“哦”。   听到这一个字, 感受到老人不太愉快的心情,陆良华没敢再吭声,挤出一个笑脸, 老老实实跟在老人身后亦步亦趋。   桂念华凑近白发老人身边,悄悄用英文说:“爷爷,我刚刚看到一个女孩,她只一弯腰就把一个成年男人摔了个过肩摔。估计……这条街被他们清理过,女孩和她长辈也被赶走了。”   老人点了点头,用英文与他交流:“看得出来,市里用力过猛,太希望留住港城集团的投资。陆良华这人眼界浅,全无风骨,唉……”   老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认真看了一眼桂念华,见他双目炯炯,神态间带着一丝说不起的兴奋与欢喜,不由自主微微一笑:“那女孩,很可爱?”   桂念华歪了歪头,眼前闪过盛子越利落的身手、流利的英文、冷漠的话语,叹了一口气:“不不不,一点也不可爱,她还踹了我一脚呢。”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抬头看了看老人,笑着说:“难怪我觉得她有些眼熟,原来她长得和爷爷有点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老人轻轻一笑,笑声低沉如大提琴琴弦上奏响的音乐:“难得你能遇到朋友,怎么不把她带来让爷爷见见?”   桂念华有些懊恼地捶了捶胸口:“她不理睬我……对了,她和一个奶奶在一起,那个奶奶我看着很眼熟。”   奶奶?白发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捂住左胸,停下脚步半天没有说话。桂念华忙扶住他,着急地问:“爷爷、爷爷!”   陆良华在一旁看到这个情景,吓了一跳,忙将左手一扬,唤:“医生!医生快来。”   随行的一位医生疾步上前,把了把老人的脉,取出一枚小药丸放进他嘴里,旁边自有人取来温水助老人服下。   老人将手搭在桂念华肩头,眉头紧锁,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额角微微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医生道:“桂老,您这心疾需要静养,莫太操劳,也别激动。”   老人抚了抚心脏所在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这一群人围绕着白发老人和桂念华,随行的几个政府官员显然很羡慕陆良华能够和桂老站得这么近,谄媚地拍着马屁:“陆总,还得靠您多提携啊,桂老只听你的话哟~”   陆良华打着哈哈,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   他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听马屁?只要一想到此刻母亲就在不远处的铁路小区,他就紧张得一颗心要跳了出来。母亲不是说要陪着桂叶吗?自己还特地嘱咐吴德盯着点,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条街上?若不是自己眼睛尖、手脚快,找人把她俩弄走,恐怕那件事……就穿帮了!   ------   回到招待所的徐云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着杯子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越越,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像个恶霸一样!”一想到莫名其妙被驱赶,半道上停下来还有人跑来喝斥,徐云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似乎自己是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盛子越面色凝重,喝了一大口凉开水,道:“外婆,我看到了大舅。这事不对劲,这里面有问题。”   自己的母亲在铁机路被人驱赶,作为儿子竟然不出面保护,反而像做贼一样藏起来派人尾随以确保她们顺利返家。   为什么要提防自己的母亲?难道他有什么秘密害怕被戳穿?   陆良华的身影从街角闪过,中山装和他窃窃私语:已经安排好了。   那些人在大街上驱赶:乡巴佬,走走走!   眼镜男满是恶意的催促:快走快走,莫在这里停留。   这些人的面孔在眼前闪过,他们所说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盛子越内心涌上来一股愤怒——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一直努力保持低调、与世无争,却不料是只阿猫阿狗就敢对自己肆意叫嚣、任意驱赶!   盛子越凤眼微眯,一股寒意闪过,徐云英透过她的面孔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眼中露出怀念之色,伸出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外婆没事呢,晚一点我们去你小姨家吃饭。”   慢慢放下手中茶杯,盛子越淡淡道:“外婆,你先休息一下,我到楼下转转。”   不等徐云英吱声,盛子越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给徐云英一个坚决而纤细的背影。徐云英右手轻抬,想说句什么,却终归没有说话。   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决绝、冷硬的背影,一去再没有回来。徐云英的眼中忽然涌出泪花,她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盛子越的背影,直到走下楼梯再也看不到,她依然站着,任风吹起散乱的白发,拂过满是皱纹的脸庞。   没有徐云英在身边,盛子越内心异常冷静,径直朝着铁机路而去,那里或许能够找到答案,找到那个让陆良华害怕外婆出现的原因。   铁机路不算太长,只有五百米左右,却是这里最热闹的地方。即使有人拦着,依然挡不住路人来往。即使警车挡道、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拦着,也有人突破封锁朝里走去,边走还边嚷嚷:“搞么子喽~路又不是你们修嘀,我要克买东西嘞!”   省城人说话尾音喜欢带个“喽”、“嘞”,常以仄音结束,显得利落而爽快。   看到是当地人,工作人员回身看了看,不敢再拦,只得挥手放行,只提醒了一句:“现在别摆摊子,不然没收了东西莫怪我们。”   盛子越随着人群向前,再次来到这条未来省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商业街。   小摊小贩都被驱散,现在只剩下街道两侧的商铺还开着门。有五金小商店、修伞铺、点心铺、国营小馆、新华书店……省城果然是省城,政策反响度高,虽然只是八十年代初,这里的市场经济已经开始复苏。   十几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进旁边的点心铺子,铺子上方黑底金字招牌闪闪放光:“四喜斋”——这是湘省几十年的老字号。   盛子越安静站在铺子对面,问修伞的老人:“这些是什么人?”   修伞铺子只有小小一间,不过两米开间的小店面,老人坐在一堆旧雨伞之间,熟练地更换着伞上的轮毂,眼帘轻抬看了一眼盛子越,淡淡回答:“市里的人。”   “想做什么呢?”   老人耸了耸肩:“抓投机倒把的人,隔段时间就要来清理一回。”   “为什么要赶路人?”   “野狗子咬人未必还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盛子越听他说得有趣,嘴角有了一抹笑意。她想了想,拍了拍衣角,迈步向前,动作飞快。老人刚一抬头就看见她已经来到四喜斋门口。   门口有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守卫,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想要进去,礼貌地伸出手拦住盛子越的去路:“抱歉,现在里面有领导参观,你不能进去。”   盛子越定住身形,微微一笑:“我来找人。”   保镖愣了一下:“找谁?”   盛子越踮起脚,提高音量冲着屋里那一群人大喊起来:“大舅!大舅!陆良华——”   正在柜台前参观、购买点心的人都被这声音所惊动,齐齐回头。   陆良华听到自己的名字,第一个反应过来,转头看到盛子越,顿时三魂五魄只剩下一缕生魂还停留在原处,其余尽数归于虚无。   一刹那间,无数信息在脑中爆炸。   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瞒了消息、得了好处;不能让别人知道,盛子越是大姐陆桂枝的孩子;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母亲徐云英来了省城!   他拼命咬牙,牙齿把嘴唇咬出血了,一股浓浓的腥味袭入口腔,这才让脑中恢复清明。他留意到只有盛子越一个人,自己的母亲并没有紧随其后,略松了一口气,朝身边人胡乱解释了一句:“远房亲戚叫我,我去处理一下。”   他飞快地跑了出去,一把抓住盛子越的胳膊就向外拖,气急败坏地吼道:“你来做什么!外面很危险不知道吗?”   盛子越向后一退,左边胳膊似乎游鱼一般从陆良华手掌中滑脱出来,故意歪着头问:“怎么?我们见不得人?朗朗乾坤、清明世界,有什么危险!”   陆良华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让她闭嘴、让她滚蛋、让她消失。   冷汗涔涔而下,强烈的恐惧感让他面色苍白,双手开始颤抖,他对两名保镖喝斥道:“把她赶走!不要骚扰了贵客。”   保镖一听,瞬间采取行动,一左一右夹击而来,抓着盛子越的胳膊向后一扭。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肩头袭来,盛子越被这两个大块头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太平日子过得久了,长年疏于练习,身手退步得太快了!   陆良华看她被控制住,稍稍放心了些,对保镖说:“把她送到警车里,先让她老实点待着!”   他竟然这样待我!他可是这个身体的亲舅舅,是我妈背着长大的亲人!愤怒给了盛子越力量,一声清啸之后,她双膝微曲,双足点地,借力飞起——   如风筝一般,盛子越一个漂亮地空翻凌空而起。   呼呼风声在耳边响起,盛子越找到了曾经的感觉,她双手一缩,迅捷从两个保镖手中滑脱。这一刻她完全忘记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忘记她想要低调过温馨日子的梦想,她只知道一件事——   谁也别想欺负我!   陆良华的嘴张得大大的,这个外甥竟然有这样的实力?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竟然能够摆脱两个训练有素的保镖?   还没等陆良华反应过来,盛子越已经朝他冲了过来,她的目光如鹰般锐利,一片冰冷。看得陆良华后背直冒冷汗,她还当自己是长辈吗?她这是什么态度!   这边的骚乱让桂老身边的人也紧张起来,几个大汉守住桂老、桂念华,另外三个保镖飞快地奔到门口帮忙。   盛子越借着飞扑之势一头撞倒陆良华,扑上去就是两拳,“砰!砰!”拳头砸在陆良华后背,巨痛袭来,陆良华惨叫连连。   三个保镖冲到门口一看,哦,是陆良华被一个小姑娘压在身下挨揍。他们原本就对这个跟屁虫一样的陆良华没有好感,便在老人前面筑起一道人墙,双手交叉神情木然地看热闹。   盛子越憎恨陆良华不是一天两天,只是碍于外婆的情面,一直对他维持着表面的尊重。此刻被他激出真怒,下手再不容情,拳头朝着他的脸、背、肋下狠狠砸去。   我打死你!你这个不孝的儿子。   我打死你!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我打死你!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坏蛋!   陆良华被她这一顿胖揍打得嗷嗷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拼命在地上翻滚着躲避,一边躲一边喊:“盛子越!你发癫了!我是你大舅。”   盛子越一边揍一边骂:“你也知道是我大舅?你还脸说是我大舅!”   桂念华从保镖身后看去,一眼就认出盛子越来,他拉着爷爷的手,悄悄说:“我刚才遇到的就是这个女孩,她的身手很好。没想到竟然跑来找陆良华的麻烦。”   他在港城长大,听不太懂内地话,盛子越和陆良华的对话又快又急,只晓得这小姑娘占了上风,陆良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老人却听明白了,大舅?他皱眉对旁边人说:“把他们拉开。”   保镖走过去,陆良华终于摆脱盛子越的魔爪,他勉力从地上爬起,嘴角破裂、脸颊淤青、双目赤红,指着盛子越浑身颤抖:“你你你……”肋下疼痛袭来,连呼吸都显得困难,他没有想到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盛子越竟然会有这样的手段!   白发老人桂老目光微敛,冷冷地看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陆良华:“怎么回事?她是谁?”陆良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脑袋低垂,一双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飞快地思索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桂老的白发在一堆人中间显得十分显眼,盛子越认真地看着他,忽然从内心升起一种诡异的熟悉感: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吗?   少年桂念华看看她,再看看爷爷,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对爷爷大声说:“她的眼睛……好像你。”   眼睛狭长而明亮,眼角微微上扬,闪着冷清而倔强的光芒——难得一见的凤眼,充满威严,天生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盛子越与桂老,长着一双一模一样的凤眼。 第66章 铁机路3   盛子越迎上桂老审慎的目光, 凤眼微眯,声音清冷:“我叫盛子越,陆良华是我的大舅。”   桂老对上她那双眼睛, 不知道为何内心也产生了一种诡异的亲近之感,这是一种来自血脉的召唤、一种缘自亲情的欢喜。   桂老心一颤:“你的外婆是……”   这一句问话落在陆良华耳朵里,宛如晴天霹雳一般, 他双膝一软差点摔倒, 幸好身边还有同事, 一把薅住旁边人的胳膊,勉强站稳。   这一刻陆良华心如擂鼓、战战兢兢——秘密终于掩盖不住!   桂老全名桂明康, 是徐云英的表哥, 也是她的结发丈夫。桂明康一生未娶,飘洋过海创下庞大的医药企业, 建国后将总部迁往港城, 努力靠近祖国,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家乡、对妻子的想念。   他收养了一名孤儿取名桂纪中, 娶妻魏珍,生下一儿一女,均是华人血统。孙儿名为桂念华、孙女名为桂念湘。   先前港城与内地的通道没有打开,桂明康没办法回家乡, 只能委托深市的朋友到湘岳县宛溪村寻找亲人下落, 但时代久远,宛溪村被炮火毁灭,建国之后村镇名称发生变化, 徐云英所在的高粟大队与宛溪村更是隔了几百里路,仅凭一个名字哪里能寻得到人?   宛溪村民尽数被屠——听到这个消息的桂明康心痛不已,一病不起。在病床前让儿子往湘岳县城寄了无数封信, 只希望天可怜见徐云英还活着,或许能侥幸收到这些信。   寄出十几封信一直杳无音讯,前世没有联系上,桂明康至死都不知道徐云英还活着,只在临死前嘱咐儿子,一定要将他的尸骨葬在宛溪村旧宅所在。   桂纪中信守承诺,九十年代政策放开之后来湘省投资,将宛溪村旧址买下来,建了座医药基地。桂明康终于叶落归根,与徐云英的坟墓只有两百里的距离。   这一世,机缘巧合被陆良华发现这个秘密,一封信过去,桂明康得知徐云英还活着,顿时有了活下去的动力,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让儿子寄钱寄物,只盼着能够有生之年见上徐云英一面。   陆良华离开湘岳县之前,寄了一封信过去,随信寄去一张父母合影。桂明康看到自己盼了一辈子、等了四十年的女人竟然与一个驼背坐在一起,他们的儿子还说父母不离不弃恩爱如常?桂明康内心大恸,吐血倒地,再次病危。   一直养到今年八月,桂明康方才能够走动。港城回归的日子确定之后,内地政策放开,港商按照流程申请之后允许进入内地。他再一次与陆良华取得联系,以归国华侨的身份带着家庭医生来到省城。   陆良华原以为他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就算是断了联系,没想到对方竟然辗转从湘岳县物资局打听到了省城办事处,还客客气气询问可否让他与徐云英见上一面。   当他见到桂明康的那一刻,感觉馅饼砸中了脑袋,晕乎乎的。良心到底还是没有抵过利益的诱惑,他决定继续瞒骗下去。   陆良华只说母亲生了七个孩子,模糊了陆桂枝的存在,让桂明康误会自己的孩子早已夭亡。他坚决不同意桂明康与母亲见面,称徐云英已经再嫁,恨他四十年毫无音讯,不愿见他。   桂明康是老派人,知道农村长子地位高,自己贸然与徐云英相见怕惹她生气,只得暂时滞留省城,与良华一家沟通交流,送财送物。   有求于人的桂明康姿态摆得很低,这给了陆良华一种假象——他可以操控一切。他一边阻止桂明康前往家乡,一边拼命帮市里拉投资,试图将桂明康留在省城。   盛子越瞟了陆良华一眼,嘴角渐渐漾开一个笑容,宛如春风吹开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涟漪:“我的外婆是徐云英,我的妈妈名为陆桂枝,1943年10月生人。”   她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落在桂明康耳朵里却如同烟花飞向天空。   “嗖——”一个光点从地面飞出,拖着长长的尾巴。   “轰!”光点在高空瞬间炸开,释放出无数绚烂烟火,将天空霸占,将那黑漆漆的天幕装点成百花盛开的花园。   桂明康感觉心脏在剧烈的跳动,脑袋嗡嗡地响,一股晕眩感袭来,他死死咬住嘴唇闭上眼睛将这一阵心悸压制下来,冲盛子越招了招手:“你过来。”   桂明康的声音不高,却冷硬威严。人群散开,盛子越缓步走到桂明康的眼前。   “你的妈妈,名为桂枝?1943年10月出生?”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桂明康再次重复了一遍盛子越的话。   盛子越点了点头。   “桂枝……”桂明康喃喃自语,眼前闪过四十年前的那个春日。   正青春年少的徐云英美丽娇柔,挺着微微突起的肚子,牵着他的衣角依依不舍:“你铁了心要走,我也拦不住你,总要给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桂枝,温阳解表,散寒化气。祖上药铺以桂枝茯苓丸起家,若是女孩就取名桂枝吧。”   徐云英双目含泪:“如果是男孩呢?”   “若是男孩……就叫桂华。中华受难,国土遭受列强分割,吾辈男儿,当为我中华之崛起而努力。”   桂枝!桂枝!   在那么艰难的时代,云英竟然把我们的孩子顺利生下来,养大成人做了母亲!   这一刻,桂明康内心涌起浓浓的感恩,一向冷硬的心肠此刻变得柔软无比,全身上下都洋溢着欢乐,他抬眼认真看着盛子越的脸。   是了,桂枝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盛子越怎么会长着一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嘴?   “哈哈哈哈……”桂明康终于明白,为什么陆良华拼命阻止盛子越来到自己身边,为什么陆良华百般阻挠自己去湘岳县城。   自己聪明一世,竟然被这小人蒙蔽!恐怕云英拒绝与自己见面,也是他编出来的谎言吧。   桂明康伸出手,将手掌轻轻放在盛子越的头顶,嘴角含笑,柔声道:“孩子,我是桂明康,你的外公,亲外公。”   原来是这样!盛子越的猜测终于落实,她后退半步,冷着脸躲开桂明康放在头顶的手掌。   她的躲避让桂明康的内心刺痛了一下。但轻微的疼痛之后,内心却升起自豪与骄傲。这就是他的血脉传承,与他一样的清高、孤傲、决绝,不会向富贵低头,不会向威压屈服。   陆良华恭恭敬敬走到桂明康身边,觍着脸说:“桂老,我……”   桂明康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只将手背在身后悄悄做了个手势。从他身后走出两名彪形大汉,捂住陆良华的嘴,拖着他离开现场。   桂明康的目光牢牢地盯在盛子越脸上,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全世界最美的花:“孩子,你外婆知道我在找她吗?”   盛子越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桂明康的眼中渐渐有了光亮:“那……她身体怎样?我们一起去见见她可以吗?”只要一想到云英此刻就在身边不远处,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或许她并不抗拒与自己见面,他的内心就满是欢喜。   桂念华忽然叫了起来:“啊,你外婆,我见过啊。”他转头看着桂明康,瞪大了眼睛:“爷爷,我见过奶奶。我是说为什么觉得眼熟,原来是在您的书房里见过她的照片。”   桂明康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孙子:“她还好吗?她还好吗?”   桂念华重重点头:“奶奶很好!”慈祥、和蔼,腰杆很直,虽然头发有些花白但眉眼弯弯看着很温柔善良。   桂明康朝着盛子越俯下身,脸上带着微笑,眼睛里满是渴望:“孩子,让我见见她,可以吗?”   盛子越对上他的眼睛,思索片刻,点头道:“那我跟我来吧。不过到了招待所你先在一楼等着,我上去问问外婆的意见再说。”   所有人都随着桂明康一路,穿街走巷来到铁路招待所。   招待所就在铁路小区的门口,大堂临街,装饰得简单朴素。看到这么多人一起走进来,吓了服务员一跳,一个胸前配着工作牌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同志们是要住宿吗?”   桂明康身后走出一位年青人,亮出工作证。服务员一看这红色带警徽的工作证,唬了一跳:“同志要抓坏人吗?我们这住宿的客人都是有介绍信的。”   年青人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们领导要在这里见一个人,你们安心自己的事,不要过来。”   桂明康看着盛子越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祈求:“我在这里等着,你告诉你外婆——我,桂明康还活着,一生未娶,一直在等着她徐云英。”   盛子越脚步如飞,上楼推开房门,等得有些焦急的徐云英跑过来拉她的手:“越越,你跑哪里去了?”   因为刚刚揍陆良华太用力,盛子越胳膊有些酸软,被徐云英这么一拉,“啊”地轻呼了一声。   徐云英看她面色苍白,出发前梳的一条麻花辫子松松散散,额前几绺碎发贴在面颊,显然刚刚遇到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徐云英一颗心开始突突地跳,就怕外孙女儿离开自己这一会出了什么事,她的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盛子越抬着看着外婆那焦急的面庞,想到这四十年她生活得如此艰难,心里难过,伸出手轻轻环抱着外婆,轻声道:“外婆,我没事。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叫桂明康。” 第67章 往事1   听完盛子越讲完, 徐云英呆呆地坐在床边,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足足半个小时,她才缓缓抬起头, 问:“他,他还活着?”   战火蔓延,华国已无一处净土。在省城读书的桂明康匆忙返家, 竟是与她告别。   “我想守着你、守着爹娘, 守着我们的药铺, 可是我心里煎熬。云英,我没有办法。我只要想到战场上士兵们在拼死抵抗敌寇、无数烈士用鲜血保护国土, 我就觉得自己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罪恶。我想上战场, 我要为你、为我们的子孙后代打出一片和平天地!”   徐云英只是个乡间女子,她爱看闲书、爱听戏、唱戏, 她的天地并不广阔, 但她知道表哥一旦决定的事,无人能够阻拦。   那天他离去之时, 背影决绝。她流着泪送他到了村口,他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再后来,敌寇杀到了湘省的小村庄,徐云英挺着个大肚子东躲西藏, 在父母、公婆拼死相护之下才逃出一条性命。   但自此, 她孑然一身,只剩下腹中胎儿相伴。   她等了他三年,可是没有消息, 一点消息也没有。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在那个缺衣少食的时代根本活不下去,她只有嫁人。   现在, 盛子越告诉她,表哥没有死,他一生未娶,一直在等她?   徐云英呆滞的模样让盛子越心疼,她柔声道:“外婆,你若不想见他,就让他走吧。我们就当他已经死了,好不好?”   徐云英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越越,你见到他了,有没有发现,你和他长得很像?”   盛子越点点头:“嗯。”点完头,想到那个素昧平生的白发老人,她嫌弃地一撇嘴,“我更想像外婆。”   徐云英伸出手,虚虚地拂过盛子越的眼皮,似乎在怀念着什么:“表哥没有死,大姨和姨父肯定很开心,只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盛子越问她:“你见不见他?”   徐云英强忍着心底深深的渴望,摇了摇头。深深的悲恸涌了上来,徐云英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歪在叠好的被子上,再也坐不起来。   她闭上眼睛,靠着床头,泪水安静地流了下来。这无声的泪水,仿佛是冰面下奔腾的暗流。没有一丝声响,却让人心悸。   感受到外婆这份沉痛的忧伤,盛子越慌了。   她是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之下的少年,享受着和平时代的温馨与安宁,但从历史课本上、从电影、小说里,她对祖辈经历的苦难并不陌生。   曾经离她很远的历史,此刻浓缩在这一段生死离别之中。   “外婆,不是你的错!你别哭……”盛子越的声音有些哽咽。   徐云英苦笑着摇头:“他一生未娶,我却择枝另嫁……再相见又如何?”徐云英的态度十分坚决,盛子越伸手帮她拭泪,却发现那泪水安静而连绵,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徐云英将脸庞埋进那卷被窝之中,任泪水被那雪白的被褥所吸收。她不想说话,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想昏沉沉睡一觉。   只要看不见,一切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盛子越不忍再打扰她,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楼下招待所大堂里肃静异常,谁也不敢发出声音,看到盛子越从楼上下来,桂明康眼睛一亮,走过去问:“怎么样?云英她……”   盛子越摇了摇头。   巨大的失望让桂明康眼前一黑,心脏陡然一悸。他张大嘴努力深呼吸,旁边的医生忙上前往他嘴里塞了颗小小药丸,皱眉提醒道:“桂先生,您不能再这么任由情绪激动。”   桂明康颓然抬手摆了摆,苦笑道:“我等了四十年的人就在眼前,她竟然不肯见我。我……我就在这里守着她好了。”   他双膝一软,坐倒在大堂角落的布沙发之上。   盛子越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她两世为人,却从未体会过这种缠绵悱恻、近情情怯、欲说还休的情之滋味。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桂明康那头雪白的头发,有些出神。   夜幕渐渐降临,桂明康在这个小小招待所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两个小时。   桂念华有点不知所措,轻手轻脚走到盛子越身边问:“奶奶为什么不肯见爷爷?”   盛子越耸了耸肩,桂念华想到先前她痛揍陆良华的场景,恨恨地说:“那个陆良华不是好东西,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出这口恶气。”   盛子越这才发现陆良华不见了,奇怪地问:“你们把陆良华弄哪里去了?”   桂念华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不知道。我爷爷这一生最恨人欺骗,何况还是这么重要的事情……”   桂明康忽然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凤眼微微眯起,嘴唇紧抿,双手交叉握在小腹之前,对盛子越说:“是好是坏、是恨是怨,总要问个清楚!走吧——”   桂明康一生坎坷,若非性格坚毅果敢岂能有今天的成就?先前被陆良华欺瞒不过是因为被爱与内疚遮挡了双眼。现在寻找了几十年的人就在面前,哪怕对方不愿意见他,他也决不后退。   当他决定做成某事,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这一次,他不想让自己的人生再留遗憾。   “笃笃笃”沉稳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徐云英在床头躺累了,听到这个声音一颗心竟然开始剧烈地跳动。   “谁……谁呀?”一边问,一边慌忙坐直身体,从桌上拿起梳子重新整理发髻,将额前的碎发向后抿了抿。镜子里的脸,眼角细纹密布、嘴角皱纹横生,但那一双杏眼依然温柔闪亮。   听到徐云英的声音,桂明康感觉一颗心落到实处,他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依然保持双手交叉置于腹前的站立姿式,等着她来开门。   时光突然回到四十多年前。   他和她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放学后他拉着她的手摘刺莓、捉蝴蝶,晚上躺在竹床上看星星,他给她打着扇子讲故事。   长大一些,他到省城求学,她留在家中待嫁。两家本就是亲戚,准备好了丰厚的嫁妆,百子千孙床、大红被褥、紫檀衣箱、妆台妆镜,首饰匣子里装满了两家母亲攒下的金银珠宝……   新婚燕尔,两人好得如蜜里调油。最爱玩的游戏,便是他敲门,她问:“谁呀?”他不答,等她开门后两人相视一笑。   “吱呀——”房门打开。   “云英——”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桂明康喉咙里发出,四十年积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尽数锁在这一声呼唤之中。   徐云英全身一震,抬眼望去。眼前站着的老人西装笔挺、头发雪白、腰杆挺直、凤眼薄唇——他还是那么精致、儒雅、英武。   眼角含泪,桂明康嘴角微微上翘,却带着近亲情怯的颤抖。分离了这么久,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个头发花白、发髻梳得纹丝不乱的女子,就是那个利落美丽的云英。   桂明康缓步上前,脚步异常坚定,站在徐云英面前,轻声道:“云英,我回来了。”   徐云英抬头看着他,泪水安静地顺着脸颊流下,她含笑道:“表哥,你还活着,真好。”   她眼前闪过一幅画面,一幅被自己封存已久,快要忘却的画面——   自己一身泥污,从两家父母的尸体底下爬出来,看着一片焦土、鲜血横流,四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乌鸦从天边飞过,发出凄厉的“哇——哇——”之音时,仰天大叫:“桂明康,我恨你!”   恨他心里只有国、没有家,恨他只记得在前方打鬼子,后方亲人却被鬼子屠杀,恨他离去时那么决绝,连头也不回一下。   可是,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听盛子越说了他的故事,知道他一生的不易,徐云英内心里那一团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庆幸——大家都还活着,就好。   桂明康抬起右手,缓缓落在徐云英左肩之上:“云英,跟我走吧。”让我将曾经亏欠,都补给你。你想要天,我便为你开天,你想要地,我便为你辟地!   徐云英默默地向后退却半步,桂明康的右手陡然落空,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徐云英乍见故人,心情激荡泪流满面,一时羞愧一时愤恨不知道如何是好。但真正见到桂明康,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定下神来。   “表哥,我已再嫁,和陆春林生了五儿一女。我和桂枝如果不是遇到他,早就饿死了,人不能没有良心。你已功成名就,就不必再念着我了,各自保重吧。”   桂明康听到她这番话,心如刀绞:“我……我等了你四十年。他为你做的,我都愿意弥补,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只求……”   求什么呢?求你再回到我身边,就好像这四十年分离从来不曾有过。求你把剩下的时光留给我,就让我们再续前缘、幸福永久。   徐云英的嘴角微微上扬,可是眼眼睛里却满是悲伤。她摇了摇头:“表哥,你一生清高,别求我。我俩隔着四十年的分离,你在海外创业,我在乡下生儿育女,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回不去了……”   巨大的痛苦涌上心头,桂明康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强忍着内心的失落,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份尊严,沉声道:“好。”我尊重你的意愿,但也请你不要阻止我守护在你身边。   ----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拒绝桂明康耗尽了徐云英所有的勇气与体力。她坐在房间沙发上发呆,忽然听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一阵饭菜的香味传来,徐云英疑惑地抬头,看到一名身穿白色厨师服的中年男子推着辆不锈钢的小餐车走了进来。   盛子越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逗逗空间里的鸡、摸摸池塘里的鱼、察看一下茶树、果树的长势。忽然闻到这股迷人的香味,她瞬间睁开了眼。   男子是铁路招待所的主厨,他微笑着向徐云英、盛子越点头问好:“两位,肚子饿了吧?桂老吩咐给你们送晚饭。”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掀开锃亮的不锈钢盖子,将三菜一汤端出来放在茶几之上。   湘味小炒肉、攸县香干、香煎小鲫鱼、菠菜豆腐汤。几个湘省家常菜,却极见精致。红、绿、黄、白……光辣椒就有四种颜色:小米椒、螺丝青椒、剁辣椒、晒干的白辣椒,加上黑色豆豉、白色蒜末、农家土制酱油调味,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盛子越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白色骨瓷饭碗,里面装着满满一碗香米饭。   她咧嘴一笑,对徐云英说:“外婆,我饿了,开动了啊。”   徐云英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微笑道:“好,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吃饭比天大。这几个菜小时候家中常做,都是自己最爱的口味,可见表哥真的是很用心了。   估计这几个菜是厨师在楼下厨房现做后马上送过来,饭菜热乎乎、口味正好。吃到嘴里鲜辣可口,极为下饭。   盛子越连着吃了两大碗米饭,又喝了碗豆腐汤,摸着滚圆的肚皮叹道:“好吃!”   徐云英从从容容吃完饭,正要起身收拾碗筷,那厨师已经领着一个服务员上来,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桌面,推着小车退下。   盛子越笑嘻嘻地歪在床头,一只脚搁在床边,一只脚放在地上,懒洋洋地说:“外婆,这样有人侍候的日子,真舒服啊。”   话音未落,又有人轻轻敲门,一名穿着黑色西装的老者带人捧着四个暗色布袋放在桌上,道:“老太太、孙小姐,时间仓促,这是老爷让人先送来的两套衣服,首饰、鞋袜稍晚送来。”   老太太?孙小姐?这称呼让盛子越有了种再次穿越时空的感觉。若是六、七十年代这么叫,被人听见恐怕得扣上个“封建糟粕”的帽子。   徐云英挥了挥手,皱眉道:“不需要送什么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缺。”她为人谨慎,补充了一句,“不要称什么老太太、孙小姐,这是新社会呢。”   老者微笑道:“好的。明天上午有车送二位回湘岳县城,老爷也会随行。请你们好好休息,招待所的费用我已经支付,请您不必担忧。”   桂明康下了决心要弥补徐云英这四十年受的苦,即使她不肯跟自己回港城,他也想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因为港城尚未回归,他这个爱国华侨来湘省比较低调,并没有带太多人、太多东西。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晚上,当徐云英拿到桂明康派人送来的紫檀首饰盒,打开来看到里面的玉蝴蝶发夹、带流苏的环佩、绞丝银镯子、小小的金豆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这些都是她儿时的宝贝,可惜都在战争中遗失,也亏得他一件一件地淘了相似的收藏起来。   盛子越的床头柜上多了一件雪白衬衫、一条绯色百褶裙、一双小羊皮鞋子,衬衫的纽扣上刻着暗纹,细细看去原来是一个“桂”字——这竟然是桂府定制的衣服。   晚上祖孙俩洗过澡,换上真丝睡衣,躺在床上都有些睡不着。   “外婆,您不是说无功不受?”   “你是他亲外孙女,怕什么。”   “那您以后……”   “我在陆家坪生活了四十年,早就习惯了,哪里也不去。”   窗外的月光倾泻而下,在床头洒下一片清辉。多少流浪在外的游子,曾经在这样的月光之下吟出那句千古绝唱——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68章 往事2   一夜无梦。   睁开眼看着招待所的天花板, 一盏长长的日光灯挂在头顶,盛子越转过头看到床头的新衣服,这才反应过来——自罗莱老师之后, 自己好像无意间又抱了一条大腿。   爱国华侨、港城最大的医药集团董事长桂明康,是自己的亲外公。   在那本书里,原本没有这个桥段。前世徐云英去世得早, 桂明康寻人的信件被退回, 两人错过了相认, 桂明康以为家人尽数不在人世,伤心之下心疾发作早早离世。   盛子越穿书改变外婆早亡的命运, 陆良华误打误撞发现那封寻人的信件, 这才有了后面桂明康想办法来到省城,与陆良华见面, 商谈投资一事。   盛子越伸了个懒腰, 舒适地把脸放在枕头上蹭了蹭。陆良华这个人为了权势富贵竟然瞒得这么紧,眼看着秘密要被揭穿甚至不惜伤害亲人, 不知道桂明康会怎么惩罚陆良华。   想到这里,盛子越转头看了看睡在旁边的徐云英,陆良华再坏,也是她的亲儿子……外婆舍得罚他么?   走廊外有人在走动, 徐云英醒了。   待两人梳洗干净, 打扮整齐,并肩而出时,早就守在走廊的那位穿西服的冯管家恭敬地鞠躬、弯腰:“老太太、孙姐姐!”   徐云英四下看看, 皱眉道:“我说过莫再过来,不要这样称呼我们。”   管家脾气很好,他温声道:“是!您的大儿子陆良华想见您, 请问您见不见?”   徐云英眉毛皱得更紧了些,陆良华欺上瞒下,私下找桂明康索要财物、官位,指挥人驱赶自己和盛子越,这样的儿子让她既羞愧又痛恨。若不是因为与桂明康相遇让她心情激荡,恐怕早就上手开揍。   听到他要见自己,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让他滚!”   管家微笑道:“陆蕊姐姐也来了,您见不见呢?”陆蕊与徐云英外貌有些相似,行事态度亦利落大气,在桂明康面前有一定的话语权。   盛子越拉了拉外婆的衣角,道:“见见吧,让他们过来。”   管家对这位与老爷有七、八分相像的姑娘有些敬畏,她这十几岁就敢与保镖对抗、打得陆良华哭爹喊娘呢。他恭声点头:“好的。”   招待所按照高级贵宾的待遇送上早餐,徐云英与盛子越安心坐在屋里吃饭。小米粥、咸菜、小葱炒鸡蛋、豆沙小花卷——荤素搭配、营养丰富。   陆良华与陆蕊过来,见徐云英正吃早餐,没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盛子越慢悠悠夹了筷鸡蛋放进嘴里,抬眼瞟见陆良华脸上带伤,眼角、嘴角都是淤青,知道这是自己昨天揍他留下的伤,心中痛快。   再一看,陆良华肩膀打着石膏,左手吊着绑带,满眼血丝、面色苍白,愣了一下,想到桂念华说要帮自己出一口恶气,上下打量着他的左手。   肩膀疼痛难忍,陆良华站在一旁后悔不迭——他没有想到桂明康如此心狠手辣。当初收礼时有多欢喜,现在被整治就有多懊悔。   昨天陆良华被人拖走,关进一间小黑屋。到了晚上有人过来,反复不断地审问他欺瞒桂明康的细节,折磨了他半夜,逼他签下认罪书,威胁道:从此之后不许把此事告诉任何人,老老实实回农村种田,做一个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奉公守法的好农民,否则……随时把这封认罪书交给公安部门,让他吃几年牢饭。   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威胁做个好人,陆良华欲哭无泪,乖乖地应了。   他原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可惜还是小看了桂明康的手段。签下认罪书之后他被人打断两根锁骨,体贴地复位并打上石膏,留了一句话:“你要感谢你的母亲,不然,敢欺骗我、对我家人不敬的人,早被打死喂狗。”   这人……真毒!也难怪能够在海外生存、创业,怕不是有黑.道背景、混社会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半夜里他又被人从床上拖起来,他左手肘关节、腕关节扯脱两回再复位。来人还在他耳边冷冷道:“以后别再欺负孙小姐,这是惩罚。”   黑.道!绝对是黑.道!当手肘、手腕处剧痛袭来,陆良华感觉那无边的痛苦折磨之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这个桂明康,不是个好东西。难怪盛子越这个小鬼不好惹,原来根子在桂明康这里!有这样的人护着,谁还敢得罪那个小鬼!   心惊胆颤、受了一夜苦楚的陆良华早上七点才被放回家。等待他的却是桃庄的哭喊、陆蕊的冷眼、志远的狂叫——整个家被搬空了。   电视机、收音机、录音机、家俱、衣服、首饰、鞋子……所有桂明康送给他们的东西,全部被人一夜之间全部搬走。   桃庄不明就里,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她冲上去想要抢回点东西,却被那群人推倒在地踢了几脚,到现在腰都是痛的。她想报警,可惜还没出门就被人抽了两个嘴巴子,警告道:“陆良华还在我们手里,想他活命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受了一晚惊吓的她看到陆良华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冲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喊:“怎么回事啊?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家里怎么就遭了强盗了?”   可怜陆良华的肩膀新伤未愈,哪里受得住她激动下的拉扯?   咔嚓!左边锁骨一声响,又错位了。   折断的锁骨错位可不得了,陆良华只觉一阵锥心刺痛传来,断骨戳进肌肉,左边肩膀瞬间滚烫灼热、肿得高高隆起。   “啊——”地一声惨叫,这回轮到陆良华鬼哭狼嚎了。   好不容易到医院等锁骨复位,再次打上石膏,医生很严肃地说:“一个月不能再用力,不能躺在床上睡觉,不然压迫肩部锁骨又得错位。”   杨桃庄欲哭无泪,站在一边急得满脸通红:“怎么办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人像强盗一样搬空了咱们家?我的珍珠项链、我的意大利牛皮包包、我的……”   陆良华面色煞白,满脸烦躁:“你别念叨那些东西了,记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说,否则……别说工作,恐怕我得坐牢去。”   “怎么会这样?”陆蕊不解。明明父亲做得很好,在她的指点之下在这个小小的办事处做得风生水起,借助明康集团的名望积累了不少人脉,等到八十年代市场经济的大洪流一来,再辞职下海创业——致富之路多么顺利。   陆良华坐在医院的长廊,慢慢把昨天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杨桃庄一听就急了:“那怎么办?被他发现桂枝是他女儿,我们岂不是没用了?”   她狠狠一跺脚:“我就知道会这样!如果没有良华,那封信退回去,他桂明康根本就找不到亲人,现在人一找到就把我们丢在脑后,真是没良心!不要脸!我啐——”   口水四溅,有零星半点溅到陆良华脸颊。   陆良华想抬手擦干脸上的唾沫,可现在他上身只要稍微一动,双肩缠绕着打下的石膏底部摩擦肋间就会疼不可抑,他只得任由唾沫自干,苦笑道:“遇上了这样的恶人,怎么办?”   恶人就怕恶人磨。陆良华前面的人生道路顺利无比,只因为他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桂明康能够从唐人街一间跌打药铺起家,开成医药集团,自然不是良善可欺之辈。   陆良华百般阻挠桂明康与亲人见面,打着徐云英的旗号要这要那,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陆良华颓然坐倒,看着一片医院洁白的封面发呆,半天说出一句:“收拾收拾,准备回陆家坪吧?这里待不住了。”   陆蕊不想回农村。   千辛万苦才离开农村、来到省城,刚刚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径,她哪里肯再回那个什么都没有农村?   她沉吟片刻,提了个建议:“爸,我们去求奶奶吧。奶奶心软,桂爷爷又与她青梅竹马,只要奶奶发话,他肯定会放过你。”   所以,父女俩直接从医院来到招待所。   徐云英心中有气,懒得搭理陆良华,哪怕他可怜兮兮展示那受伤的胳膊也不为所动。她抬起头对陆蕊招了招手:“大妹吃饭了没?”   陆蕊乖巧上前,甜甜一笑:“奶奶我不饿。”   徐云英问她:“你爸做了错事,所以受罚,你莫理他,也别学他。”   陆蕊低下头,语带哽咽:“家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电器、家俱、衣服、包包……只剩下床铺和书本还留着,听说爸爸的工作也得丢掉,要辞职回农村,我好怕。这里有图书馆、有好的学校,回到陆家坪的话我和弟弟上学怎么办呢?”   她低眉敛目,眼泪汪汪地看着徐云英:“奶奶,爸爸到底做错了什么?桂爷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明明先前桂爷爷还来过我家,也很喜欢我,夸我有您的风骨呢。”   徐云英不知道如何解释,毕竟这段往事无人知晓,老一辈的情感纠葛也不适合对小辈细说分明。   陆蕊弯下腰,可怜兮兮地说:“奶奶,是不是爸爸不应该收桂爷爷送的礼物?我也劝过他的,您教过我们无功不受lu,可是……妈妈一看到那些珠宝首饰就喜欢得不得了,我们以前穷都没见过这么亮晶晶的东西,她非要收,我们也没有办法。”   盛子越在一旁“嘁——”了一声,“推你妈出来当替罪羊?你挺有心计啊。”   陆蕊心一惊,忙摇手解释:“不是不是。奶奶,我的成绩挺好的,全年级第一名,老师说来考省城一中肯定没问题。您有没有办法让我和弟弟继续在省城念书啊?   徐云英深深地看了陆蕊一眼,这个孩子心机未免太深沉了。只是,她到底姓陆,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   徐云英重重放下碗筷,板着脸问陆良华:“你可知道错了?”   陆良华忙不叠点头:“我错了。”   “错在哪儿?”   “我不该因为大姐不再贴补娘家、日子越过越好就嫉妒;不该因为看到星华上大学,我这个大哥即将成为混得最差的人而心理不平衡;不该瞒下消息只为抢占原本属于大姐的资源;不该因为害怕秘密暴露不惜伤害亲人。   妈,儿子这一次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好改正,老老实实做人,绝不做让您生气难过的事情。   我……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我原本没脸来求您的,可是两个孩子刚刚安顿下来在省城读书,如果回农村的话一切都要重来,我怕耽误了他们的前程呐。”   徐云英听他剖析得如此深刻,想到他作为老大一直受宠,爷爷奶奶爱逾性命,一时行差踏错,如果能够经此这番教训,认真反省改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徐云英面色稍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先回去吧,以后记得行好事、走正道,莫利字当头忘了根本。”   陆蕊松了一口气,悄悄挪了挪脚,抬眼偷偷望向盛子越。正对上她那审慎的目光,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姐姐。”   盛子越面上似笑非笑,半点都不相信陆良华的忏悔。她可记得,在那本书里陆良华一家发家之后得瑟得不行、对陆桂枝一家呼来喝去的小人嘴脸。   只是,如果他们回到陆家坪,每次回外婆家就得与他们见面,想想都膈应,还不如让他们在省城折腾,眼不见心不烦呢。   陆良华不敢看盛子越,他此刻觉得只有从母亲那里才能感受到温情。他望向徐云英:“妈!我……你放心,儿子一定会记得今天的教训,好好做人。”   徐云英点了点头:“好好工作,认真培养孩子,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   陆良华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就不信桂明康发家致富没有投机取巧,陆蕊说得对,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只要抓住机会就能翻身。   不过,想到自己签字按下指印的认罪书,自己的还有把柄在桂明康手里,他不敢与徐云英犟嘴,笑着应和:“是是是。”   待桂明康过来,徐云英便对他说:“良华已经得了教训,就让他在省城好好工作、本分做人吧,莫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习。”   桂明康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瞟了陆良华一眼,脸上的表情与盛子越一模一样。他回了一声:“好。”叫来身边人吩咐了几句。   陆良华连连道谢离去,陆蕊临走前回头看了桂明康、盛子越一眼,心中有一股嫉恨之火在燃烧:凭什么她盛子越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一个董事长外公?我陆蕊却天生该吃苦受穷?我不服!   盛子越迎向她的目光,挑了挑眉,用嘴型比了一个字——   “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陆蕊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她跺了跺脚,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来把这个盛子越踩在脚底下。   桂明康目送陆良华离开,对徐云英温声道:“越越的假期好像只有三天,我今天送你们回县城,我想见见桂枝,可以吗?”   徐云英道:“你昨天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这人一直都是如此,不晓得多有主意,却还要假装尊重,事事征询自己的意见。   桂明康笑了笑,被她这么一呛,他感觉又回到了过去,心情愉悦舒畅,脸上线条变得极为柔和。落在跟随了他十几年的管家眼里,简直是天上下红雨。平时董事长不晓得有多严肃、难相处,现在和善得如一尊菩萨,真让人不适应。   盛子越走到他身边。桂明康身材颀长,她在他面前眼睛正对上他下巴。桂明康的手背在身后,微笑道:“有什么事?”   盛子越表情很严肃:“借一步说话?” 第69章 往事3   坐在飞驰的小汽车之上, 看着窗外飞速后移的景物,靠着真皮座椅的盛子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桂明康不仅与她外貌相像,行事作风也与她相似, 只交谈几句两人便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她简单交代了陆良华、陆昌寿做下的事情,桂明康咬牙冷笑:“很好,敢这么磋磨云英。这事交给我, 我来捏死他们。”   盛子越晃了晃手指头, 指点道:“弄死了, 也就没趣了。陆昌寿你怎么整治都行,我不管。陆良华到底还是外婆的儿子, 亲自动手怕伤了她的心。这样, 你别让他们一家人在省城过得太舒服就行。”   桂明康的丹凤眼狭长,不笑时显得威严、不好亲近。此刻却满是笑意, 带了几分捉狭:“那就让他们狗咬狗?”   盛子越拍了拍手掌:“聪明!就这么办。”   “嘿嘿……”祖孙二人相视一笑, 一模一样的微长丹凤眼同时弯起,笑声一个低沉一个清脆, 秦起一曲和谐的乐章。   从湘岳县城到省城坐火车需要七个小时,但开小汽车走省道转县道只需要五个小时。三台从省城外贸局调派的小汽车低调开进县城,整整齐齐停在城关大道路侧,徐云英与盛子越下车先行。   八十年代初小汽车非常少见, 陡然见到三辆挂着省城车牌的汽车停在路边, 引来无数路人目光,有人悄悄猜测:“莫不是省城领导暗访?”   城关大道西侧全是政府机关:水利局、电力局、农业局……这三辆小汽车搞得人心惶惶。上到局长、下至科员,都收到消息:虽然是放假, 但不要到处乱跑,随时准备候命。   徐云英与盛子越走进水利局,身后还跟着一个白发似雪的西装老者, 一个帮忙拎大包小包的冯管家,其余人都在车内等待。桂明康心中忐忑不安:“桂枝长得怎样?像我还是像云英?她会认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吗?”   徐云英转头看到桂明康面色僵硬,一脸的紧张,心中不忍,道:“桂枝是个好孩子,她……她心善着呢。”   即使吃了那么多苦,一直咬牙读书;即使自己吃不饱,也要努力贴补娘家;即使拼着挨骂担责,也要带着母亲看病、手术。这样的孩子,值得温柔对待。   水利局的家属楼是五十年代末的建筑,客厅小、卧室大、厨房和卫生间的水管设施都有些陈旧。楼梯间墙皮有些剥落,水泥格板透过来的光线暗,白天不开灯上楼还得小心点脚下。   走在这样的楼梯间,桂明康有点不太适应。他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之后才举步上楼。   盛子越跑在前面,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   盛子楚正坐在客厅的小桌上念叨姐姐,听到门响就兴奋地叫了起来:“姐姐回来了!”门一开,盛子楚就扑了过去,抱着姐姐的腰哼哼唧唧,“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都没人陪我玩了。”   盛子越弯腰将妹妹抱起,对屋里喊:“妈,爸,有客人来了。”   陆桂枝琢磨着今天母亲和孩子该回来了,这一路劳顿肯定没吃好、睡好,早早就在厨房忙碌,想做几个好菜慰劳一下她们。   听到房门声响,她撩起围裙擦干湿答答的手,快步走进厨房,听到有客人来,忙笑着走到门边,将房门开得大了些。   徐云英身后跟了个白发老者,这人看着有些眼熟,但明显是个陌生人。陆桂枝喊了一声“妈”,礼貌地冲老人点点头,“您好,请进。”   老人有些激动,眼睛停留在桂枝脸上,嘴唇微微抖动,半天没有说话。盛子楚却突然欢喜地叫了起来:“爷爷好!”   盛子越问她:“你认识他?”   盛子楚说:“对啊,我在省城花鼓戏剧团表演时,就是这个奇怪的爷爷一看到我的脸就哭,还要送我东西。”   哦,大家都想起来了。   徐云英走进屋抱起盛子楚,两张脸贴在一起愈发显得相像:杏眼、瑶鼻、樱唇、宽阔明朗的额头,只是徐云英是大气的鹅蛋脸、盛子楚则是俏丽的瓜子脸。   桂明康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两张相似的面孔。他也没有想到,省城花鼓戏剧团见到一个像云英的孩子,当时一时激动落泪,这孩子竟然是自己的外孙女,缘分真是奇妙。   陆桂枝恍然大悟,笑着说:“原来楚楚已经见过这位爷爷……”说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不对!老人看到酷似徐云英的盛子楚会落泪,又跟随母亲来到自己家中,莫非……他与母亲竟有什么纠葛不成?   老人看着自己的眼睛里似悲还喜,闪动着慈爱的光芒,盛子越站在他身边,两人一高一矮,一个白头一个乌发,却长着一张极其相似的脸——凤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不笑时嘴角会微微向下。   陆桂枝心头一震,转过脸寻找母亲,面露惶恐:“妈、妈……”   徐云英含泪点头:“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桂明康。”   陆桂枝连着向后退了几步,扶着客厅的矮桌方才站稳。她有些脚软,右手扯过一把靠背竹椅坐了下来,脑子嗡嗡地响。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   怎么会不知道呢?爷爷奶奶对自己和对陆良华完全是两张面孔,上学想要两毛钱的书本费都像是讨饭。上屋村口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恶毒地诅咒自己:“带来的妹子,死了爹的野种,还想读书?”   陆桂枝不肯服输,她咬着牙读书,谁阻拦都没有用。   幸好陆春林善良,爷爷奶奶打骂她,总是陆春林护着。不管村里老人怎么说他都是憨憨一笑:“桂枝姓陆咧,能读就让她读。”   陆桂枝心疼母亲艰苦、感恩父亲的善良,她从来不曾埋怨过母亲偏心,因为她知道这是母亲处事的智慧——只有她对外表现出对桂枝的苛责,就能让桂枝博取得旁人的同情,就能让桂枝多一份偏爱。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自己饿得头昏眼花躺在床上,母亲在灶房炒黄豆时故意大声说:“豆子炒好了,这是留着待客的,可不能给桂枝偷吃了,我得藏在碗柜顶上哩。”   等母亲走了,她马上搬来板凳,找出那碗黄豆,抓了一大把藏在口袋里。黄豆咬起来嘎嘣脆,还顶饿,真香!   陆桂枝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再嫁,艰难求生。她习惯性地讨好所有人,包括爷爷奶奶、继父、弟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好感、继续读书。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路求学顺利无比。等到她上班、结婚、生女,大姑娘有个神奇空间,日子越过越好,她感觉生活很幸福。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是她的亲生父亲?   桂枝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与盛子越有七分相像的老人。难怪越越谁都不像,原来竟然是随了外公。   桂明康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桂枝。”桂枝面庞圆圆的,眉眼与徐云英有三分相似,若要说像谁,恐怕她更像自己的母亲,那个善良温柔说话轻声细气的老派女子。   徐云英将手中抱着的盛子楚放下,走到桂枝身边,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怕在陆家让你受了委屈。现在他找过来,想要见见你。你父亲这一生漂泊海外,你是他唯一的孩子。”   桂枝靠在母亲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勇气。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我早就知道。我记事早,五岁的时候背着良华在外面玩,不小心摔了一跤,奶奶骂我没用,说我这个前头带来的女子没用呢。”   徐云英呼吸一滞,揽过女儿半天没有说话。   过来之前,桂明康有思想准备,桂枝在陆家肯定受了委屈,但陆家能够把她养大、供她上大学,这就是恩情。他沉声道:“桂枝,以前你吃苦了。现在我来了,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盛子越倒了一杯茶端给桂明康,道:“外公喝茶。”   桂明康低头啜了一口手中清茶,一股悠香萦绕喉间,原本只是随意应景的他眼睛一亮,脱口道:“好茶!”   桂枝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接受了桂明康,她抬起头不解地望向盛子越。盛子越微微一笑:“妈,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那么紧张。陆家坪的外公是外公,眼前这个外公也是外公。”   茶香在屋内飘散,桂枝心头那根绷得紧紧的绳也渐渐放松,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站起身道:“我……我做饭给你们吃。”   桂明康冲身后的管家比了个手势,冯管家忙鞠躬道:“您先休息着,我带了些现成的吃食过来,现在就去取过来,我来做。”他将手中拎着的大包小包放在桌边,转身离开。   桂枝有点懞,问盛子越:“这人是谁?”   桂明康扯了扯嘴角,介绍道:“他是我的管家,姓冯。”这次来湘省需要层层审查,没办法带太多人,只带了桂念华、管家、医生、贴身保镖四人,从港城到粤市、再到湘省省城,管家一人兼了厨师、秘书、帮佣三职。   桂枝定了定神,请桂明康坐下,父女俩都有些紧张,显得生疏客气。   盛子越问:“妈,我爸呢?”   有人转个话题,这让桂枝松了一口气:“你爸到你闵叔叔家去了,等下回来吃晚饭。知道你们要回来,晚上我准备了好几个菜呢。”说完,她看了一眼厨房,似乎对被人抢活干有些遗憾。   桂明康觉得女儿这幅模样有点可怜巴巴,便咳嗽了一声站起来,道:“准备了什么菜,带我看看?”   桂枝在大家庭长大,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她见桂明康感兴趣,便恭顺地回答:“有越越爱吃的蒸咸鱼,有妈爱吃的干豆角烧肉,还有蕃茄炒蛋、皮蛋炕青椒、粉丝肉末、清炒白菜。”一边说,一边引着桂明康进了厨房。   七十年代的家属楼,厨房烧的还是煤炉,只是改成了灶台形式,台面上铺白色小瓷砖,显得干净整洁。看到准备好的菜井井有条地摆放在灶台上,桂明康点了点头,含笑道:“桂枝,那我就尝尝你的手艺,可好?”   桂枝展颜一笑:“好!”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被人肯定的欢乐,鼻子和脸颊上撒了几颗小雀斑,笑起来显得有些滑稽。桂明康泛起一股心酸与心疼,知道这孩子从小讨好大人已经成了习惯,即使成年了依然摆脱不了那深入骨髓的自卑。   桂明康伸出瘦削而有力的手掌,在桂枝头顶轻轻拍了拍,脸上挂着慈爱与鼓励:“我的桂枝,是全世界最好的孩子。” 第70章 阔亲戚1   桂明康走出厨房, 对匆匆赶来的管家说:“你们自己安排晚饭,我就在这里吃,我女儿做菜呢。”可怜的桂念华, 就这样被丢给了管家。   说到“我女儿做菜”这五个字时,他的脸似乎在发光,骄傲而自豪。   盛子越走进厨房准备给母亲帮帮忙, 却发现她蹲在外阳台上抹眼泪, 吓了一跳:“妈, 你怎么了?”   陆桂枝慌忙拿条毛巾擦了把脸,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事。”   盛子越认真审视了一下母亲的脸, 发现她虽然眼中有泪, 嘴角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笑容,这才放心了些:“外公说什么了?”   陆桂枝想到刚刚桂明康抚了自己的头顶, 觉得整个人仿佛泡在温水里, 仿佛心中有一块伤疤被治愈。第一次有男性长辈摸着自己的头顶夸赞自己很棒,从小就缺少赞美的陆桂枝忍不住就哭了, 可是哭完她又想笑。   欢乐像肥皂泡泡,从心底一个一个地向外翻腾,随风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芒。   陆桂枝忍不住想要得瑟, 她悄悄凑近了盛子越的耳边, 道:“你外公夸我呢。”   盛子越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妈,你本来就很好。”母亲什么都好, 就是性格太绵软、对原生家庭执念太深了。书中原本的她先是被大舅欺负、无止境贴补娘家,后来又将母亲早亡的责任背在自己身上,各种后悔愤怒, 忽视了女儿的培养,将婚姻与家庭经营得一塌糊涂。   幸好盛子越穿越而来,末世培养出她坚毅果敢的个性,再加上空间辅助,这才慢慢将这个家撑起来,让绵软的陆桂枝难得地硬气起来。   陆桂枝回到灶台边,打开管家送来的食物,见都是从湘省带来的卤牛肉、卤鸡、卤肥肠、香干、红烧肉、各色糕点……笑着说:“怕不是把商店搬空了?”   盛子越问:“妈,需要我帮什么忙?”   陆桂枝一边切卤牛肉一边说:“越越,妈现在还是懞的,你把你外公的故事说给我听听吧,我看他好像很有来头的样子?”   母女俩在厨房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听到陆桂枝惊呼一声:“啊?你大舅怎么能这样!我说他从哪里认得个港商亲戚发家升官,原来是,嘁!”   “你把他揍了?太棒了!你三舅舅教你的太极拳一直在练着吧?拳头没打疼吧?赶紧休息休息……哦,你外公派人打折了他锁骨?好!良华这就是活该!”   “唉……你外婆这一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反正我们都听她的,她想怎样就怎样吧。”   桂明康坐在客厅。客厅很小,放下一张矮桌、几把椅子就没多少地方了。矮桌边有一方小窗,西边斜斜的阳光投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不规则的格子,将这套老旧的家属楼抹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徐云英抱着盛子楚坐在一边,盛子楚叽叽喳喳地问着她们在省城吃了什么、小姨的宝宝好不好玩、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厨房里桂枝和盛子越轻声细语——这些都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桂明康那颗漂泊不定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创下的基业也好,巨额的财富也罢,哪怕身边所有人都对自己恭敬顺从,都没办法让桂明康感觉到安宁。他不断地攫取财富、不断扩展基业,但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咆哮,让他无法停下前进的脚步。   直到今天,在这个小而温馨的小屋里,身边围绕着亲人,大家各干各的事,谁也没有刻意讨好他,只当他是家中普通一员。   他宛如回到少年——老宅里父亲在制药、算账,母亲在指挥下人做事,表妹在院子里唱戏,一切都那么和平、宁静、温暖。   桂明康不想再动了,他慢慢将身体靠在竹椅后背,微笑着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阳光格子出神:就这样挺好。   门开了,盛同裕走了进来。   盛子楚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撒娇:“爸,你回来了?楚楚今天很乖哦。”   盛同裕弯腰抱起楚楚,看着徐云英道:“妈,你回来了?桂叶身体恢复得怎样?”   桂明康缓缓抬头,目光审慎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婿。太瘦了,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也不知道桂枝是怎么看上他的。   盛同裕迎上他的目光,礼貌地点了点头:“您好!”   徐云英在旁边介绍:“这是我表兄,刚从港城过来,才联系上。”   盛同裕“哦”了一声,“大舅?”看这人和越越眉眼、神态相似,他心底产生了几分亲近之感。   听到这一声称呼,桂明康有点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凤眼微眯,瞟了徐云英一眼,眼神里带了丝幽怨。   徐云英不为所动,站起身接过盛子楚,对盛同裕说:“你和桂枝说话去,楚楚交给我吧。”   盛同裕觉得有点不对劲,恐怕这个大舅的身份有些蹊跷。他拉了拉小女儿的辫子,走进厨房。盛子越看到父亲十分开心,脆声道:“爸!你回来了?”   盛同裕微微一笑:“坐火车累不累?省城好不好玩?”   盛子越点头:“坐了七个小时,真累!”她眼前闪过那个生着一双星眸的英武面庞,甩了甩头继续回答父亲的话,“省城还行吧,就那样儿,没我们县城好玩。”   盛同裕听了哈哈笑:“孩子气!省城肯定比县城地方大、人多、东西更高档。”   桂枝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放低了声音:“同裕,我跟你说个事儿。”她将盛同裕拉到一旁,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听得盛同裕目瞪口呆。   家国情仇、离散恩怨、老一辈人的爱情……比书中的传奇故事还精彩!   桂枝把饭菜做好,先前准备好的五个菜,再加上冯管家带来的卤牛肉、卤鸡、红烧肉、凉拌香干,一共九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盛子楚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菜,欢呼一声:“哇!今天好多菜呀。”她看着蒸熟的红烧肉,眼睛亮晶晶地,一幅垂涎三尺的模样,徐云英笑着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你先吃吧。”   盛子楚抬头望了望母亲,没有动碗里的菜,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外婆和客人先吃。”   盛子越往妹妹嘴里塞了颗树莓,赞了她一句:“楚楚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盛子楚得了表扬,笑得如春花般灿烂,含着甜津津的树莓美滋滋地说:“姐姐,我最乖。”   桂明康看着这对姐妹的互动,觉得有意思。他的目光落在盛子楚的脸上,仿佛看到儿时的徐云英,含笑道:“桂枝把孩子们教育得很好。”   桂枝被他赞得有点不好意思,招呼大家:“好了,先吃饭、吃饭。”   桂明康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一天:寻找了四十年的结发妻子亲生女儿坐在对面,两个乖巧的外孙女儿坐在自己的旁边,大家围坐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分别过。   他的眼中渐渐有了泪光,嘴角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好好好。”   盛子楚见大家都动起了筷子,这才开动,她向来喜食荤腥,红烧肉、卤鸡是她的最爱,吃得不亦乐乎,吃了个半饱忽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桂明康:“桂爷爷,你是我家亲戚吗?”   她刚上小学二年级,正是懵懂的时候,大人在这里交流了半天,她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徐云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向孩子解释。盛同裕淡定地说:“他是你外婆的表哥,你得叫他舅外公。”   盛子楚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含含糊糊地叫:“舅外公!”   桂明康苦笑一声,没有说话,默默地夹了筷桂枝做的青椒炕皮蛋。炕过的青椒口感脆、微辣,带着点焦糊香气,和暗黑色皮蛋在口腔里揉成股特殊的家乡味,桂明康吃着心情舒坦无比,默默心道:算了,叫什么无所谓,只要让我守在你们身边就行。   一家人吃过饭之后,桂枝又端上来从省城带过来的湘味奶糕、红糖发糕、牛奶发饼,闻着奶香浓郁,吃起来甘甜味美,原本盛子楚已经吃饱,现在看到糕点哪里忍得住,又吃了几块,抱着肚子在盛子越的怀里滚:“姐姐,我吃得太饱了。”   桂枝慌忙将盛子楚抱过来,嗔怪道:“你姐姐累了一天,你别在她身上滚来滚去。”   盛子越摇了摇手:“没事,我心里有数呢。”她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块粉红色的电子手表套在盛子楚手上,喜得盛子楚嗷嗷怪叫。   “啊啊啊,电子表!我们班上曲丽丽有一只,说是她叔叔从粤市带回来的。一块手表要一百多,电子表只要十八块,在南边都抢疯了。”   盛子越横了她一眼:“你倒是懂得很?”   盛子楚嘻嘻一乐:“好姐姐,我上次在省城钱老师也想给我买一块电子表,可是我们没有找到地方呢。没想到这次你给我带回来了,姐姐你对我最好。”   桂明康将准备好的礼物送上来,他这次在粤市兑了不少外汇券,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还在人世,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们。带人在省城的华侨商店买了一大堆东西,有进口的皮鞋、箱包、衣服、金银首饰、钟表、录音机……   东西琳琅满目摆了一地,耀花了大家的眼。桂枝连声说:“太贵重了、太贵重了,我们受不起。”   桂明康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因为来得匆忙,这些东西都是临时在华侨商店胡乱买的,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需要。反正能够自己用的就自己用,如果不合适就送人,没关系的。”   盛同裕显然对录音机很感兴趣,拿着这台双喇叭的录音机鼓捣了一下。桂明康从另外一个盒子里拿出一盒磁带递给他:“这是现在省城那边流行的磁带,放来听听?”   盛同裕接过磁带一看,四四方方的磁带盒子只有手掌大小,内侧卡着一幅画页。美丽的女歌手、微卷的大波浪,放在脸颊边的手上还戴着一块梅花牌手表。   “关牧村女中音独唱,带露的玫瑰。”盛同裕看着磁带盒子念出那几个字。全家人都围了上来,催促他:“快放快放。”   悠扬的前奏响起,录音机里传来的声音悠扬而美妙,听得盛子楚满眼放光。   “是露水,还是泪水   沾湿了你的花蕊   是泪水,还是露水   沁透了你的心扉”   歌声低沉而清晰,似雨点轻轻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歌词说得多好——微笑吧带露的玫瑰,晨风多么清爽,晨光多么明媚,美好的生活等你去描绘。   作者有话要说:  《带露的玫瑰》是关牧村在1983年发行的音乐专辑,由中国唱片社出版,中国唱片发行公司发行,共收录了15首歌曲。 第71章 阔亲戚2   认亲之后, 桂明康才将桂念华介绍给桂枝。   礼貌、俊秀的桂念华得到了桂枝与盛同裕的欢心,盛同裕用英文与他交流,还时不时教育盛子越:“你俩正好互相学习, 越越练英文口语,念华也练练中文听力。”   盛子越放学之后带着他滚铁环、打弹珠、捉麻雀,花样百出, 将一个不接地气的贵公子变成小跟班, 两人在玩耍中迅速熟悉起来。   桂念华来华国这些时候, 人人敬他哄他,虽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其实过得挺没意思的。   到了湘岳县城, 换上布衣葛裤,在林荫大道上骑着自行车带着盛子越飞奔, 在水利局大院里趴在地上和同伴打弹珠、在湘子江边看盛子楚与钱金凤挥舞水袖, 这浓浓的人情味让他欢喜无比,顶着一张晒黑的脸跟在盛子越身后跑进跑出, 整天笑呵呵的,再也看不出刚见面时的矜持。   出于弥补心理,桂明康托人从省城购买了一大堆电器,一辆小卡车送到水利局, 当工人下货搬运时, 整个家属楼都轰动了。   住二楼的杨慧芳看到了酸溜溜地说:“唉哟,陆科长这是得了个阔亲戚啊,一下子送来这么多不用票的好东西。知道的说是舅舅,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亲爹呢。”   桂枝瞟了她一眼,这个女人和桃庄一样,最见不得别人比自家过得好。她在城西的供销社当营业员, 平时穿衣打扮都是水利局独一份,自以为高人一等。桂枝虽然现在过得不错,但听盛子越的话一直非常低调,杨慧芳偶尔刺她几句时也只是一笑而过。   这一次,有父亲撑腰的桂枝不想再忍让,她轻轻哼了一声:“哪有慧芳家好东西多?你家宾科长能力强、胆子大,可是我们水利局第三个买电视机的呢。”   宾远航是水利局基建科科长,是杨慧芳的爱人,这人很贪、吃相难看,局里人都知道。修家属楼时他直接开口找施工队要钱、要烟、要酒,若不是因为他和黄局长私交好,早就被人举报了。   杨慧芳听桂枝这软中带硬的话,心中一突,一拧身就进了屋,走前还甩下一句:“什么人!”以前看这陆工老实好欺负,没想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家买的是韶峰牌12寸黑白电视机,看她这纸箱子,可是D国进口的彩色电视机!   不知道为什么,认回亲生父亲之后的陆桂枝似乎得到了某种支持,胆子变得大了一些。想到老话说的:人是英雄钱是胆,桂枝抿嘴一笑,带着人上楼装好电视机,接上天线,旋开按钮。   屋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片雪花点之后,画面渐渐清晰。   “哦——”当画面上终于出现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随着那低沉而悦耳的女中音歌声响起,某边防兵边卡的镜头出现,几个人齐声叫了起来:“怎么是黑白的?不是说彩色电视机吗!”   那个时候县城里根本没有彩色电视机卖,条件好的家庭买的都是湘省自主品牌:韶峰。D国进口的品牌湘岳县的人听都没有听说过。   满怀期待地来看热闹,结果打开看到的是黑白画面,不少人都失望地叫了起来。陆桂枝也是第一次接触彩色电视机,先前盛同裕编书赚了钱托人搞了电视票买了台黑白的。现在一听人喊,她也吓了一跳,赶紧凑近了看。   “这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本来就是黑白的嘛!”到底是四楼的陈科长有见识,他哈哈一笑,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   对呀,1963年拍摄的黑白电影,哪怕是用彩色电视机来放,可不还是黑白的?   陈科长上前调了一个台,看到屏幕上几个芭蕾舞演员穿着白纱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那红色的大帷幕鲜明而绚烂,所有人都看呆了——露大腿跳舞,这样不怕人骂吗?   屏幕右上角写着《外国文艺与欣赏》,有人悄声说:“外国人真不要脸,穿这么点!”再看到穿白色紧身裤的男演员,在场的女士脸都红了,掩着孩子们的眼睛嚷嚷道:“抱台!换台!”   连换了几个台,最后当画面停留在一部港城电视剧《霍元甲》时,所有人都叫了起来:“就看这个,就看这个!”   这可是眼下最流行的电视剧、湘岳县多少孩子的最爱。孩子们个个唱着蹩脚的港城话:“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挥舞着拳头,都要“致力国家中兴”!   盛子越看着屏幕前一张张闪着光亮的脸庞,听着电视里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历来强盗要侵入,最终必送命!”她的内心升起一阵骄傲:华国渐渐兴旺发达,谁也别想欺负它。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住了半个月不到,桂明康便要回港城。   桂明康心脏不好,一直采取保守疗法。这一次见过家人之后,他忽然想冒一次险,到M国进行手术,彻底解决隐患。   人生苦短,他想更健康、更长久地陪伴在云英和孩子们身边。临走前他郑重承诺:“桂枝,我的都是你的。”   桂枝听了直摇手:“别别别,现在我已经非常知足,不需要太多。港城那边有大哥掌舵,我也不懂做生意,就在这小县城生活也挺愉快。”   盛子越看了看屋子里满满当当的电器产品:彩色电视机、录间机、洗衣机、电风扇,对这个新出炉的外公说:“你给的已经够多,多了反而不美。”   最好的给予,不是很多很多,而是恰到好处。说实话,在这个两房一厅的小屋子里摆下这么多电器设备,原本很宽敞的屋子都有些拥挤了。   桂明康走后,盛子越的家随着彩色电视机的到来,一到晚上就成了“职工之家”。   八十年代娱乐少,能够看彩色电视对孩子们就是极大的享受。大人有时还要点面子不好意思常来,孩子们却没什么顾忌,几乎天天七点过来,十点散场。有的连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抱着饭碗就到盛子越家来,边扒饭边看电视,认真得不行。   盛同裕感觉每天晚上家里闹哄哄的,一向爱清静的他很不习惯这种喧嚣,冷着脸要关电视吧,十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再看一会儿吧、再看一会儿吧。”他心肠一软只得进屋备课。   哪怕桂枝把电视声音调得小小的,孩子们也不介意。他们以前看黑白电视机的时候就能通过不同的灰度、明暗度猜出剧中人的衣服颜色,现在的彩电这么清晰明亮,就算无声都没有关系,何况尖着耳朵听还能听得出来他们说了什么呢。   盛同裕跟桂枝吐槽:“大舅原本是好意,结果现在成了负担!”桂枝苦笑一声,安慰他:“都是孩子们,难道把他们赶出去?算了算了。”   盛子越写信给桂明康,信中提及此事,一个月之后,问题圆满解决——桂明康在深市注册了分公司,他以分公司的名义向水利局工会捐赠了一台彩色电视机!   工会主席李明宣喜得抓耳挠腮,连连夸赞陆桂枝顾小家、不忘大家,有大气度、大胸怀,年底给她颁发了一个“优秀工会会员”的奖状,奖励了一条毛巾、一个茶缸。   捐赠的彩色电视比桂枝家的还大一点,放在水利局会议室正好。那里又宽敞、又明亮,还有座位,晚上七点开门、十点关门,孩子们呼啦啦一下子都挪了窝。   盛家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让桂枝也松了一口气,悄悄对盛同裕说:“还是我爸有能力、有想法,当然……也得有钱。”一台彩色电视机差不多1500块,一下子送出去,这手笔!   盛子越一封信解决问题,自此对这个世界的规则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解决问题的途径多种多样,可以靠武力,可以靠人缘,也可以凭财力。   总之一句话——实力为王。   回到陆家坪的徐云英什么也没有要,只带走了盛同裕先前买的红灯牌收音机。她说村里还没通电,这些电器都没用,有一台用电池的收音机听听戏、听听评书就够了。   陆桂枝把自己家最早买的凤凰牌自行车送给了成华,这架自行车盛同裕非常爱惜,用了这么多年还像新的一样。   成华骑着自行车送母亲回到陆家坪,看到一身正装、精神焕发的陆成华,村里的人都感觉到这个一向沉默没有存在感的陆家老六像换了一个人。   “成华,在哪里发财啊?”   “现在搞这么精神是不是谈恋爱了?”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怎么不在家里种地,跑县城做啥呢?”   成华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徐云英帮儿子回话:“这不是高中毕业了没事做,就在县城卖点东西,也算是接了他爸的手艺。”   村民一听,原来是学手艺去了,都点头道:“读不成书就学手艺,这是对的。手艺人饿不死嘛。”   母子俩进了门,陆春林正坐在堂屋,抱着个半成品箩筐在怀里编织呢。看到离家几日的徐云英回来,他忙着将箩筐往旁边一放,将垫在膝上的蓝粗布取下,抖了抖上面的竹皮、碎屑,憨憨一笑:“云英,桂叶怎么样?”   堂屋的后门正对着竹林,一股凉风吹来,空气里萦绕着一股竹子清香,混着竹林边鸡舍的鸡屎味,这独特的农家气息让徐云英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放松。   “桂叶还好,省城双职工带孩子不容易,我在小区找了个婆婆照顾她,走一步是一步吧。”   陆春林“哦”了一声,他反正处处都听徐云英安排,对她的每句话都是“哦”、“好”、“听你的”。徐云英也已经习惯了这种交流模式,问:“我不在家,你一个人怎么吃的饭?”   陆春林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这家混那家混的,也饿不着。”   村里人大都姓陆,徐云英的好人缘这个时候就显现出来。知道陆春林一个人在家,时不时有人喊他去家里吃饭,陆春林送人家一个箩筐、撮箕啥的,挺和谐。   徐云英接过水喝了两口,坐在靠背椅上吹着穿堂风,这个自己一手建设起来的家给她的感觉是稳定、舒坦、自在的。想到离别四十年的表兄桂明康,似乎是年少时的一场梦。   绮梦虽美,梦醒之后了无痕迹,日子还得慢慢过下去。   成华停好单车,将录音机放进父母居住的里屋,陆春林取出水烟“咕噜咕噜”地抽了两口,看着这个四四方方的大匣子好奇地问:“这是啥?”   “收音机。”   “你们从哪里买的这?这东西听说很贵咧。”   听到陆春林问的这话,徐云英想到他这么长的时间与陆良华一起欺瞒桂明康的消息,她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桂明康送的,怎么嘀?”   扑通!   陆春林手中的水烟竹管子掉落在地,他呆呆地看着徐云英,嘴唇颤抖:“云……英呐,你,你都知道了?”   徐云英沉声道:“知道什么?”   陆春林面色一下子就变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惶恐不安,就怕云英知道自己的结发丈夫还活着,而且还发了财一生未娶。   他一生老实本份,自认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偏偏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地道,这个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他喘不上气来。无数次他在梦中惊醒,摸摸床边只要看到云英还在就会暗自庆幸。结婚三十多年,云英就是他的命、他的根,他离不开云英。   他嗫嚅了半天:“他……你……你要和他去吗?” 第72章 阔亲戚3   陆成华将收音机放好, 旋开按钮,里面便传来阵阵锣鼓之音,一男一女欢快地唱着。   “胡大姐, 你是我的妻喽~”   “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喽~”   “胡大姐你跟着我来走喽~”   “刘海哥你我带路往前行喽~”   陆春林听着这熟悉的《刘海砍樵》调子,一阵抓心挠肝地痛, 想到和徐云英结婚三十余载, 她为这个家辛苦操劳、为陆家生儿育女, 自己却没本事让她享什么福,过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 生病了还得靠桂枝才能手术住院。   他眼巴巴地看着徐云英, 吭哧了半天终于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你原本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跟着我真的是委屈你了。你为我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感谢你咧。如果他还念着你, 那你,你就跟他去吧。只要你过得好, 我……”   说到后来,他喉咙里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折磨得早早苍老、说话有些喘不上气的陆春林,徐云英不忍心再责备他。她从椅中站起来, 一边收拾堂屋散乱的篾活工具, 一边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也不去。”   巨大的惊喜砸得陆春林不知所措,他踉跄着走上几步, 盯着徐云英的眼睛,不敢置信地问:“真的?”   徐云英将劈篾的长板凳挪到墙角,瞟了他一眼:“我和桂枝要是没有你, 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我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么?再说……成华还没结婚,建华还小呢,我能去哪里?!”   陆春林欢喜得直搓手,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是咧是咧,成华还没结婚,建华还小,我们都离不开你。”不走就好,不走就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是不是?这个家是你一手建起来的,你不走,家就在。你若走,家就散了。   想到陆良华与陆春林联手欺瞒,徐云英瞪了他一眼:“以后不许再瞒我骗我,不许和良华私下联系,听见了没?”   陆春林这一生也就瞒了她这一件事,搞得自己压力巨大,今天一颗心落到实处,感觉敞亮而轻松,哪有不应之理,忙点头:“好好好。”   成华在里屋听到父母的互动,微微一笑。他俩这一辈子相濡以沫,生养了七个兄弟姐妹,真的不容易。希望自己能够快快成长起来,将来好好孝顺他们。   一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湘岳县文化展览会上,成华做的螺旋结构篾灯罩受到专家青睐、买家热捧。不少新开的店铺纷纷订购准备用于装修,一下子接了十几宗订单。   光这一天,成华就赚了一百多块钱。这极大地激发了成华的热情,也让他逐渐建立起自信心。书中那个老实巴交、默默种田的农民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篾匠手艺越来越好,开了一家店,陆成华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   成华创新出来的螺旋形灯罩、山水画灯笼成为县城新宠。只要是谁家装修,都要到陆家竹器店来订购,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陆春林反过来向儿子学习这创新的螺旋结构编织法,父子齐上阵,一家人做什么事都带劲,整天乐呵呵的。   到了十一月,秋意渐浓,城关大道两旁的银杏叶开始泛黄。   盛子越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色长裤,外披一件开司米的薄毛衫,背着一个画夹,像往常一样来到文化局的家属楼。   门开了,罗莱的表情有些沉郁,盛子越奇怪地问:“老师,您怎么了?”   罗莱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徒弟,她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和自己学绘画,技法日渐娴熟,已经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若不是她一直低调不愿参赛,早就是艺术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最寂寞无助的时光是她给自己带来了创作的灵感与激情,现在她已经是秀丽高挑的少女,他陪了她六年,她也陪了她六年。两人相处轻松,既是师徒也是朋友,更像是亲人。   想到这里,罗莱抬手抚了抚自己雪白的头发,语带不舍:“来,先过来喝茶。”   盛子越进了屋,她感觉到老师今天有些不对劲。一双凤眼四下里扫了扫,茶室边角坐着黄黎明老师,端坐不动正含笑望着她。   “黄老师!”盛子越有些惊喜。自她从小学毕业之后,黄黎明这位曾经的班主任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了。   黄老师站起来拉着盛子越的手:“你长大了。”眼前的少女已经脱去稚气,亭亭玉立,额前头发尽数梳到脑后,挽了一条乌黑油亮的独辫子,看着清爽秀美,自有一股清高傲然之气。   盛子越抿着嘴轻轻一笑,将画夹放下,拎起一旁的茶壶道:“我来帮老师泡茶。”   罗莱坐在主人位,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今天你且坐下,我们沏茶道别。”   道别?盛子越一听浑身上下不自在。这六年里她与罗莱早就结下深厚情谊,从未想过会有一天面临分别。她愣愣地坐下,问:“老师,你要去哪里?”   黄老师代为回答:“回京都。”   罗莱将刚烧好的开水倒入长嘴茶壶,从紫檀茶盘上拿过一个紫砂西施壶,从茶叶罐里挑出一撮铁观音,微笑道:“你大师兄寄来的秋茶,荔枝香,来品品。”   长嘴茶壶如关公巡城,沏茶、洗茶,三个斗笠杯温杯过后,再执西施壶如凤凰点头,将浅绿的茶水倒入茶杯。一阵淡淡的茶香萦绕室内,馨香沁人心脾。盛子越现在跟着老师也有了几分见识,赞了一句:“新茶,好茶。”   罗莱端茶细品,点点头:“武明山山高两千多米,山顶有一棵千年古树,初秋采摘嫩芽,经历晒青、揉青、烘青……数道工序,只得两斤铁观音。你大师兄和制茶大师是好友,今年厚着脸皮求来半斤,孝敬我二两,和你一起品一品。”   盛子越忽然扑哧一笑,罗莱与黄黎明同时望向她:“你笑什么?”   盛子越笑道:“我想起我的舅外公。他是港城医药集团的董事长,年少离家,却一直喝不习惯E国人的下午茶。如果让他也来老师这里坐一坐,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合得来。”   罗莱皱了皱眉毛:“见了才知道。”   盛子越眨了眨眼睛:“我舅外公想让我去港城读大学呢,他说华国将迎来史无前例的市场经济之巨变,建议我学经济。”   罗莱哼了一声:“短视!钱算什么东西?哪值得努力去赚!你的画若有了名气,钱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儿。你别听他的,港城虽然经济发展比较好,但底蕴不足,你在那里能够汲取到的艺术养分不足。你若觉得钱不够,等你来京都,我送你一套四合院,让你三师兄帮着装修住起来肯定舒服。”   他生怕盛子越听了她舅外公的话,当真去了港城。现在正是港台文学流行的时候,孩子们看《霍元甲》、《上海滩》起劲,听到那边的腔调说话就羡慕得很。万一盛子越被拐到港城,自己岂不是要被气死?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浅绿色的存折,放在盛子越手心里:“这里有五万块,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安心读书,莫想那钱的事。”八十年代五万块的购买力相当于现在的五百万,罗莱刚得了点赔偿转手就送了人,真是大手笔。   盛子越没有推辞,高高兴兴地收起存在放在口袋里。师父这一生从来没有缺过钱,也不渴望拥有更多的钱,盛子越不仅学到了他的绘画本事,还将这视金钱如粪土的姿态学得十足十。   盛子越问:“老师,你的房子拿回来了?”   罗莱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候生长的旧王府是拿不回来了,国家将之定为文物,由文物局统一修缮管理。不过还了我两套王府附近的四合院,还有一些以前的旧物和钱。”   黄老师笑着解释:“罗老这次回京都,就是去办理相关手续。他先前舍不得你,想等你中考之后再走,但那边一直在催,没办法。”   盛子越想了想,道:“那你去办了手续再回来嘛。”   罗莱垂下眼帘,低头轻啜一口清茶,沉吟半晌方才说了一句:“京都之大,远超你的想象。我若回去,就再也回不来这个小小县城了。”   盛子越学着老师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十二岁少女的脸庞上带着丝离愁:“老师,我舍不得你。你若走了,我找谁学画画?和谁一起去采风?”   罗莱听着她这一团孩子气的话,心中愈发不舍,拿着杯子的手有些微颤抖,半天无语。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个人的内心都升起一阵忧伤。   黄老师努力想要缓和一下这离别的气氛,笑嘻嘻地说:“子越,你好好读书,明年暑假到京都一聚吧,我带你爬长城、游故宫。”   盛子越前世根本没有机会游历感受祖国大好河山,就遇到末世来临,这一世她忙于在空间种植蔬果、养鸡养鱼,努力学习,改变家人命运,也没有时间旅游。听到黄老师的建议,她眼睛一亮:“好啊。”   罗莱算了算,离明年暑假还有八个多月时间,到时候自己的事情应该处理得差不多了,正好带着小徒弟见识见识,让她的三个师兄见见她,将来互相扶持,也算师门之幸事。   这么一想,似乎悲伤就少了许多。罗莱喝了一口茶,微笑道:“好,明年暑假你来京都,我带你好好转转,带你看看旧王府那几口大琉璃缸,还有我跪过的青石板。”   盛子越伸出手掌,在罗莱眼皮子底下一扬,她眉毛一挑,凤眼里满满都是期待:“师父,那我们一言为定!”   罗莱哈哈一笑,心中玩心大起,放下茶杯,抬起右手。   大手碰小手,两人双掌在空中一击,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两人相视一笑,齐声道:“暑假,京都见!” 第73章 京都行1   罗莱离开, 盛子越感觉日子一下子空了下来。   先前有老师在前面,她跟着学画、练习、外出写生、采风,每天除了上学就是观察、思考、画画, 闲时喝茶、聊天、评鉴作品,充实得很。现在缺了指导和陪伴的老师,初中课程对重生一世的她而言又是件相对容易的事, 她忽然有些茫然——做点什么好呢?   钱, 她有。先前卖画赚了上万都被她存在空间里, 随时可以拿出来使用,罗莱临走前给了她五万, 够修一栋大楼的。和陆蕊不同, 她对钱没有极度的渴望,自然也没有她那么执着赚钱的念头。   权位, 她一向厌烦。桂明康打造下来的医药集团在港城做得风生水起。桂明康征求过盛子越的意见, 但她却半点兴趣都没有。上演一段豪门恩怨,何必呢?   陆桂枝与盛同裕都是小富即安的人, 在这个小县城过得很愉快,根本没有打算要在仕途上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   突然发现所有目标都已经实现,有点无所事事的盛子越打开桂明康给自己寄来的信,心情好了起来。   桂明康与盛子越聊过之后就开始布局。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先让保镖寻来当地的小混混, 打断陆昌寿的左腿, 还说什么以为不要和陆良华来往,不然就弄死他。打完之后扬长而去,故意将陆良华签下的“认罪书”遗落在当场, 陆昌寿看到之后怒火中烧。   认罪书上除了写下陆良华犯下的错处,包括“弃养儿子、冒领无主邮件、偷窃邮包财物、行贿受贿、以权谋私”等罪名之外,竟然在后面写了一条:“都是陆昌寿教唆之故, 保证自此之后远离陆昌寿,再无瓜葛。”   反了天了!陆良华这是自己犯了错,却将原因都推到自己身上了?陆昌寿这一生处处占人便宜,哪能让陆良华这人得了好处就跑?有了这张认罪书,就不怕他跑人!哪怕他辞掉物资局的工作,也跑不出陆昌寿的手掌心!   养了一个月的伤,心浮气躁的陆昌寿带着陆久华、老伴坐车去了省城。因为心太急伤没养好,落下个一瘸一拐的毛病。   陆昌寿见到陆良华,认罪书一亮,陆良华面无人色、瑟瑟发抖。赌咒发誓说自己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求陆昌寿不要毁掉他前程。   陆昌寿算计了一生,在村里事事掐尖,看陆良华一家人在省城享福,两室一厅的屋子住着也宽敞,立马和老伴一起占了一间屋,带着陆久华住了下来。   陆久华今年五岁,明年就可以上小学了,养了五年感情已经建立,陆昌寿打的主意就是让孙子在省城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和自己死去的儿子一样上大学。   杨桃庄想赶两个老人走,这两人一个瘸一个呆,看着就烦人。可是一对上和自己眉眼酷似的陆久华,想着这个孩子自出生之后就送了人,心一软就没有说狠话。   一家七口挤在一个五十几平方米的家属楼里,陆蕊只能住客厅。   陆良华烦死了。失去桂明康的支持之后,自己在办事处地位陡降,处处遭人白眼。陆昌寿这一来,还带着个眉眼像足了桃庄的小儿子,办事处已经有很多人议论了。处长与陆良华谈话,让他处理好家事,注意影响。   难怪女儿说这个小儿子克父克母,果然他一来就家宅不宁。   没奈何,陆良华只得让陆昌寿一家暂且住下,并承诺会送陆久华上学、赡养两位老人。陆昌寿这才消停下来,笑咪咪带着孙子四处转悠,逢人就说陆良华心善。   虽然暂时堵住了同事的嘴,但多了三张嘴,杨桃庄忙家务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做小生意?一大家子全靠陆良华一个月七十几块钱的收入支撑,简直捉襟见肘,陆良华顿时陷入极度的困窘状态之中。   偏偏他一开始太高调,又是港城富商又是外汇券,杨桃庄仗着脸蛋漂亮打扮得花枝招展四处得瑟,现在见她哭穷都毫不同情,身边熟人都酸溜溜地来一句:“唉呀,你家陆良华有本事,赚的钱给你穿金戴银的,哪里会穷?”   日子一长,杨桃庄原先攒的私房所剩无已,她这才意识到陆昌寿的可恨之处。他好吃懒做,洗衣做饭带孩子都是老伴葛翠珍的事。每天没事他就在院子里溜达,和门卫师傅混了个脸熟。自已偷摸着买什么他都知道,只要不给他花钱就哭天抢地,嚷嚷着要去举报陆良华。   这人教养出来的陆久华也有点两面三刀的味儿,当面讨好卖乖,背后一肚子坏水,偷拿陆志远的文具、陆蕊的零花钱,偏偏陆昌寿还赞他聪明。   杨桃庄半夜里被恶梦惊醒,摇醒陆良华说:“良华,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原本老三生下来也没事,78年还没搞计划生育咧,我们三个在乡下住着也挺自在,干嘛非要来这城里受苦?现在陆昌寿这老狗非掐着你的短处,事事钳制我们,孩子也没教养好,我悔啊……”   陆良华被吵醒,一肚子的火,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后悔有屁用!这孩子就不是个什么好货,生来就是磨人的。早晓得还不如生下来就掐死了他!”   杨桃庄哭得珠泪涟涟:“怎么办啊?这两个老不死的住在这里,一家七个每天光是买菜做饭我都要累死。”   陆良华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让老太婆干活,你偷个懒嘛。”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鸡飞狗跳中一天天地过着。一开始杨桃庄听了陆良华的话,将家务活都推给了葛翠萍,但好景不长老太太累病了,躺在床上哼唧。看病、吃药、养病……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陆良华和杨桃庄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   为什么与虎谋皮用儿子换进县城的机会?为什么要扣下那封信骗桂明康的赞助?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告诫“走正道”三个字,陆良华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之中。   在桂念华的来信中了解到陆良华的近况,盛子越觉得挺解气。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让陆昌寿去折腾陆良华就是一步好棋。这个陆昌寿受了陆春林父亲的恩惠不思回报却分家抢家产,间接害得信华早逝,良华竟然还讨好他、送他一个儿子,那就让他去感受一下陆昌寿的恶吧。   至于重生女主陆蕊,盛子越半点都不担心她。反正她和桂明康都没有干涉她的成长线,在重生女主的光环笼罩之下,她一定能在压力中成长,将这个世界撑住。   盛子越收拾好心情,安心读书,在渐渐扩大的空间里种上葡萄。湘岳县城的葡萄没什么新品种,只是普通甜中微酸的紫葡萄。后世那些让人一听名字就流口水的品种,如“阳光玫瑰”、“浪漫红颜”、“甜蜜蓝宝石”、“午夜美人”只能等以后再种。   待葡萄成熟,紫汪汪的水分很足,可能因为熟透了现摘现吃,全家人都非常喜欢葡萄的口感,盛子楚一个人可以吃掉一大串。   盛同裕夸陆桂枝:“这回葡萄买得好!”桂枝与成子越对视一眼,笑得很欢乐。   绘画已经成为盛子越生活的一部分,即使罗莱去了京都,她依然每天坚持练习。速写本随身携带,记录下生活中的点滴画面。遇到周末就在客厅画上一两副水彩画,或人物、或场景、或风景……万物皆可入画。   初一过得很平静,转眼1984年的暑假来临。   13岁的盛子越开始抽条,身高已超过母亲小半个头,腰细腿长、肌肤莹润、胸部微微隆起,少女模样看着如枝头初绽的花蕊,娇俏美丽。   这么漂亮的女儿独自前往京都,陆桂枝不放心。好在黄黎明老师主动请缨,陪同盛子越一起进京,陆桂枝这才同意,临行前百般嘱咐,就怕女儿遇到什么坏人。   盛子越灿然一笑:“妈,我有功夫的,你忘记了?”   陆桂枝抚了抚她的大辫子,嗔怪道:“你再有功夫,也是个女孩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京都那么大,你三舅又已经毕业去了省城,你师父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你。妈这是担心你呢。”   盛子越将随身衣物收拾在小背包里,拎着一个装礼物的大布袋子就出发了。陆桂枝细细地叮嘱:“跟紧黄老师,莫到处乱跑。”   盛子楚抱着她的大腿死不撒手,像个粘人的小狗一样哀求着:“姐,带我去吧!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姐妹。”   陆桂枝被她气笑了,伸出手在她头顶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唱了几天戏就胡乱改词,什么叫出门靠姐妹?那是靠朋友!你姐在京都有师父、有师兄,朋友多着呢。”   盛子楚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姐,姐,带我去吧。我帮你扛包,我帮你端茶倒水,你在外面有个伴不好吗?”   盛子越弯腰哄她:“这次姐姐也是第一次去京都,还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你在家好好做暑假作业,等我回来带你回外婆家玩,好不好?”   陆桂枝脸一拉:“钱老师交代的任务你完成了没?等下就要检查了。”   盛子楚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嘻嘻一笑:“那好吧,姐你记得给我带糖葫芦、茯苓饼回来吃。”   搞定盛子楚这个粘人的小东西,盛子越轻装简行,和黄黎明一起踏上去往京都的旅程。她们坐的是卧铺车,中午上车,第二天傍晚才能到。   这一路上还好,盛子越的空间是出门旅行良品,不仅准备的盒饭温热可口,还提供新鲜水果、可口清茶,黄黎明感觉这一路不是自己照顾盛子越,而是盛子越在照顾自己,舒心得很。   路上闲极无聊,黄老师说起了罗莱老师的八卦。   罗莱老师三十多了经人介绍与文工团演员郭美琴相识结婚,一年后生子罗明志。罗莱对钱财态度散漫,郭美琴却是个守财奴,两人常有争执。运动一来,前妻立马检举揭发罗莱,提出离婚和他划清界线,将家中钱财席卷一空带着儿子罗明志离开四合院。   罗莱自此大受打击,在县城蛰居度日,若不是遇到盛子越,他早已消沉不再画画。现在平反之后国家重视知识分子,不仅恢复了罗莱在京都美术学院的职位与待遇,还将旧王府邻近的两个空置四合院作为补偿发放给他。   原本是好事,但郭美琴闻到钱味,就像是苍蝇闻到腐臭垃圾一般嗡嗡地就来了。先是提出复婚,被拒之后变了脸,让罗明志找罗莱索要这两处四合院。扬言若是罗莱不同意就天天来画室闹腾。   听到这里,盛子越不由得一阵叹息。师父是好人,可惜没有遇到好的家人。下狠手吧,与郭美琴之间有个儿子,割不断的亲情。不狠心吧,这母子俩利用他的善良不断盘剥他的钱财。   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盛子越就意识到一点。与丧尸作战痛快淋漓,手起刀落,干就完事。可是与亲戚朋友对抗,牵扯到各种关系,放不开手脚反而头痛。   善良的人就怕遇到这样的极品亲戚,因为抹不开面子。不知道师父这段时间在京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前妻、儿子气到。   黄老师听到盛子越的叹息,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拉了拉她脑后的大辫子:“你小小年纪,装什么大人。这些事呢,罗老自然会处理,不需要你操心。这次到京都你就高高兴兴地玩、开开心心地吃,好好感受一下华国的历史底蕴,体会一下帝都的文化特色吧。”   盛子越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只在课本里、电视里见过的长城、故宫、天安门……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陆家的家事基本都处理好,该走一走盛子越的事业线了。 第74章 京都行2   傍晚五点的京都火车站是什么样儿?   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汇聚在一个地方, 不同的地方口音、五颜六色的衣服,说着同一句话:“啊!这就是京都。”   盛子越感觉一双眼睛不够看,四处张望观察着, 引来黄老师一阵出:“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吗?”   盛子越饶有兴趣地看着前面几个农民模样的男人,他们扛着铺盖卷儿聚在一起等人, 憨厚沧桑的脸上满是憧憬与幸福, 可能是结伴进城务工的人, 极有画面感。她右手指虚虚勾画了几笔,在脑海里描绘着他们的神态举止, 随口回了黄老师一句:“去年去过省城。”   黄老师将挎包斜背, 一手拎着个网兜,拉着盛子越顺着人流向前走, 道:“省城哪儿有京都大?走, 出站口那儿应该有人接。”到了京都,她口音中的京韵越发显得足了,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主人才有的闲散与悠然。   帝都的夏日一样炎热,两人夹在一大堆刚下火车的乘客中间,各种气味聚集在一起发酵,这让站在熙熙攘攘出站口, 深吸一口气想感受帝都气息的黄黎明当场差点晕倒。   盛子越抿着嘴出, 眼睛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没看到罗莱那标志性的白发。她有点失望,轻声轻声道:“老师怎么没来呀?”不是说相约暑假么?我已经来到帝都, 您呢?   黄黎明原本站在她身边,忽然冲了出去,嘴里大叫着:“老乔, 这里!这里!”   从广场那边走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夏威夷风情的印花衬衫、白色喇叭裤、脑后扎了个长马尾,留着几绺山羊胡须,眉眼间颇有几分不羁,大踏步走过来,一拳头砸在黄黎明的肩头:“黎明,你终于回来了!”   另一边急匆匆跑过来一个白衬衫、卡其裤的五十岁左右男子,戴着眼镜,清俊文雅,嘴里埋怨着:“师兄要跟我抢人,趁我停车跑得飞快。”   他东瞧瞧西望望,问道:“小师妹呢?”黄黎明身边空落落的,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师父嘴里一直念叨的可爱的、漂亮的、软萌的小师妹呢?   这两人,正是罗莱的两名入室弟子,大弟子乔湛、二弟子文云舟。   黄老师右手虚虚一抓:“不就在我旁边?”发现自己抓了个空,她唬了一跳,慌忙转过头寻找,嘴里喊着:“子越——”自己主动请缨带来的人,可不能在火车站搞丢了啊。   乔湛四处看了看,指着一个站在十米远处,仰望着广场那巨大钟楼出神的少女,问:“那个,是不是她?”   文云舟定睛一看,和自己穿着一样的白衬衫、卡其裤,梳着一条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背影娉婷、长腿细腰,和师父嘴里、笔下描绘的小师妹一模一样,听到黄黎明的肯定,顿时就放心地出了起来。   三个人一起走到盛子越身后,乔湛故意大喊一声:“越越——”   盛子越并没有被吓到,镇静地转过头来。一张雪白莹润的小脸,额角饱满,柳眉凤眼,眉眼间带着股女孩子难得的英气,秀美而利落,让人喜欢却不敢生出半点不敬之意。   面对眼前这两名与自己父亲年龄相近的陌生男子,盛子越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大师兄、二师兄好!”   乔湛与文云舟哈哈一笑:“小师妹好聪慧。”   黄黎明嗔怪道:“怎么一个人往前面去了?刚找不着你吓我一跳。”   盛子越指着灰蓝澄澈天下那两栋高耸的钟楼:“我远远看到这钟楼,忍不住就多走了几步,真的很壮观。”   话音刚落,耳边响起编钟演奏的《东方红》旋律,“铛铛铛……”整点报时开始。喧哗的声响渐渐停歇,偌大的火车站似乎只有那雄浑的钟声。   这一刹那,盛子越想到了很多。末世那杀不尽的丧尸、为了一点吃食争抢不断的基地、刚穿越到和平年代时的惶恐……她努力改变家人命运,也在和这个时代共同进步。   家人的命运都已经发生改变,未来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她有预感:来到京都就能寻找到这个答案。   盛子越的表情有些严肃,这让一向没个正形的乔湛有点不适应,笑嘻嘻地说:“小师妹,暑假一来,师父就开始念叨你。”   听到“师父”二字,盛子越的眉眼一弯,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减少了不少:“师父呢?他怎么没来。”   文云舟接过黄黎明手中的网兜,又来提盛子越手中的布包,解释道:“饿了吧?师父知道你喜欢吃,专门寻了家私房菜馆,盯着胡大厨熬羊汤呢。”   黄黎明一听,眼睛一亮,口水恨不得流了下来:“是胡一羊开的菜馆吗?他终于肯开店了!我不行了不行了,快点把我送过去,我在湘岳县就馋他熬的那锅羊汤。”   她挽着盛子越的手加快了脚步,边走边说:“难怪罗老没来,那个胡一羊懒得很,只心情好的时候在他那四合院里支个小桌招待朋友。罗老亲自出马才能把他拖出来下厨呢,走走走,我告诉你他家的羊汤超级美味,鲜得让你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来接站的文云舟在帝都美术学院当校长,堂堂校长亲自开车来接人,若是让学校师生看到恐怕要大跌眼镜。文云舟启动小车,耳边只听到乔湛和黄黎明两人滔滔不绝,盛子越则安静地端坐在自己身后,开心地想:小师妹看来是个沉稳的,不似另外两个那么跳脱,真好。   盛子越没有说话,她的心神尽被窗外那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楼房、偶尔露出一角与天空交融的金色琉璃瓦屋顶所吸引。   一直生活在县城的她,习惯了县城道路两边银杏、梧桐树丰茂繁盛,习惯了铃铛清脆悦耳的自行车车流、悠闲自在的人流。陡然来到京都,开上这双行六车道的大马路,槐、杨、白腊、合欢……各种不同的行道树掩映之下,时不时闪过黄瓦、红墙、白色台基的古代建筑,她的内心似乎被什么击中。   时代感之中浓浓的历史底蕴让她着迷。那些色彩浓重的明清建筑,在这钢筋混凝土的现代都市里,仿佛就是灰色画布上信手涂抹的一笔油彩颜料,迅速成为城市的中心。   乔湛转头看了一眼专注看着车窗外的盛子越,笑着问:“小师妹,你在看什么?”   盛子越没有回答他的话,低头从挎包中掏出速写本,刷刷几笔,将脑中看到的画面迅速记录下来。几分钟之后,她将速写本递给乔湛:“我在看这个。”   这是一副线描的风景图。   宽阔的现代化道路,路面之上车辆川流不息,路边的房子却宁静而古朴。院墙、台阶、雕花木门、花格漏窗、翘起的檐角、屋顶正脊两侧的鸱尾与院子里高大的合欢树相映衬。画面的角落里,一个懒洋洋的花猫蹲在屋角,看着来来往往的车与人,似乎在说:   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   乔湛看得呆住——这孩子有一双善于抓细节、发现美的眼睛,画中蓬勃的生命力跃然纸上,令人感动。他从副驾驶的储物柜里拿出一个画夹,将这副速写夹好,表情变得郑重:“放心,明天师兄带你去故宫,保证让你画个够!”   文云舟一边开车一边说话:“不是说先爬长城吗?”   乔湛摇头:“等下你看到小师妹的画,就不会这样说了。”   文云舟抓心挠肝地想看她的速写,无奈手里掌着方向盘,他向来严谨,只好说:“等下到地方了记得给我看啊。”   开了半个多小时,车子拐进一个胡同,找了处宽敞的位置停了下来。   文云舟还没下车,就抢过乔湛手中的素描纸:“我来看……看……”说话间,他已经被盛子越超强的线条控制能力所惊呆。   车上摇晃,拿笔不稳,可是画中的线条流畅自如,似乎半点没有受到车辆开动的影响。这基本功!啧啧啧,难怪师父有了小徒弟,连我们这几个大徒弟都不理不睬了。   再将画拿远一点,细看全局,文云舟和乔湛一样也呆了呆,半天张了张嘴:“好,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故宫,我也背着画夹子写生去。”开玩笑,有这样一个灵感宝贝在身边,一定得跟着画画啊,这可是提升技能、寻找灵感的好机会。   四个人下了车,一起朝着胡同深处走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京都的老四合院渐渐衰败。几家合住的院子乱搭乱建成了常态,纵横的电线在墙边、空中走过,地面的青石板也有些被车辆压裂。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高大乔木的枝桠伸出墙外,在小巷里投下一片片荫凉,呱噪的蝉鸣传到耳中才不那么令人心烦气躁。   已是黄昏,西晒的阳光将小巷洒下一片金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令人蠢蠢欲动的香味。盛子越嗅了嗅,眼睛里闪过一丝愉悦:啊,混杂着炭火气息的羊肉汤。   乔湛快走几步,推开一扇普通的四合院院门,扬声道:“师父,小师妹接来了——”他脑后的马尾一甩一甩的,颇有几分孩子气。   一阵爽快的笑声响起:“哈哈哈哈,越越来了?快来快来!我看看这小丫头长高了没?”急促的脚步声里,罗莱那一头如高山积雪般的标志性白发映出盛子越的眼帘。   不知道为什么,当看到老师那熟悉的脸庞、笔挺而高大的身影,盛子越内心涌上来一股委屈,她小跑而去,站在罗莱面前,仰着小脸道:“师父,我想你了!” 第75章 京都行3   羊肉汤讲究的是“汤浓肉嫩”。   取内蒙绵羊羊腿, 腿骨熬汤,腿肉切成小块撇去羊油,控去血水, 等汤好再下锅,撒上香菜、洋葱即成。说得轻巧,实则如何控血水、怎样熬汤, 那都是祖传的手艺。   八十年代初, 胡一羊拿着这祖上传下这羊肉汤的秘方, 在自家四合院里开了家私房菜馆。他胆子小步子不敢迈得太大,只接待熟客。罗莱算是王府街的老人, 与胡一刀自小就认得, 这才订了今天晚上一锅羊肉汤。   罗莱盼了几个月,终于等到小徒弟进京, 自然要用最好的晚餐来为她接风洗尘。他早早亲自采买了食材, 盯着胡一羊处理,气得胡一羊吹胡子瞪眼睛:“俺做菜, 要你在旁边指挥?”   院子里的石榴树开得正旺,五个人团坐一桌,听着蝉鸣喝着鲜美的羊肉汤。桌上摆满了京都名菜:京酱肉丝、抓炒鱼片、菜包鸡、宫保鸡丁、黄焖鱼翅……   黄黎明欢呼一声:“罗老我爱您!吃了这几年的湘省菜,我舌头都快辣麻了。终于能够吃到老家菜, 好感动。”   京都菜以宫廷菜为主, 讲究的是鲜香、大气、传统,少有麻辣,以咸香为主。黄黎明与罗莱生于斯长于斯, 在湘岳县城生活近十年,真是为难了他们的舌头。   盛子越适应良好。她前世是西北人,这一世是湘省人, 南北各地美食她都爱。她低头喝了几口汤,眉眼弯弯显得极为愉悦,罗莱一看就知道她爱喝,这才放下心来,道:“来,到了京都吃喝玩乐一切都算我的,你只管提要求!”   盛子越重重点头:“嗯!”她可不会和师父讲客气。   罗莱就喜欢她这股利落劲儿,笑着伸手揉了揉她头顶:“乖~明天让你师兄带你爬长城。”   文云舟、乔湛齐声道:“师父!明天我们先带小师妹去故宫。”   罗莱有点疑惑:“不到长城非好汉。来京都的人通常第一站都是长城,故宫是第二站,怎么忽然换了行程?”   乔湛恭敬地捧上盛子越刚画的速写,道:“师父您看一眼师妹的画。”   罗莱一边招呼盛子越吃菜,一边用手帕揩了揩手,这才接过画。眯着眼看了看,再看看盛子越,笑容欣慰:“不错,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依然没有停笔。既然那么喜欢老房子,那就先让你师兄带着你去故宫吧。那里有全世界规模最大的木结构古建筑。”   他的笑容里带着丝得瑟:“你那个舅外公想让你港城读书!那里哪有京都的老房子多?恐怕全港城充斥的都是钱的味道,而不是历史的蕴味吧。”   盛子越没想到临别前自己随口一句,竟然引发了罗莱与桂康明之间的较劲。她附合着点了点头,学着黄黎明的模样用春卷皮子包上京酱肉丝,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那甜中带咸香、豆香的酱汁与肉香混合在一起,在舌尖上跳舞,这道京酱肉丝成功地唤醒了她西北人的记忆,大呼一声:“好吃!”   罗莱看着盛子越的目光里满是慈爱,乔湛悄悄对文云舟说:“师弟啊,小师妹一来,我们都失宠了哦~”   文云舟瞪了他一眼,直接把春卷皮子卷吧卷吧塞进他的嘴里:“想想那几年,如果不是小师妹一直陪在师父身边,我们恐怕此生难得见到师父如此轻松活泼的模样。”   乔湛嘴里发出“唔唔”声响,眼中露出赞同之意。半天才将嘴里的春卷皮子拿出来,埋怨道:“就算不夹肉,你好歹给我沾点酱呗。”   五个人正吃得开心,忽然门口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响起:“唉哟~罗老师这是搞私人宴会啊?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肯给口饭吃?”   罗莱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   文云舟与乔湛也放下筷子,站在罗莱身后,一脸的无奈与烦躁。   盛子越一看他们的脸色,听到这女人的话语,想起黄黎明老师在车厢里说过的八卦,立马就明白过来来人是罗莱的前妻郭美琴女士。她皱了皱眉,夹了一筷子宫保鸡丁里的花生米放进嘴里,这才站起身打量着从门口照壁之后绕过来的女人。   五十左右年纪,一袭桃红碎花长裙,头发染得乌黑,眼角的细纹里嵌着水粉,眉眼间风韵犹存,只可惜一脸的戾气让人敬而远之。   郭美琴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先在黄黎明的身上转了个圈。看她体态丰满、容貌平常,撇了撇嘴:“这是黎明侄女?怎么到乡下混了九年,好好的京城少女活生生折腾成了个家庭主妇?”   黄黎明面皮抽搐了一下,忍着气勉强挤出个笑脸:“郭姨您还是风采依旧啊。”   郭美琴烫着大波浪齐肩中长发,描眉抹粉、嘴唇涂得鲜红,显然是位爱俏的、不肯承认年华老去的主儿。她抬起右手撩了撩头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小县城哪里是人呆的地方?你回来就对了。”   罗莱不耐烦地说了句:“郭美琴你这样天天盯梢不累吗?”   郭美琴耸耸肩膀:“不累,我累什么?我二十岁时嫁了你这个四十几的大叔,生下儿子还没享几年福,你就卷起铺盖离开京都。我们的帐还没理顺呢,我累什么累!”   罗莱面色一沉:“郭美琴同志,请你说话不要歪曲事实。我们已经离婚,也是你主动与我划清界限,把我以前的画作与钱财一卷而空,现在还想和我算什么帐?你!”   他一生尊贵,遇到不喜欢的人最多就是轻哼一声自此不再来往,哪里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女人?打她吧,好男不和女斗;骂她吧,她都不要脸不要皮了,骂她有什么用?   郭美琴嘻嘻一笑:“离什么婚?那个时候乱哄哄你方闹罢我登场,离婚算什么数?反正我是你老婆、志明是你儿子,这话走到哪里都是对的。你们既然在吃饭,也不介意多双筷子吧?”   她走过去,拖过来一把椅子一屁股就坐下去。   “扑通!”   众人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郭美琴屁股底下的椅子突然移开一尺,众目睽睽之下她被摔了个屁股蹲。   “唉哟~唉哟~”郭美琴摔得屁股生疼,脑袋一时有点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左右看了一眼,盯着右边一臂距离的盛子越咬牙骂道:“哪来的狗杂种,敢踹老娘的椅子!”   听到她骂盛子越的污言秽语,罗莱面色一白,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你这个没有素质的女人!”   乔湛与文云舟尊敬师父,对郭美琴颇多忍让,这次听她骂盛子越,都心中有气,斥责道:“郭同志,请您把嘴巴放干净点!”   黄黎明也感觉脑仁儿嗡嗡地响,她慌忙扶着盛子越的肩,安慰道:“咱不和她一般见识,莫理她、莫生气哈。”   盛子越算是看出来了,在座的几位全是秀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所以才让郭美琴占了上风。她耍赖、耍泼、明着不要脸,就是算计着罗莱脾气好、不会真对她不利。   是时候……当一个恶人了。   被人骂,她根本不怕。从小与极品亲戚周旋、斗争的经验告诉她:若是你既想要面子、又想要里子,那你就输定了。   盛子越冲郭美琴一挑眉,凤眼微微眯起,笑得颇有几分不怀好意:“这位爱俏却显然审美不在线的阿姨,请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抢我的椅子坐?”   我靠!乔湛一脸兴奋,如此辛辣的讽刺听在耳朵里怎么这么酸爽?   文云舟愣了愣,没想到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师妹竟然是个硬茬,初来乍到就敢与郭美琴正面对抗?   黄黎明向来爱好和平、害怕冲突,她扯了扯盛子越的胳膊,悄悄说:“她,她就是你师父的前妻。”言下之意,此人是长辈,需尊重。   郭美琴被气得七窍生烟,她盯着盛子越看了半天,见她眉眼秀丽、身姿娉婷、站着不说话就是一副绝美少女图,嫉妒得发疯,跳起来右手向前一抓,嘴里尖叫着:“哪来的丫头,牙尖嘴利的。”   郭美琴这人心肠狠毒,想趁机抓花了盛子越的脸,给这丫头脸上留几道伤疤,破了她的相,看她还敢嘲讽自己审美不在线!   斜阳西下,从石榴树树缝里漏下几道光线,郭美琴那尖利的长指甲泛着寒光,吓得黄黎明尖叫起来:“啊——不要!”   罗莱愤怒伸手想拦住,但郭美琴说动手就动手,又隔着一张圆桌,哪里能够拦得住?罗莱当时一颗心如坠冰窖,恨自己无能,悔自己被这婆娘钳制,五味杂陈……   吃饭的桌面是一整块大理石板,与底下的青石台基紧联,撼动不了半分。乔湛和文云舟反应还算迅速,马上扑过来要将盛子越拉开。   兔起鹘落,谁也没有盛子越反应迅速。   她不退反进,身体微微一侧,双手一扬,正捏住郭美琴的手腕,向内一扣!   “咔嚓——”同时两声脆响叠加,腕关节瞬间脱臼的郭美琴惨叫起来:“痛痛痛!”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盛子越双手似电,顺着她的胳膊向上,猛地向下一拉——   “啊——”郭美琴的肩膀瞬间塌了一半,肩关节也被盛子越扯脱了下来。   郭美琴痛得死去活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向下流淌,厚厚的粉底上留下斑驳的污迹。眼泪鼻涕控制不住地流,眼线与唇膏色彩污得满脸如同调色盘一般。   硬生生扯脱关节是何等的痛楚!郭美琴嗷嗷乱叫,跌跌撞撞地后退,每走一步受到震荡的肩关节、腕关节就痛不可抑。她呆呆地看着盛子越,再也不敢骂人,她知道,今天算是遇到了硬茬。   盛子越微微一笑:“莫惹我,你惹不起呢。” 第76章 京都行4   自从嫁给罗莱之后, 出生贫寒的文工团舞蹈演员郭美琴无往而不利。罗莱在艺术界地位崇高,桃李无数,三个入室徒弟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走出去谁不敬自己一句“师母”?   即使她贴了罗莱的大字报、提出离婚、划清界限又如何?一日为妻终生是客,郭美琴自信张扬得很,找罗莱要东西也坦然直接。她走在京都艺术学院没人敢当面说半句不好听的话, 毕竟都是有教养的人, 要尊重长辈嘛。   第一次遇到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主儿, 手段还如此狠辣,郭美琴有点害怕。她转过脸望向罗莱, 求助地问:“这, 这人是谁?看见别人欺负你老婆,你好意思站着不说话?”   罗莱第一次见到郭美琴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 顿时觉得心头畅快无比, 哈哈一笑:“你刚刚骂得不是挺痛快的?她打你是正当防卫,不算欺负。”   郭美琴不敢看盛子越, 见罗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中暗恨,缓缓转过头,一阵拉扯之后又是一阵惨呼。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乔湛、文云舟:“师母被人打伤了, 你们也不管管?”   她一脸杂乱斑驳的颜色, 宛如打翻了颜料盒子,红的、黑的、灰的、蓝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简直没法看。偏偏她还要卖弄娇嗔, 做出一副软弱姿态,看着真让人作呕。   听到“师母”二字,乔湛翻了个白眼, 假装没有看见。文云舟也转过身望着这院子飞起的檐角发呆,喃喃自语道:“明天几点出门比较好呢?”   郭美琴看自己博不到同情,只得咬牙恨恨地一跺脚,“唉哟哟哟——”惨叫之后,她丢下一句,“你们一屋子人欺负我,我去报警,就不信治不了你,哼!”   盛子越横跨一步,正挡住她的去路,脸上似笑非笑。   郭美琴吓得倒退两步:“你,你要干什么?”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煞神?简直就是个女土匪!读书人个个懂道理、讲礼貌,罗莱怎么能与这样一个小姑娘吃饭?   罗莱来到京都,拿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职位与财产、作品,却被前妻和儿子不断勒索,好在补偿金十万块他一半给了盛子越一半存在文云舟那里,他们再想也要不到。   郭美琴卷走了罗莱的作品、藏品还不满足,又看上政府补给他的两套四合院,逼着他将房主改成儿子的名字。罗莱再傻、再大方,也知道房子不能给他们,于是处处躲着。今天在胡一羊的私房家馆吃饭竟然被她寻摸了过来,真头痛。   要不怎么说“恶狗服蛮棍”呢?平日里嚣张跋扈众人毫无办法的郭美琴,面对干脆利落、习惯以力服人的盛子越,却不得不认怂。   盛子越面色一凛,道:“来,我教你一个乖。”说罢,她双手一错,在郭美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一只手按住她左肩,另一只手紧抓着她的左边胳膊一拉一拽!   咔!一声脆响之后,郭美琴的左肩关节顺利复位。   一阵眼花缭乱之后,郭美琴发现自己恢复如常,刚才的剧烈疼痛仿佛只是一场恶梦。她不敢置信地甩了甩手,跳了跳,欢喜万分,看着盛子越差点要说声谢谢。转念一想始作俑者就是她,恨恨地说:“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盛子越摊了摊手:“你现在可以去报警了。”反正你既没受伤、也没被害,全须全尾一个大活人,说我一个未成年人欺负你?谁能证明。   这一轮操作猛如虎,彻底将郭美琴打熄火。她没敢再问盛子越是谁,只恶狠狠地瞪了罗莱一眼,正要甩几句场面话,却不料盛子越右手微动,吓得她踉跄着退出院子,转过照壁后看不见盛子越了才向地上啐了一口,落荒而逃。   院子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声音震得墙角香椿树上的鸣蝉都不敢再叫,几簇白色的香椿花掉落在地面。   乔湛第一个说话:“小师妹,你这身手,牛啊!”他冲着盛子越翘起大拇指,眼睛里满满都是赞赏。   文人喜欢与人讲道理,解决矛盾与纷争的方式多半和平,骂人的话来来去去就只会那么几句,遇到不讲理的就抓瞎,所以大家遇到郭美琴觉得头痛。没想到盛子越一出手爽利无比,二话不说直接扯脱关节,嘶~看着都痛,可是好解气!   文云舟微微一笑,心中也觉得畅快。他忍这个郭美琴真的是很久了。如果不是看在她曾经是师母的份上,早就报警处理了。盛子越揍了她,却没有留下痕迹,这点很聪明。   黄黎明有点诧异,笑着问:“你……什么时候有这本事?难道盛子楚打架的本事是你教的?”只知道盛子楚在小学是个女霸王,哪知道她的姐姐才是狠角色。   盛子越抿着嘴轻轻一笑。她这扯脱肩关节、腕关节的技法是和桂明康的保镖学的,她觉得这一招阴狠、直接。果然,对付郭美琴这种附骨之蛆很有效。   从结婚、离婚到现在,罗莱一直不是郭美琴的对手,处处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次盛子越赶走她、让她吃瘪,罗莱一张脸笑得如春花般灿烂。他示意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来来,讨厌的人走了,我们继续吃。”   天气热,这个小插曲过后,桌上的菜并没有变凉、依然可口,什么也没有耽误。   吃完饭之后,头发花白的胡一羊懒洋洋过来收拾了石桌面。天色渐暗,小院里亮起了灯,香椿花香沁人心脾,大家啜一口盛子越带来的绿茶,感觉快活似神仙。   盛子越假装从布袋子里取出一筒茶叶、一罐自制的蜜炼梨膏、一盒腌制好的咸鱼摆在桌上:“师父,这是从家里带来的一些礼物,请您收下。”   乔湛与文云舟笑着逗她:“礼物?我们有没有?”   盛子越从包里取出两个巴掌大小的竹编茶叶罐子,篾条还散着一股草木清香。她在两位师兄面前各放一个:“师兄,这是我四舅编的茶叶罐子,里面装了五钱茶叶,虽然茶叶不多,但是我的心意。”   她补充了一句:“东西多了不好带。师兄如果觉得茶叶好,我给你们寄。”   乔湛与文云舟拿起面前的小小茶叶罐子,看它玲珑剔透、精巧可爱、篾条薄而坚韧,巧妙地利用竹青与竹条色泽的差异编出了两个字,一个“乔”、一个“文”。两人眼睛一亮,细细地欣赏了半天,齐声赞一句:“妙啊!”   礼物虽小,但竹编技法娴熟,细节处颇具创意,尤其是将乔与文这两个姓氏编进罐子,可见小师妹对准备给两位师兄的礼物用了心思。   罗莱将眼睛一瞪:“别光顾着欣赏礼物,你们的见面礼呢?”   乔湛笑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田黄石,递给盛子越:“来,给你雕章子玩儿。”盛子越看这块田黄石质地温润,色泽黄似枇杷,通体呈半透明体状,知道是块好料子,笑着谢了。   受罗莱的影响,文云舟喜欢明清时代的玉器,他取出一枚翠佛手佩,恋恋不舍地交给盛子越:“这件手佩最适合女孩子把玩。”   乔湛一见,挑眉道:“师弟,舍得啊!”他识货得很,这翠佛手佩色泽碧绿、小巧玲珑。整块翠玉雕出枚佛手,“佛”与“福”的谐音,佛手常被当作吉祥物。绳结处点缀一颗粉色碧玺珠,将翠佩衬映得愈发精致。   盛子越接过手佩,在掌中揉捻了几下,入手微凉,玉质细腻,雕工精妙,果然是好货。她高高兴兴将田黄石与手佩收进空间,道:“谢谢师兄。”   罗莱咳嗽了一声,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两个红本本,推到盛子越面前:“来,这个也给你。”   “这是什么?”盛子越没有拿,看着老师问。   罗莱嘿嘿一笑:“我不是补了两套四合院吗?送你。”   四合院?八十年代京都的整套四合院售价在五万左右,后来随着房地产热的到来越炒越高,最高可达上亿元,值钱得很。盛子越吓了一跳:“这我可不敢要,太贵重。”   罗莱摇了摇手,浑不在意:“你那三个师兄什么都有,这两处房子他们也看不上。只剩下你入门晚,跟师父在县城吃了那么久的苦。将来你总是要到京都读书的,女孩子先准备好房子将来好落脚。”   心底一股暖流渐渐升起,盛子越的面颊泛起浅浅的粉红色,她感觉喉咙里有什么堵住,半天才说了一句:“那,有一套就行了。”   罗莱叹了一口气:“房子若是在我、或者你师兄名下,郭美琴会把人折腾死。”他脸上带着丝不好意思,“我看你不怕她,索性就辛苦一点,当一下房主吧。我让乔湛把旧屋子装修一下,一套给你住,一套整成画室,大家没事就聚一聚。”   乔湛与文云舟都说:“你就收下吧,我们都怕郭美琴。我看呐,也只有你才能制得住她,你就辛苦一下挂个帅、牵个头?”   黄黎明拍了拍盛子越的肩膀,温柔笑道:“罗老以前是住王府大宅子的人儿,哪里在意这两套四合院,我们三姐妹以前不知道挖了他多少好东西……”   罗莱这人,有点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味儿。家中不缺钱、好东西多,他常年口袋里都装些金豆子、银锭子、玉把件,黄黎明三姐妹最喜欢给罗叔问好,领颗金豆子,拿去胡同口换小人书看、换糖人儿吃。   罗莱从来没有感受过贫穷的滋味,三个徒弟都得他栽培,尤其是文云舟家境贫寒,若不是罗莱资助连大学都读不完,哪里能够出国深造、当上帝都美术学院的校长?因此师徒关系极为良好,个个都承他的情。   在罗莱看来,人这一世要那么多钱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够吃够喝够住就得。谁若需要、他又正好有,拿去就是了。   盛子越抬头望向罗莱,抿着嘴沉思了一会,点了点头:“老师,那我听您的。我先替您保管这房子,若是您或者哪位师兄想要,随时和我说。”   罗莱一拍桌子:“对喽!”他豪气地将红本本甩给盛子越,“钱也好、房子也罢,都算不得什么,你好好画画,将来接老师的班,让京都中国画艺术圈儿里的老头子们都眼红我有个好徒弟,这才让人欢喜。”   盛子越轻轻一笑,若有所思。   罗莱是个散漫的性子,把两套房子送出去之后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挺好、挺好。走走走,我领你去看看房子,你挑一套自己住,把装修要求告诉你大师兄。”   乔湛苦笑。   华彩艺术馆在业内名气很大,多少画家的终极梦想就是在乔湛的艺术馆开个人画展。没想到他这个全京都最高雅、最有人气的艺术馆馆长,在罗莱眼里就是个装修队的包工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房本什么的,看着玩儿,莫杠~ 第77章 京都行5   一大早从京都美术学院的招待所房间里醒来, 盛子越有一刹那的晃神。   到达京都,见到传说中的两位大佬师兄,没想到相处得极为融洽。三师兄锦绣陶瓷厂厂长朱一章因为出国访问, 暂时没有见着,不过也托师兄送了礼物:一个小小的珐琅彩绘小碗,精致玲珑, 十分可爱。   师父送了自己两套四合院, 虽说有些破败, 但院落深深、屋舍完好,位于旧王府胡同, 位置极佳。   窗外修竹翠绿、凉风袭袭, 蝉鸣声很遥远——实在是个适合睡觉、清修的好地方。难怪文云舟师兄说学校招待所住着比在家里舒服,这里没人打扰, 自在舒适。   盛子越懒洋洋将手臂搭在脑后, 躺在干净、散着阳光气息的床上,将神识沉入自己的空间, 在这个繁盛的小空间里晃荡。   拖过一个竹编的圈椅,盛子越坐在葡萄架下,眯缝着眼望着空间边界上的桔子树、梨树、茶树,颇有点志得意满。八、九年时光, 这个原本小小的空间已经渐渐壮大起来。   菜地里, 种了无数茬的辣椒越来越有特色,有点后世漳州辣椒的排面:脆、微甜、中等辣度、皮簿肉厚、一头尖一头圆,卖相极佳。用这个辣椒炒菜, 哪怕只是炕一下拌点蒜末、盐、酱油,味道都极美,可口下饭。   鱼塘里荷花盛开, 幽香飘满空间,这让新焙制出来的绿茶渐渐染上了一抹荷香,愈发雅致。草鱼、翘嘴、鲢鳙、鲫鱼在荷叶下悠哉哉游笑,偶尔摇尾激起一阵涟漪。   鸡在角落啄食,鸭子在池塘边转悠,各有各的领域互不侵犯。盛子越另外开辟出一块存储空间放置各类物品,安全隐秘、取用方便。   七十年代计划经济时代,幸亏有这个空间,盛子越的一家才能丰衣足食。现在市场经济开始复苏,菜场里的菜品渐渐丰富,对不再缺钱的陆桂枝而言,空间的作用慢慢退却。但是,这里是盛子越的精神家园,也是她最大的秘密,提醒她曾经经历过的末世,饥饿、残酷、毁灭……   前世盛子越就喜欢绘画,这一世在罗莱老师的教导下她已经迈入中国画的殿堂,在这里她泼墨挥毫,将眼中所见、脑中所想、心中所思尽数绘于宣纸之上。   罗莱说:“好好画,将来成为大家,人人称羡。”成为大家之后呢?   乔师兄说:“小师妹你的画有灵性,素雅恬淡的中国画里蕴含着勃勃生机,仿佛是埋在深深地面下的煤矿,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燃熊熊烈火。”   这股生机,是末世给予她的——再艰难的时刻,绝不放弃希望;再和平的年代,也绝不忘却危机。   文师兄说:“你高考后到京都美校学院来,我送你到国外深造,从西方油画、雕刻艺术里汲取养分,让我们的中国画艺术更上一层楼。”   更上一层楼又如何?一向讲究“有用”的盛子越迷惑了。   空间——有用。让家人吃得饱、吃得好,营养健康身体棒。   读书——有用。让她获得系统化的知识,更清晰地认识这个世界。   绘画——有用。让她心中那一团火苗宣泄于纸上,让她的人生不再彷徨。   可是,再继续深造、将西方绘画思想融入中国画元素中,让艺术界的大师们人人夸赞?盛子越觉得这个没什么用。她绘画,是为自己,并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沉淀思想,并不是为了得到鲜花与掌声。   所有表面的繁华热闹,盛子越都觉得“无用”。   想到昨天罗莱老师的期待,盛子越觉得有些迷惑。爱绘画的她,并不想将这个作为职业。她觉得这只是一种爱好、一种兴趣,她更想选择“有用”的职业去奋斗。   她也曾经幻想过,成为一名科学家,设计潜艇、建造火箭、改良水稻品种、架设网络系统……引领华国走向科学新时代。在她看来,这才是有用的职业。   盛子越的思维方式十分理性,与从小散漫、放浪不羁的艺术家罗莱的成长过程完全不同。若是想按照罗莱的方式来进行盛子越的职业规划,恐怕师徒二人会有矛盾。   摘下几个桔子、两串葡萄,盛子越出了空间。   晨曦微露,只有带着竹叶清香的风从窗口吹来,将那一层轻纱微微扬起,看着有几分梦幻色彩。   她将水果放在橡木方桌之上,起身洗漱,套上件和尚领的淡黄碎花小衬衫,一条卡其色的棉布七分裤。这件衬衫是陆桂枝做的,没有领子夏天穿着凉快,盛子越挺喜欢。   到了八点,文云舟准时出现,笑得和蔼可亲:“师父昨天睡得晚,我让他在家歇一歇。走,师兄带你体会一下京都的早点。”话音刚落,乔湛从那头跑来,气喘吁吁地对文云舟说:“竟敢不等我!”   文云舟抬手看了看手表,表情严肃:“你迟到了三分钟。”   乔湛瞪大了眼睛,莫看他已经四十多岁,性格却跳脱得很,脑后的马尾甩了甩:“你!我看你是当校长当久了,人都变迂了。三分钟那能叫迟到吗?这已经是我起得最早的一天了。”   盛子越依然梳着一条大辫子,一身清新,微笑道:“走吧,我饿了。”   正值暑假,学生大都回家,京都艺术学院显得有些冷清。文云舟领着盛子越走到学校南门,这里有几家早餐店开着门。   一个胖乎乎的老头正在起蒸笼,笼盖一打开,阵阵热气蒸腾而起,扑面而来的肉香让人陶醉,引来不少早起行人的注目。   老头看到文云舟,忙笑着打招呼:“来了您哪~文校长,今儿早上吃什么?”他的目光从盛子越脸上掠过,笑容越发深刻,“好俊的小姑娘。”   文云舟道:“来三个肉包子。”他转过头对盛子越说,“冯老头家的肉包子皮薄大馅,老面发起的面皮挺有嚼劲儿,浸了肉汁特别香。”   一有好吃的,盛子越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狭长的丹凤眼看着璀璨光华,极为耀眼。拿着包子咬一口,“嘶——”地一声之后,她拼命张嘴哈气,太烫了!   “哈哈哈哈……”两位师兄都笑了。一个肉包子,就让昨晚英明神武、勇斗前师母的小师妹变得软萌可爱起来。   包子铺的旁边,是一家卖豆汁的店面。生绿豆汁发酵之后就地熬熟,店面前边摆了张长条案,上面有四个大玻璃罩子,分别放置辣咸菜、萝卜干、芝麻酱烧饼、油炸焦圈。   店面里面有几张方桌,门上挂着蓝布围子,中间用白布剪出个“黄记豆汁”的图案。店老板看到有人走过来,忙吆喝起来:“请吧,您哪!热烧饼、热果子,里边有座儿哪!”   一股酸酸的味道传到鼻腔,盛子越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着大锅里正熬着的豆汁。这颜色、这气味……似乎,不那么好吃?   乔湛挑眉一笑:“来了我们京都,岂能不尝尝这豆汁儿,来来来,豆汁配焦圈儿,每人一套。”   三人坐在店里一边啃包子一边等豆汁。   烧饼、焦圈儿、豆汁、包子、咸菜……各种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身边坐着两桌客人正呼哧呼哧地吃着,耳边传来门口老板带着京味儿的吆喝声,盛子越嘴角渐渐上扬,京都繁盛详和,真好。   老板娘系着蓝色围裙,麻利地给三人摆上两碟咸菜,咸菜切成细丝,红油一拌,闻着让人食指大笑。再给每人上了一碗豆汁、一个焦圈,笑笑道:“您几位慢用,要什么您吱一声儿。”   豆汁颜色灰绿,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盛子越忍着胃里翻涌而上的难受,低头喝了一口。额……这味道,真让人一言难尽。   看盛子越的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雪白的小脸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乔湛嘻嘻一乐,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我们老京都人的最爱,你喝得惯不?”   文云舟比较实在,温和一笑:“外地人一开始都不适应这京都的豆汁味,我们湘省人只好一口辣味。你若是不喜欢,那就换碗豆腐脑?”   盛子越摆了摆手,秉承着绝不浪费粮食的思想,她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端起豆汁狠狠地喝了两大口。细细一品,甜中带酸、酸中有涩,这滋味还挺独特。   乔湛翘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好姑娘!”将那一碟拌了辣椒油的大头菜丝儿推到她面前:“来,配这咸菜,再来一口焦圈儿,保证好吃。”   三人吃完早饭,沿着学校围墙溜达回来。周边一圈全是低矮的旧民房,门口临时搭建起店铺,做点学生生意,多是吃、穿、娱乐。   民国时期的旧宅子,墙面砖已经风化,木门窗的油漆脱落,到处拉扯的电线横在空中。可是人们脸上都挂着笑意,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计划经济的壁垒渐渐打破,返乡知青可以自主创业,赶上了好时候。   老房子、老人、老街,却一派新气象。   盛子越坐在车上前往故宫,身边的一切迅速向车后方飞去,脑中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狄更斯在《双城记》中的开篇之语: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任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   这是一个光明的季节,这是一个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七夕节快乐,爱情甜如蜜,生活美如画~   这两天盛子越会在京都吃喝玩乐,这一段时光将影响到她对未来的人生规划,所以节奏有点慢。   你们想让盛子越将来做什么呢?欢迎留言,有红包掉落。 第78章 京都行6   故宫, 金碧辉煌。   偌大的旧时皇宫,红墙、金瓦、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汇聚了全国最厉害工匠建造而成的古建筑, 带着浓浓的历史厚重感,就这样呈在盛子越的面前。   皇家建筑文化给盛子越带来巨大的视觉冲击,曾经这里居住着帝王、嫔妃、帝子帝女、侍女、太监、侍卫, 在却成为人人参观敬仰的博物馆。   宛若时空交错一般, 历经百年、千年的建筑, 带着曾经冷宫女子的眼泪、帝王将相的野心、侍女太监们的心酸痛苦,与盛子越在这里相遇。   是缘分, 也是宿命。   歪在柱廊下打瞌睡的肥猫、冷宫里枝桠繁茂丰盛的梨树、阴凉处摆着小板凳卖茶水的摊位……这些都让盛子越着迷。   一张张速写, 出在盛子越的笔下。她的构图很精妙,御花园攒尖顶凉亭里一对小情侣的背影;站在双重庑殿顶之下向远处眺望的少年;在宫墙甬道之侧举着油纸伞遐思的年青女子……   文云舟跟在她身后, 看她下笔如飞, 一会儿一幅图,不由得啧啧称奇。画中隐含着的对建筑与人、环境交融的哲思让他与乔湛对视一眼, 心头隐隐浮起一个不好的念头:这姑娘莫不是想当建筑师?   文云舟有点紧张,隔壁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求贤若渴,若是知道有这么一颗好苗子,对古建筑还有那么一丝喜欢, 恐怕他们得扑过来抢人。不行, 不能让那边人晓得。文云舟与乔湛交换了一个眼色,道:“渴不渴?热不热?”   故宫里边树少,走在屋子外面, 大夏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得人一头的汗。时近中午,盛子越躲在柱廊底下感觉热浪渐渐涌了上来,便收起速写本, 站起身:“渴,热。”   乔湛的华彩艺术馆做过几期故宫主题的摄影展,与故宫的工作人员很熟,唤人递过来一杯凉茶放到盛子越手里:“来,先歇歇。”   凉茶甜中带些微苦,有淡淡的陈皮味儿,喝到肚里十分解暑。盛子越一口气喝了两杯,这才注意到文云舟与乔湛的表情有些微妙:“怎么了?”   怎么了?你知道不知道这一路上你不歇气地走走画画,已经在这故宫里待了六个小时?乔湛苦笑道:“小师妹,你这体力我是比不上了。你不觉得饿吗?”   盛子越抬起腕上的电子表瞅了瞅,扯了扯嘴角:“哦,两点了?真有点饿了。”   文云舟笑眯眯地说:“走,我带你去旁边一家国营饭店吃饭去,那一家的宫廷烤鸭做得好,一定得尝尝。”   乔湛听到“宫廷烤鸭”这四个字,口水便要流下来了。他从早上折腾到现在,如果不是喝了几杯水,早就饿得头昏眼花了。   盛子越看了看两位师兄,有点不好意思。她这一画画太过沉迷,完全忘记两位陪同的中年男人。他们估计在京都养尊处优惯了,吃不起这个苦。她从包里取出两个桔子递过去:“先吃个桔子顶顶饿?”   乔湛接过这黄澄澄的桔子,剥开桔瓣放进嘴里,一股桔香味在口腔里扩散开,汁水充盈,清甜微酸,口感极好。他往嘴里一口气塞了三瓣,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好——吃!”   文云舟喜甜怕酸,看着这桔子就感觉牙齿开始发酸。看乔湛一脸的满足,他慢慢剥开桔皮,试探着吃了一小瓣,眼睛一亮:“小师妹你这是在哪里买的桔子?清(仄声)甜嘀!”   一激动,他的普通话里便带出湘省口音来。   盛子越乐了:“二师兄是湘省人?”   文云舟点点头:“老师没有和你说过吗?我就是湘岳县人,听说过文家大湾吗?我们家族出了不少能人。”   盛子越“哦——”了一声,文家大湾出来的读书人,难怪!湘岳县最牛的就是这个文家大湾,男丁多、宗族规矩多、传承千年历史,村口以前还立着一个“三元及第”的牌坊,可惜后来破.四.旧给毁了。   乔湛吃了个桔子,感觉活了过来,催促文云舟:“走走走,赶紧去吃饭。”   从故宫出来,那种皇家建筑带给人的心理压力顿消。文云舟带着两人向西而行,弯进一条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之上。不远处挑出几盏红灯笼,透着喜气,闻名全国的“京都烤鸭店”就藏在这里。   店面很大,大堂摆着二十几张八仙桌,装修得朴实无华,但门口摆着的寿山石、景泰蓝大鱼缸、店里的紫檀桌子、挂在墙上的山水横幅……无不透着奢华之气。   空气里弥散着果木烧肉、秘制酱料的味道,香味似有钩子一般,将每个人肚子里的馋虫都钩了出来。盛子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肚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下午两点多,店里人很少。一位戴着洁白厨师帽的工作人员迎上来,一口的京腔:“抱歉嘞您三位,下午五点半才开始营业。”   文云舟笑了笑,道:“你到后厨,让文世雄出来见我。”   工作人员听到“文世雄”这三个字,立马变得笑容可掬,道:“原来是我们文总厨的朋友?您几位稍等,我马上就去。”   不过一分钟,一个体型高大肥胖的厨师从后厨快步走了出来,一见到文云舟就笑得像弥勒一般,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在抖动:“叔,您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文云舟向盛子越介绍:“这是我本家侄子,在京都当厨师,混得还不错。”又对文世雄说,“这是我的同门,刚逛故宫出来晚了点,你随便做点给我们吃吃?”   文世雄满脸堆笑,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细缝,他连连点头:“好好好,叔您带人到里边坐,我马上安排。”他招手喊来一个小徒弟,吩咐道,“把他们带到特1桌。这桌我亲自来做,你们给我小心着点。”   小徒弟一听眉开眼笑地应了,将三人迎了进来。绕过大堂屏风,临窗支着一张桌子。坐下发现这里自成一统,视线尽数被宽大的八扇山水屏风挡住,窗外芭蕉拂动、绿意盎然,顿觉安静悠深。   文云舟给盛子越和乔湛倒上茶水,解释道:“我这个本家侄儿高中毕业之后就来京都学厨师,机灵好学肯干,先在国营饭店做了几年,现在到了这家烤鸭店当了总厨,他师从鲁菜大师颜记洋,有几分本事。”   下午2点到5点服务员休息,这回是文世雄的厨师班底在为这三人服务。先给三人沏上一大盖碗的八宝茶,再端上三个凉碟:脱骨鸭掌、水晶鸭舌、盐水鸭肝,小徒弟笑嘻嘻地说:“您三位稍等,我师父马上就把烤鸭送过来。”   脱了骨的鸭掌,配上秘制酱汁,酸辣爽脆,鲜美可口;水晶鸭舌用鸭舌、豌豆苗、火腿为原料,色泽嫩黄,晶莹透明,鲜爽不腻,入口即化;盐水鸭肝绵密香淳,鲜软嫩香。三个早就饥肠辘辘的人手起筷落,边吃边赞:“好吃!好吃!”   文云舟对盛子越耐心地解释着:“这是他们店有名的全鸭席,鸭子全身都是宝,尤其是这鸭肝,嫩、软,有特殊香气,盐水卤过味道极好。”   盛子越微微一笑,专心致志品尝,感觉满嘴留香、齿颊互芬。一吃到美食,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眉眼舒展,原本那点冷漠消散殆尽,看着让人心生欢喜。   文云舟将八宝茶递到她面前:“来,喝口茶解解腻。”一个景泰蓝彩绘盖碗里,满满当当地桂圆、红枣、枸杞、蜜枣、葡萄干、冰糖……开水一沏,甜香四溢。   盛子越第一次喝到这样混杂着各种干果的甜茶,觉得很神奇。和北方人正好相反,湘省人喝茶喝的是咸味:姜盐豆子芝麻茶,豆腐脑吃的是甜口。京都人喝的茶甜腻浓香,盛子越不太喝得惯。   她苦笑着对那小徒弟说:“可不可以给我倒杯热水?”她将空间出品的绿茶泡了一杯,喝了半杯才感觉喉咙里那股甜腻感略减。   乔湛哈哈一笑:“喝不惯甜茶?那这烤鸭配的甜面酱你能吃得惯?”   后厨方向传来橡胶车轱辘辗过瓷砖地面发出的“嗡嗡”之音,众人转头一看,身着洁白厨师服的文世雄推着辆小餐车走过来。   浓浓的烤鸭香味,似乎带着钩子,将所有人的食欲都调动了起来。刚才就饿得眼睛发花的三个人吃了些冷碟填肚子,但这一刻都觉得饿得不行,全都将目光投射到那不锈钢的餐车之上。   烤鸭是具有世界声誉的京都著名菜式,起源于中国南北朝时期,《食珍录》中已记有炙鸭,在当时是宫廷食品。主料为优质的京都填鸭,用果木炭火烤制,色泽红润,肉质肥而不腻,外脆里嫩,味道醇厚,被誉为“天下美味”。   文世雄胖乎乎的身材并不影响他出刀的迅捷,但见他手中刀影闪过,一只烤鸭最为焦脆的部分便削成一片一片置于洁白菜碟之上。小徒弟手脚灵活,将片出来的烤鸭皮端到桌上,再配上黄瓜丝、大葱丝、甜面酱、秘制酱、薄面皮。   文世雄再选最嫩的烤肉片成一碟送到桌上,道:“烧鸭最精华的就是这两盘,其余的我给你们做冬瓜鸭架汤,散散腻。”   他推着餐车往回走,临走前好奇地看了一眼盛子越。这姑娘看着面生,不过才十来岁模样,堂叔却对她呵护备至,莫非是私生女不成?   文云舟哪里知道本家侄儿会这样脑补,他正给盛子越做示范,拿一块面皮置于手心,夹一片脆皮烤鸭,蘸一点甜面酱,再夹黄瓜、大葱放在烤鸭之上,面皮一卷,塞入嘴里。   小麦香、酱香、黄瓜素雅清香、大葱辛辣浓香,与烤得脆脆的鸭皮混杂在一起,一咬鸭皮冒出滋滋的油香味儿……这感觉,太美妙!   盛子越吃得不亦乐乎,时不时还更换一下蘸料、配料,结论是:鸭皮配大葱、甜面酱;鸭肉配黄瓜、秘制酱为最佳。   听了她的结论,乔湛试了试,笑着对文云舟说:“小师妹和师父一样,有刁钻的味觉,吃得精致讲究。”   盛子越并不觉得自己吃东西精致讲究,因为是挨过饿、挨过穷的人,她尊重每一份食物。她自顾自吃着烤鸭,感觉嘴里油汪汪的,胃被美食填满,幸福感满满。   文世雄再送上来荷香米饭、冬瓜鸭架汤、孜然鸭丝,考虑湘省人的口味,文世雄特地在孜然鸭丝中加入了干辣椒,香辣下饭,连乔湛这个京都人都吃了一大碗米饭。   吃饱喝足,文云舟问:“小师妹,将来有什么打算?索性跳级吧。我给你一个特招指标,中考后高一就直接参加高考,直录京都艺术学院,大二我安排你去F国研修一年。”   盛子越目光悠远,半天没有说话。 第79章 人生思考1   盛子越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   她的眼神清亮, 似乎闪烁着星光。   “学习绘画有什么用?”   听到她这个问题,文云舟与乔湛对视一眼,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的孩子, 内心充满矛盾与痛苦。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文云舟思索片刻,回答道:“对我而言,艺术是永恒的, 是超脱于时间而存在的。在绘画的过程中我能发现美、找到美、创造美, 纯净我的精神世界。和老师学国画之后我才发现, 艺术的世界如此广阔。”   乔湛笑了笑:“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我们的人生其实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反而是那些看似无用的东西, 比如发呆、思考、唱歌、绘画……   在我的艺术馆里, 所有绘画、雕塑、手工艺术品都记录着人类的精神世界,时间虽然流逝, 但艺术永远不会死。当我们安静地站在艺术品面前, 都能感受它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   盛子越若有所思,继续追问:   “为什么一定要走出国门学习油画、雕塑技法, 将中国画发扬光大?我绘画是因为这是一种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脑中所思表达出来的方式,这是我的兴趣而非职业。”   文云舟和乔湛同时“啊”了一声,想到罗莱对盛子越的期许,感觉到头痛。他们三个灵性不足, 虽然都在艺术圈里小有名气, 大学校长、艺术馆馆长、陶瓷厂厂长,但沾染了世俗之气匠气渐浓,罗莱现在将所有的期待都放在盛子越身上, 一步一步规划得非常清晰。   现在盛子越忽然说不想将绘画当作职业,师父肯定失望,这这这……   知道小师妹是个有主意的人, 文云舟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想从事什么职业?”   盛子越指着窗外远处故宫一角:“我想盖那样的房子。”建筑,是凝固的艺术。果戈里曾经说过:当歌曲和传说都已经缄默,只有建筑还在歌唱。   这一次来到京都,特色胡同、明清民居、皇宫建筑交织在一起,将这个浸润了数千年历史的京都呈现在盛子越眼前,这里纷杂繁复、包罗万象,与她曾经生活的宁静小县城、混乱末世完全不一样。   徐云英哼唱地方戏、陆星华吟诵古诗词、罗莱教她书法国画,播撒在盛子越心田之间那颗对华国传统文化倾慕的种子,来到京都瞬间被触发生长,伸展出繁盛的枝桠——描绘美丽蓝图,成为一位建筑师。   将自己的思想凝聚在如此稳固的房子之中,建造出与时代一起歌唱的建筑,让华国的大地上到处耸立着自己设计的屋子,把历史的印记、华国的传统文化融入每一个细节之中。盛子越虽然不知道要学些什么才能成为建筑师,但她觉得这个职业不错。   乔湛慌忙阻止:“你才读初二,不着急做决定。你既入了师父的门,又有我们几个师兄帮衬,未来学国画前途一片光明,何必舍近取远?”   文云舟大感不妙,忙劝她:“目前全国最好的建筑学专业在京都大学,但只招理科生,学制五年,开设力学、建筑史、建筑结构这类课程,大五实习跑工地,女生学这个很辛苦。你还要浪费一年时间在学校学美术,这不是搞笑吗?京都大学的教授能够教得了你?”   乔湛接了一句:“小师妹,师父对你期望值很高。若是你被人拐去学建筑学,他得多伤心呐。”   盛子越皱起眉毛,轻轻地“嗯”了一声。如何说服罗莱,的确是个问题。   她甩了甩头,将这一点暂且丢开,兴致勃勃地问:“晚上师父带我们去哪里吃饭?有什么好吃的?”   乔湛看她一脸的期待,想到她不过也才13岁的年龄,不由得笑了:还是个孩子呢,只晓得吃吃吃。心性未定慢慢引导,说不定今天说想当建筑师,明天又说想当科学家。   文云舟看了眼手表,问盛子越:“吃饱了吗?”   盛子越点点头,悄悄摸了摸鼓鼓的肚子,道:“烤鸭好吃,谢谢师兄。”如果不是文云舟在这家烤鸭店有关系,自己画画起了兴停不下笔,恐怕就误了饭点。   文云舟摆摆手:“不必客气,都是自已人。你如果喜欢,下次我们再来。这家店做的就是全鸭席,今天我们人少,还有不少菜没有上。什么火炙鸭心、糟溜鸭三白、烩鸭四宝、罐烩金银鸭血羹……”   他说一样,盛子越的眼睛就明亮一点点,凤眼圆睁的模样逗笑了文云舟,他微笑道:“莫慌,华国传统美食尽数汇聚于京都之地,保管让你每餐不重样。师父说下午四点到京韵大茶楼听戏喝茶,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听戏?盛子越想到小时候常听外婆、舅舅们哼唱的花鼓戏,展颜一笑:“好!”这一笑直如春花灿烂,文云舟与乔湛这才发现小师妹生得极美,那种安静时清冷威严、行动时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美。   京韵大茶楼,京都最热闹的去处,距故宫仅五公里路程。坐在茶楼透过雕花木窗向外远眺,穿过无数小巷、民居,皇宫金色琉璃瓦的庑殿大屋顶隐约可见。   罗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头顶藻井花纹繁复、色彩绚烂,北面大戏台装饰得富丽堂皇、木雕精美。他扬扬手唤来茶博士:“先来一壶菊花茶。”   茶博士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袭皂色连襟衫,戴顶皂角巾,打扮得颇有几分古风。他拎着一个长嘴铜水壶起来,打开他面前的盖碗,挽了一个花样,热水便从足有一个成年人手臂长的壶嘴里倾泻而出。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水线两尺,茶碗里半分水花不溅,茶水师傅收放自如、功底极深。罗莱见惯不惯,闻了闻菊花清香,摇摇头取出一小罐茶叶,用右手食指与大拇指撮起一些撒进茶碗,再闭目嗅了嗅,这才满意地睁开眼,端起茶喝了一小口。   还是小徒弟送来的茶叶香啊……   想到还有几年盛子越就能来到京都,在他的指点下成为国画大师,名号响彻京都,到时候和那些老家伙们聚会喝茶,吹牛的资本又多了几分,罗莱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容不过三秒,凝固在脸上。罗莱看着疾步朝自己起来的男子,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男子二十六、七岁左右的年纪,眉宇间有几分清俊之气,只可惜一双眼睛太过灵活,让他显得轻浮。他嘻嘻一笑,径直在罗莱对面坐下:“爸,你一个人喝茶也不喊我来陪?”   罗莱看着眼前这个亲生儿子罗明志,颇感无奈。他没有说话,低头喝茶,向下耷拉的嘴角却暴露了嫌弃与烦躁。明明小时候还有几分可爱,怎么越大越势利,眼里只有钱钱钱?   分别十年,父子之间有一种疏离感。见罗莱不理睬自己,罗明志讪讪地搭话:“爸,听妈说你身边多了个身手厉害的小姑娘?从哪里找来的?莫不是您在那小县城给我生了个妹妹?”   听儿子说得不像话,罗莱重重地将盖碗放在桌上,茶水溢了些出来,酒在桌面上。他低声喝斥道:“瞎说什么!那是我的小徒弟。”   罗明志“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爸,既然是徒弟,也是我的小师妹,怎么不介绍不介绍,搞得好像不能见人一样?”   罗莱真是被这儿子气得肝疼,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开始赶人:“没啥事你就走,别搁这儿碍眼。”   罗明志一副惫懒模样,冲茶博士招招手,泡了一碗八宝茶,美滋滋地啜了一口:“爸,您别这样,好不容易一家团圆,就不肯和我多待一会儿?”   被他这一说,罗莱有些心软,哼了一声,让人上了几碟干果。罗明志剥了几颗花生米,一只脚搁在板凳上,一副没正形的模样。   罗莱忍不住唠叨:“你也老大不小,该收收心成家立业了。”   罗明志摇了摇头:“爸,我拿什么成家?人家姑娘也看不上咱哪~”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凑近了一些:“爸,您的补偿金拿点出来给我呗?还有那四合院子,抓在手里干啥呀?您就我一个儿子,将来还不得我给您养老送终,早点给了也省得将来麻烦不是?”   罗莱感觉脑袋嗡嗡地,他向来仗义疏财,怎么就生了个钻钱眼里的儿子?说实话,他给儿子的东西已经不少:京都美术学院附近的一套老宅子、全屋红木家俱、明清古玩、书画若干、存款没有十万也有七、八万……   罗明志有手有脚,被安排在京都美术学院雕塑系当教书秘书,有稳定收入、有单位分配的住房,还要怎样?非要把他坟头刨干净、一棵草都不长了才安心吗?   罗莱抬手在太阳穴上按了按,强压着脾气道:“明志,钱这种东西只不过身外之物,你要那么多做什么?”   罗明志“哈”了一声,瞟了父亲一眼:“爸,您说这话可真是……县城待了十年把您当年当贝勒爷的潇洒劲儿都磨光了么?有钱了吃喝玩乐、尽情逍遥,怎么不好?您当钱财是身外之物,挺好,都给我啊。”   罗莱摆摆手:“没有没有,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给你的已经够多,其余的想都不要想。我也不指望你养老,你把你妈养着就成。”   罗明志一听有点发急,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上身倾斜,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脸上,竟带出几分凶煞之气:“您补了十万块钱、两套四合院,竟一丝一毫都不给我么?”   罗莱上了年纪,被儿子这一逼,感觉眼前有些发花,口中发苦。白发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些微晃动,他双手置于桌上,咬牙道:“滚!”   罗明志冷哼一声,斜跨出一步,想要再逼一逼父亲。他知道罗莱爱面子,大庭广众之下为了避免纷争通常都会妥协。   “师父!”三道人影迅速靠近罗莱。   文云舟和乔湛一左一右扶住罗莱,看他气喘吁吁、面色潮红的模样十分心疼,一起谴责罗明志:“老师年纪大了,你干嘛逼他?”   罗明志才不怕这两个师兄,眉毛一挑,冷笑一声:“他是我爸,未必我还能害了他?你们充其量也就是我爸的学生,没资格指责我吧?”   罗莱喘着气,半天才稳住身形,压低了声音道:“让他走,我不想看到他。” 第80章 人生思考2   文云舟弯腰听清楚了罗莱的话, 站直了身体,严肃地看着罗明志:“罗明志,老师让你先离开。”   罗明志一想到这老头只要一谈到正事就回避, 像条滑不留手的鱼就气不打一处出。老头有钱,偏偏如此小气,不给自己莫非还留给外姓人?   他眼睛一瞪:“这茶楼只有你们能来, 我就不能来?折子戏等下就要上演, 凭啥我不能听?”   他不怀好意地瞟了文云舟、乔湛一眼, 说出来的话尖酸刻薄得很:“你们把老爷子护这么紧,不就是看他有钱好哄?你们吸了这么多年老爷子的血, 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 霸道得很呢。我告诉你们,如果我爸把钱和房子都给了你们, 我跟你们没完!”   文云舟和乔湛气得七窍生烟, 可看一眼罗莱面色苍白,只得按捺下脾气, 努力解释着:“老师对我们的好,我们都记得。有事,弟子服其劳。放心,钱和房子我们都不要。”   盛子越站在一旁, 安静地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眼前这个眉眼酷似郭美琴女士的男子应该就是师父的独子罗明志, 一个啃老啃得理直气壮的人。   她有些手痒,可这人是师父的亲生儿子,血脉亲情割不断, 要收拾这货还得看时机。   罗明志见眼前这三个位高权重的男人都拿自己没有办法,越发嚣张起来:“爸,您别有了徒弟就不要儿子吧?赶我走可以, 把房本儿给我一个马上就走。”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一副姜太公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盛子越走了过来,手里举着一个红色的房产证:“你说的是这个?”她故意当着罗明志的面前打开房产证,慢条斯理地说,“可是……房主是我哟,师父已经把那四合院子送给我了。”   “什么!”罗明志一听就炸了,猛地站了起来,单手一伸就要去夺那房产证。却不料盛子越右手一晃,红本本就在她手掌之中消失不见。   罗明志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盛子越,看到这张雪白的小脸、微挑的凤眼,想到母亲所言,心头一凛:“你……你是谁?”   盛子越凤眼一眯,寒光一闪:“师父的钱、房子都由我保管,你想要,只管来找我。”   她向前跨出一步,没再收敛自己从末世带来的杀气。罗明志和郭美琴一样,是个欺软怕硬的,杀气袭来,他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冷了下来。吓得他一缩脖子,斜着眼睛望向罗莱:“爸,你,你为什么把东西都送给这人?”   罗莱一见到盛子越,立马心情舒畅,刚才还满脸怒容的他瞬间就雨过天晴:“这是我的关门弟子,不给她给谁?”   罗明志向后退了两步,不敢与盛子越的目光相接。听母亲说,这小姑娘手段厉害得很,一手卸人关节的功夫出神入化。自己只是个文弱书生,和这凶恶丫头对上肯定打不过。   好汉不吃眼前亏。罗明志看了眼自己略显瘦弱的胳膊,悻悻然跺了跺脚,丢下一句:“好男不和女斗,算你这丫头狠。”   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乔湛瞅了盛子越一眼,觉得不可思议:“这人……今天怎么这么快就撤了?”   往日不蹭点好处,罗明志绝对不会走。要么顺走一副画、要么讨点钱、要么混顿饭,罗莱、文云舟、乔湛都拿他没办法。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能够怎么办?   文云舟坐在八仙桌一方,一边示意茶博士上茶,一边惊喜地问盛子越:“罗明志看上去很怕你?”   盛子越拖出方凳坐下,回了一句:“恶狗服蛮棍,你们都太温柔。”   罗莱若有所思。   乔湛殷勤地给盛子越端上一碗茉莉花茶,道:“小师妹威武,先喝点茶消消暑。这茉莉花茶算是京都的女孩子爱喝的一款茶,茉莉扑鼻香,见水舒展花苞绽放,与绿茶清香相辅相成,极雅极幽。”   乔湛在京都艺术圈里混,开了一家艺术馆,少不得要与社会闲散人员打交道,自有一番手段镇场子。但罗老师这一家子极品,他真是没招。投鼠忌器,重不得、轻了没用。小师妹一来,干脆利落、以力服人,将这二人收拾老实,真是难得。   盛子越抿了一口茶,对乔湛说:“你能不能给师父找个贴身保镖?”   文云舟一愣,一拍桌子:“师兄,这个主意好。”   罗莱摇头:“不要不要,多不方便。这太平盛世的,我又不是什么在达官贵人,没必要没必要。”   盛子越从空间里取出一个桔子,剥开后放在罗莱面前:“师父,你莫大意了。我看这郭美琴身上有一股狠劲,我怕他们母子对你不利。他们现在动嘴不动手,只不过是因为算计着你好说话。如果知道你把东西都给了我……”   罗莱感觉心底有一股寒意涌了上来:“不,不至于吧?”   盛子越嘴角扯了扯,师父生性天真,待人以诚,从来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郭美琴、罗明志就是利用他这点不断压榨、欺负他。如果不是因为根底深厚、徒弟得力,罗莱恐怕早就被吃得连渣渣都不剩下了。   “师父,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请个保镖,外出的时候跟着你,我们几个也放心些。”   文云舟和乔湛一齐点头,乔湛抢着说:“我来安排。”   盛子越想着艺术馆的名画、名作押运总要与保全类公司打交道,大师兄安排这个应该没问题,便微微颔首:“我来出钱。”   文云舟被她气笑了:“说什么呢!你出钱。你这是打师兄的脸,还是造师父的反?”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一同笑了起来。罗莱见弟子之间互谦互让,老怀大慰:“我来出钱,你们师父不差钱。”   这段小插曲之后,戏台上开始有人往上搬布景、道具,后台门帘微动,隐约可见穿着戏服的人走动,盛子越正好奇地张望,罗莱冲她伸出手:“来,把你今天画的给师父看看。”   盛子越将完成的十几张速写用画夹垫着放在桌上,罗莱拿起来一张一张一翻看。先开始还美滋滋地点评:“构图有你的风格,光影处理得好。”可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古建筑在图面上呈现出来的生机、建筑与环境、人和谐相处的哲思溢于笔端。   “你……对古建筑有什么想法?”   盛子越想了想,坐在师父身旁,目光恳切:“这次来京都,我感觉眼前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和县城不一样,大气的设计感、厚重的历史感、丰富的人文氛围,这些都让我着迷。师父,将来的路怎么走,先让我多看看、多想想吧?”   听到小徒弟这么说,罗莱内心也有了触动:“所以,我让你打好基础之后再来京都。心性不稳,繁华世界迷了眼,忘了初心反而不美。当年我坐上轮渡远赴F国,踏上那一片完全不同的国土之时,也曾经和你一样,开始思考人生。”   他的手指在画稿上轻轻摩挲:“越越啊,你有绘画的天分,华国画坛现在面临断层的问题,你就是我们的希望。国门一开,西方文化的涌入让年青人迷了眼。乔湛知道的,现在人人追捧西方油画,觉得那才是高雅、时尚,国画没人学喽~”   对艺术,罗莱生来一双慧眼。从盛子越的画稿不难看出,她的心思聚焦在了古建筑之上,并非是那种“入画”的程度,已经达到了“入神”的境界。所以他担心盛子越分了神,不愿意在国画上下功夫。   盛子越抿着嘴、皱着眉、眯着眼,整个人陷入沉思。她自六岁入罗莱师门,已经学了七年的国画,知道师父对她寄予了厚望。若是此刻提出更换专业,不再以国画为职业,师父恐怕会失望吧?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师父,我还小呢。先好好读书才是正道,是不是?”   罗莱微微颔首:“正是、正是。先好好读书,等你将来到京都读大学,让云舟送你到F国、M国访学,你会觉得世界更加广阔。”   戏台上一声锣鼓响,一个广颐阔腮、英武粗犷的大和尚,身穿着缁衣芒鞋,袒胸腆腹,胸前挂着大串佛珠,脸上浓墨重彩,下巴挂一须眉,正伫立山门,眺望远方。周围不着一物,却似万物俱呈。   乔湛道:“折子戏第一场,醉打山门开始了,先听戏吧。”   盛子越坐在台下,戏楼古色古香,茶博士、店小二穿来走去,宛如穿越时空回到百年之前。   台上那大和尚一手捊须,丁字步立定,舌尖似炸春雷,一句“树木槎枒,峰峦如画”瞬间把所有看客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台上。   乔湛怕盛子越年纪小看不懂,挪过方凳在她耳边悄悄解说:“这是水浒传中的一段。花和尚鲁智深打抱不平,拳打屠户郑关西,被官府缉捕,潜往五台山削发出家。这一折讲的是他酒醉后眺望山门,模仿十八罗汉造型,寄托抱负。”   演到中场,但见这大和尚提起左腿,以右腿为支撑原地转圈,手上挥动拂尘。几圈转罢,左腿掰上肩头,缓缓蹲下,离地不足一尺,但全身纹丝不动。   “好!”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大和尚功底扎实、身手极好,这段武戏看得真是过瘾!   京都戏曲与湘省的花鼓戏很不一样。花鼓戏源自民间,早期只有半职业性班社在农村作季节性演出,农忙务农,农闲从艺,戏曲题材多贴近农村生活,热闹、好玩、乡土味浓。   京都戏曲流播全国,影响甚广,有“国剧”之称。旧时有钱人在家养戏班子、搭戏园,剧种多、曲目杂,多以名著古籍为题材,正统、丰富、底蕴十足。   一俗、一雅,各有各的味儿。   盛子越看得津津有味,有一种乡里人进城的新鲜感。   文云舟取了一碟杏脯、一碟葵花籽儿放在她面前,道:“看戏的时候,磕磕瓜子,是不是有在老家乡下的感觉。”   湘省乡下看戏,会有人用箩筐挑着炒好的葵花籽叫卖。旧报纸裁开折成一个个小纸筒,两分钱一纸筒,姑娘、小孩子儿都会买上一筒,蹲在台下边磕边看戏。   散场后,满地的瓜子壳儿似雪花纷纷,这就是农村看戏的乐趣。   听师兄这一说,盛子越抓了一把瓜子,心道:原来京都人看戏也磕瓜子?只是旧报纸换成了漂亮的碟子罢了。 第81章 人生思考3   京都一行, 收获颇丰。   盛子越爬上长城,看到那蜿蜒万里,高大、坚固、连绵不断的城墙, 遥想当年金戈铁马,心中感慨万千。   坐着黄包车在大大小小的胡同里晃悠,美食、美景、老房子、老人……京韵十足, 将这浸染了帝都皇家文化、不失民间烟火气息的京都立体地呈现在盛子越面前, 让她着迷。   乔湛带她参观名下两两栋古旧的四合院, 细细征询着她装修意见,盛子越指着那垂花门、石刻照壁、种了睡莲的金鱼缸、木雕窗格、砖砌花坛、高大的春椿树、石榴树, 道:“这, 这,这……这些都要留下。”   她抚着檐廊的朱红圆柱, 目光悠深。在方便生活、翻新设备的基础上, 留住那些老时光,让时间停留在这院子里, 这四合院才算装修到位。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京都还没逛够,八月底就到了。   离别这顿午饭,就在文云舟家中。   文云舟的妻子尹珍是个贤惠人, 早就听丈夫说起盛子越这个师妹, 又听侄儿文世雄提过一嘴:莫不是叔叔的私生女?心下生疑,坚决要在家做饭请客。文云舟推却不过便依了妻子,在家摆了一大桌。   考虑到盛子越来自湘省, 尹珍做了辣椒炒肉、剁椒蒸鱼头、小炒鸡,照顾其他人的口味,又做了水晶肘子、嫩炒牛肉、蒜蓉茄子、清炒土豆丝……   家常菜满满当当七菜一汤, 丰盛得很。   盛子越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席间保持沉默。尹珍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女孩,见她凤眼微挑,眉宇间自带一股清贵之气,便知道与文云舟没什么亲近关系,这才放下心来,温柔地招呼着:“你是第一次来家做客,吃菜吃菜,别客气。”   吃过饭,尹珍收拾碗筷,文云舟带人到书房喝茶。他的书房很大,一半的空间辟了间茶室,盛子越一走进去就笑了:和湘岳县罗莱老师布置的客厅一模一样,果然是师徒。   茶过三巡,罗莱有些不舍地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递给盛子越:“我把老宅子理了一下,还剩下些他们没拿走的东西,我又没女儿,这些都给你吧。”   盛子越接过这古朴的红木匣子,入手极沉,鼻端萦绕着一股浅浅的檀香味,知道这是好货。打开锃亮的小铜锁,掀开匣子顶盖,一片珠光扑面而来,耀花了眼。   帝王绿冰种玉镯子、紫金珍珠凤钗、和田玉扳指、东珠挂饰、玉蜻蜓发簪,还有各种流苏、别针、戒面、珠花……   盛子越抬头望着罗莱,声音有些发哑:“师父。”   罗莱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温柔而慈爱:“好孩子,你这一身素雅的,旁人见了得怪师父没给你花花朵朵打扮。以前有心无力,现在回到京都找回这些我母亲曾经戴过、用过的首饰,都留给你吧。”   若是郭美琴看到,恐怕又是一场大闹。她知道罗莱家底厚,这些年一直肖想这些珠宝首饰,可惜罗母埋得深,她没找到。现在罗莱一古脑都给了盛子越,岂不让她嫉妒得发疯?   盛子越不知如何才能回报师父这一番爱护之心。   她觉得若是瞒着自己真实的想法,就是对不起师父。索性一咬牙,道:“师父,绘画是我的兴趣爱好,我会画一辈子,但我不想以绘画为职业,我想读建筑学专业,成为建筑师。”   罗莱霍地站起,欲言又止,半天方才颓然坐下,强压着心底涌上来的失望,缓缓道:“不是说,先读书,不着急做决定吗?”   盛子越目光炽热,小脸泛着光亮,珠光映衬之下愈发显得璀璨耀眼:“老师,我不想骗你。这几天我在京都大学、京都艺术学院走过、看过、感受过,我在图书馆找了不少书,一边读一边认真思考,有了一个决定:我要考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将来以建筑师为职业。但国画依然是我的兴趣爱好,我会画一辈子。”   “兴趣!呵呵。”罗莱的眼中满是失落,“你可知道人的时间精力有限?你可知道绘画一途需要投入多少时间精力?你可知道艺术追求永无止境?”   盛子越从椅中慢慢站起,神情坚定:“正是因为时光匆匆、人生苦短,所以我更想用这有限的时间多做点事情。建筑之美,雄浑、厚重、千姿百态,这与国画的清新、典雅、飘逸空灵完全不同。将心中所想宣于纸上,这是创作;将纸上所绘变成实物,这是创造。”   “创作、创造,我都想尝试!”   正值豆蔻年华,肌肤粉嫩莹润,盛子越的眼神却让她显得异常成熟。仿佛是个见惯人世繁华、依然对生活充满好奇的智者;又似乎是个饱经沧桑离散、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老者。   罗莱与她相处七年,自然知晓她的脾气。盛子越一向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只要是她想做到的事情,她会想方设法办到。盛子楚拜师一事,若不是盛子越谋划安排,恐怕极难成功。   想到这里,罗莱冷冷道:“翅膀硬了?”   盛子越从来没有受过师父的冷淡,听到他这一说,心里难受。她努力解释道:“师父,我不是不听您的安排,我是……我有我的人生,我想什么都试一试。可以吗?”   文云舟见这师徒俩开始争吵,赶紧打圆场:“师父您莫生气,小师妹年纪小不懂得艰难苦楚,有自己的想法,这是好事。我们慢慢和她说,哈?”   乔湛也忙拉着盛子越坐下,劝道:“你等下五点的火车,何苦要现在让师父生气?离你中考还有一年,离高考还有四年,早着呢,说不定你今天看了老房子喜欢了想当建筑师,明天见到武术表演在世界竞技舞台上闪光你又想学武术了呢。不慌不慌,哈?”   罗莱偷瞄了盛子越一眼,两人目光相对,罗莱偏过头,一脸的不愉快,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一声“哼!”   盛子越苦笑道:“师父,你莫耍小孩子脾气,我们好好说话成不成?”   罗莱听她这一说,愈发来劲儿,脖子一梗,一副“我不听我不听、老和尚念经”的消极抵抗姿态。   盛子越道:“那您说吧,开出条件来。”   一提到开条件,罗莱的脖子立马拧了过来:“行,是你说开条件的!这样,如果你能够十六岁考上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我就让你读。否则,你给我老老实实参加高考,到京都美术学院来读书、留学、进画院。”   十六岁考大学?开什么玩笑!   眼下盛子越13岁,马上读初二。十六岁考大学,相当于高中要少读一年。京都大学是什么地方?全华国最牛逼的大学,能够考进这所学校的基本都是各地状元、榜眼、探花。   比其他考生少读一年书,考上京都大学最王牌的建筑学专业?几乎是不可能任务。   这下轮到文云舟苦笑了:“师父,你莫为难小师妹,打乱她读书的节奏,拔苗助长并非好事。就让她按部就班地读书吧,考得上就读,考不上就来我们学校。”   罗莱斜着眼睛看盛子越,哼了一声:“你不是有大主意吗?你不是说让我开条件吗?怎么,开出条件又认怂了?”   盛子越明知道他这是激将法,但也被他成功地激出那一份好胜心。她伸出右手,手掌白嫩正对着罗莱:“我们一言为定!”   罗莱伸出手,与她在空中击掌。   “啪!”地一声脆响,两人达成协议。   罗莱补充了一句:“提前一年高考,第一志愿填京都大学,第二志愿填京都美术学院,听到了没?”   盛子越嘴角向上一勾,眼中闪着必胜的光芒:“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看着南下的火车渐渐驶离车站,文云舟埋怨罗莱:“师父,你对小师妹太苛刻了吧?我听说她原本学习成绩也不算太优秀,只是个中上水平,你让她正常考大学不就行了?干嘛要逼她提前一年?”   罗莱笑容神秘:“你们不了解她。她读书根本就不努力,若是让她正常考大学,肯定能考上京都大学。我打乱她的节奏,逼一逼她,考上京都美术学院的目的不就达到了么?”   乔湛在一旁直翘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   带了一大堆京都特产回到家的盛子越受到了盛子楚的热烈欢迎。她抱着二十多天不见的姐姐不肯撒手,腻歪得很。   盛子越抱起妹妹放回椅子,天气太热,自己刚下火车一身的汗。盛子楚像个小火炉一样一身滚烫,贴在身上热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拿出京都小麻花、果脯、茯苓糕、牛肉干……摆在桌上,盛子楚是肉食动物,看到那色泽似蜜有嚼劲,咬一口肉香四溢的牛肉干,吃得不亦乐乎,边嚼边说:“姐,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   陆桂枝贴心地给她打来一盆热水,将一台天蓝色的摇头电风扇从卧室里搬出来搁在客厅小矮桌上,插上插头,按下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之后,一股清凉的风吹来,暑热顿减。   盛子越定睛一看,电扇的底座与扇叶之间用一根上细下粗的方柱相联,上面绘的是“天女散花”图案。设计虽显笨拙,但色彩淡雅、做工精细,她问:“新买的?”   盛子楚窜到电扇旁边,调皮地对着转动的扇叶喊了一声:“啊——”空气流动,将她的声音带出颤抖的尾音,十分有趣。   自己叫完了不够,还把盛子越拖着:“姐,来玩电风扇,你也对着叫,它会变成啊~啊~啊~~好不好玩?”   陆桂枝在一旁笑:“你舅外公托人从粤市运来的,天仙牌电风扇,国产品牌,质量可好了,夏天有了它我的手可真是解放出来了。”   天热摇蒲扇,两只手轮流上也会累。尤其是吃饭的时候,看到两个姑娘满头是汗,陆桂枝右手拿筷子,左手摇扇子,摇得手腕酸胀不已。   父亲送来这台电扇,陆桂枝觉得太实用了。电扇在一旁吹着,一家人安稳地吃饭。到了晚上,凉席铺在水泥地上,电扇一边摇头一边吹,既不受凉,又能解暑。   这真是,家用电器改善生活啊。   盛子越好奇地围着这旧式、笨重的电扇转悠了一圈:“我在京都见到师兄家装了吊扇,直接挂在天花板不占地方……”   陆桂枝瞪了她一眼:“玩了二十天心都玩野了吧?暑假作业写完了没?”   盛子楚幸灾乐祸地在一旁看姐姐挨训,嘻嘻笑着:“我已经写完了,姐你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学了,要赶作业吧?”   开学前赶暑假作业,每个孩子的恶梦。 第82章 读高中1   因为与罗莱的盟约, 盛子越开始在学习上发力。盛同裕看她现在如此刻苦,得空就在那里做数学题、背英语课文,连最喜欢的武侠小说都不看了, 有点不适应,悄悄对陆桂枝说:“我家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陆桂枝白了他一眼:“长大了,知道要努力了, 这是好事, 你搞那么紧张做什么?”   盛同裕哈哈一笑:“你没收她武侠小说的时候, 我是不是劝过你不要紧张?你看孩子自己知道读书、做题,都不用你管。”   陆桂枝一提起这就气不打一处出, 指着大衣柜里那一摞没收的武侠小说:“你看看、你看看, 好好的学不上,一天到晚看武侠小说!未必将来还当一个仗剑走天涯的女侠不成?”   随着《霍元甲》、《上海滩》等港城电视剧的播放, 八十年代初港城文化开始流行。1982年《少林寺》电影一放, 万人空巷,自此孩子们迷上了港城的武侠小说。   盛子越的内心本就有一股豪气, 这一看武侠小说不得了:太好看了!主角得各种奇遇,不断努力精进,最终笑傲江湖,多爽!   她不缺钱, 自然是买买买。然后……因为太过嚣张, 被陆桂枝发现,全部没收了。理由是:玩物丧志。   盛子越并不在意书被没收,再买了放在空间就是。她只是不忍心见母亲苦口婆心地训诫:“要好好读书, 不能看这些杂书。这都是港城那边传来的不良风气,什么江湖儿女、什么侠骨柔肠,那都是哄人的。看这书能学到本事?能建设祖国?”   陆桂枝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 盛子越只得退了一步,自此只在空间看书,免得被母亲发现又惹她生气。   现在好了,有三年考上京都大学这个目标顶在前面,盛子越哪里还有闲功夫看这些杂书?每天看书、做题、绘画、书法,根本忙不过来。   这么勤奋好学的孩子,陆桂枝还有什么不满意?她认真做好后勤工作,照顾好大家的生活起居。一眨眼一年过去,盛子越中考之后以660分的成绩,顺利考上了湘岳县一中。   陆高荣不出所料考上京都大学土木工程专业,这与前世发展一模一样。陆建华同年参加高考,发挥不错,过了大专线,被湘省财经学校的市场营销专业录取。   陆星华从京都师范学院硕士毕业之后,分配到湘省师范学院当老师,与一直深爱着他的徐秀丽喜结连理。见弟弟考到了省城,陆星华欢喜得很,兄弟俩同在省城多一份照应。至于另一个也在省城工作的陆良华,陆家已经将他自动屏蔽。   陆成华的竹器店客似云来,生意很火。陆家的日子越过越好,盛子越刚穿越过来时在梦中对原主的承诺似乎完成得差不多了,盛子越现在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提前一年考上京都大学。   为了获得父母的支持,刚放暑假盛子越就和他们认真谈了一次。陆桂枝一听她的计划,唬了一跳:“女孩子学什么建筑!太辛苦了。你就好好跟着罗老师,按照他的安排,读京都美术学院、留学、进画院,多好。现成的资源不要,非要自己去拼去闯,真是傻孩子。”   陆桂枝见盛子越目光游离,显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孩子怎么主意这么正?女孩子嘛,选条轻松一点的路来走不好吗?非要那么累。你看基建科的宾科长,他学的就是建筑,一天到晚与工地、工人打交道,这样的工作哪里适合女孩?”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罗老师给你规划的路子非常好,在京都有罗老、文校长帮你撑腰,画坛总少不了你的位置。当一个画家,专职创作国画,不比苦哈哈重新学力学、结构,灰头土脸跑工地强得多?”   盛子越抬眼望向自己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妈,如果我是个贪图享受的人,连大学都可以不上,还读什么书?”   陆桂枝被她这一问,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也是,盛子越有空间不愁吃喝,在七十年代最艰难的时候帮着家人度过难关。桂明康对她一向喜爱,只要她想随时有家业继承。家里现在也不缺钱、不缺粮,孩子有自己的梦想是好事,比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强了百倍千倍呢。   盛同裕对大女儿一向尊重,斟酌了一番之后开口:“开学之后我带高二,依你的成绩肯定会分到高一1班。两年后参加高考的话……只能先读高一,高一期末考试之后跳级到高三。操作起来虽然有些麻烦,但上下沟通好是可行的。”   他表情严肃,目光带着审视:“只是有一点我必须确认,你是不是已经想好。”   盛子越点头。   “不是心血来潮?”   盛子越摇头。   盛同裕面色和缓了一些:“今年你已经十四岁,马上就是高一学生,自己订下的目标,再难也要完成它。”说罢,他微微一笑。   “爸支持你!”   盛子越听到父亲的话,松了一口气,转脸望向陆桂枝。陆桂枝看她一张雪白的小脸,梳着条大辫子,秀美大方,此刻一双凤眼带着企盼,显得软糯可爱,想到这一路走来若不是她支撑,恐怕自己的生活早就一团糟。既然她喜欢、她想要,那就由她去吧。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将盛子越揽入怀中,摩挲着她的头顶,轻声道:“越越,妈妈永远支持你,我只是怕你太辛苦。如果当建筑师是你的理想,那就努力去奋斗吧。”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罗老师不是说过吗?如果考不上京都大学就直接去京都美术学院,退路都准备好了,那还怕什么?   三人目光相对,内心都升起一股豪情:将高中三年压缩成两年,目标:全国最牛的京都大学,拼了!   盛同裕找来高一上学期的课本,趁着暑假让盛子越抓紧时间预习。盛同裕负责语文、英语,陆桂枝负责数学、物理、化学,夫妻俩仿佛回到自己高考前的时光,劲头十足。   盛子越小学、初中打下的基础扎实,学习习惯良好、定性好,这是她的优势。但她前世初中后直接读了美术类职高,高考——她并没有金手指。   怎么办?唯有勤奋二字。   盛同裕谆谆教导:“你莫怕,也莫慌,一步一步来。先认真预习,有不懂就记下来,反复不断学、不断练,直到搞懂为止。这样开学之后你就正好复习一遍,别人做题的时候你再往后预习,只要这个暑假利用得好,开学就能看到成效。”   陆桂枝也将自己的学习经验传授给她:“人家读十遍,你就读二十遍、三十遍。人家玩耍,你学习;人家看闲书,你做题。读书哪有巧,就得肯下功夫。”   就这样,在两个学霸的高压训练之下,一向觉得读书轻松无比的盛子越第一次感觉到了学习的酸爽。   有多酸爽呢?   早上六点起床,刷牙洗脸打趟拳之后,坐在书桌旁读半小时英语。   七点吃早饭,临两页字帖静心。   上午八点到十二点学习。   十二点午饭,饭后背完英语再午休。   下午两点到五点半学习。   傍晚散步,抽查英语单词。   晚上七点到十点学习。   连轴转、无周末,每天睁开眼睛就是课本、课文、公式,盛子越感觉自己看到书就要吐了。可是一想到罗莱那狐狸般的笑容,盛子越心中就燃起熊熊战火,继续坚持。   1985年9月,盛子越正式踏入湘岳县一中,成为高一(1)班的一名学生。   走进校门,盛子越顺着人流一起走进新修的教学楼。这是在一中教辅闻名全国之后,教育局拨款新修的大楼,单面走廊、三层楼建筑,教室宽敞明亮。   湘岳县一中的高一分班按照中考成绩排序,(1)班是快班。顺着走廊,盛子越抬头查找着班级名牌,高一(8)班、高一(7)班……从楼梯间出发向左走,走廊的尽头便是高一(1)班的教室。   走廊开窗,每隔一段墙上挂着孔子、鲁迅、牛顿、伽利略……古今中外励志名人肖像及生平简介。盛子越走一段就停下来看一看,默默将这些名人的生平事迹记在心上。   “砰!”背后有一股力道传来,盛子越迅速朝前疾走几步,这才没有摔倒。她猛地转头,看着眼前这个抱着书一脸傲然的男生。   “快点走不行啊?磨磨蹭蹭的。”男生原本满脸不耐烦,对上盛子越的脸庞时突然卡了壳,“同……同学,对不起。”   盛子越横了他一眼,大辫子一甩走进1班教室。   男生呆呆地看着她妙曼高挑的背影,一颗心如擂鼓一般急促地跳动,一个同学在他身后喊醒:“唐暄,你愣着干嘛?”   唐暄回过神,跟在盛子越身后走进教室。   盛子越见到几个初中同学,打过招呼后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苏丽坐在盛子越身边,扯了扯她的鹅黄色半袖波点连衣裙,艳羡地说:“你的裙子真好看,是你妈妈给你做的吗?”   盛子越看了一眼苏丽,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个女生和她同班三年,但两人来往得比较少,只知道她家庭条件不太好,有些内向。   苏丽中考发挥超常考进一中快班,有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她凑近盛子越指着空荡荡的讲台说悄悄话:“你知道我们的班主任是谁吗?”   盛子越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挪了挪椅子,将书包放在课桌上,拉开两人的距离之后回了一句:“是谁?”   苏丽神秘一笑:“英语老师刘景秀,她可是一中的特级教师,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夫人。我还听说,她的儿子也在我们班上呢。”   哟,来头不小?盛子越来了点兴趣,转过脸专注地看着她。   女孩子最爱分享八卦,苏丽说:“真的呢,我听我哥说的。我哥今年高三,他对一中可熟了。刘景秀的儿子成绩可好了,这次听说是中考状元,咱们班的第一名呢。”   盛子越问:“是哪一个?”   苏丽摇了摇头:“只知道叫唐暄,但不晓得是哪一个。”   苏丽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男生,悄悄打量,看谁都觉得有可能是班主任的儿子。看她缩头缩脑的模样,盛子越眼角余光看到一道人影,赶紧提醒:“老师来了。”   一个中年女子左手拿着备课本、右手拿着搪瓷茶缸,表情沉稳严肃地走上讲台。   “扑——”备课本放在讲台上,扬起一阵粉笔灰。   “嗒!”茶缸子落下,盖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女子将手中东西放下之后,抬头扫视全场,清咳一声,刚才还叽叽喳喳、热闹喧哗的教室陡然安静下来。 第83章 读高中2   末世需要随时保持警醒, 这让盛子越有靠墙坐的习惯。她坐在靠走廊的墙边第三排,认真望向讲台。中年女子矮矮胖胖,留着齐耳短发, 脸蛋圆圆,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看着就不太好亲近。   “我姓刘, 是你们的班主任。”她声音威严, 说话的时候嘴角向下耷拉, 学生们被她这模样震住,乖乖地坐在座位一声不敢吭。   “从今天开始, 你们就正式进入高中。三年之后将迎来一次改变你们人生命运的时刻……”她停顿了一下, 目光似电看向台下。   “高考!”   她的声音突然提高,后排几个原本坐得松垮的男生不由自主地挺胸抬头, 坐得笔直。刘景秀很满意这个效果, 继续训话。   “1班,代表的是什么?”她突然望向盛子越, “盛子越同学,你是教师子弟,应该很明白这一点,你来和大家说一说。”   盛子越突然被点名, 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但她一向低调,马上站了起来,冷静地回答:“代表我们班的同学是中考成绩第一批次。”   唐暄坐在第二排, 转头看了一眼盛子越,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她的名字,心头泛起一丝甜意:原来她就是盛子越。   刘景秀点了点头, 抬头示意她坐下:“盛子越同学说得很对。你们能够进入1班,这代表中考成绩在前列,但是——”   她又停顿了一下:“读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若是不努力,等到明年这个时候,可能就会落到2班、3班、4班,甚至更差的班!”   苏丽缩了缩脖子,心里开始打鼓,她这次能进1班有点运气成分。听老师这么一说,愈发地没有底气起来,悄悄将身体朝盛子越那边歪了歪,嘴巴不敢动,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好阔怕——”   刘景秀眉毛一皱,看向苏丽这一桌,厉声道:“你!你们两个!站起来。”   苏丽脸涨得通红,都快要哭了,磨叽了半天站了起来,与一脸淡定的盛子越并肩而立。   刘景秀向来喜欢第一次见面立威,苏丽正好撞上,便打算拿她开刀。至于盛子越……呵呵,她冷笑一声,道:“你们两个在底下交头接耳,还有没有一点学生的规矩?盛子越你不要以为你是教师子弟、能够考进1班就可以高枕无忧,在我的班级,个个都得打起精神来好好学!”   苏丽吓得肩膀耸起,脑袋恨不得栽到脖子里面去。却听身边盛子越冷静地回答道:“老师对不起,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她的声音极为清冷,不带半点情感,却让人无懈可击。刘景秀越发不喜欢起来,哼了一声:“念你们是初次,先坐下吧。以后如果再敢说小话,我就让你们在走廊说个够!”   苏丽还木木地不敢动,盛子越扯了扯她的衣角,感觉到一股的力量,她才反应过来,坐了下来。屁股一沾到椅子,难言的羞愤让她趴在桌上,眉眼藏在胳膊内侧哭了起来。她不敢发出声音,只默默流泪。   唐暄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下巴搁在手上,垂下眼帘没有说话。母亲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如此刻意地针对盛子越?   盛子越感受到刘景秀老师这毫没来由的恶意,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刘景秀衣着朴素,一件的确良碎花衬衫,一条涤纶蓝裤子,一双斜扣老布鞋,左手一只崭新的梅花女式手表。   自己和她素不相识,按说她和自己父亲在同一个外语教研室,对自己应该更多一份关照才对。如此明显的针对,看来她和盛老师关系不太好。   放学后,盛子越一到家就问:“我爸呢?”   陆桂枝有点奇怪:“你们没一起回来啊?”   盛子越摇摇头:“我们开学第一天放学早,去他办公室没见着就先回来了。”   陆桂枝看她一头的汗,赶紧拿来毛巾帮她擦汗,又从抽屉里取出件棉绸的无袖睡裙:“赶紧换件衣服吧,你非穿这件半袖的裙子去上学,不热啊?”   盛子越听话地接过睡裙换了,喝了一大杯凉茶,反过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问:“楚楚还没放学?”   陆桂枝道:“放了,被她师父接走了,说甘老师写了一出新戏,县城花鼓戏剧院打算国庆上演,里边给楚楚安排了一个角色,每天都得练。”   盛子越“哦”了一声,妹妹现在忙碌是好事,这小鬼闲极生事。   陆桂枝催促她:“赶紧把课表做好,贴在文具盒里,已经开学了,得抓紧时间。”   盛子越将书包放进小卧室的书桌上,打开文具盒给母亲看。一张巴掌大小的课表呈现在眼前,色彩淡雅、格子横平竖直、字体工整秀丽。陆桂枝一看,扑哧一声就笑了:“你从罗老那儿学的本事,画个课表果然漂亮。”   盛子越问:“妈,你认识刘景秀老师吗?”   陆桂枝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她呀,仗着自己是教育局副局长夫人向来眼高于顶,以前总爱欺负你爸。后来因为编教辅材料章校长提拔了你爸,她老在后面说你爸的坏话。”   盛子越恍然大悟:“难怪!”   陆桂枝一听,有点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她现在带你们班,欺负你了?”   盛子越摆摆手:“我能让她欺负?放心吧。”   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盛同裕回来了,一进门脸色有点不太好看。陆桂枝将饭菜摆上桌,开着电扇,招呼道:“回来了?饿了吧,来,先喝口绿豆汤。”   她端着一碗晾凉了的绿豆汤递过去,一抬眼看到盛同裕板着个脸,嘴巴紧紧抿着,吓了一跳,忙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舒服?中暑了?”   感受到妻子的关切,盛同裕嘴角扯了扯,努力调整面部表情,接过绿豆汤喝了两口。绿豆汤凉得正好,沙沙的、绿豆香味很浓,喝下后暑气渐消。   盛同裕回了句:“我没事,就是刚刚学校开会,宣布优秀教师的评选结果。”   陆桂枝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句,“你没评上?没啥事,咱也不巴着那点虚名。”她对还在屋里读英语的盛子越喊了一句,“越越,不读了,快来吃饭。”   盛子越走出屋,一眼看到父亲,眼睛一亮:“爸,你回来了。”   盛同裕点了点头,一家三口坐在矮桌前,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盛子越:“爸,我们班的班主任是刘景秀老师。”   盛同裕感觉有点愧疚,艰难咽下嘴里的空心菜梗,放下筷子,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刘老师教英语还是很有方法的,你跟着她好好学。只是……她和我有点不和,心眼又小,如果让你受委屈,就告诉我。”   盛子越撇了撇嘴:“我不怕。”重活一世,家人无恙,一切安好,盛子越不觉得一个刘景秀能够翻起什么浪花。   饭过一半,陆桂枝忽然想起刚刚盛同裕所说的话,顺嘴问了一句:“那你们学校推的是哪一个老师参加全县优秀教师的评选?”   1985年1月,为进一步提高人民教师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使教师的工作真正成为社会上最受人尊重、最值得羡慕的职业之一,形成尊师重教、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风气,人大会议同意关于建立教师节的议案,决定每年9月10日为教师节。   为了迎接新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教师节,从国家到省城再到县城,上个学期末从基层开始层层推选优秀教师。盛同裕因为表现突出,被湘岳县一中作为候选人推选出去。没想到名单送到县教育局,硬是被打了回来,说盛同裕编教辅资料谋私利,没有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摆在第一位。最后学校没办法,只得重新推了一位老师——刘景秀。   要说这里面没有唐副局长、刘景秀爱人的功劳,谁信?但大家也只背后议论,不敢拿到明面上来。官大一级压死人,学校归教育局管,谁敢得罪领导!   听盛同裕说他被撸下来,重新推刘景秀参加全省优秀老师的评选,陆桂枝的肺都要气炸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中很多老师师都是兢兢业业在教学岗位上做了一辈子的好老师,不推盛同裕,换其他老师上没有问题,只要评选是公平的,都没关系。   