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八零种辣椒[穿书]   作者:己亥之冬   简介:   女主事业流爽文。黄淮地区可实操。亮点是农业专业,比农业更亮的是世(马)情(屁)/←_←   魏檗刚穿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回乡的大巴车上,手里拿着刚领到新鲜热乎着的农校毕业证和工作派遣证。   仔细回忆了一下剧情,哦,现在是八十年代。   其他的?其他的信息没有了!   不,还有。魏檗想起来了,她穿的是大纲!一篇大纲文!大纲就罢了,还是个坑,这篇文,它坑了……   还能不能再离谱一点儿???!!!   魏檗只好捡起老本行。   不就是种田么,魏檗信心满满,我堂堂985博士,农科院干部,微微露一手新技术,你们八十年代的人不得惊呼点石成金、神仙下凡。   然而……   多年后,全国首富,跨国农业公司总裁魏檗回忆自己的发家史:“我起初以为,我能成功,是因为我的农业知识强过所有人。后来发现,是因为我的骚操作多过所有人。”   围观群众:“太太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呜呜呜~~~财神太太,飞飞,饿饿。。”   ​内容标签: 女强 现代架空 基建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檗(bo四声) ┃ 配角:魏红缨、魏潭、李静、于明忠、李烛、谢明月、魏俊海各色人等 ┃ 其它:大女主事业流   一句话简介:成为金大腿,带飞所有人   立意:幸福生活是奋斗出来的 第1章   ◎穿大纲◎   “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魏檗在老旧的大巴车上颠簸,看着车窗外热火朝天的夏收夏种景象,脑海里不期然冒出了这行字——她在穿越前的最后记忆。   现在她叫魏波——身边书包里的农校毕业证和派遣证,写明了她的姓名、年龄、籍贯。   毕业证照片上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间溪流清澈透亮,嘴角微微上翘,整个人洋溢着广袤田野里孕育出来的生机与活力。   魏檗梳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目光从手中的证件移到窗外的马路和低矮的村落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广袤无垠的田野,热浪翻滚。金黄的麦子已经被收割,麦秸堆在田头,麦穗堆在马路上,靠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碾压脱粒。   大地显露出它本来的颜色,地头上隔三差五散落着一大块黑漆漆的“癣”,偶尔其中还会有零星火苗。不远处有新的“狼烟”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秸秆燃烧后呛人的浓烟。   路上有人正用木锨扬起脱得差不多的麦粒,靠风把麦麸吹走,过路的行人,一不留神就被风吹上满头满脸的尘土麦麸。   魏檗捂住口鼻咳嗽两声,好不容易过了浓烟弥漫的路段,认命的从头发里摘下一根长长麦秸,直观感受到生产力的巨大沟壑。   欲哭无泪!   她上的是农业大学,毕业后也在农业口工作,工作能力出众、思路清晰、卷生卷死。   但,即便卷成卷心菜,也绝对不包括亲身穿越回八十年代,体验用早已被扫进故纸堆的落后技术种田!!   魏檗无奈的揉揉眉心,如果知道翻开那本会议记录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绝不加班熬夜看那些资料!   “我们村到了!前面路口停一下。”有两个壮实的汉子大声喊司机停车,肩膀上扛着,胳膊下卷着,手里还提着,几乎是摸爬滚打地穿过了满地的行李,下车了。   这年头,大巴车能路过你的村,是顶顶好的运气。   魏檗回家要一路坐到终点站——那是县里唯一的车站。下了车还要再徒步走四五十里才能到家。   所以……魏檗看着自己的行李卷儿思量,会有人来车站接她吧?   在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前两天她的表哥魏潭,大学放假在市里转车时,专程到学校看她,问了她的毕业时间。   但是……毕竟和魏波不同,魏檗对这个表哥毫无印象和感情,因此对于这种随口一说的“承诺”,并不十分信任。   她一贯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也不是懒人,但此时不由得不忐忑期盼便宜表哥能来。这时候可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快递点,回村还要再走四五十里路,自己一个人把行李扛回去,有点要命。   好在,魏檗下了大巴车,在人潮汹涌中看到不远处一个瘦高个青年,带着一顶起了毛边的破草帽,穿着红背心大裤衩,一笑一口大白牙,正站在板车上朝她招手。   魏檗一看就笑了,这个阳光健气的乡土青年,正是她表哥魏潭。   她左手吃力地提着行李铺盖,右手用力地朝魏潭挥了挥。   魏潭从板车上跳下来,上前接过魏檗手中的行李扔到板车上,对魏檗说:“你也上来,我拉你。”   “不用。”   魏檗赶紧拒绝,但凡魏潭套头牛来,她也就上了,这种纯人力的,她坐上良心不安。找借口跟魏潭说:“我坐了一路车,现在想走一走。”   “好吧。”魏潭不再坚持,转而问道:“你被分到哪儿?什么时候去单位报道?”   “分到县农委。”   魏波毕业证上的日期是1986年6月30日,但魏檗其实并不确定今天几号星期几。为了不漏馅,试探着问:“要不…今天去报道?”   “怕是不行。”魏潭说:“这个点,等我们走到,他们估计已经下班了。”   魏潭给魏波商量:“不然大后天,下周二,下周一是七一,万一机关单位上有活动就要我们白跑一趟……”   哦。魏檗暗暗记下,今天是周六,6月29日。   她没有说话,魏潭接着说:“到时候去大伯家借辆自行车,我送你过来。”   兄妹俩边说边从车站往外走,一路遇到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一眼。   并不是两人有什么怪异,而是……魏檗看向魏潭,方才离得远,只觉得是阳光健气农村青年。现在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表哥长了一副极好的相貌。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细长的眉梢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增添了些许锋锐,即便在四十年后,也是可以当小鲜肉出道的颜值。   魏檗心里忍不住叹口气。   在魏波的记忆里,她表哥的颜值完美遗传了她姑和她“姑父”这一对俊男美女。   众所周知,俊男美女出狗血。   所以她表哥魏潭的身世也好大一盆狗血。   当年魏波的姑姑是十里八乡最娇艳明亮的那支花,求亲的人踏破家门槛。家境殷实的,会侍弄田地的农村后生,不是这个长得丑,就是那个个子矮,魏波的姑姑一个都没看上。   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下乡插队,魏波的姑姑相中了其中最英俊的一个袁姓青年。   姓袁的知青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或许看上了她姑姑的美貌,或许看上了当年还是村支书的魏波她爷爷手中的权力,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两人在广袤的农村大地上,行周公之礼,做《诗经》之事,鸳鸯交颈,海誓山盟。   没过两年,袁知青被村里村支书,也就是自己的老丈人,魏波的爷爷老魏头大力举荐,拿到一个宝贵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到大城市去上大学。没想到大学毕业,干净利落地抛妻弃子,留在大城市再也没回来,扔下魏波她姑和她表哥袁狗子两个大冤种……   魏波她姑哭过、闹过,也去城里寻过,但人海茫茫,遍寻不到。自己名声也毁了大半,最后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接受家里“半卖半嫁”的安排,改嫁的远远的。   袁狗子爹娘都不养他,本来老魏头当着村支书,跟养小猫小狗似的给他一口饭。可袁知青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背后有老魏头的“政敌”推波助澜,被有心人翻出来袁知青当年举荐上大学的手续违规,一时间满城风雨,十里八乡人人背后嚼舌根。   老魏头不得不迫于压力,心不甘情不愿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连带着越看袁狗子越糟心,直接把袁狗子撵出家门,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一来,袁狗子虽然爹妈和亲戚俱在,实际上却成了孤儿。除了两个舅舅偶尔接济一下不让他饿死,没人管他。袁狗子为了生存,农忙在村里偷鸡摸狗,农闲捡根棍子跟人出门乞讨,浪浪荡荡长到了八//九岁。   那几年里,老魏头脊梁骨快被人戳烂了。等他大孙子魏俊海开始相亲,相一个吹一个,媒人话里话外说他家不仁义,大家都不敢往他家嫁闺女时,老魏头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真考虑起怎么养袁狗子的问题。   他琢磨来琢磨去,想了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绝妙(损)主意。   自己二儿子没儿子绝了后,袁狗子没爹妈,反正有血缘关系,干脆让老二过继了袁狗子!   于是老魏头强压着袁狗子的二舅,也就是魏波她爸,过继了袁狗子,让袁狗子改名叫魏潭,一举解决了老魏家不仁义和老二家无后两大棘手难题。   所以魏波八岁那年,她和两个妹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十岁的大哥。 第2章   ◎太坑了◎   这是什么样的冤种一家人啊。   魏檗翻着小姑娘的记忆,看着她表哥的俊脸,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魏潭担忧的问。   怎么了?!魏檗内心叹气,忍不住吐槽:   如果她是早期穿书人士,她一定是女主,直接躺平等着各路金手指上赶着找来就是了。   如果她是中期反套路的穿书人士,以她表哥的颜值和狗血身世,大小能混个男主或者男二,跟他搞好关系蹭个金大腿半躺平也能起飞。   然而她是后期奇葩流穿书人士,卷王卷过头遭雷劈。   自己穿的根本不是有起承转合故事脉络的小说,而是一份依托规划并且中道崩殂坑掉了的大纲文!!!   她只能在心里小人捂脸大哭的时候,脸上还要硬扯出个笑。   “我没有事,对前途有些担忧罢了。”   实际上,她在反复回忆遭雷劈(划掉)穿书前的细节,以图发现贼老天为啥让她这么倒霉。   她穿越之前正在看档案室压箱底的一套八十年代初辣椒制种发展规划。简单来说,就是准备发展辣椒产业,在辣椒产业达到一定规模和高度后,由单纯的卖辣椒,转变为科技含量更高的卖辣椒种子。   不得不说,这套规划在八十年代,还是很超前的。   据她单位里的老专家说,当年他们在田间地头扎扎实实住了三个月,结合本地的气候、水源、土质和种植习惯,制定过一个发展辣椒制种产业的前期规划。   但是后来有人认为,小小的辣椒种子,明明可以轻轻松松从国外买来的东西,花那么多钱去投入、研发太不值得。   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需要花钱建设的地方太多,像辣椒制种,看起来既不能带来高楼大厦,又不能带来汽车电话,完全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嘛。   没想到,这一搁就是四十年。从年富力强的青年人,等到鬓发斑白。时移世易,当年可以轻轻松松花钱买的东西,国外却不卖了。   近十年来,在种业和种子领域,受尽了国外的辖制,受够了憋屈。   无可奈何,只好再回过头去,拾起被丢掉的“自力更生”,从头开始“艰苦创业”……   魏檗甚至怀疑是这规划“有志不得伸展”的怨念,在四十年内生生被憋出了灵性,生生打开了通往写在它背面的大纲文里的异世界之门。   对,没错!   正经八百的会议记录背后,有人摸鱼写了一篇大纲文。   钢笔字,纯手写。   字很不错,锐意尽显,一派金戈杀伐之气。   然后魏檗翻了一下会议记录人的名字,一整个大无语。竟然是单位的大大佬——单位自成立以来,出过的最高级别的领导。   这样的大佬,年轻时上班也会是摸鱼的吗。魏檗有些怀疑人生,更让她怀疑人生的是,作者半道跑路,没写完?!   时隔四十年,被抓来填坑。   走在回村路上的魏檗悲愤交加。   什么村?北山省西河市南涿县山水镇油山西村,她的籍贯,她家的住址。   当时看到的时候还吐槽这地名起得随意,现在,魏檗心道,我是该感谢大佬的大纲文好歹给了个地名吗( ̄ェ ̄;)   “大妹!大妹!”   “啊?什么?”魏檗正沉浸在无限循环的对大佬吐槽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妹”这个充满乡土气息的称呼,是魏潭在叫自己。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魏潭说:“你不用担心工作的事情,我来家这几天听爸妈说,打算让爷爷找找门路。”   ?   魏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心神不宁表现的太明显了。   好在有个毕业分配的大事在,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心神不宁也属于正常表现。   想到这里,她“嗯”了一声,对着魏潭点点头,乖巧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副放心的表情,没有再多说什么。   魏潭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人沉默地赶路。   四十里路仿佛看不到尽头。   魏檗机械地走着,魏潭拉着车,时不时转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   魏檗走得脚底板生疼,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在脑子里细细梳理魏波小姑娘的过往以及和家人的相处方式。   她发现,魏波其实与整个家庭,并不十分亲近。   这在农村很正常,没人会关注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情绪和思想变化。   等她考上小中专,更是半年半年的在外面读书。   这样想来,开阔了眼界,有了一些变化,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于是她向魏潭说道:“哥,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魏檗脚步不停,尽量咬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魏潭愣了一下,老老实实摇头说:“没听过,是古人说的吗?”   “是。”魏檗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持着一点烛火前进,与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相比如何呢?”   这句话出自西汉刘向的《师旷论学》。   如果单是这样,魏檗也想不起这句话来。她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这话还出现在了大佬的大纲文(坑)中,是大佬大纲文(坑)的开篇点题之言。   此情此境,魏檗觉得十分适合在当下自己劝自己。   虽然大佬留下的是大纲坑,但好歹……是吧?   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换成合适的话跟魏潭说:“我们毕业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现在风云激荡,前路隐藏在浓雾中,谁也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处。”   “是的。”魏潭点头道:“我们学校里,也经常有关于真理和实践的大讨论。”   “炳烛之明,哥,我就是那点烛火。”   魏檗笑得神采飞扬:“我要做那点烛火。”   魏潭停住脚步,讶异地看向大妹。   夕阳坠在山头,溅起点点金光,撒落在少女凌乱的发丝上,又反射进他的眼睛。   他没想到,在自己印象里面目模糊、文静、话不多的大妹,有这样高远的志气和理想。   惊讶、赞叹、羞愧等等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涌上魏潭的心头。   “大妹,……”   魏潭刚想说话,却被身后一道高昂惊喜的声音打断。   “魏波,大妹子?!真的是你啊!”   ……   魏檗抬眼看去,一个梳着中分油头,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右腿搭在自行车横梁上,左腿撑着地,停在他们左边。   魏波的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号人,但他打招呼的样子,又实在是过于熟稔。   这会儿魏潭也转过头,看到来人,说:“吕大哥,真的是你啊!”   吕勇说:“我远远看着像你,又觉得怎么这么高挑了,没敢认,走近一看真是你啊!”   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轻佻。   魏檗皱了皱眉,刚想反驳,只听见魏潭开口了。   “是呢,我看见吕大哥停车也不敢认呢,想着平时都是骑车直接过去,今天怎么停下来跟我们说话了?!”   “滚蛋。”吕勇朝魏潭啐了一口:“跟我妹说话呢。”   转头跟魏檗说:“妹妹,你以后就是光宗耀祖吃皇粮的人了,祭祖上坟都该有你一份儿,可别让外人占了去。”   说完骑上自行车叮铃铃走远了……   “什么玩意儿?!”   魏檗简直满脑袋问号,你谁啊,怎么就上坟了。   她看向魏潭,说:“这人有病吧。”   魏潭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自然知道吕勇的意思。所谓的“外人”,不过是指自己这个本该姓袁的“野种”。   魏潭心底暗自冷笑,说起吕勇,语气依然平静:“仗着他老子当支书,在镇上寻了个工作。这么抖,长久不了。”   哦~村支书,魏檗反应过来了。   原来就是她爷爷的“政敌”,背后煽阴风点鬼火搞掉她爷爷支书位子自己上位的吕家丰的儿子!   怪不得魏潭和吕勇两人说话阴阳怪气。   她也终于从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翻出了吕勇的影子,毕竟之前见面招呼都不打的人,很难有什么深刻印象。   魏檗奇道:“他怎么今天想起来跟我们打招呼。”   魏潭说:“谁知道抽哪门子疯。”   ……   自从打开了话匣子,兄妹俩聊着天走,路途似乎不那么漫长枯燥了。   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山头,天刚刚擦黑,魏檗终于到了她在油山西村的家。   一进家门,心里哇凉哇凉的。 第3章   ◎一家人◎   毕竟在魏波的记忆和认知里,自家的生活过得并不算很差。   爷爷虽然“政斗”失败被从支书位子上撵了下来,但得益于家里五服内的兄弟多,她大伯魏建军依然在村里当着民兵队长。   她爸魏建岭从小跟人学木工,后来自己摸索,电工也会一点,生产队的家具都是她爸帮忙打的,平时村里有什么电灯、喇叭线路问题,也都要喊她爸帮忙,属于村里不能缺的“能人”。   所以虽然“对家”上位,但她家的生活水准,在整个村子里来说,应该是属于中等偏上的殷实人家。   她家的宅基地很大。家里是一个东西方向的三进大院子,最西边第一进院子的大门是篱笆门,院子里盖了一间猪圈和两间茅草屋。   一间茅屋里堆满了玉米秸秆、玉米芯、树枝,各种各样的干柴,是间正儿八经的“柴房”。另一间茅屋里用泥糊了个锅台,锅台上搁着一个大铁锅,旁边堆满了各种杂物。   茅屋右面垒了一道墙,墙中间是对开的木头大门。   进了木头门,是她们家里人住的三间大屋,屋子正前方有一片大院子。   魏潭把地板车拉进院子,放到南边靠墙根的地方。   最东边的院子正中间是一块菜地,里面种了四畦辣椒。   在院子东北角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棵比屋顶还高的大桑树。桑树底下用碎砖头垒了两层鸡窝,养了几只鸡。   在菜地北边地头,靠近中间住人的院子的地方,打了一口压水井。   整个东边的院子和中间院子之间,用到膝盖的竹竿扎成篱笆,做了个隔断。   篱笆上爬满花藤,开满了牵牛花。   农家小院干净整洁,可以满足城市白领对田园牧歌生活的所有想象。   然而……   魏檗进了家门,还没有对田园牧歌赞叹三秒,就被自己家的住房惊呆了。   屋子南北朝向,一间堂屋连着两间耳房。   占地面积不小,但四面墙都是土坯的,窗户是在土墙上开了个洞,用木头钉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方格,在里面糊上纸。   屋顶上盖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似乎是茅草,风一吹哗啦啦乱响。   真是比她下乡扶贫时见到的危房还要危!   魏潭正从板车上往下卸行李,留魏檗一人站在屋前。   黑咕隆咚的大屋,像一只野兽张开大口,没由来的让人心底发毛,乡村恐怖故事在魏檗脑海里不断上演。   “吱——啦——”   突然,黑咕隆咚的屋里有了响动。   “啊!”魏檗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哎呦!”黑咕隆咚的屋里也传来一声惊呼……   “娘。”魏潭把行李提到堂屋门口,看着突然惊呼的两个人莫名其妙。   魏波她娘韩云英拍着胸脯从屋里出来,埋怨道:“你这孩子干什么,一惊一乍,吓我一跳。”   魏檗:……   “娘,你在屋里干什么,黑咕隆咚也吓我一跳。”   韩云英说:“这不给你收拾收拾床铺。”   魏檗问:“收拾东西怎么不开灯?”   话音甫落,就看到韩云英用一副看败家子的痛心眼神盯着她,说:“这才几点,点什么灯。先把行李提进来吧。”   这都几点了……   魏檗心说,天都黑透了。   但韩云英不开灯,她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只好摸黑往屋里提行李。   没走两步,只听着“砰”一声,不知道行李撞到了什么东西。   这一下,可把韩云英心疼坏了。不是心疼魏波,是心疼被她撞坏的家伙什儿:“碰毁啥了?”   韩云英恨铁不成钢:“妮儿来,你可真利索!”比起那点灯油,更心疼大件家具的韩云英咬牙吩咐魏潭:“给你妹点灯!”   魏潭利索地点上煤油灯,举着给她们照明。   魏檗看着魏潭手里的灯愣了一下,这才恍然大悟,为啥她娘一直说的“点”灯。   感情这灯真的需要“点”。   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魏檗把行李按韩云英的要求一件件整理出来。   韩云英接过煤油灯放到桌上,跟魏潭说:“你爹去场里扬场(扬麦子)去了,赶紧叫他回来,咱今天趁着亮吃饭。”   “嗯,好。”   魏潭应了一声,推门出去。   韩云英舍不得油灯白白点着,穿了针线在旁边缝补衣服。   等他爹魏建岭、大哥魏潭、二妹魏洁和小妹魏汾四人回来的时候,魏檗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把行李里最最重要的粮票翻出来给了她娘。   喜得韩云英见牙不见眼,一边说:“哎呦,妮儿啊,你在学里自己多吃点,别这么省。”一边在自己布褂子上擦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粮票,一张张数了,放在床头枕头底下的小铁盒子里。   见着魏建岭,韩云英依然喜滋滋,跟魏建岭说:“大妮儿从学里省回来40斤粮票。”   “那感情好。”   魏建岭脸上有了笑意,掀起院子里水缸上盖着的筐,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喝了一阵子水,跟韩云英说:“大妮儿以后就是公家人了。你拿上咱家的布票,不够再用粮票找人换点,给大妮儿整套像样的衣裳。”   “我知道。”韩云英答应着:“我都准备着呢。正好大妮儿旧衣裳搁家里,改改给二妮穿。二妮衣服改改给三妮。”   魏檗瞅瞅身高到她眉毛的二妹,和到她胸口的小妹。   魏波的二妹魏洁在镇上上初中,平日里住校不回家。现在是学校因为麦收放“麦假”,所以她回家来帮忙收麦子。   小妹魏汾还在村里上小学,帮不上太大的忙,每天挎着篮子出去拾麦穗。   听了韩云英的话,魏檗发现魏洁没有吱声,垂下眼睛。   魏汾擦擦小脸上的汗,她还没有到爱美的年纪,对拾姐姐的衣服这件事,没有什么太多想法。   一家人借着油灯的光,吃了一顿亮亮堂堂的晚饭。   饭菜很简单,一碗地瓜干咸汤,每人两个杂粮窝窝头,魏建岭多一个白面馒头。因为割麦要下大力气,出汗多,韩云英特意炒了一碟青豆给魏建岭,又切了一小半咸菜条给其他人。   吃饭的时候魏建岭问魏檗:“大妮儿,把你分到什么单位工作了?”   魏檗说:“派遣证上说要到县农委报道。能不能留在县里,不好说。”   “妮儿啊。咱别心高。”   魏建岭自认为走南闯北,在各个村子里和镇上,也都是说得上话的人。他给魏檗分析道:“咱家里,从你太爷爷,就没出过正儿八经吃皇粮的,你是第一个。县里机关那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去的,咱能分到镇上,就很好了。”   魏檗点点头。   她对八十年代的了解,本来就是通过家里老人讲述和一些网络资料,印象模模糊糊。并且现在又穿到了一本大纲里,更不知道大佬这本大纲文里设定的时代背景到底是什么样的。   她一直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   前期分析、了解、考虑的时间很长,但一旦她决定了,就坚定不移,九死不悔。   现在她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于是对魏建岭说:“嗯,爹,我听你的。”   “但是镇上单位也不一样,你说我爷爷能知道吗?”   魏建岭想了想,说:“明天去看你爷爷,正好可以跟他请教请教。你爷爷还是很有本事的。”   魏檗面上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心里琢磨,魏建岭如今依旧认为老魏头很有本事,那么,一个有本事的爹说的话,是不是很值得听一听?   也就是说,在魏波记忆里,很不好相处,封建又顽固的老魏头,在家里说话依然很有分量,说句话很能影响他们这个小家庭。   魏檗有点头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瞎想也没用,她决定明天见到老魏头真人再说。   魏家人在饭桌上聊着关于魏檗前途的大事。   他们不知道,在村里最好的房子里住着的村支书吕家丰家里,也在聊魏建岭家的大妮儿。   ——在聊她的终身大事。   吕家丰虽然老大不情愿,但是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既然魏波现在吃上了皇粮,那勉强可以考虑进我们家的门了~ 第4章   ◎欺上门◎   吕家丰把老魏头斗下来之后,不但在村里当起土皇帝,还托关系找路子,把自己大儿子吕勇的户口,办了“农转非”,让吕勇去了十分有油水的种子公司当临时工。   日子别提多顺风顺水,有滋有味,   按他的想法,自己的亲家,最少一家人得是镇上的非农业户口。   决计不能说老魏头这个手下败将的绝户二儿子家的姑娘。   吕勇呢,这几年也没少按照他爹的要求,去撩拨镇上的姑娘。他在村里当“太子爷”当习惯了,把“我家有皇位要继承”的习气带到了镇上,天天流里流气招惹镇上的姑娘。   但一来他人长得不行,二来人品也麻麻,几年下来,愣是没碰着一个眼瞎(划掉,有眼光)的镇上、全家非农业户口的姑娘。   一来二去,拖拖拉拉,吕勇愣是扎上了第二个本命年的红腰带。   要知道,农村都是按虚岁算的,说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六了。   这可是不得了的大龄青年,等迈过三十岁,说不得一辈子要打光棍。   所以如今在吕家,吕勇的婚事,是头等大事。   城里的姑娘看不上吕勇,村里的姑娘吕勇看不上。   说来也巧,今儿回家路上,吕勇终于遇到了让他心动的姑娘。(魏檗:哕!)   没想到魏家大妹子,出落的这么高挑,这么水灵。   那双眼睛啊,用吕勇的话说,就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扫,登时让他骨头酥了大半。   “呸!跟她那浪蹄子姑一样。”   吕勇他娘杨梅花一开始强烈反对,但在吕勇“你是不是存心让我打光棍”的威胁,和吕家丰综合考虑之下,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并且答应第二天去魏家提亲。   “给她这个脸了!”   第二天一早,杨梅花一边不情不愿的往魏家走,一边在心里琢磨等魏波进门怎么拿捏她给她立规矩!   魏檗一家吃过早饭,魏建岭、韩云英带着魏檗往老魏头家里去。   在老魏头家门口,正好碰见要去她家的杨梅花。   这可是村支书夫人,村里的妇女主任兼计生队长。   杨梅花还没说话,韩云英先打招呼:“嫂子吃了没,哪去?”   杨梅花闻言,一副给你们做脸了的趾高气扬态度,说道:“正好找你家有点事情呢。”   魏家人听了,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   魏建岭不想跟杨梅花这个出了名的泼妇纠缠,做主道:“那嫂子快进来吧,正好给我爹也说一声。家里的大事情,还得我爹做主。”   魏建岭推门进了老魏头的院子。   杨梅花第二个进去,魏檗留在了最后。   魏檗感觉,方才杨梅花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逡巡,充满审视与敌意,直觉不喜欢杨梅花。   在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因为两家人有仇,杨梅花又泼名在外,魏波路上远远看见杨梅花都会拐弯避开,似乎并没有和杨梅花有太多交集。   魏檗蹙眉,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多心了。杨梅花对自己的敌意,约莫还是来自于吕、魏两家长久以来的矛盾。   一群人进了老魏头家的院子。老魏头一个人,正端着碗,蹲在屋檐下喝汤。   杨梅花大大喇喇,也没问主人家的意思,进堂屋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堂屋正门口。   老魏头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呲溜、呲溜”转着碗沿喝汤。   院子里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魏檗不想干站着用脚趾抠别墅,走进堂屋,搬出来一摞马扎,先给老魏头屁股底下放一个,再一人发一个。   大家在院子里排排坐。   杨梅花把调门起得高高的,架子拿得足足的,开口道:“跟你们说一件想不到的大好事!”   什么好事儿?   这一下,不但老魏头、魏建岭、韩云英,连魏檗都被吊起胃口,看向杨梅花。   杨梅花在魏家人目光中,得意、骄矜,脸上带着高高在上,却故作“亲民”的笑容说道:“我家大儿啊,昨天碰见你家大丫头,回家说大丫头出落得水灵,一眼相中了!我们当家的一想,建岭兄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就同意了。这不,今儿一早,巴巴儿撵我来跟建岭兄弟说。”   我艹艹艹艹艹!!!!!!   魏檗心里真·一群草泥马狂奔而过。   她大儿,吕勇,昨天见的那小流氓!   这大好事给你你要不要啊?!   不对,气蒙了。   杨梅花家好大儿,这好事给杨梅花她可能还真要。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魏檗“腾”的一下站起来,脸气得通红。   “呦。”杨梅花看了眼魏檗,说:“大妮儿还害羞了!”   艹!   我不是,我没有!   冷静,冷静。   魏檗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冷静,冷静,忍住给杨梅花大耳光的冲动,心中默念八百遍冷静,再睁开眼时,眼中恢复了清明。   呼出一口浊气,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候坚决不能闹,闹了你就是情绪化无理取闹。也不能离场,离场会丧失主动权。   魏檗平静的坐回小马扎上,静静的看着杨梅花继续装B。   魏建岭和韩云英被这个消息震得目瞪口呆,老魏头精明的脸上晦暗不明。   杨梅花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好大儿的光辉事迹:“我们家吕勇,可是非农业户口。”   “我们家吕勇,在公家单位种子公司当业务员,经理别提多喜欢他。”   “你们知道什么叫公司,什么叫经理吗,不知道吧。”   “我儿子,可是吃公家饭的,跟村里的泥腿子可不一样。”   ……   可惜好大儿值得炫耀的事太少,杨梅花意犹未尽,炫耀吕家丰的本事:“我儿的事情可全靠当家的安排。咱两家如果成立亲家,肯定会帮衬你家。户口想要农转非,还不是我当家的一句话。”   魏建岭和韩云英彻底被唬住了,老魏头的神色也从屈辱不甘,变成沉思意动——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孙子在地里刨食,那才是魏家的根。   魏檗眼瞅着魏建岭和老魏头的神色变化,垂下眼睫,她知道家里人,指望不上了。魏建岭和韩云英见识短,老魏头把孙女当成可以放上利益天平交换称量的货物。   魏檗咬紧下唇,压下和魏波共情后生出来的不甘和委屈,站起来乖巧的对杨梅花说:“大娘,您大早上过来,我给您倒茶,润润嘴吧。”说完转身进了堂屋,听着院子里亲如一家的吹吹捧捧,在堂屋里找杯子倒水。   “既然穿来了,我就是天选之子!”魏波暗自咬牙。在碗柜子的最上层,找出一个红绸盖着,一看就十分贵重的白瓷杯。白瓷杯瓷胎细腻洁白,画了喜鹊红梅的花样,是个应景的待客好杯子。   魏檗满意的勾勾唇角,倒好水,双手捧给杨梅花:“大娘,您喝茶。” 第5章   ◎虾仁猪心◎   递完水,魏檗站在杨梅花旁边,腼腆而又真诚的问:“大娘,吕大爷这么厉害,行政职级是几级?吕大哥什么时候能转成正式工?”   “啊……是、是……”   魏檗声音并不大。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把杨梅花问卡壳了。   什、什么是行政职级,她听都没听说过。偶尔听当家的露出一两句话头,可那也说的镇长、经理之类的大领导啊,跟他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魏檗乖巧的站在杨梅花旁边,好心给她解释科普:“大娘,我们国家规定,学校毕业都是干部。我们中专生不论分配到什么单位工作,定级都是26级。”   像是怕杨梅花不懂26级,魏檗笑眯眯的给她举例子:“跟吕大哥公司的副经理一个级别。”   嗖——!一把“杀人诛心剑”直插杨梅花心窝。   要知道,虽然村支书作为“五级书记”之一,在村里说一不二,在镇上比刚毕业的小年轻说话都有有分量,颇像个人物。但认真来论,村支书却不在行政序列里。   通俗来讲,就是,村支书,他也没编!对吕家来说,这个“也”字,就很灵性。   杨梅花身为“不孝有三,无编为大”融入骨血的北山省人,不懂什么大道理,说不出所以然,但她此刻本能感觉到羞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目光恨不得把魏檗捅对穿。   如此反应落在魏檗眼里,令魏檗不由满意点头。她露出真心实意的一丝笑容,关切的问杨梅花:“大娘怎么了?日头太晒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你……”被你气得不舒服!杨梅花堵得心窝子难受,呼哧呼哧大喘气,脸红脖子粗的找补:“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我家…你懂什么……”   “我不懂,大娘你教教我?”魏檗笑眯眯的说:“大娘是中暑了吗,快喝口水缓缓吧!”   “喝你娘!小丫头片子消遣我?!”   话音未落,杨梅花一巴掌打翻魏檗递给她的水杯,水杯轱辘轱辘在地上滚。杨梅花又追过去踩了一脚。她太气了,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反击魏檗,所以她要撒泼,她要骂人,她要用她熟悉的方式反击!   我才不会被你拉到同一水平线!魏檗心情看戏似的愉悦,面上却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往后退了一步,站到老魏头后面。她指着被杨梅花踢翻的瓷杯子惋惜的说:“哎呀,这杯子好像裂了。”   老魏头顺着魏檗手指的方向一看,哎呦,眼前一黑,心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瓷杯子,平日里都不舍得拿出来用,只有在过年守岁或者祭祖的时候,才拿出来摆一摆。   竟然被杨梅花一脚踢裂了!   “杨梅花!”老魏头颤颤巍巍目眦尽裂气血上涌。   他在方才杨梅花哑口无言的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家孙女才是那个金疙瘩。   就你家也想跟我们攀亲,先撒泡尿看看配不配!   杨梅花,你算老几?!   老魏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   但老魏头是恪守封建旧道德的顽固老头,他不会跟杨梅花这个女眷一般见识。   于是老魏头亮开嗓门,扯着嗓子喊道:“老太婆?你死哪儿去了?!再不回来家都让人拆了!!!”   “来了来了——”   老魏头的老婆,大清早去屋后头喂鸡的魏波她奶,手上粘着鸡饲料,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   她也姓杨,叫杨秀,跟杨梅花是同村的,往上数还能算得上本家。   性格么……只能说本家姐妹有相似之处。   杨秀一进家,看到满地的水和翻了的瓷杯子,以及叉腰在自家院子里,一副不情理模样的杨梅花,同样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早就是仇人的两家,婆娘们互相比划过很多次。这会儿在自己家里,老头和儿子撑腰,杨秀胆气往上提了一层。   “杨梅花!”杨秀大喝一声,满手饲料往杨梅花身上乱抹:“欺负到老娘家里来了!老娘跟你没完!”   杨梅花不甘示弱,胳膊往上一架,抬手去扯杨秀包头发的花头巾。   杨秀赶紧低头,头巾没扯住,扯下来耳后几根头发,疼得杨秀龇牙咧嘴。   老魏头看得着急,朝韩云英叫道:“老二家的,愣着干什么?!你娘快让人打死了!”   韩云英一愣,先拿眼瞅魏建岭,见魏建岭没有拉架劝阻的样子,把腰带一扎,抡起胳膊冲了上去。   一时间,小院里尘土飞扬。   魏檗看戏一样站在角落里,时不时指点下韩云英躲闪。她平日里喜欢下棋,做事情也多少带了些下棋的风格,走一步看三步。   这件事情,从起身给杨梅花倒水开始布局,到老魏头发飙扣上最后一个扣儿,两人的种种反应,一步一步,基本都在魏檗的计算之中。   如果说有超出的部分……那就是,见惯了捅刀子下黑手时依旧风度翩翩、笑容满面的魏檗,低估了广袤农村大地上,人们的野性和生命力。   比如……韩云英一胳膊肘捣在杨梅花小腹,那力道,魏檗观战都想捂肚子。   小小的院落,仿佛古罗马的角斗场。   杨梅花一打二,越来越不敌。杨秀和韩云英娘俩占尽了便宜,一鼓作气,一人一根胳膊把杨梅花架出门外,往地上一扔。   “砰!”关上木门。   好一声响,尘土飞扬。   自吕家丰当了村支书,杨梅花天天耀武扬威,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又气又恼,身上哪哪儿都疼,杨梅花越想越委屈,越索性坐在老魏头家门口拖着长腔,边哭边骂,一顿三扬,一咏三叹。   “坏种啊,怎么能有这么坏到家的坏种~~好心当成驴肝肺啊~~”   “老姑娘老姑娘勾引知青,小姑娘小姑娘勾引我儿子啊~~”   “我是造了什么孽~~~上你门上来说亲呦~~~”   “老魏家净出坏种呦~~~”   吕家和魏家不合,常年车轱辘的话来回骂,乡里乡亲早没了围观看热闹的兴致。   但是这会儿……   老魏头家门口呼啦啦啦围上来一圈人,每个人眼神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啥啥啥,新情况?!   杨秀也吃了一惊,骂杨梅花的话卡在嗓子眼,像尖叫鸡被捏了脖子,张着嘴瞪着眼瞅着院子里的一大家子:我去喂个鸡的功夫,你们整了什么新鲜事儿?   这个……   院子里没人说话,魏老头气得满脸通红,自家大闺女的事情,是实打实的。魏建岭和韩云英张口结舌,气杨梅花骂人难听,一时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魏檗皱了皱眉,脏水易泼难洗,要是现在不反击回去,将来一万张嘴都说不清。其他三人指望不上,还得靠自己。   她上前一步,跟奶奶杨秀说:“杨梅花的大儿子吕勇是镇里临时工,她到咱家来,想把我说给他。”   说完看了一眼老魏头,继续道:“因为我有正式工作,爷爷觉得不合适。”   魏檗条理清晰一说,院子里的魏家人恍然大悟!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杨梅花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不到恼羞成怒啊!   杨秀一瞬间有了底气,也不在院子里了,直接打开门,站到门口跟杨梅花和众多看热闹的乡里乡亲说:“大家伙儿,我孙女刚学校毕业,明天就去城里正式上班吃皇粮。她家盲流儿子还想娶我孙女。啊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配不配!”   “我家不答应就骂人!现在新社会了,不兴欺男霸女那一套!”   “仗着自己家当支书,可把我们欺负死了呦~~”   杨秀同样唱念做打俱全。这件事魏家实实在在占理,大家同受吕家欺压,一时间围观看热闹的乡里乡亲感同身受,对杨梅花指指点点。   杨梅花气得双眼赤红,扯着嗓子朝老魏头家院子里喊:“行!你厉害!你家厉害!我在这儿一天,你家辣椒别想在村里卖一个,吃你家皇粮去吧!” 第6章   ◎村霸吕家丰◎   杨梅花在魏家门口大闹,早被好事的添油加醋告诉了吕家丰。   吕家丰气老婆办事不力给自己丢人,更气魏家下他面子,不给他脸面。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吕家丰想来想去,叫来在村里当村会计的堂弟吕家满,吩咐道:“明天老黄来收菜,你盯着点,不让他收魏家的!”   吕家满也听说了他嫂子在老魏头家吃亏的事,咬牙咒骂:“X养的魏建岭不把咱放眼里,治不死他。”   第二天一早,吕家满早早到村口等老黄。   老黄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经纪人,不是明星经纪人的那种经纪人,老黄这个经纪人,最开始是以做掮客,当牛马贩子起家。在特殊时期,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关进去好几年。   好不容易放出来,没多久又重操旧业。   不过没再干牲口行当,反而贩起了蔬菜瓜果。   据老黄自己说,因为牲口没有菜好运输。他贩蔬菜,从新疆到广东,足迹横穿大半个中国。   在出门需要证,大部分人最远到过县城的年代,老黄是所有人眼里的能人。   对油山西村来说,更是如此。   因为老黄的出现,改变了村里传统的种植模式。   之前大家一家一户随便撒点菜种子,种菜多是自己吃。顶多逢集的时候,摘一些到集上卖。   结果老黄来了,告诉大家伙儿,我可以在田间地头直接收你的菜,不用再挑着担子到集上去。   并且老黄收菜,从来不挑挑拣拣。旺季的时候,每旬都来收菜,几乎有多少收多少,现场结账,价格比在集上卖的还要公道。   一年下来,单凭从老黄这里卖菜,大家伙都多挣不少钱。   所以老黄虽然不是村里人,但他说的话在村里却个顶个的管用。   比如前两年老黄说,我收了这么多地方的菜,发现咱这村里辣椒种得比别处都好,辣椒比其他的菜每斤多给1分钱。几年下来,油山西村家家户户种辣椒。   吕家满抽着旱烟等在村口大树底下。树上的水珠和清晨的雾气,让他油腻腻的头发打成了绺,配上往远处看伸长的脖子和滴溜溜的小眼睛,活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土拨鼠。   “轰隆隆。”   伴着发动机的响声和飞扬的尘土,一辆蓝色的三轮车从远处开了过来。   “大哥,黄大哥。”吕家丰伸长手臂挥舞。   三轮车在吕家丰跟前停了下来。   车上的人“地中海”,胖脑袋,小眼睛,一笑一口大黄牙。从上衣兜里掏了支烟,扔给吕家满。   吕家满接着烟,一看烟身雪白,还带着过滤嘴,忍不住放到鼻子底下吸了一阵子,才对老黄说:“黄大哥,我哥让我在这等你,跟你说点事。”   “行,上来吧。”老黄招呼吕家满上车。   吕家满跳到三轮车车斗里,忍不住这里摸摸,哪里瞅瞅,快到地头,才想起来说正事儿,跟老黄说:“黄大哥,我哥说,魏建岭家的辣椒种得不行,拿出去我们村跟着丢人现眼,你不要收他的。”   老黄暗里嗤笑一声。他走南闯北,心眼子但凡少一点,早让人啃得渣都不剩。   吕家满话一落地,他就猜到,八成这个人跟吕家有矛盾。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自有主张。   当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三轮车开到了地头上,已经有几家去的早的在那里等着。   一大清早新摘的辣椒,挂着晨露,绿油油,水灵灵。   老黄停下车,跟吕家满说:“兄弟,劳烦你把家丰兄弟叫来,我有事找他。”   吕家满:“那、那我说的事儿……”   老黄道:“把你哥叫来,我自给他说。”   因为老黄要来收菜,魏家也一大早摘了四筐菜。   魏建岭两口子叫上魏潭、魏檗帮忙去送菜,魏檗拿起一个辣椒,跟韩云英说:“娘,我看咱这辣椒老了点,不然留种算了。”   “老什么,老什么?!”韩云英训斥魏檗:“人家黄大牙都不嫌老,你自己倒先嫌上了。”   魏檗叹口气,认命的背起筐跟着魏建岭和韩云英身后。   魏潭也落后一步,问魏檗:“咱家的辣椒真的老了吗?”   “有点。”魏檗说:“我估摸着,咱家的辣椒今天难卖。”   魏潭眉心微拧,犹豫道:“之前咱跟吕家,也不对付,他家……能做这么绝?”   魏檗把下滑的背筐往上掂了掂,跟魏潭说:“我不知道,都是我猜的。之前是咱家跟吕家不对付,吕家占上风。现在是吕家跟咱家不对付,因为昨天咱占了上风。”   魏檗说完,魏潭的眉拧得更紧了。   过了好一会儿,魏潭才说:“大妹,我觉得八成像你说的,吕家得给咱使绊子。”   “好在现在到末茬了,再卖也得等来年。”魏檗说:“真卖不出,还得你劝一下爹娘,这些留种也行。”   魏潭点头,“我知道,心里有数。”   魏建岭一家背着辣椒到地头上的时候,吕家丰正跟老黄说话,笑得见牙不见眼。   方才吕家满回去叫他的时候,他还满心愤懑,以为黄大牙不给他这个脸面。   没想到,黄大牙,不是,黄大哥叫他来,是给自己让利,带他一起发大财。   一分利,收菜权。一斤辣椒,他吕家丰4分钱把村民的收拢过来,黄大哥用5分钱直接收他归拢好的。其他零散卖的再找老黄卖,嘿,老黄都不要了!   吕家丰略一算账,心都颤了,看老黄比自己亲爹还要亲。   老黄握着吕家丰的手,拽着自己新学会的词:“双赢,呵呵,咱这是双赢。”   他如今打算扩大经营,要多收菜,根本没时间在一个村里一待一天,所以只能以让利的方式,在各村里寻摸“二级代理”,各村村支书是最好的人选。   在西村这边谈完,他还要再去油山东村谈代理的事情,把事情交代的差不多,老黄开着三轮匆匆走了。   哈!哈!哈!   老黄一走,看着魏建岭一家四口,吕家丰直想仰天大笑三声。   虽然碍于村支书的体面没有真的仰天大笑,依然忍不住得意的神色,对看着三轮车远去目瞪口呆的众人说道:“行了,别愣着了,以后都交到村部,黄大哥到村部集中收。”   “至于质量嘛。”吕家丰背着手走到魏潭身边,拿起魏潭背篓里的一个辣椒,左看看右看看,说:“这样的歪瓜裂枣就别拿来现眼了。”   说完随手把辣椒往脑后一扔,背着手,边走边唱:“看那边,黑洞洞,定是那贼穴,待我上得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欺人太甚!魏建岭拳头松开又攥紧,最后还是颓然松开手。韩云英和魏潭脸色同样难看,四个人里,只有魏檗看起来还好。早就预料到的事情,非得不信邪要来看看,结果撞南墙了,有什么可气的。   回到家里,面对魏潭说出“莫欺少年穷”“将来吕家连我们脚底下的泥都不如”类似的话,魏檗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如果不知道大纲,她都以为魏潭要出新手村,开始跑剧情了。 第7章   ◎工作分配◎   魏建岭和韩云英心情不虞,家里一整天低气压。   魏檗不想平白无故触霉头,索性到自家菜地里看辣椒。   油山西村辣椒规模着实可观,除了各家各户的菜地、园地种上了辣椒,有的人家甚至连大田地里都种上了辣椒,只留下必要的几分地种粮食交公粮。   在麦收之后光秃秃的大地上,油山西村这一片绿绿油油的田野,看起来让人心情愉悦。   可惜,只可远观。   待魏檗把自家辣椒地翻看个遍,又不信邪,顶着大太阳看了其他七、八、九块辣椒地之后,不知道是中暑怎的,几乎要上不来气儿!   就连早上自家被吕家丰拒收辣椒时都没这么心痛!   这种得都是啥?!   虽然她知道八十年代和四十年之后存在生产力的巨大鸿沟,但这是哪,这是油山西村,大纲设定里“北纬最适合种植辣椒的地区”!   结果呢?把我拽进坑了的大纲文里给我看这个?!魏檗想问候挖坑不填大佬的八辈祖宗,这片管理粗放、土壤板结、连作障碍严重的辣椒,放在四十年后,连当试验田里的对照组都不配,通通得拔了翻地重整!   魏檗坐在大树底下,捡了片大梧桐树叶扇风。一边擦汗,一边心里默默念叨莫生气,既来之则安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待这一阵子又急又气冒上来的汗下得差不多,魏檗也差不多收拾好了心情。   别人家的管不着,自家地里的辣椒,明年坚决不能再这么碍眼。   一个丫头要想在农村获得话语权,就要有强大的背景替她背书。   得嘞,兜兜转转,又转回来,还是得先去上班吃皇粮。   魏檗这会儿由衷感谢魏波小姑娘的勤奋刻苦,坚韧不拔。魏波在什么支持都没有,甚至拖后腿的情况下,咬牙考上了学,跳出农门,给了现在的魏檗一个能够说话的机会。   魏檗心底蓦然生出异样的情绪,绿油油的辣椒田里,仿佛有一个穿着粉红上衣小姑娘在和她招手。   很奇怪,魏檗明明没有见过她,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魏波。   不知怎的,她似乎站在了魏波的对面。魏檗抬手,魏波也抬手,两只手碰到一起,魏波的手变得透明,和魏檗的融成一体。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是柔弱的溪流,不会在世人的眼光中随波逐流。”   “我不喜欢波,我喜欢檗,以后,就叫魏檗。”   “大树参天,我们注定要成为参天大树。”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   魏檗揉揉发涩的眼睛,绿油油的辣椒随风摇摆着叶片,哪里有什么小姑娘的影子。   她走进菜田中央,弯腰捡起一块干裂的土块。   一滴水突然滴到土块上,又被迅速吸干,只留下浅浅的印。   魏波,魏檗,她第一次有了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感觉,不再是前两天高高在上的俯视和游戏。   我是魏檗,也是魏波。   不,没有魏波,这个带有家族字辈排行,却又因为不是男孩而缺了个字的名字,不喜欢!   以后,只有魏檗,注定要成为参天大树的魏檗。   第二天一早,魏檗把自己的毕业证、户口本、派遣证、报到证等一系列东西收拾好,装在军绿色的单肩挎包里。她工作的事情,老魏头屁忙没帮上,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心里还有这个出息的孙女,把自己的自行车借给了魏檗骑。   也行吧,慰情聊胜无。魏檗骑着老魏头借给她的自行车,魏潭骑着自家的那一辆,送魏檗去县农委报道。   骑着自行车,同样的路程,比回家那天步行快了不少。   两个人清晨出发,到了县城一路打听一路问,快中午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县农委的大门。   县农委的两扇铁大门紧紧的闭着,左边的铁大门上还开了个口,有个小门。魏檗放好自行车,上前一推,小门倒是没有锁,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铁门不是落地的,魏檗抬腿,从小铁门迈进去。   左边有一间传达室。   她等了一会儿,既没人出来问话,也没人出来阻拦。   魏檗回头看看魏潭。   魏潭正把自行车往里推,推到一半,传达室里突然出来个老大爷,大吼道:“干什么呢?!这是随便进的吗?!出去出去!!”   把魏檗两人都吓了一跳。   老大爷一出门就直奔推自行车的魏潭,粗暴的把他自行车往外推。   魏檗连忙叫住门卫:“大爷,我们是来办事情的。”   这一叫,让门卫大爷放开自行车,怒气冲冲转身来撵她:“出去出去,下班了。”   “大爷。”魏檗拉开背包拿出派遣证:“我是中专毕业,过来报道的。”   门卫大爷定住脚步,眯着眼朝魏檗手里的纸看了一眼,立马没了愤怒,脸上带了笑,对魏檗说:“你不早说!高材生啊,进去吧。”   “谢谢大爷。”魏檗也不在意他的变脸,笑着问:“大爷,我第一次来,人事科在那层楼上?”   “中间的楼梯上二楼,右拐走到头就是。”   门卫大爷说完,背着手又进了传达室。   “谢谢大爷。”   魏檗跟门卫大爷道完谢,朝魏潭招手,招呼他进来。   魏潭把自己的自行车推了出去,对魏檗说:“我不进去了,在门外等你,也好看车子。”   “好。”魏檗点点头,并没有强求他进去,只是说:“你找个阴凉地等我吧,别在大日头底下。”   魏檗自己去人事科报道。   魏潭站在大日头底下,看着魏檗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进入雄伟的三层小楼。   这几日的经历,让魏潭清醒而深刻的认识到,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而大妹,现在跟他们家里的人,也都不一样了。   院子里的大铁门在大妹进去之后又重新关上,把院子里的人和院子外的人隔绝的泾渭分明。   门卫老头前倨后恭,一秒钟变脸。   吕家丰手里一点点小权力,就能定他家的生死,却奈何不了大妹。   这是为什么?   他一直知道,他的亲生父亲为了更好的生活抛妻弃子,但更好的生活是什么,他却是模糊的。   现在,大妹的例子,让魏潭对“更好的生活”有了隐隐约约的认识,是地位,是手里的权力。   魏潭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掌心。   右手慢慢握成拳。   不着急,厚积薄发。大妹只是中专,而我是本科,真正的天之骄子。我以后要站在家族最高处,让大妹也受我的庇护。   魏檗出来的时候,看到站在大日头底下没挪地方的魏潭吃了一惊。   问道:“这么热,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魏潭擦擦头上的汗,说:“还好,不太热。”接着又问:“你分配到哪里了?”   魏檗笑着说:“分到了我们镇上的农业技术推广站。”   魏潭听了,心里一沉。没能留在县里。   他小心的瞅了眼大妹的脸色,发现并没有明显的失落和不快。试探着开口安慰道:“镇上也挺好。”   “当然了。”魏檗笑得神采飞扬,她对这个岗位非常满意。   油山西村的辣椒种成那副鬼样子,她哪里有心情和功夫再窝到机关办公室里案牍劳形,勾心斗角! 第8章   ◎怎么是女娃◎   中午吃饭的时候,魏檗发现魏潭悒悒不乐,对没能分到县里这件事,他显得比自己还要在意。   但魏檗真心觉得自己的单位不错。按照坑掉的大纲文基础设定,每个镇上都有两大涉农机构,一个是畜牧兽医站,管着全镇的养植,另一个就是农业技术推广站,管着全镇的种植。   只要在地上长出来的,不论是小麦、玉米,还是辣椒、茄子,就连树和草,能不能种,什么时候种,种下去该怎么办,林林总总五花八门,都归镇上的农业技术推广站管。   按照设定,每个村里还有镇农业技术推广站派出去的驻村技术员。   在重视农业的时代,这个农业技术推广站,简称农技站的机构,在镇里算得上有话语权的实权机构了。   更重要的是,魏檗暗想,在这个单位,我想改变种辣椒的方法,推广种辣椒新技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魏檗笑眯眯的把自己对农技站的了解跟魏潭一说,魏潭拍着脑袋恍然大悟:“是了,常来我们村的谢大爷,好像就是农技站的。”   “哪个谢大爷?”魏檗对村里的事情了解不多,一时没有想起来。   魏潭说;“就是谁家地里庄稼有毛病,都请他帮忙的谢大爷。”   “哦,对!”魏檗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虽然不怎么在村里出现,但十分受村里人敬重,就连吕家丰,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的递烟。   现在想想,这个偶尔在村里露面,不知道叫谢什么的人,应该就是农技站里负责油山西村的驻村技术员。   想明白了这一层,魏潭笑着跟魏檗说:“以后你当咱们村的技术员,气死吕家丰!”   魏檗无奈的扶额,老神在在的跟魏潭说:“你怎么跟吕家丰杠上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啊小同志。”   ……   两人边吃边聊,简单吃完,骑自行车回到镇上,魏潭先回家给家里人说工作分配的消息,顺道给魏檗拿行李。魏檗直接去了镇里报到上班。   镇子整体要比县城小多了,一共只有四条大路。一条东西向的主路,三条南北向的支路,镇政府坐落在主路正中央。   魏檗先到了镇委大院,被镇组织科的科长张伟带着,去自己的新单位——镇农技站。   农技站在最西边的那条南北向支路上,紧挨着粮所的大院子,在粮所大院子背阴处绕进去,有一个小铁门。门口挂了一块白色大木牌,写了黑色的几个大字“山水镇农业技术推广站”。   进了铁门,是一个小院子,五间大瓦房,瓦房旁种了几棵龙爪槐。   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事业腾飞的起点。魏檗环视四周,打量这个小院子,心里暗想,将来我成了大佬,这个小院子改成个纪念馆,大小倒也合适。   “老于!”   喊啥呢,魏檗吓了一跳。   脑补的事业线还没来得及追平坑了的大纲文,就被身旁镇组织科科长张伟的一声吼给打断了。   张伟豪放的吼:“老于,还不快出来接驾!你心心念念的人我给你送来了!”   “哎,来了来了——”正中间那间瓦房里传出来一个透着喜悦的粗犷大嗓门:“可算把人盼、盼、”   “盼来了”三个字被冻结在空气中。魏檗看到瓦房里出来的黑脸汉子脸上喜悦一点点垮掉。   老于,于明忠皱着眉不悦的对张伟说:“老张,带个小丫头过来,涮我呢?!”   张伟也不乐意了。组织安排,你给我看什么脸色呢?!之前是谁天天去我办公室里催赶紧让人上班,感情你还挑男女呢?!   他把手里的档案袋往于明忠身上一甩,不悦道:“我闲的啊。白纸黑字有照片,你自己看!人我反正已经带到了,爱要不要。”   说完转身走了。   魏檗站在院子里和于明忠大眼瞪小眼。   于明忠眉头皱得死紧,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翻看魏檗的档案,好像要找出哪里是假的,好把人给退回去。翻完了档案,于明忠一脸怀疑的自言自语:“魏波,魏波,怎么能是个女娃?”   “女娃怎么了?!”事业怎么飞都想好了的魏檗,万万没想到还没进办公室就被嫌弃了。   我就知道这个大纲坑,是真坑啊!魏檗心里吐血,我都被拉了进来,按着大纲搞事业,怎么一点儿“纳头便拜”、“广收小弟”的金手指都没有!   魏心里也不爽,直接怼于明忠:“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大标语,可还在院子外墙上刷着呢!”   被怼了的于明忠没有生气,反而正式打量起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个子高挑,顶多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双眼皮、大眼睛,眼神明亮坚定,有一副放在城里都顶瓜瓜的好相貌。   于明忠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她跟下地干农活有一丝一毫沾边。即便家里是农村的,于明忠猜想,这小姑娘八成是农村殷实家庭里从没下过地、干过活的小女儿。   他的心情啊,真的十分不美妙。   因为于明忠实际上是镇里的副镇长,而农技站里的人,两个接班的不懂技术,懂技术的全是各村里选上来的种田“老把式”,要么年纪大,要么户口身份问题不好解决,都没有正儿八经国家干部的身份编制。所以他不得已才“临危受命”,过来兼了这个站长。   说句不好听的,他这个站长也是半桶水,农业技术推广,病虫害防治啥的,一半靠瞎蒙,一半靠糊弄,干得心力交瘁,左支右绌,分分钟想撂挑子。   所以一周之前,镇里告诉他会分配回来一个农校毕业生的时候,于明忠别提多上心了。特意托了朋友在县里打听,打听出来说是他们镇农村考出去的,可能叫魏波。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农村男娃,于明忠高兴坏了。农村考出去,代表着聪明能干,吃苦耐劳,以后自己工作省心多了。   他甚至都想好,自己带魏波一两年,等他熟悉情况上了手之后,自己就回镇里,把农技站整个交给魏波。   这一周来,于明忠几乎天天往镇组织科里跑。他知道现在镇里哪哪儿都缺人,学校毕业有文化的年轻人可是香饽饽,只要还没不找他报道,就有被别人抢走的风险。   大家把于明忠的表现看在眼里,没少笑话他。   于明忠无所谓,结果他盼星星盼月亮,勤劳肯干的大小伙子,突然变成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于明忠的心情跟过山车似的,飞到天上。砰!又砸了下来。