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春酒(美食) 作者:斜栀   文案:   林绣一睁眼,发现自己穿成了小说里的妖艳女配。   想到原书里凄惨的结局,她只想远离神经病主角,开个小店勤奋致富。   醋溜鱼,酸豆角,胭脂藕,桂花糕。   鲜苦笋,陈皮酿,豉椒鸡,乌发糖。   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顺便应聘到学士府兼职厨娘。   春日宴饮,她挖出埋在后院的春酒,一口下去甜滋滋、凉浸浸,果然味道不错。   喝罢酒、对上众人震惊的眼神,   林绣:???   有小厮哆哆嗦嗦道,这这这是江夫人留着新妇进门时喝的酒。   素来清冷自持的江大人轻咳一声,耳尖微红,“提前喝了也不碍事。”   ***   京中一食肆卖起状元及第粥,生意红火至极。   昔日状元、如今的大学士也天天光顾,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坊间传闻,老板娘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连不近女色的学士大人都被蛊惑了。   对此,江霁容赞同地点点头,“吾妻甚美。”   【吃前须知】   1.双c,1v1,架空。   2.平淡温吞向,可能会无聊,不喜勿入。   一句话简介:学士府自酿,祖传媳妇酒   立意:勤奋致富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美食 甜文   主角:林绣,江霁容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林家炊饼 红豆馅滚热,润润地顺着面皮   自苑前门百余步处,街宽路阔,车马如流,两边便是小贩走卒们自行买卖之处。皇宫之外,天子脚下,最是繁华热闹之处。   夏日天长,鸡啼声还未起,早有清脆的叫卖声入耳,唤醒新一天的生活。   时新瓜果一字排开,刚摘上来的还带着田间地垄里的露水,鲜亮亮嫩生生让人喜爱。   卖花的孩童提了担子沿着街一路叫卖,给暖风送来点清香。一直走去,然后便是沿街的书画字铺、脂粉货馆,多是一楼做门面,二楼生活起居,因而开门要晚上一些。   沿街西行,至移观桥对面,扑鼻的饭香便迎面而来。李记羊汤,麻婆圆子,河间火烧每个摊位前都热热闹闹,但最红火之处还要数一家炊饼铺子。   铺面不大,不过几人转圜之地,却收拾的利利索索。   迎街处悬挂着浓墨蘸写的大字招牌,“林家炊饼”几个字形容端秀,舒展大气,倒像是出自哪位大家闺秀之手。   明明才卯时,排队的人已经弯了两折,都翘首以盼等着新鲜出炉的炊饼。   笼屉一掀,升腾的白气带着麦子的熟香,直向人鼻子里冲去。队伍最前头的男子朗声道,“小娘子,来二十个炊饼。”   后面排队的人不干了,纷纷撩起袖子大声嚷嚷,生怕轮到自己时卖完。   “今天做的多,人人都有。”卖炊饼的小娘子抬头笑道,手上动作不停。   刚出锅的炊饼排列整齐,粉粉地冒蒸汽。白胖胖,喧乎乎,个大如成人男子握拳,分包馅与无馅两种。   包馅炊饼主要有甜咸两种口味,甜的馅料为红豆沙,咸的则是鲜肉馅和青菜馅。不包馅的炊饼有些像馒头,不过更扎实顶饱,闻起来有微微的酸涩香味。   后院里摘一捧掐尖的豌豆芽,烩以黄花菜、黑木耳、野山菌,滚烫后加入细细炒过的芝麻花生仁。雪白的盐屑像一条线倾泻而下,再撒上鲜绿的芫荽和水葱、火红的山椒圈。   猛火禾柴狠炖一阵子,让食材的香与热化成绵绵春水柔软在暖炉中,再转小火细细地煨。   锅内波美如浪花,咕嘟咕嘟冒着的小泡升起来再炸裂开,送起小小的香气。离火了再慢慢搅拌着,便是琥珀色的一碗蘸料。   卖饼的小娘子手脚麻利地装好二十个炊饼,拿油纸包了仔细码在竹筐中。   排了许久的队,食客们早已饥肠辘辘。有人等不及回家,摸出一个甜馅炊饼站在街上张口便吃。   即使包了油纸,捏在手里仍是烧手的一团软。两只手来回倒腾着,就着风咬下一大口。   红豆馅滚热,润润地顺着面皮流下来,让人忍不住连声叫着“好烫!”吹一口凉气再慢慢品尝,沙沙绵绵,甜而不腻。红豆外皮磨得粉细,吃起来好像舌尖流蜜,不似别家般粗粝难入口。   炊饼软而富有韧劲,愈嚼愈有半甜半香的滋味。空口吃已是满口生香,再蘸满秘制蘸料,要上一碗隔壁的羊汤或是馄饨,唏哩呼噜埋头一阵猛吸,更是舒坦的不得了。   有食客好奇问道,“这甜炊饼可加了什么作料,吃起来怎这的爽口?”   那姑娘方才一直低着头干活,此刻抬起脸来,薄汗下清艳的五官格外摄人心魄。   只是中气十足的应答声倒消了不少人心中的那份绮丽心思。   “将咸鸭蛋黄碾碎,加了小磨胡麻香油和入红豆沙中,趁着热气再加五两猪油细细拌匀。然后掰两块黄糖砖进去,这样不光色泽好看,还添了几分焦香。 ”   众人皆啧啧称奇,混在人群里来打探的同行也暗暗有了几分佩服。之前看她脸生的好看,难免心下轻慢,觉得红火生意是沾了美貌的光。   但这一问一尝,炊饼是改良过的新方子,好吃之余,松松软软,谁都嚼得动,怪不得格外受人青睐。   日头渐升,蒸笼空了一屉又一屉,排队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却一直不见少。   有人买完炊饼却不动脚,站在原地磨磨蹭蹭。他面色白净,青衣青衫,俨然一副书生模样。   隔壁麻婆子眼尖,捅捅她家男人,“喏,那书呆子方俊又来了。”   众人催促声中,方俊举起手中的东西来,抿唇不语,脸色通红。   林绣停下手中的活计,定睛一看,是朵玉兰花。   花枝柔软,纤细白洁,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想必是攥在手中太久,被露水打过的地方已微微蔫了。   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吞吞吐吐的开口,“林小娘子,我我看这支花很美,和你般配。”   林绣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面粉,接过花大大方方插至鬓边。   “多谢你。”声音清脆,在他听来有如银铃。   那书生慌忙抬头,正撞上她水杏样灵动的双眼含笑。   人群中激起一阵哄闹,他脸更红了,讷讷丢下一句“不谢”,便扭头匆匆而逃。   林绣笑着摇摇头,又忙起了手里的活计。   ---   曦光渐盛,浸泡在米汤水一样粘稠的晨雾中。买炊饼的人逐渐少了,林绣挽起袖子,将笼屉蒸布擦洗净,准备收摊。   “阿姐,”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窜到身后,笑眯眯地环住她。   林绣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阿蛮卖花回来了。   女孩子黏在她身上闻来闻去,鼻尖尽是麦子成熟的安稳气息以及阿姐发间丝丝缕缕清香。使劲翕动鼻子,还有点玉兰花的淡甜味道。   阿蛮突然眉头一皱,松手一看,果然林绣鬓边斜插着一朵玉兰。花白色香,高洁淡秀,给她不施粉黛的脸平添一份柔美。   林绣给她端了热炊饼回来,看这孩子刚刚还好好的,现在突然嘤嘤假哭起来,不由得好笑。   小女孩的哭嚎干打雷不下雨,她抹了抹透明眼泪道,“这书呆子买花原来是送阿姐的,亏我给他精挑细选了一朵最美的。”   林绣知道她误会了,忍下心中笑意,作出一副严肃表情道,“方公子为人耿直,不善言辞,哪有你这许多玲珑心思。”   伸手拿起一个炊饼填进她嘴里,阿蛮狼吞虎咽,噎的仪态尽失。林绣端上一碗热汤,拍拍她的脑袋,“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以后不许胡说。”   阿蛮作势又要号啕,抽抽噎噎着说,“这什么公子明明喜欢阿姐。”   喜欢这个陌生的词汇在林绣舌尖斟酌许久,总觉得离她有些遥远。   穿到这本小说中已有一年多,同名的角色还是个妖冶美艳的女配,结局十分凄惨,实在让她大伤脑筋,哪有时间谈情说爱。   前世,她还在读大学时,就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煎炒烹炸、饮品甜点样样拿手。本以为能在三十岁前实现财富自由,走向人生巅峰,没想到命运总是爱开无聊的玩笑。   拜佛求神、占卜算卦,绞尽脑汁想了许多重回现代的办法,然而都以失败告终。   靠着脑海里模糊的记忆,按原书里的进度,现在应该发展到原男主战败回朝,遇到“自己”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作者的恶趣味,书中还以详尽笔墨描写了种马男主被勾引时的香艳场面,林绣每想到这里就一阵恶寒,只想虔诚祈求上苍,求求让女主和男主赶快he。   至于原主除了可怜二字,林绣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形容她。   书里与男主有染的女子都恨足了她,“狐媚子”、“贱人”这种话不知听了多少回。勾三搭四的男主是清清白白好男子,孤立无援的少女成了狐狸精。   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快餐,她皱着眉头匆匆扫完结尾,便丢下不再看,用它来垫了泡面。   收回飘远的思绪,林绣蹲下来刮刮她的鼻子。   “他的想法旁人又管不着。既然你不想让阿姐嫁人,那我就永远陪着你们几个小鬼头好不好?”   阿蛮认真思考了下,摇摇头,“不好。”   林绣很有耐心地问着原因。   “阿姐是京城最美的女子,要嫁就要嫁给大将军,顶威武的那种。”阿蛮掰着手指细数。   阿姐漂亮又能干,做饭那么好吃,人还很是善良。总之,阿姐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非明月一样的人是绝不能靠近的。   “或者”她眼珠子一转,随手指着远处一玄色官袍的年轻男子,“那样的才和阿姐般配。”   ---   抬眼处皇城庄严蔚然,刚刚下朝的百官仍着朝服,有的已步至苑前门外。   保和殿外官道上,几人步履匆匆,簇着那锦服玉带的年轻男子小声耳语着什么。   路边两列杨柳高植,荫深叶茂,有漫天白絮轻飘飘的打着旋儿落下来。鼻尖微痒,如众星捧月般的江大人从容以袖掩面,然后打了个喷嚏。   身边几人愣了一下,纷纷关切道,“江大人勤于政务、素日劳累,可千万保重身体。”   仔细看去,或许是玄色暗纹显人气色不佳,江霁容确实比从前瘦削几分。   “好风凭借力,此乃吉兆啊,预示着江大人仕途有如青云直上。”   为官多年,皆深谙拍马之道,面不改色地赞叹,“有如此两袖清风、勤政爱民之官,实乃百姓家国之幸啊。”   不过这表忠心的话虽音量不高,若让有心人听取,必会摘取做一番文章。   那人自知失言,干笑两声,努力找补道,“亦或许是哪位姑娘思及江大人,正在念叨大人的名字呢。”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眼风落在他身上,只觉整个人都凉飕飕的。   周围一阵死寂,众人皆垂眸敛眉、不敢言语,可心中想的都往一块去了。前些日子京中议论纷纷,学士大人为何拒了安阳郡主的婚事,这郑通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霁容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似笑非笑的看着远处。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终日端着个整肃清冷的架子,不与人亲近。   此时唇边微微翘起的讥诮弧度不显佻达,反而让整个人看上去更冷淡。明明大热的晴天,郑通却打了个寒战。   “郑大人,谨言。”丢下轻飘飘几个字,江霁容阴沉着脸,在众人注视中拂袖而去。   郑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不由两股战战,膝头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几位同僚搀扶起他来,宽慰劝解着,“说不定江大人是对郡主含着一段情呢。”“他忙得很,哪有时间与我们计较。”   ---   江白在前头驾着马车不敢多言,大人从上车开始就面色不善,想必是那几个同僚言出冒犯。   转过两个拐角,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去官署还是回府?”   马车正行至小吃摊旁,扑鼻的香气直冲人心,他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补充道,“皖北名厨已经到了,正在客房候着您呢。”   江霁容靠在车壁上,捏捏眉心。最近朝务繁忙,北疆匈奴来犯,黎王亲征才勉强控制住局势,西南蝗灾、淮北黄河决堤又雪上加霜。再加之夏日天热,一直不思饮食,人都消瘦了一圈。   学士府素来节俭,马车终究有些憋闷,他掀起帘子吐出一口浊气。   车外行人纷纷捧着油纸包的吃食,吃得津津有味,他突然心念一动,吩咐道,“就在此停下。” 第2章 八宝冰饭 只觉冰沙沙、凉丝丝,冷井水   月尽天明,晨风鼓着腮帮子吹散了夜色。过路人熙熙攘攘,挑担子剃发的,卖拨浪鼓的都放声招徕着生意,又是一街人间烟火。   林绣忙活了一早晨,总算有点闲暇功夫,拉了把椅子坐在进风处乘凉,顺便欣赏下对面的大好“春光”。   勾栏的年轻相公们这时才起,梳洗罢了在栏杆处揽客。有小倌眼角眉梢含笑,直勾勾地盯着她,抛来一阵媚眼。   细长眼、淡红唇,瞧着面熟,仔细思来想去,好像现代她常去的清吧里一个妖妖调调的主唱。   林绣略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眼神颇不自然地移开,抬头望着天。   这天真直,啊不,这腿真蓝   那人见这美娇娘突然面红耳赤,也生了调笑的心思,干脆把自己的手帕掷了下来。   林绣伸手接过,顺势一闻,果然香风扑鼻。   此地民风开放,官家并不厉行打击风月场所,因此男女小倌儿都有。甚至从本朝开始,单身女子逛勾栏的也屡见不鲜。   不过“食色”二字也让不少人栽了跟头。   这勾栏坊子里,说不定哪位言笑晏晏的就是暗报探子,专门趁人情迷意乱之时套话。   前不久来朝的匈奴使臣就是在醉酒后被人偷了密信,据说其中还有内阁大学士的一手推波助澜   林绣托着下巴,按这本书里所写,这位学士大人本和安阳郡主早有儿女亲,却不知为何忽然退婚。   安阳郡主爱慕江学士人尽皆知,为人更是跋扈张扬,当即就大闹圣殿。   安阳王虽非皇亲国戚,却是上一代实打实的军功封爵。圣上左右为难,干脆把这桩亲事许给不受宠的黎王,意为亲上加亲。   后来嘛林绣眯起眼睛,这点痴儿怨女情情爱爱的事实在俗的不得了。   黎王本有心上人,千里迢迢把她从边疆带回来,只为名正言顺地娶进门。奈何皇家绝不允许一个郡主被退两次婚。   和郡主新婚之夜,他说是独自去书房睡,匆匆离开,留郡主一人独守新房。   第二天早上起来,府里人发现,王爷竟然在那个狐媚子林侍妾的榻上。   林绣尴尬地咳嗽两声,难怪无论安阳郡主还是女主,都对自己恨之入骨,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不过一个是明面上欺压,一个是绵里藏针。   ----   快到晌午了,隔壁饭店热热闹闹地张罗了起来。炊饼只在早晨才卖,现在时间充沛,林绣转身回房,准备做点新鲜吃食犒劳下自己。   灶台上各色食材倒是应有尽有,奈何天气太热不想开火,林绣四下看了看,现成的只有昨夜吃剩的糯米饭。   以及一大块用草荐包好、刚刚送到的“老冰”。今天正逢开窖放冰,她早早托人递上名额,也抢到了一块。   她在穿书以前,几乎每天一罐冰可乐,常常边打嗝,边替古人惋惜他们无福享用这等佳酿。没想到古法存冰虽比不上现代的方便,却也发展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科学办法。   冬日存冰、硝石造冰,京城共四处冰窖,主要供达官贵人家里取用。普通百姓有些门路的,或等到规定开窖的日子,也能饶到些份额。至于皇家冰窟据说深达数十米,可存几年寒冰而不化。   她抢到的这块老冰,看样子应该是去年寒冬时京郊存下的河冰。   虽厚实寒冷,不易融化,但里面还夹杂着苇草枯叶之类的东西,不适合直接食用。   “羊角瓜,甜赛蜜啰”   林绣正想着怎么发挥它最大的功效,帘外突然远远近近传来叫卖声。   日头是一天赛一天的毒辣,京城附近的村民中有机灵的,纷纷挑了担子,沿途叫卖些瓜果凉调。   夏日里新鲜水饮颇有些金贵,便有人就地取材,摘了水塘里的大朵莲叶覆在担上。   一则避免日头暴晒,二则碧色鲜翠欲滴,与担内各色的瓜果相映,更勾的人脾胃大开,想买上些消暑。   林绣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她掀起帘子走出去,喊下卖瓜果的老丈,各式各样都来了一些。又取出前些日子做好的甜品作料,打算做一道“八宝冰饭”。   还在现代时,为了拍好美食视频,她几乎走遍了中国的每一寸土地。这八宝冰饭就是在南方旅游时偷师来的手艺。   原菜谱已经佚散,具体是哪八宝不得而知,选用自己喜欢的材料即可。   叮叮当当一阵子,林绣颇为满意地捧起这碗吃食。玻璃冰碗通透好看,碗身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摸在手心微凉。   这冰饭以浸凉的糯米饭为底,依次撒上八种佐料,再倒入她自己熬煮的新鲜“奶茶”,放入厚冰中冰镇。再拿出来时,碗内汤底已有隐隐结冰的意思,配上各色瓜果,煞是诱人。   林绣拿青花瓷碗从大碗中分出一半来,放回冰中,打算留着晚上吃。   吃罢主食,再做碟清凉小菜,林绣端着蒜钵又坐去了门口。   隔壁牛肉汤店门面小,桌子一溜烟都摆到了街门口,食客的高谈阔论声此起彼伏。   “这黎王殿下可真神勇,杀得匈奴落花流水。”同桌人纷纷附和,黎王此次亲征,大小战役胜三平一,大挫匈奴的锐气。   “我看不见得,这陈绍陈老将军才是主将呢。”   “你懂什么”,那人一撇筷子,满脸不屑。   七嘴八舌争论声起,眼看又要吵起来。   她一边捣着蒜,边挪了挪脚,以免他们像上次一样激动地打翻碗,弄脏了自己的鞋。   门口的光突然影影绰绰的,有人站在门外朗声问道,“店家可在?”   林绣放下蒜钵,笑着迎上去。   ----   江白有些诧异,没想到店家是位女子,还是个美人。   “小娘子,这街上可有些新奇吃食吗?”太阳实在毒得很,他以手扇风也只有一丝热气。   大人今日不知为何,突生了兴致想转一转,谁成想军中一道秘报就又把人勾了回去。他自己在街上寻摸了一会,这沿路小吃大多稀松平常,没甚符合大人口味的吃食。   “不知客官喜甜还是喜咸?”店家小娘子笑盈盈地问。   这街上甜的有雪果子、红糖糍粑、酒糟酿圆子之类的,咸的更多,从中原面食到湘西小炒应有尽有。看他晒得满面通红,林绣把人迎了进来,递上一盏凉茶。   江白连忙道,“甜咸没甚讲究的,只是要新奇鲜爽一点,最好能消暑解热、让人食欲大振。”   林绣略略思索一阵,自己方才做好的不就是了吗。她转身回屋,   “客官尝一尝,不要钱的。”   江白连声道谢,接过一看,这碗中花花绿绿,净是些果子蜜饯之类的,还隐约散发着凉气。   林绣看着他不甚期待的表情,想来估计他觉得只符合姑娘家的口味,不禁莞尔。   还在现代时,这家冰饭最大的主顾除了逛街的女孩子,就是隔壁网吧鏖战一夜的男生。好看好吃还管饱,一碗下去冰冰凉凉,很是解乏。   江白虽对此不太感兴趣,不过这小娘子笑得可亲,他也不好辜负好意,便接过调羹尝了起来。   一勺下去,只觉冰沙沙、凉丝丝,冷井水浸泡一夜的糯米颗颗分明又极有韧劲。   江白来不及说话,连灌三大口。本来忙活了一上午,嗓子早冒了烟,这下只觉浑身的燥热都被抚平了。牙齿打了个冷颤,一口凉爽的气从嗓子眼直下至脚底。   两个字舒坦!   银耳滑滑凉凉,抿在舌尖转瞬又溜走。还有他又细细品尝几大口,花生仁的爽脆在齿间迸发,带着炒货特有的脂香。   金丝蜜枣甜甜糯糯,配上鲜溜溜的瓜果更是诱人。似乎还有一味颇有弹性的佐料,像糯米但又不粘牙,劲道爽滑,嚼起来有淡淡的芋头香。   他放下碗,抹了把头顶的薄汗,对面小娘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江白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擦了嘴,问道,“姑娘这吃食叫什么名字?我竟从没见过。”   林绣眼眸一转,笑眯眯道,“这道菜叫自有餐八宝,齿生水晶寒。”   这般透心凉意,确实当得起“水晶寒”几字了,不过八样佐料普通食客倒真尝不完全。   他咂了咂嘴,“我猜有紫米、红豆、蜜枣、葡萄干、花生、蜜饯、银耳”此为七样,那最后一样却怎么也说不出了。   “还有一味名叫芋圆。”   对上他好奇的眼光,林绣挠挠脑袋,该怎么向古人解释这现代甜点呢?   现代做芋圆用的木薯淀粉是经工业技艺提炼而成,还原难度过大。不过林绣没有放弃,她试着用木薯去皮后,烘干磨粉,倒也搓出了小小的圆子。木薯直接做的虽没有那般弹牙,嚼着倒也很有韧劲。   江白再呷一口汤,不由得赞道,“这汤底好生特别。”   乳香醇厚,入口滑滋滋的,一抿就从齿缝溜走。除浓郁的奶味外,还有一缕萦绕在舌尖的清香,极大地丰富了它的层次。甘洌而不涩,浓厚而不腻口,比他吃过的宫中御品也丝毫不差。   “是新鲜牛乳加了大红袍熬煮成的。”林绣耐心解释道。   还在现代时,她吃过的当地的正宗冰饭,是用碧滢滢的大朵荷叶托了底,盛着多种的佐料和时鲜水果,再加椰奶或红糖水解腻。   后来不少连锁店纷纷有样学样,只不过是把汤底换成女孩子更喜欢的奶茶,再加上珍珠芋圆之类的。大热天来一碗,冰冰凉凉又赏心悦目。   牛乳和茶,这搭配他倒头一回听说,竟也说不上来的美妙。   大人不爱吃甜,对新鲜牛乳却是情有独钟,又喜饮茶,若买一份回去,说不定这小吃能符合他的胃口。   林绣听罢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材料凑齐不易,今天也是偶然才得了一份,因此并不买卖。”   此话不假,这是她第一次试做八宝冰饭,店里确实没有多余佐料,连红豆用的还是做炊饼剩下的馅料。   狗血宫斗剧三番五次提及,木薯生吃容易中毒,她每次做都要千般小心。再加上平常时难得的冰块,今日还真是凑巧才集齐了一次原料。   “姑娘可还会做其他吃食?”江白略一犹豫,干脆把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主人公姓名。   不思饮食啊林绣摸摸下巴,这倒是不难。   看她期待的眼神,江白心下了然,摸出几张银票。   接过一捻,林绣的眼睛忽的亮了起来。整整十两银子,足够她添置一套上好的厨具,余下的钱还能给阿蛮买些小玩意儿。   江白刚想补充些什么,就见她迅速收拾好东西挎起背囊,昂头道,“不必多言,咱们现在就走。”   这姑娘性子爽利,看着倒没什么心眼,他把询问的话吞进了肚子里。罢了,死马且先当成活马医。   不过转圜功夫,林绣锁了铺门,给阿蛮留下张纸条,叫她不要牵挂。   她想了想,又抄起一根烧火棍。凭空舞了几下,看它坚硬如石,这才满意地放进包里。   江白先顾不得震惊,连忙放下茶盏,“姑娘请随我这边来。” 第3章 槐花麦饭 花叶柔嫩,汁水丰沛,带着春   随着他七拐八弯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府邸后门。   林绣抬头,此刻阳光正好,照在琉璃瓦上晃得人眼晕。果真是大户人家,怪不得出手这么阔绰。   江白领她来了厨房门口,刚交代着东西随意取用,便有人急传要去前厅议事。还好看林绣已经自来熟地背手闲逛起来,他才放下心匆匆离去。   小厨房的木门一推开,满眼皆是鲜翠欲滴的各色蔬果。粗粗浏览一番,寻常食材是应有尽有,还都分类的井井有条。   林绣眼前一亮,随手捡起只饱满的大白梨。天燥口干,这个梨嚼来汁水丰盈,皮薄无渣,酸酸甜甜的倒是十分解渴。   她满意地点点头,边啃边盘算做点什么好吃的。   夏日食欲不振多与天气燥热有关,食疗消解的办法,最好是用些清淡可口、补益心脾的吃食。   有暖风自小窗吹来,拨乱人的头发。她随意归拢一下发丝,眼神不由得被窗外的槐树吸引了去,白生生香喷喷的槐花快要压弯了枝头。   今年雨水充沛,花期延长,因此长到现在还是幼嫩的一簇簇白花。   她从前看一本菜谱上写,北方春夏时令鲜蔬不多,常有人摘洋槐花做菜,此物清热下火,还可入药。   有了!林绣兴奋地一拍脑袋,吃剩的梨核随手飞出窗外。   “哎呦,”外面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唤。   这也能砸到人?林绣挑了帘子奔出去,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正蹲在墙根,脚边是梨核那个罪魁祸首。   “我我叫桃枝,是前院的丫鬟,过来想看看姑娘在做什么菜。”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开口。   厨房的活计一直是赵大娘几人负责,她们几个年轻丫鬟都在前院侍候。今日她正好不当值,就被珠梨姐姐强行派来打探一下新来的厨娘。   后面的话她不敢同林绣说,生怕被她误会什么。   小丫头攥着衣角,一副拘谨模样。林绣伸手捏捏她的发髻,心底嘿嘿偷笑。   这下子正好多了一个打杂的帮手。   ----   厨房外墙旁,洋槐花开的正好,枝枝蔓蔓攀出了墙外,引了几只蜜蜂流连飞舞。若是此刻经过的人抬头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树上攀着个小巧的人影。   一阵悉悉索索,枝头雪白一片的槐花都被掐了尖儿,采蜜的蜜蜂遭此无妄之灾,嗡嗡闹着飞走了。   满当当的竹篮子咣当掉下来,桃枝急忙伸出手抱在怀里。一篮子的槐花堆的冒了尖儿,在阳光下白生生的晃眼,和着小风还带了点儿微甜的清香。   槐花要开不开,花骨朵嫩得像一汪水,轻轻一掐就散发出甜香。   林绣坐在树上晃着腿,伸手摘去茎叶,取了花朵儿轻吮。花汁清清凉凉,像是花蜜调和了露水一样。   槐花生吃滋味虽好,也不宜食用过多,摘回去过水之后彻底去除青涩,再进行烹调,更是别有滋味。   这个时候的槐叶还没长大,嫩得喜人,正好做槐叶摊饼子。林绣捋下好几把,美滋滋地揣进怀中的布兜,一个翻身跃下树。   虽然乌发上沾满了残叶和灰尘,眉毛上还有道血痕,但一双眼睛还是神采奕奕,漾着笑影。   刚才她在树上摘花,厨房干活的几人也都好奇围了过来。攀谈一番发现,这姑娘嘴甜手快,很讨人喜欢。   “可该到许人家的年纪了?”   这林小娘子似乎天生一副笑模样,赵大娘拉起她的手,越看越喜欢。   “我表侄在盛京经商,生的一表人才,瞧着和林小娘子倒是般配。”   “倒是还没考虑过此事。”林绣表面淡定地应和,内心却有些悚然。   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神仙日子还没过够呢。   “姑娘家的该及早打问了。正好我也认识个年轻郎君在说亲,今年刚考了科举,说不定还能高中呢。”徐大娘也插了进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颇有些为她牵线的意思。   她摆摆手,面上羞赧一笑,赶紧转移了话题,“不好让客人久等,我先去厨房忙活了。阿婶,一会再麻烦你们。”   赵大娘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手。多好的孩子,改天一定要让表侄见见。   ----   刚摘的槐花还含苞待放,她麻利地把它们洗净、过水,分成两部分,一份做槐花麦饭,一份则晾干留着做花茶。   焯水去除苦涩后,将槐花朵儿拌以盐和胡麻油。这一小瓶油是她向隔壁麻婆那里讨来的,细细淋上一圈,清白交织的槐花立马变得鲜亮起来。   往花里拌入面粉,要白面与杂面各半才有嚼劲。慢慢控制开水的用量,搅成颗颗分明的面絮。   一番揉搓就用了不少功夫,提前生火的蒸锅也徐徐飘起了白烟。   林绣将这满满一瓷盆面絮平铺在屉布上,又细心把粘连结块的面疙瘩抖搂开来,趁热放入还上着气的蒸笼。   片刻白雾升腾,小麦与槐花交织的香气袅袅飘出来,只需静待蒸熟便可。   空口吃已是色香味俱全,她怕没滋味,便再调了一份蘸料。   小米椒、孜然粒、蒜粒用石钵捣碎,加上精盐和熟芝麻。辣椒不能研得太碎,也不能剁得太粗;油温太高了要炸糊,太低了又激不出香。等油微微冒烟时,迅速一泼,“滋”的一下,热辣辣的香气就起来了。   林绣从袖子里摸出一瓶浅棕色的粉末,轻轻抖搂下一点,撒到蘸料中。前世美食丰富多彩,味精里谷氨酸钠能激发食物最大的鲜香,现在吃不到了,还有点想念。   她向隔壁老板要了许多弃之不用的小虾米,晒干用石碾细细磨碎后,用油炒香,又咸又鲜,充作低配版的味精来提一提鲜。   忙活好一阵,此刻总算真正得了闲。林绣净好手,从包裹里摸出本书。   此回走得急便随意装了一本,是从未读过的新书。   没了她做着繁体字笔记的本子,现在乍一看,只能从封皮上隐隐约约认出来作者叫江源。说来惭愧,来到这一年,她还是不怎么认识繁体字,平时只能看看画本图册之类的,权当消遣工具。   林绣大略翻动几页,看着这天书仿佛梦回学生时代的高数课,满满一黑板详解却连一个步骤都看不懂。   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竖排小楷,一张插画都没有。不过若是沉下心,翻来倒去结合上下文,倒也能猜出其中意思。   等待饭好的过程总是漫长,她干脆硬着头皮看下去。   ----   珠梨等在前厅许久,见桃枝还不回来,有些沉不住气,咬了牙打算亲自去看看。   一进厨房,就见灶上腾腾冒着热气,小厨娘坐在灶前拿了本书读。   林绣生的高挑丰润,即便着粗布衣衫也难掩出尘之姿。   珠梨仔细打量一番,只觉她低垂的眉眼如疏疏檀蕊般明媚,倒也有几分姿色。   不过嘛还是小家子气了些,和江大人的气度是远不能比的。   珠梨忍不住上前一步,待她看清书名,心里却是忍不住地鄙夷。她最讨厌的就是这般心机深重的女子,也不知道江白是从哪儿找来的人,实在是不三不四。   百无聊赖地合书起身,林绣这才发现有人来。   珠梨不屑地剜了她一眼,冷笑道,“还挺好学,怕是想着要攀上枝头做凤凰吧。”   桃枝刚想说话,被她的眼神吓回去,乖乖闭上了嘴。   林绣:???   这一句阴阳怪气又夹枪带棒的话是从何而起,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你,”珠梨双手环胸,冷哼一声。她戳戳桃枝的脑袋,实在是恨铁不成钢,“一点吃的就把你贿赂过去。”   “想当学士府的女主人,可不是看本大人的书这么容易。你”   话音未落,她的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林绣正色看着她,“你说这是哪儿?”   珠梨一怔,下意识答道,“大学士府。”说完又觉得失了气势,强自镇定补充道,“如何?”   林绣松开她的手,大脑高速运转着。   原来江源便是江霁容的字,她竟然误打误撞来到了学士府。退婚,改亲事,抬侍妾如此串来,江霁容也是小说里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人物,还是正面的那种,若是能接触到,自然百利无害。   林绣定了定心,见珠梨还愤愤看着自己,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小姑娘的脾气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姑娘可不要冤枉了好人。我明明才知此地是学士府上,哪来攀附的心思。”   这人刚才突然一副严肃模样,现在又言笑晏晏,珠梨也摸不清她到底有多少玲珑心思。再纠缠下去便显得自己妒忌了一样,她只能恨恨地别开脸,咽下这口闷气。   ----   盘算着已有半个时辰,林绣用火钳子熄了火,掀开笼盖,一点清香扑进鼻端。   门外响起了一片吞口水的声音。   她笑着把人招呼进来,各分了几双碗筷。赵大娘正色推辞几番,还是拗不过林绣,接了碗过来。   一旁珠梨气的直跺脚,“大人还在厅中等着,你们倒要先偷吃起来了。”   林绣笑眯眯道,“这叫厨子不偷,五谷不收。何况我们不先品尝,怎么知道合不合大人的口味。”   珠梨一下子被噎住了,气呼呼地想要反驳。   林绣不由分说拉着她坐下,“好姐姐,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你”话音未落,口中就被塞了一大勺麦饭。尽管嘴巴鼓鼓囊囊说不出话,珠梨还是很努力对林绣翻了个白眼。   “味道怎么样?”   “快说呀。”   对上几人期待的眼神,珠梨眼睛瞪得老大。她就是想说,也得先咽下去啊。   使劲嚼了好几口,倒是品出些滋味,看来这厨娘也不只是个花架子。   软糯弹牙的面衣包裹着内里轻盈的槐花,绵软爽口,又极富韧劲。蒸的方式最大限度的保留了食材原味,吃在口中清清爽爽,越嚼越香甜扎实。   好吃!   咽下这一大口,珠梨不情愿地夸道,“确实还行。”   看林绣笑的眉眼弯弯,又很是别扭地补充,“勉强算是不错”。   ----   “大人,这是皖北名厨做的蛏干烧肉。”   色泽酱红,酥而不烂,冒着刚出锅的缕缕热气,还颇用心地盛在素白瓷盘中,点缀以鲜绿芫荽。厨师对江白放下豪言,就是灶王爷也能食欲大动,忍不住大嚼三碗米饭。   只是这油润的光泽......他心底捏了把汗,悄悄抬眼往主位瞧去。   端坐的男子沉默不语,细长手指持筷,夹起一片烧肉,向嘴边送去。   江霁容咀嚼几下,微微皱眉,强行吞了下去。直到漱了口,神色才恢复如常。   他放下锭银子,嘴角仍是一贯清淡的笑意,“送师傅出去”。   待大厨身影远去,才敛了眼中神色,淡淡道,“其余的你们自去分食。”   江白连忙应下,吩咐左右小厮们撤下了菜。   上来的时候什么样子,端下去还是什么样子,他不由得泄气,看来这重金聘来的名厨也不过如此。等等,他脑中突然记起,小厨房里不是还有位厨娘等着吗。   江霁容看他欲言又止,颔首道,“还有什么一并端上来吧。”他从前在吃食方面无多讲究,最近实在反常,无论吃什么都难以下咽。江白私下应该费了不少心思,他不愿拂了这份好意。   ----   林绣随着丫鬟们站在一旁,抬眼偷偷打量着传闻中的学士大人。   一片日光斑斑驳驳投在他身上,更显轮廓削瘦,清淡的眉目如露水样生动起来。   她此刻倒是有些明白,安阳郡主为什么那么钟情于他了。   碗里青青白白堆的冒了尖,还冒着热气,煞是好看。江霁容拈起红木镶银箸,夹一筷送至嘴边。   花叶柔嫩,汁水丰沛,带着春天未进行完的水灵。这滋味,竟从未尝过。   闭着嘴咀嚼过后,竟有些欲罢不能,又吃了几口。回甘绵长,清淡可口,让他这几天来第一次有了食欲。   余光里有人盯着自己目不转睛,这眼神太过直勾勾,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向下瞥了一眼,那厨娘生的黛眉红唇,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瞧着有些面熟。   江霁容忽然放下碗筷,拿净帕拭了嘴。   林绣突觉大事不妙,紧张地快要学苍蝇搓手。不会是自己做的太难吃了吧?   对上她的眼神时,他有一瞬间的愣神,很快就别开眼去。刚要说的话突然改了主意。   江霁容慢条斯理地开口,   “姑娘可愿留在学士府做事?” 第4章 节瓜眉豆老鸡汤 上好的琵琶火腿本就   盛夏的天一会一变,刚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就突然风急雨骤,让过路行人躲避不及。   还好屋内仍是静美可爱的。   灶台里火星乱舞,细微如屑,起了噼里啪啦的爆鸣声。林绣坐在灶前发呆,不时捅下火著。   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不过一会功夫,她竟然从卖炊饼的小贩成了学士府的兼职厨娘。   只是炊饼铺子的生意不能落下,她本来心里犹犹豫豫,有意推脱。谁想突然下起大雨,至少明后两天是出不了摊,干脆应承下来,且先负责府上这几天的餐饭。毕竟白花花的银子还是太诱人。   夏季雨天温度降得快,外出稍不注意淋了雨就容易伤风感冒。还是最适宜躲在家里,关起门来喝一碗热汤。   林绣拜托桃枝找来一口老瓦煲,自己则搜摸出好几味香料备用。刀快起快落,几下拍散后装进她带来的纱布小袋,扎紧口投入炖着肉的滚水中。   先是烈焰蒸腾地猛烧,再转小火慢慢煲煮。   盖子密实,看不见肉片翻滚,只能静听咕嘟咕嘟的声音,更加浮想联翩。   瓦煲颈深而肚鼓,火舌温情脉脉地舔着黢黑煲底。厨房外运菜的推斗披上了毡布,雨滴砸在上面噼里啪啦地响。   被蒸汽猛烈顶撞着,从瓦盖的小孔处,茴香、草果、丁香和桂皮的药香丝丝缕缕飘进人的鼻中。西域传来的佐料有种特别的味道,妖妖冶冶分外撩人。   “好香!”桃枝伸手扇扇这股热风,忍不住赞道。   扇闻法,行家啊。   林绣打趣着放下火箸,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揭开锅盖,白气腾腾,肉香由淡及浓的溢出来。   上好的琵琶火腿本就红似玫瑰、亮如冰凌,经快烹慢煮,鲜咸味早已融入汤中。提一筷起来对着光,大片薄如纸的火腿,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烧肉略小而块厚,先前在油锅里走过一遭以逼出脂香。清油中浮沉,炸出一层薄而脆的外壳来,外皮上烫起焦褐色的小泡。现在炖煮的软糯酥烂,用筷子一捅就散。   她拿了把大笊篱捞出汤料,往洗净的鸡腹中塞满葱结和姜片,再添把柴禾盖上盖子。   方才备料时,林绣提起老母鸡的脖颈一看,瘦瘦长长,没甚油水,不由得有点失望。还好有火腿与鲜五花,能为汤底增添一份腴润。   “不放豆酱与虾露的话,会不会寡淡没滋味呀?”桃枝不解地挠头。   “老火汤就是油盐水煮一切,再多调料就夺味了。”   先以火腿烧肉激出汤底鲜味,是谓“吊汤”。再放葱姜去膻,当然在有些追求极致本味的地方,连这一步也省略。沸腾后放入砍块时蔬再煮片刻。   然后趁着火气未熄,一滴不剩的盛在白瓷汤盆中,几人围坐热热的分食。汤色清如水,食材还是最初颜色与味道,漂亮又好喝。   林绣一口气说完,发现自己的肚子在哀鸣。   对面也同样传来咕噜噜的声音。   她摸摸不存在的长须,深感桃枝在吃饭事业上真是孺子可教。   “那这肉就弃之不用吗?”桃枝佩服地点头,又指着挑出来的肉片道。   满满一碗,丢了真叫人心疼。   “精华留给江大人,这些次品咱们自行解决。”林绣吹的肉片凉了些,挑起一大块送至她嘴边。   “唔,好吃。”桃枝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肉片肥嫩,汁水丰盈,说不出的鲜美在舌尖绽开。   你一筷我一筷,肚子很机灵地停止了抗议,瓷碗也慢慢见底。   吃兴正浓,木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推开,缝隙间强行挤进一阵小风。夏衫本就轻薄,这下更是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冷”两人异口同声道,珠梨翻了个白眼关严门。   刚一进厨房,就见这两人端着碗肉吃的满嘴流油。尤其是林绣,还以极其不雅的姿势叉着腿。   见她恼怒,林绣笑着解释,“这叫杀鸡宰羊,厨子先尝。”   “啊张嘴。”一筷子烧肉递至她嘴边。   珠梨没好气地推开她,“少来,我不吃你这一套。”   习惯了她的劲头,林绣也不恼,自然地伸回手继续埋头吃肉。   只是还没吃多少,总觉得有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臂。   方才上树摘槐花的时候,胳膊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此时倒是不怎么疼了,只是看着吓人。   她下意识地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   桃枝突然放下筷子,指着珠梨道,“姐姐拿的什么?”林绣循声看去,她拳心紧握,面色还是如常冷淡。   珠梨嘴唇紧抿,把攥着的东西塞进她手中,转身就走。   林绣摊开手,一个小药瓶静静躺在掌心,还带着点濡湿的汗意。   这人真是她摇头笑笑,不知说什么好。许是吃了热腾腾的烧肉,浑身都暖乎乎的。   ----   雨意渐歇,茶水滚在小铜壶中,飘出茉莉花的清香。书房内收拾的一尘不染,有点不近人情的舒适。   江白翻捡着一堆文书,心思却不在其上。   他跟随大人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同女子切近。不知为的林姑娘的厨艺,还是   打住,他强行让自己停止思考这个可怕的念头。连安阳郡主般艳冠京城的美人,大人都不为所动,又怎会是重色之徒。   他摸摸额头,今日莫不是吹风着凉了才胡思乱想。   “她的身份仔细查了吗?”江霁容伸手掐下朵牡丹花,转头望着他。   神色端肃,不辨喜怒。   江白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面上仍保持着平静道,“已经查探过了,林姑娘确实从小生活在京郊。”而且被亲生父母抛弃、养父早逝后面的话似乎不关紧要,他还是咽回了肚子。   江霁容不知他心中所想,语气冷然,“我总觉她有些眼熟。”尤其是那双眼睛   手中娇花红的刺眼,柔软细腻,好像女子朱唇。他向来不喜牡丹,此刻看着心里更生烦躁。   在哪里见过呢?   清脆的啁啾声突然在耳畔响起。   大雨初停,黑尾鸟乖顺地停在他掌心片刻,羽毛仍干燥洁净。待江白取下竹筒后,一点纯黑划出道优美弧线,转眼隐入天空不见。   江霁容接过竹筒,展开信笺一看,脸色变了几变。   “去年小寒陈府宴饮,你可随我一起?”   江白仔细想了想,摇头道,“那时我在淮北监督赈灾。”   江霁容皱眉,手中微微用力,纸条瞬间化为齑粉。   夷族探子他眯起眼睛。   当时同桌人喝的酩酊大醉,谈论起坊子里新选的花魁,似乎刚被陈老将军二子收入府中。   他对此毫无兴趣,也不喜饮酒,自顾自清醒着到最后。第二天陈府就传出军中情报被盗的消息,还好只是份关于伤亡人数的战报,远算不上绝密。   有人回忆,陈锦醉醺醺揽着新纳的美人送客时,那女子的手腕处闪过一点红。   不过酒醉后的话哪能当真,信找回来也就罢了。   后来陈锦依然纵情声色,身边美娇娘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个女子却再没人提起。   江霁容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江白连忙跟上,“大人去哪?”   他头也不回,“小厨房。”   ----   夏天眉豆卖的贱,林绣吩咐小厮挑鲜翠的买来冒尖的一筐。边和桃枝聊天,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摘豆。   她嘴里不爱闲着,此刻哼起了不成曲的小调,“菜豆圆滚滚,扁豆宽又短,豇豆一根长。”   小时候去菜市场遛弯儿,外婆总教她唱,对食物由衷的热爱,也是从那时开始。   桃枝一脸“学到了”的表情,就差拿个小本本做与会记录。林姑娘不光长得好看,还为人和善,比起珠梨姐姐时常的冷脸来,可亲不少。   林绣指甲修的短,择了不一会就有些肉疼,便招招手叫进两个小丫鬟帮忙。   差使别人干着枯燥的重复劳动,自己浑水摸鱼自然有些说不过去。   林绣眼眸一转,“不如我来讲个话本解闷。”   几人齐刷刷转头看着她,眼里满是期待。   咳咳,说是啊,前朝有位暴戾帝君,这便是男主角。他本来独宠先皇后一人,无奈她去的早,后宫再无相同之人可爱。男二号是个翩翩公子。   什么样的?嗯大概就江大人那样的吧。这女主角原是个亡国公主   几个小姑娘听得聚精会神,林绣编织语句的同时,不忘催促她们手上活计别停。   眼前眉豆逐渐隆起小山包,她清清嗓子,赶紧三言两语完成了这个故事。主要是实在编不下去,比老太太的裹脚布都又臭又长。   “够了够了,再多也吃不完。”   林绣抱起摘好的豆角放到灶台上。   刀磨的锋利,在太阳下闪着细碎的银光。节瓜斩成滚刀块,和掰成三个豆一节的眉豆段一起,哗啦啦投入老鸡汤中。   青白浮沉,鸡肉粉嫩,汤色如清茶般透亮。林绣深吸一口香气,满意极了。   这味正!   她往炉膛里添火,又给瓦煲盖的更严实些。一切工序完成,只待锅中扑出醇厚的香味时,就能熄火享用美味。   桃枝扒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锅,厨房里满眼都是乱哄哄的废料。   “饭可以唔吃,汤唔可以唔饮。”眼前煲汤的情景有些熟悉,她脑海中突然浮现起这句港剧台词。   小时候常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拧开电视机放着港片,喝碗热热的猪骨汤,给长个子的她补身体。   林绣突然有点感慨,她伸手捏捏桃枝的脸颊,“索女,饮碗靓汤唔撇油啊。”   记忆里的声音已不大明朗,她捏着半港半白的腔调说话。   “听不懂吧,这叫方言。”林绣得意地笑笑。   厨房外,江霁容正要推门的手停下了来。 第5章 抹茶绿豆饼 皮滑瓤软,雪腴霜腻。绿豆   方才那句话语调婉转,尾音上扬,绝非京城口音。江霁容眼中掠过一抹诧异,随即敛下神色叩门而入。   “江大人?”林绣拍拍衣服站起来,心里莫名紧张。   不会看到她偷吃了吧?   “无事,只是有些饿了。”他温和地开口。   灶上汤烹正暖,热气如雾岚腾腾,带着些勾人的顶美的香味冲出重围。   “还须等片刻才好呢。”   林绣想了想,从包裹中摸出一方叠的严整的绣帕。   “大人不如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白帕展开来,是棉纸细细包好的几块糕饼。   圆溜溜,青碧碧,比新栗稍大的玉团紧贴着码成一行,每块保存的很完整。   “多谢。”   江霁容接过油纸,修长手指不着痕迹地擦过她的手腕,   夷族女子自出生便要在腕处纹朱红赤绣,男子则用荆棘纹面。哪怕有意用烙铁灼烫去掉纹饰,也会留下疤痕   可她的手腕光滑细腻,全无任何印记。   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淡淡道,“那么有劳姑娘了。”拈起一块糕饼,背过身去以宽大袖袍掩面。   世家大族果真规矩多,吃块糕点都这么文雅。林绣抬头,眼神里满是期待。   这绿豆饼尝试了数个方子,才改良成现在这般。最新版的只有她自己尝过,也不知合不合江学士的口味。   江霁容指尖一捻,光润甲盖里嵌入些绿色粉末。   他眉头微皱,袖中一丝银光流转,倒是没有变色。再一嗅,这绿豆糕并无奇怪味道,似乎可以放心食用。   初尝清苦而寒齿。   嚼到丰盈内馅时,只觉皮滑瓤软,雪腴霜腻。绿豆一半粉细,一半颗粒分明,淡淡的甘甜中和了抹茶粉的生涩。他原来并不爱吃甜食,只是这点心当真迥异随常,让人还想再来一块。   “点心上的可是茶粉?”   行家啊,林绣点头。   “这是择了绿茶嫩芽将其梗叶分拣、烘热蒸干,再用石磨碾成的细粉。”   街上也有铺子卖茶粉,但多是寻常炒青的,与用来做抹茶的蒸青绿茶并不相同,有些还掺入黄豆粉以次充好。她干脆自己去茶园摘了嫩叶,处理成细面后调以蔗浆与青草汁,再洒入龙脑与薄荷粉,增加碧云引风般的冰凉口感。   老式糕点本来高糖高油,不宜多用。她在原本方子上做了些改良,又加乳酪醍醐与芝麻屑,让柔柔润润中添一点脆。   “可还合大人口味?”林绣问道。   及时接纳顾客意见反馈是一名优秀厨娘的必修项,何况江大人重要度好比vvvip。   江霁容点头,心中却是想着别的。   他从小生活在京城,对此地口音再熟悉不过。方才留意听她讲话,字正腔圆,语尾咬字清晰,分明是土生土长的郊县人士。   莫不是自己想错了?   正思忖着,突然听她问道,“大人,我手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江霁容飞快地抿了抿唇,而后缓缓开口。   “我看姑娘手腕发青,似气血不畅。”   林绣听得认真,眉峰蹙起。   “在下略知切脉法,若姑娘不介意”   他的声线很温和,雪竹琳琅一样淡然,让人莫名的信服。   林绣点头,“好啊。”   这林姑娘面色如常,不藏不躲,让他心中疑虑消解大半。正要把方才试探而说的话糊弄过去,就见她“噌”的一下褪起袖子,露出洁白手腕。   他轻咳一声,隔着块丝帕搭上手去。   习武之人脉象整齐,搭上她的手腕,脉象虚浮,毫无功底。   江霁容伸回手,皓腕上留下淡淡指印。将目光投向窗外浮动的天光云影,淡淡道,   “抱歉,逾越了。”   边关事紧,他却疑神疑鬼,把普通人当作假想敌,带着目的与之接近。万幸只是心中怀疑,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姑娘行为坦荡、心思单纯,自己这次却是是真小人了。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诡异的想法若是夷族探子都像这般,那天下一统便指日可待了。   “姑娘可否经常熬夜?”   林绣小鸡啄米般点头。   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江霁容别开眼神,“并无大碍,只是还是按时休息为妙”。   林绣展唇一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如此。   看来江大学士也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近人情嘛。   ----   夏风挤进窗格,把桌上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江霁容微微挑眉,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姑娘看过拙作?”   总不能说自己不识字吧。   林绣硬着头皮称是,“才看了个囫囵。”   北疆与匈奴,加本国辽阔大陆西北角,前朝将其并称九域。本朝疆域扩展,才称作十二州。他翻动书页,找到熟悉的那处,温和道,“这里写错了,襄垣县应作襄远”   话音突然一顿。书末页与封尾间的空隙处,紧紧夹着一张信纸。   林绣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密密麻麻全是字,许是别人写的批注。   江霁容饶有兴味地展开纸。   开篇引经据典,东拉西扯,简直不知所云。他耐着性子扫下去,眼神却在最后一行小字处凝滞了。   字字情真意切,与上文的规矩严整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写。连笔锋转圜处都仿佛含了情般柔滑舒展。   他挑眉问道,“姑娘可看过这纸上内容?”   林绣摇头,“书是别人赠的,我还没发现这批注呢。”想也是方俊那个爱书如命的,认认真真写了读后感小作文夹在书里。   他重新折起信纸,放回书页中,若有所思道,   “疏漏众多,其实不看也罢。”   ----   汤温肉熟,正好适口。   饮过节瓜眉豆老鸡汤,众人纷纷嚷甘甜味美,连江大人都破天荒喝了两碗。   林绣颇遗憾地摇头,你们古人还是见识太少,明天定好好露一手。   于是第二日,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朝食热腾腾地呈了上来。   新熟炉饼,面脆油香,咬在口中咯吱作响。再就上新腌的水咸菜,挖一勺连着壳齐分六瓣的天青色咸鸭蛋,可谓快哉。   光有干粮小菜当然不行,要有汤才算舒服。   豆子浸泡一夜,鼓鼓涨涨,白胖可爱。挑了浮起的瘪豆壳,林绣在一旁烙饼,托赵大娘用石碾磨成豆浆。这道程序极费工夫,换了两个人接替着才磨完。   又经细眼筛子滤了一遍,加一把砂糖,尝来更浓酽细腻。沿着碗边轻吮,甜滋滋的又香又滑,一时只剩呲呲吸溜声。   林绣送上餐点时偷偷观察发现,只有江大人还保持着文雅的吃相,慢慢悠悠啃着炉饼。   护卫们几人围坐,添了一碗又一碗豆浆喝。见她走过来,有人笑着奉承道,“林小娘的手艺啊,比起今耀楼的都不差。”   她弯弯嘴角,又有点惆怅。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酒楼呢。   “绣姐姐,还有吗?”桃枝擦擦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林绣环顾一圈,点点她的脑袋,“不急不急,省着点肚子用午饭。”   原本普通老百姓家里一日只两餐,上午九点饔食,下午四点飧食。时至今日,生活水平提高,京中大多数人家都逐渐适应了一日三顿,朝食、昼食、夕食的生活。   她摸摸下巴,个个晨起就吃这么撑,一会昼食还用得下吗。   ----   两个时辰后,林绣报菜名似的指挥着仆从们上菜。   清参蹄髈、玉兰焖笋、蜜渍猪脯、生煎口蘑、羊肚儿羹、莴苣虾仁以及南瓜乳鸽炖盅,依次端上餐桌。   还没端出厨房,就听得一片吞口水声。   金丝白瓷小碟转了圈的布在餐桌上,这是专留给江大人的。   其他人则几个一伙,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分食大锅饭。   桃枝撕下一大块亮晶晶还泛着光泽的蹄髈肉,满足地点点头。皮酥肉烂,这个好吃!   又挟起粒虾仁,晶莹剔透,柔软弹牙。唔,这个也好吃!   林绣看着她总觉得像吃自助时的自己,眼大肚小,忍不住莞尔。又想着,换了江大人,现在肯定还在细细品尝前菜。   江霁容慢条斯理地拈起一片口蘑,初尝染了笋片的清甜,再一嚼则肥厚鲜美,口感似肉却更汁水丰盈。经她手做出的食物仿佛点化过魔力一般,总能勾的人馋涎大动。   餐后甜点有小石榴煎和薏苡仁醪,再配上野莓子、甜瓜瓤、沙糖桔等码好的水果,漂漂亮亮拼了一大盘。   江霁容方才虽样样都尝过,但用的不多,此时还饶有兴味地捻了莓子来吃。   都说了好吃的还在后面,你看人家这统筹全局的意识。林绣点点身边几人的额头,这几个小丫鬟看着文文弱弱,吃起主食来肚量惊奇。现在个个撑得东倒西歪,让她颇恨铁不成钢。   风卷残云过后,锅碗瓢盆有专人收洗。   她吮了根草茎,坐在台阶上晃着腿。身边花坛里虫鸣声阵阵,繁如落雨。   在学士府好吃好喝招待了一日多,这打工初体验也要结束了。林绣捏捏荷包,比原本说好的还多了不少。虽然尚不能达到她在京中开酒肆的梦想,但也算攒下了一笔初始基金。   正想着,赵大娘匆匆走过,林绣忙扯住她。   “这清参蹄髈需先熬一锅卤水”   将几个做菜方子一口气说给她,又嫌不详细,林绣扯过几张纸,刷刷勾画出具体步骤。画完后扬纸一看,虽然略抽象,还能看出大意。   赵大娘笑着应下,“这画倒也贴切。”   就当是夸自己了,林绣谦虚摆手,“能认得就好。”   ----   日光不算太盛,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教人只觉神清气爽。   和江白道过别后,托他知会一声江大人,便踏上王府的马车。   身后传来隐隐的呼喊,她回头看去。   珠梨抱臂倚在门框边,桃枝挥着手,几个小丫鬟依依不舍地看向她,“绣姐姐,下次还来啊。”。   林绣攥着一把银票,感动的快要热泪盈眶:下次还有这样划算的买卖,我一定来! 第6章 芋儿糕和旺旺乳 糕饼点心团花般堆簇在   连着几天的瓢泼大雨让她美美地歇了一整个早晨。睡意消散时,已有阳光明晃晃地穿进窗格,晒暖被子。   她迷迷糊糊从被窝中爬起,遥声问阿蛮,“现在几时了?”   “阿姐,都巳时了。”清亮的少年音从窗外传来。   林绣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趿拉着鞋探出身子,“最近跑到哪里野去了?”   褚钰正坐在矮凳上劈柴,闻言抬头,额头有亮晶晶一层薄汗。单薄的肩头蹭了不少尘土。   几日不见,个子窜了不少,青橘一样成熟得飞快。白净的面皮晒得黢黑,露出稚嫩的虎牙。   到底还是孩子呢,林绣感叹着,和阿蛮一人一口地吃着糖豆。   一年多前,她从城隍庙里捡回这两个小孩。本来只想收留一阵子,他俩却说什么也赖着不肯走。有时随她一起住在小房子里,有时在外面瞎跑,找个破庙也能将就几晚。   阿蛮接过炒糖豆填进嘴里,对着褚钰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昨天房顶有块瓦不知去哪了,一直滴滴答答往下漏雨。”   可听她这语气里,怎么还带了点隐隐的雀跃。   林绣耸肩。   这间铺子其实不算小,只是前头要腾出来做铺面,后半部分自住的小院子就显得不够宽敞了。再加上年久失修,设施总破破烂烂的。之前卖炊饼倒也攒下些银两,不过还没在手中捂热,就又小河似的淌走了,一直没顾上修缮这破屋。   老旧就算了,还漏雨比她上大学时住的集体宿舍还不如。   正惆怅着,褚钰往她手中塞进一块砚台。触在手心纹理细腻,冰冰凉凉。   除这方砚台外,面前还堆了许多绢布与笔墨。看他晒得黝黑的脸,大概能猜出来这钱是从哪来的了。   “阿姐,这回可以好好地写块招牌了。”稚气的脸上满是兴奋。   林绣点头,嘴角翘了翘。   她一直有心思开辟些新副业。只是从前做炊饼还不熟练,出摊就要忙活整整一个白天。   炊饼虽薄利多销,顶天了也只有三五百文。现在手艺愈发娴熟,便空出不少时间。   做些什么好呢   稍微抬头,就能看见远处高筑数层的酒楼,生意每天都红红火火。   林绣凝眸。   这条街上美食繁多,从高档到平民小吃,市场基本都已经饱和。再卖下去也只是和自己抢生意,意义不大。   若是越过移观桥呢她眼珠一转。   ----   京郊护城河长长滚滚,奔涌不绝。积玉桥横跨其东北段,经此汇入新坝。   下了积玉桥便是竹园,因此常有相好的经过桥边,前来游园。沿桥两端路上行贩不绝,有校表、掌鞋、补灯的地摊,而更多则是瞅准了年轻小情侣的荷包来抢占先机的。   同心结,连心锁,以及女子带的丝绦首饰随处可见,日日上新。   不知今日何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旁突然支起个不起眼的小摊,招牌写得浓墨重彩只送不卖、限此一天。   “真的假的?”   “这是怎么回事?去看看。”   风吹不停,那颇为风骚的招幌咧咧作响。摆摊少女招徕着过路行人,一脸笑意盈盈。   糕饼点心团花般堆簇在盘中,煞是好看。正中央一点腊梅红,好像片山头雪纷铺在白玉堆中。   方才站桥边喂鱼的两名女子走了过来。   “这是用口脂点的?”个高的那位拈起一块百合芋儿糕,指着上面的红印道。   裙裾洁白,碧色的珠翠头面在阳光下忽闪忽闪。   嘶,是金钱的光芒。林绣眨眨眼睛,大客户来了。   “是现摘石榴汁染出的天然朱红。”看她感兴趣,林绣又接着往下说,   “这花糕以百合入馅,女子吃了不光宁心静气,还能美容养颜呢。”   阿蛮早起摘回来的百合还带着露水,摘瓣拧蒂,冲泡几遍后洗净,渍成甜甜的花酱做饼吃。酥粉里加了不少土蜂蜜,不仅醇厚香甜,还能拉出长长的银丝。   “是嘛?”白裙少女抬头打量着。   那卖饼小娘子的脸颊细腻粉白,倒是很能作为广告。   林绣趁热打铁道,“二位姑娘尽管品尝,不要钱的。”   身量高挑的这位率先试了一块。   咀嚼半晌,同伴捅捅她的胳膊肘,“味道如何?”   她不说话,只是又拿起一块塞到嘴里。   “好吃!”   她舔舔唇角,“这是芋头?”   “姑娘好会吃。”林绣笑得奉承。   个子娇小的那位一袭粉裙,同样打扮不俗,拈起一块来。   这百合芋儿糕的做法还是林绣去广西旅游时学到的,当地特产的芋头又大又白,还有类似细小的珠紫色槟榔纹。她最爱和扣肉同蒸,热乎绵软,粉如板栗,浸了油脂闪着甜香。   京城的芋头不像那般粉白,此时也非旺季,就显得她扛回来的这筐小芋头有些形容惨淡。   褚钰阿蛮戴上她自制的手套,哼哧哼哧削了一早上,整整报废两堆芋头皮。蒸熟后加牛乳,碾成稠稠的芋泥流心酱,尝起来倒和那荔浦芋头做出来的没甚差别。   “确实不错。”粉裙贵女擦擦手指,意犹未尽。   以前花瓣入菜多是噱头,要么毫无本味,要么苦涩难咽。   而这糕点入口只觉香松柔腻,粉绵酥融。花馅饱满,外皮层层掉酥。   在口腔中含一会,就化得绵绵沙沙。   反正就是好吃!可惜已经连吃两个,她放下手不好意思再拿。   林绣适时递上小盅装的甜牛乳,“姑娘小心噎着。”   她平时最讨厌喝牛乳,觉得腥膻难闻。   不过这小娘子笑得可亲,想着她摆摊不易,便也皱着眉饮下。   冰冰凉凉,甘美如饴,这是她第一次尝到如此浓甜的牛乳。   入喉的那一刻,眉头骤然舒解。   她挑眉,“这是?”   “旺旺乳。”   面前小娘子垂眸遗憾道,“可惜今天做的不多,不然可人人都分一瓶,让街坊们尝尝味道。”   “我预定两盒芋儿糕。”她飞快地指着,“这饮子来两瓶。”   “我也每个来两样。”   林绣递上铺了香粉的小纸笺,“地址写在这儿”   “明日还会有一批,做好了就送到二位家去。”   围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一摞纸条眼看要用完,林绣用完普通信纸,又记在自己的丝帕上。   摆了一下午的摊,收获订单颇丰。夏季天黑得晚,有人吃过饭出来遛弯。她想了想,还是再待一会。   突然前方一阵喧闹,挤挤嚷嚷围了一圈。吃糕的人呼啦一声四散,连不远处几个小商小贩也挤过去看。   莫不是城管来了?   林绣拦住隔壁推车欲走的糖葫芦贩子,“大哥,前方可有什么事?”   “有耍火流星的,不说了我去看看。”   林绣低着头“哦”了一声,摆弄着所剩不多的糕饼。   眼神忍不住向前方飘去。   麻绳拇指粗细,一人来长,两头各拴一个铁丝网编的空心球。球中盛的不知是炭火还是什么,熊熊燃烧出高扬火焰。现在天色还露着霞光,若是正经天黑了才叫壮观。   皪火星流,舞出首尾相连的光圈。抛至半空,她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直到杂耍艺人稳稳接住才舒缓一口气。   人群中静默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声。   若是离得近了,瞧着肯定更好看。   林绣心中叹了口气,若非顾着生意,她也好像凑个热闹。   ----   一柄折扇划过眼前,玉环撞击叮锒脆响。那人笑得风流,“姑娘为何不去看?”   “我怕火星燎着自己。”林绣在心底给自己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囊中羞涩。   虽说没钱的捧个人场,但卖艺人拿着币箱走来时,她总有些不好意思。   “这可巧了,我有个朋友也不爱看。”他的嗓音明明是低沉悦耳的,语气却甚是轻佻。   林绣抬头,迎上一张极年轻的俊俏脸庞。   你说的这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   听他这无中生友的搭讪,她强忍下笑意,做出幅整肃表情。   买糕可以,他事勿扰。   见她不答话也不拒绝,那人又大着胆子近了半寸,   “好香的雪花膏。”   他竟撩起自己的一缕发丝。林绣挑眉,还以为古代男子都是江大人和方俊那般羞涩的呢。   “好香的芋儿糕。”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捉起块糕饼,笑意盈盈,“公子来一块?”   陶玄安也笑了。   有意思。   他最爱看女子含羞,遇上漂亮女子总要逗一逗。这姑娘却着实大胆。   “姑娘如此都不恼,莫不是对在下有意?”他懒散道,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公子如此都不恼,才是对我的芋儿糕感兴趣了。”   一个非要挑逗,一个执着卖货。陶玄安对上她期望而执着的眼神,还是败下阵来。   “舍妹爱吃甜的,我想预订几盒。”   林绣点头,捉笔记下,“明日就可送。”   “缘关道西行至大槐树那里,再往右拐便是。”   大槐树她刚想再问具体府名,突然记起来,这里怕是只有一处府邸。那眼前男子应该就是陶家公子,她打量的眼神更深一分。   她对于陶家的一知半解全来源于书里的描写,世代商贾、积富无数,光极阔气的庭宅就占了快半条街。不过这位许是没掺合什么重要剧情,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是定金,剩下的管家会给你。”   她手中一沉,掂掂银两,换算成铜钱的话林绣怔愣片刻,不由得怀疑这陶公子是不是从未自己买过东西。   莫说两盒糕点,有这银子她都能买回一麻袋芋头来。   方才没注意,现在仔细看去,他袖口处绣以流云锦纹,蕴着暗转光华,果真阔绰。不知怎么让她突然想起江大人浆洗发白的衣袍。   京中纨绔子弟实在习性奢靡。林绣摇头,痛心疾首地把这锭银子放入衣袋。   顺便擦擦快要在嘴角流下的眼泪。实在是给的太多了   小摊重又开张,客人陆陆续续来了几个。   正招待间,这公子又折返回来,压低声音道,   “舍妹脾气不太好,姑娘莫说是我送的。”陶玄安摸摸鼻子,面上讪讪。   林绣忍笑,很干脆地答应。   半日下来收获颇丰,她收起小摊,赶在天色大晚前到了家。还留了几块糕点,正好三人平分。   美美地喝了碗热汤,林绣靠在蒲团上小憩,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褚钰去哪里了?   阿蛮歪头想了下,下午时还在呢。   月光在窗格处烘出浓重的黑影,林绣半眯起眼,刚才回来时就不见街上还有孩子驻足玩耍。   她不由得皱眉,提了盏煤油灯匆匆出门。   ----   褚钰呆呆地坐在巷口,眼神透着一丝茫然,心里却砰砰直跳。   林绣好气又好笑,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怎么不回家?”   叛逆期的小孩真是难搞。转了两道街,总算在巷口处发现了坐在地上歇息的少年。   额头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方才打架添的新伤。   褚钰抿唇,一五一十地讲着,带了点委屈的哭腔。   他本来是去集市买菜,回来的时候正撞见一个醉汉撒酒疯,往小孩身上撒尿。   “阿姐常讲要尊重别人,你怎么欺负小孩?”本想以理服人,刚一开口就被推了个趔趄。   然后一大一小就在巷口厮打起来。   “刚买的菜也被他踏烂了。”他哭丧着脸,今晚本来还想吃焖笋尖呢   林绣强压下笑意问,“谁赢了?”   褚钰骄傲地抬起脸。少年的眉目还未完全长开,带着点不服输的英气。   她拍拍小孩的脑袋,“别乱跑,看好了。”   那人醉得东倒西歪,估计还没走远,隔着衣料林绣摩挲起自己的弹弓,扬唇一笑。   褚钰很听话地站在原地。   等了片刻,远处突然传来男人杀猪般的嚎叫,惊起树上鸦雀掠飞。那边二楼兜头泼下一盆脏水,咒骂着什么。   回味着那人捂着□□痛苦倒地的模样,林绣十分得意。   黑灯瞎火的,哪知道是谁干的。   她潇洒一拍手上莫须有的灰,“走吧。”   褚钰点头,紧紧跟在她身侧。   夜幕降临,穿过乌漆漆的窄巷,两人脚步俱是放得很轻,像生怕踩着什么东西。不知哪户人家传来阵阵犬吠,阿姐把他颤抖的肩膀揽得更紧了些。   摸黑走着,拐过风,也拐过风贴着吹的墙角。   前方似乎亮着一点灯,他眨眨眼,   那点也跟着扑闪,晕着熟栗般暖黄的柔光。   几乎是小跑着推开熟悉的木门,晃眼的明亮扑面而来,   林绣在他身后温和道,   “洗过手就去吃糕点吧。” 第7章 玉人红与雪媚娘 一捏一握,个个如卧玉   林绣心中总记挂着给客人送糕点,美梦做至未半而中道崩殂。   还没等卯时就自然醒来,她丧着脸爬下床,打发褚钰去子奶房打乳、阿蛮守店。   做好今日要卖的炊饼,再一看反正时间还早,不如尝试变换些新鲜花样。   昨天那陶公子实在出手阔绰,若是只提两盒百合糕登门,她总觉受之有愧。   子奶房就在京郊西北,褚钰没过多久就提着一大桶生牛乳回来了。   自前朝与匈奴鲜卑通市后,饮牛乳、吃乳酪的习惯就从辽北游牧民族传入中原。不过牛乳颇为珍贵,除皇家自有牧园外,寻常百姓要靠按量供给。   常吃炊饼的食客里有的嫌其腥膻,林绣就半买半送的得到不少份额。   虽没有离心机这般现代科技,但古代不少专业糕点师也早已学会用古法提取奶油。   鲜牛乳在铜铛里煮沸,乳花激起甜美的波浪,让她想起句诗来。“小磑落雪花,修绠汲牛乳。”意思不记得了,只是觉得十分应景。   之前有褚钰帮忙翻译着古籍,她看懂了不少制奶油的知识。   制酥需用新鲜的牛羊乳,乃至驼乳、马乳皆可。不过京城位居中原偏北,人们还是更爱牛乳的清醇。   从古流传至现代有两种主流方法,算是各有所长。   刚挤出的牛乳状态不稳定,静置一段时间后脂肪会浮于上层,牛乳自动分层。   乳皮凝厚,微黄柔软,轻度发酵带来极醇厚的口感。   可惜要想得一碗酥,需要煮开生牛乳四五遍,把凝结的乳皮挑下来,如此费时费力,产量不高。   另一种“抨酥法”则是她从《齐民要术》上学到的。长柄酒杷快速杵炼,乳汁分层更快捷方便。静置后上层就形成了类似现代的含有大量乳脂成分的奶油。   林绣还试过用鲜牛奶加柠檬汁,凝固成豆腐花状后用网吊起来,沥干水分。可惜口感有渣,不够柔和细腻。与其说是奶油,倒更像厚作酸奶。   她指尖蘸了点一尝果然现代说的无添加而浓甜好喝的老酸奶都是骗人的。可惜了她那一大碗牛乳。   制酥完成,其余的部分就相当简单了。   手心蘸水敷米皮,薄撒层玉米淀粉防沾。一捏一握,个个如卧玉,映得圆月满盈。   点上红石榴汁后,又似红眼睛一团雪兔,白里透红的分外诱人。昨日做饼还剩不少面团,林绣也如样各做几式,就当做外卖上门的小赠品一同送去。   等过了百合花的时令,也就再难量产百合糕。她的买卖总不能只做一锤子。何况甜点小吃可替代性太强,红火几天就容易腻。   开铺子的钱还差一半,林绣转圈擀着酥皮,心里琢磨着做些什么别的生意好。   ----   各式各样的软糕团子都整齐码正装入竹篮。嘱咐好阿蛮看店,她提着篮按时而至。跑了几位贵女家,反馈竟都一致的好。   林绣摸摸还热乎的小费,心情如此刻骄阳般明媚。   本来早起忙活不停,心中郁郁,现在是腰也不疼了、背也不酸了。   把荷包往衣服里子塞了塞,忍不住心中偷偷骄傲一小下。再攒一半,就有钱去赁间食肆了。   京中绕绕弯弯良久,最后一家就在缘关道不远处,又回到了京郊。   抬眼所见十分震撼。红瓦短檐,榉柳荫门,黛墙高耸挺直。   哪怕是她这样完全不懂古建的人,也能看出这庭院设计之精巧,价格之不俗。   小心翼翼摸摸大门处的沉檀雕柱,细腻温凉,是金钱的感觉。   她整整衣服,还没进门就被两个面容冷峻的侍卫拦下。   刚思忖着要怎么开口,一中年男子快步奔过来,应该是府中管家。   他低声问,“可是公子叫来的?”   林绣眼珠一转,乖巧点头。陶公子光叫她不要向小姐透露,也没说不能通报府中下人。   至于他们向谁禀报那可不关我事。   方才拦她的侍卫投来奇怪一瞥,不耐烦催促着,“快些进来。”这小娘子长着妖艳,想必又是公子在外的哪个相好。   管家递来个洞悉一切的笑容,引她进至厢房前便指明陶公子的别院。   林绣挑眉,回以了然的眼神。   感情是把我当成勾栏女子了。   看来陶公子私生活实在风流无矩,不知家里来过多少莺莺燕燕。   风雨连廊曲折有致,方才经遍好几家富户,都没这么阔气又极富巧思的做工。她东看西看,感觉自己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就差囫囵吞几个鹌鹑蛋了。   沿着相反方向没走几步,眼前幽静雅致的院落应该就是陶小姐住处。   门口处的丫鬟没好气地向东一指,“公子的别院在那边。”   “我是来找小姐的。”林绣用力翘起酒窝,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来乖顺可亲。   小丫鬟像是看怪物般瞥她一眼,飞快地跑进里院禀告:“大公子外头的姑娘找您。”   林绣:???   合着我还是勾栏女子。   ----   解释一阵,总算让陶小姐弄清了她的来意。   “算他有心。”斜靠在软榻上的美人嘟囔一声,回头吩咐小厮给这厨娘看茶。怀里拥着的雕花香篝清新好闻,散发出丝丝缕缕青柠的酸甜。   她素来喜爱甜食,从盛京到江南,有名厨子都吃了个遍。因此嘴刁的很,寻常点心实在难入口。不过毕竟是那人一番心意,若是吃着不好,给些银钱打发了就是。   竹笼一掀开,几个小丫鬟不由得轻轻惊讶出声。   她远远扫一眼,有些失望。不过还是些寻常紫的红的糕饼。   贴身丫鬟隔着纸托儿举起一块,递到她手中。仔细一看,现在拿的是紫色藤花饼,盘中摆的是红香荔子糕,都颇为用心地盛在素色纸托上。   更奇的是,上面颤颤巍巍晃着半透明的晶冻,柔软里还嵌着藤花瓣和荔枝片。   和丫鬟们分食几块,只觉清清凉凉,细腻寒齿。好新鲜的滋味。   正要打赏,这厨娘走上前揭开下层竹篾,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吃食。   似是蒸糍团,只是更白胖软糯。冰皮握起来冰冰凉凉,并不黏手。   热糍荡口,冷糍伤脾。   她之前吃黄秫米与黑豆屑做的糍糕,总觉噎在胸背处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再也不敢尝试。   不过面前的圆团子个个晶莹通透,能看见里面的微红夹心。   应该很软和吧?陶小姐试探着咬一小口。   乳酪甘甜浓郁,微酸更显柔和。一口含进嘴里,馥郁怡人的轻盈包裹着酸酸甜甜的山莓丁,有凉意沁人。   “这吃起来像糍糕的是何物?”   看她神情餍足,林绣霁颜,简单解释了是哪几个字。   雪媚娘,陶小姐击掌大赞好名字。   林绣想了想,还是把这是个东瀛厨师名字的话咽了下去。   说是糍糕倒也未必不行。传统意义上的糯米糍其实多裹了黄豆粉或花生碎,更像驴打滚。而在现代,糯米糍里也加了水果奶油夹心,逐渐雪媚娘化,两者没有本质区别。   陶小姐拈起一块细细打量。饱满软玉团上嵌着一点红,愈看愈让人浮想联翩。雪媚娘,这名字虽说香艳了些,倒也恰如其分。   “是因肖似玉人乳得名的吗?”她满脸疑惑,神色认真。   玉什么?什么人?   林绣正美滋滋品着茶,不由得呛了下。初听觉得是自己曲解了,正要默念清心咒,就见陶小姐笑倒在软塌上。   她不由得莞尔,兄妹俩真是如出一辙。不过这般也好,跳脱有跳脱的可爱。   陪侍的丫鬟婆子也抿唇,显然见怪不怪。右首那位往她手心塞了一叠银票,咬耳朵道,“姑娘很合我家小姐的眼缘呢。”   想了想又叮嘱她,下次再来千万报小姐的名号,别被引到公子别院去了。   林绣笑着一一称是。她这次接触下来,贵女们个个都极好相与,不知原书上为什么把人写得肖似悍妇。   抬脚出门时,两道纠结的白影火箭炮一样扑过来,狠狠撞上她腿弯。   她捂着膝盖,嘶,真疼。   赶来的仆人追逐片刻,终于一手一只把罪魁祸首倒提起来两只肥猫。   方才在别院处见过的婆子絮絮叨叨,“小姐,早就说了两只一起养会打架。”   陶小姐奔出来一看,面色懊恼,又急急转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林绣忙不迭摆手,只是撞了下而不是被爪子挠,一会就不怎么痛了。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去哪打疫苗。   蹲下身揉揉膝盖,顺便呼噜把毛绒绒脑袋,她倒是觉得这小东西可爱得很。   陶小姐沉默不语,愠色未减。凝视她片刻,抱起那只更胖些的,强塞进她怀里,“喏,把她哥送给你赔罪。”   ----   林绣揽着猫走出府门的时候,头脑还是晕乎乎的。陶小姐坚持要赔礼,她也不好拒绝,只能抱了这猫儿回来。   街上行人众多,顶着猫招摇过市似乎有些影响市容市貌。   她想了想,把竹篮里剩的一块糕饼解决掉,塞进肥猫。竹篾编的食笼空隙很大,不至于憋闷。   出门的时候满满当当,回来时沉甸甸一篮,荷包还鼓鼓囊囊。走了半余里,林绣还是心花怒放。   快至移观桥时,一面色严肃的差役亮出官府腰牌,拦下她问,“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下巴朝她手里提的篮子方向微抬。   例行盘查罢了,林绣讨好地笑,揭开篮子,“刚卖了糕点,还剩一块。”   剩了块藤花饼还是什么来着?   糟糕!她突然抿唇,心虚地闭上眼睛。   差役一扔手上的竹篮盖,连连后退几步,声音都变了,“这这物是死是活?”   林绣猜也知他肯定又惊又怒,心中把自己贬了个遍。   只能赔着笑脸,“是小女家养,还活着。”乖乖双手奉上文牒,实在不好意思看他表情。   “快走快走。”那人匆匆扫眼文牒,嫌恶道。   ----   阳光愈发明净,照的陶府门匾熠熠生辉。   马车缓缓停住,轮廓清瘦的男子从容跃下,衣袂扬起清风。   “江大人”,府门处几名缁衣侍卫纷纷向他行礼。   管家迎上前接过东西,殷切道,“公子还需半个时辰才回来。”   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身后没听见脚步声跟上。管家回头一看,江大人默然而立,似若有所思。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所及处只有来往马车卷起的滚滚尘嚣,还有一个远去的模糊人影。   江霁容抬眼,那女子走得极快,只能看到窈窕背影。   “这位姑娘?”   “是公子的客人。”   江霁容抿唇不语。 第8章 杂粥腌菜头 紫蕨菜嫩韭一样镲得齐整,   每月十八,是京中穷苦百姓们最快乐的日子。