但利用职权,强行换掉名单,这样的行为谁能忍?   陆桂枝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大声道:“凭什么!县教育局了不起啊?我要去告她!”莫看她平时性格温柔,但遇到不良习气态度却坚定不移。   盛同裕苦笑:“告什么告?教育局做得滴水不漏,撸我的理由冠冕堂皇,刘景秀是公开选举,虽说有明显的暗示,但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过一定要选刘景秀。”   陆桂枝虽说当了个科长,但并没有太多政治头脑,不熟悉这些官场的套路,听完盛同裕的话,不知道如何是好,气呼呼喝了一口绿豆汤。   盛子越夹起一筷子虎皮青椒放在米饭之上,慢条斯理地问:“评这个优秀教师有什么用?”   盛同裕斜了她一眼,皱起了眉毛:“什么叫有什么用?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古中华传统尊师重教,但在那场运动中,老师被人骂臭老九,地位不断下降。现在国家重视,建立教师节,评上优秀教师代表的是荣誉、是社会对我们的肯定!”   他越说越激动,显然对大女儿这种一切以“有用”为判断标准的价值观很不认同。   盛子越被父亲教训,感觉脸上有些发烧。   陆桂枝打圆场:“好了,你那么激动干嘛?小孩子不懂事你就好好教嘛,刚刚你还说传道授业解惑呢。”   盛同裕没有放软和态度,依然表情严肃:“这个世界哪来那么多有用、无用?运动期间学生读书不安心,我天天早起抓早自习,有用吗?没用!根本就没有几个学生!没有高考这个目标,学生连为什么读书都不知道。可是我依然坚持,为什么?因为良心、因为责任!”   “正是因为有人愿意为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努力,这个社会才能延续、才能发展。都只做有用的东西,有钱赚才做,有好处得才做,这个社会就完了!”   盛子越心悦诚服,抬起头望着父亲,认真地说:“爸,对不起,我错了。”   盛同裕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大女儿说:“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也是个有本事的,但是你要知道,人不能只为自己、只为利益活着。   我和你妈生于新中国成立之前,经历了很多。能够从农村读书、考上大学,除了感谢父母,还要感谢国家感谢党!读大学期间学费、住宿费全免,二等助学金每月14.5元,吃饭12.5元,2元零花钱,供购买笔墨本子,大学四年可以不往家里要钱。你知不知道,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的花费,相当于12个农民一年的收入!   我们这一批大学生,是随着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所以我在学校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报效国家。尽本分、尽责任、做一行爱一行,做一行精一行,这就是我心中的正道!”   说到这里,陆桂枝有些动容,哽咽着说:“是啊,同裕你说得太对了。”她望向盛子越,“比起我们,你们这一代太幸福了,所以要珍惜,要努力,要让自己成为对国家、对人民有用的人,而不是什么都要计较一下这个有没有用、那个有没用。”   盛子越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父母的长篇大论,她咽下嘴里那口饭,垂下眼帘,在心里暗暗想,既然父亲这么重视这份荣誉,那就不能让坏人得逞。 第84章 读高中3   开学第二天, 第一堂课就是英语。   刘景秀拿到优秀教师提名,神清气爽,走进教室时脸上难得地挂了一丝笑意。讲解完单词之后, 带着同学们一起读课文。   “唐暄,你到讲台上来,领读课文。”刘景秀将目光转向正坐在讲台下第二排的男生, 慈爱而温和。   苏丽昨天才哭完, 今天又好了伤疤忘了痛, 竖起课本挡住嘴,悄悄指了指那个站起来的男生:“看!那个就是刘老师的儿子。”   不用她讲, 盛子越也能猜出。刘景秀那表情完全就是个得意的母亲在炫耀着自己争气的孩子, 只差对所有同学说一声:“我家儿子是中考状元,第一名!”   男生个子高且瘦, 背影似棵茁壮成长的小树, 白衬衫、蓝裤子、短发,整个人干净整洁, 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苏丽一颗心如小鹿乱撞,脸颊飞红,鼻翼那几颗小雀斑为她增添了几分俏皮可爱。她咬着嘴唇想:刘老师的儿子长得真好啊。   盛子越发现她脸红,多看了一眼领读课文的唐暄, 觉得这人也只是清秀斯文而已, 比起陆高荣来差得远了,给三舅舅提鞋都不配。徐云英生得好,盛子越的舅舅们个个都相貌堂堂, 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很能打,自然眼光高出同龄人不少。   唐暄站在讲台之上,读一句, 底下的同学们跟着读一句,偶尔将目光投下台下,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的盛子越。她额角宽阔,皮肤白皙透亮,一双狭长的凤眼,读书的时候专注而投入。   三分高冷、三分傲气、四分秀美,揉和成一个独特的盛子越。   耳边同学们朗读的声音很响,唐暄却能透过喧哗的声音捕捉到走廊墙边第三排传来的声音,似梅花初绽,如雪莲盛开,那是花开的声音。   “唐暄!唐暄!”母亲严厉的声音传到耳边,唐暄这才发现自己停了下来。他清咳了一声,赶紧收敛心神,继续领读。   读完一遍,刘景秀让唐暄归位,目光扫视了一圈台下:“大家都会读了吗?”没人敢接话,新课文呢,有好多同学连单词都读得磕磕巴巴的,哪里一遍就能把课文读下来?   刘景秀嘴角微扬,道:“上高中了,得学会预习。还等着老师来手把手教你们,这个单词怎么读、那个句子怎么念?如果那么长的暑假你们连书都没有摸过,那就不配到我们一班来!”   “唐暄为什么能够领读?因为他暑假一直在自学,当然……有些同学可能会说他有一个英语老师的家长,所以英语好。我们班还有一位同学,她的父亲也是我们一中的英语老师,让我们请她也来读一读,好不好?”   “盛子越!”刘景秀直接点名,这让底下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   “好漂亮的女生。”   “她爸爸是英语老师?哪一个啊。”   “蠢货,高二1班的盛老师,编教辅出名的那个。”   “哦哦,她又被老师点名了,真惨。”   说实话,读书期间学生都怕老师。除非是老师的宠儿,谁愿意老是被点名?这个女生刚一开学就被刘老师隔三岔五地叫起来,真倒霉。   在同学们同情的目光中,盛子越站了起来,腰杆笔挺。她继承了桂康明的基因,个子高挑,穿一件荷叶领浅绿衬衫,一条墨绿百褶裙,腰间系一根窄窄的米色腰带,洋气、俏丽、打眼。   刘景秀看到这么漂亮的女生,下意识地就很讨厌。读书的学生打扮这么时尚做什么?一看就没将心思用在学习上!   刘景秀不怀好意地盯着盛子越:“你父亲是资深的英语老师,一定在家辅导过你读书吧?来,给同学们展示一下你的英语水平。”   唐暄了解母亲,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语带讥讽。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为难这个女生,内心升起一股不满,她在家里强势,在学校强势,真是受够了。   盛子越双手拿着课本,举到眼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景秀目光似鹰,盯着这个过分漂亮的女孩,完全没有留意到儿子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理解,还有努力克制的不认同。   流利的英语似清泉一般流淌而出,盛子越的发音是标准的美式口音,从容自然、优雅动听,听她读课文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某种意义上来说,连刘景秀都读不了她那么好。   同学们都惊呆了,苏丽仰着小脸看着同桌,眼睛放光,一脸的崇拜:哦,我的同桌棒棒哒。   刘景秀感觉胸口发闷,盛子越人漂亮、会打扮、读英语还这么优雅,盛同裕把孩子培养得这么好,这真让人讨厌!   一想到这个盛同裕,刘景秀就一肚子的火。   那个书呆子以前只知道埋头教书,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开了窍趁着高考恢复的契机领着老师们编教辅书。你带着老师们编书,发财致富却不叫上自己。未必我一个特级教师都进不了编著组?刘景秀匿名举报了几次都没有下文,肯定是章校长替他打掩护。   这一次差点让他评上优秀教师,幸好老唐有办法,把自己换了上去,真是扬眉吐气啊。可惜这份好心情还没维持多久,这盛子越一看就是个硬骨头,不好啃。   “好了!”刘景秀粗暴地打断了盛子越的朗读,沉醉于她清冷声线的唐暄也被惊醒,垂下眼帘、紧紧抿着嘴。   “读得不错,看来暑假在家里苦读过。不过呢……盛子越,不要以为你读得不错就骄傲自满,你中考排名三十九,这很危险。女孩子读书后劲不足,你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知道吗?”   听到刘老师这一番话,盛子越嘴角一扬,语调轻松:“知道了,老师。”   一棍子打下去,竟然是这个反应?刘景秀觉得这个盛子越脸皮真是太厚了。一般女生被老师这么一说,不早就羞愧得眼泪直流吗?她竟然还有脸说知道了。   刘景秀没有达到目的,气呼呼地一扬手:“还站着做什么?为了显得你长得高?”   盛子越微微一笑,姿态优美地坐了回去。弈星   刘景秀愈发气得肝疼,索性不再看她,在黑板上写下几个新单词,对同学们说:“每个单词抄十遍,下节课听写。”   一阵扑簌簌声响,同学们都拿出英语本,对着黑板开始抄写单词。刘景秀走下讲台检查每个人的抄写情况,走到盛子越这一桌时,先把靠走道苏丽的本子拿过来扫了一眼。   轻轻将本子放下,刘景秀放柔和了声音:“写得不错,继续努力。”苏丽受宠若惊,激动地拿起笔认真抄写。   刘景秀伸出手,从苏丽头顶越过,拿起盛子越的英语本。这一看不打紧,漂亮的印刷体、流畅完美的字迹闪瞎了她的眼——竟然比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唐暄写得还好!   她将本子重重放下,冷哼一声就走了。   盛子越半点都没有将她的冷漠、刻薄放在心上,整理了一下桌面,继续抄写着单词,在心里默默地记着。   苏丽悄悄在旁边比了个大拇指:敢和老师较劲,牛!   下课铃响了。   女生聚在盛子越身边,叽叽喳喳地问:   “你的英语口语怎么这么好?从哪里学的?”   “你的衣服好漂亮,在哪里买的?”   “你的腰带真好看,自己配的吗?贵不贵啊?”   盛子越并不是那种能迅速与人打成一片的个性,陡然收获这么多女孩子的好感,有点不太适应,一板一眼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   “收音机学口语。”   “我舅外公托人带回来的。”   “随便配的,很便宜。”   唐暄走过来,女生都羞红脸散开了些。   “对不起,盛子越。”唐暄成绩优秀、外貌出众、家境良好,这让他自带一股优越感,显得有些高傲,此刻却低下头,为母亲的苛责道歉。   孩子们的眼睛是纯净的,刘景秀明显的打压、不公正的态度激起了大家的反抗精神,都暗暗为盛子越鸣不平。   盛子越迅速融入新集体,度过了温暖而愉快的一天。   到了放学,想到自己趁着午休跑到邮局发的电报,盛子越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接到小师妹发来的电报,京都艺术学院的文云舟虎躯一振,赶紧翻开通讯录,找到教育司当领导的同学电话:“喂,老张……有个事儿要麻烦你一下。”   “你看这怎么操作一下啊?”   “哦,好好好,我这就让那边把他的材料送过来。”   第二天,湘岳县一中的校长办公室电话铃响起。这是邮局专门为中学接的一架外接电话,平时极少响起。听到铃声,章校长吓了一跳。   “喂——什么?”   “省城教育厅?哦哦,请问有什么事?”   “盛同裕老师的材料?我们县教育局说不让报啊。”   “哦,什么?”   头发花白、清瘦随和的章校长听到电话那头冷静的声音,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   “好好好,我马上就把材料送过来。你们几点下班?”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之后,章校长拨通内线电话。   “小王,把吉普车加好油,半个小时之后在楼下等我,我们要去一趟省城。”   他在抽屉里翻了半天,一边翻一边念叨:“在哪儿呢?教育局退回来的材料我放哪儿去了呢?”   好不容易翻到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他又从书柜里找出一套最新版的《湘岳县一中高考自学丛书》,走到高中英语教研组的大办公室门口喊:“盛老师、盛老师!”   刘景秀从屋里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哟,章校长您找盛老师做什么?他现在有课。”   章校长是军人出身,最看不惯刘景秀这两面三刀的小人行径。这人一天到晚检举这个、投诉那个,偏偏她爱人在教育局当领导,没办法。   他摆摆手:“没什么事。”说完转身就走。   刘景秀看着这小老头的背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小声嘀咕了一句:“你还有三年就退休,我看你狠到什么时候。”   章校长雷厉风行,一直找到高二1班教室。   盛同裕正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语法:“虚拟语气是必考的点,同学们好好看看黑板上的这道题……”他眼睛余光扫到门口冲他招手的章校长,愣了一下。   平时章校长从来不打扰老师上课,这次是想做哪样?   章校长继续招手,看盛同裕不理睬,只得压低了嗓子轻声唤:“盛老师,盛同裕——”   盛同裕皱起了眉毛,将粉笔丢进盒子,对同学们交代一句:“打开第五页,把书上这三道习题做一下,我等下来检查。”   他走下讲台,来到门口,将章校长扯到走廊,口气有些生硬:“校长,上课时间你找我做什么?”   章校长知道他的个性,不以为忤,满脸堆笑:“好消息,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   章校长将他一扯:“走,你和我去一趟省城。”   盛同裕将他一甩:“开什么玩笑!我这正上着课呢。”   章校长无奈地问:“那你还有多久下课?”   盛同裕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有十分钟。”   章校长严肃地说:“那行,你上课。我去安排其他老师顶你今明两天的课,有急事要去省城出差,这是组织任务!”   盛同裕是老党员,听到组织任务这几个字,马上警觉起来:“好。”他没再问,转身回到教室继续上课。章校长偷偷一笑,回到英语教研室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刘景秀打听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啥,只得作罢。 第85章 教师节1   当听到刘景秀老师对自己说:“你爸爸托我告诉你, 他今天不回家,跟着校长出差了。”盛子越心下了然,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刘老师。”   刘景秀忍不住问:“你知道你爸去干嘛了?”   盛子越摇摇头。   刘景秀挥手让她离开, 觉得自己问得简直多余。连她都探听不出半点消息,莫非这小孩子还能晓得不成?   想到盛同裕和章校长联手组织老师们编写教辅资料,竟然把自己排除在外, 她一颗心就难受得像有小虫子在心口上爬。光是每年印刷的版面费, 听说一个老师就有两、三百块!盛同裕作为主编肯定更多, 难怪盛子越打扮得那么妖艳。   气死了!气死了!   放学回到家,看到盛子越脸上神秘的笑容, 陆桂枝问:“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   盛子越一边解下腰带, 一边说:“不可说,不可说。”   陆桂枝好奇心顿时被她勾了起来, 一把揪住她辫子:“你说不说?”   头皮微微一痛, 盛子越抬头护住头发,扯回母亲手中的辫子, 笑了起来:“妈,今天刘景秀老师被我气死了。”   听完女儿的话,陆桂枝大呼痛快,得意洋洋地说:“我家越越最优秀, 岂能被她难倒?得亏我们暑假提前预习, 姑娘真是争气!比她家儿子强!”   来自母亲的这种直白赞美、毫不掩饰的得意,宛如夏日凉茶灌下,盛子越燥热的心舒坦得不得了。难怪古人取得点成就都想“衣锦还乡”, 原来就是为了得到亲人、族人的肯定与赞美。   心情一愉快,盛子越的城府就变浅了许多。她对母亲说:“妈,你等着吧, 爸这回去省城出差肯定是好事。”   陆桂枝奇怪地瞟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盛子越嘻嘻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陆桂枝手一伸,盛子越身手敏捷将头一偏、往旁边一躲:“妈,不兴这样啊,别揪我辫子。”   陆桂枝知道大女儿有本事,她这表情明显是知道答案,眼睛一瞪:“你这小鬼头,肯定知道什么,快说!”   盛子越嘴角抿了抿,道:“前天你们不是说刘景秀老师抢了我爸的优秀教师指标?我问评这个有什么用,你和爸还把我教育了一通。”   陆桂枝扑哧一笑:“怎么,被教育了心里不舒服?”   盛子越浑不在意:“不,你们教育得挺好。我的意思是,既然这个荣誉对爸来说如此重要,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争取一下呢?”   陆桂枝眼睛一亮,从厨房拿出一杯摊凉的乌梅甘草水递给她:“来,姑娘喝杯凉茶。你竟然有办法?”   盛子越觉得努力讨好自己的母亲非常可爱,便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一口饮乌梅甘草水,甘草的甜里带着一丝清苦味,混着乌梅的酸味还蛮解暑的。   “我二师兄人在京都当大学校长,人面广、关系多,我托他想想办法。这次爸和章校长一起去省城,肯定是为了优秀教师这个事。”   陆桂枝用一种意外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这个亭亭玉立、已有含苞之姿的大女儿:“越越,你竟然能够想到从上至下的办法,真是厉害。”   盛子越微微一笑:“官大一级压死人。教育局管着中学,我们没有办法,那就找它的上一级。省教育厅我不认得人,直接到京都找教育司,总有说理的地方,对不对?”   陆桂枝狠狠地一拍大腿:“你这个师父、师兄都是厉害的,你说要是……”她看了眼女儿,赶紧闭上嘴,“没有没有,你有理想很好,妈支持你。”   虽然她嘴上说支持,其实内心里还是觉得盛子越不听罗老的话非要考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有点自讨苦吃。   盛子越抿了抿嘴唇,凤眼一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带出一丝无奈。母亲的这点小心思一望便之,偏偏两代人之间的观念截然不同,无法统一。   陆桂枝听到女儿这轻微的叹息声,伸出手在她的脸颊抚摸了一下,微笑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你是个好孩子呢,如果不是你,恐怕家里会乱七八糟。”   盛子越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躲开陆桂枝亲密的肢体接触,不好意思地说:“妈,赶紧吃饭吧,我饿了。”   因为盛同裕、盛子楚都不回来,母女俩吃了一顿冷清的晚饭。吃到一半,陆桂枝端着饭碗望向窗外:“也不知道你爸今晚吃了饭没,在外出差连件衣服都没带。”   盛同裕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吃什么饭?当他和章校长一起来到省城教育厅,见到副厅长,提交了材料之后对方客气地说:   “京都教育司秘书处直接打电话来,高度赞赏了盛老师在高考刚刚恢复这几年编写自学丛书帮助社会青年考大学的行为。因为厅里没有接到你们县教育局送来的材料,所以专门打电话让你们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盛同裕懞了。不是说他编教辅资料是为自己谋私利吗?怎么到了教育厅就成了帮助社会青年考大学?到了教育司就高度赞赏?   副厅长很有涵养,他打开档案袋,简单地看过材料,对章校长说:“您是学校领导,怎么如此优秀的老师竟然没有推选到厅里来呢?我记得湘岳县送来的材料里,好像没有盛同裕老师?”   章校长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站在一边的秘书忙接了一句:“是这样,这次名额有限,湘岳县只下达了十个指标,可能再分到不同学校更为有限。”   副厅长哼了一声,对秘书说:“去把材料都拿过来,我倒要看看,湘岳县教育局报送的优秀教师有多么优秀!”   一想到电话里教育司秘书长那阴阳怪气的话,副厅长就心里来火。盛同裕上达天听,他的事迹在京都都挂了号,这些地方上的领导竟然半点政治意识都没有,真是糊涂。   秘书看领导发了脾气,也有些忐忑,慌忙从办公室找出湘岳县报送的名单与材料,交给副厅长。副厅长拿起一份材料,看着档案袋上的名字,轻声念了出来。   “湘岳县一中,特级教师刘景秀。这个人有什么突出事迹?”   秘书也不清楚,赶紧取出材料抽出申请表格,看了几分钟之后,向领导汇报:“教书育人楷模,带毕业班升学率达70%,在《高中英语》期刊上发表3篇论文。”   副厅长一挑眉:“就这?”   秘书的神情有点尴尬,指了指章校长:“这是湘岳县一中的老师,问他们领导可能更清楚点?”   副厅长将目光投向章校长、盛同裕。   章校长终于找到机会告小状了,岂能不重视这次机会?他咳嗽一声,斟酌了一下用语,将事情的经过缓缓道来。   “原本我们学校报送的优秀教师是盛同裕老师,可是被教育局打回来了,说他编写教辅资料是为自己谋私利,还要求我们推荐那些教研能力强的老师。   湘岳县一中的升学率高,教书育人老师们都很投入。但是要说教研能力,的确是刘景秀老师走得比较早,公开发表了几篇论文。所以,按照局里的指示,我们重新推选了刘景秀老师。”   章校长顿了顿,补充一句:“县教育局唐副局长,是刘景秀的爱人。不过举贤不避亲,这一点我们也能够理解。”   副厅长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狠狠将档案袋往桌上一拍,怒斥道:“党的纪律性,都是被这些人破坏了!”   说完,他吩咐秘书:“把刘景秀的材料撤下来,换上盛同裕老师。给湘岳县教育局下文件,让他们党内自查,一定要杀一杀这歪风邪气!”   这一幕让盛同裕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内心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先前和妻女讨论优秀教师评选过程时,内心有着深深的憋屈感,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教训盛子越的时候他长篇大论,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那挫败感。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在国家第一个教师节来临之际,谁不想评为优秀教师?   明明学校已经把自己推选出去,竟然被教育局驳回。这种挫折感让他非常愤怒。刘景秀是什么人?一天到晚喜欢搞阶级斗争,事事都想占便宜,顶着个局长夫人的头衔享受特权,这样的人也配当优秀教师?!   她发了那几篇论文他也看过,只不过就是教案与教学思考,没什么新意。如果这里面没有什么名堂,他是不相信的。只是盛同裕为人正直,不愿意背人说人坏话,所以没有争执。   但是,这一次出差,扬眉吐气了!   盛同裕和章校长一起走出教育厅的大门时,盛同裕那压抑不住的笑终于绽放了出来。   “哈哈哈哈——”笑声痛快淋漓,响彻云霄。   笑声太过响亮,震得章校长耳膜有点疼。他抬手捶了盛同裕一下:“喂,你够了。平时也不见你笑得这么张狂。”   盛同裕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咧嘴大笑,整个人的脸似乎在发光。   只要一想到那个刘景秀被撸掉优秀教师称号,那个唐局长被要求党内自查,他就觉得痛快至极。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教师,吃的是良心饭,做的是责任事。   优秀教师,应该忠于教育事业,教书育人孜孜不倦、勤勤恳恳,用自己的心血浇灌祖国的花朵,培养孩子成人、成材。   只有按照这样评选出来的优秀教师,才有典型性、代表性,才配得上国家定下来的“教师节”。那些搞歪门邪道的、那些靠堆砌数据取胜的、那些为荣誉不惜排挤同事的,不配当优秀教师!   这是谁的面子,竟然说动了教育司?干得漂亮! 第86章 教师节2   第二天一早, 教育厅秘书客客气气地来到招待所,将一本获奖证书交给盛同裕。   “盛老师,很抱歉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领导说先将县级优秀教师的获奖证书补发给您, 省级优秀教师的名单会在《湘省日报》头版头条公布,证书也将在近日送达各市县。   另外,9月10日在魔都举行园丁与桃李座谈会, 湘省将有三名老师代表参加, 请您提前一天到达魔都, 那边会有人接待。”   幸福来得太突然,盛同裕只知道点头说好好好。   章校长大喜, 连声感谢, 双手握住秘书的手连连摇晃:“请领导放心,我们学校一定全力支持。没去之后我就给盛老师订票去魔都, 有什么事及时向领导汇报。”   秘书犹豫了一下, 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刘景秀老师的事情,请你们保密。请放心, 我们会有专人查办,一定不会纵容党内有人利用职权谋私。”   章校长与盛同裎对视一眼,表情严肃地应了。   两人坐着吉普车没到湘岳县一中,正赶上食堂吃午饭。章校长从办公室拿了一个全新的铝饭盒递给盛同裕:“走!一起去吃饭。”   盛同裕摆摆手:“我自己有。”   章校长不由分说将铝饭盒往他手里一塞:“啰嗦什么!这个我有多的。走走走, 我饿得不行了, 一起去食堂,莫耽误时间。”   盛同裕以前不敢与领导打交道,后来在大女儿的指导下尝试着与章校长沟通交流, 没想到时间长了,渐渐互相熟悉,还挺喜欢这位转业军人的利索、干练。他接过饭盒, 也不再推辞:“走!”   湘岳县一中的师生共有近两千人,分学生食堂、教工食堂两个食堂。   八十年代市场经济已经复苏,学生不再带粮食进校,可以在指定窗口用钱和粮票购买饭菜票。那个时候的饭菜票都是一整版一整版地购买,饭票是水红色的,上面印着“壹两”、“贰两”、“叁两”这三种规格。菜票是水蓝色的,上面印着“伍分”、“壹角”、“贰角”这三种规格。   伍分钱的菜,就是水煮豆腐、土豆片、炒青菜;   壹角的菜,有蒸蛋、青椒肉丝、豆角炒肉,其中的肉量很少,但至少能见到油星。   贰角的菜,有梅菜扣肉、土豆烧肉,一闻就肉香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章校长和盛同裕并肩而行,一边与打招呼的老师们点头回应,一边说:“今天中午这顿,我请了。”   盛同裕眼镜后的眼神清亮而愉悦:“好啊,你请吧。你不让我回办公室,我连饭菜票都没有。”   教工食堂里飘散着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正值中午用餐高峰期,老师们端着饭盒在窗口排队打饭、打菜。   章校长撕下一张“叁两”的饭票递给盛同裕,盛同裕有点心疼地摆手:“贰两就够了,我吃得不多,莫浪费了。”   章校长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这瘦弱的体型,不赞同地说:“人是铁,饭是钢,盛老师你太瘦了!多吃点多吃点。”   食堂的米饭都是用平底铝饭盆,一屉一屉地蒸出来的。大师傅用铲刀划成方块,根据分量不同铲到饭盒之中。   三两米饭占了满满一饭盒,盛同裕摇摇头,有点担忧自己吃不完。不承想章校长这次人逢喜事精神爽,给他打了梅菜扣肉、土豆烧肉、蒸蛋,足足花了五角钱!肉菜下饭,米饭浸泡在肉汤里,简直太美味了。   不知不觉,他将一大盒饭、一大堆菜都吃光了。   等他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油,正对上章校长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盛同裕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平时真吃不了这么多,这个……啊,两角的菜真好吃。”   要说现在家里也不缺钱、不缺吃的,但艰苦朴素的思想深入骨髓,他平日中午在食堂极少点两角的菜,基本都是五分、一角地买。要吃肉,晚上回家吃好了。顿顿吃肉,太奢侈了!   隔着几张桌子坐着刘景秀和两个女老师,悄悄议论着。   “盛老师真会拍马屁,和校长同桌吃饭。”   “是说呢,他们昨天还一起出差。”   “难怪学校推他当优秀教师。幸好刘老师你能力强,硬是把这个马屁精给撸下去了。”   刘景秀微微一笑:“我可没什么能力,还不是大家抬庄?”她心中暗自得意,你和校长关系铁又怎样?教育局局长是我爱人呢。至于唐副局长那个“副”字,被她自动忽视了。   留短发的女老师问刘景秀:“刘老师,你们优秀教师这次县里要奖励些什么啊?听说今年第一个教师节省城拔了款,名额有不少啊。”   刘景秀矜持地笑了笑:“我听我爱人说,省里给各个市县分配的指标不一样,我们湘岳县虽然不大,但学校多、升学率高,所以省里下给了十个送选指标。这次县里每个学校推一个入围县级,各乡镇的中小学都在里面,估计有四十来个吧。”   扎着两条辫子的年青女老师目光艳羡:“刘老师肯定能评上省级优秀教师,您有实力。”   刘景秀心中得意,面上却不显露,只一味地谦虚:“哪里哪里,还不知道最终的评选结果呢。”   短发女老师扑哧一笑:“刘老师你就别谦虚了,你爱人是局长,哪里能不知道评选结果?”   刘景秀被她这一吹捧,心里愈发地得意,一口将饭盒里的米粒扒完,嚼巴嚼巴,神秘一笑:“我只和你们说,这只是送选名单,最后到底能不能上还不一定呢,你们千万别往外扩散啊……”   两位女老师眼中燃起熊熊八卦之火:“快说,我们保证不往外说。”只在学校内部传一下,不算往外说吧?   刘景秀将十个老师及学校的名单悄悄说了。她听老罗说过,他已经提前和教育厅那边打了招呼,自己一定不会落选。   女老师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到章校长耳朵里,他抬头张望,正迎上刘景秀的目光。   刘景秀端着饭盒走过来,笑嘻嘻地说:“章校长,你们出差这么快就回来了?去搞什么秘密行动啊?一点口风都不露?”   章校长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没得啥事。”他将肉咽下,补了一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老是打听别人的事情。刘老师,你现在是高一快班的班主任,这些孩子们三年之后考得怎么样都得看你努力程度了。”   刘景秀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扭头就走,给了盛同裕一个白眼,甩下一句:“搞得跟地下工作者一样,神神秘秘的!”   另外两个女老师弯着腰叫了一声“校长。”疾走几步,跟上刘景秀,三人一路行一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盛同裕莫名其妙得了刘景秀一个白眼,也只能耸耸肩。   湘岳县一中距离水利局走路大约二十几分钟,盛子越为了节省时间没有回家吃午饭,陆桂枝早起给她做了饭菜用饭盒盛着放进空间,中午取出来吃还是热的。   她正在教室里吃饭,有同学兴奋地跑过来:“我去!刘老师的脸色好难看。”   陆桂枝早上给她准备的午饭是糍粑鱼、红烧肉、空心菜叶,盛子越吃得正欢呢,听到这话便抬起头问:“刘老师怎么了?”   同学搔了搔后脑勺:“不晓得。刚刚在走廊上碰到她,虎着个脸,吓我一跳。”   旁边的同学接过话:“她哪天脸色好过啊?看我们的眼神就好像我欠她十张试卷一样。”   几个留在教室吃饭的同学都笑了起来。   苏丽住城西,跟一中很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午休。盛子越一个人占了张桌子,觉得挺惬意。她吃完饭,顺手将饭盒往空间里一丢,起身准备活动活动再趴着睡一会。一抬眼看到教室门口站着一个人,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   “爸,你回来了。”   盛同裕点点头,伸出手拍了拍女儿的头顶:“嗯,回来了。”   “开心不?”   盛同裕一愣,专注地看着女儿的眼睛:“是你?”   盛子越咧嘴一笑,父女俩四目相对,默契地伸出手,凌空一击掌。“啪!”地一声轻响,盛同裕嘴角含笑,道:“放学之后在单车棚西边等我,我带你回家。”   等到下午午休结束,唐暄从母亲的办公室出来,走到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盛子越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他是独生子,从小就被母亲严格管教、精心培养,学习习惯良好、成绩优异,为了成为母亲的骄傲,他努力学习、尽量按照她的要求来做,不敢有半点自我主张。   中午刘景秀让唐暄到她办公室休息,睡前背一遍课文、默写一遍单词,他都做到了。虽然在那个满是老师的办公室里他根本睡不着,他也没有说回教室趴着。   昨晚他听到母亲和父亲闲聊,才知道她这个优秀教师竟然是撸掉了盛同裕老师的指标之后才上的。想到母亲平时上课时对盛子越的打压,愧疚心让他忍不住走到盛子越跟前说了这一句对不起。   盛子越趴着睡,偏着头将脸枕在手背之上,脸颊上压出几条浅浅的红印子。她的眼睫毛很长,在眼睑处投下青色的影子,扑闪扑闪的,带出几分魅惑。   盛子越看着唐暄眼中的浓浓歉意,双手置于脑后,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没关系。”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她,你是你。   谁让我不舒坦,我也不会让她好过。这一直都是盛子越的处事风格。 第87章 教师节3   9月6日, 星期五。   下课铃声响起,刘景秀说一声:“下课!”收拾桌上的讲义就要走出教室。   走廊口跑来一位短发的女老师,正是食堂与刘景秀一起吃饭的谢丽华老师, 她教历史,家里条件一般,为了评高级教师这两年一直在努力讨好刘景秀。   谢丽华手里举着一份报纸, 跑得气喘吁吁的。她有些胖, 平日里也不爱运动, 从办公楼一路小跑到教学校,这运动量让她感觉喉咙里在扯风箱一般。   她右手扶着高一1班的教室门框, 左手死死地捏着报纸, 眼睛盯着讲台上的刘景秀,说出来的回断断续续。   “刘……刘老师, 优秀教师……名单……出……出来了!”   刘景秀一听, 眼睛里绽放出一阵光芒,大声道:“省里的优秀教师名单出来了?在报纸上公示了?”   谢丽华拼命点头, 一口气接不上来,扶着门框大喘气。   副班长魏娟是刘景秀最喜欢的女生,乖巧听话,文静斯文, 而且特别会看老师眼色。见老师宣布了下课, 穿着白衣黑裤、梳着两条小辫的魏娟轻巧巧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讲台拿起黑板擦准备擦黑板。   刘景秀赞许地看了魏娟一眼,将手中的讲义暂时放下, 走到门口满脸堆笑:“谢老师你看你,评上省里的优秀教师这样的事情还要你亲自跑一趟,直接到办公室说一声不就行了?”   谢丽华一边喘气一边摇手。   刘景秀脑补了一出大戏, 得意洋洋地笑着取过她手中紧紧抓着的报纸:“哦,是湘省日报头版公示啊……”   她展开报纸,看着头版头条的黑体大字,念了出来:“为迎接全国首个教师节到来,湘省评出百名优秀教师。”   走廊边走过几位刚下课的老师,听到刘景秀朗读的标题,都凑过来看热闹。   “哟,名单公示了?”   “这可是教师的最高荣誉啊。”   “刘老师已经是县级优秀教师了,这一次看来榜上有名?”   “恭喜恭喜!刘老师真优秀。”   谢丽华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赶紧夺过报纸,慌忙挥手让其他老师走开:“那个……那个……刘老师你听我说。”   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将讲义往胳膊底下一夹,一把抢过报纸,笑嘻嘻地说:“你们干嘛搞这神秘?刘老师不要那么低调嘛,有好消息要大家一起分享。”   其他老师也开始起哄:“对啊、对啊,刘老师上了报纸这可是好事,来来来,念出来我们听听,一起沾沾刘老师的喜气。”   学生都怕老师,见走廊几个老师围过来,都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不敢走出教室,只悄悄议论着:“刘老师评上了全省的优秀教师?这么牛!”   还有同学捅了捅唐暄:“唐班长,你妈这么厉害,请吃糖啊。”   唐暄看了一眼盛子越,眼里带着丝歉意,心里想着,我妈抢了你爸的名额,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努力弥补。   盛子越迎上他的目光,坦然而平静。   所有师生的目光,都聚焦在戴眼镜男老师的手上。这位老师是高一1班的数学老师杨书茂老师,正好接刘老师的课,他拿着报纸走到讲台,放下胳膊底下夹着的讲义,慢慢展开报纸,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朗读起来。   “为弘扬华国尊师重教的传统美德,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激励一线教师热爱教育事业,经层层选拔,现评出一百名省级优秀教师,名单公示如下。”   他故意顿了顿,眼镜滑到鼻梁下方,他的眼睛从报纸上掠过,瞟了一眼讲台下的学生:“同学们,好消息啊,你们的刘老师榜上有名啦!”   孩子们的心都是纯净的,即使刘景秀平时要求严、说话有些刻薄,但并不妨碍他们为自己的班主任获得荣誉而欢喜。   “好啊——”孩子们都欢呼起来。有些调皮爱热闹的甚至在课桌上捶打了起来,发出“咚咚咚!”、“哐哐哐!”的声响。   谢丽华急得要死,想要冲进教室阻止杨老师的行为,却被刘景秀拦住:“算了,就让他宣布吧。”也让儿子看一看,他的母亲有多么优秀;让盛子越听一听,她的父亲根本比不上自己。   谢丽华的脑子在嗡嗡地响,她是想讨好刘景秀,所以一看到报纸就着急地跑了过来,却不料弄巧成拙,搞得人尽皆知,这……这怕是讨好不成,反而要结仇了!   她赶紧凑近刘景秀的耳边:“名单上没有你!”   刘景秀一听,感觉天雷轰顶、晴天霹雳,怎么可能?明明老唐说已经打了招呼,刷谁也不会刷下来自己的,怎么会?!   她迅速反应过来,走到讲台前,强笑着说:“好了,老杨莫开玩笑,名单我们都没有看到呢,虽说我是县级的优秀教师,但并不代表一定能评上省级呀。”   杨书茂哈哈一笑:“刘老师不要太谦虚了……你都上不了,那还能有……谁……?”他的笑容忽然卡住,语速越来越慢,慢到所有人都觉得空气都凝滞了。   “盛——同——裕!”   杨书茂的声音陡然提高,脱口而出:“盛同裕?盛老师竟然榜上有名?”   什么?几个老师都跑进教室,抢过报纸,几个脑袋挤在一起,飞速在纸面上搜素:“盛同裕,湘岳县一中,真是盛老师!”   怎么刘景秀榜上无名,那个被撸下来的盛同裕却评上了全省的优秀教师呢?   刘景秀突然想到前几天盛同裕和章校长一起出差的事情,肯定是他们!他们背后搞的鬼!刘景秀强压着内心的怒火,吼了一句:“快上课了,都上课去吧!”   吼完,扯过报纸转身就走。她的步伐又急又快,塑料凉鞋在走廊的发出急促的“嗒嗒”声。上课铃声一响,这嗒嗒声就淹没在刺耳的铃声之中了。   谢丽华慌忙跟上,努力解释着:“我一看到就急了,赶紧来找你,可是我……我身体不好,喘不上气,没来得及说话。”   刘景秀斜了她一眼,冷笑道:“现在怎么喘得上气了?我看你是太着急看我的笑话吧。”   谢丽华急了,虚胖的她一着急额头就开始冒汗,说话也开始结巴:“不不不……不是的。我真真真的是想给你报个信。”   刘景秀加快脚步,将谢丽华甩开一大截,风风火火冲进英语教研室。   “砰!”带亮子的夹板门被她使劲一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上方的两扇花玻璃震得直晃悠,吓了老师们一跳。   盛同裕坐在靠窗的位置,听到这个声音转头望向门边,刘景秀大跨步冲到他跟前,将报纸狠狠砸在他桌上,咬牙切齿,面目显得有些狰狞。   “盛同裕!你这个小人!竟然在背后捣鬼!”   盛同裕正在备课,用钢笔在备课本上设计教学过程。他书写的英语书法是漂亮的意大利体,优雅而简洁,看着赏心悦目。   被刘景秀这样当面发作,盛同裕也来了脾气。他将钢笔笔帽拧上,将钢笔和备课本细心地放进抽屉,这才抬起眼,冷冷地回一句:“刘老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景秀将报纸摊开,指着那密密麻麻的名单,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极为尖利:“这一次优秀教师的评选是层层选拔,明明我才是学校推送出去的县级优秀教师,为什么最后我没评上,倒是你评上了?!”   盛同裕缓缓站起,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寒光,声音低沉而冷硬:“刘老师,我建议你摸着良心问一下自己,你配不配得上省级优秀教师的荣誉!”   刘景秀彻底破功,再也顾不得形象,尖叫道:“我凭什么当不得优秀教师?我的教研成果多,我带的班升学率高,一中哪个比得上我!”   盛同裕向来不爱说人坏话,但此刻被刘景秀这咄咄逼人的态度激怒,道:“你年年抢快班带,当然升学率高。你发表的那几篇文章教研价值有多大,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处处拈轻怕重,在运动期间写大字报、举报信,迫害了好几个优秀的好老师,这些谁不知道!”   他眼前闪过一个语文老师的身影。他五十来岁,紫铜色的脸膛,眼睛大而有神,平时不苟言笑,但只要一上课,谈吐潇洒自如、谈天说地、鞭事入理、旁征博引,很受学生欢迎。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好老师,因为刘景秀一封举报信,一时想不开吊死在学校操场边的老树杈上。   刘景秀心里一阵心虚,后退几步:“我……我检举的都是事实!”   盛同裕人虽清瘦,个子却不矮,站在刘景秀面前足足高出大半个头。他双目炯炯,似有电光闪过,一拳头砸在桌上,喝斥道:“做人要凭良心!要竞争就光明正大!刘景秀,别以为有个在教育局当领导的爱人就能在我面前抖狠!”   他这一拳头,砸出逼人的气势,吓得刘景秀面色煞白:“你……你要干什么?”   原本坐在一旁看热闹的同事也坐不住了,忙走过来劝架:“好了好了,都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有什么好好说嘛。”   有人拿起报纸扫了一眼,心下了然,看来盛老师背后有大树、大靠山,不然怎么可能跳过县教育局,直接落实了名单?他站在盛同裕一边,道:“刘老师,这是省里的决定,报纸上公示上写得清清楚楚,您找盛老师闹事,不合适吧?”   刘景秀不敢找章校长吵,以为盛同裕是颗软柿子,哪料到平时埋头教书从不与人争执的盛老师竟然敢当众下她的面子,还戳穿她依靠老唐营造出来的优秀假象,呜呜呜……   她晚上回到家,发现丈夫被人请去调查,更是欲哭无泪:怎么会这样?   到了9月8日这一天,盛同裕拿到章校长托人给他买好的的火车票,有点小激动。8号正好是星期天,他下午出发,坐的是卧铺,火车票上写着“湘岳——魔都”。   如果说京都代表的是全国的政治中心,那魔都代表的是经济中心,繁华富贵、十里洋场。早期家里的大白兔奶糖、巧克力饼干、麦乳精都是托人从魔都买回来,县城里根本就买不到。   终于要去往那个传说中的魔都,参加全国性的研讨会,盛同裕内心很激动。陆桂枝特别为他准备了新衬衣、新裤子、新皮鞋,还买了个大大的人造革皮包。   “听说那里的人眼光高,咱是小县城出去的人,不能丢脸啊。”陆桂枝一边收拾出毛巾、衣服放进皮包,一边嘱咐着盛同裕。   盛同裕笑得合不拢嘴,穿着新皮鞋跺了两脚,心疼地说:“这皮鞋我就不穿了,路上弄坏了不好。还是穿那双老布鞋,自在方便。”   陆桂枝笑了笑,柔声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呢,参加全国的研讨会咱也得体体面面的是不是?”   绿皮火车呜呜一声响,将盛同裕带往一个繁华热闹的世界。 第88章 跳级1   盛同裕在魔都参加全国教师研讨会, 大开眼界。   与优秀同行交流,教学新理念、新方法层出不穷;参观魔都实验中学、实验小学,校园新环境、新手段叹为观止。这个世界发展如此迅速, 教育工作者任重道远。   他一回来,就被请去各地做报告、讲座,盛同裕成为了湘岳县一中的一张名片, 一时风头无两。他原本就聪慧, 只是限于见识少。渐渐地褪去了那一点木讷, 如同玉出顽石,温润通透。   章校长看到这样的盛同裕, 老怀大慰。能够在退休之前培养出自己的接班人, 让真正用心教育的人来做管理者,才能够让湘岳县一中越办越好。   唐副局长停职调查之后, 职位一撸到底调去县城档案馆。刘景秀夫妻俩吓得战战兢兢, 不敢再高调做人。   刘景秀的一肚子怨气,难免在上课时带出一星半点。她想暗暗整治一下盛子越, 却感觉盛同裕这个女儿和她爹一样,是个硬茬,她带班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脸皮如此厚的女生。   打压她吧, 她气定神闲。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贬低她, 她总是依然故我。她上课认真听讲、完成作业一丝不苟、朗读背诵样样过关,实在找不出什么毛病。   刘景秀上课的时候会阴阳怪气地讽刺几句,诸如“有些女生啊, 根本不把心放在学习上,一天到晚只晓得穿衣打扮。”可当她故意拿眼盯着盛子越看的时候,她浑不在意, 一脸无辜,似乎在问:你说的是我吗?不是吧。   孤立她吧。她自得其乐,似乎一个人更自在。   刘景秀让盛子越当宣传干事,负责办黑板报,还要求有字有画、一周换一版。她放学之后回教室视察,却发现一群同学围着盛子越要帮她办黑板报,这其中就有自家优秀的儿子:唐暄。   盛子越拿着粉笔盒,只十分钟就画了一副“江山如此多娇”图,长城蜿蜒、旭日东升,同学们欢呼:“你是个画家!”   盛子越微微一笑:“谁和我一起办黑板报,我就在右下角给他(她)画一张小肖像。”   “我!我!我!”   苏丽因为是同桌,拔了头筹,拿出粉笔在盛子越划分出的几个文字框中抄写诗词、报纸社论,盛子越观察了一下她的脸,随手在教室后方的黑板右下角画下一幅她的小像。   娇小的脸庞、单眼皮、俏皮的小鼻子、樱桃小嘴,短发飞扬,整个人看上去俏丽可爱,十分传神。   同学们一看,都兴奋地挤了上来:“下周我来帮你办黑板报。”   唐暄悄悄看了一眼盛子越,对她说:“你一个人办黑板报太辛苦,我来帮你排个表,每周派一个同学协助你,好不好?”   盛子越点点头:“好啊。”   刘景秀看着不对头,站在教室门口高声道:“今天的值日做完了吗?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几个负责打扫卫生的同学赶紧弯腰提起椅子放在课桌上,拿起扫帚开始扫地。其余几个留下来看盛子越办黑板报的同学背着书包跑出教室,剩下苏丽、盛子越、唐暄三人还停留在后面。   “苏丽!今天没让你办黑板报,你还不赶紧回家?”   听到刘老师严厉的话语,苏丽有点害怕地缩回在黑板上写字的手,可偏过头看一眼那可爱的肖像粉笔画,内心升起一股勇气:“老师,我想留下来帮助盛子越。您不是说过吗?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   没想到自己的学生都这么伶牙俐齿,刘景秀吸了一口气,压住自己的脾气,对唐暄说:“你,过来一下。”   唐暄偷偷瞟一眼盛子越,见她脸色如常,似乎没有感受到老师刻意的排挤。他放低了声音:“你放心。”便打开后门走到走廊。   我放心?放什么心?盛子越耸了耸肩膀,拿起一份报纸仔细阅读社论。她写议论文总是内容空洞,盛同裕教给她的方法就是读社论、背社论。   盛同裕给女儿讲起一个高中同学的故事。他叫王强,来自县下面的一个小镇。   王强政治课的成绩在全年级绝对第一。他爱看报纸,尤其是喜欢新背诵人民日报社论。一个中学生,喜欢背报纸社论,大家都觉得好笑,简直是不可思议。那个时候大家都说湘省家乡话,他经常在课间朗诵人民日报社论,普通话里夹杂着浓浓的湘省口音,偏偏还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令人啼笑皆非,可他却一本正经。   盛同裕觉得好奇,私下里问过他为什么要背社论。他说,他舅在一个师范学院教书,告诉他高考作文可以写议论文、也可以写记叙文,高中生写议论文的少,因此容易得高分。而且会写议论文,提高分析归纳问题的能力,对文科各门课程都大有好处。   他舅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写写诗也会吟”,学写议论文的捷径就是背人民日报社论。   说到这里,盛同裕对盛子越说:“王强当年有高人指点,高考顺利考上京都人民大学,学的是外交学,很厉害。他的这条经验我一直记在心上,今天我再教给你。”   盛子越虚心接受,自此每天读报、背社论。   走廊外,唐暄一脸木然地听着母亲的训斥,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安静地将书包背上,说:“妈,那我先回家了。”   看着唐暄的背影,孤单而萧索,刘景秀的内心一阵茫然,感觉与儿子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这可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最亲近的亲人呐,怎么就越大越不贴心了呢?   刘景秀拿盛子越没有办法,又怕盛同裕这个教研组组长给她穿小鞋,不敢做得太过分,盛子越顺利度过高年一年的学习时光。   1986年6月,期末考试开始。   刘景秀批改完试卷,看着盛子越的卷面直发呆,这漂亮的书法、完美的答案、整洁的卷面,让她想扣分也无可奈何啊。   她咬着牙挑了个单词书写的错误,在她的试卷上写下“98”的分数,狠狠将红字一摔,骂道:“气死我了!”   等到盛子越的所有成绩一出来,刘景秀气得更厉害了——她竟然拿了个第一名!唐暄屈居第二,第她低了2分。   可是没有办法,这个盛同裕似乎生来就是克她的。想到盛同裕最近在《中学英语》、《英语写作》、《华中教育心理学》等刊物连发几篇论文,《华国教育学报》更是用很长的篇幅报道了盛同裕带着老师们一起编写教材、教辅资料的事迹,她更是又羡又妒。   拼不过自己,现在连孩子都拼不过了?   以前唐暄次次考试拿第一,是她炫耀的资本,这次只考了个第二名?放假前学生返校拿成绩、领暑假作业,刘景秀站在讲台上大大地发作了一回。   “唐暄!”   唐暄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你入校时是中考第一名,这一次期末考试竟然连入学排名第三十九的女生都没有考过,丢不丢脸?”   唐暄已经习惯了母亲的这种表达方式,只平静地回了一句:“我会努力的。”   “努力!怎么努力?”   是啊,怎么努力?唐暄认为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他的所有课余时间都在学习,走在路上也在背课文、背单词,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做题、看书,他从来不看课外书、不和同学出去玩,他的人生就是读书、读书、读书。   看到唐暄沉默,刘景秀望向盛子越:“你,你来告诉同学们,你进步的秘诀是什么。”   盛子越站起来,环顾一周,态度诚恳:“子曰:学而时习之,常复习、多复习、一天三遍,一星期三遍,一月三遍,一学期三遍,肯定记住了,理解了。书读三遍,其意自现。”   “哗——”同学们都鼓起掌来。   刘景秀嘴角越发向下耷拉,自鼻翼到嘴角的法令纹很深,增添了一份老态。唐暄看在眼里,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复杂情绪:愧疚、难受、憋屈……   刘景秀将目光转向儿子:“你来告诉大家,准备怎样努力?”   唐暄闭了闭眼睛,升起的那股情绪似乎就是个塞满了炸.药的火药桶,只需要一点星火就能点燃爆.炸。他捏着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感觉到剧烈的疼痛,这才强行将这即将爆炸的情绪压了下去,冷静地回答:“下苦功、更努力!”   刘景秀这才放过儿子,点头示意他坐下:“每一次考试都会验证你的努力,请你认真对待,不要让我、让同学们失望。”   宣布放假之后,刘景秀走出教室,却发现身后跟着个背书包的苗条少女。她冷着脸停下脚步:“你跟着我做什么?”   盛子越将右手放在书包背带之上:“我去找我爸。”   刘景秀哼了一声:“考了第一名也不要太骄傲,女孩子读书容易分心、后劲不足。”   盛子越“哦”了一声,一脸的平静,似乎没有听懂这话的含义。   刘景秀丢下一句:“学生不要总往老师办公室跑,影响不好!”转过身便加快脚步往回走,看到这个女孩她就眼睛疼。   盛子越嗤笑一声,低下头攀着宽宽的军绿色帆布书包的背带,慢慢往前走。她的背影妙曼,一步一步沉稳而轻盈。   刘景秀走进办公室,一个老师对她说:“章校长让你到办公室,有事找你。”她四下一扫没有看到盛同裕,嘟囔了几句,放下手中东西便出了办公室,径直走向三楼的校长室。   校长室不只有章校长,旁边木沙发上还坐着盛同裕和盛子越。   章校长示意她坐下,笑眯眯地说:“刘老师,今天叫你来是和你商量一件事。”   和自己商量事情?刘景秀奇怪地看了盛同裕父女俩一眼。   章校长态度很自然:“是这样啊,盛子越提出申请下学期直接进入高三年级,提前一年参加高考,我已经同意了。”   什么?刘景秀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章校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跳级一年,提前高考?开什么玩笑!”   章校长将身体靠在椅背,精瘦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刘老师,据我所知盛子越同学在高一1班进步很快,这次也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既然她本人提出申请,家长也同意支持,学校没有理由不同意啊。”   刘景秀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烦躁:“校长,我是盛子越的班主任,按理……她要转班跳级也要先通知我吧?”   章校长摆了摆手:“这不是通知你了吗?”   刘景秀愤怒了:“我不同意!”   盛同裕没想到刘景秀如此难缠,插了一句话:“刘老师,跳级并非没有先例,我们也按照要求提交了申请,请问您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刘景秀冷哼一声:“第一名能够说明什么?多的是高开低走的学生!盛子越如果老老实实跟班学习,按部就班地参加高考,或许能够考上大学。但如果好高骛远,谁知道结果会怎样!”   盛同裕浑不在意:“这是我们的事,不劳您费心。”   刘景秀咬咬牙:“高二的知识点那么多,她直接跳过去你们这是拔苗助长,不负责任!”   盛同裕微笑:“我们家长愿意为此负责。”   刘景秀无计可施,只得愤愤然说:“除非盛子越能证明自己。”   “怎么证明?”盛同裕与章校长同时开口。   “让盛子越开学后参加高三分班考,进了前十我就同意她转班。”   章校长拉下了脸:“刚刚跳级你就要求前十,是不是太苛刻了?”   盛子越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好,我同意。”   盛同裕转头看了一眼女儿,眼神也变得笃定:“好,九月份我们见真章。”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第89章 跳级2   回到家, 听说父女俩和刘景秀立下军令状,陆桂枝忍不住埋怨盛同裕:“只有一个暑假,要补上高二所有的课程, 哪里来得及?你呀你呀,太冲动,上了这个刘景秀的当!”   盛同裕推了推眼镜:“没得事, 我相信越越。”   盛子越胸有成竹:“我可是要考京都大学的人, 如果连前十都没有, 岂不是很丢脸?”   陆桂枝笑着拍了女儿一记:“谦虚点,在外面别这么说话。”   盛子楚扁了扁嘴:“我也想提前上初中。”她今年满了十岁, 因为长年跟着钱金凤学戏、唱戏, 眼神灵动、腰肢柔软、体型修长、肤白貌美,走出去回头率100%。   盛子越赶得早, 那个时候小学只需要五年, 可是等到盛子楚读小学,变成六年制, 她下学期得进入六年级继续读小学。盛子楚现在因为经常上台表演,有时候跟着老师去省城交流演出,眼界大开,哪里还愿意继续在小学混?   陆桂枝瞪了她一眼:“说什么话!你给我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读书。你一天到晚请假外出表演, 上学上得七零八落, 基础没有打好,将来怎么办?”   盛子楚嘟囔了一句:“钱老师也没读多少书。”   什么?盛子越颈脖一转,目光似电, 看向妹妹。这段时间姐妹俩一个忙读书、一个忙演出,平时交流得少。今天听到她这一句话,盛子越有些警醒, 难道妹妹内心里对读书有抵触情绪?   盛子楚最怕姐姐,发现她眼神不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嘻嘻一笑,主动牵过盛子越的手:“姐姐,你今天放假了,陪我一起去钱老师那儿好不好?你好久都没有听我唱戏了。”   想到书中这个妹妹的命运,想到原主对自己的嘱托“我想要妹妹安心读书”,盛子越眼睛一眯,脑中飞速地闪过无数个处理方案。一边思考着对策,她一边伸出手摸了摸盛子楚蓬松微卷的长发:“好!”   盛子楚一听,欢呼雀跃:“也!好啊。”她踮着脚尖在屋子里转圈圈,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旋转,长发飞舞,似一个炫彩陀螺。   侧目看着妹妹灿烂的笑容、兴奋的举止,盛子越这才意识到自己上高中之后的确冷落了她。   一家人吃过晚饭后,盛子越和盛子楚一起散步往文化局走去。盛子楚难得有姐姐陪着,那股子兴奋劲儿怎么也控制不住,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盛子楚是个话唠,一会说小学同学的糗事,一会说期末考试试卷太简单,一会说排的新戏怎么怎么好玩……盛子越话少,安静地听着,眉眼舒展,嘴角带笑。   七月中,天气有些闷热,姐妹俩都穿着宽松的白色连衣裙,盛子楚腰间系了条五彩丝绦,盛子越腰间系了条别致的丝巾,姐妹俩一高一矮并肩而行,白衣似雪,衣袂飘飘,似一幅美丽的少女漫步图。   钱金凤看到盛子越,眼睛一亮:“越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她姿态优雅、声音温柔,眼波流转,即使年近五十依然风韵犹存。   自从钱金凤收盛子楚为徒,家有小女的感觉让夫妻俩幸福得发晕,甘敏学迸发出强烈的创作欲望,写了几部反映农村变化的新戏。湘岳县花鼓戏剧团组建完成,钱金凤任团长,带着演员们排练、上演,生活十分充实。   只要盛子楚乐意,甘敏学就在戏里增加配角、戏份,让她过足戏瘾,满足她的表演欲。其实夫妻俩对盛子楚的学习抓得很紧,从不敢让她耽误功课。钱金凤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甘敏学是文学创作专业的大学生,辅导功课足矣。   盛子越接过甘敏学送上的半杯麦乳精,抿了一口。这显然是他们为盛子楚准备好的,天气热特地摊凉了等她过来喝。看姐姐来了,赶紧匀出来半杯。   盛子楚对钱金凤说:“姐姐放暑假了,她今天陪我来。”她走到里屋换上宽松的蓝色练功服,站在宽敞的客厅中央开始舒展身体。   盛子越端着麦乳精坐在沙发上,看着盛子楚在钱金凤的指令之下劈腿、下腰、活动身体,客厅装了一面大大的镜子,盛子楚对着镜子完成各项动作。   半个小时之后,盛子楚的额前头发被汗水打湿,但她依然一丝不苟地练功、纠错。   钱金凤是旦角,教盛子楚的内容多样,从手势、眼神、身段、台步、念白到水袖,每天坚持不懈地练习。   “你的眼神不对!”钱金凤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花旦的眼神,必须与角色契合。正旦眼神稳重端庄,不能飘忽不定;花旦眼神玲珑剔透、天真活泼;小旦灵动聪慧、闺门旦含情脉脉。   刚才我有和你分析过,这一次你饰演的角色需刚中带柔、坚毅聪慧,你这个眼神灵动有余、坚毅不足,重来!”   盛子楚立马退回,一边走台步,一边念台词,配合着手势、眼神,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钱金凤微笑点头,这才停止动作的重复。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盛子越低头喝了一口手中的麦乳精,丝滑可口,又香又甜。原本的担忧在这一刻消散于无形——这一世盛子楚自信、努力、坚持,绝对不会走上前世的歧路。至于小孩子偶尔的懈怠、小脾气,不必太在意,随她去吧。   等着盛子楚学习完,洗了澡换上衣服,美美地喝了半杯麦乳精,钱金凤再次告诫:“不要乱吃零食,不然咀嚼肌发达,脸变宽扮相不好。”   盛子楚有点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扯着姐姐的腰间丝带不撒手:“姐……”   盛子越微微一笑,将丝巾解开,披在妹妹肩头。五彩斑斓的印染长丝巾舒展开来,为盛子楚那明媚美丽的脸蛋增添一份异域风情。   钱金凤与甘敏学同时说一句:“漂亮。”两人相视一笑,为这份异口同声的默契。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盛子楚得了表扬,又从姐姐的眼睛里看到赞赏,兴奋得不行,一只手压着丝巾,学得新疆少女的模样拧起了脖子,嘴里唱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灯光下,盛子楚的眼睛里闪动着宝石般的光芒,耀花了众人的眼。   --   1986年的暑假,盛子越过得依然酸爽。看书、做题、检查、反思、记录、复习、整理,再看书、做题……连环往复,高二的语、数、外、物理、化学、生物,所有的理科课程全都要提前学完,压力不小。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八月,看着盛子越清瘦的小脸、越发纤细的腰肢,陆桂枝心疼了。她换着花样给女儿做吃的,可依然喂不胖她。盛子越专注力很强,一旦投入便心无旁骛,连她最爱的美食也诱惑不了她。   还是盛同裕出了个主意:“让越越休息几天,到外婆家去玩玩吧?”   陆建华大一暑假回到县城帮着四哥经营竹器店,陆桂枝托信过去他立马自告奋勇:“我带越越回陆家坪,正好我也回家玩两天。”   盛子越是外婆家长大的,听闻回陆家坪内心一阵雀跃,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背着书包坐上自行车后座,盛子越和陆建华一起回老屋。   陆建华长得高大,长手长脚、肩宽背挺,大脸庞、高鼻梁、大嘴巴,却长了双单眼皮小眼睛。只要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看着很有喜感。   盛子越坐在自行车后座问陆建华:“陆高荣回来了没?”   陆建华猛地一蹬自行车,车速加快,风从耳边拂过,炎热顿减。他大声喊道:“他在京都建筑公司找了个描图的活儿,没时间回。”   盛子越“哦”了一声,大佬就是大佬,勤奋有见识,才大一就知道利用暑假时间提高专业技能,顺便打入建筑公司内部。   陆建华转过头问:“他不是说经常给你写信吗?”   盛子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学习太忙,总没时间回,后来他就写得少了。”   陆建华没太在意:“没事,等你考到京都去,到时候我们三个再一起玩!”   一天到晚只晓得玩。盛子越被他逗笑了,笑声爽朗响亮:“小舅舅,你还是那么喜欢玩。”   陆建华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人生就要使劲玩。我在学校搞了个市场营销社团,周末在校园卖东西,赚了不少钱,好玩。”   盛子越问他:“你都卖什么?”   陆建华一捏刹车,“嘎吱——”长腿向下一伸,将车停了下来。他转过脸,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神采飞扬。   “越越,我告诉你一个商业机密。”   “什么?”盛子越依然稳稳坐在后座。   “不确定性。营销的秘诀就在于增加不确定性。人对于不确定性的东西总是兴致盎然,这比明码标价、摆摊设点好赚多了。”   盛子越一挑眉毛,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陆建华:“哟嗬,有点意思。”   陆建华在大学学了一年,虽然都是基础课没啥挑战性,但学校图书馆的传记多。他找了一大堆商业奇才的传记,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平日里没有地方得瑟,难得遇到一个明白人,他忍不住停下车来认真解说一番。   “你看,为什么那么多人沉迷赌博?因为不确定性强。大家都渴望以小博大,渴望占便宜,这是人性。营销,抓的就是人性。”   难怪上一世即使陆建华败光了家财,依然有本事东山再起,这家伙的确有点脑子。盛子越想到这里,眼睛带笑,认真倾听着他的话。   “我才不会搞那些上门兜售、食堂门口摆摊这种底端营销手段。我呀,先到工艺品一条街进了一批石膏娃娃,便宜得很,五角钱一个。做二十个竹圈圈,专门挑周末的傍晚,在操场搞活动。”   陆建华笑得十分神秘:“操场多的是谈恋爱的男女,那些石膏娃娃样子可爱,女孩子喜欢。我不卖,我卖套圈。一块钱五个圈圈,套中娃娃才能拿走。男孩子想表现,就得花钱买套圈,如果花了五块钱还套不中,我单送一个娃娃给他们。”   盛子越听到这里,冲他翘起大拇指:“高明!”   陆建华被她一赞,喜得抓耳挠腮:“我在家练过,竹圈圈有弹性,不容易套中。而且我在宿舍算好距离,套中的概率不大。我周末晚上搞一次,一次能赚几十块钱,你信不信?”   信!当然相信。盛子越抬手遮住日头:“快走吧,这暑气太重,热得很。”   因为是临时起兴,两人下午四点才出发,天气正是热的时候,太阳火辣辣地在头顶高照着,烤得胳膊生疼。   陆建华吹嘘完,心满意足地继续骑车。边骑车边吹着口哨,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歌曲。口哨悠扬宛转,盛子越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起来。   “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   啊~ 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   两人刚进村口,就听到一阵喧哗之音。村民们看到他俩,都笑了起来:“你们真是会凑热闹!今晚村里要演花鼓戏。”   陆建华一挑眉:“有什么好事?谁请的戏班子?”   正是晚饭时间,这个时候炊烟升起,各家各户忙着做饭,空气里都是柴火、米饭的香味。这一次不同,两人闻了闻,四处弥散着一股肉香。   肉香?陆建华与盛子越抬眼一看,正见到有人系着围裙举着木头托盘,挨家挨户送面条。   “杀猪饭呐——”陆建华一看就明白过来,兴奋地推着自行车往前行,对盛子越说,“越越我们运气好,今天村里有喜事。”   杀猪饭,是农村的习俗。过年过节有喜事,请人来杀猪,猪红、猪杂煮面条,每家送上两碗。另外每户出两人赴宴、吃酒席。红烧肉、狮子头、肉丸汤、炒肉片、烧猪头肉……桌桌都有肉,保你吃得满嘴冒油。   陆家坪上屋十七户、下屋十八户,三十五户人家算起来,加上主家请的外客,怎么也要摆上八、九桌,晚上还请了戏班子唱戏,这是谁家如此大手笔?   村口大槐树底下蹲着个七岁小儿,一脸的馋相,盯着那送面条的人两眼放光。   陆建华走过去,弯下腰问:“明伢子,这是哪个请客?”   那小儿正流着口水等面条,转头一看是陆建华,眼睛放光:“建华叔,你家有好事,得给我糖吃。”   陆建华与盛子越对视一眼:我家有好事?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花鼓戏的描写引用自:戴瑛,《湖南花鼓戏旦角表演技艺探析》   “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牡丹之歌》由乔羽作词,吕远、唐诃作曲,蒋大为演唱的歌曲,是1980年上映电影《红牡丹》的插曲。 第90章 跳级3   那七岁小儿正一脸兴奋地蹲着等人送面条来呢, 听到陆建华问,咧开嘴笑开了花,又补充了一句:“是你大哥!你家有好事咧。”   我大哥?陆良华?   陆建华与盛子越对视一眼, 都有点迷惑。自陆良华到了省城、与陆昌寿相爱相杀,和老家联系渐渐少了。陆星华在省城上班、结婚;陆建华去省城读书,也没有和陆良华怎么来往。今天他这么高调, 到底是因为什么?   盛子越:“……看来大舅赚了大钱。”重生女主的光环笼罩, 了解未来发展趋势, 八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不赚钱就没有天理了。   不过呢, 现在陆春林一家早已脱离贫困, 日子越过越好,陆良华赚再多钱也没人羡慕。   陆星华研究生毕业进了大学当老师, 妻子徐秀丽在附中当老师, 夫妻俩的收入足够过上体面的好日子。他每个月寄给母亲二十块钱,给陆桂枝寄二十块钱。前者是孝敬父母, 后者则是弥补大姐这些年对娘家的付出。陆桂枝不要,他还生气:当初妈生病住院都是大姐出的钱,我说过将来等我赚了钱会还给大姐。这钱,你一定得收着。   陆桂枝拿着钱百感交集, 一晚上没有睡着。拉着盛同裕说了一夜的话,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反复唠叨着同一句话:“我做的,有人懂, 我就满足了。”   盛同裕和她成长经历类似,哪里不懂得陆桂枝此刻的心理?可能因为小时候太缺赞美,她内心极度渴望来自原生家庭成员的肯定与鼓励。他伸出胳膊环住陆桂枝,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你非常好。”   在盛同裕眼里,陆桂枝是个好妻子。虽然一开始贴补娘家有些不自量力,但自从怀了老二之后就有了变化,知道以小家为重,知道一碗水端平。   徐云英生病陆桂枝出了钱,盛同裕的父亲从住院到去世全由她一手操持。陆家兄弟在县城读书花了钱,盛同裕的弟弟妹妹陆桂枝也会安排妥帖。哪怕母亲李惠英对大媳妇只生了两个女儿不满,她也没有半句怨言,迎来送往样样周到。   桂明康寻亲之后,家中钱财、电器设备越来越多,她只要给娘家买什么,也会给夫家买同样价值的东西。有这样的妻子在后方打点,盛同裕心情舒畅,自然事业顺利。   陆成华开店之后生意兴隆,已经在省城开了分店,由陆建华任总管,请了两个店员负责销售。陆春林在家中带起徒弟,按照成华的设计思路进行编织。这样发展下来,年底给陆桂枝、盛子越的分红由一百多块到五百多块,再到上千块。   所以,现在陆家人不缺钱。   因为日子过得好,各有各的追求,这一些日子盛子越就没有再关注陆蕊。反正只要她不惹自己,管她发财还是致富,有什么关系呢?   没想到这一次回老屋,竟然遇上陆良华家有喜事?陆建华眼中燃起熊熊八卦之火:“走!看看去。”   两人走近老屋,就看到屋前的晒谷场、宽大的地坪里站着十几个人,有些嗓门特别大,一句一句清晰无比地钻进耳朵里。   “良华现在发财了,财大气粗啊。”   “了不起啊,良华家大姑娘这回真是出息了!”   “云英呐,陆家这大孙女像她大姑,会读书。”   “是啊是啊,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咧,全村人都来给你们贺喜咧,多风光。”   “不得了啊,才初中就拿了个状元回来,这将来怕不是要考到外国去吧?”   陆建华与盛子越对视一眼,走近前去。有眼尖的看到,都嚷嚷起来:“哟,知道有喜事,建华和越越都回来了?真好真好,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好啊。”   徐云英被人群簇拥着,挡住了视线,一听这话忙排开众人,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越越回来了!快来快来。”   盛子越疾步如飞,跑到外婆身前,看她精神矍铄、中气十足、面颊还带着丝红润,这才放下心来,展开一个笑容:“外婆,我回来了。”   徐云英一把搂住比自己还高的外孙女儿,感受到手掌底下薄薄的肩头,心疼地说:“越越瘦了。读书别太辛苦,暑假了多出去玩玩。走,热不热?外婆给你煎姜盐芝麻豆子茶喝。”   陆建华停好自行车,委屈巴拉地看着母亲:“妈,还有我呢。”   徐云英没好气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回就回呗,有什么好稀奇的。煎茶还不是有你一大碗?”   陆建华故意怪叫:“妈,你的心里只有越越,没有我。”   盛子越扑哧一笑,难得地挽过小舅舅的胳膊,拖着他往堂屋走:“走走走,先喝茶。”   旁边村民看到这和谐的一幕,都说:“到底是在陆家坪长大的,越越还是和外婆、舅舅亲近啊。”   还有人开玩笑地说:“越越,你大舅舅起屋、表妹考了中考状元,你准备送什么礼啊?”   陆建华横了那人一眼:“双喜,你这个本家叔叔准备了多少礼啊?”   双喜辈大人小,只比陆建华大几岁,他讪讪一笑:“良华有钱得很,说好了只请客不收礼,我这次是来沾沾喜气的。”   陆建华故意大声地“哦~”了一句,尾音拖得老长,半路中还要拐三个弯,双喜听得面红耳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盛子越这才知道是什么喜事。原来陆良华悄悄回老家盖了屋,比她晚一年上学的陆蕊中考成绩优秀,得了个“状元”的头衔。   穿书世界里,陆蕊是撑起这个世界的重生女主。哪怕断了一条腿的陆昌寿窝在陆良华身边恶心人,哪怕陆良华在省城办事处事事不顺,哪怕杨桃庄在家里摔盆打碗搞得家庭气氛很不好,依然挡不住她前进的脚步。   住在客厅的陆蕊成绩优秀、表现突出,指点父母抓住时代发展的机会,他们一家慢慢摆脱了贫困,看来这一次是存心“衣锦还乡”来了。   她进了老屋,堂屋里外公正带着几个徒弟在忙着做竹编灯罩、笔筒、小花篮,按照成华设计的简单山水图画稿,利用竹青的色差编织出淡雅漂亮的装饰器物。   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欣赏水平也不断提高,再生产以前那些简单实用的竹器销量有限,只有这类实用新颖、精致漂亮的竹编器物,才有市场销路。   堂屋到处都是竹篾、工具、半成品、样品……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盛子越走过去喊了声“外公”,陆春林坐在椅中,腿上搭了条皮围裙,手上动作不停,抬起头憨憨地笑着应了声:“欸~”。   陆建华是陆家竹器店的销售主管,兴致盎然地察看着角落里摆放整齐的成品,对父亲说:“爸,这些小东西你让徒弟们来做就好,你歇一歇。”   徐云英左手端着瓦茶罐,右手拿着粗瓷茶碗,从里屋走出来,一边麻利地倒茶,一边嗔怪地说:“你爸呀,一天不做浑身不舒服。”   陆春林嘿嘿一笑,应和着老伴儿的话:“是啊,不做事,难受。”   徐云英将几个茶碗放在长条凳上,挨着个儿倒茶。盛子越在陆家坪长大,最爱这姜盐茶。大块的生姜在姜钵中擂出姜末,开水一沏,加上盐、茶叶、芝麻、黄豆,喝着解渴又解乏。日常待客第一道茶就是这姜盐芝麻豆子茶。   盛子越端着茶喝了一口,茶面上浮着密密麻麻的芝麻、黄豆,炒熟的芝麻、黄豆被热茶一沏,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好闻又好吃。   三个小徒弟诚惶诚恐地接过师娘递来的茶,他们都是农村孩子,过来学手艺不仅有工资还能学本事,真是感激不尽。   陆建华喝了大口,一边嚼黄豆一边问母亲:“大哥盖了屋?怎么没听说?”   徐云英神情淡淡的:“先前在竹林西头不是批了块宅基地给他?虽说进了城,但那地还在,年初良华就让小舅子杨石虎带人建屋。这不,盖好了。”   杨石虎蹲了一年监狱出来,倒是老老实实收了性子,这几年跟着人在外面打工,当上建筑工地的小包工头,赚了些钱。   “那怎么这一堆人都挤在咱家地坪?”   “派人当说客,让我们去他新屋喝酒吃席咧。”   盛子越奇怪了:“外婆,虽说分了家,但是大舅盖屋,你和外公肯定得坐上座啊,干嘛不去?”不仅要去,还得拿出主人姿态去。   徐云英冷哼了一声:“陆昌寿那老不死的也在呢。”她给自己也倒了半碗茶,一口饮尽,声音里依然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别人或许都能忘掉陆昌寿造下的孽,徐云英却不行。   再过一百年,她都不会忘记。她生下的孩子,个个都爱。信华聪明伶俐懂事,若不是因为那一场意外,现在也该结婚生子。或许他会当兵,或许他考大学,或许他会务农,不管是做什么,至少会长大成人。   陆昌寿分家时不顾公婆的养育之恩,足可见人品之坏。后来举报批.斗赤脚医生,更将人性中的恶毒暴露无疑。信华受了池鱼之灾,丢了性命。这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陆良华自私也好、不孝顺也罢,到底是自己身上掉的肉,徐云英作为母亲都不会在外人面前下他的面子。但牵扯到陆昌寿,徐云英半点情面也不愿给。这些村民都是过来当说客,试图拉他们去吃席。   看徐云英冷着脸不理不睬,又忙着招呼小儿子、外孙女儿,村民们觉得没趣都散了。双喜走之前还对着屋里说:“建华,越越,晚上过来吃席、看戏啊。”   待村民散尽,盛子越站在屋场向西头望去,隔着一个竹林都能感觉到那里人声鼎沸,影影绰绰地有高台搭起、十几张圆桌摆开,几口大锅底下火苗旺盛,村里最大的一场热闹,由陆良华出头、出钱。   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柱了根拐杖,由儿子搀扶着走过来,对徐云英说:“恭喜啊,云英……”   徐云英迎出来,知道他耳朵不好,便大声说话:“海老爹,您好啊。”   老人颤巍巍地问:“吃席,你不去?”   徐云英笑了笑:“我不去。”   老人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脸,转过身对儿子说:“走,回家。”他儿子有点懞,忙问,“爸,你干嘛呀?人良华专门来请了咧。”   老人将拐杖在地上一顿:“儿子请客,爸妈不去,这样的酒席我吃不下!走走走!”他还数落了几句儿子,“你也不许去!让江华他们几个都给我回来!” 第91章 杀猪饭1   陆良华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刻。   他在农村的时候, 做梦都想进城吃公家饭,可当他终于爬到省城、拿到城市户口,却依然摆脱不了农村人的梦想:盖新屋。   有陆昌寿处处掣肘, 物资局办事处越待越窝囊,陆良华在大姑娘陆蕊的指点下辞职下海当起建筑承包商,利用以前的政府关系接了不少活, 成功赚钱当上名副其实的“万元户”。   有了钱, 第一件事就是回陆家坪, 盖房。   陆蕊说农村房不值钱,有钱不如在省城多买几套住宅, 但他没有听。陆家坪是他长大的地方, 这里有他快乐的童年、少年时光,哪个风光了不想衣锦还乡?   于是, 他委托妻弟杨石虎, 带着一支施工队伍返乡,安心在以前村里批的宅基地上盖新屋。   不同于村里大多数小青瓦坡屋顶的土砖房, 他建了一栋两层小楼,模仿城里别墅模样,门廊前两根罗马柱,二楼铝合金推拉窗, 外墙瓷砖贴面, 厨房、卫生间石膏板吊顶,客厅里挂着水晶吊灯,全套豪华装修、家用电器一应俱全。   这可是独一份儿!   “唉呀, 良华发达了。”   “这屋子花了不少钱吧?不得了啊。”   “我们农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屋子咧。”   “还是良华能干,不仅在省城当干部,还能回老家盖新屋!”   “哇, 电视、电扇、洗衣机……良华这是在哪里发了财啊?也带着兄弟一起搞钱啊。”   新屋一做好,村里人来人往,都来参观,个个啧啧称奇。艳羡的目光、毫无保留的吹嘘、乡土气息的马屁让陆良华无比沉醉——赚钱的终极目标,不就是为了享受这一刻的荣光?   这样的感觉太过美好,陆良华愿意为此买单。杨石虎和杨桃庄虽然五音不全,但是爱看戏,便请了戏班子过来演一晚。又杀了头猪,办起杀猪饭,整得比过年还热闹!   因为要请全村的人吃饭,三十五户每户出两个人就有七十个人,再加上杨桃庄的娘家人、陆昌寿和陆良华一家人,晒谷场上摆开九张大圆桌,桌上已经摆上了红烧肉、狮子头、糯米蒸肉丸这三道菜,只等主人、客人到齐,就可以开席了。   陆良华不太敢面对徐云英,想悄悄地去请陆春林,再由父亲帮他说两句话。可惜经历过桂明康之事后,以前处处替他说话的老父亲现在学会了装聋作哑,不管他说什么,陆春林总是一句:“和你妈说,我听她的。”   陆昌寿看他现在混得好,像只水蛭一样牢牢沾在他身上,根本甩不脱。陆良华只得带着陆昌寿,拎着重礼到老屋找徐云英,想让两家化解仇怨。   老三陆久华自幼由陆昌寿抚养长大,与他关系好,到省城上小学之后机灵懂事,学习成绩不错,这让陆良华很激动。这两家人天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时间久了竟然多了份莫名的情感。   有点像结了痂的伤口,有人喜欢去剥那硬壳子,虽然会有些痛,却痛得令人愉悦。   这一点,盛子越没有想到,桂明康也没有料到。按照他们的想法,让两个自私的人共处,给陆良华套上个紧箍,省得他祸害别人。   哪知道这陆昌寿自陆良华辞职下海之后便学了乖,一方面拿着陆良华的认罪书不放,一方面在他面前各种拍马讨好,时间长了陆良华也习惯了,就当给小儿子找了对保姆,只要能好好教育老三,就养着呗,不过是多两双筷子的事。   这一次陆蕊中考争气,考了全校第一名,陆良华心中愈发得意。他和桃庄虽然不会读书,但孩子争气!而且陆蕊会做能预先未来的梦,陆良华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内心开始膨胀。   他带着陆昌寿来到老屋,试图消除两家隔阂,却错误判断了自己的影响力。刚一进屋,还没来得及开口,徐云英已经扬起手中笤帚,喝斥道:“滚!”   陆良华强笑道:“妈,儿子起屋了这是大事,晚上摆酒您和爸一定得来啊。”   徐云英一笤帚就呼向陆良华的肩膀:“道不同不相与谋,你自去发你的财、摆你的酒,和我不相干。”   陆昌寿年纪也大了。曾经那个十八岁就闹着要分家,为自己的利益锱铢必较的少年,此时断了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也已经两鬓花白、一脸皱纹。   笤帚尾部又大又阔,还带着干燥的竹叶,细密的枝叶打在脸上、身上丝丝地痛。陆昌寿生怕被扫到,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喊:“侄媳妇莫动气。人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来道歉的,以前是我做错了,都是亲戚,大家和气生财嘛。”   徐云英听到他说话,手中笤帚转了方向,径直扑向陆昌寿的面门:“我呸!”   “啪!”陆昌寿腿脚不利索躲闪不及,半边脸颊被扫中,顿时打了个满脸开花,细密密的几道血痕印在脸上。   “啊——痛痛痛!”陆昌寿惨叫一声,捂着脸迅速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骂,“连你叔都敢打?徐云英你这个泼妇、毒妇!”   徐云英一掌就将陆良华推出门,站在门口叉着腰,看着陆昌寿仓皇的背影破口大骂:“黑了良心的陆昌寿——分家抢我家产、气病我公婆、害死我家信华,这样的人就该天打雷劈!还有脸上门来说什么和气生财?这是我的家!再敢来一次我打一次!你这烂透了芯的人,放下屠刀也成不了佛!你心里装着的是魔、是鬼!”   她骂得痛快至极,骂完冲着地坪吐了一口唾沫,扬起手中笤帚挥舞几下,清扫陆昌寿走过的路,黄尘飞扬。   站在老屋檐廊下、拎着烟酒的陆良华面如死灰。他有一种悲凉的感觉:自己做过的事母亲永远也不会原谅。哪怕他腰缠万贯、哪怕他人人敬仰,他也永远得不到母亲一句赞美与认可。   是对,还是错?   这一份悲凉的情绪,一直到他回到新屋,被一群人簇拥着,耳边响着各种艳羡之声,才慢慢地消散:我有钱、有儿有女、有这么多人围着讨好,干嘛非要热脸贴你冷屁股?   可是,内心缺了的那一角,却再也补不齐了。   陆蕊已经十四岁,继承了陆家人的身高优势,修长苗条。她生得与徐云英有三分相似,重生后超乎年龄的阅历让她有一种同年龄少女所没有的稳重,村里的婆婆、媳妇们见到都不绝口地夸赞。   “一看就是城里姑娘,秀气、文静。”   “这大家气派,可不就是戏文里的闺门大小姐?”   “这次还考了个状元?女状元啊,不得了!”   她正挽着陆高荣母亲的胳膊撒娇呢:“婶儿,高荣哥哥这个暑假怎么没回?”   王寡妇喜欢她聪明大方、善解人意,平时总是板着的冷脸难得有了丝笑意,脸颊上深深的法令纹舒展开来,消弱了刻薄面相:“他写信回来,说要勤什么学,暑假不回来。”   陆蕊笑着说:“高荣哥哥真厉害,上京都大学了暑假还勤工俭学,将来一定很有出息,婶你可就要跟着享福了。”   王寡妇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王君香。她听人夸儿子,比夸自己更欢喜,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高荣上进、努力,我就放心了。享福什么的,我不敢想咧。”   陆蕊嘴甜起来的时候可以把人迷得五迷三道的:“自古道,母凭子贵。你含辛茹苦把高荣哥哥抚养长大、培养成才,等他毕业找了工作,肯定就是婶享福的时候了啊。”   王君香一听更开心了,连连点头,对招呼客人的杨桃庄说:“你这女儿聪明又能干,将来肯定有出息。”   杨桃庄撇了撇嘴,一把扯过偷吃红烧肉满嘴是油的陆志远,骂道:“吃吃吃!都这么胖了还吃!”她瞟了一眼大女儿,“你这个当姐姐的,也好好教一下弟弟,志远如果有你一半会读书我就阿弥陀佛了。女儿再厉害又怎样?还不是得靠兄弟撑腰!”   王君香对她这话很是同意,也附和了一句:“是啊,女人嘛,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年纪大了靠儿子。如果没有娘家兄弟,在夫家容易被欺负的。”   陆蕊一听这话,原本一颗得瑟的心顿时就凉了。她这么努力、这么用心,成绩优秀、谈吐举止落落大方,也只配当这个饭桶、学渣弟弟的附庸么?这该死的重男轻女思想!   陆志远反过手,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胖乎乎的脸蛋完全看不出陆家人的清俊,嘻嘻笑道:“妈,这杀猪饭真好吃!刚宰的猪做出来的肉……嘶!真好吃。”亮晶晶的口水拖出来老长,看得陆蕊脑壳疼。   几个来吃席的村民过来,两句话落在陆蕊耳朵里,她顿时兴奋起来。   “建华和越越回来了,不知道会不会过来吃席、看戏啊。”   “嘘……我听说啊,到县城后良华和桂枝两个人闹僵了,越越怕是不得来吧?”   盛子越来了?太好了!   陆蕊领教过盛子越的狠辣,不敢惹她。但吹吹牛、满足满足小小虚荣心总可以吧?都是重生者,凭啥盛子越家里就不重男轻女?凭啥盛子越就那么受陆家人欢迎?明明自己学习成绩更优秀,明明自己为人处事更周到。   她眼珠子转了转,挽着王君香的手安排她坐下,便迈着轻快的脚步穿过竹林,往陆家老屋而来。   盛子越洗了把脸,正坐在靠背竹椅上纳凉。左手一把蒲扇,右手一碗米酒冲蛋,悠哉哉愉悦至极。   陆家坪招待贵客有两道茶。第一道姜盐芝麻豆子茶,是咸口的;第二道米酒冲蛋,是甜口的。自酿的米酒,加水煮开,鸡蛋打散搅匀,待水开倒入冲成蛋花,若是讲究的还会加入红枣、桂圆、柿饼丝、金桔丝……   徐云英现在家中宽裕,吃碗米酒冲蛋不是难事。盛子越一到家,徐云英立马张罗好吃好喝的,哪能省掉这道甜茶?   傍晚时分,阳光渐渐西斜,不再那么炽热。坐在檐廊下,喝着米酒冲蛋,吹着从堂屋后门那儿拂来的一阵风,竹叶清香、米酒甜食混杂在一起,盛子越微微一笑,真是快活似神仙。   陆蕊过来时正看到这一幕,内心不知道为什么就涌上来一股酸涩、不忿。这人重生了怎么半点没有埋怨父母、陆家人拖累?到哪里都活得这么滋润自在?   “盛子越!”声音略显尖利,平时温柔大方的陆蕊情绪有些激动。   盛子越缓缓抬起眼帘,看到是陆蕊,嘴角勾了勾。她没有答应,低头自顾自地喝了一口甜酒,摇了摇蒲扇,为了故意气这书中女主,她还特地砸巴了一下嘴。   陆蕊左右看看没有人,快走几步来到盛子越身边,咬牙道:“你开心了?现在陆家的人都好过了,都那么喜欢你,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是不是?”   盛子越点点头:“嗯!”她将身体略身后仰,脑袋搁在靠背椅上,辫子搭在胸前,懒洋洋地问陆蕊,“你开心不?”   陆蕊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我爸听了我的话,下海辞职赚了钱。我现在认真读书,中考考了全校第一名,被湘省示范中学录取。我们家现在有钱,我的前途一片光明,当然开心!”   盛子越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既然开心,你吼我做什么?”   陆蕊跳了起来:“我吼你了吗?我什么时候吼你了!我爸知道我考了状元,还回村请了戏班子、办杀猪宴,他们都很喜欢我,我开心得很!”   盛子越摇了摇头,脸上带出一份戏谑:“那你哭什么?”   陆蕊不可思议地抬手一抹,触手一片冰凉——自己竟然哭了?   陆蕊哆嗦着从口袋里取出块粉色的小手绢,按住眼角,不让泪水汹涌而出。她生性好强,哪里愿意在盛子越面前服输?   “我……我告诉你,我现在比你强多了,知道吗?”   盛子越敷衍地点了点头。   陆建华恰好从屋里走出来,他换了件轻便的汗衫,奇怪地看了眼陆蕊:“大妹,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要开席了吗?”   陆蕊转过头望向小叔叔,委屈地问:“我中考考得好,请客吃饭你们都不肯去吗?”   陆建华想了想,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十块钱递给她:“陆昌寿那人讨嫌,有他在我们都不得去。来来来,小叔叔送点钱表扬一下你。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   陆蕊破涕为笑,接过钱捏在手心,飞奔而去。   陆建华看着盛子越:“你骂她了?”   盛子越“嘁——”了一声,“谁有那个精神去骂她?”   陆建华奇怪地说:“那她又哭又笑的,在搞什么鬼?”   盛子越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檐角一只蜘蛛正专心结着网,震得掉落下来,一根丝悬得老长,在风中飘扬。   回到新屋的陆蕊心中激荡,将父亲拉到一边悄悄说:“爸,你干嘛非要陆昌寿坐席?把他打发走,奶奶他们不就来了?”   陆良华瞪了她一眼:“你懂个屁?现在谁不知道我承诺了给陆昌寿养老,久华也是他带着,他若不来,带走了久华我起这屋有什么意思?那可是我儿子!”   陆蕊完全不能理解父亲这思维:“你不是有志远这个儿子了吗?久华名义上可是你叔叔!”   陆良华最恨人说这句话,当时就拉下了脸:“放屁!久华就是我儿子。如果我盖新屋儿子不坐席,我宁可不办这酒!”   陆蕊悲从心起。儿子!儿子!爸妈心里只有儿子! 第92章 杀猪饭2   陆良华这次办酒席, 九桌意外地没有坐满。   因为海老爹临时退出,他家四个儿子也都没有来,这一下子就少了一桌。再加上徐云英人缘好, 有几家交好的人只收了猪杂面,没来吃酒席。   最后九桌只坐满了七桌人,席散了剩下不少好菜。天热没办法存, 陆良华只好打包让客人带走, 才算没有糟蹋了好东西。   杨桃庄气愤愤地说:“白吃白喝白拿的, 还有人不来,真是脑壳坏了!”   杨石虎笑嘻嘻地说:“姐夫你们早说人来不够啊, 我们村里人多得很。”   陆良华派人送了酒菜到老屋, 却被原封不动送回来,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杨桃庄根本不在意, 将酒菜收拾了放进灶房:“不吃拉倒, 我们自己吃。”   杨石虎也劝他:“姐夫,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等你发了财, 谁不高看你一眼?何必在意老人家的脸色。等他们老了不能动了,自然有需要你的时候。”   陆昌寿也凑了过来,脸颊上还带着笤帚抽打出来的细密伤口,笑得极为谄媚:“就是!良华有本事, 将来我们久华还得靠你咧。云英和春林不懂得你的孝顺, 将来总有一天要后悔嘀。”   陆良华听这两人一说,顿时壮志昂扬:“对!我们带队伍进省城做工程去!赚了钱,房子、票子、儿子……什么没有?”   “哈哈哈哈——”三个男人越想越畅快, 同时笑出声来。   正如徐云英所言,道不同不相与谋,陆良华做了什么老屋这边的人都不太在意。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 咱也不眼红你,各过各的呗。   盛子越回到外婆家,一直憋在心头的那股劲儿就懈了。她现在不想看书,只想跟着小舅舅四处乱晃。   陆家坪的三口塘碧水荡漾,最大的那口天湾塘里整天都有孩子们在水里扑腾,女人在青石跳板上洗衣服,岸边搭的瓜架子上挂着五六个硕大的冬瓜,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引来孩子们的尖叫。   陆建华向来是孩子王,他打着赤膊领着一群娃娃们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盛子越坐在岸边帮他守衣服,顺便支了个画架子画画玩。   自从与罗莱老师约定提前一年高考,盛子越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很紧,每天都是学习、学习、学习……好久没有这样放松过。   几个女孩子站在盛子越的画架旁,艳羡地看着她拿着水彩笔,在纸面上涂抹色彩。隔壁屋的五妹怯生生地问:“越越,你这画的是什么?”   盛子越与五妹是一起长大的童年伙伴。五妹家里孩子多,她排行老五,读完初中就辍学在家煮饭洗衣带弟弟。她端着一个大洗脸盆,盆里放着一家人的衣服。因为太沉重,她将盆沿顶在腰间支撑着。   盛子越看了她一眼:“五妹,我这画的是风景。”   五妹仔细看了一眼,见纸面上画的正是她看惯了的天湾塘,远处隐约的稻田、绿树,水里玩耍扑腾的孩子,跳板上洗衣闲聊的女人,岸边瓜架上悬着的冬瓜,衬得这一口塘生机勃勃,有一种莫名的美感。   “啊呀……天湾塘有这么好看?”五妹眼睛一亮,指着还没完全画好的水彩发出一声赞叹。   盛子越知道五妹家里孩子多,她这个唯一的女孩几乎承担了家中所有家务,有点心疼地问她:“要不,我给你画副肖像?”   五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黝黑的面庞挂着羞涩的红晕,头发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有些枯黄。她连连点头:“好呀。”   盛子越再次仔细观察了一下她,便说:“你赶紧回家晾衣服吧,等一会儿我就画完了。”说罢,她将没完全画完的风景画撤了下来,用白胶带将水彩纸粘在画板之上。   五妹的形象就在她的脑海里,根本不必用炭笔打轮廓,拿着水彩笔便开始勾勒、上色、涂抹……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站在画纸上冲着大家笑。女孩子咬着唇、半低着头、笑容羞涩,竹筐里装满猪草,甜象草、紫云英、黄花菜、黑麦草……草叶鲜嫩,似乎还带着晨露,沉重的竹筐将她单薄的肩头压弯。   她双手扶肩,望着脚边一朵绽放的粉紫色野花,眼睛里闪着向往之色。似乎想将花朵采下来插在头上,偏偏因为背上竹筐太过沉重,她在犹豫要不要为这朵花儿弯一次腰。   旁边看画的小女孩们都叫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兴奋得像一群小麻雀。   “好像!好像!”   “五姑姑好漂亮!”   “真好看呀。”   等到五妹一路小跑过来,看到这一幅画,眼睛里满满都是快乐的小星星。她捂着嘴,将惊叫声掩在手掌之中:“啊——真好!”   盛子越看她欢喜,微微一笑,撕下胶带,将画纸交给五妹:“送给你了。”   五妹不知道如何感谢她,摸遍了口袋终于找出一颗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塞进盛子越的手掌。这是一颗绿色糖纸包着的夹心糖,塑料糖纸上印着哈密瓜,一派小清新模样。   盛子越接过糖,将画递给五妹,两人对视一眼,童年友情在眼中流淌,都笑了。   玩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躺在竹床上乘凉的盛子越仰望着繁星满天,问外婆:“为什么同人不同命?”   为什么都是女孩,五妹只能辍学在家做家务,等着将来嫁人生子;自己却可以读书奋斗,追寻自己的梦想?   徐云英拿着花露水抹在盛子越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上,叹了一口气:“世人千千万,各自命不同。越越你幸福啊,生在新时代,父母有文化,有个好老师,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咧。”   盛子越没有吭声,安静地倾听着草丛里蟋蟀传来的细细簌簌之音。   徐云英帮外孙女儿打扇、赶蚊子,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当初陆星华高考之前,迷茫之时回到老家,徐云英也说了这一句话,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勇敢面对命运的挑战。这一晚,这句话同样在盛子越脑中激起千层浪。   是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想那么多做什么?埋头向前冲!   盛子越在竹床上翻了个身,攀着外婆的胳膊,亲密地蹭了蹭,撒着娇:“外婆,我知道了。”   看到外孙女儿终于恢复小女孩模样,徐云英这才放下心来。这个从小带大的孩子心思重、处处为别人着想,她心疼呢。   从陆家坪回到县城的盛子越宛如打了鸡血一般,沉静而坚持,再一次投入到高强度的学习之中。   盛同裕一早醒来听到隔壁读英语的声音,悄悄对陆桂枝说:“不得了,陆家坪还真是越越的精神家园,回去一趟这就来劲了。”   陆桂枝一看手表,好家伙,才六点钟!她忙从床上爬起来:“我给越越做早饭去,她这样学习太费脑了。”   盛同裕一把拉住她:“莫慌莫慌,我今天早上带你们去吃酸辣粉去。”   陆桂枝被他一扯,差点跌倒在床上,嗔怪道:“什么酸辣粉?干嘛去外面吃,浪费钱。”   盛同裕笑了:“现在县城热闹,早餐摊子摆出来不少。我听人说百货大楼旁边开了一家如意米粉店,做的酸辣粉好吃得很。今天反正是周末,你也不上班,我带你们去吃粉?”   陆桂枝犹豫了一下,道:“好。”   等到盛子越早读完毕,盛子楚练功结束,一家人便骑上两辆自行车出发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晨风正好,吹在脸上凉爽舒适。   盛子越和盛子楚是第一次全家出动吃早饭,都有点兴奋。陆桂枝是苦孩子出身,家里肉、鱼、蛋、鸡、青菜样样都有,她换着花样做早饭,营养丰富、干净卫生,哪里舍得出去吃饭?   不过人都爱新鲜,盛子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冲姐姐做鬼脸:“姐,姐!”   盛子越正在默记刚刚读的英语范文,为了提高英文写作水平,她现在两天背一篇英文散文,得时不时地背一下。盛同裕教过她,英语的学习就是见缝插针,不需要整片的时间。   她嘴里念念有词,没顾得上理睬盛子楚。陆桂枝腾出一只手拍了盛子楚一下:“莫打扰你姐背书。”   盛子楚“哦”了一声。她生来聪明,记性又好,读书对她而言是件简单的事情,所以极少下苦功。见姐姐如此勤奋努力,也有了一丝触动,心里想着:要不,我也认真点儿?   一家人来到城南大道,百货大楼东西两侧现在都是小店面。县城人起得早,不到七点,早餐店都开了门。一家小小的店面门上挂着“如意”二字,五张方桌已经坐满了人。   停好自行车,盛同裕对着正在一口大锅旁下米粉的男人喊了一声:“四碗酸辣粉,都加个荷包蛋。”   “好嘞——”男人应了一声,从旁边水盆中捞起扁扁的米粉,放进竹笊篱,在开水中烫熟之后放入搁了调味料的面碗之中。   男人身后摆着一个长条案,一位胖女人拿起面碗,从另外一口铁锅中舀了一瓢用酸菜、辣椒熬出来的浓汤,浇在米粉之上,再夹起一个煎好的荷包蛋放进碗里。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碗酸辣粉,果然香味扑鼻。勾了芡汁的浓汤浇在米粉之上,澄黄晶莹,面上洒上一把小葱花,黄的、绿的、白的,光是这色彩就让人食指大动。   湘省的米粉多是早稻米制作而成,Q弹润滑,米香浓郁,极为可口。酸菜用排菜腌制,加上小米椒、红椒熬出一锅浓汤,又酸又辣,实在是开胃。   盛子楚吃得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子,呼噜呼噜地像只小猪。盛子越吃饭斯文,下筷优雅,但速度却不慢。看着眼前这两个美丽可爱的少女,陆桂枝和盛同裕相视一笑。   有女若此,复有何憾。 第93章 杀猪饭3   湘岳县一中, 高三分班考。   这一次分班要填志愿,文理分科。盛子越毫不犹豫选择了理科,盛同裕若有所憾:“越越如果学文科, 将来肯定可以当个优秀的外交官。”   盛子越笑了笑,父亲说过高中同学老蒲的故事,这是动了心思想把自己培养成华国女外交官呢。   老蒲来自城南山区乡下, 却天生聪颖、肯下苦功。   只要老师一下课, 他立刻跑上讲台, 迅速擦完黑板,立即开始在黑板上默写语文古诗, 一首又一首。或者默写历史内容, 什么“627年,唐太宗李世民登基, 主要历史功绩有五, ……”、“前209年,陈胜吴广起义, 原因是……”,或者默写地理内容。   课间十分钟,默写整整一黑板。到下一节课老师进入教室时,停止默写, 擦净黑板, 对老师默默一笑,走下讲台。   有一次,他正在默写历史课内容, 有同学大声说:“老蒲,默写班主任生平及其历史功绩!”底下一片哄笑。   恰好下一节课的数学老师提前到教室,问:“是历史老师罚你默写的吗?”这一问惹得大家大笑起来。   老师不得其解继续问:“怎么回事?”又是一阵笑。   就是这样一个从高一开始就勤奋背书、在黑板上默写的老蒲, 最后考上了京都外国语学院,毕业后成为外交官。只要说起这个高中同学,盛同裕就赞叹不已:“他能坚持、有韧性、下苦功,终成大器。”   以前盛同裕对盛子越没什么要求,但这一回她刻苦学习的态度让他动容,眼前的她与老蒲的形象重合起来,盛同裕在心中暗暗点头:这孩子,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可惜,一个人的精力有限。盛子越既决定未来从事建筑师这一职业,便不会改变。她只得对父亲抱歉地说:“爸,我还是想学理科。”   这一次的分班考,不只多了盛子越一个人。   刘景秀带来了唐暄。   唐暄的眼底满是疲惫,但眼中却闪着不服输的光芒:“既然她可以提前考,那我也能!”   章校长呵呵笑着说:“只要你们愿意,我都同意。不过,刘老师你得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哟~”   刘景秀咬咬牙:“前十,我记得!”   章校长背着手离开,临走前留了一句:“尽力而为,莫强求。”   唐暄这个暑假过得水深火热。母亲逼得太紧,他只得没日没夜地下苦功,这样一个暑假下来,瘦了一大圈不说,走起路来都有点打飘,感觉脑袋嗡嗡地响。   两天的考试,考到一半他就晕倒了。   监考人员吓得要命,慌忙叫来刘景秀,把人送到医院。结果医生一检查,说了一句:“欠瞌睡,让他睡两天就好了。”   刘景秀吓得不轻,只得歇了让儿子提前一年高考的计划,让他安心跟班慢慢读,好好考,将来考全国最牛的大学,一雪前耻。   功夫不负有心人。分班考成绩一出,盛同裕就笑了——盛子越这次考了理科组第五名!   所有人都来恭喜盛同裕:“恭喜恭喜,盛老师您这大姑娘不得了,只读了一年就拼过那么多读了两年的学生。”   只有刘景秀不开心,在一旁嘟囔着:“女孩子读书没后劲,莫高兴得太早。”只可惜,这不和谐的声音迅速就被前来送赞美的同事们淹没了。   接下来的这一年,是盛子越全力冲刺的一年。   高三(1)的同学们对盛子越挺好奇,这个从高一直接跳级到高三的女孩子,相貌秀美、打扮精致,竟然能够考进前十名。   “人丑多读书”这话误导了很多人,以为成绩好的女生多半不好看。按照刘景秀的逻辑,女生漂亮=喜欢谈恋爱=分心不好好读书=成绩差。   突然班上分来一个外貌如此出色的孩子,还是教师子弟,引来同学们的兴趣。一下课就有人过来搭话,这让盛子越有点不习惯。   她板着脸,简单回答同学们的问题,心思全在整理知识点上,显得有些高冷,这给同学们留下了不好打交道、冷傲内向的印象。   陆桂枝告诉她,将一本书由厚读薄,再由薄读厚,这个过程往复两遍,就通透了。所以她近期一直在尝试绘制知识点汇总图——类似于后世流行的思维导图。   她利用思维导图,将语、数、外、物理、化学、生物这六门功课的知识点整理清晰,感觉识记、分析、综合能力也在学习与反复测试的过程中得到了提升。   老师在上面讲,她在下面记录、整理,六个本子画得满满当当。别人看不懂这密密麻麻的思维导图,但盛子越却一望便知。   归纳整理——从厚到薄。   对照知识点推演、练习、应用——由薄到厚。   沉浸在自我整理之中的盛子越效率很高,迅速跟上老师的节奏。开学两周之后,先前那种吃力的感觉消失,学习变得游刃有余,这个时候盛子越才发现,她在这个班上只认得同桌一个人。   同桌名叫欧阳慧敏,大家都唤她欧阳。她皮肤略黑,大眼高鼻体形健美,是个黑美人。   中午午休,欧阳家距学校比较近,就在食堂吃饭。她走路带风,捧着个漂亮的塑料饭盒走进教室,一屁股坐下来,冲盛子越神秘一笑:“猜猜,我在食堂遇到谁了?”   欧阳问完这句话,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盛子越的饭盒,大叫起来:“救命!盛子越你妈给我带的饭怎么那么香?”   陆桂枝担心食堂的营养不够,每天早起做好饭菜让盛子越带到学校来。在她看来,高考就是一场战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保障必须到位。   蒸鸡蛋凉了怕有腥味,她就用小葱炒鸡蛋;吃鱼怕姑娘挑刺耽误时间,她就剁成小块煎得枯枯的,再用糖醋一喷,美味又可口。还有香煎豆腐、酥肉条、红烧肉、卤蛋、卤肉……这些菜即使放凉也不影响口感。   盛子越的空间可以保鲜,为了保密她特地在书包里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空饭盒。每天中午替换,神不知鬼不觉。   饭盒一掀开,满教室飘香,引得旁边同学涎水长流,馋虫大动。她夹了一筷子香煎鱼块放进嘴里,漂亮的凤眼幸福地眯了起来。陆桂枝选的是青鱼鱼肚,没什么小刺,腌制入味,香酥微辣,真的很好吃。   享受美味的盛子越抽空瞟了一眼欧阳,将饭盒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一副小气护食的模样。欧阳哈哈一乐:“还怕我抢你的吗?小气鬼。”   盛子越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欧阳用勺子舀了一勺红烧豆腐放进嘴里,又狠狠地扒了一口饭,这才心满意足地冲盛子越挤了挤眼睛:“喂,你知道我在食堂遇到谁了?”   盛子越摇了摇头。   “我遇到一中的校草了!”欧阳的眼睛亮晶晶的,少女春心尽数化成那一汪流转眼波。   校草?盛子越有点茫然,谁是校草?她眼中只有成绩排名,对这种分类半点都不了解。   欧阳看她眼神懵懂,决定好好给她普及一下知识,便将饭盒放在书桌上,凑近了盛子越,轻声道:“我们一中的学生私底下评出了三个校草、三个校花,你知道吗?”   盛子越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打交道的都是美人。哪怕那最让人讨厌的大舅妈,外貌也很出色,更不用说陆星华、盛子楚这等盛世容颜了。所以一听说什么校草、校花,她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她这不服气的表情让欧阳的倾诉欲更加强烈。   欧阳道:“我们高三的校草是三班的闻伟晔,他体育好,篮球打得好,个子高大,阳光……”还没说完,盛子越打断了她:“直接说,你遇到了谁吧。这么多人,我记不住。”   熊熊的八卦之心被打断,欧阳有些不情愿地哼了哼:“就是那个高二的唐暄嘛……他还跟我说话了呢。”   盛子越一听是他,这才正眼看向欧阳:“唐暄?”   欧阳嘻嘻一笑,正要说话,忽然指着门口,声音变得急促起来:“他,他,他,就是他。”   盛子越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正见唐暄穿着白衬衫、深蓝裤、白球鞋,一身清爽地站在教室门口。   欧阳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怎么样?他是不是很好看?他是不是很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   八十年代港台电视剧流行,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明星情结,虽然不像后世追星那么疯狂,但也经常会讨论,将某某比作明星。   盛子越耸了耸肩。   唐暄一眼便看到坐在教室角落的盛子越。她似乎总喜欢窝在角落,一脸的沉静,凤眼里闪着智慧、坚毅的光芒,让人一见倾心。   他冲盛子越招了招手。   欧阳惊喜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指指向自己,用嘴型说:“你叫我?”   唐暄摇摇头,咳嗽一声,强忍着那一份羞涩与雀跃:“盛子越,你出来一下?”   看到自己心中的“许文强”找到的同桌,欧阳有一刹那的失落,不过她生性豁达,推了盛子越一把:“叫你呢,快去呀。”   盛子越皱了皱眉,不太情愿地说:“我饭还没吃完。”这人是刘景秀的儿子,谁知道会折腾出什么妖蛾子?   欧阳从椅中跳了起来,跑到教室门口,满面堆笑:“盛子越还在吃饭,请问同学你有什么事?”   唐暄看了眼正低头吃饭的盛子越,只得对欧阳说:“那我在走廊等着,她吃完饭就过来一下,我有事找她。”   欧阳回来传话,感觉自己像个小红娘。   盛子越吃完饭,将饭盒放进空间,这才施施然走出教室。高三在三楼,走廊朝南,九月的阳光正好,洒在走廊的栏杆之上,似乎镀上一层金光。   一片金光之中,那个白衣蓝裤的清俊少年冲盛子越微微一笑,目光温柔,轻声说;“盛子越,祝贺你考进高三1班。”   盛子越感觉阳光有些刺眼,眯起了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他顿了顿,眉头紧蹙,挣扎了三秒终归还是说了出来,“高一这一年,我母亲对你的态度不公平、不友好,我代她说这一声对不起。”   盛子越摆了摆手:“你是你,她是她。”   唐暄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角半点都没有怨恨,这才放下心来,展颜一笑:“盛子越,你真的很棒!我本来想向你学习,也提前一年参加高考,但没办法,我还是基础不如你。”   少年牙齿很白,中午的阳光很灿烂。他面前的少女很美,一袭浅蓝波点长裙,正与少年的蓝裤子相映衬,落在外人的眼里美得宛如一副画。   作者有话要说:  老蒲的故事,是听长辈们聊天时说起的,印象特别深刻,所以写在这本书里。 第94章 提前高考1   可惜, 这一幕落在刚从楼梯间走上来的盛同裕眼里,很没有美感。他皱起了眉毛,加快脚步向两人走去。   盛子越一脸的淡定, 半点羞涩不安的表情都没有,雪白的脸庞凤眼微挑,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唐暄专注地看着盛子越, 张了几次嘴, 却一直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鼓起勇气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信纸递过去。   “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都写在这上面了。”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一把将纸条夺下, 盛同裕铁青着脸喝斥道:“搞什么名堂!做学生就好好读书,莫想这些乱七八糟八的事情!”   唐暄吓得面色煞白, 说话都开始嗑嗑巴巴:“我我我……”   盛同裕将盛子越扒拉到身后, 冲唐暄低吼:“盛子越是我女儿,也是我学生,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再让我看到……”   他挽起袖子,将纸条一把撕成碎片,顺手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 斜着眼睛看了唐暄一眼:“莫再骚扰盛子越, 不然我告诉刘老师,让她来管你!”   唐暄慌忙哀求:“盛老师,我, 我只是来找盛子越说一句恭喜,将来也会以她为榜样努力读书,考上最好的大学。您……您别告诉我妈。”   盛同裕拉长着脸, 严肃地盯着唐暄,加重了语气:“唐暄,既然是学生,就要以学习为重,知道吗?”   唐暄低下头,眼睛不自觉地瞟向那垃圾桶,那雪白的纸张碎片如同飘落的花瓣,他的心里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了上来。他想了一夜,怎么既表达爱慕、又不让盛子越看低。没想到,盛子越一个字都没有看到,就这样被撕成了碎片。   少年情怀总是诗,唐暄的沉默让盛同裕有了一丝丝心软。他看着凶,但心肠挺善,不忍心为难一个追求女儿的少年,哪怕他是刘景秀的儿子。盛同裕挥挥手:“你赶紧回教室去吧,以后不要再来,我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   唐暄轻声应了,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盛子越。盛同裕警觉地踏前一步,将女儿拦得严严实实,喝道:“干什么?!”   唐暄苦笑一声,只看到盛同裕的身后那一幅浅蓝裙角飞扬,宛如蝴蝶翻飞,在午后的阳光下亮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此后经年,只要提及初恋,他的脑子里闪过的画面就是古板父亲身后扬起的蓝色裙角。   确认唐暄走得远了,盛同裕这才转过身对盛子越说:“以后这种人理都不要理,什么纸条、信、礼物、花朵……一概都不要接。”女儿大了,又这么出色,真操心!   盛子越听话地点头:“知道了。”   盛同裕还是不放心,继续嘱咐:“我知道你没那心思,但保不准总有些苍蝇围着你飞来飞去,干扰你正常的学习。以后只要有谁敢骚扰你,你就告诉我,我去收拾他们。”   盛子越抬头望向父亲。他咬着牙、半边脸颊僵硬,眼镜滑下来卡住鼻孔,露出来的眼睛鼓鼓的看着很凶。一脸愤愤的表情,说出的话却透着浓浓的关爱与维护。   “好!”盛子越心里暖暖的,只说了一个字。   偏偏她话越少,盛同裕越安心。他抬起手,动作略显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知道就好。中午吃完了饭记得趴着眯一会儿,要劳逸结合。”   说完,他背着手离开,清瘦的背影被阳光勾勒出一道金边。盛子越轻轻地喊了一声“爸。”   盛同裕听见,脚步顿了顿,抬起右胳膊,手掌向手挥了挥,示意她回教室。他没有回头、没有说话,仿佛只要自己不看不开口,女儿就永远不会离开自己飞往更远的地方。   --   接下来的时光,盛子越心无旁骛、专心专注,她的高冷是个很好的保护色,没有谁敢向她表白。唐暄也消停了,只偶尔找欧阳打听打听她的情况。   家有高三学生,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她的需求来进行。陆桂枝保障后勤、盛同裕管理学业、盛子楚都知道乖乖地不闹腾,陆家所有人都不敢打扰她,只默默替她打气。   1986年寒假期间,陆星华和徐秀丽特地来了一趟湘岳县城,将收集的作文素材整理成册,交给盛子越时陆星华特地嘱咐她。   “我和你舅妈将近五年的高分作文研究了一番,发现有一种体裁最容易得高分——夹叙夹议的散文。”   盛同裕在一旁听了,觉得新鲜,下意识地问:“我听说现在的高中生很少写议论文,所以如果写这个容易得分。我一直在让越越背人民日报社论呢。”   陆星华现在是省城师范学院中文系的讲师,徐秀丽是附中的语文老师,两人琴瑟和鸣,恩爱和谐。因为感激陆桂枝一家人对他们的帮助,两家往来频繁,关系良好。   或许是因为大哥陆良华的所做所为凉了陆家人的心,陆星华对陆桂枝的感激表达在实际行动上。每年寒暑假回家探亲时都会给两个小外甥送衣服、玩具、书籍,给姐姐、姐夫送钱、送布料、吃食。   省城是个美食之都,徐秀丽体贴地买了不少奶糕、酥油点心、麻丸……只可惜盛子楚被钱金凤拘得紧,怕吃多了零食咀嚼肌发达脸部变宽,只能象征性地每样吃一丁点儿。   陆星华这次为了外甥女高考一事,做了几个月的研究与准备。要知道,八十年代高考的语文体裁不限,命题作文也好、看图作文也罢,分析题意、确定主题宗旨之后,要么记叙文、要么议论文,没有哪位老师明确提出过“夹叙夹议”这个词。   盛子越最近背社论背得有点魔怔了,她生性洒脱随性,这些文章让她头痛至极,听到三舅说到“夹叙夹议”这个新鲜名词,顿时来了兴趣:“怎么个夹叙夹议法?”   陆星华在她面前放上一篇自己写的范文:“你看这篇,主题是歌颂祖国,怎么写?”   舅甥二人仿佛回到1977年,星华拿着粉笔在门上写诗吟诵的场景。相视一笑,亲情流转。   “歌颂祖国,若是写议论文,无外乎是提出论点、正反论题,对比之后点题收尾对吧?这样写容易言之无物、流于空洞。若是写记叙文,可以写某人、某事,夹以抒情再点题,这样写情感充沛但容易显得肤浅。   所以我们不妨取两者之长来完成一篇作文。以抒情开篇,采取排比手法,引用名诗名篇,直指主题:祖国,我爱你。   再将祖国之美拆分成三段:文字之美、历史之美、精神之美,步步升华。每一小段,用一到两个小素材,用记叙文的方式突显祖国悠久历史、在苦难中不断奋进的精神。   最后,再次点出三个小主题,全部汇聚成一句话,我歌颂我的祖国。利落收尾,首尾响应。”   陆星华皮肤白皙、手指修长,点着范文讲解之时神情激昂、双目放光,似乎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他的兴奋感染到了小客厅里坐着的每一个人。   盛同裕听完,拿起范文一口气读完,一拍大腿:“妙啊~”   盛子越也听得心神俱醉,开心地笑了。她性格清冷,很少大笑,这一次咧开嘴,露出七颗洁白的牙齿,眉眼弯弯,如春花灿烂,美得耀花了大家的眼。   陆星华将一个笔记本放在桌上,微笑着说:“这是你三舅妈为你梳理出来的作文素材本,分了祖国颂、美德颂、人生篇三个大块,像美德又包括勇气、坚持、责任、拼搏……人生包括友谊、父爱、母爱、理想……”   听到这里,盛子越感觉眼前迷雾渐渐拨开,最担忧的作文搞定了!   陆桂枝是理科生,以前最怕的就是写作文,在一旁听弟弟这一说,三下五除二的制式化写作,简直太容易了。她给陆星华和徐秀丽泡了杯牛奶:“来来来,喝杯牛奶,这个听说蛋白质含量高,补脑。”   徐秀丽接过牛奶,悄悄在陆桂枝耳边说了一句话,喜得陆桂枝脱口道:“恭喜恭喜,你们坐着,我给你炖鸡汤喝。”   盛子楚还有些懵懂,盛子越却一听就明白,一双妙目在徐秀丽的小腹打了个转,抿着嘴笑了。陆家即将添丁,外婆如果知道肯定很高兴。   陆星华一听说盛子越要提前高考,立马针对她的弱项进行认真研究,还特地跑来面授机宜,陆桂枝心中欢喜,做了一大桌好菜,两家人晚饭时边吃边聊,一派欢乐和谐景象。   陆星华与盛同裕聊得来,两人忽谈起1977年参加高考之后,喝酒庆贺的那一幕。盛同裕依然不胜酒力,以茶代酒与他碰杯。   陆星华站起身,举着手中酒杯,对陆桂枝、盛同裕道:“姐姐、姐夫,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永远不可能考上京都师范大学,这一杯敬你们,谢谢你们对我、对陆家所付出的一切。”   陆桂枝眼中闪着泪光,这么多年来被良华辜负的情感终于在星华这里得到回报。虽然说施恩不图报,但她也希望自己的付出有人看到、有人领情。   她举起酒杯,道:“没事没事,看到你这么出息,我心里高兴。”   盛同裕酒量浅,便以茶代酒,爽快一笑:“一家人互相帮助本就应该,你能考大学、读研究生、当大学老师,都是自己努力。”   陆星华一仰脖子,将酒一饮而尽,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微醉的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语带哽咽:“我心里感激,非常感激。如果不是你们、不是越越告诉我那个更广阔的天地,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拥有现在的一切!”   徐秀丽嗔怪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你醉了。”   陆星华摇摇头:“我没醉,我心里明白得很。如果不是有姐姐姐夫的资助与指点,我哪里知道像我这样一个农村孩子也能到京都去读书、也能有机会成为大学老师。”   盛同裕和陆桂枝同时望向盛子越。   当年就是这个小儿一句稚气之语:“老师,只有小学、初中、高中老师吗?”陆星华才会问出:“大学老师,是怎样的呢?”   盛子越被大家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思索片刻对陆星华说:“三舅,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吧,我觉得你可以当一个作家。”   陆星华哈哈一笑,倒了一杯酒,对着盛子越说:“来,舅舅敬你!你是金口玉言,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夹叙夹议的散文:这是现在很多作文培训班制式化训练作文的手法,应试特别好用。   ----   如果大家还有营养液,可否投给我?留言我来发红包,感谢~ 第95章 提前高考2   1987年5月, 准备填报高考志愿。   罗莱不放心,让文云舟陪他来到湘岳县城。文云舟本就是湘岳人,这次陪师父过来自是义不容辞。且不管他如何安排食宿、走亲访友, 罗莱只关心一件事——   盛子越的第二志愿填的是不是京都美术学院。   “师父,如果是为了这件事,您还真没必要舟车劳顿跑这一趟。”盛子越听罗莱一说,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话, 一向算话。”   罗莱笑得像只老狐狸,他摆了摆食指, 道:“不不不, 我这人一向谨慎,非得亲眼看到才行。”   盛子越被他气笑了, 拿出志愿表交到他手上:“呶, 你看。”   罗莱现在眼睛已经老花,取出老花镜戴上, 将志愿表拿远了一些,一边看一边念:“第一志愿,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唔, 第二志愿, 京都美术学院,国画专业……怎么还有个第三志愿?”   盛子越解释道:“凑数,瞎填的。”   罗莱撇了撇嘴:“浪费笔墨。根本就不用填, 我让你师兄都打好招呼了,京都大学要是退档,立马就录京都美术学院, 放心吧!我帮你盯着。”   盛子越抬眼看了看师父。一年不见,罗莱老了。头发雪白,皱纹更深了些,虽说腰板依然挺直,但与他共处了五、六年的盛子越知道,他是真的老了。   内心有一丝抽痛。   这一刻盛子越差点脱口而出:“老师,我听你的,不读建筑学了,跟着你学国画,将华国传统艺术发扬光大。”   可她终归还是没有说。   从来抗拒身体接触的盛子越伸出手臂,抱着罗莱的胳膊,将脸贴在他的衣衫之上,轻声道:“师父,我不会丢掉您教我的绘画,这一辈子都会画下去。将来去了京都,我寒暑假就去您工作室画画,就当修个双学位,好吗?”   罗莱难得享受到小徒弟的亲密,有点受宠若惊。他假意生气,哼了一声:“好!怎么不好!明明我才是第一个发掘和培养你的伯乐,偏偏你却看上京都大学的什么破专业。”   盛子越松开罗莱的胳膊,站直了身体,嘴唇抿着没有吭声。雪白的鹅蛋脸、柳叶弯眉、漂亮的凤眼,这么秀丽的人嘴唇却紧紧抿着,看上去有点不太开心。   罗莱一看不好,自己假装生气好像过了火,徒弟不高兴了。他连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徒弟啊,你饿不饿?你打算请师父请点什么好吃的呢?”   盛子越听师父说饿了,忙悄悄走到厨房,从空间取出一挂葡萄用水冲洗一下,放在盆中交给罗莱:“师父你先吃点水果,等我妈回来就做晚饭。”来到这个世界好是好,就是被外婆、母亲照顾得太周到,没有学会做饭,只会吃。   罗莱环顾盛家住的这屋子,摇了摇头:“你家在这屋也住了有快十年了吧?局里没有建新的住宅楼吗?要不要找块地自己盖栋楼?”   盛子越笑了笑:“你说盖楼就盖楼?”虽说现在深市已经开始尝试探索土地改革,但内地却依然执行福利分房政策。水利局是有不少职工要求建新的住宅楼,但因为资金紧张、地盘小,领导一直没有下决心。   罗莱笑笑:“找关系搞块地,不就可以盖屋了?现在县城管得也不严,怕什么。”   盛子越歪着头陷入沉思。   在那本书里,湘岳县城一直发展缓慢,陆蕊一家早早想办法去了省城,在那里做生意、买房,发财致富之后衣锦还乡,陆良华在陆家坪吹嘘自己在省城建了一栋楼。   而陆桂枝与盛同裕一直在县城工作,平淡而纠结,不断地争吵、埋怨。你怪我贴补娘家,我怪你身体差不会挣钱,两个女儿在矛盾中成长,性格也变得两极分化,一个懦弱胆小、一个暴躁易怒。这样的家庭氛围,自然也很难共同置业、改善家庭条件。   在房地产开发热潮来临之前,适当置业是个不错的思路呢。哪怕湘岳县城只是个四线小城市,但民风淳朴、配套完善,如果家人不打算离开这里,的确应该盖房子。   衣、食、住、行——前面两项满足了,就得琢磨琢磨“住”这一条件的改善。   想到这里,盛子越有点小兴奋,拿出一只炭笔,随意在纸上勾勒几笔,一栋两层小楼就这样跃然纸上。罗莱走过来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小徒弟有当建筑师的潜质。   小学一年级画的房子就和别的孩子不同,被黄黎明发掘推荐给自己。现在看她画的小楼,既有地方建筑简洁、朴实的特色,又融入了国画中的艺术思想,显得雅致、大方。   盛子越来自末世,也曾有过十几年现代生活经历,她的建筑设计思想绝对超前。   八十年代因为家用电器的使用还没有普及,单位老房子的户型设计大都是大卧室、小客厅、小厨卫,但未来随着电视机、录音机、电饭煲、消毒柜、微波炉等电器的使用,客厅、厨房的面积将会越来越大。   所以盛子越在画完小楼正面图之后,信手在一侧空白处画了个户型平面图。大客厅、饭厅与客厅分开、大厨房、双卫生间、卧室私密性良好……   罗莱瞅了一眼,用手指在画上点了点:“这个户型不错,就按你画的来盖。”嘴里嘟囔着,声音很轻,但却被盛子越听得清楚无比。   “我教出来的徒弟,做什么都能出彩,老天保佑,让她这次考差点,考不上京都大学啊……”人人都盼着盛子越考出好成绩、金榜题名,只有罗莱祈祷她考差点。   盛子越扑哧一笑,原本因为高考临近而略有些紧张的心,顿时就变得轻松无比。就像当年陪三舅高考一下,放平和心态,努力去做就是了。   1987年7月7日,高考第一天。   十六岁的盛子越穿着一条红裙子,走进考场。这条裙子是徐秀丽从省城买了送过来的,寓意“开门红”、“红(鸿)运当头”。   准考证是一张小卡片,上面贴着盛子越的一寸黑白照片,还有准考证号、考场号、考试顺序这些信息。   这一年的高考理科总分710分,其中语文120,数学120,英语100,物理100,化学100,政治100,生物70,要考三天。   正是酷暑,蝉鸣树梢,一丝儿风都没有,教室里似蒸笼一样,头顶两台吊扇嘎吱嘎吱地转着,却驱赶不了这股热浪。   盛子越感觉额头、后背的汗珠子细细密密地向下流淌,监考老师早就汗流浃背,分发完试卷之后,开始在教室里走动,挨个检查证件,将照片与人对照。   第一场,语文。   盛子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照要求写好考号、姓名之后,先翻到最后一页,查看作文题目。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谁也没有猜到是这个题目。   这是一篇材料作文,由小学开办游泳训练班的事件引出对理论指导实践的思考,要求400-600之间。   理论指导实践?盛子越略一沉吟,观察了一下四周同学们的反应。不只她一个人紧张,每个人都有点慌,似乎还听见有人在哀号:“怎么考这样的作文啊!惨了惨了!”   监考老师清咳了一声,严厉地说:“肃静!安心答题。”   写议论文,很难有新意,报纸上经常能看到这些论述;写记叙文,无从下手。想到三舅所说的“夹叙夹议的散文”,盛子越微微一笑,心中顿时有了思路。   她一边在心中打腹稿,一边安心答题。所有的考试,不过就是对知识掌握程度的检验。当你将所有考点了然于胸,一切都变得轻松无比。   等到将所有题目答完,她开始在草稿纸上打题纲。   起兴——以名人名言开始,明确指出主题。   德国文学家歌德说:“理论总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不和实践相结合的理论是空洞的理论;列宁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 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   小论题——将理论与实践的关系拆分成三个小论题,分别举例对此进行阐述。这里采取的便是记叙的方式,将名人轶事、革命实践、历史故事娓娓道来。   其一,理论源自实践;   其二,实践以理论为指导;   其三,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才能做到有的放矢。   这一刻,盛子越的脑子感觉从所未有的清晰,曾经接触过的人、学过的知识、读过的故事、背过的素材一一浮现出来,供她采撷、选用。   将剧本创作理论应用于实践,深入农村写出无数花鼓戏剧本、深受老百姓欢迎的甘敏学;开店过程中将实践与大学营销理论相结合的陆建华;还有无数在传承中不断创新、将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取得成功的名人、名士……   洋洋洒洒写下来,一手工整漂亮的楷书引来监考老师驻足,在心里暗赞:这个女生的作文光是字就赏心悦目,绝对是加分项。   写到格子纸的最后两行,盛子越胸有成竹地写下一句话,首尾呼应、点题收尾。   “纵观华国现代史,就是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历史。面对苦难中成长起来的祖国,吾辈更需实事求是,推动社会主义事业不断发展!”   不知道为什么,写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内心充满着激动的情绪,胳膊上寒毛都竖立起来,暑热消散,只余胸中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借鉴1987年湖南省高考作文题。 第96章 提前高考3   语文考完, 哀鸿一片。   高三考生一出考场,就开始鬼哭狼嚎。   “救命!这是谁出的作文题啊?太难了!说明文竟然是写简讯,议论文要写理论联系实践。”   “写是可以写, 就是觉得干巴巴。”   “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话,我自己看得都头痛,别说改卷子的老师了。”   盛同裕站在一中大门外, 和陆桂枝并肩而立, 焦急地看着走出考场的学生。盛子楚今年小学毕业, 被钱金凤带去省城花鼓戏剧团交流去了,不然她也得守在这里等姐姐出来。   一抹红霞在人群中闪过, 盛同裕和陆桂枝同时欢喜地叫了出来:“越越——”   在这一群朝气蓬勃的高中生之中, 十六岁的盛子越一袭红裙实在是亮眼。陆桂枝心里忍不住得意:我家大姑娘就是长得好看!看这雪白的肌肤、饱满的额头、乌黑的大辫子……   盛子越快步走到父母跟前,陆桂枝停止自我飘扬, 赶紧递过一杯乌梅甘草茶, 心疼地拿手绢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来,先喝点凉茶。”   盛同裕张了张嘴, 又闭上了。他是想问问女儿语文考得怎样,但听旁边的家长、孩子都在说作文题难,还有学生在掉眼泪,不敢再问。   盛子越微微一笑, 喝了一口凉茶, 悄悄说:“放心吧。”   陆桂枝和盛同裕对视一眼,心上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连声道:“好好好, 考一门丢一门,走!先回家吃饭休息,准备下午的数学考试。”   接下来的考试都很顺利。考一场出来, 总会有人欢喜有人愁。数学考完,又有人号叫:“好难啊,好难啊——”   考完物理出来,号叫声更响了:“变态!最后两道大题难得要命!是谁出了这么变态的题目啊……”   章校长拿着大喇叭对着考试出来的考生喊:“不要害怕难题,不要担心试卷难度大,你难大家都难,考完一场丢一门,安心准备下一门考试。我们湘岳县一中的学生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这点困难怕什么!”   家长看着章校长穿着背心、衬衣,站在大太阳底下喊话,满头满脸都是汗,都有些于心不忍,纷纷表示:“校长您放心,我们会宽慰孩子的。”   章校长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嘿嘿一笑:“我这样能让孩子们乐呵一下,说不定能舒缓他们紧张的情绪呢。”   刘景秀作为后勒保障组的老师,在树荫底下摆开一排课桌,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翻白眼:“高考年年都是七月,这么热的天真是折腾人。”   唐暄站在她身后,从一个大桶里把凉好的绿豆汤舀出来装在玻璃杯里,一溜儿摆在桌上,再盖上一块玻璃板防止沾灰。   刘景秀看他背上汗湿了,心疼地说:“唐暄,让你在家休息你偏要来,也不晓得你这么表现图什么!又不能高考加分。”   唐暄微笑着不说话,挺拔清瘦的身形看着书卷气十足,引来女孩子们的注目。旁边老师都夸刘景秀:“刘老师你这个儿子不得了,先来见习一下,明年肯定能考个状元呢。”   刘景秀笑成了一朵花。虽然现在老唐风光不再,她在一中只得夹着尾巴做人,但架不住儿子优秀啊。当初只生一个用心培养,这个决策正确无比。她看一眼儿子,眉眼间满满都是得意。   她却不知道,唐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盛子越不知道考得怎么样?听说她第一志愿是京都大学,我明年也要考那里去。离家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才好。   站得远远的,哪怕她不需要自己准备好的绿豆汤,看着她俏丽的身影,对唐暄而言就是一种享受。盛老师不让自己打扰她,那就默默在一旁看着吧。   唐暄就这样站在考场外看了盛子越三天。看到她自信、淡定的表情、轻松、随意的态度,他知道,她一定会越走越远,越飞越高!   考完最后一门,从考场走出来的盛子越感觉如释重负,看着在门口等着自己的人从父母两人变成七个人。   盛同裕笑眯眯地说:“考完就好,放松一下。”   陆桂枝摸了摸她的辫子,心疼地说:“先回家洗个澡,这天太热了。”   徐云英从陆家坪赶过来,看着外孙女儿满脸堆笑:“时间过得真快,我家越越也考大学了。”从桂枝开始,星华、成华、建华,再到盛子越,徐云英跟着经历了五场高考。   陆建华咧开嘴笑了,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得喜气洋洋:“越越也要当大学生喽~”他将身边一个少年扯过来,道:“我们陆家坪铁三角今天终于凑齐了。”   盛子越抬眼一看,体型修长,白衬衫雪白耀眼,葛布裤子笔挺干净,一张清俊的容长脸眉眼精致,透着股浓浓的书卷气。可不是在京都大学读大二的陆高荣?   陆高荣微微一笑,双手交握放在背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声音稳定而低沉:“盛子越,好久不见。”   真的是很久不见。昔日的童年小友,现在已经长大成人,就连最小的盛子越也快要读大学了。算起来,两人足足有两年没有见面。   陆高荣这人心思深沉。童年时母亲咒骂殴打陆建华、盛子越的场景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在确认可以掌握自己命运之前,他不愿意过多干扰盛子越,怕引发矛盾。想到陆蕊在母亲面前的挑拨,他的眉毛不自觉地皱了皱。   今天的盛子越没有穿红裙子,一件宽松的棉麻浅灰短袖、一条白色与深灰相间的条纹西装短裤,一双白色凉鞋,整个人看着随性、淡雅,明亮的眸子似乎汇聚了所有的星光,亮得让陆高荣心怦怦地跳。   看到这么多人等着自己考完出来,盛子越感觉心里暖暖的,她展颜一笑,似春风吹动水面:“这么大的阵仗啊。”   眼波流转,她对陆高荣点了点头:“你今年暑假不打工了?”   陆建华帮他回了话:“他在省城找了家建筑公司实习,一放假在陆家坪陪了他妈妈几天,马上就要去省城了。”   陆高荣松开了紧握的手,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捏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道:“正好知道你高考结束,来看看你。”   左手掌心里有一颗他在琉璃街淘来的无孔洒金琉璃珠子,圆溜溜、冰冰凉,握了一阵子便带上他的体温,变得温润滑溜。   陆建华一挥手,豪气万丈:“走!我请大家吃饭。”   徐云英抬手拍了拍小儿子的背,笑骂道:“赚了几个钱就飘!”   陆桂枝抿着嘴笑:“建华,你才上大学哪来的钱哟?我不稀罕你请我吃饭,只盼着你别剪坏了我的鞋。”   一说起这个剪坏鞋子的事,大家都笑了,连盛子越都忍不住哈哈一笑,难得地露出了几颗贝壳般细密洁白的牙齿。   陆建华有点发恼,挠了挠后脑勺:“我,我那个时候还小嘛。你们能不能不要老提这事?好丢脸。”   盛子越一边笑一边挽住小舅舅的胳膊:“我知道你会赚钱,走!我要去如意饭店吃大菜。”   陆建华得意洋洋一甩头:“还是越越爽快,走!如意饭店请大家吃大餐。”陆高荣跟在后面,看着这舅甥俩亲密的背影,低头轻轻一笑。   这笑容落在站在树下发呆的唐暄眼前,刺眼得很。他虽不知道眼前这少年的来历,但观他外形出色、眼神缱绻,真是看着就讨嫌。   唐暄的目光太过火热,敏感的陆高荣与他视线相对,眼睛微微一眯,嘴角勾了勾,带出一丝嘲讽,似乎在说:凭你,也配?   唐暄被他这一瞥激出了少年意气,大声道:“喂!你——”   陆高荣施施然走过去,站在唐暄面前,挑眉道:“怎么?”   唐暄和他相对而立,同样的清瘦修长、一样的清秀俊朗,只是陆高荣气场强大、沉稳大方,给了唐暄极大的压力。   唐暄握拳咬牙:“盛子越才十六岁!”   陆高荣将头略偏了偏,嘴角那嘲讽的笑容愈发明显:“你呢?”   唐暄气结:“我……我会长大,你太老了!”   陆高荣自小独立、聪慧,在京都读了两年大学,担任学院学生会主席,行事极有章程,这么一个毛头小伙子在他眼里不足一提:“呵呵,我在京都大学等着你。”   唐暄的两只拳头都捏了起来:“好!你等着。”等着我来,盛子越由我守护。   “高荣,搞什么名堂?快跟上——”陆建华转头发现陆高荣落后,扯开嗓门就叫起来。   盛子越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对上唐暄那宣誓般严肃的表情。想到和他同学一年的时光,想到刘景秀对自己的折腾,她摇了摇头,对陆建华说:“快走,我一想到那家的酸菜扣肉,我就流口水。”   陆建华荷包里有钱,正是得瑟的时候,最喜欢有人哄着他花钱,一听盛子越的话,立马来了精神:“走走走,你想吃什么都行,还有剁椒雄鱼头、辣子鸡丁,要不要?”   如意饭店做早餐起家,当年盛同裕第一次请全家吃酸辣粉,就是在这家夫妻档口的如意米粉摊。赶上了市场经济的大潮,这几年越做越大,在湘岳县开起饭店,因为味美可口、价格公道,很受欢迎。   就连陆建华都知道这家饭店,一听盛子越说要吃,立马就提到那几个招牌菜,引得她食指大动:“要,走吧。”   因为提前高考,家里这一段时间弦绷得太紧,陆桂枝和盛同裕对视一眼,都在想:早听说陆建华赚钱有一手,看来是真的?   一家人来到饭店,陆建华点了一大桌子菜,墙上的壁扇呼呼地吹着,稍稍缓解暑气。老板送来几瓶冰镇桔子汽水,每人一瓶,一口气喝了一半。   冰凉的汽水灌进肠胃,气体自喉间泛了上来,陆建华打了一个响亮的嗝,道:“越越,等你考上了,舅舅在这里给你摆酒!”   盛同裕瞟了他一眼:“轮不到你。”   陆桂枝笑了:“越越的舅外公正在港城办手续,过段时间也要来县城,到时候大家一起吃个饭?”   徐云英脸色僵了僵,没有吭声。   陆建华不知道这段往事,疑惑地望向母亲:“妈,我们什么时候多了个舅舅?”   陆桂枝抢过话头:“是妈的表哥,失散了四十年,近期才联系上,在港城开医药公司。”   陆建华“哦”了一声,语调有点夸张,“港城人?开公司?那是有钱人呐!有点意思……将来把我们的竹编产品卖到港城去,肯定赚钱!”   徐云英瞪了他一眼:“钱钱钱,一天到晚钻钱眼里去了。”   盛子越却说了一句:“我觉得可以,小舅舅赶紧注册公司,赚港城人的钱,将来赚外国人的钱。”赶紧给他一个远大的目标,免得赚一点就飘,一飘就学坏。   陆建华大起知己之感:“还是越越懂我。”   所有人都笑了,都想起小时候陆建华撒泼打滚,哭着喊着不让盛子越离开,那句“越越是我的——”陆桂枝觉得可以笑一辈子。   盛子越身边围绕了太多爱她的人,陆高荣一直坐得远远的,默默夹菜、吃饭,安静地看着她眉眼带笑,像一个发光体一般耀眼。   直到宴席散了,他才找到空和她单独面对面。   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伸到盛子越面前,大手掌之中还有一颗圆溜溜的琉璃珠子,盛子越疑惑地抬头看向神情有些忐忑的陆高荣。   “这个,这个送给你玩。”   盛子越接过这颗无孔洒金琉璃珠子,对着光看了看,道:“真漂亮。你这是要赔我那颗弹珠吗?”小时候玩弹珠,陆高荣砸碎了盛子越一颗漂亮的蓝花弹珠,这件事他竟然一直记得?   陆高荣点了点头:“赔你。”曾经欠你的,我都会慢慢还给你。 第97章 家暴1   焦灼的等待过程中, 盛子越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关怀。   一家人去了一趟盛同裕的老家,叔叔、小姑们都送了礼物,连最不喜欢孙女的奶奶话笑眯眯地给了她五十块钱:“要给我们老盛家争气, 等考上了记得过来报个喜。”   到陆家坪更是热闹非凡。四舅陆成华已经是小有成就的农民企业家,他开着新买的小型拖拉机送来行李箱、竹编文具、画具和两千块钱,憨憨一笑:“越越是我们家最会读书的, 考京都大学肯定没问题。”   眼睛开始老花、手上虚弱无力的陆春林用最细软的竹篾给外孙女编了单人凉席, 颤巍巍地说:“外公怕是再做不动了, 赶紧给我家越越编床凉席。”   陆桂枝想到继父勤扒苦做这么多年,一心只想着为后辈们付出, 什么福都没有享受过, 不由得眼圈一红,哽咽着说:“爸, 你话歇一歇吧。”   陆春林驼着背, 抬头对他而言有些艰难,感受到桂枝的心疼, 他有点受宠若惊,习惯性地垂下眼帘望着脚背,搓着手局促地笑着:“没事、没事。”   三舅陆星华送来文房四宝、四季衣服,徐秀丽贴心地连内衣裤、护肤品都准备好了, 贴着盛子越的耳朵说:“姑娘长大了, 缺什么告诉舅妈,我给你买。”   小舅陆建华一拍胸脯:“等你考上了,我请戏班子来陆家坪唱三天戏。”一旁的盛子楚笑话他:“小舅舅你是自己想看戏吧?”   陆建华一看到盛子楚就嘿嘿一笑:“楚楚, 县城剧院有没有新戏?送舅舅几张票啊。”   盛子楚刚从省城返回,常年舞台表演让她多了一分魅惑之姿。她现在年纪小,演的多是小旦, 聪慧、灵动、俏皮,与她跳脱的个性倒是蛮符合。听陆建华想看戏,她满口应承:“没问题,明天我请大家看戏。”   陆建华和徐云英一听,都兴致来了:“哪一出?”   “省城花鼓戏剧团过来交流,明晚演《春草闯堂》。”   徐云英喜得眉毛都笑弯了:“好好好,我看看我家楚楚演的戏。”她上下打量着越来越漂亮的盛子楚,问,“楚楚演的是春草?”   盛子楚咧嘴一笑:“没呢。我还只是学徒,师父给我在戏里安了个小丫环秋芷的角色,偶尔串个场。我如果有课,这个角色就取消掉,不碍事。老师说我还小呢,只熟悉一下舞台就好,不能挑大梁呢。”   盛子越伸出手,亲昵地拉了拉她的长马尾:“你将来肯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盛子越最服气姐姐的话,听完顿时豪情万丈,脑袋一歪在她胸前腻歪了一阵,嘻嘻笑道:“姐,你将来也要和你一样上大学。”   徐云英在一旁看了,赞了一句:“她们姐妹俩感情真好。”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陆桂枝说,“你妹妹……最近怎么没消息了?”   陆桂枝望向陆星华,陆星华看着徐秀丽。   徐秀丽皱着眉毛,犹犹豫豫地说:“桂叶家小宝快满四岁,上了铁路幼儿园,桂叶现在按理应该轻松许多。这次来之前我去找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说有事没法一起回陆家坪。”   陆星华近期忙于创作一部小说,闭门不出、双耳不闻窗外事,对桂叶关注较少。听妻子这一说,他觉察出不对,问:“你去找她的时候,她是个什么反应?你仔细一点说给我听。”   徐云英有些着急,原本准备起身给孩子们沏茶,一听这话将手上瓦罐放在堂屋桌上,扯过一把靠背椅坐了下来,焦灼地问:“往常桂叶一个月总会写封信给我,这已经有两个月了一个字都没有。你们兄妹都在省城,她过得好不好啊?小宝身体好吗?吴德对她好吗?”   陆星华有点不太好意思。自五月与盛子越一见,她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便以十二分的热情投入到一本以1977年高考为主题的小说写作过程中,书名为《前程》。   高考改变了他和妻子的命运,心中有太多话想说,这一写就完全沉浸到了创作的快乐之中,疏忽了妹妹桂叶,真是惭愧。若不是有徐秀丽,出发之前他都没想起来要和桂叶说一声。   徐秀丽想了想,道:“我找她的时候,是三天前的上午,直接去铁路社区医务所。她现在上的是长白班,虽然奖金少一点,但是方便接送小宝。”   徐云英点点头:“是,桂叶给我写信说过这事,因为一个月少了十块钱夜班补贴,吴德还嘟囔过几句。”   徐秀丽接着说:“这次见到桂叶,她有点憔悴,我跟她说了越越高考的事情,她挺开心说肯定没有问题。我说我们要回陆家坪,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去。她犹豫了一下,说有事回不了。我再问,她支支吾吾地说小宝身体不太好,忙不过来。”   听到这里,徐云英一颗慈母心被揪得生疼。孩子们都在眼前,独缺了良华和桂叶。良华就罢了,她早就放弃了对她的期许。可是桂叶不同,她懂事、温柔、体贴,对父母贴心呵护,年年都要送衣送鞋。   怎么……怎么就这么命苦呢!想到这里,徐云英眼中涌出一阵泪意,撩起蓝布围裙在眼角处按了按,道:“桂叶离家远,婆家就指望不上,两个双职工在省城不容易咧。”   徐秀丽想到自己,和桂叶一样远离娘家,不知道将来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生后两个人忙不忙得过来。她与星华一路求学,晚婚晚育,三十岁了才怀了这个孩子,一时间就有些忧虑。   陆星华与她心意相通,牵过她的手,掌心温暖,传递着一份关心与爱护:“没事,我空闲时间多,还有三个月我的书就写完了,将来孩子我来带。”   徐秀丽看着俊美如昔的陆星华,内心的幸福感就像是杯中水一般快要溢出来了。爱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她第二天考进京都师范大学化学专业,毕业后没有考上研究生,分配到县城中学教化学,又等了陆星华三年,才调到省城工作。   这么长时间的等待,是值得的。现在夫妻和美、工作稳定、经济条件良好,孩子的出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两人目光相对,温柔缱绻,想到陆桂叶一个人带孩子不由得叹了一声,同时出声安慰母亲:“妈,桂叶他们两夫妻都在铁路部门工作,收入稳定,不怕呢。”   徐云英唉声叹气:“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们学历高、读书多懂道理,那个吴德先前我看着挺好,哪想到结婚后就变了个人,脾气大得很。”   盛子越听到这里,心头浮起上一世发生的事来,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吴德是在断了腿之后开始家暴的,这一世没听说他工伤,未必还敢动手不成?   陆桂枝略一沉吟,提了一个建议:“既然大家不放心,干脆一起去省城看看桂叶是个什么情况。如果有事,娘家人多就好为她撑腰。”   陆成华、陆星华、陆建华三兄弟同时开口:“好!”   大家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先吃饭,在老屋歇一天,第二天一早坐成华的拖拉机出发,到火车站买票去省城。   徐云英陪着怀孕的徐秀丽坐副驾驶,其余人都坐车厢。拖拉机是农用机械,桂枝托了关系才买了一台。有了这车来往县城与陆家坪,运点货物就方便多了。   “突突突——”柴油机发动之后,陆成华喊上一声:“走啰!”   陆家坪早起的人看到这一车子的人,都羡慕不已:“老篾匠家越来越兴旺了,陆成华买上拖拉机了。”   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跟在拖拉机后面跑,“哦!哦!哦!”地怪叫着。   盛子越坐在车厢边沿,感觉屁股底下像是安装了一个不断上下翻滚的泵,颠得全身都在抖。她悄悄欠了欠身,把手掌垫在屁股底下,想舒缓一下这震动。却不料这股震动从手掌沿着胳膊一直往上走,到最后连牙齿都在抖——   咯咯咯咯噔……   从陆家坪到县城,将拖拉机停在水利局,一大家子人歇了口气继续出发,坐绿皮火车到省城,一直折腾到傍晚五点多才到达陆桂叶居住的铁路小区。   时隔四年再来,盛子越看这水泥路两旁绿树成荫,花坛里依然月季盛开,只是房子旧了些,树荫更深了些。   一路奔波,大家走进单元楼,还没靠近,就听到一阵女人尖利的叫声——这声音?   这尖利的叫声里饱含着痛苦、愤怒、隐忍,仿佛一把长剑划过徐云英的心,她飞速开始奔跑,瞬间超过最矫健的陆星华,冲在了最前面。   “哐!哐!哐!”徐云英抬起拳头开始砸门。几年没来,一楼住户都加了一道防盗铁门,那道刷着绿漆的铁门被砸得梆梆地响,在楼道引起一阵回音。   正是周末,家家户户都紧锁房门在屋里做饭,听到这大的动静,有人悄悄打开门想看个究竟,却被一把扯了回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还丢下一句:“别人家的闲事,少管。”   这城里什么都好,就是家属楼里家家户户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如果是县城里,早就窜出一堆人来看热闹了。   盛子越侧耳倾听,门里娃娃的哭声依然响亮,但桂叶那一声尖叫却戛然而止。徐云英大吼道:“开门!开门!”   陆星华赶了上来,一脚就踹了上去,铁门发出哐啷巨响,震得门框的墙皮子掉落一大片。   屋里传来吴德烦躁的声音:“谁啊?强盗一样!”一阵踢嗒踢嗒的声响之后,里面的夹板木门打开了。   隔着铁门栏杆,吴德看到眼前人,瞳孔瞬间一缩,张口结舌:“妈……哥……你们怎么来了?”该死,怎么这个时候桂叶的娘家人出现了?   徐云英厉声道:“吴德!桂叶呢?快开门!”   吴德呆呆地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向屋里看了看,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在家,她上班去了。”   徐云英深吸了一口气:“不管她在不在,妈来了,总要开门请我进来吧?”   吴德的表情很是仓皇,眼神游离:“不,不好意思,我刚下班回来要睡觉,不能招待你们,你们去卫生所找桂叶吧。”   看他死活不肯开门,陆星华心头火起,怒吼道:“吴德!你搞什么鬼?明明刚才我们听到桂叶在屋里叫,你为什么不肯让我们进门?快开门!”   吴德虽是工人,却生得文秀,像个坐办公室的管理人员。他面色有些发白,咬死了不肯开门:“你们凶神恶煞的想要干什么?再砸门我报警了啊……”   陆星华被他气笑了:“报警?快报快报!”他转头喊了一句,“成华、建华,你们赶紧去!去找公安,就说怀疑姐姐家中发生命案,我和妈守在这里!”   吴德吓了一跳,“砰!”地一声关上木门,只听到里面咣咣铛铛地响,急得徐云英眼泪直流:“怎么办?怎么办?桂叶会不会有危险?”   陆星华抚着母亲的后背轻声安慰,脑中飞速运转:吴德这样子绝对有问题,只可恨他不开门,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目光微敛,咬了咬牙,让母亲和秀丽后退一步,自己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手扣住铁门栏杆,马步一蹲,大喝一声向怀内一拉——   “哐!”铁门纹丝不动。   他正欲再次发力,突然里边木门嘎吱一声就开了。   盛子越纤细修长的身影出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打开铁门,声音里带着愤怒:“进来!”   陆星华来不及询问她为什么突然进了屋,大跨步向前,拉开铁门就冲了进去。徐云英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紧随其后。   还是那个旧屋子,桌椅板凳倒的倒、破的破,玩具、枕头、本子撒落一地,看着一片狼狈,徐云英一脚高一脚低踩着满地的东西往卧室里跑:“桂叶——” 第98章 家暴2   吴德哪里料到这世间还有盛子越这样遇事决断迅速的人。   他家住一楼, 卧室后边连着一个小院子。盛子越趁着吴德与陆星华对话之时,径直从后面院子翻进来,瞬间突破防线, 一脚踹倒吴德,把门给打开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狂叫:“小偷!强盗!”   陆星华一拳头过去, 正中他下巴。   “哐——呲!”两颗牙齿飞了出去, 文弱的吴德满嘴是血, 整个人向后一仰,再次跌倒在地。   卧室里, 徐云英抱着缩在床脚瑟瑟发抖的桂叶, 心疼地叫了起来:“桂叶、桂叶,是妈妈, 是妈妈来了。”   见桂叶目光涣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徐云英的心似乎被什么揪着,痛不可抑, 她紧紧抱着桂叶,手掌在她头顶摩挲着,努力放柔和声音:“乖,乖啊, 桂叶, 是妈妈啊,妈妈来看你了。”   桂叶的心神似乎游离在外,目光一直没有聚集, 感受到徐云英温暖的爱抚,渐渐回了一点神,嘴里喃喃道:“妈……妈……我害怕。”   徐云英的心一阵绞痛, 眼前的一幕让她想起信华临死前拉着自己的手,也是说了这句话:“妈,我害怕。”她的手开始颤抖,强忍着心头泛上来的痛,努力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桂叶:“不怕不怕,妈妈来了。”   桂叶嘴角带血,额角有伤,脸颊上巴掌印清晰可见,指印处红肿、触之滚烫,衣领被撕开,颈脖处青紫一片,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显然是被吴德殴打,吓懞了。   徐云英将桂叶抱在怀中,一只手抚着她的背,一只手摸着她的头顶,嘴里柔声哄着,眼里却闪动着愤怒的火光,直愣愣地看向卧室门口。   吴德被陆星华一拳头打飞在地,嗷嗷叫痛,嘴里还骂骂咧咧:“你们这些强盗!这是我的家,我的家——”   他的声音一响起,桂叶就开始颤抖,刚刚好不容易被徐云英哄好了些,情绪渐渐平稳,四肢也柔软了下来,可是一听到吴德的声音又全身僵硬,蜷缩成团。   盛子越看到这一番场景,想到书中剧情——吴德腿断之后安了假肢,心情郁闷总怀疑桂叶外面有人,桂叶去食堂打饭略回来晚了进门就是一拐杖,桂叶体谅他受伤忍着没有告诉娘家人。   盛子越高度怀疑吴德的家暴早就已经开始,只是断了腿之后有了更好的借口动手罢了。恐怕桂叶是被他打怕了,娘家人又离得远,无处诉苦,渐渐被他PUA成功,变得奴性十足。   只是不知道今天这一次动手,是第一次,还是第n次!   盛子越平生最恨男人打女人,看到这番场景哪里还能忍得住?她迈步上前,右手一挥。   “啪!啪!啪!”   正手、反手、正手!   连抽了吴德三下耳光,眼看着吴德的脸肿了起来,她依然不肯罢休,右膝一抬,正撞上他的下巴。   “唔……唔……”吴德下巴被她这么一磕,舌头牙齿一打架,顿时鲜血淋漓,痛得冷汗直流,这盛子越是个女魔头吗?下手这么狠!   盛子越弯下腰,右手捏住吴德的下巴一扯,颌关节脱位,他张着个大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从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号叫声。   陆星华在一旁看了,觉得痛快至极,他看吴德老实了些,便将他双手反剪,陆建华顺手递上来一根绳子:“哥,把他捆起来!”   看到陆家这几兄弟都过来了,想到盛子越曾经威胁过他的话:你要是敢欺负我小姨,我让舅舅们揍死你,吴德心如死灰,这才感觉到后悔。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非得动手呢?   陆建华抱起一直安静蹲在厕所角落掉眼泪的小宝,走到吴德身边踢了他一脚:“你他妈就不是个人!畜生!猪狗不如!”   陆建华来省城读书之后,经常带小宝玩,舅甥二人关系良好。小宝伸出手抱住他脖子,眼泪汪汪地告状:“爸爸打妈妈,小宝害怕。”   陆建华拍着他的后背:“不怕不怕,舅舅来了,他不敢打人。”   盛子越和小宝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见到,相处的时候少,但小宝却非常亲近她,一见到盛子越就伸出双手。   小宝只有四岁,平日里养得太精细,有些挑食,很瘦,眼睛就显得很大。他那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沁着泪水,看得更是惹人怜爱。盛子越叹了一口气,将他抱了过来,走进卧室。   徐云英还抱着陆桂叶柔声哄呢,盛子越示意外婆让开,将小宝往桂叶怀里一送,口气有些生硬:“别哭了,管管你儿子吧。”人都说为母则强,怎么她就这么软弱呢?   哀其不幸,恨其不争。   这种欺软怕硬的死男人,就该和他对着打,谁怕谁?狭路相逢勇者胜!打不过还有娘家兄弟帮忙,还有妇联求助,还有单位领导主持公道,一个人窝在那里自怨自艾,有什么用?   父母打架,吴德面目狰狞,小宝也被吓坏了,他性格内向,不敢哭不敢闹,一直躲在厕所里默默流泪。见到母亲,小宝依恋地扑到她怀里,奶声奶气地唤道:“妈妈……”声音里透着委屈和恐惧。   小宝的声音彻底唤醒了陆桂叶,她的目光陡然聚焦,盯着怀里的儿子,半秒之后,她紧紧蜷缩的身体展了开来,一把将他抱住,再一抬头看到母亲、兄弟、外甥女,瞪大了眼睛:“妈、三哥、小弟、越越……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徐云英颤巍巍站了起来,坐在床边,刚才高度紧张导致肌肉酸软无比,半点力气都没有。她嘴角抖动,半天伴着泪水说出一句:“桂叶啊……”   看到妹妹终于恢复神智,陆星华这才放了一半的心,走过去搀扶着桂叶站了起来。桂叶对身上的伤痕茫然不觉,一双眼睛可怜巴巴望着母亲:“妈,我是不是在做梦?”   徐云英摇摇头,努力控制着浑身上下不自觉的颤抖,一股后怕涌上心头——如果桂枝没有提议,如果一家人没有齐心协力,如果星华没有察觉出不对,如果越越没有翻后院进来,会不会桂叶就这样被打傻了?   客厅有叮叮哐哐的声响,陆桂叶转头一看,见吴德双手反剪捆绑在桌脚边,双脚在地上胡乱扑腾挣扎,下巴脱臼张着个大嘴在“啊啊啊”地叫着。   桂叶抱着小宝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呆呆地站在原地。恨吴德吗?他打自己的时候暴躁可怕,但现在看上去好惨。愁肠百结,尽数化作两行清泪滑落面颊。   一时间,这一室一厅的小屋子里一片沉寂,只听到吴德像哑巴比划手势时发出的声响:“啊啊啊”   陆建华听得烦躁,抬起右脚就踢了过去。“砰!”地一声响,正中吴德右肋。   “啊——”惨叫声听着凄厉无比。   “叫什么叫!现在晓得痛了?你他妈打我姐的时候不晓得她会痛?还敢不开门!老子告诉你,陆家兄弟多,你敢欺负我姐,就等着被收拾吧!”   陆建华骂得正起劲呢,听到楼道间传过来成华的声音:“公安同志,我姐就住这里,我们怀疑……”   一听这声音,盛子越走到吴德身边,膝盖一抬——“咔嚓!”颌关节复位,吴德发现自己能够说话了!   “救命!救命!来人啊……”一抬眼正对上盛子越似笑非笑的眼睛,吴德陡然卡壳,不敢再叫了。难怪桂叶的大哥说这个小鬼难惹,果然讨人嫌!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盛子越走过去开了门,两名神情严肃的派出所公安人员在成华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吴德如见亲人,急急地在地上挣扎起来:“救命、救命!”   年长一些的公安人员看到这乱相,皱起了眉毛,声音低沉,一指吴德:“这是怎么回事?”   陆星华走过来,将工作证递给两位公安,态度诚恳:“我是湘省师范学院的老师,这里是我妹妹陆桂叶的家,被绑的这人是我妹夫吴德。今天我们兄弟几个陪着我妈来探望妹妹,哪料到里面传来殴打声、我妹的惨叫声,所以我们马上报了警。”   公安人员接过他的工作证,认真看了一眼,确认无误之后将证件还给陆星华,面色和缓了一些:“你们报警做得很对,但怎么能私下捆绑他人?”   盛子越拉过陆桂叶,将她脸上的伤痕展示给公安人员察看,道:“吴德脾气暴躁正在殴打我小姨,我们想阻拦差点受了伤,我外婆现在都缓不过神来。要不是我们人多,恐怕这个坏蛋已经把我小姨、外婆打死了。”   徐云英反应过来,疾步从屋里走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两位公安同志,你们一定要为我女儿、为我做主啊。这吴德道德败坏,竟然动手打妻子、囚禁四岁小儿、推搡六十岁岳母,请你们把他抓去坐牢,让他好好劳动改造!”   盛子越搀扶着外婆,暗暗为她叫好,这话说得漂亮!   两位公安人员对视一眼,年轻一点的走到吴德跟前,解开他手上绳索:“请出示你的证件。”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等到将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公安人员咳嗽一声:“你们都是亲戚,陆星华同志说要告吴德殴打妻子,吴德说要告陆星华殴打自己,各自双方都有伤。现在有两条处理方案——   第一条,到派出所录口供、立案、验伤,通知单位、行政处罚、行政拘留……到时候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第二条,一家人嘛先内部调解。吴德打老婆肯定不对,但你们娘家人捆吴德也不对,你们有话好好说,将来不要再动手了。”   吴德一听,被“通知单位、行政处罚、行政拘留”那一连串名词吓坏了,慌忙表态:“公安同志,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因为嫉妒打老婆,我深刻反省、深刻反省。我等下一定赔礼道歉,将来和老婆好好过日子。”   公安人员松了一口气,望向陆星华。陆星华抿着嘴、咬着牙,斜瞟了一眼满脸谄媚的吴德,捏着拳头没有吭声。   老百姓谁愿意见官?徐云英在一旁做了主:“好,那麻烦公安同志跑了一趟,我们先内部调解吧。”   陆桂叶一直呆呆地站在卧室门口,倚着门框若有所思。   等公安同志一走,被陆家这阵仗吓到了的吴德眼珠子一转,“扑通!”一声跪倒在陆桂叶跟前,哀求道:“桂叶,我错了,我这都是因为太爱你、太在乎你呀——” 第99章 家暴3   陆建华冷笑一声, 啐了他一口:“不要脸!”   刚刚混乱之中,怀有身孕的徐秀丽被盛子越安排在小院子的桂树底下歇着。这会儿见硝烟散去,她慢慢走进屋里, 扶着陆桂叶坐在床沿边上柔声安慰着。   徐云英从桂叶手里接过小宝,也坐在床边,问女儿:“桂叶, 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陆桂叶什么也没有说, 只知道摇头。眼泪扑簌簌地向下落, 她的脸上有伤,被泪水一浸麻痒疼痛, 可这一切都抵不过内心的哀恸。恋爱、结婚、生子……结婚六载, 他竟然动手打她?   人都有自尊心,桂叶并不想让娘家人知道自己过得不好, 每次回家总是报喜不报忧。她嫁到省城人人都羡慕她一步登天, 可是谁知道她内心的苦呢?   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还得忙家务,真的是累得喘不过气来。偏偏吴德还认为她是女人就该做这些, 时不时阴阳怪气地来一句:“你妈一个人生养了七个孩子,做家务、做农活,也没见她喊过累。”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太聪明的人,做事也没有母亲麻利能干, 但她牢牢记得盛子越说过的话:绝对不能辞职。所以再苦再累, 她都没有听吴德的话辞职在家带孩子,而是坚持在卫生所上班。   桂叶长相恬静、性格温柔、待人和善,在卫生所很受欢迎, 一些铁路职工、领导日常的体检、打针都点名喊她来做,一来二去的,一直窝在检修厂没什么大出息的吴德吃醋了。   刚开始, 是冷言冷语:“唷,今天收拾得这么漂亮给谁看啊?都是孩子他妈了,还是注意点影响吧?别让人戳脊梁骨骂你是狐狸精!”   接下来,是冷暴力。进门冷锅冷灶,他到家倒头就睡,拒绝交流、拒绝亲近,儿子从来不管,事事都要桂叶亲力亲为。   近期开始升级,一言不合就是一拳头,稍一争辩就是一巴掌,嘴里还骂骂咧咧:“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以后再敢再外面勾搭男人,老子打死你!”   为了孩子,陆桂枝只有默默地忍受着,她努力解释自己只是正常上班,没有和任何男人眉来眼去,但不知道为什么吴德总是不相信。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宁可相信闲言碎语,也不肯相信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她只能努力穿得更加朴素,除了上班哪里也不去,可是依然没有办法让吴德安心。   今天是周末,她没有上班,在家带孩子。吴德今天是白班,四点下班到家时差不多四点半。她带着小宝去路上接他,遇到一个男性孩子家长闲聊了几句,恰好被吴德看见,当时脸就阴沉了下来。   一进门就吼:“不要脸!骚狐狸!是个男的都勾搭!”   桂叶气得浑身直哆嗦:“你血口喷人!那人是小宝幼儿园同学的爸爸,平时接着孩子的时候总遇上,就点头打个招呼,怎么到你嘴里就那么难听呢?”   吴德怎么肯承认,是自己自卑、是自己内心阴暗?他只是个普通工人,桂叶却是铁路医院小区卫生所最受欢迎的护士,连自己班组的主任都笑眯眯地说:吴德,你爱人很不错啊,你小子有福气!   主任笑得意味深长,吴德听着心头火起。这老色批,谁不知道他最爱拈花惹草,不是个东西!   吴德没那个胆量反抗主任,只得将这股鸟气发作在陆桂叶身上。在他看来,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物,打了就打了,有什么大不了?   桂叶脾气柔和、爱面子,即使打两巴掌也只晓得捂着脸哭泣,然后收拾干净出门。遇到旁人过问,只低着头解释:摔了一跤、不小心撞到、没看清楚路蹭破了一块皮……   桂叶的软弱、维护助长了吴德的气焰,浑然忘记桂叶是他的妻子、两人有一个漂亮漂亮的孩子,更忘记了他娶桂叶之时在陆家坪的承诺:我会一辈子待她好。   今天打桂叶打狠了,引来她的尖叫与反抗,这还得了?吴德二话不说抡起板凳就砸向她额头,抽了她两巴掌,掐着她脖子面目狰狞:“你敢在外面勾搭野男人,老子打死你!”   先前吴德打人,只是兴头上打个一拳一脚,这一次他暴怒的模样彻底把桂叶打懞,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被打死,想起在陆家坪快乐的少女时光,强烈的后悔涌上心头,陆桂叶神魂出窍,茫然不知所踪。   若不是徐云英过来,若不是小宝唤醒了她,恐怕桂叶真的会变痴、变傻、变呆。   现在娘家人都来了,三个兄弟为她撑腰,母亲就站在她身边,询问她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她神情惶恐地看着母亲:“妈,我要怎么办?”   若是当初知道吴德是这样的人,她肯定不会嫁,可是现在她嫁了,还生了孩子,能怎么办?农村里也有男人打女人,但多半都是娘家人说合一下,男人赔礼道歉就算完了,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下去。   难道还能离婚?省城不是没人离婚,但女人若是离了婚,就会有无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是说她不贤惠,就是骂她不守妇道。不不不……不能离!   徐云英的目光里带着仇恨,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求饶的吴德。打桂叶是因为太在乎她?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吴德知道自己眼下势单力薄,一颗暴虐的狗胆早就化成了水,再也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他收放自如,眼泪鼻涕一起流,苦苦哀求着。   “桂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因为你在卫生所受欢迎就嫉妒,不该因为你在外面对别的男人笑得那么温柔就吃醋,我只是太爱你,我只是太在乎你!”   徐秀丽听到这里,眉毛皱得紧紧的,悄悄在桂叶耳边问:“你,你还和他过下去吗?”   陆星华听到这话,气得一脚踹过去,吴德应声而倒,嘴里发出阵阵惨叫。陆星华看着陆桂叶,沉声道:“婚姻如水,冷暖自知。这是你的丈夫,他把你打得这么严重,你还要和他过下去?!”   陆桂叶双手手指绞成了麻花,内心纠结无比。她默默地流着眼泪,抬起头看了看兄嫂:“不过能怎么办?我找过大哥,可是他说要体谅吴德三班倒工作辛苦,要我做好贤内助,等日子久了自然就会好起来的。”   徐云英听了心头恼火,道:“你找他干嘛?良华这人不靠谱!”   陆星华也说:“不是让你有事找我吗?他第一次动手你就该告诉我,看我不弄死他!”莫看星华是大学老师,待人客气有礼,但练武之人的霸气却深入骨髓。   陆桂叶低下头,眼里是深深的自卑:“你们,你们是大学生,我哪敢拿这种小事来打扰你们?”   陆星华气得一跺脚:“什么大学生、中学生,都是一家人,我是你哥!”   徐秀丽伸出手揽过桂叶肩头,柔声道:“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们从小都是一起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你遇到难处就告诉我呀,同是女人有些话好说一些是不是?”   陆桂叶心中感动,语带哽咽:“我……我总想着夫妻齐心、其利断金,盼着他能知道我的真心,不要误会我。哪知道,哪知道他会变本加厉。”   陆星华弯下腰,吴德朝桂叶脚边一滚,慌乱地叫嚷着:“你,你要干什么!”   陆星华眼中带着寒光:“来,我们俩亲近亲近,让你也感受一下被打、被冤枉的苦!”   吴德一把抓住桂叶的小腿,尖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桂叶,我们是夫妻啊,你不能看着我被你哥欺负。我以后保证不动手,再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是畜生!我们好好过日子,你上班要是忙,我帮着带孩子、做饭,我知道错了……”   桂叶没有踢开他,任由吴德紧紧抱着自己的小腿,眼底闪过一丝挣扎。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这是认清了错误、打算和自己好好过日子了吗?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内心一片悲凉。女儿被欺负了,偏偏自己半点办法也没有。按照她的个性,恨不得把桂叶带回家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吴德,可是……她的未来怎么办呢?未必当真一个人过不成?左邻右舍的闲话都会把她淹没。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对女人太过苛责,做人不容易啊。   盛子越站在一边,嘴角一直噙着一丝冷笑,凤眼微微地眯着,满脸的不屑,看得陆建华后背发凉,对她说:“越越,你别这样笑,看着吓人。”   盛子越瞟了他一眼,陆建华迅速闭上嘴。   “三舅,你问问他,为什么动手打女人?”   陆星华一听,顿时警醒。且不论他嫉妒与否,一个成年男子对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女人挥拳相对,这是人品问题!他一把拎起在地上装怂的吴德,强行将他抱住桂叶小腿的手扯开。   “来,告诉我,为什么打女人?”   吴德没想到陆星华看着文秀,竟然力气这么大!陆星华的手如铁钳一般拎着他的衬衫领口,强行把他的脸拖到自己眼前,咬牙切齿地问着。   衬衫领口被箍得透不过气来,吴德直翻白眼,双手在空中乱划,从喉咙里憋出一句:“松一松!松一松!”   陆星华略松了松手,感觉到空气终于可以顺畅地注入肺部,吴德一边咳嗽一边叫:“我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陆桂叶看着眼前这一切,磨磨唧唧地站了起来,怯怯地说:“哥,你先放他下来……”   一阵浓浓的失望涌上盛子越的心头。   陆桂叶前世被家暴默默隐忍,恐怕也与她的软弱、善良的个性有关。当初看到那本书的时候她也疑惑,吴德断了腿拿拐杖打她,难道桂叶一个正常人还打不过他吗?夺过拐杖他跑都跑不动。   桂叶依赖性强,前世卫校没有毕业、没有固定工作,结果被吴德PUA成功,认为自己若是离开他就活不成、没人要,所以才会默默忍受他家暴,寄希望将来孩子大了日子能过好。   性格决定命运。吴德家暴太过凶残,将她的心防打破,根本不敢反抗,这是软弱;这下看到他被娘家兄弟打得鼻青脸肿,桂叶又有些心软,这是善良。   桂叶对陆星华说:“三哥,你放过吴德吧!他……他是我的丈夫,是小宝的爸爸啊。”   陆星华顿时呆住。自己和母亲这么多人前来为她撑腰,她却替吴德这个无耻之人说话?他苦笑一声,暗叹女生外向,手一松,吴德踉跄着站稳,伸出手想要拥抱桂叶:“桂叶——”   陆建华抬手一挡,一把将吴德推开,吼道:“给老子滚远点!”   陆成华扣住吴德的胳膊,拖过一把椅子,将他按在椅中,道:“好好坐着!公安同志说了,先内部调解,调解不了再找单位领导、找派出所处理。”   陆成华这话软中带硬,听得吴德眉头一跳。莫看他打老婆的时候蛮凶悍,其实是个怕领导、怕公安的怂货。他扯了扯嘴角,乖乖坐下,道:“好好好,我坐着,好好说话,好好调解。”   卧室突然安静下来。   铁路小区的这间卧室通院子,并不算大。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树,高大的枝叶将窗户遮了一半,屋内显得有些阴暗。   床沿坐了徐云英、陆桂叶、徐秀丽三个女人,门边坐着吴德,陆星华三兄弟如门神一般杵在门口。盛子越半边屁股坐在床头柜上,双手交握,慢慢转动着手腕,一声不吭。   小宝偎在外婆怀中,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乖巧地没有说话,就怕惹了谁不开心。   最终是徐云英打破了这一份沉默。   “吴德,你俩是一个大队出来的,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你是职校毕业分配到省城当检修工人,我家桂叶卫校毕业当护士,配你绰绰有余。”   徐云英的目光悠远,说话的声音平稳,带着丝淡淡的忧伤,听到盛子越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桂叶嫁你,是远嫁,娘家、婆家都不在跟前,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走上一遭,她的亲人只有你,她的依靠只有你。桂叶为了你,才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如果你待她不好,她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听到这里,吴德面露惭愧之色,低下了头。   “我家桂叶虽是女孩,却也是我金尊玉贵养大的,重活累活都舍不得她做。你问问星华,家里农活都是他们兄弟几个在做,桂叶从小身体不是太好,她前面有个二哥没成人就走了,我疼她疼得像眼珠子一样。她做姑娘的时候,在娘家根本就没有受过什么苦!”   徐云英的声音越说越响,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我把桂叶嫁给你,是盼着你好好待她。我没要你家彩礼,没求你大富大贵,我只希望你对我家桂叶好一点,为她遮挡风雨,让她在省城安心、快活。可是——”   她霍地从床沿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吴德,抬起胳膊,一巴掌就抡了上去。   “啪!”地一声脆响,吴德的脑袋被打得偏到了一边,却没敢发出声响,硬生生挨了这一记耳光。   “我没料到,休说什么遮风挡雨,这风雨竟全是因你而来!我从来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的姑娘,竟然被你打成这样!你掐她脖子、打她脸颊、砸她额头,把她打得差点傻掉,你还是不是个人啊——”   徐云英的声音变得凄厉,听得陆星华心里一突。他抬眼望向桂枝,见她默默垂泪,想到小时候她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拾稻穗、母亲生病时她细心照顾,刚才对她维护吴德的不满尽数消散,内心只剩下心疼与愤怒。   “如果不是我们恰好赶来,你是不是要把她打死?啊?!你慌得连门都不敢开,还骗我们说桂叶在卫生所上班,你是打算干嘛?毁尸灭迹吗?!”   “啪!”又是一巴掌扇在吴德脸上。徐云英做农活做惯了的人,手劲大得很,一巴掌过去,打得他脸上四根指印浮现出来,红肿一片,看得有点吓人。   盛子越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打得好!”   陆桂叶嘴巴动了动,抬起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面皮肿得老高碰一碰都痛。吴德当初打自己的时候毫不容情,母亲这两巴掌连打带骂真的好解气。   大舅子、小舅子动手粗暴无礼,吴德还敢叫嚷抗拒,岳母这一番话说得他心虚无比,哪里敢为自己争辩半句?只嗫嚅着:“我……我错了。” 第100章 离婚1   吴德这一声“我错了”之后, 徐云英脸上浮上一丝冷笑。   “你错了,一句你错了就行了?”徐云英眼神冰冷,“陈世美杀妻杀子未遂, 也曾在堂上对秦香莲说他错了,结果怎样?还不是被包大人的狗头铡给砍了头!这世上若是认一句错就万事皆消,那还要王法做什么!我把你打残了再说句我错了、对不起可好?”   吴德抬起头, 看着徐云英哀求道:“妈, 我真的知道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 您打了打了,骂也骂了, 还要我怎么样呢?我保证将来一定不打枝叶, 我会对她好,还不行吗?”   他看定了桂叶, 掉下了眼泪:“桂叶, 我是爱你的啊。你太漂亮、太优秀、太招人喜欢,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所以才会看到你和男人走近一点就难过,我动手是不对,我没有控制住自己,我猪狗不如!”   吴德抬起手, 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 响声清脆足见用了真力。   “桂叶,我知道错了。人不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求你看在小宝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吧。以后我一定对你好, 我带你一起看电影、看戏,我帮着做家务,我接送孩子, 绝不猜疑你,让你幸福快乐,好不好?”   这一番话描绘出来的图画太过美好,陆桂叶那颗凉透了的心被注入了一丝暖流,她看着徐秀丽,眼神开始犹豫:“嫂子,你说,你说他能改好吗?”   徐秀丽也不知道,她是个女人,若是陆星华动手打她,她真的不知道会如何应对。古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姻就是一场赌博。她赌赢了,桂叶赌输了。   桂叶又转向一声不吭的盛子越,这个外甥女决断力惊人,行事干脆利落,身手极好。她怯怯地问:“越越,你说,他能改好吗?”   盛子越冷冷地“切——”了一声,“狗改不了吃屎!”   徐云英站起身,左右环顾,直接下了命令:“不必问他能不能改好,我绝对不会再给他继续伤害我女儿的机会!我陆家的女儿个个都是宝贝,谁也休想动她一根手指头!”   她对徐秀丽说:“你帮着收拾一下桂叶和小宝的东西,捡几件贴身衣物、值钱的东西拿上,其余的就算了。”徐秀丽立马站起来,道了一声“好!”   徐云英吩咐陆星华:“你,等下到卫生所替桂叶请假。”   陆星华问:“请多久?”   徐云英道:“先请半个月。”   她再对陆成华说:“你到铁路招待所开几间房,再托人买明天下午的火车票,我们明天办完事就回县城。”   陆成华一向是那个默默做事的人,他点头应了一声就出门了。   吴德慌了,内心升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妈,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你这是要干嘛?”   徐云英自寻到桂明康,心事尽数放下,眼下儿女们都争气,家里不缺钱,底气十足,岁月沉淀下来的阅历让她遇事极有章法。她虽生在旧社会,却是妇女解放的受惠者,当家人的气势一开,吴德哪里是她的对手?   徐云英没有理睬吴德,只看着陆桂叶,眼中情感复杂,有心疼、有不忍、有谴责,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有心要教训女儿几句,但看她一身是伤,终归是舍不得,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桂叶啊,旁人再帮你,终究还得你自己立起来。你有单位、有工作、有工资、有儿子,你怕他做什么?他打你,你有手有脚不会打他?他力气大,你不会找棍子抽他、不会找刀砍他?逼得狠了,你不会到他单位去哭、去闹?   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他打你,你只晓得叫、只晓得哭!小宝一个人躲在厕所里,你却窝在床边神游天外。吴德狠,能有鬼子狠?当年鬼子进村多少人拼死都要护着孩子逃命,你呢?你在干嘛?”   陆桂叶被母亲这一骂,羞愧地低下了头,脖子上的掐痕尤在,丝丝抽痛,似乎在提醒她眼前这个吴德凶残的一面。   “这样的人,你还关心他会不会被打坏?你还担忧星华伤了他?农夫与蛇的故事你读书的时候没有学过吗?你知不知道,同情一个恶人,就是伤害好人,就是伤害自己?”   陆桂叶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慈爱、温和的,像今天这样疾言厉色她只在大哥分家那一回看到。陡然面对母亲的指责,她吓得面色煞白,呆呆地看着母亲一句话不敢说。   徐云英转头看着吴德,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吴德,既然我家枝叶你不满意,那明天一早就去把婚离了,你另找好的去。你家门槛太高,我陆家高攀不起!”   离婚?不!   吴德吓得魂飞魄散,从椅中跳了起来:“不不不!不能离婚!我认错、我认打、我认罚,我什么都听你们的,就是不能离婚。”   他刚想冲到桂叶身边去,却被星华一把按住。星华双手似铁钳一般,牢牢地按住他的肩头,将他强行押回椅子上坐着:“给我老实点!”   陆星华看着建华:“你过来看着他,我去卫生所跑一趟。明天你姐要上班,免得影响正常的工作安排。”   陆建华应了一声,过来就是一脚,正踹在吴德的小腿之上:“你再敢乱动,老子打死你!”他是家中最小的,任性急躁,吴德有点怕他,立马老老实实地坐稳了,不敢再动。   陆成华与陆星华离开,徐秀丽帮桂叶清理衣服、贵重物品,盛子越顺着吴德紧张的目光翻出一个绿皮存折:“把这个带上。”   吴德急眼了:“这是我们家存的钱,你怎么能拿走?”   徐云英拿过存折,翻开一看,只有一百多块,当时便笑了笑:“吴德,明天一早配合点把婚离了,我就将这存折还你。不然……”她的眼神似乎淬过火的钢刀,闪着逼人的寒光。   “不然,我就带着桂叶到你们单位找领导,让他们看看,铁路正式职工竟然打老婆!新中国了,妇女已经解放,竟然还有这样欺压妇女的职工?如果你们领导不管,我就去找妇联,去找派出所,我就不相信,新中国了还能容忍你这样的恶人存在!”   一番话掷地有声,吴德吓得胆战心惊。   他以前敢打桂叶,就是吃定了她软弱善良的个性,知道自己再过分,只要装装可怜就能获得她的同情和原谅。哪知道这一回踢了铁板,丈母娘竟然是个硬茬!她还知道妇联,还知道找领导?   吴德害怕了。他不敢失去这个稳定的工作,他不敢面对同事的指点与责骂,期期艾艾:“我……我听桂叶的。”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陆桂叶身上。   陆桂叶有些紧张,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咕咚”一声在脑中引发回响,吓得她缩了缩脖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我听我妈的。”   盛子越看到这一切,不由得摇了摇头。陆桂叶这人软弱善良,分明是个拎不清的,但她有一个好处:听话。   谁狠听谁的。   徐云英了解女儿的个性,根本就没有征询她的意见,直接下达一系列指令,这就给了桂叶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不听母亲的,后果很严重。   听到桂叶这句话,吴德颓然坐倒,抬起头看着桂叶,眼中流下悲伤的泪水:“桂叶,我不想离婚,我还爱你啊,我们还有小宝,他才四岁,你就忍心离开他吗?”   徐云英截断他的话:“小宝我们带回去,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吴德大惊:“不行!小宝姓吴,是我老吴家的根,绝对不能让你们带走!”吴德老家在高粟大队三塘坪,家中两儿二女,他排行老二,前面有个哥哥在家务农,生了一儿一女,母亲杨美珍虽说没怎么带过小宝,但还是挺重视家中这唯二的孙子。   徐云英笑了笑,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这个婚,是必须要离的。至于将来……你若是当真能够改好,复婚也不是不可能。小宝我们先帮你养着,你一个人带着也没办法上班对不对?”   她的话语充满诱惑,吴德听完大为意动。是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桂叶儿子都生了未必还能跑远?自己先顺着他们的意把婚离了,等他们各自回家了,再慢慢哄着桂叶回心转意不就行了?   这么一想,吴德心下大定,望向徐云英的眼神也变了。盛子越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感恩戴德”这四个字,不由得叹为观止。   直到一家人离开小区,住进铁路执行所,盛子越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攀着徐云英的胳膊,悄悄问:“外婆,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小姨离婚?”   八十年代离婚是件丑事,一谈离婚千夫所指。夫妻过得再不如意也都忍着,将就将就一辈子就过完了。就连盛子越都不敢鼓动桂叶离婚,没想到徐云英有这样的魄力。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拍了拍盛子越的手:“越越啊,你有没有留意你小姨手上的伤?”   盛子越摇了摇头。   “你们可能都没有留意到,我刚一进去抱着桂叶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哆嗦,我把她的胳膊、腿都检查了一个遍,新伤压旧伤,青紫一片一片的。吴德打她,不是一次两次。”   盛子越一听,拳头都捏紧了,咬着牙:“这个畜生!”   徐云英继续说:“桂叶的性格太懦弱,被打了都没有吭声,秀丽问她时还拿理由来搪塞,显然已经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再让他们过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一次娘家人在,救下了桂叶,可是下一次呢?桂叶这么柔弱的个性,哪是吴德的对手! 第101章 离婚2   和外孙女儿说到自己坚决让枝叶离婚的原因, 徐云英咬了咬牙,紧紧地抿住嘴,忍了半天才没有掉下眼泪来。她心疼、后悔、难过, 自家娇养的女儿竟然被人这样虐待,而女儿还不争气地想要维护他!   盛子越想到小时候听徐云英劝自家母亲的话,无法理解外婆的思想之多变:“外婆, 你以前不是这么教育我妈的啊, 你不是还劝她一定要生儿子、对我爸好吗?”   时间虽然过去那么久, 盛子越却一直记得当年自己刚到陆家坪,在灶房偷听外婆和母亲谈话的内容——   徐云英教训陆桂枝:不能听他的!一个孩子怎么行?没儿子怎么行?虽然你读了书、有文化, 但这么多年的老思想就是这样。生下老二如果是儿子就算了, 如果是女儿那就再生一个。   当时她无法理解外婆为什么教育大女儿为了婚姻必须生儿子,现在亦无法明了外婆为什么教育小女儿坚决舍弃婚姻。   徐云英被她这一问, 抬手轻轻打了一下她肩膀, 嗔怪道:“那能一样吗?你爸有文化、懂道理、对桂枝好,我当然要压低桂枝、抬高同裕,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懂不懂?”   徐云英忽然想到了什么,认真地看着盛子越的眼睛:“你记事那么早?当初让你妈生儿子也是没有办法,你爸是农村人, 又是长子, 如果桂枝没生儿子我怕他在老家抬不起头,咱不能让别人戳你爸脊梁骨啊。   我哪里知道你爸是真的不想生?也怪我,是我不理解同裕, 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差点害得你爸妈离心。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你爸妈把你们姐妹们教育得多好啊,比有些男孩强了一百倍!”   盛子越听到这里,在内心暗自叹气。如果不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盛同裕与陆桂枝真的就因为生儿子一事离了心,家里争吵不断,姐妹俩怨气十足。   想到这里,盛子越抱紧了徐云英的胳膊,外婆还活着,多好!哪怕外婆曾经做错过事、说错过话,她也是一心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人无完人,谁能保证自己的一生不说错话、做错事呢?只求无愧于心罢了。   徐云英很享受盛子越的亲密,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又是最像桂明康的孩子,看着她就仿佛看到自己最幸福的童年与少年。趁此机会,她想多说几句。   “老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将来若是要找,就得擦亮眼睛好好观察。先看身体,体格好、体质好,走到哪里都不吃亏。第二要看人品、学识,善良、孝顺、知道体贴人、读书多懂道理,这样的男人才值得托付终生。第三还得看性格,个性好、懂得为人处世、善于交流,两个人在一起才有话说,才能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得好。”   盛子越听得挺认真,这可都是外婆的人生经验。   “外婆,你既然那么懂,怎么遇到吴德就看走了眼呢?”徐云英被她这一怼,噎了半天,一拍大腿,恨恨地骂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吴德看着知书达礼,哪知道竟是个打老婆的男人!”   盛子越也有点后悔当初自己没有极力阻止此事。只是一来当时年纪小,小姨的婚事她人微言轻说不上话;二来她听信书中所言,以为吴德家暴是工伤断了腿的结果。   三来盛子越前世没有恋爱结婚,并没有什么婚恋经验。在她看来,贫贱夫妻百事哀,所有的婚姻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上次桂叶坐月子她出钱出力圆满解决了矛盾,以为一劳永逸,哪知道——   性格决定命运,前世发生过的事情,这一世还是发生了。   好在这一世有徐云英当家做主,有陆星华、陆成华、陆建华齐心协力,桂叶与吴德之间的错误终于能够得以纠正。盛子越真的非常庆幸,自己的到来改变了陆家的命运,原主的心愿圆满地实现了。   幸不辱使命。   当天夜里,原主来到梦中。盛子越曾经见过的那个面容憔悴、满脸怨念的中年女子此刻眉头舒展、双目含泪,仔细看过去她的鹅蛋脸虽经历风霜依然秀美。少年与中年在梦中相逢,两人相视一笑。   中年女子说:“谢谢你,为陆家、盛家做了这么多。外婆、父亲身体安康,母亲不再唠叨抱怨、盛子楚努力向上,舅舅们都走上正途,小姨也能摆脱不幸福的婚姻,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盛子越摆了摆手:“是你给了我新生的机会,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中年女子上上下下地端详着盛子越的面容、身材,笑得有些悲伤:“原来,我也曾经这么美丽,像朵花儿一样。只可惜当时自卑怯懦,半点没觉得自己好看。”   她依依不舍地展开双臂,紧紧抱着年少的自己,语带哽咽:“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你比我那个时候勇敢得多,请你带着我的祝福走下去。看到关心的人都过得这么好,我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再见——”   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甜香味,似乎蜜蜂在百花丛中飞过,沾染数十种花粉之后化为蜂蜜,尽数汇聚成这一股成年女子的馨香。   一阵风吹过,中年女子化作一股青烟,消散在盛子越的梦中。   梦醒,盛子越感觉脑中一片清明,一直悄悄隐藏在灵魂里的那一份牵绊与担忧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往后一切都由自己做主。   陆桂叶的离婚手续办得并不太顺利。   八十年代离婚没单位的到居委会开证明,有单位的到双方单位开证明。枝叶和吴德两人都是铁路部门的正式职工,必须走一趟单位。   单位领导一看:唉呀,好好的一对夫妻为什么要离婚?立马开始批评教育。   女领导一见是桂叶要求离婚,马上就把矛头对准枝叶:“你是我们这里很优秀的护士,怎么能在医院对病人和蔼可亲,在家里却对犯错的丈夫不依不饶呢?吴德做错了,但人非圣贤,哪能不犯错?你得给他改正的机会啊。”   吴德顿时感觉腰杆都直了起来,立刻郑重表态:“领导您说得对,我已经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绝对不动桂叶一根手指头。”   体型微胖的女领导姓殷,名叫殷红,她对面容清秀的吴德颇有好感,一听这话,便对桂叶说:“小陆,你看小吴已经认识到了错误,你们也生了这么漂亮可爱的宝宝,好好的一个家干嘛要拆散呢?你们先回去好好过日子,如果他再犯错,你再来告诉我,我让小吴停职反省,好不好?”   桂叶有些意动,低头不语。   殷红长年做思想工作,一看就知道桂叶被劝得心动了,便继续游说:“旧社会三妻四妾,妇女只是男人的附庸。新社会一夫一妻,妇女地位得以提高。虽然允许离婚,但婚姻是件严肃的事,岂能想离就离?这不是解放思想,这是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小陆你可不能受这些西方不良思想的影响啊……”   自由主义?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陆桂叶吓坏了。她面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只拿眼觑着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母亲。   殷红顺着桂叶的目光,望向徐云英,语重心长地说:“这位是小陆的母亲吧?您有生活阅历,肯定也知道人和人相处,哪有不产生矛盾的道理。婚姻嘛,哪有事事如意的?慢慢磨合,就会越来越好的。你放心,我们单位都会支持小陆,努力帮助小吴改正错误。”   吴德先前还害怕领导批评,没想到当真告到单位大家竟然都在为自己说话。这一下他暗自高兴,原来大家都是劝和不劝离的,原来领导都在劝桂叶容忍自己的小毛病。这真是太好了!他恨不得跳起来欢呼。   站在走廊外侧耳细听,盛子越真要被这些思想僵化的政工领导气死了。扣帽子、讲大道理有一套,却对桂叶脸上的伤痕熟视无睹。似乎男人打老婆只是小问题,女人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完整就得默默忍受。   徐云英抬手抿了抿鬓角碎发,微笑道:“这位是我们桂叶的领导吧?我看您也是位女同志,应该更能理解女人的不容易吧?我女儿和吴德一样上班、一样挣钱养家,工作之余带孩子、做家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却被吴德无故殴打。如果不是我及时起来,恐怕会被打成残废。我只想问一问,这是什么道理?”   殷红张口结舌,半天说了一句:“吴德肯定是不对!我们一定对他进行批评教育。这不是你们要开离婚证明吗?按照流程我们肯定是先劝和不劝离的。”   徐云英走过去撸起桂叶的衣袖,白皙的肌肤上青紫一片,看着很是吓人。她眼里闪过一丝悲愤:“这一次打的伤在脸上,您看得到。在此之前的伤藏在衣服底下,您看不见!桂叶不是自由主义,她也忍了很久!”   伤不在自己身上,谁都不知道痛!   您这劝和劝得好,若是吴德不改呢?如果他趁我们不在把桂叶打死了呢?你敢不敢负这个责?”   徐云英字字如刀,殷红哪里接得住她的火力,垮着个脸不知道应该回什么话才好。   徐云英目光如电,死死地盯住殷红:“领导,你叫什么名字?”   殷红被她气势所慑,呐呐道:“殷……殷红。”   徐云英冷冷地哼了一句:“很好,殷红同志,我记得你的名字了。你不开证明,可以。我们这就回去,继续过日子。但如果我家桂叶再被吴德打,只要有一星半点的伤,我就来找你。我就天天守在办公室、你家里,找你来负这个责!”   “如果桂叶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一根绳子吊死在你这办公室!”   殷红的脸胀得通红,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你这是讹上我了?我按照规章办事,我怕你什么!”   徐云英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哪里会怕这种阵仗?她也缓缓站直,目光逼视殷红,一字一句地说:“一口唾沫一颗钉!你说出的话,就得有本事负这个责!莫只晓得扣帽子、讲大道理。”   殷红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扯过一张纸,刷刷刷写下两行字,丢给办事人员:“小李,你去把章盖了。”   她一边办事一边骂:“真是个母老虎!鬼给你负什么责,想离你就离,我看你将来到哪里去哭!一个女同志离了婚,还能有谁要!”   徐云英得偿所愿,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一笑:“那就不劳您操心了。”   吴德见大势已去,只得乖乖地跟着到了民政局,照相、签字、盖章领证。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盯着吴德签了离婚协议,放弃小宝的抚养权之后,陆星华便带着徐秀丽回了省城师范学院。盛子越和陆建华有心要偷偷报复一下吴德,却被徐云英严厉制止:不要节外生枝!   盛子越趁人不注意,恶作剧地把他那小屋的家具、碗筷、衣物全收进空间,恨恨地想:我让你睡、我让你吃、我让你过得快活!   吴德离完婚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吓得魂飞魄散——这是遭了贼了!报了警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反而惹来一堆闲话:   “什么贼不贼的!肯定是他打老婆被娘家人搬空了嫁妆,活该!”   “没看到有大车来拖啊,那大衣柜、床、桌椅板凳是怎么没有的?莫不是惹恼了天神,被神仙收了去?”   “家暴男!不得好死……” 第102章 离婚3   陆桂叶直到坐上火车, 踏上湘岳县城的土地,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一个人在省城过得小心翼翼,回到县城这个自己熟悉的地方, 那种扑面而来的安全感让她眉眼舒展,抱着小宝说:“小宝,我们回来了。”   徐云英有点心酸。桂叶和桂枝不同, 桂枝独立性强, 不怕新环境, 桂叶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当初若是让她嫁到县城, 恐怕会幸福得多。   天已经黑了, 夜风带着丝凉意,暑热稍减。   一个戴眼镜的男子一只手端了个脸盆, 另一只手抓着条毛巾, 刚从厨房旁边的水龙头那里洗漱完毕,准备回宿舍纳凉。借着走廊灯光, 看到徐云英一行人,忙迎上去,亲热地喊了一声:“徐姨,成华、建华, 你们来了?”   走近一看, 正对上一双怯怯的眸子,男子呆了呆,低头一看自己只穿着件白色背心、一条宽松长裤, 有点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两步:“桂,桂叶,你从省城回来了?”   徐云英笑眯眯地打着招呼:“秦简, 你准备休息了?天气热,要注意身体啊。”   陆星华当年参加高考之时,与秦简同住一间宿舍,自此结下一段情谊。秦简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推荐读工农兵大学之后分配到县城水利局,工作努力认真,不到三十岁就评上高级工程师。   只是有一点,秦简为人木讷、不善言辞,单位工会领导给他介绍了几个对象都没有成功,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只能依然住在单身宿舍。他倒是自在,对成家一事也不上心,一心只扑在工作上。   秦简与陆桂枝、陆星华关系很好,每次出差都会给盛家姐妹带吃的,盛子越第一次吃到的麦乳精就是秦简到魔都学习时带回来的。一番寒暄之后,秦简殷勤地说:“徐姨,宿舍楼梯道灯坏了,天黑了看不见路,我给你们拿个手电筒去,等着!”   他一阵风似地跑回宿舍,拿着个手电筒过来,身上多披了件衬衫。徐云英接过手电筒,道了一声谢便走了。秦简望着这一行人离去的背影,目光有点呆呆的。   陆桂叶抱着小宝,低着头不敢看人,总觉得每个人都在嘲笑她,每个人都在戳她的后背骂: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被丈夫家暴的女人!一个没用的女人!一个失败的人!   好不容易进了楼道,感觉那灼热的视线消失,陆桂叶松了一口气,将小宝换了个手。   陆桂枝打开门,见到好久不见的妹妹,先是一喜:“快进来、快进来!”随即看到她脸上的伤,心疼地从里屋拿了药膏给她抹上,一边抹一边骂,“该死的吴德!”   她胆子不大,平生最怕男人打女人,当初看上盛同裕也是见他瘦弱,估摸着打架不一定打得过自己,这才敢嫁。没想到这个吴德看着文秀,竟然会动手打小妹?小妹柔弱老实,被打了也不敢找娘家求救,唉……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青菜鸡蛋面,虽是夏天但好在家中有两台电扇吹着。说了一会话,盛子楚眼皮开始打架,抱着姐姐的胳膊迷迷糊糊地说:“姐,你别怕,谁敢打你,我帮你揍他!我现在练功可认真了。”   盛子越心中感动,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知道了,快睡吧。”   在姐姐有节奏的拍打中,盛子楚头一歪靠在盛子越的膝盖上睡着了。盛子越弯腰抱起她,将她放在小床上。   小卧室摆了两张床,呈“丁”字形摆放,平时姐妹俩分开睡。这回家里人多,只能大家挤一挤,男人睡主卧,女人睡次卧。   到了晚上,陆桂叶依然有一种不真实感,惶然地问依然没有睡着的徐云英:“妈,我真的离婚了?以后我回省城上班他如果到单位找我怎么办?我和小宝住哪里?”   徐云英翻了个身,看着月光下面色苍白的小女儿,悄悄说:“我让你姐在县城帮你找个工作,你就别回去了。成华在县城开了家店,回头收拾收拾你带小宝住那里。”   陆桂叶犹豫了一下:“那……省城的工作不要了?”   徐云英伸出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戳了戳:“你呀你呀,还回去做什么?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狼窝,回去你一个人势单力薄怎么斗得过吴德。听妈的,等你在县城找到工作,就把档案从省城调回来。放心吧,桂枝、星华现在能力强得很,交给他们没问题。”   陆桂叶垂下眼帘:“又要麻烦大家,我这心里难受哇~”   徐云英面色一沉:“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记得兄弟姐姐的好,将来人情往来多多用心就行了。”   陆桂叶重重点头:“嗯,妈,我知道了。”心神一放松,浓浓的疲惫感涌了上来,陆桂叶终于睡了一个香甜安心的好觉。   等到她醒来,发现屋子里安安静静地,客厅饭桌上放着一碗绿豆稀饭、一碟咸菜、两个包子。四下里看了看,这两房一厅的单位住房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楼下传来小宝欢乐的笑声,清脆响亮,可能是和两个姐姐在楼下大院里玩耍。   有多久没有听到小宝这么肆意的笑声了?陆桂叶泪盈于睫,看看时间快九点了,忙快速洗漱,麻利地铺床叠被,收拾收拾屋子,这才坐下安心享受早餐。   绿豆稀饭熬得火候正好,加了冰糖甜丝丝的。包子是在外面店铺买的,一咬一口油,咸菜是自家泡的酸豆角,酸咸可口,下稀饭正好。往日一起床就像打仗一样,做早餐、给小宝喂饭、送小宝上学、赶去上班……陆桂叶感觉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地吃过一顿早饭了。   陆桂枝和徐云英心中有事,都起得很早。   徐云英轻手轻脚将小宝抱下床,哄他吃了早饭。这孩子养得娇,四岁了还不肯自己拿勺子吃饭,非得要人喂。好在小宝安静话少,吃完饭让盛子越姐妹俩领着他到楼下玩,徐云英还嘱咐着:“让你小姨好好睡一觉,你们别吵着她。”   盛同裕去学校打听医务室能不能进人,陆桂枝到省人民医院找聂小菊询问护士站要不要人,陆成华与建华到店里收拾,将后面仓库腾空,整理出一个舒适小窝。一家人都在默默地为陆桂叶奔波。   等陆桂叶洗好碗,扫完地,徐云英拎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菜篮子回到家中。   