他有点儿接受不了…… 第9章   ◎妇女能顶半边天◎   于明忠勉强调整心情,刚想说点儿什么,院子外面传来“嘀——嘀——”的喇叭声。   接着有人在外面喊:“老于,走了——”   “来了——”   于明忠应和了一声,把魏檗吃肉文海棠废文txt在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耳把以的档案放回屋里,再出来的时候,背了一个军绿色的斜挎包。   经过魏檗时,对她说:“能不能顶半边天,不是看嘴叭叭说的,得看做的。跟上!”   魏檗一愣,赶紧追上大跨步往外走的于明忠。   门外停着辆拖拉机,拖拉机拉了个大车斗。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车斗里坐了个橘皮脸瘦高个——还有几头羊。   于明忠双手扒住拖拉机车斗的高栏杆,左脚蹬在后轮胎上,手脚同时发力,翻身上了车斗。   魏檗看了看满是机油的黑黢黢车斗和高高的后轮,一咬牙,学着于明忠的动作,也轻巧的翻了上去。   于明忠像是没看见她,余光都没给一个。   橘皮脸瘦高个看见魏檗,问于明忠:“老于,你闺女吗?”   于明忠没好气的说:“什么我闺女,农技站新来的魏波。”   “啊?啊,哦……”橘皮脸瘦高个显然也知道于明忠想要个男同志来干活的心思,只好干笑道:“魏波,哈哈,老于还以为你是大小伙子。”   “大小伙子有什么好的?”魏檗作为资深社畜,确实认识很多人,招人的时候认为男生能干活,更倾向于招男生。对此魏檗只想冷笑,她见过的不干活摆烂的男同志,可太多了,并且摆起来毫无下限。   她指着道路两旁刷得雪白墙上的宣传大字:“妇女能顶半边天!大小伙子除了能多吃两碗饭,还有什么比女同志强的?”   橘皮脸瘦高个被问了个哑然。   于明忠看了魏檗一眼,道:“能不能顶起天来,不是靠嘴叭叭说的。”   “那当然。”魏檗说:“除了想搞歪门邪道的,什么男男女女,都是能干活的机器牲口,是男是女有区别吗?”   橘皮脸瘦高个被魏檗的爽快逗笑了,于明忠也不置可否。   车上的气氛好了许多。   魏檗和橘皮脸瘦高个一路攀谈,知道了他姓汪,叫汪山,是他们山水镇另一大站——畜牧兽医站的站长。   镇上现在狠抓养殖业,要打造养羊亮点,这两只羊是托人从市里借来的据说什么什么新品种的种羊。为了保证两只羊的安全,镇上特批了拖拉机,带着养到山南村的养殖场配种。   正好老于打算到各个村里看看小麦割了之后,玉米种的怎么样了,知道汪山要去山南村,索性蹭他们的拖拉机,先去山南。   魏檗说:“原来我们是借了这两只羊的光啊。”   汪山听了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就到了山南,魏檗和老于先跟着汪山把金贵的两只羊送到养殖场。   养殖场规模不大,养了四十头左右的羊,但汪山说这是他们镇规模最大的一个养殖场了。   不过里面的味道,确实配得上“最”这个字。   刚一到地方,那味儿就顺着鼻孔直冲天灵盖。   连老于都没忍住,捂了下鼻子。   汪山当着工作人员的面,不好做得太过分,只是揉揉鼻子,无奈的说:“这味,还得多来几次才能适应。”   魏檗却只动了动鼻翼,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还帮着小胡把两头羊赶到气味更大的羊圈里。   汪山瞧见,跟于明忠使了个眼色,笑道:“老于,巾帼不让须眉啊。”   于明忠冷哼一声,却也有了笑意,道:“这才在哪,且看呢。”   汪山和小胡留在羊圈配种,于明忠带着魏檗到山南村农田里看玉米播种情况。   夏日午后,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   魏檗跟着老于,深一脚浅一脚在地里走,查看各个田块里玉米播种的情况。   她出来的匆忙,既没有带草帽,也没有带水。   若是以前,她说不定会要求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自从和魏波“见”面之后,她们两个仿佛合二为一,魏檗有了魏波的经历和吃苦、坚韧的品质。   她咬牙跟在老于身后,脸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在脚下干涸的大地上。   今年似乎比往年都旱,并且,魏檗俯身查看,大田里土块的表层布满了白色细小颗粒。她用手碾了一些,放在鼻子底下闻,一股刺鼻的尿素味道。   魏檗不由皱眉,怎么用了这么多化肥。   ……   于明忠冷眼瞧着魏檗。   顶着大太阳看了整整一下午,没想到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咬牙坚持了下来。更难得可贵的是,于明忠发现,哪怕到了最后,他都感觉到累,查看田块不那么细致的时候,魏檗依然保持和刚开始时一样的水准,由不得他不满意。   所以两人在田埂上遇到山南村的驻村技术员孙天成时,于明忠不但已经接受了魏檗要在农技站工作,甚至对她产生了不少欣赏之意。见着孙天成,笑呵呵的给孙天成介绍:“这是我们站里新来的中专生,魏波。”   卷卷檗敏锐的发现于明忠态度变化,知道自己在老于这里卷出了水平,卷出了风格,心下暗爽,乐呵呵的和带着大草帽的孙天成打招呼。   孙天成胳膊被太阳晒得暗红,指着地头的树荫对二人说:“于站,全村情况我都查过了,到那边我跟您汇报一下。”   “好。”于明忠点头,带着魏檗、孙天成出大田,三个人在树荫凉里席地而坐。   魏檗有心想问化肥施用量过多的问题,但想起方才查看的苗情,不由叹口气。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抗旱浇水才是重中之重。   果然,孙天成开口了;“我们村地势低洼,往年都是担心太涝,哪里想到今年这么旱,旱得玉米都不出苗。”   孙天成把山南村的玉米苗出苗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魏檗听孙天成说的虽然零散,但很详细,从什么时候没下雨,从什么时候开始土层旱,从什么时候往下挖5公分,土也不湿了,都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几乎“长”在田里,根本不会了解这么细致。   想想自己村里几乎不怎么能见到的老谢,孙天成踏实、认真、肯干、不惜力,这一照面的功夫,魏檗对他印象十分好。   她在心里暗暗点头,老于的眉头却越拧越紧,道:“你们村都这么旱,其他地势高的村更不用说。”   听了老于的话,孙天成着急道:“我们村在下游,于站,不能让上游的村把水都抢了,你要想办法给我们调啊!。”   “抢水,调水?”魏檗听了这个词楞了一下,随口说道:“打井不行吗?”   说完,就看到于明忠和孙天成一言难尽的看着她——像看傻子一样。   魏檗脑海里浮现出了油山西村浇地的情形,竟然是从河岸上扒一个口,让河里、沟里的水直接灌到地里去,直接大水漫灌去浇地。   她忍不住抽抽嘴角,她虽然学的是蔬菜瓜果经济作物,但大田作物的浇水,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不能大水漫灌吧,一路蒸发加无效下渗,真浇到地里的,能有两成就不错了。   魏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回去,回想着零几年农村浇水的样子,说:“从井里把水抽上来,用塑料粗管子铺到地里浇,用井水足够了。”   说完昂头挺胸,眼神睥睨,等着两人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击节赞叹。   没想到击节赞叹没有,于明忠反而嗤笑一声,说道;“学生娃子脱离实际,还得多练练。”   魏檗:???   孙天成瞅着两人的表情,打圆场跟魏檗说:“用管子是好,但塑料管子太贵了,还买不到。”   呃……   魏檗闹了个大红脸,随即想起生产力的巨大鸿沟。在工业不发达的八十年代,塑料聚乙烯制品属于轻工业,别说论斤称的塑料管子,谁家能有一套塑料茶具,都要小心保养好留着待客用。   既然这样,魏檗起身看着眼前广袤的农田,回想着她工作之后了解到的零散的大田作物栽培知识,心道:既然二十年之后的技术有生产力的的鸿沟,那么就用四十年之后的办法,返璞归真!   于是魏檗指着眼前的田野,回头对于明忠和孙天成说:“还有一个办法,开沟!”   “什么?!” 第10章   ◎一更◎   于明忠和孙天成万万没有想到,魏檗说的开沟,竟然不是在地头上,而是在实实在在的良田里,每隔八十到一百米,挖出一条条南北向的深沟。魏檗还告诉他们,这种没开沟的田,叫做“实心田”,是种不出好庄稼的,是要逐渐被减少淘汰掉的!   孙天成听得肉疼,在良田里开沟,种庄稼的好地就少了啊!忍不住跟魏檗说:“这都是好田,能产不少粮食,开沟太浪费了。”   魏檗站着俯视两人,说道:“山南村地势低洼,容易旱涝急转。开沟以后,旱能灌涝能排,损失的面积,早在产量上补回来了。”   “于站长,我们种粮食,追求的是全种满,还是产量高?”   “当然是产量高。”于明忠听魏檗说得头头是道,心里直犯嘀咕。一方面担心开了沟不能像她说得那样增加产量,另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毕竟是学校毕业的,是不是现在真研究出了新技术?   直到两人回程,坐到汪山拖拉机车斗里,于明忠还在嘀嘀咕咕,拿不定主意。   汪山车斗里少了两只羊,顿时宽敞多了。   太阳将要落山,带走了一天的暑气,暮归的老牛,拉地板车的行人,三三两两回家,和他们的拖拉机逆向而行。   于明忠在车斗前和汪山说着话,魏檗坐在车斗后,好心情的看这一派乡村田园风光。   “魏波,小魏!”于明忠叫了两声,在拖拉机发动机的掩盖下,沉浸在“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旋律中的魏檗,并没有听见。   于明忠只好把马扎搬到魏檗旁边,跟魏檗说话。   “小魏。”   “啊?”魏檗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于明忠,吓了一跳,说道:“于站,什么事儿?”   于明忠满心想得还是实心田开沟的事情,既担心开了沟没产量,又担心没开沟耽误了产量,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他要在魏檗这里获得更多一点的保证。   于明忠问:“小魏,你确定真能增产吗,不会出现特殊情况吧。”   魏檗听到,笑了笑。因为她不能确定于明忠和孙天成关系如何,所以有些话,可以对于明忠这个拍板的一把手说,但不一定能对着驻村技术员说。   这会儿既然于明忠问,魏檗说:“于站,我有一个想法,您听一下可行不可行。”   ……   “可行!可行!”于明忠忍不住自拍大腿:“这主意好!”既不用担心开了沟没用造成全镇粮食减产,还能看到开沟的效果,看看开沟到底咋样。(终于达成读条已久的“击节赞叹”成就哈哈哈哈)   魏檗心里暗爽,该做的面子功夫却要做全,嘴上说道:“于站,我的想法还恨不成熟,真要实施起来,还要您费心拿主意。”   “那是自然,这个你放心好了。”于明忠满面红光畅想未来:“按你的方法,不增产也不损失什么。如果这能增产,今年我们镇在县里就露脸了。”   心情大好的于明忠彻底抛弃了车斗前的汪山,聊完正事儿,坐在车斗后跟魏檗拉家常。   到了镇里,于明忠叫魏檗一起去食堂吃饭,魏檗看到等在镇委大院门口的魏潭,说:“不了,谢谢于站,我哥给我来送行李了。”   魏檗跟于明忠和汪山在大院门口分别,于明忠对魏檗说:“有什么需要直接跟站里说,不用让家里人一趟趟跑。”   汪山拿眼瞅于明忠,于明忠视而不见。   吃饭的时候,汪山故意问于明忠:“临走的时候还嫌人家是个女娃,怎么回来就变成有事儿跟站里说了?”   于明忠白他一眼,道:“妇女能顶半边天,不知道啊?”   不知道自家妹妹用一个下午已经顶起了新单位半边天的魏潭,正放心不下的转达家里给魏檗的交代;在新单位要勤快一点,眼头活一点儿。不要跟人起冲突,多忍让,吃亏是福,凡事不要强出头……最最重要的是,多多留意,找个镇上非农业的好对象!   魏檗:……   本打算周末回家去的,听了这话根本不想回了。   她忍不住问魏潭:“哥,你认为呢?”   魏潭难为情的挠挠头,说:“这是爸妈嘱咐你的,一定让我把话带到。要我说,我是觉得,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大妹有能力就要好好表现,不能藏拙。”   “嗯。”魏檗把行李铺好放好,跟魏潭说:“你回去跟爹妈说,我心里有数。我们站一般周日不上班,这周日有空我就回去。”   送魏潭临出门,魏檗又加上一句:“跟爹妈说,找对象的事不急,如果催婚,我就不回去了!”   “应该的。”魏潭也认同的紧,一笑一口大白牙,跟魏檗说:“这话我一定带到。”骑上自行车走了。   第二天一早,于明忠叫来镇里的通讯员,告诉他镇农技站周五要开全员会。让他用周三、周四两天时间,通知到农技站里所有的人,包括全镇十个村的驻村技术员和种子公司的经理副经理,都要来参加!   于明忠摩拳擦掌,埋头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细化魏檗给他说的章程。   魏檗在于明忠对面的办公桌上整理自己的入职档案材料。写名字的时候,魏檗笔尖顿了一下,抬头跟于明忠说:“于站,我想改个名。”   “改名?”于明忠抬头看了眼魏檗,由衷的认同:“改名好啊,你现在这名字太像男同志了。”   魏檗把写好的名字的档案材料递给于明忠,于明忠@#¥%……   于明忠一言难尽的看着魏檗,指着第二个字不耻下问:“这个字咋念?”   “念檗,参天大树的意思。”魏檗笑眯眯的开口:“派出所户口页上,还得请于站帮忙。”   还不如魏波呢,于明忠心道。但同意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这会儿反悔,有点打脸太快。于明忠不想自打脸,只得认命道:“行,知道了,我帮你去说。”   魏檗开心的道声谢。于明忠把快写完的方案递给她:“你再看看补充补充。开会的时候,你认认我们站里的人。既然是你提出来的方案,落实的时候,你具体负责。”   “好的。”魏檗真心实意的说:“谢谢于站长。”   她不傻,私事帮忙,公事支持,她能感觉出来于明忠要栽培她。   既然现在碍于老天爷,农时上春播辣椒收完,秋播辣椒还不到种的时候,没有发挥空间,那么就用这个空档期给粮食生产做点贡献吧。魏檗笑着看向窗外,广阔的天空映入眼帘。   魏檗思量,自己初来乍到,如果通过这件事树立起威信,种辣椒采用先进的方法,大家才能更信服。 第11章   ◎二更◎   周五清早,于明忠打开最西边那间大瓦房的门,招呼苗有发、齐大伟等几个站里的男同志,把桌椅板凳搬进去,布置好会场。   九点一过,农技站的小院子里开始陆续进来参会的人员。大家在田里待惯了,都不耐烦进屋,三三两两站着,或蹲着,边抽烟边聊天。   有一个胖得不像八十年代农村人的中年人跟院子里的人打了个招呼,径直进了于明忠他们办公的那间屋:“于站,有什么指示?”   于明忠从抽屉里掏出一根烟来,扔给来人,笑道:“哪敢指示钱大经理。重点是给驻村的农技员开会,叫你来,主要是认认我们站新来的同志。”   他一指魏檗,对钱茂说:“魏檗。钱大经理以后多指点,别装不认识。”   “呦,领导领导。”钱茂马上转向魏檗,伸出手给魏檗握手:“钱茂,现在是咱镇里种子公司的经理,领导以后多去指导看看。”   魏檗嘴里说着:“哪里哪里,我刚毕业,什么都不懂,还要跟您多学习。”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吕勇的经理。于是魏檗笑着跟钱茂说:“我跟你们公司的吕勇,还是同村。”   “是吗?”钱茂脸上的笑更开了。聊一聊共同的熟人,可以拉近双方的关系,他觉得,这是农技站的新同志在跟自己示好。但钱茂精得很,并不说吕勇好还是不好,因为熟人既有可能是朋友,也有可能是仇人。他只是说一些大路边上的话:“吕勇他爹是你们村的支书吧。”   “是。”魏檗眉心微蹙,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对钱茂说:“前几天他妈到我家去,想给我俩说媒,被我奶奶骂出去了。”   “哈哈哈哈。”明白了,这是有仇的熟人!钱茂在心里琢磨开了。吕勇他熟,一副二流子样,不为吕家丰给他“上贡”,才不会让吕勇进公司。魏檗是中专生,刚毕业就跟他们公司副经理一个级别,看老于的意思,还是当成农技站站长培养的,说不得过了实习期,就跟他这个经理平级了。   况且他这个种子公司经理,虽说跟农技站站长平级,但行政关系上,种子公司却是隶属于农技站的。   心念电转,钱茂马上“杀”吕家祭天:“家里婆娘不懂事,吕家丰还不懂事吗,他儿子一个企业临时工,怎么敢想?!”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明忠拍桌子定性。   众人哈哈大笑,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到了九点一刻,于明忠看人已经到齐,让齐大伟到院子里喊人进会议室,准备开会。   魏檗进会议室的时候,屋里已经坐满了人。她抬眼一看,男同志清一色深色衣服,头上或者手边放着顶草帽,嘴上叼着支烟,也有吊旱烟袋的,若无其事吐烟。唯一一个女同志,脖子上扎了条红底碎花头巾,一边缝衣服,一边和邻位说话。魏檗感觉就像在田间地头拉了些插秧割麦的农民,临时过来开会一样。   她忽然开始心里打鼓,对这些人的执行力产生了深深怀疑。   于明忠习以为常,他先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下,稀稀落落的掌声过后,于明忠清清嗓子,开始说正事儿。   一听说要在良田里开沟,会场一片哗然。一个个大嗓门,魏檗根本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只觉得耳根嗡嗡响。   于明忠拿了块木板在桌子上邦邦敲,等会场好不容易安静,于明忠说:“这个事情,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没底,所以不会逼大家回去立马弄。现在站里拿了一个章程,由魏科长给大家宣读!”   魏檗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不自觉放大了声音,给大家宣读章程。   魏檗提出的这个章程其实很简单,核心思想只有三条。   首先,循序渐进,不会马上要求全镇所有农田开沟。只会在两三个村里,选10-20亩左右的试验田。   这条念完,参会的农技员们松了大半口气,人人放下一半儿心。既觉得10个里面选两三个,被选中的概率很低,又担心自己万一倒霉,变成倒霉蛋。   魏檗看到众人反应,勾勾嘴角。   第二,农技站会从每年的推广经费里,拿出部分资金给承担任务的村补贴。开沟损失的粮食,全部按照产量标准给补贴,魏檗特意强调,不是白条、工分或者粮票,直接按标准点现金!干得好的,还会有现金奖励!   这条章程一念完,会议室里“轰”得又炸开了锅!八十年代,刚刚包产到户,结束集体大锅饭没多久的人们,哪里经历过这么赤果果金钱绩效奖励的诱惑!   刚刚还想人人推脱的烫山芋,马上变成了让人两眼放光的香饽饽。   “肃静!肃静!”于明忠站起身,又拿木板邦邦砸桌子,才堪堪压住会议室要被掀翻的屋顶。   “第三条。”魏檗清亮的声音响起。   所有农技员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魏檗往上拿了拿写满字的稿子,挡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钱不是那么好拿滴~   “第三条,先建后补。”   什么意思?   意思是,站里为了杜绝拿钱不干活,或者拿了钱应付了事的现象,钱,一定会给,但是,要在做完这件事情之后给。   “轰”,会场里又是一片大哗,各种人声和桌椅板凳声音乱响。   于明忠到会场外抽烟,魏檗一见,也揉揉自己发麻的耳根,麻溜跟了出去。   事不关己的钱茂,同样出来抽烟。在屋檐底下朝于明忠竖起大拇指:“于站,我今天是真心佩服你了。这章程,别人干自己不干,亏;干了不好干好,更亏;只有按站里的意思好好干活,才能赚。这拿捏人心的本事,兄弟我服了。”   于明忠呵呵笑,拿眼瞥魏檗:“我就是个粗人,想事情哪有这么细致。”   说完碾灭烟屁股,听着屋里声音小了,便招呼魏檗一起进屋,扔下钱茂一人蹲在屋檐下瞎琢磨。   会场里已经讨论的差不离。   于明忠敲敲桌子,问道:“这个,开沟增产项、项……”   “项目。”魏檗有眼力见的提示。   “对,开沟增产项目,有谁愿意干啊?愿意干的举手报名。”   呼啦啦,除了油山西村的老谢,其他九个村的农技员全都举了手。   “这难办喽。”老于咂咂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站里可没那么多钱,最多只能选两三个村。”   “我,于站,你是知道我的……”   “于老哥,咱们多年老弟兄了……”   “我跟于站说话,你个后生闭嘴……”   大家都是大老粗,眼看眼要从摆事实讲道理变成“以物理服人”,于明忠抄起一条板凳砸在桌子上:“都闭嘴!”   抄着板凳的老于气场两米八,一指魏檗,环视众人:“魏檗,跟你们所有人都没牵扯,公平公正。这几天我会带她到各村去看,到时候定谁是谁!” 第12章   ◎怎么回事◎   周日清晨,天光朦胧,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油山西村尚笼罩在静谧的晨间雾气中。   通往村子的乡间小路两侧,路边的青草带着珍珠一样的露珠,闪闪发亮,绿意盎然。   “轰隆隆,轰隆隆。”   农用三轮车的巨响打破了这片静谧,车轮毫不怜惜的碾过路边的青草,露珠变成青草滴落的眼泪,留下深深的车辙。   人和野草其实也差不了哪里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突如其来的车轮碾压。   三轮车上的胖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如同被碾压过的野草一样,要多蔫儿有多蔫。他上眼皮耷耷拉拉,似乎下一刻就要和下眼皮粘在一起。   是个人都能看出,胖子在对早起进行无声的抗议!   这个胖子正是镇种子公司的钱茂。   他怎么也没想到,农技站里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开沟,能和自己这个卖种子的扯上关系。   全赖自家的倒霉弟弟!   钱茂他爹死得早,作为家里的大哥,又是兄弟姊们当中混的最好的,钱茂很有大家长的自觉。   平时家里大事儿小事儿,全部都要他拿主意。弟弟妹妹找他办事情,钱茂全都尽量去办。   特别是对唯一的,又是兄弟姊们里最小的弟弟钱盛,钱茂跟当爹也差不多了。   钱盛找他办的事情,钱茂没有不给办的。   所有这会儿哪怕再不情愿,钱茂还是被自己倒霉弟弟拽着,争取到魏檗家当第一只“早鸟”。   问题是,钱盛一个开卫生室的,找魏檗干啥呢?   还不是钱盛娶了个油山东村的老婆么。   山水镇就那么大点儿,一代代的人生息、繁衍,人际关系复杂的像一张网。   钱盛老婆的弟弟王阳,他是油山东村的驻村农技员~   跟其他八九个四五十岁以上“老把式”的农技员不一样,王阳还不到三十。   年纪轻轻愣头小子一个,完全是自己姐夫钱盛的哥哥钱茂当了种子公司经理之后,通过关系才把他安排到农技站的。   他不论从年龄、资历,还是本事,都比农技站的其他“老把式”矮一头,平时和那些人搞不到一壶。   有几个耿直的老农技员看不上王阳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关系户,王阳也知道别人看不起他。   但他确实啥也不懂,从小在家里当老小,下地都少,还一看书本就头疼。   干活干活不行,学习学习不行,除了嘴甜眼头活,会看眼色拍马屁,王阳真本事一点儿没有。   虽然进农技站当了农技员,但每次开会,大家都跟他不热络。   他问点庄稼地里技术上的问题,也不是不告诉他…但是吧,那种无意间透出来的看不起,让王阳也不咋舒服。   但这次镇里开会鼓励挖沟,让王阳瞅到了机会,越琢磨越心热。大家全部都一个起跑线,老技术员们也不会!   他爷爷他大伯到他爸,千顷地里一根苗,这一辈就他自己一个男娃。自家就能凑出10亩地给他祸祸,成不成都问题不大。   干成了,有名有钱,扬眉吐气;干不成,就当多交了公粮。况且站里给的还是现钱,比交公粮的时候粮所给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白条强多了。   怎么算都不亏。   拿定主意,王阳去缠他姐,他姐软磨硬泡缠钱盛。   钱盛被老婆和灾舅子缠得没法,只好去找他哥。   除了胖子钱茂,这件事情上人人都拿捏住了。   所以本来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钱茂,只好坐在颠簸的三轮上,打着哈欠跟倒霉弟弟和灾舅子分析:“山南村地势特殊,孙天成肯干事又会来事儿,如果他想争,肯定有他的一份。油山西村是魏檗的家,本来有天然优势,但驻村的是老谢。”钱茂顿了一下,接着说:“老谢肯定不会出头争这个干。你。”   钱茂指了指王阳,毫不客气的说:“技术上屁都不懂。但有一个优势。”   “因为我有哥哥您。”王阳狗腿的递上一根烟,给钱茂点上。   “你的优势。”钱茂吐出个烟圈,伴随着三轮车轰轰隆隆,烟圈飘到油山西村村口大槐树的树梢。   “你的优势就是够狗腿,够听话。我估摸着这个新技术,能不打折扣的让干什么干什么,比自己瞎做主强多了。”   王阳连连点头称是。“哥哥说得对!”“哥哥说得好!”“哥哥说得拨云见日!”一连串马屁往外送……   钱茂几个人聊着天,三轮车轰隆轰隆经过油山西村的村部。这年头,能搞出这样动静的都是“大人物”。村部里的吕家丰听见,急急忙忙跑出去迎接。   没想到三轮车停都没停,径直开了过去。   吕家丰吃了一屁股尘烟,眼睁睁看着三轮车在前面路口拐了个弯。   “家满!家满!”吕家丰连忙叫来堂弟吕家满:“我瞅着三轮上是钱经理,你赶快跟过去,看看三轮车到哪里去,抓紧回来和我说。”   三轮车的目的地,魏建岭家刚刚吃过早饭。堂屋前的小院空地上,晒了满地辣椒。   魏建岭愁眉苦脸,一叠声问魏檗:“大妮子,你上班还顺不?工资多少?有咱种辣椒多吗?吕家真不收咱辣椒了,可怎么办?你看看咱家一堆辣椒,怎么弄?都瞎了。”   “不是说留种?”魏檗看向魏潭,用眼神询问他有没有跟家里人说,魏潭回她一个苦笑。   接着,她就听到魏建岭抱怨:“这能种多少地,谁家有这么多地种辣椒。”   魏檗蹲在地上,捡看满地辣椒,一个个用手掂过去。把皮薄、饱满,干得快的捡出来,每个辣椒之间留出足够大的通风空间。其他的扔在另一堆。一边捡辣椒一边跟魏建岭说:“这才能种多少地,全国种辣椒的地多了,咱这点种子不够卖的。”   “全国那是多了!”魏建岭本以为闺女能出个主意,哪成想听到这么一句抬杠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全国认识你是谁,凭啥来咱家买辣椒。远的不说,但说咱村种辣椒的这么多,几个能买你的种子!”   魏建岭脸色难看,农家小院里气氛陡然一变。韩云英低眉顺眼,连干活动作都轻了许多,魏洁和魏汾噤若寒蝉。魏潭皱着眉,在想怎么上前劝解。   只有魏檗神色如常,拉于明忠的大旗,道:“我们站长教给我一个好法子,选出来的辣椒种子又多又好,交给镇里种子公司卖,肯定都来抢。”   “真的吗?”魏建岭将信将疑,直觉不靠谱。人家站长有这样的技术,干嘛平白无故教给你?再说了,种子公司是何等地方,是吕家丰拿着钱,年年上贡,都没能把他儿子弄进去的地方。人家都是公家的门路,凭什么会收你的种子卖?   魏建岭越想越觉得魏檗说瞎话,脸色比方才更难看。才工作几天,翅膀硬了,开始说瞎话糊弄家里了!正要把魏檗叫起来训,门外一阵拖拉机腾腾……腾…腾…发动机卸劲儿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大嗓门问:“是魏檗家吗?魏檗在家里吗?”   魏建岭看了一眼蹲在地上专心捡辣椒,丝毫没有起身意思的魏檗,对着门外喊:“在家。你是谁?”   只听门外砰砰砰,几声脚步落地,接着有人敲门,换了声音,道:“魏科长,是我,种子公司经理钱茂。”   哦哦哦,啊?!种子公司,经理?吕家丰他婆娘杨梅花炫耀的那个,特别看重吕勇的“大人物”?   魏建岭愣在当场,看着魏檗站起身开门,迎进来一个胖得不像样的秃顶中年人和他的两个“随从”。   前天开会抛出去一个项目,“群情激奋”,今儿有人一大早来敲她家的门,魏檗并没有太意外,但没想到是,看起来毫不相干的钱茂竟然头一个来。   魏建岭就更没想到了,他还以为这个经理上门来找茬,不是,上门来…来解决问题。   但现在看起来,这个经理样的人管自己大妮儿一口一个“魏科长”,一张热情的胖脸客客气气管自己叫“魏老伯”,不像来找茬,反而像来跟自己交朋友的。   魏建岭不自觉地挺直了腰。   晕晕乎乎地和经理握了手。肥腻腻手掌的触感留在手心,魏建岭依旧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怎么能这么巧?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秃顶胖子一点儿没有魏建岭认知里领导的架子,看起来还没有吕家丰派头大,一口一个“魏科长,你说得对”,“魏科长,你说得好”,把自己家大丫头捧得天花乱坠。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自家大丫头的斤两?自家大丫头不过是运气好,考上小中专吃上皇粮,一个丫头片子,能有多大本事?   该不会是大丫头担心家里辣椒卖不出去落埋怨,找人来合伙骗家里吧?   魏建岭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索性田也不下了,拉个马扎结结实实坐在院子里听他们说话。   支起耳朵,攥紧拳头,随时准备戳穿骗子,好好教训大丫头。 第13章   ◎“掌握真相”的魏老爹◎   钱茂跟魏檗左聊右侃,兜圈子兜得暗暗心惊。他来之前多少有些轻视魏檗,觉得刚毕业的学生,又是农村出身的女娃,顶多脑子灵学习好而已,能见过什么世面,凭自己半辈子摸爬滚打混社会的阅历,还不三言两语轻轻松松拿捏住,让她替自己办了事,还记得自己的好。   哪里想到这个女娃滑不溜秋,任凭自己怎么引,都引不到开沟技术员人员上面去。   钱茂一时口干舌燥,秃脑门上的汗一个劲儿往外冒。眼看着日头上来了,如果再有其他农技员上门,当面碰到……办成了还好,办不成自己这脸往哪儿搁。   唉。钱茂叹口气,粗短的手指刮下一层脑门上的汗甩到地上。   “魏科长。”钱茂拿出了正儿八经求人的低姿态,不再跟魏檗兜圈子:“我这舅子,是油山东村的农技员,想承担农田开沟的项目,还希望魏科长给个机会。”   “这不是我给不给机会的问题。”魏檗笑了笑,依旧不接茬。   钱茂把他们路上分析的王阳的优势一条条数给魏檗听。我这小舅子,没本事,但这种人他听话啊,你让他往东绝对不敢往西!再一个,愣头青,良田开沟这种事儿,还是有阻力的……钱茂正掰着第三根手指头再说一条,旁边的魏建岭突然跳起来!   骗子骗子!竟然在良田里开沟,果然是大丫头叫来的骗子,说着说着露馅了吧!魏建岭指着钱茂正待大骂,门外的吕家丰终于做好了“钱经理竟然在仇人魏建岭家但我不得不进去”的心理建设,硬着头皮推开魏家大门。   “钱经理。”吕家丰谄笑:“您来咋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村头迎您。”   “嘎?!”魏建岭忽然发觉自己指钱茂的手指咋那么碍眼呢?!硬生生违反人体力学拧了个弯,拧向吕家丰。   心思敏感的吕家丰看在眼里,恨得咬牙:我上你家里,你竟然敢拿手指头指我,是不是还想骂我?!魏建岭,你不要以为钱经理到你家,你就能抖!看我把钱经理请回家之后,怎么整你!   “钱经理。”吕家丰在钱茂跟前弯腰低头,正准备说话。钱茂却忽然暴起,跳起来朝吕家丰胸前掏了两拳:“钱,钱你MB!赶紧滚蛋!”——你跟魏家有仇打量我不知道呢!   魏檗吓了一跳!说动手就动手是什么风气,赶紧起来准备拉架。   没想到并没有打起来,吕家丰面部肌肉快速抖动了一阵子,依然弯腰低头,硬生生挤了个笑:“经理,您先忙,我家里准备好酒菜等您。”   “滚蛋,不去!你老几!”钱茂道:“我跟魏……魏老哥才是兄弟!是吧,魏老哥。”   “呃……是,是。”魏建岭脑子彻底宕机,吕家丰含恨又艳羡得看了一眼魏建岭,灰溜溜的退出去。钱茂又转头朝魏檗笑道:“魏科长,咱继续聊?”   魏檗:……   魏檗对钱茂这种滚刀肉快速变脸也是彻底无语了,摆摆手无奈道:“继续聊继续聊。”   魏潭在旁边看着,心里风起云涌。这一周魏檗上班不在家,不知道家里气氛是何等压抑,何等愁云惨淡。因为什么,还不是被吕家丰用手里一点点小权力整的。他想起吕家丰整魏家时得意的嘴脸。再看看如今,被人劈头盖脸一顿骂,什么都不敢说,像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的走了。   魏潭看着骂吕家丰的钱经理,在大妹面前低声下气,放得姿态极低,心里嘲讽的想,如果是一周之前,大妹没有报道上班的时候,这个大经理,会这么对大妹说话吗?肯定不会。   大妹没有变,变得是什么?变得是她的身份,地位。他坐在一旁用心听钱茂和大妹说话,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把事情敲定,魏潭心里,烧起了一团火。大妹只是个中专生,尚且能让往日里看不起他们的人低头,而自己是大学生……往日里虽然和同学们一样,自诩“天之骄子”,这会儿魏潭才发现,这几个字背后可能蕴藏着的巨大社会能量。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可耻得对生父不择手段上大学的做法,产生了一丝认同。   少年心里左右摇摆,如被滚油反复煎熬。直到钱茂出门,他目光深沉的看向院子里多出来的东西。一篮子鸡蛋,二斤油条、两瓶香油和5斤白面。   这是钱茂为表诚意留下的“重礼”。   韩云英高兴坏了,鸡蛋白面,别说平时,就是过年,都不舍得多买多吃。这一下家里竟然有了这么多,还是没花一分钱,没用一张票,全是别人送的。   魏汾扒着装油条的塑料袋,左闻闻,右闻闻,吞吞口水,忍不住舔了舔手指沾上的油,跟韩云英说:“娘,真香!”   “中午吃。”   韩云英没理会魏汾的馋虫,拿着油条进了堂屋,把油条装进篮子,挂到堂屋高高的房梁上——既防老鼠又防馋嘴娃子。魏汾眼巴巴盯着房梁上晃晃悠悠的篮子。   “大妮儿真出息!”韩云英挂好油条,边往屋里提鸡蛋和面边喜滋滋的夸魏檗。魏建岭也不得不承认,大妮儿现在是家里最出息的一个,不由面露喜色。只是没多久,不知道想到什么,喜色却一点点褪去,疑惑变多。   魏建岭他想着大妮儿和钱经理谈话里反复提及的“于站长”,还有之前大妮儿理直气壮的说制好辣椒种子的技术是站长教给他的,疑惑变成了恍然和不可相信的复杂神色。   他看着自己家高挑又水灵,有着在农村找不到的好相貌的大姑娘,心里五味杂陈。自己家姑娘才上班一个星期,怎么能这么得领导器重?别是,不,八成是走了她姑的老路啊!   这可怎么办?!魏建岭眉心拧成个大疙瘩,语气低沉严肃,站在院子里叉腰跟魏檗说:“妮儿,咱人穷,志气不能短!工作,要清清白白的工作!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人!敢走歪门邪道,就不要进我们家的门!” 第14章   ◎有人上门◎   魏檗好说歹说,指天发誓,终于让魏建岭相信,自己是用学校里“偷师”学的实心田开沟增产技术,跟于站长交换,学来了辣椒制种技术。自己上班以来行的正坐得端,绝对没有,也绝对不会搞那些歪门邪道!   魏檗问魏建岭:“你宁肯觉得你闺女搞歪门邪道,也不相信你闺女勤奋刻苦凭技术服人吗?”   “这个。”魏建岭脸色稍霁,又有些微尴尬,道:“不是不信,这不……咱家祖坟没出过读书好……。”   “当家的。”韩云英赶紧截住魏建岭的话头,上前把毛巾甩给他,扳着魏建岭的身子往外推:“日头都上来了,你今天不去晒粮了?”边推边给魏建岭使眼色。   魏建岭粗枝大叶,实话,韩云英的眼色他没看明白。只是知道自己婆娘一向心细,也不想不尴不尬的留在家里,索性从善如流,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拿了木掀招呼魏潭出门干活。   魏建岭两人出门,韩云英搬了三个矮凳,娘仨一人一个坐在辣椒堆旁边,学魏檗的样子捡辣椒。辣椒捡出来之后,魏檗又让韩云英找来三个小刀片,教她们把辣椒皮划开,剥出辣椒种子。   韩云英边干活边跟魏檗说闲话:“你爹大老粗,刚才不是我截住他,还不知道要说出啥。”   “大妮儿。”韩云英又跟魏檗说:“你爹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魏檗点头。   “你从小就让人省心。”韩云英偏头在肩膀上蹭掉被辣椒呛出来的眼泪,叹了口气道:“就怕你哥多心。”   ?   魏檗停下手,疑惑得眨了眨眼睛,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怪不得韩云英截下魏建岭的话头。魏建岭那话的意思,是自家从没出过读书好的,所以想不到自家闺女凭技术服人。但为嘛会担心闺女搞歪门邪道,还不是因为……家里出过……魏潭他妈!   想明白这一层,魏檗也忍不住跟韩云英吐槽:“我爹说话,真不过脑子!”   “可不是么!”这话一但起头,韩云英开始跟魏檗和魏汾历数魏建岭因为说话不过脑子得罪人的事儿,从近几年说到前几年,眼看要往刚结婚的时候说。   魏檗和魏汾对视一眼,魏汾做了个鬼脸,用口型悄悄说:“又开始了。”   人小鬼大。魏檗拿辣椒点了一下魏汾的鼻头,打断韩云英的抱怨,跟韩云英说:“娘,下一茬就种咱家这些辣椒吧。”   “可不成!”韩云英说:“你不知道,可怪了,要是种这样剥出来的种子,辣椒都长不好。”   在韩云英看来,如果有路子卖“假货”坑别人挣钱,那最好不过了,但自己家万万不能被坑。   魏檗笑了,对韩云英说:“娘,我知道。”   她想了想,尽量把遗传的性状分离用韩云英能听懂的道理给她讲:“就跟咱人也有返祖一样,那些长不好的,其实是像爹妈。把像爹妈的挑出来,再留种,就跟咱现在地里种的一样了。”   “啊?真的吗?”   韩云英感觉大妮儿说得有一丝丝道理,也有一丝丝离谱。   “准行。”魏檗只好又扯老于的虎皮:“我们站长家年年这么种。”   魏檗继续忽悠韩云英:“刚刚来的那个钱茂,他是种子公司经理。我跟他说已经说好了,咱家种出来的辣椒种子,不论什么样他都按市场价格收。”   “那感情好!辣椒种子可不便宜。”   韩云英还有点担心:“真说好了?能收?”   幸亏钱茂之前的表演足够精彩,魏檗趁热打铁在韩云英心里砸实了自己和钱茂的关系:“你刚刚又不是没见他,你觉得能不能收?”   “能收能收。”   韩云英想起钱茂(的东西),喜笑颜开,彻底放下心。   三人一边聊一边干,没多久种子剥出来一小捧。魏檗正要摊开晾一晾,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魏檗开门一看,这次来的是提了一包馓子和一提方酥的老熟人孙天成。   魏檗忍不住揉揉额角,无奈道:“老哥,你干活于站和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要搞这些。”   孙天成呵呵笑,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跟魏檗说:“魏科长,我们村新种下的玉米卷叶卷得厉害,我看了没看出来怎么回事儿,想着您是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想请您帮忙去看看。”   魏檗:……   魏檗还没来得及答话,叮铃铃骑自行车又过来一个大嗓门,车把上挂着一袋子油条,停在魏家门口。嚷嚷道:“魏科长,您家不好找啊!孙老哥,你来找魏科长?”   “赵老弟。”被抓包孙天成面庞黝黑,这会儿黑里透红:“我们村玉米苗叶子卷边,我看不出来原因,请魏科长过去指导一下。”   “巧了。”大嗓门的赵顺发嚷嚷:“我们河阳村玉米也卷叶,请魏科长一起去看看吧!”   魏檗一阵无语,忍住撇嘴的冲动。她不想让人进门,可两人堵在门口,已经引起了路过乡亲们的好奇,魏檗担心一会儿别再来上四、五、六、七个人,堵在门口着实不像话,只好让让两人进了院子。   休息日彻底泡汤,一副生无可恋脸的魏檗吩咐魏汾:“到场里喊大哥回来帮忙。”   魏汾轻快得跑出家门。   韩云英对自己大妮儿突然有本事这件事情,还不太适应。给两人倒上水,搓着手躲进厨房。   这种场面对魏檗来说毛毛雨,说着套话把皮球踢给于明忠:“我刚上班没几天,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做得了主呢。”“于站长那么说,是因为当时大家争得厉害,说气话。”“于站长那么公平公正的一个人,肯定不会喜欢私底下搞小动作啊。”“放心,二位老哥的意思”“肯定会让大家心服口服。”……   魏潭跟着魏汾到家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副推推搡搡的景象。刚要上前帮自家人撑腰,发现“推搡”的原因一言难尽。   孙天成和赵顺发死活要把带来的东西留下,魏檗死活不要……孙天成和赵顺发只好拿给韩云英。韩云英虽然没文化,但见识却不短。这一天的事情,让她隐隐觉得自己闺女本事和主意都大着呢,所以她虽然眼热那些油条和馓子,可魏檗说了不要,她也不敢擅自接下。   韩云英力气不小,硬塞、硬不要,再硬塞回去……一来二去,远远看着像在推搡。   魏潭只见过争东西推搡的,还从来没见过让东西推搡的。他听到自己内心什么东西碎掉的声响,他知道,其实自从大妹毕业上班以来,自己从前认识的很多东西,坚持的很多东西都在崩塌重建。   他上前搭了把手,帮韩云英稳稳把东西“放”回二位热情老哥手里。   魏檗绝对不会收他们二人的东西,并不是看不起他们和钱茂区别对待,也不是嫌东西不好,而是她不能没良心,没下限。   老钱那种浑身散发着暴发户气质的,一筐鸡蛋几瓶香油对他来说洒洒水。带着“小弟”呼啦啦来,收下能让他安心给他在“小弟”跟前长脸,不收反而会让他觉得不给他脸面,小心眼的说不得在心里记上一笔。   而孙天成和赵顺发,充其量跟自己家差不多,是农村殷实的富户。魏檗知道自己家里,除了逢年过节去极为重要的亲戚家串门,是根本不舍得卖撒子油条方酥的——看韩云英意动的表情就知道了。   她绝不会因为谁送的礼多给谁好处,也不会因为谁不送礼给谁小鞋。就像于明忠说的,公平公正。孙天成和赵顺发与其把东西给她,还不如拿回家,让老婆孩子吃上点带油水的。   好说歹说,终于让孙天成和赵顺发拿着东西出了门。   魏檗简直心力交瘁。   关上院子外的木门,靠在门上,刚想松口气,“咚咚咚”,木门又响起了敲门声。敲在她的背后,响在她的心头。 第15章   ◎翻墙初体验◎   魏檗像兔子一样跳起来。   悄悄比了个“嘘”,让魏潭趴到木门门缝上看是谁。   魏潭瞅了眼,回身跟魏檗摆摆手,用口型说:“不认识。”   魏檗趴在韩云英耳边,悄悄说:“妈,要是问我的,说我不在。”   韩云英点点头,朝大门外喊:“谁啊?找谁的?”   “河滩村的方成功,请问是魏檗魏科长家吗?”   韩云英看了魏檗一眼,意思是:果然是找你的。   魏檗朝她使眼色,韩云英又朝门外喊:“是她家。她不在家。”   门外的人接着问:“上哪去了?还回来吗?”   “上、上。”韩云英没说过瞎话,虽然不当面,依然脸色微红。魏檗用手指戳戳戳,示意她快点儿,别让人起疑。韩云英按魏檗教的,磕磕巴巴的朝门外喊:“上城里,上班去了。今天不回来。”   喊完魏檗给韩云英竖了个大拇。韩云英一把拍下去,无奈得低声埋怨:“死妮子!”   魏潭又趴在木门缝里瞧了一眼,回身走到魏檗和韩云英身边,压低声音道:“没走,坐在咱家大门口了。”   魏汾听了,好奇得蹦到大门口,趴在木门缝里看。韩云英脸上又羞赧又尴尬,搓着手说:“死妮子鬼主意,这可怎么好。人家等着抓包呢,你下午上班可真出不去了!”   魏檗:……她也没想到,都说不在家了,还有人能真坐在人家大门前不走的。她想了想,对韩云英说:“是不是他骑车过来累了,在咱门口歇歇再回去?”   “这也太不像话了。”韩云英有着农村人的朴实:“咱把人家关大门外,可不是待客之道,我这心里头,直打滴溜。”   “确实不像话。”魏檗更担心一会儿来一个,一会儿来一个,总不能一直不开门,让所有人在自家大门口排排坐。她说:“我干脆回单位算了。等我走了,不论谁来,都请他们到院子里喝杯水。”   “门口有人堵着。”韩云英愁死了:“出去就被抓包。”   “唉。”   魏檗叹口气,没办法,幸亏家里后面的院墙矮。   “也只能这样了。”   韩云英一边埋怨一边让魏潭把椅子搬到后院院墙,摞起三四把椅子,和魏潭两个人扶住,让魏檗踩着翻墙头。   “这叫什么事儿诶!”   魏檗翻墙头之前,不忘拉着韩云英嘱咐:“咱家辣椒种撒下去,出苗弱的那些可千万别拔!”   嘱咐完韩云英,又跟魏潭说:“我怕走大路再遇见找我的人,待会儿你把自行车送到咱村东头去油山东村的小路口,我在那里等你。”   “还有,路上看着点人,别让人跟了。”   “知道。”魏潭忍着笑应下:“放心吧。”   唉,古有仲子逾墙,今有我魏檗逾墙。魏檗一边感慨一边翻过墙头,从土墙上蹭了下去,蹭了满身土。   魏潭把椅子提进屋,推上家里的自行车,向约定的地点骑去……   “后面没跟人吧。”魏檗踮脚看看魏潭身后。   “没有。”魏潭在空旷的路口压低声音,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我专门到代销点里停了一下,买了包盐。”   两个人跟地下党似的接完头,魏檗骑上自行车回镇里。   第二天一早,于明忠笑呵呵得问:“昨天回家了吗?休息得怎样?”   “唉。”魏檗半趴在办公桌上,无奈道:“鸡飞狗跳,心力交瘁。”   “有人去找你了吧。”于明忠说:“你觉得选谁合适?”   魏檗心头一跳,面上表情不变,依旧用无奈的语气,玩笑似的抱怨:“别提了,都堵在大门口,我昨天翻墙头从家里出来的。于站,你可把我害惨了。”   “你啊。”于明忠在香烟烟雾后面,神色莫名:“走吧。既然昨天没见着,我们到村里挨个看看他们干的活去。”   于明忠叫上魏檗,又叫上办公室里的苗有发和齐大伟,四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老于的是老式飞鸽牌,加重型,骑上一个人,还能在货架两边挂上两袋化肥。路过镇上卖农资的供销点,供销点门可罗雀,老于停下车,进去提出来两桶农药,绑在车子后面。   供销点斜对门还有另一家卖农资的门店,魏檗冷眼瞧着,老于拿东西这一会儿,那边已经进去了五、六、七、八个人。   她正想往那边去,跟买药的老大爷聊两句,老于已经绑好了车,招呼大家上车走,魏檗只好先把着这事暗暗记在心里。   一行人顺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往村里去,老于跟苗有发换了车,骑着苗有发的车在最前面带路,魏檗和齐大伟跟在中间,苗有发跟在最后。近200斤的苗有发驮着近100斤的农药,压得老于的自行车吱吱扭扭乱响。   几个人先到了河阳村,把赵顺发托老于带的农药放下。   魏檗心中一动。   这时候可没有电话、手机,赵顺发是什么时候见到老于,托老于给他带农药的呢?显而易见……昨天想干项目的农技员们,不止到自己家“拜码头”,显而易见老于那边也去了。   她心里有了猜测,更加留意起老于和赵顺发的话里话外。赵顺发一直在半直白的给孙天成上眼药,并且还对一家农资店——似乎就是那家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农资店——颇有意见。老于看起来没有丝毫“拿人手短”的意思,既没有顺着赵顺发的话说孙天成,也没有拍板要在河阳村开沟,一直推诿打太极。   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来回说,魏檗听得无聊且厌烦,索性走到地头上帮着老大爷勾兑农药。大爷边兑边伸出四根手指抱怨:“今年,这玉米,第四遍药了。你说说,咋治吧。”   “怎么回事儿?”魏檗瞬间皱眉:“现在玉米才两叶一心,怎么能打四遍药?”   “谁晓得嘞。”老大爷抱怨:“今年虫打不败。”   魏檗听了,不顾田里可能刚刚打完农药,进到田里弯腰查看。玉米刚长出的叶心里,有不少红棕色偏褐色的小虫,叶子上有枯黄的斑点,典型的玉米卷叶螟表现。   魏檗跟老大爷解释道:“今年天旱,容易虫害严重,难治。你得换药打,并且一次打够能把虫杀完的量。一回杀不完,来来回回打一种药,越打越没效果。”   “往年都没这样过。”老大爷说:“这来来回回打,幸亏有便宜药了。”   “便宜药?怎么回事儿?” 第16章   ◎简单的信任◎   “镇里供销点对门的那家红旗农资。”老大爷掰着手指头数它的好处:“便宜,还给配药。有时候肥料还能给送家来。”   原来如此,魏檗明白了。   她刚刚以为红旗农资是个奸商,感情是个服务商,怪不得能跟供销点抢生意。供销点售货员鼻孔朝天,问五句答不了一句,农药化肥又跟其他东西不一样,每一种用法用量都不一样,有时候还要好几种药按比例混在一起用。驻村农技员会在常规防治,和重大病虫害的时候,要求大家统一打某一种或者某几种,教大家配好。   平时老百姓爱打什么药施什么肥,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农技员是不管的——市场经济包产到户,不能干涉日常生产!所以大家打药施肥,要么凭经验,要么凭感觉,效果也时好时坏,时灵时不灵。现在有了价钱便宜,给配好药,还能送货上门的红旗农资,把供销点打下去,简直秒秒钟啊!   开这个红旗农资店的是个能人。魏檗暗道,经商头脑、服务意识简直不像八十年代的农村人。技术水平也足够好,把药配得“刚刚好”——如果往年,这药的浓度杀虫百分之七八十,再打一遍,效果百分百。两次药加起来,价格和供销点买一次药的钱差不多,甚至还略微高八分一毛的,但分开看,价钱又便宜又有效果。   是老于开的?不,不是老于。魏檗想到老于临出发前在供销点拿货挂账,没去红旗农资,就说明红旗农资店不是老于,也不是他家亲戚开的。   魏檗问老大爷:“你们村赵农技员怎么说?他给你们推荐的红旗农资店吗?”   “没。”老大爷抱怨:“他让俺们去供销点,说供销点的货料足。料足不会配有啥用,有红旗农资,俺们都不爱去供销点了。”   老赵跟红旗农资店的经营人怕是不合,是哪个农技员吗?魏檗感觉隐隐抓到一个线头,随即又隐没在盘根错节的网中。   那边老于和赵顺发已经聊到没话聊,看看日头,简单在河阳村吃了午饭。   下午老于带着他们一口气跑了河滩、山弯两个村子。   山水镇有山有水,山叫油山,水叫小清河,十个行政村依山傍水分布,名字里分别带上了山和水。带山的村按照地理位置分成了油山西村、油山东村、山南村、山北村和一个山弯村;带河的村分成了上河村、下河村、河阳村、河中村和一个河滩村。   山弯村是山水镇最穷的一个村,日头偏西,老于领着大家进了山弯村支书老花的家里。驻村农技员李静,就是开会时缝衣服的那个女同志,也是山弯村支书老花的小儿媳妇。支书老花留大家吃晚饭,李静到村头去买豆腐准备食材。   其他人都常来,只有魏檗是头一回。老于跟魏檗介绍说:“这个村没有村部,老花家里就是村部了,平时村干部开会就在老花家的小西屋里。”   老花没见过魏檗,听于明忠介绍说是老魏头的孙女,很是热情,拉着魏檗聊家常。他告诉魏檗,自己已经快七十岁了,自打解放前小乡时就当支书,油山会战时,南涿县委就在他家的小西屋开过会。他一直干到现在,跟各村的支书,包括魏檗爷爷老魏头,都熟得很。他现在老了,但还能干,乡里乡邻大事小事都得他去摆弄呢!   说完自己,老花又问起自己老伙计老魏头。得知老魏头身体健康,儿孙出息,老花忍不住问起当年老魏头家当年那桩稀罕事儿:“你姑后来嫁哪儿了?那知青可还回来过?”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魏檗端着老花用黑瓷碗盛的开水,慢慢地喝着,心里苦啊,比这带着咸味的水还苦,只能干笑道:“我姑嫁临县了。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魏老弟当时糊涂啊,哪能由着闺女的性子胡闹!”老花抽着旱烟袋,给魏檗讲了个和她家里提起来就骂袁知青不是人,坑她姑姑的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   在老花的版本里,袁知青插队到油山西村的时候,有个一起来的相好,插队到了山弯村。魏檗的姑姑看上袁知青,威逼利诱袁知青跟老相好分了手。   魏檗听完心里更苦了,老花版本里她爷她姑,分明是早期流行的七十年代知青文里强取豪夺、欺女霸男、分分钟被主角打脸的反派和对照组女配。   这都叫什么事儿,魏檗心里的小人疯狂捶地,为什么大纲文里和主线无关的细节会自行填充的这么有血有肉啊,主线还能不能好好跑了!(╯‵□′)╯︵┻━┻   老花问:“你姑跟袁知青生的那个那个孩子,最后跟谁了?”   ……   魏檗无语凝噎。   面对老花,梦回过年时七大姑八大姨围坐逼婚现场。正当她内心在“撕破脸胡说八道”和“忍一忍维持形象”中剧烈挣扎时,终于听到了天籁——豆腐板撞击木门,李静买豆腐回来了!   魏檗赶紧把水碗放下,从炕上下来往外跑:“我去给静姐帮忙。”   “客人哪能去灶上!”老花边说边伸手阻拦,可他毕竟年纪大了行动迟缓,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遇到的八卦中心像兔子一样窜出去。   “哎哎哎!”   徒留老花扼腕叹息,留给屋里潇洒背影的魏檗此时正在老花家“厨房”里。   说是厨房,其实连个小窝棚都算不上。只是在院子里糊个灶台,再用干树枝在上面撑个顶。李静把买回来的豆腐用豆腐刀切了放盘里,再剁点辣椒洒到上面。让魏檗帮忙把灶火烧得旺旺的,把锅里热油烧得滚烫,一下全浇在豆腐上。   “滋啦啦——”热气腾腾的嫩豆腐,香气扑面而来。   借着锅里的油渣,李静又往里扔了一把手指长的小鱼,把小鱼烤得又酥又脆。魏檗按李静的吩咐捡又粗又干的柴火往灶里填,看着李静用菜刀“笃笃笃”切了几段青辣椒,扔到锅里,三下五除二,炒出来一盘辣椒炒小鱼。   魏檗忍不住赞叹:“姐,你干活真麻利!”   “家里里里外外都靠我,还要干村里的活。”李静爽朗笑道:“我瞅着魏科长,你年纪不大,也是麻利人,肯吃苦。累了一天,他们几个大老爷们都在屋里,就你出来给我帮忙。”   “哈哈。”魏檗干笑两声,不想再聊为什么只有她出屋来帮忙,只好转移话题,聊起山弯村的田地和开沟的问题。   李静说,山弯村因为在半山腰,水咸,碱大,地都是盐碱地,每年粮食都要比其他村少一两成。   “开沟有好处。”   魏檗没跟李静藏私,把她自己知道的开沟技术和好处都跟李静说了。开了沟旱能灌涝能排,因为沟开在田里,所以排水路程短,盐碱能随着水聚集到沟里,把整块田的盐碱降下来。   但魏檗又说,这是自己在学校里学的,咱镇里从来没人干过,所以于站长才不放心,只打算找三个村做试验。   “俺信你。”李静举着大铁勺朝魏檗笑:“书上学来的,还能有假。”   伴着刺啦刺啦热油炸响,李静跟魏檗说:“能叫盐碱地多见粮食,俺们村不管站里给不给钱有钱没钱,今年都得挖沟试试。”   “静姐。”   “啥?”   “没啥。”魏檗摇头笑了笑,她想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又想说你这么信我万一不行怎么办。但她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很合适。灶膛里的火烤得她脸上热,心里也热热的。被人这么简单质朴、无条件的信任,还是她穿书之后第一次。 第17章   ◎卷卷檗◎   在老花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回到镇里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辰。   镇里只有周一早上有“早点名”,分别时老于说:“明天不点名,我们6点半吃了饭,趁凉快走。”   “好。”   齐大伟和苗有发没有异议,魏檗也只能点头同意,心里暗暗咬牙:将来我当了领导,一定安排九点之后再出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魏檗打着哈欠去镇政府大院食堂吃早餐。   食堂只有一个屋,里面摆了几张木头的桌椅板凳,只有镇里的书记和乡长才进屋坐着吃饭,其他人员都端着碗在院子里的水泥台边上蹲着吃。   每人端一碗稀饭,拿两个馍,咸菜放在平地中央。   魏檗不想蹲着,她把馒头撕开,挟一筷子咸菜放过在里边,离说的人群稍远一点,端汤站着吃饭。   于明忠和汪山、齐大伟、苗有发几个蹲成一个圈,看到魏檗远远站着,汪山蹲着往旁边挪了挪,空出来一个人的位置,招呼魏檗过来一起。   “不了不了。”魏檗连忙摇头,表示已经吃饱了。   齐大伟见了,嘲笑汪山道:“老汪,面子不够大啊。”   “学生娃,脸嫩。”于明忠跟齐大伟说:“你那个鸡蛋的笑话讲得震天响,几个女同志好意思过来。”   “哈哈哈。”   人群哄笑,有人继续起哄:“大伟,把鸡蛋的故事再讲一遍。”   ……   伴着荤素笑话、乡村轶事和一片喝汤声吃完早饭,于明忠带着魏檗、齐大伟和苗有发继续下村。   一连几天,四人吃了早饭出发,晚上披星戴月回来。   到了油山西村,因为驻村农技员老谢不在,于明忠略略一站,随便看了看就走了,魏檗也没能多做停留。   于明忠私下问过魏檗,如果她家里想承担开沟的项目,老谢是指望不上的,但可以以站里的名义在她们村增设一个点。   魏檗对她家开沟没什么想法,毕竟主线是种辣椒(划掉)。毕竟她自己家没有这么多地,如果要租或者号召大家一起做,以她家目前在村里的状态,并没有那么高的威望。   不过她对指望不上的老谢很好奇。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老谢指望不上,但每个人却都对他显示出极大的包容。魏檗在村里没有听说过多少关于老谢的事情,便忍不住向于明忠打听老谢的过往。   于明忠告诉魏檗,老谢是五十年代末从大城市下放到他们镇的,当时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老婆。过了几年,他老婆死了,又过了好几年,有人写信到镇上,说老谢的孩子也死了,只留下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女。如果老谢管,就想办法去接,如果老谢不管,就送孤儿院。   “啊……”魏檗听得唏嘘,没有料到,看似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人,背后有着被命运的巨轮碾过的痕迹。   于明忠还说:“老谢那时候按规定不能离开镇上,多亏当时的镇长义气,看他可怜,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去外地把老谢的孙女接了过来,还让老谢当了驻村技术员,每个月有工资能养孩子。”   “老谢也确实有本事。”于明忠跟魏檗说:“田里出点症,问他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他从来不积极、不出头、不出错,怕了,你懂吗。”   “懂。”   魏檗理解了老谢,也理解了她姑姑,理解了这个世界。每个人不止一面,不止是一个扁平的形象,不是大纲文里面目模糊甚至没有名姓的背景板,在“远离主线”的角落里,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笑有泪,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这是个真实的世界。   魏檗彻底扔掉了长久以来盘桓在心中“大纲文”的概念,和这个世界中的每个人一样,踏踏实实为未来奋斗努力打基础。   每天跟着老于少则两个村,多则三个村,日日连轴转,骑行近百公里,魏檗咬牙坚持着。每每夜里躺到床上,魏檗累得几乎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但转过天来,她又早早咬牙起来,精神十足的下村工作。   这下可苦了齐大伟和苗有发。   若是从前,齐大伟早就要跟老于发牢骚抱怨,或者找借口歇两天不下村了。但现在魏檗刚毕业的学生娃,女同志都还没叫苦,如果他一个大老爷们发牢骚,叫苦叫累,齐大伟脸上过不去。   牢骚发不出来憋在心里,后面两天,齐大伟一肚子怨气,天天臭着张脸,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   到了周五,终于把是个村子“村村到”全部跑了一遍。于明忠提前跟镇政府食堂的大厨赵师傅打了招呼,给他们留了一桌菜。   晚上,老于从自己家里拿了两瓶高粱酒,在食堂请大家喝了一顿。   有酒有肉有菜,齐大伟怨气消了大半。老于又许了大家周六上午的半天假,连着正常的周日,可以一口气休息两天。终于过上了双休,对喝酒没有兴致的魏檗也眉开眼笑。   吃着菜,咂着酒,酒酣耳热之际,老于说:“累了这几天,大家看得也都差不多了。我觉得山南村的孙天成,和油山东村的王阳,干这个项目,都有优势。你们什么看法?”   我们的看法是没有看法。孙天成和王阳前期到每个人家都做过工作,这会儿又有了老于的认可,齐大伟和苗有发端着酒杯,从不同角度论证了“于站英明,我们也认为他二人最合适”。   魏檗想了想,论村里项目实施的前期准备和工作热情,两个人都挑不出毛病,她虽然马屁拍不了那么溜,但也没理由反对。   老于的提议“全票通过”。他又问其他三人:“你们心里还有什么人选?说出来讨论讨论。”   魏檗以茶代酒,敬了老于一杯,心里忍不住给他点个“666”——不搞一言堂,先把自己最想定的定了,再分润出部分权力,让大家都有参与感,是个驭下有术的好领导。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齐大伟先嚷嚷起来:“我觉得顺发老哥合适。”   老于点点头,问苗有发:“你觉得呢?”   老实人苗有发喝了酒,声音瓮声瓮气:“俺都行。”   “你呢?”老于又问魏檗。   魏檗说:“我觉得李静更合适。山弯村盐碱地多,开沟有助于降渍。李静有肯干又本分,她公公花支书在村里威望高,实施起来肯定更容易。退一万步说,万一项目失败了,有花支书在,也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一席话说得老于频频点头。魏檗说完,老于问齐大伟:“你说顺发合适,有什么理由?”   “啊……这……这”喝了酒的齐大伟大着舌头,思维迟钝,哪里有什么理由,不是哥俩关系好吗?什么时候喝酒聊天也要条清缕析的说个一二三了?   于明忠又问苗有发。   苗有发:“俺都行。” 第18章   ◎有口皆碑◎   最后敲定了山南村、油山东村、山弯村三个村实施——老于本想叫“良田开沟”,在魏檗的建议下,改成了“开沟增产”项目。   每个村试验田20亩地,站里给补贴。   其他村想实施也可以,但是没有补贴。这年头村里和农技员们都不富裕。之前方成功、赵顺发想实施项目,更多的是看中镇里给的补贴钱。   如果自己要掏腰包实施,是万万不可的。   所以最后真正实施的,只有山南、油山东村和山弯村三个村。   生产沟开挖之前,魏檗先在农技站开了几节“开沟增产项目实施小课堂”。   在农技站平时开会的大屋子架了块黑板,给农技员们进行技术培训,重点培训李静、王阳、孙天成他们仨。   魏檗最开始以为来听课的,除了李静三个必须来的,顶多再有一两个离镇上近的农技员。   没想到正式开课那天,十个村的农技员全到齐了,坐了满满登登一屋子。   怎么回事儿,连老谢都来了!   魏檗忍不住问:“开沟没人开,怎么听课这么积极?”   “自己开沟站里不给补,要自己贴钱!”李静哈哈笑着损人:“听课又不花钱,不来可不亏死了!”   “魏科长,你不知道,咱镇上这些农技员,不占便宜就是吃亏!”   “那当然!”   这些农技员们互相认识近二三十年,被李静损了也不恼,反而跟魏檗卖惨似的抱怨:“魏科长,你看看你看看,她学了就不想让我们学了。”   “好好好。是我问的不对。”跟这些人在一起,魏檗也有什么说什么,“鼓励大家来听课,今年不挖沟咱明年挖啊对吧?”   她和农技员们开玩笑:“你们来听课都要好好听,说不定明年你们想挖沟的时候,我不讲课了呢。到时候你们都得求李静!”   “那感情好。”李静指着刚刚卖惨的方成功说:“到时候我一定要从这铁公鸡身上刮下二斤铁。”   