原因无他,只为城隍庙一整个白天都有免费的米粥和小菜供应。   之前的大师傅为人厚道,常自己贴了钱买食材,只是味道略显不尽如人意。   现在换成个小娘子,不光分量十足,味道也奇好,更重要的是买过菜后银钱还能有盈余,添作干粮饼子分发,让他们再饱餐几日。   京中老百姓生活远在全国平均水准之上,来领粥的多是残疾乞儿与外县来的穷苦百姓。以前由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们自发善行,慢慢地也有组织起来,花会晚宴上统一募捐银两,聘请厨子在这日施粥。   前几日刚下过雨,城郊地面滑腻泥泞,车马难以通行。   脚下青石大小不一,掩在湿泥里更是滑溜溜,江夫人在小婢搀扶下走得颤颤巍巍,生怕让卵石崴了脚。   一路走来,鞋袜被泥点溅得惨不忍睹,她忍不住内心大骂趁修路贪墨的官员。说是招工买石、敲锣打鼓地修了半年多,竟从平坦土路修成了奇险攀道。   淡淡晨岚染上一环环山,肉眼难见的水珠向人身上飘来,毛毛雨丝一样沾湿裙角。   “夫人,前面便是了。”丫鬟看一眼前方,总算露出个欢欣的笑。   天光还透着青色,施粥的行列已经排起长队。人人都翘首以盼,只希望前面轮得再快些。   江夫人心生感慨,看来这贵女们找来的厨子还算靠谱。   身侧擦过个小孩,跌跌撞撞险些摔倒。小丫鬟忙伸手扶住,正要嘱咐她好好看路,一时却愣住了。   仔细一看,小女孩眼睛空洞,连伸至面前的五指也看不到。江夫人也凝眸,看来这吃不上饭的人比想象中多得多。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问过小女孩施粥的具体情况,江夫人弯下腰,摸摸她的脑袋。头发细细软软,杂草一样枯黄打结,似是营养不良。   她掏出一把小厨房做的牛乳糖,说话声音都不觉放柔了几分。   “我在来的路上偷吃过好几个奶酥子了,又甜又醇,味道好极。”   小丫鬟扶额,倒是不把前半句话说出来也可以。   说话间队伍缓慢挪动,前头飘来阵成熟谷物独有的安神芬芳。   江夫人侧身问道,“你可闻到一股香气?”   小丫鬟指指最前方,一口大锅架在柴禾上,火苗窜得正旺。   一个半挽袖子的年轻姑娘正盛粥打菜,动作利落得很。她只穿着轻薄衣衫,明媚的像朵初绽山茶花。   来讨粥的多是自己端着碗,取了后蹲一旁唏哩呼噜地喝。也有人浑身上下穷的叮当响,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让小娘子借一幅碗筷用用。   小菜米粥通通不限量,吃完还能再添。   林绣笑容不减,一递一拿间头上已渗出了薄汗。日头逐渐升上来了,还好她没因为清晨天冷就穿上长衫。   江夫人找了半天也没发现大厨去哪了。看只有姑娘一人忙乎,自告奋勇地来帮她盛粥。   林绣初以为她是十指不沾春水的贵妇人,便笑呵呵递了勺过去,垂着手立在旁边,只等夫人尝试新鲜自己接着再来。   江夫人大马金刀地往那一站,挽发髻撸袖子一气呵成,大开大合间颇有架势。   长柄汤勺下锅先摇几下,这样盛出来汤米各半,满满一碗不撒不漏。   见她有些惊叹,江夫人笑道,“以前带兵打仗的时候,我常给小兵们分饭。”   林绣怔愣片刻,面上仍是一幅笑影,在旁分起小菜。   忙活半晌,吃粥的人逐渐散去。   厚实的淄色木桶里米粥已经见底,柴火堆上架着的那口大铁锅仍腾腾冒着香气,混着大雨倾盆后泥水草木的味道。   白粥晶莹,点缀着黄的棕的小颗粒,是稻米混了一小把糙米与高粱熬成的。   不知谁咽了下口水,真香啊。   粥剩得还多,林绣给江夫人和小丫鬟各盛了一碗,又夹起小菜拼了个冷盘。   她在行伍里闯荡惯了,就着风热热地吃了起来。   水米融洽,柔顺爽利。表面凝了层厚结的米皮,挑了吃着香滑有趣。   几种谷物不分彼此,你侬我侬,明明含在嘴里没甚区别,嚼起来却颗粒分明。还有一物清甜细滑,绵绵烂烂,似是融在了粥中,但划过舌尖时仍有固体的钝感。   茯苓还是土姜?   林绣微微一笑,“是淮山。”   淮山药可是滋补的好东西,据说煮粥效果更好。江夫人不由得点头,吩咐着丫鬟,“一会定要提醒我见见这位大厨,心思巧得很。”   林绣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嘱咐她们热粥烫口,吹凉再吃。   “以前是给干米饭的,不过怕孩子们吃猛了噎伤脾胃,便换成米粥。”   江夫人埋头吃着,心道光白粥就做到这么有味,不比米饭吃得慢。   腌萝卜齐刀砍成红亮亮的方块,只加了盐醋和蒜汁调口,水灵的仿佛还能看见它长着缨子刚被拔出地的样子。吃在嘴里含了梨一样脆生,又像嚼冰糖一样嘎吱响。江夫人眉目舒展,这个好吃。   紫蕨菜嫩韭一样镲得齐整,淋上芝麻香油,清气诱人。吃野菜最忌生涩,也怕焯水后过老,如嚼柴皮。   而面前这道处理的没有丝毫泥腥气,反而有种清凌凌的雨后山涧气息,想必是提前用冷井水浸泡过一晚。她微微颔首,筷子不停,这个也好吃。   凉拌猫头笋清淡合口,香蕈改成十字花刀,汁液外渗,肥嫩异常。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林绣盛满递回来,又端上亮晶晶一小盘双拼荤卤。   银白色润着的鳞光的小菜她猜了个大概,夹起来一尝,果然是酸辣鱼皮。只是另一道就琢磨不出了。   “这是您吃一口就知道了。”这端菜丫头递上筷子,笑得杏眼弯弯。   红白交织的薄片,外皮晶莹,糖壳一样泛着油光。经浓油赤酱卤过,色如玫瑰厚重,又透着琥珀的轻盈。那白的脆筋,红的柔颤,让人不自觉幻想起其中滋味来,口齿生津。   江夫人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了。奈何卖相实在勾人,犹犹豫豫夹起一筷,闭了气送入口中。   外皮脆爽可口,内里粉粉糯糯,脂软筋酥。反复咂摸几口,老醋和芫荽把这原本的膻味遮掩得一干二净。   她放下筷子,实在想知道是哪个神仙有此手艺。   林绣眨眨眼。   这下轮到江夫人惊得合不拢嘴了。   “小娘子如此好厨艺,为何”为何在这施粥,不去大酒楼做差事?似乎历来名厨里也没见过女人。此话不妥,她咽回心里。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能和男儿一样战场杀敌,别的女子当个厨子又有何难。若林小娘愿意,她定要把她引荐给京中大酒楼。是汇丰饭庄还是今耀楼呢   “我家夫人惯爱浮想联翩。”小丫鬟好奇,又附在她耳边小声问夫人吃的到底是什么。   林绣想想,表情肯定,“嗯,是凉拌肉筋。”   小丫头松了口气,也嚼起来,欣喜道好软的肉筋。   林绣笑眯眯,猪耳朵本来就是肉筋,大差不差。   本以为能在这儿实现猪肉自由,可惜早已不是猪肉价贱如泥的时代了。不过猪头和下水吃的人还是相对少,价格比起五花和小排便宜不少。   柴禾加足,火力旺盛,猪头红烧得稀烂。   耳朵和鼻子单独割下来,猪耳用老卤浸煮,搬一大块青石压平,顺着刀面切成薄片。香榧子用石碾磨碎,拌进猪耳里,洁白柔脆如饱满杏仁。猪鼻富含胶质,同样方法凉拌,送给刘瞎子下酒吃。   柔霞吹也似地漫过来,人们吃的差不多了,四散而去。   她正收筷摞碗,突然被江夫人叫住,珍而重之地塞进块软点,“牛乳糖,很好吃的。”   林绣剥开糖衣,确实很甜。   ----   大部分碗筷都是她向隔壁饭庄借来的,得赶在日落前还回去。收拾好东西,送回洗净的碗筷。林绣推着破板车紧赶慢赶,回到家已是戊时。   桌上倒扣个罩子,里面是给她留的稀饭。   落日熔金,暖黄好似快餐店广告单上的煎蛋。扣扣索索摸出几枚铜板,她正要去买个加蛋加里脊的烧饼填填肚子。   二十文一个呢,有些钱不能都让别人赚了。把带着体温的铜板塞回荷包里,打算明天自己做着吃。   听阿蛮说方俊下午来过,知她不在就没多留。林绣舒服地翻了个身,方才那位夫人还问自己有没有许人家。   她斩钉截铁道,“先立业才能成家。”   还差三百两就能租间铺子,再把破屋修一修。林绣微微勾起嘴角,酝酿着抢劫快餐店的美梦,却听得外面响起叩门声。   她翻身假寐,笃笃声仍不停,缓和而小心翼翼。   林绣抓起外衣披上,从门缝里看去是位女子的身影,还牵着个黄发小儿。   这柔弱妇人自称姓庄,夫丧后孤儿寡母就在此租屋暂住。小孩儿纤弱像棵大头菜,一看就很好欺负。   林绣摸摸下巴,是那天晚上巷口遇见的孩子。   庄氏很不好意思地揉搓着衣角,“我到现在才给人洗完衣裳,打扰姑娘了。”   林绣摆手,把头伸回屋里唤着,“褚钰,找你的。”   手突然被那妇人抓住,“小娘子,也要感谢你。”   哦?林绣笑着挠挠头,“做好事不留名是传统美德。”她还自以为没人发现呢。   提着庄氏送来的一篮酱肉包子,一气吃了四五个。   死面皮儿,大肉馅儿,连葱花和细姜都只是羞涩地做调剂品,不敢喧宾夺主。外皮已经微微发凉,咬一口却汤汁迸射,烫得舌尖发麻。蘸上辣椒油,吹温了再吃,却没有刚才那烫得要死也舍不得松口的滋味了。   口味算是中上,主要胜在热腾腾且饱满十足,消解了对汉堡的渴望。   林绣重新爬回床上。越是漆黑如点墨的夜晚,星星越明亮。   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书本大的瓦破处呼呼漏风,还好是夏季不至于太冷。从瓦片消失的空档里,可以窥见湛蓝天色里融化的一抹月亮。   她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等到那日,一定要扔了面包胚,只吃牛肉饼和煎蛋。   ----   从陶府出来,江霁容让江白驾马车先行回去,自己则沿官道边走边想。太多脉络如线团缠绕,始终捉不住线头在哪儿。   前线通报说黎王与陈老将军私下不合,一意孤行深入追敌,落得人心大溃。可弘景的人却截住了他与陈锦的书信,措辞间似是熟识。究竟是那位的意思还是无从知晓。   日长夜短,沿途不少人家都为省烛油而灭着灯,只有江府门前一片明亮。   管家提了盏灯笼早就等在门口,笑着接过他的外袍,“少爷,夫人一直着记挂您。”   这个称呼倒是许久不曾听过了。   江霁容勾起唇角,“我也惦念着母亲。”   熟悉的小厮递上热毛巾,拭过脸后身心松畅。一切家具陈设还是丝毫未变。   前院里松柏衬出碧瓦明净的颜色,竹亭右数第三棵竹子分外熟悉,他每年长高一寸父亲就会在此刻下一道。   他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一进厅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当年我身子弱,生了容儿一个。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江霁容:“”   他脚步一顿,声音抬高了些,“母亲,儿回来了。”   江夫人把他爱吃的清炖鱼挪近了些,笑眯眯问着陶家各人是否安好。江远道知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微笑着不语。   下一句就转开话题,“陶家真是好福气,一双儿女都聪明伶俐。我每天看谢氏和阿蕴亲近就要羡慕死了。”   江霁容心中只觉奇怪,陶小姐每日游逛于勾栏画舫,不知母亲该听了陶夫人多少抱怨。   山珍时蔬夹进他碗里,快要堆成高高的小丘。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露出个不明意义的浅淡笑容。   江远道知道夫人对今天遇到的女子念念不忘,儿子回来必要念叨。   “那你让容儿快些娶媳妇,府中就有小辈女眷可以亲近了。”他面色和悦,很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儿子身上。   江霁容放下筷子,无奈道,“父亲,您常说食不言。”桌上灯光暖黄,让长翘的睫毛垂下一片投影。   古礼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而如今风气浅薄,弘景那般任性作风,他实在不喜。何况他正与那花魁浓情蜜意,如何又同林姑娘勾搭在一起   江夫人不爱搭理他,转头跟贴身婢子滔滔不绝,“最好个子高些,当然矮的也不是不行。家世门第都不重要,只要心地良善”   江霁容淡笑着摇头。 第9章 辣炖黄角丁 朝天椒的辣气见缝插针地冲   盛京的天还是晴的不见一丝云彩,而江南已一只脚跨进了梅雨绵绵。   林绣总觉这个“梅”字用得极好,让人忘记了潮湿黏腻的连雨天,而馋起酸溜溜饱坠枝头的青梅和黑亮油润的梅干菜来。   像是知她心意一般,隔天庄氏就送来一筐自己晒的梅干菜。   普通芥菜粗干大叶,而她送来的用了雪里蕻,更纤细青涩,油黑碎茶一样好看。   虽说自己在三月时,趁着正是晒梅干菜的季节,一气吃了好多顿梅菜焖肉,但仍是意犹未尽。没想到现在这个时节还能餍足一顿。   梅菜虽好,佐肉佐鱼才愈吃愈有滋味。听买炊饼的食客说,最近鱼卖得便宜。仔细一问才知道,前几日交河倒灌,不少鱼都直挺挺扑进网中,捕鱼量比盛季还多。   林绣听进了心里,正好今日事少,便搭上麻婆去临县的顺风车。紧赶慢赶着抢几条便宜的河鱼。考察下开店卖鱼的可能性,再捎带给林来福买些口粮。   “林小娘可是给咪咪买鱼来了?”麻婆握住她的手,笑的开颜。   想起这只肥猫来林绣就不禁皱眉,许是娇养惯了,又懒又馋,也不会抓老鼠。除了睡觉就是等着吃鱼,睡醒时脾气还火爆的很。   偏偏邻里邻居都很喜欢,“咪咪”“白白”乱叫一气,每日好吃的都少不了。它也乐于多认主人,又新增条不着家的毛病。   板车晃晃悠悠行至柳桥,她跳下车,舒一口气。   如今还不到吃鱼旺季,京郊靠柳桥往南几十步处的渔市尚未大开,只有零散几个渔公正卸了网等在河边,指挥几个夯汉向酒馆送去。   江南日暖,可稻鱼共生。田塍间蓄水养禾,间放鱼虾蟹苗,任其自由生长,食孑孓或芜萍。临海人家亦可出海捕捞,海鱼较之淡水鱼口感更好,营养更盛。   而北方就难有这么多丰富的水产,京城不算深居内陆,尚有条淡水河。若是再往西北探入,许多人连鱼都没吃过。   渔市场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买主,看来还是来迟了些。林绣蹲在小摊前,仔细地选着鱼。   这条凹肚,不行。   这只过瘦,吃起来肯定口感不佳。   这个她赶紧嫌弃地丢开。鱼头受了伤,在水下蜿蜒开一道红痕。   刚捕上来的活鱼价比死鱼翻了两番,若买到受伤的,不等提回家就死了,实在不划算。   “那这条黄姑子呢?”老板捉起条青黄扁平的鱼。   林绣仔细一看,是昂刺鱼。她之前在中餐馆常吃,据说祛风醒酒,补益脾胃,还可入药。   交河河州水浅,草荇摇曳,最适合昂刺鱼生长。她心里盘算了下荷包厚度,问着价钱。   “小娘子若有心要,十文便拿去吧。”卖鱼的渔翁笑得爽朗。   还挺划算,她接过鱼。   菹地宜黄鳝,可惜现在不是鳝肥的季节。又挑拣着买了几条其它小鱼,老板还饶了几片鱼干给猫当零嘴。   日头高悬,饭点快到了。买鱼的人大多四散,此时没什么生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毕竟不论哪朝的小商小贩都有共同的难处。   “说来小娘子在积玉桥卖糕时,或许还见过我呢。”   林绣微微笑,又询问起酒馆每日进鱼的详情。   “更便宜些,也可上门送货。”他掰着手指一一细数,像今耀楼、食味荘都是从柳桥定鱼,旺季走量格外大。   林绣点头,盘算着以后开了大酒馆定要来此好好挑个进货源。   ----   回家时途经上林苑,有翠鸟啾响,她没忍住拐进去逛了一圈。   和现代花鸟虫鱼市场差不离,斗蟋蟀的,养画眉的,贩红鲤的,逮着什么玩什么。市场西北角基本可算做狸奴乐园,还有供其扯着玩的毛线团。   再往前走去,更是叫人讶异,居然还有猫穿的彩衣,和婴儿小衣一模一样。她随手拿起顶小帽子,红亮丝绒煞为好看。   卖衣妇人笑得和善,褶子也在阳光下明亮起来,“姑娘的孩子几岁了?”   林绣一噎,忙道搞错了,讪讪逃开。   市场管理实在形同虚设,这卖小孩衣服的怎么和花鸟都混在一块。没有招牌的地摊真是害人匪浅,虽说有招牌她也识不得字。   走出不远,想着那毛绒绒的手感,还是心痒难耐。林绣厚着脸皮折返回来,挑了顶最便宜的帽子。   妇人笑笑,心道初为人母的女子给小孩挑衣服不都是喜悦吗,这位娘子怎么还害羞起来。像她在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三个了。   ----   林绣惦念着手里提的一网兜活鱼,赶在午时前到了家。   刮鳞片,破肚腹,去黑膜,挑腥线,几下功夫就把鱼处理得利利索索。肥猫此刻不装睡了,凑到她身边“嗷咪嗷咪”柔声叫唤。   林绣心情甚好,摸出个小鱼干喂它。   林来福别开头,一脸不屑,自顾扑着蝴蝶窜上了房檐。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房顶担此斤称,更是不堪重负。   “来福,下来。”   阿蛮过来接她手上的鱼,声音在半途拐了调,“阿姐,这起的是什么名字呀。”   把处理好的鱼递给她,林绣踮脚折了根嫩柳枝,绑上片羽毛做逗猫棒。奈何那位铁了心在屋顶上晒太阳,根本不理会下面动静。   “嘿,”林绣称奇。   抬头迎着碎金般的烁光,只有残余猫影。她高声威胁道,“小心明日卖了你。”   ----   停下休息了三趟,才把那口多年没用的大锅搬出来。这些日子歇得好,她比从前圆润了不少,连端口锅都喘,还好没扭了腰。   在原地活动活动筋骨才缓过来,林绣下定决心,以后要每日早起做套七彩阳光。   铁锅极厚重,瓷实足壮。   锅底拿煤炭涂过一样黑得发亮,初看极平滑,摸起来却坑坑洼洼,让人很轻易联想到“炭火”“热腾”之类美妙词汇。它的夯实与蛮劲同外面那些浅薄货不同,铁匠淬火时打下的每一锤都留作印记。边缘磨得锃亮,向食客昭告它的往日荣光。   木盖用得久了,也熏出几分烟火颜色。   如何找到这么大一“块”锅盖与它相配的。林绣左思右想总不得其解。   长柄木铲舞得生风,颇有“红粉赠佳人,宝剑配英雄”的意思。   “呲溜”一声,鱼滑进锅,回光返照般微张了嘴。不待它做出其他行动,林绣浇进一瓢开水,冲起烘热的温度。   嫩豆腐斩成骨牌般大小,葱白切成极细的丝缕,两者先放在一旁,只等最后汆烫。   往铁锅里扔进荜拔和蒜瓣,检查下火力已烧至最大,就不再管它。   林绣坐到院子里淘洗着这筐梅干菜。明日是卖梅菜酱肉包子,还是梅菜锅盔呢?   ----   阿蛮一推门,只见火光闪闪,白雾腾着极美的香味。   已经用洁净毛巾环住了灶台与锅盖之间的缝隙,但朝天椒的辣气还是见缝插针地冲出重围。   林绣丢进去绢豆腐,轻而缓地推。此步最考验耐心,一定要凑着圆凸不平的锅底,绝不能翻动搅拌。   一口锅就占了整张饭桌。   锅里鱼菜都黑乎乎的,其貌不扬。只有豆腐白生生而遗世独立,独做淤泥里的清莲。   夹在筷里一颤一颤,不稍用力就要碎。赶在碎裂的前一秒丢进嘴中,不知是辣还是烫得舌尖疼。   阿蛮吃得一嘴油,不忘点头夸赞,“比大酒楼卖得还好吃。”   林绣勾起嘴角,若是用黄米面做了饼子贴在锅缘,那才叫个汤美味足。   “别光顾着吃豆腐呀。”她夹起两块鱼眼下的月牙肉,盖在他们俩的米饭上。这块活肉鲜得出奇。   自己则拆下块肥厚鱼腹,肉多刺少,油脂丰富,微微一抿就在舌尖化开。   “等我们的酒楼开起来,就主卖这个吧。”   “还是猪羊更受欢迎。”   “不许说话。”林绣端出主厨的威严,每人头上各挨了一筷子。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实在思虑过远。不过京城人里大多只吃腌作鱼鲊,到底是主打鲜美还是精致呢?若是在蜀地开了分店,定要往菜单里加上这道辣炖黄角丁。按那个公孙仪相鲁而嗜鱼的故事,鲁地分店也要加菜   她不由笑起来。   吃罢炖鱼,白瓷盆端来梅菜笋干汤,这是解腻下火的。   又上碟亮晶晶的梅菜蒸梅鱼,这是佐汁拌饭的。   每人面前都还摆了杯饮子,盛在透明玻璃杯里滋滋冒泡。   大口含在嘴里,酸甜中还有点咸味,激起细小的泡泡。许是自己尝错了,阿蛮又灌下一大口,只觉梅汁浓稠,生津解渴。林绣也饮一大口,盐渍过的青柠檬果真清新爽利。又伸手揪下片新鲜紫苏,这下就更是有模有样的了。   ----   正呷着梅子咸柠茶,一道白影从面前掠过。林来福扭着腰逃回来,讨好似的媚叫几声,只是腰腹滚圆,实在不美。   林绣嫌弃地推开它。隔着围墙也能听见外面小孩的声音,“阿白,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林来福显然深受其苦,藏进床底下。   褚钰解释着,“对过一条街去,书堂刚刚放学。”想必是猫溜出去玩,被散学的儿童狠狠宠爱了一番。   学堂?想着一帮小学生蹦蹦跳跳、撩猫逗狗的样子,她笑了起来。   不过大部分小学生还是不够可爱的,像小时候的自己就只知道贪嘴买鸡柳吃。不过说来那台式鸡柳和正宗锅盔的生意可真叫红火。   杯壁外已沁出了薄薄一层水珠,她手里摩挲着,心底突然有了主意。   孩子们还在骄阳下叽叽喳喳地玩耍,仿佛不知疲倦。   林绣眼角弯弯,看来离开家食肆的生活似乎越来越近了。 第10章 梅干菜锅盔 半透明的肥膘让干瘦的梅干   围墙远处,有一落书堂,传来诵读声琅琅。此间是专以开蒙小儿为主,因此男女混学不足为怪。   老先生从案牍中伸出脑袋,斜过脸瞄一眼下首的孩子们。个个聚精会神,口中喃喃,实乃稚子可教也。他满意地继续讲起来。   “乐与饵,过客止”   孩子们也学着摇头晃脑,屋子里回荡着极不标准的官话。   锅盔?什么锅盔。春生梦中一激灵,差点喊出来。看先生没发觉,才小心地擦了擦口水。   阿杏从高摞的书堆后偷偷递过张纸条。   “我跟姐姐说好了,她晚上还卖。”想起中午吃的黄灿灿的锅盔,她忍不住舔了下嘴角。   春生做着口型,“我也来两个。”听阿杏念叨了一下午转弯处的新开的梅干菜锅盔摊子,此时越发觉得肚子在咕噜噜响。   终于背完三页经书,那厢先生才慢慢悠悠地宣布下学。春生直直拉了阿杏的手跑出去,把身后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抛至九霄云外。   只能听见他模糊的声音,想必又是在顿足大喊着“明日将你爹请过来。”   阳光黏黏地融化在热气中,逗留许久不肯离去。才至申时,学堂外的空旷处就聚了不少小商小贩。   卖拨浪鼓的,画小糖鱼儿的,还有个年轻女子倚着辆破板车笑意盈盈。有人认出来了,这不是晌午那个卖梅干菜锅盔的吗。   不到下午,林绣就早早就推着板车赶到这儿,只为抢占个好地方。   她揣着手等啊等,不时踮起脚来望着有没有下学,比旁边接孩子的大人神色都焦急。   怪不得小学门口那卖台式鸡柳的大爷看学生们亲得很,实属生活不易。   想自己在现代时大小也是个美食博主,从摄影到剪辑一人包办,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当时还信誓旦旦:如果不拍视频,摆地摊卖吃的也能养活自己。现在才知道其中之艰难。   林绣抬起手来,葱玉手指迎在光下仍洁白纤细,但她总觉得比一年前刚来时粗糙了不少。   总算等到孩子们奔出学堂。几个黄发小儿直奔了她的摊子,捏着几枚铜板叽叽喳喳不停。   林绣眼睛弯弯,这场景怎么这么熟悉呢。小学时自己总在校门口的糖饽饽和大饼夹里脊里痛苦抉择,最后还是捏着两块五买可乐。喝完最后一口后,边打嗝边后悔,为什么不买个顶饱的。   半透明的肥膘让干瘦的梅干菜瞬间油润起来,闪着晶莹微光。瘦肉更多地增加一种“丝”的口感,让面饼嚼起来不只有软韧的梅干菜。   手掌沾点清水,趁地心引力不备,“啪”的一声把锅盔倒扣在锅缘。五指拢齐平推,手掌上劲轻压,直到从白净面皮外就能窥见亮黑的梅干菜影子。   此时仅仅成功一半,还没到放松的时候。若是锅盔中途从锅边掉下去,就少了镀着“锅气”的金黄色泽。哪怕当即就手再贴回来也不行,差一分一秒都不算是绝顶好吃。   虽然并无特制大花瓶肚儿一样的火炉,烤出来不及那般薄脆酥松。但她用昨日扛出来的大铁锅烤了半晌,倒也让饼身更加了几分软韧嚼劲。   黑芝麻是必不可少的,信手那么一撒,不太规矩匀称,才能显出专业来。   是甜的!羊角辫小女孩捏着张锅盔,小心翼翼地撕下层表皮,满脸都是亮晶晶的糖油。   明明又咸又香!春生一口给锅盔咬出个半月,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林绣接钱递饼,忙得快活。小孩口味重,她在半生的锅盔表面刷层薄薄的糖油,烤出来颜色也更美。   看着自己大铁锅做的锅盔,一时间觉得说是薄烧饼也贴切。还好口味不错,京城也没多少吃过正宗锅盔的江南人士。否则按某些“正宗怪”的要求,她这一篮子锅盔必要被骂成说不伦不类。   这波客人走了,林绣才得空喝口水润润嗓子,顺便点点今日的收获。   小孩多是拿了铜钱来买的,一枚、两枚七十七枚、七十八枚她的眼睛亮起来。   数到后面时,路过个男孩拽着母亲的袖子,吵着要买锅盔吃。   林绣换上个最可亲的笑容,小孩却被强行拉走了。   那妇人声音不大,也足以她听得清清楚楚,“外面卖的梅干菜都是树皮做的,咱们不吃。”   林绣脸上的微笑些僵硬,“”   她拿起张自己做的锅盔恨恨咬下。看见没,纯手工真食材无添加,我去哪里给你们找那么多树皮做馅。   等等,刚才数到多少铜板来着?   ----   黄昏吹着风软,青蓝天空仍亮堂着,只是仔细看已有几粒星子微眨。   街上遛弯的人差不多都吃过饭了,林绣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冰糖葫芦哎”身后响起长而浑厚的叫卖声。   “小娘子,来一串?”穿着夏衫的小贩一脸笑眯眯,让她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大哥,这糖甩子怎么不化呀?”   小贩一脸“这是商业机密”的严肃表情。   林绣连忙摆手,不问了不问了。   山里红挂着透亮的糖浆,左一串右一串斜插在厚厚的草墩子上,分外诱人。   随手撒上去的一把瓜子仁凝结在糖浆内,美如琥珀中的内含物。羞涩朴素的山楂打扮一番后,添了几分肖似樱桃的华美。外面裹了层薄薄的糯米纸,更显欲语还休的半推半就。   馋人啊,林绣咽了下口水。   记得有本古书上写,“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作为老式冰糖葫芦的忠实拥趸,她坚信白糖做的都是异教徒,只有拿冰糖蘸了才算美味。   问过价钱,纯山楂的每串三文,加海棠果或荸荠每串五文。   “那这连串的呢?”她又指着几个大串。   “这边是八文的,这边是十文的。”   果真万物皆可冰糖葫芦,这金桔和圣女果她实在接受无能。还有更高级一点的,加了糯米,捻两粒芝麻当眼睛,像个戴红帽的小女孩。   她思来想去,买了个最便宜的边走边啃。   小贩脸上微微有点失望,不过立即换上笑脸。多大的客儿都是主嘛。   糖壳儿咬在嘴里“咯吱咯吱”脆响,夹杂着圆丢丢囫囵一个山楂的酸涩。她满意地点头,还得是整个的好吃,拍扁的山楂就太过甜腻了。   她之前也动过卖冰糖葫芦的心思,其中精髓在于一个“蘸”字。大糖峰得是冰凌一样透亮,可惜现在还是夏天,不然外面裹的脆壳还能更厚一些。   嚼完这串冰糖葫芦,还有些意犹未尽。   林绣推着破车往回走。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扑进小屋的温暖与明亮,然后烧一盆热热的洗脚水,躺在小床上裹紧薄被,做个盛京连锁大饭庄的美梦。   快到巷子口了,前面聚集起好多人议论纷纷。   林绣戳戳一个胖胖的妇人,“阿婶,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叹一口气,可惜道,“不知谁家房子塌了。”   人生真是难测,她附和着点点头,“这样啊”   突然间奇异的念头浮上脑海,她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咯”的一声碰撞,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推开人群冲出去,有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断壁残垣前抹眼泪,抱着臂像只受伤的小兽。   林绣眼睑颤了下,按住她的肩膀。上下左右都看了遍,并没有外伤。   “褚钰呢,他有没有事?”   “哥哥去找你了。”阿蛮使劲摇头,哭得一抽一抽。   没事就好,她努力牵了牵嘴角。看着一地的碎砖乱瓦,只觉荒谬。中午时架在院子里的那口大铁锅才刚烙完饼,还没来得及洗,一院都飘着油脂的香。灶台边的节瓜和圆茄早切好了大块,只等晚上炒了吃。   褚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悄然绕到她身边。手臂上擦破块皮,伤口灰青,只差鲜血淋漓。   “阿姐,我们好像没有家了。”   林绣抬起头,他唇色苍白,眼里的光一点点灰暗下去。   她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很新奇的比喻,写人眼中的灰颓如几十层高楼瞬间坍塌。原来并不是一瞬间,楼一层层塌下去,人只能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林绣哑然。她别开脸,仰头看着太阳缓慢坠沉下去,徒留破碎的霞光。   手心里攥着的一兜铜板还带着湿热的体温,本来马上就能攒够钱好好修缮一下的。   “林来福呢?”   阿蛮抹一把泪,把身后的白猫抱给她。林来福乖乖缩着头,躺在她臂弯里,任由一下下地顺着毛。   天空明明极燥热压抑,却似有潮湿的雾袭来,脸上摸起来一手湿。原来风雨欲来时,无处止歇,浮萍也无可回避。   林绣默了一会,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我们走吧。”   阿蛮仰头看她,用力地点点头。阿姐的眼神在阳光下仍是平静无波,那么的可以信服。   斜阳将坠,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更长,像个细瘦的“山”字。   褚钰紧抿着唇跟上去,悄悄问她,“阿姐,我们真的有地方可去吗?”   林绣往前走着,没有答话。 第11章 火盆烤洋芋 火光红软,香气纡郁。洋芋   耕者荷锄归家,走贩挑担而回,城内各家各户都飘出了饭香。   林绣思来想去,决定先去“老地方”凑合一晚,再做打算。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城郊泥土小道上,周围寂籁无声,偶有寒鸦惊起。   “吱呀”推开门,城隍庙里黑漆漆一片,只有香炉里燃着幽幽一苗火。林绣给自己壮胆,前几天还在这施粥,不怕不怕。   只是走了几步,总感觉前方夜色里有悉悉索索的响动。林绣头皮发麻,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褚钰抄起根木棍紧赶几步,走在她身前。   “可是林姑娘和两个娃娃?”黑暗里传来苍老而缓和的声音。   林绣长舒了口气。   “嘿,老爷子。”褚钰扔了木棍跑上前去,阿蛮也笑起来。   “你们不是搬到移观桥了吗?难不成记挂我老头子才跑回来?”算命的刘瞎子揉揉眼睛,一把揽过两个小孩。   许是常在厨房,林姑娘的身上有种类似熟稻的香气,不消走近就能认出来。   “去你的,”林绣笑着想往他身上擂一拳,只是无处落手。怕把老头捶散架了,她又悻悻收回手。   一天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放松下来。   “房子塌了,过来暂住几日。”   极沉重一件事,被她轻飘飘几个字说出来,有种这是来郊外露营的错觉。   刘瞎子知道她的脾气,只低低地叹了口气,摸索着划亮油灯。   微小的火苗上蹿下跳,似乎不想拘于小小的灯盏,一下子将破庙照得亮堂而温暖。   他缓缓摇摇头,收拾起算命的旗子和小桌,“我要回家吃饭啦,水壶和柴堆就给你们留下。”   林绣有些羡慕。老头在城南处有一居所,不大,但和老妻二人住也足够。   把老头送出去,东西则很不客气地全盘收下。   她的银钱随身装在荷包里,这算是唯一的幸运了。把荷包交给褚钰,细细嘱咐一番。去找相熟的泥瓦匠,若还能剩下一点,就买几个山芋回来。   记忆里后院有口老井,只是不知现在还出不出水。林绣提了油灯摸到后院,虽然被草枝枯叶覆盖着,揭开井窖,小心翼翼地避开杂草尘泥,倒也能汲上来桶水。   不出一会,褚钰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背上负着满筠笼洋芋,居然还有壶酒。   行军水壶一样的酒囊里装了半壶,这种农家自酿的酒最便宜,度数却很高。她仰头饮了一口,只觉辛辣刺激,气味极大,身子都暖起来。   筐里的洋芋全部倒出来,铺了一地。颗颗黄皮,只是样子难看些。有的大如蹲鸱,有的只拳头般大小,均是麻麻赖赖,裹着厚泥。   林绣接了井水大致搓净上面的泥。铁箸拨出带着火星的炭灰,丢进洋芋去等着余温将其焖熟。   洋芋皮薄,用明火烧一会就糊了,需得用暗火的热气慢烘。炭灰黑魆魆的,洋芋深藏其中,只能勾勒出一个圆滚饱满的形状。   明明烤得半生不熟,却飘出些极香甜的味道,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铁皮汽油桶里一字排开的烤红薯。也是大小不一,不过个个都吱吱流蜜,析出的糖分被火烤的焦黑,分外勾人。   火没方才那么旺了,林绣折两捆树枝丢进去,又拨了拨灰。   照工匠所言,夯砖筑房、垒石为墙怎么也得半个月。而且重修费用不菲,这一荷包银子估摸着都得添进去。一夜回到穿书前,她不免十分头痛。接下来的日子就得重新盘算该怎么过,开店计划又要无限期推迟。   阿蛮自告奋勇去拾些柴禾,林绣放心不过,让褚钰也跟了去。又嘱咐着,“快些回来吃烤山芋。”   月光咸而凉,从小窗投进庙里,像撒下把盐霜。   林绣往火堆旁坐得更近了些。没想到郊外破庙夜晚这么冷,她穿的还是白天的夏衣。风挤进破窗,吹得新糊的窗纸呼呼作响,让她忍不住连打几个喷嚏。   这姿态实在不雅,还好没有别人。   从后院里摘了把金银花,她挑了嫩芽投进滚水中,等着水再次煮开。小壶里散发出金银花独有的清香,甜中带着点生涩。   身后传来推门声。   “你们怎么这么快?”林绣笑着回头。   江霁容被这笑晃了下眼,“林姑娘?”   这声音清亮而熟悉,林绣也愣住了。刚想问他为什么在这儿,又觉得不太礼貌。   江霁容倒是先开口解释着。他从郊外回城,看这久无人住的破庙映着火光,怕是走水,才进来看一看。   “三更半夜的,林姑娘怎独自在外?”   林绣笑笑,把那番说辞原原本本地又讲了一遍。她的语气不像在说房子塌了,倒像是出门走亲戚般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江霁容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他向来不愿也不必言出锦绣,现在想找出些安慰的漂亮话,一时却觉得头脑空空。   “不过只消半个月就能修好了,在这庙里住几天倒也有滋有味。”   林姑娘一副冷静的样子不像逞强,听她所说还有两个同伴互相照拂。江霁容放下心来,正想告辞离开。   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由铁箸夹着递到他面前。   江霁容抬头,她眼里漾着笑意,露出齐生生的白牙,“江大人要吃吃看吗?很香的。”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鬼使神差地成了个“好”字。   火光乱舞,把他们俩的脸都映得亮堂。屋外水声滴答,倒是应了那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气氛有点冷淡,林绣努力打破这尴尬,开始没话找话,“此情此景让我想起句诗来,不知江大人能不能猜出来是什么?”   他自然是不知。江霁容四顾一望,破庙呼呼漏着风,窗外草丛里蛩虫鸣响,乌鸦惊掠而飞,叫声渗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轻松甚至愉悦的,“三径松风常放鹤”   “一帘谷雨自煎茶。”林绣端起茶壶倒了两杯金银花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江霁容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目光一凝,一点儿觉不出好笑来。庙外水坑溅着泥,庙内除了这堆火再无温暖的东西。   “是不是很贴切?”   他接过水,沉默着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   火光红软,香气纡郁。   林绣半倚在草垫子上,舒服地眯起眼。   何如煨芋火,她从灰堆里扒拉出这“烫手山芋”,早已迫不及待了。掀开烤焦的外皮,洋芋的香气可和记忆里的烤红薯相提并论。   “江大人,你不觉得烤出来的洋芋要比蒸或者煮的都好吃吗?”林绣想起之前学过的,高温下还原糖与氨基酸发生美拉德反应,独有种丰富的香气。   过去连着的灾年让唯一的食物只剩洋芋,甚至有人把洋芋叶子也煮熟,嚼不烂就囫囵吞下。如今京中但凡条件中等的人家,都对洋芋避之不及,更别提蒸着或煮了吃。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手中的烤洋芋凉了些,他撕开外皮,吹了几口小心地咬下。洋芋烧得粉粉面面,并不是想象中寡而无味的。   瓤软稀烂,黄白细腻,有点淡淡的咸。   林绣拍拍炭灰,晾了一会仍是烫手,两只手来回倒腾着。她撕着皮,扣去焦黑的部分,很为自己的学识得意,连苏东坡先生还吃玉糁羹呢。一边吃又略有些遗憾,要是有辣椒面就更美了。   一个洋芋才吃了一半,已经满手皆是。刚想往衣服上蹭蹭,面前多了方白帕。江霁容吃得很快,除了捏着芋头的手指外,手心仍很洁净。   林绣笑着道谢,出神地望向外面。   风声雨声,鸟来云去,多好的景色。要是在现代,得住多少钱的落地窗海景房才能欣赏。   江霁容偏头看她一眼。不知在想什么,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姑娘总是这么开心吗?”   “嗯?”林绣反应过来这是问自己,想了片刻才开口,“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   她转头看那燃烧的火焰,映得清澈的眼瞳里也有光华点点。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这是她每年都会重温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   苦中作乐,乐亦何穷。   江霁容将这句话默念一遍,不觉也跟着她笑起来。面前女子给他一种奇妙的错觉,像只热情的小狗,摔倒了爬起来还破涕为笑。   江府倒有几间洒扫干净、不曾住人的屋子他抿着唇,不知如何说下去。让她住到陌生人府上来实在不妥当,传出去有损姑娘清誉。   林绣连忙摇头,“我已经很感激了,真的。”她从来不怕议论,只是实在受之有愧,何况还有两小拖油瓶。   外面车夫轻轻叩门,在门外低声喊着,若再晚些城门就要上钥了。   江霁容站起身来。   此次出城走得急,寻遍周身也没找到银两。袖口上颗明珠被火光照得洁白生辉,他扯下来递到林绣手中。不等她拒绝就转身离去。   马车疾行于空旷车道,雨已经停了。   “明日你来看看,那姑娘若还在,就给她些银两,再在城中暂寻一住处。”   车夫忙点头称是。   ----   林绣摩挲着手里圆润的珠子,流光皎洁,还沾染着他的体温。   “阿姐,那是谁呀。”阿蛮挤到她身边烤火。   声势大而雨滴小,两人走走避避,衣衫并未被打湿。   褚钰很防备地看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抿唇不语。   “嗯是个很有学问的好人。” 第12章 卤肉面与糟猪脚 卤肉最关键在那紧熬慢   第二日林绣是被浑身的酸疼叫醒的。   草垫子摸着柔软,却同那二十层床垫下的豌豆一般,和衣睡在上面很是膈人。她捏捏肩膀,怀念起鸭绒被与席梦思来。若再住几晚,肯定骨头都散架了。   天色尚早,她爬起来烧壶热水洗漱罢,又拿张纸细细盘算日后的规划。   现在的全部家当只剩一辆破板车和那口大铁锅,米面油柴都得重新购置。   小炒菜肴肯定不行,既无处供食客坐下慢慢品尝,也无碗筷调羹之类的。   看来还是得重操旧业去街上摆摊,林绣在纸上写下几个方案。首先不能就地而坐,得让食客们拿走了吃。   糕饼点心太费功夫,何况从牛乳糖油再到精米精面,无一不是白花花银子堆起来的。   诸如馄饨卷饼之类包肉包菜的小吃又不易保存。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在纸上划掉这几个备选项。   正冥思苦想着,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外面细雨飘蒙,带着雨丝的风也窜进来。   林绣闻声抬头,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陶小姐?”   陶如蕴撑着伞,耳边明珠摇晃,轻飘飘一句话带着香风落了下来,“既无处可去,为何不来陶府找我?”   她打量四周一眼,很嫌弃地皱起眉头,“何苦在这地方凑合。”   林绣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   自上回送过雪媚娘,她又提着新鲜糕点去了陶府几次。虽丫鬟说陶小姐很愿与自己交好,她只当贵女八面玲珑,惯会做事,从没想过找她帮忙。   陶如蕴合起伞,眉眼一扬,补充道,“是阿宜告诉我的。”   沈宜昨日赏花归来路过移观桥,听说一户人家屋子塌了,还是个卖炊饼的小娘子。她拦下邻居细细打问,才知道那小娘子似乎是去庙里暂住几日。   阿宜,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沈家大小姐吗?林绣若有所思。   沈小姐尤其喜欢双皮奶、芒果酪之类的,只是在府上碍于淑女颜面,不好过多贪口。自己摸准了她的口味,总换些新花样,两人渐渐熟稔起来。没想到她是个如此面冷心热的。   看她出神地想着什么,陶如蕴有些心急,“你就打算一直在破庙住下去吗?”   “我已找到了暂住的地方,一会就搬到邸店。”林绣眼眸半抬,心中有些许触动。这些高门小姐们,倒真是很有些热心肠。   陶如蕴松了口气,语气仍有些生硬,“那就随你吧。”   林绣手心一沉,多了一兜碎银。   “她托我把这些给你。”陶如蕴本来走出几步,又转身道,“陶府空闲屋子多得很。”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就走了出去。   言下之意明白得很,林绣把银子细心装好,目送她走远。   唇角却是不自觉地勾起来。   ----   离城隍庙不远就是梅关,此处临近驿站,常有驻京官差、各色买办商人和外地游客出入。因此饭馆酒庄之类极其繁多,几乎要达到三步一家,五步一楼的程度。   不知这噱头真假,京中灌汤包第二十八代传人和前朝御厨重重重孙等在此齐聚一堂,来过某家小店微服私访的皇帝比历代帝王传记上的还翻了个番。   邸店住宿,脚店吃喝。林绣挑了家便宜的打包入住,褚钰一间,自己和阿蛮一间。   收拾妥当,肚子也早就叫起来,顺便出门去找些吃的。   酒楼门口立着青衣白衫、手搭毛巾的伙计,笑容灿烂可比现代的门童。对来往顾客说辞却是不同,年轻些的通通唤作“官人”,富态些的则叫着“员外请进”。   林绣被他拍马的技艺吸引了,在酒楼门口踱来踱去,边想着若不是钱要拿来重新摆摊,也不至于现在“三过其门而不入”。   磨蹭了一会,终于寻到间家常面馆。林绣不急着点菜,待看清面食大多几文一碗后,才慢悠悠入座。   这家面馆卖的饭食没甚特点,主打便宜量大,一分一角赚的都是辛苦钱。因此在一片精巧价昂的“旅游餐”中脱颖而出,才清早就人头攒动。   入店坐定,林绣招呼着小二,“我来碗素面,再要两碗卤肉面。”   褚钰和阿蛮争先恐后,“我也要素面。”   林绣笑起来,在两个孩子脑袋上各敲了一下,“看把你俩小气的。”   又转头向小二吩咐着,“来三碗卤肉面。”   “您可还要来点配菜?今日麻辣兔头与卤毛豆都绝对新鲜。”小二笑得可亲。   旁边食客俱是左手蒜瓣右手卷面,再配一盘凉拼或是卤牛肉,吃得风卷残云。   努力咽下口水,林绣摆摆手,“吃不了那许多。”   没坐一会儿,漆黑托盘码了三个白瓷海碗,利利索索地端上桌。   酱红卤汁挂在面上,浇了芡一般极浓稠,缓缓流动着。碎肉和面条不分你我,黏糊糊、热呵呵地堆起满满一碗。   卤肉看着简单,大到肉的选用,小到青红花椒的成色、八角草果的用量无一不重要。若卤制过程哪步出了差错,做出来的肉便味同嚼棉花了。   面碗侧边卧着一个很精巧的溏心蛋,漂亮的好像能印在泡面广告上。林绣拿筷子尖一戳即破,金灿灿地流到面条上。她挑眉,古人智慧诚不我欺,谁说只有华尔街证券经纪人才会吃班尼迪克蛋。   烫得微微发蔫的几根青菜摆在旁做装饰,愈发显得这幅“广告画”浓墨重彩起来。   面是碱水面,微黄而韧。   她极爱吃这种“死板”的硬面,若是太过弹牙,就不像吃面,而更像在嗦米粉了。   越是好饭才怕晚,坨了的面只能勉强称作是一团碳水了。   林绣夹起一大筷紧拥着碎肉的面条,直到入口前那刻还是冒着白气。   卤肉最关键在那紧熬慢炖、亮晶晶半透明的胶质。这碗七瘦三肥,皮肉分离,煨得极烂糊,想必废了不少火候。她吃一口面,想起苏东坡老先生的那句“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来。   林绣又单独夹起点肉细品,卤料用的应该是桂皮而非肉桂。香料激起醇厚的香味,又不至于夺了肉原本的鲜甜。   呼噜呼噜吸完面,碗底存着一小口油,还是差了点意思。不过价格美丽,不必苛求味道也完美。   她食指轻叩桌面,“劳烦来碗面汤。”   小二快手快脚地端上了桌,还布了两份小菜。一碟渍萝卜,一碟炸花生米,俱是很新鲜的样子。   看她神情疑惑,小二笑着解释,“姑娘,这是今日赠菜。”   林绣瞟了眼别桌,都是大盘装的满满一碟,没有这小巧的赠品。   她之前去饭店也被送过菜,却是隔壁桌为了死缠烂打要联系方式。再一环顾,这小店里似乎没有孔雀开屏般的男子。   老板是位中年妇人,挑了帘子嘱咐她慢用。联想到自己穷得叮当响的样子,林绣倒是顿悟了,心道还是善良的人多。   饭饱之后,林绣不急着走,与老板闲话起家常来。   扯了半天,还是回到正题上,“请问如今时节,什么食材最便宜?”   她仔细想了想,“左不过苞米洋芋和杂面。”   林绣心中思忖着,突然就有了主意。   ----   回到邸店时时间尚早,林绣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论困难的克服与事业的前进。   房子修好之后小店便能继续开起来,只是锅碗瓢盆都没有,这几日做些什么还无从得知。   褚钰积极举手,“我去面馆端盘子。”   阿蛮也不甘落后,“我去面馆洗碗。”   能不能有点追求?林绣痛心疾首,“我们要东山再起,不是小打小闹。”   过千山万山,便是一路坦途,哪个成功人士不是经历坎坷走来的。   发表完激情慷慨的演说后,褚钰很信服地点头,“那接下来的打算是?”   林绣微微一笑,“你先去打听一下苞米卖得如何。”   跑了一下午,他带回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林绣选择先听那个坏的。   褚钰讲得义愤填膺,只差不能动手和那人打一场。隔了一条街的枣糕铺子也卖起炊饼,从用料到口味都跟她的别无二致。这时间选得讲究,像是提前知道她的铺子要出事一样。   说着说着,褚钰脑洞大开,“会不会是他故意设计,把我们的房子推倒了。”   林绣看他跟毛利小五郎似的,不觉发笑,“你当屋子是纸糊的?况且我们家日日有人住着。”   阿蛮握紧拳头,愤愤道,“不知哪个小人偷了阿姐的方子。”   林绣想了想,自己好像也从没藏着掖着。寻常有人来问怎么做,她都详详细细解答一番,只差上手教了。没想到还真被有心人抄袭去。   不过她倒不怎么担心。红豆馅的流心才是精华所在,那人纵然知道配比,也做不出同样的感觉来。   坏消息说了半天,好消息却没见踪影。   林绣催促着他快说,褚钰这才想起来,把下午的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他去城外挑选玉米时,碰上了隔壁庄氏在帮着卸货。正巧她家里兄弟收了批苞米,说什么也要免费赠与她们。   林绣思考着,“让人家白送万万不可,给了钱就跑倒是好主意。”   傍晚时分,褚钰就从庄氏那里扛回一袋苞米来。   几人搬个小板凳对坐,掰了许久苞米粒,一大袋子却总不见少。   阿蛮扯扯她的袖子,“阿姐,我们是要去喂马吗?”   林绣笑着瞥她一眼,点点她的脑门,“没见识了吧,明日请你吃顶香的点心。”   ----   晚饭无处可去,便又进了那家面馆。   林绣不好意思总让老板免费赠菜,忍着肉痛消费升级,点了碟糯米糟猪脚慢慢地啃。   她家猪脚做得不错,软烂晶莹,颤颤抖抖,咸里透着甜。   吃完一碟,撮撮手指,这碗面条却不怎么能吃下了。毕竟连吃了三顿,实在有点顶。   热热的面汤喝下去,更觉唇齿黏腻、面粉挂在嗓子眼。原汤化原食虽妙,也扛不住顿顿如此。   林绣擦擦嘴,愈发想来一杯碎冰晃荡的肥宅快乐水,咬着吸管嘬得滋滋作响。 第13章 冰雪杨梅饮 声极清脆,倒在浅口白瓷碗   薄薄的霞光漫上地平线,和着晨风吹跑昨夜的倦色。   面馆依旧生意红火,几个伙计跑进跑出,忙得脚不沾地。   食客们人手一大碗滚烫的面汤,边吸面边嘬,吃得汗流浃背。老板是个大方爽快的,不管添几碗面汤,都是满满当当地快要溢出来。   这新晋熟客林姑娘瞧着柔弱,吃得也悄细无声,只是饭量却与夯汉都不遑多让。颇文静地挽起袖口,拢好碎发,然后一眨眼功夫,一碗面就见底。   老板乐得见她日日来,总把面条堆得冒了尖儿。   今日林姑娘倒是没要面汤,拿了好大一壶饮子,捏着根细长的麦草秸秆吸得畅快。   朱唇微启,芊指轻翘,越发显得这饮子精巧有趣。   壶身光洁,泛着幽幽的流光,让人很想知道里头盛的到底是什么琼浆玉液。果子的气息像是在空气中流动的薄酒,闻者皆醉倒在这酸甜里。   隔壁有人探过头问道,“敢问姑娘的饮子是哪里买来的?闻着好味道。”   这姑娘很大方地一笑,并不藏私,“是我自己做的。”   还想着自己也买些呢,邻桌面上略有失望之色,却听她话音一转,“不如分与郎君尝尝?”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刚要拒绝,姑娘却已经笑着找小二拿了个空碗来。   饮子里似有未化的碎冰,声极清脆,倒在浅口白瓷碗中叮当碰撞,仿佛淋浪打叶般的破玉声。   汤色晶莹,澄着细小果肉,微微带着点紫红色。从壶到碗这么一倒腾,那股冒着白气的冷意降下去了,却还是很诱人。   他一口饮下,只觉浓酽冰凉,甘爽得宜,不由大赞好滋味。   吃饱喝足,林绣正要买单,老板却也好奇地围上来。榨果子饮渴水的习惯很早就有,不过林姑娘酿的显然味道不一般。   林绣给她斟了一小盅,眼神很是期待,“滋味如何?”   老板并不急着答复,意犹未尽地咂咂嘴,才道极好喝。   看来不管哪朝都喜欢肥宅快乐水,林绣琢磨一番,自己之前想的生意或许有门。   吃人嘴软,老板奉承道,“姑娘这么好的手艺,未来郎君可享福了。”   林绣自动忽略了老板的后半句话,嘴角勾起,“若是让街坊邻居们都尝上一尝才好呢。”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老板斟酌片刻,开口道,“若姑娘愿意,却不如将这饮子卖与人吃。”   林绣扬眉,这误打误撞地却是正中她下怀。本来还担心自己一人摆摊不方便,若能与面馆老板合作,倒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将原先计划与她细细一说,老板不住地点头,当即就拍板下来。没想到林姑娘年纪轻轻却是个会吃又懂吃的,她心里不由得更高看几分。   只是这定价几何不好把握。若是太贵,之前的客人们可吃不起。卖得贱了,又不值得大费周章地折腾一番。   老板面色为难,林绣干脆把自己想的和盘托出。   “分店里饮的和打包带走的。”   普通梅子水两文一大碗,用粗瓷碗装满,只供在店里喝。   这外卖的饮子则拿小罐装着,放在店门口处叫卖。另外添几分钱,还可加酒酿小圆子与桂花酱,正如现代奶茶店里的寒天与波波之类,要的就是陌生感与高规格。   再照那星河玫瑰、蜜桃青柠之类的起个矫情名字,文艺范一下就上去了。   老板听着称奇,“姑娘懂得真多。”   林绣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她之前吨吨喝奶茶的时候,也没想到派上这些用场呢。   “只是我见识少,这头天卖还希望林姑娘帮忙。”   这是自然了,她认真点头,辞过老板,就手准备起来。   ----   江南梅雨季,正是新梅成熟时。今年雨季长,梅季就显得略短。   这批新到的杨梅依旧红紫多汁,饱满甜蜜。只是个头略小些,不过既做饮子,也并无大碍。   攀谈一番,这卖杨梅小贩原是从仙居远道而来。水路陆路都走了个遍,杨梅运到京城时竟比杨贵妃的荔枝还新鲜。   想着路途遥远,林绣省了讨价的心思,忍着肉痛买下一筐。   新鲜杨梅常有虫眼、黑斑、磕痕,要一个个细心捡了挑出去。找两个伙计抬回邸店,吩咐他们务必拿鬃毛刷子细细地洗刷干净。   又在盐堆腻水里埋过一宿,才彻底放了心地拿出来,剖下果肉做成饮子。   新做好的杨梅露色泽通透,莹亮浅红。   倒很有些意趣,让人想起袭人用玻璃小瓶装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来。   她又从路边农田里抱回两捆没人要的麦草秸秆,去掉两端切成匀长大小,经沸水煮、盐水泡。在烈日下晾晒片刻,便是一捆环保吸管。   “莫非这就是阿姐常提起的可乐?”阿蛮好奇道。   林绣很神秘地摇头,“非也非也。”   商品做好了,后期宣传还需下波苦功。   做广告的法子千奇百怪。有经验的生意人多以铜锣击杵,间长声叫卖。   林绣有点发愁,让她拿个锣站在人群中敲打,实在有点抹不开面子。何况“杨梅水”三个字读来毫不响亮,不经意就走了调。   思来想去,还是用老办法,以文代说。   她抱着本子琢磨半天,想出句很风骚的打油诗来,“玉液浮金鼎,琼浆滴露花。”   又差使褚钰从伙计那儿寻来纸笔,浓墨挥洒出一副广告。   叫店里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看过,他一捋胡须,“好是好”   看着小娘子面无恼色,才继续说下去,“只是略繁冗了些。”   林绣点头,老先生说得不错,可茶饮广告就是意象堆砌些才好。   现代奶茶店里的名字长到简直可做阅读理解,什么芝士芋圆奶盖厚牛乳,布蕾蛋糕可可啵啵茶。这些虽看着啰嗦,把食材一样一样地拆开了摆到客人面前,却极勾人食欲。   林绣对自编的打油诗很是满意。在商业中还是保留了一丝文艺,得亏我没叫人间烟火或是富士山顶这种酸名呢。   ----   午后闷热,黄狗躲在檐下探着舌头,青蝉藏进树荫里叫个不停。只是行人却不能因天气就躲在家里。   刘陵之背着书囊走在街上,不过数余里,额头已有薄汗。他一擦汗水,这次听学机会实在难得,无论三伏酷暑还是数九严冬都不能放弃。   走了几步,前方一个小摊凭空变出来一般,清新的与盛夏格格不入。   冰壶润色,玉露凝香。   这玉瓯与美人立在一起,如绢画上的茶花般怡人。   招牌上渲染着琼浆玉液之类的,却不写明究竟为何物,让他好奇地驻足琢磨起这意思来。同行人笑着拍拍他肩膀,“一会去听江大人讲学,可不能贪杯。”   林绣微微笑道,“并不是酒呢。”   她在小盏中倒出一杯递过去,“是杨梅露,客官可要试试看?”   刘陵之接过小盏,闻着清雅异常,看着澄香可爱。虽不是酒,却自有种缠绵的酒气,让人未喝先醉。   他红着脸一头饮下,又摸出银子来买了两壶,不待找零就匆匆离去。   走出几步,同伴追上他问,“滋味果真这么好吗?”   刘陵之含混地点头,头脑里全是那女郎的笑靥。   林绣过了片刻才发现,这公子居然没拿吸管,只是人已走远,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看他面色酡红,林绣不禁心中疑惑,莫不是杨梅发酵了才含有酒精成分?   正想着,两位纱裙曳地的女子施施然走了过来,她连忙扯出最端庄可亲的标准假笑。   一位面上很感兴趣,又有些犹豫着,“可一会要去挑首饰呢。”   这时候就显出边走边饮的好处了,林绣详细介绍了外带版杨梅露的喝法。两个姑娘很爽快地付过钱,各加了份酒酿小圆子。   “姑娘这珠子倒好看。”一个咬着吸管,指着她荷包上的明珠道。吸圆子时嘴唇嘟起来,颇为可爱。   林绣笑着道谢,这便是前日江大人袖口上扯下来那枚。她总觉江大人两袖清风,如此贵重东西还是还给他为妙。   逛街时不拿点什么,总觉手里空落落的。许是这两位姑娘当了回行走的招牌,买的人越来越多。   加料、打包、收钱、找零,再提醒顾客不要将小圆子囫囵吞下。这一系列事推过来,她根本无暇歇息。   人散了些,林绣才有空捶捶腰。怪不得卓文君当垆卖酒并不算风雅美谈,抛头露面是小事,卖东西实在累得很。   ----   回到邸店时日头已西斜,排布朦胧而暧昧的霞光。   林绣给自己放了假,明日不需亲自去推销杨梅露,可以窝在店里专心研究另一样吃食。   没有黄油润锅就改豆油,没有奶油就用蔗浆与蜂蜜。她借隔壁厨房一用,折腾了好一番。   许是火候不对,玉米粒炒得微微见黑了,都不炸成小花。   甜蜜的香气引来褚钰和阿蛮两只小蜜蜂,一人一把吃着不伦不类的甜炒玉米豆。   林绣吃多杨梅,酸倒了牙,只能捂着腮帮子等他们反馈。   厨房里噼里啪啦放爆竹一样,有邻里奔出来问着怎么了。   经上次一事,褚钰彻底懂了保护知识产权的重要性。他堵在厨房门口,连忙摆手,“有人在甩纸炮玩。”   正苦心钻研的林绣:“”   在厨房甩纸炮,亏你也想的出来。   亲自把那好心人送走,林绣回房一看,才猛然想起来锅里还崩着玉米花呢。这次是飞起来了,但一大半全糊在锅底,黑黢黢一摊。   林绣望着漆黑的锅底欲哭无泪,干脆用几张爆米花的空头支票,贿赂过来两个帮厨的小伙计。   她边喝杨梅露,边给两个刷锅的加油打气。   “筋骨劳累后,就是我们生意大成之日。” 第14章 焦糖玉米花 柴火给爆米花染上层极美的   柳青蝉乱,风和日暖,正是放纸鸢的好时候。   今日夫子家有远客到来,啰嗦比平常减了不少。饶是如此,春生也得乖乖背完“有朋自远方来”,才最后一个出学堂。   他早已心猿意马,脑子里只剩那长长卷卷的蜈蚣纸鸢。一跑出书堂,就急急拉了同伴就要去放纸鸢。   那小个子男孩红着脸,匆匆挣开春生的手,头也不回。   “吃完爆玉米花,我还要回家温书呢。”   没等说完就背着书囊走远了,只能听见些妇人的絮语,大抵是“只买一袋之类的”。   春生委屈地刚要掉泪,想起他说的“爆玉米花”,眼泪瞬间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书堂门口人头攒动,甜香随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蔓延开好远。摆摊的少女俏生生立在车后,身边早已围起一圈孩子   春生眼尖,欣喜地跑过来,“姐姐,你怎么不卖锅盔了。”   林绣笑着往两个孩子嘴里各塞了一块,“因为姐姐找到了更好吃的东西。”   这米花闻起来像是过年时候吃的糖瓜一样,有股焦香。   春生惊奇地眨眨眼,真的像一朵圆圆的金花。他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   外壳裹了层糖,金灿灿的一个圆球,有道缝透着雪白的内芯。嚼起来又甜又脆,可若是含一会就化得绵绵。   林绣试练了一日,做得逐渐熟练。快速来回晃动锅子,玉米胚乳中的水迅速升温,冲破表皮,爆成或球状或蝶形的玉米花。直到爆裂声停,再倒入一旁做好的焦糖水。待糖浆变硬,凝成薄而脆的一层壳。   甜味也包罗万象,她更愿把其中的香归功于豆油。比黄油更朴实,嚼起来却有烟火气迸发在舌尖。   柴火给爆米花染上层极美的外衣。   这与她之前用微波炉做出来的完全不同,而是带着最原始的、烟熏过的香甜。   林绣做的时候就想,若有老式爆米花机才好玩呢。铁闩一拉,加农炮一样威力巨大,不知吸引多少小孩子来看。   爆米花是提前做好的,拿纸袋包严实,一袋一袋码得齐整。纸袋右下角印着一个小小的简笔兔子章,红眼白身,很是形象。   林绣指给两个小孩子看,“集三袋可再兑换一袋。”   阿杏有些微微失望,“什么时候能吃完这么多。”   林绣笑着捏捏她的小辫子,“我看电影的时候,一会就能吃好几袋呢。”   阿杏环住她,眼睛极亮,“什么是电影?”   怎么和古人解释电影呢?林绣一时语塞,想了半天,“和皮影戏差不多。”   阿杏对此很感兴趣,“春生哥,我们一会就去看皮影戏吧。”   春生很豪气地点头。   林绣笑笑,自古诗词描写里,儿童的娱乐活动总是不缺的,什么挑促织的、扑黄蝶的、捉柳花、弄钓舟的。   可她摆摊这几天却发现,开蒙以后日日有功课要学,像这两孩子这么心大的可少了。   林绣感慨着,送他俩一人一杯杨梅露,就当是电影院标配的可乐爆米花。   不过说来,这“中国影子”比电影还早了一千多年呢。   ----   观众坐定,好戏开锣。   匠人呐喊一声,便是开场。灯瞬间熄了,只剩那半透明幕布还亮着。   正所谓“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头戴金箍身穿草裙的大圣,身量细长的妖女,慈眉善目打坐的和尚皆在他手提的那根细线下活过来,叫人目不暇接。   匠人既唱男腔又唱女腔,声音时而浑厚时而尖细。   他一边操纵着一边留意台下,该在哪个点传来叫好声。   旁边的老先生边看边鼓掌,激动地细瘦脸都瞪出青筋来。一会又神情哀颓,悄然抹泪。   阿杏悄悄扯扯春生的袖子,“春生哥,你能看懂吗?”   她个子小,就是努力伸长脖子也还是看得模糊。   春生滋滋吸着杨梅露,吃得正起劲,说话含混不清,“不就是猴子打架嘛。”   他最喜欢塞一大把爆米花到嘴里,就像攒了很久的瓜子仁一样,充盈口腔的香气久久不散。   不知不觉间爆米花下得特别快,他边吃边后悔为什么不直接买三袋。   不一会手里纸包见空,他伸手到最下面去掏细小的碎渣子,却逮住只贼手。   “你怎么偷我吃的。”春生小声嚷嚷着,气得快从座位上跳起来。   旁边有人扭回头,老头忙示意他住口。   “我也不知道手怎么就伸进去了。”他只记得自己看得入迷,情难自禁,然后嘴里就多了什么。   春生“哼”了一声,不想理会。   过一会老头又捅捅他,“实在是太香了。”   看这小孩不为所动,老头利诱改成威胁,“分我一点,不然告诉姜夫子你们不温书,偷跑出来玩。”   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春生气急,把袋子往自己怀里扯了扯,“就在夫子学堂门口,想吃自己买。”   没过多久,姓宋的老头果然也买来一包。他一个个捏着慢嚼细品,好不畅快。春生有苦不能言,从他纸袋里顺了两大把吃起来。   好香的味道。   四周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   一声锣响,灯光亮起来,台下“嘎吱嘎吱”声也停了。   这几日不知为何,看皮影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一个剧场都坐不下,尤其还有好多小孩子也来凑热闹。   匠人边收拾影人儿,边心中思忖着,是不是该把剧目改得童趣一点。   待客散收场时,座位上只剩一股甜香。   他顺手捞到一个小孩,“敢问您吃的什么?”   春生把从老头那儿顺来的半兜紧紧抓在怀里。看他是刚才那耍皮影戏的,才放心了些,忍痛抓住几粒放到他手心上。   甜甜脆脆,嚼起来有点微苦,他吃着好,又忙追问是哪家铺子买的什么吃食。   直到走出这瓦舍,春生还是犯迷糊。   怎么人人都想吃我的爆米花。   ----   松风吹得铜瓶与珠帘齐响,帘外入眼皆苍翠。宋志孟给自己倒了杯茶,就着爆米花边饮边谈。   姜文卿正在书房里挥毫,闻言不禁皱了脸。   他下笔动作不停,从鼻孔里冷哼道,“小童耽于食欲,难成大器。”   宋志孟总觉得他在拐着弯骂自己,咳嗽一声岔开话题,“不得不说,滋味极好。”   写完这行字,姜文卿直起身来歇息,又问他书堂之事。   宋志孟叹了一声,弟子们年纪大些,到底懂事。只是他最近为女子入学之事实在发愁。   “女子入学?”他很不赞同地皱起眉头。   “短见者只见不出闺阁,远见者深察昭旷之原。”宋志孟给他个白眼,又吃起玉米花来,“没想到你老头也是个老顽固。”   “女子不能科举,岂不耽误青春。况且若有风言风语,你可担待的起?”   宋志孟看他一脸严肃,索性放下爆米花在他耳边道,“我隐隐听仲生透的风,最近可宽松多了。不知是不是那位的意思,朝中有人也在推进。”   他看了看四下无人,蘸水在桌上写下一个江字。   姜文卿笑着摇头,“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真有人干。”   一篇赋正写到“鱼游茭塘”几字,他不禁馋起宋老头手里的玉茭花来。   “给我留点。”一个想要,一个不给,推让间爆米花撒了一地,让宋老头心疼地直叫唤。   ----   残照隐入山峦,街上玩的小孩子们都被各自大人唤走,回家等着热饭菜上桌。   顾客来了一批又一批,直到一车爆米花全卖完,林绣才找了层台阶坐下来捶捶腿。   今日试营业,爆米花做得少,没想到生意却是出奇的好。她点点兜里的铜板,脸上浮起笑容。   正高兴着,一位客人急匆匆地点名要买爆米花。他手里捏着个纸袋,一角上还画着个兔子。   “今日的卖完了,请明日再来。”   四下寻摸,不见老板踪影,他只当面前女子是打下手的,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来看皮影戏的都爱吃这个。我还想着同老板商议些事呢。”   哦,林绣会意。不等孩子们来买,却是皮影戏的先找上门了。   她仰头看这位手艺人,“稍等。我有个主意不知您感不感兴趣。”   那人回过身来。   ----   送走她未来的合伙人,林绣推着小车回到邸店。   阿蛮听了这想法,觉得很是奇怪,“阿姐,和他一起要比我们自己卖更赚钱吗?”   林绣摇头。   爆米花主要在其首创性,后续过程几乎毫无技术难度。她每天在街上摆摊,若不想被有心人学去,只能自己做大成垄断模式。   生意扩张,成本先行。不如安心赚个方子钱,配比与做法自然要紧紧攥在自己手上,至于售卖和广告就交给瓦舍里的店家来。   林绣想起后世的“爆米花经济”,大萧条时期早有人试验过一波,提供了可行性。   谈天扯地好久,褚钰又心痛起那炊饼方子。   林绣并不懊恼,只笑眯眯道,“有的活在手上,有的活在心里。”   两个孩子都看向她。   林绣笑吟吟地解释着,像那文思豆腐,无非在水中斩成极细的丝。做法人人皆知,可谁也学不来这一手。   ----   日日忙碌中,竟也不觉时间缓慢。   还没等她卧薪尝胆历遍艰难,那厢工匠就来了消息房子已经修缮好了。   本来和邸店老板说好,先住半个月再寻新居,现在也算不得数。   林绣推着板车,褚钰和阿蛮扛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斜阳落晖,映在身上暖和得很,她颇有想大喊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冲动。   等真正站在屋子前头时,几个人却是都惊了一跳。   粉墙碧瓦,刷得一丝不苟。不知哪位工匠心思巧妙,把那阴面的杂物间推倒,与前厅联通,整个铺子都亮堂起来。进门处宽阔不少,还能再摆几张桌椅板凳。   林绣把林来福从庄氏家接回来,路过隔壁酒馆时,其中依然响着叮叮当当的推杯换盏声。不过此刻听来就十分悦耳了。   她一仰躺扑进柔软的大床中,给自己上起哲学课,“这就叫祸福相倚。好运还在后头等着呢。” 第15章 林家小吃店 既可食有肉,也要伴竹居。   回到熟悉的房子里,林绣搂着肥猫美美地睡了个整觉。   第二天一大早本想赖床,却被雷打不动的生乆拾光物钟叫醒。约定的时间尚早,林绣拿起昨日加班加点赶制出的一沓广告,越看越心疼钱。麻纸太软,非得买成皮纸才好大幅写画。   纸是褚皮纸,墨是漆烟墨。   一分价钱一分货,笔尖游走在好纸上只觉飘飘然如有神助。   好看之余,她思来想去,心中总是不定。如果连成本都收不回来   皮影戏傍晚才开场,她把包装好的一车爆米花交给匠人,又仔细商定下分红事宜。   “至于以三换一,纸袋可卖给城西坊子里,每个一文。”这样均下来,兑换的那一袋不赔反赚。   那皮影艺人是个好相与的,不管她说什么都点头称是。   林绣不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已成了商业鬼才,只是心中欢喜,大抵搞艺术的人更心思单纯吧。   得利等分,风险自负。收到的利润除去皮影戏的票钱,剩下三七分,七的自然是她自己。   有了爆米花与杨梅露两样进项,就把底气牢牢攥在了手心。小吃店这边的生意可以略略松快一点。   用过昼食,林绣照例还是去了学堂门口。只是这次没推着那辆破车,而是揣了一叠广告纸。   她绘图,褚钰写字,花花绿绿的小广告颇夺人眼球。画风着实很有些后现代主义风格,林绣左看右看,还是安慰着自己,这大红大紫的色块很是新颖嘛。   酒香也怕巷子深。来自流量为王的时代,她自然深谙打广告的重要性。   可惜不管什么时候,发传单的人向来格外不受待见。   好几个拉着孩子的过路人都行色匆匆,丢给她一个“生人勿近”的眼神。   林绣把空白背面翻过来,很好脾气地笑,“可以用来草演和画画。”   传单发了不少,人也逐渐稀了。   林绣四处望去,刚才在这乞讨的小乞丐突然不见踪影。估计是去别的地方了吧,她把捏得温热的几枚铜板又装回口袋。   挟着些香甜气息的暖风刮过,是家炒货铺子在卖糖果子与酥杏酪。   有刚下学的孩子紧紧拉住大人衣角,吵着要吃糖雪球。那一副严厉做派的不知是爹爹还是兄长,要求背会三篇孝义才给买。最后还是拗不过眼泪和撒娇,除了糖雪球还倒饶一袋炒瓜子。   林绣不觉笑起来,看着这些娇养的孩童又有些感慨。   褚钰和阿蛮整日风里来雨里去的,样子比同龄人成熟些,到底还是孩子呢。又在心底盘算,等小吃店开起来,说什么也要把他俩送到书堂去。   正思绪万千,有位妇人提着菜篮走过面前,很好奇地望向她。   林绣忙堆起笑容,递上广告纸。   那妇人接过一看,有些难为情地道,“我不识字。”   林绣一拍脑袋,怎么忘了这茬。   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我也不识字”咽回肚子,她指着图画,一字一句介绍道,“我们小店卖的是状元及第粥。”   周围有人好奇地围过来,“这名字可有什么讲究?”   林绣沉吟片刻,絮絮讲来其中“典故”。   说是前朝有位状元幼时家贫,常到粥店帮工。老板体恤他年小懂事,把剩的青菜、杂碎、丸子烩成生滚白粥。这状元高中之后,对此粥念念不忘,故起名为状元及第粥。   这无头无尾的故事取材自明代才子伦文叙,又由她做了些艺术加工。   编故事嘛,管他主人公是状元郎还是探花使。连景区的塑料石头都能说成是观世音点化过的,这就权当为枯燥生活创造些美好的遐思。   林绣一脸镇定地继续胡扯,“据说当地吃过粥的孩子们大都考取了好功名。”   许是家里都有小孩,围观几人听完皆是一副感触极深的样子。   她趁热打铁道,“明日开业,诸位可领孩子前来试一试。”   依旧打的是先尝再卖的算盘。   众人都点点头,接过传单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不管是拜孔庙还是算卦求签,古往今来的学生家长都是一种心态,无非求个金榜题名。经这一波宣传,她手里的广告单被哄抢而空。   这副好口才不去说书真是可惜啊。林绣收拾好东西,美滋滋正准备回家,突然听得有人从背后叫她的名字。   庄氏刚从书堂出来,手里提了个空篮子。她上下一打量就猜出来了,八成大约是为她家小旗子开蒙入学之事。   见她问起,庄氏很不好意思地道,“送与先生一点微薄贽礼。”   林绣点头,模糊记得哪位街坊提起过,姜先生是她娘家远亲,免了小旗子的书堂钱。   儿童多四岁开蒙认字,学过对子、背过经集后,才算正是开启应试科举。   她之前看文献,古人似乎是极重视拜师礼,小到果子山货,大到黄金白银,总要拿些什么上门求师,以此表示重视。童生们则常由大人携着来拜访夫子。   林绣对此毫无偏见,拜师孔夫子还需执束脩相见呢。   说起上学,她的话滔滔不绝起来。在附近打听了许久,也没找到适合的书堂。   庄氏自动给这一大段话画出重点,“待两人上学后,姑娘的店里岂不是只有自己?”   林绣摇头,“这倒无妨。”   若生意好,哪天去雇几个可靠的伙计。若不好,自己一人就足以应付。   庄氏想了想,“林姑娘,我最近得了闲,不如去帮你做活。”   这倒是极好,省下自己再物色可靠人选的功夫。   “按月付工钱,这是定金。”林绣从荷包里抽出张银票塞进她手中。   庄氏筛糠式地忙摆手,“帮忙而已。”   林绣笑眯眯地不依不饶,“雇工有雇工的道理。”   “那我先试三日,姑娘觉着行再说。”   林绣只能笑着应下,两人边走边谈,一路到了店里。她才发觉,比邻而居许久,现在才知道庄夫人的全名。   茉莉花茶的香气直冲房顶,还不等喝口热茶歇息会,庄娴就自己寻活忙了起来。   她模样柔弱,干活却很是利索。新漆过的屋子多少有点刺鼻味道,她去后院剪了支芍药,又踮脚折两支软柳,插在水瓶中。   柳枝衬得红粉美人面更艳,很有几分自然稚拙的美。   林绣轻轻触摸花瓣,花枝却并不摇晃。仔细看是净瓶中垫着团枯草,娇花与柳枝正好稳稳地插在了其间空隙。   读书人最爱四雅,曰点茶,曰焚香,曰插花,曰挂画。如今三雅有了,只差最后的画。   林绣笑吟吟地看她,摆出笔墨来。白墙空荡,庄娴略一思考,提起笔来画一幅竹。   既可食有肉,也要伴竹居。这意趣分外喜人。   林绣正绞尽脑汁要作一番赞美的长篇大论,看见门口有人掀起帘子。   不等她穿好鞋子迎接,庄娴就快步走过去解释着,“明日才有呢。”   林绣伸回脚,坐在桌案后悠悠地吹着茶。怪不得说当老板的快乐普通人想象不到。   ----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晌午时天气还极晴好,突然间就下起雨来。   学堂早早下了学,林绣乐得如此,忙把淋了雨的大人小孩迎进店来。   屋檐下的残雨滴滴答答落在脚边,攒成一朵小小的雨花。   春生娘合上伞,抖搂净雨滴才走进来。不大的铺面布置得洁净素雅,门口处铺着块柔软毡布,让湿了鞋的人不至于滑倒。   靠墙处立着一小小书架,供人在等粥时阅读。有当朝大儒何老先生的诗选,也有江学士等人的集子,纸页俱是崭新洁白,散发着清幽墨香。   掌厨兼迎客的是位极年轻的小娘子,正满面春风地招徕着。   春生有些受凉,在家歇息了几天,嚷着要喝粥。她端上自家熬的白米粥,那小子却扭头,非让买什么状元及第粥回去。这孩子喜好一日一变,一会是爆米花一会是及第粥,还都是她从未听过的东西。   春生娘摇摇头。白粥和咸菜窝窝头就是顶美的搭配。粥里加料,想想也腻口。   刚一坐定,小娘子快手快脚地沏好茉莉花茶,一桌摆上一碟毛笔尖一样的酥糖,笑着说是赠菜。   口味倒在其次,主要还是讨个彩头。春生娘拈起一个看看,脸上浮现起笑意,做得确实逼真。形似狼毫,笔头饱满,层层起酥。   林绣站在一旁有些忐忑,这毛笔酥并无笔杆,也无蘸墨。   本来该有麻糖做杆,她嫌麻烦又不卫生,就偷懒省了这步。至于磨成墨样的蓝莓酱,这个时节去哪买蓝莓呢,因此也可舍去。   如此到装盘的时候,才发现实在小家子气。庄娴摘片紫苏叶放在中央,才略好看些。   这酥糖看起来梆硬,春生娘有些迟疑地咬下。薄衣松脆掉渣,一层一层在碰到齿关时碎开。   虾须般细,银丝般亮,比过年时吃的花生糖还要酥软。这口味并非粘上牙膛的死甜,而是丝丝缕缕在舌尖化开的蔗香。   本来只想给春生打包一份,她突然改了主意,吩咐着店家来两碗。   灶台处传来很清脆的一声应答。   旁边的小女孩拿了片羽毛逗猫,美其名曰给它“抓虱子”。林来福被痒痒得抓耳挠腮,可惜无人解救它,只能“哦咪哦咪”厉声叫唤。   铁锅烧得极热,加了薄油进去,白烟“腾”的淬起。   葱花在油里上下翻滚,逐渐凝聚而变焦黄。   林绣在进门处的灶台忙活,边偷闲向外望去。   有小孩子探出舌头来接雨,“叮”声雨花溅开,汽水一样甜滋滋渗入人心底。 第16章 状元及第粥 他的手心被直接握住,传来   与江南的杏花烟雨不同,盛京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骤降的温度证明它曾光顾过。   都快秋天了啊,林绣挖出一勺槐花蜜泡水,心中很是感慨。她小心地拧紧盖子,又有些雀跃,很快就能用桂花蜜填满蜜罐了。   街道坑坑洼洼处仍有积水。大明白天的,行人却不多,或许趁着阴天都在家睡觉。   移观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家小店门口聚着人。   有人怠懒,还穿着夏衣,自然被凉风吹得头昏脑涨。赶忙坐进店来,一壶热腾腾碧滢滢的茉莉花茶喝下去,只觉鼻孔通气、浑身舒坦。   进门处就是口大锅,黑亮如新,风里来雨里去的却并无尘埃。   白水滚着,文火慢煨,锅里发出些极美的香味。   熬粥的小娘子慢慢搅着锅底,抛入块豆腐。这豆腐嫩生生、软沓沓,没骨头一样一搅即化,隐入白米中不见。   一个个天青色的碗高摞,底儿微微发黄,让人忍不住想象着,其中盛过怎样的香与热。   猪杂下水、丸子冬瓜之类的都很便宜,“咕嘟咕嘟”沉入滚水中。她清早去小摊上挑回一筐,均洗净切成杏子般大小的块,如此最适宜煮粥。