桂叶忙迎上去,接过菜篮,道:“妈,你起来怎么也不叫我?我跟你一起去买菜啊。”   徐云英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喝下,喘着粗气:“折腾了这几天,你肯定都没睡过好觉。看你那眼圈,可怜哟~看你睡得香,妈哪里舍得喊你。”   一股暖意袭上心头,这几年独自在省城苦苦支撑这个婚姻的桂叶忽然就哭了起来。她一把抱住徐云英,哭得稀里哗啦:“妈……妈……我好苦啊!”   徐云英站着,任由女儿趴在自己肩头痛哭,她瘦弱的肩膀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支撑着桂枝度过难关,安抚着星华坚定信念,抚平着桂叶的创伤。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错了咱不怕,我们还能改呢,对不对?”徐云英伸出手拍了拍女儿的背,努力安慰着这个挨了打、受了伤却不敢诉苦的傻孩子。   陆桂叶哭罢,心情舒畅不少。徐云英拿来毛巾让她洗了脸,语重心长地说:“桂叶啊,咱先把工作安排下来,找对象这个事先不要着急。”   陆桂叶一听脸都红了:“妈,我没打算再找。我算是看清楚了,结婚就是给自己找罪受。”   徐云英摇摇头:“不能一棍子打死一片人。女人结了婚也有过得好的,你看你大姐、你三哥,夫妻和美,多好啊。我不是让你不结婚,我的意思是不要着急。女人啊,还是得找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陆桂叶有点一根筋,执拗地摆手:“妈,你别劝我,我肯定不会再结婚了。我就带着小宝在这个县城里好好工作,将来小宝长大了我就跟着他过。男人,我算是怕了,不敢再找了。”   徐云英有生活经验,知道现在这个社会有很多人会带着有色银镜看待离婚女人,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生活艰难,所以她才会嘱咐桂叶一句,一定要守住底线,不能为了摆脱单身状态,匆匆找个人嫁了。哪知道桂叶受伤太重,像只蜗牛一样背着重重的壳,下定决心不再结婚,只一心守着儿子过日子。   徐云英在心中暗自叹息:桂叶的生活智慧、处事能力,比起桂枝来真的是差远了。没办法,她的个性像父亲多一些,善良而懦弱,只能慢慢教吧。   桂叶和徐云英做了一桌子的菜,等着大家中午回来吃饭。   盛子越带着妹妹、弟弟回到家,小宝迅速和姐姐建立了感情,牵着盛子越的衣角要树莓糖吃:“姐姐,果子糖。”   盛子楚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叫我姐姐?”   小宝的性格和桂叶很像,马上乖乖地看着盛子楚喊:“姐姐——”   盛子楚第一次当姐姐,欢喜得眉开眼笑,冲盛子越伸出手:“姐,你给他一根棒棒糖吃吧。”   盛子越笑了,从空间里取出一根树莓糖递给盛子楚。这是她空间出品的,将树莓插上小棍,再裹上厚厚的糖浆,清甜中带着股草木香,小宝第一次吃到这样的糖,喜欢得不得了。   盛子楚将糖塞进小宝的嘴里,颇有成就感地拍了拍他的大脑袋:“要听姐姐的话,才有糖吃哦。”她这个姐姐当得像模像样,引得盛子越一阵偷笑。   盛同裕和陆桂枝一到家,就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先前陆桂叶卫校毕业后在城关镇卫生所当护士,领导对她印象极好,一听说桂叶想回来,立马拍了板,只要省城铁路职工医院放人,他这边肯定接受。   陆桂枝对妹妹说:“你放心,聂小菊跟卫生院的任院长关系好,过两天就给你开调函。到时候让星华拿着调函去帮你办理调动手续,肯定没问题的。”   陆成华与陆建华一身是汗,咧嘴一笑:“好了,店里已经安排好,姐你带着小宝就住那里,你放心,我们轮流住外面帮你守着,保证没有人欺负你。”   一屋子的人,都如此关心爱护自己,陆桂叶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她给每人倒了杯凉茶,说:“谢谢,谢谢你们,以后……以后只要用得着我,只管说!”   陆建华瞪大了眼睛:“我可不想让你给我打针!”   一语化解了屋子里严肃的气氛,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103章 捷报1   陆桂叶回到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县城, 顿时如鱼得水。   城关镇卫生所是她曾经工作的地方,位于城北氮肥厂附近,走到水利局只需十几分钟。这里领导同事关系相处融洽, 下了班直接到机关幼儿园把小宝一接,再走回到城东文化局门口的陆家竹器店,一天的忙碌就结束了。   陆成华、陆桂枝现在手上都有钱, 托人在县城找了两块地, 悄悄盖起了私房。盛子越拿出她画的建筑立面、平面图, 陆成华找了个靠得住的施工队伍,买来砖、瓦、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 七月底择吉日动工, 开始盖新屋。   陆春林、徐云英老两口很兴奋。   农村人都喜欢起新屋,孩子们争气了、家大业大了才会盖新房子嘛, 而且这屋是越越设计的, 两层小楼,洋气得很!   一家人热火朝天地奔向更美好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一直悬在众人心头,每天都要念叨几句:“越越考得怎么样啊?”   因为是暑假,盛子越哪里也没去,就在家窝着, 时不时到施工现场转悠一下, 津津有味地看施工人员平整场地、放线、打地基、挖地槽、砌砖基础,太阳晒得小脸通红也不觉得苦。在她看来,如果未来要学建筑学, 施工现场必定要先熟悉起来。   电话在那个时候还是奢侈品,盛同裕每天一早就会到学校去等消息,也嘱咐了县城教育局的同学老王, 成绩一出来就告诉他,生怕漏掉盛子越的高考成绩。   八月的一个上午,盛同裕坐在办公室备课,头顶绿色的吊扇嗡嗡地转动着,他的心头略有些浮躁。按理成绩出来就是这几天了,怎么还没听到半点动静?   难道?不不不,盛同裕马上将这份不安压了下去。大女儿的学习状态他最了解,没有道理考得不好。即使京都大学录取不了,不是还有京都美术学院托底吗?   他站起身,在搪瓷茶缸里放了一小撮盛子越给他的绿茶,弯腰拎起放在地上的开水瓶,倒上热水,呷了一口热茶,暖暖的茶水沁人心脾,将内心的烦躁舒缓了许多。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盛同裕心怦怦急跳,赶紧放下手中茶缸,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话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老盛,成绩出来了!”   “怎么样?”   “不得了啊不得了!老盛你得请客!”   “我家姑娘这次考了多少分?”   “你猜?”   老王难得地调皮了一回,急得盛同裕面红耳赤:“老王,你莫逗我,好好说话。我这几天等消息等得觉都睡不好。”   老王哈哈一笑:“状元!理科状元!我们湘岳县的理科状元!你家这姑娘真的是优秀,替你争了一口气啊!”   状元?盛同裕彻底地懞了。   他知道盛子越学习很刻苦、心态很稳、各科知识掌握得很扎实,但走过高考这座独木桥有太多意外因素,不走到最后谁能知道结果?   我家越越从上高中就立下志向,高强度地学习,只用两年的时间就完成别人三年才能完成的学业,竟然还考了第一名?   盛同裕再一次深呼吸,压住内心那股雀跃,沉声问:“具体分数呢?”   老王全名王敬辉,是盛同裕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初中老师就调到教育局工作,是高考招生办的副主任。   电话那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估计是老王在翻资料。隔了三秒,老王响亮而略带张扬的声音传来:“语文112,数学120,英语98,政治95,物理100,化学100,生物70,总分……695!我的天呐,你家姑娘竟然拿了满分作文!”   老王在电话里恨不得用喊的:“老盛!过两天我请你吃饭,你一定要让你家姑娘给我家儿子上一课,他的作文总是写得一塌糊涂。你说你是怎么教的啊?姑娘这么优秀!我眼红啊……”   盛同裕的眼中闪过灿烂的光彩,这一刻他不想再低调,难得地得瑟了一回:“没问题,我家姑娘学习很有一套,让她给你家儿子传授一下经验。”   “哈哈哈,好!一言为定。”   在老王夸张的笑声里,盛同裕放下电话,半天才回过神来:盛子越高考只丢了15分,是县城理科状元?她能够上京都大学了?   办公室里只有盛同裕一个人,他兴奋地跳了起来,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将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进抽屉,拿起单车钥匙就出了门,一边跑一边说:“状元!状元!我的女儿是状元!”   跑过长长的走廊,在楼梯口撞上一个人,盛同裕一边道歉一边抬头。这一看,他腰杆顿时就挺直了。   对方皮笑肉不笑,正是刘景秀,她今天到学校来拿复习资料,准备给儿子加点小灶,正碰上盛同裕急急忙忙,不由得讽刺两句:“怎么,盛老师这是要赶着去捡钱呢?跑这么快,路都不看!”   盛同裕正是满心欢喜之时,眉开眼笑地回了一句:“还真是准备去捡钱。”说完,转身就下了楼,脚步轻快,与平时的沉稳模样完全不一样。   刘景秀哼了一声:“神经病!一家人都这个德性还想考京都大学!切——”   盛同裕骑着自行车如飞一般冲向水利局,硬是将这段需要经过一个铁轨站台的八、九分钟路程压缩到了七分钟。   有了陆星华考上京都师范大学的经验,这次盛同裕相对低调一点,没有在楼道就开始嚷嚷。他将自行车停在楼梯间,转身就往办公楼二楼的资料室跑。   资料室很安静,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硫磺味,这是晒蓝图留下的气息。两个科员在角落整理图纸,陆桂枝则坐在外间的小办公室清点自制卡片。   “桂枝——”盛同裕小声地喊着。   陆桂枝抬头看到盛同裕一脸的兴奋,心中一突,眼睛一亮,快步走了出来:“怎么样?成绩出来了?”   “出来了。”盛同裕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第一名!理科状元!总分695分,语文作文满分!数理化全是满分!”   “不会吧?”陆桂枝下意识地惊叫一声,马上反应过来抬手捂住嘴,可是内心的狂喜却压也压不住。自己家的女儿,竟然如此争气!这可是状元!自己想都没敢想过的第一名!   自己家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夫妻俩、陆星华、陆建华,现在又多一个盛子越,真的是……陆桂枝双手紧紧捂着嘴,就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叫出来。   盛同裕看到妻子欢喜得有些失态,镜片后的眼睛里笑意满满:“走,桂枝,我们回家去。越越还不知道呢。”   桂枝马上点头:“对对对,走!”简要和科员交代两句,陆桂枝和盛同裕一起往家走,在一楼门厅正遇到彭局长。彭局长一看这夫妻俩眼底含笑、走路带风,立马拦住两人,笑眯眯地问:“陆科长,盛老师,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   陆桂枝看了盛同裕一眼,盛同裕微微颔首。她是彭局长一手提拔上来的干部,私下关系甚好,便笑着说:“这不刚刚我家越越高考成绩出来了么?心里高兴呢。”   彭局长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将手里端着的搪瓷水杯盖上盖子,道:“越越考得怎么样?看来你家又来出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了?”   陆桂叶有心要谦虚几句,可是实在是实力不允许低调。她想了半天回了一句:“还不错,第一志愿应该能录。”   “你们的第一志愿是什么?”   “京都大学。”   “我的天哪!”彭局长听到这里,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不得了不得了,你家这是祖坟冒青烟,接二连三地都考上大学,这次更不得了,全国排名第一的京都大学呢。”   他手一挥,道:“陆科长,我给你放两天假,好好处理家里的事。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他顿了顿,“你得抽空给我们水利局职工搞个讲座,谈谈如何培养下一代。”   陆桂枝干脆利落地应了:“好,谢谢局长。”   好吧,这成绩单还没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来,盛同裕和陆桂枝都已经开始接到各种经验交流的邀请函了。   两人刚进楼道,正遇上从二楼下来的杨慧芳。她一见陆桂枝上班时间往家跑就阴阳怪气地说:“唷~陆科长在资料室是舒服啊,工作家庭两不误。不像我家老宾,一上班就兢兢业业,天天在工地跑。”   水利局今年准备下了决心再做一栋家属楼,把西边的菜地拿了出来,宾科长作为基建科科长,自然少不了要在工地上跑。只是……谁不知道宾远航这人贪财?他在工地上跑就是为了找施工队的歪,好烟好酒地收着。   宾远航家是农村的,特别重男轻女,杨慧芳生了三个女儿,还想再生,偏偏生完老三身体受损,歇了几年才勉强养好,正准备怀吧,又遇上计划生育政策颁布,不得不绝了生儿子的念头。当初生第一个女儿,取名宾霜,第二个女儿,取名宾雪,都还算好听。生到第三个的时候,在医院听护士一说是个女儿,宾科长当时就骂娘了。   要上户口取名字,宾远航当时拉长个脸:“看到她老子全身冰凉,就叫宾凉吧!”   旁边人都骂他:“怎么能叫这个名字?太不像话了。”后来工会主席亲自和他谈话,他才松了口,老三取名宾阳。   宾阳是盛子越的小学同学,原本学习成绩不错。但初中毕业后杨慧芳没让她继续读高中,送到财校学会计,用宾远航的话说,就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点学门本事出来工作养家。   这样的一户人家,恰好住在陆桂枝楼下,两家都没有儿子,对女儿的态度却完全不同。平时各自看不惯,来往很少。杨慧芳难得捉到陆桂枝的短处,一看她上班期间堂而皇之往家跑,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   陆桂枝有点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找领导请了假的,你在这里瞎喊什么!”   杨慧芳才不相信她请了假呢。八十年代的县城机关单位管理松散,经常有人在上班时间抽空回家办点事,领导对这都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不会说什么。   杨慧芳向来嫉妒陆桂枝,凭啥都是只生了女儿,盛同裕却对她爱重关怀,自己的丈夫却总在家埋怨数落?今天看这夫妻俩面带粉色,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那股子嫉恨压都压不住。她站在一楼的楼层平台,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桂枝。   “找领导请假?哪个领导?有请假条吗?”语气咄咄逼人,让人反感。   陆桂枝心中正是欢喜的时候,不想和杨慧芳纠缠,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是谁?我的行踪需要向你报备?”   盛同裕第一次看到陆桂枝这么霸道地怼人,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他伸出手拉了她一把:“走吧,越越还在家等着呢。”   夫妻俩直接向楼上走去,杨慧芳故意用肩膀顶了陆桂枝一下:“两个人恩爱给谁看呢?真不要脸!”   陆桂枝霍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杨慧芳,做人不要太过分!谁不要脸了?我们夫妻两个一起走路就叫不要脸,那你们家天天收施工队的礼就有脸了?”   被人戳中痛处,杨慧芳哪肯罢休?她一把扯住陆桂枝的衣服,叫道:“你把话说清楚!谁收礼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盛同裕搂过陆桂枝的肩膀,将她带入自己怀中牢牢护住,沉下脸毫不客气地训斥:“杨慧芳,人在做天在看!莫动手动脚!” 第104章 捷报2   陆桂枝早就看不惯宾科长的为人处事, 只是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多管闲事。这一回被杨慧芳激出怒气,毫不留情地揭了她家的老底:“整个水利局谁不知道你家那点破事!一到天黑你家就有人敲门送礼, 怎么?以为大家的眼睛都是瞎的?”   她的声音里满满都是嘲讽,杨慧芳被戳中心事,气得跳了起来:“瞎说什么!陆桂枝你可不能乱讲话。正常的人情往来谁家没有?我家老宾那是谈公事!”   陆桂枝才不怕她, 既然吵架那就敞开来吵呗。她站在楼梯上, 身后靠着盛同裕, 家中两个女儿乖巧听话,她有底气得很。   “谈什么公事?什么公事大白天不谈, 非要半夜三更拎着烟酒上门来谈?宾科长直接开口找施工队要东西, 不送就不给批经费,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贪污、受贿!要是有人查, 那可是要坐牢的!”   第一次遇到有人直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杨慧芳不知所措。莫看她平时得瑟,那是因为大家都不与她一般见识。当陆桂枝终于亮出爪子, 她就慌了。   “什……什么贪污受贿,你莫瞎扣大帽子!我家老宾一向老实,大家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干嘛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   她的气焰消了下去, 心中慌得一匹,生怕被人告发。脑子里飞速想着对策,得赶紧和宾远航商量一下, 别到时候真的被人检举那就完蛋了。   陆桂枝第一次与同事吵架,竟然占了上风,决定趁胜追击:“杨慧芳你别老是说话阴阳怪气的, 我陆桂枝行得正、站得直!可不像有些人,在家重男轻女,在外尽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杨慧芳被她气得浑身直哆嗦:“我重男轻女怎么了?我生的女儿怎么养是我自己的事,关你屁事!”   陆桂枝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转身上楼。   杨慧芳看着她与盛同裕的背影,扶着栏杆喘了半天的气,咬牙骂了一句:“你还不是只会生女儿?张狂什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腰一扭走出楼道。   彭局长的大嗓门在水利局的大院子里响起:“工会主席在哪?派个人去找冯主席来,陆科长家的大姑娘这次给我们局里长了脸!高考成绩优秀,考上京都大学,这可是喜事!”   一堆人都围了过来:“真的?这么快高考成绩就出来了?录取通知书来了?”   彭局长是个爽快脾气,一挥手:“盛老师就在一中,他说的还能有假?虽然他没有说具体分数,但考上京都大学肯定没有问题。”   杨慧芳今天还要上班,看看手表接班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只得跺跺脚绕过人群出了水利局,走之前还不忘嘟囔一句:“录取通知书都没来就敢说大话,我呸!”   陆桂枝吵架时没留意到自己被盛同裕一路拥在怀里的,等掏钥匙开门时才发现,一时间面上飞霞,有些羞涩。   进门了四下里一看没有发现盛子越姐妹俩,呆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唉呀,这两个家伙又去工地看热闹去了。”   盛同裕哈哈一笑:“越越是要当建筑师所以去工地,她带着楚楚做什么?”   陆桂枝横了他一眼:“楚楚只要在家都粘乎姐姐,越越往外跑可不得带着她?”   盛同裕叹了一口气:“越越马上就要上大学,楚楚上初中就见不到姐姐了。让她俩多在一起玩玩也好。”   夫妻俩兴致勃勃回到家,却没看到盛子越,对视一眼,盛同裕道:“走!我们也去看看咱们的新屋盖得怎样了。”   两人往外走,刚走出家属楼就被一群人围上来庆贺:“恭喜恭喜!你家大姑娘这次为我们水利局长脸了!”   “京都大学不得了哇~你们两个大学生会教育孩子啊。”   “陆科长,什么时候请客啊?”   “摆酒摆酒!必须摆酒!”   在同事们善意的祝福与调侃中,陆桂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大家,现在越越的成绩还没有公示,我们只是提前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如果录取通知书来了,一定请大家吃糖。”   好不容易突破重围,陆桂枝急走几步追上彭局长,道:“局长,我这私下和您说的事,怎么这么快就说出去了?成绩还没出来咧。”   彭局长哈哈一乐:“怎么,你还想低调?我对你家大姑娘有信心。这孩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有灵性、有气度,如果放在战争时期绝对是员大将!”   陆桂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可以预料未来盛子越是高考理科状元的消息一出,这类赞美之辞将灌满自己的耳朵。想到刚才杨慧芳那挑衅的眼神,她在内心哼了一句,决定做一回告状的小人。   “彭局长,我向您汇报一个事。”   彭局长看陆桂枝表情严肃,不由得也收敛了笑容,“嗯”了一声。   “宾远航科长负责新家属楼基建期间,私自收取施工队的贿赂,影响很不好。我在楼道见过几次小包工头拎着烟、酒去敲他家的门,几个来资料科拿图纸的施工管理员也在背后说宾科长要得太狠。”   彭局长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陆桂枝轻声道:“我只是向您汇报情况,请局长深入调查了解一下。毕竟现在家属楼的建设就在群众的眼皮子底下,有什么风吹草动一清二楚。具体如何处理,我听领导的。”   彭局长轻轻一笑:“呵呵,陆科长现在的政治意识提高了,这是好事。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去忙你的吧!”   陆桂枝告了一回小状,和盛同裕并肩而行,嘴角带着笑容,内心十分舒畅。盛同裕取笑她:“桂枝同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做得对呀。”   陆桂枝扑哧一笑,捶了他一记:“好了,别人的事情我才懒得管。今年越越考了状元是件喜事,咱们是不是得摆酒啊?”   盛同裕摇了摇头:“没必要搞得如此高调,高考只是人生的起点,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毕竟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啊。”   私房的位置很好,就在城南湘子江边。这里有一大片农村集体用地,村民以种菜为生,水稻种得少。虽然目前距离县城中心还有点距离,但空气清新、环境优美,陆桂枝只一眼便看中了。   两人骑车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城南,远远看到自家买下的那块地上有七、八个精壮汉子忙碌着。盛子越拉着盛子楚的手站在树荫底下,姐妹俩一高一矮,都穿着蓝衣、黑裤、红凉鞋,衣着朴素却难掩姿态娉婷。   “越越——”四周都是农房、菜地、稻田,这样的环境让陆桂枝很放松,她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盛子越和盛子楚同时转头,两张雪白的小脸在阳光下发着光,美丽精致的脸庞让陆桂枝和盛同裕内心涌上一阵骄傲:我家姑娘,就是优秀!   陆桂枝放开了喊:“考上了!越越你考上了!”   盛子越虽然有这份自信,但只要成绩不出她就不敢掉以轻心。听到母亲这一喊,再看父母二人喜笑颜开,心中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嘴角渐渐上扬,一个灿烂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   盛子楚一听,当时就蹦了起来:“姐,你考上京都大学了?我就知道你可以!”   盛子越稳得住,她牵着妹妹的手朝父母走去,到了跟前才问:“考了多少分?”   盛同裕很乐意再说一遍成绩:“你只丢了15分,总分695分,是我们县城的理科状元。”   盛子越“哦”了一声,咧开嘴笑了:“那我可以读京都大学的建筑学专业了?”   盛同裕拍了拍自行车龙头:“肯定没问题!”他任教这么多年,湘岳县一中的高考升学率一直在县城稳居第一,年年的县城状元都出自一中,但这次不同,这可是自家姑娘!这快乐、自豪的情绪,压都压不住。   盛子越捏着拳头在空中虚虚一击,眉头一挑:“太棒了!”   盛子楚是只半刻都安静不下来的猴子,她被姐姐的激动情绪所感染,当时就表演了一个凌空翻筋斗,吓得陆桂枝连声喊:“小心点,小心点!”   盛同裕笑她:“楚楚练功练的就是这,你怕什么。”   陆桂枝心有余悸:“平时看不到,不觉得怎样,这亲眼看她翻筋斗,真是怕。还是钱老师有本事,才能把这猴子一样的楚楚雕琢成才。”   盛同裕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得灿烂如花的盛子越,对陆桂枝说:“你没觉得,咱们家的几件大事都是越越在主持大局吗?当初楚楚学戏,就是她筹划安排的。”   陆桂枝点了点头:“在陆家,我妈是掌舵者。在我们家,越越就是定海神针。如果没有她,我……”自己恐怕早就因为缺衣少食、贴补娘家而焦头烂额吧?   盛同裕细细地嘱咐着盛子越:“越越,从你的成绩来看,数理化生都是满分、作文满分,恐怕不只是县城状元这么简单,省里也能排上名次。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一定要稳住不能骄傲。”   盛子越笑了笑:“爸,你放心,我保证不飘。”她看了一眼陆桂枝,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妈,咱们要低调,对不对?”   陆桂枝接触到她的眼神,立马明白过来,重重点头:“低调!谁也不说!”   盛子楚拉着姐姐的手,有点依依不舍:“姐,你上大学去,我想你了怎么办?”   盛子越想了想,有心哄她一下吧,又怕兑现不了承诺,只得实话实说:“姐姐上大学你上初中,我们都要读书、学本事,在一起的时间可能是不多。不过,姐姐向你保证,不论我们在哪里,过年的时候全家一定会聚在一起,好不好?”   盛子楚心情豁达,因为学戏经常跟着钱金凤四处跑,已经习惯了离别,并没有太过伤感。她很认真地看着姐姐,郑重点头:“好,姐姐!我听你的。”   姐妹俩伸出手指,小指拉勾,大拇指指腹相触,四目相对,哈哈一笑:“拉勾、盖章,一百年不许变!”   盛同裕站在一旁笑得十分开怀,田埂边有一片喇叭花藤,紫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欢喜的情绪压得压不住,他真恨不得扯个大喇叭出来,对着所有认识的人大喊一声:   我家越越考上京都大学了——   只是,有着丰富人生经验的他,将所有的快乐化作一句话:“走!我请你们去如意饭店大吃一顿!” 第105章 捷报3   正如盛同裕所料, 盛子越成绩太过优秀,不仅仅是湘岳县的高考理科状元。   第二天下午,王敬辉带着一波人马来到水利局。三个拎着黑色皮包、穿着笔挺西裤的男人站在一块, 看着就气派十足。门卫师傅询问的时候都有些小心翼翼:“请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要找谁?”   领头的男人掏出工作证一亮,门卫师傅一看,唉哟, 魔都大学来的!马上变了脸色, 恭恭敬敬地说:“找盛老师家?请——”   等这一行人进了院子, 门卫师傅忙跑进办公楼,找到正在资料室上班的陆桂枝:“陆科长, 有魔都大学的人到你家去了。教育局的人领着要找你家盛老师。”   陆桂枝有些疑惑, 虽说魔都大学与京都大学齐名,号称“北有京大、南有魔大”, 两所大学在华国均是享誉百年的老校、名校, 但是盛子越并没有考虑、也没有报考过魔都大学啊。突然有人来找,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将手上的东西放下, 匆匆赶回家中。刚一进门,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情所淹没。   “您就是盛子越同学的母亲吧?不愧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啊,感谢你为国家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魔都大学招生办的主任, 我姓钱。这位是经管系的系主任林教授, 这位是招生办的小杨,我们这次来,是非常有诚意地提出邀请, 希望盛子越同学考虑到我们学校来。”   陆桂枝看了看眼前这三个笑得像朵花的男子,一时半会也没记住他们的名字,只盯着那个姓钱的负责人, 道:“那个……钱主任你好,我们家盛子越没有报考魔都大学啊。”   钱老师嘻嘻一笑,摆摆手:“这都不是事儿!只要你们同意,我们学校可以马上录取,提前批次录取。”   陆桂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转头望向笑得像个傻瓜的盛同裕:“怎么回事?”   单位家属楼的客厅有点小,王敬辉被挤到了卧室门边。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地对陆桂枝解释:“陆工,你家大姑娘不得了啊,她这次不仅仅是湘岳县状元,还考了个全省的状元!这放在古代可是妥妥的会元,要参加殿试的那种!”   盛同裕走过来拉着陆桂枝坐下,道:“桂枝,魔都大学招生办的同志非常诚心,承诺不仅可以提前录取,还每年给一等国家奖学金,专业随便选。”   陆桂枝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校抢人”。越是好学校,越是求贤若渴,遇到优质生源,甚至会提前下手开抢。她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抢到自己家里来。   钱主任一听盛同裕似乎有松动的迹象,忙道:“是的,专业任选。经管系的林教授这次特地前来,就是为了见一见这位数理化生四门满分、作文满分、曾拿过全国少儿书画大赛金奖的全才!盛子越这样的孩子如果学经济学、管理学,将来一定是位出色的经济学家、企业家。”   林教授戴着眼镜,儒雅风趣:“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来,接下来正是大搞经济的好时候,我们需要像盛子越同学这样能文能理、能写会画的全才啊。如果盛子越选择我们系,将额外给予五千元特等奖。”   王敬辉一听这“五千元”资金,惊得茶杯差点没拿稳。这次魔都大学真是大手笔、诚意十足!五千,这可是他五年的工资收入总和!不愧是号称华中金融之都的魔都!果然是立足华国、面向世界的魔都大学。   陆桂枝沉思半响,浅浅一笑:“谢谢钱主任、林教授抬举,我们家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一切都听盛子越自己的,我们不能替她做主。”   钱老师虽说对这个答案感觉有些遗憾,但他依然保持着良好的风度:“那请问盛子越同学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们愿意等的。”   陆桂枝四下里看了看,家里只有盛同裕守屋,估计盛子越姐妹俩又出去了,无外乎是竹器店、城南工地,或者钱金凤家。这孩子!成绩一出来跑没影了。   看对方远道而来,陆桂枝忙起身沏茶,怕他们吃不惯湘省的咸味姜盐茶,每人倒了一杯绿茶,兰花香与荷花香混杂在一起,这绿茶香得让人诧异。   林教授听说这是自制的农家茶,不由得长叹一声:“小小县城,竟然藏龙卧虎,我看这绿茶比西湖龙井不差分毫了。”   茶过三巡,盛同裕与三位魔都来的高校教师相谈甚欢。陆桂枝低头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快十一点了,再等下去恐怕得做饭留客了。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响起。   陆桂枝以为女儿回来,赶紧起身开门,却不料站在门外的是两张陌生的面孔。   “你们是?”   她话音未落,魔都大学的钱主任已经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心虚:“呵呵,金主任,你们怎么来了?”   被唤作金主任的男子个子高大、身形魁梧,他一见魔都大学的人,豪爽一笑:“钱主任,林教授,我们又见面了!你们这是来做什么?莫非是来祝贺我们京都大学今年招了一个好苗子?”   钱主任哼了一声:“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金主任没有理睬他,只看着场上唯一的女性,陆桂枝说话:“这位一定是盛子越同学的妈妈吧?我是京都大学招办主任,我姓金。”他示意身后的小伙子拿出一个大信封,“恭喜盛子越同学获得湘省理科状元,我们代表学校提前送录取通知书。”   陆桂枝呆呆地接过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打开来里面是一份清雅至极的录取通知书。“京都大学”四个大字印在封面上,闪着莫名的光芒。   这可是京都大学!全国最牛的大学!   陆桂枝知道盛子越向来有主意,她立定主意要考京都大学,谁也不能改变她的意志。罗莱老师教了她五年,师生情谊绵长,依然无法让她同意读京都美术学院。这三个魔都大学的老师过来,多半是白跑一趟。   想到这里,她将录取通知书交给盛同裕,对两位招生办的同志说:“谢谢你们跑这一趟,请进来喝杯茶吧?”   盛同裕摩挲着录取通知书,心中满是欢喜:自家姑娘真是优秀!京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竟然提前送来,还是招生办的老师亲自送上门的呢。   钱主任一看这架式,连忙伸出手试图阻止盛家父母接受录取通知书:“那个,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毕竟我们学校更有诚意是不是?”   金主任向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将一大片阴影投射在瘦小的钱主任身上:“怎么,老钱你这是打算和我们京都大学抢人?盛子越同学的第一志愿就是我们京大,知道不知道?你这明目张胆地和我们抢人,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林教授站在钱主任身边,清咳一声:“金主任你莫急,该你的就是你的,抢也抢不走。我们这也是想给盛子越同学多一份选择,毕竟高考选择志愿会影响人的一生对不对?”   金主任哈哈一笑,爽朗的笑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引发回响,震得大家耳朵疼。   “盛子越同学能够成为理科状元,我相信她的分析、判断能力绝对一流!她填报的志愿也一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她没有选择魔都大学,没有选择经管类专业,也没有选择未来最有前景的计算机专业,而是填写了我们京都大学最传统、最有影响力的建筑学专业,一定是出于对建筑学的热爱。你们不用想,也不用折腾,我陪你们等着,听听盛子越同学怎么说,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失望的。”   这一番话落在钱主任的耳朵里,他顿时没有信心,和林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商量了几句,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少女清朗的声音。   “这么热闹?”   所有人都望向来人。   盛子越穿着一件深灰色碎花衬衫、一条天蓝色长裤、一双棕色凉鞋,气定神闲站在门口。朴实无华的装扮也遮不住她的秀美。她那双狭长的凤眼闪着睿智的光芒,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显然心情不错。   陆桂枝排开众人走到门口,拉过盛子越的手:“越越你终于回来了,这里是京都大学和魔都大学的招生老师,都是来找你的。”   盛子越面庞如玉,脸颊被太阳晒得有些微微发红,更添了一份生机勃勃的青春气息。招办老师一看盛子越不仅成绩优异,连外貌都如此出色,越看越欢喜,恨不得立马把她招进自己学校。   金主任个子高大占优势,他挤开钱主任率先走到盛子越面前,伸出大手掌:“盛子越同学,感谢你选择我们京都大学,我已经把录取通知书送过来了,九月我们在京都见!”   盛子越不喜与人身体接触,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欠身:“好——”话没说完,钱主任高声道:“盛同学,请你考虑一下我们魔都大学,改革开放之后的华国经济不断发展,未来的风口将在魔都,我们经管学院诚恳邀请你加入!”   林教授第一眼看到盛子越,就知道这个孩子胸有丘壑,非池中之物,爱才之心顿起。他是全国著名的经济学专家,平日非常清高,今天他愿意放下身段,为争取这个孩子多说几句话。   “盛子越同学,我是林浩强。”   盛子越看着林教授,发出轻微地一声“啊!”竟然是未来的经济大咖。若非林教授带领博士、研究生对国家土地政策进行分析,提出使用权与所用权分离,哪有未来的房地产发展热潮?   “林教授您好!”   林浩强听她的口气,竟然是知道自己的。他满面堆笑:“盛同学如果选择我们魔都大学经管学院,直接可以本硕连读,五年后在我门下读博士,八年之后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如何?”   啊,这个饼子画得真大!连陆桂枝都心动了。八十年代的博士数量稀少,绝对是社会精英、专家、大师……   金主任一看这势头不对,连忙从盛同裕手里拿过录取通知书,一把塞进盛子越手里:“呶,录取通知书送给你,你将来想读研究生就来找我,保证给你一个免推指标。魔都大学不行,没我们京都大学历史悠久。”   林浩强板起脸,喝斥金主任:“胡说!京都大学固然是百年名校,我们魔都大学也底蕴深厚,更兼位于金融中心,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绝对能给优秀人才更多的机会。”   林浩强顿了顿,看了一眼盛子越手里的淡雅银灰色录取通知书:“建筑学是传统专业,虽说未来祖国建设也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但如果放眼未来,学经管类专业绝对是大势所趋。”   他望向盛子越,态度十分诚恳:“盛同学,请你相信我。改革开放之后,华国将走上世界舞台,这个时代需要更多的经济学人才。”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射在盛子越身上,等着这个美丽智慧的少女说出她的最终决定。 第106章 港城来客1   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自己, 盛子越感觉有些压力。   她是个心有成算的人,压力越大越能沉得住气。当下便微微一笑,目光在每位老师脸上掠过, 道:“谢谢几位老师登门,我填报志愿的时候就已经深思熟虑,不会再改。”   林教授与钱主任对视一眼, 叹了一口气。   金主任喜上眉梢, 哈哈一笑:“盛同学你做了个非常英明的选择!”他再不愿停留, 从黑色皮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们学校对各省状元的额外鼓励, 九月我在京大等着你的到来!”   说完, 他将信封交给盛子越,转身离开。似乎生怕盛子越改变主意一般, 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   钱主任有些失望, 扯了扯嘴角:“那个,我们尊重盛同学的意愿, 祝你今后前途似锦!”林浩强教授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没有再吭声,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准备离开。   陆桂枝听到林浩强与盛子越的对话, 很感动这位教授对自家女儿的青睐, 想到刚刚他夸赞绿茶不错,便从柜子里取了一罐茶叶,交到林浩强手里, 道:“这是自家做的茶叶,难得教授您喜欢,带点回去喝吧。”   林浩强没想到还能收到一份意外礼物, 接过后连连道谢。这茶叶罐子是陆成华编织而成,篾条细密,罐体拙朴可爱,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仔细看看,罐子青白篾条相间,隐隐织出一个“茶”字。   他是学经济的,一看到这个茶叶罐子立马动起了脑筋:“这是谁做的?”   “我父亲和弟弟是篾匠,他们琢磨出来的。”   “有没有注册商标?”   “什么商标?”   林浩强收下这份礼,投桃报李回赠了几句话:“茶叶与茶叶罐子浑然一体,充满农家之趣,我建议你们给茶叶、茶叶罐子取个名字,申请商标专利,打造属于自己的品牌。”   陆桂枝还有些懵懂,盛子越却听懂了。她走到林浩强跟前,恭敬地问道:“林教授,谢谢您今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有个小舅舅,现在湘省财经学校读大专,市场营销专业。他很有营销天分,不知道可不可以将来考您的研究生?”   林浩强沉吟片刻,回答道:“大专的话,需要毕业两年之后才能报考研究生。如果你小舅舅有这个意愿,就给我写信吧。”   盛子越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取出纸笔,留下林教授的通信地址。如果能够哄着陆建华考研究生,那就太妙了。如果实在不肯读,让他多和林教授沟通交流也一定收获颇多。   魔都大学一行三人离开之时,林浩强还一再嘱咐:“盛同学,欢迎你给我写信,有什么经济类问题只管问。哪怕你不读我们学校,我依然希望你多学一些经济学知识。毕竟我们国家不再实行计划经济,市场经济环境下每个人都要有一些经济头脑。”   跟在钱主任身后离开的王敬辉笑嘻嘻地说了一句:“越越,恭喜你拿了全省理科第一名!有空来王伯伯家给王采讲讲写作文的经验,我让你阿姨做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   盛子越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如此抢手的原因——我竟然是湘省理科状元?她咧开嘴,笑着点头应了。   陆桂枝在一旁笑开了花,一家三口对着傻笑了一阵。陆桂枝一会进厨房,一会进卧室,东摸摸西摸摸,高兴得忘记今天中午要做什么菜,嘴里叨叨着:“我的天,竟然是全省状元,京都大学和魔都大学来家里抢人,我家姑娘这是出名了!”   盛子越看母亲一副傻乎乎的模样,抿着嘴笑:“妈,楚楚今天在她师父那里吃饭,中午就我们三个。你做个西红柿炒蛋、一个青椒炒肉、一个炒青菜就行了。”   陆桂枝终于反应过来,能够正常思考。她“哦”了一声,进厨房开始忙碌起来,一边切菜、炒菜一边大声问:“我们家要不要摆酒?这大的喜事!”   盛子越走到厨房门口,倚在门框边对母亲说:“越是考得好,越要低调。妈你多买点高档的夹心糖、酥心糖,有人找你请客你就请他吃糖。别摆酒哈,免得招人嫉恨。”   宛如一瓢冷水泼了下来,陆桂枝顿时就清醒了。她连连点头:“好好好,听你的。不摆酒、不得瑟,咱都低调一点。”   盛同裕走过来,拥着女儿的肩:“越越说得对!咱们家本来就过得比别人好,不缺钱、不缺粮、高档电器多,两个女儿又培养得这么出色,保不准有人患红眼病呢,要小心。”   陆桂枝眼前浮起杨慧芳那扭曲的面孔,若有所思。   可是,有时候你越想低调,越难低调,实力不允许。接下来的日子,水利局家属楼三楼被人挤爆了。电视台的、广播台的、报社的……一波又一波人马前来采访全省理科状元、采访培养出状元的父母,还有些闻风而来的企业,拿着钱求状元做广告。   一时间盛子越成为水利局人人夸赞、拿来激励自家孩子的“别人家的孩子”。   陆桂枝牢牢记得女儿的嘱咐,买了十几斤糖果放在家中,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闹:“请客啊请客!”她就抿着嘴笑,一边发糖一边说:“谢谢、谢谢,都是有大家关心才能取得一点成绩,可不敢骄傲咧。”   大家拿着糖,吃在嘴里甜在心上,都感觉与有荣焉。是啊,这个大家看着长大的孩子高考取得这样的好成绩,整个水利局都有功劳!   每年六一儿童节工会给会孩子们发文具盒、作业本,见了面同事们也会问问学生们今天学了什么、有什么收获。正是因为有这样良好的氛围,以学习好为荣、以成绩差为耻,所以才能培养出全省的高考状元。   至于请不请客、摆不摆酒,重要吗?不重要了。   陆家坪那边,徐云英的嘴更严。陆桂枝、陆星华、陆建华相继考上大学,陆成华开起了竹器店,自家日子越过越好,有生活智慧的她不必盛子越交代就知道为人处世要低调。   老屋这边大多数人不知道盛子越高考,毕竟她只有十六岁。既然没人问,徐云英自然不会说,何必主动说了招祸害?   当初桂枝考上大学,不晓得几多人说歪话: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你们丢这么多钱进去,还不是为别人养的?后来桂枝参加工作后主动贴补娘家,那些人被啪啪打脸了这些酸话才消停。   盛子越为了躲清净,索性带着画板回了陆家坪。在这里没人问她高考成绩、没人打听她的学习秘诀,更没有追着赶着要她为产品代言。   徐云英美滋滋地每天琢磨农家美食,立志要把越越养胖点。   盛子越把林浩强教授的话说给陆建华听,喜得他抓耳挠腮:“考研究生这个有点难……林教授我知道,我们学校上课用的《经济学原理》课本就是林教授主编的教材呢。他说我们应该注册商标?这个流程等我开学回省城……   不不不,我现在就写信给三哥,让他去打听。我们不仅要把茶叶和茶叶罐子注册商标,还要把我们的陆家竹器都注册喽,别看我们现在店铺还小,将来等我毕业,我就要把它推向全国!”   一说起做生意赚钱,陆建华就有充沛的情感与精力。   盛子越想了想,空间出品的绿茶很难保证量产,注册品牌只有一个好处:馈赠师友时有个说法。想到这里,她对陆建华说:“茶叶就叫兰花香,产品LOGO我来设计。陆家竹器店……就叫这个名字吗?”   陆建华点头。这门手艺从父亲陆春林开始,四哥陆成华将之创新,希望未来还能带着村民一起致富,叫陆家竹器店最为合适。   盛子越拿过一支炭笔,在纸上刷刷刷地画了几笔,一个变形的陆字跃然纸面。右边的“击”字既像春笋又似竹林,左边的耳字偏旁化作各种竹器,尽数汇聚在一个椭圆之中。   陆建华仔细看了一会,眼睛一亮:“好!就用这个。”   盛子越拿出纸继续琢磨产品的包装设计,茶叶宜雅,竹器则要突显其纯朴、清新、农家之趣。陆建华也学着外甥的样子拿出笔,在一个软皮本本上写写画画,为竹器店的未来发展筹谋划策。   穿堂风送来阵阵凉意。两人头对头坐在堂屋的方桌边,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事,一时间只听得到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响。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盛子越完成最后一笔,抬头望向屋外。有五、六个孩子在老屋前的地坪跑来跑去,手里举着花花绿绿的糖果欢呼着:“哦!大姑给我发糖了!大姑给我发糖了!”   大姑?盛子越站起身走到门口,正看到母亲背着个军绿色挎包,笑眯眯地从村口土路走过来,一路走一路从包里摸出几颗糖发给小孩子。   有村民看到,都问:“桂枝有啥好事咧?这么多高级糖可不便宜。”   陆桂枝笑着说:“这不难得回来一趟,给孩子们带几颗糖吃,没啥。”村民们都冲她竖起大拇指,夸赞桂枝大气,气氛非常和谐。   盛子越迎上去,悄悄问:“妈,你怎么走路来的?家里有两辆自行车呢。”   陆桂枝一边回应村民们的问候,一边凑近了盛子越的耳朵:“你舅外公一家子开着小车从港城过来了,让我过来接你呢。车停在村外,不敢太张扬。”   盛子越有点奇怪:“一家子?多少人?”   “来了四个人,你舅外公,桂念华,还有我那个大哥大嫂。”   听说桂念华也来了,盛子越挺高兴。他俩是笔友,常有书信往来,几年不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长高了。   想到这里盛子越对母亲说:“好,那我这就和外婆说一声,跟你一起回家。”   陆桂枝犹豫了一下,对盛子越说:“你舅外公在M国做了心脏手术,身体恢复得不错。他这次过来一是想祝贺你高考顺利,二呢,也想见见你外公外婆。我,我不敢替你外婆答应呢,先过来问问。”   盛子越“啊”了一声,点头道:“好,那你去和外婆、外公说吧。”   陆建华见大姐和盛子越窃窃私语说小话,笑嘻嘻走过来打断了她俩:“大姐,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也说给我听听呗。”   陆桂枝问:“爸呢?”   陆建华指了指堂屋后门那,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夹杂着竹枝簌簌声响:“爸带着四哥在后山选竹子呢。”   陆桂枝迈过门槛,走进堂屋,扬声喊道:“妈,爸——” 第107章 港城来客2   桂明康人在港城, 却一直关注盛子越这个外孙女的高考成绩。   他虽是乡下地主出身,但父母送他在省城上学,见识不凡, 深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非常重视孩子们的学习。接到陆桂枝的电话, 知道盛子越拿下湘省理科状元, 桂明康喜不自胜, 准备过来亲自祝贺。   他年纪大了,年轻时受伤兼之劳心劳力, 心脏不好, 他笃信中医不愿接受西医治疗,只在家慢慢调养。原本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势, 但自寻到亲人, 见过徐云英与陆桂枝之后,他有了活下去的劲头, 终于抛弃成见赴M国接受手术,近期刚刚返港。   借这一回庆贺外孙女儿高考金榜题名,桂明康还有一个想法:与陆春林见一面,感谢他养大了桂枝, 也感谢他善待云英。如果可能的话, 希望可以当个亲戚正常地走动一下。叶落归根,他渴望回归田园、重返故里。   儿子桂纪中怕父亲情绪太过激动影响身体,便陪他一起先从港城过海关来到深市, 带着司机、随行医生、保镖,由深市分公司派出三台小车,一路直奔湘岳县城。   见多了豪门恩怨, 桂纪中和妻子对桂枝这位姐姐非常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模样,为什么能面对巨额财富毫不心动,对占据港城半壁江山的明康实业不感兴趣,心甘情愿窝在那个小县城相夫教子。   这就样,桂家四人、三台车,带着一堆礼物从港城出发,来到湘岳县城。   徐云英自见过桂明康之后,划分界限的态度十分清晰。她同意桂枝与桂明康来往、接受他的帮助与馈赠,但是她在陆家坪这边守口如瓶,没有对外吐露一丝半点,连三个儿子都没有说。   徐云英是个老派人,思想相对传统。在她看来,既然已经再嫁,陆春林又与她同甘共苦几十年,不求回报地养大了桂枝,她自然得与陆春林相守百年,与前边的断得干干净净才好。   桂明康是她的初恋、青梅竹马,但也是在战火燃烧之时弃她而去的人,是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满心憎恨的人。他虽说有万般无奈、千样理由,徐云英依然无法放开心怀去面对他。   曾经那个单纯、娇俏、无忧无虑的徐云英早就死在炮火之下,现在的徐云英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妇女,有儿有女,操持家务、人情往来。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没有大富大贵,却胜在心安理得。   陆桂枝知道母亲的态度,但这次见到亲生父亲,知道他冒着生命危险做了手术,心疼之下硬着头皮前来充当说客,想让父母与桂明康偶尔走动走动。   听完陆桂枝的话,徐云英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他在港城有儿子、有家业,过他的富家翁生活不好吗?没事来我们这乡下做什么?”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带着一丝忧伤:“我亲爸他,心脏刚动了手术,医生说,养得好能活五年,养不好的话……”她语带哽咽,有些说不下去。虽说桂明康缺席了她的童年、少年、青年,但他那深沉的爱、毫不掩饰的赞美填补了她曾经的缺憾,让她觉得幸福。这份幸福来之不易,她足足等了四十余年,不愿失去。   徐云英面色一白,心口一痛,呼吸声也急促起来。   陆春林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此刻却开了口:“云英呐,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人,还有什么放不下?他是你表哥,就当亲戚走动走动吧。”   徐云英将脸扭过一边,抬手抹了把泪,咳嗽了一声,哑声道:“行,那就见见吧。”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又为这个人掉眼泪,急急起身,走到房门口喊:“成华!建华!”   两个儿子听到母亲喊得急,赶紧放下手中事情跑了过来。   成华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军绿色裤子,陆建华穿了件海军衫、蓝布裤,兄弟俩都长得像徐云英,大脸庞、鼻挺眉秀、个子高大,两个年青小伙子站在面前精神健旺、笑容温良,徐云英心中欣慰,道:“你们的表舅从港城来了县城,大家一起过去见见吧。”   陆成华嘿嘿一笑:“好的,妈,我换件衣服就开拖拉机去。”   陆建华兴奋地跳了起来:“上次听大姐说起过,表舅从港城来,肯定见识广,我听他讲故事去。”   盛子越也收拾收拾,背起画夹,和母亲、外公、外婆一起往村口走去。   村口的黄泥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轮胎上的挡泥板上满是泥巴,车身上也薄薄地覆盖上了一层灰。   村里好奇的孩子们围着小汽车转,却不敢靠近。看到盛子越过来,欢呼一声跑过来:“姐姐、姐姐,这是什么车?和拖拉机不一样呢。”   盛子越对孩子们向来宽和,微微一笑:“这是小汽车,让人坐的,比拖拉机跑得快多了。”想到坐拖拉机的强烈震动,她补了一句,“没拖拉机那么颠。”   陆桂枝扶陆春林走到车旁,拉开副驾驶车门。陆春林看到一身制服的司机、豪华的座椅,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我……我坐成华的拖拉机,这个车子我坐不惯。”   徐云英身子骨硬朗,乐于尝试新鲜事物,在一旁嗔怪道:“有福也不会享,我倒想坐坐这小汽车。”   “突突突——”一阵柴油发动机的声响传来,陆成华开着新买不久的拖拉机过来,陆建华坐在成华身旁冲他们摆手。   男人坐拖拉机,女人坐小汽车,陆家人一起朝水利局方向出发。   八十年代小汽车在国内还是稀罕物,这车是纯进口的,车身宽大、内饰华美,开起来平稳而安静,难得的是有空调,一进来暑热顿消。   徐云英不习惯空调,盛子越帮她按下车窗,一阵热风扑面而来,看着窗外那金色的稻田、绿树掩映下的土砖老房,闻着空气中飘散的泥土气息、草木清香,在心里想着:这就是我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离不开、走不了啊。   从外婆家到县城二十里路,小时候走路需要三个小时,后来骑自行车大约三、四十分钟,这次开车只需十分钟。进了县城之后,身穿制服的司机恭谨地问:“先去水利局,还是芙蓉宾馆?”   陆桂枝问母亲:“他们现在住芙蓉宾馆。妈你看是先回水利局还是先去宾馆?”   “先回你家吧。”徐云英淡淡道,“这一头一脸的都是汗,先回去擦把脸。再说,成华他们也得把拖拉机停在水利局的院子里呢。”   司机将祖孙三人送回水利局,自己则将车停在路边,继续等待。   徐云英一行往水利局家属楼走去,刚走到二楼,“吱呀——”一声,宾科长家的房门打开,杨慧芳拧住一个长腿少女的耳朵,一把将她推搡出门,嘴里尖声骂道:“读什么读!给我上班去!你两个姐姐都上班了,就你心高。”   少女攀着门框,哀求道:“妈,你就让我读完中专吧,我想读书。”   两人正纠缠中,看到桂枝母女,同时愣了一小会。少女看着盛子越,眼中含泪:“盛子越,你是我们水利局的榜样咧,帮着劝劝我妈吧。我想读书,可我妈非让我去深市当小保姆。”   陆桂枝下意识地挡在盛子越身前,对少女说:“阳阳,和你爸妈好好说,想读书是好事。”这个少女,就是宾远航的三女儿宾阳。   杨慧芳一看到陆桂枝就气不打一处出:“哟!状元的母亲真是会说话啊,想读书是好事,那也得有钱!我们家穷,没您有本事,有那么多有钱的亲戚……”   小县城就是这点不好,家家户户的情况大家都互相了解,几乎没有秘密。桂明康一行人刚进水利局,就已经有一堆人在传:那个给我们局里捐了台彩色电视机的港商又来了,听说是桂枝的亲舅舅,有钱人啊~   陆桂枝看杨慧芳两口子手表、皮鞋、新衣裳,把自己捯饬得挺精致,没想到对三个女儿这么不舍得,连上学的钱都不肯出。她心疼宾阳这孩子,忍不住多说两句。   “读书能花多少钱?你们两口子双职工,何至于连孩子读书的钱都没有。”   杨慧芳一听这话就炸了毛,叉着腰骂:“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家三个姑娘,将来出嫁了都是别人家的,花那么钱做什么。我有钱不会自己攒着将来养老?让她读书!读得越多飞得越远,有个屁用!”   宾阳一听这话就哭了:“女儿怎么了?你们这么嫌弃女儿,干嘛把我生下来。”   杨慧芳怒了,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如果早知道你是女儿,我根本不会生!生下来怎么办,难道把你淹死吗?女儿有什么用?养老能靠你?生的孩子能姓宾?你爸能天天回家?”   宾阳的心被戳得生疼,边哭边说:“妈,我将来给你养老,你别嫌弃我。妈……”   徐云英是长辈,也认得杨慧芳,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慧芳啊,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自己也是女人。宾阳是个孝顺孩子,爱读书是好事咧,让她读吧。她才这么点大,干嘛让她出去给人家当保姆?”   杨慧芳抡起巴掌,狠狠地拍在宾阳身上:“你乱说什么!那是保姆吗?你堂嫂生了儿子没有照顾孩子,让你过去帮着带几天,亲戚间帮忙莫讲那么难听。”   宾阳“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怎么不是保姆?爸还跟伯伯说,包吃包住每个月给二十块钱,把孩子带到上幼儿园再帮我找个工厂上班。我不想帮人带孩子,我才十六岁,我想上学!”   楼梯间的争吵惊动了家属楼的其他人,陆桂枝快步上楼打开门,让父母、弟弟进屋歇息,自己则回过来和几个同学一起劝杨慧芳。   “宾科长读了大学,在水利局有头有脸,你杨慧芳也是县城百货大楼的售货员,夫妻俩吃公家饭,家里条件不差,干嘛非要让姑娘辍学去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帮亲戚带孩子?”   “宾阳这孩子爱读书,就让她读嘛。财校出来找个单位当会计,不比做个没文凭的小保姆强?”   杨慧芳有苦说不出。宾远航让老三去给侄儿当保姆,她也不愿意,不是心疼孩子,就是觉得自己脸上没光彩。可是宾远航没儿子,把个侄儿看得金贵得很,动不动就说:女儿有屁用?将来我们死了还不得靠侄儿修坟?这回侄儿生了儿子,宾远航激动万分,觉得这是宾家的根,得全家都哄着,便安排宾阳辍学去帮着带孩子。   楼道间的争执越来越热烈,最后工会主席李明宣跑了来,狠狠地批评了宾远航的封建思想,命令他们写下保证书,绝不重男轻女,承诺供宾阳读完财校,这事儿才算结束。   陆桂枝叹息一声,看到一半就回了家。想到自己从小受到的待遇,只能庆幸母亲有大智慧,养父善良纯朴,供自己一直读书,不然……恐怕自己也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   进屋正看到徐云英在帮盛子越梳辫子,父亲和两个弟弟在一旁闲聊,陆桂枝高高兴兴要帮女儿戴件首饰,盛子越取出一个玉蜻蜓发夹别在鬓边,这个发夹是小学时罗莱让师兄们送来的。   “就戴这个,素净简单,挺好看的。”玉蜻蜓通体碧绿,水头极好,雕工精妙、栩栩如生。   陆桂枝站在一旁欣赏自家姑娘。她穿着自己做的绿色波点连衣裙,荷叶领、蓬蓬裙、本色小腰带,大辫子油光发亮,发尾用一根绿色绸带束好。那一支玉蜻蜓安安静静地趴在鬓边,给她添了一抹灵动之美。   啊,我家大姑娘亭亭玉立、眉目如画,真好看!陆桂枝微笑不语,在心里赞叹一句。   收拾停当,一家人一起下了楼,刚走出楼梯间,就看到宾阳蹲在泡桐树下默默流泪。盛子越走到宾阳身边问:“你在哭什么?”   宾阳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倔强:“我们都是女孩,为什么你父母那么支持你读书,我爸妈却动不动就让我辍学?这一次如果不是闹得大了,工会主席出面,我真的就只能去堂哥家当小保姆了。”   盛子越眼前闪过陆家坪五妹的身影,她早早辍学在家带弟弟、做农活,被繁重的家务劳动压弯了腰。妇女解放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可是依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女性弱势的地位。   “你若强大,无人践踏。”听到盛子越的这句话,宾阳收住泪,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带光芒的女孩。   “怎样才能强大?”   “多读书吧,很多道理都写在书里。” 第108章 港城来客3   因毛.主.席诗词中一句“芙蓉国里竞朝晖”, 湘省酒店不少以“芙蓉”为名。湘岳县城的这家芙蓉宾馆先前是外贸局接待外宾的旅馆,后来有人承包并装修了这个宾馆,豪华舒适、管理标准, 吃喝玩乐一条龙,一跃成为县城最高档的地方。   陆桂枝带路,盛子越挽着徐云英, 陆成华、陆建华扶着陆春林, 六个人走进芙蓉宾馆, 立马有门童来开门迎宾。   走进明亮宽敞的大厅,奶油黄的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屋顶水晶吊灯的光芒, 空气里弥散着玉兰味清新剂的香气, 极尽豪富气派。   徐云英还好,到底是年少时经历过富贵的人。陆春林却是苦孩子出身, 做了一辈子篾匠, 从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眼花缭乱的, 手脚根本不知道往哪里搁,幸好有成华和建华两个儿子扶着,不然恐怕站都站不稳。   一个身穿红色旗袍的美女服务员礼貌地将陆桂枝一行人引进宾馆最豪华的包间。这是一个套间,门口是一个会客厅, 地面铺的织锦地毯绚烂无比, 沙发、茶几、花架一应俱全。后面是一个宴会厅,大圆桌子上铺着洁白的桌布,屋角摆着一盆茂盛的发财树。   服务员推开重重的会客厅大门, 这个厅在北面,窗外芭蕉嫩绿、翠竹摇曳,屋内阴凉清雅, 头顶的吊扇悠悠转着,坐在沙发上的人正在喝茶闲聊,一看到陆桂枝与盛子越当先走进来,都站了起来。   桂明康穿着清爽的白色唐装,清瘦依然、白发似雪,但面色多了一丝红润,双目清亮,精神看着不错。他一看到盛子越和桂枝,脸上浮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迎上前来:“桂枝,越越。”   他的笑容忽然凝在脸上,目光落在走进来的徐云英、陆春林身上:“云英……你们来了。”   徐云英穿一件朴素的蓝布斜襟大褂,头发整整齐齐梳成个圆髻盘在脑后,眉眼温柔、举止落落大方。她微微一笑:“表哥,你们来了。”   陆春林个子不高,和云英一样穿着蓝布大褂、黑布鞋,他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驼着背、勾着腰,憨憨一笑,没有说话。   桂明康深吸了一口气,定住心神,指着站在身后的一对中年男女介绍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桂纪中、儿媳魏珍、孙子桂念华。”   桂纪中个子不算高,微微有些发福,真丝衬衫深棕起暗花,金色的纽扣上雕着“桂”字暗纹,戴着金边眼镜,整个人看着矜贵稳重。   他了解养父的过往,知道徐云英在桂明康心中的地位崇高,对徐云英与陆春林十分恭敬,走上前弯腰唤了一声:“姑姑,姑父好!”   魏珍一袭暗红色丝质长裙,身段窈窕,玲珑有致,风韵犹存,颈间挂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颗颗浑圆,足有小拇指指节大小,泛着悠悠珠光。   她挽着桂纪中的胳膊,表情略带矜持,浅浅一笑:“姑姑,姑父好!”港城人讲普通话,都似乎嘴里含着块糖一般,尾音略向上升,含糊不清,要听懂还得费得力气。   桂念华依然清雅贵气,穿一件轻薄的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之上,他站在父母身旁,很温顺地唤:“姑奶奶、姑爷爷好!”唤完,他冲盛子越悄悄眨了眨眼睛,眼中满是笑意。   徐云英将两个儿子往前一推:“这是我的两个儿子,陆成华、陆建华。”   双方认了亲,陆成华与陆建华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倒也没有露怯。兄弟俩对视一眼,都在心里暗叹:这个表舅好气派!再结合他姓桂,只与大姐桂枝交往密切,内心都有了一个念头:只怕眼前这个港城富商不是母亲的表哥,而是母亲前面的男人,大姐是他的孩子吧?   桂明康见到云英这两个外貌出色的儿子,连连赞叹:“好好好!”这两个眼神清明、举止有度,一看就知道是善良向上的好青年,比那媚上欺下的陆良华强了百倍。   盛子越站在母亲身边,作为小辈最后一个打招呼:“舅舅、舅妈好。”   桂明康越看这个外孙女越欢喜。大气、稳重、沉静,难得是见谁都不发怵,这气派完全镇得住场子。   “来来来,告诉舅外公,你这次考了多少分?选的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先前听桂枝说起盛子越报考的学校与志愿,桂明康有些不乐意。按照他的想法,未来的华国将是经济腾飞的阶段,这个时候学经济、金融、工商管理最为合适,做个建筑师有什么意义?他曾经对盛子越说过自己的建议,但显然她有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采纳。   长辈坐好之后,盛子越站在母亲身边,对桂明康认真地汇报:“舅外公,我和师父学国画已有六年,美术基础还不错。原本按照师父的安排,我得去京都美术学院学国画专业,接师父的班。可是我前两年去京都之后方才发现华国之大、建筑之美,立志要学建筑学。为了让师父同意,我才立下两年考上京都大学的赌约。”   听到这里,桂明康不服气地问了一句:“什么师父,说什么接班?这么大的口气!”   陆桂枝在一旁解释道:“越越的师父名为罗莱,是京都美术学院的退休教授,国家级书画大师。”   国家级……大师?桂明康挑了挑眉,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大师又怎样?师父哪有舅外公亲近?你以后啊,有事找我,别总听你师父的。”   盛子越垂下眼帘,掩饰着眼中的笑意。她想到罗莱提及桂明康时那一脸的不以为然:港城到底还是底蕴差了点,只晓得赚钱。钱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何必汲汲营营?   可能是看盛子越没有反应,桂明康清咳了一声,对坐在父母身后的桂念华说:“你将来给我老老实实读工商管理,听到没?”   桂念华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桂明康笑容和蔼,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存折,交到盛子越手上:“读书好的孩子,我都有奖励。我帮你办了张存折,先存了五万,以后每年我给你打两万当零花。”   盛子越接过,瞅都没瞅一眼存折里面的数字就放进口袋。她现在是小富婆,外公桂明康给的钱收得很坦然,脆声道:“谢谢舅外公。”   桂枝也有这样的存折,桂明康看她并没有继承产业的意愿,索性便将大部分流动资产都给了她,现金、证券、珠宝……她手上的钱多得花不完。穷惯了的孩子陡然富贵,她有些不习惯,索性都存着,反正现在她不缺钱。   魏珍偷偷瞟了一眼老爷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脸的慈爱的老人是曾经叱咤M国唐人街、让无数华人闻风丧胆的“桂爷”。平时不苟言笑的他,到了这块土地就变得轻松愉悦,真神奇。   桂明康敛了笑,斜着眼睛望向魏珍一眼。魏珍心中一咯噔,忙从珍珠鱼皮手袋中拿出一个红绒布袋,从里面取出一只纯金古朴浑圆镯子。   她走过来轻轻拿起盛子越的手,将金镯子套了上去,笑眯眯地说:“舅妈第一次见你,按我们港城人的习惯,见面礼得是金器,越越你别嫌弃太俗。”   魏珍体态微丰,小臂雪白,十指纤纤,左手中指戴了枚碧玉戒指,戒面碧绿通透,如一汪潭水,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她自嫁到桂家,生下一儿一女,平日里金尊玉贵地养着,打打牌、逛逛街,过得很是舒适。突然听说公公竟然寻到了亲生女儿,心里有些打鼓,就怕分薄了家业。这一次跟了来就是存心要看一看,让公公天天念叨的桂枝、盛子越到底是何等人物。   金手镯圈口略有点大,沉甸甸的,估摸着有一百克左右。盛子越手腕纤细,肌肤白皙细腻,戴这式样简洁、金黄灿烂的浑圆镯子十分好看。   盛子越抬眼看着魏珍,凤眼之中光华璀璨:“多谢。”她的眼睛与神态与桂明康有七、八分相似,看得向来畏惧公公的魏珍心一抖,忙笑道:“谢什么?舅妈还怕这礼太轻了呢。”   一家人和和气气说了一会话,等盛同裕接盛子楚过来,魏珍又送了一个金镯子,高高兴兴地拉着盛子楚的小辫子说:“这孩子长得真漂亮。”   再听说她从小学戏,已经开始在剧院客串些角色出演时,魏珍更高兴了。港城人也爱热闹,红白喜事都要唱戏,虽说戏种不同,但玩法一致。作为合格的阔太太,捧角的事情岂能少了她?   “楚楚啊,你可不可以唱一小段给舅妈听听?”刚才还高冷的阔太太,一下子变得和蔼可亲,笑得眼睛弯弯。   盛子楚向来大方,站在地毯之上,摆开阵势,兰花指一放,亮嗓开唱。   “薛公子他本是相府东床,   与小姐定姻缘未拜花堂。   老相爷千挑万选才选上,   早晚必中状元郎。”   粤剧也有《春草闯堂》这一出戏,作为资深戏迷,魏珍一看盛子楚的神态举止、一听她的唱段唱词,立马就知道唱的是《春草闯堂》中的哪一段。   她兴奋地盯着盛子楚,欢喜地对桂念华说:“你这个妹妹不得了,才十一岁就有这样的品貌、身段、嗓音,如果在我们港城,肯定能当顶尖的影视明星!”   桂念华看了一眼盛子楚,点头道:“是好看,比我们港城的童星苏梦梦还漂亮。”   一段唱完,余音袅袅,魏珍一边鼓掌一边道:“唱得真好!”她亲热地挽着桂枝的手,真心实意地赞美着,“桂枝啊,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你看你这两个女儿,一个状元一个名角儿,都这么优秀。我家那个女儿……只晓得花钱!”   桂纪中咳嗽了一声。   魏珍呆了呆,不知道如何才能描补回来。桂念华在一旁接了一句:“爱花钱倒没什么,关键是她不爱读书。”   桂明康表情严肃:“念英再不努力,就送到M国去读女子寄宿学校。”桂纪中与魏珍同时站了起来,恭敬地说:“是!”   徐云英看到这里,便知桂明康家教极严,养子及媳妇对他非常恭敬,不由得暗自后悔。当初公婆与自己都对良华过分溺爱,若是管教严厉一点,也不至于让他走了歪路。   开席了。   桂明康安排徐云英、陆春林坐了主位,自己坐在陆春林身边。对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丰盛菜式,桂明康举起酒杯站起来,对着陆春林说道:   “妹夫,我桂明康在这里以茶代酒,向你说一声谢谢。”   陆春林想要站起,却被徐云英抬手压住,他向来听话,马上就坐着不动,一味地点头。他颈脖上那硕大的“富贵包”隆起,抬头不易,嘴里连声道:“不谢不谢。”   徐云英望向桂明康,泪盈于睫:“春林,当得起你一声谢。”   桂明康眼中也有了泪意,他低眉敛目,真心实意地鞠了一个躬:“妹夫,战乱之中云英承你照顾才能活下来。桂枝一个女孩子如果不是有你们,哪能上大学、成为工程师、嫁个读书人、培养出两个出色的孩子?我谢谢你!我桂明康侥幸活下来,也有了微薄产业,以后但凡妹妹、妹夫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   陆春林摆手道:“当不起,当不起。我一个穷篾匠,云英不嫌弃嫁了我,生儿育人、操持家务,半点福都没有享到,是我感谢她咧……”   桂明康将酒杯举到陆春林眼前,与他手中酒杯相碰,杯口低于陆春林的杯口,这尊敬之意让桂纪中动容:“爸——”   桂明康瞥了一眼儿子,目光中带着一丝警告。桂纪中忙站起身,拿起酒瓶:“我来替姑父倒酒。”   陆春林喝了一口酒,酒入喉咙,辛辣而清冽,暖意入肚,他似乎得到一种支持,哆嗦着嘴唇说道:“桂枝是自己会读书,我……我没做什么。”两行老泪滑过他的面颊,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自己的父亲嫌弃桂枝的眼神;   母亲在灶房甩锅打碗:前头带来的妹子,还想吃饭!   云英哽咽着哀求:就让桂枝读书吧,家里的活我来做。   同村的兄弟:又不是你的种,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可是,做人得有良心啊。没有云英,他连家都没有,桂枝读书是云英执着的念头,那就顺着她吧。幸好自己坚持供桂枝读了书,不然……没脸见桂明康啊。   桂明康将酒杯转向徐云英,再一次鞠了个深躬:“云英,表哥对不起你。喝过这杯酒,过往一切皆散,以后让小辈们多多走动,我们……我们……”   他说了半天,终究是没有办法忍住心中的不舍与伤痛,眼泪落入酒杯之中。   “我们,都好好过日子吧。”   徐云英站了起来,举起手中酒杯,表情郑重,声音里含着一丝温柔:“表哥,四十年不见,我们都还活着,这是老天的恩赐。你好好保重身体,没事就来家里坐坐,陆家坪虽不是宛溪村,但风土人情样样相同。我和春林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只管来住,我给你煎茶喝、做饭吃。”   桂明康道了一声好,仰头将杯中茶喝了。两人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那份浓浓的情意与关怀,泪水滑落,笑容亦浮现在脸上。   放下那一份执念的桂明康心情舒畅,小辈们聊得也很愉快。   陆建华是个人来熟,丝毫不觉得桂纪中这个出行有医生、保镖陪同的港商有多么了不起,兴高采烈地询问着港城风情、企业发展史。桂念华悄悄问盛子越内地高考的历程,魏珍捏着盛子楚的小手稀罕得不行,向桂枝请教如何教养女孩。   吃过饭之后,一行人参观了桂枝和成华正在做的新房子,桂纪中掏腰包赞助两万。当时农村做房子只需几千块就行,这钱足够两栋房子豪华装修、电器齐备。   桂明康为人端方、驭下极严,桂纪中和魏珍对他敬畏有加。真要算起来,桂纪中只是养子,桂枝却是桂明康嫡亲的女儿,桂纪中这一段时间有些战战兢兢,就怕桂明康把自己一直管理的医药集团交给桂枝继承。   过来一看,桂枝胸无大志,只想在这小县城过安稳日子,盛同裕也是个善良简单的人,对钱财俗物并不执着。盛子越和盛子楚各有理想,全都对经营明康医药集团没有兴趣,桂纪中这才悄悄地放下心来。   投桃报李,桂纪中愿意多给桂枝家一些经济支持。   一个想要管理权,一个小富即安,桂纪中与魏珍这次过来和桂枝一家人聊过之后,心下大安,自此一片和谐。   盛子楚和陆桂枝带着魏珍到县城花鼓戏剧院看戏,盛子越和陆建华领着桂念华到乡下捉鸟、钓鱼,盛同裕陪着桂明康、桂纪中参观陆家竹器店,各取其乐。   桂纪中对这充满乡土气息、精巧雅致的农家竹编十分感兴趣,买了一大堆准备回去送礼不说,还计划未来合作开店,陆成华自此打开一条通往高端精品的商路。   桂明康在陆家坪住了足足一周方才离去,这里的稻田、菜地、竹林、老宅、姜盐茶、柴火饭让他沉醉,熟悉的乡音、乡邻、乡俗让他放松。阔别四十余年,终于踏上故土、重回故乡,这一生终于圆满。   暑假一晃而过,盛子越的高考状元在一家人的低调应对中并没有激起太多浪花。一切准备就绪,盛子越要到京都读大学了! 第109章 逃犯1   咣起——咣起——呜——   铁轨向前延伸, 绿皮火车缓缓启动,将盛子越带往新的人生阶段。   一个人坐在卧铺车厢旁边的小座位上,盛子越以手托腮, 安静地望向窗外。她特地提前一周进京,因为与罗莱老师有约。   罗莱在电话里一再交代,早点来, 先到京都美术学院挂个号, 周末到画室练习。师父给盛子越的要求是:两年后在华彩艺术馆举办个人画展。   想到自己哄师父的话:您就当我在京都美术学院修个双学位, 盛子越嘴角微微上扬,车窗玻璃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 这身影在千山万壑之间穿行。盛子越一时间童心大起, 伸出手指点住车窗,轻声道:“定!”   “嘁——”地一声响, 火车突然卡顿了一下, 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回事?火车怎么停了?   车厢里的人感觉到火车的异动,开始窃窃私语。八十年代的火车因为让道、换轨, 停车是常态,这一次意外停车并没有引起骚动。不过一分钟,火车又继续启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盛子越没想到自己一声“定”竟然真的让火车停了下来, 悄悄将脑袋从窗口探出一点扫视铁轨两侧。空气里的味道并不太好闻, 夹竹桃开得正盛,大朵大朵粉红的花朵挂在枝头,只是绿色的叶片沾了灰看着有点脏。   似乎有几道军绿色的人影在铁轨边闪过。盛子越以为是自己眼花, 她揉了揉眼睛,看着那几道人影在火车停留之时迅速上了车。她心中有了一丝警觉:看这几个人的衣着分明是军装,莫非有什么特殊任务不成?   她敛眉屏息, 闭上双眼。四周都是陌生的旅人,这次她坚持独自上路不要父母陪伴,火车还剩下五、六个小时到达终点,希望这段时间里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盛子越悄悄从空间里拿出一把匕首放进帆布背包之中,握了一会再将它收进空间。这把匕首是桂明康按照她的要求寻来的宝贝,价格不菲。大马士革钢纹路如丝绸,光泽夺目,犀牛角刀柄,刀鞘内层是硬木,外层为牛皮。   这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兵器,吹毛可断,入手沉甸甸的。桂明康送她匕首之时还嘟囔了两句:“你是个女孩子,要这么锋利的兵器做什么?”   匕首在怀,随时可取,盛子越有了底气,这才睁开眼四下里打量着车厢里的人。这是节卧铺车厢,昨晚睡了一夜都有些疲态,有的在吃早饭,有的在聊闲天,看着挺正常的。   一个梳着齐耳短发、干部打扮的中年女人留意到盛子越落单,胖胖的脸庞上堆着笑,胳膊底下夹了个棕色皮革公文包,从车厢那头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她对面,问:“小姑娘,你要去哪里呀?”   盛子越瞟了她一眼,眼神锐利。中年胖女人努力挤出一个笑脸:“唉哟,小姑娘不要这么紧张,我又不是坏人。我这是到河庄出差,坐久了无聊和你聊聊天嘛。”   “我不和陌生人说话。”盛子越的声音很冷淡。   女人哈哈一笑:“小同志警觉性还挺强。”她似乎感觉有点尴尬,左右张望了一下,指着坐在旁边下铺啃苹果的两个男人说,“这么多人看着,我还能把你拐了不成?”   盛子越转过脸望向窗外,不再理会对方的搭讪。这女人笑得太过殷勤,和那两个男人眼神交流意味深长,直觉告诉她这仨不是什么好人。   见盛子越不理不睬,胖女人站起身假意生气:“你这个小同志好不礼貌~”刚一站起,似乎腿被椅子绊了一下,整个人晃了一下,庞大的身体朝着盛子越倒了过去。   坐下铺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将苹果核丢进垃圾桶,一齐站了起来,一个扶住胖女人:“同志你小心点,别摔着了。”另一个则在同伙的遮掩之下将一颗白色药丸丢进小桌板的水杯里。   胖女人踉跄了一下,与扶她的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笑起来脸颊上的肥肉都抖动:“谢谢你啊,同志。”   男人说了句:“没事,您还是坐着的比较好,这火车挺晃。”   胖女人顺势坐回座位,对盛子越说:“你看嘛,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互帮互助,多好哇~”   这么拙劣的表演,盛子越一个眼风都不想给。   摆在她眼前的这个纯白色搪瓷水杯是盛子楚送给她的,带盖子。只是刚刚她给自己泡了杯绿茶,所以将盖子放在一旁。现在里面被人下了药,估计是迷药?   胖女人望向负责下药的黑瘦男人,他悄悄点了点头。她心下大定,继续说话:“小姑娘,我姓黄,你叫我黄阿姨吧。我是看你一个人出远门,有点担心所以来陪你聊聊天。你这是要去哪里呀?爸妈能放心啊?”   盛子越气定神闲,依然望着窗外。   黄姓女子从包里掏出一张介绍信摆在小桌上,故意将水杯推了推:“你看,我是红光纺织厂的人事处处长,这次出差是负责招工呢。我们厂现在扩大生产急需女工,小姑娘……”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盛子越,见她衣着得体舒适,手指纤长柔嫩,面容姣好,不像是需要工作的苦孩子,马上转了口风:“如果有乡下亲戚需要找工作,就和黄阿姨联系,我一定帮你。我们能够在旅途相遇,也算有缘呢。”   原来这人是打着招女工的幌子拐女孩子啊,盛子越基本弄清楚了她的目的,伸出手拿起水杯放到嘴边,眼睛盯着那介绍信右下方红红的大印章:“我听说私刻公章要坐牢呢。”   黄姓女子听了心一抖,干笑着将介绍信折起收进包里:“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这可是正经招工,你没兴趣就算了,当阿姨白说了的。”   两个男子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余光一直留意着盛了越喝水的动作。   杯子还没凑到唇边,盛子越将杯口挪开,皱眉看着茶水:“咦?怎么会有一只虫子?”   两男一女的目光同时投射在盛子越脸上。黄姓女子有点急了:“怎么会有虫子呢?我看这车厢里挺干净的啊,你怕不是看错了,是茶叶梗子吧?”   盛子越右手执杯站起身,左手将黄挎包甩到背后,稳稳地朝车厢中间走去。   黄姓女子伸手想要拦她,却被她轻巧巧闪开。盛子越大声道:“你拉我做什么?我这杯子里的茶脏了,我去倒掉。”   听到这话,黄姓女子急了,那颗药丸可花了不少钱啊,如果被她倒掉自己的计划根本没办法实施。她站起身挡在车厢通道:“只是片茶叶梗子嘛,你也真是的。来来来,杯子给阿姨,阿姨帮你倒。”   卧铺车厢的通道非常狭窄,两个人若是对面遇上,双方侧身方可通行。黄姓女子体型庞大,站在路上像一尊门神。   盛子越嗤笑一声,一转身调头向后快步而行。   黄姓女子还想挣扎一下,向前跨过一步,忽然被一股大力撞来——“扑通!”摔了一个狗啃泥。   盛子越正背对着她,没看到这一场变故,听到这一声闷响,内心暗道一声不好!正要转头,一股劲风袭来,她已经被人箍住颈脖,透不过气来。   这是一条男人的胳膊,皮肤黝黑,粗大有力、青筋暴露,他的呼吸粗重,显然很紧张:“不要乱动!”   兔起鹘落,所有人都呆住。车厢的一切似乎突然定格、静止。   危险!盛子越下意识左手肘向后一撞,右手水杯向后一泼!   “啊——”男人咬牙痛呼一声,左手将脸上的茶水胡乱一抹,狠狠加大胳膊力度。   颈部被牢牢箍住,气管处梗痛袭来,呼吸越来越困难,盛子越眼前一阵发黑。想到刚刚火车临时停车时飞身而上的军绿色身影,她屏住呼吸,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放软。   感觉到胳膊箍着的小姑娘快要闭气晕倒,男人怕弄死了她,勒住她脖子的力道稍微放松了一点。一丝新鲜的空气猛地灌进肺部,盛子越条件反射地咳嗽起来。   “咳咳——”   男人警告道:“不要乱动,不然老子勒死你!”   盛子越的右手中还拿着个搪瓷水杯,整个人被牢牢地控制在肌肉男怀里,阵阵浓烈的汗臭味传到鼻端,盛子越又惊又怒,左手一翻,那柄匕首瞬间出现在掌中。   “吴熊——”一道沉稳的声线在车厢端头响起。   男人呼吸粗重,骂了一句粗话,钳制着盛子越转身,盛子越被迫面对来者,她心念一动,匕首消失在手掌之中。   一双星光般闪耀的眼眸,如夏日阳光透过树缝,眩目、锐利;似秋雁飞过长天,清冷、孤傲。当这一双眼眸映入眼帘,盛子越焦躁愤怒的心忽然就平静、安宁下来。   来人体型高大,一身挺拔军装,腰间束着皮带,更显腰细腿长——竟然是熟人。   初一陪外婆到省城探望小姨,火车上遇到两个小混混,几个军人出手相助,坐在盛子越对面那个领头的便衣,就是眼前这位。   顾鞍的眼眸一深,这个女孩他记得。   火车上依在外婆身边,小小年纪身手利落,被夸赞是学武天才。当时自己听了有些不以为然,小姑娘只不过灵活敏捷,练过几招罢了,哪里就当得起“天才”二字。   她此刻被逃犯吴熊挟持,丝毫不见慌乱。两人四目相对,竟产生一种难言的默契——   别怕,别慌。   我不怕,我不慌。   我会救你。   好,我信你。   吴熊一见到穿军装的人,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吼叫道:“滚开!滚开!你再敢过来老子就把这个女的弄死!”   顾鞍双目微眯,双手平展,示意自己没有携带武器,努力安抚吴熊的情绪:“放下人质,我放你走。”   吴熊哪里肯信他的话,叫道:“你他妈跟了老子一路,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老子!”   顾鞍半点没有受到他的情绪影响,目光沉稳,依然保持双手平展的姿态:“放了她,我让你下车。”   对面军人的妥协与沉稳让吴熊心定了一些,他眼睛死死盯着顾鞍的一举一动,紧紧箍着盛子越的脖子,拖着她一步步朝车厢后段退去,嘴里叫嚣着:“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盛子越观察到他右手箍住自己,左手并无其他兵器,心念一动,冲顾鞍眨了眨眼睛,故意身体晃动一下,将手悄悄探入背包……   顾鞍察觉到盛子越的动作,眼睛看向吴熊身后,双手食指微微向内一勾——   所有的动作全在一秒内发生!   盛子越瞬间取出匕首,寒光一闪,“噗呲——”利器瞬间刺入吴熊大腿。   吴熊狂怒,咆哮着将左手猛地探入腰间——   顾鞍眸光凌厉,左足一顿,一呼一吸之间突破十米距离,双手快似闪电,击向吴熊探向腰间的左手。   两道疾风从盛子越背后袭来,同时拧住吴熊肩关节,一扯一脱! 第110章 逃犯2   感觉到颈脖间的劲力消失, 盛子越反应奇快,整个人猛地向下一蹲,如游鱼一般就地一滚, 滚进卧铺之间的空档。   一颗心突突地跳着,确认自己安全之后,盛子越这才扭头望向战场。   大汉吴熊被三名军人压制在地板之上, 半边脸被压得变了形, 眼睛里满是凶煞, 嘴里狂叫:“臭娘们,老子杀了你!”   顾鞍双手交错, 在空中划过两道残影, 只听得“咔!咔!咔!”骨节断裂的清脆之音,像炒黄豆一样, 在吴熊的惨呼之声中, 他的双手自肩到腕,全部被顾鞍毫不留情地折断。   吴熊依然在地上挣扎, 从后面袭击他的两名健壮军人用膝盖压住他的后背、双腿,厉声喝斥:“老实点!”   吴熊左边大腿上插了把匕首,被迫侧弯,这让他的双腿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鲜血染红了他那条脏兮兮的灰布裤子, 剧烈的疼痛让他哀号起来:“啊——”   这一声哀号之中, 还夹杂着车厢里十几道尖叫:“啊——”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看着地面……   距离吴熊反剪的左手一米距离,赫然躺着一把乌黑发亮的手木仓!吴能刚刚将左手伸向腰间,竟然是想拔木仓!   “木仓, 木仓,木仓!”这个时代寻常人对于木仓的概念仅限于电视、画报,哪在生活中见过实物?老百姓都吓得结巴起来。这个男人竟然有木仓!太可怕了!   盛子越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后背有冷汗流下。   刚才自己拿刀刺入这男人大腿,算好了他定然会低头察看,只需要三秒,自己就能摆脱他的钳制。可是,她没有料到他会有木仓!   如果不是前面的军人动作快似闪电,迅捷异常,恐怕这男人已经从腰间拔出木仓,自己小命休矣。如果……如果刚刚没有三名军人前后夹击,根本没有给吴熊拔木仓的时间,自己贸然下手,恐怕已经被一木仓毙命!   确认吴熊已经没有反抗之力,顾鞍捡起木仓,实施搜身之后方才站起身,对两名手下做了个手势:绑起来。   “哦!哦!哦!”车厢里响起一阵兴奋的欢呼。   “啪!啪!啪!”所有人都鼓起热烈的掌声。   亲眼目睹一场军人勇斗歹徒的画面,卧铺车厢的人都为他们利落的身手、勇敢无畏的精神所感动,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   “小伙子真厉害!”   “不愧是华国军人!”   “保家卫国,真伟大!”   也有人好奇地询问:“你们是侦察兵吧?抓的这个人干了什么坏事?他怎么会有木仓?”   盛子越在一片掌声之中被人扶了起来,好心人帮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女列车员走过来察看她身上的伤情,看着她颈脖上的淤青心疼地责怪着。   “你这个小姑娘胆子真大!吴熊可是华国通缉的最危险逃犯之一。他力气大、练过武,抢劫时打死两个公安,夺了一把手木仓逃走。你才这么点大,怎么就敢拿刀反抗呢?幸好他还来得及拔木仓,不然你就危险了。”   听到列车员的话,乘客们都反应过来:“啊,这就是这个报纸上报道的持木仓逃犯吴熊?我的天呐,听说他抢了银行,杀死、重伤十几个人,罪大恶极!”   吴熊是全国有名的逃犯,听说逃了几个月都没有把他抓住,没想到竟然让他上了火车?这一下,旅客们都有些后怕,开始议论纷纷。   “小姑娘你运气好啊,这人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一名慈眉善目的长者安慰着看上去惊魂未定的盛子越。   “小姑娘很利害,还敢拿刀捅人?噫!你怎么能随身带刀上火车?这个很危险的呀。”一个中年女人反应过来,像母亲一样唠叨起来。   “小姑娘是这个!”一位年青男人显然喜欢看功夫片,兴奋地竖起大拇指,“你是不是练过武术?如果你不早点出手,等他掏出木仓那就糟糕了。”   吴熊被两名军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反剪双手绑得结结实实。他双臂骨头的关节都被顾鞍捏碎,这一折腾两条胳膊根本被废,痛得冷汗直流。   他倒是硬气,大腿上鲜血淋漓、双臂骨头尽断,依然站得笔直,彪悍之气令人胆寒,乘客们吓得都往车厢一堆挤,根本不敢靠近。   大腿上插着一柄匕首,刀口全部插入皮肉之中,只露出那犀牛角的刀柄。吴熊一瘸一拐经过盛子越身边时,眼中凶光乍露,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从齿缝里发出一声:“死娘们!老子操……”   顾鞍眸色一沉,凛冽寒意如钢刀出鞘。他右手握拳,看似不经意挥出,却正中吴熊面颊,发出“扑!”地一声闷响,两颗带血的门牙从吴熊嘴里飞了出去。   吴熊咧开嘴,满嘴都是血,看着如地狱恶鬼一般。他睁着那双渗着血丝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顾鞍,喋喋怪笑:“打得好!”   顾鞍冷着脸,单手扯脱吴熊的下巴。剧烈的疼痛袭来,吴熊张大了嘴,发出“唔唔”之音。   众人想鼓掌欢呼,只是吴熊的目光太过凶煞,大家都不敢说话。   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鞍捡起掉落在地的白色搪瓷水杯,缓步走到盛子越跟前。   盛子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这才发现吴熊这货力大无穷,他的胳膊牢牢钳制住自己,像巨石一样压在她右肩。刚才精神高度紧张没觉得,现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右胳膊都麻了。   “嘶——”她抬肩甩了甩胳膊,伸手接过水杯,“谢谢!”   顾鞍没有动,似乎想说什么。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再一次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你!”刚才一致对敌,两人之间隐隐流动的默契让她对眼前这位军人很有好感。   顾鞍的声音清冷,宛如高山上秋天飘散的薄雾,带着股寒意:“以后,不要这么鲁莽。”   鲁莽?盛子越重生到这个世界,听到的多半都是赞美。她沉静大方、行事稳重,还真没人说过她鲁莽。   明明是他们在追缉逃犯时行事不密,害得她这个路人受了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她英明神武,抓紧时间刺了他一刀,让这个吴熊没有时间拔木仓,恐怕他们还抓不住这个狡猾而凶残的逃犯呢。   不感谢自己就算了,还敢教训人?   盛子越气呼呼地挺直了腰,想要辩解几句,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在执行任务,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一口闷气便消散了。   顾鞍深深地看了盛子越一眼,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根根竖起的短发染了一层雾气。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带着战友向车厢后段走去。   光线从右边车窗斜斜地投射进来,狭窄而悠深的通道,修长矫健的身形如剪影一般刻画进盛子越的心里。   被吴熊撞倒的黄姓胖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唉哟唉哟地揉着腰,挤到盛子越身边,舔着脸套近乎:“小姑娘好厉害哟,阿姨差点被这个坏人撞死了,我们也算是一起经历了难事,是不是?”   盛子越看到她,霍地站起,脆声道:“等一下!”   听到少女这一声喊,顾鞍默默地停住脚步。   盛子越一脚踹了过去,将黄姓胖女人掀翻在地。纤长雪白的手指指向车厢里另外两个神情惊慌的男人:“他们是人贩子!抓住他们!”   黄姓胖女子先前被那逃犯吴熊撞倒,这一次又被盛子越一脚踹倒,感觉腰要断掉,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倒在地上嗷嗷痛呼:“打人了!小姑娘打人了!”   盛子越现在有倚仗,根本就不怕,大声道:“这个女的带了假介绍信,骗我说什么招女工,这男的身上有迷药,刚刚丢进我水杯里。你们顺便把他们也带走吧!”   顾鞍给了两名战友一个眼色,战友点点头,一左一右牢牢摁住吴熊。顾鞍回过身,于车厢这方寸之地腾挪如意,瞬间将两个男人放倒在地。   女列车员反应迅速,小跑而去,带回来三个乘警。被盛子越指控的人贩子团伙一看这架势,吓得如筛糠一般:“我们,我们没有骗她,我们只是和这小姑娘说话,我们不是人贩子,冤枉呐~”   盛子越对乘警说:“你们好好审审,这女的公文包里的介绍信是假的,那个男的身上绝对还有迷药。”   “呜——咣咣——起——”火车缓缓驶入站台。   顾鞍押着吴熊下车,盛子越看那逃犯腿上还插着自己的匕首,有点着急。   “喂——”   顾鞍这一次没有停步,沉声道:“走!”顺着出站人流,三人押着反剪双手铐得严严实实的凶悍逃犯缓步向前。   盛子越跟着跑上来,扯住顾鞍衣角:“匕首还我。”   顾鞍被她绊住,无奈转头,挥手让战友先下车,眼睛微眯,盯着吴熊一瘸一拐的背影,分出一部分心神回答盛子越的话:“刀利,伤口深,不能拔。”   盛子越大声说:“那是我的!”   顾鞍没有再说话,加快步伐,只不过一晃眼,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盛子越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气得一跺脚:“什么人哪!”   外公送的匕首就这样落在别人手里,盛子越心情十分低落。即使那温柔的女列车员努力开解:“火车上不让带刀,被发现也得没收。”即使乘务长爽朗笑着感谢她帮忙抓了三名人贩子,她依然感觉不开心。   京都车站终于到达,从火车上跳下来,站在坚实的土地之上时,盛子越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好险!”   可不是好险?如果那逃犯早一分钟掏出木仓,恐怕她已经是一具死尸。若不是那军人出手相救……想到这里,盛子越拍了拍身上的灰,深呼吸两次,对着空气说了句:“谢谢你。”   此刻盛子越方才意识到,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县城就像一个桃花源,有悲有喜有烟火气,却没有危险。走出那个小世界,一个人独自面对一切,这真实的世界才展现出它的多样性。   有光明,也有黑暗。有温暖,也有冰冷。有荣耀,也有罪恶。 第111章 逃犯3   旧王府胡同, 四合院。   院子很大,两棵枣树、一棵石榴树枝叶繁茂。大大的紫藤花架,一串串花朵层层叠叠而下, 似紫色的瀑布。   盛子越和罗莱、乔湛、文云舟坐在紫藤花架之下,摆开一张红木茶桌,墙角夜来香时不时飘来些许微香。她喝下一口茶, 叹了一口气:啊, 这才叫生活。   罗莱听她讲完故事, 对火车惊魂的一幕心有余悸:“越越,以后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出远门, 太危险了!”   盛子越想到那把插在逃犯腿上的匕首, 暗自咬牙。这可是托外公从海外寻来的一把利器,准备做防身用的, 竟然就这样丢失了, 太可惜!如果再遇到那人,一定得要回来。   “喂喂喂——”一只手在盛子越眼前挥舞, 她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咳嗽一声:“怎么了?”   乔湛道:“吓掉了魂吗?跟你说半天话也不理睬人。”   罗莱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拍在乔湛后脑:“子不语怪力乱神!”   文云舟也拉长了脸:“小师妹在火车上遇到坏人,虽然什么事都没有, 但肯定是吓到了。我们应该好好安抚她的情绪, 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乔湛高举双手,神态略有些夸张:“好好好,我错了。”   盛子越笑了笑, 道:“大师兄,你刚刚说什么?”   乔湛道:“你看这新屋子装修还满意不?”   夜风微凉,四合院的院子铺了彩色地砖, 假山通透,小池碧水荡漾鱼儿悠游,花坛里各色月季绽放得宛如锦绣,光这个院子就足以让人心情愉悦。   盛子越点了点头:“很满意,我喜欢。”   乔湛意犹未尽,指着背后的建筑道:“这屋子我找来京都古建修复厉害的建筑公司,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尽量还原老宅子的风格。你看这檐廊、门柱、漏窗、木门、家具……”   夜色里这老宅子像一个历经风雨的老者,静默而温柔。   盛子越微笑道:“师兄辛苦了,这屋子我很喜欢。”   古色古香中透着现代气息,客厅里沙发、茶几、电视柜一应俱全;卫生间卫浴设施齐全、整洁明亮;厨房灶台、墙面都铺上洁白的瓷砖,看着干净舒服。   最漂亮的,是卧室里那张明代雕花大木床,床帷低垂,浅灰色四件套床上用品、米色墙纸,再加上黄花梨的床头柜、大衣柜、花架、书桌,简直就是盛子越的梦中小屋。   这屋子,乔湛师兄的确花了大心思。   听到盛子越的肯定,看到她笑靥如花,乔湛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师妹满意就好,师父说如果你不点头,这屋子就拆了重装。”   盛子越心头的阴影完全被驱散,心里暖洋洋的。   文云舟补了一句:“主屋你住,东厢房当卧室、西厢房当工作室。东边客房也装修好了,以后若有家人朋友过来可以住。这个四合院屋子不多,但院子大,你一个人住自由自在。巷子对面那一套四合院屋子多,我们改装成了画室与茶室,师父和我们会经常过来,你不用害怕。”   罗莱道:“就在斜对面,你没事就过来画画、喝茶、聊天,都是我们几个的多年好友,没有闲杂人。”   盛子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此刻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师父把政府补给他的两套四合院都送给自己,提前将自己在京都的住处都安排妥帖,再不好好画画,真是对不起他们这一番心意。   乔湛想起一件事,猛地拍了一下巴掌:“对了,还得找个人来看屋子。你上学的时候恐怕不能天天过来住,屋里值钱的物件不少,可不能让人偷了。”   文云舟与乔湛同时望向默默站在转角的男人。这个人身穿一身黑,隐在暗处,半点声息都没有。   “霍泽,你来出个主意吧?”乔湛对黑衣人说。   霍泽从黑暗中走出来,半边脸映着月光,成熟而刚毅。他沉声道:“我安排两个人,住在靠近大门的耳房,负责保安巡逻。”   乔湛对盛子越说:“你上次来京都,提醒我们给师父请个保镖,所以我把霍泽叫来了。幸好有他在,不然师父差点被那婆娘给害了。”   听到这里,盛子越心头升起一团火:“师父,郭美琴要害你?”   罗莱摇了摇头,额前花白的头发在夜风里抖动:“唉,当年不带眼识人,娶了这么个女人,没有办法。”   盛子越继续问,他只是摆手:“算了,不提她。”一幅家门不幸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盛子越哼了一声,望定乔湛,“师兄你来说。”   盛子越凤眼狭长,嘴角微微向下,看着有些不开心。乔湛觑了师父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制止,不忍让小师妹失望,便将这段往事缓缓道出。   得益于罗莱的家底丰厚,郭美琴手上囤了不少钱,罗明志在京都美术学院雕塑系当教学秘书,工作清闲稳定,母子俩在京都过得挺滋润。   只是人心贪婪,罗莱回到京都,打听到政府补了他两套四合院、十万块钱,郭美琴知道他心善手散,动起了歪心思,一天到晚纠缠不休,逼他把房子和钱全都给儿子。   罗莱将房子送给了盛子越,又给了她五万块,剩下的五万一骨脑都丢给文云舟打理,每个月找徒弟领三百块零花。平时住在京都艺术学院的教工宿舍,闲了到画室、茶室晃悠,画画、喝茶、听戏,日子过得悠哉乐哉。   他乐于平凡、甘于贫寒,郭美琴却不乐意。她知道他有家底,旧王府出身的人,烂船还有三寸丁呢,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没有?   在盛子越那里吃了亏之后,郭美琴便却了歪心思。只是罗莱被两个徒弟保护得太好,一直没机会下手。   说到这里,乔湛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悄悄地瞄了罗莱一眼。   罗莱哼了一声:“没得污了越越的耳朵。”他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简单地说呢,郭美琴想和我复婚,设了个仙人跳的局,不过霍泽守在我身边,她倒是丢了大脸。”   “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盛子越目瞪口呆。   她脑补出一个画面:郭美琴脱了衣裳,藏在床上,候着罗莱返家便扑上去,一抬眼却对上霍泽那双冰冷的眼睛,当场尖叫起来。   “哈哈哈哈……”越脑补,这画面就越清晰,盛子越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徐娘半老、爱俏的郭美琴勾搭罗莱被人看了全过程,估计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吧。   文云舟瞪了盛子越一眼:“收敛点!你才这么点大,怎么什么都懂?”   盛子越好不容易收住笑,感觉脸有点笑麻了,轻轻拍了拍脸颊,正色道:“我不懂!”   在四合院里感受了一周的京都生活节奏,罗莱认认真真指点盛子越国画技巧,点评她带来的几副作品,对她的人物画给予了比较高的评价,尤其是她在陆家坪画的那副《五妹》,罗莱看着直点头。   高考前盛子越曾经为童年小友五妹画过一副肖像画,回到家之后她重新再画了一幅。还是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背着一个大大的、装满猪草的竹筐,咬着唇、半低着头、望着脚边一朵绽放的粉紫色野花,眼睛里闪着向往之色。   罗莱抚着画纸,叹息道:“越越,你心中有慈悲,眼里有热爱,这画中人是你的朋友吧?”   盛子越嗯了一声,道:“她叫五妹,和我一起长大,初中之后就辍学在家务农、做家务。我给她画了肖像,她非常满足。可是我看到她的笑,心里很难过。”   罗莱道:“人与人命运不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能够做的,只能是不被命运压弯了腰,努力向上。”   他看一眼盛子越:“你很幸运。无论父母、亲人还是师长,均能成为你的助力。只希望你能够走得更远,站得更高。”   盛子越重重点头:“放心吧,师父。我周末学画画,平时在学校好好学建筑学,保证两不误。”   第二天就要到京都大学报到,盛子越躺在新床上,被褥散着阳光的温暖气息。月光从漏窗映照进来,在暗色木地板上画出光影,院子里有蟋蟀轻声鸣叫,盛子越闭上眼睛,嘴角含笑。   新大学,新城市,新生活,我来了。   --   京都大学,无数学子向往的高校。盛子越刚到学校,就被这美丽的、充满历史印记的校园所吸引。   古色古香的大门、白墙红瓦的建筑、高大繁茂的行道树、碧波荡漾的湖水、书声朗朗的小树木、窗明几净的教室……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这是一个有着百年历史积淀的高等学府。   按照学校规定,所有学生,包括京都本地人,都得按照学校要求住进统一安排的学生宿舍。盛子越的新宿舍在香樟园3栋,乔湛开车将她送来,陪她办理完入学手续之后,还想送她进女生宿舍,却被宿管大妈拦住:“女生宿舍,男的不让进。”   乔湛穿了件香云纱的米色圆领衫,一条麻料阔脚裤,加上那绺山羊胡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潇洒姿态,引来来往女生的注目。   他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女朋友交了几个,年过四十五依然不肯结婚成家。盛子越和他性格合得来,都有点散漫不羁、我行我素的味儿,这让乔湛大起知己之感,平时接送盛子越他最积极。   听宿管员这么一说,盛子越接过乔湛手中的行李,道:“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宿舍。”   乔湛有点犹豫:“我再陪你熟悉一下校园吧。”   盛子越摆摆手:“别老是把我当小孩子,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说罢,拎着行李便向楼梯间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乔湛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出了宿舍大楼。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宝蓝衬衫、黑色一步短裙的少女,一眼看到他便惊喜地叫了起来:“乔先生!”   乔湛立定脚步,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子:“你是?”   少女穿着双黑色半高跟鞋,急走几步,站在乔湛眼前:“乔先生,我是谷穗,凌永年老师的学生呀,我们在华彩艺术馆见过的,您忘记了?”   乔湛在艺术馆见的人多了去,哪里记得她?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谷穗?好名字。你在这里读书?”   谷穗自小学绘画,对华彩艺术馆馆长乔湛早就久仰大名,这次见到忙殷勤地回答:“是啊,今年刚考进京都大学,乔先生您来我们学校是送人呢,还是……”   乔湛随便应付一句,便离开了。谷穗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有点怅然,半天方才转身,拎着开水瓶走进宿舍大楼。   推开316宿舍的蓝色油漆夹板木门,谷穗将开水瓶放在书桌旁,一眼看到正在整理对面床铺的盛子越,便问:“新同学?介绍一下呗~”   盛子越将外公编织的凉席铺在宿舍小床上,转身面向新室友,礼貌一笑:“你好,我是盛子越。”   新宿舍316朝南,阳光很好。九月的阳光透过木窗照了进来,盛子越精致的脸庞白得耀人眼。谷穗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下,姿态优雅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谷穗。”   盛子越向来不喜与人身体接触,摊开手亮出刚刚擦床板的时候手掌上蹭上的一大块灰渍:“不好意思,手脏。”   谷穗爱干净,一见这灰色印记忙将右手收回,背在身后,继续介绍自己:“我是京都人,高中在京师附中读书。”她说到“京师附中”的时候,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 第112章 室友1   听到京师附中四个字, 盛子越没有什么反应,只轻轻“哦”了一声。   宿舍还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比较识货, 轻呼道:“啊,谷穗你的高中学校好厉害的呀~”   谷穗转头看着她:“曲红玉,你知道我们学校?”   叫曲红玉的女生脸庞微圆, 白白净净的, 长着一双猫眼, 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天真好奇:“当然知道呀,我上学的时候, 语文老师总说京都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教学质量好, 重视素质教育,很有名气的。”   听完曲红玉的解释, 盛子越这才知道原来京师附中是京都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三舅陆星华当年考的就是京都师大, 只可惜现在研究生毕业回省城去了,不然他肯定会抢着接送自己。   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 谷穗的小得瑟有了回应,对曲红玉好感陡增,亲亲热热挽起她胳膊,也夸赞起她来:“曲红玉, 你的衣服好洋气啊。”这两人来得早, 显然已经互相介绍过自己。   曲红玉个子不高,穿一件无袖鹅黄上衣,配一条黄底白花的刘膝短裙, 小腿纤细,穿一双浅跟白色皮凉鞋。人不算很美,但穿着打扮出色。她嘻嘻一笑, 对谷穗的赞美照单全收。   曲红玉转过头对盛子越说:“盛子越你好,我是曲红玉,绍安人。你是哪里人啊?”绍安靠近魔都,是江南地区经济比较发达的城市。   盛子越道:“湘省湘岳县人。”   曲红玉瞪着猫眼,一副惊恐模样:“湘省啊~听说你们那里什么菜都要放辣椒,连炒青菜都放,是不是这样?”   盛子越微微一笑:“某种程度,是这样。”湘省人炒红薯叶、南瓜叶、空心菜叶,有时候为了提味,会放几颗干尖椒。   曲红玉缩了缩脖子,倒抽了一口凉气:“可怕!”对于饮食偏清淡、甜软的绍安人而言,湘省这口味的确听着有点吓人。   谷穗听说盛子越来自小县城,嘴角扯了扯,不自觉地带出一丝优越感。   三个女生互相介绍完,同时望向一直安静收拾书桌、将带来的物品认真归类的女生:“你呢?”   女生梳着两根小辫,头发因为营养不良略显枯黄稀疏。她身形瘦小,衣着朴素,抿着嘴看起来有些严肃。刚才大家叽叽喳喳时,她一直低头没有加入,现在听到大家问才缓缓抬头:“大家好,我是郑春妮,甘州人。”   盛子越一听甘州二字,脱口而出:“油泼辣子面?”她前世是西北人,一听甘州二字自然有了好感。   郑春妮嘴角勾了勾,冲盛子越腼腆一笑:“是!”她一边说话,手上动作却没有停,拿着块干净抹布,抹完桌子抹床板,顺道还将窗台、放饭盆的壁龛擦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个勤快人。   316的的四个女生全部到齐,大家都是建筑学专业大一学生,自此开启大学同居的日子。   京都大学的女生宿舍条件很好,四人一间,每人一张木床、一张书桌,四个衣柜是内嵌式的,呈田字格整齐排列。独立厕所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男生宿舍在楼道一侧设置公用厕所、洗衣房要强多了。   木床是0.9米宽的小床,四角竖起四根床柱,便于支蚊帐。床沿、书桌的桌面上都贴着名字,每个人对号入座,不容易产生矛盾。盛子越与谷穗靠窗,曲红玉和郑春妮靠门,四张书桌摆放在宿舍中央。   京都大学87级建筑学专业有两个班,8701班是盛子越所在的班级,共40名学生,女生就只她们宿舍的这四个宝贝。第一次班会上,谷穗是京都本地人,外形出色、处事周到,被推选为团支书。盛子越考虑到周末要去画室,没有多余的时间,没有担任班干部。   大致了解学校与班级情况之后,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开始了。   建筑系包括建筑学、城市规划两个专业,女生排二十个人是建筑学院的全部女生。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来自全国各地,都是翘楚、精英,傲气写在脸上、自信深入骨髓。   316的四个女生领了学校为军训特地分发下来的两套衣服,都有点兴奋。   军绿色的长袖外套,衣领上缀着两块红色的领章。裤子很肥大,不扣上棕色皮带根本穿不住,这次军训学校很舍得,还每人发了一双解放鞋,听说请了京都军区的正式军人来对大学生进行训练。   曲红玉兴奋得脸都有些发红:“军人!我从小就佩服军人呢。听说给我们军训的教官都是真正的军人,我好期待呀。”   谷穗有点担忧:“教官是不是真正的军人有什么区别吗?我们又不当兵,走个过场吧。这么热的天搞军训,我就怕太阳把我晒黑~”   郑春妮平时沉默寡言,这一次摸着新发的胶鞋,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难得主动开口说了一句话:“难怪村长爷爷说,只要我考上大学,就什么都有了。”   读大学真好!不仅不收学费,每个月还发十三块钱餐费。郑春妮自小父母双亡,由爷爷奶奶抚养成人,生活条件很艰苦。班主任了解到郑春妮她的情况之后,主动帮她申请助学金,这样一来至少可以保证大学期间吃穿不愁。   曲红玉在一旁听了,扑哧一笑:“乡里人啦,一双胶鞋就这么高兴了?”   郑春妮将胶鞋慢慢放在小床上,转过身盯着曲红玉:“你刚才说我是什么?”   曲红玉在家是娇娇女,父母宠爱得不行,整天囡囡长、乖乖短的,被郑春妮这么一问还没反应过来,毫不在间地回了一句:“乡里人呀,你不就是乡里人吗?”   她转身望向谷穗,眼神很无辜:“我说什么啦?乡里人还不能说的吗?她干嘛瞪那么大眼睛吼我?”   郑春妮气得胸脯起伏,大声道:“我是农村人,全村人供我读书,所以我舍不得吃穿,这叫做珍惜,不叫小气。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话那口气,乡里人、乡里人,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农村人!”   曲红玉哪里被人这样直接怼过?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哪里说你小气了?都是你自己太敏感好不好?你本来就是乡里人嘛,怎么就不能说了?我妈是绍安本地人,我爸家在农村,我妈说我爸:你这个乡里人,也没看我爸生气,说我妈看不起他呀……”   郑春妮提高了声音:“你哭什么?你看不起人还有理了?绍安人怎么了?不也是华国吗?没有乡里人种粮食,你们这里城里人都得饿死!”   谷穗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没想到郑春妮这个贫困生如此硬气。她是团支书,得团结同学、友爱室友,上前柔声道:“好了,都是一个宿舍的同学,大家不要吵架。曲红玉就是随口一句,也是无心的。郑春妮你骂也骂过了,这事儿就算了吧。”   曲红玉委屈极了,趴在书桌上呜呜咽咽地哭泣。郑春妮抿着嘴,坐在小床上清理衣物。宿舍里没有人再说话,但氛围略显尴尬。   “咚咚咚!”清脆而有节奏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尴尬。   盛子越走过去开了门,一个拎着开水瓶的女生礼貌地问:“请问,你们宿舍的盛子越同学在吗?”   “我就是。”   女生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楼下有人找。”   盛子越谢过之后,走出宿舍。   香樟园里种了很多香樟树,遮住午后的阳光。刚走出宿舍楼,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盛,子,越——”   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眸子。   陆高荣!盛子越“哈”了一声,京都大学乍见故人,真好!   八月份陆高荣从陆建华那里知道盛子越考上京都大学,内心雀跃无比。只是当时他在省城建筑公司实习,一时半会回不来。开学了有心想来接盛子越,却不想她提前到了京都,有师父、师兄接待,轮不到他献殷勤。   “盛子越,欢迎来到京都大学!”陆高荣嘴角含笑,眼睛专注地看着盛子越。旁边有三个女生从两人身边经过,驻足轻呼:“陆学长,你好。”   陆高荣是大三的学生,在京都读了两年大学,已不是昔日那个清贫农村少年模样,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他背手而立,微笑着冲和他打招呼的女生点了点头。   女生捂着嘴笑,显得有些兴奋。但她们不敢再说话,你推我搡地跑进宿舍门,确认陆高荣看不见她们了这才偷偷张望,打闹嘻戏着。   “陆学长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呀?以前怎么没见过?”   “可能是大一新生吧?”   “长得还挺漂亮。”   “哪有曼曼漂亮,是不是?”   被叫做曼曼的女生有些脸红,悄声道:“别乱讲,我和陆学长没什么的。”   “陆学长是我们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会主席,他对人特别真诚,很有能力。”   “陆学长很平易近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太敢和他说话。”   “我们曼曼是女生部部长,陆学长平时和她关系可好啦。”   曼曼的脸更红了,抡起拳头轻轻捶了室友一下:“哪有那样……陆学长对谁都差不多。”   宿舍楼道里,女生的议论盛子越没有听到,她看着眼前这个童年小友,想到他在自己高考结束后送的琉璃珠子,微微一笑。   阳光从树缝里透过来,打在盛子越白皙的脸庞上,映得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枝头花蕾,散发着独有的芳香,令陆高荣心头一阵急跳。   他深吸一口气,道:“走,我带你在校园里转转。”   陆高荣带着盛子越一路向南而行,介绍着这一片的食堂、开水房、操场、教学楼、小卖部、邮局……京都大学的校区太大,按照系部不同划分成多个区域,分别以行道树为名。   香樟园、梧桐园、樱花园、银杏园、桃李园……名字风雅好辨认,这样的校园规划有效节约了学生的时间成本,让他们学习、生活、运动都比较方便。   陆高荣所在的土木系与盛子越所在的建筑系同处香樟园,两人一路并肩而行,路上遇到三三两两的学生,陆高荣时不时点头打招呼。   这让盛子越有些好奇:“你在京都大学很有名?”   陆高荣有点不好意思,清咳一声:“我是土木工程系的学生会主席,因为工作关系认得一些人。”   走出树荫,阳光直射下来,陆高荣走到盛子越右侧。他个子高,正好将阳光挡住。盛子越瞟了他一眼,笑了。   不愧是书中大佬,大学期间已经初露峥嵘。 第113章 室友2   318宿舍的窗户边上, 趴着曲红玉与谷穗两个人。   “在哪儿?在哪儿?”   “看到了没?就那个,那个高个子的男生。”   “哦……她才来就有学长来找,这么有人气吗?”   谷穗眯着眼睛看着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不肯定地说:“这个男的好像是土木系的学生会主席,姓陆。我听欧阳旭说过,很厉害的。”   欧阳旭, 建筑系8701班的班长, 也是京都人, 与谷穗从小一起长大,一个高中毕业, 两人十分熟稔。   曲红玉撅着嘴, 不服气的说:“土木土木,又土又木好不啦, 有什么厉害的?”   谷穗见她一团孩子气, 扑哧一笑:“土木工程是我们京都大学的王牌专业,很牛的。而且他们系人多, 能够当学生会主席肯定有过人之处。”   曲红玉两只手肘搁在窗台,窗台窄小,才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她收回手,一边拍打着手肘上的灰一边嘟囔着:“我看也就那样吧, 只有身材还凑合。”   谷穗看她情绪已经恢复, 便笑眯眯地说:“走!我们去小食堂吃饭去。军训明天开始,也就只剩下今天一天的悠闲了。”   曲红玉高高兴兴地和她一起拿起饭盒、饭票,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宿舍, 对郑春妮不理不睬,似乎她只是宿舍里的一团空气。   “砰!”地一声,木门关上。不大的宿舍里, 只剩下郑春妮一个人。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起身将军训服装叠好放进自己的衣柜,拿起刚发下来的课本认真看了起来。   香樟园有两个食堂,分上下两层。一层从水泥路西侧拾级而下,这里是大锅菜的世界,价格亲民。二层则往上走九级台阶,这里场地较小,主要卖小炒,价格偏高,被学生称为“小食堂”。   陆高荣带着盛子越拾级而上,一进小食堂,一股饭菜油烟气味扑而而来。盛子越左右看看,觉得这里和湘岳县一中的食堂有点类似,窗口摆了一个个硕大的不锈钢菜盆,上面盛着各色小炒。   学生食堂的小炒货真价实,陆高荣端着两个不锈钢餐盆走过来,放在盛子越面前,道:“来,你来挑一份。”   盛子越一看,四四方方的餐盆上除了米饭,还各有三个小炒,她选了红烧肉、番茄炒蛋、炒青菜那一份。陆高荣看了一眼,微笑道:“你果然还是喜欢吃猪肉。”   盛子越向来爱美食,接过陆高荣递过来的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肉汁与汤汁混合在一起,肥瘦各半,肉皮酥烂,肉香味十足。她眯起眼睛,眉毛也变得弯弯的,道:“好吃!”   她这一幅享受的模样成功地取悦了陆高荣,他低头笑出声来,笑声低沉而愉悦,如春风吹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陆高荣将另外一份装着土豆牛腩、丝瓜肉末、蒸鸡蛋的餐盆挪在自己面前,也吃了起来。身边学生来来往往,在他眼前却似乎都不存在,眼前只有这个大快朵颐的小姑娘。   从八岁时见到盛子越,和她、陆建华一起快乐玩耍,陆高荣的心中就有一个梦想:守在盛子越身边,看她笑、听她说话、和她一起做任何事情。   终于,她也考到京都大学,他的内心有一丝小小的甜:有没有一点可能,她考京都大学是为了自己呢?他读土木工程,她读建筑学,如果将来毕业,一起搭档工作,一起……   他不敢再想下去,怕美梦被惊醒。   一阵香风袭来,两个女孩拿着饭盒坐在两人身旁。陆高荣坐的是六人座位,与盛子越对面而坐,这两个女孩一来,隔着一个座位坐下,陆高荣并没有在意。   “盛子越,这是你朋友啊?怎么不介绍一下?”   一句问话将盛子越从享受美食的专注中抽离出来,她抬头一看,斜对面坐在陆高荣身边的正是自己的室友曲红玉,再一转头,谷穗正一脸矜持地笑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陆高荣。   盛子越放下筷子,说:“大三学长,陆高荣,这是我的室友,曲红玉、谷穗。”   谷穗与曲红玉的饭盆是在学校小商店买的,带把的圆形白色搪瓷大饭缸,上边扣着一个浅盆,饭菜可以分开装。   她俩将装菜的浅盆拿下放在面前,谷穗望着陆高荣,道:“陆学长好,我们和盛子越是一个专业、一个宿舍。你是盛子越的……”   陆高荣看了一眼盛子越,知道她不喜欢与陌生人打交道,便淡淡地回了一句:“老乡。”   谷穗“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愈发深刻:“原来是他乡遇故知。请问陆学长,今年系部学生会招新什么时候开始啊?如果我报名,陆学长可不可帮我说说话?”   陆高荣道:“你们系学生会不归我管。”说完,他低头安静吃饭,没有再说话。   曲红玉坐在陆高荣身边,明明隔着一个座位,她却觉得靠近他的那半边脸在发烧。陆高荣生得俊秀,在系部当学生会主席,再加上他在建筑公司跑工地,渐渐锻炼出一般大学生所没有的沉稳、笃定。   这样一个外形出色、行事稳重的男生,与自己崇拜的父亲形象渐渐重合,曲红玉有些心动。她羞答答地往嘴里舀了一勺饭,食不知味地嚼着,竖着耳朵听谷穗和陆高荣对话,暗自羡慕谷穗的落落大方。   谷穗推了推盛子越,娇笑道:“盛子越,你得以陆学长为榜样呀。昨天开班会的时候那么多同学推举,你都不肯当班干部,那这学生会总愿意进吧?”   陆高荣抬起头来,含笑望着盛子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还是和以前一样低调、不愿意当干部。   盛子越侧了侧脑袋,脑后的辫子滑到肩上。她抬手将一绺头发掠到耳后,白了他一眼,专心继续吃饭。   陆高荣被她送上的这一枚白眼惊到,实在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的这一份熟络与默契落在曲红玉眼里,感觉有些牙酸,将手中蓝花瓷柄的饭勺子重重一放,撇了撇嘴道:“这小食堂的小炒味道也就那样,还不如我家阿姨做得好吃。”   谷穗知道曲红玉家有钱,听她说阿姨做菜,更深刻地彰显出阔小姐的身份。听到这里,谷穗好奇地问:“绍安和魔都那么近,你为什么不报考魔都大学,非要来京都?”   曲红玉嘟着嘴:“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想去魔都的……可是我爸是京都大学毕业的,他要我来这里感受一下帝都风华。离家远了,好不方便呀。”   她用眼睛余光感受了一下陆高荣的存在,继续道:“我爸妈已经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等过了军训这一阵就让阿姨过来照顾我。”   谷穗语气里带着羡慕:“唉呀,你爸妈对你真好。”   曲红玉圆溜溜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京都的老房子太旧,单位的房子又不让买,不然租房哪有住自己的房子好呀。”   听到这里,盛子越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加快了扒饭的速度,对陆高荣说:“这里哪里可以打电话?”   谷穗在一旁接了话:“香樟园食堂旁边的小商店那里有电话,交钱就能打。不过只能打京都市内,找长途你得到东区邮局去。”   盛子越转头道了声谢。   谷穗嘻嘻一笑:“唉呀,谢什么,我们是一个宿舍的嘛。”她对陆高荣说:“学长,我们都是大一新生,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你请教吗?”   陆高荣点了点头,温声回应:“慢慢就适应了。”   曲红玉在一旁听了,更加觉得陆高荣温柔、体贴、有耐心,和自己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她鼓起勇气侧过身道:“陆学长,你住哪里?要不然以后我们结友好寝室?”   友好寝室?这是大学里男女宿舍交朋友的一个途径,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慢慢增进感情,说不定可以发展出一段恋情。   陆高荣摇了摇头,很礼貌地拒绝了她:“我们宿舍几个都忙。”大三了,专业课多得喘不上气,哪有时间结对搞什么友好寝室?再说了,盛子越向来不喜欢热闹。   曲红玉没料到自己的提议竟然被他拒绝,有些羞恼,将饭盆盖子上的剩菜往碗里一倒,气鼓鼓地对谷穗说:“吃饱了,走吧。”   谷穗在陆高荣面前混了个脸熟,心满意足地站起身,道:“陆学长,盛子越,我们先走了。”   待二人走后,陆高荣问:“你和她们关系好吗?”   盛子越神情淡淡的:“才认得两天,不熟。”   陆高荣忍不住又笑了。果然,盛子越还和以前一个样子,慢热。如果自己不是生在陆家坪,成为她童年小友,怕是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吧?   陆高荣再问:“你要打电话?”   盛子越“嗯”了一声:“我有事找师兄。”   陆高荣听陆建华提起过她的师父和师兄,只知道她在学画画,但具体是谁、为什么在京都,他并不清楚。有心要问吧,看盛子越的表情似乎不想多说。善解人意的他按捺下这份好奇心,道:“吃完了饭我带你去打电话。”   食堂转角有一个小卖部,卖些学生日常用品。玻璃柜台上摆着一台红色的座机,连了个计费器。盛子越拿起电话,拨通文云舟的电话。   “二师兄,是我。”   “嗯,挺好的,宿舍只有四个人,好相处。”   “你让大师兄留意一下,胡同里还有没有空闲的、想卖的四合院子,咱把它们盘下来。”   “好,如果有消息就来找我。”   盛子越打电话,陆高荣善解人意地站在三米开外。盛子越在京都有师父、师兄,听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自己还只是个穷学生。   得更加努力,才能堂堂正正站在她的身旁。 第114章 室友3   告诉师兄留意购买四合院之后, 盛子越心情很愉快。   今天曲红玉提醒了她,要趁着房地产在华国还没有起步,趁着大家都不想住在日渐衰败的旧院子, 还没意识到地段的重要性,提前把这些传统民居收在自己手上。旧王府胡同位置很好,抬眼就能看到西城门楼子, 与故宫距离也不远, 这么好的地方在将来会是寸土寸金。   套用一句后世的房地产广告语:极佳地段, 历史建筑,值得拥有。   不过师兄也说了, 现在的四合院产权很混乱, 有的是祖上传下来的,几代人、十几二十口人居住在里面;有的是单位产业, 分配给职工居住, 成了大杂院;有的主人去世、后人在海外,荒废许久。不过有罗莱先前补的两套四合院办.证件的经验在前, 慢慢总能寻摸出办法弄到手,无外乎多花点钱、多费点神罢了。   盛子越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事,一边听着陆高荣介绍着校园的规划布局——教学区、行政管理区、宿舍区、运动区、生活区……功能齐全,规划合理, 自己未来的五年大学时光将在这里度过。   建筑系的行政办公楼是一栋两层的老房子, 红瓦坡屋顶、白色水刷石封面,两道砖砌的腰红将这栋老建筑勾勒出一丝风情。办公楼门口道路两旁花坛里种着几棵月桂,散落的月季花与星星点点的水仙花带来阵阵悠香。   陆高荣向盛子越介绍着系部构建:系主任岳霖教授, 副系主任是三位教授,肖强、朱红梅、郭青石,两个专业设教研室, 建筑系的教研室主任是李朝阳。   听到“李朝阳”的名字,盛子越“啊”了一声,这位教授她知道,也看过几本他的著作,知名教授、古建保护专家。   陆高荣问:“你知道李教授?”   盛子越点头:“嗯,希望能够早点听到李教授的课。”   跟着陆高荣在校园里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盛子越回到宿舍。刚一进门,就被谷穗揪住:“老实交代,陆学长是不是在追你?”   盛子越瞪大了眼睛:“说什么呢,我才十六岁。”   这回轮到曲红玉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这么小!”她十七岁进大学,还挺沾沾自喜的呢,没想到班上还有更小的。   谷穗的父亲从政,耳濡目染之下她为人处事比较世故。先前见盛子越是小县城出来的有点看不上,不怎么搭理她,现在见系学生会主席陆高荣与她熟稔默契,立马对她有了改观,笑嘻嘻地拉了拉她的大辫子,道:“十六岁怕什么,又不是让你马上结婚。大学里先谈恋爱,互相了解呀。”   曲红玉在一旁粉面飞霞,啐了她一口:“真不要脸,说结婚也不脸红。”   谷穗正色道:“我妈说过,结婚就得擦亮眼睛好好挑。我们京都大学这么好的学校,能考进来的男生肯定很优秀,我爸妈还鼓励我在大学里谈恋爱呢。”   看谷穗半点不忸怩,曲红玉咬着唇没有再说话,偷偷瞄了盛子越一眼。   郑春妮躺在小床上翻了个身,哼了一声。   盛子越见有人在午睡,忙将手指比在唇边,“嘘——”   曲红玉和谷穗同时“切!”了一声,翻了个白眼,坐在书桌边开始看书。能够考进京都大学的孩子,个个都有自己独到的学习方法。哪怕还没有正式上课,她俩已经按照长辈开出的书单开始自学了。   一个看的是《华国建筑史》,一个看的是《解注周易》,一旦开始看书,曲红玉与谷穗立刻沉浸其中,十分专注,不受外界干扰。   盛子越的木床架了蚊帐,铺了凉席。钻进蚊帐躺下,望着蚊帐顶,这个小空间只有自己。室友看书的看书、午休的午休,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盛子越闭上眼睛,将心神沉入空间。   现在家里不缺钱财、不缺吃穿,陆桂枝便不再让盛子越从空间里取东西出来,还一再叮嘱她:财不露白,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再不要告诉任何人。   很久没来,盛子越发现空间变大了。   原本的足球场大小向外扩充了一半,六十平方米的池塘水域面积向外扩张到了一百平方米左右。水面长满荷叶,莲花初绽,鱼儿悠然自得在荷叶底下游来游去。   荷香阵阵,沁人心脾。盛子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这里静谧而明亮,是专属于自己的小世界。   茶树长势很好,绕着空间一圈满眼新绿,盛子越懒洋洋开启神识控物,采青、晒青、杀青、揉青、炒青……一整套流程下来,收获两斤“兰花香”准备留给自己慢慢喝。   这回走之前,她在家中留下了几斤茶叶,嘱咐父母、外婆日常没事就喝喝绿茶,养肝、防癌效果好。   梨树、桔子、小金桔树上硕果累累,一个人根本吃不过来。葡萄架上的葡萄也已经变成紫色,一串串挂在枝头。盛子越心想,如果在学校门口摆个水果摊,估计能赚不少钱。只是……她完全没有利用空间物品赚钱的兴趣。   有空间在,自己、师父、师兄,都可以实现水果自由了。   盛子越摘了三个莲蓬、两个桔子、一串葡萄出来,放在枕头边上。果香阵阵,脚边一台小小电风扇悠悠地吹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   军训开始。   盛子越与其他三个女生穿着学校发的军训服装,站在以班级为单位的列队之中。大操场上一棵树都没有,烈日炎炎直射而下,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后背早就湿了一大片,里面的短袖衬衫贴在背上,外面还套了件长袖外套,真热!   训话的教官果然是军人出身,阳刚、坚毅,双手紧贴裤线,军姿笔挺、声音洪亮。   “一连三排,女生出列!”   盛子越与站在旁边的郑春妮对视一眼,同时迈出队列。另一排的谷穗和曲红玉也走了出来,齐齐望向教官。   “从现在开始,女生白天归属一连七排,由顾教官负责训练,晚上回三排,按班级活动。听我口令,向右——转!向前——走!”   盛子越四个同学与其他女生一起,朝着同一个方向出发。在操场的角落,站着一位英挺修长的身影,冷着脸望向从不同队列中走出来的女生。   盛子越走近一看——啊,又见面了。   同时面对建筑系二十个大一女生,顾鞍感觉头皮有些发炸。他自小母亲去世,在军区大院长大,后来考进军校,接触的人多是男性,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与女性相处。他宁可在泥地里打滚、与歹徒殊死搏斗,也不愿意同时面对这么多少女。   深吸一口气,顾鞍站得笔直,保持着一张扑克脸。对上一双带着探寻意味的凤眼,他眼睛眯了眯。   两人目光对视,一触即走。   女生以班级为单位三三两两地站着,悄悄议论着:“哇~这个教官好帅!”、“真的真的,一看就是个很厉害的军人。”、“可是……他看上去好凶。”   顾鞍提高音量,厉声道:“各就各位,五人一排,列队!”   一群没有经过训练的菜鸟,哪里知道怎么列队,嘻嘻哈哈地你扯一下我、我拉一下你,折腾了几分钟才列出个勉强能看的5*4的队形。   盛子越见过顾鞍带队的模样,也看得出来他是个经历过战火、鲜血淬炼的真正军人。她抿着嘴站定了就保持不动,谷穗拉了拉她衣角,悄悄说:“我刚才还以为三排的黄教官厉害,没想到这个新教官看着更吓人。”   顾鞍抬眼扫了一下全场,目光似电,闪着寒光,所有悄悄说小话的女生都闭上了嘴,不敢稍动。   “我姓顾,顾鞍,马鞍的鞍。”顾鞍望向盛子越,眼神平静而稳定,“你!出列。”   盛子越依言走出队列。   “名字。”   “盛子越。”   “盛子越,你来当领队。”   盛子越愣了一下,下意识张嘴拒绝:“我——”   顾鞍没等她说完,直接开始下达一系列命令。在这些命令中,一连七排的女生队列训练渐渐有了雏形,盛子越被迫成为领队。这个顾教官,太过强势,容不得她辩解半分。   中场休息时,盛子越满头满脸都是汗,奔到顾鞍面前:“为什么让我当领队?”   顾鞍站得如一枝杆枪一般:“你不是,有学武的天分?”   盛子越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初中探望小姨时在火车上遇到他,自己和外婆说悄悄话时外婆曾经赞过自己这么一句。没想到都被他听了去,还记住了。   “我不想当。”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顾鞍的目光掠过盛子越头顶,清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认可:“你,有天分。”   盛子越一时语塞:“我——”   顾鞍挥了挥手:“这是命令,归队吧。”   盛子越:“那,把匕首还我!”   顾鞍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待盛子越归队,郑春妮忍不住打听:“你找顾教官有什么事?”   盛子越胡乱搪塞:“询问领队的职责。”   郑春妮有点羡慕:“其实,我挺想当领队的,小时候村里总是我带着男娃娃打仗呢。”   盛子越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当领队,郑春妮却想当,可惜顾教官不给大家民主投票的机会。   接下来的军训,给一向散漫的盛子越戴上了一个紧箍咒。因为是领队,所以她得身先士卒,示范军姿,反复纠正队友的错误。因为是领队,所以她得站在队伍前面喊口令,重复一遍又一遍。   到了晚上,累瘫了的盛子越连爬起来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在凉席上躺尸。谷穗走过来拉扯她胳膊:“喂,你快要臭死了,快点去洗澡,不然宿舍里味儿太大。”   曲红玉刚洗完澡,坐在书桌旁边擦头发边吐槽:“这个教官真讨厌,简直就是个冷面阎罗!一整天都板着个脸,抬头、挺胸、脚并拢!”   郑春妮也洗完了澡,将衣服晾晒在窗外的细铁丝上,说:“我觉得顾教官挺好啊,军人训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谷穗回了一句:“我们是军人吗?我们只是学生好不好?军训练个差不多就行了,那么高标准做什么,难道还要我们上阵打仗吗?”   盛子越实在太累,忍不住哀号一声。   “哈哈哈哈……”316里一阵笑声响起。因为军训有了吐槽的共同话题,四个姑娘渐渐熟悉起来。   盛子越抬手一看表,九点到了。   她从床上蹦了起来,拉开门,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留下宿舍的三个女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开口:“她要干嘛?这是要去打仗吗?”   花池边沿种着一排茂密的香樟树,路灯散着晕黄的光芒,从树冠上洒落,正好投下一片阴影,形成一个天然的隐蔽所在。   顾鞍,就站在那一片阴影之下,腰杆挺得笔直。他的呼吸极轻,一动不动,似乎已经与那一团黑暗融为一体。   走到顾鞍面前,盛子越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是顾鞍在军中历练多年形成的威势。   盛子越冲顾鞍伸出手。   顾鞍从怀中取出匕首,刀柄冲着盛子越递过去。盛子越接过,握着犀牛角做的刀柄,从临时套上的牛皮刀鞘之中拔了出来,雪亮的钢刀将树缝里漏下的微光尽数吸引,闪着妖异的光芒。   盛子越对着亮光仔细看了看,正是自己好不容易才从桂明康那里弄来的利器。她微笑着挑了挑眉,将刀收好。   盛子越问顾鞍:“为什么来我们学校?不只是为了还我匕首吧?”   顾鞍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问题,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第115章 黄阿海1   第二天的军训, 先练军姿,再练队列,盛子越在肌肉酸爽、后背汗湿、太阳晒得脸发烫的痛苦中动作越来越英挺。   抬头、挺胸、收下巴、双手下垂……   全体都有, 向左转!向右转!齐步走!   十分枯燥的训练,重复无数遍的动作,竟然所有女生都坚持下来, 没人叫苦, 因为——   顾鞍太严肃。只要他一拉下脸来, 整个人就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让人噤若寒蝉。面对这样的教官, 再娇气的女生都老实起来。   盛子越双目炯炯, 视线随着顾鞍的动作移动。眼前这个同学们口中的冷脸阎罗,来京都大学到底有什么目的?   “解散——”随着这一声, 所有人的肩膀都垮了下来。   “妈呀, 好累!”   “我不行了,救命——”   “我又饿又困, 全身都痛,我连打饭都没有力气了。”   耳边响起女生们有气无力的吐槽,顾鞍和几个军绿色身影汇合,瞬间消失在人流之中。   盛子越和谷穗、曲红玉、郑春妮一起, 回到本班的一连三排队伍, 在教官的命令中拿着各自的饭盆,排队前往食堂。   饭盆先前一溜儿摆在操场看台的水泥座位上,被太阳晒得烫手。都是十几岁的学生, 即使又累又饿依然青春活泼,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四个女生站在队伍最后面,谷穗的目光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叫了一声:“欧阳旭!”   欧阳旭是建筑学8701班的班长,京都人,体型偏胖,看着性格很好,总是笑呵呵的。他站在队伍前列,转过头应了一声。黄教官站在一旁,表情严肃:“不许交头接耳,保持队形!”   曲红玉拉了谷穗一把:“你和班长很熟?”   谷穗抿了抿嘴,悄悄说:“我和他一起长大的。”   曲红玉“哈”了一声:“青梅竹马呀。”   谷穗半点都不羞涩:“算是吧。”   黄教官咳嗽了一声,两个女生顿时噤声。盛子越是曾经在末世基地待了五年的人,对这一套军管的流程比较熟悉。她本就话不多,与郑春妮两人并肩而行,默默无语。   大食堂前面全是军绿色的人影,中间夹杂着其它色彩,那是高年级的学长,他们驻足好奇地看着军训新生。学校从今年开始军训,往届学生都没享受过这个过程。军人保家卫国,学生对军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大一新生。   排除进入食堂,迎面而来的饭菜热气让同学们顿时都活了过来,兴奋地嚷嚷起来:“打饭打饭,我能吃下一头牛!”、“我要打四两饭!”   黄教官解散了队伍,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和同连队的三位教官站在食堂门口说话:“那顾鞍是什么来头?”   其他三个茫然不知:“空降来的,政委不让我们问。”   另一个添了一句:“看那身手、这气势,怕不是从侦察连那边调过来的吧?”   一说到侦察连,黄教官的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好家伙,厉害!”   几个教官交换眼色,同时站直身体,神情间带出一份紧张:“侦察连的人怎么会来到京都大学?难道……有大案特案?”   这几个教官正在议论中,黄教官一抬头在打饭的队伍中忽然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愣了一下,后颈一凉:“你们看,那个打菜的师傅——”   另外三个教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食堂里的学生都整齐地排着队,两列打饭,六列打菜。打饭的队伍明显要快一些,学生提前将饭票准备好,轮到自己时将不同颜色的饭票递过去。   “二两”、“三两”、“四两”……   打饭的师傅穿着白色厨师服,按照要求从大木桶中舀出蒸得松散的米饭,装进学生递过来的饭盆之中。最左边队列的那个打饭师傅是个四十来岁的高个男人,胖乎乎的脸、圆滚滚的胳膊,白色衣服上满是油点。   莫看他胖,动作却很麻利,接饭票、放进纸盒、舀米饭、装饭盆……不断重复,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只偶尔抬手抹一下头顶的汗水。   黄教官皱起了眉毛,但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这个人……”   杨教官是南方人,个子不高,精瘦微黑,他看了一眼黄教官:“这个人怎么了?不就是个打饭的师傅吗?”   田教官整了整帽沿:“老黄,你觉得这人不对劲?”   黄教官歪着脑袋想了想:“我认人一向厉害,这个胖子的眉眼有点像前年全国追缉的杀人犯黄阿海。当时因为他的名字和我太像,所以记住了。”   黄教官单名一个海字,竟然与一个杀人犯重复了两个字,想想都不爽,所以当时报纸上的凶犯照片他多看了几眼。   黄阿海?杨教官咧嘴一笑:“瞎说!那个黄阿海我晓得,高、瘦、黑,这个师傅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白白胖胖,哪里会是那个黄阿海!”   黄阿海的凶名曾经国内人人皆知。他是东北人,天生神力。襁褓之中被弃于雪地,由一个走街穿巷的货郎收养,长大成人之后却杀了养父母、弟弟、出嫁的姐姐一家,共七口人。   当地公安抓捕他之时,他打死三名公安干警后逃之夭夭,自此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也寻他不着。   想到黄阿海的凶残,田教官打了个寒颤:“他,他怎么会藏在大学里呢?你别瞎说。”   黄教官说:“当时在报纸上看到他的照片,我就觉得这人煞气太重。眼角很尖、双目距离近、眼白多,眉毛似刀,嘴唇厚,耳廓大。虽说他现在长胖了,但这些特征是改变不了的。”   他说一句,三位教官的眉毛就跳一下。   眼角尖——嗯,眼前这个胖师傅眼角的确很尖,即使胖成球也改变不了眼角。   双目距离近——额……都快挤到一起了。   眼白多、眉毛似刀、唇厚耳大——都对。   难道这人真是黄阿海吧?想到空降而来的顾鞍、侦察连……四个教官同时屏住了呼吸。   这是全国通缉的罪犯,如果抓住他那可是立下大功!只是……四人对视一眼,这食堂里挤满了人,如果贸然行动,怕是会伤及无辜。侦察连的人既然已经到了京都大学,说不定他们的目的就是抓捕这个黄阿海。   左思右想,四个教官决定先盯着点,等这个可疑的打饭师傅落单之时再说。做出这个决定之后,黄教官四人迈步向打饭的队伍走去。   黄教官大名黄海,战友都习惯叫他阿海。看他心中有事,步伐迈得有些大,杨教官将他一把位住。   “阿海——”听到战友这么喊自己,黄教官立马横了杨教官一眼。杨教官也反应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在他肩头拍了一下:“等等我,慌什么。”   这两人距离打饭的木桶尚有十米距离,又隔着密密麻麻打饭的学生,自以为行动隐秘,却不想“阿海”二字穿透所有喧哗,准确传递到了打饭师傅的耳朵里。   听到“阿海”二字,打饭的师傅手一抖,木饭瓢中松散的饭粒撒落在木桶之中。郑春妮是个苦孩子,眼看着轮到自己时这个打饭师傅的手就开始抖,心疼粮食的她马上提醒:“师傅,我打二两饭,你这只有一两吧?”   胖师傅抬眼看了她一下,咧嘴一笑:“好好好,给你加。”他俯身向下,拿着木瓢的右手探入渐渐见底的木桶,狠狠舀起来一大瓢。   郑春妮眼睛盯着那木瓢,将饭盆再次往前送了送。   胖师傅打饭的动作慢下来,后面排队的有人开始敲饭盆:“快一点,饿死了啊。”盛子越排在郑春妮之后,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饭票,撕了张二两的夹在手上。   观察到打饭胖师傅听到“阿海”时手抖,黄教官与杨教官交换了一个眼色。   胖师傅的确是黄阿海。   他这人生性警觉,这几天军训一开始他有些心神不宁,看到那些军绿色的身影就紧张,总觉得四处都是要来抓捕他的人。明明他已经努力让自己长胖,改变了身型,但总觉得哪一天就会有人冲自己大喊一声:黄阿海,你事发了!   他一边打饭,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四处扫描。听到那一声“阿海”他就心跳加速,看到那两个交换眼神的教官他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暴虐的情绪——去你妈的!费尽心思隐匿两年,平静时光到头了。   这一瞬间,食堂变故陡生!   黄阿海一只手拿着木瓢,另一只手快似闪电,一把扣住将饭盆伸向自己面前的纤细手腕。   右腿猛地向木桶一踢!   “哐铛!”木桶滚倒在地,黄阿海身前顿时空出一块地方。   “来吧——”一声低吼,瘦小的郑春妮被黄阿海一把扣住,动弹不得,还没来得及挣扎,整个人已经被木桶砸倒,横拖到黄阿海面前。   盛子越正排在后面,一只手端着饭盆,一只手夹着粉蓝色的二两饭票,抬眼看到这一幅场景,迅速反应过来,向后急退。   “唉哟!”一脚踩中后面人的脚背,对方惨呼一声骂道:“干嘛呀——”她这一声骂突然像被人卡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   “啊——”几个女生的尖叫声响彻食堂。   木桶里的米饭洒落满地,郑春妮脑袋狠狠砸在木桶边沿,鲜血瞬间流了出来,糊住她的眼睛。   眼前一黑,湿答答的血液滴落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带着血光,剧痛袭来,郑春妮终于回过神,一声凄厉的“救命——”从她喉间爆发出来。   一条粗壮的胳膊从左方狠狠地将她颈脖箍住,郑春妮的后背贴在黄阿海的胸前,一把冰冷的、尖锐的器物比在她右颈动脉。   一个阴狠毒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谁都不要动,不然我杀了她!”   黄教官万万没有想到黄阿海如此警觉!更没料到黄阿海反应这么快,胖胖的身体里隐藏着这么巨大的力量!   大桶厚重,连桶带饭也有几十上百斤吧?被他一脚就踹倒!   那瘦弱的女生与他明明还有一臂之远,被他一把拖了过来!   他……他随身携带凶器!   看到黄阿海反应迅速,拖过郑春妮挡在身前,一把厨房用的刮鳞刀握在他手中、比在她颈间,黄教官四个顿时就傻眼了。   “不要乱来!”   黄教官现在无比后悔。京都大学的学生,个个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这女生的命可比黄阿海精贵一百倍!自己四个露了行迹,让这个女生受到伤害,万死难辞其咎。   黄阿海双目微眯,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眼白多眼黑少,小小的黑眼仁里透出来的光冷得像刀一样。   “谁也不要动,不然我杀了她!”他的话从齿缝里挤出来,似乎是一条盘踞在石板上吐着信子的毒蛇,听在盛子越耳边里后背一阵发凉。这人是谁?为什么黄教官他们要抓他?他挟持郑春妮会不会伤害她?   鲜血从郑春妮的额角淌下,滑过她的眉毛、睫毛、眼睛,混合着眼泪一起流下,落在黄阿海的胳膊之上,白色略带油腻的厨师服顿时鲜血斑驳。   黄阿海看到鲜血,忽然兴奋起来,喋喋怪笑:“痛快!痛快!”勒住郑春妮的脖子拖着她向厨房后门退过去,吼道:“给老子让开!”   黄教官赶紧后退半步,紧张地看着他手中的刮鳞刀,努力安抚他的情绪:“我们让开,你放了这位女同学,莫伤了她。”   黄阿海咧嘴一笑,露出被烟叶熏黄了的牙齿:“老子在这里待得好好的,学生老师见了我都叫一声廖师傅,见到贫困生老子二两米饭打成三两,三两米饭打得十足。老子是想当好人的,是你们逼我的!” 第116章 黄阿海2   黄教官现在悔断了肠子。早知道这个黄阿海有这样的身手, 早知道他听到“阿海”这个称呼就会警觉起来,自己应该迅速退出食堂,向上级汇报, 寻求支持。   对,侦察连,顾鞍。他们在哪里?黄教官四下里张望, 希望能找到帮手。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看到学生尖叫着奔跑, 个个往门外窜去。   几个大胆的男生迅速站了出来,有两个喊着:“不要乱!不要挤!”引学生撤出食堂, 有几个聚在教官身边, 勇敢地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食堂里打饭、打菜的师傅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老实本分的廖师傅竟然是个敢拿刀杀人的!他们退到角落, 望着满脸狞笑的黄阿海心里一阵后怕。   食堂大厅瞬间空出一大块地方, 水泥地面洒满了饭粒、炒菜、汤汁,铁的、搪瓷的、塑料的各色饭盆到处乱滚。   盛子越没有跑走, 她躲在一根大方柱子之后,冷静观察着四周。   末世见多了像黄阿海这样的凶悍之人,盛子越深知以力服人、以暴制暴的道理。只是室友郑春妮在他手上,暂时不能把他逼急了, 免得狗急跳墙。   顾鞍呢?他们去了哪里?   一根黑洞洞的木仓管贴着食堂北侧窗户边沿, 慢慢地、慢慢地伸了进来,正对着挟持郑春妮的黄阿海。   木仓管之后,那一双星光般冷静的眼睛出现在她的眼前, 盛子越心中略安:是顾鞍!他早有准备!   盛子越将身体贴着柱子边沿,顺着木仓的直线方向快速扫描——   歹徒拖着郑春妮在慢慢向后厨撤退,郑春妮挡住了他的前胸、脖子, 一击必中的话,只能瞄准他的额头。   可是,歹徒似乎有野兽般的本能,他的路线并非直线,下意识地利用柱子等障碍物躲避射杀,这给顾鞍的狙击带来困难。   他的左手箍住了郑春妮,郑春妮已经吓傻,身体变得软软的,几乎是被拖拽着随行。他的右手握着把厨房用的刮鳞刀,正比在郑春妮的右颈动脉处,刀尖锐利。如果他的手稍微一抖,郑春妮将血溅当场,性命堪忧。   怎么办?必须让歹徒充分暴露在射击范围之内。盛子越脑子飞速运转。   窗外的顾鞍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从接到消息到潜伏进大学,侦察连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如果不是为了绝对安全,他们早就动了手。   黄阿海伤人,顾鞍迅速应对。人质安全第一位,后厨已经安排人手,他不急。   顾鞍看到了盛子越。她和别的学生不同,别人往外跑,她不跑;别人尖叫,她安静;别人慌乱,她冷静。   盛子越冲顾鞍眨了眨眼睛,动了。   顾鞍将呼吸放平稳,双目微眯,从瞄准镜里观察着黄阿海的一举一动。   “咣铛!”一个搪瓷饭盆砸在水泥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黄阿海吓了一跳,箍着郑春妮转向声音来的方向。盛子越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左手捏着饭盆的盖子,右手伸长了想去捡拾饭盆,嘴里连连惊呼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右手与饭盆隔了段距离,她只得一路小跑赶到饭盆旁边,没想到脚一滑,又将饭盆踢了出去。   “咣铛铛——铛——”饭盆滚到郑春妮的脚边。   郑春妮抬起眼睛,在一片猩红之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仿佛有一股力量注入到体内,她的脚站直了些,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之音。   “救,救我。”   黄教官旁边站着的男生看盛子越像被吓傻了一样,不仅不往外跑,反而为个破饭盆和歹徒越靠越近,急得要死,双手挥舞着冲过来:“你!快离开食堂。”   盛子越嘴里恭顺地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摔掉了几块瓷、露出黑色内胆的搪瓷饭盆,站在离歹徒两米远的距离,神情有些呆呆的,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过去捡?   她木头木脑地站在那里,一条大辫子搭在胸前,碎发沾着汗贴在脸颊,白皙的肌肤泛着荧光,穿着肥大的军装依然难掩娉婷之姿。   看着她的头顶,毛茸茸的碎发在光影中飞舞,黄阿海的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背着自己长大。他内心生出一丝柔软,将右手刮鳞刀挪开一寸,拖着郑春妮横迈一步,伸过腿去,将饭盆踢向盛子越。   只一步,瞄准镜中的黄阿海从障碍物之后闪了出来。   “咣铛铛——”饭盆滚动的声响中,难得发了一回善心的黄阿海道:“拿着饭盆赶紧给老子滚!”   话音未落,盛子越大叫一声:“打!”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   她的声音清脆、短促,她的动作迅疾而突兀,食堂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盛子越飞扑而来,一道白光从她手中飞出,一把抱住郑春妮的腿死命向下一拽!   借这一股飞扑之力,盛子越硬生生将郑春妮的身体拉低一尺。   黄阿海目露凶光,手中尖刀向下一刺!正迎上那道自盛子越手中飞出的白光。   “叮——”不是尖刀入体的声音!察觉到异常的黄阿海心中一凛……   “噗”   一声闷响。   黄阿海双眉之间出现一个血洞。   胖乎乎的身体向后一仰,重重砸在地上。   黄教官反应过来,抱住郑春妮就要急救。他亲眼看到黄阿海手中尖刀刺了下去,就怕……就怕郑春妮遭遇了不测。   这一看不要紧,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张嘴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个白色搪瓷饭盆的盖子,薄薄的浅口圆盘,正卡在刮鳞刀与郑春妮颈部那半寸的地方。   一道身影从窗外翻入,动作如猎豹般矫健。顾鞍低头察看,确认黄阿海一木仓毙命之后这才将目光移到他的右手。   刮鳞刀紧紧捏在黄阿海的手中,刀尖刺入一个搪瓷圆盘之中。盛子越飞扑之前甩出的那道白光,就是这个搪瓷圆盘。   这——么——巧!时间、路线,竟然拿捏得分毫不差。顾鞍深深地看了盛子越一眼,不由得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   若不是她故意引黄阿海踢出那一脚,歹徒不可能暴露在木仓口之下。   若不是她丢出这个饭盆盖子,看这刮鳞刀的刺入力度,恐怕人质会受伤严重。   她只有十几岁模样,却超乎寻常的冷静、行动力惊人,的确出色。   郑春妮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逃出生天,抱着盛子越号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血水都糊在盛子越身上。   一声呼哨,埋伏在后厨的四位军人执木仓走出来,蹲下身察看黄阿海的情形,沉声道:“死了。”   顾鞍点头:“收队!”   撤退之前,顾鞍走到盛子越身边,从裤子侧边抽出一柄军刀交到她手上:“你那匕首太锋利招摇,平时护身用这个。小心,别伤到自己。”   盛子越低头一看,这军刀比自己的匕首小巧许多。军用,刀柄镶木,不易滑脱;刀体有血槽,方便拔出。刀锋锐利,刀柄温热,带着一丝他的体温,拿在手上,的确轻巧方便。   盛子越收好军刀,扶着郑春妮走出食堂大门,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大路,一堆同学围了上来:“你没事吧?”、“还好吧?”、“坏人抓住了吗?”   学生们好奇,想问问食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大食堂周边已经有人守卫,不允许闲杂人靠近,只好歇了探究之心,各自散去。   黄教官带郑春妮到校医院包扎好额头伤口,将两个女生送回宿舍。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到郑春妮低低的喘息声。   走到女生宿舍门口,黄教官站定,郑重行了个军礼,沉声道:“谢谢你,盛子越同学。”若不是盛子越冷静出手,恐怕他的军旅生涯将到此为止,此生良心都得不到安宁。   盛子越和郑春妮推开宿舍门,听见曲红玉低低的啜泣声。   “呜呜呜……我真没有用!可是,我真的好害怕。”她遇到危险第一时间跑出食堂,连停留等待的时间都没有,一口气跑回宿舍,趴在桌上瑟瑟发抖,半天回不过来神。   深深的愧疚涌上心头,曲红玉不断地自责:为什么自己这么胆小,明明那个被坏人抓住的人是室友,自己却连留在食堂外等消息的勇气都没有。   一听到门响,看到盛子越和郑春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曲红玉一脸的泪水迎了上去,边哭边说:“我,我太胆小了。你们还好吧?”   郑春妮额角磕破,在医院缝了几针,贴了块白色纱布,纵横四道医用胶布将的纱布牢牢固定住,她的脸上、衣服上、头发上沾了血迹,淡淡的消毒药水味没办法将血腥味完全遮掩住。   黄阿海力大无穷,将郑春妮颈脖箍出一片红肿,被他挟持之时的恐惧与无望让她一颗心突突地跳。可是,盛子越的冷静给了她无穷的勇气,安抚了她的情绪。   看到流泪的曲红玉,感受到她真诚的歉意,郑春妮艰难地说了一句:“我没事。”她的喉咙有些嘶哑,说话时感觉火烧火燎地痛。   听到郑春妮说话,曲红玉内心的羞愧略减,忙着起身倒了杯蜂蜜水,递到她面前:“那个,你喝点糖水压压惊吧。”   这一次,郑春妮收起了她身上的刺,接过糖水一饮而尽,望着曲红玉扯了扯嘴角。看她一脸的狼狈却还坚强微笑,曲红玉的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第117章 黄阿海3   盛子越在食堂的地板上滚过, 身上沾了饭粒、菜汁,还有郑春妮身上的鲜血。她脱下军装外套放在板凳上,再走到衣柜边, 取出件棉绸衬衣换上,再打水洗脸洗手,直到一身清爽, 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贴身的衣服都汗湿了, 一身的饭菜味, 这大热天真的让人受不了。   “嘎——”宿舍门被推开,谷穗走了进来。她刚才一直守在食堂门口打听情况, 直到人群散了才回来。看着郑春妮额头上的纱布, 她担忧地问:“你没事吧?我在底下想和你们说话的,但黄教官守在旁边拉长个脸, 我不敢靠近。”   她将手里拎着一袋包子递给郑春妮:“你和盛子越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包子, 赶紧趁热吃。”   曲红玉看谷穗记得给室友带包子,忙殷勤地说:“我帮你们买饭盆去!”说完, 不等郑春妮回应,飞快地跑出宿舍。   曲红玉在小卖部买了两个白色搪瓷饭盆回来,316宿舍里已经闻不到丝毫血腥味了。一切都收拾停当,只有郑春妮额角的纱布、颈脖的红肿在提醒大家——她在生死关打了个滚, 316差点少了位姐妹。   谷穗看了看手表, 离集合还剩半个多小时,午休估计都睡不着,索性坐在书桌前说起了刚刚打听来的八卦。   “你们知不知道, 那个坏蛋是什么人?”   曲红玉将新买的饭盆清洗干净,放在摆放饭盆、水杯的壁龛之上。听到这话,忙转过头问:“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发了神经?”   谷穗拍了拍胸脯:“真的很吓人。这个黄阿海听说是个杀人犯, 将养父母一家七口全部杀光,逃窜路上又杀了几个公安干警,在我们大学食堂里藏了两年,谁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他突然抽风,只怕还会一直给我们打饭呢。”   说到这里,谷穗望向郑春妮:“春妮,那个坏人是不是黄教官制服的?你怕不怕啊?幸好你被救出了,当时真是吓死我了。”   盛子越没有表功,低头喝了口绿茶。兰花香里藏了一丝荷花清雅之香,温热的茶水让胃里暖暖的。   顾鞍送的军刀已经被收进空间,军刀比那柄匕首更适合近身搏斗。或许因为经历过末世,她的警觉性比普通人强。兵器在手,会给她增添一份安全感。   郑春妮说:“我是盛子越救的。”她走到盛子越面前,隔着书桌拉住她的左手,语带哽咽:“盛子越,如果不是你……我肯定被那个坏蛋一刀给杀了。他杀了那么多人,也不怕再杀一个。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死了!”   盛子越用右手拍了拍郑春妮的手背,声音很平静:“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郑春妮表情十分严肃,眼睛里满满都是狂热的崇拜:“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恩人。爷爷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以后有什么只管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盛子越微微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个桔子放在她手心里:“来,桔通吉,压压惊。”   曲红玉看到这个黄澄澄的桔子,眼睛一亮,立马扑过来:“我也要!”   盛子越给每人发了一个。桔香溢开,316寝室顿时鲜活起来。   谷穗问:“盛子越,这么甜的桔子你在哪里买的?”   盛子越笑了笑:“小卖部。”   曲红玉嘟囔了一句:“那你买的甜多了。”   郑春妮吃了半个桔子,将剩下的一半用桔皮包好放在桌上,拿过盛子越换下的衣服就要去洗,盛子越吓了一跳,急忙阻止。郑春妮却拉长了脸:“你救了我的命,总得让我回报一下吧?我是乡下孩子,只有一把子力气。以后洗衣、打开水、洗碗,我包了!”   盛子越眼看着无法阻止,只得苦笑着接受了郑春妮这份独特的感谢方式。   在郑春妮眼里,盛子越就是天神下凡。危机之际她以为自己的性命要交代在坏人手里,没想到盛子越站了出来,不畏惧歹徒、不害怕尖刀,站在食堂与对方周旋。   那一声木仓响,如惊雷一样吓得郑春妮心脏几乎骤停,盛子越竟然一点也不怕!她扑过来护住自己,她的身体温暖而柔软,给了自己无穷的勇气与力量。   从来没有人,像盛子越这样让郑春妮依恋、感激、崇拜。她决定,大学五年跟着盛子越混,所有的琐事都由她来打理,绝对不能让神仙般的人物做这些脏活、累活。   谷穗拖住盛子越问:“说说,快说说,你怎么救的郑春妮?”   当时食堂一团糟,学生们陡然看到挟持人质与军人对抗,为免殃及池鱼,呼啦啦跑出来大半,来不及看清楚里面的情形。   比较曲红玉,谷穗算是胆子大的,她一直等在食堂外面。亲眼看到室友被挟持,那种冲击让她的腿一直在打哆嗦,当时第一反应只有一个字:逃!谁知道歹徒有没有帮手?谁知道歹徒有没有木仓?谁知道那几个教官能不能制服歹徒?一切都无法预期,只能赶紧逃。   可是逃出去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她又有些后悔。自己是团支书,看到郑春妮被抓,哪怕再害怕也要说几句场面话再走啊。这样跑出来显得自己懦弱无能、毫无担当,多不好。   想到父亲的一直挂在嘴上的“不畏艰险、敢于牺牲”八个大字,谷穗内心纠结不已,直到欧阳旭站在自己身边,轻声说:“先保全自己,是对的。”她才心安了一些。   听完郑春妮的描述,谷穗呆住了。   盛子越用一个饭盆盖子挡住歹徒的尖刀,将她拖了下去,给埋伏的狙击手留下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下手,她竟然不害怕狙击?她竟然知道配合侦察兵的行动?这哪里是什么小县城来的人?这分明是受过训的高手!   看着眼前一幅云淡风轻模样的盛子越,谷穗内心升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既有对盛子越的佩服,又有对自己胆小的失望,还带着一丝微妙的嫉妒。   曲红玉在一旁不停地赞叹:“盛子越你真的很厉害呢,我好佩服你!你以前是不是练过武术啊?”   盛子越坐回小床,将桔瓣放入嘴里,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嗯。”   曲红玉的眼睛里似乎也冒出了无数小星星,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崇拜之情,从自己书桌上搬过来一本书放在盛子越面前,激动地说:“以后我的书,你随便看!”   曲红玉爱书如命,她的书从来不允许别人动一下。盛子越看了她一眼,坐回书桌,翻开一看,嘴角上扬:“好书。”梁思成先生的《中国建筑史》,这可是第一部 由华国人编写的公正权威的中国建筑史,可不是好书?   集合的时间到,316四个女生换上军装,一起走出宿舍。   来到操场一看,盛子越愣了一下——女生排的教官竟然换了一个人。顾鞍呢?   新教官是名女兵,短发利落、英姿勃发,她简单介绍过自己之后,看了郑春妮一眼。这个女生额头上带伤,显然是刚才任务的受害者。   “今天在食堂发生的一切,我相信大家都已经了解。不要说和平年代只需埋头读书,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停止过罪恶!作为女性,我们更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顾教官另有任务,接下来的训练将由我接手。除了军姿、队列训练,从今天开始,我将教你们女子防身术。”   盛子越看了一眼左右,女孩子的眼中都闪着光芒,显然对学习女子防身术十分感兴趣。   军训一个月,日子过得非常充实。相关部门对盛子越协助完成吴熊、黄阿海抓捕行动进行了表彰,学校对盛子越以及在食堂勇敢站出来维持秩序的几个男生进行表扬,他们戴着大红花的照片张贴在橱窗之中,人人称赞。   顾鞍似乎是一支突然划破天际的利箭,疾鸣之后,倏忽不见。   军训结束之时,重感情的女生与教官们依依惜别,有的甚至掉下了眼泪。   回到宿舍,这一份离愁依然让316笼罩着低气压,直到谷穗推门进来,通知晚上开班会,曲红玉才蔫蔫地问:“明天就要上课了,今晚还开什么班会?”   谷穗神秘地说:“班主任通知我们建筑系两个班开会,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曲红玉看她表情,便知道她晓得底细,问道:“有什么事?”   谷穗穿一条及踝长裙,欢乐压都压不住,在宿舍中央转了个圈圈:“我们专业今年有新政策,有美术基础的同学可以申请第一年免修,直接升入大二学习。我准备申请,如果批下来,就能提前一年毕业。”   第一年免修?其他三个女孩一齐望向谷穗。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学制五年,招收的是理科生,大都没有美术基础,因此第一年会专攻美术。   谷穗得意洋洋地说:“我们专业招理科生,对美术水平不做要求,但是我和欧阳旭在京都美术学院拜凌永年教授为老师,学了几年的美术,大一的课程没有必要再学,何必浪费时间呢。”   郑春妮听谷穗说得天花乱坠的,又是京都美术学院,又是教授的,有点头晕。她没有半点美术基础,看过专业培养方案以后暗自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争取考核合格,哪知道她的目标终点却是人家奋斗的起点。   曲红玉嘟囔了一句:“你有基础也可以再学,争取拿奖学金,干嘛要提前毕业?”四个人一起进校,一起毕业不好吗? 第118章 免修指标1   谷穗美滋滋地说:“别人都是四年, 就我们专业五年,一年时间多宝贵啊。今年我们系推出这项新政策,等下班会上班主任就会宣布。”   别人不知道, 谷穗却心知肚明。这个指标是谷穗的父亲谷丰旺托了一圈关系,找到管本科教学的副系主任肖强才争取而来的,为的就是让女儿谷穗和欧阳旭早一年毕业, 将来一起到M国留学。   曲红玉好奇地问:“提前一年毕业很吸引人啊, 我们两个班的同学有美术基础的都可以报吗?有多少指标?”   谷穗瞟了她一眼:“只有两个指标。为了不伤和气, 我可先在宿舍里说好,这两个指标我和欧阳旭志在必得哦。”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笑, 眼睛里却透着强势与压迫。   盛子越最讨厌这样的眼神, 似乎如果不按照对方的要求行事,就是大逆不道, 就是不识好歹。   “怎么?名额内定了?”盛子越凤眼一眯。   谷穗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躲避着她的眼神,刚才的得意洋洋尽数消失:“那, 那倒没有。”   盛子越微微一笑,既然没有内定,人人都可以报名。你若想要这个指标,自由竞争好了。   谷穗在心里哼了一声, 斜了盛子越一眼, 不服气地说了一句:“我可是凌教授夸赞过的弟子,华彩艺术馆的乔馆长都说我很有潜力呢。”   盛子越正在低头喝水,一听“乔馆长”三个字, 一口水喷了出来,她慌忙抹了抹嘴,还没等她从书桌旁边拿起抹布, 郑春妮已经站起来,快速帮她擦干净桌面。   谷穗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盛子越摆了摆手,忍住笑没有吭声。说出来不怕吓死你,你嘴里那江湖地位崇高的乔馆长正是我的嫡亲师兄。   晚上去教室开班会的时候,盛子越和郑春妮走在一起。看到她口角含笑,郑春妮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盛子越摇摇头,将脑后大辫子一甩。谷穗觉得自己绘画水平不错,将免修指标视为囊中之物,得意吹嘘。偏偏自己最拿手的便是绘画,实力甩她几条街,看她在那里洋洋自得,真的很好笑。   只是……要不要申请免修,盛子越还有些犹豫。毕竟这样一来她的学习强度势必随之提高,没有办法从容跟着师父画画。   建筑学8701班的班主任姓付,是个戴眼镜的男老师,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点过名之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打印好的通知念了起来。   “哦——”听到学院今年出了新政策,有美术基础的同学可以少修一年,直接跳到大二,同学们都发出一声略显夸张的声音。   京都大学的建筑学专业是老牌专业,秉承“精选严出、用心培养”的原则,培养了无数出色的专业人才,毕业生大都分配到大城市的设计院、建设局、建筑企业,受到用人单位的热烈欢迎,完全供不应求。   建筑学专业五年制的培养方案是京都大学首创,第一年除了部分公共基础课之外,由教师对学生进行专业训练,让这些理科生掌握建筑师所需的绘画技能、具备艺术素养。   这一年是一道重要关卡。听师兄师姐们说,如果艺术类课程综合考核不合格,将劝退或转入下一届其他非艺术类专业,比如土木工程、给排水、道路桥梁……   同学们不管是有绘画基础的,还是没有绘画基础的,都个个憋着一口劲,下定决心要好好练习,认真学习,在一年时间里提高,争取考核优秀。都是有理想的好青年,谁愿意被劝退或者转专业?   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竟然出个政策允许跳级?   付老师念完通知,咳嗽一声,道:“同学们,这是建筑系新出台的政策,从我们这一届开始试点,只有两个指标。报名的同学请先填写申请表,并提交一幅速写、一幅素描、一幅水彩作品,由系部审核。时间要求紧,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就得交,所以今晚开紧急班会。”   他环顾台下:“有报名的同学吗?报名的到我这里来领申请表。”   台下有两秒钟的沉默。   能够考进京都大学的孩子都不傻,紧急班会、今晚报名、明天十二点之前提交三张作品——这代表什么?如果不是政策匆忙上马,就是故意为之。或者,通俗来说……指标早已内定!   付老师在心里暗暗吐槽,肖主任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新政策好是好,但给的时间未免也太紧了些。明天三幅作品,谁还能提前准备好了不成?   付老师内心里的槽还没吐完,有人举手:“老师,我报名。”   付老师一看,是团支书谷穗。他点点头,从讲台上拿了一张申请表,示意她上台来取。   又有人举手:“老师,我报名。”   举手的人是班长欧阳旭。看到是他,同学们开始议论,面上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班长和团支书是京都人,听说背景深厚。两个指标两个人报名,恐怕这是为他俩量身定做的吧?   班长欧阳旭镇定上台,从付老师手上领了一张申请表。   班上两名重要的班干部同时报名,这让付老师有些丧气——班长与团支书上任才一个月,刚刚熟悉班级事务,难道又要换吗?   隔壁8702班的班会已经散了,有学生从走廊经过,付老师走到门口,拦住班主任周老师:“你们班怎么样?有几个报名的?”   周老师摇了摇头:“难度太大,没人报名。”他探头往教室看了一眼,指着正站在讲台边埋头填表的一男一女,悄声道:“付老师你还不明白吗?这两个指标就是为你们班这两个宝贝准备的。”   付老师心下恍然,“啊”了一声,冲周老师挥挥手,转身回过讲台边,对同学们说:“没人报名了吗?如果没有那就……”   一个“散会”二字含在嘴里还没说出来,就被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   “我,报名。”盛子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教室的日光灯很亮,正照在盛子越脸上,那雪白的鹅蛋脸泛着莹润的光芒。她穿了件浅绿色碎花半袖衬衫,油光发亮的大辫子垂在脑后,头一侧,左边鬓角别的一支玉蜻蜓熠熠生辉,如一汪碧潭。   这么出色的女生,在军训时被评为优秀学员,因为勇敢与歹徒搏斗而得到学校表彰。平时虽然话不多,但利落、直接的个性让人心生好感。如果不是因为她不愿意担任班干部,恐怕她的群众呼声会很高。   盛子越这一站起来,教室后方突然有男生吼了一嗓子:“好!”   几个同学鼓起掌来,掌声先前稀稀拉拉的,渐渐越来越多的掌声汇入进来,屋顶的日光灯被这阵掌声震得有些摇晃起来。   郑春妮在一旁握拳头低声道:“盛子越,我支持你。”想到谷穗在宿舍里故意说什么不要伤了和气,这个指标她和欧阳旭势在必得,郑春妮有些生气。   欧阳旭与谷穗低着头,捏着笔的手都在颤抖。竟然……他们怎么能够这样!明明我们才是班干部,明明我们才是京都本地人,明明我们才是天之骄子,他们竟然都抬举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盛子越!   付老师眼睛一亮,他原本以为明天下班之前提交三幅作品,这个苛刻的条件会吓退所有同学,没想到天上掉下个盛子越,这可真是……想想有了竞争,免修指标花落谁家还不一定,莫名就觉得兴奋了有没有?   他拿起讲台上最后一张申请书,亲自走到来,交到盛子越手里,微笑道:“好,那你抓紧时间填表,明天记得把作品交到系办公室来。”   欧阳旭皱着眉,悄悄问谷穗:“怎么回事?”   谷穗咬了咬牙:“我怎么知道!”   欧阳旭有一种事情超出控制的感觉,这让他有些不爽,他抬头往台下看了一眼,盛子越已经坐在座位上填表了,前后左右围了几个人,有人忍不住指点:“你得把获奖经历认真写一下,管它大奖小奖都往上填。”   这小小的盛子越竟然成了团宠!这种大家都巴不得她拿到指标把自己PK掉的感觉让欧阳旭很不爽,他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压低了声音对谷穗说:“她是不是绘画很厉害?”   谷穗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欧阳旭和她一起长大,很了解她的个性,哼了一声:“你和她一个寝室,未必对她的底细一点也不了解?”   谷穗想了想,回答道:“只知道她是湘省湘岳县人,自小习武,没听说她学画画啊。”   欧阳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习武之人哪有时间再学绘画?她在县城长大,很难接触到什么美术大师,估计也就是跟着家里人学了点,自认为很不错吧。”   这么一想,欧阳旭与谷穗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有了笑意。   “你的画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早就准备好了。”   学画多年,师从国内顶尖艺术类院校的知名教授,从几十幅作品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作品,两个人早就准备好了。想到盛子越刚刚才收到消息,明天还有一上午的课,两个人顿时就信心满满了。   付老师看几个同学转着盛子越,便高声道:“散会!填表的同学留下来,交了表抓紧时间准备作品,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交到我们系部办公室来。”   欧阳旭与谷穗安心填表,只有欧阳旭同寝室的几个男生过来打了个招呼,其余同学都绕到盛子越身边,为她加油之后才离开教室。   “盛子越,加油啊。”   “盛子越,我们看好你哦。”   “盛子越,今晚抓紧时间准备作品吧。”   这和谐热闹的场面刺痛了安静填表的欧阳旭,他眼眸一暗,加快了填表的速度,当最后一个字写完,他收好笔,快步走到付老师身边,将表格递上去,唤了一声:“付老师。”   不爱运动的他个子中等,略有一点胖,面庞微黑。付老师接过表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被那一行行获奖项目惊住——   1980年京都市杏花杯儿童绘画大赛二等奖;   1981年京都市杏花杯儿童绘画大赛一等奖;   1981年全国少儿书画大赛纪念奖;   1982年……   看来,欧阳旭是父母精心培养出来的,自小习画,成果斐然,难怪他会选择建筑学专业、有这个底气申请免修美术。   有同学凑过来看了一眼,“哇哦”一声,捶了欧阳旭一拳,“班长,厉害呀!”   欧阳旭矜持一笑,谦虚道:“还好啦。”   谷穗也交了表,站在欧阳旭旁边,看到付老师拿着表格浏览,一脸的震惊,感觉十分畅快。   曲红玉和郑春妮没有离开,她俩一左一右坐在盛子越身边,催促道:“盛子越,你别谦虚呀,该写的获奖经历就得好好写,只有两个指标呀。”   盛子越的脑袋快被这两个人吵晕了,停下笔抬起头,无奈地说:“你们能不能闭上嘴?”   她才说完话,一个男生跑过来,在她桌上放下两支铅笔,一支4B、一支2B,有点羞涩地说:“送你了,先抓紧时间准备速写。”   盛子越正要拒绝,郑春妮已经把铅笔抓在手里:“好,谢谢!”   学习委员冯勇走过来,看了一眼欧阳旭,小声对老师说:“付老师,明天上午我帮三位同学请个假,让他们安心准备申请用的作品?”   付老师见自己班的同学如此团结,很是安慰,连连点头。   欧阳旭白了冯勇一眼,恨不得啐他一口:哪个要你来献殷勤?我根本就不需要请假准备,我看你是为了这个盛子越吧! 第119章 免修指标2   为了早点结束这份喧嚣, 盛子越加快了填表的速度。   她站起身,将表格交给付老师。付老师拿起来一看,映入眼帘的是那一手秀丽、雅致、漂亮的钢笔字。他惊呼一声:“盛子越, 你这字不得了啊。”   盛子越浅浅一笑,将手中钢笔还给曲红玉。八十年代的知识青年流行将铅笔别在上衣兜,代表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曲红玉这支钢笔18K黄金笔尖落笔手感好、笔舌出水流畅, 显然是高档货。   曲红玉大方地说:“送给你了。”   盛子越将笔塞到她手中:“我不要。”   曲红玉道:“好笔配好字, 你写的字这么漂亮, 我用这笔纯属浪费。”   盛子越摆手不收,曲红玉没办法, 只得撅着嘴将笔收好, 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找盛子越讨一幅字当字帖才好。她的字太丑,被父亲嘲笑过好几回。   付老师再一看, 指着那一栏“获奖经历”对盛子越说:“那个, 盛子越同学,我建议你把这一栏重新写一下……”   欧阳旭和谷穗正在付老师身边, 便探过脑袋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还真给吓了一跳。   “1979年10月,获全国少儿书画大赛书法组金奖。”   金奖?!   欧阳旭知道这个比赛, 层层筛选, 由县市到省,评选出特等奖之后送达京都,由全国知名书法家、画家评选, 绝对公正,含金量极高。自己连续参加了几次,父母再有社会关系也只拿过一个纪念奖。   谷穗扯了他一下:“书法组?”   欧阳旭这才反应过来——啊, 原来不是绘画组,是书法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不怕不怕,盛子越只是书法出彩。   盛子越不解地问付老师:“为什么?”   付老师有点恨铁不成钢:“你这是书法获奖,不是美术获奖,对资格审查没有帮助啊。”   盛子越手一摊:“我没有参加什么美术竞赛。”因为老师不让,怕欺负人。   付老师只得收起表格:“没有参赛就没有参赛吧,我和系里说一下。你这书法水平的确不错,看来是从小就学的。自古书画不分家,书法好在我们专业也很有优势。”   说罢,付老师看了三位报名的同学,叮嘱道:“行了,报名表格我都收到,明天一早就送到系部,你们抓紧时间按照要求准备作品吧。”   欧阳旭和谷穗点头微笑,态度轻松:“好的,老师。”   盛子越正要张嘴,郑春妮已经神情紧张地代她回答:“好,老师,我们一定帮助她,在十二点之前将作品送到系办公室。”   付老师欣慰地说:“你们互相帮助,这很好。盛子越同学人缘不错,加油吧。”   盛子越苦笑着说:“好的,老师。”人缘不错?明明自己性格清冷,没有谷穗那么长袖善舞,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聚拢一些人在身边。   回到316宿舍之后,郑春妮将盛子越拖到书桌边,曲红玉拖出几张速写纸,将盛子越挂在床边的画夹拿下来放在她手上:“快画吧。”   “画什么?”盛子越很无奈。   “画速写啊,你要不拿我们当模特吧?你要我们摆什么姿式?”曲红玉拉着郑春妮在宿舍中央摆了个造型,“这样行不行?”   盛子越叹了一口气:“你们别折腾了,该干嘛干嘛去,我有存稿。”   存稿?推门而入的谷穗听到这一句,笑得温柔大方:“没想到盛子越你深藏不露啊,竟然书法拿过全国的金奖。你既然有存稿,拿出来给我们大家欣赏欣赏呀。”   谷穗刚和欧阳旭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决定暂时不求助父母,毕竟从申请表来看这个盛子越只有书法获奖经历,绘画却什么奖都没有,显然绘画并非她的长项。欧阳旭还交代她先了解一下盛子越的真实水平,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盛子越有存稿,那就先探探她的底。想到这里,谷穗的笑容愈发深刻:“好你个盛子越,我们一个宿舍生活了一个月,都不知道你美术基础这么扎实,敢申请免修呢。来嘛,把存稿拿出来我学习一下。”   郑春妮警惕地看了谷穗一眼:“为什么要给你看?不是说明天交到教研室吗?”   谷穗轻轻一笑:“唉呀,都是一个宿舍的,干嘛这么紧张呀。这个免修指标的事情还是我提前告诉你们的是不是?”   曲红玉听说盛子越有存稿,立马就放下心来,一边收拾画夹一边对谷穗说:“系里的新规则是不是为你和欧阳旭设置的呀?怎么这么巧?都是一个宿舍的,你就告诉我们呗。”   谷穗面色一变,莫名有些心虚,支吾道:“怎么可能?我哪有这本事。”   曲红玉是独生女,自小受宠,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当时就嘻嘻一笑:“如果不是为你们设置的,那就欢迎自由竞争的对不啦?”   谷穗笑容有些勉强:“当然啊,今天老师不是说了吗?大家都可以报名的嘛。”   曲红玉站得笔直,脸一拉,哼了一声:“如果是竞争关系,你找盛子越要存稿就有点不太合适,你觉得呢?”   谷穗没想到曲红玉如此牙尖嘴利,气得胸口发闷。她到底是从政家庭长大的孩子,面上半点不显露情绪,只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一脸的委屈:“曲红玉你为什么总是帮着盛子越?明明我们才是一国的嘛。”   曲红玉被她这一说,有点心软。她们两个刚认识的时候关系非常好,一起去食堂、一起打开水、一起到图书馆借书,现在自己这样偏帮盛子越,好像是有一点过分?   “我……我谁也不帮,你们两个自由竞争嘛。”说完这句话,曲红玉坐回自己的小书桌,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还是好好学习吧,反正免修的指标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桔色小台灯的光线很柔和,将曲红玉的书桌照得很明亮。她端正看书的模样落在大家眼里,有一种别样的专注之美,整个宿舍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谷穗轻手轻脚坐回书桌,将专业培养方案打开,看着这满满当当的安排,皱起了眉毛。除了《美术》、《空间形体表现技法》、《综合艺术基础》这类艺术类课程之外,大一上学期安排有《微积分》、《体育》、《英语》、《思想道德修养》等通识类课程,下学期以写生、美术实习为主。   真不知道父母为什么非要搞这个免修指标,虽说自己的美术基础比较好,但是比其他同学少一年时间,该修的学分也不能落下,压力很大啊……   盛子越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建筑学专业为什么需要修足五年?   这是一门集美学、力学、材料学等为一体的学科,没有美术基础的理科生需要花时间才能培养出专业所需的艺术素养,否则设计出来的建筑安全、实用有余、美观不足,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会提交免修申请,是被谷穗和欧阳旭那理所应当的姿态惹恼,自己随师父学了这么多年,美术基础扎实无比,还能比你们落后一步?   你们有特权,我也有。   第二天是周一,上午两节英语、两节思想道德修养,满课。   京都大学的清晨,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学生。或是去教室,或是去图书馆,个个神情专注,眼中充满求知的光芒。   盛子越吃过早饭,背着书包提前来到教室。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早的,却不料教室里已经坐了二十来个人,前面两排都被占满了,教室里充斥着小声朗读英语的声音。   学习委员冯勇一看到盛子越白衣灰裤,一身清爽走进教室,迎上来悄悄说:“你怎么还是来了?不是让你在宿舍准备作品吗?我已经帮你请好假,让付老师签字了呢。”   盛子越笑了笑:“我的作品已经准备好,不用担心。”   冯勇这才松了一口气,安静坐回自己的座位,专心看书。盛子越在第三排坐下,也翻开英语书,轻声朗读课文。这里的每个同学都很努力,自己也不能落后。   316宿舍里,终于只剩下谷穗了。   谷穗故意磨叽了半天,等到三个室友都出了门,她才悄悄将房门反锁。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心跳不要那么快,谷穗终于鼓起勇气拉开盛子越书桌的抽屉。   抽屉里只有书、文具和小物件,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画稿。   谷穗不死心,又到盛子越的小床上翻了一通,依然什么也没有。只看到画夹、颜料盒、画笔、素描纸等开学时老师要求准备的绘画材料放在书桌角落,一张画稿都没有。   “搞什么嘛!”谷穗有点烦躁地转了个圈,盛子越说什么自己有存稿,她出门的时候谷穗特地留意过,她往书包里只装了两本书、两个笔记本、一个文具袋,根本就没有装画稿。   一副速写、一副素描、一张水彩画,体量可不会太小,她到底把画藏到哪里去了?   谷穗当了几分钟的小偷,一颗心都快跳出喉咙,全身汗毛竖起,肾上腺素飙升。可是,劳而无功,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想了想,弯下腰看了看盛子越的床底,将那口大皮箱拖了出来。找了半天,发现旁边挂了把小铜锁,气得骂了一句:“小气鬼!”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将皮箱塞回去,跑到门后边龛进墙上的衣柜,打开柜门。   “咚咚咚!”有人敲门。   谷穗吓得一个激灵,忙将柜门合上,声音干涩无比:“谁,谁呀?” 第120章 免修指标3   “谷穗在吗?楼下有人找。”是宿管阿姨的声音。   谷穗这才放下心来, 应了一声,赶紧跑回书桌旁,将自己的画稿卷起收进书包, 拎着书包就往楼下跑。   如她所料,站在女生宿舍一楼大厅的,正是欧阳旭。他胖胖的身材落在谷穗眼里, 很有安全感。   一见到跑得气喘吁吁的谷穗, 欧阳旭着急地问:“怎么样?看过她的作品吗?”   谷穗摇摇头:“她藏得紧, 我没看到。”她看了一眼欧阳旭,轻声补充了一句, “刚刚宿舍没人, 我找了一下,一副画稿也没见着。”   欧阳旭并没有觉得她偷翻室友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皱眉思索了片刻:“没事, 今天上午的英语课我帮你也请了假,现在我们一起去系里找肖主任聊聊, 顺便把作品交了。”   谷穗一听心就定了许多,忙点头:“好,那我们走吧。”   欧阳旭背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密封画筒,看了一眼谷穗:“你的画呢?”   谷穗轻轻拍了拍帆布书包:“在这儿。”   欧阳旭有点无语, 声音里带了丝责备:“你也是, 画儿怎么不好好保护?”   谷穗伸出手挽住他的胳膊,撒着娇:“好了,我都单独卷起来的, 没事。这不是没把家里的画筒带过来嘛。”   欧阳旭和她青梅竹马,是双方父母眼中顺理成章的一对,也习惯了她的顺从与亲近。无奈地说了句:“行吧, 走!”   这两人来到建筑系的办公室,肖强副主任很热情。欧阳旭和谷穗都是有背景的孩子,未来前途一片光明,这样的学生他愿意扶一把、送一程。   欧阳旭和谷穗将三幅作品放到肖强办公桌上,恭敬地说:“肖主任,这次我们87级还有一位叫盛子越的同学,也报了名。我们不知道她的情况,所以想请您把把关,看看我们的作品,是不是达到了建筑学专业的美术要求?”   肖强嘴里打着哈哈,展开画作,随意看了几眼:“凌教授的弟子嘛,我知道我知道。他还专门和我打过电话,放心吧。”他是科班出身,从这几幅作品来看,这两个孩子的美术水准的确不错,也难怪谷丰旺这位建设部的办公室主任会亲自登门,让他折腾出这两个指标来。   欧阳旭一听就明白家中长辈的前期工作非常到位,当下便放下心来,微笑道:“到底还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只两个指标,报名的却有三个,我和谷穗共同进退,还真有点担心呢。”   肖强一听,放下手中的画,黑框眼镜下的小眼睛里意味深长:“欧阳同学,你刚才说还有谁报名了?”   “我们1班的,盛子越。”   肖强一听,这名字不熟悉啊,看来没人打过招呼,没什么背景。便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有我把关,你们安心上课去吧。”   欧阳旭与谷穗对视一眼,都放下心来,站起身告辞,离开建筑系的办公楼,这座掩映在水杉、银杏林中的两层小楼。   大学课程通常两节连上,因为学校校园大、教学楼多,排课时不同课程的上课教室可能相距很远,第二节 与第三节之间的休息时间有十五分钟。   英语刚下课,盛子越将书包一背,对郑春妮说:“等下如果我迟到了,记得帮我说一句,我去系里交画去了。”   郑春妮重重点头:“放心吧!”   盛子越一路飞奔。西三楼距离建筑系办公楼有一段距离,跑步都得五、六分钟。沿着校园林荫大道奔跑,脑后的辫子一甩一甩的,引来同学驻足。   “盛子越——”有人喊她的名字,盛子越停了下来。   阳光从树缝里漏下来,陆高荣抱着两本书站在路边,高瘦的个子、腰细腿长,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   盛子越冲他扬了扬手:“我去系里交画稿,等下还有课呢。”说完,就跑开了。陆高荣呆呆地看着她小鹿一般灵动的背影,同伴撞了撞他的后背,打趣道:“这就是你的心上人?”   陆高荣没有否认,看了看手上的电子表,加快了赶着上课的步伐。对同伴说:“谁和建筑系学生会的人熟?帮我打听打听建8701班的事情。”   同伴哈哈一笑:“行嘞~我们陆大会长终于有点烟火气了。”   盛子越到系里找到付老师,从空间里挑选了三副曾经的作品。速写与素描是基本功,她早期经常练习,后来专攻水彩人物画,倒是练习得少了,只能用一年前的作品。水彩么,一般人都用风景,她却选了一幅人物画。   交了画稿之后,盛子越特意叮嘱付老师:“老师,这些画系里审核之后还得还给我啊,我还有用。”   付老师收好她细细卷好、用皮筋束好的画稿,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这孩子,还担心我们留下你的画不成?真是的!”   盛子越一走,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都围了过来。京都大学的班主任都是专业教师担任,8702班的班主任周老师嘿嘿笑道:“打开来看看?你这个学生真的是……用个什么词形容好呢?”   “敝帚自珍!”旁边的杨老师接过话。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周老师一边将画卷拉开,一边笑,“一幅学生的作品,交上来了就得了,从来没听说过学生还非得要回去的道理。”   话音未落,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一声短促的“啊!”   付老师凑过来一看,也发出一声“啊!”   其他几个老师好奇地凑过来,发出一声“哇哦~”   这幅画,是被罗莱老师盛赞的那一幅《五妹》。盛子越的童年小友早早辍学在家务农,在繁重的劳动之余背着一筐猪草,望着脚边那一朵小花羞涩微笑。   这是一个大一新生画的?这是大师作品吧!   周老师一把抓住付老师的手:“我的天,你们班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宝贝?她这水平,我们哪个敢教?”   周老师是京都艺术学院毕业的学生,分配到京都大学教美术,任教也有七、八年,原本对自己的艺术造诣还挺自得,结果看到这一幅画——自信心顿时被碾压成渣渣!   付老师虽然不教美术,但他好歹也有眼睛,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是有的,看到这幅画也有些咋舌:“难怪盛子越说审核完之后得还给她……”可不是得还她?这画装裱好了挂在画廊卖,恐怕得卖个好几百块吧?一边想着,付老师一边认真地将画稿卷起来,照样将橡皮筋扎好。   “我赶紧把作品交上去,可不能耽误了盛子越同学的事。”说罢,付老师走出建筑学教研室的大办公室,往二楼领导办公室走去。   建筑系的一把手系主任岳霖,统管全系财务、人事等事务,底下设三个副系主任,一个管本科教学的肖强;一个管科研与实验室工作的朱红梅;一个管研究生工作的郭青石。除了管党政工作的党委书记、管学工工作的副书记,整个系部的行政领导班子都是科班出身,具有高级职称。   这次免修指标的审核由肖强副主任负责,只不过上趟厕所的功夫,就听到走廊处传过来急促的脚步声、热烈的讨论声。定睛一看,好嘛,原来是这个讨厌鬼回来了!   一个中等个儿、紫膛面庞、苍白头发的五十岁左右男子站在走廊,面朝着岳霖的系主任办公室,一手拎着个黑色公文包,大声道:“什么时候搞的这个免修指标?简直是开玩笑!”   肖强心一抖,甩了甩手上的水,放慢了脚步,想躲过这个风头再进办公室。这个李朝阳教授是国内有名的古建筑保护专家,向来心直口快,不把系领导放在眼里。   可惜,站在李朝阳教授旁边努力解释着什么的办公室主任贾辉眼睛尖,眼睛余光瞟到走廊尽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立马转头道:“肖主任来了,让他跟您说一说吧。”   李朝阳转过头看了一眼肖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满脸地不屑地,大踏步走进办公室,将公文包往岳霖的办公桌上一拍。   “我找他干嘛?我就找你!肖强是城市规划专业出身的,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建筑学专业的本科生培养指手画脚?”   肖强根本不想和李朝阳对上,但是贾辉做办公室工作多年,行政经验丰富,笑眯眯地走过去将他拖了进来,一边拖还一边说:“肖主任你能者多劳,本科生工作都是您负责的,李教授有疑问您就帮着解答解答吧。”   没奈何肖强只得走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李教授,你不是到魔都参加全国建筑年会去了吗?怎么就回来了?”   李朝阳气得脖子上青筋暴露,根本不理睬肖强,只狠狠地盯着岳霖:“岳主任,你来告诉我!为什么系里擅自决定允许学生第一年免修,直接跳级进入大二?我们先前为什么要修改学制为五年,初衷是什么你忘记了吗?!”   他说话掷地有声,气势惊人,肖强心里咯噔了一下。   岳霖瞪了肖强一眼,慢悠悠说:“正好,肖主任来解释解释吧。”   李朝阳这才看了看肖强,语带讥讽:“你一个学城市规划的,凭什么敢修改我制订的培养方案?免修美术相关课程也就罢了,竟敢跳过大一,直接上大二?你哪来的胆子!”   肖强被他这一眼看得愈发心虚,咳嗽了一声:“李教授,你这是干什么?这是我们领导班子共同做出的决定,从今年开始实施改革,以此鼓励优秀的、有美术基础的学生,有什么问题吗?” 第121章 李教授1   李朝阳根本不吃肖强这一套。   他端坐在沙发上, 抬头望向色厉内荏的肖强,道:“领导班子决定的事情就不能提出质疑?你们有没有征求过建筑学专业老师的意见?有没有调研过基层的态度?我这个专业教研室主任都没有表态,你们就做出这个决定了?”   岳霖在一旁当起了和事佬:“老李, 别生气。这不是你不在学校吗?新生军训已经过去一个月,如果再拖下去就赶不上大二课程,所以就……”   李朝阳一听, 怒火中烧, 一把截过岳霖的话:“所以就匆忙决策?岳霖啊, 你这主任当得不合格啊!”想当年学校领导征求李朝阳意见,他将岳霖推荐上去, 没料想竟然是个没担当、不敢得罪人的怂货, 真让人失望。   岳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贾辉见状忙打圆场:“李教授,您先别着急, 深市改革如火如荼, 国家也鼓励创新,我们这也是系里的一次尝试与改革嘛。反正只有两个免修指标, 文件里也说了系部审核通过才行。既然您来了,那就先了解一下今年申请的学生情况再做决定,行不行?”   李朝阳面色稍霁,对肖强说:“隔行如隔山, 你不懂建筑学, 不要瞎折腾我们专业。这一次申请免修指标的学生,我来把关。”   肖强一听,这还了得?他已经收了谷丰旺的好处, 如果办不成事那不是得罪人吗?   他慌忙说:“这是系里的政策,你又不是领导班子成员,说把关……也太不把我们这届领导看在眼里了吧?”   岳霖看了一眼肖强, 点头道:“又不是修改专业培养方案,只是两个免修指标而已,您就没必要插手了。我是建筑学专业的专任教师,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李朝阳眼睛一瞪,正要说话,门口传来一个略带拘谨的声音:“啊,几位领导都在啊?我,我来帮学生交绘画作品。”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付老师陡然被这么多领导同时注视,有点紧张,吞了一口口水,将手中画卷举起:“免修申请的学生作品是交给肖主任吧?”   肖强快步走到门边,夺过他手中三卷画稿,皱眉道:“好了好了,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付老师没有动。   贾辉推了推他:“领导这边还有事要讨论呢,你站这儿干嘛?”   付老师来京都大学只有五年时间,目前职称只是讲师,平时也不太敢与领导打交道。但想起盛子越的叮嘱,他鼓起勇气说了句:“盛子越同学说了,这画稿她还要收回,请领导们妥善保管。”   肖强被他气笑了,将那三个纸卷往桌上一拍:“搞笑吧?学生作品还要回收?听都没有听说过!”   付老师看他这一拍下去,有一个纸卷中间凹了下去,心痛不已,顾不得旁人的阻拦,径直走进主任办公室,将纸卷整理平整。   “肖主任,审核完我会找你收回还给学生,你可千万要保管好啊。”   肖强还想说什么,付老师已经快手快脚地打开水彩纸画稿,当那一副《五妹》人物水彩画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办公室里有片刻的静默。   “好画!”李朝阳第一个反应过来,扑过来小心拉平画作,恨不得将眼睛贴在上面,看了半天,发出一声赞叹,“如果是这个水平,我可以考虑给他免修指标。”   他的眼睛落在画稿的右下方,端详着那枚红色的小小印章:“盛,子,越。这章刻得好啊,有大家风范!”他转头望向岳霖,“这个学生是艺术生吗?我们专业好像招的都是理科生啊。”   岳霖性格软糯,刚刚被李朝阳说得心里很不高兴,故意附和肖强。现在见猎心喜,又顺着李朝阳美滋滋地说:“这学生提交的作品已经超过了大多数艺术类专业水平,让他免修你没意见吧?”   肖强见势不妙,忙过来打扰:“刚才李教授的建议我觉得可以考虑,得组织专班对这三个申请免修的学生进行审核。毕竟是系里第一次改革,还是慎重为好。”   李朝阳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肖主任这话术,厉害。”   肖强把脸一拉:“李教授,按理说你负责专业建设,我们管行政事务,各有各的职责。你非要过来横插一杠子,很不像话。我这是尊重老教授,所以才提议组织教授指导委员会……”   李朝阳手一抬,阻止了他的话,将盛子越的画稿一卷,握在手中:“盛子越同学的作品由我来保管,你们没意见吧?”   肖强愣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真是气得肝疼、胃疼、全身都疼:这个老东西,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付老师笑开了花:“李教授您的人品我放心!”   李朝阳对肖强说:“其他两个同学的画我没有看到,你拿来给我瞅瞅,如果比这幅画强,我就同意,如果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休想让我同意!”   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肖强没好气地说:“那就召开教授指导委员会吧,到时候投票决定。”他对贾辉说,“你通知一下有时间的教授,今天晚上7:00到小会议室召开会议,时间再不能拖了。”   李朝阳拎起刚才摔在桌上的公文包,左手捧着盛子越的画稿,对付老师说:“你跟我来办公室,说说这个学生的基本情况。”说罢,斜了肖强一眼,“我有时间,我参加!”   看着李朝阳那嚣张的背影,肖强咬牙道:“这个李教授,太没有组织纪律性了!”   岳霖的嘴角扯了扯:“肖主任,要团结同事,尊重老教授啊。既然要召开教授指导委员会,那算我一个吧。”   建筑系二楼的热闹暂时告一段落。在盛子越所不知道的地方,正由各种权力、关系交织出一张密密的网。   肖强对着电话里的人说:“谷主任,莫名多出一个很有实力的竞争者,难办呐~”   “好好好,我知道。”   “今晚召开教授指导委员会,我把参会名单发给你,你也争取争取吧。”   “叮铃铃——”电话响起。   朱红梅主任接起电话:“凌教授,你怎么有空打电话来呀?哦,你的两个学生今年申报免修指标?唉呀没问题啦,你的学生肯定水平不错,只是表个态、投个票的事儿,好!”   郭青石主任接起电话:“唉哟老同学,要请我吃饭?好啊,周末有空聚聚。今晚?对,今晚有个会……唔,唔,唔!哦,是你老领导的孩子?没问题。”   杨教授、王教授、叶教授……今晚七点通知参加教授委员会的人,除了李朝阳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接到类似的电话。有的满口答应,有的敷衍应付,有的断然拒绝,当权力渗透进高校这方净土,谁能知道参会的结果会是怎样?   盛子越并不知道,她交完作品之后就照常上课,中午打了饭刚准备进宿舍楼,忽听到有人叫自己,一抬眼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楼下和单车棚旁边静静等待。   她停住脚步:“陆高荣?”   陆高荣站了有一会儿,一直在等她,急急走过来,眼中满是关心:“盛子越,你还好吧?”   盛子越背着书包,一只手端着饭盆,一只手拿着饭勺往嘴里送饭,原本姿态悠然,被陆高荣这一问还有点懞:“挺好,怎么了?”   陆高荣抿了抿唇,声音略显急切:“我有个朋友在建筑系学工处勤工俭学,听他说今天上午你们系发生了一些事情,可能与你有关。”   盛子越一挑眉:“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李朝阳教授在系里那么一闹腾,建筑系免修指标之争的故事就传开了。   陆高荣挑重点将过程简单描述之后,有点不放心地问她:“你的作品李朝阳教授见到了,高度赞赏,但是系领导似乎更偏向另外两个,都在说指标早就内定,你是空降的,画得再好也没有用。”   盛子越问:“李朝阳教授回来了?”她很欣赏这位教授,文师兄私下里夸他:学者中的一股清流,坚持古建筑保护思想,致力于华国传统文化传承。   陆高荣点头:“李教授在建筑界口碑很好,但他不是系领导,我担心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强大,无法左右系里的决定。”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陆高荣咬牙道:“我们的力量太微小,暂时无法与领导对抗。免修一年未见得是好事,你别灰心,沉下心来好好学习,等将来力量强大了,再来找回场子。”   陆高荣的这番话发自肺腑,带着两分无奈、三分隐忍、五分不服输的韧劲。   盛子越嘴角一勾,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诮:“我倒要看看,什么叫特权。”说罢,她将手中饭盆往陆高荣手里一塞,甩下一句,“你在这儿等着我。”转身就跑。   陆高荣不明所以,端着这温热的饭盆,呆呆地站在学生宿舍楼下。正是下课午休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女生经过他身边,有的嘻嘻笑着打招呼,有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这种被瞩目的感觉并不好。   陆高荣想到正在谈恋爱的室友曾经说过:女生都喜欢被人等待,被人珍惜。想到这里,陆高荣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过脸望向一旁的香樟小路。如果盛子越让自己等,那就安心等着吧。   “陆学长。”一个惊喜的声音打乱了陆高荣飘远的思绪。   曲红玉一袭红裙,端着个饭盆走过来:“你……你在等盛子越吗?”   作者有话要说:  1987年大多数大学实行“学校-系-教研室”三级管理模式,后来才陆续调整为“学校-学院-系”管理模式。 第122章 李教授2   陆高荣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曲红玉的眼神黯了黯, 沉默半秒打起精神:“刚刚在食堂还见到她了,我上去帮你看看她是不是在宿舍。”   感受到她的善意,陆高荣多看了她一眼:“盛子越刚有点事, 我在这里等她。”说完,将饭盆举了举,“她还没吃饭呢。”   曲红玉看这饭盆眼熟, 宿舍四个都是这种白色搪瓷带盖圆碗, 为了区别盛子越用红色油漆在外壁写下了各自的姓氏。那龙飞凤舞的“盛”字如芙蕖绽放, 曲红玉一眼就认了出来,当时便笑了:“她在慌什么?连饭都不吃了。”   陆高荣也不知道盛子越突然跑出去做什么, 只得笑了笑。他的笑容温柔缱绻, 落在曲红玉眼里真是哪哪都好,内心生出对盛子越的羡慕来。   几分钟之后, 盛子越一路小跑而来, 接过陆高荣手中捧着的饭盆,笑容神秘而欢乐:“好了。”   陆高荣感受到她那份欢乐, 不由自主也心情愉快起来:“你跑哪里去了?”   盛子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冲他浅浅一笑:“安心啦,你赶紧回去吧,我们下午还有课。”   陆高荣点了点头:“好!那我走了。”他嘴上说走了, 眼睛却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盛子越的侧脸, 她的眼角微挑,看着与其他娇怯怯的女生完全不一样,自带女王气势, 让人生出臣服之心。   盛子越没有在意他的注目,拉着曲红玉便往宿舍楼里走,走到雨篷之下站定, 转身对陆高荣说:“谢谢你。”   听到这一声谢谢,陆高荣的内心仿佛开出一朵灿烂的花,他展颜一笑,挥手道:“没事,赶紧回去吧,饭要凉了。”   推开316的木门,盛子越内心忽然升起一阵警觉。   谷穗和郑春妮正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吃饭,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从窗缝里透进来。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盛子越面色有些凝重,这让曲红玉有点摸头不知脑,一边往嘴里塞了口饭菜,一边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怎么了?”   盛子越大踏步走进宿舍,先拉开衣柜柜门看了一眼,再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查看,最后蹲在床下将皮箱拖了出来。   谷穗看她这一番动作,心虚不已,面色一白,赶紧将剩下的饭菜扒完,道:“你这神神经经的干嘛呀?找什么东西呢?”   四个女孩的书桌拼成个“田”字,盛子越的书桌与谷穗的面对面搁着。她将手中饭盆放下,放出“嗒”的一声响。   谷穗听着这声音,下意识肩膀一抖,心想:难道盛子越知道自己翻过她的东西?不可能啊……明明只是拉开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拿。   盛子越面色肃然,书桌和她并排放置的郑春妮有点不适应,从椅子上站起身,问:“怎么了?”   盛子越目光如矩,盯着谷穗:“为什么翻我抽屉、拖我箱子、开我衣柜?”   谷穗感觉头皮一炸,跳了起来:“谁……谁翻你抽屉了?你干嘛冤枉人!”   宿舍里充满着剑拔弩张的气氛,郑春妮和曲红玉对视一眼,忙道:“盛子越,是不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啊?”   盛子越不爱与人身体接触,很不喜欢别人动自己的东西,所有的物品都归置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一进宿舍发现台灯换了个位置,接下来又发现衣柜被人打开过、抽屉、箱子都有拖拉的痕迹,心中有一团火开始燃烧。   早上出门之前一切都好,郑春妮与曲红玉一直与她在一起上课,只有谷穗请了两节课的假。她迅速锁定怀疑对象,眼中带着威压:“说!为什么不经允许擅自翻动我的东西!”   谷穗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站在书桌前满脸的委屈,眼眶微红,泪水在眼里渐渐堆积:“你,你不要冤枉人……”   盛子越绕过郑春妮走到对面,动作迅疾,一把扯过谷穗胳膊向后一甩。谷穗一个踉跄向后,一直贴到墙根才站稳,眼泪似雨点纷纷掉落,她尖叫道:“你干嘛呀!”   都是女生,遇到争斗会下意识地回避,曲红玉和郑春妮吓坏了,同时抬手捂住嘴,惊呼出声:“盛子越——”   盛子越冷笑着看定谷穗:“竞争各凭本事,不要使歪招。敢像个小偷一样翻我的东西,那就得承受后果!”说罢,她右手一扫,谷穗桌面上的书本、饭盆、台灯尽数被扫落在地。   “咣铛!”   “啪嗒!”   “哐呲——”   杂乱的声响中,谷穗吓得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吭。   盛子越目光似鹰,锐利无比,带着股杀气:“说!为什么翻我抽屉?”   谷穗想要反驳,想要辩解,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盛子越的眼睛便再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念头,她支支吾吾地小声说:“我……我没别的想法,就是好奇你的真实水平,想看看你的画稿。”   曲红玉一听,谷穗还真的是未经盛子越的允许擅自翻动她的东西,当时就一跺脚:“你怎么能这样!我们一个寝室的,东西都没上锁,如果想翻就翻那还得了?”   郑春妮严肃地说:“你这就是小偷!”   谷穗脸皮涨得通红,双手绞在一起,低头不语。   盛子越厉声道:“这一次只是警告,如果还有下一次……”   谷穗第一次遇到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哪里还敢再与她对抗,眼泪都不敢掉,乖乖地应承:“知道了,我以后保证不动你的东西。”   话一说完,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害怕得要命。如果盛子越知道自己和欧阳旭为了拿到免修指标,私下里找了肖强主任,她不会拿刀砍人吧?   盛子越看她老实了,这才坐回自己的书桌,安心吃午饭。饭菜有点凉了,不过好在汤汁多,浸了米饭一股油香味,味道还不错。   谷穗蹲下身收拾地面上摔碎的台灯,一不小心手指头被灯泡碎片扎了个小口子,看着鲜血从伤口中渗出来,她忽然抱着膝盖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郑春妮和曲红玉对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叹了一口气。   晚上七点,建筑系二楼东头的小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系主任岳霖主持会议,端坐马蹄形会议桌的首位,问站在门口准备茶水的办公室主任贾辉:“三个学生都通知到了吗?”   贾辉回答道:“都来了,在走廊等着呢。”   岳霖望着桌边坐着的九位教授,咳嗽一声,道:“各位老师晚上好,这次请大家来是因为建筑学专业大一免修名额三选二,本着公开公正的原则,召开教授委员会审核。”   肖强将规则简单地解释:采取面试的形式,由学生简单介绍自己,展示作品,教授们提问,最后投票选出最优秀的学生。   李朝阳与叶薇坐在一起,交换了一个眼色。叶薇点了点头:“放心吧,李教授。我没有个人立场,只看作品。”   确认在座的九位京都大学建筑系教授都明白了规则之后,面试开始。   第一个进来的是谷穗。   肖强温声道:“谷穗同学,请你先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   谷穗下午收到面试通知之后,就开始准备了。她模样清秀、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再一听她是京都人,父母都在建设部门工作,自小学画,师从京都美术学院凌永年教授,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点头:这个学生不错。   轮到她展示作品的环节,肖强将她的三幅作品分发下去,大家看过之后,私下里交谈几句,叶薇对李朝阳说:“李教授,这孩子美术基础不错,免修美术类课程也是可以的。”   李朝阳哼了一声:“建筑学专业要学的课程多了,直接跳过大一,高数、英语、空间造型不学,光是美术基础牢固又有什么用!”   叶薇嘴角含笑,劝道:“好了,李教授你别操领导的心。他们想改革就改革,想免修就免修呗,我们都是普通的高校老师,站好讲台、做好项目就行了。”   李朝阳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看大家都问得差不多了,他便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谷穗同学,你为什么要申请免修?你有信心与大二的学生一起竞争吗?他们的高等数学已经学完微积分上册,你能跟得上进度吗?”   这连珠炮似的问题让谷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肖强在一旁暗自咬牙,就知道这人是个炮仗。这个问题其实他也考虑过,但是谷主任一心想要女儿提前一年毕业,早点出国读研,这样等她回国之时自己还没有退休,能在事业上帮一把。没奈何,他只有同意这一点。   谷穗的反应还算迅速,思索片刻便回答道:“暑假期间我有自学高等数学,高中阶段我的数学和物理都是强项,我有信心跟上进度,请老师们放心。”   教授们窃窃私语,暗自点头。   第二个进来的是欧阳旭,他沉稳有礼貌,谈吐举止都能看出家教良好。教授们听他介绍也是凌永年的弟子,都会心地笑了。   这一对小儿女,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两个免修指标恐怕就是为他俩准备的吧?只是不知道第三个报名的愣头青是谁,竟然打乱了他们的阵脚,非得让教授委员会来做这个决定。   当盛子越走进会议室,会场有片刻的安静。   鹅蛋脸、柳眉凤眼、肌肤莹润白皙,额前头发尽数梳到脑后,结成一条大辫子。穿一件荷叶领半袖雪纺衬衫,一条浅灰麻料阔脚裤,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绝美的少女图。   人长得漂亮的确有优势,连肖强都语气温和了起来:“盛子越同学,请你自我介绍一下。”   盛子越站在会议室的一侧,环顾四周,凤眼在灯光下明亮灿烂,教授们都在想:我们京都大学竟然为建筑学专业招了这么个美少女,招生办干得漂亮。只是……不会是个绣花枕头吧?   有教授问:“你高考考了多少分?”   “695分。”   李朝阳大喜:“你是湘省人,这个成绩是第一吧?”   “是的。”   会议室响起“嗡嗡”的声响。京都大学在京都招生的名额多,外省考进来比京都本地孩子要困难得多。盛子越能够从湘省考进来,还是理科状元,光是学习能力就完胜前面那两位学生。   肖强一见这架势,忙打断教授们的讨论:“好,盛子越同学,接下来请你展示作品。”   李朝阳从密封的画筒里将盛子越的三幅画取出来,铺在光滑的会议桌上,嘴里道:“你们轻拿轻放,不要看太久啊。”   一幅速写、一幅素描、一幅水彩人物画。   建筑系的教授都有美术功底,哪怕不是艺术类专业,这审美的眼光绝对在线。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到眼前这三幅作品,再对比谷穗和欧阳旭的,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线条完美、构图精巧、用色大胆明艳,明暗对比极有章法,画中蕴含的生命力让人一见惊艳——这孩子,比艺术学院的很多毕业生都强!   郭青石主任完全忘记上午接到同学电话,答应了要为谷穗和欧阳旭说话,笑眯眯地点头:“这……这绘画水平比我都强。”   旁边的朱红梅应和一句:“好……”她的眼中蒙上一道雾气,在农村长大的她,只看一眼就能感受到画中流露出的那一份对少女的怜爱与悲悯。   几分钟之后,肖强勉强一笑:“建筑学不是纯艺术类专业,更偏向于对空间造型能力的培养,别人交的都是水彩风景画,就你标新立异搞个什么人物画,完全看不出你这方面的能力……” 第123章 李教授3   肖强这明显的“鸡蛋里挑骨头”让李朝阳很不满, 顾不得学生还在眼前,道:“肖主任,你的通知里有没有注明要提交水彩风景画?”   肖强愣了一下, 望向贾辉。发通知这类事情由办公室主任经手,贾辉代为回答:“那倒没有……不过,风景画的确比人物画更能体现空间感, 我们建筑学的学生很少画水彩人物。”   李朝阳一瞪眼:“既然通知没有规定, 那学生交什么作品都行。”   叶薇教授咳嗽了一声:“对呀, 水彩画考察的不只是空间造型,还有用色、明暗、结构这些, 所以关于水彩画的题材问题, 就不要挑刺了。”   旁边几位教授也附和道:“对对对,开始问问题吧。大家有什么赶紧问, 等下一起讨论再做决定。”   岳霖的态度很温和:“盛子越同学,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的?师从哪位?”   盛子越微微一笑:“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画,老师的名字未经允许不能往外说。”   会议室响起一阵“嗡嗡”声, 这孩子口气也太大了吧?   朱红梅想到凌永年教授打来的电话,在内心叹息一声,柔声道:“盛子越同学,你的作品非常优秀, 但是前面两位同学自幼习画, 师从名门,获奖经历丰富,和他们比你这方面还是略差了些。”   盛子越看了她一眼, 脸上笑容未减半分:“师从名门,这么重要吗?”   肖强在一旁添了一把火:“当然重要!你还小,不懂得这些道理很正常。”这个世界, 不是你有本事、有能力就能成功,后台与背景有时候更为重要。   郭青石得了老同学的嘱咐,不得不选择其他两位学生,到底是学者,内心有些愧疚,基于补偿心理,他的态度十分和善。   “盛子越同学,我们研究生学部欢迎你的到来。你好好学习,扎扎实实打基础,只要成绩保持在年级20%以内,大五我给你保送指标!”   叶薇也凑了个热闹:“孩子,来读我的研究生吧,我带你。”   李朝阳一拍桌子:“抢什么抢!这孩子我来带,你们谁敢和我抢,我跟谁急!”   会议室突然有点乱,教授委员会的成员都是建筑系的资深专家、教授,在外面个个德高望重,没想到关起门来吵得像一群小孩子。   肖强大声道:“好了,关于研究生的保送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如果没有就让学生离开。”   岳霖平时话不多、性格柔和,但心思极为细腻,他冷眼旁观,场上九位教授,估计除了李朝阳和叶薇之外,其余七位都有人打过招呼,多半会将免修指标投给谷穗和欧阳旭,盛子越落选的结果显而易见。   岳霖将手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叩了叩,发出清脆的“嗒!嗒!嗒!”之音。   教授们都安静下来,将目光投注在一把手身上。   “盛子越同学,这次的免修指标只有两个。三选二的结果可能你能上,也可能你上不了,明天将宣布面试结果,请你耐心等待。你的优秀有目共睹,在座的教授们都愿意当你未来的研究生导师。提前一年毕业对于学生的成长其实并一定是好事,对不对?”   盛子越算是看出来了,会议室的教授们分成了三派——   第一派以肖强为首,坚定的权力派,宁可颠倒黑白也要维护他的特权;   第二派以李朝阳为首,坚定的学者派,坚持真理、埋着头做学问、反感特权;   第三派以岳霖为首,属于中间派,有知识分子的良知、教书育人的热情,但翅膀被密密交织关系网束缚,无法自由飞翔。   能不能提前一年毕业,她其实并不在意,可是盛子越就是不乐意特权阶段将魔爪伸进高校这个象牙塔,搅混了原本清冽的一池水。   说到使用特权,难道我就不会吗?   盛子越站在会议室,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她仿佛成为一个发光体,四周镀了一道银边。   “各位老师,我不知道你们评定免修指标的标准是什么。如果是比作品,我有信心比前面两位同学更佳;如果是比入学成绩,我也能略胜一筹;如果比的是师门与背景……”   她环顾一圈,微微一笑:“其实,我也比他们强呢。”   肖强没有想到盛子越胆子这么大,竟敢在九位教授面前侃侃而谈。看她笑容里带着淡淡的讥讽,似乎在嘲笑建筑系的领导层:你们根本就没有公平可言,你们这是以权谋私!   肖强被她说得面皮通红,一拍桌子,喝斥道:“让你说话了吗?这里都是系部教授,免修指标的评定结果还没有出来,你就敢质问我们的标准!”   贾辉走到盛子越身边,低声提醒:“盛子越同学,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赶紧离开吧。”   肖强冷冷一笑:“小小县城来的学生,也敢说有师门有背景!胡吹什么大气——”   他的最后一个字刚说出一半,会议室的大门陡然被人推开。   “哐!”所有教授都吓了一大跳。   一个严肃而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谁说盛子越没有师门?”   另一个声音清越而笃定:“我就是盛子越的背景!”   ……   岳霖抬头一看,心里突突地跳,立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罗大师、文校长,你们两尊大佛怎么来了?”   罗莱一身唐装,白发胜雪,站在门口没有动,他板着脸朝盛子越招了招手:“来,徒弟,这里的老爷们说你没有师门,是看不起我这老头子呢。”   文云舟也一脸肃然,面沉如水:“师妹,到我们学校读书多好,绝对不会受任何人欺负。你倒好,非要报什么京都大学!你看这一屋子的教授,为个破免修指标争来抢去,丢脸!”   所有的教授都站了起来。   开玩笑,罗老爷子在艺术界赫赫有名,有他在,谁敢坐着?   李朝阳教授脸上飞红,激动地冲到罗莱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罗大师,罗大师,您怎么有空来我们学校?我以前曾经旁听过您的课,非常非常仰慕您。”   罗莱嫌弃地甩开手,斜着眼睛看他:“小李啊,你当上教授了?开会只晓得脸红脖子粗地争,半点长进都没有!”   李朝阳连连点头:“您还记得我啊?这这这……是是是,您教训得对!”   岳霖慌着走上前,向罗莱和文云舟伸出手:“盛子越竟然是罗大师的徒弟、文校长的师妹?难怪画得那么好!这么好的人才……竟然舍得送到我们系来,这这这,这是天大的面子啊!怎么一点口风也没漏?”   好歹你们先吱一声儿,也不至于闹出今天这一场乌龙啊。增加一个免修指标也不是难事,对不对?何苦得罪人。   难怪刚才盛子越说未经允许不敢擅报师门,竟然……唉!真不是她吹牛。   罗莱将双手背在身后,没有理睬他。文云舟倒是伸手与他握了握,笑了笑:“我师妹是个纯真简单的人,她生性低调,不愿意靠关系读书。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被欺负得太狠,她都不得告诉我们。”   岳霖感觉脸上被狠狠抡了一巴掌,“啪!”清脆悦耳。   他苦笑道:“文校长言重了,也没谁欺负她……”   罗莱一巴掌拍在会议桌上:“轰——”地一声响,“还要怎样才算欺负?你们只差指着她的鼻子说:同学,免修指标已经内定,你画得再好也没有用!”   肖强见势不妙,忙笑嘻嘻走过来,殷勤地伸出手:“罗大师、文校长莫生气,就是个免修指标嘛,这样这样,我们再增加一个指标,三位同学一起上,怎么样?”   罗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刚才就是这人百般刁难盛子越,不是个好东西!他将手背在身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文云舟站在罗莱身边,也没有理会肖强伸过来的手,扶住罗莱的胳膊,道:“师父,这人是建筑系管本科教学的肖主任,城市规划专业的教授。”   罗莱比肖强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背手而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眼,满脸的高傲不屑:“哦,你要不介绍,我根本不知道他的专业是城市规划!”   文云舟知道师父最恨这个人,接过话问道:“那您以为他的专业是什么?”   罗莱“哈!”地一声讥笑,“我看他搞的是官场规划专业!指标制造专业!”   肖强被罗莱这一讥讽,脸上哪里挂得住?气得胸口一阵疼痛:“你你你你……”太过激动,他扶住会议桌才勉强站稳。   知识分子都有几分清高,唇枪舌剑的时候也有,但多半都是软刀子,哪里会有人当着一屋子教授的面嘲笑他只晓得玩弄权术、私设指标?   肖强羞愧难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除了一个“你”字,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罗莱最恨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刚才在走廊听到他喝斥盛子越,气得直跳脚。出了这口恶气,心中痛快,慢条斯理地说:“啊,这位什么主任你莫怪,我就是看你们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免修指标说加就加,觉得有意思,哈哈哈哈……”   盛子越没想到师父这么给力,在心里比了个“耶!”   贾辉扶住肖强,他年纪轻,还想努力维护领导形象:“高校会议,你们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太不像话了!当我们京都大学是菜市场么?”   郭青石、朱红梅将贾辉一拉:“莫乱说话!”贾辉还有点懞,抬头看向岳霖,岳霖拉下脸:“快点给两位贵客倒茶!”   肖强有高血压,被罗莱气得血气上涌,半边脑袋都在嗡嗡地响,整个人完全不知道南北东西。贾辉将肖强扶到会议室的角落坐下,这才起身倒茶。   罗莱拖开一把皮质大椅,大剌剌坐在会议桌边:“来,你们继续开会。难得我老骨头出来一趟,旁听一下不介意吧?”   他冲文云舟招招手:“你坐着听听,校长当久了思维僵化,也要出来学习一下京都大学是怎样培养人才的!”   “培养人才”这四个字,让岳霖心上宛如压上一块大石。   是啊,学校是培养人才的摇篮,京都大学作为全国知名高校,更应该高屋建瓴、承担起排头兵的责任。可是……改革开放的潮流一来,自己是不是有些偏离原来的航线了?   岳霖沉默半响,望向盛子越,开口说话,声音干涩无比:“盛子越同学,请先到外面等一下,我们开会之后再告诉你们结果。”   盛子越望向罗莱,罗莱轻轻点了点头。文云舟安静坐在会议桌旁,态度高冷,只有面对盛子越时才多了份温度:“你先等一下,我们很快的。”   盛子越轻手轻脚走出会议室。   穿过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过厅,与楼层平台相联接。谷穗与欧阳旭站在那里轻声说着话,脑袋凑得很近。   听到脚步声,两人同时抬起头,看到是盛子越,眼睛一亮:“搞完了?我们一起等结果,还是先回去?”   盛子越道:“一起等结果。”   谷穗与欧阳旭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盛子越,刚才进去的那两个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走廊有些暗,过厅只有一盏日光灯。不知道是不是启辉器接触不良,灯光忽明忽暗的,灯管底部有一点点发黑。   抬眼看着那快要报废的日光灯,盛子越眯了眯眼睛,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满足与骄傲:“那两个啊,是我的后台。” 第124章 联合培养   会议室里正经历一场激烈的争执。   岳霖对文云舟说:“文校长, 既然盛子越是罗大师的弟子,那这个免修资格肯定是符合的。另外两个孩子是凌永年教授的弟子,共同进退。所以……我们能不能折衷一下:再增加一个指标, 让三个孩子同时升入大二,怎么样?”   罗莱眼睛一瞪:“这就是京都大学培养学生的态度?五年制培养方案因人而设,随时可以缩短?”   岳霖苦笑, 这是肖强一意孤行的结果, 决策有些仓促, 其实他当时也不太以为然,但自己是主任, 这个锅他必须得背。   他只得认真解释:“建筑学专业的五年制培养方案是京都大学首创, 当年由四年改五年由多位专业教师反复研讨,深思熟虑之后才确定下来。   现在市场经济下, 人才培养模式也面临改革, 免修指标的设定是一种尝试,算是试验田吧。对于美术基础扎实的学生, 缩短培养周期未尝不可。”   李朝阳忍不住发言:“当年我全程参与了五年制培养方案的制订过程,非常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实施。现在,这种免修方式我不赞同!   如果学生真正优秀,像盛子越这种有艺术天分的, 可以设导师制。由导师根据学生情况量身定制培养方案, 补修、辅修其他专业的知识,提前参与导师的研究项目,培养真正的建筑大师。”   叶薇教授在一旁附和:“对, 我赞同李教授设导师制的提议。”   李朝阳说:“贸然跳级到大二,很多课程无法衔接,这根本不是培养人才, 而是办速成班,反而害了孩子们。”   岳霖沉默不语。   有些话,李朝阳不吐不快:“各位教授,时代在变,教学改革势在必行,但应该反复权衡,从培养国家需要的优秀人才出发,注重顶层设计。不能随意地今天出一个免修,明天来一个推免,这样做太有损我们京都大学的形象!”   几位教授都暗暗点头。是啊,高校人才培养的顶层设计非常重要。改革没有错,但盲目改革试错成本太高。   叶薇教授发言:“李教授说得对。免修指标这事,并没有通过教授指导委员会的讨论,本身就不符合流程。和专业建设有关的事,都不是小事,必须经由专业教授审定,不能由某些行政领导说了算。”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罗莱毫不客气地说:“免修指标的制定是不是合理,建筑学专业的学制可不可缩短,那是你们京都大学的事情,我不想听。”   岳霖愣住,抬起头直直地望向罗莱。   罗莱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骄傲:“我的徒弟,我知道。我们这次过来,不抢这个免修指标,你们爱给谁就给谁!”   文云舟接着说:“对,我们过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联合培养的方案。”   ???这是要闹哪样?   教授委员会的成员都呆住了,一开始不是盛子越要与另外两个竞争免修指标吗?怎么现在为她撑腰的罗大师和文校长口口声声说这指标爱给谁就给谁?   李朝阳却一听就明白,霍地站了起来:“果然还是你们有眼光!京都大学建筑系与京都美术学院联合培养,好主意!”   罗莱斜了他一眼,道:“大一由我亲自带,在京都美术学院学习,你们认可学分。如果有与建筑学相关的课程,你们开出来我们补修。”   李朝阳飞快地在本子上写了几行字,“呲——”地一下撕了下来,送到罗莱面前。   “罗大师您看,这些课程大一挺重要,还是建议盛子越同学认真学一下。她如果没有时间去教室,自学也可以,有不懂就来问我。”   罗莱接过这张纸,点了点头。   文云舟望向岳霖:“我听说,报名免修的两位同学,一个父亲是建设部的领导,一个父亲是市建筑公司的老总。老岳啊,听我一句劝,大学是教书育人的清净之地,莫染上那些社会脏污之气。   教育,是国家发展的根本。如果连大学,尤其是京都大学这样的顶尖高校,都向权贵低头,那我们这个国家就完了!”   这一番话落在耳朵里宛如惊雷一般,岳霖后背冷汗涔涔而下。办公室顿时都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郭青石、朱红梅、宋教授……都觉得脸上发烧。   岳霖站起身,向文云舟伸出手,语气诚恳:“文校长一席话,惊醒梦中人。我明天拟一份联合培养的方案,送给你过目。希望从盛子越同学开始,我们一起培养更多、更优秀的人才!”   文云舟与罗莱一起站了起来,文云舟握住岳霖的手,罗莱的手则被李朝阳一把抓住。   文云舟说:“合作愉快!”   李朝阳说:“这边的导师就让我来吧?大二把盛子越交给我带好不好?”   罗莱没有回话,甩开手和文云舟一起往会议室门口走去。   岳霖慌忙跟着上前,却被回过神来的肖强拦住:“主任,那……免修指标就给谷穗和欧阳旭了?”   岳霖抬手将他的胳膊一把推开:“免修指标取消,你也给我滚回教研室去!”   平时的老好人陡然发作,能量惊人,肖强茫然不知所措。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揪住郭青石的衣袖:“老郭,这是怎么了?”   都是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只不过学术也有圈子,久处关系网的漩涡,免不得学会了周旋、逢迎。   郭青石被文云舟那一番话说得羞愧难当,此时看肖强不知死活、不思忏悔,还在纠结什么免修指标,鄙夷一笑,拂袖而去。   肖强呆呆地看着教授们从自己身边走过,这些人平时一个个都笑脸相迎,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都对他冷眉冷眼的。   罗莱和文云舟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自己只是迷糊了一下下,这就变天了!明明清醒过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不争指标要搞什么联合培养,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突然主任要取消免修指标?   没人理睬肖强,鱼贯而出,岳霖替罗莱和文云舟开了门,态度恭敬:“多谢罗大师、文校长过来指导工作,明天上午十点我带队来拜访校长,可以吧?”   文云舟退后半步,紧跟罗莱而行,侧过脸轻轻点头:“我在办公室恭候大驾。”   走廊的脚步声惊动了一直等在过厅的盛子越三人。   盛子越轻巧巧迎上前,笑靥如花:“师父,师兄!”   被系领导、教授们簇拥奉承的罗莱、文云舟微笑着冲盛子越点点头:“走,我送你回宿舍。”谷穗与欧阳旭见到这一场景,心中开始忐忑:盛子越到底是什么来头?   岳霖看到谷穗与欧阳旭,沉声道:“两位同学先回去吧,明天会由班主任告诉你们面试结果。”   谷穗还想说话,却被欧阳旭一把拉住。欧阳旭恭顺地回答:“好的,岳主任。”说罢,拉着谷穗退到一边,快步下楼,一直走出一楼大厅,才在门口的花坛边停下脚步。   晚上的校园安静而昏暗,花坛边有两棵开得正旺的月季,欧阳旭将身形隐在月季花树之后,悄悄说:“你傻呀,没发现情况不对吗?盛子越找来的人怕是来头不小。我看这免修指标的事啊……悬。”   谷穗有点着急:“那怎么办?”   欧阳旭低头沉思,听到办公楼里人声渐渐响了起来,知道这一群人已经快要出来了,抬头道:“这样,你先回宿舍,问问盛子越那两人是谁。我在这里等等肖主任,打听一下情况。有什么问题,我就回家一趟。”   谷穗绞着手指头:“盛子越厉害得很,我怕她。”   欧阳旭笑了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嘛,你怕什么。”   谷穗只得点点头,径直先回宿舍,留下欧阳旭还在等待。直到所有人都出来,依然没有看到肖强的影子,他有点奇怪。   再过了五分钟,肖强才慢慢从楼里走出来。瘦长的身影在楼里灯光的映照下,在门口水泥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欧阳旭迎上前去,刚刚喊了一声:“肖主任!”就被披头盖脸一通吼。   “主什么主,任什么任!为了这破免修指标,主任怕是也当到头了!”   肖强在会议室窝了一肚子的火,尽数被欧阳旭接住。   “免修指标的确定,难道是我一个人能够决定的吗?那文件打印、盖章、分发、通知下去,难道是我肖强一个人做的吗?为什么只骂我一个人?为什么让我一个人背锅?   简直有辱斯文!太过分了!京都艺术学院的美术大师怎么了?校长又怎样?凭什么对我们系部的事情指手画脚?”   发泄了一阵,肖强终于回过神来。眼睛定定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欧阳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回去告诉谷主任,不是我不想帮,实在是鄙人无能为力。和你们竞争的人,画得太好,背景太强大,唉……”   第二天上午第四节 课之后,付老师走进教室。   “同学们先不要着急走,我说两句话。”   谷穗与欧阳旭坐在第一排,听到这句话时对视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昨天听肖强说免修指标取消,欧阳旭便给家里人打了电话。   今早父母才回话,什么也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五年就五年吧,安心读书。”还交代一句,盛子越这个孩子背景很深,尽量交好,不要得罪。   上了四节课,坐在底下的学生都有些饿,有几个胆子大的高声问:“付老师,有什么事您就快点说吧,食堂去晚了人太多。”   付老师扫了一眼台下,咳嗽了一声:“昨晚系里经过面试、研讨,认为本次申请的几位同学都不符合免修要求。所以,那个……大家都按部就班好好学习,争取拿奖学金吧。”   为了维护系部的面子,免得让学生背后吐槽新政策朝令夕改,岳霖没让班主任通知免修指标取消,只对外宣称三个人都不符合条件。   啊?都不符合免修要求?同学们有些诧异。郑春妮更是想不通,明明谷穗说这两个指标她和欧阳旭势在必得,怎么三个人争两个指标,最后一个也没有上?   郑春妮扯了扯盛子越的衣袖,悄悄问:“怎么回事啊?”   盛子越抿嘴一笑,没有说话。   谷穗和欧阳旭听到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如坐针毡,感觉到处都是同学们猜疑的目光、嘲笑的话语:内定?关系户?特权?屁用都没有!   申请表格上那一连串的获奖经历……   三幅精心准备、凌教授认可的作品……   坐在肖强主任办公室旁敲侧击……   教授指导委员会上侃侃而谈……   一切的一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徒劳!   有一种细碎的痛感从心脏处传来,谷穗死死地咬住嘴唇,放在课桌下面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为什么会这样?你盛子越这么牛,那就三个一起上啊,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一起拉下来!   顾不得欧阳旭的阻止,谷穗霍地站了起来:“老师,我和欧阳旭没有上也就算了,盛子越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也没有上呢?”   同学们都没有见过盛子越的画,并不知道她的水平如何。听谷穗这个意思,盛子越竟然比欧阳旭他们这两个从小与凌教授学画的人还厉害?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盛子越。   目光太过灼热,盛子越将身体向后靠了靠,垂下眼帘。向来行事低调的她,不太习惯同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付老师看了一眼谷穗:“哦,你说盛子越呀。她因为绘画水平突出,将由京都美术学院与我们学校联合培养。你和欧阳旭虽然也不错,但没有被京都美术学院的领导选上。不过,你也不要懈气,继续加油吧。”   欧阳旭这个时候才知道,昨天晚上那两个人是京都美术学院的领导,盛子越唤他们师父、师兄!只可恨自己的父母费尽心机,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付老师笑得很灿烂:“同学们,从下个星期开始,盛子越同学就要去京都美术学院开展为期一年的进修,这是全国顶尖高校联合培养人才的一次探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祝贺盛子越同学,这是我们班级的荣誉与骄傲!”   “哗——啪啪啪!”热烈的掌声恨不得把教室顶掀翻。   谷穗与欧阳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情愿地抬起手,用掌根轻轻鼓了鼓。技不如人,可恨!   郑春妮一张脸激动得通红,一把抓住盛子越的衣袖:“我的天呐!你的绘画水平已经达到了京都艺术学院都认可的地步了吗?这也太牛了!”   曲红玉嘻嘻一笑,从后面探过脑袋:“盛子越,你答应过我的字帖,别忘记了哦~”   付老师宣布完之后就离开教室,同学们都围在盛子越身边表达着祝贺与赞叹,欧阳旭表情僵硬地走过来,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盛子越,恭喜你!”   谷穗站在他身边,也跟着说了句:“盛子越,等你一年之后学成归来。”   盛子越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淡定而冷静的盛子越让谷穗的内心升起一团火。人生一向顺风顺水的她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挫折,她真想跳起来指着盛子越的鼻子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根本就是走后门的关系户!”   欧阳旭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住她的手,道:“忍着吧,等将来……”   两人心头一阵茫然:走关系吧,走不赢盛子越;拼实力吧,拼不过盛子越。将来,将来就能把她踩在脚下吗? 第125章 老宅子1   罗莱与文云舟两人京都大学建筑系一行, 引发一场地震。   建筑系上上下下开始整顿,明确规定:本着教书育人的思想,所有专业培养方案有关的改革方案都需经教研室充分研讨, 再提交教授指导委员会决定,行政领导不得随意干涉。   经党委班子成员表决,管本科教学的肖强主任被撸了职位, 不再担任副系主任一职, 回城市规划教研室当了一名普通教师。   加强专业交流, 定期举行艺术讲座,以培养新时代建筑大师为目标, 与京都市艺术学院联合培养优秀人才。   这其中最快乐的莫过于罗莱。   终于名正言顺把徒弟拖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培养, 京都大学那群老爷们还得上赶着感谢他!罗莱一边让文云舟办理出国手续,一边带着徒弟继续过着快乐绘画的生活——   背着画夹在胡同里、街道上、公园里游荡, 画人、画水、画房子。京都之大、物品之丰富, 远超小县城,每天都有画不完的人与物。   自初中之后罗莱回到京都, 盛子越就一直是自学状态,这一次师父亲自领着,耳提面命,她就像一块海绵一般吸收着绘画的精髓, 技法突飞猛进。就连乔湛和文云舟看到, 都不得不赞一句:“小师妹的水彩人物画独树一帜。”   罗莱撇了撇了嘴:“京都大学的教授们什么都不懂,说什么人物画体现不出空间造型能力,我呸!瞧瞧我们子越画的, 这远近高低、错落有致的人物背景,他们根本就看不出好赖。”   这一天,秋日阳光正好, 京都艺术学院的宿舍楼里走出一道高挑秀丽的身影。   乔湛开玩笑说,盛子越也算是“狡兔三窟”的人了:京都大学香樟园女生楼316宿舍、旧王府胡同的四合院子、京都艺术学院新宿舍楼213室。   京都实在太大,那四合院子住着虽然舒适,但盛子越一般只周末和师父、师兄们一起过去,平时就住在文云舟帮她找的这个单间宿舍,方便去上课、画室、与师父一起去采风。   盛子越的军绿色大背包里,放了几封要寄出去的信。   家里还没有装电话,与家人的联系主要靠信件。通过每周的信件往来,知道父母身体健康,家中一切安好。盛同裕当上了湘岳县一中的校长,陆桂枝爱上了装修私房的感觉,准备今年过年就在县城过。   盛子楚上了六年级之后感觉功课太轻松,有点懒散,钱金凤索性带着她在省城剧团训练,密集的演出场次让她兴奋不已,在信里哇啦哇啦写了一大段话。   “姐,我好喜欢表演。只在站在台上我就特别快乐,不管是当丫环、演丑角、扮路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就是现在看花鼓戏的人少了很多,大家都看电视、电影去了。   钱妈妈最近在叹气,说传统的东西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甘爸爸说咱们要想办法创新。他现在正在写剧本,说要把改革新事物搬上舞台,让年青人也爱上花鼓戏,不知道行不行。”   随着经济发展、人们的娱乐生活越来越丰富,传统戏曲将渐渐被遗忘,盛子越也很无奈,特地在回信里写了几句话:“好好读书,坚持做自己,楚楚将来会成为一个大明星。”   想到盛子楚最禁不住夸,盛子越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收到信之后楚楚看到这一句话一定会骄傲地叉起腰,得意地炫耀:“我姐说的,我能当大明星!”   以一己之力,挽救传统戏曲的颓势,盛子楚没有这个自信。她一边琢磨一边走,刚刚走出楼道前面的小路,陡然一束粉红的玫瑰花出现在眼前。   抬眼一看,花是好花,鲜艳娇美,朵朵含苞待放,只可惜花后面那一张五官俊秀、却带着几分油头粉面的脸庞让人讨厌。   罗明志!这人怎么跑来给自己献殷勤?盛子越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横跨一步,避让开这一大束玫瑰,径直向大路走去。   罗明志的头发尽数梳在脑后,颇有几分时下流行的“奶油小生”的模样。他中专毕业之后浪荡了几年,求文云舟给他安排了一个教学秘书的工作,平时吊儿郎当做事很很毛躁,系领导看在校长面子也不好说什么。   他和母亲郭美琴一样,都是属于贪图享受的主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平日里喝茶、听戏、吃饭、逛华侨商店,哪样儿不要钱?先前从罗莱那里挖来的钱,被这两人败得也差不多了,上班的工资只够塞牙缝,因此又打上了罗莱的主意。   只可惜郭美琴出师不利,罗莱总不愿与她复婚。罗明志有心找父亲打打感情牌,偏偏被那冷面保镖霍泽天天跟着没办法靠近。打听到盛子越现在到了京都美术学院读书,他决定先和这位受宠的小师妹好好沟通一下。   见盛子越不理睬他,罗明志舔着脸跟了上来:“小师妹,小师妹……”   校园里有学生从两人身边走过,好奇地看了一眼。艺术学院浪漫气息浓厚,校园恋情盛行,看到一表人才的罗明志抱着花儿要送与佳人,一个女生眼中满是羡慕:“呀,这花儿好漂亮啊。”   罗明志道:“小师妹,即使我有错,但是花儿无辜,你就收下吧。”   盛子越有心要揍他一顿,但现在身边人来人往,这货又是学校的职工,动手太明显。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玫瑰,顺手递给刚才说话的女生:“给你。”   那女生惊喜地接过,看了一眼郁卒的罗明志,笑嘻嘻地对盛子越说:“谢谢!”说完,抱着花和同伴飞奔跑开,撒下一路清脆的笑声。   罗明志搔了搔后脑勺,小眼神略带哀怨:“你不要就算了,干嘛送别人?”   盛子越“嘁——”了一声,冷着脸:“如果不想被揍,离我远一点。”   罗明志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那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你打我做什么?”   盛子越歪着头瞟了他一眼,目光似电一般,罗明志看了心一抖,暗道:“这小妞邪门得很,怎么看人时眼神这么可怕?”   盛子越一路疾行,罗明志就离她两米的距离,远远地跟着。盛子越瞪他,他就往后退一步,等盛子越不理睬他,他就赶上来一步,不远不近地吊着,一直跟到罗莱的住处。   罗莱在京都艺术学院住的是新分配的教授楼,三房一厅一楼带院子,乔湛装修有经验,帮师父布置了一间主卧,一间次卧,另外一间屋子与客厅打通,一个大空间的画室与院子相联,很有艺术氛围。   知道徒弟要来,罗莱早就把门打开。罗明志想跟着进来,却被黑脸的霍泽一把推开:“滚!”   罗明志站稳了,在门口扯着嗓子喊:“爸!爸!”   罗莱看了盛子越一眼:“他跟着你来的?没缠着你吧?”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对徒弟的关爱,也有对儿子的失望,更多的是一种惭愧,觉得自己没有教养好儿子,给身边人带来了困扰。   盛子越的内心有了一丝触动。大舅那么坏,外婆依然无法将他丢开。   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劳改犯作奸犯科、罪孽深重,服刑期间所有人都远离他,只有老母亲每个月跋涉千里前来探望。旁人问她:你连饭都吃不饱还来看他做啥?老母亲流泪回道:他是我儿子啊。   父母对于子女之爱,刻在骨子里、血脉中,永远都无法割舍。   盛子越笑了笑:“他缠着我的话,应该害怕的人是他吧?”说罢,她转身对罗明志招了招手。   罗明志在霍泽和盛子越这里一直碰钉子,忽然被招手,受宠若惊,屁颠颠地跑过来:“小师妹,有什么吩咐?”   盛子越冲霍泽使了个眼色,霍泽伸出粗壮有力的胳膊一把抓住罗明志,一件T恤领口被揪成一个团,正勒住他脖子,吓得他嗷嗷叫:“喂喂喂……我什么也没做……”   霍泽按照盛子越的手势将罗明志拖进屋里,甩在一旁角落的沙发上。罗明志不明就理,有点发慌,四处寻找父亲的踪影,好不容易看到罗莱从霍泽身后探出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伸出手寻求帮助:“爸——”   霍泽一巴掌将他按回沙发:“老实点!”   罗莱也不知道盛子越想做什么,只是他一向宠着小徒弟,对儿子瞪了一眼:“你好好坐着,别鬼叫乱叫的。”   他转过头,看着盛子越笑眯眯地说:“子越,他如果欺负你,你只管教训。”   罗明志看到父亲一见自己就板着脸,对着盛子越却笑眯眯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眼眶一红,吼道:“爸!你眼里只有徒弟没有我!小时候不管我,现在还是不管我!到底我是不是你儿子?”   罗莱被儿子这一吼,愧疚之心顿起,脸也垮了下来,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我被你妈贴了大字报,又闹着离婚划清界限,如果不是你师兄护着怕是早就死了,怎么管你?后来我躲在小县城不敢回京都,怎么管你?现在我平反回到京都,你正值青壮,我却已是花甲之年,垂垂老矣,怎么管你?”   郭美琴天天在耳边唠叨,罗明志找父亲要钱要物理直气壮,第一次听父亲说出如此悲凉的话,看到他满头花白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酸。   罗莱自小养尊处优,是个习惯付出、羞于索取的人,平时从不诉苦,这一回看到儿子就在眼前,坐在沙发上的模样褪去了那一份嚣张,心中涌上无数想说的话。   “你刚出生的时候软软的一小团,趣致可爱得很,我抱着你时就想,这孩子是我的儿子,我得把最好的都给他。   我带着你春天赏花、夏天游泳、秋天爬山、冬天滑冰,教你画画,只是你不爱,也就罢了。后来你上学了,我出国、办画展、带学生……工作忙疏忽了你,你和我越来越生分。   你妈贴大字报,闹腾着要和我离婚的时候,你也有十三岁,上初中了,哪怕你拉拉我衣角,喊我一声爸,我都不会那么难过。”   说到这里,罗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颓然坐倒,老泪纵横。   “明志,你是我的儿子。身外之物算什么,我从来都不在意。不要怪爸爸狠心不管你,爸也老了,你得自己成器才行啊。”   “我……”罗明志不知道应该如何辩解,自己当年的确被吓住。母亲像疯了一样要划清与父亲的界限,怕被他牵连,怕被下放,怕被批.斗,他跟在母亲身边也吓得瑟瑟发抖,就怕被人泼脏水,怕被人骂狗崽子,怕读不了书上不了学。   那个时候,他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罗莱这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封资修”坏分子!哪怕这个坏分子是自己的父亲。   “爸……我那个时候也吓坏了,哪怕你和妈离婚了,我仍然是你的儿子,在学校里总是被同学欺负。我原本成绩不错,后来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读,就读了个中专。”罗明志的声音很干涩。   罗莱长叹一声,没有再说话。   听到这里,盛子越对这父子俩的心病有了些了解。罗明志怪父亲甩下他不管、恨父亲成分不好拖累了自己,罗莱虽然伤心自己在县城那十年儿子对他不闻不问,但心中一直没有放下儿子,期盼着他能独立起来。   想到师父对自己的爱护与栽培,一向不喜欢管闲事的盛子越决定伸把手。 第126章 老宅子2   盛子越抬眼望向罗志明, 缓缓开口:“师父调到县城,是文师兄顶着压力办的。如果不是他,恐怕师父已经不在人世, 你知道吗?”   罗志明打了个寒颤,看着白发苍苍的父亲,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他再不成器, 也不愿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   “当年的事情是对是错暂且不去说它。我只问你, 你爸在县城那十年里, 师兄们担忧他过得不舒服,年年汇款、寄茶叶、衣物, 黄家害怕他想不开把刚从京都师范大学毕业的黄黎明分配到县城, 照料你爸的生活起居,外人尚且如此, 你这个当儿子为什么连捎一封信的勇气都没有?”   罗志明的脸涨得通红, 他想到当年文师兄找到自己,让他写信一起寄出去, 当时他是怎么回的?   “我和他已经划清界限,别和我提这个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不会被人打、被人骂,我恨他!”   盛子越在一旁继续说:“即使你这么冷漠、如此自私, 师父回到京都依然没舍得责怪你。可是你们却像吸血虫一样, 非要榨干他身上的每一滴血,还要不要脸?”   仿佛一条鞭子抽打着自己的灵魂,那种滚烫的灼热感让他坐立不安:“我……他是我爸, 我是他儿子!”哪怕我对他不好,他也是我爸,他的不都是我的?   罗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迅速闭上了嘴,一句话也没有说。盛子越却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抬起腿狠狠地踹在他的小腿之上。   “狗屁!如果不是因为你是我师父的儿子,谁会给你安排工作?你能在学校分到三居室的房子?你能在五角井胡同拥有一大套四合院?你能家里随便拿出个碗来都是明清时期的?你能书房里挂着的都是名家名画?”   罗明志被她一脚踢来,小腿剧痛,“嗷——”地一声惨叫,道:“爸!你就看着她欺负我呀?那房子能变钱么?那些碗啊瓶子的能当饭吃么?破四旧的时候好多字画都给我妈烧了,哪里还剩下多少。”   哟……这货竟然不知道师父留在家中的古董、书画很值钱?   罗莱一听书画都烧了,心痛欲裂,手都在发抖:“文徵明的绿荫长话图轴、惠山茶会图卷;徐渭的水墨葡萄图轴、四时花卉图卷;祝允明的太湖诗卷……都烧了?”   罗明志更像郭美琴,没什么艺术细胞,对父亲书房里挂着的字画无感。偏偏罗莱也是个散漫的主儿,很少在妻儿面前吹嘘字画、古董的来历。因此这母子俩半点没把家中摆设放在心上,破四旧的时候一说这是封建糟粕,吓得郭美琴都从墙上扯下来一把火给烧了。   罗明志听父亲这一说,才知道那字画值钱,吓了一大跳:“文徵明、徐渭、祝允明?爸你在说什么,我还以为是你瞎画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呀?如果卖出去,得卖多少钱!”   “钱钱钱!你只晓得钱!”罗莱怒了,他原本以为这字画他们母子留着就留着吧,也算是传承下去了,哪料到这两个不识货的,竟然干出这焚琴烹鹤的事,真是暴殄天物啊……   痛痛痛!痛得心都在滴血。   盛子越眼珠子转了转,再踢了罗明志一脚:“你那老屋里,未必什么字画都烧了?没留下点儿?”   罗明志被她踢麻木了,只躲闪了一下,茫然不解地问:“留下什么?墙上挂的肯定都烧了,不过柜子没人清,那些旧字画可能还在吧,爸那书房乱得很,我和妈都懒得收拾。”   盛子越问:“你那老四合院子,没住人了?”   罗明志没好气地说:“谁还住那?离学校又远,巷子里电线到处拉,时不时停电。旁边大杂院里头住了十几、二十个人,上厕所都是问题,到处都是臭烘烘的。我们嫌那脏乱差,早就搬到学校家属楼了。”   罗莱知道盛子越喜欢四合院,一听这话马上说:“你不住,那把那屋子还我。”   罗明志就跳了起来:“凭啥还你?当初造.反.派闯进来的时候把我吓得够呛,这屋子是给我的赔偿!我不住也绝对不还你。”   盛子越一听,心中有了计较。起身给罗莱倒了一杯绿茶,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畅快地喝了几口之后,拉下脸对罗明志厉声道:“不还也得还!”   对房子的执着让罗明志难得硬气了一回,他把脖子一梗,却不敢与盛子越正眼相对:“不还!这屋子是我的。八零年的时候,市住房统建办公室还派人来核实过资料,给我办了房产证呢。”   盛子越手一抬,吓得罗明志捂住脑袋,脖子一缩,向父亲求助:“爸,你看她欺负我!”   罗莱看他那么大的个子缩在沙发里,怕盛子越怕得要死,觉得可笑,咳嗽了一声:“你师妹喜欢老房子,正到处买四合院呢。”   罗明志听了眼睛一亮:“你若想要,拿钱来买!”   盛子越斜了他一眼:“买个屁。那屋子我听师父说过,解放前王府庶子分家,置办了这套宅院,后来他们那一支流落海外,地契房契辗转传到师父手里。你偷办房产证,根本就没有效力。”   罗明志一听就慌了,“啊”了一声。   当时市里统一为这些老宅子办.证的时候,郭美琴是有点心虚,嘟囔了几句。不过那个时候罗莱不在京都,他们又一直住在那里,统建办的人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证办在罗明志名下。   没想到父亲手里竟然有老房契?那……如果打起官司来,从法律层面来说真得易主。   “那,那怎么办?”罗明志琢磨了一下,挤出个笑脸,“小师妹,你不是想买老宅子吗?要不你出点钱把那宅子买下?”   盛子越一瞪眼:“我有毛病啊?师父能够直接拿回来的房子,我干嘛要花钱买?”   罗明志拿她没办法,只得求罗莱:“爸,政府赔的那两套你都给了她,未必一套都不留给我吗?到底我姓罗,还是她姓罗!”   罗莱心想我哪有什么地契房契,这都是你师妹瞎编了吓你的。他不太清楚盛子越的意图,便转头对她说:“你的意思是?”   盛子越皱眉看了一眼罗明志,故作为难,“你想要多少钱?”   罗明志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   “瞎说,两千哪里买得到那么大的四合院?至少五万,再不能少了!”   盛子越哼了一声,后退一步,对霍泽说:“送客!”   霍泽大蒲扇般的手掌一扬,罗明志吓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盛子越!我爸那老宅挺大的,五万块钱我要得真不高。”   盛子越思索片刻:“你有房本?你能做主?我还是找郭美琴去谈价钱吧,你这五万也太高了,够我买两套。而且,师父说的明清字画都被你烧了,里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罗明志站在门口,努力劝说盛子越:“房本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马上就能换房主。”   看盛子越还是一脸的犹豫,罗明志大声道:“我爸的书房一直锁着呢,里面有不少他以前的画,你们不是想要吗?只要你肯出五万,我立马连屋子带里面的家俱、物件,都给你!”   盛子越这才抬起头,正眼看着罗明志:“你要不要和郭美琴女士商量一下?五万块钱给你一个人就行了?毕竟她是你妈妈……”   郭美琴贪财,家中大钱小钱全都被她捏在手里,罗明志手里根本没几个钱。如果郭美琴经手,恐怕自己一分钱都落不进口袋,他一听立马叫了起来。   “不用不用!不用告诉她。这事儿我一个人就能做主,你只要钱到位,明天我就陪你去办手续。你们拿到房本,锁一换,不就行了?”   盛子越展颜一笑:“当真不告诉郭美琴女士?如果她将来知道了怎么办?”   罗明志一拍胸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将来她若闹事,只管来找我!”   盛子越看了一眼罗莱,见他眉眼间满是兴奋,心知他对老宅极有感情。先前政府给师父平反时补了他十万,他转手就给了自己五万,索性用这钱把老宅买回来,也算圆了他这一桩心愿。至于罗明志拿了钱会怎样……她自有安排。   罗明志爱钱如命,一听说这无人问津、堆满旧家具、破碗烂瓶的旧屋子能够卖出五万,迸发出极高的工作热情,主动配合、处处听话,事情进展得极其顺利。   第二天一早,罗明志就屁颠颠地来找盛子越,两人一起办好了相关手续,房主易名。   这套院子比先前罗莱送给盛子越的小四合院宽敞得多,占地足有一千多平方米。   院子里筑了一道两米高的土砖院墙,将宅子隔为前院与后院,中间以月亮门相联通。前院略窄,照壁之后有两间小屋用作门房。   后院宽敞,五间北房、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东、西厢房各有三间,房间与房间之前设有檐廊,红漆的大柱之间做了带座位的木制围栏,可供人休憩闲坐。   层内方砖铺地,室外青石作阶,高大的石榴树、香樟树、苹果树郁郁葱葱,只是太久没有打理,花坛里杂草丛生,枯黄的枝叶落了一地。   盛子越推门一进去,游荡了一圈,大喜过望,哈哈笑道:“这个老宅子真漂亮!”   罗莱施施然背手而入,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房,吩咐霍泽砸了锁头,从书柜后头拖出一口大香樟木箱子,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柄铜匙打开锁。   箱子一掀开,一股墨香味弥散开来。罗莱从里面取出几卷画轴,抱在怀中再也不肯撒手,笑成了一尊弥勒佛:“还在,还在!”   盛子越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越看这老宅子越高兴,从正房的博古架上取下一个蒙尘的珐琅彩小盖碗,大声喊:“师父!师父!”   罗莱在书房里整理自己的古画,墙上挂的多是自己闲时习作,真正明清大家的画作、书法全都被他藏在樟木箱子里,看到自己珍藏的书画皆在,这失而复得的快乐让他兴奋得转圈圈,听到盛子越喊,便走出来:“什么事?”   盛子越举着这个小碗,对着阳光看那细密的釉彩,薄薄的灰尘底下,这个红棕色底上绘多彩菊花的盖碗泛着莹润之光,一看就非寻常之物。   罗莱瞟了一眼:“哦,那是康熙年间的胎画珐琅采花卉盖碗,平常我也用得少,嫌那色儿太艳,就顺手搁那儿了。”   盛子越捧着心口,暗自庆幸那罗明志不识货。   罗莱看她那小脸兴奋得放光,不由得哈哈大笑:“徒弟啊,你把我这老宅买回来,绝对是件划算的买卖。”如果罗明志知道这屋子里老物件的真正价值,恐怕会悔断肠子。   盛子越有点小骄傲,恨不得叉着小腰哼哼两声。她将房本放到罗莱手中:“师父,您送我两套四合院,我把这老宅子买来孝敬您。”   她的一双凤眼笑眯眯的,像只调皮的小狐狸:“师父,这屋子我让师兄来整理整理,院子里再种些花草,给您住。”   罗莱收了房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在这老宅子里走过,指着门口檐廊下那两口满是污水、灰扑扑的大缸对盛子越说:“这两口铜缸,是我从老王府搬过来的,以前养了睡莲,里边儿养了十几尾金鱼。”   这个宅子,是解放后罗莱居住的地方,盛满了他青年、中年的岁月时光。终于拿回来,罗莱心潮起伏,眼中渐渐有了泪意。 第127章 堂前燕1   罗明志悄悄把老宅卖掉, 拿到钱之后欣喜万分,立马带着郭美琴下馆子。   国营饭店里,两人吃得满嘴冒油。饭饱茶足, 郭美琴打了个响嗝,问儿子:“你在哪里发了财?是不是那死老头子给了你钱?你可不能藏着掖着。”   罗明志没回答她的话,豪气万丈从怀里掏出十张崭新的蓝色百元大钞往桌上一放:“妈, 这一千块钱您拿着买新衣裳。”   郭美琴的注意力立马被这百元大钞吸引住, 快速伸手一把抓过, 凑在眼前细细察看着。她用拇指捻了捻钞票的边沿,再拿了一张在空中抖了抖, 听着那清脆悦耳的声响, 喜得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唉哟我的好儿子,今年四月银行才发行的百元大钞, 你就送妈妈十张!真孝顺, 妈没白疼你。”她生来爱钱,一见到钞票就眉开眼笑, 细细地将钱收进口袋,忽然想起一件事,歪着脑袋望向罗明志。   “你从哪儿弄来的钱?找老头子要可以,但咱可不能犯罪, 那是要坐监牢的……”   罗明志端起眼前的八宝盖碗, 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与郭美琴十分相似:“妈, 我跟你说,咱爸留下的老房子还挺值钱。”   “咣!”   郭美琴霍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撞到桌沿, 桌子发出一声急响。   “你把老房子卖了?!”郭美琴的声音尖利而急促,引得旁边桌吃饭的人都抬头看她,饭店里的服务员小跑而来,皱眉问:“有什么事吗?”   罗明志挥挥手让服务员离开,压低了声音:“妈,你发什么神经?那老房子又破又乱,你都懒得住。爸手里有地契房契,随时都可以收回去,不卖掉难道等政府强制收回?”   郭美琴一拍桌子,神情激动:“他敢收回去!你爸那人根本不会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他视钱财如粪土呢。”对罗莱的这个特点,她是又爱又恨。爱的是自己可以占便宜,恨的是他不晓得送出去多少钱。   罗明志努力安抚母亲的情绪:“妈,卖了好。老头子虽然不在意,但他底下的徒弟厉害,你忘记那个盛子越了?再说了……那宅子破破烂烂的,值不了几个钱。”   一说起盛子越,郭美琴就觉得肩膀、肘、腕关节一阵阵地痛,这个女煞神出手迅捷,根本不讲君子之道,可恶!   是啊,如果被盛子越捉到短处,把老宅子收回去,还真不如早点卖掉。想到这里,郭美琴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气愤愤地骂:“你胆子大了!敢偷房本,看老娘不揍死你!”   她手一抬,罗明志向后一缩,嘻皮笑脸:“妈,我是你儿子。你不是说老头子的东西都是我的,他敢不给我就不给他养老,那你的还不都是我的?你要不给我……”   郭美琴的软肋被他戳中,半天没有说话。她贪财小气是没错,但身边也只得罗明志一个亲人,如果将来儿子不给她养老,她真有点怕。   安静了一会,她问罗明志:“你卖了多少钱?”   罗明志得意洋洋地说:“我开了三万,对方没还价。我打听过了,我们这样的宅子最多卖两万块。”他瞒下了两万块钱,准备当作零花。   1987年人们的生活水准还不高,罗明志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八十几块,三万块钱对郭美琴而言算是巨款,她听到这个价钱,面色稍为和缓了一些,一屁股坐了回去。   刚刚坐下,她突然像屁股底下安了个弹簧一样又跳了起来:“卖房子可以,房子里的东西你得找人把它拖回来啊。”   罗明志一听心里打鼓:“什……什么东西?”   郭美琴用眼神狠狠地挖了他一眼:“你傻啊,烂船还有三寸钉呢。那死老头子以前是王府出身,他手里随便漏一点儿都够我们吃一年的。那老宅子里虽说烧的烧、丢的丢,但总还留了不少好东西吧?   不说别的,就台阶下那两口铜缸,我听老头子说就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大几十斤黄铜铸造,两个工匠雕了一年才完成的,好东西啊!”   罗明志一听,手脚都在颤抖,声音也开始发飘:“那……屋里的家具、茶具、书画呢?”   郭美琴瞟了他一眼,看他面色苍白,脑中升起一个不妙的想法:“那,那可是老头子从旧府搬过来的,全是老物件儿,听他提过一嘴,茶桌的桌面是一整块黄花梨木,极为难得。我虽看不出好歹,但想着也挺值钱。我这不是想着等咱手上的钱花光,慢慢再找识货的人来看看,变卖了我们出国转转吗?你,你不会把这些东西都卖了吧?”   罗明志面皮扯了扯,渐渐变得苍白,坐在椅中半天没有说话。   郭美琴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说话呀!”   罗明志心痛如绞,可怜巴巴地看着郭美琴:“连老宅子一……一起,都卖给了盛子越。”   啊?郭美琴跳了起来,一把拖起罗明志:“这杀千刀的!敢骗你?你那三万只是卖宅子的钱,岂有连家具、物件一起卖的道理?要是打包一起,怕是十万块都便宜了!”   罗明志一则瞒了两万心中有愧,二来怕盛子越,抱着桌子边不肯走,哀号道:“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东西值钱?我还在那茶桌上刻了个小乌龟呢。”   郭美琴实在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儿子的后脑勺:“蠢货!财不露白的道理你不懂啊?我不天天喊穷,能从你爸、你师兄那里讨好处?”   罗明志这才知道,自己把一座金山贱卖了!又痛又悔又害怕,期期艾艾地:“可是……我和她签了合同,还公证了,那屋也换了锁。他们人又多,我们也打不过、抢也抢不赢,呜呜呜……”   郭美琴明白过来上了盛子越的当,气不过跑到老宅子这里来闹。结果罗莱根本就没有出面,接待的她的是最怕的盛子越和霍泽。   盛子越将盖着大红章的合同一亮:“郭美琴女士,这屋子现在已经易主,屋内所有物品都打包卖给了我,你要是敢硬闯,我就要报警了。”   霍泽往盛子越身后一站,郭美琴想着自己在他面前还现过丑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坐在地上哭哭嘀嘀:可是不管她哭还是闹,盛子越将门一关再不理睬。   旁边住户认得她的,都劝道:“你儿子把房子卖了五万高价,你又不是没地方住,到哪里闹都没用。拿着这钱哪里不好玩?干嘛要在这里哭?”   郭美琴一听,这还了得!儿子卖了五万竟然骗自己只有三万?风风火火冲回学校宿舍楼,抓住儿子就开始吼。   罗明志把脖子一硬,斜着眼睛望向母亲:“五万又怎样?我告诉你,这钱我只拿了两千块钱现金,其余都存了定期,一年一分利,到明年这个时候就有四千八百块的利息。”   郭美琴欲哭无泪,刚才吵闹耗费了太多精神,只得坐在椅子上喘粗气。眼角耷拉,疲态十足,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不只。   看到这样的母亲,罗明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得打叠起精神来说好话哄着,承诺等一年定期到了就把这四千八百块给她当养老金,这才让郭美琴平静下来。   罗莱终于收回自己住了十几年的老宅,清点了几天,发现只少了些金银首饰和一些小摆件,而那些珍爱的卷轴、明清名家的字画、文房四宝、茶碗、茶盘都安然无恙,欢喜无限。文云舟与乔湛嘲笑了半天郭美琴与罗明志不识货,师徒几人大吃了一顿表示庆贺。   傍晚时分,秋风微凉。   胡一羊的私房菜馆里,穿着深棕色长袖长裤的罗莱喝一口羊肉汤,笑得十分欢畅:“还是子越有办法,我以前想都没想过能把老宅子收回来。”   盛子越笑了笑:“那是师父性格随和、好说话。”   罗莱老脸微红,想想自己活了六十多年,却不及小徒弟十六岁看得通透。他摇了摇头:“徒弟啊,那五万块钱……你给了他,怕是打了水漂呢。”   盛子越浑不在意:“原本就是您给我的钱,给他一些又何妨?何况……我让银行的工作人员忽悠着他存了定期,这一年里他也取不出来。”   乔湛“咦”了一声:“还可以这样操作?”   盛子越道:“银行现在揽储,利息很高,有10%,只要存够一年就能多五千块钱。他反正不缺钱花,自然就同意了。”   文云舟看了盛子越一眼:“哟,你倒是懂得不少。”   八十年代国家鼓励存储,银行利率普遍都高。盛子越为了约束罗明志花钱的速度,特意让他存了定期,也是用心良苦。   盛子越用羊肉汤泡饭,夹了一筷子溜肥肠,吃得不亦乐乎。罗莱笑得十分欣慰:“我儿子虽然不争气,但是几个徒弟都是好样的。”   说到这里,乔湛问了一句:“老三怎么还没回来?”   文云舟说:“一章上一次从国外拍卖会场拍了个定瓷的孩儿枕,痴迷得不行,从厂里抓了七、八个技术人员,在曲阳搞了个窑厂,说是要恢复这项失传的技艺。”   罗莱点了点头:“定瓷胎质坚密、细腻,釉色透明,柔润媲玉,始于唐代,只可惜现在丢失了。文一章的锦绣陶瓷厂若是能恢复这项技艺,那也是功德一件。”   他看向懵懂不知的盛子越,解释了一句:“你这个三师兄虽然跟我学的是国画,但自小痴迷瓷器,眼中、嘴里、心上只有这一样东西。等他得空了,你们自然会见面的。”   盛子越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文一章师兄产生了一丝好奇,一个将心神全部投入某一件事情上、达到“痴迷”的境界的人,会是个什么样呢?   想到这三个师兄,大师兄乔湛在华彩艺术馆当馆长,藏品无数、艺术资源丰富;二师兄文云舟在京都艺术学校当校长,桃李无数、艺术人才众多;三师兄文一章任锦绣陶瓷厂的厂长,立志重塑定瓷风采,产品无数、艺术渠道多样化。   人才、资源、渠道有机整合——成功指日可待。   盛子越正色道:“师父,师兄,我们一起开店吧。”   ???开店???   罗莱此人一生清高,从不为五斗米折腰,听盛子越这一说,脸就垮下来了:“开什么店?你每天学画画、学专业还有时间折腾这个?”   盛子越微微一笑:“师父,都说艺术是高雅的,但是现在人们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了,也想提高自己的艺术口味与素养,艺术也该入下架子,走进普通人的生活。旧时王谢堂前燕,还飞向寻常百姓家呢,是不是?”   罗莱轻轻地哼了一声,表达他的不赞同。   乔湛也颇不以为然。他开艺术馆,接待的多是艺术界、商界的人,非富即贵,开画展、雕塑展、工艺美术品展览,很少有普通老百姓前来观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高雅艺术推向普通人。   文云舟却力挺盛子越:“艺术无国界,艺术无高低贵贱,乡土之间也有艺人、艺术。如果能够让我们的学生多多深入生活,让普通老百姓也能感受到艺术的魅力,我全力支持。”   盛子越的笑容充满力量感:“我们手上拥有的资源这么多,不将它们利用起来实在是暴殄天物。你们放心,我开这个店你们一定会觉得好,而且……说不定还能改造改造罗明志,解决师父的后顾之忧呢。” 第128章 堂前燕2   听说可以改造儿子, 将那个一天到晚只晓得啃老、花钱、吃喝玩乐的儿子改造成人,罗莱这才来了兴趣,转过脸望向盛子越。   盛子越侃侃而谈:“我四舅陆成华在开竹器店的时候就发现, 现在人们生活好了,就喜欢买些艺术品装点一下门面,买字画挂在书房、客厅, 买工艺品摆在家中, 不需要大家名师的作品, 就讲究个物美价廉。”   罗莱觉得没什么意思,将碗筷放在一边, 低头啜了一口盛子越刚给他泡的茶:“附庸风雅, 罢了。”   盛子越被小舅舅陆建华影响,说起生意经来头头是道:“别小看这些小钱, 积少成多。京都美术学院的学生每年有多少作品?挑其中优秀的装裱出来难道卖不得钱?学生大都穷, 学艺术又花钱,学生如果能够将作品卖出去贴补生活, 难道不是件好事?”   罗莱看了一眼文云舟。   文云舟叹了一口气:“当年如果不是遇到师父资助,我恐怕连大学四年都读不完,更不用说什么出国留学了。要是能够帮助一下这些穷学生,我愿意全力支持。”   盛子越道:“华彩艺术馆卖的是名家名作, 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我们开的店卖的是仿品、练习之作, 走的是低端平民路线。   我们可以在学生中挑选有潜质的青年画家,采取买断或者寄售提成的方式,帮他们打开销售渠道。若有一天能够达到名家的水平, 自然就可以往华彩艺术馆推荐了。”   乔湛一听,激动地拍了一下石桌:“对啊!师父,我们不是一直说艺术断层吗?如果能够用这种方式扶持青年画家, 不就可以有源源不断的新人成长起来吗?很多孩子,并不是不努力,也不是没有天赋,他们只是缺少钱、缺少一个机会!”   罗莱嫌麻烦,边喝茶边说:“随便你们吧。”   文云舟问:“你刚刚说改造明志,是个什么意思?”   “啊,这个……”盛子越站起身给师父、师兄的茶杯都续上热水,“这样的画廊,可不得有人来打理?我看罗明志不是个坐办公室做正经工作的料,但是迎来送往、吃喝玩乐很擅长,他是老京都人,对艺术学院的师生都熟悉,让他来当这个经理,怎样?”   罗莱听了直摇头:“不行不行,他那个样子还能管好画廊?”   盛子越就知道师父会这样,在父母眼里,自家孩子总是这不行那不行。她微笑道:“试试呗,反正也没有坏处。不让他管钱,但给他股份,怎样?”   文云舟点头:“可以试试。”   乔湛问:“罗明志会来吗?我看他每天吊儿郎当的,哪里肯吃这个苦。”   盛子越神秘一笑:“罗明志和郭美琴不同,郭美琴这人心肠坏、行事歹毒,没得救;罗明志只是自私懒散,还有得救。”   罗莱来了兴趣,认真地看着盛子越:“你真觉得他还有救?”   盛子越笃定地点头:“抽掉他那根懒筋,在他面前钓根大萝卜,给他适当的约束,自然也就改好了。”   罗莱有些动容,看了一眼盛子越:“你若能把他改造成向上好青年,我……我这辈子死也能瞑目了。”   儿子是罗莱的心病,再不好也是自己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血,哪能真的将他割舍?   若是一点情感都没有,罗莱怎么可能将老宅交给他们、纵容郭美琴闹腾、任由他们拿走自己以前的工资?   盛子越听了师父这一番话,有些心酸。她笑着安慰:“师父您长命百岁呢,放心吧,我保证将他改造得好好的。”   定好了开店的思想,文云舟问她:“准备在哪里开?”   “当然是在京都艺术学院旁边啊!学校对面那条街不是刚刚更新改造吗?师兄你在那里找个门面不难吧?”   “不难。”   “好,就挑那种三间铺面相连的,装修简洁大方就好,不要太高雅,很赶客。”   乔湛点了头,反正装修的事情最终都会落到他的头上。他问:“这个画廊,你准备取个什么名字?”   盛子越笑得胸有成竹:“堂前燕画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们要让艺术走进寻常百姓的生活之中……顺便,赚钱!”   罗莱哈哈一笑:“好!”反正都是玩儿,随便你们吧。   第二天一早,当盛子越到办公室找到罗明志,郑重其事地请他到茶馆喝茶谈事时,罗明志有点慌:“你,你有什么事?我跟你讲……我最近什么都没做啊。”   等到两人坐进茶馆,盛子越给罗明志沏上一壶新茶,他有点受宠若惊。先前盛子越的态度恶劣,还亲自上手揍过郭美琴,在母亲嘴里这就是个恶魔,这让向来胆子不大只会窝里横的罗明志有些诚惶诚恐。   上次在父亲的住处,盛子越一番言辞语重心长,父亲哭泣难过,这让他对父亲心生愧疚。卖掉老宅之后,母亲跳上窜下闹腾,把家中钱财看管更紧,动不动就骂他败家。   两边一对比,罗明志心中的天平渐渐偏向了父亲。   他站起身,将一碟豌豆黄儿恭敬地放在盛子越面前,殷勤地说:“这是以前宫中太后最爱的零嘴儿,选上好的白豌豆,经历七道工序,切成菱形小块,香甜爽口。就着茉莉花茶吃,茶香、花香与豌豆香味混杂在一起,有没有夏天的感觉?”   盛子越拈起一块奶黄色的糕点放进嘴里,“唔”了一声,眼睛眯起,眉毛弯弯,显然十分满意。   罗明志没什么特长,就是会吃、爱吃。一见盛子越应了他的点,喜得抓耳挠腮,冲着店主招了招手:“来一碟驴打滚来。”   “得嘞儿~”老京都的老板应了一声,京韵悠长。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碟软乎乎、浅浅灰的糕点,上面撒了一层均匀的浅黄色豆粉。   年糕糯糯的,里面的豆沙馅细腻充足,入口即化,豆粉、江米、豆沙构成三道不同的口感,粉粉的、糯糯的、沙沙的,简直让人着迷。   盛子越的腮帮子鼓鼓的,吃得像只小仓鼠,嘴唇上还沾着豆粉,模样趣致可爱,这让罗明志渐渐懈下那一份提防,开心地问:“怎么样?好吃吧!”   盛子越点点头,嘴里还有东西,她专心致志地吃着,仿佛眼前的食物就是世间的一切。罗明志被她这馋相带动,也吃了两块糕点,瘫在椅子上摸着肚子叹气:“舒坦——”   罗明志等了半天,也没见盛子越说正事,心里有些打鼓。他沉不住气,主动开口:“小师妹,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要退房子,那不成,我们可是签了合同的。”   到处是古董的老宅子贱卖了,这件事对罗明志的打击远远低于郭美琴。   一则他骨子里本就带着点纨绔子弟的味儿,对字画、瓷器、家具这些从小看惯、用惯的东西毫不在意;   二则在他看来,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五万块落袋为安多好,那些古物值钱又怎样?没卖出钱来就是个死物。   盛子越喝了口茶,茶盖子在碗沿敲出清脆的声音。   “叮——”   罗明志心一抖,这小师妹才十六岁,偏偏动作举止如经历过风雨的上位者一般,不动不说话的时候让人害怕。   “我被师父骂了。”盛子越低眉敛目,似乎不太高兴。   罗明志一听就来劲了,整个人都恨不得贴在桌边,与坐对面的盛子越靠得更近些:“他干嘛要骂你?我爸不是最喜欢你?”   盛子越听到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假意叹气:“我想开店,可是他骂我一天到晚只想赚钱。”   罗明志大起知己之感:“我爸这个人就是这样!清高了一辈子,永远视金钱如粪土。偏偏我妈爱钱爱得要命,他俩在我小时候就经常吵架,我真是烦死了。”   盛子越抬眼看着他,凤眼里满满都是鼓励,似乎在说:“继续说啊,我想听。”   难得有人愿意倾听自己的童年故事,罗明志顿时打开了话匣子,说起父母性格不和对自己所造成的伤害,竟然红了眼眶,声音哽咽,静默了十秒方才恢复正常。   盛子越道:“师父从小不缺钱,所以不在意钱。可是现在华国上下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能够赚钱为什么不去赚?有了钱吃好的、喝好的、玩好的,难道不好?”   难得从父亲的徒弟嘴里听到对自己观点的赞同,罗明志激动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抖了抖,茶水溅了出来。他慌忙扶住茶碗,嘴里赞了一句:“太对了!”   他看着盛子越说:“你莫听我爸的,你如果想开店……我来帮你!”   盛子越撇了撇嘴:“你能做什么?你晓得我要开什么店?帮我?吹什么牛!”   罗明志平生最怕别人用激将法,马上反驳她:“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我告诉你,在京都艺术学院这一亩三分地,我罗明志的面子还是管用的。   你出去打听打听,三教九流、商贩城管,哪个没和我罗明志吃过饭、喝过酒?说吧,你想开什么店,我来帮你!”   一想到与父亲最疼爱的小徒弟联手,一起反抗父亲的权威与清高,罗明志的内心就燃起了熊熊斗志。父亲最讨厌钱,我还偏偏要赚多多的钱,狠狠地打他的脸!   盛子越在心中暗叹,果然……   罗明志看她不接话,拍着胸脯打包票:“别的不敢说,吃喝玩乐我绝对有一套。小师妹你放心,不管你想开什么店,我都听你的,怎么样?”   盛子越犹豫了一下:“都听我的?”   罗明志点头如捣蒜:“好!”   盛子越说:“我想开一家走低端路线的画廊,卖学生的作品,仿名家名作,或者自我创作的书画、雕塑、工艺品,文云舟和乔湛师兄都愿意支持我,就是师父……”   一听说师父的三个徒弟都愿意合作开店,只有自己那个清高的父亲不愿意,罗明志愈发兴奋起来,摩挲着双掌,恨不得立刻就把这店开了,赚得盆满钵满,再挺胸抬头对父亲说——   “你看不上的事情,我们一起做了,还做得特别棒,怎么样!”   罗明志从贴身的口袋里甩出那张定期存折:“我也支持你!这个钱算我入股了!”   盛子越心里笑得直打跌,但还是绷着脸,拿起那张存折:“师兄,你这钱现在如果取出来的话,一年就损失差不多五千块利息啊。”   罗明志一咬牙:“我就不信,这一年还赚不回五千块!”   盛子越将存折往口袋里一装,郑重点头:“好,那我们合作!师父让我好好读书不要想那些赚钱的事,我还有几年才能大学毕业,那开店的事……”   罗明志道:“我来!我先去跑工商执照,这个简单。文师兄负责货源,乔师兄负责渠道,客户我来联系,你嘛……”他上上打量了一下盛子越,“你就好好读书,闲着没事画几幅画给我撑门面。”   盛子越展颜一笑,伸手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第129章 堂前燕3   拿着这张存款人写着“罗明志”三个字的存折, 罗莱哭笑不得。   “子越啊,你这忽悠人的口才,跟我学画画好像有点浪费了……”   盛子越白了师父一眼, 想着小舅陆建华所说的话:什么忽悠?这叫沟通!所有营销成功的核心,都是有效的信息沟通。   罗莱将存折丢给盛子越:“随便你们去吧,缺钱就跟师父说。实在不行, 把祝允明那一幅字轴卖了, 也能换个十几、二十万。”   不得不说, 罗明志的骨子里果然流淌着罗莱的血液,这没钱卖家产的思路……唉!   “堂前燕”画廊一开张, 就呈现出火爆之势。   乔湛负责装修, 并与文云舟肩并肩开业剪彩,罗志明亲自坐镇, 京都艺术学院的师生络绎不绝。不管是谁, 都想来看一看,这家画廊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老师们进来一看, 哟!这装修风格与华彩艺术馆有点类似,高档!   再听说这家画廊与华彩艺术馆有合作协议,每年将选送优秀作品到那里展览,更是心动不已, 恨不得马上与罗经理签订销售协议, 心甘情愿奉送30%的佣金在这里寄售作品。   学生们进来一看,这里竟然收购国画、书法、油画、水彩画!根据作品质量标价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不等。对自己绘画水平颇有信心的学生试着拿来几副得意之作,有几个当真被选上, 当场拿到钱的学生欢呼雀跃,奔走相告。   周边居民、闲逛游客过来一看,油画《蒙娜丽莎》、《向日葵》、《荷塘》、《星空》仿大师仿得唯妙唯肖, 水墨山水气势磅礴,国画花鸟鱼虫雅致明丽,书法条幅字字笔走游龙,美得很!关键是价格还不贵,只需几十块钱就能买上一幅挂在家中。如果闲钱多了想玩收藏,这里有不少青年画家的作品,大几十、上百块买了坐等增值,划得来。   每一幅字、画,出售前都盖上由国家级书画大师罗莱老先生亲自雕刻的印章:“堂前燕”,高端大气上档次,绝对没有假货。每一位进店的人,都忍不住买上一些,真是物美价廉。   到了当天歇业之后,罗明志与店里管财务的小林一算账,喜得恨不得跳起来:光是一天的流水,就是五千多块!   罗明志自小爱钱,最爱躲在一边数钞票。这一次终于实现了愿望,在财务小林的监督之下数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那蓝色的百元大钞,拿在手上就觉得幸福感满满,他笑得欢畅不已,下定决心跟着盛子越混——   只有她敢揍母亲,只有她敢反抗父亲,只有她能整合父亲手上的资源,把资源变成钱!   原本在办公室吊儿郎当的罗明志变得积极热情,穿着西装迎来送往极有章法,每天除了卖画就是琢磨如何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眼光。为了不让那些卖画的学生忽悠、看低。他还抽时间到学校旁听《美术鉴赏》、《书法鉴赏》等相关课程,   当人真正沉下心来做正事的时候,自然没时间四处晃悠,也渐渐多了一分对父亲的理解。罗莱暗自欢喜,叮嘱文云舟多多关照儿子,专心致志培养盛子越。   等了一阵,出国手续办下来,罗莱带着盛子越和霍泽一起,开始到M国、F国、E国各地游历。异国风情、异域建筑、异地人物……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盛子越眼前打开,缤纷眩目的艺术元素让她沉醉期间,脑子里闪过无数思想,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   罗莱也是曾经背着画夹游历世界的人,自然知道这种兴奋感,他微笑不语,只偶尔指点一二,霍泽负责保安、拎包、杂务,再加上桂明康的财力支持,三个月下来,盛子越眼睛里的光亮越来越璀璨。   到了1988年1月下旬,盛子越一行终于结束这观光、绘画的时光,回到京都。   除了扛回来一箱子画作之外,盛子越也买了不少礼物。给女性长辈的名牌包包、围巾、护肤品、保健品,给男性长辈的羊绒衫、银器、烟酒,还有给同辈、孩子们买的巧克力、小饰品、玻璃摆件……   她在空间里种几棵水果树:曼越莓、提子、樱桃、奇异果,专门开辟出一分地种了各地绚烂的鲜花:桔梗、绣球、玫瑰、铃兰……   自此不用为吃饱穿暖担忧之后,盛子越爱上了水果与鲜花。每天摘几枝鲜花摆在案头,闻着各色水果散发的香味,多舒服。   罗莱跟着盛子越,也过上了水果不断的生活,他觉得这一趟海外旅游过得很舒适。吃得好、睡得好,悠然自得,整个人都看着年轻了许多。   回到京都,罗莱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京都一切如常。罗明志将堂前燕画廊打理得非常好,文云舟在画廊挂了个“京都师范大学实习基地”的牌子,乔湛则挂了个“青年画家培养基地”的牌子,一时间客似云来。年底分红按照罗莱、文云舟、乔湛、盛子越、他各占股份20%来计算,他幸福地往兜里揣了一万多块钱,幸福得直哼哼。   罗莱见他长进了,随意一挥手:“我的那一份,你们分了吧。”这么一算,半年时间不到,罗明志赚了接近两万块,顿时就扬眉吐气,对罗莱说:“爸,你可不能再骂我不务正业了,你看我……多会赚钱呐。”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深市改革推进速度极快,上个月刚刚尝试土地拍卖。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盛子越身上,等着她的答案。她在外面晃悠了三个月,竟然还关注国内的大新闻?   “土地拍卖,这是一个信号,代表的是未来改革的重点会放在土地,以及与土地紧密相联的建筑。现在京都的房子还便宜呢,如果你有钱,别瞎花,买房子吧。”   两万块钱,在京都可以买套带院子的老房子。   罗明志恍然大悟:“难怪你要买四合院,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盛子越耸耸肩:“我可没这个本事,我买四合院纯粹是因为我喜欢老建筑罢了。”她忽然走了神,不知道书中那个重生女主陆蕊,在知道世界未来走向的基础上,有没有计划买房,有没有赚到大钱。   正好,也到放寒假的时候,该回家转转了。   盛子越先到建筑系交了联合培养的表格,便于京都大学教务处完成学分认定,再回到阔别已久的316宿舍,刚一进门,就迎来郑春妮热烈的尖叫。   “啊啊啊……盛子越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近半年不见,郑春妮养白了一些,扎了个小马尾,整个人看上去青春靓丽了许多,盛子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问:“今天没课?”   郑春妮点头:“正是考试周,今天下午考英语,你没去自习室,就在宿舍里看书复习。”她的神情里带了丝兴奋,“幸好我在宿舍,不然还碰不到你是不是?”   盛子越从大挎包里拿出一个小铁盒递给她:“来,带盒糖给你。”这圆盒子里装着从RS买的果汁硬糖,雪白的糖霜如同那高高的雪山一般纯净。   郑春妮欢喜接过:“盛子越你这个学期在京都艺术学院那边都学些什么?我们已经学完了美术基础,我的素描与速写进步挺大的。”   两人闲聊几句,眼看着快中午,忽然听到宿舍楼下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盛——子——越——”   盛子越有些奇怪,自己刚刚到学校,是哪个这么快就接到消息了?她走到窗户边探头一看,底下站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衫的少年,正站在宿舍楼底下的花坛边上,双手放在嘴边,仰着头冲着宿舍喊。   隔着六米高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盛子越心中一暖:是陆高荣!伸出手扬了扬。   陆高荣看到,咧嘴一笑,跳下花坛,双手举过头顶,拼命冲她挥舞,欢喜得像个疯子一样。   郑春妮看了一眼,轻叹一句:“这个傻子!”她对盛子越说,“你赶紧下去和他说说话吧,他隔几天就来问问你回来没,我们宿舍都烦死他了。”   盛子越听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自己离开学校之时,没来得及与陆高荣告别,后来去海外游历,更是没办法联系,一边想一边朝楼下走去。   正值冬日,天气寒冷,盛子越一路小跑下去,刚一走出宿舍楼就被一阵寒风迷了眼,待她睁开眼睛,陆高荣已经笑眯眯地站在她面前。   两个人呼出的雾气白茫茫的,交缠在一起,盛子越觉得过于亲密,身体略向后仰了仰。   陆高荣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她,听说她被送到京都艺术学院学习,内心挺为她骄傲,只是她的行踪不定,他寻她不着。那一股想念之情压抑了这么久,终于见到,整个人欢喜得快要炸开,完全忘记了矜持。   一口气跑到女生楼下,扯开嗓子直接喊,这种事情陆高荣以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你到哪里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说完相视一笑。   这么久没有见,盛子越依然没有变。额前头发尽数梳到脑后,挽一个独辫子。鬓边别一支玉蜻蜓,与那双凤眼交相辉映,亮得让陆高荣移不开眼睛。   顾不得身边有女生经过,他轻声道:“半年不见,你还好吗?”鼓起所有的勇气,抬手想要碰一碰她鬓边那一支玉蜻蜓。 第130章 礼物1   陆高荣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盛子越后背一凉, 迅速后撤,目光也变得有些警觉,这让陆高荣内心升起浓浓的挫败感——盛子越对自己, 到底还是生分了。   “我听建筑系学工办勤工俭学的同学说,你回来了。就……就来找你,这些日子你都在忙什么?一直不回宿舍?”   盛子越抬眼看着他, 轻轻一笑:“我跟我师父四处游荡、画画呢。”   “好玩吗?”   “好玩。”   “你的师父, 是京都艺术学院的罗莱大师?”   “嗯哪。”   “那……你将来的梦想是什么?”   “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   听到这里, 陆高荣将蠢蠢欲动的双手背在身后,点头道:“好, 我支持你。”虽然我没有办法像你的师父、师兄那样引领你成长, 但我可以当你坚实的后盾,永远支持你。   伟大的建筑师背后, 都需要一个很厉害的结构师吧?不管你想构筑什么样的建筑, 我都能从力学、材料学的角度出发,帮你将蓝图实现!   盛子越没有想到, 她今天这一番话会直接影响陆高荣的成长线。他实习经历丰富,对本专业的就业前景有较为清晰的认知,原计划进入国家头的建筑企业,脚踏实地从基层干起, 将来成立自己的建筑企业——前世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但是现在, 他决定接受金教授伸出的橄榄枝,继续深造攻读研究生,毕业后进大设计院历练, 做一名结构设计师。等将来盛子越成为华国最伟大的建筑师,他就当她专属的结构师。   这些话,陆高荣藏进了心底。等到他成长到足够强大, 等到她愿意让他追随,那个时候再说,也不迟吧?   陆高荣眼眸深沉,呵气成雾,雾里带着他压抑的思念:“走,我请你吃饭去。小食堂现在有真正的小炒,味道很不错。”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食物与亲人,才能让盛子越放下心防。   盛子越果然眼睛一亮:“那我回去拿饭盆。”   陆高荣摆了摆手:“不用,食堂有不锈钢的餐盆。”   两人并肩而行,背影皆高挑清瘦。盛子越穿一件浅灰薄呢大衣,大辫子搭在胸前,高领的白色开司米毛衫显得她脖子很长。陆高荣穿一件深蓝棒针毛衫,一条黑裤子,干净清爽。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这毛衣是你妈手工编织的吧?”   陆高荣点点头:“嗯,我妈手巧,我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即使她脾气有些执拗,陆高荣依然包容体谅。   盛子越抿嘴轻笑:“我和妹妹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妈做的,只是现在她不给我们做了,家中缝纫机多半只用来踩踩被面、做些小衣服。”   说起家人,盛子越的眼中有了光彩。这么长时间不见,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样。这一刹那,她有些归心似箭。   两人来得早,香樟园的小食堂没多少人,正对着大门的玻璃窗口多了些花样。仔细一看,原来分出了两个窗口,一个上面写着“贰元小炒”,另一个写着“大盆菜,壹元、五角”。   陆高荣高高兴兴地问:“你找个地方坐着,我来点菜。放心,我知道你的口味。”   盛子越坐下没多久,陆高荣点完了菜。回头见她一个人坐着,怕她觉得无趣,忙走过来坐在她对面,微笑道:“我点了三个菜,辣椒炒肉、梅菜扣肉、西红柿炒鸡蛋。”   盛子越笑了:“好!”在国外什么都好,就是吃得不爽快。尤其是E国的餐馆,那道著名的“仰望星空”:芝士烤咸鱼,条条咸鱼鼓着大大的鱼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真是吓得死人。即使是中餐馆,也都经过改良,味道不正宗,哪有回国吃得舒服?   胡一羊的羊肉汤、湘菜馆的炕青椒,还有那京都小吃、烤鸭……大学食堂两元一份的小炒,听菜名就能让人流口水。   小炒窗口喊一声,陆高荣就起一次身端来刚炒好的菜,体贴地帮盛子越盛饭、拿筷子,引来旁边两对小情侣羡慕的眼神。   女生悄悄对男生说:“你看看人家,对女朋友多好!”   男生偷偷看一眼盛子越,为她容光所慑,脸一红,起身帮女友买了二两米饭,在心里想:我们学校哪来这么出色的女生?怎么一点都没有听说。   盛子越耳聪目明,知道被人误会了陆高荣和自己的关系,觉得有些不自在,站起身道:“我来吧。”   陆高荣正在窗口等着端最后一道梅菜扣肉,听到盛子越的声音转头一看,笑道:“哪里需要你动手?坐着吧,马上就好。”   他的声音温柔、笑容和煦,蓝衣黑裤清爽干净,转头那一瞬柔情无限,似有千言万语尽锁在那抹淡淡的笑容之中。   盛子越低下头,眼睛望着食堂的桌面出神。   一股浓浓的扣肉香味传入鼻端,陆高荣将最后一盘菜放在盛子越面前,将洗净的塑料筷子递给她,含笑道:“吃吧,都是你喜欢的。”   盛子越接过筷子,开始扒饭、夹菜。陆高荣没有听到她的赞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不好吃吗?”他夹起一筷子梅干菜尝了尝,肉汁香与梅干菜的味道完美融合,很香、很下饭呐。   盛子越将心神投入到食物之中,笑了笑:“没事,很好吃。”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陆高荣说得多,盛子越说得少。陆高荣在系部成绩优秀,年年拿一等奖学金,他行事稳重、聪颖好学,哪个教授不喜欢?专门研究钢结构的金教授单独找陆高荣谈过话,希望明年免推指标下来之后他能够读自己的研究生。   陆高荣对盛子越说:“我准备明年先不着急找工作,留在学校再读三年研究生。”   盛子越一愣,抬起头问:“你……不是一直在实习?我听小舅舅说,你是准备到京都市建筑总公司上班的。”陆高荣是书中那位国字头建筑企业的未来老总,怎么会转行搞起学术研究来?   陆高荣脸颊飞出一抹红霞:“我……我想在学校再留几年。”这样就可以在学校多陪你一段时间。哪怕你忙得不见人影,只能偶尔和你一起吃顿饭,也是值得的。   这抹红霞太过可疑,盛子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秒。这一秒钟的凝视,让陆高荣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讷讷不言。情窦初开的滋味,如树上青梅,青涩而美好。   盛子越半点不解风情,皱起眉毛:“你是太久没有吃辣椒了吧,这点辣也能出汗?”   陆高荣一听这话,知道她根本没有开窍,不由得哈哈一笑,笑得整个胸腔都在震动,惹来旁人注目。盛子越更疑惑了,给了他一个白眼:“笑什么?”   陆高荣左手握拳,抵在唇边,闷笑了半天,摇了摇头:“没什么。好久没吃家乡菜了,可能真的不太能吃辣了。话说,真想念陆家坪的姜盐芝麻豆子茶啊。”   盛子越成功被他带入对家乡的思念,悠然出神:“是啊,我也有半年没有回家,不知道外婆外公身体怎么样,也不知道爸妈现在工作是不是顺利,楚楚学习成绩好不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得听师父安排。”   “你不用参加考试?”   “不用,今天我已经把艺术学院的成绩表交上去了。”   陆高荣眼中带着骄傲:“盛子越你首开我们京都大学与其他高校联合培养的先河,真的很厉害。”   盛子越有点不好意思:“沾了师父、师兄的光。”   陆高荣一脸的与荣有焉:“首先,因为你有艺术天赋,才会成为罗老的徒弟;其次,你以湘省理科状元的成绩考进京都大学,这可不是你师父、师兄的功芝,你的学习能力有目共睹。   只有像你这样既有艺术天分与基础,又有极强理科思维、自学能力的人,才值得两所顶尖高校联合培养。”   这……接受到这样的彩虹屁,盛子越心里美美的,嘻嘻一笑,夹了一筷子沾了西红柿汁的鸡蛋放进碗里,红红的汤汁与雪白的饭粒相映衬,令人食指大动。她狠狠地扒了一口饭,眉眼弯弯,显然心情很好。   陆高荣觉得自己不用吃饭,只需看着盛子越就暖洋洋、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太久没有见到,他有很多话想说。   “你今年在哪里过年?陆家坪还是县城?”   “县城。我妈说把外公外婆都接到县城来过年。”   “那么多人,你们家住得下吗?”   “哦……我妈和四舅在县城盖了新屋,住得下。”   陆高荣眸光一亮:“你们家盖新屋了?”陆春林一家现在和以前大不一样:星华读书出彩,成华开了竹器店,建华擅长做生意,再加上盛子越如此优秀,日子真的是越过越红火。   盛子越“嗯”了一声,夹起一块扣肉,肥瘦各半的一大块,吸足了梅干菜的汤汁,放进嘴里——嘶~美味!   陆高荣被她那享受的模样逗笑了,好脾气地说:“这肉都给你吃,你莫急。”盛子越在国外过得是什么日子,这么馋肉!   盛子越吃得不亦乐乎,忽然想起一件事。腾出左手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彩绘铁盒,纤细的胳膊一抬,隔着长桌交到陆高荣手中:“送你的。”   “送我的?”陆高荣激动不已,将筷子放下,郑重地取出手帕擦了擦手,这才将这个蓝底彩绘的铁盒接了过来。   铁盒边长二十公分,高约五公分,上面画着几块或方或圆的奶黄色饼干,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 第131章 礼物2   这是一盒盛子越从国外带回来的曲奇饼干。她在外游历, 竟然还记得给自己带礼物!   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一颗心变得软绵绵的。陆高荣感觉嘴里似乎被人塞进一颗橡皮糖,甜丝丝的, 粘住了牙齿和舌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盛子越并没有把这盒饼干放在心上,她走到哪里都会买些特产。吃了陆高荣两顿饭, 还他一盒饼干, 礼轻情义到嘛。   陆高荣的反应让盛子越有些意外。他张着嘴, 眼睛里满满都是喜悦,张着嘴, 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两只手捧着饼干盒子,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她解释道:“这是我在RS买的, 曲奇饼干用黄油、小麦面粉、牛奶、糖烘培而成, 又脆又香,希望你喜欢。不然, 总让你请我吃饭,不好。”   陆高荣眉开眼笑地将饼干盒子打开,闻到扑鼻而来的香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表情略带夸张:“真香!我很喜欢!”   这一幕落在迈进食堂大门的曲红玉眼里, 心里如同扎进一根小刺,丝丝地痛。谷穗拉了她一把,冲盛子越呶了呶嘴:“看, 他们果然在这里。”   两个人走近,曲红玉的声音有些发涩:“盛子越,你回来了。”她看着陆高荣, 眼中有柔柔的光,“陆学长,你终于等到盛子越回来了,真好。我们一个寝室的都没在一起吃饭呢,你比我们的动作还快。”   陆高荣正是胸中欢喜无限小时,看谁都很顺眼。他每个星期都会到316寝室问问盛子越的消息,渐渐与曲红玉她们三个熟悉起来,便笑着打招呼:“曲红玉、谷穗,你们也来吃饭?”   曲红玉看一眼陆高荣怀里的铁盒,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陆高荣将铁盒一盖,再不让半点香味散发出来,放在膝盖上,微微一笑没有回话。他在心里想,这是盛子越第一次送我礼物,得放在心上慢慢回味,哪能与别人分享。   谷穗拉着曲红玉一屁股坐在两人旁边,笑眯眯地问:“盛子越,你终于回来了。咱们宿舍今晚一起吃个饭吧?也交流交流各自的学习收获?”   盛子越敛了笑容,摇了摇头:“等下我就走,晚上画室还有课。”将碗中饭菜扒完,一抹嘴,站起身:“我吃完了。”   陆高荣知道盛子越不喜欢谷穗,左手拿着铁皮盒子,右手收拾碗筷,跟着也站起身:“那你等一下,我把餐具送过去。”   盛子越点点头,从包里取出一盒糖递给曲红玉:“这糖送你。”   曲红玉有些惊喜地接过这一小小铁盒果汁糖,看了一眼:“呀,这是RS产的果汁硬糖,我爸以前出国给我买过两盒。盛子越你这段时间出国了?”   盛子越皱了皱眉,不太愿意将自己的行程告诉不相干的人,她望向陆高荣。陆高荣将碗筷摞起单手一拿,站在她身边微笑道:“盛子越给你带了礼物,收着就好,干嘛还要问出处?”   曲红玉一想也对,开心将糖果收下。谷穗在一旁酸溜溜地问:“盛子越,怎么没有我的礼物呀?”   盛子越不太能理解谷穗的脑回路,心里想着:我们曾经是竞争对手,你曾经偷翻我的私人物品,你曾经被我狠狠踩在脚下,怎么还能够言笑晏晏,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冷冷地瞥了谷穗一眼,手一摊:“没有了。”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谷穗被盛子越这幅模样气了个半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大家一团和气不好吗?非得黑白分明!   在谷穗的成长经历中,从政的父母哪怕在家把某人骂得狗血淋头,见面之时都是笑脸相迎。从不曾见过像盛子越这样不怕得罪人的耿直鬼,一下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陆高荣知道盛子越的个性,怕她把人得罪狠了,两只手占着腾不出来,只得微抬手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温声道:“走吧。”   两人并肩走出食堂之前,陆高荣还不忘转头向曲红玉两人礼貌地交代了一句:“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将食堂的碗筷送回窗口之后,陆高荣笑眯眯地看着冷着小脸的盛子越,觉得她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耐心地哄着她:“怎么?不高兴吗?”   盛子越的声音很平静:“我不喜欢她。”   陆高荣在系里当学生会主席,免不得要与人周旋,处事讲究圆滑周到,见她这样,便说:“不喜欢就放在心里吧,也别太过明显。”   盛子越眉毛一挑,斜了他一眼,眼中意味深长。   陆高荣看了心中一跳,感觉两个人之间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密感消散了许多,这才想起盛子越向来主意正,从来没人敢教她行事说话,自己这是犯了她的禁忌?   一时间陆高荣心慌起来,努力补救:“不理就不理吧,这个谷穗也不算是你的朋友。你现在是回宿舍,还是……”   盛子越加快了步伐:“我先回宿舍拿点东西。”   陆高荣长腿一迈,紧跟在她身旁:“那我在楼下等你,等下送你去公交车站。”   盛子越没有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人沉默着一起走到宿舍楼下。陆高荣看着她迈步向前,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提高声音道:“盛子越!”   盛子越站定,转头问:“怎么?”声音清冷,一如往常。   陆高荣道:“你不用着急,我就在楼下等你。”   盛子越点了点头,走上楼梯,回到宿舍。郑春妮还没去吃饭,见她进来便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迭子信递过去:“你的信我都帮你收着呢,刚才你跑得急,没来得及给你。”   盛子越道了一声谢,拿过来看了看。家人联系紧密,知道自己不在京都大学,都直接把信寄到文云舟那里,这几十封信,大多数是不知道自己近况的高中同学寄来的。   她拿在手中划拉了一下,唐暄寄了十几封信,苏丽寄了三封,还有欧阳和几个考到全国各地的高三同学,其中有一封比较特殊,竟然是魔都大学经管系寄来的。   林浩强教授寄来的?盛子越将其他信都收进包包里,只拆开这封信。打开来一看,还真是林教授寄来的信。   信中教授给她列了一系列经济学书单,建议她即使学建筑学也不要忘记加强经济学基础知识的学习,林教授对华国未来的经济发展趋势做了些预判,称建筑业将是未来发展的热点行业,希望盛子越好好磨练专业技能,将来为祖国建设做更大的贡献。   盛子越看了心中感动不已。魔都大学招生办的老师对自己青睐有加,开出极高的条件招揽,被拒绝之后依然不忘对她进行教育。这种对人才培养的责任感,彰显出林教授博大的胸襟与气度,难怪后来他会成为九十年代闻名海内外的经济大师!   郑春妮有些羡慕盛子越人缘好,能够收到全国各地的信件,即使本人没有收到没有回复依然执着地往这边寄。   她看盛子越拿着信纸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便忍不住问:“盛子越,你的信是我们班上最多的。你的人缘怎么那么好啊?有什么诀窍吗?”   盛子越听到“人缘好”三个字,觉得有点诧异。她这个人一向冷静话少、爱憎分明,从不刻意与人交好,怎么会人缘好呢?   她歪着头望向郑春妮:“我,人缘好?”   郑春妮重重点头:“对呀,你看你不在学校这半年,收到了这么多信。哪怕你不回他们,还是会不停地往你这里寄,难道不是人缘好?   我,曲红玉,还有陆高荣,你不在的时候经常说你,你一回来都特别开心,抢着和你一起吃饭,难道不是人缘好?”   盛子越的嘴角渐渐上扬,含笑看着郑春妮,眨了眨眼睛,表示收到了她的挂念。   郑春妮眼睛一亮,开心地笑了,问道:“你吃过饭了?要不要休息一下?你的床单被套我都帮你洗好,被子枕头前几天晒过,一起收到柜子里。下午有一场考试,我不能陪你了啊。”   盛子越一边将林浩强教授的信纸折叠好装回信封之中,一边说:“谢谢你了,我不休息,等下就走。你赶紧去吃饭,开学之后再见吧。”   郑春妮拿了饭盆,和盛子越一起下了楼。陆高荣推着辆自行车迎上来,郑春妮嘻嘻一笑,冲他挤了挤眼睛:“你可等到了!”说完就跑开了。   陆高荣感觉脸有些发热,但他面上依然镇静,把着龙头,右脚跨过中间横杠踩在踏板,左脚点地,对盛子越扬了扬下巴:“走!我送你。”   盛子越有些日子没有坐自行车了,依言坐上后座。   陆高荣左脚一蹬,坐上座位,猛地一踩,“叮铃铃——”自行车开动起来。   北风凛冽,陆高荣却半点都不觉得寒冷。身后是自己心仪的姑娘,这个画面是他一直的梦想,终于能够带着盛子越在大学里转悠,他觉得很幸福。   盛子越将双手笼在袖中,放在嘴边呵了一口气。风冷冷的,但路边的香樟树依然翠绿,水泥路平整宽阔,同学们的身影从身边迅速后退,这让她玩心大起,喊了一声:“冲啊——”   陆高荣哈哈一笑,身体前移,屁股移开座位,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两条腿上,加快了骑车的速度,带着童年时的梦,向前冲!   --   1988年的春节在二月中旬,大多数高校都在一月底、二月初放假。   罗莱带着盛子越在画室静心创作,将异国游历所带来的震撼宣于纸上,感觉她的绘画水平有了稳定的进步之后,才递给她一张火车票:“可以了,准备回家吧。”   盛子越接过一看,哟,还有两天!   她叫来罗明志,两个人在京都各大点心铺子、商业大楼转了一整天,买了一堆京都特产。文云舟还让侄儿准备了两只正宗烤鸭、路上吃的卤菜、点心,让盛子越上火车之前带上。   坐进绿皮车的卧铺车厢,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坐在下铺的盛子越靠在被子上,想着同学们给自己寄来的信件。   几位考到全国各地的高中同学兴致勃勃分享着大学生活,挺正常。就那个唐暄正读高三,将他的思念化为文字,尽数倾泻在信纸之上。盛子越摇了摇头,心想着还是父亲盛同裕说得对,读书期间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盛子越靠在被子上,双手置于脑后,闭上眼睛,任自己思绪发散,神游天外。空间里繁花似锦、瓜果飘香,朵朵荷香在荷塘摇曳,仿佛在提醒着盛子越一件事——   她十七岁了。 第132章 回家1   绿皮火车到达湘岳县城时, 正是凌晨六点。   盛子越左手提着装烤鸭的袋子,右手拖一口皮箱,肩上斜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 从车厢口走下来,刚刚站定就听到有人在喊:“越越——”、“姐姐——”   薄雾之中,一个小姑娘穿着件花棉袄, 梳着两条麻花辫子, 像只小鹿一般从远处飞奔而来, 笑容灿烂得像初升的太阳一般。   是盛子楚,半年不见, 她长高了这么多!   空气中隐隐有烟火气息传来, 混杂着路边野草清气。雾气里,楚楚身后还跟着盛同裕和陆桂枝两道身影, 盛子越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将皮箱放在脚边,双手展开。   如乳燕投林, 盛子楚扑进盛子越怀里,声音里满是欣喜,还带着丝委屈:“姐,你终于回来了!”   盛子楚的胳膊将姐姐的腰箍得紧紧的, 脑袋埋在姐姐的胸前, 亲密得恨不得贴在一起,这让盛子越有点喘不上气,她艰难地抬起右手, 在盛子楚的背上拍了拍:“松开点儿!”   盛子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嘛”,尾音里带着丝颤抖,落在盛子越耳朵里真是撒娇意味浓厚, 揉得她的心都要化掉了,纵容一笑,没有再挣扎,说:“楚楚,你长高了好多。”   陆桂枝跑得没有盛子楚快,走在了后头。收到女儿回来的消息之后,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恨不得马上见到,一大早五点不到,全家就起来,一直守在火车站台内等待。   终于见到盛子越,见她身形高挑、腰杆笔直,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动作轻盈如云雀一般,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她一边跑一边喊:“越越——”   跑到女儿跟前,她接过盛子楚左手上拎着的烤鸭袋子,搂过她肩头,声音哽咽:“越越,你可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过年!”   盛子越被妹妹箍得紧紧的,转不开身,只剩下脑袋还能动一动。她看着母亲,跑动之后几绺头发在风中飘摇,露出青丝之下隐藏着的花白发丝。   盛子越心一酸,忍着泪意微笑道:“妈,你先让楚楚松开手吧,我快喘不上气了。”   陆桂枝伸出手揪住盛子楚的辫子,笑骂道:“好了好了,像个粘粘虫一样,松手让你姐好好说话。她坐了一晚上的车,经不得揉。”   盛子楚在姐姐怀里腻歪了半天,果然还是姐姐好,香香软软抱起来真舒服。她被母亲揪住辫子,只得松开手,夺回自己的辫子:“妈,妈,你说话就说话,莫扯我辫子!”   盛子楚这一站直,盛子越更明显地感觉到她长高了。离家的时候她的头顶才及她胸口,现在已经过肩膀了。   盛子楚好不容易找到人得瑟,昂首挺胸跳了两跳:“姐!你看我,我长高了吧?我快和你一样高了。”   盛子越微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楚楚长大了。”粉面桃腮、杏眼瑶鼻,普通的碎花小棉袄穿在她身上竟给人以云霞满天的画面感,果然还是我的妹妹最漂亮!   盛同裕的眼镜片被雾气蒙住,看不清路,他甩着手走在最后。他接过女儿右边的皮箱,上下打量了一眼,微笑颔首:“好好好,没有长瘦,看来独立生活能力不错。”   家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盛子越身上。   许是因为国外的食物热量高、牛奶面包吃得多的缘故,比起上大学离家之时盛子越长胖了些。鹅蛋脸丰盈莹润,线条愈发柔美,那一双微挑的凤眼光芒比以前更胜,清冷之外多了自信与傲慢。   陆桂枝的眼泪止不住滑落眼眶:“越越,妈真的是……好久没见着你了。”   盛子楚也努力刷存在感:“姐,你回来真好,我和爸妈天天念叨你。”   盛同裕颤抖着手轻轻抚上女儿的头顶,声音里也带着浓浓的思念:“越越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盛子越左手搂住母亲肩膀,右手搭上父亲胳膊,展颜一笑:“走!我们回家去。”   腊月寒风吹来,一家人并肩走在湘岳县城火车站的站台上,有说有笑,感觉心头暖暖的。盛子越看看母亲,望望父亲,抱抱妹妹,那颗习惯了孤独的心被填得满满的。   有家人,真好!   过年团圆,真好!   冬日的早晨没什么人,陆桂枝和盛同裕骑了两辆自行车过来,火车站到水利局骑车需要七、八分钟,盛子越将拖箱往怀里一抱,坐上父亲的自行车:“走吧!”   盛子楚坐在母亲的车后,拎着那装烤鸭的袋子嗅了嗅:“姐,你这是带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啊。”   盛子越这才想起,天色都没亮,楚楚肯定没有吃东西。她从包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着的馅饼,隔空扔了过去:“接着!”   一股肉香味飞来,盛子楚是练家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拆开油纸一看,哇哦~手掌心大小的圆饼,面皮焦黄,松软酥脆,咬一口滋滋冒油。盛子楚叫了一声:“啊,猪肉大葱馅!好吃!”   盛子越笑了,这是罗明志在她上车之前帮她买好的京都小吃:门丁肉饼。形如老城门上圆溜溜的铜钉,据说是老佛爷爱吃的小点心。盛子楚是肉食动物,果然投了她的好。   陆桂枝低声说:“楚楚,你吃东西可以,那双油手莫蹭我衣服啊。”   盛子楚嘻嘻一笑,嘴里有东西,说话声音有些含糊:“是!”   盛同裕一边骑车一边问盛子越:“今年放假怎么这晚?再过十天就过年了。”   陆桂枝也在一旁接话:“是啊,我看水利局几个在外地读大学的孩子都已经回家了。”   盛子越:“师父舍不得我,而且……从国外回来有很多思路需要整理,没办法。”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孩子吧,不出息了父母操心,太出息吧,也操心。”盛同裕爽朗一笑:“回来就好,赶紧回家吃碗热面条,这天太冷了。”   自行车的铃铛声都似乎冻住,夫妻俩戴着手套骑车还是觉得冷。不过只要一转头看到叽叽喳喳、咯咯笑着的两个女儿,胸口就暖暖的。   水利局变化挺大。   盛子越一进院子就看到西头菜地位置竖起了一栋六层高的住宅楼,原本一进门就能看到绿意盎然,现在这住宅楼一起,感觉水利局变得逼仄不少。   “这房子这么快就建起来了?”盛子越指着那栋新楼问母亲。   陆桂枝将车停进楼梯间,头都没有抬:“是啊,你这都走了快半年,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只剩下门窗和内外墙装饰没做,等施工队过完年再有两个月就能竣工了。”   盛子越笑道:“妈你现在也算半个行家了呀。”   盛同裕哈哈一笑:“你不知道,宾远航调到水电科,你妈现在是基建科的科长了。”   盛子越“啊”了一声,惊奇地看着母亲:“怎么没在信里和我说呀?难怪您现在专业名词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呢。”   陆桂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娘,我这是沾了你的光。彭局长说你读的是京都大学的建筑学,我这个当妈的也不能落后,非让我当这基建科的科长。”   盛子越走到母亲身边,悄悄问:“宾科长怎么退下来了?”   陆桂枝嘻嘻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慧黠。盛子越恍然大悟,伸出手指指着她:“妈,你!”   陆桂枝点了点头,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哪个要他太高调?护着他的黄局长一调走,彭局长就开始查他。因为是老职工,所以网开一面,只撸了他的官,没撤他的职。”   盛同裕“嘘——”了一声,道:“回家再说。”   盛子楚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小心隔墙有耳!”   盛同裕接过皮箱,拎在手上,盛子楚牵着姐姐的手,四个人高高兴兴走上楼梯。刚到二楼平台,“吱呀”一声门开了,杨慧芳探头出来。   见是陆桂枝一家人,杨慧芳冷冷地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砰!”地一声将门又关上。   盛同裕和陆桂枝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盛子楚骂了一句:“贼头贼脑的,像个小偷一样!”   隔着这扇房门,杨慧芳正揪着三女儿宾阳的耳朵,咬牙骂道:“读什么读?你爸被楼上那不要脸的陆桂枝陷害,再也挣不来大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和你爸这辈子还能指望谁?   手上几个钱都被你败完了,我们喝西北风去?上次让你去给堂哥带孩子你不肯,这一次快毕业了就赶紧上班去,别想那些有的没有,听到没!”   宾阳苦苦哀求道:“妈,我和盛子越是小学同学,你看她都上大学了,我才读了个中专。我们老师说现在国家教委组织开展成人高考,这是非常规范的考试,不是那种乱招生、乱办班、乱发证班。   我想报名参加培训班,今年十月参加成人高考。求你了,让我上大学吧。你现在好好培养我,我将来赚大钱,肯定孝顺你们。”   杨慧芳狠狠将宾阳一推,宾阳一个踉跄后退,撞在饭桌角,差点摔倒。她不敢反抗母亲,忍着后腰袭来疼痛继续哀求:“妈……求你了,我才十七岁,不想现在就工作,更不想嫁人,我想读书,我也想读大学。”   杨慧芳气得牙痒痒:“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嫁人生子做家务?”   宾阳鼓起勇气说:“妈,我不想嫁人,不想像两个姐姐一样窝在县城里,按照你们的安排嫁人、生子。我想走出去看一看,我……我也是个人!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梦想吗!”   “啪!”杨慧芳一巴掌扇了过去。   “翅膀硬了是不是?我供你吃、供你穿还供出鬼来了!哪个女人不嫁人生子?就你金贵些。我们家不像陆桂枝家有阔亲戚资助,供不起你读大学。有本事,你就自己挣钱自己读书去,莫住家里、用家里,还敢提这些非分的要求!”   宾阳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咬牙切齿、一脸狰狞的母亲。   宾远航被两人的动静惊醒,从床上跳了下来,对着宾阳就是一脚!   “哐——”宾阳腰间挨了这一记,摔倒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二姐宾霜吓得瑟瑟发抖,站在小屋里动都不敢动。   “没得用的妹子!一大早吵什么吵!”宾远航被撸了官,心中不忿,这一口鸟气发作出来,真让家中女性战战兢兢。   他对杨慧芳吼道:“一天到晚只晓得哔哔哔!不是你老子也不会丢了官。再吵!再吵老子休了你。”发泄完,打着赤脚、穿着秋衣秋裤的他感觉遍体生寒,赶紧钻回被窝继续睡回笼觉。   宾阳跪坐在地上,心中一片悲凉。这就是她的父母,这就是她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宾阳,大家还记得这个妹子吗?重男轻女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天生有一股不肯服输的劲头。放心,我会给她一段不一样的人生,她会幸福的。 第133章 回家2   和二楼杨慧芳一家的争吵不同, 三楼的盛同裕一家充满着欢声笑语。   盛子越的背包里像个百宝箱一般,掏出无数京都小吃:豌豆黄儿、门丁馅饼、酥炸大.麻花、驴打滚、茯苓饼……盛子楚每样都吃,吃得一嘴的饼渣、豆粉, 吃一块赞一句:“姐,好吃!这个也好吃!”   陆桂枝将女儿带回的烤鸭拿进厨房,盛子越说:“妈, 这是我师兄的侄儿亲自烤的, 他是个很厉害的厨师呢。就把那鸭皮片成片, 沾着酱裹了面皮吃,配料都用小盒子装着呢。”   陆桂枝将脑袋从厨房探了出来, 好奇地问:“这一大早的, 就要吃烤鸭吗?还是我给来煮碗面垫一垫吧?”   盛子越展颜一笑:“好,那烤鸭中午吃, 妈, 我就想吃你煮的猪油面!”   以前家里穷,早上陆桂枝煮面时总在碗里放上一小勺猪油, 加上香葱、辣椒末、蒜末,连汤带面一浇,就是碗美味的猪油面。后来家里条件越来越好,早上的面条也花样百出, 排骨、鳝鱼、柴鱼、鸡蛋……各种配菜加上, 没想到盛子越读大学回来,想念的却是那一碗光秃秃的猪油面。   不知道为什么,陆桂枝感觉有些心酸, 她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好!妈给你煮面。今天我还做了酸菜肉丝的码子呢。”   湘省人吃米粉也好、吃面条也罢,都喜欢在上面加菜, 一大勺子辣椒炒肉、鱿鱼丝炒肉……油汪汪地浇上去,美味无比。   陆桂枝现在虽然有了钱,依然保持着勤劳朴实的好习惯,她在厨房麻利地一口锅烧水煮面,一口锅热排骨汤,四个面碗里撒上猪油、葱花、蒜末、辣椒粉,一边忙碌一边对盛同裕说:“你不吃香菜,我就不给你放了啊。”   盛同裕笑眯眯地在一旁帮忙,不一会儿就端了四碗面条放到小桌上。热气腾腾的面条、香气扑鼻,饿了一晚上的盛子越欢呼一声,扑到桌边,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面条。   银丝面,入口滑溜,排骨汤加上猪油香,再配上葱香、香菜香、蒜香,冬天的早上吃上这样一碗面,简直是极致的享受。   陆桂枝端了两个菜盘出来,笑着说:“莫慌莫慌,还有荷包蛋、酸菜炒肉的码子呢。”   盛子越夹起一个黄澄澄的荷包蛋放进碗里,再扒了些酸菜炒肉,面汤浸过煎得裙边枯枯的荷包蛋,她边汤带面吃了个精光,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啊……真好吃!”   盛子楚也学着姐姐,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完了拍拍肚子:“啊……真好吃!”   陆桂枝和盛同裕慢慢吃着面条,满脸笑容,觉得这一刻是最幸福的时光。两个女儿健康、美丽、可爱,即使有钱了依然保留着善良、朴素、好学的品德,山珍海味都不如眼前这碗面条。   盛子楚又吃撑了,苦恼地看着一桌子的零食哀号:“姐,这么多好吃的,我竟然吃不下了,好痛苦。”   盛子越娴熟地帮她揉着肚子,嗔怪道:“你慌什么,慢慢吃嘛。这些吃的又不会跑。”   盛子楚享受地歪在姐姐怀里,像只猫咪一样撒着小娇:“可是……这些好吃的不能放太久,不新鲜的话味道要打折扣呀。”   陆桂枝道:“天冷,吃的经放,不要紧。”   盛子楚哼哼唧唧:“那好吧,妈把姐带回来的零食都好好收着啊,我等下肚子腾出空来还要吃的。”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吃饱喝足,盛子越打开皮箱,将自己带的礼物呈送给父母和妹妹,每人一件从G国带回的羽绒服、一条E国买的围巾,还有绵羊油、金笔、银器……   看到这么多东西,陆桂枝摸摸这个,拉拉那个,说:“这孩子,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家里什么都有,这么远的路你带着也不容易啊。”   盛子越抖开一件鹅黄的羽绒服,给母亲披上:“妈,这个叫羽绒服,里面填的是鸭绒,又轻又保暖,这个牌子是G国比较有名的呢,冬天穿着特别好。你试试?”   陆桂枝美滋滋穿上,明丽的颜色衬得她气色极好,看着年轻了许多。拉上拉链之后,陆桂枝惊喜地说:“啊,真的好暖和!”   “对吧?而且轻,比棉袄要轻一些对不对?”盛子越难得天真一回,像个献宝的孩子一般等着父母的夸赞。   盛同裕也将送给自己的铁灰色羽绒服穿上,得意洋洋地翻了翻后背的帽子:“唉呀,这衣服还有个帽子,这样骑车就不怕寒风吹得耳朵疼了。”   盛子楚兴奋地拍了拍手上这件雪白的羽绒服,在脸上贴了贴:“姐,这衣服可真软和。”穿上这件半长款的羽绒服,盛子楚欢喜地跳了起来:“这衣服好长!我真喜欢。”   盛子楚这件羽绒服最长,盖过了膝盖,穿在她身上远看去如皑皑白雪之上盛开的一朵雪莲花一般,美不胜收。   看到家人个个都对自己买的衣服赞不绝口,盛子越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收起过,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给家人送礼物不就是为了这一份认可与快乐么?   一家人秀过羽绒服,再秀格子羊绒围巾、羊绒衫。热热闹闹说笑一番,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陆桂枝走到门口拉熄了灯,脱了羽绒服,换回自己的旧棉袄:“这衣服穿着太热,等过年出门再穿。”   盛子越知道母亲舍不得,笑着说:“妈,你现在好歹也是有钱人了,还是这么节约呀。”   陆桂枝哈哈一乐:“瞎说,比起你表舅妈,我这哪里算得上是有钱人。”   盛子越略一思索,对母亲说:“妈,我听魔都大学的林浩强教授说过,钱能生钱,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你别总是只知道存银行。”   陆桂枝还真是只晓得存银行,现在银行利息高,桂明康陆陆续续给了她近百万的资金,足够让她成为湘岳县城储蓄所最威风的VIP客户。她听盛子越这一说,心里有些打鼓,问:“那这钱怎么办?”   她和盛同裕都是节省本分人,县城里也没什么高消费,吃的穿的两个人都不讲究,新房子虽然花了些钱,但桂纪中和桂明康又另外拿了钱过来装修,她手上的存款只多不少。   盛子越道:“妈,你要是相信我,就把这钱交给我吧。我帮你们在京都买个老宅子,将来你们和楚楚过去住着也舒服。剩下的,我来投资房产,未来肯定升值。”   陆桂枝一听女儿有成算,半点犹豫都没有,立马答应下来:“你愿意管这钱,我可真是太高兴了。好,都给你,这钱放我手上我都不知道怎么花,愁死我了!”   盛同裕还是在当年串联的时候扒火车去过京都,内心充满着对首都的向往与热爱,听女儿说要在京都买房,他一拍大腿:“好主意!到京都买房子去,最好买条街!”   盛子越笑得合不拢嘴:“爸,京都房子可贵,四合院得五、六万一套,一条街恐怕要花不少钱。”   盛同裕豪情万丈一挥手:“没关系,半条街也行!”   开心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看着时间快九点,陆桂枝对盛子越说:“知道今天回来,外婆他们都来了,在新房子那里等着你呢。你看……”   盛子越一听欢喜地跳了起来:“走!新房子已经可以住了吗?”   陆桂枝点头:“是啊。赶着过年,请了两个施工队,忙乎了很一阵。上个星期你四舅舅、小姨都搬过去住了,昨天把你外公外婆接过来,还有你小舅也放假了,都住那边呢。这不是看你刚来,怕不适应新环境,所以我们先把你接到水利局来。”   盛子越喜得满眼放光,这些自己爱着的亲人都聚在一起,太开心了。她一刻也等不得,立马从箱子里取出一包围巾、两件真空压缩叠得小小的羽绒服塞进大挎包,道:“走走走!我也去看看咱们家的新房子。”   盛子楚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的小棉袄,穿上姐姐送的粉红色羊绒衫,再套上雪白的羽绒服,唇红齿白的漂亮又洋气,挽着盛子越的胳膊,兴冲冲地说:“走,姐姐。”   盛子越期待地望向父母,陆桂枝与盛同裕对视一眼,不忍心拂了孩子的意,将新羽绒服穿上,一起走出家门。   盛子越体质好,不怕冷,只穿了件墨绿色羊绒衫,一件浅灰呢子大衣,紧身裤子扎在深色靴子里,整个人看着利落英气。陆桂枝一边下楼一边笑,盛同裕取笑她:“今天捡钱了?这么高兴。”   陆桂枝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捡钱有什么意思?我是看着大姑娘越长越好看,心里欢喜。”   盛同裕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面色一沉:“你有时间教育教育她,可不能早恋。她才十七岁,还早呢,莫被那些男孩子骗了去。”   陆桂枝穿着新衣服感觉一身都暖烘烘的,抬手动腿都轻松得很,一点也没有大棉袄的厚重感,开心地应了一声,主动挽上盛同裕的胳膊,笑道:“好,盛老师,我晓得的,你就放心吧。”   盛同裕被妻子这么亲密一挽,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左右看了看,趁人不注意捏了捏她的手:“桂枝,我真有福气。”   陆桂枝一听,贴近了他,悄声道:“两个姑娘这么出色,我俩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听到身后父母的悄悄话,盛子楚凑近姐姐耳朵边:“姐,你回来真好,家里一下子热闹了好多。”   天冷,四个人懒得骑自行车,准备慢慢走过去,刚刚走出水利局大门,忽然从旁边窜出两个人影,一把将四人拦住。   “陆桂枝!你把人给我交出来——” 第134章 吴德1   盛子越定睛一看, 哟嗬,是熟人——曾经的小姨父,吴德。   吴德穿了件厚实的军大衣, 胡子拉碴的,脸色发黑,嘴唇泛白, 眼底发青, 一副憔悴可怜的模样。   他一瘸一拐地扑过来拦住陆桂枝的去路, 嘶哑着声音喊:“大姐,求你把桂叶还给我吧……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吴德的母亲杨美珍体态敦实, 脑袋、脖子上套了个黑白条纹的围脖, 一张脸裹得严严实实。她张开双臂挡住陆桂枝,眼睛里似乎要冒出火来:“陆桂枝, 你把人给我交出来!”   盛同裕见这母子俩来势汹汹, 忙将陆桂枝往身后一拔,沉下脸:“你们两个搞什么名堂?桂叶与吴德已经离婚, 再没任何关系,你们突然跑来找桂枝要什么人!”   吴德看到盛子越有点怕,想到她下手狠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哀求道:“大姐, 姐夫, 你们行行好,告诉我桂叶在哪里吧?我找不到她,我不能没有她哇~”   桂叶脸上露出个讥诮的笑容:“不能没有她?你打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吴德走路的时候, 左边身子会向旁边倾斜,似乎右脚承不得力。盛子越的眼睛落在他的右脚之上,暗自寻思:难道……前世断掉的腿, 这一世还是断了?   察觉到盛子越目光敏锐地盯着自己的右脚,吴德有点慌乱,他努力挤出两滴眼泪:“大姐,我知道我错了,当时你们也打过我,骂过我,所有的惩罚我都接受。   如果不是妈和大舅子、小舅子逼得狠,我死都不愿意离婚的。这都半年了,你们的气也该消了吧,我想小宝,想桂叶啊……”   杨美珍眼珠子一转,看到旁边有人围过来看热闹,一屁股坐在水利局的大门口,哭天喊地起来。   “我的天呐,都说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陆家怎么就这么心狠,硬逼着女儿女婿离婚,把我家孙子抢了去,我这亲奶奶连面都见不着哇~大家都来评评理,国家干部竟然怂恿妹妹、妹夫离婚,这是什么道理!”   从水利局里走出几个熟人,皱着眉毛问陆桂枝:“怎么回事啊?这是你亲戚?”   陆桂枝摇头否定:“不是。”   吴德现在不是在自己单位,县城又无人认得,反正已经是不要脸,索性放开了演戏,眼泪汪汪地哀求着围观群众:“我只是想知道桂叶人在哪里,我不想离婚的。我和她有个孩子,过年了想看看他,也不行吗?”   水利局门口铺了水泥,寒冬腊月的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即使穿了厚厚的棉裤还是冷得钻心,杨美珍打了个寒颤,双手捶地,干嚎着。   “陆桂枝,你不能自己夫妻和美就见不得妹妹日子过得好哇!我想见孙子为什么不让?我那可怜的孙子才三岁,就被陆家抢走,还有没有天理啊……”   正是周末,水利局不上班。家属楼里原本窝在家里猫冬的人听到外面有动静,忽拉拉走出来十几个人看热闹,不清楚内情的便劝陆桂枝:“陆科长,莫让这人瞎闹,想找你妹妹就让他们找去呗,何必惹火上身?”   “对啊,我记得你那个妹妹不是在城关……”嘴快的人差点一秃噜把城关镇卫生所六个字说完,被后面过来的一个戴眼镜男子捂住了嘴。   秦简瞪大了眼睛:“不能告诉他们桂叶在哪里!”   被捂住嘴的男人一把薅开秦简的手,往地上“呸!”了一口,没好气地说:“秦眼镜你搞什么鬼,你这手是刚剖过鱼吧,一股子鱼腥味!”   秦简有点不好意思,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解释道:“半年前桂叶被这个男的家暴,打得差点死了。好不容易离了婚,带着孩子回到县城,可不能让他知道桂叶在哪里,不然……谁知道这男的打的是什么主意?”   旁人一听,原来是这样,看向吴德的目光就带着谴责。没用的男人才打老婆,他竟然敢跑到水利局来要人?搞邪了吧!   “找保安来,这里有人闹事。”   “对对对,不行赶紧打电话报警,让公安来处理这事儿。”   “离婚都半年了,现在才想到见儿子、孙子,哪里有什么真心实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美珍最怕穿制服的公安,一听说要报警,吓得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她弯着腰想要扯住陆桂枝的衣服,却发现她那明亮的鹅黄色外套簇新的,手刚碰上去就沾了块黑印子,吓得又缩回了手。   她心中又嫉又恨,这陆家人日子越过越好,陆桂枝穿的衣服她见都没有见过,一看就知道值钱得很,有这么阔气娘家的媳妇,吴德竟然舍得和她离婚了?糊涂啊~   当年杨美珍带着媒人上门,是诚心诚意想与陆家结亲。陆家儿子多,徐云英能干善良、陆春林老实本分有手艺,大女儿、大儿子都在县城吃公家饭,三儿子考上了大学,剩下两个兄弟将来大了也会是好劳力。   最重要的,是桂叶读了卫校有文化,长相好、性格好、能挣钱,这样的好姑娘到哪里找?杨美珍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为吴德在省城上班,自己家根本就攀不上这门亲事。   原本什么都好,杨美珍将两个女儿嫁出去之后,安心在三塘坪和大儿子一起生活,帮着带大孙子、大孙女,小儿子之边两地相隔千里,也只逢年过节回来住几天。   桂叶这个媳妇和她爸一样老实本分,吃了亏不晓得说,生下孙子小宝之后依然温柔孝顺,没有对婆家提条件、提要求。   慢慢地,杨美珍这边也有些怠慢,就算自己没有认真侍候过媳妇坐月子,没有帮儿子儿媳带过孩子,但是媳妇听话、能忍,再不好又能怎么样,未必还能飞?   谁知道,竟然真的飞走了!   可恨他们离婚的时候自己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不然吴德也不会被那徐云英哄骗着放弃了小宝的抚养权……我的孙子诶~   杨美珍看了一眼吴德的脚,心中更痛。这傻儿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离了婚也不给家里捎个信,自己如果知道这事,怎么也得和那徐云英掰扯一下!离婚也就算了,凭什么我们吴家的孙子,白白送给陆家!   杨美珍这又怕又怒、拉扯自己却又害怕弄脏衣服的模样落在陆桂枝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这人是桂叶的前婆婆,过年时曾经一起吃饭,那时看她贤惠大方,现在怎么如此蛮横无理?   陆桂枝努力压住脾气说话:“吴德和桂叶离婚是因为他家暴,现在枝叶已经脱离苦海,怎么可能再与他见面?你们怎么还有脸来找我要人?”   吴德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蓬头垢面裹在军大衣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他抬头抹了一把眼泪:“大姐,求你了。我找不着桂叶!昨天去老屋,老屋一把锁着门,都说到县城来了。我在这县城只认得你啊,求你告诉我吧。我给你磕头……”   他当真扑通一声跪在陆桂枝眼前,“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一跪,真是——观之动容、闻之变色。   观众们也坐不住了,悄悄议论着:“看这男的文弱得很,不像个打老婆的啊。”   “是啊,杀人不过头点地,这都跪下磕头了,看不下去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是哪个的错。”   卢会计走出来,站在陆桂枝身边悄悄说:“赶紧把这两个人打发走吧,堵在局门口太有损形象了。”   正说话间,秦简带着保安和几个小伙子走过来,秦简怒喝一声:“家务事,关起门来处理,不得到公家单位门口来闹,都给我赶出去!”   两个小伙将吴德胳膊一架,抬了起来。吴德拼命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杨美珍慌了,跑到儿子身边想要护着他,却被另外两个小伙揪住胳膊。   拉扯之间,吴德惨叫一声:“我的腿……我的腿!”   他叫声凄厉,吓得两个小伙子手一抖,将他甩在地上。吴德坐在地上,撸起裤腿……   “啊——”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叫。   吴德的右腿竟然自膝盖以下齐齐截断,装了根肉色的塑料假肢。拉扯之间假肢与膝盖窝摩擦,引发剧痛,吴德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假肢哭了起来。   “呜呜呜……”哭声凄惨哀怨。   “桂叶离开之后我无心工作,被机床割断了腿,我现在已经是个残废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就告诉我桂叶在哪里吧,我不能没有桂叶,不能没有小宝啊。”   盛子越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看戏。当看到吴德挽起裤腿,抱着假肢哀哀哭泣时,咧嘴一笑。真好!这人的报应来了。   盛子越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赞美这个世界的剧情,书中吴德断腿之后家暴桂叶,发泄胸中郁闷愤恨。断得好,断得妙,这样的坏人就该让他断条腿!   桂枝张大了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吴德这个样子,好像还挺惨的。她抬眼看到盛子越在一旁抿着嘴笑,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幸灾乐祸,嘴角向上一勾。报应啊报应!他打老婆,断了一条腿!   吴德抬眼看四周,没有人同情,没有人怜惜,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鄙夷与嫌恶。一股焦躁与愤怒让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扯下假肢,拿在手中挥舞着砸向身边的人。   “你们这些坏人!你们都是坏人!你们还我的腿!”   肉色的假肢一头还绑着鞋子,在他手中挥舞,宛如身体残肢一般,吓得围观者尖叫着纷纷向后退。   作者有话要说:  哈,你们都猜错了,不是宾阳跑了。宾阳才17岁,还在读中专呢,没那个胆子一个人往外跑。   桂叶离婚后虽然暂时离开了吴德,但依然隐忧重重,这两天解决掉这个家暴男。 第135章 吴德2   一场闹剧最终以吴德、杨美珍被公安同志带到派出所才得以结束。   吴德一进派出所就扑通一声跪下, 从怀里掏出个棕色的小本本,眼泪鼻涕一起流:“同志、同志,我有残疾证, 我是工伤,我是有单位的人,我没有闹事, 不要抓我!”   盛同裕带着盛子楚去新屋通知家人, 盛子越陪着母亲一起过来接受调查。看到吴德像个没骨头的男人, 知道这人断腿之后受挫严重,已经放弃了自尊。   盛子越心中升起警惕, 悄悄在母亲耳边说:“这人是个鼻涕虫, 千万别被他粘住。”   鼻涕虫是盛子越童年的噩梦,看起来像没有壳的蜗牛, 外表看起来黏糊糊的, 爬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粘液,看着特别恶心。   陆桂枝默默点头, 在心里暗暗思考如何帮助桂叶摆脱这个人的纠缠。   城关派出所的所长是熟人,一见到桂枝就爽朗一笑伸出手:“桂枝,今天怎么跑我们派出所来了?”   陆桂枝笑了笑,伸手与他相握:“老季, 正好你今天在单位, 真是麻烦你了。”   季志国,转业军人,聂小菊爱人周武的战友。因为聂小菊与陆桂枝关系好, 各自的朋友经常一起聚会,季志国就与陆桂枝一家非常熟悉。   小地方就是这点好,工作久了到处都是熟人。   吴德一见陆桂枝与派出所所长握手、相谈甚欢, 一颗心如堕冰窟,哭得更起劲了:“我是从省城来的,你们不能抓我!”   季志国走过来,拿起他的残疾证看了一眼,对旁边人吩咐:“打电话去询问一下省城的铁路局,是不是有这个职工。”   季志国的脸很黑,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样子很吓人,他居高临下斜了吴德一眼,下巴抬了抬。吴德被这阵仗吓到,乖乖地从地爬了起来,顺着他的下巴方向坐在椅子上。   杨美珍一看这满屋子穿公安制服的人,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哪里还能站着,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嘴里喃喃自语:“我就是想见孙子,我只是想见孙子,这也不行吗?   城关派出所不大,因为是临时讯问,所以就在办公室里进行。   核对完吴德的身份之后,季志国陪着桂枝坐在一旁,让一位姓胡的民警询问吴德闹事的缘故。听完他磕磕巴巴的叙述,盛子越在一旁捏了捏拳头,连呼痛快。   自从与桂叶离婚之后,吴德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没人做饭、没人洗衣、没人暖床,家中家具碗筷都没了,一切似乎从零开始。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了失去时才知道珍贵。吴德每天对着冰冷的墙壁、脏乱的屋子,看着妻儿的照片,后悔得用头撞墙,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怎么就猪油蒙住了心,同意离婚了呢?   如果不离婚,至少自己还有理由阻止桂叶离开。一离婚,就是陌路。   吴德要脸,不肯写信告诉家人。总想着桂叶有工作有单位,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跑不远,只要见着面将她哄着复婚了,离婚什么的就都揭过不谈。   他每天到职工医院去打听桂叶什么时候回,准备等她回来之后再好好表现、努力哄哄。他相信:没有娘家人在跟前,按照桂叶的个性肯定会念旧情、为孩子而妥协。   没想到半个月之后,医院有人告诉他:桂叶调走了!   问调哪里去了,没人肯说。陆星华办事缜密,知道内情的人本来就少。再加上桂叶人缘好,医生护士都痛恨吴德打老婆,谁会告诉他?   吴德这才慌了,准备请假回一趟老家。不管桂叶去了哪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回陆家坪要人就是了。   难怪说:贤妻是个宝,妻贤夫祸少。桂叶一走,吴德霉运不断。他是三班倒的工人,夜班必须好好休息,不然容易出事。他刚刚向领导请了假,当天夜班一走神没留意车床开动,伴随着一声惨叫,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齐齐被轧断。   等他清醒过来,看着医院雪白被单之下空荡荡的那一截,哀哀哭泣。痛悔当年自己没有珍惜陆桂叶,落得个妻离子散断腿无人照料的凄惨境地。   单位给他家里发了电报,杨美珍到了省城才知道儿子离了婚,气得直骂娘,恨不得马上冲到陆家坪去和徐云英撕扯。可是吴德身体好好坏坏,因为感染差点死掉,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又在家养了两三个月,这才算救回来一条命。   因为是工伤,单位派人来送了抚恤金,帮他办了残疾证,也正式办理内退手续。好在铁路部门福利待遇好,即使不上班每个月照常发工资,生活基本有保障。假肢配上之后,走路没有太大问题,裤子放下之后,只要不仔细看也不知道那是条假肢。   只是,单位花钱帮他安装的假肢质量一般,与膝盖相连的地方经常会有摩擦疼痛,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   当吴德终于可以正常外出走动,已经快过年了。   昨天杨美珍与吴德从省城坐火车回来,直奔陆家坪,不料恰好徐云英一家全都搬到县城过年,看到老宅门上那一把铁锁,母子俩顿时就懞。问陆家坪其他人,个个对他们没有好声气。   “你们以前是亲家,春林家的盖新屋都不知道?”   “我听说吴德打老婆?桂叶是个老实人,工作好、脾气好、还生了儿子,你凭啥打她?”   “陆家坪的姑娘嫁到你们三塘坪,可不是给你们受欺负的,滚!”   母子俩什么也没有问到,灰溜溜地离开陆家坪,在家歇了一晚,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去找陆桂枝要人。别的人他们寻不到,陆桂枝在水利局这总是跑不掉的吧?   于是,就有了上面那一幕。   杨美珍哀求派出所的同志:“我家吴德已经知道错了,断了腿受了罪,桂叶的气应该消了吧?他们是结发夫妻,又生了个儿子,能不能让他们见见面,好好说说话。我们都是懂道理的人,不会乱来的。行不行?”   季志国沉吟片刻,望向陆桂枝。   陆桂枝还没开口,盛子越在一旁冷冷地说:“狗改不了吃屎!吴德刚才在水利局门口一开始装可怜装得可好了,但是后来突然就像疯了一样拿着那恶心的假肢到处砸人。我小姨要是跟了这样的人,肯定会被家暴。”   杨美珍急急地替儿子辩护:“不会的,不会的,我家儿子是个好青年,他绝对不会再打人。刚才那是因为一堆人围着嘲笑他的腿,所以他才着急的。他现在只有桂叶了,肯定会好好对她的。”   “越越说得对!”   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派出所门口响起,盛子越转头一看,欢呼一声:“外婆——”飞奔而去,一把抱住徐云英的腰,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徐云英被盛子越这一抱阻住去势,只得停下脚步,抚了抚外孙女儿的头,笑着说:“唉哟,都大姑娘了,见到外婆还是抱得这么紧。”   盛子越是外婆一手带大的,这种源自幼童时的亲密感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她依在外婆怀里,哼哼叽叽:“外婆,我好想你呀。”   徐云英被她这一打岔,一肚子的怒火都消散于无形,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乖啊,等外婆教训完吴德你再来肉麻好不好?”   盛子越这才站直了,冲一直朝她挤眼睛的陆建华展开个灿烂的笑容:“小舅舅,你也来了。”   陆建华大踏步上前,像哥们一样一把搂过盛子越的肩膀,笑道:“才看到你舅?你们放假真晚!我都回来快一个星期了。”   派出所的民警个个板着脸,严肃地凝视着这一家人。陆建华环顾四周,嘻嘻一笑,后退一步,和盛子越交换了一个眼色,安静站在一边。   见到徐云英与陆建华,吴德激动地站了起来,跛着脚走过来,向他们的身后张望,嘴里道:“桂叶呢?小宝呢?桂叶来了吗?”   徐云英冷笑道:“怎么?腿断了?没老婆日子不好过吧?你当初把桂叶打得差点变成傻子的时候,没想到今天会有报应吧?”   杨美珍一见到徐云英,也跳了起来,如果不是旁边有民警盯着,她真想扑上去抓花对方的脸!这个亲家太可恶,竟然哄骗着儿子把婚给离了,还傻乎乎地放弃小宝的抚养权。当初如果自己在场,哪能让她徐云英得逞!   “徐云英,你不要欺人太甚!你哄着我儿子离婚,把桂叶藏起来不让他们夫妻和好,还强行把我孙子小宝抢了去,你这样的人才会遭报应!”   徐云英上下打量了一眼杨美珍:“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你这么不明理的妈,才会有那无用打老婆的儿子!当初桂叶坐月子你不肯照顾,带小宝你不肯帮忙,过年过节收礼拿钱的时候倒是坦然得很。   吴德不做家务你不教,吴德对老婆不体贴你不骂,今天还有脸来县城找桂枝闹?今天不是看民警同志在这里,我骂你祖宗十八代!”   杨美珍被骂得脑袋发昏,半天才回过神来。再看儿子一脸憔悴、灰头土脸的模样,心知肚明无论如何是再也配不上陆桂叶。只得放低身段,暂且忍下这口气,先说点好话把陆桂叶哄回家去。   “亲家母……”杨美珍刚刚开口,就被徐云英打断:“我们已经没有关系,千万莫喊我这一声亲家母。再喊错一次,我吐你一脸唾沫信不信?”   “云英,好歹也亲家一场,有话好好说行不行?你看啊,吴德现在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保证不会再动桂叶一根手指头,就让他们见个面,说说话行不行?   桂叶还年轻,也不可能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一辈子是不是?与其再嫁半路夫妻不同心,还不如结发夫妻一起抚养孩子过日子对吧?”   吴德也恳切地看着徐云英:“妈——”   “呸!”一口唾沫飞出去,正中吴德面门。吴德呆呆站着,似乎灵魂已经出窍。   杨美珍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慌乱地帮儿子擦脸上的唾沫,一边擦一边掉眼泪:“作孽哦~”   徐云英半点都没有同情,怒喝一声:“谁是你的妈!”   吴德被徐云英这逼人的架势震住,只得弯下腰,可怜巴巴地说:“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让我见一面桂叶吧。是打是骂都让桂叶来,好不好?我想她,我想小宝。   要过年了,你们都在一起团圆,我却孤家寡人一个,您就可怜可怜我吧!” 第136章 吴德3   陆建华在一旁看着火大, 大声道:“你莫想见我二姐,她被你打得有了心理阴影,见到男人都哆嗦。如果再一次看到你, 说不定她会发疯!”   吴德望向陆建华:“我造的孽,我来弥补好不好?难道你想让她一辈子害怕男人吗?”   陆建华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应对。   负责询问情况警官并不清楚陆家与吴家之间的恩怨, 他咳嗽一声, 对徐云英说:“老人家, 您看……他们夫妻一场,吴德也认识到了错误。解铃还需系铃人, 还是让陆桂叶同志过来和他谈谈, 当面解决矛盾,怎么样?”   徐云英沉默不语, 嘴角向下耷拉着, 显然心情不太好。好不容易才让桂叶离开眼前这个男人,在县城安下家恢复平静生活, 她哪里舍得让女儿再受一次折磨?   桂叶心肠软、同情弱者,如果让她见到吴德断了一条腿,又跪地磕头不要脸地哀求,到时候脑子一抽, 非要再跳一次火坑, 怎么办?   当家人不吭声,态度明显软和下来了,吴德的聪明劲此刻尽显, 继续哀求:“一日夫妻百日恩咧,我知道我现在断了腿,再也配不上桂叶, 但是能不能让我再见见她、见见儿子?”   被徐云英啐了一脸的唾沫却不反抗不发怒,只一味地苦苦哀求、声泪俱下的吴德,成功获得了旁人的同情,就连城关派出所所长季志国都劝陆桂枝:“你家妹妹怎么不肯来?难道见见面能吃了她?”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桂叶这个人心软,脑子有些轴,上次家暴如果不是因为我妈和娘家兄弟正好赶上,只怕被打死了都不会向人求助,更不用说离婚。   现在好不容易回县城安定下来,我们都不敢让她出来见吴德。你也看到了,这个吴德能说会道,脸皮厚,会扮可怜……”   季志国看了一眼吴德,目光锐利。这个男人现在有多会扮可怜,得势之后就会有多狠毒。他经手的夫妻反目、家暴案件中,不少都是这类型的男人。   盛子越从徐云英身后走出来,微笑着说话:“外婆,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徐云英一通脾气发泄出去,以为能激怒对方,让他们拂袖而去。哪知道吴德忍辱负重,只求见一面桂叶、见一见儿子。自己若再阻挡,实在是说不过去。   正在左右为难之时,见盛子越站出来,徐云英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连连点头:“你来说。”   盛子越走到吴德跟前,态度沉静而大方:“吴德,你和我小姨离婚是因为你家暴,对吧?”   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吴德只有认了:“我,我现在都改了。我已经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我以后都不会打人,我向派出所的公安同志保证!如果我动她一根手指头,你们就把我木仓毙了。”   盛子越点点头:“好,我愿意相信你所说的话。”   吴德惊喜抬头,盯着盛子越的眼睛:“越越,你信我的话?太好了!求你帮我给桂叶说说好话,我现在不用上班也有工资,可以在家带小宝,支持她认真工作,我们……”   盛子越手一抬,打断了他的话:“我愿意相信没有用,你得让我小姨相信才行。”   从昨天到今天,吴德一直面对的都是鄙视的眼光、拒绝的态度,他的内心充满了屈辱感。陡然听到盛子越说相信他,他感激涕零,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我,努力让桂叶相信。我把工资卡都给她,我可以写保证书,我……我对天发誓!”   吴德的话越说越响亮,到后面他连自己都被感动了,眼泪汪汪地恨不得马上举手对天发誓:如果我动了桂叶一根手指头,天打五雷轰!   陆桂枝与徐云英不知道盛子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吴德这模样真的是又嫌人、又可怜,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是再啐他一口,还是甩手离开。   盛子越耐心地等待他表演结束,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现在这个样子,胡子不刮、脸不洗,一件大棉袄几十天没有换,臭气隔着几十米都闻得到。你这穷困潦倒的模样,嫁给你肯定吃苦受累。我小姨脑子又没有坏掉,干嘛跟你走?”   吴德一听便急了:“我,我只是太着急了,越越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现在就去洗头洗澡换衣服,好不好?”   盛子越叹了一口气:“欲速则不达,懂不?”   吴德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快过年了,往日里有妻有子,双方父母家跑来跑去拜年、热闹欢乐,此刻却孤身一人,这份寂寞就像是虫子一样咬噬着他的心,让他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躁。   “那……那怎么办?”吴德的思路被盛子越带动,主动向她请教。   盛子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小姨吧,并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哪怕你断了腿、没了工作,她也不会嫌弃,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对对对!桂叶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这一点我们三塘坪、你们陆家坪老老少少都是知道的。”杨美珍在一旁插了一句嘴。   盛子越不急不忙,点头道:“既然你们觉得我小姨是个好姑娘,那就不能急。卖惨、装可怜什么的,利用舆论来强迫她接受你,对她不公平是不是?”   吴德被她戳中心事,脸色一白,心虚地低下了头。   杨美珍听她这口风,似乎有松动的痕迹,心中有几分欢喜,忙凑近了问:“那你说,怎么样才叫公平?我是个乡下人,也不懂这些什么鱼论、虾论的,你就直接说吧。你提条件,我们照办。”   徐云英和陆桂枝将盛子越向后一拖,悄声道:“越越,你想干嘛?可不能再让你小姨跳这个火坑啊……”   盛子越冲她们使了个眼色:“放心吧,我知道怎么说。”   徐云英和陆桂枝对视一眼,想到盛子越一向稳重、心有成算,便闭上嘴站在一旁。   盛子越微微一笑:“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好好休息,吃饱睡足,养好精神。等过完年状态恢复好了,春节期间过来走动走去,两家人正式见个面,你和我小姨好好说话。   你有悔改的决心和行动,情绪稳定、外形干净整洁,说的话也容易让人信任。说不定那个时候我小姨也考虑好了,心一软就和你复婚了呢。只要我小姨拿了主意,我相信外婆、舅舅们都不会反对。”   她转头望向徐云英、陆建华、陆桂枝,加重了语气:“外婆、小舅、妈!是不是这样?”   徐云英不情愿地哼了一声,陆桂枝没有吭声,倒是陆建华一直是盛子越的忠粉,立马拥护:“对!你现在这个样子太没看相,我二姐肯定看不上。回去休整休整,正月初十过来一起在陆家老屋吃个饭再说吧。”   吴德转头看向杨美珍,眼中带着征询之意。   杨美珍听完盛子越这番话,整个人也平静下来。盛子越莫看年纪小,心思却通透,说的话句句在理。儿子现在这个样子莫说是桂叶,连自己这个当妈的都觉得寒碜。   断了条腿、又黑又瘦,刚从鬼门关回来加上连日奔波,曾经的清秀好青年完全成了个潦倒穷汉,这个样子就算见到桂叶和小宝,恐怕也会把他们娘俩吓倒,还谈什么复合。   反正已经知道桂叶在县城工作,桂枝在水利局上班,陆家在湘子江边做了新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正月初十就正月初十!   杨美珍代替儿子表了态:“行,那就正月初十我和老吴带着儿子一起登门。”   徐云英估摸着盛子越行的是缓兵之计,叹了一口气:“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们回去好好过年,吴德也吃胖点,收拾收拾自己,莫搞得这么邋遢。到时候我们两家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麻烦派出所的同志。”   一切圆满解决,徐云英一家站在城关派出所门口目送着吴德一瘸一拐地离开,军大衣底下的瘦弱身影佝偻着腰,看着可怜兮兮的。   陆建华恨恨地跺了一下脚:“活该!有好日子不晓得好好过!”   盛子越冷冷一笑:“只断一条腿,算他运气好。”   陆建华和她并肩而立,斜着眼睛看了这个一起长大的外甥女一眼:“越越,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初十当真要和他们一起吃饭?”   盛子越“嘁——”了一声,左手搂着外婆,右手挽着小舅,所有人从派出所出来,顺着城关大道向湘子江边走去。   太阳将早晨的薄雾驱散,湘岳县城的全貌尽数展示出来。路边的梧桐树叶子掉得差不多,只剩下几片坚强的枯黄叶子高高悬在枝头。   盛子越被家人围在一起,听她将自己的打算慢慢说出来。   “小姨心软对吧?”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点起了头。徐云英说:“桂叶心软得很,以前村里来了讨饭的,看人家可怜她会把人领回家,别人叫苦她就掉眼泪,让人吃饱了饭还送米、送旧衣服。”   “所以,现在坚决不能让小姨见到吴德。”   对对对,所有人又附和起来。现在的吴德正是凄惨的巅峰之时,断腿、瘦弱、潦倒、憔悴……这样的他只要一出现在桂叶面前,桂叶恐怕会泣不成声,反过来求徐云英对他好一点。   “吴德现在是一无所有,脸皮都不要了,如果让他缠上,小姨哪里脱得了身?我们即使今天阻止了,明天他还是会来。过完年小姨一上班,他天天到卫生所门口蹲着,怎么办?”   听到这里,徐云英气得牙痒痒,骂道:“不要脸!我见一次打一次!”   “先前吴德有单位、有工作、有名声,他害怕丢脸、害怕丢工作,所以打他骂他还有用。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无所畏惧的人一旦铤而走险,真的很可怕。”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先让吴德离开,只是缓兵之计。至少腾出时间来我们坐下来商量一下,也先给小姨上上课,莫跟这样的家暴男纠缠。”   盛同裕听到这里,说出自己内心的担忧:“越越今天做得很好,至少先把人打发走了。只是今天你给了他希望,等到他希望破灭的时候岂不是……”   陆桂枝也放心不下:“越越,你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盛子越点头道:“嗯,我想让小姨跟我一起到京都去。我回头给师兄打个电话,把她安置在学校医院,她和小宝在京都待上两年,吴德找不到人自然也就没有办法了。” 第137章 桂叶1(二合一)   正说话间, 秦简气喘吁吁从后面追上来:“陆科长、陆科长……”   陆桂枝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一路紧赶慢赶的秦简,笑着说:“秦简, 莫急。正准备等下去找你,还得对你说声谢谢呢。”   吴德早上拦在水利局门口发疯,幸得秦简带着几个小伙子将他拦住, 不然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秦简搔了搔脑袋, 带着一丝不好意思:“报警之后我们几个被工会主席拖去上了半天的课, 批评我们太鲁莽。好不容易听他唠叨完,我赶到派出所才知道你们已经解决好了。”   他张了半天嘴, 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桂叶愿意见他吗?”   陆桂枝与徐云英看了一眼, 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与其让桂叶带着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不如让她再嫁!眼前这个秦简年龄相当, 又是读书人、懂礼貌, 双方知根知底,可不是个好对象?   陆桂枝示意徐云英:“妈, 你带着越越先过去,我和秦简聊几句。”   “好咧!”徐云英心头一喜,领着盛子越就往湘子江边走去。   盛子越从外婆与妈妈的眉眼交流中猜到了一点她们的打算,抱着外婆的胳膊, 贴近她耳边悄声问:“你们想让小姨嫁给这个秦简?小姨能同意?秦简能愿意?”   徐云英嗔怪地斜了她一眼:“这孩子, 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盛子越故意撅着嘴:“刚刚在派出所我发言的时候征求了外婆的意见,那个时候你可是同意了的,怎么现在就不让我管了呢?”   徐云英笑了起来, 伸出手在盛子越的脸上抚了抚:“越越啊,你是个聪明孩子,家里的事情都让你参与, 听你的意见,好不好?”   盛子越重重点头:“好!你们听我的准没错。”   陆建华在一边说:“越越一般不发表意见,如果她说了,肯定是对的。”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打趣着:“还是你们舅甥两个感情好,建华是舅舅,却什么都听外甥的,羞不羞?”   陆建华脸皮厚得很,根本不觉得有什么羞的,得意洋洋地说:“能者为师,知道不?越越再能干,还不是得叫我一声舅舅?”   一家人说说笑笑,来到新家。   冬日的湘子江边芦苇枯黄,寒风吹过发出簌簌之音。芦苇丛之后便是宽阔平坦的菜地,垄头上的狗尾巴草在风中飘扬。   一道长长的竹篱笆之后,两栋并肩而立的两层小楼就在眼前。   盛子越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这楼盖得好!白墙黛瓦、高门大户,楼顶留出一大片晒台,台阶、窗户和大门材质的都不错。”   陆建华打趣她:“都是按照你设计的图纸施工,你这样不遗余力地表扬自己,不脸红吗?”   盛子越扑哧一笑:“我设计的图纸是没错,但是选材、建造如果不到位,也有可能无法将我的设计意图表现出来呀。我看这砖砌的腰线、窗台的外沿、勒脚的颜色都处理得很精致,显然施工水平不错。”   陆成华听到声音,从靠西边的那栋小楼走出来,微笑道:“越越到底是专业的。来来来,先进屋喝口茶。”   盛子楚在隔壁屋喊:“姐!姐!这里——”   盛子越明白了,东边那栋小楼是自家做的,和四舅舅盖的这栋只隔着一道篱笆,篱笆上开了道竹门,正虚掩着,顺着菜地之间的花砖路走过去就能到达。   她转头看了一眼外婆,道:“楚楚可能着急让我看她的卧室。这样,我先回家瞅一眼,马上带着楚楚到四舅家来,好吗?”   徐云英在心里暗叹她善解人意,微笑着摸了摸盛子越的头:“好,外婆等你,给你沏姜盐茶喝。”   盛子越和父亲一起先到了自己家做的小楼。   大大的院落,左边两分菜地分为六畦,中间用花砖铺路,右边种了十来棵果树,砌了个小水池,养了十几尾鱼。中间的水泥地坪宽敞干净,看着就清爽。   盛同裕和陆桂枝都是农村孩子,无比热爱土地,新房子院子大,可以种菜、养鱼,充满农家之乐。   盛同裕骄傲地对女儿说:“越越,这块地买得值!这房子盖得好!”   盛子越笑了,日子越过越好,父母事事顺心如意,真好。   盛子楚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拖着姐姐的手就往二楼跑:“姐,姐!我和你的房子是一模一样的,像双胞胎,你快来看呀。”   眼睛余光扫过宽敞气派的客厅,跑上楼梯,南面两个房间房门敞开着。盛子楚献宝地右手前伸:“请——我亲爱的姐姐,欢迎回家!”   两间大小一样的卧室,纯白窗纱摇曳,松木家具刷成白色,繁花织锦的席梦思大床,床上用品全是樱花粉,床头柜上摆着粉色相框,里面嵌着一张放大的彩色全家福照片。   唯一不同的,是床头挂的画。都是盛子越的水彩画,不过一幅荷塘,一幅稻田,都用棕色油画框装裱好,看着很有大师风范。   盛子楚得意洋洋:“姐,怎么样?是不是双胞胎?”   盛子越看着笑靥如花的妹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快齐自己耳朵了,再没有上一世的戾气与怨言,单纯快乐,真的很有成就感。   她揽过妹妹的肩膀:“走,一起到外婆家去。家里还得坐一起商量小姨的事情呢。”   盛子楚和她一起走下楼,指着客厅那盏足有半人高的三层水晶吊灯说:“这是表舅从深市买来的,所说花了不少钱呢。”   姐妹俩一起走出屋,来到院子里,盛子楚左右看看没有人,悄悄问姐姐:“小姨到底怎么回事啊?离了婚不就和吴德没有关系了吗?为什么他还理直气壮地找妈妈要人?”   盛子楚年纪还小,对于男女感情有些懵懂。虽说戏文里也有书生小姐、花前月下,但那都只是书中演出来的。说起生活中的恋爱、结婚这类话题时,依然觉得难以启齿。   盛子越抬头在妹妹的头顶摸了摸:“乖啊~那个吴德不是个好东西,打老婆的男人不能要,知道不?”   盛子楚最喜欢姐姐摸自己的头,像只小猫咪一样哼哼唧唧了两声,道:“嗯,坚决不要!我练过功的你忘记了,我才不怕呢。”   盛子越笑了:“结婚、离婚是男女之间法律关系的变化,但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孩子,牵绊多了就难以割舍。”   盛子楚还是不太懂,只是她没有再问,因为已经到了隔壁四舅家。   陆成华这一世开竹器当上小老板,赚了不少钱,却依然和前世一样孝顺、友爱。这次盖屋他为父母、二姐、三哥、小弟都准备了卧室,俨然是一家之主的模样。   盛子越姐妹俩走进客厅,火桶烧得旺旺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坐在火桶边喝茶闲聊,一旁的八仙桌上摆着各种零食小吃。   看到姐妹俩过来,徐云英忙着将煎茶的瓦罐从煤炉上拎起来,给她俩沏了两碗热辣滚烫的姜盐茶。   姜钵擦出来的姜末用茶水一沏,入喉就火辣辣的。如果不是当地人,很多人喝不惯这茶。偏偏盛子越好这一口,离家半年,姜盐茶一喝,头顶冒汗,顿时觉得这才算是回到了家乡。   盛子越四下里看了看,奇怪地问:“小姨呢?”   陆成华叹了一口气:“唉,一个人在屋里哭呢。”   “哭什么?”盛子越有些不解。   “觉得她命苦,找了个这样的男人,拖累了家里人,心里难受。”陆家几个孩子中,陆成华与陆桂叶比较像父亲,都是老实人,就怕麻烦别人。所以桂叶的心情,成华最懂,也非常体谅。   盛子楚也不能理解,只是她最小,不怎么在长辈面前发言,只敢悄悄在姐姐耳边说:“哭有什么用?我觉得小姨这样不太好。”   盛子越心中一暖,搂住妹妹,赞了她一句:“楚楚说得好!哭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遇到困难就得勇敢面对。”   盛子楚听到姐姐表扬,喜得眼睛放光芒,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大家说了些无油盐的话,无外乎是什么时候装修的,花了多少钱,从哪里搞来的材料,怎么监督控制质量,过年准备了些什么物资,年货备了多少……   盛子越身上一直背着个大大的军绿色大挎包,从里面取出两件深色的羽绒服送给外公、外婆,又给两个舅舅、小姨送了围巾,还有小宝的羊绒小帽子。   每个人都有礼物,一屋子欢声笑语。陆桂叶也打起精神,梳洗之后出了屋,强颜欢笑地接过围巾,哑着声音道:“越越真有心,谢谢。”   小宝戴上这顶红色的小帽子,在屋子里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叫:“我是小红帽!我是小红帽!”   盛子楚故意拦住他的去路,拉下脸问:“你如果是小红帽,难道我们的外婆是狼外婆?”   小宝聪明得很,根本不上她的当,笑嘻嘻地说:“楚楚姐姐你真笨,童话书里的狼外婆是狼假扮的呀。小红帽的外婆好得很,和我们的外婆一样好!”   徐云英笑得直不起腰,陆春林摸着羽绒服稀罕得很:“唉哟,这是从外国买回来的?这么轻、这么软,穿上还这么暖和。还是我们家越越有良心啊,出国都记得给外公外婆带衣服回来。”   盛子楚挽着姐姐的胳膊,道:“姐,等我长大了以后也学你,过年回来给大家带礼物。”   小宝有样学样,奶声奶气地宣布:“我也要给你们送礼物!”孩子们的语言是全世界最纯真的话语,陆桂叶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一阵寒风卷进屋里,陆桂枝推门走过来,徐云英看向她的眼神里带出几分急切,似乎在问:怎么样?   陆桂枝抿着嘴笑,一幅喜气洋洋的劲儿,轻轻点了点头。   徐云英一听,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秦简是桂枝的同事、星华的好友,知根知底,他大学毕业、工作稳定、性格温和,这么好的对象多少姑娘都眼馋。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工作到处出差,生性木讷,不喜与女人打交道,早就结婚了。   谁知道,他竟然看上了桂叶呢!   这……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女婿啊。徐云英将煎茶的瓦罐放回饭桌,将桂枝扯到饭厅一角:“你可问清楚了啊,我们家桂叶的情况秦简都是知道的,她离过婚,带了个儿子。可不兴结了婚又嫌弃,说什么不要孩子的话。”   桂枝重重点头:“秦简的人品我是放心的。他说他早就喜欢桂叶了,只是脸皮薄不敢说,桂叶出嫁了他难过了很长时间。这么多年一直不肯结婚,也是心里一直记挂着她。现在只求桂叶点头,他半点条件都没有,一切都听桂叶的。”   徐云英一拍大腿:“这这这,这可真是,好饭不怕晚,千里姻缘一线牵!”   桂枝犹豫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正在火桶边抱着小宝,安静听大家说话的陆桂叶,道:“妈,我不担心秦简,倒是担心桂叶不肯。”   徐云英一瞪眼:“这么好的对象,她凭什么不肯?”   桂枝说:“妈,你别这样说。不是说秦简条件好、他愿意,桂叶就得同意嫁给她。结婚这种事,不得图个你情我愿吗?”   徐云英听了,心中一阵酸楚。   桂叶自从离婚之后,一直谨小慎微,原本不大的胆子越变越小,见到外人连头都不敢抬,只有在病人、家人面前才稍微放松一点。   秦简条件是不错,这份真情也难得,可是越是这样,桂叶心理压力越大。她总认为自己离了婚就低人一等,总觉得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现在好不容易生活工作稳定下来,又要让她去面对一段新的感情,真有可能很难。   “那,怎么办?”徐云英也很无奈。半强迫式地让桂叶离婚,徐云英敢;再强迫桂叶和秦简结婚,徐云英不敢。   强扭的瓜不甜,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只能先试探一下桂叶的意思,再来做决定吧。   想到这里,徐云英拉着桂枝回到火桶边坐下。   桂叶将小宝抱在膝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目光温柔地看了桂枝一眼:“姐,对不起。因为我……让你受惊了。”   桂枝摆摆手:“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陆建华也在一旁安慰二姐:“吴德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要因为他这个渣人跟我们道歉。以后他再纠缠,直接报警就好。”   陆桂叶有些心虚:“可是,他毕竟是小宝的爸爸。”   小宝已经四岁,半懂不懂的,他在县城过得快活得很,四舅温柔有耐心,水利局的叔叔伯伯对他也呵护关爱,爸爸这个人已经渐渐被他甩在脑后。   听到母亲说到爸爸二字,小宝抬起头:“妈妈,我不想回省城,我不喜欢那个打人的爸爸。我们老师说了,打人不是好孩子。”   陆建华站起身,从桂叶膝上抱起小宝:“走!小舅舅带你骑大马去。”小宝欢呼一声,“好耶!”   看到小宝被带出屋,陆桂枝对盛子越使了个眼色:“越越,你也带妹妹出去玩吧。”   盛子越一看,这是大人们要谈正事呀。她捅了捅盛子楚:“楚楚回家看电视去,姐姐在这里再留一下。”   盛子楚一向听姐姐的话,马上站起来:“外婆,舅舅,妈,爸,我先回家去,等下吃饭喊我啊。”   徐云英笑着点头:“好好好,肯定记得喊你吃饭。”   陆桂枝对盛子越说:“你留这里做什么?我们要和你小姨谈事情呢。”   盛子越望向外婆。徐云英想起自己答应过她的事,对桂枝说:“姑娘大了,有些事情也该懂了。这事就让越越参与一下吧。”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徐云英、陆春林、陆桂枝、盛同裕、陆桂叶、陆成华、盛子越这七个人。大家手上端着茶碗,知道有事要商量,都看向徐云英。   徐云英咳嗽一声,缓缓坐下。她今天站了蛮长时间,又在派出所动了真怒,感觉有点疲惫:“今天这个事,让桂枝先说说吧。”   陆桂枝将事情经过一说,听到吴德断了腿,在派出所苦苦哀求,被母亲啐了一口时,桂叶的眼泪夺眶而出。   桂枝停了下来,看着桂叶:“你为什么哭?”   桂叶努力抹眼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越抹越多,她连哭边说:“我,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哭的。可是一想到他断了腿,又觉得心里难过。”   桂枝叹了一口气:“桂叶,你忘记他打你,差点把你脑子打坏了?”   桂叶趴在火桶上面盖的被面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就是个没用的!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怜他,可是……我忍不住。”   陆春林心疼姑娘,在一旁说:“桂叶心善咧,是个好孩子,你们莫怪她。”   徐云英咬着牙,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脑袋:“你这个软包子,真是……气死我了!”   徐云英一辈子要强,爱憎分明,陆昌寿这人她记恨一辈子,谁来说合都没用。没想到生个女儿好赖不分,行事糊涂,让人又生气又担忧。   陆成华听到这里,问道:“大姐,后来呢?那吴德既然脸皮都不要了,啐他一脸唾沫都不肯放手,怕是不见桂叶不罢休,怎么就乖乖地走了呢?”   陆桂枝道:“越越使了个缓兵之计,让他先回家收拾收拾自己,不能这么又脏又臭地见小姨,约定正月初十两家吃个饭。”   陆春林连连点头:“越越做得对、说得好。要见面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跑到桂枝单位门口闹事,定了时间两家人好好说话,这才是正道。”   桂叶听到这里,渐渐止住哭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向盛子越。   徐云英咬着牙:“再见一万遍,我也不同意你们复婚!那个吴德现在是得了惩罚,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拉下脸来求你。等你们结了婚,他如果再欺负你,我们怎么办?”   桂叶呆呆地:“不,不会吧?”   徐云英真是要被这个二女儿气死:“怎么不会?你以为他当真会改?男人打老婆只要有第一次,后面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又是个软面团子,由他揉捏。将来被打了,怕是都得帮他遮掩着!”   陆成华也劝她:“二姐,不能心软。吴德现在没有工作,断了一条腿,这样的条件你跟着他要受苦的。”   桂叶期期艾艾地:“苦,我倒不怕。就是……怕他天天阴着个脸,总怕自己哪里做错了事,惹恼了他。”   话题有点偏,焦点竟然围绕着复婚的可能性开展。   盛子越挺直了腰,目光冷静而坚定:“小姨,不要考虑复婚,永远也不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之中。你不能只为自己,你还要考虑小宝和外婆、舅舅们。”   桂叶忙辩解道:“我,我不是只为自己。”   盛子越冷笑一声:“你以为你不怕受苦,你以为吴德会改好,你以为只要你一片善心对他,就能换来好的结果,从此一家三口过上幸福的生活,是不是?”   不等桂叶解释,盛子越连珠炮一般接了下去:“我来告诉你,如果你原谅吴德,和他复婚,结果会是怎样。”   “他断了腿,又没有工作,拿着几十块钱的病退工资,天天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刚开始感激你对他不离不弃,还肯帮着带带孩子、做做家务,但是日子久了,心理就会变态。   他会受不了你在外面工作,因为他羡慕;   他会看不惯你在外面说笑,因为他嫉妒。   他会想不通为什么断腿的人是他而不是你,所以他恨!   他憎恨所有的人,憎恨这个世道不公平。可是他又无用、无能,没有办法报复这个世界,只能将这股恨念尽数发泄在他最亲近的人身上。   那个承受他所有怒火的人,就是你!   先是冷暴力,冷言冷语、讥讽嘲笑,骂你不守妇道、骂你不贤惠、骂你欺负他是个没腿的人。等你流泪解释、从内心不断反省自己,小心翼翼维护着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努力让他满意的时候,他就开始打你。   先是打那让人看不见的地方,再后来就无所顾忌,反正你也不敢反抗、不会告诉别人。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想向家人求助,但是你觉得没脸!因为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哭着也要走下去。   你只有不断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会改好,总有一天他会体谅你的苦楚,总有一天他会像以前一样不打你、对你好。   再后来,你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越来越麻木。只要有一天他没有打你,你就会感恩戴德,觉得他对你真好。他如果打了你,你会默默承受,自我安慰扛过去就好了。   你会与家人越来越疏远,因为你羞愧没有听大家的话,非要再跳进这个火坑;因为你被他洗脑成功,觉得这世上只有他才是最爱你的人。”   盛子越的语气越来越严厉,声音越来越冰冷,听在众人的耳朵,说不出的难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上来,一直涌上头顶。   桂叶吓得面色煞白,呆呆地看着盛子越,眼前浮现出自己曾经被家暴的日子,一阵“咯咯咯咯……”的声响传到耳边,她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牙齿上下敲击着。   盛子越冷哼一声,前世的桂叶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可笑她竟然还想同情那个虐待、家暴她的男人!   “女人的身体,由情绪主管。你一天比一天郁闷,有苦不敢说,有冤无处诉,久而久之,各种疾病就找上门来。直到有一天,当你年华已过,他也没太多力气打你,你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你以为他会同情你?你以为他会照顾你?你以为已经成家的小宝会同情、哭泣,会承担所有治疗费用?你做梦吧!   小宝天天生活在父亲家暴的阴影之下,你天天流泪哭泣在家中形成低气压,他做梦都想逃离这个家,远离你们这样的父母。   他无心学习,早早读了技校,顶父亲的职在铁路部门工作,仓促结了婚,只是为了逃离这个让他觉得恐怖的家。他看不起你这个懦弱的母亲,他憎恨你非要带他跳进这个火坑。他冷漠而自私,家庭关系处理得糟糕透顶,因为他没有从父母那里没有学会如何好好爱护对方。   最后,只有你的父母、兄弟、姐姐伸出了帮助的手,你在医院拉着他们的手,眼泪永远都流不完,忏悔自己为什么不听他们的话,后悔为什么非要与吴德复婚。   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   最后的你,在医院闭上双眼时,吴德正在新开的麻将室打麻将,小宝在家里和妻子吵架。为你换上干净衣服,让你体面离开的人,不是你的丈夫、儿子,而是你的姐姐和弟弟。”   盛子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悲悯,似乎她所说的一切就是对桂叶未来的预知。这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明明刚刚还觉得烧着火桶的客厅暖烘烘的,现在就连精力最健旺的陆成华都觉得寒气逼人。   这一记猛药下来,桂叶怂了。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的她,不敢掉眼泪,脸色煞白,宛如穿越时空看到自己悲惨无比的未来。   盛子越第一次说了这么长的话,气场强大,将所有人都镇住。   在大家的眼里,盛子越是个比较冷静内敛的孩子,话不多,很少在外面高调展示自己。这回她根本没有给桂叶反应的机会,将她复婚后的未来描述得清晰无比,令人后背发凉。   就好像……她亲眼所见一样。 第138章 桂叶2   桂叶已经忘记了哭泣, 呆若木鸡,浑身冰冷。   吴德断了腿,孤身一人过年, 千里迢迢来寻自己、苦苦哀求见自己和小宝一面——她只是觉得他可怜,不忍心再欺负他,不舍得让他难过呀。   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坏!不仅不感恩自己的善心, 还会继续家暴?自己会被他折磨得得不治之症, 到死都没有得到他一丝一毫的温暖!   最可怕的, 自己的选择竟然会连累到儿子!她以为这样隐忍、换来原生家庭的稳定会让小宝有安全感,哪知道小宝一点也不幸福, 他恨自己懦弱、没有保护好自己和他。   她惶然四顾, 忽然接触到母亲悲伤、哀恸的眼神,仿佛找到了救世主, 踉跄着走过去, 一把抱住徐云英的腰,颤抖着声音说:“妈, 我听你的!我不可怜吴德,我不可怜他,我不嫁他……”   此刻的桂叶就像一片在寒风中哆嗦的树叶,死死抱住枝头, 就怕一松手归于尘土。徐云英被桂叶抱住, 感受到她颤抖的身体,心中一软,伸出手抚摸着她单薄的肩膀, 柔声道:“没事没事,有妈在,不怕!”   桂枝扯了一把盛子越, 悄声问:“你说的那些,是自己想的,还是……”   盛子越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退出来,看着母亲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份寒意,吓了桂枝一跳:“越越……你年纪还小,莫总想这些不好的事。”   十七岁的少女,正值青春年少、豆蔻年华,应该是活泼快乐、无忧无虑的时候,偏偏我家姑娘心思深沉得让人琢磨不透。   不知道为什么,桂枝有些难过,紧紧抱着姑娘的胳膊,似乎想将温暖与力量传递给她。在心里想着:孩子,我不求你出人头地,只盼着你快快乐乐、欢欢喜喜。   母亲的拥抱让盛子越的心渐渐暖和过来,她微微一笑:“妈,我就是吓吓她。小姨这人胆子小,你们就是太宠着她什么都顺着,所以她才执拗。都拉下脸来,她就怕了。”   陆桂枝一边沉思一边点头:有道理。桂叶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因为家里太宠着。知道她胆小、善良,就都哄着她顺着她,很少批评她。   不知人心险恶的桂叶吃了吴德一次亏,离婚后回到县城无人骂她,都小心维护她那脆弱的心灵。她并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只觉得是自己命不好。   现在吴德显然命更不好:他断了腿,一个人凄惨地过年。对比一下,桂叶忽然觉得自己命还算不错,所以才会反过来同情可怜他。   一个懦弱胆小的人,只有在同情更为弱小的人时,才会获得满足感。   如果更深层次地剖析,懦弱的人,往往都是相对自私的人。桂叶被宠着长大,把家人对她的好视为理所应当。   吴德这样待她,全家人都护着她,她却只知道同情吴德,不担忧姐姐在单位门口被吴德母子骚扰会不会造成不良影响,不纠结母亲、弟弟冒着寒风跑去派出所为自己出头会不会辛苦。   她更没有想过,复婚后让小宝置身于那样不稳定的家庭环境,会不会造成不良后果。她只知道一件事:吴德现在比自己命苦,她同情可怜他,自己内心就得到了满足。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   想让桂叶立起来,一味地哄着、顺着绝对不行,必须用重话骂醒她。   外婆舍不得,母亲想不到,只有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了。盛子越手中的姜盐茶已经凉了,她将茶杯放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哀哀哭泣的桂叶,目光依然凌厉无比。   “小姨,做人不能太自私。你回县城这么久,外婆、舅舅、妈妈给你安排工作住处、帮你带小宝,为你添置家具衣物,对你那么好,你却只同情那个打你、骂你的坏男人。   大家都希望你快乐起来,走出曾经的阴影,可是你却把自己缩在壳里不敢敞亮地面对一切,遇到事情只晓得哭。哭,如果能够解决问题,那我们大家遇到困难都哭好了,那么努力抗争做什么!”   盛子越的话重若千钧,狠狠地敲打在陆桂叶心上。   她忘记了流泪,呆呆地松开抱住母亲的手,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母亲、父亲、姐姐、姐夫、四弟、盛子越……   似乎有什么,尖锐地撕开了她重重的壳,让她被迫面对眼前真实的一切——   母亲在省城狠狠地抽了吴德一耳光:我从来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的姑娘,竟然被你打成这样!母亲抱着自己眼泪婆娑,回到家养了半个月才恢复健康。   父亲在家里哭成个泪人,抱着水烟袋号啕:我的桂叶啊~那个吴德不是人咧!我只恨自己当时没有看出来,那竟然是个打老婆的坏人!   大姐和姐夫为自己的工作跑前跑后,安排小宝进幼儿园,平时接送、教育,他俩带小宝的时间比自己还多。   三哥拿出工作证递给公安同志,他是有单位的人,他是个大学老师,他冒着可能被行政处分的后果,把吴德揍成个猪头。   四弟和五弟先前收拾好竹器店门面让自己住,他俩轮流睡在店里,就怕自己胆小不习惯新环境;四哥做房子,专门为自己和小宝准备了朝南的大卧室。平时接送自己上下班,同事们都羡慕得不行。   这就是自己的家人,付出不求回报,只希望自己过得快乐。可是……她是自己回报家人的呢?吴德来找自己,到大姐单位去闹腾,自己不敢出面,只晓得在家哭,所有的一切都是家人帮自己打点处理。   可是,这样一个让家人憎恨的吴德,她竟然还可怜他!   桂叶的眼睛渐渐变得清明,腰杆也直了起来,感觉这个世界有什么不一样了。   徐云英听到盛子越指责桂叶自私,眉毛跳了跳。她对自己的孩子个个都了解,桂叶的毛病她心知肚明。只是……她舍不得骂桂叶,只想着慢慢找机会再教。   桂叶收了泪,说话还带着鼻音,但精神状态看着强多了。   她环顾一周,道:“爸、妈、姐、姐夫、四弟、越越,今天越越说了好多话,我听明白了。我知道大家都关心我,我以后不会瞎可怜别人,我们一起好好过日子。”   桂枝听完,欣慰一笑:“好,桂叶你能够自己明白过来,那就太好了。”   徐云英放下心来,对桂叶说:“吴德现在一无所有,肯定还会来纠缠你。你想好怎么面对对他了吗?将来你上班的时候他如果天天在卫生所门口蹲着怎么办?”   桂叶只是做出了决定,但具体如何应对还没有想好。她有些为难地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不会可怜他,也不会同意复婚。”   桂枝咳嗽了一声,试探着问:“桂叶,你有没有想过,找个人再婚呢?”   桂叶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想结婚。我就和你们住在一起,一边上班一边养小宝。”   徐云英拉着女儿的手坐下来,声音温柔:“你还记得秦简吗?你三哥的好朋友、你大姐的同事。”   桂叶脸上一红,轻声道:“我知道。”这个人没事就到卫生所来,同事们经常开玩笑。他向自己表白过两回,都被自己拒绝了。   徐云英道:“秦简我们大家都认得,他没有结过婚,也不介意你有孩子,他是真心实意喜欢你。如果你和他结了婚,断了吴德的念头,他就不敢再来骚扰了。”   盛子越在一旁听了,暗自寻思。   在派出所的时候说先行缓兵之计,她想的是将桂叶带到京都去。请文师兄在京都艺术学院的校医院给她临时安排个工作,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让小姨回县城。   现在外婆和母亲找出个结婚对象出来,好像也可以?   桂叶补充了一句:“吴德来我们单位闹事,秦简带着几个小伙子将他拉开,他还斥责了吴德,可见是个有担当的。”   桂叶刚刚被盛子越教训了一通,脑子清明了不少。听母亲与大姐这意思,是觉得秦简这个对象不错,结婚可以拒绝吴德的骚扰。   她犹豫了一下,拿眼看向盛子越:“越越,你说呢?”   盛子越反问道:“说什么?”   桂叶愣了一下,将思路理了理,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和秦简结婚,断了吴德骚扰的念头,这个主意怎么样?”   盛子越笑了笑:“如果要断吴德的骚扰,也不一定非要结婚。你可以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生活,只要吴德找不到就行。”   她耸了耸肩:“至于要不要结婚,那是你的事。你喜欢他,觉得和他在一起会幸福,那就结。如果你不喜欢他,只想着靠他来挡灾祸,那就不要结。”   徐云英一听,也有道理。   秦简是不错,工作、身体、性格样样都好,重情重义。但如果自家打的是靠他来挡住吴德的骚扰,的确对他不公平,也不是君子之道。   一家人都沉默了下来。   盛子越的话在陆桂叶心头掀起巨浪,自己活了这么些年,却不如小外甥女活得明白!她站起身,拉着母亲的手,声音温柔,态度却十分坚定。   “吴德是我的前夫,他到县城来找的也是我。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就该让我来处理。没道理让大家为我担惊受怕,更没必要把秦简扯进来。   既然越越让吴德到正月初十再过来,那我们就高高兴兴把这个年过了。到那一天,我和他好好算一算这些年的帐!”   恰好陆建华抱着小宝推门进来,听到这一句话,发自内心地为二姐叫了一声好。   “好!二姐你这个态度有点像妈妈!”   小宝听不太明白,但他向来崇拜小舅舅,立马跟着拍掌:“妈妈好棒!奖一朵大红花。”   作者有话要说:  桂叶如果不独立,一味依赖家人的保护,永远都摆脱不了吴德的纠缠。盛子越把小姨骂醒了! 第139章 家人(二合一)   看到陆桂叶思想有了进步, 徐云英心口压着的那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来来来,桂叶和桂枝到厨房来给我帮助,建华给小宝讲故事, 同裕、成华陪着你爸烤火、看电视。越越去把妹妹喊来,莫在家冻着了。”   当家人把每个人的任务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大家各做各的事, 一片详和。   盛子越离家差不多半年, 一月底家里人就在念叨:越越怎么还没放假啊?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也不晓得她在京都适应不适应,和同学们相处得是不是融洽, 老师对她好不好。   陆建华与陆高荣关系良好, 两人信件往来密切,经常听兄弟提起盛子越, 对他的痴念一清二楚。这次回来有意试探, 便将小宝和故事书交给成华,走到厨房门口喊了一声:“妈, 姐。”   徐云英习惯了农村的灶房,让陆成华在厨房另砌了个土灶,正蹲在灶膛边加柴火,听到陆建华的声音, 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陆建华嘻嘻一笑:“那个, 你们觉得陆高荣怎么样?”   徐云英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顺嘴回了句:“挺好啊,长得好、会读书、性格也和气……”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双手轻按膝盖站了起来。   “建华,你问这个做什么?”陆桂枝是做母亲的,心思更为敏感, 她停下切菜的动作,转头认真地看向陆建华。   陆建华搔了搔脑袋,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实话。和前世不同,这一世的陆建华一心只想做生意赚钱,半点没有考虑过情感问题。如果不是为了兄弟,他才不会跑来问这个问题。   “他不是在京都大学上学吗?和越越在一个学校……”   徐云英马上就明白过来,脸一拉:“不行!”   桂枝也立刻表达意见,将手中切菜的刀往砧板上重重一放:“不行!”   桂叶正站在水池边洗菜,抬眼看了下母亲和大姐,没有表达意见。   陆建华没想到自己只问了一句,马上就被否决,有些不太开心:“陆高荣是我兄弟,我俩一起长大,他这人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   “再有出息也没用,他那个妈妈太难缠。”徐云英太了解王君香,这个人年青守寡,独自一人将陆高荣养大送进大学,强势泼辣,村里谁都不敢惹她。   桂枝道:“买猪还得看猪圈呢,陆高荣虽然不错,但他那个母亲控制欲太强。”   陆建华瞠目结舌:“什,什么猪啊猪圈的?陆高荣可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京都大学的优秀生,他现在是学生会主席,能干得很呢。而且……他和越越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好着呢。”   桂枝一听就急了:“建华你把话说清楚!陆高荣和越越谈上了?”   徐云英疾步如飞,走到门边把陆建华拖进厨房:“来,你和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建华被三双眼睛盯着,压力有点大,他不敢说大声,怕让盛子越听见。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上去像做贼一样:“陆高荣写信告诉我,他喜欢越越咧。”   桂枝听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家有小女初长成,才十七岁就有人惦记,真不知是喜是愁。她想了想,问:“那越越呢?”   陆建华偷偷瞟了一眼门口,怕盛子越突然出现:“越越根本没有开窍,陆高荣那就是一厢情愿。”   桂枝松了一口气,抬手在陆建华胳膊上狠狠一拍:“你别在那儿瞎嚷嚷,越越才十七岁,谈恋爱还早。女孩子晚点懂事好,她学习忙着呢。”   徐云英在一旁听了也点头表示赞同:“对,八字没一撇的事,你瞎问什么。”   桂枝还是有点不放心,心事重重地征求着母亲的意见:“他俩在一个学校,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是不是得提醒一下越越,让她莫理睬陆高荣?”   徐云英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算了,别惊醒了越越。本来她没这个心,被我们一提反而上了心,就不好了。”   桂叶听到这里,浅浅一笑,眼中还带着一抹对外甥女的敬畏:“越越什么都懂,什么也不怕。如果她喜欢陆高荣,王寡妇翻不起浪;如果她不喜欢陆高荣,谁说合也没用。”   徐云英、陆桂枝、陆建华三个一下子卡了壳。   也是,盛子越从小到大就主意正,她可不是个能够被他人所左右的人。而且,王寡妇再厉害,能够比吴德还难缠?不怕不怕……   这么一想,厨房里几个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徐云英将手上揉成了一团的围裙继续系回腰间,微笑道:“好了好了,莫操心、莫操心,赶紧做菜吧。”   陆桂枝继续切菜,一边切一边琢磨着:不行,还是得找个时间和越越说一声,挑对象得掌握点基本原则,不能只看脸。   盛子越根本不知道厨房里发生的一切,她正和盛子楚肩挨着肩,听妹妹讲学校、剧团发生的事情呢。   等到厨房里响起“滋滋”热油煎炸的声响,一阵阵熟悉的菜油香味传到鼻端,盛子越才停止倾听,从靠背椅上坐直身体,对妹妹说:“估计快吃饭了。”   盛子楚“哦”了一声,殷勤地拍着姐姐的马屁:“姐,你坐着,我去摆碗筷。”   盛子越将身体向后一靠,慵懒地将胳膊搁在靠背上,脑袋微微后仰,看着妹妹像只小喜鹊一样,在厨房与饭厅之间进进出出,微笑地享受着这一刻妹妹的懂事与勤快。   熟悉的饭菜香味在屋里飘散,混着煤火的气息,浓浓的冬日家宴的氛围扑面而来。徐云英将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鸡汤砂锅放上桌子,一边扯开了嗓子喊:“吃饭喽~”   徐云英的这一喊就像是开饭的号令一般,烤火闲聊的人都站了起来,脸上堆着满足的笑容,走到大大的圆桌前。   因为有十个人吃饭,平时惯用的八仙桌不够,陆成华和陆建华兄弟俩在上面扣了张厚重的圆桌面。   大家围坐一圈,都看着盛子越说:“越越好不容易放假回家,多吃点多吃点。”   盛子越被一家人围着,所有人的眼神都流露出关切、欢喜、心疼,这样浓烈的亲情就像是冬日暖阳,让人全身上下都热乎乎的。   盛子越站起身,左手端着个小小的搪瓷茶杯,杯中盛着楚楚为自己泡好的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外婆、外公、爸、妈、四舅、小舅、楚楚,我回家了!”   一阵响亮的笑声,叠加在一起热闹非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叮——”   “干杯!”   “来来来,先吃菜。”   “我来帮你装碗鸡汤喝。”   圆桌面上十二道菜,煎炸烹煮、鸡鸭鱼肉、荤素搭配、琳琅满目。盛子越落座之后,夹起一筷子糖醋排骨咬了一口,眼睛弯得像新月:“好吃!”   徐云英的眼睛一直跟着盛子越的筷子在移动,见她喜欢吃,笑眯眯地说:“好吃吧?这糖醋小排骨以前乡下吃得少,先得过油,舍不得咧。现在日子过得好了,菜油家里放了两桶!还有凉拌用的芝麻油,我也备了一壶。”   说完,徐云英从装鸡汤的砂锅里捞起一条鸡腿放进盛子越碗里:“快吃,这条鸡腿是专门给你留的。”   盛子越看着这条沾着黄澄澄鸡油的大鸡腿,闻到一股鸡肉香味,抬起眼看着外婆和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   外婆炖了鸡汤给怀孕的大舅妈吃,同样怀孕的母亲却没有。杨桃庄霸道护食,陆蕊的眼神充满挑衅,那个眼神惹恼了自己,唤醒前世的空间喂鸡、养鱼、种菜,让母亲坐月子两天一只鸡、三天一条鱼,吃得满嘴是油。   陆桂枝似乎知道女儿在想什么,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体贴与宽容:“吃吧,没人跟你抢。现在条件好,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不缺一条鸡腿。”   盛子越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小时候家里穷,资源无法平衡,外婆也很为难吧?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吃鸡成为常事,真好!   她狠狠咬了一口鸡腿,撕下一长条,嚼得很起劲,果然还是自家喂养的鸡好吃,真香。   陆建华嘻嘻一笑:“妈,还有一条鸡腿给谁吃呀?”   徐云英拿着汤勺在砂锅里一捞,找出剁成两段的鸡腿,靠近鸡胸的那一部分肉多,给了小宝,靠近鸡爪的那一部分肉质紧实,给了盛子楚。   陆建华还没说话,一个鸡爪落在他碗里,他夸张地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陆桂枝:“大姐,你就给我吃鸡爪?”   桂枝白了他一眼,假意要夹回去:“你不吃,我吃。”   盛子越在一旁闲闲地说一句:“有些地方把鸡爪称为抓钱手。”   陆建华一听,抓钱手?这还了得!一心只想着做生意赚钱的他立马护住鸡爪:“不不不,我吃我吃,谢谢大姐。”   文大师的烤鸭被嫌弃了,一来凉了鸭皮不脆,二来湘省人觉得没辣味不好吃,最后还是徐云英加了点青椒、干椒炒吧炒吧才勉强让大家点头:“还行?”   盛子越扑哧一声就笑了。   一片欢声笑语。仿佛春风吹开湖面,宛如春雨撒落大地,陆家新屋到处都显得生机勃勃。   到了下午,盛子楚拉着姐姐要去逛县城:“姐,你陪我去转转吧,你好久好久好久……都没有陪我逛百货大楼了。”   盛子越笑了笑:“你想买什么?”   盛子楚哼唧了一声:“一定要买什么吗?姐,你就陪陪我嘛~”她扯着盛子越的衣袖左右摇晃,十足十的撒娇模样。   盛子越不爱逛街,但是为了妹妹……她无奈点头:“好吧。”   盛子楚开心地跳了起来:“耶!”拖着姐姐就往外走。   新屋在湘子江边,这里除了江滩公园就是菜地,与县城中心距离不远,步行大约十几分钟。姐妹俩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一个穿浅灰羊绒大衣,走出去就是冬天亮丽的一道风景线,引来路人赞叹的眼神。   刚走到城关大道与城南大道的十字路口,姐妹俩在邮局门口忽然被人叫住。   “盛子越——”这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一丝兴奋,盛子越顺着声音看去,路边停下一辆小汽车,陆蕊摇下车窗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开车的是陆良华。他胖了很多,梳着大背头,额头油光发亮,见到盛家姐妹笑得很和蔼:“越越,楚楚,碰到你们正好。走!上车,带我们去你外婆的新屋吧。”   大舅竟然买车了?看来真的是发财了。   