农技员们哄堂大笑。简单、直接、热烈的氛围中,魏檗尚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她给大家讲开沟技术。这项技术四十年后,在黄淮平原和长三角一带,获得极大成功。看似简单的开沟,其实并不简单。   每条沟的间隔距离、宽度、深度,以及上款下窄的尺度,都有严格的标准。   原理很复杂,魏檗考虑到大家的接受能力,没有讲天书似的原理,只把挖沟的标准告诉大家。   每条沟要保持上宽下窄的梯形或倒三角结构,上口至少要40厘米宽左右,深度至少20厘米,每隔80到100米要开一条沟。   李静、孙天成、王阳这三个要实施项目的农技员听得很认真,其他农技员却问题一个接一个。   “40厘米宽是多少?我要用尺子比着挖吗?”   “梯形是什么形?”   “魏科长,上宽下窄您不用说。在土里挖沟,还能上窄下宽吗哈哈哈。”   “左右!左右!四十五厘米也行,但七八十厘米就过分了!”   “梯形是这样的!”   魏檗在黑板上画了个梯形的横截面。   没当过老师的魏檗,被一群“问题学生”搞得头疼不已。   连带着对李静、王阳、孙天成三个认认真真听课的“好学生”都带上了有色眼镜。   她不那么放心得再三给李静三个人强调:知道大家都是种田的“老把式”,有丰富的经验,但是这项任务要严格执行标准,不能按自己的经验“搞创新”,随意改变开沟的参数!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我说的这些参数都拿笔……   魏檗说着,往下一扫,全部人大眼瞪小眼,别说拿笔,脸前连张纸片都没有。   “你们!你们啊。”魏檗无语了,又让苗有发帮忙找本子和笔发给大家。   没想到农技站也不是什么“文风鼎盛”的单位,翻箱倒柜,拢共找出来四个泛黄的本子,□□支铅笔。   “行行行,这样吧。”   魏檗给了李静三人一人一个本子,其他人凑合凑合,从本子上撕张纸。把开沟的技术标准又重新讲了一遍,在黑板上画上图,标上数据。又盯着农技员们原原本本抄在纸上。   至于这些本子和纸之后的命运,就不是她能操心的了。   召开这次开沟技术培训班之后,心有余悸的“魏老师”再也不开班教学生了。   于明忠跟她说:“乡里人文化低,你不能指望都跟你们学生似的,听听就懂。得手把手教。”   “确实。”魏檗心有戚戚,“不勤盯着,我也不放心。”   魏檗鼓动于明忠出头,带着农技站里的三个人,顶着日头,每个村跑了一遍。但于明忠镇里工作忙,技术上的事情,他也看不太明白,跑过一遍之后,完全交给魏檗,不怎么问了。   其他两个人,苗有发老实,魏檗叫他,他就跟着,魏檗有时候想不起来喊他一起,他自己也不会主动问。   齐大伟嫌辛苦,没了于明忠在上头压着,从没跟着魏檗下过村。   所以多数时候,都是魏檗自己一个人到村子里去。   山弯村、油山东村和山南村,她去得多,其他没开沟的村子,她也时不时去一趟,看看现在旱情影响,指导一下抗旱浇水。有时候村民们遇上问题,魏檗碰见了,就会直接在地头上找块阴凉地,现场给大家解决。   上与星辰近,下与白丁亲。   没多久,山水镇所有村子里,几乎都知道,农技站新分来一个学生。一点儿也没当官的看不起人的架子,问什么都笑眯眯的告诉你。   “可好了,一点儿也没看不起我老汉。”   “给俺说了咋治之后,你看俺家玉米长多好!”   ……   魏建岭出去给人做木工活,有的主家听说他竟然是农技站魏科长的爹,直呼“真人不露相”。有的从前连水都不倒的抠门主家,听说农技站的魏科长竟然是他闺女,不但给他倒糖水,最后干完活看天太热,还给他切了个大西瓜。   魏建岭走在十里八乡,只要一提自己闺女魏檗,待遇蹭蹭往上涨。   在自己村里,因为吕家丰不收他家辣椒,隐隐约约对魏家的排挤和歧视,像夏日薄冰,不知不觉消弭。时不时有邻居上门,问魏檗什么时候回来,想让她到自己地里看看庄稼。   魏建岭天天腰杆挺直,走路带风。正赶上老魏头的小动作又没搞倒吕家丰,气儿不顺。老魏头嫌魏建岭招眼,骂他:“嘚瑟什么,小丫头片子能成啥事儿。成事儿了也是外姓人。”   韩云英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她嫁过来,因为没儿子被公公婆婆骂,被大哥大嫂嘲笑,受了多少气。现在自家大丫头争气,韩云英也多了两分底气,忍不住怼老魏头:“一只凤凰顶的上几百只乌鸦!”   一句话把老魏头气个仰倒。 第19章   ◎天旱◎   韩云英把老魏头撅了回去,可魏建岭却把老魏头的话听进去了。背人的地方,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   魏檗对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却不清楚,她已经连着两星期没回家。   因为从六月开始,几乎已经近三个月没下雨。   夏天天气炎热,连水坝和小河里的水都少了好大一截。村村户户,都在抗旱浇水。   在山水镇,组织村里抗旱浇水也成了最最重要的事情。   镇里直接下了行政命令,所有的事情靠边站。一定要让每个村都浇上水,一定不能出现村和村之间因为抢水发生的械斗。   于明忠扔下镇里的其他工作,不论多热的天,多大的太阳,都要求农技站里的几个人,必须到村里去。   先去了最困难的,半山腰的山弯村。   到了山弯村,七十多的支书老花,正顶着大太阳,站在轰隆轰隆抽水的电机旁边,让村民排好队,一户一户取水浇地。   老花见了于明忠,让李静带着农技站几个人到田里看看。   山弯村形势非常不乐观。   平常年景就水少,现在缺水更严重。一眼望去,本该绿油油的玉米地蒙上一层干枯的黄色。   “那边怎么回事儿?”于明忠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地。在一片斑驳的黄色中,那块暗绿色几乎没有黄的地块,显得尤为突出明显。   “哎呀,不得了。”李静看向魏檗,说:“那是开过沟的试验田!魏科长真厉害,这块地旱得就比别的地轻。”   “去看看。”   大家到了跟着李静到了地头上,沟里有刚浇过水的潮湿,地上的玉米苗,虽然叶子也因为缺水卷曲,但几乎看不到干枯发黄的叶子,比其他地块好太多了。   “开沟真的这么有用?”于明忠既安下心来,又疑惑不已。他下到田里,拿起一块土坷垃碾了碾,没有发现一滴水。“这土不一样这么干?我看比没开沟的地还干。怎么会不太缺水?”   魏檗也走到田里,她伸出手,在田里向下挖。挖到五厘米左右,土壤开始带了湿意,挖到十厘米左右,地里的土开始粘手。   魏檗指着自己挖出来的小坑给于明忠看,“地表虽然旱,但往下五厘米,十厘米,你看,因为水是从沟里通过土壤缝隙的吸附渗过来的,所以土壤墒情*并不差。”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给于明忠和李静解释:“没有开沟的,把水浇到表层,不但蒸腾严重,并且因为突然水太多,真正的有效下渗反而不多。”   “唉。”于明忠忍不住叹了口气,问李静:“如果现在再组织全部村民开沟,能行吗?”   “啊?”李静愣了一下才说:“这个俺做不了主,得问问俺老公公。”   中午歇着的时候,老花听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你要是早说,说不定能行。现在都旱急眼了,再说让开沟,那肯定不行。开沟毁粮食啊!”   于明忠眉头紧锁。   魏檗问:“开沟的田明显不怎么旱,大家都能看到。怎么还不行。”   “人心难测。”老花支书把魏檗当成自家后辈,耐心给她解释:“大家伙儿都觉得自己能抢到水,把自家的地浇到不缺水。谁都不想减自己家的粮食。”   “再说了,你说开沟好。开沟多收粮食,现在谁也没见到不是。”老花摇摇头,指指自己,“现在不让他们开沟,打出来粮食少,因为天旱,大家伙也就认命了。如果现在让开沟,到时候万一粮食少,人人赖你。你知道吗?”   魏檗皱眉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懂老花支书的意思,有时候技术和实际操作是两码事儿。   技术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但是在现实推广和操作中,人心总是下意识回避自己的问题,把错误归结到别的地方。有可能把其他因素造成的错误后果,推到没有错的技术上。   “都要有个过程。”魏檗对于明忠说:“急也急不来。”   于明忠叹了口气,他自然明白老花和魏檗的道理。他现在后悔没有在全镇组织开沟,往前追溯原因,不就是自己当时心里也不敢完全相信这个新技术么。   从山弯村离开,于明忠又带大家去了山南村和油山东村。这两个村也一样,开了沟的田,比没开沟的,明显旱得轻。   除此之外,于明忠还发现,每个村里,经常遇到老百姓,对魏檗特别热情。   一问才发现,魏檗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在每个村里有口皆碑。   小魏真不赖,有知识分子的学识,却没有知识分子的傲气。于明忠起了历练历练魏檗,尽早把农技站交给魏檗的心思。   过了几天,镇上又出了文件,镇长带队,要求所有股级以上干部包村下沉指导。   本来没有魏檗这个还没过试用期新人的事情,但于明忠打定主意培养她,想让她在领导面前表现表现,露露脸,简单征询了下魏檗的意见,把魏檗的名字也报了上去。   魏檗以为自己会包油山西村,没想到于明忠担心她跟吕家丰的关系,回村难做工作,没让她回自己村。   于明忠包了油山西村,魏檗被分到汪山组里,在人人眼热的河滩村。   河滩村离山水镇镇区很近,骑自行车十几分钟就到,不用住在村里。   汪山作为镇里另一大站的站长,镇里的老人,其他人不敢和他争河滩村。于明忠和汪山关系好,为了照顾魏檗,让汪山主动要了魏檗,把魏檗也分到河滩村。   第一天到了河滩村,汪山只关心畜禽,他问河滩村村主任侯庆喜:“你们村猪牛羊都能喝上水吗?”   侯庆喜说:“都是大牲口,人喝不上也不能亏了它们啊!”   汪山又问:“庄稼能喝上水吗?”   侯庆喜脸皱成一团:“能喝是能喝,但喝饱难!”   汪山呵呵一笑,跟魏檗说:“庄稼怎么喝水我也不懂,你去看看吧。放开手脚大胆干,我给你坐镇。”   “好,那我去看看。”   汪山不干涉魏檗做事,自己也乐得躲清闲,在树荫凉里和侯庆喜聊天,魏檗跟着方成功去地头上看抽水浇地的情况。   河滩村看名字就知道,在一条大河的河滩附近,能直接用电机在河里抽水浇地。   不但如此,河滩村还很富裕。   到了河边,魏檗看到三台电机轰隆轰隆加足马力抽水。   比起只有一台电机,还在半山腰十分的山弯村,河滩村干旱程度轻多了,他们这些包村干部,也压力骤减。   难怪人人想来河滩村。   魏檗想着心事,方成功指着三台电机给魏檗介绍:“两台电机是村集体的。你看那台绿色的,是村里侯老师家的,村里花钱租的他家电机,每天用八个小时,第二天再借出来。”   “村里人自己家还有电机?”魏檗吃惊了,电机可不是便宜货。不但如此,买电机还要有票据,可不是单纯有钱能买到的!   “侯老师家有海外关系。”方成功含含混混把问题带了过去:“是亲戚从国外买了寄回来的。”   “还是进口货?”魏檗忍不住感慨:“河滩村果真藏龙卧虎!”   果真藏龙卧虎!   魏檗感慨完没几天,就吃了侯老师家好大一瓜。 第20章   ◎吃瓜◎   河滩村干旱问题不大,畜禽养殖缺水问题更不大。   汪山头几天给魏檗站台撑场子,等魏檗和河滩村侯庆喜混熟了,汪山就不再每天去了。   魏檗夜猫子,不习惯早起,一般早晨九十点钟到河滩村,去的时候三台电机都已经“上工”了。   如果天天这个时间,也没什么。   结果有天一大早,魏檗蚊帐里进了只蚊子,被吵得睡不着。   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多,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魏檗索性不睡了,趁天气凉爽,早早到了河滩村。   河滩村村里的两台电机刚开始抽水浇地,侯老师家的电机还没有搬过来,方成功正要去搬。   魏檗好奇这个有海外关系的“侯老师”,在河边看电机抽水也没意思,就跟方成功一起去。   离侯老师家还有一段路,魏檗听着前面呜呜渣渣,像有人吵架。等到拐进侯老师家所在的巷子,吵闹声更大更清晰了。   “怎么回事儿?”方成功一个箭步窜出,想过去拉架。   魏檗一把拽住他衣服。   “怎么了?”方成功疑惑转头。   魏檗一言难尽指指侯老师家附近,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   “村里人好事儿。”方成功以为魏檗不知道,给魏檗说:“村里爱看热闹凑热闹,不用管他们。”   “不是。”   魏檗拽方成功那一把的时候,本能觉得不对劲儿。   现在要给方成功说哪里不对劲儿,她还有点说不出来。   “爱看热闹不假。”   魏檗回忆起自家和杨梅花在爷爷奶奶家门口干的那一仗,呼啦啦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她突然福至心灵!   “大家爱看热闹对吧,你仔细想想,大家看热闹,是不是呼啦啦围一圈,大大方方的看!”   “对啊!”方成功也回过味儿来,村里有什么热闹,哪次不是人挨人,人挤人,想挤到前面去看都不容易。   哪里像侯老师家这样,大家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这说明啥?说明侯老师家的“热闹”是个大丑闻,太丑了,丑到大家看热闹都担心被他们发现记恨。   魏檗和方成功对视一眼,默契得走向侯老师家大门外的一处拐角。拐角离侯老师家不远,伸头能看到侯老师家的院子,又因为有墙挡着,院子里的人看不到拐角后。   悄悄吃瓜看热闹的绝佳“观景地”。   不,不是。是因为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贸然去借电机,我先要仔细观察观察情况。   魏檗心里默默给自己找补。   悄悄溜到拐角后才发现……   好家伙,不愧是绝佳观景地,拐角后贴着墙根站满了吃瓜看热闹的人。   大家都认识魏檗和方成功,自动让出最前面的位置,热情招呼他们。   “魏科长,方大哥,快来快来,给你们腾空。”   “啊这……不是……”魏檗突然有种上课吃辣条被老师抓包的赧然,磕磕绊绊解释道:“那啥,我们来借电机抽水。”   “知道知道。”   大家热烈捧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都是来借电机抽水的。”   ……   魏檗直接想捂脸。   还没等她捂上,就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拉到“溜墙根队伍”最前面,绝佳吃瓜观景地。   太热情了,我谢谢你们啊!   前面空无一人,毫无阻挡,视野敞亮,侯老师家里四门大开,院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抽水的电机摆在影壁前,一个穿深色中山装的老头在院子里边闹边打滚。   魏檗竖起耳朵仔细听,那老头似乎在喊“我要桂粉儿~~我要桂粉儿~~~我要桂粉儿~~~”   “桂粉儿是什么?”   魏檗转头问方成功,却看到方成功一脸裂开,怀疑人生的表情。   后面有其他吃瓜群众热心给魏檗科普:“桂芬是住他家后面的邻居。”   “啊?”   “是个寡妇。”“年轻,四十多岁。”“带俩孩子。”“我早看他俩有问题。”   “哦。”   七嘴八舌一阵科普,魏檗懂了,不就是老头看上人家年轻寡妇,想离婚再娶么。她同时又不懂了,搁农村这不算大事儿啊,怎么一个个的……   特别是方成功,“至于吗你?”   “不是。不是,我没想到。”方成功依旧一脸怀疑人生,“侯老师多板正严肃一人啊,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就是我们教导主任了。后来当了校长,吴老师是学校里的校医。我认识桂芬,比吴老师差远了。”   “对,吴老师之前地主家的大小姐呢?”   “啊?”   “家里好几百顷地,那时候咱河滩的地全是她家的。”“镇政府对面的电影院原来是她家是楼。”“后来家里成分不好,才找了侯老师。”   “哦。”魏檗懂了,她说:“吴老师家有海外关系?电机是她亲戚寄回来的?”   “是侯老师家的海外关系。”   大家叽叽喳喳说,“从前不敢说,侯老师家哥哥在岛上。”“侯老师家原来在村里最穷了,他哥哥吃不上饭去当的兵。”“还当过日本人的兵。”“这可不兴乱说。”   “之前问都说他哥死了。电机寄回来才知道没死。”   ……   “魏科长,吃瓜。”   不,我已经吃撑了。魏檗正想随口拒绝,接着被人碰了碰肩膀。   转头一看,一片切好的西瓜递了过来。再看其他人,几乎人手一片瓜。   真·吃瓜群众吗。   “翻来覆去也没新的。”给魏檗递瓜的大姐一边吃瓜一边抱怨:“今天比昨儿个更热,不吃瓜真受不了。”   “啊对。”魏檗对大姐无意间的双关无语了一下,啃着手里的瓜,跟大姐说:“这瓜真不错,沙瓤的,好吃。”   “当然了。自家种的,保熟。”   话音刚落,大姐忽然激灵一下,用胳膊肘猛捣魏檗,“看看看!桂芬来了!”   啊?   魏檗顺着大姐指的方向,看到小巷口拐进来一个人。   普普通通农村人常见的打扮,四五十左右的年纪,看不出有什么“红颜祸水”的气质和长相。离得近了,魏檗才看清楚,这个叫桂芬的女人,身上有一股野草般的生命力。   她走到侯老师家大门口,脚步不停,像平时串门一样,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魏檗看到地上打滚的老头——侯老师——停下打滚,坐在地上。   离得有点远,他们正常说话的声音,魏檗听不到。只看到刚刚没有露面的家里另一个人,应该是吴老师,从堂屋出来,走到院子里。   优雅!吴老师头发银白,带着眼镜,同样普普通通农村常见的打扮。   但看到吴老师的第一眼,魏檗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魏檗身后大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打啊,快打!打起来!”   但院子里三个人似乎在说话,围观群众期待的场景迟迟没有出现。   魏檗心里忽然有些气闷,这两个女人,地上打滚的老头配得上哪一个?!   “走了!”她招呼方成功:“还借不借电机。”   “现在?”   “现在不是没事儿了。”魏檗指指侯家的院子,“再不借日头要上了,你难不成想大中午浇水。”   说完魏檗从拐角后转出来,方成功心里再不愿意,也只好忙不迭跟上。   还没走到大门口,迎面撞上刚从里面出来的桂芬。   “魏科长,来借电机?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嗯,没有没有,刚来。”   魏檗本以为打声招呼提了电机就可以走,万万没想到半道会被瓜田正主拦下说话。她感觉到自己双颊发烫……   快走吧,别再说了。   没想到桂芬非但不走,反而跟魏檗和方成功说:“我去把电机给你们提出来。”   “啊,不……”不用。   魏檗拦没拦住,跟方成功像两根木桩杵在巷子里。   不一会儿桂芬提着电机出来,到魏檗跟前,把电机放在地上。她跟魏檗说:“吴大姐最好脸面,今天的事情,你们当不知道吧。” 第21章   ◎不是人◎   魏檗点点头。   不知怎的,她眼眶有些发热。   在自己最难堪最尴尬的时候,还能考虑到她人的脸面和感受,魏檗不相信桂芬和侯老头有超出法律和道德的关系。再说,她刚刚吃瓜知道,桂芬最难的时候,都靠自己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现在孩子长大成人,能干活挣钱了,桂芬再找姓侯的干嘛?图他年龄大?图他不洗澡?   魏檗满心愤懑想骂人,为了掩盖情绪,她弯腰去提小电机。   一动不动。   嗯?   魏檗铆足了劲儿,再用力一提。   离地不到一公分,下一秒,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呃……这就很尴尬了。   “怎么这么沉?!”   方成功说:“本来就很沉啊,得有小一百斤吧。”   “小一百斤?!”魏檗惊了:“那桂芬单手提过来轻轻松松?!”   “要不咋说寡妇不易呢。”   方成功说完去提小电机,他提小电机的样子,魏檗看着,也没桂芬显得轻松。   “寡妇家里没男人,什么活都要自己干。再没力气的人,也会练出一把力气。不然要被人欺负死。”方成功说:“侯老师。呸,侯庆有这么欺负人家,真不配当老师。”   魏檗忍不住骂道:“还老师,人都不配!不是人!”   “垃圾!禽兽!猪狗不如!”   魏檗和方成功骂了侯庆有一路。   等到傍晚用完电机还回去的时候,侯庆有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穿着干净整洁的灰白色衬衫,带着宽边眼镜,就着天光看报纸。   看到二人进来,并没有起身,只是面容严肃的朝方成功点点头,叫他老婆出来待客,自己的目光又落到报纸上。   屮屮屮屮屮!   魏檗被侯庆有的作态恶心坏了。   如果她没有看到早上那场闹剧,她初见侯庆有此时的表现,一定会认为他是古板、严肃的端方君子,必定会猜测他们夫妻感情和睦。   这人是怎么做到跟没事儿人一样,毫无愧色的叫老婆干活的?是怎么做到依旧摆出一副严肃的教导主任模样,看不起跟田地打交道,满身泥土的方成功的?!   无耻!无耻!太无耻了!   魏檗垂下眼,她在思考找人给侯庆有套麻袋,揍他一顿的可行性。   老头儿年纪不小了,揍狠了万一出事儿,不合适。   正想着,她听见温雅慈祥的女声,问她们,“天气热,进屋坐坐喝杯水吧。”   “不了。”魏檗抬起眼,看向来人。   离近了看,吴老师虽然依旧优雅浸,但精神却憔悴不堪。看着他们,跟他们说话时,有一种明显得紧绷感。   “吴老师。”魏檗对老人说:“昨天来还电机的人可能忘了跟你说,现在河滩村的地浇得差不多了,我们商量着不那么早打扰你们,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拿电机。”   魏檗装作不好意思,问:“昨天没给你们说,结果我们今天上就过来得晚,在巷口遇到一个大姐提着电机要给我们送过去。是不是劳您等了很久?实在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   魏檗看到吴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身上的紧绷感一下子松懈了很多。   “最近天热,我们起得也不早。”吴老师的笑有了些许实质,“到我家来串门子的邻居热心肠,怕悟了村里的事。”   “没有劳您久等就好。”   魏檗握住吴老师的手,吴老师的手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依旧指尖冰凉。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力维护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一地鸡毛一样乱糟糟晚景的小小一点体面。   “我们明天再来。您留步。”   魏檗出了吴老师家门,连骂侯庆有的心情都没了。   一路上,只剩方成功唠唠叨叨骂个不停。他跟魏檗说:“侯庆有这死老头子,当教导主任的时候,我们找相好的牵手都不让,他自己竟然踹寡妇门。”   “我们套麻袋揍他一顿吧。”魏檗突然停下来看向方成功。   “啊?”   方成功愣了神,还没反应过来,魏檗自己先摇摇头否了。   “不行,他年纪太大了,万一有个好歹,还要吴老师伺候。”   方成功反应过来了,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跟魏檗说:“魏科长,要想整侯庆有,还是有办法的。”   “桂芬家两个半大小子,就不是好相与的善茬。”方成功说:“我再找几个半大小子,让他们看见侯庆有就用坷垃砖头砸他。半大小子们劲儿大,窜得还快,有侯庆有受的。”   魏檗噗嗤一下笑出声。   未成年人对阵老头子,这算什么?魔法对轰?   “对,就让小子们砸他,让他臭大街!”   此言一出,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魏檗又到河滩村的时候才知道,方成功真的偷偷鼓动了好几个半大小子砸侯庆有。   作为农村最不安定因素,有人带头,没几天功夫,村里半大小子们不论知道原因的,还是单纯图好玩的,人人见了侯庆有低头寻摸砖头坷垃。侯庆有开始还气得骂,后面连门都不敢出了。   魏檗再带人去还电机的时候,发现没见到侯庆有,他家里多了个三十多岁,和吴老师面貌相似的女子,吴老师脸上也有了真实的笑意。   吴老师给魏檗介绍:“这是我女儿。”   “侯大爷呢?”魏檗忍不住问,“最近没怎么见到侯大爷?”   “他啊,进城看病了。”吴老师悠悠叹息,目光不知落在哪里,似在自言自语,“许是不回来了。”   魏檗心里默默的说,不回来是好事情。   她回去告诉没跟来还电机的方成功吴老师家瓜的后续,方成功说:“侯老师竟然病了?真病还是假病?我打听打听,忙完这段时间叫上几个同学,一起看看他去。”   你……   魏檗看到方成功眼里闪烁着光。行吧,看热闹吃瓜这件事,不分男女不分时间不分空间,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有了“一同吃过瓜”的革命友谊,方成功和魏檗关系明显向前迈了一大步。方成功和魏檗聊起天来,不再只讲面上文章,不再只是谁谁谁好人这样的泛泛评价,而是开始深挖,某某背后的一大片瓜田。   吃瓜这种事情,就不能开始。   因为一旦开始,它容易停不下来!   变成一只猹徜徉在瓜田里的魏檗,在八月份终于下了第一场雨,包村抗旱工作结束的时候,已经吃瓜吃到撑,变成了山水镇人际关系“百事通”。   虽然尚不能跟混了大半辈子的老于比,但至少在别人谈论起某个人的时候,已经能迅速反应过来某某是谁拐了弯的亲戚,谁跟某某从老辈儿里开始有仇。   当然,对方成功说的很多事情,特别是对农技站里其他人的评价,她也没有全盘相信。而是通过多方印证,通过更多方方面面的观察了解,心里有了自己的评价和判断。 第22章   ◎收获的季节◎   比如孙天成。   魏檗对他的第一印象极好,踏踏实实,老实本分。   虽然第一次到山南村的时候,魏檗发现田里施肥过量,导致农田里都结了一层白霜,并且有刺鼻的尿素肥料(氨态氮肥)的味道,但她当时看到孙天成顶着烈日在农田里查看苗情,以为他只是太想让地里收成好了。   八十年代认识水平有限,不少人把化肥农药当成了丰产丰收的灵丹妙药。   后来魏檗跟着于明忠跑遍了山水镇的所有村子,发现山南村确确实实是山水镇化肥农药使用量最多的一个村子。其他村里化肥农药使用量虽然比四十年后多,却并不离谱。   但魏檗并没有因此责备孙天成,对孙天成的印象,也没有因为地里化肥使用量过多,而产生负面影响。   她以为,孙天成只是认识不足,知识储备不够。   她本想找机会跟孙天成谈一谈,告诉他关于农药化肥使用量“饱和度”的问题,只是还没找到时间聊,她便知道了“红旗农资店”的存在。   在有了红旗农资店可能跟某一个技术员有关的猜测之后,魏檗把所有的信息和线索串连起来,把目光转向了孙天成。   魏檗觉得,红旗农资店九成九跟孙天成脱不了关系。   为了自己家多挣钱,利用自己驻村农技员的身份便利,让村里的,信任他的老百姓们过量施用化肥农药。   魏檗对孙天成的印象大打折扣。   如果孙天成只是农资店的老板,农资店的销售人员,任凭他怎么推销农药化肥,怎么鼓动老百姓使用农药化肥,魏檗都不会对孙天成有太大意见。但他是驻村农技员!有自己的职责所在。   为了挣钱,有点不择手段。   她心里暗暗警醒,却没有在站里和农技员中间对孙天成进行臧否。   魏檗知道,她刚刚参加工作,而孙天成和老于他们,少说也认识十多年。从亲疏远近关系来讲,她说孙天成的不是,落在大家眼里,许是“以疏间亲”。   魏檗不会做任何无把握的事情。   其实她隐隐对孙天成也存了轻视之意。在她眼里,孙天成不过是一个农村里,脑袋灵光的人罢了。知道他的人品,日后相处中不必和他交心,似乎也不必对他太过关注。毕竟当下的魏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孙天成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农村“能人”,在将来给她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   时间在玉米茎叶舒展,籽粒饱满中来到了收获的季节。   两个月里,李静对魏檗彻底服气,称呼从生分的魏科长,私下里没人的时候,变成了“大妹子”。   狗腿子王阳更是牢记并发扬光大自己的唯一优点“听话”,魏檗指东他绝不往西,魏檗让施一包肥他绝不再抓一把,魏檗让排水他绝不灌溉,尽管他心里没少嘀咕,但行事既不自作主张,也绝不打折扣。   九月底的时候,老于让各村农技员提前预估测产,魏檗看着各村预估的产量数字,除了河中村和河阳村,其他的村子,报上来的预估产量,都比去年高。   魏檗跟老于说:“测产结果还不错,看起来么怎么受旱情影响。”   此时农技站齐大伟和苗有发都没有在,老于拿过魏檗做好统计表格的纸,垂眼看了一会儿,嗤笑一下,拿笔把河阳村和河中村的数字划掉,重新交给魏檗:“把这两个村的数字改一下。增产是任务!赵顺发这个人,技术有,就是觉悟不高。”   魏檗:……   我觉悟也不见得有多高,你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齐大伟和苗有发不在,你就明目张胆的注水。   魏檗不想接招,她装听不懂,问于明忠:“改成多少?”   我……!于明忠差点一口气儿没上来,我要知道改成多少,我还问你吗。我自己悄默声改了不就行了!   他给魏檗描述自己的要求:“小魏,你是专业人才,你懂。把这两个村里的数字,改的和其他村里协调起来。就是那种。”于明忠连比划带描,他良心一点儿也不痛。将来小魏接了农技站站长,要面对的类似的事情多着呢。   我只是提前让她学习。   “改成那种,一眼看去特别特别真,实际讲起来也特别特别真的数。”   魏檗心里默默补了一句,特别特别真的假数。   “于站,您这要求太难了。”魏檗忍不住吐槽:“和五彩斑斓的黑有一拼。你不如把赵顺发他们两个人叫来,问问为什么比去年产量低,针对他们产量低的原因,找解释说明,或者他们的测产漏洞。”   “测产漏洞?”   于明忠不知道想到什么,摆摆手让魏檗去忙,他自己端了个茶杯老神在在。   过了十月一日,玉米收成如何基本已成定局。   农技站也把本年度的产量预测报给了镇里和县里。最终上报的数据里,山水镇每个村的产量预计都比去年要高。   报数字能忽悠领导,可忽悠不了老百姓。   地里产多少就是多少,产的少了不够吃,就要饿肚子。   于明忠虽然报的粮食大丰收,比去年更增产,但实际上,今年这一季玉米产量如何,他心里也打鼓。   特别是对于所谓的开沟增产试验项目,到底能增产多少,他心里一点儿谱都没有。   所以十月一过,老于在镇里就坐不住了,不再在镇里点卯混日子。叫上魏檗,准备到三个村里挨个去看项目试验田。   先去最近的山南村。   到了山南村,孙天成已经早早等在那里。   魏檗虽然对孙天成有了看法,但只是心里暗暗警醒,面上并不显露,还是热情又和气。   孙天成见着魏檗,竖起大拇指,对于明忠赞道:“魏科长真了不得,于站,你看。”   孙天成边说边走到地里,就着玉米杆上的玉米扒开外衣,给于明忠看:“你看看,这子长得多满!我算了算,这一亩地能见500多斤玉米”   “多少?!”于明忠大吃一惊。   他知道肯定会丰收,但每亩500斤往上的产量还是超出了他预想的范围。   “打底500斤。”孙天成说:“每亩比没开沟的多见四五十斤粮!”   “没算错吧!没算错吧!”于明忠又搓手又拍大腿,忍不住也下田去扒了一根玉米。   一粒粒金黄饱满的籽粒映入眼帘,整整齐齐的黄色小珍珠从根部一直排到最顶上。于明忠不舍得把它掰下来,自己转了个圈,绕着“扒了衣服”的小玉米来来回回转,恨不得把眼睛贴到上面。   “一个子儿都没有裂!”   于明忠边说把扒掉的玉米“衣服”重新小心翼翼的给它套上,走到地头上嘴里还忍不住念叨:“没有裂,一个子儿都没有裂!”看到魏檗,红光满面跟她说:“全部长满了,没有裂,也没有缺粒!竟然没有裂果和缺粒!”   “主要上个月气候好。”魏檗也下田扒了根玉米棒子,惊异于老天爷给她赏得脸。   即便是她穿书之前,一年收成好不好,也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脸。如果九月份玉米授粉期阴雨连绵,收获的时候玉米最上面的地方很容易缺粒,影响产量和质量。人们穷尽智力计,也不过是从磕头祈雨把身家性命交给老天爷,变成与天一搏,“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   这三分,可以养活数亿人。人类挣扎着走了千百年,渺小而又伟大。   八十年代,介于传统农耕向机械化和现代化转型的时期,尚需看老天爷八九分脸面。   于明忠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哪怕魏檗从老天爷手里争下来万分之一,在平平无奇的山水镇,在小小的南山村,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去看看另外两个村。”   于明忠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其他两个村八成也会大丰收,但是,还没亲眼见到,他强迫自己不要提前高兴。   万一,万一只是孙天成撞大运呢,是不是。   这么想着,于明忠在山南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孙天成的欲言又止,和往旁边扯他袖子想说小话的举动,都被他忽略了。   告诫自己不要提前高兴,然而嘴角已经咧到耳后根本压不住的于明忠,招呼魏檗上自行车,赶紧去其他两个村看看。   方才于明忠高兴得晕头转向时,魏檗抽空在田头问了个大娘投了多少农药化肥浇了几次水。不同于于明忠的喜笑颜开,平心而论,魏檗对山南村的投入和产出,是不满意的。 第23章   ◎丰收的喜悦◎   老于带着魏檗又去了山弯村和油山东村,   到达山弯村的时候,李静正带着草帽在试验田里测产量,见到魏檗和于明忠,急急忙忙从“青纱帐”里钻出来,激动的要去抓魏檗的手。李静双手沾满泥土,伸到半空,又把手缩回来在上衣上狠狠蹭了两下。   “于站,魏科长!”李静紧紧握着魏檗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六十斤!我们试验田每亩差不多能见470斤粮,比外边的地多见六十斤粮!”   “多少?!”于明忠也吓了一跳。山弯村很多地都在半山腰上,地薄,肥少,盐碱大,一亩地粮食都要比其他村少四五十斤。虽然每亩地的产量比不过山南村那边,但这个增加的数字,实实在在让于明忠大吃一惊。   他知道孙天成虽然小心思不少,技术和干活的本事却是实实在在的,他以为,四十斤已经是放大卫星的好消息了,没想到,在李静这里,竟然听到了“六十”斤这个数字。   震得于明忠脑袋嗡嗡的。   李静松开魏檗的手,用手背拭了拭眼角的湿意,忍不住说:“要是那几年,每亩能多产六十斤。俺们村,俺们村。”   李静咬了要唇,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情绪平复下来,跟魏檗说:“魏科长,让你见笑了。俺们村地薄,从前经常吃不饱。那几年,出去要饭的多,饿死的也多。”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魏檗主动伸手握住李静。   李静粗粝的双手上布满老茧,骨节又大又硬。   魏檗紧紧的握住,郑重的对李静说:“一定会越来越好。不但能吃饱,我们还能从土地上挣钱!”   “嗯,信你。”李静爽朗的笑了起来,笑声从丰收的田里飘上秋季晴朗碧蓝的天空:“有你和于站,俺们村粮食肯定越见越多,日子越过越好。”   魏檗和老于都被这笑声感染。   于明忠笑道:“我一个老头子,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以后想多见粮食多挣钱,就听魏檗的。”   单凭种粮,特别是在剪刀差存在的八十年代,仅能保证温饱罢了,是挣不到钱的。想要挣钱,还需要经济作物。魏檗当然不会说那么不合时宜的话,只是开玩笑一样说道:“听我的,说不定把你们都带沟里去。”   “带沟里俺也跟你去。”李静说:“只要魏科长有吩咐,哪怕是条沟,俺也过去趟!”语气平静坚决,虽然没有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却有了一诺千金重的味道。   多年后魏檗仍然会想起这一幕。李静或许不知道一诺千金的典故,但她在秋高气爽的时节里,展现出的中国农民特有的义气,惊心动魄,豪气干云。   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大家这会儿的全部心思和注意力,都在试验田每亩地的玉米产量上。   老于嘱咐李静道:“先让它在地里长长,别忙着收。等站里通知。”说完招呼魏檗骑上车,赶往油山东村。   油山东村的王阳也是一样,早早等在田边。   他生性油滑狗腿,因为姐夫住在镇里,时不时往镇上跑。于明忠顾忌着和老钱的“香火情”,看王阳像自家后辈,对王阳也多有几分关照。一下自行车,抬脚往王阳屁股上招呼一下,王阳黑色的裤子马上印上一个土色大鞋印。   王阳不敢跟于明忠嬉皮笑脸,只好凑到魏檗旁边,腆着脸道:“魏姐。”   魏檗面无表情点点头,对二十四五岁的人喊十九岁的自己叫姐已经麻了。她第一次被王阳叫“姐”的时候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我看起来,是需要你叫姐的年纪吗?!   结果王阳振振有词的跟她解释说,自己叫她姐,自己就是她的弟弟,当姐姐的怎么训弟弟都是应该的。如果叫她“妹儿”,她训自己不就不方便了吗?   魏檗被王阳的歪理震得目瞪口呆,回头跟老于吐槽这事儿。结果老于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夸王阳懂事……   魏檗:?!   于是她不得不接受了这种,混杂了封建家长制遗风和现代官本位思潮的称呼。只能说王阳是真的狗,主动降为弟弟,导致在目前的十个驻村农技员中,魏檗只有训王阳训得毫无心理负担。除李静外,对王阳说话最随意。   自然,一来二去,和王阳也更为熟稔。魏檗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深入剖析了这种称呼变化背后的心态转变,决定“入乡随俗”,在工作之外,私下里,试着喊了于明忠一次——于大爷。   果然好使,“于大爷”顿时老怀快慰,拍着她的肩膀一口一个“大侄女”,比魏檗她亲大爷对她还要亲。   “小魏啊。”魏檗内心冒出个一脸无语的小人碎碎念:“你也是个懂事的。”   懂事的小魏是于大爷没有的大侄女,懂事更早的王阳,自然是于明忠的大侄子。   大侄子王阳这会儿正装模作样揉着屁股问于明忠:“于叔,你们看得那两个村怎么样?”   于明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特别好。只要你不掉链子,这次的开沟增产项目就能完美。”   “怎么能掉链子呢。”王阳笑道:“都是按魏姐的指导来的,你不信我,还能不信魏姐。”   “少废话。”于明忠问他:“组织人测产了吗?预计产量多少?”   “每亩四百八到五百之间。”王阳兴奋得苍蝇搓手:“比没开沟的每亩高四十多斤!嗯?于叔?”   王阳敏锐的发现,于明忠听到他的消息并没有十分高兴,反而皱了皱眉。   他瞅着于明忠的脸色,忐忑不安的说:“于叔,这是……”   于明忠没说话,有了亩产高的山南村,和增产幅度大的山弯村,王阳这里的亩产和增产,都显得那么平平无奇,不,是垫底。到底年轻没技术,于明忠在心里感慨,忍不住想,如果换成其他有经验的技术员,会不会比王阳干得好呢?   “啪啪啪。”   正思量着,于明忠竟然看到魏檗鼓起掌来。   “不错!”魏檗说。   于明忠:???这是在嘲讽吗?于明忠满头雾水看向魏檗。   魏檗对王阳的这块试验田,实打实比对孙天成那边要满意。她对一头雾水的于明忠道:“于站,王阳这边用了多少肥、多少药,浇了多少水我都是知道的。山弯村地势特殊,不能跟东村和山南比。我在山南问了那边的老百姓,他们一亩地管理成本……”魏檗伸出2根手指。   于明忠问:“20块钱?”   “对。”魏檗点点头:“比这边翻了一番。这边全算下来10块钱。按投入产出比,这边是最高的。”   “这样啊。”于明忠恍然。   魏檗说:“这次咱三个村大获丰收。山南村是亩产量最高的,东村是投入和产出比最高的,山弯村是亩均增产最多的,各有所长!”   “不错,各有所长!大获丰收!”于明忠眼神一亮,心道,读过书就不一样,魏檗脑子实在是灵。他兴致起来,又踹了王阳一脚:“滚回去拿几瓶酒,到镇上叫上你姐夫,我们找个馆子喝两口,庆祝庆祝!” 第24章   ◎要开现场会◎   头天晚上喝得东倒西歪,第二天日头老高,于明忠才揉着眼睛进了办公室。   魏檗瞅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10和11之间……还行,不到午饭的点儿。   八十年代不兴上下班打卡那一套,很多干部老婆孩子都在村里,家里还有责任田,只有自己一人在镇里上班。他们离家很远,回家要下田干活,特别是收麦忙月的时候,单位上几乎见不到人。   打卡上下班,太不现实。所以除了每周一的点名,其他时间干嘛基本不问。像老于这样一周里能有三、四天找到人的,已经算很爱岗敬业的干部,至于魏檗这种,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下乡或者下乡的路上,工作时间全部干公事的,简直是奇葩中的奇葩。   “大侄女。”于明忠坐在座位上,抽完一支烟,才慢条斯理跟魏檗说:“我琢磨着,咱开个现场会,你觉得咋样?”   魏檗一愣。   于明忠说:“你看咱镇上,鸡打针狗挂牌,平坟火葬服糖丸,针头线脑的事儿,都他娘的开现场会,咱粮食增产这么大的事情,开个现场会,不过分吧。”   “不过分。”大侄女魏檗忍不住好笑。   她穿越前是经常参加各式各样现场会的,只是没想到,原来现场会的滥觞竟是八十年代吗?   “应该开。”魏檗说:“如果开得好,开得有效果,既能起宣传作用,又有示范带动作用。更重要的是。”魏檗右手转着支笔,身体偏向于明忠:“于站,开好现场会,是对我们农技站上上下下工作成绩的宣传。”   “宣传”。于明忠心里一跳,看向魏檗黑白分明的雪亮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心中想升官的隐秘被人勘破。再去看时,发现小姑娘又垂了眼帘,面上一派恬静的笑,仿佛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如果魏檗知道于明忠的内心戏,一定会大大方方的笑着跟于大爷说:“人间岁月堂堂去,请君快上青云路。大爷诶,你想升官想进步,不丢人。”   可她现在不知道于大爷一把年纪了,还老当益壮、壮心不已,她只是单纯想为农技站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干活的同志,李静、王阳,包括孙天成,争取他们应得的一份荣誉。   于是她跟于明忠说:“现在有三个村,现场会的时候,如果每个村都去看一看,我们要提前排一下路线。”   哪知于明忠摇摇头,沉吟道:“三个村离得太远,跑来跑去……半天……”   魏檗疑惑问道:“这点路对大家不算什么啊?”   于明忠依旧沉吟。他方才被魏檗一提点,意识到这是个宣传自己成绩的好机会。这会儿被激得心热,琢磨着,农技站开个现场会算什么啊?!我们这么大成绩,至少也得让镇里的书记镇长来主持现场会。书记、镇长们不要成绩吗,他们也要啊!   他想了想,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对魏檗说:“粮食生产,国家的根啊,咱农技站开现场会,显得太不重视了。我去问问书记镇长的意思。”   “等等,大爷你等等!”魏檗连忙叫住于明忠,问道:“咱承担项目的三个村,你想好在哪里开了吗?你去找书记、镇长,那领导问在哪里开现场会,为什么要在那里开的时候,咋说?”   ……   于明忠愣住了。他找书记镇长,都是有个想法之后临时起意,到地儿想起啥来说啥。   魏檗说:“大爷您想想,这三个村各有所长。”   这事魏檗提过,于明忠点点头,表示知道。   魏檗叫住于明忠,并不是单纯的想让于明忠表现好,于明忠干了大半辈子的老干部了,一次两次汇报工作时的表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魏檗有私心,她不想助长孙天成的做法,王阳技术有限,而山弯村,盐碱地急需大规模改良,所以她想把现场会安排在山弯村。   那么在最开始汇报的时候,就要讲究技巧,有所侧重。   她跟于明忠说:“大爷,我建议现场会安排在山弯村。”   “为什么?”   “您回想下,在三个村里的看到结果时的心情”魏檗说:“哪个村里最吃惊最激动?”   哪个村最吃惊最激动?   于明忠回忆了一下,他一整天都很亢奋,如果说最,山南村和山弯村,有点分不出来。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魏檗听了,跟于明忠分析。她说:“大爷,你仔细琢磨琢磨,山南村太平了,没有亮点。他产量最高不假,但他之前产量也不低。如果把现场会放在山南,大家会觉得山南的产量是用政策倾斜堆出来的,我堆我也能出。而山弯村不同,是出了名不出粮食的穷地方,大家看了,只会觉得咱农技站有本事,技术厉害。”   于明忠被魏檗说得连连点头。   魏檗继续道:“山弯村,有反差,有成就,有说服力。亮点够亮,好宣传。现场会上,我们可以做个报告,就叫‘盐碱地里的大丰收’。”   “好!好!就这么办!”   于明忠被魏檗说得两眼发光,跺跺脚,整理整理衣服,出门去找书记、镇长汇报。   魏檗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杯还没放下,却见于明忠又急匆匆的回来。   “于……”   魏檗还没来得及开口,被于明忠打断。   于明忠说:“大侄女,我想了,你说得这些,我明白是明白,可是不会学。你跟我一起去找书记吧。”   “好吧。”   魏檗无奈的扶额,只好起身跟于明忠去镇委大院。   到了镇委院里,干事说镇长去县里了,书记正在开会。   于明忠和魏檗索性坐在干事屋里等书记。   会议室和办公室都在一个楼层,魏檗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阵****、***、*****需要被和谐的骂声。于明忠压低声音,跟干事挑眉:“陈书记又骂人了?”   干事也压低声音,忍不住八卦道:“别提了。油山西村的计生专业队,把一个大肚子女的抓到卫生院,结果卫生院一看,人家是个黄花大闺女,只是长得胖,又显得老。人家家里哪能愿意。”   “噗。”   魏檗没憋住,笑出声。她村里计生队长是吕家光的老婆杨梅花,无知、眼瞎又霸道,是杨梅花能干出来的事儿。   于明忠疑惑得她一眼,随即恍然大悟道:“你家是油山西村的吧?” 第25章   ◎谁社死了◎   魏檗点点头:“对,我是油山西村的。”   她笑着跟于明忠和小干事说:“计生队长是支书吕家丰的老婆。”   啊~哦   于明忠和小干事都露出了一副了然的神色。   小干事又忍不住八卦道:“那我估计吕家丰这支书干到头了。听说他前任老魏头还一直在捣他,想再干……”   这次于明忠没有接话。沉默,诡异的沉默。   小干事疑惑的抬头,于明忠再次看向魏檗,说:“老魏头是你爷爷吧?”   魏檗又点点头。   “啊——”社死巅峰的小干事内心高声尖叫,恨不得连夜卷行李逃出地球。   魏檗面容平静,认真对两人说:“如果说背后带头捣蛋的我爷爷,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经历过山弯村老花家的社死时刻后,魏檗时时反思,终于明白只要脸皮够厚,社死的就不是我的真理。   小干事内心快要崩溃了,怎么能有人一本正经的说这种话!于明忠也满脸尴尬,完全不是钮祜禄·魏的对手。   终于,回荡在楼道里书记的***、****脏话文学消失,隔壁会议室的门“砰”一声打开。   于明忠站起身,整整衣服下摆,正色道:“走了,去说正事。”   魏檗跟着于明忠出了小干事的门,在走廊里和一脸菜色的吕家丰打了个照面。   吕家丰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魏檗,更没想到她甚至会礼貌的跟自己点头打招呼。吕家丰慢吞吞的下楼梯,边走边想,是了,只有同一水平的人,才会斗成乌眼鸡。水平层次比你高太多的人,是不屑于和小人物一般见识的。对于老魏家这个丫头,自己看走眼了。   魏檗确实如吕家丰想得那样,没把他家当回事儿。   这会儿她跟在老于身后进了屋,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山水镇的“父母官”陈书记。   陈书记约莫五十多岁,方脸,细长眼。刚刚骂完人,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下去,坐在办公桌前灌了两口冷茶,问于明忠:“老于,什么事儿?”   于明忠说:“陈书记,您知道,我们今年搞了三块试验田。前两天让人测产,最高的每亩能有500斤,比其他的田多60斤。”   “多少?!”   陈书记的细长眼陡然睁大,眼珠子快要瞪出来。   于明忠重复了一遍:“最高亩产500斤,增产60斤。所以书记,我们想,是不是咱镇里开个现场会……”   “开开开!”陈书记一拍桌子。   魏檗吓了一跳。   陈书记说:“他奶奶的,必须开!粮食大丰收,不但开,还要大开特开。老于,你说,怎么开?”   于明忠心道,好悬,书记还真问了。   他对陈书记一指魏檗,说:“陈书记,这是我们站新来的中专生魏檗,让她给您详细汇报。”   魏檗把跟老于说过的,重新整理语言跟陈书记说了一遍。   她边说边观察陈书记的表情,见他脸上因为油山西村计生问题带来的怒气消散的干干净净。虽然不想老于点头幅度那么大,但在关键的点上,仍然在小幅度微微点头。   听完魏檗汇报,陈书记问:“玉米棒子最晚什么时候收?”   于明忠说;“10月底之前,都不算晚。”   陈书记沉吟了一会儿,跟于明忠说:“这样,老于。现场会暂时定在山弯村,你跟山弯村,还有另外两个村都吩咐下去,试验田里,还有试验田旁边5-10亩地的玉米棒子都别忙收,到现场会当天,现场收,现场称,现场比,老于,你明白吗?”   “所以这个现场,一定要做好!”陈书记继续说:“现场称出来的产量,一定要足,要够。老于,你现在能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够吗?”   “这……”于明忠额头冒汗。   魏檗心说,现场会的“现场”二字精髓,可让陈书记吃透了。她想了想山弯村的玉米长势,在老于犹豫不敢答的当下,出声替老于解围:“陈书记,山弯村本来是盐碱地,比不上山南村地肥。现在才10月上旬,后期干物质再积累积累,保证每亩480斤以上,绝对没问题。”   “你敢立军令状?”   “书记,她刚毕、”“敢!”   于明忠无奈的看向魏檗,陈书记常年严肃的黑脸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老于,你还不如刚毕业的小姑娘有胆。”   她哪里是有胆,她是莽。这话不能跟书记说,于明忠只好一边赔笑,一边瞪了眼魏檗。结果魏檗好似没事儿人一样,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刚刚立个“军令状”有什么大不了的,老于心说,回去得好好给她说说陈书记把男干部都骂得想上吊的“丰功伟绩”,让她知道陈书记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陈书记也不傻,看老于脸色会会儿变,跟老于解释了一下:“老于,你别怪我要求高,这个现场会,我打算请县里领导来。”   “啊?”于明忠愣了下,这规格怎么蹭蹭往上涨?!脑门上的汗越冒越多,倍感压力山大。   “艹!”魏檗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受陈书记影响,她想:他爷爷的,谁不想升官呢?!又碰上个想升官的!   魏檗想得一点儿不错。   陈书记今年四十九岁了,他打听到,县里露出了新风声,说要用年轻干部,他们这些乡镇党委书记,如果能再升半格,变成副县级,能继续干到五十五岁。如果升不上去,五十岁一到,通通滚蛋让位子。   陈书记在山水镇干了小十年,每次都是要提要提,临了临了又没他。原想着到六十岁退休,还有的是时间,可这风向一边,眼瞅着要到点,升官提拔的压力与日俱增。   可山水镇是农业镇,以种地为主,想出个万元户增加税收放卫星,太难了。跟土地死磕,陈书记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千百年来都这么种地,没盼头,没想到老于的农技站给他放了个大卫星。   他比老于站位要高的多,粮食虽然不挣钱,但它不能少啊。用听大领导讲话学来的词儿说,就是以粮为本,本固邦宁。所以陈书记到了县里,跟县领导一汇报,县里的书记县长都表示,这个现场会,我们一定都到场!   陈书记高兴啊,太高兴了,高兴得天天恨不得逼死老于。不是,重用老于,生怕现场会出问题。   魏檗、齐大伟和苗有发索性直接住到了山弯村。李静男人在县里上班,平时不怎么回家,魏檗跟李静住在一屋。   齐大伟和苗有发,在老花支书家的西屋,架了两张行军床。   老于天天披星戴月来回跑,跟陈书记汇报现场会准备的进展。   说不上是谁更辛苦,毕竟住在山弯村,魏檗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起得比鸡早”。   她跟着李静住,李静每天早晨,绝对不会在鸡叫第四遍的时候起床。魏檗觉浅,特别是住在别人家,夜里睡得更不踏实。稍微一点动静,她便没了睡意。   李静起床,魏檗也在屋里躺不住。   此时星斗满天,月弯如钩,没有灯光,夜色里,石磨转动的嗡嗡声响在山弯村此起彼伏,山弯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摸黑推磨。   他们的主粮是煎饼,为了不耽误白天的农活,要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全家一天的煎饼都烙出来。   在山弯村,人声比天光更早醒来。 第26章   ◎羊孩爹告状◎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山弯村虽然和河滩村离得不远,但一个村子在河边,一个村子在半山腰,两个村子的气质,便有些许不同。   魏檗到了山弯村没两天,有一天正和李静在田头看庄稼,远远过来一老汉,直奔魏檗而来。   到了跟前,见了魏檗,作揖打卦,问:“是城里来的小老爷吗?”   ?   魏檗愣了一下,看看李静,看看老头。老头个子瘦小,一米五左右,干干瘪瘪,看起来少气无力。   现在田头上只有他们仨,魏檗不确定的指指自己:“老大爷,你是要找我吗?”   老头又打了个躬,说:“小人羊孩爹,是来找青天大老爷做主。”老头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大白纸递给魏檗。   魏檗展开一看,雪白大纸上滴滴答答用毛笔写满了字。   粗略一扫,竟然还是竖行写的,最右侧两个大字:诉状。   ???   魏檗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直接被“诉状”俩字干无语了。   难道我还有铁面判官的气质?这坑货大纲文里还隐藏着“包青天”支线剧情?   魏檗真想摸摸自己额头,试试有没有突然长出月牙。   “羊孩爹,你这不是瞎胡闹。”李静伸头看了下魏檗手里的诉状,跟老头说:“魏科长是农技站的干部,你家那些破烂事儿,去找我爹调解。你信不过我爹,到镇里去找民政助理,魏科长不管你家的破烂事!”   李静话音刚落,老头竟然普通一下跪地上,伸手扒拉魏檗裤腿脚。   魏檗吓了一大跳。   老头一边拽住魏檗裤脚一边嚎:“魏老爷啊,人人都说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小老儿活不下去了。”   “不是,大爷,你松手。”魏檗用力拽,拽,拽,拽不出来。   李静上前,一把拽住羊孩也的胳膊,把他的手从魏檗裤腿脚上撸下来,用力一推,把他推到田头坑里:“什么臭毛病,随便扒拉人!”   静姐如此威武!   魏檗内心疯狂给李静鼓掌。   老头假嚎变成了真哭,坐在坑里哆哆嗦嗦指李静。李静拽着魏檗要一走了之。   魏檗叹了口气,她担心万一把老头气出个好歹。   看老头这样,家里八成也是不讲理的。   到时候她和李静,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静姐,把老头安抚住再走。万一老头出事儿,别赖在咱身上。”   “也是。”李静深以为然:“他家里人都不讲理。”   魏檗蹲在坑沿上,跟老头说:“老大爷,有话好好说,咱别激动,别上手行不?哪怕要给你做主,也要等我看完你的诉状啊。咱先别急。”   “小老爷,只要你给小人做主,俺都听你的。”小老头摸摸泪,不气了,也不嚎了。   魏檗展开状纸,叫李静过来一起看。   只见羊孩爹诉状上写“小人羊孩爹,家住山弯村南首。受小人之妻羊孩娘欺凌殴打为时久矣。今日清晨,小人偶遇乡邻,攀谈几句,惹怒羊孩娘。羊孩娘便以武松打虎之式,将小人骑于□□,连击数拳,打得小人眼冒金星……”   “噗……”不,我是专业的,我不能笑。   魏檗手里的诉状不住得抖。   不行,太好笑了。   不行,不能笑,笑了会更刺激老头。   我不能再往下看。   魏檗把诉状交给李静,自己背过身去,无声抖了好一阵儿,才转过身来。   “静姐。”她用右手挡住下半张脸,掩下藏不住的大白牙,跟李静说:“静姐,你来问,我缓缓。”   李静满脸疑惑,不懂魏檗为什么笑,她问羊孩爹:“你写的啥?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啥也看不明白。”   “咳咳。”   魏檗憋笑憋的咳嗽。   李静那边又训开了:“到底什么事,说人话!”   魏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也跟羊孩爹说:“大爷,诉状我看了,你是告你婆娘打你对吗?我们坚决反对家暴,一切按法律来。”   “按法律来?”老头犹犹豫豫问:“咋来?”   “该离婚离婚,你要是有伤,你婆娘该拘留拘留。”   “那可使不得!”羊孩爹从坑里跳起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李静好奇的问羊孩爹:“你婆娘打你?为什么打你?”   羊孩爹吭吭哧哧不说话。   魏檗指指大白纸,说:“他诉状里说,因为他和邻居说话,他老婆就打他。”   哦,李静瞬间明白了。   跟魏檗说:“妹子,你听他放屁!他欺负你不知情,忽悠你呢。那邻居八成是小花。”   李静转头指着羊孩爹:“说,是不是小花,是不是!要不把你婆娘叫来问问她?”   “别别别。莫叫她来。”羊孩爹扭扭捏捏,不情不愿承认道:“我和小花说话,君子之交。”   呸!李静嗤了一声,跟魏檗说:“还君子,他跟小花有过首尾。”   羊孩爹一张老脸霎时通红。   啊?魏檗惊呆了。羊孩爹这样的,干干瘪瘪瘦瘦巴巴,咋看都不像在农村受欢迎的啊。   “他家之前是地主,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李静给魏檗解了惑,“为了改成分娶的他婆娘。她婆娘五大三粗,当时看中他有文化。说不定小花也看上他文化了。”   李静恨铁不成钢,点点羊孩爹,“要我说,你就是该的。”   “那,那她也不能打我啊?!”羊孩爹激动起来:“我跟小花,君子之交,根本啥也没有!”   “行行行,啥也没有,冤枉你了。”李静随口敷衍。这种事情,当事人不承认,真真假假,其他人谁也说不清楚。   魏檗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她问羊孩爹:“你婆娘真打你了?”她还以为诉状里全是羊孩爹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羊孩爹又羞又恼,又有一丝丝理直气壮。   “他婆娘我们村出了名的泼辣,风风火火,得理不饶人。”李静跟魏檗说:“你看羊孩爹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他们两口子打架,每次都是他婆娘占上风,揍得老头呜呜哭。”   啊?!   魏檗又一次惊呆了,她问羊孩爹:“你之前咋不找村里给你们调解调解?”   “调解个屁!”羊孩爹突然激动起来,也不再之乎者也,蹦着老呱指李静:“小青天啊,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他们都知道,村里根本不管!”   李静有些尴尬:“咳咳,两口子打架的事儿咋管。婆娘打自家劳力,劳力打自家婆娘,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俺爹还能管到两口子床上去?”   “唉。”   魏檗心情莫名沉重起来,问李静:“村里这样的多吗?”   李静说:“劳力打婆娘的多,婆娘打劳力的,就他这一个。”   魏檗心情更沉重了,她跟李静说:“静姐,唉,家暴不能算家务事,是法律明确不允许的,。”   “那?”李静犹豫的问:“那咋办?离婚或者拘他老婆,他又不愿意。不然咱去找俺爹给他调解调解,让他婆娘以后不再打他?”   魏檗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心里乱得很,调解了羊孩爹家这一户,其他的被打的女性呢?她们怎么办?   羊孩爹属于村里有文化、不安分、不要脸的人了,才能死皮赖脸找自己告状。   那些没有文化,一直被规训的女人,连告状、求救都不知道找谁的女人,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不到自己眼前来,就闭起眼睛当鸵鸟,不管她们的死活吗?   说她圣母也罢,说她道德底线高也罢,既然听到这种事情,魏檗便做不到不闻不问。   看着吭吭哧哧从坑里往上爬的羊孩爹,魏檗有了个想法。   “羊孩爹。”   魏檗顿到坑边,羊孩爹头顶上。   羊孩爹抬头,手滑,噗嗤,又秃噜到坑底。   “小青天。”羊孩爹坐在坑底皱着脸:“你吓我一跳。”   “不要叫我小……”小青天这么个羞耻的称呼魏檗自己说不出来,“你可以叫我小魏,魏檗,哪怕叫我魏科长,其他的不能乱叫了!再乱叫不问你的事情了!”   羊孩爹唬了一跳,“俺,俺不敢乱喊了。”   见羊孩爹“从善如流”,魏檗也不再纠结称呼问题。   她问羊孩爹:“你说,你自己这次给你调解了,等我们走了,过一阵子,你婆娘又打你怎么办?”   “啊?”羊孩爹愣了一下,整张脸立马又耷拉了。   魏檗说:“你得自己立起来,成个十里八乡的正经人,不能再和小媳妇勾勾搭搭!”   “我和小花是清白的!”羊孩爹又要跳。   “好好好。清白的。”魏檗说:“咱先不论这个。你看看你,干干巴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里的活你婆娘是不是干的比你多,家里的活你婆娘干得也比你多。”   羊孩爹不说话了。   虽然梗着脖子,但他自己略略一想,小青天说得都是对的,家里的事情,里里外外,自己婆娘干得确实比自己多。   “她打你是不对,你摸着你良心想想。”魏檗问羊孩爹:“你有干一点儿让人称道,让你婆娘能出去夸你的事儿嘛?”   “没有。”羊孩爹颓然坐在地上,破罐子破摔,“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从前干不了,往后更干不了!”   “这可不一定。”魏檗笑眯眯跟羊孩爹说:“我有一件事,如果你用心办,办好了不但能在山弯村立起来,十里八乡说不定都得给你竖大拇指。你婆娘绝对不会再打你。你干不干。”   “啥事?”羊孩爹眼一下子亮了,从坑里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正想往坑上边爬,又犹犹豫豫的问:“难干吗?”