菠菜一掰两折,青白浮沉。   煮着煮着,原本素面朝天的白粥染上些酱色,极鲜明的色彩对比霎时间黯下来。菜叶与猪杂与丸子,渐渐显出些相同的模样。   若熬成黏答答浆糊般就不美了,需得水米分明又自相融合。小娘子捅了捅灶火,往里头抛入勺盐,取个空碗盛了点尝尝咸淡。   食客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她,咽口水的轻声响作一片。   小小的店里人头攒动,热气无处遁形,精准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尖。   香啊,实在是香。   等饭的过程总是让人心焦,有人摩挲着墙上的墨竹,画得果真有味。   “老板,你这么好的手艺,为何不扩大店面呢?”同桌人纷纷附和。   林绣搅拌着粥,抬头笑道,“暂时还缺着些银两。”若非实在囊中羞涩,她也很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店铺。   和自己预想的不同,除了紧邻书堂的学生,不少老饕也寻过来点名要喝状元粥。她心中暗自奇怪,这可不是那状元郎的噱头能吸引来的。   “听说那恒通酒楼正低价转出,姑娘若有意,我可为你牵线。”一柄描金的折扇缓缓打开,环珮叮当,陶玄安笑得风流肆意。   阴天扇扇子,陶公子果然雅人,林绣腹诽着看向他。   “恒通酒楼?”这酒楼就在今耀楼对面,可没听说转让的消息啊。   众人议论纷纷,恒通酒楼生意红火,就算账上亏空也不至于假手他人。   “因为这是我家开的。”狐狸一样的眼睛弯起,“只要五千两银子,这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林绣:“”只要五千两,亏他说得出来。大少爷在蜜罐里泡久了,果真不知人间疾苦。   配菜是脆腌青瓜与麻酱拉皮,各桌早已吃得精光,都翘首以盼着那杂粥。   林绣给庄娴递个眼神,她会意,转回后厨端出几碟猪皮冻。   庄娘子笑得眉眼弯弯,“本来要留下自己吃,现在想着,不如让大家也都尝一尝。”   快刀切成亮晶晶的厚片,交界处凝着的葱花与肉碎也被一分为二。筷子夹起一片,色如软玉,颤巍巍地直抖。趁肉冻不备,眼明手快地平着夹稳放入口中,一整块肉冻在接触到口腔的那一刻就柔软起来。   若是放在滚粥上,上面的还凝固着,下面的就被热气呵化了。   锅内泛起很柔和的密集小泡,林绣端出来盛的满当当的瓷碗,摸摸耳垂给手指降温。   众人忙捏起调羹。   一时间店里突然安静了,只剩勺子撞碗的叮当脆响,以及吸溜吸溜的埋头嘬粥声。   陶玄安喝了一口,率先赞道,“竟要把舌头都鲜掉了。”其余人也附和着,纷纷嚷鲜。   和食客们打趣几句,林绣给自己斟了杯热茶。这一锅刚出就全部卖完,下一锅还等着她呢。   檐下的雨滴落入喝空的茶盏中,把那点皱了的茉莉吹起来。   张爱玲的话在本子上不知抄过多少遍,“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只是因为下雨才不来。”现在看来仍很应景,只是她觉得有点酸溜溜。   她巴不得天天下雨,好让食客们都进店避一避、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生滚粥呢。   ----   前几天的积雨还没走远,郊外道路崎岖难行,一脚下去泥点四溅。   马车慢悠悠走着经过移观道,重墨书就的幡旗很是显眼。江白眼尖,自言自语着,“林姑娘都开起小吃店了。”   从上次在城隍烤洋芋,到现在还不足一月。江霁容正闭目养神,闻言掀起帘子向外看去。   “状元及第粥”几个大字写得很好,不知出自谁手。   那日车夫回来,说是庙里不见人影,他也就忘却了此事。   街道两侧榆槐挺茂,御沟内芦草低伏,风吹雨打过之后又爬起来。他心中一动,吩咐车夫停下。   陶玄安一碗粥喝了半个时辰,周围的人走了又来,他自在原地岿然不动。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粥,思考着怎么和小娘子搭话。余光里瞥见有人在不远处停下马车。那架马车倒是眼熟,仔细搜寻记忆,似乎在自己府上见过。   影影绰绰里也能看出为首之人如芝兰玉树,气质不俗。   待他下车往店里走,陶玄安脸上表情瞬间变得五颜六色。   学士府昨夜传信来找他议事,自己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说很不凑巧,要去端王府摹图   他一拍脑门,道声“告辞”,扔下银子就跑。   林绣收起碗。这陶公子脑回路异于常人,她也见怪不怪。   ----   锅子里的水沸腾着,扑起很温暖的气息。一只肥猫在门口追逐跳跃的光影,白毛上染上些泥水色。   江霁容隔着很远就听到她的声音,“来福,回来。”   来福,是猫的名字吗?穿过吵吵嚷嚷的食客走进来,他的唇角勾起一点清淡笑意。   林绣正在围裙上擦了手,头也没抬地招呼着,“客官里边请。”   食客间引起一阵响动,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江大人怎么来了。”“他可是前几年的状元郎。”   江霁容往里走着,她正坐在地上低头看书,眼神很是专注。封面上书江源著《清要杂谈》。   林绣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金丝雪纹靴。   她抬头看去,正撞上江霁容波澜不惊的双眸。他带着外面的冷雨而来,衣袍洁净,不染一点尘埃。   “江大人?”   林绣愣了一下,想站起身却发现腿麻了。   一双手伸了过来,手指纤细而有力。他靠得很近,林绣能感受到咫尺间温热的呼吸。   他的指甲修剪得宜,透着光润的淡色。   “林姑娘,地上凉。”   这是要扶我起来?林绣使劲晃晃脑袋,把手覆上去。   身后的江白倒吸一口凉气,林姑娘为为为什么不搭着大人的手腕!   江霁容睫毛颤了颤,他的手心被直接握住,传来柔软的触感。 第17章 银针茶与京八样 且执葱绿下棋局   林绣被扶起来时还一脸懵,等她听到江霁容所说,脑子更是转不过来了。   大碗状元及第粥,再加碟盐渍青豆。她记得江大人不是最讨厌猪杂的腥膻气吗?   江白接到她求助的眼神,很淡定地点头。大人的心思哪是我们普通人能猜出来的。   小雨洗刷残暑,热天吃一碗热粥,落汗下火,冷天更是暖心暖胃。再文雅的人,都不免鲜得吸溜,三两口一碗。   她一边熬粥一边盘算着,有学士大人这块金字招牌,学堂孩子们的生意怕是都多得做不过来。   有食客认出他,和同伴小声攀谈,“吹的什么风把江学士都引来了,看来林小娘这店名起得还真贴切。”   “确实所言不虚”,江霁容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不过左右两人能听见。   江白口里的茶水险些都喷在衣襟上,大人这是在暗戳戳显摆吗。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一定是这样。   江霁容默默搅着碗里的粥。明明府里还有一堆信令处理,怎么就莫名其妙走了进来。   林绣忙活半天,斩了嫩姜切成细茸,汲出汁液来。她把盛着姜汁的瓶子放到桌上,嘱咐着,“大人,可以去腥。”   江霁容点头,一歪手倒进去小半瓶。   林绣若有所思,原来大人好这口。   店里人逐渐稀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直到最后一波食客走完,店里只留下江府二人还在慢悠悠地喝粥。林绣收起碗筷,挂上个本店打烊的牌子,和庄娴有一搭没一搭地下棋。   她把手伸出檐外去接那残雨,“我之前最喜欢下雨天。”   尤其是瓢泼大雨,可以偷懒请假,躲进暖和的被窝里睡个回笼觉。   江白很羡慕地看着她,“我们大人需日日上早朝,不曾贪睡。”   下完这局,庄娴却是说什么也要先收拾桌子。   林绣自己拿着棋子把玩,实在无聊,“庄姐姐,不急着这一会。”   江白刚吃完粥,闻言放下碗,声音略抬高些,“说起下棋,大人时常苦于无人对弈,自己下双手棋呢。”   江霁容抿唇不语。   林绣被这三句不离江大人的话逗笑了,又听他继续补充,“想起还在旧府的日子,蔡国手常来家中指点大人下棋。”   江霁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开口,“若林姑娘不弃,在下愿讨教一番。”   被国手教导出来的棋艺,林绣自然不弃,忙拉出椅子给他让座。   木桌两侧分立着两个瓷碗,棋子并非黑白云子棋,而是切了葱绿与茭白做成的。   林绣略一思忖,“那便大人执绿、我执白。”   庄娴在铜壶中注满茶水,也笑着附和,“既是比赛,自要添点彩头。”   江霁容点头,“赌注为何?”   林绣想想自己空瘪的荷包,忙接话,“赌钱财就没意思了,不如”   她顺口说道,“赢的人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被问到的人需如实回答。”   简略般的真心话而已,不必大动干戈地损伤钱包。   “可是我对姑娘并不好奇。”江霁容端起茶盏饮一小口。   林绣:“”   江白:“”   他突然笑起来,“玩笑罢了。”   林绣挠挠头,这冷笑话可真是太逗人了。她从熄灭的柴火堆里捡出根枯枝来,在桌上就着炭灰划下几道线,“不如就以此为棋盘。”   “似乎小了些。”   林绣眨眨眼,“下五子棋足够。”   五子棋,倒从没听过。江霁容眸光微动,“姑娘不是京城人士?”   林绣把盛在瓷碗里的葱绿往前一推,眼眸里很有几分狡黠,“不如等您赢过我再问。”   “好啊。”他笑起来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林绣也跟着翘了翘嘴角。   五子棋规则简单,她略略一说,两人就开始对弈。   只要不谈钱财,林绣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信。小学暑假右手骨折,她硬是用左手和电脑连下几百盘,荣获五子棋终结者的称号。   第一局她走先手,果然赢得轻轻松松。   “江大人,”林绣直勾勾盯着他,“您之前是否见过我?”   良久,他答道,“是”。   林绣挑眉,果然如此。第一次在学士府时,江霁容看她的眼神就很像曾经相识,只是原书上从没提及过,她之前也就没放在心上。   第二局是自己胜,林绣想了许久,找出个好问题,“不若讨教下当世致富之道。”   “都在律议中写着。私贩盐、劫富户、屯粮起价。”   第三局还是自己胜,林绣有些于心不忍。如果说顾客是上帝,江大人堪比玛利亚,要不让一下他?   思考了片刻,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提问,“您和安阳郡主”   庄娴递给她一个同好的眼神,果然只有八卦之火才能熊熊燃烧。   “不合而已。”他淡淡丢下几个字。   林绣仔细观察,他眼神平静无波,双手自然交叠,不像说谎。不由得叹了口气,像重拳打在棉花上一样,实在没劲。   江白扶额,林姑娘想了半天就是这种问题。而且大人怎么连输三局,他暗暗着急,自己好像出了个馊主意。   连下三局,林绣不是个坐得住的性子,不免微乏。   所谓琴棋书画诗酒茶,下棋自然离不了好茶慢饮。她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个铜壶,给在座几人都各斟一杯。   她寻常待客不过茉莉花茶,今天为了款待玛利亚大人,特地把珍藏的君山针叶茶拿了出来。   针样芽尖直冲水面,如此三次往复,再升再落,挺秀的芽头逐渐舒展。   若效仿古代名士香茗新烹,一瓯对坐可至天明。这茶叶如雀舌,如莲心,自己平日里都舍不得喝。因其色泽发黄,间有白毫,又有金镶玉的美名。   喝茶需得有佐茶点心才算尽兴,平常人家大多用瓜子小菜、糕饼果脯之类的。   林绣想想江大人优雅吐瓜子皮的样子,还是打消了瓜子这个念头。她回头吩咐着庄娘子,“烦把檀盒里的点心拿出来。”   正宗的京式糕点讲究繁多,说法不一,最流行的是带了巧头的八样。福字饼、太师饼、寿桃饼、喜字饼、银锭饼、卷酥饼、鸡油饼、枣花饼,味道如何不论,讲求个福气满盈、平安喜乐的心意。   这满满一盒子本来是留着给陶小姐她们设宴时吃的,如今且先拿来一用。   她仿制自己之前见过的老八件,再往馅料里添些时令瓜果当然青红丝绝对被排除在外。   正是吃梅子的季节,青梅馅酸溜溜、甜滋滋。椒盐馅的外皮极软,瓤酥中带着点微咸。   江白一尝,欣喜起来,“同我之前吃过的大为不同。”   林绣满脸笑眯眯,莫说古人爱吃,如今王府井一条街都尽是这老八件呢。   江霁容素来是不爱吃糕点,一来黏上牙膛,实在不雅,二来松松散散,残渣极易弄脏衣服。   林姑娘做的却总让他惊喜,小小一块清淡少油,一抿就融化在口腔中。再配上这盏银叶茶,汤色清透鲜亮,如恬淡月光。   他很喜欢这种闷闷的口感,绵长生津,回味不绝。   有风轻起,江霁容发间玉带微动。   林绣突生种荒谬感,玉带一直系得一丝不苟的江学士,此刻居然捏着葱绿,和自己做这无聊的游戏。尤其是他们才认识不过数月不对,按江霁容所说,上次或许不是初见。   可是还会在哪呢?林绣很想摘下他的玉带,看看江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再下几局时,双方已各有输赢。太私人的话题似乎不合适,林绣不知问些什么,只好从民生扯到地理,一副好奇宝宝模样。   江霁容还是刚才的问题。   林绣捉起块点心,“正是如假包换的京城人士。”   “林姑娘同弘景是什么关系?”他都不必多看,方才那偷偷离去的背影定是陶弘景。   鸿锦是谁?林绣摇摇头,真不认识。   江白小声提示着,陶大公子字弘景,就是那个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   林绣恍然大悟,“陶公子呀,他叫我去给陶小姐送过糕点。”   轮到茭白连成一行,林绣想了许久,很认真地问,“江大人,你的梦想是什么?”   江白正吃着枣泥酥,闻言狠狠噎了一下。林绣赶紧递上茶水,帮着拍背,他忙摆手,“你们继续。”   江霁容淡淡扫他一眼,“不过为国为民。”   林绣点头,这倒与自己想的没甚差别,怪不得是状元郎,果然心性高洁。   轮到他时,也是同样的问题。   林绣摩挲着杯壁,看向外面天光云影,“我想开家大酒楼,然后想出一本饮食图册。”   她连比划带讲,大致是本草纲目那样的。本草纲目是什么?大概是蓬莱岛上一云游医生尝过百草后绘成的图册。   她的双眸里凝着露水样的清澈。江霁容虽然还是不懂李时珍是谁,但这图册的事倒是明白了。   下至最后一局,依然是林绣胜。她从书架上抽出本书,“江大人,看您的书至此处有些疑问。”   江霁容伸手翻开书页,眼神突然一凝。江白也很好奇地凑过来,不由得深吸了口气。   斗大的字歪歪扭扭,鬼画符一样,连药堂开的方子都比这清楚。   更可恶的是有的攒墨成一个浓点,险些把纸捅破。有的枯枝败叶一样,字迹不显,还把周围的也晕开,估摸着是到后来墨汁用完又兑了些洗笔水。   江霁容皱眉,口气不自觉重了些,“林姑娘,你从小都没有学过写字吗?”   “爹爹在世时,跟着村里先生上过两次书堂,后来”林绣眨眨眼睛,颇有些可怜。   她小学还报名过软笔书法的课外班,不过因为在别的小朋友纸上画王八被劝退了。两百块一节,现在想起来肉疼得很。此后就再也没拿过毛笔了。   这样的字,以后要怎么写在饮食图册上呢。江霁容叹了口气,合上书。   “午后若有空闲,可来学士府。”   “啊?”林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在下行书写得尚可。”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江霁容有些无奈。   这是要教我写字?幸福来得太突然,林绣捏捏自己的手,吃痛叫道,“我没做梦。”   江霁容的字若还是“尚可”,那诸位书法家恐怕都要羞愤而死。他的一手行书飘逸端方,袭自前朝柳大师,不过比之柔媚无骨的笔锋,明显更要遒劲。   “大人,以后我便改口叫您师父可好?”林绣抓紧抱大腿的机会。   “不必如此。”江霁容颇不自然地移开眼神。   江白却是会错意,极大声道,“恭喜姑娘,大人从未教过任何人写字。”   察觉到大人的眼风更深一分,他悻悻闭上嘴,不过果真如此呢。 第18章 烤肉串与青梅酒 脍炙之美与饮酒之乐   一连去了学士府几日,却并不像江白想得那样“手把手”教。   林绣从执笔学起,练了几十张的横竖撇捺。如此下来,只觉手也酸了、眼也累了,吃饭都不香了。   还好店里有庄娴和隔壁麻婆帮忙,回家后她可以觅得些清闲。   晌午食客们刚走,碗筷还高高摞在水池里。阿蛮靠过来给她按肩,“这些日子阿姐可学了不少?”   林绣扭扭脖子,“还早呢。才写到一二三。”   庄娴笑着从后院里捧出坛酒,“姑娘如此上进,当然要好好犒劳。”   林绣凑过去一闻,眼睛瞬间亮起来。好香的青梅酒。   古法酿酒技术不高,常被懂酒之人批评醇化不足而糖化过于充分。   她却觉得这种甜酒很是可口,就像现代饱受诟病的红酒兑雪碧一样,有种甜滋滋的微醺感。   说话间褚钰把这几日账本捧来。别的店家有账房先生算得分明,而他们只是简单把进项与收入列出来。   林绣捻起纸页一看,不由得更加欢喜。   猪杂虽进价便宜,但卖得也不贵,小菜拼盘总堆得满满当当。试营业这几天都做好了亏本的打算,没想到利润却比计划中的还翻了一番。   她一问才知,不少人都是冲着那位状元郎的名声才来的。   摸摸自带香气的铜板,林绣莞尔。人是铁饭是钢,钱要花在刀刃上。   她倒了点梅子酒在碗中,果然酸甜合口。   “只是埋头喝酒实在无味,还需得大口吃肉。”   庄娴知她心意,笑道,“如今夜市正热闹呢”。   林绣大手一挥,“昼食都少用些,今晚权当庆功宴。”虽说她自己练字上并无任何“功”可言,但总要找点理由乐一乐嘛。   褚钰和阿蛮欢呼起来。有酒肉的驱使,自然干劲十足。卖完今天状元及第粥的分量,林绣挂起打烊的牌子,拉上两个小孩去街上闲逛。   此时不过现代的五六点钟,况且夏日昼长,其实远算不得“夜”。   穿梭在大街小巷,微风里皆是新鲜的烟火气。   阔路两旁货物满列,吹糖人的阿翁正从小铜锅里拉出晶莹的糖丝。有小童由大人抱着,跃跃欲试也要自己吹一个。   她饶有兴味地看了会,阿翁朝她笑道,“小娘子也来一个?”   林绣摆摆手,慌忙逃开。我过个不要钱的眼瘾就行。   十文一个,简直是抢钱!上街之前就做过很多心理斗争,这次定要死死捂住钱包。   “梅花糕!”阿蛮欣喜地跑过去。   林绣被拉着到了摊位前,小学常捏着校服口袋里的一两块钱去买一兜,现在倒是许久不曾吃过了。   “小娘子,尝一个。”看她驻足不前,卖糕的妇人递上块梅花糕,笑得很甜。   现烙的梅花糕小小几个,揣在手里很烫,要快点吃完。林绣道谢接过。   外皮焦脆,捏在手心很轻松就塌陷下去,再松开又弹回来。她一直觉得梅花糕像是夯实版的鸡蛋仔。   最好吃的就是里面没熟的部分,面糊已经不流动了,却软软滑滑,入口即化。   有次口袋破了,在小摊前哭了好久,卖糕的阿姨嫌烦,送她半兜让她自己上一边哭去。这才破涕为笑,提溜着吃剩的回家,发现钱顺着裤腿落在鞋里。   林绣想着以前的事笑起来,递上几个铜板。   “麻烦给我装半袋。”   逛不到半程,她的手里已经满满当当。当即决定悬崖勒马,先去肉铺子买夕食的原材料。   市场设在桥东,肉铺子还需往回返一条街。   天色不早,大部分人家已经买过肉开始张罗做饭,飘出些熟而美的稻米香。   张屠户正擦净刀准备关门,见是她来,很殷勤地介绍起新鲜羊肉。这小娘子成天一副笑模样,见谁都乐乐呵呵,很招小贩们喜欢。   林绣挑选着羊肉,铺子里猪羊多见,牛肉却是难买。耕牛不可杀,肉牛为皇家与贵族们所用。   而自然死亡的牛,需向县衙报备后,才可在市坊间售卖。   要不退而求其次,买只肥鸡烤了吃?   张屠户神神秘秘地让她稍等,拉上店门,从里间端出些彤红的肉来。   “这头黄牛还留了些杂碎,不必向官府上交。姑娘若不弃,便宜些与你。”   林绣很是惊喜,当然不嫌弃。   ----   肉切大块,盐酱稍腌,利利索索穿在红柳木枝上。   几人在后院搭起柴堆,架上铁架。   暖风吹得呛火冒烟,每刷一次油,羊肉都滋啦滋啦的响。庄娴指甲长,很利索地剥好一碟白胖胖的大蒜。   林绣不怎么吃这个,不过看褚钰和阿蛮一口肉一口蒜吃得餍足,她也眯起眼。   若说起对于暑假和夏天的记忆,必然是大学门口的烧烤摊。穿个凉拖不顾形象地撸串,只要小心别让黏糊糊的酱汁滴到脚背上。   青梅酒盛在浅口碟里,风一吹微微晃荡,偶尔还有一个完整的梅子被倒出来。   点亮油灯,后院霎时间亮堂起来,更显得热热闹闹。   肉香、油香、酒香,让人未饮即醉倒在其中。   火势正旺,羊肉滴下的油落到炭火上,火苗窜起老高。林绣拿匕首尖子扎起一块,不等吹散热气,就迫不及待地咬下。   酥脆表皮下脂肪滚烫,边上带着焦褐色的皮最为诱人,略有些柴,但油脂烤得恰到好处。   半透明琥珀样的羊筋嚼在嘴里嘎吱嘎吱响,她闭上眼细品味道。又脆又韧,满口脂香,若是给绿林好汉们拿去,只这一盘就能下两坛子酒。   小茴香与孜然粒研得细碎,再匀上撒一把细辣椒面,粉白的肉瞬间红起来。   铁钎烤出来的小串更入味,却稍不解气。她更喜欢串成大串时一口狠狠咬下的满足感。   红柳木自带异域的神秘风情,消解油腻之气。林绣边吃边想,木香与肉类真是天定良缘,怪不得烤鸭也要宣称是果木烤制。   热辣辣地吃了一遭,重头戏还在后头。   小块牛肉在火上慢熏,黑胡椒酱与黄芥末漂漂亮亮摆成一碟。中式的炭火烧烤自然好,美式BBQ熏烤的橡木香也毫不逊色。   一种是“烟熏”,一种是“火燎”,两相协同,各有风味。   酒兴正酣,外面响起砰砰敲门声。难道自己忘记挂牌子了?   林绣挠挠脑袋,朝门外朗声道,“今日已打烊,请明日再来。”   拍门声未停,是女子娇娇蛮蛮的声音,“有好酒却不叫我,着实可恶。”   陶如蕴等候半天才进来,她一撩裙摆,自来熟地坐下。   林绣递上羊肉串,接过她手中的细长木匣。一管狼毫笔包装颇精细,里三层外三层地放在匣子里。   陶如蕴嚷着要喝酒,端起来一尝,大赞好风味。怪不得人人都爱脍炙之美与饮酒之乐。   “就是比我在江夫人那儿喝到的蜜酒也不差呢。”   林绣给她端来盘烤牛肉,既是零碎部分,还省去不少自己剪的功夫。   牛肉筋头巴脑,鲜嫩多汁,配上酱更味道浓郁。胡椒以颗卖,贵得很,她细细研磨了,不放过一点碎屑。   陶如蕴啧啧称奇,“胡椒做酱倒是从没吃过呢。”   林绣往彩椒串上也刷层薄薄的黑胡椒,“是西洋人的吃法。”   “这是从何看来的?”   林绣想了想,很笃定地道,“古籍上如此写。”   记忆里还真有本古籍写到,“胡椒,出摩伽陀国,呼为昧履支。”海运不易,香料比肉还珍贵。   曹公写红楼,占花名行酒令,象牙签子分外风雅。林绣也不免心痒,刻了几个木头签子,充作超超低配版喝酒划拳。   吃到末尾,已酒足饭饱,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陶如蕴摸摸肚子,“还想吃点甜的。”   林绣赞同地点头,她吃烧烤向来是以黄金奶油小馒头为结尾的。只是此刻去哪找小馒头呢。   庄娴把烤串翻个面,腾出手捅捅她,“姑娘今早试验的空心饼不知行不行。”   这正正好!林绣转身回厨房端出盘点心来。   点心色泽焦黄,中空而外脆。陶如蕴尚有胃口,兴致勃勃地要拿来吃。   林绣笑着把她的手打开,“莫急,还有最后一步呢。”   上次的粉红纸笺还没用完,描金画云的,颇秀雅好看。她用陶如蕴赠的笔蘸墨写字,背过身塞进饼干里。   “一人挑几个。”   之前在国外除了钟爱的BBQ,她也常去中餐馆。并非喜欢奇怪味道的左宗棠鸡和蒙古牛肉,而是为幸运饼干来,算作如水平淡生活中的小惊喜。   她常抽到什么“上帝关上一扇窗时”“表达你的爱”这种鸡汤。同行伙伴抽到数字,还兴致勃勃地去买了彩票。   也有人抛售股票前特地吃顿中餐,根据饼干纸条上的字决定加还是斩。   没发酵粉也没烤箱,自己仿样做的“幸运饼干”,学了炸麻团的手艺。   外皮比蛋卷更酥脆,捏起来韧而有劲,不会碎成一手渣。   还好只有自己是穿来的,没人笑她不中不洋。   陶如蕴笑着抽了两个,“我向来是不信这些的。”   吃掉饼干展开纸条,一张是关河迷住去,一张是云来无限思。   林绣煞有其事地解签,“说明让你忧心的人在远方,许是如意郎君正借此签来暗示呢。”   正如三个读书人求签的故事,这签诗与解签,从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是算命的刘瞎子在此,定要唬得人乖乖掏钱。   陶如蕴笑着锤她一拳。   “看穿戴与面色就能猜个大概。”庄娴补充着,“左不过为情爱、钱财、家事、顽疾所扰。”   林绣端起酒仰头饮下,“看施主这穿金戴银的,倒不知烦恼为何了。”   陶如蕴白她一眼,“说来倒有人爱故弄玄虚呢。”   林绣放下酒盅,饶有兴味地听她继续往下说。   “什么风雅集会,不过附庸风雅而已。”   士人们饮酒饮茶,吟诗作对。连卖吃食的小贩都爱起个高雅名,明明是青笋,非要叫朗玉。   谈笑间一坛酒快要见了底,她又搬出坛桃红酒,“这可真是不醉不归了”。   一碗青梅酒,一碗桃红酒,酒意让人脸色酡红,说话也开始大舌头。   陶如蕴随口胡诌解了几个签子,竟也大差不差。   庄娴拍掌大赞,“越发有成仙的潜质了。”   几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只有林绣还算清醒,咬着牙把人一趟趟往屋里扛。   说什么也再不同她们喝酒了。 第19章 风雅集会与烧肥鹅 皮应脆而薄,肉却要   京郊柳桥以渔市场出名,却不止有这鱼鳝虾蟹。   顺着小溪往西走,尽处一片通明,正应了那句“豁然开朗”。   有人别出心裁地在此修了条石板路,拾级而上,雾霭蒙蒙,白云分和。   最尽头有曲水流觞,案头清供,不少高洁雅士于此或吟或唱,分外快哉。   负手慢行的公子哥们当然是十分欣喜的,可惜林绣提着满满两篮食盒,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思。   陶如蕴只告诉个大概方位,她哼哧哼哧走了许久才找到。放下食篮,终于能腾出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汗。   世家公子们果真异于常人,怎么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集会来了。   有家眷的大多自己带着冷食,也有小贩挑着担子,卖些水酒小菜之类的。   林绣坐在外围的大石头上扇着风,隐隐约约能听到竹林里的谈话。   “在下有幸于酒会远远得见陶小姐,宛若天人之姿,叫人不敢多看。”   “我看那沈小姐更是神仙一般”   “既然如此,仲绪何不找个媒人打问呢。”   “莫要胡说,我对陶小姐绝无非分之想。”   谈话声渐弱,想必几人已顺着小径走远。林绣硬生生压下心中笑意。   说好的饮酒奏乐、赋诗作画呢,怎么和高中时的毛头小子一样青涩。   不过转念一想,才二十上下的年纪,搁现代还在上学呢。小手都没拉过就谈婚论嫁,实在可惜大好青春。   古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江大人那般年纪轻轻官拜高位,又或是陶公子如此放浪形骸的才不曾娶妻。   又想到自己,吃住无定,来去自由,还是这般为好。   ----   快到晌午,有规矩的人家朝食用得早,此刻胃口都活泛起来。小贩们纷纷拿出碗碟,挑最新鲜漂亮的菜品摆好,只等“任君采颉”。   林绣也有样学样,摆出个酸溜溜的招牌。   “一片山头雪,纷铺白玉堆。”一位湖绿色袍衫的公子负手而来,念着这招牌停下脚步。   林绣有些紧张,打油诗水平不高,如此真是班门弄斧。   这公子端起盘子细看,几块切得方正的百合芋儿糕码在盘里。白茫茫之上点着片百合花与细碎糖粉,倒也像山头雪一般。   只是他此刻不想吃甜,又问小贩可还有其它吃食。   林绣闻言掀开竹篾。   下层所盛不过一碟凉拌笋干、芙蓉豆腐,以及一份嫩烧菌菇。   他微微失望,随意夹起一块来。咀嚼几下,面色瞬间一变。   笋干又鲜又甜,豆腐滑溜溜,筷子难夹,忙接过调羹舀着吃,不由大赞好味道。   其余几人听了,诗也顾不上吟,分取碗碟吃起来。   林绣微微摇头,看来头脑充实的代价就是肚子空空。   她揭起最下层,食篮看着不大,实则内有乾坤。   这位绿袍公子欣喜起来,竟有一大盘烧肥鹅,梅子酱亮晶晶地陪侍一旁。   金黄油亮,极为诱人,几双筷子开始打架。   林绣这才放下心。在卖些什么吃食上,她可谓费尽苦心。   蘸蒜泥的不行,吃完尽是口气,不消作诗就把人熏死了。韭菜煎饼同理,一牙缝明晃晃的绿色,实在诡异。   羹汤不及挑到山上就倾倒得一滴不剩。只有糕饼与凉调小菜好吃好看还便于携带、不易窜味。   除此之外,在林绣的观点里,昼食一定不能缺了肉。   猪肉是粗野蛮食,不为士大夫们所喜。牛羊肉若是冷吃,浮头的油凝住,脂肪太过厚重,肥腻罢了还塞胃。   至于烧鹅,刚出锅的一炷香是最佳食用时间。撕开表皮滋啦作响,油脂迸发、汁水奔涌。皮下的脂肪极糯,雪白嫩肉冒着热气   吃鹅必要肥瘦兼有,不然丝丝缕缕难以嚼断,吃纸一样。   她在盛京吃到的烧鹅向来是油醋汁。如今自己做来,夹了厚烧鹅蘸以细砂糖,热烫的皮让糖粒入口即化。   但是冷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既是嫩鹅,没过换毛期,还需先用柴火把细小绒毛燎一遍。   糖水卤过,表壳格外美丽,骨缝间都浸润着陈皮和草果的味道。荔枝木明火暗烧,染上丝丝清香。   如此先卤后烤过的鹅,外皮打上高光一般亮彤彤。内里则骨细肉嫩,夹起一块,只需闭气慢嚼,然后取出嘴里细仃仃一根骨头来。   皮应脆而薄,肉却要斩得厚。   林绣听人说吃鹅要选左腿,因为鹅睡觉时立左脚,肌肉紧实饱满。有没有科学依据她也无从考证,总不能逮只鹅来瞧瞧。或许是心理作用,每当吃到右腿时,还是不免怅然若失。   怎么总觉得没那么紧实呢?   若要找出玻璃最洁净的地方,烧鹅店一定算一处。不管是金灿还是红亮,一只只肥鹅吊在橱窗内,折射出极勾人的光彩。   厚重的卤味,木柴的清香,梅酱的酸甜,即使冷吃,也是皮脆肉香。   其实麻辣兔腿冷吃更是劲道。只是若让他们辣得“嘶嘶”直叫唤,实在有失风度。   林绣很干脆地放弃了麻辣这个备选项,转头研究起清香与鲜甜的小吃。   盘盏几副是必备的,剩下则是拭手巾与剔牙签子。甫一放下筷,这边洁白的拭手巾就递了上来。   又准备了薄荷糖,以供润喉清口。   林绣自觉服务态度端正,客人显然也十分满意。   用餐完毕,收集顾客意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好是好,只是”   林绣闻言抬起头来,听他说道,“做的太少了,实在不解气。”   不过刚吃几块烧鹅,方在口中细细品味之时,就被几只斜伸过来的筷子“横刀夺爱”。   回想起那腴肥的滋味他不由得舔舔嘴角。   这年轻的小贩笑道,“若吃的好了,可吩咐伙计给您诸位送来。”   这外卖的法子却是林绣从《东京梦华录》上看来的。“市井经纪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买饮食,不置家蔬。”   原来很早就有“逐时施行索唤”的外送。   虽实时性差了些,毕竟无现代那般便捷的通讯,在当世已算很方便。   只消小厮仆从们传个信,即可享受刚出炉的肥鹅。天下最幸福之事也不过如此。   正想着,这公子突然话也不说,匆匆一见礼就疾奔而走。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做什么?”   “许是得了佳句。”旁边有人接话。   林绣笑笑,果真高雅。   ----   小厮买来满满一盒小吃,食盒雕花,漂漂亮亮。据说若早些还有大块烧鹅。   陶玄安拈起一点心,“这可是西域传来的‘卜饼’?”   他抽出其中纸条,又补充道,“阿娇最喜欢吃。”   江霁容想着朝中紧要事,闻言略一点头。虽然他不记得阿娇是哪位女子。   陶玄安展开一看,端秀小楷写着“锦书相思否”。他笑笑,“定是阿娇在思念我。”   在此闲坐片刻,陶玄安被相熟的公子拉去做行酒令。   江霁容不擅饮酒,正要转身离去,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在小声唤自己。   他回头仔细一辨才认出,林绣正向自己招手。待看清她的装扮,不禁嘴角一抽。   一袭短衣,眉毛粗浓,混在小商贩里毫不起眼。面色黝黑,像是在地里劳作过多年。   林绣无奈地耸肩。自己若穿得精致漂亮,难免让人觉得意有所图,生出事端来。   “林姑娘此来是?”   她指指手中的食篮,正要说话,却有食客上前询问。   那人看上了她手里的幸运饼干,“敢问这是何处所做?”   “移观道一家小店买来。”   “倒是从没见过呢。”那人有些惊奇,拿了饼干翻来覆去地研究。   “老板确实有些巧思。”   江霁容:“”   她淡定地自卖自夸,不一会就卖出一兜。   ----   食篮吃得空空如也,林绣正收拾着残渣与餐盘,听得身后有响动。   “是你。”   转头一看,是位陌生郎君,年纪轻轻,很有几分“士大夫”气。他很惊喜地望着自己,林绣却不知什么时候见过这位。   刘陵之看她像也不像,不由起疑。走进一步,这姑娘身上毫无脂粉气,只有点心的甜香。   果然是她!   江霁容皱着眉挡在林绣身前。   刘陵之才发觉自己逾矩了,忙向江学士与这位女郎一一见礼,又赶紧道歉。   “在下曾在梅关买过饮子,那女郎与姑娘生得好像。”   林绣笑笑,“公子不曾看错。”   这公子面红耳赤,林绣不忍心再逗他,“怎么未见公子的同伴?”   “叔秣兄他们嫌我无趣,自先去那边寻酒。”   “如此清旷之乐,静言欣赏即可,何必心粗气浮。”   刘陵之面上一片惊喜,“真的吗?”   林绣刚要点头,江霁容轻咳一声,“确实。”   江学士也如此说。他突觉头重脚轻,飘飘然起来,直到同伴相邀才告辞。   年轻人真是好糊弄,林绣笑着摇摇头,同他行礼。   许是一激动撞了脚,这公子走得一瘸一拐,像只跌跌撞撞的呆头鹅,让她很诡异地想起吃左脚还是吃右脚这个问题。   待他离去,林绣才发觉身侧之人还没离开,转向他问道,“江大人,今日可是喉咙不舒服?”   江霁容一怔,微微颔首。   “那我明日做些祛火润喉的热羹汤送到府上。”   “麻烦林姑娘了。”   江霁容目送她走远,嘴角不由勾起来。 第20章 初次探店和莜面窝窝 何人不起故园情   江大人向来都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虽未曾正式拜师,但林绣很在心中把他当做老师,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做学生的连份微薄贽礼都没有,未免太不合规矩。她思来想去,就在这吃食上下些功夫。   现在并非吃梨的时节,花了不少铜板才买来三只鼓鼓囊囊的大黄梨。林绣扇着炉火,不忘跟庄娴贫嘴。   “正儿八经京白梨熬的小吊梨汤,有价无市。”   熬了不多时,银耳出胶,浓浓稠稠、黏黏滑滑。   冰糖与话梅自不能少,一个洁白,一个黑亮,都一股脑抛至长嘴长把儿的铜吊子里,看不出多大分别。   末了再撒点鲜红的枸杞,不必多,红莹莹的几粒点缀才好看。枸杞吸了汤,饱胀得近似小球。   林绣想起来这在哪儿见过了,她之前试图把葡萄干还原成葡萄,皱巴巴的葡萄干泡进水里也是这样。   话梅煮水,原本的一缕幽香被无限度放大,空气里皆是酸甜味道。   客人探头问道,这灶上熬的什么。   林绣有点为难,问了不给人家分点尝尝未免太小气。可拢共就两个梨她削皮时先解决掉一个。   庄娴含含糊糊道,“唔,是妇人家吃的滋补汤。”   好奇的食客们都伸回头,果然没人再问。   林绣展颜,也罢,先让江大人做一回妇人家吧。   ----   忙忙活活到了晌午,她懒得再开火做饭。庄娴领阿蛮去隔壁吃烧饼,只留自己和褚钰大眼瞪小眼。   林绣想了半晌,豪气顿生,排出三个铜板,“阿姐请你去今耀楼吃饭。”   仍然是黑粗眉的一袭男装打扮,身后跟个青衣白衫的小厮。两人大大方方朝着今耀楼进发,模样半点不像是去别人家偷师的。   进门处彩帛斑竹,可窥见其富丽堂皇。从大堂往里走,大幅屏风相隔出独立的空间。   林绣一摇折扇,递上块碎银,“烦给我找个能议事的地方。”   小二笑得殷切,“得勒,客官您且去三楼。”   珠玉垂帘,丝绸绣幕,vvvip包间果真非同凡响。人前她还能保持淡定,等小二下楼去取茶水,林绣忍不住东摸西看起来。   林绣抚上古铜色的木桌。嚯,红沉木的。   再敲敲洁白如新的瓷碗,碗周描着细细一圈金线,愈发显得自己寒碜了。   有个抱琵琶的女子正唱着小曲,陶醉在温软歌声里,不觉飘飘然。   正要吩咐叫个乐师过来,身后褚钰咳嗽一声,“公子,干正事。”   林绣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忘了。   铜壶自上而下注入清茶,小二早垂手而立等候一旁。听她招呼,忙呈上菜单。   林绣偷偷观察,壶嘴朝向客人,确实讲究。   菜单上书,吃食分“北面”、“南食”、“川味”、“胡饼”四大种,其中小类更多,一张纸都快盛不下。   看她犹豫,小二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本店特色,罢了还补充一句,“最新上的雁门羊蹄,原州清鲢也都是顶顶新鲜。”   林绣与褚钰对望一眼,怎么这么叫人自惭形秽呢。   不知哪位大家曾说过,吃红烧肉最考验饭店的水准。可惜她连着吃了几天的大肉,此刻没肚子再享用美味。   褚钰给她悄悄出主意,“点千丝豆腐和珊瑚里脊。”   千丝豆腐讲究豆腐如头发丝般细,珊瑚里脊则是将鱼肉快刀慢斩成珊瑚状,浇上酸甜口的芡,不能断也不能散。这两样菜口味如何且不论,都极其考验刀工。漂漂亮亮地摆上两盘子,光看就够唬人的。   林绣压低声音,“你生怕人家不知道是同行吗?”   褚钰点点头,也是。   挑了半天,小二心中略有些失望,这两位公子只要两碗馄饨与银耳莲子羹,还以为他们很能吃呢。   热腾腾的大肉馄饨很快端上来。豆芽打底,上撒葱花芫荽辣椒面,红的绿的交织,更显馄饨莹白剔透。   怪不得说起名重要,一个“大”一个“肉”字,足以让人想象到其中腴肥丰润,若叫小素馄饨就不美了。   馄饨拖着金鱼尾样的面皮,微红的内馅丰满,又不至于像扁食一样圆而鼓。极薄的皮儿滑溜溜,刚一送入嘴中,就往胃里走。   林绣咬到一半突然停住,肉馅里还包着整颗通红的虾仁!   现在不是吃虾的季节,也难为后厨找来这么饱满的虾。只是略有腥气,想必是在腌制时出了问题。   白璧微瑕,不伤大雅,毕竟服务很贴心,价格也不贵。   林绣吃着突然有些心气郁结,怎么有点想放弃了呢。   褚钰吃完馄饨,正捧着碗滋滋喝汤。这个年代没有味精,汤底的鲜味应该是猪骨高汤慢炖出来的,再佐以紫菜和虾皮。   这一顿吃得舒心,人却挺窝心。同行太厉害简直是种降维打击。   正要掏钱走人,隔壁一阵吵吵嚷嚷吸引了不少看客。   一问才知,有桌客人点名要吃莜面窝窝。   好熟悉的菜名,她舔舔嘴唇,早知今日也来上一份。   这个小店真不会做啊,小二赔着笑脸,“要不,您去别的店试试?”   林绣的脚步突然停住。   说话间隔壁走出几人,为首的陶玄安面色一讶,旋即笑起来。   身后几人还在纠缠,他遥遥做个口型,“林美人。”   驻足细看,她今天这装扮好生奇特。   林姑娘先行迈出店门,她身旁的小厮却跑过来和自己耳语几句。陶玄安回以了然的眼神。   他摸摸鼻子,“宋大人莫急,我倒是知道有家店卖莜面窝窝。”   ----   宋正甫坐在逼仄小店里慢悠悠品着茶。其余人不爱这粗野食物,被他强行要求留在今耀楼吃自个的。   此刻过了饭点,小店里不过寥寥数人。   进门处的大锅中咕嘟咕嘟煮着粥,倒像那南边沿海的做法。   掌厨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生得貌美,再联想到陶公子的风流性子他不禁皱眉,这能行吗?   今耀楼说是南来北往的吃食应有尽有,他正是奔着老家的莜面窝窝而来。谁知坐定了小二才告诉自己,没有。想到此处宋正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朝那跑堂的娘子唤道,“劳烦快些。”   “就来”后厨传来极年轻的应答声。   莜面窝窝和猫耳朵做法有些类似,一个是拇指搓出花纹,一个是用食指卷成窝窝。一卷卷灰褐色莜面立满蒸笼,吃的就是粗粝原始的味道。   她之前扛着台摄像机到处跑,天南海北的吃个遍,跟位老师傅学了一手好面点。楚云飞说山西菜上不得台面不过自谦,真正吃起来才知其中内涵。   蘸料只有山药丝和油辣子,在林绣的饮食理论里,碳水配碳水可是绝顶美味。   老醋转着圈儿的倒了小半瓶。庄娴光是看着这觉牙齿酸软,“真的不酸吗?”   林绣点头。酸就对了,不酸哪是老醯儿呢。   竹笼蒸的莜面窝窝还冒着热气,一掀笼盖,扑面而来的酸香让他口齿生津。   卤子竟是山药擦丝!他顾不上惊讶,忙捉起筷子。   这辣椒对味,黄河边上的辣子都是香而不燥。他在老家时自诩能吃辣,直到第一次吃川饭店的面条,险些辣麻了舌头。   光吃干的太噎人,林绣掀帘子端出个砂锅来。黄澄澄的沁县小米养人,她自己都没舍得喝呢。   煮粥时到底是冷水下米还是热水,各派厨师吵吵数年也没有定论。她更喜欢冷水下锅,米粒饱吸水分才圆涨香软。   米汤上凝着层厚厚的米油。用调羹吃就落笑话了,仰头痛饮几口,香香浓浓不剌嗓子。有几个谷壳没去完全,增添份粗糙的山野气。   客人一口面一口汤吃得畅快,林绣乐见如此,给自己倒杯水歇息一会。   食客爱吃自己做的菜,算是对厨师最大的赞誉。林绣晃荡着腿,暖风拂面,心情舒畅。看来自己的小馆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嘛。   正想着,庄娴走过来捅捅她,递上个眼神。   不知什么时候放下的筷子,这位客人以手掩面,滚滚泪珠透过手掌落了下来。   这是好吃哭了?   众目睽睽下大哭实在伤面子,林绣顾不得震惊,把他请到里间慢用说是里间,不过是她们日常起居的小小待客室。   宋正甫揉揉眼睛,此刻才平复下心情,他也不想如此失态的。到盛京生活许多年,才知道同乡所说“跨过汾河不吃面”是何解。   同伴里陕地人常炫耀,盛京多陕味面馆,还极正宗,让他嫉妒得发狂。   想起家中母亲一点一点卷成的莜面窝窝与清淡的米汤,宋正甫很是伤感。   好不容易找到家合心意的面馆,竟用那洋柿子作卤,实在可恶。莜面定要配山药才好吃。   看这涕泪涟涟的,应当同张季鹰莼鲈之思一样。猜也知他肯定思念家乡味道,林绣岔开话题,聊起陇西的洪涝来。   从陇西扯到漠北,她脑海里突然拼凑起句诗。既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也莫怪何人不起故园情。   诸位家乡尚可回,她自己可真是“归无计”了。比惨是第一生产力,若不是自己怀的秘密太大,定要比得面前宋长史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   插科打诨半晌,宋正甫心情舒朗起来。   小娘子收起碗筷冲他笑笑,“明日请您吃豆角焖面。”   他又擦擦眼睛。怎么还是想哭呢? 第21章 水晶烧麦与羊杂汤 糯米还是肉馅?   夏日缠缠绵绵延续许久,新凉又出晚晴天。   移观道两旁的饭馆皆人来人往,店主忙个不停当,唯独一家小店从掌勺的到伙计都很闲散。   别的酒家饭庄都在晌午营业,这家却主营朝食与夕食。昼食不是没有,只不过限量,您来得稍晚就售罄。   林绣倒不是故弄玄虚,只是实在人手不够,何况她自己也要吃午饭呢。   宋正甫一打听才知,这家炊饼铺子原本是她父亲林老丈经营,后来才改的粥店,也兼卖些小食。   林老丈年纪渐老,一直没娶妻生子,就靠着卖炊饼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有天在墙根底下捡到只襁褓,花被裹着的女婴瘦瘦小小,饿得都没气力哭喊。   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他自己先撒手去了。若是此刻还在,有林小娘的手艺,慢慢享福的好日子才刚开始。   说到这儿,邻居们也不免唏嘘。   起初有街坊怜其体弱,时常来照顾生意。没想到小娘子技艺出人意料的好,吃过的没一个不想再来。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名声打了出去。   宋正甫慢慢听着,更是不好受了。他惯常是容易多愁善感的,尤其见不得好人受苦。   思来想去,干脆拉上京官江学士和刘长史为林小娘撑下场面。   当然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两分私心所在刘长史是陕地人,带着外省官员们吃遍了大小陕菜馆,这次定要好好挫挫他的风头。   宋正甫一路走着,边絮絮讲起林小娘子的厨艺。他早让小厮预定了菜肴羊汤得老火慢炖,不提前说不行。   刘长史笑得有些勉强,虽同为黄河边上,他向来觉得晋菜过于粗俗,难以下咽。   “食不在繁琐,贵在有心。”这话不错,可出自不苟言笑的江大人口中,算的上是极高的赞誉。   前方便是了。   几人停下脚步,有幡帜迎风而动。   江霁容颔首:“二位先请。”   宋正甫走到前面带路,笑道:“小巷难寻,在下先为大家指路”   江白微微擦汗,该说不说,其实他家大人早已熟门熟路   -----   庄娴在外盛粥、端粥进进出出,厨房里林绣也忙活的脚不沾地。   她是不太爱做炒菜的,尤其是古代少了油烟机轰隆隆声,小厨房烟雾缭绕,熏得人直咳嗽。   蒸煮稍好,只是腾腾水气让室内空气都湿了几个度。   透过蒙蒙白雾,林绣觉出点从前拍摄时的样子。   这职业看着光鲜,从选材到拍摄到后期,她都亲力亲为,没睡过几个整觉。   好不容易熬出头,还没等她找个团队替自己分担,就莫名其妙穿过来。   真是天意弄人,哲学家林托克挥着锅铲,很为自己扼腕。   谁说膀大腰圆必是厨子,明明做完饭摆好盘就累得少了食欲。   想到平行世界里怕是新人辈出,早遗忘了她这前浪。林绣微微惆怅,我这该死的胜负欲   水沸肉熟,扑腾着快要顶翻盖子。她掀起锅盖,抛入葱结和嫩姜,再略一搅拌。葱姜若放得太早,就会把肉味夺了,让汤“死气沉沉”。   热天喝冷饮是通神舒爽、消夏解暑,热天喝热汤则祛火落汗、不违天时。反正她是厨子,自然怎么说都有理。   清汤慢煨,皮肉酥烂。   精挑细选的肋边肉紧密细嫩,柴火猛炖出又为肉质添份烂糊,白水羊肉蘸蒜泥辣子可谓美哉。   都说鱼羊为鲜,她总觉得吃鱼太麻烦,羊肉可以大快朵颐,绝对属上等佳品。   林绣毫不客气地捧碗吃了半晌。是嵌着牙缝的紧实,半透明样夹在丝丝缕缕中的羊筋,愈嚼愈有缠绵的肉香。   不足为外人道的,难以言语形容的肉味。   庄娴挑帘子刚要说话,不由震惊道,“姑娘吃了半斤羊肉”   林绣摸摸肚子,不自然地咳嗽一声,“正事要紧。”   庄娴这才回归正题,“宋长史到了。”她想了想又补充:“同行还有江大人。”   林绣一挑眉梢,江大人怎么突然到访?   嘴上说着“小店真是蓬荜生辉”,林绣忙把他们请至里间。不然别的客人见了,也都嚷着吃烧麦喝羊汤可怎么办。   林绣思忖着摇头,又想,待有钱了定要把店做大,让每个食客都圆着肚子出门。   奔回小厨房,尝了咸淡正正好,便压火收汤,盛进大白瓷盆中。   蒸的一笼水晶烧麦皮薄柔软,折出娇花状的十八叠褶子。小伞一样,轻盈的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咬开一个小口,羊肉汤汁争先恐后流出来。顶上刻着鲜绿葱丝,让她想起《鹤林玉露》里蔡京的包子厨上人,专门镂刻包子肉馅上的葱丝。   忙活半晌,菜品上桌。   江霁容夹起一个烧麦,外皮晶莹剔透,隐约能看见微红的肉馅。   刘长史疑惑道:“怎么是肉馅的?”   他吃过的烧麦在江南小馆,多以糯米做馅,清香细腻。   宋长史吃得满嘴是油,“就得是肉馅的!”   羊杂汤满满当当装了一盆,各人用汤勺分食。羊肠与芫荽交映颇为鲜亮,辣子飘红,浮起一层薄油。   林绣知江大人不怎么吃杂碎,又给他单独做了碗羊肉汤。   瓷碗端在手中烧手,喝进嘴里烫口,二人却滋滋喝得香甜,额头都染上晶莹。   刘长史还嫌不过瘾,去隔壁买了个白馍,掰成黄豆粒大小泡着吃。   这下味就对了。他一边埋头唏哩呼噜,还不忘指点着宋长史,“你老头不懂吃。”   宋正甫极不赞同地摇摇头,“要我说,喝羊汤还得来个”   “红糖烧饼。”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   林绣笑吟吟地端来几杯水,顺口接道。   宋正甫心中大生知音之情,这小娘子会吃。   一瓷盆汤瞬间就见底,两人擦擦头顶热汗,仍嚷嚷着没吃饱。   林绣撑着下巴想了会,锅里倒是还有些羊汤   宋正甫和刘长史眼巴巴地等着,就差去厨房亲眼督军了。   见她转身端出碗揪面片,两人对视一眼,眼里俱是喜色。柔软面片烩在羊汤里,出锅前撒把蒜黄,很算古代版“吃软饭”。   江霁容搁了筷子溜达一会,剩下两人沿着碗吸起来。   林绣心赞,果然老饕。这是最懂行的吃法。既避免满口油,也饱尝汤汁鲜美。   转眼又消灭一碗,宋正甫突然放下筷子。他转头看向林绣,面色很是正经,“小娘子可愿到我府上做工?报酬绝不会少。”   林绣暗暗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又要抹泪。   刘长史也争起来,“不若到官府中,公家人的好处自然丰厚。”   远处遛弯的江老干部脚步一顿。   “多谢抬爱,可惜我的小店不能无人料理。”   院里海棠生得好美,他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   残羹冷炙需赶紧处理完,夕食眼看就又到了。   林绣哼着小曲忙活,亮白的盘盏摞起一叠。店门口有人吵吵嚷嚷,许是哪个喝醉的跟人吵嘴。   褚钰急急跑进来,撞碎个家伙什。   她两文一个淘来的盘子啊林绣忍下心痛扶住他,“有话慢慢说。”   “阿蛮惊了郡主的马,被她扣下了。”   林绣面色一变。   当街纵马、嚣张跋扈   疾奔出去一看,还好阿蛮没有受伤。马背上的女子一袭红衣,貌极娇艳,正高高在上望向自己。   刺目的阳光照在身上,却让她打了个冷颤,与小说里完全一样。   如水的记忆向脑海中涌来。在王府的日子实在艰难,安阳郡主动辄打骂,甚至抓起马鞭就朝原主脸上挥去,存心要毁掉她的脸。   林绣寒声道,“殿下可知,闹市伤人,按律杖三十。”   手中马鞭高扬,安阳郡主微抬下巴,“谁敢罚我?”   阿蛮闭上眼,打算生捱下这一鞭。   疾风凌厉,声音却并不打在自己脸上。她颤抖着睁开眼。   林绣伸手抓住那鞭尾,仰头看向她。   安阳郡主从没想过有人敢握住她的鞭子。她冷笑一声,“区区贱婢”   林绣手一脱力,鞭子又被夺去。她咬咬牙,摸着衣袖里尖锐冰寒,闪过银光一转。   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   宽大衣袍把她挡在身后,那人冷冷道,“够了”。 第22章 蟹粉狮子头+琥珀炸鸡+素   安阳郡主面色一僵, “江大人。”   江霁容冷着张脸负手而立,并不看她。   闻讯而来的京兆尹倒是惊了一跳。常言道东城富西城贵,北城穷南城贱。他向来都小心翼翼, 生怕冲撞了哪位贵人。怎么如今连赶集的移观道都这么赶趟。   宋长史闻声走出来, 看到眼前景象不由皱眉。   京兆尹一噎,再看看他身后的刘长史,彻底没话了。敢情贵人官员们就都在这一家小店吃饭呗。   他一摸额头的虚汗, “郡主, 请。”   ----   闹剧散场,食客们也都纷纷离去。   宋长史与安阳王很有些交情, 面色凝重道, “在下会如实禀告王爷。”再没给安阳郡主一个眼神,匆匆跟着京兆尹离去。   庄娴奔出来摸摸阿蛮的头发, “不要害怕”。林绣面色平静,把匕首放好重新收进袖子。   江白被她吓一大跳,连江霁容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也露出点惊讶。   林绣勉强挤出个笑,“没开刃, 只是看着唬人。”   庄娴拉起她的胳膊,“林姑娘,你的手”   她手心紧紧抓住那鞭子, 现在已经磨得通红。   林绣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心中愁起别的事。   安阳的马把门口盘盏撞个稀烂, 铁锅里残羹冷炙四溅,只余一地狼藉。   林绣耷拉着眉眼,挂上“本店打烊”的牌子。环顾一圈,本就不大的餐馆现在看来更是乱七八糟。钱还没攒多少,就又要小河一样地淌出去。   安阳郡主这么一闹, 几天之内肯定是没人敢来了。   何况外头摆的桌椅板凳也有不同程度损坏,重新置办、刷洗店铺,没三五天肯定开不了张。   她拉过个板凳坐下,正惆怅着,门口传来轻声响动,连摆摊用的破车都散架了。林绣叹口气,很想长啸一声天要亡我。   江白突然一拍脑门,“小厨房赵大娘回家省亲,这几天府里正缺人手呢。”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林绣面色一愣。   江霁容很淡然地点头。   雪中送炭啊江大人,林绣很感激地看向他,就差做一首咏叹诗。   人生真是起落落落,不过三五天,小老板又要重新成打工人。这倒不是最要紧的,边关战役打了也有不少时候,黎王要班师回朝   林绣心中一阵恶寒,毅然决然要抱紧江大人大腿。   江霁容已走出几步,轻飘飘丢下一句话,“银钱一日一清,等店里的东西修好了可以随时走。”   她忙不迭点头。   江霁容脚步一顿,突然回头望向自己,“林姑娘。”   他抿唇,“匕首拿着也好,明日我教你怎么用。”   林绣笑起来,“好啊。”   ----   本来荷包瘦身让她心情郁郁,看到珠梨和桃枝两个小丫头时,林绣又忍不住笑起来。   在暂时顶替赵大娘空缺的这几天里,林大厨很自觉地当起寄人篱下的灰姑娘。   不过转念一想,江大人如此通情达理,也不像恶毒继母。   厨房里新进一筐茭白,品质不错,握在手心滑滑凉凉。   三下五除二扒掉绿色外皮,削掉其根部黑泥,果然是传说中的“卸去青衣见玉肤”。欣赏片刻,倒应了那句脱衣显瘦,穿衣有肉。   她如此说着,桃枝面露惧色,“不要带坏小孩子。”   林绣叹口气,想念起心有灵犀的陶小姐。   她翻捡半晌,竟还有半篓水淋淋的黄鳝。   民间常有“小暑黄鳝赛人参”的说法,惯常是韭黄炒、葱炒、笋干炒,也能自成一道菜。她自己从前不太吃这个,做不好有很重泥腥气。   直到吃过传闻中御厨传人做的鳝糊面,山猪吃不惯细糠之感顿然消解。   响油鳝糊的发源地是苏州还是上海不得而知,只是光听名字就觉油汪汪烂乎乎,端到桌上还吱吱冒着热气。让食客们幻想出很美妙的情景,不觉肚子轻响。   大师傅提着铜壶浇油是必须保留的表演环节。淋圈热油,“嘶啦”一响,听得人口水都不及咽下去。   有它在场,别的菜都成了陪衬。讲着苏普定老饕一抹嘴,很是骄傲地给她介绍,鳝肥的季节,所有餐馆米饭都卖得最好。   可惜现在还是夏天,不然学许三观“黄酒温一温”的喝法,要一盅酒慢咂,通身都暖起来。黄酒可不是酣畅淋漓的喝法,若一仰头干倒半瓶可遭人笑话,小口抿、佐菜细品才能喝出味道。   当然此菜需趁热吃,凉了腥味暴露无遗,稠顿顿的汤汁糊嘴巴。   说着说着,只听“滴答”一声,桃枝擦擦口水,羞涩一笑,“绣姐姐说得太香了。”   “林姑娘懂得好多。”   林绣一扭头,赵管家不知什么时候揣着手站在门口,褶子里也透着笑意。   她自谦地摆摆手,不过如此,一般一般。   赵管家笑眯眯递上一筐蟹,“今日有南边来的客人,劳烦姑娘做些合宜口味的。”   林绣一翻这筐蟹,心中就有了主意。看着品质上乘,估计是客人来拜会江大人的特产。   这正赶巧了。她大手一挥,和厨房帮工的小伙计放下豪言,全然不在话下。   螃蟹不大,青线绑着手脚,还鲜活的很。   清蒸虽好,难以显摆自己的手艺。林绣略一考量,便有了做法。   她初至扬州时,曾被极热情地推荐了三头宴。等菜热呵呵端上来,却被吓了一跳。   同行水乡妹子说话温温柔柔,在餐桌上也毫不含糊,对着扒烧整猪头大快朵颐,着实好气度。拆烩鲢鱼头算是一顶一的鲜美,讲究吃鱼不见骨的精细。   剩下最后一头就是蟹粉狮子头了。这名字有意趣,比大肉圆漂亮的多。   刀已磨得发亮,林绣在其上薄薄抹一层油防粘。   肉末七瘦三肥,均细细剁成茸状,刀背反手一抹就平滑地展开。再将提前预留出的一小块精肉切做石榴粒大小,搅进肉茸中,吃来才有嚼劲。   现代火腿肠也总如此宣传,大肉块才满足。不过究竟几分真材实料就不知了。   肉糜切好了搁置一旁,蛋清与面粉都不需加,容易泄了蟹膏的鲜甜劲。   细切粗斩,荸荠切碎。   她读过的诸位老饕里,也有推崇加雪梨与苹果泥的,说是解腻增香。林绣自觉技艺尚不纯熟,这种邪恶吃法还没敢挑战。   帮工的小伙计早已快手快脚拆好蟹。   现在还不到“蟹肥新白露,螺瘦未秋分”的时节,不过这筐精挑细选的蟹已是膏黄脂满。   挑出最肥美的可白嘴吃,其余一半再蒸作汤包,剩下都通通成为狮子头。   大火小火慢催熟,先蒸后酿一道工序下来,石榴大一个肉圆,盛在青笋与香菇所烩的汤中,粉粉地噗着热气。   一切准备妥当,林绣用干毛巾擦了手,呼喊小厮们上菜夕食没那么排场阔大,因而这次没报菜名。   远来客已吃了一会子茭白鳝丝,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这是极正经的江南菜,时令不待人,需赶在夏天离去前赶紧吃一顿。   茭白嫩如新藕,甜如蔗霜,色白肖象牙。黄鳝鲜爽滑溜、皮弹肉软,两相搭配折中了泥气,更加一分鲜灵。   江大人素来是食不言的,他只能暗自心急等下一道菜。   揭开汤盆盖,汤色极澄澈,白瓷钵里紧握着淡红色的一团。   江霁容刚要下筷,又想起什么,低声吩咐江白几句。   狮子头煨得酥烂,形状却一点不散。   红木筷子戳入肉,取出来是仍是洁净而不沾肉沫的。只是离开的那一刻,整个狮子头就像突然失去骨架一样,轰然倒塌了,散在盘子里一副任君采颉的样子。   客人眼前一亮,“肯定没加鸡子与芡粉。”他平生最恨皮球一般怎么戳都捅不烂的狮子头,吃进嘴里实在倒牙。   只是似乎少点什么,他等了会不见主食,正想要碗白米饭时,蟹黄汤包闪着金光一样呈上来。   个个酒盅一样大,提起来颤颤巍巍,漂漂亮亮盛在白瓷盘里还须得用内里凹陷的圆盘,不然汁水奔涌,染脏衣物就不好了。   蟹膏腴润,蟹肉鲜甜。   在它头顶咬下一个小口,散出蒸腾热气。调羹里尽是鲜浓汤汁,先将其一饮而尽,再捏起包子一角,蘸上镇江香醋。   有吃得急的,大口咬下,很容易烫出一嘴泡。还有初次吃的食客,难免汤汁“嗤”的喷人一身,实不雅观。   叮叮当当间,宾主尽欢,吃得面色红润。   差使两个小丫鬟给自己捶背,林绣刚舒服地享受起大厨待遇,就被赵管家又匆匆叫走这客人说什么也赖着不走了,非要见见掌勺小娘子。   知她非扬州人,也并不是学士府的厨子,这位客人更是诧异,直接快进到“小娘子愿不愿来我府上做私厨”一步。   林绣笑道,“若您还想再吃,只消小厮带个话,很快就送至府上。”   现代外卖行业风生水起,她眼馋许久,这等好机会可不容错过。   客人面色一诧,旋即又笑了,“以后定去店里尝尝老板手艺。”   微风轻起,馀霞吹软,盘盏已被撤下,忙活一下午总算有了清闲时间。   桃枝跟她编排起今天的食客们,“他一气吃了八个包子,个个如手掌来大。”   “那不是说明我做的好吃嘛。”   桃枝想想,也是。不过若是今后谁再说江南人士个个文雅,她定要与那人好好争论一番。   洗盘子洗碗有专属小厮负责,林绣在院子里逛悠一会儿,撩猫逗狗停不下来。   有人从身后叫住她,“林姑娘稍等。”   他淡淡地开口,明明语气关心,面上还是惯常清冷模样,   “你的手可有好些?”   林绣举起手,招财猫一样晃荡几下。白皙手掌上只留淡淡红痕。   “无事发生!”   江霁容也跟着她笑起来。   ----   很快就是七夕佳节,小商小贩里有心思活络的,当街摆出了不少花花绿绿。   林大厨自发兼任起采购组组长,揪着两个小丫鬟出门买菜。   明明节日未至,各商家活动“预热”早已开始。卖情侣香囊的,多绣鸳鸯戏水或比翼双飞,很讨夫妇们喜欢。   至于三步一家的簪钗步摇、镯子耳环之类的实属诱人冲动消费,连她也扣扣索索掏出几个铜板,兴冲冲挑了不少。   虽然主要目的是想出府玩,桃枝和珠梨还是非常尽责地扛了大包小包回去。   林绣兴致未减,被一家杂货铺子迷花了眼。   白色的砂锅,底儿带着点雪青色。   卖锅的小贩笑着迎上来:“小娘子识货,这是鼎鼎有名的清河砂锅。”   圆凸的肚儿和微张的顶仍是包着釉的,林绣伸手一摸,亮晶晶、滑溜溜,细腻如幼童皮肤。   身后两人眼巴巴望着,她不由嘴角上扬,“今晚吃什锦砂锅。”   捧了砂锅欲走,再一看,居然还有铜火锅锅子,可惜三人实在拿不了这许多。   恋恋不舍地放下铜锅,林绣很懊恼为什么不多带点人出来。   新锅上任三把火,先熬了几回稀粥才能正式使用,确保细小缝隙都被填满,不会渗水。   林绣之前煮煲仔饭的时候还不懂,连炸三口砂锅。偏偏每次锅巴都喷香,让她忍不住想从碎片上扣下一块尝尝。   素什锦砂锅又叫旱火锅,最早只有豆腐白菜,大抵是穷人们寒冬腊月没甚可吃,找出最便宜的菜乱炖一气,只管个温饱与暖和。   后来不知谁创造性地加入菌子,让整个口感层次都更上层楼当然成本也是。   时蔬一锅烩没多少意思,主吃菌子的鲜美。鹿茸菇肥厚汁美,滑溜溜难以夹住,需铺在锅子最上层。   桃枝戳戳她,“菌子不是荤菜吗?”   林绣摇头,很严肃地指正,“当然不是。”   白菜、紫苏、腐竹、黄花、茼蒿等没有严格限制,把绿的白的菜清洗干净,折成小段,再扔进去几个金黄的炸素丸子。   绿豆粉丝自古就有“碾绽绿珠,撒成银缕”的做法。绿豆磨面,澄粉,搓成细丝,晒干即可,街上卖的店家还不少。可惜在现代的含义完全被覆盖,她每次搜索做法都被其他新闻勾走。   林绣瞧着这货有点像火锅,但绝非同一物件。   将每样菜品像盖房子一样整齐码好,藕片是地基,豆腐做房子顶。   上层的嫩豆腐最先熟,煮着微微涨了,鱼嘴一样翕合。这时手不能抖、筷不能夹,要像螃蟹一样,小心用调羹做钳,把它“铲”起来。豆腐在调羹上颤颤巍巍,心也跟着颤一下。   生蔬烧不入味,容易有草腥气,垫在最中才能饱吸菌子的鲜美。   再有鸡汤做汤头,菌菇吊味,这锅子倒同茄鲞有两分神似,白菜都能吃出肉味。   旱火锅是黄河一带的吃法,若是宋长史在,怕是又要流泪了。林绣不由会心一笑,又思念起她的小店。   三两下劈好了柴,她搬来个小板凳坐在灶前,等着汤烧开。   什锦锅子是素,这顿自然少不了肉食。   桃枝凑过来问道,“绣姐姐,还有其它吃食吗?”   林绣一弹弹她的脑门,“还有道琥珀炸鸡。”   此朝鸡肉或炖或卤,还没正经做过炸物。   桃枝只知年节里有人炸猪肉炸鱼段,没见过炸成的鸡。“鸡还能炸着吃?”   林绣吩咐着伙计,鸡油一定剔仔细,肉斩成小块。   “若有芝士才美呢。”一卷一拉,丝丝缕缕挂在鸡肉上。   调好的面浆抓起来是流动的,飘出淡淡胡椒味。林绣把鸡块裹满面糊,“这叫非牛顿流体。”   珠梨翻个白眼,怎么看她都像个玩泥巴的小孩。   油热下锅,“刺啦”一声冒出均匀气泡。林绣微微惆怅,这可是美食博主最常听到的背景乐。   琥珀酱亮晶晶地挂在炸鸡上,微甜而辣,撒满芝麻。   江霁容刚吃完一小碗砂锅,赤红的炸鸡块就接替上来。   “大人,需用手吃。”林绣伸起五个指头给他做示范。   “这是无骨鸡块。”   “这是鸡翅根。”   脆皮就带着直冲脑门的辣,再一咀嚼,内里鸡肉腌的足够入味,也烧人舌头。汁水紧锁,咬开的那一刻全然迸发在舌尖,快要烫着嘴唇。   一韩式,一美式,再可来个中式孜然辣椒面炸鸡就齐活了。   看着众人无师自通学会吃鸡软骨,林绣很是满意。若自己写一本炸鸡的艺术,一定赚得盆满钵满。   日头斜抹,汤饱饭毕。   林绣拿着吃剩的肉骨头去喂江府门口大黄狗。   黄狗极亲人,见她拿着骨头,尾巴快摇成螺旋桨。   她笑眯眯地问侍卫,“大哥,这狗叫什么名字?”   侍卫嘴角一抽,狗还要有名字吗。   “大抵是叫阿黄吧。”   林绣为此颇有些遗憾,好普通的名字,丢进狗群里找不出来。   侍卫:“”   得到他的默许,林绣挠挠狗头,“有财。”   没敢照着林来福给它取名,如此光秃秃的一个名字,她心中很是惭愧,递上一块大骨头,“有财,等过段时间我就给你上户口。”   用不了一日,全府上下都知道林姑娘给门口大黄狗改了个文雅名。   这种无聊消息不知怎么还进了江大人耳朵里。   赵管家寻思着需不需要让林姑娘小心行事,再一想,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似乎不太要紧。抬头看时,大人下笔不停,嘴角似乎含着抹笑意。   他揉揉眼睛,莫不是自己看错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一出书房门,江白扯过他,暗示道,“林姑娘家有只猫。”   所以呢?赵管家仍是不解。   江白一字一顿,“起名叫林来福。”   赵管家嘴角一抽,这林姑娘真有雅趣。怪不得她在的时候,府上没一天少了欢声笑语。   江白见他没领会自己的意思,很遗憾地摆摆手,“罢了罢了。”   ----   林绣忙于吃和做吃的,因而并不知道有人看自己自带粉红泡泡。   踮脚取下用昨日鲜鸡腿做好的皮冻,亮晶晶的胶冻挂在卤鸡腿上,实在好看。   “这次又是厨子不偷?”   林绣摇摇头,“这叫变废为宝、物尽其用”   珠梨被她说得晕头转向,彻底无言。转身欲走时,却被林绣拉住。   “今晚我和你们挤一挤可好?”   有种说法是男人在一起聊房子车子,女人聊老公孩子,林绣对此实在不以为然。   和珠梨、桃枝挤在一张床上,跟大学宿舍卧谈会似的,嘻嘻哈哈好久也睡不着。   “再要几天,同江府的契书就到了。”桃枝的眼睛里满是雀跃。   这些年签卖身契的少了很多,大部分丫鬟小厮都是几年为期的雇工契。   真要走了,她还有点舍不得,“不过说来,江大人对下人真的很好。”   京中也有不少高门大户标榜自己礼仪之风,只是真心实意的少,多数还是心中隐隐看不起别人。   林绣点头,“只做不说,他是个真君子。”   珠梨轻“哼”了一声。   桃枝捅捅她,“你不会还爱慕江大人吧。”   珠梨把她的手拍下去,“才没有。”她撑起下巴,声音小了些,“不过那样明月般的人,府里哪个女子敢说对他没有一点心思。”   桃枝想了想,江大人确实很好。   “哎,什么叫肖想,此言差矣。”林绣纠正她,“再说就算身份有别,又不是非要成婚,青涩的暗恋也很好嘛。”   桃枝很信服地点头,“绣姐姐果真有大智慧。”   珠梨听她清了清嗓子,怕又滔滔不绝起来,索性翻了身,不理睬她们。   月华如练,透过窗格一隙投进来。   林绣望向窗外明月,“我以后定要开家京城最大的酒楼,然后全国连锁。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如意楼。”   “什么是连锁?”   林绣比划着,“苏记糕点不是在城内有三家分店吗?全国连锁就是我要把店从盛京开到漠北和陇西。”   她画着名扬天下的大饼,自己也笑了。   桃枝不由神往,“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回老家开间小铺子。不如我和绣姐姐一起。”   珠梨突然道,“我要学好管账。”   林绣捏捏珠梨的脸,“好孩子,有志气。以后做个账房娘子可好?”   珠梨把她的爪子扒拉下去,扭过脸。   林绣也不恼,“我知道你是个心气高的,别难为自己,慢慢来。”   “”   昼短苦夜长,林绣早早吹了灯睡觉。   珠梨却睁着眼睛睡不着。   林绣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第二天早上起来定要落枕。珠梨掖掖被角,替她调整好睡姿,又很嫌弃地捏起桃枝的手帕,给林绣擦干净嘴边的口水。   ----   几日下来,朝食变着花样的做,府里众人都吃得肚子圆圆。   京城地处北方,多食饺子或扁食,没吃过锅贴。林绣解释着,馅皮各半,很像盛京的褡裢火烧。   细细剁散鸡茸,加一把到猪肉鲜葱馅里,嚼起来更上劲。   热油慢煎,临出锅时转着圈儿撒下芝麻和葱花。   面皮筋道,酥软金黄,轻轻一咬,能听到在齿间碎开的“咔嚓”声。蘸上陈醋和辣子更吃得快。   内馅柔嫩,汁水滋人一脸。最底一层薄而脆的壳,大片雪花一样完整。   宋长史和刘长史争先跑来蹭饭,素来安静的江府也热闹起来。   江霁容实在受不了,让江白散布出个假消息,“林姑娘的食肆马上就又开张了,您二位且先回吧。”   ----   说是“马上”,庄娴竟真的很快递回消息,小店已拾掇得洁净如昨。林绣向江大人知会此事,偷偷看他眼色。还好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叫江白给她结算工钱。   林绣不由感叹,老板果真仁厚。   粥铺利利落落重新开张,生意照旧红火。观察几天,客人里没有混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总算彻底放下心。   刚安定下来没几天,陶府就递来帖子,邀请她参加赏花宴。   说是赏花大会,现在秋不秋夏不夏的,哪有那么多奇葩可赏。于是顺利演变成吸猫大会,诸贵女们人手一只,很有买鱼穿柳来聘猫的架势。   沈宜家的狸花猫出生不久,小脑袋毛茸茸,很是认生,直往沈宜的怀里钻。   林来福膀大腰圆、身姿妖娆,平时懒懒散散,不爱与主人亲近。在这种场合却是很想抢风头,“噌”声扑下地,学着其它小猫软声叫起来。   陶如蕴实在嫌弃地没眼看,赶紧叫侍卫把它抱开。   林绣一手负责聚会的吃食,不止诸贵女们的,还有猫的口粮。   来之前她很认真地做功课,“京中可有卖猫食的地方?”   桃枝想了想,很不确定地道,“猫不是吃老鼠嘛。”   珠梨倒是能说出一二,之前府中进货那户人家经营渔市,常有卖剩的小鱼小虾喂猫。至于其它人家估计是逮着什么吃什么,随意养养。靠河家养的猫还能吃一箪鱼饭,京中富户家怕是只能吃点人自以为的佳肴。   猫贩子的居所和现代的正规猫舍差不多,还需要向官府申报数目,以防疫病时无迹可寻。   她在其中逛好几圈了,也没看到猫粮,干脆直奔柳桥渔市场。林绣之前养过陆续养过几只猫,自认对此有些研究。   猫是肉食动物,但也吃素。猫饭比湿粮好,湿粮又比干粮好,最不宜吃的就是人类食物。   和柳桥卖观赏鱼的大哥攀谈一会,去趟渔市定好青口贝。他摸出几条小鱼干递给林绣,奇道,“还有这种说法,听来倒是有些道理。”   林绣笑笑,“我也是听京中养猫的大户这么说。”   高门贵女们终日闲闲,只愁钱没去处。她得出条迫真的结论她们养的猫根本就不吃猫粮。   只能自己摸索着来。禽类内脏、鸭腿肉、牛肉、鹌鹑蛋、芹菜、花菜再加小南瓜,青口贝提供锰元素。若搁在从前,她还会碾碎钙片,再倒几滴深海鱼油。蒸熟可保留更多牛磺酸,林绣把密制猫饭团成球,装在另一个大食篮里。   设宴的几位小姐都是懒洋洋的性子,没人刺绣女红,只等着吃糕点。   林绣掏出猫饭,陶如蕴奇道,“吃的比我都好。”   前几天的事不知怎么传进她们耳朵。   沈宜往林绣嘴里塞进个鲜红的橘瓣,“那安阳郡主是个跋扈的,还是不要理她为好。”   陶如蕴冷哼一声,“之前不过是嚣张些。现如今被灌了迷魂汤药似的,越发没样子。”   林来福对它原主子很是害怕,装乖顺地瑟缩成一个毛球,伏在林绣膝头。   “可见情情爱爱只会让女人变成傻子。”林绣和沈宜深以为然地点头。   陶如蕴伸手捏捏林绣的脸,“放心,我陶府设宴绝不请她。”   谈笑一会,肚子就响起来,陶如蕴眉眼弯弯,“雪媚娘可还有?”   林绣很是神秘地揭开笼盖,身边围起几个人皆十分好奇,追问此物为何。   她顺口胡诌,“金丝乳酪团。”   两片蛋糕中夹着微黄乳酪,有些像贵妇专属马卡龙。只不过马卡龙太甜腻,色彩饱和度也太高,她欣赏不来。   古代甜品多是包、饺、糕、团、卷、饼、酥几种,方法不外蒸炸。她使惯大铁锅,实在烙不成铜锣烧一样的软饼,干脆改用隔水蒸的方式。   第一次蒸状似发糕,气孔极大。几天下来,自己吃了不少残次品。多次调整面糊比例,才得了碗松松软软的鸡蛋糕,甚至比烤箱烤出来的更湿润绵软。   太仓肉松似乎起自光绪年间,蓬松如絮,可惜现在还没被发明出来。林绣学袁枚老先生的做法,用刀将鸡脯肉去皮细刮,用刨刀亦可,先煮后炒。   这下大铁锅总算焕发光彩。手法约莫炒茶炒栗子,如此反复,竟也得到一大盆丝丝缕缕、金黄蓬松的鸡肉松。   海苔应该真没有,熟芝麻倒是不少。至于卡仕达酱就没办法了,生蛋黄保不齐有细菌,她干脆用之前剩的乳酪做夹心。   林绣看着自己做出来的这一个浑圆的球,也很疑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手边材料余的还多,她顺手做了盘煎堆。粤人的叫法称煎堆,又叫珍袋,多是空心一鼓球,配白糖膏吃。   煎堆碌碌,金银满屋。传到南方也有核桃馅紫薯馅的,或是花生椰丝冬瓜糖,皆是圆咕嘟噜、脆脆糯糯。   填满馅放到闻喜就成煮饼了,又黏又韧,不过一个是糯米粉,一个是面粉与蜂蜜。总之众口能调、人人皆宜,不出挑也不掠美。   可惜肉松小贝真如云彩一样柔软。这么一比,一旁煎堆黯然失色。   陶如蕴撕下一缕,柳絮一样毛毛的手感,放进嘴中不由惊讶,“是咸的。”   林绣点头,爱吟酸诗的瘾又被勾起来。   此物真可谓露滋金掌湿,云拥玉肌香。   沈宜捉起一个笑道,“倒像是写人的了。”   女子所在处不免香风扑鼻,有几个过路的年轻男子忍不住“一步三回头”。   小厮们恐扰了各位小姐清静,忙围起几帘屏风,又催促那几人快走。   林绣看着只觉好笑。啧,多纯情的古人。   沈宜跟她咬耳朵,“你不知道,阿蕴原是许过人家的。”   陶如蕴翻她一个白眼,“你别以为我没听见。”   林绣隐藏在内心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赶紧追问下文。   陶如蕴往后一靠,捉起团扇慢悠悠扇风,“不过才初次上门,他那老娘居敢给我下脸子,说要好好伺候她儿子,还叨叨什么‘好女不见外客’。”   沈宜摁扁一个煎堆,“实在可恶。”   “我不过反驳几句,她就白着张脸,说娶商人之女污了她家门楣。”   林绣捏着煎堆义愤填膺,恨不能穿回去把她搓圆揍扁。“后来呢后来呢?”   “我顾着她年老,不和她一般见识,反手赏了那厮一耳光。”   有小厮递上清茶,陶如蕴微笑着接过,呷口茶润润嗓子才接着说,“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这老妖婆仗着人多硬要把我扣下,哥哥就放火烧了他们家铺子。”   沈宜是早知此事的。林绣虽惊讶,不过转念一想,这也确实像陶玄安能做出来的事。   陶如蕴捉起林绣的一缕头发,“后来爹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嫁人。等我六十了,就纳几个年轻本分的,既作郎君,又可差使来伺候养老。”   沈宜惊叹:“女中豪杰。”   林绣赞道:“吾辈楷模。”   陶如蕴谦虚地摆摆手,“比起史书上那位差得还远,后院男子皆为她争风吃醋呢。”   肉松小贝吃得极快,只剩最后一个。   “阿绣”杨三小姐拉长尾音,“上次的故事还没给我讲完呢。”   陶如蕴翻个白眼,什么听故事,明明是来蹭吃的。她把那个肉松小贝塞进嘴中,极不情愿地背过身。   林绣从食篮里取出碟软橘糕,心中暗道,这下好,赏花宴可真成了公园野餐。   上次随口讲了个麦琪的礼物,也不知是谁传播成了大众消息。故事还没到结尾处,她又顺着补充起来。   “这是我在本西洋古籍上看来的”   一个故事下来,她是口干舌燥,抬头一看,杨小姐却眼角泛红,面容悲戚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银梳篦,眼看就要落下泪。   难道我还有转行说话本的潜质?林绣暗暗惊奇。   ----   午后照常去学士府学字。   写到一半,林绣感觉到来自江大人的目光投来,不由得紧张。   江霁容顿了顿,还是开口,“谁是麦琪?”   林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重新讲了一遍。   “林姑娘还会西洋话?”   “略通一点,不足挂齿。”   江霁容看她笑得十分“挂齿”,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这段时间字练了不少,她自觉在朗读上没什么障碍。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这段念得极顺畅,林绣信心爆棚,再接再厉举起下一张纸。   “京中棉衣卫冕”很自信地念下去。   江霁容接过她手中文书,“锦衣卫署”四个大字写得显眼,不由眉心一跳。   ----   今日写了十余张偏旁,林绣举起宣纸,对着光一看,自己的字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入眼。   学有小成,她胆子也大起来,“大人,我能不能跟你借两个人?”   若把两个小孩送去上学,店里人手自然不够。   珠梨与桃枝所签并非卖身契,而是五年的劳工契。只是依本朝雇工的习惯,都要向旧主先知会一声,以免有心人雇了家中奴仆借机寻事。   江霁容听完,微微颔首。   林绣心情极好,又原原本本补充一番她的打算。   “如此”,江霁容翻书的手指一顿,“可有心仪的学堂?”   这倒是还没有。她去考察过专为女子开设的书堂,竟然学什么倒胃口的女容女训,让她眉头直皱。不过慢慢找寻,总能寻到合适的书堂。   江霁容放下笔,“我倒知道有个学堂欲接纳女子入学。”只是暂时找不到第一位弟子。   “女子入学?”林绣激动地直咳嗽。   迎着她炽热的目光,江霁容缓缓点头。 第23章 素宴与功夫菜 豆羹粝食的小清新(捉虫   不知哪本典籍里写过, 食肉太多之人,身上往往有自己闻不到的污秽之气。因此本朝人常有月末不杀生、不饮酒、夕食茹素的讲究。   