盛子楚懒得理他:“我们还有事,你们自己去吧。”   到底是重生之人,即使未曾享受过富贵,陆蕊对衣着服饰还是很有眼光的。陆蕊悄悄打量着盛子越,看到她气色良好,穿着打扮独树一帜,光那一双看似不起眼的靴子,恐怕都价值不菲,更不说那件一看就贵得要死的羊绒大衣,不由得暗自咬牙,嫉恨不已。   盛子越身上的衣服都是出国之后买的小众品牌精品,罗莱培养出来艺术眼光、桂明康支撑起来的富贵底气让她购物时眼光挑剔而精准。她看着眼前神情变幻莫测的陆蕊,微微一笑。   正在好奇你现在混得怎样呢,这么巧就送上门来。   陆良华现在发了财,脾气也大了许多,拉下脸批评盛子楚:“真没礼貌!大舅舅上门,你连领着去都不肯,不像话啊。”   盛子楚才不惯着陆良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拉着姐姐就往西面走,甩下一句,“还舅舅呢!连外婆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可笑!”   陆良华看着她们的背影,气得拍了几下方向盘,对坐在副驾驶室、穿着一身皮衣貂领的杨桃庄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姐教育出来的两个姑娘就这个德性。”   杨桃庄抬手看着自己左手指头上的金戒指、玉戒指,撇了撇嘴:“她也没说错,成华悄没声息地做了屋,接了你爸妈过年,你这当大哥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嘁!”   陆良华白了她一眼:“只怪他们不把我当自己人,分家了大事小事什么也不说。如果不是吴德昨天来家哭,我都不晓得桂叶离了婚。”   陆蕊学习忙,平时也没关注老家的事。在她看来,老家的一切都充满了挫败。前世徐云英一死,陆家就散了心。   三叔星华酗酒沉沦、四叔成华自卑内向、小叔建华辍学打工,老屋里只剩下爷爷一边咳嗽一边埋头做篾活,时不时吸吸鼻子掉几滴眼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奶奶的名字。   哪知道盛子越非要挑起陆家这副担子,而且还做得这么到位!先前陆蕊想看她的笑话,看着陆家这滩烂泥将她拖得越陷越深,不料想她竟然把这滩烂泥变成了色彩缤纷的花园。   三叔考上了大学、研究生,分配到大学当老师,顺便还带着前世的妻子一起读书上进。   四叔开起了竹器店,和爷爷一起将篾匠手艺越做越精,店铺成了连锁店,开到了省城。   小叔考上了大专,安心读书,帮助四叔打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至于盛家……不仅没有天天吵闹,反而走上了人生巅峰。姑父盛同裕当上了一中的校长,姑姑陆桂枝成为水利局基建科的科长,盛子越、盛子楚都成绩优秀,还长得这么漂亮。   认了桂明康这个阔亲戚之后,家里肯定有不少钱!你看姐妹们穿的那是什么?都是进口货!   想到这里,陆蕊再看一眼日渐肥胖的父亲、发了财只晓得打扮炫耀的母亲,好吃懒做的小胖子弟弟,内心一阵茫然:自己重生回来,到底改变了什么?   “蕊蕊,蕊蕊!”父亲的喊声把她从茫然中惊醒。   “啊,爸,怎么了?”   “你下车追上去问问,具体在哪里啊?听海叔说在城南,湘子江边,万一房子多了怎么找?”   陆蕊不想与盛子越面对面,笑了笑,推脱道:“不用问,我听说四舅和姑姑他们做了两栋一模一样的两层楼,这个应该很好找。”   陆良华一听也有道理,得意洋洋按了一声喇叭:“走!”   盛子楚挽着姐姐的手,嘻嘻笑着说:“姐姐,你看大舅,胖成了一个球。开个破车了不起吗?比桂外公的车差远了。”   盛子越也抿着嘴笑:“是胖了。”   盛子楚出生的时候盛子越已经穿越而来,有她护着并没有那么深刻地感受过母亲对大舅一家的贴补、盛家曾经受过的欺负。但小学刚一入学就因为与陆志远打架被告状挨打,后来与陆蕊争端午龙舟大会节目表演机会时,被她算计过一回,自此对陆蕊一家人都没有好印象。   她的性格比盛子越更火爆,不管长辈不长辈的,不喜欢的一概要斗争到底。   “还有那个大舅妈,恨不得全身的家当都穿在身上,生怕别人不晓得他家发了财?我真的是无语……”   “陆蕊,还是那个恶心人的样子。站在那里装文静、装大家闺秀,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其实一肚子坏水!我一看到她就想揍人!”   盛子越听妹妹叨叨,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还逛不逛街?”   盛子楚一瞪眼:“逛啊,怎么不逛?姐你回来了,送了我衣服、围巾,我还什么都没送你呢,走走走,我有钱,给你买礼物。”   盛子越这才知道,原来妹妹拖自己出来是为了这个。她心中感动,嘴上不说,只点头说:“好,那你帮我挑一样吧。”   快过年了,县城的百货大楼张灯结彩,热闹而拥挤。似乎整个县城的人都挤到这里打年货,姐妹俩挑了一会,被挤得头晕,最后买了几条漂亮的绣花手帕回来了。   盛子楚觉得礼太薄,有点不好意思,盛子越却搂着她说:“手帕好,平时都用得着。我只要拿着这个,就会想到楚楚,多好啊。”   盛子楚一听,有道理,笑逐颜开。姐妹俩有说有笑推开门,感觉到屋里气氛不太和谐。   陆良华正在教训陆桂叶:“桂叶啊,离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又转过头埋怨陆成华:“你也是,家里做房好歹也该写封信来告诉一声大哥。虽说分家了,我还是你哥嘛。”   桃庄喝了口徐云英递过来的姜盐茶,在一旁补了一句:“是啊,我们问了海叔才知道成华起了屋,这一家人搞得也太生分了吧?”   陆蕊安静地坐在椅中,打量着四叔新做的小楼,发现无论是户型还是装修,都比自己家那一栋更好,心中暗自羡慕:果然还是要做生意,四叔这是发了呀。   陆蕊几次建议父亲、母亲做点小生意,但父亲开了建筑公司忙不过来,母亲有了钱懒得再辛苦,自己读书根本没有时间,没办法只得看着机会从手中溜走。   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父亲在自己的指导下抓住了这一波建筑业发展的热潮,现在成了省城有名的暴发户。家里买了车、买了房,日子越过越好。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一天到晚缠着父亲买珠宝首饰的母亲、拿着每天几十块零花钱在同学面前摆阔的弟弟,还有那个附骨之蛆陆昌寿、永远阴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陆久华,陆蕊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盛子越姐妹俩一进来,陆桂枝就迎了上来,帮她俩把围巾取下来,温柔地笑着:“外面冷不冷?买了什么好东西?”   徐云英倒了两碗热茶递过去:“来来来,喝口姜茶暖暖。”   陆蕊垂下眼帘,感觉心里酸酸涩涩的。家里现在有钱了,却再也找不回这种大家庭的温暖与和谐。每个人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似乎总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陆良华说话被打断,有点不开心。他咳嗽一声,望着陆桂枝:“大姐,你这两个孩子得好好教育一下,路上我停车和她俩打招呼,她们连声大舅都没喊。”   桂枝冷笑一声:“你莫在这里充老大,如果不是你姓陆,我早就把你赶出去了。想想你以前做过的事,要不要我当着孩子们的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陆良华被桂枝训斥,方才想起自己以前做过的事,那份悔过书原本还捏在桂明康手里呢。瞬间清醒过来的陆良华挤出一个笑脸,打了个哈哈。   “好好好,我不说了。今天我过来就是看望爸妈咧,大姐莫生气。”   气氛略和缓了一些,陆春林笑得像一朵花,高高兴兴地招呼大儿子吃零食:“来,这个兰花豆好吃,是你妈炸的,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   陆良华拈起一颗兰花豆放进嘴里,嘎嘣脆。咸味适中,一股蚕豆香味在舌尖打滚,这味道成功唤醒他童年时的记忆,笑容真诚了许多。   “爸,妈,儿子现在发了财,在省城买了大房子,过完年接你们过去住几天,好不好?”   徐云英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雨,早对陆良华歇了那一份期待,嘴角扯了扯:“你有钱了是好事,好好过日子吧。我和你爸年纪大了,就在老家待着,哪里也不去。”   陆良华有点失望,看着母亲解释:“妈,陆昌寿现在不和我们住一起。”   徐云英哼了一声,摆了摆手:“莫跟我提这老不死的。”   陆良华现在当了小老板,经常在外面与人打交道,也学精乖了不少。他知道母亲憎恨陆昌寿,马上不再提起,从怀里掏出一迭钱交给徐云英。   “妈,虽说分家,我依然是您儿子,这养老钱是必须给的。”   这一迭钱都是百元大钞,目测有五千块,远超出当年分家承诺的养老钱。徐云英没有说什么,大大方方收了。   陆良华坐了会有点热,起身扯开皮衣拉链,金色的皮带扣金光耀眼,盛子楚在姐姐耳朵边悄悄说:“暴发户……”   姐妹俩嘻嘻笑闹,落在陆蕊眼里真的很刺眼。为什么前世自己没有亲人缘,重活一世回来依然没有呢?   因为能够指点致富父亲顺从自己,可母亲嫌弃自己、弟弟对自己阳奉阴违,他们只把自己看成人前炫耀的工具、发财的指路明灯,并没有发自内心的赞美与爱护。   哪有像盛子越这样,外婆宠着、母亲哄着、妹妹依赖着?   陆蕊忽然不想坐下去了,她霍地从椅中站起,声音里带着惶急:“我……我有点透不上气来,到屋外走走啊。”   她匆匆奔出屋子,站在四叔家的院子里。右手边的菜地用花砖铺路,分隔出六畦,种了白萝卜、胡萝卜、大蒜、白菜、红菜苔,左手边的果园种了七、八棵桔子树、两棵梨树,果园外围有一圈竹篱笆,十几只鸡在里面扑腾。   这样的田园气息,是省城大房子所没有的。   这一刻,陆蕊非常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和盛子越作对,急忙忙地想着摆脱陆家呢?如果和她携手合作,现在所有的一切不是都有自己的一半功劳吗?   可是……陆蕊深深地知道,终归还是回不去了。能够重生一次已经是老天垂怜,怎么可能再来一次?   听到父亲颤巍巍地唤自己“良华”,喝着母亲煎的姜盐茶、吃着农家自制的兰花豆、冬瓜糖,陆良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直飘荡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个时候陆良华才意识到,难怪说叶落归根,离开陆家坪、远离父母的自己,赚再多钱总感觉差那么一点滋味。   虽然自己做错了事,虽然分了家,但这次带着一家人探望父母,送礼、送钱,勉强修复了一些与大家庭之间的关系。陆良华有点小激动。   一激动,人难免就会膨胀。 第140章 一巴掌   人一膨胀, 说话就有点飘。   陆良华看了一眼桂叶:“桂叶,你的事我在家听说了。你们离婚的时候我不知道,现在吴德知道错了, 到我家哭诉了半天,看着心酸。”   徐云英打断他:“这个事儿你别管,我们定了初十见面, 到时候桂叶会跟他见面, 当面锣对面鼓, 对事情说清楚。”   陆良华自认为了解桂叶,知道她软弱老实同情心泛滥, 如果让她见到吴德那个惨样子, 肯定会心软。家里既然同意双方父母见面,多半已经形成共识默认了他俩复婚。   陆良华和桂叶的个性有点像, 耳根子软。吴德一哭一跪, 他的一颗心就偏了,拍胸脯承诺帮他说话。过来看到家中情况, 放下心来:“好好好,那我不管了。你们到时候好好说,那天我也到老屋来。”   所有人:“……”   并没有人在意他来不来,对这个桂叶被打都不为她出头的大哥, 大家都从心底里看不太起, 心里想:哪个要你来?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吧!   陆良华又望向盛子越:“越越读高三了吧?成绩怎么样啊?能考个什么学校?”   看着眼前这个志得意满的陆良华,盛子越觉得很可笑,这人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 觉得自己依然还是家中地位崇高的长子?他连我考上大学都不知道,竟然有脸问成绩怎么样?   她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还行。”   陆良华哈哈一乐:“那你得加油啊, 蕊蕊比你小一岁,上高二,成绩好得不得了。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她老师说将来肯定能上全国最牛逼的京都大学!”   “噗——”陆建华实在憋不住,笑了。我都不稀罕告诉你,我家越越提前一年考上了京都大学!   陆良华不明就里,看了小弟弟一眼:“建华啊,你在省城读书怎么也不去看看大哥?毕业了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到哥的公司来!我给你一个经理位置!”   杨桃庄坐在陆良华身边,死命扯他袖子,急得脸都红了。   陆建华一看,笑开了花:“好啊!怎么说我也姓陆,当个经理名正言顺,可不能好处都让杨石虎那坏东西占了。”   陆家竹器店已经注册成功,拿到外贸指标,山水竹篾画在港城销量极好。陆建华这个小老板早就赚得盆满钵满,还稀罕一个破经理位置?   杨桃庄跳了起来:“我家石虎哪里坏了?良华好多工地都是他在管咧。你什么都没干就想当经理?门都没有。”   陆良华觉得没脸,恨恨地将袖子一甩:“经理又不只一个,你闹什么闹!”   徐云英和陆桂枝、盛子越祖孙三代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有杨桃庄这根搅屎棍在,陆家就会鸡飞狗跳。   不过,现在她们不怕。这样的人整日里蝇营狗苟,争的不过是那些她们压根就不在乎的东西。   盛子越坐在一旁安静听着,她好奇的是陆蕊重生之后如何抓住时代红利,带领家人致富成功。听来听去,绕不开两个字:买房。   陆蕊指导家人在省城买了房子,一套自家住,一套给陆昌寿祖孙三人住。只是陆良华这人眼皮子浅,不肯多买用作投资,有钱就忍不住得瑟,买车、买高档衣服、买金银首饰、抽烟喝酒打麻将……   听到这里,盛子越摇了摇头。陆蕊这个重生者估计有点憋屈,家里人根本不太重视她的意见。   杨桃庄伸出手,亮出手中亮闪闪、绿汪汪的翡翠戒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看我嫁了良华以后多享福。桂叶你一家人带着小宝还是辛苦呀,还是嫁人的好。”   陆建华是个调皮鬼,他凑近了杨桃庄的手看了一眼,“哇哦~”一声喊。   杨桃庄终于逮到机会炫耀自己的珠宝,欢喜地将手背继续平伸,摆出个自以为高贵的姿态:“怎么样?你看我这翡翠戒指怎么样?这可是良华给我买的,花了好多钱呢。”   陆建华瞅了一眼,皱眉道:“种水好像不怎么样啊,这样要色没色、要水没水的戒面,还要很多钱吗?我看最多也就一百块。”   他冲站在远处的盛子越招了招手:“来,越越,给你大舅妈看看什么叫老坑玻璃种翡翠!”   盛子越心情正是愉快轻松之时,乖巧地走过来,将脑袋侧了侧,左边鬓角上别着的那只玉蜻蜓便亮了出来。   宝光一闪,绿意盎然,这通透的种水、这满翠的玉色一下子闪瞎了杨桃庄的眼。她咬了咬唇,不甘心地将手放下,抓着陆良华的胳膊撒娇:“我不管,我也要买个这样的发卡。”   陆良华被她摇晃得没办法,只得敷衍:“好好好,买!”   陆建华瞟了杨桃庄一眼,语气里带着丝挑衅:“大嫂,不是我提醒,越越这个发卡是她师父送的,王府传下来的宝贝!这样的首饰要是拿到珠宝店去买,价格怎么也得上万呢。”   杨桃庄被他唬了一跳:“瞎吹什么牛!什么师父上万的东西随便送?这在省城都能买套小房子了!她这么随随便便戴在头上,要是掉了不得心疼死?”   陆建华摇了摇头,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响,“大嫂,你到底还是没有见过世面。越越的师父名头大得很,钱多得数不清,说了你也不懂。   越越、我姐、我妈那好东西多着呢,都是老物件儿,值钱得很!像你这一百块钱的东西都敢拿出来炫耀,关起门来就算了,出去可真是太丢人了。”   杨桃庄终于老实下来,不敢再炫耀她的项链、貂毛衣领、新皮鞋……   回家路上,陆良华冷哼一声,讥讽了一句:“土包子!你没看盛子越穿的那一身?那才叫贵气逼人。   你一个农村人,身上挂了几百块钱的首饰,就以为是阔太太了?还好意思在我妈家里炫耀!你不知道我妈前头那个是港城富豪?我妈手里的东西随便拿一个出来把你卖掉,都买不起!”   杨桃庄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被丈夫这一讽刺顿时就炸了,猛地抡起手中包砸在陆良华脑袋上.   “你才是个土包子、暴发户!从农村出来没几天,才赚了几个钱,就敢嫌弃老娘!看你那满是肥油的肚子,再贵的皮衣都遮不住。”   “嘎——”   陆良华正在开车,陡然被包包砸到脑袋,下意识一躲,方向盘一打,车子飞速向旁边一歪,差点撞上路边大树。   冷汗涔涔,吓得他猛踩刹车,这才把车险险停住。   陆良华将手刹一拉,冲杨桃庄狂吼:“你神经病啊——没看到我正在开车?你是想死吗?你想死现在就给我滚,莫连累我和孩子!”   杨桃庄也吓得脑门冒汗,但她向来不肯嘴上吃亏,犟着对骂:“我哪知道你开车水平这么差?你才是差点害死我们!”   两个人就在这密闭的车厢里对着吵了起来,各种污言秽语涌入陆蕊的耳朵,这一瞬她终于爆发,捂着耳朵、红着眼睛,用尽全力尖叫起来。   “你,们,别,吵,了——”   --   转眼到了初十这一天,陆家所有人都像准备打仗一样,穿戴整齐,集体往陆家坪老屋那里赶去。   徐云英和陆春林提前几天回了家,成华、建华帮着收拾屋子、烧水、暖灶,同村的人都来走动拜年,互相说着恭维话。   初十这一天,徐云英早早开了门,打扫了屋子。她怕中午没心情吃饭,提前把几个蒸菜准备好放在碗柜里,等把吴德打发走了,随便热一下就行。   才九点不到,吴德和母亲杨美珍、父亲吴伯勤就拎着礼物上门来。   吴伯勤是个庄稼人,黑瘦朴实,外形憨厚。他提着一条腊肉、一篮鸡蛋、两瓶罐头、两瓶土酒,这在农村算是厚礼。   徐云英估摸了一下东西的价值,拿出一百块钱放在身上。谈得好呢,礼尚往来她多塞点钱还个礼;谈得不好呢,就让他们带着东西滚蛋。   听了盛子越那一番话,吴德这一次收拾得整齐干净,刮了胡子,穿着得体,恢复了往日几分清秀,虽然还是瘦,但至少看上去不再潦倒。   吴德态度十分恭谨,不敢称呼爸、妈,只敢喊了句:“婶儿、叔儿。”徐云英这一次态度和气,应了一声,和陆春林一起将三个迎进了家门。   吴家这三人一来,陆家坪的人就传开了:桂叶前头那个上门了!   过年本来就没什么事,大家坐在家里吃茶磕瓜子聊闲天,见有热闹看都假意串门到陆春林家来坐着,不一会儿屋里屋外就围了十几个人。   陆良华收到消息,赶紧屁颠颠地过来。   陆家坪的人一看,都打招呼:“良华发财了啊,这富态!”、“快来快来,吴家来人了,你这当长子的也该出面。”   陆良华好歹坐了把椅子,其余同辈份的就只有站着的份儿。不过大家也不介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慢磕,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全当看露天电影。   喝了一阵子茶,听到屋外有人喊:“桂叶回来了!桂叶回来了!”   吴德反应最快,霍地站了起来,扒开人群冲到门口,目光贪婪地看着远处走来的陆桂叶。半年了!他终于见到了陆桂叶!   桂叶穿了件素色小棉袄,脖子上围了条盛子越送的格子围巾,两条大辫子乌黑发亮,整个人散发着淡雅、温柔的成熟女性光芒。   这么好看的女人,自己怎么就舍得放手呢?吴德悔断了肠子,艰难地用手帮忙抬起假肢迈过门槛,深情地呼唤着:“桂叶——”   盛子越和陆桂枝跟在桂叶身后,被吴德这一声呼唤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吴德的心情太过急切,走路就有点一瘸一拐,他走到桂叶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桂叶,你……你还好吗?”   旁边围观的人太多,吴德不好意思说太肉麻的话。   见战场转移到了屋外地坪,原本蹲守在屋里磕瓜子的村民都乌拉拉跑了出来。有人与桂叶、桂枝打招呼,有人不住嘴地夸盛子越。   “越越读高三了吧?还有时间回陆家坪啊,到底是在这里长大的,有感情~”盛子越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自己都读大学了,但这里的人都不知道。   一片喧哗热闹,吴德眼里只有桂叶。这个女人真的非常好,温柔、贤惠、隐忍、大度,她未语先笑,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细心照料儿子,在自己生病时照顾得妥妥帖帖。   为什么只有失去时才知道珍惜呢?他躺在医院的时候无数次幻想过,如果桂叶在身边,绝对不会嫌弃自己的断腿,她会哭着为自己擦拭身体,她会柔声安慰自己要坚强。   桂叶冷静地看着他。   吴德的腿断了,虽说安了假肢穿着长裤不明显,但走路有些僵硬,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与常人不太一样。   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很贪婪,好像一个饿久了的人看到一盘美味佳肴。   盛子越描绘的未来,让桂叶警醒——   眼前这个男人,自私而残忍。   他胆小无能,只敢欺负弱小。   他现在装可怜深情,都是假相!   永远,也不能给坏人机会!   桂叶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通透过。   “你来找我做什么?”她的声音冷淡而平静。   吴德慌了——这不对啊,桂叶看到自己这样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不是应该难过吗?她听到自己如此深情的呼喊,不是应该感动得掉眼泪吗?   他的桂叶,是个善良老实的女人,绝对不会是这么一个冷血的自私鬼!   陆良华挺着个大肚子从屋里走出来:“桂叶,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咧,你和吴德好好说话,结发夫妻……”   话没说完,被赶出来的徐云英一巴掌推到一旁:“莫乱说话!一边待着去!”   陆良华见势不妙,只得退后一步当看客。   杨美珍和吴伯勤走出来,笑容满面地和桂叶打招呼:“桂叶啊,见到你真不容易啊。你和吴德虽说离婚了,但一日夫妻百日恩,现在吴德知道错了,求你看在我们这两张老脸的份上,给他一个机会吧?”   桂叶看了杨美珍一眼,伸出手指向吴德:“给他一个机会?什么机会?继续打我的机会吗?”   吴德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旁边人也开始起哄:“打老婆是不对!”、“桂叶懂事得很,为什么要打她!”、“这小子现在断了腿,就是报应!”   桂叶的声音依然冰冷:“你打我,不是一次两次。我以前想着你是小宝的爸爸,想着你是我桂叶的丈夫,忍了。   同事问我大夏天的为什么不穿裙子、不穿短袖,我不敢告诉他们我胳膊、腿上都是伤,说我穿不习惯。   你把我打得口角破了,脸上有淤青,领导关心我,我还帮你掩饰,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脸。   我求你不要打我,求你不要吓着小宝,可是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我是你老婆,就得听你的。你说如果让别人知道,你就到处宣扬我不守妇道不得已才会教训我。   如果不是那一次我妈、兄弟赶来,恐怕我就算被你打死,也只能自认倒霉吧?”   一阵死寂之后,全场哗然。   “呸!”有老人扶着拐杖走过来,当着吴德的面狠狠地啐了一口,“畜生!”   “啐!”一口唾沫从人群中飞出,一个愤怒的声音高喊着:“他欺负我们陆家坪的女人,打死他!”   这个声音瞬间点燃陆家坪人内心的怒火,他妈的!这个人娶了我们陆家坪最温柔的女子,竟敢这样欺负人!这是当我们陆家坪没男人了是不是?   “砰!砰!咚!”几个健壮男人冲上前,对着吴德的面部、胸口就是几拳,打得吴德踉跄着后退。   杨美珍和吴伯勤慌忙上前拦住,哀求道:“他是个残疾人,他知道错了,你们莫打他,求求你们了~”   徐云英担心把事情闹得太大,正要出言制止,却听陆桂叶右手一抬,提高了声音道:“各位叔叔伯伯哥哥,你们莫要脏了自己的手。”   众人散开,给陆桂叶让出一条道来。   桂叶内心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陆家坪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给了她无上的勇气,围绕在身边的亲人让她有了斗志。她慢慢走近吴德,迎着他祈求的目光,抬起右手——   “啪!”狠狠的一个巴掌扇出。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好——”   桂叶激动得深身颤抖,她对着吴德说出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话:“我说过,你会有报应的!这就是你的报应!报应!   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单身,永远没人同情你!   你只敢欺负老实人,你就是只阴沟里的老鼠!   我,陆桂叶,永远也不会和你复婚!” 第141章 拒绝   吴德一家三口灰溜溜地离开了陆家坪。   人群里发出一阵叫好声:“桂叶做得对!”、“打得好!”、“这样的烂人就应该抽他!”   桂叶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 洇着因为激动而泛上来的水汽。她的呼吸有些粗重,胸脯上下起伏着,脸上带着兴奋与喜悦, 转身抓着盛子越的手:“越越,我,我做得怎么样?”   盛子越微微一笑:“很棒!”真的很棒。曾经懦弱胆小的小姨, 那个被吴德打也不敢反抗的桂叶, 终于站起来, 勇敢了一回!   待人群散去,陆家人坐下来吃了顿简单的午餐。因为解决了一桩心事, 虽然只是几个小菜、蒸菜, 全家人却吃得很开心。   只要桂叶立起来,吴德再纠缠也没有用。他敢来硬的, 陆家人就敢揍他。他想见小宝, 那就让他在陆家人眼皮子底下见。日子久了,吴德占不到半点便宜, 自然就歇了那份心。   结果,大家都高估了吴德一家人。他们提都没有提见小宝的事情,前头骂徐云英和他家抢孙子、陆家挡着吴德不让他见儿子,这些都是借口。   吴德只想把桂叶骗回去侍候他这个残疾人;杨美珍只想赶紧找个人解决儿子的后顾之忧。至于小宝……桂叶不回来, 谁愿意辛苦带孩子?   正月十五一过, 盛子越又得返校了。即使不舍,也得带着家人的嘱托走向远方,因为那里有她的追求与理想。   1988年7月, 大一暑假来临。京都艺术学院的一年期交流学习结束,罗莱把盛子越交给了李朝阳教授,一再叮嘱:“小李啊, 这个徒弟很有天分,你好好培养,莫懈怠了。”   李朝阳从一批抢人的教授中脱颖而出,欢喜得抓耳挠腮,连连表态:“您只管放心!盛子越这样的孩子,我一定用心培养。   我是做历史建筑保护的,正好她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子、绘画水平好,这一次我接了个编撰任务,要写一本《华国古代城市风采录》,带她出去走走,就当是研究生来培养。”   罗莱点点头:“盛子越有自己的想法,你莫拘着她,不要打压了她的创作热情。跟着你做项目可以,让她背着画夹子先帮你们做记录。”   说完,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加了一句:“盛子越不怕吃苦,但你也别让她吃太多苦。到底,她还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呢。”   盛子越一直保持着乖巧模样站在师父身边,听着心里感动。   现在家中安宁、欣欣向荣,舅舅的竹器店生意做到了港城,与桂明康、桂纪中联系紧密,三舅陆星华生了一个儿子,和前世一样取名陆子期,撰写的小说历经两年即将完稿。   陆桂叶与秦简恋爱顺利,已经确立关系,准备十一结婚。   乔湛的华彩艺术馆举办过一场青年画家作品展,在京都艺术圈引发震动,带动堂前燕画廊生意越来越好。忙碌并快乐着的罗明志也开始理解父亲,不再总是索取。   ——后方已经稳定。   暑假一来,盛子越根本没有时间回家。   李朝阳教授带队前往西北出发采风,为编写专著收集素材,盛子越将与李教授的三名研究生一起前往阳谷、仙灵、芒里等县城。   为了方便联系,陆桂枝花四千多块钱的初装费,在家中安装了座机。盛子越向家里人汇报之后,陆桂枝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她第一次与教授外出做项目会受委屈。   盛子越倒是不怕,在电话里安慰母亲:“我去年跟师父去国外采风,也没见您这么担忧。我没事的,放心吧。”   陆桂枝叹了一口气:“你师父见多识广,又是出过国的人,还带了霍泽这个保镖,你身上不缺钱,去的都是相对发达的城市,我倒是不怕。   你们这次去的地方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谁知道是什么穷乡僻壤?古城古城,一听就觉得那里条件艰苦。越越啊,你可得把自己保护好,听到了吗?”   盛子越面上露出向往之色,可惜隔着电话线陆桂枝看不到她的表情:“妈,古城采风多有意思!我去国外看过那么多古建筑,这一次也能感受一下我们自己国家的历史建筑呢,我想去。”   陆桂枝听到女儿那略带兴奋的声音,只能点头:“去吧去吧,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八月份要是有空就回来休息,莫太累了。”   盛子越答应了之后,挂了电话,看一眼计费的机器,交了两块钱。现在长途电话贵,没办法闲聊,只能长话短说。   刚从小卖部走出来,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盛子越抬眼一看,陆高荣穿一件圆领海军衫,一身清爽地站在树荫下。   陆高荣看着眼前这个白裙胜雪、彩色丝巾斜斜系于腰间的少女,悲伤地发现,虽然在一个学校,要见盛子越却很不容易。   这一个学期她一直在艺术学院,自己就算想找也找不到。好不容易知道她回到系里,又听说她要跟着导师外出采风。   终于在小卖部门口见到盛子越,看到她如烈日灼灼,陆高荣内心涌上一股骄傲:眼前这个女孩,值得自己追随。   见到陆高荣,盛子越愣了愣。   春节期间母亲耳提面命讲了一大堆,话里话外就是让她保持与男生的距离,要认真挑选合适的恋爱对象。甚至还旁敲侧击说什么家庭影响很重要,母亲太强势的话将来婆媳关系不好相处……   盛子越一听就明白:母亲对陆高荣不太满意。她觉得陆高荣当朋友可以,但是不是合适的结婚对象。她眼前闪过唐暄给自己递纸条时父亲那孤单的背影,唉……可怜天下父母心~   活了两世,盛子越都没有谈过甜甜的恋爱。在末世为温饱挣扎,活着都是幸运,哪有什么心情找男人?来到这个世界忙着完成原主的嘱托,努力改变亲人悲惨的命运,没有时间找对象。   陆高荣的眼神太过炽热,这让后知后觉的盛子越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位未来的建筑业大佬,他可能真的是喜欢自己。   她慢慢向陆高荣走去,慢慢感受着内心的变化。   心跳加快吗?没有。   呼吸急促吗?没有。   感觉到内心甜丝丝的吗?也没有。   冷静的盛子越叹了一口气,感觉不对。像外婆见到桂明康之时那纠结缠绵、欲说还休,自己半点都体会不到。   陆高荣对她而言就是一个童年小友,一个书中值得仰望的人物,一个被她成功策反没有和陆蕊站在同一条阵线的男人。   陆高荣一颗心却跳得扑通扑通地,他微笑道:“盛子越,听说你要跟李教授去西北采风?”   盛子越眉毛一挑:“你消息好灵通。”   陆高荣忙解释说:“刚去你宿舍,曲红玉告诉我的。”   盛子越点了点头:“嗯,刚刚和家里打电话,我妈同意了。三天之后就出发。”   陆高荣扬起手中的搪瓷饭盆:“走呀,我等你一起吃饭。”   盛子越没有推辞,回宿舍拿了自己的饭盆,两人一起去了香樟园的小食堂。这里人少,说话轻松点。底下的大食堂人多嘈杂,聊天得挨得很近才行。   两人各自打了饭菜,坐在长椅上面对面地边吃边聊。陆高荣看盛子越不肯用他的饭菜票,有些失落:“你刚回来哪有饭菜票?就让我请你吃个饭怎么了?”   盛子越浅浅一笑:“每个月学校给我发十三块钱菜票、二十斤饭票,我都送给郑春妮了,回来就用她的。”   陆高荣无奈,只得点头:“好吧,你人缘好。”舀起一勺苦瓜炒肉,和着米饭放进嘴里,唉!真苦。   盛子越吃饱了饭,直起腰来看着陆高荣,很认真地说:“陆高荣,我们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对不对?”   陆高荣有点紧张,咽了一下口水,道:“是啊,怎么了?”   盛子越斟酌着用词,最后发现自己果然不太会迂回战术,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今年十七岁,那个……”   还没等她说完,陆高荣已经将双手举至胸前,面色有些发白:“好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才十七,我也只有二十,我们还小,所以暂时不谈感情,是不是?”   盛子越表情很严肃,嘴角略向下弯:“就是这个意思。”   陆高荣内心升起一阵浓浓的挫败感,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上来,堵在喉咙那里让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心急露了痕迹,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守在一旁等她慢慢长大,慢慢习惯他的存在。   深深地呼吸了三下,陆高荣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没问题的,我知道你还小,不懂感情的事。我……我们都还在读书,也很忙,可以先慢慢相处,是不是?”   盛子越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他的笑意只停留在脸上,没有放进眼睛里。他说的这个慢慢相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可能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学习和工作上,如果你想慢慢相处,不如考虑一下身边更优秀的女孩子。”   盛子越脑子里在想,书中陆高荣的另一半是谁?他对陆蕊很好,明里暗里一直在帮助她,但是陆蕊嫁的并不是他。   “咣!”   陆高荣霍地站起,太过激动撞翻了饭盆。   他的脸胀得通红,牙齿咬着下嘴唇,动作慌乱地扶好饭盆,哑着声音说:“盛子越——”   陆高荣怔怔地看着盛子越,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喜欢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只希望,默默守在你身边,偶尔一起吃饭聊天,这样也不行吗?”   盛子越心想,坏了!果然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她站起身,拿起饭盆,双目与他平视:“我们只是朋友。”说完,转身便走,没有再做任何停留。   因为尊重,所以拒绝,希望你能够明白。   陆高荣看着她的背影,决绝而高冷,感觉她就这样走出了他的人生。已近盛夏,食堂里闷热无比,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已是深秋,一片萧索。 第142章 仙灵县1   从京都出发前往溪谷县城, 路途并不轻松。   沿着京晋铁路出发,先坐火车到达晋城,这里是晋省的省城。李教授课题经费有限, 舍不得坐卧铺,一个老教授带着三个研究、盛子越,一行五人坐硬坐, 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坐下来真的是人头昏眼花、浑身散发着酸臭味儿。   盛子越不熟悉情况, 也不好意思在老师、师兄、师姐面前露富, 只得咬牙坚持着。好在她末世吃的苦足够多,身体底子好, 除了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膝盖长期踡着有点难受之外, 一切都还好。   李朝阳教授因为经常跑野外身体锻炼得还不错,腰板硬朗、声音洪亮, 但毕竟年过五十岁, 背着相机包、行李包下车时膝盖一弯差点摔倒。   盛子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老师,小心点。”   李朝阳借力站直身体, 甩了甩腿,酸软无力的膝盖这才慢慢恢复。他哈哈一笑:“想当年我跟着导师考察古城,健步如飞,哪里知道累?唉!还是老了。”   盛子越背着画夹、画筒、背包, 松开扶住李朝阳的手, 活动了一下手脚。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在身上,给她镀上了一道金边。   研二师姐苏岭看了盛子越一眼, 羡慕地对另外两个研二的张明扬、吴宏说:“你们看小师妹,背那么多东西还这轻松。”   张明扬戴着眼镜,显得十分沉稳, 笑着冲盛子越伸出手:“盛子越,我来帮你背画筒吧。”   盛子越摆摆手:“谢谢张师兄,不用了。”张明扬负责测绘,拎着、背着的测量工具都很沉重,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帮她。   吴宏背上的背包里是食物、水以及三个男人的衣物行李、两大卷绘图纸,大大的行囊将他瘦小的身体压得喘不上气来。他出发前特地剪了个很短的平头,不好意思地对盛子越笑了笑:“我,我这也帮不了你。”   苏岭背着自己的衣物,也背了个画夹。她留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男式女发”,后脑削得薄薄短短的,衬得一张微黑的脸庞英气十足。   苏岭和盛子越还不太熟悉,不过对这个看着娇气富贵,行事却利落大方的小师妹很有好感,笑眯眯地说:“盛子越,你这是第一次跟老师出来做项目吧?”   盛子越点了点头。   苏岭凑近她耳边,说:“绝对是苦差,我们的导师是个工作狂魔,晚上可以不睡觉那种。”   盛子越看了眼李朝阳,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系会议室,当时觉得这位教授直爽可爱,敢与领导直接叫板。现在近距离接触,听苏岭这话,莫名有了压力。   李朝阳歇了一口气,感觉精气神都恢复过来,一马当先,招呼着学生:“走!出站口有人接。”   来接他们的,是省建委城市规划处的处长赵红艳,京都大学建筑系城市规划专业毕业,算是李朝阳的师弟。   赵红艳一见到李朝阳,就笑着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兄,你还是这么精神啊!”   李朝阳给大家相互介绍过之后,赵红艳稀罕地看了一眼盛子越:“才读了一年的学生你就敢带出来?胆子蛮大啊。”   李朝阳得意洋洋地说:“莫看盛子越年纪小,她的绘画功底可是一流,罗莱大师的入室弟子!我这本书的封面、彩页都得靠她呢。”   赵红艳读书时比李朝阳晚了两届,不过因为在一个宿舍住了两年,感情挺好。他们当年都是罗莱老师的仰慕者,一听这话立马惊叹:“唉呀,失敬失敬!”   赵红艳毕业后直接分配到了家乡县城的建委,一步步升职,现在已经到省建委当领导,是专业对口的干部。   他将老同学一行五人安排在省建委的招待所,盛子越和苏岭住一间房,快手快脚地梳洗之后,两人下楼来在一楼饭馆,赵处长请大家吃便饭。   赵红艳与李朝阳都是实在人,没点什么奢华菜式,都是些家常小菜。晋省喜醋,一上桌那醋味就扑鼻而来。   盛子越最喜欢吃羊杂碎,这碗浓汤里的羊肉炖烂切碎,里面加上莜面鱼鱼、粉丝、白菜,汤面上撒了辣油、陈醋、香葱,闻着这浓烈的味道,盛子越满足地吸了一口气——   行万里路,吃各地美食,真好。   赵红艳看着直乐,对李朝阳说:“盛子越适合搞我们这一行,不娇气,能吃!能吃肉、不怕酸,面食也吃得惯。”   李朝阳看了自己的四个学生,满意地笑了:“我带的这几个学生都不错。个个吃苦耐劳,身体健壮。我们这个专业全国各地到处跑,太娇气可不行。”   苏岭默默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瘦胳膊,没有吭声。吴宏苦笑一声,吃口辣子喝口水,作为江南人氏的他,不太习惯辛辣调料。   张明扬推了推眼镜,拿起一个高粱面窝窝咬了一大口,举止豪爽大方。作为东北人,张明扬觉得自己适应性挺好。   赵红艳与李朝阳闲聊,学生自然没有开口的道理,都默默地吃饭、喝汤、啃馍馍。盛子越支愣着耳朵听老师说话。   “你们这次要去古城采风?”   “是啊,我记得当年和导师编写《古代城市发展史》的时候,来这条线考察,有几个县城的城墙、古建、民居都保存完整,不知道现在怎样。”   “唉,我劝你啊,不要有太高的期待。”   “怎么了?”   “这几年全国上下都想搞活经济,县城也想求发展啊,大拆大建之风盛行。以前的老房子破旧不堪,地方上也没钱修缮维护,索性就拆了建商业城、招商引资促发展嘛。”   听到这里,李朝阳便有些着急,饭都顾不上吃了,放下筷子抓着赵红艳的胳膊:“都没有了吗?那明代古城墙、明清老宅、青砖街道都没有了吗?”   赵红艳这几年亲眼目睹晋省如火如荼的城市建设,心中感慨,摇摇头叹息一声:“老李啊,你别急。就我所知,仙灵县这几年发展得慢,估计还剩下了一些老东西。溪谷、芒里先前的县城规划是我审的……变化很大啊。”   李朝阳心痛欲裂,一拍桌子:“拆拆拆!一天到晚搞建设,把老祖宗传来的那些东西都丢光了!等将来我们的后辈想要追寻祖辈痕迹的时候,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   赵红艳是科班出身,劝慰道:“莫说晋省,京都还不是被拆得七零八落?破四旧打破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老百姓在这样的思潮影响之下,对拆掉那些古建筑、古城墙也没什么意见,谁不想住新房子呢?”   李朝阳心急如焚,哪有心思吃饭,他一抹嘴,对赵红艳说:“你能不能搞辆车给我,明天一早我就沿着61年导师带队的那条路走一遍,从溪谷到芒里再到仙灵,我要亲眼看一看。”   赵红艳知道他的个性,点头应承:“好,明天一早七点出发,我让司机开辆吉普过来送你们。只是有一点……明天建委要用车,司机当天下午就得返回。你们到了那里自己安排,可以吧?”   李朝阳说:“没问题,谢谢你啊。”   赵红艳捶了他一拳:“师兄,你搞这么客气我还真不习惯。你是京都大学的大教授,历史建筑保护的专家,行业里谁不知道你的大名?你能来我们晋省指导工作,小弟脸上有光啊!”   李朝阳哈哈一笑,表情却有些凝重。城市发展的脚步太快,历史保护与利用的研究滞后,政府不重视,地方不理睬,想要留住这些历史建筑,难啊~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吴宏背着行李站在招待所门口,看着这小雨,吟了一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苏岭抿嘴一笑,将画夹用布袋护好,赞了句:“吴宏,你吟的这一句还蛮应景啊。”   张明扬嘿嘿一笑:“渭城是秦都咸阳故城,距我们这里还差不少路程呢。”   盛子越看着这语默不作声。她的画夹子早就用防雨布包套上,画筒也密封性良好,背包里只有几件装样子的行李,其余包括颜料、画具、个人物品都在空间里随时可以取用。   所以她的行李看上去很重很大,但其实并不沉。   下雨?这增加了外出考察的难度。车上还好,如果到了县城还有雨,打着伞走路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淋湿。她看了一眼脚下穿的轻便运动鞋,当即坐在一边换上一双牛皮凉鞋。   苏岭道:“盛子越,你准备得挺充分呀。”   盛子越低头将运动鞋用布包一裹,塞回背包,看着苏岭脚下那双胶鞋:“师姐,你要不也换一下吧?”   苏岭摇头:“我就这一双鞋。凉鞋走路容易打脚,跟着老师外出做项目每天要走很多路,穿这个胶鞋最方便。要是打湿,晾一晚上就干了。”   吉普车来了,李朝阳招呼学生上了车。   车窗外的雨点越来越大,驾驶室前面的雨刷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身边的景物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李朝阳觉得这次有点出师不利,打起精神,从副驾驶室转过身来,对学生们说起自己导师董文理的趣事。   “那个时候的琼岛人迹罕至,走到海滩捡块石头一砸——哗啦啦,飞起一群野鸭子,有个小师弟手脚快,窜出去的速度像闪电一样,抓住了一只野鸭。然后,我们烤着吃了,那个香啊!小师弟也一抓成名,得了个外号,你们猜,是什么?”   李朝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飞毛腿?”   “捉鸭高手?”   “……”   “不不不”李朝阳哈哈笑了,回忆往事让他眼睛亮得放光,“小师弟在我们那帮研究生中排行老七,我老家打猎都是狗子扑猎物,所以……他自此就得了个猎狗七的外号”   额……哈哈哈哈! 第143章 仙灵县2   雨越来越大, 车速也越来越慢。   李朝阳讲了会故事,让吴宏把干粮和水发给大家,对付着吃了早饭。今天早上七点出发, 饭馆都没有开门,招待所也没有准备早饭,大家都饿着肚子呢。   吃了东西, 李朝阳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看四个学生在有节奏的摇摇晃晃中昏昏欲睡, 便闭上了嘴,目光慈祥而怜爱——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孩子, 早上六点半就起床, 就让他们补个觉吧。   上午十一点左右,第一站溪谷县城终于到达。   司机打算将车开进县城建委的停车场, 却被李朝阳制止:“你绕着县城转一下, 我看看再说。”   司机有些不解:“李教授,赵处长已经打过电话, 县建委的王主任在招待所等着您呢。”   李朝阳摆摆手:“我们先看看县城,如果古城都不在了,我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刚才透过车窗一路看过来,发现到处都在修路、盖房子, 沸腾的工地处处都有, 古色古香的建筑却难觅踪影。   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哪里还有心思去见什么县城建委主任?他只想看看,这个昔日充满明清特色的县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司机没有办法, 只得拖着这一车人继续向前开,绕着县城转了一个圈。李朝阳盯着车窗外雨雾里,铺上水泥的大马路、毫无特色的方正砖混楼, 他的脸越来越黑,眼中闪着怒火。   “都没有了!全都没有了!二十年前我来的时候,这里青砖铺路、巷道平整、双坡水的单脊老宅星罗密布,老百姓在古城的保护下安居乐业,现在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一开始充满愤怒,渐渐地几近哽咽,听在盛子越的耳朵难受极了。   她劝慰李朝阳教授:“老师你别着急,经济发展是大势,大势所趋之下我们的力量终归还是微小。县城想发展,老百姓愿意住新房子,这也正常。”   李朝阳长叹一声,肩膀垮了下来,颓然坐回座椅,对司机说:“好了,去建委了解一下情况吧。”   车停在县城建委的大停车场里。   溪谷县建委主任受了赵红艳处长的嘱咐,又尊重京都大学的教授,殷勤无比地接待李朝阳,在招待所食堂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   学生们单纯快乐,坐了大半天的车早就饿得不行,见到吃的大快朵颐,李朝阳却食不下咽。他问建委主任:“你们县以前那个杨家巷呢?我记得那个湾子出了两个状元、一个烈女,树了三块大牌坊。”   王主任胖乎乎的脸上满是笑意:“李教授,您还记得我们县城的杨家巷?五年前就没了。那三个牌坊六几年的时候被红.卫.兵砸了个稀烂,只剩下几根石柱子。前几年改造开了大马路,嫌那几根柱子碍事,用挖机给挖倒拉走了。”   李朝阳霍地站了起来,金属椅子在地上刮出一声刺耳的“呲——”   “没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文物!三个牌坊记录了杨家湾明代最辉煌的历史,一门两状元、一烈女,他们的故事当地的老人都知道。”   王主任脾气好,笑嘻嘻地往李朝阳的碗里夹了一筷子凉皮:“李教授莫性急,吃点凉皮消消火。当时拆牌坊的时候,文物管理局也没人有意见呢。   你不知道哇~那彩画、匾额早就毁掉了,只剩下几根石头柱子有啥好看的?省里也下了指示,一切为经济发展让路嘛。”   李朝阳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盛子越隔着桌子对他说:“老师,溪谷县没得古城了,还有其他地方有嘛。我们能看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   李朝阳认真地看了一眼盛子越,眼睛一亮,有道理!难怪罗大师说她有想法,不要拘着她,果然。   苏岭悄悄在桌子底下竖了竖大拇指:“你胆子真大,敢在饭桌上和老师这样说话。”其他两个研究生也都十分佩服盛子越的勇气。   要知道,导师在研究生心目中地位崇高,学生在老师面前哪敢主动说话?   李朝阳望向王主任:“现在还有哪个县城的古城保护得比较好?”   王主任对附近几个县城情况比较了解,道:“估计也只剩下仙灵县了。他们县距省道远,交通不方便,招商引资一直搞不起来,县里也没什么心情搞建设。不过……”   他停了停,看一眼李朝阳,嘴角带笑。眼前这个教授是全国顶尖高校的教授,单纯直爽,对官场的规则半点都不懂,但是,他对学术的执着让他敬佩。   “不过,你们动作得快一点,我听说仙灵县的领导也坐不住了,正在做县城发展规划,如果规划落地,估计旧城也得拆。”   听他这一说,李朝阳坐不住了,招呼着学生快点吃饭,对司机说:“吃完我们就直接去仙灵县。”   盛子越几个交换下眼色,赶紧加快了速度,抓个窝窝头在手上,站起身一抹嘴:“老师,我们吃完了。”   王主任笑容可掬地将他们送出建委大院,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京都大学的教授,半点架子都没有,就连带出来的学生也干净纯粹。   他送他们上车之后,挥了挥手:“李教授,有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啊,我办公室的电话是……”   盛子越默默将溪谷县建委办公室的电话记在心上,这里不通火车,估计仙灵镇更偏僻。万一遇到什么事,有了电话至少还能求助一下。   雨伞上的水落在车厢地板上,水嗒嗒的,苏岭将脚向后缩了缩。她的鞋子已经打湿,穿在脚上又潮又冷。虽然是七月,溪谷县却有些冷,寒风一吹,苏岭抱住了胳膊。   盛子越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薄披肩递给她:“师姐,披件衣服吧。”   苏岭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披肩披在身上,一阵暖意传来,这让她终于感觉舒服了点。这才发现这看着灰扑扑的披肩光滑而柔软,手感非常舒服。   她转头望向盛子越:“你这披肩又轻又暖和,真是好东西。”   盛子越抿嘴一笑,海拔4000-6000公尺的高原驼羊绒,轻、软、延展性、保暖性、通气性好,世界最好的天然纤维,这披肩花了她不少钱呢。   溪谷到仙灵走的是县道,道路条件差,有一段路非常泥泞,司机放慢了速度,一边开一边摇头:“再不修路,真没人敢到仙灵去。”   窗外雨势转小,绵绵密密,远处山岭起伏、田野辽阔,道路两旁绿树成荫,时不时伸出几枝持满粉色花朵的紫薇,小野花随处可见。   下午三点,吉普车开进仙灵县城的建委办公楼。   司机看时间太晚,只得匆忙交代了几句就独自返回。领导明天下午还要用车,没办法。   县城很破旧,政府机你都在一栋楼里。   李朝阳个子高大、走路带风,戴着眼镜很有气势,带着四个年轻人,有的背画夹有的提着黄色的测量仪器,一进大厅就引来众人注目。   李朝阳把自己的介绍信拿出来,建委主任绍建云迎上来,热情地伸出手:“京都大学的李教授!久仰久仰!赵处长已经给我打了电话,欢迎指导工作啊。”   李朝阳和他寒暄几句,单刀直入:“我这次过来,是要编一本古城风采的书。听说你们仙灵县古城保存良好,过来参观,拍照测绘,不知道绍主任能不能支持一下?”   绍建云打了个哈哈:“不急不急,我看你们舟车劳顿,先休息休息喝口茶?”   李朝阳回身看了眼学生,这四个孩子跟着自己一路火车、汽车,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心中一软,点头道:“好,那就有劳。”   绍建云将他们领进会议室,让底下人倒了几杯热茶。   盛子越低头啜了一口,茶味微苦,略带咸味,一股浓浓的草木清味,味道很奇怪。再看汤色新绿,叶片尖细微卷,想着应该是当地自制的茶吧。   见盛子越观察手中茶,李朝阳解释了一句:“这是当地人用枸杞芽尖做的茶,养肝明目,喝得惯吗?”   绍建云看着李朝阳:“李教授见多识广啊,这个茶当地人喝得多,外面人知道的不多。”   李朝阳笑了笑:“二十年前我跟董文理先生来过仙灵县,喝过这个茶。”   绍建云年约四十,在官场而言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他是当地人,也不知道董文理先生是谁,只客套了两句:“贵人踏贱地,这是我们仙灵县的荣幸啊。”   一杯热茶下肚,大家终于觉得活过来了。   盛子越也感受到了建筑学专业学生跑野外的艰苦。负重奔波、日晒雨淋、饮食不定时、不是坐车就是走路,难怪师兄师姐们都说是苦差事。   绍建云正在向李朝阳叫苦:“我们这个小县城,发展严重滞后啊。开车的话,上省道要走十几里路。如果坐火车,得走七、八里路到芒里县。那个小火车站一天只有两趟车经停,冷清得很。”   李朝阳有些惊喜:“芒里通火车了?”   绍建云羡慕地说:“是啊,虽然只有两趟客车,但交通条件也比我们仙灵好得多。我们这里汽车、火车都够不着,要发展,难呐!”   李朝阳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不同,问道:“那芒里这几年是不是发展得很快?那里的明代城墙还在吗?”   绍建云哈哈一笑,似乎觉得李朝阳这个问题很有趣:“还要那旧的石头墙做什么?火车一通,芒里这几年发展快得很,我们去年还组团去学习。新建的商业广场、小手工商业街搞得红火得很呢,县长说了,借钱也要搞建设。”   李朝阳听了心头一跳:“仙灵也要拆古城墙?”   绍建云让底下人拿来一张彩色规划平面图,铺开在会议室的玻璃茶几上,得意洋洋地说:“正好京都的专家在这里,请李教授指教指教新出炉的仙灵县总体规划。”   李朝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茶几旁边,俯下身认真看着这张零号大图纸。其它几个学生也站起来,走到老师身边。   图纸右上角写着“仙灵县总体规划”七个大字。   县城并不大,在李朝阳的印象中,整个县城被厚重的城墙包围,呈现出四方周正的城市格局,非常有特色。   可是在这张图纸里,旧城墙全部拆除,所有的巷道被推翻。计划在县城中央建一个中心广场,从广场出发延伸出六条大马路,其中三条为商业大街,另外三条为城市生活干道,串联起学校、医院、生活区、行政区。   如果按照这个规划实施下去,仙灵古城将不复存在!   李朝阳的双手在颤抖,声音也变得嘶哑:“不能这样搞!” 第144章 仙灵县3   绍建云一听有点不高兴。   仙灵县城规划是他一手主持, 请了省规划设计研究院的高工做的设计,方案大气、开创性强,他非常满意。   仙灵县交通不便, 经济不发达,改革的步伐就应该迈大一点。过于保守哪能提高经济效益?县城领导都喝西北风去?   为了招商引资,他还联系一些从县城走出去的企业家、创业明星, 他们也表示过可以投资参与商业大街的建设。省里领导也发了话, 规划方案审批通过之后, 可以考虑优先财政拔款。   这个李朝阳教授只看一眼规划图,就说什么不能这样搞, 那要怎么搞?还守在那破城墙、旧屋子过日子?大家都不发展了?   邵建云脸上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满, 他微笑着说:“李教授,您是京都来的大专家, 可能对我们县城不太了解。   一千年历史的城墙日晒雨淋, 墙皮子已经风化;上百年的老房子漏雨、掉砖、木头朽、线路老化,早就破旧得住不了人。俗话说得好, 不破不立。我们县城想要发展,不打破这古城格局,是没办法吸引投资者的。   这……就是现实,与理想总会有差距, 对不对?”   李朝阳的内心里充满了矛盾。他是建筑学专业本科生, 建筑历史与理论专业研究生,一直做的是历史建筑保护研究。   近年来国家推动改革开放,各地城市发展速度加快。以前大家还不知道如何推动经济发展, 但自从去年深市土地拍卖之后,各地政府都认识到了土地潜在的巨大价值,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   这样的背景之下, 保护与发展、传承与创新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刻。历史建筑应该何去何从?李朝阳痛苦地思考着。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外面大厅高喊:“邵主任!邵主任!不能这么搞!那都是文物啊——”   邵建云眉毛一皱,自言自语道:“这个老郑,搞什么名堂!”   他不想理睬外面的人,对底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走出去,顺路将会议室的门掩上。盛子越耳朵灵,外面的对话清晰传到耳中。   “郑所长,你注意点形象!县政府又不是菜市场,嚷嚷什么。”   “孙科长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赶紧向邵主任汇报一下,三台挖土机开到西边城墙那里去了,说是建委让扒墙?”   “好好好,我们知道了。你先回去,等下我派人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文管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管那么宽干什么?”   “孙科长,这个城墙就归我们管。这可是建于秦代的城墙,历经两千年风雨屹立不倒,马面、墩台、窝铺皆保存完整,是不可多得的历史文物,不能扒啊!”   孙科长显然有些不耐烦,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郑所长,城墙那么长,有五千多米……”   “确切地说,是六千一百五十七米。”郑所长显然是个较真的人。   “好好好,六千多米包围整个县城,少一段又怎么样呢?你一个文管所恨不得把我们县城都管下来,那还得了!”   “孙科长,你让我见见邵主任,我亲自汇报,好不好?那上面的每一个墩台我都用手抚过,马面、窝铺七十二个,城垛、垛口三千个,象征的是孙子七十贤、三千弟子,寓意深刻,一个都不能少啊,少一块砖,我都心痛啊……”   郑所长说到后面,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盛子越听到这里,凑近李朝阳的耳边,悄悄说:“老师,县里已经派了三台挖掘机去扒城墙了。”   李朝阳一惊,耸然挺起腰,眼镜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怎么回事?”   “砰!”   会议室的大门被人推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子闯了进来,湿漉漉的花白头发、泛起白雾的厚重眼镜片、贴在身上的灰白衬衫、满是泥点的长裤、后跟磨损严重的黑色凉鞋,一副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形象。   男子径直冲向邵主任,嘴唇直打哆嗦:“邵主任,让挖机停下来吧!那城墙不能扒啊!如果扒了,我们就都成历史罪人了啊……”   邵建云烦躁地站起身,矢口否认:“老郑,你别着急,慢慢说。我们没让人扒城墙啊,那不是文物嘛,谁有那个胆子破坏文物?”   李朝阳端详老郑半天,忽然眼睛一亮,走过去抓住他的手:“郑福民!是你吗?”   男子转头望向李朝阳:“你……是?”   李朝阳激动得抓着他的手上下摇晃:“是我,李朝阳啊,二十年前我和董教授来仙灵,是你带我们参观古城的,我们一起合过影的,还记得吗?”   “啊啊啊!”郑福民认出眼前人,张大了嘴,兴奋地叫了起来,“记得记得,我记得你,李朝阳!京都大学的高材生,来我们县城采风,是要编书的对不对?   董教授是好人啊,他后来寄给我们文管所十几本著作呢。你现在哪里工作呢?怎么又到我们仙灵了?”   邵建云在一旁代为回答:“这位可是京都大学的教授、专家!”   郑福民连连点头:“二十年前就看你有出息,果然……”   盛子越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冲老师使了个眼色。   李朝阳反应过来,转过头严肃地看着邵建云:“邵主任,我刚从省城过来,省建委规划处的赵处长跟我说,你们仙灵的新城规划还没有审批,没道理现在就拆城墙吧?”   邵建云继续否认:“不可能,拆城墙是违法的,我们建委怎么可能会做这个事情。”   郑福民是个老实人,眼泪都快流出来,扯着邵建云的衣袖哀求:“可是,那领头的人说是建委派来的拆迁队,我没办法制止,只能来这里求你。城墙是文物,不能拆、不能拆啊!”   邵建云一使劲,将袖子夺了回来,不耐烦地说:“郑所长,城墙是挂了牌的文物,我们知道,怎么可能会下这样的命令呢?你不要冤枉我啊,谁扒的,你找谁去!”   李朝阳与郑福民打过交道,知道他学历史出身,是个老实人,从来不说谎话。李朝阳加重了语气:“文物保护是大事,即使不是建委下的命令,但是也请你们协助制止私自拆迁的行为!”   邵建云的规划方案还没有经过审批,他着急提升自己的政绩,打算“先斩后奏”把城墙扒了再说,再来个死不认账,新城建设不就可以开始了吗?   下雨天拆城墙,的确是建委找的人,哪知道这个老郑闲着没事,被他发现了?   也是巧了,李朝阳教授,这个省建委规划处赵红艳处长的同学也来到仙灵,认得郑福民不说,还帮他说话,这就有点棘手了。   郑福民这人没什么背景,翻不起浪,邵建云不怕。   李朝阳是京都大学的教授、全国知名专家、省建委还有赵处长撑腰,不能轻易得罪,邵建云有点为难了。   他斟酌着字句,挤出一个笑容:“老郑啊,你别急嘛,事情总得慢慢处理。这样,我让孙科长带人去现场了解一下情况,你坐下来喝杯茶。”   郑福民哪里坐得住,他心急如焚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跑:“好好好,邵主任你赶紧派人去了解情况,我现在就去那里守着,绝对不能让挖机毁了城墙!我……我让文管所的小范、小汤在那里盯着呢,也不知道顶不顶得住。”   李朝阳一把薅住他的胳膊,大声说:“走!我跟你一起去!”   郑福民反手握着他的手,因为激动整个人都要颤抖:“好,好,好!有你这个大教授撑腰,我就不怕了。”   邵建云急了,扬声道:“李教授你这刚到仙灵就开始工作了?外面还下着雨,我给你们派个车,等一等——”   郑福民还里还肯再等?挖机那么大,大铲子一挥,一米城墙就没了!他就怕再等一秒,这守护了仙灵古城两千二百多年风雨的城墙就没了!   李朝阳这一跑,其它学生也都放下行李拿着雨伞跟了上去,一时间县政府的大厅奔出六道身影。   郑福民从大门边拿起一把黑布伞,罩在李朝阳头上。   李朝阳个子高大,伸出左手揽住郑福民的肩膀,看着眼前豆大的雨点,半点没有退缩。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对历史建筑的热爱、对破坏文物行为的愤怒!   一高一矮冲进雨幕,奔跑如飞。   四个学生对视一眼,各自拿出雨伞,一咬牙也跟着冲出大楼。   “啪啪啪!”雨点砸在雨伞上,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声响。四处都很安静,只有这雨声不绝于耳。盛子越左右看看,和苏岭肩并肩,紧跟着李朝阳教授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斜飞的雨丝就打湿了衣袖,飞溅的泥水打湿了裤腿。再跑一阵,盛子越的脸颊上都满是雨水,她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双目凝视着远处那两道身影。   郑福民跑得急了,差点摔倒。李朝阳伸出手一把将他扶住,雨伞送到他头顶。郑福民摇摇头,大声说:“我没事!你赶紧打好伞,别淋湿了。”   李朝阳转过头发现跟在身后的学生,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忙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别跟着,这里有我就行了。”   张明扬挺起胸膛:“保护古城,我也想出一份力!”   吴宏将雨伞搁在肩膀上:“老师,人多力量大,让我们也一起去吧。”   苏岭的胶鞋已经湿透,走起路来咯吱响,她毫不在意地甩了甩脚上的水:“一起!”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些人,这一刻大家都是战士,一起奔赴战场!   雨大,却扑不灭大家心中的那一团火。 第145章 仙灵县4   雨越来越大, 县城的黄泥路满是泥泞,后跟带起一团泥水,很不好走。   盛子越撑一把米色折叠大伞, 穿一条军绿色的七分裤,棕色牛皮凉鞋质量很好,半袖的浅棕色棉麻T恤外面套一件军用防水冲锋衣, 背一个防雨登山包, 大辫子利落地甩在脑前, 装备精良,干练而精神。   苏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 无比羡慕盛子越的从容。雨声大, 说话不得不扯开嗓子喊:“盛子越——你都不怕被雨淋湿吗?”   盛子越目光微敛。末世她有野外生存的经验,知道装备的重要性。国内八十年代户外运动装还不流行, 她的冲锋衣、T恤、凉鞋、登山包、雨伞、手表都是在国外游历之时买来放进空间的。   防水、速干、透气、保暖——第一次到古城采风不知深浅, 盛子越准备衣物就按照这个原则来进行。没想到第一站就遇到下雨,立刻派上了用场。   一向冷清的盛子越没有接她的话, 只继续往前小跑,紧紧地跟在李朝阳身后。不到五分钟,就把苏岭和张明扬、吴宏甩到三十米开外。   郑福民心急,指着前面隐约可见的城墙:“西边, 那里, 快点!”   雨幕中,两个瘦弱的男子雨伞掉落,整个人淋个透湿, 被几个穿着黑色橡胶雨衣的人推到一边。三台硕大的黄色挖掘机挥舞着铲斗,宛如一只怪兽,咆哮着向城墙挖去!   “轰!”   即使是喧哗的雨声, 也掩不住这一声巨响。   “不——”郑福民惨叫一声,雨伞也不要了,冒雨冲向那高达十米的城墙。   瘦弱的郑福民,冲到那挖掘机的铲斗前面,如同蝼蚁站在大象前面,即使体型相差巨大,哪怕大象只需一抬腿,小小蝼蚁便化为尘土,他依然勇敢向前。   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向下滴落,厚厚的黑框眼镜片染上一片白雾,糊住了郑福民的双眼,他只得略略低下头,让镜片滑落到鼻子下方,眯起双眼,用微弱的视力死死盯着眼前这三个怪兽。   郑福民展开双臂,拼命向上蹦跳,努力让挖掘机里的人看到自己,狂喊道:“不能挖!不能挖!这是文物!你们这是犯罪!”   没有人管他。   “咔咔咔——”挖掘机的履带缓慢向前推进,泥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郑福民执着地站在挖掘机前进的道路上,他的身后是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古城墙,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执念,他绝不后退!   如悲壮的士兵,面对数百倍兵力的敌人,寸土不让,以死抗争!   螳臂挡车。   挖掘机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司机操控着机器嚣张前行,铲斗高高扬起,呼啸着再一次向下砸去!   一道人影扑了过来,一把将郑福民拉扯过来,护着他躲开铲斗。   “轰!”粉尘乱飞。   “咣!哗——”城墙上蓦然出现一个缺口,掉落的青砖砸在地上,沾污泥沙,仿佛发出呜咽之音。   李朝阳满脸是水,冲着郑福民大吼:“你不要命了!”   两个瘦小个子的男人奔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扶住郑福民,额角带着擦伤,一身透湿、狼狈不堪,一边颤抖一边说:“郑所长……你,你怎么才来呀,我们,我们挡不住!”   郑福民哆哆嗦嗦地取下眼镜擦了擦雾气,再戴上之后转头看向城墙上那个缺口,黑乎乎的洞口仿佛要将所有一切吞没。   泪水憋了这么久,终于流了下来:“古城……完了!”   李朝阳四下里扫视了一下,冲到一直站在城墙边察看动静的六个汉子跟前,大声道:“你们的领导是谁?”   这几个汉子装备齐全,黑色雨鞋、雨衣长及膝盖,帽子严严实实地将头部护着,其中一个好整以暇,嘴里还叼了一根烟,不屑地打量着李朝阳:“我们这都是领导,怎么?”   李朝阳刚要说话,一阵风吹过来,烟味窜进鼻腔、雨水灌进嘴里,他一下子被呛住,连声咳嗽。   看到他戴着眼镜一幅文弱书生模样,那六个汉子痞里痞气地笑了起来:“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拆不拆我们说了算,你们这些只晓得读书的呆子,快滚吧!”   抽烟的汉子斜着眼睛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告诉你,拆城墙是县里下的指令,谁也休想拦着!你们如果不识相,别怪我们不客气!”   头顶的雨突然停了。   李朝阳抬头一看,一把米色雨伞端正遮在自己头顶。盛子越站在他左侧,右手高举,帮他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小空间。   郑福民和小范、小汤也跑了过来,站在李朝阳右侧。小范与小汤是仙灵县文管所的职工,刚才与这几个施工人员推搡,不仅额角撞在城墙上留下几处擦伤,雨伞也被夺了甩在地上。   他俩在地上找到自己的黑布伞,撑开来才发现里外都是水,挡在头顶几乎没什么用。   张明扬、苏岭、吴宏急急赶来,分别帮郑福民三人打伞遮雨,两边人马呈对峙之势。   八对六。   李朝阳这边共有八个人,两名少女,两名五十岁中年男子,四名文弱书生;   施工队那边共有六个人,全是精壮彪悍的大汉,他们的旁边还有三台正在奋力扒墙的挖掘机。   “轰!轰!轰!”城墙上的缺口越来越大,仿佛黑洞一般吞噬着郑福民保护文物的信念。   他忽然冲了出去,一把揪住嘴里叼烟的汉子:“快让他们停下来!这是文物、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你们这是犯罪,知道吗?”   汉子穿着橡胶黑色雨衣,胳膊被郑福民一扯,雨衣帽子差点掉落,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将熄灭的香烟一把扔到地上,恶狠狠地伸出手狠命一推。   “死老头子,敢动手?老子打死你!”   可怜郑福民个矮体弱,被他这一推哪里稳得住身形?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汉子二话不说,抬腿就是一脚!   “啊——”郑福民被一脚踹中后腰,发出一声惨叫。   小范和小汤慌乱地惊叫起来:“郑所长、郑所长……”两人抢到郑福民的身旁,怒斥那个打人的汉子:“强盗、流氓!”   那汉子皱眉跺了跺雨鞋,似乎嫌弃郑福民膈脚。抬手将雨衣帽子戴好,得意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老子就是流氓,怎么样?你去告我呀,喊公安来抓我啊。”   旁边几个吹响脖子上挂着的响哨,指挥着挖掘机继续工作。   “轰!轰!轰!”大雨之下城墙被扒开了一个一人宽的口子。郑福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撑在腰间,号啕大哭:“罪过、罪过!”   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   李朝阳从来不曾与这样的地痞流氓打过交道,眼见着这个体型健硕的大汉推倒郑福民,还要补上一脚,气得脸胀得通红,双手拳头紧握。   屹立风雨两千年的古城墙,就这样被强行破坏!   一心保护文物的郑福民,就这样被拳打脚踢!   怒火燃烧,让他浑身颤栗。   冷雨如注,打在头上、脸上。对面那六个人狂笑着叫嚣:“有本事来打我呀。”李朝阳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内心那只咆哮的老虎终于冲出理智的牢笼!   在学生诧异的眼神里,平日里潇洒自在的李教授化身斗士,咬牙怒喝:“无耻——”突然冲了出去,一拳头抡过去,砸在那狂笑汉子的脸上。   “噗——”   笑容凝结,气氛陡然变得尖锐。   万万没想到。   盛子越怎么也没想到,李朝阳教授会冲出去打人。她知道教授性格直率,有一份学者的天真,也知道他不畏权势,敢与领导拍桌子骂人。但是……老师竟然会主动打人?   手脚比脑子快。老师都动手了,没道理学生袖手旁观。只不过停顿了一秒,盛子越抬手将冲锋衣的帽子一扣,举着雨伞就冲了上去。   李朝阳将所有的愤怒都凝聚在右手拳头之上,挥舞出去之后,理智回笼——他只是个读书人,哪里会是眼前这个剽悍汉子的对手!   一声咒骂,几道人影飞扑而来。   李朝阳的右拳被紧紧扣住,挣脱不开,被打的汉子歪着头,抬起右手揉了揉被打的脸,看到手掌之上的血迹,咧开嘴喋喋怪笑:“敢打老子!好,好得很!”   “啊!”急促而痛苦的闷哼,李朝阳的右手腕关节瞬间被拉脱,一个碗大的拳头飞速袭向他的面门。   李朝阳内心叫苦,这这这……冲动了。   一把雨伞如云朵飘来,恰恰挡在拳头袭来的路径之上。汉子还没反应过来,雨伞反转,伞柄如长.枪一般刺向他的面门!   汉子直觉寒光一闪,一股浓浓的杀意令他心中一凛,不得不松开扣住李朝阳的手,急速后退、后退、再后退。   寒光距他面门越来越近。   眼见得就要刺入喉间要害,那汉子后背冷汗涔涔而下,这……这是哪里来的高手?自己竟然连一招都抵挡不住!   盛子越冷笑一声,手腕一抖,伞柄斜斜向下直击而去,正中汉子左肩。力道喷涌而出,那汉子只觉得肩膀巨痛无比,踉跄后仰——   扑通!   庞大的身体横砸在泥地里,溅起无数道细密的水线。   “老大!”后面五个汉子连忙冲过去,将他扶了起来。被称为老大的汉子站直身体,右手压着左肩,痛得呲牙咧嘴。   他神情莫测,盯着眼前这个打扮得利落无比的长辫子少女,心中寻思:这个女孩子看着只有十几岁,怎么就有这么浓烈的煞气?她是谁?来自哪里? 第146章 仙灵县5   盛子越出手快似闪电。   以雨伞当武器, 左手抡起旋转的伞面挡住对方拳头,右手扶住李朝阳,将他护在身后。确认老师安全之后, 她左手腕一翻,伞柄朝外,似剑一般刺出。   这里不是末世, 胜者为王, 杀了也就杀了。   法制社会, 杀人偿命。盛子越只得临时转了方向,击中对方肩膀, 以示警告。   李朝阳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张大了嘴站在盛子越身后。他一个男老师,竟然被女学生护在身后, 这这这……   苏岭的眼里满满都是崇拜:我的天!盛子越竟然是武学高手!   张明扬与吴宏对视一眼, 心中惭愧。当初出发的时候,他俩还担心来个娇气小师妹, 需要他们处处照顾呢,没想到啊没想到。老师在外面被人欺负,关键时候竟然是小师妹出手相助。   他俩一个托住老师明显受伤的右手腕,一个举着雨伞帮老师挡雨, 眼睛眨都不眨都盯着盛子越的一举一动。   常老大上下打量着盛子越, 肩头的痛楚渐渐平歇,他感觉到骨头没事,这才心中稍微安定, 看着盛子越:“你是谁?”   郑福民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这是京都大学的教授和学生,我们刚从县政府过来,建委邵主任说了, 损坏文物是犯罪行为,你赶紧让挖机停下来啊~”   教授?学生?常老大脑中飞速判断着眼前的局面。   挖掘机还在机械化地一上一下。   “轰!轰!轰!”城墙口子越扩越大。   郑福民急得脑门冒汗,也顾不得追究眼前这人打他的事实,哀求道:“快让挖机停下来,这是文物,国家一级文物!”   常老大一脸的漠然,目光从李朝阳身上挪到盛子越脸上,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我们接到上级指示,今天必须完成任务。”   郑福民看到这道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城墙就这样被人损毁,一咬牙、一跺脚,再一次冲上去,伸开双臂站在挖掘机前面。   他满脸凄然,绝决无比:“你们想要挖墙,就从我的尸体上铲过去!”   李朝阳跑过去与他并肩而立:“我是京都大学的李朝阳!你们赶紧停止破坏文物的行为!我誓死守护古城!”   张明扬、吴宏、苏岭、小范、小汤被这两人的激动所感染,都跑过去站在铲臂之下,大喊:“停!停!停!”   人多力量大,挖掘机终于留意到墙根底下这一群人。   “嘎——”铲斗停在半空。   一个身型魁梧的男人穿着施工服,外面套一件黑雨衣,愤怒地推开车门,探出身子冲底下这一排人吼:“你们不要命了,赶紧滚!”   有人拼死阻拦,施工进度被迫停止。常老大响哨吹出两声长啸,另外两台挖掘机也停了下来。   常老大眼中闪过一丝凶光,悄悄在一名手下耳边低语几句,那名手下转身跑开。常老大揉了揉被伞柄砸得生疼的肩窝,走到李朝阳面前。   “李教授是吧?看你是位京都来的大知识分子,我老常敬你三分,赶紧带着你的学生离开施工现场,如果不小心磕了碰了……”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充满了浓浓的威胁意味:“我可不负责!”   李朝阳看了一眼身边的四个学生,他是带队老师,的确责任重大,必须保证学生们的安全。他一人死不足惜,可是这四个学生却是未来国之栋梁,绝不能让他们以身犯险。   他只得对张明扬说:“我命令你,带着师弟师妹回县政府,在大厅等我回来。”   张明扬很犹豫:“老师,那你怎么办?”   苏岭将雨伞倾斜,努力遮住淋雨的李朝阳:“对呀,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里的环境太乱,那挖掘机像怪兽一样矗立在面前,苏岭的内心很害怕。先前被大家所鼓舞,一起挡在挖机前面,但现在这怪兽停下来,她忽然觉得两腿颤抖。   李朝阳一跺脚,叹了一口气:“好,一起回去!”抓紧时间和邵建云主任沟通,一定要停止这种违法乱拆的行为!   他一走,盛子越四个人也跟着一起返程。   李朝阳不敢看郑福民,连交代都没有,埋头向前走。他不敢面对郑福民“以命护城”那凄然的表情,不敢听到他那宛如奔赴刑场一般的悲壮呐喊:“从我的尸体上铲过去!”   李朝阳想和郑福民一起战斗,一起保护古城,可是眼前这些地痞流氓无耻蛮横,如果伤害了这几个孩子,他万死难辞其咎。   刚走出十米,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喧闹,哗哗的雨声中夹杂着郑福民凄厉的叫声:“你们这些强盗!放开我!放开我——”   李朝阳没有忍住,转头望去,十几个黑色雨衣的男人涌上来,抬的抬、拉的拉,将郑福民和小范、小汤拖拽十几米。   “嘀!嘀——”哨声响起。   清除了人体障碍物之后,挖掘机开始启动。   咔!轰!轰!   一声声如敲打在李朝阳的心上。他眼中含泪,僵硬地转过头继续前行,哽咽着说:“同学们,保护历史建筑任重道远。老师无能啊~”   苏岭“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吴宏咬牙道:“老师,我将来如果当了领导,一定推行历史建筑保护,绝对不允许这样乱拆乱建的事情发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张明扬抬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不觉流下的泪水:“老师,不是你的错。我们已经尽力了!”   “郑所长——”小范和小汤尖利的叫声传过来,吓得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雨大,却挡不住郑福民护城的决心。他是个执拗的人,也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只知道这座长六千米的城墙,是国家一级文物,是立了铭牌的珍贵物品,是他文管所的职责。   今天谁挖城墙,谁就是他的敌人。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郑福民向常老大扑了过去,竟然让他突破两个小喽罗,一把掐住常老大的脖子,嘴里胡乱叫着:“不许挖!这是文物!这是文物!”   常老大本就是个整日里打架斗殴的混混,攀上亲戚进了拆迁队,当个小头目。今天趁着下雨,队长下了命令,三台挖掘机一起出动,把西段城墙扒了。   文管所的郑福民原则性很强,若想让他同意拆墙那是休想。虽然不知道上头为什么急吼吼地非要把这一段城墙扒了,但是常老大向来听周队长的话,照办就是。   哪里知道挖掘机一动,郑福民就赶了过来,百般阻挠,还搬出个大学教授、学生出来!常老大看着眼前这个眼泪鼻涕一起流,全身上下湿答答、脏兮兮的郑福民,眼中带着鄙夷。   有胆子掐人脖子,手上力气都没有!   暴虐的脾气再也控制不住,常老大狞笑一声,双手如鹰爪一般,牢牢捉住郑福民的胳膊,大吼道:“找死!”   常老大力气大,腰一拧,双手一压,已经将郑福民一把掀翻在地。郑福民本就被他踹了一脚腰痛不已,这一下整个人横摔在地,哀哀喊痛。   小范和小汤是文管所新分配来的两个中专生,只有二十几岁年纪,吓得面色煞白,手脚都在哆嗦,哪里敢上前抢人?   欺负弱小让常老大内心的暴力情绪释放,似乎这一刻他就是这条街的王者。他单手拖着郑福民的胳膊大踏步向前,郑福民那瘦小的身躯在泥地里拖出一条印记。   “他妈的!你不是说要以性命捍卫古城吗?老子给你机会表演!”   顾不得挖掘机上上下下地凿,常老大硬生生将郑福民拖到一台挖掘机铲斗工作半径之内,眼看着铲斗砸下——   “啊……”郑福民惨叫。   “郑所长——”小范、小汤尖叫。   李朝阳与学生向后看去,常老大扯住郑福民向后一拖,铲斗准确地落在城墙之上,根本没有伤到他们。   “哈哈哈哈——”常老大仰天狂笑。   一块青砖飞出,正正地砸在郑福民的大腿之上,这让他再一次发出一声惨叫。叫声凄厉,痛不欲生。   李朝阳目眦欲裂,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   士可杀,不可辱!   这一刹那,李朝阳的拳头硬了。   一道身影从他身边窜出,盛子越动了。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想到郑福民在县政府那低三下四的老实模样,想到他在强盗拆迁队面前苦苦哀求的可怜形象,盛子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眼前这个常老大行事作风匪气十足,不是善茬,这样的人绝对有案底。   只要有案底,盛子越就不怕杠上。   管它有什么后果,打了再说!   反正身后站着自己的老师,到时候李朝阳教授总会护住自己就对了。   进入战斗模式的盛子越头脑冷静无比。此刻的她,宛如回到末世,眼前这个人就是个抢资源的暴徒,若不能一击必中,后患无穷。   她右手一翻,寒光一闪。   军刀出。   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光影,李朝阳就这样被动地站在雨中,看着这个十七岁的少女右手执一柄雪亮的军刀,全力刺向那仰天狂笑的常老大。   哪怕再过二十年,苏岭也不会忘记今天所看到的一幕。   盛子越那军绿色的七分裤底下,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白得耀眼。弓步、挺胸、右手高举,整个人化作一道闪电,飞速劈向刚才还得意洋洋、玩弄着郑福民的无耻强盗。   “啊——”常老大的右手胳膊上一道血线飞溅。刚才拖拉郑福民的时候,这条胳膊宛如掌控一切的神,现在却陡然落下神坛。   盛子越一刀落下,立马拔刀后退。   她弯腰抱起郑福民,退回到李朝阳身边:“撤!”   拆迁队向来跋扈,打架斗殴是常事。但像今天这样二话不说拔刀相向、老大被刺止都止不住的情况却是第一次,瞬间乱成一锅粥。   李朝阳这边所有人一齐后撤。   盛子越打横抱着瘦小的郑福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问:“医院在哪里?”   小范和小汤慌手慌脚地跑上来,指着东面黄泥路的尽头:“医院往那儿去。”   盛子越将郑福民交给看着身体强壮一些的小范:“那你们赶紧送他去医院吧。”   小汤傻乎乎地问她:“那你呢?”盛子越手起刀落,出手如电,英气十足,小汤瞬间臣服。   李朝阳一跺脚:“快去啊!记得报警!”这个时候还磨叽什么,老郑这两个底下的人有点木头木脑的。   郑福民送往医院急救,李朝阳带着学生先返回县政府。一路上心情复杂地看着盛子越,有欣慰,有羡慕,还有一丝担忧。   这孩子,太有主意,太有本事……当她的老师,压力大啊。 第147章 仙灵县6   一路走, 李朝阳一路琢磨。   古城墙是否安全?拆迁队领头小头目受伤,工地乱成一锅粥,古城墙一时半会拆不了。   古城墙那扒开的口子怎么办?挖掘机破坏力惊人, 那已经扒开的两人宽洞口,急也没有用,只能等下一步找古建文物队的人来修。   郑福民是否无恙?郑福民这次拼了性命, 抵死抗争, 对方力气大、下手黑, 估计受伤不轻,但目前已及时送往医院,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盛子越动手伤人犯不犯法?眼看着歹徒伤人, 见义勇为,出发点是好的。如果只是动手, 问题不大。但她使用了匕首, 这就有些麻烦。国家对刀具管制严格,她随身携带兵器伤人, 肯定是不对的。   想到这里,李朝阳对盛子越说:“把你的匕首交给我。”   盛子越不解地转头望向老师。   李朝阳冲她伸出手,表情严肃:“随身携带刀具,这是不对的。何况你还拔刀伤人, 赶紧交给我保管。”   为老师撑着雨伞的盛子越哪里舍得交出军刀, 皱眉道:“这是我的。”   李朝阳拉下脸:“交给老师!如果有人问,就说这刀是老师的,伤人的也是我, 听到了吗?”   他扫了苏岭他们三个一眼,表情很严肃:“这一次盛子越拔刀伤人,是见义勇为, 因为对方是个成年男子,力气大、杀伤力强,她打不过只得动刀。但是你们必须知道,非不得已,不能如此。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刀是老师的,用来……用来削苹果。动手的人,也是老师,和盛子越没有关系,你们记住了没?”   盛子越没想到老师会自己担下所有事情,表情有点呆呆的。苏岭几个忙点头应了:“是,老师我们知道了。”   李朝阳冲盛子越伸出手,态度很坚决。盛子越无奈,只得将军刀交了出来。   县政府的人早已经下班,只剩下一个值班的人,一问三不知。   李朝阳带着孩子们取了行李,在旁边的招待所住下,让他们赶紧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衣服。再安排服务员煮了姜汤,每个人灌上一大碗,看大家精神状态尚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苏岭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用干净毛巾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说话:“幸好我剪了短发,要是长头发多麻烦。”   盛子越用一条速干毛巾裹住长发,换了一身浅棕色亚麻套装,束口的长袖、长裤,一看就宽松舒适。   听到苏岭的话盛子越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坐在床上,细心地擦干脚丫,抹了点润肤霜,再套上雪白的袜子。今天恶战一场,精神高度紧张,她也感觉到疲惫。   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传来,苏岭好奇地问:“你这抹的是什么?”   盛子越没有抬头,只解释了一句:“穿凉鞋泡了水,脚有点起皮,我抹点绵羊油。”   苏岭来自桂东,父母都是医生,家中并不富裕,何曾见过像盛子越这样精致的女孩。不由得啧啧称奇:“盛子越,我觉得你好矛盾。一会像个娇小姐,一会像个女战士。”   盛子越低声一笑,笑声轻柔。她的侧脸凤眼眼角微挑,笑起来嘴角也勾了起来,透着股妩媚的味道。   苏岭呆呆地看着她,心神激荡,忽然间就看傻了,喃喃自语道:“盛子越,如果我是个男的,肯定会爱上你。”   盛子越白了她一眼,将穿着雪白棉袜的脚平伸,双手交叉置于脑后,懒洋洋地靠在被窝卷上,对苏岭说:“等下吃饭你的鞋子怎么办?”   苏岭穿着一双人字拖鞋,将滴得出水的脱鞋甩干,放在窗台上:“先晾着吧,今天晚上我就穿拖鞋。”   两个人正说话呢,忽然听到外面走廊传来一阵喧哗。   是李朝阳的声音!盛子越和苏岭对视一眼,同时屏息倾听。   “我一个人过去就可以了,让我的学生在招待所休息。他们坐了一天的车,到现在又累又饿,他们都是孩子,还在长身体,耽误不得。”   一个陌生中年男人声音很严厉:“李教授,请你配合我们,所有参与下午伤人事件的,都必须到局里接受调查!”   “伤人事件?不仅仅是伤人吧?毁坏国家一级文物、打伤郑福民,这样恶劣的事件你们应该先去关心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受害者,去抓那个伤他的拆迁队小队长!   当时我就在现场,说明情况的话我一个人去就行,学生娃们劳累了一天需要休息,为什么非要他们接受调查?这是什么道理!”   “报警的是县建筑公司,告的是你们拿刀伤人!什么毁坏国家一级文物、打伤郑福民?我们没有接到报警。”   对方的态度非常强硬。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苏岭心一惊,下意识地望向盛子越。盛子越迅速下床穿上运动鞋,冲她点了点头。她顺手解开裹在头上的毛巾,长发如瀑布倾泻而下。   苏岭打开门,两个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站在门口,他们的身后站着面色焦急的李朝阳。   公安人员表情很严肃:“两位同学,请出示你们的学生证,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公安局。”   盛子越心中嘀咕:那个小头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拆迁队用挖掘机破坏古城,做的也是违法犯罪的事,他们竟然敢报警?   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妙的感觉,飞快地穿上外套,背上军绿色的大挎包,准备打一场硬仗。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李朝阳带着四个学生来到了仙灵县公安局。县城不大,公安局占地面积不大,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一个院子加一栋两层楼的老式砖混建筑。   这栋建筑建造于五十年代,二楼外走廊砖砌的围栏、山墙上大大的革命标语、楼梯间的水泥栏板,建筑符号十分有代表性。   公安人员将李朝阳等人带进一楼问讯室。   只是一间简易的办公室。十几个平方米,摆了几把铁脚靠背椅、一张厚重的铸铁桌子,北面一扇装铁栏杆的窗户紧闭着,西面白墙上写着八个黑色仿宋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除此之外,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李朝阳等人被带进来之后,两名公安人员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离开了。等了五分钟,众人开始不安。   张明扬低声说:“怎么回事?把我们急慌慌地带过来,就这样晾着吗?”   “咕噜……咕噜”吴宏肚子里发出一阵声响,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我饿了。”   苏岭可怜巴巴地看着李朝阳,眼里满是依赖。   李朝阳也是第一次被当成嫌疑犯带进公安局,有点摸头不知脑,他从椅中站起身:“我去问问情况。”   刚拉开门,门口便传来一声斥责:“不许外出,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   李朝阳问:“公安同志,请问……”还不等他把话说完,门口看守的人不耐烦地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回去!”   当老师的人都有些清高,陡然遇到这样粗暴的对待,李朝阳心里不是滋味,他提高了音量:“小同志,我是京都大学的李朝阳,我想给学校打个电话。”   “我管你什么大学、什么教授,到了这里就得听我们领导的。打什么电话!先回去等着。”   李朝阳只得退了回来,恨自己太老实。刚才在招待所应该先与学校保卫处取得联系,说明情况,寻求组织帮助与支持。现在想打个电话都不让,还不知道将来会遇到什么不公正待遇。   他看着四个学生努力挤出个笑脸:“走廊外没人,门口有人守着,不让我们出去,也不让打电话,目前只能等着。”   他颓然坐在椅中,望着屋子里唯一一张光秃秃的办公桌,长叹一声,这一次出师不利,累得孩子们也跟着老师受苦。   苏岭脚上穿着人字拖,走动时鞋底与脚板、地里相碰,发出噼里啪啦地声响,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引发回音。这让大家的神经愈发紧张,忽然后背发寒,抱着胳膊不敢说话。   今天下午大家一起在雨中并肩战斗,保护古城墙不被挖掘机破坏,激于义愤。此刻被关在这间空屋,软禁起来,大家才开始害怕。   明明是拆迁队的人破坏文物,怎么被关的是我们?   明明是那个常老大伤人在先,怎么不见公安抓他们?   明明郑福民还在医院急救,我们师生见义勇为竟然被关?   仙灵县,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如果这里的人官官相护,拆迁队和公安局的人是一伙的呢?会不会就这样把大家软禁在这里,不给吃不给喝,折磨我们?   越想越怕,苏岭不敢再走动,挨着盛子越坐着,悄悄问:“怎么办?”   张明扬咧嘴一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放在那张铁桌子上:“好在我聪明,吃剩下的玉米面窝窝头都带过来了。”   吴宏从口袋里也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昨天出发前在学校买的茶叶蛋应该还没坏,先吃点垫垫肚子吧。”   袋子与食物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伴随着玉米清香、八角桂皮的浓香,一下子让大家的精神振奋起来。   苏岭跳了起来:“啊,有吃的!”   盛子越从包里拿出五个漂亮的黄金帅苹果也放在桌上,粉嫩嫩的黄色,飘散着香蕉与苹果揉合在一起的甜香,让人一见就恨不得咬上一口。   她拿起一个苹果,送到李朝阳面前:“老师,你肯定也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李朝阳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所想,努力让自己笑容平静和煦:“好好好。”   他拿起苹果,在衣袖上擦了擦,咬了一大口,对同学们说:“大家都抓紧时间吃吧,先填饱肚子要紧。”   鬼知道等下还会遇到什么,吃饭最重要!   张明扬左手一个窝窝头,右手一个茶叶蛋,吃得有滋有味,惊喜地说:“这么久了窝窝头虽然有点硬,但味道还不错。茶叶蛋又香又咸,配着吃正好。”   一时间,问讯室里只有咔嚓声响、食物飘香。   两个窝窝头、一个茶叶蛋、一个苹果,风卷残云般吃完,大家都觉得人舒坦了许多。吴宏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向椅背上一靠:“我吃饱了。”   苏岭快手快脚地将苹果核、鸡蛋壳全收进塑料袋,正要放在屋子角落,被盛子越接过塞回包里。   盛子越走到窗户边,拔开插销,窗扇内开,一股清冷地风夹着雨点吹了进来,屋里的食物香味渐渐消散。   看到盛子越行事如此谨慎,李朝阳暗暗点头。难怪罗莱大师对她那么呵护,她的确值得人信任与喜爱。只是这个一言不合就动刀子的坏毛病,得改。   雨还在下,暮色渐渐笼罩房间,吴宏找到门边的拉绳,“啪!”地一声,灯亮了。   三角形的灯罩将白炽灯泡的光线聚集成一个圆锥,挥洒而下,正对着桌子前方那一块地方。   “哐——”   房门打开,三名公安人员走了进来。个个嘴角泛着油光,唇齿之间散发着酒气,面孔微红。   李朝阳看到这三个人一幅酒饱饭足的模样,真是气得肝疼:说什么让我们等着,原来是等他们吃饱饭、喝足酒!他们这是存心用饥饿来消磨我们意志呢。幸好学生们机灵,知道带吃的,不然现在恐怕个个面如菜色。   领头的名为钱向军,是县城公安局副局长,个子不高,却派头十足,背靠西面墙壁坐下,身后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将他的形象衬托得极有威势。   另外一个公安人员是文职,拿出纸笔、表格,坐在桌子旁边,脸上毫无表情。   一个瘦高个拖了把椅子,放在屋子圆锥灯光之下。自己则一脸严肃,站在门边,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每一个人。   一切准备就绪,钱向军咳嗽一声,打了个酒嗝,开口就是浓浓的官腔:“京都大学的师生,竟然敢动刀子伤人,胆子不小哇~”   李朝阳坐在灯光之下,感觉头顶洒下的光线有些刺眼。他眨了眨眼睛,努力适应眼前的一切,沉声道:“公安同志你们好,我是京都大学建筑系李朝阳教授。我们动刀伤人,伤的是歹徒,救的是文管所所长郑福民。”   钱向军点了点头:“知道知道,你的工作证我们都检查过。教授……就更应该高标准要求自己,怎么能动刀子伤人?就算是救人,也得讲究方式方法对不对?你们应该第一时间报警嘛。”   李朝阳解释道:“我的专业是历史建筑保护,这次来仙灵县是为了考察这里的古城和建筑。正好遇上有人强行拆除古城,这是破坏文物,这是犯罪!   郑所长报了警,但你们并没有出动警力保护。   文管所郑所长为了保护古城差点被歹徒打死,我们为了救他的性命这才被迫动手。我们是见义勇为,不是胆大妄为。”   “胡说!”钱向军狠狠地一拍桌子。 第148章 匕首1   “胡说!”   这一声怒喝, 配合着拍打铁桌子所发出的巨响,吓得苏岭、吴宏、张明扬身体一抖,就连李朝阳也一个激灵, 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凶相的领导。   盛子越安静地靠墙而坐,东面墙体雪白、冰冷而坚硬,这让她很有安全感。   虚张声势的领导、面无表情的笔录者、横眉冷目的看守——这三个人给盛子越的感觉很不好, 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正试图笼住她飞翔的翅膀。   她目光微敛, 若有所思, 脑子在飞速地分析与判断。   毫无疑问,小县城各个部门之间相互交缠, 早就织成一张权力网。规划图、商业街、经济发展、拆迁——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三台挖掘机冒雨扒古城墙。   古城是国家认定的文物, 按照文物保护相关法律,不能破坏。但如果是年久失修, 被雨冲倒了呢?那就一切迎刃而解。   偏偏郑福民是个老实人, 不懂什么官场规则,不肯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文物, 誓要保护古城,与古城共存亡。于是,建委与县城建筑公司下属的拆迁队达成共识,趁着雨大直接暴力拆迁。   这次拆迁, 早就在建委、公安局、交通局等相关部门打了招呼, 大家心知肚明。就等城墙一塌,马上打报告说明情况,等上级批复之后再大面积开始拆除。   城墙消失, 阻碍新城规划通过的问题不复存在。省建委规划处的批复一通过,建设马上就能启动。一切圆满解决,县城经济盘活, 领导们政绩有了、上级经费有了、市容市貌提高……   至于古城墙,屹立两千年之久,倒都倒了吧,没就没了吧,反正仙灵县的人都看腻了!   李朝阳的出现出乎仙灵县领导的意料,可他是省建委规划处赵处长打过招呼的人,不得不好好接待。所以,李教授来考察古城,对建委邵主任而言不是欢喜,是惊吓。   难怪在县政府会议室里,邵建云的态度有点怪,似乎在拖延时间一样。郑福民没有说错,拆古城就是建委下的指示。   可怜郑福民还傻乎乎让小汤、小范守在现场,自己报了警之后又跑到建委来找邵建云哀求。结果公安局理都不理,建委打着哈哈推脱,根本没人理睬他。   郑福民以死相护,加上李朝阳教授并肩作战,打乱了县领导的部署,他们肯定很恼火。这次让公安局的人出面软禁他们,估计是打算给李朝阳一个下马威,让他老实点不要干涉县里的决策。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伤害京都大学的人,毕竟李朝阳是赵红艳打过招呼的人。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想给大家一个教训,让李朝阳老实点。   想通透这一切,盛子越的眼色渐渐清明,抬眼看向还在拍桌子骂人的钱向军,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李朝阳是真正的学者,哪里知道这些官场的黑暗?面对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他心里压力很大。   “公安同志,我没有胡说。你们可以询问一下文管所的人,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李朝阳娓娓道来,条理清晰,尤其是后来郑福民被常老大拖住差点被挖掘机弄死,自己无奈动刀,这才将人救出,描绘得有如情境再现。   他把盛子越换成自己,竟然毫无违和感。顺便还把自己为什么拔刀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对方拖着郑福民向前走,自己是文弱书生力气小无法阻止,无奈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刺了他胳膊。   不待他说完,钱向军抬手制止了他:“你在说谎!”   他目光扫视全场,视线落在墙边安静坐着的盛子越身上。这个姑娘太镇静、太沉得住气,未干的长发披散肩头,犹如暗夜女神一般。   他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份淫邪之意,张明扬与吴宏霍地站起,齐齐挡在盛子越面前。   钱向军眉头一皱,冷哼一声,冲着盛子越方向抬了抬下巴:“工程队的人都说了,拿刀捅人的是个女生!还是个长头发的漂亮女生。”   李朝阳站起来挡住钱向军的视线,铁脚椅子在水泥地板上刮蹭发出刺耳的响声:“我是老师,有什么事我来担!就是我刺伤的人,为了救郑福民。你们可以去问文管所的人。那些破坏文物的歹徒,他们的话不可信!”   他的声音很大,头顶的三角形灯罩轻微晃动,光影开始变幻。   做笔录的公安同志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喝道:“你慌什么!”   站在门边负责看守的瘦高个警惕地盯着他,右手探向腰间,一幅蓄势待发的模样。   盛子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张明扬、吴宏的胳膊,从他俩中间走了出来。迈步之间矫健而轻盈,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美感。   她站在李朝阳身边,目光似电,眯着眼望向那位满嘴酒气的领导:“是我,我是盛子越。”   钱向军翘着二郎腿,抖了抖脚掌,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面庞秀美的少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一个大学生,哪里来的刀?竟敢随身携带凶器出门,还敢捅人,你们老师就是这样教育的?”   李朝阳代为回答:“刀是我用来削苹果用,是我给她的。女孩子在外面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遇到那些不要脸的流氓,可以动手!我们的确有这样教育过。”   “不要脸的流氓”这几个字李朝阳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刻意加重了语气。   钱向军一听恼羞成怒,喝道:“我没有问你!让她来回答问题。”   盛子越与李朝阳并肩而立:“老师说得很对,如果再遇到这样的流氓,我一样会动手。我自小习武,本来身手就比一般人要好。”   苏岭与张明扬、吴宏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都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神情。难怪盛子越动手的时候那么神勇,原来她自小习武。   钱向军那肆意的目光收敛了一些,估计有些畏惧她的身手。毕竟上面吩咐过,小小地折腾一下他们就好,明天一早县长就会来亲自接人——拯救李朝阳教授于危难之中,多好的县长啊。   犹豫了一下,领导放平缓了语气:“不管怎么说,动刀子肯定不行。被这位女同学捅了的人因为失血过多还在医院里抢救,这是不争的事实。”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盛子越嘴角勾了勾,军用匕首的血槽设计非常合理,拔出方便,至于对方失血过多,纯属搞笑。她对自己的力道控制非常有信心,只不过胳膊上扎了一刀,哪能失血过多?   “具体情况如何,到底是见义勇为还是胆大妄为,我们得认真仔细地调查。首先……”钱向军双目一眯,带着威严盯着盛子越,“你用什么刀捅的人,交出来!我们要查验一下。”   这把顾鞍送的军用匕首精致、锋利、方便携带,盛子越不愿意交出来。她犹豫了一下,道:“就是一把小刀而已,路上丢了。”   钱向军一听,冷笑一声:“丢在哪里了?这样,我派个人跟着你,连夜去找,直至找到为止。如果找不到,那这个事情就无法定性了。畏罪丢掉凶器……”   不等他说话,李朝阳从裤子侧边口袋将匕首拿出,往桌上一拍:“就是这个。”   做笔录的公安同志掏出个透明的塑料证物袋,将匕首装好。钱向军拎起这个袋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忽然目光变得凝重,连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这……这是军用匕首!你从哪里拿到的军用武器?说!”   李朝阳哪里知道什么军用匕首的?他只知道这柄刀身足有手掌长度的武器有点棘手,说用它来削苹果真的有点太牵强。   钱向军是个军事迷,对各种军用武器、设备耳熟能详,只一眼就看出这军用匕首非寻常之物。   “这是侦察兵专用的匕首,橡胶把柄的四道凹槽、柄尾这铜帽是定制的,上面有特殊编码,一人一号,登记在册、管理严格。”   他忽然对李朝阳和盛子越来了兴趣:“老实交代,这匕首是从哪里偷来的?不不不,你不可能从一个活着的侦察兵手里偷到任何东西。你们是不是团伙作案,抢了这把刀?”   如果真是如此,那可是大功一件!领导越想越兴奋,双目炯炯,酒意全部散了。   李朝阳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这刀竟然有这些讲究?如果说是侦察兵专用,那可是军队兵器,岂能随意落到自己手上!   盛子越真的很佩服他的想象力,道:“这刀是我的。我帮侦察连的人捉住一个隐藏在大学食堂的逃犯,这是他们小组组长送给我的。”   “放屁!”领导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你才多大?侦察连的人需要你帮忙?侦察兵会随随便便把军刀送人?真是可笑!”   他一手拿着证物袋,匆匆往外走,吩咐手下:“看好这几个人。我现在怀疑他们不是大学老师和学生,极有可能是埋藏在大学的特务、间谍,涉嫌谋害我国军人,罪大恶极。”   李朝阳急急地拦住领导的去路,道:“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只是一把刀而已,怎么就与特务、间谍联系上了?”   领导这一次再没有半点客气,一掌将李朝阳推开。立大功的兴奋感让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他厉声喝斥道:“把他们绑上!”   做笔录的合起本子,在他耳边悄悄说:“副局长,上头说了,要客气点。”   领导手一挥:“这些人有可能是特务!听到了没有!如果让他们跑了,谁负得起这个责?赶紧的,都给我绑到椅子上,如果谁敢跑,可以开木仓!”   开木仓?盛子越瞳孔一缩,这才意识到自己鲁莽了。   匕首属于管制刀具,她贸然使用,很难不被人追查。军用武器管控更为严格,她随意拿出示人,又无法说明出处,被人误会是特务,连累了团队。   从末世来到这个和平年代,盛子越一直过得顺风顺水。真正接触社会,她才发现自己还是简单、幼稚。   习惯以力服人的她,仗着自己武力值高,处理方式相对粗暴。却忘记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是法制社会,她必须在规则内行事。   一旦触碰法律底线,她将步步艰难。   被人反剪双手,牛皮绳捆住固定在铁脚椅上,盛子越看着那位领导的后背,道:“你可以打电话去问,送匕首给我的人,名叫顾鞍。”   “顾盼生辉的顾。”   “鞍前马后的鞍。” 第149章 匕首2   “叮铃铃……”   县公安局到省公安厅, 再到公安部,电话一层一层向上传递。   军用匕首上的编码、顾鞍这个名字,也在一层一层向上传递。   时间一点点流逝, 问讯室的李朝阳坐不住了。   第一次经受这样的磨难。双手反剪绑在椅子上,牛皮筋做成的捆绳越挣扎越紧,勒得手腕生疼。手臂长期反转, 血脉不通, 酸胀不已, 时间一长又酸又麻,钻心地疼, 简直太受罪了。   他滙歉意地看着四个默不吭声的学生:“老师无能, 让大家受苦了。”   苏岭和张明扬、吴宏苦笑着轻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老师,我们没事。这都是仙灵县公安局不讲道理, 和您没有关系。”   刚说完话, 苏岭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太久没动,胳膊感觉快要断掉。   张明扬个子高, 反扣着双手坐在椅子上,腿只得努力向前伸着,姿势很别扭,他愤怒地咒骂了一句:“妈的!竟然私自捆绑我们, 太不像话了。”   吴宏心中忐忑, 悄悄看了一眼盛子越,有心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可是旁边两个公安虎视眈眈, 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盛子越此刻也懊恼不已,她向来清冷,不屑于解释, 但此刻连累伙伴让她十分内疚,迎上吴宏的目光,道:“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吴宏悄悄问:“那柄匕首,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子越将香樟园食堂发生的故事简单叙述了一遍,只是隐去她与顾鞍曾经的两次见面。听完她的话,苏岭眼睛亮亮的:“盛子越,原来你就是那个校园女侠。”   盛子越的故事在校园里流传了无数个版本,各种添油加醋之后她已经成为飞天遁地的神奇女侠。大家没记住她的名字,却记住了她的外号“校园女侠”。   张明扬和吴宏同时发出一声赞叹:“厉害~”   盛子越满怀歉意地看着大家,脸颊微红,咬了咬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对不起,是我行事不周……”   两名公安听到这边的动静,齐声呵斥:“安静!”   盛子越收了声,没再说话。第一次学会向情势低头,盛子越望着自己的脚尖发呆。原来年少时的肆意妄为,是因为没有真正走进社会。   光明背后的黑暗,权力背后的欲望,只有独自面对的时候,才感觉到力量的微小。   不知道那位仙灵县公安局的副局长能不能查到顾鞍,也不知道顾鞍会如何处理,他会主动说明,洗脱自己偷盗军刀的罪名吧?   此刻的顾鞍,在做什么呢?   已经是晚上八点,京都军区首长办公室却灯光通明。   副司令霍武端坐主位,公安部柳修诚坐在左首,军区政委康平坐在右首。顾鞍一身军装,身形笔挺站在桌前,眸光清冷。   都是行伍出身,说话干净利落。   柳修诚态度诚恳:“顾鞍,公安部组建监察司,巡查各处抓捕官场蛀虫,对社会稳定和谐发展极有意义,急缺你这样政治思想过硬、军事能力出色、文化素质高、冷静果敢的综合人才,我代表部里邀请你加入!”   康政委神情笃定:“顾鞍,你在侦察连屡立战功,二十六岁已是少校。军队要发展,现代化、信息化势在必行,组建特种兵大队,你当大队长,顺理成章。”   霍武声音低沉而有力:“顾鞍,柳部长与康政委都在这里。何去何从,你做个决定吧。”   顾鞍立定,向在座在三位首长敬一个标准的军礼:“霍副司令、康政委、柳部长,我已经考虑好……”   他目光坚毅,一派坦然。   三位首长都认真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十六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M军校,十九岁加入侦察连,蝉联三届大比武个人冠军,二十六岁的少校。   优秀如他,无论选择哪一条道路,都将成为一方的中流砥柱、另一方的损失。   “报告——”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顾鞍放下右手,中断发言,转向突然闯入的卫兵。如果不是有急事,他绝对不会贸然进来。   康政委皱眉:“说!”   卫兵敬礼之后,响亮汇报:“急报,顾鞍少校的军用匕首在晋省仙灵县出现,仙灵县公安局请示,是否将执刀伤人者关押审问。”   康政委与霍司令同时望向顾鞍。   顾鞍眼前闪过一个少女的脸庞,他心念一动:“执刀伤人者叫什么名字?”   卫兵立定回应:“不知道。”   顾鞍心中迅速有了决断,转身面向三位首长:“报告首长,我要先处理好这件事,才能告诉你们我的决定。”   霍司令眼中多了一丝温度:“你把匕首送人了?”   顾鞍挺起胸膛:“是!”   霍司令嘴角一勾,平时煞气十足的黑面竟然有了笑意:“去吧,准你一个星期的假。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是什么。”   “是!”   柳修诚看着疾步如飞离去的顾鞍,和康平一起盯着霍司令:“到底怎么回事?一把军刀,竟让我们等他一周时间?”   霍司令哈哈一笑,笑声里充满欣慰:“非常重要,必须等他回来才能告诉你们。”   柳修诚与康平很好奇,偏偏霍武什么都不说,一脸神秘。   十分钟之后,仙灵县公安局值班室的电话急响。一直等候在一旁的副局长兴奋地接过电话。   “喂……哪位?”   对面的男人声音冰冷:“钱向军,仙灵县公安局副局长?”   “是我,您是?”   “我是顾鞍,原侦察连连长,少校。”   钱向军一个激灵从椅中站了起来,酒意与瞌睡全都退散:“顾少校,您好!我是……”   “拿我匕首的人,叫什么名字?”   “报告顾少校,她叫盛子越,是京都大学的学生,我怀疑她是……”特务两个字还没有说完,就被对面打断。   “她为什么执刀伤人?”   钱向军支吾了一下,含糊其辞:“古城年久失修,工程队与文管所发生冲突,盛子越拔刀伤了工程队的人。”   “她为什么会在仙灵?”   电话对面的声音明明没有什么起伏,但不知道为什么落在钱向军耳朵里充满威压,让他不敢胡乱回答。   “京都大学李朝阳教授带队来仙灵县采风,盛子越是他的学生,跟着一起来的。”钱向军的语气里多了丝小心翼翼。   这个盛子越看来顾鞍认识?恐怕不是什么特务。自己这样层层汇报,不会惹上什么祸事吧?   “她现在在哪里?”   “……”钱向军不敢回答。   “回话!”顾鞍的态度变得严厉。   “被,被关在公安局问讯室。她执刀伤人,而且兵器是军用匕首,我怀疑她的来历,所以先派人看守起来了。”   “匕首是我送给她的,我允许她使用兵刃保护自己!听到了吗?”   “是是是。”有冷汗从钱向军额角流下。死定了!自己竟然当真得罪了军方的人!原本以为是大功一件,哪料到竟然惹了杀神。   侦察连是什么地方?京都武装侦察连是一支秘密精兵,装备精良、武力超群、个个具有过人的军事素质、身体素质、心理素质。   顾鞍,曾经的连长,现在的少校。他在军队的地位绝对远超一般的营级干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直达天听。   这样的人,将随身兵刃赠予盛子越,并公开承认。这代表什么?盛子越是他罩着的人!   这这这……钱向军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上下牙齿开始打架,浑身开始颤抖。他他他,他不会派侦察兵来把自己干掉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寒气从脚底涌上头顶,钱向军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两巴掌!   明明县长吩咐过,只要小小地让李朝阳师生吃点苦头就行,不要做得太过分。偏偏自己自作聪明,以为能破一起大案,非要拿着顾鞍的匕首傻瓜一样逐级上报。   蠢货!笨蛋!钱向军咬着牙在心里咒骂自己。   “放人,匕首还给她。”   “是是是!”   “如果有半点怠慢……”   “不敢不敢!”   挂了电话的钱向军像游魂一样回到讯问室。   负责看守的两名公安人员也有些疲惫,忙迎上来:“钱局长,汇报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务?”   钱向军回过神来,低声喝斥:“特什么务?没有的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一直安静坐在椅中的盛子越。经过两个小时的等待,她的眼底有了青影,长发如瀑布一般垂下,整个人看上去虚弱而疲惫。   该死!钱向军慌忙过去,嘴里不停地说:“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一边忙着解开盛子越手上的绳索。   他转头对另外两个公安人员说:“还不快来帮忙?赶紧把人放了。”   李朝阳等人像做梦一样,双手终于得到解放。五个人从椅中站了起来,轮流转动胳膊、手腕,舒缓那强烈的酸麻痛感。   经此一事,盛子越行事渐渐成熟。她拂开遮住脸颊的长发,简单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目光安静地看着钱向军,等待着他的解释。   钱向军从文件包里掏出证物袋,毕恭毕敬地取出匕首,送到盛子越面前,态度变得极为卑微:“盛子越同学,匕首的来历已经核实,没有任何问题。”   盛子越没有接,抿着嘴不说话。   钱向军只得挤出个笑脸,努力解释:“顾鞍少校说,匕首是他赠予,他允许您使用军刀保护自己。这一切都是误会,毕竟我在公安局,对军用刀具比较敏感,想多了、想多了!我的错……”   顾鞍,少校。   原来,自己的力量真的很微小。盛子越情绪很低落,她想把自己埋进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一向顺风顺水、无往而不利的盛子越有了挫败感。 第150章 城建会议1   李朝阳没有与钱向军过多纠缠。   他看了一眼手表, 九点了,天色已晚。从五点到现在已有四个小时,大家面对着喝斥、软禁、捆绑、威胁, 一颗心七上八下无处安放。   钱向军前倨后恭,不停赔着小心,说要请大家吃饭压惊, 李朝阳却不愿再与这种小人计较。   他看了眼手腕, 红肿淤青一片。今天下午右手手腕关节被常老大扭伤, 还没有完全恢复又经过一轮捆绑,再不治疗恐怕明天会完全动弹不得。   再检查了一下四个学生的手腕, 都有不同程度的瘀伤。李朝阳拉长了脸, 对钱向军说:“赔罪的话不必再说,先送我们去医院治伤吧。”   钱向军叫人开上车, 将师生五人送到县人民医院, 将值班医生拖出来,敷上药膏, 绑上纱布,每人手腕上都多了一圈雪白。   苏岭举着手腕对着光看了一眼,开着玩笑:“只是一般的软组织挫伤,这么郑重对待好像有点过了?搞得别人以为我们受了重伤。”   李朝阳抚了抚自己的手背, 轻声道:“回去好好睡一觉, 明天早上起来手腕就会舒服多了。那牛筋绳捆着肯定会受伤,认真点总不会错,听话。”   苏岭忙收了笑, 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一行人再次回到县政府招待所,走路都有点打飘。这一天, 太累了!   早上6:30就起床收拾,7点坐吉普车出发,路上吃的干粮当早餐。中午在溪谷县参观了一圈之后,建委王主任请吃饭,之后匆匆赶到仙灵县。   还没有与建委邵主任聊上几句,便被郑福民拖进了古城墙保护的旅程。冒着大雨和拆迁队对抗、斗争,好不容易回来洗个澡,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又进了公安局。   最折磨人的,是环境给予人那无形的、精神上的压力。   空荡荡的房间,白墙黑字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铁脚椅子、铸铁桌子、公安制服、灰色三角形灯罩下的光柱……   在这样的环境里,再胆大的人都会变得谨慎。   钱向军三个人冷面喝斥、没来由地污蔑、拍桌子大吼、令人捆绑——这让李朝阳脑子的弦绷得紧紧的,就怕真的被扣留在这仙灵县,再胡乱陷害个罪名,公职丢了不说,还连累学生吃苦。   即使是冷静如盛子越,心里也不好受,她第一次感觉到自身力量的微小。军刀还回来,手腕上的伤也处理好,但浓浓的挫败感却令她情绪极为低落。   从公安局到医院、再回到招待所,盛子越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躺在床上,她依然一声不吭,嘴唇紧紧抿着,唇角向下,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似乎心事重重。   苏岭努力安慰她:“没事啦,不是你的错。公安局那个副局长真恶心,他还想污蔑我们是特务呢。幸好你这匕首是那个顾少校送的,估计他很厉害吧,看把那个肥头大耳给吓的。”   盛子越蔫蔫地“嗯”了一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   苏岭人虽小巧,精力却很充沛,拿起招待所的蓝花白瓷茶杯,拧开塑料开水瓶的瓶盖,倒了一杯热水放在盛子越的床头小柜上:“好了,别这样。今天你神勇斗敌,我可佩服你呢!来来来,盛女侠喝杯水。”   盛子越打起精神坐起来,从背包里取出个小巧的茶叶罐子,取出一撮茶叶丢进杯中。一股悠香在屋内萦绕,苏岭嗅了嗅,眼睛一亮:“好香的茶。”   盛子越将茶叶罐子递给她:“你也泡杯茶喝吧?”   苏岭屁颠颠地拿过另一个杯子,倒了杯绿茶,兴奋地闻了闻,端着茶杯站起来就往外走:“我给老师送杯茶去。”   每个房间只有两个带盖的瓷杯。一分钟之后,苏岭换了个空杯子过来,对盛子越说:“老师也夸你的茶好呢。”   盛子越取出另外一个包装完整的竹编扁圆茶叶罐子,罐子的盖子与罐身之间贴了个标签当封条。这张标签就是她设计的“兰花香”品牌LOGO。   茶香悠然、花香四溢,简单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典雅、宁静、高洁的品牌形象。   盛子越将罐子交给苏岭:“送给老师吧。”   苏岭点了点头,拿着这个可爱的小篾笼爱不释手:“盛子越,你这茶叶、茶叶罐子都好精致,在哪里买的?”   盛子越淡淡道:“农家自制的茶叶,只是注册了一个商标,自己喝或者送人,不对外销售。”   苏岭对盛子越产生了一丝好奇,她到底是谁?来自哪里?怎么会活得如此精致?自制茶叶注册商标?她一边思索一边说:“好,我去送。”   盛子越“嗯”了一声,装着眼睛继续半躺在床上。听到“吱呀——”一声门响,走廊传来一阵人字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   苏岭回来后抱着温热的绿茶连喝了几口,咂巴了一下嘴,感受着口腔里升起的回甘与幽香,欣喜地赞叹:“好茶!”   被她的好心情、好精力所感染,盛子越终于翻身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熟悉的茶香味在鼻端飘绕,她这才觉得回了魂。   不管今天怎么折腾,自己现在坐在床边,喝着清茶,一派安静详和。窗外淅沥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声响,却再也淋不湿衣裳。   古城墙被扒,无力阻挡。   李朝阳被打,无力保护。   同学们一起被折磨,无力抵抗。   我真的……显得很没用。   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个世界里的我才十七岁。我总会成长,总会变得强大。   强大到,不需要动用武力,就能让人臣服。   强大到,无惧所有权力、关系,亦能事事顺遂如意。   想到这里,盛子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喝完茶,换上睡衣睡裤,躺在床上,任由心神沉入自己的空间。   那柄顾鞍送的匕首安静地放在置物格架之上,拔出刀鞘,雪白的刀刃泛着寒光。她仔细察看着刀柄上方的铜帽,果然刻着一圈数字。   “0101992……”这就是他在军队中的编码?   熟悉的空间里,依然是光芒万丈,清风徐来。盛子越拿着匕首坐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之上晃悠,在脑中思索着。   法制社会,不能随意动刀——这条规则她记住了。   能够用组织、法律、道理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动用武力——这条规则她也记住了。   社会复杂,人心叵测。未来她若走出校园,将会面对更多的权力关系。末世的那一套在这里走不通,必须迅速熟悉规则,掌握权力,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荷塘里鱼儿跳出水面,激起点点浪花。桔香、苹果香、荷花香混杂在一起,仿佛催眠迷香一般让盛子越昏昏欲睡。不过几分钟,她便沉沉睡去。   “啾啾啾……”   窗外鸟鸣阵阵,盛子越睁开双眼,看看手表才发现自己足足睡了八个多小时。从晚上十二点睡到早上八点半,这一觉睡得舒坦。   苏岭还在床上酣睡,听到盛子越的响动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妈~爸~”声音里满满都是撒娇的意味。等她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和导师来到了偏僻的仙灵县城,此刻正睡在招待所的房间里。   两个女孩收拾好,苏岭悲伤地发现胶鞋还是没有干,只得继续穿着拖鞋。   桂东人夏天习惯穿人字拖,大脚趾夹着有些人会觉得不舒服,但苏岭喜欢。好在这双人字拖是靛蓝色的,夹脚趾的地方有个漂亮的蝴蝶结,当双时尚凉鞋穿出去也不算失礼。   两个女孩穿戴停当,一起走出房门。   李朝阳老师和两名老师正在大厅坐着,对着一张图纸讨论着什么,看到她俩出来,打着招呼:“睡好了没?”   盛子越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岭抬起手腕转了转,亮出雪白的绷带:“一点事儿也没有。”   李朝阳冲她俩招了招手:“我们正在讨论,怎样在保护古城的基础上,重新做一个更为合理的规则方案。”   苏岭问:“县城的地形图弄到了?”   吴宏摇了摇头:“县里又没说给我们做,哪会给地形图。老师这是凭印象先勾个草图,我俩瞎出主意。”   李朝阳将茶几上的图纸卷吧卷吧收进背包,道:“走,我带大家去吃早饭,等九点再到县政府去找领导们谈一谈。”   雨后的仙灵县到处都泛着水光,四处都是工地,水泥路与黄泥路相间隔,李朝阳有点找不到曾经的感觉。   “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一家酸辣凉皮店,现在怎么没有了?”李朝阳有些疑惑地四处寻找着记忆中的小店。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饭馆,让老板给大家下了一碗油泼辣子面,热腾腾的面条一下肚,所有人都发出一声“嘶——哈!”   吃饱喝足,李朝阳一路上给同学们介绍晋省的风土人情、气候地貌、水文地质等相关资料,听得盛子越兴致盎然:老师懂得真多。   一行人刚刚走到招待所门口,隔壁县政府里面走出来十几个人,个个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官味十足。   这十几个人里,李朝阳看到了熟人:建委主任邵建云、公安局副局长钱向军。其余的人他都不认识,只是凭直觉这应该就是仙灵县的现任领导班子。   邵建云一看到李朝阳,忙迎上前来,热情洋溢地伸手相握:“唉呀,京都大学的大教授啊,昨天下午招待不周,怠慢了怠慢了。这一大早,我们县领导都来了迎接你啊。来来来,我给李教授介绍一下。”   县长冯亚强四十多岁年龄,个子不高,但精神健旺,声音宏亮:“欢迎啊,李教授,你们能够来我们仙灵指导工作,荣幸荣幸!”   副县长钱向阳看着很年轻,主管城市建设与经济发展,他看着有几分读书人的味道,笑着与李朝阳握手:“昨天下午李教授过来的时候,县里几位领导都在外面开会,没来得及设宴招待,惭愧啊。”   公安局局长邓荣五十岁左右,稳重利落:“今早钱副局长已经将事情向我汇报,对不起啊李教授。钱副局长没了解情况,请了你们过去,让你们受委屈了。”   钱向阳笑着打了个圆场:“我们的错、我们的错,中午让钱副局长敬几杯酒赔罪。”   言笑晏晏,似乎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大雨、挖掘机、拆迁队,古城墙没有被破坏,郑福民没有被打,李朝阳和学生没有被带进公安局软禁四小时、捆绑两小时…… 第151章 城建会议2   这一次, 李朝阳学了乖。   冯县长、钱县长与他在招待所门口寒暄半天,他说得少、听得多,默默将县城领导的面孔、职务记在心上。   这个小小的仙灵县, 天高皇帝远,眼前这十几个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李朝阳深深感受到了关系的错综复杂,努力打起精神来应对。   应付眼前这些人, 比看文献、跑野外、写论文艰难得多。心累。   冯县长看了一眼钱县长, 钱县长心领神会, 用最诚恳的语气对李朝阳说:“李教授,今天上午十点我们有一场城建会议, 邀请您和学生参加。会后一起吃个便饭, 给您接风洗尘啊。”   李朝阳抬手看了下时间,九点半。他点头道:“好, 我先去准备一下, 准点过来参会。”   钱县长笑容可掬:“好的、好的,那我们先去准备, 等您过来。”   等着这一群人离开,转头进了县政府办公大楼,张明扬凑近了李朝阳,问:“老师, 真的要去开会吗?不会给我们设陷阱吧?”   设陷阱?还真有可能。   随便说些无油盐的话, 做个会议纪要,引自己夸赞几句规划图,拍个照、签个字, 新城建设就成了京都大学李朝阳教授认可的计划。   李朝阳冷笑一声,大步向招待所走去。来到前台,对服务员说:“我要打个电话。”   他从口袋里翻出巴掌大小的电话本, 找到赵红艳的办公室电话。响了三声之后,那边有人接起电话。   盛子越安静地倾听着。对面说话听不分明,但李朝阳的声音却清晰入耳。   “红艳,是我。”   “是,我们到了。仙灵县的水,比我想象中的深很多啊。”   “新城总规我看了一眼平面图,送给你们审批了吗?”   “哦,没有就好,这个总体规划对古城的破坏性太大,我不同意。”   “我知道、我知道,县城追求经济发展无可厚非,但这里的城墙有两千二百年历史,是国家一级文物,不能拆!”   “你知道吗?他们昨天趁着暴雨派出三台挖掘机,将西段城墙扒了个两人宽的口子,打伤文管所郑所长,这是明目张胆的违法行为!”   李朝阳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对面的人努力劝慰。   “县公安局根本不管!报警有什么用?我和四个学生为了保护城墙,和拆迁队的人发生冲突,他们竟然把我们关了一个晚上!”   估计赵红艳也很头痛如何处理。毕竟他管的是城市建设,公安系统他管不着,也伸不进去手,只能劝他先忍着。   “好,那我等你电话。你赶紧和省建委主任汇报一下,把他们做的新城规划否了!如果要做规划,让我来做!”   到底是一个宿舍生活了两年,在赵红艳面前李朝阳很直接,等到满意的回复之后,李朝阳才放下电话。   接着他又拔通了县人民医院的值班电话,找来小范询问郑福民的情况。   “好好好,没事就好。今天上午县里开城建会议,应该会谈到新城规划的问题,我会努力争取接手规划工作,放心吧。”   再询问了一些古城历史建筑的现状,李朝阳一边“嗯嗯”一边拿出笔记本做好记录,半天才挂电话。   接下来,李朝阳教授穿上衬衫,在左上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拎上公文包,如奔赴战场的士兵。   “同学们,走!我们去和仙灵县的领导们打一场硬仗。”   昨天那一场硬仗,冒雨保护古城墙,面对的是拆迁队的宵小,拼的不是道理,是武力。   今天这一场硬仗,会议室唇枪舌战,面对的是县领导班子,拼的不是武力,是口才与实力。   县政府大会议室窗明几净。   米色窗帘、暗红橡木椭圆长桌、黑色真皮椅子、蓝花带盖瓷杯、同款瓷烟灰缸……富贵大气,和省城政府办公室没什么区别。   李朝阳坐在冯县长左侧。四个学生坐在东面墙边一排椅子上,都取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做记录。   会议由钱向阳主持,一开始还好,无外乎是县城建设的问题与思考,但当建委主任汇报完新城规划之后,火.药味就浓了起来。   李朝阳说:“我不同意这个方案!”   邵建云皱眉道:“李教授,这个方案是省规划设计院的秦总工带队,花了三个月时间实地调研,综合考虑了多方面因素,最后才定出来的。您可不能只考虑你的专业和研究,强调历史建筑保护,也得为我们县城的经济发展着想啊。”   李朝阳激动起来:“古城、古建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财富,每个人都有职责保护它。请你们相信我,只要规划得好,就能兼顾保护与发展,把这些古建变成促进县城发展的动力与财富。”   园林局周局长笑了笑:“李教授是学者,站的角度可能和我们不太一样。古城早就年久失修,这里掉一块那里破一块。与其留在那里挡风水,不如拆了好。”   风水?什么风水?   钱副县长见李朝阳面露疑惑之色,解释道:“我们县古城墙近乎圆形,南北城门是主出入口,东西各有两个城门。”   他示意秘书拿来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图案。举起来展示给李朝阳看:“李教授请看,古城这个形状像个什么?”   李朝阳还没开口,园林局局长哈哈一笑:“乌龟!”   钱向阳也笑了:“是啊,南门如头,北门似尾,东西两个城门是四只脚,可不就是只缩头乌龟?我们仙灵县这么些年来一直发展停滞,就是因为这城墙挡住了财路。”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是啊,当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我们也该动一动了。”   盛子越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真新鲜。   仙灵县这些年发展滞后,难道不是因为地理位置、交通条件的原因吗?没有龙头企业、没有产业支撑,产业结构比例严重不合理,县领导不从这些下手,却偏听偏信什么缩头乌龟理论,真是可笑!   想靠拆掉城墙来让县城经济发展,这是什么稀烂的领导班子!   偏偏他们还个个一脸的笑意与认同,似乎这就是科学,这就是道理。   李朝阳瞪大了眼睛,对当地政府的昏庸感到震惊。他咳嗽一声,道:“龟,在古代代表长寿,和麒麟、凤凰、龙并称“四灵”,是祥瑞的标志。   城墙如龟,守护仙灵县两千多年风雨,六道城门,顺达各方,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城外农田耕种丰收。   正是因为有城墙,仙灵县才会这么多年一直发展平稳,远离战乱。明清时期仙灵县的人只要外出经商,发达之后回乡一定会翻新城墙,就是为了感谢祖先的庇佑。   怎么到了今天,你们竟然会嫌弃它形如龟、六道门?”   钱向阳一时语塞,打了个哈哈:“李教授,时代不同了。以前是农耕时代,现在是工业化、现代化;以前仕农工商,商人地位低,现在省里都在努力招商引资。如果还用老眼光办事、看问题,社会怎么发展、如何进步?”   李朝阳看了一眼钱向阳,眼神变得郑重。这个副县长不简单,口才好、反应快、看着是个读书人。   觉察到李朝阳的目光,邵建云微微一笑:“李教授,钱副县长是S省城市建设学院城市规划专业毕业,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李朝阳点点头:“年青有为。”   冯县长开了句玩笑:“朝阳、向阳,你们两个的名字不就是一个意思吗?正好多亲近、多交流……”   “哈哈哈哈”一阵善意的笑声响起,室内一片和煦。   李朝阳没有笑。   他从真皮大椅中站起身,语气坚定而缓慢:“1982年公布实施的《文物保护法》明文规定,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古建筑、石窟寺和石刻受到国家保护,故意破坏国家文物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这一点,在座的各位一定非常清楚吧?”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公安局局长邓荣斩钉截铁地回答:“当然!文物保护,国家有规定。”李朝阳看了他一眼,此人一脸正气,看来还没有被同化。   李朝阳指着墙上挂着的总体规划平面图说:“城墙拆除,找省文管局报备了吗?批复了吗?可以拆吗?”   没有人吭声。   李朝阳的声音大了起来,响彻整个会议室:“文管所的郑福民所长,大家都认识吧?”   钱向阳扯了扯嘴角:“当然认得。”   李朝阳扫视全场:“昨天下午,县建筑公司拆迁队开出三台挖掘机,冒雨施工,将西段城墙挖了一个大口子,郑所长为了保护文物与他们抗争,结果被打得进了医院!我带着四个学生拼命阻拦,结果被关在公安局四个小时!这个事情,各位领导都知道吗?”   李朝阳突然发难,有理有据,逼得县领导不得不正示问题。   “叮——”冯县长将手中茶杯放下,在橡木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谁让挖掘机破坏城墙的?是谁派人把李教授关起来的?啊……胆子太大了!”   邵建云刚才汇报规划方案的时候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现在一谈到挖掘破坏城墙的问题,却打起了太极。   “报告县长,这个事情吧有点小复杂。昨天下午郑所长冒雨来找我,说我下令扒城墙,当时我就糊涂了。我怎么可能下这样的命令呢?我对郑所长说先了解一下情况就回复他,结果没等我说完,郑所长就跑了。”   邵建云望向站得笔直的李朝阳:“李教授当时也在,莫名其妙被郑所长安了个罪名,我也得认真调查一下嘛。可是……郑所长性子急,李教授和他是熟人,也就一起跑出去了。   昨天下午我都没敢按时下班,打了无数个电话,打着伞跑了趟建筑公司,没想到蒋总不在,公司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跑了几个工地,直到晚上八点才见到蒋总,了解清楚情况。   唉,搞了半天是一场乌龙!”   邵建云努力挤出个笑脸,对李朝阳解释道:“我们建委的杨科长前几天给蒋总打过一次电话,说西城墙附近的那条路得赶紧打通,没想到被对方听岔了!”   “唉……”邵建云无奈摇头,“工程队的人素质低,听成了要打通西城墙,就派了三台挖掘机去扒城墙。杨科长没有传达清楚,蒋总搞错了也不多问,工程队的人没什么法律意识,三件事凑在一起,结果就酿成昨天下午的大错。”   竟然,可以这样解释?   真是……大开眼界。 第152章 酒为剑(三合一)   李朝阳教授牙槽紧咬, 脸颊肌肉显得有些僵硬。   “道路打通、扒开城墙,这两条完全不同的指标怎么可能会搞错?邵建云主任您这个解释未免太牵强了!何况,古城墙是文物, 文管所郑所长明确制止工程队,他们依然坚持破坏,这样的违法行为必须要处理。”   冯县长伸出手指, 在桌上轻叩。   “嗒嗒嗒——”   钱副县长道:“李教授您放心, 我们会后一定认真调查, 严肃处理。郑所长被打一事,性质恶劣, 责成公安局今天立案调查。”   邓荣立刻站起来:“是!会后马上处理。”   钱副县长再看一眼坐在邓荣身边的副局长钱向军:“钱副局长, 昨晚擅自请了李教授师生去公安局,为什么不及时向县长汇报?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   钱向军与副县长钱向阳是堂兄弟, 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 一听这话马上站了起来:“是是是,昨晚正好是我值班, 听到工程队的人报案,说李教授师生拔刀伤人。所以请他们到局里喝茶,顺便了解情况。”   他冲李朝阳欠了欠腰:“抱歉啊,李教授。我是个大老粗、没文化, 得罪之处请您多多包涵。”   钱向军拉长了脸:“钱副局长办事不利, 对专家、贵客无礼,责令其会后停职反省。”   说完,他转向李朝阳, 皮笑肉不笑:“李教授,您满意了吗?”   李朝阳冷着脸点了点头,在心中暗叹:老郑啊, 我能做到也就只能是这样了,至于事后仙灵县公安局能不能依法办事,我一介书生哪能监管到底?   冯县长微微一笑:“好,既然问题已经解决,那接下来还是继续请邵主任将新城规划讲解讲解,李教授也从专业角度提些意见。”   邵建云将新城规划的前景描绘得天花乱坠,什么筑巢引凤、什么开拓创新,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按照这个规划发展下去,仙灵县就能一跃成为晋省最富有的县城。   李朝阳坐回椅中,受伤的两只手腕还有些酸软,没办法使大力气,只得将笔记本摆在桌上,右手掌搁在桌上,偶尔记几个关键词。   等邵主任口若悬河、巴拉巴拉说完,一堆人开始附和。   “设计理念超前,改革步子迈得大,好!”   “到底是省规划设计院的总工设计,这‘一心六片’的规划思路很好。”   “规划图一目了然,未来发展前景值得期待。”   邵建云志得意满,将底下的赞美照单全收,仿佛这个规划已经审批通过,县城即将开启新的建设蓝图。   冯县长端着茶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啜了两口。   架子拿足,喉咙润够了,冯县长这才望向李朝阳:“李教授,先不要着急否定这个方案嘛。抛开历史建筑保护这一点,您从规划角度谈谈?”   “我想问邵主任几个问题。”   李朝阳面上似笑非笑,将笔记本合上,钢笔插回衬衣的左上边口袋。身体略向后仰了仰,靠在真皮椅背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点。   “仙灵县规划建设商业中心、商业街,预计商业体量大约有十万方左右,对吧?”   邵建云查了一下规划文本,点头道“对,九万多方吧。”   “好,那我请问一下,我们仙灵县城区共有人口多少?”李朝阳紧跟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邵建云略一沉思,钱副县长已经给出答案:“仙灵县城关镇面积近3.5平方公里,有东正街、西正街、钱家巷等15条街道,下辖12个居民委员会,总人口2.3万多人。”   李朝阳笑了笑:“按照人均零售商业面积国际标准1~1.2平方米来计算,仙灵县能够适配的最多只能三万平方米。”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嗡嗡”声,显然李教授这个数据计算,让所有人都有了新的想法。   “商流,紧跟人流。仙灵县常驻人口只有两万三,流动人口数量严重不足,在这样的环境下大搞商业街,将来势必会产生大而不当的空荡之感。”   邵建云抬手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辩解道:“设计院的总工也说过这个什么人均商业面积的问题,但我们仙灵会发展,未来只要招商引资到位肯定能吸引来更多的人口,规划是对未来城市空间的安排,要有前瞻思想嘛。”   李朝阳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只要谈到专业,他绝对自信满满:“好,那我们来谈一谈招商引资。”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仙灵县靠什么招商引资呢?我们的资源在哪里?有矿产吗?没有!有拳头产品吗?没有!有品牌企业吗?没有!”   “上没有产业支撑,下没有交通基础,坐在家里招商吗?用嘴来引资吗?”   仙灵县的领导们脸色都很不好看。任谁听说自己所管辖的县城如此不堪,都会不愉快。   即使他说的是实话。   李朝阳总结陈词:“立足现在,商业面积严重超标;放眼未来,缺乏资源挖掘、招商引资乏力。这样的规划,你们觉得很好?”   邵建云紧张地看着冯县长越来越严肃的表情,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这个该死的李朝阳,用他的专业水准这样碾压自己,太不道德了!   冯县长觉得李朝阳说得有道理,他思考良久,收敛了先前的漫不经心,诚恳请教:“李教授,那依你所言,我们仙灵县到底应该怎样才能发展?”   李朝阳再一次站起来,走到会议室办公桌前方挂规划图的位置,指着图纸,眼神中闪着光芒。   “其实,我们仙灵县有一项资源,一直以来都被严重低估。只要把这一项资源好好利用,就能促进县城不断发展,十年之内必定超越溪谷、芒里!”   他这一说,大家都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专注看着自信的李教授。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只有传统的,才是有价值的。”只谈到历史建筑保护,李教授就双眼放光,感染力十足。   “我们仙灵虽然因为地理位置所限,这几年经济发展滞后,和省道边的溪谷、通了火车的芒里相比,的确是差了一点。   但是,正是因为落后,所以潜力巨大。正是因为发展慢,所以我们的历史建筑保护得好,这就是我们独一无二的资源!这也是我们招商引资的底气!   只要保护好古城墙,修缮好历史建筑,做好宣传与广告,历史资源就能变成旅游资源,大力发展旅游业,钱和人流不就来了吗?”   第一次听说古城墙、旧建筑是资源、底气,能够换来财富,县领导来了兴趣。   冯县长鼓励李朝阳继续向下说:“李教授说得好,很专业。”   李朝阳挺起了胸膛:“只谈保护,不讲发展,这是老一套的历史建筑保护思路。我们现在做的研究,就是如何保护与利用相结合,将历史建筑看作一项宝贵的资源,让它们成为促进城市发展的一部分。   二十五年前我曾跟随导师来过仙灵县,对始建于秦代的城墙、保存完整的古城格局、明清时期的民居留下深刻印象。我们仙灵的这一项资源,得天独厚啊~”   邵建云与钱向阳交换了一个眼色。   钱向阳打断了李朝阳的话:“李教授,您这都是纸上谈兵。二十五年前盖的房子,老百姓都要翻新,何况明清时期的老屋,那都破得已经不能再破了。古城墙屹立两千年,早已垂垂老矣。砖墙风化严重,六个城门上的砖雕木刻也已经朽得没法看。   是!您说的很对,历史建筑保护好了可以促进城市发展。但是,这得有个前提——保护好!没有保护好的历史建筑谁看?谁会来一个满是破烂的县城旅游?   所以,最大的问题是:谁来保护历史建筑、谁来出钱维修维护?我们县城现在缺的就是钱!”   冯县长听到这里,眉毛紧锁,陷入沉思。是啊,县城缺的就是钱,这次新城规划好不容易吸引了两个从仙灵县出去的企业家投资,他们看中的是那个商业中心。   而且,只要规划审批通过,就有理由打报告立项、要资金。古城、古建拆起来容易,修起来花钱得很呐。   办公室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秘书压低了声音喊:“冯县长,冯县长……”   冯县长抬头看向大门处,他的秘书将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省建委来电话,找您。”   冯县长点头道:“好,接进来吧。”   “叮铃铃——”会议室角落的小桌上有一架红色的电话分机,响了起来。冯县长走过去,拿起电话。   所有人都屏息侧耳倾听。省建委来电话?肯定是有指示,这可是上级,不得怠慢。   盛子越看了一眼李朝阳,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抿着嘴笑了笑。省建委这个电话来得妙啊,这就是老师搬来的救兵吧。   “是,是我。”   “徐主任您好!请指示。”   “哦哦哦,是的是的,李教授正在我们这里。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尊重知识分子、认真听取专家意见。”   隔了几秒,电话对面似乎换了人。   “赵处长,您好啊。”   “正在做规划,请李教授评审呢。”   “是的是的,李教授也说先前那个规划问题很多,您说得对。”   “好的,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领导的意见我们一定会认真对待的,放心吧。”   挂了电话之后,冯县长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谄媚。他快步走到李朝阳跟前,伸出双手与他相握。   “李教授,您是京都大学的专家,又是省建委的顾问,我们仙灵县的未来发展就交给您了!”   冯县长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李朝阳应付不来,他的手腕原本就受了伤,现在被冯县长一握,疼痛袭来,发出一声闷哼。   冯县长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看着李朝阳手腕上的纱布,慌忙收回手,转身呵斥钱向军局长:“钱局长你这是怎么迎接贵客的?竟然让李教授一来仙灵就受了伤!”   钱向军面露窘迫之色,被县长当众训斥,这让他感觉下不来台。   冯县长对邓荣下令:“让钱副局长停职三个月,好好写检讨!太不像话了。”   邓荣局长早就看不惯这个钱向军跋扈,只是他堂弟是副县长,一直没办法治他。现在有了冯县长支持,哪有不答应之理,当时就爽快地回了句:“保证执行!”   冯县长站在李朝阳身边,看着眼前的仙灵县领导班子,笑眯眯地宣布:“刚才省建委徐主任、规划处赵处长打电话过来,专门过问我们的新县城规划。   领导说,城墙不要拆,原来那个大拆大建的规划不要搞,让李朝阳教授做个新规划出来,建委审批之后可以用来做样板工程,到时候建设经费拨付会适当倾斜。”   邵建云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偷偷看了一眼钱副县长。   钱副县长沉着脸没有吭声,冯县长一语定音,谁还能够阻挠?   李朝阳笑了:“让我来做仙灵县的总体规划?”果然还是赵师弟给力,说动了建委主任直接打电话,将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自己。   冯县长重重点头:“对啊,李教授既然说我们仙灵县的历史建筑是宝贵的资源,是招商引资的底气,那就请你为我们做新城规划,打造一个既有历史底蕴,又有现代气息的县城出来。”   李朝阳望向一直坐在角落认真做笔记的四个学生。   盛子越和苏岭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朝着老师竖起大拇指。   李教授,威武!   会议结束,午饭设宴为李朝阳接风。   席间觥筹交错,阿谀之辞不绝于耳,李朝阳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但为了工作不得虚与委蛇。   盛子越和苏岭他们四个坐在下首,乐得轻松,只安心吃饭。仙灵县南面有山,山珍很多,冯县长刻意交好,更是吩咐底下用心准备。   这一顿饭,盛子越吃得挺高兴。有鱼有肉有鸡有蘑菇,烹调到位,咸香可口,热气腾腾,对于这两天一直随便应付填肚子的她而言,这就是美味。   李朝阳隔着桌子看到学生大块朵颐,心情舒畅了许多,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莫名被关押扣留的憋屈终于消散。   只是,终归意难平。   躺在医院里的郑福民就这样被打了?   古城墙就这样被扒了?   公安局被关押的那四个小时就这样清了?   县里嘴上说会立案、调查、停职反省,可是……李朝阳心知肚明那就是做个样子给他看的。   他一介书生,依托学校、专业,靠着省建委的关系,让县里修改规划,保护好古城、历史建筑,已经尽了全力。再想追究公安局的责任、将贪赃枉法的官员绳之以法,完全超出他能力范围。   真羡慕吃得欢乐的学生,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操心。昨天还小脸皱巴着检讨自己拖累了同伴,今天就欢欣鼓舞准备开展调研。   想到这里,李朝阳摇头笑了笑,将杯中酸梅汤一饮而尽。他酒量很好,但向来只与亲友小酌,眼前这些一身官气的领导们,和他们喝李朝阳觉得浪费了酒。   仙灵山中产杨梅,这里人常自酿杨梅酒、晒杨梅干,夏天煮的酸梅甜酸清冽,味道很正。李朝阳以酸梅汤代酒,应付着敬酒的领导。   酒过三巡,钱向军瞅着机会端着酒杯走过来,酒气扑鼻,觍着脸对李朝阳说:“李教授,我老钱错了,在这里向您赔罪!您是大教授,有学问呢,就不要和我这样的大老粗一般见识了。”   李朝阳端坐未动,淡淡道:“不敢不敢,钱局长官威十足,您敬酒,我李朝阳不敢受啊~”   这么不给面子?钱向军酒意上头,说话便有些没轻没重起来:“李教授,这是赔罪酒,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这尊大佛,罪该万死。您若不喝,那就代表没有原谅,那我可得每天到您住处负荆请罪啊……”   这话听着意味深长。   钱向阳站起来,也举杯望向李朝阳:“教授,这是我堂兄,他昨晚贸然将你们五人带到局里,实在是因为拆迁队的人报了警,公务在身不得不这样做。有做得过分的、言语不周到的,我代他赔罪!先干为敬。”   说罢,钱向阳一仰脖将杯中小酒杯中的白酒一口干了。   钱向军有了堂弟撑腰,顿时来了劲,也将杯口酒一口干掉,掉转杯口向下,眉毛一挑:“小弟先干为敬,教授随意。”   钱向军的眼色里带着威逼,似乎李朝阳不举杯就是不给面子,好像他敬酒就是诚心道歉,曾经给师生五人带来的伤害就此必须揭过不提。   李朝阳也来了脾气,双手下垂置于膝上,微微一笑:“原本我喝的就不是酒,先干为敬也没什么意义,何必呢?”   钱向军与钱向阳对视了一眼,钱向阳声音变得冷淡了一些:“李教授到底是京都来的,看不上我们小县城啊。”   李朝阳气定神闲:“如果看不上,我怎么会主动请缨来仙灵县?怎么会承担县城规划呢?”   这样一针怼一线的对话,让习惯了被人吹捧的钱向阳很不习惯。他在县城长大,自小聪明,成绩优秀,读完高中当了几年工人,等到77年高考一恢复,马上报名读了大学。分配到县政府,先从秘书做起,不过两年就提拔起来,当真是顺风顺水。   如果没有意外,依他的人脉与学历、年龄,官运定能亨通。   就连冯县长都敬他一分,不敢轻易得罪。毕竟他才三十二岁,万一哪一天成了顶头上司呢?   在这样环境下当官的钱向阳很有些膨胀:你李朝阳算个屁?不就是个教书匠吗?放在过去那就是臭老九!我给你敬酒,不过是看在赵处长的面子,竟然还得瑟上了!   钱向阳不知道钱向军还有捆绑那一段,更不知道他得罪了顾少校,因为钱向军知道自己做过了头没敢汇报,怀着侥幸心理想着能混就混,实在不行再说出来求助不迟。   钱向阳借着酒意上下打量着李朝阳:“李教授这么不给面子?您要是实在不想喝,那就让你的学生代喝吧!有弟子服其劳嘛……”   不等李朝阳表态,他抬手指向正坐在下首安静吃饭的盛子越:“我看这个女生就不错,让她代老师喝酒吧。”   李朝阳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钱向军先紧张起来,像见了妖怪一样按住钱向阳的手:“不不不,弟啊,她不行。”   钱向阳莫名其妙地看着钱向军,觉得他是不是脑壳坏掉了:“她怎么不行?未必学生能比老师还金贵?”   电话里顾鞍那冰冷的声音宛如夺命使者一般,令钱向军后背发寒。那种似乎遇到天敌的恐惧,让钱向军从昨晚到今天都一直提心吊胆。连走在路上都要东张西望,就怕突然窜出一个人,尖刀比在喉咙,冷然道一句——   “钱向军,你事发了!”   盛子越可是顾鞍罩着的人,再借钱向军三个胆,他也不敢逼她喝酒。顿时酒意消散,拱手对李朝阳笑道:“李教授随意,随意,我这回去还得停职反省呢。”   说完,钱向军乖乖退回座位,再不敢折腾什么妖蛾子。   难得见钱向军怂一回,这下连邓荣、冯县长都留意到了一直低调吃饭的盛子越。看她只有十几岁年龄,正青春年少,头发乌黑,脸庞秀丽,手脚纤细修长,就是个漂亮姑娘而已,怎么就让钱向军不敢得罪呢?   冯县长对李朝阳说:“李教授,你这次带来的四个徒弟是不是也给我们介绍介绍?这可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啊。”   李朝阳依言简单介绍了学生情况,三个研究生,一个大二学生。   开启新一轮吹捧模式。   好在李教授带队从来不让学生喝酒,所有学生在酒桌上只许喝白开水。他曾经说过:“以后你们有的是机会应酬,读书期间好好做学问,酒桌文化将来再学。”   钱向阳今天一直心情不爽,先是李阳阳当场告状,逼他表态训斥钱向军、让邓荣接手郑福民被打一案,紧接着是自己一力主推的规划方案被否,李朝阳接手新规划,靠大搞建设立政绩、借拆迁侵吞补贴的计划破产。   钱向阳很愤怒,这一刻他必须找个发泄的渠道。   他端着酒杯走到四个学生面前,面上带笑,眼中却满是嘲弄:“你们学建筑的将来毕业不是去设计院,就是去建管部门,免不了与人打交道。校园单纯,社会复杂,还得学呢。来来来,就当师兄教教你们酒桌文化。服务员,给他们倒酒,我和他们喝一杯!”   钱向阳喊来服务员,重新给学生倒上白酒。每人面前摆了个一两的玻璃酒杯,而他却手握着小脚杯,三钱一杯。   张明扬几个不明就理,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   李朝阳站起身,沉声道:“钱县长,是不是我李朝阳做了什么得罪了你?何至于在酒桌上对付几个孩子?”   钱向阳哈哈一笑:“孩子?二十几岁的孩子?这都是随时可以进入社会的成年人了,哪有不喝酒的道理。”   冯县长在一旁打圆场:“李教授对学生一片拳拳爱护之意,让我们感动啊。这样这样,让学生派个代表喝一点点,是个意思嘛。”   旁边人也都在帮腔,似乎钱副县长已经端杯下位敬酒,学生们不喝一点就是不给面子。酒桌上就是这样,劝酒的人最兴奋,逼人端起酒杯极有成就感。有时候为了看人醉倒的丑态,甚至会集体围攻一个人。   漂亮话谁都会说,拼命劝酒的背后掩盖的只是一个事实:只要有一个人喝倒,酒席就可以宣布散场。   盛子越已经吃饱,垂首敛目,施施然取出手绢擦了擦嘴。这条手绢是粉嫩的黄,角落绣了朵小小兰花,精致可爱,是楚楚送给自己的礼物。   大中午的,身边围绕着一群吹嘘酒桌文化的官员,个个嘴上说着“少年英才、前途无量”,心里却怀着龌龊心思,这是欺负我们年轻没有酒量呢。   张明扬是东北人,身体健壮,有几分酒量。他不忍心让老师为难,站起身端起酒杯,老老实实说:“我,我来做代表吧。”   话刚说完,一堆吹捧之词扑面而来。   “唉呀,还是这位张同学豪爽!有侠气!来来来,钱县长先喝一个,让张同学也喝完杯中酒……”   张明扬看着眼前的酒杯,一两的透明小杯,酒香扑鼻,一闻就知道度数很高。他虽喝得少,但二、三两的量还是有的,一咬牙端着酒杯就往嘴里灌。   一两,直接一口闷。   酒桌上有一秒的停滞,半晌欢呼声震动得天花板上的吊灯都在摇晃。   “好啊!张同学好酒量!”   张明扬从来没有喝过这么急的酒,瞬间酒意冲上头顶,喉咙里一股辣意一直滑到胃中,“嘭——”地一声在胃里炸开了花。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晃了晃脑袋,傻乎乎地说:“好了,我喝完了,可以了吧?”   殊不知酒桌上就是这样,你不端杯则已,一旦端杯,那就永无止境。   钱县长见他晕头晕脑的模样,心中畅快,哈哈一笑,嘴唇在杯口一抿,道:“李教授的学生藏龙卧虎啊,张同学豪气、硬气、有酒量!来来来,我再敬你一杯,祝你前途似锦,将来功成名就要记得感谢你导师啊。”   李朝阳面色铁青,他不忍心责怪张明扬,端起手中酸梅汤,朗声道:“感谢县领导设宴接风,下午我们还要到古城调研,清了杯中酒,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张明扬一口急酒喝下去,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他面色煞白,紧咬着牙坐在椅中动都不敢动。吴宏想要扶他一下,被他一把推开:“别,别碰我。”   钱副县长心中暗槎槎幸灾乐祸,心想着:敢和我喝?你还嫩了点!   主客端酒提议散场,众人正要附和,却不料盛子越站了起来:“钱副县长,您的酒,还没喝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盛子越身上。   她一袭蓝衫,半袖、七分裤,大辫子垂在脑后,鬓边别了个蓝色的小发卡,看着清爽、利落。一张鹅蛋脸,柔润白皙、凤眼瑶鼻、长眉入鬓。这样一个带着几分古典美的少女,竟然敢站出来向钱县长叫板?   钱向阳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眼睛眯了眯,不怀好意地说:“小姑娘,你想让我喝这杯酒,可不容易呢。”   李朝阳冲盛子越使了个眼色:不许再说话,先撤。   盛子越既然站了起来,就不会坐回去。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微微一笑:“钱副县长也太看得起我们几个学生了,三钱换一两!我师兄喝了一两,您手中这一钱都没喝。”   “噗——”   第一次见到这么实诚的孩子,大家都笑了起来。趁着酒意,邓局长哈哈大笑:“是不太公平,钱副县长欺负人。要喝,就一两对一两!”   钱向阳觉得可笑,一个大学生也敢和自己谈公平?   他走过来端起一两酒杯,挑衅地望着盛子越:“讲公平的话,男女也该平等。你来替你师兄喝?”   盛子越的声音清脆悦耳:“你先喝完那一两酒,才能和我谈公平。”   这一下有热闹看了!所有人都兴奋起来。索性放下手中筷子,丢开面前酒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盯着钱向阳。   “副县长,和她喝!”   “人小姑娘敢向县长发起挑战?赶紧接啊!”   “向阳同志,不能丢我们仙灵县的脸,跟她喝一个!”   钱向军吓得腿脚发软,慌忙走到堂弟面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向阳,到此为止吧,这小姑娘厉害得很,别惹她。”   说完,钱向军一把抢过副县长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嘶哈了两声,道:“好了,敬张同学的酒我已经代劳,今天就这样吧,散了散了啊~”   钱向军这一番操作令人刮目相看,都笑了起来:“唉哟,钱局长还知道怜香惜玉?这可真是长进了。”   冯县长哈哈一乐:“你们兄弟情深,向阳就听一回你堂兄的话吧。”   钱向阳感觉权威受到了挑战,眉毛一皱,将钱向军向旁边一扒拉:“哪个要你凑这个热闹,这位盛同学要和我喝酒,自然不能让她失望。”   苏岭也悄悄扯了扯盛子越:“老师说撤,你别逞强。你看张明扬,都醉了。”   盛子越正在努力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   不让随便打人是吧?那就不打。不让动刀子是吧?那就不动。如果钱县长这群狗官觉得喝酒也是一种武器,那不妨让我也来试一试。   空间,还有一个妙处,随时换酒为水。   要拼酒?来呀,谁怕谁!   盛子越端起面前的玻璃酒杯,举至眉间,眼中不自觉带出一分煞气。她嘴角一勾:“钱副县长要和我喝,没问题。一对一,你喝多少,我喝多少,怎么样?”   旁边围观群众全都开始起哄:“喝!谁怕谁!钱副县长要是不行,我们上。”   钱向阳岂能让别人说自己不行?他立马端起几个学生面前还剩下的一杯酒,仰脖子喝下。   “好——”这回轮到所有人拍钱向阳的马屁了。   盛子越微微一笑,将酒杯放至唇边,手腕一抖,酒水已经换成清水,尽数倒入嘴里。苏岭看盛子越喝了一大杯白酒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由得张大了嘴呆呆地仰望着:我的天呐,难怪喊她盛女侠,果然侠气十足。   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仗剑走天涯。   “哦哦哦!”好事者拍起了桌子,为盛子越鼓劲。酒桌上就喜欢看人斗酒,不动声色让人丢盔弃甲。   李朝阳脸上半点喜色都没有。想到罗莱交代自己的:莫拘着她。李朝阳只得苦笑一声:学生太有主意,老师也没有办法……   钱向阳前面喝了些酒,已有三分醉意。此刻扎扎实实一两酒下肚,胃里已经是火辣辣的难受得很。他握拳放在唇边,打了个酒嗝,观察着眼前这个少女。   她眼中一片清明,哪有半点酒意?那一两白酒灌下去,她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这一刻,钱向阳心中忐忑,不知该不该继续喝下去。   盛子越气定神闲,凤眼一挑,直直望向钱向阳:“怎么样?钱县长还要不要继续?”   她故意省去“副”字,钱向阳听在耳朵里觉得顺耳至极。他十分讨厌被人称为“副县长”,按照他的资历与年龄,去掉副字,当上县长指日可待。   钱向阳顿时觉得来了精神,眼前这个小姑娘不错,有眼力劲!他举起酒杯,早有好事者帮他续上白酒。   “来,盛同学,有前途!”咣呲……一口!   盛子越面无表情端杯一饮而尽。   二两了!而且是一口气喝下去的那种!   这酒量,绝了!所有人都叫起来:“好——”   冯县长双目炯炯,盯着盛子越,对站在身边的李朝阳说:“你这个学生不错啊,好酒量!”   李朝阳一脸苦笑,恨不得上前夺过酒杯,才十七岁就敢和人拼酒,胆子真大!但罗大师嘱咐过不要拘着她,只能让年少自己去试去闯吧。   再不济,还有自己兜底。   钱向阳感觉自己被人架起来放在火上烤,一两、二两、三两、四两……层层加码,他的酒量经受了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胃里火烧火燎地痛,脑门似乎被什么捆住不断向外拉扯,一阵阵地抽痛。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他觉得自己不行了。   眼前的少女面色如常,莹润剔透,一双眸子清亮无比,半点酒意都没有。陡然而来的晕眩感、恶心感袭来,钱向阳以手抚额,再也撑不住地吐了出来。   “呕——”驳杂的胃里混合物从钱向阳的口腔、鼻腔里喷涌而出,一股酸腐之气在酒店包房里弥散开来。   一直拥在钱副县长身边的人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尺,一齐喊:“服务员……服务员!”   盛子越抬起一根雪白的手指,挡在鼻子下方,免得自己被这恶心的呕吐物熏晕,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她镇静自若。   “钱县长,还喝吗?”   钱向阳瘫在座位上,再没有上午的倨傲清高,连连摆手,嘴里喃喃道:“不喝了、不喝了,拼不过,服了,服了。”   冯县长心中痛快,朗声笑道:“好了,今天中午就到这里吧。李教授下午还要忙,邵主任派人打个下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向阳同志喝醉了,先把他扶去休息一下。”   一说散了,众人如释重负,作鸟兽纷飞状。   李朝阳让吴宏扶着张明扬,带着学生跟着走出包房。   包房门一打开,三条人影站得笔直,背光而立,阳光将他们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金边。眼前这三个男人杀气腾腾、锐利无匹,一下子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钱向军扶着钱向阳走出来,见大家都驻足不前,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句:“让一让,让一让——”   几个人让开一条路,动作有些僵硬。   钱向军心中嘀咕,但堂弟现在醉得不省人事,他也顾不得留意周边情形。他第一次见堂弟失态,心中担忧。这可是他们老钱家未来的希望,大家还指望着向阳带着家族奔向致富大道呢。   人群让出来的道路只有短短几步,可当钱向军抬头看到眼前两个穿公安制服的陌生面孔之时,他的脚忽然就灌铅一般再也迈不动了。   “咯咯咯咯……”不知道为什么,昨晚顾鞍在电话里令他产生的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他的牙齿开始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酒,彻底地醒了。   “钱向军?”   “是,是我。”   一名公安人员出示了工作证,一张黑脸毫无表情:“我是省厅刑侦组的宋勇,请配合我们走一趟。”   冯县长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热情地迎上前去:“宋公安你们辛苦了,先喝杯茶歇一歇?”   宋勇冷着脸:“查案,闲人散开。”   这冷硬的气场,让他身边一丈之内再无一个闲杂人等。   钱向军的脚钉在当场,再也无法挪动一步。钱向阳迷迷糊糊抬起头,干呕两声,推了钱向军一把:“搞什么?快走啊!”   钱向军没有动。   钱向阳酒意上涌,怒气勃发,抬起手拍了他胳膊一下:“钱向军,你在搞什么鬼?我跟你说话,没听见吗?”   宋勇嘴角一勾,宛如地狱使者:“那就一起走吧。”   另一名省厅的公安人员冷笑一声:“钱副县长,那就请你一起喝茶吧。”   钱向阳这才看清楚眼前有两个面孔不熟悉的公安,他站直了身体,叉腰斥责道:“你是哪个派出所的?啊!不知道这里是县政府吗?老邓、老邓……”   邓荣局长看眼前这两名省厅来的公安人员杀气腾腾,知道是铁血硬汉,哪里敢说什么。反正他们抓的是钱向军这个讨厌鬼,正好做壁上观。   钱向军一直不敢上前,宋勇便上前一大步,一把扣住钱向军的手腕。钱向军不敢反抗,乖乖跟上。   钱向阳不明情况,又醉得神智不清,挥舞着双手叫嚣:“你们是哪里来的?啊!滚开。”   不等他发泄完,一名身穿浅棕色圆领T恤、一条阔大军裤的男子动作快似闪电,小擒拿手一招制服钱向阳,将他双手反剪,送到宋勇面前。   宋勇点头接过醉态十足的钱向阳:“走!”   看着钱向军、钱向阳被公安人员带走,仙灵县领导个个战战兢兢,就怕惹火烧身。这里哪一个屁股干净?多多少少都与这两人有所牵扯。如果,如果这两个胡乱攀咬,岂不是要一锅端?   冯县长到底是一县之长,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迅速吩咐邓荣:“赶紧与省厅联系,打听一下情况。”   钱向军经过那穿军裤的男子时,感受到他身上那锐利的军旅之气,忽然福至心灵,抬头呆呆地望向他:“您,您是?”   男子目光中带着一丝嘲弄:“你不需要知道。”   钱向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个人在电话里对自己说:匕首是我送给她的,我允许她使用兵刃保护自己!如果有半点怠慢……   自己的预感没有错,这个盛子越背后有一个煞神。莫看他只是军中少校,但他底下的侦察兵转业后全是公检法系统的精英,随便拎一个出来就够他吃一壶。   钱向军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   他在仙灵这片土地关系网铺得开,办起事来无往而不利,但如果遇到较真的,翻出他手底下办的案子……钱向军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回过神来,转身望向站在门口安静看戏的盛子越。对!这个姑娘,她能掌控一切。   只要有一线生机,钱向军就绝对不会放过,他忽然朝着盛子越狂奔而去,卑微地弯下腰,祈求道:“盛同学,不,盛奶奶,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求你原谅我吧。”   李朝阳挡在盛子越身前,大声道:“钱局长,你这是做什么?你做没做错事,政府知道,找我们说情有什么意义?”   钱向军眼泪鼻涕一起流,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嘴里翻来覆去就是求盛子越原谅不要怪他。苏岭觉得莫名其妙,站在盛子越身边悄悄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   盛子越抿着嘴轻轻一笑,抬眼望向隔着一道人墙的便装男人。   眼眸似星光闪耀,面容冷峻硬朗,身形高大挺直,他只站在那里,就能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让人不敢大声说话,不敢笑出声音。   顾鞍,顾少校。 第153章 监察司   钱向军在这里对着一个少女喊“奶奶”, 把周边人惊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这……这不是钱副局长的风格啊。   他平日里仗着有个做副县长的兄弟,不晓得有多嚣张。公安局权力大,他虽只是个副职, 却连邓局长都不鸟,一言不合直接动手,破坏力惊人, 谁也不敢惹他。   哪怕钱向军真的是做错了事、得罪了人, 到时候打着钱向阳的旗号赔礼道歉, 摆桌酒,骂几句自己是大老粗、性子直, 对方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钱家两兄弟一文一武, 配合默契,虽是副职, 在仙灵县却地位超然。再加上他们笼络了建委主任、园林局局长、交通局局长, 大大的权力网铺开来——仙灵县的土皇帝就姓钱!   可是,今天钱家兄弟遇到了克星。   酒桌上, 号称海量的钱向阳竟然被一个京都大学的小姑娘给喝倒了!   出了酒桌,自称大老粗的钱向军竟然喊这个小姑娘“盛奶奶”?   而此刻,这个小姑娘亭亭玉立,像棵茁壮成长的小树苗, 嫩芽鲜绿, 迎着阳光舒展着枝叶,在风中抖擞。   顾鞍示意宋勇先离开,自己缓步走向盛子越。   旁边人很多, 低低的议论之声嗡嗡地在耳边响着,光线从顾鞍身上照过来,盛子越微微眯起凤眼, 抿着嘴安静地等待着。   阔别一年,好久不见。   顾鞍当初消失的时候如飞过天空的利箭,拖过一道残影之后,“嗖——”地一声再难觅踪影。   现在他出现,亦如突如其来的闪电,劈裂天空,划破天际,直指要害,抓捕钱向军调查。想象得出来,钱向军一进去,背后一定会扯出一群人。   真是,太好了!   盛子越嘴角的笑意慢慢漾出,眼睛弯得像月亮一样,轻启唇,慢开口:“顾,鞍。”   顾鞍在她半步之远站定,眸光深沉,向她伸出右手。   盛子越从右边裤腿拔出匕首,放在他伸出的大手掌之上。顾鞍托着这柄匕首,上下打量了一眼盛子越。   “莫怕,谁敢欺负你,只管动手。”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盛子越说:“可是,老师说不能随便拔刀。”   顾鞍将匕首送回到盛子越手中:“你若拔刀,必有道理。”   李朝阳在一旁听到,忍不住开口:“顾少校,你不能这样纵容着盛子越。她本来就很有主意,如果你再这么一说,我怕她把天都能捅出个窟窿!”   苏岭捂着嘴在一旁偷笑。顾鞍少校气场太冷,她不敢靠近,可是盛子越一点也不怕,这让苏岭胆子大了一点。   顾鞍冲李朝阳点了点头:“李教授,您好。”   打过招呼,顾鞍深深地看了盛子越一眼,说:“盛子越很好,我相信她。”   盛子越灿然一笑,亮出手中匕首,寒光一闪,耀得旁人眼睛一花,倒抽一口凉气,后退半步。   有了顾鞍这句话,盛子越内心豪气万丈,匕首在空中快速划过,发出破空之音:“好!谁敢欺负我,我就拔刀!”   顾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将脸转向李朝阳:“李教授放心,你们在仙灵做的事情于国于民都很有意义,我会尽力保证你们的安全与顺利。某些阻碍,我会派人扫清。只有还仙灵县一个海晏河清,才能有历史建筑的永存。”   说罢,他庄重地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盛子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苏岭推了她一把:“你赶紧追上去问问呀,他们为什么带走钱向军?顾少校怎么指挥得动省公安厅?他什么时候再过来?”   盛子越心思通透,一眼见到顾鞍,瞬间明白过来很多事情。   他的动作,真快!昨晚收到消息,今天中午已经赶到仙灵县,搬来省公安厅的人,迅速翻出陈年旧案,带走钱向军。   从钱向军入手,顺藤摸瓜整顿仙灵县所有领导,这就是他所说的“还仙灵县一个海晏河清”。   真的,好爽!   一想到欺负自己的人即将被顾鞍收拾,盛子越就觉得痛快。咦……不对,还有一个欺负自己的人没有被收拾!   盛子越将匕首插回裤袋,快步奔了出去。   一辆警车停在饭店门口,顾鞍正站在车边出神。听到她轻巧的脚步声,顾鞍转身望向盛子越。   “我拔刀伤的人,姓常,是拆迁队的小队长。他还没有被抓呢。”   顾鞍点头道:“我到仙灵之后先去的医院,这人有案底,我不会放过他。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整顿官场,不然你们还得吃苦。”   盛子越感觉有点飘飘然,她认真地看着顾鞍:“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顾鞍沉默片刻,问道:“拆迁队强扒古城,你为什么要出手?”原本你只是个学生,并没有义务保护古城。原本你只是个看客,没有必要为此付出所有。   盛子越想了想,道:“郑福民为保护古城以死抗争,我老师为保护古城冒雨呐喊,时代在不断地向前走,可这些传统的、历史的东西总要有人传承。我,想做这个保护者、传承者。”   她的眼睛亮得像夜空升起的第一颗启明星,瞬间点亮了顾鞍一直以来迷茫的心。他怔怔地看着盛子越,嘴角渐渐上扬、上扬……   嘴唇弧度越来越大,雪白的牙齿露出来,顾少校竟然笑了!   如果让侦察连的老兵们看到,恐怕要吓个半死,顾阎罗竟然会笑?   “好!你放手去做,我帮你。”   盛子越也笑了,笑容里带着丝惊喜:“当真?”   顾鞍敛了笑,挺直腰杆,严肃地点头:“当真!”   盛子越扬起右手,紧握拳头,欢喜地挥舞了一下:“太好了!”   顾鞍同样扬起右手,紧握拳头,缓慢伸出,与她指节相碰:“一言为定。”   回到车上,宋勇问顾鞍:“你就是为了这个小姑娘,把我从省厅揪出来和你一起查案卷,非要揪住钱向军?”   顾鞍右手拳头一直没有松开,抵住下巴做沉思状。   宋勇没有等来答案,示意另一台警车先行,自己启动车辆,用右手拐了顾鞍胳膊一下:“喂,头儿,和我说实话嘛。”   顾鞍目光直视前方:“她有理想,值得帮助。”   宋勇斜了他一眼,嗤地一声笑了:“有理想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你肯帮她?”   顾鞍眸光一沉,声音随之变得肃然:“安心开车,按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别问东问西。”   宋勇嘴里嘟囔着,但顾鞍积威犹在,他不敢再追问,安心开车。   隔了一会儿,宋勇眼睛盯着前面的警车,冷笑一声道:“翻了钱向军经手的案子,绝对是冤假错案,一抓一个准!里面不知道坑蒙拐骗了多少人。”   顾鞍说:“带回去审,都不必上手段,他肯定全招,你就等着破案立功吧。”   宋勇吹了一声口哨,得意洋洋地笑了:“还是头儿厉害,眼光犀利、行事利落,不愧是我宋勇追随了三年的头儿!”   顾鞍沉得住气,脸上半点变化都没有:“你在省厅好好干,等我回京都,会把你们几个找来一聚。和平年代军队改革是国之所向,我们这些人,即使不在军中,也得做点什么!”   宋勇被他这一番话激起胸中豪气,一拍方向盘:“头儿,我听你的!”   看到两辆警车开远,盛子越这才回到县招待所的一楼大厅,李朝阳与几个同学都在等着她。   听盛子越说完自己了解的情况,李朝阳胸中块垒消散,直呼痛快。   这个钱向军借职务之便故意为难自己和学生,对郑福民被打不理不睬,对古城被破坏不管不问,不是个好东西!抓起来好好审,最好判他在牢里关上几年。   至于钱向阳……钱向军能够在仙灵县耀武扬威,肯定有他的手笔。在城建会议上就是他与邵建云强烈反对古城保护,抓起来最好。   如顾鞍所言,现在障碍扫除,正该撸起袖子认真做规划了。   李朝阳给学校打电话,系领导十分重视这一个项目,预支了三千调研经费,派叶薇教授、郭青石教授带十名研究生到仙灵县支援。   等待大部队汇合之前,李朝阳教授带着盛子越几个穿街走巷,一边讲解一边参观这里的古城格局与风貌。   先前被扒开的西段城墙暂时停工,就这样敞开着。拓宽了一百多米长的道路两侧,传统民居已经被拆得干干净净,无法复原。但是因为叫停及时,古城内的古建整体保存还是比较完整的。   青砖铺地,双坡水单脊屋面,窑洞式房舍,拱顶券门,门口砖雕精美,老百姓看到戴眼镜的老师带着学生过来拍照、画画,都好奇地过来询问,热情邀请他们到自家做客,民风极其淳朴。   进屋内参观,发现这里民间艺术丰富多彩,剪纸、糖人、炕画、面塑、刺绣……即使是最简单的鞋垫子,也能绣出别样的花朵来。   盛子越一双眼睛根本就不够瞧,流连忘返。   李朝阳负责拍照,张明扬与吴宏负责测量,苏岭负责记录,盛子越负责绘画。五个人各司其职,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回到招待所将所有资料汇总、分门另类地整理,李朝阳拿着胶卷找人冲印,挑选出合适的照片在背后用铅笔写上日期、地点、建筑特征分析。   盛子越的画里有巷道、民居、小院、古城,也有悠然生活的老百姓,叼着大烟袋的老汉、穿着花衣裳的大姑娘、光着膀子穿白色小褂的男人……   晚上课题组开会,看到盛子越的画,李朝阳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好,选这张当封面,这张当封底,这张当插图……”   等到叶薇与郭青石大部队一来,冯县长亲自安排食宿,态度和蔼可亲得近乎讨好。搞得叶薇教授有点奇怪,问李朝阳:“不是说县城不支持历史建筑保护?怎么我看县长态度很好嘛。”   李朝阳叹了一口气:“别提了!古城是我和文管所老郑冒雨救下来的。当时城墙差点被扒,沿街明清民居拆掉一百多米长,幸好省建委支持,这才把原来的规划方案否决,让我们重新做新的。   县长先前的态度不是这样的。但自从公安局副局长被抓、副县长被控制,领导班子现在做事都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我们。”   郭青石是城市规划专业出身,他看了一眼先前的规划平面图,摇了摇头:“如果不考虑保护历史建筑,这个规划的确很有创意,只是有些过于好大喜功。你和我们讲讲,为什么领导怕得罪你?我们都是一介布衣,凭专业说话,有什么可怕的?”   这个故事有点长,李朝阳花了半天的时间才讲完。   听完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叶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们差点被当成特务关在县公安局里出不来?我的天!”   校园相对单纯,教授们在外面做项目也极少遇到这样不公正的对待,叶薇是女老师,听着都觉得后怕。   郭青石道:“盛子越有军方背景?她是你的福将!如果没有她加入,恐怕你在这个仙灵要吃不少苦头。”   前世的确是这样,没有匕首引来顾鞍,李朝阳虽然保住了古城,但过程十分惨烈。公安局百般阻挠,县里根本不理睬他的呼吁,他在县城举步维艰,虽说他搬来建委的救兵叫停了规划,但他开展调研条件十分艰苦。   老师学生挤一间屋,自己做饭、苍蝇乱飞,几个学生吃坏了肚子拉稀,差点虚脱,把李朝阳吓了个半死。直到他抱着照片、图纸资料到京都拉来文化部批示拔付的八万块钱修缮古城经费,县领导才前倨后恭,把他们好吃好喝供起来。   现在县里只剩下冯县长、公安局邓局长两人无事,其余领导班子全都被审查,撤的撤、抓的抓,官场迎来一次大的地震,全换上新鲜血液。   新上任的感谢李朝阳,留下来的敬畏李朝阳,整个仙灵县的领导谁敢不把京都大学的师生供着?   至于盛子越为什么会有军方背景,大家都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这样的学生,尽老师的本分用心指导就行了,将来绝对不是池中之物。   新的人手一加入,李朝阳顿感轻松不少。莫看县城不大,但要完成所有勘测任务工作量真的很大。所有的历史建筑要分类,古城的损坏情况要评估,新旧建筑交错复杂,足足花了一个月才完成初步的规划设计。   按照“老城老到底,新城新到家”的规划思路,三位教授最终确定下来的方案是不破坏老城格局,在古城西、南向规划建设新城,并建环形道路绕古城一周。   调研工作全部结束,图纸、照片、文字材料都整理归档,摞起来有厚厚几迭。师生一边收拾行李准备归期,一边准备向县里领导汇报成果。   不同意外的是,冯县长、包括现任的所有县领导,都赞赏了京都大学制订的新规划,只是给了一句话:“规划是不错,但前期经费很要命啊。”   不管怎么样,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京都大学的三位教授合计了一下,接下来还得帮仙灵县争取到省里的支持。   带着规划文本和调研资料,队伍准备开拔,但这一回李朝阳准备先回京都,自上而下推动古城的保护与建设。   离开仙灵的这一天,已经出院的郑福民紧紧地拉着李朝阳的手,眼泪婆娑:“李教授,多谢你啊,你是我们仙灵县的恩人!如果没有你们,仙灵县的文物就都毁了。”   他将一个大大的油纸包交给李朝阳:“这是我们仙灵的土特产煮饼,路上给学生们当零食吃,不能饿着他们。”一股浓浓的炸面饼的香味扑鼻而来,苏岭仔细一看,原来一个个炸得焦黄的馅饼。   李朝阳接过面饼递给苏岭:“盛子越最喜欢吃零食,让她拿着。”众人四下里一看,盛子越呢?   盛子越此刻正站在古城墙之上,与顾鞍肩并肩眺望远方。   因为时代久远,城墙不断修复,墙面显得有些斑驳、凹凸不平,内侧的城砖,隔一段便有些剥落,隔着垛口、眺望小孔看过去,印染着深深浅浅历史印记的古城静谧无比。   顾鞍站在墙头,似乎能感受到古代金戈铁马的画面。远处寺庙的殿宇、历史民居连成片的坡屋顶、旧街两侧的当铺、作坊、票号……将古代北方的文明呈现出来。   “辛苦了一个暑假,值得吗?”   “值得的。”盛子越侧过脸,望向连夜赶来的顾鞍,他已经换下军装,穿着衬衫西裤,整洁清爽。   “你呢?你这样奔波,值得吗?”   顾鞍没有正面回答盛子越提出的这个问题,微眯双目,看向东面升起的初阳:“我离开军队了。”   盛子越有点奇怪:“为什么?”严格来说这只是两人的第五次见面,虽说很有默契,但并不算很熟悉。他说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想和自己多多交流?   顾鞍的话比较简洁:“公安部监察司需要人。”   和平年代,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必须会涌现出一批社会蛀虫,公安部新组建的这个部门监督的便是官场。贪赃枉法、懒政怠政,一查到底。   盛子越并不清楚这个部门的工作作风,但听着名字模糊地觉得如果顾鞍去公安部,绝对会做对老百姓有利的事情。   她微微一笑:“好啊,我觉得挺好。”如果遇到坏蛋,就找顾鞍,绝对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想想都开心。   顾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条,递给盛子越。   盛子越接过一看,上面只有一行数字,她疑惑抬头,听见顾鞍解释道:“这是我的电话,任何时候打都会有人接。如果我不在司里,他们也会找到我。一天之内,我一定会与你联系。”   “除非……我在执行特殊任务。”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仿佛坚实的大地,托起茁壮成长的树苗。   不知道为什么,盛子越听到他后面的话,一颗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你的工作,很危险吗?”   顾鞍背手而立,望向远方,清冷而高傲:“是他们怕我,不是我怕他们。”   盛子越皱眉道:“有些官老爷讨厌得很,我这次和老师出来之后,算是见识到了某些人的嘴脸。打着官腔,做着恶事,每天只知道出政绩、吃好喝好。”   顾鞍点头:“所以,必须要加强监察。”   “盛——子——越!”城墙下传来同学们的阵阵呼唤声。   盛子越看了眼城墙下出来找自己的同学,将纸条上的电话牢牢记在心上,放进口袋,冲顾鞍一挥手:“加油!”   说完,飞奔离去。   顾鞍看着她轻盈而妙曼的背影,双眸间有星光闪耀。 第154章 师徒对话   跟随大部队返回京都, 已是下午三点。   盛子越没有和老师同学一起回京都大学,叫来师兄接车,直杀旧王府胡同的四合院, 痛快地洗澡换衣,坐在大槐树底下喝茶吃点心,直呼痛快。   早就等在那里的罗莱看她瘦了一大圈, 被太阳晒黑了两度, 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变得更大。平时吃东西挑剔得要命的孩子, 现在吃口点心都喊痛快,罗莱心疼得跺脚骂人。   “李朝阳不是个好东西!什么用心指导、什么手把手教, 搞半天是拉着我徒弟去卖苦力!那破县城估计没得吃没得玩, 子越受苦了哇~”   盛子越没有着急反驳老师的话,坐在躺椅上晃悠晃悠, 腿搁在脚凳上, 右手拿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扇着风。   听着槐树上“吱呀——”的蝉鸣之音,她眼皮开始打架。   乔湛将手指比在唇边,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罗莱顿时就闭上了嘴。   悠静的四合院,清凉的树荫,熟悉的师父、师兄, 这样的环境让盛子越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手中蒲扇停了下来,垂在椅旁。   轻微的呼吸声越来越悠长,盛子越睡着了。   罗莱看她累成这样, 心疼得要命,在心里把李朝阳骂了一百遍还不解恨。对乔湛悄悄说:“得空让云舟把李朝阳叫到办公室训一训。”   乔湛心中暗笑,连连点头:“师父, 三伏羊准备好了没?”   罗莱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压低声音回答:“胡一羊那里我早就嘱咐好了,炖着呢,等你师妹醒了就去。她太瘦,得补。”   四合院门口有动静,不等罗莱吩咐,乔湛已经快速跑过去,一把拦住嚷嚷着往里闯的罗明志:“莫吵、莫吵!你师妹正睡着呢。”   罗明志连忙放轻了脚步,绕过照壁往时头探了探,看到正睡在躺椅上的盛子越,愣了一下,缩回脑袋问乔湛:“怎么黑成了这样?”   乔湛打了他胳膊一下:“仙灵那边紫外线强,盛子越又总跑野外,估计就是这么晒黑的。”   罗明志撇了撇嘴:“盛子越这是自讨苦吃。”   话音刚落就被走过来的罗莱一个爆栗子磕在额头之上:“你师妹吃苦耐劳有理想,这是优点,优点!”   罗明志痛不可抑,可又怕吵着盛子越,只得拼命忍着,一边揉额头一边嘟囔:“有了盛子越,就开始看我不顺眼呗~”   因为盛子越的回归,京都罗大师这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与快乐。   盛子越一口气睡到七点才醒,暮色渐起,她眨了眨眼睛四处看了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京都,这里不再是仙灵县政府招待所。   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的盛子越喊了一声:“喂——”   罗莱、乔湛、文云舟、罗明志一起从东边客房快步走了出来,关切地问:“醒了?睡够了没?肚子饿了吗?”   看着眼前这几个关心自己的人,盛子越内心一片温暖,眉眼弯弯,笑道:“睡够了,我饿了,我要吃好吃的!”   罗莱连忙说:“转过一条巷子就能到胡一羊的私房菜馆,我早就预定了一桌,走吧。”   盛子越眼睛一亮,从躺椅上一跃而起:“走!”   一行人来到胡一羊家,石榴树下那石桌上早就摆好了碗筷。正值盛夏,榴花开遍,灿烂无比。   喝着熟悉的羊汤,盛子越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回来真好。”   罗莱继续骂:“你那个导师不行,跟着他尽吃苦去了。下次有这种去古城考察的项目,你都不要去,只管说要跟我去采风。”   盛子越笑着解释:“苦,是有点苦。不过仙灵县的历史建筑资源真的是非常丰富,如果保护好将来发展旅游经济,很有前途。只是那里的县领导不重视,派人强行挖古城,老师和文管所的人为了护住古城和拆迁队的人发生了冲突,所以才吃了点苦头。”   听到这里,罗莱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吹胡子瞪眼睛的:“李朝阳那小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还敢和拆迁队的人硬杠?”   他突然反应过来,盯着盛子越:“你动手了?”   盛子越抿着嘴一笑:“李老师都恨不得冲到挖掘机前面去赴死,我当然得动手啊。那些真的很讨厌,如果师父你在那里也恨不得抽他们两耳光。”   文云舟却有不同意见:“李朝阳这人难怪一直当不成领导,处事能力是不行。太鲁莽!这么多古城都被拆了,他能以一己之力救下所有?一个大教授,竟然直接与拆迁队的那些混混硬杠!唉……”   乔湛这一次与文云舟意见一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李朝阳这么做根本没有考虑自身以及学生们的安全,还连累小师妹出手,该批评!”   盛子越努力为李朝阳说话:“当时的情况你们是没有亲眼所见。拆迁队三台挖掘机正在作业,如果任由它去,西边那一大段城墙就毁了。   这城墙两千多年历史,如果只是小处破损还能修缮,但如此大规模的缺失将来很难复原。情况紧急,哪里还有时间考虑个人安危?   仙灵县文管所的所长大约有五十岁左右的年龄吧,他早就报了警,但公安局的副局长和拆迁队是一伙的,根本就不理睬。他当时冒着大雨站在挖掘机前面,喊着要挖就从他尸体上过去,那个时候,真的很让人愤怒。”   罗莱斜了她一眼:“所以,你就出手了?”   盛子越点头。她没敢说出自己动了刀,被公安局关了四个小时,将这一段模糊了过去。   即使如此,从她零碎的描述中,罗莱几个都听出来她们师生一开始在仙灵吃了不少苦。看她瘦得眼睛都变大了,原本细长的凤眼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感觉,这让一向疼爱她的罗莱几个都很心痛。   罗莱像个父亲一样,反复絮叨着:“古城倒就倒了,塌就塌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自己安全最重要,听到了没?你一个女孩子,身手再好,到底还是势单力薄,干嘛要动手?你如果磕了碰了伤了,别说我们难过,你爸妈、妹妹、外婆她们都得伤心,是不是?”   盛子越低眉敛目听师父教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这就是亲人无原则的爱吧?   管他巨浪滔天,我只要你一人无恙。   她一愣神间,好菜拼命地往她碗里挟,羊肉汤看她喝完马上盛一碗,大家都说:“多吃点,这几天只管在家里歇着,别理会李朝阳,养胖点儿再回学校去。”   一直吃到肚子被撑得滚圆,盛子越才停下筷子:“吃饱了,再不能吃了。”   罗明志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从里面拿出几块豌豆黄儿放在她面前:“来,咸的吃完再吃些甜点心。”   盛子越勉强吃了一块之后感觉嗓子眼里都填满了,低头喝了一口茶,摇头道:“不行了,师兄,真吃不下了。”   罗明志笑嘻嘻地说:“小师妹,向你汇报一个事儿。”   盛子越头也没抬:“哦。”罗明志最爱钱,他和自己汇报……看来堂前燕很赚钱?但眼下才八月底,还没有到算账分红的时间啊。   罗莱瞪了儿子一眼:“你师妹刚回来,不要让她操心。”   罗明志没有理睬父亲的暗示,他坐着的石凳没办法挪动,只得将身体向她凑近了一些:“师妹,我告诉你啊,我们堂前燕新招了个小姑娘。”   盛子越站起身走了两步路:“不行,太饱了,我得活动活动。罗师兄你继续说,什么小姑娘?”   罗明志一挑眉:“这小姑娘勤快又好学。白天在店里招待客人口齿伶俐,热情周到,晚上到夜校上课,学财会。她说她要象你一样考大学。”   盛子越来了兴趣,站定了看向罗明志:“她是谁?”   罗明志一拍大腿:“是你熟人,你猜?”   盛子越迅速在脑海里搜寻信息,一时间有些迷茫。   罗明志在一旁增添信息:“她来京都原本找的就是你,但她到京都大学的时候已经放了暑假。她又跑来京都艺术学院找罗莱老师,七打听八打听的摸到堂前燕的时候,估计钱用光了吧,整个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狼狈得像逃荒的乞丐。”   这么凄惨?这是哪个?   “她说,她是你的邻居,住你家楼下……”   盛子越脱口而出:“宾阳!”奇怪了,她怎么会一个人来京都?杨慧芳和宾远航那对重男轻女的父母竟然能放她出门?   罗明志见她猜对,哈哈一笑:“对,就是宾阳。”   罗莱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听你提起过她,宾阳也是个可怜的。这次来京都大约是偷跑出来的,我就让明志安排她在店里上班。是你的小学同学、又是邻居,到底要不要告诉她家人,等你来处理吧。”   盛子越想了想:“正好吃完,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等下你们带她过来见我吧。”   罗明志看了眼手表:“差不多夜校快下课了,我等下就去把她接过来。是回你那四合院,还是艺术学院宿舍?”   京都太大,四合院子在一环,京都艺术学校在三环东面,夜校分布各处,宾阳上的应该是京都艺术学院附近的学校,这样一来一回的太过折腾。   盛子越说:“明天上午我到店里去见她吧,先不着急。”   罗明志将桌上吃剩下的豌豆黄收进油纸袋里,起身一抹嘴:“我去接宾阳下课,送她回宿舍。女孩子这么晚了我怕不安全,走了啊~”   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不见了。   盛子越“噫”了一声:“罗师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乐于助人了?”不像是他的风格啊。   罗莱抬手抚过头顶白发,笑容欣慰:“他这是看上了宾阳,献殷勤呢。”他看向盛子越,嘱咐一句,“你帮我掌个眼,看看宾阳这孩子品性如何。”   看上?献殷勤?掌个眼?   盛子越这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宾阳是70年的,比我大半岁,今年才18呢。”   罗莱笑眯眯地说:“十八岁不就成年了吗?这个不是问题。我们家也不挑剔什么家庭、钱财,关键是要姑娘人品好。我看宾阳肯吃苦,性子坚毅,能拿得住明志,还不错嘛。”   才一个多月,罗明志竟然找对象了?还是自己的熟人?   盛子越觉得世界变化好快,喃喃道:“十八岁就可以谈恋爱了吗?那我也……”   她话还没说完,罗莱、乔湛、文云舟一齐大声说:“是谁?”   盛子越被这三个男人的反应吓了一跳:“什,什么?”   乔湛抢先开口:“师妹你看上谁了?是谁给你献殷勤了?赶紧说出来,我们替你掌眼。”   另外两个连连点头,一脸的担忧焦灼:“对对对,到底是谁?”   盛子越后退半步:“你们这是干嘛?刚才我说宾阳才十八岁,你们说十八岁谈恋爱正好。那我还有半年就满十八,你们不是应该鼓励我谈恋爱吗?”   文云舟像个看着自家地里长得水灵的白菜,即将被猪拱的农夫,急得抓心挠肝的:“那怎么能一样?你还没满十八呢,你还在读书呢。”   乔湛说:“对啊,你急什么!人生如此美好,多学习多享受,干嘛要去吃那个苦?”   罗莱急得头发都飞舞了起来,他一拍桌子,碗筷发出嘈杂的叮叮声。   “是不是那个什么高荣骚扰你?你妈还给我打过电话,说高荣家里情况太复杂,找了他怕是你要吃苦。”   盛子越举手做投降状:“好好好,师父、师兄我都听你们的,不着急谈恋爱,好好念书、好好画画,争取做一个伟大的、杰出的女建筑师、女画家。”   听她这么一说,院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夜风拂来,草丛里有蟋蟀在低鸣。   乔湛肩膀垮了下来:“那个……也不是让你做什么杰出女性。你师兄我单身了一辈子,逍遥自在这么多年,偶尔也会觉得孤单。你如果真的喜欢谁,那就谈吧。别等到事业成功了,却依然孤身一人。”   文云舟也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激,话说得有点重,放缓了语气:“师兄不是不让你谈恋爱,只是需要谨慎。如果你真想谈,记得带来给师兄们看一看。”   罗莱一想到自己娶错了人,累及子孙,脸上也带出愧色:“师父没有成功经验。你要是想谈恋爱,问问你妈妈,她到底是女人,又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如果你非要找那个什么陆高荣,其实也没关系。师父师兄们都帮你,只要你们感情好,家庭啊、钱啊、工作啊这些都不是问题。”   从反对到支持,画风陡变,盛子越怔在当场,思绪万千。   穿越到这个世界时,才五岁。到现在已是十二个年头,自己收获到了很多很多的爱,陆家人(大舅一家除外)之亲,父母之爱、姐妹之情、师门之谊……   因为爱,所以自己的每一个人生决策,都会牵动这么多人的心。   想到这里,盛子越微微一笑,目光从罗莱、乔湛、文云舟脸上掠过,说了一句话。   “你们放心。”   请你们放心,我以后不会莽撞出手,会将自身安全摆在第一位;   请你们放心,我选择恋爱对象会听取你们的意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有些话,不需要说很多,懂的都懂。   盛子越笃定、沉稳的四个字,神奇地抚慰了罗莱他们焦躁的心。   罗莱长叹一声:“子越长大了。” 第155章 一条街1   和母亲通过电话, 盛子越才知道宾远航家里已经乱了套。   盛子越每次回家都能看到杨慧芳打骂宾阳,基本都是宾阳想读书,不想早早嫁人, 但家人不同意,觉得女儿没什么用,早点结婚生子为家里赚钱才是正经。   宾阳今年6月从中专毕业, 杨慧芳为了给她安排工作, 逼她嫁给国营商店的黄经理, 一个老婆刚去世不到一年的四十多岁男人。   这一回,宾阳很沉得住气。她假意答应, 和黄经理吃过两次饭, 杨慧芳放松了警惕。她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到派出所办好身份证。   身份证一拿到手, 她就带着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几件衣裳跑了。等到杨慧芳发现女儿不见, 哭天抢地四处找,还报了警, 都没有找到。   看来这次宾阳是下定决心自己一个人出来闯荡。   叮嘱母亲不要漏了口风之后,盛子越挂上电话。美美地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堂前燕。   宾阳早早开了店,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等待盛子越的到来。   晨风里, 京都街角飘来阵阵早餐摊的香味:豆汁、焦圈、包子、馄饨……宾阳的心却像墙缝里的小草一般, 怯怯地伸展着枝叶。   宾阳有个性,她和两个姐姐不一样。   宾霜、宾雪生得早,夫妻俩并没有苛待, 性格相对柔和乖巧。宾阳一出生就遭受嫌弃,产后杨慧芳伤了身体没办法再生儿子,越发将一股子不如意发泄在宾阳身上。   在这样环境下成长的宾阳心里憋了一口气, 盛子越就是她前进的榜样。盛子越曾经对她说过:多读书。她一直记在心上。   所以,她鼓起勇气一个人来到了京都。她曾经找陆桂枝打听过,盛子越现在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读大一,有个师父罗莱在京都艺术学院,只凭这两条信息,她一路摸到堂前燕。   在宾阳心里,盛子越是她的贵人。   还没见到盛子越,只凭她认得盛子越,就找到了工作,被安排好了宿舍,还支持她继续读夜校,她的人生充满希望。   现在,盛子越就要过来,宾阳忽然有点害怕:她会不会接纳自己?会不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父母?她肯不肯让师门的人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   盛子越是乔湛送来的。她没有驾照,也没有买车,目前出行只有三种方式:步行、公交、坐师兄的私家车。   难得回来,盛子越穿了件果绿波点连衣裙。大大的荷叶翻领、长长的裙摆,一双白色羊皮小凉鞋,虽然黑瘦了一些,却依然光彩照人。   宾阳穿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碎花小衬衫、黑色长裤,朴实无华。她个子高挑,容貌清秀,见到在水利局大院里一起长大的盛子越,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担忧、忐忑都消失不见。   宾阳眼睛里绽放出光华,冲过来一把抓住盛子越的手,眼泪滑落面颊:“盛子越,你可回来了!”   盛子越微笑不语,任由宾阳抓着自己的手。这个一直被父母苛待的少女,终于勇敢一回,真好!   未见到盛子越之前,宾阳心里七上八下,见到盛子越之后,看到她眼中悲悯之色,宾阳突然就放下心来。从小一起长大,她认得的盛子越冷静、善良、强大,一直是她心中效仿和学习的榜样。   宾阳拖着盛子越进店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站在她身边说话:“盛子越,我也是没有办法了。爸妈给我找的那个男人有四十多岁!我看着就恶心。我如果再留下来,肯定没有办法反抗。我在县城的朋友爸妈肯定能找到,我……只好来京都寻你。”   盛子越笑了笑:“没事,你就安心在这里留下。未来会怎样,全靠你自己努力,其实,我也帮不上你什么。”   宾阳慌忙摇手:“不不不,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我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罗经理肯定不会把我留在店里打工,更不可能送我去夜校上课。连我爸妈都不肯做的事,陌生人凭什么要帮我呢?都是因为你呀。”   盛子越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再望向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罗明志。不是说罗师兄看上了她么?听宾阳这意思,她就没有明白和接受呢。   这可……真是太妙了。一想到罗明志在宾阳面前吃瘪的场景,盛子越就觉得很有喜感。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你爸妈,他们也应该想不到你在这里。你喜欢读书,那就好好读。如果你觉得打工赚钱好,也可以的。   在我这里,没人逼你辍学。也不会有人逼你嫁人。”   宾阳高高兴兴地应了。她自小被父母打压,如果不是骨头硬、性子倔,早就被养成唯唯诺诺的性格。她极会看人脸色,见盛子越额角有汗珠,立马拿了把折扇帮她扇风,说:“你现在可以吃冰的吗?”   盛子越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宾阳展颜一笑,将折扇塞进盛子越手里,自己飞奔跑出店子。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举着根绿豆冰棍儿:“天热,街口这个大爷卖的绿豆冰棍最好吃,你快吃吧。”   盛子越被动地接过冰棍,道了一声谢。   宾阳一边帮她打扇一边说:“谢什么呀,你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感谢你才好。