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你要不干,我自去找别人。”   魏檗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诶小青……魏科长。”羊孩爹连忙叫住魏檗,手脚并用从坑里爬出来,“干,我干。到底是啥事儿?”   魏檗、李静、羊孩爹一起往村部走,路上遇到村里的后生,李静让他到羊孩爹家去叫羊孩娘到村部。   魏檗边走边跟李静和羊孩爹说:“静姐,你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吧。在你妇女主任下边,挂个\'反家暴互助小组\',让羊孩爹当组长咋样。”   羊孩爹问:“这组长是干啥的?”   魏檗说:“村里谁家劳力打老婆,你就带人去制止。你不是识字会写诉状吗,又被打了的媳妇,你可以写诉状,鼓励她们到镇上派出所告状。”   “这可不行。”羊孩爹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婆娘现在都不让我跟其他女的说话。”   “那你这个组长带她们去告。”   “村里后生要揍我了。”   “这可不一定。”魏檗烦了羊孩爹磨磨唧唧,坏心眼的说:“村里后生揍不揍你难说,现在反正你婆娘揍你。”   ……   羊孩爹不强烈反对了,但是也没痛快答应。一路上吭吭哧哧翻来覆去答应反悔磨磨唧唧。   到了村部老花家里,羊孩娘已经在了。   老花支书正数落她,“打男人像什么话,把男人打的去告状,你丢人不丢人!”   魏檗听到羊孩娘大嗓门嚷嚷:“滚恁XX,村里那多劳力打媳妇的你咋不问,偏把俺叫来数落。”   “打媳妇的更不对!”魏檗踏进小院,朗声说:“这位嫂子,打人都不对!”   李静着急要把魏檗往屋里拉,她担心羊孩娘一言不合撒泼,把魏檗挠了打了。   她跟羊孩娘说:“羊孩娘,这是镇里来的魏科长。”   “俺知道!”羊孩娘双手掐腰,半仰着头喷吐沫星子:“那你说说,凭啥不把打老婆的男人拉过了训,偏要说俺。”   “那是因为他们家里婆娘都忍了,没告状。”魏檗说完,看到羊孩娘双目睁圆,赶紧加快语速,“所以我想把挨打的妇女联合起来互相鼓劲儿,该告告该拘拘。”把羊孩娘还没发出来的怒火浇灭。   “我本来想让他当组长。”魏檗指指羊孩爹,“他还没答应。”   “他那怂货!”羊孩娘对着羊孩爹呸一下,羊孩爹激灵一下,往后缩了缩脑袋。   “妹子。魏科长!”羊孩娘一巴掌拍魏檗肩膀上,边说边瞥老花支书,“镇里的干部就是不一样,敞亮。他那怂货不敢干,你看俺干咋样?”   “那你首先得以身作则。”魏檗揉揉被羊孩娘拍得生疼的肩膀,“你自己都做不到,怎么去要求人家。”   “俺懂。”羊孩娘指指羊孩爹,跟魏檗保证:“以后绝对不打他。”   羊孩娘又说:“不怕领导笑话,俺也说不上为啥,之前就是心里有气。你一让俺帮那些挨打的姐妹,俺心里那点气,一下子就散了。”   魏檗点点头,她大概明白了羊孩娘的一些想法。她初见羊孩爹的时候,以为羊孩娘是杨梅花那样不讲道理的泼妇。   现在见了羊孩娘,才发现,羊孩娘人不坏,就是认死理。但是她认为对的那些道理,村里却认为是不对的。羊孩娘又没文化,既不能把自己的道理讲明白,平时说得话又没有人听。   一来二去,她的愤懑,她的不甘,她对村里默认规矩的反抗和不妥协,便通过最简单粗暴的言语、动作表现出来。大嗓门,有力气,骂人、打架,徒劳的说着自己都讲不明白的道理。   “羊孩娘,我知道你的道理。你跟我来。”魏檗留了羊孩爹和老花支书在院子里说话,把羊孩娘叫到自己和李静住的屋里。   三个人坐上炕,魏檗跟羊孩娘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公平。你有力气,能干活,跟其他人家里的男人也没差,可男人们从地里干活回家,家里有媳妇洗衣做饭,你回家,不但要洗衣做饭,还要收拾羊孩爹的烂摊子。”   “还有你今天说的,家家户户劳力打媳妇没人管,为什么你揍羊孩爹就被叫到村部。”   羊孩娘呜呜哭了起来,她跟魏檗说:“人人都骂俺是泼妇,可俺的委屈,谁知道啊。”   羊孩娘拍着大腿,边哭边骂,说自己小时候就有一把不输给兄弟的力气,可兄弟们力气大,爹娘乐得直夸,自己力气大,就挨揍。她不知道为嘛。后来跟了羊孩爹,更是一团接一团的糟心事儿……   魏檗耳朵被震得嗡嗡的,等羊孩娘连哭带骂,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发泄的差不多,魏檗说:“大嫂子,你做事情要讲方法。不然明明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羊孩娘连连点头,“魏科长,你是俺遇见最明理的人,你说,俺都听着。”   ……   三个人在屋里絮絮叨叨聊了半晌。   临走的时候,羊孩娘按魏檗教的,客客气气跟老花支书道别,把老花眼珠子惊得都要掉下来。   魏檗不好意思的跟老花支书道歉:“我顺嘴许了她一个小组长,您老千万别嫌我多事儿。如果不合适……”   “哪儿能呢!”老花支书抽着旱烟,咂吧咂吧嘴,无比感慨的说:“能把羊孩娘这个祸头子收了,我得在村里省多少心。那什么什么小组长,不就是个名头,当什么事儿!”   “谢谢花爷爷。”魏檗给花支书竖了个大拇指:“您真明事理,比我爷爷强太多了。”   老花也呵呵的笑:“可惜我没你爷爷命好,家里孙子孙女没一个跟你似的这么争气的。”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波。   到了夜里,魏檗和李静说闲话,又聊起羊孩娘。   魏檗不知怎的,忽然想到河滩村的吴老师,对比之下,羊孩娘活得,比吴老师要恣意多了。   她忍不住隐去名姓,跟李静感慨一番。   没想到李静听完,问她:“你说得是河滩村侯庆有家吧。”   “啊?”魏檗又愣了,我马赛克已经马这么厚了,“你咋知道的?”   李静吃吃笑,跟她说:“咱山水镇的圈子,太小了。侯庆有家大儿子两口子,和我家男人都在县里同一个单位上班。前阵子他家大儿把老爹接到自己家,我男人听他家嫂子抱怨的时候说的。”   “世界可太小了。”   魏檗无语感慨。   “侯庆有太作了,放着好好日子不过。据说是得了不好的病。俺老公公跟他也有来往,听说前几天去医院看他,马上要不行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魏檗心里默默说,但考虑到山水镇拐拐弯弯全是亲戚,她没有表现得太过喜悦,只是和李静感慨了一番天道好轮回。   ————   有了羊孩娘这档子事儿,魏檗在山弯村更忙了。   不但要布置现场会现场,还要分出精力来指导羊孩娘作为新上任的“反家暴互助小组”小组长怎么团结姐妹们开展工作。   渐渐的,魏檗发现村里大娘婶子们对她越来越亲切热情,但是热情里,似乎还带着些感激和敬畏?   不过魏檗很快没有心思再去探究婶子大娘们的想法,因为,准备了许久的现场会,终于要开了! 第27章 现场会(一)   ◎现场会(一)◎   现场会头天晚上,山弯村彻夜未眠。   村部大喇叭呜啦啦响个不停。鸡叫了三遍,天还不亮,老花就在村喇叭里喊:“各家各户抓紧时间推磨,天亮之后各村组长带青壮劳力去地里,各家妇女带上鏊子到村部烙饼。”   “各家各户抓紧时间推磨,天亮之后各村组长带青壮劳力去地里,各家妇女带上鏊子到村部烙饼。”   “各家各户抓紧时间推磨,天亮之后各村组长带青壮劳力去地里,各家妇女带上鏊子到村部烙饼。”   黎明的天光中,小小的山弯村人声鼎沸。   支书老花留大儿媳妇看家,自己拿着大喇叭到地头上。给村里的锣鼓队训话:“到时候看我手里的小旗,举一下打鼓,举两下敲锣,举三下锣鼓齐声响起来,记住了吗?”   绑着红腰带,头系红布绳的壮小伙们齐声喊:“记住了!”   “其他人,其他人。”嘱咐完这边,老花又举着大喇叭安排:“负责掰玉米棒子的,按村小队站好。负责掰玉米棒子的,按村小队站好。由队长负责,由队长负责!站不好的,*****”   魏檗站在田头,看哪边需要人,就去帮一把。到了这时候,任务都已经分好,大家各司其事,反而用不着她太操心。   山弯村种了10亩试验田,已经收了9亩地,留下长得最好的一亩,等今天领导来了现场收。其他不是试验田的地,也基本收完了,只留下一亩“对照组”。   这一亩“对照组”选得很有讲究,收成既不能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太差,太差了说明山弯村整体工作不行。也不能太好,太好了显不出试验田的优秀。还不能离试验田太远,太远了领导要深一脚浅一脚走很远去看,都不好。   魏檗和李静选来选去,选择了试验田西边,百多米的一块地。   现在试验田和对照组中间的地,支书老花都找人平整了一遍,把土压实,宽阔、空旷、平整。这就是现场会的“现场”。   几张桌椅板凳摆在中间,是领导讲话的地方。座椅前面的大空地上,摆了几张长条凳。长条凳东西两边各有两个地磅和十个装粮食的大筐。地磅是镇委陈书记昨天亲自送来的,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系红布的搁东边,称试验田的粮;系蓝布的搁西边,称对照组的粮!”   要求很怪。但毕竟是领导,不是啥原则性的问题,爱咋咋地。魏檗猜着,估计是领导为了升官发财或者求好运,搞的某些心理安慰玄学仪式。她看着四个地磅被人从老花家搬过来,“砰砰砰砰”扔在地上。   魏檗想起陈黑脸,哦不,陈书记对地磅莫名其妙的在意,本着不出纰漏的想法,上前把所有的地磅检查了一遍,把松动的、位置不正的零件拧了拧,调了调。   等她调完零件,老于也坐着拖拉机来了。   他拉来了两个大机器——玉米脱粒机。   魏檗看见了,招呼几个无事的后生去帮忙搬。大家根本没见过这玩意儿,玉米粒都是靠人手一粒粒碾下来的,都好奇得围着看:“真能把棒子粒碾下来?别把棒子芯也给绞碎了。”   “都慢点。”老于这阵子忙得火气大,训斥几个后生:“小心点!不用机器怎么办,难道要县领导等着看你用手一个个搓玉米粒儿?不得等到明天也搓不完。”   “于站。”魏檗看着这两台机器,心里也直犯嘀咕。她虽然不搞农机,但在农业口侵淫这么多年,年年秋收夏收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耳朵听出老茧的词,叫“机收减损”。   魏檗琢磨着,以四五十年后的机械化发展水平,还要把用农业机械造成的损耗,当成一件事情来提,就说明损耗肯定小不了。她拉住于明忠,问道:“于站,你见过这两台机子工作吗,会不会折损太大?”   于明忠被魏檗一问,心里突然发虚。这么先进的玩意儿,是陈书记舍脸从县里借来的,他别说用,见也是第一次见。   于明忠眉头拧成疙瘩,犹犹豫豫的说:“应该,不会有问题吧。陈书记亲自借来的,他,总不能自打脸。”   难说,魏檗心道,陈黑脸行事作风粗枝大叶,不见得会亲自去验看机器。   她正思量着,苗有发瞅见于明忠,挤过来帮忙,他又胖又壮,一下子把魏檗挤到外围。   算了,魏檗无奈的揉揉额角,都这时候了,机器损耗再大都得用,只是不能把宝压在“机器损耗小”上,还得做另一手准备……   魏檗操心机器损耗,吩咐李静去找东西,那边“嗨吆嗨吆”喊着号子,已经把两台机器抬到场地里,靠东一个靠西一个放好。   于明忠绕着会场转了一圈,仔细检查桌子上放着的话筒,和后面绑着大喇叭和横幅的竹竿。   齐大伟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手里拿着张饼,看都没看魏檗,直奔于明忠,把饼也送到于明忠跟前:“于站,吃了么,老花家里刚刚摊好的饼。”   魏檗冷眼瞧着,“偷奸耍滑,溜须拍马”八个字,齐大伟占全了。正想玩笑似的刺他两句,老花的大儿媳妇带着村里的妇女担着两担饼过来,魏檗连忙上前帮忙。   这次现场会山弯村男女老少齐上阵。这会子一担担的饼烙出来,现场会的“现场”也基本准备差不多。忙活了小半天,日头才刚刚爬上山坡。   老花招呼魏檗和老于过去吃饼垫垫肚子,魏檗说:“让锣鼓队和队里的兄弟们都过来吃吧。”   “不用!”老花眼一瞪,虽然镇里说好给山弯村出现场会的钱,但钱还没到手,老花现在更心疼自己家出的面:“他们来了,这些饼哪够吃。壮小伙子,饿一顿不当事儿。”   魏檗知道老花的小心思,她笑着跟老花说:“不是怕她们饿出啥,主要是怕他们显得蔫,展现不出咱山弯村的精气神儿!”   老花耷着眼皮,吸着旱烟,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吩咐锣鼓队和其他人:“都过来吃饭。”   “少吃点。”“垫垫肚子就行!”……   老花的大儿媳妇悄悄跟魏檗咬耳朵:“你可点到我老公公穴了。” 第28章 现场会(二)   ◎现场会(二)◎   魏檗哈哈大笑:“哪里哪里,是花爷爷一心为公。”   “一心为公”的花支书瞪了魏檗一眼,老魏头这个孙女啊,鬼精鬼精……   大家笑笑闹闹,歇了约莫一刻钟。   “来了——来了——”   老花派出去到山顶“放哨”的后生,蹬着自行车从远处半山腰飞快冲下来。   于明忠“扑棱”从田埂上起来:“快快快!”   魏檗也连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老花拿起大喇叭,朝太阳底下等得发蔫的大家伙儿喊:“都打起精神来!”又对锣鼓队说:“准备好,待会儿听我指示!”   “嘀嘀——嘀嘀——”山路上汽车的喇叭声由远及近。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整个现场安安静静,仿佛凝固住了。   魏檗受环境影响,忍不住用手指碾着衣角。   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路边。   打开车门,一只皮鞋踩在黄土上。   “咚!咚咚咚咚锵!”   一声锣鼓,整个田野重新活了过来。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常年黑脸的陈书记笑成一朵花,引着几位面白无须,穿着西装皮鞋的中年人走向摆在场地正中的桌子。走在最前头的那位,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带着一副宽边茶色框眼镜,通身的儒雅和气派,和地里的黄土,两侧的玉米秆格格不入。   魏檗在心里猜,这是哪位领导?县长,还是书记?愣神的功夫,被于明忠拍了一下,示意她别乱瞟,抓紧跟上。魏檗其实不喜欢围着领导打转转,奈何于明忠一心想栽培她。她看了眼围着于明忠打转转,却被于明忠赶走的齐大伟和他嫉妒的要冒火调度眼睛,不由无奈的叹气,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啊。   她看着小轿车后面又停下来的七八辆吉普,和吉普后面陆陆续续把村庄道路堵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悄悄落后两步,拉住旁边的一个后生,说:“去跟花支书说一声,让他安排人维持一下秩序。”   一打岔的功夫,陈书记引着几位从小轿车上下来的人,已经在几张桌子拼成的临时“主席台”坐定。通身气派的茶色眼镜端坐正中,其他人分散坐在两边,陈书记坐在最右边的位子。   吉普车上下来的坐在桌子前边的长条凳上,在锣鼓喧天中交头接耳。魏檗估摸,这几位应该是其他乡镇的书记或者镇长。   指挥锣鼓队的老花大概时刻关注着“主席台”的动静。大家甫一坐定,魏檗瞧见远处老花的小红旗一举,横在半空。   锣鼓声霎时安静。   陈书记清了清嗓子,挂在竹竿上的大喇叭里传出他蹩脚的普通话:“盐碱地里大丰收,山水镇上谱新篇。开沟增产现场会,正式开始。下面,由我先来介绍一下与会的领导和嘉宾。莅临本次现场会的有,南涿县委书记高昊……”   高昊面无表情的朝人群点了点头。   原来茶色眼镜是县委书记,魏檗心想,陈黑脸面子够大,县长管具体事务,本来县长来规格就已经很高了,没想到书记亲自来。看来陈黑脸提拔有望,能迈过五十岁大关……老于还说高书记喜欢年轻有学历的干部,恨不得老家伙们提前滚蛋,说得也不准嘛。看高书记一脸不感兴趣,依然来给陈黑脸站台。   不,不对!   魏檗突然觉得,县委书记高昊的每个微表情都充满了深意。比如在陈黑脸读到亩产突破500斤时下压的嘴角……她突然想起老于背后跟她骂领导时提过的一嘴,说这高书记不接地气,根本不了解基层的情况,听县里朋友说最近准备严打乡里吹牛皮假大空……   艹!该不会碰枪口上了吧!   领导打算跟你花花轿子人抬人,还是准备找你麻烦,对现场的要求完全不一样好吗?!这次现场会,她魏檗,他们农技站所有人,都是和陈黑脸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希望别出幺蛾子。   一向智珠在握的魏檗也开始紧张起来,她把所有的准备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没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但是万一领导思维奇葩呢?   陈黑脸的声音再次从大喇叭里穿到每个角落,也灌到魏檗耳朵里:“下面进行第二项,现场收获。”   魏檗呼出一口气,奇葩也没办法,只有见招拆招了。   随着陈黑脸一声令下,背着竹筐的后生们冲进“青纱帐”。   魏檗只见得高高的玉米秆不停晃动,“青纱帐”里影影绰绰。   “咚!咚咚!咚咚咚!”   老花指挥锣鼓队热烈的鼓点。   有人背后的筐满了,从青纱帐里钻出来,“哗啦——”,把满筐玉米倒在指定的空地上。已经等在旁边,撸起袖子来的妇女,利落的扒掉外皮,金黄的玉米一根根落入装粮食的大筐里。   锣鼓、人声、玉米清甜的香气交织。   东边试验田里运出来的玉米越来越多,等西边对照组里最后一个后生把小半筐玉米倒在地上,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东边试验田里的玉米上。   场地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正经参会的,还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很多其他村看热闹的老百姓。大家常年在地里刨食,看粮食庄稼可比正经参会的看得明白多了。   瞧瞧,十个大筐要放不下了呢!这得见了多少斤!   到了后来,东边试验田里每多背出一筐,人群里就掀起一阵声浪,大家嗷嗷叫,自顾自拍巴掌,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堪堪要把锣鼓队压下去。锣鼓队更不甘示弱,拿出看家的本事,哐哐当当喊着号子一阵猛敲。   魏檗身在其中,很难不被周遭气氛感染。   “好——!”她忍不住跟着大家一起鼓掌,索性拉上李静和老于,一起去剥玉米帮忙。   第十个大筐已经冒尖,再也装不下了。   最后一个后生从“青纱帐”里钻了出来,玉米从冒尖的粮筐上咕噜噜滚下来,场上的气氛涌向最高。   陈黑脸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手里拿着话筒,对着场内大喊:“肃静!肃静!下面进行第三项,现场测产!”   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始了! 第29章 现场会(三)   ◎现场会(三)◎   话音甫落,于明忠一早拉来的两台大机器“轰隆隆”发动起来。   看热闹的大伙儿吓了一跳,场上静了一瞬,人人目光炯炯得看向两个铁家伙。   陈黑脸变成了陈红脸,拿起几根剥了皮的玉米,扔进脱粒机里。   “乒乒乓乓”一阵响,出口处的铁板上,几个玉米粒滑了出来……   “啊——!”“脱粒的!这是脱粒的!”“从没见过!”   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惊叹。   魏檗隐隐听着,有的人已经丧失了语言,只剩一句句“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两个铁家伙同时开工,一筐筐剥好的玉米从入口倒进去,金黄的玉米粒流水一样淌出来,哗啦啦淌进袋子里。可惜,美中不足,还有不少玉米粒,小雨点一样,从机器里弹出来,落在周圈泥土里。   我就知道……魏檗没时间吐槽陈黑脸作风不严不实不靠谱,连忙招呼李静,让她把准备好的编织袋拿出来。   魏檗指了指西边,跟李静说:“你去铺那边,咱俩一人一台机子。”   说完腋下加了一大卷编织袋冲到东边的机器旁,弯腰低头,“小雨点”打在身上,打得她生疼。魏檗把大编织袋摊开,在崩出玉米粒最多的地方铺了两层,剩下的绕着机器铺了一圈。   再弹出来的玉米粒“噼里啪啦”打在编织袋上,虽然也有再弹到泥土里的,但比之前少了很多。   魏檗揉揉被玉米粒打得生疼的脖子,长出一口气,没有损耗是不可能的,现在损耗尚能接受。   她不知道,这编织袋一铺,于明忠,包括陈黑脸在内,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陈黑脸方才肉疼到骂娘的心都有了!这什么破机器,怎么打个粮食能打飞一半?!这么个打法,还五百斤,最后能剩二百斤他就烧高香。这么多人现场看着,最后剩个二百来斤,他还进步,不被当场免职就不错了。   这一功要记给小魏。陈黑脸在心里给魏檗记了一功,年轻人不错,反应快。   机器毛病大,效率却高。   不一会儿功夫,两边的筐都见了底。东边试验田的粮食,扎了十个满满当当的大口袋,西边对照组的粮食,扎了八个半个大口袋。魏檗叫来李静,把两边编织袋上的玉米粒都归拢起来,两边又各归拢了差不多一袋。   “幸亏铺了编织袋。”李静心有余悸:“不然一下子少五六十斤。”   魏檗说;“有备无患。”   两人低声说着话,陈书记的声音又从喇叭里传出来:“上——称——”   一声令下,几个后生把一袋袋粮食放到地磅上。两个地磅周围瞬间挤满了脑袋。   魏檗也很好奇,奈何挤不进去。反正早晚都能知道,索性不挤了,站在人群外等着。她看到陈黑脸带领着茶色眼睛从桌子后走了过来。   “让一让,让一让。”镇里和县里的工作人员去分开人群。   围观看热闹的脑袋散开,给领导们让出一条小道。先到了对照组的地磅旁,陈黑脸问:“多少斤?”   “458斤。”   陈黑脸心里咯噔一跳。   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山弯村土地贫瘠,往年每亩能上450斤,都是“喜获丰收”,今年竟然接近460斤。这么一来,陈黑脸内心忐忑,他大话说出去了,试验田的亩产至少要在490斤以上,才能多40斤……   490斤,想想都离谱。陈黑脸心里思量,看起来确实多出了一袋粮食,本身能多一点,他在心里庆幸得想,幸亏我特意提前调了地磅,称的重量会有点水分,能比实际更重一点儿。   想到这里,陈黑脸露出一丝笑,定了定神,引着众人到另一台地磅旁边,问:“这边称的多少斤?”   看地磅的后生大声吼道:“503斤!”   “多少?!”   话音一落,大家全部震惊了。   “503斤?!”“怎么可能?!”“这么多!”   陈黑脸松了一口气,黑脸又红了三分,笑容满面的要请茶色眼睛现场把这个好消息宣布出来。忽然旁边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玩笑似的说:“陈老哥,怎么你两个地磅,绑得绳还不一样呢?”   这是找茬的?魏檗一愣,向说话的人看去。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看起来比陈黑脸显得还要大几岁,之前坐在长凳上,估计是其他镇的书记。   陈黑脸心里骂娘,朱厚庭你他娘想把老子拉下来自己进步,门都没有!他不给朱厚庭眼神,只对着茶色眼镜说:“高书记,我们镇粮所只有一个地磅,又从县粮所借了一个。怕弄错了,所以绑了不一样的绳。”   高昊点了点头,对陈黑脸的解释不置可否。   然而朱厚庭却不依不饶,穷追猛打。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各自的套路都清清楚楚的,谁也别想玩聊斋。他年龄也马上到五十岁,跟陈黑脸争一个职位,属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竞争关系。所以势要把陈黑脸拉下来,狠狠踏上一脚,让陈黑脸不得翻身。   这会儿他完全撕破脸,说道:“既然这样,陈老哥,你这两个地磅有误差啊。不如两边交换,重新称一下,这样误差能小一些。”   呼——呼——山风吹过……   魏檗离得不远,她看到茶色眼镜笑了一下,轻轻说了个可,陈黑脸面庞上的红色褪去,脑门上的汗在阳光下反着光。   魏檗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怪不得陈黑脸对这两个地磅千叮咛万嘱咐,原来他把上面的零件拧松,做了手脚!——然而因为陈黑脸的千叮咛万嘱咐,魏檗检查的时候又把零件紧了回去……   呃,这事儿……魏檗哭笑不得,有心给陈黑脸吃个定心丸,然而现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千万双眼睛盯住地磅,和陈黑脸。   陈黑脸脑门上的汗一层层往外冒。   茶色眼镜高昊似乎知道陈黑脸的伎俩,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他本以为这次能放个大卫星,没想到又是下面的人弄虚作假。既然这样,就不要怪他不给脸,现场整顿作风建设。   于明忠也急了一脑门子汗,现场会,做现场么,谁不会做点手脚,让面子好看一点呢?平日里大家都花花轿子人抬人糊糊弄弄过去,谁会真的上去揭人面皮?   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30章 现场会(四)   ◎现场会(四)◎   魏檗是现场的具体负责人,于明忠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狗头军师”,他眼神在人群里飞速扫过,寻找魏檗。嗯?于明忠揉揉眼睛,怎么魏檗脸上的笑,跟高昊高书记如出一辙,像带着嘲讽呢?   于明忠绕过人群,挤到魏檗身边。   两边的粮食已经调换过来,准备上称。   “火烧眉毛了!”于明忠压低声音在魏檗耳边狠狠得说。   “嗯?”魏檗挑挑眉,嘴角弧度又大了一点儿,安慰于明忠道:“没事儿,且看吧!”   第一袋粮食已经扔到地磅上。   于明忠急得直跺脚,他以为魏檗不知道称有问题。把魏檗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跟魏檗说:“大侄女诶,两个称不一样。快点想想办法吧!”   魏檗也压低声音问:“大爷,你也知道?”   “这是惯例……”   魏檗轻笑了一下,跟于明忠说:“于站,咱认认真真做了多少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成绩,何必做这些投机取巧的勾当。”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于明忠眼见地磅上的粮食越来越多,嘴里忍不住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陈黑脸的脸色煞白,心里也忍不住念叨:“完了完了完了……”   “于站,这次我们不按惯例。”   魏檗话还没说完,姓朱的已经高声叫出地磅上的数字:“504斤!”   啊?!陈黑脸愣住了,姓朱的愣住了,于明忠也愣住了。   良久,于明忠才问:“大……小魏,你刚才说啥?”   “我说,咱这次不按惯例来。”魏檗说:“不投机取巧,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好,就应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高昊转过身,对魏檗说:“你过来。”   啊……魏檗愣神功夫,于大爷在她身后飞快推了推她。   哦哦哦,魏檗反应过来,顶着众人“夹道欢迎”的眼神,硬着头皮往高昊那边走。刚刚气陈黑脸和于明忠搞投机取巧的勾当,既不尊重她的技术,也不尊重她的人格,故意拿话刺于明忠。哪想到她声音高了那么一丢丢,当时现场因为结果出人意料又过于安静了那么一丢丢,导致隔着老远,都让人听了去。   太中二了!魏檗简直想捂脸,恨不得现场再扣五亩地出来。   陈黑脸已经反应了过来,他对高昊说:“高书记,这是我们镇新来的中专毕业生,这个开沟增产的项目,就是她提出来的。”   “哦?”高昊果然像于明忠八卦的那样,对年轻人很有好感,问魏檗:“是你提出来的?”   魏檗虽然生陈黑脸的气,但属于镇里的“内部矛盾”,这会儿她跟陈黑脸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听了高昊的问话,魏檗捧了陈黑脸一句:“是我在书上看过的技术,幸亏陈书记信任我,不觉得我瞎胡闹,给我一个发挥的平台。”   果然,高昊听了,点点头,说:“老陈不错,有眼光和胸襟。”   “哪里哪里。”陈黑脸脸上红光快赶上天上的日头了:“都是高书记您的教导,才让我知道要多给年轻人机会。不然我一个乡下大老粗,哪里懂这些。”他边说边在心里又给魏檗记了一功,小魏不错,有眼力见儿。这样的小年轻,应该多用多露脸。   这么想着,陈黑脸又跟魏檗说:“小魏,你前面带路,给高书记介绍介绍这技术。”   我介绍?   魏檗担心明忠有情绪,偷偷瞥了眼于明忠,于明忠给她竖了个大拇指。魏檗一下乐了,心里暖融融的,方才对于明忠那点儿怨气也散得无影无踪。   于大爷固然不是完人,但他却能真正称得上襟怀磊落。   魏檗按下内心对于明忠的感激,带领众人往生产沟那边去,边走边介绍开沟增产的原理。一群人浩浩荡荡在后面跟着。   朱厚庭落后几步,心里暗恨,没有心情也没有脸面再往前凑。陈黑脸风风光光露了脸,下一步卷铺盖滚蛋就要是他老朱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成了陈黑脸露脸的踏脚石!   老朱恨恨得往装粮袋子上踹了一脚,个个现场会有猫腻,怎么你陈黑脸就弄了个实实在在的呢?!气人不气人!气死了!   朱厚庭踹完粮袋,有人从后面经过,又狠狠踹了几脚。(粮袋:我招谁惹谁了?)   “魏檗!魏檗!老魏头!魏建岭!混蛋!王八蛋!”   把粮袋当成魏家人狠狠踹了几脚,出了口恶气,吕家丰才停下来。   他是本镇的村支书,很早就接到通知,今天要过来,到山弯村参加现场会,给陈书记捧人场。这样的现场会吕家丰没参加过一百,也参加过八十,但他万万没想到,老魏头家竟然歹竹出好笋,魏檗竟然被县委高书记叫过去说话。并且听他们镇的土皇帝陈黑脸的意思,这个现场会的底子,竟然是魏檗整出来的。   吕家丰又恨又怕又悔,恨的是,处处跟自己不对付的老魏头家竟然祖坟冒青烟,出了个人才;怕的是,魏檗在陈黑脸跟前给自己进谗言,拿掉自己这个支书,重新换上老魏头;悔的是,自己老婆孩子不争气,如果当时能把魏檗拿下,当了自己家儿媳妇,现在借光的就能是自己!!   老泼妇办事不靠谱。吕家丰越想越后悔,如果当时自己亲自上门说亲,说不定如今魏檗已经嫁了。不,也不见得,自家大儿子吕勇什么德行,吕家丰心里也有点数,他想,如今不是自己家拿乔的时候,不然再去一趟魏家,家满的儿子年轻,模样也俊,还在镇上工作,不然把家满的儿子说给魏家大丫头?   魏檗在队伍前面展示自己的野心和事业,指点着山弯村的大地。山风吹过,青绿色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她万万没想到,同一时间,在队伍的最后面,有一个人正坐在琢磨该如何跟她搞好关系——搞好关系的方式是让自己家某个亲戚娶她。   魏檗自然没时间理他,因为现场会非常成功。高昊回去后,把山水镇作为典型宣传报到市里,市里又报到省里。一级一级,采访、汇报,虽然陈黑脸占了大头,但陈黑脸“吃水不忘挖井人”,于明忠、魏檗,也被应接不暇的采访和宣传忙得团团转。   陈黑脸眼见要趁着东风扶摇直上,不过被现场会的东风吹得春风得意的陈黑脸也没有忘记老弟兄好姊妹们。他打算在自己临提拔之前,把帮自己抬轿子的这些兄弟姊妹,全都提拔起来! 第31章 庆功会(一)   ◎庆功会(一)◎   想提拔抬举谁,一般要先造势。给农技站兄弟姊妹们造势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庆功会!   陈黑脸乘着现场会的东风,扶摇直上。镇委大院的宣传墙上贴满了陈黑脸领奖、接受表彰、作报告的报纸,从县里的到市里的,甚至还有几份省级的报纸,被贴在大红宣传墙的正中央。   据传出的风声说,县里已经找过陈黑脸谈话,差不多年底就能再升一格,提拔到县里。甚至不是闲职,而是陈黑脸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实权岗位。   于明忠私下跟魏檗说:“这波老陈还能再干十年。以为年龄到了,没想到临了临了拉瓜秧,还能结个大瓜。”   哈哈,魏檗忍不住给于大爷点了个赞,太生动了!   西瓜到了秋天,老了不再结瓜的时候,要把地里的老瓜秧都拉到地头上,把地腾出来再种别的。拉瓜秧的时候,突然发现有棵瓜秧上还结着个大瓜,这棵瓜秧尚能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完全是陈黑脸心情和现状的写照嘛!   陈黑脸“百忙”——忙着受表彰——之中,专门抽出时间,要给镇上的众人开一个高标准、高规格、轰轰烈烈的表彰大会!   陈黑脸身上带有明显的农村江湖气,看得上的是可以跟睡一个被窝的亲兄弟,看不上的比不上脚底的泥。给他种瓜、给他吹起这股青云风的农技站众人,在他心里,那不是下属,那是自己的兄弟姊妹啊!必须有肉一起吃,有汤一起喝。   所以这个表彰大会是陈黑脸上任以来——至少快十年了——山水镇规格最高的大会。   镇政府的会议室陈黑脸嫌小,农技站更不行,那点儿犄角旮旯里的小院子,提都不要提。陈黑脸要的,是能容纳几百人的大礼堂。问题是山水镇一条主干道三条岔路,最宏伟的建筑是镇里的二层小楼,上哪儿找那样的大礼堂。   最后还是汪山一拍脑袋,跟一筹莫展的众人提议道:“不然我们去电影院吧!”   真是个“鬼才”!这提议乍一听特不靠谱,但仔细一琢磨吧,还真是个好地方。   首先离镇政府不远,电影院就在镇政府斜对门,出门腿两步就到。其次电影院它还大,只有一个大的,能容纳二三百人的阶梯式放映厅,坐前面的人挡不住后面的人,完全是大礼堂的模式。最最重要的,电影院它还有扩音设备,平日里电影放映的时候,在外面大街上都能听到电影里人声乌拉乌拉乱响,完美符合陈黑脸“要让全镇人都知道我们开表彰”的要求。   跟陈黑脸一说,陈黑脸果然非常满意。   于是,表彰大会开在了电影院。   电影院按照镇里的要求,早早把电影海报换成陈黑脸、于明忠、魏檗、孙天成、李静和王阳的合影大照片。   魏檗看着自己的大脸挂在墙上,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离谱!   特别是她驻足看自己照片的功夫,听见旁边两个赶集卖菜的大娘,一个说:“瞧这大照片上的闺女,多俊!”另一个说:“可不么,跟电影明星似的。要不是跟俺村里王阳也在相片上,俺以为是个明星呢。”“也不知道这闺女多大年纪,说媒了没。”   “唉?闺女?”有个大娘发现了旁边的魏檗,瞅瞅真人,再瞅瞅照片,激动的抓住魏檗的手:“闺女,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啊?不,不是……!”   魏檗吓了一跳,连忙把手抽出来,留给热情的大娘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比起表彰,这更像社死吧!谁想起出的馊主意?!   “我啊。”于明忠得意的问从外面逃进来的魏檗:“看见电影院外面的大照片了吗?震撼吗,是不是很荣耀?”   “是。太震撼了。”   魏檗咬牙切齿:“于大爷,我谢谢你。”不止谢谢你,还想谢谢你八辈祖宗。   于明忠这几天也一副春风得意脸,显然陈黑脸已经把于明忠当成了铁杆中的铁杆,心腹中的心腹,已经跟于明忠许诺了什么。春风得意的于明忠势要把春风吹遍整个农技站。   他写了张条,盖上公章和自己的私章交给魏檗,对魏檗说:“叫上苗有发,去找镇上的会计提款。明天镇里开完表彰大会,我们站接着开小会,把之前说好的钱发给大家。”   魏檗结果纸条一看,是一张不是很规范的单据,写着于明忠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镇农技站支出5000元。   于明忠有意把农技站的权力慢慢让渡给魏檗,他问:“这5000块钱,你准备怎么发?”   魏檗想了想,说:“按之前说好的,承担项目的单位给项目补贴,但因为山弯村承担了现场会,我觉得不如东村和山南村各给1000,山弯村给1200,除了项目支出,剩下的算大家辛苦一年的奖励。其他各村农技员一年来也勤勤恳恳,各给200块钱补贴,剩下的400,我们农技站四个人一人一百。”   “你啊。”   于明忠指着魏檗点了点,有欣慰更有忧愁,却没再跟她多说什么,摆摆手让她叫上苗有发一起去找镇上的会计取钱。   取钱路上,魏檗一直琢磨,老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她自认为自己提出的分配方案很合理,不偏不私,方方面面都考虑照顾到了,难道还有哪里有纰漏?   想了一会儿摸不到头绪。索性摇摇头,不想了,看明天老于怎么分吧。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到大会开始的时间点,农技站的几个人和农技员们已经齐齐聚在农技站的小院里。   魏檗穿了韩云英今年给她新做的湖蓝色外套,一进院子,于明忠就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李静忍不住上前,拽着她看了两圈,边看边夸:“妹子,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好看!”   魏檗已经习惯了热情的李静,她看到李静穿了件玫红色的大褂,虽然充满乡土气息,但十分契合李静的气质,一种漫山遍野杜鹃花怒放生长的蓬勃生命力。   魏檗握住李静粗糙的手,真心实意的夸赞她:“你也好看,你穿这身也很好看!”   不止她们俩,农技站小院里处处都有商业互吹。   毕竟于大爷不但穿西装,还破天荒打了领带;毕竟王阳摸了头油,常年身上皱皱巴巴的老谢熨了衣裳……   等人到齐后,老于给大家宣布:“开完大会都到这里再开小会,现在,都打起精神来,整理整理衣服。”   “我们出发——”   整理好仪容的农技站的众人浩,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浩浩荡荡走向会场。 第32章 庆功会(二)   ◎庆功会(二)◎   到了会场,农技站众人的姓名牌被摆在会场的第一排。   打头的是魏檗,接着是齐大伟、苗有发,再往后是李静、孙天成、王阳,再接着是其他农技员。   齐大伟在座位前走来走去,走了两遍,怒道:“于站,怎么没放你的姓名牌?!镇里的干事怎么干事儿的?!”   众人仔细一看,还真没有于明忠的姓名牌。   然而于明忠并不生气,也不说话,反而笑得老神在在。   魏檗挑眉,朝主席台一看,于明忠的姓名牌正挨着陈黑脸,几乎摆在主席台正中间。魏檗几乎秒懂了于大爷此时的心态。   既想给人嘚瑟他升官,又因为还没有大会宣布,嘚瑟的没底气。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优秀的捧哏。   魏捧哏闪亮登场,拉长的语调带着惊喜:“呀,于站你的姓名牌在主席台上摆着呢!”   “嚯!”   众人回头往主席台一看,陈黑脸姓名牌右边,赫然三个大字:于明忠。   “于站,不对,于镇长。”“恭喜恭喜!”   “什么镇长,当不了镇长,别乱说。”于明忠说着责备的话,语气里却全是嘚瑟:“顶多当个副书记。”   “三把手啊!”“于书记!”“于书记!”“以后可别忘了咱农技站。”   魏檗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瞅着于大爷脸上老神在在的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变成从内心里透出来的欢喜,心里忍不住感叹,人啊,就这点劣根性。   很快她就没资格说于大爷了。   因为大会开始,她站在主席台上,带着大红花,捧着大奖状,看着底下乌泱乌泱的人,耳边听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和掌声,别说,还真挺开心挺得意的。   人啊,就这点劣根性。   “对对对,再往中间再靠一点点。”   魏檗按宣传科干事指挥站端正。   “咔嚓。”   白光闪过,带着大红花的魏檗和陈黑脸站在中间,和大家合影留念。   激动过后,坐回到自己座位的魏檗揉揉被白光闪到,还不太舒服的眼睛,听陈黑脸开总结大会、做述职报告,听得昏昏欲睡。   陈黑脸先是历数了自己刚来山水镇时的乱象,接着着重强调自己的能力超群,带领山水镇迈入新阶段。   魏檗用余光朝左右看去,瞌睡虫在电影院的大场地里嗡嗡乱飞,几乎所有人都一副双目空茫、面无表情的麻木。偶尔有个面容生动的,还是在长大嘴巴用力打哈欠。   受到打哈欠传染,魏檗正想打哈欠呢,耳朵忽然捕捉到陈黑脸一句“几年来山水镇很多兄弟工作上不但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也受到大家的广泛认可”。   立马精神一震,重头戏来了!   果然,在几句有限的废话后,陈黑脸的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回荡在会场:“经过广泛征求意见,镇领导班子一致研究,并报县委、政府批准,决定认命于明忠同志为我镇D委副书记。任命自通知下达起生效。”   于大爷的事情,妥了。魏檗松了口气,带头“啪啪啪”大力鼓掌,农技站众人不甘落后,本来走个过场的鼓掌通过,愣是被他们十几个人鼓出了近百号人的气势。带动着后面走神的、随大流的噼里啪啦一阵乱鼓。   会场后面,有人一边拍巴掌一边问旁边的人:“咋啦,刚刚说了啥鼓掌?”   结果旁边人一脸懵逼的回:“我也不知道啊?!看大家都在鼓。”   ……   不大的会场里,相似的对话发生了好几处。   等大会结束,才都打听明白到底为啥鼓掌。有跟于明忠关系一般的,忍不住心里泛酸,一个鼓掌通过,至于吗。   更让人泛酸的还在后面。   出了电影院的门,参会众人发现,电影院门前的大街上,堵得走不动道儿了!   虽然还没有开锣,但舞狮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早已齐齐摆好姿势。乡下老百姓娱乐活动少,非年非节,难得见到耍花活的,等了好久不见开始,也依然热情不减。   大家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堵在一起。   陈黑脸带着镇里的领导们和农技站的众人过来,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   舞狮队的领队连忙上前,向着陈黑脸点头哈腰,一指自己的队伍,多陈黑脸说:“陈书记,都准备好了,随时开始。”   “不错!”陈黑脸最近一阵子笑得越来越多了,表扬了领队几句,转头对魏檗道:“你们四个,受表彰带大红花的,看到那边小敞篷了没,上去,跟着舞狮队夸街巡游去吧。”   魏檗:……???这是让我社死彻底吗。   她一脸,嗯,磨磨蹭蹭不想去,在陈黑脸、于明忠、舞狮队领队一脸期待中……想拉几个“同盟”,比如李静脸皮薄、王阳爱面子、孙天成不出风头,大家一齐反对,共抗“社死”经历。   于是她转过头,张了张嘴,又默默闭嘴,一声没吭。因为李静正激动的苍蝇搓手手,王阳眼粘在吉普车上,孙天成红光满面整理衣服。。   唉,咳!不能让同志们扫兴,魏檗清清嗓子,心里诚挚谢过陈黑脸八辈祖宗,嘴上诚挚谢过陈黑脸,挺胸昂头,慷慨赴社死,带领同志们登上敞篷三轮车。   “咚!”“嚓嚓!”“滴滴答~”   锣鼓、喇叭、唢呐,混着男女老少们的喊声和欢呼。   “姐!姐!大外甥!”王阳一蹦老高,震得敞篷三轮车厢铁皮砰砰响,边招手边拽过魏檗,大声对魏檗说:“看见我姐和大外甥了没?”   魏檗眼前乌泱泱一群人,眼熟面花,还没来得及看清王阳的大外甥,就被李静一把揽过肩膀;“看!我小侄女。”   魏檗也没瞅着小侄女在哪里,随便跟着李静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砰咚!”   魏檗低头一看,好家伙,刚刚孙天成一闪身,脚边骨碌碌滚着的这个大地瓜,刚刚差点砸她脑袋上。   卫玠就是被这样的“掷果盈车”砸死的吧!是吧是吧!   多少年没有的热闹,人群一片欢乐的海洋,除魏,不,魏檗也很欢乐。在李静拉着她朝四面八方招了一圈手之后,魏檗也彻底放飞了。   她觉得自己脸皮又厚了一些,对于大规模社死已经无所畏惧。   只要脸皮厚还会胡说八道,处处是欢乐的海洋。   “闺女,咋这么俊,有婆家了没“?”——来自看热闹的大婶儿热情八卦。   魏檗:“有了,我对象比王成*还俊。”   “妹子多大了?”——来自围观起哄男青年。   魏檗:“你老娘我今年二十八,十里八乡一枝花。”   ……   魏檗放飞自我,胡说八道上瘾。 第33章 庆功会(三)   ◎庆功会(三)◎   等表演队绕着不大的镇子转了三圈,听在农技站门口的时候,魏檗尚有点意犹未尽。   “怎么样?”   从三轮车上蹦下来,李静问她:“开心不?除了结婚那天,今儿我最开心。”   升了副书记的于明忠从农技站大门里出来,顺着李静的话,一直魏檗:“咋不开心,你看她脸都红了。刚上来还扭扭捏捏不愿意去。”   听了于明忠的调侃,魏檗脱口而出:“开始因为我脸皮薄,现在跟您一样厚。”   话一出口,众人愣了一下。   毁!魏檗捂嘴,胡说八道文学后劲儿太大,一时嘟噜嘴没反应过来。   于明忠深深看她一眼,“大喜”的日子,也没跟她一般见识。   魏檗连忙上前“将功补过”,整了整容色,招呼大家抓紧进小院说正事儿。   大家又重新聚在农技站最西边的那间大屋里。   于明忠先是饱含深情的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大家开会了。”   接着话风一转,指了指魏檗,说道:“以后,就由魏站长给大家开会。”   此话一出,连魏檗都愣了一下,其他人脸上神色各自精彩。   魏檗知道自己资历浅薄,年龄甚至比一些老农技员家里的孩子还小。于明忠之前话里话外倒是给她透漏过让她“接班”的意思,魏檗以为老于还会继续代管一阵子,至少要等她转正之后,再让她当这个站长。   没想到老于竟然这时候就把她架了上来。   她才来了不到半年,试用期都没过。   虽然这次成绩轰轰烈烈表了功,但是看齐大伟、孙天成、赵顺发这些“老人”们精彩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威望还远远不到能够服众的地步。   但,那又如何。   魏檗站起身,环视众人。   在带领山水镇农民靠着土地,种田增收致富的方面,她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比不过她。   年轻如何?   年轻的资历浅薄的小姑娘如何?   当仁,不相让!   魏檗才不管众人的脸色和小心思,直接接过于明忠的话,发表简短的“任职演说”。先感谢大家一直以来自己工作的支持,有表达未来大家一起努力,共创美好明天的愿景。   她知道于明忠把大家叫来开小会,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毕竟,她昨天找会计提来的五千块钱,还没发呢。   所以最后她把重点拐到这次的成绩和表彰上,对众人说道:“这次站里取得成绩,虽然只表彰了四个人,但我们只是代表,功劳和成绩都是大家的。”   魏檗看到有人听了这话在下面撇嘴,心里暗笑,不用猜知道那人心里怎么想,无外乎觉得自己只是说漂亮话,戴大红花的还是自己。魏檗嘴角笑容扩大,语调依然平稳不变,继续说道:“为了感谢大家的工作和对我们站里工作的支持,经于书记批准,不但三个承担项目的村有之前承诺的项目补贴资金,其他所有人,都有资金奖励。”   魏檗盯着方才撇嘴的技术员,眼看眼的从嘴角下垂变成目瞪口呆。   同时,于大爷并没有因为升了就不再是于大爷,魏檗话音甫落,非常给力的把一挎包钱“咣当”砸在桌面上。   效果拉满!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心思都被装满金钱的军绿色挎包砸得粉碎,魏檗现在在众人眼中,自带善财童子光环和喜气洋洋bgm。   “分钱!”   于明忠大马金刀坐在座位上,用眼神明明白白命令魏檗:拉开挎包,把钱拿出来。   魏檗从挎包里一摞摞往外拿钱。   心里忍不住感慨:感谢这一版人民币没有大额面值,一摞摞的大团结(10元)捆在一起,几千块钱,生生拿出了几百万的架势。   她见过大钱,毕竟经过后世房价和法制咖们偷税漏税新闻的洗礼,早已拿几千万几个亿不当钱。   然而土生土长的技术员们没经过这个洗礼啊!大家苦哈哈干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块钱。很多技术员还都是“一头沉”,就是自己虽然有工作,但老婆孩子都在乡下,凭三、四十块钱,再加上一点家里种的地,要养活一大家子七八口人,家里那一头,负担很重。平日里,一分钱恨不得掰八瓣。   几千块钱是个什么概念!   大家眼神都快看直了。   魏檗眼神也快看直了。   因为她怎么数怎么不对!   明明昨天她和苗有发两人提出来五千放到老于背包里,结果现在,她数来数去,都只有四千?!   怎么回事儿?老于知道不知道?他是故意安排的,还是被偷了?   魏檗后背忽的燥热,想要往外冒汗。   汗还没冒出来,就听到于明忠说:“这里是四千块钱。”   呼~   魏檗松了一口气。   老于故意的。   虽然她不知道老于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没丢没少,她就不用操心了。   魏檗听着老于的安排,承担项目的三个村,因为山弯村开了现场会,多给李静200,一共给她800元,山南村和油山东村,各自给了600块。她冷眼瞧着,孙天成怎么领钱还有点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觉得有人比他领得多?   魏檗还没琢磨透孙天成的想法,就听见自己名字,仔细一听,原来是她和齐大伟、苗有发两个,加上其他没有承担项目的村的农技员,每人200元。   四千元正好分完。   除了于明忠自己,在场每个人,最少都分到二百块钱。   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一下子发了将近小半年的工资!二百块钱一发,能立马让大家宽裕少。说不定孩子就有了学费,不用再辍学;说不定可以买二两肉,孝敬孝敬将要不久于人世的老娘……   “于站,不是,于书记。”   赵顺发实诚,他摸了摸自己还没暖热乎的钱,抽出十张推给于明忠:“于书记,你都给俺们发了,自己哪能不留。俺留一百就够,这些你拿着。”   他一带头,其他人愿意不愿意的,也只能纷纷点出十张大团结。   魏檗跟着众人随大流点了一百块钱出来,不过她倒没跟着众人强行要求于明忠收下。   废话,于大爷偷偷闷下一千块,不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表演高风亮节么。   果然,于明忠十分高风亮节,拿出一副“你们再给钱我真急了”的架势,坚决没有要大家的钱。   等到农技员们闹闹哄哄都散了,于明忠把站里的魏檗三个留下,四个人又开了个“小小会”。   魏檗听于明忠张口说“我提前还留了一千块”时,被于大爷惊呆了!他真的这么高风亮节?!不是演的?   不像啊…… 第34章 庆功会(四)   ◎庆功会(四)◎   魏檗之前十成十以为那一千块于明忠要自己个儿留下,现如今真的对于明忠刮目相看。   所以在于明忠问这一千块是留在站里当小金库,还是大家分了的时候,大脑宕机状态的魏檗没有反应过齐大伟,在她还没想出哪个方式更好的时候,已经2:1“被服从”了。   齐大伟的意见是现场分了。   苗有发的意见是我没意见,不论谁说什么,通通“俺也一样”。   所以魏檗和齐大伟谁嘴快谁能拉到苗有发的一票……   这次是齐大伟嘴快,按照齐大伟的意见,当场分了。   于明忠自己拿了七百,剩下三百给魏檗他们仨一人一百。   这样算下来,除了因为要补山弯村现场会的花费给了李静800块钱外,于明忠拿了七百,所有人里最多。另外两个承担项目的,干活多的,拿了六百。   没干活的,技术员们拿了二百。站里的“自己人”拿了三百,比一般技术员们高了一档。   魏檗虽然干活多,却只拿了三百,但是她没拿到的那部分钱,用“升职”补足了。   亲疏远近、公平合理,都照顾到了。并且,最最要的,于明忠自己,不但升职又加薪,还用高风亮节、体察下属的人设,狠狠圈了一波愿意为他肝脑涂地的粉。   魏檗表示:谨受教!   她躺在宿舍的床上,盯着窗棂上洒进来的月光,一边分解学习于明忠的骚操作,一边想着于明忠最后留下她说的那些话。   于明忠先问她:“琢磨出来你一开始提出来的分钱办法,和我这个有啥区别了吗?”   魏檗记得,她当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每个人钱数不同,这是明面上的。她当时隐隐约约觉出来他们分钱的根本逻辑不一样,但哪里不一样,她说又说不出来。   魏檗看着月移影动,窗棂上的尘埃像小精灵在月光里飞舞,心里一字不漏复述出于明忠的话。   “你啊,自己大公无私,就把别人想的和你一样大公无私。其实人有私心和亲疏远近是很正常的。当了领导,你不能光干工作,还得理会人情。”   “书本上知识学的精,人情世故还得练。”   魏檗吐出一口浊气。   她知道于明忠说的都是对的。她也想到了自己穿书之前,凭业务能力一路卷上去,她自认问心无愧,但单位上没有一个人说她好,不论背地里和当面,全是骂她的。咱就是说,属实有点儿惨。   她那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破局,领导上司只是一味用“信任”、“只有你能干”、“理想”、“未来”之类的话术给她安排活,间或给她画大饼。同事下属们,也只和她交流工作上的事情,工作之外的交心交流很少。   在这种环境和氛围里,魏檗只能更加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卷生卷死……直到卷进了这大纲坑。   她之前已经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现在被于明忠一提点,魏檗恍然大悟。   自己之前,在同事和下属眼里,纯纯卷王“工贼”啊。   魏檗跳出之前的环境,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审视自己的卷王生涯,简直步步踩雷恶性循环。   “大侄女,我这是以大爷的身份说,不是以领导的身份说,你得接受人的缺点,拿捏他们的弱点,把人都团结起来给你干活。”   魏檗想着于大爷跟她推心置腹说的那些话,再无睡意。   世人匆匆忙忙,不过为碎银几两。即便有再多大道理,有多高远的理想,也不能慷他人之慨,强迫别人“无私”。   她看不上几两碎银,但她不能强行要求别人都不把“碎银”放在眼里。   魏檗翻身起来,坐在床头,看向窗外的月亮。明月高悬,孤光自照,它不强求所有人都发光,而是默默给给所有的行人照亮夜路。   借着窗外雪亮的月光,魏檗摸出笔记本,翻滚的心绪随着笔尖流淌。雪白笔记本的书页上,写下四个端正而又风骨卓然的字:和光同尘。   ——————————————————————   第二日,魏檗来到办公室,看到自己对面,于明忠的办公桌上已经收拾干净。   她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直到苗有发提着暖水壶进来,给她的杯子里倒满水,用客气了一个度的态度,略显谦卑恭敬的叫她“魏站长”,魏檗才有了自己已经成为农技站“老大”的实感。   坦白说,她之前在农科院,从科研卷成高级别行政干部。虽然级别高,但一直都是干业务,当副手,大多是跟着别人画下的道走。   况且四十年后,从规章制度到法律法规,方方面面已经相当规范。做什么事情,都有“成例”可循。哪怕是当一把手,需要从无到有搞创新,对从来没见过的事情拿主意的机会,也并不多。   而在八十年代,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什么事情都没有成例可循,遇到的任何事情都是从前没有遇到过的。而发展的空间,自然也非常大。   虽然只是一个镇上小小农技站的主任,魏檗发现,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空间,也要远远大于她穿越之前。   魏檗想起阿基米德说的“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地球”,从一个镇起步,进而影响整个行业。魏檗忍不住心潮澎湃,这里,山水镇,就是她撬动地球的小小支点。   这么想着,魏檗拿出笔记本,在扉页上“和光同尘”四个字下面,端端正正写,辣椒产业发展第一步……   尚未写完,农技站小院大门叮当,传来一个欢喜的声音:“魏站长,看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第35章 新站长   ◎新站长◎   原来是镇里的组织科科长张伟亲自上门,给她送来盖着大红鲜章的任职文件。   “这怎么使得,我过去拿就是,还得劳烦您跑一趟。”   魏檗接过自己的任职文件,给张伟寻茶杯倒水。   张伟哪能真擎等着喝茶,他一大早巴巴跑过来,是为了烧魏檗这个“热灶”,可不是为了来装模作样拿乔得罪人。   所以张伟连忙从魏檗手里抢下水壶,一边自助倒茶喝水,一边跟魏檗表功道:“公示的一大早就在咱镇大院宣传栏里贴了,我们组织科留了档案,我想着你自己可能也想留,专门多印了份。”   “那可太谢谢了。”   魏檗仔细看着自己任职文件,对张伟的周到表示感谢。   张伟许是见魏檗看得仔细,干笑两声,指着一行文字跟魏檗解释:“因为你现在才工作半年,还没有过试用期,所以只能暂时‘主持工作’。”   边说边拍胸脯保证:“等明年7月时间一到,咱马上办正式任命。”   魏檗知道这是组织规矩,跟张伟开玩笑道:“我这边没问题,只是要麻烦你两次了。”   “哈哈。我倒盼着给魏站长办的次数越多越好。”张伟捧着搪瓷杯子坐在魏檗对面老于的位子上,打定主意把热灶烧得更热乎,坐住了跟魏檗闲聊。   从魏檗报道的时候第一次见着她,就觉得这娃能干;聊到陈黑脸慧眼识人,对得起这一帮跟着他干的老哥们儿。最最重点的是狠狠嘲笑了一番老于。   “我送你来的时候,老于还嫌是个女娃。结果呢,啧啧啧。”张伟谈兴正浓,摇头晃脑。   魏檗扶额,她真不知道张伟这么能说。   时不我待,农时更不等人。现在辣椒苗都长了一扎长,马上就要扬花授粉。她想着趁这几天把思路理一理,一点儿也不想浪费大好时光跟张伟闲扯淡。   张伟说:“老于看人,可比我差远了。有眼不识金镶玉,看看现在,幸亏农技站来了魏站长。”   “对,没错。”魏檗一边在本子上继续写计划,一边敷衍道:“人类的本质是真香。”   “真香?什么真香?”   张伟满头问号,疑惑不解。   魏檗一愣,心里暗道,坏了,自己最近太得意,太放松,把网络梗随口秃噜出来了。连忙安排王境泽当自己的同学,把“真香”梗给张伟解释了一遍。   饿过肚子的人对食物有关的词语理解和感受更加深刻,张伟听了直拍大腿:“太对了,咋这么对呢。老于现在就是真香,我得空一定说他!”   魏檗听了,赶紧打蛇随尾上,鼓动道:“您不如现在就去,趁热打铁,好好损损于书记。”   张伟深以为然,乐颠颠的离开,去找于明忠“沟通感情”。   终于送走一尊大佛。魏檗松了一口气,半靠在椅背上,看时针走到11点,深深呼吸一口。   张伟聊了一上午。   而齐大伟还没有来。   一连半个月,齐大伟都没有来,他打定主意,要给新站长一个下马威。 第36章 招新人   ◎招新人◎   期间魏檗找于明忠深谈了一次,关于农技站另外两个人的情况,于大爷给魏檗交了个底。   苗有发他爹原来也是镇上上班的,是个酒晕子,喝大酒喝的,孩子脑子都不怎么灵光。苗有发在他兄弟们中间属于瘸子队里拔高个,家里就让他接班了。   据说苗有发上班前,爹妈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跟人起冲突起争执,不管人家说啥,你都听着点头就行。苗有发认死理,把爹妈的交代记得牢牢的,所以在站里,不论谁说什么,他都“俺也一样”。   至于齐大伟,跟苗有发完全两个极端,是个纯纯的刺头,一心想当农技站站长。   于明忠跟魏檗说:“我在的时候,齐大伟都不怎么服帖。这么着急把你推上去,就是担心年后陈黑脸一走,新来个领导,齐大伟万一再找找关系,还不定怎么样呢。现在先让你主持工作,新领导来了,除非本来就跟你有仇,一般不会再让你下来,和你新结仇。”   魏檗确实没想到,小小农技站代理站长的任命,里面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既然齐大伟不能为我所用,不用他就是了。没了张屠户,还能吃带毛猪不成。   两周之后,魏檗把农技站从财务到人员关系全部理顺之后,第一次以农技站(代理)站长的身份,召开了农技站的全员会。   几乎全员,包括种子公司的经理钱茂,都按时到场。   除了齐大伟。   魏檗已经无所谓齐大伟来与不来。她这次召开全员会,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烧的就是齐大伟。   四个月前,带着期待和野心踏入这个小院子的魏檗,如今开始展露她的锋芒。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烧旺开沟增产项目。魏檗要求,明年春耕,开沟增产项目要在全镇铺开,至少一半以上的农田,不能再是实心田。到明年秋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田,都要开沟,不能再是实心田。   这一把火,只是在今年项目上添柴,大家的心早被现场会和表彰会烧得旺旺的,就连最躺平的老谢,都没有意见。   第二把火,魏檗把辣椒产业的发展点了起来。   她告诉众人,只靠种粮食,老百姓永远富不了。既然现在已经有了种辣椒的基础,就要把种辣椒发展壮大,再逐渐把卖辣椒,变成技术含量更高的卖辣椒种子。这是下一步的重点工作,以油山西村为核心,有兴趣的技术员可以到油山西村观摩学习等等等等。   魏檗说得畅意,一看底下人,除了李静在努力听懂,钱茂听到“种子”两个字的时候小眼睛亮了一下之外,其他人几乎全是一副双眼无神,木木呆呆毫无兴趣的样子,老谢还时不时皱下眉头。   魏檗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儿,顿时没了挥斥方遒的兴致……对牛弹琴是不是就这感觉!   郁闷得把二把火烧完,魏檗开始点第三把。   这一把火,烧向齐大伟,也点燃了在座众人的心思。   齐大伟你不是不干吗,我找人来干。   有的是人想到站里来,吃公家饭。魏檗最开始想的是招几个合同工,签长期合同。但她翻完站里的人事档案资料之后,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年头,到挂牌子的“衙门”里工作,跟四十年后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她此时的一不留神,很容易给后来造成“历史遗留问题”。   招长期工不行,她决定招“短期工”。   “短期工”更要有讲究。 第37章 各论各的   ◎各论各的◎   魏檗和于明忠不同,于明忠自己不懂技术,如果随便找一个啥也不懂的来帮忙,什么忙也帮不上。魏檗自己心里有谱,哪怕找个什么都不懂的,魏檗也能给他们分配任务,把活干得漂漂亮亮。   所以她招“短期工”选择面很大。   但魏檗自己把范围限定,选择面变小了。   她向众人说道:“站里准备找个临时帮忙的,你们认识的人里,如果有十六岁以上没成家的女孩,可以介绍过来,如果合适,我就留她在站里帮几天忙,每月给她两块钱。”   钱不多,魏檗知道。因为她担心钱多了,会有人直接家里女孩子辍学过来打工,那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魏檗这半年来,见了太多考不上中专、考不上高中,十五六岁、十七八岁定亲结婚的女孩。   还是个孩子呢。   魏檗能力有限,她顾不了太多人,更没有办法移风易俗。   “这条小鱼在乎。”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她自己都尚未长成合抱之木,绵薄之力,也只能救一条幸运的小鱼。   会后,李静晚走几步,悄悄留下来找到魏檗,跟魏檗说:“妹子,你知道老谢有个孙女吗,我觉得让她过来正合适。”   魏檗惊讶挑眉:“老谢家孙女?”   “是啊。”李静搓搓手,跟魏檗说:“老谢自己估计不会过来说,我啊,怕把孩子耽误了。”   李静叹口气,问魏檗:“魏站长,你知道老谢家的事情吗?”   魏檗点点头。   “听过一耳朵。说是老谢他老婆孩子都没了,只剩一个孙女差点送孤儿院,还是咱镇上当年去人给抱回来的。”   李静又叹口气,跟魏檗说:“可不是么,咱镇上去的人,就是俺小叔,俺老公公的三弟。”   啊?!   这一层关系魏檗可真不知道。她忍不住问:“那后来呢,花镇长现在在县里上班吗?”   “唉。”   李静今天的气像叹不完一样,她摇摇头,跟魏檗说:“好人不长命,俺小叔没两年有病死了。他家俩儿,都是俺公公养大的。老谢也常去看俺小叔家的那俩弟弟,跟俺老公公也熟了。”   李静说:“老谢家小明明吧,咱也不知道咋回事,学习好也聪明,可是一到考试就考不上。这小妮也拧,我说考不上中专你先上高中也行哎,她死活不去上高中,非要下地干活。才十五六,要真能来学点本事,攒点钱,以后婆家也好说。”   魏檗听了,也被李静传染了叹气,跟李静说:“你让她明天过来吧,我看看再说。”   得了魏檗这句话,李静欢天喜地的走了。   第二天一上班,李静早早来到魏檗办公室。她身后,跟着一个圆脸蛋,扎双马尾的小姑娘。   一见到魏檗,李静忙侧开半个身子,把身后的小姑娘往魏檗跟前推了推,给魏檗介绍说:“妹子,这就是老谢家孙女,谢明月。”   魏檗打量着谢明月。小姑娘半低着头,穿一身半旧的灯笼芯外衣,袖口磨出了线,胳膊肘和腋窝处,都打着补丁,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手上满是冻疮和皴裂的小口。   唉,魏檗忍不住心里叹气。   谢明月按李静提前教好的,弱弱的叫她:“魏站长。”   魏檗放缓了语气,对谢明月说:“别拘谨,坐吧。”   说完却觉得有一丝违和,等问了谢明月年龄,魏檗才反应过来。   按照档案年龄,她今年也才十八岁,比起李静、于明忠他们,她跟谢明月才是同龄人!是怎么一不留神混成这种长辈心态的?   魏檗忍不住扶额,尽量用不那么长辈,不那么“慈爱”的口吻跟谢明月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别魏站长魏站长的叫了,叫我姐吧。”   谢明月愣了一下……   李静捣捣谢明月的肩膀:“快叫啊,这孩子。”   “不是。”谢明月咬咬下嘴唇,声如蚊呐,艰难的说:“李姨,我听魏站长叫您姐……我……我。”   哈哈,还有这一茬。魏檗也愣了一下,嘴比脑子快说道:“没事儿,咱俩各论各的。”   李静也忍不住笑。   这么一打岔,气氛轻松了很多,谢明月也不再那么拘谨。   魏檗跟谢明月聊了一会儿,问了她一些问题,才知道李静所言非虚。谢明月十分聪明,学习能力很强,农村孩子,虽然没经过系统的学习,常年跟着老谢耳濡目染,对种植技术也能大差不差说个二四六七。   除此之外,对数字方面,谢明月十分敏感。只是因为从小生活的环境,性子细心谨慎。   甩偷奸耍滑、阴阳怪气的齐大伟十八条街。   魏檗对谢明月满意的不得了,问她:“你爷爷和你李姨跟你说了吗,我这里钱不多,每个月只有两块钱。”   谢明月还没吭声,李静笑逐颜开。既然开始说这话,说明谢明月能留下了。   果然,谢明月点头之后,魏檗揽过她的肩膀,跟李静开玩笑:“静姐,你回去跟老谢说,他以后要是不好好干,我都从他孙女身上压榨回来。”   “哈哈。”李静显然也知道老谢的德性,跟魏檗说:“我这就回去让俺爹熊他!”   魏檗有了帮手,苗有发老实憨厚,谢明月安静勤快,虽然有些许不和谐的声音,但几只苍蝇乱叫,与大局毫无影响。   魏檗在农技站当老大的日子过得别提多顺心,时不时去各村里看看小麦、辣椒的长势。   在辣椒花苞慢慢变大,将开未开的时候,她带着谢明月,回了一趟油山西村的自己家。   先前种下的辣椒果如韩云英担心的那样,长得良莠不齐。一亩地有一半左右的辣椒苗茎秆粗壮,叶片油亮发绿,欣欣向荣,让人越看越喜欢。还有一半又细又弱,蔫蔫吧吧,看起来像长不成的样子。   魏檗到了田里,却没怎么关注长势好的那些,反而弯下腰一株一株仔细认真、小心翼翼的看长得又细又弱的那些。   她问谢明月:“初中生物学了遗传规律吗?”   谢明月摇摇头,似乎为自己的无知而赧然,细声细气的说:“没有学。在我爷爷书里看过一点儿,知道的不多。”   “不知道也没事儿。”魏檗指指健壮的辣椒苗,跟她说:“这是杂种优势,长得好的这些,是杂交种,长得差的这些,都是纯合子。是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长得不一样。”   魏檗又翻开长势弱的一株,把叶子背面凸出的叶脉指给谢明月看:“你看,这一株从背面看,叶脉很明显。”   她又找了相邻的长势同样很弱的一株,把叶子背面翻起来:“你看,虽然这两株长势都弱,乍看上去差不多,但仔细看,它们差别很大。”   “还真的是!”   谢明月惊呼出声,她本就细心,一下子就发现了两株小苗叶子背面的不同:“这一棵叶子背面一点儿没有起棱!”   “对!”   魏檗喜欢谢明月一点便透的聪明,她心情甚好的跟谢明月讲:“这两株虽然都是纯合子,但基因型不同。如果它们之间互相授粉,结出来的种子就会成杂合子。这个种子,就是我们农资店里卖的辣椒种子。”   “原来是这样!”   谢明月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感慨:“好神奇!原来植物这么神奇。”   “别发感慨了。”魏檗笑着拍她一下:“你回家告诉我妈,让她拿剪刀和两种不同色的线团过来,通往神奇的路上充满艰辛,这几天可有的忙呢。” 第38章 你猜   ◎你猜◎   不一会儿,韩云英和谢明月拿着魏檗要求的工具,匆匆来到地头上。   魏檗挑了两株叶脉不同的细弱苗,翻过叶子给韩云英看,把之前和谢明月说的话,同样给韩云英说了一遍。   “哪有什么差别”   “都一样。”   “俺看不出来。”   啊啊啊~魏檗崩溃,指着两片差异明显的叶子,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音调:“这么明显!你看看,一个背面鼓出来凸出来,一个背面很淡很平,你看不出来吗?”   “干什么,你干什么?!你还大小声?!”韩云英突然发火暴怒,把剪刀和线团砸到魏檗身上:“明明一样的叶,啥不一样,有啥不一样?!你跟你娘不一样!你上过学吃皇粮,看不起你娘不孝顺你娘不想养老!”   这都什么跟什么?!什么跟什么?!明明是分辨辣椒,怎么突然拐到孝顺不孝顺的道德绑架!   “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你还嫌我不讲道理!”韩云英田埂上叉腰,理不直气也壮。   “好好好。你讲理,我不讲理,你对,你都对。”   魏檗现在简直说啥错啥,只好举双手投降,不跟更年期“皇太后”一般见识,恭恭敬敬请韩云英去田埂上坐下歇着,或者回家歇着都行,不求帮忙,只求别添乱。   韩云英气哼哼站在田里,不动也不走。   魏檗也全当她不存在,把剪刀和红色的线团交给谢明月,告诉谢明月:“把叶子后面叶脉浅的那些辣椒,都帮上红线。”   “嗯嗯,好。”   在“战火”中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谢明月细声细气应了一声,拿着剪刀和线团跑到地的另一头,远远离开“风暴中心”。   魏檗拿着白色的线团,剪成一截截,绑上叶脉凸起的那些辣椒苗做记号。   播种的时候混在一起撒下去,长势不同的辣椒苗不成行不成列,散落在田地的各个角落。   不一会儿,魏檗离韩云英也远了。   等魏檗和谢明月绑完全部辣椒苗,韩云英竟然还气哼哼在田里站着。   魏檗愁死了。   她真不想理韩云英,但是辣椒苗不等人,绑上线做记号只是前期准备工作。现在辣椒的花基本已经成熟了,从现在到完全开花,只有三四天时间。   辣椒是自花授粉植物,所以要在花长成熟之后,开花之前,完成这一亩地绑绳的这大几百棵辣椒苗上所有花的去雄、授粉。绑绳她能跟谢明月两个人努努力干完,去雄、授粉,累死她俩,也干不完。   魏檗本来想着通过韩云英,叫上自己奶、大伯娘、大伯家嫂子,自己家全家老少齐上阵,再叫上愿意来干的邻居。考虑到第一次,大家都不是熟练工,需要有个学习练习时间。   但看看韩云英这态度,不学还不虚心!魏檗真想撇了她,直接去找自己奶奶杨秀。   “干嘛?!”   韩云英看到魏檗走近,气哼哼白了她一眼。   啊啊啊啊烦死了!我妈这态度,如果直接去找我奶,会引发家庭大乱斗吧!!!   魏檗从没想到,目前为止自己职业生涯遭遇的最大滑铁卢是家庭矛盾。   太烦了太烦了,魏檗路过韩云英,口气硬邦邦摆烂道:“明天活更难更精细,你要这态度,明天别来了。我直接去找杨梅花,一天一块钱在村里招人,有的是人干。”   说完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不一会儿,谢明月轻轻巧巧从后面跟上,悄悄跟魏檗说:“姐,我听婶儿在说你呢。”   “随她说。”魏檗轻哂:“是骂我吧。”   “没有没有。”   谢明月连忙否认,自小看着她爷爷明哲保身,她一点儿也不想参与到人家的家庭矛盾中,她只是担心明天工作能不能顺利进行。   “我路过,听到婶说这是你家的地,没她同意别人谁都不能下地。”   魏檗猛得顿住脚步。   回头快步走到韩云英面前。   深吸一口气,暗道,再给她个机会再给她个机会,不一般见识不一般见识。做好心理建设,用尽量平静的口气跟韩云英说:“明天要叫人把绑绳辣椒的花的花蕊都剪下来,你要是能干,就叫上我奶、我大娘她们,明天一早带小镊子或者小剪刀到咱家地里。”   “哼。”   韩云英白了魏檗一眼,哼一声,没说行也不说不行,走了……   死不认错、死不道歉是吧。   魏檗缓了好一会儿,才散了心中那股郁气。   回去路上,谢明月犹犹豫豫的问,能不能把这新技术告诉静姨。魏檗索性绕了个弯,带着谢明月到山弯村找李静,告诉她明天在油山西村自己家辣椒地里给辣椒苗人工去雄、授粉,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李静听了,喜上眉梢,还没等她答应,老花支书插话道:“檗丫头,我大儿媳妇干活也不笨,要不明天也让她一起去帮忙?”   “好啊。”魏檗跟老花支书道谢:“我正愁人手不够呢,到时候按一天一块钱给她们结工钱。”   “那哪行!你让她们去就是看得起她们,再给钱,成啥了。”   老花坚决不同意拿钱,他在山弯村,乃至山水镇威望都不低,很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在他看来,老魏头家祖坟青烟冒歪了,魏檗这丫头如果是个男娃,老魏家何愁不发达。   看她折腾的这些事情,别管刚开始看着靠不靠谱,最后都成了。   老花虽然不明白带着镊子剪刀下地干嘛,但他人老成七鹅群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精,直觉是个好事儿。既然魏檗不藏私,主动来叫他儿媳妇,老花干脆买一送一,再强塞一个儿媳妇过去。   李静留魏檗和谢明月在自家吃了晚饭,第二天一早,魏檗拿上她准备好的各种工具,带上谢明月去油山西村。   在村口,遇到等在那里的李静和她妯娌。   一起到了自家地头上,魏檗看到她妈和她奶几个人已经到了,不由心里暗暗松口气。   多亏她这个农技站站长的身份背书,她娘拧归拧,嘴硬归嘴硬,大事上尚且不敢跟她乱来。   几人下来自行车,魏檗还想着要不要互相介绍一下,李静就问她奶杨秀“婶子好”,李静她嫂子的手也和魏檗她大伯娘握在了一起,热情聊起东村七姑家八姨妹妹家的小儿子……   好嘛,原来我才是跟大家伙儿最不熟的那个人!   魏檗在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中艰难插话:“那个,日头要上了,咱干活吧。”   韩云英大概嫌她插话,没好气的白她一眼。   幸好李静和她妯娌来之前得了公爹老花支书的交代,一定要好好学学魏檗干的活,一个两个对魏檗态度摆得端端正正,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对对对,抓紧干活。”   “先干活,嫂子,咱干着活聊。”   魏檗让谢明月递给自己一把小镊子,自己从斜挎包里掏出个贴了白纸的塑料小瓶,走到一株系白绳辣椒苗跟前,弯下腰,捏起一朵小花,轻轻拨开尚未绽放的花苞,把花瓣一瓣瓣挑起来,露出里面细小的花蕊和花心。   魏檗手上动作更加轻柔,她用镊子夹住花蕊,一点点把花蕊全部拔下来,把带着花药的细小颗粒,扔进贴了白纸的塑料小瓶。   她没有抬头,手上动作不停,跟围在自己身边的人说:“每一朵花都要这样,把这些雄蕊拨出来。但一定要注意,不要伤着中间这个花芯。”   “全部都拨吗?”   李静她嫂子看着开满小花的成片辣椒,绝望的问。   魏檗坏心眼的打趣她:“你猜。” 第39章 种辣椒,卖种子   ◎种辣椒,卖种子◎   “只拨系绳的这些。”魏檗告诉李静嫂子最终“答案”, 边说从自己斜挎包里又拿出几个贴了不同标签纸的塑料小瓶,分发给大家。   李静的嫂子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吓死俺了。”   魏檗给大家分配任务。   她指着李静手里小瓶上的红色标签, 跟拿到同样红色标签的谢明月、韩云英和她大伯娘说道:“你们看,你手里小瓶上贴的红纸,你就光拨系红绳的辣椒, 把花蕊拨出来放这里边。”   “还有我奶, 婶子、嫂子。”魏檗把杨秀手里小瓶上的白色标签转到前面给大家看:“奶你看你瓶上贴的白纸, 只拨系白绳的辣椒上的花就可以了。”   魏檗自己也拿了个贴白纸的塑料小瓶, 给大伙儿强调:“一定一定要小心,不要碰坏了中间花芯!”   李静和谢明月已经到地里埋头苦干, 魏檗正要下地,听见韩云英小声嘀咕:“这么小, 我老眼昏花的,可难说。”   不生气不生气, 我要气死她不能让她气死我。魏檗深吸一口气, 拿出挎包里准备好的一块钱钢镚,递给李静妯娌和她大娘一人两个,跟她们说:“大娘、婶子,这活计又多又细,我跟花支书和我爷爷都商量过了,你们过来帮忙,一天给一块钱。”   “婶子你先给静姐拿着。”——为什么叫李静姐, 叫李静嫂子婶子——哎呀不要问了,大家各论各的。   “大娘, 这里边一块是我大嫂子的。”   魏檗余光看到韩云英停住动作, 她又摸出一块递给杨秀:“奶, 这是你的。”   “哎呀,老二家的地,我咋能要钱。”杨秀脸上笑开花,一边说着不要,一边乐滋滋的接过钱。   韩云英再也忍不住了,乡里乡亲来帮忙,管顿饭已经是讲究人家了,什么时候给过钱?!这是给钱吗,这是剜她的肉啊!她凑到魏檗跟前,还没来得及张嘴,魏檗先说话了。   “娘,辣椒种你也知道多值钱,都是按克按粒卖。一朵花结成辣椒至少几十粒种子,你跟我置气不要紧,拨花蕊的时候可得看仔细,要是碰坏了花芯,别说辣椒种,辣椒都结不出来。”   好家伙,魏檗这是说话吗?不,她这是在韩云英被剜了肉的心上再捅一刀。   韩云英心里疼得血糊淋啦,又气又急又憋屈。这负面情绪啊,它不会消失,它只会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魏檗转移了她的坏情绪,拿着小瓶和镊子,施施然下地干活。   韩云英再生气,也不敢拿“摇钱树”开玩笑。她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当父母的不想给孩子低头,心里其实明明白白,大丫头有本事。她仔仔细细一朵花一朵花的挑,生怕像大丫头说的,手一抖,碰坏花芯,好几块钱就没有了。   辣椒花挑花药是个熟能生巧的活计,最最重要的是手要稳,做熟了技术含量并不比缝衣服高多少。   韩云英、杨秀,魏檗的大娘,包括李静,平日里都是做惯了针线活的,所以魏檗一抬头,发现,一不留神,所有人的进度都比她这个手残党快了……   除此之外,她还发现,她奶他娘几个,特别信服李静妯娌两个。比如会不会把花碰坏,这个像花蕊能取下来么之类的,她们自己拿不准的,哪怕自己就在旁边,她们也要跑远路去问李静。   那李静呢?李静……李静早就对魏站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别说李静,问问山水镇上到副书记老于,下到各个村的驻村农技员、村支书,技术上的问题,哪个敢跟魏站长呛呛。   所以这算什么?   魏檗心里好一阵无语,大概就是你在外面混得人模狗样,专业领域一言九鼎,但遇到你专业相关的时候,你爸妈依然认为你是胡咧咧,反而对朋友圈里的半桶水专家深信不疑吧……   为啥呢?   魏檗仰头望天,转转长时间低头低得难受的脖子。自己在农技站,还是离村里太远了,中间隔了好几层,还不如村大队里大队长直接利益相关,说话好使。但农技站站长吧,说有多厉害,也不能够。所以就这么着,不上不下,卡这儿了。   怎么才能让自己在家里说话更好使呢?   魏檗想争取更大的话语权,不外乎经济和社会地位两个方面。   卖辣椒种子挣了钱,话语权应该能进一步扩大。还有其他方法吗?   身体太累,大脑缺血,暂时想不出。   魏檗索性招呼大家:“歇歇吧,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干。”   还管饭啊。韩云英心疼的都要麻木了。好在有魏檗给她画的卖辣椒种的大饼,忍着心痛,强笑着招呼大家伙儿去家里吃午饭。   午饭过后,众人又去地里干到太阳落山。   果然是熟能生巧,速度比上午快了很多。   临走的时候,李静不好意思拿魏檗的钱,但她嫂子已经拿了,她不好再退,只好跟魏檗说:“魏站长,我看剩下的辣椒苗不多了,明儿估计也没我们的活,我们暂时先不过来了。”   魏檗看出了李静的不好意思。她知道李静的性子,在她心里,她跟李静早就是“君子之交”,所以也没有搞推来让去的虚假套路,直接点头道:“好,明天在家好好谢谢,今天确实累,太谢谢你们了。”   说完魏檗又拉起李静的手,跟李静说:“我估计后天大后天差不多就能开花,开花之后我还要点粉。活不多,也不难,你到时候有时间,可以大后天早上八点前过来看看。”   “那可太好了。”李静紧紧握住魏檗的手:“到时候我一定来。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魏檗笑着说:“咱姊妹之间,不用说这些。”   第二日,李静和她妯娌两人便没有来。魏檗家人,再加上谢明月,六个人干了多半天,终于把所有绑绳的辣椒苗的雄蕊都去掉了。   魏檗又给了她奶和她大娘、大嫂子,每人一块钱“工资”。   回到镇上,魏檗同样按一天一块钱的“劳务费”标准,摸了两块钱给谢明月。   谢明月说什么也不要。   魏檗玩笑似的说:“给你攒嫁妆。”   谢明月不吱声,还是摇头。   相处这么久,魏檗大致摸清了谢明月的性情。明月看着安静不张扬,心里其实极有主意,她如果开心,嘴角会有小小的笑意,她如果沉默不吱声,其实是心里不认同的无声反抗。   魏檗看出,谢明月至少现在,并不想“攒嫁妆”。   魏檗心里,其实有一点点高兴的。谢明月才十六岁,魏檗还是希望她以后能继续去读书。   这么想着,魏檗端正了深色,跟谢明月说:“明月,留着给你当学费。”   谢明月还是摇头。   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我不上了。我考不上。”   说话间眼泪掉落,砸在袖口,洇出一片湿意。   “怎么可能。”   魏檗吃了一惊。从她这短时间跟谢明月交流看,谢明月勤学又刻苦,知识掌握的非常扎实,莫说高中,考小中专也是轻轻松松。她以为是老谢不想让孙女读书,现在看来,似乎问题出在谢明月自己身上。   魏檗疑惑的问:“你知识掌握的很扎实啊,怎么会考不上。”   此话一出,谢明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一颗一颗,变成一串一串。   好一会儿,谢明月才抽抽噎噎告诉魏檗,自己平日里不论学习还是考试,都没有问题。可每次考学的时候,坐到考场上,总是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她爷爷也劝她,考不上小中专,还可以去读高中。   谢明月跟魏檗说:“我考试不行,再上三年高中,也是浪费时间。我爷爷年龄越来越大,我不能给他帮忙不说,还净给他添负担。”   “唉。”   魏檗叹口气,忍不住摸摸谢明月的发顶,轻声跟她说:“你啊,压力太大了。”   真是个敏感懂事的小姑娘。   魏檗把两块钱再次递到谢明月手里,跟她说:“这两块钱是你劳动换来的,你能挣钱,等于减轻了你爷爷的负担。”   “我不能要。”谢明月还是摇头:“你已经每月给我发工资了。”   “拿着钱买书。”拉过谢明月,正色道:“我们可以不上学,但不能不学习。你手里攒点钱,到时候再去考试,心里更有底气,说不定就能考上。即便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还可以读夜校、电大、自考、函授,只要自己不放弃,出路多得很!”   “真、真的吗?!”   谢明月语气小心翼翼,眼睛里却有了微光。   魏檗给她打开了一个广阔天地,她以前从未知晓的广阔天地。   “真的。”   魏檗点头,叹口气告诉谢明月:“我也准备继续读书,小中专的学历有点低。”   “啊~”   谢明月吃惊得嘴巴微张。   多少人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小中专,魏姐姐竟然嫌弃。但这是魏姐姐啊,谢明月又觉得,魏姐姐嫌弃小中专合情合理。   她心里五味杂陈,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中,有一点火种燃起,铺天盖地。   魏姐姐都坚持学习……我要像魏姐姐……我比不上魏姐姐,但我不想被甩开太多……我也能……   谢明月念头纷纷扰扰,有一颗种子正在萌发,变得坚定。   她不再推脱,接过魏檗递给她的两块钱,紧紧握在手心。   两天后,魏檗家辣椒地里的花全都开了。   魏檗收拾好提前准备的毛笔,早晨五点半,天蒙蒙亮,便带着谢明月去了油山西村。   因为花朵授粉,要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完成。一旦太阳高照,强光和温度会影响花粉的活性,降低授粉成功率。   种田,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只有亲自去做,才能体会得到。   魏檗在农科院的时候,酷暑寒冬,时常会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心境。她被一棒子砸进这大纲坑的世界后,虽然日子过成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但心境不曾有变化。   甚至比从前更甚。   因为八十年代,还存在农业税、剪刀差等等等等,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种田刨食的日子,更加艰难困苦。   她叫上李静,她妈韩云英还曾在背后嘀咕,自己家技术让人学去了。   韩云英不知道,叫李静过来,是魏檗特意让她来学。   “圣母”一点说,魏檗是希望能影响,能带动更多的乡里乡亲,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现实一点说,一个地区的产业,只有形成规模,才能从分散的“手指头”变成握在一起的“大拳头”,才能变买方市场为卖方市场,拥有和别人议价的权力。   六点一刻,魏檗和谢明月到了自家地头。   李静身上已经沾满晨露,等在那里。   还没说几句话,杨秀、韩云英几人也都到了。   辣椒苗的白色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   魏檗拿过毛笔和之前装花蕊的一个塑料小瓶看了看,小瓶上贴着红纸标记。   魏檗拧开瓶盖,把毛笔伸到瓶里转了一圈,再拿出来,毛笔上粘满了黄色的花粉小颗粒。   她走到绑白绳的辣椒苗前,捏起一朵小花,边做边跟大家说:“把毛笔上的花粉蘸在柱头,就是剩下的这个花芯上。贴白纸的瓶里的花粉,蘸绑红绳的辣椒苗。贴红纸瓶里的花粉,用毛笔蘸到绑白绳的辣椒苗上。”   “一定不能弄混,不然功夫就白费了。”   魏檗交代完,把毛笔和小瓶分给几个人。   李静边往花上蘸花粉,边和魏檗闲聊。跟魏檗说:“我还有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呢?”   魏檗停下手,疑惑的看向李静手里的毛笔。   李静笑了笑,说:“不是干活不明白,是道理不明白。怎么得把花蕊去了,换着蘸呢?”   这个……   魏檗问:“你听说过纯合子、杂合子和杂种优势吗?”   李静嘿嘿一笑,尴尬的说:“没有,俺只听过骂人杂种的。”   魏檗顿时一阵无语,跟李静说:“行吧,这样理解也行。纯合子就是纯种,杂合子就是杂种。你仔细看,绑红绳的和绑白绳的,叶子背面的棱不一样。”   李静找了两棵绑不一样颜色的辣椒苗一看:“还真来,长得真有区别。”   “是吧。”魏檗说:“绑白绳的相当于都是老白家的种,绑红绳的都是老红家的种,世世代代自己家跟自己家结婚生孩子。”   “我知道!”李静拍手插话道:“这样的孩子容易有病,跟人一样,咱人也不能一家子之间生孩子。”   “对头,就是这样。”   魏檗点头道:“但辣椒是植物,它们自己不能办。为了让后代长得好,咱干的这些活,等于帮老白家的和老红家的结亲。”   李静爽朗笑道:“哈哈,之前是帮人分家,现在干的是媒婆。”   “可不是嘛!”   魏檗也忍不住笑。   “做媒”可比“给人分家”轻松多了。   十点不到,太阳尚未爬上中天,一行“媒婆”已经干完了全部活计。   魏檗拍拍手上的土,开心道:“万事俱备,只等辣椒结实。”   她指着自家的辣椒地,跟李静说:“这片地就是卖给黄大牙的正常辣椒留的种子。你要有兴趣,明年开春也可以试着弄一点。”   “那感情好。”   李静跟跟魏檗说:“明年我也学魏站长的方法种一点。”   韩云英路过,听到魏檗和李静的对话,忍不住说魏檗:“自己家的地让你瞎祸祸,你还鼓动人家回家瞎祸祸。”   李静不以为意:“没事儿,我信魏站长。”   魏檗也跟韩云英说:“没事儿,肯定不能祸祸。”   等李静骑自行车走远,韩云英恨铁不成钢,虚空狠狠点了魏檗好几下:“到时候她地里结不出果,看她来不来找你后账。”   “不能,静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才多大。你见过多少人我见过多少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深秋初冬,天气将冷未冷的时候,各村里种的辣椒开始陆续收获,前阵子远在外地贩货的大黄牙,身影开始活跃在山水镇上。   山水镇上的农技员们,没有不认识黄大牙的。   别说农技员,连谢明月都能掰着手指头数出黄大牙的一二三四几条轶事来。   魏檗大奇,黄大牙跟老谢的行事风格,完全是不搭噶的两个极端嘛。   再仔细一问谢明月,果不其然,老谢原来是拿黄大牙的当反面典型,搁这树典型呢。   谢明月跟魏檗混熟了,偶尔也把自己爷爷叮嘱的“不要背后论人短长”的小心谨慎忘到脑后。她看魏檗似乎对黄大牙感兴趣,忍不住跟魏檗说:“我听说,黄大牙跟孙天成家还有点亲戚呢。”   “真的假的?”   魏檗完全没想到。   谢明月说:“听我爷爷说的。可能是连襟还是啥,挺亲的亲戚。所以我爷爷觉得孙天成孙叔以前挺踏实,自从黄大牙从监狱放出来出来,孙叔被他带的也不本分了,跟孙叔来往也少了。”   原来如此!   魏檗恍然大悟。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难怪她第一次见孙天成的时候,觉得这人踏实肯干,毕竟夏天顶着烈日挨个查田块有多难受,谁去谁知道。如果没有一份踏实,两天就受不了,装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后来她知道了红旗农资店的事儿,还以为自己第一眼看走眼。红旗农资店的套路,虽然在魏檗眼里不算什么,但在八十年代,孙天成看起来虽然有点农民的精明,却也不像什么经商天才的样子。   现在想想,红旗农资店背后的经营,说不定有黄大牙的指点。他走南闯北,学一学其他地方个私人农资店成功的套路,直接拿到山水镇用,可不红红火火么。更甚至于,魏檗猜,黄大牙如果更“先进”一点,说不定红旗农资店背后,都有他的股份。   魏檗捏着下巴琢磨,她确实有跟黄大牙短期合作的意向。按黄大牙投机的性格,他能不跟农技站打交道吗?是我通过孙天成去找他,还是等他上门?   魏檗跟黄大牙不熟,摸不准黄大牙的性格。   在她考虑要不要去堵一下日渐忙碌的于大爷问问情况时,孙天成带着黄大牙的善意上门了。   山水镇农技站站长魏檗,用了半年时间,从跟黄大牙搭不上话的山村小丫头,变成可以跟黄大牙上谈判桌,不,是黄大牙求着上桌的人。   黄大牙请魏檗在山水镇唯一一家饭馆吃饭。说饭馆有点夸大,只能说是做吃食的小趴趴屋。   小趴趴屋空间不大,黄大牙让老板把几张木头桌子并在一起,除了饭馆里的菜,还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从广东带回来的点心佳肴,桌子腿旁,还有一箱没有开封的好酒。   黄大牙这边两个人,只有他和孙天成。且不说黄大牙心里有什么想法,至少表面上诚意十足十。   魏檗也没有叫太多人,只带了谢明月。   虽然黄大牙已经从孙天成嘴里听说了新上任的魏站长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但看到魏檗真人时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丫头,带了一个年纪更小,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   黄大牙并没有看轻魏檗,反而心下微凛——这个魏檗,不是睡她的人厉害,就是睡她妈的人厉害。*   总之,半年之内把农技站收在手心里,绝对不是这个年轻小丫头有多大本事。她一定是被更高位的人推到前面的代言人,不论什么目的。黄大牙整理整理自己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子,产生了“我老黄也是个人物”的感慨。   黄大牙把魏檗当成传声筒,恭恭敬敬给魏檗背后的“幕后大佬”对话。   魏檗提出农技站要拿一部分辣椒收购权力,并且黄大牙要给她比各村里“辣椒收购代理人”更高的返点。魏檗要以机关单位的信用背书,限制各村辣椒收购代理人的权力,尽量保证公平公正,保证跟各村辣椒代理人有矛盾的人家,也能顺利卖出辣椒。   当然,以她家为代表。她可没有忘记,吕家丰拒绝收她家辣椒的时候,魏家的屈辱和无能为力。   她现在有能力对付吕家丰,但其他跟吕家有仇的人家呢?其他村子里跟支书们有仇的人家呢?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给所有人撑伞。   这个要求,从获利来说,魏檗可以算得上“出力不讨好”了。对黄大牙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处,不但白白把利润给出一部分,还在头上多了农技站这个管着自己的“婆婆”。   魏檗对黄大牙的损失心知肚明,所以她并不要求黄大牙全盘接受这个条件。心里有足够的可谈条件的空间。   谈合作谈生意,不就是讨价还价么。   魏檗等黄大牙讨价还价,没想到,黄大牙一杯酒下肚,嗑吧不打,立马同意了。   魏檗愣了一下,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个条件黄大牙答应的这么痛快,难道他要给我们农技站提更难办的条件?   她搁下筷子,凝神准备听黄大牙下一句的“但是”……   左等右等,直到饭局结束,“但是”始终没来。   魏檗一头雾水。她当然不知道,黄大牙把魏檗提的这个条件,当成了魏檗背后的“幕后大佬”对自己诚意的考验与试探。   就离谱!?!   诚意满满的黄大牙,给了农技站每斤辣椒二分钱的返利,比各村的收菜代理人都高一分。   农技站小院巷子深,平时不怎么有人来。但农技站隔壁是收粮的粮所。八十年代,正是粮所最有权、最火热的时候,平日里,粮所大院子的人来人往,更别提交公粮的时候,日日人头攒动,从天蒙蒙亮到天黑沉沉,每天队伍至少要排五里地。   魏檗让苗有发搬了块大黑板,写上“收辣椒 每斤1角”几个大字,又在黑板上画了个大箭头,指了下农技站往左走,把黑板并排摆在粮所“收陈粮每斤5分”的大牌子旁边。   虽说是蹭粮所的“流量”,但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一点儿也不突兀。   很快,魏檗农技站的小院里也人头攒动了。   她收了黄大牙两分钱的返利,自己和站里一分没留,都贴给了辣椒种植户。而黄大牙在村里找的代理人,像吕家丰,把黄大牙给的返利都自己留下了。这样一来,农技站收的辣椒,比各村里收的,高了两分钱。   魏檗以四十年后的眼光和态度考虑,她认为,各村离农技站都挺远,农村并不是家家户户有自行车,需要纯靠人力拉车或者背着篮子来卖。如果不把价格定高一些,村里代理人不收,可能就会宁愿烂在地里,也不见得费力气上镇里来。   毕竟以她自己的性格,她肯定不会为了每斤贵两分钱费劲吧啦。   但她万万没想到,八十年代,人工不值钱,钱值钱!   粮所收粮都经常打白条,农技站收辣椒结现钱!   这个消息一出,离镇上最远的山弯村,有人半夜就拉着地板车上城!   黑板摆出去的第四天,农技站小院里已经人挨人,人挤人,连下脚的地方几乎没有了。   时代的发展带来的不只是眼光和眼界的进步,也有可能是跟当下的脱节啊。   魏檗瘫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揉揉眉心,刚刚好说歹说,终于让后面排队的人陆续散去。   她让苗有发把粮所的黑板搬回来,把“辣椒每斤一“角”擦掉,改成“辣椒每斤八分一厘”。   只多一厘,勉强能够个腿脚钱。   并且不能在农技站小院里收了,小院太小,这几天正常工作都被影响了。   魏檗找到隔壁粮所负责人,用黄大牙每斤的返利,“每斤九厘”当成临时租赁场地的租金,剩下的一分,她学着于明忠的处事方法,跟粮所负责人商量,当成农技站和粮所人员收辣椒时的“辛苦补贴”。   粮所负责人听到借场地时还略有不快,只是碍于两家单位面子,没有说什么。听到场地有租金,脸上有了笑意,听到大家伙都有辛苦费,高兴得给魏檗拍胸脯保证:“辣椒才有多少,比收粮容易多了,保证妥妥帖帖!”   果然,专业人干专业事。有粮所的人帮忙,魏檗根本不用操心,只留下苗有发在现场看着,代表“农技站出了个人”就可以了。   轻松、省心,还有钱拿。   魏檗不知道这是不是于明忠说的“和光同尘”,她遇到于明忠,于明忠笑着打趣她:“我听说你那里前两天可乱糟糟的。”   “已经理顺了。”   魏檗给于明忠简单说了下自己和粮所的合作。   于明忠说:“不错,已经学会和光同尘了。”   “可是。唉。”魏檗叹口气,对于明忠说道:“其实我心里,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们分了,种辣椒的老百姓就少挣了。我本意……”   “你家种辣椒吗?”   于明忠打断魏檗的话。   魏檗不明所以,点点头,当然种了,油山西村家家户户种辣椒。   于明忠又说:“粮所的所长老王、副所长老韩、老应,老婆孩子都在乡下种辣椒。莫说家里只有一个人上班的,就是两口子都上班的,你看看农忙谁不下地干活。拿仨瓜俩枣工资。”   于明忠拍拍魏檗肩膀,道:“我们基层,谁还不是个老百姓了!”   魏檗噗嗤一笑,跟于明忠说:“是,于大爷,你说的都对,是我想左了。”   这个收辣椒的小插曲没起什么波澜。不过是进一步加深了黄大牙对于“魏檗没本事,靠男人上位”的错误认知而已[/挖鼻]   没几日,魏檗带着谢明月又去了油山西村。辣椒已经收获,要开始剥辣椒种子了!   剥辣椒种子要先用小刀把辣椒皮划开,掰开厚厚的辣椒皮,把辣椒里面中心大筋上的种子刮下来挂到簸箕里,再放屋檐下慢慢晾干。   农村人人会做,没多少技术含量,只是费人工。   魏檗粗粗估算了一下,按她、谢明月和韩云英干活的速度,再加上干活回来的魏建岭和放学后魏汾偶尔帮忙。半亩多地辣椒苗结的辣椒全剥出种子,几乎没白没黑的干了整整三天。   剥出来还要再经过半个月的风干晾晒,才能成为理论上可以拿到市面上买的种子。   ——只是理论上。   因为理论上,这些辣椒种子是百分百杂合子,百分百能出苗、出壮苗的。   但是实际上,受成长时温光水土、授粉成功率、成长时间、晾晒程度等等等等因素影响,不可能达到理论上百分百杂合子和百分百的出苗率。   所以制出来的种子在上市之前,还需要经过纯度测试。   魏檗抓起一把刚刚剥出来的辣椒种子,凭眼看,所有的种子都莹白如玉,饱满可爱。她捡出一粒种子,对着阳光。阳光落在她的指尖,薄薄的种子被镀上一层光晕。   “唉。”魏檗自言自语:“我要是有金手指,能肉眼看出它的基因型和出苗率就好了。”   “姐姐没金手指,因为姐姐是给别人点金手指的神仙。”   ……   魏檗心里忍不住扶额:明月啊,吹吹捧捧不是这么搞的。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的是这方农家小院里的“太后”——韩云英。韩云英可心眼里疼惜谢明月,一般不对谢明月说重话。这会儿却忍不住说:“还神仙,明明你再捧捧,她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谢明月羞红了脸,抿抿唇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剥辣椒种。   韩云英不好再说她。只是起了的话头难停住,开始叨叨魏檗。   魏檗可一点儿不怯,反问韩云英:“我发一下感慨,做梦想一下金手指,你咋这么多话呢?!”   “还金手指,发癔症呢,外人夸你两句,还真把自己当吕仙了。”韩云英排揎魏檗:“大丫,你给我指指北在哪里。”   魏檗哭笑不得,鼻子里吭吭两声,跟她娘说:“我知道北在哪里,等辣椒种卖回钱来,怕你找不着北了。”   “我还找不着北。”韩云英屁股稳稳当当坐在小马扎上,上半身硬挺着当妈的架子不倒,脖子脑袋却诚实得凑向魏檗,问:“大丫,我心里没底,你估摸着咱这些种子能挣多少钱?”   魏檗:“不知道,我不知道北在哪儿。”   韩云英:“这死妮子!”   一旁的谢明月忍不住低头嗤嗤笑。毫无感情的辣椒剥种子机器魏建岭面无表情,全程状况外。   深秋初冬时节的日光洒落在农家小院,照的人心亮堂堂、暖洋洋的。在这尚未寒冷的冬日,竟有了几分静谧和春日般和煦的期待。   凭良心讲,魏檗应该在开春选种取样,在自家地里筛一下出苗率再卖种子。   但魏檗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魏建岭和韩云英这么由着她“胡闹”,一方面因为她吃上皇粮,成了衙门里的人,在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山水镇,有了足够分量的话语权。另一方面,是她给魏建岭和韩云英画的大饼太香太香了!   香得热气腾腾,滋啦冒油。   从辣椒种在地里,俩人就开始仰脖等吃饼。   从种到收,再到把所有辣椒种子晾干晒好,已经到了十二月底。费了那么多多功夫和成本,还亏了半亩多应该卖辣椒得的钱,眼看眼要过年,魏建岭和韩云英急等着卖种子回钱,根本等不到明年开春种出辣椒苗再卖种子。   魏檗能理解她爹妈的心情。她爹妈地地道道初中文化水平的农民,一个是对没经见过、超出经验的事情担心,再一个,他们根本不会听长远来看blablabla的大道理。   好在这些辣椒从去雄授粉,到晒种晾种,所有流程全是她亲自参与,亲自带着、盯着干的,没有任何投机取巧偷工减料,工序上没有问题,在辣椒出苗率60%以上就算合格的现在,她家这些辣椒,虽然离魏檗95%以上出苗率的要求有差距,但达到60%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不用担心被乡里乡亲找上门来砸家当。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没有金手指!我想要DNA扫描检测仪!我穿了个坑,我想要金手指啊啊啊!   魏檗一边内心土拨鼠尖叫,一边良心满满的把福美双粉剂*买回家。   魏建岭拿着福美双翻来覆去看,忍不住跟魏檗说,“你站里还有这好药呢,下次来家多拿点。”   啊哈?魏檗无语,跟魏建岭说:“爹,把你闺女当啥了。不是站里的,我自己花钱买的。”   ……   你个憨憨!魏建岭手里的福美双顿时不香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究忍住了没吭声,到院子里拿铁锨铲地去了。   魏檗在最里边的小院子里寻了个干净的塑料桶,把福美双和辣椒种子按比例配好倒在桶里,再倒入半桶清水,找来一根半长的木棒在桶里不停搅拌,尽量让农药和种子混合均匀。   不一会儿,魏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手臂开合间,一股股热气从后背和衣服之间冒出。   她干活间隙,听见中间院子里铲地的魏建岭跟韩云英嘀嘀咕咕说话。   端端续续传来“咱妮憨”“太直了”“自己花钱买”之类的词语。   魏檗甩甩酸了吧唧的胳膊,用袖子擦擦脑门上的汗。   这桶里拌得不是辣椒种,明明是自己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   魏檗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全部流程走完之后,一共有二十斤左右。魏建岭用一个装米的布口袋装了,用麻绳牢牢绑在魏檗自行车后座上。   绑完之后,魏建岭忍不住问:“大概能卖多少钱?”   魏檗:“不知道。”   魏建岭不死心,又问:“没个大概?”   魏檗说:“肯定比卖辣椒挣钱。”   说完骑上自行车回镇里。   到了镇上,魏檗到没回农技站,直接骑自行车带着种子去找钱茂。   镇里没有能瞒住的事儿,钱茂早就知道魏檗在倒腾着种辣椒种子,魏檗也问过钱茂,自己家第一批种子,种子公司能不能收。   废话吗,你现在是农技站站长,种子公司行政隶属上还是农技站,你说能不能收。   钱茂这种事情见多了,利用职权发家致富么,不磕碜。魏檗找他说的时候,他心中很是得意和窃喜,这是对我钱茂的示好和看重啊,干了这炮活儿,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估计魏檗自己家里也种不了多少,到时候按市场价把钱结了,种子掺在自己从外边进的货里,查也查不出来。或者哪怕没有种子,多少斤,魏檗说个数,钱茂都可以把钱给她结了。   钱茂认为自己心里明明白白、亮亮堂堂。所以当魏檗带着种子来,要求他开正儿八经的进货单的时候,钱茂直接愣了。   “啥啥?”   钱茂震惊过后,马上回过神来,一定是魏檗太年轻了,家里又都是农村的,没有人提点,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于是旁边虽然没有人,钱茂依旧压低声音,跟魏檗说:“魏站长,咱私下里兄弟姊妹关系好,可不能记公账。”   魏檗也愣了。   什么玩意?!   魏檗懂了。她可太懂了!怪不得自从问过钱茂能不能收她家辣椒种子之后,感觉这货突然跟她关系好很多,感情以为她要搞权钱交易,两个人有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的革命友谊”。   她心里恨不得骂死这处处是坑的大纲,面上还只能忍住吐血的冲动,给钱茂解释:“我们这种子,不能说出苗率壮苗率百分之百,但是出苗率壮苗率百分之八十是没问题的。你可以明年先选种测一下子再卖。”   “还有。”魏檗心累得长叹一口气,扶额道:“你应该听说我跟黄大牙合作了,跟黄大牙合作,是准备把咱镇上辣椒产业整合起来,给辣椒制种打基础。我真正想做的,是技术含量更高的辣椒制种,把我们镇建成辣椒制种基地,让其他地方的种子公司都到我们这里来买辣椒种子。这个得靠老哥帮忙。”   钱茂,钱茂目瞪口呆。   他觉得嗓子眼发干。   艰难咽口吐沫,动了动似乎被牙龈粘住的嘴唇,跟魏檗说:“这个,这个,这个。”   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想说魏檗异想天开不合适,想说我一定支持又觉得是个坑,想说咱哥俩先挣一笔快钱又觉得太下作,“这个”了一阵子,什么也没“这个”出来“。   还是魏檗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按正常收购程序走,才让钱茂缓过神来。   机械地按照工作流程,验货、收货。到了给钱的时候,钱茂又琢磨开了。   按他之前的想法,魏檗拿种子糊弄,他按市价给,这属于巴结魏站长哥俩好。但现在听魏檗说得,她的种子比市场上的强多了,再按市价,就属于坑人家。   但问题是,好不好全凭魏檗一张嘴。   虽然她刚刚说得冠冕堂皇把钱茂镇住了,但回过神儿来,钱茂却不敢全信。   多少人说得天花乱坠,行事蝇营狗苟。   给钱给高了,万一她这种子不行,到时候不能卖,平不了账,头疼得还是自己。   “这样吧,魏站长,您这种子这么好,按市价太吃亏了,你说个价。”   老狐狸钱茂把皮球踢了出去。   魏檗心怀坦荡,根本不在意钱茂肚肠里拐得八百个弯,直接跟钱茂说:“你在外面进货多少钱,按那个市价来吧。”   钱茂松了口气,对魏檗观感更进了一步。没有狮子大开口,懂“规矩”,还想挣钱的上司,最好相处了。   他乐颠乐颠拿出账本给魏檗看。   “我们现在辣椒种子都是在湖南进的货,算上路费人工,成本价合一斤二百四十块钱*。”   魏檗看着账本点点头,默默计算了一下,跟她穿书之前了解的差不多。   当然不是具体价格一样,而是价格水平一样,也就是说,辣椒种子的价格,四十年没通胀!   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辣椒种子的制种技术水平,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在其他行业飞速发展的时候,几乎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发展。   想想都心梗。   魏檗轻轻吐出一口气,把装辣椒种子的布兜解下来,双手用力一提,砸在钱茂跟前柜台上,“过过称。” 第40章 许愿池(加更)   ◎许愿池(加更)◎   “这、这多少?”   钱茂眼都直了。他看着柜台上装辣椒种子的布兜, 是农村盛米常用的二十斤布兜,满满当当一兜。   “多、多少亩地的?”   “半亩多。”魏檗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钱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捂着心口,跟魏檗说:“魏、魏站长,我要缓缓, 让我缓缓。”   “好啊。”魏檗双臂压在柜台上, 低头认认真真看柜台里的各类作物种子, 笑意盈盈, 并不催他。   钱茂坐了一会儿,拿过柜旁的大计算器, 哒哒哒点了一气儿。   “归零归零归归归归零……”   机械的女声疯狂响了一阵,钱茂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光滑油亮的脑门,大冬天里出了厚厚一层汗。   “一亩地, 一茬, 上万块?!”一茬不过三四个月,一年能种两茬!一年挣两万!!   “万元户”这个说法,钱茂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活的万元户。要照魏檗这么种下去,山水镇家家户户都能成万元户?!不能够吧。   钱茂声音都在抖:“种辣椒种,能这么赚钱?!赶上卖毒了。”   “比种粮食、种辣椒赚。”魏檗指尖一下一下点在钱茂柜台上,“但没你算得那么赚。”   要换茬, 要养地,要用大量的人工。   魏檗笑里有些无奈, 真细究起来, 她的辣椒种子是没有“版权”的。这个时期, 其实国内很多种子,都没有“版权”,真细究起来,人家国外的种子研发公司一告一个准。   没有“版权”,制种流程还不到位,魏檗底气并不是十分足。她跟钱茂说:“按道理,我应该明年春天自己家里测过出苗率再拿过来,你拿到还要等下一季再测一遍。正常回报周期至少要一年。我这有点……凭着咱俩关系好,不按规矩走了。”   “魏站长,你可说对了一句话。”虽然没有卖毒赚,也很很很赚了!   钱茂擦擦脑门上的汗,“咱俩的关系,你拿来我就卖!让你等一年是看不起我老钱。”   说完钱茂又忍不住,犹犹豫豫跟魏檗说:“魏站长,我问句话,您别生气。”   什么话?   魏檗心里疑惑,仍然说:“你问吧,我不生气。”   钱茂先夸魏檗学习好,难得的文化人,又夸魏檗有技术,带领农技站走向未来,啰啰嗦嗦一大堆铺垫,听得魏檗直皱眉。   “说重点。”   钱茂挠挠本不剩几根的头发,又夸了一句,才说:“魏站长,主要是我没见识,想不明白,你说辣椒制种这么挣钱,你们学校里老师学生都会,咋都不种辣椒种子挣钱呢?”   “你说这个啊。”魏檗噗嗤一下笑出来,竖起一根葱白的手指,跟钱茂说:“你看,要想辣椒制种,先要懂技术。”   钱茂胖胖的脑袋点了两下。   魏檗又伸出第二根手指:“还要年轻,有行动力。现在政策刚放开,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年纪大的,不会想折腾。”   钱茂又点点头,表示认同。   “第三。”魏檗伸出第三根手指:“要有地。不能是城里人儿。”   “对对,对对。”钱茂认同,点头如捣蒜。   “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魏檗笑着拍拍钱茂的手臂,“要有钱经理这样慧眼识珠,二话不说收种子,痛痛快快结账给第一桶金的伯乐啊!”   “说笑了说笑了。”钱茂笑成一朵花,脸上褶子挤在一起,本来不大的眼睛挤成一条缝,“要说伯乐,于书记才是您伯乐。我啊。”   钱茂搓搓手,想了个拽文的词儿,跟魏檗说:“我啊,顶多算那什么,青蝇附骥,全指着魏站长过活呢。”   “快别商业互吹了。”魏檗笑着说:“这几个条件,单拉出都不叫条件,但是叠加起来,可就太少了。”   她想起自己穿书之前的一件事儿。   当时市里想找一个符合“三十多岁、村支书、大学毕业、种粮食面积大”四个条件的人,仅仅四个条件,每个条件都平平无奇,结果她把全市所有种粮大户扒拉一遍,一个符合条件的都没有!   从那之后,她对“六边形战士”的稀缺性,有了清醒的认识。   钱茂听了魏檗一席话,也觉得自己刚刚问得问题,不像走南闯北多年的老人能问出来的。   他敲敲自己光亮的脑门,“瞧我,今天脑袋老卡壳!现在还没上称。”   钱茂把装种子的布兜放在称盘上,再一个个往上加小秤砣。   魏檗随意说道:“你家里有想学制种的,明年开春可以找我。”   钱茂放秤砣的手一哆嗦。   小秤砣掉在柜台上,咕噜咕噜滚到柜台下面的缝里。   钱茂吭吭哧哧弯腰去够,好不容易才够到,爬起来之后脸憋得通红,喘匀了气儿,哭笑不得跟魏檗说:“魏站长,你可别说了,再说今天咱种子称不了了。”   魏檗坏心眼得笑,不忘跟钱茂强调:“我说真的!”   钱茂用种子站的称,最终称出来十九斤八两。但他没有给魏檗报实数,直接填上零头,给魏檗报了二十斤。   二百四一斤,二十斤,一共四千八百块。   魏檗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以农技站的名义公对公转账,仔细一琢磨,因为她当着农技站站长,更像左手倒右手,反而不如给私人付款合适。   她思量了一会儿,跟钱茂说:“老哥,在商言商,我今天就是来卖种子的。我这个种子没选种,按规矩你这里要压一半钱。”   “那哪行,咱俩……”   魏檗止住钱茂的话头,“我知道咱俩关系好,你先听我说。按规矩来。我对我的辣椒种子有信心。”   她拿过钱茂手里的支票,指着人名那一栏,跟钱茂说:“这里,你写魏建岭。等辣椒出苗率没问题,剩下的那一半再转给我。”   此言一出,钱茂从善如流。   他懂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既不多问也不评价,利利索索按魏檗要求给她写好。   魏檗不知道脑补帝钱茂脑补了怎样一出家庭争产大戏,她目的单纯得很,自己手里要有足够的钱,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两千多的卖辣椒种子款项,已经足够震撼魏建岭和韩云英一整年。   她拿过写好的支票看了看,又递给钱茂,“最近站里太忙,还要劳烦钱总抽空帮我送家去。”   啊?站里,太忙?钱茂不懂,钱茂不理解。要搁他自己,他肯定接了支票马上回家带人到银行提钱。   狗屁工作,通通靠边站。   压下小小的眼里大大的疑惑,钱茂拍胸脯跟魏檗保证,今天下午就把支票送到老爷子手上(平白无故高一辈的魏建岭:???)。又要请魏檗去外面小饭馆里吃午饭。   “真不行。”魏檗跟钱茂道了谢,说:“咱俩这关系,我不跟你客气。最近站里忙,我下午还要给农技员开会,中午要提前准备准备。”   “冬天都猫冬了,还能有什么忙的。”钱茂拉着魏檗不让走,一定要留她吃饭。   魏檗好笑得跟钱茂说,“冬季化除、封闭除草都要现在打,还有小麦苗镇压、苗情统计,农田清沟理渠、抗旱保墒,都得赶在这时候。你说能不忙吗。”   钱茂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于书记在的时候,我们之前种粮食的时候,没听说过有这些……”   “魏站长你真是……”   “为国家事业努力奋斗。”魏檗打了个哈哈,跟钱茂摆摆手,回农技站了。   她跟钱茂说的,一点儿也不是托词。   一直到春节前,魏檗都忙得脚不沾地。麦田冬季化除,是为了赶着春天草木萌发、虫蝇惊蛰之前,用化学农药直接喷洒土壤,作用在它们的种子、幼虫上,把来年的草害、病害、虫害全部提前“封闭”。   因为一旦麦田杂草钻出土壤,阔叶类的杂草尚算好除,禾本科类的稗草,却顶顶难除。因为稗草和小麦类似,都是禾本科植物,除稗草的农药,用量少了,稗草打不下去,不断春风吹又生;用量多了,会把小麦也打得茎叶发黄,深受药害。   而冬季打药则不同。此时小麦已经出苗,根系深深扎进土壤,用针对杂草种子的农药,对小麦毫无影响。   自从有了这个发现,冬天再也没有了“猫冬”一说。因为靠天吃饭的农业,只有尽百分百的努力,才能争那万分之一的先机。   魏檗把冬季各村统一打药除草的任务安排下去。   除了老谢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其他人全没明白为什么草的鬼影子都没见到,却要除草。   各位农技员反应不一,李静、王阳几个,无脑跟魏檗,管什么道理,按要求干就是了。孙天成也没琢磨明白,此时打药以后省药的道理,私底下高兴坏了,他认为这是魏站长和连襟黄大牙结盟之后,对自己示好的信号。   打完药之后,魏檗根据各村里统计上来的苗情和土壤墒情(土壤含水量情况),要求各村组织人手,对在田小麦进行“镇压”。所谓镇压,用拖拉机、耕牛拉着石磙,在小麦田里压过去。   这种镇压,一定要在春天小麦拔节生长之前,可以减缓小麦旺长苗的长势,并且把土壤压实,保水保肥;还可以让小麦根系扎得更深……总之好处多多。   这么忙忙叨叨,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三。驻村农技员们像是约好了,都到农技站去找魏檗反映,“不能再干了,再干累死了。”“家里年货还没准备,婆娘天天念叨。”“一个亲戚还没有走,再不走年前走不完了。”   连一贯勤恳的李静也悄悄跟魏檗说:“魏站长,再下地,家里妯娌该说我躲懒不干活,要起矛盾了。”   习惯了年三十才能放假的卷卷檗,对此表示……表示含泪理解。镇里的农技员们工作和生活差不多都是掺和在一起的,人人家里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人。对此魏站长表示,过年期间站里有什么事情,我尽量自己全干了,绝不在快过年的时候卷大家。   农技员们歇了下来,苗有发也回了家。谢明月家里人口简单,过年别人家里热热闹闹,反而衬得自己家里更加凄清,不如待在站里,跟魏檗学点东西,还能说说话。   小年之后,站里只剩下魏檗和谢明月两个人。镇里食堂吃饭的人,也一天少过一天。等到了腊月二十八这天,镇政府食堂吃饭的人都开不了一桌了,食堂大师傅难得给坚守岗位的大家伙儿添了点肉菜。   魏檗和谢明月到的晚,到的时候,于明忠已经吃完饭,和汪山几个正擦着嘴从食堂里出来。   “小魏,过来一下。”于明忠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叫住魏檗。   魏檗看出来于明忠要给她说点什么,也让谢明月先去吃饭。   她这阵子忙,好久没见于明忠了,这会儿碰见,笑嘻嘻给他拜年:“于大爷,提前给您拜年了。”   于明忠揪着魏檗袖子上的衣服,把她从食堂正门口大路,拽到一旁的小路上,看看左右,状似无意的说:“陈书记确定了,年后过了十五就要走。”   “好事情。”魏檗尽职捧了一句哏,“到哪里去?”   “到县里当管经济的副县长。”于明忠特意叫住魏檗,不是说闲话的,他没在陈黑脸职位变动上多言语,压低声音提点魏檗:“陈书记很讲义气,这半个月,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给他提一提。”   “我知道了。”魏檗神色也严肃了一些,不再是跟于明忠拜年时的嬉皮笑脸,声音里都多了几分郑重:“谢谢于大爷。”   陈黑脸在山水镇说一不二,最多还有十五天时间。   这十五天,一定是陈黑脸最好说话的十五天。只要跟他关系好,或者通过跟他关系好的人,给他搭上线,魏檗估计,提的要求,只要能在山水镇范围内解决的,陈黑脸差不多都能给办。   因为他快走了,为了自己在山水镇的影响,要在山水镇结下跟多的香火情。合适不合适的,到时候自己拍拍屁股一走,再不合适不合理,头疼的也是下一任接替他的人。   魏檗认真想了想,她现在事业铺开,蓝图落笔,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暂时想不出什么强烈的需求。   只好跟于明忠说:“谢谢于大爷,我暂时还不需要。”   于明忠看了魏檗一会儿,看她神色不似作伪。动动嘴唇,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跟魏檗说:“正月十五之前,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咱趁陈书记走之前办了。”   魏檗点点头,再次谢过于大爷。   如果老魏头在这里,一定会被魏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定会紧紧攥着她的领子,让她去向陈黑脸要一个“农转非”的名额。   然而魏檗实际上是从四十年后来的,虽然看起来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其实对这个时代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并没有感同身受,她刚刚根本就没想起来“农转非”这一茬。   于明忠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土”人士,倒是想提点提点她,只不过于明忠转念一想,魏檗向来主意大得很,她家里妹妹又都在上学,说不定是跟大伯家关系不好,才没提这茬。   所以于明忠最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魏檗留了个“许愿池”。   魏檗并没有把于大爷牌许愿池放在心上。   腊月二十九,镇里各单位都“封章”,把公章锁起来,表示不再办公,过完年再说。镇机关里除了值班的人,全都回了家。   农技站巴掌大的小院,值班的人都不必留。   魏檗锁好抽屉、锁好门,锁好院子,骑着自行车,回家过年。   一路骑回家,离家越近,遇到村里的乡里乡亲越多,魏檗觉得越不对劲儿。   平时关系好的打个招呼说两句话,关系不好的点点头,或者互相装看不见。结果这一路,关系好的差的,见着她跟看西洋景似的,恨不得把眼睛粘在她身上上下打量。   打量得魏檗身上毛毛的。   怎么了这是?   特别是进了村,大大小小,男女老少,都在似有似无打量她。   “我脸上有花吗?”刚进家门,撂下自行车,魏檗忙不迭问放假回村,正在院子里无所事事的魏潭。   “没有。”魏潭眉目微动,唇边带着促狭的笑意,告诉魏檗:“咱娘把你卖辣椒种子,挣了两千多块钱的事情,跟全村都说了。”   “我……咳咳咳。”   魏檗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大丫头!你啥时候到的家?!”   “我……哕”——接着又差点被韩云英“温暖有力”的怀抱勒死。   “大丫头,你可太出息了!你咋这么出息!这才半亩地!明年咱家就是万元户!”韩云英拍着魏檗的胳膊又笑又嚷,别提多高兴。魏汾吃着炸丸子经过,被韩云英一把抢走手里的丸子。   “吃吃吃,就知道吃。快去把称丸子的筐端出了,拿给你姐吃。”   魏汾:???弱小、可怜,又无助。   魏檗好笑得问她娘:“娘,你给我指指北在哪儿?”   “死丫头。”韩云英又拍了一下魏檗:“你年年能挣这么多,我年年找不着北也认了。”   正说着话,出去买鞭炮的魏建岭回来了,见着魏檗,仿佛见着一座移动的金山,欢喜得双眼放光。仔细看去,欢喜里却又带上了点儿不易察觉的忧愁。   “大丫头,想吃点啥,让你娘给你做。”   魏建岭说了这句话,放下鞭炮,招呼魏潭进堂屋搬桌子抬香案。   魏檗捏了个魏汾丸子筐里的炸萝卜丸子放在嘴里,“我想吃丸子、馓子、炸僵丝儿,蒸鱼烧鸡咸鸭蛋。”   “死丫头。”韩云英好气又好笑,“报菜名呢你!”   塞了满嘴油炸丸子的小豆丁魏汾,听了她姐报的菜名,吃着丸子含混不清的跟韩云英说:“娘,我也想七(吃)。”   “吃你个大头鬼!”韩云英照魏汾脑袋拍一下,不再理会这对活宝,到厨房干活。   魏檗、魏汾姐妹俩索性坐门墩上吃丸子。   没多久,魏洁也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刀红纸,还有几支毛笔,一瓶墨水。   “怎么买红纸,没□□联?”魏檗捏了个炸丸子直接递到两手拿满东西的妹妹嘴边。   魏洁吃着丸子,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屋,挤开魏汾,坐在魏檗和魏汾中间。   吃丸子吃得双颊鼓鼓的魏汾被挤了个仰倒,对她二姐怒目而视:就很气!   然而过年穿了新衣裳的魏洁根本不理魏汾小豆丁,一心忙着跟大姐贴贴,她心里都明白,自己的新衣裳,家里的新变化,都是大姐带来的。   魏洁跟魏檗说:“咱哥说要自己写春联。”   “哦,咱哥出息了啊!”魏檗嘴上赞了一句,心里却道,喔,又掌握了一项可以给脸加分勾搭小姑娘的技能。   这边魏洁贴过来,趴在魏檗耳边悄悄的说:“姐,我觉得咱哥比你差远了。”   魏檗拍拍魏洁新衣裳的衣襟,再看看同样一身新衣的魏汾,跟妹妹们说:“现在家里日子越过越好,你们安心学习,将来肯定不会比我差。”   姐妹仨坐在门墩上,不一会儿把一筐丸子吃得干干净净。   小豆丁魏汾缩缩脖子,摸摸嘴上的油,担心的说:“咱娘出来会不会骂人。”   摆好香案和桌子,进屋去写春联和福字的魏潭听见,长腿一停,转头对魏汾说:“你放心吧,多亏你大姐姐,咱娘最近脾气好得很。”   说完又跟魏檗说:“大妹,你过来帮我看看,我写的字对不对。”   魏檗挑挑眉,以魏潭的自信程度,会担心自己把字写错?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从善如流进了屋。魏潭叫她,八成有什么不方便当着全家人说的事儿。   果然,一进屋,只见魏潭身姿如松,笔走龙蛇,刷刷刷在纸上一气呵成,连停顿都没有,根本不需要她看字写得对不对。   魏檗走近,站在旁边看她哥写字。   难怪魏潭有信心自己写春联,他的字,练得很不错。饱满圆润,筋骨舒展,已经脱离了匠气,有了自己的特色和感悟。   “真不错,好字。”魏檗忍不住赞叹。   