林绣虽觉得是无稽之谈,不过这不成文的规定渐渐流传下来, 她也难免入乡随俗。   大抵外出吃饭的人多图个酣畅淋漓, 今日限制颇多,各家食肆都没什么生意。快至晌午,连移观道上的人流都较往常少了一半。   紧赶慢赶忙活许多日, 林绣也乐得有半天清闲。前头迎来送往全交由庄娴打理, 自己则躲回小厨房,专心致志研究起新菜。   她刚试着做一份素菜宴, 若是好吃日后便可推行。   菠菜翡翠卷极考验刀工, 切了半晌总觉姿势不对。方才的无我之境被打破,耳朵不觉凑向外头的热闹。   “今日无粥, 只有素菜。”远远就听见庄娴在招呼客人。   有个很熟悉的声音飘来,清朗如碎玉,“宋先生,请。”   林绣在围裙上擦擦手, 放下刀就奔出门。   果然是江大人,她微笑着一一行礼。   江大人素来爱一人独往,最多带上江白。今日他身后之人有些眼熟, 林绣一拍脑袋,是买爆米花的老爷子。   “问林小娘好, ”宋志孟也记得她。为了吃一口甜滋滋的爆米花,他隔三差五就要去看皮影戏。   林绣为他们添起茶,又布几碟青绿小菜。   听两人闲谈几句,她不由惊讶。还没等自己上门拜访,先生竟已找上门来。   只是宋老爷子显然不想多谈此事, 江霁容也没再问,跟着闲话起京中的祭祀会。   盐煎扁豆个个滑溜溜,炒得酥脆喷香,有些焦黄的壳爆开,露出里头嫩生生的青豆。   宋志孟又夹起个腐衣银菜卷,豆皮外衣香而软,银菜脆韧,闪着青碧光泽。若从中间咬断,兜着的菜叶丝丝缕缕牵扯不清,很容易掉出来。一整个囫囵放进嘴中再慢慢咀嚼,如此才好。   两道菜手艺都不俗,他吃了几大口,暗中打量着眼前笑吟吟的小娘子,心里一点头。   宋志孟放下筷子,眼神很是真挚,“此来是想拜托小娘子,为在下还原一道菜品。”   老先生很郑重地擦净手,从衣襟里摸出张残破书页。林绣一看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心里发愁,还好江霁容接过念了下去。   “不过新茬春豆、夏时萝米、白露莴苣、冬末雪笋,再煨以明虾、肥鸡、火腿,添两钱菊丝。火转最大,炊熟后去肉留汤,此为吾在江南游历时,所食素宴做法,特此记录。”   林绣听着很想皱眉,感情比红楼里的冷香丸吃的还全乎。又有些遗憾,写文的这位大儒定是个不会吃的,时令菜放一锅乱炖,既失其鲜,又乱口感。再说两钱菊花丝抛进去,整道菜都苦了。   宋志孟合上纸,小心翼翼地放回怀里塞好,“这道菜是家祖一直念念不忘的。”   他在京中寻了许久,名厨们要么称不会做,要么大放厥词,让人难以信赖。江学士是个孤冷性子,向来不太与他们亲近。   这次不知为何,竟然邀自己至此地,要介绍位好庖厨。他自然欣然前往,只是刚进这小店时,不免有些失望。   不过用过两道菜,心里又隐隐燃起希望,万一行呢。   他看向林小娘,那笑靥很是晃人。   她脆生生道,“您且先等着,马上就来。”   ----   林绣觉得自己大约摸清了宋老先生的意趣,文人大抵如此,不喜大鱼大肉的油腻,独爱豆羹粝食的小清新。连李渔也说“脍不如肉,肉不如蔬”呢。   白米饭太寻常,大火炊熟菰米饭,据说入口有股清寒之气。林绣将菰米蒸的极透,一粒粒又尖又细,不似白米与糯米般抱团,而是自成一派。   两人各乌漆麻黑的一小碗尝味即可,若真当主食大吃三五碗,晚上回家必要消化不良。   主食有了,菜品还得细细谋划。   吃惯荤腥的人猛一吃全素菜必然有点难适应。林绣想起读《山家清供》时,曾效仿其中假煎鱼、胜肉夹的做法。主要在“无肉但着肉味”,比纯荤菜还让人垂涎。   头道菜是最经典的笋烧豆腐。老豆腐切成五花肉片般一指来宽,下锅炸至金黄,远看和肉真没甚分别。用老豆腐一则颜色相似,二来不会轻易夹碎,这是她以前在寺庙里施斋饭的手法。   以素仿荤,比荤更美,但不少饭店做的浓油赤酱,反而走上歧途。失去其鲜爽素净,就完全背离了素宴的初衷。   连诚斋先生也说“顿顿食笋莫食肉”,青笋褪去层层外衣,嫩生生鲜灵灵,不必多复杂的做法就满口清香。   趁锅里豆腐慢炖着,她淘洗好面筋,切成短短圆段。面筋孔隙大,酿肉酿豆腐都极好。现下与豆腐一同炸好,浇上豆酱与鱼露调的酱汁,仿酥脆鳝段的样子也很相似。   先手做好的两道菜已经上桌。   林绣刚走进厨房,余光扫过一片白花,又折回院子里。玉兰瘦长白嫩,很是馋人。中途间插的小食她想了许久,莫若摘些鲜花清清口。   鲜花入宴,无非热炒冷饮,凉调做汤,亦或做成糕饼点心。   茉莉银耳是大众做法,炖的软烂,黏糊糊晶亮亮,又甜又润。白瓷小盏装着,再点上朵饱满的茉莉花。   方才刚摘的玉兰花片大而舒展,味道轻盈,也可说寡淡。有时淡而无味也算个长处,老饕就常以花入馔,尤其喜爱玉兰。   许是古代油盐缺乏,大多数人都极爱炸食。还在学士府的时候,桃枝每天跟在她身后眼巴巴地望,“什么时候再吃顿炸鸡。”   按王象晋最推崇的做法,“花瓣洗净,拖面,麻油煎食最美。”林绣把每片花瓣都裹上面糊下锅炸,“嘶啦”一声瞬间膨胀开。   她又胡思乱想,若玉兰花馔生于日本,一定能加入“万物皆可天妇罗”系列。   大笊篱一捞,垫在竹叶上控油备用。林绣尝了一片,淡淡的很清幽。原模原样已极好,若想吃甜口的也可蘸以蔗浆和梅酱。   她也拈起一片喂给庄娴,边笑着解释,“这可是慈禧都爱吃的炸玉兰花片。”   庄娴不知她说的是何人,“想必和林姑娘一样是个会吃的。”   林绣悚然,不敢接话,逃回厨房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葱、蒜、薤之类的严格来说都不能算入素菜,可惜少了“小五荤”,不少菜品味道大打折扣。因腥气难除,海里捞的、土里拔的诸位皆可退散。   林绣从墙根儿抱起个皮糙肉厚的老冬瓜,很遗憾地拍拍它脑袋。老人家,这次劳烦你为我出力了。   端到桌上时,前几份菜已被扫荡一空。林绣收起空盘,把这道“软炸肉”放至中央。   宋志孟夹起一块琥珀样的小球,翻来覆去地研究一会。   色若樱桃鲜亮,点了口脂般通透,凑近可看见肉皮与肥瘦夹杂。甚至连外壳都很酥脆,很像冰糖炒色、先炸后卤的烧肉。只不过用力一夹就碎,软塌塌的化在盘子里。   他吃了几块,底味是糖醋口,又勾点薄芡,嚼起来相当“肉头”。这味道很熟悉,只是死活叫不出名字。   “林小娘,敢问这状若樱桃肉的是什么?”   林绣接收到他求助的眼神,很详细地解释一番,“是冬瓜削皮切圆块,先蒸后炸。”   再细嚼两口,甜味应该来自蔗浆,他又奇道,“那为何有点微酸?”   林绣微微一笑,不过是加了点煮梅子的水。   说不了两句,她道声抱歉,先回去料理那道复原大菜。   宋志孟吃个不停,说话含糊不清,“从哪里找到这么好的馆子,江大人果然有福气。”他自认爱吃,混迹于各种苍蝇小馆,竟没发现有这好去处。   江霁容只听到后半句,很矜持地一笑。   宋志孟从盘盏中看他一眼,耳根微红,估摸着是吃得太上头了。   ----   林绣对着厨房里不多的菜品思考良久,生出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各色蔬菜倒有,只是全非严格按照纸上所写的时令。   明虾,无。   不过金钩海米泡水,鼓鼓涨涨的样子,分明就是微缩鲜虾嘛。搞定一样,林绣心情大好。   肥鸡,也无。   她翻捡出之前做烧鹅时一直没处理的鹅头,手中掂量几下,就当是“瘦鸡”吧。   火腿,更无。   此物在于个“咸”和“鲜”字,和榨菜精神内核差不多。她之前吃榨菜就泡面时,诡异地升起种火腿竹升面之感。口感不像也无伤大雅,毕竟只是添味,煮一煮就弃之不用。   菊花丝倒是有,不过是用来泡茶的,烩汤肯定苦涩。林绣干脆在后院薅了把椿芽假装一下。   材料备齐,烹调并不难。铁锅里冒着热气,鲜香由淡转浓,林绣深吸口气。这倒神了,白雾腾腾里,怎么还真有火腿味。   汤熟上桌,宋志孟奇道,“怎么如此快?”   看着汤钵散发的白气,他拿调羹的手又有些犹豫,颇有些“近乡情怯”。   林绣给这二人各盛一小碗。宋老先生才喝了一口,大赞好鲜甜,又问起,“莫不是明虾的功劳?”   江霁容眼疾手快,舀起碗里一只海米,迅速送入嘴中。林绣一副乖巧样子,很认真地点头。   宋志孟饮尽两碗,很是感慨,“总算了一心愿。”   江霁容淡淡一笑,“事事皆求圆满,先生所求达成,学生亦欣喜。”   宋志孟想起江大人所说之事,抚须长叹一声,幽幽开口,“说来还有一愿。若在入土前做些益事,也此生不枉。”   两人的目光都看向他。“老夫的学堂有意招收女学生。”   林绣弯起唇角,“先生何等智慧。”   江霁容摩挲着杯壁,微一颔首。   “只是之前从未开此先例,每想及此也觉惶惶。”   林绣强压下激动之情,“总要有第一个的。”   他看眼林绣,笑得爽朗,江学士也如此和自己说。也罢,总要试试,万一行呢。   叫来褚钰阿蛮两个孩子,站立一旁都是眼明心静的模样,聪慧也许如林小娘。他看了看,兄妹两个照应着,倒也挺好。   “若想好了,便来城西书堂。”   林绣与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眼里俱是喜色。   江霁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神色淡然,也有些笑意。   ----   汤钵见底,盘盏皆空。   收拢碗筷,送走贵客,林绣关好店门,开怀笑起来。宋老先生了却一桩心事,她又何尝不是。   此刻的阳光不晒不燥,照得房子里暖烘烘,让人懒散起来。   同三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她才想起正题再过几天就该去书堂了。庄娴在一旁补充,既然要上学,总得有个正经名字。   “你可记得父母亲姓什么吗?”   阿蛮很努力地想了一会,还是摇头。   林绣咬着笔杆有些犯难,两根黄毛辫子的小脑袋钻进她怀里,“我也姓林好了。”   林绣弹一下她脑门,“那你岂不是和林来福一个辈分。”   阿蛮不说话,只用央求的眼神看她,很是可怜巴巴。   林绣叹口气,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林蔓,这个名字怎么样?”   阿蛮欢呼一声,搂住她的脖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林绣笑着摇头,“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褚钰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他很知道阿蛮底细,明明还告诉过自己她的原名!不由愤愤,“我也随阿姐姓。”   阿蛮撇嘴,“那你干脆叫林钰好了。”   褚钰扭脸并不理她。林绣抿着嘴笑笑,倒真有几分林黛玉的样子了。 第24章 辣炒米粉 辣和热并非极与极的关系   暑势褪去、农事不忙, 总算到了学生们归学的时候,林绣特此歇业一天。   客人忙碌,自己也不闲着。向宋老先生递上封信, 回音很快就到:明日请来城西学堂。   林绣早早起床拾掇一番, 又让褚钰和阿蛮提着两笼点心作为贽礼。当然少不了老先生最爱的爆米花,她共做了焦糖与原味两种,俱是盛得满满当当。   京中另有几位女学生的家人也来拜访, 一番闲谈与嘱咐, 宋老先生才笑着接过点心,把她送至书堂外。   门吱呀一声关严。   直到迈出学堂的那一刻, 刚才的放松和愉悦都跑没影了。庄娴看她一步三回头, 很有点魂不守舍,不由笑着捏捏她的脸, “小旗子也吃住在学堂,放心吧。”   林绣缓缓点头,此事也算终于尘埃落定。想到店里的事情,又笑起来, “这下子恢复自由了,不如我们在外吃朝食。”   时间不算早,她垂涎已久的馄饨挑子正在收拾家伙什, 还好有个兼卖朝食的茶楼在揽客。从外面看很有些粤式早茶的样子,林绣走进, 竟然是天南海北都有的大杂烩。   好久没出来吃,她惊奇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京中流行起狮子滚绣球这种富贵菜名。反正价格还算贴心,林绣爽快地要了两例, 再添两碗芝麻糊。   等菜端上来时她却有点失望,怎么是烧面筋和油菜烩的汤。   小二嘴皮子上下一掀,连珠炮似的语速极快,“狮子滚绣球,好事在后头。小娘子您一看就是有福气又极懂吃的,才正正好点到这份菜。”   奉承话甭管真心还是假意,人人都爱听。林绣与庄娴对视一眼,脸上俱有笑意。也罢,广告仅供参考,实物与现实总要有差距。   美美吃了一顿,方才打道回府。   林绣背着手走在前头,哼起不成调的小曲。昨日歇业,今晚可有的忙了。   正想着,远远就看见有两个女子,身量差不多,挑包袱等在店门口。她突然停住,心道一声糟糕。竟把桃枝和珠梨出府的日子记岔了。   见她奔过来,桃枝很是委屈地揉揉膝盖,“绣姐姐,都等你好久了。”   林绣接过行李,连声赔着不是,赶紧把人迎进门。   店铺不大,收拾得却很利索。桃枝东摸摸西看看,只觉浑身的疲惫全被惊喜冲淡了,“这小店可真气派。”   墙与桌子离了段距离,还是洁白如新。尤其是墙上的墨竹,细看才知不是幅画,而是直接绘在白墙上,寥寥数笔就浑然天成。庄娴倒两杯热茶,听她夸赞,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时候自己瞎学过一点”。   “哪才一点呢,我看比街上卖的画还好。”   那边还在感叹,珠梨早已转至柜台后,把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响。   接过账本一翻,她不由皱眉,怎么记得乱七八糟。   沉吟片刻,珠梨提笔将进项与开支分门别类地列出来。条目繁冗,算着也麻烦,不知不觉就花了一个上午。   “我们账房娘子辛苦。”林绣布好菜,笑着推她去净手。   小菜大做,满满一桌,权当给她们接风洗尘。   吃罢饭刚要去洗碗,桃枝夺过她手中的干丝瓜瓤,“我来洗,你去歇着。”   果然还是人多力量大啊,林绣感叹着接过杯豆蔻熟水,坐门口看人来人往。   今耀楼依然是恢弘的一影竖在远方,她不由盘算起扩大店面的事情。   杨梅露和爆米花都卖得不错,自己提成也颇丰厚,钱倒是攒的差不离。店里帮手多了,难免显得逼仄。再者顾客从移观桥扩大到全京,小小天地实在施展不开。   她想着出了神,再扭头看一眼屋里,庄娴在擦桌子,珠梨在账本上写写画画。桃枝动作挺快,还没擦干手,又自告奋勇去备晚上的菜。   林绣托着下巴望向远处,心情很是舒爽。   现在有一瓦避雨就挺好,等以后若有宽阔屋檐,让别人躲进来,也挺好。   ----   快至秋天,天色转暗的比以往更早些,一抹青色逐渐攀上天缘。   已是夕食的时候了,街上重又热闹起来。   小店门口人来人往,有个客人脚步虚软,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趔趄。   林绣忙放下抹布迎过去,客人勉强笑一下,“店家可有酒?”   他又补充:“最好是烈酒。”   卖酒需官方批准的文书,她这儿还真没有。林绣遥遥一指,“您顺着这条街右拐就是酒垆。”   他叹一口气,很缓慢地摇头,“那就随便上些菜,越辣越好。”   林绣很爽快应下,见他眼下一圈乌黑,又吩咐桃枝给客人上条热毛巾,抹一把脸。   灰头土脸的心情自然不好,做什么都没劲,拾掇爽利了才能痛痛快快吃饭。   桃枝回来得很快,附在她耳边悄声道,“这位客人运的货物出问题了,暂时回不去蜀州。”   林绣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很明白这种有家难回的感觉。盛京虽好,家乡可真是远在天边而难及。   翻腾半天,她找出昨天刚做好的半箩米粉,加辣子大火猛炒保准够味。   此朝米粉是指上妆用的粉底,女子薄薄地敷一层面,如米莹白。也有用来吃的,多是做成米糕团子,只有江南人才当作主食。炒米粉按理来说是道西北菜,不过她一时也想不出比这更辣的菜肴。   长条米粒煮成干饭最劲道,做米粉得是粒短珠圆的品种。她搓了细长和粗圆两种,细长如丝的用来煲汤,要“烫”熟而非煮熟。盛出后在滚汤里闷软,若是煮的过火就坨了。   粗的一般和肉片香芹炒成一盘,热辣辣地上桌当主食。   大块肉煮好,立即投入冰水中,猛地收缩,外皮上留下极好看的花纹。薄切牛肉摞起半叠,葱丝围得很紧。   油一滑锅,盘里的通通倒下去,催生出“锅气”这个很玄妙的东西。   肉片很轻巧地作为点缀,香芹却不见踪影。林绣很认真地说服自己,“芹菜有种吃了会起鸡皮疙瘩的毒,不吃也罢。”   桃枝凑过来嗦一口米粉,辣得嘶嘶直吸凉气,边扇风边说,“怎么又软又韧。”   这种手工做的米粉,粗如玉著,软糯又弹牙。也有加小番茄炒的,不过她还是更喜欢辣麻嘴巴的痛快。   辣和热并非极与极的关系,但是当一个过盛时,另一个最好稍稍克制若原样端上拿去,定要灼痛舌头。   林绣翻腾几下,防止米粉黏连,挑起热呵呵的白气。稍放温了些,汤汁也更凝稠。   这厢在厨房忙活,外头的人也能闻到里面飘出的香味。这味道辣而不燥,香得直呛鼻子,像羽毛轻挠,勾人心痒痒,却望而不得。   林绣转身端出炒米粉,不由惊了一跳。感情外面坐了群长颈鹿。   中式菜肴总讲究色香味,色要五彩搭配。因没加芹菜,红彤彤的一片不分你我,颇浓墨重彩。   桌布雪白,瓷盘光亮,满盘火红之上,点着一片薄荷叶。   那位客人不知从哪买来,桌上变戏法似的摆了盅酒。喝酒多是三五相携,这位只一人喝闷酒。他端起米粉闻了许久,筷子一卷,一点稠汁儿溅到衣服上。   庄娴眼尖,拿出条蘸了皂角水的毛巾。看他吃得痛快,又犹豫着过会再上前。   珠梨不能吃辣,捋了米粉上的汤汁,仍嘴巴着火一样,涕泗横流。   学堂刚散学的小鬼头眼睛骨碌碌转,趁着阿婆端水的功夫,挑起根短短米粉,咗声吸进嘴。阿婆眼神不太好,坐定给他递上水再拍拍背。在慈爱目光的注视下,他辣得快要咬了舌头,还只能忍住不说。   新进店的客人一奇,怎么个个都吃得嘴巴通红,像涂了胭脂一样。又一闻,什么这么香。   有时候吃东西全副武装反而没意思。就像吃奶油蛋糕,鼻尖难免沾上一点奶油;吃西瓜,颊边定要黏上一粒黑籽。林绣为自己满是油点的衣服找到了极好的借口。   店里吸溜粥的声音替换成了嗦粉。有卖开花大馒头的经过,靠门的食客忙喊住他。   卖馒头的老爷子踟蹰着不敢进店。那最先招手的人偷偷瞥林绣一眼,也有点后悔自己没眼力见。   庄娴收到暗示,冲着门外朗声道,“烦给我们老板也来个大馒头。”   满座皆笑,其余人也纷纷效仿,还有人拿馒头皮蘸着汤汁抹净盘子,不放过最后一滴。林绣有点遗憾,好好的主食怎么吃成了菜。   那边吸粥的也心痒痒,“老板,我也要一份。”   邻桌大汉先探过脑袋,伸出两根手指,“您刚喝了这么些粥。”   林绣笑笑,“晚间再来也是一样的。”   小老板一片好心,他咧嘴:“我稍动几筷子,剩下的烦您包起,留着晚上吃。”   林绣笑着称是。炒米粉一锅一锅的出,想他带回家还吃一顿,便多盛了些。   桌上清肠子的小菜不过几碟,连素什锦、凉拌三丝、芝麻菜心也被席卷一空。   再过一会时,外间走得差不多了,林绣提个薄罐出来打包,罐子等食客下次来再还。   “那位客官呢?”   庄娴往墙角看了眼,“走了。”   桃枝手中比划着,“嘿,吃了这么大一盘。”   林绣过去看一眼,竟是连葱段都吃完了,汤汁也没剩一点,这打包的罐子是白准备了。   又扭头吩咐,下次换个凹底盘,好舔盘子。   庄娴应下,总觉今日客人少了谁,“江大人有几日不曾来了。”   桃枝一歪脑袋,“前几日王爷常到府上,应该是有什么事情。”   她说的王爷应该是那位端王。林绣打听起京中诸位的八卦,不知江大人有没有猛料可挖。   这端说着,远在学士府的那位也福至心灵一样,回味起粥店里银针茶的滋味。听江白说店里生意极红火,不知林姑娘又做出什么新花样。   书房门口,赵管家深深一躬身,“王爷,大人在里头等您呢。”   天气晴朗,心情和畅,宜喝茶,宜下棋。   贺知锦捻白棋,江霁容执黑棋,陶玄安撑着下巴在一旁哈欠连天。   “子源近日可有心事?”怎突然棋风凌厉,像是换了个人。   黑棋把白子围堵在一角,退无可退。   “中庸无用。”   两人面上俱是一惊,贺知锦抚棋不语。陶玄安猛地抬头看他,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江霁容负手走到窗边,月痕已浅浅显现。   又想,是时候去移观桥拜会一番。再过一会,从店门口望月,怕是比城里的更圆更亮。   ----   天已经全黑了,早睡的人家已吹灭油灯,只有皎皎明月不知疲倦。   观月吃茶,玩闹一阵,才插上门闩,算正式打烊。   庄娴擦亮灯,林绣在昏黄灯光下冥思苦想。   出版无非官刻、家刻和坊刻,若她的盛京食单真写成,私刻的钱估计还不太够。   这到底是后头的事了,林绣又思考该怎么写好类手账的食单。   自己试着画了几页,不是字太丑,就是除了描述各种做法和口感,再无话可说。   桃枝给她扒着橘子,小灯也跟橘子一样黄,且捉摸不住。   明明无风,油灯摇曳,珠梨兴致忽至,讲起鬼故事。林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弱弱地探头,“我怕。”   “那书生也怕极,猛地一惊,背后竟有敲门声”   笃笃笃,忽近忽远。   夜风清凉,桃枝哆哆嗦嗦,“是是是不是有拍门的声音啊。”   “你去开。”   “珠梨姐去,我不敢。”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女子哭嚎与对面院落中的犬吠声。   烛火幽暗,照的几人面上俱惊。   林绣抖着手迅速推开门。 第25章 清汤鸡丝面 蚍蜉撼动大树   一道瘦影带着浓重的夜色扑进来。   林绣扶住她, 转头喊道,“桃枝,锁门!”   几乎刚完成了这串动作, 外面巷口就传来男人的叫骂声。粗俗不堪, 由远及近,分外清晰。   街上人家和店铺极多,有的直起数层楼, 现在全然隐在黑暗中, 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哪家放在外面的东西被砸烂,叮叮咣咣一阵乱响。   街尾酒馆护院的狼犬愈叫愈凶, 让人胆寒。男人犹豫着在街口徘徊, “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   小孩的哭闹骤起,他狠狠往地下啐一口, “别让老子逮住你。”   几人坐在黑暗中不说话,寂静可闻针落。身旁女子从头到脚都是僵直的。   她在害怕。   林绣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手心很冷,还在发抖。   过了好一会, 珠梨轻声道,“走了。”   “大娘子说我与人私通。”她攀上林绣的衣袖,嘴唇颤抖着, 流下两行清泪。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相信。”   林绣回握住她, 字字斩钉截铁,“但不论他信不信,都不是动手的理由。”   划亮油灯,美丽娇怯的面庞上有点点泪痕。她掀起白裙,身上更是触目惊心。珠梨拉她回里屋上药。   林绣瞧她有点眼熟, 沉默着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应该来过店里几次,都蒙着面纱。唯独一次风吹纱起,林绣记住了她脸上淡淡的忧愁。想必那时就过的不如意   庄娴叹一声可怜人,附在她耳边低语,“何家新纳的妾,原先是坊子里头的,好像叫苏柔。”   林绣猛地看向庄娴,她想起那男人是谁了。庄娴肯定地点头。   曾经有人撒酒疯欺负褚钰,被自己一弹弓打倒。此后几天有闲嘴子唠叨,说是姓何的害一场大病。   上好药膏,红痕看起来没那么可怖。   林绣斟酌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报官了吗?”   她哽咽着摇头,“还未。”   “明日我同你一起去。”   苏柔显然会错意,瑟缩着摇头,“我明天就走,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她小心翼翼抬眼,生怕在面前这张脸上察觉出一点厌恶与不耐。   林绣努力让自己笑得可亲些。   极度的恐惧往往遮掩其它感觉。此刻安定下来,苏柔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很羞愧地低下头,已经半天没吃饭了。   沉默片刻,桃枝和珠梨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饿了。”   “今晚没吃饱。”   林绣点头,“我去下几碗面。”   厨房的壁灯被点亮,铺下暖和和的晕光。   林绣手脚很快。白瓷小碟摆了四盘咸菜。阔口海碗里撒了把金钩海米,牛肉斜排开一列,在灯光下闪闪,散发出极诱人的香味。   白天买的馒头还没吃,放在蒸笼里热透,此刻还冒着热气。   夜晚总有些凉意沁人,林绣把面碗推至她面前,“将就吃吧。”   苏柔悄悄看了眼,唯独自己的是海碗。   面汤是猪骨高汤,又鲜又醇,热气快要把眼睛熏红。面条软软滑滑,热汤加了胡椒面,微辣而暖胃。   挑开热腾腾的细面,碗底静静卧着一个荷包蛋。   面汤荡起涟漪,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微光。   桃枝看看那女子,又叫道,“还饿,姐姐再做点甜的吧。”   约莫半炷香时间,林绣转身递上碗一道白羹,蒸蛋一样柔嫩。姜汁微辛,牛奶甘美,两相抵消毫无腥气。   这羹莹白如玉,通透异常,中央点缀着两粒鲜红的枸杞。如镜如膏,调羹轻敲在上面还回弹。   苏柔轻轻问道,“可是豆腐脑?”   林绣摇头,“你何曾见过这样的豆腐脑。而且豆腐脑必须是咸的。”   “甜的才好吃。”珠梨破天荒地大声嚷嚷,桃枝也不甘示弱。   苏柔看她们一眼,第一次笑起来。   林绣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开。”   她拉住林绣的手,“林姑娘,求你帮我。”   林绣沉吟着,还是开口,“当断则断。”   苏柔使劲点头,手上力度也不由加重几分。   林绣握住她的肩膀,“今晚先同我们挤一挤。”   她起身拾掇碗筷,两个小碗里的面几乎没有被动过。庄娴跟在自己身后进了厨房。   “我之前很爱管闲事。”林绣先开口,慢慢说着。   “也是男人打女人,我去报官,还把她带回家里。转眼他们和好如初,我成了最大的傻子。”   庄娴往她手里塞进杯热水,“别生气,若不想管就罢了。”   林绣沉默良久,久到庄娴以为她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轻,快要消散在晚风中。“哪怕还是如此,我也要管。”   ----   晨风一口气吹跑昨日与夜色。   第二天早起,苏柔收拾好床铺,又打扫起桌子。蘸水拧布子,动作很麻利,不像个没干过活的娇小姐。   林绣挑帘子走出来,自言自语道,“我们店里好像还缺个打杂的。”   苏柔的眼睛亮起来。   看她忙活的满头是汗,桃枝自告奋勇,“我去帮忙。”   珠梨点点她的额头,“不必,她是怕被林姑娘赶走。”   迎来送往半天,林绣坐在门口歇着喝水。   苏柔走过来,声音细弱却坚定,“我的契书在自己身上。”   林绣笑了,“这就好办。”   午后照常是去学士府学写字。江大人并非日日在府上,每次时间也不定。   林绣数数日子,离上次去约莫有小半个月,自己忙于乱七八糟的事情,怕是把学过的又还给老师了。   听赵管家说,江大人一会才回来,林绣便先到大书房等着。   推门进去,陶玄安也在这儿。   他扬起眉梢,“好久不见。”   对坐一会,陶玄安率先开口,“林姑娘为何面色青白,心不在焉。”   他凑得更近些,压低声音道,“莫不是被你那便宜师父训了。”说完自己先笑了。   林绣没搭理他,却也跟着笑。   陶玄安背手在书房内信步,随手挑起本书来翻翻,又回头问她,“最近可有读书?”   “正在看《文律》。”   陶玄安展颜,“年轻女子读些活泼的话本多好,《文律》可真是无聊透顶。”   赵管家为他们添满茶,稍一躬身,“大人正在前厅议事,还请姑娘和陶公子稍等片刻。”   碧绿新叶在水中舒展腾滚,又直直坠落下来。林绣记得很清楚,此茶又名“美人颜”。   陶玄安踱至她身旁,“有什么事不妨和我说一说。”   从她一进门起,面色就与往常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陶玄安也说不上来,大概是少了用不完的活力。   林绣点头。苏柔当下之意,绝不能再留在那里,多一个人帮忙也是好的。   她挑重点道,“你就当我是小妾”   “这是什么话。”陶玄安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来龙去脉简单一说,他的面色逐渐凝重,翻书的手指一顿。   陶玄安缓缓摇头,“总有很多不如意的事发生。”   摩挲着纸页,他好半晌才开口,“你可知照《文律》所写,前朝殴伤妻妾是何罪名?”   林绣只略略读到前篇,未曾看过后几卷,自然无从知晓。   他接着说下去,“殴打妻子者,减凡人二等罪。殴打妾室者,非死则无罪。”   林绣猛地抬头,“那若是逃跑”   陶玄安打断了她的话,字字斩钉截铁,“妻妾擅去者,按律徒三年。”   林绣噌声站起来,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为什么?她始终想不通。   一个活生生的人,可以有千百权利。可当她成为别人的妻子,就丧失了全部为人的意义。哪怕她贤良恭顺,哪怕她从未伤害过别人。林绣脑袋嗡嗡作响,身体里有火气游走,却像锤在棉花上无力可施。   她默了片刻,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一个人的斗争或许没什么用,千百呼号却未必无声。   林绣又想起自己昨天所思。一瓦避雨极好,可若风雨袭来,别的瓦片全然摧毁,自己又如何独善其身。   陶玄安的声音仍然是慵懒散漫的,像在说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有些东西并不全写在书里。”   “《文律》到现在刊修数次,最近是在两年前。群臣稍议更改,颁定新例。”陶玄安眯起眼睛,仿佛还是昨日发生一般。   年初事紧,朝堂之中正为了修缮河工这项肥差吵得不可开交。上报主人杀贱籍女奴却并未获罪的折子,摞在一堆家国大事中,如此不起眼。   他听见前方于少卿一甩袍袖,冷哼道,贱籍死活,与我何干。想起家里阿蕴,他却完全不能这么认为。   陶玄安心中酸泛,正要踏出前列。官袍被人拉住一个角,余光里同僚缓慢摇头。他的腿都僵了,终究还是收回那即将迈出的一步。   身旁却有人踏出来,音如淬玉,掷地有声。   陶玄安看她神态不好,软下语气,“首推者是江霁容。”   林绣脸色一变,看向窗外的天光云影。白云柔软,时卷时舒,让人久不平静。   “端王也说,他和我们都不一样。”可他和你是一样的。   她眼中染上点点光芒般清澈,陶玄安顿了顿,还是咽下后半句。   没坐一会,外间有仆从纷纷行礼,林绣和陶玄安对视一眼,总算回来了。   江霁容捏捏眉心,“有事就说。”   陶玄安摇扇轻笑,“我找你无事,林美人却有事。”   江霁容伸手拿过他手里的书,毫不犹豫地下逐客令,“若无事,早点回家也好。”   陶玄安不服气,“你们两真是如出一辙”他忍不住痛心疾首,林姑娘白长一副漂亮面孔,实际却老实的要命。江子源也是个不开窍的。   “也罢。”他背着手,很是恨铁不成钢,“我对此可不感兴趣。”   林绣弯起唇角,把刚才的话又复述一遍。   江霁容神色凝重,缓缓开口,“林姑娘怎么想?”   林绣道,“除报与京兆尹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怕是还有难度。”   林绣点头,她心里很清楚,“我若有一份力,就愿在此事上尽两份。”   她又补充,“蚍蜉总有一日能撼动大树,这是大人教我的。”   江霁容微微一讶,旋即轻笑起来,“按新修律令来判,不过花上些时间,结果总不会差。”   陶玄安接口道,“我认识位写的一纸好诉状。”   江霁容点头,“如此说来,还同人牙子有关。可以顺势销毁原先契书,再好好清理些人。”   看她紧张,又补充了一句,“放心,一切都在变好。”说完江霁容有点后悔,飞快地抿唇,自己今日话太多了。   林绣面色和悦,重重地点头。   一切都在变好。 第26章 雕花果大赛 糯米酿肉圆+醉虾仙+七夕   立秋过后, 一日比一日凉起来。许是办事效率高,又或许是有上面施压,京兆尹介入的极快。该抓的抓, 该判的判, 把人牙子拐小孩一事也牵扯出来。   午后阳光投在窗格上,细小灰尘也是灿金色的模样。苏柔说起此事时仍是淡淡的样子,只是脸上多了笑影。   林绣抓把瓜子和她闲聊, 猛不防手心刚嗑好的瓜子被人夺去。两人追逐一会, 末了桃枝还倒赔一把。她撇撇嘴,又想起什么, 很认真道, “按绣姐姐的话说,叫正道的光。”   几人都笑, 连珠梨也抿起唇。   转眼秋容如拭,花映斜阳。院里凤仙花开的正好,林绣伸手掐了几朵,给桃枝染指甲。   她原本很喜欢这类小装饰, 每次小姐妹约着去做美甲,总是冲在前头。可惜每日做饭不宜如此,便把希望托在了桃枝身上。   七夕有染指甲的习惯。本朝贵女也有爱蓄甲的, 出阁的高门女子还会佩戴金银纹绣的甲套,形式繁复, 长长一片。   七夕,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勉强能当个吉利日子庆一庆。习俗更多有酿酒、绣罗帕、穿针、吃巧果,若是以往还有耍高跷的。已婚的女子要吃“桂圆, 红枣,榛子,花生,瓜子”五子,寓意多子多福。   哪怕是家中规矩最严格的闺阁小姐,在此日也能出门。因此不少有心上人的女子都卯足了劲,要借此日子觅得佳婿。或是年轻的小夫妻抛下孩子上街同游,享受二人世界。   林绣却嫌无趣,尤其是牛郎织女这种烂俗故事,她完全察觉不出浪漫。   奈何陶如蕴哪里肯放过这玩乐的好机会,递了帖子邀她今晚出游。   坐着陶府马车行至积玉桥。天还不很黑,河灯亮辉就已直上天衢。   街边卖货的尤其多,林绣看什么都稀奇。   尤其是三瓣嘴兔儿爷,淡红的嘴巴浅浅几笔,长而细的须还微微颤动。林绣拿起一个欣赏好久,看来古代手工业远比自己想象的发达。   沈宜也觉得新鲜,才逛了几条街,就已经抱一堆在怀里。   前面人头攒动,沈宜拉着她挤进人群中。仔细一看,是临街酒馆摆出的一溜长桌,正举行雕花果大赛。   将甜瓜蜜瓜之类的水果刻上纹饰,是谓花果。“大赛”徒有虚名,不大也不严,主要图个添彩。   沈宜对此兴致缺缺,林绣却是看上了那系着红绸的彩头整整一坛子的好酒呢。   铜锣一敲,伙计笑着喊道,“花果雕刻,人人都可上手。”吸引了不少人报名。   林绣围着长桌细细揣摩。不难只是相对的,和那泥塑画画都一脉相承。若普通人上手就刻,难免闹出笑话。   在门口处取纸笺报了名,林绣仔细挑选着刻刀,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胳膊。   人潮拥拥挤挤,有个推搡也难免。她正要抱歉,旁边那人却以袖掩面,像是故意要和自己拉开距离似的。   这个身影有些熟悉。再一看,怪不得他躲躲闪闪并不敢直视自己。居然是隔壁枣糕铺子的老板,刚填好报名的纸笺。   林绣素来懒得与人比试,此刻却突然被激起斗志。   招徕路人的伙计嗓门极大,就是街尾的人也能听见,“由诸位客官打分,得票最多者可领彩头。”   他高举今年的彩头,是一小坛子常意坊最好的酒。   林绣在长桌前站定,不由嘴角一抽。眼前的瓜果竟比从前都小了不少,明摆着提升难度嘛。   伙计笑着解释,“贵在精巧,不必恢弘。”   她捧起个蜜角瓜颠一颠,心中有了判断。   不到一炷香,时间已到。伙计此时兼职起卖艺人,手中铜锣震声,“此刻比赛结束。”   看热闹的人群早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各色动物是最多的,大有游龙飞凤,小有猫狗鸡鸭。也有应时而做,雕了对牛郎织女。可惜时间太短,瓜又不足够大,只能勉强看出来,是个男人和女人的轮廓。林绣瞥一眼不远处,那枣糕店老板雕了座鹊桥,线条流畅,巧而不俗。   过路人七嘴八舌地评论起来。   “我看这鹊桥最有意思。”   “要我说还是白兔更像,眼睛还粘了两粒黑瓜子呢。”   沈宜也不甘示弱,伸出脑袋道,“我觉得这位姑娘的最好。”   伙计走至她面前,是盏雕花灯。仔细一看,也点头。雕灯的也有几个,这盏确实更细致好看。   林绣霁颜,“烦请拿一只短烛。”南瓜灯她见多了,香瓜灯是第一次做,碧莹莹的还挺别致。   花烛很快送来,林绣轻轻一掀瓜柄,旋开盖放进去。伙计这才惊奇地发现,这盏灯竟然是空心的。   烛火点点,朦胧微黄。薄薄一层香瓜壁极通透,照得好像亮堂的琉璃盏。围在最前的人不由轻呼,胜负已见分晓。   后头的争着往前挤,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拔得头筹。   林绣接过彩头,莞尔一笑,“手艺总在自己手上。”   那人逃也似地奔走。旁边有知道八卦的,“这不是粥铺的林娘子嘛。”   “他们家也有炊饼,后来口味不好卖不动才撤下。现在想来,莫不是偷学人家的方子。”   有人皱起眉头,“怎么还有这等人”又觉得说错话,忙岔开话题。   林绣抿嘴一笑,转头进店。既喝了人家的好酒,不拐进店里吃顿饭,就有点说不过去。   陶如蕴咂咂嘴,“哪有这种说法,明明就是你想吃。”   接过菜单一看,糯米酿肉圆几个字十分显眼。   素宴里有糯米烧油豆腐来伪肉圆的,怎么吃也是差了点味道,还得是真猪肉才能烧出腴肥口感。   陶如蕴坚持,“一定要加芡粉,搅打上劲,里头的肉才细嫩不松散。”   沈宜家原是从徽州沈氏,吃惯了清淡的江南菜。   “一定要入口即化,再加菠菜煮汤。”小小肉圆盛在碧汤中,粉白可爱,汤清味美。   肉圆之争很是激烈,两人谁也不让。   林绣是中庸派,觉得两种都好,干脆点一例尝尝。   小二端上盘子笑道,“是炸出来的。”   外壳脆而酥松,并非勾浓芡的黏稠,而是撒着五香粉。   林绣夹起一个,干香而不硬,里外完全两种天地。纯肉做的反而不够细腻,加了糯米更柔嫩,和狮子头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她总觉得想具化食物的滋味很难,捏在手上时、放入嘴中时、细细咀嚼时、咽进喉咙里,都难以原样描绘。   此刻若是有台高清摄像机展现在人眼前,画面必定勾人。   不需别的形容,光视觉上的“金黄”就足矣让人谗涎大动。脆脆的薄浆糊稍后膨胀成轻盈面衣。肉捶打到起胶,此时有点太稠,糯米就填补空缺。嚼起来类似炸猪排,不过并非丝丝肉感,而是柔细紧实的一团。   很像是炸小肉丸,不过并不“小”。壳和肉极分明,外脆里嫩,再拍摄一个汁水爆裂的近景镜头林绣突觉职业病又犯了,忍不住笑自己。   沈宜细嚼几下,惊道,“怎么比豆腐糜还软。”   陶如蕴小心翼翼咬开一个,汁水却没溅出来,半个空壳竟也能鼓胀。   酿肉圆香而烫,油汁四溅,两派都呲牙咧嘴地投降了。   菜品陆陆续续端上来,这盘白白的却不知何物。林绣定睛一看,是从未吃过的醉虾仙。   虾醉,人亦醉。这道菜并非传统生吃的做法,毕竟酒楼里多是雅人。只需酒醉后略一过水,再倒少许花雕去腥。   青虾可煮熟,白虾宜生吃,都很是解馋。这盘虾不需用手吃,筷子上下一挤,嫩生生的白肉就“吐噜”一声爆出来。肚肠处理得干干净净,只需蘸着香醋与姜汁,细品还有花雕的丝丝清香。   吃着碗里的,她想起老杜的那句“自摘金橙捣脍齑”。杵烂橙汁蘸刺身吃,味道如何先不论,色彩与意境想必也极美。   各饮一碗豆腐汤,几人都吃得脸色微红。   饭用得差不多,小二满脸堆笑,“今日七夕,特赠几位贵客巧果一盘。”   她往日所见,都是枣木模子里压出来的,点染为七色,用长线穿串。又或拴上红线抛至屋脊上,比谁抛得远。   今日这盘却个个小巧玲珑,满是奶香。又绵又软,不像是蒸出来的,更接近现代的烘焙技术。   林绣又捏起轻嗅,没有生胚的蛋腥。小二见她对此有兴趣,解释着,“是厨师贴饼子一样在铁锅里烘出来的。”   陶如蕴捉起一个细看,“果然别致。”   小二得了赏钱,更是滔滔不绝解说其来历。此刻不好饮酒,林绣要了壶茶,听得有滋有味。   几人吃饱了慢慢踱步,走至护城河畔,官家子弟可乘官船游览。   正想着,臂上一紧,陶如蕴一把拉她上前。   船尾高翘,雕花描金,林绣有点心虚。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今来的鱼龙混杂,保不齐有人借着自己发挥。   沈宜笑着和她咬耳朵,“船上乐师舞姬之类多着呢。”   晚间风大,画舫行得稳当,并不晃悠。此处无人,林绣趴在船栏上透风。   晚来天凉,容易风寒,有小丫鬟追上自己,塞进怀里件外袍。   眼前水波叠荡,看得她眼晕。正要走回去,忽听见船尾有低低争吵声,接着就是“啪”的一记耳光。   安阳郡主身上沾了茶水,呆呆坐在原地。   陶如蕴不知什么时候转到她身后,悄声道,“是王妃。”   林绣瞬间脑补出灰姑娘与继母的故事,莫非郡主非王妃所出?   沈宜摇摇头,“亲生的又如何,为世子铺路罢了。”   陶如蕴很看不上这一家所为,拢拢袖子看热闹。   王妃只当此地无人,又奚落几句后转身就走。   似是听到悉悉索索,安阳郡主朝这边看来。陶如蕴也不避着,从黑暗中转出,抱着臂定定看她。   “是你。”被风一吹,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   陶如蕴翻个白眼,“安阳,你的本事呢?”   “抽别人马鞭时的跋扈样子拿出三分来,也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   沈宜顶她的肩膀,陶如蕴撇撇嘴,“你不也很讨厌她吗。”   画舫上的灯油噌声窜上来,照得此处亮亮堂堂。她的衣服湿淋淋,紧贴前襟   林绣犹豫着,还是把怀中拢着的外袍放在桌上。   转身欲走时,有人低低道,“喂”   安阳慢慢站起来,灯光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多谢你。”   怕陶如蕴还想再嘲讽几句,林绣捏捏她的脸蛋,“好阿蕴,走吧走吧。我可不想和她上演催泪戏码。”   被拉着走远,陶如蕴才停下脚步,点点她的脑袋,“你啊。”   林绣撇嘴笑了,陶如蕴颇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嘴角也轻轻勾起。 第27章 七夕灯会与好风华 酱田螺+奶油蛋糕   斜阳一抹, 青山数点,行船慢移间清凉扑人。   坐着除了赏景就是喝茶,嘴里淡的快要没味道。沈宜还有点晕船, 靠回椅子里默默嗑瓜子。   陶如蕴见她兴致不高, 扬手和小厮吩咐着什么。那小厮先是一愣,旋即笑开,领命退下。   林绣很是好奇, “还有什么好玩的?”   陶如蕴把胳膊伸出船栏, 感受激起的水花,“一会你就知道了。”   没多久几个乐师低垂着头鱼贯而入, 抱琵琶的、吹笛子的、抚琴的。为首那人没拿乐器, 似乎是位唱曲的。   陶如蕴懒懒一指,“抬起头来。”   竟是个身姿绰约的男人, 眉眼长的很是俊俏。   林绣瞠目结舌,小声问她,“咱们这算公然狎妓吗?”   陶如蕴不免扶额,压低声音道, “想什么呢,乐师们卖艺不卖身。”   作词艳而不淫,配上唱腔很是勾人。林绣跟着乐声轻和, 怪不得“五陵缠头争年少”,做纨绔就是好啊。   此曲唱罢, 弹琵琶的女子飘然上前,问下一首点什么。这姑娘身上带着股盈盈香风,又轻声软语的,真真让人醉倒在温柔乡。   林绣无师自通,点头牌唱了首艳曲儿。   听了几首曲, 她接过托盘上的铜壶,略一行礼,“柳儿为几位贵客斟茶。”   陶如蕴接过茶,又转向林绣,“我好饿呀。”   明明刚吃过饭,怎么还有几分委屈样子。   林绣笑着打开竹篮,里面是块奶油蛋糕。船上吃烟火气大的不太合适,她干脆提前准备好。   蛋糕不大一块,用糯米纸包着外层,奶油才不会沾得到处都是。蛋糕胚和上次的肉松小贝不同,更软和扎实,绵的像是云彩。奶油并非软趴趴的一团,挺立的相当于现代的硬奶油。   甜品的香味让馋意无处遁形。   林绣家附近有家面包店,隔着一条街仿佛都能闻到烘焙的气息。这是专属精致碳水的香甜,以及榛子杏仁的炸裂感。   让人不由自主想象起雪白糖霜和棕黑可可粉、明晃晃的灯光、光采足以照人的橱窗,以及棕色制服满脸带笑的小店员。林绣每次都告诫自己克制,却总是忍不住走进去。窝在一角的沙发上,用半个小时吃掉慢慢挑选好的面包。隔着一层玻璃,好像外面的忙碌与劳累和自己再无关系。   此刻亦是如此,恍惚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画舫上还有别家小姐,彼此坐的不算远,甜香精准地钻人鼻翼。终于忍不住遣人来问,“好香的点心,敢问是哪买的?”   被问的丫鬟一头雾水。   林绣与沈宜对视一眼,她自己先笑了,“在移观道最中央的食店。不过此物耗时长,需先预定。”   那人笑着深深一躬身,通报退下。   三人合吃了这块蛋糕,沈宜舔舔嘴,有些意犹未尽。   陶如蕴还剩一小块,捏在手里慢慢吃,“谁让你都喂给那弹琵琶的女郎。”   林绣笑道,“别急,还有好吃的。”   她从另一个竹篮里摸出包酱田螺。   捧个猪蹄啃太不风雅,也没那么大胃口。此刻最适合边吃边聊,螺蛳小小一个,捏在手心正好。   陶如蕴把最后一口蛋糕塞进嘴里,奇道,“你莫不是变戏法的。凭空哪得来如此好东西。”   酱螺蛳外壳黑亮,个个饱满。螺纹极漂亮,一圈一圈环绕周身。螺尾齐生生剪去,处理得极干净,只消牙齿抵住螺壳,撅起嘴一吸。当然力度不能过大,不然会溅一身汤汁。   刚捞上来的螺蛳需在箩筐里养一天,让它自己吐沙。淘米一样在手心揉搓,毕竟壳也是要进嘴的。   新鲜螺蛳连壳焖,不要别的配菜,一炷香即关火。盖子不能取下,还需让汤汁浸一浸味。螺蛳肉紧卷,韧而不老,像初秋刚从地里拧下的大白菜一样,心子被包裹地严严实实。   螺蛳自带一种泥土的淡咸味。   配料不过□□、花椒、八角、香叶,以及田它的灵魂伴侣泡椒。连着泡椒水也煮进去,香辣顿时腾空而起。   刚才灯光有些昏暗,现在天大黑了,画舫上的角灯就彻底明亮起来,映得明如白昼。   还很是青涩的暗壳螺蛳瞬间变得乌黑铮亮。   林绣出神地看向对岸,青山绵展,群鸟掠林,辽阔如画卷满铺。   沈宜边吃边道,“要是有酒就好了。”   林绣这才想起自己刚得的一坛酒,忙让小厮捧出。倒在碗中清亮亮,并非她常喝的甜酒,不过佐螺也很适宜。   用筷子吃可就贻笑大方,吃完螺一定要嗦手。最会吃的只需两根手指,一捏一挤,身体前倾,嘴凑上去。“啵”声就吸得干干净净,哪怕穿白衣都一点不染。   林绣介绍起吃螺的典故,陶如蕴学着她所说,果真又快又干净。   “因此有人调侃,螺蛳吃得好的人,吻技也一流。”   沈宜正吃着,不由捧腹,旁边倒酒的弹琵琶女郎也笑得花枝乱颤。   陶如蕴就差给她竖个中指,“促狭鬼。”   林绣也捧起一方帕子,接着螺蛳壳吃。   汪曾祺先生推崇五香煮螺蛳,白生生一盘,她却独爱重酱烧出来的辣螺。大火猛炒,因为其表面光滑,更显得乌黑发亮。也有老饕将剁碎的猪肉茸和荸荠碎塞进田螺里,加姜末、香蒌同焖,肉大壳肥,满得快要溢出来。露在外面的头蘸了酱极亮,颤巍巍的诱人。   “清明螺,赛肥鹅”,春天的田螺与初秋之时可谓天差地别。   春螺嫩,秋螺肥。一个和玉笋片炖汤,一个适合大口嘬肉。讲究的有加鲍汁和海参,扔几片紫苏叶更好看。   秋日的螺蛳腥气重,要施以重料才能掩盖。愈嘬愈有滋味,辣的舌头疼。韭菜炒也是极好,可惜现在的韭菜略老,不如做成上汤螺蛳、红油螺蛳或是鸡丝烩螺肉。   洗净的螺壳亮晶晶塞满玻璃罐子,一年下来她能存上几罐,权当贝壳欣赏。在江南也是小孩们的好玩具。   林绣笑着说下去,“有小孩玩心重,常比试谁吐的壳远。嘴里有劲的,钉在地上,真和螺丝钉一样。”   看沈宜跃跃欲试的样子,她不由一愣。   沈宜笑着捶她,“我哪里那样傻。”   吃了半晌,螺壳堆起冒尖的小丘。   林绣想起之前特地去扬州吃螺,也是坐了条船晃晃悠悠。结果却大失所望,竟然是砸碎螺壳,只留螺肉烩的。她对此很是遗憾,少了嘬手指吮螺壳,这还有什么意思呢。   陶如蕴拿细长竹签挑着吃,竟也糊了一手汤。干脆让侍从给自己慢慢挑出来,串成一串。   壳薄肉嫩,汤少而粘稠。   螺肉腴肥细嫩,紧实筋道,卤过后辣味更浓厚绵长。   沈宜吃得两只手都是汁,腾不出手来喝酒,那女郎会意,端起酒碗喂至她唇边。   林绣看着画面好生眼熟,分明是纣王和喂葡萄的妲己。她学着宋老先生的语气摇头,“世风日下,如此习气。”   又看陶如蕴,还好她没有把唱曲儿的郎君叫过来喂酒。   沈宜脸色微红,作势要把手往她身上擦。林绣跳开,不小心把堆起的螺壳小金山碰倒。她心里一惊,倒吸口凉气。   有小厮迅速上来打扫干净,林绣这才放下心。真好啊,都不用考虑田螺是湿垃圾还是干垃圾。   ----   江霁容眺望着江心,眼前青茫茫一片。   身旁不知哪家公子诗兴大发,吵着要来笔墨,奋笔疾书。   他不爱立于人前,自己出来船边呼吸新鲜空气。   陶玄安端起酒杯站在他身边,忽道,“什么这么香?”   辣中还带着点酒气,陶玄安笑道,“莫不是有女子在吃酒”   江霁容向船那边望一眼,突然愣住。   陶玄安看去,目光一凝。一甩袍袖,放下酒杯就往过走。   小厮不免惊奇,刚才还带着笑呢。   ----   陶如蕴酒意上头,还在喊着乐师唱个曲,冷不防眼前出现双金纹靴子。   “这庸俗奢靡的配色,和那谁有点像”她嘟囔着,突然不说话了。   自家哥哥冷着张面孔站在面前,身后好像是江大人。   有个妖妖调调的青衫男子正在唱曲儿,陶玄安挥手让他下去,只觉十分头疼。   再看眼她身旁的人,更是气急,“你自己如此就罢了,偏带坏沈小姐和林姑娘。”   陶如蕴冷冷一笑,“那你为何带着江大人来寻花问柳。”   “我们是有公务在身。”   被“带坏”的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俱是无奈之色。   沈宜早被那个弹琵琶的扶下去解酒。眼看兄妹俩就要吵起来,林绣连忙打圆场,“江大人你怎么也在这儿。”   江霁容抬头看眼月色,“正巧出来赏月。”   她抬高些声音,“要不我们先出去避避?”   江霁容默然点头,跟在她身后。   从画舫下来,坐小船归岸。明明天色很晚,跑出来玩的人还真不少。   尤其是岸边许多女子在放河灯。看她走近,卖灯的老丈打量一眼,赞道,“娘子与郎君好风华,果真天作之合。”   又转向江霁容,笑眯眯递过一盏兔子灯,“郎君为小娘子买一盏吧。”   林绣心中十分眼馋,正计算着卖河灯的利润。今天说不定能卖整整三百盏灯,简直是暴利!突然发现江大人的耳朵有些红,她凑近些一看,还真是。   不由奇怪,“江大人,这位丈人说的什么?”   江霁容正挑选着,恐他再说一遍,付了钱匆匆就走。   这卖灯的老丈笑着摇头,看来窗户纸还没捅破呢。   玉壶光转,流水幽幽。方才买的纸糊的兔子灯还拿在手里,如丝绸锦缎般柔软,眼睛红红,很是可爱。   林绣向写河灯的小娘子借来纸笔,唰唰挥就。   旁边的一对像是情侣,“让我看看你写的什么。”   男子不依不饶,“我把自己的和你交换。”   女子却羞红了脸放走河灯,笑着轻捶他一拳。   围观全程的林绣:   呵,臭情侣。   她又瞄向江大人,宽大袖袍正好堵住字迹,像是故意不让她看似的。   林绣别开脸,不看就不看,想也知道是愿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之类的。   月亮时而明亮时而朦胧,离人忽近忽远。蹲久了有点晕,林绣身形一晃,立即被人扶住。   “小心。”   她伸手放下河灯,没捞着碎月,却捞起一手的清水。刚想在衣服上胡乱一擦,眼前递来一方帕子。柔软干燥,有点皂角香。   多纯情多善良的小郎君,她仅有的那点调笑心思也被冲淡了,忙正色道谢。   江霁容微微抿唇。   林绣又看向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嘴角轻牵,如此真好。 第28章 中元节和减肥餐 山楂苔干+碧绿双冬+   七夕之后不几天就是中元节, 传说中百鬼夜行的日子。对这方面有讲究或信神佛的人,都早早关门闭户,不在街上游荡。有家有口的还要摆供祭祀, 布田放焰口, 因而店里的生意略显冷清。   客人不多,她做菜就更花功夫。一碟溜肝尖热乎出锅,别出心裁地摆了样子端上来。   靠门口坐的大汉吃得过瘾, 心头瘾升上来, 不免要酒喝。   林绣无奈摆手,这个实在没有。   他夹一片肝尖慢慢品, 闻言很遗憾地摇头, “小娘子做的一手好菜,没酒配岂不可惜。”   “店面太小, 难让官府批准。”她低低叹一口气。   盐铁专营,酒也一样。政府独专其利,严格限制民间私卖酒。她从前拍过古法酿酒的视频,查资料时才发现, 连京城都只有七十二正店可卖酒。   眼馋酒垆的利润许久,每次向客人指路去街角买酒,林绣都心情复杂。   不是自己不想卖, 而是官卖酒需要类似现代的经营许可证,手续繁多, 要求严格,并非人人都行。   身体健康是首要,课税达到一定程度,店铺有不小规模,这才有获得许可的机会。她环顾小店, 还是再等些日子吧   那人听了放下筷子,“听说最近有新令,食店卖酒放开了些。我可代小娘子打听打听。”大汉姓程,形容彪壮粗犷,就在隔壁乆拾光当差役。   林绣看向庄娴,她的眼里也满是惊喜。庄娴酿的酒她们早领略过滋味,度数不高,又甜又香。   上次过节,自己从酒垆买来几坛烈酒,连同庄娴酿的桃红酒分与街坊们。   没想到酒精度高的反响平平,反而技术要求没那么严格的米酒和果酒大受欢迎。   不止林绣和庄娴感兴趣。隔壁麻婆开店卖甜圆子,正拿着自家账本让珠梨帮忙看下纰漏,闻言也加入进来,“要我说,不若把店面扩得再大些。”   林绣思考着点点头。她本想在粥店正对角租赁一间,但是两样铺子又招呼不来。   麻婆突生个念头,同她计划着,“若是把我家这铺子盘下来如何?”   林绣一愣,眼睛里亮光更盛。她早听麻婆提起过铺子出租的事。   老两口是津州人,来盛京打拼几十年,银钱攒了不少,便想着回津州老家养老。房子早贴出去赁屋公告,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主顾。   想赁房的人也不傻隔壁粥店生意这么红火,何苦难为自己“虎口夺食”。   林绣心中想着有了主意,脸上逐渐漾起笑影。再一问价格,麻婆和她熟悉,也不抬价,她现今攒的钱正好够用。若隔壁成了自己的房子,两相打通,也不必东奔西顾。   再申请卖酒,利润可真算是滚滚而来了。房子还没买来,美梦已经做好。种田置地盖房子,像松鼠一样垒起财富,是梦寐以求多久的神仙生活。   都是熟客,菜已上齐,无需多招呼。林绣挑张空桌坐下,一笔一划画着她的图谱。   苏柔字写得一手好字,庄娴教自己画画。如此几天下来,手册已有雏形。   林绣打算大致按时间顺序来排,节气食物描述更多。就比如今日中元节吃的,她边说边画,“为了压住鬼魂,要煲莲藕鸭汤喝。”   七月十五,目连救母。除供奉三牲五果,新稻米祭祖,也常常吃鸭子和濑粉。   旁边程郎君好奇地探过头,“中元节也有讲究?”他坐在门口,有风吹过,只觉身上凉飕飕。   林绣很肯定地点头,“七月半,鬼乱窜。”   “今晚还需早睡觉。”   庄娴接口道,“听说湘西有种人会赶尸,只在中元节这天出动。悄无声息地,就一步一步朝人走过来”   程郎君突然尖叫起来,把她们俩都吓一大跳。   他紧闭双眼,哆哆嗦嗦往门口一指,“有有有脚步声。”   正往里走的江霁容脚步顿住,眉头微微皱起。   林绣舒一口气,把他迎至厅内,“误会而已,江大人快请进。”   江霁容自来熟地倒好茶,“随意来些什么即可。”   晚间吃得清淡为宜。   林绣左思右想,山楂苔干还算清脆适口。   泡发洗净黏液和苦水,和鲜山楂一起开最大火快炒。将出锅时,扔两个红细尖椒进去。红的有山楂果与尖椒圈,绿的有苔干和葱丝,不等炒老发蔫就盛出,秀美灵动的像一幅初春田园画。苔干清脆爽快,嚼起来“咯吱咯吱”响,因此又叫响菜。   江霁容夹起一筷,脆嫩中还夹杂着微甜,果真很清新。说到清新他看向今日穿着棉布衣裙、插碧玉发簪的林姑娘。   林绣不知他所想,后厨的菜已剩不多,正盘算做些什么好。墙角堆着的冬菇与冬瓜皆圆鼓隆冬,倒是可以自成一菜。   江霁容还没坐多久,一道亦汤亦菜的碧绿双冬也很快端上来。青碧碧的一大碗带着热气,消解油腻。加了火腿片,更加鲜美丰润。   喝在口中,顺滑而有奇香,明明不见荤腥,却有肉的丰美。   林绣笑吟吟地解释,“是加了鸭架同煲。”   收拾另一桌客人的碗筷回厨房,庄娴附在她耳边笑道,“尽是素菜,倒像是要给追求苗条的姑娘们吃。   刚说完,坐在柜台后算账的桃枝突然站起来,朝食店外一指。   一道人影轻飘飘地往下坠。坐在门口的大汉吓了一跳,旋即眼疾手快揽住她。   林绣心道不妙,奔过去一看,竟是个熟人。   薄唇俏脸,黛眉淡扫,是那日弹琵琶的冉女郎。   “请问有吃的吗?”声音细弱,让几人都不免心惊。   看她身体纤瘦,嘴唇发白,怕不是低血糖。林绣急忙摸出糖块给她服下,又喂了小半碗饴糖水。   喝完后歇息片刻,她这才有力气说话,强撑着站起来就拜,“多谢姑娘和几位相救。”   林绣赶紧把人扶起。   江霁容隔了块丝帕给她把脉,末了神色认真地问,“此症是初次犯吗?”   冉娘子锁紧秀眉想了会,还是摇头,“最近总头晕盗汗,气力不支。”   他松开手,收回目光淡淡道,“暂时无碍,以后定要按时吃饭。”   听她答应的没刚才那么痛快,林绣忍不住发问,“是乐坊主人克扣你们吗?”   冉娘子忙摆手,“坊主待我们极好,是是我自己想身姿窈窕。”   伶人乐师们作息不定,又免不了喝酒陪侍,保持身材很难。有心气硬的,光靠着挨饿也瘦下来。若当晚参加宴席,回去后还会扣喉咙逼迫自己吐净吃掉的食物。   林绣闻言皱眉,这细腰都双手可握了,还要追求苗条。和现代极度爱美的少女简直没什么两样。   她想起什么,转身回厨房。   女郎慢慢饮着糖水,逐渐恢复了活力,和她们有说有笑。尤其同程郎君很投缘,脸上飞起红霞。   不一会,林绣掀开帘子端出两盘金灿灿的吃食。   “给几位郎君佐茶吃。”又招呼着冉娘子也来尝一尝。   这脆皮菜包最宜就茶佐酒。往常的菜包要挂糊下油锅慢炸,外壳金黄酥脆,表皮有如雪花般的薄纹。再蘸上豆酱,抹匀辣子,馅里填满炸花生米碎,好吃是好吃,太易发胖。   她顾及冉娘子的忌口,便用春饼的办法来做。大铁锅不加油,和块软和面团,轻轻往锅内一甩,再迅速提起。最下层的面糊就稳稳贴在锅上。如此的饼皮又韧又脆,不刷油也可利索揭起,并不粘锅。   至于馅心,厨房还剩青菜、冬笋、蘑菇、鸡蛋几种,煮熟切了,或丝或碎,包进薄薄饼皮中。   调味不能太重,否则前功尽弃。就像她曾吃过的以健康瘦身为噱头的绿色汉堡,揭开面包片,里头满是沙拉酱和蛋黄酱。除了心理安慰之外,对减肥没有一点帮助。   芝麻油略一点就提起瓶子。其余不过醋汁蒜水,再加豆豉和少许咸菜丁。一小把香榧子去壳剥出后碾碎成脆仁,坚果一样又脆又甜,增加口感和香气。   林绣拿起饼一看,薄薄的皮被内馅撑得丰满,快要支撑不住,透出中间的色彩明艳,好像减脂般鸡蛋灌饼。   看冉娘子想吃又纠结的样子,林绣很详细地给她讲起减肥知识,末了又语重心长,“欲速则不达。”   断食减肥到最后极易掉头发,还会面如菜色。像冉娘子这般低血糖的,晕倒了再从小罐里挖勺黄糖或蜂蜜泡水喝,伤身体不说,先前吃的苦全白费了。   林绣怎么看自己也像个絮絮叨叨的老母亲,冉娘子注视自己的眼神却全是崇拜的星星。   冉娘子听得用心,很是感激不尽,“林姑娘懂得真多。”   又道,“回去也要向莺儿她们讲一讲。”   她夹起个卷子细细咀嚼,层层叠叠,每一口都有不同感觉。尤其是中间夹着白生生的果仁,像平日里不能多吃的油瓜子仁一样,在舌尖爆开,满口生香。   “若坊里天天能吃这般清淡的好味道,瘦下来容易多了。”   乐坊里的吃食好像突然嗅到了商机的味道,林绣笑道,“若有机会,我可以往坊里送些瘦身的小食,让姑娘们尝一尝。”   她兴奋起来,眼里亮晶晶,“如此甚好。”   “待我回去向坊主禀告,她一定极愿意。”   不过才说了一会子,不知不觉间已是四处漆黑,明月高照。冉娘子放下茶盏,盈盈拜别。   夜深了,姑娘家一个人回去不太安全,程郎君执意送她回去。   怕她害怕,又忙补充,“我只远远地看着姑娘,绝不靠近。”   冉娘子见他如此,也不再推脱,只深深一福礼,“那便多谢郎君。”   林绣提上一盏灯追至门外,塞进冉娘子手里。又看向程郎君,“路上小心。”   他面上一臊,后悔刚才那副胆小鬼一般的倒霉样子全给人瞧见。   七月十五,圆月高悬,照在长长往往的路上。冉娘子挑着灯走在前头,程郎君护在后头,月光与灯光斜织出长长的影子,像行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   路两旁高树茂竹影影绰绰,真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倚着门框目送他们相携远去,背影成双,林绣感叹一声,“真好”。   “确实。”身后响起低低一声应答,清凉如玉。   等等,江大人怎么还没走?   林绣猛地回头,正撞上他含笑的双眼。   她尴尬地别开双眼,赶紧抬头望天,“我是说月色真好。”   江霁容端起杯盏,清茶中映着一轮圆月,稍一晃动,就碎成点点金光。   他略一点头,今夜月色确实很好。 第29章 新酿酒与大生意 蓑衣黄瓜和南瓜盅   三两天以后, 程郎君果然带回消息,快至中秋,官售酒的名额果然悄悄增加了几个, 却并不大肆放出消息。林绣赶紧撰写好申请托人递上, 没过几日,就有了回音竟真的批准下来。   她接了文书,不由感叹着, 稀松平常里也总有不间断的好运气。   桃枝舔着熟梨糕, 很有些惊奇,“绣姐姐, 说实话吧。”   她凑过来, “你是不是买通了差役。”   对如此小事,官府向来都拖拖拉拉的, 这次办事效率怎如此之高。   林绣也摸不着头脑,莫不是看自己小店经营的好,率先巴结一下?   她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那厢官衙内也有人留心到此事。   度支部一青衣玉带的小官员来此巡查, 拿起新售酒酿的文书,不由微微皱眉。   官卖酒向来一应难求,不过三五人的小店, 怎得的名额。   官差小声答道,“店主人来头不小, 江学士和晋州长史也总是光顾。”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应答一声,重新把文书塞回去。又想,改天自己也定要去拜访一下。   ----   拿到执照和酒曲,庄娴风风火火开始酿酒。果酒不必过度发酵, 几天即成。   酒肆大部分按角按碗卖,毕竟多是中产前来用餐,绿林好汉一样大喝一坛的依然是少数。   林绣也凑过来掺合,高中生物课自己也曾酿过葡萄酒呢,虽然最后全喂给阳台边绿植。   红布巾扎口、黑釉雕花的小酒坛子这么摆出一溜,真是有模有样,也叫人赏心悦目。   林绣是看着舒心,不过店里就显得狭小了。看来扩大店面亟待提上日程。   她一直惦记着买铺子的事,这天终于有空,往隔壁送上两篮亮晶晶熟梨糕。   麻婆正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去脚店。见林绣来问,很豪气地一摆手。   干脆全部包出去,让她两厢打通合作一家。   林绣和身后庄娴对望一眼,眼神中俱是喜色,忙奉上匣子里的银钱。   麻婆点清钱,而后淡淡一笑,“只是我还有一顾虑。”   林绣忙开口,“阿婆尽管说。”   “后院的花花草草栽了许多年,如今也搬不走。”她叹一口气,眼神飘向远处,“希望姑娘们帮着浇浇水就好。”   林绣一眼望去,后院碧绿绿黄嫩嫩的一大片,皆迎风摇曳。   她心中一动,平日里忙着干这干那,从没有静下心来侍弄花草的时候。   现在看来,这般生活也很不错嘛。   “那是自然。”庄娴答得爽快,麻婆重新笑起来。   谈了一上午,收获颇多,也饥肠辘辘。   麻婆笑着从里间端出碗甜圆子,“快要走了,让姑娘们再尝尝我的手艺吧。”   圆子小小一个,像是用冷井水淘过,韧韧的极有嚼劲。   甜甜糯糯,馅心柔软,却很容易咬断。   林绣吃着很痛快,她最恨嚼不碎扯不烂的一团棉花。   吃罢辞别麻婆,转个身就回到家。   林绣逆着光抬起头,状元及第粥的幡旗有些沾灰,仍在阳光下飘摇翻飞,很亮眼的一抹色彩。   她低声喃喃,不多时就能换上新的了。   庄娴也如此应和着。   ----   几天时间一瞬而过,契书很快拿到手。   原来小店只主营早晚两顿,现在店面扩大、人手算是充足,昼食也可以张罗起来。   珠梨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营业额飙升,账目实在太多太乱,让她都快支撑不住。   林绣却跟打了鸡血似的,信心百倍,干劲十足。   甜圆子店面比自家稍大,不过中间有堵灰墙格挡,需拆了重来。   工匠吱吱呀呀推墙垒土,一会又嘶嘶啦啦粉刷起来。   平日觉得烦,可现在这声音听着,怎会如此悦耳呢。   林绣搬来把胡椅,吸着杨梅露监工。这位师傅同她相熟,手艺到位,粉刷的两边铺子不接缝一样白。   庄娴顺便在那边墙上随手而画,这样远观更舒展自然,两间浑然一体。   装修很要花些功夫,林绣干脆提前几天和食客们说抱歉,挂上歇业的招牌。   忙忙碌碌几日,总算有空闲歇会。   林绣拿起好久没用的长把刀,仔细磨一磨还是明亮如新。她顺手捞起根黄瓜,顶上带小黄花,正是不老也不嫩的年纪。   两根木筷垫底,防止切断。林绣手起刀落,“唰唰”几道白影闪过。   黄瓜正值壮年,就惨失于长把刀下,成了转着旋的一长缕儿。   她满意地打量一番,不油也不腻,清碧小菜,最能下饭。   正想着,翕动鼻翼,空气中的味道有些熟悉。林绣把那点子无端升起的愁思压下去,又忍不住笑自己,还没到深夜伤春悲秋的时候呢。   桃枝跑过来拈起一条,仔细端详着,不由啧啧称奇,“这样的胡瓜,真没见过。”   不开火炒菜,饭做得比平日快的多。天还没全黑就张罗上了桌。   今晚晚饭不过糙米粥和几样小菜,再配碗凉浸浸的果酒。几人围坐一起,擦明小灯,也乐得清闲。   林绣光顾着喝酒,正经饭没吃多少。   珠梨摸她的脸,微微发烫,“你醉了。”   林绣仍笑眯眯地接话,“才没有。”说到后头才猛然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大舌头。   灯光昏暗,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影子斜长,话音密密,仿佛回到了很久前的饭桌上。   小时候家里工作忙,她经常自己出门买饭。   熟食店门口挂着红底白字宋体的巨幅招牌。最里头大喇喇摆着块圆木砧板,镶着一圈圈晦暗而生动的断纹。幽光隐秘、走向粗糙,鲜活的像是刚从原始森林伐下来。   原始森林的背后,是油腻腻的布巾,吱吱呀呀却永远也听不清的电视剧,以及说话懒洋洋的老板娘。   扎羊角辫的小学生捏着十块钱,“给我来一碗酱菜,要萝卜丝和甜须须。”   “叮”声,电灯旋开,扑棱蛾子重见光明,争着扑那灼灼亮光。   老板娘声音还是带着点儿懒劲,“再送你碟蓑衣黄瓜。”   只要伸出手能抓住,可那碟小菜转瞬间就不见了。眼前一会是短短圆圆的手臂,一会又是店里刚收拾干净的桌子。   实在捉不住,就松手吧   她趴倒在桌子上,身边传来话音朦胧,“绣姐姐,你要送谁黄瓜?”   ----   一觉就连了早晨。   林绣想起昨晚的醉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桃枝颇有些添油加醋,“不知谁昨晚哭个不停。”   我明明才喝了几碟子果酒。   莫不是她们驴我?林绣摇摇头,赶紧忙活起正事,把这段记忆剔除出脑子。   乐坊离移观桥几里地,乘马车不久就到。   林绣提着东西跳下车,不由倒吸口气。杨柳腰的,银盆面的,樱桃唇的,放眼望去全是美人。   桃枝和珠梨抱着两个大食篮跟在自己后面,也是忍不住东望望西看看。   此刻天光正好,更显美人生动如画。小桥流水,乐声绵绵,软语香风吹得人骨头都酥了。   那位弹琵琶的冉娘子先迎出来,笑吟吟接过她们手里的东西。又转身介绍,自己随后跟着走出的就是坊主。   林绣忙见礼,抬头一看,竟是个有些年纪的女子。   坊主略勾起唇,“坊里吃食都是我做的,如今正缺一位得心的厨娘。”   林绣笑眯眯把几个大食盒摆上桌,取下其中保温的棉花垫子。   早有心明眼快的小厮拉过椅子布好菜,把坊主迎至主位上。   冉娘子笑着揭盖,“想苗条可真是不容易,这几日我光胡瓜与青瓜都吃得快要吐了。”   林绣闻言,笑容有些僵硬。   看到清蒸南瓜的一刻,冉娘子神情微微凝固。不过只是一瞬,旋即又招呼着后面的乐师们都来试一试。   林绣给几人递上调羹,边偷瞄她们表情。   此朝说的番瓜或胡瓜,也就是现代的南瓜。南瓜向来用于蒸扣肉的底座,或者猛加糖,和银耳蜂蜜一起炖成糯糯滑滑的甜粥。   她这次往南瓜瓤里填入红枣和雪梨块,缝隙处塞进她做好的枣泥。再抹上小勺刮下的苹果茸,不消放糖,就甜甜蜜蜜。南瓜盅炖出来黄澄澄一个,清香若有若无,萦绕鼻尖。   几人尝了一口,纷纷嚷甜。   冉娘子也试着刮下一勺,软金似的丝丝缕缕,不像平常吃的寡而无味。黏糊糊爽利利流下嗓子眼,喝了蜜一样。   林绣推过另一白碟,里头盘着完完整整一根蓑衣黄瓜。   冉娘子夹起一片欲尝,没想到中间并非切断,而是连起一长条。蒜蓉重些,老醋浇透,再放朝天椒末。须得是鲜辣椒剁碎,若是辣椒油减肥就前功尽弃了。   怎么还咂摸出点酸味,她秀眉一挑。   林绣笑嘻嘻地往黄瓜下面一指,里面嵌着切成半圆的红彤彤的小洋柿子呢。   下层食盒保温效果更好,装的是苦瓜炒虾仁和清炖鲢鱼。   白生生的嫩肉已经被扒下来,通身无刺,蒜瓣一样饱满。围过来的姑娘们都不免轻轻惊讶出声,好细腻的手艺。   主食换成小半碗碧莹莹的糙米和粳米饭,还热腾腾地冒着清香。   坊主是个见多识广的,接过米饭笑道,“糙米饭最能顶饱。”   果真如此。一样样的挨个吃罢,嘴里虽还意犹未尽,肚子却有饱腹感。   小厮正要呈上汤盆与热毛巾净手,林绣扭头一笑,“且慢。”   食盒两侧装棉花的地方竟也有玄机。   她从中抽出几瓶果蔬汁,“一日一饮,效果最宜。”   乐坊老板原先是宫中乐师,年纪大了才放出宫来,想必也很吃过一番挨饿减肥之苦。   这果蔬汁看着黏黏糊糊,喝在嘴里却细腻无渣,想必早已用细眼筛子滤了一回。   仰头饮尽,她抚掌大笑,“真是个妙人。”   末了又很是诚恳,“若非姑娘自家开店,真想把你留下来。”这么些饭菜滋味好不说,还真是清淡油小。   林绣这才谈起今天的正事,“其实由我做好外卖,差人送到坊上也是一样的。”   “外卖?”   护城河长长滚滚,街上人流如织。林绣手往外一指,“您看街上送信的差役。”   坊主朝外眺一眼,似乎是懂了些她的意思。   “每日饭点时分,伙计们给您送到乐坊里。想吃什么只消告诉一声,不一会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如此倒真是个好办法。”坊主沉吟片刻,很郑重地点头。   ----   一桩大事总算搞定。林绣没急着回家,而是重新登上去陶府的马车。弯弯绕绕许久才到,她摸摸最后一个食篮,还好仍是温热的。   几日不见陶如蕴来,干脆亲自登门拜访,顺便请她试一下新菜。   推门进去,她懒懒靠在美人榻上和人交谈。   正正好,沈宜也在。   林绣布好小菜,往两人手里塞进调羹。   陶如蕴眼下一圈乌青,神色恹恹,“没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沈宜笑道,“这丫头闯祸了。”   林绣满头雾水,细细一捋时间线,突一拍大腿,“难不成那日,你真召了唱曲的郎君陪侍?”   话一说出来,只觉十分有道理,先把自己给说服。   若是如此就好了。   陶如蕴连连摆手,把头埋进被子里,“不提也罢。”   七夕当晚宿在河畔客栈,她迷迷糊糊记得好像是叫了那唱曲的伺候。   第二天早上睡醒,床边却坐着个容貌清俊的陌生人。自己说话的声音还有点哑,不及问出口,就被他掐住脖子。   纠缠片刻,她趁那人不备一记手刀劈下来,拿麻绳死死缚住他的双手。   放了番狠话,正想一脚踢开那人,召个小厮问清楚情况。就听见门口熟悉的声音,“陆相”   自己回府当天就被下了禁足令,在院子里哪也不能去。   陶如蕴撑着脑袋,面上满是哀愁,“让我写封遗书吧。”   陆相,莫非是陆仕嘉?   沈宜瞥一眼面容悲戚的陶如蕴,朝她点头。   林绣总算想起这人是谁。出身清寒,不苟言笑,倒是比江大人还符合状元及第粥的代言。   沈宜轻吹茶沫,说起另一样劲爆新闻,“听说安阳郡主打算带发修行了。”   林绣满脑袋都是问号,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   沈宜解释着,“一时权宜罢了,终究还是不想嫁给黎王。”   “如此也挺好。”林绣喝口茶水,压下心里掀起的滔天巨浪。   原书剧情已经发生改变,黎王应该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吧。   林绣很小心翼翼地想,耳边突然响起陶如蕴的声音,“哎,你怎么拿茶壶喝水。”   她再一看,前襟已经全被茶水浸湿了。   陶如蕴撇撇嘴,“比我还心不在焉。”   林绣自己也笑起来。 第30章 新店终开业 豉椒烧鸡+素樱桃丸子   几日下来, 店铺装修基本完工,就差往门口挂上牌匾。   凡老字号都有个敞亮又好叫的名字。譬如天福号与月盛斋之类的,几百年后仍在这片广阔土地上屹立不倒。人家的名字就既有市井人情味, 又吉祥雅致、便于流传。   可惜自家小店暂时还没有层叠高楼拔地而起。如意楼有点名不副实, 林绣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叫如意馆。   这是她早在脑海中千百次幻想过的名字。   如今牌匾上书这几个大字,林绣离远观察片刻, 再走近细看, 心里总像吃了凉柿子一样舒服。   酒香也怕巷子深,她学宋人酤酒, 把酒帜高高悬起。   如意馆红红火火开业, 不再是那一间小门脸。刚攒好的钱又像小河淌水似的从口袋溜走,让庄娴很是心疼。   林老板虽然也肉疼, 到底觉悟更高些,大手一挥,“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   酿酒累, 卖酒更累。   林绣把沉甸甸酒坛子搬出来,边捶腰边想,若自己是卓王孙, 定然也不同意卓文君去当垆卖酒。她抹把头顶的汗,实在是折腾人啊。   总算停当了, 她在桌前坐定,喝几口水歇息。前朝酒名起的风雅,多叫什么兰芷、瀛玉、琬醑、玉沥之类的。还好本朝不兴这个,给她个偷懒省事的机会。   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雨。行人皆在檐下快步奔走, 唯恐被雨追上。   “今天会不会没人来呀?”苏柔望一眼天色,有点紧张。   看着门口并排走进的熟悉身影,林绣笑眯眯,“至少有咱们的老主顾光顾。”   没等来金龟换酒的贺知章,先来了宋长史和刘长史这两个老饕。给她送上对金蟾蜍和玉白菜,再讲一串又一串吉利话。   林绣眉开眼笑,大俗即大雅,甚好甚好。   ----   酒逢知己,推心置腹,饮千杯亦难醉。   宋长史和刘长史这对“怨侣”又开始斗嘴,定要给陕菜和晋菜分出个高低。   林绣斟上酒,不蹚这趟浑水,“今日酒好,不如吃些菜就着。”   时间尚早,店里只有这两人。米面肉蔬怕是吃腻了,她仔细研究着做些可口又可心的。   厨房的背箩里盛着半篓子鲜枣,脚下小缸是刚收到的白花花新米。   关于枣子和糯米,在林绣的记忆中,总有位戴眼镜的老爷爷,骑自行车载着铁甑叫卖,“卖甑糕了哎”揭开棉布垫子,就是热气蒸熏的枣糕。   讲究的用毛头蜜枣和无锡糯米,黏糊糊甜滋滋蒸成一大块。她用的普通江米和大枣,也一样甜蜜。   林绣递上两碟甑糕,传说中西周时贵族才能吃到的美食。   陕地人似乎吃惯了此物,刘长史吃着果然好。宋长史却嗓子呼哧呼哧的,怕是被齁着了。   他放下糕,喝了一满碗果酒才顺下去。   瞅过来添酒的苏柔好几眼,“这位小娘子好陌生,从来也没见过。”   林绣从小厨房探出头,笑着招呼一声,“那您日日都来就能认全人了。”   ----   林绣一早按外国感恩节时的习惯,在后院搭起个烧烤窑。只是用不了多大,毕竟普通鸡也不像火鸡那般个头。   按西洋做法,她往烧鸡的肚子里塞满苹果块和梅子。尤其是小酒盅一样大小的梅子,红的泛酸,紫的如蜜,圆溜溜颇可爱,把鸡肚子撑起来。   谈起鸡肉,李家某位皇帝曾说鸡肉非肉。话是类似白马非马的歪理,其实林绣倒有点赞同这观点。   可惜实在生不逢时。牛肉不让吃,猪肉是贫贱物,羊膻气过重,除了鸡鸭鹅等家养禽,能吃的肉实在不多。   记得有本书上写,黄河结冰,天寒地冻,躲进屋子木炭火盆烤着,用口蘑漱只肥鸡炖在一品锅里。还好现在天气不算凉,不然自己肯定要躲进被窝里流口水。   嘴里口水打转,眼前木盖被扑腾的蒸汽顶起。   陈皮、豆蔻、良姜、肉桂,有什么放什么。只要千万别忘了撒几把菜名里的豉椒。   先炸后卤,再浸泡在卤水里,大火滚开了,用小火“焖”出精华。   一个不大也不肥的鸡,被炖的酥烂脱骨,香沁肺腑。林绣突然很有自信,说不定都不比外国的烤火鸡差呢。   并非滴答着黏稠蜜汁的香甜,也不是肥润丰满的油亮,这只鸡有点干巴,还有点羞答答的瘦。   吃食也论容貌第一,内在第二。这般小小的嫩鸡,不够夺人眼球,声势上就差了些。   虽然如此林绣扇动眼前的白气。   就是这样羞涩的一只小鸡,怎么飘出如此美的味儿。若真用口蘑漱了,该有多香。   多想无用,林绣赶紧用白瓷盘扣好,端出外间。   不等她多说,就听见一片吞口水声。   林绣笑着再补充一句,“都来尝一尝吧。”   趁着刚上桌的鲜活劲,撕下金黄酥烂的皮,露出里头嫩生生的白肉。   宋长史自己先连皮撕了条腿。起初用红木筷子怎么也夹不住,又不好劳烦林小娘子给他换一双。   吃饭不会用筷子,多矫情啊。他思考片刻,撸起袖子,用手直接擒住鸡大腿。   刘长史指着他摇摇头,又对林绣笑,“你说这人,哎。”   林绣无奈地勾起嘴角。   趁他们编排自己的功夫,宋正甫已经解决掉一只鸡大腿。   皮酥骨烂,轻轻一抿就要在舌尖化开。先炸后卤,体型缩小不少,由此说来自己吃的并不多,还得再来点。他又伸出手去,这次撕下条翅膀。   刘长史深吸口气,香味眼看就要溢出盘子,说多了都是口水。   吵吵嚷嚷声突然静下来。   