这又不是旧社会,不兴卖身为奴,不然我当你的丫环侍候你才对。”   盛子越哈哈一笑,一边解开绿豆冰棍面上的白纸,一边说:“你这样的丫环我可不敢要,不然一回县城杨姨要打死我。”   宾阳咬牙道:“你别理我妈,我也不会回县城。反正在她心里,我三姐妹都是赔钱货,加在一起都没我爸的侄儿重要。养了我十八年,读书、吃饭、穿衣都花了她不少钱,这一次介绍对象不就是指望一口气收回成本吗?我偏不如她的意!”   盛子越咬了一口绿豆冰棍,冰得牙齿生疼,发出一声“嘶——哈!”   宾阳在一旁看了抿着嘴笑,原来盛子越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是个有血有肉、吃冰棍会被冰到牙齿的真人儿。   见过宾阳之后,盛子越放下心来。除了赚钱、读书这两件事,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其他心思,罗明志若想追她,前路漫漫。至于师父交代说让自己观察品性什么的,纯粹是杞人忧天,还早着呢。   宾阳和自己一样,都只有十七、八岁,未来的路很长,边走边瞧吧。   问了几句堂前燕的营业现状,看自己入股的这间画廊越来越有模样,大厅摆上茶桌,招待客人饮茶闲聊,颇为风雅。一侧博古架上摆着雕塑系学生的作品,另一侧摆着锦绣陶瓷厂出口的新品,东西文化泾渭分明,让人目不暇接   里面有两间屋,一间仿西方名画的油画室,另一间打通了两个商铺,挂了个青年画家基地牌子,都是艺术学院师生们的作品,水彩、国画、书法……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还没到开张的时间,所以没有客人进来,只罗明志和宾阳两人守店。罗明志是经理,负责迎来送往,招待客人喝茶。宾阳守在油画室,另外一个兼职的大学生守在作品室。还有一个财务管收钱、做帐。   盛子越没有提什么意见,这间画廊显然罗明志经营得很好。离开之前只说了一句:“要不,给店员做两套工作服吧?”   罗明志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盛子越说:“也不用太招摇,白衣蓝裙配双黑皮鞋就挺好。”到哪里都能穿,上夜校也适合。   罗明志笑嘻嘻将盛子越送出门:“小师妹水晶剔透,将来定有福报。”   盛子越嘴角扯了扯,受不了他这阿谀之词,转身离开。眼睛余光看到宾阳站在门口拼命冲自己挥手,大声说:“盛子越,谢谢你!”   等到开学,盛子越回到学校报到,李朝阳和几个老师再一次从仙灵返回。   和前世一样,李朝阳走上层路线非常顺利。反映古城风貌的全部资料,包括古建筑、古民居的测绘和照片图册一送上去,就得到文化.部、建设部两位老领导的高度赞赏,省里迅速响应,称仙灵县总体规划是高水平的规划,不仅要到了八万元的修缮经费,还拿到省长批示“按照规划认真执行”。   自此,仙灵县的古建与古城算是保存下来了。   走的那一天,郑福民穿着衣领泛白的衬衫,笑容可掬,托李朝阳给盛子越带去一个布包,握着李朝阳的手细细嘱咐。   “那小姑娘在大雨里救了我,还让人把打我的坏蛋抓了起来,我得好好谢谢她。上次我没来得及准备,只拿了些煮饼过来,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吃,这次我妻子亲手做了这个,托你带过去。”   李朝阳回到京都,将这个布包交给盛子越:“你人缘真好,连老郑都记得送你礼物。”   盛子越打开一看,竟然是个造型奇特的枕头。六个孔、六朵花、全手工缝制,棉布手感柔软,红底白花灿烂无比,拿在手上感觉既有弹性又有造型,孔口的金色花朵绣得十分精巧,不由得啧啧稀奇。   李朝阳解释道:“这叫六合枕,是郑福民妻子祖传的手艺,据说她姥姥那辈开始就在大户人家做这个,一代代传下来了。”   他指着枕头上的孔解说:“如果你侧着睡,耳朵可以放在这里,不会折着。枕芯里边填了蚕沙,助眠静心,的确是好东西。”   盛子越抱着枕头爱不释手,看了李朝阳一眼:“这枕头好!老师你有没有?”   李朝阳笑了:“有有有,我们老师都有。郑福民的妻子做了好几个,这一个是单独送给你的。”   盛子越这才放下心来,送了他一句话:“老师,你得盯着县里的官老爷们,别让他们瞎拆瞎建。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拖到京都来上课,教教他们国内外先进的历史建筑保护案例。”   盛子越这口气,让李朝阳感觉自己成了徒弟,他瞪了盛子越一眼:“早已经安排好了,县里选派代表,寒假在学校给他们办培训班。”   盛子越“哦”了一句,补充道:“看在这个枕头的份上……如果缺钱就和我说,我可以帮忙。”   李朝阳哈哈一乐:“你这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县里现在缺的就是投资,你如果能够拉来企业投资,估计县长要把你供起来。”   盛子越目光闪动,将脸贴在柔软的枕面上,轻描淡写地说:“老师你跟县长说,等民俗一条街开建,我买一条街。”   一条街? 第156章 一条街2   李朝阳只当盛子越是小孩子开玩笑, 半点没有放在心上。盛子越看他神情就知道老师没有当真,她懒得解释,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 盛子越是真的有钱。陆桂枝将家中的百万存款全交到她手上,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购买力换算到现在,相当于一亿元。   这么多钱, 盛子越计划投资房地产。   京都的四合院是稀缺资源, 二十年后将增值数百倍。现在二环以内三到五万块可以买一套, 未来那可是千万起步。   所以,盛子越目前主要是四处找人买四合院, 但具体如何操作, 其实她还没有完全想好。这一次和李朝阳教授出门一趟,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样一套一套地买, 充其量也就是二十年之后转手卖掉赚一大笔钱, 很难形成规模,对她来说这根本不算事业。   换而言之, 没有成就感。   她想到自己对顾鞍说过的话:时代在不断地向前走,可这些传统的、历史的东西总要有人传承。我,想做这个保护者、传承者。   怎么保护?买几个四合院就保护了吗?   如何传承?跟着老师做几个古城规划就传承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经济腾飞是大势,城市发展是现实, 逆流而上必然是事倍功半——这次仙灵一行给盛子越上了一课。   你可以骂当地政府太官僚, 你可以骂拆迁队没法律意识,但是你没有办法责怪老百姓渴望拆迁,盼着改善糟糕居住条件, 更没有道理斥责地方政府努力改善城市面貌。   脱离发展谈历史建筑保护、传统文化传承,谁理睬你?   去年深市开始第一轮土地拍卖,各级政府将逐渐意识到土地的价值, 房地产热即将到来。土地越来越值钱,拆迁也将越来越频繁,与其螳臂挡车,不如顺势而为。   我亲自上阵,自己来当这个房地产开发商,不就行了?   越想越觉得好,盛子越一头扎进图书馆查找资料,在笔记本上记录上国家土地制度改革的时间线,整理好思路。   今年1月,全国住房制度改革会议召开,这意味着未来将取消住房分配,人们如果要改善居住条件,势必到市场购买——需求市场即将形成。   今年4月,土地管理法进行修改,国家或集体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法转让——供给市场即将形成。   房地产市场的形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自己有穿书的先知,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人脉、资源,抓紧注册公司,先抢占先机。   第一步:仙灵县民俗文化一条街,注册文化公司,以合作开发的方式,与政府合作,投资前期建设,做好后期经营。   第二步:以仙灵为起点,站稳脚跟之后注册房地产开发公司,在历史资源丰富的城市拿地、盖房、保护与利用并重,做出自己的品牌。   说干就干!   盛子越把师门几个人召集在一起,将自己的想法一说,第一个跳起来支持的人是罗明志:“好啊!小师妹,我听你的。”   乔湛犹豫了一下:“好是好,但毕竟离京都有点远,不好管啊。”   文云舟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小师妹对仙灵这么有信心,投资是可以的。但是你要读书,我要教书,乔师兄有华彩画廊,明志要管堂前燕,师父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绝对不会参与公司管理……我们没人呐~”   盛子越胸有成竹:“仙灵县刚刚做完规划,光是古城墙修缮就得有半年时间。更别说新城、环形道路的建设,等到民俗一条街建成,怎么也得在两年之后。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成立公司,派代表去和政府签订协议。再说,我还有个舅舅学市场营销,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罗莱看小徒弟双眸灿然生辉,一副对未来充满干劲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欣慰,微笑道:“成立文化公司、推广民俗文化,我举双手赞成。”   罗明志最积极:“我去帮你注册公司,盛子越你来当法人吧。”   盛子越说:“好!”   “公司名称呢?”   盛子越从椅中站起身来,双手平举,凤眼微眯,如同一个发光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盛世。”这是一个太平盛世,比盛子越曾经经历的末世幸福百倍,就以盛世为名吧。   1988年暑假一过,上大二的盛子越忙得喘不上气。   除了本学期的课程之外,她的优秀本科生导师李朝阳教授另外布置了一大堆课外阅读书目,每周一次读书汇报。再加上魔都大学经济学林浩强教授开出的书目,盛子越每天除了上课、做作业就是看书、画画。仿佛回到高三阶段,累并快乐着。   不知不觉,秋天来了。   盛子越换上米色薄毛衫、格子背心裙,抱着一撂书走出图书馆。秋风一吹,图书馆两旁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在上面发出簌簌声响。   刚走出几步,听到有人喊:“盛同学——盛同学——”   盛子越站定,顺着声音看去。看到来人,她嘴角上翘,笑了起来:哈,盛世文化公司要开张了。   苏岭陪着仙灵县冯亚强县长走在前面,后面还跟了三、四个穿着中山装的县领导,他们这一行人似乎是冲着盛子越来的。   三个月不见,冯县长依然声音宏亮、精神健旺。因为来京都大学培训,他特地穿上了中山装,扣子扣得十分整齐,皮鞋锃亮。   一见到盛子越,冯县长伸出手急走几步:“盛同学,你好啊。”   盛子越抱着书冲他微微一笑:“冯县长您好。”   见盛子越没有握手的意思,冯县长的右手拐了个弯,与左手拍了拍,热情地说:“盛同学,仙灵一别,没想到还能在京都大学碰上你,难得呀。”   苏岭站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明明是这位县长求着自己带路,一路从宿舍找到图书馆,现在却说什么碰上,脸皮真厚。   盛子越冲苏岭一笑:“师姐,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苏岭说:“仙灵县这几位领导来我们学校,是和系里商定寒假培训事宜。”她凑近了盛子越的耳朵,嘀咕了一句,“就是公款来京都玩呢,嘁!”   她这句话落到冯县长耳朵里,慌忙解释:“我们真不是来玩的,一来商讨古城保护培训会议的细节,二来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拉来企业投资。京都大学校友多嘛,说不定有慧眼识英雄的呢?”   秋风拂过盛子越的头顶,吹起一绺调皮的头发,让她多了一丝俏皮。盛子越目光沉静,望向冯县长:“你这么着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冯县长搓着手半天没有开口,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苏岭说:“导师跟冯县长讲,盛子越说过县里缺钱就找她。本来是开玩笑,哪料到他当真了,急吼吼地非要找到你。”   冯县长厚着脸皮说:“盛同学是个有本事的,我们仙灵县都知道。李朝阳教授虽然说是开玩笑,你也只是个学生,但是,万一你不是开玩笑呢?   我们县太穷了,省里每年拔的钱根本不够,如果要按规划建新城、护古城,需要的资金太多。我……就是想找你问问,你真的有钱,肯投资我们县城?”   盛子越记得小舅舅教过自己,谈判桌上要想获得主动权,就不能抢先亮出底牌。   她抱着书慢慢向前走,边走边说:“有钱怎样,没有钱又怎样?”   冯县长一听,立马来了精神:这说明有戏啊!他这次来京都拜访了两名从仙灵县出去的企业家,他们一听说要回古城投资都直摇头,仙灵太穷、交通太差、资源太匮乏了。   他紧跟在盛子越身边,态度极为诚恳:“如果有钱的话,欢迎到我们仙灵县投资啊,我们保证给予你最好的优惠条件。要地、要房、要政策,都没有问题。”   盛子越的身高与冯县长相差无几,而且她腿长,一迈开步子,冯县长跟着还有点吃力。他只得加快步伐,太久没有运动,说话有点大喘气。   “那个,如果,没有钱的话……也没,关系,你看看你,还有没有,有钱的朋友,或者亲戚?”   盛子越顿住脚,转头望向冯县长:“优惠条件,你们县政府说了算?”   冯县长喜上眉梢,听她这口气,真有戏!   “当然。这次我带出来的领导班子,都是建委、财政局、交通局的一把手,你如果能够拉来投资,我冯亚强保证给你最优惠的条件。”   盛子越微微一笑:“我要古城规划的民俗一条街。”   这条民俗一条街位于古城东面,南北向,长约800米,一头连接圆通寺,一头与东西向主干道相连。   这里曾经是古城最为热闹繁华的商业街,两侧多是明清时代的商铺,青石铺地,每隔百米都有园林凉亭供游人休憩,道路一旁的小沟渠流水潺潺而过,逛街、游玩、观景三不误。   听到这句话,冯县长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整条街?   仙灵县建委新上任的蒋杰主任跟上来,道:“盛同学,那可是一整条街。你想一个人拿下?怎么招商引资?怎么运营建设?这个体量很大啊。”   盛子越皱眉道:“需要很多钱吗?那就算了。”说罢,转身就走。   冯县长瞪了蒋杰一眼,赶紧跟了上来:“钱多有钱多的搞法,钱少有钱少的搞法,就看你想要的是什么。”   盛子越觉得这句话还算有水平,瞟了冯县长一眼:“我有一家文化公司,与你们合作开发这条街,土地使用权、房屋所有权都归政府,我只要四十年商铺的经营权,你们开个价吧。”   可以这样合作?冯县长与蒋主任交换了一个眼色,一时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   蒋杰快速地计算了一下,在冯县长耳边说:“那条街如果按照李教授的要求,修旧如旧,保证原有风貌不变,管道、电网、地砖、墙面……粗略估计的话,至少得六、七万左右的维修经费。再加上商铺原来都有经营者,房屋拆迁款肯定不少。”   财政局肖局长在一旁补充了一句:“每户拆迁款根据面积不同,三千到五千吧。”   冯县长左思右想,这好歹是自己接洽到的第一个愿意投资的人,怎么也得把她抓牢了。京都大学的学生,家中背景深厚,绝对不会信口雌黄。   现在仙灵县建设经费紧张,帐面上只有五万多,这条街光维修经费县里都拿不出来,何况是补偿款?这一条街大大小小约有200间铺面,还有十几处明清宅院,拆迁费才是最麻烦的。   商铺拆迁费政府就得拿出6-10万,如果没有企业注资,民俗一条街修建改造工程根本就没办法推动。   别说只要四十年经营权,她就是要五十年、六十年又怎样?至少她的钱能够让这条街恢复原貌,带动县域经济发展。   他一咬牙,看着盛子越说:“十五万,这条街的四十年经营权就给你了。”   盛子越耳朵很灵,对方的谈话都听在耳朵里,她的反应很淡定。   “未必你们县里一分钱都不出吗?全部都要我投资?古城墙六千六百米,修缮经费部里批了八万,古建文物队用这八万块能将城墙修缮完好。怎么那八百米的街道就需要十二万呢?”   冯县长叹了一口气:“唉!古城修复不涉及拆迁,这条街两边商铺有两百多间,光是拆迁费用就得六到十万,还有几栋大宅院,这个拆迁费我还没算呢。”   盛子越走到图书馆东面的紫薇长廊,将书放下后示意冯县长和其他三位领导坐在旁边长椅上,自己则靠着栏杆站着。   “那九套明清宅院我和老师都进去调查过,内部保存完好,不需要拆迁,只在门口挂上牌子,私家宅院、谢绝参观就好。   商铺共有217间,大的九米开间,小的只有两、三米,拆迁费由你们政府与对方洽谈商量。如果愿意继续留下来经营,第一年租金减免一半。”   这条街如果修复好,我经营的商铺如果营利,不照样会给县财政纳税?这样算下来,十五万投资太多。”   冯县长被她说得心中一动,对啊,他是一县之长,在位期间要的是政绩。如果能够在短时间里集中精力先将这条街修好,就可以带动旅游经济的发展。   只要有一个亮点,就足以写进政府工作报告。   想到这里,冯县长问建委主任:“我们县里的建设经费具体还剩下多少?”   建委主任看了一眼财政局肖局长,肖局长回答道:“现在还剩下五万三千块。明年的经费要三月才能到账。”   冯县长沉吟半晌,再不打半句官腔,以平等的态度与盛子越交流:“这样吧,我们县里出三万,你出十二万,我们还剩下一点钱想把通往省道的路修一下,不能全部投入到民俗一条街上。你看这样行不行?”   盛子越灿然一笑:“好。十二万,四十年经营权。”   开玩笑,这可是仙灵县最值钱的位置,也是民俗文化、历史建筑最为集中的一条街!未来随着李朝阳等教授的不断推动,仙灵古城将被评为世界文化遗产,这条街也将成为寸土寸金的地方。   无数慕名而来的旅游者、外国友人涌向仙灵,给仙灵县每年带来人流、商流。多少商人拿着钱都租不下来一个门面,多少经营者到处托关系就为了抢一个商铺。   而现在,这条街归我了! 第157章 大二暑假1   盛子越投资十二万, 对仙灵县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冯县长感激涕零,当天带队来到堂前燕,坐在茶桌边签订了政府-企业合作的框架协议, 只等他们回去盖上大印,盛子越前期资金到位,就立即启动民俗一条街的修建工程。   待冯县长一行离开, 盛子越拿着这份协议的抄本笑靥如花:“啊, 十二万, 一条街,划得来呀。”   罗明志在一旁打击她:“你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吗?”   盛子越把抄本细心收好, 道:“这可不一样。我有了这份协议, 就能介入古城修复工作,保证完全按照我们老师的想法施工改造。不然, 资本拥挤而来, 管理混乱,经营水平良莠不齐, 古城太过商业化,历史风貌肯定会受损。”   罗明志问她:“你天天上课,怎么保证他们会按照你们的要求施工?万一拆了哪座亭子、毁了哪个牌坊呢?或者来个骚操作,民居抢先修几层楼呢?”   盛子越指着协议抄本上的一条:民俗一条街修建严格按照京都大学建筑系完成的总体规划要求执行, 具体施工设计图由李朝阳教授牵头完成。   她嘻嘻一笑:“我还顺便替导师又接了个建筑设计的活儿, 多好。”   乔湛在一旁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出钱?”   盛子越神秘一笑,伸出手指头摆了摆:“这点钱值得投资,未来李教授为我们带来非常非常多的收益, 多到你想象不到。”   罗莱现在觉得一切都顺利得出奇,儿子听话上进,堂前燕生意兴隆, 老友们都夸赞自己老带青做得好,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岂有不为盛子越点赞支持的道理?   “子越做什么都能做好!开个文化公司吧,花十二万就能买一条街,不错不错。”   文云舟也来了兴趣:“我和李朝阳打个电话,他带队去仙灵做项目的时候叫上我,我也去考察一下。如果那里真的历史资源丰富、北方文化保存完整,我们学校也在那里搞一个画室,做实习基地。”   盛子越挺高兴:“师兄一定要去看看,真的很棒。”她取出几张水彩画交给师父和师兄,指着画中的景致介绍着,“这是寺院,这是古街,这是民居……”   文云舟看了连连点头:“可以可以,我们反正每年暑假都要带学生写生实习,多个选择也不错。”   乔湛帮盛子越出主意:“这样,我来组织当地画协的青年画家前往仙灵,创作一组作品,在华彩艺术馆展出,再找来记者报道一下,不就做了免费的推广吗?”   罗明志说:“如果那条街搞好了,给堂前燕留个好铺面啊,我们也在那里开个分店。”   盛子越点头,拿着协议就往外走:“我去找李教授聊聊,一定要把细节落实到位,不然把这条街搞得不伦不类,那就头痛了。”   --   盛子越的班底中,罗明志显然是位公关人才。先前买了个大杂院,住了十几户人家,涉及产权复杂,拖沓,罗明志张到处请人吃饭,一周之内房产证到位。   堂前燕画廊有竞争对手故意恶搞,到工商部门编织匿名检举。罗明志笑嘻嘻跑了一趟工商局,一点事儿也没有。就连罗莱都笑着摇头:“明志别的本事没有,请客吃饭的确是一把子好手。”   盛子越在文化界有师门护航,兼之罗明志这位老京都四处打点,盛世文化公司顺利与仙灵县政府签订正式合作协议。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事务:打款、做建筑设计、成立古建保护修缮委员会、成立修缮工程队,在晋城举办专题培训班,培养历史遗产保护骨干……   等到仙灵县民俗一条街的相关事宜尘埃落定,盛子越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忙碌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到了大二暑假。   1989年8月一到,母亲陆桂枝就给盛子越打电话,嘱咐她今年暑假一定要回来好好休息一下,绝对不允许她再奔波操劳。   “如果是李教授阻止,我就直接给他打电话请假。”陆桂枝半年没见着女儿,想念得很。   隔着电话感受到母亲的思念与牵挂,盛子越笑着安慰:“妈,你莫怪老师。他这次帮我争取到了本硕连读的指标,六年毕业就能拿到建筑学硕士学位呢。”   陆桂枝有些惊喜:“还能这样?太好了。”只是转念一想,还得再读四年呢,等盛子越毕业都二十二岁了。   陆桂枝忽然有点慌,国家法定的结婚年龄是二十岁,我家姑娘这么优秀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不会是立志当事业女性不肯结婚吧?   当父母的都这样,年纪小的时候愁早恋,年纪大了怕不恋,永远在担忧不安之中,只盼着子女生活一切顺遂、半点波折都没有才好。   想到这里,陆桂枝旁敲侧击:“越越,你在学校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男生啊?要不要暑假一起回来?”   盛子越无奈地笑了笑:“妈,我学习忙着呢。”   陆桂枝在电话那头急得直跳脚,这孩子就没开窍呢,都十八了身边难道没有优秀的男孩子?课题组没有关系好的师兄?   她压住内心的焦灼,小心打听:“你导师课题组就没有关系好点的?”   盛子越听了嘴角一抽,关系好?张明扬、吴宏和她倒是关系良好,但见面称呼都是“盛总裁”、“盛女侠”,崇拜之心远大于爱慕之情。   何况,有那个人在,谁敢靠近盛子越?   盛子越微微一笑,安慰母亲:“妈,你别操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我手上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暑假本来就打算回去。”   楚楚十二岁,准备上初中,她平时写信、打电话都叽叽喳喳没个完,这次回去肯定得抱着姐姐说上三天三夜的话。   这么一想,盛子越的注意力顿时从读书、画画、开店、赚钱中抽离出来,开始想念小县城的详和与安宁。   挂上电话之后,盛子越正要离开,女生宿舍楼新装的电话又响了起来。盛子越看了一眼正在拖地的宿管阿姨,顺手接了起来。   “喂?”盛子越的声音很冷静。   话筒里的声音似乎听出了她的声音,低沉的声音里染上一层暖色:“盛子越?是我。”   顾鞍?好巧。   两人闲聊了几句之后,盛子越轻声道:“顾鞍,暑假我要回老家。”   顾鞍“嗯”了一声,“我给你买票,几号走?”   “越早越好吧。”   对面沉默了半秒,“好,今晚九点,我来送票。”   盛子越问:“能买到明天的票吗?”   耳朵边传来低低的笑声,似乎清风拂过琴弦,一股痒意袭来,盛子越伸出手揉了揉耳朵:“怎么了?”   “能。”从他的声音里,盛子越能听出顾鞍心情很愉悦。   两个人自从仙灵县并肩而行之后,便多了一份默契,偶尔会通电话闲聊几句。   电话里顾鞍会关心盛子越的学业、生活、事业,偶尔和她说说自己曾经的军旅生活。他那充满热血、战斗的人生与盛子越经历的末世有某些地方重合,这让盛子越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   盛子越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声音清脆而响亮:“好,那我等着。”   感受到身侧一道灼热的视线,盛子越皱了皱眉。   虽然看不见盛子越,顾鞍却能从她呼吸声的变化迅速察觉到不同:“怎么?遇到什么事了?”   盛子越回了句:“没事,挂了。”   “咔嗒!”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   盛子越迎向那道视线,刚刚还笑意盎然的眼睛已变得高冷。   陆高荣苦笑道:“怎么?看到我不高兴吗?”   自从正面拒绝过陆高荣之后,盛子越在校园里遇到他的时候便变少了,也不知道他在忙碌些什么。这次再见,两个童年小友忽然感觉有点生疏。   陆高荣走到她身边,目光从电话机上掠过。女生宿舍今年刚装上电话,盛子越和谁讲话态度如此亲昵?她平日和人说话总会带一份不自觉的疏离,可是刚刚她的态度就像面对美食一样,享受而快乐。   盛子越不太喜欢这种对话方式,酸溜溜的。她摆了摆手,挺直了腰杆,身体略略向后仰,眉目清朗:“并没有不高兴。你快要毕业了吧?”   小舅舅陆建华今年五月忙碌毕业论文,曾经给盛子越打电话讨论到底应该找什么工作。学校给他分配到一家建材公司负责销售,但他并不想去。   陆高荣见她依然关心自己的学业,郁闷的情绪一扫而空,眼眸也有了亮光:“是啊,你都大二了。我已经拿到了本科毕业证,准备读金教授的研究生。”   他的成长线已经与书中剧情发生偏差,但这个世界依然正常运行,可见原书女主陆蕊的影响力越来越弱了。   盛子越心中大定,微笑道:“恭喜你。”   算一算时间,陆蕊比自己小一岁,正是今年参加高考,按照剧情应该会考进京都大学,成为自己的学妹。   又要和这个表妹见面了,真讨厌。   陆高荣看着目光不定的盛子越,似乎与她隔着天远地远,心中涌上一阵惶恐,下意识地踏上一步,道:“你暑假回家吗?”   有同学拿着饭盆从两人身边走过,一股饭菜香味传到鼻端,盛子越的注意力被那股香味带走,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移动。   陆高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莞尔:“饿了吗?我请你吃饭吧。”虽说拒绝自己的时候那么坚决,一脸漠然,但盛子越面对食物时的模样依然可爱。   盛子越摇摇头:“我上去拿饭盆,不用你请。” 第158章 大二暑假2   陆高荣现在的要求很卑微, 只希望能够在校园里偶尔遇到盛子越时打个招呼,碰到她心情好的时候能够一起吃个饭,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其它, 他想都不敢想。   盛子越是个主意正的,绝不会被别人的想法所左右。她既然说了只是朋友,那就只能当朋友。只盼着能够这样看着她, 看她笑眯眯地大快朵颐, 陆高荣觉得人生就充满阳光。   收敛了心中情意的陆高荣态度也变得轻松自在, 这让盛子越没有什么压力。两人在食堂对坐,说了几句闲话, 不知怎么地绕到了陆蕊身上。   陆高荣一听她提起陆蕊, 眉毛就皱了起来:“我妈经常念叨她,总说她大气懂礼、聪明能干, 可我却觉得这人假得很, 从小就不喜欢她。”   陆高荣向来恩怨分明,他到现在还记得杨石虎抢鱼打他那一幕:“哼!这人以前就是个混混, 关了两年也没学乖,现在据说跟着你大舅包工程赚了不少钱,我根本不信他能诚信守法。”   盛子越笑了:“你在京都,他在省城, 哪里管得着他?”   陆高荣面色冷然:“我在湘省建筑公司实习的时候, 听说杨石虎经常克扣农民工的工钱,工地闹得蛮凶。质监站的高工说过志远建筑公司,就是你大舅开的那家存在质量隐患……你这次回去等着看吧, 迟早出问题。”   他看了一眼盛子越:“你,会帮你大舅吗?”   盛子越将饭勺往搪瓷饭盆里一扔,哈哈笑道:“我才懒得管他。如果不是因为外婆外公舍不得, 我都恨不得亲自教训他。”   帮陆良华?开什么玩笑!抱着手臂看热闹已经是我最大的善念。   得到盛子越的态度,陆高荣点点头,眼中有冷光一闪:“好,我知道了。”   盛子越来了兴趣:“你准备干什么?”   陆高荣脸上略带神秘:“这次回陆家坪,我打算送点礼物给杨石虎,报一报当年抢鱼之仇。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一说到这个抢鱼之仇,久远的记忆忽然拉近,盛子越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才五岁呢,你也只有八岁吧,记了这么久啊?”   陆高荣耳边响起杨石虎骂他的话:“没爹的小狗子,老子没和你说话。”竟然欺负我没有父亲依靠,竟然在我面前称老子!自小心高气傲的陆高荣一直记在心上。   当初蹲守举报杨石虎聚众赌博,成功把他坐进监牢,这一回他以为出狱后当个包工头就能耀武扬威了?休想!   陆高荣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像杨石虎这样十几、二十岁还欺负小孩子的人,能老老实实勤劳致富?我永远不相信他会变好。反正……你等着吧。”   八岁被打,十岁的陆高荣想办法送杨石虎进了监狱,现在计划再阴仇人一把?盛子越第一次接触到陆高荣记仇的一面,觉得很好玩。   平日里看着风轻云淡的谦谦君子,竟然有这样一面,这让盛子越笑了起来:“好好好,我肯定回陆家坪,等着看热闹咧。”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晚上九点。   见到楼下香樟树下站着的顾鞍,盛子越缓缓走近,负手而立。无袖浅绿连衣裙朴实无华,却将她的玲珑秀美显露出来。   顾鞍目光深沉,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扎一条大辫子的少女,昏黄的路灯之下,她的鬓边有什么在闪亮。   他上前半步,与盛子越靠得近了一些。   一缕淡淡的雪岭松木之香飘入鼻端,盛子越五感敏锐,这充满男性气息的味道让她感觉有些不自在,屏住呼吸,侧了侧脸。   随着她的动作,盛子越鬓边那闪亮的玉蜻蜓映入顾鞍眼帘。灯光之下那一泓碧玉莹润如同魔幻深潭,让人挪不开目光。   顾鞍抬起左手,食指虚虚点向那只闪闪发光的玉蜻蜓。   他的手指骨节突出,十分有力,带着暖暖的温度,因为配木仓的缘故,还有股火.药硝烟之气,这给了盛子越莫名的安全感。   这是两人的第六次见面,顾鞍不敢造次。抬起的左手停在身侧,手指微动,打了个招呼:“盛子越。”   盛子越与他只有半步之遥,轻轻地点了点头:“顾鞍。”   只是轻轻唤一声对方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之间似乎多了一层联系,比隔着电话线说话更亲近一些。   盛子越黛眉入鬓,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扑闪扑闪,狭长的凤眼平日里总有种高山雪莲般的冷,但今天眼角染上一层绯色,美得让顾鞍移不开眼。胸膛里的那一颗一直笃定而稳定跳动的心,突然就漏了一拍。   远处隐隐有说话声、脚步声传过来,与两人越来越近。   晚上九点,下晚自习的同学回到宿舍。刚刚还萦绕着粉红泡泡的粘稠感顿时被打破,顾鞍放开手指,盛子越往旁边让了让。   顾鞍高大的身影恰好将她遮挡,旁人只能看到一个男人宽肩长腿站在宿舍楼门口的拐角处,将一个苗条身影笼罩。   香樟树高大茂密,路灯顶端的光线从树缝里撒落,星星点点地落在顾鞍头顶,让他那张沉稳硬朗的脸多了一份温柔。   女生们笑嘻嘻地走过去,没有留意到盛子越藏在顾鞍身后。盛子越听到了室友的声音,但她没有说话。顾鞍伸出左手,胳膊轻扶香樟树干,光影形成的隐秘角落里,盛子越抿着嘴,低下了头。   十几分钟之后,进出的人少了些,顾鞍这才将遮挡住盛子越身影的左手放了下来。   盛子越仰着脸望向他,眸色清亮,如一汪清泉,深不见底:“你不是来送火车票的吗?”   这张脸庞泛着青春之光的少女,只有十八岁,还在读大学。顾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色小卡片递给她,刚想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只得先轻咳了一声。   “咳——明天下午三点,睡一觉上午十点左右到。”   盛子越接过火车票,指头传过来硬纸片冰冷的触感。她拿起火车票就着漏下来的灯光看了一眼,发现这票面右上角比普通车票多了个加了红圈圈的“特”字。   她举着车票问顾鞍:“这个特字是什么意思?”   顾鞍说话向来简洁:“内部票,你坐了就知道。”   盛子越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火车票上,不然对方身上的松木味道在这样的黑暗里太有侵略性,让她头脑有些混乱,无法认真思考问题。   “什么叫内部票?”   “算是我拥有的一种特权?是专为特殊部门准备的车厢。”   “你给我买,算不算滥用职权?”   顾鞍专心看着盛子越,嘴角渐渐浮上来一个浅浅的笑容。这个笑容让他少了一分冷峻,多了一分阳光。   他很少笑,脸庞常年都是绷着的,被底下的侦察兵背后送了个外号“顾阎罗”。遇到盛子越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什么在勾动他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不算。”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顾鞍打起精神,微微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听到他这句保证,盛子越才放下心来,将火车票收好。她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一个竹编的茶叶罐子送到顾鞍面前。   “这个,送给你。”   顾鞍接过这个小巧别致的扁圆罐子。他的手掌很大,这个青绿色的茶叶罐子在他手上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他是侦察兵出身,视力极好,一眼就看到这茶叶罐子盖口上贴着的“兰花香”三个字,一股淡雅的茶叶清香萦绕在指尖,他看了一眼盛子越:“茶叶?”   盛子越微微一笑:“是,自家做的绿茶,你试试看喜不喜欢?仙灵县幸得有你出手相助,这是我的谢礼。”   顾鞍将绿茶放进裤子侧边口袋,好在他个子高、腿长,放在那里并不算太明显。   他深深地看了盛子越一眼,微微颔首:“礼物,我收下了。”   盛子越见他收下了礼物,挺开心。自己得到他的帮助挺多,便一直都没有机会回礼,这次终于将礼物送了出去,感觉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这个时候,她才留意到顾鞍右肩背着个军绿色的挎包,对他的体型而言,这包包有点偏小,背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突兀。   盛子越看他没有把茶叶罐子放进包里,而是揣进口袋,觉得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多想,顾鞍右手向后一翻,将背包从肩头取了下来。   盛子越穿的是无袖连衣裙,肩头浑圆,肌肤胜雪。顾鞍不敢碰触,长臂轻舒,小心翼翼地双手将背带撑开,不着痕迹地将包包轻轻搭在她左肩之上。   感觉肩上一沉,盛子越侧过头看了一眼肩上的带子:“干嘛?”   顾鞍低沉的笑声如清风调皮地拂过琴弦:“给你,带在路上吃。”   给我?盛子越低头打开背包,帆布包清洗得非常干净,里面整齐摆放着三个透明的密封盒。一个个拿出来对着微光看去,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一个盒子里装的是香脆开心果;一个装的是三个软乎乎的面包;还有一个装的是苹果和香蕉。   零食、干粮、水果,准备得很齐全。   顾少校,一位淬过战火、素质过硬的侦察连连长,转业后成为公安部监察司一员,很难想象他会如此细致地为自己准备火车上的吃食。   看到盛子越嘴角那一抹笑,明媚如春风吹开的桃花蓓蕾,灿烂似秋日漫山遍野的山菊,顾鞍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内心所想,半天冒出一句话。   “路上小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第159章 大二暑假3   特号票果然很特别。   盛子越坐在最靠近火车头的车厢, 单人间,茶水、饭菜、水果专供,列车员笑脸相迎, 白天送上热毛巾、嘘寒问暖,晚上贴心地调暗灯光、拉上窗帘。没有喧闹、拥挤,这里仿佛自成国度。   盛子越在车上补了美美一觉, 下火车的时候完全没有往日的旅途疲惫感觉, 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空间里有一个红木博古架, 这是盛子越专门搁置私人物品的地方。外公送的大马士革钢匕首、顾鞍送她的那把军用匕首各占一个格架,安静地躺在刀鞘之中。   现在这个私人物品区又多了一个小背包, 顾鞍送给她的装零食的专用背包。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空间里存放着她从五岁来到这个世界的所有珍藏。   回到家中的盛子越被家人的温情所包裹,自在而舒适。   八月盛夏, 湘子江边私房的小院子花树缤纷, 粉紫的木槿开得一树一树,灿烂芳华, 墙角的茉莉、月季悄悄开放,香气四溢。   竹篱笆上的牵牛花藤与金银花藤缠绕在一起,绿意盎然。再上鸡鸣犬吠、稻田麦穗金黄,这样的田园风光让盛子越很快乐。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 只要看到一小畦菜地都会兴奋, 何况是这样美丽的县城中留存的乡村风貌?   夕阳西下,盛子越站在篱笆旁,顾不得地面蒸腾的热气, 端着碗姜盐茶远眺稻田,叹了一口气:“住在这样的地方,真好啊。”   陆桂枝拿了把大蒲扇, 走到她身边扇风,笑得眉眼弯弯:“让你天天住这里能行?不嫌没意思?”   盛子越道:“天天住,也不是不可以。等我老了以后就住这儿。”   陆桂枝好不容易见到大女儿,自然看她哪里都顺眼,笑眯眯地打趣道:“等你老了,那还得好久好久呢,谁知道你嫁到了哪里。”   一说到这个,盛子越一口饮尽碗中茶,抱住母亲的胳膊撒着娇:“妈,我就住这儿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陆桂枝一条胳膊被她抱住,心里美滋滋的。她腾出另一只手将她环抱,抚了抚女儿乌黑发亮的辫子,眼中露出几分不舍:“姑娘大了,没办法啊。妈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陆桂枝穿着的确良衬衫在晾晒时沾染了阵阵阳光气息,依偎在母亲怀中的盛子越闭上眼睛,这股萦绕着母亲身上的气味很好闻,让盛子越觉得安心。   “越越啊~”陆桂枝声音温柔而亲切。   “嗯。”盛子越懒洋洋地回应了一声。   “你已经十八岁,是大姑娘了。”   盛子越很享受这一刻温馨,没有吭声。大姑娘怎么了?只要在妈妈怀里,我就是个宝宝。   “大学里找对象好,学生单纯、不功利。你们学校里有没有好男孩?如果你喜欢,带回来给妈妈看看,好不好?”   在陆桂枝心目里,我家姑娘这么优秀,岂能没有人喜欢?关键还是得盛子越动心思。所以,得从姑娘这里入手。   盛子越第一次听到母亲和她谈找对象,扑哧一笑:“我们学校吗?没有啊,我没有喜欢的。”   陆桂枝有点着急:“京都大学那么大,能考进去的都是人中龙凤,未必连一个中意的都寻不出来?”   盛子越将脑袋往母亲怀里拱了拱,像只小奶猫一样哼唧了几声:“怎么办?你家姑娘能文能武,一般人看不上呀。”   陆桂枝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先前培养孩子的时候,巴不得她越优秀越好,但现在到了找对象的时候,却发现看谁都不中意,这就头痛了。   “唉,不急不急,慢慢寻摸。缘分到了,自然就水到渠成。”   说完这一句,陆桂枝想起一件事,正色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虽说妈妈你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但还是得谨慎。千万不要一陷入爱情就什么都不管不顾,恨不得奉献所有。”   盛子越嘻嘻一笑:“知道知道,外婆教过我咧。第一要身体好,第二要人品好,第三要性格好。”   陆桂枝脸上露出欣慰之色,连连点头:“你外婆说得对。除了这三条,妈妈再补充一点,如果是结婚对象,一定要考察一下他的家庭。古人说门当户对,最好是家庭条件相当的人家,这样嫁进去才容易习惯。”   盛子越一听这话就感受头疼,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妈,现在都新社会了,哪还有什么嫁进夫家一说?”   陆桂枝沉吟片刻,未语先叹气:“唉……姑娘啊,你看看你大舅、小姨,婚后处的不只是两个人,还有两家的父母、兄弟姐妹。虽说现在不讲究什么嫁鸡随鸡,但到底还是结两姓之好,对方的父母、家庭很重要咧。”   “哦!”盛子越点了点头,“好吧,可是这样认识一个人不够,还得查清楚他所有社会关系,真的很麻烦!”   陆桂枝摸了摸姑娘的头顶:“是啊,所以说结婚大事需要谨慎。”   盛子越向来清冷,不愿与陌生人交往。一听说谈个恋爱这么麻烦,放开母亲的胳膊说:“算了,那我不结婚,先忙事业吧。”   陆桂枝笑了起来:“孩子话!好了好了,这外面西晒热得很,进屋吹电扇吧。”   母女俩刚进屋喝了口凉茶,盛同裕从外面走了进来,满脸是汗。   陆桂枝忙打来热水让他洗脸,问道:“暑假了还要忙什么?高考成绩都来了?”   盛同裕一边洗脸一边点头应了一声:“来了。”   “这回刘景秀家的儿子考得怎么样?”   “考上了!”   听到这番对话,盛子越插了一句嘴:“唐暄?他不是去年高考吗?”她在学校忙得很,高中同学寄来的信只偶尔回几封,渐渐来往得也少了。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去年唐暄高考之前还经常给她写信,但之后就突然没有消息。她原本以为唐暄肯定有了更好的选择,没太在意。可是听爸妈这话的意思,唐暄竟然高考失利,这次复读了?   盛同裕擦干脸上的汗水,戴上眼镜,看着自家女儿:“唐暄倔得很,非要考京都大学。去年差了几分,被江城大学录取,他不肯去,刘景秀又哭又闹也没有用。这不,复读再考,这回考上了。”   盛子越张大了嘴:“啊……原来是这样。”   陆桂枝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   外面都在传说唐暄心里只有盛子越,为了追寻她的脚步誓要考上京都大学,怎么唐暄复读这么大的事她都不知道?   盛子越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刚进大学的时候,他给我写信我没有回。大一暑假的时候我一直在仙灵县,没回来。再说,也没人跟我说呀。”   陆桂枝与盛同裕交换了一个眼色。   唐暄喜欢盛子越不是秘密,少年心事瞒都瞒不住。盛同裕虽说不讨厌唐暄,但只要一想到他母亲是刘景秀,心里就觉得膈应,自然懒得在盛子越面前说起他的情况。   盛同裕问:“他经常给你写信吗?”   盛子越耸耸肩:“大一的时候经常写,但我那个时候在师父那里学画画呢,没收着,也没回。大二的时候他就没再写,我还以为他早就读大学了呢。”   盛同裕将手中毛巾递给陆桂枝,坐在靠背椅上歇凉,小心翼翼地问女儿:“唐暄非要考京都大学,这事你怎么看?”   盛子越毫不在意:“很好啊,多个校友。”   盛同裕看女儿这模样,似乎对唐暄没什么念头,稍稍放心了些。   他坐在椅中,嘴角向下耷拉着,显然不太高兴。怎么搞的!喜欢女儿的男孩子自己都不满意!唐暄吧,父母品性不好;陆高荣吧,母亲是陆家坪出了名的厉害角色。   真难呐……   盛子楚暑假与姐姐完美错过,她跟着钱金凤出国拍电影去了。   甘敏学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名为《凤还巢》,讲的是旧中国梨园世家两姐妹流落海外,历经艰辛在唐人街开戏院,虽然红极一时,却一直想念国内亲人,最后重返家园培养无数梨园新秀的故事。   这个剧本被著名导演陈石看中,准备搬上银幕。而且一眼就看中了貌美如花的盛子楚、风韵犹存的钱金凤。让她俩在剧中分别扮演女主少年、中年。   盛子楚本就爱热闹,这次跟随整个剧组前往M国唐人街拍戏,对她而言是破天荒头一遭,哪有不跟着去的道理?   妹妹不在家,盛子越陪了父母几天,接到陆家坪的报喜:陆蕊考上了京都大学。终于等到前世这个剧情,盛子越看着主动送上门的杨石虎微笑不语。   杨石虎拿了张烫金的请帖,笑眯眯地说:“请你们全家到我姐夫家吃饭,这可是陆家头一个啊!”   陆桂枝接过请帖:“星华不是也考到了京都?”   杨石虎说:“那能一样吗?这可是全国最牛逼的京都大学!蕊蕊真是争气啊,我这个做舅舅的也脸上有光啊~”   陆桂枝还想说什么,被盛子越扯了扯衣角,只得住了嘴,道:“行吧,这是喜事,该庆贺。”   等着那个一脸猥琐的杨石虎离开,陆桂枝“切!”了一声,看着请帖说:“京都大学很厉害吗?我家姑娘随随便便就考上了。”   盛同裕笑了,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好了,做人要低调。陆蕊能够在那个家庭里努力读书,一举考上京都大学也算不错。杨石虎说她是陆家第一个,也不算错,盛子越姓盛的嘛。”   陆桂枝气鼓鼓地说:“就是你们说低调、低调,搞得他们都以为越越读了个野鸡大学。”   “哈哈哈哈……”盛子越实在没有绷住,笑了起来。 第160章 大二暑假4   在京都大学上了两年大学, 再回到湘岳县城,感觉县城发展挺慢。   道路两旁的梧桐、银杏依然繁密,人们出行基本还是自行车。偶有时尚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 引来路人侧目。整个县城没几辆私家车,刚富起来的有钱人开着小汽车,那就算是招摇过市了。   县城的生活节奏还是那么缓慢, 看不到行色匆匆的路人, 大都闲散悠然。最高的建筑是单位新建的六层砖混结构房子, 四四方方、灰扑扑的水刷石墙面,十分素淡。   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 盛子越看着县城这些人缓慢的变化, 嘴角渐渐有了一个笑容:虽说现在报纸不断宣传深市速度,但我依然还是爱这老时光。   再看看骑车与父亲并肩而行的母亲, 一件的确良衬衣、一条深棕色裤子、一双牛皮凉鞋, 如果不是手腕上戴着那块外公送的价值上万的百达翡丽名表,谁都看不出陆桂枝是湘岳县最有钱的女人。   真的是非常低调。   一家三口接了陆良华的请帖, 早上前往陆家坪,都没有刻意打扮。用盛同裕的话说:咱得和人比成就,不能比穿着。   盛同裕现在是一中校长,居移气、养移体, 形容举止越来越有成功、成熟男人的味道。陆桂枝现在是水利局基建科的科长, 底下管理的人、事、资源越来越多之后,行事愈发利落大方。   手上有粮、心中不慌。现在的夫妻俩早已经摆脱了曾经的穷困、憋屈境地,真正拥有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自信。   有了这一份自信, 华衣美服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闲情雅趣罢了。   盛子越看着身边慢慢向后移动的邮政局、百货商店、新华书店、小饭馆……嘴角含笑,心情愉快。   从县城到陆家坪的那条黄泥路变成了水泥路,骑车平稳多了。只是有一点, 小时候沿路可见的木电线杆消失了,曾经高大的油桐树因为拓宽道路都被砍掉,新种上的行道树还没长高,显得有些光秃秃的。   变,是永恒的。想要留住所有旧时光,那是枉然。   自行车刚进陆家坪,路口大槐树底下就围过来一群乡邻。   “桂枝回来了!越越回来了!”熟悉的乡音让盛子越嘴角的笑容更加明媚。   陆桂枝和盛同裎下了车,热情地与众人打招呼,盛子越微笑着站在父母身后跟着喊人。   “唉呀,越越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时间过得好快啊,这一晃就十八岁了啊。”   “桂枝刚生下越越的时候,我还去帮忙抬轿子把她们接回来呢,这一下子连越越都这么大了……”   在这样的感慨之中,盛子越在外求学不断向上的一颗心忽然就踏实下来。不管我飞得有多远,这里永远是我长大的地方。   徐云英、陆春林、陆星华、陆桂叶、陆成华、陆建华都在老屋等着呢。一家人团圆,快乐得像过年一样。   陆星华与徐秀丽的儿子陆子期今年才一岁半,正是好玩的时候,歪歪倒倒地在地上迈步,扯着个扫把追着屋门口的小鸡崽儿玩。   一见到盛子越,子期忽然就甩了扫把,抱住她的腿,嘴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一不小心将口水蹭到了她的裤腿上。   徐秀丽笑着上前抱起儿子:“子期喜欢姐姐呢。”   盛子越对小娃娃向来有耐心,微笑着摸了摸子期滑嫩的脸蛋,从口袋里取出个金锁片挂在他脖子上:“来,给子期见面礼。”   徐秀丽道:“子期啊,你看你姐姐出手多阔气,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记得对姐姐好哦~”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将来练好拳脚,帮姐姐打坏蛋。”   陆星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郑重地交给盛子越:“越越,三舅的书出版了,送你一本做纪念。”   盛子越接过一看,浅灰色的封面上大大的“前程”二字,十分醒目,下面有一行小字——致敬所有1977年高考生,陆星华著。   “恭喜恭喜,三舅当上作家了。”盛子越一挑眉,非常欢喜地送上了自己的赞美。   陆星华激动地说:“出版社说这本书很受欢迎,还要加印。湘省作协邀请我加入,我现在好有成就感,越越你就是我的贵人!”   盛子越浅浅一笑:“三舅的贵人是三舅妈好不好?”   陆星华被她成功转移注意力,搂过徐秀丽的肩膀,胸中满是豪情:“秀丽一直陪着我,没有她就没有我现在的成就,的确是我的贵人。”   徐秀丽眼波流转,抿嘴一笑,柔情无限。   前世徐秀丽对陆星华不离不弃,这一世她一直努力读书、考大学,紧紧追随陆星华的脚步,值得拥有这样的幸福。   陆桂叶与秦简去年十一结婚,两人感情好得很。秦简年长沉稳,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娶了她,对她呵护备至,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哄着。他自小孤苦,迅速融入陆家这个大家庭,如鱼得水。   看陆星华与徐秀丽深情对视,秦简悄悄拉住陆桂叶的手,心里美美的。   陆桂叶有点不好意思,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招呼道:“姐、姐夫,越越,路上热不热?我去给你们倒热水洗把脸。”   秦简慌忙站起:“你坐着,我去,我去!”动作迅捷无比地跑向灶房。   陆建华在一旁看了直摇头:“啧啧啧,二姐夫这身手也太敏捷了吧?抢着做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陆桂叶有些脸红,低着头道:“就,就让他去吧,反正他经常来。”   陆建华开了句玩笑:“这要是等四嫂进了门,给大姐、大姐夫打水洗脸这个活估计得靠抢。”   盛子越有些惊喜:“怎么,四舅要娶亲了?”   陆成华沉稳一笑,点了点头:“是啊,一个大队的,蒋三燕。”   没想到,绕了一个圈四舅妈还是她!盛子越记得书上有提到过她,成华前世老实本分,在农村务农,安心赡养父亲,妻子孝顺勤快,是个很好的人。   盛子越将目光投向陆建华。   陆建华惊恐地跳了起来:“别看我!我不想结婚,我还小呢。”   盛子越问他:“你毕业了有什么打算?不是说不想听从学校的分配吗?”至于结婚,像他这样跳脱的人还是晚一点好。前世他在外婆去世后早早结婚,恩爱了没两年就到处玩,夫妻感情并不好。   陆建华胸有成竹:“我想自己出去闯一闯。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跟我说过的话吗?咸鱼的梦想——我要去看海!我要去海边城市转一转。”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那就去深市吧,那里和港城近,又是改革的排头兵。一张白纸好画美丽的蓝图呢。”   陆建华伸出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好!我听你的。等你小舅舅发了财,就接你过来,你跟着我混。”   盛子越嘴角扯了扯,淡定地拂开他的手:“给你两年时间熟悉房地产市场,两年之后到我公司来,我有一条商业街给你管。”   陆建华来了兴趣:“一条街?来来来,跟我说说情况。如果你真有这样的项目,我去深市混一年就过来帮你。”   舅甥二人坐在一起嘀嘀咕咕,陆桂枝和兄弟妹妹闲聊。   徐云英满脸笑容地煎茶,陆春林坐在门廊上抽水烟,老俩口看到孩子们都回来了,心里美得像喝了蜜一样。   人老了,就盼着一家团圆。   眼下孩子们个个有出息,家庭和美,大家庭和谐融洽,日子过得再快活不过。   正说话间,老屋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来了一波客人。   “唉哟,老篾匠家现在这日子过得舒坦,老俩口穿着打扮都洋气得很咧。”   “可不是?成华开的这个陆家竹器店赚钱啊,老篾匠一辈子没赚到的钱都让儿子给赚走喽~”   “老篾匠家风水好,儿子个个有出息。老大良华更是不得了,省城首富不说,连姑娘都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   这马屁拍的!省城首富?谁封的?   盛子越和陆建华一起站起来,走到门边一看,杨桃庄的母亲、弟媳妇身边簇拥着五六个中年妇女——原来是杨家的亲戚。   虽说与良华分了家,但亲家来了,徐云英自然还是得热情招待。她笑着将人迎了进来,重新煎茶。   寒暄几句之后,杨家老太太开启了自吹自擂模式。   “我家蕊蕊从小就聪明,爱读书,虽说桃庄没啥文化,但这孩子争气啊,考上了京都大学!那可是京都哇,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咧。”   徐云英听她夸陆蕊,自然也不会说不是。一边往姜盐茶里撒豆子、芝麻,一边附和了一句:“是啊,大妹一直很听话。”   杨家老太太斜了盛子越一眼:“春林家的,我这外婆可比你当得舒服哟。蕊蕊就我身边养过半年,但出息、孝顺!这次升学宴给我长脸。越越是你一手带大,在陆家坪长大,可是……就比较一般不是?”   徐云英气定神闲:“你千万莫跟我比,真要比啊,我怕你今晚睡不着觉。”   杨家老太太万淑敏一听来劲儿了。她年少时嫁给桃庄他爹,丈夫外形出众、家境殷实,原本稳压徐云英一头,哪料到到了生养孩子这一个阶段,硬是被徐云英比了下去。   万淑敏只养活了一儿一女,徐云英却有四子二女。好不容易两家攀上亲戚,陆良华这个大女婿对女儿言听计从,她心里刚舒服了一点,偏偏又被分了出去,被乡亲背后说长道短。杨石虎关进监牢后,她这个当娘的更是处处矮了一头,只得作低伏小不敢高调做人。   现在可不一样了。   陆良华发了财,女儿杨桃庄穿金戴银,往娘家薅了不少钱财、物件。儿子杨石虎跟着姐夫包工程,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家里富起来之后整个人的腰杆都挺直,恨不得天天在乡亲们面前得瑟吹嘘。   杨家坪吹嘘得已经没有新鲜感,趁这回外孙女考上京都大学,淑敏老太太决定换个阵地继续得瑟。   “说什么比不比的?多伤和气啊。越越比我家蕊蕊大了一岁,去年应该也参加高考了吧?考上哪个大学了呢?也不和我们说说。”   徐云英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盛子越,觉得很无奈。   “大妹是我孙女,越越是我外孙女,她们都挺出息的,有什么好比的?你们安心坐着喝茶,莫操这些闲心。”   她故意晃了晃左手手腕,一个大大的金镯子瞬间闪瞎了万淑敏的眼睛。   “一定要比的话,就比儿子的孝心吧?你看我这手镯子,成华非要买来送我,说现在金价不贵,戴着还能保什么值。你家石虎现在发大财,给你送什么了?”   万淑敏一口气憋得上不来,气得掐了身边儿媳妇一记:“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要你有什么用?” 第161章 看热闹1   杨桃庄的娘被徐云英成功怼了回去, 气呼呼地回到女儿家中,唠叨道:“一个破金镯子有什么了不起?也值得在我面前得瑟!”   她媳妇、杨石虎的老婆是个憨憨,一脸艳羡地对杨石虎说:“婶子那金镯子好粗、好亮, 闪瞎了眼睛~”   万淑敏恨得牙痒痒,又拍了她一下:“你这个憨货,别人显摆就算了, 你还非要跟着拍马, 是不是傻!”   杨桃庄瞟了母亲一眼, 道:“妈,你不是去我婆婆那里打听盛子越考哪个学校的吗?怎么就这样回来了呢?”   “对哦!”万淑敏狠狠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 “唉呀, 被你婆婆给闪过去了。都怪你们,连个金镯子都不送给我, 害得我丢脸。”   杨桃庄对弟弟说:“石虎, 你得空带妈去挑个金镯子,你不是有钱吗?”   杨石虎不耐烦地回了句:“好了好了, 我知道了。你们女人就是烦,一天到晚要金要银的,一点也不考虑老爷们在外面拼命赚钱的辛苦。”   陆良华听到这句哈哈大笑:“石虎这次说的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好好好……”   杨桃庄横了他一眼:“你们赚那么多钱留着做什么?不就是养老婆、养儿子么?未必放家里生蛆?”   杨石虎和陆良华同时啐了一口:“呸!钱还能生蛆?可笑!”   打了个岔, 又把打听盛子越在哪里读大学的事情给忘记了。陆蕊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跺了跺脚。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奶奶那边说起盛子越读书的事情就故意回避,莫非……真的没有考好?   去年八月的时候陆蕊还特地打听了一下,没听说大姑那边有什么动静, 仿佛盛子越就根本没有参加高考一样。肯定是没有考好!如果考得好,哪有不办酒的道理?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陆蕊兴奋地举着京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在屋里转起了圈圈,红色裙角飞起宛如一朵盛开的大丽花。   “啦啦啦,啦啦啦……”陆蕊快乐地哼起了歌,前世自己高中没读完就辍学打工,这一世终于沉下心来好好读书,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京都大学!   终于把盛子越比过去了,真好呀。   虽然不敢与盛子越直面对抗,但私底下自己快乐一下总可以吧?陆蕊边舞边歌,心想着等下请陆高荣的母亲王君香坐上席,整个陆家坪就自己和高荣哥哥考上了京都大学,一定要多多亲近才行。   这一回陆良华再摆宴席终于聪明了一回,把陆昌寿老两口留在省城看家,自己带着一家五口回到陆家坪办升学宴,真是扬眉吐气。   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十五桌坐得满满当当,陆良华请了两家父母坐首席,杨石虎两口子、桂枝两口子做陪客。   陆良华洋洋得意地对陆蕊说:“来,蕊蕊,把你的录取通知书给爷爷、奶奶、大姑、大姑父瞅一眼。京都大学,经济学专业!一流学校、一流专业,将来肯定有前途啊。”   在众人一片夸赞声中,陆蕊略带矜持地将京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徐云英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大红包交给她,笑眯眯地说:“大妹真不错,以后好好读书。”   陆桂枝也送了她一个大红包,脸上并没有什么羡慕之色,只淡淡地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咧,大妹加油。”   杨桃庄在桌子底下捅了陆良华一下,陆良华咳嗽一声,问道:“大姐啊,越越比我家蕊蕊大一岁,应该是去年考大学吧?怎么没听说考到哪里呢?”   万淑敏一脸的假笑:“读哪个大学有什么不能说的呀?这也要躲着人?”   杨家那边的亲戚们都笑:“没事啦,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女孩子嘛,有书读就行了,也不可能人人都像蕊蕊这么聪明听话。”   陆桂枝轻描淡写:“哦……我家大姑娘前年就参加了高考。”   啊?陆蕊一听就愣住了,盛子越为什么要提前高考?她呆呆地举着录取通知书望向坐在下面桌的盛子越。   隔着几张桌子与人头,穿着白色雪纺衬衫、卡其裤的盛子越亮得发光,容颜令陆蕊不敢正视。   “前年就考了?我怎么不知道!”陆良华也有点发呆。分家后家人与自己也生分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们提都没有跟自己提一下。   “嗯,因为考得太好,所以就不太好意思说,怕你们觉得我在刻意显摆。”   陆蕊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响,讷讷道:“大姑,姐姐考得有多好?”   陆桂枝早就看陆良华那得意洋洋的嘴脸不顺眼,先前只不过是懒得理睬,这一回一口气还了回去,真是神清气爽。   “湘省理科状元,顺利被京都大学录取,现在本硕连读,正跟着导师做项目呢。”   杨桃庄一张嘴张得大大的,半天都合不拢:理科,状元?   她转头望向陆蕊:“本硕连读,是什么意思?”   陆蕊的声音十分干涩:“本科和研究生一起读,一般学制会缩短两年。”盛子越竟然能够走到这一步!   陆蕊将录取通知书放下,问:“大姑,姐姐读的是哪个专业?”   陆桂枝老老实实回答:“建筑学。”   陆蕊将目光转向另外一张桌子,那里坐着白衣黑裤的陆高荣和他的母亲。陆高荣学的是土木工程,她学的是建筑学,这是要干嘛?准备比翼双飞吗?   想到小时候陆高荣与盛子越关系良好,陆蕊心中一片冰凉。如果盛子越找了陆高荣,岂不是会成为建筑企业顶尖大佬的夫人?不行,绝对不行!   她咬了咬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姑,姐姐真优秀,我要向她学习呢。”   陆良华打了个哈哈,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气:“来来来,喝酒喝酒!没想到大姐这是闷声发大财啊,越越考这么好都不跟弟弟说一声,嗐!”   陆桂枝举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眉眼舒朗。这酒,喝得有劲儿。   盛同裕觉得妻子这模样有点小俏皮,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桂枝同志,低调,啊,低调。”   陆桂枝咧嘴一笑:“知道了,盛校长。”   酒席之间,有乡邻们凑趣,给王君香敬酒:“高荣考的是京都大学,这蕊蕊和越越考的也是京都大学,你们三家得多亲近亲近啊。”   王君香毫不避讳她对陆蕊的喜爱,眉开眼笑地搂过陆蕊的肩膀,对杨桃庄说:“我就喜欢你家蕊蕊大方懂事、有礼貌,我家高荣也在京都大学读研究生,蕊蕊将来有什么事只管找你高荣哥哥。”   陆蕊举着手中酒杯望向如修竹般高洁的少年,笑得有些腼腆:“高荣哥哥,我敬你!将来还得多麻烦你。”   陆高荣没有笑,只举着手中酒杯虚虚一碰,喝了一小口。   旁人说:“高荣和越越在一个学校两年,竟然也没听他回来提起过。赶紧给越越也敬个酒,这可是我们陆家坪难得的缘分呐。”   隔着一张桌子,陆高荣唤了一声:“盛子越。”   旁边人太多,盛子越不得不站了起来,举起酒杯。   陆高荣正要说话,却被王君香一把拦住,她拉长着脸夺下儿子的酒杯,道:“人家盛子越家大业大,父母都是大学生,连考个大学都生怕别人晓得,我们可不敢高攀哟~”   盛子越嗤笑一声,立马坐了回去。徐秀丽气得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骂道:“还真当她家儿子是香饽饽么?”   陆高荣冷眉冷眼,扶住母亲,轻声道:“妈,这是吃喜酒呢。”   王君香哼了一声,坐了回去,拉着陆蕊的手坐在身边,白了盛子越这一桌一眼,替陆蕊打抱不平:“今天吃的是侄女的升学喜酒,哪有故意显摆自家女儿的道理?蕊蕊莫难过,婶儿疼你。”   陆高荣从酒桌上走开,手中端着酒杯,来到盛子越这一桌,眉眼诚恳而温柔:“盛子越,师兄今天借这杯酒祝你学业进步,事事顺意。”   徐秀丽想说句什么,被陆星华阻止。陆星华淡淡道:“人是好人,话是好话,可是这酒,却不是什么好酒呢。”   陆建华站起身,举起酒杯与陆高荣一碰,打了个圆场:“越越还小,我这做舅舅的替她喝了!”说罢,仰起脖子一口饮尽。   陆高荣无奈苦笑:“建华,你我兄弟一场……”话说到这里,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他摇了摇头,也将酒一口干了。   王君香见儿子不听话非要去敬什么酒,盛子越还不理睬他,气得咬牙从牙缝里蹦出几句话:“只要沾了那小妖精,就没好事!”   旁边人听不清楚她的话,陆蕊却听得清清楚楚。她心中欢喜,面上却满是担忧,扯着王君香的衣袖道:“婶儿,别说了,高荣哥哥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酒过三巡,饭也吃得差不多。有村民起身准备告辞,陆良华忙站起身来送客。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就是这里!”   十几个穿着胶鞋的农家汉子在一个蓝背心的带领之下,径直杀向陆家坪此刻最热闹的地方——陆良华新屋前的宽大地坪扯上遮阳棚,在这里摆了十五桌酒席。   陆高荣嘴角扬起,望向正坐在主桌喝酒吃菜的杨石虎,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盛子越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瞟了陆高荣一眼。两人目光相对,陆高荣对她做了个口型:“看,热,闹。”   盛子越点了点头,往陆子期小宝贝的嘴里喂了一小勺蒸蛋,笑嘻嘻地逗他:“来,子期,叫姐姐。”   陆良华请客,陆家坪的当家人基本都在这里,眼看着十几个陌生汉子闯进来,都站出来拦住:“什么事?”   蓝背心二十来岁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他抬手指向杨石虎,大吼一声:“杨石虎,你给我们出来!”   杨石虎陡然见到这些人,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向杨桃庄身后缩:“姐——”   陆良华站起身,拱了拱手:“几位是来找杨石虎的?有什么恩怨好好说,先坐下来喝杯酒?”   陆家坪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也开始介入,德叔看了那蓝背心一眼,沉声道:“后生仔,来我们陆家坪有什么事?这里东家有喜,正在摆酒,你这时候不对啊。”   蓝背心满脸怒容:“杨石虎拖欠农民工的工资,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他竟然有脸在这里大吃大喝?”   其他几位汉子也愤怒地举起双手,振臂高呼:“杨石虎,还我们血汗钱!”   陆良华听了如天雷轰顶,一把揪住杨石虎的耳朵:“工钱我不都给你了吗?你把钱搞哪里去了!”   杨石虎慌忙勾着腰,抬手努力护着耳朵根,歪嘴龇牙地叫:“姐夫,轻点轻点。”   杨桃庄站起来走到蓝背心跟前,问道:“他欠你们多少钱?”   蓝背心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上面清清楚楚列着所有农民工应收款项:“从阴历一月二十开工,一直到七月二十,半年的工资一个钱都没有给!志远建筑公司海天大厦项目一共欠我们五万三千六百七十五块!”   五万多!杨桃庄一听也炸了,拿着这纸清单冲到弟弟面前,狠狠地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这么多钱,你都弄哪里去了?快说!”   万淑敏看儿子被人催债,又挨了打,一张脸吓得煞白,不由得心疼不已,拉住桃庄的手:“你莫打你弟,有话好好说嘛。”   杨桃庄气得深身哆嗦:“五万三千多!这么多钱他都搞哪里去了?你让我怎么和他好好说话?”   陆家坪的人听他欠了人家这么多钱,开始议论纷纷。   “只怕又是去赌钱了哦。”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当初就是因为聚众赌博被抓坐了两年牢,这刚赚了点钱就得意忘形了?” 第162章 看热闹2   宾客们的议论声传到陆蕊的耳朵里, 臊得满脸通红。   今天是她的升学宴,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是她重生后凭自己努力奋斗获得肯定的舞台, 竟然被舅舅杨石虎给毁了!   陆蕊抛弃爷爷奶奶一家,就是想轻装简行带着小家致富奔小康。明明一切都很好,父母渐渐对自己另眼相看, 陆家坪的人都夸赞她能干大方, 怎么就让她摊上舅舅这样的烂人呢?   聚众赌博被关了监牢还是死性不改, 现在又贪污了父亲给他的民工工资,还能花到哪去?肯定是赌博!   陆良华揪住杨石虎的耳朵狠狠一拧, 伴随着杨石虎的一声短促惨叫声, 陆良华怒斥道:“说!钱都弄哪儿去了?快还给他们。”   领头的蓝背心没有跨进凉棚下,正午的阳光晒得他满脸是汗, 他看了一眼陆高荣, 对着陆良华扯开嗓门喊。   “陆老板,我以前在工地见过你, 志远建筑公司是你开的,你就是我们的东家。现在杨石虎拖欠了半年工资,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们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好日子惊动您家。   你们还有钱摆酒席请客, 那就不是缺钱的人。求你大人大量, 把这钱给我们结了吧。   如果你们今天不给我结清工资,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打官司我们不会,但乡下人总有乡下人解决的办法——   陆老板家、杨家有什么抵债的都搬走, 还不够我们就狠狠地揍那小子一顿,全当赔钱出一口胸口恶气!”   他话语从容,先礼后兵, 先软后硬,显然是有备而来。   在场的德叔、海叔等老人看这几个乡下汉子行事举止有理有节,并没有无礼取闹,来陆家坪只是为了讨回自己辛苦半年的工钱,顿时生出恻隐之心,看着陆良华说:“良华,莫寒了乡亲们的心,把工钱给人家吧。”   陆良华真是欲哭无泪,五万三千多啊,又不是五千三百块!这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   杨石虎一张脸皱巴巴地,可怜兮兮地望着陆良华:“姐夫,我就是一时没忍住,赌了几把……哪知道越输越多,我就不信了,老子以前号称赌神,竟然能在那个湾子翻了船?你放心,等我翻本了马上还你!连本带利地还……你,你先帮我先把钱给了吧?”   万淑敏也哀求着陆良华:“良华啊,石虎是我家的独苗苗,可不能让人打他。你是他姐夫,他错了回家再教训,今天先把他把钱还了吧?”   杨石虎那个有点憨憨的老婆吓得眼泪鼻涕一齐流,一把扯住杨桃庄的胳膊:“姐,姐,我没见着那些钱……我好怕!五万多啊,怎么办?怎么办?”   杨桃庄看那群汉子来势汹汹,显然是不见到钱绝对不会走。而且按照乡下的规矩,遇到这类拿着证据上门讨债的,打人也好、搬东西也罢,不会有人阻拦。   如果真让他们在酒席上闹事,莫说乡亲们帮忙,恐怕凑热闹骂人的都有。杨石虎是杨家的独苗,好不容易给他娶上老婆,连传宗接代的任务都没有完成,万一被打坏了……   想到这里,杨桃庄只得对陆良华说:“良华,要不你先垫一下……”   话没说完,陆良华突然爆发,整个人跳了起来,额角上青筋暴露,疯了一般大吼起来:“我给!我给!我拿命来给!这是五万!”   为什么人人都要逼自己?明明每个月都会嘱咐他认真结清民工工资,都是从乡下拉过来的队伍,扯来扯去都能扯出点亲戚关系,千万不要欠人家的钱。   结果呢?他竟然把这钱拿去赌!输了一次也就罢了,这个坑填起来还不是那么艰难。为什么你要一输再输?半年呐!六个月啊!你就这样瞒着我做出这样泼天的错事来。   结果呢?个个都护着他,个个都觉得应该我陆良华来补这个漏洞,凭什么!   陆良华发泄了一通站在原地,双目通红、气喘如牛,吓得旁边人都后退了半步。   徐云英稳稳地坐着,对万淑敏说:“你儿子欠下的债,凭什么该我儿子还?这世上就没有这个道理!”   万老太太这回头脑十分清晰:“欠民工工资的,是志远建筑公司,那是你家良华开的公司,又不是我家石虎的。算起来,欠钱的人就是良华嘛。”   陆桂枝与盛同裕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无奈之色。的确是这样,欠钱的人严格来说就是陆良华。   陆良华听到这里,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岳母:“妈,你竟然这么说?明明是石虎把钱拿去赌博输光了,怎么欠钱的人成了我呢?”   杨父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良华,是我们教养无方,对不住了。”   万淑敏站了起来,将儿子杨石虎一把拖到身后,指着陆良华对那群汉子说:“你们要钱就找他,他是公司老板,欠你们钱的人就是他!”   杨桃庄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眼中尽是疑惑:“妈,你在说什么?良华每个月都把钱给了石虎,是他没有把这钱发给农民工兄弟啊。”   杨石虎瞬间明白过来,腰杆也挺直了:“姐夫给我钱,根本就不是什么农民工工资,他这是,这是被我发现养小老婆所以给的封口费!”   “嗷——”地一声喊,杨桃庄怒了,飞扑上去就是一爪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杨石虎脸上被姐姐抓破几道血痕,气得直咬牙,捂着脸破口大骂:“姐夫早在外面有人了,你只晓得天天逛街、打扮、买东西,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你可怜,不忍心告诉你,怕你受不住。你倒好!你还打我!”   万淑敏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拍在杨桃庄脸上:“你这没用的东西,良华在外面找了狐狸精,你去找他打、找他闹啊,欺负你弟弟算什么本事?”   杨桃庄被这一巴掌搧个正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呆呆地抬起手捂住发烫的半边脸颊,目光从母亲、弟弟身上掠过,最终落在陆良华那里。   “良华……你!”话没说完,泪水滚落而下。从来没有过的惶恐、痛苦涌上心头,杨桃庄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五万三千六百七十五块?那都不算什么!   陆良华看到桃庄不言不语掉眼泪,惭愧、内疚、怨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冲上来几步,扒开岳母,一把将杨石虎一把抓住:“你莫跑!”   场上一片混乱。   盛子越一直坐在一旁看热闹,见陆高荣淡定从容,一脸的不屑,心知肚明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如果不是有他,这十个汉子哪能来得这么巧,哪能准备如此充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举将杨石虎打回原形,顺便恶心了陆良华一把,这招,够狠!   “咣!呲凌——”一个瓷酒杯被狠狠地砸在地上。   “够了!”一声响亮清脆的声音成功地让人们都安静下来。   陆蕊站了起来,走到地坪中央,一袭红裙灿烂美丽。   她朗声道:“各位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婶婶哥哥,今天是我的升学宴,出了点意外真抱歉,这是我们家的家事,容我们自己来处理好不好?”   蓝背心喊了一句:“什么叫你们家的家事?杨石虎欠钱不还,我们上门来讨债,这可不是家事!到底是陆老板还,还是杨石虎还,怎么还,今天就当着全村人的面说个清楚!”   陆蕊走到父亲面前,眼中怒火燃烧,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腰包才鼓了一点点就找小老婆?她轻声道:“爸,你每次让舅舅拿钱,未必没有财务凭证?”   陆良华刚才一下子被打懞了,现在女儿一提醒才发应过来,忙点头:“当然有!我们是正规公司,每次款项支付都是我签字去财务拿钱。”   陆蕊微微一笑,看着杨石虎:“舅舅,欠钱的是建筑公司这话没有错。可是你从财务领了钱却没有发放给农民工,要么是没有交领款清单,要么就是伪造了清单。无论是哪一条,建筑公司都可以起诉你侵吞公款。”   万老太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就抡了过去:“我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舅对你多好啊,你竟然想告你舅坐牢?”   陆蕊手脚灵活,向后一闪,躲了过去,眼神随之变得冰冷。这样的外婆!   杨石虎听陆蕊这一说,慌了神,祈求地看着陆良华:“姐夫,我就是挪用了一下下,你莫告我啊,我不想坐牢!”   陆良华得了女儿的支持,狂躁的心终于平静了一些。   他对杨石虎说:“要么,你把这个钱还上,我既往不究。要么,我先帮你把钱还了,再告你侵吞公款。你选一条路吧。”   杨石虎大声道:“姐夫,你真要这么翻脸不认人吗?我,我还帮你瞒着我姐咧。你要是告我的话,我就把你的丑事都抖落出来!”   陆良华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有什么丑事!你莫乱说。”   杨石虎冷冷一笑:“姐夫,都是男人,你也别藏着掖着。以前我陪着你去夜场,不都是我帮你打掩护?要不要我……”   “住口!”陆蕊一把拦住舅舅即将出口的污言秽语。   “舅舅,我劝你还是把话烂在肚子里比较好,毕竟秘密说出来的话,就不值钱了。如果没有我妈这一层关系,你就和我爸一点亲戚都没有,是不是?”   杨石虎立马闭上了嘴。   陆蕊走出凉棚,站在烈日之下,诚恳地对那蓝背心说:“欠钱这事儿,我们家肯定会解决,绝对不会不给。你们放心!只是五万多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凑不齐,给我们一点时间好不好?”   蓝背心看着眼前这个大姑娘行事大方,也放缓了语气,只是态度依然坚决:“既然我们来了,拿不到钱就不会回去。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去。你们去银行取钱也好,卖房子卖地也罢,反正我们就等在这里。”   他身后的农家汉子一齐喊:“对!拿不到钱我们不回去!”   陆良华咬着牙,走进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迭钱:“这里有三千七百块,你们先把零头拿去。我还欠你们五万,再来想办法。”   他转头对杨桃庄说:“你那里还有多少?”   杨桃庄听说丈夫出了轨,心里难过纠结得要死,哪里肯拿钱出来?脖子一拧,转过身背对着他:“我没钱!”   陆蕊将刚才奶奶、姑姑、叔叔们给的红包拿了出来,交给父亲:“我这里有一点。”   陆良华打开一看,竟然真都是大红包。徐云英给了五百,其余给的是两百,加在一起有七百五十块钱。   杨家亲戚给的都是几十块,遇到事情把陆良华向前一推。两边一对比,陆良华心中暗自感叹,将钱塞回到陆蕊手里:“算了,这钱你收着,剩下五万我来想办法。”   陆家坪的乡亲们见陆良华接过这付担子,也相信他有能力还钱,陆续告辞。只是走之前都说了几句:“良华啊,发了财也不能做那没良心的人。你是农村人,农民工兄弟信你才为你做事,千万不要欠人家工钱。”   陆良华心中又怒又恨,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杨家那边的亲戚生怕陆良华借钱,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一下子都不见了。杨石虎也想跑,却被陆良华牢牢揪住。   陆良华冷笑道:“五万,出息啊大舅子!你想让我一个人帮你还赌债?”   杨石虎从口袋掏出一百多块钱递过去:“姐夫,我真只有这么多了。我保证以后一定洗心革面,绝对不赌,只求你这次帮我一把。你放心!将来我就是你的狗,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狗?陆良华觉得自己才是那条被人唾弃、无容身之地的狗…… 第163章 看热闹3   一场热闹的升学宴, 被讨薪一事闹腾得草草收尾。   陆高荣临走前冲盛子越挤了挤眼睛,盛子越绷着脸没有笑,心中却觉得解气得很。只是有一点遗憾:杨石虎竟然没有被打。   刚刚想到这一点, 就听到杨石虎哀哀呼痛:“姐夫,姐夫,有话好好说!莫动手, 啊啊啊——”   定睛一看, 原来是陆良华没有憋住脾气, 冲杨石虎拳打脚踢起来。这一回,杨桃庄没有拦, 她面色木然地看着这一幕, 眼神有些呆滞。   万老太太想护住儿子,但哪里护得住?陆良华个子高, 这几年虽然养得大腹便便, 但庄稼汉子的力气还在,一把将岳母推开, 劈头盖脸地捶了下去。   杨石虎心虚,不敢还手。抱着脑袋、护着要害任由陆良华发泄,嘴里不断号叫:“轻点轻点,打出人命可不得了。”   万老太太挡不住陆良华, 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捶胸顿足:“可不得了哇~女婿打丈母娘、打小舅子,姑娘连看都不看哪~”   陆高荣经过蓝背心时使了个眼色,冲着万老太太呶了呶嘴。蓝背心心领神会, 立刻一挥手:“兄弟们,把那捣乱的老妖婆赶走,我们也先吃个饭!”   几个人乌拉拉冲上来, 将万老太太从地上托了起来,丢出凉棚。然后随意找了两张桌子,将桌上的残羹剩饭一扫而光。   一边吃一边喊:“好吃!这酒席下了功夫,这么多肉。”还有的挟起其他桌上的扣肉、肉丸、鱼块装进碗里,两个粗瓷大碗相对一扣,再用个网眼尼龙袋子一拎,笑着说:“正好家里没肉,带点回去给孩子们吃。”   万老太太被这么多汉子抬起来往大太阳底下一扔,整个人都蔫了,再不敢说什么,悄悄地进了屋,躲在房里生闷气:没良心的!   没有万老太太打扰,陆良华打了一阵之后也没有力气,颓然坐在长椅之上,满头满脸都是汗,气喘吁吁地骂:“杨石虎,你对得起我吗?”   杨石虎的老婆只晓得在旁边打转转:“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她是个老姑娘,性格憨直,嫁到杨家也才三、四年,一直没生孩子,是个本分人。听说丈夫赌钱输了五万多,吓得六神无主。   陆良华此刻内心无比后悔,为什么要信任这个曾经好赌成性的小舅子。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背对着自己生闷气的杨桃庄,就是因为她天天唠叨只有一个弟弟,所以要好好提携。   再转头看向仍然坐在一边没有离开的母亲、大姐和弟妹,他们个个目光清明、面相从容。只有不走歪门邪道的人,才会有这样一份坦然吧?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陆良华不知道。   “呜呜咆——”远处有警笛声传来,吓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杨石虎一听这个声音忽然颤抖,抱着自己老婆,将脑袋藏在她怀里,狂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陆良华做的是建筑生意,私下里也有些蝇营狗苟的勾当,听到这个声音竟然会在乡下响起,心中一阵急跳:怎么回事?   警车一直开进陆家坪。   三个身穿警服的人一脸严肃地走到摆着酒桌的地坪,看着陆良华:“你就是陆良华,湘省志远建筑公司的法人?”   陆良华眼前阵阵发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是我。”   公安干警亮出工作证,道:“请跟我们走一趟。”   杨桃庄这个时候终于回过神来,踉跄着跑过来,一把拽住陆良华的胳膊,满脸是泪地问:“怎么回事?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蕊也走过来,问道:“请问,到底是什么事?”   一名年长的公安干警道:“海天大厦十八楼阳台坍塌,造成施工作业人员三人死亡,我们要将涉案人员带回调查。”   蓝背心霍地站起,连声问:“是哪个死了?”他左右看了看,“兄弟们,我们村里的人都在这里吧?”   “在这里,都在这里。”   得到这个答复之后,蓝背心放下一点心,指着杨石虎说:“公安同志,这个人叫杨石虎,是志远建筑公司的包工头,他拖欠我们工资,说不定这事和他也有关系,你们把他也带去一起调查吧。”   公安干警听到杨石虎这三个字,交换了一个眼色:“正好,省得我们再跑一趟杨家坪,一起带走!”   “呜呜呜——”刺耳的警笛声渐行渐远,陆家坪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陆良华家里却炸开了锅。   万老太揪住杨桃庄的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嚎叫着让女儿把杨石虎还给她。说这施工出了人命,肯定是一命抵一命,如果杨石虎有个三长两短就让杨桃庄赔命。   这半天的时间里,杨桃庄一颗心像坐过山车,忽上忽下起伏不断。   先是女儿考上京都大学给她长足了脸,摆酒请客满耳朵都是赞美阿谀之词,听着浑身舒泰。   想到去年盛子越高考没半点消息,问起陆家人就只听到一句:在外地读大学。杨桃庄的心里真是美滋滋:盛子越肯定只考上个野鸡大学,陆桂枝羞于说出口。虽说自己和良华没读过什么书,但自家女儿在学历上碾压盛子越,这让她十分开心。   心情正嗨,陆桂枝却轻描淡写来一句:盛子越提前一年高考,考上京都大学,本硕连读。这一闷棍打下来,她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民工讨债、石虎赌博、良华出轨……一口气压得她不知所措,原本以为这已经是人生至暗时刻,却不料还有一个黑洞在等着她。   警车,把良华带走了!   杨桃庄任由母亲揪着自己的衣服领口,疯狂地摇晃着。反正她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怎么也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家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   陆蕊不得不站了起来,她将万老太的手强行掰开,大声道:“你扯我妈做什么?工地出了事,工人死了,只要赔偿到位连牢都不用坐,你慌什么!”得益于前世她从电视剧里看来的知识,陆蕊并没有太慌张。   万老太一听不用坐牢,忙松开手,老泪纵横地抓着女儿的手:“那你还等什么?赶紧赔钱啊。”   杨桃庄一脸的凄然:我赔钱?   另一边,徐云英也坐在屋里发呆。   良华是她嫁给陆春林之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得到长辈关爱最多的孩子,不爱读书、有点爱贪小便宜,但徐云英一直相信他是个善良的。   慢慢的,她看不清楚良华了。   先是自己重病之时他坚决要分家,半点没有把母亲的生死放在心上;接着好好的儿子不要,送给陆昌寿换来县城工作;然后是瞒下桂明康的消息、阻止与自己见面,为了获取外汇券、钱和官位,甚至不惜驱赶亲生母亲、殴打外甥女。   桂明康教训过他,陆昌寿让他吃过苦头,但是消沉过一段时间之后陆良华开公司发财致富,陆蕊考上好大学,他又开始颠了。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徐云英长叹一声,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陆春林坐在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哆嗦着安慰:“云英呐,莫怕,儿孙自有儿孙福咧。”   徐云英转头望向自己的老伴,陆春林后颈的鼓包露在外面,头发苍白、日渐稀疏,这个只知道埋头做篾活的老实人竟然比自己看得更加通透。   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角,面上无悲无喜:“是啊,儿大不由娘,管不了啊……我给你们煎茶喝。”   陆桂枝就怕母亲想不通,非要出手相救。陆良华已经成年,他做下的错事就该自己去承担,与父母又有何干?   建筑工地阳台坍塌死了三个工人,这可是三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作为公司老板,是赔钱还是坐牢,国家自有相应的章程。又岂是旁人能够干预的?   国纪国法严明,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徐云英能够想通,陆桂枝几个顿时放下心来,都微笑道:“妈,你给我们搞碗甜酒冲蛋吧?吃多了咸的,想喝碗甜的。”   徐云英道:“好好好。”从柜子里取出米酒、鸡蛋,待瓦罐里的水烧开,加入红枣、桂圆、金桔、荔枝干,再兑入米酒、蛋液,一股浓浓的甜香味弥散开来。   一家人喝着甜酒茶,聊着未来的打算,满屋和谐。   忽然闯进来一个尖利的声音:“良华被公安抓走了,你们竟然还有闲心喝茶聊天?你们还是不是人!”   抬眼一看,是杨桃庄带着陆蕊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杨桃庄一脸的泪痕,衣服被万老太太揪得皱巴巴的,额前头发沾了汗水,紧紧贴在头皮上,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狼狈。   别看她在自己母亲面前像个受气包,一进到陆家老屋却变得趾高气昂,叉着腰骂:“你们都姓陆哇~良华出了事就一点也不着急吗?”   陆桂枝慢条斯理地问:“着急,有用吗?”   杨桃庄跳了起来:“怎么没用?你们赶紧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工地死个把人,赔点钱就是了,未必真的要把良华关进去坐牢吗?”   徐云英皱了皱眉:“桃庄,死的是良华工地上的农民工,三条人命咧,该怎样国有国法,我们能怎么办?”   杨桃庄伸出右手,指向在座的兄弟姐妹:“你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啊,一起先把良华救出来!”   陆星华站了起来,沉声道:“大嫂,是公安干警把良华带走调查情况,等情况清楚了自然会通知家属,赔钱的话,还得和死者家属沟通。”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大哥发财的时候我们没有沾光,倒是你们杨家、陆昌寿一家享受得很。所以……千万不要跟我们谈什么兄弟姐妹情分,这个时候就看你们杨家人、陆昌寿一家怎么出手相救了!”   陆星华对大哥的为人十分鄙夷。对父母不孝、对乡亲不贤、对兄弟不悌、对妻子不忠,这样的人想要他出手相救?脸怎么这么大!   杨桃庄一时语塞,回头看了一眼陆蕊。   陆蕊咳嗽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个苦笑:“爷爷、奶奶、大姑、三叔、小姑、四叔、小叔,求求你们帮帮我爸,打听打听消息也好啊。我爸和我舅都被抓走了,我们几个女人在家里干着急呢。”   陆星华依然冷静:“我说过,不必打听。等政府调查清楚情况,自然会和你们联系。你们如果实在不放心,那就到省城去问,是哪个辖区出的事,他应该就在哪个派出所。”   陆蕊的双手绞在背后,目光闪动。她的目的哪里是想让叔叔、姑姑们打听消息,她是想让陆家人出钱呢。 第164章 看热闹4   可惜陆蕊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地方, 注定要失望。   现在的陆家人已经不是以前善良、老实、任人欺负的陆家人,每个人在风雨之中历练过之后,自有一套为人处世的原则与方法。   善良, 也需有锋芒。   老实,但是有底线。   谁欺负过我,我每一笔帐都记着呢。   陆蕊以为大家还像以前一样, 说几句好话就忘记了曾经的苦楚;装一下可怜就会同情心爆棚纷纷慷慨解囊。   殊不知, 今时不同往日, 大家都学聪明了。   陆星华有文化、有气质,表现沉稳、有担当, 当仁不让地成为陆家掌舵人。他认真地看着陆蕊, 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说话毫不客气。   “你们家的事, 我们都不敢管。大哥既然开建筑公司, 安全与质量就得天天讲、日日抓。出了事情该怎么处理,他自然有套路和办法。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 管不了。你们请回吧!”   陆蕊眼中的泪水扑簌簌地向下掉落:“三叔,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真的就一点情面都不讲吗?被公安带走的人是我爸,也是你大哥啊~”   陆星华嘴角挂着一丝嘲讽:“自己做下的事, 就自己承担, 莫攀扯上别人。如果要赔钱,你们家有存款、有房子、有车子、有首饰,都卖了还不够, 再来找我们。别的,休谈!”   徐云英说:“你们要是没饭吃了,到我这里来总有一口吃的, 这就是我这个做妈的能够做的。其余的……我没能力。”   杨桃庄听到这里,往地上“呸!”了一口,“再穷我也不得连饭都没吃的。一屋子没良心的,我们走!”   母女俩走出陆家老屋,满脸焦灼:死了三个人,这得赔多少钱啊?再加上拖欠农民工的工资,怕不得十几万?   杨桃庄心里头打鼓,望着女儿:“要不,我们把省城那房子给卖了吧?”   陆蕊咬牙:“也只能先这样了。”   想到陆星华一脸的嫌弃,杨桃庄气愤得直跺脚:“明明他们那么有钱,却一点都不肯帮忙,非逼得我们卖房子,太没人性了。”   陆蕊一脸的阴沉,没有吭声。   杨桃庄一边走一边骂,忽然停住脚哭了起来:“你爸不是人,你爸在外面养小老婆,我不想救他……”   陆蕊忽然尖叫起来:“啊——”吓得杨桃庄脸色发白,呆呆地看着突然发疯的女儿。   一股愤懑之气在胸中燃烧,陆蕊忽然跳了起来,面孔也变得扭曲:“无能!无能!我这样帮你们,都改不了你们那原本卑微的命运!”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说完,她疾步如飞,一下子就跑得没影子了。   杨桃庄看着她的背影,半天才回过神来,骂道:“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念了几天书尽说些文绉绉的话,死女人,要你有什么用!”   过了几天,陆良华全须全尾地回到家中,杨石虎却没有放出来——陆良华把他给告了!   万老太看女婿来硬的,只得把棺材本掏了出来,交给他两万块钱,陆良华这才勉强撤了诉。省城的房子这个时候价格还没有完全起来,贱价卖了一套还不够,另外一套陆昌寿住着呢,哪里肯让他卖?   这一回,陆良华像是变了一个人,反正房产证在他手上,写的也是陆良华的名字,卖掉之后再找人来逼屋里人搬走。陆昌寿看陆良华落魄,没油水可捞,只好带着孙子陆久华回到陆家坪。   省城的住房、公司全部卖掉,勉强凑齐赔款和工程欠款,总算把这个窟窿补上,免了一场牢狱之灾。   一切打回原形,再难翻身。陆蕊户口随学校迁到京都,桃庄的户口原本就在乡下,陆良华自己和陆志远的户口迁回陆家坪,安心种田、养鸡、喂猪,当起了田园居士。   杨桃庄还要再闹,陆良华冷着脸:“你如果要离婚,可以,带着你那些衣服、包包、首饰滚回杨家,我就在陆家坪继续过日子。”   一听说滚回娘家,杨桃庄立马老实下来。杨石虎在牢里吓破了胆,整日里畏光怕热的,娘家人现在恨她恨得要死,她哪里敢回去讨个没趣?   暑假结束,陆蕊找父亲要了卖房剩下的一部分钱,到京都开始大学生活。对那对无用的父母,陆蕊内心失望无比——   穿上龙袍也不是太帅!手把手教他们赚钱都守不住财富!既然如此,那就甩开这些拖后腿的人,自己一个人努力奔前程吧。   到了京都大学的陆蕊如鱼得水。她前世在京都大学梧桐园食堂打工,看着朝气蓬勃的大学生艳羡不已,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辍学外出打工。这一世终于得偿所愿,她觉得连空气都是新鲜的。   经济系包括经济学、会计学、金融学三个专业,和管理系同在梧桐园,所有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是法国梧桐。树繁叶茂、参天蔽日,春天飘絮如雪花纷飞。   到底是书中女主,陆蕊凭借着靓丽的外表、大方的举止、具有前瞻性的眼光、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一跃成为梧桐园最受欢迎的女生,加入播音社,成为学校广播电台的主持人。   盛子越对这些毫不在意,她忙着呢。   建筑学专业大三学生开了不少专业课,每天光是应付课程、完成设计作业都得绞尽脑汁,哪还有那个闲功夫去打听一个外专业大一新生?只要陆蕊不来惹自己,随便她怎么折腾。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盛子越背着画夹往校门口车站方向走去。车夫乔湛最近有事外出,她回旧王府胡同的四合院得坐公交车。   比较起四人间的宿舍,盛子越更喜欢四合院那宽大的卧室、静谧的小院。只要有空,周末她都会与师父约着住在那边。师徒二人一起喝茶、闲聊、绘画,其乐融融。   一边走,盛子越一边琢磨着怎样才能把小巷对面那一套老宅子买下来,将来把父母接过来住。   那套宅子常年没人居住,只一周派人打扫一回。听师父说,原本是一对姓艾的老夫妻居住,他们有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后来不知道怎么就都不见了。   看着那空置了好多年的宅院,那从墙头伸出的花枝,罗莱摇着头感慨世事无常。   这对老夫妻非常爱种花,屋里种满了绣球、瑞香、月季、樱花、木芙蓉、菊花、桂花、腊梅……一年四季皆有花朵盛开。他们对胡同里的街坊、孩子很友善,口袋里总装着糖果。   没想到罗莱在县城窝居十年,再回来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或许是离世、或许是搬走,曾经的花之海洋就这样败落。   还没走出香樟园,盛子越忽然听到旁边小树林里有人起哄。   “好哇——”   “答应他(她)!答应他(她)”   盛子越嘴角勾了勾,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在公开表白。校园里正青春年少,这样的桥段经常会发生。   她将画夹的背带向上提了提,加快脚步向前走。   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盛子越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小树林里有几张石桌,每张石桌配了六个石凳,白色的石桌石凳在一片绿色的树木里显得十分显眼。   八、九个学生围在一张石桌旁,热闹得很。   陆高荣个子高挑,白衣蓝裤,面容俊秀,如鹤立鸡群。他没有留意到盛子越的目光,正一脸的严肃,盯着对面的女生。   盛子越仔细一看,那女生背影苗条,扎着高马尾,穿一条红色长袖衬衫、贴身A字裙,有一种成熟的优雅感——很眼熟。   “为什么?”女生主动表白,旁边还有同学围观,陆高荣竟然半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拒绝,这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啊,竟然是她呀。盛子越在心中“嘁!”了一声,懒得再停留,转过脸加快脚步离开。   可惜事与愿违,盛子越的脚步被那女生控诉的话绊住。   “是不是因为盛子越?可是……你舍得让婶儿难过吗?婶儿一个人把你养大,对你期望值很高,如果你选我,我肯定会给你一个和睦的家,这样不好吗?”   “哦——”旁边看热闹的同学都兴奋起来,这对青梅竹马,竟然还涉及到婆媳关系的相处?好有故事啊。   陆高荣咬着牙:“陆蕊!你怎么脸皮这么厚?”哪有女孩子说话这样直接的?还和睦的家!陆高荣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   陆蕊看到他脸红,心里美美的。都说女追男,隔层纱,我就不信这样豁出去了,还拿不下你!   陆蕊眉眼温柔,嘴角带笑,双手背在身后,水蜜桃一般的成熟身段散发着迷人的魅惑气息。   她看着陆高荣,深情款款地说:“高荣哥哥,我从小就特别羡慕你和我小叔叔、表姐的亲密无间,可是你们总是不肯带着我玩。我只好陪着婶儿,陪她说话,向她学绣花、裁剪、做饭,哪怕你不理我,但只要你能多看我一眼,我就能快活好多天。   你知道吗?我的梦想是能够守在你身边,让你快乐开心。为了这个梦想,我努力追随你的脚步,认真读书,考进京都大学。我终于来到你的身边,有资格向你告白,请你……接受我吧!我真的,很喜欢你。”   陆蕊带来的同寝室好友被她感动,你一言我一语地帮她说话。   “高荣学长,陆蕊真的很喜欢你,也很优秀、努力,你们又是童年好友,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的。”   “是啊,高荣学长,你就接受陆蕊吧。” 第165章 看热闹5   陆蕊呼吸有些急促, 紧张地看着眼前的陆高荣。这么优秀的大佬,如果不趁现在抓住,将来哪有机会?   就算他不同意, 也绝对不能让盛子越和他在一起。   陆高荣非常讨厌陆蕊的目光,仿佛他是一只无处可逃的猎物,而陆蕊就是那个猎人。   父亲早逝、母亲强势, 这让陆高荣自小敏感。陆蕊嘴上说着一往情深的话, 眼中却是捕猎前的观察与渴望。   她故意提起盛子越, 语焉不详,还说如果自己喜欢盛子越会让母亲失望。她就是故意让自己心乱、烦躁、焦灼, 趁机找到自己的弱点下手。   这样的陆蕊让陆高荣无法感动, 内心生出浓浓的嫌恶。   “陆蕊同学,谈恋爱讲究你情我愿, 并没有你一表白、我就必须接受的道理吧?”   陆蕊愣了一下, 眼睛眯了起来。   陆高荣身旁站在一起打球的同学,起哄道:“高荣, 最难消受美人恩哪,这么漂亮的小师妹勇敢向你表白,接受吧!”   “兄弟,你要是不要, 那我们可上了啊……”   陆高荣转过脸喝斥着胡乱凑热闹的:“别乱讲话!”   一晃眼, 这才留意到香樟树下站着的盛子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捏着拳头忍了半天,没有喊她——原本就与盛子越没有关系, 何必把她扯进来?   陆蕊看不到身后,她满心满眼都是陆高荣。现在的她家中已经不再富有,一切都得靠自己, 而陆高荣现在读研究生,未来肯定前途似景。先抓住一个是一个,等遇到好的再把他丢开也不迟,是不是?   陆蕊内心产生了一个不妙的感觉,她眼里泛出水光,可怜兮兮望着陆高荣:“高荣哥哥,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着急地拒绝我,我们慢慢相处一下好吗?”   慢慢相处?陆高荣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对了,自己对盛子越也说过类似的话——   “没问题的,我知道你还小,不懂感情的事。我……我们都还在读书,也很忙,可以先慢慢相处,是不是?”   这个时候,陆高荣才懂得一个道理:所谓的“慢慢相处”对并没有动心的那一方而言,是件多么令人不舒适的事。   看到陆高荣若有所思的表情,陆蕊内心一阵欢喜。只要他答应慢慢相处,她就有信心将两人捆绑在一起。   陆高荣抬起头,扫了一眼在旁边看热闹的同学,清咳一声:“表白是属于两个人的事,陆蕊同学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趁着我和兄弟们打完球,带着你的几个室友过来,当众表白,是打算给我施加舆论压力吗?”   陆蕊脸色一白,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这犀利的言辞。陆高荣当了两届系学生会主席,演讲口才一流,岂是她能够算计的?   几个男生都沉默下来,女生却气得跳了起来:“高荣学长,陆蕊胆子小,求我们陪着一起过来表白,这也不行吗?”   陆高荣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胆子小?我可不觉得她胆子小!态度笃定、举止沉着、侃侃而谈,从童年向往到我母亲的愿望,有备而来啊~”   陆蕊被他挤兑得有些下不来台,呼吸粗重起来,眼睛不停地眨着,努力控制着眼眶中的泪水,道:“我,我只是说出一直藏在心中的话。你不同意就算了,干嘛要这样讽刺人?”   陆高荣恢复了往日从容,抬起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不,你这样的人我非常清楚。但凡今天我的的态度有一丝犹豫,明天整个京都大学都会传诵:陆高荣被小学妹表白,心旌摇动。”   陆蕊被他戳中心事,哪里还能维持刚才的楚楚可怜?她瞪大了眼睛,气息越来越急促,提高了音量:“陆高荣!你太过分了。”   陆高荣的几个同学觉得他话说得有点重,扯了扯他的胳膊,悄声道:“算了,兄弟,到底是女孩子……”   陆高荣眼前浮现出小时候自己欢欢喜喜在河边钓鱼,结果陆蕊偷偷告小状,母亲跑过来打骂陆建华、盛子越的场景。他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石桌之上。   “砰!”   一声闷响,吓了大家一跳。   “陆蕊,我明确告诉你!我陆高荣不喜欢你,不接受你的表白,也不接受慢慢相处。我和你从前不是朋友,将来也不会成为朋友。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非常清楚,你绝对不是因为喜欢我、爱我才会来表白,你的眼睛里半点喜欢都没有。   喜欢一个人,你会为他的每一分进步而欢喜,会为他的每一个笑容而快乐,会默默守护、悄悄付出,而不是这样张扬、高调、轻描淡写地表白。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更不要试图用舆论来压制我。如果让我听到任何传言,我会到广播台广而告之。明白了吗?”   陆蕊的脸“刷”地一声胀得通红,不过一秒又转成煞白。她没有料到陆高荣行事说话会如此不留半点情面!   场上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陆高荣这决绝的态度惊得说不出话来。大家都是年青人、读书人,拒绝女孩子多半都很委婉,何曾听过如此尖锐的语言?   盛子越在一旁听了,恨不得为陆高荣点个赞,难怪能够成为行业大佬,真是个狠人!   陆蕊眉毛拧成了一条线,呆呆地看着陆高荣,自尊心极度受挫。重生以来,除了在盛子越那里吃过苦头,她一路顺利无比,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重话!   陆蕊咬着牙,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高荣哥哥,你不喜欢我,我不强求……”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跑开。   这一转身不要紧,正看见站在路边的盛子越,她怔在当地,抬起手指指向盛子越,泪水滚滚而落,又羞又愤,尖叫一声:“你你你!你竟然偷听!”   盛子越耸耸肩,目光冰冷:“手指头,放下。”   陆蕊被她威势所压,想到曾经在她手吃过的苦头,吓得后背一阵发寒,慌忙将手放了下来,藏在身后。   “表,表姐,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一次,陆蕊的声音明显变得谄媚多了。   盛子越道:“你大张旗鼓地表白,我光明正大地旁听,有什么不对吗?”   陆蕊目光一闪,低下头,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表姐,我只是喜欢高荣哥哥,他已经拒绝我了,我没有和你抢的意思。”   盛子越觉得她简直可笑无比,嗤笑道:“抢?”   陆蕊想到她曾经拿刀威胁自己,哪里敢惹眼前这个煞神?慌忙后退,差点摔倒。有同学扶住陆蕊,埋怨着盛子越:“你是陆蕊的表姐吗?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啊。”   陆蕊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她拉着同学赶紧离开,一边走一边说,“我表姐什么也没有说,你别再说了。”   同行的女生还在嘀嘀咕咕,陆蕊恨不得捂住她的嘴。私下里搞些小动作,她敢。但直面对抗盛子越,借她几个胆子,也不敢。   人群散开,陆高荣穿着球服走了过来,目光落在盛子越身上之后瞬间变得温柔而和煦:“去哪里?”   盛子越指了指肩上的画夹:“找我师父画画去。”   几个男生走过来,捅了捅陆高荣的肩膀,一阵挤眉弄眼。陆高荣怕盛子越不高兴,忙道:“你们别闹,赶紧走吧!”   两个不同的女生,陆高荣态度截然不同,男生们哄然笑了,抱着篮球你追我赶地跑开,一边跑还一边喊:“有异性没人性哦~”   陆高荣小心翼翼地看了盛子越一眼,解释道:“他们没有恶意,就是瞎开玩笑,你莫放在心上。”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你莫放在心上。”说罢,挥了挥手离开。   她穿着双轻便平底白色皮鞋,墨绿九分裤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脚踝,细而柔美的曲线,随着她的走动关节外侧那个下凹的小窝不断变幻形状,显得趣致可爱。   陆高荣低着头,目光随着盛子越的脚踝移动,长长的睫毛在眼底形成一片阴影,遮挡住眼中的情意。   若我爱你,让你觉得是一种负担,那我就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只希望能够守在你必经的路旁,偶尔看到你走过的身影。   从公交车上下来,盛子越慢慢沿着道路拐进旧王府胡同。   刚刚进巷口,忽然看到远处马路边上有一个精瘦的老头,明显腿脚有些不灵便,但却咬着牙坚持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路沿石有点高,他皱眉咬牙了半天,努力控制自己抬腿,却怎么也上不来。   老头的脸色很难看,嘴里不知道在咒骂着什么。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倔强地不肯向路人求助,弯下腰搬动右脚,无奈年纪大了腰部没有力气,一切都是徒劳。   有什么扯痛了盛子越的心。   人都会老,但显然这个老头不肯服老。他的面容十分威严、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位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的人。   盛子越暗自摇了摇头,想到罗莱、陆春林、桂明康,这三位在她生命中给予支持与爱护的长者,她起了恻隐之心,走到老人身边,冲她伸出手掌。   “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静。   老人有些愕然,抬头看着盛子越。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盛子越伸出的手。   “我自己可以。”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丝恼怒。   不知道为什么,盛子越非常理解老人的骄傲。她收回手,将画夹取下,递给老人:“请你帮我拿一下画夹,可以吗?”   老人一手按在画夹之上,一手拎住右脚,略一借力,终于从马路迈上了人行道。   上来之后,盛子越将画夹背上,微笑道:“谢谢。”   老人侧过脑袋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傲娇:“你这孩子,不错。”   两人行进的方向一致,都拐进同一条巷道。麻石铺就的胡同小路有些已经破损,老人走得非常缓慢,听到他粗重的呼吸、看到他额头细密的汗水,盛子越猜测他腿部受了严重的伤,正在复健阶段。   她放慢了脚步,陪在老人身边。一老一小也不说话,就这样慢慢地走着,却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奔了过来,满脸惶急:“司,司……”   老人手一抬,打断了他的话:“我没事,你别在那里像毒蛇吐信一样嘶啊嘶的!”   少年看了一眼盛子越,马上反应过来,扶住老人的胳膊,道:“虽然医生说要多锻炼,但您出门得让我陪着!一个人出去再摔一跤可怎么办呐。”   老人将他一甩:“你的嘴太碎,烦死了!我一个人走路清静。”   盛子越看老人有了伴,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却听见老人在后面喊:“喂——” 第166章 看热闹6   盛子越停下脚步, 转头问:“怎么?”   老人道:“我姓司,你呢?”   盛子越很礼貌地说:“司老您好,我是盛子越。”   老人侧目看到少年在偷笑, 气呼呼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少年嗷地一声叫,夸张地做着鬼脸:“司老,您虽然摔了腿, 但这手劲儿可真大!”   司老目光对上盛子越时多了几分温度:“盛子越?好名字。”   少年虽被司老甩开手, 又被拍了一记, 却没有生气,依然执着地搀扶着他的手慢慢向前走, 好奇地问:“盛子越, 你住哪里?我以前没有见过你呀。”   盛子越凤眼一眯,看定少年, 不自觉地带出凌厉之色:“你们住这里?”   少年感觉后颈有点凉嗖嗖, 心里嘀咕:这位姑奶奶看人的样子和那位好像,有点怕怕。   巷道东侧围墙上露出的木槿枝条被粉紫色的花朵压弯了腰, 老人指着那里,眼中带着怀念:“我住那栋老房子。”   这位司老竟然和自己住对面?盛子越心中一喜。她转过脸认真看了老人一眼,指着对面:“真巧,我住对面。”   一老一小忽然之间就熟悉了起来。   盛子越第一次迈进对面的四合院, 发现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   一进宅院大门便是一面照壁, 用整块青石雕刻着青松迎客,雕工精美。前院带两间小小门房,后院宽敞, 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   院子里是一片花的海洋。   前院种着海棠,后院沿墙种着一排木槿花, 十月花开得正艳。花坛里五色月季花朵足有海碗大小,主枝足有拇指粗细,突破了盛子越对月季纤细柔美的印象,开得灿烂、张扬、明艳。   举目望去,三角梅、紫藤、凌霄攀墙生长茂密,腊梅、桂花、紫薇自成一派,树下、藤边水仙、丁香、酢浆草悄悄开放,院子里花香四溢。   盛子越有些手痒,对老人说:“我可以画画吗?”   司老坐在一张藤椅之上,因为体位发生变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少年慌忙端来一方小小的木板凳搁在他脚下。   “司……司老,您把脚搁高点儿。”   司老努力让自己坐得舒服点儿,看着盛子越说:“想画就画,这个院子里的花是我岳父岳母种的,他们都是好人呐~”   盛子越得到允许,将画夹放下,跑回自己的四合院子,拿着自己的画具、画架子就走。   罗莱正在院子里喝茶呢,见徒弟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有点奇怪,跟在后面喊:“干嘛呢?”   盛子越将师父顺手一拖:“走呀,对门主人来了,你俩正好聊天。”   罗莱现在这两套四合院是国家后来补的,以前并不住在这儿。对门这一家一直没有人来住,听四邻说起都摇头叹息。   突然听说对门的主人回来了,罗莱回身拿起放在茶桌上的兰花香绿茶,对霍泽吩咐了一句,就高高兴兴出去串门。   盛子越摆开阵势画水彩,各种绚烂的色彩在纸上铺开,美得如梦似幻。司老坐在椅中看着,感叹道:“真好看,如果……”   如果种花的两个老人能够看到小院入画,肯定会开心得像个孩子。罗莱听得出来他话中未尽之意,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一壶绿茶喝过,罗莱与司老一见如故,聊兴正浓。   盛子越一边画画,一边支愣着半只耳朵听他们聊天,获得了不少信息。   这老宅子的主人姓闵,是老人的岳父岳母,闵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名为闵颜,嫁给司老之后生了一个儿子,只可惜闵颜早逝,老两口心痛之下相继去世,只留下这个开满鲜花的院子。   司老说完自己的故事,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但他显然是个性格坚毅的,不愿在外人面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只摇头说了句:“闵颜是个好女人,我对不起她。”   罗莱安慰道:“人各有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司老咂巴了一口杯中绿茶,十分喜爱这清冽的口感,悠悠的茶香与庭院的花香混杂在一起,沁人心脾。   他惊喜地一挑眉,对罗莱说:“这茶好,哪来的?”   罗莱指了指盛子越:“这是我小徒弟自己家做的茶。”   司老若有所憾:“没有卖的吗?那只能蹭蹭您的茶。”   罗莱看了他一眼:“欢迎,我在家也闲着没事。以前没见过您,这回怎么想到收拾屋子住这儿?”   少年在厨房洗好苹果端出来,放在小桌之上。小心翼翼地看了司老一眼,没敢吭声,乖乖地守在一旁。   罗莱也是被侍候惯了的,霍泽这个贴身保镖跟了他几年,觉得还挺好,并不觉得少年的存在有什么不对。   司老敲了敲自己的腿,道:“摔了一跤,换了股骨头,一堆人来看,烦死了!搞得我好像病入膏肓一样,出来躲清静呢。”   少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罗莱点点头:“我也烦别人来探病,不相干的人,说话都嫌累得慌。”   司老大起知己之感,拍着藤椅扶手连声道:“对对对!有些人吧,嘴上说是探病,实际上巴不得你早点死,哼!老子偏不如他们的意。”   两个老人边聊边喝茶、赏花,完了一起看盛子越画的水彩,司老越看盛子越,他就越喜欢,笑眯眯地说:“盛子越,没事就过来玩,这里的花随便你摘。”   盛子越将水彩纸四边的粘胶带撕下,道:“这画等我裱好,送给您。”如果可能的话,可不可以把这宅子卖给我?盛子越琢磨着什么时候探个底才好。   罗莱有了新朋友,盛子越有了新的素材,两家人这个周末经常走动,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司老人显然是位有背景的人、不缺钱的主儿,想买他的房还得从长计议。   过完周末,盛子越又回到学校。   周日的傍晚,她刚刚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呼唤:“盛子越!”转眼一看,盛子越皱了皱眉,怎么是他?   宿舍楼旁边的花坛边站了个清俊少年,浅蓝色衬衫、白色西裤,手中捧着一把玻璃纸包装好的玫瑰,一见到盛子越就两眼放光:“我总算等到你了。”   盛子越将画夹子从右肩挪到左肩,腾出右手,冷着脸说:“唐暄,你来做什么?”   若只是高中同学,盛子越并不反感唐暄的存在。但他对自己痴心一片,坚持着写了一年的信,又复读一年非要考京都大学,这就让她感到困扰。   没有可能的事情,何必一开始给人希望?   唐暄却并不在意盛子越的冷淡,他心中一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这团火让他焦躁、愤怒,只有看到盛子越时才会觉得胸膛灼烧得不是那么疼痛。   哪怕只是为了压制这团邪火,他都得努力接近盛子越。   “盛子越,高一的时候我琢磨了一晚上,终于鼓起勇气向你表白,但被盛老师看到,说高中时应以学习为主。现在我终于考到京都大学,现在我可以向你表白吗?”   女生楼下人来人往,看到这个场景都驻足旁观。   少年的面庞闪着狂热的光芒,鲜艳的玫瑰映得他面庞如玉,这样一个少年鼓起勇气向他的梦中情人表白,画面很美。   盛子越眉眼淡淡的,腰杆挺得笔直,说话的声音冷静而缓慢:“唐暄,你的表白,我不接受。”   真是讽刺,走的时候看到陆蕊表白陆高荣,回来的时候碰上唐暄表白自己,这个周末是表白日吗?   唐暄面孔扭曲了一下,瞬间又恢复了正常。他嘴角向下耷拉,显然情绪很低落,手中的玫瑰也垂了下去。   “盛子越,从高一到现在,我喜欢了你足足四年。为了你,我可以付出一切。你不喜欢我的母亲,没关系,我会离她远远的,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你若不喜欢这束玫瑰,没关系,我下次买你喜欢的花来送给你。”   盛子越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她耐着性子说:“你的母亲也好、拿着的玫瑰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不喜欢你!听见了吗?”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女生在一旁嘀咕。   陆蕊藏在一楼宿管休息室,透过玻璃窗悄悄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唐暄这颗棋子用得好的话,拆散陆高荣和盛子越肯定没有问题。   有人跑到316告诉郑春妮她们:“盛子越在楼下被男生拦住表白了!”郑春妮一听,赶紧拉着曲红玉就往楼下跑,谷穗施施然跟在后面。   唐暄深情款款:“盛子越,我今天中午开始,一直在这里等你。他们说你不在宿舍,我怕错过你,一直等着。”   宿管阿姨插了一句话:“是站了一下午,花都晒蔫了,可惜。”   唐暄道:“盛子越,我爱你,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若不喜欢我,没关系,只求你给我一个悄悄喜欢你的机会,这样也不可以吗?”   唐暄的这一番表白,让感性的女生都有些感动:这个男生真的好痴情啊。   我爱你,与你无关——多么美好。   郑春妮急匆匆跑过来,挡在盛子越面前,横眉立目:“你这个人好无聊,盛子越都说了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纠缠?”   曲红玉没有上前,低眉敛目安静地站在一旁。谷穗来得晚了一步,一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表情。这一切,都落在陆蕊眼中。   陆高荣排开人群走进来,一眼就看到盛子越被唐暄表白,眉头一跳。还没等他说话,盛子越动了。 第167章 珠花1   你爱你, 与我无关?你追求我、拦住去路表白,也与我无关?   盛子越性格与其他的女孩不一样,她目标明确、行事冷静, 对感情的事绝不拖泥带水。唐暄的表白让她感到困扰,自己那么清晰的拒绝他听了毫无退却之意,这让她决定换个方式。   盛子越左脚向前踏出一步, 左手压着画夹子的背带, 右手握拳, 瞬间在空间划过一道残影——   “呼!”一声劈空之音。   “咚!”拳头狠狠砸在唐暄面门。   “啊——”唐暄惨叫一声,双手捂住左边脸颊。   “啪!”玫瑰花砸在地上, 包装纸散开, 花瓣、花枝散落一地。   盛子越一拳头砸过去之后,稳稳站定, 甩了甩拳头, 冷笑一声,说话斩钉截铁:“滚!”   听不懂人话, 那就打!   唐暄被这一拳打得晕头转向,盛子越竟然如此暴力?唐暄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呆呆地看着盛子越。   “你……”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粗鲁?   你不知道我听说你考上京都大学多么开心吗?你不知道我为了追上你的脚步有多么努力吗?你不知道我为了考上京都大学承受了多少压力吗?你不知道我未来的人生规划全都是为了你吗?   躲在宿管休息室的陆蕊吓得缩回了脖子,背靠着墙壁喘粗气, 再不敢从窗户玻璃那里偷看。曾经被盛子越拿着手术剪刀威胁的场景浮现脑海, 陆蕊拍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不能惹她,不能惹她。”   陆高荣看到盛子越揍了唐暄,脚步似乎被钉在地上, 再也挪不动半步。行动利落、矫捷的盛子越似乎笼上了一道金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一刻,陆高荣内心骄傲无比。小时候那个与自己一起钓鱼、摸虾、捉金龟子玩的小女孩已经长大, 成为一个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不喜欢,就拒绝。若纠缠,就动手。   陆高荣嘴角渐渐上扬,努力忍着越来越欢乐的笑意。原来,盛子越拒绝自己的方式非常温柔克制,真是幸运。   唐暄咬着唇,待脸颊那股痛感渐渐缓和下来,方才开口:“盛子越,我只是想喜欢你,也不可以吗?”   郑春妮是盛子越忠实的拥趸者,她哼了一声,道:“喜欢我们盛子越的人多了去了,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拿束破花挡在宿舍楼下,大家还要不要学习、生活了?”   她这么一说,其他女孩子也开始悄声议论。是啊,打着喜欢的旗号干扰别人的生活,这样就有些过分了。   而且,盛子越已经明确表达了不喜欢,他还继续说什么“我爱你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这样的言论是不是有点悄悄施压的意思?   唐暄向来心高气傲,被这么多女孩子指指点点,脸皮火辣辣地痛。他抬眼扫过人群,忽然看到陆高荣站在女生楼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一腔怒火终于找到发泄的渠道。   他指着陆高荣,高声喝斥道:“陆高荣,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公平!”他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恨不得一巴掌扇死这个可恶的竞争者。肯定是因为他,盛子越才会这么坚决地拒绝自己!   陆高荣慢慢挽起袖子,脸上的笑容再也控制不住:“唐暄,被女生打了一拳是不是很没面子?想和我打一架来挽回你那可笑的脸面?”   他左右看了看,提高音量:“各位同学都是见证者,这位唐暄同学冲过来挑衅,想和我打架,我只是被迫保护自己。如果学校处分,请同学们帮我说句话?”   这两个男生都是眉清目秀的长相,但一个沉稳、一个躁动,明显陆高荣胜出。几个认得她的女生都说:“陆高荣学长你只管打,我们帮你证明。”   曲红玉有些担忧,忙拦住陆高荣:“学长,最好不要打架吧?”她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这是盛子越的事情,你何必掺和进来?   “叮铃铃——”一楼大厅角落的电话响起。   有女生接起,抬头望向刚才揍人的盛子越,将话筒递了过去:“盛子越,你的电话。”   盛子越走过去,接起电话:“喂?”   “盛子越,身手不错。”对面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顾鞍?盛子越抬起头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那道身影。   “不用找,我在小卖部打电话。”   “哦。”   “我已经通知学校保卫处,马上就到。”   “嗯。”   “我在这里等你,你先把东西放好,不要急。”   “什么事?”盛子越刚才揍了人,心情有点不好。   “送点东西给你。”顾鞍认真解释,并没有半点不耐烦。甚至,盛子越能够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克制的温柔。   “好。”盛子越挂了电话,这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曲红玉想要拉她的胳膊,被盛子越向后一让闪开,只揪住一片衣角。曲红玉道:“盛子越,陆高荣和唐暄要打架了,你去劝劝吧?”   盛子越走到门口,看着一群人围住陆高荣与唐暄,两个人握拳对峙,视线交缠似乎有火光迸射。   好事的男生喊加油。   胆小的女生劝架,试图缓和气氛。   盛子越站在台阶处,冷笑道:“要打就趁早,马上学校保卫处就会来人,到时候违纪处分可不要怪我!”   唐暄一听保卫处三个字,立马就怂了。他是新生,又是挑起事端者,如果背个处分,怕影响自己的前途。   “盛子越,我只是喜欢你……”说罢,唐暄放下拳头,颓然转身,排开人群离开。   陆高荣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唐暄,喜欢一个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唐暄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迎着风疾步而行,心头那一股炽热渐渐消散,脸颊被盛子越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他有些茫然:喜欢一个人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盛子越上楼放下画夹,郑春妮看她沉着脸似乎不太开心,便劝慰道:“盛子越,不是你的错,那个姓唐的是很让人讨厌。”   曲红玉眨了眨眼睛,轻声道:“盛子越,其实也不定要打他吧?拒绝了,不理他就行了。毕竟他也只是喜欢你而已……”   盛子越没有理睬曲红玉,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床边平复心情。   果然,谈恋爱真麻烦!盛子越恨不得把每个在自己耳边嗡嗡响的苍蝇都捏死。   郑春妮对曲红玉说:“喜欢你就悄悄喜欢呗,干嘛要说出来?还拦在楼下,他想做什么?是想宣誓主权吗?这样的男生最讨厌了。”   谷穗推门进来,扑哧一笑:“盛女侠谁敢惹呀?估计今天这一拳能够赶走不少追求者,效果不错。”   盛子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中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闵老先生家那一院子的花儿来。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会种出那么漂亮的花吧?老两口一起种花、一起散步、一起给胡同里的小孩子发糖,这才是盛子越心目中最美好的爱情。   外婆与桂明康是年少青梅竹马的爱情,虽经离散依然牵挂着对方。只是造化弄人,天各一方。外婆选择了朴实简单的陆春林,何尝不是一种善良?   母亲与父亲家庭条件相似,都是农村读书出来的孩子,两个人一起承担起赡养老人、抚养弟妹的责任,虽然前世争吵不断,但这一世有盛子越帮助越过越好,两人恩爱体谅,共同成长、共同进步,这也是一种爱。   三舅陆星华与徐秀丽也是相爱的,徐秀丽努力追随陆星华的脚步,守候、等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爱,包含着尊重、平等、不离不弃,也免不了离散、争吵、隐忍、付出。   盛子越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郑春妮坐在她床边微笑着问:“吃晚饭了没?”   盛子越摇了摇头,坐起来拿起搁在书桌上的桃木梳子,重新结了条大辫子,在发尾扎了根五色丝绦缠绕的皮筋。   一件墨绿色长袖丝质衬衫,领口荷叶边堆得层层叠叠,衬得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多了一分娇俏。再配上白色阔脚裤、白色平底皮鞋,盛子越这一身看着清爽而洋气。   曲红玉看到她这一身,眼中也闪过一丝幽光:难怪陆高荣对她念念不忘,盛子越的确人才出众。   郑春妮帮盛子越拿来饭盆:“你要去吃饭?”   盛子越笑了,摆摆手:“不用,谢谢。我先去校园转转,你不用管我。”说罢,她走出宿舍,径直朝着小卖部方向走去。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小卖部正对着香樟园食堂,位置很显眼。   或许是顾鞍从事的工作缘故,他行事相对低调,这一点与盛子越很契合。盛子越目光一扫,在小卖部门口五米拐角处看到了顾鞍的身影。   顾鞍身着便装,深灰短袖、黑色长裤、黑色皮鞋。他略低着头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借着树干遮挡住大部分视线。   顾鞍迎上前来。靠得近了,那股雪岭松木的幽香再次被盛子越敏感的鼻子捕捉到。她转过脸,拉开了一些两人的距离。   顾鞍看了她一眼,见她鬓角别的玉蜻蜓不在,问了一句:“玉蜻蜓呢?”   盛子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觉得有些好笑,他竟然留意到了自己的发饰?她瞟了顾鞍一眼:“今天没戴。”   顾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丝绒布包,递给盛子越:“茶叶很好,这是回礼。”   盛子越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朵珠花,璀璨的珠光宝气瞬间映亮了她的眸子。   花瓣是碧玉雕成,薄而通透,六朵花瓣用金丝缠绕,中间是黄金花蕊,这金镶玉的工艺一看就是大师所为。 第168章 珠花2   珠宝很美, 美得炫目。   盛子越目光微动,将珠花放入黑色金丝绒袋子,送到顾鞍面前:“太贵重, 我不能收。”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懂。   顾鞍没有接,伸手指向身后停在两棵香樟树之间的绿色吉普车:“上车说吧。”说罢, 他大步向前, 拉开车门启动车子。   手上的丝绒袋子布面触感柔软细密, 盛子越却觉得有些发烫。她上了副驾驶室,听到顾鞍说:“别着急拒绝,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强迫, 先带你出去透透气?”   车厢里有淡淡的汽油味,混杂着顾鞍身上的松林气息、隐隐的火.药硝烟味, 将盛子越瞬间拉进末世生存的场景之中。环顾四周, 透过车窗玻璃见学生奔跑而过,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末世混乱, 盛世和平。   和平年代,正是因为有他们以热血与性命守护。   盛子越的内心升起一股对军人的敬意,这让她对顾鞍多了一分信任。她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之上, 轻轻道了一声:“好。”   车开得非常平稳, 顾鞍指节分明的大手掌稳稳地掌控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缓缓开口。   “顾鞍, 1962年11月生人。   京都军区大院长大,高中毕业参军,考入M军校, 同年被选入京都军区侦察连。父亲顾正贤,京都前军区司令,现已离休。母亲在我十岁时病逝。”   说到母亲病逝,顾鞍的声音里带出一丝伤感,话语忽然停顿了下来。   盛子越安静地倾听着,她知道,这是顾鞍在努力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呈现给她,让她多了解他一点。   他父亲是前军区司令,位高权重。这样一个背景强大的人,竟然从一名侦察兵做起,在战火之中出生入死,真是低调得令人钦佩。   平稳了情绪之后,顾鞍继续。   “1983年10月,我第一次带队执行任务,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你。   1987年8月,我抓捕逃犯吴熊,再次遇到你。   1987年9月,我们侦察连收到紧急任务,临时担任京都大学军训教官,抓捕逃犯黄阿海,我把那把军队配备、带个人编码的匕首送给了你。   这把军用匕首,我们侦察连的人都知道,只送给爱人。”   听到这话,盛子越感觉空间里的那把匕首开始发烫,她一挑眉:“等回宿舍就还你。”   顾鞍笑了,笑容灿烂如对门四合院里盛开的木槿。   “来不及了,盛子越。”他的声音显然很愉悦,“我看人,向来凭直觉。认定一个人,有三次相遇已经足够。”   之所以一直没有打扰,一直没有联络,只不过是因为盛子越还小。她才十七、八岁,人生刚刚开始,他不愿意左右她对未来的判断。   “第四次、第五次见面,都在仙灵县。看到官场的黑暗,我弃军从政。”   原本一心从军立功的顾鞍,因为盛子越一席话而改变。和平年代经济发展成为主题,但光明之下必有黑暗。   若不送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你如何传承历史、守护传统?   “第六次见面,我送你特号票。”   “第七次见面,我把这朵母亲留下的珠花送你。我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她是个善良柔弱的人。和你一样,最爱碧玉那一抹幽光。”   车厢中的温度在渐渐升高,盛子越没有吭声,她的内心有些激荡。不知不觉中,她与顾鞍的交集越来越深入。   顾鞍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一个小公园门口。悠深的竹林被风吹过,发出沙沙声响。   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有些紧张地搁在腿上,转过脸来望着盛子越,眼眸间星光闪耀。车前玻璃竹影摇曳,在他的瞳仁之间幻化出五彩光影。   “盛子越,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互相了解,可以吗?”他的声音恳切,不带半分压迫,平等而尊重。   “我知道,你还在读书。你自小习画,理想远大,你有很多事情要做。放心,我全力支持你的事业,做你的坚实后盾。   你爱低调,很好。我们监察司的工作本就在暗处进行,我尽量不打扰你。但是只要你一句话,我第一时间会出现在你面前。”   顾鞍眼神坚定:“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认真地看着盛子越,顾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不是一般人,她有着超乎年龄的冷静,异于常人的理性。   甜言蜜语,根本无法撼动她强大的灵魂。   唯有以同样强悍之姿,真诚、平等的交流方式,才有可能触及她的内心深处。   视线交缠,两人都放缓了呼吸。   顾鞍身上的松木气息清幽,盛子越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蜜糖香味,两种气息混在一起,宛如北国万里冰封,一缕春风吹过,冰雪融化,百花盛开,蜜蜂飞舞,松枝泛出新绿……   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盛子越移开目光,低下头。斜飞的眼角末端染出一丝绯色,美如朝霞漫天。   --   回到宿舍的盛子越鬓边多了一朵碧玉珠花。   曲红玉一眼就看到了这朵珠花,六片碧绿的花瓣、金灿灿的花蕊,中间攒在一起的小珍珠,美得不似凡物。   曲红玉“哇”了一声,“盛子越,你戴的这是什么首饰?太漂亮了吧!我姥姥以前压箱底的嫁妆里,都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珠花。”   盛子越浅浅一笑,没有回话。   郑春妮不懂这些,她趴在图板上做设计作业,头也没抬:“唉呀,盛子越戴什么都好看。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庸俗?时间宝贵,赶紧把明天上午要交的作业搞完吧!”   曲红玉嘻嘻一笑,回到桌前继续画图,谷穗撇了撇嘴,心里暗自嘀咕: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姑娘,攀上了罗莱大师才穿金戴玉的,鄙视!   自免修指标之争失败之后,谷穗父母刻意打听盛子越的背景,这才知道她从小拜师罗莱,与京都艺术学院的文云舟是同门。   谷穗与欧阳旭输得心服口服:这样的背景,艺术界谁与争锋?   两人相约好好读书,准备一起出国继续进修,未来回国开夫妻档,一起继承欧阳家的家业。   欧阳旭的父亲欧阳茂是最早一批下海经商的开拓者,京都四大富豪之一。旭日建筑企业经历十年发展已经成为集团公司,投资、设计、建造一条龙,在京都很多地段拥有自己的物业。   欧阳茂只有欧阳旭一个儿子,谷穗是他选中的媳妇,自然愿意多多培养他们。趁着当家人年富力强,让孩子们走出国门开阔视野,对集团的持续发展是件好事,值得投资。   想到这里,谷穗略为心安了一些。父亲说得对,不争一时,要看一世。将来她嫁入豪门,夫妻齐心协力打江山,怎么也比苦哈哈在艺术界挣钱的盛子越强。   只是……谷穗皱起了眉毛,最近欧阳旭有点怪怪的。以前课后两人总会约着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去食堂吃饭,现在他似乎总有事要忙。   上课时遇到,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游离,总是心不在焉。问他原因吧,他要么说学习压力太大,要么说赶图没有睡好,要么说要和同学打球。虽然理由充分,但从小一起长大的谷穗却总觉得不对劲。   欧阳旭并不是个狡猾人,他只有心虚说谎的时候才会不敢与人目光对视。他和谷穗形影不离,早已经是内定的小两口,此刻这样的变化,让谷穗内心升起一个不妙的想法:莫非,他心里有了其他人?   欧阳旭并不英俊,但他是老京都人,家里做生意有钱,自有一种自得意满的气度。如果不是谷穗一直守在旁边,保不准就被其他女孩子抢走了。   不行!想到这里,谷穗有点坐不住了。   她换了件轻便的两件套,穿了双平底鞋,拿着钥匙就往外跑。曲红玉和郑春妮从图板上抬起头,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夜风有点凉,走出宿舍楼的谷穗忽然有些茫然。自己这是要干嘛?明天早上就可以见到欧阳旭了,现在晚上跑出来找他说什么呢?   她顺着香樟园的道路慢慢向前走,男生宿舍共有三栋,与女生楼隔着一个篮球场。站在二号楼北侧,谷穗呆呆地看着三楼亮着灯的宿舍。   欧阳旭在做什么?赶作业还是……   隐隐有人声、脚步声传来,谷穗后退几步,躲在路边的银杏林里。这里没有路灯,暗暗的,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同学,请帮忙叫一下322的欧阳旭。”一个温柔的、娇柔的女孩子声音,如清风徐来,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欧阳旭?   谷穗咬着唇、捏着拳,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着。或许,她今晚能够等来一个答案?即使这个答案她并不愿意见到。   欧阳旭的声音很和煦,带着几分惊喜:“陆蕊,你怎么来了?”   陆蕊?这人是谁?谷穗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陆蕊一袭红裙,昏暗的路灯灯光之下衬得一张脸明艳动人,她说话间带着丝怯怯之姿:“欧阳旭,这个还给你,我不能要。”   欧阳旭没有接她递过来的东西,微笑道:“陆蕊,只是一本书而已,你何必跑这一趟?”   陆蕊仰着脸望向欧阳旭,眼前这个微胖的男人没有陆高荣长得好,刚开始给自己献殷勤的时候她还没理睬,但这两天一打听,竟是妥妥的富二代。   “可是,这本书图书馆我没借到,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有买到,虽说对我们经济学专业的新生很有用,但是……我不能收呢。”   欧阳旭看着眼前这个娇怯可爱的姑娘,想到从广播里听到她声音时的心跳,初见时的惊艳,前天她表白被拒差点撞到自己怀里时的楚楚可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谷穗是他的青梅竹马,是父母安排的媳妇,他知道。   可是,长久相处下来,再好的关系也变得索然无味。欧阳旭渴望校园里来一场你追我赶的、轰轰烈烈的爱情,而不是一切按部就班的恋爱、结婚、生子。   欧阳旭道:“陆蕊同学,只是一本书,也不算珍贵。你就收下吧。”   陆蕊犹豫了一下,将书抱在怀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背:“那,谢谢你。我走了啊,再见!”   欧阳旭忙道:“那我送你。”   两人并肩沿着宿舍前的道路向前走,边走边聊。谷穗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屏息跟在他俩身后。   欧阳旭说:“陆蕊,陆高荣不喜欢你,是他的损失,你不要为他难过。”   陆蕊苦笑着偏过头:“我和他一起长大,可惜他心里只有我表姐,盛子越。我不怪他们,只恨自己情不自禁。”   欧阳旭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十分可怜,心中生出一份保护欲:“你这么好,会有人喜欢你的。”   陆蕊,陆高荣,盛子越——谷穗被这三个名字折腾得快要疯了。 第169章 痴念1   谷穗死死咬住嘴唇, 直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袭入鼻端她才停止这近乎自虐的行为。前面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光明正大地走着,并没有半点亲密之举,但她知道欧阳旭已经心动了。   她和欧阳旭在一起的时候, 她会主动挽着欧阳旭的胳膊,欧阳旭也会纵容地点点她的额头,远比眼前这两个人更为亲近。   但是, 为什么看着欧阳旭和陆蕊并肩而行, 她的眼睛里会有雾气渐浓?   欧阳旭主动走在道路内侧, 他会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护着站在右边的陆蕊。欧阳旭说话的时候会盯着陆蕊的脸,他的眼睛里有光, 神情间掩盖不住的欢欣雀跃。   这些都是和谷穗在一起时, 从来不曾有过的。   从穿开裆裤的时候两人就认识了,一起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 身边的人都说谷穗是欧阳旭的小媳妇。   谷穗从来没有想过, 欧阳旭有一天会喜欢上别的女孩。   不能急,不能慌——谷穗不断地给自己催眠,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人生道路哪能处处平坦,偶尔遇到一些小波折也是没办法的。   就这样跟了一路,谷穗既没有闹, 也没有叫, 更没有跳出来控诉欧阳旭。她牢牢记得母亲教育过自己的话:百忍成金。   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对不对?   当年父亲出轨,如果不是母亲忍着, 一边努力维护父亲在外面的形象,一边不动声色地赶走那可恶的小三,哪能有现在完整的家?   谷穗回到宿舍时, 面色十分凝重。   曲红玉画完最后一笔,边收拾画具边说:“谷穗你的设计作业做完了?没看你动笔呀。”一抬头,吓了一跳。   谷穗的脸色实在难看,似乎刚完成三千米测试,面色煞白、气息浮动,双眼直勾勾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谷穗,你怎么了?”曲红玉这一声让郑春妮和盛子越都抬头望了过来。   谷穗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我,我没事。”   在一个宿舍住了三年,感情还是有的。明显室友遇到难处,曲红玉肯定要多问几句:“是不是刚才碰到什么事了?”   谷穗的嘴角扯了扯,想说句什么,但终于又闭上了嘴。欧阳旭喜欢陆蕊,陆蕊喜欢陆高荣,陆高荣喜欢盛子越。   盛子越喜欢谁?谷穗并不觉得她喜欢陆高荣,完全是陆高荣剃头担子一头热。如果喜欢一个人,肯定不会悄没声息地走开,害得人家隔几天就来询问消息。   既然盛子越不喜欢陆高荣,那如果陆高荣喜欢上陆蕊,是不是欧阳旭就会回到自己身边?   谷穗决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万一自己一闹腾,欧阳旭破罐子破摔,两人再无和好可能,那就亏大了。   可是,忍字头上一把刀,谷穗觉得胸口有什么在翻涌,得拼命咬牙才能压住这股恶心感。   盛子越目光清明,看到谷穗一幅为情所伤的模样,在内心里叹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她不喜欢谷穗,但也不会落井下石。   终归还是年少,谷穗并没有那么沉得住气,她问盛子越:“你有个表妹,也考上京都大学了?”   盛子越表情淡淡的:“嗯,陆蕊。”入校就成了名人,连谷穗都知道了?   谷穗眼中有冷意一闪:“她很厉害呀。”   盛子越问:“怎么?”   谷穗想到自己听来的消息,冷哼了一声:“刚入校就表白学长陆高荣,所说十分高调。”   曲红玉脸色一变,连珠炮似地发问:“表白陆高荣学长?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谷穗摇了摇头:“就是听别人说的,哪一天表白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表白被拒绝之后一路小跑,撞进了欧阳旭的怀抱。   曲红玉呆呆地站在原地,半天挤出个笑容:“陆高荣学长才不会喜欢那什么陆蕊!”这都是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陆高荣喜欢的是盛子越。   谷穗的忍耐并没有换来欧阳旭的回归。   大三整个学年,她采取紧密盯人法,时刻跟着欧阳旭,不管他扯什么理由,她总能温柔大气地说一句:“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要和兄弟们打篮球?好啊,我在旁边给你鼓劲。   你要和同寝室的同学喝酒吃饭?好啊,我去给你们买单。   你想一个人静静?好的,我在旁边等着,保证不打扰你。   谷穗当着陆蕊的面挽起欧阳旭的胳膊,紧紧地贴在他身边,对着陆蕊宣誓主权:“这个小师妹是哪一位,以前没有见过呢。”   可惜事与愿违,谷穗悲伤地发现欧阳旭依然越走越远,直到某一天,他直接摊牌:“对不起,谷穗。我一直当你是妹妹,那不是爱。”   谷穗回家哭诉,两家父母试图说服欧阳旭回心转意,但欧阳旭铁了心要退亲。他说他爱上了另外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没有办法违背心愿和谷穗在一起。   欧阳茂勃然大怒,谷穗是他选中的媳妇,除了她聪明能干听话之外,她父母从政背景也是重要的加分项。   谷丰旺是建设部办公室主任,这可是实权部门。欧阳茂的旭日集团能够在京都拿地做项目开发,一路顺利无比,背后就有谷丰旺的推手。   两家只有结为姻亲,才能将利益牢牢捆绑。   可是,不论欧阳茂如何打、骂,都没办法撼动欧阳旭的决心。他就像一个初开情窦的少年,执着而坚决地捍卫着他的爱情。他将陆蕊牢牢护在身后,坚定不移地说:“我只要陆蕊!”   这一刻,陆蕊有些感动。或许,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并不是件坏事。他是旭日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哪怕现在因为违背父母意愿而令他们不喜,但只要坚持到底,总有云开雾散的那一天。   于是,1990年6月,当《恋曲1990》这首歌在校园里响起时,谷穗失恋了。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改变。”   终于被迫接受现实的谷穗趴在桌上呜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骂:“陆蕊不是个好东西,我恨她!”   曲红玉和郑春妮守在她身边努力劝慰着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根草?欧阳旭移情别恋,我们再找个好的。”   谷穗觉得脸上没光,捂着脸抽泣:“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家都已经私下里订亲。如果不是陆蕊横插一杠子,我和欧阳旭会一起出国,一起创业。”   曲红玉咬着牙帮她骂:“这个什么陆蕊,真是讨厌!”   郑春妮看了盛子越一眼:“你这个表妹,和你关系好像也不好?从来没见她来找过你。”   盛子越冷冷一笑:“我和她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她打架打不过,哪里敢来找我?”   谷穗若有所思地看着盛子越。十八岁的盛子越如同一朵玉兰树上绽放的花蕾,开在高处,让人无法触摸,但那一抹雪白灿烂却让人心折不已。   谷穗呆呆地问:“要怎样才能赶走她?”   盛子越想到陆蕊重生后所发生的一切,不得不感慨书中女主的手段高明。表白陆高荣失败之后,欧阳旭的确是她在大学里能够抓住的最好对象:京都人、富有、痴情、好骗。   陆蕊一步步从农村到县城、省城,终于来到京都,绝对不会再回到现在已经败落的娘家。她为了达到目的,绝对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这一点,家境富裕的谷穗比不上她。   想到这里,盛子越摇了摇头:“人心最难把握,你就算赶走陆蕊,还会有李蕊、王蕊、张蕊……”   谷穗颓然坐回椅中,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让她一定要稳住,说欧阳旭迟早会发现她的好,将来等到那一天,自然就会回到她的怀抱。   可是,这样真的好累。这种无望的等待,何时是个头呢?   谷穗默默地接受了失恋的现实,安静地上课、读书、做作业、考试、实习、考英语、做出国的准备。   正式与欧阳旭确立恋爱关系之后,陆蕊心定了。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杨桃庄兴奋极了。   这可是京都大少爷!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女婿!   她跑到王君香那里吹嘘,还不忘记说一句:“当初你看得上我家蕊蕊,我也看得上你家高荣,原本两家也知根知底,多好。只可惜高荣眼光太高,非要喜欢盛家那大姑娘。   盛家那大姑娘养得娇哟~光她头上戴的那个发卡听说都得上万块钱!这样的富贵人家我们可不敢比,也比不上。我听蕊蕊说,高荣在大学里做牛做马、巴心巴肝地哄着盛子越,可惜她根本就不领情。   蕊蕊眼看着没办法只得接受这个男孩,没想到竟然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家在京都盖了好多楼,每一栋都得十几、二十万呢。”   王君香一听就怒了,跑到村长家打了个电话给陆高荣,扬言道:“你如果非要找那个盛子越,我就死给你看!”   陆高荣苦闷至极,喝了几口酒,趁着夜色往女生宿舍走去,站在花坛之下望着316的窗户发呆。   和盛子越在一起,这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割舍掉这份痴念,就是否定自己的过去。他拿得起,却放不下。   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入耳朵,他迅速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转身望向两道并肩走过来的身影。   盛子越脚步轻盈,身边的男人高大沉稳。   走到楼下时,男人伸出右手,将盛子越额前那一绺调皮的发丝挽到耳后,两人相视一笑。   陆高荣胸口如受重创,原来,盛子越也会对一个男人笑得这么美! 第170章 痴念2   宿舍楼下, 顾鞍微笑地看着盛子越的眼睛:“你的追求者?这一个你不揍他了?”   顾鞍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指节突出, 充满力量感。手指拂过盛子越的耳边之时,宛如收起爪子的猫咪,轻柔而绵软。   盛子越曾经见识过顾鞍的身手, 干净利落, 动如脱兔, 一击必中。就是这样一双令无数凶犯胆寒的手,此刻却化作一缕春风, 吹过自己的耳畔。   她早已经觉察到来自左侧角落的那道灼热的视线, 目光微敛:“他不一样。他是我的童年好友。”   顾鞍认真征询她的意见:“需要我帮忙吗?”   盛子越摇摇头:“没必要。我已经明确拒绝,他需要时间。”   盛子越头部微摆, 顾鞍的手指指腹触到她的脸颊, 即使一触即走,但肌肤光滑莹润的触感却令顾鞍沉迷。   他的指腹有厚茧, 盛子越感觉脸颊微麻,她下意识地向后一让,却被顾鞍单手托住后脑,将她揽入怀中。   浓郁的雪岭松木气息散开,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高原雪山之上, 放眼望去,松针掉落雪地,鼻端萦绕着这股冰雪冷香, 孤高、清冷、宁静,这样的拥抱令向来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的她很有安全感。   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怀中的女孩身体由僵硬变得柔软, 这让顾鞍终于放下心来。他只浅浅地抱了抱她,便松开了手。   “盛子越,晚安。”说罢,他挥挥手转身离开。再不走,他怕自己舍不得离开。   走出十几米,背后粗重的呼吸声令顾鞍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看着不远不近跟在自己身后的陆高荣,目光凌厉。   陆高荣喝得有点多,脑子不太清醒,可是对上这样一双战火中淬炼过的眼睛,刚才升起的愤怒、不满、郁闷尽数被压了下去。   他的眼神,和盛子越生气的时候好像。   仿佛有一根细针戳穿了他的心,陆高荣心痛得无法呼吸,伸出手在心脏位置上捶打了几下,这才感觉呼吸通畅了一些。   “你,你是谁?”陆高荣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你是谁?你为什么可以抚到她的头发,你为什么可以和她相拥,你为什么可以和她站得那么近!   顾鞍皱眉看着他,沉声道:“你喝酒了?”   为他目光所慑,陆高荣不自觉地回答道:“喝了,不过没喝多少。我酒量浅。”   “还在读书?”   “研一。”   “什么专业?”   “土木工程。”   “盛子越的童年好友?”   听到这个问题,陆高荣呼吸一滞,心中又是一痛。盛子越和他提到了自己,她说自己是她的童年好友。   这个问题打开了陆高荣的话匣子,他将自己如何认得盛子越,小时候与她、陆建华号称陆家坪铁三角,但母亲强势不允许他与盛子越玩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不知不觉两人一起走到操场入口处,陆高荣感觉眼睛酸酸的,抬手按住眉骨,道:“盛子越从小就爱画画,以后在乡下写生画过一幅我和建华的垂钓图,我现在一直珍藏着……”   过去那么美,就留在过去不好吗?盛子越暑假回外婆家就能见到,两小无猜一起玩耍,多好。长大后,烦恼就多起来了。   顾鞍抬手在陆高荣肩膀上一拍,一股力道袭来,陆高荣感觉半边身体都不听使唤,不得不顺从这股力量向下一坐。   屁股下一张石凳托住他下沉的身体。他茫然地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跟着顾鞍走到操场边的小树林,夜跑的同学在操场奔跑,小树林空无一人。   顾鞍道:“坐在这里醒醒酒吧。”说罢,他转身离开。   看着对方矫健、高大的背影,这是一个充满力量感、强势的男人。深深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陆高荣再次问:“你是谁?”   顾鞍头也没回,长腿一迈,疾步如飞,转瞬就消失了踪影。   待陆高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底细被对方了解得清清楚楚,可自己连对方是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太狡猾!盛子越找的这个男人太狡猾了。   --   盛子越周末回到四合院,再一次遇到司老。   司老回旧王府胡同的时候不多,住了一段时间养好伤之后只偶尔过来。他与罗莱成为极好的茶友,两人一起喝茶、赏花、闲聊,不亦乐乎。   对盛子越,司老真是越看越喜欢,不只一次对罗莱诉苦:“儿子没什么用,还是得要个女儿。你看你这个徒弟多乖,每个周末都回来陪你说话、画画。我家那个儿子,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也不回家,天天说工作忙、忙、忙!”   罗莱也点头:“是的,儿子没什么用!我家儿子现在谈恋爱,忙得连人影都看不见。心里眼里嘴里都是宾阳、宾阳,偏偏人家还不喜欢他,嫌他不上进,唉!”   司老重重地一拍桌子,搁在石桌上的茶盘子晃了一下,少年高虎慌忙扶住:“您手劲儿大,可小心点吧。”   罗莱哈哈一乐:“司老您这怕是打过仗的人,杀气腾腾。”   司老哼了一声,白了高虎一眼,对罗莱说:“您这眼光,独到!不瞒您说,我真是打过仗的人,只是……”   罗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我交的是你这个人,与你的过去、经历无关,不必说不必说。”   司老松了一口气,虎目微微眯起,那一股煞气瞬间收起。他懒洋洋地喝了一口茶,看着眼前盛开的鲜花,叹了一口气:“您儿子还好,至少知道追女孩子。我儿子呢,屁用没有!混到二十七了,我就愣没听到他嘴里提过一个女性的名字。”   罗莱愣了一下:“不能吧?他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   司老的嘴角耷拉下来,苦着脸,显然心情很不好。   “这事怪我。以前我工作忙,忽视了他和他母亲。闵颜郁郁而终之后,儿子很长时间不愿意与我说话。可能是这个原因,儿子不敢与女人接触。”   罗莱半天没有说话。教育儿子这方面,他没有发言权呐。   一阵沉默,庭院里有风吹过,花香阵阵。   盛子越背着画夹子过来,看到师父和司老在一起喝茶,挺开心。平时自己学习忙,没办法天天陪着师父,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她走到石桌旁,微笑道:“我来讨杯茶喝。”   罗莱取过一个小巧的建窑黑釉盏,倒了一杯茶递过去:“来,坐下歇歇。”   高虎机灵地搬来一个鼓形小板凳放在一边,盛子越坐下,依在师父身旁,看着司老道:“司老您好。”   司老没有说话,双目炯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盛子越有些摸头不知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正值五月,天有些微凉,她今天穿的是件浅灰长袖针织衫,一条深灰阔脚裤,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盛子越感觉到司老的目光落在自己左鬓之上,这才想起自己出门前戴上了那朵顾鞍送的珠花。她伸出手指抚过碧玉花瓣,瞟了司老一眼。   司老脸上明显地挂上了一层喜色,他霍地站了起来。高虎有点不放心地搀扶住,道:“您可小心点儿吧,可不能再摔着。”   司老不敢说话,就怕一开口惊扰了某些事情的发展。但他嘴角渐渐上扬,内心那一股欢喜之意压都压不住。   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就进了屋。罗莱奇怪地对盛子越说:“这个司老,怎么神神秘秘的。”   盛子越并没有在意,她支起画架子,泼墨挥毫,准备画一幅彩色水墨图。小院、花海、石桌、两个喝茶的老人……构成一幅初夏休闲怡然画面。   主屋客厅里,司老拔了一个电话。   “嘟……嘟……嘟……”三声之后,电话被接起。   “儿子。”司老咳嗽了一声,摆出一张威严的面孔,声音带出些家长的强势。   “嗯。”对面的声音略显冷淡。   “你把那朵珠花送人了?”司老单刀直入,对面突然就没了声音。司老想象着儿子肯定是一脸的惊恐,嘿嘿,老子就是老子。   “嗯。”电话那边故作镇静的声音成功地取悦了司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很好、很好!”这个姑娘,我喜欢。我家儿子的眼光真不错。   “你怎么知道?”对面的人显然沉不住气了。   “哈哈哈哈!”司老终于在儿子面前把握了主控权,心情愉快至极,“我在一个小姑娘头上看到了那朵珠花。”   司老的声音变得略有些伤感:“你母亲当年最爱那朵,我记得的。你小时扯落了花中间的珍珠,你母亲换了三颗浅红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电话对面的人,是顾鞍。   司老,就是顾鞍的父亲。顾正贤,前京都军区司令。当年叱咤风云、跺跺脚令京都宵小胆战心惊的人物。   这个世界,真小。 第171章 好消息1   顾鞍没想到盛子越会戴着这朵珠花, 恰好又被父亲给认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顾正贤哈哈一笑,笑声震得电话的声音有些不稳, 发出“呲~呲~”的杂音。顾鞍将电话拿远了一些,感觉有些无奈。   父亲年纪越大,越难应付了。   顾鞍凝视思索, 将脑中掌握的信息串起来, 道:“你又去我外公的宅子住?盛子越也住那里?她师父住那里?”   顾正贤的笑声戛然而止。   顾鞍知道自己判断正确, 嘴角略略向上,声音也变得愉快了些:“她还小呢, 您别吓着她。如果把她吓跑了……”   顾正贤咳嗽了两声:“啰嗦!”要你教我做事?老子打鬼子的时候, 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顾正贤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姑娘前阵子跟我说,她想买你外公留下的这个宅子, 说她喜欢老院落, 眼馋咱们这一院子的花呢。”   顾鞍毫不犹豫:“给她。”   顾正贤一听儿子这口气,立马心里有了谱, 美滋滋地说:“行,反正这宅子也是你母亲的嫁妆,送给未来儿媳妇名正言顺。”   知道自家这没有半点女人缘的儿子终于开了朵桃花,还是自己喜欢得不得了的盛子越之后, 顾正贤感觉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挂了电话走出正房的时候简直是走路带风。   罗莱看了他一眼,打趣道:“司老啊,你这是进屋喝了人参汤吗?”   顾正贤笑声洪亮, 点点头神秘地说:“不可说,不可说。”   顾鞍是什么人,顾正贤最清楚。他从小就主意正, 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在侦察连出生入死屡立战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既然把母亲的珠花送出去,那就说明他交出了真心。   盛子越这孩子眼神清明、自信大气,她肯接受这朵珠花,坦然戴在头上,说明心里也有顾鞍。   真是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   顾正贤望着盛子越的眼神慈爱无比,内心如同这老宅子一样开出灿烂的花朵。他笑眯眯地说:“盛子越,你还要不要买我这老房子?”   盛子越手执画笔,笔尖蘸了一点浅红正要抹上画纸,听到顾正贤这话停住笔,惊喜抬头:“买!”   顾正贤环顾四周,带着一丝眷恋:“这屋子和我一样,老了,是该交给你们年轻人打理。卖给你没问题,只是……我有个要求。”   盛子越心中欢喜,将画笔扔进盛水的容器,道:“您说。”   顾正贤指着东面那三栋屋:“钱,我没什么要求,随便给点儿就行。我只提一个要求:能不能把东厢房留给我?没事儿我还想来住住。”   盛子越觉得有点为难。她买这个宅子是想接父母过来住,顾正贤与他们又不熟,共处一个院子总感觉怪怪的。   顾正贤看她沉吟未决,想到儿子吩咐的,不能吓着她,忙道:“这屋过户给你,户主就是你盛子越,这点只管放心。我如果要来住,会征求你的意见。   我的意思呢,是把东厢房留着给我,平时不要住别人,也不必改变装修。这三栋屋是我和闵颜一起住过的地方,留了很多回忆,我舍不得呢。”   看“司老”脸上皱纹纵横,眼中满是不舍,盛子越有些不忍。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改了主意,愿意把这所开满鲜花的宅院卖给自己,但听过他的故事的盛子越知道,这屋子是闵老先生留下的财产,这里有他和闵颜的回忆。   听说闵颜去世之后,老先生终生未娶,一人抚养儿子长大,这样长情的男人,盛子越非常敬佩。就让他留着这老屋子安心养老吧,何必非要买他的?   盛子越想了想,用商量的口吻道:“司老,这屋子要不我就不买了吧?您若是不住的时候,借给我们来院子里喝喝茶就行。”   顾正贤一听,吓了一跳。怎么这姑娘就不要了呢?如果让儿子知道,会不会教训自己?明明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住了,干嘛非要提条件、提要求?   他双手握拳,拳头对拳头在胸前撞击出一声闷响。   “不不不,我不提要求了,这屋子卖给你。两万……啊,不,一万就行。”   高虎一听急了,拉着老爷子的胳膊:“司,司,唉!现在咱这老京都的四合院子多的是人想买,开价都得七、八万呢。您这是哪里是卖,这是送吧?”   顾正贤虎着脸,喝斥道:“闭嘴!你懂个屁!”眼前这个姑娘可是我未来的儿媳妇,屋子一送出去,她不嫁进来都不好意思,是不是?   戎马一生,顾正贤有一双识人的慧眼。盛子越清高孤傲,聪慧大气,心地善良,绝非池中之物。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能够嫁给顾鞍,一套四合院子算得了什么。   先前没说实话,编了个谎话说什么姓司,好吧,现在骑虎难下,又抹不开脸道歉说实话,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盛子越也被这超低的开价吓了一跳,忙摇手道:“不不不,两万都太便宜,更别说一万。这样吧,我出十万,东厢房保证一切如旧,绝不让他人居住。您什么时候想来住都行,给您留着钥匙,不换锁。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在合同里加上这一条。”   反正这个四合院房子多,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将来简单装修一下西厢房和正房,父母、妹妹来了住足够了。   司老是个好人,能够把这么好的四合院卖给自己真的很难得,不能在价钱上让他吃亏。   罗莱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我这莫不是来到了君子国?《镜花缘》中有云,好让不争,一切价钱,均不得利。卖家只要一万,买家出价十万。哈哈哈哈……”   顾正贤拉下脸,瞪了盛子越一眼:“你这孩子!我是缺那几万块钱的人吗?我是看你喜欢这屋子,爱花画花,得了我的眼缘,才肯卖给你的。就一万!多了我不卖了。”   盛子越为难地看着罗莱,很是过意不去。虽说她的确喜欢这屋,但一万块钱?开什么玩笑!她并不想占人家的便宜。   两老一小拉扯了半天,最后终于以五万块成交。   顾正贤在京都人面熟,不过两天时间,就完成了过户手续。盛子越拿着房本,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顾正贤美滋滋地把房子送了出去,转手就把五万块甩给顾鞍:“这钱你收好,将来提亲的时候还给盛子越。”   顾家在军区大院有一栋两层小楼,厨师、保姆、警卫一应俱全。只是平时父子俩在家的时候不多,屋子显得有些冷清。   顾鞍冷着脸,接过钱顺手搁在客厅边桌上。   “这样,盛子越在京都就有房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觉得暴躁、粗鲁、冷漠的父亲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情。   顾正贤瞟了儿子一眼,哼了一声:“你小看盛子越了吧?”   即使是在自己家,顾鞍依然站得笔直,不袖手、背手、将手插入口袋,严格遵守军容风纪的各项规定。他抬眸迎向父亲的目光,安静等待顾司令继续训话。   “盛子越的师父送了她一套四合院,就在你外公那房子的对面。她这次买房是为了接父母、妹妹过来住,多好的姑娘……还是女儿贴心!”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   顾鞍道:“报告司令!媳妇也算女儿。”   顾正贤抬手在桌上狠狠一拍:“给老子拿出打仗的魄力,一定把这个媳妇娶回家!”   顾鞍抬头挺胸立定,敬了个军礼,响亮地回答:“是!”声音在厅里回荡,惊得正在厨房忙碌的保姆和厨师对视一眼——   顾少校这是要执行什么重要任务?   --   盛子越给家里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母亲在京都买了套四合院。陆桂枝一听也挺高兴,两人聊了半天,约定今年暑假来京都住段时间。   想到再有几个月就可以见到父母和妹妹,一家人坐在那繁花胜锦的院子喝茶、吃饭、聊天,盛子越嘴角带笑,心情极其愉快。   周末晚上回到学校,刚进宿舍楼就被一个人迎面拦住:“盛子越,你可回来了!”   定睛一看,眼前这人短发利落,皮肤微黑,鼻翼两侧撒了几颗小雀斑,正是李朝阳教授的研究生苏岭。   苏岭问了316的女生,知道盛子越周末外出写生,周日晚上才能回来。她等了半天,终于见到盛子越,激动地叫了起来:“好消息,好消息!”   盛子越一挑眉:“你分配的工作落实了?”   苏岭愣了一下:“哦,工作啊?已经定了,去深市建委,九月报到。”   盛子越微微一笑,真心实意地送上自己的祝福:“恭喜师姐,深市建设如火如荼,你到了那里一定会前途似锦。”   仙灵县与苏岭一起战斗,回来之后与她、张明扬、吴宏三个在课题组一起学习、交流,结下了深厚的同门情谊。眼见得她研究生毕业分配去深市建委,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苏岭一跺脚:“唉呀,被你带偏了。是另外一个好消息!”   盛子越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喜,凤眼一睁,带出一丝不可思议。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啊……   苏岭笑逐颜开,拼命点头:“是的是的,老师说让你赶紧去系部小会议室,有好消息要宣布。”   盛子越将画夹背带提了提,转身大步而行,苏岭看她比自己跑得还快,笑着喊:“你别慌呀,老师说八点开会,时间还早呢。” 第172章 好消息2   京都大学建筑系的两层办公楼有些年头, 灰扑扑的水刷石墙面、铺着暗红色瓦片的坡屋顶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沉而低调。   二楼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间很热闹,所有的系领导都在场,最显眼的还是两张外国人的面孔:来自M国的阿克斯、来自D国的弗兰罗德。   李朝阳坐在两位外国专家的身边, 介绍着仙灵县总体规划课题组的所有成员,酒糟鼻阿克斯笑容满面,嘀嘀咕咕地夸赞着每一个人。瘦高个的弗兰罗德相对沉默, 矜持地与大家握手。   盛子越一进会议室, 几位领导都笑着对专家介绍道:“这位同学非常优秀, 在古城保护中立下大功,而且还注册公司投资县城建设。”   阿克斯听完眼睛一亮, 热情洋溢地张开双臂要拥抱盛子越。盛子越后退两步, 微笑着用英文说:“我不习惯与人身体接触,抱歉。”   弗兰罗德点点头, 对阿克斯说:“华国女性多数内敛, 你不要太过奔放,会把女孩子吓到。”   阿克斯从善如流, 笑着说:“好好好,盛同学用实际行动支持古城保护,很棒。”   会议开始,中外专家就仙灵县古城保护进行深入探讨, 看过李朝阳展示的古建图片与资料之后, 连声道:“两千年历史的古城竟然能够保存如此完整!这不仅是一笔宝贵的华国财富,更是世界级的历史遗产。”   苏岭捅了捅盛子越,在她耳边说:“你听着, 我们老师就等这一句话呢。”   果然,李朝阳双目炯炯,问道:“仙灵可不可以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阿克斯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当然!”   李朝阳与郭青石副主任对视一眼, 眼中有光芒迸射,异口同声地问:“要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如何办理?”   盛子越听到这个,身体前倾,支愣着耳朵,认真等待外国专家的回答。   这两位专家看着随和可亲,实际都是历史建筑保护领域的重量级人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成员。京都大学将他们邀请来,为的就是将仙灵县推向全世界!   果然是好消息。   弗兰罗德沉吟片刻,回答道:“国家层面申报,专家实地考察,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全委会通过——这个周期可能会有点长。”   李朝阳站起身,态度诚恳:“恳请两位专家指导,我们会向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委员会的专家、建设部相关领导请示,一起努力将这一笔宝贵的财富留下来。”   李朝阳课题组的所有成员都紧张地捏着拳头,目光在李朝阳、弗兰罗德、阿克斯脸上移动,就怕错过重要信息。   两位专家互相看了看,商量了一下,郑重许下承诺:“我们既然来了,就和你们一起去仙灵县实地考察调研,如果不错的话……我们愿意成为推荐人。”   “好啊——”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热烈的掌声差点把会议室的天花板掀翻。有了这两位专家推荐,申遗的成功概率大大提升!   会议散场之后,盛子越满面笑容地和师兄师姐们一起走出办公楼。没想到仙灵县申遗启动得这么早!   只要申遗成功,仙灵县的名气将得到巨大的提升,不仅会吸引国内游客,国外专家、游人都将纷至沓来,到时候……嘿嘿。   民俗一条街将寸土寸金、一铺难求。   京都大学建筑系本年度最重要的事情:准备仙灵县古城的申遗工作。与仙灵县领导班子通过电话之后,冯县长激动得连声音都变形了,连连感谢京都大学的支持。   这一回,冯县长非常清楚,自己的人生高光时刻即将到来。   一周之后,李朝阳、郭青石、叶薇三位教授邀请两位外国专家前往仙灵县考察,钦点盛子越、苏岭、张明扬、吴宏四位同学陪同。   因为有外国专家,这一回京都大学十分重视,派了三台吉普车,载着这一行九人从京都出发,直接开往仙灵县城。   弗兰罗德与阿克斯都是治学严谨的学者,不喜欢与政.府官员打交道,特意嘱咐李朝阳:低调考察,不要惊动省城领导,只让地方接待就行。   十二、三个小时的车程,足足走了两天。好在三位教授都是博学之人,历史古迹、典故出处顺手拈来,闲聊谈笑,沿途不算寂寞。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下了省道,开上县道,道路开始颠簸,两位专家的表情却依然兴奋,对李朝阳说:“幸好这个交通不便,不然古城恐怕早就被拆了吧?毕竟有两千年历史。”   李朝阳先前还有些担心专家不满意这个的路况,听他们一说,这才放下心来:“的确如此,当时我们过来的时候,和拆迁队的人打起来,挡在挖掘机面前才保住古城。”   听完“刀下留城”的故事,弗兰罗德和阿克斯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赶到仙灵县,看看那个被挖掘机凿了一个破洞的古城。   这是历史建筑保护者们的功绩!在西方人眼间,充满着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历史,才是最有魅力的存在。   眼看着拐过一个小山坳,就能进入县城,前面的车忽然停了下来。   盛子越警觉地朝窗外看去,天边厚厚的云朵聚集在一起,渐渐浓重得要滴出水来。远山朦胧一片,道路两旁的豌豆花开得正盛,在风中招展着枝叶,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雨水。   李朝阳下了车,一边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停车了?”他跑到前面,一眼便看见一根粗重的树干挡在县道中央。   这是一根乡下随处可见的苦楝树,树干切面明显是斧头砍过的痕迹,直径约四、五十公分。枝叶尚在,枝丫伸展,绿叶蔫蔫地耷拉着,看来刚砍下来没多久。   四下看看,这个视野开阔,右侧有一座山包,前方两百米处一个急拐弯贴着山峰。没有村落、没有建筑、没有其他人,道旁有野花摇曳、麦田青苗正在抽穗。   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人为拦路呢?如果是,到底有什么目的?   几位教授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清理路障。   郭青石和李朝阳察看了一下树干的粗细重量,示意张明扬、吴宏、司机都下了车,几个男人撸起袖子,一起发力抬树。   “嘿哟!嘿哟!”大教授干起了体力活。   一阵冷风吹来,卷走地面落叶打着旋儿飞上天空,雨滴随风落了下来。   一滴、两滴、三四滴……   叶薇教授站在一旁看了看天,提高声音催促李朝阳:“动作快点,下雨了。”   盛子越也下了车,撑开雨伞帮叶老师挡雨。她紧紧抿着唇,对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感觉有些无语:似乎每次来仙灵县,都在下雨。   山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传来。   盛子越神情一凛,定睛望去。青.天.白.日的,莫非有人劫道不成?   远处出现七道身影。三个年轻男人、两个中年女人、两位老者,老人腿脚不利索走几步喘口气,女人低头搀着老人,极有耐心。年轻人在旁边直跺脚,嘴间不断催促着。   看到三辆吉普车,年轻人神情有些激动,甩开大步就跑了起来。其中一个男子手中拿着斧头,盛子越立刻警惕起来。   “有人来了!快点!”叶薇也觉得不对,开口示警。   树干终于被挪开,李朝阳招呼大家上车,抓紧时间离开。   那一群人听到车子发动机的声响,慌忙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李教授……李教授……”   三个领头的青年甩开众人,飞速地跑了起来。雨渐渐大起来,青年气喘吁吁跑到吉普车跟前,张开双臂,努力拦住去路。   李朝阳从副驾驶室探出头,刚才搬动树干出了一身汗,眼镜片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两名外国专家在后排嘀咕,不知道这些百姓有什么目的。   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看到李朝阳,眼睛一亮,跑到他跟前,神情焦急地说:“是李朝阳教授吗?我是小范啊,您还记得我吗?”   李朝阳定睛一看,还真是熟人,仙灵县文管局郑福民的手下小范,曾经在暴雨中一起对抗拆迁队的战友。   李朝阳转身和两位外国专家解释了几句,他们听说是古城的护卫者,笑着和小范打招呼。看到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和自己说话,小范受宠若惊,忙抬手回应。   李朝阳从车上取了一把伞递给他:“这树是你们拦的?有什么事?”   小范摆摆手,没有接伞,从背包里取出一块雨披罩在身上。他站在车窗边,一张脸胀得通红。   “李教授,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郑所长说您这几天过来,但我们不知道你们到底是哪天过来。我们这些人守在这个,足足守了三天。   今天上午实在是守不住了,眼看着就要下雨,大家商量着先回去洗个澡吃点热东西,拿了雨披就过来。可是又不放心,所以……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雨越来越大,那七个拦路的人打的打伞、穿的穿雨衣,都来到了车前。   李朝阳看到这七个走过来的人,他们面容憔悴、一脸疲惫,头发被汗水、雨水打湿。距离县城入口只有一里路程,他们特地守候在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   盛子越坐在最后一台车上,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一切。   叶薇教授皱眉道:“文管所的小范?他们拦路做什么?”   小范见终于成功等到李朝阳一行,脸上的焦急之色渐渐散开,细细地解释着他们拦路的原因。 第173章 拆迁1   盛子越坐在最后面的车上, 李朝阳陪同两位外国专家坐在第二辆车上。小范站在车边对李朝阳说着什么,隔着一个车身,听不太分明。   叶薇教授对司机说:“往前开点儿。”待司机开到小范身旁, 终于听清楚他说的话。   原来,李朝阳在准备出发之时与郑福民联系过,说近期会带外国专家过来考察, 为期三天, 希望他能够陪同, 郑福民非常高兴地答应下来。他和文管所的几位同事坐下来整理古城历史资料,认真拟定考察路线, 就怕辜负了李朝阳教授对文物保护工作的努力。   四天前, 郑福民在下班途中后脑遭重物袭击,昏迷之前依稀听见歹徒说:“教训一下就行, 不要伤他性命。等李朝阳进了县城, 也这么做,给……报仇。”   给谁报仇, 郑福民没有听清楚。第二天刚从医院醒来,就嘱咐小范抓紧时间联系李朝阳,告诉他进县城务必要小心行事,有人要害他。刚刚说完, 头部受伤严重的郑福民再一次陷入昏迷, 送进抢救室。   小范没有李朝阳的联系方式,好不容易打电话到京都大学建筑系办公室,却被礼貌而客气地告知李朝阳教授不在学校。   郑福民说话颠三倒四, 给出的信息有限,小范不敢造次,怕引来混乱。最后想出这么个蹲守城外的笨办法, 等在这条必经的路上,准备见到京牌的汽车拦住再说。   听到这里,李朝阳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让我办公室的同事代为通知?我们是昨天出发的,前天还在京都,这么紧急的事情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的。”   哪怕不是为了李朝阳,事关外国友人的安危,谁敢耽误?   小范呆了呆,“啊”了一声,“我……”   李朝阳有些无奈,道:“好了,这个消息我已经收到,一定会特别注意安全。你们有报警没?公安局的人怎么说?”   小范犹豫了一下,回答道:“郑所长受伤之后,公安局就来人了解情况,只是现在他还在昏迷之中,暂时没有采取行动。”   盛子越听到这里皱起了眉毛,她打量了一下小范以及他身边站着的人,心头升起几个疑惑。   其一,歹徒计划针对李朝阳采取报仇行动,小范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清楚,非要拦车见到李朝阳?   其二,小范一个人就能做的事,为什么带了其余六个?尤其是两个老人、两名中年女人,他们过来不是添乱吗?   其三,李朝阳前来考察,冯县长早就收到消息,加强县城管理与安全保护是职责所在,这样的隐患岂会不重视?   李朝阳是专家,思维相对直接简单,只是觉得小范说得话有些不合情理,但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盛子越在叶薇教授耳边低语了几句,叶薇点了点头,问道:“小范,你拦住我们的车,到底还有什么目的?你带来两位老人,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小范看了眼站在身后的老人,老人跟着守了两天,又赶了这一段路,手脚有些颤抖,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下。   长者下跪,必有冤屈。这一下可把李朝阳吓得不轻!他只是个大学教授,并非政大官要员,受不住这一跪啊。   “叭——叭——”一辆开往县城的卡车开过来,按响了喇叭。   李朝阳这三台车赶紧移到一旁,让开道来。   李朝阳推车门,打着伞走了下来,和学生一起扶起老人:“老人家,你们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老人抓着李朝阳的胳膊,含泪道:“李教授,你们是京都来的大专家,我们仙灵县幸好有了你们,才能够得到省里重视,拔钱下来修城墙、修马路。   可是……现在我们这些住在老房子里的住户被欺负了,拆迁队的人强行把我们赶出去,不给拆迁费、不给安置,我们现在无家可归,没有地方诉苦啊。   小范是个好人,他指点了我们一条明路,说只要找您反映了情况,肯定能够帮助我们。”   小范面露愧色,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李朝阳教授帮了仙灵县这么多,现在自己却因为同情拆迁户而强行拦路,给他增加不必要的负担,真是……唉!   可是怎么办呢?仙灵县现在蒸蒸日上,领导个个官威十足,老百姓的意见根本没人重视。现在外国专家过来考察,县长早就发了封口令,谁敢说一句县城的坏话,就等着进公安局。   所以,这一行人只好等在城外。   盛子越听到这里,眉毛越皱越紧,她跳下车,询问小范:“拆迁经费不是说每户三至五千块吗?为什么没有发下去?”   小范苦笑道:“盛同学,道理是这样没有错,但是执行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县里现在发拆迁费全看人,像他们这些孤苦老人一分钱都不发。”   盛子越的声音变得严肃:“你们有冤屈,到晋城去上访,去上一级公安部门反映就好,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车子?我们只是老师、学生,这一次是带外国专家前来考察,你不知道吗?”   小范被她这一教训,脸胀得通红,讷讷不能成言,半天解释道:“我们都是小县城的人,不懂这些。你们是京都来的,见识广,人面熟,肯定能够帮助到他们。”   盛子越手一挥,冷着脸:“你们先让开,我们进了县城再说。”   一个中年女子想要冲过来拉扯盛子越,盛子越凤眼微眯,雨伞划过一道弧线,将那女子挡开。   小范见状忙喝斥道:“梁大姐,你这是要干嘛?说好了只反映情况,不能强迫人家。”   梁大姐披了件红色塑料雨衣,被盛子越雨伞一挡,差点摔倒,她又气又恼,高声叫道:“你们是京都人来的贵人,县长对你们都客客气气,帮我们说一句话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为什么不肯帮我们!为什么?”   发生在路边的这一场折腾,外国专家看得一头雾水,摇下车窗问:“怎么回事?”   李朝阳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只得转头用英文解释:“这是仙灵县的几位原住民,在历史建筑保护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疑惑,专程过来找我们请教。”   阿克斯好奇地问:“原住民?他们的意见非常宝贵,李教授你收集之后可否能够告诉我们?”   弗兰罗德观察得更为仔细一些,他虽然听不懂本地语言,但从他们的肢体动作中猜到了一些,问道:“是不是遇到了困难?我们能够帮助他们什么?”   梁大姐看到还有外国人,嘀嘀咕咕地说着听不懂的洋话,更加理直气壮:“还有外国人?我们那老房子肯定很值钱,绝对不能便宜卖了!”   听到这句话,小范与盛子越目光相对,羞愧之意更浓。   盛子越对他说:“雨大,你们先回去吧。”说罢,盛子越迈向车边,不想再与他们纠缠。 第174章 拆迁2   盛子越脚步轻盈, 几步就走到了车边,正要拉开车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异动。她反应迅速, 飞快地向左边一闪。   梁大姐伸开双臂大约是想抱住盛子越,却不料被她躲开,自己差点一头撞在车门上。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眼泪混着扑面而来的雨水一起流下, 一张略带浮肿的脸庞显得更加狼狈。   “姑娘、姑娘, 我就是看你面善,想求你帮我们说几句话。我们县里还没来过外国人呢, 你们肯定能让县长听话。求求你, 帮帮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吧。”   小范从后面跑来,挡住梁大姐, 有些着急地低声喝斥:“梁大姐, 我们说好了的,只反映情况、不强迫,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转过头望向盛子越,声音里带着祈求:“盛同学,对不起。梁大姐也是个可怜人……她的丈夫前几年车祸去世,儿子智力有些问题, 住在甲字巷的老屋子, 被拆迁队的赶出来之后无家可归。”   或许是文管所工作的缘故,小范经常会与旧巷老屋的原住民打交道,接触到许多可怜人。他性格绵软, 看不得穷人受苦,这次带着这些人过来拦车,也是想借李朝阳教授的能力, 为这些孤苦的拆迁户争取利益。   车门从里面打开,苏岭对盛子越说:“快上车吧。”   梁大姐这一行人为了拦住京都来的车,已经在这个道口守了两天,哪里舍得就此离开?他们懂得并不多,只想得到京都贵人一句承诺。   拎着斧头的青年脑袋好像有些问题,表情有些憨憨地,他愣愣地站在梁大姐,抱着她的胳膊喊:“妈妈,我饿……”   梁大姐目光闪动,指着盛子越对儿子说:“你求求这个小姐姐,让她给你一口吃的吧。”   末世里,这样的人盛子越见得多了。   基地里没有异能的普通人、没有劳动力的弱势群体穷困潦倒,可怜地向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祈求着一口水、一块馒头。   有的善良自持,拿到救助之后感激不尽。   但也有的“我穷我有理”,对伸出援助之手的异能者充满仇恨:你们那么有本事,为什么不肯帮助我们,让我们也和你们一样吃饱喝好、住得舒服?你们这是搞对立、搞分化!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末世资源匮乏,每一份给他们的救助物资,都是一份善念。没有任何帮助,是“理所应当”的。   拿斧头的青年听了母亲的话,咧开嘴笑:“小姐姐,你那里一定有好吃的,是不是?”他胳膊有力,斧头锃亮,整个人跃跃欲试,显得有些精力弥散。看来,那棵挡路的苦楝树,就是他砍下来的。   这是个危险分子。如果处理不当,恐怕会惹祸上身。   盛子越右手一翻,从背包里取出一把糖果,塑料糖纸五颜六色,散发着一股甜香。她将糖果往小范手里一塞,转身就上了车。   车门关上,盛子越摇下车窗对拿斧头的青年说:“糖在他那里,你去拿吧。”   这一下兔起鹘落,连小范都没有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把水果硬糖。那青年听到盛子越的话,再闻到糖果香味,眼睛顿时就被小范手中那五彩缤纷的颜色所吸引,欢呼一声扑了过去,一把抢下糖果,连糖纸都没有剥就往嘴里塞。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梁大姐嘴唇哆嗦着,努力去扒拉儿子的嘴,试图掏出糖纸,声音里带着口腔:“作孽哟~”   盛子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似乎被什么触动,视线掠过这些人的头顶,投向更远的地方,另一片时空之下。   “轰——”前方的汽车启动了。   郭青石从车窗探出头来,对李朝阳大声道:“朝阳,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赶紧走吧。”   李朝阳应了一声,对小范说:“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帮忙,现在……”   话音未落,一个老人颤巍巍走过来,双手扣在车窗边框上,哀求道:“冯县长下了封口令,我们不敢在县城里面找你们,只好在城外拦车,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呐。”   这个场景让李朝阳左右为难。   身后坐着的两个专家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在那里嘀咕:看来原住民对历史建筑保护的态度十分的抵触,不知道这个县城将来能不能保住。   如果让外国专家对仙灵县城留下不好的印象,将来申遗恐怕困难重重。   但是眼前这些人的确可怜,守了两天半,就为了反映情况。因为县里拆迁工作不到位,让他们无家可归。   如果安置不好孤苦无依的弱者,引发一系列稳定问题,申遗一样无法成功。   走,还是留?   走了,感觉对不起小范、郑福民,于心不忍。   留下,自己一介书生,有什么办法解决问题?   正在犹豫之际,车辆稀少的县道后方传来汽车发动的轰鸣的声音、橡胶轮胎在地面摩擦发出的“吱吱”之音。   听这发动机的声音,不是县道上常跑的拖拉机这样的农用车,也不是拖货物的大卡车。还有谁,会开车来到仙灵县?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远处疾驰而来的两辆汽车。   距离越来越近,竟然是两辆警车!扒住车窗边框的老人吓得缩回手,退到小范身后,浑身颤抖:“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再也不敢了。”   车速快,车后方扬起一阵水雾。   “嘎——吱!”   一声急刹车,最前方的警车来了一个漂亮的漂移,正停在李朝阳车队正后方。   长腿迈下副驾驶室,下车的男人短发利落,星眸深沉,快步走到最后面一台车旁,略做停留,似乎在判断这里面到底有谁。   车门打开,盛子越跳了下来,仰着脸看着他,嘴角带笑:“顾鞍。”   雨还在下,顾鞍肩膀上打湿了一小块。他看到盛子越,眼睛一亮,抬起双手虚虚地搭在她头顶,帮她遮挡落下的雨点,沉声道:“回车上坐着吧,有雨。”   盛子越低下头,脚步却没有动。顾鞍的胳膊与手掌在她头顶形成一个三角形的遮雨区,让她有安全感。   完全特殊任务回到京都,听到她去了仙灵的消息,顾鞍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终于在这里见到她,安然无恙,娉婷淡定,终于放下心来。   长长的眼睫毛像两只调皮的蝴蝶,在花丛中扇动着翅膀,翅膀投下一片淡墨色的阴影,让盛子越的眼眸有了明暗的变化,琉璃般璀璨。淡淡的蜜香传入顾鞍的鼻子,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爱念,长臂向下,一把将她抱住。   他的怀抱宽厚而温暖,长途奔波只为确认她无恙。   雪岭松木的气息之中,混杂了汽油味、香烟味,还有雨水带来的清冷,盛子越双臂下垂,轻轻依偎在他怀里,嘴角渐渐上扬。   只不过一秒的拥抱,顾鞍的理智迅速回笼,他腾出一只手打开车门,另一只手揽过她肩膀,将盛子越送回车内,嘱咐了一句:“放心,我负责安全。”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之后,顾鞍关上车门,走到中间那台车旁边,对探出脑袋向他打招呼的李朝阳点点头:“李教授,你们照原计划进行吧,这里交给我。”   警车里走下来三名身穿制服的公安干警,在三台京都牌照的吉普车边背身而立,表情严肃地盯着小范等人。梁大姐母子也好、两名泪眼婆娑的老人也罢,都吓得大气不敢喘,哪里还敢阻拦李朝阳一行人?   顾鞍大手一挥,高声道:“走吧——”   盛子越透过车窗,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每个女孩内心深处都藏着一朵花,盛子越心中的那一朵,此刻正舒展着花瓣,悄悄绽放。   叶薇教授微笑着将身体靠向座椅,心道:年轻,真好。   苏灿看到两人相拥那一幕,瞪大了眼睛:“盛子越,你你你……”你竟然瞒着我们谈了恋爱!难怪上一次顾鞍少校会过来!   越想越明白,苏灿脱口而出:“顾少校对你真好。”可不是?一听说她有危险,就巴巴地赶来。钱向军、钱向阳兄弟俩落马,也是因为得罪了盛子越。   盛子越微微一笑,回想着与他相拥的那一刹那。   香烟味……他抽烟,还是车厢中有人抽烟?   火.药味……他在哪里执行任务?指尖还带着一丝残留的硝烟之气。   淡淡的薄荷味……他的额角抹了清凉油?看来,他是真的累了。   只不过是短短一分钟的见面,盛子越却综合出无数信息,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刚刚在外地执行完任务匆匆赶来。   苏灿还想说什么,却被盛子越一根棒棒糖直接塞进嘴里,将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盛子越瞟了她一眼:“吃糖。”   真甜!苏灿美滋滋地嗦了一口,聪明地闭上了嘴。   路旁,雨地。   顾鞍看着领头的小范,眼中带着威压:“名字?”   小范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一五一十地将过程描述了一遍。   一把大黑雨伞遮在头顶,是司机宋勇下了车。顾鞍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宋勇问道:“要不要带回去审?”   顾鞍摆了摆手。时间紧急,事情太多,必须马上了解清楚。   宋勇没有再说话,端正站在昔日侦察连连长的身旁,为他打伞,挡住斜飞的雨丝。   顾鞍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他带队赴边境城市查处一件直径大案,刚返回京都就收到盛子越留下的口讯,说和导师、外国专家一起前往仙灵考察。   顾鞍立刻联系晋省公安厅的宋勇,了解到目前的仙灵县情况复杂:拆迁冲突不断、公安局局长邓荣年纪大了魄力不够,财政局肖局长与建委主任蒋杰关系不好,冯县长无法全面掌控局面。   如此混乱的局面,盛子越他们能够从容面对吗?想到她在仙灵县曾经吃过苦头,顾鞍立马采取行动。   电话宋勇,调用晋城公安厅的力量,派了一队人前往仙灵县增援,一定要保证李朝阳一行的安全。   顾鞍则坐飞机到晋城,由宋勇亲自开车接着赶路。只有亲眼见到盛子越,他那颗心才会安定下来。   母亲去世之前,顾鞍见到父亲的次数少,他总是在忙,陪伴母亲的时候少。母亲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直到被查出得了乳腺癌。   医生说,女人内心郁结便会生病。这一刻,他无比憎恨父亲。平生第一次,他吼了父亲:“你不配当一个丈夫!”   父亲没有辩解,坐在母亲床头默默无语。他一改往日风格,开始陪伴生病的母亲,虽然态度有些僵硬,但看得出来是在尽力。   母亲病了两年最终还是离世,但她是笑着离开的。   她拉着顾鞍的手说:“孩子,如果将来你有了妻子,一定要好好待她,尽量陪着她。我生病这两年,你爸终于肯放下工作来守着我,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呢。”   顾鞍遇到盛子越时,便知道她是与自己母亲截然不同的女孩。她独立、勇敢、强大,她不需要依附男人而生活,她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   可是,再强大的女孩,也有脆弱的时候。   当顾鞍送出军用匕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将这个女孩护在自己羽翼之下。你只管高飞,我为你遮挡风雨。   绝对,不允许,出现失误。   母亲离世之后,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父亲没有再婚,一直心存愧疚。每年清明他就会唠叨:如果早知道,我宁可不当这个司令,也要好好陪着她。   所以,即使安排好了一切,顾鞍依然匆匆赶来。   小范带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孤苦之人,平时被拆迁队的欺负狠了,见到穿制服的就认怂,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   问清楚了情况,顾鞍对宋勇说:“仙灵县的拆迁行为涉嫌违规,责成公安厅派专组介入调查。该赔钱的赔钱,该安置临时住房的提前安排,尤其是弱势群体,列清单出来逐一落实。”   两个老人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顾不得膝盖上沾上泥水:“谢谢谢谢,你们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小范也有些激动:“太好了。如果上头派人来,县里肯定不敢瞎来!”   梁大姐目光闪烁,麻着胆子嘟囔了一句:“外国人都来仙灵,是不是我们这老房子子值钱?三千块钱的拆迁款肯定得涨!”   顾鞍眼眸似电,只一眼就让梁大姐紧紧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不满意拆迁款,那就继续住着,我保证没人赶你。”宋勇见多了这样的拆迁户,处理起来有经验。   梁大姐一听,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补三千块的话,可以在新城买两间房子,开个缝补店养活母子两人。那破房子下雨天漏水、时不时停水停电,哪个愿意再住?   处理好这几个人,顾鞍上了车,从口袋里取出一盒清凉油,在太阳穴上抹了一点提神。   宋勇道:“头儿,你睡一会儿吧?”   顾鞍轻轻摇了摇头,看着窗外的雨丝。远山朦胧、一如现在的仙灵县。   是谁袭击郑福民,为什么要对付李朝阳,他们是为谁报仇?这一伙躲在暗处的人,会不会是钱向军的人?会不会对盛子越不利?   仙灵县申遗是京都大学推动,事关国家声誉,两名外国专家的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县城拆迁冲突问题如何处理不好,会不会影响到申遗的后续进展?   这一切,都让顾鞍无法安眠。 第175章 探病1   李朝阳一行顺利进入县城, 阿克斯与弗兰罗德从看到古城墙、穿过城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变得十分呱噪。   “哦,天呐,这古城墙有两千多年历史吗?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浸润着时光的滋味。”   “我刚刚看到了一大片坡屋顶的房子, 就是明代的民居吗?太神奇了。”   “李教授,可否安排我们先参观一下这个城墙?我们都想在那上面走一走。从高处俯瞰这个城市,一定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情。”   李朝阳笑着对两位专家说:“我刚到仙灵的时候也和你们是一样的心情, 激动而兴奋。国内保存如此完整的古城格局仅为罕见, 等一下就带你们去参观。”   如果按照以往的个性, 有着一颗学者赤子之心的李朝阳已经下车带着外国专家爬上城墙了。但前有小范示警,后有顾鞍强调安全, 他不敢掉以轻心, 按照先前的计划,先到县政府与冯县长等人碰面。   早已等待在县政府门口的冯县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吃过丰盛的午餐之后, 雨已经停了。他们在招待所稍做休整,公安局派了几组人负责安全防护, 建委主任蒋杰带队参观。   李朝阳一看当地政府这重视的程度,顿时就放下心来。   盛子越跟随在大部队的后面,看着一群人簇拥着两名外国专家,京都大学的教授负责翻译, 李朝阳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当地建筑与历史, 阿克斯与弗兰罗德啧啧稀奇。   警车与公安干警守在道路两侧,护卫着贵宾的安全,老百姓离这一群人至少有三、四米的距离, 一切都井然有序。   走过一个巷道,其他人都在参观民居的墙画、砖雕、窗棂,她的目光却落在巷子尽头那道身影之上。   