写完一副,魏潭把写好的铺在地上晾墨迹,重新铺好另一张纸。   他看向门外,压低声音跟魏檗说:“自从咱娘把家里挣了两千块钱宣扬出去,来给你说亲的明眼人,少说有十来波了。你有什么想法,要提前打算。”   “没什么事儿。”魏檗笑了笑:“我刚给家里挣了钱,家里舍得我立马嫁人?现在婚姻自由,不兴强买强卖那一套。”   “别人家都没什么。”魏潭压低了声音:“但咱爹娘耳根软,既不舍得你,又想给你找门好亲事。我这两天,没少见吕家的亲戚,到老头子家去。”   吕家人?去找老魏头?   魏檗直觉让她心里警铃大做,秀气的娥眉蹙在一起。   “吕家算什么好亲?上次闹得那么难看,他家还不死心?”   “吕家好像换人了。”魏潭给魏檗分析他通过听壁脚和观察得出的结论:“我猜,可能想把吕家满的儿子说给你。”   吕家满的儿子?   魏檗眉心更紧了一点,努力翻找着记忆,记忆里并没有这个人。   还是魏潭这个“乡间百事通”给她解了惑。   魏潭告诉她,吕家满因为仗着自己哥哥吕家丰的势,在村里搂了不少好处,他家又只有一个儿子,从小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没怎么在村里待,一直在镇上上学。   听说复读了好几年考上了小师专。魏潭说:“说比你大两岁,但还没毕业。跟我一样,转过年来六月份才毕业。”   魏潭评价道:“比起吕勇,吕家满的这个儿子条件好太多了。如果吕家丰再给老头子许什么好处,老头子难保不动心。”   “听起来像个青年才俊的样子。”魏檗捏着下巴思量。   “你不是吧。”惊讶使魏潭眼睛微微睁大,“你也动心了?!”   魏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听两句话就动心,我成啥了。我只是在想,吕勇那二流子样,他爹都想让他找镇上的媳妇攀高枝,吕老二家这儿子,听起来这么青年才俊,怎么上赶着和我们结亲?”   “镇上哪有姑娘比得上你!”魏潭不允许妹妹妄自菲薄。   “魏吕两家可是有仇的。”魏檗又给她哥扔了两个卫生球,“上次闹成啥样了,两家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我觉得我还没好到,让仇人低头结亲的程度吧?”   “难不成那姓吕的有什么隐疾?”魏潭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吕家,“或者他们想娶了你之后,打你,磋磨你?”   魏檗:……不至于,你看我像被人欺负的人吗?   兄妹两人在这边揣测吕家的用心,吕家人也在那边揣摩着魏家人的心理。   吕家丰自从现场会后,看到魏檗大出风头,凭自己多年的经验,认定魏檗将来能有不错的前程。起了化干戈为玉帛,两家和好的心思。   怎么才能和好呢?   在村里,最最重要的关系,除了叔伯兄弟,就是儿女亲家。两家因为魏家看不上吕勇闹翻,平心而论,吕家丰也觉得自己儿子被惯毁了,一副二流子样。   看不上吕勇,再挑个好的,不就行了?既放低了姿态,又跟魏家成了亲家。   这个人选,吕家丰主意打到自己亲侄子身上。   不但跟自己家关系足够亲,以后混好了,肯定能拉吕勇一把。再一个,是自己侄子条件确实优秀,正儿八经小中专,将来分配到镇里吃皇粮,说出去谁不说条件匹配,郎才女貌?   吕家丰算盘打得噼啪响,没想到连老魏家都没来得及去,先在自己弟弟那里卡住了。   吕家满一直是吕家丰的跟屁虫,吕家丰说东不往西,指使什么干什么,但在涉及到自己宝贝儿子终身大事的时候,吕家满跟他哥硬气了一回。   凭什么,你凭什么啊?吕家满不忿,你家那二流子儿子,都想找镇上的姑娘,我家儿子从小养在镇上,凭什么再找村姑?   魏檗吃皇粮?吃皇粮又咋了,我儿子毕业之后,认识的人全都吃皇粮。   吕家满咬死口,怎么都不同意。   让吕家丰的结亲计划,一搁搁了好几个月。   直到魏檗三个月给家里挣了两千五百块钱的消息传遍全村……   吕家丰一夜之间态度软化。   有这么能赚钱的儿媳妇,何愁将来我儿子日子不舒服?   吕家算盘珠子崩一地。   魏檗和魏潭也得出了结论,吕家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说亲拿捏老魏头,最大的依仗,就是吕家丰这个村支书的职位。   把他搞掉就是了。——魏檗轻描淡写。 第41章 过大年   ◎过大年◎   农村过年期间规矩多, 家家户户忙着走亲戚、备年货。谈工作什么的,太烦人了。魏檗决定不当“恶客”,反正年前已经没有时间, 她打算过完年一上班,就到“于大爷许愿池”里投硬币。   忙忙叨叨到了年三十晚上,下午四五点钟简单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 魏建岭便带着魏潭, 到老魏头家里去。   老魏头要带着他的儿孙, 也就是家里所有的男丁, 去祖坟上磕头烧纸。   山水镇的风俗规矩,在祖坟上磕完头之后, 还要由老魏头在坟上点燃三根香,老魏头和他两个儿子要一路燃着香回家。这等于是给去世的祖先引路, 让祖先到后世儿孙家里去吃“年夜饭”。   回到家之后,要先把香插在香炉里, 再到大门口撒上一道厚厚的草木灰。据说草木灰会变成“墙”, 可以拦住其他没儿孙、没地方吃饭的孤魂野鬼。   魏建岭和魏潭走了好大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韩云英估摸着爷俩快回来了,便让魏檗拿出来几根玉米秸秆放进锅台里,待会儿烧成灰好洒在门口。   魏檗不去,说韩云英:“你咋这么抠呢,大过年的,让人家进来吃顿饭咋了?”   韩云英直接被她说愣了。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魏檗说的“人家”, 是所谓的孤魂野鬼。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起扫床的扫帚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扫, 又到魏檗身上一通乱扫, 不停埋怨道:“没影的事儿, 大过年的乱说什么。”   “你这话可说对了,都是没影的事儿。”魏檗虽然穿书了,但她依旧不信邪,“破四旧才多少年。”   韩云英懒得理她,眼不见心不烦,自己出门去拿玉米秆。   魏洁见她娘出去,悄声跟魏檗说:“姐,我觉得今年该让你跟着去上坟。”   “你可拉倒吧。”魏檗吐出一枚瓜子皮,“外边又冷又黑,围着火炉嗑瓜子不香吗,非要去磕头。”   她管不了韩云英已经成型的认知和三观,对于两个妹妹,年龄小,可塑性强,魏檗认为非常有必要扭转一下她们的观念。特别是魏洁,青春期的少女,正是思想和观念成型的时期。   “社会结构和民间风俗受经济结构的影响,只要生产力发展,经济结构改变,由不得风俗不变。”魏檗告诉魏洁:“从前男尊女卑,重视大家族抱团,是因为要凭力气干活、械斗、争抢,男人具有天然优势。现在生产力发展,机器拉平了男女体力上的差异,才有了妇女能顶半边天,大家族抱团的消解。这是大的社会结构和风俗变化,至于小的。”   魏檗嗑了个瓜子,跟两个妹妹说:“就像咱这里这个过年上坟磕头的风俗。你不要想着什么我是女的,我不能去;或者是我是女的,我一定好好奋斗做出成绩,跟兄弟们一起去上坟。”   “屁!”   魏檗吐出瓜子皮,跟妹妹说:“我将来把咱村建成现代化的辣椒制种产业园,在油山东坡开一现代管理公墓。到时候村里寸土寸金,男女老少都去公墓鞠躬献花,谁还会在村里起坟烧纸。风俗自然而然改了。”   啊?还能这样。   魏洁感觉被大姐打开了新世界大门,面前是一个广阔的新世界,砸碎一切旧枷锁,海阔天空。   小豆丁魏汾一嘴馓子花生瓜子,懵懵懂懂问魏檗:“姐,风酥(俗)是啥,能吃吗?”   哈哈哈。姐妹仨笑成一团。   韩云英兢兢业业抱进来玉米秸秆,烧成灰。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外响起闹哄哄的说话声。魏建岭手里拿着香,魏潭跟在他身后捧着分给他家的祖宗牌位和照片回来了。   魏建岭带着魏潭把香和牌位放在院子里的供桌上,韩云英把烧好的灰洒在门口。   按山水镇的风俗,从这时候起,一直到第二天鸡叫,就不能再出自家院子的大门了。   一家人坐在炕上包饺子守夜。   守到下半夜,包完饺子干完活,最小的魏汾忍不住困,歪在炕上睡了。   家里没有电视,魏檗又怕一旦聊天起了话头,韩云英叨叨个没完,索性拿出笔记本,接着油灯,继续理辣椒制种产业发展的后续事宜。魏潭也借着魏檗点亮的油灯,看起了书。   姐姐和哥哥都开始卷,有升学压力的魏洁不得不拿出书本和习题集,凑在小桌上一起卷。   魏建岭和韩云英相视一笑,压低了说话声音,默默坐到另一边。   真好,卷王促进家庭和谐。   鸡叫了两边,天蒙蒙亮,韩云英在炕头锅底下填满柴,下了满满一大锅饺子。   魏檗用冷水洗了把脸,吃过饺子,跟爹妈一起去爷爷奶奶家。   到了老魏头家,魏檗她大伯家一家子已经到了,两家人一起给老魏头两口子拜年。老魏头摸出几个红包,分别给了魏俊海家两个孩子和魏汾。别说已经工作挣钱的魏檗,连魏洁都算大姑娘,没了红包可领。   凑齐了人,发完红包,老魏头和杨秀属于村里的长辈老人,坐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拜年就可以,不必再出门去拜年。其他人分成男女两拨,由魏建军和他媳妇带着,到村里挨家挨户拜年。   按照亲疏远近,魏檗跟着她大伯娘先去了老魏头亲弟弟,魏檗的叔爷爷家里。在她叔爷爷家坐了一会儿,装了满兜花生瓜子,喝了一肚子茶水,等她叔爷爷家里的儿媳妇、孙媳妇给老魏头和杨秀两口子拜完年回来,两家人汇聚成一大家,浩浩荡荡又去其他家拜年。   从老魏头亲兄弟、叔伯兄弟、同姓五服以内兄弟,一路拜年拜下来,小半个庄子汇聚起浩浩荡荡魏家的媳妇、姑娘一大群人。拜完同姓,再拜不同姓的左邻右舍,半道遇上魏建军打头带着的自家男人,也没时间停下来细说话,只能问问对方还剩几家,随便聊两句,再匆匆分开,各自奔向下一家。   魏檗跟在队伍最后面,有的人家院子小,人太多,她索性不进院。魏洁跟着她,也不爱凑热闹。只有魏汾,仗着人小,从人堆人缝里往前挤,每家都能挤到人家堂屋里,抓人家一把花生,几块糖果,塞的嘴里兜里,全都满满当当。   拜完年回到老魏头家,魏建军几个男人还没回来。又等了一会儿,他们才进屋。魏檗眼尖地发现,魏建岭几个人,膝盖部位都沾了土。   老魏头见他们进屋,问魏建军:“都去全了吗,哪几家磕了头?”   “去全了,吕家也去了。给我叔,还有三立叔、国大爷磕了,其他人家里让了让,没让磕。”   老魏头听了,抽了口烟,点点头,看起来尚算满意。   啧啧啧,魏檗看得啧啧称奇,心里暗暗摇头。她们“女眷”拜年,吃吃喝喝交流感情玩玩乐乐,男人们还承担了磕头、家族对外交流的重任。咱就是说,封建时代这是责任、荣光,搁现在,纯纯“封建压迫”啊。   闹哄哄过了初一,初二魏檗跟韩云英去了自己姥姥家。   魏檗的姥姥家和油山西村中间只隔了两个村和一道黄河,却跟她家分属了两个省。垮了省界,道路设施维修、农村种粮政策、民风民俗等等,都有很大差别,所以两个村之间的来往交流,距离上密切,心理上却有一些疏远。   魏檗的姥爷已经去世,只剩下姥姥,在几个舅家轮流生活。现在轮到了她大舅家。   韩云英五个姊妹,两个兄弟,五个姊妹都趁过年带着自家孩子来看老娘,闹闹哄哄一大家子人。   快到中午饭点,魏檗眼瞅着她大舅妈脸上的笑越来越勉强,拉拉韩云英袖子,跟她说:“咱回家吃,不要当恶客。”   韩云英显然也知道自己嫂子脾气。她现在有钱,腰杆壮,为了让嫂子对自己老娘好一点儿,本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原则,留下带的东西,给她嫂子塞了五十块钱,吃饭之前带着几个孩子走了。   走的时候虽然明事理,一路上韩云英却气得够呛。等回到家一掀锅盖,冷锅冷灶,直逮住魏建岭一顿数落。   “谁能知道你哥大过年的不管饭。”魏建岭也气得乱骂,自从老丈人没了,他大舅哥越发搜抠不讲究。   有三个妹妹的魏潭压低声音,不触爹娘霉头,悄悄给妹妹们拍胸脯保证,“将来我一定管饭,我家就是你们家,想吃什么点什么。”   “好啊,大锅。”嘴里塞满大花馍的魏汾尽管口齿不清,依然倔强地报着从收音机里听了一遍就记住的一串菜名:“我要吃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   ——————   年初三,一大早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   魏檗一大早跟魏洁说,“估计今天没事情,能在家好好歇一天。”   话音未落,魏檗的奶奶杨秀就带着好几个人,欢欢喜喜、浩浩荡荡进了魏檗家大门。   “老二媳妇,大丫。”杨秀欢欢喜喜进门,挽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妇女。后面跟着魏檗的大娘,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以及一个个子不高,小头圆脑,土拨鼠一样的年轻男人。   小院里,魏檗家的人面面相觑。   魏建岭心里有点恼,恼自己娘急匆匆带人上门。   他跟韩云英两口子,一方面,按照农村规矩,认为自己姑娘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吕家满儿子条件确实不错。另一方面,又隐秘地掺杂了姑娘是棵摇钱树,想多留几年的心思。再加上魏檗自己没有提过想结婚的意思,魏建岭和韩云英纠纠结结,半鸵鸟心态,能拖一天是一天,一直没有给出明确回话。   魏檗回家来,他们也没给魏檗提这件事情。   现在突然上门,魏建岭两口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神色里没有一点儿热乎劲。   魏檗更不会上前主动和她们亲热,她本想着过年之后找于明忠,在陈黑脸临走之前搞掉吕家丰的村支书。没了村支书位置的吕家,她相信没有能力,也没有脸面再上她家来提亲。   没想到吕家动作这么快。   刚刚年初三,还没等她采取行动,就到她家里来组织“相亲大会”。   天色阴得更狠了,铅云下坠。   暗沉沉的天光,压得过年时刚刚贴上的红对联,都没了喜庆的鲜亮。   小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挽着杨秀胳膊的中年妇女并没有感受到凝滞的气氛,浑身冒着热腾腾的喜气,松开和杨秀缠在一起的胳膊,上前一步抓住魏檗的手,“大丫真好看。我秋里上镇上去,看见大丫的大照片,都不敢认是咱家大丫。这一看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什么大照片?”魏潭忍不住插嘴问。   魏檗:……表彰大会之前挂在电影院外边的大照片,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我。   魏檗尴尬得脚趾扣地,用力想把自己的手从中年妇女手里拽出来。没想到这位大娘干惯农活,手劲儿大得很,死死抓住魏檗不撒手,声音像喳喳报喜的喜鹊,调门高而欢快,“镇上电影院前边挂的大照片。十里八乡没见过这么俊的人,我还以为是大城市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咱大丫。”   她又转头跟韩云英说:“你可太有福了,摊上这么好闺女,俺看了都眼馋。”   被这位老王姨一捧,气氛顿时活络不少,韩云英脸上也有了笑意,“她王姨,你忒抬举了。”   跟魏檗说:“这是你王姨。”   魏檗勉勉强强叫了声姨,终于把双手从老王姨钳子一样的大手里拽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位王姨,是油山西村有名的媒人,一张利嘴,能把芝麻说成西瓜,把黑猫说成白猫,死的说成活的。家里大鲤鱼从年头吃到年尾,在附近几个村里都很有名气。   这会儿,老王姨铆足了劲儿,要吃吕家的大鲤鱼。   按以往的经验,只有父母,特别是当爹的拍板,两家婚事基本就成了。现在男方全家没有意见,主动求娶,在老王姨看来,以吕家后生这么好的条件,这条大鲤鱼,自己不费劲就能吃到。   夸完魏檗,大家都到堂屋里坐下之后,老王姨“火力目标”对准魏建岭。   跟魏建岭掰着指头数吕家满的家底,家里有地、有牛、有自行车,还有缝纫机,在外面也没有拉款欠账。   数完吕家的家底,又口风一转,说:“咱家的情况,也不多说了,咱心里都有数。啧~”   一个啧,啧得魏家几个人脸色各异。   杨秀觉得是啧自己闺女,魏潭觉得是啧自己妈,嫌弃自己家家风不好,姑娘教养不行。魏建岭认为,是在啧自己没儿子,养了别人的儿子,说不定到老了一样要靠闺女养老,人家女婿嫌弃负担重……   魏檗,魏檗单纯觉得此人讨厌,她怀疑“啧”是开启PUA的前奏。   老王姨像是没有看到魏家人的脸色变化,只是笑着跟魏建岭说:“大家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要是在意,也不上门了不是。你看恁这个女婿。”   老王姨指了指进屋后一直缩头缩脑的年轻土拨鼠,跟魏建岭说:“一看就老实厚道。马上也要毕业吃皇粮,并且人家是当老师的先生,现在订下来,到时候给你闺女一起孝顺你。现在不订,说不定到时候,就订不上了。”   压一抬一的一番话,顿时说得魏建岭意动。   韩云英不乐意了,“我家大丫也有很多人上门求呢。”   “弟妹,你这话可不对了。”老王姨掐着手指装模作样,“我都不用打听,略一算,就知道条件肯定没小吕好。弟妹,你说我说的对吗?”   韩云英仔细一琢磨,脸色顿时尴尬难看。来探口风的男方家庭,都是村里的人家,不乏考上学吃皇粮的,也不乏家底殷实的,但既家底殷实,又吃皇粮的人家,确实只有吕家一户。   老王姨更得意了,   给吕家满的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吕家满的媳妇儿会意,拍拍自己儿子,“吕禄,给你叔表个态。”   “我,我……”年轻的土拨鼠吕禄满脸通红。   他来相亲之前,心里一直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爹一开始不太同意这门亲事,是大伯强行安排的。吕禄还他大娘杨梅花说,魏家的姑娘撒泼打滚勾引男人有一套,他大哥吕勇根本看不上。   所以吕禄对落在自己头上的这门“亲事”,别提多抵触了。但他确实是个老实孩子,一直在镇上读书,家里说什么听什么,尽管不满意,还是唯唯诺诺配合着过来相亲了。心里头憋了一肚子委屈和不满。   然而现在,不,应该说看到魏檗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所有委屈和不满,全都变成了惊喜和赧然。   他只是老实,又不是傻。   年轻的姑娘目光朝他一瞥,雪亮的目光像小火把一样,“刷”照进他的心里。   这样的姑娘,能看上他二流子样的堂哥,才有鬼了。   一定是堂哥喜欢人家,人家却看不上堂哥,所以才叫我来。   吕禄心里充斥着压下堂哥成为家族同辈翘楚的得意,又激荡着在心悦的姑娘面前孔雀开屏的斗志。只是他着实不善言辞,被他娘点名叫起来之后,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我,我以后是你儿子,您就是我亲爹。”   “哈哈哈哈,这老实孩子。”   老王姨佯怒训斥吕禄:“浑说什么呢,你魏叔还没点头同意。”   又跟魏建岭道歉:“这孩子,忒老实。随他爹妈。他爹妈也老实,为了给孩子娶媳妇,准备出五千块钱的彩礼。”   多少?   五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杨秀都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看向吕家满的媳妇。   吕家满的媳妇忙不迭点头,表示老王姨说得都对!架子摆得低低的,诚意表现得足足的。   家底殷实、孩子老实上进。如果说缺点,就是先前两家有仇。但细论起来,有仇的其实是吕家丰和老魏头,魏建岭心里忍不住给吕家满开脱,他跟他哥哥不一样,再说人家现在诚意真的很足……   韩云英心里也琢磨,老王姨有句话说对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现在不订,说不定以后没比这再好的了。女娃年纪越大越不值钱,越说不到好的……   老王姨多精明的人。   立马捕捉到魏建岭和韩云英的意动,疾风骤雨一通说,话又多又密,根本不给其他人插话和反驳的时间,吧啦吧啦立刻要定下订亲走礼的日子。   “听我说。”   魏檗的声音淹没在喜气洋洋的讨论里,没人问她作为另一主角的意见。   “听我说!”魏檗忍不了,高声叫停了正要讨论订亲流程的众人。   “是来给我相亲吧,有没有人问我的意思?”魏檗站起身,俯视愣在当场的满屋子人,“我不同意。”   “你这丫头,你这丫头……”见多识广的老王姨都不知道该怎么圆场,绞尽脑汁之后,磕磕巴巴说道:“嗨,姑娘脸皮薄,还害羞了。”   哦,原来如此。   众人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尽管觉得违和,还是立马认定了这个理由。   哦,小姑娘脸皮薄,害羞了。   一定是这样!   松了口气,再次投入热烈的讨论中。   ?!   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   魏檗既憋闷又无语。   论社会身份,她吃皇粮,在镇里工作,是在场所有人里目前社会地位最高的。论能力,她刚刚给家里挣了两千多块钱,并且有持续挣钱的能力。看起来似乎在家里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魏檗想不明白,为什么遇到谈婚论嫁,跟她息息相关的事情,她的意见依然不重要,依然像被论斤称量的货物,放在货架上卖?   她看了一眼土拨鼠,发现土拨鼠正缩头缩脑坐在角落里,同她一样,没有任何话语权。   “我说了,我,不,同,意!”   啪。   水浆崩裂,瓷片纷飞。   魏檗狠狠往地下掼了个杯子。   终于,整个房间里的人安静如鸡。——被掐住脖子的鸡,张嘴凸眼,目瞪口呆。   “我不同意。”魏檗一指吕禄:“不只是他。”她甚至对面如土色的吕禄笑了一下,安慰道:“我对你没意见。”   魏檗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们谁都不能掺和!”   说完要往外走,被吕家满的老婆一把抓住袖子:“你给我站住!这么不给我们老吕家脸?!”   吕家满的老婆觉得自己家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我儿子这么好,娶什么样的娶不到,要在这里给你低三下四?恨得十根长指甲劈头盖脸,朝魏檗头上脸上招呼。   魏潭赶紧上前隔在两人中间。   老王姨似笑非笑,阴阳怪气开口……   魏檗没有理会身后一片狼藉,快步朝屋外走去。   阴云似乎已经触碰到屋檐,天光被压得没有一丝亮度。   寒风怒号,衰草连天。   风雪欲来!   魏檗推了自行车,冲进怒吼的北风里。   “大妹!大妹你去哪里。”魏潭急忙踢开另一辆自行车的车撑跟上去。 第42章 红梅赞   ◎红梅赞◎   “大妹, 大妹!”   魏潭骑着自行车紧紧追赶魏檗。   这么恶劣的天气,他着实担心魏檗出事,哪怕情绪上头摔一下子, 都有得受。   “大妹!”魏潭追得气喘吁吁,终于追上停在代销点旁的魏檗。   走到近处,魏潭才惊讶的发现, 魏檗脸上, 竟然一丝怒气也无。她不但笑着跟代销点里的大叔拜年, 还从代销点里提出来两瓶洋河特曲。   魏潭一时有点发愣, 瞅着魏檗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大妹, 你的气消了?”   “我从头就没有生气。我只是愤怒,对自己处境的愤怒。”魏檗把两瓶洋河放在车把手上挂着的提篮里, 似笑非笑,“但是, 人可以表达愤怒, 却不能愤怒地表达。”   可以表达愤怒,但不能愤怒地表达。大妹……大妹的心性如此坚定,魏潭心里纷繁复杂。   还没理出头绪,只听魏檗问他,“我现在要去表达我的愤怒,并且改变自己的处境。你要一起吗?”   “要。”魏潭不假思索,“一起!”   兄妹二人骑上自行车, 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往山水镇方向走。   天空开始飘小盐粒似的雪花。   魏潭跟在魏檗后面, 雪粒粘在眉毛、眼睫上。   魏潭垂下眼, 看向魏檗自行车骑过, 在地面留下的浅浅车辙。   他在沿着魏檗留下的车辙向前走,魏潭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也是如此。他紧紧追着大妹,想要越过她,可每次当自己感觉已经追上大妹的时候,又被大妹拉开了距离,甩在身后。   当家里的顶梁柱,撑起这个家,让日渐老去的父母和底下的三个妹妹,都在自己的庇护之下!   魏潭咬咬牙,发泄似的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让大妹一个女孩这么辛苦,是我这个哥哥的失职。他骑车上前,和魏檗并驾齐驱,侧头看向魏檗。   北风呼啸,一张口冷风直从嘴里灌到胸腔。   魏潭咬紧牙,没有说话,对于一直纠结不已的毕业去向,此刻暗暗下定了决心。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他决定毕业之后不再留大城市,回自己户籍地南涿县,成为庇护大妹和家族的大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对于魏潭此刻的选择,魏檗并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安心的。   就如同此刻,她为了搞掉吕家的村支书,往“于大爷许愿池”投币,所倚仗的,可不仅仅只是好运气。   于明忠家离镇上不远。   他今年得意的很,名利双收,里子面子都赚得足足的。待过完年陈黑脸一走,说不定他还能“坐三望二”,混个镇长当当。   今天天气不好,看起来要下大雪的样子,于明忠觉得不会再有客上门。   吩咐大儿子于洋烫了一壶好酒,爷两个围坐在炕头上,正准备喝酒聊天。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   于明忠吩咐于洋:“看看去。”   “这样的天。”于洋边走边问:“谁啊?”   魏檗清亮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于大爷,来给您拜年。”   于明忠赶紧穿鞋下炕,对魏檗简直无语了。这丫头脑子灵,却也想一出是一出,咋非得这样的天来拜年。   魏檗提着东西进屋,给于明忠介绍魏潭:“于大爷,这我哥。”   于明忠看着两人身上的落雪,说道:“怎么这种天来拜年,有事?”   当然有事儿,没事儿能这样的天来么。不过话却不能这么说。   魏檗还没开口,魏潭主动担起“家长”的责任,跟于明忠说:“于书记,我大妹说从上班以后多亏你的指导照顾,我们一直很感激,怎么能不给您拜年。”   于明忠余光瞥了眼魏檗带来的酒,洋河特曲,他们这里最高档的酒。一边忍不住高兴,一边又担忧,因为礼重,代表求的事情难办啊。他又不傻,魏檗她哥嘴上说的好听,这样的天气跑来,没事儿才有鬼呢。   欢喜又忧愁的于明忠笑着埋怨道:“抽个好天来就是了。还带东西!”   边说边让两人挨着碳炉子坐下烤手,让于洋给魏潭也倒了一盅酒。   几个人在屋里开始东拉西扯说闲话,从今天天气说到明年收成,从过年走亲戚家长里短说到县里镇上的工作安排。   魏檗把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往陈黑脸身上引,聊得热热乎乎,魏檗看火候差不多了,问于明忠:“于大爷,你之前说得现在找陈书记办事好办,还能管用吗?”   “管,当然管。”于明忠咂摸一口酒,“你有要办的事了?”   “还真有一件。”魏檗没有酒,于洋给她倒了一杯糖水。   她转着装糖水的瓷碗,看着碗中一圈圈涟漪。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我撞见了几次事,怎么感觉陈书记对我们村的吕家丰不太满意呢?”   老于呵呵一笑,老魏头还不死心呢。村里换个支书,陈黑脸一句话的事情,比办人人盯着的“农转非”简单多了。   况且魏檗说得对,陈黑脸最近对吕家丰很不满意,他要是不走,就要换了。只不过因为自己要走了,所以懒得再折腾。   凭自己和陈黑脸的关系,又是魏檗的事,都不用特意去家里找陈黑脸,请他街边喝顿小酒就能办。简单得很,半瓶洋河的事儿。   于明忠乐呵呵一仰脖,一盅酒一口下肚,让儿子于洋再满上。算下来,自己还赚了魏檗一瓶半洋河。   “这不难。”于明忠问魏檗:“你爷爷还想折腾呢?”   魏檗嘴角勾起一抹笑:“换下来吕家丰,不代表我爷爷上吧。”   她之前迟迟没有找于大爷和陈黑脸换下吕家丰,就是因为,她一直拿不准,换了吕家丰,该推谁当。   她爷爷是绝对不行的,重男轻女封建思想顽固的老头,当了村支书,只会偏心她大伯那一家。对上自己,还有天然的“孝”字压着,比吕家丰当村支书对自己更不利,属于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她爹是个好人选。   但她爹,耳根子太软。比起听她的话,更倾向于听她爷爷的。   她爹当了村支书,比她爷爷直接当,能强点,但强的有限。   她娘,她娘倒是坚定有主意,但太坚定了,坚定到固执的程度。不说别的,经历过种辣椒时候的一系列事情,魏檗再也不想跟她娘共(吵)事(架)了。   “你准备让…”于明忠闻弦歌而知雅意:“哦,你爸更合适。”   魏檗轻轻摇摇头,没回答于明忠的话,反而问于明忠:“您跟我爸熟吗?”   于明忠想了下自己跟老魏头家的交集,摇头道:“不熟,怎?”   “不熟不好安排工作啊。”魏檗一副站在于明忠角度上考虑的样子,“最好还是熟人。”   于明忠吃了一惊,魏檗不是给自家人说项?我单知道她大公无私,没想到她大公无私到这种程度?!   熟人是谁?   “老谢吗?”于明忠知道老谢家孙女跟着魏檗跑腿,思量道:“老谢不行,不是你们村的。村会计可以,支书肯定不行。”   “不是老谢。”   不是老谢,那还有谁?   油山西村的支书,谁最合适?   魏檗来找于明忠的路上,已经想得很清楚。   她喝了口水,笑着跟于明忠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于明忠和于洋看向魏潭,不是说大学生吗,难道要回村?   魏潭也疑惑,这里拢共四个人,他看向于洋,心里思量,难道大妹准备让他到我们村?   魏檗被他们的反应搞无语了,指指自己,道:“我啊!我接老吕,在我们村干支书。”   噗!于明忠一口酒喷出来。两瓶洋河,果然不是容易办的事儿!!!   魏潭和于洋也震惊的看向魏檗。   “有这么不可置信吗?”   魏檗勾起的嘴角里带了点嘲讽:“国家法律哪一条,规章制度哪一款,规定村支书必须是男的?”   三个人齐齐摇头。   “我知道,是习俗。”魏檗看向于明忠:“于大爷,我不是不懂。只是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当这个支书,才是最好的。”   利益,只有利益绑定,别人才会帮你。因为帮你就是帮他自己。   魏檗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当村支书的利益,和于明忠的利益绑定。让他看到,我,魏檗,当这个村支书,给你于明忠带来的好处,是别人当远远比不过的。   她跟于明忠分析道,我是镇上的干部,如果以镇里的名义,到村里“兼任”村支书,遇事屁股天然跟镇里坐一起,可以不折不扣执行镇里的命令,加强镇对村的管理。   于明忠听得连连点头。他在镇里混了大半辈子,不必魏檗说得太明白,镇里和村里合作又斗争的生态环境,他比谁都清楚明白。很多时候,村支书都是村里的大家族、大姓氏靠宗族、姻亲等等结成利益共同体的代言人。镇里的命令,甚至法律法规和村里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很难在村里执行下去。   很多村里的支书对镇里的小干部都不甚感冒,资格老的,甚至敢跟镇长叫板,只听书记一个人的。   于明忠看了一眼魏檗,如果按她说的,以镇里的干部兼任村支书,“村部”就成了镇里的派出机构。但这只是最理想情况,实际上……   魏檗似乎看出了于明忠的隐忧,跟于明忠说:“于大爷,因为村里没有女支书,所以我当支书,没有村里势力支持,能依靠的只有镇里,不会和村里形成利益勾连。”   边说边拿过烫好的酒,给于明忠端了一杯,“准确的说,我能依靠的只有镇里的副书记,于大爷您。”   一口闷完魏檗敬酒的于明忠,血脉喷张。   他有心当镇长,想把工作干好,必然要拉一帮铁杆村支书支持。   魏檗没有提时他想不到,现在这么一分析,魏檗果然是个非常好的村支书候选人。   “你说得都对。但是吧。”毕竟从来没有过女村支书,于明忠看向魏檗,小姑娘冷冷清清,一点儿没有村里泼妇的气质。“村里可不简单,你能让他们服你吗?”   “必须能。”魏檗粲然一笑,神色疏朗,知道镇里这一关过去了,于明忠必然会到陈黑脸面前大力举荐自己。   众人拾柴火焰高,她的目标蓝图也需要将来于明忠在镇里的支持。既然给钱茂透露过蓝图一角,她不惮以再向于明忠展露自己的想法。   “只要我能带给村里带来其他人都带不来的源源不断的利益,反对的声音就不会形成气候。于大爷,你知道我年前卖了钱茂一批种子吗?”   于明忠点点头。   镇上没有秘密。   他不但知道钱茂收了魏檗一批种子,他还知道钱茂把自家炕头拾掇出来,提前种了一批魏檗的种子,结果出苗率惊人,比种子公司在外面买的要好太多!他还知道,钱茂之前给了魏家两千多块钱,过年前又巴巴给魏檗送去了两千多。   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于明忠说不心动是假的。只不过于大爷“自恃身份”且有底线,不想以长辈、以领导的身份逼魏檗交技术,所以一直忍着没问魏檗辣椒种子的事情。   现在魏檗自己主动开口,哪能放过如此机会!   于明忠顿时酒也不喝了,打了他儿子于洋倒酒的手一巴掌:“坐好!”   紧接着转向魏檗,满怀期待:“只听说钱茂收你种子,其他不知道。你详细说说?”   魏檗用手指魏檗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坑坑洼洼的木头小矮桌上点了个点,“种子是芯……心脏,一切的根本。”   “我们的辣椒黄大牙已经打开了销路。按照黄大牙的说法,我们的辣椒,在市场上比其他地方卖的都好。我跟黄大牙聊过,山水镇的辣椒,基本都按他的推荐,种了同一个品种。这个品种卖得好,其他种辣椒的,肯定都想学我们,种跟我们一样的品种,对不对?”   于明忠、于洋、魏潭三人全都点头。   她在小圆点外画了个大圈,“这是市场,拢共这么大。如果我们没有种子,想跟我们卖一样辣椒的菜农,去买其他地方的种子,种出跟我们一样的辣椒,就会抢我们的市场!”   于明忠:“对,可恨。”   “如果我们有种子,卖种子,他们不但要来买我们的种子,等他们种出跟我们一样的辣椒,我们又换样了。”魏檗把小圆点和大圈圈连在一起,用大白话跟于明忠说产业升级:“别人只能一边给我们送钱,一边追在我们屁股后面,永远赶不上。”   “对!”于明忠和于洋连声道:“是这样,该这样!”   “不对,大妹。”魏潭没有像于明忠父子俩那样上头,而是冷静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们这里可以种辣椒,制种子,其他地方如果有样学样,不也可以种辣椒制种子吗?”   能想到“同质化竞争”这一层,果然读过书的眼界宽一点儿。   魏檗心里暗暗给她表哥点了个赞,而后毫不心虚、理直气壮的说道:“其他地方都不行,因为我们这边是全国,不对,全世界北半球,最适合种辣椒的地方。其他地方种辣椒可以,制种子没有我们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   魏檗说完,内心默默补了一句——因为我们这边是大纲文的坑货作者亲自盖章认证的“北纬最适合种辣椒的区域”。   她走到于明忠家墙上挂着的两幅地图下,一副中国地图,一副世界地图。   油山西村看不到,她把山水镇的位置指给大家,“你们看,我们在华北平原和黄淮平原交界处,四季分明,雨热同期,光热条件兼具南北之长。并且受黄河和淮河多次泛滥、改道的影响,留下了丰富的腐殖质和沙壤土。”   “辣椒的根系弱,只有在沙壤土中根须才能毫无阻隔的往下扎,辣椒才会长得好。历史、气候和环境,共同造就了我们种辣椒的天然优势。”   “除此之外,请看。”   魏檗伸手比量了一下山水镇到北山省会以及北京、上海这些东部大城市的距离,把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铁路线指给他们看:“你们看,我们镇到这些地方,距离都不算远。按照现在绿皮火车的速度,到最远一些的北京,仅仅需要七个小时。这是交通和经济成本优势。”   “我们的辣椒。”魏檗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可以辐射到整个华北和华东。”   “接下来,是这儿!”   湖南、四川、新疆!魏檗的指尖碰到地图的硬纸,发出“啪啪”响声,听在耳里,落在心上。   现在这年头,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管黑猫白猫,能搞到钱就是好猫。魏檗绝对是一只好猫!   于明忠去年在县里听过一次酒厂卖酒的思路汇报,今年那家酒厂赚得钵盆体满。听完魏檗这个思路和分析,于明忠觉得,甩酒厂那个思路八条街!   同理推断,挣的钱,是不是也能甩酒厂八条街?!   他作为镇里的三把手,搞钱,不对,搞经济,是和他升官紧紧绑在一起的。   发财、升官发财,于明忠跟着魏檗描绘的蓝图畅想。   “覆盖全国市场。”   ——“啧啧,到时候我得是山水镇书记了吧。”   “把种子卖到国外。”   魏檗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世界地图前,指在荷兰附近,后世一粒种子卖到2欧元。她摩挲着世界地图,忍不住喃喃:“这是我们走向世界的强劲对手……”   “停,停。”走向世界什么的已经超出了于明忠的想象力,他摆摆手招呼魏檗回来坐下:“太远了太远了,别说那么远的。你先说说这个华北华东市场怎么搞。”   “哈哈。”魏檗笑了一声,跟于明忠说:“大爷,华北市场怎么搞,我说个最近最近的第一步。”   “嗯?你说。”于明忠果然好奇,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一步,得让我先当上村支书。”魏檗笑道:“要有辣椒种植基地,把辣椒种起来,否则都是空中楼阁。”   此言一出,同桌三人都笑了。   于明忠更是摇头失笑:“你啊你啊,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接着又说:“你说得对,如果没有地种辣椒,说啥都是假的。”   于明忠让儿子于洋把他的酒重新满上,咂了一口,跟魏檗说:“初七一上班,我就去找陈书记。争取这个事情早日定下来。”   魏檗端起自己的糖水碗,“于大爷,我以茶代酒敬您。”她没有说谢谢大爷,感谢大爷帮忙之类,感谢不值一文,利益才是永恒。魏檗知道,于明忠帮她,为的不是她的感谢,而是……镇里税收有钱,成绩亮眼,于明忠慧眼识人,名利双收!   “我必定不负所托。把村里、镇上的收入都带起来!”   瓷器叮当相碰,陋室慷慨当歌。   窗外依旧漫天大雪。   魏檗和魏潭辞别于明忠出门,魏潭擦落自行车上厚厚的雪,忍不住对魏檗说:“大妹,你方才的气势,有如诸葛亮对隆中。”   “哈哈。”魏檗朗声一笑,骑上自行车,冲进漫天风雪里。   来时的满腔郁气此刻已化作满腔昂扬斗志,丝毫不惧呼啸而来的北风和纷扬扑面的大雪,魏檗浑身似是使不完的劲儿,自行车骑得飞快。   并排而行的魏潭渐渐被落在后面,只能看到魏檗的背影,因为过年穿的红色新衣,成为苍茫天地中唯一一点亮色。   像一朵梅花,更似一株寒梅。   魏潭不想被落下太远,拼命追赶那点红色。   他额上冒出了汗,心里也有热流激荡,忍不住朗声唱道:“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魏檗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前进速度,她要把风刀霜剑,全部踩在脚下!歌声清越,遥相呼应:“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我费尽心机手段,当村支书,不是因为和吕家的私仇,不是为了蜗角名、蝇头利,是为了给百姓谋福祉,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昂首怒放,香飘天外,魏檗血管里沸腾的是建功立业、书写华章的豪情壮志。   谁说功业只需男儿建,女性只能困守家庭里、灶台边?!她不,她偏不,她不但要家庭,她更要功业!挥洒豪情和汗水,一路艰辛却功在千秋,九死未悔的功业!因为她是红梅,凌寒霜的红梅,一片丹心的红梅,香飘天外的红梅!   “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   终有一天,会春回大地,万物竞发。   到了家,一片雪花落在魏檗眼睫毛上。   抬头,漫天白雪纷飞。   魏檗站在院子里,并不着急进屋。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快意笑道:“斗破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敢于斗争、乐于斗争、善于斗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第43章 新支书   ◎新支书◎   在农村, 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正式过完年。   年初八,尚沉浸在春节气氛中的油山西村,却早早迎来镇里的工作队。大清早村里的大喇叭伴着鞭炮的声音响彻冬日村庄, “各家各户注意啦,马上派人到村部开会。各家各户注意了,马上派人到村部开会。各家各户注意了……”   正吃早饭的魏建岭跟韩云英抱怨:“大过年的, 吕家丰搞啥幺蛾子。”   “不是吕家丰!”魏潭腾得站起来, 大喇叭虽然损了大部分音质, 但仔细听, 还是能听出来,说话的人不是吕家丰。   魏潭一把抢下魏建岭的碗, “爹,赶紧去开会!”   边说边架着魏建岭的胳膊把他拽起来, 还抽走了魏建岭屁股底下的小板凳。   魏建岭:“你……”   魏潭扔下个重磅消息:“吕家丰的村支书今天要到头了!”   扔完不顾众人的震惊,右胳膊夹着两个马扎, 左胳膊半架着魏建岭, 匆匆出了门。   魏建岭一路被魏潭拽得小跑,“咋回事。什么叫吕家丰支书到头了,你怎么知道?你给我说道说道。”   魏潭没时间理会魏建岭一连串的问题。拽着人气喘吁吁跑到村部,冲进门,看到魏檗站在于明忠旁边,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笑容。魏潭放下心来。   魏建岭惊讶发现魏檗也在,“大丫?你……”   正想上前说话, 被魏潭连拖带拽拉到后面坐下。   趁人不注意,魏潭悄悄给魏檗比了个“OK”的手势。   魏檗无力吐槽她哥的大孝子行为, 看向坐在角落里萎靡不振的吕家丰。   “不用担心。”于明忠拍拍自己的斜挎包, 让魏檗安心:“他会全力配合。”   魏檗点点头, 心情复杂。   她知道吕家丰掀不起浪来,因为方才当着她的面,吕家丰已经表示了会全力配合组织工作。   是的,虽然村民大会还没有召开,吕家丰已经知道,他的村支书要被拿下了。他除了心里发苦,打落牙齿和血吞之外,没其他的想法。因为于明忠军绿色的破旧斜挎包里,装的全部都是他的黑材料。   于明忠带来的工作队,除了镇里的组织委员,还有好几个五大三粗的警员。   很棒!   法理、物理双管齐下,时刻准备以“理”服人。   魏檗准备在村里“以利诱之”,让村民们支持她的做法,在于明忠看来,过于幼稚。村里狗屁倒灶的事情,得寸进尺的事情,不守信用的事情,给他一分想要一毛的事情,多得数不清。魏檗读书出来的学生娃,虽然农村出身,没卷入过村里的利益争夺,对村里的认识还欠缺得很。   按于明忠的想法,强行换支书这样的大事,不但要在给村里人甜头,还要让他们看到利益之后,更看到威慑。不然这些人长久不了,挣点小钱就会一哄而上,把你吃干抹净。只有等到再受穷了,才会想起你的好。   所以于明忠在给陈黑脸通气的时候,问陈黑脸要了几个警员,要亲自带着给魏檗压阵。陈黑脸大手一挥,让镇所副所长点齐四个人,兵强马壮去给魏檗撑场子。   本来魏檗和于明忠打算初七下午趁热打铁,到油山西村来。   临行前却被陈黑脸派人叫住了。   义薄云天陈黑脸告诉于明忠和魏檗,吕家丰这个人,不行,差劲,有损干部形象,虽然自己要走了,但仍旧要秉持风清气正的作风,换掉害群之马。你们等一等,初八代表我去。   于是魏檗和于明忠等了半天。初七夜里十点多,于明忠和魏檗收到了整理好的一套吕家丰黑材料。   于明忠:“陈书记的大礼。”   魏檗:……   黑材料里,有吕家丰用2块钱一亩的价格,把村里的鱼塘承包给他自己小舅子三十年;有吕家丰和会计吕家满兄弟俩做假账,把村里的牛卖了之后哥俩分了;有吕家丰的宅基地原来只有三百平方,靠着占村里的地占到了一千多平方;有吕家丰和吕家满合伙偷村里的电,偷村里的树,盗山上的墓,私分给孤儿寡妇的救济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有的是调查材料,按着吕家丰自己的手印;有的是举报材料,既有匿名也有实名,实名的一半以上都有她爷爷老魏头的签名手印……   “这些东西……”半天就整理出来,陈黑脸之前不知道么?不想换吕家丰的时候,他干再多坏事都能摆平,想换吕家丰了,真真假假所有的,就全都变成了罪不可赦。   魏檗心里疲惫的叹了口气,看破不说破,其实吃皇粮也没意思的紧,不如趁着时代浪潮,做时代潮头的弄潮儿。   “肃静!肃静!”   魏檗思绪被于明忠打断,村部里人声鼎沸,来开会的村民们挤满院子。嗑瓜子的,聊天的,抽烟的,拜年的,乌乌泱泱,比菜市场还要菜市场。   于明忠喊了两声,并没有起太大作用,他把喇叭递给吕家丰,让吕家丰当好工具人,维持秩序。   一脸菜色吕家丰满心烦躁,被镇里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不想配合,可他不配合——吕家丰怨毒的看向于明忠,腮帮子鼓起两团肉。不配合,就要被镇里送去坐大牢。   凭什么,凭什么?!   吕家丰狠狠咬着牙,不敢对捏着他命门的镇工作组表达不满,只能把满心愤懑向下发泄,对着村民们一阵疯狂输出:“开会了开会了,都XXX的坐好,哔——,哔————,再说话(哔——)”   “吕家丰今天吃错药了?”村民们嘀嘀咕咕,内心疑惑,却还是在吕家丰的叫骂中渐渐安静下来。   “今天把大家叫来开个短会。我是镇委副书记于明忠,这是我们镇里组织工作组的成员。”于明忠开门见山,直接公布此行目的:“镇里接到村民反映,通过调查研究,认为吕家丰不再适合担任油山西村支书一职,现决定免去吕家丰所有职务。”   “啊?吕家丰被拿下来了?!”“呸,活该,早该免了。”“村里的地都让他家里占了。”……“放屁,家丰哥肯定被人害了!”“老魏头,肯定是老魏头告的家丰哥!”   吃过吕家丰亏,恨吕家丰的,和从吕家丰手里得好处的,嗡嗡嗡吵成一团。有两个人从吵架变成推搡,旁边各自的亲戚朋友又上前帮忙,有从打架变成械斗的趋势,引起小范围骚乱。   魏檗惊讶得从椅子上半站起来,拿过于明忠手边的大喇叭,想要上前维持秩序。   于明忠按住她的手,朝工作组中的一名警员看了一眼,点点头。   魏檗看到他走到院子里,从腰里掏出个东西,举向天空。   “啪!”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其他三个警员,也都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按在腰间,走到村部的院子里。   凶神恶煞,四尊铁塔一样往院子里一站。   于明忠拿过大喇叭:“反了你们了,都坐好!”   打架的人缓缓松开抓在对方身上的手,迫于压力,其他人也都缓缓移回到自己的位置。   魏檗惊讶得长大嘴巴!   习惯了秩序规则完备社会的她,再一次被八十年代广袤农村大地上的充沛武德震撼。   第一次震撼,还是杨梅花和杨秀看文就来群羊,依乌儿耳漆雾贰叭宜、韩云英打架的时候。那时候,她虽然惊讶于能动手就不吵吵的旺盛生命力,但毕竟是个人行为,四十年后打架斗殴也不算太少见。   但但但……现在镇里对村民械斗早有准备,习以为常,而村民对鸣枪也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完全是秩序性的武德充沛啊!   魏檗缓缓坐下来。她有点儿明白于明忠为什么来给她“撑场子”了。   她虽然有知识,有眼界,但习惯了在规则秩序社会生活,跟这里的人比起来,就显得少了点儿混不吝的血性。   “镇里研究决定,由魏檗同志担任油山西村村支书。”于明忠接着宣布:“由于油山西村村主任位置长期空缺,镇组织研究决定,同时由魏檗同志兼任油山西村村主任。”   买一送一,这下子,魏檗支书主任一肩挑。   当下不论跟魏家关系亲密的,还是跟魏家有仇的,全都不可置信。老魏头脑袋里血管差点被这过山车一样的发展碾爆了,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魏檗:“她……她……”   吕家满跳起来,同样指着魏檗,抢在老魏头前面,骂道:“妈了个巴子,什么狗X的都能当村支书了?!”   “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老魏头的话也终于说出来:“丫头片子凭什么当村支书。”   连魏建岭都摇头跟魏潭说:“大丫怎么能这样?!这事儿办的忒瞎了!”   有人带头,其他村民也开始阴阳怪气说怪话。   吕家丰似笑非笑,心里升起一阵快意,老神在在坐在旁边看笑话。   “肃静!肃静!”于明忠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拿着大喇叭往木头长桌上砸了两下。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村民们的反对声,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魏檗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抓过大喇叭对着所有人一阵疯狂输出。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脏话。输出之后,神清气爽。   她看明白了,过于被道德规训和束缚,并不会让你变得更加可信可敬,只会让你变得软弱可欺。   要凶狠,要抢夺,要充满攻击性!   魏檗离开座位,从全面打击改为“定点爆破”。她走到吕家满身旁,居高临下,黑洞洞的喇叭口对着吕家丰的光脑门。   “我镇里正式干部,带花巡街受表彰,粮食亩均增产100斤以上,我哪里不能支书?”   吕家满捂着耳朵咒骂:“狗娘……”   “你给我闭嘴!”魏檗一声爆喝,把吕家满的污言秽语卡半截。她微微弯腰,喇叭圈几乎要碰到吕家满的头皮。坐在小板凳上的吕家满被迫佝偻起身子向后撤。   “你和你哥把村集体的牛卖了,把陈寡妇家的救济粮吃了,把油山上的墓盗了!王八羔子!”魏檗指着吕家满:“偷村里的树,偷村里的电,偷村里的果子村里的钱!说!你哥凭什么当村支书,凭长了根X吗!”   “我凭什么当村支书。”魏檗站直身子,环顾四周。来参会的村民,已经没有方才的气焰,几乎人人低头耷脑。老魏头目光和她相碰时,竟然瑟缩了一下,主动避开她的目光。   “我凭什么当村支书?!”魏檗向人群中间走了一步:“凭我能让你们每亩地粮食多产至少20斤!凭我今年要带着你们种辣椒,卖种子,保证听我话的,每户年收入不低于五百块钱!”   魏檗指向院子大门:“这个村支书我也不是非当不可。现在,就现在,不同意我当村支书的,都可以走了。我不当村支书更好,更省心!打算听我话的可以留下来,跟着我种辣椒!”   魏檗说完,院子里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没有一个人动,吕家满也缩头缩脑装鹌鹑,龟缩在自己位子上一动不动。   魏檗无声冷笑了一下,转身回去,把大喇叭递给张伟,神色平静跟张伟说:“张科长,见笑了。走一下组织程序。”   “哦,哦哦哦。”张伟愣了一下,按魏檗的吩咐,顺从结过大喇叭,对着底下宣布:“下面进行村民表决。不同意魏檗当支书和主任的举手。”   没有一个人举手,甚至没有人动一下。   刚刚院子里的一片反对声,仿佛只是幻觉,早在北风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人反对。”张伟说:“请大家鼓掌通过。”   院子里依然安静。很多人摆起鼓掌姿势,左看看,右看看……   “氓。”魏潭心道,一群盲从无脑羊。   他率先用力鼓掌。边鼓边用肩膀撞了下魏建岭。   魏建岭今天三观彻底碎掉了,现在根本没了思考能力。被魏潭一撞,似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依旧茫然,总之跟着魏潭噼里啪啦开始鼓掌。   有人起头,其他人似乎松了口气。把自己的掌声混在所有人的掌声里。跟吕家丰有仇的,被魏檗画的大饼说得心动的,一旦起了头儿,鼓起掌来越鼓越有劲儿。   院子里掌声雷动,竟然有了点儿全员通过,“众望所归”的意思。   以至于张伟拿着大喇叭喊了好几声,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既然大家都认可,下面请新支书讲两句。”   张伟又把大喇叭递回到魏檗手里。   喇叭一递一还间,魏檗已经换了身份。   支书主任一肩挑的“新官”魏檗,现场召开她的第一次村民大会。   她跟众人说:“按我说的种辣椒,不是强制的。想跟我种的,到村部来报名。记住了,一旦报名按手印,怎么种都要听我的,不听话的,一律中途开除,你自己愿意怎么种怎么种。当然,你也可以一开始就不报名。具体章程随后会在村宣传板上贴出了。”   “各村干部和村组长留一下,其他人散会。”   散会后,吕家丰在镇工作组的“死亡注视”下不情不愿交了村部的钥匙、公章和账本。   于明忠说镇里还有事儿,他和张伟要先回去。但其他人忙了大半天,必须让魏檗这个新上任的支书管饭。   其他人,四个警员,魏檗明白于明忠留下人镇场子的好意,她也知道,以后村里的工作,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情,也少不得麻烦几位大哥。搞好关系,有利无弊。   她在村部开会,让魏潭去请三爷爷帮忙做菜,价钱好说。   魏檗她们三爷爷,是老魏头的本家堂兄弟,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做过饭店学徒,现在村里红白喜事儿,多数请他帮忙掌勺。   魏潭站在村部墙根底下,静静的听魏檗安排。   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笑了笑,悄声问魏檗:“今天趁热打铁,给村两委班子大换血么?”   魏檗眸光微动,笑道:“当然。按之前说的。”   魏潭问:“那……我顺道把他们都叫来?”   魏檗点点头,笑容里带了点看好戏的坏心眼儿期待:“可以。”   魏潭说的“他们”,是魏檗准备换上去的村两委班子里的“新人”。   她从没担心过自己会当不上这个村支书。   ————   从于明忠家里回到自己家后,魏建岭和韩云英因为魏檗当着媒人和客人拒婚,直接打了家里的脸面,对魏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魏檗借着不想在家生气的借口,拉着魏洁和魏汾,一整天一整天的在村里各家串门子。   她作为“拒婚”事件的八卦中心,受到全村大娘婶子们的热烈欢迎。串门的时候,家家户户热情的不得了,不但强拉着她留家里吃饭,还要特特叫上自己家的亲朋邻居过来“陪客”。   魏檗一边讲故事,一边有来有往听故事。凭着自己和吕家拒婚的一点儿“鱼饵”,几乎钓上来村里前后三十年的恩怨情仇。   她知道了村里虽然姓吕的人多,但根本不是铁板一块。据说吕家丰伯父家的堂弟,其实是他亲弟。因为他大伯家生了三个孩子之后,他大伯受伤没了生育能力。但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是儿子,他大伯嫌儿子少,就让自己的弟弟,吕家丰的爹,去睡嫂子,生了个小儿子。   等吕家丰伯父和他爹死了之后,几个堂/亲兄弟斗成乌眼鸡。   她还琢磨出来,自己堂哥魏俊海可能对他爹魏建军有怨气。   从大娘婶子们闪烁其词,又暗戳戳兴奋的言语中,魏檗囫囵拼出了个事情真相。大概是魏俊海之前相亲困难,所以他从别村领回家一个逃荒要饭的打算凑合过。后来因为老魏头的骚操作,把她家名声拉回去不少,魏建军两口子费老大劲给魏俊海说了个“正经姑娘”。   没想到,魏俊海却跟逃荒的姑娘出处感情了,死活不同意分了再娶。   魏建军当村里的民兵队长,也是个狠人。魏俊海“结婚”当天,魏建军叫上村里的民兵,直接拿麻绳把魏俊海捆了,扔进洞房锁上门窗。并且派人把魏俊海的“相好”送到市里火车站,随便买了张票送上火车……   另外还有兄弟两个争宅基地,哥哥踹断弟弟的腿,弟弟骂人生生把哥哥骂死的;婆婆把先头贤惠的儿媳妇打跑,后头进门了泼辣的儿媳妇一天打婆婆三顿的……   她拒婚吕家这点事儿,在村里根本不够看。大概只是吕家有“村支书”身份加成,她有“吃皇粮”加成,才显得略有“爆点”。   魏檗乐滋滋吃瓜听故事。魏洁最开始尚跟着她串门,后来几天,每次魏檗出门,魏洁总是拽着她的袖子眼泪汪汪,不想让魏檗出去。魏洁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一直视为榜样的姐姐,突然成村里令人厌烦的“长舌妇”。   单纯的魏洁并不知道,她姐凭着八卦聊天听故事,补上了村里“人际关系”这一课;凭着自己八卦给人讲故事,“挑拨”了一些看似牢靠实际并不稳定的关系,成功拉起自己“村两委班子”的班底。   上班临走之前,魏檗给魏洁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说完拍拍懵懂迷茫的妹妹的肩膀,骑上自行车走了,留下魏洁自己在原地琢磨。   ————   现在,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刻。   魏檗看着留下参会的原有两委班子和村组长,会计吕家满,想都不用想,必须要换。   “村会计。”魏檗翻着村里的账目慢条斯理的看,边看边把账目对不上的地方指给吕家满。   吕家满在冬天出了一脑门汗。   魏檗合上账本,笑眯眯的说:“家满,怎么有前后对不上的错漏,你水平有限啊。”   “有限,有限。”吕家满擦擦汗,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魏檗把他做假账贪公款,归结为水平有限,说明打算放他一马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吕家满非常有眼力见的的“退位让贤”,就着魏檗的话头自贬辞职:“我都没正经上过学,字都认不全,之前被我哥赶鸭子上架。跟我哥说了多少次干不了不相干了,可我哥本事也不行,他也不知道谁能干谁不能干,这才一直干到现在。说实话,我早该退位让贤了。”   魏檗笑了,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她点点头,顺水推舟给吕家满面子:“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们感谢吕家满同志多年来在村部勤勤恳恳的工作,虽然不再当村会计,依然是我们村里的好干部。”   说完带头鼓掌,带领大家感谢吕家满之前对村里的“付出”,和当下的眼力见儿。   一片掌声中,吕家满的村会计飞了。   没了职务,不再是村部成员。魏檗朝门外的魏潭使了个眼色,魏潭进来,把吕家满叫了出去。   下面聊的事情,吕家满便不再有资格参与。   魏檗又说:“村会计空了出来,大家有什么人选吗?”   村组长们和其他班子成员面面相觑。   魏檗十分民主的说:“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提出来大家探讨嘛。” 第44章 新气象   ◎新气象◎   探讨个锤锤。众人心道, 你三言两语就能拿下树大根深的吕家满,换我们分分钟的事情,我们没有人选, 你别民主了,直接集中吧。   只有魏建军仗着自己是新支书的大爷,谅她不敢对自己怎么着, 想了想, 跟魏檗说:“让你爸当村会计吧。”   话音一落, 沉默的众人猛点头。   建岭兄弟, 厚道,能人, 还是村支书的爹,再合适不过了。   魏檗看到大家反应, 挑挑眉,果然。   她即便当了村支书, 同时一肩挑了村主任, 大家心目中,在外撑场子的,还是她爹魏建岭。   之前琢磨村两委班子人选的时候,村会计一职,她其实更想让谢明月担任。有她爷爷老谢在村里的影响力,谢明月也能算半个村里人。但于明忠和魏潭都不建议谢明月,因为谢明月年纪小, 性子点软,做会计的事务工作, 埋头苦干在行, 遇到村里复杂的人际关系, 可能会被欺负。   魏檗不能时时刻刻在村里,且威信尚未立起来,从现实考量,必须要安排一个符合村里传统“价值观”的人压服众人。   魏檗想来想去,只有魏家男性长辈,她大伯、他爹、她爷爷能做到。但这些人,对上她,具有“孝道”的天然优势,一旦自己和他们产生分歧,孝道大帽子一扣,按照村里的价值观,错的只能是她魏檗。   魏檗绝对不能容忍事业上有人掣肘。   她打定主意,先让她爹当会计,谢明月做会计助理,通过日常事务架空她爹。等她威信足够高,再把工具人魏建岭换下来。   她又看向她大伯魏建军,村两委班子里,魏家,她的长辈只能留一个!这是她的底线。   既然决定安排她爹魏建岭当村会计,那么,大伯这个民兵队长,对不起,必须要换下来。   魏檗笑眯眯同意魏建军让魏建岭当村会计的提议。   自家侄女当了村支书,还能不尊重我这个当大爷的?魏建军半靠在椅子上得意洋洋,随时准备摆长辈谱发表意见指点江山。   却听到魏檗跟他说,“大爷,你年龄也不小了,民兵队长太劳累。”   “你什么意思?!”   魏建军从椅子上猛得坐直,举起手往桌子上拍去。   还没拍下去,被人从后面擎在半空。   “爹,支书说得对。”   魏建军目瞪口呆看着自己大儿子魏俊海。   “对、对什么对。我……”   “你老今年快六十了吧。”魏俊海拉了张椅子,“民兵训练这么辛苦,我都三十好几了,还让您当这么辛苦的民兵队长,大家不都得说我不孝顺么。”   魏俊海双腿分开,双臂放在桌子上,挺直腰板,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把魏建军挤到了旁边。   “你……我……”魏建军张口结舌。   魏檗要被“大孝子”魏俊海笑死,面上却一副被堂哥魏俊海大孝子感动的样子,跟大家说:“俊海哥说得有理啊,哪里有三十多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让老爹给村里人服务,自己闲着的。民兵队长就让俊海当,让他吃苦吧。”   她看向魏建军,一副钦佩羡慕的口吻:“是吧,大爷。俊海哥太孝顺了。”   太孝了。   魏建军有苦说不出。当民兵队长多威风,他还年轻,他才不想卸任!如果别人当这个民兵队长,他一定要拿出长辈谱来,用“孝”的大帽子压魏檗,他相信,大家更会支持他这个新支书的亲大伯。   结果现在是他亲儿子接他的班,还把“孝顺儿子”人设拿捏的死死的。   魏建军看看其他人,大家一副你们自己家里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吃瓜看热闹的态度。   他活了快一甲子,从没见过儿子侄女还能用“孝道”反过来整老爹的。   孝道属实让你们玩明白了。   魏建军一点儿办法都没,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给儿子让位,甩袖子出门。   