林绣问着味道如何,宋长史并不说话,只是又夹起一大块肉,这才神情餍足道,“好嫩!”   外皮麻辣味极重,可就是没掩盖掉肉味。   让人不由击节的、最纯真的、始自原始的肉味。   就像形容生蚝与蛤蜊是海水的淡咸,这鸡肉,简直是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灵鸡。宋正甫吃得激动,就差当场做一篇赋颂鸡。   刘长史光怕被他全吃完,赶忙左右开弓地追赶。吃了一轮,才匀下气慢慢说,“瞧您这吃相。”   见宋正甫不理自己,又搡搡他的胳膊,“看把你噎着。”   “无碍,无碍。”他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囊囊。   刘长史很遗憾地摇头,“想必你们晋州那地方不常吃鸡。哪像我们陕地人,天天吃得都腻烦了。”   宋长史把盘子挪到自己身前,“那感情好,本来还想一人一半的。就不劳烦你了。”   刘长史嘴硬,吹胡子瞪眼好一会,还是软下语气,“让我也吃一口。”   庄娴为他俩人满上酒。   烧鸡配酒,堪称永恒的经典吃法。这对密不可分的情侣中,至多再插一碟炸的酥香的花生米指尖一捻就能搓掉薄薄的粉红外衣。如果佐酒,就不能再多了。   林绣煞有介事地接口说起来,“若再有五香腐干,容易对身体有害。”   宋长史被勾起兴致,“此话何解?”   林绣表情很是认真,“会喝出饮酒太多的事故。”   两人会心一笑,刘长史笑着直摆手,“林老板,赶明可以去天桥说书。”   几筷下去,这只鸡轰然倒塌,只剩瘦仃仃的骨头架子。连里头塞的梅子都只留光秃秃的两粒黑籽。   心中对于这只鸡已经到达美味的巅峰值,也算它不辱使命。   林绣收起盘子,“可要喝鸡架汤?”   两人眼睛都亮起来,齐齐点头。   ----   等着鸡架汤的过程,真下起雨来。店里原有的几位客人都吃得心满意足,纷纷掏钱走人。他两来得最早,却毫无动身之意,预计自己走得最晚。   鸡架汤加入鲜碧绿叶菜,妥帖柔和了不少。   比起刚才粗野狂放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更多是种温情脉脉的美。   调羹舀起,慢慢吹温,入口前可捎带几句小闲话。也不妨碍喝下这口,再和别人斗嘴。   雨声打在房檐上,时而是哗啦啦的,时而又转成唰唰声。   宋长史搅着碗里的汤,话多起来,“为何这两日不见江大人?”   林绣耸肩,她自然也不知道。刚端起盘子往回走,就看见门口有个熟悉的清瘦身影。   感情我这嘴是开过光,宋长史赶紧擦了嘴上的油。两人纷纷放下调羹站起,江霁容同样回礼。   虽是熟客,礼仪也不能少,林小二在里间也不忘招呼着,“客官请入座。今日小店刚开张,酒水免费。”   兼职小二的老板擦干手,施施然走出来,“江大人您来点什么?”   江霁容扫了眼大快朵颐的二人,淡淡道,“和他们一样。”   她眨眨眼,“今日素樱桃丸子也很新鲜。”   江霁容点头一笑,“好。”   刘长史看他心情好像不错,大着胆子揶揄道,“林老板,你不地道。好东西不给我们来一盘。”   林绣从酒坛子里艰难挤过去,补充一句,“您放心,人人都有。”   ----   寻常做假樱桃,用的多是土豆泥。样子虽像,口感却完全不同,嚼起来粉粉面面,毫无多汁的爽脆。   林绣改用荸荠和冬瓜,切成小丁,加鸡蛋打匀搅散。   荸荠圆鼓鼓一个,握在手心冰凉。林绣挑眉,怪不得叫地下雪梨,还有个诨名说是江南人参。身子扁圆,上面的尖芽细细小小,像小丫头的短辫子。   从前看汪老写小英子在地里踩泥,一伸手就捞起红紫红紫的荸荠,着实把她馋了许久。   炸一小会就用大笊篱捞出控油,再点上薄芡。   状若樱桃,颜色金红。撒把翠绿豌豆粒,淋少许明油即出锅。   江霁容闭气嚼了一个,真有点樱桃的甜脆。   “林姑娘。”吃了几口,他犹豫着,还是叫住林绣塞给她东西。   她手心里多了个印章,刻着“如意酒肆”四字。桃枝接过,很小心翼翼地擦拭,“真好看。”   苏柔拿来一看,“玉的。”   林绣若有所思,“要是玉的,就更舍不得用了。”   她思绪有点乱,外厅里江霁容回想着昨日陶玄安的话,也一时难静。   “送女子什么?当然是发钗首饰。或者你有没有家传的玉佩,总之不要小气。”   江霁容沉吟着没说话。   林姑娘不像是喜欢首饰的人。至于家传之物,似乎只有后院埋的那坛酒。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尽出馊主意。”   陶玄安也冤枉,问了江白才知一二。不由朝他走的方向愤愤大喊,“你又没告诉我是新店开业送礼。”   ----   雨势渐大,眼瞅着没什么人来,林绣有些遗憾地把门口摆的竖型招牌收回来。   店里这三位贵客像是约好了似的,饭已经吃完,就是赖着不走。   雨声中显得敲门声更小了,响了半晌才有人听见。这会还有人来,她惊讶地开门,赶紧把人迎进屋   那人抹把脸说明来意,是替今耀楼掌柜的送来开业贺礼。因下雨来晚了些,伙计连连抱歉,搞得林绣很不知所措。   新店开业是有同行赠礼的习惯,只是小小一家店也有人送来,这感觉实在很好。   一问才知,掌柜的是位妇人。怪不得如此精明能干又和善,林绣在心中把她夸了个遍。   送走那位伙计,她和苏柔用葱绿和葱白下五子棋,顺便给宋长史和刘长史也做了副。两人很是“少见多怪”,兴致勃勃对弈起来。   江霁容从书架上随手拿起本书,边饮茶边看。   她还是疑惑,怎么都不回家呢?   来福有些食困,窝在自己怀里昏昏欲睡。   望向外面的风雨琳琅,林绣又想,没客人也好,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第31章 全鱼宴和觅佳人 吃鱼喝酒,赏景划拳   野水催鲈虾正肥, 初秋最是吃鱼蟹的好季节。   买鱼的人多了,柳桥鱼市场重新红火起来,连带的周围农家也热热闹闹。   稻麦齐收, 村舂声隔树可闻, 多鲜活的有声画。她很想空手变出台相机,把眼前的画面停格下来。   当然,秋日最重要的还是可以光明正大贴秋膘。芥菜青蒿加肥鱼, 大铁锅炖的烂糊, 就白面或玉米面饼子吃。老苏诗中如此写,不知让古往今来多少读者流下口水。   林绣馋了好久的鲜鱼, 今日终于有空抱着来福直奔柳桥。寻到上回买过的摊位, 还是原来那位渔翁。   她挽起袖子,“老板, 这鱼怎么卖?”   老板认出她来,笑眯眯地道,“小娘子开的酒楼,自然价格优惠。”   旁边一面熟的妇人探过头, 笑得爽朗,“没几日就开起大酒楼,小娘子果真不简单。”   林绣被夸的不好意思, 又把肩上背篓卸下来,“可有无刺的鱼?”   她一直觉得吃鱼有点像赌石。每次吃到刺少甚至完全无刺的, 都顿生上天垂怜之感。海鱼刺少,可惜难以运输,只有最靠海的人家才能吃到。   淡水鱼里,数鲈鱼和鳜鱼少刺。老板捉起几条肥鱼,麻利地开膛破肚, 洗刷干净装进她的背篓。   鱼得了不少,该去买虾。软炸、白灼、爆炒都可,不过她还是最爱滚水略一煮,即刻捞起来蘸姜汁香醋。也就是所谓的“短箱倾碎碧,纤指剥轻红。”莹白的美人指剥虾,简直是视觉与味觉双重享受。   桃枝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不知绣姐姐从哪学来这么多讲究。”   或许因为正逢五日一休沐,来鱼市场闲逛加挑选的人格外多。推推搡搡间,隔壁美妇人头上戴的珠钗不知去了哪。按“寻物学”所讲,越心急反而越找不到。   林绣深谙此道,干脆放下背篓,同她主仆几人一起细细搜索。寻了片刻才找到,原来正巧勾住了竹筐的缝隙。   终于放下心来,那人连连道谢,林绣很不好意思地抿唇。自己丢东西多了,经验自然丰富。   又重回小摊,卖虾的小贩说什么也要赠她小半斤虾米。   或许这就是美好环环相扣?林绣笑着摇摇头。   天色如糖水罐头一般,清透里闪着旺盛树木的颜色。红叶漫山,松果也落了满地,踩在枯叶上尽是脱落酸味道。   桃枝蹲在地上,捡起一个最饱满的松果。好不容易发现如此新奇事物,赶紧叫林绣也过来看。   林绣也摸起一个,黑黢黢,油亮亮,像朵漆过的花。不由想起从前学到的冷知识,转身向桃枝科普,“松果浸在水里会自动合起来。”   桃枝左看右看,还是不信。反正任务完成,正无聊着,两人捏起几个放进河边水里。   等啊等,林绣心急地捞起一看,怎么还没合上。   秋水盈盈,映出熟悉的倒影。她回头,不免惊讶出声,“江大人。”   江霁容知道她想问什么,无奈地笑笑,“弘景非要来赏秋。”   随他的目光望向远处谈笑的两人,林绣扑哧笑了,“陶公子果然有雅兴。”   陶公子手里似乎还拿着钓具与竹篓。绿蓑衣青箬笠,如此轻便一身,真有模有样,应了那句“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   人生有限,为何不畅畅快快玩一场。林绣眯起眼,如此行事洒脱,甚好甚好。   “林姑娘,好巧。”江白笑着打趣,“若是换作别家小娘子,怕是有意而为之了。”   大人和她都是一根筋的,整日待在书房,除了练字就是谈理想,实在看的人心急。   “如此说来,我倒是怀疑大人别有所图呢。”她笑盈盈地抬头,又觉话说得不对,赶紧闭嘴。   偷瞄江霁容一眼,还好他脸上并无愠色。   林绣拼命往回找补,“江大人,晚间来店里请你吃鱼。”   他点头,耳尖浮起微不可察的红。   那边,桃枝学会了狐假虎威的劲头,“老板,看见没?大学士也常来光顾我们酒楼,再便宜点儿吧。”   “哎哎,好勒。”   林绣先行礼离开。   江霁容默了片刻,从旁边捡起一个松果,珍而重之地收好。   回到溪畔,贺知锦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子源竟如此青涩。”   “人人都说江学士早慧,十岁就跟夫子一样负着手背论语。”陶玄安往他口袋一摸,是个黑不溜秋的松果。他笑得直不起腰,险些把鱼竿掉下河。   “若叫你的学生看了去,定要笑得腹痛。”   江霁容正回味着方才的粲然笑容,闻言淡淡扫他一眼,并不接话。   感受到凉飕飕的眼神,陶玄安悻悻闭嘴。   ----   林绣处理过鱼虾,就忙活起店里的事情。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才动手琢磨这“全鱼宴”。   菜品日日上新,需自己先试一试味道。   桃枝在旁边打下手,见她把毛巾垫在鱼身下,很好奇地询问原因。   林绣腾出功夫回答她,“鲜鱼身上都有层黏液,滑溜溜地不好拿。”   从前总见有人形容鱼肥似瓠,也就是和大葫芦一样,如今看来还真是。这一大条青鱼肉厚刺少,很适合做酸菜鱼。   顺着纹理斩成铜钱般大的薄片,热锅滚水,先汆后煮。   炉火呼呼作响,鱼片在酸菜叶子汤里翻滚,有点像“浪里白条”。连汤带叶舀起一勺,鱼肉不及嚼就化了。   松鼠鳜鱼则讲究剞花刀,有一套专用刀具,还催生出个词叫“剞劂坎生”。拖上稀稀的蛋黄糊,糊里要倒些油,防粘又色彩鲜亮。   深而不透的一整条呼啦下锅,立即激起如浪翻滚的小泡。   桃枝跃跃欲试,一手持长筷子拎住鱼颈,另一手往上浇油。初学的厨师要两人操作,她自己来难免左支右绌。手一松,差点把鱼滑进锅中。激起油浪就危险了,林绣眼疾手快,赶紧趁油泼起前稳住锅。   她接过锅铲,笑盈盈地看桃枝,“还玩吗?”   桃枝连忙摇头,我还是安心当个打杂的吧。   还是老三样,青白笋丁、深褐香菇粒、碧绿又圆溜溜的豌豆,排着队依次下锅。林绣挑出一点凝固的酱油膏,大火炊熟洋柿子,勾起厚芡。   装进专用的长圆鱼盘子里,鱼尾鱼头高翘,金黄的鱼身真同松鼠一样。味道算是酸甜适口,肉饱无刺,算是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馔。   ----   宋长史和刘长史早早打听到有好吃的,处理完公务一刻都没歇,披晚霞匆匆而来。   门前几阶常被雨打,染上莓苔淡淡茸茸。   等江霁容到的时候,两人早已就着几碟小菜,吃得怡然自乐。   江霁容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下。林姑娘不知去哪,有位伙计端上同样的几碟,只说正菜一会就来。   此刻拿起筷子,突然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不很舒心。   隔壁桌宋正甫给刘长史递去个眼神:他是不是看我们不痛快。   刘长史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是为着林小娘子的菜来,管别人干甚。”他咂摸着青蚕豆,实在没吃够,还想再来一盘。   又把筷子伸向其貌不扬的酒香草头。幽幽墨绿色的一盘,入口带着雨后寒意和清凉。听名字就觉得,应当出现在江南早春三月的餐桌上。   刘长史嚼的嘎吱嘎吱响,又笑道,“若叫成它原名金花菜就不好了。”   端上杯苦茶,林绣也笑,“是我们自己挖的野菜”。茶并不贵重,她一下子散买来好几包,没有玄乎的前味和回甘,却也很能入口。   宋长史啜饮着,“未吃就已齿颊生香。”   一道道鱼陆续端上桌。   “这可是乾前朝皇帝微服私访时吃到的菜肴。”林绣一谈吃就容易滔滔不绝。不过传言松鹤楼那位名厨给乾隆上的是鲤鱼,而非鳜鱼。   肉像闽南的山竹一样饱满白嫩,顺着大刺一抿就滑入口。再饮一口汤,虽被狠狠酸了一下,眉头却不自主舒展开。   宋长史与刘长史一吃饭就顾不上说话,神情很是餍足。林绣又偷偷把目光转向江大人。他的筷子只伸向面前几道,离得远些的鲤鱼却没怎么动。   鲤鱼刺多,林绣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早想到呢。在府里都有下人挑好了刺才端上来,想必江大人不会吃鱼。   她悄悄吩咐桃枝,“再给我拿双筷子和小碗。”   江霁容看林绣对着条鱼忙活半天,不由轻笑。自己向来不喜欢这吃起来麻烦的东西,但既然她爱吃他默默记在心里。林姑娘似乎还爱吃极麻辣口味和酸的,真和其他女子不太一样。   正想着,一个素瓷白碗推到自己面前,堆着满满鱼肉。   他抬头,林绣笑着把筷子放下,“这下就无刺了,江大人慢用。”   江霁容执调羹的手突然挺住,顿了顿还是道谢。   他的嗓音温和如水,莫名让人联想到月白风清之类的词。   林绣不知他正懊恼,心中很为自己的体贴得意。牢记客人的口味,服务又细致,我家酒馆不火谁火。   在对面灼灼又“慈爱”的目光下,江霁容把一碗鱼肉吃得干干净净。   庄娴端来坛子,拿个竹篾子滤了,盛满新口味的米酒。林绣记得这滤酒的器具叫“篘”,当初还差点为这生僻字名字闹笑话。   铺着油纸的小竹篮里,鱼干炸得干脆,撒满孜然与五香粉,正好下酒吃。   身旁两位聊兴正好,见酒来了更是惊喜。   江霁容也端起,凑近一闻,满是醇淡的香。   天色晚了,林绣向外远眺一眼,伸手推上窗。若是此刻是幅着色画,应当填上大块的蓝和绿,再晕开白色。景和人都正好,很像是种专属于老年活动室的闲适。   街上的吵吵闹闹声渐歇,明明无风,却有雨后的点滴湿意扑面而来。   茶酒兼有,时间不早,馆里点上灯。照出一只羽翼透明的蝉,静静伏在窗纱上。   不消推开木窗,就能看见她扎的花篱笆,葱葱郁郁又别出心裁,投下斜拉的黑影。旁边还卧着只白猫,正懒懒扒着鱼骨头。   林来福是个人来疯的,吃完鱼还不罢休。东游西逛一会,跳上陌生人的膝头,任由江霁容一下下顺着毛。   秋光绿意,何须丝竹悦耳。江霁容垂下眉眼,刚才阶下青苔也没那么碍眼了。   有个小丫头喝多睡着,林绣给她披上毯子。   宋长史仍兴致勃勃叫她划拳,两轮下来,几人脸上俱是红晕。   林绣连忙摆手,真的不喝了。   她转而研究起捡来的松果。泡在水中半天,果然合起来,圆丢丢的一颗。   苏柔笑道,“像不像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林绣捏在手心转着圈地看,还真有几分意思。   江霁容仰头饮下碗中残酒,袖口里的松果悄悄晃荡。   ----   走出如意馆时,学士府马车早候在门口。   往常休沐日不是读书就是练剑,难得有如此愉悦放松的时候。他又想起前年辞官的那位同僚,据说在乡下买了栋几层木房,携夫人和二三老仆同去。夫人织布教子,自己写字画卖钱。如此下来,比在朝中做官时还面色红润。   母亲听说,也是感叹着甚好,边又教训自己,“该去找位佳人了。”   一眼望不到月,只有漫天星斗。清凉迎面而至,他的心绪却难像夜色般平静如水。   林姑娘方才到底有没有说“下次再来”呢。江霁容思考着,步伐有些歪斜。   大人眼神仍是淡淡,身上却萦着酒气。   江白赶紧把他扶到车上,又低声嘱咐车夫,“大人醉了,慢些走。”   林绣坐在窗边,目送马车远去。   车轮声杳杳,散落进寂静秋风,驶入松弛的良夜。 第32章 好一碗茶汤 “来两碗茶汤,三个素卷圈   林绣忙活一晚上, 又喝了酒,迷迷糊糊中睡得极好。檐下有残雨滴答,冷风透过窗纸缝隙挤进来。   林绣全身都缩进被子里, 还是忍不住打喷嚏。她翻个身把被子裹紧些, 果真一场秋雨一场凉啊。   早起可做的事很多,譬如做一顿热腾腾的朝食,剪剪花草喂喂猫, 再譬如睡个美美的回笼觉   浅淡曦光透过窗照在床上, 林绣坐起来往外偷瞄,苏柔忙活着朝食, 庄娴和珠梨也已穿戴整齐, 正给她打下手。若她们此时回头,定要被床上披头散发的人吓一跳。   再朝身侧看一眼, 还有个比自己懒的,林绣放下心来重返梦乡。   今日偷懒多睡会,起床时苏柔已经端上了碗黏糊糊的茶汤。林绣看见桌上那把长嘴大铜壶才想起来,好像有位厨子曾经承诺, 要早起开发新品的   她露出抹最腼腆的笑,赶紧转移话题。没想到前几日去原先卖砂锅的店挑了这么久,还真让自己淘换出个宝贝。   早餐吃得好, 一天才有劲。消费者都是喜新厌旧的,及第粥再好喝也架不住天天来。   林绣深表同感, 从前自己一直喝豆浆吃油条也有厌烦的时候。于是在小区门口找到家相对的“新”店对她来说是头回,可在街坊里,是实打实的一棵矗立不倒常青树。   糜子面、秫米面、油茶面堆在玻璃格子里,浮头贴上红色胶字。旁边摆黑芝麻、杏仁碎等等,有种杂乱的美感。祖传龙头大壶乌黑发亮, 里头的水温极高。   大师傅得是顶威武粗壮的,红衣裳下隐隐露出的手臂有普通人两只合起来那么粗,紧绷的肌肉像牛皮鼓面一样闪着猛劲。   壶嘴旁小气笛跟安了个口哨似的,“呜呜”直响,据说壶心炭火能把水烧至一百余度。   偌大紫铜大壶,一手掀起,顷刻间水滚汤熟。   林绣这才明白,普通人还真干不了这个可谁让自己不普通呢。   想着从前旧事,她愈发坚定了亲手做茶汤的想法。不知道此朝有没有避讳龙,因此退而求其次,买把馄饨挑子最爱用的大茶壶。   天光乍亮,早起的鸟儿已经吃上饭,早起的人们也开始活泛起来。   苏柔在门前支起口黑亮亮的大油锅。豆皮卷圈抹面浆子糊好两头,一个接一个地跃入清油,浮起就捞出。抹上辣椒油或者甜面酱,趁热吃香的很。   卷圈与茶汤应是绝配。不过也有人爱泡着枣花糕吃,认为连着枣皮的白馍天底下最甜。林绣对此不屑一顾,甜的配甜的怎么能入口呢。   麻婆在脚店住了几天,一切打点周全,准备动身回津。临行前不忘再回来看看自己的小店。   毕竟几十年的感情了,她摸着门前的台阶,有些感慨。不过再看看忙出忙进的林小娘子,又笑起来。也罢,总要给年轻人机会嘛。   ----   这新品吸引不少附近的居民,尤其是早早起床,拎鸟笼踱着小方步刚转悠回来的。盛京土著说话语调夸张的可爱,林绣听了总忍不住发笑。   “瞧您这饿得五脊六兽的,快请进来垫补着。”   听他们说话,还有点郊县味道。终日闲闲,气色也好,笑声都中气十足。林绣羡慕着,赶紧把两位迎进来。   端上茶汤,两人都有点惊诧,是黄澄澄厚墩墩的一碗。浮头佐料极丰富,红糖、山楂、黑芝麻、白糖、葡萄干、花生碎、青红丝,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再一喝,更是瞪圆了眼。   “若能来满满一碗嘎巴菜”老先生对着大粗瓷碗很是动容。   “沿碗边淋上麻酱和腐乳汁”老友同样满足地摇摇头,“简直人生无憾呐。”   他四下一环顾,声音有点颤抖,“敢问厨子是哪位?”   莫不是吃得不好?苏柔放下抹布冲出后厨。   “不不,好得很,实在是好。”老先生又喝了一口,感叹道,“这才是茶汤味。”从前在京城吃到的,不是寡淡如水,就是齁的糊嗓子眼。   攀谈才知,原来两位和苏柔一样,也是津州人士。谈起家乡的饮食风物,话音絮絮,怎么也说不完。末了还是拐回面前这碗茶汤,由衷赞道,“地道极了。”   林绣在旁听着,松了口气,生出些“同好”之感。   不得不说,乡愁是情感营销中最质朴最温存的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吃过故乡最纯正的,别的简直难以下咽。   茶汤不像别的吃食有攻击感,总是那么妥帖温柔,让人不禁眼眶泛酸,想起故地种种。不管是没牙的老人还是卧床的病人,热腾腾软绵绵一碗,谁都能吃。   还有种说法,只有津州本地人才知道。往里头插进调羹,倒过来碗,调羹要是掉出来,就算不正宗。   中学课文里就有篇讲的这个,黏软香甜的茶汤一沏一大碗,简直可以和会流红油的端午鸭蛋并称双绝。看得她口齿生津,秫米面撒两次芝麻,也亏厨子想得出来。   茶汤虽有点“上不得台面”,然而实在饱含稚拙之美。色彩一点不夺目,品相一点不诱惑,更无酸的、甜蜜的、麻辣的香气。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小吃,才最带给发现它的人惊喜。   林绣一口气说了许多,嗓子眼都发干。   桃枝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很快学会举一反三,“就像咱们店,虽然外面看着破破烂烂,走进来一吃嘿,味道真不错。”   林绣满嘴水差点喷出来。珠梨不忍直视,凝噎望天,“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   没过几天,如意馆有正宗茶汤的消息就插着翅膀满城飞。   林绣本来不好意思扯着嗓子吆喝,这下好,食客们自己寻过来了。   不光口味好,店里从大厨到跑堂的都是女子,更让人新奇。   不少食客慕名而来,一进店就招呼着,“来两碗茶汤,三个素卷圈。”   茶汤隐隐有取代状元及第粥,成为新晋招牌的趋势。   林绣对此倒没有意见哪样挣钱不是挣呢。及第粥的忠实拥趸桃枝却很不满,掰着手指细数,“若是江大人再来几回,肯定还是及第粥卖得好。”   茶汤上桌那一刻,像是揭开扣在木桌上的大锅盖,桌子才是美味的本体。在氤氲白气的诱惑下,味觉嗅觉视觉都糊做一团,只剩下端碗、吮吸的机械记忆。有位名家形容此为“筷头像雨点,眼睛像豁闪”,林绣四顾一望,店里果真风雨交加。   本地人喝茶汤讲究礼仪,不能用调羹乱豁楞,只能溜着边儿慢慢吸。   客人吸着茶汤,又夹起个焦圈。豆皮脆韧,内馅鼓鼓囊囊,哪怕放了一会仍柔软滚烫。红的粉皮、黄的香干、白的豆芽菜,以及嫩绿芫荽,都挤在一张薄薄豆皮内,乱作一团。   “好久没吃过了,还是老味道。”   另一桌也附和,冲着林绣笑起来,“以后可要日日来,老板别嫌我烦。”   她收起隔壁桌碗筷,语调里是抑制不住的愉悦,“只怕您先看厌我们呢。”   店里人来人往,整个清晨就没得闲。送走了最后一批吃朝食的客人,此刻总算有功夫坐下来歇会,给自己也舀满一碗。秫米面沏开了很是黏稠,有点像西湖藕粉。   再就着清亮芥菜梗和透红萝卜丁,很有点“小嚼冰霜响”的意思。   她第一次喝茶汤时以为是咸的,入口才着实被惊了一跳。原来津州茶汤和西北的油茶麻花又不一样。油茶才是咸香口味,熏的里头麻花软而不失筋道。   桃枝捧着碗吃得畅快,“真没想到苏柔姐姐还有这般手艺。”   不知谁说了句“林大厨地位不保”,林绣轻哼一声,漾起笑容,“我正好做甩手掌柜。”   苏柔摆摆手,“刚被发卖那会,都争着做饭,迟了就没的吃。哪里如乐师舞姬们自在。”   回忆起从前的事,面色不免有些黯淡。林绣赶紧转移话题,“从前喝茶汤,都有个小笛子‘唔哩唔哩’叫。虽然烦人,确实吸引了不少游客。”   要说这营销法子千奇百怪,她还见过以摔碗酒为噱头的。   喝尽碗里最后一口,她拿在手里比划着,“这么大一个瓷碗,嚯嚓说摔就摔。”   庄娴在自己培养下越来越扣,算了算一摞碗要花多少钱,更是心疼。   桃枝光顾着吃,复读机一样机械地“是啊是啊”。   林绣被逗笑,又努力做出副正经表情,“注意态度,应该严肃批判。”   “若是能博林美人一笑,别说摔几个碗,哪怕学幽王撕锦缎又如何。”   苏柔拍马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几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还捶桌顿足。   林绣慢悠悠饮一口茶,摆出大老板的架势,“再笑扣月钱。”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咬牙切齿呢。桃枝偷偷抬头,“绣姐姐也笑了。还是先扣自己的月钱吧。”   ----   吃过朝食,并不能完全地歇下来。送去乐坊的外卖很快做好,装了满满几大食篮。往常都是桃枝或庄娴轮换着去,店里走不开时,偶尔也让隔壁炸糕的小哥帮忙。   林绣把食篮放进竹筐里,背在肩头,试了试还挺稳固。只靠一两个人送外卖实在难长久,她这趟也顺便去实地考察。   秋风不冷不燥,温度正好,除了有些刮脸。她把头缩进衣裳,回来路上一定要买顶带面纱的胡帽。   快至乐坊,正撞上程郎君也往同一方向走。看见林绣走近,程郎君把手里的胭脂盒子往背后藏了藏,又朝她郑重颔首。   “我们二人还要多谢林老板。”   突然一下子福至心灵,林绣想出“我们”是谁了。好像确实听街坊说过,这几日有位弹琵琶的乐师常至移观道。   竟然发展这么快她笑着回礼。   程郎君的黝黑面庞也透出几分红晕。林绣打量他一眼,多像小时候从搪瓷罐子里掏出把糖块,偷偷送给喜欢女孩子的小学生。   还真挺般配,林绣在心里给这对竖起大拇指。又想,赚钱的脚步还得再加快些,不然份子钱都出不起。   辞别程郎君,坊主早已候在门口。   今日菜谱又翻出新花样。四个长盒码得齐整,红豆饭、烤番薯、醋烹豆芽、芹丝炒蘑菇各据一方。萝卜乌鸡枸杞汤里放了不少时蔬,这么一大锅做好的时候,还真有点像不麻也不辣的白水麻辣烫。   煎过的鱼容易被泡得烂乎乎,她先把鱼肉挑出来,与汤水分装成两盒。   林绣拿出食盒,掀开清蒸鲈鱼的盖子。里头白嫩如羊脂,肆意飘香,让她想起个挺有意思的典故。   “说是两江总督微服私访去体察民情,正巧赶上松江知府的寿宴”反正还不到正经饭点,她先铺陈一番。   面前几人都很好奇地催她说下去。   “知府很得意指着面前蒸鱼,‘鲈鱼四鳃,独占松江一府。’”林绣紧跟着补充,“这是说自己官大。”   故事才听到一半,讲故事的人却偏要吊胃口。林绣把剩下食盒一一打开,才慢悠悠继续说。   “总督一笑,夹起块蟹,‘螃蟹八足,横行天下九州。’知府这才发现他身份不俗,吓得连连赔罪,骂自己有眼不识珠。”   众人皆笑,林绣也眯起眼睛,把一个雕花圆匣子推至她面前。坊主一看,正好是道金灿灿的蟹酿橙。   笑过后坊主又极认真地回想,“总督是不是姓陈?还是姓胡的那位?”   “前朝轶事,具体已不可考。”林绣赶紧打住她往下联想的心思,递上木著长勺,“再不吃就凉了 。”   和蟹同蒸,里头的荸荠丁失其爽脆,从马蹄变身为地梨,彻底成了柔柔嗲嗲的小女子。蟹肉却不再冷淡,所剩无几的腥味也全都浓缩成秋熟的甘美怡人。   鲜橙做瓤器,颇小巧一只,用小银匙舀着吃,秀美盈人,很得乐坊诸位小娘子的芳心。   冉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执起盏蟹酿橙,“林姑娘懂得真多。”   她淡笑摆摆手,实属谬赞。闲聊一会,姑娘们乐不可支,玩闹得快要无心吃饭。   林绣说得口渴才突然想起,食篮两侧棉花垫子里还塞着两瓶饮子呢。芦根骨节斩断,加挖出来的橙肉煮水,清凉下火。她赶紧拿出来倒在小盅里,用洗净的秸秆做吸管,一人一根“滋滋”吸得畅快。   快要午时,馆里苏柔几人肯定招呼不来。林绣起身说声告辞,又被挽留,大概如此客套三次就能走了。时间掐得正好,她满意地重新坐回椅子上。   真正收拾好东西要走,正事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坊主把她送至门前,林绣突然停下脚步,“还有一事相烦。”   “林老板但说无妨。”   被换了个称呼的林老板硬着头皮说事。   之前也有人订烧鹅或是蛋糕的,都是自家仆人亲自来取。直到由店里自个儿送外卖,才发觉纸上谈兵不可取。   她不好意思地挠头,“店里跟女儿国似的,暂时还缺着得心的帮手。”   又道明自己的想法:想找几个短期差役,只需在饭点来往几趟。   坊主沉吟着走至窗边,推开木窗,河风扑面而来。绿波叠荡,舟楫穿梭,满眼皆是忙忙碌碌的人间烟火。   “你看河边的短期工如何?都是精干可靠的小伙子。”   林绣眼睛一亮。   接下来便是繁琐的一系列,样样都需操心和四处奔走。好在有坊主帮忙,认识行会中的小头目,并不算十分麻烦。程郎君从码头工里挑选几个最利索的,又单拎出来敲打一番。   等到林绣跟前时,穿着青衫的几个小伙子齐齐向自己鞠躬,喊着“林老板好”。   她赶紧回礼,以同辈相称就好。去往官府的路上想起这个称呼,又有点甜滋滋的,将来哪一天,说不定就真成大老板了。   几人契书都是短时约,很快就能办下来。   填写契约时,那位府吏眯起眼睛打量她。女人家的,还是这么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能做得了什么大事。   把文书递给她,府吏到底有些轻慢,“短工签月契,一月后还需再来。”   “多谢大人。”林绣笑得眉眼弯弯。   听小娘子脆生生应答,一口一个“大人”,他略一点头。倒是个懂事的,不算毫无可取之处。   最后一份也盖好章,就算办完了。正要递还给她,府吏突然愣住。   右下角浅浅的印记,好像刻的是如意酒肆四字莫不是京中诸位贵人都拍手称赞的那一家?   “有劳大人了。在下先行告退。”   府吏轻呷口茶,淡淡“嗯”了声。这小老板真是深藏不露。   等休沐日去如意馆,是先吃鱼宴,还是喝碗茶汤呢? 第33章 秋风起,熟栗香 捡来的栗子和炒饭的渊   风轻拂过, 秋虫唧唧,又了却心事一桩,林绣晚间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醒来时天光大亮, 她推开窗户一角, 眯起眼睛朝外看去。   茶汤已经卖过一轮,外间坐的客人不过稀疏几个。唏哩呼噜的喝汤声之外,似乎还有人在问, “怎么不见林老板?”   林老板和困意斗争许久, 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朝食吃得差不多,昼食还差点时候。现在起来当不当正不正的, 我索性再赖会床吧。   正想着, 突然听见门被推开,林绣立即缩头假寐。   纹花木窗透着条小缝, 若是开了一晚,定要受风寒。她把目光移到床上,明明刚才还露着脑袋,见自己进来, 被子下的人飞速滚作一个球。   对着一团不明轮廓的庄娴:“”   很想伸手掀开林绣的被子,想了想还是没动作。她朗声道,“刚送来的大鸭梨, 过时不候。”旋即取了东西扭身出去。   这招果然奏效。   林绣噌声钻出来,赔着笑脸, “这不是醒了吗,就来。”   水灵灵的偌大一只,黄皮白芯,放在竹筐里任人采颉。   她拿起个鸭梨坐在窗边啃,和自己的拳头大小差不多。外头树叶摇落, 还不到枯黄的时候,红的绿的很喜人。   林绣感叹着,还是秋天好啊。不冷也不热,雨水还多,总能偷懒。   她又咬一大口秋梨。何况秋天水果多,李枣栗银杏,橙梨柿木瓜,样样都好吃。   时光最易消磨,啃几个梨子再贫贫嘴就过去半个时辰。   林绣刚拿布巾擦干手要去干点正事,远远看见窗边走过个熟悉身影。   等了片刻,来取外卖的小伙计果然叩门。菜蔬是前一天晚上就备好的,处理起来不算麻烦。   苏柔噼里啪啦一顿快炒,将各色小菜都严严整整装进食盒。汤与粥都在灶火上温着,盛碗打包即可。   林绣掀开帘子,朝里头吆喝一声,“用咱们昨日刚取回来的攒盒。”   生意规模逐渐做大,从前的食盒就不够看。样子不必多精美,主要得保温性好、盛的多才行。   林绣自认为目光很是长远,前些日子约了工匠,打出一套专用的器具。果然昨儿才取回来,今天就能派上用场。   摞在最上的攒盒原用来盛各种果脯、果饵。圆扁扁一个分格装的大盒子,正好放些容易窜味的小菜。   工匠手巧,林绣也跟着脑洞大开,给他描述一番想要的花纹,把自己讲得口干舌燥。纹饰要新奇不流俗,还要好看,最好能提现如意馆的特色   本来没抱着一定行的心态,没想到拿到手还真是栩栩如生。林绣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如意酒肆”几个字熠熠生辉,越发觉出精致和余韵。   她之前常买曲奇饼干,实在是闪着银光、纹着浮雕的彩色铁皮盒太勾人。饼干总吃不完,盒子却宝贝一样收藏着,“买椟还珠”也自得其乐。   提匣则是个长方形的饭盒,中间锁着蝴蝶式铜皮合页,有种古朴自然的美好。   内里器具打造完成,剩下就是最外包装该如何保温。   林绣在古玩店见过许多硬木茶壶桶。多是大家贵族们出游时为了喝上热茶汤而带,保温有余,轻便不足。她干脆把周围填充的铜改成棉花和蒲草。   还好工匠是个见多识广的,没被如此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吓倒,很快做出几套。   用新盒打包起粥饭,林绣把伙计送至门外。   有苏柔几个帮手以后,她总觉自己越发的闲散起来。就譬如现在,在门口逗逗猫捉捉虫子也好,就是懒得回来干活。   几个伙计拿她也没辙,老板是个不爱回家的负心人,只能自己更勤快些。   也罢也罢,白手起家之后,坐享其成才对嘛。微风中飘来不知哪家店的香气。林绣又惆怅起别的来,秋风起,熟栗香,是吃栗子的时候了   风把一个毛壳吹至脚下。林绣顺着掉落的方向抬头一看,是棵不知名的树种,下落的果实还和栗子很像。   桃枝还在啃梨子,漫不经心地抬头,“如今野地里的栗子长的正好呢。”   果然吃货的心灵总是相通。林绣心念一动,伸手捞过她,“走吧,请你吃糖炒栗子。”   ----   离移观桥最近的荒地走路只需百余步。听桃枝说,原来是个小果园子,可惜长势不好,就慢慢荒废下来。   林绣围着几棵毛栗子树转了几圈,果真无主。   旁边也有几个来打栗子的人,笑着同她解释,“自家栽的还吃不完,哪有功夫管这荒郊野外的。”   既然如此,敞开了摘也没问题。林绣放心地折根树枝打栗子,不多时就扑簌簌落下一片。   桃枝见识过她爬树的本领,心里痒痒,“绣姐姐,爬上去打。”   身边几个拿竿子挑的人先笑起来,“树枝软,怕是载不住人呢。”   收拾好打下来的满满一筐,林绣打算一半炖鸡块,另一半炒着吃。   毛栗子个头一般,握在手心像是扎手的松球。有的不太熟,还微微泛着青涩。   栗子生吃也好,剥开硬韧的黑壳,里头白生生囫囵一个,脆桃一样清甘。   林绣说着剥好一个喂给桃枝,又捡起个已经爆开的。口味和抚平褶皱的鲜核桃仁差不多,不过核桃更脆嫩,栗子肉厚味甜,敦实的可爱。   旁边地里还发现几颗长缨子的小萝卜,像没渣的大鸭梨一样水嫩,她通通拾掇到自己的竹筐里。   空手而去,回来的时候竹篓里满满当当。珠梨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奇道,“竟然能捡来这么多。”   林绣把栗子交给庄娴处理,没来得及详述,先往一指身后某个呲牙咧嘴的小丫头。   珠梨捂着手,委委屈屈地一撇嘴,“被酸枣枝勾着了。”   林绣昨天烤串吃多了,嘴角起两个泡。熬一整锅绿豆汤来下火,又给自己倒碗枸杞橘皮水,就着洗净泥的樱桃萝卜慢慢吸。   汤汤水水有了着落,她把目光转向主食。昨天米饭蒸多了,掀起木盖一看,还剩大半锅。   庄娴想了半晌,“要不煮成粥?”   桃枝吹着涂好药膏的手指,“或者磨成米浆?”   林绣很神秘地摇头,“不若炒饭吧。”   从最初朴实的“卵熇”,再到现在加腊肠、虾仁、鸡脯肉的,各种炒饭把平平无奇的大米吃出了花。   有人崇尚金黄蓬松的蛋块。铁锅烧的青烟直冒,单手在锅沿潇洒地磕一颗蛋,立即油点四溅,鼓起白泡。再把米饭倒进去快速搅和,染上金光一样油亮。下锅后必须不停以勺击米,震得粒粒分明,对炒勺要求极高。   如此颗颗完整,极有嚼劲。要是非得挑毛病,就是有点噎人。尤其是她这种吃饭快的,来不及仔细嚼就吞下去。   还有种则是先把鸡蛋搅匀,隔夜米倒入蛋液中,饱吸汁水,柔嫩异常。吃蛋不见蛋,粒粒饱满的大米碎金一样,又有个金镶银的美名。可惜掌控不好火候就会太过松软,缺少层次分明的口感,嚼起来始终都是一个味道。   若非得选一个,林绣还是更喜欢后者。总之不论如何,炒饭一定不能怕油多。   桃枝和珠梨光在旁听着就口齿生津。绝口不提煮粥和米浆的事,只催促她动作快些。   说话间炉火已烧得极旺,窜出红焰。小块白得晃眼的猪油润锅,“刺啦”一声,鸡蛋打着旋儿滑进油锅,米粒很快蹦起老高。   锅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飘出小葱的焦香。接下来就是重复几百次的击勺和颠锅。   林绣曾经见过一位名厨,颠勺快的都有了残影。自己和这位比还是差点火候,不过糊弄下古人应该绰绰有余。   长把大铁勺,和碳黑锅底同色,显得炒饭白得晃眼。从浅黄到金黄一气呵成,虎虎生风。   隔夜的米饭干爽分明,并不抱作一团,圆盘里小山一样堆起。可惜无技可炫,不然要是来个泡沫饭盒,肯定一勺不多一勺不少。   小葱焦脆,还有昨日炸剩下的脆果篦也碾碎加进去。桃枝塞的嘴巴鼓鼓囊囊,不住点头。   林绣托着下巴看她,“要是有根焦脆的淀粉肠,再挖一大勺辣椒酱拌饭,简直绝配。”   自从喝过茶汤,她发觉出苏柔的厨艺。剩下的米饭交给苏柔,又加肉丝豌豆以及各种丁,旺火爆炒。   经自己略一点拨,苏柔做出的炒饭也有模有样,除了实在举不动大铁锅。又不是拍视频,不颠勺就不颠吧。林绣眯起眼睛笑得开心,说不定哪天她就可以退居二线,当个躺着数钱的老板了。   此朝还没有扬州炒饭,干脆抢得先机,就叫盛京炒饭。然后开遍全京乃至全国指日可待。   事业蓝图规划的完美,快要成为每日必修,几人都笑着听她画大饼。   ----   吃朝食的最后一批客人才走,碗筷还没全数洗干净。宋长史就翩然而至,只是身侧不见另一位。   不等林绣开口问,他先自顾答道,“前些日子下雨,伤了风,正喝清粥小菜。”   宋正甫对这小店比官府的路还熟悉。捡张靠窗木桌坐下,自己从天青色的小缸里捞出五香酱丁和辣花生米。   边探头向林老板吩咐着,“上碗酒就好。林小娘子先忙活着,不必管我。”   林绣很干脆地应答一声,掀起帘子端出碗桂花醪糟。糯米加甜酒曲,里头放了不少粉白珍珠似的小圆子。   宋正甫瞧着新鲜,浅浅尝一小口。   小圆子比豆腐脑还嫩,比蒸蛋羹还滑,可含进嘴中却不失咯吱咯吱的嚼劲。桂花酱里偶尔有几朵完整的,被打湿后在碗面徐徐展开,和鲜红枸杞相映成趣。   再凑近一闻,酒的酸泛和桂花的甜蜜融合为一体,好喝的就像就像在舌尖绽开一朵花。   他再饮几口,鼻尖萦绕的甜味越来越重。   是很熟悉的味道。   林绣从里间捧出兜栗子。从捡回来就让庄娴放铁锅里烘着,到底火力不如外边旺盛,熟度正好的栗子只挑出来几把。   “宜自采,慢蒸黄。”熟栗子外皮硬挺,油黑发亮。顺着裂缝剥开,是有些黯淡发皱的黄色,以及柔和的可触摸的实感。   宋正甫举着个小碟慢慢剥。暖融融的香甜把整个人都裹挟进去,同周遭秋风隔绝开。   反正这会也没什么人来,林绣拉把椅子坐下。几人各有一把捧着吃,比赛起剥板栗。   正面划开,两侧往中间一挤,啵声就跳出来。林绣指甲光秃秃的,修得极短,没剥一会就吹着指头喊疼。   她放下盘子,先吃起来,“难怪陆翁半夜也要吃几个炒栗疗饥。”   到了珠梨这边,吃后感只余“嘎嘣脆”三个字。   桃枝边剥边吃,末了把空壳往前一推,“我剥得最快。”   “只有完整的栗子仁才算呢,吃了的不作数。”   几人吵吵嚷嚷的,不约而同看向林绣。她正享受“嗟来之食”,嘴里占着说不出话,很愿意当个和事佬。   桃枝面前的栗子壳快要堆成小丘。苏柔收走她的盘子,“吃多容易涨肚。”   她拈起最后一个,自己从前也吃过炒栗子,都没这么干脆又软糯的。   再加之上次的事情,不由提心吊胆,“若是又被别人偷学了怎么办?”   林绣笑着看她,“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也是。”桃枝信服地点头,未来的事想那么多干嘛。   吃饱后才有功夫想东想西。从前总看有人把熟栗和红薯相互比喻,同样的油光锃亮,同样的粉粉糯糯甜如蜜,吃起来口感却完全不同。   林绣还没参透栗与芋的哲学,就先迎来几个好奇的客人。   门口路人纷纷驻足,揉着鼻子看向食店里,“什么如此香?” 第34章 铜锅桑柴红藕稀饭 想见的人和喜欢的香   林绣和苏柔对视一眼, 面上俱是喜色。或许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来不及多想,她捧出几兜纸袋装好的栗子,向门外招呼着, “新鲜出锅的糖炒栗子”旋即笑得灿烂, “大家都来尝一尝。”   初秋说冷不冷,忽的起一阵小风钻进衣袖里,也有点讨厌, 让人抱紧臂膀加快步伐。但边走边吃就又不一样。踩在路边松软的枯枝上, 捏着纸袋一角,栗子爆开的缝隙正适合一手捏开, 热乎乎很舒服。   在没什么推广的背景下, 如意馆糖炒栗子算是一炮而红,连带着酒肆的名气也传遍京城。甚至不少人进店并不要别的菜, 就专为吃上热喷喷的栗子。   门口支起的大铁锅前排起长队。有小孩仰起头问,“真是糖炒的吗?”   旁边大人心疼地附和,“这得用多少糖啊。”边剥好一个吹吹气放入嘴中。别说,还真甜。   林绣掀开厚厚白棉布, 一层熟透的栗子下,是亮锃锃的黑铁砂子。“并不全是糖呀。”   她蹲下身递给小孩子,“但是也不能多吃, 不然就没胃口用暮食了。   送走了纷至沓来又满意而去的食客,林绣没功夫停下来休息, 转而研发起新品。   把毛栗子细细磨成粉,涂上桂花酱,如意馆趁热打铁,推出最新款桂花乳酪栗子蛋糕。   乳酪轻盈又扎实,中间几层夹心极湿润细腻。蛋糕体冰冰凉凉, 栗子的甜蜜中还有点微咸。   吃惯炒栗子的食客慕名而来,看到价格不免咋舌。凭什么一小块就这么贵?   苏柔笑容不减,“贵有贵的道理。我们店全用的好材料呢。”   和便宜大碗的炒货不同,栗子蛋糕主要打感情牌。   前些日子炒栗子风头无量,可惜牙口不好的老人难以享受这嘎嘣脆。好在最近儿孙们纷纷买来栗子蛋糕,此刻终于能大饱口福。   其余消费主力则是京中少女们。一到秋天总容易嘴馋,果脯糖糕少不了,可都已经吃腻。和边走边吃灌一肚子风、容易糊嘴的烤蜜薯比,还是小叉子挖着慢慢吃的蛋糕更优雅。   如此时兴的点心,咬咬牙买一大块,送给眉来眼去的姑娘正好。   糯米纸围了一圈,最外层硬壳又严严实实包起来,绸带别出心裁地在顶上扎朵大花。   年轻公子捧上一块包装精美的糕点,羞涩笑容中微微带着得意,“很难买到的。”又邀功似的端到面前,“你看这绸花多好看。”   满面通红的女子纠正他,“这叫蝴蝶结。”   店门口每天上演着类似的甜蜜日常。林绣对这不要钱的秋日文艺片很感兴趣,看热闹同时,顺便赚了个盆满钵满。   如此没过几天,一到饭点店里就一座难寻,稍带移观道一条街的食店都结结实实火了一把。   闲下来时,林绣给邻里街坊都送上几块。有眼热她生意好的,这回捧着蛋糕无从下口,也彻底没了别的心思。这么金贵都舍得送,活该人家生意红火。   送出去的东西就当是顺流淌走的小河。没想到两天之后,返潮还冲回岸上不少。   肉铺的张屠户前来回礼两只紧实的小鸡。林绣拎在手里左瞧右瞧,细皮嫩肉,炖了肯定美味。她舔舔嘴唇,刷层蜂蜜烤着吃也不错。   眼前如意馆的规模甚大,张屠户感慨之余又很欣慰。几个月前日日上店里买肉的小娘子,现在都变成大老板了。   “以后小娘子不必亲自来买。有新鲜的吩咐一声,我给送家来。”   林绣自然求之不得,连忙道谢。客套半晌,她又笑着回厨房端出两杯饮子,“金栗奶茶,郎君和夫人试试看。”   ----   待到栗子的这波热潮稍稍褪去,林绣又琢磨起其他时令菜。秋藕养人,红花藕尤甚。不论当成甜品还是炒菜,色香味都不错。   水淋淋采上来一大筐,淘尽塘泥后,越发显得白净可爱。   莲子嫩,藕丝香。   苏柔的刀工越发精进,声音清脆,如刀裁玉。“唰唰”几道闪着白影,嫩藕立即服服帖帖码成一列薄片。   “这是备战,”林绣满意点头,又撒下一把糖渍桂花,“这是练兵。”   她顺手捻起一片,肉脆浆甜,像凝着一汪夏天残留下的雨水。   桃枝两颊塞得鼓鼓,说话都含糊不清,“报告长官,全歼敌人。”   大铁锅会给藕染色,林绣端出许久没用过的一整套锅具。铜锅桑柴,小火慢煨,熟藕拉出细长的银白丝。   把从前摆摊的破板车寻出来,磨磨细刺,擦了亮油,倒是也能入眼。   车和锅都推到门口,林绣身兼数职,既是老板,又当跑堂的和卖货郎。桃枝在她身边负责打下手,用小碗装着送给路人品尝。   有说着一口南边话的女子驻足,很欣喜地拉同伴来看,“是藕稀饭。”   同行的姑娘投去好奇目光,“倒是和京城吃的红稠饭有点像呢。”   林绣笑着介绍,“红绸饭多是趁热吃,藕稀饭需放温了,一口一口吹着来。”   铜叉子捞起整根熟透的藕,切成薄薄几片,铺在黏黏软软的粥上。桃枝往浮头铺一层白糖,笑着递上调羹,“姑娘来一碗吧,不要钱的。”   糖霜被热气熏得将化不化,含进嘴里还有颗粒感。再搭配汁水丰盈的嫩藕,清爽的像嘴里含了一团云雾。   吃了一小碗免费藕稀饭的人,往往不够饱肚子,不免要走进来吃饭。   转身回店里招呼,林绣顺手给自己泡上一壶热茶。粗枝大叶在茶碗中浮沉,要是叫懂行的人看了肯定发笑。她倒是不在意,有好茶时细品,没有时喝粗茶解渴也挺好。   林绣端起茶杯踱至门口,上下一打量,进门处似乎有点空,还是添些小摆设才好看。之前她打算养一尾锦鲤,又不愿成猫之美,最终作罢。   来福玩着几个生栗子,圆球一样骨碌碌从脚下滑走。猫消化不了栗子,林绣准备抱开它去别的地儿扑腾。   身边伸过只芊芊玉手,也来给它顺毛。   “好可爱的狸奴。”林绣闻言看向身侧,这位姑娘好眼熟。她回忆着,突然愣住。似乎自己在哪里看过,关于眼角一滴小痣的外貌描写   此朝女子讲究“内秀”,要清丽可人、薄施粉黛,最好是素雅出尘的美,譬如书里正牌女主白静疏那样的。   林来福扭着腰逃走,把她的面纱勾起一角。对着这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娇怯面庞,林绣总算反应过来。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感叹,怪不得小说里原主被当成替身。   果真冤家路窄啊   对面重新系上面纱,也在不动声色打量着自己。“小娘子同我好投缘。”   “是啊。”林绣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乍一看真有几分相似,不过原主的五官更美艳,也就是书中常被骂的狐媚子长相。   再看身侧这位,颊边微擦胭脂,楚楚动人。林绣一想,按现代的说法这应该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清新秋日朦胧纯欲妆。   白静疏愣了片刻,转头问她,“好香的味道。可有栗子蛋糕?”   林绣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却又被她按住,只能干笑两声。“有的,您稍后。”   白静疏行了一礼回到包间,林绣这才站起来。她对于这位一直有种本能的抵触,好在初次接触,白姑娘人似乎还不错。   又想,反正黎王和安阳的亲事也做不成,正好和她和和美美,省得来找自己麻烦。   说是包间,其实只以屏风相隔,能听到其中低低说话声。方才遇见的女子在和他闲谈,大抵是“饭好不好吃,茶好不好喝”之类的,他都温言细语地一一回答。   林绣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包间有仆从恭敬答道,“这就去把老板叫过来。”   她想起自己关于做贼和防贼的论断,突然紧张。作为兢兢业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每年光纳的税就许多呢。何况又是皇城脚下,林绣心一横,我躲什么呀。   白静疏抿唇,“可是吃的不好?”   他摇摇头,伸手拦下那仆从,“罢了,不必。”   林绣定下心来忙活自己的,包间几人走出,为首男子朝她看来。   林绣赶紧抬脸望天,努力让自己冷酷如玉雕,不为外物所动。还好那目光转瞬即逝,她松了口气。   ----   江霁容进门时,店里客人已不太多,正好碰上贺知黎冷着脸往外走。   他身后跟着一蒙面纱的女子。秋日风沙大,京城围胡纱的女子倒是不少。   两人见礼,略一颔首就擦肩而过。   他捡靠窗的老位子坐下,有清脆的声音遥遥问道,“客官来点什么?”   “几份新鲜小菜就好。”   林绣在里间走不开,脑海里还想着刚才的事情,不免有些晕沉沉。朦胧间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一伸手险些把碗架撞倒。   一摞描花小碗摇摇欲坠,桃枝赶紧扶住,“想什么呢。”   她耸肩笑笑,总算松下劲,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老顾客像是约好了似的,一位接着一位的照顾生意。   刘长史说什么也要“抱病”而来,听声音还有些鼻塞。吃了小半碗不加糖的红藕稀饭,香甜直冲头顶,他微微发汗,用帕子擦着鬓边。   林绣端上最新下酒菜一碟灯影苕片,一盘凉拌莲藕。说是下酒菜,因他未痊愈的缘故,更应该叫做“下茶菜”。   宋正甫夹起片藕,酸酸辣辣,隐约有点回甘。他对甜食不感兴趣,连连称赞这样的菜才好嘛。   刘长史吃劲上头,非要和自己论起藕的新老。林绣在新藕好过老藕上和他达成一致,至于粉藕和脆藕,便是各有所爱,莫衷一是。   从白藕花盛到红藕花残,风月很多,吃的渊源也不少。林绣笑着说,“还有位写藕的,偏要说‘飒然吹雨到梧桐’。”   刘长史只是笑,“小娘子千万莫说下雨了。”他无奈地按按额角,“哎呦喂,现在想起来还头晕脑涨。”   宋正甫喝一口茶,也跟着撇撇嘴,“那便说风啊水啊的。”   林绣先回厨房烧菜,两人又陷入无休止的嘴仗。   “你这人,一把年纪怎么如此小器。”刘长史瞪他一眼,把目光转向江霁容。他从进店以后就默默坐在角落,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看来江大人心情甚好,不知有什么开心事。”宋正甫随口一问,又自顾吃起来。这位平时总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也没指望他和自己长篇大论瞎扯。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窗外飞鸟掠过,以及渐沉的暮色。江霁容沉默片刻,很认真地开口,“见到了想见的人。”   他的声音不大,刘长史没听清还想追问,身后突然传来什么倒地的声音。向后望去,陶如蕴扶起跌了一跤的胡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刘长史有些惊讶,“陶小姐?”   江霁容朝她点头,然后淡定自若地举起茶盏,饮下一大口。   林绣从厨房转出来,颇有种小店蓬荜生辉之感。“愣什么呢,快些坐下。”   陶如蕴收回思绪,朝旁边唤着,“小桃枝,怎么还不来迎接。”   桃枝欢欢喜喜地跑过来,“小的来了,客官吃什么?”   陶如蕴揉搓着她圆圆脸蛋,“我要春天的雨水,夏天的冰雹,秋天的露水和冬天的融雪。”   林绣把她的手拍下去,倒满茶水,“这就是了,客官慢用。”   又撇嘴笑笑,“某人禁足的期限好像还没满呢。”   陶如蕴赶紧摆摆手,偷跑出来实在不算道理。她向来没个正形,此刻又和桃枝品评起东城巷貌美的小郎君。   林绣几人见惯她这幅散漫样子,刘长史却是一口茶水呛在嘴里。拍背咳嗽半晌才缓过来,他连忙道失态,“风寒未愈,实在抱歉。”   饭菜用至一半,江霁容突然放下筷子。林绣走过来一看,像变戏法似的,桌上摆了个长条匣子。   “多谢林姑娘送来的栗子蛋糕,家母很是喜欢。”他淡然开口,眼神仍平静无波。   林绣打开盒子,不免欢喜起来,“是甘松香。”这股子清幽和他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送香是极私密的事,还好江大人不是风流性情,不然还真容易被当成登徒子。记忆中自己之前说过一次,学士府书房燃的香很好闻。没想到江大人还真能记住,不愧是浮沉官场多年的人,人家行事多周全。   林绣感慨着,又有些微微惆怅,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将食客喜好记得一清二楚就好了。   食店本是不能燃香的,一来店面小会闷热,空气难流通,二来多种味道交织,怕污了客人口鼻。不过甘松香开郁醒脾,有股不呛鼻子的木头味道,倒是很适合在人少的时候燃一点。   淡淡松木香气轻飘飘窜入人的鼻尖,若有若无,又不喧宾夺主。连宋长史这种刁钻鼻子都夸“清淡宜人”。   江霁容又执起茶杯,闻言只是微笑。模糊霞光把他的身姿衬得更挺拔如竹,和窗边栽的花成为一幅画。   陶如蕴深深看他一眼,这话怎么像意有所指呢?该“清淡”的是个表面样子,至于“宜人”她的目光又转向摆弄香炉的林绣,心中颇恨铁不成钢。别别扭扭半晌,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也罢,江陶两家到底是世交,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这位,总好过京中其他轻浮的小郎君。   陶如蕴一会咬唇,一会拧眉,不知不觉把自己辈分抬高好几代。她摇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操心   林绣不知他们心思各异,只是坏心眼地勾唇一笑。一会子定要把不讲卫生的林来福捉过来,熏它个通体生香。 第35章 雨天的诗学 在清油中翻滚,如秀美雨打   红藕稀饭销量极好, 成为继糖炒栗子之后的又一招牌菜式。几日下来,当街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不免心里难受。都是卖小吃的,凭什么你家生意就这么红火?   桃枝每日在门口小车前卖藕稀饭, 看他们幽怨的眼神很是不爽。林绣倒毫不在意, “夜深人静时听听钱袋的脆响,什么都值了。”   隔壁新搬来的孙大娘就爱这口甜的,到了一日不吃就浑身刺挠的地步。干脆让林老板开门早些, 给自己留着热乎的。   照常起个大清早, 洗漱穿戴好,孙大娘端着自家碗来如意馆买红藕稀饭。没成想刚一推门, 就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再沿街走几步, 几乎一夜之间,冲藕粉的、煮云吞的、捏艾窝窝的都改了行当, 人人都支起煮藕的小锅。东西一模一样就算了,偏生卖得还比如意馆便宜。   孙大娘忧心忡忡地从街尾返回来,白吃了林老板好几块栗子蛋糕,总要提醒一下。她思来想去, 还是叫过林绣,往店外不远处一指,“他们卖得比咱店里还便宜不少。”   几个埋头吃的食客也义愤填膺, “就是,摆明了要抢生意。”   林绣起来时就看到了, 闻言只是展颜一笑。   她从前还会着急上火,现在倒是看开了不少。“没法捆住别人的手不让学。”   掀开锅盖,长柄铁勺上下淘三次,正好满满一碗。她撒上白糖递过去,“您尝尝, 口味是不是有区别?”   桃枝绕路去别的小贩那儿买来一碗,此刻正好推门进来。孙大娘比较着一尝,还真不一样。   街上小贩的虽然也浓稠,米粒烂烂糊糊,快要熬成一锅米浆。如意馆的好像更黏糊香甜,藕片爽脆多汁,颜色也漂亮,不是黑黢黢的一锅。   虽说没找到彻底杜绝山寨的法子,也不能任由别人学了去。林绣花一下午功夫赶制出个招牌正宗铜锅红藕稀饭。浓墨重彩描画一番,大喇喇竖在进门处。摆出来没多久,跟风的走了不少,剩下几人也羞的不在移观道上继续叫卖。   ----   转眼就到白露,林绣在吃上从来不含糊,按习俗做了不少“白食”。譬如白扁豆、白莲子、白山药,又如千里迢迢送到京城的龙眼。汤汤水水加饭后水果,张罗起一桌好宴。   龙眼肉饱核小,一会一颗,几人都吃得口干舌燥,快要上火。   本来天色亮堂堂的,傍晚还有些闷热,等到半夜却突然下起雨。怪不得说“白露秋风雨,一夜凉一夜。”林绣舒服地翻了个身,还好门口的推车和铁锅都铺着油毡布,不用担心被打湿。   凉雨撒窗,如玉壶煮茶声。门前的毡布噼啪作响,后院晾着的衣服还孤零零在绳上。等到林绣想起来时,撑伞奔出去一看,已经全然湿透了。拧干湿漉漉的衣服搭进里屋,再给林来福的窝里铺上干软的棉垫。   天色还黑着,她犹豫一小下,又轻手轻脚钻回被窝。今日事明日毕,备料的事睡醒再说吧。   被窝香香软软,脚底像踩了个暖炉一样热烘烘。林绣迷迷糊糊地想,果真“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老白名言诚不我欺。   突然脚下一空,脸上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踩过。林绣猛地睁开眼,把一团肥胖揪出来。身侧几人还睡着,她压低声音,“谁让你上床的。”   下雨天车马难行,街上人不多,成了顽童的天堂。   小孩赤着脚在水坑里跳来跳去,溅了一身泥点子。林绣趴在窗前看得出神,都这个点了,还不见卖藕的来,估计是被大雨困住。门口招牌也水淋淋的不成样子,她无奈摇头,看来今天的藕稀饭是注定卖不成了。   门口全是积水,林绣只能转移阵地,把铁锅支回厨房里。翻腾半晌,张屠户前几天送来的两只鸡还没吃。林绣掂掂重量,正好大的那只炖汤,小的斩成块,做些炸物。   拖着湿面糊的鸡块潜进锅,油花噼里啪啦翻滚,如秀美雨打声。油泡从小转大,和外面一应一和的,谱成颇有诗意的乐声。炸鸡块晾凉,等待复炸给自己镀上最终华美的金光。   推开厨房小窗,雨后空气正好,油闷气四散而去。只吃这个未免油腻,林绣转身走回后院。   后院花坛早更新换代好几次,几株芍药半死不活的,庄娴干脆拔了它种萝卜。水嫩嫩的萝卜没长出来,倒是野菜鸠占鹊巢,一直野蛮生长。   到了成熟的时节,叶尖凝着的雨水越发显得它可爱。林绣托住叶根旋起几颗,拎在空中甩了甩水珠。都不用洗,叶片已经被雨冲刷的极其洁净。   攥在手心是高饱和的墨绿,林绣翻来覆去地看,不由啧啧称奇。她拍视频都不敢修成这种颜色,不过如此鲜亮失真的绿还真挺馋人。   鸡块炸好,蒜香味被牢牢锁在鸡肉纹理之中。轻轻一咬脆皮,带着油星的滚热汁水就奔涌而出。   苦菜水焯后加点盐醋拌一拌,初入口的苦涩还有点麻舌头,再咀嚼几下,正好消解炸鸡的油腻。林绣拈起块鸡肉,若是能开瓶啤酒,还有种置身夜半居酒屋的感觉。   下雨天时兴吃汤面,最好烫点青菜再卧个鸡蛋。唏哩呼噜吸一碗,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到了半前晌,总算迎来几位客人。   头位手中拎着油纸茶包,看样子刚从茶馆出来。想来喝了茶嘴里正寡淡,林绣递上菜单,“今日有新鲜的苦菜猪骨汤,客官可要来一份?”   他点头,笑着看向老板,“正好馋这一口。”   排骨是最妥帖温存的食物,酱烧着吃让人欲罢不能,仔仔细细嘬干净手指。炖汤更是包容万物,萝卜莲藕长丝瓜,什么也能薅一把扔进里面。最南边流行三煲四炖的说法,也有位大家讲究“一煮,二扫,三堕。”先是投入大把的山菌吊汤。再将鲜红猪肉茸和细白鸡脯肉都搅进沸腾的汤中,释放最纯粹的鲜美。最后佐料还得拿细密漏网捞出,锅里只留排骨,汤色清澈如茶。   林绣想及此味,内心蠢蠢欲动。可惜环顾周围,菌子和鸡肉都恰好吃完。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栗子和苦菜作配角。肉汤清煨,点一旋胡椒粉,连着黑亮砂锅也一齐端上桌。滋味如何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这股热乎劲儿。   喝热汤头脑发汗,再吹冷风容易感伤寒。林绣关上窗,向外眺望半晌,没等来送藕的小贩,先有客人推门。   新客又至,这位指肚发皱,神清气爽,应该是去混堂洗了个热气腾腾的澡。肚里空空,正好吃点油水大的。   果不其然,客人对新添的板栗烧鸡很感兴趣。“给我先上份这个,”他一指最后一页,突然搓搓手指笑起来,“墨迹未干,看来正新鲜呢。”   其他桌等菜的几位客人也笑,“那便给我们也上一份。”   ----   往常这个点,店里已是人头攒动,今天人不多,上菜速度比以往快了不少。食客们吃得顺心,林绣活也干得松快。   对于下雨天还进店吃饭的客人,她更是心生敬意,这得克服多少泥点子雨珠子才能赶来。   就好比现在进店的这位公子,林绣伸手一指,柜台后几人齐齐看向他。苏柔轻笑,“小厮撑着伞也要出来下馆子,叫府里厨娘知道了该多羞愤。”   公子一身华服,看着比褚钰大不了多少,张口就要三角酒。   林绣顾不上震惊,“酒给您温一温?”   公子朝她颔首,又信步走到转角处,细细查看摆出来的几坛酒。有条不成规矩的说法,酒坛子长的越笨拙,酒才越好喝。若是俏皮精致的小坛子反而坏事,专骗不胜酒力的外行人。眼前确实是土里土气的一坛,他满意地点头。   酒菜上桌,男人们在一起也爱聊八卦,“这次黎王回京,还带回来个女子。据说容貌极美,比安阳郡主也不差。”   “那这位估计就是未来的黎王妃了。”   另一人很不赞同地摇头,“我看难。”他环顾周围,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好像苏家小姐有意与他结亲呢。”   林绣竖起耳朵,可惜他们话题一转,又谈起最新的曲子来。   吃吃喝喝,听听雨声,最能让人心静神宁。方才淋了雨、丧着张脸进店躲避的,此刻有热毛巾擦干手脸,烫一壶酒喝,出门时也挂上笑容。   “共五十文,客官慢走。”   “雨还得下一会,门口的伞您先拿着用。”   送走几位,林绣打包好栗子蛋糕,等着程郎君来时,给冉娘子带去一块。苏柔又做了份减油减糖版的,一会一并送到乐坊。   不多几个客人来了走走了来,虽然进门处铺了毯子,还是难免有泥水脚印。   林绣拿起抹布蹲着擦地,桃枝在柜台后算个不停,空气中有种奇异的安静。手上活计干得差不多,不知谁的肚子先响了一声。   她看一眼时间,眼看就过了吃昼食的时候,手勤的店家都开始张罗暮食材料。   店里只剩最后一位客人,年纪看着不大,坐在靠窗的角落慢慢吃。   等了许久,林绣忍不住往他的方向瞟几眼。意思很是明确:您要是再不走,我们几个就错过吃午饭的时候了。   又等了会,这位打个饱嗝,总算有所动作。他招手把林绣喊过来,眼神很是诚恳,“我没钱,你们报官吧。”   刚露出职业假笑的林绣:“”   她眨眨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和一些。感情遇上吃霸王餐的了。 第36章 面相和本事 黄金蛋挞   林绣眯起眼上下打量他。穿着这样好材质的衣裳, 说自己没钱吃饭?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实在让人伤脑筋。对付这样厚皮铁脸的小孩,寻常店打一顿轰出去也就算了。   林绣按按额角, 还好没有更恶劣一些, 往饭菜里头放点什么“佐料”。   他翘起二郎腿,满脸的不在乎。就差靠回椅背,端起茶盏慢品。   锦缎衣袍绣着竹边滚纹, 在阳光下金线闪闪发亮。林绣勾手叫来桃枝和珠梨, 对着这位大少爷扬了扬下巴,“扒了他的衣裳抵饭钱。”   “等等等一下, 凡事好商量。”眼前几人还真摩拳擦掌, 他赶紧开口,“要不让我留下来, 洗碗抵饭钱。”   林绣抿唇不语,闻言才瞟他一眼。目光中还有点希冀,倒不像作假。大概是大少爷没乐子可供消遣,来体验生活。   感情您找工作就这态度。林绣在心中把白眼都快翻上天, 脸色格外难看。   “关昀”桃枝绕到他身后,捏出他的文书。林绣匆匆扫一眼,便把文书丢给庄娴, “先替他收起来吧。关公子好大的本事。”   关昀作势要抢,文书在几人手里团团转, 自己衣襟上的明珠还被扯了去。   林绣本来没兴致拯救问题小孩,现在突然生了几分闲心,打算好好让他知道何为“人间险恶”。混乱中关昀腿上挨了一擀面杖,膝盖酸软,“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停手吧诸位, 我给钱。”关昀捂着腿,“哎呦哎呦”直叫唤。看店家姐姐长得美,才想和她开个玩笑,这下闹大了。   “少废话,麻利点。”   ----   刚下马车就隐约听到店里吵吵嚷嚷不停。江霁容抬脚欲进,正好撞上眼前的一片狼藉。   林绣松开捏着他袖子的手,关昀捂着脑袋向门口看去。   “江大人?”两人齐呼出声。   若是此时有条地缝,关昀真是恨不能钻进去。江大人朝他点头,脸色怎么看都很冷淡。   “关小公子这是?”   “玩笑而已。”他赔着笑,伸手往腰间一摸。等等,我荷包呢?   关昀哭丧着脸,这下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反正脸都丢尽了,江大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他委委屈屈看向江霁容,眼神里满是希望。   雨打新碧,窗边绿意正好。江霁容找个熟悉位置,垂下眼帘自顾喝起茶。   林绣扬扬他的文书,正色道,“文牒我先留下了。要么给银子,要么就在店里做三日工抵饭钱。”   程郎君在这一片诡异的氛围中走进店里。门口听了半晌,才总算弄明白事情原委。   林绣见他进来,有一瞬间的怔愣,而后递上个眼神。程郎君会意,很给面子地拎住他后衣颈,像提小鸡仔一样容易,“要我说,就这模样凭什么留下。”   关昀挣扎几下,脸都涨红,“我肯吃苦。”   一瞥桌上的残羹冷炙,程郎君懂了大半,眉头拧起,“你还是回家找娘吧。”   关昀本想着揪个伙计替他回家取钱,又怕被家里人逮住他不务正业。正纠结着,闻言热气上涌,挑起面前满满一担子竹筐。这竹筐看起来轻便,怎么实际跟放了秤砣似的他面红耳赤,嘴上依然不认输,“我还真行。”   雨天路滑,跑趟乐坊正好缺人,程郎君望向林绣。   林绣摊手,“总不能让他吃白饭吧。”   她摆手老板的架势,一扬手里的擀面杖,“小关,你先去乐坊送货,回来后再洗碗。”   ----   把闹事的小鬼送走,林绣这才舒了口气。江大人惯常喝茶都是独来独往,不爱和人闲聊。她泡好茶端上小点,便回后厨捏些新的茶点花样。   雨中的空气带些泥土气息,窗边爬山藤晃晃悠悠,像是也想跃进粗瓷杯中,和茶叶一起舒展浮沉。江霁容低垂着眼品茶,注意力总忍不住被几个话多的新客吸引。   陆续几个进店的拼桌而坐,都是活泛性子,“小娘子”长“小娘子”短的,一看就没安好心。明明外头瓢泼大雨,白靴居然一尘不染。想也是在马车上换过靴子,说不定还抹了香露。   眼不见心不烦,江霁容索性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边饮茶边看。   是本吟游诗人的集子。随手翻了两页,书主人的批注倒是不少。“天地一春秋,人世百岁忧。”这行字被画上个大大的黑圈。   他向来不爱此类丧气的诗,静心看下去,等翻到下一页的空白处,眉头才舒展开。   上面还有几行批注,正是最近流行的诗补。“不需空祝愿,但饮花间酒。”如此明媚字句,也亏她想得出来。江霁容再看眼书页,微笑起来。   字大如斗,歪歪扭扭,不过比从前好了不少。透过纸背,好像能看见她捉着笔努力写字的模样。若叫习过字的人来看,起笔收笔之间,还有些和岑大家一脉相承的风流蕴藉。   路面湿滑不平,莫说行人难走,就连车轮也溅得满是泥泞。江白整饬好车马才赶过来,慢悠悠喝了会茶,怀里突然被塞进本诗集。   江白接过仔细看了看,心里一紧。林姑娘肯定偷懒没练字,怎么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他小心翼翼地看大人眼色,又感叹这老师当的真是尽职尽责。   江霁容指尖轻叩桌面,干脆把话说得再明白些,“笔锋转圜处很有岑大家的风格。”   江白:???   莫不是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他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若是把在江南游历的岑大家叫来,想必他自己也发觉不出来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庭前积水映出如意馆的倒影,进店的客人一踏,琼楼就碎成闪着微光的水珠子。   细微处才见真滋味,可惜林绣此刻无福欣赏,正忙着穿梭在前后堂送菜,捎带听听油嘴滑舌的年轻郎君贫嘴。   “在下略通相面。”这位白袍郎君进店嘴就没停过,现在又开始给同桌人分析。一番长篇大论下来,还有模有样,让人信服。   他身侧穿绿袍的郎君得了个“前路坦荡,桃花正旺”的结论,正高兴的再要壶好茶。其他几人也是各有好话,兴致上头,怂恿他给林老板也看看面相。   林绣对面相手相之类的一概没甚兴趣,不过还是凑过去。兴许能得个“钱途光明,即日暴富”呢?   白袍郎君看她两眼,又害羞似的赶紧转开头。“林老板眉目柔和,光彩照人,面相怎么看都甚好。”   林绣兴致勃勃地听下去,他轻咳一声,话音一转,“尤其是有旺夫之相。”   “”这比说人贤妻良母还膈应呢。   林绣在心底翻个白眼,忍下当场竖中指的冲动。若说他天生老实人,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不过这人没什么坏心,林绣到底还是一副笑模样。“那正巧了。”   周围立即多了几道饶有兴味的目光,她硬着头皮往下编,“有高人说,我需找一位天庭饱满,鼻如悬胆的,才有旺妻的可能。”   明明是顺口胡诌的一句,不知怎的,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张熟悉的脸。林绣偷偷朝窗边望一眼,发现江大人也朝这边看来。   被抓包了,她赶紧别开脸。不过鼻梁高挺,眉目周正,倒是挺符合   这位郎君正好是个面中急刹车的,在座几人悄悄打量他,都心底偷笑。郎君只觉话里有话、情意绵绵的,可惜林老板不买账。自讨个没趣他也不恼,摸摸鼻子又换个话题。   店里重新热闹起来。几人对坐,喝出了饮酒的感觉,林姑娘在柜台后低头忙碌。   江霁容放下书,目光不由被她吸引。好像总不知疲倦似的,脸上没少过笑影,难怪能写出那样的句子。   又环顾一眼围坐的年轻公子们。他轻哼一声,实在少年气浮。   正想着,林绣走到他面前添满茶,笑问,“江大人可要些茶点吗?”又向江白确定,还是老样子,椒盐饼和炸鱼皮各来一份。   江霁容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变卦,成了“想吃点甜的。”   林绣把刚才几位点的捋了一遍,默默记在心里。这还是江大人头一回指明要吃甜食,多新鲜。   “还要等一会子呢。江大人先用些茶。”   江霁容颔首,待她走远才伸手摸摸鼻子。若说高挺如悬胆,倒也不算十分自大。   ----   下雨天琢磨吃的,闲着也是闲着。林绣把一盘面点送至吊锅烘烤,又用剩下的面随手捏了几个枣卷。   没蒸一会就香气四溢,空气中全是红枣和小麦的甜香。不过掀开笼盖,品相实在有点翻车。   涨大两倍之后,白胖的枣卷全挤在一起,也没了之前的模样。糖三角吐了个精光,糖汁全数流到了下层的葱花卷上。   “甜中带咸,还挺好吃。”苏柔不嫌弃地咬下一大口。   吊炉里烤的蛋挞也到了时间。林绣默默收拾好破碎的心情,拿出来时被惊了一跳。   蛋挞酥皮并非层层叠叠,而是粉粉曲奇的质感,又有点像薄皮月饼的酥壳。桃枝循着香味找过来,被滚烫的挞心烫了嘴巴。   心急才能吃上热豆包,她边吹气边试着下嘴,“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味道。”   林绣拿起一个品尝,也笑得眉眼弯弯。如此另类挞皮,倒是比起酥成功的蛋挞还要扎实。   她趁热打铁烤了几炉,又加些茶粉上去。外馅柔嫩,内馅清甘,连不爱甜的珠梨都取了第二个来吃。   ----   明明云团背后射出点金光,雨势却不见小,苦了刚才没带伞就上街的行人。   身后小厮去取东西,走在前头的中年妇人先进店避雨。桃枝一眼就认出她,附在林绣耳边悄声说,“咱们之前在柳桥进货时曾见过面。”   林绣对这位笑容和善的妇人有些印象,这么一说就对上号。自己在柳桥买鱼时,还替她找过耳环呢。之前她似乎来过店里几次,不过都赶上人多,没来得及仔细招呼。   “抱歉,栗子蛋糕刚刚卖完了。”庄娴掀开帘子,很不好意思地答道。   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又柔声道,“那便来壶清茶。”   青花瓷壶装的热茶很快送上来,以及一碟白瓷盘盛的小点。林绣给她沏好茶,笑着递上白盘,“客官可要尝尝我们店的新品?并不要钱。”   油亮圆润的小小一只,闪着焦糖色的不均匀光泽。   中间一汪金黄的凸起颤颤巍巍。许是刚出炉的缘故,像能呼吸似的一张一翕。   她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内馅滚烫,让人没法囫囵吞下一整个。馅心柔软丰满,并非一味的甜,还有些茶粉的清香。微微凝固又香浓的蛋浆,含在嘴里脂玉一样,顺滑细腻。   林绣拎着壶茶坐在她身旁,“客官,味道可还合口?”   没有锡纸托,也没有可调温的烤箱。她用吊锅烘烤定型,又贴在炉边把底烤脆。林绣自己吃着好,又怕古人一时接受不了浓郁的蛋浆。   一只下去有些挂嗓子眼的甜蜜。林绣给她递上放温了的君山银针。   还好茶水苦而不涩,和窗外的一帘雨幕一样清爽干净。   她用帕子擦干净嘴角的细屑,脸上的笑纹藏不住,“很好吃。”   林绣松了口气,也跟着笑。   饭馆的桌子之间空了不少距离,看上去一点不挤。店里尽是讲着各种口音的人,拼桌坐热闹非凡,却让人心底却有种莫名的平静。   她扫一眼端盘子倒水的,“全是女子,果真悦目。”又吃了一枚蛋挞,才缓缓开口,“可惜只在京城。若是开在江南,嗜甜的客人怕是更多。”   “这您可猜对了。”桃枝挤到林绣身边坐下,往她手心塞进块热毛巾擦手。“我们老板的心愿就是把如意馆开到全国。”   林绣笑着捶她,又看向妇人,“先把眼下经营好了,才有功夫想其它。”   她又感叹一声,“到底人少,做什么都不快。”   妇人轻轻一掠茶盏,说话间有种淡淡的平和,“不如我也来搭个伙子。”   轻飘飘几个字顺着冷风飘进她的脑海。林绣整个人都被震了一下,只觉听到的声音好像天籁样不真切。   “掌柜的,取把伞的功夫就不见您了。”小厮站在门口抖搂着伞上的雨珠,看见自家掌柜的和林老板一块有说有笑,不由面上一怔。桃枝也认得那小厮,开业当天替今耀楼来送过贺礼。   那眼前的人她登时头重脚轻,身边林绣也是如在梦中的样子。   “让林老板见笑了。”妇人放下茶盏,而后展颜,从衣襟中掏出张纸。 第37章 意外的惊喜 水煎包和胡辣汤   是张盖着官印的地契。   林绣还停留在刚才的冲击中久久不能回神, 现在更是有点晕眩。轻飘飘一张纸像染上金光一样,这可是大把白花花的银子。   她调整个更庄重的坐姿,顺便把手汗往裙子上抹抹。   大名鼎鼎的今耀楼赵掌柜林绣思忖,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比学渣身边坐了个高考状元一样, 公开处刑让她紧张得很。   还没等自己回过神来,赵掌柜先递上地契,笑着看她, “今日我来移观道, 就是为了此事。”   林绣双手捧过一看,契书上的店面正好紧邻如意馆。   她对这家倒是很有印象。从前是个卖字画的, 不大一间, 却挺精致。有时也兼摆些胭脂水粉,香气扑鼻, 让她在门口散步时老打喷嚏。   桃枝接话道,“这家店铺这几天似乎正在修葺。”   林绣回忆着,好像是听说过店主人要回老家的事情。不过并不相熟,她也不好主动问起。   “店主人临行前想出掉铺子, 于是卖给了我。”赵掌柜抿一口茶水润喉,慢慢开口,“想开家糕点铺子很久了, 可惜没有称心的糕点师傅,点心也做不出什么花样。”   林绣一想也是。古代糖油都贵, 漂亮精致、造型繁复的糕点先紧着宫里。大户人家有私厨还好说,寻常老百姓至多吃些糖油卷子、甜馒头之类的。所以自己卖的甜馅炊饼才红火,至于少人见过的芋儿糕更是立即售罄。   可是赵掌柜和她说这些,难不成是想聘用自己?林绣试探着开口,“那您的意思是?”   赵掌柜放下茶盏, “林老板可有意接管一家糕点铺子?”   不是“帮工”,也不是“聘用”,是“接管”两个字。   林绣浑身都震了一下。她努力稳了稳心神,说出来的话还是有点颤音,“若是如此,便觉什么都值了。”   她怎会不想呢。   日日想,夜夜想,把剩下四人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可惜在现实面前,只能是理想主义的画大饼。   “这便是了。”她笑着搭上林绣的手,“这间铺子正好空闲,不如租给林老板,你我共同经营。”   见她不说话,赵掌柜又问,“可好?”   林绣回过神来,“当然!”   她的语气太过激动,莫说赵掌柜,连坐在身旁一脸严肃的庄娴都笑了。   ----   一盘金黄的蛋挞一会子就吃完,杯中茶水也添过两三回。细细商定好隔壁糕点铺子的事宜,窗外天色已经漫上些彤云。   聊了一番,才发觉林小娘子不光一手好技艺,心思也活泛的很。赵掌柜饮罢最后一口茶,带着笑站起身来。   她按下林绣的手,“不必相送。”   走出如意馆时,大雨刚歇,火红流霞后射出几道微弱金芒。   正说着话,赵玉奂在一间丝绸铺子前停住脚步,这招牌她再熟悉不过。自己从前交好的丝绸商人,嫁人之后回家相夫教子,连铺子也交给夫家。   “您可要进去找陈娘子说说话?”   “罢了,她不会在的。”   她沉默片刻,又大步往前走,问起渔市场的生意。一问一答间,已转过两道街角,行人渐渐多起来。   伙计跟在她身后,想了想还是开口,“掌柜的,这林小娘子真的行吗?”   他在今耀楼做了这么多年的活,次次谈生意都跟着来。还是第一次见掌柜的这么快定下来,对方又是个年纪轻轻的貌美女郎。   赵玉奂脚步放慢些,想到那个嘴甜心热的小娘子,脸上又浮起几丝笑容。   