阳光从他背后照来, 勾勒出一个高大、稳定的剪影,青石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倒影,慢慢向她走近。   盛子越抬着看着他,他向警卫出示证件之后,走进参观的人群之中,站在盛子越身边,抬起手掌在她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盛子越换了身衣裳,白色斜襟长袖上衣,领口有三颗黑底红花棉布做成的盘扣,一条墨绿阔脚九分棉麻裤,一双软底平跟白色小皮鞋,露出雪白玲珑的脚踝,走起路来轻盈无比。   她斜背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布包,和盘扣的布料一样,也是黑底红花棉布,很有民族风情。   盛子越脑后结着乌黑发亮的大辫子,鬓角别着那朵碧玉珠花,更衬得眉眼秀丽,肌肤莹润,美得像一个从古城古韵中走出的画中人。   一见到盛子越,顾鞍就觉得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他的手掌从她的头顶慢慢向下,触了触那朵珠花,微笑道:“看来,你挺喜欢这个礼物。”   盛子越抿嘴一笑,没有吭声。   站在一旁的苏灿觉得自己成了隐形人,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一个无形的透明屏障将他们笼住,外面的一切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   苏灿没趣地哼了一声,加快步伐走到张明扬和吴宏身边,将心神专注于李教授的讲解,越听越有趣,渐渐忘记了盛子越的存在。   盛子越并没有排斥顾鞍的靠近,他的指腹略有些粗糙,手指十分有力,但收住力道拂过头顶、珠花,如清风一般温柔。   “是很喜欢。”   她的话刚说完,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处多了一丝清凉。低头一看,顾鞍右手托起她的手腕,左手取出一只翡翠镯子套进自己的手腕。   镯子满翠,水光浮动,映得雪白的手腕越发纤细莹洁。   顾鞍清咳了一声,道:“你既然喜欢玉,那就戴着这个。”顾鞍的母亲闵颜是京都人,家底丰厚,留下的首饰多得很,送给未来的儿媳妇正好。   这玉镯温润通透,老坑玻璃种,当真是贵重无比。盛子越想了想,点头道:“好,那就戴着吧。”   一向清冷矜持的盛子越肯收自己的礼物,这代表什么?顾鞍嘴角上扬,内心的欢喜似乎要溢出来。   两人顺着参观的这一群人慢慢向前走,肩并着肩,一个高大英挺、一个修长秀美,落在旁人眼里真是一对璧人。   围观群众里,有三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悄声说着话。   “老大,这么多人,还有好多公安,怎么搞?”   “我怎么知道!”   “要不然,就算了吧?反正那个郑福民我们已经教训过,老七的仇也算是报了。”   “不行!我听说就是这个李朝阳捣的鬼,不然公安根本不会把老七抓进去。”   隔了一会,其中一个怯怯地问:“到底哪一个是李朝阳?”   “砰!”地一声,问话的人被敲了一下头。   “蠢货,肯定是那个陪外国人说话的人,戴眼镜、讲洋话,京都来的大教授咧。”   这三人就是打伤郑福民的那一伙人。一个紫红面庞的是老大,一个三角眼小弟,一个大黄牙小弟,三人躲在暗处,和顾鞍等人隔得很远。   看到参观的人走远,围观人群慢慢散开,这三个人还在纠结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接近李朝阳,敲他一记闷棍。   正在这个时候,梁大姐拉着儿子秦武走过他们身边,嘴里唠叨着:“什么京都大教授,都是没有良心的人。看到我们过得这么惨,也不说送点钱、粮,唉!没办法啊~人家可是政府的人,瞧瞧,公安开道,局长陪着,多风光。”   紫红面庞听了,凑近了问:“这位大姐,你竟然认得这京都的大教授?”   梁大姐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干嘛?你是哪个。”   紫红面庞嘻嘻一笑,从口袋换出一包饼干递给秦武,道:“我姓常,住丙字巷,来这里收杨梅,做点小生意。”   仙灵县外有两座山,一座仙山,一位灵山,也不知道是县城因山而名,还是山因县城得名。仙灵两山长满杨梅,每年六月成熟时总会有外地人过来收货。   梁大姐是个爱贪小便宜的人,见儿子吃饼干吃得开心,便放下戒心,一来二去地话都被套了去。   --   到了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李朝阳洗完澡,换上舒适的睡衣睡裤,取下眼镜搁在床头柜上,躺在床上准备休息。   或许是因为有外宾,这一次李朝阳等人过来,县城接待等级很高。将他们安排在县政府招待所东侧专家楼里,全是单人间,装修富丽堂皇。   床上用品洗晒得十分干净,散发着阳光气息。一阵困意袭上来,李朝阳的眼皮开始发沉。   “哒!哒!”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朝阳睁开眼,起身打开门,服务员礼貌地对他说:“李教授,前台有人找您,说是文管所的人。”   李朝阳想起今天跑了一整天,根本没有时间看望老友郑福民,心中升起一阵愧意,对服务员说:“麻烦让他等一下,我换件衣服就来。”   换上衬衫、西裤、皮鞋,戴好眼镜,李朝阳拿好房卡,走出房间。专家楼的走廊铺着绚丽的地毯,别看县城穷,这里却十分奢靡。   等在前台的人,是个紫红面庞的汉子,号称来仙灵县收杨梅的常老板。   他见到李朝阳,面上露出焦急之色,走上前道:“李教授,我是小范的朋友,他现在医院里陪郑所长,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郑所长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你。”   李朝阳一听,心头一惊:“老郑情况怎么样?”   常老板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唉!不太好。”   李朝阳慌忙追问:“什么叫不太好?”   常老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努力描述病情:“郑所长脑袋被打,有严重的脑震荡,医生说颅内有什么血块,要做开颅手术。”   李朝阳再也坐不住了,他对常老板说:“那你等一下,我拿点钱,和同事说一声就和你过去。”   常老板有点着急,搓着手说:“也不用拿钱吧?郑所长现在一会醒一会睡的,就怕晚了他又昏迷了。”   招待所门口守着两个公安干警,县城没什么夜生活,八、九点之后路上就没什么人了。他们今天守了一天有些疲惫,正在抽烟闲聊。   看到李朝阳走过来,其中一个马上警惕起来:“李教授,这么晚了请不要单独外出,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吧。”   李朝阳看了一眼常老板,心中放不下郑福民,便对他们说:“白天事情多,也只有晚上才有空去趟医院。”   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从李朝阳身后传来:“老师,我陪你去。”   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跟着响起:“我陪教授去。”   盛子越与顾鞍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李朝阳看到这两位,顿时放下心来,道:“好好好。”他对常老板说,“走吧。”   常老板看了一眼盛子越,一个漂亮水灵的女生,读书人,不足为惧。再看一眼顾鞍,有些犹豫,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强悍之气让他有些退缩。   李朝阳皱眉催促道:“快走吧。”   顾鞍道:“等一下,我记得医院那里有段路比较黑,先去拿个手电筒照亮。”过了两分钟,顾鞍再次出来,手中多了个银白色的手电筒。   常老板嘴角抽了抽,强笑道:“准备得挺充分呐。”   顾鞍收敛了身上的煞气,没有与他目光对视。好不容易上了钩,可不能吓跑了这条鱼。   顾鞍带着三人来到招待所门口的停车场,开了辆吉普车出来,招呼大家上车。常老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咽了一口口水:“还……还要开车吗?”   路灯有些昏黄,将人影拉得很长。   “砰!砰!砰!”常老板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着。 第176章 探病2   黑暗仿佛一只怪兽, 要把所有一切吞噬掉。   汽车的发动机轰鸣声在这静夜里显得十分响亮,车前灯照耀的那方路面一片光亮,有蝇虫飞来飞去。   眼看着医院就在眼前, 常老板的心跳越来越急,坐在后座身体不断扭动,神情有些焦灼。   李朝阳安慰他:“别急, 县城不大, 医院开车很快的。”幸好有顾鞍在这里, 不然还得临时拜托司机开车出来,晚上总有点不太好意思。   常老板面皮僵硬, 清了清嗓子, 不知道应该如何。他的目光游离,亮着灯的门诊大楼越来越近, 到底应该怎么办?   顾鞍在门诊楼门口停下车, 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 县城医院门诊楼只有大厅亮着,病房里都熄了灯。   停车的位置到门诊楼有七、八米的距离,对面不远处一片光明,脚下踩着的这块地却暗黑无比。四下里没有人, 草丛里连蟋蟀的声响都停了下来。   李朝阳清了清嗓子, “嗯、嗯”的声音在静夜里听上去十分刺耳。   顾鞍站在盛子越左侧,打开手电筒,一道光柱投射出去, 在四周扫了一圈。   常老板强笑着说:“照什么照,赶紧进去吧。”   “沙沙沙”暗处有脚步声传来,李朝阳吓得一个激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常老板跳了起来。   “呼!”   “咚!”   “哐镗——”   手电筒投射出的光柱快速摇晃起来,在地上、空中划出几道眩目的光影。李朝阳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呼一吸之间三个大男人已经放倒在脚边。   盛子越弯腰捡起一块掉落的砖头,看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常老板,另外两个手执板砖准备袭击李朝阳的三角眼、大黄牙,觉得有些无语:就这?   还以为是多厉害的敌人埋藏在暗处呢。   顾鞍冷笑一声,揽过盛子越的肩头,将她牢牢护住,提高音量:“出来吧!”呼啦啦从医院里奔出七、八名行动迅捷的公安干警。   常老板被人一把揪起来,他呆呆地望着顾鞍,哑声道:“你,你是谁?”   明明计划周详得很,引来李朝阳探望郑福民,趁机敲他一板砖,竟然被眼前这人识破了一切。看到这么多公安跑出来,常老板知道自己栽了。   顾鞍理都没有理睬他,对过来向自己行礼的公安干警道:“带回去好好审,他怎么会认识小范?怎么会跟郑福民结仇?一查到底!”   李朝阳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鲁莽,如果没有顾鞍跟着,恐怕已经遭了这人的暗算!   走到顾鞍跟前,李朝阳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道:“谢谢谢谢。”   面对盛子越的导师,顾鞍自然态度非常宽和。   他微笑道:“李教授不用客气,负责您的安全是我们应该做的。”他指了指门诊楼,“郑福民在205,您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李朝阳走进门诊楼,在值班医生与护士的陪同下上了二楼。   顾鞍看了一眼安静站在自己身边的盛子越,道:“放心,医院已经提前检查,很安全。郑福民明天将送往省医院手术,不会有事。”   盛子越原计划大展拳脚,好好与歹徒打一架,没想到没等她动手,顾鞍一个人已经把三人放倒。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力值再无用武之地,轻轻抿嘴一笑。   顾鞍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张开怀抱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声音很低沉,宛如风拂过琴弦:“有我在,哪里需要你动手。”   盛子越侧着脸,脸颊贴在顾鞍的胸膛,头顶正抵在顾鞍下巴,微寒的夜风吹来,将少女馨香送到顾鞍的鼻端。   淡淡的、浅浅的、似有若无,撩动着顾鞍的心扉,让他不自觉地收紧了胳膊,将她更紧地抱住。   这一个怀抱,和前面两次的浅浅一抱不一样,两个人第一次贴得如此紧密,有一种奇特的联系在两人之间形成,气氛慢慢变得缠绵而暧昧。   盛子越身上那淡淡的馨香忽然转浓,仿佛一个绿意盎然的花园,有观音净瓶中的灵液滴落,瞬间催生出无数花朵,在同一个时间段盛开。   姹紫嫣红开遍……   蝴蝶、蜜蜂在花朵之间上下翻飞,百花之香汇聚在一起,夹杂着淡淡的蜂蜜甜香味散发出来,给顾鞍带来极大的冲击。   此刻的盛子越,也闻到了自己身上这抹体香。越来越浓的花香、蜜香仿佛有了实体一般,牢牢地将顾鞍缠住。   雪岭松木的气息也渐渐浓了起来,冷香与花香交缠在一起,毫无违和之感。   松树树梢上有积雪抖落,扑簌簌轻响,惊动了树下沉睡的野花。瞬间花朵绽放,野蜂飞舞,蝴蝶在松林、花丛之间穿梭。   盛子越的感官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敏锐。她听到顾鞍的心跳,沉稳而冷静,很有节奏感,随着他体温的升高,心跳渐渐加快。   脸颊贴在他的衬衫之上,触感绵软,可是衬衫底下的肌肉却紧密而结实,充满力量感,他的胳膊紧紧地箍着她,仿佛要将她揉成他的一部分。   第一次尝到情动的滋味,淡淡的红晕在她脸颊晕染开来。盛子越终于知道,情之一字,果真动人心弦。   夜色,变得温柔无比。   夜风在耳边悄悄呢喃,送来情人最美的话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院大厅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顾鞍这才松开手,单手轻柔地搭在她肩头,将她护在自己身畔。   李朝阳走下二楼,表情有些沉重,看来郑福民情况并不乐观。他走出大厅,看着一直站在门外的顾鞍,声音带着些嘶哑。   “郑所长善良、老实、诚恳,一辈子都在保护文物,没想到被人伤得这么厉害。如果不赶紧做开颅手术,恐怕……”   顾鞍道:“放心,明天会派车送去省里的医院,这边已经联系好。”   李朝阳惊喜抬头,望向顾鞍:“啊,真的吗?值班医院没有跟我说这个,我还在想联系晋城的朋友呢。太好了!太好了!”   顾鞍与盛子越之间的流淌着默契与亲昵,灯光投在两人身上,照在两人微红的面庞之上,李朝阳后知后觉,指着他们,嘴也喔成一个圆形:“你,你们?”   顾鞍将搭在盛子越右肩的手收紧了一些,盛子越身体向他怀里歪了歪。顾鞍微微一笑,以强悍之姿宣告:“李教授,我是盛子越的男友。”   盛子越没有吭声,她眼波流转,清冷之色被柔美所替代。   沉默,即认可。   终于,过了明路。   李朝阳受过顾鞍的恩惠,这一路又承他护卫,不好说反对的话。他的目光在顾鞍与盛子越的脸上打了几个转转,叹了一口气,拉长个脸,说:“不许单独约会!”   说罢,转身往外就走。   李朝阳脸色变幻,内心纠结无比。他一直将顾鞍视为平辈,尊重中带着丝敬畏。忽然成为学生的男友,辈分顿时高出一截,一时半会李朝阳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赞成吧,盛子越还在读大学,年纪尚小,父母不在身边,自己这个导师职责重大;反对吧,男欢女爱本是人伦,都是从青春年少时过来的,何况顾鞍对盛子越的付出有目共睹,没理由反对啊。   想来想去,李朝阳只得叹气认命,想着抽个时间向罗莱大师汇报一下。学生太出色,老师也操心啊。   --   第二天常老板的审讯完成,李朝阳听了顾鞍的汇报,才了解事情的原委。   曾经被盛子越捅了一刀的拆迁队小头目,是当地一个小混混,在一个小帮派中排名第七,老大就是这个紫黑面庞的常老板,常威。   常威被抓进牢里关了两年,刚放出来就听说兄弟因为拆迁时与郑福民、李朝阳发生冲突,被送进监狱,便嚷嚷着要为兄弟报仇。   现在好了,一锅端,二进宫。   解决掉这个隐患之后,李朝阳顿时觉得云开雾散,出门再也没有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了。   第二天的参观,在顾鞍与公安厅、公安局的妥帖安排之下,一切平安顺利。   最后一天,冯县长带着李朝阳、盛子越等人,来到民俗一条街介绍改造现状,两名外国专家对两旁的商铺十分感兴趣,一边拍照一边向李朝阳请教问题。   这条街最漂亮的地方,一是沿着路有一条水渠缓缓流过,为街道增添了一抹水之灵气;二是每隔百米会有一方古井、一个凉亭、一座假山或一畦竹林、花园。   步移景异,边走边看,目不暇接。   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候,街边一所宅院大门打开了。   “吱呀——”一声响,一个面容端正的唐装老者打红漆大门,从屋里取出一个告示牌挂在门口墙上:   “私人住宅,非请勿入”   李朝阳一眼看到这位老者,立刻笑了起来:“张老、张老,您今天在家啊?”   张老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托福,还没死。”   李朝阳听这话不像是句好话,笑容凝固在脸上。明明前两次调研时,张正卿老先生态度十分和蔼,主动带他们参观老宅,讲述发生在这里的故事,还和师生合影,请大家吃点心呢,怎么今天成了这样?   冯县长身边的杨秘书走过来,虎着脸咳嗽了一声:“张老,不是说您今天不舒服在家休息吗?怎么这早就起来了?”   张正卿老先生从屋里搬出一张靠背椅,坐在门前,一言不发,颇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几名县政府的工作人员见到这番情景,赶紧跑了过来。杨秘书加重了语气:“张老,您有什么想法回头再说,今天这里有外宾呢!”   张老哼了一声:“我在这老宅住了一辈子,谁也别想让我搬走。”   李朝阳与盛子越交换了一个眼色:仙灵县领导又在折腾妖蛾子!   阿克莱与弗兰罗德正在对街细细察看店铺的招牌、门楣,听到动静转头一看,顿时被那敞开大门里露出的一角所吸引,一起走了过来。   他们听不懂当地语言,察觉不出来县政府工作人员与张老之间的矛盾,问李朝阳:“这老房子有点意思,我们可不可以进去参观一下?”   李朝阳指着那块告示牌,用遗憾的语气说:“抱歉,这是私人住宅,谢绝参观。”   外国专家的询问明显让杨秘书十分紧张,他咬着牙对张老说:“你不要影响了我们县里的声誉!到时候谁也讨不着好。”   张正卿瞟了他一眼:“杨秘书,你不是说这条街改造,所有住户都得迁走吗?正好京都大学的专家们都在这里,我们一起问问,是不是有这个说法!”   盛子越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目光微敛,冷静地对李朝阳说:“老师,你继续带专家参观,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李朝阳知道这条街是盛子越的产业,让她处理拆迁问题名正言顺,便点头道:“好,那我先过去。”   两名外国专家被带到别的地方参观,县政府的人也松了一口气,态度变得严厉起来:“张正卿,你不要闹事,否则……”   威胁地狠话还没放出来,被盛子越抬手制止,她问杨秘书:“为什么要让原住户都迁走?这是谁的决定?”   杨秘书支支吾吾,云山雾罩地说了半天话,却根本没有说到实处。   盛子越听着不耐烦,对张正卿说:“我们京都大学只负责做规划,李朝阳教授在文本中强调了古城改造的基本原则:保持古城风貌,修旧如故,尊重地方风俗与居住习惯。”   她停顿一下,看杨秘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继续说:“所有住户全部迁走,不仅不符合这个原则,还会增加拆迁成本,我不同意。”   杨秘书是新来的,不认得盛子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你不同意?你是谁!” 第177章 经营权1   杨秘书这不屑的小眼神让盛子越很无语——我是谁?我是拥有这条街四十年经营权的人。   “我……”   盛子越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 那杨秘书撇了撇嘴角,挥挥手:“不!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李朝阳的学生那么多, 我根本记不过来。   你不同意?真是好大的口气!小同学,在外面和人说话要注意谦虚谨慎,知道吗?不能打着导师的旗号不把政府放在眼里。”   说完, 他一幅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表情, 语重心长地看着盛子越:“你们这些象牙 塔里的大学生啊, 只晓得谈什么规划啊、原则的。县城发展的根本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懂。这件事情你不要管,就乖乖地站在旁边。”   盛子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想看看这个牛气哄哄的杨秘书如何表演。   见盛子越安静下来, 杨秘书放下心来,和两名工作人员站在张正卿前面, 做了个“请”的姿势:“张老先生, 做人要识时务,腾空整条街的住户, 是县城领导下的决策,你就不要螳臂挡车了。”   张正卿稳稳坐在椅中,椅子端正在摆在门前青石路面之上,绺绺白发在风中飘扬, 脸上带着丝悲壮之意。   “我今天就坐在这里, 来一个领导、专家,就喊一声冤。这是我的私人宅院,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产业, 地契、房契一应俱全,谁也别想让我搬走!”   他提高了音量,苍老的声音听在盛子越耳朵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这是准备以一己之力反抗整个县城领导班子?   李朝阳带着专家走了几十米, 转头听到这边的动静,招手叫来苏灿,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苏灿边听边点头,朝着盛子越小跑而来。   苏灿站在盛子越身边,悄声道:“老师说,让你以大局为重,一切等送走阿克莱他们再说。拆迁冲突不可避免,申遗才是重点。”   盛子越点了点头,横了杨秘书一眼。   仙灵县到底是什么风水?上一次遇到的邵建云与副县长钱向阳沆瀣一气,勾结公安局副局长,一心要把古城墙扒掉大修新城。这一回冯县长走了极端,保护古城倒是做得不错,却非要把原住户全部搬走,腾空这条街。   似乎都没有考虑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更没有想过县城的可持续发展。   杨秘书听到张正卿老先生的话,咬着牙,冷笑道:“张老先生,你只有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去了,还要这老宅子做什么呢?趁早搬家,县里还补你点钱,如果暴力抵抗拆迁,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哟~”   张老先生右手执一根龙头拐杖,狠狠在地上敲了敲,发出“笃!笃!”声响。   “女儿怎么了?女儿一样能继承老宅。这是我张家的根儿,是我的命!谁也别想让我搬出去。”   杨秘书觉得有些棘手。这位张老先生世代居住在仙灵县,祖上出过一位士大夫,曾经很荣耀。运动期间挨整,老妻死得早,女儿嫁出去,家中渐渐冷清下来。如果逼得狠了,他当真以死抗争,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情。   想到这里,杨秘书放软了语气,劝道:“张老,你这屋子我们见过,两进三开的格局,前庭后院的,你一个人哪里住得了那么多屋子?不如这样吧……”   他想了想,说:“补偿款按照最高的标准来,我们另外在新城区给你赔一套两居室的新房,怎么样?”   张正卿哼了一声,拐杖在地上顿了顿。   杨秘书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但那张满是皱纹、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脸庞上无悲无喜,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张老,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吧?京都大学的教授、学生还有外国专家都在这里,你这样闹就是丢我们仙灵县的脸。仙灵县丢了脸,坏了名声,没人投资修路、盖房子,大家都得吃苦!”   张正卿眼中露出挣扎之色,看了盛子越和苏灿一眼。这两个京都大学的孩子睁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再看看远处,李朝阳教授几个正陪着两名外国专家沿路参观讲解。   杨秘书见老先生已经意动,决定再添一把火。   “这条街将来会打造成民俗一条街,卖的都是我们县城的土特产,您把房子腾出来,由本地企业家接手,也算为县城经济做了贡献不是?”   听到这里,盛子越脑中闪过一个不妙的预感,问道:“这条街县城不是已经找到外地投资人了吗?哪来的什么本地企业家?”   杨秘书嘿嘿一笑,瞟了盛子越一眼:“小同学,一条街这么长,哪里是一个人能够吃得下的?大家一起投资建设,县城欢迎得很。”   盛子越还要再问,杨秘书不再理睬她,只望定了张正卿:“张老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张正卿并不太好糊弄,他咳嗽一声,问:“哪位本地企业家?他要我这房子做什么用?”   杨秘书不耐烦地说:“本地有钱人有几个?你管他用来做什么?你这宅子这么大,开个旅馆、餐厅什么的不都行?什么赚钱做什么呗。”   盛子越跨上一步,阻止张正卿表态,大声道:“不行!民俗一条街改造必须按照京都大学的设计来进行,我不同意腾空原住民。   完全商业化操作会毁掉富于人情味的旧城风貌,古城不古、老屋不老。整条街不伦不类,不行!”   张正卿显然被盛子越的话所打动,点头道:“京都大学的学生有眼光,这个小姑娘说得很对。你们搞你们的商业街,我照样过自己的日子,心情好的话可以接待游客参观,这样不是更好吗?”   盛子越笑着翘起大拇指:“张先生您说得对。”   杨秘书气极,原本已经差不多说服张正卿,却被盛子越横插一杠子,拆迁一事又成了泡影。   他冲盛子越喝斥道:“你这小姑娘懂什么!不要乱插嘴。”抬眼见冯县长带着财政局肖局长快步走来,他有些烦躁,怕领导责骂自己办事不利。   情急之下,他抬手推搡了一把张正卿。却不料老先生右手撑在拐杖之上正准备起身,这一推顿时让张正卿身体失去平衡……   “老先生!”   一声急切的呼喊,盛子越反应迅速,跨上前一步,牢牢扶住张正卿的后背。   张正卿吓得面色苍白,半天才喘上气。   盛子越凤眼微眯,目光凌厉,右脚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踢了出去。   “啪!”地一声脆响,正踢中杨秘书的小腿胫骨。   “啊——”一阵剧痛袭来,杨秘书惨叫一声,弯下腰去。他双手按住小腿,半天才缓过那股痛感,猛地抬头看着盛子越。   “你!”这小姑娘不是读书人吗?不是京都大学的学生吗?怎么敢随随便便就动手踢人!   苏岭抢上前来,扶住张老先生的胳膊,她们调研的时候参观过他的旧宅,非常尊敬这位风趣、和蔼的老人。   苏岭看盛子越踢了杨秘书一脚,感觉十分痛快,抿着嘴冲盛子越挤了挤眼睛,比了个口型:“漂亮!”   冯县长急急赶来,被惊出一身冷汗,一把将弯腰捂住小腿的杨秘书扯了起来,低声吼道:“你干什么!”   杨秘书一见领导发威,忙点头哈腰:“县长,是我的错,我这就让人把张先生扶进屋去,保证不影响外宾参观。”说话间还不忘瞪了盛子越一眼:如果不是看她是个女孩子,又是京都大学来的贵客,真想还她一踢。   冯县长满面堆笑:“盛同学,啊不,盛总,底下人不认得你,怠慢怠慢,真是抱歉。”   盛子越冷冷地哼了一声。   杨秘书没想到县长竟然对这个女学生这么恭敬,这一刹那脑中有无数个小人在痛骂自己:   完了完了,领导肯定要骂我!   死惨了,刚才她想报名号我还不屑地制止了她!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领导叫她盛总?等等……该不会是……?   我好像有说到本地企业家投资?我是不是蠢?是不是说错了话?   还没等杨秘书脑补完,冯县长抬手狠狠地敲了脑袋他一记:“这位就是民俗一条街的盛世文化公司的老总,可不是普通学生。你调来县政府晚,没机会目睹盛总的风采。”   想到盛子越拔刀刺伤拆迁队的人,不仅毫发无损,反而招来公安厅的人抓走钱家兄弟,冯县长觉得后脑有些发麻。眼前这个姑娘,虽然还在读大学,但背景深厚,非寻常之人呐。   杨秘书吓了一跳,忙谄媚一笑:“盛总好。没想到传说中的盛世公司老总,竟然是位大学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盛子越没有理会他,看张正卿已经站稳,便松开了手,对老先生说:“张老,您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我没同意,谁也不能强迫你离开。”   张老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们京都大学的教授学生是学这个的,我信你们,一定会把仙灵县建设好。”   冯县长见盛子越一幅“她是老总她说了算”的模样,脸色僵了僵。   他旁边的财政局肖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盛总,您拿的只不过是四十年商铺使用权,这民居可不归你管吧?”   什么?盛子越抬起头,目光似电,牢牢盯住冯县长。   “冯县长,肖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冯县长脑门冒汗,哪料到肖局长会在这个时候发难?他努力打着圆场:“盛总不要生气,当初我们签的合同里有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探讨,不急不急。先参观啊,走走走……”   盛子越想到杨秘书刚才说的话:本地企业家、共同投资、开餐馆、旅馆?种种信息汇聚在一起,刚才不妙的预感终于落了地——   仙灵县领导眼见着申遗工作启动,古城有利可图,便将民俗一条街拆分成了两块:商铺经营权归属自己,历史居民的使用权卖给了其他人。   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她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投资十二万只要了四十年商铺经营权,既有“扶贫”的善念,也有“传承”的理想。   如果任由仙灵县领导这样搞下去,资本拥挤而来,管理混乱,经营水平良莠不齐,太过商业化……种种问题都会出现!   想到这里,盛子越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对冯县长说:“冯县长,当初您到京都来拉投资,谁也不愿到交通不便利的仙灵县投资,对吧?”   冯县长瞪了一眼肖局长,道:“是的是的。”   “我投资十二万用于这条街的修复工程,是有条件的,对吧?”   “是啊,所以我们同意给你四十年商铺经营权嘛。”   “这个条件是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盛子越的声音陡然提高,凤眼中带着威压,冯县长、肖局长、杨秘书接触到她的目光,顿时感觉脚有些发软,站不住了。 第178章 经营权2   冯县长努力回忆当初与盛子越签合同时的条款, 但怎么也想不出来。   倒是肖局长记性好,在旁边提醒了一句:“民俗一条街修建严格按照京都大学建筑系完成的总体规划要求执行,具体施工设计图由李朝阳教授牵头完成。”   冯县长反应过来, 陪着笑脸说:“盛总你看这条街,我们可是严格遵守合同来做的。每块砖、每片瓦都是文物文物队从外地采买回来的,没有多建、加建, 没有拆除任何图纸上标注的建筑。并没有违反规定啊……”   盛子越感觉有一股怒火冲上大脑, 恨不得揪住对方狠狠地揍几拳。   房子没有动、施工完全没问题, 但是你们改变了房屋的用途,强行把居住建筑变成商业用途——这样也行?   肖局长由财政局副局长提拔到局长, 并没有亲眼见识过盛子越的背景与力量。他甚至在心里暗暗鄙视:先前部分仙灵县领导落马, 就是因为不懂法。只要所有行为合法依规,谁能够把你拉下来?   合同里的条件写得很好, 但是有法律漏洞可以钻。   总体规划要求, 我们严格执行;   所有修复工程,我们按图施工。   唯一不同的是, 6600米的民俗一条街,217间商铺的经营权归盛世公司,但那三十二所保存完整的明清时代民居,你并没有规定用途吧?   由建委规划处牵头, 对这三十二栋建筑重新勘测, 将居住用途修改为商业用途,并不是件难事。再进行拆迁,腾空住户, 不就多出32套商业建筑?   这些房子古建格局完整,有的甚至亭台楼阁、假山花园一应俱全,这么优美的环境将来如果改建成酒店、饭馆, 生意肯定不错。   这两年参加京都大学举办的培训班、又参观了全国各地优秀的历史古城之后,仙灵县的领导早已发现这里面的商机。   房子,就是钱。   你一个小小的盛世,想把一整条街都吃下,未免也太贪心了吧?   所以,与县领导关系密切的周建国、肖局长的小舅子、仙灵县政府招待所、仙灵县大酒店背后的东家,与县政府达成协议——   他出钱,政府出力,改造这三十处老宅。   只要拆迁到位,帮县里修一条六车道的路与省道相连。   当然,县领导的好处也不会少。   张正卿转头看着盛子越的侧脸,这张稚嫩的脸庞肌肤透亮,轮廓柔美,眼角微挑的凤眼之中闪着一簇小火苗。   他长叹一声,手中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与青石板碰撞发出金石击打的声音。   “孩子,你刚说的话,还算数吗?”   盛子越沉吟片刻,重重点头:“算数!只要我不同意,谁也不能强迫你离开。”仙灵县的领导既然敢过河拆桥,那我就和你们死磕到底。   看是你们蝇营狗苟官途坦荡,还是我堂而皇之手段高明!   “铛!”张正卿将拐杖在地面一跺,看着盛子越,眼中满是信任:“好!我信你。你叫什么名字?”   “盛子越。”   “好,盛子越。我这个老房子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随时来都可以!”   盛子越微微一笑:“好,老先生您先请回家休息,这里的事情交给我。”   张正卿对她很有好感,点了点头,转身慢慢走向大门。苏岭乖觉地帮老人把靠背椅子搬回屋里,贴心地关上门。   冯县长见张正卿不再闹事,松了一口气,对盛子越笑着说:“还是盛总会说话,招人喜欢,您这一劝立竿见影呐。”   盛子越脸上似笑非笑,摇了摇头:“不,会说话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冯县长打了个哈哈:“哪里哪里。”   “哼!”盛子越的这一声冷哼带着森森寒意,一股凛然之气让冯县长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不得不继续说了句:“我哪里会说话,只会干点服务工作。”   盛子越负手而立,身体站得笔直,没有收敛身上的煞气,整个人顿时变得威严而极具压迫感。   “当初仙灵县想扒城墙、毁古城,是李朝阳教授冒雨挡在挖掘机前挡下你们这断财源、绝后路的大拆大建行为。   当初仙灵县缺资金,是李朝阳教授亲自抱着厚重的资料求见建设部、文.化.部领导,为你们募来八万块古城墙修复专项资金。   当初仙灵县不懂古城保护,是李朝阳教授带着团队两次为你们举办讲座,贴钱带你们参观优秀案例。   当初仙灵县没人看好、无人投资,是我,自掏腰包给了你们十二万用于民俗一条建的修复工程。   这些,是为了什么?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是为了什么?!”   盛子越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仿佛巨石一般撞击着眼前几位政府官员的内心。是啊……为了什么呢?   如果说,仙灵县已经申遗成功、名声鹊起,无数游人从世界各地涌来,他们或许还能够理直气壮地说一句:   为什么?为了名、为了利。   可是,眼下仙灵县还是个一穷二白,人均年收入不超过两百块的贫困县,有什么利可图?如果申遗不成功,历史建筑保护好了对李朝阳教授又有什么用?   冯县长私下里和同僚在一起喝酒闲聊时说起,感叹京都大学的师生单纯、执着,也想不通一件事:   你说当初李朝阳教授怎么就看中了仙灵县,贴钱费力也要帮他们做规划呢?   李朝阳教授一行带着阿克莱、弗兰罗德走过来,正好听到盛子越的灵魂拷问,一下子被她这几句话击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呆呆出神。   阿克莱远远望见盛子越肃然而立,嘴里说出一长串的话语。她这话一说出来,冯县长等人面露愧色、沉默不语;李朝阳等人激动兴奋,嘴唇都在哆嗦。   “她在说什么?”阿克莱问李朝阳。   李朝阳悄声翻译着盛子越的话,听完之后,阿克莱与弗兰罗德也对京都大学这种尽全力保护历史建筑的无私行为十分感动,安静地倾听着。   大家都在等一个答案。   这一刹那,盛子越的思绪飞到了小时候三舅陆星华填报志愿的那一晚。   父亲说他的老师在一个明月当空的晚上,召集班级同学一起赏月吟诗,当那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吟诵而出时,所有同学都为季老师风采所迷。美妙的古代诗词扎在父亲的心田,也引领陆星华选择中文专业。   为什么那么努力?因为心中有光。   那一束光,是传承、是历史、是中华民族的根。   盛子越的目光掠过在场的所有人,缓缓说出一直埋在心底的话。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哪怕困难也要去做;哪怕无名无利也要去完成;哪怕没有回报也要去付出。   为什么呢?   因为理想。”   理想?   听到这个词,李朝阳、郭青石、叶薇以及苏灿、张明扬、吴宏这几个京都大学的师生都面色凝重,面孔微红,鼻翼微张,呼吸急促,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狂热的兴奋感之中。   读书人哪个没有理想呢?   “盛子越说得好!人这一生,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李朝阳夸完盛子越,转头为阿克莱、弗兰罗德翻译她刚才所说的话。   两位外国专家听完,握着李朝阳的手连声夸赞:“李教授,你们团队太伟大了!我们全力支持。”   冯县长感觉有一条长长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那早已麻木的灵魂。   “啪!啪!啪!”   一张老脸胀得通红,他讷讷无言,半天才冒出一句:“有理想,好得很。”   盛子越看着冯县长,脸上带着淡淡的讥诮:“我们为了理想,无私地帮助你们。你们身为仙灵县的一方领导,又是怎样做的呢?”   感觉到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冯县长恨不得有条地缝给自己钻下去。   李朝阳也顾不得外国专家就在身边,质问冯县长:“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盛子越这么不高兴?我跟你说,这条街是我做的设计,幕后英雄却是盛子越。   你们以为把217间商铺、32户古宅、6口老井、8个景观节点调研清晰,全部标识出来很容易吗?我们团队二十三位研究生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才完成。   县里只给了一千块钱设计费,连支付学生的生活补助都不够!不足部分全是盛子越的公司赞助的。   你们现在想干嘛?为什么要违背她的意愿强行拆迁古宅?   这不是过河拆桥吗?太不像话了!如果你们这样做,那我可要向建设部领导如实反映情况了啊。”   郭青石、叶薇两位教授也出言谴责冯县长,一时间场面气氛有些尖锐。冯县长努力陪着笑脸,却觉得自己心底有一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   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把这根弦烧断。   财政局肖局长在一旁添了一把火:“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们这样讨伐?是!仙灵县能够得到国家、省里的重视,京都大学是最大的功臣。   但如果没有我们的配合与落实,你们的理想永远都是一张挂在墙上的规划图,一本写满方案的说明书。   民俗一条街长六千六百米,两百多间商铺,如果将来改造完成,申遗成功,将是多大的收益?这点难道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盛总既然开公司,那就不是做慈善,在商言商嘛。”   “嗡~~”冯县长心底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他抬起头,牙槽紧咬,两边脸颊的肌肉十分僵硬。   “李教授,我老冯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但是县城建设处处要钱,请你们也多多体谅。”   冯县长望着盛子越,眼睛有些微发红:“盛总,我们一切都按照合同办事,并没有任何违反合同的行为。   盛世公司只是拥有商铺四十年经营权,并不代表您就是这条街的绝对主人。民居如何改造,怎么改造,是我们县里的事。   这个地方,你说了不算!”   盛子越的拳头捏紧了。   眼前这个冯县长,一改在京都大学见面时的小心谨慎。长久被压抑的官威,此刻尽数彰显。   他似乎在与自己宣战——这条街的真正主人,不是你盛子越,而是他这个一县之长。   一个清冷而低沉的声音在盛子越耳边响起:“她如果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   盛子越转头一看,外出办事的顾鞍正站在自己身畔,他的身后多了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   冯县长见到顾鞍,后背涌上一股寒意。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这条街谁说了也不算。”   西装男微微一笑,姿态潇洒从容,迈上一步:“那就,法律说了算!” 第179章 经营权3   西装男走上前, 取出一张名片递给盛子越,嘴角含笑,态度亲近:“盛总, 我是金承业,前来应聘盛世公司法律顾问,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盛子越接过名片。四四方方小卡片, 白纸黑字, 极其朴素。她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字, 轻声念道:“京都九鼎律师事务所,金承业?”   金承业看了一眼顾鞍, 顾鞍对盛子越说:“金承业是我外公的关门弟子, 专修经济法,你只管用, 不必开工资。”   外公?   关门弟子?   眼前这位盛子越虽然不认得, 但既然是顾鞍带来,那就绝非一般的律师。她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按下, 点了点头。   “好,谢谢金律师。”   金承业看这姑娘容颜秀美、大方,不由得暗暗点头。他再向前走了一步,正站在盛子越的右前方, 与冯县长与肖局长只有一步之遥。   他西装笔挺, 头发整齐,面容严肃,眼神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冯县长, 作为盛世公司的法律顾问,仙灵县民俗一条街的权利归属问题,现在由我来接手处理。”   冯县长与肖局长哪里知道九鼎律师事务所在业内的赫赫凶名?他们对视一眼, 见盛子越来了帮手,旁边还站着顾鞍,瞳孔一缩,感觉到了紧张。   顾鞍,他们从钱向军嘴里知道此人是原侦察连连长、军中少校。上次与省公安厅的宋勇处长一起来仙灵县,显然很有权势。   这样的人,他们哪里敢得罪?   可是刚才狠话已经放了出去,冯县长一时半会找不到台阶下。只得木着脸,伸出手与金承业握手:“金律师,你好。”   站在一旁的肖局长听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法律说了算,语带嘲讽:“金律师是专业人,对法律权属问题一定非常清楚。”   金承业斜斜地瞟了肖局长一眼,嘴角一勾:“下午四点,县政府会议室见。”   --   县政府二楼会议室。   米色窗帘、暗红橡木椭圆长桌、黑色真皮椅子、蓝花带盖瓷杯、同款瓷烟灰缸……和上次过来开城建会议一样,并没什么区别。   金承业稳稳坐定,身后站了一男一女两名助手,衣着打扮一丝不苟。   黑色西装、白衬衫,男人短发、女人盘发,目光端凝,一大堆卷宗、资料……一看就是个专业的律师团队。   仙灵县领导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未战心先怯。   冯县长先开口:“你们开会就开会,为什么让公安厅的人把我们一直箍在这间会议室,不让外出?这是限制人身自由!”   宋勇沉声道:“配合上面调查,事后我会解释。”   肖局长心急如焚,站起身道:“调查什么?你们不能这样做!我今天下午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议。”   宋勇板着脸,面无表情:“放心,会议都已取消。等讨论完民俗一条街的归属问题,自然会放你们回去。”   建委主任蒋杰也有些不安:“好,那就开始谈吧。”   顾鞍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此刻不在会议室。   但身边围绕着的都是顾鞍的人,盛子越心头大定,将身体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之上,准备安心做一个看客。   金承业取出盛世公司与仙灵县政府签订的合同,对照条款,缓缓开口。   “仙灵县民俗一条街217间商铺四十年经营权,1992年10月1日起,2032年10月1日止。要求1992年10月1日前完成修复改造,验收通过……这里需要补一条违约条款。”   冯县长被忽然约束了行动,不知道省城来人到底要调查自己什么,哪里还有心思和金承业纠缠违约条款,点头道:“行,补吧。”   盛子越听金承业吩咐助手补违约条款,这才意识到当初自己签订的合同过于简单,很多细节都没有考虑清楚。   如果冯县长他们消极怠工,迟迟不完成竣工验收,岂不是让人无语?   金承业又挑出几处,添加进补充条款之中。冯县长与其他领导都没有异议,点头答应。   肖局长先前还有些忐忑,现在见金承业一直在对原合同抠细节,心中鄙夷:这些搞法律的小家子过得很抠抠索索的。   金承业懒洋洋地说:“这一条:民俗一条街修建严格按照京都大学建筑系完成的总体规划要求执行,具体施工设计图由李朝阳教授牵头完成。”   他看了一眼在座的县领导,道:“需要细化。”   这一下,肖局长警觉起来:这小子,原来在这里埋下伏笔!   冯县长惯性点头:“那你补条款吧。”   事关小舅子周国强的利益,肖局长立马拦住,提醒冯县长:“先听听他们要补什么。”   冯县长这才反应过来:“对,你们要怎么细化?”他惊出一身冷汗:差点上了这小子的当,太狡猾了!   金承业看了一眼肖局长,手指在暗色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笃、笃、笃。”   声音清脆悦耳,却让冯县长莫名地感到不安。   “第一,全部商户迁出,拆迁经费由县里承担。”   这条街现在根本没有什么生意,小商户们巴不得拿到钱到县政府附近的新街开店,拆迁相对容易。   拆迁经费从盛世给的十二万中支出,明面上每户补三千到五千的拆迁经费,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多。冯县长与肖局长交换了一个眼色,点头应了。   “第二,32户古宅、6口老井、8个景观节点必须严格按照施工图纸完成修复,每年由园林局维护。否则……”   金承业微微一笑:“这里我们要添加违约条款。”   县领导被他说得有点头昏脑胀,反正只要不谈古宅的经营权问题,这些都是小事,园林局维护就维护吧。   冯县长不耐烦地一挥手:“加吧。”   “第三,6口老井、8个景观节点属于公共资源,不得商用。这里,我们要添加违约条款。”   “行,加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四,32座古宅属于私人产业,只能改造为博物馆、旅游观光景点,所得利益全部用于古街修复,不得挪作他用,亦不允许商用。”   肖局长脑袋一个激灵,忽然清醒——来了!   图穷,匕现。   “不行!”肖局长和冯县长异口同声。   金承业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仿佛猎人在山中奔跑,终于发现猎物。他好整以暇地收回搁在桌上的右手,靠在椅中,道:“为什么?”   肖局长被金承业这嚣张的模样所激怒,气呼呼地说:“盛世公司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未来如果仙灵县按照规划发展好,这条街将是最赚钱的地段。   你们用十二万就拿到217间商铺四十年经营权,还不满足吗?为什么连这32栋老房子的用途都要干预?”   嗯,说得挺好,没毛病。   盛子越也在想,其实自己做的这笔生意已经是稳赚不赔,为什么还要管这么多?   金承业嘴角一勾,带出一丝讥讽:“我们盛总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和她的立意、眼光不在一个层面,不懂很正常。   你不需要问为什么,只需要告诉我行不行。”   肖局长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一拍桌子,额角太阳穴青筋暴露:“不行!这32栋老房子的经营权已经交给阳光集团,你们无权干涉。”   阳光集团?   金承业不急不忙,示意助手取来一份文字材料,打开来看了看:“哦,阳光集团,仙灵县最大的本土企业家,阳光大酒店、阳光宾馆、阳光的东家,法人周国强,肖局长的小舅子。”   肖局长的脸像被人抽了十几个巴掌,胀得通红,他咬牙道:“举贤不避亲,他是我小舅子,那又怎样?一切合规合法!”   冯县长也说:“只有周总才有这个实力,他承诺帮县里修路,这是善举。”   说罢,他看着盛子越,态度十分诚恳:“盛总,您投资十二万的确对我们仙灵县帮助很大,但这么大的县城光靠您一个人投资也不行,是不是?”   其他几位领导也帮腔:“是啊,众人拾柴火焰高,一枝独秀不是春嘛。”   金承业等他们说完,将脸一拉,顿时冷若冰霜:“周总想要投资,欢迎!古城那么大,商业街也不只这一条,随便。   这三十二座私人住宅是民俗一条街的重要组成部分,少了它们这条街就失去了地方历史与文化的灵魂,谁也别想打它们的主意。”   盛子越听到这里,内心升起一股暖流。   不知道顾鞍是怎么介绍的自己,金承业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能够通过顾鞍的几句话,迅速把握自己的诉求,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分毫不让。   真的很感动。   肖局长这才知道眼前这个金律师的厉害。他看似随意,实则小心布局,从细节入手,渐渐逼近核心,让人无法反驳。   肖局长气极反笑,仰天打了两个哈哈。   “哈!哈!这房子莫非是盛世的产业?竟敢说什么谁也别想打主意!在商言商,既然有人看上,又愿意投资,我们县里持开放态度,有什么不对吗?   盛世看中民俗一条街未来发展潜力,投资十二万换来商铺四十年经营权。阳光同样看中这条街,投资五万、承诺修路换来住宅经营权,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   金承业一拍桌子,霍然而起!他的腰挺得笔直,宛如出鞘利剑,寒光凛冽。   “商铺,是提供商品交易、服务及感受体验的场所,四十年经营权合同,名正言顺。   住宅,是供人居住、休息的房屋,你们私自改变住宅用途,用于商业开发,违法城市管理条例,合同无效!” 第180章 经营权4   合同无效?   肖局长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响, 眼前一阵发黑。在一片惊叫声中,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半天才稳住身形。   坐他身边的建委主任蒋杰伸手扶了他一把, 肖局长一只手摸着椅子边沿,缓缓坐了下来。   金承业律师见多了这样的场景,眼中半点同情都没有, 冷笑道:“肖局长如果感觉头昏眼花, 这是正常现象。没有气死, 已经是我手下留情。”   如果不是在县政府,肖局长真想跳起来抽他两巴掌。这是什么鬼律师!嘴巴真毒!   建委主任显然懂得比肖局长多一点。   蒋杰不急不忙, 微笑道:“金律师可能是京都来的, 不太清楚我们地方的操作模式。住宅用途不得随意变更,没有错。   但是现在县建委规划处正在积极想办法, 目前已经完成勘测工作, 这三十二栋住宅的居住用途拟修改为商业用途,报告都已经打上去了。   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探索吸引投资的方式,促进县城发展嘛。”   冯县长底气足了许多,解释道:“金律师。你放心,我们仙灵县领导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绝不可能做违法乱纪的事。”   金律师微微一笑:“报告已经打上去, 可是还没有批。这个阳光集团的合同,就是无效合同。”   冯县长叹了一口气:“地方工作也难啊,修路、盖房、维护古城……到处都要钱。   我们县是有名的贫困县, 缺乏产业支撑,好不容易民俗一条街有人看得中,可不是得先把意向定下来?   你说无效, 那就无效吧。这就算是我们与阳光集团的一个框架性协议,只要双方认可就行。”   县领导这是打算耍无赖?   你说无效就无效喽,反正我们已经计划这三十二栋老房子的使用性质变为商用,到时候再签合同也可以。   盛子越再一次叹为观止——你跟他谈钱,他和你谈理想。你跟他谈理想,他和你说法律。等到你和他讲法律的时候,他开始耍无赖。   真是无耻!   冯县长说完,还特地加上一句:“你说对不对,金律师?”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显然已经被金承业激怒。   金承业依然站得笔直,他的习惯是——   一旦站起,必须胜利!   面对对方的挑衅,金律师半点不为所动。他长眉一挑,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一副随便你的态度。   “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上诉状告仙灵县领导班子破坏文物的话……框架性协议也好,合作意向书也罢,随便你们签。”   破坏文物?   冯县长悚然一惊,这是为什么?   刚才还在耍无赖的他,不得不挤出个笑脸:“金律师这是干什么?我们是合作方,现在坐下来只是为了讨论合同细节,怎么又扯到告状上面去了?”   金律师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之所以定在下午四点开会,就是为了收集证据,他转过头,示意女助手:“你来给仙灵县领导普及一下文物保护法吧。”   女助手身材苗条,一件黑西服、一条黑包裙,黑色高跟鞋,一派都市丽人的打扮。她点了点头,侃侃而谈。   “具有历史、艺术、科学价值的古文化遗址、古墓葬、古建筑……”   “属于集体所有和私人所有的纪念建筑物、古建筑和祖传文物以及依法取得的其他文物,其所有权受法律保护。”   “非国有不可移动文物转让、抵押或者改变用途的,应当根据其级别报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备案。”   这一长串的法律条款,女助手背得一字不错,果真是术业有专攻。   冯县长早就被她那巴拉巴拉连珠炮一般的述说搞得头昏,他第一反应是古城墙被扒一事,解释道。   “古城墙被破坏的时候盛总也是在场的,事后已经处理过拆迁队的人,前建委主任邵建云也停职反省。现在重提旧事,有什么意思呢?”   金承业微微一笑:“我们一直谈的是民俗一条街的问题,并没有提到古城墙西段被强行扒开两人宽口子、导致国家级文物被毁坏。当然,如果你们希望我们起诉这件事……”   所有的仙灵县领导齐声道:“不不不,不希望。”   金承业欠了欠身:“如你们所愿。”   在场的领导都松了一口气。这事就此揭过不提最好,省得拔出萝卜带出泥。   冯县长发现自己这一群人完全被这个姓金的牵着鼻子在跑,感觉有些郁闷,索性直接问:“金律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承业转身示意男助手上前,将一份复印文件摆在冯县长面前。   冯县长拿起来一看,面色一变,半天没有吭声。   肖局长伸长个脑袋,想要看清楚这份资料,待看清楚文件的题头,底下那方大印,“啊”了一声,再一次觉得气血上涌。   “关于认定仙灵县寺前大街12号等32栋明清住宅为省级文物的通知”   这,这是省文管局发的通知。郑福民这个家伙,竟然背着仙灵县领导将文物申请报告递交上去,还得到了批复!   助手在盛子越面前也放了一份复印件。   盛子越拿起来一看,再也冷静不下来,嘴角一咧,笑得灿烂之极。   干得漂亮!   金承业感觉到盛子越的目光,转过脸看向她,耐心地解释道:“文管所的郑福民带着小范、小汤等人,顶着压力默默进行仙灵县文物认定工作,这只是部分成果。”   冯县长看着眼前这份文件,嘴角耷拉着,心情很不好。   建委主任蒋杰想到规划处刚提交上去的报告,准备走个流程就把住宅变性为商业建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蒋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开什么玩笑!省级历史文物认定,我竟然不知道?还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啊!”   郑福民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建委的克星。   上一次他拖了邵建云下马,蒋杰还幸灾乐祸,现在轮到自己,整个人就像被火燎到屁股的猴子,再也坐不住了。   “建委没有看过这个文件,我们不知道!”   肖局长也立马表态:“建委不知道,我们财政局更不清楚。”   其他几个相关领导都说:“这是文管局的单方面行为,县领导都不知情。如果知道这些住宅是历史文物,肯定不会强行转变用途,卖给阳光集团。”   金律师很满意这个结果,双手撑在桌面,环顾四周:“很好,不知者不怪。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刚才我提议的四条附加条款,大家应该都同意了吧?”   冯县长一想到五万块投资就这样鸡飞蛋打,那条县道再也修建不成,自己今年的政绩没什么看头,感觉心头在滴血。   再想到周国强许诺自己的那些好处,更是痛得无法呼吸。   可是怎么办?情势比人强。   有这样的律师步步紧逼,谁敢顶风作案?那三十栋老房子现在全部被认定为省级文物,只差挂牌仪式,谁有办法把它们变成商场、酒店、餐馆?   “唉……行吧。”冯县长颓然坐倒。   场上一片沉默。   金律师就在桌上一条条口述,一式三份,与县里签订补充协议,将盛世公司对民俗一条街的控制权以法律条款的形式明确下来。   盛子越觉得很满意。   合同签订完毕,肖局长心中烦躁,不客气地说:“你们目的达到,民俗一条街现在盛世说了算,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砰!”   大门被推开。   顾鞍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三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白色衬衫、浅灰色西装、左胸佩戴国徽,走路带风,眉眼带煞。   “谁也别走!”   顾鞍这一声喝斥中带着浓浓的威压,吓得桌上的领导缩着脖子如鹌鹑一般,恨不得将自己埋在桌底。   冯县长强撑着站起来,声音颤抖:“顾,顾少校,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鞍掏出自己的证件,在冯县长面前一亮,星眸似有寒光闪过:“公安部,监察司,顾鞍。”   监察司?这是一个令所有官场领导胆寒的所在。   顾鞍竟然是监察司的人?   冯县长这一刻心中再无侥幸,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倒在椅中,呆呆地望向盛子越:自己到底为什么猪油蒙了心,非要和她作对?   顾鞍坐在盛子越身边,示意底下人一条一条地说明。   “省拨付建设经费共计……,用于工程建设……,用于拆迁经费……,结余……,四万五千六百元去向不明。”   “某年某月某日,肖某、冯某、蒋某在省城储蓄所开户,周国强分别存入五千元现金。   杨某,应支付拆迁经费三千二百元,实际到帐金额为一千二百元;   李某,应支付拆迁经费三千六百元,实际到账金额为一千六百元。   ……”   零零总总,仙灵县领导的黑暗历史全部被翻出,无一逃脱。   监察司的工作人员念一条,底下人脸色就变一分,到最后全部面无人色,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第181章 经营权5   监察司一出手, 官老爷尽俯首。   从进城开始,顾鞍就决定认真整顿仙灵县的官场风气。居于一隅的地方政府,天高皇帝远, 渐渐形成了土皇帝作风。   利字当头,权欲熏心。   从拆迁款入手一查,几名监察司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仙灵县的领导勾结一气, 胆子大得吓人!   穷县富领导, 这还了得?   在场的县领导一直被公安厅的人控制在会议室, 就是为了方便监察司调查、审计。现在证据在手,顾鞍再不与他们讲客气。   一锅端。   官场上下, 自此一派清明。   这一通操作看得盛子越目眩神迷, 第一次感受到权力的魅力。   顾鞍带她走出会议室,与她并肩而行。金承业留在会议室, 指挥两名助手处理文件、整理归档各类资料。   顾鞍走到哪里, 哪里就成了真空地带。县政府工作人员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都恨不得躲远点——   这是个冷面煞神, 千万别惹他!   盛子越这是头一回见到他工作的场景,内心升起小小的骄傲,微笑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顾鞍低头看着盛子越,她今天在民俗一条街怒斥冯县长, 闪着愤怒光芒的眼神仿佛一道光亮, 照进他的内心。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哪怕困难也要去做;哪怕无名无利也要去完成;哪怕没有回报也要去付出。   他愿意, 为她献上所有。   “查案,整顿仙灵县的官场作风。”顾鞍伸出手,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头顶, 声音里略带一丝疲倦,这让盛子越有些心疼。   盛子越抬头望着顾鞍的眼睛,那双星光闪耀的眼睛里,隐隐浮现着几道血丝。   她皱起眉毛,问:“你这两天是不是没休息?这么多数据,三天不到就收集完整。很累吧?”   顾鞍摇摇头,嘴角上扬,眼中有了欢愉之色。   两人站在县政府的门口,大厅里人来人往,四目相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眼前人。   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顾鞍的右手还放在盛子越的头顶之上,她的头发光滑、乌黑、丰厚,手感极好,仿佛在海水中荡漾的海藻一般。   盛子越的视线落在顾鞍泛青的下巴,感受着在她头顶摩挲的大手掌,指腹有茧,指节突出,带着淡淡的暖意,仿佛一把撑开在头顶之上的大伞,为她遮挡这世间所有风雨。   顾鞍眼中的愉悦之色渐浓,两人之间流转着的亲密感,似甜如蜜,让他舍不得放开手。   “顾鞍!”   一声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对视,顾鞍收回展开的思绪,移开右手,对着来人打了个招呼:“金承业。”   金承业右手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松开黑色西装的扣子,原本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顿时就多了丝潇洒不羁的味道。   顾鞍对盛子越说:“金律师的工作效率怎么样?对这个法律顾问还满意吗?”   盛子越点点头,微笑道:“非常满意。”   这么能干的大律师,一般人请都请不来。如果不是因为与顾鞍有旧,人家哪里会千里迢迢带团队到仙灵县城,只为了谈一个小小的合同?   金承业哈哈一笑:“盛总满意就好。”   顾鞍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金承业立刻收敛笑意,很认真地看着盛子越:“放心,以后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只管找我。”   三个人一起吃了饭,闲聊之中盛子越才知道,自己找的这个男友,背景的确深厚,超乎她的想象。   顾鞍的外公闵松,字竹友,是国内法学泰斗,至今京都法学院还立有他的雕像。金承业是闵教授的关门弟子,退休前带的最后一届硕士。   闵松桃李满天下,业内只要谈及经济法,就绕不开闵教授。京都律师行里很多都是闵教授的学生,或者听过他的课、读过他的书。   运动期间,暴风骤雨之下,闵教授隐居在一所四合院。1970年独生女儿闵颜去世,老人伤痛不已,于1972年去世。   闵松一生和蔼可亲、治学严谨,对学生关爱有加,他带过的学生,个个感恩闵松的教诲,将这份感激移情到顾鞍身上。   所以,顾鞍的师叔、师伯,以及他们的徒子徒孙们,都对顾鞍有求必应。只恨顾鞍极少提要求,一腔热爱无用武之地。   这一次难得顾鞍有召,金承业这个小师叔主动请缨,亲自带队来到仙灵县城,为顾鞍的意中人排忧解难,激动得不行。   顾鞍从军也好、从政也罢,他们完全使不上劲。但现在盛子越开公司,离不开律师啊,真是太好了!   牛刀小试,金承业志得意满,恨不得奔走相告,告诉同门:闵系律师报恩的时候到了!   听到顾鞍的外公姓闵,盛子越忽然想起自己买下的对门,那爱种花的老人也姓闵?这个姓并不常见吧,莫非有什么亲戚关系?   只不过,闵老的女婿姓司,并不姓顾。   当初的时候司老找了内部关系,省去交易环节,直接给盛子越办了房产证,以至于盛子越到现在都不知道房主真实的姓名是什么。   将这个疑惑抛开,盛子越与顾鞍、金承业一起前往民俗一条街,给张正卿老先生送去一份定心丸:私宅被认定为省级文物,过两天将会挂牌,不会再有人逼他拆迁。   张正卿大喜过望,连声称谢,拿中家中干果招待他们。这里的杨梅干酸酸甜甜,细品味道还不错。   回来之后,金承业识趣地早早回招待所休息,不再打扰这对小鸳鸯独处。   招待所门口左侧,是一片小小竹林。竹影婆娑,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轻响。   夜色渐起,顾鞍将盛子越温柔抱住,有些内疚地说:“忙了一天,现在才有时间单独和你说话。”   盛子越这一天也没闲着,并不介意,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心跳,任由他身上雪松清冽之气将她缠绕。   “没事,今天真要谢谢你。”   顾鞍轻轻一笑,胸膛起伏,这让盛子越觉得很有趣,她抬手轻轻放在他心脏位置,轻轻抚了抚。   盛子越小手细嫩软滑,轻轻抚过胸膛,顾鞍呼吸一滞,双臂收紧,将她深深嵌入怀抱之中。   听到他呼吸有些急促,心跳越来越快,体温渐渐升高,盛子越的脸颊也开始发热,努力将自己缩在他怀里,就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脸。   甜甜的百花香气再次萦绕在顾鞍的鼻端时,他忽然福至心灵,低下头吻上她的额头。   浅浅一吻。   如蝴蝶飞过丛林,落在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朵之上。   似蜜蜂飞舞,轻轻停在散发着香味的花蕊之中。   嘴唇带着灼热的气息,贴在光滑的额头之上,盛子越忽然呆住。肌肤相贴,气息交缠,这样的亲密让她有些心慌。   她抬起双手,将顾鞍推开。   顾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盛子越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两人视线相对,空气中的旖旎气氛渐渐消散。   顾鞍抬手在她头顶抚了抚,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情动之后的余温:“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去。”   盛子越点点头。   顾鞍与她并肩而行,一起走到招待所光亮的大厅之中。盛子越刚要上楼,听到顾鞍唤了句:“盛子越。”   盛子越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少女面庞柔美,凤眼带俏,脸颊微红,肌肤雪白莹润。抬眼轻轻一瞟,眼波流转,带着不自觉的妩媚。   顾鞍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盛子越,我……”   他忽然就卡了壳,不知道如何说出那句一直藏在心底的话。   我爱你。   盛子越脸上的红晕愈浓,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她心中有些忐忑。既想听到这三个字,又害怕听到这三个字。   近情情怯。   “叮铃铃——”   招待所大堂的电话响起,服务员的声音响起:“喂,找哪位?219的盛子越?好的,我帮您叫,请稍等。”   盛子越与顾鞍对视一眼,这么晚了,谁会找?   等到接起电话,听到对面的声音,盛子越瞪大了眼睛:“师父?”   罗莱虎着脸,显然有些不高兴:“玩开心?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告诉我!”   盛子越“啊”了一声,不知道师父所指的重要事情到底是什么。   罗莱今天接到李朝阳的电话之后,就浑身上下不得劲。徒弟谈恋爱了,自己竟然比李朝阳知道得更晚!   “你谈恋爱了?是谁?多大?听说是个军人?怎么回事?”连珠炮似的问题噼哩叭啦冒出来,打得盛子越措手不及。   李朝阳教授竟然会给家长打小报告?   盛子越悄悄看了一眼端正坐在大厅沙发上的顾鞍,将声音放低了一些:“是的,他叫顾鞍,京都人,曾经是侦察连连长,少校,现在转业在公安部工作。”   在罗莱心目中,自己的小徒弟天好地好,好得不得了,谁也配不上她。   听完她的介绍,罗莱哼了一声,别扭地说:“这条件,不怎么嘀,也就那样。”   盛子越轻轻一笑,哄着他:“是是是,并不太好。”   罗莱问:“他多大了?”   “他1962年11月出生,比我大了九岁。”   罗莱气得想骂人:“这么大!不行不行。大太多了,不合适。”   盛子越略一沉吟:“嗯……我也觉得他有点大。要不,就算了吧?”   罗莱听她这语气,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当初盛子越刚从仙灵县回来时,在院子里和她谈到个人问题时,大家都说要她别着急时,盛子越说的话。   “好好好,师父、师兄我都听你们的,不着急谈恋爱,好好念书、好好画画,争取做一个伟大的、杰出的女建筑师、女画家。”   罗莱忽然有点不妙的感觉:千万不能因为自己横加干涉,让好不容易愿意谈场恋爱的盛子越就此退缩了。   万一她当真将一生都奉献给事业,再不肯谈及男女之情,怎么办?   罗莱怂了。   他咳嗽了一声,努力给自己找台阶:“好吧好吧,大就大点。只要你喜欢,师父这里好说话。这样……你回来之后叫他过来,我看看再说。”   盛子越再看了一眼顾鞍。   顾鞍稳稳地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但他搁在双腿之上的手紧紧捏拳,大拇指不断摩挲着食指边沿。   家长致电,他很紧张。   盛子越轻轻一笑,对着电话说:“好,我明天回去,商量个时间,带他回来给您看。”   罗莱嘱咐了几句,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盛子越走到顾鞍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顾鞍抬起头,身体有些僵硬,紧张地等待着她的指示。   “顾鞍,准备见家长吧。” 第182章 见家长1   顾鞍知道, 盛子越是个重亲情的人。   她六岁之时拜入罗莱门下学习绘画,两人共处近十年,亦师亦父亦友, 她每个周末都会去旧王府胡同的四合院陪伴罗莱,师徒二人关系十分融洽。   听她在电话里那语气,似乎如果罗莱不喜欢、不认可, 她就不打算和自己继续。这怎么行?必须好好表现。   顾鞍既紧张, 又兴奋, 还带着两分忐忑,连第一次出战斗任务, 都没有这样辗转难眠。明明累到极点、困到极处, 但就是睡不着。   闭上眼,盛子越的脸就在眼前。她那双凤眼眼角微微上挑, 只需眼皮轻轻一抬, 就能幻化出魅惑之光,让他的思维瞬间停滞。   怎么办?这样的女孩, 他想永远守护在她身边。   顾鞍索性不睡了,敲开金承业的房门,开门见山:“第一次见家长,怎样办?”   金承业刚洗完澡, 穿一件睡袍, 用毛巾擦拭头发。听到顾鞍这话,金承业哈哈一笑,让顾鞍进来, 道:“先叫一声师叔,我就告诉你。”   顾鞍十岁丧母,金承业那个时候也才二十出头, 经常带他一起玩,两人感情很好。   小时候顾鞍听话,叫他一声师叔。可是长大之后,顾鞍话越来越少,不肯再喊,最多礼貌地叫一声:金律师。   金承业此刻逮到机会,想重温一下旧梦。   顾鞍坐在床边,没有吭声。他现在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哪有什么心情喊师叔?   金承业坐在对面床上,松松软软的床铺很舒适。他望着眉眼颇似闵颜的顾鞍,眼前闪过师姐温柔的笑脸,心中暗自叹息。   大自己十岁的师姐待人和气,即使父亲在法学界赫赫有名、丈夫在军中身处要职,却从来没有什么架子。   见到贫困生金承业会关心地问:金师弟你粮票够不够?在学校吃得饱吗?如果有困难只管说啊。   这样好的人却早早离世,真是可惜。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小顾鞍已经长大,有了心仪的姑娘,准备见家长了。   “要见的家长,是哪一类?”   “她的师父。盛子越六岁时拜入罗莱大师门下学习国画,师徒关系很好。她在京都的房子就是师父给的。”   金承业一挑眉,颇为惊异:“你这小女友来头不小啊。罗莱大师在艺术届很有名气,能够正式列入门墙的徒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顾鞍苦笑。   可不是?大师兄是华彩艺术馆的乔湛,二师兄是京都艺术学院的文云舟,三师兄是锦绣陶瓷厂的文一章。   有这样雄厚的实力支撑,见家长压力很大。   金承业安慰道:“不怕,我们也不差是不是?你年青有为、工作稳定,父亲在军部有影响力,外公家在法律界说得上话。”   他看了一眼顾鞍,打趣道:“你人才出众,对她情有独钟,也勉强配得上盛总嘛。”   顾鞍双手捏拳,一直放在大腿之上,显然情绪并不放松。   因为在意,所以紧张。   金承业没想到顾鞍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皱起眉毛,盯着顾鞍的脸:“你在紧张什么?怕她不喜欢你吗?”   顾鞍沉默不语。   恋爱中的男女总会有些患得患失,顾鞍也是这样。   有的时候,他会觉得盛子越是喜欢他的,她不抗拒他的拥抱,她会接受他的礼物,她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欢乐的光彩。   可是,有的时候他又无法确定盛子越的心意。   盛子越从来没有说过,她心悦于他。她只是不拒绝他,并没有主动奔向他。   金承业哑然失笑:“女孩子多数矜持,她既然让你见家长,肯定是喜欢你的。你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顾鞍想到拥抱时盛子越身上散发出来的百花盛开般的异香,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是啊,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肯让自己见家长?   他站起身,身体略放松了一些,眼神变得坚毅。   她既然给了自己这个机会,那就努力向前,绝不后退!   金承业拍了拍顾鞍的肩膀,用过来人的口吻道:“以诚示人,以情感人,你就坦然面对家长,认真回答他的所有问题,不隐瞒、不欺骗。”   --   为了见罗莱,顾鞍理了发,换上新衬衣,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精神。   顾鞍不是那种英俊清秀的长相,他皮肤微黑,脸颊略长,眼窝很深,鼻子挺直,轮廓分明,很有男人味。   最出彩的,是那一双星光般闪耀的眼眸。当初吸引盛子越的,也是这一双明亮的眼睛。清澈如水、梦幻似星,只一眼就能将人带进他的世界。   他开车接上盛子越,一起前往旧王府胡同。   将车停好之后,他从车上拿下两瓶茅台、两提高档礼盒,有点紧张地看着盛子越:“你看,你师父审查能合格吗?”   曾经面对歹徒面不改色、面对敌人冷若冰霜、面对侦察兵镇定自若的顾鞍,此刻像个等待面试的求职大学生,盛子越心中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软软的、柔柔的、甜甜的、酸酸的。   她伸展双臂,绕过顾鞍腰侧,悄悄将他抱住,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之上,柔声道:“我喜欢,就够了。”   轰——   宛如烟花点燃,划过天际,在天空炸开。   顾鞍的心中开出一朵绚烂至极的烟花。拎着酒与礼盒的双手高高抬起,就怕磕到、碰到盛子越的肌肤,顾鞍沉声道:“再说一遍?”   盛子越抿嘴一笑,没有再重复,只是收紧了胳膊,将他的腰牢牢抱住。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自己。   顾鞍欢喜得一颗心简直要炸开了,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可惜手上东西太多,根本腾不出来,不然真想狠狠地抱她一下。   “羞羞羞……”胡同里几个小孩子在他们身边窜来窜去,用手指刮脸皮,羞他们两个。   两个小男孩还边羞边念:“不要脸的羞羞,脸上搭块猪油……”   盛子越听清楚他们在念什么,扑哧一笑,松开手,故意瞪着眼睛:“瞎说什么呢,我帮他拿东西呢。”   小男孩撇了撇嘴:“我们都看到了,女生抱男生,羞不羞?”   顾鞍此时幸福得冒泡泡,哪里舍得板起面孔?他还劝盛子越:“好了好了,别跟小朋友计较,我们进去吧。”   盛子越斜了他一眼,眼波盈盈,似有千言万语,看得顾鞍心神飘荡,不知身在何处,魂在何方。   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盛子越身后,顾鞍重新走进这个小时候经常来的旧王府胡同。   自母亲去世、外公外婆相继离开,顾鞍再不愿走进这个胡同。重回故地,若不是身边有盛子越相伴,他恐怕早已心中凄然,转身离去。   走到四合院门口,盛子越迈上台阶,却发现身后的顾鞍半天没有挪窝。   她转身道:“怎么了?”   顾鞍呆呆地看着外公留下的院子,看到伸出墙外的木槿花枝,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声音。   那里,是我童年成长的地方。   墙角有棵桂花树,是我亲手种下。   花坛边有棵石榴,每年都会挂果。   沿着北面院墙有一圈酢浆草,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寻来的草籽播种而成。外婆以前会扯茎叶擦拭家中铜器,耐心地告诉我,富含草酸,越擦越亮。   盛子越看着顾鞍失魂落魄的模样,吓了一跳,跳下台阶扶上他的胳膊:“你怎么了?”   顾鞍抬起右手胳膊,指了指对面的屋子,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是在那里长大的。”   原来,如此。   闵家老宅的主人,是顾鞍的外公闵松。闵颜早逝,二老相继而亡,顾正贤与顾鞍很少来这里住。   什么司老!都是骗人的,那个老人分明就是顾鞍的父亲,顾正贤。   难怪他会出神地盯着自己头上的碧玉珠花,因为那是顾鞍母亲的遗物。   难怪他会轻易卖出老宅……   想到这里,盛子越的声音陡然变大:“你为什么要把房子亏本卖我?”   顾鞍还沉浸在对童年的回忆之中,没有跟上她的节奏,呆呆地看着眼前明显有了不满的盛子越:“不是你想买吗?”   盛子越一跺脚:“这是你外公的房子,明明你父亲舍不得,干嘛要送房子给我!”   顾鞍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眉毛拧成一条线,沉声道:“你不高兴?”   四合院门敞开着,盛子越哼了一声,甩手径直走进屋。   罗莱正在院子里与顾正贤喝茶,高虎在一旁斟茶倒水,听到院门口有动静,罗莱兴奋地站了起来,对顾正贤说:“司老哇,今天不巧,我家徒弟带男友上门,我不陪你了啊。”   顾正贤一听,立马就慌了。   儿子上门见家长?自己的身份岂不是要露馅?   怪只怪自己一开始待人不诚,怕司令这个名头吓跑了人,瞎编什么姓司。后来两家关系越来越好,几次想开口表明身份,偏偏罗莱一副浑不在意的高人模样,顾正贤只得将错就错。   现在怎么办?儿子要见盛子越的师父,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没提前说一声?   向来英明神武、霸气威风的顾司令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站起身,身体僵硬望向朝自己越走越近的儿子和盛子越。   罗莱迎上前,上上下下打量着顾鞍。   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听说还是侦察兵出身。唔……身体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左手拎茅台,右手提礼盒,态度恭谨、眼神清明。唔……看来对盛子越非常重视。   还想继续品评下去,却见顾鞍瞪大眼睛看着“司老”,喊了一声:“爸!”   爸?什么情况? 第183章 见家长2   顾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父亲。   他从仙灵县回来之后马上就来到罗莱, 根本没有想到要和父亲说一声。父子俩都是独立、强势的人,闵颜去世之后对话更少。   对顾正贤,顾鞍尊敬有余, 亲近不足。   顾正贤以前是发号施令的人物,即使心怀愧疚想与儿子处理好关系,也拉不下这个脸。明明心里想说句软和话, 见了面却依然板着个脸, 口气生硬。   对顾鞍, 顾正贤心底渴望亲近,面上却维持着强硬的家长作风。   父子俩唯一一次愉快对话, 是因为盛子越。发现儿子有了意中人, 顾正贤成功让顾鞍在面前低下头,快活得几天没睡着觉。   在罗莱这个院子看到儿子, 顾正贤感觉家长权威受到了挑战:儿子见家长, 竟然不跟他这个当父亲的人汇报?   他沉着脸,背手而立,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高虎配合司令掩藏身份,一直有点心虚,陡然见到铁面无私的顾鞍,吓得一个激灵, “啪!”地一声站直身体, 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顾少校好!”   盛子越见顾正贤还在那里摆谱,心里有点不高兴,盯着他的眼睛, 脸上多了几分疏离:“顾司令,您好哇~”   顾正贤呆了呆,全身像被施了定身法, 一动不动。   罗莱反应过来,问盛子越:“什么顾司令?”   盛子越淡淡道:“这位司老,其实姓顾,是前京都军区司令员,顾鞍的父亲。”   如果是私下里跟罗莱说这事,依他的性格只会淡然一笑,回一句:“哦。”司令也好,普通退休老人也罢,不就是个曾经的符号?我交往的是你这个人。   但今天不行,罗莱心里过不去。   徒弟第一次带男友回来,男友的父亲竟然隐瞒自己身份,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吗?   罗莱理都没理睬顾正贤那讨好的眼神,对盛子越说:“你把对门的房本拿出来还给他,房子咱不要了!这老头儿藏着掖着,不是什么好鸟!”   盛子越重重点头:“好。”   顾正贤被气得七窍生烟,梗着脖子努力辩解:“我,就是怕说出我名头吓着你们,所以随便编了个姓,有必要骂人吗?”   罗莱冷笑一声:“唉哟喂,您的名头真的很吓人,把我这个无权无势无钱无人的四无老头子吓得不轻呐~”   罗莱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成功让顾正贤抓狂,他在军中向来只有他训别人,没有人敢反抗他的意志。   第一次用心交往,百般迎合,竟然被对方这样讥讽?顾正贤将那点心虚按了下去,态度也强硬起来。   “我几次想说,你非要装世外高人,说什么身份并不重要。我一不贪你的钱、二不图你的权,不就是骗你我姓司吗?多大点儿事!”   罗莱看他骗人还不肯承认错误,跳了起来:“走走走,你赶紧走!您这样的大司令,我高攀不起。”   顾正贤捏着拳头,狠狠捶打在旁边的香椿树干上。他天生力气大,这一捶下去,海碗粗细的香椿树剧烈晃动,枝叶扑簌簌往下落。   “走就走!谁稀罕你这个破院子!”   老小老小,这老人吵起架来像小孩子一样。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动起真火面色大变,气息也变得粗重。   高虎在一旁吓得面色大变,额头冒汗,向顾鞍求助:“顾少校,您赶紧劝劝司令吧,他有高血压,不能发脾气。”   顾鞍正要开口,罗莱拉下脸,一屁股坐在石桌旁,不耐烦地说:“好了,有病就赶紧去治,别在这里讹人。顾司令万一要是病了,我可担不起这罪名!”   顾鞍看向盛子越,盛子越却不肯看他,将脸转向一旁。   顾鞍没有骗她,她知道。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父亲是顾正贤,前军区司令。只是,对门是他外公家,顾鞍没有说过。   顾正贤说自己姓司,盛子越有不愉快,但老人的心思不难猜。他说怕司令这个名头吓到别人,并非假话。   盛子越介意的是:为什么明知道我在和顾鞍谈恋爱,却瞒着我,半卖半送地把闵松老先生的宅子给我?   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盛子越肯定不会买。   一则这是顾鞍外公的遗物,满载他童年的记忆,盛子越不能夺人所爱。   二则家中一直教诲,无功不受lu。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珠花、玉镯这些东西盛子越受得起,随时可以退回。但房子涉及产权更换,麻烦。   顾鞍察觉到盛子越的情绪变化,心里一阵发慌。他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将手中茅台、礼盒交给高虎,冲罗莱深深鞠了一个躬。   “罗老您好,我是顾鞍。   我的父亲顾正贤与您交往,绝非有意欺瞒。我工作忙,平时关心得少,军区大院的人敬他畏他,说话行事放不开胸怀。您这个朋友,他很珍惜。”   听完这句话,顾正贤假意咳嗽了一声,高虎放下手中物品,忙着取来温开水和药片:“司令,您先吃点药。”   罗莱悄悄瞟了他一眼,见他脸胀得通红,额角微微出汗,有点担忧他高血压发作,一拍桌子:“快吃药!”   顾正贤乖乖吃药,情绪放平和了一些,想想自己的确是骗人在先,挣扎一番之后说:“那个……是我不该骗人。”   他望向盛子越,声音有些干涩:“丫头,你顾伯伯做错了事,对不起。你别怪顾鞍,他是个好孩子。”   “呲泠——”   顾鞍听到心中坚冰破裂的声音。   顾正贤是什么人?他一辈子都不知道道歉为何物,此生唯一一次听到他说“对不起”,是在母亲病床之前。   那个时候的顾正贤,紧紧捏着闵颜的枯瘦的手,眼中含泪,说了句“对不起”。为自己没有好好陪伴闵颜,没有用心爱护妻儿而愧疚。   这一回,父亲对盛子越说对不起,是因为……他担忧影响到儿子未来的婚姻,怕盛子越生气。   父亲,真的老了。   他那颗强大、坚硬的心,变得卑微、柔软。   顾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盛子越身边,牵起她的手,态度坚定而温柔。   “爸,她是盛子越,是我这辈子决心守护的人。希望你同意我们交往!”   顾鞍的手很大,温暖、干燥、力量感十足,将盛子越柔软、纤细的小手包得严严实实。   盛子越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握住,在他手掌中动了动,却被顾鞍勇往直前、绝不后退的态度所感染,又安静下来。   顾正贤看着眼前并肩而立,双手相牵的男女,老怀大慰,连声道:“好好好,同意同意。”   顾鞍再拉着盛子越走到罗莱跟前,微微一笑,态度沉稳而笃定:“罗老您好,我是顾鞍,我喜欢盛子越,想和她牵手一生,请您同意我们交往。”   罗莱没有点头。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顾鞍的左手:“你把手松开,别拖着子越。我有话要问你,同不同意的,再说吧。”   顾正贤坐在罗莱对面,讨好地说:“罗老,我儿子很不错,像我。认定谁,就是一辈子,绝不会有二心。”   罗莱白了他一眼,摆足了女方家长的谱:“你别插嘴,我问的是顾鞍,又不是你这个司令。”   顾正贤脸色讪讪的,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示意高虎给自己倒了杯茶,安静坐在一旁喝茶,当起了看客。   罗莱问了几个问题,顾鞍如实回答。   罗莱一连问,一边观察着顾鞍的反应。见他眼神端正清明,知道这位国家培养出来的军人,是位优秀人才。   能够进公安部监察司,说明政治思想过硬、工作能力突出,这样的男人,绝非池中之物。只是有一点……   罗莱问顾鞍:“你的工作,有保密条例吧?”   顾鞍点头道:“是的。”   “平时总要外出执行任务吧?”   “目前是这样。”   “执行任务期间不能与外人联系是不是?”   “……是!”   罗莱一听就急了:“那你根本就没什么时间陪子越,如果遇到什么事,到哪里去找你?”   顾鞍与顾正贤同时变了脸色——没有时间陪家人,这是父子俩心里共同的痛。   闵颜那张病榻上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父子俩一起低下了头,一种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   沉默,让人窒息。   香椿树上一片黄叶被风吹落,掉在顾鞍肩头,他侧过脸,出神地看着这片鸡蛋形状的叶子,心里想:工作与家庭如何才能两全?   罗莱慢慢站起身,对盛子越说:“徒弟啊,人为什么要结婚?因为人生太过孤单,需要有个人陪着一起向前走。共同建设家庭、生儿育女、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顾鞍……很优秀,但是不适合你。”   盛子越没有吭声。   罗莱继续说:“把房本还给他们,不合适就趁早断。”   顾鞍抬起眼帘,眸光中闪动着迷离的光芒,让人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盛子越走进主屋,从空间取出房本、珠花、玉镯,轻轻搁在石桌之上。   顾正贤一见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不行啊,丫头,这东西送出去,绝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顾鞍心中一恸,无边的疼痛有如潮水,涌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她竟然……忍心将珠花、玉镯送回来。   或许,他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给她幸福的?   就像母亲,天天盼着父亲能够结束训练、结束战斗,回到这个四合院陪伴着她。可是直到查出绝症,才拥有那难得的两年。   盛子越看着眼前的顾鞍,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就失去了信念,眼眸中光彩变得黯淡?   她站直了身体,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却充满着韧性:“师父,我也有些问题要问,问清楚了,再做决定不迟。”   罗莱叹了一口气:“行,你问吧。”   盛子越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她选择直接面对问题:“为什么要把房子卖给我?”   顾鞍没想到她纠结的是这个问题。这已经是今天她第二次开口询问,显然这里存在着两人理解上的偏差。   他看了一眼父亲,问:“父亲,我告诉她我们家以前的事,可以吗?”   顾正贤的肩膀垮着,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话语中带着一丝鼻音:“说吧,以诚相待,说出来也好。”   顾鞍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我的母亲,是一个柔弱善良的女人。她不擅长读书,也不喜欢法律,初中后读卫校当护士,在军区医院工作。   1956年父母结婚,两人聚少离多,直到1962年母亲才生下我。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四十岁。虽说晚年得子,但我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在外公家长大,与外公外婆感情很好。   1972年母亲因病去世,那个时候我十岁。   从发现癌症到去世,这两年时光父亲一直陪在母亲身边。临死之前母亲告诉我,这两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没有再娶,他心中一直非常内疚。他比她大十四岁,却没有好好爱护她,让她心情郁结,这才得了癌症。   所以,我不敢恋爱。我怕我会让对方失望,我怕我做不好丈夫和父亲。”   说到这里,顾鞍几度哽咽,他努力睁大眼睛,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   顾正贤咬着牙,闭上眼睛。军人流血不流泪,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内心悲伤的情绪。   顾鞍停顿半晌,深呼吸两次,调整好情绪,继续往下说。   “盛子越,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你不需要依附男人而生活,你有自己的追求与理想,你有自己的坚持与信念。   你像一道光,照进我的心。   这样的你,让我想勇敢一回。   我是一位军人,和我的父亲一样,我有我的信念,随时准备着,为这个信念奔赴万里、流血牺牲。   我原以为会一辈子留在军队。但是,你的出现让我改变了人生规划。   你想成为伟大的建筑师,传承历史、守护传统,我愿为你保驾护航,送你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所以,我没有去新组建的特种兵部队,而是选择去公安部监察司。   出于对你的保护,我不会让你出现在我的工作环境之中,你也无法向世人昭告我的存在与身份。   但我会努力平衡工作与家庭,你只管努力向前,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绝不后退!”   说到最后,顾鞍的眼神越来越清亮,光芒越来越耀眼。   罗莱愣愣地看着顾鞍,这么一个胸怀博大、伟岸如山的汉子,也难怪盛子越愿意交付真心。   “为什么要把房子卖给你?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很简单:因为你想要。”   因为你想要,所以我就给。   盛子越听到这里,忽然就明白过来——   因为曾经失去,所以格外珍惜。   这父子俩拼命对自己好,原来是害怕失去。   盛子越眼眶有些发热,低下头默默拿起玉镯套回腕中,手指轻拈,一朵碧玉珠花已稳稳戴在左鬓。   罗莱的声音有些颤抖:“子越?”   盛子越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师父:“您觉得,我是个需要男人随时陪伴左右的人吗?”   有些女人如藤蔓,需攀附大树而生;有些女人却是一棵大树,将根深扎进大地,沐浴着阳光雨露舒展枝叶,自在而骄傲。   正如舒婷所写的《到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像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互相致意。   罗莱看着盛子越,眼神复杂,既有欣慰、骄傲,又有不舍,长叹一声:“好吧,我同意你们交往。”   顾鞍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地来,他走上前,展开双臂将盛子越搂入怀中,低声道:“谢谢、谢谢。”   谢谢你肯接受我的爱,愿意和我站在一起,面对未来的一切。   也谢谢罗老愿意放下成见,送上家长的首肯。   顾正贤大喜,咧开嘴笑了,边笑边点头:“好好好!”小两口恩恩爱爱,共同进退,真是太好了。 第184章 见家长3   顾鞍开车将盛子越送回学校, 站在车边依依不舍。   两人敞开心扉,亲密感更为浓厚,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抱在一起, 哪里舍得分离?顾鞍将盛子越抱在怀中,下巴搁在她头顶,看着头顶那一轮明月, 心中欢喜无限。   盛子越搂着他的腰, 感觉着他身体里隐藏的力量感, 沉浸在那雪岭松木的清冷气息之中,闭上眼睛任由黑暗中听觉、嗅觉、触觉更为敏锐。   夜风送来学校小操场上沙沙的跑步声、小情侣侬侬低语、风拂过香樟树叶的簌簌之音。还有——他的心跳声。   咚!咚!咚!沉稳而有力。   伴随着心跳渐渐加快, 体温渐渐升高, 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冷香也渐渐浓了起来,结成一张大网, 将她温柔覆盖。   她的手缠绕着顾鞍的腰, 隔着衬衫也能感受到肌肉的力量。区别于女性的柔美,刚硬、有力, 充满着热情。   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侵略。   盛子越嘴角含笑,站直了身体,眼波流转似水,轻声道:“我回去了。”   顾鞍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少女, 今天她用行动表达爱与支持, 令他心中充满温暖,未来变得清晰而明朗。   他俯身而下,在她额头印上一个吻。   这一回, 盛子越没有躲开。   夏夜微凉,一朵盛开的花朵,迎向飞向自己的蜜蜂, 颤巍巍送上曾被花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蕊。   肌肤相贴,气氛再一次变得旖旎、缠绵。   浅浅一吻之后,顾鞍克制着内心的渴望,对盛子越说:“我周末如果不出差,就来接你过那边去。”   盛子越点头应了,转身离开。   背影娉婷,脚步轻盈,长长的大辫子在后背一甩一甩,极有韵律感。   顾鞍目光灼热,胶着在这个美丽的身影之上。直到她转个弯,再也看不见了,顾鞍才微微一笑,转身上了车,离开校园。   两分钟之后,操场小树林里走出一对男女。   女子一袭红裙,粉面飞霞,媚眼如丝,正是陆蕊。男子身形微胖,面容端正,嘴唇微肿,是欧阳旭。   陆蕊低声说:“我表姐竟然谈恋爱了?这男的是谁?”   欧阳旭皱眉道:“你还叫她表姐?盛子越这个人看着不哼不哈的,其实城府很深,对你又不好,理她做什么?”   陆蕊嘻嘻一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人人都夸盛子越,只有你心疼我被她欺负。”   欧阳旭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道:“你单纯善良,她任性霸道,小时候肯定是她欺负你。也难得你宽容大度,还一直关心她。”   没来由一阵心虚,陆蕊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好奇地问:“这男的你认得?怎么吓得不敢吭声?”   欧阳旭咳嗽了一声,掩饰着那份不自在的感觉,悄声道:“那个人曾经是我们大一军训时的教官,好像是姓顾吧,听说是侦察连的人。”   他忽然想起关于顾教官的一切,还是谷穗对自己说的,一丝淡淡的愧疚涌上心头。   谷穗是他曾经认定的未来媳妇,但他却爱上了陆蕊。两边父母狠狠训斥他,父亲甚至打了自己一耳光,可是谷穗从头到尾都只是默默流泪,没有骂他半句。   听说她现在一个人在准备出国事宜,曾经答应过陪她一起出国到M国宾州大学修建筑学,这个承诺无法实现。   是他,对不起谷穗。   欧阳旭的胳膊被陆蕊抱着,无意间蹭到她柔软而丰满的胸部,刚才那一份愧疚瞬间烟消云散,他一把抱住陆蕊,两人腻歪了半天方才分开。   陆蕊整理着散乱的头发,好奇地说:“盛子越向来眼高于顶,没想到竟然找了个当兵的?我们农村里也有人参军,有些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呢。”   欧阳旭自从与盛子越争夺免修指标失败之后,对她一直没什么好感,听陆蕊这话,心情舒畅至极。   “谁知道呢,盛子越这人坏得很,看你喜欢陆高荣,非要把他抢去,转头找了个没什么文化的,真是笑死人。”   欧阳旭这一生顺风顺水,唯一的挫败来自盛子越。不喜欢她,就盼着她过不好。自然选择性排除掉顾鞍军校出身、有军方背景这样的可能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将这件事定性为:盛子越找了个当兵的,没文化、粗鲁、性格差,惨!   一想到盛子越在择偶这一点上输了自己,陆蕊笑得灿烂无比,假意担忧。   “这可怎么办?她还不如找陆高荣呢,好歹是京都大学的研究生,学历比这个当兵的强多了。现在这样……也不知道我大姑和奶奶知不知道。”   在背后说人坏话这件事上,陆蕊与欧阳旭是天生一对。   因为陆蕊曾经表白陆高荣被拒,欧阳旭对这个京都大学土木学院的学长又嫉又恨,他长得帅、口才好、学习好、社交能力强,远胜自己。   现在见陆高荣被盛子越拒绝,简直笑死,咧开嘴道:“研究生又怎么样?还比不过一个穷当兵的。你别惊动了他们,就让他们谈恋爱去,最好修成正果,等将来去取笑他们。”   陆蕊哪里沉得住这个气?她迫不及待要昭告天下。   她拧着手指头,满脸的关怀:“不,她毕竟是我表姐,我不能看她跳进火坑。她肯定还没告诉家里人,我大姑这人吧,挺在乎学历的。   听我妈说,以前有人给大姑介绍过一个军队转业干部,她没同意,下定决心要找个读书人,说有共同语言。”   欧阳旭亲了亲陆蕊脸颊,道:“唉,你还是太善良了。盛子越这个人有主意得很,以前……”   他看了一眼陆蕊,终归还是说出那个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名字:“谷穗无意中碰了盛子越的书桌,结果被她砸了台灯,坏得很!”   陆蕊撅起小嘴:“我不喜欢你提到谷穗学姐,你只能喜欢我。”欧阳旭叹了一口气,抱着她说了半天好话,这才将她哄得回心转意。   回到宿舍之后,陆蕊压抑不住欢喜,拿过信纸就开始给母亲写信。   盛子越悄悄在大学里谈恋爱,对方是一个当兵的,姓顾,长得牛高马大,一脸粗鲁,两人是在军训时认识的,巴拉巴拉……   至于顾教官约会开着吉普车,这个信息被她自动屏蔽。   谣言与真相并重,事实与猜测齐飞。   收到信的杨桃庄一看,唉哟~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被陆家当成宝贝疙瘩的盛子越,竟然悄摸地谈了恋爱,找了个无权无钱无学历的当兵的?   笑死我了,笑痛肚皮。   杨桃庄做的第一件事,是上了王君香的门。   王君香原本看得中陆蕊,一心想让陆高荣和陆蕊谈恋爱,将来两家住得近,婆媳关系和谐。无奈陆高荣看不上陆蕊,心里只有盛子越,她这个当母亲放了狠话才让陆高荣歇了这个心思。   只是,陆高荣忽然就变成了学习狂。整天泡在图书馆,潜心钻研学问,和母亲生分了很多,只偶尔写封信回来。   王君香真怕儿子将来找不着媳妇,她只有这一根独苗,如果断了根,死了都没脸去见亡夫。   杨桃庄忽然过来串门,王君香有些奇怪。她一边给杨桃庄倒茶,一边笑着问:“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陪我说话?”   自从陆蕊表白陆高荣失败,杨桃庄脸上无光,对王君香心生埋怨,来得少。今天终于扬眉吐气,自然要过来显摆一下。   “高荣妈,我跟你说,世上这个事啊,真的是一环套一环咧。我家蕊蕊喜欢高荣吧,高荣看不上蕊蕊。高荣喜欢盛子越吧,盛子越偏偏又看不上你家高荣。”   王君香脸色一冷,将煎茶的瓦罐往桌上一搁:“好好嘀,说这些做什么!”   这件事,是王君香心中的痛。   自己家如此优秀的儿子,长得好、会读书、性格好,那盛子越竟然不识好歹!如果不是自己发了脾气,他还巴巴地非要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杨桃庄一拍巴掌:“你以为盛子越眼光有多高?搞半天她找了个穷当兵的。”   王君香愣了一下,缓缓坐下:“不能吧?”   徐云英的心头宝、陆家的宠儿,陆桂枝和盛同裕两个大学生教育出来的姑娘,竟然眼光这么差?   杨桃庄的笑声尖利而刺耳,她拍打着自己的大腿,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能!怎么不能?女孩子嘛,哪里能顶得住那些粗鲁男人的纠缠?要我说啊,你家高荣就是太文雅、手段太光明,不然早把盛子越拿下了,是不是?”   王君香那永远向下耷拉着的嘴角渐渐上翘,这个消息,真是有意思呢。   队上有回村种地的退伍士兵,有在县城工作的转业干部,在农村人眼里,当兵的大多是泥里滚、水里蹚、流血流汗的粗汉子。   这样的粗汉子,哪里能够比得上读大学、吃公家饭的人呢?   杨桃庄与王君香背后说了半天的八卦,心满意足的回了家,路上遇到徐云英在菜地拔草,她扯开嗓子就喊:“妈,妈——”   徐云英抬起头,直起腰,左手捶了捶酸软的后腰,抬起右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应了一声:“什么事?”   杨桃庄屁颠颠走过去,一边帮她拎起菜篮子,一边说:“妈,你最近有没有收到越越的信?”   无事献殷勤。   徐云英瞟了她一眼:“怎么?”   杨桃庄嘻嘻一笑:“我听说,越越在大学谈恋爱了呀。”   谈恋爱?徐云英心中先是一喜,再看眼杨桃庄的表情,眉眼间便多了一分紧张。难道……越越找的对象有什么不对? 第185章 见家长4   “咯咯咯……”   杨桃庄笑得挺欢腾, 笑声像刚下蛋的母鸡一样。   拥有长期婆媳斗争经验的徐云英沉下脸,道:“大学里谈恋爱是好事,大妹不也谈了吗?”   杨桃庄得意地说:“我家大妹找的是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学长, 京都人,家里开建筑公司,有钱、有前途。这样的恋爱谈了, 才是好事呀。”   徐云英懒得听她炫耀, 劈手夺过装菜的竹篮, 径直顺着田埂往家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越越谈恋爱这事, 从杨桃庄嘴里肯定听不到什么好话, 还是赶紧问问桂枝靠谱。   杨桃庄一肚子话没等到婆婆询问,急得在她身后喊:“越越找了个当兵的, 你们就不着急?”   徐云英停住脚步, 转过身看着杨桃庄:“当兵的怎么了?要是没有当兵的在前线打仗,国家早就没了, 还轮得到你在这里摘我种的小黄瓜?”   杨桃庄有点心虚地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看一眼瓜架上青翠欲滴的黄瓜,有些心痒痒。   她撇了撇嘴,压根不信徐云英心口一致:“没文化你们也同意?”   没文化?徐云英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文化?”   杨桃庄瞎话张嘴就来:“我家蕊蕊看到的呀, 说两个人亲密得很, 是军训时认识的,那个当兵的当时是越越的教官,姓顾。”   徐云英哼了一声:“有没有文化, 大妹能够看得出来?”   杨桃庄一时语塞,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半天说了句:“当兵的哪里比得上大学生?我看越越是被他骗了吧?”   徐云英转过身再不理睬她, 脚步飞快回到家。   顾不上收拾菜篮中的黄瓜、辣椒、空心菜,徐云英将手中的东西丢在灶房,匆匆忙忙进屋换了双鞋,对陆春林说:“我去村委打个电话。”   陆春林看她脸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徐云英摆摆手:“回来再跟你说。”说完急急朝上屋走去。   村里现在只有村委有电话,徐云英虽然有钱,但她不愿意搞特殊化,几次成华提议她都坚决没有装。   此刻她心里着急,就有点后悔,还是应该花四千八百块钱初装费,在家里装部电话的,这样联系起来就方便多了。   心里想着事,脚下不耽搁,一会儿就到了村委。   拔通电话,听到对面传来“嘟——嘟——”声音,徐云英一颗心像在沸水里煮。   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结婚是第二次投胎。越越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她将来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徐云英一直放心不下。   虽说她真心觉得军人不错,保家卫国,流血流汗,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配不配得上越越,徐云英心里没底啊。   “喂?”对面终于接起了电话。   徐云英对着话筒就直接下命令:“成华,你开车回来接我,我想到你大姐家去一趟。”   细心的陆成华听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焦灼,忙问:“妈,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徐云英提高了声音:“急,十万火急。电话里不方便说,快点来吧。”   陆成华答应下来,徐云英这才稍稍放下心些。   回到老屋,陆春林佝偻着背给她倒了杯水:“云英呐,莫急。除生死,无大事咧。”   徐云英喝了一口凉水,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端了把椅子坐在堂屋门口,看着地坪外的大树、远处的稻田,悠悠道:“时间过得真快。”   陆春林慢腾腾地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徐云英身边,道:“可不是?我们也老了。”   徐云英继续说:“越越都谈恋爱了。”   陆春林微笑:“啊,那可真好,是哪一家的孩子?”   徐云英摇摇头:“不知道,可恨杨桃庄竟然知道得比我早!”   陆春林安慰她:“桃庄说话不靠谱,说不定是瞎说咧。越越要是谈了恋爱,肯定得告诉你。”   徐云英叹了一口气:“你不懂。姑娘脸皮薄,就怕她一开始不敢告诉家里人。等到后来感情深了,我们反对也没有用。”   陆春林手上没事做觉着闲得慌,起身把墙角做了一半的竹筐子拿起来,放在腿上慢慢编织。他现在眼睛看不太清,就是凭手感。   竹篾的清香味弥散开来,篾条相碰时发出“刷!刷!”声响,这熟悉的场景让焦虑的徐云英渐渐放松了些。   陆春林说:“越越做事向来让人放心,你莫操心咧。”   徐云英一想也对,盛子越从小到大都是个行事很有章程的孩子,家中每一桩重大决策的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也是,越越找的人,肯定是个不错的。”   徐云英问陆春林:“如果越越找了个当兵的,没什么文化,行不行?”   陆春林手上动作不停,慢慢地说:“你小时候读过书,可我不识字,没文化。我对你好,让你当家不就行了?”   徐云英一听,有道理。   如果那个当兵的没文化,将来一切由盛子越当家作主,他什么都听越越的,不也很好?所以,先别急、先别乱,等见到人了再说。   从一寸长的脚板慢慢摸大,自己带大的孩子徐云英还是有信心的。   半个小时之后,村口传来汽车的轰鸣声。徐云英霍地站起,冲了出去。   事业有成,陆成华新买了一辆小汽车,村里的路也越修越好,可以直接开进来,停在地坪边上。   陆桂枝从副驾驶跳下来,冲徐云英喊:“妈,你找我啊?”   徐云英一看,跺了跺脚:“成华,你怎么把你大姐给拖来了?”   陆成华下了车,看着母亲,耐心地解释着:“妈,电话里听你挺着急,我给大姐打了个电话,顺路就把她带来了。”   陆桂枝第一次见母亲如此焦急,心里有些忐忑,上上下下地察看着她的脸色、腰腿:“妈,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儿女这么关心自己,徐云英心里暖暖的,笑着说:“我没事,你爸也没事,我呀,就是听桃庄说越越谈了恋爱,想问问你是怎么一回事。”   越越谈了恋爱?桂枝脑袋嗡地一响,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女儿谈了恋爱,当母亲的竟然不知道?桂枝比徐云英反应更强烈,一把拖着母亲就往车里走。   “走走走!先回家,赶紧打电话问问。”   徐云英一拍大腿:“你也不知道哇?”   桂枝扁着嘴,一脸的不高兴:“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了。”   两人上了车,成华调头往县城开,母女俩坐在后排说悄悄话。   “妈,你听桃庄讲的?”   “是啊,她说是大妹看到的,两个人挺亲密。”   桂枝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先前吧,总担心孩子太早恋爱影响学习。后来呢,又怕她太有主意不肯找对象。   现在好了,盛子越终于开了窍,桂枝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什么人?同学吗?”   “不是,桃庄说是个当兵的。”   桂枝一听,更慌了:“那么大一个京都大学,就找不到一个好男孩吗?怎么就找了个当兵的!”   徐云英忍不住批评女儿:“桂枝,你可不能有偏见。当兵的在前线打仗,随时可能牺牲生命,老百姓有啥事,都是军人跑在最前面。当兵的怎么了?就不能谈恋爱了?”   桂枝无奈地看着母亲:“妈,你就别跟我讲大道理了!我这心里像猫抓似的,急得不行。”   徐云英这个时候倒是镇静了下来:“还是得看人品、看家庭,对吧?如果越越喜欢,别说当兵的,就是杀猪的我都同意。”   陆成华认真开着车,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笑了起来:“妈说得对。”   桂枝气坏了,抬手拍了弟弟后背一下:“开你的车,女人说话别插嘴。”嘴里还嘟囔着,“杀猪的怎么行?哪有共同语言。”   徐云英被女儿逗笑了:“我就是打个比方。你看你,一点事都经不起,脑子都急得不好使了。”   桂枝眉毛拧成一个“川”字,抓着母亲的手唠叨着:“妈,你说越越这孩子怎么就找了个当兵的呢?校园里随便抓一个都是大学生,她从哪里就认得个当兵的呢?”   徐云英说:“桃庄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说是军训时的教官,两人应该是大一军训的时候认得的。”   桂枝一听,呆呆地坐在后排座椅上:“完了完了,真有可能是真的。我是说她怎么连陆高荣这么优秀的男孩子都半点不动心,原来早就心有所属。”   两个人说了一路,也交流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商量着先找谁问。   桂枝看了看时间,正是上午十点半,估摸着十二点左右盛子越应该能回到宿舍,她说:“到家我就打给越越的宿管员,让越越给我回电话。”   徐云英说:“你就这么问?”   桂枝瞪大了眼睛:“当然啦,这么大的事未必还绕圈子?”   “那她要是不承认怎么办?”   桂枝不假思索地说:“那正好,我还不乐意她找个……”   徐云英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怒意:“当兵的、当兵的!你这一路上一直在唠叨这。我跟你讲,等下我来打这个电话,你给我闭嘴。   当初我从死人堆里爬起来,是当兵的救了我。土改时我们一穷二白,是当兵的给我们分田地。三年困难的时候,饿得要死,是当兵的分发救济粮。五六年发洪水,是当兵的把你抱上岸。   这一些,你都忘记了吗?   桂枝,人不能忘本啊!你这日子才过得好一点,就把以前的苦都忘光了。当兵的怎么了?啊?如果越越真的找了个当兵的,我这个当外婆的第一个赞成。”   徐云英一口气说下来,气息粗重,胸脯起伏,显然有些激动。   桂枝面露惭愧之色,嗫嚅数次,不敢开口,半天才挤出一句:“那也得看品性、家庭背景、素质修养这些条件吧?不能说是个当兵的都行。”   徐云英点点头:“那当然。”   她想了想,拍了拍桂枝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人品最重要。同裕性格好、宽厚、善良,所以你才会家庭幸福。别的学历、工作、有没有钱、有没有权……这些都是次要的。   桃庄是根搅屎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话能全信吗?你先别慌,等听听越越怎么说再做决定。”   “喂?妈。”   中午终于联系到盛子越,听到电话那头女儿(外孙女)平静的声音,陆桂枝和徐云英凑近了电话,忽然之间心就定了下来。   只要孩子觉得好,其余都是浮云。 第186章 见家长5   “越越——”   “越越!”   电话里先是母亲桂枝的声音, 忽然就换成了外婆的声音,盛子越微微一笑:“外婆,你想我了?”   徐云英忽然就泪盈于睫, 声音哽咽起来:“越越,外婆想你了。”   站在宿管员办公室外面打电话,身后一栋楼的女生进进出出, 盛子越说话有些不方便, 她安慰道:“暑假您和爸妈一起到京都来玩吧。”   “好好好, 那个……外婆问你一个事啊。”   外婆的态度有些小心翼翼,盛子越忙道:“问吧。”   “你, 是不是谈恋爱了?”   盛子越面上一红, 抬眼四处看了看。宿管阿姨坐在门口休息,身后时不时有女生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嘴角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甜蜜笑容, 对着电话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轻柔而甜美, 就像一缕春风拂过河岸,和煦而温暖, 徐云英不由自主地就高兴起来。   “是哪一个?什么条件?对你好不好?”   盛子越沉吟片刻,道:“外婆你别着急,我等下到邮局给你们打电话吧,这里人太多。”   “好。”   盛子越问:“外婆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云英哼了一声:“大妹写信给桃庄, 说她看到的。”   盛子越抬手看了看手表:“半个小时之后, 我给你们打电话。”   “好。”徐云英的声音略显焦灼。   盛子越心下不忍,道:“外婆,你和妈妈要是着急, 可以先打电话给我师父,他知道一些。”   盛子越的体贴让徐云英心里很受用,挂了电话之后就对桂枝说:“赶紧嘀, 给罗莱老师打电话,越越说他知道情况。”   桂枝一边翻电话本,一边说:“对呀,罗老师在京都,肯定知道得比我们清楚,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盛子越放下电话,笑着摇了摇头。   原本想等暑假父母过来的时候再和他们汇报,也让顾鞍见见他们,没想到竟然被他们提前知道。   陆蕊简直就是个小人,屁大点事非要告诉那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编排的。   电话里外婆和母亲抢电话,估计很担忧?想到外婆一直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担忧,怕老人家七想八想,盛子越顾不得吃饭,快步就往外走。   学校西门外有一个邮局,可以打长途电话。因为是一个个透明的小隔间,私密性相对好一点。   宿舍楼也好、小卖部也罢,都是人来人往。人多嘴就杂,盛子越向来低调,不愿意这样私人的信息被人听了去。   到邮局交了押金,领了个号码单,对着号码数字进入相应的隔间,盛子越拨通了电话。   “嘟——”   电话只响一声就被接了起来:“越越、越越。”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电话那头还带些杂音,看来那边开了免提。   “妈、外婆,你们别急,我挺好的。”   “知道知道,我们刚给你师父打了电话,他说是位少校,现在公安部工作,父亲是位司令员,人品很好,师父那边已经同意你们交往了,是不是?”   桂枝一边串的话语在那头噼哩叭啦地响起,盛子越将话筒拿远了一些。   “嗯,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他人很好,对我真心实意,我……”   盛子越的脸颊开始发热,她悄悄看了眼玻璃门外,没人留意这边,她低下头轻声道:“我也挺喜欢他的。”   嘴角一勾,盛子越一只手绕着电话线,对着话筒笑了起来。   “好好好。”徐云英听得出来她声音里的甜蜜,心里头酸酸涩涩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自己家的姑娘,爱上了别人家的儿子。   桂枝恨恨地说:“桃庄家的人就是见不得我们过得好!还说什么没文化,当兵的,顾鞍明明是军校毕业、少校军衔、公安部领导,竟然被他们瞎说成那样!”   徐云英也皱眉道:“原以为大妹是个好的,现在看来心思也不太正。”   盛子越特地嘱咐:“顾鞍的情况,你们千万不要对外人说,不好。毕竟他在公安部监察司,长期与贪官污吏打交道,我们得保护好自己。”   徐云英与桂枝对视一眼,悚然一惊:对啊,这个必须保密。   桂枝叹了一口气:“千好万好,就是这点不好。”   盛子越微微一笑:“妈,我不怕的。顾鞍,也会保护好我。”   三人拉拉杂杂说了一箩筐的话,终于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   徐云英看着眼眶发红的桂枝,劝慰道:“没事,越越和星华学过一阵,是练武的天才,身手很好……”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然哽咽不能言,眼泪哗啦啦地向下流:“我的越越,我的越越啊……”   桂枝赶紧给母亲打来热水洗脸,嗔怪道:“妈,你看你,还劝我!”   徐云英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泪水都被毛巾吸干。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条件不好,发愁;条件太好,也难受。我就是舍不得哇~”   桂枝说:“妈,你莫担心,等暑假我们一起去京都,见到人了自然就安心了。越越喜欢,才是真重要的呢。”   徐云英毛巾拿下来,狠狠地擦了一把脸,道:“好!我这把老骨头也陪你们跑一趟。好歹多活了几年,看人应该还是准的。”   桂枝看着母亲:“妈,那家父亲以前是军区司令员,这么大的官,不会看不上我家越越吧?”   徐云英哼了一声:“他敢?!罗老师说了,那个司令和他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喝茶,挺喜欢越越。”   桂枝发了半天呆,又冒出一句:“他们家只有父子两个,没个女人当家,越越要是嫁过去,会不会很累?”   徐云英瞪了她一眼:“还没嫁呢,你瞎想些什么!走一步是一步,到时候再说吧。我家越越这么懂事,到哪里都能过得好。”   桂枝的性子有点轴,思维渐渐走进一个死胡同:“妈,你说,那顾鞍比越越大那么大,会不会着急结婚啊?我家越越今年才十九咧。”   徐云英被她吵得脑袋发晕,靠在沙发上说:“桂枝,你消停一下,快去做饭吧,我饿了。”   桂枝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好好好。”   --   1990年7月,徐云英、盛同裕、陆桂枝三个人一起来到京都。   原本就计划暑假过来看看女儿买的四合院,带着老人在京都转转,现在又多了一个任务:见见大女儿的男朋友。   电话里说得再好,终归不如亲眼所见。   盛子楚参与的电影《凤还巢》拍摄正如火如荼,哪里腾得出空过来玩?她听说姐姐有了对象,特地写了张卡片让母亲带过去。   桂枝看这卡片被封了口,挺好奇。盛子楚郑重其事地说:“只给他一个人看,你别偷看啊。”   早上七点,下火车见到来接他们的是盛子越和乔湛,盛同裕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女儿谈恋爱之后,几天都没有睡着,心里头百般地不对劲。   辛辛苦苦养了这么久,如此优秀的女儿,就这样看上另外一个男人?   盛同裕没有准备好见顾鞍,见他没来正中下怀。倒是盛子越笑着解释了一句:“顾鞍出差,明天才能回来。”   桂枝道:“好,不急,我们坐了这一路的火车,回去洗洗干净休息休息再说吧。”   盛子越上前抱住外婆,态度亲密:“外婆,坐这十几个小时累不累?”   徐云英看着盛子越的脸,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大半年没见,越越长大了。脸庞多了一分柔美,眼角带出一分妩媚,眼波盈盈、小嘴红嘟嘟,就像散发着迷人香味的水蜜桃。   她抬起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盛子越的脸颊,微笑道:“不累,外婆想你咧。”   怎么会不累呢?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又动过大手术,火车上睡不着,这一趟折腾下来,整个人骨头都在痛。   盛子越知道外婆身体不太好,听她呼吸粗重、看她眼底黑眼圈很深,有些不放心,对乔湛说:“师兄,我们先回四合院,洗个澡换身衣服,吃了早饭之后睡一觉再说。”   桂枝与盛同裕今天都是快五十岁的人,长途奔波的确辛苦,同时说:“好。”   姑娘心细,安排得妥妥帖帖,父母也享福呢。   三人睡足了觉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窗外阳光灿烂,西厢房里却宁静而清凉。窗纱轻拂,窗棂上的雕花美仑美奂,让人宛如回到旧时光。   徐云英梳洗之后,感觉整个人精神焕发,刚走到门口,被盛子越神秘地拉住。   徐云英被盛子越拉到床边坐下,听她说了句话,当时便愣住了。   “外婆,我说过一个谎,你得帮我圆过去。”   说谎?徐云英忙问:“什么谎?”   盛子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咱家那个兰花香,我说是您做的。”   徐云英笑了笑:“我知道,所以我在后院种了不少茶树,不就是为了替你圆这个谎?”   盛子越“啊”了一声。   徐云英抬手抚了抚她的大辫子:“傻孩子,你有秘密,外婆心里有数咧。那九柳河的鱼多难钓,偏你一来就能钓上来。只要你一回外婆家,鸡窝里的蛋都会变多。还有那茶叶、水果……”   盛子越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落在当家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   徐云英看她小脸忽然变得煞白,心疼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不怕不怕,外婆什么都不知道。这茶叶就是外婆做的农家茶,祖传的秘法只传给你。”   外婆又拍又哄,盛子越这才定住心神,勉强笑道:“好。”   空间里茶树摇曳,荷塘飘香,瓜果蔬菜丰富,只是现在再不是那物资短缺的时代,用处不是那么大了。   徐云英笑眯眯地看着她,转移话题:“你怎么认识他的?”   一朵红霞飞上盛子越脸颊,她抿着嘴笑了笑,悄声道:“外婆,其实……以前你见过他的。”   徐云英一听,非常吃惊,眼睛瞪得老大。   盛子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初中时我陪你去省城探望刚刚生孩子的小姨,火车上遇到过两个小混混,有几个坐隔壁的军人出手相助,你还记得吗?“   徐云英努力回忆着:“啊!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有个很精神的小伙子制止了那个占座的混混,是那个吗?”   盛子越笑了:“不是那一个,是坐我们对面的,他没有穿军装。你当时说我是学武的天才,他听见了,就记住我了。”   徐云英一拍大腿:“哎呦,这可真是缘分。只是可惜,当时没认真看他,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祖孙俩说起私房话,亲密得很,直到罗莱过来喊吃饭,才停下来。 第187章 见家长6   盛子越带着家人到文云舟侄儿当大厨的那家餐馆, 刚出炉的烤鸭终于得到徐云英的首肯。   想到大一的时候,盛子越提着凉透了的烤鸭回家,被陆家人群嘲, 最后加了把辣椒才勉强入口的故事,大家笑成了一团。   “都说湘省人的舌头是被辣椒辣麻木了,其实那是没吃到地道的吧?我今天吃这烤鸭味道挺好, 配上这什么酱、大葱丝, 蛮好吃。”   听到桂枝这话, 盛同裕笑着点了点头:“嗯,的确是这样。”   旧王府胡同位于京都历史街区, 与故宫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古都古韵、飞檐翘角,沿途景致迷倒所有人。   徐云英连连赞叹:“唉, 我真是开了眼, 这里以前可是皇帝住的地方呢。”   盛同裕问女儿:“你说要买京都一条街的,在哪里呢?”   盛子越愣了一下, 这才想起自己曾经对父母开玩笑说过的话。   “我买了晋省仙灵县一条街,花了十几万。京都只散乱地在这附近买了几个四合院子,还没装修。等有机会,我会在京都打造一条集吃喝玩乐游于一身的商业街。”   桂枝倒是毫不在意:“没事, 那钱你随便用, 这两年你亲外公又给了我一些。你如果还要,就拿去。”   盛子越笑了笑:“妈,你留着自己用吧, 现在国外开了,你要是没事就出国走走,开开眼界也好。”   徐云英哼了一声:“我等着港城回归之后再出去转转。”   盛子越知道外婆经历过侵华战争, 对M国、E国、D国,尤其是泥哄国……一直怀有敌意,便挽起她的胳膊,悄悄说:“好,到时候我陪您去。”   唯愿家人安康,老人长寿,一起见证这盛世繁华。   转了一个下午,故宫也只走马观花,看着家人渐露疲态,盛子越带他们回来喝羊肉汤、吃小菜,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顾鞍准时登门造访。   有了第一次见家长的经验,顾鞍这一回没那么紧张。他站在门口,看着迎上前来的盛子越,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伸出手抱了抱她。   盛子越将脸颊在他肩窝蹭了蹭,轻声道:“莫慌,我外婆和爸妈人很好。”   “咳咳咳——”   一阵咳嗽声惊动了正在热恋期的两人,顾鞍松开怀抱,盛子越站直身体,不好意思地捊了捊头发,这才看到站在顾鞍身后的顾正贤。   顾正贤今天打扮得非常正式,白色长袖衬衫,袖口纽扣整齐扣好,军裤略显肥大,腰间系一条棕色皮带,理了发、刮了胡子,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精神。   盛子越红着脸唤了声:“顾伯父。”   顾正贤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听说你家长辈来了京都,我特地来上门拜访,欢不欢迎啊?”   盛子越忙将他们让进屋:“欢迎。”   顾正贤迈进屋内,示意高虎跟上。高虎两只手提了一大堆礼品,笑嘻嘻地冲盛子越打了个招呼。   第一次见到军区司令这样级别的军人,盛同裕和陆桂枝有一点不自在。倒是徐云英落落大方,含笑将这父子俩迎进客厅。   顾正贤与顾鞍都是军人,坐姿端正,一丝不苟。   两家人寒暄几句,一对岁数,徐云英忍不住说:“顾司令竟然和我是一年出生的?你这结婚有点晚呐。”   面对这个与自己同岁、却平白高出一辈的徐云英,顾正贤道:“我十六岁出来打仗,那时活着都不容易,哪敢成家。   解放后忙着建京都军区,没机会认识女性。一直到1956年见到闵颜,我才算是动了心思。   结婚的时候三十四岁,又蹉跎了几年,四十岁才有了顾鞍。只可惜,闵颜去世得早……”   徐云英听盛子越说过顾家的故事,当时觉得心酸。现在听顾正贤缓缓道来,这一生的经历简单素净得令人敬佩。   为国为民,流血流汗,不求富贵、不求权势。既不炫耀战功、也不悲叹身世,就这样坦然而淡定。   徐云英亲手帮他斟上一杯茶,柔声道:“你我年龄相仿,就以平辈论交。我喊你顾司令,你喊我徐云英。”   顾正贤咧开嘴,笑着接过清茶:“好。不过,不要喊我司令,就叫名字吧,顾正贤。”   盛同裕与桂枝对视一眼,笑容有些无奈。这辈分,有点乱。   顾正贤看着眼前盛子越的三位长辈,诚恳地说:“盛子越是个好孩子,我挺喜欢她。你们如果看得中我这个儿子,那就让他们认真交往,奔着结婚而去。”   盛同裕一直在观察着顾鞍。   他成熟稳重,高大健壮,英姿勃勃,双眉疏朗、眼眸清明。光从外型上来看,勉强配得上女儿。   他是军队训练出来的优秀人才,面对长辈态度恭谨,坐姿端正,看向盛子越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喜爱,这让先前心里不得劲的盛同裕暗暗点头。   顾正贤丧妻之后一直单身,显然是位情深义重之人。这样的父亲、人口简单的家庭,是顾鞍的加分项。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桂枝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鞍,嘴角的勾起的弧度越来越明显。   越越眼光不错。   在纪律严明的军队中成长起来的顾鞍,一看就是个让人放心的男人。心思正、态度好,嫁过去不会让女儿受委屈。   陆高荣很优秀,从小就喜欢越越,但他有个不省心的母亲,而且他是寡母带大,恩情似海,将来若是遇到婆媳矛盾,越越肯定会头痛。   唐暄就不用说了,父母不是良善之辈,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家庭养出来的孩子,还能指望越越不受冤枉气?   顾鞍不一样。他家里只有两个男人,越越若是嫁过去,肯定是她当家作主,而且司令家的儿媳妇,哪里需要她做什么琐事?   越想越美,桂枝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   聊了一阵,顾正贤邀请盛家人到对门闲坐,这个开满鲜花的院子让盛同裕连声赞叹:“有心人、有心人啊!”   盛子越在父亲耳边悄悄介绍宅院主人闵松的事迹,听得他心驰神往:“闵教授桃李满天下,只可惜无缘一睹风采!”   顾正贤安排厨师整治了一桌好菜。   司令家配有专职厨师,平时家里人少,无用武之地,这次顾司令家来客,厨师使出浑身解数,十菜一汤、鸡鸭鱼肉样样有。   在愉快的氛围之中,两家人言笑晏晏,把酒言欢,谈及未来,顾正贤希望盛家人将来都到京都发展。   “京都机会多,让孩子们都来这里学习、工作吧。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小女儿,要不要来京都读书?”   盛同裕有自己的安排:“楚楚心野,先让她在县城安心读书,等将来考大学再到京都来。”   想到妹妹女张飞的模样,盛子越抿嘴轻笑。这一世有花鼓戏耗尽她多余的精力,钱金凤与甘敏学用心教导,楚楚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桂枝忽然想起盛子楚交给她的卡片,笑着从口袋取出,递给盛子越:“楚楚说,要把这个交给顾鞍。”   盛子越心中一暖,接过卡片,一看还封了口:“怎么?只能给顾鞍一个人看?”   顾鞍没有动,看着盛子越:“那你帮我看吧。”   盛子越撕开封口,打开卡片,上面张牙舞爪地写了一行字:“你如果敢欺负我姐,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一连三个感叹号,足可见盛子楚威胁的认真程度。   她扑哧一笑,念了出来。   顾鞍一挑眉,双手握拳放在膝上,努力克制着想要抚一抚她那条大辫子的念头,严肃地说:“绝对不会。”   顾正贤笑道:“姐妹俩感情真好。”   盛子越知道这是小姨的事情给盛子楚留下了心理阴影,就怕自己被人欺负。她看了一眼顾鞍,难得开了句玩笑。   “我有五个舅舅,一个小姨,四个叔叔、两个姑姑,你肯定不敢欺负我。”   顾正贤一听,羡慕道:“我们家只父子两个,真羡慕你们家里人多。”   徐云英笑了笑:“我们是乡下人,那个时候也不兴计划生育,孩子都多。你们如果喜欢热闹,今年到我家来过年吧。”   顾正贤一听,正中下怀,举杯道:“徐云英,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他生于鄂省山区,十六岁离家,再回家乡时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空荡的田地与村庄。   自此他再没回过家乡。   当地政府邀请过很多次,希望他能回家乡做报告,他都拒绝了。   为什么呢?因为山村一百二十户,只活下他一个,他没勇气面对那块土地,午夜梦回,泪满衣襟。   终于有农村亲戚可以走动,顾正贤有些激动。   “徐云英、同裕、桂枝,在京都我还算说得上话,你们随时来,我招待。”   徐云英笑着摆手:“我住惯了陆家坪,懒得动。”   桂枝道:“越越如果喜欢京都,毕业后留在京都我没有意见。只是我和同裕都舍不得湘岳县,等将来退休再来和你们住一阵吧。”   顾鞍一听,这完全是同意婚事的节奏啊。   他压住内心的欢喜,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住盛子越的手,态度沉稳:“谢谢你们同意越越留在京都,我会好好待她。”   感觉到左手被顾鞍紧紧攥住,盛子越脸红了。   顾正贤反应过来,马上表态:“我只有一个儿子,你们如果看得上他,那我就把他交给你们了。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只管放手教育。”   盛同裕也没讲客气,举起手中酒杯:“好!”   桂枝犹豫着说了一句话:“什么都好,就是……”   盛同裕扯了扯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但她是做母亲的,又喜欢操心,还是坚持把话说了出来。   “顾鞍的工作,是不是有危险?不会影响到越越吧?”   顾鞍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握着盛子越的手也一动不动。   他当初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特种兵大队,二公安部监察司,都是有一定危险的工作。   面对生死,他从来不惧。   但是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盛子越,她的身后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他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顾正贤放下手中酒杯,沉吟片刻:“你们考虑得有道理。等过两年吧,我把他调到其他岗位。”   桂枝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发现丈夫、母亲看她的眼神里带着谴责。   盛子越轻轻捏了捏顾鞍的手,站起身来,意态从容,眼眸深沉。   “小时候,我以为世上最痛苦的事,是吃不饱、穿不暖、大人批评我。   上大学之后,校园简单,最痛苦的事,是要学的太多,时间永远不够。   接触到社会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黑暗、罪恶。我以前认为的痛苦,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们能够在阳光下行走,是因为有人扫除黑暗。   我们能够愉快地工作、学习,是因为有人打击罪恶。   顾鞍,就是守护着我们的人。他带着侦察兵抓捕逃犯,京都大学新生军训才能正常进行。他整顿仙灵县官场,李朝阳教授才能将古城完整保护下来。   他明知道有危险,还勇往直前,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们。   我,不怕危险,我愿意和他站在一起,谁敢欺负我们,谁敢报复我们,我就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眼前的盛子越站得笔直,腰肢柔软而纤细,却充满着力量。浑身上下都似乎闪耀光芒,左鬓那朵碧玉珠花璀璨晶莹,映着她脸蛋愈发秀美。   顾鞍心中爱念无限,颤抖着伸出手,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如大树与小树,叶叠着叶、枝绕着枝、根缠着根。   “你放心。”这是顾鞍郑重的承诺。 第188章 走亲戚1   时间如飞, 甜蜜的1990年过去,转眼就到1991年1月底,学校放寒假了。   盛子越与顾鞍的感情越来越好, 两个人坦诚交流,互相尊重、支持,各做各的事, 事业、学业不断进步。   顾鞍不到三十岁就当上监察司副司长, 位高权重。   盛子越大四课程一结束, 就在华彩艺术馆举办个人画展,被冠以“美少女画家”, 成为国画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她多次参与李朝阳的横向项目, 设计的建筑作品得到业内大师们的高度赞赏。   出于对盛子越的保护,顾鞍并没有高调示爱, 而是尽量私下见面。徐云英与桂叶回去之后也统一口径, 只说盛子越找了个军官。   这让陆蕊心中暗喜:就是个普通军官,哪里比得上欧阳旭的家世。她现在利用前世的记忆, 成功让欧阳家对她改变态度,都认为她有旺夫命呢。   商人多迷信,这么一个能够做预知梦的媳妇,旭日集团的董事长欧阳茂觉得不是坏事, 默许了欧阳旭与她的交往。   至于谷穗, 只能说声对不起,努力弥补一些钱财。   陆蕊这一世终于改变自己命运,眼看着即将嫁入豪门, 她有些兴奋。寒假一到就拖着欧阳旭回到陆家坪,走亲访友。   杨桃庄介绍女儿的男朋友时,一脸的得意洋洋:“京都人, 独生子,家里开大公司咧。”   乡下人哪里见过欧阳旭这样身份的富二代?看他穿着合体的格子西装,矜持高傲的模样,都有些小心翼翼地夸赞:“蕊蕊有眼光、有本事,将来不得了哇。”   欧阳旭不太习惯乡下生活,这里满地都是黄泥,鸡鸭到处跑,一不小心就踩一脚鸡屎鸭粪。虽然陆蕊家装修还不错,屋前院后种果树、蔬菜,但农家肥的气息让他实在是爱不起来。   这个地方交通不方便,冬天没有暖气,冷得连骨头都疼。如果不是因为他与陆蕊有了肌肤之亲,正是情浓之时,他真想转身离去。   陆蕊很聪明,看出欧阳旭不满意农村条件,便放低身段用心哄着他、顺着他,再加上杨桃庄嘴巴抹了蜜一样,这让家教很好的欧阳旭拉不下脸,勉强住过十天才离开,算是给足陆蕊面子。   欧阳旭一离开,陆蕊不再装温柔贤惠,懒洋洋往沙发上一躺,对杨桃庄说:“你就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人家也看不上咱家这条件。”   杨桃庄瞪了她一眼:“瞎说!就因为条件不如他,所以才得好好哄着。我告诉你,这么好的人家,赖也得赖着,千万不要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陆蕊觉得母亲这话说得挺顺耳,嘻嘻一笑,面子和里子哪个更重要?她比谁都清楚。谈恋爱哄着他点儿怕什么,能嫁进豪门享福就行。   像盛子越那样整天端着,只能找个条件差的哄着她,真傻。   越想越美,陆蕊闭上眼似乎看到自己大学毕业之后,披上洁白的婚纱,嫁给欧阳旭,成为旭日集团的少夫人。盛子越仰望着自己的荣光,嘴硬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终归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哈哈哈哈……”   笑死,如果不是我努力,能笼络住欧阳旭?如果不是我努力,能让欧阳茂改变态度?如果不是我努力,能顺利嫁入豪门?   “哗啦啦……”脸上一阵细细密密的疼痛感袭来,陆蕊从美梦中惊醒。   “陆志远——”她看着自己脸上撒了一大把瓜子壳,气得跳了起来,一把揪住故意丢垃圾的陆志远。   陆志远抽条了,脸庞看着有了几分秀气。他做了个鬼脸,一边挣扎一边喊:“妈!妈,姐姐欺负我!”   桃庄从厨房跑出来,骂陆蕊:“你打弟弟做什么?装了几天乖,欧阳旭一走你就凶巴巴的,也不晓得帮大人做点事!”   陆良华冷着个脸走进屋,像谁欠了他几万块钱一样,吼道:“吵什么吵!一天到晚鸡飞狗跳!”   陆蕊翻了个白眼:这就是我的家。   腊月二十七,顾鞍提前放假,与顾正贤准备到盛子越长大的陆家坪过年,一来体会热热闹闹的氛围,二来互相走动,增进两家感情。   在顾鞍的印象中,自从外公外婆相继去世之后,过年成了一件让他和顾正贤都努力回避的事情。   厨师、保姆都回了家,军区大院那二层小楼显得空荡荡的,孤单、冷清。父子俩不约而同选择回各自部队,与战友一起过年。   终于有了可以走动的地方,这种走亲戚的感觉让父子俩有点兴奋。   顾正贤原本只打算两个人出门,留下警卫员高虎看家,没料到刚一开口高虎就苦苦哀求:“司令,让我跟着您吧,我也想到乡下过年。”   高虎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自小不知道父母、家乡为何物,从当上顾正贤的专属警卫员之后,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尽忠职守、寸步不离。   如果不是他照顾得好,顾正贤上次摔倒受伤根本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好。   顾正贤想了想,道:“那就跟着吧,只是要说好,这次外出是探亲,不许显露身份,不许拔木仓,不许喊司令。”   高虎笑逐颜开:“好好好!”他犹豫了一下,搔了搔脑袋,“那……我怎么称呼您?”   顾鞍道:“伯父吧。”   高虎心中一暖,眼眶一红,响亮地应道:“是!那我叫你一声哥?”   顾鞍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顾正贤板起脸:“在外面这么喊可以,回到京都可不行。”   高虎笑嘻嘻挺直胸膛,大声道:“是!司令、少校!”   三个男人坐了一夜火车,上午八点到达湘岳县城。   到了县城,陆成华与盛子越开车来接。   特号车厢走下来三人,领头的顾鞍身材颀长,一件及膝盖的呢大衣穿在他身上显得英姿勃勃,盛子越一眼就看到了他。   冬天的湘岳县阴冷阴冷的,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盛子越呆呆地站在站台,看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顾鞍,眼中欢喜无限。   确定恋爱关系之后,这是两人分离最久的日子,足足有半个月没有见到。   顾鞍长腿一迈,快步向盛子越走来,展开双臂一把将她抱住。穿一件浅灰色羽绒服的她,多了一分可爱,光是站在那里就让顾鞍心脏剧烈跳动。   盛子越乖巧地依在他怀中,嘴角含笑,终于见到他,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真好。   没来得及刮胡子,一夜之后顾鞍的下巴多了一片青影,他将下巴搁在盛子越头顶,轻轻摆了摆。   头顶有轻微的粗糙摩擦感传来,盛子越笑着向后退了一步,却被顾鞍一把扣住,单臂揽住她,让她面对自己的父亲。   盛子越看着顾正贤,恭敬地唤了一声:“顾伯父。”   看到小两口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显然感情很好,顾正贤心里美美的,疲惫一扫而空,笑着说:“好。”   高虎负责拎行李,背一个军用挎包,拖一口军用行李箱。他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咧开嘴笑得欢乐得很,难得出一趟远门呢。   盛子越将这三人迎进自家小楼。   小县城发展慢,这里有着与京都截然不同的风貌。   城关大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只剩下枯枝,偶尔几片坚强的叶片在风中摇摆。快过年了,树上挂着红灯笼,远看去像是梧桐开了花。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大都是三层的房子。天冷,一大早上外面没太多人,汽车开过空荡的街道,只听到轮胎沙沙声响。   顾鞍舍不得松开盛子越的手,两人坐在车上依然十指相扣,视线交流时眉眼间脉脉含情,高虎坐在一边尽量将身体缩小,眼睛一直望向车窗外。   到家后,顾正贤站在院子门口,望向外面的农田,喃喃道:“有点像。”   高虎问:“司令,像什么?”   顾正贤瞪了他一眼,高虎忙改口:“伯父,像什么?”   顾正贤叹了一口气:“像我家乡。我老家是个小山村,走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县城,这里……只是有一点像。”   高虎说:“盛子越的外婆家可能会更像一点吧?这里毕竟还是在县城,不是乡下呢。”   乡愁将顾正贤笼罩,一直不敢回家乡的他嘴角微微向下耷拉,望着远处田埂上随着寒风摇晃的狗尾巴草发呆。   顾鞍刚一进屋,就被一个凶巴巴的大眼睛少女拦住:“你是谁?”   盛子越松开与他牵着的手,拉了拉妹妹的小辫子:“楚楚,这是顾鞍。”   盛子楚的大眼睛里闪着一丝敌意,神情倔强:“我要他告诉我!”眼前这个人,抢走了自己的姐姐。   十四岁的盛子楚已经长开,只比盛子越略矮一点,她自小就崇拜姐姐,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占据了姐姐的关注,这让她很不爽。   顾鞍站直身体,面对盛子楚的敌意,他沉静而稳重:“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鞍,是一名军人。我很喜欢你的姐姐,希望你能同意。”   对方平等而尊重的态度让盛子楚面色稍霁。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鞍,有心要挑点毛病出来,但依她这个年龄的阅历,还真挑不出来。   她撇了撇嘴,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行……吧,我其实不想同意的!”谁让我姐喜欢你?真讨厌!   顾鞍点点头:“谢谢。”转头喊了一声,“高虎!”   高虎屁颠颠跑过来,从大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子递给顾鞍。顾鞍取出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送到盛子楚面前。   盛子楚这人贪吃,尤其爱吃甜食。因为学戏要保持身材,钱金凤拘着她不让多吃,陡然眼前出现两串晶莹透亮闪着糖色的冰糖葫芦,她挣扎了半天终于缴械投降。   狠狠地咬了一口,酸甜的口感让盛子楚眼睛眯了起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顾鞍还不错。   过了盛子楚这一关,顾鞍将另一串冰糖葫芦递给盛子越,笑容里带着丝宠溺。   盛子越和盛子楚一人一串糖葫芦,气氛顿时就和谐起来。   桂枝准备了最具湘省特色的炒码米粉,顾正贤自从来到京都之后很少吃辣,但他是鄂省人,老家的饭菜里少不得也有辣。   舀了一勺子辣椒酱放进米粉里,顾正贤吃得满头是汗,一边吃一边喊:“痛快!痛快!我小时候家里也会做辣酱……”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   往事历历在目,昏黄的月光下为自己缝补衣裳的母亲、大太阳底下弯着腰插秧打谷的父亲,挑着担子在田埂上行走如飞的兄长,背着箩筐打猪草的小妹……   都没有了。   全都死在敌人的刺刀之下。   所以他要报仇,所以他要当兵,所以他不敢回家乡。   此刻来到湘岳县城,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旧事全都涌上来。他看着顾鞍和盛子越,眼中带着一丝湿意。   “盛世不易,你们一定要幸福啊。” 第189章 走亲戚2   来到陆家坪的顾正贤如鱼得水。   这里没人知道他是军区司令, 只当他是徐云英家的亲戚,亲切地称他为“老顾”,走到哪家都是姜盐豆子芝麻茶、瓜子花生, 唠唠农活,聊聊家常,太自在了。   他是农村出身, 说话行事接地气, 与村民沟通半点架子都没有, 只不过两天时间就迅速融入陆家坪准备过年的欢乐气氛之中。   顾鞍由盛子越陪着,将她儿时玩耍过的地方一一走过, 九柳河、乡村小学、村口黄泥路、屋后竹林……时光交叠, 宛如牵手一生。   盛子越告诉他,自己年少时母亲贴补娘家, 差点让父母离心;外婆为了维护大家庭一团和气, 偏心大舅一家;大舅为了进城,将小儿子卖给陆昌寿, 又为了钱、权,隐瞒桂明康消息。   种种往事,一一道来,顾鞍听到后来忍不住一拳头捶在毛竹之上:“无耻!”   “沙沙、簌簌”竹子晃动, 整个竹林都动了起来。   盛子越叹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大舅现在公司赔光了,只得再回到农村种田种菜,村里人也不大搭理他, 有什么意思呢?   血缘之亲,牵绊太深。大舅一家虽然无耻,但终归是外婆牵挂之人。外婆这一生不容易, 我心疼她。”   深冬寒冷,盛子越穿了件套头深蓝羊绒衫,更显颈脖修长。   顾鞍双手搭在她双肩之上,感觉着手下骨肉停匀的肩头,柔声道:“以后有事,我来处理。”   盛子越点点头,自己穿越、陆蕊重生,这样的事情太过神奇,说出去也无人相信,就都烂在肚子里吧。   两人说说笑笑,向竹林走出,并肩而行。   “你,你们——”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陆高荣面色苍白站在竹林之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对长身玉立的璧人。   盛子越站定,转过脸对顾鞍介绍道:“这是我的童年小友,陆高荣。”   顾鞍抬眼望向陆高荣,眼眸深沉:“嗯,我知道。”那一回陆高荣喝了点酒,两人遇上听他说过苦恋盛子越的种种情绪。   盛子越心头浮起一丝疑惑:顾鞍怎么会认得陆高荣?   她按下这份疑惑,对陆高荣介绍着:“这是我的……男友,顾鞍。”   男友,顾鞍。   酸,酸得口中泛苦水;涩,涩得喉咙像有火在烧。陆高荣只觉得胃里像打翻了调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那晚他喝醉,与顾鞍叨叨了半天,却连他半点信息都没有打听到。此刻亲眼见到这高大英挺的男子,对方沉稳与强势让他再一次低下了头。   陆高荣伸出手,苦笑道:“顾鞍,你好。”   顾鞍伸手与他相握,一个文雅俊秀、一个沉静强悍,两名同样外形出色的男子目光对视,似有火花四溅。   “顾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军人。”   “哪个军区?什么职位?”   “保密。”   陆高荣暗自咬牙,又来了!这人阴险得很,哄着别人把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到自己的时候却闭口不言。   盛子越微微一笑,道:“高荣研究生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吧?未来有什么打算?”   陆高荣内心一片茫然,半天回了一句:“金老师想让我继续读博士。”   盛子越点点头:“挺好,将来留校当老师也不错。”   陆高荣此刻眉眼间俱是呆气,学生会主席的犀利口才全都消散殆尽,专注地看着盛子越:“你,希望我当大学老师?”   顾鞍知道盛子越与陆高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没有刻意宣示主权,反而后退一步,双手自然下垂置于大腿外侧,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给他们留出单独交流的空间。   盛子越“啊”了一声,“读博士的话,不是最好留校吗?或者,你想去科研机构做研究?”   陆高荣挣扎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出那句藏在心底的话:“如果……你当了建筑师,可否让我当你的助手,负责结构设计,或者解决结构问题?”   面对他渴望的眼神,盛子越没有正面回答。   “高荣,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于我,而是取决于你。”   似乎有一双大手揪住自己的心脏,陆高荣觉得胸口痛得无法呼吸。他就这么站在泥地里,任寒风吹起额前碎发。   他很想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残忍?可不可以,就让我留一点幻想?   他想阻止盛子越继续往下说,可是张了几次口,喉咙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盛子越向来冷静,此时当着顾鞍的面,暗恋对象过来表白,她的头脑愈发清晰。   “我曾说过,我们只是朋友。”   “若你能放下,我们依然可以合作;若你不能,那就不要靠近。”   干净利落,残酷而清醒,正是盛子越的风格。   看着失魂落魄离开的陆高荣,顾鞍牵过盛子越的手,暗自庆幸自己入了这姑娘的眼。如果她不喜欢自己,恐怕拒绝起来更加决绝吧?   两人回到老屋,徐云英忙招呼他们坐在火桶边烤火。   顾鞍依言坐在火桶边的靠背椅上,前方就是四边封口的杉木围栏,长手长脚有点无处安置,便将椅子向后挪开一些。   徐云英见他体格好、不怕冷,心中暗喜,一边倒茶一边说:“顾鞍啊,乡下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你多担待啊。”   顾鞍见长辈站着,忙站起身接过茶碗,沉声道:“多谢。这里很好,您辛苦了。”   徐云英笑得更加欢畅:“坐坐坐!都是自己人,没这么多规矩。我是忙惯了的人,过年图的就是人多热闹,不辛苦。”   已是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都备好年货,聚在家中吃吃喝喝,闲聊玩耍。今年听说越越的男友要过来,陆家人都聚齐了。   陆建华在深市房地产公司工作了两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看到盛子越回来就得意洋洋吹嘘。   “唉,你知道为什么港城投资人为什么愿意只拿15%的利润?原来港城那边银行只要有地就能贷款,他们所谓的投资完全是空手套。拿着我们公司的地做抵押,从银行拿钱出来,7%的息贷出来,转手就翻倍。”   盛子越一听,哟!还能这样,真涨见识。   难得见盛子越露出赞叹的表情,陆建华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深市房地产市场中的故事,他口才好,讲故事时眉飞色舞,瞬间身边就围过来三个孩子。   盛子楚、小宝、陆子期,就连陆成华的新婚妻子蒋三燕都好奇地坐在一旁,安静倾听。   徐秀丽与桂枝、桂叶在厨房在为明天的年夜饭忙碌,顾正贤与陆春林互相吹捧,盛同裕与陆星华喁喁细谈,成华和秦简帮着整理堂屋篾活工具、器物。   盛子越看到眼前这一切,内心满足无比。   顾鞍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一直含笑看着她。盛子越一回到陆家坪话就变多,整个人也轻松许多,显然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才是她心里的根。   陆家人,除了大舅一家,其余都是盛子越的牵绊。   顾鞍伸出右手,搭在盛子越的椅背之上,浓郁的男人气息将她笼罩,两人视线交缠,有一种亲密感在暗暗流淌。   就像是新酿出来的百花蜂蜜,飘散着甜香味,透明、粘稠、柔软。   讲故事正讲得兴致勃勃的陆建华一瞟眼看到,肩膀顿时就垮了下来,有一种自己珍爱的玩具被人抢走的烦躁。   草草将故事收尾,陆建华凑到盛子越身边,道:“越越,你什么时候毕业?要不先注册一家房地产公司,我们一起甩开膀子干番事业出来吧。”   顾鞍被陆建华挤开,觉得自己像一个和大家抢盛子越的坏人,越发感觉到女友在陆家受欢迎的程度。   陆星华夫妻俩、陆成华、陆桂叶和秦简,加上陆建华,个个都当她是宝贝,言听计从,这样的亲情让顾鞍内心很感动。   小时候外公外婆对自己,也是这样温柔呵护,事事优先。顾鞍宛如重回童年,陆家老屋的和谐氛围让他渐渐轻松愉悦。   军队也好,公安部也罢,脑中总有一根弦是绷着的,时刻不敢放下。但来到这里之后,顾鞍彻底放松。   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之中,微笑看着陆建华凑在盛子越身边嘀嘀咕咕。   徐云英看他左手茶碗已经空了,便帮他斟满,道:“越越和建华只差了三岁,从小感情就好,难得见面,话总是多一点。”   顾鞍双手端碗,接住茶水:“外婆,我挺喜欢这里。”   这一声“外婆”让徐云英心里一酸,知道他从小也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只可惜老人去世得早,顾鞍这孩子一直孤单呢。   徐云英伸出粗糙的大手,抚了抚顾鞍的头顶,微笑道:“到了外婆这里,想吃什么就跟我说。”   长辈的爱抚让顾鞍差点破防,头顶似乎还留着徐云英大手的温暖,他深吸了一口气:“好。”   屋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奶奶——”   一阵香风袭来,陆蕊穿着大红色呢子大衣,右手端一个海口大的粗瓷大碗,从堂屋边门走了进来。   徐云英抬头看到陆蕊,笑着打招呼:“大妹来了,过来喝茶。”   陆蕊摇摇头:“奶奶,我已经灌了一肚子姜盐茶,再也喝不下了。”   眼睛扫过顾鞍,陆蕊将手中大碗递给徐云英:“奶奶,这是我家做的扣肉,送一碗给您尝尝。”   陆建华打趣道:“哟,大哥这回挺舍得。”从来只见他打秋风,现在终于良心发现了?   陆蕊装没听懂,甜甜一笑:“孝敬老人是应该的呀。”   盛子越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抬眼望过去,见她目光尽在顾鞍脸上打转转。   果然,陆蕊盯着顾鞍,笑道:“这位是……表姐的男朋友吧?听说是位军人?这可是语文课本上最可爱的人呀。”   她伸出手,雪白纤细的手指如葱段一般,显得文静秀气:“你好,我是陆蕊,盛子越的表妹,也是她的学妹,在京都大学读经济学专业,欢迎你来我们陆家坪做客。”   顾鞍听盛子越说起过这位表妹,冷眼一瞥,上位者的威严令陆蕊讪讪地收回了手。   仗着过年,百无禁忌,陆蕊没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笑嘻嘻地背着手,对盛子越说:“表姐,这就是你男朋友呀?怎么你都不多陪陪他?毕竟人家也是头一回来,不熟悉环境的嘛。”   盛子越还没开口,盛子楚已经跳了起来。   “陆蕊,你别在那儿挑拨离间!我姐的事,你少管。管好你那个破欧阳吧,好不容易抢来的宝贝,一不小心就不见喽~”   陆蕊被盛子楚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跺脚,跑了。   盛子越惊喜地看着妹妹:这家伙,牙尖嘴利得很呐! 第190章 走亲戚3   陆蕊气呼呼地回到家, 撅着嘴生闷气,恨不得划个圈圈诅咒盛子越。如果不是她把自己从谷穗手里抢欧阳旭的事情说出去,盛子楚怎么会知道?   还讽刺什么“抢来的宝贝得管好喽”, 真是气死!   杨桃庄从厨房出来,看她手上是空的,问道:“碗呢?”   陆蕊这才想起自己把那碗扣肉交给奶奶之后, 还没来得及等她腾出碗来, 就被盛子楚气跑了。她嘴角扯了扯, 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那一屋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我懒得多待。”   杨桃庄一巴掌就呼了过去, 在她后背狠狠地拍了一记:“你这败家的丫头!送碗肉不够, 还要贴上一个碗。”   陆蕊提高了声音:“欧阳旭这次过来送你的礼,未必还抵不上一个碗?”   杨桃庄一听姑娘这么说话, 立马就炸了毛。   “哟~欧阳家那么有钱, 拔根汗毛都够我们家吃一个月的,要你心疼送出来的礼?我养了十几年的姑娘, 就这样给了他,那点礼算什么?”   陆蕊捂住耳朵,脑袋直摇晃:“烦死了!”   杨桃庄很严肃地盯着她:“蕊蕊我跟你说,将来如果结婚, 我们家是一定要收彩礼的, 你最好和他们家说清楚。具体能够拿到多少,你先试探一下。反正你能要多少,我拿到手之后给你一半做私房。”   陆蕊先前脸上满是反感, 听到最后一句却心动了。   欧阳家从建筑公司起家,现在涉足多个领域,很有钱。独子娶媳妇, 彩礼肯定不会小气,到时候多要点,一半还父母养育之恩,一半自己留下当私房。   丈夫有,还隔只手呢,钱只有抓在自己手里才有底气。   这么一想,陆蕊沉默下来,暗暗在心里琢磨,用什么方式试探一下欧阳家娶媳妇的彩礼价位。   杨桃庄见这方法有用,心里美滋滋,当年她和母亲不就是用这个办法从陆桂枝那里挖了钱出来么?她凑近陆蕊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陆蕊脸一红,低头轻轻“嗯”了一声,随后想起了什么,道:“我才大二呢,等大四毕业了再说吧……这事你就别操心了。”   杨桃庄理直气壮:“当年我就是用的这一招,怕什么!如果不是当时肚子里有了你,你奶奶那么精明的人,哪里会答应出彩礼钱?”   还有这样当娘的!教女儿用怀孕来绑住男人。   好在陆蕊多读几年书,比杨桃庄多少懂些道理。她皱眉道:“好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我考京都大学费了那么多精力,怎么也得把大学读完。你别瞎出主意,如果被学校开除,那就完了。”   杨桃庄不以为然地说:“女人嫁得好,比什么都强,一张文凭有什么用?”   陆蕊脑袋忽然嗡地一声响,霍地跳了起来。当年她就是这样劝自己辍学的!什么女人读那么多收做什么?不如早点打工赚钱嫁个好人家。   现在她又这样来劝自己!   陆蕊忽然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意,眼泪滚滚而落,大吼道:“你劝我?你有什么资格教我做事?你自己不读书就想让我不读书,你觉得嫁人更重要就想让我冒着退学的风险勾搭男人!   你怀孕嫁进陆家,得了什么好处?两百块钱的彩礼钱就让你觉得是巨款了?眼皮子这么浅,注定一辈子没出息!”   女儿这一顿发作,就像是陡然而来的夏日暴雨,杨桃庄一张脸胀得通红,呆呆地看着陆蕊,嘴唇哆嗦了半天,将手中锅铲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哐——铛!”铁器在瓷砖上刮过,声音异常刺耳。   “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这个没良心的妹子,哪个教你这样对妈妈说话?没大没大!我没读书,你还不是吃我的奶长大?我没文化,你还不是得喊我一声妈?”   陆蕊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里,木头沙发坚硬而冰冷,即使铺着棉垫子也冷得似铁一般。她的泪水似乎流不完一样,不停地向下滴落。   重活一世又怎样?认识水平不同让自己根本改变不了父母的思想。   再来一回又如何?血缘牵绊让自己永远摆脱不了父母的钳制。   除非……她的目光渐渐冰冷。   我管你们做什么?你们不是重男轻女吗?将来专心在欧阳家发展,尽量少回来。反正俗话说得好——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泪水渐渐收住,陆蕊的态度也变得淡然。她起身回房洗了把脸,在手上、脸上搽了些雪花膏,没再理睬还在摔锅打碗的杨桃庄。   不一会儿,家中来了客人,杨桃庄出来迎客,喊了几声:“蕊蕊,出来倒茶!”陆蕊装没听见,自顾自对着镜子慢慢梳理头发。   客厅里的对话声传到屋里,陆蕊忽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我家高荣不晓得是为什么,一回家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喊他也不理,脸色好难看。”   “不会是中了邪吧?”   “快过年了,哪里还能有什么邪哟。”   “那,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人,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王君香的声音忽然拔高:“有什么不好的话?我家高荣又会读书、又懂道理,谁能对他说不好的话!”   杨桃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盛家那个大姑娘不是回来了吗?听说还带了她那个当兵的男朋友回来,你家高荣怕不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难过?”   王君香气得直跳脚,她守寡多年,独自将高荣抚养长大,哪里舍得他受这样的冤枉气?她在家骂儿子可以,但别人不能欺负他半分。   她是农村妇女,没读过什么书,在村子里泼辣惯了。平时大家怜她孤苦,不与她计较,渐渐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   “盛子越这个**,找个男朋友很光荣吗?非要回来炫耀!不要脸得很。一个穷当兵的,有什么了不起?害得我家高荣难过,真是xxxx……(此处省去一百字)”   陆蕊在屋里听得眉心直跳,这个王寡妇的嘴,真是太毒了。幸亏陆高荣没看上自己,若真是嫁进她家,怕不是要被这恶婆婆磋磨死。   唉,真可惜,盛子越头脑太清醒,不肯接受陆高荣。   陆蕊将头发扎好,走到卧室门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别说,我表姐其实还挺会挑对象。她家里有钱,自己又有文化,就找个听话的,把她宠到天上的。高荣哥虽然优秀,但她不稀罕呐。婶儿,您就认命吧。盛子越啊,您惹不起。”   王君香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她本就是个火.药性子,被陆蕊这席话一激,理智全无,哪里顾得上快过年不能吵架闹事?   “谁说我惹不起?啊!她那小姑娘家家的,能够有多厉害?我还非得替我家儿子出这口气!凭什么高荣对她念念不忘,她却把他抛下另外找个处处不如他的!这不是恶心人吗?”   杨桃庄假意劝她:“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就是这么一说,也不一定是这个原因嘛。说不定是高荣吹了点风,有点不舒服?”   “呸呸呸!高荣好得很。”王君香最怕别人说儿子身体不好,连连呸了几口,袖子一撸。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徐云英家去闹它一场,帮我儿子出出气。我王君香寡妇带大儿子什么苦没吃过,还能怕她一个盛子越!”   杨桃庄看她风风火火跑开,在她身后叫了几声,嘴角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转头看了一眼陆蕊,哼了一声:“你那花花肠子,老娘清楚得很!”   陆蕊一甩手,转身进了屋,坐在桌前对着镜子说:“你不是看热闹不怕事大?这回怎么忍得住不跟着去?”   杨桃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想了半天,将围裙解下,拍了拍棉衣、裤子上的灰,咳嗽一声:“我去你奶奶家,把装扣肉的碗拿回来。”   陆蕊扑哧一笑,镜中人面容娇美、杏眼瑶鼻,这一笑更增添了几分风情。   王君香怒气冲冲从杨桃庄家走出来,直杀向徐云英家,那栋土砖青瓦的老屋。   “盛子越!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给老娘出来——”   人未到,声先到。高亢的声音在陆家坪下屋响起,原本躲在屋里猫冬的乡民好奇地站在门口张望:哪个在骂街?   等看清楚眼前人,都吓了一跳:王寡妇这是要闹什么?她家儿子那么有出息,读书不仅不花钱,还能赚钱回来,眼见得日子越过越好,为什么要骂人?   有人走出来拉住她:“婶儿,明天就是除夕了,不在家好好备年饭,跑出来骂什么街?”   王君香气呼呼地说:“我这一口气不发出来,没办法过个好年!”   “什么人给你受气了?好好说说,搞不好是个误会,婶儿你现在年纪也大了,大冷天的在外面折腾不得,走走走,到我家烤火去!”   王君香偏偏不领这个情,将来人甩开:“你莫劝我,小心我连你一起骂!”   那人被她气到,再不愿管她的事,转身就往屋里走,嘴里嘟囔着:“我吃饱了饭没事做,跑来劝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王君香很久没有骂过大街了,此刻重操旧业,简直兴奋得要命,枯瘦的身躯似乎有无穷的精力,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因为走得急,团在脑后的发髻有些松散,后颈有两绺苍白的头发披在肩膀。她屁股后头跟着七、八个正无聊的孩子,在一旁起哄:“走~看王寡妇骂街喽~”   有了助威的人群,王君香更是来了精神,站在老屋门前的地坪,亮开了嗓子:“我骂你个不要脸的娼妇!找个破当兵的也值得显摆?巴巴地带回陆家坪来,我看你是给脸不要脸!”   屋里人原本欢聚一堂,准备吃饭呢,听到屋外的动静,忽啦啦都跑了出来。   陆建华反应最快,第一个冲到门口:“哪来的老东西?敢到我家门口来骂街?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再等到听那王寡妇满嘴脏话,陆建华气得直跳脚,从檐下一把抄起竹笤帚,上去就是两下:“这是我家地坪,给老子滚~”   王君香被打,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叫起来。   “不得了啊,纲常伦理都不要了,才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就敢对着婶儿称老子了!你是哪个的老子?啊……云英呐,我活不下去了,你快出来吧,我给你磕头,喊你一声奶奶咧——”   陆建华被她拿了短处,一时气结,站在檐廊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191章 走亲戚4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陆建华身边响起, 声音宛转动听,如黄鹂鸣柳、似娇莺啼春。   “哪来的疯婆子,腊月二十九就坐家门口讨饭?来来来, 我这里还有一毛钱,打发了你到别家去吧。”   陆建华一肚子的火气顿时就烟消云散,转头一看, 可不是盛子楚这个调皮鬼?她学花鼓戏, 本就有不少农村故事, 乡间俚语顺手拈来,论吵架一般人真不是盛子楚的对手。   “咚!”地一声, 一枚一角钱的硬币落在王君香棉衣上, 她捡起一看,气得眼泪都忘记流了, 狠狠地一甩手, 朝盛子楚砸去。   “我打你个妖里妖气的小妖精!把老娘当叫花子。”   “叮——”盛子楚身手敏捷,略一避让, 硬币滚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擦了擦面上沾染的泥土,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叫花子,那怎么坐在我家门口哭?”   “哈哈哈哈……”旁观者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孩子们更是一边蹦跳一边拍手唱:“叫花子拐, 拐上街(音:gai), 捡分钱,买草鞋(音:hai),草鞋二角五, 气得叫花子跳个舞!”   还有孩子一瘸一拐,边唱边演,引得大人笑开了花。唉哟, 这场戏比在家烤火好玩多了。   被旁人一取笑,王君香感觉骨头有些发冷,这才发现地面早上打过霜,冷得很,隔着棉裤都能体会到那股寒气。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指着走出屋的徐云英干嚎:“老姐姐,你有儿有女有福气,为什么要欺负我这个寡妇人家?让你家盛子越出来,好好跟我道句歉,去跟高荣说两句软和话,不然……我们母子俩活不下去了哇~~”   盛子楚纤腰一摆,稳稳当当站在门口,冷笑道:“你是谁?高荣是谁?我们家哪里得罪了你?道歉、说软和话,凭你?也配!”   盛子楚性格火爆,最爱和人比赛、争斗,只可惜平时上学、学戏、表演,忙得喘不上气,哪有机会吵架?这回好不容易有个不开眼的撞上来,可得好好骂骂这个疯婆子!   盛子越与顾鞍来得晚了一步,恰好被盛子楚拦在门口。   盛子楚对盛子越挤了挤眼睛:“姐,你别出来。看我帮你出这口气!”   盛子越后退半步,站到堂屋,远远看着在地坪中央跳上窜下的王君香,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竟然生出一丝悲悯——   有这样的母亲,陆高荣未来的婚姻生活堪忧。   顾鞍与她并肩而立,有点不清楚状况:如果语速过快,他听不懂湘省地方话。盛子越低声道:“这人是陆高荣的母亲。”   顾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难怪醉酒之时陆高荣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我妈不让,我心里难受。原来他有个拖后腿的母亲。   顾鞍暗暗庆幸父亲对自己恋情的支持与帮助,虽说父子俩平时各忙各,很少说话交流,但在大事处理之上,顾司令表现出极强的指挥与组织能力……   这是,父亲深沉的爱。   王君香第一次吵架落了下风,对方还是个小丫头,气得七窍生烟。跳起来就冲了过来:“老娘撕烂了你这张嘴!”   还没等她靠近檐廊,盛子楚夺过陆建华手中的竹笤帚,自右向左划出一道弧线。王君香腰侧被笤帚一扫,一道柔和的力道将她带得打了一个圈。   天昏地转,王君香“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盛子楚右手一挥,笤帚握在手中,立于身侧,侠气十足。她哈哈一笑:“叫花子不要脸,不打不服气是不是?”   乡下人有了矛盾,骂街是常事,徐云英见惯不怪。只是这一回事关盛子越名誉,又逢顾鞍与顾正贤在家做客,王君香这么做让徐云英十分愤怒,再不肯退让半分。   徐云英越众而出,站在家人前面,抬手指着王君香,厉声喝斥道:“来,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我好好跟你掰扯掰扯!”   顾正贤与高虎从堂屋走出来,悄悄站在檐廊东侧看热闹。   高虎有点怕,小心翼翼地护着顾正贤,埋怨着:“司令,你可不能出去,万一这乡下婆子伤了你,我担待不起。”   顾正贤瞪了他一眼,高虎反应过来,立马改口:“伯父、伯父。”   这两天在乡下住得心情愉悦,丢开沉重司令包袱的顾正贤起了童心,压低声音说:“我小时候村里有人要是丢了鸡、少了蛋,地里红薯被偷,都会有人骂街,从村东头一直骂到西头,骂的话还不能重样,好玩得很。”   高虎看司令员难得如此快活,只得由着他看热闹。想来这里民风淳朴,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作为警卫员,司令安危这根弦他丝毫不敢懈怠。腰间佩木仓就在右手边,随时可以拔出,这已经是他的战斗本能。   王君香见到徐云英出来,顿时有了势均力敌之感,破口大骂:“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就欺负我这个老寡妇,万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   老姐姐,我问你,盛子越在我们陆家坪长大,虽然不姓陆,却也算是我们陆家坪的人,是不是?”   徐云英冷冷一笑:“越越是不是陆家坪,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君香浑浊的眼珠里满满都是算计:“她在陆家坪长大,又与我家高荣青梅竹马,一个大学读书,真是门当又户对,天生的一对。凭什么不要我家高荣?”   先前是她看不上盛子越,但现在忽然回过神来,一来儿子喜欢她,二来盛子越有钱有貌有才,娶了她稳赚不赔啊!   先趁着今天人多、当兵的也在,坏了盛子越的名声,坐实了她和陆高荣的私情,戳散了她的姻缘,再让高荣赔个礼道个歉,把她哄到手不就行了?   徐云英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怒火中烧,破口大骂:“你家高荣是个金疙瘩吗?他喜欢越越,越越就得找他?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鸡屎糊了眼!”   她四下里一扫,提高嗓门:“王寡妇,你莫打我家越越的主意,让你家高荣死了这条心吧!”   王君香索性耍起无赖,继续往地上一坐,捶胸顿足:“可怜我一个人,带大高荣送上大学,还读了研究生,这么优秀的人才竟然被别个嫌弃,我对不起高荣他爸啊~”   “你说你找谁不好,非要认死理看上盛子越这丫头?这丫头不是个好东西,找个当兵的还要回来显摆,不要脸啊……”   徐云英不愿将战火蔓延到顾鞍身上,面色铁青,咬牙骂道:“王寡妇,你要是再骂,我可就不客气了啊……你骂一句越越,我骂一句高荣!”   王君香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徐云英:她,她明知道陆高荣是自己的心头肉,怎么敢这样欺负人?   “我就骂了,怎么样?小婊.子!”   徐云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一屋场的人,朗声道:“陆高荣,你是个没用的男人,软蛋!怂货!白读了那么多书,有这样的老娘,活该你没人要!你往这四里八乡打听打听,有这么个泼辣货色的老娘,谁家姑娘敢嫁?”   这一番话,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王君香的脸,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气得尖叫起来:“胡说!胡说!”   旁边人指指点点,都在点头。   “是啊,有这样的恶婆婆,谁敢嫁?”   “也只能在外面骗骗不知道家庭情况的傻姑娘,反正我家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先前看高荣是个好的,我还动过心思呢,幸好幸好。”   徐云英被她那污言秽语激出真火,再没有半点心软,言辞犀利无比。   “你莫以为高荣会读书、会赚钱,就能找到好媳妇。你莫以为自己守寡带大高荣是件多么伟大的事情,鸡婆带崽一只都不丢,你不带他、养他,鸡鸭畜生都不如!   但凡有眼睛的,但凡心疼姑娘的,谁不想找个五福俱全的家庭?   五福中的寿、富、贵、安乐、子孙众多,你占了哪一样?谁会和你结亲家?”   旁边人听到徐云英的话,都暗暗点头,是啊,人人都盼着五福临门,那王寡妇家真是一样都不占。   寿?陆高荣父亲早逝、兄长溺亡;   富、贵?乡下贫苦,他家全靠王君香做点缝补、绣花的活计才勉强活下来,更是不沾边。   安乐?王君香口舌恶毒,最爱与人争吵,哪有半点安乐可言。   子孙众多?高荣上无兄长扶持,下无弟妹仰望,孤单一人。   五福!这一句话成功地让王寡妇崩溃。她这一生命苦,最恨别人提“五福”二字,此刻被徐云英戳了心窝子,“嗷——”地一声就冲了过去。   头发散乱,面目狰狞,状若疯狗。   徐云英此刻家人都在身边,才不怕她,后退半步,大喊一声:“打!”   盛子楚兴奋大叫:“得令!”手中竹笤帚一挥,细密的竹枝扑打在王君香身上,王君香惨呼一声,哀嚎道:“救命啊,杀人了——”   盛子楚心中有数,下手并不重,只不过竹枝抽人会痛,哪里能把她打坏?她笑嘻嘻地边抽边说:“打的就是你这个老妖婆!看你以后还敢到我家门口骂街!”   王君香边躲边骂,嘴里依然没有停。   村里的人都在看热闹,还有不怕事大的在一旁叫嚷:“打她的嘴!王寡妇嘴太坏。”   “这竹笤帚太干净,还是差点意思。应该先糊点鸡屎、猪粪,再来打人那才痛快。”   “楚楚这笤帚舞得,跟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一样,漂亮!”   没有一个人同情王君香,这让她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痛苦。双手抱头,渐渐被赶到檐廊东头,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一个眼生的老头,穿着件军大衣,笑眯眯地背手而立。   连一个外人,都敢来笑话我!王君香这一刹那忽然生出一股孤勇,大叫一声一头冲向眼前这个老头。   “我不活了!”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   兔起鹘落,变故陡生,顾鞍与盛子越人在堂屋,根本来不及拦下饿虎一般冲过来的王君香。   “啊!”   徐云英口中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顾司令怎么跑到门外来了?如果被这王寡妇碰伤一块油皮,都是自己的罪过。   还是高虎反应快,他斜跨一步,身体牢牢挡在顾正贤前面。这疯女人来势太猛,高虎牢记着司令的嘱咐,不能拔木仓、不能显露身份,只抬手轻轻一架,便将王君香推开一尺。   王君香眼睛尖,高虎抬手之间,军大衣散开,腰间皮带亮出半截,里头赫然藏着一把黑乎乎的手木仓木仓套。   他有木仓! 第192章 走亲戚5   他竟然有木仓?   王君香陡然头皮发麻, 他是谁,他怎么会有木仓!   这一刹那,无数念头从王君香脑中冒出来。盛子越找的对象不是个普通当兵的吗?怎么带来的人竟然身上有木仓?   莫非是……特务?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 王君香后退两步,眼中露出两分恐惧、三分惊慌、五分怀疑,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一老一少。   被王君香这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 顾正贤沉下了脸, 双眼微眯, 那淬过战火的威势让她全身冰冷,连连后退。   这这这……这个人的眼睛里有刀子!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么冷的天, 王君香却觉得有冷汗顺着背脊向下流, 秋衣吸了汗,贴在后背, 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吹过来, 整个人凉嗖嗖的。   “妈——”陆高荣的声音嘶哑,带着沉重的痛苦。   王君香转过头, 看到儿子从人群中挤过来,立马变了脸色,跑过去想要将他带走:“你来做什么?走走走,回家。”   这里有坏人, 坏人有木仓!危险得很, 不能让儿子留在这里。   陆高荣站在人群之中,看着盛子越与顾鞍并肩立于堂屋之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们没有关系, 疏离而冷漠。   他再扫一眼四周的村民,有的面带鄙夷之色,悄悄说着王君香的坏话;有的摇头叹息, 似乎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一个妈是倒了大霉。   徐云英面色冷然,盛子楚提着笤帚气势惊人,陆星华与陆成华站在徐云英两旁如两尊门神,陆建华望向他时眼中带着谴责。   陆桂枝、陆桂叶夫妻根本就没有出来,可能觉得这样的热闹没有什么好看的。   浓浓的挫败感涌上心头,陆高荣看着化身为小绵羊、一脸讨好的母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妈,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君香伸出干瘦的手,挽上儿子的胳膊,她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两行老泪滑落面颊:“儿子,你莫怕,莫难过。盛子越欺负你,我帮你出气。”   徐云英听到这话,冷笑一声:“高荣这么大的人,谁欺负了他不会自己说话么?需要你来帮他出气?”   还没从被拒绝的痛苦中走出来的陆高荣站在人群之中,寒风吹过来,从有人都带着责怪地看着他和母亲,向来高傲的他觉得自己的脸上被扇了一巴掌。   啪!清脆而响亮,打在脸皮上麻麻的、痛痛的,整个人却是木然的。   他的面色煞白,内眼角泛着血丝,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咬破流血都没有觉察。王君香被他这幅模样吓到,伸出手哆嗦着摸了上去:“儿子,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   陆高荣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妈,走吧!这里没有人欺负我,一切都是我自己自讨苦吃。都是同村人,莫要伤了和气。”   眼前这个疯子一样骂街的妇人,是自己的母亲!生他、养他、将他视如至宝的母亲。别人可以骂她打她,陆高荣却不能责怪她半句。   盛子楚大声道:“陆高荣,你别在那里叽叽歪歪,令人误会。你和我姐、我、小舅舅都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怎么偏偏你妈就盯着我姐,大过年的跑过来坏我姐名声?你还是个读书人呢,不晓得好名声对女孩子的重要么?就这样由着你妈骂我姐,你算什么东西!”   陆高荣来得晚,只看到母亲撞顾正贤,没有听到她骂人,他呆了呆,双目深沉,盯着母亲:“妈,你到底想怎么样?”   当初自己想表白,母亲以死相逼,不让喜欢盛子越,非说她太傲气,说她是个灾星,只要沾上就没好事发生。   现在盛子越有了男友,母亲却又跑来搅和,说什么帮自己出气。   王君香没来由一阵心虚,嗫嚅了半天说了句:“你这么好,凭啥她看不上?看不上也就算了,还找个当兵的来恶心人……”   陆高荣这才知道自己母亲的心偏到了咯吱窝!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松开母亲的手,慢慢走到徐云英一家人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哑着声音道:“是我母亲的错,我代替她来说这一声对不起!”   陆建华想说句什么,却被徐云英一瞪眼闭上了嘴。   徐云英冷着脸:“高荣,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母子不容易,我们都能够理解。但是你妈这张嘴,真的要管一管,莫害了别人,害了你。”   人群里有声音传出:“是啊,王寡妇这嘴也太狠了点。我们平时都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让着,可不是我们怕她。”   “她和杨桃庄就是两根搅屎棍,讨厌得很。”   正贴着老屋墙根看热闹的杨桃庄愣了一下: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干嘛要骂我?她不敢接嘴,将身体缩着避免被人关注到。   徐云英目光如电,准确扫到杨桃庄。杨桃庄心头一跳,讪讪地解释:“蕊蕊送扣肉把碗落下,我来拿碗。”   陆高荣听到徐云英这一番话,沉声道:“是!您说得对。我回去后一定好好和她说,您就当她是胡言乱语。”   他看着盛子越和顾鞍,满脸的歉意:“盛子越,你我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是校友,我祝你爱情甜蜜、生活幸福。如果我妈说了什么话让你觉得困扰,非常非常抱歉,你只管骂只管打,我都认。”   盛子楚“切!”了一声,却被盛子越制止。   盛子越双眸清亮,认真回应着陆高荣的话:“陆高荣,谢谢你的祝福。你也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成就非凡、前途似锦。   所以,请你约束好家人。毕竟,家规正则家风正,家风正则家道兴。”   陆高荣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盛子越,内心那股浓烈的喜爱与欣赏涌上来,让他万般不舍,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一步。   王君香脸一白,下意识地挡在儿子跟前。一转眼,正对上高虎和顾正贤的视线,吓得一个激灵,以为他们要对付儿子。   眉眼清秀的小伙子大衣衣襟打开,他底下穿一件军装,腰间皮带右侧清清楚楚地别了一支手木仓。   那可是要人命的东西!   刚才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肆无忌惮,现在陆高荣来了,她哪里敢再造次?她拼命地拖着儿子往人群堆里走。   “走走走!我们回家!”   陆高荣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忽然如此焦急,他心中五味杂陈,内心升起浓浓的逆反心理——   我一直这么听话,只因为心疼和理解母亲的艰难,可偏偏我的忍让、顺从,却助长母亲的强势,让她变得人人厌憎。   我一直这么努力,就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实现儿时的梦想。可现在却发现,站得越高,身后越荒凉;盛子越早已心有所属,儿时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他的眼中满是失望,悲伤地望着母亲。或许,就这样放弃一切,守着母亲过完这平静的一生才是他的宿命吧?   陆高荣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寒风之中,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似乎这个世界的悲喜都与他无关。   这样的陆高荣吓到了王君香,她有一种预感,如果不做点什么,阻止儿子此刻的想法,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做什么呢?我应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儿子的眼睛像以前一样明亮?   对!他喜欢盛子越,可是盛子越找了个当兵的,那个当兵的带来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要拆散了他们,高荣就能和盛子越在一起,他一定会感激我。   想到这里,王君香忽然抓住陆高荣的手,转过身指着高虎,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道:“那人是特务,他有木仓——”   啊?   特务!木仓!   人群一阵慌乱。   高虎搔了搔脑袋,偷瞄了一眼顾正贤,声音像蚊子一样细不可闻:“我,我没拔木仓啊……”   徐云英气得要命,手一挥,对着人群说:“他不是特务,是我徐云英的客人。”   德高望重的海叔排开众人,走了出来,道:“大家不要乱!春林家祖辈都生活在陆家坪,他家的客人绝对不可能是特务。”   有海叔出面,众人终于安静下来。   海叔对王君香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看清楚了他有木仓?为什么肯定他就是特务?”   王君香口气笃定,指着高虎说:“他的大衣底下是军装,右腰别了一个黑色木仓套,我以前土改的时候见过,那里面装的就是木仓!”   海叔在陆家坪辈分高、年纪大,今天难得出来看场热闹,竟然遇到这样的事,不得不出面处理。   他走到高虎面前,黑瘦的脸上带着一丝谨慎:“你真的有木仓?”   高虎无奈,用眼神向顾正贤求助。事已至此,再若隐瞒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顾正贤双手背在身后,态度傲然:“是,他是我的警卫员,可以配木仓。”   海叔仰望着他:“那……请问您是?”   徐云英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海叔吓了一跳,眼睛里闪着浓烈的崇拜之情,搓着手道:“什么?司令?这……这是贵人踏贱地啊。”   徐云英将手压在他胳膊之上,用眼神制止他既然说下去,悄声道:“老顾只是来做客,你莫到处嚷嚷。阵仗大了,我怕收不住场。”   海叔连忙点头,退后两步,站在屋场中央大声道:“老顾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兵,不是特务,大家放心过年,回家烤火去吧,散了~散了~”   王君香还想说什么,却被海叔喝止:“高荣,把你妈带回家。你现在是当家的男人,不能由着她这样撒泼。”   陆高荣伸出手,牢牢地抓着母亲的胳膊,声音低沉而坚决:“妈,不要再说了,我们回家。”   王君香心中发冷,喉咙发苦,只得乖乖跟着儿子回去。   村民渐渐散去,杨桃庄顺着墙根跑得飞快,像有鬼在后面追,连装扣肉的碗都没有拿。   进到屋,她冲到陆蕊房间,咬牙切齿地叫道:“你在京都大学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吗?盛子越找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个普通当兵的!”   陆蕊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看书,听到母亲这一说,翻身而起,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杨桃庄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团团乱转:“那个姓顾的,他爸竟然是个大司令!他出门还带了个警卫员!司令啊……我听得真真的,真的是个什么军区的司令!”   晴天霹雳。   陆蕊原以为盛子越找的对象只是个普通当兵的,没想到背景这么深厚。   她一心想要过得比盛子越好,好不容易在找对象这事上高出一头,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她以为。   想到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跳上窜下,跟母亲说盛子越的对象不如欧阳,陆蕊真觉得羞愧难当,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另一边,陆春林一家却欢欢喜喜围坐一桌,吃起热腾腾的的团圆饭。   陆桂枝与陆桂叶姐妹俩一直在厨房忙碌,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热闹。等到将饭菜摆上桌发现人都在屋外,这才知道王君香来家里闹了这一场。   桂枝气得直跳脚,盛子楚安慰道:“没事,我帮你把那个可恶的王寡妇打了一顿、骂了一通,解气得很。”   高虎很不好意思,连连道歉,称是自己没有掩藏好行迹,被人发现配木仓,害得司令暴露了身份。   而陆星华等人这才知道,与自己同坐一桌,没有半分架子的老者,竟然是一位曾经叱咤战场的战斗英雄!   陆建华张大了嘴,殷勤地为顾正贤夹菜:“司令,您请您请。”   顾鞍在盛子越耳边低语:“看来,我爸低调不了。”   果然,下午开始陆春林家客人络绎不绝。海叔上门送来腊肉、德叔送来腊鱼、村长送来腌猪脚、支书送来一只鸡……   都想一睹顾司令的风采。 第193章 求婚   盛子越找的对象, 父亲是军队里的大官——这个消息一天之内就传遍了陆家坪的每一个角落。   徐云英不晓得接待了多少波客人,听了多少奉承的话。   顾鞍与顾正贤被乡亲们围着问东问西,两人半点不耐烦都没有, 微笑着选择性回答。   参加过哪些战斗?杀了多少个鬼子?这个问题顾正贤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顾鞍站在一旁听父亲讲故事,对盛子越说:“很久没有见到我爸这么开心。平时在家,他话很少。”   盛子越看着被人群簇拥着、眼睛亮晶晶、谈兴正浓的顾正贤:“你爸一直不敢回家乡, 现在到了这里, 风土人情差不多, 可能就把陆家坪当作家乡了吧?”   顾鞍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心酸, 吩咐高虎:“别紧张, 让他去吧。”难得这么快乐,何必拘着他。   乡亲们都赞:“别看是大官, 半点架子都没有, 和气、低调,这才是大家气派!”   还有好事者把欧阳旭拉出来对比一番:“同样都是京都人, 陆蕊找的那个就有点看不起人,我见到都不敢和他说话。越越找的这个人,和气得很,真好。”   “半桶水响叮咚呢, 嘻嘻。”   这句话传到陆蕊耳朵里, 气得她肝疼。可是生气有什么用呢?盛子越现在找的军人背景太深厚,她碰都不敢碰,哪里还敢有什么歪心思?   这可是军区司令员!再有钱的商人, 也不敢与之抗衡的存在。   顾正贤倒是玩得很开心,大年三十跟着一群孩子送恭喜,人人知道他是打过鬼子的大军官, 敬他爱他,饼干糖果香烟拼命往他手里塞。   宛如回到梦中的家乡,村民们热情欢迎着他,夸他打鬼子替亲人报仇雪恨,顾正贤觉得此生再无遗憾,对盛子越以及家人更多了一份喜欢——   这个媳妇,他认定了。   --   1992年,五月的某一天。   京都大学香樟园教学楼,建筑学专业硕士论文答辩现场。   盛子越站在讲台,将自己的毕业论文打印成册,放在五位硕士导师面前,并详细阐述研究目的、意义、内容与创新点。   一切了然在胸,二十一岁的盛子越体态修长、容颜秀丽,一袭宝蓝套装,镇静自若,将自己对历史建筑保护的理解以论文的形式表达出来。   当她讲完最后一个字,鞠躬道一声“谢谢”时,教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是老师对优秀毕业生的认可,也是师弟师妹们对她的敬仰。   李朝阳教授面带骄傲,看着自己的爱徒,眼中闪着一丝欣慰。   盛子越从十七岁开始入他门下,师徒一起走遍祖国各地,到处搜寻历史建筑,她画过的图、做过的设计、完成的笔记,在课题组办公室里足足堆了一柜子。   这样努力、热情、勤奋的学生,将来一定大有可为。   盛子越安静等待结果,当听到评委主席宣布自己毕业论文通过,允许获得硕士学位时,她嘴角一勾,望着教室后排站着的那道英挺身影,笑容渐渐漾开。   顾鞍,我终于研究生毕业了。   顾鞍眼中满满都是欣赏,心中爱意无限,拉开教室后门走了出去,站在走廊等待。   “嗒!嗒!嗒!”   盛子越穿着米色中跟皮鞋,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一会儿,一只温软的小手搭上顾鞍的肩膀。   走廊有学生走过,顾鞍转头望着盛子越,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欢喜,轻声道:“毕业了?”   盛子越点了点头:“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手续。”   顾鞍牵起她的手,那只翡翠镯子一汪碧水,衬得她的手腕纤细雪白,美得耀人眼。   他看着盛子越的眼睛:“那,我可以求婚了吗?”   盛子越抿嘴一笑,眼角弯弯,笑容缱绻温柔。   他们两人的关系早就过了明路,得到双方父母家人的认可与祝福,结婚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盛子越的笑容无疑释放的是首肯与鼓励。顾鞍眼中瞬间绽放出极亮的光芒,他拉起盛子越的手,大跨步向前,快步穿过教学楼的走廊,来到南三楼门口。   南三楼是老楼,四周种满梧桐树,树高十米,枝桠伸展,树冠浓密。一辆吉普车停在路旁两棵梧桐树之间。   顾鞍走到车边,打开车门,一大捧红艳艳的玫瑰陡然出现在盛子越的面前。   几十朵玫瑰带着露水,含苞欲放,聚在一起美如日出时天边那一抹朝霞。盛子越看着这一捧玫瑰,喉咙里似乎多了一颗糖,甜丝丝的。   嘴角的那一抹笑容越来越深,微挑的凤眼眼角染上一层薄薄的胭脂色,盛子越站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旁,任这份感动如温暖的潮水一般将自己笼罩。   顾鞍弯下腰来,眼中情意深重:“盛子越,我们结婚吧。”   几个抱着书本的学生从路边经过,眼睛被这大捧灿烂至极的玫瑰所吸引,停下脚步。这对男女外型出色,眉眼含情,太养眼了。   盛子越接过玫瑰,脸颊微红,更显得肌肤莹润、容颜俏丽。   看着眼前这个愿意为她付出所有的顾鞍,盛子越轻轻点头:“好。”   顾鞍的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欢喜得仿佛要炸开,恨不得跳起来打一套军体拳,或者跑个一千米,对全世界宣布——   盛子越同意了!她会成为我这一世永远护卫、爱重的妻子!   几个看热闹的学生被他们之间的欢喜与爱恋所感,都笑了起来。顾不得被人笑,顾鞍展开双臂,隔着那一大捧花,将盛子越环抱。   花束被压扁。   盛子越感觉到顾鞍的体温渐渐升高,那雪岭松木冷香味与玫瑰的甜香味混杂在一起,奇异的气息传到鼻端,让她双膝发软,脸颊越来越红。   两人正情意绵绵之时,二楼答辩教室的窗户被打开,李朝阳对着他俩喊:“快上来,有好消息!”   顾鞍松开怀抱,盛子越站直身体,抬头看着窗户边几个探头探脑的师弟师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什么好消息?”   李朝阳哈哈一笑,“砰!”地一声关上窗户。   盛子越哼了一声:“故弄玄虚。”   柔情蜜意被打扰,顾鞍并没有不愉快。他体贴地接过盛子越手中玫瑰,微笑道:“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盛子越点点头,转身往南三楼大门口走去。   看着她的娉婷背影,捧着玫瑰的顾鞍嘴角的笑意再也压制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哪有半分侦察连人人敬畏的冷面阎罗模样?   等了足有半个小时,盛子越才下楼。   顾鞍这半个小时里,姿势一直没有变,手捧玫瑰,身形挺直站在车旁,双目平视望着盛子越。   盛子越脚步轻盈,飞奔而来,兴奋地说:“还真是好消息!仙灵古城申遗成功,被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文化遗产项目。”   顾鞍帮她打开车门:“上车再说。”   盛子越坐上副驾驶室,顾鞍将玫瑰放在后座,将车慢慢开出校园。   车厢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存在,亲密感如蜜糖般流淌,盛子越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悄悄凑近,在顾鞍脸上印下浅浅一吻。   车已经开上了路,顾鞍后背一僵,双目直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浮现,努力控制内心泛起的情潮。   他忽然一踩油门,加快了车速。   看到两旁街景瞬忽后移,盛子越笑道:“你干嘛?”语音刚落,只听到一声急刹车的声响,车忽然停在一个小巷。   