魏俊海坐在老爹位置上,心潮澎湃,只觉得多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魏檗看到魏俊海眼神里的热切和尊重,朝门外的魏潭悄悄竖起大拇指。   说实话,她最开始对“魏俊海接魏建军民兵队长职位”这件事是很犹豫的。虽然从八卦里知道父子二人有矛盾,但毕竟是亲父子。魏建军想通过魏俊海,对村委施加影响,看起来是很轻而易举的。   但魏潭建议她放心用魏俊海,因为“每个男人都有弑父情结,这是男人成长的必经之路”。   什么鬼必经之路,魏檗半信半疑勉强接受建议。   这会儿她给魏潭狠狠点了个赞,你说得真对!   魏潭轻轻勾了勾嘴角,站在门外,依靠在门框上,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   他知道大妹点赞的意思,他说得当然对。只有男人了解男人。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想从社会学意义上弑了他的生身父亲。他不止一次梦想,将来他飞黄腾达,他穷困潦倒的父亲匍匐在他的脚下,看着为了前途和地位抛弃的儿子,如今已经高高在上。   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   魏俊海兴奋高亢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魏潭闭上眼,遮住扭曲的野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换了村会计和民兵队长,魏檗又把妇女主任从吕家丰的老婆杨梅花换成吕家丰名义上堂弟,实际上亲弟的老婆韩菲菲。魏檗对新上任的妇女主任提了个要求,除了要管计划生育,更要给村里被家暴的女性做后盾。   韩菲菲姐姐嫁到山弯村,她平时也听过她姐姐说山弯村成了了一个什么什么反家暴互助小组,搞得风风火火,姐妹们提起来,没有不感激的。连带着泼妇羊孩娘,在村里威望都蹭蹭往上涨,快赶上老花支书了。   既能做好事,又能有威信,韩菲菲哪里会反对,在一群老爷们儿的侧目中,干干脆脆答应下来,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至于原来的妇女主任杨梅花呢?杨梅花没有在会上作妖,因为她根本没来。   平时杨梅花仗着自己老公吕家丰当村支书,村里开会、大小事情,只要没好处,她从来不参加。在她把没怀孕长得胖的黄花大闺女强行拉去打胎,给吕家丰捅了大篓子之后,村里的事情,想参加吕家丰也不让她参加了。   现在镇上拿着吕家丰的黑材料,把吕家丰的村支书拿下,更是一早把杨梅花按在家里。   虽有小波澜,但没有大波折。油山西村的两委“换届”圆满结束。   魏檗把门外旁听的魏潭叫进来,开始安排种辣椒的事儿。   以魏檗的眼界和实践经验,她知道,产业如果想形成规模,就要规模化生产。   魏檗想要把土地先流转到村集体手里,给村民土地租金,再实行统一供种、统一栽培、统一管理、统一包装、统一销售的“五统一”化生产,同时雇佣村民种子管理,不但能保证产品质量,还能再让大家挣一份劳动“工资”。   只是她的想法提出来,两委班子和村小组组长们虽然没有吭声,却不住摇头皱眉。   魏檗问魏俊海:“你觉得哪里不可行?”   魏俊海挠挠头:“俺说不出来。”   她又问三组长吕顺和:“你觉得哪里不行?”   “这不是人民公社吗?”吕顺和说:“人民公社不是不搞了吗?”   人民公社?!   魏檗恍然大悟。她没有经历之前的年代,所以产生了盲点。   八十年代,刚刚从大公社变成家庭承包。小规模的“家庭制”是时代潮流,虽然她的想法更类似农民合作社性质,但如果再从老百姓手里往回收土地,是逆势而为,说不定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怎么办?”魏檗指节敲打桌面:“怎么能让一家一户的种植水平,都差不多?”   新官上任的魏建岭想起吕家丰嫌自家辣椒不好,不要自家辣椒的事情,对“优柔寡断”的闺女说:“管那么多,差的不收!”   魏檗白眼翻上天,不想搭理魏建岭。   “不收不行。”魏潭突然插话道:“不如分级。我们定个标准,多大的辣椒是一级,多大的是二级,按不同的标准给不同的钱。这样大家就都想种好。”   魏檗点点头,“是个办法。但分级只能分辣椒果,辣椒种子,用肉眼没办法分。”   她环视众人,“大家跟着我种辣椒,最终目的还是想卖辣椒种子。”   嗯嗯嗯嗯。参会的大家猛点头。他们都知道魏檗半亩地拿回家2000元,比起辣椒种子,辣椒才值几个钱!他们都想跟着支书学技术、卖种子!   “辣椒种子要取样种下去,”魏檗犯愁得揉揉眉心:“才知道出苗率和杂交成功率。”   “种就是喽。”   村组长们不知道新支书愁什么。   “说得轻松,去哪儿种。”魏檗没好气:“村集体地都分完了,种在哪里。”   “种空地上嘞。”一组长说:“房前屋后这么多空地,哪里不能种。”   二组长说:“填个坑塘。”   三组长说:“杀一片树林就有了。”   四组长说:“在没分的宅基地上种也不孬诶。”   ……   魏檗扶额,全是灰色地带的法子,但听起来着实让人心动啊!   “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只是,会引发村民矛盾吧。”魏檗边说边看向魏俊海。   魏俊海突然福至心灵,民兵队长,不就是压服村里矛盾的么!魏檗话音甫落,立马举手表态:“支书,我保证,村里不会有矛盾。”   魏檗满意的笑了。   种辣椒的阻碍解决,可以开始安排任务了。   先小人后君子。她要求村组长散会之后挨家按户传达自己的意思。只要村民决定加入种辣椒合作组织,一切种植模式、种植标准,必须全部听从自己的安排。如果谁做不到,马上会被踢出去,不论前期投入和后期收益,不会给你任何一点。   魏檗告诉各村组长:“一切自愿,让大家都想好。谁都不能强迫。拿定主意要参加的,三天之后到村部签名按手印。”   各村组长连连点头。   魏潭突然问:“是每户派一个人来签名按手印,还是每个人都来?”   “每……”魏檗皱了皱眉。按照惯例,应该是每户派一个人。就像今天开村民大会时一样,底下坐的,九成以上是当家的男人。村里另一大半人,似乎悄无声息。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要慢慢改。魏檗说:“都按。每户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都要来签名按手印。”   她抬手压下想张口说话的六组长,给众人画大饼。“如果将来挣得多,村里说不定拿出一部分来按人头分红,所以尽量每个劳动的人都签名。”   此言一出,各村组长眼睛“刷”,全亮了。再没人反驳,按魏檗的要求,屁颠屁颠到自己组里挨家挨户传达消息。   村组长散会回去忙,村两委班子还不能闲着。   之前村组长们的馊主意,填坑塘、杀大树太缺德冒烟儿,分宅基地触动利益太大。经过大家的“民主集中”,最后决定先把村里的空地整治整治,利用起来。不说别的,就吕家占得那些,腾出来也能不少地。   不过魏檗暂时不打算再刺激吕家丰哥俩。她拿出村里的土地册,把村里几块面积大、杂草丛生的空地圈出来,让魏俊海带人去除草平地插牌子,把地变成辣椒出苗的测试田。   接着她又让人拿来红纸和毛笔,拉魏潭的壮丁,让他把村合作组织关于种辣椒的要求,像后世合同那样,在纸上一条条写出来。到时候村民来了,就在这张红纸下面,或者背面,签名按手印。   种起辣椒来谁不听话糊谁一脸。   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完,魏檗让魏俊海和魏潭把屋里的几张桌子都搬到院子里,对在一起,拼成一个大桌子,盖章一块大桌布,会议室里的桌子,瞬间变成了餐桌。   三爷爷家的小孙子早就在村部大门口,扒着门框往院子里看。瞅到院子里拼桌子,兔子一样跑回家,叫他爷爷赶紧送菜。   魏三爷爷不愧是在大饭店里做过学徒的人,菜整治的又快又好,分量足足,色泽亮丽。镇里来的警员和村部里的班子成员,一共十几个人,坐了一大桌。   桌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两个硬菜。炖了一大盘猪肉,猪肉炖的又软又烂,配上自家腌的辣椒和萝卜干,油汪汪,香气扑鼻。配了一大盆汤,汤里飘着鸡丝、蛋花、豆腐、小葱,热气腾腾。   魏檗举着碗站起来:“按理要请大家喝酒,可今天时间仓促,实在来不及。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几位老哥。”她跟镇上来的警员们说:“回到镇里,一定把酒给哥几个补上。”   带队的派出所王副所举起碗,跟魏檗碰了一个,“哪里话,自家兄弟姊妹,太外道了,我们敬你。”   没有酒,好在有烟。村部抽屉里藏了一条吕家丰没来得及拿的过滤嘴香烟,魏檗拿出来,大方得一人一包给大家伙儿分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   饭后魏檗和王副所他们回了镇里,魏建岭几个人各回各家。   魏檗不知道,她们中午吃饭的功夫,她家里已经门庭若市。魏建岭回到家,就被村里老少爷们,大娘嫂子围成一团,堵得死死的。   大家有来问辣椒种子到底是怎么种的,有来问魏檗怎么突然当上村支书的,有来问村里要求怎么种辣椒的,有来问万一半道被踢出去有没有补偿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魏建岭脑袋瓜子嗡嗡的。   魏潭瞅到空从包围圈里钻出来,不,出了包围圈是更大的包围圈……   和魏建岭家里门庭若市,人声鼎沸不同,一笔写出来的另外两个魏——老魏头家和魏大伯家,门可罗雀,冷冷清清。   不对,不能说冷冷清清。   门可罗雀是真的,冷清却是不冷清。   因为老魏头正在家怒骂!   反了反了!反了天了!比起吕家丰,他现在更恨自己孙女魏檗。   吕家丰是“对手”,魏檗是“掘墓人”。   “镇上猪油蒙了心,怎么能让娘们的当村支书!天老爷,还有没有王法啊!”   老魏头拿着棍子,咣咣咣砸自己家院子里的地。吓得公鸡扑棱棱上树母鸡咯咯哒跑,满院子鸡毛乱飞。   “从小我就看出来,魏波跟她姑一样,不是个安分的。当年就不该让老二娶韩云英那个不下蛋的母鸡。”老魏头一棍子敲在没来得及跑远的母鸡脑袋上,母鸡被他一棍子砸死了。   他犹嫌不解气,对着咽了气的母鸡哐哐哐一通乱砸。   “不下蛋的母鸡,要你何用!不下蛋,砸死你。”   杨秀躲在屋里,从窗户缝里看老魏头发疯似的把母鸡砸成一滩肉泥,吓得哆哆嗦嗦。她太了解老魏头了,撵鸡揍狗如果还不解气,说不定就会进屋打老婆。   杨秀虽然泼,但她力气比不上发疯的老魏头。   万一老魏头红了眼,进屋给她一棍子,不死也得半残。   杨秀躲在屋里不敢出声,心里念叨着各路神佛,求他们管管老魏头,别再乱发疯。求求各路神佛,听到老婆子的祷告,让老大魏建军能来,劝劝他爹也行。   或许是杨秀心诚则灵,过往的菩萨佛祖听见了她的祷告。也或者是住在隔壁的魏建军,实在被他爹骂人发疯搞得心烦意乱,没多久,杨秀听见自家大门铁环响,接着,看到魏建军进了院子。   杨秀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老魏头见了魏建军,气不打一处来。但是,面对比自己力气更大,体格更壮的大儿子,老魏头不敢动手。只能骂:“夯货,开会的时候怎么不吭声,叫个丫头片子当支书。”   老魏头现在明明白白的,他孙女,明明有能力支持自己这个当爷爷的上位村支书,她偏不,她偏偏小丫头片子骑在她爷爷脖子上!   “你在村部,把其他人都拉过来,叫她当也当不安生!”   老魏头咬牙切齿。   魏建军夺过老魏头手里的棍子,咔嚓掰两段。   “村部,狗村部!”   魏建军同样一肚子火,把断成两截的棍子狠狠往地上掼:“都她奶奶的造反了!”   老魏头被魏建军的反应下了一跳,连忙问:“咋?她把你撤了?”   魏建军悲愤又屈辱的点点头。   老魏头一下子蹦起来,给了年过半百的大儿子一锤:“你当大爷的,怎么能斗不过小丫头片子。走。”   老魏头捡起地上的棍子,和魏建军一人一截:“去老二家,看我揍不死他。”   刚出大门,迎面遇上魏俊海。   魏俊海看到他爷他爹一人半截棍子,眼神闪了闪。问:“爷,你们去哪里?”   “找你二叔!”老魏头跟魏俊海说:“俊海你也一起去,问问你二叔到底还认不认我这爹。”   “咋了这是?”魏俊海给他二叔说好话:“我二叔不挺好的?”   “挺好?海儿啊,你知道不。”老魏头举了举手里的半截木棍,像战士举起手中的枪:“你二叔家的丫头片子,把你爹民兵队长免了。”   “呵。”   魏俊海胸腔发出一声奇怪而又短促的声音。   他皱皱眉,表现出对老魏头和魏建军行为的不支持,不认同,“爷,你都快八十了,我爹也快六十了,你们咋还这么能折腾。”   “你什么意思?!”老魏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大孙子。   魏建军则对着他好大儿冷笑:“翅膀硬了,嫌你爹老了?”   “我是孝顺你们。”魏俊海伸手从他爷他爹手里抽回木棍。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三十多岁正当年男人的力气,哪里是两个老头子能比的。   “民兵队长多少活,我干就行了。你们以后都好好享福。”   “行了爷,大妹也姓魏,是咱自家人,她当支书,不比姓吕的当支书强。”魏俊海把断成两截的木棒没收,别在腰里:“爷,你是明白人。大妹当支书,肉烂锅里。咱可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魏俊海说完,转身要走。   老魏头叫住他:“你等等。”   老魏头走到魏俊海身边,背着手半抬头看魏俊海的脸色:“给爷说实话,海儿,你就不想当支书?”   魏俊海沉默了片刻,看看老魏头,看看魏建军。   “爷,我不会制辣椒种,没法挣钱。”   “你个怂货。”   魏俊海当做没听见,头也不回的走了。   ——————————————————   到了第三天,想种辣椒的全部到村部签字按手印。   魏檗一大早从镇里带着谢明月回村,在村部看到萎靡不振,脸上浓浓黑眼圈的魏建岭和魏潭。   “怎么了这是?”魏檗吃惊问道。   魏建岭板着脸打哈欠,魏潭欲哭无泪跟魏檗说:“大妹,别提了。这三天家里几乎没断过人,喳喳喳嘎嘎嘎,现在我感觉耳边有上百只鸭子在叫。”   “哈哈!”   魏檗没忍住,笑出声。挨了魏建岭一个无情的眼刀。   幸灾乐祸的魏檗马上笑不出来了。   来签字盖手印的大家伙儿,逮着魏檗这个“正主”十万个为什么,把从魏建岭那里问不出答案的问题一股脑倒给魏檗。   魏檗不但要感受耳边几百只鸭子乱叫,还要顶着几百只鸭子的叫声,用更大的声音,条理清楚、不厌其烦的把所有问题讲清楚。等到所有想种辣椒的把名字签完,印好手印。   魏檗一张口,“嘎~”,嗓音嘶哑鸭子叫。   “哈哈哈哈。”负责登记的魏潭忍不住嘲笑回去。   魏檗不理他,直接抢过他手里的大红纸,看登记按手印的人名。   虽然人多,却并不散乱。魏潭按照每家每户的方式,把同一个村组、同一户的人都登记在一起,最后统计出总人数和总户数。   省心。魏檗对魏潭的文秘工作满意极了,她粗略扫了扫,村里八成以上的人都报名了。吕家丰、吕家满两兄弟家竟然也都报名了。   “他兄弟俩倒想得开?!”魏檗吃惊道:“竟然不怕我打击报复?”   “欺负你人品好呗。”魏潭呸了一声。   “啊这。”魏檗尴尬的摸摸后脑勺:“我人品倒也没他兄弟俩想得那么好。我准备让他兄弟把贪的村里东西全吐出来呢。” 第45章 一更   ◎一更◎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 把村两委班子成员换上自己人;新官上任第二把火,让想种辣椒的村民签字画押加入集体经营组织;新官上任第三把火,魏檗要求, 所有参与种辣椒的人家,趁开春之前这段时间,翻地养地!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 种田最根本的“器”是什么, 是土地。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魏檗终于可以对看不过眼的,油山西村板结、连作障碍严重的土地下手了。   村里有闲人, 根本不会有闲地。所有的大田地上,都种植东西。   魏檗强硬而不可更改的命令:“所有打算下茬种辣椒的地, 全部整地!”   有的人家地里种的菜,翻就翻了, 冬天不值几个钱。   大部分人家, 地里种的都是小麦。   一望无际,绿油油的小麦。怎么舍得毁苗翻地啊?   “不翻下茬接着种粮食。”魏檗站在地头上,面目肃然。魏俊海带着民兵队员跟在她身边。   “麦苗怎么办?”   魏檗语气冷硬:“直接深翻,埋地里!”   她也心疼小麦,但,如果不养地,什么都种不好。冬日的小麦苗埋到地里, 来年会变成最好的肥料。   因为辣椒这种植物,非常非常拔地力。对肥料、氮磷钾、各种微量元素需求量很高。一直种一直种一直种, 不让土地“歇一歇”, 土地便会“累死”, 变得非常贫瘠。   老百姓不懂这个道理,看到土地闲着就心疼,非得种点什么。   懂了这个道理也没有用。魏檗做工作的时候,从理论和实际例子,苦口婆心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但没用。懂了也没用。中国人对土地、庄稼的眷恋,深深刻在骨子里。   特别是困难时期刚过,魏建岭韩云英这一辈人,都对粮食和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魏檗每日带着民兵队“督战”,她恍若有后世拆迁队长的感觉。只不过别人是拆房子,她是拆庄稼。   一样挨骂,一样有“钉子户”。   好在她有“踢人”机制,“钉子户”并不难缠,因为真不想翻地,村里并不强迫,重新签字画押退出就好。   真正让她头疼的,是“摇摆户”,或者说“拖延症户”。嘴上说着好好好,我们家不退出,一定听村里决定,明天就翻地,实际上拖拖拖,一拖六二五。村里天天催,他天天不动弹。   魏檗只好给“拖延症户”下了死命令,必须在立春之前把地翻完。翻不完的,不论有什么理由,一律从种辣椒合作组织里踢出去。   离立春还有不到一周。   命令下了之后,魏檗再到田里去,就看到“拖延症户”家家都在翻地。   “老头子,我……透好的庄稼,我下不去手。”   魏檗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话音里带着哽咽。她回身看去,是头发花白的王婶子。魏檗记得,她家之前人口多,听村里八卦的时候,有人提过一嘴,她家饿死了小女儿。   魏檗站在背阴里,说话的人没有看到她。   “庄稼不值钱。粮所年年打白条。”苍老的男声带着无奈,劝自家婆娘:“咱家一堆白条,不当吃不当喝。种辣椒还能挣点。”   “不能等收了粮种辣椒么。”哽咽变成了抽噎:“咱往年种辣椒,也没刨过庄稼。”   “谁知道呢!谁知道村里怎么想的。”老头弯腰翻地,一锄头一锄头狠狠砸在地上,“挣钱!挣钱!挣钱!”   魏檗抬头望天,不停眨眼,把眼里的湿意眨回去。   一定要让老百姓尽快挣到钱。魏檗揉揉眼睛,沿着田埂悄悄回去。   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情,怎么感觉像个大反派呢?   “大反派”要一往无前,不被任何事情阻拦!   土地全部深翻整地之后,魏檗开始指导大家养地。   养地不让土壤板结,最好的办法是施有机肥。有机肥两大类,植物残体和动物残体。   翻下去的青小麦,属于植物残体里的“绿肥”。除此之外,还包括小麦玉米秸秆、豆饼菜籽饼之类的东西。   豆饼和菜籽饼当肥料上在地里,在这个年代太过奢侈,并且会让成本翻倍往上涨。   至于秸秆还田,魏檗知道即便是现在八十年代,已经有地方开始做还田试点。但是吧……秸秆还田这件事,虽然禁烧秸秆之后全国推开,但争议贯穿始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直没吵明白。   好巧不巧,魏檗是坚定的“不还田”、“离田”理论支持者。   因为她从始至终研究的是作物栽培。秸秆还田可以让土壤有机质含量上升,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还田过程中,秸秆中存在的病虫害。病菌菌丝,害虫虫卵等等,跟着秸秆一并回到了田里。   还一次两次,一年两年,可能看不出什么来。可是日久年深,随着病虫害一年年的积累,会造成突然的病害大流行或虫害大爆发。魏檗清楚的记得,有一年黄淮地区小麦赤霉病突然大爆发,那一年,粮食减产接近百分之三十。   因为“病根”在土里,单靠给露出地面上的植株部分打药,根本不能把爆发的病虫害打下去。   除了病虫害之外,秸秆还田时打得不够碎、深翻不够深,会造成秸秆在土壤表层大量堆积,小麦的根没法扎到土里,遇到寒冷干旱,小麦苗大片大片干枯死亡。   种种问题,不胜枚举。   “植物残体”选项划掉,只剩下“动物残体”。   农村常见的“动物残体”,是,嗯,各种动物,猪牛羊、鸡鸭鹅,包括人类的,大粪。   但大粪不能直接用,需要经过“堆肥”、“腐熟”,也就是要把粪堆在一起,让里面的微生物分解发酵一下。把对植物有毒有害的物质分解成对植物的营养。   夏天气温高,随便往哪里一摊,几天就可以堆好。   可惜现在刚刚初春,黄淮平原气温尚低,且有时不时的“倒春寒”。如果把各类粪便随意一堆,既没有效果,还影响村容村貌。   一进村子处处臭气熏天,开什么玩笑,魏檗坚决不能忍。   所以她打算把所有的大粪都堆到一处发酵,建个简易沼气池。   在沼气池选址问题上,村两委班子成员和各村组组长,都极力反对选在自己家附近!自己家亲戚附近也不行!!沼气池,说得好听,实际上是啥,是大粪坑、大粪池子!   大粪池子往自家门口一建,全村大粪都往里堆,家里得是什么味道,吃饭都要哕出来。   想想都要呕……   “真不建?”魏檗以手支颐,笑吟吟的问:“别人家门口建了,你们到时候可不要眼馋。”   不眼馋不眼馋。比起支书说的看不见影的沼气做饭点灯,把自家门前的地占走一块,天天闻臭气可是近在眼前,实打实的。   所有人脑袋都摇成拨浪鼓。   魏檗半点儿不恼。   依旧笑吟吟的,问道:“沼气池必须要建,那建在哪里好呢?”   众人低下头,没有一个人吭声。   魏檗说:“吕家丰当支书的时候,他兄弟俩把家门口的公共用地全圈成自己家的了。现在不趁热打铁要回来,过上几年,就要不会来了。”她笑了笑,征询其他村干部意见:“不如以建沼气池为契机,把吕家兄弟占的村里的公共用地要回来。”   “好!”死道友不死贫道,韩菲菲身为吕家兄弟(有仇)的堂弟媳,率先表态,双手支持把沼气池建吕家丰兄弟家大门口。   “同意!”“就该这样!老吕家占了村里这么多便宜,也该为村里做点贡献!”   方才一声不吭,怕落自己家门口的大家伙儿,气氛热烈,从怎么要回吕家丰占的地,说到找那几家的后生劳力修沼气池……   瞧你们一个个损色样~魏檗内心小人儿挖鼻,替吕家兄弟挨个抚过众人狗头。   吕家兄弟不是善茬。   兄弟俩在村里横行惯了。现如今,从支书位置上被迫退下来的吕家丰,对魏檗更是怨气冲天。只是碍于魏檗手里的黑材料,才不得不暂时蛰伏,消停度日。   知道魏檗打算把沼气池建在吕家兄弟家门口的消息后,妹妹魏洁开始替姐姐担忧。她担心吕家兄弟狗急跳墙破罐子破摔。魏洁劝魏檗:“姐姐,吕家可不是善茬,你不不要等一等,等村里人都更听你的,再收拾吕家兄弟。”   魏檗摇了摇头。   魏洁的建议很好,妹妹已经成长,不再是天真幼稚的小姑娘。魏檗打心眼里高兴,魏洁的建议,是最最稳妥不过的,过上几年,她准能治得吕家兄弟满脸菜色,服服帖帖。   但这个做法有个缺点,时间成本太高了,要跟他们慢慢磨。   人间岁月堂堂去,魏檗不想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吕家兄弟这种货色无休止的内耗中。   所以,某天。魏檗冒着被打出门的风险,敲开了吕家丰家的大门。   “你还敢上我家来?!”杨梅花看见魏檗,撸起袖子要抡擀面杖。   “你滚一边去!”魏檗顺手抄起吕家放在水缸上的铁皮舀子,“哐当”一声砸地上。   扔完舀子,魏檗才无语的意识到,在广袤的农村大熔炉里,自己越来越武德充沛了。   充沛就充沛吧。   魏檗一指吕家丰:“吕家丰,村里有好事想着你,你要干不要?”   “村里的好事儿还能想到我?”吕家丰阴阳怪气,“别人都不要的好事儿吧。”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爱要不要。”   魏檗一副施舍给你,不要正好的态度,立马转身要走。   “你,你回来。”杨梅花大声叫魏檗。   吕家丰忍不住上前一步,拦住魏檗的去路,问:“什么好事儿?说半截就走,看不起我家?”   “大好事儿。”魏檗脸不红心不跳,跟吕家丰进了堂屋。   她半点不心虚,说大好事就大好事,理直气壮得很。 第46章 二更   ◎二更◎   魏檗打算跟吕家兄弟“和光同尘”。   什么是“和光同尘”呢?虽然于明忠告诉她要“和光同尘”, 但魏檗一直认为,比起“和光同尘”,于明忠的做法更偏向“同流合污”。   和光同尘是正确的, 可是应该怎么做呢?魏檗琢磨了很久,想起起这个大纲坑的作者,她单位里那位大佬曾经的访谈里, 引用过《中庸》里的一句话, “致广大而尽精微, 极高明而道中庸”。*   她觉得这句话里有她需要的答案, 现在,她要印证自己的所思所想, 找出这个答案。   她告诉吕家丰,空地, 是村里的空地。   吕家丰想想自己的黑材料,以及自己还没有捂热乎的门口空地, 咬牙认了魏檗的说法。   既然是村里的地, 在用地上,就没有吕家丰你吃亏这一说。   建沼气池,好处大大的有。   魏檗说:“沼气池里的沼渣,是最肥的肥料,因为建在你家门前,每一次,你可以比村里其他人多用二十斤。”   吕家丰对这一条不置可否。   另外, 魏檗说,因为沼气池比较小, 我们主要目的是腐熟肥料, 生产沼气只是顺带的, 只够你家一家,顶多再加上隔壁你弟弟家你们两家的用量。   “沼气你知道可以做什么吗?”她告诉吕家丰:“可以烧火做饭,有了沼气,再也不用烧柴了。干净省钱又省事儿。”   吕家丰略微心动。   趁热打铁,魏檗给吕家丰许诺:“沼气池正常运行,沼气正常起来,我再给你家装一盏沼气灯!知道什么是沼气灯吗,一拉开关,比县招待所里的电灯还要亮!”   吕家丰“嚯”得站起来:“当真?”   “千真万确!我从不说假话。”   吕家丰又慢慢坐下,皮笑肉不笑的问:“真这么好的事儿,你会想到我这个被你赶下台的原支书?”   魏檗摸摸鼻子,缓解一下尴尬,指节敲在桌子上,继续说更尴尬的话。   “正因为看起来是我把你赶下去的,所以好事儿我才要先想着你,以显示我的态度和胸怀。简单来说,我要在村里立个好形象。”   呃……   虽然尴尬,但从逻辑和人性来讲,似乎没毛病?吕家丰将信将疑,勉强相信魏檗的鬼话,(不得不)同意让出自家门口并不属于自家的大片空地,让村里兴建沼气池。   “当然!”魏檗最后不忘小小强调一下:“毕竟是沤肥,可能会有点气味。”   “理解。”吕家丰承诺,建沼气池的时候,自己虽然不帮忙,但绝对不会给村里捣乱。   双方达成一致,签字画押,村里沼气池开始建设。   魏俊海领着村里的后生们,在吕家丰和吕家满兄弟家屋前空地上,先挖了个四四方方大坑。再按魏檗的要求,在坑壁用砖头和水泥砌起来,留一个进料口,一个出料口,再在大坑上面用塑料盖子密封盖起来。   魏檗还特意嘱咐魏潭,开学到省城后,买一些塑料管和沼气灯寄回来。   村里干劲十足,在“新官”带领下,日日都有新气象。   雨水节气过后,沼气池建好了。魏檗按照之前和吕家丰的约定,带人用塑料管子把沼气引到吕家丰和吕家满家里,装上沼气灯。沼气一部分引到灶上,另一部分引到沼气灯上。   “啪!”打开开关,灯光骤亮。莹莹白光,在白日里毫不逊色。   “好!好!”吕家丰高兴得直拍巴掌。杨梅花又惊又喜,大嗓门嚷嚷:“哎呦,咋比油灯亮这么多,眼都晃晕了!”   过来帮忙安装的魏建岭、魏俊海和其他人也都围着沼气灯看了又看。   “去去去,别把我家灯看坏了!”   杨梅花过河拆桥,把刚帮她家干完活的大家伙儿往外撵。   吕家满凑到魏檗跟前,拨回光脑门上的长毛儿,脸上笑的褶子能挤死蚊子。   “支书,我哥家的安好了,到我家去看看呗。”   “走。”   魏檗招呼大家,到吕家满家装沼气。   一进大门,魏檗和吕家满的儿子打了个照面。   涨红了脸的年轻人,土拨鼠一样“嗖”缩回去,藏到屋里,再也不露头。   “支书,这……”   吕家满尴尬得直搓手,魏檗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吕家满的儿子提亲这件事,与她如轻风吹鸿毛,过去了,便忘掉了。她现在已经不记得吕家满的土拨鼠儿子叫什么名字。   青年土拨鼠——吕禄,藏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缝看向自家院子里的魏檗。洒脱闪亮,让人移不开眼。   与他而言,到魏檗家里提亲,是他平平无奇人生中最惊险、最刺激,最值得惊叹和谈论的一天。   “啪!”屋里灯光大亮。   魏檗站在院子里,笑容灿烂。   吕禄一时竟分不清,魏檗和灯光,到底是哪个晃了他的眼。   院子里吵吵嚷嚷,吕禄把头从窗边缩回去,垂下眼睛。魏檗这样光彩夺目的人,不是他能够肖想的,他们两人像两条直线,惊鸿一瞥的短暂交集之后,便会背道而驰,永不相会。   魏檗不知道年轻土拨鼠的纠纠结结,她正教吕家满两口子用沼气开关。   吕家满的老婆比杨梅花脾气好,面对魏檗,她直说被自己大伯子坑了,再升不起其他心思。   大家伙儿围着吕家满家的灯泡和灶台,开开心心玩耍(体验)了一下新安装上的沼气烧火和沼气点灯。   “真好,真好。火苗真好,灯泡又亮。”   回去的路上,魏俊海忍不住羡慕吕家兄弟“鸟枪换炮”,跑步进入现代化。   “真不错,烧火点灯都干净。”魏建岭忍不住跟魏檗念叨:“咱家还是煤油灯呢。咋让吕家占了这便宜呢?!”   魏檗对着魏建岭翻了个大白眼,咋让吕家占了这便宜,你心里没数吗?当时村部讨论的时候,人人嫌臭,不想让自家门口对着大粪池。   不过幸亏现在天气凉,在气味还好的时候,让吕家兄弟抓紧进入现代化。到了气味不怎么好的时候,或许会提高他们两家气味忍受的阈值。   毕竟黄淮地区春天短。说话间,天气倏忽暖和起来。   沼气池每天大量进料出料。收的人畜粪便从进料口进去,沼渣和粪水从出料口出来,当肥料一担子一担子运到地里。   一个春天,油山西村的土地变得油亮又肥沃。   与之同步,沼气池“香飘十里”。   吕家满家离得稍微远一点,感觉尚不那么刺激。吕家丰家,离沼气池不过十几米,两口子日日浸泡在充满味道的空气中……   魏檗大部分时间在镇里,村里平时没大事儿的时候,她每周会固定回村两天。   天气转暖之后,她回村的重点关心事项,便是吕家丰兄弟对沼气池的态度。   她问吕家的亲戚,妇女主任韩菲菲,“吕家丰兄弟没嫌沼气池吧?”   “没呢。”韩菲菲欢乐得向魏檗八卦,“前几天吕勇从镇里回来,说是在家里坐了没十分钟,就哕了。拿铁锨要铲了咱村沼气池。家丰哥不让铲,爷俩拿棍子在家门口干了一仗!”   “是吗?”   “是嘞。后来家满哥也去了,本来想拉架。”韩菲菲乐颠颠的说:“结果听说吕勇要砸沼气池,跟吕勇他爹一起,把吕勇揍了一顿。”   韩菲菲跟魏檗说:“每天进料、拌料、出料,家丰哥都盯着。”   “那就好。”魏檗松了口气,沼气灯没白安。   要知道,沼气灶好安装,沼气灯可是个技术活。   她之所以费劲吧啦,要给两家配齐“现代化”沼气设备,就是为了让两家人在“尚可忍受→太臭了不能忍了我要砸了沼气池→砸了沼气池要烧柴点油灯→多花钱还脏还不方便→味道还能忍忍,毕竟沼气免费用→最多再忍三天天→再忍三天→我还能再忍三天……”的状态里越陷越深,三天三天无限续杯。现在,两家人彻底习惯了沼气池的味道,彻底把沼气池看成宝贝。   魏檗乐道:“他兄弟俩倒成了保护沼气池的中坚力量。”   接着魏檗又问韩菲菲:“村里的其他人人,有觉得吕家用沼气不公平,也想要沼气的吗?”   “哎呦,一个没有!”韩菲菲似乎想起沼气池的味道,捂着嘴干呕了一下,才对魏檗说:“支书,你不大到那边去,你去了就知道了,那个味吧,一般人真受不了。”   “家丰、家满两口子待久了可能不觉得,他们身上都带味儿。前几天俺家族里办事请客,家丰他两口子用的碗和筷子,俺刷得时候都闻着有大粪味。”   哈哈哈。魏檗扶额:“能腌这么入味吗?”   韩菲菲点头,就是这么入味!   韩菲菲说:“村里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不用忍臭气,还能白得上好的肥料,纯沾光占便宜,谁能有意见啊。”   魏檗点点头,吕家兄弟很满意,村里其他人很满意,她也很满意。   她不但让吕家兄弟把占的地吐了出来,还让他们兄弟感激涕零,更通过这件事,在村里竖立起她的形象和口碑。   最最重要的是,她通过这次“牛刀小试”,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怎么才能“和光同尘”?魏檗的答案是,要“极高明而道中庸”,也就是说,要“均衡于万物之间”。   在建沼气池这件事情上,她均衡在自村集体、村民和吕家兄弟之间,极高明的找到利益盈亏的“均衡点”,让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   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啊!魏檗把理论变成了实操,牛刀小试便大获成功。更加摩拳擦掌,按耐不住。   不久后,山水镇种辣椒的菜农全部收到一条技术指导意见:辣椒要和南瓜一起种。   为什么???菜农们满头雾水。 第47章 熟人   ◎熟人◎   农技站的驻村技术员们也不理解。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种南瓜?   “为了解决连作障碍。”   魏檗告诉大家,在一块地上连续种同一种作物,作物长势会越来越差, 病虫害会越来越严重,产量会越来越低。   技术员们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儿!   七嘴八舌的说起来, “恁别说, 还真是。俺村里辣椒一年比一年歪吧。”“俺村也是, 年年上肥量都往上涨。”“俺村里去年打药老多了。”   “这就叫连作障碍吗?”李静问:“种南瓜就能管?”   “种南瓜只是第一步。”魏檗说:“在种辣椒地里种南瓜, 是为了形成'辣椒-南瓜'的轮作换茬。”   王阳挠挠头,问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姐, 我咋听不懂呢?咱镇上种辣椒的都为了多挣钱,种南瓜图啥?”   魏檗团了个纸球敲王阳脑袋, “种南瓜为了种辣椒,说了种南瓜是第一步。”   她给大家说:“南瓜苗不要让它长成, 长到一扎高, 把辣椒嫁接到南瓜苗上。”   啊,这……   农技员们都愣了。   “嫁接。”李静犹犹豫豫的说:“俺以前听说过。在家里接过桃树,都死了。”   “对啊,容易死。”   “万一都死了,老乡不得砸咱院子。”   “有点悬。”   “那是因为你们方法不对。”魏檗现在威信高得很,此言一出,农技员们都闭上嘴, 目光炯炯瞅魏檗,等待她的后续。   魏檗对农技员们说:“跟我来。”   七拐八拐, 把大家带到不远处的粮所后院里。   她因为之前辣椒收购的事情, 跟农技站的“邻居”——粮所, 关系迅速升温,好的不得了。粮所院子大,所以魏檗借了粮所后院一块空地,开春的时候撒了点辣椒和南瓜。   她撒得早,冻死了不少,现在活下来的辣椒苗和南瓜苗,都长了十五公分上下,一扎左右的长度。   “你们看这些苗。”   魏檗指指自己的劳动成果。   农技员们争先恐后挤到地里,大家都好奇魏站长的技术水平。   “咦?”   李静和孙天成同时发现问题。   李静看看孙天成,截下自己的话头,示意孙天成先说。   孙天成手里扶着一根小苗,小苗绑了一圈尼龙绳,他说:“这是南瓜根,辣椒叶!”   “哪儿哪儿呢?”“真的吗?”“我看看。”   其他农技员呼呼啦啦围过来。   魏檗让人散开一点,指着最前边一畦说:“这些绑尼龙绳的,都是嫁接的。”   前边这一畦,棵数可不少。   够大家一人分好几棵,蹲着慢慢看。   “你们看。”魏檗从土里拔出一株,让人看得更仔细一点:“从根到下面矮茎这里,是南瓜苗。上面叶子这里,是辣椒苗。”   边说边把捆着的尼龙绳解开,让大家看连接的部分,“已经长在一起,变成了一棵。”   她指指地上的小苗:“我嫁接了这一畦,没一个死的,全活了。大家可以解开尼龙绳看看。”   孙天成、赵顺发学着魏檗的样子,解自己面前秧苗的尼龙绳。王阳喊道:“姐,信你!不用解开看,肯定全活!你一定有什么绝招要传授给我们!”   解了半拉尼龙绳的孙天成,手顿在半空。   王阳,你个狗腿子马屁精!   “你可闭嘴吧!”魏檗训完王阳,跟孙天成说:“大家解开验看一下是对的,一定要讲求实事求是!”   “呵呵。”孙天成勉强解了一个。   除了王阳,其他人也有解的。   李静解了最多。她信服魏檗,她也要对信任她的乡邻们负责。   大家伙儿随机解了不少棵,每一棵南瓜苗和辣椒苗都长在了一起,长成了一棵苗。   魏檗问:“怎么样?”   李静说:“王阳说得对,魏站长一定有绝招,快教教我们吧!”   “哪里有绝招。只是技术。”魏檗让谢明月把刀片和尼龙绳拿过来,“明白了原理很简单。”   她走到还没有嫁接的后面一畦,拔出一株辣椒苗,从中间把根部削掉,削成楔形。   “你们看,辣椒苗不能留太长。从顶上第一个叶开始,一、二、三,留三叶到四叶的长度就可以了。”   “还有这里。”魏檗指指她削出楔形的茎部,是一个相对尖锐的角度:“你们看,一定要把皮的部分削出的多一些。皮是最关键的。”   接着她找到长在地里的一棵南瓜苗,削去上边的叶,削出一个平齐的切口。   大家围在魏檗身边,专心致志看她演示。   魏檗在南瓜苗平齐切口上用刀片向下划了个开口,把削好的辣椒苗插在里面。   “这一步最关键,一定要对齐。”   小苗不高,李静、孙天成、赵顺发几个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哪里对齐,一定要辣椒茎上的皮和南瓜苗茎上的皮对齐。皮是输送营养成分的关键。”   “魏站长。”孙天成指指魏檗手底下的这棵苗:“南瓜苗粗、辣椒苗细,对不齐啊。”   “你看这边。”魏檗给孙天成看另一边,两棵苗严丝合缝对在一起,“保证一边对齐,这苗就活了。”   “这么简单?!”   有人惊讶里带着怀疑。   魏檗笑道:“当然简单。道理明白了,非常简单。关键的一点,是要多操作,做熟练。”   她让谢明月把刀片和尼龙绳分给大家,让大家都试试,练一练。   这一试看出来了,好几个眼睛会了手不会。   魏檗自己也是手残党,现在嫁接好的这一畦苗子,一小半是她弄的,一大半是谢明月弄的。   不过这并不耽误她对几个笨手笨脚的大老爷们开嘲讽。   “简单吗?哎呦,慢点儿,别划了手。”   魏檗说:“你们把技术回村教给大家伙儿,等老百姓连成了熟手,不是我吹,最快的一天能接几千棵。”   “姐,你别说了。”   王阳捂脸,“我承认我笨还不行么。”   魏檗盯着大家把这块地上的南瓜苗和辣椒苗全部嫁接完,效率先放一边,技术要领农技员们差不多都掌握了。每个农技员负责把自己驻村的村里种植户教会。   油山西村魏檗托付给老谢和谢明月爷孙,重点是谢明月,不但要负责教大家辣椒嫁接技术,还要作为村会计助理架空(划掉),帮助魏建岭理清村里的账目。更重要的是,魏檗托付她,在自己没时间回村的这段日子里,在村里充当她的耳目和代言人。   魏檗最近没有时间回村,因为镇里要变天了。   陈黑脸年后提拔空出来的位置,终于要有人补上了。   镇里人“众望所归”的镇长却没有成功更进一步,接下陈黑脸的位置。反而是别的乡镇新调来,空降了一位新书记。   新书记年龄不小,又黑又矮一老头。   第一次召集全镇干部开会,魏檗惊讶的发现,这个人,她有印象!   新书记竟然是在现场会的时候,向陈黑脸发难的那个老头!他能在现场会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发难,一个是说明他职位当时跟陈黑脸差不多,同时说明,他和陈黑脸关系相当不好。   而现在,陈黑脸提拔走了,这个老头却调到山水镇接陈黑脸的位子。魏檗虽然不知道事情前因后果,但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她是这老头,一定非常不想来山水镇。   新书记前面姓名牌上三个大字:朱厚庭。   魏檗看向新书记阴沉的脸,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收回目光时,魏檗和朱厚庭的目光在空中相碰。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朱厚庭阴沉的脸更加阴沉了,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浓浓的偏见和恶意。   他对我也有印象?魏檗皱眉沉思,应该是了!   福兮祸之所倚,她在现场会上出了个大风头,作为现场技术专家,带领着大家,给大家介绍的技术和现场会的方方面面。如果朱厚庭恨陈黑脸,那么他对自己这个陈黑脸的“铁杆”,也不会有太大的善意。   魏檗苦笑了一下,不由暗道于大爷乌鸦嘴。当时当代理站长的时候,他还说,只要不是来个和自己有仇的,自己肯定会到点转正。   可全县这么多人,自己拢共不认识几个,偏偏人算不如天算,来了一个和自己不对付的。   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朱厚庭是什么人?魏檗自己信息太少,她打算散会后去找于明忠。   从会议室到于明忠办公室,魏檗轻车熟路。她还没到于明忠办公室门口,正好遇上于明忠从朱厚庭办公室出来,迎面走了个对顶。   “于……”   “嘘。”于明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指朱厚庭的门。   魏檗了然点点头。   办公室门隔音不好,楼道里说些什么,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新书记不比陈黑脸,万一被他听到只言片语,再脑补发散一下,或许会让本就不好的关系雪上加霜,再无缓和余地。   魏檗不再说话,便当做顺路的样子。单位大楼里人多眼杂,什么都不适合说。一直走到楼梯口,魏檗和和于明忠打了个招呼分别,没有再到于明忠办公室,而是回她的农技站。   到了农技站,魏檗发现,单位里竟然来了一位“稀客”——久不上班的齐大伟,来上班了。   齐大伟终于一扫阴霾,扬眉吐气。   魏檗进门时,他正半个屁股坐在苗有发的桌子上,侧着身子吐沫星子乱飞。   “小丫头片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魏檗进屋,听到半句“到时候农技站还是咱哥俩的”。   屋里嘎嘣安静,苗有发满脸尴尬,恨不得把二百多斤的自己藏到窄小的桌子底下。   魏檗却不甚在意,她知道苗有发老实到有点憨,没必要和他一样。这么想着,她反而朝苗有发点了点头,试图缓解苗有发的尴尬。   齐大伟却毫无被抓包的愧色,滚刀肉一样,依旧得意洋洋,对魏檗说:“喲,魏代站长来了。”   重音狠狠咬在“代”字上。   魏檗没有理会齐大伟,把他当透明人,拿起自桌上的文件自顾自处理工作。   齐大伟自讨没趣,转而跟苗有发说话。   社交困难症苗有发本来就“嗯”“是”“俺也一样”三板斧走天下,现在夹在齐大伟和魏檗中间,CPU早被烧掉了,齐大伟说啥他只点头,连声都不吭了。   齐大伟骂苗有发:“你个肉蛋!一个娘们儿你怕啥。”   苗有发还是不吭声,反而低下头,不再看齐大伟。   “肉蛋、肉蛋、大肉蛋!”   齐大伟不敢骂魏檗,只是恨声骂了苗有发一阵,出门走了。   苗有发一张脸憋屈得通红,对着魏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更不知道说些什么。   魏檗看苗有发那难受样,索性让他提前走,又放了他几天假。   办公室里只剩下魏檗自己,临下班的时候,王阳探头探脑进来。   魏檗放下笔,揉揉写字写得发酸的手腕,问他:“有事儿?”   王阳狗腿的笑着说:“魏姐,晚上我姐夫想请你吃饭。”   非年非节,钱茂突然请客发什么疯?   “不去。”   “姐。”王阳压低声音,“于叔也去。”   “他去就去呗,你整这么神秘干啥?”   魏檗大概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新皇继位,他们这些前朝旧臣凑一起商量事儿呗。   魏檗揉揉额角,她不想去,可于明忠摆明了明面上要和她少交流。这次不去,不但少了打听朱厚庭信息的途径,说不定还会让于明忠多想。   “去去去,下班就去。”   魏檗问:“哪儿请客?”   王阳说:“在我姐夫家里治一桌。”   魏檗……魏檗无语凝噎。   就,你们这样搞,在影视剧里,很难说谁是反派。   好在到了钱茂家,屋里亮亮堂堂,搬出来八仙桌,正常请客吃饭的样子。阴暗、扭曲、爬行并没有出现,魏檗稍稍松了一口气。环境看起来不是太反派。   聊天内容也尚可。   于明忠叹口气:“谁来都好,怎么偏偏朱厚庭这个小心眼爱记仇的来了呢。”   “跟陈大哥争副县级失败,把账全记现场会头顶上了。”于明忠发愁的很,“一天阴阳我八遍。咱这些陈大哥的老兄弟,日子不好过了。”   “特别是你。”于明忠指指魏檗:“你小心点,头上还有个'代',别让人抓了小辫子。我还听说齐大伟已经跟朱厚庭攀上关系了。本来觉得你当村支书不靠谱,现在想想,这步棋还真走对了。”   “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随他们折腾。”魏檗并不十分在乎,“让当就当,不让当我自有别的事情干。广阔的天地大有作为,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她说完,突然想起一事,问钱茂:“老钱,纹纹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我之前卖种子的时候,让你按正常程序走公账,你走全乎了吗?”   钱茂手里的筷子“啪”掉在桌子上。   魏檗随之心里一紧。   “走、全乎了吧?”   “走全了就是走全了,没走全就是没走全!”于明忠也急了:“你犹犹豫豫到底是周全还是没走全?!”   “我,我。”   顶着两人审视的目光,钱茂结结巴巴硬着头皮说:“我自己是觉得走全了,可朱厚庭要想查我,怎么不都得查出点错来?!”   魏檗一口老血憋胸口。   老钱,你这表现,要是按我说的走全了,我倒过来跟你姓。   她只好又问:“今年油山西村和种子公司签的卖辣椒种子合同,我们可都是按正常程序走的。合同里要求的预付款我们村已经收到花了,这个预付款程序,你是按标准走的吗?”   钱茂:……   钱茂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魏檗彻底麻了。别说给她配合种辣椒卖辣椒了,“老钱,你这是要进去的节奏啊!”   “不至于。”于明忠说:“大家乡里乡亲,朱厚庭顶多不用我们,哪能让人进去。咱镇上从建国以来,还没进去的干部。”   “对对对。”钱茂边认同边自己劝自己:“都有亲戚,朱厚庭又快退休了,顶多用自己人趁退休前多捞点,他也不想和我们结死仇。”   “我只是程序不完备,又没贪污受贿。”钱茂说着说着还有点委屈,“咱就这水平,还能咋。他朱厚庭水平又能高那里去。”   魏檗觉得钱茂说得也有点道理,对八十年代的干部,似乎没必要太过求全责备。   不过这件事情却给她敲了警钟。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自己辣椒种子全靠钱茂销售,销路实在是太窄了,经不起一点变动。扩大销售渠道迫在眉睫。   通过黄大牙卖辣椒的渠道,往外卖种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如今镇里人事变动,黄大牙不见得靠谱,还是要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渠道。   “小魏,小魏。”   “啊?”魏檗从沉思里抬起头。   于明忠说:“你也不用太担忧,你于大爷还不是软柿子。”   “我没愁这个。”魏檗敬了于明忠一杯,把辣椒销路的事情暂时记在心里。跟于明忠和钱茂说:“于大爷,我想了想,你平时尽量跟朱厚庭少起冲突,也不要为我们说话。”   钱茂小眼睛睁大了一些。   魏檗接着说:“关键时刻再替我们说。还有我这边,如果朱厚庭要免我,二选一的话,你尽量帮我保村支书的位子,代站长免就免了。”   “钱大哥这边。”魏檗看了眼钱茂:“我建议钱大哥赶紧把账做一做。真不行急流勇退,主动辞职,还能在朱厚庭那里卖个人情。大家也都知道钱大哥是冤枉的。下一任书记来了,说不定马上会用钱大哥。如果不退,被朱厚庭逼退。”   魏檗叹口气:“按你们说的朱厚庭那么心胸狭窄,可能会闹得很难看。”   钱茂闷了口酒,默不作声。   于明忠叹口气,他也不便要求钱茂退或不退,只能跟魏檗说:“你放心,我尽量都给你保住。”   魏檗笑了笑,她心里知道,于明忠这话做不得准。   她心里做最坏的打算,跟于明忠说:“如果朱厚庭真特别不讲究,非要把我撸成白板。”魏檗冷笑:“于大爷只要能拖一拖,拖到第一茬辣椒种子获利。”   到时候油山西村的大家伙儿跟着她赚了钱,民意汹汹,朱厚庭想换她也换不了。   浮一大白。   三人最后都带了些酒意。   魏檗回宿舍的时候,缺月高悬,春风拂面。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第二天,魏檗在工作间隙,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政治书,一套初级会计入门。   她知道谢明月攒钱打算买初级会计入门很久了,如果她不再当这个代站长,谢明月肯定也没有办法留在站里继续帮忙。这套书或许可以作为分别礼物送给谢明月。   至于政治书,她要留着自己看。   齐大伟那人品,如果当了站长,自己在农技站里的日子,八成不好过。如果在村里不来站里,说不定会正好被人拿住错处,揪住“耽误站里工作”的小辫子,用现成借口卸了自己村支书。   如果不想天天窝在站里和齐大伟内耗,就要有一个冠冕堂皇、无可辩驳的理由。   返求诸己。魏檗打算,趁此机会,刷一刷自己的学历。   她看自己的小中专不爽很久了!   所以在朱厚庭新官到任,一通乱搞,人人心思繁杂人心浮动的时候,魏檗两耳不闻窗外事。做好自己的事情,每天认认真真工作,踏踏实实看书,日子简简单单,安安稳稳。   齐大伟挑衅得不到反馈,又不到站里来了。   站里的驻村农技员有技术上的问题,依旧会过来问。但是除了王阳和李静,其他人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每次来王阳都忍不住骂齐大伟不要脸,天天跟在朱厚庭后面转,腆着脸叫朱厚庭姨夫。   魏檗敲打王阳:“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做好自己的事情。”   一脸菜色,愁眉苦脸的汪山来到农技站的小院叫魏檗:“走了,朱厚庭叫你开会。”   叫我?魏檗疑惑得指着自己,咱俩一个养殖一个种植,除了镇里的干部大会,怎么看,也没有一起开会商量业务的机会吧?   再说堂堂畜牧兽医站站长,怎么当起了跑腿的小兵?   “什么会让您亲自来叫?镇里的干事呢?”   “别提了。”汪山的橘皮脸皱到一起,“你还记得我们借来的两只种羊和其他四十来只羊么?” 第48章 羊羊羊   ◎羊羊羊◎   怎么会不记得那些羊, 那是上班第一天遇到的羊啊,在我人生中有特殊意义。   魏檗跟汪山说:“忘了老于也不会忘了那些羊。那些可爱的小羊怎么了?”   汪山眼角耷拉着,有气无力的说:“不是羊怎么了, 是我怎么了!”   在汪山一路无休止的吐槽中,魏檗终于GET到一点儿朱厚庭的脑回路。   朱厚庭和陈黑脸一样,都是老资格的乡党委书记, 甚至按照年限, 朱厚庭比陈黑脸还要早任职半年。陈黑脸眼看眼要到点, 朱厚庭更是。所以去年他和陈黑脸一样, 铆足了劲儿争取提拔。   朱厚庭之前任职的齐水镇,比山水镇离县城更近, 也不像山水镇有不适合种粮食的山地丘陵,每年粮食和税收比山水镇高一截。据县里之前传出来的风声, 朱厚庭的提拔顺序排在陈黑脸前面。   没成想,陈黑脸突然开了个现场会, 放了颗大卫星。借着这个机会, 竟然入了领导的眼,一下子提拔了。   空位置有限,陈黑脸被提拔,朱厚庭自然被剩下了。   朱厚庭自然不服,可不服也没有办法。他从自己的关系、能力、背景,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认准了现场会!   “我和陈黑脸的差别, 只因为他开了一次现场会!”退休年龄的“死线”一日近过一日,现场会成了朱厚庭的执念。   他既恨帮陈黑脸搭现场会的魏檗一行人, 又想要用他们, 给自己搭一台“现场会”, 成为自己的通天之梯。   “种植现场会开过了,所以他要开养殖现场会?”魏檗还是不明白:“开就是了,你还办不了这点事情吗,怎么还要叫八竿子打不着的我?”   汪山深深看了魏檗一眼:“当然要叫你,我还没怪你呢!一下子让粮食增产这么多,朱厚庭发狠,现场会成果必须超过陈老哥。”   汪山语气离谱到迷幻:“他让我们现场会准备五千只羊……”   “什么?!”   “还要让你当现场会的总调度。”   “什么?!开什么玩笑?!”魏檗惊讶得要跳起来。   山水镇是纯粮食种植区,家庭养羊业是有些,但有规模的养羊户少,魏檗上班第一天去的那里是全镇规模最大的,养了四五十只羊。   把全镇的羊凑吧凑吧,三、五百只羊好办,现场会的点上要有五千只羊,哪个村子也办不到!   魏檗怒极反笑,问汪山:“你看我现在到派出所去改名叫'五千只羊'还来得及吗?”   “你啊你啊。不要太意气用事。”汪山橘皮脸更皱了:“你是总调度,我在总联络,老于是总后勤,谁也跑不了。我过来叫你的时候,老于还特意让我嘱咐你,到了会议室别跟朱厚庭起冲突,他说啥是啥。会后咱哥几个再想办法。”   到了会议室,朱厚庭、于明忠已经到了。另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畜牧兽医站的拖拉机手小胡,另一个是她们站里的齐大伟。   于明忠看向魏檗,脸色倒还平静。又看向汪山,汪山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朱厚庭眼皮未抬,直接说:“人到了,开会吧。”   魏檗拿着本子和笔,坐在朱厚庭斜对面,听朱厚庭安排工作(划掉),吹牛逼。   朱厚庭从他十四五岁加入儿童团谈起,说到建国的时候自己勤勤恳恳,说到困难事情自己饿着肚子工作,说到自己在齐山镇多年的工作成绩。说自己流过血、流过汗,没想到五十多岁一把年纪,流血流汗还要流泪。   “好,你很好啊。”朱厚庭掀了掀眼皮,看向魏檗:“你很好啊,年轻人,有干劲儿。”   “既然粮食现场会开得非常成功,这次养羊现场会,我交给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呃……咳!”于明忠大声咳嗽。   魏檗面不改色,她已经打定主意去读书,何必在朱厚庭这里低三下四为五斗米折腰。   “隔行如隔山,我不了解养殖业,如果您再办粮食现场会,我责无旁贷,这养羊的现场会,我不懂。”   “怎么能这么说呢。”朱厚庭皮笑肉不笑,“如果陈老哥安排,你是不是就懂了?”   “不是不是。”于明忠瞪了魏檗一眼,替她解释:“年轻人,谦虚,怕自己能力不够。”   朱厚庭说:“这样啊。”   于明忠狂点头。   “小魏,是这样吗?”   魏檗垂下眼,咬牙点点头。同时把脚往回缩了缩,离汪山远一点,再不点头,脚丫子要被汪山踩扁了!   “既然这样。”朱厚庭说:“赶养的事交给畜牧兽医站,汪山站在负责。魏檗,你负责现场会人员的安排调度,这你会了吧。”   接着朱厚庭又说:“现场会初步定在下周一,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现场会的点做好,保证羊的数量,保证有'羊气'!”   魏檗忍不住问:“现场那么多羊,要不要增加人手维持秩序,保证安全?”   “别什么都问我,你们自己想!”说完朱厚庭甩袖子走了。   什么玩意儿!魏檗心道,光想好事不出力!咱不说陈黑脸这个人其他的地方,至少现场会的时候,那些机器和地磅,都是他舍脸借的。   看看两个人的心胸和处事风格,魏檗可不相信单凭一个现场会,陈黑脸就能挤掉朱厚庭上位。   以朱厚庭的人品、能力,搞一个现场会,就能跟陈黑脸一样提拔?想屁吃!   何况现场会不一定成功!   这倒不是魏檗故意不好好干,而是朱厚庭的要求太离谱!   五千只羊,最后于明忠、魏檗、汪山几个人商量,让兽医站人员下去,通知各村集中羊,现场会一早全部牵到现场会的点上去。   “这能行吗?”魏檗心里直打鼓,万一露馅怎么办?   于明忠说:“以前有些乡里用过这招,说这事准行,保证效果好!不然你有其他好办法吗?”   魏檗摇头,“没有。”   只好按于明忠说的办。   现场会头一天,星期日下午,于明忠派机关干部和兽医站的人下村,集中羊群。条件是凡牵到现场的羊,每只三块钱补助费。   魏檗想给五块钱,于明忠说不能给钱多,老百姓养一只羊也就是赚个二十多块钱,给多了其他县里的人都牵来了怎么办?   现场会的点在河滩村的山脚下,隔河就是临县的一个村,养的羊比山水镇的多。   汪山让小胡带了几个镇上的干部,领着河滩村的青壮劳力在河边扎筏子,防止对岸临县的来趁热闹赚钱。   约摸八点半左右,全镇各村子的羊开始三五成群被赶来了。   现场会参观点周边的林地里、麦场上,大小路旁,很快被赶来的羊群占满,像一个买羊的专业交易市场。   每户的羊都被染上不同颜色的记号,羊的头上耳朵上屁股上涂的花花绿绿,但所谓不同颜色的记号就是红黄蓝绿那几种,再也找不出其他标记。养羊户们急中生智,干脆在纸上写户名直接贴在羊的背上,有些人怕找不到,把村组名称也写上了。   被赶来的羊越来越多,家前园后挤得满满的,人声鼎沸,羊声咩咩,成群的小羊羔子到处乱跑,乌烟瘴气,全乱套了!   魏檗嗓子喊得嘶哑,凑到于明忠耳朵旁大声喊:“这样不行,这样下去肯定要穿帮!”   于明忠也急了,问:“朱厚庭书记呢?得找他拿主意!”   “不知道。”魏檗打从头天下午,就没见到朱厚庭。   她找到汪山,于明忠找到齐大伟,大家都没见到朱厚庭。   于明忠没权限调动派出所,没有办法,他只能召集带来的机关干部,迅速维持好秩序,到路口拦住,不能让老百姓再赶羊过来,同时通知各村不要再集中往点上赶羊了。   已经过来的先到财政所会计那里领钱,满脸的喜气,一个劲的问财政所的会计:“下次在哪开会,我们还牵羊赶过去,牵猪牵牛都可以。”   财政所会计着急了:“补助的钱快发完了,还提钱过来吗?”   于明忠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根本顾不上这一边。魏檗于是拍板:“不再取钱了!立即停止发钱,再来的不给补助,马上赶回去。”   ……   混乱的大半晌过去,现场会的领导终于来了。   县上领导加上各部门各乡的领导同志,上百人的队伍走进村子。   魏檗看到朱厚庭在前面带路,指点着成片的羊群,介绍全乡羊业发展情况,脸不红心不虚,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给领导们指点江山。   她突然悟了为什么朱厚庭要求这么离谱的羊群数量,并且准备工作的时候从头到尾不出现不露面。因为朱厚庭习惯性弄虚作假,吹牛贴金,并且把她们这些干活的工作人员,全部当成了自己的白手套!   如果不被拆穿,所有的成绩和奖励都是他朱厚庭的。如果被拆穿弄虚作假,就是他朱厚庭不知道,全是底下人自作主张。   陈黑脸也弄虚作假,但他有担当,是“兄弟们在我的安排下弄虚作假”,朱厚庭是什么成色的垃圾人!   魏檗看向人群里的县领导,茶色眼镜没来,看起来朱厚庭没有请到县里的主要领导。其他人魏檗都不认识,不对,认识一个,她不过,她在人群里看到了陈黑脸!   她突然觉得今天的事情不能善了。   果然,看完现场,开会的时候,坐主席台正中间的领导一个劲儿表扬山水镇工作扎实,成效显著,并在会议上号召各乡学习,把全县的养羊业迅速发展起来,带动农民致富。   但是,轮到陈黑脸讲两句的时候,陈黑脸说:“我们不能搞形式主义,但形式还是要的,有了形式就能鼓劲,形式就是样板,大家都要学习,各乡都有了今天这样的形式,全县的养羊业就发展起来了嘛!”   ……   陈黑脸这话啥意思,“形式还是要的”,啥意思,不就是说这是个形式主义吗。看起来是表扬夸奖,仔细一琢磨,明晃晃的打脸啊!   魏檗抬眼看坐在主席台边上的朱厚庭,朱厚庭脸涨得通红,满头虚汗。   下作。魏檗心里暗骂,今后有何脸面对老百姓!   事后魏檗、于明忠和汪山算了一笔账,现场会那天赶来了三千多只羊。邻边乡的村庄都是亲戚关系,也牵来不少的羊。现场会当天给老百姓们牵羊的补助,镇政府就花去了九千多。   “这叫什么事儿!”   于明忠和汪山心疼的直抽气。   魏檗倒觉得还不赖,她跟于明忠和汪山说:“我看老百姓赶羊回去的时候都很满足,一个现场会,相当于他们多喂了一只羊。比起让朱厚庭贪污浪费掉,发给老百姓,我觉得还不赖。”   “你啊。”于明忠说:“朱厚庭毕竟是现在的一把手,你不要把对他的怨气都写在脸上。”   “我不写在脸上,他也饶不了我。”魏檗说:“有色眼镜是难以改变的。这次现场会他又出了这么大丑,八成记在我们头上。你们他都动不了,我估计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找借口把我站长免了。”   魏檗说得一点儿没错。她话说完没几天,朱厚庭召开全镇干部大会,要求总结现场会成功和失败的经验教训。   话没有明着说,但话里话外,全部是指责于明忠、汪山、魏檗几个人故意给他使绊子。   “有些人啊,以为自己是谁?!”朱厚庭拍着桌子骂街,“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现在山水镇里,我说了算!你们可以到我工作过的地方打听打听,我是怎么对付叛徒的!”   “这次现场会,乱糟糟一团,首要责任是汪山!”朱厚庭一拍桌子,指着汪山骂道:“NND一把年纪活狗肚里了!现场会乱成什么吊样!不想干滚蛋!”   “还有老于!你当时在现场吗?就眼睁睁看着大乱套?!”   魏檗坐会场后面看着,汪山和于明忠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羞得,满脸通红。   没想到朱厚庭还没完,看到魏檗,又用手一指,点名道姓:“还有你,魏檗!别以为女同志我就不训你,让你当总调度,你调度了个鸟!你是不是只会调度鸟?”   朱厚庭话音一落,魏檗听到角落里响起不怀好意的吃吃笑声。   在山水镇农村,鸟还有另一层意思,说一个女同志安排调度鸟,是极脏的骂人的脏话。   魏檗没像汪山和于明忠那样,在朱厚庭的骂声中低下头。   她抬头,怒视朱厚庭。   “怎么?你还不服?”朱厚庭愤怒于魏檗的反抗,更兴奋于大庭广众之下肆意侮辱年轻漂亮姑娘,言语漏阴的快感。三两步走到魏檗面前,指着魏檗说:“你怎么当上的站长,当在座的各位心里没数吗?我一生正直,最看不惯男男女女鸡鸣狗盗!”   “放屁!”魏檗桌子比朱厚庭拍得更响。   她没有试图自证清白,而是攻击朱厚庭的薄弱点:“现场会怎么不行的你心里没数吗?”   “是谁弄虚作假,只有五十只羊,强行要求现场会准备五千只羊?是谁让下属背锅,现场会准备的时候面都不露。作风不严不实,为人小肚鸡肠,有责任全让下属担,有好处全想自己拿。”魏檗条清缕析,气势如虹,一条条甩在朱厚庭脸上:“你说现场会为什么开不好?!”   “你……你……”   朱厚庭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会场里雅雀无声,不论对魏檗看得惯看不惯的,全都目瞪口呆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这一幕。   “你给我滚!滚!滚!从会议室滚出去!”   “我不会滚,你来教我?”魏檗已经跟朱厚庭撕破脸,索性一刚到底,“凭什么让我出去,通知明明确确让各单位负责人和代理负责人参会。你可以说没有我的任务了请我出去……”   “你滚!”朱厚庭几乎破防,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上上级要卑躬屈膝,而他的下级对上他却、却,“滚出去,现在不是代理站长了!”   魏檗却突然笑了。她说:“领导,咱们山水镇是你的一言堂吗?不走组织程序一句话把我免了,拿到县里,拿到组织上,能说得过去?”   朱厚庭此时脸已经由红转白,气到家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堂堂一把手,还会被威胁。