她侧过身去问道,“你还记得第一次去商会的时候吗?”   伙计点头。当时商会中皆是青壮年男子,只她一个柔弱女子,却敢拍桌子叫板,把他们一个个说得哑口无言。   “您是觉得林小娘子”   “她很像当初的我。”赵玉奂整整肩上的披风,若有所思,“市坊间的生意,女儿家到底还是势单力薄。”   男人开商铺,必是举全家之力支持,连妻儿姐妹的首饰也能当掉。可如果哪个闺阁少女想要抛头露面,甚至是出来开食肆,周围所有人一定都觉得她疯了。   可林小娘子的店里偏生都是瘦瘦弱弱的女郎。这么一家不大的店铺,竟也在京中生存下来,还开得红红火火。   伙计听明白她的意思,语气越发恭敬,“说不定哪日,京城商会就有不少女子。”   她笑笑,谈话声渐远,散入秋风中不见。   送走了赵掌柜,林绣内心惴惴不安。就像是小明星突然被大饼砸中,搁谁身上也不免惶恐。   给自己灌了杯凉茶,又开窗透气,这才觉得面颊没那么烫。   苏柔取了纸笔来,坐下和她一条条慢慢捋清楚。   京中大酒楼哪家不是“记忆数十百品,不劳再四,传喝如流。”林绣曾亲自去过今耀楼吃饭,数百道菜一起上,也毫无差错。   这是高端酒楼的玩法,她暂时学不来。至于大排档,多是露天经营,卖点家常小吃,最重要的就是口味和便宜   林绣环顾一圈周围,喝酒的大汉和慢慢品栗子蛋糕的小姐们坐在一块,说不出的别扭。   她在框架图上另拉出条线,“那我们不若小而精。”   “隔壁店铺不大,正好能让贵女们有个歇脚的地方,说说体己话。”   苏柔笑了,“正该如此。”   虽说思路有了,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困惑。   我真的行吗?林绣问自己好多遍。切菜的时候心不在焉的,差点劈了指甲。   还好庄娴眼疾手快,强行夺走了她的刀,“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坏就是生意黄了赔点钱呗。”   林绣霁颜,这倒也是。她擦净手上的水珠,招呼着其余几人,“现在天还亮着,正好出去逛一逛。”   此时的风已经有点凉了,吹着黄叶哗啦啦响。雨后的空气湿润微凉,扑在脸上是细密的一团水汽,小猫挠过似的,叫人心底泛起舒服的痒意。   林绣在家不起眼的小摊前驻足,买下兜橙子,先剥着吃了两个。酸酸甜甜,汁水丰盈,很是解渴。   桃枝也摸出一枚,脸上带笑,“橙黄橘绿的,多好看。”   路边还有卖揪叶的,一点钱就能得一大把。虽然在行走在闹市,往来间风清气和,也能感觉到秋日山水澄明的悠哉。   花糕铺子门口蒸笼堆得老高,还卧了条耷拉眼皮睡觉的黄狗,让她想起江府门口的有财。   看着不长的一条街,若是把每个犄角旮旯都摊平展开,说不定是幅同清明上河图一样的盛景。   前头有个卖糖人的老翁,林绣摸摸下巴,看来市吏管得并不严格啊。   庄娴凑到她耳边,“前些日子是因为宫中大宴,这会才都放开。”   吹糖人的是下九流,比乞丐还往后排一位,颇为文人雅士不齿。小孩却不管这些,见了吹糖人的小车就都走不动道。个个围成一圈仰起头看着,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此刻小孩的范畴还包括了满眼期待的桃枝。   林绣想了想还是把关于卫生的论断咽下去。罢了,又不是天天吃。   老翁双手慢慢的把热糖稀捏出形状。嘴衔住一小段,吹出只头小尾长的耗子,又递上圆睁着鼓泡眼的金鱼。   总之甭管什么形状的,咬在嘴里都是嘎嘣脆。桃枝啃完糖人,还在慢慢舔着竹钎子,一脸的餍足。   眼瞧着快要走过这条街,林绣在家包子铺门口停下,“不若就吃这个吧。”   招牌上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她可熟悉。之前来的时候还是间小店,没想到才过了一年多,竟在京城开起三家分店。   掌柜的认出她,赶紧撩开帘子上前见礼。林绣也回礼,又抬眼看面前笑眯眯的掌柜。有些日子没见,腰身都宽了不少。不过胖些也好,把眼间细小皱纹都抚平滑了些,看起来更和气。   林绣奉承一番,把掌柜的捧得直喊惭愧。   他摆摆手,依旧是满面春风,“可惜小店始终不敢开到移观道。”   这是捧自己生意好呢,林绣笑笑,“实在不敢当。”   待坐定了,掌柜的亲自给她奉上茶。林绣喝着喝着就又想到别处去。连锁店一是口味,二是名气。包子铺虽在京郊受欢迎,和城内到底隔着条大河呢,开起来实在不少本事。   她看向金光闪闪的牌匾,门口还支着煎包子的火炉。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刺激之下,让人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里走。   现代更要讲究营销学。就光说包子,譬如老北京的庆丰老字号,又如天津狗不理和鼓楼二姑、上海南翔小笼,哪家不是名气响当当,背后流传着一段佳话。   正思绪万千,一海碗胡辣汤先热呵呵端上来。林绣一扫周围,也有喝甜豆浆的,总之老少不论、南北皆宜。   店里生意红火,天还没黑就满是人,林绣几人只剩门口的位子。到底秋凉了,风吹后背有些冷意。   她吸吸鼻子,一口浓稠微酸的胡辣汤下去,周身寒气荡然无存。   “客官可食葱?”耳边是大师傅中气十足的声音。   林绣朗声答是,转眼功夫撒着葱花的金黄水煎包就端上来。   油清面白,“嘶啦”下锅,光听声音就叫人忍不住舔舔嘴唇。添小半瓢稀淋淋的面水,包子煎得底儿焦黄,再一铲子翻过来,让上头的也感受热气。   面团遇上油,显出几分金黄的厚重。其余三面让水滋着,柔软异常。   几人牛肉与韭菜的各要了一盘。师傅笑着铲起包子送过来,“几位小娘子胃口真好。”   林绣平时吃的都是苏柔蒸的喧乎乎大包子,如今看这小巧精致的水煎包,像走了形的锅贴一样,很是新奇。   又在心底赞起师傅的巧手,要是叫自己来,一铲子下去保不齐包子皮都破了。   她摸起一个圆丢丢的肉包子,小心咬下口脆皮,凑到小口处先吮干净鲜美的汤汁。隔壁着急的食客顾不得那么多,趁着热气大嚼一口,叫喷出来的汁水烧了舌头。   韭菜和肉都重口,吃完嘴里味道久久不散。掌柜的不光上一壶粗茶,还赠两碟清口小菜。   笋丝清透,嚼起来满口生香,含着冰一样凉爽。芹菜拌花生米更是道“咯吱咯吱”的响菜,完全消解了方才的油腻。   吃饱喝足,难免生出些斗志。毕竟只偏安一隅,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天天吃肉包子。   桃枝很信服地点头,“就是,我还等着吃江南的鲈鱼和陇西的大饼呢。”   林绣很豪气地放言,“这算什么,咱们以后还要吃瀛洲的生鱼呢。”   苏柔笑着探她两颊的温度,“怎么喝茶也能醉人。” 第38章 甜品店初开业 杏仁豆腐 腊肉蒸饭 (   雨后的几天阳光都正好, 尤其是晌午时候,风吹在脸上都是暖洋洋的。可惜也有个坏处,枯叶尘土乱飞乱滚, 让外头摆摊的不少小贩都遭了殃。   没买到垂涎已久的糖人, 春生心里格外郁闷。等冲到饭桌前端起碗,更是没什么食欲,他嘴角耷拉, “怎么又是烩菜馍馍。”   好不容易吃完这碗饭, 春生想起什么,又嚷着要买如意馆的点心。   央求了半天, 他爹总算松了口, 春生高兴地一蹦多来高总算可以在阿杏面前炫耀一番。   可惜还没等到如意馆的糕点,他爹先被一道急令匆匆叫走。   春生娘慢悠悠地掰着馍馍泡汤吃, “你爹有案子。”   她端起碗喝一口汤,揉揉春生的脸,“再说,馍馍多香。”   县衙间来往几趟, 案件总算暂时告一段落。   春生爹走在街上,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大中午的,他在家中刚咬了口馍放松下来, 就被叫走,那碗烩菜还一口没动呢。   闷着头往前走, 差点被个竖着的牌子撞了脑袋。他皱眉这么一看,重墨书着几个大字:“今日招牌杏仁豆腐。”   再一抬头,明晃晃的招牌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这不是春生一直嚷着要来的如意馆吗。   只是光看招牌杏仁豆腐,又甜腻又豆腥气的, 想也不好喝。估计就是骗骗自己家傻儿子。   他略疑惑地看向店里,柜台后的老板先笑盈盈地迎上来。   “这道小食并不是豆腐做的。”   那怎么起这么个名字,还不等他问出口,柜台上就摆好了几个青花小碗。   “您来一碗尝尝?今天头回开门,便宜得很。”   春生爹接过菜单,五花八门的点心听都没听说过。再一看价格,还真不贵。   正对上小娘子的笑颜,他递上一串铜板,尝尝就尝尝呗。这么一小块,再难吃也能生吞下去。   付了钱,他对着面前几碗仔细研究起来。   青花瓷小碗如圆月满盈,里头盛着四四方方一块嫩豆腐。构造像枚中方外圆的铜币,颜色却如雪如玉般洁白无瑕。   几粒鲜红枸杞散落在小碗中,如凝脂肌肤上一点朱唇。旁边还有一种也漂亮,是加了黄澄澄的糖桂花。   周围的行人也凑过来,满脸的好奇,催促着他快尝尝看。   春生爹犹豫半晌,端起碗加糖桂花的。   “豆腐”盛在碗中晃晃悠悠,看起来极柔软的一团,实际却并不绵软,也不弹牙。一调羹切下去,整块杏仁豆腐就齐整地断裂开。   毫不费力地一吮,滑得快要顺着调羹溜走。牛乳的甘洌中融化了杏仁的清苦与味甘,磨得粉细的杏仁片毫无涩口之感,回味顺畅悠长。   再咂咂嘴,他很肯定地想,这碗点心里没加面粉和米浆。   尤其是含在舌尖的轻盈感,不是棉花般的丝丝缕缕,而是形容一团软玉或是一块将化不化冰的温和清透。   他心头一震,赶紧再饮一口碗中冰糖水。闭气慢品,凉爽浓酽,像是清风撞碎了寒冰。   若没有杏仁乳,它就是平平无奇一块凝住的嫩浆。可正是杏仁的点化,让整块点心都变得鲜活起来,和庸俗的花糕蒸饼化开界限。   慢慢吃完一碗,还有些意犹未尽。又想起家里的馋嘴小鬼,春生爹把荷包里的碎银子都倒出来,“给我装五碗带走。”   “好勒。”小娘子手脚麻利,转身功夫就给他递上食盒。   围观的几人看他吃得入迷,也纷纷掏钱要一碗。转眼间刚摆出来的几碗杏仁豆腐就售罄了。   剩下没买到的人本来有些灰心,没想到老板又捧出一篮蒸的点心,白底透着快溢出来的红糖,喧乎乎的小巧一个。   林绣将糖三角做了创新,捏出金鱼、小雀等花样,让它从不值钱的甜馒头摇身变为精致小点。   转眼间,小小的铺子前就聚起许多人。不少是买回家吃,也有挽着手出游的,顺便要壶茶进店歇歇脚。   ----   早早起来漉了一锅杏仁浆,又将杏仁残渣做成杏仁玉米饼。其间辛苦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林绣捶捶腿,实在撑不住了,只能回房躺一会,前头交给苏柔照应。   本以为下午就没甚人来,她可以好好休息一番。没想到午后人潮更汹涌,营业额实在超乎自己的想象。   林绣之前还犹豫着,要不要学现代的网红营销手段,雇人排个队。没想到队伍已经排到了街对面,快要妨碍了车马出行。   过一会庄娴苦着脸进来,“材料都用完了。”   这下可真没法子了。林绣只能很抱歉地挂上打烊招牌,顺便赠没排到的客人们一人一个糖三角。这个还有两笼,倒是唯一管够的。   没买到的客人得了白送的小点心,也没理由再发脾气,毕竟吃人嘴短。   只能摇头叹一声,“怎么这么早就打烊。”再安慰下自己,店开在这又跑不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趁热咬下一口,别说,白送的糖三角还挺好吃。   微风摇落一树桂花香,再加上点心的甜蜜,如意馆里尽是幸福的气息。   林绣躺在床上撸着猫,这才觉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她一边挠来福的肉下巴,又自言自语着,“最近是越来越懒了。”   之前住在漏风小破屋的时候还斗志十足,现在反而像条咸鱼样舒服躺平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林绣惆怅地翻个身,手上动作加重些。   林来福很想逃脱魔爪,可惜被摸到舒服处,只能佯装乖顺,在她手里蹭来蹭去。   桃枝知道林绣的性子,若是白天受了劳累,晚上定要在吃食上找补回来。因此格外兴奋地跑进跑出,一会递回个新消息,“张屠户来了。”   林绣眼睛一亮,扔下肥猫奔出门。   张屠户放下竹筐,里头堆了不少鲜肉。他又神神秘秘从最底下掏出什么,面上带笑,“特地给林老板留的。”   几人都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是条深红光亮的腊肉。   秋风起,食腊味。林绣笑得开怀,正好正好。   如此优质的腊肉实在难找,林绣给他装了满满一兜的点心带回家,才把人放走。   提起腊肉走进厨房,跟在自己身后的桃枝忍不住笑出声,“这么早就做饭!”   林绣伸手拔下一把青碧蒜苗,又吩咐道,“去把米淘了。”   “小的得令。”话音刚落,桃枝像道旋风一样跑远。   “要大黑瓮里的米,别从小缸里拿。”再一看,人早就没影了。林绣摇摇头,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   切了几片对着光一看,薄薄一大片正好分五层。瘦七肥三,腌的极透,肥肉都已经化成透明的油脂。   这块腊肉品质真是不俗。林绣挥刀不停,想起之前查资料时看到,腊肉和腌菜也被归于垃圾食品一类。大抵是油盐太重,腌制过程又容易发生什么反应。   可惜嘴馋的人实在抵挡不住腊味香。   垃圾食品,不垃圾的还不吃呢。从前听到的传闻种种,什么果冻是皮鞋做的,又如辣条要在地沟油里泡几天。真真假假说不清楚,反正偷吃少不了,只是吃的时候难免有种难以言喻的刺激感。   白天滤浆时废物再利用,得来的杏仁玉米饼还有不少。林绣端出个小竹筐,几人围坐吃得开心,饼渣纷纷簌簌落下来。   珠梨不爱吃这个,觉得杏仁有股烧焦了的浆糊味,拿着糖三角躲得远远的。   桃枝用刚学会的成语笑她,“少见多怪了吧。”   她咽下一整块饼,“听绣姐姐说,还有绿豆夹肉的点心呢。”   珠梨对此种诡异吃法很是不屑,“就是给我钱也不吃。”   能前后摇晃的藤椅是林绣找人定制的。多大一张,宽阔可比折起来的竹床。林绣躺在竹椅上“一悠一悠”地晃荡,有种坐船而行的感觉。   夏天没收起的大蒲扇盖在脸上,遮光挡风,滋长睡意。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两人斗嘴,嘴角不由自主勾起。   正瞌睡着,身上突然降下个轻飘飘的东西。她伸手一摸,庄娴刚给自己盖了条薄毯。   白天卖剩的杏仁豆腐还在凉水中冰着,庄娴见她坐起来,把手中的小碗递过去。   一气喝了,甘甜而惬意,一股清爽的凉意从脚底下泛上来。   林绣舔舔嘴角,“要是从前,大人定是不让这么吃。甜食必须饭后才能用。”   这熟悉的味道属实直击灵魂。自己小的时候格外贪嘴,家里大人惯的很,三元梅园、护国寺、南来顺,总之哪哪的杏仁豆腐都吃了个遍。她最讨厌枸杞,每次都只买加糖桂花的。   苏柔只当她想起林老伯了,赶紧说些别的开心事。林绣笑笑,又拿起杏仁饼干。   桃枝看着掉一地的饼干渣有些心疼,转眼想到一步三点头的鸡上。米能吃,饭渣子也能,既肥了鸡,又扫了地,岂不妙哉。   “赶明我们买只鸡养着吧。”桃枝很慎重地开口。   “喂只鸭子也好。”珠梨摸着下巴仔细思考。   听她们认真讨论养鸡鸭的可行性,苏柔用丝帕捂着嘴也藏不住笑意。到底还是小孩心性。   林绣在一旁也笑得肚子疼。明年开春,不大个院子已是鸡鸭成群。   这画面实在不敢想象,生意还没大起色,自己先当上森林大王。   笑语不停,手上活计也没闲。米是莹白如玉的丝苗米,水是沁心凉的山泉水,浸泡一会就倒进锅里。   深红胭脂色的腊肉在其上一字码开,表皮油花闪烁。林绣捅捅火箸子,烟熏火燎的,才能烧进丝丝缕缕竹木香气。   蒸了小半个时辰,肉香油香经小风一吹,自动钻入鼻间,分外诱人。   桃枝昼食忙得没怎么吃,此刻肚子叫个不停。已经迫不及待要揭开盖了,想了想还是忍住。   林绣故意逗她,“要是用荷叶垫底,加细细剁碎的梅干菜,铺上米粉肉片,蒸出来才叫一个扑鼻的味道。肉片粉粉糯糯,油光闪动,每吃一口就在嘴里爆开香气。”   她还特地加了些拟声词。一会“吧唧吧唧”啃腊肉,一会“咯吱咯吱”嚼青菜,一会“唏哩呼噜”喝茶。   总之一通乱响之间,把几人都描述的口齿生津。   林绣得意地眯起眼睛,这可是她的专长。最开始拍视频的时候收音设备总出问题,她后期随便一吃的配音都能让人忘记这些缺陷。要是在现代,这几个馋鬼估计都能成自己的粉丝。   庄娴摸摸桃枝的头,忍下笑意,“明年我再晒些梅干菜,咱们蒸米粉肉吃。”   哼哧哼哧费了老大力气,桃枝和珠梨才把小饭桌抬到院子里。   林绣早在后院墙壁上各置两盏油灯,虽然天还没黑,火一划开,也照得整个小院都亮堂得很。   翘首以盼许久,腊肉饭总算焖熟。   一片腊肉正好半个手掌来大,肉皮褐红,油汪汪的煞是好看。瘦肉莹白,肥肉亮闪闪,给一旁陪侍的青菜也打上高光。   腊鸭的咸与青菜的淡融合的恰到好处。被肉汁浸了,米粒更饱满,咀嚼起来唇齿留香。油灯垂下来的淡影正好,给米饭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干米饭太噎,一盆热腾腾的白菜豆腐汤端了出来,苏柔走得小心翼翼,“让路让路。”   风拂发丝,像是落下细微的呢喃。一碗饭一碗汤,足以抚平一天的劳累。林绣摸摸鼻子,虽说自己只忙活了半天。   “等到了冬天,我们把后院打扫干净。”林绣端着碗用筷子比划。   “这里吊腊肠,这里熏腊肉”   肥油甜还带着酒香的广东腊肠是必须的,再做些麻辣红艳的川式腊肠。腊肉也要几条,都满当当地挂在树上。   “这边可以种些蒜苗或者韭菜,就能一茬一茬割着吃。”   桃枝光是听着就要流下口水,“快点到腊月就好了。”   珠梨戳她脑袋,“那你的大白梨、秋苹果就都不用吃了。”   “这可不行。”   林绣笑着抬头看看快圆的月亮。快至中秋了,等两个上学堂的孩子回来才叫热闹呢。   吃完饭又收拾了碗筷,时间还早,她琢磨起过几天打月饼的事。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中秋过节重要,时令吃食也重要。   普通月饼无非五仁豆沙枣泥馅的,吃了许多年早就生腻。不过那些创新月饼中好的也寥寥无几,诸如巧克力爆浆馅之类的,听着就叫人牙疼。   更有甚者直径二尺,约莫一个自行车轮胎大小,得一家老少团团圆圆,围坐一起切着吃。   正想着,就听见灶膛里“噼里啪啦”一阵响,火星子乱舞乱溅。赶紧用铁钎取出一看,她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月饼模具居然裂开了。   等着烤月饼的林绣:   没几天就是中秋,要是不能卖月饼,整个甜品店的销量都要被影响。   “可是光打工具就要好几天呢,来得及吗?”庄娴一脸担忧。   林绣看眼外面的天色,还不算晚。她捉起纸笔匆匆画了张图,塞进怀里就往外走,“我去去就回。”   ----   夕照渐渐投入在巍峨群山的怀抱中,披了一层排布凌乱的柔霞。   铁匠铺子里的火光红亮,一路艳烧到天边。   林绣拿着图纸找到之前合作过的一家工匠铺子。老板不光会打铁,上次还给自己做了不少外卖的提盒。   风箱上了劲,火星细微如屑,飞动如蛾。有人额头挂着汗珠,亮晶晶地濡湿了霞光。他旁边站立的身影融化在深红浅红的暮色中,分外挺拔。   等那人抬起头来,林绣不由愣在原地。   他也疑惑,“林姑娘?”火光的热更衬托出他脸上的清冷。   铁匠给她搬来个小凳子,见二人相熟,又笑着取出她之前定制的东西。   江霁容先斟酌着开口,“这毡皮军帐是你定做的?”   “并非军帐,是我自己在院子里盖着玩。”林绣硬着头皮称是,难为他这么快就做出来。   江霁容若有所思地点头,“果真有雅意。”   林绣抿唇,实在不敢当。她又打量江大人几眼,他只是淡然地和铁匠嘱咐打造事宜。   大到军队里的兵器,小到私家器具,都少不了铁匠。人家的事情也不好多问,林绣只能保持沉默。   两人在无声中不约而同盯向铁匠的动作。   白烟“腾”的淬起,流动的喧嚣的铁水好像红绸一样。火花乱拱乱舞,溅到哪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坑。   打完手上的物件,工匠接过她手里的图纸一看。   月饼模具倒是不难做,只是花片和卡槽需牢牢相扣。有并蒂莲花样的,也有最正规的一个圆,剩下的工匠就描述不出来了,不过看着图纸倒也能照猫画虎。   林绣在这儿定制过不止一回,挺放心地付了钱,准备先行礼离开。   江霁容看她肩上扛的一堆,还是叫住她,“林姑娘,请稍等片刻。”   ----   林绣抱着图纸出门,回来的时候则是肩扛几卷折起来的帐篷。毡布和铁杆又长又重,还好身边有个帮手。   她忍不住看向身侧,违和感实在太重。还好现在是饭点,路上没什么人,不然自己真是害人匪浅。   刚才那样尴尬的沉默实在不想再来一回。走在回家的路上,林绣先开始没话找话,把桃枝关于养鸡的奇思妙想讲了一遍。   “若真能成功,开春请大人来吃全鸡宴。”   江霁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林绣也笑,“贵府的小丫头可真是活泼。”   “既然受雇,她现在就是林姑娘的人了。”   林绣琢磨着他的意思,什么“你的人”、“我的人”。   江霁容笑意更深,“若林姑娘想要,在下倒是有几只不错的鸡。”   她看向身侧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养来看还是吃?   江霁容微咳一声,“说来惭愧,年少时也沉溺于斗鸡。”   林绣看他这幅样子,至多只能想象出画舸竞渡或者饮酒投壶的风雅场面。没想到斗鸡这种名词居然还能和江大人扯上关系。   一想他背着手盯着鸡,面色冷肃,林绣就乐不可支。不过话说回来,斗鸡爱运动,肌肉紧实,口感筋道,拿来烤了吃味道也许不错。   “那我朝流行斗蛐蛐吗?”她忍着笑发问。江大人要是斗蛐蛐就更可乐了。   江霁容点头,“还是弘景的最爱。”远在陶府的陶玄安打了个喷嚏,很是疑惑。   路程本就不远,说说笑笑间,一会就到了。和江大人告礼退下,林绣这才发现门口扒了四只脑袋,都闪着八卦的火苗。   “怎么不叫他来吃盏茶?”苏柔朝她眨眨眼。   林绣点点她,“什么时候了还喝茶。”   天色染上团青黛色,街上的吵闹声渐歇。   林绣把帐篷放下来,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咱们今天晚上就睡在院子里吧。”   布幔为底,表面涂满桐油,防雨防风。再用麻绳和藤条连接,就能支起一架小小的帐篷。   林绣眼馋林来福的小窝许久,这次终于如愿。她在现代时也养猫,羡慕它毛绒绒的温暖猫窝,还特地给自己买来个旅行睡袋,想放在小区里住一晚。最终还是怕自己上头条,只能作罢。   帐篷搭得歪歪扭扭,五个人并排躺进去,只够翻身。一会你压了我的脚,一会她坐起来时险些把帐篷带倒。   一片混乱之后,总算都安定下来。   把最上头的口敞开,有几分大漠露营的沧桑之感,也像回到了住破屋的时候。   躺在自家后院,望着满天星斗。林绣叼根草枝,靠着手臂。也许是太久没看过电子产品,视力好了不少,也许是空气好显得星星明亮,总之今晚天格外的蓝,繁星点点如倾入墨盘。   苏柔一戳结实的帐篷布,笑着问她,“哪里看来这么多好东西。”   桃枝闻着油脂味,又想起心心念念的烤馕。   几人叽叽喳喳好一会才安静下来,响起浅淡的呼吸声。给她们掖好被角,林绣又躺回自己的位置。   “夜阑卧听风吹雨”,此刻无风也无雨,却让人一时难安。   当身体枕着大地时,仿佛能听到地下几尺的地方里,有小动物窸窸窣窣,以及暗河的汩汩水声。   林绣翻个身,在清凉夜色中沉入梦乡。 第39章 球场的争议 各式各样的月饼   自火天到霜郊, 天气是一日日的凉下去,再过些日子都能穿夹袄了。尤其是今年雨水格外多,让人想出门也无处可去。   前几天大雨过后, 总算晴空一望无边, 嚷着腿疼的老人也挪到巷口晒太阳。闷了好多日子的公子小姐们算是家雀出笼,卯足了劲要把前些日子没玩的、没吃的都找补回来。   出门者众,林绣自然求之不得, 备菜的分量都成倍增加。京中除了食肆忙碌、勾栏嚷乱之外, 马球场也是纷纷拥拥。   场上秋意正好,三面矮墙围着, 另一面则是供人歇息观赏的亭台。贵女们一袭紧腰胡装打马球, 在灰扑扑的一片格外亮眼。   挥杖击球,一气呵成。陶如蕴坐在枣红大马上, 笑容中很有几分得意。   几场下来,额头已是薄汗莹莹。   场中太阳有些晃眼,陶如蕴骑至阴凉处,早有仆从提着水囊侍候。身旁也有小姐们来歇息的, 喝罢水正聊得热络。   刻意压低的娇笑声传入耳朵,无非又是绣娘新织的花样,或是场上的哪家公子。前些日子雨水把花和人都打蔫了, 除了赏花宴办不成,各大家的集会也纷纷推迟。今日正好官员休沐, 少女们好不容易有机会觅得良配,自然不能放过。   “这位公子就是刘少卿。”   “他身旁那位恐怕就是陆相吧。”   又听另一人补充,“还真生得一表人才呢。”   陶如蕴眯起眼,实在冤家路窄。不过看他一袭胡装,宽肩窄腰的, 倒也当的起一句夸赞。   再看旁边几人,要么弱柳身段,要么虎背熊腰,凑在一块不知说什么话,罢了还挤眉弄眼地笑。陶如蕴移回眼神,这届官员们质量真是堪忧。   球场最中那人戴幞头,蹬黑靴,月杖一挥,球像流星破空似的,叫人移不开眼。贵女们再看一会,果然由他正中先筹,不由小声欢呼起来。   女儿家的议论总是轻柔的,风一吹就落入暖融似含羞的柔光中。衬托下就显得不远处几个男子声如洪钟,一会云此女身姿不够窈窕,一会又笑哪人踩了裙摆。   穿着丹碧长纱的女郎拿帕子轻掩口鼻,扯出个讥诮弧度,“看来大丈夫不光心系天下,也烦忧女子的裙摆。”坐着歇息的女郎们闻言都会心一笑。   被评头论足的对象却是笑不出来,背对着站在角落里神伤。   那女郎向不远处一孤零零的人影指去,“这是哪位?”   身旁的李三小姐忙接话道,“是安阳郡主。”   想起京中那些谁与谁不和的传闻,她瞥一眼默不作声的陶小姐,又补充一句,“安阳没往日的跋扈劲,还怪可怜见的。”前些日子她带发修行,让不少好事之人当作谈资。   陶小姐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闻言只是冷漠一点头。李三小姐机灵地转开话题,谈论起中秋时的新鲜吃食。   阳光正好,有些晒人。夫人小姐们都在凉亭里坐着休息,瓜子就嗑了几盘。   脚下石头看着碍眼,陶如蕴一脚踢开,心生烦闷。过了会,她到底放下茶盏,走出阴凉地。   “问郡主安”   安阳转过身子,抬起眼来看她。   陶如蕴指向左手边站着的议论者,“你觉得这人长得如何?”   不等安阳回答,她自己先扬起眉梢,“肥头大耳。”   眼里的黯淡消散几分,安阳勾起唇角,“确实如此。”   被称“肥头大耳”的方大人身旁站着个子不高的男人。陶如蕴远远看向他们,“那陈文远呢?”   “大腹便便,貌若蛮夷。”   “至于那人”   丹碧纱裙的女郎也走过来,“长舌鬼一般惹人嫌。”   几人认真品评一番,到底都笑了。   ----   头围胡帽,脚踩长靴,几个熟面孔高坐于马上,说不出的风姿。女子惯常穿柔软宽大的衣裙,如今场上皆是掐腰劲装的,别有番美丽。   果真“玉铵初跨柳腰柔”,林绣扒拉着面前的高草,坐在远处小丘上看球。此朝马球运动极兴盛,连后宫中都设了宫廷马球女子队。   今天没什么风,地上的水渍也干了。白云来去,日头高悬,像月饼里的咸蛋黄似的,溶着柔和的金色。   陶如蕴稳稳当当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气好比那戴花出游的状元郎。提起状元林绣收回扯远的思绪,向阿陶招招手。   见她只坐在一旁观看,陶如蕴朝林绣伸出手,“上来吧。”   林绣挠挠头,“我恐高。”更严格的来说,她是有驾驶恐惧症,虽说面前这匹马儿算不得什么正经的交通工具。   陶如蕴一噎,翻身跳下马。   刚才看到她和安阳说话的人窃窃私语,“安阳?她怎么来了。”   陶如蕴凝眸,勒住缰绳向后朗声道,“来吃点东西吧。”   几人纷纷噤声,其中也有爱吃的闻声而来。   既是来宣传甜品店的,林绣今日做了不少准备,把如意馆吉祥物也领来。贵女们大都是爱猫的,见了它格外的欢喜。   “好有福相的狸奴。”   “机敏又灵动,甚好。”   林绣只是笑,又看看它那张痴痴呆呆的大脸,实在不敢苟同。   来福在人前是个可爱的,知道主人对它寄予厚望,因此格外努力地卖弄。它摆摆腰,一屁股挤进其中一位小姐的怀里,柔媚地“哦咪哦咪”叫。   手臂上重量一增,李小姐脸色变了一下,仍然笑着闲谈,只是绝口不提自己也想养猫的事了。   陶如蕴趁她们聊天的功夫,强行把来福抱回来。说是抱,其实更算是托举重物一样。   食篮一掀开,几人面上都有些惊讶。另一波刚打完比赛的贵人们循着香气也凑过来。   眼下快至中秋,各家点心铺子明里暗里较着劲。自来红、自来白、翻毛月饼,正儿八经的京城月饼让人快挑花了眼。   油纸一裹再一扎,麻绳翻几个花,就把花花绿绿的衬纸翻到外头。至于衬纸上多印店铺名称,也有心思活络的,写几句讨巧的吉祥话。   月圆饼圆人团圆,本来极好的事,可惜在口味上容易闹矛盾。经过现代的月饼战,林绣深以为然,不论哪款月饼,不被黑都不算好月饼。①   枣泥的太腻,黑乎乎一团糊在喉咙口,让人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说有人就是吃枣泥月饼被噎死的嘛。五仁月饼花纹像皮鞋底,饼皮干硬,咯牙还呛鼻子。黑店不要钱似的往里加糖,吃一口就能喝一壶水。   至于鲜肉的,食客们大多撇嘴,有那功夫干嘛不吃烧饼呢。   经历纷纷扰扰,林绣还爱吃月饼属实不易。譬如读到贾母吃的“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时,总是唇齿生津。   据说光馅料就十余种,黄冰糖、松仁、核桃仁、瓜子仁不要钱似的往里加,再用猪油和起来,揉成光滑的小团子。烤好后外壳微鼓,金黄酥脆。何况没有青红丝,想想也好吃。   等到自己上手才明白其中端倪。林绣试卖了几批,销冠当属胡麻油红糖核桃月饼,和黑芝麻椒盐咸酥馅的。上面刻桂树玉兔、月宫嫦娥,取个圆圆满满、甜甜蜜蜜的心思,再用礼盒包好绸缎一捆,漂亮的让人舍不得吃。   保不齐有那口味清奇的客人,林绣还做了几个云腿和鲜肉月饼。现烤出来的咸口月饼皮更薄些,层层起酥。热烫的猪肉油汁冲过月饼皮,缠绵在舌尖。   林绣扇着热气,吃了两个又想,可惜紫藤花和现在不是一个季节。不然做成藤萝花香馅,加青梅果脯切的小丁,真可谓冷香萦齿。   此刻鲜肉月饼虽没了刚才的滚烫,摸在手里仍然是热的。巴掌大一个齐整装了半盒,转眼间扫荡一空。   剩下的食盒还没打开呢,几人看向她的眼神更充满了期待。   烤月饼的模具容易把冰皮压碎,只能另外打一套压模。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林绣到底还是做出几十个。   外表莹然如玉,模样格外玲珑。加了茶粉的绿皮和白皮在模具中融为一体,尝起来极甘旨柔滑。   不用碱水,也不消烘烤,清清爽爽的一个,和它同在一筐的五仁月饼都要自惭形秽。   几人刚才就吃得舒心,现在把冰皮月饼拿在手里,都舍不得吃下去。   几种各式各样的月饼摆出来,又过来不少人。有位生面孔的公子买了五仁馅的拿着吃。吃罢不急着返场,眼神总向这边看来。   陶如蕴忍不住开口,“公子可有话要说?”   “早闻陶小姐美名,今日一见,才觉风度非凡。”他鼓足了勇气开口。   “连吃相都文雅异常。”   陶如蕴难以置信地眨眨眼,衣襟上的月饼渣子落了一地。再一抹嘴角,还粘着鲜肉月饼上的芝麻。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还未修炼成熟,在场的几个贵女面上也有些绷不住,险些笑出声。   林绣使劲掐自己手指,钱老那著名的话怎么说来着,拍马屁跟谈恋爱一样,不允许第三者冷眼旁观。   光吃月饼多噎人,于是到店里喝壶茶就成了顺理成章。   不等林绣提出来,丹碧纱裙的女郎先拍落在衣服上的残渣站起身。陶如蕴冲她一歪头,“走吧。”   林愣了片刻,立马换上笑颜,“几位这边请。” 第40章 月下的心思 辣炒蟹和文人菜   贵女们看着身材纤瘦, 吃吃喝喝半晌,竟把店里的凉切荤盘席卷一空。   林绣往上端奶油小馒头的时候,那位碧裙女郎正啃着麻辣兔头, 辣得“嘶嘶”直扇风, 两个指头都是红油。   撤下吃空了的烧鸡,再和盘里的点大馒头一比较,林绣怎么看这道袖珍馒头都像是上错了。   午间日暖, 几位女郎还要了坛凉酒。梅子酒度数不高, 敞开了喝却未必不能醉人。还好几位上头之后并不耍酒疯,只是非要给林绣介绍郎君。   难得的畅快之后, 不免嘴上没个把门。陶如蕴说出来的话把隔壁桌吓一跳, 臊个大红脸。   林绣被拉着作陪,索性也喝了些, 在店里时还能勉强不醉。等把她们送出门,酒劲才上来,被庄娴和苏柔咬着牙合伙抬回卧房。   自个儿掩紧门睡了一下午,再醒来时, 外间已有食客进出。谈笑声吵闹声一股脑地涌进耳朵。   天色昏暗,回忆也杂乱无章。过往种种,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让人平添几分愁绪。包括开店的记忆,以及前二十年的仿佛做梦的人生。   还没到深夜抑郁的点呢, 林绣想撑着坐起来,头脑仍昏昏沉沉,不听指挥。   她索性重新闭上双眼。之前还专为此事查过资料,据说是因为睡一下午破坏了完整的睡眠周期才起床困难。   隐约能听到风拂动黄叶,不是柔软的春声, 而是秋风独有的干脆利落。   林绣躺在床上,莫名的怅然若失。怪不得“一场斜梦酒醒时”,才看见“斜阳却照深深院”,多寂寥的一件事。   正想些有的没的,眼前突然亮起来。   “噌”声划开灯盏,来福欢快地一跃,从桃枝怀里压到自己身上。   林绣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才逐渐适应明亮。油灯晕着暖色调,算不得,而像栗子壳表皮软熟的光。   “来福,下来。”桃枝看林绣脸色痛苦,赶紧把肥猫抱下来。   “倒是和撵狗一样。”松了口气,林绣恢复成生龙活虎的笑模样。不过抚着胸口又想,这高度,这重量,她深深怀疑自己被压出内伤。   久睡后肚子空空,林绣眨眨眼,望向刚进来的庄娴,“今晚吃什么?”   “辣炒蟹和酿田螺。”   林绣裹着被子打个滚,就差从床上跳起来欢呼。前些日子心心念念要吃毛蟹,问了鱼贩子许久,这回可总算是送来。   “不过这是我们三的饭菜。”庄娴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碗塞给她,“你就喝小米粥解酒吧。”   掌柜的威严到底没用武之地,林绣一抹嘴角,好香浓的小米粥。   刚睡醒时头发还是乱糟糟的。篦子沾了水,庄娴麻利地给她绾出个发髻,端详片刻又笑,“清清爽爽,真是好看。”   整饬一番,林绣又变回那个满面春风的林掌柜。   许是节日的缘故,行人们更愿意赶回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地吃饭。店里的客人不算多,还都是熟面孔。不过一桌常轮流请客的年轻士人们,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妇。   这桌小孩家爱吃甜,先拿几个软甜凉的冰皮月饼哄着。这桌是要上些清酒的,不过士人们晚间回去还要做功课,度数一定不能高。   林绣心里盘算了许多,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刚要进后厨,脸上的职业笑容还没完全褪去,就被苏柔推出来,“你先吹吹风醒酒。”   “真是”自己都忙得一脸汗了还不让帮忙。林绣知道她的性格,没再坚持,走过去把木窗推开个正好进风的小缝。   一扇小窗,隔了两个世界。   外头是喧闹的,可一旦挑担卖东西的小贩走远,整条街很容易陷入片刻的沉寂。店里安静是常态,却有种莫名的安心。   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日升日落。林绣坐在窗边,吹着晚风看镶了金边的彤云。今天的云彩就和顶玉冠一样,两头扁而中间高翘方正。   说起玉冠,林绣托腮,某位熟客有些日子不曾来了。   眼前狭窄的漆黑木格突然变幻出一朵白花。再一看,是有人在窗檐留下朵玉兰。她急忙推窗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个挑着花篮的小丫头的背影。   庄娴接过花,修剪了枝叶插进水瓶中。桃枝啧啧称奇,“不光卖鱼卖肉的,竟然连过路小姑娘也被勾住了。”   林绣笑着摇头,正想说什么,对面乆拾光灯笼突然亮起,把如意馆也照得通明。   花的事早被抛之脑后,桃枝还嫌不够热闹,兴冲冲地点灯挂在门口。有玉兔的,有金鱼的,都是她们提前几天定做。工匠慢工出细活,连金鱼的眼珠子都描画的黑亮。薄伶伶的一层纸,里头点上烛才算是通透好看。   庄娴多少有些遗憾,本来想藏到八月十五再惊艳众人呢。林绣只是笑,“你就由着她胡闹吧。”   风吹了茶也喝了,林绣心满意足地回厨房捏窝玉糕。这绵软雪白的糕点在京中很是红火,也有叫卧鱼糕的,反正是种内心凹陷的中秋小点。   外头关于哪家公子的情史聊得火热,林绣也八卦心突起。不过她的兴趣全长在吃食上,“听说贵族们家中都有私厨独创的菜谱,并不告人。”   苏柔捏糕的动作一顿,“听说会仙居的老板手里就收着一份,不过只是残本。”   桃枝也点头附和,“若是佚失了该多可惜。”   有的菜谱中途损毁,有的传到二十一世纪成了大众文化。别人可不可惜她不知道,林绣自己倒是从淘换来的千年2私房菜谱上学了不少菜式。   富人们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如此腻了之后,又要用最便宜的菜品做出高端味道。   “譬如有道菜叫半月沉江。”说起做菜,林绣的话就收不住了。   不知这半月是饱满的蟹膏还是细白的鱼脸颊?几人闻言都兴致勃勃听她往下说。   林绣手心一紧,窝玉糕就漂亮地收住口,标标准准的四方褶。“实际是半片香菇沉在汤里,旁边放雪白的面筋。”   桃枝先会意大笑,苏柔也跟着翘起嘴角。   那本菜谱上诸如此类的还多得很。譬如丝雨孤云其实是最普通的菇笋三丝,又如二冬白雪则是冬菇冬笋烧白菜。虽然听着可笑,做起来一点不容易,其中倒的芡水都要用高汤。   说话间苏柔已经把螃蟹洗刷干净。又道不知道是从哪个小河洞里掏出来的一筐毛蟹。鱼贩子养在筐里,水淋淋地送过来时,蟹身上还缠着杂草。   毛蟹个头不一,拿小刷子来回捣鼓,逐渐显出原先青灰的色彩。   蟹多是蒸了吃,不过林绣前些日子已经吃过不少捆手捆脚的肥蟹,总要变换些花样才好。   不必管有无团脐,几斤几两,通通拖上咸面糊下锅炸。再次回锅,挖小半罐八宝辣椒爆炒,成红辣的一片。   除去拖面糊一步,田螺也同样做法。肥厚肉嫩,香辣扑鼻,后劲十足。   蟹黄随月满,掀开壳就是金灿灿的稠膏。林绣实在不喜别人打比喻时说蟹黄如鸡蛋黄,这分明是刚刚凝固,还挑着流霞的橙黄一片。哪有说西施长相肖似东施的呢。   这般小小的一点膏黄,不需挑了蘸醋吃,直接和白肉一并吞下。她擓开一个,眉头不由自主地舒展。①   炒辣蟹的香味刚漫出来,两位老熟人就掐着点似的登门。把他们和身后的夫人迎进来,林绣挑眉,感情还拖家带口的。   红汪汪一盘上桌,香味像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人的口舌。   “从前只吃过蒸的,这种做法还是第 一回见。”筷子没法用劲,干脆直接上手吃。   宋正甫自己先尝过味道,一只下肚表情都变了,忙给夫人撬壳。   入口只有辣一种滋味,忍着触电般的感觉细嚼,方能发觉其中的香甜。浸入肉里的鲜和凝结在膏里的甘都聚在半只小蟹中,五味俱全,欲罢不能。   林绣给他们满上桃红酒因为两位夫人在场,故换成了度数最低的果酒。毛蟹肉少难食,她本来有点忐忑,现在全然放下心。自古文人多矫情,还好没发出“一蟹不如一蟹”的感叹。   旁边桌的士子们也馋得心痒痒,径直要了两大盘。鲜香挟裹着热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和凉意沁人的澄澈酒液是味蕾的两极。几人被辣得舌尖发麻,只能端起碗小口吸溜酒。   顾及面子,到底还是没有嘬手指。吃完最后半只,盘底竟能没留残油。   为首那人真心实意赞道,“老板果真好手艺。”   林绣笑着收走盘子,竟连山椒圈也没剩下,这倒是给涮碗的省了不少功夫。   几道清雅的开胃小菜反而后上桌。   半温热的半月沉江端上来时,众人都像见了救星似的,猛灌几碗解辣。等知道这与天上皎月相映的名字,才纷纷大笑,“真是酸倒牙了。”   吃喝一会,刘长史的夫人先放下筷子,抱着来福在怀里玩。肉球似的养得白白胖胖,一看平时就没少蹭东西吃。   又举起来仔细打量,“倒和玉兔一样,就差点上瓣淡红的兔子嘴。”   刘长史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林绣也笑,抬头看月亮,黯淡黑影上好像真有嫦娥和玉兔呢。   同一轮月下,有两道斜长的淡影。   “雇人送花却不留名。”陶玄安对他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说起来总还想笑,“江学士果真非同凡响。”   江霁容淡淡瞥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是步伐加快些。   “你急什么。”陶玄安收起折扇紧追几步。   “哎,等等,我也一道去如意馆” 第41章 能饮一杯无 瓦罐炖肉和月下酒   等风清凉些, 店里那位熟客按时而至,后头还跟着摇折扇的陶公子。   林绣把两位迎进来,吩咐庄娴先去温壶酒来。陶公子和那寒冬里穿超短裙的有一比, 莫非他腊月里也扇子不离身?   到底是年轻人啊。林绣摇摇头, 总觉自己成了跟不上时髦的古董罐头。   一踏进门槛,陶玄安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林掌柜, 好久不见。”   坐定添满茶, 林绣笑着听他满嘴跑火车。江大人慢悠悠地品着茶,还是那副冷淡样子。   一记凉飕飕的眼神飞来, 陶玄安猛地止住话匣。他和女子玩闹惯了, 此刻想起身侧之人,到底没往下再说。只是朝她一笑, “先来碟咸萝卜。”   “咸”字咬得很重,还带些愤懑。   林绣挑眉轻笑,又看江大人脸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怕是又替江大人操了什么闲心。   屏风后坐着的几位年轻人纷纷站起来, 举手加额,深鞠一躬。   “学生见过学士大人。”士人们面上俱是恭敬之色。因他并不算自己正儿八经的开蒙先生,不敢随意套近乎, 便以官职相称。   江霁容只是淡淡一点头。   出来吃顿饭也能碰上贵客,几人谈笑声都小了些, 很有默契地将话题从八卦转到南蜀涝灾。   “雨水多,虽利京城,可是也苦了南蜀百姓啊”他压低声音,“你说江学士怎么也来这小店。”   酒杯掩住袍袖后的说话声,同伴接道, “毕竟有窈窕淑女”   那学子再偷偷望一眼隔着扇屏风的江大人,不由摇头,说像倒是也像。   再看这位端酒的小娘子时,难免想入非非。林掌柜生得美貌,也不是不可能   正撞上他的眼神,林绣被打量得有些心虚,看我作甚?   抱一壶温酒给新客倒满,再奉上脆生生、鲜甜油亮的酱萝卜。   这桌客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忽然噤声,另一桌江大人只顾看水瓶中插的花,露出浅淡笑容。   陶玄安最看不惯他这幅样子,笑着摇头。等林绣来时唤住她,东拉西扯一顿。   “阿蕴年纪也不小了,该早早打问。”陶玄安叹口气,“可惜京中子弟习气不佳,实在难入眼。”   林绣布好小菜,随口接道,“真正才俊倒是不爱抛头露面,慢慢挑才好。”   陶玄安瞥了江霁容一眼,才缓缓开口,“不知林掌柜中意哪种?”   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林绣扬眉。问这么多干嘛,难不成你要给我介绍一个?   “爱说笑的,嘴甜一些的。”自动把他带入碎嘴红娘的角色,林绣随口一扯。   陶玄安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顾及着身旁人的脸色,到底没敢笑得太大声。擦净唇边酒渍,他一开折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   桃枝也兴冲冲地加入,“绣姐姐昨天还说呢,最好能在家相妻教子。”   陶玄安笑赞,“如此甚好。”   事业未竟,要什么爱情。林绣很是向往,“等手中有了银子,便在积玉桥旁置间宅院。有山有水,有诗有酒,多风流快活。”   归田园居的快意生活已足矣。若是再有钱些,学那金屋藏娇,纳几个美人也没什么不行。   要个乖软甜的,一个阳光健气的,再来个清冷禁欲系的。之前谈起时,桃枝还一噎,“多大的宅院才能住下这许多人。”   林绣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不由微微惆怅,怎么自己就没获得什么金手指呢。   “知己难求啊。”难得遇见个心意相通的,陶玄安眯起眼,笑得像只狐狸。   绿梗绿叶的素菜点了几道,江霁容接过菜谱随意一翻,“如此清雅之时不如吃些酒肉。”   “二位稍后。”林绣抿唇轻笑,心中有了思量。   这会的兔子肥嫩的很,刷上蜜油,支起烤架慢烧,再撒一大把辣椒面孜然粉。油光发亮,细皮嫩肉,大口撕着吃绝对过瘾。林绣想了想,又放下手中倒提着的兔耳。   节日杀生不好,还是让兔子过完节再安详地走。   才送来的新鲜五花倒是极漂亮,林绣剪了些白菜叶子作配。吃顿软烂热乎的瓦罐焖肉也挺好。   炖肉也是门讲究学问。在她自己看来,最忌肉质老得塞牙缝。嫩了生了尚有补救之法,若是柴得咬不动,只能弃之不食。   尤其是年纪大的吃了烧肉林绣不敢再想下去。一张口说话像拿瘦肉丝补了牙,望之形容实在不雅。①   最底垫上鲜溜溜的菌菇和笋片,地基才能稳扎稳打。先铺一层炸得皮酥脂紧的烧肉片,再盖一层刚从地里旋上来的大白菜叶。   间隙处扔几个豆腐果、小葱苗填补,最后倒满老鸡汤。锅里层峦叠嶂似的起伏着,从白描变成张色彩浓烈的工笔画。   瓦罐上了气,那股子不为人察的幽香也转至浓烈。一下一下撩拨鼻翼,勾的人胃口大开。   一碟萝卜头出人意料的甜脆,没喝多少就先被吃光。对酌片刻,陶玄安放下酒杯,“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面对这般女子,得甜一些。”   外间的声音嘈杂,字句偶尔透进来。林绣耳朵尖,抬高了声音问,“焖肉要甜一些?”   陶玄安乐了,朗声回答她,“不光要甜,最好软和些。”   江霁容忍无可忍,“闭嘴。”   语气不善,隔壁桌的学子纷纷看来。   陶玄安轻哼一声,重新端起酒杯。   点一圈米醋解腻,一钵热气腾腾的炖肉就能上桌。   新刷釉一般的瓦罐通体全黑,各色肉蔬码得整齐。本来是饱和度高的艳红与嫩绿,经沸汤慢滚,交汇成更软熟妥帖的颜色。肉片颤颤巍巍,菜叶清亮爽口,你中有我,难分难舍。   一层有一层的独特味道,汇聚在舌尖时,热烫而层次分明。最底的菌子被汤汁浸满肉香,腴肥弹牙。若和笋片同嚼又不一样,唇齿间皆是春日雨后嫩笋的清鲜。怪不得有位大家如此形容“山上的风光,四野的美味一样样从牙床上滚过。”   汤美味鲜,瘦肉极嫩,还透着原本的粉白。薄薄肥肉煲得烂糊,并不腻在口腔里,转瞬即化。微曲的白菜叶老大一片,窝着塞进去,取出来时却没怎么缩小,只是染上浓郁肉味。林绣按要求额外加勺甜面酱,吃起来跟糖水提前卤过似的,有种厚重的香甜。   先不住气地吃了几大片肉,陶玄安连连叫好,才又端起酒盏。   林绣摸摸耳垂,露出抹很矜持的笑,只在心里偷偷得意。好吃是自然的,光炸肉与炖肉从前就试验过百遍呢。   不是过并非所有食客都爱这一口,就譬如眼前这位   林绣给陶公子递上个探究的眼神,意思很明确,江大人怎么光喝酒不吃菜?   转至自己身侧添酒,陶玄安小声附在她耳边道,“大抵是借酒消愁。”   接收到眼色,林绣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是让我劝劝他?   陶玄安微微点头,拿下他手里的杯盏,塞进林绣手里。   林绣会意,“我也来蹭酒喝。”   江霁容不知陶玄安给自己编排许多,只是有些诧异地轻笑。   陶玄安把瓦罐揽到自己面前,“你们不如找个僻静地方。”又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看房顶就好得很。”   ----   月色正好,明晃晃地投在屋顶上,把两道身影也映得清晰。   “姐姐怎么跑上面去了。”桃枝仰头看得脖子酸疼。   “带我去看看你们店里的月饼盒子。”陶玄安强行把她推走,顺便把来福也一把捞进怀里。   坐在房顶喝喝酒、吹吹风,跟露台酒吧似的。林绣向下看去,能望见远处放的灯逐渐飘远。   眼前忽闪忽闪,挑着点蓝绿的幽光,林绣啧啧称奇,“原来秋天也有萤火虫啊。”   “若是在江南,田野里的萤火虫都捉不尽。拿纱布扎好一兜,挂在屋里能亮一晚上。”   林绣歪头看他,“大人还在江南待过?”   “小时常在,长大后只偶尔去住。”江霁容微微一笑,“小院子空了许久。”   他悠悠开口,声音轻而柔。“等林姑娘经过,随时可以坐一坐。”   他嘴里说出来的小院子,想必得是栋大庭院。林绣有些羡慕,看来等有钱了不光在京郊置业,最好江南也买上一套。   林绣随手薅下根狗尾巴草,编了个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抬起手对着光比划许久,毛毛的还挺好看。   江霁容又喝了一口,“姑娘店里的酒很香。”   林绣谦虚摆手,“到底不如江府的酒甜。”听闻江夫人是个酿酒的好手,后院埋着好几坛宝贝。   江霁容很认真地点头,“这倒是。”   那你还喝?林绣抢过他手中的酒,挑眉笑道,“改日定要尝尝。”   他也笑起来,“好啊。”   酒壶夺过来,林绣给自己倒上一杯,“我们来划拳如何?”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江霁容扬唇,“若输了可不能耍赖。”   林绣把空酒杯倒过来,豪情顿生,“那当然。”   圆月高照,杯里酒液看起来格外澄澈。林绣得在不经意中劝“愁人”别喝那么多,故而划拳极为卖力。故意输了几轮,每次都喝得一干二净。   一壶酒快饮完,她先打个酒嗝,轻飘飘如坠云间。   坐在高处向下俯视,是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还能瞥见巷口处偷偷拉手的小情侣,林绣笑起来,脑袋越发沉重。   江霁容看她脸色酡红,硬夺过手里的酒杯,“别喝了。”   林绣突然不说话,一歪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江霁容叹了口气,“这般酒量还和人划拳。”   刚才还笑得开怀,非说要在后院纳十余个男子。此刻靠在自己肩上,没了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有些乖顺可爱。   林绣嘴唇飞快一动,嘟囔了句什么又傻笑起来。江霁容没听清她说什么,靠近又问了一遍。   “我说,首先得要个江大人那般的美人”   “真是”他无奈地摇头。   江霁容再推她一下,仍然纹丝不动。不由好笑,“一会可别吐我身上。”   保持这种诡异姿势,静静地坐了一会,肩上有些湿意。   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是一手冰凉。他指尖顿住,一点点把林绣脸上的泪痕擦掉。原来在梦里也过得很难吗。   星子闪烁,像是捉了漫天的萤火虫投入夜幕。微风正好,美酒正好,月色也正好。   袖子里有东西晃荡,江霁容鼓起很大勇气,“可以吗?”   林绣不知又梦到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得到句似是而非的回答,江霁容还是捉起她的手。指如葱玉般纤细白皙,却不是想象中的光洁。   他眼睫微颤,到底没说话。摸出枚金同心指环,在她手上比了比,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她手指微动,江霁容停住动作。僵硬半晌才松了口气,还好没醒。   月光盈盈,照得指环愈发璀璨流光。   屋顶之下,是长长往往的人流,明明暗暗的灯火。 第42章 听来的八卦 鱼火锅+小糖饼   第二日醒来, 诡异的梦境之外,是伴随宿醉的头疼。   窗外小鸟啁啾,密密如雨落进里间的床铺上。林绣撑着坐起来, 想起昨天的事又有些心虚。记忆停留在自己喝完最后一口酒的时候, 她好像靠在江大人的肩膀上,然后又捉起他的手,似乎还   至于接下来发生的, 是续上的绮梦还是真实存在, 她不敢往下思索。   林绣扶额,又偷偷想:“我不会这么不是人吧?”她倒是觉得没什么, 只是怕给江大人吓一跳。   阳光有些晃眼, 往外一看,已经过了吃朝食的时候。苏柔给她端进碗馄饨, 以及一碟酥软的牛乳小方。   “怎么又喝醉了。”   搅着海碗里美如金鱼的拖尾馄饨,林绣倒是真觉得饿了。   连汤带馄饨吞下半碗,暖融融的感觉在心底复苏。又掰块牛乳小方细细咀嚼,林绣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是怎么从屋顶下来的?”   苏柔接过空碗,“江大人把你扶下梯,我和庄姐姐费了好大劲才抬到床上。”   林绣佯怒, “我哪有那么重。”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放下来,昨夜似乎无事发生, 如此甚好。   她捏捏自己的脸,又有点泄气。整日奔波劳碌、疲于生计的,好像确实胖了些。   一气吃完一碟,林绣打个饱嗝,苏柔做的还真不错。哪日自己就可以安心当个甩手掌柜了。   客人一多, 就显得店里人手不够用。林绣身兼数职,跑前跑后,总也忙不过来。尤其是外带的甜品,卖得比做得快,刚摆出一溜就售罄。   如此下来实在难以长久,身体首先就要抗议。林绣干脆雇了两个踏实能干的小丫头,每日来做工三个时辰,专门干些打蛋制酥的活计。她这回留了个心眼,再往上的手艺还是自己来。   生产额扩大,贵客也是一位接一位的前往光顾。   连前头的官府也差使人来买做中秋糕点。就如眼前这位郎君,预售的时候就来过一次。想是府吏们吃着好,此刻又是出手极为阔绰的一大笔订单。   “两盒红糖核桃月饼,两盒冰皮咸蛋黄月饼,以及五提牛乳夹心脆芙”   长长的一串单子核对完毕,几乎抵得上店里一整日营业额。年轻郎君提了满满两手东西,仍然很努力地朝她还礼,“以后定常来小娘子这买。”   送走这位官府来的贵客,有位穿红绣喜的也上门拜访。这位妇人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过几日府里贵人结亲,特意托小娘子定制喜饼。”   做喜饼可不是小打小闹,成百上千套还都送往京中的大户人家。林绣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详细问了喜好与尺寸,末了又请这位仆妇用点心。   她喝罢最后一口茶,拍拍点心渣站起身,“贵人眼光果然不俗,就有劳小娘子了。”   一日就谈成两笔大生意,定金装了满满一袋,摇起来是极清脆的响声。是金钱的声音啊   林绣掐一把自己的脸,还是如在梦中,“咱们是不是要红了。”   珠梨跟着她笑,面容更生动起来,“确实如此呢。”   到了昼食时刻,买糕的人少了些,进店吃饭的快要挤满。苏柔在后厨忙活,林绣美滋滋地擦着柜台。钱袋就在手边摆着,她免不了一会子就数一遍。   南来北往的客人汇聚一堂,其中有各种门道的人也不少。比如眼前这位看着其貌不扬的,林绣支起耳朵仔细听。   “这几日有人往端王府里送进好几位侍妾,其中有个是我舅母的堂亲”   许是喝了些酒,同桌之人大着舌头问,“那王妃”   他的手被筷子狠狠敲了下,“小声些。”   那郎君抬头四顾,才又压低声音,“听说王爷有意与张氏议亲。”   林绣站在柜台后,擦桌子的动作一滞,心里莫名堵得慌。前几日远远地见白小娘子来买糕,还要了不少西域的奶提子。想来在京城举目无亲,很是可怜。若是王爷还要另娶他人   正想着,珠梨捅捅她,“你看那人。”   门口有位郎君站了许久,朝街对面焦急眺望,像是找不座位的。   林绣挑帘子出去一看,换上最得体的笑容,“客官,屏风后还有位子。”   手刚搭到他后心,背对自己的郎君却吓得一哆嗦。怀里掉出本书,他竟也不捡,头也不回地疾走而去。   “这位郎君,你的书”   林绣摇摇头,怎都是古怪性子。再一翻花花绿绿的插图却是懂了。   她挑眉,感情您兜售的是限制级书籍。   看着他仓皇而逃的背影,林绣很不客气地笑出声。跑什么,兴许我还能成为你的大客户呢。   白天总是忙活个不停,等过了吃饭的正点,林绣才松下口气。   又烧菜又端碗的,她多是一身窄袖长衫,不然袖子容易蘸上汤汁或是垂进菜里。这样穿虽利落干净,到底有些束缚,不能敞开了大吃大喝。   林绣再捏捏肚子上的肉,这些日子养胖些,更是觉得衣裳紧。   现在闲了,总算可以只穿个松松垮垮的里衣。林绣舒服地靠回摇椅,店里全是女子就是好。   不过长头发仍要扎起贴头皮的发髻,不然掉一根下来实在糟心。   正是鱼肥蟹满的时节,柳桥送来的鱼还剩了条,在缸里养了半天仍活蹦乱跳。   在每日吃些什么上,林绣从来不肯亏待自己,带的庄娴几人也日渐要求严格。   桃枝爱喝些鲜烫的,“不如酿些鱼肉丸,烩锅嫩生生的汤。”   “晚间熬些鱼片粥更好。”珠梨努力回忆一个新词,“更养生!”   “烂糊糊的不好吃,还是鱼汤拌饭。”   林绣笑着拎起穿鱼绳结,这条鱼本身又肥又壮,不够细腻。蒸着吃太糙,烩汤可能腥气。她干脆一锤定音,就吃鱼火锅吧。   林绣卷起袖子,鱼像是预知死亡一般,拼命地扭动身子。一个不注意就扑腾到桌子底下,滑溜溜地还夹不住。   濒死时的爆发力是无穷的,几人捉了半天才把它又逮回来。   桃枝拿毛巾擦了手,“倒像是通人性一样。”   林绣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想起个从前读过的笑话。   “有家馆子里伙计都客气周到,对人必称‘您老’。”①   几人都凑过来听,手中的鱼被迫安静下来。   林绣笑眯眯地往下说,“有天伙计往石板上摔死了鲤鱼,恰逢客人进来看。”   她停下话,一擀面杖给它个痛快。场面有点血腥,还好它没再挣扎,扑腾两下就当场去世。   林绣举起鱼,这才又说下去,“伙计深鞠一躬,对着食客大喊,‘摔死了!您老!’”   珠梨含着的一口水险些喷出来。这话怎么正好对着听笑话的几个人讲呢,倒像是专损自己。   苏柔使劲捏她的脸颊,“促狭鬼。”   嘻嘻哈哈一阵,材料准备得差不多。鱼肉单独剔出来,斜切成薄薄的卷边片。肠肠肚肚也没丢掉,只等一会汤沸,鱼杂碎通通煮进锅里。   林绣寻出上次吃素什锦火锅留下的锅子,她们前几日也用来涮羊肉吃。   不过鱼火锅和涮羊肉大不一样。后者白水加些枸杞就能成一菜,全凭肉的鲜嫩肥美和二八酱的浓稠香醇。   鱼肉却需借麻椒辣子来激起香气。不消蘸酱,雪白鱼片已浸入足够厚重的汤底味。   林绣从前出过好几期鱼火锅的视频。最初写文案的时候,总也逃不过“鲜香麻辣”四字,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   再后来有了经验,学会变着花样地写。譬如水煮鱼片像是辣酱罐子打翻在嘴里,后劲不知什么时候“腾”地从舌根窜上来。鱼火锅则是在舌尖扇了把小火,初入喉是极致的辣,不过冰牛奶一压就又能畅畅快快吃别的菜。   自己对这道菜的做法早烂熟于心,林绣摘下围裙在一旁做总指挥,“略施一点薄油。哎,够了够了。”   小炉子先是轻轻“哇”了一声,而后转成“吱吱呀呀”的爆鸣这是苏柔往沸油里挖进一大勺豆瓣酱。   烹鱼、过水、煮汤,还好有林绣在旁打下手,苏柔算不上手忙脚乱。   冬瓜切成薄片,齐生生一字排开,绿意盈人。木耳、菌菇、以及湿漉漉还带着水珠的绿叶子,都各自拥有个安居的白瓷盘。   林绣拿把小漏勺,把辣椒片、花椒粒捞出来,不然一会要划嗓子。   鱼身一条大骨,长刺粗壮。白花花肉片在滚汤中上下翻涌,脊骨则沉于锅底默默激起波涛。火舌温柔舔舐着锅底,鱼入水中,像是遨游在真正的海里。   风挤进来,小院子里坐着有点凉。林绣薅把手边种着的芫荽,随意一揉搓就丢进去。   又招呼着珠梨,“关门关门。”   芫荽嫩绿的汁液融进鱼汤中,满院皆是奇异而浓郁的香气。   幽暗夜色中,锅子的火苗“噌”声窜上来,摇晃间把周围照个亮堂。看着油汪汪红亮亮的一锅,其实鱼肉轻薄,肥嫩柔软,丝毫不腻。   鱼骨劈成两半,小心一吮,辣气一点点回荡在口腔中。   捞完鱼片,再烫些黄豆芽,白豆腐,滑滑脆脆的豆苗。这个时令绿蔬都带着涩意,不过煮进火锅中,有种特殊的清爽与芬芳。   茼蒿在京城叫蒿子秆,爱的人极爱,讨厌的人甚至到了闻一点都不行的程度。还好一桌五人都是爱吃的,林绣往锅里下一大把,不然怎么说“得先吃到一块,才能过到一块去。”   拍两半青蒜,桃枝吃得嘎吱嘎吱响,“不若咱们店里也卖这个。”   林绣起身给来福喂饭,“可惜在屋子里生火太危险。”自己也不是没想过,只是通风设施实在跟不上。   白水煮的一大块鱼肉,来福几口就吞下。林绣摸摸它的脑袋,孩子看老半天了,馋得都快走不动道。   刚想去找坛子酒,就被人从身后喊住。庄娴给林绣下了禁令,“今晚不许再喝酒。”   苏柔笑道,“酒坛子都藏起来了。”   林绣勾起唇角,强行找了个借口,“我是去做些别的吃食,尽冤枉我。”   锅里都捞得差不多了,几人放下筷子,还有些意犹未尽。   过一会林绣果真端出几个小小糖饼。烙得两面金黄,不干不湿,不软不硬,涌出恰到好处的红糖汁。   以小饼子做结,嘴里只留下绵长的回甘。桃枝先去洗碗,林绣端起碗凉茶,粗枝大叶的,很能冲散红油味道。   圆月高挂,重林影密,是极浓烈美丽的月色与夜色。几人的谈笑声渐小,有谁走出来收回被子,来福也跟着窜进屋里。 第43章 河边二三事 香煎豆腐 摘野果   门窗紧掩, 被子晒得松软,有种淡淡的皂角香。   天还没亮屋外就有人喊自己起床。桃枝懒了几天,愈发不想动弹, 眼睛睁开些看向身边的被窝。只要绣姐姐起得比自己迟就行。   熟悉的声音却是从外间响起, “快些起床吃朝食,吃完我们去摘果子。”   林绣早穿好衣裳洗漱得当,把许久没用的铁铛翻出来, 细细擦拭上头的灰尘。   一听“摘果子”, 桃枝有了精神,飞快爬起身刷牙净面。一切打扮妥当, 几人的朝食早已热腾腾地摆出一桌。   早晨学习自麦记经典款, 没甚特别花样也不出错。只是往常喝的豆浆换成了小米粥,倒很是爽口。   桃枝正嘬得畅快, 突然闻到隐隐香味。   “嗬,哪来的豆腐?”不等林绣回答,她先冲过去猛吸一阵香气。   林绣正在铁铛上煎豆腐。薄切豆腐块看着嫩生生的,让人担心一铲就破。   扁平的小铲子是她找工匠定制的, 京中独此一个,和豆腐块大小正好契合。   煎豆腐得用猪油,一擦铁铛, 立即闪出明可鉴人的光。涂上辣酱,让羞涩的红椒也给火烘烤, 转成浓重的金黄与赤红。豆腐最外层烙出极美的花纹,里头还是柔嫩异常。   林绣有意炫技,铲子在手里转了两个圈,稳稳地停落。“以后不想吃豆腐了,还有煎饼果子、鸡蛋灌饼、烤冷面”   和薄油噼里啪啦声同时响起的, 是一片吞口水声。   林绣熟练地翻面,“别看外头糊上层脆壳,里头其实比蛋羹还嫩。”   汤汁收稠了,在豆腐边缘“咕嘟咕嘟”冒小泡。这时再数三个数,只需眼疾手快,铁铲平平地推出去,找准底儿就迅速托住。   “啪嗒”一声,煎豆腐翻转在没弧度的白瓷盘上。   多完整精致的造型,林绣思念起自己的老本行。这时就该给个近景了,随着背景乐盘子慢慢转起来,不过眼前这块桌布拍在镜头里定要反光。   热烫的豆腐,唯喷香二字。   突然“哎呦”一声,桃枝瘪着嘴泫然欲泣,“咬舌头了。”   珠梨捏捏她的发髻,忍俊不禁,“你还没吃呢。”   四四方方的豆腐,一块摞一块叠起座小丘。再随意撒几粒葱花,和煎五花肉片的样子很相似。   早晨刚起来,肠胃不能吃太多油水,因而剩下的两道小菜只在滚水中过一下。筷子一转,水煮菜梗就稳稳立在盘子上。   拌盐糖酱醋,酸咸甜味都有,正好下粥吃。   几人用过朝食,外头天色仍早得很,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找虫子。   珠梨还在梳头发,林绣托着腮等她一会,又转到门口踱步。   新修的屋顶气派平正,全无从前漏风漏雨的样子。前天她们才把屋顶打扫干净,笸箩和簸箕是早在上面摆出来的,在曦光下金黄一片,正好掩盖住青灰瓦。簸箕上暂时还没果干,她找来蜜渍冬瓜条代替。   这几天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仰起头看如意馆的屋顶。   金黄簸箕早早晾出来,让人馋起酸溜溜甜蜜蜜的果子。毕竟秋高气爽,阳光与时间能赋予果子最奇妙的味道。于是林绣趁热打铁,在店门前支起广告牌。   一大副画留白甚多,只在最中描画细致,一枚枚大而坠的鲜果好像真生在盛夏。顺便在一旁写:“店内用餐特赠新渍果脯。”   再给街上小孩子几个铜板,广告纸就漫天飞。   广告牌上的时间是三日后,林绣踱来踱去,看来自己得快点行动。   许是过了中秋的营业高峰,这几日生意只算一般。   如意馆的特色菜式仍然是状元及第粥,季节不论,早中晚都能来一碗。吃月饼的日子刚过,小吃里数栗子蛋糕和牛乳脆芙卖得最红火。至于小炒林绣思考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菜名。   需好好筹划一番,把招牌菜式打出去才是。比如辣炖鱼、炸鳝段,都是秋季最宜的大众口味。   除了布幌子加吆喝,林绣还琢磨有什么新的营销手段。嘴里念念有词,“宣传不光在主意,得天时地利人和。”   正想着,有人来给支招,“过些日子坊里举办灯会,林掌柜倒是可以做番文章。”   闻声看去,一位眼熟的食客撩开珠帘走进来。“先给我来碗粥,再要两碟小菜。”   普通人用朝食的时候到了,苏柔笑着应下。   庄娴总有些担心,“会不会价钱很高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想到可以当个赞助商挂广告,林绣很有些雀跃。   “有位叫陈子昂的怀才不遇,在宴会上砸了价值百万的扬琴来自荐。”她自己没有那般本钱,不过思路倒是能借鉴一下。   陆续而来吃朝食的客人坐满了前厅。苏柔给林绣找出口袋,“我应付就足够了,你快去。”   说完又补充一句,“记得采些野莓子和酸枣。”   林绣笑着答应,“一定忘不了。”   她赶了辆马车前往积玉桥,身旁跟两个小丫头。来福扭动身躯钻进背篓里,也随着出了城。   橘柚上市的时候,正是丰收的好时节,当然少不了盛产八卦。河边捣衣的妇人正闲谈,林绣远远地听一嘴。   无非是谁成了谁的新妇,哪家郎君又抬了小妾。   眼前水波中飘来草木香气,是少女们在给心仪郎君缝荷包。荷包制好后两人同在水中浣洗,等到中秋之后送到男方家中,代表自己有意。   林绣兴致勃勃地蹲在对岸看,顺便评比下郎君们的姿色。   “这个太呆板,不行不行。”   “蓝衫的瘦得风一吹就飘走。”   “这位”林绣赶紧别开眼,“怎么和我前从前熟识的郎君很像。”   秋意正浓,来此游玩的人不少。桃枝一指老远处穿白袍的,“那位小郎君肖似江大人。”   珠梨也看了眼,摇摇头,“今日又非休沐日。”   想到江大人,林绣心中升起种挺复杂的情感。他家世好、学问好、品行好,甚至外貌都是京中最出挑的郎君。可惜挑不出一点错,完美的像个假人。   水波荡漾,远处少女们的笑语柔化在秋风中,眼角眉梢都是甜蜜羞怯。林绣忽被自己逗笑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如何看清人的神态。   那边郎情妾意,这边却是热火朝天忙着摘果子。林绣挑了个没坑洼的莓子含进嘴里,酸甜的汁液奔涌而出。   她心情大好,早把“前郎君”和江大人的事抛诸脑后。顺便循循善诱,“弱水三千,得尝几瓢才知道甜不甜。”   一旁有个摆摊的正卖黄灿灿的柚子。林绣拣个圆鼓隆冬大个头,拍拍它的脑袋,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剥了瓤,把最外层黄皮削掉,剩下的皮可以制成柚子糖。”   桃枝歪头问,“果真?”   珠梨一脸认真,“当然。到时候你吃糖,我们吃瓤。”   桃枝不免咬牙切齿,“又骗我。”   “莫急莫急。”林绣笑眯眯地画大饼,“等冬天挖野莓,春天采野菜,夏天剥莲子,还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面上俨然一副这片野地被我承包的拽样。   “这还差不多。”   采摘半晌,新鲜果子堆满了几个大口袋。有几个从砸破的口子里渗出汁液,满是独属于秋天的馥郁香气。   林绣盘腿坐在草地上,翻阅起昨儿“收缴”来的册子。   “今儿的野果子要归到哪一类?”珠梨以为她在画随身携带的饮食图谱,兴冲冲凑过去看。   嗬!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珠梨皱眉,只一眼便别开头,顺便拽住桃枝。   林绣草草浏览了几页,得出个正经书里没见过的结论。本朝是不兴缠足的,图册看上去有些年头,文艺复兴似的全是小脚。   插画下还有行小字,林绣把册子放在阳光下,饶有兴味地念出来。   “故此怪杰言,‘女人之美,在于小脚。’”   “又云:‘小脚之妙,妙在其臭。’作文时,需攥秀足嗅其味,才可文思泉涌。”①   林绣率先哈哈大笑,“妙哉妙哉。”   躲到一旁啃鸭掌的桃枝扶额,“还让不让人吃了。”   “哪来如此怪诞语。”珠梨痛心疾首,“小心被府吏查住这书。”   前面乏味的几页被她匆匆跳过。林绣翻到后面,明显是女性视角的细心描摹。   此君身高八尺,此君容貌清俊。还有个舌灿莲花的,林绣的敬佩之心骤起,看来古代女子也甚是开放。   她笑着合上书页,“若如意馆有日经营不善,我也去画本图册。”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清淡中还有些藏不住的笑意。   “最近京中查得紧,林姑娘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林绣心里一紧,回头正撞上他含笑的双眼。   实在是好事不出门   “问大人安。”林绣尬笑两声,把那图册藏到身后,“我就是开玩笑。”   看她颇不自得,江霁容勾唇,“在下刚巧路过。”   “刚巧”两字像是故意加重了声音。   “原来如此。”林绣眨眨眼,忍不住好奇他到底听到多少。只希望不要是“弱水三千”或是闻小脚   来福还戴着刚才她吃剩的柚子壳帽,把肥脸遮住些,显得楚楚可怜。   “是叫林来福吗?”林绣一怔,点点头。   江霁容低低地唤了它一声,让林绣有种是在叫自己的错觉。   肥猫在他鞋面蹭来蹭去,总算把从天而降的帽子蹭掉。江霁容俯身把猫抱在怀里,又挠挠它的下巴,“很可爱。”   来福此刻很是乖顺,窝在他的怀里不动了。林绣很痛心地摇头,威武不能屈,你怎么给点好处就投降了。 第44章 秋日宜烧烤 烤口蘑+烤河虾+烤小鱼…   快至中午, 出游的人们张罗着开始吃饭。拣块大石头坐下,食篮里的多是凉菜冷拼和糕点。游人吃得餍足,偶有飞鸟掠过, 迅速啄走一点饼渣。毕竟是在外头, 赏景才是最重要的。   直到他们看到河岸边升起的烟,心中满是说不出的羡慕。我怎么没想到带个炉子出来呢?   有人搭起两竖铁夹子,正扇火烤串吃。粉罗裙的小娘子再一看自己手里的冷馒头, 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转而教训起自家郎君,“让你多带些吃的, 非不听。”   河岸边正生火的陶玄安并不知有人议论, 仍忙着搬架子翻烤串。   兴致勃勃地弄了半晌,他的素色衣裳果不其然沾了灰。等在马车上换一件回来后, 发现江霁容怀里多了只猫。   狸奴肥白,柔顺地卧在他怀里。陶玄安心下了然,说来这还是自家府上送出去的。   再四下一环顾,果然瞄见个熟悉的人影。陶玄安忍不住笑, “我就说今日收获不俗,让你先前还不乐意来。”   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本册子丢进他怀里。“看看, 阿蕴从你那林店主手里要来的。”   江霁容纠正他的用词,实在谈不上“你那”。略翻几页, 他只笑着摇头,这般爱好真是不俗   陶玄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合着那晚坐在屋顶光吹了吹风。   “大人,您这可不行啊。”   江霁容知道他在想什么,面无表情地道, “你可记得李维正?”   怎么突然说起这位,陶玄安懒懒一笑,“当然。”   那时大约是三五年前,这位李大人不过而立的年纪,就已身拜高位。不过真正让他在京中出名的,只因为给青楼女子赎身,三礼六聘娶进家中。同僚们议论不说,还传进陛下的耳朵里。   陶玄安抬眼,若有所思道,“确实人言可畏但李维正的位子不还好好坐着,过几年人们就又有新的谈资。”   江霁容抬眼看向远处的山水,良久才缓缓道,“李大人自是过得很好。”   “流言却全向他的妻子而来。”   那日母亲赴宴回来,神色却十分难看。宴上人人排挤李家新妇,甚至都不避着本人就小声议论。什么心术不正,狐媚惑人,以至于更难听的,母亲都难以启齿。   起初他对此并无多大感受。直至第二日出城登高,有谁家府上的仆从啐了一口,“听说她修习了房中秘术,专为勾引男人。”他拂袖而去,辗转了许久才压下心中怒火。   江霁容闭上眼,过了会才睁开,“这对她不公平。”   陶玄安即将出口的话音滞在嘴边,隐约听说,李大人后来还抬进两房小妾。   江霁容按按眉心,干脆不再想此事。碧叶浮沉,他捧起茶盏慢悠悠吹着喝。   “可林姑娘并非这样想,不是吗?”   陶玄安往前凑了些,面上是少有的正经,“总要试试才好。”   江霁容眼睫颤了颤,放下茶杯。片刻后才缓缓道,“怎么总说我的事。”   他眉梢微抬,换了个话题,“你与那位花魁娘子”   陶玄安面色讪讪,转而对着那本扔在地上的册子发起脾气。   “府吏们终日闲闲,连如此册子都查不出。很该好好整顿一番。”   远处主管文书的府吏打了个寒战,今日天气似乎不冷啊。   游人们都吃完又往别处去,陶玄安还没见着烤串的影子。   此次轻车简行,便由江白在一旁兼职大厨。只是风大了些,火一会一偏,此刻竟被吹灭了。   他手忙脚乱地重新生火,眼前冷不丁凑过张脸,“炭太多了,中央的燃不起来。”   “林姑娘。”江白欣喜地抬头,下意识向大人望去。果然他放下茶盏也向这边看来。   江白顿悟,在围裙上擦擦手,“在下实在手笨。烦请姑娘帮个忙吧。”   怎么还赖上我了。林绣展颜,接过他手里的火筷子,“只此一回。”   火苗一下子窜上来,把旁边打下手的小丫鬟熏得眼泪直流。仆从们钻研半天,也没烤出个长短。接收到江白的求救目光,林绣干脆接过铁夹子,就当做个顺水人情吧。   暗火烘烤,烤串们升腾起美妙的香味。林绣看了眼,肉蔬种类很多,圆签扁签各占一半,有的已经快熟透。   烟雾缭绕的,可惜只造福吃的人,林绣给串翻个面,背过身咳嗽不停。手中的木钎子突然被人拿走。   林绣只当是江白来帮忙,皱着眉把烤架移开些,“你先去一旁喝些饮子,一会就好。”   身侧的人默了片刻,手仍没松开,“我来。”   烟雾散去些,林绣直起身来,愣了片刻笑道,“好啊。”   油脂滴到红彤彤的炭火上,立即“滋滋”直响。鸡脯串外层焦黄,表皮小小的脂肪融化在微风中,连底下炭烟都是香的。   林绣抱着臂看他,有点不可思议。说好的术业有专攻呢,怎么江大人连这个都会。   江霁容轻笑一声,“从前在陇西督军,也常生火。”   还以为只是文人呢,林绣思忖着,越发觉得江大人一身烟熏火燎味。   本来肉串已经有模有样,明火借风势突然窜上来,差点把鸡皮点着。   “翻面翻面。”林绣赶紧上前抢救。   从火里把鸡脯肉抢救回来,她拍拍上面的灰。这次彻底熟透了,可惜糊个没边。   林绣心底暗笑,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正好河岸边有船停靠,她指了只灰扑扑的小舟,“大人,据说这个时候河虾鲜甜的很。”   江霁容也不戳破,只温声道,“我去买一些。”   河边有只小小乌篷船正捞河虾,略施一点银钱,就收获一大兜。掐头去尾扯线,水清凌凌的,养的虾也肉质洁净。   林绣看他垂着眼帘剥虾,心中升起些诡异的平静。画面出人意料地和谐,她又笑笑,怪不得人说“短箱倾碎碧,纤指剥轻红。”①   陶玄安也兴冲冲地过来凑热闹。可惜折扇被溅出的火星子燎了小洞,心疼的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说什么也不做了,只是很殷切地嘱咐,“林姑娘,素菜辣子重些,口蘑只要盐就好。”   在烧烤这件事上,林绣是坚定地自给自足派。只有亲手烤的串,才能把控好老嫩咸淡。   剥了衣裳的河虾细皮嫩肉的,不过小指般粗细大小。   没甚油脂的缘故,并不像鸡皮那般缩得快,也没有“吱吱”的融化声。悄没声地,青白透明的虾身更弓起来,转为鲜亮的玫瑰红。   河虾熟个差不多,林绣拨弄着旁的烤口蘑。空气中腾起的除油烟外,更多是口蘑的奇香。   原先是涨胖而柔软,灰扑扑圆丢丢的蘑菇。此刻表皮染上些微金黄的花纹,彰显出和价格相匹配的颜色,总之漂亮的不像话。   汤汤水水攒成清亮的一小汪,在蘑菇微凹的内心颤颤巍巍,似乎一个不小心就要溢出来。   再洒两粒粗盐,烤口蘑最先端上桌。   陶玄安把嘴移过去轻吮,每嚼一下口腔里都溢满鲜汁。泥土深处的淡咸味中,还露着微微的甘甜。   剩下的串没什么讲究,撒上辣椒面与五香粉慢烤就是。砸成小块的玉茭,白白韧韧的烤年糕,以及一盘绿生生的烤韭菜,转眼铺满矮桌。   被催促好几回,林绣也不客气,盘腿坐下来一块吃。辣意灼人,嘴周一片过电般的爽意。   陶玄安看出她的心意,笑着倒上杯酒。吃了晌才想起来,“烤洋芋片去哪了。”   