一只大手伸过来,揽过盛子越的后脑,顾鞍的脸陡然拉近,炙热的唇重重地压了下来。   雪岭松木的冷香瞬间将盛子越包围。   连绵高山,皑皑白雪覆盖,高耸的青松是这片雪岭的主人。   淡淡的松木清香味被雪地掩埋,极淡极轻。一旦春风拂过,这股气息便丝丝缕缕地汇聚在一起,扑天盖地将所有一切笼罩,霸道地宣布着对这片领地的主权。   唇齿相依,无可回避。   等回到四合院,盛子越的唇红通通的,眼底添了一分妩媚之意。   顾鞍牵着她的手,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地对罗莱说:“师父,越越研究生毕业了,她刚刚同意和我结婚。”   罗莱一听大喜:“这是好事!晚上喊大家一起过来吃饭。”   他走进里屋打完电话,出来时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宾阳什么时候能够答应明志的求婚,听说都求了十七、八回了。”   盛子越问:“宾阳电大毕业,又考了会计证,是不是嫌罗明志不求上进?”   罗莱一说起宾阳,眼中多了几分欣赏之意:“这孩子有骨气,像你。现在明志在她的带动下,已经上进多了,把堂前燕经营得很好,分店都开了七家。   不知道为什么宾阳总是不肯同意婚事,你们是小学同学,她又一向听你的话,有空帮我问一问,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啊?   如果需要我们家长做什么,我都愿意配合,只希望他们也能够像你和顾鞍一样,和和美美,顺顺利利。”   盛子越点头应了。   到了晚上,顾正贤高兴地带着厨师、保姆过来,在对门整治了一桌酒席,邀请罗莱师门的人一起庆祝盛子越研究生毕业,以及,顾、盛联姻。   顾正贤高兴得满脸堆笑,对罗莱说:“咱们这真是门当户对啊。”   “哈哈哈……”一阵笑声,乔湛、文云舟、朱一章三位师兄难得聚齐,都凑趣地说:“小师妹与顾鞍天生一对。”   罗明志在桌子底下悄悄地拉了拉宾阳的手,却被她甩开。罗明志口中发苦,他苦恋已久,偏偏宾阳对他若即若离,似有情又无意,让他心中不安。   盛子越记得师父的嘱咐,饭后特地将宾阳拉到自己房间,细细询问。   宾阳坐在圈椅之上,低着头叹了一口气:“盛子越,我和你不一样。你爸妈从来都不重男轻女,对你和顾鞍,他们都很支持。可是……我有什么呢?”   两滴清泪从她面颊滚下,正滴落在她膝盖之上,一下子就被裤子吸收,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有什么呢?”宾阳抬起头,看着盛子越。   “我只是个县城长大的孩子,家中三姐妹,我是最小的一个,穿的永远是姐姐们穿剩下的衣服,盛饭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地看我爸妈的脸色,就怕被骂一句:只晓得吃,不晓得做!   你想读书就读书,想考大学就考大学,我爸妈却只想让我早点毕业、上班、嫁人,我就是他们一个沉重的包袱,巴不得早点甩出去。   我不甘心就这样活着,偷偷跑到京都来,得了你的帮助才留在堂前燕,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   我很努力,我读夜校、考会计证,可是心里还是空空的,总害怕有一天爸妈找来,所有的一切就回到原点。   你知道吗?我真的想过,原本你可以嫁给罗明志,成为罗莱大师的媳妇,既报了恩,又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多好。   可是我来了,是我抢了你的资源,我心不安。罗明志说喜欢我,可是我就像是做梦一样。我凭什么可以得到他的喜爱?我凭什么可以嫁进罗家?   我不敢,我觉得我不配得到这些。”   宾阳的话语,逻辑混乱、语序混乱,可是那底下隐藏的悲伤,却让盛子越的心缩紧了。   原生家庭带来的伤害,有时候需要一生去治愈。   沉吟良久,盛子越缓缓开口:“这世间,没有谁是真正属于谁的,你永远只属于你自己,不会属于某个人、某个家庭。   没有什么配不配,只看你喜欢不喜欢。你若喜欢罗明志,他就配得上;你若不喜欢罗明志,他就配不上。”   盛子越站起身,看着呆呆站在门口的罗明志:“你和她好好谈谈吧。” 第194章 资质之争1   顾正贤兴奋地给盛同裕打电话, 两亲家商量婚礼细节。   刚毕业,就结婚?盛同裕与陆桂枝有些舍不得女儿,但顾鞍是1962年11月出生, 再拖下去转眼就满三十,顾正贤这边诚意满满,便同意了这桩婚事, 决定两边都办一下。   正好趁着暑假, 先在京都办几桌酒, 再回到湘岳县城,把亲戚朋友请来吃个饭, 小两口度个蜜月, 礼成。   能够看到自己带大的外孙女儿结婚成家,快七十岁的徐云英觉得这一生十分满足。有时候想起过去的艰辛, 她都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啊, 当时真的有那么苦吗?   盛子越结婚并没有惊动太多人,五月领证, 七月办酒,八月度蜜月,待回到旧王府胡同,恍如隔世。   两个四合院都装修得很好, 遵照旧礼, 盛子越住进顾鞍外公留下的四合院,在门口挂上“顾宅”的牌子。对面院子则成为盛家人落脚的地方,门口挂上“盛宅”的牌子。   顾鞍看着这两块木牌上龙飞凤舞的大字, 搂着盛子越赞了一句:“好字!”   盛子越抱住他的腰,两人相依相偎,享受着亲密无间的轻松一刻。   顾鞍将下巴搁在她头顶, 轻柔抚摩着她的长发,明天就要上班了,有些不舍。盛子越轻轻一笑:“没事,我明天也要到盛世去。公司开了这么久,我都没认真上过班呢。”   盛子越自从注册了盛世文化公司之后,慢慢发展,目前拥有堂前燕画廊八家、建筑设计工作室一家、商业运营公司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一家。   她在一环前进路的商业中心买了一栋办公楼,顶层用于办公,底下五层全部出租。这里是京都未来的CBD地区,寸土寸金,管它是什么楼,先抢了再说。   因为上学的缘故,盛子越极少去公司,结婚度过蜜月,也该做点正事了。   顾鞍摸摸她的大辫子,微笑道:“好,你放心,我知道你有理想,只管放手去做,我全力支持!”   盛子越依在他胸前,倾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内心满足无比。   在盛世总部上了几天班,前进路办公楼顶层终于迎来自己的女老总。看到这位身形修长苗条,白衬衫、阔脚裤、平底鞋,长发挽髻,鬓边别一朵碧玉珠花的年青女子,所有的员工都目瞪口呆。   不是吧?我们的老总这么年轻!   不会吧?我们的老总这么漂亮!   宾阳作为公司的财务总监,平日里不苟言笑,人人畏惧。她站在盛子越身边笑容满面,态度恭敬,这让员工不由自主地谨慎起来。   盛子越进了自己独立办公室,坐在大班椅中,看着落地大窗外开阔的视野,隐约可见故宫一角,心情很是愉快:幸好我下手早,这么好的地段,以后哪里再找得到。   宾阳轻轻掩上门,道:“盛总,你终于回来了。”   盛子越态度有些慵懒,将身体靠在椅中,道:“嗯,现在开始我应该会经常来。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必管我。”   宾阳穿着浅灰色套裙,询问道:“盛总,要不要我带你到建筑设计工作室看看?”   盛子越摆摆手:“不急,我先问问仙灵县那边的情况。陆建华在那边注册的商业运营公司不知道怎么样。”   宾阳道:“财务情况正常,招商工作也很顺利。自从仙灵古城申遗成功,民俗一条街热闹得很,好多铺面都在抢。县里预计十月份开街,陆总在那边忙得焦头烂额,让总部派人支持。”   盛子越看了一眼宾阳:“让罗明志过去帮忙吧,他公关能力强。”   宾阳的脸微微一红,含笑道:“好。”   盛子越问:“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宾阳犹豫了一下:“我,我还是想回一趟县城,见过父母之后再结婚。虽然他们重男轻女,毕竟养育一场,我舍不下他们。”   盛子越在心中暗叹一声。宾阳前世就是最孝敬的那一个,两个姐姐出嫁之后都不回娘家,只有她一直赡养父母。   “好,那等仙灵县商业街开街之后,你和罗明志回家一趟吧。”   宾阳看着盛子越,眼中的感激之色渐浓:“盛总,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大恩不言谢咧,我知道。”   盛子越轻轻摇头,对宾阳说:“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只是给了你一个机会。安心做你的财务总监吧,盛世需要你。”   宾阳挺直了腰杆,脸上泛起昂扬的斗志:“好!”   “叮铃铃……”橡木大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响起。   盛子越接起电话,那头传来陆建华略显焦灼的声音:“越越,你到公司上班了?忙不忙?”   盛子越沉声道:“还好。什么事?”   陆建华叹了一口气:“仙灵县这边名堂太多,各路神仙都涌过来,想抢一杯羹。民俗一条街的商业运营公司已经接到无数个合作意向,头痛得很。”   盛子越问:“合作?什么意思?”   陆建华解释道:“盛世文化公司拥有这条街商铺的四十年经营权,但具体如何运营,是由新注册的子公司、商业运营公司负责。   这就相当于盛世是房东,将商铺出租给其他租户,签订的是租赁合同。   如果想要一口气将四十年经营权出售,签订销售合同,商业运营公司无能为力。因为这属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业务范围。   我们盛世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成立得比较晚,目前只是三级资质,不能跨地区承揽业务。如果想要尽早收回投资,最好的办法就是合作,与拥有一级资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合作。   当然,按照我们最初的设想,不着急赚快钱,要将这条街打造成公司品牌,严格控制商业业态,商业运营公司是可以处理的。”   盛子越“哦”了一声,“所以……”   “现在有几家房地产公司过来谈合作,我拒绝了一家又一家。可是,有公司放下狠话,说有钱一起赚,如果我们不放手,他们添砖加瓦不会,但拆墙扒梁是一把子好手。”   盛子越的声音很冷静:“哪家公司?”   陆建华哼了一声:“是一家名为旭扬的房地产公司,听说有京都建设部的背景,牛气哄哄,逼我们合作。”   盛子越对着电话说:“小舅你莫急,我先查一下这家公司的背景。明天我和罗明志过来,我们一起处理。”   陆建华松了一口气,有盛子越过来支持,他就放心了。   他从深市房地产公司辞职,到盛世负责仙灵县的业务,原以为很轻松,没想到因为资质问题引来这么多牛鬼蛇神,真是始料未及。   挂掉电话之后,盛子越拔通金承业的电话。   “金律师,要请你帮个忙……”   --   盛子越、金承业、罗明志一起来到仙灵县民俗一条街,走进位于最末端的盛世商业运营公司。   陆建华从办公室走出来,神情激动:“越越!”想了想,又觉得不太正式,板了板脸,喊了一声,“盛总。”   盛子越笑了,道:“陆总。”   舅甥两个相视一笑。   陆建华见她新婚之后更显娇艳,比记忆中的外甥女多了一份女性的妩媚,心中一酸: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终归还是嫁了人。   四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一行人神情傲慢地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子,中等个,精瘦。   “陆总,你想好了没?盛世吃下这一条街,也不怕噎得慌!民俗一条街交给我们旭扬开发,保证你赚翻。我们只收15%的佣金,不多、不多……”   15%的佣金,好大的口气!   民俗一条街的前期投资建造、最烧钱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正是摘果子的时候,只需要坐在家中等着商家过来买商铺就行。   这个时候合作,旭扬敢收15%的佣金,明显是欺负人。   罗明志走上前来,满面堆笑:“这位是?”   黑衣男子瞟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又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陆建华在一旁介绍道:“这位就是旭扬房地产公司仙灵子公司负责业务拓展的周岩周经理。”   周岩道:“不错,旭扬是一级资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我们一起合作,那是双赢!”   罗明志道:“周总,你别管我们是谁,就冲您这个嚣张的态度,我们盛世也不会和你们合作!”   周岩没想到盛世这块骨头这么难啃,眉毛拧成一条线:“我告诉你,今天这个合作协议,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你们盛世没有经营房地产产品的资质,这条街的开发根本做不了。这就和坐拥金山的孩子一样,玩不了!哈哈哈哈……”   罗明志道:“怎么?你们旭扬想玩黑的?”   周岩态度十分傲慢:“现在仙灵县申遗成功,不知道有多少家房地产公司看中,各路资本都涌了进来。   盛世只是占了个来得早的先机,就想把这条最有商业开发潜力的街据为已有?太贪心了吧?   我劝你们,早点与旭扬合作,赚一波快钱,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当初你们只不过投资了十二万,现在如果卖的话,回报百倍不止,还想怎样?   我们收15%,也是替你们分忧。”   听到这里,盛子越简直要笑出声来。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罗明志仰头打了个哈哈:“旭扬一家子公司的小经理也敢在盛世面前叫嚣?就算你们集团老总亲自过来,也不敢这么嚣张!”   话音刚落,一个小弟从街那头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黄经理,大老总过来了,你快点过去!”   盛子越与金承业相视一笑:来得真快! 第195章 资质之争2   周吉匆匆离开, 临走前还丢下一句话:“你们给我等着!”   罗明志嘻嘻一乐:“小子,我们就真在这里等着,你们如果真想要这条街, 就叫大老板过来谈。凭你,还不够格!”   周吉气得直跳脚。   他从京都来到仙灵县,自认为天子脚下熏陶过的人, 处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看人恨不得用鼻孔瞅, 方才彰显出身份高贵。   原以为盛世一个小小集团公司,不过是凭着眼光不错早早投资, 吓一吓就能乖乖听话, 哪知道这么难啃!   现在京都大老板过来,得加快点进度才行。他叫来手下吩咐了几句, 便径直往旭扬的办公地点走去。   不一会儿, 几个当地的小混混拿着桶油漆过来,嘴里胡言乱语, 还没动手就被盛子越一脚踢飞。   盛子越扣住领头的小混混,厉声喝斥:“谁让你来的?”   小混混原本还想抵赖,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处传来钻心的巨痛,一身惨叫之后, 他只得叫道:“旭扬、旭扬……”   盛子越亲自给公安部邓荣局长打电话:“邓局长你好, 我是盛子越。”   “盛——子——越?”对面一听到这个名字,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女煞神一来,仙灵县领导就得换一茬, 邓荣如果不是因为洁身自好,早就进了局子。   邓荣忙站直了身体:“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盛子越道:“民俗一条街368号, 盛世商业运营公司,有人闹事,请派人来处理一下。”   邓荣很谨慎:“盛总到了仙灵?”   “是。”   “好好好,我马上带人过来,请您稍等。”   陆建华在一旁很惊讶:“公安局你这么熟?先前有人来这条街闹事,我们报警也只是走个流程,最后不了了之。怎么你一来,连局长都出动了?”   盛子越笑了笑:“有过些交集。”   陆建华捅了捅她的胳膊:“喂,多说几句吧,你在仙灵肯定有不少故事。”   盛子越转头看小舅舅一脸的好奇,便简单地说了两句:“当初有人扒古城,我和李朝阳教授出手劝阻,副局长得罪了我们,是顾鞍带着省厅的人过来收拾的。”   陆建华听得眉飞色舞,自动脑补了一出大戏:“不错不错,顾鞍这小子还行。”   顾鞍虽说比陆建华大,但辈分低了一级,陆建华老爱在他面前端架子。这回听到外甥女婿英雄救美,终于心里舒服了一回,夸起他来。   仙灵县不大,警车七、八分钟就开到民俗一条街的南端,邓荣带着三名公安干警奔跑而来。   见到盛子越,邓荣爽朗一笑,伸手相握:“盛总今天怎么有空来仙灵?”   盛子越神情淡淡的:“邓局长,仙灵县官场两轮大动,不过求的是个安宁清明。现在申遗成功,县城发展就在眼前,怎么我一来就遇到有人来闹事?”   邓荣一边示意手下将小混混们带上车,一边努力保证:“我一定严查!”   明明是八月底,天气火热,邓荣却觉得后背一阵寒意涌上来。他下意识地向盛子越身后看去,没有顾鞍,刚松了一口气,就对上金承业的眸子。   啊!金律师!   想到此人在会议上犀利的风采,邓荣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向金承业伸出手:“金律师,您也来了?”   金承业嘴角勾了勾,与他握手,道:“跟着盛总办点事。”   邓荣看了一眼盛子越:“盛总在仙灵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我们做什么?”   盛子越等的就是这句话。   “盛世商业运营公司最近受到旭扬房地产公司的骚扰,这些小混混就是旭扬派来的,希望你们能够主持正义。”   邓荣秒懂,挺直腰杆:“好!”   送走邓荣,陆建华刚准备招呼盛子越等人进屋喝茶,盛子越却摆了摆手:“不急,我就在这里等着。”   陆建华奇怪地问:“等谁?”   盛子越微笑回答:“旭扬的大老板。”   陆建华道:“你们查过他们的背景了?是哪一家?”   盛子越纤指一扬:“那不是来了?”   远处,一队人马正朝着这边走来。周吉点头哈腰,一群人簇拥着两名男子。旁边人都是白衬衫、黑西装长裤,站在中心的两名男子打扮得却比较随意。   一名中年男人,穿一件黄色丝质T恤,一条白色长裤,棕色皮鞋。身体开始发福,小肚腩突出,梳西式大背头,颇有几分成功人士的模样。   一名年青男子,个子高大,微胖,脸庞圆圆,看着有些憨实,老老实实站在中年男人身旁。   天气炎热,年青男子后背都是汗,有些烦躁地东张西望,一抬眼正看到站在街口的盛子越,面色一僵。   “盛、子、越!”他的声音似乎从齿缝里冒出来。   盛子越灿然一笑:“欧阳旭,大班长,别来无恙。”   原来,旭扬房地产公司是旭日集团旗下的公司。这名中年男子,正是集团老总欧阳茂。   欧阳旭毕业之后,没有按原计划与谷穗一起出国深造,而是进入旭日集团开始接触建筑类业务。   仙灵古城申遗成功之后,陆蕊忆起前世仙灵县将成为全世界旅游打卡胜地,便力推旭日集团到这里进行房地产开发。   陆蕊在京都大学读的是经济学专业,又有前世记忆,她的几次建议成功让旭日集团大赚了一笔。欧阳茂渐渐信了陆蕊的话,放手让旭扬房地产公司到仙灵拓展业务。   旭扬一来就看中了民俗一条街。   这条街的主人,是小小的盛世商业运营公司,欧阳茂觉得这不算什么,大手一挥,在分公司的报告上指示两个字:“同意”。   原本以为是件简单的事,哪料到拖了快一个月都没有消息,盛世的陆总不同意合作,态度十分强硬。   前两天,一份律师函递交到欧阳茂手中,对方竟然是盛世文化公司。称不堪旭扬骚扰,若不再中止这类强逼合作的行为,将走法律路径起诉旭日集团。   最后附上一条:详情仙灵县面谈。   欧阳茂拍案而起,带上律师团队便来了。小小盛世,成立不过三年时间,一家开画廊起家的小公司,口气竟然这么大?   欧阳旭在京都被陆蕊缠得头都是大的,听说父亲要来仙灵,就跟着来了。   原以为就是跟着集团一起旅游,被马屁围绕着签个合作协议,简单。哪料到在这条古色古香的街道遇上盛子越?   欧阳旭顿时冒出一个不祥的念头。   盛世——盛子越。   难道……盛世的老总是盛子越?没听陆蕊提起过啊。   一想起陆蕊,欧阳旭内心升起一阵莫名的厌烦。以前觉得她善解人意、能干大方,没料到谈恋爱有了肌肤之亲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变得粘人、多疑、无趣。   两人商量过等明年陆蕊大学毕业就结婚,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安,不停地追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不想娶我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   一个BB机恨不得被她call烂了。   “嘀嘀嘀……”欧阳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腰间挂着的BB机,三公分长的小小屏幕果然亮了起来,不必看又是陆蕊从call台发来的中文留言。   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你真的是出差了吗?   你有没有想我呀?   快给我回电话!   欧阳旭眼眸一暗,抬眼望向站在盛世商业运营公司门口的盛子越。秀美、清爽、利落,一年不见,她依然亮眼得如同一颗清晨花蕊上的露珠。   虽然是对手,但他不得不承认,他理想中的对象,就应该是盛子越这个样子。   欧阳茂瞟了一眼儿子:“盛世的老总,你认得?”   欧阳旭苦笑道:“盛子越,我的同班同学,曾经和我争过免修指标,您忘记了?”   欧阳茂“啊”了一声,“哦,对,那个罗莱大师的徒弟,盛子越。”   他加大步伐,走到盛子越面前,伸出手,笑道:“没想到盛世的老总竟然是小儿的同学。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盛子越微微一笑,将欧阳茂让进公司大门:“请。”   欧阳茂的手僵在半空,觉得有些尴尬,但他心机深沉,面上依然带笑,心中却暗自骂道:没礼貌的女人!给脸不要脸!   陆建华擅长营销,但高层博弈并不拿手。现在总部来人,心思大定,带着员工将二楼会议室安排好,就等着亲眼看看外甥女如何大杀四方——   都说越越有大将风范,今天终于有机会现场目睹,想想都兴奋。 第196章 竞争1   办公室坐定, 欧阳茂先开口。   “盛总,你们盛世寄来律师函是什么意思呢?”   盛子越微微一笑,指着站在欧阳茂身后的周吉:“这位周经理, 强逼盛世合作,还暗中指示小混混来公司门口泼油漆,又是什么意思呢?”   欧阳茂冷哼一声, 斜眼向身后瞟去。   周吉吓了一跳, 辩解道:“盛总不要血口喷人!我明明是诚意合作, 每次与陆总都是谈笑风生,哪来什么强逼一说?至于小混混……没有的事。”   盛子越示意陆建华发言。   陆建华如同出征的士兵一般站出来, 侃侃而谈:“诚意合作?周经理怕不是有健忘症吧。你们上次……巴拉巴拉……”   周吉冷着脸, 不管陆建华说什么,一律都是:“没有的事, 那是你们盛世想多了。”   “咚!咚!”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在办公室响起, 成功地让周吉闭上了嘴。   盛子越将右手搁在办公桌上,好整以暇地敲了敲:“你可以继续否认, 不过……”   “砰!”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邓荣一马当先,带着三名公安干警走了进来。他阴沉着脸,看定周吉:“旭扬房地产公司、投资拓展部、周吉?”   周吉吓了一大跳:“干嘛?”   邓荣与盛子越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盛子越轻轻点了点头:来得不早不晚, 正好!   邓荣道:“黄涛等人指认,你指示他们到盛世商业运营公司泼油漆、辱骂他人,请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盛子越将敲击桌面的右手收回, 放在皮椅的扶手之上,转了转椅子,对欧阳茂挑了挑眉:“为什么寄律师函?这就是答案。”   欧阳茂暗暗咬了咬牙槽, 脸色略显僵硬。   他一拍桌子,怒斥道:“周吉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坏了旭日集团的名声!滚——”   周吉灰溜溜地被邓荣局长带走,欧阳茂的气焰顿时就低了许多。   “盛总,很抱歉旭日集团出了这样的害群之马。如果以前做了什么伤害盛世的事情,我愿意补偿。”   盛子越对金承业说:“金律师,旭日愿意补偿,你把清单给欧阳先生过目吧。”   金律师点点头,示意站在身后的一名助手取出一份清单资料,放在欧阳茂面前,声音没有半分感情,仿佛机器人一般。   “因为旭扬公司数次骚扰,盛世连续两周无数正常接待租户,导致业务流失共计三万五千六百元整。”   欧阳茂脸皮抽了抽,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欧阳旭沉不住气,从椅中站了起来:“什么!周吉做错了事,公安局不是把他抓起来了吗?凭什么还要我们赔偿!”   盛子越凤眼一眯,寒意凛冽,欧阳旭为她目光所慑,不敢再说话。   欧阳茂喝了一声:“旭儿,坐下。”他转头对盛子越诚恳地说,“对不起,小儿无礼。”   盛子越气定神闲:“欧阳茂先生如果不愿意赔偿,没关系,我不介意。金律师会直接起诉,我们法院见。”   如果没有刚才周吉一事,或许欧阳茂会死不认账。但现在周吉被抓,他指示当地混混上门闹事留下了证据。如果盛世起诉,旭日集团不仅要赔钱,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想到这里,欧阳茂放在桌下的双手紧紧握拳,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容:“盛总,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看着财务将赔偿清单收下,父亲当场签下三万五千六百元支票,欧阳旭瞪大了眼睛:这个盛子越,好厉害!   经此一战,欧阳茂彻底收起那份小视之心,将盛子越视为平等的对手。   “盛总好眼光,提前投资民俗一条街。现在仙灵县申遗成功,国家直接投资修路解决交通问题,这里将成为旅游胜地。这条街,价值千金啊。”   盛子越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眼中却露出一丝怀念。   “这条街的设计,是我在读大学时跟随李朝阳教授一起完成的项目。仙灵县古城,是我当年与李老师冒雨保下。申遗与保护工作,全程由京都大学支持、参与。   所以,现在盛世能够拥有这条街四十年的产权,背后凝聚着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师生的艰辛与努力。”   盛子越眸光深沉,望向欧阳茂:“从来都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我将这句话送给欧阳先生。”   欧阳茂与她目光对视,心中一突。   看来,盛子越早早布局,在仙灵县根基已深。她也不过二十出头,大学期间就知道注册公司拿到商铺经营权,这么长远的商业眼光真是令人佩服。   欧阳茂看一眼眉眼懵懂的儿子,长叹一声。同样都是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学生,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人比人,气死人呐……   他打了个哈哈:“盛总这话好有哲理。我今天过来呢,就是想谈合作,我们诚意很足,请盛总考虑。”   盛子越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合作?为什么要合作?怎么合作?”   欧阳茂将周吉曾经强迫陆建华合作的理由再次说了一遍,无外乎就是你们这个商业运营公司没办法做房地产开发,只能与租户签三年、五年、十年租约,赚得不多,不如将给旭日集团来做,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盛子越缓缓点头:“有点道理。”   欧阳茂一听觉得有戏,便努力游说:“盛世集团毕竟成立时间不长,旗下房地产公司资质不够。我们旭日就不一样,目前拥有一级资质,可以在全国承揽业务。盛总这么有投资眼光,不如我们长期合作?”   盛子越问:“怎么合作?”   欧阳茂道:“那要看你们拥有什么资源吧?像现在这样,你们手捏着商铺四十年经营权,我们只是做销售代理工作,那就……”   他转头看了一下站在身后的下属,犹豫道:“按照代理规则,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具体多少我们再议。”   盛子越脸上浮起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周经理说,要收15%。”   欧阳茂哈哈一笑,挥手道:“盛总说笑了,周经理已经被开除,他说的哪里能算数?”   盛子越忽然转移话题:“欧阳先生,其实仙灵县能够投资赚钱的地方不少,你们有没有考虑做酒店、旅馆这类物业?”   欧阳茂眼睛一眯,认真看着她:“盛总这是什么意思?”   盛子越将身体前倾,态度变得诚恳:“仙灵县地处偏僻,经济落后,所以一直没有发展,古城才得以保全。现在申遗成功,各路资本涌入,图的都是以后,对不对?”   欧阳茂道:“不错。”   看到父亲与盛子越如此平等地交流,欧阳旭有些嫉妒。   父亲对自己说话向来都是居高临下,家长权威与上级威严并重,哪里会这样认真倾听,眼神中带着欣赏?   腰间又有“嗡嗡”的振动之音,欧阳旭低头拿起BB机,上面显示着一行字:“到了吗?为什么不联系我。”   真是够了!   人人都在专心开会,看着两位集团老总谈合作意向。如果这笔生意变成,旭日将在仙灵县立稳足跟,再辟疆土。   明明陆蕊在父亲面前谈及仙灵县未来时信心满满,怎么一面对自己就变了副模样?如果是谷穗,绝对不会是这样。   欧阳旭开始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谷穗贤惠、大度、明理,哪怕人人责骂自己移情别恋,她依然一句难听的话都没有,只是默默地离开。   如果是谷穗,知道他在出差,办正事,绝对不会不停地发信息,她只是安静地等待他归来,或者……和他一起奔波。   欧阳旭的思绪飘远,突然听到父亲的声音陡然加大,吓得赶紧收回开小差的神识,专心听着办公桌上的对话。   “盛总你这是看不起我们旭日了?”   盛子越依然冷静:“欧阳先生言重了。仙灵县城这么大,又不只民俗一条街一个项目,你们旭日何必死盯着不放?”   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即使旭日不礼貌在前,但既然赔偿到位,盛子越并不打算继续追究。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做房地产开发,与谁合作都不如与政府合作,是不是?”   欧阳茂内心升起一阵羞恼:你一个黄口小儿,才当了几天老总,竟敢教我做事!   眼睛余光看到儿子低头看BB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出。两人是同班同学,都是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的学生,怎么区别就这么大?   但凡儿子稍微争气一点,也不至于自己五十高龄还得坐在桌上听一个二十岁小姑娘的教训。   欧阳茂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变得生硬:“盛总,旭日集团想到哪里发展,与谁合作,这是我们的自由,似乎还不需要你来教。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与我们合作?”   盛子越向后一靠坐定,双手交叉置于小腹,嘴唇紧紧抿着,凤眼微眯,眸色变暗,没有吭声。   场上气氛突然变得凝重。   金承业在一旁接了一句话:“合作如何,不合作又如何?”   谈了这么久,除了赔出去三万多,半点进展都没有,欧阳茂有些不耐烦,变得直接了许多。   “如果合作,那我们就签约,由旭扬房地产公司接手商铺销售工作,按照行规收取10%的佣金。   如果不合作,那就一拍两散,旭扬再开一条旅游用品商业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充分竞争。   就看是你们盛世租商铺赚慢钱来得妙,还是我们旭日大搞房地产开发、快进快出赚大钱的好!” 第197章 竞争2   “呵呵……”盛子越的笑声里满满都是嘲讽。   欧阳茂双目圆睁, 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盛总这是什么意思?”   盛子越笑容渐渐深了起来:“仙灵县的总体规划我全程参与,恐怕旭日集团想快进快出赚大钱,在这里行不通。”   旭扬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总凑近欧阳茂耳边, 悄悄说了几句话。   欧阳茂一听,牙槽咬得更紧。   难怪旭扬非要与盛世合作,原来其它几条适合开发的商业街都有附加条件, 比如严格按照施工图纸改造、电网改造、妥善安置拆迁住户、住宅不允许改为商用……   仙灵古城的商业街并不多, 民俗一条街的商铺数量最多, 其他几条街都是住宅与商铺夹杂,商业价值不高。   旭扬刚来仙灵时没看上, 等到他发现到处都一样准备将就一下的时候, 却悲伤地发现这几条街被京都的胜锦房地产开发公司全部拿下。   胜锦房地产公司是旭扬房地产公司的老竞争对手,两家旗鼓相当, 经常抢项目。   一步慢, 步步慢。   欧阳茂一捶桌子:“又是胜锦!”   他抬眼望向盛子越,眼中多了势在必得的威胁:“既然没办法打擂台竞争, 那就只有合作一条路!盛世刚成立不久,不如找棵大树乘乘凉?否则……早早夭亡,太过可惜。”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个面孔有些扭曲的欧阳茂,冷笑道:“旭日不去找胜锦谈合作, 却想尽办法找盛世的歪, 是看我们店小,好欺负么?”   盛子越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夹带着强大的威压, 欧阳茂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商业总裁,竟然蓦地有了心慌的感觉。   他调整了一下心态,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谈的是合作, 可不是欺负。你们提前拿到这么多商铺的经营权,哪里吃得下?   将来同时面对两百多家商铺的租约,转租、退租、抵押……光是处理这些杂事都能让你们累垮,何必呢?不如与我们合作,一口气卖出去,多舒坦。”   盛子越面沉如水:“既然是合作,我凭什么不找棵更大的树?与胜锦合作,不更好?”   1980年9月京都住房统建办公室率先挂牌,成立城市开发总公司,在京都拉开房地产综合开发的序幕,而胜锦则是从城开集团分出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项目众多,根深树大。   欧阳茂仰天长笑,满脸的不屑:“不是我看不起你们盛世,胜锦家大业大,哪里看得上你们盛世!”   盛子越瞟了他一眼:“总要试一试,是不是?说不定人家就看上了呢?”   欧阳旭曾经和父亲一起拜访胜锦总部,老总姓苟,名为苟长安,此人态度不冷不热。欧阳旭在回来的路上问父亲:“这人是什么来头?您对他那么恭敬。”   欧阳茂当时教育儿子:“京都的房地产开发,胜锦称第二,无人敢当第一。这是京都房地产业内的元老级公司,有极深厚的官方背景,你千万莫惹。”   想在这里,欧阳旭也忍不住插话:“盛子越,你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难怪陆蕊总在背后说她坏话,盛子越现在这骄傲的眼神让人一看就想揍她。   欧阳茂笑得喘不上气来,一边摆手一边说:“盛总还是太年轻,这胜锦可不是你想攀就能攀得上的。”   盛子越抬手摸了摸鬓边珠花,凉意浸入指尖,温润舒适。   她低头浅笑,一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情状:“如果,我攀得上呢?”   欧阳茂一拍桌子:“你若攀得上胜锦,我把旭扬送给盛世!”   盛子越抬起头,声音里透着丝笑意:“当真?欧阳先生可不要骗我。”   金承业在一旁老神在在,冷冷地哼了一声:“送给盛世,我们可不敢当,收购吧,怎么样?”   欧阳茂认得金承业,知道他是闵系金牌律师,打起经济案来所向披靡。心中一惊:这人怎么跑到盛世去了?   被这两人一激,欧阳茂心头火起,大声道:“那就打个赌吧!”   盛子越看着欧阳茂,眼神里露出一丝迷茫:“打什么赌?不是说如果我们能够攀上胜锦,你就把旭扬算给我们吗?”   欧阳茂冷笑一声:“你连金律师都能请来,自然不是什么天真小儿。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若有这样的野心,那就拿出些代价来!”   “什么代价?”盛子越似乎有点慌张。   盛子越这慌张的眼神成功地取悦了欧阳茂,他心中大定,冷笑道:“如果你当真能拿到与胜锦的合作协议,我就将旭扬按市场价的一半卖给你!”   盛子越蹙着眉,凤眼眸色黯淡,显得信心不足。   金承业一副输人不输阵地模样,谨慎地问:“那,如果我们拿不到呢?”   欧阳茂哈哈一笑:“那就与旭扬签订合作协议,佣金15%,如何?”   盛子越摇了摇头:“15%太多了,你们这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嘛。刚才你不是说,胜锦很难攀得上?”   欧阳茂试图说服她,道:“我将旭扬半卖半送给你们盛世,不比这15%的佣金划得来?”   盛子越转头望向金承业,好像还有点犹豫。   金承业咳嗽一声,勉为其难地说:“盛总,我觉得可以。既然是打赌,总会有风险。我们等下抓紧时间与胜锦联系,努力努力?”   说罢,金承业取出纸笔,嘴里说着“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还是正式一点好。”手上如飞,迅速草拟了一份赌约,放在两人中间的桌面。   “两位老总请过目。”   欧阳茂拿过来看了一眼,微一沉吟:“还是得加上时间。不能无限期拖下去,不能十年、八年之后你们终于与胜锦接上头,找我要旭扬,我怎么给?”   盛子越笑了笑:“那你准备给我们多长时间?”   欧阳茂一拍掌:“两天!”   盛子越霍地起身,挺直腰杆,语带傲慢:“开什么玩笑?两天时间就与胜锦签约?这个赌约,我不签!”   欧阳旭在一旁嘲笑道:“盛子越,我看你是不敢吧?”   儿子竟然知道用激将法?欧阳茂十分满意,决定回去之后给他增加点零花钱。   盛子越果然上当,一拍桌子,眼中闪着不服输的光芒:“我有什么不敢的?签就签!金律师你赶紧准备一式三份,我这就签字画押。”   欧阳茂微笑道:“盛总不再想想?落笔可不能反悔哟~”   盛子越哼了一声,将丝质墨绿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之上,露出手腕上的翡翠手镯,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带出一份稚气。   欧阳茂暗暗摇头:到底还是太年轻!   欧阳旭的眼睛盯着那半截皓腕,肌肤胜雪欺霜、柔润纤细,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砰!砰!砰!”心脏一阵急跳,喉咙发干。早已懂得男女的欧阳旭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金承业让底下人准备一式三份协议,分别放在盛子越、欧阳茂面前。   一直站在欧阳茂身后的法律顾问姓姜,凑到他耳边悄悄说:“总裁,金承业向来狡猾,小心有诈。”   欧阳茂并不在意:“前怕狼后怕虎,哪能成事?”   姜律师拿起协议再细看了一遍,道:“盛世会不会与胜锦早就熟悉?”   欧阳茂摇摇头:“不可能。胜锦1982年注册成立,苟长安这人向来高傲,谁的面子都不给。盛世1988年底才注册成立,到现在才三年多时光。盛子越的背景不过就是罗莱大师、李朝阳教授,仅限于艺术界、学术圈,她与苟长安不可能有交集。”   姜律师抬头望向金承业。   金承业眉眼带着浓浓的煞气,隔着桌子直扑而来,他眯起双眼,眸光似刀,仿佛在警告他:小子,不要坏我的事!   姜律师哪里敢与京都法律界赫赫有名的闵系对抗?当年闵松门下弟子个个精干,法官、律师无数,占了京都半壁江山。   金承业目光凛然,姜律师乖乖闭嘴。   姜律师将协议轻轻放在欧阳茂面前,退后半步。心道:欧阳总裁,我已经尽到提醒义务,将来是死是活,您就自求多福吧。   双方签字、摁手印,赌约成。   欧阳茂将胖胖的身体往靠背椅上一靠,椅子发现轻微的“咯吱”声。他抬起手将额前头发向后一梳,笑容志得意满:“盛总,立字为据,可不能反悔哟~”   盛子越拿起协议瞄了一眼,两个红通通的手印十分显眼。她嘴角漾起一抹浅笑,如春夜微风拂过湖面,自信而笃定,一扫刚才的稚气冲动。   这个笑容落在欧阳旭眼里,忽然就有些心慌:莫非……难道……她有后手?   盛子越将协议文本搁下,左手腕稍微向后放,避免玉镯与桌面相碰。她抬眼与欧阳茂视线相对,道:“欧阳先生,一样一样。”   欧阳茂示意姜律师将赌约收好,站起身,潇洒地抬手看表:“盛总,这两天我就住在仙灵县等你的好消息。后天上午十点,如果没有看到盛世与胜锦的协议,那……我们就直接签合同。”   盛子越灿然一笑:“其实,也不必等这么久。”   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秋日雏菊,漫山遍野开放。落在欧阳茂眼里,却是秋风萧索,我花开罢百花杀,充满着刀枪金石的杀伐之气!   欧阳茂的声音变得干涩,双手撑在桌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静:“盛总,你这是,什么意思?”   盛子越站起身,拿起放在会议室角落小方桌上的电话。   “嘟……嘟……”   电话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喂?”   盛子越看了一眼欧阳茂,微微一笑。   “苟总你好,我是盛子越。” 第198章 归家1   当那个强势的中年男性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时, 欧阳茂就变了脸色。   虽然只亲耳听过一次,欧阳茂却记忆深刻。低沉、威严、带着军队历练过的强悍之气,只一句话就能让人汗流浃背。   他一屁股跌坐在椅中, 面色煞白,气息变得粗重,认真倾听着盛子越与他的对话。   “嗯, 我和旭日集团的欧阳茂先生打了个赌, 希望能与胜锦合作。”   “是呀, 您和欧阳先生说两句?”   盛子越转过脸,左手捂住话筒下端, 对欧阳茂说:“欧阳先生, 苟总要和你说话。”   欧阳茂听到这话,屁股底下像有弹簧一样, 整个人都蹦了起来, 飞快地跑过来,接起电话, 对着话筒恭敬地唤了一声:“苟总您好。”   “是是是,是打了个赌。”   “呵,哪能啊,盛总年轻有为, 谁能欺负她?”   “认赌服输, 苟总您放心。”   挂了电话,回想着苟总那透着浓浓煞气的话语,欧阳茂想死的心都有。盛子越, 竟然是苟总的子侄辈?   这个盛子越,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连苟长安都为她说话。   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欧阳茂走得极慢极慢, 从电话机走到办公桌旁的座位上,足足花了一分钟时间。   欧阳旭跳起来想扶住父亲,却被欧阳茂一把推开。   终于,坐下。   头顶的电风扇呼呼地吹着,却赶不走心头的燥热。汗水打湿后背,头发贴在头皮上,看上去狼狈之极。   这样的欧阳茂让欧阳旭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父亲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良久,欧阳茂长叹一声,望向盛子越。   “盛总,少年出英雄啊~”   盛子越眼睛一眯,眼角微微下弯,浅浅一笑:“多谢。”   欧阳茂整个人都像是粘在椅中,看上去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找回点总裁的气势,道:“苟总说,等下胜锦的区域总过来与盛世签约,具体合作方式你们订。至于赌约……”   他望向姜律师,刚才是他提醒自己小心,只可惜自己太过托大,中了盛世的圈套。欧阳茂对姜律师说:“你和金律师对接,估算一下旭扬的市值,转手给盛世吧。”   旭扬公司的总经理汪全吓了一跳,道:“欧阳总裁,卖公司只不过是句玩笑,岂能当真?”   欧阳茂苦笑道:“赌约已定,认赌服输。汪全,你回总部吧。”   旭日集团一行人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欧阳旭临走前,眼神似痴如怨,盯着盛子越说了句:“难怪陆蕊说你厉害,果然……”   陆建华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跨上一步挡在盛子越身前,横眉冷目:“和陆蕊过你的小日子去吧,咱也不攀你这阔亲戚。”   欧阳旭张了张嘴,犹豫半天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盛子越是盛世的老总,也不知道你们在仙灵早已布局。”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陆建华喉咙里发出。   “怎么?如果你知道的话,就能让周吉不使歪招、让旭扬不对付盛世?欧阳旭,承认吧,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旭日还不是你当家呢。”   这番话就像一根针,精准戳中欧阳旭的自尊心。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浓浓的憋屈感让他将怒火转嫁到腰间又在嗡嗡响的BB机上。   “噗呲——”黑色的BB机狠狠砸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欧阳旭狠狠地瞪了盛子越一眼,转身离去。陆建华与盛子越看他摔碎BB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金承业在一旁啧啧出声:“中文显示的,一千多块呢,真是败家。”   罗明志摇头道:“旭日集团的小欧阳总的脾气也太坏了吧?集团未来堪忧啊……”   看着旭日集团的人走远,陆建华终于找到机会,将盛子越拖到一边坐下,为她倒上一杯清茶,笑嘻嘻地问:“越越,你给我说说呗。”   盛子越明知故问:“说什么?”   “你怎么认识的苟总?他为什么帮你说话?合作协议说签就签?胜锦和盛世到底是什么关系?”   盛子越见他眼中满是好奇,扑哧一笑,低头啜了一口热茶,将原委缓缓道来。   这世间人与人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苟长安是顾正贤带过的兵,就是这么简单。   苟长安军官转业,在京都住房统建办工作,后下海创业,他为人高傲,不苟言笑,却对顾正贤言听计从。   当时盛子越注册房地产开发公司时,曾经找过苟长安。苟长安提议将自己的分公司并入盛世,但盛子越没有同意。   这回直接给旭日集团下了个套,收购旭扬,房地产开发资质问题顺利解决,盛子越笑逐颜开。   陆建华夸张地说:“好哇,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和我说!”   盛子越微笑道:“苟总这张牌,要在关键时候用。过早亮出来,效果就不会太好。你看,盛世现在有一级开发资质的房地产公司了。陆总,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到底是在深市感受过房地产开发热潮的,陆建华眉飞色舞地说:“没问题,交给我吧。”   十月,仙灵县民俗一条街所有商铺售卖一空,准时开街,披红挂彩、锣鼓喧天。同时,盛世成立物业管理公司,进行后期资产运营、日常维护、绿化清洁,在仙灵县首开先河,铺主们十分满意。   同年,陆建华带领投资拓展团队拿下京都前进路两侧的土地,原工业园区改为住宅开发,由盛子越带领建筑设计工作室进行设计,京都古韵建筑风格受到热捧。   1993年初,盛世房地产开发公司进军湘省省城,改造铁机路商业街,计划将湘省传统美食、小吃、老店、戏院、电影院等元素融入其中,这里即将成为省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盛子越着手布局,陆建华成为一员猛将,到处拿地、开疆辟土。盛世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业务范围逐渐扩展至全国。   盛世走到哪里,堂前燕画廊就开到哪里,所有的设计均由盛世旗下的设计工作室完成,既传统、又时尚,产品深受用户欢迎。   1993年五月,盛子越带着核心成员到湘省省城视察项目。   重回家乡,倍感亲切。   去年十月因为业务太过繁忙没兑现给宾阳放假的承诺,这一回,盛子越对宾阳说:“给你放假,你和罗明志一起回家看看吧?”   陆建华开车,带着盛子越、宾阳、罗明志三人从省城分公司出发,前往湘岳县城。   近情情怯,宾阳呆呆地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色,嘴唇紧抿,手指搭在窗边,指节泛白,显然有些紧张。   离家出走这几年,紧紧跟随盛子越的宾阳收获了很多:学业、事业、爱情、钱,才二十出头的她已经是盛世集团的高层。   可是她的心,总有一处是空落落的。   十八年养育之恩,割舍不下父母恩情、姐妹亲情。她想让父母看到自己的努力,想让姐姐们明白女人可以比男人更优秀。   虽说罗明志向她求婚,真心实意地爱她,罗老更是呵护有加,弥补了她曾经缺失的那份爱,但她依然想见见父母。   县城水利局也变了模样。   新修了一栋办公大楼、两栋家属楼之后,曾经的大院子被建筑挤得满满当当,足有五层楼高的泡桐树早就被砍掉,西边的菜地荡然无存。   盛子越与宾阳曾经居住过的家属楼还在,只是窝在两栋崭新的楼房之间,显得逼仄、破旧。   宾阳穿着黑白小香风的套装,斜挎一个珍珠鱼皮女士包,踩一双黑色高跟鞋,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熟悉的小屋。   罗明志问:“要不要我陪?”   宾阳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去。”   罗明志看她神情恍忽,有点不放心:“那我就在楼梯口等着你,有事就喊一声。”   宾阳的笑容很勉强:“他们是我爸妈,又不会吃人。”   罗明志嘟囔了一句:“看你这样子,就像是赴刑场,还说不吃人?”   “笃笃笃!”宾阳走到二楼,敲响自家房门。   “谁呀?”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宾阳怔怔地落下泪来,喃喃道:“妈……”   房门打开,杨慧芳看着眼前这个亮丽的女子,忽然呆住,半天大叫一声:“宾阳!你这个死妹子,这几年跑哪里去了?”   一边说,一边就抱住了她。   母亲的怀抱,温暖得就像是春风一般,让宾阳沉醉。   杨慧芳哭得很大声:“你这个没良心的,一跑就是四年,也不晓得给我们带个信,我和你爸都以为你……”   宾远航从里屋走出来,大吼一声:“哭什么哭!还有脸回来!全当白养了一场!”   宾阳从母亲怀里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走路一瘸一拐,半边脸嘴角歪斜,说起话来含糊不清,时不时有口水流出来。   她站直了身体,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   昔日爱俏的杨慧芳现在面容憔悴,面色腊黄,细密的皱纹已经爬上她的眼角、额头。她的头发开始花白,两鬓白得最为明显。   “妈、爸,我回来了。”宾阳的嘴唇开始哆嗦。   四年未见,父母竟然都老了。   “爸,你这是?”   宾远航扶着饭桌缓缓坐下,嘴里依然不肯示弱:“你在外面舒服得很,哪里会管你爸是死是活!”   杨慧芳紧紧捏着女儿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似乎害怕一松手,女儿就跑不见了。她将宾阳拖进屋,一边给她倒茶,一边说话。   “你爸前年中了风,半边身体不听使唤。你两个姐姐出嫁后也不回来,就是我在家照顾他。” 第199章 归家2   宾阳听了, 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四年里,她刻意忽视家中消息,咬着牙就想做出一番成就来。回来才发现, 曾经强势的父母竟然变得如此软弱。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很微小,得用心听才听得见。   宾远航急急地跺脚,歪着嘴说话:“你知道个屁!你连信都不往家寄,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宾阳闭上眼, 泪水滑落面颊:“我才十九岁, 你们就想把我嫁个中年鳏夫,我不跑, 怎么办?”   杨慧芳似乎已经遗忘过往, 皱眉想了半天:“啊,你不是没嫁吗?我当时是为了帮你安排工作, 我们都是为你好哇~”   为我好?   宾阳收住泪:“别的父母为孩子好, 教孩子多读书,你们却怕花钱死活不让我读;别的父母为孩子好, 教孩子择良缘,你们却随便给我找一个。”   她的声音变得大起来:“这叫做为我好?”   杨慧芳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好不容易回来,怎么一上来就声讨爸妈?唉……”   宾远航在一旁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宾阳, 看她打扮得光鲜亮丽, 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到底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杨慧芳还有一丝不舍,拉着宾阳的手问:“你这些年到底在哪里啊?一个人过得苦不苦?嫁人了没有?”   家里一点变化也没有。   窄小的空间, 泛着油光的饭桌,被瓶瓶罐罐堆满的窗台……   宾阳忽然有些迷茫:当时我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我想上学他们不让,父亲踹过自己一脚, 怎么就能够一直忍受着?   一边思忖,一边机械的回答着母亲的问题:“我还好,电大毕业,考了会计证,在一家集团公司上班。还没有结婚,不过有对象了。”   杨慧芳一听,眼睛都亮了:“唉哟,到底是我的女儿,这么出息!对象是哪里人?家里条件怎么样,能出多少彩礼?”   浓浓的失望涌上心头,宾阳垂下眼帘,嘴角扯了扯:“就是个普通人,一起打工认得的。你们要多少彩礼?”   这真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一直为钱发愁的杨慧芳一说起彩礼就兴致勃勃:“当初那个黄经理可是愿意出五千块彩礼,现在物价水平上涨,怎么也得要个一万块!不然,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凭什么嫁给他?”   宾阳没有吭声。   宾远航咳嗽一声:“你结婚可以,但是出嫁之前得把我们安排好。我提前办了病退,你妈那边也改制下岗,这个家以后就得靠你。”   他望了一眼杨慧芳,两人交换眼神之后,宾远航道:“我只有你们姐妹三个,没得儿子。这样,你去问问你对象,将来生儿子就姓宾。我少收他五千块彩礼,怎么样?”   杨慧芳有点舍不得钱,支吾了半天才说:“宾阳啊,你要是拿捏得住他,就多要点彩礼。爸妈老了,又没儿子,不趁现在多抓点养老钱,怎么办呢?我们养你一场不容易,你不能学你两个姐姐那么没良心,不理睬我们呐~”   “绷——”   宾阳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断裂。   那是来自血脉深处对父母的眷恋,十九年朝夕相处所积累的恩情。就这样,断了。   四年不见,他们对女儿的过往一笔带过,只关心她的对象。   没有说要见见对方,没有说了解他的家庭,没有问她是不是真心喜欢他,没有问她结婚有什么困难。他们只关心彩礼,只关心外孙子姓什么。   这样的父母,果然不该有期待。   宾阳慢慢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她原本就个子高挑,穿着高跟鞋更显娉婷。   陋室,丽人。   杨慧芳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讷讷道:“宾阳,你……你坐呀。四年没回来,你就一点也不想爸妈吗?”   宾阳微微一笑,职场气度尽显。她眼神清明,站姿优美,落落大方,态度疏离,如一只高贵的天鹅,落在一滩烂泥之中。   即使周遭污秽,却掩不住天鹅的傲然、洁白。   “爸、妈,从小到大,你们就重男轻女,说我们姐妹三个没用,一心就想着你侄儿。怎么临到老了,却又指望女儿养老,不找你的侄儿?”   宾远航一时气结,抬起行动不太灵便的左手,在桌上一拍:“反了天了你!老子养你十几年,未必就不能指望你养老?”   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来,宾远航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忘抖落曾经的家长威风,真是又可怜、又可嫌。   “连毛.主.席都说,男女都一样,偏偏你们还活在旧社会!   我走出去之后才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越是有经济基础、越是有文化的父母,越不重男轻女。   女人能上大学,女人能做生意,女人也能成为艺术家,大城市里到处都是女记者、女医生、女老师。   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后,一家只有一个孩子,真的是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会好好培养,多学知识,将来结婚生子两家父母一起孝敬。”   宾阳的语气里满是鄙夷,她扫了父母一眼,冷笑道:“你们生我、养我,却没有好好待我。卖了两个姐姐还不够,我一回来就想再卖我一次。”   她站在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之上,道:“卖了女儿,还想指望女儿养老?你们真是想得美!”   杨慧芳怕她又跑了,一把抓住她胳膊,慌乱地叫嚷道:“不行,你不能走!这四年你一跑就不见人影,我们白养你一场。说到哪里都没这个道理!”   宾阳的心彻底冷了,忽然就想得无比通透——   曾经父母带来的伤害如过往云烟,未来为自己而活吧!   宾阳淡然一笑,胳膊向后一甩,杨慧芳向后退出几步方才站稳脚跟,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尖叫起来。   “这死妹子,竟然动手打妈妈。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生你养你,你就这样对我?”   宾阳道:“我不是打你,我是腾出手给你钱呢。”   杨慧芳一听有钱,顿时就来了精神。宾远航也急切地站起身,肩膀一高一低地走过来:“什么钱?你在外面赚钱了?”   宾阳打开皮包,从里面拿一沓钞票,递给杨慧芳:“这是一万块,就当是我自己付了彩礼,自此您就不必再管我的生死。”   杨慧芳感觉喉咙有些发苦。   女儿这疏离的表情,冷漠的眼神,刺痛了她的心。她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这钱该不该接。   宾远航一把夺过钞票,女儿有什么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是钱实在!   杨慧芳呆呆地看着宾阳,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宾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从包里再取出一沓钱,交到杨慧芳手里:“妈,这两万块钱是我这几年凭努力赚来的,你们留着用,好好保重身体。”   既然你们只喜欢钱,那就和钱一起过吧。   她拧开门锁,拉开房门。   楼道有些昏暗,宾阳转身环顾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做最后的告别。   别了,我的童年。   别了,我曾经的岁月。   “咯!咯!”高跟鞋踩在楼梯间的水泥面板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宾阳就这样,走出原生家庭的牵绊。   罗明志听到脚步声,忙站到楼梯口向上张望。看到宾阳便迎了上去,揽住她的肩膀:“怎么样?”   宾阳灿然一笑:“走吧,回去我就嫁给你。”   罗明志大喜,一把将她抱起,在楼梯口转了个圈:“哦——”   一声欢呼还没有喊出口,已经被宾阳笑着掩住嘴:“傻瓜,这里人多,莫乱喊,要抱回去让你抱个够。”   现在的宾阳,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放开胸怀的她变得温柔而活泼,这让罗明志一颗心欢喜得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将宾阳放在地上,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走。两人相视一笑,一起说:“走!我们回家。”   屋里的杨慧芳呆呆看着桌上的两万块钱,不知是喜是悲,嘴里喃喃道:“四年不见,她回来就只喝了一口水。她给了这两万钱,是不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杨慧芳怔怔地流下眼泪:“刚生下来的时候,瘦得跟只小猴子一样,养到现在这么高这么漂亮,竟然……甩两万钱就这样走了。”   宾远航低吼道:“哭什么哭!早就说过,女儿都是给别人养的,你费神费力养了半天,嫁了人就是别家的,有什么用?”   他拿着钱四处寻找可以藏的地方,嘴里叫道:“两万呢,这可是两万块!这死妹子在外面四年赚了这么多钱,早晓得应该多要点彩礼。逼一逼,她肯定还有。”   杨慧芳忽然就愤怒起来,一把抢过那两沓钱,骂道:“就是你!就是你!一天到晚骂女儿,现在好了,三个女儿都不肯回来。   你中风的时候,不是我把你送到医院,天天守在病床前照顾你,你能活下来?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让钱给你洗脸、抹澡、换洗、端屎端尿?   现在好了,女儿个个不回家,你高兴了?我们两个成了孤老,你满意了?”   宾远航嘴里骂骂咧咧,有心要把钱抢回来,但无奈现在身手不行,只得眼睁睁看着杨慧芳将钱收进自己的小金库。   他恨恨地在那里跺脚发脾气,一激动,整个人歪在板凳上,半天出不来气。   宾阳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这两万块钱给出去之后,她感觉神清气爽,心中再无挂碍。   她牵着罗明志的手,走出水利局的院子。刚走到陆建华的车边,却被盛子越拖到一旁,比了个手指头在唇上:“嘘——”   宾阳有些不解,但依然听话地闭上了嘴,侧耳细听。   一个女子情绪十分激动,高声尖叫:“欧阳旭!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男子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陆蕊,我真是受够了!我已经尽力配合,跟你一起上门,先前说好的十万彩礼,我们家也同意。但是,怎么见面又说要加钱?你们家不要贪得无厌!”   陆蕊带着哭声:“我们家哪里贪得无厌了?你不要血口喷人!旭日集团是京都有名的集团公司,业务动辄千万、上亿,独子娶亲竟然只给十万彩礼,是不是看不起人?房子、五金、钻戒、婚纱、酒席,这些要求过分吗?”   欧阳旭冷笑道:“没错,京都豪门娶亲,彩礼百万。但是——”   盛子越从车旁悄悄探过头去,正见欧阳旭一脸的讥讽:“你配吗?” 第200章 豪门1   陆蕊面孔扭曲, 鼻翼翕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欧阳旭。   “我不配?欧阳旭你说话得凭良心!当初是你苦苦追求,我才接受你。我陆蕊虽说小门小户出生, 但也是娘生爹养,京都大学的本科生。   我品貌皆优,与你学历相当, 还对旭日集团的战略发展颇有助益, 你父亲都说我有旺夫命, 凭什么说我不配?!”   欧阳旭一脸的漠然:“陆蕊,当初你善解人意、利落大方、见识不凡, 让我倾心, 所以我弃了谷穗,宁可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看看, 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多疑、猜忌、嫉妒、神经质……   京都大学的经济学专业世界排名前二十, 可是你学了什么呢?除了打扮、购物、攀比,你只知道一天到晚盯着我, 仿佛我只是你的一个提线木偶。   如果不是因为你意外怀孕,我根本就不想和你结婚!”   陆蕊大学毕业之后进入旭日集团投资部实习,工作才三个月就发现怀孕。欧阳旭与她一起来到湘岳县城,在芙蓉宾馆与陆蕊家人见面, 商量结婚事宜。没想到杨桃庄狮子大开口, 索取高额彩礼,这让欧阳旭十分愤怒,拂袖而出。   陆蕊追出来, 一路上与欧阳旭拉拉扯扯。两人以为在这县城人生地不熟,碰不到什么认识的人。   也是巧了,正撞上从水利局走出来的盛子越与宾阳。   身在车身之后的盛子越与宾阳目光对视, 同时一挑眉:未婚先孕,真开放。   看到陆蕊与欧阳旭旁若无人地站在大街上吵架,言辞激烈,坐在车内等待的陆建华与罗明志都不敢吭声,就怕撞上了大家尴尬。   没料想这个时候陆蕊却神情激动起来,哭叫道:“欧阳旭,你没有良心!为了你我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留下这个孩子,你竟然敢嫌弃我,我不活了……”   说罢,她一低头向欧阳旭怀里扎去。   欧阳旭往旁边一躲,两人同时撞向停在路边的这辆黑色小轿车。   “梆——”陆建华吓了一跳。这车是从省城分公司开出来的,若是磕了碰了总归不太好。他只得推开车门,拦在两人中间。   “额……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吵架的两个人以为天远地远,谁都不认得。陡然冒出亲戚,陆蕊一张顿时胀得通红,脸颊似乎要滴出血来。   竟然,被发现,太羞耻了!   欧阳旭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直了腰:“陆总!”他目光四处搜寻,果然在车子的另一侧看到盛子越。   “盛总?”欧阳旭一见到盛子越就头皮发麻,这个昔日同学、现在的竞争对手,被她发现自己的秘密,怎么办?   “盛子越!”陆蕊脱口大叫一声。   盛子越微笑不语,目光在陆蕊小腹之上打了个转转。   “你们慢慢吵,我们有事先走一步。”她示意宾阳上车,自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不不不!”陆蕊忽然回过神来,跑到副驾驶位,扒住车窗,神情惶急。   盛子越摇下车窗,安静地看着这个书中女主。明明拿了一手好牌,她怎么就过成了这样?那本书里她不是嫁入豪门,过上幸福生活吗?   或许,书中只是省略了她曾经吃过的苦、受过的罪?   陆蕊看着盛子越,眼睛里满满都是哀求:“不要告诉别人,求你。”   宁可让人嫉妒,也不要人同情——自尊心极强的陆蕊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她找了个京都富家子,即将嫁入豪门,过上人人称羡的阔太太生活。怎么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未婚先孕,与未婚夫在大街上为彩礼争吵?   盛子越淡淡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哪怕曾经是对手,哪怕陆蕊是只讨人嫌的臭虫,哪怕前世她对自己并不友好,盛子越依然选择光明正大竞争,不背后说人坏话。   陆蕊松开手,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看着坐在车里的盛子越。   大半年不见,表姐脸庞秀美、肌肤莹润、凤眼明亮,她似乎永远都是这么沉静大方。哪怕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强大、笃定、独立。   真是,让人嫉妒啊。凭什么盛子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自己却什么都要咬牙去拼、去抢?   因为怀孕,陆蕊的脸庞略显圆润,昔日的美艳削弱了几分。   她呆呆地看着盛子越,右手下意识地搁在小腹之上:“我,我只是想要更好的生活,这也不对吗?”   宾阳忍不住在一旁讥讽:“对,对得很!旭日集团钱多得很,你只管去要吧,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陆建华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找欧阳旭索取高额彩礼的,是他的大嫂;未婚先孕逼对方结婚的,是他的亲侄女。   骂她不对吧,她才是亲人。帮她说话吧,她做的事并不光彩。如果传出去,不仅陆蕊名声受损,还带累陆春林一家抬不起头来。   盛子越没有回答她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吧。”   车窗缓缓升起,看着开走的小汽车,陆蕊神情有些呆滞。眼睛地余光正看到欧阳旭低头拿起腰间BB机,她忽然变得斗志昂扬,大步走到他面前。   “是谁?是谁联系你?”   欧阳旭将BB机放下,斜了她一眼,口气很不善:“你以为是谁?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你就不能做点正事?欧阳家的媳妇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从小争到大的表姐碰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陆蕊内心羞愧;费尽心机从谷穗手里抢来的被未婚夫对自己全无半点维护,极尽嘲讽之能事,陆蕊内心郁闷。   羞愧与郁闷,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再加上刚怀孕情绪本就容易激动,陆蕊再也控制不住,捂着快要炸开的脑袋尖叫起来。   “啊——”   叫声凄厉,刺破天际,引来路人指点。   察觉到路人的目光,深感丢脸的欧阳旭大吼一声:“结什么婚?不结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小腹处升起,五脏六腑似乎被火烧过一般,陆蕊慌了,抱着肚子就叫了起来:“欧阳旭、欧阳旭!孩子、孩子……”   欧阳旭被她凄厉的叫声吓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陆蕊哀求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满脸凄然:“求你,帮帮我……我肚子痛。”   欧阳旭也没有当爸爸的经验,看陆蕊额角有冷汗渗出,模样不似作假,慌忙走上前来,扶住她的肩:“怎么了?”   小腹处传来的疼痛在提醒陆蕊,她这个时候终于平静下来。努力平复心情,深呼吸数次,待疼痛稍稍缓解之后,她将头依在欧阳旭肩头,温柔而依赖。   “欧阳旭,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宝宝害怕,刚才我的肚子好痛!”   欧阳旭哼了一声,也有些心软:“哪个想和你吵架?是你在那里乱喊乱叫嘛。”   意识到自己刚才态度不对,陆蕊决定以柔克刚,她虚弱一笑,脸颊在欧阳旭的颈脖处蹭了蹭:“对不起,是我不该和你吵。”   她模仿着盛子越的姿态,缓缓站直身体,故作坚强地说:“我现在没事了,刚才你说不结婚,把肚子里的宝宝吓到,痛得我要命。”   欧阳旭就吃她这一套,内心泛起一阵柔情,安慰道:“好,我以后不说这话了。你现在怀孕,要注意情绪稳定,不能太激动。”   陆蕊尝到甜头,渐渐掌握双方博弈的要点,捏着自己的衣角,眼角泛红,柔弱中带着一分坚强。   “我,我就是太在意你,才会疑神疑鬼,以后会注意分寸的。彩礼什么的,就按照你说的来吧……我们家只是想考验一下你们家对我的重视程度,并不是真的贪钱。”   欧阳旭点了点头。   陆蕊挽住欧阳旭的胳膊,甜甜一笑:“我刚到旭日集团的投资部实习还没转正呢,还是继续上班吧?”   欧阳旭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你怀孕了,还上什么班?在家好好安胎吧。”   陆蕊将脸贴着他的胳膊,顺水推舟便应了下来:“谢谢你的体谅,我听你的。以后等我生了孩子,再来帮你做事,好不好?”   欧阳旭看她渐渐正常,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样多好。你得学会相信我,别老是发信息,扰得我没办法正常工作,知道吗?”   陆蕊从善如流,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她在心里哼了一声,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若不管严点,恐怕早就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小贱人勾走了。   终于将欧阳旭哄得回心转意,陆蕊拉着他往芙蓉宾馆走,刚进大堂,她便假装不经意地问:“刚才看你BB机有信息,要不要回个电话?”   欧阳旭斜了她一眼,陆蕊心一抖。   欧阳旭哼了一声,抬起右胳膊,松开陆蕊的手,道:“你先回屋,我打个电话。”   陆蕊看着空荡荡的左手,右手紧紧握拳,小指指甲刺得掌心生疼,这才抑制住想要咆哮的欲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的,我在屋里等你。”   一边走,一边竖着耳朵倾听。   “喂,妈?”听到欧阳旭这一句问候,陆蕊长吁一口气,暗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原来是未来婆婆,果真是自己疑神疑鬼。   若陆蕊听到欧阳旭母子俩的对话,恐怕她就没办法冷静。   “谷穗要回国了。”   “什么?她不是要读三年吗?”   “她在那边很刻苦,提前半年毕业了。”   “哦。她……还好吗?”   欧阳旭的母亲陈雨艳女士曾经是位老师,欧阳茂下海经商之后她辞职在家打理内务,但依然改不了爱说教的习惯。   “你都要结婚了,还好意思问她好不好?当初你非要和陆蕊谈恋爱,半点情面都不给。谷穗一个人孤孤单单出国留学,我这心里还真不好受。”   “好了,妈,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怎么不能说?谷穗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贤惠大方又会读书,两家门当户对,两好合一好,对你爸的事业也有帮助。你倒好,非要找个农村出来的,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人家问起来我都没脸说!”   欧阳旭听得烦躁:“行了,陆蕊已经怀孕,不结也得结,难道你想孙子流落在外?”   听到“孙子”二字,陈雨艳语气也缓和了一些:“算她有福气,这个时候怀了孕。算了,不说这。儿子,谷穗七月回国,到时候我要为她举办宴会,你可得出面啊。”   欧阳旭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好啊,我也有两年多没见她了,到时候一定为她接风洗尘。” 第201章 豪门2   京都的十一月, 微凉。   盛子越在办公室见到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谷穗。   谷穗妆容精致,一袭长袖桔色印染长裙, 腰间扎一条金灿灿的腰带,原本的五分颜色被烘托成了七分。   谷穗将一张同样金灿灿的请柬放在硕大的办公桌上,笑眯眯地说:“盛子越, 好久不见, 你都当上老总了。”   盛子越瞟了谷穗一眼, 拿起请柬打开来一看,是旭日集团总裁夫人陈雨艳女士为谷穗举行的接风晚宴。   时间就在明天, 地点则在旭日集团旗下五星级酒店:旭都大酒店。   这就有点意思了。   谷穗学成归国, 不是谷丰旺请客,而是旭日集团的总裁夫人陈雨艳出面大宴宾客, 全然不顾及儿媳妇陆蕊的感受。   上周才举行过欧阳旭与陆蕊的婚礼, 这周就为欧阳旭的青梅竹马谷穗办宴会,巴巴地跑来邀请自己参加, 是什么道理?   盛子越将请柬放回原处,淡淡道:“你我不熟,晚宴就免了。”   在国外的这两年,独在异乡为异客, 谷穗成熟了许多。   她咯咯一笑, 道:“盛总不要着急拒绝呀,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听说, 陆蕊一家与你多有嫌隙,你与陆蕊虽是表姐妹却从小争到大,她背后没少说你的坏话。这样的女人, 难道你想看到她幸福?”   盛子越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我和她的事,与你无关。”   谷穗有些尴尬,勉强笑了笑,眼睛四处瞄,落在透明大窗上,被那一览无余的城市街景所吸引,半天叹了一句:“盛子越,你真会享受!这里竟然可以看到故宫一角。”   盛子越转过脸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前进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个城市越来越热闹。远处故宫安静而庄严,动静结合,古代与现代交融,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谷穗道:“盛子越,你知道吗?我在M国读了两年书,每天想着的就是早点回来。国外再也,也只是异乡,回到这里我才心安。”   盛子越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像罗明志的母亲、郭美琴女士那样,一出国就不肯再回来的毕竟是少数。   谷穗见盛子越愿意听她说话,很是开心,拖了把椅子坐在她身旁,道:“盛子越,曲红玉和郑春妮都有和你联系吗?”   盛子越道:“郑春妮去了她老家的建委,现在已经是个小科长,挺能干的。曲红玉在魔都建筑设计研究院,一去就参与了两个大项目。魔都这几年发展挺快,设计任务特别多。”   谷穗“啊”了一声,怅然若失:“我走了两年多,再回来好多人都失联了。以前吧,总以为我会和欧阳旭一起共同成长,国外学成归来一起建设旭日集团。现在……唉!物是人非。”   盛子越看了她一眼:“那你现在?”   谷穗灿然一笑:“我现在旭日集团设计部当主管,将来或许会与盛世竞争,到时候……盛总可要手下留情呀。”   盛子越没有接她的茬,抬起左手抿了抿头发。谷穗一眼看到她腕上玉镯,眼睛一亮,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唉呀,盛子越,你这镯子真漂亮,满翠,水头这么好,怕不得十几万?”   盛子越垂下手腕,瞟一眼谷穗:“你竟然有心情与我聊天?”   谷穗似乎是快憋疯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聊天,装作看不懂盛子越的冷淡,腆着脸继续说话。   “听说你结婚了?什么时候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在一个寝室住了四年,好歹也有些情谊是不是?我们都长大了,以前那些小争小吵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不等盛子越接话,谷穗笑嘻嘻地说:“盛子越,以前争免修指标的时候我是讨厌过你,也悄悄翻过你的书桌,我跟你道歉哈。现在出去走了一圈,我才知道年少同学情义难得,外面的人坏得很。所以我来了,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盛子越不为所动,淡淡道:“人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上大学时你已经十七岁吧?那个时候我俩互相看不惯,现在也不必再勉强。”   谷穗咬了咬牙:“你这人怎么还是这样?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你人缘好。”   盛子越挑了挑眉:“因为我真实。”   谷穗从鼻子里发出冷哼之声,显然不以为然。   盛子越站起身:“谷穗,回国了,那就好好过日子,莫跳上窜下惹人烦。好走,不送。”   谷穗一边往外走,一边指着那张请柬:“有空一定要来啊,好歹同学一场,你也给我长长脸嘛,好不好?我还请了不少留在京都的同学,你也见见……”   话没说完,盛子越将她请出办公室,关上了门。谷穗嘟囔了一句,跺了跺脚,悻悻然离开。   隔着一张木门,盛子越摇了摇头坐回办公桌后,看着窗外发呆。   神识沉入空间,这里的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空间外围一圈茶树竟然同时开了花,白色、粉色的茶花堆成一片花海,花香四溢,灿烂无比。   自从种下茶树,这一圈野山茶一直只抽嫩芽不开花,没想到今天却同时开花,这让盛子越有些不解。   再看荷塘,未采下的莲蓬尽数消失,田田莲叶之间冒出一枝金色的荷花。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被这枝荷花所吸收,空间变得暗淡起来,只有这一枝金莲绽放光彩。   池底的鱼儿兴奋地绕着金莲游动,似乎在为它的出现而欢呼雀跃。   盛子越站在荷塘边,呆呆地看着这枝金荷,茫然不知空间异象所为何来。蔬菜依然水灵,但果树枝头上挂满的果实全都消失,代之以细密的花朵。   桔子、梨子、葡萄、樱桃……都到哪里去了?   整个空间,只剩下各种各样的花。   木绣球开得一大篷一大篷的,粉紫、粉红、粉绿、粉蓝,美得耀人眼。盛子越摘下几朵,退出空间。   找来一个白色花瓶,信手将这几枝蓬勃的绣球花插进去,看着这五颜六色的花朵,心情莫名地变得好了起来。   管它呢,反正现在也缺吃的,空间只开花就只开花吧,还挺好看。   只是,兰花香绿茶得节约点喝,一时半会没嫩芽可采。盛子越给自己倒了杯茶,看着白瓷杯中的那一抹新绿,嘴角带笑,若有所思。   “叮铃铃……”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盛子越放下茶杯,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苟长安略带强势的声音:“盛总,你好。”   盛子越轻笑道:“苟总,您好。”   “仙灵县要建古城博物馆,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法?”   “选址很重要,古城内适合做博物馆的地方不多,我听李朝阳教授说已经圈出两个地方供政府选择。”   苟总的声音里有一丝欣赏:“你是李朝阳教授的高徒,难道信息掌握得多。我听说仙灵县政府向全国征集建设设计方案,海选。”   盛子越一听,灿然一笑:“不错,大手笔。”   苟总道:“我们要不要合作一下?毕竟胜锦和盛世在仙灵县拥有的产业最多。”   盛子越欣然同意:“没问题。”   对面电话里传来秘书催促的声音,片刻静默之后,苟总匆匆道:“我有急事要出门,详情我们再谈。这样……”   他思考了一下:“正好明天晚上旭日集团为谷丰旺的千金设接风宴,我与谷主任有些交情,便答应了。听说你与他千金是大学室友,也在被邀之列,那我们索性明天在宴会上见面细说吧。”   盛子越犹豫了一下。   电话那头再次传来催促之音,苟长安说:“就这么定了,明晚见!”   电话挂断,盛子越看着桌上的请柬,苦笑一声。好吧,看来这个宴会是必须得去一趟了。   --   旭都大酒店,京都目前最奢华的酒店之一。   华灯初上,宽阔的大街两旁亮了起来,一辆接一辆的豪车开进酒店门前。隔着大玻璃门,厅内衣香鬓影,繁华热闹。   谷穗与陈雨艳并肩而立,宛如母女,与来往宾客谈笑风生。   谷穗一袭渐变色的橙色长裙,裙角洒到脚踝处时已是鲜艳欲滴的红色,美极艳极。她微露香肩,短发尽数梳到脑后,显得十分精干。   现在的谷穗,青涩尽褪,成熟而艳丽。   陈雨艳一袭宝蓝长裙,在谷穗耳边叹息一声:“你现在回来,可得多陪陪阿姨,你欧阳伯伯忙得不见人影,我在家天天对着陆蕊那张脸……唉!”   谷穗抿嘴一笑,亲密地挽起陈雨艳的胳膊:“阿姨是看着我长大的,就和我妈妈一样,有时间我肯定来陪你。只是,到底我以前和欧阳旭谈过恋爱,怕您儿媳妇陆蕊心里不舒服呢。”   陈雨艳皱起眉毛,谷穗伸出手抚了抚她的眉心,笑眯眯地说:“阿姨可千万不要皱眉,小心生出皱纹来。”   温软的小手抚过自己眉心,再加上这贴心温柔的话语,顿时让一直没有女儿的陈雨艳心头泛起一阵暖流。   她拉着谷穗的手,叹息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家旭儿对不起你。唉!也是我们欧阳家没有这个福气。”   谷穗心中冷笑:嘴上说得漂亮,当年欧阳旭劈腿,我来哭诉之时您说的是什么?感情的事,阿姨也无能为力啊……   人群一阵骚动,欧阳旭与陆蕊联袂出场。   欧阳旭西装革履,显得年少沉稳。陆蕊怀孕已有四个月,小腹略有些突起,选择穿一件堆纱嫩黄晚礼服,从胸部下方撒开裙摆,裙角缀了些亮片,走动间摇曳生姿。   她知道今天这场晚宴对自己并不友好,精心妆扮,长发挽成高髻,鬓边别一朵兰花,整个人看上去优雅而柔美。   两人一起走到谷穗面前。   欧阳旭眼神里带着丝贪婪,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位职场丽人,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谷穗态度矜持,向欧阳旭伸出白嫩的小手:“欧阳旭,好久不见。”   欧阳旭呆呆地握住她的手,声音低哑:“欢迎回来,谷穗。”   两人目光相对,谷穗眼中有泪光浮现,头顶的水晶吊灯将光芒撒落她眸中,更显得熠熠生辉。   手中温度渐渐升高,欧阳旭舍不得松开,怜惜、愧疚、难过……种种情绪涌上来,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谷穗,你长大了。”   是啊,从穿开档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一起学画,一起做作业,怎么到了大学就松开了她的手,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国外求学、求生存?   谷穗眉眼间带着风霜,整个人稚气尽脱,虽然更加美艳,却似乎被寒风吹过后依然坚强挂在枝头的梧桐树叶,一夜之间变得成熟。   欧阳旭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残忍。 第202章 饥饿1   听到这一句:你长大了, 谷穗控制不住情绪,抬起头努力将眼眶里即将掉落的泪水逼了回去。   待她低下头,心底的这份酸楚已被压下, 谷穗微笑道:“托你的福,被迫成长。”   无边的愧疚翻涌而上,欧阳旭向前一步, 却被陆蕊一把拉住。   陆蕊站在一旁, 看着心头火起:这两人当我是死人吗?眉来眼去, 眼泪汪汪,一幅久别重逢胜新婚的腻歪模样, 真是气死人了!   “哟~两年不见, 谷穗姐越发成熟,现在回来有什么打算?”   谷穗似乎没有看到陆蕊, 只看着欧阳旭, 微笑道:“我已经在旭日集团的设计部上班,有空过来喝茶?”   欧阳旭点头道:“好!”   陆蕊还想说话, 却见婆婆陈雨艳皱眉说了一句:“让你在家休息,怎么还是来了?这里你又帮不上忙。”   谷穗志得意满地笑了笑,依然挽着陈雨艳的胳膊,亲亲密密地说:“阿姨, 我看到王部长和夫人进来了, 走,一起去聊几句。”   陆蕊呆呆地看着婆婆和谷穗走远,感觉到欧阳旭将她的手扯开, 忽然就觉得这一切很讽刺——自己费尽心机嫁进的豪门,原来就是这样的?   越有钱,越抠门。结婚前彩礼只给了十万, 平时零花钱也没几个。一天到晚窝在别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表面看上去是享福,其实半点自由都没有。   逛街要报备,购物有限额,婆婆不亲近,丈夫早出晚归。见到一个谷穗全都像见了亲人一样,仿佛自己只是一个生育机器。   越想越不甘心,陆蕊终于逮到空档,在大厅隐秘一角拦住谷穗,低声警告:“你这个狐狸精,离欧阳旭远一点!”   谷穗瞟了她一眼,目光留在她肚子上,讽刺道:“当初从我手中把欧阳旭抢走时,很得意吧?风水轮流转,你也该尝尝这种被抢的滋味!”   陆蕊挺了挺肚子:“当初你们男未婚、女未嫁,恋爱自由,算什么抢?现在欧阳旭已经和我结婚,孩子也有了,你再来插足,不道德吧?”   谷穗低低一笑:“结婚又怎么样?不是还有离婚么?孩子又怎么样?我并不介意当后妈。”   “无耻!”陆蕊直觉得怒气直冲头顶。这世间竟然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还敢说愿意当后妈?凭什么!   她右脚迈前一步,左手横挥,一巴掌就甩了出去。   欧阳旭的警告、婆婆的喝斥在陆蕊耳边回响,但此刻她不想再顾及谁。打她丫的!先给自己出口气再说。   眼前有人影晃动,谷穗低呼一声,任由陆蕊这一巴掌落在脸上。   “啪!”   谷穗一边捂住脸,一边假意哭泣:“你,你为什么打人?”说完,踩住陆蕊的裙角,脚底一勾——   陆蕊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她双手在空中急划,努力想护住自己的肚子。完了完了,陆蕊心脏急跳,后悔不迭,这个毒妇!   孩子,我的孩子……   谷穗嘴角带着一丝恶毒的笑意,捂着被抽红的脸颊,看着身后摔倒的陆蕊:没了孩子,我看你拿什么和我斗!   一道银色光影闪过。   陆蕊的身体被一只手托住。   谷穗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影,惊呼道:“盛子越!”   盛子越单手托住陆蕊后背,将她扶稳之后,后退一步,便欲转身离开。   陆蕊定睛看去,盛子越一袭银色晚礼服,半袖、高领、齐踝,裁剪极为简洁,却将她妙曼的身姿显露无疑。银色面料闪着点点星光,远看如天边一道银河,璀璨闪耀。   她云鬓低低挽就,鬓边一朵碧玉珠花翠绿欲滴,明明不施脂粉,却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唇似点绛,客厅头顶的水晶吊灯光芒尽数汇聚于她一身。   盛装而来的盛子越,美得如掉落凡间的仙子。   陆蕊惊魂未定,伸出手指着谷穗:“表姐,她故意害我!”   谷穗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四个指印赫然在目,她泫然若泣:“陆蕊你莫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嫉妒娇纵,莫名其妙就打了我一巴掌。”   盛子越嘴角一勾,真是演的一出好戏。   若不是末世留下的习惯,看到孕妇会下意识出手想救,盛子越真不愿趟这淌浑水。   角落的争执引来众人关注,欧阳旭急急跑来,陈雨艳过来看到谷穗脸上的指痕,气不打一处出,陆蕊这个儿媳妇太丢欧阳家的脸了!   陈雨艳正要发作,欧阳茂走过来,压低了声音道:“苟总来了。”   陈雨艳慌着上前,挽着谷穗的手:“来,阿姨帮你匀点粉,遮一遮。”   谷穗委委屈屈点头,对欧阳旭抛下一句:“这样的泼妇,也亏得你忍到现在。”说罢,示威似地冲陆蕊一挑眉,与陈雨艳离开。   陆蕊有口难辨,茫然四顾。所有人都谴责地看着她,有人在窃窃私语。   “欧阳家找的这个媳妇,啧啧啧……”   “正室手撕小三,真厉害。”   “我听说她本就是靠不光彩手段上位,谁是小三还不一定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盛子越绝然离开的背影,这一刻陆蕊眼前浮现出当年自己算计盛子楚的那一幕——   自己故意出言相激,盛子楚果然上当,伸手来推;自己顺势摔倒,胳膊被玻璃扎破流血。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对着盛子楚比了个口型:笨蛋!   陆蕊清清楚楚记得,盛子楚当时瞪大了眼睛,稚气的脸上满是伤痛。那种被冤枉的苦、被算计的痛,原来是这样的……   完全无法呼吸,肺部缺氧,脑袋昏沉,胸口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疼痛呈放射状向外扩散。   现世报,来得快。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浮在脸上,陆蕊一只手捂着胸口,看向欧阳旭:“你,不信我,是不是?”   欧阳旭哪里看得出她心底的痛,恨恨地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出来了,真是丢脸。”说罢,拂袖而去,   徒留陆蕊傻傻地站在角落,任由悔恨如潮水一般将自己淹没。她闭上眼睛,往事种种从眼前划过……   自己一直在与盛子越较劲,却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将自己甩出一条街,再也追赶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   重生者活成她这样,也是一种悲哀吧?   当年陆蕊怂恿父母分家,想甩开陆家这滩烂泥、轻装简行致富,徐云英曾经摸着陆蕊的脑袋,说过一句话:“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大妹啊,你将来会懂这句话。”   在这一刹那,陆蕊忽然就懂了。   可是,她宁可自己没有懂。   还能怎么办?闭着眼睛继续向前吧。   苟长安带着秘书过来,谷丰旺夫妻俩迎上去与他交流,连自己女儿被打都没顾上。一群手执酒杯、衣着光鲜的京都富豪,都想结交苟长安,站在一旁等待。   苟长安半点眼风都没有给旁人,接过侍者送来的红酒,随意应付了几句,抬眼看到盛子越,酒杯微抬,唤了一声:“盛总。”   苟长安是军旅出身,人到中年身形却保持良好,腰背挺直,站姿端正。他这一声唤,让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盛子越身上。   这一看不要紧,所有人都惊呼一声:从哪来的美女,竟然能得到苟总青睐?   盛子越这个名字迅速进入京都富豪圈。   美女总裁、美少女画家、盛世集团、旗下画廊、房地产公司遍布全国,与胜锦集团关系良好……各个不同的标签,颇具传说色彩,让人瞩目。   盛子越的眼睛扫过餐桌上丰盛的糕点、小吃、水果、海鲜自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饿了,抑制不住那股想吃的欲念,她不好意思地对苟总说了句:“您等我一下,我弄点吃的再过来说话。”   苟长安看她纤细苗条,微微一笑:“能吃是福。”与秘书一起,找了个靠窗的方桌坐下。   洁白的桌布,桌上摆着一瓶灿烂鲜花。耳边传来阵阵美妙的钢琴声,窗纱低垂,灯光明亮,今天的西式酒会布置得很有格调。   盛子越右手端了满满一盘吃食过来,左手拿一块小蛋糕放在嘴里,边走边吃,她眼睛微眯,神情愉悦,显然很享受美食。   苟长安觉得这个样子的她颇有几分真性情,示意秘书帮她拉开华丽的靠背椅。   盛子越将盘子搁在桌上,吃完嘴里的蛋糕,看一眼苟长安:“我发现酒会的甜点做得不错,苟总要不要试试?”   苟长安摇了摇头:“我不饿。”   盛子越点了点头:“仙灵县博物馆项目合作,苟总有什么想法?”顺手拿起一块焦糖布丁放进嘴里,边嚼边听。   胃里有一股强烈的饥饿感袭来,这让盛子越很不适应。从末世穿越到这个世界,因为有空间的存在,盛子越从来没有饿过。   没想到今天,在这个到处都是美食的酒会,盛子越竟然感到饥饿。   偏偏空间里的水果全都消失,被漫地的鲜花所替代。糖果零食一时半会又拿不出来,盛子越现在看什么都想吃。   吃完布丁,又吃了个面包圈,再来些牛肉粒、葱烧海参、鸡肉卷,风卷残云一般干掉一大盘食物之后,胃里空落落的感觉才稍微缓解些。   说完项目构想,苟长安看一眼正在大快朵颐的盛子越,小心翼翼地问:“盛总今天晚上没有吃饭?”   盛子越也觉得奇怪,明明在家吃了东西才来的。想着见了苟总说完正事就走的,哪料到吃完饭还没到一个小时,就饿成这样?   仿佛回到末世,饿到虚脱,胃里就像火烧一般,看什么都觉得好吃得不行。 第203章 饥饿2   盛子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今天感觉特别饿。”   肚子吃饱,胃里火烧般的灼热感渐渐消失,暖洋洋的感觉十分熨帖。心满意足的她将吃完了的白瓷盘放在一边, 对苟总说:“既然是面向全国征集设计方案,那我们两家公司一起竞标肯定赢面更大,我同意合作。”   苟总道:“盛总熟悉仙灵, 设计方案由你负责, 我们前期只能做些配合工作。说起来, 这次合作是我们胜锦占了便宜。这样吧……只要能拿下这个项目,后期建造由胜锦负责, 利润我们对半分。”   盛子越眉开眼笑:“好, 听您的。”   苟总哈哈一笑,举起手中酒杯。盛子越示意侍者靠近, 看他托盘中有一杯红酒、一杯果汁, 心念一动没有拿红酒,而是轻巧巧取下那杯黄澄澄的橙汁。   “叮——”清脆的玻璃杯敲击的声响之中, 两人相视一笑,合作达成。   盛子越饮一大口橙汁,微酸的汁.水滑入喉咙,莫名的愉悦感让她回味无穷。   “盛子越, 你和苟总在庆贺什么?怎么连红酒都不喝呢?”一个略显夸张的女人声音在盛子越身后响起。   苟总和盛子越同时转头面向来者, 谷穗重匀脂粉,脸上红印看不太出来,她笑容带着丝谄媚。   两人默契地站起身。   苟总望向盛子越:“盛总, 明天我让设计部杜敏去找你,需要我们胜锦配合的地方,只管说。”   盛子越也准备走了, 微笑道:“好,我去一趟仙灵看看现场,回来就做设计方案。”   苟总礼貌地冲谷穗点点头:“欢迎回国”说罢,转身离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几位京都富商想要靠近,都被秘书挡开。   盛子越从谷穗身边走过,却被她一把拉住:“盛子越,你和苟总要一起投标仙灵县博物馆项目?”   盛子越拉住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和你有关吗?”   谷穗被这两人无视,心中又羞又恼,再被盛子越这冷漠的模样激怒,再不肯扮演成熟稳重型,眼睛一瞪:“怎么没有关系?我代表旭日,也要投标这个项目呢。”   盛子越点点头:“本就是全国征集方案,欢迎竞争。”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谷穗恨恨地说:“盛子越,你不会总赢的!这一次,我一定倾尽全力。”   盛子越没再说话,迈步向前。   谷穗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整个宴会厅的光芒尽数汇聚在她一人身上,又妒又恨,一手举着红酒杯,一手去拉盛子越的胳膊。   “盛子越,来都来了,喝杯酒再走吧!”谷穗的声音有点大,瞬间吸引几名打扮华贵的女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谷穗就是故意的。   她在国外读书,不仅过了语言关,还学会了M国人“有用即真理”的那一套。   既然以伤害自己为代价可以踩低竞争对手,那就证明有用。对陆蕊有用,对盛子越肯定同样有效。   她故技重施,计划借拉胳膊的时候将红酒泼在自己身上,再一脚踩下盛子越长裙,将她勾倒。   这个女人读书的时候就不让自己好过,今天我要让她好看!   眼见着右手伸出,却不知道为什么半片衣角都没有捞到,反而有一股劲风袭来,左手红酒杯一歪,红酒就这样洒在自己桔色裙摆之上。   谷穗目瞪口呆,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大腿一直向下滑去,裙幅紧紧贴在腿上。   “啊——”她急促地尖叫一声,慌忙低头拎起裙子。   盛子越微笑转身,她站在谷穗一米开外,如银牡丹耀眼灿烂,四下里扫视一眼,所有人为她风采所摄,都安静下来。   突然安静下来的宴会厅里,盛子越清朗的声音越显清晰。   “谷穗,我与你相距近两米,红酒是你自己泼上去的,可不能赖我。你想与我竞争,没问题,何必使这样的阴险小人的招术?”   谷丰旺夫妻、欧阳茂夫妻匆匆赶来,想要说几句场面话遮掩一二。不待他们开口,盛子越面色一沉,眉眼带煞。   “你真让我看不起!”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谷穗脸上,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女郎,这才想起当年她对自己的警告:莫惹我。   盛子越,从来都不是个受了欺负不还手的人。   --   刚走出宴会厅,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大踏步走过来,一把将盛子越抱住。   顾鞍身上独有的雪岭松木气息让盛子越的心瞬间沉静下来,她一条胳膊搭在顾鞍腰间,将头倚在他肩头:“等了很久吧?”   感受到怀抱中的她略带一丝疲惫,顾鞍有些心疼:“这样的应酬,你若不想参加,不必勉强。”   盛子越轻轻一笑:“还好,酒会上的点心味道不错。”   话音刚落,她忽然又觉得饿了。盛子越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今天晚上一直犯饿。”   听到这话,顾鞍一颗心都揪了起来,他忙道:“旧王府胡同口有一家卤煮火烧店,我带你去吃点?”   卤煮火烧是老京都的小吃,炖得香烂的猪肠、猪肺、五花肉与火烧同煮,浇上卤汁,再加点韭菜花、腐乳汁、蒜末、香菜,辣椒油,香软可口,味道浓郁。   盛子越爱美食,南北口味、咸甜酸辣,什么都不拘。看着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吃点汤汤水水对身体更为合适。   不知道为什么,盛子越忽然不想吃这口味混杂的食物,她抬眼看向顾鞍,眼神天真而执着:“我就想吃碗素净的猪油面。”   顾鞍扶着她的肩,慢慢走向大厅门口,问:“猪油面是什么?我做给你吃。”   内心泛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盛子越抱着顾鞍的腰,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我想吃我妈做的猪油面……”   难得见盛子越撒娇,顾鞍哑然失笑,哄着她:“好好好,回家我打电话问问岳母,猪油面到底怎么做,你等着啊。”   盛子越“嗯”了一声。   开车回到旧王府胡同,闵家老宅鲜花盛开,连墙角都能见到星星点点的小野花,开得灿烂无比。   空气中花香四溢,顾鞍抱住盛子越,唇便压了下来。她身上散发出阵阵蜜糖甜香味,与花香交缠在一起,点燃他心中爱火。   他抱起盛子越便往卧室走去。满室春光,温存无限。   盛子越懒洋洋地躺在床头,感觉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可怜巴巴地望着顾鞍:“我肚子饿。”   顾鞍忙跳了起来:“啊,你等着。”   他立马拔打电话,认真询问陆桂枝猪油面的做法。按归岳母的指导,终于做成一碗猪油面。   清亮的汤面上浮着一层浅黄色的油花,热气腾腾的面条在汤碗里显得洁白而纤细,葱花撒在面条之上,白配绿,颜色清新而漂亮。   看到一大碗面条摆在面前,盛子越闻到空气中浓郁的猪油香味,脸上的笑容满足得如同一个孩子。   “啊,就是这个味!”盛子越挑起一筷子,呼噜呼噜地开吃。   顾鞍看着她这贪吃的模样,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不着急,厨房里有一罐猪油,想吃随时都有。”   莫看这小小一碗猪油面,实际玄机不少。要有大骨汤或鸡汤、熬好的猪油,面条也需手擀。幸好昨天煮的鸡汤还剩下一些放在冰箱,幸好岳母走之前熬了一小罐猪油,不然今天这面条还不够味。   盛子越风卷残云般吃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才满足地放下筷子,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明天要去仙灵县,看看博物馆的选址现场。”   顾鞍抬手看了一眼手表,道:“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一分钟之后,顾鞍从客厅回到餐厅,将盛子越拥入怀里:“我陪你去。”   盛子越惊喜抬头:“你有空?”   顾鞍咳嗽一声:“我给柳部长打电话请假了。”或许是一种战斗的本能,平日里忙于工作的顾鞍果断选择陪同前往。   正好,空间出现异象也让盛子越内心生出不安,有顾鞍在身边,盛子越的胆子更大了几分。   第二天,与胜辉集团设计部主管交流之后,盛子越与顾鞍开车前往仙灵县。   有顾鞍开道,县领导战战兢兢迎接,踏勘、询问业主意图、定草稿,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   盛子越带着设计团队一起与当地人座谈,受到启发,决定收集拆迁老屋后留下的老砖、青瓦,采用古法瓦片墙技艺,开始做设计草图,如何与环境基地融为一体。   开始工作的盛子越忙得团团转,别的还好,就是依然饥饿感十足。   不管吃得有多饱,两个小时一定会觉得饿。口味开始变得刁钻,偏好面食,喜欢甜点,吃起醋来眼睛眨都不眨。   出发之前,顾鞍一直有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这一趟会出点状况。但是四天过去,无事发生,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第五天,盛子越拿着草图来到民俗一条街上的张正卿老人家。刚聊了没几句,他家厨房里飘来一股奇异的香味。   盛子越猛地抬头:“什么味儿?”   张正卿哈哈一笑:“自家种的扁豆,焖了一锅面条。你们来之前刚刚开焖呢,要不要尝一点?”   盛子越满眼放光:“好好好。”   只是一锅简单的扁豆焖面,没想到盛子越竟然吃得额角冒汗,直呼好吃,这让张正卿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他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生子,生活经验丰富,当时便将顾鞍拉到一边,悄悄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怀孕?   强烈的欢喜与盼望让顾鞍有些患得患失,抬眼望向盛子越。正埋头吃焖面的盛子越像个饿了很久的人,动作快速而兴奋,食物在嘴里咀嚼之时带着股凶狠的劲头。   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盛子越。   初接触时,她对什么都风轻云淡,面对任何危险都冷静淡定,她有理想有行动,她是一个闪着光亮的人。   但走近之后顾鞍便发现,盛子越对人提防心很重,距离感十足,似乎总有一根弦是绷着的,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暂时懈下心防,变得轻松而快乐。   对家人迁就、爱护、纵容;对外人淡然、随意、疏远,这就是盛子越。   盛子越喜欢美食,这点顾鞍知道。但一直以来,盛子越都是以一种享受的态度面对食物。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这种极度的渴望,顾鞍的心被触动。   她一定饿狠过,所以才会如此贪吃;   她一定被抢夺过,所以才会如此迅速。   怀孕?因为有了小宝宝,所以她拼命地积攒能量,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强烈的心疼让顾鞍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他慢慢走到盛子越身边,揽过她的肩膀,温声道:“慢点吃,不急。”   盛子越吃完最后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包里取出一方雪白的手绢擦了擦嘴角,抬起眼帘,睫毛忽闪,正对上顾鞍的眼睛。   顾鞍的眼眸里似有星光洒落,闪动着一抹温柔的光。   盛子越心思一动,再转头看一眼张正卿老先生,见他嘴角含笑,眼中闪着慈爱的光芒。   心中升起疑惑,盛子越问:“怎么了?”   顾鞍展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右手轻轻爱抚着她的后背,轻声道:“你,是不是有了?”   顾鞍的温柔如潮水一般将她包裹,他低沉的声音如春风拂过枝头,吹开她心底的花。盛子越心神一动,闭上眼睛将神识进入空间。   仿佛感受到盛子越的存在,片片荷叶托出的那一朵金色莲花摇摆着花茎,欢乐而活泼。   盛子越的神识绕着那朵荷花转了一圈,悄悄呢喃着:“是你吗?我的孩子。”   金色莲花摇摆得更加欢脱。   想到自己停了半个月的例假,想到空间的异象,想到突如其来的饥饿感,看到这朵莲花的盛子越百分百肯定——   她怀孕了,还是个女孩。   一颗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从末世穿越到这个陌生的世界,盛子越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一切都像是偷来的。   原主将她的人生拱手相让,远离末世饥饿与战乱,这个和平年代让盛子越感动而惶恐。就怕一不留神书中世界崩塌,所有一切归零。   但这个孩子不一样,她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是自己与顾鞍的精血,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受空间能量滋养,她是自己创造出来的生命!   泪盈于睫,内心升腾起浓浓的幸福感让盛子越抱住顾鞍的腰,哽咽道:“是,我们有孩子了。” 第204章 竞标1   从县人民医院出来, 盛子越与顾鞍拿着化验单,满脸都是幸福的微笑。   果然,是怀孕。虽说只有一个多月, 但验血查HCG指标,的确已经怀孕。顾鞍仔细询问怀孕期的注意事项,一一记在心上。   两人一回到宾馆, 就开始给家长打电话。   得知盛子越怀孕的消息, 顾正贤与罗莱两位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夕阳西下, 能看到新的生命孕育,任何一个长辈都会欣喜成分。   顾正贤在电话里对顾鞍说:“赶紧给我回来, 让盛子越好好休息。”挂掉电话就立刻吩咐保姆、厨师、警卫员, 明天开始回老宅住。   罗莱也细细地嘱咐盛子越:“那个建筑方案能不能拿下都无所谓,你的身体要紧, 赶紧回家。”   桂枝悄悄告诉女儿:“头三个月最要紧, 千万别不当一回事。你虽然年轻、底子好,但还是要注意, 不能太劳累。想吃什么敞开了吃,营养好胎源足,将来生的孩子才能身体好。”   盛子越依在顾鞍怀里,一边听一边点头。这可是母亲的宝贵生活经验, 听她的话准没错。   桂枝犹豫再三, 还是说了出来:“你俩是新婚,感情好,我知道。只是怀孕初期还是要适当控制一下, 不能忘了形。”   盛子越脸一红,对着电话“嗯”了一声。   她和顾鞍七月办酒,八月度蜜月, 十一月发现怀孕,这个节奏的确是有点快。两个人缠绵恩爱的小日子刚刚开始,孩子就来了。   在末世,所有的新生命都是宝贝,盛子越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十分欣喜。她温柔地抚着小腹,喃喃自语:“宝贝,欢迎。”   空间里的那枝金莲感受到母亲的欢迎,无风自摆,一股荷香悠悠地弥散开来。   顾鞍抬起头,疑惑地四处张望,问盛子越:“你闻到了吗?十一月已经秋凉,怎么会有荷花香?”   盛子越抿嘴一笑,道:“或许,是我家宝贝姑娘和你打招呼呢?”   顾鞍眼睛一亮:“是姑娘吗?你肯定?”   盛子越点点头:“是,直觉。”   顾鞍欢呼一声,一把举起盛子越转圈圈。四周的景物都在旋转,只有眼前人笑靥如花,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   盛子越将一队人马安置在盛世集团的仙灵办事处,让他们与仙灵县政府保持联系,了解业主意图,并收集整理仙灵县的历史资料,自己则和顾鞍回到京都养胎。   竞标要等年后举行,暂时还是要以孩子为重。   盛子越想得很通透,哪怕这个项目没有拿下也不要紧,宝宝身体健康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回到京都,老宅已经被安置得舒适至极。   厨师里熬着鸡汤;客厅里摆着苹果、香蕉、桔子;所有的家俱尖角都被包上软布;地面苔藓全部清理干净,铺上青砖;连廊的栏杆进行了加固,花树的枝桠修剪完毕……   前院的两间耳房由保姆、厨师住,后院的西厢房住着顾正贤与高虎,东厢房预留给盛家亲戚,顾鞍与盛子越住主屋。   满院花开,曾经冷清的大宅子忽然就热闹起来。   好吃好喝地休息了几天,腹中强烈的饥饿感渐渐平复。盛子越有些坐不住,与李朝阳教授约了见面。顾鞍上班,就由司机与高虎送她前往京都大学。   聊了一阵建筑设计方案,盛子越又开始觉得饿。   “笃笃笃——”清脆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响起,高虎抱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盛总,顾少校交代过,两个小时就得吃点东西。”   李朝阳看着爱徒像个三天没有吃饭的饿汉子一般风卷残云,不由得瞠目结舌:“盛子越,你这是怎么了?”   盛子越灿然一笑:“我的身体需要补充能量。”不然那朵小金莲就得焉头焉脑不开心。   李朝阳“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那,这个项目你还参加吗?”   盛子越点头:“参加,只是前期资料收集、后期的文本创作可能需要老师您的帮助。”   李朝阳欣然同意,笑得很开心:“没问题。仙灵县我熟,这个博物馆的选址方案还是我给的呢。”   谈完正事出来,吃了满满一大碗鸡汤的盛子越觉得心情很愉快。她将保温桶交还给高虎,说:“肚子有点胀,我在校园里转转。”   高虎有点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刚走了没几步,道路那头出现两个熟人:欧阳旭与陆蕊。四个人面对面站着,半天没有吭声。   最终还是陆蕊沉不住气,眼睛在高虎脸上转了一圈,问道:“表姐,你怎么把他给带出来了?”   因为面子问题,陆蕊从来没有对欧阳旭说过盛子越嫁了个前军区司令员的儿子,只含含糊糊地说一句:那姓顾的有些军方背景。   但是高虎陆蕊认得,这可是顾司令的警卫员,怎么今天跟在盛子越身后?   盛子越没有回答陆蕊的问题。但她怀孕之后性情变得柔软不少,看着陆蕊微微凸起的小腹问:“几个月了?”   难得见到表姐和颜悦色,陆蕊受宠若惊地回答:“四个多月。”   “哦,那预产期是?”   “四月底吧。”   盛子越轻轻点了点头,心想着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差不多是七月份出生,比陆蕊的孩子少三个月。   欧阳旭不耐烦听女人聊闲天,横了盛子越一眼:“盛总这是换了风格,走起亲民路线了?平时也不见你对表妹嘘寒问暖,今天怎么站在路上问东问西?”   盛子越冷笑一声,道:“我哪里比得上你?恋爱风格频频更换!青梅竹马的桥段厌了,就演一折王子拯救灰姑娘的童话故事。等到灰姑娘娶回家,忽然发现白月光浴火重生方才真爱。我呸!”   欧阳旭一张脸胀得通红,第一次领教到盛子越的犀利讽刺,如芒在背。   “你!你这个嚣张的女人!”   盛子越向前两步,逼近欧阳旭,脸上带着丝威胁:“你结婚也好,离婚也罢,都和我没有关系,但如果敢在我面前叫嚣,莫怪我对你不客气!”   欧阳旭恼羞成怒,伸出双手猛地一推:“你说的是什么鬼话?我想怎样……”   话音未落,就听到欧阳旭一声惨叫:“啊——”   高虎横跨一步,迅速钳制住欧阳旭的胳膊,反剪其后,怒喝道:“你要做什么!”   盛子越背手而立,赞许地冲高虎点了点头。   高虎出手似电,双手如同鹰爪一般,欧阳旭双手被剪,肩关节痛不可抑,吼道:“放手!放手!”   高虎看向盛子越,得到允许之后方才松开手,将欧阳旭向前一推。   欧阳旭一个踉跄勉强站住,迁怒于一直站在旁边不吭声的陆蕊:“要你有什么用?看我被人打了也不晓得帮忙。”   盛子越哈哈一笑:“要一个孕妇帮忙?欧阳旭,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欧阳旭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盛子越,同学一场,你别把人得罪狠了。你来这里不就是找李朝阳搬救兵吗?我告诉你,没用的!这一次仙灵县博物馆设计方案的竞争,你们输定了!”   盛子越一挑眉:“哦?那就等着瞧。”   --   另一边,得到盛子越提前离开的消息,谷穗笑开了花。   仙灵县博物馆的建筑设计旭日集团十分重视,外聘泥哄国著名建筑设计大师岗村雄也,由谷穗带领一个海外精英团队全力配合完成。   这位岗村先生深谙华国文化,设计过不少博物馆,其中明秀山私人博物馆颇具《桃花源记》中“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韵味,获得世界级建筑设计大奖。   能请来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耗资旭日集团可以说是倾尽全力。   谷穗之所以敢说大话,敢与盛子越叫板,就是因为有岗村雄也的存在——你盛子越再牛,你导师李朝阳再有名,哪有岗村雄也的国际地位高?   何况,博物馆与其他住宅或商业建筑的设计有很大的不同,不仅要考虑建筑本身的功能性,还要求与基地环境、与当地文化交融。   这一切,岗村雄很有经验。   他接到项目任务之后,率领团队进行充分的调查,从地方志、统计年鉴到实地走访,都会做周密的计划。   岗村雄也今年五十岁,个子瘦小,精力旺盛。腿短,微带罗圈,但行走如飞,设计团队中的小伙子都有点跟不上。   谷穗跟随岗村雄也来到仙灵县,刚开展调研两天,就腿疼腰酸,叫苦连天。只因为心中有一口不服输的气,这才勉强忍了下来。   自己这边天天跋山涉水,连仙灵县周边的两座高山都爬了个遍,图纸、资料准备了一大堆,盛子越却忽然撤了回去。   消息一传回来,谷穗向岗村雄也汇报:“岗村先生,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已经离开仙灵县。”   岗村雄也冷着一张脸:“错!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永远都是自己。只有不断挑战自我,才能不断进步。”   谷穗抬眼看着他那张黑瘦的脸庞,心中生出一份崇敬,连连点头:“是!”   岗村雄也背着手走进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吩咐两名助手:“去打听一下,这个盛子越是什么来头。他们在仙灵县都走过哪些地方,调查过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越详细越好!”   两名助手都是泥哄国人,不会说华国语言,平时与谷穗等人用英语交流。这个任务下达之后,面面相觑。   岗村雄也喝斥道:“怎么?有难度?”   助手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个谄媚一笑:“岗村先生,不如请谷穗小姐去调查吧?我们毕竟语言不通。”   岗村雄也面孔扭曲,拂袖而去。 第205章 竞标2   岗村雄也的设计团队在仙灵县开展调研, 这个消息同样迅速反馈到京都。   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李朝阳沉默半晌,长叹一声。   “的确是位设计天才。这人生于1943年, 是位华国文化迷,他的很多建筑设计作品里都能看出我们国家传统文化的影子。”   盛子越道:“老师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果我外婆知道岗村雄也来自泥哄国, 恐怕得对着他的脸吐唾沫。”   李朝阳苦笑道:“现在国家改革开放,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不少地方政府觉得外国的月亮更圆, 谁还记得战争的伤痛?”   想到桂明康与徐云英被迫分离的苦楚,盛子越一拍桌子, 语气激烈:“莫看这岗村满嘴都是华国文化, 实际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若让他拿下这个项目,简直是盛世之耻!”   难得见到徒弟如此激动, 李朝阳那一颗见惯风云的心也蠢蠢欲动起来:“好, 那我们就全力投入,拿下这个项目!”   京都这边紧锣密鼓, 仙灵县那边亦日夜奋战。   申遗成功之后,仙灵古城得到多方关注,魔都建筑设计院、晋城设计研究院、深市AC设计工作室……越来越多的竞争者加入竞标。   岗村雄也放下豪言壮语:“旭日东升,仙灵县博物馆我们势在必得。”   旭日东升?一想到泥哄国的国旗, 再听到岗村雄也的狂妄之语, 民族仇恨忽然被激化,报纸上、电视上都报道了此事,什么标题都有——   《旭日东升, 来自泥哄国的挑战。》   《仙灵县博物馆建筑设计方案海选,一石激起千层浪!》   《岗村雄也势在必得,华国英雄何在?》   ……   仙灵县巴不得借这个机会为古城造势、做宣传, 自然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   一时间,仙灵县博物馆设计方案之争不仅成为各大设计院、设计工作室关注的话题,也在坊间开始流传。   旭日集团的欧阳茂有苦难言,埋怨谷穗不该怂恿岗村雄也对着电话大放厥词:“什么旭日东升?好了,现在我们旭日集团成了众矢之敌,人人都以为我们是精日分子。”   谷穗淡淡一笑:“伯父,如果您看过岗村雄也的设计稿,一定不会失望。这次的方案我们绝对胜出,我有信心!   有道是:成王败寇,只要我们赢了,就是旭日集团崛起之时。到时候谁还会计较旭日集团是不是精日?您只要让欧阳旭露个脸,人人都知道旭日集团的含义了。”   事已至此,欧阳茂也很无奈,只得对谷穗说:“那就拼尽全力,阳谋阴谋一起上!你们磨方案,我来做公关。”   谷穗心领神会:“放心吧。”   知道盛世也参与竞标,盛子越的各方亲友纷纷打来电话。   远在西北的郑春妮、魔都工作的曲红玉、深市建委当小领导的苏岭、留在京都大学读博的陆高荣,知道第二年五月将在晋城决出最终获胜者,都表示请假也要到现场来为盛子越助阵。   徐云英知道盛子越的对手有泥哄国的专家,已经是七十高龄的她在电话里依然声若洪钟:“小鬼子不是好东西,越越你给我狠狠地把他打趴下,最好永世不得翻身!”   桂明康也从港城赶来京都,带着港城的风水大师钱同,对盛子越说:“请钱同大师与你们一同踏勘地形,应该会对你们有所帮助。”   苟长安豪气万丈,将一份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拍在盛子越的办公桌上:“干掉旭日,打脸岗村,这条街就是你的!”   盛子越感觉到了压力。   这种万众瞩目的压力,一向低调的盛子越很久没有感受过。   无数张画稿在她笔下出现,又被否决。力求完美的她冥思苦想,底下设计师们也起草了无数个方案,但大家都觉得不够味。   十二月,寒气渐起。   盛子越没有去办公室,在老屋的院子支起画架,对着满墙的木槿、紫藤、凌霄花的枝叶寻找灵感。   自有了宝宝之后,盛子越饱受饥饿的困扰,基本两个小时就得吃东西,否则空落落太难受。   压力一大,盛子越更容易饥饿。每隔两小时必须进食,否则就会面色煞白、四肢无力。到医院去检查也没发现问题,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医生安慰道:“可能孕妇身体需要营养,尽量补充吧。”   顾家厨师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有用,使尽深身解数准备各种美食。营养汤、点心、面点、饭菜……变着花样,力求一周不重样。   保姆每次采买大量食材,也觉得稀罕:顾司令的儿媳妇真能吃呀。   随着不断地进食,盛子越的脸颊渐渐丰盈,胸脯高耸,腰肢柔软,原本单薄的后背也薄薄地匀上一层脂肪。   空间里那一朵金莲渐渐长大,悠香四溢,站在盛子越一米之内就能闻到这股淡淡的莲香。   罗莱一进屋就觉得神清气爽,看着眼前笑眯眯的顾正贤打趣道:“到底是要做爷爷的人,容光焕发啊~”   顾正贤点头道:“你别说,自从搬到这里住,我晚上睡得特别香!我这孙女儿心疼爷爷啊,哈哈哈哈……”   罗莱问:“你怎么知道是孙女?不是孙子?”   顾正贤瞪了他一眼:“未必你还重男轻女?”   罗莱连忙摆手:“不,我不重男轻女。都半寸入土的老头子了,能够看到儿子成家立业我就烧高香了,下一代是男是女有什么区别?”   顾正贤面色稍霁:“我媳妇说是女孩,那就是女孩。女孩子好哇,可以使劲儿地宠……如果是个小子我就训练他当兵!”   正准备落笔的盛子越正听到这话,笑道:“师父,肯定是个女孩。”   罗莱欢喜地说:“好好好,子越说话向来靠谱。”   罗莱看着越来越丰润的徒弟,有些担忧:“子越啊,你这样吃下去,会不会……胖得走不动路?”   盛子越抬起手看了看,原本纤细的手腕也长胖了一些,玉镯子圈口似乎紧了一点点,她哑然失笑:“唉哟,真的长胖了。”   顾正贤将罗莱推开,看着盛子越说:“别听你师父的。没事儿,只管吃,别饿坏了孩子。”   盛子越活动了一下手脚,自感柔韧性更胜以前,对罗莱说:“师父,长胖点将来好养孩子,我肯定不会让自己走不动路的。”   罗莱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盛子越那个吃相,真的有点心惊胆颤。不是吃不起,就是怕她吃太胖了影响健康。   感受到师父的关爱,盛子越笑道:“师父,今天一起吃饭,今天家里有排骨焖莲藕。这莲藕……”   话说到一半,盛子越忽然停了下来。她将神识沉入空间,小金莲朝着自己摇头晃脑,就像是孩子见到母亲一般亲近而依赖。   莲藕是盛子越从空间里取出来的。   盛子越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一点:这异常的饥饿感,可能是因为自己从空间里取出、放进物品的缘故。   空间的开启需要能量,自己以前并未觉察。怀孕后,孩子的灵体寄在这朵金莲之上,需要大量的能量滋养。这个时候哪怕只是开启一次空间,都会让身体释放出极度需要能量的信号——   饥饿、胃痛、全身发软。   通过这样的信号,驱使自己不断进食。   明白过来的盛子越做了一个决定:怀孕期间尽量不使用空间,节省能量。   她看着眼前这朵可爱的小金莲,神识抚过花瓣,轻声抚慰着:“乖宝,好好长大,妈妈等着你。”   等到盛子越将神识退出空间,这才发现罗莱和顾正贤都站在眼前,关切地盯着她:“怎么了?”   盛子越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所有人都放下心来,高虎乖觉地从厨房端出一大碗排骨焖莲藕,送到盛子越跟前。汤浓味美,莲藕炖得香软无比,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喝过汤之后,盛子越感觉腹中一团温暖,心情愉悦。   罗莱递过来一卷图画,道:“这是我和你几位师兄这几天画出来的稿子,你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   艺术是相通的,国画与建筑有交融之处。   罗莱在国外修习油画之时以建筑为对象画过不少景物图,国画中亦有山水与亭台楼阁。这次仙灵县博物馆建筑方案牵动了太多人的心,罗莱亦不能免俗。   盛子越展开来看,见最上面的一张正是师父画的仙灵县全貌图。除了古城,旁边那两座山、仙山与灵山也云雾缭绕。   未来的仙灵县博物馆依仙山而建,位于新城区西北面,与古城遥遥相望。   罗莱解释道:“我前几日跑了一趟仙灵县,将古城与仙灵两山绘制下来,或许能对你有些用处?”   盛子越微笑道:“师父还是师父,您这仙山一画,简直是神来之笔。我让设计师放大挂起来,建筑方案按比例一摆,是否能与环境融为一体,一目了然。”   罗莱指着下面几张画:“你那三个师兄各忙各的事业,疏于练习,画技退步了很多。不过都还是帮你想了个方案,你看一看吧。”   盛子越一张张地翻看,皱眉不语。   建在新城的博物馆,在设计中必须得考虑地域文化特征、传统建筑元素与现代建筑的实用性。若只是耽于概念创新、或者全盘复古,很难在众多方案中脱颖而出。   师兄们的方案各有各的亮点。   乔湛的方案前卫而大胆,艺术感十足,更适合做艺术馆;文云舟的方案规正端庄,充满学院派的风格;朱一章师兄的方案典雅素净,将极简风贯彻到底。   可是,依然没有让盛子越蓦然心动。 第206章 主题1   夜里, 盛子越翻了一个身,轻微地叹了一声。   顾鞍被惊醒,伸过手将她抱入怀中, 声音里带着丝睡意:“怎么了?睡不着?”   盛子越安静地枕在他胳膊上,脸颊贴在他胸膛,听着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整个人都被包裹进雪岭松木的气息之中。   “嗯, 睡不着。”   听到她略带委屈的话语, 顾鞍的瞌睡彻底醒了。他轻轻爱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你最近压力太大。想想我们的莲宝, 闭着眼睛眯一下?”   怀孕后空间里多出一枝金色莲花, 这让盛子越的体香带着浓郁的莲花清香,两人便给肚子里的宝宝取了个小名:莲宝。   盛子越将心态放平和, 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但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纷纷杂杂什么念头都有。   一会是师父送来的仙灵山水图;一会是三位师兄画好的建筑设计草稿;一会是设计师们送上来的设计图,还有外婆在电话里愤慨的话语、苟总送来的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   到底要怎样设计, 才能让仙灵县博物馆的建筑让人眼前一亮?在众多设计方案中脱颖而出呢?   半个小时之后,大脑依然兴奋。   顾鞍一直细心倾听着盛子越的呼吸声,半天也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便知道她没有睡着。   “还是睡不着?”他轻声问道。   “嗯。”   “想方案吗?”   “是啊, 那么多草图, 没有一个是满意的。”   顾鞍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来自各方的关注太多,亲戚、朋友、同学、记者……他们讨厌电视上、报纸上山村的嘴脸,就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到盛子越身上。   都想让她干掉旭日集团, 打掉岗村雄也的傲慢。   原本怀孕之后受饥饿的困扰,盛子越的求胜心渐弱,对于能不能拿下博物馆设计一事不太热衷, 但现在被一众人抬起,真如在火上烤一般。   外在的压力化为动力,盛子越很努力。   但岗村雄也这个对手实在是太强,对方曾经设计过的明秀山私人博物馆全世界瞩目,穿山而行,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光影配合十分巧妙。   有珠玉在前,再想超越,真的很艰难。   柔美的月光从窗外映过来,顾鞍低下头认真看着怀中的盛子越。睫毛微动,在眼窝投下一片青影,眉头紧锁着,在眉心蹙成小小的“川”字。嘴唇略有点干,肩头单薄,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没有了。   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揪住,一股疼痛感呈放射状,以心脏为中心向四肢扩散。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上来,顾鞍将盛子越紧紧抱住,嘴唇压了下去。   盛子越没有丝毫抵触,她迎上自己的唇,缠绵而热烈。   呼吸声,乱了。一室春光。   莲花香味渐渐浓郁起来,盛子越喘息着说:“轻点轻点,莲宝在呢。”   顾鞍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身体,这样才能让那股蓦然而起的心疼、不舍稍稍缓解一些。   沉浸在顾鞍那带着丝侵略感的力量之中,身体的疲倦感渐渐涌上来,盛子越终于睡着了……   待到天光渐亮,空气中还萦绕着雪岭松木与百花蜂蜜甜香味。   盛子越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穿上衣服走出卧室,正见顾鞍站在客厅一角打电话。   “柳部长,是我。”   “我要请假。对,一周。”   电话那头传来公安部柳部长的低吼,显然对顾鞍这种请假的行为很不满。   “我妻子最近压力很大,我想陪她四处走走。”   “是,为那个仙灵县博物馆的方案。”   “好,谢谢理解,我会保护好她。”   挂上电话,顾鞍转头看着盛子越,嘴角带笑:“我请好了假,今天开始陪你一周,我和你一起找灵感。”   北方的冬天,室内有暖气,干燥而温暖。   盛子越走过去,抱住他的腰,仰着脸问他:“好啊,如果你有空,陪我回一趟外婆家吧。”   现在的盛子越,无比理解当年三舅陆星华在高考前夕紧张得双腿发抖、整夜无法安眠的状态。   付出越多,越渴望得到预期的结果。   太过用力,所以无法承受失败。   这一次方案投标,如果失败了呢?如果让岗村雄也拿下项目呢?会不会所有人都会指责自己,不曾努力?   谁会看到盛子越身上背负的压力呢?他们只在意结果。   顾鞍知道。   在压力巨大的时候,人需要放松。最能让盛子越放松的,莫过于她成长的地方:陆家坪。   她从襁褓之时起,便在外婆身边长大,徐云英是她的人生导师,陆家坪是她的精神归宿。   坐飞机到湘省省城,盛世集团湘省分公司的司机已经等候在机场。   驱车开往陆家坪,徐云英接到消息早就等到村口。   还是那棵老槐树,还是那被收割过后只剩下稻草根部的田野,还是那炊烟袅袅的小村庄,还是那个从小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外婆。   一切都没有变化,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   只是外婆已经背脊不再挺直,她略微佝偻着腰,穿着盛子越送的羽绒服,外面多披了件棉袄罩衫,花白的头发依然梳得纹丝不乱,但看着稀疏了不少。   七十岁的外婆,已经老了。   盛子越的内心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从车上跳下来,一把将徐云英抱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外婆,我回来了。”   徐云英老了,个子也似乎变矮了。她被盛子越抱住,眼含泪水,连连点头:“欸!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一次回老家,盛子越没有惊动其他人,连父母都没有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这样带着顾鞍,顺着自己童年成长的轨迹走一遍。   徐云英看到盛子越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这孩子最近心里不好受。   怀孕三个月的她丰盈了一些,但眼睛里似乎光亮少了许多。这孩子向来冷静、有主张,若不是遇到难事,绝对不会掉眼泪、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徐云英没有多问,只拉着盛子越的手,领着她往家去。   老屋没有太大的变化,只这两年家中有钱,修缮屋顶、添补瓦片,屋里的夯土地面做防潮处理,铺上暗色的水磨石地板。   从村口走回老屋,黄泥路因为霜冻偶尔会踩到冰碴,咯吱咯吱地响。现在的徐云英走路速度慢了许多,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   顾鞍和盛子越一左一右地扶着徐云英,问:“家里还有谁?”   徐云英欣慰地说:“你四舅妈在家,她做事麻利得很,我和你外公都靠她照顾。你爸妈、四舅都让我们去县城住,只是我舍不得这里。”   十二月底,南方天气湿冷,又没有暖气,穿得都比较多。徐云英穿着棉衣、棉裤、棉鞋,看着胖乎乎的。   她一边走一边道:“你们在京都住久了,怕是不习惯这里,等回家就能烤火。”   顾鞍微笑:“外婆,我们都不怕冷。”   徐云英转头看一眼盛子越,见她一件纯白羊绒衫、一件墨绿色大衣,更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笑着说:“双身子的人火气都旺,越越看来是真不怕冷。”   正是下午四、五点左右,村里的人多半都在家中准备晚饭,偶尔遇到几个,多半都是去菜园里摘菜的妇人。   见到盛子越,都热情地打着招呼,非要把菜篮中的白萝卜、大蒜之类往顾鞍手上塞:“稀客啊,稀客,等下来家里坐。”   顾鞍没敢伸手接,只微笑道谢。   乡亲们热情而朴实,转而望向盛子越:“越越有良心啊,结了婚还经常回来看外婆,你外婆没白养你咧~”   徐云英就爱听这话,眉开眼笑:“我家越越在陆家坪长大,对这里有感情。”   三人回到家,蒋三燕在厨房里已经忙碌了半天,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憨厚地笑着迎接:“越越、顾鞍,你们来了,快坐。”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个前世就是陆成华妻子的贤惠女人,笑着说:“四舅妈,辛苦你了。”   陆成华的儿子陆子溪已经有三个月大,正躺在摇篮里睡觉,陆春林坐在一旁一边晃摇篮一边打瞌睡。   老人,已经老了。孩子们慢慢长大,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生息,传承、发展。   盛子越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朦胧的想法,她想把这一切画下来。   她示意顾鞍把画夹和画笔拿来,铺开画纸便开始绘画。   春天,徐云英左手抱着小小的盛子越,右手拎一个菜篮。菜篮里东西太多,她只得弯腰将它放在菜地上,扯开嗓子喊:“星华、成华……”   夏天,五岁的盛子越和陆建华一起,在屋后的竹林里嬉戏,摸一颗覆盆子、扯几片甜树叶,塞进口里,眉眼弯弯笑成了一朵花。   秋天,上小学的盛子越与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在稻田里拾稻穗,捡到大人割稻剩下的穗苗便欢呼雀跃。   冬天,盛子越与舅舅们一起在屋檐下拨冰凌、在池塘里捞冰块,拿着稻草杆子吹出个洞洞,玩得不亦乐乎。   ……   一张又一张的速写在盛子越笔下出现。   童年的画卷、少年的努力、读书时的理想、毕业后的奋斗。祖辈们的理想,都与土地有关,儿孙们的理想,却是要飞向远方。   等到儿孙们再变成老人,叶落归根,终还是要回归到这片土地。   没有人打扰盛子越,就连蒋三燕从厨房把饭菜端上来,都是轻手轻脚。徐云英坐在盛子越身边,看着她笔下的画面,泪盈于睫。   盛子越忽然抬起头,双眸中似有星光闪耀。   “轮回!我的设计方案,主题就是:轮回!” 第207章 主题2   1994年, 五月。   带着徐云英的嘱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怀孕七个月的盛子越带着设计团队踏上竞标之旅。   自回到陆家坪之后, 盛子越整个人忽然就通透无比,似乎看明白了许多事情。   原主的心愿,她已经完成, 幸不辱命。   陆蕊的世界, 自成一派, 不必担忧。   未来的人生,敞开胸怀, 好好生活, 和顾鞍互相扶持、养育小莲宝,看着孩子们长大, 为自己的理想奋斗, 也为孩子们的进步欢呼。   虽说怀孕七个月,盛子越体态依然轻盈, 从后面看根本发现不了她是个孕妇。穿着宽松的孕妇服,盛子越脸上似乎笼着一层圣洁的光芒。   顾鞍全程陪同。做到他现在这个位置,时间相对灵活许多,柳部长发话:“一定要打掉那小鬼子的气焰, 我们部里全力支持!”   初选之后, 最终的角逐在晋城建委的大招标厅举行。   晋城市电视台在大厅后方架起设备,准备实况转播。上至国家级,下至省市的电台、报纸媒体的记者也蜂拥而至, 都想亲眼看到仙灵县博物馆设计方案到底花落谁家。   自申遗成功之后,仙灵县再一次进入公众视野。   记者们表示,等尘埃落定一定要去仙灵古城转转, 帮地方政府好好宣传,乐得仙灵县新县长杨邦全笑开了花。   做为特邀评委之一,杨邦全有点受宠若惊。   这次竞标,晋省领导为公平起见,采取全程公开、透明、公正的模式进行,评委共九人,来自各个不同的领域。   两名国际友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的成员,来自M国的阿克斯、来自D国的弗兰罗德。他们对仙灵古城十分熟悉,申遗工作中他们曾经做出巨大的贡献,所以成为评委。   对于能够在电视台露脸,酒糟鼻阿克斯显然比沉默的弗兰罗德更显得兴奋。看着头顶的灯光,阿克斯凑近弗兰罗德耳朵:“能够亲自挑选博物馆方案,真是荣幸啊。”   弗兰罗德冷静地点头:“我没有立场,只选认为合适的。”   两名华国建筑界大师,一名是李朝阳的老师,京都大学前建筑系系主任,陈吉鸿;一名是魔都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创始人,主持魔都最高建筑金融大厦设计,李洋。   陈吉鸿满头白发,却依然精神矍铄,与坐在身边的李洋闲聊:“没想到我们俩竟然被请来当评委。”   李洋的笑容有些矜持:“是啊,这一次的建筑方案设计牵动国人的心。说实话,压力有点大。”   陈吉鸿微微一笑:“到了我们这个年龄,世俗眼光、外人评判早就不萦于心。就当是一场毕业论文答辩吧。”   李洋哈哈一笑:“陈教授还是改不了这学院派的态度啊。”   两名晋省领导,一名是仙灵县县长杨邦全,一名是晋城建委主任吴伟,两人都对仙灵县项目十分熟悉。   杨邦全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吴伟,问道:“吴主任,搞这么大阵仗,我还有点儿紧张。幸好有省里主持工作,如果让我们县里来,肯定控不住场子啊。”   吴伟瞟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寒意:“就是这个旭日集团惹出来的事!非要搞个泥哄国的人来做设计,还在采访中大放厥词,可不就闹大了?”   杨邦全连连点头:“就是!如果没这个事,县里选几个方案一评,不就结了?何至于劳动这么多人。”   吴伟笑了笑:“你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样一来,你们仙灵县的名气在全国扩散,免费的宣传多好。今年估计你们县里的旅游经济会暴涨,政绩好啊,你小子有福气。”   杨邦全喜不自胜,连称感谢领导、感谢政府、感谢吴主任。   两名从评委库里随机选择的专家,都是晋城人,一名晋城建筑工程学院院长郭济;一名晋城建筑与规则设计研究院院长孙绮兰。   郭济转头看向身后,乌泱泱的都是全国各地的记者、摄影师,各色各样的照相机咔嚓咔嚓不断地响。   第一次评标享受这样的待遇,郭济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他悄悄问一旁的孙济兰:“孙工,你紧张不?”   孙绮兰是女中巾帼,有过留苏经历,她瞥了郭济一眼:“昨晚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原本想推辞,但孩子非要让我来。她说了一句话,也送给你共勉吧。”   郭济忙问:“什么话?”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孙绮兰的声音里略带着疲惫。昨晚接到邀请之后,她连夜找资料,将仙灵古城的历史、古建、风土人情提前了解,今天坐在这里头痛欲裂,但精神却极其亢奋。   郭济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一个落单的,是仙灵县推选的一名居民代表,张正卿。他世代居住在仙灵县,有文化、有声望,得到县里一致认同。   张正卿坐在座位中央,望着前面的大白板。接下来这里将挂满图画,不同的设计者将在这里展示他们的作品,以获得评委们的支持。   仙灵,这个沉寂多年的小县城,即将迎来它的腾飞。   所有入围的选手都在休息室等待。   谷穗与盛子越视线一对上,空气中似乎有电流噼啪之音响起。   谷穗的视线在盛子越的肚子上转了转,不怀好意地说:“盛总真是敬业,挺这么大个肚子还亲自来投标,有必要吗?”   站在盛子越身旁的设计主管侯文淑冷笑一声:“有规定不让孕妇参加吗?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   谷穗“哟”了一声,“盛子越,你底下的人和你一样,都是牙尖嘴利呀。”   盛子越抬起手,挥了挥拳头:“不只牙尖嘴利,我的拳头还挺硬,要不要试试?”   读书时因为偷翻抽屉,谷穗被她砸过台灯,造成了心理阴影。一见盛子越挥拳头,她吓得后退半步,不敢再吭声。   欧阳旭以护花使者的姿态站在谷穗身边,瞪着眼睛:“盛子越你别欺负人,太过咄咄逼人有什么意思呢?”   盛子越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讥讽:“欧阳旭,听说你刚得一麒麟儿,怎么不在家陪陆蕊,却陪伴在你青梅竹马左右?”   陆蕊四月顺产,生下一个七斤重的儿子,恨不得昭告天下:一举得男,自此豪门地位稳固,坚不可摧。   没想到,月子还没出,欧阳旭就与谷穗成双入对,毫不避讳。   欧阳旭有片刻心虚,随即挺起胸膛:“仙灵县博物馆项目我也是主要参与人,今天开标,这么重要的时候岂能缺席。”   盛子越嘴角略向上翘,笑容带着一份鄙视。这样的男人,整日里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偏偏陆蕊、谷穗还当他是个宝,真是可笑。   欧阳旭扫了一眼一直站在盛子越身后的顾鞍,见他沉稳如山、气度非凡,一双眸子里似有精光闪耀,心里有些打鼓。   但盛子越这鄙视的笑容激怒了他,让他麻起胆子大声加了一句:“等下输了,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侯文淑哈哈一笑:“欧日集团没别的本事,吹牛倒是一流!”   岗村雄也听他们这里唇枪舌战,低声询问谷穗:“你们在说什么?这位是谁?”   谷穗低声用英语和他交流:“这是盛世集团的总设计师,盛子越,也是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听说现在有不少人支持她。”   岗村雄也看盛子越挺着个大肚子,冷笑道:“女人怀了孕就该在家好好生孩子,这个时候出来真是丢人现眼。”   李朝阳这次与盛子越同行,只是在走廊忙着与人打招呼没有进休息室。刚一走进来,就听到这一句满含恶意的小鬼子语言,当时心头火起,快步走了过来,指着岗村雄也,飙出一段流利的英语。   “小鬼子打了败仗就该好好呆在自己国家,这个时候出来真是丢人现眼!”   盛子越正想反唇相讥,却不料被导师抢了先,当时就笑了起来。老李就是老李,原封不动地丢回去,真棒!   岗村雄也一听,黑瘦的面孔胀得通红,眼睛都红起来,看起来多了一分狰狞。他甩开谷穗,直接面对李朝阳,生硬地问道:“你是谁?”   李朝阳傲然而立:“李朝阳。”   岗村雄也上下打量着李朝阳,语带不屑:“不要以为仙灵古城保护你们出了力气,不要以为你们口齿伶俐,这个博物馆方案就一定能够拿下来。中国人有一句话:香花不一定好看,会说不一定能干。”   李朝阳知道眼前这个小鬼子对华国传统文化研读颇多,却没料到他竟然还知道这些民间谚语,看来是个劲敌。   盛子越在一旁实在忍不住笑,道:“这句话说得真好,只可惜用错了对象。”   这话一说,李朝阳也笑了起来,道:“岗村先生,你在电视上说什么旭日东升,仙灵县博物馆你们势在必得,因此引战江湖,可见口才、谋略极好。怎么现在又变成会说不一定能干,这不是啪啪打自己的脸吗?”   岗村雄也的英语里带着浓浓的泥哄国口音,偶尔用到中国词语,听着有些费劲。   “这是在你们国家,也是你们国家的博物馆,我是你们请来的贵客,帮你们完成一个杰作。李先生这样锱铢必较,完全没有泱泱大国的气度与胸怀啊。”   谷穗在一旁撇了撇嘴,对盛子越说:“岗村雄也先生是国际知名建筑大师,他一直在为博物馆设计方案殚精竭虑,咱们作为主人是不是该有点主人的好客与宽容?你们这样一句怼一句的,嘴脸真的太难看了。”   李朝阳盯着谷穗,语气变得严厉:“好歹我也是你的授业老师,那就再教你一句: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盛子越前踏一步,眼中喷射出愤怒的光芒。   “岗村是谁请来的?那就谁去好客、宽容。旭日集团默认旭日东升一词,与这个岗村站在一条阵线,不就是为了借势获利?不要拉着旁人一起当傻子!”   欧阳旭被说得低下了头。   对于旭日东升一词,他也有抗议过,觉得岗村雄也不该面对媒体放出那样的狂话,更不该强行把旭日集团拉进泥哄国的阵营。   谷穗私下里劝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自古成王败寇”,这句话打动了欧阳旭。是啊,何必计较这些细节,只要能够成功拿下博物馆项目,旭日集团就能名声大噪,到时候谁还会记起岗村雄也说过什么?   欧阳旭挣扎了半天,缓缓抬头,看着盛子越,道:“何必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我们现场见吧。”   盛子越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满都是自信:“好,现场见!” 第208章 主题3   设计方案评选开始, 给每位设计者半个小时展示作品,阐述设计思路。   晋省电视台的编导为了直播得更有趣味性、在屏幕前更有展示度,想了一个主意:给每位评委发了一个号码牌。   全部设计作品展示完毕之后, 评委将号码牌交给主持人,并说明评选理由。   整个过程确保公开、透明,通过电视台转播。   所有关心结果的人都坐在电视机面前, 屏息以待。   仙灵县博物馆设计方案, 岗村雄也与旭日集团会不会获胜?他放下的狠话会不会兑现?   谁也不知道。   徐云英和陆春林、陆成华一家、陆桂叶一家都围坐在陆桂枝家中, 眼睛牢牢盯着电视机,听着美女主持人介绍竞标流程。   徐云英不耐烦地说:“谁愿意听她说这说那, 快点让我看看越越。”   盛子楚也在一旁叫:“我要看姐姐, 姐姐最威风!”   陆桂枝解释道:“等下展示作品的时候,越越团队的人就会出来, 现在还没到时候呢。”   镜头转到团队介绍, 终于见到盛子越出场,她穿着一条墨绿丝绒长裙, 腰线提高至胸部下方,细密的褶皱、撒开的裙幅将突起的小腹遮掩住几分。外披一件米白色短披肩,长发梳成斜髻,鬓边别一朵碧玉珠花。   美丽、优雅、知性。   即使小腹突出, 看得出怀孕, 依然动作轻盈如燕,行为举止如风。顾鞍站在她身后,镜头一晃而过, 那沉静英挺的模样宛如骑士护卫着他的王。   徐云英笑得合不拢嘴:“我家越越真好看。”   陆桂叶抿着嘴笑:“越越真威风。”她依在秦简怀中,现在的她儿女双全,幸福而满足, 曾经被家暴、离婚的伤痛已经被尘封。   盛子楚双目冒光,挺直了腰,满脸的崇拜:“姐姐像个女王。”   盛子楚凭着一部《凤还巢》成为家喻户晓的小明星,却半点明星意识都没有。   当年盛子越的“咸鱼”教育很到位,楚楚懒散而随性,根本就不在意红不红的问题,由钱金凤把关哪些戏可以拍,哪些戏不能拍,今年专心准备高考,把所有的戏都推掉,打算报考京都电影学院。   看到镜头下的欧阳旭,盛子楚好奇地问:“这个不是陆蕊的丈夫吗?她不是在坐月子吗?这个欧阳怎么到晋省了?”   陆桂枝摸了摸女儿的头,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爸、你姐夫、你三舅四舅,有些人觉得老婆坐月子不用陪。陆蕊嫁的是豪门,侍候的人应该有不少吧。”   盛子楚“呸!”了一口,“我看他和那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眉来眼去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电视里谷穗穿了一条红色长裙,修身设计,更显胸挺腰细,凹凸有致,却被盛子楚骂一句妖里妖气。   大家都被嫉恶如仇的盛子楚逗得哈哈大笑。   盛子楚转过脸对外婆说:“外婆,过年的时候陆蕊得意洋洋对我炫耀她的大肚子,说了一句话。”   她表演天赋惊人,学起陆蕊说话惟妙惟肖:“我这么优秀,你怎么不嫉妒?”   说完,她做了个鬼脸,自己先笑了起来:“哈哈,我嫉妒她?她优秀个屁!如果不是看她怀孕,我能怼死她!”   笑了一阵,盛同裕提醒大家:“看电视、看电视,莫打野。”   镜头转向岗村雄也团队,看到他个子瘦小、走路略带罗圈,说话时点头哈腰:“嗨!”、“矣野!”徐云英第一个拍起了桌子。   “小鬼子!就是这个人吹牛皮说势在必得是不是?看着就来气,当年……”往事忽然闪过眼前,徐云英一口气顺不过来,哽住了。   陆桂枝慌忙摸着母亲的后背:“妈,妈,你别生气,这人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肯定没有参加过侵华战争。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你莫想多了。”   徐云英想一想,桂枝这话没错,战争之罪,不在百姓。她一口气终于顺了过来,接过成华送到嘴边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这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反正这个家伙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徐云英老了,脾气变得有点孩子气。所有人都附和着她的话:“是是是,不是好东西,让越越把他打趴下。”   陆春林也老了,年轻时用眼过度,现在视力很不好,端把椅子坐在电视机半米距离处,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在屏幕上。   “越越在哪里啊?我怎么没看见?”   陆成华安慰父亲:“就只有一个镜头,一下子就不见了,爸你要是看不见就听吧,等下越越会讲话的。”   陆春林连连连点头,他现在牙都掉光,也不肯配假牙,就用牙龈吃饭,下巴向前突出,脸看着变短了一截。   陆春林爱看电视,没事就坐在电视机前。看不见没关系,只觉得屏幕花花绿绿挺好看,里面的人声咿咿呀呀很热闹。   蒋三燕抱着陆子溪坐在沙发上,小宝贝嘴里发出各种声响,试图与电视上的人对话。一屋子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都关心着仙灵县博物馆方案的评选。   --   水利局老家属楼里,一对夫妻傻傻地坐在电视机前。   杨慧芳忽然叫了起来:“唉哟,这不是盛子越吗?她怎么上电视了?听听、听听,盛世集团的女总裁,美女画家,我的妈呀,我们这是鸡窝里飞出只金凤凰啊。”   中风后行动不便的宾远航不愿意出门,就窝在家中看电视,听杨慧芳一说,定睛一瞧,还真是!   他心中嫉妒,却不愿说出来,只咳嗽一声:“女人,哼!”   镜头一转,亮出盛世集团总部办公室,里面俊男美女,俱是年轻人。杨慧芳一边看一边啧啧稀奇:“还真是,现在女人都能坐办公室了,你看这个人,好像我家宾阳哦。”   宾远航“切!”了一声,“那个没良心的,丢下两万块钱就不见了,用钱买断父母恩情。这样的人还能进京都大公司?休想!”   杨慧芳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三个女儿,一个都不肯回来看我们,唉!真是作孽哟~”   宾阳上次回来时说的话,如锤子一样狠狠地敲打着她麻木的心。   世道不一样,女人也能和男人一样当官、做生意,也能挣钱养家。   杨慧芳内心涌上来浓浓的挫败感:我这一生,是失败的一生。钱,挣不着。感情,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女儿全当我是个老妖婆,只剩下一个歪眼斜嘴的老宾,陪着看电视。   --   陆星华与徐秀丽也在看电视,学校分配的家属楼两室一厅,虽不算太宽敞,但胜在干净整洁,一家三口住着温馨舒适。   卧室兼书房,书柜里摆满各类书籍,最亮眼的是一排陆星华的新书《前程》、《归途》、《如风的岁月》……   陆星华对现在的生活无比满足。   夫妻俩对盛子越这个外甥女一直感恩在怀,喜爱中带着丝崇拜。她说过的话,总能兑现;她指引的路,就是坦途。   看到盛子越出现在镜头中,未匀脂粉、眉目如画,凤眼含威、身姿灵动,徐秀丽微笑道:“星华,越越真的很出色。”   陆星华点头道:“是啊,当初幸好听了她的话……”他看一眼徐秀丽,揽过她的肩膀,接着说下去,“才有了你这位贤妻。”   --   曲红玉、郑春妮、苏岭、陆高荣、陆建华……这些曾经在盛子越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都来到现场,安静地坐在招标大厅里,等待着作品展示环节。   前方就是舞台,盛子越将在这里上演华丽一幕。   这次入选的作品总共只有六家。全国征集,大浪淘沙,海选之后真正能够有一拼之力的只剩下六家。   抽签决定顺序,旭日集团排第五,盛世集团与胜锦集团组成的“盛锦”设计室排第六。   前面四家的展示并没有激起水花。   或古朴、或典雅、或现代、或抽象,美则美矣,却缺乏灵魂。   直到谷穗与欧阳旭将设计作品的效果图抬上来,所有人同时发出一声“哇哦~”   底下人开始议论纷纷:“天哪,我看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眼花?这哪里是博物馆,分明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岗村先生的设计水准,果然是国际范儿!”   “这比前面四个高出不只一星半点,恐怕获胜的会是旭日集团吧?”   谷穗站在效果图左侧,岗村雄也、欧阳旭站在右侧。面对着电视镜头,谷穗兴奋得咯咯抖。   “大家好,我是谷穗,旭日集团设计部主管。这位是岗村雄也先生,这位是旭日集团总裁欧阳茂先生的独子、欧阳旭,旭日集团的名字亦是由他而来。”   镜头转向欧阳旭,他腼腆一笑。   谷穗态度很轻松,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有些朋友把我们旭日集团与泥哄国国旗联系起来,真的是个误会。”   台下传来善意的笑声:原来是我们想多了?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谷穗捏紧了拳头。终于能够与我心爱的人并肩作战,陆蕊你看到了吗?你永远都没办法撼动我的地位,也没办法体会到这份与爱人相濡以沫的情感。   陆蕊此刻正歪在床头,躺在卧室看电视。宝宝还在月子中,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此刻正乖乖地睡在小床上,不吵也不闹。   看到电视上谷穗在镁光灯下容光焕发、与欧阳旭深情对视,陆蕊的面孔一阵扭曲。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尖叫起来:“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哇——”声音成功吵醒宝宝,还没睁开眼就号啕起来。   陆蕊半点怜惜都没有,冷漠地盯着儿子。   急冲冲赶来的陈雨艳和保姆看到这个场景,气得直跺脚:“你在搞什么鬼?还不赶紧喂奶!没听到我孙子在哭吗?”   陆蕊指着电视,眼睛里恨不得飞出刀子:“你儿子在电视上和他的青梅竹马眉来眼去,当我是死的吗?”   陈雨艳瞟了一眼电视,吼道:“什么眉来眼去?你自己心里脏,看什么都是脏的吧?仙灵县博物馆方案大家忙了半年,眼见得就要有结果,旭儿去现场有什么问题?你半点忙都帮不上,还在这里说些鬼话。”   保姆忙快手快脚帮宝宝换了尿片,送到陆蕊身边,声音恭顺而轻柔:“夫人,该喂奶了。”   陆蕊一看到儿子,胸部顿时就有些发胀,她将孩子抱在怀里,解开衣裳,哪料到孩子受了惊不肯吃奶,哼哼唧唧半点不肯配合。   眼见得陆蕊脾气越来越暴躁,保姆忙将孩子抱了过去,边摇边哄。   陈雨艳咬牙骂道:“你哪里有个当妈的样子!”   陆蕊气愤地回了一句:“他不肯吃,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我儿子,未必我还能虐待了他?”   陈雨艳心中悔恨不已,当初看她是个好的,没想到娶回家之后就变了一幅面孔。懒惰、贪财、小家子气、一天到晚挑拨是非,和她那个娘真是一模一样。   就算她能做些古怪的预知梦又怎样?她只能说出个大概,不过就是诸如:未来房地产业会很火,尤其是京都、深市、魔都三地的房价,更是天价。   这还要她说?旭日集团的智囊团早就做出了精准预测。   唉!家门不幸。   “我们旭日集团的设计方案,主题是——”谷穗清朗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陈雨艳抬眼望向电视机。   “凤凰涅槃!”谷穗的声音笃定沉稳,穿过千山万水,清晰无比地传到陆蕊、陈雨艳的耳朵,重重敲打在她们的心上。   凤凰浴火,向死而生。   陆蕊心头一个激灵,从头一直麻到了脚。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莫非我重生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转念一想,不可能啊。自己没有露出半点痕迹,预知梦也只是含糊其辞,没人会怀疑到重生一事上。   等安下心来,浓浓的憋屈无力感便席卷全身。   她还在坐月子,好不容易一举得男,按理应该豪门地位稳固吧?哪知道欧阳旭招呼不打就跟着谷穗去了晋城,几天了连个电话都没有,好像自己是个借腹生子的外室。   重生者活成自己这样,是一种悲哀吧?   陈雨艳看着电视里的谷穗,当年儿子弃她而去,一定伤她很深,所以才会归来后继续为旭日效力,设计出凤凰涅槃的方案。   “唉……”陈雨艳叹了一声,满满都是心疼。   欧阳旭人在现场,那句“凤凰涅槃”如有千钧,重重落在他心上,激起无数爱念。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谷穗身上。   一袭长裙似火,艳丽耀眼。 第209章 主题4   顺着谷穗手中的不锈钢教鞭,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亮眼的设计方案所吸引。   “仙灵县城,因山而名,博物馆正在仙山一畔。”   “我们团队决定依据地势, 从这里设置台阶,拾级而上。山脚下做了五个展馆,如凤凰尾翎, 台阶如羽翼, 层层递进, 直至山腰中心展馆。”   “最上方这个展馆,做成凤头形状, 高高昂起, 如凤凰俾睨天下。”   “……”   讲解完场馆布局与规划平面图,谷穗娓娓道来, 将听众带入到一首凤凰涅槃的诗歌之中——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翱翔!翱翔!   欢唱!欢唱!   我们新鲜, 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 我们芬芳。”   听众被这激烈热情的诗歌所感染,脸上都露出兴奋的表情。谷穗站住,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用眼神示意欧阳旭接上。   欧阳旭微微一笑, 迈前一步。   “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凤凰为仙家神鸟,正与仙山中的仙字应和。”   “仙灵古城沉寂多年, 如凤凰蒙尘。但申遗成功之后,古城将迎来新的机遇,如凤凰浴火。   我相信, 博物馆的建成将引来更多人的关注,仙灵古城也将浴火重生,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欧阳旭话音刚落,仙灵县县长杨邦全激动地一拍手,叫出声来:“好!”   晋城建委主任吴伟斜了他一眼:“激动什么,还有方案没展示呢。”   杨邦全沉浸在谷穗渲染的气氛之中不能自拔,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听下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凤凰涅槃,好兆头!是不是意味着我要升官了?   岗村雄也向着众人鞠了一个躬,态度恭谨而和顺。   他诚恳地用生硬的中文说:“仙灵古城形如玄武,博物馆建在新城,形如朱雀,正与古城应和。凤凰涅槃的寓意,用在这里再好不过。”   “鄙人仰慕华国文化,设计的建筑作品大多带有丰富的华国文化元素。此前我对记者所言,只是想表达一种决心,并非引战。如果因此而带来各位的困扰,深表歉意!”   他再次深鞠躬,头都恨不得低到膝盖处,足见诚意。   底下响起“嗡嗡”的议论声,观众分成两派,也在激烈地讨论着。   “这泥哄国的专家看着也不狂嘛,可能先前是记者报道不实吧?”   “你别看他现在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其实都是为了拉评委的票,懂不懂?”   “玄武朱雀,这岗村懂得挺多,看来还真是个华国通。”   “呸!前倨后恭,不是什么好东西。”   盛子越坐在台下,听着身边不同的意见,不得不佩服这个岗村的心机。   先故意口出狂言,引来国人观战,为项目造势,为自己增添关注值;再以道歉之姿出场,卑微谨慎,博取评委同情。   若凤凰涅槃方案能够胜出,岗村雄也的声望值必定飙升。   陆建华一拍大腿,恨恨地说:“小鬼子最讨厌,当面鞠躬、背后捅刀。”   设计团队的人听了,都点头骂娘。这几个月旭日那边不晓得折腾了多少妖蛾子,又是小偷,又是收买,又是策反,幸得有顾鞍与陆建华严防死守,才没有让创意外流。   “哗——”一阵热烈的掌声。   盛子越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终于轮到盛锦上场。   “啊!啊——”一阵惊呼声从观众席中传来。   团队成员将一张效果图展板摆在前方,竟然是中国水墨画风格!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建筑效果图,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仙山云雾缭绕,山脚怀抱着一个环形建筑。依山而起,分为四级。   第一级展馆在地面以下,第二级展馆一半在地面,一半在地下。第三级展馆完全升至地面,最后一级则下有承台,提高三米。后有螺旋式楼梯直达地下。   虽然看不懂博物馆的设计思路,但在山恋起伏之间,看到这若隐若现的暗色瓦片墙、青瓦屋顶建筑,层层叠叠,与周边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所有人都忍不住赞一句——   徜徉其间,如入仙境,绝!   岗村雄也的脸皮一阵抽搐。盛子越,她怎么敢,学自己设计的明秀山博物馆,地面与地上建筑交相辉映?   盛子越还没上台,评委也好、观众也罢,就连记者们都交头接耳。   “妈呀,第一次见到用水墨画做建筑设计,这得多深的国画功底?”   “我听说,盛锦的主设计师盛子越是京都有名的美女画家。也难怪!”   “咱不说建筑设计的水平,单只说这个效果图,绝对惊艳!”   “可不是?首开先河,无可替代。”   盛子越缓步走上台,墨绿色长裙及脚踝,穿一双米色平跟宽口羊皮鞋,行动间裙角摆动,步态轻盈,哪里像个孕妇?   莲宝似乎知道母亲将要打一场硬仗,散发出一股荷花清香萦绕在盛子越身边。气息清雅,闻之令人耳聪目明。   盛子越微微一笑,左手搁在小腹之上,手指微动,与莲宝神识交流。   设计室工作人员又抬上来一块大展板,这次是中规中矩的建筑效果图,更清晰地展示着四级展馆的设计。   在这张图上,展馆中地面、地下的光影变化,观之令人眩目、入迷。   岗村雄也的内心在疯狂的叫嚣着:不要脸!竟敢把我的设计学了个实足!可现在盛子越还没有陈述完,没到他发言的时候,只能忍。   盛子越眼睫微动,抬起眼帘,望向台下。   眼眸中似有银河撒落,璀璨若星,只一眼便将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室内一片安静。   这一刻,整个舞台属于盛子越一个人。   “读书期间,我曾问过李朝阳导师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保护历史建筑?”   底下人陷入沉思。这个与建筑设计毫无关系的话题,却引出众人的思考。   电视机前的观众也在讨论:是啊,历史建筑不就是旧房子吗?破了旧了,就该扔掉换新的嘛,保护它做什么!   “在仙灵县,我找到了答案。”   “万物皆有兴盛衰亡,建筑也是如此。曾经记载过一代又一代悲欢离合故事、承载过一辈又一辈往复更迭过往的建筑,渐渐失去原有功能,被推倒、拆除、更新。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后人问起:以前我们的爷爷奶奶、祖辈们住的房子是什么样子?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个时候,我们该如何回答?   仙灵古城保存完整,令人惊叹。那经历两千年风雨的古城墙、连绵起伏的明清民居、青石板铺就的老街、数千年的古井、古树、古文物……   为了保护古城,我的导师李朝阳拼尽全力,以书生之躯,抵挡暴雨中奋力前进的挖掘机。文管所所长郑福民被打得头破血流依然不肯放弃,昏迷之前还在哀求:这是文物,不能破坏!   如此努力,就是为了让世人知道,我们祖辈建设过如此美丽的城市;我们华国有着如此辉煌的历史!”   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盛子越胸脯起伏,莹白的脸颊泛起红霞,星眸光芒更盛。她的兴奋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   李朝阳眼中有泪光闪动,仙灵县暴雨护古城的场景历历在目,有徒若此,复有何憾!   苏岭、张明扬、吴宏这三个参与整个过程的人,也都捏着拳头,激动地挥舞着,暗暗为盛子越加油。   罗莱、文云舟、乔湛、朱一章师门四人齐聚一台,守在电视机前。听到盛子越的发言,同时摇头叹道:“难怪子越(小师妹)会选择建筑学专业。”   电视机前的观众没有顾忌,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对!说得好!”   沉默片刻,盛子越继续向下说。   “仙灵县博物馆建造的初衷,就是要将这一段历史建筑、历史传统、地方民俗随着时间推移、时代发展的过程记录下来,让每一个走进博物馆的人都能感叹:   仙灵古城是最早提出进行整体保护的历史城市之一,是一个城市遗产,不仅仅是当地的事,也是我们国家对世界的贡献。   从过往辉煌到近代沉沦,再到新时代的遗产保护。兴亡迭代、焕发生机……”   听到这里,岗村雄也心中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盛锦设计工作室竟然挖掘出这么深刻的意义、提炼出这么厚重的底蕴,果然是劲敌。   “我们设计小组的主题是——轮回!”   当轮回这个词说出之时,底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每个人都在讨论与思考着这个词的内涵。   “华国历史建筑多用土、木,我们的祖先在大量使用这类建筑材料时,因为土遇水则化、木遇火则燃,建筑的使用寿命并不长。   所以与大量使用石材的西方国家不同,我们传统文化中并不追求永生,我们讲的是:轮回。   人死不要紧,还能入地府,喝过孟婆汤进入六道轮回。此生向善,便可再世为人。这些神话故事,充分反映了国人对轮回的理解与重视。”   电视机前的观众都笑了起来。感觉自己被普及了一回关于建筑与传统文化的知识,原来我们讲鬼故事还是有道理、有出处的?   谷穗与欧阳旭交换了一下视线,谷穗撇了撇嘴,在欧阳旭耳边说:“煽情有什么用?还是得看建筑设计的好坏。”   欧阳旭悄悄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眼中带着一丝心疼:“你已经凤凰涅槃,只希望我不是那把火。”   谷穗瞟了他一眼,抿嘴一笑。   盛子越目光似电,望向谷穗。   有好事的记者顺着她的视线寻找新闻点,拍到了谷穗与欧阳旭双手交握,目光缠绵,当时便眼睛一亮,示意摄像机转了个方向——   旭日集团接班人出轨设计师,这个新闻很劲爆。   盛子越微微一笑:“春夏秋冬、生老病死,本是寻常,国人讲究的是一个字:和!天人合一,万物和谐。所以我们的设计以轮回为主题,安排四层场馆,用环形走廊联通。   第一层,春。春天是种植的季节,场馆安排于地下,从地下停车场直接进入。   第二层,夏。夏天是生长的季节,场馆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大量采用玻璃,光影随之变幻。   第三层,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场馆与地面平齐,墙面采用当地传统的瓦片墙,暗灰墙、黑色小青瓦屋面,与周边长满苔藓的山体相应和,如从山间生长而出,与环境浑然一体。   第四层,冬。冬天是蕴藏的季节,场馆用混凝土台基抬起,白墙黛瓦,如积雪绕山,含而不露。   由冬藏馆拾级而下,便可进入地面,既与春植馆相联,又可步入地下停车场。   从春植、夏生、秋收到冬藏,四级场馆正应了那一句:人生四季,时光轮回,也印证着仙灵古城从辉煌到衰落,重又恢复生机,走出华国,走向世界!”   铿锵收尾,干净利落。   “哗——”热烈的掌声恨不得将屋顶都掀翻。   岗村雄也与谷穗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面色凝重,等待评委们的评选结果。 第210章 大结局   听到主持人宣布进行评标阶段, 电视机前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徐云英、罗莱、顾正贤、桂明康……这些盛子越生命中的贵人都恨不得扑进电视机里,摁住评委的手,让他们全都选择6号。   现场观众也很紧张, 都不敢吭声,安静地等待评委的点评与选择。   面对镜头,评委们都很谨慎。   这可不是教室里的一场毕业论文答辩, 而是一场面对全国人民的评选, 需要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   静默。   主持人打破了沉默, 微笑着说:“来者是客,我们先从两位外国专家这里开始吧。”   酒槽鼻阿克斯沉吟片刻, 手在5号和6号之间徘徊了一会, 下定决心举起号码牌,道:“我选6号, 轮回。”   看到6号的号码牌被高高举起, 陆建华发出一声欢呼:“哦也!”   盛子越已经坐回座位,竖起一个手指头放在唇边, 示意大家沉住气。陆建华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闭上了嘴。   阿克斯用英语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岁月交替、四季轮回,我尊重华人的传统文化与思想。”   弗兰罗德目光闪动,举起5号, 只说了一句话:“凤凰神鸟, 与仙山相映。”   1:1   轮到陈吉鸿,他那满头银发如皑皑白雪,透着儒雅之气。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号码牌6号, 道:“举贤不避亲,我更看好轮回的设计理念。环形的场馆设计交通路线组织明晰,体量与规模更符合仙灵县的需求。”   李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指尖落在5号的号码牌上,却迟迟没有举起来。台下的谷穗银牙紧咬,气呼呼地看着他的动作,欧阳旭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镇静些。   终于,李洋举起了号码牌,是5号!   主持人问他:“请问李洋先生,您犹豫了这么久才举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李洋嘴角扯了扯,眉头紧锁:“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所有的作品都非常优秀、极有创造力,其中5号宏伟大气、6号柔美和谐,各有特点、旗鼓相当。”   主持人善意地笑了笑:“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最后选择了5号呢?”   李洋抿了抿嘴,叹了一口气:“只能说,个人喜好吧。我最爱那浪漫色彩深厚的凤凰涅槃,舒展的尾羽令人耳目一新。”   2:2,还有五票。   台下观众、电视机前的人们都提起了一颗心,焦灼地等待着结果。   轮到晋城两位领导,承受着无数眼光的杨邦全丝毫没有心理挣扎,一把举起手中号码牌,道:“我选凤凰涅槃,我相信仙灵县将会像凤凰一样展翅高飞。”   吴伟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杨邦全不会看人脸色,白了他一眼,举起6号:“我选6号的轮回。”   领导话少,这两个举牌飞快,显然早就心有成算。   3:3,只剩下三票。   专家库随机选出的两位专家感受到了压力,郭济第一次面对媒体,桌子底下的腿有些哆嗦,他咽了一口口水,左手拿着5号、右手拿着6号,两块号码牌上下起伏,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这一回,主持人没有问问题,而是安静地等待。   投标大厅忽然鸦雀无声,郭济额头有冷汗涔涔而下。   台下欧阳旭抬起左手,握拳抵在唇边,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   “咳!”   郭济吓得手一哆嗦,心一横,闭着眼睛举起左手:“我选5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坐在他身旁的孙绮兰眼中带出一分失望,举起6号,大声道:“仙灵县地处西北,冬季气候寒冷,轮回方案中的玻璃长廊、半地下空间能有效节约能源,比凤凰涅槃的开敞式设计更符合地域特征,显然对仙灵县城的地形、气候、水文等细节把握得更为到位,所以我选6号!”   底下人交头接耳:“看到没,孙工这才是专家风范,郭济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丢我们晋城的脸。”   4:4。只剩下张正卿老先生了。   被迫成为少数的关键人物,张正卿觉得非常荣幸。他是位老者,见惯风云,并不怯场。   所有人都望向他,镁光灯照着他,摄像机对着他,张老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冲着所有来宾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我,张正卿,生于1922年,今年72岁。经历过战乱、饥荒、洪灾、蝗灾,又赶上了新中国建设、改革开放的洪流,我这一生,都居于仙灵古城,得古城庇佑,今天方能站在这里,感谢各位对我们古城的关心与保护。”   抬眼看着台上的老人,白发苍苍,一袭唐装,气度非凡。所有人都带着尊敬,安静地倾听着张老先生的发言。   他的选择,是决定性的。   他到底是选5号凤凰涅槃、还是选6号轮回呢?   “我不太懂建筑,也不知道什么平面、立面,更不了解刚才专家们所说的地域特征、交通路线组织。   所以,我选择方案,只看主题,只看创意,只看那建筑背后蕴含的意义。   人老了,将世事看得极为通透。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时光,与古城两千多年的历史相比,只是短短一瞬间。从生到死,并非结束,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传统,将由后代人传承、继续、发扬。   这,就是轮回。”   张正卿高高举起手中的号码牌,大声道:“我选6号,轮回。”   还不等主持人宣布结果,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热烈的掌声响起,伴随着欢呼声:“好啊,盛锦的项目获胜了!”   盛子越团队全都跳了起来,抱在一起欢叫着,快乐得简直要发疯。如果不是这里有摄像机对着,陆建华想表演一个翻筋斗。   顾鞍护在盛子越身边,就怕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她的肚子。盛子越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我没事,莲宝乖着呢。”   谷穗与欧阳旭如丧考妣,面如死灰,不敢置信地抓住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公关部经理:“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找过人吗!”   公关部经理也没办法,声音颤抖:“我……我也不知道哇~按理不应该是这个结果的,他分明,分明收了东西。”   面对这样的结果,旭日集团所有人都呆住。   岗村雄也面色铁青,死死地盯着被簇拥着的盛子越,忽然迈步上台,一把抢过主持人的话筒,指着盛子越,大声叫道:“你这是抄袭!”   “嘎——”话筒被猛力拖动,发出刺耳的嗓音。   抄袭?大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可是电视转播,全国观众都能看到。你突然站出来指责盛锦设计工作室抄袭,知不知道这个罪名足以毁掉一个团队?   输了就给人家瞎安罪名?还要不要脸!   盛子越半点都不慌张,站在人群中与岗村对峙,冷静而淡定。   她看着岗村雄也,朱唇轻启:“岗村先生,最擅长抄袭的难道不是你们泥哄国吗?文字、饮食、建筑、服饰……举不胜举。”   底下人实在绷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是啊,泥哄国的文字不就是从我们这里学过去的吗?”   “嗯哪,他们国家的传统建筑基本都是抄袭盛唐建筑。”   “他们那边贵族穿的衣服称之为唐服,你听这名字,嘻嘻……”   “就是!还有脸说我们抄袭?”   “啪!”岗村雄也感觉脸上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士可杀不可辱,眼前这个女子竟敢污辱他的祖国!   岗村雄也面色铁青,大跨步走到展板之前,主持人想要阻拦,却被怒气冲冲的他一抬胳膊甩出去老远。   这个岗村竟然是个练家子。   岗村雄也指着夏生馆的设计,手指头在哆嗦,声音似乎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这个场馆的设计,完全抄袭我做的明秀山博物馆。”   底下一片哗然。   到底是小鬼子无中生有,还是李鬼遇到李逵、抄袭者遇到原创者?   盛子越哈哈一笑,嘴角挂着一丝讥讽:“岗村雄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设计的明秀山博物馆是人生巅峰?你申请了专利的?一半地面、一半地上、用玻璃营造光影的设计都是抄袭你的创意?”   她指着台下的观众,大声道:“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随便站出来一个学生,都能举出类似的案例。”   苏岭站起来,大声道:“对!卢浮宫入口的金字塔设计,利用地面玻璃尖顶采光,营造出神秘氛围,难道是抄了你的?”   曲红玉站起来,面色激动:“D国历史博物馆设计,采用大量石材与玻璃,自成一派,难道是抄了你的?”   郑春妮站起来,得意洋洋地说:“你们国家的MIHO美术馆的设计,曲径通幽、地面与地上建筑交相辉映,与你的明秀山博物馆多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怀疑你是抄袭了它的设计!”   在场的记者、官员大都是外行,但并不妨碍他们支持京都大学的学生,嘘声一片:“对!我看是小鬼子自己抄袭了别人的,心虚吧?”   盛子越双目含威,牢牢地看着岗村雄也,说出的话语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打在他的心上。   “因为地理位置不同,外部环境各异,建筑设计具有唯一性,是一个独立创造的过程,借鉴、模仿不可避免。   从来没有哪位建筑大师禁止后辈模仿、超越!因为他们有一颗宽广的胸怀,甘当托起后辈前进的肩膀,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更好、更有灵气的作品问世。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将自己作品创意视为私有财产,别人哪怕有一点元素相同就会被指责抄袭的设计师。   来,让我们大家一起看看,我的作品到底与你的作品有什么相似之处!”   盛子越迈步上台,示意助手挂上一张宣纸,泼墨挥毫,只刷刷几笔便将岗村雄也的明秀山博物馆效果图现于纸面。   两厢对比,高下立现。   虽然都是一半在地面、一半在地下的设计,但显然仙灵山博物馆的环状玻璃回廊、瓦片墙、青瓦坡屋顶、雕花小漏窗更多了一分华国园林特色。   明秀山博物馆将简洁风贯彻到底,方窗、玻璃屋顶、桦木地板,哪有什么相似之处?   盛子越拍了拍那张刚画好的效果图,嘲讽道:“岗村先生,请你睁大狗眼看清楚,我哪里抄袭了你的作品?一半地面、一半地上的设计理念是抄袭?滑天下之大稽!”   听到这里,即使不是专业人士,也知道是这个岗村胸怀狭窄,胡乱指责盛子越抄袭,都忍不住骂起来。   “抄你妈抄!老子觉得你才是抄袭!”   “小鬼子滚回你的泥哄国!”   “先前以为自己稳赢,现在输了,就跳出来说人家抄袭,真不要脸!”   岗村脸上的色彩变幻莫测,一会红、一会黑、一会铁青,他的眼睛如同淬过毒一般死死地盯着盛子越,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这样的眼神惹怒了盛子越,她再不留半点情面,面向评委席,神态落落大方。   “既然岗村先生质疑我的作品是抄袭,来而不往非礼,那我也提两点质疑吧。”   “其一,岗村先生说博物馆形似朱雀,与西南面形如玄武的古城相呼应。事实上,在华国神话之中,朱雀为天之四灵之一,代表南方七星宿,玄武代表北方七星宿。按照方位来说,博物馆在北,古城在南,这与寓意并不相合,反而错乱。   其二,凤凰涅槃源自西方神话,《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均无记载,倒是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有所提及,凤凰神鸟与朱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一西一中,相提并论,贻笑大方!”   镁光灯尽数集中在盛子越身上,岗村的面孔变得扭曲。   镜头下,盛子越优雅大方,谈笑风生,古今中外、名词典故顺手拈来,将岗村怼得哑口无言。   趁你病,要你命!   盛子越转头望向岗村雄也,目光凌厉,含着末世淬炼出来的威压,卷起千层巨浪轰然扫去——   “战争给予我们的伤痛,终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回报过去。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也终会血本无归!   有道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在盛子越目光逼视之下,岗村雄也节节败退,一直退到台边,一脚踏空,滚落在地,幸得身边有人扶住,才没有跌得太过难看。   电视机前的人都跳了起来,大声欢呼:“好啊——”   徐云英眼含热泪,桂明康捂着胸口,两个因战争而分离的恋人隔着千里万里,如有心灵感应,同时说出一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顾鞍看着台上熠熠生辉的盛子越,心中爱念翻腾。他快步走到大厅外,对着一直等候在走廊的公安厅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   大厅门打开,身穿制服的公安干警面容严肃地走了进来。   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慌忙阻拦:“我们这里在直播呢,你们干什么?”   看到公安制服,张正卿老先生眼睛一亮,指着人群中的旭日集团公关部经理,大声道:“公安同志,我要举报,这人试图贿赂我!”   谷穗与欧阳旭双腿如筛糠,站都站不直了。   现场一片哗然……   旭日集团涉嫌贿赂、影响投标公正性?公关部经理、李洋、郭济均被带走调查。   就这样还是输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欧阳茂坐镇京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进公安局调查,气得眼眶发红,一个电话就打了过去,咆哮道:“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对方叹了一句,道:“你打听打听,盛子越的爱人是谁吧。”   欧阳茂愣了一下:“是谁?”   对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再打过去却怎么也不肯接了。   欧阳茂打了一圈电话,谁也没有告诉他答案。他坐在办公室里想了想,快速赶回家,径直走进陆蕊的房间,问:“盛子越嫁的丈夫,到底是谁?”   欧阳茂平时对陆蕊和颜悦色,此刻目光中却带着一份怨毒,陆蕊被公公模样吓住,呆呆地说:“顾,顾鞍。”   “顾鞍是谁?他有什么背景?”   “他,他爸爸是前京都军区司令,顾正贤。”   欧阳茂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扶住门才站稳。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顾鞍在哪里上班?”   陆蕊愣了一下:“不,不知道啊,只知道他是个当兵的。”   欧阳茂一拳头砸在墙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转身离去。   陆蕊有意隐瞒盛子越的夫家,竟酿成大祸。欧阳茂有了方向,再找人询问,终于问出来结果。   公安部,监察司,司长。   我的天!   欧阳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无法挪动分毫。搞名堂搞到公安部监察司的眼皮子底下,也难怪会有今日之祸。   “活该!活该!”欧阳茂的嘶吼在办公室回响,吓得集团公司的人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   盛子越凯旋而归,盛世集团一时风头无两。   终于不负众望,盛子越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自此安心养胎,将集团事务交由陆建华、宾阳、罗明志处理。   1994年8月,莲宝出生。满室莲香,令人称奇。   盛子越看着眼前这个白嫩漂亮的小宝贝,母女俩目光相对,默契而温情。顾鞍看着自己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心中泛起柔情无限。   忽然,白光一闪。   顾鞍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病床。   他心念一动,慌忙站起,将医院单人房的门关上。   不过片刻,盛子越抱着女儿又出现在床上,女儿手中抓着两颗莲子,嘻嘻而乐,盛子越怀里多了一捧莲花。   看着眼前强装镇静的顾鞍,盛子越轻轻一笑……   空间,升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正文完结 第211章 番外:莲宝   莲宝的到来, 让空间升级。   一晃眼发现自己抱着莲宝出现在空间之中,而非神识进入时,盛子越有一刹那的慌张。   就在池塘边, 荷叶的清香袭入鼻端,荷塘满是莲蓬。伸出手去,荷叶冰冷而光滑的触感传来, 盛子越眼中露出欣喜之色, 感觉有一扇新的大门向自己打开。   这个以前一直只能感知却不能碰触的空间, 现在完全向自己敞开。   莲宝发出咯咯笑声,小手一招, 两颗莲子飞到她白嫩的手掌之中, 她挥舞着小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满都孺慕之意, 似乎在说:“妈妈, 给你吃。”   莲宝竟然也能掌控这个空间!   盛子越迅速退出,正对上顾鞍那强装镇镇的模样, 再一瞟眼见病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不由得轻轻一笑。   顾鞍悄悄问:“你们……刚刚突然消失了?”   盛子越眉眼弯弯,显然心情十分愉快,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边:“嘘——”   莲宝挥着小手咿咿呀呀, 两颗嫩绿的莲子掉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顾鞍捡起莲子放至眼前仔细察看, 清新、鲜绿,显然是刚摘下来。他剥开外面的绿皮,看一眼盛子越, 将雪嫩的莲米扔进嘴里。   清甜、香嫩、一股淡淡的莲香在喉咙萦绕。   明明很甜,顾鞍却觉得嘴里有点发苦。他看着莲宝,喃喃道:“我们的小莲宝难道有神奇能力?”   盛子越侧身而躺, 眼眸中满满都是怜爱:“小莲宝能有什么神奇能力?”   顾鞍举着剩下的那颗莲子,道:“你看,你刚刚与她同时消失,回来时她手中多出两颗根本不属于这里的物品,这说明什么?”   他略停顿一下,见盛子越淡定自若,内心迅速有了结论:“你和莲宝能够到达异空间。”   盛子越睫毛颤动了几下,抬起眼帘看着顾鞍,眼眸呈琥珀色,如琉璃般晶莹。她抬起手,轻轻握住顾鞍的手,微一动念,转眼便消失在床上。   环顾四周,空间还是那个空间,顾鞍并没有跟着进来。看来,这个空间是自己和莲宝的专属。   待她动念再次回到床上,正对上顾鞍那略带紧张的眼神,笑一笑,安慰道:“我没事。”   顾鞍回握着盛子越的手,手心微微有汗。他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问道:“有没有觉得头疼,或者其他不适?”   面对他的关心与担忧,心中有一股暖流涌上来,盛子越将脸颊靠近他的手掌蹭了蹭,声音温柔:“我没事,只是一个独立空间,我和莲宝可以进。”   顾鞍深吸一口气,严肃地看着盛子越:“国安部有一个神秘组织,名为龙组,专门处理灵异事件,我会找机会帮你报备。只要不影响国家安全,只要不影响身体健康……放心,一切有我呢。”   盛子越点点头:“好。”空间过了明路,使用起来不必太过顾忌,真好。   随着莲宝的长大,盛子越与她共享空间的好处便显露出来。   别的孩子闹着大人带她出去玩,莲宝乖乖地跑到空间里捉鱼摸虾。别的孩子娇生惯养不爱劳动,莲宝一个人挥着小锄头把顾宅花园打理得灿若锦绣。   顾正贤和罗莱坐在石榴树下,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莲宝像变戏法一样在墙角埋下一枝绣球、一棵茶树、一根柳枝,两老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小人儿在眼前跑来跑去,整个院子有了好的欢笑声,变得极有生机与活力。   不过才六岁的孩子,穿一件圆领海军衫、一条格子背带裤,手上沾着泥土,摇晃着脑袋喊:“妈,你快来呀……”   脑后那根细细的独辫子随着脑袋的晃动而左右摇摆,辫梢上扎着的发圈上坠了朵红珊瑚雕成的小小荷花。粉嘟嘟的小脸蛋,酷似盛子越的凤眼,这样的莲宝人人都爱。   盛子越从屋里走出来,蹲下身与莲宝平视。   莲宝伸出手,手掌已是莹白如玉,显然在空间里洗过手了。她拉着母亲乌黑发亮的粗辫子,撅着小嘴:“妈妈,我也想要这样的大辫子。”   盛子越哑然失笑,知道姑娘一直嫌弃自己头发太稀疏,伸展胳膊将她抱住,安慰道:“等莲宝长大,头发就会多起来的。”   莲宝示意母亲起身,拉着她的手走进屋。   母女俩刚一进屋,身影便消失在原地,同时出现在空间。莲宝很聪明,牢牢地记得母亲所说:不能在外人面前进出空间,只能悄悄取、放物品。   莲宝指着眼前有两个足球场大小的空间,皱起眉毛,像个小大人一样:“妈,我们这个空间太小,根本种不了多少东西,得想办法让它变大点。”   对自己从末世带来的空间,盛子越一直秉承着小富即安的思想,没想到女儿比自己更有抱负。   莲宝似乎天性中对土地有一种渴望,不断开疆辟土就是她的理想。   莲宝继续说:“我试过的,每多种一棵树,空间都会向外延伸一点点。每多养一种鱼,池塘就会变大一点点。但是,同品种的最多十个之后就没有用了。”   盛子越看着莲宝,眼神带着鼓励,心里却在嘀咕:莲宝这科学探索精神到底是跟谁学的?空间跟了我这么久,都没能得出这么精确的结论。   “所以……”盛子越话音刚落,莲宝已经欢呼一声跳了起来,“所以,我们要去花鸟市场,买好多好多植物、动物!”   盛子越苦笑道:“你要那么大的空间做什么?”   莲宝展开双臂,脸颊因为兴奋而泛起红晕:“我们老师说,人要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把空间变得很大很大,天空有鸟儿飞,地上有马儿跑,池塘里可以开游艇,种满全世界最漂亮的花、最好吃的水果!”   盛子越叹了一口气,拉着姑娘的手从空间里退出,一起走出主屋,对顾正贤和罗莱说:“爸,师父,我带莲宝去朝阳门的花鸟市场转转。”   顾正贤“啊”了一声,“让高虎陪你去?”   盛子越轻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去就好。”   京都的老胡同什么都好,就是通道狭窄,停车不方便。盛子越与女儿手牵着手,一起走出屋,穿过一条巷道,开上家中新买的越野车,前往花鸟市场准备大采购。   莲宝只要一进花鸟市场就兴奋莫名,什么都挑十个来购买。   “这种樱桃树,来十株。”   “洋桔梗,来十盆。”   “黑珍珠小蕃茄,来十株。”   ……   一开始还好,直到她提出:“这样的鹦鹉有多少只,给我来十只。”店老板笑了,“小姑娘,十只鹦鹉你怎么带回去?”   莲宝霸气十足:“这个你不要管。”   东西太多,只能分批次送回车里。盛子越左手拎着鸟笼,右手牵着莲宝,店老板抱着一捆绑好的树苗跟在旁边,一起往街口走去。   花鸟市场熙熙攘攘,人群来来往往,快到越野车旁边时,迎面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快步走起来,后面还跟着三个身穿白色练功服的男子。盛子越心中一凛,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一股巨大的能量喷涌而来,束缚住她的手脚。   不好!   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将盛子越喉咙扼住——   想动,动不得。想喊,喊不出。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其他异能者的存在!   右手徒然一空,盛子越眼睁睁看着莲宝被黑衣男抱在手上。走在旁边的果苗店老板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还以为那黑衣男是盛子越的熟人,笑眯眯地说:“你来了帮手,那树苗我放车旁边儿。”   店老板离开,抱着莲宝的黑衣男低声道:“盛总,和我们走一趟吧。”他的语音语调很奇怪,给人一种生硬艰涩的感觉。   似乎小孩子刚学说话。   或者……外国人说华国话。   盛子越心念一动,脑中跳出一个人名:岗村雄也!   长久的和平状态,让盛子越放松警惕。原以为依自己的身手、有空间做依仗,遇到什么危险都不怕,哪知道这小鬼子竟然会请来异能者!   异能压制之下,盛子越与莲宝对视一眼,瞬间母女俩交流了许多信息。   “莲宝,不要怕。”   莲宝兴奋地点了点头。难道这就是爸爸说过的坏蛋?终于可以像他一样战斗!   “别着急,先听话,等下听我命令。”   莲宝被抱在黑衣男手中,乖巧而柔软,眼神却和母亲一样冷静,带出一丝询问,似乎在问:可以使用空间吗?   “暂时不要,对方很强。”盛子越的眼神中带着严厉的警告。情况还不明朗,对方实力到底有多强并不知道,贸然使用空间,恐怕引来后患。   莲宝并不觉得害怕,嘻嘻一笑,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黑衣男的头发。黑衣男感觉头顶有双温软的小手胡乱摸索,冷着脸将她丢给手下。   当他转身之时,盛子越感觉锁住自己手脚与喉咙的力量消失,心中似有一丝明悟,抓紧时间开口:“你是谁?”   黑衣男甩开莲宝这小鬼的纠缠之后,终于腾出空来。那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盛子越的喉咙似乎被什么扼制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黑衣男冷冷地瞥了盛子越一眼,似乎她已经是个死人。   黑衣男的手下启动越野车,一行人将盛子越与莲宝挟持在后排,车子开出市区,驶入郊区一间废弃的钢厂。   推开紧锁的铁门,一股机油和铁锈混杂的怪味扑鼻而来。破旧、锈迹斑斑的机床横在脚下,地面到处是散乱的螺钉、铆栓、型钢。   盛子越感觉后背有人推了一把,踉跄向前,感觉到压制自己的异能消散,喉咙终于能够发声,观察四周之后冷静发问:“岗村先生呢?你们有什么要求?”   “哈哈哈哈……”一个嚣张的声音从厂房角落响起,小矮个子岗村雄也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身穿白色练功服的男子。   “盛总真聪明,这么快就知道是我请你过来。”   盛子越站直身体,道:“好久不见,岗村先生。”她伸出手想要将女儿抱回来,却见黑衣男手一挥,她的手似乎被什么控制住,再也前进不了丝毫。   这人的异能,是意念控物。   黑衣男将一直乖巧没有吭声的莲宝交给岗村雄也,傲然而立,面无表情。   岗村雄也接过莲宝,微微欠身,点头说了句泥哄国语,语气恭谨,显然这位异能者地位很高。   盛子越以前所在的末日基地各国人都有,泥哄国语言也能听懂一些。凝神细听,说的是:“多谢佐助先生施以援手,我会依约将银座那栋楼转至您名下。”   银座一栋楼?好大的手笔。   佐生先生神态矜持,出手一次价值不菲,看来异能者并不常见。岗村雄也能够请来一个,却请不来一群。   盛子越心中略安,眼眸深沉,弯腰拍了拍阔脚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假装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岗村先生这是输不起么?事情都过去了六年,你还念念不忘博物馆方案之争。”   岗村一脸狞笑:“你不仅抄袭我的作品创意,抢走我的项目,话语间还侮辱我的祖国,这样的耻辱我永世都不会遗忘!”   盛子越嘴角泛起一个讥讽的微笑:“真巧,你们曾经侵略我的祖国,践踏国土、屠杀人民,这样的耻辱,我亦不曾遗忘呢。”   岗村恼羞成怒:“胡说!明明是你们国家当时太过孱弱,我们过去是帮助你们,使你们变得更为强盛,根本就不是侵略!”   盛子越“哈!”了一声,嘲讽之意更浓,“和你现在做的一样么?”   岗村恶狠狠抓住莲宝胳膊,重重举起,面目狰狞至极,嘴里大喊道:“你侮辱我的祖国,我就弄死你的孩子!”   说罢,抡起莲宝猛地向地下摔去!   兔起鹘落,这一切来得太快,盛子越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快似闪电地冲了过来。   黑衣男子出手。   感觉到那股巨大的阻力袭来,盛子越声音清晰而短促:“进!”   黑衣男只能控制住一个人,莲宝的身体是自由的。   装了半天乖巧,终于得到母亲的命令,莲宝挥舞着双手,大叫一声:“打!”使出父亲教过的小擒拿手,一只手缠上岗村的胳膊,一只手勾成鹰爪,使出吃奶的劲抓向岗村的眼睛。   “啊——”惨叫声响起,岗村的脸被抓出四道血痕,斜斜从额头一直划到眼窝,渗出血珠子,模样很是瘆人。只可惜莲宝指甲不够尖,年纪小力气不够大,不然岗村的眼珠子都能被抠下来。   众人眼前一花,莲宝消失不见。   就这样,原地消失。   岗村正捂着眼睛惨叫,什么也没看见。黑衣人的注意力在盛子越身上,但他带来的三个、岗村身后的两个身穿白色练功服的手下却看得清清楚楚。   “异能!”五个人同时惊呼出声。   黑衣人身负控物异能,这让他在泥哄国山口组地位超然,没想到眼前这个才六岁的小姑娘,竟然有异能!   异能者,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重点保护的对象。   听到手下的惊呼,黑衣人迅速转头,望向岗村。意念控制需要高度集中精神,他这一转头,盛子越身体瞬间恢复自由。   由一开始的恐慌变得镇静,盛子越将神识探入空间,对等在里面的莲宝说:“乖,就在里面不要出来。”   莲宝早已熟悉这种在空间里神识交流的方式,重重点头:“妈妈,我不怕!他再敢摔我,我就抠掉他眼珠子!”   为免得能量波动被对方探测到,盛子越安抚好莲宝之后迅速退出。黑衣人已经将她牢牢控制住,喝问道:“你是异能者?”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若不是盛子越感知敏锐,恐怕很难探察到。她一挑眉:“什么是异能者?”   黑衣人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见她不似作伪,略带紧张地问:“你的孩子怎么不见了?难道不是你把她转移空间了么?”   盛子越手一摊:“我没这个能力。”   岗村在一旁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察觉自己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到“异能”二字,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问:“谁……谁有异能?”   话音刚落,变故陡生!   “biu——”   一声沉闷的的木仓响。   岗村的额头徒然冒出一个血洞。   黑衣人反应迅速,一把将盛子越控制住,箍住她颈脖挡在自己身前。   又来了!   巨大的能量压制着盛子越的所有动作,她无法挪动分毫,更没办法与空间联系。   “biu——biu——biu——”   接连几道木仓响之后,废弃的厂房里只剩下黑衣人与盛子越还站在原地。   当顾鞍一身公安制服,执木仓站在眼前时,盛子越的眼眸瞬间变得亮晶晶,内心翻腾起一阵喜悦。   顾鞍手中木仓直指黑衣人,身后跟着三名身穿深灰色中山装的男子,衣服左胸纹着一条金龙。   黑衣人一看,额角冷汗涔涔而下:“龙……龙组!”   其中一名龙组成员右手轻挥,盛子越身上的所有束缚尽数消失。顾鞍一手执木仓,一手走近将盛子越揽至怀中。   他的手很稳,他的怀抱很温暖,他执木仓的手纹丝不动,眼眸间满是压抑的愤怒。   “佐助光,你违背世界异能者组织协定,擅自跨国行动,将由龙组解送返国,接受惩罚。”   佐助光面如土灰,颓然垂下双手。   两名龙组成员将佐助戴上手铐,为首一个脸膛偏黑的中年男子朝盛子越伸出手,微笑道:“盛总,你好。”   盛子越与他握手:“感谢你们……”   那男子摆了摆手:“不必,你本就是我们的人,救你和莲宝是份内之事。”   面对盛子越疑惑的眼神,男子从怀中取出一枚小金龙徽章递给她:“让我们龙组最小的莲宝同学出来见个面吧?”   盛子越右手一抬,小莲宝陡然出现在她手中。   莲宝一出场,立马欢叫着抱住父亲的脖子:“爸!我今天打了坏人,莲宝好勇敢!”   越野车安装了追踪系统,发现偏航之后顾鞍紧急调动国安部龙组成员前来营救。因为他知道,普通的劫匪根本不可能让空间系异能者盛子越顺从,除非……异能者。   顾鞍深吸一口气,将木仓收好,紧紧抱住莲宝。   孩子没事,盛子越没事,就好!   龙组负责人微笑面对莲宝,道:“虎父无犬女。莲宝才六岁,空间异能就如此强大,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伯伯等你长大。”   莲宝将脸贴在父亲脸颊边,盯着龙组负责人一脸的警惕:“你是谁呀?”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取出一个金色龙形徽章别在莲宝的海军衫胳膊上。   “空间系异能者,莲宝,欢迎加入龙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