自己好像忘了它还在烤架上林绣正要起身,江霁容按下她的手,“我去拿就好。”   林绣看着满盘洋芋片,突然有些心情复杂。再一看天空,明明是正午,却吹来些灰黑的云,隐隐有下雨的意思。   果然吃了一会,天色突然暗下来。刚收拾东西躲进凉亭里,没过多久亭角下就织起一串串雨滴。   到处都渗着清凉。   亭子专为歇脚避雨而建,坐了不少出游的人也不挤。很快游人们叽叽喳喳攀谈起来,眼神却是都向着风口的小炉子。   和美的小风一吹,在凉亭下的炭火反而更旺些。   一兜子河虾里还有不少小鱼,林绣挑出来搁在烤架上。小鱼金黄焦脆,火红辣酱恰到好处地给它打上高光,看起来通身金灿。   离烤架很近的公子吸了口香气,默默咽下口水。闭目养神一会,烤小鱼突然就到了自己眼前,刚才烤串的小娘子笑眯眯地递给他,“郎君尝一尝。”   江大人几人已经吃好,林绣把剩下的分给给亭下避雨的诸位。大家也很给面子,纷纷嚷鲜。鱼肉细嫩,小刺可忽略不计,外壳又酥酥麻麻,香气在唇齿间四散。   吃了人家的鱼,自然要好好夸赞一番。   林绣很不好意思地摆手,可惜无处遁地,只能被迫听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赞美。一会是如意馆名字起得好,一会又到厨娘如何蕙质兰心。   “实在惭愧。”   雨势正大,卖酒的农人纷纷打着伞赶来。当然也兼卖油纸伞,只是亭下观雨很是惬意,谁也舍不得出去。   温热的酒一入喉,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自己吃烧烤向来要以汤水做结,林绣笑眯眯道,“吃完烧烤喝罢酒,要一碗酸辣粉最好。”又想到江大人口味清淡,估计吃了烧烤再吃不下别的重口味。   “哪日大人来店里,可尝尝不酸不麻不辣的粉,味道也不错。”   江霁容笑着点头,此刻雨意正好,人也正好。   陶玄安撇嘴,“你忒不地道,怎不请我也吃酸辣粉。”   林绣弯起唇角,一会定要好好敲他笔小费。 第45章 蜜酒和喜饼 晒果子逗猫   酒足肉饱后, 一行人闲看山水澄明,玩得很是尽兴。林绣带着一身的烧烤味回家,免不了被留守的两人一通追问。话题最后还是偏到“你和江大人到底是”   林绣并不答话, 只是苏柔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珠梨瞥她一眼, 很是不信,“你就吹牛吧,连手都不敢拉一下。”   林绣被她逗笑了。别说江霁容的心意了, 她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明白。   何苦为没边的事情忧虑呢。林绣也释然, 摸起个野果子啃,“想那么多干嘛, 京城的俏郎君可多得很。”   把果子分给几个人, 林绣很满足地笑,“别说, 还真甜。”   烧烤吃多了,果然嘴角起好几个泡,连带着嗓子也哑了。如意馆四人吃肘子兔头鸡翅鹅腿的时候,林绣只能捂着烂嘴角喝汤啃萝卜。偏生饭还是自己做的, 连口尝咸淡的机会都没有。   喝汤的动作还不能大,一个不小心就又把小泡扯破。   在四人“多喝热水”的关心下,往常嘴角长泡几天也就消了。这次不知为何, 一周过去还是原模原样。林绣摸着脸,嘴疼头也疼, 恨不能躲回厨房再也不出来。   在她禁食欲期间,宋刘两位长史还来过几次。看见她的嘴角都暗自发笑,哪有跑堂的自己先吃个上火。   宋长史夹一块辣豉鸡,笑道:“可见贵店水准实在高。”   林绣咬牙切齿地给他添菜,朝桃枝吩咐着, 下次多给他菜里上些辣椒。   笑过之后,食客们纷纷贡献治疗胃火的秘方。有说涂香油的,有说用针挑破的。还没等林绣试验,江府的管家先派人送上副药。   桃枝意味深长地接过,上头只写着“每日一副。”喝了几日药,后院晾着的衣裳也染上苦味。   喝药期间忌讳更多,馋意无可消解,好在有果干这种温柔妥帖的小食。   雨只下几天,放晴后林绣把摘回来满筐的果子搓净去核,红红绿绿地铺满房顶。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房顶,让一簸箕的果子都光彩耀目。   桃枝是个着急性子,才晒了两天就忍不住爬上去看。   林绣正在厨房鼓捣新式糕点,就听到头顶的干嚎,“呜呜,我的果子去哪了”   来福眼馋许久的果干,可惜被隔壁的老鼠捷足先登。   打扫干净老鼠们的餐桌,桃枝捂着剩下的柿子快要落泪。   “绣姐姐,我再也不信你了”   林绣皱着脸喝完药,做果干的食谱上又没写会有老鼠。   ----   中秋之后,正是吉日。不论议亲、乔迁、嫁娶都合适的很,方小姐的亲事也正好定在这一天。   新婚要吃各色果仁做的喜饼,故而林绣早早就开始制饼包装。喜宴雇的是今耀楼的主厨,她还帮忙做了些前菜的小点心,专供女眷们取食。   杏仁桃仁花生仁的搭配太老套,参加喜宴的哪个没吃过十回八回,心中早就厌烦。从那日方府仆妇到如意馆开始,林绣就一直想着做些什么新鲜花样。   轻油小火慢慢烘烤,把里头玫瑰馅的甜蜜融化得沙沙绵绵。出炉后再点个红印子,圆圆满满,日子红火。   雪白酥壳的清凉和朱红口脂的温暖,被油纸一裹,融合得恰到好处。像是朱砂痣和白月光一齐被嚼进腹中。   客人里也有不爱甜的,她还做了几盒茶饼。清清爽爽的淡绿色,和花饼果仁饼一起封进油纸包。   很快就到了方小姐大喜的日子。   林绣不会描眉施粉,只能抄手在旁看着。果然喜气盈盈的面色就是好看。已经行过三礼,仆妇端上喜饼,“小姐也用些垫补肚子。”   激动喜悦压过了食欲,方小姐半天没怎么吃东西也不觉得饿。此刻糕饼的甜香钻进鼻子,让她想起来,自己确实很该用些吃食。   玫瑰馅还会爆浆,咬一口粉酥皮,里头黏稠甜浆就溢出来。   一个饼下去,方小姐忍不住大赞,“怎如此香甜。”   林绣笑眯眯地答,“中间加了不少蔗浆。”   给隔壁也分些喜饼,林绣抱着盒子匆匆而过,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是个很眼熟的中年妇人,林绣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同她行礼,“江夫人?”   “林姑娘,竟在这儿碰到你。”江芸拉住她的手,满眼欢喜。   看她含笑的眼角,林绣总算想起来是和自己一同施粥的夫人。   怀中还抱着喜饼盒子,林绣拿帕子包了递上一块,“夫人尝一尝。”   入口满是轻盈的花香,和往常厚重噎人的核桃喜饼完全不一样。江夫人擦干净手上的碎屑,“林姑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并非客套,而是真诚的赞美。   两人在走廊上说了会话,林绣瞥见个穿月白袍的熟悉身影。从积玉桥回来后,林绣总觉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还没等她细想,身旁的夫人先一步朝他招手,“容儿,过来。”   林绣:!!!   被众人簇拥着,江霁容遥遥看来,朝她们点头。刚才就看见她和母亲站在一块说话,只是自己被敬酒的同僚缠住,实在难以脱身。   林绣方才谈论新郎的话犹在他耳边,什么“温文尔雅,清正之姿”   江霁容笑得很勉强,向同僚一躬,“在下先去陪伴母亲。”   府中总管满脸堆笑,正在催宾客们入座。   “夫人不如先与大人去前厅。”正事要紧,林绣赶紧请江夫人入座。   江霁容把母亲的手抽回来,朝她一笑,“多谢姑娘。”   前头热热闹闹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仆从在给小孩子们发喜钱。红纸包的一小串,上面写着各种吉祥话。   穿过吵嚷的回廊,江芸压低声音转头问,“林姑娘可许了人家?”   江霁容轻咳一声,“母亲,宴会要开始了。”   被他强行推走的江夫人还有很多话想说,“我觉得这般女子就很好。活泼机灵,人前也大方”   报喜的锣鸣响了一声又一声,江霁容无奈道,“方小姐还等着您呢。”   ----   礼成见过客,吃酒的客人有些撑不住,先行离去。   林绣在后院待得很是无聊,准备先溜走。   管家把红纸包的喜钱攥进她手里,“今天有劳小娘子。”   指尖一捻,林绣笑得灿烂,“哪里的话。”   寒暄几句,管家给她指路,绕着柳树往西走,再穿过两道花廊就是后门。   林绣顺着他说的路线走,果然门前停着几辆马车。   一抬眼就看见最中那辆,车夫她眼熟的很。林绣不爱扭捏,上去知会一声就想告辞。   江白看见林绣跟遇着救星似的,很殷切地请她同行。   林绣挑眉,“大人呢?”   江白掀开车帘,声音压低了些,“喝了不少酒。”   除了敬酒推拒不得,江白很怀疑喝醉还有别的原因。譬如大人嫉妒人家恩恩爱爱、蜜里调油,因此心里憋着口气不过这话只能藏在心里,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林绣点头,怪不得刚才还碰到出来醒酒的客人。   看他一脸酡红,很乖顺地靠着马车壁睡觉,林绣不由心中发笑。   醉就醉了呗,在车上又不会磕坏脑袋。不过江白的神情很是诚恳,林绣笑着看他一眼,抬起裙摆上了车。   同乘一车有什么,她对此从来是不大介意的,只想着正好能省一笔雇车的钱。   坐上马车,一路晃晃荡荡。林绣是个不安分的,扯着袖口玩了会,就把目光转向眼前的江大人。   尽管醉了,身形依然坐得笔直。手握得很紧,指甲把掌心都掐出痕迹。   她靠近一闻,身上有淡淡酒气。   林绣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眼皮。看江霁容没什么醒来的迹象,才放心把他的手指掰开。   这是双常写字的手,布满笔茧,连掌心都有些粗糙。江霁容是练过剑的,只是除了教自己,林绣还没见他在人前动武。   被摆布一会,江霁容仍然闭着眼没有反应。怎么喝了这么多,林绣皱眉。   有些好笑地戳戳他的额头,“你以前不是只喝茶的吗?”这几次却很反常,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霁容的嘴唇动了下,好像在喊谁的名字。   “什么?”林绣凑近些,还是听不清楚。   结合他现在的醉样,林绣脑补出“在前任婚礼上他笑着来哭着祝福”的狗血小文章。她很不赞同地摇摇头,实在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正在脑海里过剧本,袖子里有东西轻飘飘划过道弧线,掉在脚下。   是粘着羽毛的逗猫棒。   林绣的笑容有些猥琐。这逗猫棒能把懒洋洋的来福玩弄于鼓掌之中,让它奶声奶气地直叫唤。   再朝面前的人看去,反正他也喝醉了。   林绣猫瘾犯了,手痒得很,又苦于无来福,只能心中叫声“逾越”。小心翼翼捉起逗猫棒,轻柔的羽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面前的人毫无动作,她下手更大胆些。   不应该呀,难不成上头绑的羽毛僵了?林绣狐疑地挠了挠自己,立即打个冷颤。   两人距离很近,他浓长的眼睫清晰可见。除酒意之外,还有清淡的松香,她在江府书房中也常闻到。   听说有人被挠后颈会痒痒,林绣突发奇想,羽毛在他耳朵旁边划个圈。   她玩得正上头,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完蛋了。”林绣很绝望地想。   江霁容睁开双眼,按按自己的眉角。陈尚书自己酒量不好,还偏要灌人,把同桌全都喝得昏天黑地。   今日赴宴的人格外多,马车忽停忽行的,让他酒意稍醒了些。   江霁容刚睁开眼,就觉脸上酥酥麻麻。本来打算由她胡闹,直到听见林绣“嘿嘿”地笑,轻声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江霁容:   “大人醒了。”林绣尬笑两声,只觉脚底抠出的公主城堡正在动工。   江霁容漫不经心地道,“我脸上沾什么东西了吗?”他的嗓音还有些哑,带着刚醒来的慵懒。   林绣点头如啄米,把逗猫棒藏到背后,手心死死攥成拳。   大人,真是对不住。我就是拿羽毛给你的脸扫扫地   马车行在路上,帘子被微风吹动,把车里的热意消减不少。隔着道布帘,外面满是一街鲜活的人间烟火。   林绣很拘谨地坐在他的对角,没再敢有所动作。   听见她把自己的指节掰得咔咔直响,江霁容很是好笑。刚才是谁大胆上手,现在怎如此紧张   头脑还有些昏沉,他把熏香扇灭,还是没忍住扭头。   “林姑娘,你其实不用坐那么远。”   林绣眉心一跳,佯装淡定地“哦”了声,只往过挪了段微小的距离。她神色痛苦地别开脸,想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实在无颜面对。   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有种诡异的平和。   江霁容看她口干舌燥的,无奈地摇摇头。   林绣转头掀开车帘,正假装看车窗外的风景。空气中突然升起股黏黏糊糊的香甜。   江大人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果子。是枚红亮,水润,饱满的苹果,她咽了咽口水。   近在咫尺的手又伸回去,江霁容拿帕子仔细擦了擦才递给她,“要不要吃苹果?”   林绣赶紧接过,胡乱答应声。她使劲掰了下也没掰开,只能补上刚才没说的客套话,“大人要一起吃吗?”   看着她偷偷使劲的样子,江霁容轻笑了下,“好啊。”   苹果分成两半,清脆的碎裂声把香甜送到空气中。   车里是两人咔嚓咔嚓啃东西的声音。江白坐在车夫旁边,满脸藏不住的雀跃。   车夫扭头看他一眼,眼里尽是不解。难不成江白哥也喝多了?   江白忙摆手,“没事没事,再慢些。”   驶过长长的大道,就是京郊柳桥。按理来说一炷香的路程,车夫硬生生被嘱咐拖着绕远路,走了半个时辰。   学士府马车不远处,跟着辆不起眼的小车。   黑衣侍卫很恭敬地报告,“殿下,是江学士的马车。”   贺知黎唇角勾起抹玩味的笑。原来江霁容也会和女郎同乘一辆马车。   那女子的轮廓很是熟悉,他一转扳指,神色喜怒难辨,“去查查她是谁。” 第46章 突来的风寒 糖油烙饼 羊肉暖锅   回家之后, 林绣忙得脚不沾地,彻底把那点小心思抛之脑后灯会快要开始了,她正想趁着机会大赚一笔。   天气凉了, 吃些热乎软烂的一锅烩准没错。河鲜也肥嫩, 再做些鱼丸,捏笼虾饺。到时候有来看景的游客,最好还能置办些能边走边吃的小食。   如此想着, 林绣把板车推出来, 试验了几天糖葫芦和糖雪球。秋天总爱吃些甜的,这两样卖得都挺好, 还招来不少进店吃饭的客人。   苏柔看林绣每日兴致勃勃的, 心里却隐有些担忧。晚上闲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劝她,“歇会吧, 累倒就不好了。”   林绣在灯下画图册,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捡笔,“等办完灯会,一定给自己放个大假。”   “哎呦”她苦着张脸, “又写岔字了。”   灯会没开始,作为承办地的移观道先打得火热。林绣忙里也不忘偷看下隔壁店家,更是小河淌水似的往外掏钱。什么挂宣传画, 发传单,更有甚者请来几名杂耍艺人在门口敲锣打鼓。   桃枝对此很是瞧不上, “还是得靠手艺说话。”   “今天好像没酿醋啊,怎么空气中尽是酸味呢。”林绣笑笑,再抬眼时她的身影早像道风似的刮出门外。   珠梨朝她眨眨眼,“新来个踩高跷的,正散糖呢。”   为着灯会的事, 林绣跑前跑后几天。接连几日大雨她才松快些,直到有位小吏在布告处贴出张纸,明晃晃地写着“灯会停办。”旁边挤过来看的小贩更是一脸失望,他们就指着这好节日吃一年。   伞下碎裂的水珠溅了人满头满脸。   苏柔跑进雨幕中,把她从伞下捞出来,“怎么失魂落魄的。”   林绣勉强一笑,“谁让到手的银子就这么飞走了。”   林绣狠下心来不再想,于是彻底放松下来。买的许多肉蔬快要不新鲜,几人结结实实吃了两天,连带门口的流浪猫狗都捡便宜胖了圈。   昼食无非是铁锅炖鱼或是烧肉,再洒两把长豆角和玉茭段。厚切肉片鲜溜溜肥嫩嫩,铺在冒尖的白米饭上油光闪闪。如此吃了两顿,大鱼大肉已经难以入眼,林绣不觉挑剔起来,馋那辣气腾腾的烧烤。   昼食自然由林绣做主厨,员工餐多是苏柔准备。她学得挺快,差不多能独当一面。   “不如咱们吃些甜的吧。”   桃枝掰着指头细数,“像甑糕小窝梨之类的现在吃正好。等进了冬天,我们再蒸糖糕和江米丸子。”   林绣热爱重口味,更想吃些又甜又咸还辣的。   重口难调,苏柔只是笑笑,“且等着吧。”   白天客人来来往往,到了晚上总算有机会尝试新品。   许久没用的大铁锅被抬出来,继续发光发热。林大厨乐于退居二线,颠颠地给苏柔打下手。   小块面团在手里抻长捏扁,紧紧贴在锅边。   麦香伴着炉子的热气袅袅升了起来。   铲子托着底儿一揭,薄薄软软闪着金光的糖油烙饼就跳进盘子里。林绣咽咽口水,很有汪老写的黄油烙饼的感觉。   美美地吃过糖油烙饼,剩下的面糊还煎了几个油汪汪、烫得要命的萝卜丝小饼。萝卜丝擦得细软,柔柔和和,毫无秋萝卜冲鼻子的辣气。   桃枝捏着一角直往手上吹凉风,就是舍不得搁下。   带着壳的咸鸭蛋切成橘瓣一样的大小,林绣擦了手上的油,用小勺舀着咸蛋黄吃。看看桃枝满脸的意犹未尽,自己先笑了。   “明天早晨咱们还吃这个,烧得更薄些,往饼里灌鸡蛋吃。”林绣比出个卷饼的动作,“再刷些蒜蓉辣子,有什么青菜都往里一裹。”   桃枝欢呼起来,“我能吃两张。”   风急雨骤的,正是好眠时。许是因为惦记着这件事,桃枝夜晚睡得格外舒心,连梦里都是鼓鼓囊囊的鸡蛋灌饼。   没成想第二天早上谁也没吃上卷饼。   林绣挣扎着起床时,只觉头重脚轻,浑身都烫。   前些日子的口疮是积了火,现在天又下雨,才算是病来如山倒。   庄娴冒着雨跑去医馆,老大夫看了没多说,只给出个“外寒内火”的结论。许是觉得自己太端肃会吓着病人,又抚须微笑,“好生修养几天就是。”   林绣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她从前时候每年都要病一场,还都是在秋末,像是要把攒了大半年的火气一下子发出去似的。没想到来到这儿还是同样的毛病。   对每逢秋天必至的小病已是见惯不惯,林绣很自然地躺在床上,摆出病人该有的娇样。   她裹着小被子窝成最舒服的姿势,一会觉得额头冒虚汗,吹一股凉飕飕的风又直喊冷。   主厨倒下了,苏大厨得全权负责她的位子。庄娴酿酒端盘子更是没一点空,服侍病人的重任就交到珠梨手上。珠梨被林绣一会喝水、一会喝多了要如厕的要求捆住手脚,耐心照料了半天就把她丢给桃枝。   桃枝是个粗手粗脚的,乐呵呵地把别人送的慰问礼拿过来。   乐坊老板托人送来副泡水的剂子,陶小姐则是给她带了许多解闷的话本。   “还有谁来着?”林绣歪着脑袋用秸秆吸水喝,把吸管咬得扁平。陈皮、金银花和什么花草泡的水,她偷偷加了块冰糖,清香中透着微微的甜。   桃枝给她擦擦汗,“江大人也来了两回。”   林绣腾地坐起来,“然后呢?”   “绣姐姐你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只说仪态不佳难以见客。于是大人远远地在屋外看了眼,放下些草药就走了。”   林绣:“”   她还是不敢相信,往胳膊上狠狠掐了把,痛感很是明显。   “这果真是我说的?”林绣按按太阳穴,她什么时候还讲究仪态这东西了。   “当然,骗你作甚。”桃枝啃着鸭梨,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当初听见也觉得奇呢。”   莫非是那故作玄虚的禁忌本子看多了。林绣疲惫地靠回榻上,感觉头更疼了。   因病情不重,大夫没给她开什么药,只是嘱咐多喝水多睡觉。学士府送来的是副药浴汤剂,纸包上写着具体煎药熬药泡浴法。   又是撒药又是蒸熏的,林绣坐在木桶里,总觉得自己快成了某种处理好就等下锅的食物。再抬手一闻,眉头立即皱起,都被中药腌入味了。   不过蒸完效果显得很快,她裹着被子神清气爽的,鼻塞也好不少。   “第二日又堵,泡过后遂通。”林绣一笔一划地写。第三日先通后堵,如此反复,也没什么吃饭的胃口了,只是趴在床上画图册。她皱皱鼻子,谁让自己什么味儿都闻不到呢。   白天连今耀楼赵掌柜也来探病。   门窗紧闭着,连窗台上卧着的猫都没精神。   林绣躺在床上一副恹恹样子,见她来了只是勉强一笑,“小心把寒气过给你。”   赵掌柜才不听她的,伸手探上林绣的额头,“没烧起来就好。”   林绣笑笑,也是在宽慰自己,“没甚大碍,再养几天就大好了。”   赵掌柜总算舒展眉头,“等痊愈了就出去走走。”   不过转念一想,京城又湿又凉,实在不适合。她给林绣掖好被子,“倒是现在江南风景正好,又不算太冷。”   林绣对江南的绿山白水也很是向往,尤其馋鲜灵灵的瓜果和河鲜。若不是这回病了,倒真有可能南下走一走。   她笑着点点头,“前些日子刚说要去江南吃鱼逮蟹呢。”   桃枝端水进来,面上也是一片神往,“若姐姐要去,别忘了带上我。”   坐了半晌,赵掌柜放下茶盏,却不起身告辞。这是有话对我说?林绣坐直身子,听得格外仔细些。   “从前曾在扬州得了间小铺子,只是一直空着。”   林绣点头,这事自己倒是听她说过一些,扬州商会与京都商会向来有些过节,她的身份不便插手。   赵掌柜只是笑,“我以后就在京城安居了,才来寻你。”   她正色道,“病好后去扬州住一阵子吧。”   林绣本来支起身子坐在床边,闻言狠狠被呛了下,差点从床上翻下来。   赵掌柜赶紧把她扶好。林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很郑重地点头。   一家店铺都是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哪能是轻轻巧巧一句话,林绣看向她的眼神只剩下感激。   铺子是绝不能白要的,她从床底下摸索出个不起眼的木头匣子。   赵掌柜先笑出来,“怎么藏在这里。”   林绣掂量着沉甸甸的匣子,这才打开递给她。   赵掌柜都没怎么看,只是摸出把银子还给林绣,将剩下的收到自己手里。   林绣眯起眼睛,无奈地笑着摇头,“真是”   “这些就够了。”赵掌柜站起身来,朝她一笑,“好好养着,我下次再来看你。”   心中惦记着扬州的小铺子,林绣的病好得快多了。时不时就裹着厚衣裳来院子里转转,顺便给蒜薹韭黄葱苗们松松土,再过两三个月就能和腊肉同焖了。   庄娴给她捂紧衣角,“你想吃点什么?”   身体机能逐渐恢复,食欲也好起来。林绣一不留神把馋了好几天的说出来,“想吃个羊肉锅子。”   珠梨抢先瞪她一眼,“羊肉上火。”   林绣干笑两声,“我就是想发发汗而已。”   或许是生病的人能得到更多耐心,珠梨忍下对她翻个白眼的心思,“总之就是不行。”   “前些日子是谁燥得流了一通鼻血,把里衣跟床铺全染上了。”   苏柔轻声哄着她,“等冬二月了肥羊羔才好吃。咱们吃个青菜锅子吧,再下点草头冬瓜和萝卜。”   林绣嘴上答应地爽快,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想着自己端着碗吃些豆腐青菜,实在很有些惨兮兮。   下一秒店里也响起重重一声叹息。   几人都看向桃枝,她把木盆里水淋淋的来福捞起来,语气颇恨铁不成钢,“小心你也风寒。”   ----   彻底痊愈才上灶,耽搁了几天,林绣拿起刀来倒是一点没手生。转眼削了朵小萝卜花插在醋溜鱼上,又把鱼尾高高翘起,摆成跃龙门的姿势。   有熟悉的食客一尝便知,“菜应该是苏小娘子烹的,这花怕是出自林掌柜之手。”   同桌的人都笑起来,有个促狭的打趣他,“兄长不若尝尝这馒头经了几人手。”   那位郎君煞有介事地分析,“想来是林掌柜和面蒸的馒头,再往前收麦的是谁就难以知晓。”   听这许多胡扯,林绣也跟着哈哈大笑。前几日的那一点点不愉快早消失殆尽,散落入秋风的絮语中。   像知道她心意似的,张屠户第二天真送来筐顶好的羊肉。他端下上头的大路货,很得意地一笑,“吃青草喝泉水长大的,又鲜又嫩。”   林绣忙接过,美滋滋地朝他道谢。她的嗓子还有些哑意,却丝毫藏不住雀跃。   算清银钱,张屠户准备告辞,又想起什么补充道,“最好是切成薄片煮锅子吃。”   林掌柜听了这说法倒是乐不可支,张屠户再看眼其他几人的眼神,很费解地挠挠头,好像是自己说话有点不合时宜了   ----   前几日移观桥有灯会的消息传得火热,春生听阿杏说了,心里掰着手指数日子。总算到了灯会那天,还没到晚上,春生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爹娘上街瞧瞧。   春生特意穿好新买的衣服,头抬得老高,还往衣襟上别了个大老虎。一家三口人喜气洋洋地走在街上,总感觉别人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奇怪。   直到走了半条街才发觉出不对劲,怎么现在还没点灯?   春生他爹瞪起眼,“你小子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春生很肯定地摆手,“就是今天。”   又走了一会,有个几个人正围着巷口新贴的告示。春生爹越看眉头越皱起来,“因为这几日断断续续的雨,官府说暂时取消灯会了”   本来热热闹闹出来看灯,现在连上身的新衣服都登时别扭起来。春生娘忍不住唠叨,“谁让你给他打扮这么花哨。”   走在湿滑的路上,春生狠狠摔了一跤。他自己爬起来,连手上捏着的花炮也没意思了。   小孩看着自己全是泥点子的脏衣裳,一撇嘴快要哭出来。   “这是什么味道?”春生听见爹突然开口。   突然他的手心一动,爹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娘笑着道,“就知道你狗鼻子,老远就闻到味。”   这次春生不用踮起脚也能望到,门口高高挑着两盏灯笼,算不上多明亮,只是静静闪着软熟栗子一般的光。朦胧间可以看见有人斟酒谈笑,幽幽香气散落进空气中。   春生拉着他的手尖叫起来,“爹,这就是如意馆!”   躲进这家熟悉的馆子,浑身疲惫都消散入晚风。庄娴先带着小孩洗干净手脸,端来杯热腾腾的甜牛乳。热毛巾把脸擦得暖烘烘,春生娘端了清茶来喝,惬意地靠回椅背和林绣扯闲片。   谈笑半晌,她才想起正事,“林掌柜,刚才是什么如此香?”   林绣一指厨房,“我们正熬羊肉锅子的汤呢。”   看着几人跃跃欲试的表情,林绣笑笑,“给您来一份?”   “再好不过了。”春生娘搓搓手,她还真饿了。   很快带“耳朵”的锅子就端上来。扑起来的热气被油灯熏成淡黄色,直冲人的鼻尖钻来。   锅子窄小,有种含羞带怯的妙处。里头的容量却一点不少,足足盛了一整锅底汤。   京城人吃羊肉锅子讲究颇多。首先得是清汤,澄澈如小池春水。再次肉要好,倒盘不掉,涮煮无沫。上头应该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名“落红”,再有几片葱白,名“叶舟”。   林绣放稳锅子又推开窗,现在凉风习习的,不用担心通风问题。   鲜红羊肉片长了翅膀一样在锅子里翻腾,稍稍变色就该捞出。春生娘还没夹,碗里就多了一大筷,她小心翼翼地吹气,丝毫没有木木渣渣的感觉,只剩肉的肥嫩和油脂在舌尖缠绵。   芝麻酱用少半口凉水泄开,加一勺滚烫的底汤,以及腐乳汁、韭菜花,再浇半勺辣椒油。糖蒜装了一个小碗,个个晶莹剔透,饱满诱人。   白生生的豆腐煮涨了,“笃笃笃”直冒泡。再一鼓作气捞起来,让每个张开的气孔都饱蘸酱汁。小孩笑嘻嘻地往碗里堆满豆腐,搭起座洁白小房子。   锅里的肉捞得差不多,蒿子秆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碧绿叶子也依次端上桌。绵了的山药片极滚烫,只消咬一口,香甜就全粘在嘴上。   林绣没忍住捏捏小孩的脸,是叫春生还是什么来着?   前头热辣辣地吃了一遭,最后才轮到大如核桃的鱼丸和鱼片。鱼丸是拿铁锤一点点凿出来的细茸,因此格外有韧劲,里头还灌满鲜香汁水。鱼片爽滑脆嫩,没加芡粉也没腌制,只有淡甜的本味。   小孩吃得太快,被鱼丸里的汁烫了舌头。他娘教训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小声反驳,“我现在吃的是鱼丸。”林绣在旁边听着不由一笑。   送走喝及第粥的几位客人,店里突然空旷起来,只剩吃羊肉暖锅的三人。庄娴几人先躲回里屋吃饭,林绣没让她们做自己的份,只想着等最后一桌客人走了,自己也要煮个小锅子吃。   林绣擦完隔壁桌,托着腮坐在一旁。年轻妇人吃了几口,突然放下筷子,朝她招招手。   是在叫自己吗?她扔下抹布冲过去。   “小娘子如果不嫌弃,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推辞了许久,林绣只能乖乖坐下。身旁的人还在往她碗里夹肉,“多吃些。”   清汤煮得滚烂浓白,一股热气冲上脑门,脚底板都微微发汗。   小孩先吃个肚皮滚圆,放下筷子和来福玩耍。他从怀里摸出个小耗子,一拧尾巴就吱吱扭扭转起来。   他朝来福骄傲地一仰头,“我爹给我买的,县衙里独一份。”   林绣笑着望向窗外,雨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来。她夹起块豆腐,惬意地眯起眼,果然取消灯会还是有些道理的。 第47章 鸡火莼菜汤 鸡丝白嫩,火腿绯红,皆荡   虽无灯火, 今夜也尽兴而归。林绣递上几把油纸伞,目送春生牵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走进雨幕中。   小孩一步三回头地向她招手,她也高高举起手臂, 笑得颇开怀。   等人影渐远, 关上店门后,心底突然莫名就怅然若失。   还好被子已经拢成最舒适的样子,来福的体温把它烘得暖和松软, 睡意很快顺着绒被缝隙钻进来。   雨声是最好的白噪音, 水滴打在青石板上噼啪响,酝酿潮湿的好梦。   此刻的京城是寂静而安宁的。   百姓们都趁黑躲在家里睡大觉, 端王府外的灯笼还明晃晃地亮着。   白静疏倚着朱门, 远远看向密织的雨幕。   “王爷怎还不回来?”   “刚刚管家才来通报。”急急走来的小丫鬟给她拢了拢披风,“说是赴宴, 让您早点歇息。”   这么大的雨,王爷从前定要陪在娘子身边看她一脸倦色,小丫鬟没忍住多嘴道,“外头凉, 娘子不若先进去。”   耳畔轻飘飘传来句“回吧”,她忙给小娘子撑起伞。   里屋早早暖好了床榻,香炉里淡香留痕。   屋门前撤了灯笼, 黑漆漆的有些冷清。白静疏揉揉眉心,挥退其余丫鬟, 只留一贴身仆妇在榻边守夜。   油灯忽明忽暗,白静疏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凑着灯看完便抛入炭火盆。   “纳吉,江南路远,这是最后的机会。”仆妇放低了声音恭敬道。   这异于中原的话音已许久不曾听过了。白静疏刚想说什么, 突然皱起眉。隐隐的痛感自手腕伤处传来,自从强行清除夷族纹印后,一到雨天便是如此。   她转转手上的镯子,出神地望向潇潇雨幕。   “我会尽快动手。”   ----   痛痛快快地下了场好雨,京中的天总算放晴,蓝澄澄一片。   一夜好眠,林绣又变回了满面春风的林掌柜,兴致勃勃地琢磨新鲜菜。   昨天傍晚,隔壁卖水粉的陈郎君冒雨匆匆赶来,说是打算宴请同席美美吃一顿。   此种大单子可遇不可求,林绣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他的要求。   客人里有位是苏杭人士,因此陈郎君特意嘱咐,一定有几道素净的南方菜。   他咽口唾沫继续说,“口味淡些最好,鱼羊各来一道。刘郎君不食芫荽,也不喜瓠瓜与胡豆。,”   林掌柜兼大厨很潇洒地一摆手,“不在话下。”   陈郎君瞬间喜笑颜开,银子给的也格外大方。   挑拣满屋的材料,林绣思来想去,还是烩锅荤素皆备的汤最清爽可口。她从缸里摸出条火腿,今日不妨先料理了你。   后厨“笃笃”地炖着汤,旁边煲着条肥硕的草鱼,俱散发出一点儿很美的滋味。   快到晌午时分,没等来江南的客人,倒是赵掌柜手下的小厮先登门拜访。   他放下红纸包的契书,把具体位置和路线都细细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嘱咐,“此次随行的庖厨都知根知底,林掌柜可尽情差使。”   如此甚好,甚好林绣心里乐不可支。不过此刻端出了掌柜的派头,只冲他点头,不露齿地轻轻一笑。   送走来客,林绣和苏柔对坐着嗑瓜子。   这次远行很让人憧憬,不过千里迢迢的,等车马盘缠万事俱备,不知道几时才能出发。   林绣突然灵光一现,“运米粮的每月十三与二十都有两支队伍,不如与之同行。”   桃枝懵懵点头,苏柔却不能不多想,若半路遇上歹徒,或者同行人里有个别宵小   她斩钉截铁,“我和你们一起去。”   林绣哭笑不得,“好姐姐,店里真真少不了你。”   珠帘掀起,几位客人迈步而入,点名要吃酥炸鱼。   小黄鱼拖清凌凌的蛋清,裹稀面糊慢炸,再烹上薄醋,正是苏柔拿手的津门菜。大厨让蜜枣堵了嘴,被不由分说推回厨房。   林绣丢下瓜子,拿起菜单笑盈盈地问客官吃点什么。点完一溜菜,她顺便解释下自己的行程。   坐着的几位皆是一惊,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林掌柜可要快些回来。”   “就是,我们还等着吃及第粥呢。”   听这言语间还有些不舍,她笑着一拱手,“各位照常来就是了,店里有苏娘子在。”   说话间,珠梨端上几个青花小碟,“诸位尝尝我们苏娘子做的京糕雪梨丝。”   众人的注意力全被这盘雪白并浅红的凉拼吸引去。   几只大梨斩成手指来长、上下一齐的细丝儿,齐齐整整码开一溜,摞成尖尖几叠。有红通通山楂糕点缀,愈发显出梨丝白得轻盈,水头十足。不知是借了小香醋还是山楂的势,闻着还有股齐根掐下的梨花骨朵的淡甜。   林绣递上筷子,嘴角微翘,“今日只送不卖。”   被这点“小恩小惠”迷晕了眼,食客们捉了筷子就吃,嘴里鼓鼓囊囊都顾不上叫好。那点子不舍早抛至天边。   夹一大筷大嚼,不消吞下去唇舌间就尽是雨打大白梨的清气。山楂糕软韧,为醋汁沁透,酸香与甜蜜被碾碎在唇齿间,越品越有味。   等一盘开胃小菜见底,才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奉承道,“托林掌柜的福,这般新奇的吃法,还是第 一回。”   收起洁净如新的盘子,林绣眉眼一弯。毕竟满清贵族的好东西,连此朝的皇帝也吃不着呢。   火星在灶膛里乱飞乱舞,激起“吱吱哇哇”的爆鸣。苏柔在灶前忙碌,菜肴陆陆续续上齐。   林绣偷个闲空,捉起笔继续绘她的饮食图谱。这一两个月里断断续续画着,薄薄一册总算快要完成。   不过这份安宁只持续了一会,有客人哼着曲走进。她从纸堆里探出头,定睛一看,还是老熟人。   陶玄安赶着打烊的时刻翩然而至。许是秋凉,那柄折扇总算光荣退休。   他自来熟地拉了张椅子坐下,招呼桃枝上几碟小菜。这位已是轻车熟路,很能“反客为主”,不待跑堂的招呼,就自顾饮起茶。   隔壁用完饭离开,她捞起抹布“唰唰”几下,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扯闲。   “扬州?”   陶玄安顿了下,“少说也要走个把月。”   他饮口茶接着说下去,“家里在扬州有几间小铺子,有什么事报阿蕴的名字就好。”   这再好不过,林绣笑着道声“多谢”。客人正在唤菜,她放下毛巾先为邻座端上鸡火莼菜汤。   一桌人刚用完素烧鲤鱼,唇舌间全是绵柔柔的淡甜和酱味,正好需热汤来顺。   瓷盆甫一上来,一股清润温暖的香气就朝脸前扑过来。   朱成吸吸鼻子,总觉莫名的熟悉。他在京城多年,喝过的莼菜汤不知多少,可总差点意思。   有的店家图省事,莼菜泡得烂乎乎黏在一起,毫无口感可言。还有用韭黄代替莼菜的,更是意境全失,让人倒胃口。   不过眼前的这道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陈郎君殷切地为他盛好一碗塞进手中。   朱成最爱喝滚烫的热汤,可惜实在不健康,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它吹温了再喝。   鸡丝白嫩,火腿绯红,皆荡漾在满是绿意的清汤中。或遗世独立,或被莼菜缠上,青红交织地徐徐舒展。   他低头吸一大口,汤水入口暖热,满是水乡的温柔熨帖。莼菜淡香怡人,柔的好像清凌凌的水汽迎面而来。满碗的深碧浅碧乍一看像抚平褶皱展开的茶叶,嚼起来却有层清透的胶质,软软韧韧,毫不涩嘴。   再舀只火腿片细嚼,七分精瘦肉的劲道厚重中,剩下三分肥油膏的腴美仿佛被热汤激发,全化在了舌尖。鸡丝神散形凝,不消咀嚼,在叩到牙关的一刹那就化为绵绵鸡蓉,和着鱼露的鲜和星星点点的油花一同吞下。   味蕾从不骗人,他紧皱的眉头不由自主舒展开。   陈郎君满脸期待地转向朱成,只见他弃了调羹,在碗边轻轻一嘬,接着再没放下碗。   看来这事有门。陈郎君喜上眉梢,林小娘子果然从不让人失望。   喝完满满一碗,朱成才用帕子擦擦嘴,大赞好鲜甜。   过了饭点,店里只剩寥寥数位吃酒聊天的客人。其他桌的几位被这桌香气熏得坐不住,差点起了讨一碗尝尝的心思。好在林掌柜熬了满满一锅,人人都有。   一时间店里只剩下莼菜入喉时的吸溜声和调羹擦过瓷碗底的清脆响声。   菜全上齐,林绣总算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窗边。   陶玄安喝得尽兴,连酥炸小黄鱼也吃的只留盘底。惯常不坐满一个时辰,他绝对舍不得离开。于是问她要来桌上摊开的画稿,兴致勃勃地翻看。   图册主写京城菜肴,从糕饼小点到参翅宫筵,无一不细细形容描摹。他咽咽口水,分明刚吃饱,怎么又馋了。   几位好事的食客也凑过来看。朱成刚夸完林小娘子的厨艺,见这本图册更是赞叹不已。   一页页细细看过,他忽然想起什么,“扬州书肆云集,林掌柜此去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郎君说的是。”林绣一拍腿,她怎么没早想到。   此朝苏刻极兴旺发达,京中除了官坊印书,剩下话本闲书之类的,全从扬州一车车的运来。   林绣越咂摸此事越是心动,恨不能立即打个飞的前去观摩。   她想了想又自语,“不知现今哪几位印品最成风范。”若是照着大家的方向琢磨改进总不会错。   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当属陈、荣二位大家。”   转身看去,一双骨节明晰的手拨开重帘。这会阳光柔和,在他脸上投下极生动的淡影。   店里几位士子打扮的年轻人纷纷起身行礼。   “二位好久不见。”她笑着转回柜台后,给新到店的二人端出壶清茶。   “姑娘问的巧,大人正要去滁州拜访荣先生。”江白接过茶盏朝她一笑。   林绣眼睛一亮,“大人也有南下的打算?”   “正是。”   陶玄安抚掌大笑,“可真是顺时又顺路,妙哉妙哉。”   轻嗅口茶的清气,江霁容抬眼看她,一脸征询意味。   林绣清清嗓子,今日第四遍解释前往扬州开商铺的打算。   燥气当令,青茶润唇爽口,自带老火香。   江霁容沉吟片刻,“此次随行者少,车马空出一大半。若林姑娘不介意”他声音放得很轻,许是怕自己唐突,便没再说下去。   感受到有目光沉静地望着自己,林绣莞尔,干脆省了推辞的心思,“于君子邀,有何不可?”   她举起茶杯遥遥一敬,“多谢。”   陶玄安余光瞥眼身侧之人,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只是嘴角勾起个细小弧度。他颇为恨恨地在心底记下一笔,回去后定向江霁容要来那筒茶饼作答谢。 第48章 扬州路迢迢 青白相间,个个褶玲珑如扎   天刚蒙蒙亮, 林绣就被苏柔催促着置办远行的东西。   她在穿戴上向来不讲究,有两身衣服换洗就足矣。苏柔却不依,坚持把自己打扮成富贵牡丹状。   梳妆整齐, 林绣望向铜镜里有些模糊的身影, 怎么像只花花绿绿大公鸡。再捏捏自己腰间的肉,明明刚来时还是弱柳扶风样的小身板呢。   作为拖延症重度患者,她不到最后一刻是绝不能行动的。不过既然说好与江大人同行, 收拾的速度不由加快许多。   一路南下都是些富饶地方, 沿途不少客栈和食店。不过旅途漫漫,没点零嘴实在难以度过。林绣点灯熬油地做了不少, 用特制的罐子整齐摆开一溜。   等到第三日天未亮时, 一行人和瓶瓶罐罐们就趁着凉爽出发了。   临行前再一问车马盘缠,江府管家只笑眯眯地把话头又抛回来。“姑娘开店事宜要紧, 旁的等回来再说也不迟。”   这次轻车简从,林绣只带了桃枝,以及赵掌柜手下叫梁新和郭柏的两位庖厨。   一头扎进马车,鼻尖满是淡淡松木香, 是她最喜欢的那款味道。再摸摸厚软的棉垫,环顾宽敞的车厢,只坐着她和桃枝, 几乎觉不出颠簸。   林绣很少见多怪地四处看,心里有点羡慕嫉妒, 这才叫享受生活。   一抹黄色的身影跃至她脚下。   “江有财!”   大黄狗仰起头蹭她,把手心舔得湿漉漉。   林绣惊喜地掀起帘子。“阿黄特地来给姑娘解闷。”江府小厮在车外笑道。   天气逐渐转凉,幽幽小风扑在脸上,尽是草籽的香气。   车夫稳稳地行着,只听见车厢里一会“咯吱咯吱”, 一会又“嘎嘣嘎嘣”。   他没忍住回头笑问,“姑娘什么吃得如此香?”   林绣正“桃枝一口我一口,有财一口我一口”地嚼着,闻言打了帘子往前递上一兜。   她擦擦嘴边的碎屑,笑道,“是自己炸的麻油撒子和脆麻花。”   在吃食上,林绣是绝不肯亏待自己的,黑釉坛子个个装得满满当当。同行的一干人也沾光,提盒里的打包好的饭菜一点不比现做的差。   差使桃枝给前头马车的江大人几位送去,林绣又从脚边抱出两只小小坛子。   一揭开盖子,直冲脑门的醋香迫不及待跳出来。   林绣餍足地吸吸鼻子,不枉她炖了两个时辰,费了三捆柴禾。   ----   趁马车停在路边的功夫,梁新二人跳下车,拿最新改好的策划书给林掌柜看内容是来前赵掌柜就细细交代过的,只待林掌柜查阅。   正走着,突然闻到一股浓郁酸香,两人对视一眼。   郭柏上前一步,指指林掌柜乘的马车。味道从这来的,肯定错不了。   车里桃枝和林绣一人捧个小坛子,正吃得欢快。   醋焖肉尤其适合凉着吃。   长筷夹起一晃,冷凝的亮晶晶的汤冻挂在肉块上颤巍巍。   豕肉的紧实和皮冻的柔软相得益彰,塞进自己烙的烧饼里,立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着浓油赤酱,嚼起来却一点不重口。先是骨汤冻融化在舌尖的鲜甜,再有香醋和黄酒的甘醇温柔脉脉、回味绵长。   若是用有劲的老陈醋反而不美,酸味浮在肉上,容易把薄薄的一层荤油腻住。   她正啃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三两声轻微的肚子叫。   林绣坏心眼地眯起眼睛,   “等出锅的时候,拿小半块馒头往里头一蘸一嘬,黏黏糊糊的胶质全兜在白馒头皮上。满满一片,给什么吃都不换。”   这边讲得绘声绘色,车外咽口水的声音“咕咚咕咚”响了好几声,在空旷的郊外格外响亮。   她笑着探出头,招呼梁新和郭柏过来吃。   一口下去,两人都瞪圆了眼。虽然醋焖肉在京城再常见不过,可林掌柜做的味道完全不似那般浓腻,要清淡许多。   林绣放下罐子一边比划,这是按淮扬菜的做法来。   “别的步骤与老派做法大差不差,只是需将辣椒豆酱弃之不用,最后紧了芡往里调酸甜口。”   郭柏与梁新对视一眼,刚才写的策划书好像不太够看,实在自惭形秽。   撸撸狗,吹吹牛,关心下前面马车和接受前面来的关心。偶尔再下车转转,买点途经驿站的小玩意。林绣很是自得其乐,把久坐的困顿全抛到一边。   如此吃了便睡,醒来再吃,没几日就过了临河。   林绣百无聊赖,向外望一眼。外头风光不错,但因为挑最近的路走,并没什么人烟。   拉开车帘,阳光“哗啦啦”一片,泄泄融融地倒进车厢。车窗旁夹了捧还带着露水的小花,送进满袖香风。   车队最前方,江白看了眼满靴子泥点的大人。似乎有些故技重施的嫌疑。   ----   马车换成船只,行舟慢移间,水波轻荡,激起一点雪白的浪花。   江霁容一出船舱,就见林绣躺在船上,自来熟地与对面的小船打招呼,顺便得了一捧摇桨姑娘抛来的莲蓬。   林绣正剥莲子吃,转身就见江大人负手而立,眼里泛着笑。   正想说什么,江白一脸匆匆,“荣先生来信说,暂时不在滁州。”   那岂不是白来一趟?   林绣一怔,接着便听他道,“先生让大人且在旧宅等候,过几天来扬州再商议。”   旧宅林绣这时想起来,从前听大人说过,他小时候一直生活在扬州。和珠梨聊天时她也曾谈起,直到江夫人北上领兵,这才在盛京重新立府。   如此倒也是个办法。   江霁容抬眸笑笑,“如此也好。”   江白答应声,心中暗自有些高兴。   这样一来正巧了。本来大人也不是非南下不可,全是因为林姑娘呢。   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他敛下神色,拿了纸笔便告退。   船行如飞,渐渐地岸边人家越来越多。   路边摆摊的小贩一见行船往岸边划,吆喝声瞬间大起来。   “三丁包子咯,翡翠烧麦”   他忖度着来人的打扮,赶巧今天遇上桩好买卖。   眼前的贵人递上块银子。   小贩忙答应声,乐淘淘地端起笼屉。顺便按贵人的吩咐,给后头的姑娘拿荷叶装一兜剥好的莲子。   江风吹得人晕乎乎,林绣站了没一会就重新躺回舱室里。   迷迷糊糊中竟睡了一个下午。   被外头软腔细调的叫卖声唤醒,她正吮着野草的嫩茎,突然闻到股特别的香味。   外头一阵喧哗,桃枝端进笼小小的热点心,“正好遇上个卖翡翠烧卖的,人人都有。”   青白相间,个个褶玲珑如扎紧的荷叶,顶上花心镂着碧莹莹的葱丝。   香气最不要钱,却藏着掖着,做些欲语还休的小把戏。其上开小口,满溢的热气裹挟着竹叶的清香,丝丝缕缕挑拨人味蕾。   林绣观摩珍宝似的夹起一个欣赏。   当真色如翡翠。   另半笼小孩粉拳来大,白花花软乎乎,热气直扑面门。那股若有若无的菌子香,和她从前在云南吃过的油炸鸡枞很相似。   林绣从中间掰开,不像北方的包子馅大油多,里头约摸是鸡丁、笋丁和香菇丁三种馅。   肚子里已经有几枚很可口的烧卖填着,她慢悠悠地咬下一大口包子,而后仔细咀嚼   林绣木着脸转向桃枝,两人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深深的疑惑。   包子怎是甜的?!   ----   日日悠闲的胡吃海塞中,林绣总觉得自己新置办的衫裙有些紧了。一路走走停停,霜降后几天总算到了扬州。   好一路风尘仆仆,可真站在这间小铺子门口时,这些日子的疲惫似乎全不见了。   林绣跳下马车,深深吸了口气。   舒服。   再转圜着一看,不由得轻讶出声。   门脸虽小了些,却五脏俱全。   临行前她和赵掌柜仔细商量了一回,淮扬菜名动全国,盛京口味恐怕一时半会难以扎根。   扬州人喜甜,不如先从易操作的糖水铺子做起。   北方天气干燥,更流行重油重糖、易于存放的老式糕点。吃得时候一大家子围坐,分食一大叠花色各异的糕点,再佐一大壶茶水。这一套在扬州恐怕很难吃得开,还得研究些新花样。   打发梁新翻炒糯米粉,郭柏手搅蛋清。两位庖厨也不嫌大材小用,乐陶陶地拿了工具开干。   桃枝巡街似的考察完卖果子的小贩,买来一大筐从东南“远道而来”的芒果。这是最后一批上市的,熟软而不烂,甜而涩的蜜意勾人。   林掌柜指挥完各人分头行动,自己也没闲着,先把木柜台擦得锃亮。   外观时常是第一要义。现代的甜品店无一不用透净玻璃展柜,再打上柔和的暖黄色灯光。里头摆出一溜制作精良的蛋糕,仿佛散发着“快来吃我”的讯号,牢牢勾住过路人的脚步。   一阵忙乱后,小店窗明几净的,总算收拾出个雏形。   在林绣看来,甜品对技艺要求一般,配比算是最关键。   几层高的竹笼屉和烤糕饼的小吊炉还没清扫出来,她只能先做些不用生火的小点心。   没一会,桃枝招呼着打鸡蛋的两位,端出几碟精致小点。   芙蓉玉带糕上铺了层柔柔细细的白糖霜,铜奈子压出繁复的花纹。糯米粉不抿即化,柔软在唇齿之间若是不呛嗓子,说不定能风行各年龄段。   另一道倒是新鲜。林掌柜笑着解释,“叫椰奶冻”。   清凉似一汪凝固的潭水,椰蓉似碎雪一样覆盖其上。   梁新小心翼翼挖起最后一块椰奶冻。   醋溜肉味道确实不俗,但到底是家常菜,他二人也能烹出差不离味道。不过这椰奶冻的味道,却是从未尝过。   说甜也不甜,吃起来是温的,可又有些凉牙   他舔舔勺子,更觉得林掌柜是个妙人。   花了两三天时间,几人里里外外将小店清扫一番,撤下硬木桌椅,换成舒适的小几和软榻。   林绣没急着开门迎客。环顾一周,似乎总还缺点什么。   再往外头探头一看,她突然一拍脑门。   一横匾,一竖立牌。   “京城百年老字号”几个竖写大字长了腿似的,很嚣张地各成一派风流。   仔细一看,旁边还有“扬州分店”四粒金闪闪的小字。   这百年该从何说起?   梁新摸摸立牌上刚干的字迹,努力把嘴边的笑意咽回去。   林绣一本正经同他瞎扯,“四舍五入也差不多。”   练了许多遍,真写到牌匾上时,总算是一气呵成。   饱蘸浓墨,挥毫书就,“如意馆”三个大字颇有些豪迈。   郭柏是个懂行的,给掌柜的拍马屁之余,确实从中咂摸出点味道。“书风秀逸,捺笔斜长而出,很有几分洒脱不羁。”   林绣欣赏着,很是自得。当时在学士府日日练字,写得手都痛了,现在看来长进不少。   这次不光她一个人觉得好。   江霁容站在店外,仰望牌匾上的几个大字。   细碎微尘在阳光下打着旋落下来。   笔锋转圜处,有不能再熟悉的痕迹。   江白跟在他身后,觉得大人的笑意简直莫名其妙。顺着他眼光向上看去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林姑娘这捺笔飘逸斜长,简直和大人下笔如出一辙。莫非是他在书房一笔一划亲手教的   江白浮想联翩一番,再看眼身侧之人。   真可谓心计深远啊。   路过的行人时不时扫几眼正在修缮的小店。   林绣正在梯上挂牌,远远地听见梁新向人问礼。她站在最上头一节,哆嗦着往下看,声音有点飘。   “现在摆正了吗?”   撞上她的眼神,江霁容一怔,下意识地点头。   郭柏从店里奔出来给她递锤子,扑哧笑了。   “掌柜的招牌简直要挂到天边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江白似乎看到大人的脚步微微一滞,脸色还有些红。   随后无事发生般进店坐下。   错觉,一定是他的错觉。   ----   又磋磨两三天,如意馆选在休沐日试营业。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一位穿着薄衫的年轻女郎左手胭脂水粉,右手首饰珠钗,仍兴致勃勃地闲逛。   小丫鬟阿碧赶紧跟上。   走了好一会,宋小姐的脚步总算放慢些,她嘟囔几声,“要是有歇脚的地方就好了。”   阿碧眼前一亮,指指前面新开的糖水铺子,“小姐看。不如咱们去那儿坐一会。”   店里花花草草的,香风袭人。宋小姐猛喝半壶茶,这才缓了口气。   接过菜单,上头用金线笔写着今日新品,杨枝甘露。   宋小姐扭头悄悄问阿碧,“这是何物?”   阿碧咬着嘴唇,“我也不知。”   不知为知知也,她继续往后翻着菜单,新鲜的吃食更多。   一个素衫的小丫头笑着指指底下小字,“今日第二杯半价。”   阿碧素来不喜甜,宋小姐手一挥,“我一人便能吃两份。”   “杨枝甘露就给我来份这个吧。”   “您稍等。”   片刻后小丫头端上来杯饮子。说是饮子,其中又添了不少佐料,浓稠的像杯粥。   里头黏糊糊的小珠子不知是什么,嚼起来很有劲。她小口饮着汤底,似有牛乳和椰汁。   不一会功夫,两盏杨枝甘露全部喝得干干净净。   店里没什么客人,宋小姐舒服地靠回软榻上,很没形象地打了个饱嗝。   这下肚子里有东西垫着,她还能再逛两条街。一会再看看云记的发簪,据说上了全新款式。   正想着,阿碧突然轻呼出声,“小姐的脸”   她忙摸出小镜,嘴唇肿起,蚂蚁爬过一样,又痒又麻。刚想说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阿碧急得脸通红,忙呼喊柜台后的人。   林绣和梁新对视一眼,急急从柜台后奔出来。 第49章 额外的收获 一把直而细的长面跌入沸水   看热闹总是市井中最有趣的活动, 门口一下子聚起不少人。旁边摆摊卖笸箩的小贩小声道:“莫不是这饮子的问题。”   虽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吸引不少好事者过来围观。   林绣看一眼身旁经手过的几人,俱是一脸迷茫。   她镇定心神仔细回想, 牛乳与椰浆是烹沸了的, 芒果柚子熟度正好,新鲜也是十成十。   莫非是故意来砸场子的?看那女郎神色又不像作假。   嘴唇红肿,皮肤发痒林绣突然心中一动, 转向小丫鬟, “姑娘从前可曾吃过庵罗果或朱栾?有没有出现过不适的状况?”①   阿碧仔细想了片刻,点点头, “上月府里送来箱庵罗果。小姐吃了半个, 唇边刺刺麻麻,就再没用过。朱栾太酸, 只小时候吃过一回。”   没想到误打误撞一问,还真同她心中所想的一样。林绣也有朋友对芒果过敏,症状并不严重,因此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些。   她取一盆水井淘上来的冰水浸湿手帕, 敷在这位女郎脸上。   宋小姐眨眨眼,“确实舒服不少。”   林绣放软口气,“姑娘莫怕, 稍后再用珍珠粉干敷就没事了。”   围观的路人看不清店里情形,讨论得热火朝天, “难道是庵罗果不新鲜?”   不然路边小店哪舍得用这种好材料呢。这稀罕东西远从东南运来,也不能久放,价格昂贵得很。   另一人摇摇头,“一样出了问题,恐怕店里其他果子也堪忧。”   林绣一时语塞。代沟实在大得很, 该如何通俗又不失科学地解释“过敏”?   梁新抢先一步正要说话,就见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近,“或许并不是店家的缘故。庵罗果性热,有些人吃多了会起红藓或疹子。”   身后江白硬着头皮瞎扯:“诸位让一让,我家公子是大夫。”   每日随大人来如意馆门前晃悠,让他产生种莫名的错觉,怎么比回旧宅还要轻车熟路。   围观群众很自觉地为这位年轻大夫分开一条路。   江霁容隔着丝帕探了探那位女郎的脉象,又靠近仔细查看,才转身道,“你家小姐并无大碍。”   看热闹的群众们和林绣同时舒了口气。   江霁容走至她身旁,轻声道,“处理得很好。”   他的声音温如甘泉,让人莫名心安。林绣点点头。   旁边一卖水粉的妇人惊奇道,“我家三姑娘前些日子也起了红疹,还以为是伤风。现在想想,莫不是连吃了几个桃子的缘故。她每次吃桃子总觉得身上刺挠。”   江霁容笑笑,“正是。以后忌口即可。”   “原来如此。”   “”   如意馆门口简直成了名医大讲堂。   好在误会解除,围观的小商小贩们逐渐散场,各归各位。   虚惊一场,梁新挂上笑容准备送客。掌柜的在耳边轻声几句,他会意,立即朗声道,“诸位且留步。”   “今日有些小误会,耽搁了大家伙时间,小店实在抱歉。”   梁新从柜台后捧出一大把小纸袋包装的糖块,塞进最近的路人手里,“乌梅奶糖,您尝一尝,不要钱的。”   这下子连街上正走着的行人都聚过来。   “人人都有。”递糖的林掌柜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只送不卖这招用多少次都依然好使。   这样好包装的糖块,只有做客时才能吃到。行人们看向如意馆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探究。   奶糖捏在手心,被体温融化的有些软。剥开小纸袋,慢慢吃着外层晶莹的糯米纸,濡湿一点谷物最本真的淡甜。乌溜溜梅子肉的酸,伴牛乳的醇厚缠绵,在舌尖一齐化作了绵绵春水。   有顽皮小童故意在手心攥了许久。再打开时,奶糖将融不融的,牙关抵住奶糖一端,慢慢地竟能拉出银白的长丝。   只是拉到途中一心急,手中的另一半“骨碌骨碌”滚进土里。   围观的众人皆会心一笑。   林绣摸摸小孩的脑袋,给他手心里塞进一兜松子糖,嘱咐着回去给小伙伴们也分一分。   绣袋上印着“如意馆”三个漂亮的小字,散发出点顶甜蜜的诱惑。小孩捏着一兜子糖,欢天喜地地跑进巷子里。   梁新看了看笑意盈盈的小娘子,心中愈发崇拜。不愧混迹在商行人精里多年,赵掌柜的眼光实在毒辣。   如意馆的生意,准成。   危机解除,还顺带给自家店铺宣传一波。只是散出去一多半的糖,小气鬼林掌柜此时有些肉痛。本来打算做正式开业当天的赠礼,这下只能推翻重来,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还好今天只是试营业,等正式开业之时,需得在菜单旁把食材都注明了,有禁忌症者不得食用。   林绣正想着下一步怎么利用好这名气,听到身后有人唤她。   “林姑娘似乎还欠我一颗牛乳糖。”   “大人不是素不喜甜吗?”林绣眉眼弯弯,在怀里摸了摸,牛乳糖却是都送出去了。   “口味总是要变的。”见她双手一摊,江霁容语气中带了点笑意,“姑娘可以先欠着。”   简直得寸进尺。林绣抱着臂从鼻子里“哼”一声,嘴角微微翘起。   那位喝杨枝甘露的女郎仍乖乖在藤椅上捂着帕子。   揭下敷着的冰水浸过的丝帕,是张楚楚动人的脸。计算着时间差不多,林绣赶紧取来珍珠粉给她薄薄敷了一层。   对坐着谈了会才知,女郎姓宋,家里也是开食店的。   林掌柜不肯放过每一次商机,又和她谈起扬州城年轻女郎们的爱好。插画、打秋千、结诗社,她在心中小本本上认真地记录一遍。   相谈甚欢时,丝毫不觉堂前花影慢移。半个多时辰过去,脸上痒麻的感觉完全消失。   宋婉捧了铜镜来看,原先红肿之处也消下去。   她起身盈盈施礼,“多谢二位,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对此物有禁忌。”   举手之劳,林绣连忙去扶。   宋婉看眼外头高悬的太阳,又道:“现在也晌午了,若二位不弃,不妨到家里小店坐一坐。”   林绣转头,发现江霁容也望着自己。   两人很有默契地交换眼神。   走?   走。   林绣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宋婉笑着做出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   扬州恒泰楼。   林绣坐在二楼雅间,瞧着进进出出的人流,颇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说好的“自家小店”呢。这若还算小,自己怕得先羞愧好一会。   宋婉亲自端上魁龙珠茶,安排妥当了才退出来。   阿碧走到她身后,压低了声音笑道,“小姐觉得那公子如何?”   看他举手投足之间,绝非小门小户家养成的气质。说是大夫,恐怕也只是谦辞。   宋婉很诚实地答:“没注意。”   “我还以为小姐有意呢。”阿碧有些微微失望。就自家小姐这冷淡性子,还是头回把外头的人请来做客呢。   宋婉瞟了那高挑秀美的女郎,随意拨乱手中的算盘,“也未尝不可嘛。”   阿碧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小姐!”她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您还嫌不够乱?”   扬州商行大老板的掌上明珠不在家里学经商,偏整日在外头游逛。上月乘画舫出游,点了名唱小曲的回家,还是位女郎。   老爷生了半天的闷气,又不舍惩戒,只能嘱咐自己盯好了小姐,切莫再惹事端。   看她一副快要晕厥的样子,宋婉很不客气地笑出声。   “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给阿碧嘴里塞进瓣橘子瓤,宋婉颇有些拉扯傻孩子的感觉。她遥遥给对坐的两人比划条红线,“人家分明有意。”   手中算盘拨弄得哗哗作响,“林掌柜的心思活泛,兴许能和恒泰楼合作。”   阿碧懵懵点头。   林绣不知身后已经给自己编排出一部偶像剧,只乖乖坐着饮茶。   等菜的功夫,她顺便观察下周围食客的喜好。   喝茶的远比喝酒的多,少有几位喝酒的客人,又都是小盅装了白酒略抿一抿。看来清淡茶点可能更受欢迎。   腾着蒙蒙雾气,隔壁桌端上来碗招牌阳春面。上头点薄薄一层胡椒,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油花。满座都是“唏哩呼噜”埋头吸面嘬汤的声音。   胡椒的鲜与麻像是成心引诱似的,不用凑近也能闻到其中滋味,林绣不由吸了吸鼻子。   实在勾人。   三分面七分汤,剩下全靠热气香。她心中有了大概的了解,恒泰楼面点师傅的手艺绝对不俗。   被贵客这边念叨着,厨子抻面的时候鼻尖突然有些痒,只可惜他无从得知自己得了如此高的褒奖。   一把直而细的长面跌入沸水中,激起一簇白滚滚的浪花。煮面水略一沸,厨师的眼就该紧张起来,持笊篱的手微微紧握,心中默念三个数。   片刻后,点一瓢凉水即用长筷子高高挑起,齐刷刷三折叠在海碗中。少一分则夹生,多一会便软糟,面条在恰到好处的美妙时分里,笔直而优雅地跃入汤碗。   一锅面正好分三碗。   最后撒一把蒜蓉与葱末,把碗边汤渍抹干净。厨子大手一挥,指挥小厮上桌。   林绣要的是扬州特色虾籽饺面,馄饨便是这碗面的“浇头”。   略一搅拌,融化熟猪油的香气,混着麻油的肆意直冲脑门,让人还没吃就已经微微发汗。   碗边卧着几枚饱胀的馄饨,色泽微粉,盈盈如满月。绢纱般薄的皮快要包不住内馅,挑逗般向人展示着其中二三材料。   林绣挑开一个,馅并不散开,紧紧抱成个小肉团。再一咬,肥美肉汁在嘴里爆开。   唔,她扇扇被烫到的嘴巴,里面约摸是精瘦猪后腿加细细剁了的虾蓉。   原汤的吃了一半,林绣学着旁边人的吃法,从桌上舀一勺辣椒。再点一滴化开的酱油膏,猛吸一口汤。用当地话说,鲜得眉毛都要脱落。   一碗面吃到最后,她重拾优雅,拿小调羹慢慢舀了汤来喝。   林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光顾着忙宋小姐的事,都忘了问江大人今天何故前来。   谨记江府“食不言”的规矩,等江霁容慢悠悠吃完她才出言问道。   “刚收到滁州来信,荣先生兴致突至,过几日将在扬州停留讲学。”江霁容用白帕仔细拭了手,“当日接风宴会有不少书社同仁前来。”   他斟酌着语句,“不知姑娘可有兴趣参加?”   “叮当”一声,汤勺跌进碗里,响起清脆的撞击声。   “咔咔”两下,林绣把自己差点惊掉的下巴手动合上。   对面的浅浅一笑实在有些晃眼。   “我?”她不知怎么突然结巴起来。 第50章 雨中且慢行  如瀑流下的绵绵金沙,好   直到小厮前来撤去餐盘, 林绣还是感觉飘飘然如坠梦中。   早在盛京时她就听过荣清的大名。这位荣大家所著从话本到诗集样样俱全,出一本便风靡一本,连同盛京的纸价都要飞涨一波。   更别说届时接风宴上还有扬州书社的其他印商   走出恒泰楼的大门, 她才恍然发觉,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江南的雨不似盛京,婉秀缠绵如哀怨的小情人耳语。   铜铃轻摇,檐雨如绳, 朦朦胧胧地笼住木窗。只是对于赶路的行人就有些讨厌。   林绣刚想退回檐下避一避, 头顶一个圆融的阴影突然遮住潇潇雨帘。   耳边温润的声音响起,“多有得罪。”   细碎的珠子在脚边崩裂, 连溅起的涟漪都好像心花怒放。   林绣道声谢, 毫不客气地钻进伞中。   江大人把伞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神色如常清冷, 只是耳尖有些泛红。   林绣仰脸看他,嘴角莫名翘起一个弧度。   不过方寸之地,离那么远干什么。   他半边云白衣襟飘上点雨水,实干派林掌柜干脆拉着衣角把人拽过来些。分明有伞, 怎还湿了衣裳?   对上她明澈的眼神,江霁容微微一顿。   淡淡皂角气息一下萦绕怀中。雨打檐瓦声渐渐大起来,盖过了呼吸声。   伞下的小娘子伸手去接那豆大雨珠, 眉眼弯弯,“多谢大人。”   他抿了抿唇, 也忍不住笑意,“何必客气。”   不动声色地,伞柄亲昵蹭向她,雨丝斜斜地飘散在江霁容肩头。   一把纸伞,撑起一方圆融而静谧的小天地, 连温度都热了几分。   伞外是误入雨淋皴山水画的行人。   一小童专捡水坑走,“啪嗒啪嗒”溅了满腿肚的泥点子。   有个年轻女孩没披斗篷也没撑伞,只顶着张阔大荷叶赤足跑过,笑声如银铃。   林绣看得兴味盎然,忍不住浮想联翩,“若邀来陈大家,想必定要研墨绘一幅稚子戏雨图,或是雨下佳人图。”   一路走来,雨势不见小,地下窝起了大大小小的清潭。   林绣“不觉已是画中人”,玩心大起,专注于找到每一个水坑并踩上去。   鹅卵石磨在脚下,滑溜溜凉浸浸,还挺舒服。就是走起来鞋子有点松垮   她扭扭脚踝,鞋上系带果然“啪嗒”一声掉了。   本来图轻便软和,在早市上买了双草编的鞋。谁也没想到下雨,再加上质量问题,这便宜没捡着,才走几步鞋就进水。这下鞋袜全湿透了,还粘上湿溜溜的青苔。   实在可恶,明天要找老板说理去。   如此想着,林绣干脆甩了鞋拎在手上,赤脚而行。   江霁容把伞往过移了半寸,悄悄偏过头。身侧笑着踩水坑的、与破庙里吃烤山芋诗兴大发的、书房里为他人愤愤的身影完全重合。   从前自己不过一行经路人,如今已能站在她身边,共享放空一切的安宁。雨天真好,若天天下雨也教人欢喜   只是总归天气凉了,路上又不平。   他望了眼脚下浅浅水坑,容色肃正,“当心踩断蚯蚓。”   林绣悚然,看这人轻笑,又有点恼。   蚯蚓早冬眠了吧,莫不是诓我?林绣正要开口,就见他停下脚步,“如今天寒,姑娘若赤着脚走回去容易着凉。”   一惯的清越嗓音,林绣莫名听出了几分因关心有的温柔。   哦豁!她在心中告一声得罪。   “那便多谢啦。”   不等大人再说,林绣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而后很不客气地垫脚跳到背上。说是跳,因为加了助跑,一点旖旎的氛围都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霁容反手稳稳环住她。   就这么强行碰瓷,背上的人为自己找到个很舒适的姿势趴下,然后满意地喟叹一声。   江霁容:   脖颈间窜起一阵轻微的痒意,酥酥麻麻,带着她温热的气息。   “我知道右拐有家鞋铺子。”林绣叹声气,凄凄惨惨开口,“但我此刻脚冷得厉害,还被雨水激得奇痒无比,只能拜托大人啦。”   江霁容抿唇,“乐意效劳。”   正得意偷笑的林绣:???   往前走便有了三两躲在亭子下避雨的行人。   戴着大斗笠的老翁匆匆跑进亭子里,这才舍得撒开湿透的布兜。里头半兜果子个顶个的饱满红艳,一点未沾雨水。   在衣襟上擦了擦,他先递给身旁的老妻。   白发苍苍的妇人隔着雨幕向林绣喊话,“小娘子,要进来吃个果子吗?”   老翁看眼某个清正的身影,笑着轻拍她肩膀。   林绣手里还拎着断了带子的草鞋,闻言只能歉意一笑。   “多谢婆婆啦。”   冷雨淅沥,水波荡漾。   趴回他颈窝,林绣感受到某人耳尖一点异于平常的温度。她又换个舒服的姿势,这条路竟长得怎么也走不完。   渺渺天地,耳边喧嚣着草籽与风的私奔。   心照不宣中,画中人距离渐近,雨点皴总算变成了米点皴。   ----   一场雨后,扬州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温度。眼看着一日冷过一日,木窗上都挂了层薄霜。   那冰凉浓酽的杨枝甘露才刚淡下去,如意馆立即挂上新招牌。   甜滋滋暖融融的气息勾来几个过路人。   “这黑不溜秋的是何物?”   桃枝笑盈盈地解释,“是五墨宝黑芝麻糊。”   有位极年轻的小娘子掀开布帘补充,“全是今年新收的芝麻。客官来一碗?”   黑芝麻炒熟,一股脑倒石墨里碾碎,再扔进去同等分的淮山药和各色豆子果仁。芝麻红枣赤小豆花生核桃仁,这五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黑乎乎黏哒哒的浓稠一锅,散发着极动人的柴火焦味。   林绣搅着锅底,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   炒芝麻不算是技术活,但必须用心。时间短会有生味,片刻没看住就糊嘴发苦。林绣自知没耐心,大任就转交到梁新和郭柏肩上,用大铁镬慢慢翻炒。   自己则泡了壶茶,悠哉悠哉地搬个小板凳到门口捡豆子。   连着几天她都没发现城管,便大着胆子暂且占用下城市公共用地,把小摊支在了店铺大门口。   现盛现卖,要的就是暖和与新鲜。   芝麻糊几文钱一碗,过路的人都有钱叫一份。就着寒风喝完,身上暖融融的有了劲,便免不了再进店转转。是以这两日如意馆买卖极其红火,算盘都拨不过来。   没用几天,如意馆作为京城来的大酒肆分店,名气高涨许多,主要是在平头百姓里先有了声音。林绣又雇佣几个女孩子来店里帮工。   一碗黑芝麻糊没吃饱不怕,有意犹未尽的,便走进里间坐下。早有青衫白巾打扮的小娘子引客人到柜台旁。   窗明几净,陈列一新。   甜蜜的桂花糕,酸香的山楂锅盔,葱香的小蛋糕,咸脆的牛舌椒盐饼从人到点心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实在赏心悦目。   如此一顿并不算贵,还能吃个饱,何乐而不为?   铜壶在灶台上“滋滋”响着,小店门口人头攒动。算盘拨声二三如打豆,在生意人眼里算极美妙的音韵。   每日的备料从一早开始,方子简单,早给梁新拿去研习。林绣乐于当个吉祥物,在柜台后满面春风地迎来送往。   左邻右舍心里攀比着,难免有些眼热与不忿。当然这隐含艳羡的小小敌意只深藏心中,面对这家远自盛京来的甜点铺子,面上仍是万分的客气。   光是立冬这一天,林掌柜就收到了来自街坊数家食店的消寒赠礼。   桃枝刚把花枝摆在柜台,又被隔壁杂货铺老板娘叫去,拖回兜葵菜。   还没见过这样圆溜溜肉滚滚的葵菜呢。   林绣搓开外头的泥土,放在掌心闻了闻,不由翘起唇角。   “我们中午吃葵菜炒肉吧。”   在立冬这日习俗应吃生葱驱寒,现代人林绣不太讲究这个,让店里不爱吃葱姜蒜的几人双手双脚赞成。   用过午饭,林绣和桃枝商议着给街坊们回礼。桃枝一身毛绒羊羔袄,喜庆如散财童子,一家家走下来,俱是欢颜笑语,只是到左手边紧邻着这家酱菜铺子时却大门紧闭。   她捏着最后一袋没送出去的松仁牛轧糖,一个个丢进嘴里。   浓而不甜,好吃。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一连几日都没见开门,兴许老板回家消寒去了。”   林绣点头,“过了冬假我亲自去看看。”   几人足足吃了三天葵菜炒肉,第四日还在门口见到了提着赠礼的酱菜铺掌柜。   林绣与这一口盛京话的徐掌柜有些浅浅交情。   梁新接过徐掌柜手里的赠礼,天青色小罐装的梅菜笋丝、麻仁金丝、白糖蒜,俱散发出醇厚酱味,   徐掌柜放下手里提的浆糊桶子,四周一顾,由衷地赞叹。   “林掌柜不光厨艺好,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林绣象征性地羞涩一下,还没斟酌好客套话,就见她拿起个青莲酥,“这许多漂亮点心怎不全展示出来?”   “柜台到底小了些,若全把东西摆出来,怕是客人们就有些挤了。”   徐掌柜自来熟地在如意馆转了几遭,摸摸矮几上设的暖垫,研究林掌柜订制的花瓣状长勺。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您可想再买间铺子吗?”   典卖田宅,先问亲邻。若真能成,也算是给自家铺子留点纪念。   徐掌柜看着做隔断的一堵薄墙,更坚定自己内心想法,“您瞧,若是两相联通,更是锦上添花。”   林绣被问得一怔,“您这生意好好的,怎突然要出手?”   记得盛京酱园繁多,尤其这家酱坊,以八宝酱丁闻名,逢年过节都要排起长队。   “若真是‘旺铺’,谁又舍得典卖。”徐掌柜把白纸黑字的典契递给她,看着身旁进进出出的客人叹了声,“来时大东家也如此说,可到底还是水土不服。”   盛京酱菜浓油咸,与扬州的口味相去甚远。食客们没吃馒头的习惯,最多也是买一罐慢慢就着米饭吃。   店里经营不善,女儿与丈夫还都在盛京,她独自支撑着开了些时日,也只能打好包裹回盛京。   徐掌柜正欲详谈,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面前突然多了碗极浓的甜羹。   林绣塞给她一个勺子,“生意的事不急这一会儿。您先尝尝,本店新出的芝麻糊。”   最中仰着块晶亮灿烂的□□糖。要融不融,施舍般透露几分甜意给客人。   黑的极黑,沉闷厚实地铺满整碗,没甚撩人好颜色。热气氤氲中,几种谷物的香气终于不再泾渭分明。   徐掌柜没再客套,接过这阔口海碗,顺着碗沿溜一圈。   暖意先给舌尖猛烈一击。   而后是缓缓流动的柔。   芝麻糊最忌喇嗓子,可这碗竟滑腻异常,一点渣滓都没有。去皮大枣的浓甜并不在口腔里游走,而是直直叩开牙关,在心底融化。   咽下去的那一刻,突然莫名的踏实。如置身温泉的慵懒与昏昏欲睡,此刻外头任何风吹雨打与她都再无关系了。   徐掌柜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碗里,刚才被冻得微红的鼻子暖和起来。   每日忙着做酱菜,浑身快被盐腌入味,她对于此类吃食一向缺乏判断力。今日第一次在饮子上吃到了所谓“口感”,才知道其中滋味不只分甜和不甜。   徐掌柜喝得满足,不自觉从包裹里摸出根没腌过、顶花带刺的黄瓜。蘸上自家铺子做的八宝辣酱,脆、嫩、水头十足。   她早就习惯了每餐都要吃酱菜,此刻就着黑芝麻糊竟很有意思。   徐掌柜意犹未尽地放下碗,这才后知后觉,手心还捏着个调羹。   自己喝得专心,旁边叭咂嘴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先一步喝完的青衫郎君叫起来,“老板,给我再来一碗。不,两碗。”   林绣笑着端上,他突然吸吸鼻子,“怎么有股腌菜味。”   徐掌柜面色微变,正要解释,却听他道,“这咸味吃食也来一些!”   林绣与徐掌柜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欣喜。桃枝立即会意,将小罐装的芝麻苤蓝盛了一碟,赠给这位客人。   他起初还推辞几下,夹起一筷后却只顾着吃了。   同桌食客看着眼馋,徐掌柜大手一挥,从包裹中掏出几个沉甸甸的天青色瓷罐。   刚一掀开盖,满室吞口水的声音便更响亮。   五仁萝卜丁、辣拌野蕨菜、蜜汁瓜段,在红彤海椒末里显油油亮亮。在芝麻糊的包容熨帖中,微辣和咸更让人口齿生津,愈喝愈有滋味。   如意馆以点心为主,客人们一般拭一拭手就吃,连调羹都不怎么用的着。不多的几双筷子这会被一扫而空,在瓷罐内叮叮当当地打起了架。   一位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吃了六苗糖蒜,这才放下第三个空碗,打个蒜味的饱嗝。   她擦干净嘴,又恢复了弱柳扶风的娇羞样。   对面的小郎君目瞪口呆,突然回过神来,“掌柜的,这配料可卖?我要三罐。”   “我要这辣苤蓝的。”   “掌柜的,烦给我装六份酱菜与芝麻糊。用那薄陶罐即可,正好给官府的同僚们一人一份。”   同行郎君掐指一算,“剩下不还多了一份?”   “我自己吃两份不行吗?”   林掌柜一指隔壁盛京酱菜坊,墙上“典卖田宅”被飞也似地撕下,露出原本金灿灿的招牌。   林绣冲徐掌柜挑眉笑笑,朗声说着。   “今日徐掌柜请客,诸位都来尝一尝。”   ----   搭售八宝酱菜,如意馆的销售额更是再创新高。林绣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城东组织打糍粑这日才偷得些闲。   收到盛京来信的时候,她正眯着眼撸狗,暖烘烘的让人瞌睡。   庄娴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纸,琐碎事二三,却怎么也道不完。   如几人围坐一起吃倭瓜鸡蛋馅饺子,倭瓜老得骨质疏松,但苏柔“妙手回春”,鸡蛋都吃出肉味。   又如来福体重更胜从前,把一位女客扑个满怀,险些出了事故。褚钰和阿蛮的学堂放了冬假,宋先生也随两个小泼皮来店里吃饭。阿蛮吃糖葫芦崩掉颗牙,说话呼呼漏风,叫褚钰取笑了好几天。   再如刘长史与宋长史天天叫唤,林掌柜别被江南的美色迷了眼,分店开好就快回来。哦对,刘长史官升了一级,往后该称刘府尹。   林绣慢慢读着,展开随信附带的一张小孩的作业。褚钰本来写字就不俗,这下更让她自惭形秽。   末尾,庄娴又絮絮叨叨嘱咐她一番,扬州虽是南方,也别忘了穿夹袄。   林绣伏在小几上给她们回信,还没来得及好好煽一煽情,桃枝就蹦蹦跳跳跑进来。   “今晚吃腊肠焖饭吧。”   笔一歪,攒成个浓重黑点,林绣弹她一个脑瓜崩。   “也行吧。不过最好有点豆子配。”   墙角堆着筐泛着绿意的豆荚,尖尖地冒出个角。林绣笑得险恶,“都剥完就吃。”   暮食时间,几日未见的江大人姗姗来迟。   江霁容进来时,正好碰到林绣和桃枝蹲在地上,有财在她们身边尾巴摇成一朵花。   两人一边哼着歌一边比赛剥豆子,神情还颇专注。   江白刚想通报一声,看眼静默观战的大人,很有眼色地伸回手。   林绣把堆成小丘的白瓷盆往前一推,“我赢啦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不叫人通报一声?”   “半刻前刚到,看你专注便没打扰。”   她指甲剪得圆圆短短,好胜心上来也顾不着那么多。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吹手,好辣。   江霁容回车上取来清凉止痛的药膏。   林绣乖乖涂了药,又有些遗憾,看来接下来几天不能再啃大拇指了。   浅浅猪油香突然钻进她鼻尖。   江霁容放下手中提盒,将其中碗碟一样样取出,“今日试着做了些汤饭,还请各位指点一二。”   等着吃腊肠焖饭的桃枝:???   自己在学士府上做工时,怎从没听说过大人有此等庖厨之乐。   梁新和郭柏对视一眼,更是觉得有点悚然。莫非大人是觉得他二人手艺不佳,让掌柜的吃不好饭,才亲自送上门?   在几人复杂的目光中,林绣很淡定地接过汤碗。   嗯,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   剥豆剥到手疼的桃枝到底没吃上心心念念的腊肠焖饭。   装汤水的是个肚大而深的茶壶,许是提盒里塞满棉花,此刻把双手覆在壶身上,仍有些灼人的温度。   掀开壶盖,便是一汪“藻荇交横”般的清潭,色亮如茶。   只是缺少那般诗意的孤寒,在袅袅腾起的热雾中,满是俗世清欢。   外头隐有半雪半雨的飞籁扑窗声,即使是江南的冬天,冷风也让人消受不住。   林绣推上窗,根茎类植物特有的淡甜让湿漉漉的空气都有了滋味。   闭气咀嚼几口,她眼睛一亮。   “洪湖清泥巴藕?!”   江霁容笑着点头。   冬藕不像夏藕那样脆生爽利、藕断丝连,而是粉糯柔绵、稍含就化。   脂质氧化后产生的醇类化合物有种令人心醉的芬芳,洪湖所产的莲藕尤甚,怪不得常听人说“长江鱼,洪湖藕,吃了不想走”。   猪脊骨敲碎横在砂锅底,出肉少,但骨缝间油滋滋的骨髓最吸引人。小排上的肉颤颤巍巍,似乎轻轻一抿就能骨肉分离。   汤做得足够多,一人一碗,此刻极有默契地噤声分食。   右首边,桃枝吹一吹那热气,汤头纯澈,意外地没飘起一层芫荽。   与林绣相熟的几人都知道,她爱吃葱蒜,但极讨厌姜和芫荽。   这讨厌又分一点不沾和能勉强接受作为佐料,芫荽显然属于前者。   林绣还曾与芫荽的狂热爱好者珠梨辩论过几回,非说“芫荽是馊泔水在阴雨季节沤了三天硬吃下去又吐出来的味道。”这胜利最后殃及无辜,让整个如意馆的员工都跟着再不吃芫荽。   这些江大人自然无从得知。不过上次吃牛肉面,见她将芫荽吹到一旁,便悄悄记在心里。   诸如此类,他已经在小本本上写下数条:   不吃五仁月饼,爱吃胡麻油核桃的。   不喜肝肚肺,却独爱粗粝粉红的牛舌。   讨厌太甜的点心,做菜却一定重盐重辣。   江霁容望着不爱芫荽的某人出神,突见她把头从汤碗里抬起,眉眼盈盈地笑问。   “大人果真是头回做菜?”   昨日试菜喝了一天莲藕汤自然是不算的。江霁容颔首,“不知味道可还合适?”   专业美食博主放下筷子,实事求是地点评,“老实讲,没什么油盐滋味。”   收到江白哀怨的眼神,她扑哧笑了,“不过食材本味还在,实在可贵。”   再咂巴咂巴汤头,鲜甜中竟没有一丝的土腥味。又夹一块小排细细啃净脆骨,林绣很狗腿地奉承,“啧,尤其这肉,也忒香!”   她这夸赞不全是客气。想必大人用的都是澄过数遍的清泉水、新鲜精小排之类的好材料,光食材本身就够味道。更何况炖汤也谈不上多难的技术,只要用心,很难差到哪去。   不光味道不俗,卖相也好。排骨们大小一般,列队站好,没那等连筋带绊的。汤色又格外清澈,像是从另一口炖锅倒进来的。   回到眼前的美馔,林绣诚心发问,“颜色格外好看。莫非是水好?”   江霁容再盛一碗塞进她手中,“毕竟《食宪鸿秘》有语,山泉以源远流长者为佳。扬州的水发甜,泉水尤甚,再加肉好无沫,熬出的汤也更清冽些。”   一听《食宪鸿秘》,林绣的眼睛都亮了。   “大人还喜欢看这个吗?!”她怎记得,多半年前某人还食欲不振来买八宝冰饭   “看过姑娘的手稿后,突然对此有了兴趣。”   一旁默默刨饭的江白顿了下。不光这本,大人为了和姑娘搭上话,什么《调鼎集》《风味谱》愣是钻研数日。不过也怪,竟看得津津有味。   林绣眼笑眉舒,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连捧人也如此风轻云淡。   不过转念一想,莫非真是我那食绘集写得好?   林绣美滋滋地夹起食盒里的清炖狮子头。毕竟不如自己专业,肉粒太大,香味却有些散,不过就着米饭也足够。   “那日在东家铺子吃过一回红烧狮子头,鲜口调得倒是还成。只是肉微甜,汤略油,实在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此话似乎有些诋南誉北的嫌疑,林绣赶紧往回找补,“不过清淡也有其妙处。譬如扬州的文思豆腐羹与烫干丝都极美,我在盛京吃过那几家,竟加了豆酱与鱼露,黑乎乎难以入口。”   饭桌上几人都被她逗乐了。江霁容温声道,“四时风味八百山川,各有各的妙处。以后我们还多的是机会一一尝遍。”   林绣还沉浸在文思豆腐羹腴美的回忆中,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很振奋地点头。   撤了碗筷,林绣教新来的小丫头下葱绿与葱白做的五子棋。   许是有道眼神太热切,小丫头不大乐意再和掌柜的下棋,借口蒸米糕跑回后厨。   林绣只能硬着头皮和江大人玩。   没成想输六胜二,几乎把一兜子铜板都赔进去。   “我还没放下去呢,不算悔棋!”   “哎哎哎,分明是你看错了。”   “下回再不与你赌钱。”   林绣最后颇有些愤愤然。这人从前是专门在街头做赌局的吗?!喝了我许多好茶,怎么就不能稍放一放水呢。   外头天色渐黑,有些湿凉,江霁容珍重收好赢来的荷包,笑着点头。   林绣输得心有余悸,送他至门口,怎么看这人眼角眉梢都很有几分得意。   呵,改日下飞行棋。   定让他铩羽而归。   ----   走出如意馆,已是月挂梢头。   江白跟在他后头,只觉大人脚步都轻快许多。   旧宅离得不远,很快就到。   江霁容快走几步将迎上前的老仆扶起,“方叔与我何需多礼。”   看着面前沉静端方的年轻郎君,方叔有些感慨。   夫人一家成家北迁也不过几年,竟连少爷都到能成家的年纪。   信步走进竹林,方叔摸着仍泛着绿意的箬叶,更是思绪万千。   “大人小时候在旧宅时,年年端午总要吃咸粽,便取鲜箬叶来包。本来喜欢的很,可有次吃到猪肉醢料的,吐个昏天黑地。”   江白很不客气地乐出声,“府里管事阿嬷非说大人染了邪气,石菖蒲熬水捏着鼻子猛灌一通。”   想起某位同样只吃金丝蜜枣粽的甜党,江霁容自己都笑了,“从此端午我见着肉粽就绕道。”   几人边走边谈,穿至连廊处,耳边响起阵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数十只鸟儿扑扇着翅膀,前头树枝上立着只格外靓丽的鹦鹉。   吉祥话一句接一句地冒,让几人都不免微笑。   母亲从前尤其喜欢鸟,为了这一院小禽,连养了半年的白猫都忍痛送走。没想到赴京几年,仍是满院的欢腾。   江霁容轻抚鹦鹉的羽毛,“怎养得如此聪慧又精通人言。”   “当初夫人真是爱护得紧,食水无一不亲自照料,每日都要为其理顺羽毛。”   方叔想,爱屋及乌实在说得不错。当初老爷教了它们多少情意绵绵的话,才赠予夫人。   快走几步跟上大人的步伐,方叔又道,“尤其这般通身雪白的,小娘子家更是喜欢。”   显然大人没听出他的意味深长,江白笑着往大人手心塞把玉米粒。   鹦鹉嚼完玉米粒,又飞快地说了几句吉祥话。   “大人拿去送人多好,又机灵,又可爱。”   江霁容也如此觉得,可惜压根没往“闲教此语”的缠绵上想。   他见过家食店养着鹦鹉迎客,伶牙俐齿,很是喜人。若是如此,想必那迎来送往的人也能欢乐些。   在另外两人期待的眼神中,江霁容微一颔首,笑着接过笼子,“那便多谢方叔。”   ----   送走贵客,林绣歇了半日,便继续伏在柜台后研制新品。揉面与烤制有梁新郭柏,只是厨房外头的事还得由自己撑场面。站一日下来,甭说腿乏腰困,连嘴皮子都疼。   收到江大人姗姗来迟的消寒赠礼时,她正吨吨吨喝胖大海。   拎起这只没甚油水的白鸟研究半晌,声音还有些哑。   “这是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看眼江白惊悚的表情,林绣这才坏心眼地大笑。   “替我谢过大人。”   这只鹦哥喂得挺好,皮毛油亮柔顺。不过挑食随了它新主人,每日没有一把香瓜子是绝不肯吃饭的。   可惜肥硕美丽也有其弊端把它从隔壁大橘嘴里囫囵抢回来时,林绣才暗松口气。又想还好林来福不在此地,不然晚上就能替鹦鹉开席。   调.教鹦鹉的同时,林绣继续琢磨新鲜菜单。   初听闻如意馆买了隔壁的八宝酱菜时,同行们都在暗中撇嘴。   酱菜与甜食?这是什么稀奇搭配。   外头队排这么长,想必是雇人来的吧。   一条街外的粥铺老板先来探探虚实,吃罢却绝口不提是“粗野蛮食”。行会的其他人问她味道,只说明日去一定要再买个馒头就着酱菜与芝麻糊同吃。   林绣躲进厨房,对外头纷扰又平息的流言一概不知。   直到窗外轻飘飘落了些白芝麻时,才恍然发现,扬州的初雪带着雨意一同降下来。   桃枝搓着手直叫冷,歇了三趟才从酱菜坊搬回缸酱萝卜丁。又看眼烤炉,“咸甜馅的面包?”   在盛京时,她和珠梨没少吃了面包边,对这甜甜软软的方片很感兴趣。   只是如果往里加酱菜丁的话   “那苏式榨菜鲜肉月饼和蛋黄月饼卖得多好!”林绣捏捏桃枝的脸颊,“等着真香吧。”   她对软欧眼馋许久,在酱菜源源不断地送来后,做带馅面包的想法更是重燃。   只是发酵和烤制总是两个难题。   从前林绣很少拍西点视频,毕竟在中式料理面前,西式烘焙的难度简直不值一提。何况美食博主家里什么都有,扔进面包机就成功了一半。   然而现在电子秤烤箱都没有,更别说酵母。   做蛋挞用的小吊炉试验几次都不行。容量小而火势大,外皮焦了里头的馅料还夹生。   一连吃了几天烤制失败的残次品,林绣不由深深蹙眉。这会远没有现代成熟的生物发酵技术。依古法用面引子发更大的面,倒是能发起来,但细腻度和气孔得大打折扣。   桃枝啃着半生不熟的死面饼子,也很有些惆怅。绣姐姐已经扛着红砖与灰泥进出几天了,每次都匆匆而过,话都顾不上答一句。若是再做不出来大约可以转行去做泥瓦匠。   正想着,后院突然冒起缕缕白烟。桃枝扔了饼子就往进奔,一个长着耳朵眼睛嘴的的窑在往外喷气。   所幸不是走水,桃枝舒了口气,“这是掏了条地道?”   林绣扬眉,“这叫面包窑。”   新砌的这座光搭建就用了她整整三天时间,小火烘烤定型,再转大火猛烧,直到内壁黝黑。   面包窑她从前拍视频不止砌过一次,可真回到古代,才发现烧窑的火候太难掌握,几次都是面包没烤熟,窑顶先塌了。林绣思来想去,给窑顶捏出两个尖尖的兽耳方便排气。   “不光能烤面包,还能烤鸡晒果干做披萨。”   桃枝虽不知道披萨是什么,也很欢喜地点点头。她晒的果子被老鼠啃过,如今总算有新地方免受此灾。   林绣生怕发好的面塌陷下去,填馅的速度快了许多。   某个馋鬼揪起块微有酒意的面团,“这咸甜馅里,怎么还有些酸和辣。”   给发好的剂子盖上瓷盆,林绣继续和她瞎贫,“少见多怪了吧。赶明说不定还能上新蒜香小龙虾和椒盐香肠法棍。”   酱菜坊的辣白菜切丁,五香辣豆也统统塞进软包里,而后推进面包窑。   点心店最不缺的就是咸蛋黄,林绣还临时研制出款新品咸蛋黄辣松酱丁软包。   窑内密封极好,能升至电烤炉到达不了的高温,给面包饰以气与色的双重升华。   横冲直撞的白气将这方朦胧的美丽掀起一角,不光有栗子树枝腾起的烟火味,还多了烘烤过微焦的熟麦气息。   光是烤熟还不够,熄了柴火,余温给膨起又微陷的面包勾勒出更清晰的分界线。   原本这小小一团和烤盘颜色相近,此刻却因为华美金光脱了俗胎,飞升成神当然这全是某专业美食博主基于过往烘焙经验的合理想象。   不像是现代隔着透明洁净的烤箱玻璃板,可以窥见面包胀大再微微塌陷。几人眼巴巴地凑在窑口又不敢离得太近,只能闻着味干着急。   其中该是怎样的香与热?   半晌,窑顶袅袅地斜散出几末卸了力气的余烟。   “还没熟?”   “就快就快。”   “我好像闻到香气了!”   “那分明是刚出炉的阁老饼。”   在被问了七八回以后,林绣总算从吊炉里取出来盘黑黢黢的东西。   翘首以盼的几人不免微微皱眉。   这盘软包个头有大有小,表皮皱巴巴的,颜色是烤糊了的黑。轻戳一下很是粗糙,不硬也不软,像发面发过了的馒头。   林绣:“”   几人面面相觑中,“吱呀”一声,凉风和人影一同挤进来。   徐掌柜摘下棉手套,边握着热茶捂手边感慨。究竟是谁说江南冬日和暖如春的!   虽说不至于叫人“断魂”吧,切切寒风吹着也真够喝一壶。   她长舒口凉气,桌上有个刚出炉的点心,热雾直直往上走。   “这是馒头?”   重回烟熏火燎中,林绣被呛得直咳嗽,还不忘解释一句,“分明是夹馅软包。馒头哪里有如此大的香味。”   林绣一捻几个彻底烤糊的,似乎是火力偏大。只有最后被塞到角落的咸蛋黄软包模样尚可。   拂去浮头焦糊的部分和滚热的窑灰,总算露出一隙金光灿灿的本来模样。她将多余的炉灰扫出来些,“这个也有点糊了。大家再等会,第二锅改良版马上出。”   徐掌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才行走在谡谡凉风里只想快点回来,此刻才后知后觉地饿了。   胃不由自主地叫了两声。   这没糊的地方吃一小口也不打紧吧   咬一小口,挟着辣意的热气争先恐后从半月齿痕的豁口涌出。   中央紧紧嵌着一颗饱满如熟栗的扁圆。   说是颗,但不能完全算做固体的形态。标准圆的边界被悄然冲破,给饼皮也染上点点金黄。   最中央的一小块凹陷处浓稠如蜜,凝固成吹也似漫过来的一大片流霞。   而后极缓慢地顺着松软面包淌下来。似乎不消牙齿的研碎,就立即能柔软在舌尖。   眼看就要流到指尖让人忙不迭想用嘴去接。   再不管那么多,徐掌柜迫不及待地吞下一大口。   面包体熟麦的香气由微涩到浓郁,一股脑涌出来,熏得人鼻尖都红了。不同于京式糕点层层油酥烤出来的,外壳脆爽扎实,内心湿润细腻。嚼着很有韧性,可又极松软,不黏上牙膛。   “咔滋咔滋”的咀嚼声中,还多了馅心清脆的“咯吱咯吱”。   似乎是自家辣萝卜丁!她有些惊奇地睁大眼,咀嚼的动作却没停。   蓬松丰盈的丝缕中带点微咸的酱气。细小的辣意窜过口腔的每个角落。   囫囵吞了一个,徐掌柜拂去身上的碎屑,只觉周身都萦绕着这浓得化不开的麦香。   如瀑流下的绵绵金沙,好像要将铺天盖地的寒都融化了。   她脱了夹袄转身推开窗,新雪打着旋儿落进茶盏中,清气如泠泠泉水,淡极无味。   一口面包一口茶,踏实而熨帖。   如果急急奔出来的林掌柜并不以诧异的眼神看她就更好了。   糊了分明也一样能吃! 第51章 新来迎客郎 咸蛋黄流心亮晶晶又红通通   往年这个时候, 大街小巷早已舂声阵阵。打糍粑的、腌腊鱼的、晒干菜的,门口和屋顶成了各家主妇主夫们攀比的脸面。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俱散发出独属冬天的气息, 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一一看遍。   只是今年格外的冷, 走在街上的行人只觉寒风侵肌,不由拥紧了夹袄快步向前。   这条街上美食众多,各种甜的酸的直勾人。   周鸿捏着几吊钱有些犹豫, 自己出来好像是为了买笔墨纸本吧况且夫子留的文章好像还没开始写呢。   他吸吸被冻红的鼻子, 迈出去的脚又伸回来。只能改日再来了。   拐个弯就是临安街,极清晰的吧唧嘴声突然传进耳朵。   这么冷的天, 谁在外面吃东西?   周鸿探头, 说出口的话不免升了个调。   “哪来的鹦鹉?”   几个好奇的路人也凑过来。   门口烫金大字“如意馆”很是显眼,这如意馆门口的鹦鹉扑棱扑棱翅膀, “欢迎光临。”   “好聪慧的迎客郎。”有个负着手的小郎君掏出粒瓜子,笑着逗它。   这鹦鹉却将头一扭,“掌柜的,掌柜的!”   “再来两屉桂花糕!”   他大奇, “你竟不吃瓜子也要吃桂花糕吗?”   店里坐着喝芝麻糊的食客们先笑倒一片,最中那位面红耳赤,“做甚学我。”   鹦鹉并不理他, 突然又啄啄羽毛。   “只吃三碗芝麻糊怎么能饱。”   “娘子,一会我再去里街巷子给你买两张肉烙饼。”   这回是娇娇娘子与郎君的声音了。   店内更是爆发出一阵大笑, 门口围观的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会心一笑后相让着走进店里。   很快如意馆有位鬼精迎客郎的消息就传开了。林绣教它许多客套话都没记住,店中食客的声音倒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咯吱咯吱”像馅心辣萝卜丁的清脆。   “呲溜呲溜”是在溜着碗边吸那热烫的芝麻糊。   “唔嘛唔嘛”大抵是在嚼香甜扎实的软包。   如意馆吃食周周上新,因此街坊们听了总想来瞧瞧如意馆今天吃什么。靓赛佛手柑的软包自然是首选。   咸蛋黄流心亮晶晶又红通通, 闪烁着点点半透明的、咸而油的光泽。   那位出来的郎君眼疾手快地打小报告,“原来里面还没熟啊。”   另一人颇遗憾地摇头,“不懂了吧,这叫流心。”   “若您吃到那爆浆的,还要吓一跳呢。”   满座快活空气中,周鸿还是没能吃上传说中金灿流心的咸蛋黄软包。不过得了个麻薯奶酪馅的,香得险些咬着舌头。   这软包形似蜜瓜,上头有漂亮的金色纹路。   脆皮裹着嫩瓤,里头撑起一大块雪白乳酪和糍粑。将一端抵在嘴里,再轻轻一拉,扯出手肘来长都不断。   只恨自己舌头太短!   他分明最讨厌吃那黏黏软软嚼不尽的点心,怎今日吃得如此快。   带着疑惑走出如意馆时,笔墨换到了左手,周鸿右手上拎着三盒糕点并各个口味的软包。   如意馆后厨,碓臼“笃笃”声格外悦耳。   冬日渐寒,卖芝麻糖的小摊才撤下,街头巷尾还残留着甜蜜气息,卖糍粑的小贩就闻讯而动。   林绣自然也入乡随俗,早早披上大氅择蜜枣。梁新和郭柏则被掌柜的差使去舂糍粑。   糯米是一早浸泡好的,蒸好了从木甑里热腾腾倒出来。   千锤百炼粉身碎骨后紧紧抱做一团。   糍粑无非烤着吃炸着吃。切成圆栗子大小,撒上黄豆面和白砂糖,或者添些佐料做成果仁糍粑团、桂花糯糍粑。   林绣把剩下没加糖的白糍粑也夹进欧包的馅心,充作“麻薯”平替。   在她看来,甜点最忌一个“腻”字。   无论是油腻腻地浸润薄纸,还是象征生活富足狂撒糖,都叫人倒胃口。   因此这芋泥麻薯馅软包便小小一个,只加了牛乳和一甩蜂蜜。嚼着糯而不甜,分七八口慢慢吃完,仍意犹未尽。   写上几句文雅联子,拿更厚的牛皮纸一揽一扎。迎来送往的总要提一包糕点,再没比这更有面子的了。   这般难以消化的美味是大人专属。不过切成小指尖大的黄豆糍粑收买了不少顽童,让他们尽心尽职地张贴小广告。   几个学子在布示栏前停住脚步。   花花绿绿的广告纸上,最右“限时发售”四个大字格外显眼。   每日只卖两个时辰,一人至多买两盒。再看价格,几人脸色更是五彩缤纷。   “故弄玄虚。”   “阁老饼从小吃到大,有什么稀奇的?”   同窗皱眉,“无非图个考取功名的好彩头。”   没见识了吧。周鸿轻哼一声,“明日新品上市,诸位可要与我同去?”   “小孩子家家才吃的东西。”   “这个月银子快花完了。没钱。”   最后好说歹说,有两个无事的愿意去看一看。   “不过先说好了,我们只是顺道去买熟宣。周兄自己吃就行,我去隔壁喝一碗羊汤。”   “就是,我不爱吃甜食。”   周鸿挑眉,“没问题。”   绕过一条街就是如意馆。周鸿早就记挂着软包,这次约了同窗再来买时却排起长队。   赚得瓢满钵满的林掌柜却也有些甜蜜的烦恼。   阁老饼一叠并咸甜交织的软包,这么漂漂亮亮的一盒子“上品官礼”火遍了扬州城。   传着传着就更玄乎,成了从京城宫里流出来的点心方子。   更何况限时发售,抢到的面上有光,人人都卯足了劲早早来排队。只是林绣怎么也没想到自家新品会催生黄牛这一职业的诞生。   周鸿皱眉望向前头长长的队伍,若回去晚了被先生逮住可就不好。   正犹豫着,有人贴在他耳边悄声道,“二两一盒,不必排队。您可要来一份?”   周鸿还没说话,队伍里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先柔柔开口。   “刘郎君,好巧。”小娘子上下打量眼那人手里的东西,面上带着笑影,语气也极温和,“我说怎么又瞧见您。”   “合着您是把软包当小笼包吃。怪不得一顿八个也不够。”   排在她身后的人都低笑起来,那人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   “店里一两一盒,您卖二两。莫非您贵手摸过的礼盒更油润喷香些?”   队列里众人都笑得低下头。   有人轻声议论,“这不是恒泰楼的宋小姐吗?”   刚才也有几人想偷懒直接买他的,现在看那人手里提着数十盒,红绸带都磨得皱巴巴,礼盒上还有几个手指头印。其余心思也就歇了,乖乖自己排队。毕竟是送人的礼物,怎么也要加倍小心。   周鸿排到队尾,“好饭不怕晚。既是刚出炉的味道最好,诸位不妨等一等。”   话音未落,金灿灿的一张阁老饼出锅,香得转过条街都能闻见。   南瓜的热气熏得凉风都甜美了!   队伍里除了吞口水声再没其他声音。   半晌后接过饼,周鸿没来得及进店就先在寒风里热热地咬下一大口。   同窗不太爱吃这类黏糊糊的甜食,看他一脸陶醉,便半信半疑地叉起一小块。   刚才外头天寒地冻的,他鼻子都被冻红了,周兄说的香气一概没闻出来。   此刻身子暖和起来,饥饿感后知后觉地被勾起。   糯米磨成粉,比面粉做的更喧软,在灯下闪着暖黄色的碎光。   怎么诡异地有种欲语还休的温柔?!   大抵是被先生臭骂一顿,太久没体会到温暖的感觉了。他很是自怜,恶狠狠咬下一口。   略嚼几下,没尝出多少佐料味道,只能在捏饼的指腹嗅出天然蜜意。   最可贵的是,这点心小小一个,极软韧利落,并不缠缠绵绵为齿颊“添香”或是挂在嗓子眼。   他这下彻底没了声音。   以清茶作配,再佐以清爽酸辣的小碟芝麻芥菜丝,周鸿颇餍足地吞下最后一块阁老饼,手边小碟已堆起小山。   再看眼埋头苦吃的同窗们,周鸿:   他咳嗽两声,“再晚些隔壁羊汤店可就关门了。”   甭管吸溜芝麻糊的还是嚼着软包幸福流泪的,总之没一个人动地方。   感情您二人刚才絮絮叨叨半天就是为了腾肚子?说好的坐有坐样吃有吃相文士当清气自若不应事事争先口腹之好莫若内心气存呢?   周鸿愤愤敲桌子,“掌柜的,再来两个礼盒带走。”   ----   一连几日天黑得都有些早,有雪将下不下的,连着扬州城的空气都有些干。   若按现代的说法,如意馆简直是爆火,而且是大爆特爆的那种。   虽然借了饥饿营销的东风,但味道好才是硬道理。若不是有真本事,客人凭什么买账。   一连忙碌几日,林绣盼了好几日的雪总算和陶如蕴的来信一起姗姗来迟。   “盛京一切安好,勿念。”   笔下无关风月,只说盛京雪下得大,她特地扫梅花枝头几簇烹茶喝。可惜又苦又涩,简直要大骂那些文人臆想。   想着她愤愤下笔的样子,林绣不由弯起嘴角。   陶如蕴又写,苏柔专门做了羊肉锅子给她消气,可是雪好肉好酒好,更让人惦念扬州的远行客。   小窗未关,有北风挟着雪籽扑朔朔卷进来。落在人睫毛上,莫名有些湿凉。   林绣眨眨眼,展开最后一张信纸。   “江南和气亲肌,不若好事成双。”   林绣抿唇,好乆拾光不容易生出来的那点惆怅不知所踪。   对窗静坐半晌,这一番絮语让她有些心猿意马。推开一看,外头已是雪天一色。   同一穹如练的白。   书房内,荣清收下江霁容送来的消寒礼,坚持留他用昼食。   翻阅过手稿,荣清沉吟片刻,“林小娘子颇有林下之风。”   这话从他嘴里说来,实在是了不起的夸赞。江霁容微微颔首,“学生也这么觉得。”   荣先生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忽然笑了,“我可为之校勘。”   “不过如意馆新出来的糕点饮子要先给我送上一份。”   江霁容展颜,“这是自然。” 第52章 书中自有黄金饼 新油薄涂,余烬慢   对弈半晌, 雪仍不见停,荣清才不得不目送他离去。   书堂内正襟危坐的学子们耳力都异于常人。听得隔壁边饮茶边走棋,自己的肚子也不免叫起来。   反正先生棋瘾非凡, 一炷香内肯定不会过来   周鸿的手不由自主就伸向书兜, 摸索半天,掏出个还热乎的饼子。   他就着墨香咬下一大口,险些让辣意灼痛舌头。   大抵掺着杂粮面, 谷物的细碎颗粒在齿间磨碎, 很有些粗粝质朴的美。类烧饼的口感,只是更喧腾, 热意从细小的气孔中偷跑出来, 熏得饼皮柔润异常。   “咔呲”饼皮缺了一大块,芝麻簌簌落在桌上, 让他心疼不已。   周鸿四下一顾无人关注。他拿起书页挡在面前,偷偷舔了下食指。   同窗正绞尽脑汁作赋,忽闻股极馋人的芝麻椒盐香。   周兄藏在厚书后,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反正先生一时半会回不来, 他玩心大起,绕至他身前一把抽开那摞书   某人正蘸着口水一粒粒捻落在桌上的芝麻,还不亦乐乎。   同窗:   周鸿:   芝麻:   无声的尴尬中, 同窗咳嗽一声,率先开口。   “周兄, 这吃食是哪里买来的?”   “奉河街如意馆。”   见他摇摇头没听过,周鸿在桌下比了个大拇指,“在京城名气可是响当当。”   两人左首的学子也探过头,“我随周兄去过一次,味道挑不出一点错, 只是人太多。”   他又捅捅周鸿,“这是新品吗?我怎从没见过。”   周鸿面上有几分得意之色,四顾无人才放开了声音,“排到我时软包正好卖完,便买了两盒阁老饼。掌柜的原打算烤炉饼自己当暮食吃,正巧多做了几个,便赠给我两个。”   周鸿去时林掌柜正拿着火镩子蹲在炉前,被这烟熏火燎呛得直咳嗽。他自告奋勇帮忙,紧紧贴在黢黑炉壁上的竟然是自己从没见过的饼子。   大小不拘,方圆随意,膨成个微凸的半球。   新油薄涂,余烬慢燎。   饼上有卵石大小微凹的小坑,柴火更钟情于此,镀上浅熏慢烤的金光。   林掌柜动作麻利,小刀一转,开蚝似的划出道蛤口。   周鸿奇道,“这是炊饼吗?”   林掌柜笑着摇摇头,唰唰抹两面豆酱和油辣子,在开口处夹进满满两筷的洋芋丝和辣白菜。   他手心被塞进个温热的东西,“这是炉饼,您尝尝看。”   周鸿吃了一口,就说什么也不再吃了。只要了个纸袋将饼子小心翼翼地装好。   “几番拉扯掌柜的才收了钱,又多赠我一个。”   周鸿说着说着,几乎要两眼放光。   “好吃的让人想掐自己大腿根。”   几人都低笑起来。   “周兄可真是口福不浅。”   “下次去记得叫上我。”   那白袍学子看中了周鸿的阁老饼,软磨硬泡骗来一块,一尝果然欣喜。其余人也纷纷效仿,用自己刚得的对子和他交换。   “真有这么好吃?”又有人凑过来。   “唔,当真!”   左首眼冒绿光的饿狼环伺,右首生抢的土匪已经夺去了半边饼皮。周鸿狠狠将一大口素饼塞在嘴里,边嚼边护着手里的肉饼。   肉饼里是提前腌制过的猪里脊。里面还有枚不规则圆的煎蛋。最外圈蛋白边缘微焦,好吃到周鸿快要眼含热泪被左右人挤的。   咽下这口,书堂中突然恢复了诡异的安静。   周鸿从纸袋里抬头,险些被噎住。荣先生正目不转睛盯着他。   完了。   完了!   他听见自己内心的痛呼。   先生上午才刚批评自己文章做得太浮,近日心思不知跑哪儿去,这下就被逮个现行。   “吃什么呢?”   周鸿浑身一哆嗦,只能如实回答。   许久无声,他弱弱睁开眼,先生正看着桌上如意馆的宣传单出神。   不光价格不菲,还是限时发售?   从江霁容口中,荣清没少听过这家店的名字。   扬州最不缺点心铺子,他喝了一肚子茶,此刻竟有些诡异的饿。   见先生嘴上不说,心情却不错。周鸿大着胆子补充,“纪先生送来的礼盒便是从如意馆买来的。”   荣清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研究半晌,总算朗声笑了。   “今日准半天假,你们都同我去用暮食吧。”   ----   外头天已大黑,靴子踩在绵雪上咯吱咯吱直响。   说起如意馆,年轻学子们不免眉飞色舞,脚步都轻快极了,只怕错过售卖时间。   紧赶慢赶到了,店门口一只雪白的鹦鹉先叫起来。   “欢迎欢迎光临。”   然后便是打油诗似的一串报菜名,从小点心到满满登登的软包应有尽有。   声音不高,几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连荣清面上也挂着淡淡笑意。为招徕食客,如今这些食店还真是怪招百出。   林绣正收拾桌子准备打烊,就见有人箭一样窜进来。   这圆脸黄衫的小郎君她瞧着眼熟,似乎是隔壁书堂的学子。   身侧一位锦袍云纹的客人悠然踱步,后头跟着几位年轻些的公子。   江南多书院,这有些年纪的客人浑身文人气息,林绣想他应当是位教书先生。   心里思忖着,林绣笑脸迎上去。“实在抱歉,本店最后一批软包刚卖完。您看来些别的可好?”   荣清先要一人一碗芝麻糊,对着菜单看了会,又点份芝麻毛笔酥与各式点心。   掌柜的干脆答应下,殷切问,“您要提斗还是屏笔?”   周鸿没忍住笑出声,其余几人也使劲绷住表情。没想到先生很认真地答,“两种都来一些。”   菜单末页,新写上去的拔丝莲子还墨迹未干。   周鸿看眼外头的积雪,不由奇道,“林掌柜,如今时节还有莲子吗?”   “扬州自然是没有的。不过小店用的从崖州运来的鲜莲子,又嫩又甜。冬日吃了还能补中养神,清心去火。”   荣清本来不怎么爱吃甜食。尤其莲子清苦,淋上糖浆甜腻腻的,能好吃吗?   只是听店主这么一说,再对上众学生翘首以盼的神情   他合上菜单,“劳烦再加份拔丝莲子与蟹黄兜子。”   天色不早,暖黄火苗“呲”声窜起,在灯盏里摇晃。   因先生在的缘故,几人吃得颇文雅。没了往常调羹刮碗的脆响和吸溜声,周鸿还真有些不适应。   饮尽最后一口,他才满足地把脸从空碗里抬起来。   方才吃得实在太忘我了。他赶紧放下调羹,从碗后小心翼翼看先生脸色。   哦豁!   芝麻糊的碗竟空了!   先生还在认真地嚼蟹黄兜子!   与同窗眼光交汇,皆是满满的诧异。荣先生从来不重口腹之欲,今日居然破天荒地吃了许多。难得!   其他几名学子都在心中默默记下这家店铺。如意馆,好名字,逢年过节的赠礼似乎有着落了。   拔丝莲子米盛在荷叶上压轴出场,不像别家店那般油润光泽,只间杂几枚红绿樱桃丁增彩。   可如此温温吞吞的杏黄却莫名的勾人馋涎。   周鸿硬生生从这朴素如米清淡如豆的颜色中,“瞧”出了淡淡莲子香。   糖丝极细,亮堂堂而千勾百绕。   他咽咽口水。吃起来应当也不是太甜吧?   荣清一捻银闪闪的糖丝,神情登时变了。“这是油底沉浆的手法?”   难得有懂行的人,林绣笑着点头,“先生好会吃。”   壳鼓得圆胀,而瓤半中空。   “外壳嚼着很酥脆,仁仍很软嫩。莲子清苦的底味全没被夺走。”   林绣笑得眉眼弯弯,还真没想到老先生对此有研究。   荣清长筷一夹,若有所思,“好几年没在扬州见过这般手艺了。”   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看着这莲子球在清油里浮沉过一遭,却连一丝一毫油腻气都没有。   “林掌柜竟能一气呵成!想来若非天赋过人,实难达到如此水准。”   荣先生夸得真心实意,让林绣久违地有点脸红。   说起来,这道菜应该算是她从探店博主转向厨艺博主的开始。   林绣一开始并不怎么会做菜,能火完全借自己能说会道的光。她专门开了一个系列,讲述这些快要失传的厨艺之道。   一个油底沉浆的故事,说得屏幕前众老饕口水直动。视频发布的当晚,本市好几个酒店就都接到电话,客人点名了要吃这道菜。   林绣乐了还没两天,麻烦就先找上门来。   有个烹协的老专家特意出了期视频diss她。   “有些人呐,怕是铲子都没拿过就空口白牙胡说。这细伶仃胳膊,估计锅都颠不动。”   “琥珀桃仁之所以能和雪绵豆沙共列一级资格证考级菜,就在其油底沉浆的高级技法。”   “嘴皮子利索可不比手中苦功。挂霜、翻砂、琉璃、拔丝、糖色,光熬糖的形态就不止这五种。我们在大灶上忙活时,她恐怕还在家捏泥巴玩呢。”   林绣:   从天而降一口大锅,任谁都肝火旺。林绣不得不承认人家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还真不服气。不就颠个锅做个饭吗,有什么难?   没想到还真不是她讲故事那般简单。她第一次炒出一大锅糖色,第二次直接把锅都烧着了   林绣苦心琢磨着,过油和拔丝一锅出,如何才能不沾底?没想到每日在热烘烘的厨房苦练,还真让自己做出来。   油底沉浆就讲究个过油而不腻。莲子从嫩白到淡黄,染上油金色,每一步都要眼明手快,死死盯着火候变化。练个几十天,手上被油点子溅得脱敏,手法也就差不多。   文艺点说,“无他惟手熟尔。”   与她相谈甚欢,荣清想起江霁容给他带来的那本手稿。   食汇集第 一卷,盛京篇。虽然字不很美丽,但不只食评,更多引经据典的,还夹杂一两句俏皮的批注。   自己当时怎么说来着?似乎是夸她躬身于市坊,闻弦歌而知雅意。   埋头苦吃的学生们总算停下,荣清起身,“早听周鸿说起,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   林绣不太谦虚地笑着应了,亲自送到门口,“诸位慢走。”   荣先生此刻心情爽朗,忘了刚才把他们写的文章骂个狗血喷头的事情。   对追出来送他的小娘子摆摆手,“我们两日后再见。”   林绣挠头,“还真是不巧。在下两日后前往赴宴,不过您来小店找梁新也是一样的。”   荣清意味深长地笑了,“总会有办法。”   周鸿手中的灯盏忽闪忽闪,向着书堂越行越小。最后成了粒微黯的雪籽,纷扬在扬州水晕开的雪天。   目送几人走远,梁新从里间奔出来,“大人午后来时说那位先生已到扬州”   林绣一拍脑袋,好像突然就知道这位是谁了。   又有点恼,哪怕再留他坐一会呢。 第53章 雪天消寒集 “我眼里再无其他颜色。”   冬至过后每遇雪天, 总有文人墨客自发饮酒会友,名曰消寒集。   如今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点点红梅被冰凌裹住, 透亮的仿佛结了一树果子。   周鸿步入乐仪书院时, 已有细密飞霰四下而落。   今年因荣清先生途扬州讲学,兼设接风宴,前来的不光当地文界名流, 还有正谊书院、乐仪书院的三两学子。   面前手稿如山, 已有书社来人择了本细细翻阅。   此次集会除了饮酒吟诗,还有一重要目的。明年春各大书铺就该有新本子源源不断地上市, 尤其过年时, 人人有钱又有闲,销售额能抵过平时的好几个月。   而交由官府审阅, 送至刻坊,等待印制成书,种种手续少说一月,必须提前择好书目并与作者订契书。   现在正是寻书的大好时机。   周鸿随手抽出一本, 这个名字他从没听过。意兴阑珊地翻开,竟是本饮食图谱。   看了几页,他不由挑眉, 坐正认真读起来。   书院里的学子多爱风花雪月,有人读至动容处, 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周鸿抹抹眼睛,也险些泪水涟涟。   饮食风味如此跃然纸上,是想馋死我吗?!   厅中另一端,拥着数侃侃而谈的文人雅士。林绣捧着自己手稿,满脸笑地游走于人堆。   若一直往前, 就能看见常来吃软包的老熟人周郎君。可惜她这会让人簇着,实在□□乏力。   酒意上头,不少人聊得热火朝天,拿着手稿各自传看。有熟人引荐来,或她这般“自荐”的,也有自带一大批粉丝的。   譬如此刻身侧之人正大赞时雨公子新出的话本。   这位“公子”林绣还真听说过。他从前在城隍庙前卖猪肉,自己总去买,只是后来搬进城内新宅,就没多见过。   估计润笔费不菲。三千还是五千?林绣闲闲地猜测,想到自己又有些惆怅,那日她还曾托人送过温居礼呢!   “此情缠绵悱恻,实在催人泪下。”   “怪不得连纸价都跟着涨了一波。”   附和着周围人的谈话,林绣心中有些怀疑。我是不是该更接地气些?或者增添锅碗瓢盆的二三爱情故事?   一年长些的郎君先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食汇集?”   那人面上浮起笑意,“前人所著《梅园录》之流,谈及美食,只遗憾有讲酒的,有讲茶的,却少有人将美食之道一一说来。”   林绣也笑,“一日三餐,四时节令,五味荟萃。不光是美味,更是人情。在下正想着增补添益,才做此书。”   书铺掌柜翻阅着连连点头,“小娘子书里妙语连珠的,甚是有趣。”   听他话里肯定意味,林绣不免欣喜。   “只是”他顿了顿,“书铺开架售书和官家不同,要考虑销量。毕竟每年印刷数量有限,必须精中取精,有所取舍。”   他巧妙把后头的话咽回去。   若大批印售,利润肯定当先。卖得最好的往往是传奇小说,或才子佳人的话本。这食册些得颇有意趣,只怕受众不大。   林绣自然考虑过这些,“若单单写食道可能无趣。但辅以故事与绘画,略为整合编纂,刊行后许能风行。”   看书社老板点头,她继续趁热打铁,“譬如前人所作食珍录,除了古文、时文和小说,算是翻梓最多次的书籍。”   林绣把目光转向一捧着食册看得津津有味的人,“至于销量如意馆蒙街坊们光顾,人流不小,若顺势售书也未必不好。”   书铺掌柜先惊了一跳,“莫非,您就是如意馆的林掌柜?!”   旁几位也纷纷看向她,“早闻大名,未曾拜会,实在可惜。”   “原来是林掌柜,难怪得如此妙语。”   几人眼里的考量都成了欣赏。   林绣深谙营销之道,书铺掌柜自然闻得如意馆大名,两人会心一笑。   正要再说,一绯袍文人皱眉,“本事瞧着不大,口气倒不小。”   某一瞬周围气压都低了些。他冷着脸放下手稿,“怎敢和《梅园录》相提并论。”   分开簇着的年轻士子而去,只留几人面面相觑。   这老头!说便说了,干嘛人身攻击。林绣心中如此恶狠狠地想,只能让自己面上的微笑更真挚。   “方先生脾气向来如此,莫放在心上。”书铺掌柜略一思忖,又道,“若第 一卷先行出版,最快一月好就能上市。”   林绣眉开眼笑,飞快地心算下,稿费亦是不菲。   谈话间,有仆从为谈得起劲的众人送上糕点茶水。   那边方先生险些将满口的茶水喷出去,“糖是不要钱吗?”   他转向旁边的郎君,“探月阁的糕点怎成这般味道。”他漱了漱口才又说,“比你前几日买来的差不少。”   方先生按按额角,“什么馆?”   “回先生,是如意馆。”   方先生接过白帕包的阁老饼,这才眉舒颜展。   另一人一脸尴尬。可不,您刚才还指着鼻子说厨子的毛病呢。   那滔滔不绝的小娘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笑得满面春风。   “多谢先生夸奖,以后小店有新品一定先为您送上。”   “”   方先生看着她的笑脸,只能含糊应两声,丢下手里花酥遁走。   荣清刚负着手走进来,就见方先生匆匆往外走,手里还捏着半块饼。   这人,荣清笑着摇头。   ----   宴席在热火朝天的盘盏交错声里开始。   荣先生不讲究虚礼,让诸位自先用菜。   开头便是道糖水。这般清雅场合,一人只小小半盅,才够他润一润唇。   周鸿悻悻放下勺子,好在下一道菜很快端上。   美极,雅极!   可为何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这道碧螺虾仁实在清新得很,只是手掌般大的银边盘周鸿实在不好意思频频去夹,吃了两筷就停住,诡异地有种山猪吃不惯细糠之感。   方才毕竟不是正餐,周鸿勉为其难吃了几块探月阁的枣花酥。   此刻端坐于此,才觉肚子直叫。方才明明路过如意馆,为什么不买几个软包吃饱了再来。   那浓稠如蜜的咸蛋黄流心   咸而辣的酱丁肉松   一捻就扑簌簌掉渣的牛乳脆芙   周鸿抓耳挠腮,等了半晌,终于低下头问同窗。   “一会正餐还有什么?”   “九碟九碗,意在消寒。”   不多时,侍者报菜名似的一道道罗列,“五色鸭羹一例。”   周鸿吃过这鸭羹,白调羹装着,浓稠且丰腴,带着几分甜。   味道不算不好,只是不够下饭。   周鸿突然想起什么,“不会没有米饭吧?”   同窗比他更是满脸惊讶,“自然没有。”   这种场合清谈为主,酒劲上头或吟或唱,哪有人顾着吃。   “”   周鸿喝茶喝得牙根都酸了,腹中勉强水饱,动一动就能听见水声。   他心想,这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为什么还对文人清谈的场合报以幻想?   周鸿堪堪放下筷子,面前食册像是诚心勾引,大咧咧展示着其中插画。   大约是个什么饼子。旁边批着做法与典故,寥寥数笔却很详尽。   “蜜四油六则太酥,蜜六油四则太甜,故取平。”①   明明是技艺平庸的黑白画,却活得像刚从灶上端下来一般。   周鸿极爱羊脂韭饼。可惜油大,至多三个,第四个就一定腻住。而且吃完口气略有些不雅,因此他来扬州这么久还从没吃过。   此刻馋涎被勾起,宴席还没结束,周鸿的心早已飞也似地奔进如意馆。   不知是这食汇集的魔力还是自己饿出幻觉,竟闻到纸张的墨意中,突然多了种扑朔迷离的奇香。   周鸿干脆丢下食册到院子里踱步。   他每日在如意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些许辨别食物优劣的方法。譬如陈芝麻瞧着一副灰暗病容,有些糊嘴的苦和渣滓感。江南湿冷,还有种仓库和破布袋子特有的霉味。新芝麻应当是亮堂堂乌油油的饱满颗粒,闻着像是烘过去了壳的炒货,满盈清脆。   而此刻,新芝麻的熟香似乎越来越近了。   周鸿没瞧见海市蜃楼里的如意馆,却先与开屏孔雀一样的林掌柜迎面撞上。   虽没笑,但眼角眉梢都是阳光,将众人都显得黯淡了。   周鸿看见她与尚云轩的掌柜行礼别过,不免诧异,“林掌柜?!您怎么在这儿。”   林绣正欲开口,听他肚子先叫了两声。   周鸿大窘,一阵浅淡的甜味在鼻尖飘散开。   他咽口水,荣先生信步走来,虚点几下,“你怎么跑这吃独食。”   “先生。”周鸿像个干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只能乖乖行礼。   感受到不约而同目光的注视,林绣揭开提盒,“二位要来两个吗?”   学生自然愿意,只是看先生的脸色。   如此风雅场合,林绣本意只是客气两句,没想到荣先生一笑,“那便多谢了。”   周鸿伸手接过,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圆圆的东西。   “这也是炉饼吗?”   这撑圆捏住口的披萨该如何同他解释?   嗯林绣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是说成烤包子或烤馕也无伤大雅。   手中饼子从烫转变成热,才慢慢温下来。   周鸿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   料重,汁浓,极烫。   险些滋人一脸。   馅料并不紧紧抱做一团,可茶色菜丁中,热气却完全无处躲藏。   肉汁浸润了柔嫩的饼皮,满是西域妖冶的香料味。   他那天吃过的素炉饼,先烤熟饼再切开夹菜,饼脆菜香,相得益彰。而现在这个大约是填了馅进炉子烘烤的,面皮有种蓬松的淡甜。   寒风中他不觉眉眼都舒展了。再嚼几下,轻叩舌尖的是滑软的“生面团”或是“嫩豆腐”。   并不能一击及断,而是在齿关留恋。   可丝毫没有面粉与豆渣的颗粒感,反而柔得叫人捉不住、嚼不烂。   周鸿将怪味炉饼一端抵在牙关,轻轻一扯还能拉开好长。唇齿间浓郁的牛乳香突然弹出来。   这又是何物?周鸿惊诧地睁大眼,发现先生也是从未见过的样子。   林绣挠头,只能化繁为简,笑着同他们解释,“是牛乳里分离出的乳酪。”   荣清本来已经用过糕点,没想到现在胃口大开。   “竟很有中正甘和之感。”   “不是有位老饕说油多则太酥,蜜多则太甜。这不甜也不酥,平平无奇。”   周鸿机械进食的动作突然被按了暂停,这话耳熟得就像刚见过似的。   他突然被狠狠呛了下,从怀里掏出份手稿。   “哗啦啦”翻到扉页,周鸿的目光在她与书页间穿梭,“这、这莫非是林掌柜?”   收起尾屏的孔雀笑得愈发灿烂了。   ----   赴宴回来已是精疲力竭。   晚间桃枝自告奋勇掌勺,吃了顿怪味粥竟也暖和熨贴。   柴火噼里啪啦的温暖中,林绣嚼着干香胡豆窝在软榻上,几乎昏昏欲睡。   一时间手停在空中,连放至嘴里的动作都停住了。   鼻尖突然多了缕若有若无的梅香。   厨子的鼻子自然异于常人,林绣抓起披风跳起来   窗边有枝绿萼梅的影子一闪而过。   来不及多问,林绣撑着窗沿翻身,牢牢抓住他的手臂,以及那被藏在身后的梅花。   “大人不是去滁州了吗?!”   晚风吹动他发间丝绦,江霁容的玉冠竟难得地歪了些许,衬得眉眼在月光下更柔和了。   “一刻前刚至扬州。听闻姑娘的好消息,特来庆祝。”江霁容悄悄将手藏回背后。   还没进门,听方叔笑说小寒插梅冬天不受冻的习俗。天色已晚,江霁容也顾不得许多,只剪了要开不开的一枝匆匆赶来。   “怎么拿走了!”林绣把梅花抢回来,很是欢喜,“开得比盛京的还要好看。”   林绣翻来覆去地研究,把它插到净瓶里带回盛京,应当还能再活很久。她不由想起盛京时窗沿夹着的一朵玉兰,被仔细烘成了干花,与那枚玉章和那方甘松香好好地放在一起。   小小的花粒,浅白几米,含着苞待开。不仅颜色,连香味也是羞涩的。   江霁容摇头,“来时觉得极美,可现在”   正对上灼灼目光,他几乎是一字一句道,“我眼里再无其他颜色。”   雪籽敲窗,铮铮如落棋。尾音咬得很轻,散入冬风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   林绣默了瞬,“大人还记得教我临的第一句诗吗?”   江霁容静静地看着她,温声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林绣忽然笑了,扬起薄薄飞霰,“这是我的回礼。”   时空的鸿沟也不过一场绵绵飞雪,用掌心接着,没一会就捂化了。   林绣伸手,一朵朵六角小花融化,是甜的。 第54章 前世的风波 下头是颤悠悠的粉红的瘦肉   小寒一走, 新年就一天天更近了。新客熟客照例扎堆往如意馆走,梁新暂接替了林掌柜的事务,奔走于前厅后院, 忙得脚不沾地。   林掌柜刚退居二线, 也自得其乐。   面包窑经她几次加固,足够烘烤各种点心。配料时间与火候已清晰地各列方子,不必再事事亲力亲为。   外面已经显出冷意, 还需把窗户缝抹得更严密些。林绣瘫回软垫上, 裹着小毯。   她只把头伸出来,嘬着红糖姜汤。有财趴在自己身边, 也是一副懒洋洋样。   只是百无聊赖中, 总觉得有什么待办事项林绣一拍脑袋,怎差点忘了, 今天是自己和江大人约好插画的日子。   那晚的情景已回味过好几遍。临走前,林绣一本正经地同他说,“他日正式出版,大人来为我重做插画吧。”   他欣然应允。   江学士一字千金, 画更不必说。   林绣很无耻地想,正同把你写在进论文致谢里,何等的浪漫。   只是此刻笔墨还未置办齐全。林绣收拾停当, 扯过斗篷上街。   出门前还没忘了招呼梁新,若荣先生等人来, 一定将灶上煲的汤匀他们一份。   ----   如意馆人流如织,年轻的郎君小娘子们每日必是卡着点似的光顾,今天还难得见着荣先生的身影。   梁新把几人招呼进里间,照例是三海碗芝麻糊和一人一个的软包。   作为资深vip客户,周鸿总能享受点特殊待遇。比如林掌柜特意为他们做的一道时鲜菜肴, 再如长相歪瓜裂枣但味道妙极的新品们。   他嚼着刚出炉的软包,莫名的幸福感直上心头。虽说刚才功课答得不佳,但看先生现在吃得专注,应该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邻桌有人认出荣先生,欣喜拉着他长谈。   几个学子难得活络起来。   店里女客不少,各色大氅颇为鲜亮,红橙黄绿的钗花无风也招摇。   吃了会茶,周鸿的目光在大厅间穿梭,最终停在身侧同窗身上。   他压低声音笑道:“那位小娘子怎频频向仲仁投来眼风,莫非是有些渊源?”   被点到的果然满面通红地低下头。   几人嘻嘻哈哈调侃他一番,又奇道,“周兄如何在一群带胡帽又笼面纱的客人中看出来的。”   周鸿只是得意地笑。   右首之人笑着接过话头,“在下一会定要同掌柜的告状。前几日周兄瞧见位穿白狐裘的小娘子,把人家错认成林掌柜,不仅排出银子,还恭恭敬敬地行一通大礼。”   “看来您这眼神并不一直灵光。”   周鸿一脸认真,“南人北相,若说是林掌柜的孪生姐妹也没多少质疑。”   几人纷纷笑倒,可惜还未打趣他,先生已经回到席间。   吃了片刻,荣清才后知后觉,“今日怎不见林掌柜?”   “年关将至,掌柜的去街上置办回京行李与笔墨。”梁新看眼外面的天色,“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回来,您不若先用些旁的。”   “回京?!”周鸿被狠狠呛了口。   荣清点头,“林掌柜只是暂代扬州分店。”   看几人都有些不舍,梁新一拍头,忘记掌柜的吩咐了。他忙端上煲汤,说是她出门前刚上灶,现在火候正好。   周鸿还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以扎猛子的姿势直直将头伸进去。   热气呼脸,模糊了视线。   白胡椒粉和麻油先撩人心弦。   分明有如此浓猪油的馥郁,汤上却不见一点油花。   上头点着三四肥嫩葱绿。   下头是颤悠悠的粉红的瘦肉。先浆后炸,鼓起薄薄一层很美的酥壳。   中午青菜还剩了不少,林绣把它们一锅打尽。滑肉不咸不油,外壳好像还没完全被煮化,软韧中带着脆。   梢瓜煲成要化不化的半透明,有片挂在调羹上岌岌可危。   汤与菜同时咽下,周鸿执起调羹,入口便狠狠被醋香呛到,味蕾瞬间点亮。   梢瓜与滑肉同嚼,竟吃出了海味的感觉。   先吨吨灌两口汤,再塞一大团白饭。周鸿从食篮里挑出盒油辣子桔梗丝,连他最为瞧不上的短圆米饭都吃出香甜。   “味道如何?”   他没空说话,只边嚼边点头。   荣清徐徐吹茶,“我记得有位客人曾和林掌柜大谈饮食之道。说梢瓜嚼不烂咽不尽,他最讨厌这种吞吞吐吐的吃食。”   周鸿脸都憋红了,很努力地找补。   荣清斜他一眼,不过眼纹里藏着浅浅笑意。   周鸿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人,茶都喝过两壶但总舍不得走。   几人又谈起徐掌柜酱坊的生意是一天好似一天。资深粉丝周鸿正欲再说,身旁同窗纷纷站起来行礼。   江霁容也拜过荣先生。   荣清奇道,“林掌柜竟没有和你同行吗?”   看向外面的天色,江霁容蹙眉,“先生且坐,我去迎一迎。”   ----   城郊一处偏僻的小院,杂草攘攘,少有人来。   脏雪一刻前却被几道大小不一的脚印踩过,将化不化。   屋内并不掌灯,昏暗中一妙龄女郎被紧紧缚着双手,显然是晕了过去。   门外一人往地下吐口唾沫,蹭着热意搓搓手心,“要我说,不如先给她脸上来一道。”   刀疤脸伸手一拦,“不可。”   那人悻悻,看眼她的脸,一时间没再说话。莫说自己,连王爷初见她也难免出神,这女子竟和静夫人长得有□□分像。   想起王爷所说的要全须全尾的活人,他心中似乎有些隐隐的想法。   两人揣摩着他的意图,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这烫手山芋。   贺知黎,是那个原主的便宜夫君。林绣继续装晕,偷听不远处的大声密谋。   手腕被麻绳死死绑住,无法动弹。林绣试着挣脱束缚,却觉得腕间钻心的疼。   嘶应当是流血了吧?   她暗骂一句,干脆放弃挣扎。   难道这就是穿书躲不过原主定律?林绣在心中无声笑一下,又觉得过于没心没肺,赶紧抿唇。   林绣想起她刚穿来时就被山匪绑架过一次,正是书里最俗套的英雄救美桥段。不过林绣还没等到路过救下她的原男主,就趁做饭的功夫让一众大汉上吐下泻,还小小地得了笔官府的赏钱。   这下英雄和反派掉了个。   一回生二回熟,可惜现在并没有让她使计谋的机会。   不远处两道目光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一个冰凉的东西架到了脖子上。   林绣颤动眼睫,假装此刻才悠悠转醒。   雪白的刀光堪堪掠过她头皮,刀疤贯穿整张脸,狰狞中更添可怖。   “你是江霁容的什么人?”   若说有关系,岂不是正中下怀。   若说没关系,会不会立马做了刀下冤魂?   林绣把头稍微挪得离刀口远些,努力做冥思状,半晌恍然大悟,“学士大人经常来照顾小的生意。”   刀疤脸拧眉,柴刀转个弧度,闪着森然冷光。   她脖颈立即渗出些细密血珠。   刀疤脸冷笑一声,“最好同你说得那样”   “先关着,给些水喝。”   对上那女子欲言又止的眼神,刀疤脸嗤笑一声,“放心。若没人找来,跟了王爷岂不更好。”   原主死得可怜,林绣接不上话,只能继续装傻。   林绣在两人不善的目光中乖乖喝完了水,只是有一多半都“不小心”呛出去。她总疑心水里的怪味,不敢全咽下。   “先去弄点热饭暖和暖和。”刀疤脸警惕地看了眼周围,才和同伴扬长而去。   门被紧紧关上,二人走后,柴房更是黑暗一片。   林绣使劲往后一挣,本该有东西顺着袖口滑到手中,此刻掌心仍空空如也。   她的弹弓呢?   林绣暗叫倒霉,今天换了衣服,弹弓却没带在身上。   更糟糕的是,太阳穴跳得厉害,浑身却有种莫名的燥热。她很难不怀疑是水里有问题,只是此刻想吐也吐不出来,只能强忍着胃中翻滚。   四下无人,林绣索性一点一点地挪,好不容易蹭到粗糙石板旁。   身后传来钻心的疼,束缚似乎松快些。不知是手腕和绳子哪个先破了,总归有点成效,她更用力地挣。   突然门“吱呀”声开了。   林绣心头一颤,忙把手藏在身后闭眼装晕,心脏却是跳动得剧烈。   完了。不会彻底交代在这了吧。   浅淡的呼吸声笼罩住自己,林绣心一横,膝盖发力。   没等她踢出一脚,手上的束缚却松开了。   林绣听有个小丫头叽里咕噜说了通番邦话。   她蓦地睁开眼,霎时间却愣住。   “白小姐?!”   “顺着右手一直走。”见她衣衫完整,来人松了口气,三两下给她松绑。   “那你呢。”   她一怔,而后摇摇头。“我自有办法。”   林绣突然想起什么。   利刃“嗤”声划破布面,林绣把藏在靴子侧面的薄刃小刀递给她,却又被塞回自己手中。   “快走。”   现在并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绣点了点头夺门而出。   ----   别院内。摆出的一桌子都是他爱吃的,俱散发着温热香气。   白静疏笑着为他布菜。   贺知黎明明看着她娇美容颜,心里却奇异般地浮起另一张脸孔。   那个与她极为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人。   贺知黎放下茶盏,捏捏眉心。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想些什么。   这种陌生的熟悉感,仿佛前世孽缘。   一盅芥菜羹推到自己面前,幽幽清香窜进鼻翼,他捏起调羹。   贺知黎总想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寒气侵肌的早上,她在街头吃一碗野菜馄饨,被烫到了嘶嘶直吸气。浑身市井气,鲜活得可爱。   本来这种感觉逐渐被遗忘,怎知在扬州街头,竟看见两人亲密并行。江霁容何曾对人露过笑颜!   他绝非痴情人,可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狠狠揪住他的心。   得到一个人难,毁掉一个人却轻而易举。   贺知黎勾唇,向她勾手,阿静却像是没看见。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指根本没动!   调羹应声而落,贺知黎颓倒在椅子上,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他看到最后一个画面,是白静疏轻轻拂过自己的脸,指尖如玉温润,却透着凉意。   “殿下,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白静疏轻轻关紧门。“殿下醉了,正在我房里休息。”   别院本来就只有两三侍候的人,看她眼中暧昧神色,更是头都不敢抬。   小丫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此刻就走,接应的人在后门。”   白静疏点头,迟疑了片刻才问,“那位姑娘呢?”   “已经离开了。”小丫鬟快步跟上,似是埋怨,“不过萍水相逢,纳吉何必在意她。”   白静疏不置可否地笑笑,望见远处绿草雪原,语调带着点点欢快,“我们该回去了。” 第55章 雪至且归家 添些金钩海米,嫩葱蒜苗,   天色已沉, 脏雪结冰,小路崎岖难行。   后面不断有人追来,林绣强忍着心火, 跌跌撞撞跑了一路, 两腿直发软,几欲脱力。   眼看就要被赶上,突然撞进个坚实的怀抱。她总算松了口气, 欣喜抬眼, 却是那个避之不及的人。   月光像盆冷水兜头泼来。   林绣眼前一片模糊,再没力气出声。晕倒前一刻, 只见眼前血雨剑霜统统化为齑粉。   是梦吗?她难免迟疑。   不知过了多久, 耳畔忽然响起萧萧风声。   屋顶瓦破,呼呼漏着冷雨, 惨白圆月从房顶的大窟窿里照进来。   林绣一怔,她好像回到了刚穿来的时候。   不是天生好命、自带光环的主角,而是成了下场凄惨的恶毒女配。   面前的笔记本和摄像机不知所踪,四周只一间破败小屋, 面前是半块发苦的硬月饼,以及老鼠作作索索的声响。   从前的所有骄傲和自信都溃不成军。   眼前亮光倏地灭了,她在水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依然光彩夺目,甚至更加动人。美貌对别人是锦上添花, 可对于现在的她,像笔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掠夺的财富。   时间走得太快,转眼到了大寒。   节日总要过,林绣和了一点素饺子馅。一边和馅,一边凑近炉子等水开。   她一个人包一个人煮, 再一个人把它吃掉。买碳的钱都要掰成几瓣,炉子火力不旺,只能勉强沸腾。若是一把下进去,很快就又变成一潭死水。   于是只能包一个饺子,慢慢等它浮起就立即捞出来,顺便把下一个扔进去。   林绣如此煮了十余个,吃着吃着,脸上莫名凉凉湿湿。   她揉揉眼睛,分屋前野猫一个温凉的饺子肚,“也算是吃了顿带汤的饺子。”   再然后是新年,元宵   从前种种如走马灯般闪过,夹杂着现代的欢声笑语。只是无一例外,逃不脱回到这个世界的宿命。   恍惚间林绣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她冷得打颤,手心突然被人握住,传来点灼热温度。   睁眼只觉天旋地转。   林绣发现自己是从江霁容的臂弯里醒来的。她刚想不动声色地挪走,那人眼神先撞进自己心里。   “此刻头疼吗?可有哪里不舒服?”江霁容搭上她的手腕,连嗓音都哑了,“药化水服过两次,现在应该已无大碍。”   林绣摇摇头,抬手一摸,原来梦里湿凉的触感不是作假。   两人都默契地没提起前几日之事。   林绣撑着坐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江霁容怔了下,扶她靠得舒适些,“大寒。”   林绣猛然想起,今天正是约定好回京的日子。若不是自己睡了几天几夜,这估计正在搂着来福睡觉。   她撇嘴,又试探着问,“我刚才应当没有胡言乱语吧?”   江霁容学着她的语气,“只说水煮鱼别放香菜”。   “”   林绣很诚实地答,“确实梦见了吃水煮鱼和爆辣米粉。”   她越想越起劲,“其实真要说起来,红彤彤的麻油火锅才最是消寒。”   再涮些豆腐和麻辣牛肉   林绣突然不说话了,只捂着嘴“嘶”一声。为何每次咬到嘴角的泡都这么疼呢。   江霁容看眼她唇边的疮,正色道,“饮食最好听大夫的,不然火发出来,药膏涂在唇边,和山羊胡子一样。”   清水点豆腐对老饕来说着实有些残忍,江霁容抿唇,“其实汤里加些胡椒也有些辣意。”   嘴破头晕还浑身疼的林掌柜只能答应下来。   饥饿来得匆匆,一勺白粥送至嘴边。   林绣下意识张嘴,调羹却被快一步移走。   表面凝成厚厚的米油,底下却仍是极为热烫的,江霁容吹温了才递给她。   林绣机械地完成张嘴吞咽动作,怎么都觉得别扭。   想从他手里接过调羹,却不知牵扯到哪处,疼的直皱眉。林绣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腕上扎着白布,脖子上也抹着药膏。   “我来就好。”江霁容的声音向来清淡,只是今日更轻声细语,像是怕吓着她一样。   林绣不免好笑。白粥熬得绵绵细细,米粒在舌尖一抿即化,虽说确实少了点油盐滋味。   她喝了口又满眼期待,“明日不如加些虾仁和花蛤?”   被闪着星星的眼神盯着,江霁容别开脸,“暂时不宜用发物。”   林绣刚想说什么,暂时忘了自己是个病号,咳出撕心裂肺的阵势。   “行,我听大夫的。”她只能从命,末了仍心有不甘,“我们暮食吃饺子总行吧,要一锅煮完的那种。”   江霁容微笑,“好。”   难得的静谧时光,林绣竟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感觉,如果不是手腕还一阵阵疼的话。   收走空碗,药效来得汹汹,林绣已经睡着。江霁容轻合上门,留她独自休息。   江白早已等在门口,江霁容敛下眼中笑意。   自己在路旁草丛找到她时,已虚脱地快晕过去。   厨子的手同将士兵刃一样重。江霁容不止一次后怕地想,她当时满手是血,若自己来得迟些,会不会落下病根。   她梦里哭喊得厉害,不必想都知,从前过得多艰难。   柜台的买卖,全靠一张嘴吆喝;灶上的功夫,颠锅进屉揉面捏花,无一不要力气。就算那膀大腰圆的夯汉也少有这么连轴转的,偏这个傻子每天还生气勃勃。   江霁容不忍再想,蹙眉转向江白,“处理干净了吗?”   江白一怔,“是。”   看大人神色不虞,他试探着问,“大人要亲自去看吗?”   “不必。”江霁容脚下生风,“我需立即学着包饺子。”   江白:   “大人等等我,我也去。”   ----   周鸿终于在大寒这日见到了言“伤风”的林掌柜。   绑架一事知道的人不多,因此他来时惊讶极了,“掌柜的,几日不见你这手腕怎么缠了几圈白?”   林绣只说是针灸不好受风,含混糊弄过去。周鸿心下了然,怪不得一连几天都看她眼下乌青,说话声音也有些哑。   “想来掌柜的这几日都没休息够,还是喝几幅药才好得快。”周鸿很遗憾地摇头。   他扬起手里的壶,“有位客人送来瓶好酒。先生不喝酒,本是托我赠与掌柜的。”   “可惜了,如今掌柜的只能过过眼瘾。”   酒香如小猫爪齿,颤颤地挠人心尖,林绣欲哭无泪,狠狠地吸鼻子。想起江大夫的叮嘱,也只能一笑。   在林掌柜愤愤眼光中,周鸿到底没能吃上最新的软包。   如意馆今晚早早打烊,火星子在黑暗里一闪一闪。   拖林绣的福,桃枝终于吃到了林掌柜心心念念的不放香菜的水煮鱼只加了点盐的生汆鱼片。   而那口烙饼的大锅被梁新与郭柏合力抬出来。锅上放了个大篦子,防点点飞雪飘进来。   “嘶拉”浇入瓢清鸡汤,热气轻哼一声,散尽冷风中不见。   柴火的清香都飘进锅里了。   等饺子们从躺着到肚儿朝上站起来的时候,不能熄火,得用特制的大笊篱一把捞起锅内翻滚的牛肉饺子。   这才正好饱胀如半月,鲜活的没边。   此朝多吃羊肉馅,林绣自己更爱猪肉白菜。桃枝严格按林绣所说,调了好多种馅,几人坐在一起边捏边煮。梁新包了数个放花生的,长生健康。   林绣兴致上头,干脆包进个小小的银锭子。自从她小时候把饺子里的五毛硬币咽下去后,这还是第一次往饺子里塞钱。   林绣又捏了个“飞碟”和“包子”,以及包着红糖的甜饺子做彩头,寓意日子甜美。   此外还有锅蒸饺,如一尾灵动的金鱼般活灵活现,很快就要从蒸笼里逃走。   梁新又拧了些绿茬茬野菜,略一焯就出国,撒上两抖芝麻盐。菜根远瞧像把小葱,单吃有点涩口的苦,还麻舌头。但在一大盘大肉饺子后,其中清香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林绣捏的褶子不太好看,只是皮格外薄。不过刚吮开个小口子,紧缩在馅心的肉汁立即迸发在舌尖。   “烫烫烫。”   还好没一口一个。   桃枝端过碗,勒令病号躺下。林绣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几人的服务,眯着眼客观点评,“果然舒服不过躺着,好吃不过饺子。”   “或者添些金钩海米,嫩葱蒜苗,做成酸汤水饺。撒把菠菜,香辣爽口。”林绣光是想着其中灼人的热辣就要咬着舌头。   梁新被呛得泪都流出来了,“谁包了芥末。”   郭柏也咳嗽不止,“怎会有头生蒜!”   桃枝故意使坏,和主谋林绣笑得正欢。   几人都吃罢饺子回厨房,只有林绣仍捧着碗慢品。   江有财趴在灶边睡觉,一个火星子燎了毛,“嘤嘤”两声直往江霁容怀里钻。   隔着好远,林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们讲笑话,恍惚间好像听大人认真语。   “我们该回去了。”   林绣打个饱嗝,睁大眼看他。   “盛京有好酒喝,有好羊肉吃。”   “你不是天天念叨着要吃锅子吗?”   林绣挑眉,随即转开抹得逞的笑意。   江霁容也笑,“母亲很喜欢你,等我们回京后见一见吧。”   空气仿佛都默了瞬,林绣端着碗突然消声。   看他一脸紧张,林绣努力咽下去,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是吃到了糖饺子。”   一汪满盈的红糖汁奔涌而出,烫痛了舌尖。好像从前的辗转岁月也被咬碎在唇齿之间,化成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甜。   原来上天如此偏爱。   ----   林绣虽思念盛京的雪,真要离开扬州时还挺不舍。于是借口初印下来,就这么拖延了几日,还真等到书社的伙计带着荣先生校好的初印上门。   收拾好行囊回到盛京时,已到了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   林绣张开双臂和雪拥抱,片刻就退回来。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一小会雪就下这么大,竟不知身在何处。   推开门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或者不能称之为“一片”,因为上下左右皆白。   挟着雪籽的风呼啸而来,仔细听有孩提哭闹、妇人絮语,仿佛把全世界的声音都送到自己身边。   到如意酒肆时,林来福正在炉火旁打盹。   林绣悄悄潜入,用手冰它尾巴,激得来福上蹿下跳。   然黄雀在后,林绣的后领被人拉开,一团半固态的雪顺流而下,脊背窜起透心凉意。   “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陶如蕴还有谁?   林绣“哎哟”两声,假意求饶,捉起团雪直中靶心。   林来福看见两人这样凶猛,唯恐这比林绣还可怕的两脚兽也来抱自己。厉声哦咪一会,雪太大无人听见它声音,只能一扭腰走了。   江霁容微笑着看她在雪地里打滚,想了想还是将劝告语咽下。   也罢,伤口养好了,且放纵玩一场。   正想着,一个巨型雪人撞进他怀里,外袍簌簌飘落下一点雪籽。   林绣趁机钻进他的大氅,把自己的雪也抖落他身上。   两条街旁是明明暗暗的灯火与暄暄闹闹的人流。   月色把他面庞照得朦胧且柔和,长睫撒下淡淡的投影,眉眼间却暗含着一点不同往常的姿态。   明明长的就像个风流贵公子。   林绣登徒子一般地欣赏,要不怎么说月下观君子,灯下望美人。   盛京的纷纷扬扬如温凉月光拂面,扑脸湿润。怀中雪人眨眨眼,一点洁白从眼睫上落下。   “新年快乐!”   耳边鞭炮声炸起,江霁容为她捂住耳朵,却被狠狠扑了满怀。   林绣几乎是强行缩进他怀里,而后将发间的冰凌蹭他一脸。比来福还暖和!   “新年快乐。”   在新年的伊始,林绣终于如愿以偿,尝到了更热烈的松香。 第56章 共饮杯春酒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旧雪未消, 新雪纷至。   难得睡到自然醒,林绣不急起床,只裹着被子挤到窗边。   极目远望, 才觉彻底换了天地。   林绣揉揉眼睛, 在上下一白中,逐渐显出抹清风徐来的青色。   想起昨日那件被蹭上些口脂的白狐裘,她难得有些心虚。不过这青色外裳也好看, 如雪中劲松似的, 挺拔而清雅。   “我们北方的冬天就是这点好,亮堂, 干爽。”林绣穿戴整齐跳下床, 门外已有人等候。   “多亏囊萤映雪那位孙康住洛阳。”林绣顺势把手塞进他衣裳里,言简意赅且理直气壮, “冷。”   顺着林绣的眼神看去,雪映纱窗,如牙白中一点蛋壳青。   江霁容不由失笑,将她的手握紧些。   后院里, 腊肠们都早已排队站好,时而仰望星空,时而直视太阳。   肠衣被撑得通透轻薄, 林绣崴下根还带着绿意的小树枝扎几个洞,防止煮的时候饱胀破裂。   砍下松枝和棕荚, 吃过的橘子皮和柚子皮也攒起来熏腊肉,撩拨起淡淡果味与松香。   按酱坊徐掌柜的方子,林绣又腌了些辣白菜作陪。   树上与地下皆满满当当,小院里霎时间红彤一片。抬头便是一树的咸鱼,倒像自己的真实写照。   林绣莫名觉得好笑, 转头对他道,“过年我们再炸些豆腐丸子和熏鱼吧。”   江霁容想象着明年开春一树腊肠,不由唇角勾起。   往肉上抹盐这项反而最繁琐,手上一阵涩意,林绣起身寻手套,面前的盆被人抢走。   “我来。”江霁容很熟练地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无所事事的林掌柜在院中巡逻,顺便畅想未来。“等明年腊肠晒干,可以做煲仔饭和烤冷面,或者同青椒炒着吃。”   “蒸着佐白饭也极美”林绣说着拎起只脚步优雅的小贼,从肥猫嘴里抢救下一条腌鱼。   陶如蕴闲闲倚着门框,“早知当日两只都送给你。”   陶来喜通体洁白,貌美得很。摸着软绵绵的,也不似来福那般圆润。一身红绒勾成的针织小衣,隆重像只舞狮子。   “现在后悔也不晚。”林绣一边一只,心里喜欢得厉害。一院难容二猫,林来福对自己亲妹妹并不上心,懒洋洋地窝在陶如蕴怀里不动弹。   街上满是喜气洋洋的新年气氛,逛街回来时,林绣已被陶如蕴打扮成一株挂满礼物的圣诞树。   孩子们放年假回来,在隔壁庄娴家里和小旗子玩。现在回到家里,林绣一手揽着一个,不由有些恍惚。   分明才上了半年的学,怎都文质彬彬起来。   不过半个时辰,她才发现这是错觉。   林绣从喧哗里中逃窜,又被两个小孩抓回去。   宋先生教学有方,除了诗文,还传策论,俱讲得有滋有味。阿蛮欢天喜地地给她展示自己做的文章。   “先生很高兴,问我之前师从何处。我说只在家中跟阿姐学了两句,他还赞阿姐有才能呢。”   林绣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谬赞谬赞。”   如意馆的生意红火如常。此外还新增添了vip卡座,同今耀楼似的盖起二楼。   苏柔苏掌柜已经很能独当一面,尤其是炖菜的手艺并不比自己差。   林绣靠回软几,听食客们讲这段时间的八卦。   珠梨给她递过刚上市的火晶柿子。饱满金灿如倒扣的酒盅,成熟到只能吸着吃。连着蒂的果胶极清透软韧,“啵”声轻轻一吸就到嘴边。   林绣舒服地眯起眼,被她抱住的人却遭殃。   珠梨“噌”地跳起来,“同你说过多少回!莫要把脏手蹭我身上。”   林绣以脏手做武器,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听苏柔的声音穿过长廊到耳边,“洗了手再吃饭。”   到底是回家了,林绣举手投降,乖乖地答,“好。”   ----   作为行业先驱,如意酒肆总是特立独行的。   比如别家的羊汤拉面肉少得可怜,需客人直了眼快准狠地一挑,才能精准地从碗底捞起半片。在如意酒肆,肉量分明正好,人人吃完了却仍专挑汤头的白萝卜。   再如南北饮食之分在这儿并不明显。常有南边客人指着招牌上的“腊汁肉夹馍”几字好奇发问。   吴侬软语很是动听,“可是荷叶馍卷肉?”   柜台后林掌柜噎了下,旋即很肯定地点头。焦糖、酱油混着熟肉,晶莹琥珀样的肉皮泛晶晶油光,反正也大差不差。   说要在陇西开分店,林绣第二日还真鼓捣出个西北美食。   菜单上写个裤带面似乎不美,太有路边苍蝇馆子的味儿。她冥思苦思半天,就叫玉带面吧。   刘长史和宋长史来时,正好赶上新品玉带面上市。   两人见着活生生热腾腾囫囵一个须尾俱全的林掌柜,简直要眼冒绿光。   刘长史吃到家乡风味,更是满眼热泪。盘子大而平,挑起鸡块,下面满是宽宽韧韧的面条。   “果不其然,黄土地上长大的土豆最好吃。”   宋长史一卷筷子,也不顾浓稠汤汁“啵”地溅到衣襟上两点,“我们晋州才是正经的黄土地。”   林绣也忍不住笑。   她分明只是上菜时寒暄了句,“二位怎没回乡过年。”   怎知两人像是憋了许久似的,拉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倒思乡苦水。   末了宋长史又愤恨地看江霁容,“你们京官倒好,家不过三五步路,个个妻儿团聚的好不畅快。”   江霁容噎了下,承他吉言,只好无奈地轻笑。   宋长史接下来滔滔不绝的话全被一只小小的锅子堵住了。   他被烫得直摸耳垂,锅子端上桌还有吱吱滚沸声,“是我们晋州的旱砂锅!”   刘长史摘了去年晒好的腊肠涮进来,吃得长舒口气,“一点儿不比盛京老字号砂锅居差。”   林掌柜挑眉,“那是自然。”   满座惬意的喟叹声中,一溜扣碗压轴登场。   浓香如糟溜鱼片、九转肥肠、火爆腰花,貌美如油糊豆腐、干炸小丸子、水晶肘子,俱以浅口粗瓷碗盛着,其中风光一览无余。   不仅漂亮别致,更方便两位肚子已圆滚的老饕打包。   最后是碗极美丽的粉蒸肉。   绛色肉片挤挤挨挨围了一圈,刘长史揭开其竹编的盖头,下面竟是半碗红苕。   米粉沙沙,卷一筷红通通薄肉,二者一齐柔软在舌尖。舌尖轻轻一抿,一时竟难以吃出肥瘦几何。刘长史瞪圆眼睛,简直香到要让人做一首咏叹调。   宋长史没和他废话,抢先挖起一大片肥嘟嘟油浸浸的红苕。   陪侍变成主角时,原本的笨重稚拙便化为深埋地底积润的甘甜底味,染上醮肉的热辣,香郁色美。   于是林掌柜前来打包时惊奇发现,哪还有半丝肉末,连碗底的米粉都用调羹刮干净了。   ----   柳芽初黄,蛰虫初振。   立春日,家家户户皆作春词、贴春帖。   林绣诗兴大发,应景挥毫泼墨,朱红描金的绢笺书几张大字张贴在门楣上。   再看时,她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红纸两旁分侍着神荼和郁垒的大眼睛都瞪圆了。   书法岂是一天能习成的?   她偷懒了好些日子,这会才觉不进反退。   江霁容端详片刻,“我却觉得极好。”   林绣很是怀疑,“果真?”   江霁容认真和她分析起来,“虽然字大,但格外醒目。”   “撇清俊,捺斜逸,很是风流。”   林绣自认足够自恋,如今听了他的话也不免脚趾抓地。   江霁容仍意犹未尽,将她多作的春帖收好,“贴在正门前如何。”   林绣:???   她正想谦虚一二,却突然愣住了。   江霁容认真注视别人时,唇角总是轻抿着,此刻却勾起个浅浅弧度,“明日小宴,有好酒喝。”   正在年节里,亲友饮宴数日不休。   林绣站在江府门前欣赏自己大作,一时头痛,实在是有碍市容。   同座顽童翻箱倒柜,找出沓用过的宣纸。字迹密密麻麻,家里大人赶紧去拦,“别弄坏了。”   江霁容微笑,“无碍,都是些临帖的废纸。”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走过来,“哥哥,这个字怎么念。”   江霁容难得抿唇不语。   “姐姐告诉你,”对着小女孩时,林绣总是难得的好脾气,把她抱到自己膝上,“这是锦绣的绣。”   纸页是去年只卖一季的纱娟纸,轻笼笼的好似一匹纱。   江霁容轻声开口,“林籁泉韵,锦心绣口。当时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好。”   林绣失笑,“怎我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意思?”   小孩瞥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笑着跑开。   ----   或许因早已见过江夫人几次,林绣并不觉拘谨,倒显得江霁容过分紧张。   “我们年纪大了,喝些果饮就好。”   宴已过半,江芸看她的笑意越深,“阿崔,你带林姑娘去取后院的酒。你们小辈自己分着喝。”   名唤阿崔的仆从笑着应下,林绣随他左转右转,总算见一列红布裹着的深黑坛子整整齐齐排成一队。   戴红头巾的矮胖坛子上面还誊着一行小字。林绣喝了些八宝酒,已有些醉意,凑近了才勉强看清楚。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斜长飘逸的捺笔,一看就知出自谁手。   出自诗经还是哪里?林绣想不出,早醉倒在黄柑与荔枝发酵过的芬芳中。   酒液澄澈,加几个饱满圆润的青梅,更酸酸甜甜。   小盅斟满,不过一杯就有些上头。林绣一闻,并不是新酿酒的味道,而是甘醇中带点浓烈,一杯就有些上头。   身后一个路过的仆从惊呼出声。   “莫非不是如此喝法?”林绣不免紧张起来。   他一脸讶色,而后又笑着摆摆手,“这是夫人留着新妇进门时喝的酒。”   林绣大着舌头,“新妇?!”   仆从突然噤声,憋着笑飞也似的逃了。   松香萦绕,身后传来江霁容带着几分无奈的轻笑,“莫听他们怪语。”   林绣晕乎乎看向京郊绵延的远山,绿色好比护眼屏幕。   这样盯了半晌,才笑着出声。   “如此啊”她拉长声调,语气颇为遗憾,“本来我连最近的吉日都想好了。”   带着湿意的酒香倏然近了。   沉静气息落在耳畔,“提前喝了也不碍事。”   醉翁之意不在酒,林绣想象着他微红的耳尖,忍不住得意地笑。   也许因着酒醉,更见重山一脉一脉,青如春水潺潺,跌宕起层层波澜。   山的那边,群禽掠林,有无限自由光景;山的这面,三时菜饭炊烟熟,倦鸟有枝可栖。   林绣仰头一饮而尽。   蜜色春酒,淡淡的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