更重要的是,他被威胁到了。   被一个年纪不大的,女的!   “好,好,组织程序。张伟,给她走组织程序!现在就走!”   “这会还开个屁,散会!”   朱厚庭撵不动魏檗,一甩袖子离开会议室。等他过了气头,才回过味儿来,自己从离开会议室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就是自己从会议室被魏檗三言两语撵滚蛋了。   心眼本就很小的朱厚庭怄死了,心口生生疼了三天。   等到第四天,张伟把免去魏檗代站长的文件和公示档案交给他,他心里那口气儿才算顺了一点儿。   农技站的新站长换成了齐大伟。   齐大伟得意洋洋,甫一上任,便撵走在站里帮忙的谢明月,把老谢得罪的死死的。又学着魏檗和孙天成和黄大牙搞关系,请孙天成和黄大牙吃饭,也要按魏檗的套路收辣椒。   齐大伟志得意满:“魏檗,小丫头片子,凭着于明忠当上站长。啊呸,现在被打回原型了哈哈哈哈。”   孙天成说:“对得很。只有咱大伟哥才是众望所归。之前兄弟们都替你抱屈。”   黄大牙无所谓谁当站长,能合作能挣钱就可以。只不过,他现在琢磨过味来,魏檗根本没有什么后台,齐大伟也没有多硬的后台。   所以黄大牙和齐大伟的合作,狠狠啃了齐大伟一口,几乎没什么让利。   对于魏檗,具有商人气质的黄大牙,比起被小丫头涮了的羞恼,更多的是鲨鱼见血的兴奋。   他一方面继续保持着和魏檗的良好往来,通过卖魏檗的辣椒、种子进一步打开自己的市场,扩大自己的销路。   另一方面,没了对魏檗“背后势力”的担忧,黄大牙鼓动孙天成:“销路握在咱哥俩手里,再懂了制种生产的技术,咱哥俩就可以撇开魏檗,自己单干挣大钱!”   财帛动人心。孙天成开始明里暗里去油山西村,或者山弯村李静那里,偷师辣椒制种的技术。   孙天成如果光明正大去找魏檗,魏檗会很乐意教给他。因为说白了,现在她们只是在没有专利的情况下“代种”,技术很简单,瞒也瞒不住。   至于销路,全国那么大,市场那么大,没必要一个镇上的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孙天成的存在,对魏檗而言,更像“鲶鱼效应”,有竞争,才会更有干劲。   但是孙天成“偷技术”,就太过令人不齿了。   魏檗决定增加“技术壁垒”的难度。   她给谢明月开工资,一边让谢明月继续当自己村里的会计助理,一边鼓励谢明月以同等学力考大学。   在油山西村,第一茬辣椒已经结果了,又大又好,每亩地比往年多了快一千斤!   魏檗又带着大家把看起来根本不能种的种子种下去,教会菜农们区分性状、去雄、授粉,现在油山西村人人老老实实,蹲在家里守着辣椒结种子挣大钱。   魏檗在村里有了绝对的威信和控制力。   这档口她告诉大家,不要把技术外传,亲戚朋友都不行,因为有人准备偷我们的技术!   油山西村种辣椒的菜农顿时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把技术守得严严实实。   她又专门到山弯村老花支书家里,告诉李静:“制辣椒种的技术,暂时不要教给其他村的人。”   老花支书恰巧在家,听了来龙去脉,气得要拿烟袋锅子去打孙天成,被李静老公生拉硬拽拽住了。   被儿子拦着出不了门的老支书,索性开了村里大喇叭。   山弯村上空骂孙天成和大黄牙祖宗十八代的声音响了一整天,“谁把制辣椒种的技术传出去,交给那两个龟孙,谁就XXXXX,哔——”   增加了技术壁垒,她和孙天成黄大牙,已经算得上半撕破脸了。   钱茂那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正巧她函授本科考试通过,录取通知书要求四月二十日开学报到。   没有几天时间了,魏檗索性向镇政府请了假,收拾收拾行李,包袱款款,去省城读书(顺带)跑市场。 第49章 新地图   ◎新地图◎   魏檗上的函授本科, 每年分上下两个学期,可以选择每周末去上课,也可以选择集中上课。山水镇去往省城, 不算等车的时间,路上要走将近七个小时,魏檗疯了才会选每周末上课。   她选择每学期脱产一个月集中上课。离开一个月, 需要给镇里和单位报备。   小鬼怕恶人, 朱厚庭看见魏檗就头疼, 巴不得她赶紧滚蛋, 齐大伟也是同样心思,魏檗在, 所有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拿他和魏檗比。他又比不过魏檗, 巴不得她赶紧在镇里消失。   所以两个人都没有阻拦,反而忙不迭在魏檗报备单子上同意盖章, 给她开好介绍信。   魏檗骂过朱厚庭, 和朱厚庭撕破脸后,自动减少了和于明忠他们的往来。自己拍拍屁股去读书,无欲则刚,老于他们还要在小肚鸡肠朱厚庭手底下混。   不能让老于他们难做人。   魏檗会做人,于明忠、钱茂也够仗义。   虽然明面上减少了来往,私底下却通过王阳,一直给魏檗帮忙。   魏檗去省城这一天, 从家里到县城车站坐大巴,就是王阳送她去的。   从山水镇去省城, 要先到县城坐大巴车去市里, 再从市里坐火车。   “姐, 一路顺风。”   王阳在大巴车的车窗外给魏檗挥手送别。   “谢了,你快回去吧。”魏檗为了感谢王阳送她到车站,跟王阳说场面话,“给你姐夫说,他说的事情我都记着。有什么事情给我写信,或者托人带口信都行。”   “行,姐。”王阳漂亮废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我一定给我姐夫把话带到。说不定我们还能抽空去省城看你……”   大巴车开动,魏檗给王阳挥挥手。   她并不真心希望钱茂王阳来省城。当然,这年头出行不易,她还上了朱厚庭小本本,钱茂王阳估计更不想费劲吧啦到省城去看她。   什么来找我,什么去看你,听听就行,谁当真谁傻。   心里哂笑的魏檗没有想到,她离开的短短一个月时间,山水镇这座小庙,竟然真的被朱厚庭掀起一阵大妖风,把于明忠和钱茂统统裹挟进去,逼得王阳连夜上省城找她。   魏檗这会儿还不知道自己幸运得躲开了山水镇上的“□□。   她这次到省城学习,虽然是反求诸身,提升自己刷学历,但事到临头,还是有一丝丝斗争失败,被迫远走他乡的小郁闷。连带着到市里去的大巴车,都怎么看怎么破旧颠簸,不如人意。   特别是想起大巴之后还要坐火车,而坐火车的体验,被魏潭描述的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魏潭知道她要到省城之后,特意写信叮嘱她,千万不要带太多东西!   魏潭信里的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子心有余悸,告诉她 火车上人挨人,人挤人,上下车要从窗户爬。上了车,才会体会到什么叫“立锥之地”,他几次来回,连双脚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一只脚着地,累了再换另一只脚。   至于喝水、上厕所、吃东西,想都别想。所以行李不要带太多,只带换洗衣服,被褥铺盖日用品,自己都有,到时候给她送。   除了魏潭的来信,魏檗也回想起从前在纪实报道和回忆录里看到的八十年代车匪路霸横行的“盛况”,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心。   幸好四五月份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没必要带太多行李。魏檗按魏潭的建议,只是简单带了一些衣服打包在背囊里。在随身带的斜挎包里,除了包好的两斤辣椒种子,还悄悄放了一把□□。   或许因为旅途被魏潭描述的过于恐怖夸张,等真正到了火车站火,魏檗反而松了一口气。   火车站内情况看起来还不错。或许因为既不是寒暑假,也没有过年过节,火车站售票窗口旁的行李托运点,高高悬挂着“淡季打折”的白纸黑字大牌子。   到省城的票价两块五毛钱。魏檗正常从车门检票上车,发现每节车厢大概坐满了七八成,远没有魏潭描述的那么恐怖。只不过一进车厢,熟悉的山水镇口音没有了,满耳朵里变成了天南海北的方言。   魏檗背着行李卷,左手拿着车票找位子。右手在挎包外,隔着挎包,紧紧抓住包里的□□,免得掉出来或者其他什么,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运气不错,位子正好靠窗。面对面两排可以坐六个人的座位上,只有对面坐了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在看书。魏檗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这趟旅途能够宽敞、安静、闲适,既不用搞无谓的社交,也不用忍受烟味臭脚味或者其他的恶习。   她转头看向窗外。火车缓缓启动,窗外景色变幻。   淡蓝天空下,连绵不绝的田野上,绿油油的小麦、水稻,金黄的油菜花。春日的暖阳增加了景物的饱和度,所有色彩都浓烈的舒展开来,既温和雅致,又生机勃勃。   一只白色的水鸟落在水田里,“漠漠水田飞白鹭”,魏檗望向车窗外,有如工笔国画浓墨重彩的颜料笼罩着的所有景物,一帧一帧,连贯、均密在眼前掠过,让人的心情舒适恬静。一路来时的那点子“仕途受挫”的小郁闷,在温暖和煦的杨柳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魏檗在列车“哐当哐当”中小憩。不知什么时候,阳光渐渐隐没在云层间,浓烈的色彩似乎蒙上一层暗纱,空中乌云的阴影投到火车上。看似平静的车厢内,暗流涌动。   金钱滋生欲//望,欲//望是罪恶和暴力的肥沃土壤。八十年代的列车上,挤满了怀揣发财梦想的各路倒爷、投机分子和淘金客。与之相伴而生的,是层出不穷的扒手,以及间或出现的更大胆、更暴力更无法无天的列车抢劫。   太阳完全隐入云层。   嘈杂声从远处车厢传来,骂声、撞击声,由远而近。   魏檗从迷迷糊糊的睡梦里醒来,悚然而惊!她握紧了挎包里的□□:“发生什么了?”   “可能是列车抢劫。”   什么?!魏檗看向自己对面座位上,刚刚出声回答的白衬衫年轻人。他手里的书已经不见了,此时正左手紧紧抓着皮包,右手插在裤兜里。   “不要怕。”白衬衫宽慰魏檗:“没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在丛林一样没有规则,弱肉强食的地方,要凶狠,要血性,要无所畏惧!   白衬衫说:“抢劫而已,把东西给他们就行。”   魏檗:???……什么叫“抢劫而已”,不怕是因为跪得太快吗。   许是魏檗脸上无语和怀疑人生的表情太过明显,白衬衫压低声音对魏檗说:“第一次出门吗?多遇几次就知道了,钱财身外之物,人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犯不着为破布烂被子和他们起冲突。”   魏檗垂下眼,白衬衫的话听着窝囊,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有勇气,勇气不等于鲁莽。魏檗记得看关于八十年代列车飞车党记录时的震撼,他们有组织有规模,没有国家力量,单单依靠个人,很难与之抗衡。   她分析了一下自己所带的东西,行李卷不值钱,可以随便给。钱也可以给。但是,自己背包里的辣椒种子,在劫匪路霸的眼里,应该不值钱,最好能留住。如果真不能留,也不必强留。   像白衬衫说得,人身安全是最重要的。   魏檗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稳了稳心神。车窗里映出年轻女孩紧绷的下颌,以及坚定身影。   “砰!”一声巨响震得人们浑身一哆嗦。   终于轮到了他们这个车厢……   魏檗紧紧盯着远处的地面,看到几双军靴、胶鞋,近了,更近了,越来越近……   骂声、求饶声,拉链拉开的刺啦声,钢镚掉落的脆响充斥整个车厢,低声饮泣和□□此起彼伏。   四个手持木棍和长刀的劫匪,此刻是这个车厢里的王。   魏檗紧紧抓住□□,既憋屈又愤恨。她不知道如果车厢里所有的人同时一哄而上,会不会顷刻按住这四名劫匪。   但所有乘客,不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温顺得如同一只只小绵羊。她纵使有心“振臂一呼”,也不敢赌乖乖待宰的小绵羊们能够顷刻长出长角。   “你!”   木棍砸在火车座椅靠背上。   魏檗心里骤然一紧,却又猛地一松,似乎靴子落地,终于轮到了自己。她吐出一口浊气,把行李卷递给身边瘦猴一样拿着木棍的劫匪。   瘦猴没有接,随意用脚踢在地上,指向白衬衫,“你!”   魏檗看到白衬衫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从兜里拿出个小牌子一样的东西给瘦猴晃了晃,瘦猴明显愣了一下,叫来了“大哥”。   前有狼虫后有虎豹?   魏檗早知道车上鱼龙混杂,人不可貌相。难道白衬衫跟劫匪们是一伙的?不,不像。   魏檗心里快速分析。被叫来的“大哥”对白衬衫的小牌子并不感冒。   另一派?   魏檗心里还没理清,“大哥”已经做了决定。   他虽然看起来对白衬衫的小牌子不感冒,却也没抢白衬衫。   只是在白衬衫身上“损失”的,要在魏檗身上加倍抢回来。   “你!别拿破铺盖,把钱拿出来。”   魏檗深吸一口气,没有抬头,眉目低垂拉开斜挎包准备拿钱。   “等等!”   魏檗心里一紧,耳边嗡得一声,难道他们看到了的□□?!   “小娘皮,长得还不赖!拉下去兄弟们睡睡。”   “啪!”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魏檗抬头,看到白衬衫打掉了劫匪“大哥”伸向她的手, “兄弟,要钱可以,侮辱妇女太下作了。”   魏檗一愣,伸到包里取钱的手,拐了个弯,顺势取了□□。   接着,扎向斜刺里伸出来,将要抓到自己胸前的“鸡爪子”。   “嗷~~”瘦猴痛叫了一声,捂着鲜血淋漓的虎口,“大哥,这个娘门儿有刀!”   “好啊?!”劫匪“大哥”木棒砸下来:“李三儿的徒孙,别给脸不要脸!”   魏檗没空细究什么李三李四,火车座位空间太狭小了,她举起行李卷护在头顶。   “砰!”木棍半道掉在地上,白衬衫横踢了劫匪“大哥”的中门。其他两个在远处的劫匪跑过来,一起冲向白衬衫。   瘦猴子捂着虎口绕到一边,突然踩着后面的椅子,再度抓向魏檗。   魏檗被激起了一腔血勇,亮出獠牙,凶狠、冷静,无所畏惧!   且不论白衬衫什么身份什么来路,他现在只有一个人,对方四个人。哪怕白衬衫是虎豹,现在她也只能和白衬衫联手,驱虎吞狼!把想侮辱她,强迫她的劫匪全部打倒!   魏檗不怕他们,也不怕他们碰。瘦猴此时还想揩油,魏檗顺势把瘦猴的手按在自己身上,朝他毫无防护的后背狠狠刺去。   又是一声哀嚎。   瘦猴身上鲜血如注。   她高举手臂,再要刺下去,却被人握在半空中。   魏檗抬眼看去。   是白衬衫,握住了她的手腕。   白衬衫似乎愣了一下,停顿了两秒,说:“再扎,就防卫过当了。”   魏檗:……   她放开瘦猴,起身环顾四周,另外三个劫匪已经被白衬衫全部打倒。再看其他乘客,似乎比刚才更加瑟瑟发抖。   魏檗想到白衬衫劝她的话,突然觉得好笑,有一种超级赛亚人打架把马路砸了稀巴烂,然后劝人不要闯红灯的怪异感。这么想着,魏檗便轻笑出声,周围的乘客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魏檗顿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还好列车很快停靠在一个小站台,乘客们一涌而下,四个劫匪也连拖带拽,混在乘客里匆匆下车,不知去向。   列车再次开动时,魏檗发现,车厢突然空了一大半不止。   特别是他们座位前后三排,完全空空荡荡没有乘客。   魏檗:???   她看向白衬衫。白衬衫双眉高挑,斜飞入鬓,眼神里凉薄冷静下隐藏着戾气,虽然没有江湖气,但通身像一把开锋出鞘的刀。况且他刚刚一打三,魏檗紧了紧手里的刀,凶残的白衬衫,让乘客们都不敢靠近了!   白衬衫抬眼看她。   魏檗目光不闪避,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白衬衫垂下眼,拿着自己的手提包离开位子,坐到斜对过和魏檗对角线的空位上。   魏檗:???!!!???   我,五讲四美三热爱,奉公守法好青年!她略有无语的看向窗外,车窗里映出她的影子,发丝凌乱,目光灼灼,眼角下被溅了几滴鲜红的血。   美得惊心动魄。   美得,如此有攻击力。   白衬衫李烛坐在无人的位子上,思绪翻滚。   他没想到,自己从小见惯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看了无数的人,今天竟然会看走眼。对面的年轻女人,他最初以为是不谙世事,第一次出门的学生。   但动起手来才知道,她身上那股狠劲儿,李烛想起他握住姑娘扎向瘦猴手腕时被看的那一眼……登时脊背上汗毛倒竖。他毫不怀疑,如果当时自己表现略有出格,下一个血溅五步的就是他自己。   李烛忍不住暗叹自己强出头,什么不谙世事的学生,八成是常年“行走江湖”的硬茬子。他忽然想起几乎忘干净的,曾经的师父对他的告诫:行走江湖,看似落单的小孩、老人、女人,这三类人不能招惹。   李烛心里充满社死的羞耻感。自己在文明社会待得太久,久到丧失了行走江湖的警惕心。   他想:这样的“江湖大姐头”,哪里用得着我充英雄逞好汉!我还自作聪明,告诉她不要逞强要把钱给劫匪。   “大姐头”一定在心里耻笑我!   周身气场down了又down,李烛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估计下车之后跟萍水相逢的大姐头从此江湖不见,随她怎么想,爱咋咋地吧!   不远处的座位上,伪·江湖大姐头魏檗,根本没有别人以为的那样从容。毫不夸张的说,今天的经历,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遭!   白衬衫的表现像是个好人,魏檗却不敢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猜测之上,她始终没放松心神,余光时不时瞥向白衬衫。   白衬衫周身气场似乎越来越冷,魏檗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   瞥到魏檗状态的李烛:……大姐头看我眼神怎么越来越冷……   互相怀疑猜忌中,省城下车的时候,两人的气场,周遭十米,生人勿近。   ————   “这么巧?”   李烛看到魏檗拿行李,吃了一惊。   魏檗看到李烛也站起来,同样吃了一惊。   她把□□从挎包里拿出来,右手反握,藏到外套袖子里。   下车的时候,特意慢走几步,落在白衬衫后面。   直到跟着人潮走出车站,看到消失在人海的白衬衫和前来接站的魏潭,魏檗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才卸了大半。   她把□□放回斜挎包,发现自己右手手指因为一路太过紧张,变得僵硬颤抖。   “怎么了?”魏潭满脸焦急,连忙扶住她,接过行李背在身上:“怎么手这么抖?”   “路上不顺利吗?”   “还好。”魏檗稳了稳心神,勉强扯出个笑,对魏潭说:“提行李太重,勒得疼。”   魏潭半信半疑,大妹脸色太难看了,但他此时不便多问,只是帮魏檗提着行李匆匆出站。   出了站天已经擦黑,路灯都亮了。   魏潭叫了个骑三轮车的老头,把魏檗送到她读函授刷学历的北山农业大学。   北山农业大学和魏潭上学的北山大学离得不远,中间只隔了两条街。   “大妹,去吃点东西?”   魏檗摇摇头,今天一大早出门,路上风波迭起,这会儿身心俱疲,只想躺下睡觉休息。   “明天再说吧。”   魏檗带的东西不多,今夜也不想再折腾,打算凑合一晚上。   魏潭没有办法,只好和魏檗约好,明天下午下了课,四五点钟左右的时候,过来给她送东西,带她到附近转一转。   魏檗办了报道和入学手续,和魏潭在宿舍楼下分别,宿舍上床下桌的四人间,比起宿舍,更像招待所,条件莫说八十年代,在她上大学的时候,这样的条件都是顶顶好的。   魏檗泡了点带的煎饼,凑合着吃了一点儿,上床睡觉。   魏檗躺在床上,身体才开始后知后觉处处酸疼。火烧一样的感觉在背部神经蔓延,双臂灌了铅一样沉重,右手指头都不想动。   ---   第二天起来,睡足休息好的魏檗神清气爽。她睡觉前还担心会做噩梦,没想到黑甜一觉,直到天明。   窗外阳光明媚。魏檗用凉水扑了把脸,到食堂去吃早餐。   吃完早饭去教室,魏檗在教学楼“正衣冠、明事理”的穿衣镜前看到了自己。   恬静、随和,充满朝气,笑容满面。很好,她给自己点了个赞。既没有乡村干部的土气,也没有昨儿在火车上的狠劲儿,像个好学生。   自丛林社会归来,魏檗披上羊皮,重新变成了温良恭俭让的小绵羊。   魏檗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在不同的社会,要遵守不同的行为守则,不是吗?   小绵羊魏檗坐在教室里,乖巧得应对着年龄比她大得多的同学们的各种问题和调侃。   “老师来了快坐好。”   “哈哈坐好坐好。”   一阵乱糟糟哈哈大笑的声音。这些来刷学历的同学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都是管事的人,谁也没把老师当回事儿。   更别说抱着教案进来的年轻老师一脸学生样,满身书生气。甫一进屋,就有人高声问道:“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结婚了吗?我给你说个媒咋样?”   其他同学哈哈大笑。   只有魏檗满目震惊,别以为戴上黑框眼镜我就不认识你!   这个同样披上了文明社会羊皮,温润和善、书呆子一样的老师,就是她昨天见到的那个白衬衫,那个超级赛亚人!   “封印”了超级赛亚人形态,重新变回“书呆子”的李烛,同样惊得怀里的点名资料和课堂教案都要抱不住。这个,这个坐在第一排,安安静静一脸求知若渴好学生样的同学,赫然正是昨天遇到的,以为永远江湖不见的“江湖大姐头”!!! 第50章 李老师   ◎李老师◎   李烛耳边轰鸣一片, 从颈后开始,热气一直冒出头顶,额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今天是他职业生涯第一天。   按理说他要六月底才研究生毕业, 七月份才会正式上班。只不过八十年代处处搞经济,学校里也不例外。   北山农业大学为了创收搞经济,今年新开了不少大专、本科的函授班。学制短, 交钱多, 专门为给县里、乡镇里学历不高的领导或者土专家们刷学历。   这个举动在北山农大里也引起了不少争议。最后好说歹说, 学校里资深的老师教授们让步, 表示我们可以当任课老师,也会好好授课, 其他的,函授班开班授课期间的日常工作, 别来烦我们。   就这样,李烛的导师作为推动函授班的中坚力之一, 只好把自己学生拉来赶鸭子上架, 让李烛来当这个,官方级别为“助教”,对外称呼是“班主任”,实际工作是“服务员”的第一届函授班班主任。并且给李烛许了留校、发工资、算工龄的待遇。   别问,问就是当事人非常后悔。   当时感觉待遇有多香,现在就有多社死!   李烛为了压住这些年龄、籍贯五花八门的函授班里的学生,自认为已经提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万万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坐那一趟火车,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接连社死两次!接连!两次!   “小先生, 你是哪儿人?多大年纪?”“有没有对象还没说呢!”“我猜没有对象。”……   “24岁, 没有对象。不要介绍。”李烛擦擦额头上的汗。比起大姐头目光灼灼, 他原来担心的函授班学生打趣他的话,回答起来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李烛避免和魏檗目光接触,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学生资料,对众人说:“我叫李烛,是你们本期函授班的班主任。同学们有什么事情,不论生活上还是学习上,都可以来找我,我会给大家做好服务。”   ……   魏檗从震惊到麻木,李烛……班主任……这一个月,学校里的事情都要找这个赛亚人,哦不,封印了的赛亚人。   他看向自己时眼神里的震惊,以及现在眼神的飘忽不定,分明也认出了自己!   魏檗心里不由打鼓,他会开除我吗?不会,不可能,一个小小助理班主任,没这么大能量。但他毕竟是班主任啊,会不会觉得我是刺头,这一个月对我“重点关注”?   或者会不会上报给学校?   不会,他也动手了。真论起来,说不好谁更过分。再说我在火车上,可还没入学,不算学生,他是实实在在的学校人员。   魏檗笔竿顶在下巴上沉思,自己和此人只有火车上的一面之缘,了解太少了。要不要正式开班之后,找个机会和他谈一谈?   他应该会比较乐意谈谈吧?   难说。   魏檗在笔记本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用好几层圆圈把问号圈在里面,仍在脑后,容后再议。   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赛亚人,哦不,李老师,正在强调的函授班学习期间注意事项。除了上课时间、课程科目和领取配给粮票,其他的注意安全、遵守纪律之类的,全部是老生常谈。   老生常谈也要谈。李烛把散乱的资料在讲桌上整了整,发出纸击木桌的哐哐声,“注意事项先讲这些。不但这一个月,在以后的四年里,大家都会到这里学习。”   魏檗抬起头,看到李烛扬了扬手里的白纸,“下课后同学们到我这里来,把自己的姓名、职业、通讯地址等详细信息写一下,我们制一本通讯录。”   “好!”“应该!”   这个要求得到了函授班“同学们”的一致认可。   函授班里的同学们有的是自知之明,咱就不是读书的料。不然,当年不就上好学校了,还用现在来刷学历。所以在大家眼里,学东西是次要的,学也不见得能学进去。上这个班,最最重要的是搞人脉。   将来走出去,大家可都是同学。   不说用到用不到,只说最简单的,去了谁的地头上,对方怎么都得管顿饭吧。   魏檗么,她上学的主要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学习四十年前,经过时间冲刷淘汰掉的技术。她最初的目的,纯纯是卷王看着小中专太扎眼,为了水文凭刷学历。   至于因山水镇“政斗”远走他乡,不得不自己打市场,都是后话了。   凭良心讲,她刚坐在教室里,没遇到赛亚人的时候,内心真的真的是打算在函授班安安静静苟着,当个毫不起眼普普通通的学生的……   现在么,魏檗余光看向李烛,他在黑板旁边贴了张课程表,出门走了。门外进来个抽烟的老头。   闻到烟味,魏檗微不可查皱了下眉头。没想到教室里其他人却活跃起来,此起彼伏打招呼。   “张老师”“张老师好”“前几天刚见过,又和张老师见面了”   竟然小一半人认识这个老头。   老头儿也没摆架子,“马经理”,“姜科长”,“小刘”、“老李”,挨个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函授班的常态,学生也全是社会人,出了这间教室,说不定谁能用到谁。互相之间不是师生,更是朋友聊闲天。   老头说:“我呢,叫张军。”   “术业有专攻。”张老师谦虚得很,“在国家对农业的政策和宏观经济方面比大家多了解一些,所以这一个月,给大家做些交流探讨。咱们教学相长。”   教农经的。魏檗跟着大家鼓掌,接着听故事一样听老头侃大山。   老头理论水平如何不好评价,故事讲得着实不错。   魏檗从前隔着时光和电脑屏幕,看八十年代经济探索时期的创业故事,即便唏嘘,却也很难感同身受。   但是老头我侄子、我朋友、我同学,有的甚至指名道姓一讲,那些所谓的故事,都变成了活生生的例子和镜鉴。在左右摇摆的政策夹缝中行差踏错的,因循守旧被时代的浪潮抛弃的,魏檗听得心惊肉跳。   老头有点水平。魏檗不由端正了态度。   技术上她可以俯视这个年代,但其他方面,特别是对这个时代深刻的理解,和土生土长的这些比起来,她远远不够。   三人行,必有我师。魏檗收起内心对函授班隐隐的轻视,认认真真听老头讲课。   两节课一晃而过,魏檗意犹未尽。下了课,她挤到老头熟人圈里去找老头混脸熟,“张老师,我是西河市的魏檗。”   没想到,虽然从前没见过,老头对她的态度好得很,比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从前认识的熟人都热情。   “年轻有为!后生可畏!”老头不但和魏檗握了手,还拍了拍魏檗的肩膀,“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探讨!”   魏檗有点被老头态度搞猛了。她当然不知道,混在满教室昏昏欲睡或者透着清澈愚蠢眼神的学生里,她听到老头讲到重点时眼神发亮、点头、恍然大悟,完全挠到老头的痒上。   没有那个老师能拒绝听到自己理论眼神发亮,认认真真听课的学生!   魏檗自己没有感觉出来,老头后半节课,完全是看着魏檗的反应,给她上一对一小课堂。   但这会儿她感觉到了,自然不能辜负老头的热情。   魏檗说:“张老师,听您讲课太开眼界了。”顺带提了老头上课讲的两个案例,说了说自己的感悟。   老头更高兴了,无不惋惜的问魏檗:“你这么年轻,又聪明,怎么只读了小中专。”   “我家是农村的。”魏檗说:“为了赶紧上班,减轻家里的负担。”   “唉,唉,唉~”老头一咏三叹,看魏檗的眼神,跟看学海遗珠差不多了。   “学无止境,所以我现在又来学习了。”魏檗说,“张老师,以后还要多向您请教。”   ……   几个围在老头身边的其他人呢,听到魏檗的说法,不由好奇,插嘴和魏檗聊天。   一时间,叽叽呱呱,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把教室外面的走廊堵得严严实实。   李烛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散。   他看到了被围在中间的张军,张军是和他导师资历差不多的教授。他怎么能直接赶张军的场子呢?想来想去,他只好从堵满人的走廊里挤进教室,让教室里的人,去叫外边的进屋。   大家回头看到讲台上的李烛。李烛扬了扬手里的资料,对张军解释:“张老师,要统计一下学生的资料。”   张军了然点点头,他跟家伙儿说:“你们先忙吧,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交流得机会很多。”   临了又和蔼嘱咐学海遗珠魏檗:“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好的,张老师慢走。”魏檗笑着应下。   送走张军,李烛又在班里讲了一边吃饭、住宿和学费开发票的问题,除此之外,还重点强调了一下学校的规章制度和纪律。因为是社会学生,不可能像十八九岁的大学生那样管理,学校综合考虑之下,为了安全,只规定了两条硬杠杠:不准喝酒、不准外宿。   讲完这些,李烛开始发资料。顿时一群人呼啦啦围到讲桌前,围住李烛拿资料。   赛亚人在那里又跑不了。魏檗不想去挤加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着其他人都把信息填完,她才到李烛跟前拿笔填资料。   李烛忽的莫名其妙紧张。   他不敢抬头看魏檗,垂下眼看纸上娟秀的字迹。   “村支书?”   李烛略失态的出声。   这个词,把所有目光都吸引到了魏檗身上。   其实,魏檗一进教室,班里的目光就在上下打量她。因为她的模样,和其他来上函授班的人,太不一样,太格格不入了。   就像从哪个高中里拉过来的高中生一样。   很多人心里在猜测,她应该家里有点关系,好学校考不上,上个一般学校,工作之后再来刷学历。   结果,她是村支书?   大家都是有社会经验的“老油条”,实在无法把这个年纪轻轻,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女同学,和村支书联系起来。   李烛意识到自己失态,脸又红了。他的作为让给班里的同学带来了困扰,不太像个合格的老师。他正想给魏檗道歉,还没来得及说,就听到魏檗清亮的声音。   “对!我是西河市南涿县油山西村的村支书!我们村的辣椒是全省最好的,现在最远卖到广州。”她方才签名的时候,扫到一个“农科院”的通讯地址,但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班里的哪位同学。正好此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卖力给油山西村辣椒打广告。   “我之所以能当上村支书,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学了辣椒制种,带着村里种辣椒制种子,让大家伙能挣钱!”   “我这次来省城,一是为了给我们村的辣椒种子找销路。再一个。”魏檗目光在同学中逡巡,到底哪个是农科院的,还有没有其他潜在客户?   “再一个,是想扩大经营规模,给科研院所做代种基地。”   “太好了!”魏檗话音刚落,同学里一步窜过来个老大姐,一把拉住魏檗:“太好了!我是南常市农科院的纪春兰,我正愁逛省城里的农资市场找不到人陪,下课咱俩一起去吧!”   “你别抢人啊。”有人边跟纪春兰开玩笑,边问魏檗:“你们制辣椒种子的辣椒皮都怎么处理的?我是陈记酱园经理陈成……”   陈成话一出口,其他人也都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是村支书啊!   大家都经历过计划经济的时代,哪怕现在,计划经济依然余韵尚在。   村支书,在村里,权力可大得很!   她代表的不止是她自己,而是整个村里的资源,都可以通过她进行置换。并且她已经抛出了橄榄枝,表达了充分的合作意愿。   反应过来的同学们呼啦啦围了魏檗一圈儿。   “你们村在哪里,我是……”   “你起开!”纪春兰以一当百,用肩膀一抗,把所有同学挤在外面。   她挡在最大“竞争对手”陈成面前,拉着魏檗说话,话又急又密。   “咱俩是不是一个宿舍。”“你昨天几点到的?在哪吃得饭?”“哎呀,你睡得早。我说怎么昨天只看见你行李没见到你人。”   一会儿把魏檗拉出半个包围圈,把陈成更是挤到一旁。纪春兰凑近魏檗耳边,悄悄的说:“我们院正想找代种基地。”   纪姐是个人物啊,既能镇场子,又粗中有细。魏檗看了纪春兰一眼,用力握了纪春兰一下。意思是,稍后详谈。   纪春兰马上接收到信号,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李烛看着被围在同学中“谈生意”的魏檗,她或许不需要自己道歉,李烛甚至产生了她可能会感激自己的想法。   或许,她对自己在列车上的表现,根本不在意不关心?李烛不知道。   他觉得魏檗像一个迷。学生、江湖大姐头、村支书,生意人……每当自己以为已经了解了她的全部,她又会出其不意刷新自己的认知。   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似乎拥有无尽的扭转乾坤的能力。   李烛后知后觉发现,自从在列车上打完架,自己还没有跟魏檗有任何交流。看着被同学们围在中间,一个眼神儿都不给他,丝毫不在乎自己这个“老师”的魏檗,李烛心里,升起了一点儿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   魏檗才不会关注已经被“封印”的赛亚人。   她借“村支书”的身份,和大家迅速打成一片。   在函授班同学们看来,领导家不谙世事的小闺女,跟他们不是一类人,需要不冷不热敬着。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说不定那句话不合适,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把人得罪了,招来背后领导的小鞋子。   而油山西村里,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村支书,则是和大家伙儿一样。村支书,什么荤笑话没听过,什么农村破烂事儿没见过。能年纪轻轻坐上这个位置,先是有本事,再则有手段。   既能开得起玩笑,又能互相资源互助互换。如果相处起来,人品再能靠得住,那绝对是能够进行一辈子人情往来的好姊妹。   大家跟魏檗聊天玩笑,都不再绷着,敞开了聊。   一聊魏檗才知道,她班里的同学,那真是卧虎藏龙,干什么的都有。比如那个做酱菜的酱园经理,就在他们市,以后说不定真可以把没用的辣椒皮卖到那边。   其他同学们各有各的单位,有屠宰厂车间主任、国营农场场长、土肥站站长,她听过没听过的单位,但凡跟农业沾点边的,几乎都能找到。   宝藏同学,一堆宝藏啊。   魏檗也动了结交人脉的心思。   函授班给大家留了足够“交朋友”的时间。上课时间宽松的很,上午只有两节课,9点到11点。下午同样两节课,四点半不到五点就下课自由活动了。   下午下了课,纪春兰忙不迭要拉魏檗去逛农资市场。   魏檗说:“今天不行,我哥待会儿要来给我送东西。”   “哎呀,可惜可惜。”纪春跌足懊恼,只好和魏檗一道儿回宿舍。   魏檗好笑纪春兰的急性子,劝慰道:“咱有一个月的时间呢,迟一天去也没什么。”   “你没去过,你不知道!”纪春兰并没有感觉到安慰,反而跟魏檗说:“现在春播期间,农资市场几乎一天一个价格!去年播黄豆的时候我们那边下雨,黄豆播了三遍苗才出全,你不知道,最后我们市里黄豆种根本买不到了。到省城来买,黄豆种全靠抢的,价格翻了三番!”   “哎呀,你不早说!”   魏檗被反向卷到了,她专注技术比较多,对市场还真不怎么了解。听了纪春兰的说法,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农资市场去看一看。   纪春兰反过来又劝她,“你不是说铺盖没带齐吗,昨天睡了一天床板,今天难不成还要睡床板?”   “哈哈,如果晚一天亏好几百,多睡一天床板也不是不行。”   ……   两人漫无边际聊着天,不一会儿走到食堂附近,往宿舍楼拐的岔路口。这是教室通往宿舍的必经之路。魏潭提着东西在岔路口等魏檗。   魏檗看到魏潭,跟纪春兰说:“我哥已经到了。”   边说边给魏潭摆摆手。   魏潭也看到魏檗,提着东西向前走了几步,迎上去,和魏檗旁边的纪春兰打了个招呼。   纪春兰拍拍魏檗肩,说:“小魏,我看到一个同乡,去打个招呼,你先带你哥回宿舍吧。”说完纪春兰快步小跑几步,追上了要进食堂的一个人。   魏潭跟着魏檗,兄妹俩往宿舍区走。一排宿舍楼,往南拐是男生宿舍和教职工公寓,往北拐是女生宿舍。在分叉的路口,迎面遇上去食堂吃饭的李烛。   “李老师。”好学生魏檗五讲四美三热爱,毫无阻滞毫不尴尬的跟“正常态”李老师打招呼。   远远看见魏檗,正想绕道避开的李烛,感觉自己耳根又热了,忙不迭和魏檗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他既尴尬又气恼,内心不断埋怨自己,你看人家魏檗,跟没事儿人一样。你一个大老爷们,尴尬什么,躲什么。躲还没躲开,不更尴尬了吗?   大方点。李烛在心里默念,失忆失忆失忆,你在火车上回来的时候失忆了,魏檗和其他人一样,只是函授班里的普通学生。你要当成,不对,你要记住,你们在教室点名是第一次见!   终于做好心理建设的李烛,坐在食堂里长出一口气。   见到魏檗时,因为被抓包过于尴尬,以致平日里非常敏锐的李烛,没有发现魏檗身边人表情的异样。   见过李烛之后,魏潭一直眉头紧锁。   快到魏檗宿舍楼下的时候,魏潭突然道:“我想起来了,你打招呼的那个人,我从前见过。”   “哦,他是我们函授班带班的班主任。”魏檗不以为意,“是不是你们在小吃街,或者什么地方打过照面。毕竟两家学校离这么近。”   “不是。”魏潭严肃起来。已经到了宿舍楼下,他索性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站住了和魏檗细说。   “是我从前,见过他。”   从前?   魏檗有些不明所以。   “是……”   看大妹还是不明白,魏潭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这么多年,他刻意忘记的记忆,在他心里一年又一年,一层又一层,结成疮疤。 第51章 魏潭的往事   ◎魏潭的往事◎   魏潭深吸一口气, 艰难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几年。”   他苦笑一下,移开眼神, 看向身旁大树上一队一队搬粮食的蚂蚁。   “我小时候有几年,跟着咱村里大人出去要过饭。”   “大哥。”魏檗一时有些怔愣。她有魏波小姑娘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 是自己小时候, 家里突然来了个大哥。   至于之前的事情, 她太小了, 并没有什么记忆。   魏檗也形成了思维盲区,她只知道魏潭是她姑姑家的儿子, 后来才到的她家。却也从来没想过,在她姑姑改嫁和魏潭到她家的这段时间, 魏潭是怎么生活的。   魏潭那时候,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老魏头着实不是人!   魏檗眼眶有点热, “大哥,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嗯。我知道。”魏潭双手紧紧握成拳。   这些话真的说出来,似乎也没那么艰难。   不,不是。魏潭看向魏檗,应该是,这些话,对着大妹, 说出来才没有那么艰难。因为自己内心深处知道,大妹一定不会看不起自己, 一定不会嘲笑自己。大妹是自己见过, 心性最强大、最坚定的人。   如果换成另外的人, 自己决计不会说这些。   魏潭压下眼眶的热意。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话,讲得更容易。   “我们那时候沿着铁路线一路往南讨吃的,在省城周边见过你打招呼的那个老师。那时候,我是乞儿他是偷,经常打照面。”   “你认错了吧。”魏檗倒吸一口凉气,太离谱了,但想想火车上……似乎……   “那时候才多大,这么多年,你认错的可能性大。”   “不会。”魏潭说:“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刻。”   魏檗奇道:“为什么?”按理说萍水相逢的小孩子之间,记忆不会太深刻才对,难道赛亚人才是隐藏主角?不能够吧。   “因为他右手六根手指头。”魏潭伸出自己的右手给魏檗比划。   啊?你这个……魏檗倒吸一口凉气。   她没想到,记忆点竟然是这样的。   “他右手大拇哥外侧,这儿。”魏潭指指自己的手,给魏檗比了个长度:“有大概这么长的一根小手指头。我一眼就记住了。”   确实好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对。”魏檗突然反应过来,如果特征这么明显,我在课间找他拿笔填信息、写名字的时候,肯定也会注意到,印象深刻。既然我没注意到,那说明他和常人没有不同。   “李烛右手没有问题。”魏檗说:“八成你认错了。”   “李烛?你那个老师叫李烛?”   魏檗点点头。   魏潭说:“真的姓李。我之前确定七八分,现在确定九成九了。”   “那根手指肯定后来砍掉了。”魏潭说得轻描淡写。   魏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再见他的时候,仔细看看他右手。这里。”魏潭又给魏檗比划了一下位置:“你仔细看看,肯定有伤疤。”   “他不是个好人,你不要被他骗了!”——这才是魏潭不惜自揭疮疤,也要揭露李烛真面目的目的。   他刚刚给李烛打了个照面,穿着白衬衫带着眼镜,走在校园里,年轻的男老师看起来人模狗样。   再看看自家大妹,明艳美丽,神采飞扬。   自家大妹什么都好,就是经历太简单。小时候在村里长大,毕业后又一心铺到事业上,感情生活白纸一张。除了和吕家两次不成样子的相亲,连像样的相亲都没有,更别说拉拉小手,谈谈恋爱。   李烛那样的人。魏潭心里警铃大作,从小在三教九流里打滚,如果真对自家大妹动了心思,魏潭真怕大妹招架不住。   他忍不住又嘱咐一遍:“他不是个好人,你不要被他骗了。”   魏檗被魏潭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他好人不好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在学校里能骗我啥,多交学费?”   骗你……魏潭被大妹不开窍问的胸口一窒。有心想仔细掰开了揉碎了交代,又怕大妹本来没什么心思,反而被自己一讲,反向推波助澜。   他只好含混的说:“没什么,只是你多小心一点。他从三教九流里混出来,不知道学了多少下三滥。”   “行了,不聊他了。”魏潭催促魏檗:“你快去把东西放宿舍,我们一起去吃饭。”   他看着魏檗走进宿舍楼,自己靠在大树上等。   来来往往过往的女生,路过时都忍不住朝魏潭那里看。   魏潭似乎早已习惯异性目光的打量,不但大大方方站在那里,偶尔还会露出微笑,朝看向他的女生点点头。引得一阵叽叽喳喳的欢笑。   下三滥,他和李烛有过同样的经历,饥一顿饱一顿的小乞丐,又能比街面上溜溜达达的偷儿强到哪里去。三教九流的狠劲儿和下三滥的手段,不会,就要死,活不下去。   他们这些人,谁不学了十成十。个个外表人模狗样,内里一团糟污。   “大妹,收拾好了?”   魏潭也已经收拾好心绪和表情,笑着问魏檗。   “收拾好了。”   “走吧,去吃饭,你嫂子怕是要等急了。”   “啊?”魏檗微微睁圆了眼睛:“嫂子?你谈女朋友了?”   “对啊。”魏潭笑得理所当然。   他就是这么双标。   坚决杜绝李烛祸祸自家妹妹,自己去可劲儿祸祸别人家的姑娘。   魏潭给魏檗介绍自己女朋友的家境:“她妈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她爸原来也是我们学校的教授,前两年去了地方上当领导。”   这下子,魏檗不但眼睛睁大,嘴巴也张大了。   “她家里知道吗?你……工作准备要留在省城了?”   “不。”魏潭看看魏檗,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人离乡贱,我回老家,找个好工作,还能给你们遮风挡雨。”   他垂下眼,悠悠的说:“我职位高一些,你也不会被人逼得委曲求全,不得不出来读书。”   “不不,不至于不至于。”   魏檗连连摆手。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竟像后来经常被挂网上批判的凤凰男家的恶毒小姑子。   她无语道:“哥,你千万别这么想。如果你能留在省城,跟嫂子好好过日子,爹妈肯定会很高兴。”   “呵。”魏潭低声笑了一下,回答魏檗的第一个问题“她家里知道。”   什么?   魏檗愣了一下。   魏潭说:“她家里知道我们谈恋爱,也知道我毕业之后回老家。”   “哦~”魏檗了然道:“苦命小情侣要被棒打鸳鸯?”   “没有。”说着话,已经来到了吃饭的小饭馆。魏潭侧身,靠在魏檗耳边轻快的说:“她家里既支持我们谈恋爱,又支持我回老家。”   说完快走两步,“秀秀。”   “魏潭。这就是大妹?”   “啊姐,姐姐好。”   魏檗忙不迭向开心招呼她的书卷气大美女打招呼,内心充满对她表哥大写的服气!   魏潭揽过秀秀的肩膀,给魏檗介绍:“这是高秀秀,我现在的女朋友,你未来的嫂子。”   秀秀羞红了脸,似喜还嗔,瞪了魏潭一眼,小粉拳轻轻锤魏潭胳膊:“说什么呢!”   魏檗麻了,我为什么要来当电灯泡!   马上秀秀给她解了惑,把菜单递给魏檗,跟魏檗说:“这家馆子好得很,我早就想跟你哥,你哥非要等你来了一起。”   魏潭理直气壮的说:“我穷啊,手里的钱只够下一次馆子。”   啊?魏檗震惊的看着她哥,穷得这么理直气壮吗?!她又看向高秀秀,感觉高秀秀似乎有些面熟?   还没等她想起来为什么会感觉面熟,只见魏潭给高秀秀冲洗好餐具,笑吟吟跟高秀秀说,“我在省日报上发表的文章的稿费快到了,拿了那个钱,咱俩再去吃好的。”他指指魏檗,“不带她!”   他爷爷的。   魏檗彻底麻了。我不该在车里,我应该在车底。没想到,老哥段位是真的高。   毕竟魏潭老哥虽然穷得理直气壮,但他穷得坦坦荡荡,一点儿没有人穷志短的畏缩气。况且他还真努力,有能力,有了钱也舍得给女朋友花。任谁看都是很上进,很靠谱,既前途远大,又照顾家庭的好青年。   尽管家里穷,但,莫欺少年穷,自己和魏洁、魏汾两个正在读书的妹妹,看起来也一副前途远大,很上进的样子。怪不得能拿下城里千金高秀秀。   上了菜,魏檗见魏潭殷勤的给高秀秀夹菜、剥鱼刺,狗粮吃撑的同时,又产生了一丝违和感。   自家老哥,真的是这样的贴心暖男吗?   也可能是我太没恋爱细胞,从前没看出老哥的恋爱脑?   魏檗专心夹菜,但愿老哥和秀秀能够长长久久,恩恩爱爱。   毕竟秀秀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说话温温柔柔,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大家闺秀。   她告诉魏檗,自己妈妈在北山大学里教文学,是魏潭的老师,很欣赏魏潭,一直想让魏潭继续留在学校继续读研究生。   话题说到这里,难免又聊起魏潭的去处。   看得出来,秀秀对魏潭选择回老家,心里有一点怨气。   谁想在你侬我侬的时候,和男朋友相隔异地呢。   魏檗也有点好奇,这样你都不分手(×),不是……是,就是。魏檗承认了,她确实十分好奇。毕竟她见过多少因为异地毕业就分手的情侣啊!在通讯、交通发达的四十多年后都屡见不鲜。   高秀秀不但不分手,她家里还不棒打鸳鸯,同意继续谈恋爱,甚至有同意结婚的意思。   以魏潭老哥的长相和刚才展现出来的段位,拿下高秀秀不稀奇。问题是,她的高知父母,又不是吃干饭的,怎么会同意?   魏檗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父母也同意你俩异地?”   “吃你的吧。”魏檗终于获得了老哥的夹菜,同时收获的还有一记眼刀,“小孩子家家的那么多话。高叔是赞同我的想法的。”   魏潭截过高秀秀的话头,跟魏檗说话,却看向高秀秀:“高叔也在我们县里工作,你以后可以常去。”   高秀秀的父亲在我们县里工作?刚刚来的路上,魏潭说她父亲是大学老师到地方上当了领导,竟然是去了我们县里?   魏檗心里隐隐抓住一个线头。   我会觉得秀秀眼熟,难道以前见过她父亲?   魏檗心念电转。   那边魏潭对高秀秀说:“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有基层工作经验才能走得更高更远,我和高叔,一定会回省城来的。”   !   魏檗心里雪亮一片,她想起来了!   她串起来了所有的线。   魏檗指指魏潭,无声说道:“魏潭,你他爹的真是个人才!” 第52章 不要被骗   ◎不要被骗◎   高秀秀的父亲, 八成是自己在现场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县委书记高昊。   想起那个现场会上的茶色眼镜,魏檗越发觉得,高秀秀和那个茶色眼镜的脸型和轮廓相似。   魏檗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 状似无意的问老哥魏潭:“你一直说回咱县里,有具体的意向单位了吗?”   果不其然,魏潭回答:“有了。之前咱县里到我们学校签毕业生, 两办的人找过我几次。”   他看向高秀秀, 似乎在询问高秀秀的意见。   高秀秀抿了抿杯子里的水,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跟魏檗含含糊糊解释:“我爸爸从大学里出去工作后,被派到你们县。”高秀秀脸都要红了, “有点小职务。”   姐啊,你脸红什么。对着秀秀这样纯良的小姐姐, 魏檗虽然心里确认了高秀秀老爸就是县委书记高昊,也只好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小白, 截下魏潭的话头, 跟秀秀说:“哦,那挺好,真好有个照应。”   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等吃过饭,魏潭拉着魏檗以逛逛北山大学校园的名义,先把秀秀送到家。   送魏檗回去的路上,只剩了兄妹两人。   魏潭跟魏檗交底道:“秀秀的爸爸,是……”   “我们县的书记高昊。”魏檗接口道。   “你……你怎么……”魏潭震惊了。他知道大妹有本事, 可这也,这也太有本事了吧。怎么把这俩人联系起来的?大妹一个乡镇农技员, 上班还不到一年, 能知道县委书记的名字就不容易了。她怎么能把高秀秀和高昊联系起来的?单凭吃饭的时候那几句话?这不是有本事, 这是能掐会算,多智近妖了吧!   “哈哈哈哈。”   看到老哥目瞪口呆,魏檗哈哈大笑。她今天被老哥震撼的太多了,终于“扳回一城”,让老哥被自己震撼了一回。   笑过之后,魏檗跟魏潭解释:“我们镇上之前开现场会,陈黑脸把高昊请过去了,我见过他一回。老于给我八卦过高书记的来历,今天秀秀姐一说,不就对上了。”   即便如此,魏潭依旧感慨不已:“你这记人能力,分析能力太强了!”   “我不大服气别人,只服气你。”   “你回去要不要跟我去见一下高叔,他喜欢用学校毕业的年轻人,肯定会很欣赏你。”   “千万不要。”魏檗连忙拒绝。   “为什么。”魏潭疑惑不解:“去见一下高叔,何必再受你们镇上的气。”   为什么?   魏檗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没有告诉魏潭,自己在现场会上给高昊当过介绍员,高昊看起来对她还颇为欣赏。不知道是不是受于明忠讲的那些八卦的影响,应该也不是,魏檗不是容易被别人影响,被别人左右的人。反正从她见着高昊的第一眼,就感觉和高昊气场不和。   不过人家是大领导,自己是小喽啰,和不和的,没什么用。现在说这些,反倒像自己不识抬举。   所以魏檗轻笑了一下,打趣魏潭道:“你还没进门,就要拉扯自家亲戚了?”   “什么话?!”   魏檗指指自己的宿舍楼,跟魏潭说:“我到了,天不早,你快回去吧。”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给自家老哥说:“我看秀秀姐单纯得很,你可别负了人家。”   魏潭好笑道:“你一个单身青年,懂什么谈恋爱。”   ……   单身狗魏檗受到一万点暴击。   魏潭接着说:“你别说秀秀单纯,你这方面比她还单纯。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要被大学里一些人模狗样的骗了。”   单身狗魏檗忍不住反唇相讥:“大学里人模狗样的?你直说你这样的不就行了。”   “你……”魏潭好气又好笑。   兄妹俩斗了几句嘴,各自回去了。   等晚上在宿舍里,躺在床上卧谈。   宿舍里一共四个人,纪春兰纪大姐极为健谈。另外两个,一个叫谢英,不到四十岁,是临市肉联厂的车间主任,三八红旗手;一个叫温荣,三十岁左右,是西河市北涿县土肥站的站长。   纪大姐职位最高,年龄最大,性格又爽利,没几句话的功夫,便成了宿舍里的老大姐。年龄最小的魏檗,则是大家的小妹妹。   聊完各自工作、家乡的基本情况,话题聊着聊着,聊到了家庭上。   纪大姐家两个孩子,大的已经是上高中的年纪。谢英和温荣也都成家立业,纪大姐问魏檗:“小魏,你耍朋友了吗?”   猝然被问到这个话题的单身狗魏檗,不想回答,只想装睡觉。   纪大姐:“小魏害羞了。”   温荣:“脸皮这么薄,八成还没找。”   “我还小呢。”魏檗在被窝里瓮声瓮气的说:“现在不考虑这件事。”   哈哈。   魏檗这么说,纪大姐便不再“逼问”她,反而关心起魏潭来。   纪大姐问:“今天下午来找你的小青年,是你哥?”   还没等魏檗回答,纪大姐跟其他两个人说:“你俩下午没见,小魏她哥长得可俊秀了,比电影明星也不差。”   “真的吗真的吗?”   谢英和温荣瞬间来了精神,从床上半坐起来,尽管已经熄了灯,什么都看不见,两人依旧扒着护栏朝魏檗方向探出半个身子。   帅哥果然是话题的原动力。   魏檗客观评价自己老哥:“长得确实人模狗样。”   “谈女朋友了吗?”纪大姐说:“我省城有一亲戚……”   “谈了谈了。”魏檗忙道:“今天下午吃饭,带我见了他女朋友。”   “哎呀,可惜。”   纪大姐连道可惜。   魏檗说:“我哥打算毕业回原籍,不留省城。”   这下不但纪大姐,连谢英和温荣都忍不住出声,“为啥?”“留省城多好。”“北山大学的毕业生可是天之骄子。”   魏檗想起自己老哥忽悠秀秀姐的话……什么宰相起州加七恶群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看更多文郡,猛将发卒伍,太耻了,她没魏潭那么厚脸皮,说不出口。她只能给三位大姐提炼中心思想,“我哥想先下基层锻炼。”   “真不错,小魏,你哥错不了。你也错不了。你姊妹俩将来,都有前程。”   有了纪大姐的评价打底,温荣又意动了,跟魏檗说:“妹子,我爱人有个表弟,在省城上班……”   “太远了。”魏檗干脆找理由拒绝:“我不想异地。”   温荣犹不死心:“以你的本事,调省城来还不容易。”   纪大姐给魏檗解围,说:“小魏还小,不想找可以再等等。”   她还想和魏檗一起去逛农资市场,和魏檗合作,让油山西村代种辣椒呢。因为这些虚头巴脑的事情弄得不愉快,太得不偿失了。纪春兰把话题从魏檗身上扯开,跟那俩人说:“你们说,咱班的小老师,李烛成家了吗?”   帅哥再一次证明是话题的原动力,谢英和温荣的关注点马上转移。   “我猜没有。今天上午问他的时候我看见他脸红了。”   “不一定,你看魏檗的哥,大学没毕业就让人定了。咱这小老师,长得可不赖。”   “确实,俺就喜欢这样文质彬彬的。”温荣说:“要是年轻几岁,我就去追他。”   哈哈哈哈。   谢英毫不留情嘲笑她,“不行,你太黑,再年轻几岁也够呛。”   “诶,别说,小魏,你……”   “不,我不喜欢。”魏檗抢先开口,赶紧制止大姐姐们的拉郎配。   不过这时她突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哥魏潭反复强调的“不要被李烛骗了”、“不要被人模狗样的男人骗了”是什么意思。   啊啊啊啊,魏檗恨自己反应慢。如果当时反应过来,她一定要敲开魏潭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黄色废料!春天是个那啥的季节不假,你自己虽然谈了恋爱,也着实不必看到个男男女女就往那方面想。   魏檗在心里给魏潭狠狠记上了一笔。   不过,无关男女,她对老哥说的赛亚人曾经有六根手指头这件事,还是有点小好奇的。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她……她已经忘了要按魏潭说的,观察李烛右手到底有没有过六根手指。   她满心的关注和兴趣点,都集中在李烛本人身上了。   嗯?   对,因为李烛竟然是给他们函授班上作物育种的老师。   据魏檗的经验,刚毕业的年轻老师,评职称压力大,敢创新,干劲儿足。   他竟然是研究作物育种的。   这可真是打瞌睡送枕头。如果是老教授教育种,自己的新技术新观念不但容易和老教授起冲突,寻求起合作来,也不见得会有多顺利。毕竟经历过那个年代风暴的人,多数和老谢一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会认同太超前的做法。   不过赛亚人竟然是做育种研究的,魏檗看向李烛的眼神里闪着兴奋和热切的光芒。   他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魏檗乐颠颠的想,我先跟他搞好关系,再在我们村挂一块产学研基地的牌子,让他拉学生去实践,村里不但能赚一笔住宿吃饭钱,还能白用免费劳动力。   哈,未来太美妙,魏檗心里笑出声。   在黑板上板书的李烛粉笔一抖,断成两截,划出长长的捺脚。   多年混迹三教九流,底层打滚的经历,让他练就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他不动声色写完板书,回身环视教室里的“学生们”。   四十个学生,三十九个昏昏欲睡。   只有“大姐头”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李烛第一反应,是自己讲错了。他连忙把板书扫了一遍,亲代子代,父本母本,遗传规律显隐性,没错。   他暗暗松了口气。   对自己说,不要过于敏感。大姐头,不对,魏檗,只是经历比较多,比较优秀的年轻人罢了。能坐在这间教室里的,人人都很优秀。继续讲,按自己的节奏讲。   李烛又往后翻了一页课本,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不用动脑子就从嘴里说出来,“雄性不育系是不能自花遗传授粉的,按照类型不同可以分为三类……”他心里却在想,下课之后,还是要跟小魏同学开诚布公好好聊一聊。 第53章 农资市场   ◎农资市场◎   没想到小魏同学“被点击率”着实过高。   笑死, 李烛想聊根本没机会,要排队。   下午的课刚上完,魏檗便被纪大姐拉走, 宿舍搞“团建”,和谢英、温荣一起去农资市场。   八十年代的城市,还没有像摊大饼一样四散摊开, 农资市场离学校, 纪大姐说, “十多里路”。   才五公里, 不远,开车十多分钟。   魏檗正想说不远, 谢英和温荣却齐齐叹了声“好远”,要打退堂鼓。   魏檗这次一愣, 反应过来。   她们现在出行,别说汽车, 自行车都没骑过来, 要腿着去。   “啊……”她也真心实意感叹了一句,“好远啊,出行不易。”   “瞧你们一个个的。”   纪大姐点点她们三个,温荣和谢英无所谓,魏檗她是一定要拉去的。但大家都是一个宿舍里的,如果只拉魏檗去,分成两拨, 似乎在拉小团体,显得不太好。   纪春兰学历不高, 能到如今的位子, 靠的全是会做人。   她点点魏檗三个人, 拿出老大姐的派头,跟她们说:“不要抱怨路远,今天大姐带你们开开眼界,请你们坐车。”   “哇!”   “那怎么好意思。”   谢英和温荣立马转变了态度,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身体却很诚实的往校门外站台走。   魏檗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她掏出一把零钱,还没点齐,被纪春兰一把抢过。   纪春兰强硬把零钱塞回魏檗包里,“这点能力姐姐还有。再掏钱,就看不起姐姐了。”   好吧。魏檗不再和纪春兰争辩,只是和纪春兰约好,下次再去,由自己付钱。有来有往,关系才能长久。   四个人说着话站在街边。   不一会儿,过来一辆售票的公交大巴车。谢英往前走了两步,被纪春兰一把拽了回来。   纪春兰指指被她挥手招过来,停在公交后的黄色面包车说:“坐那个。”   “啊?啊!”   谢英的神色从迷茫转为震惊。   魏檗和温荣也吃惊的看着纪春兰。魏檗吃惊于现在竟然已经有了招手即停的出租车。而温荣本来以为,纪大姐请客,让她们坐公交车已经很奢侈了。   要知道,前几年,这些“面包车的士”可是只收外汇的。只有外国领导人、外宾来,才能约到。   纪大姐竟然,竟然请她们坐“专车”?!这得多少钱啊。   温荣看看纪春兰,竟然有点不敢上车。   纪春兰爽朗大笑,她相信,这次出行,会让三个“小妹妹”印象深刻。   “走啊,上车,都傻了吗。”   魏檗率先反应过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让纪春兰先上车:“大姐,你请。我们跟着你。”   有了魏檗提醒,谢英和温荣也反应了过来,连连请纪大姐先上车。   纪春兰也不推辞,打开前门坐了进去,见魏檗三人从后门上了车,对司机说:“走青年路,去农资市场。”   “好嘞。”司机师傅十分复合魏檗的“刻板印象”,及其健谈。   就着纪春兰的话头往下聊,“看来您常去。路熟。”“是学校里的教授吗。”“科学院的专家啊,不得了。”“农科院不就是农业科学院?”   “现在农资市场可比以前乱。”“您了解啊,您肯定比我了解。”“公家单位都没饭吃吗,不能够吧。”…………   一路上,师傅话就没落地。   魏檗坐在后排,窗外高大的法桐掠过。通过纪春兰和司机师傅的聊天,她才琢磨出来为什么纪春兰对自己这么热情。   她穿来之前,也在农科院待过。虽然地方不同,每家单位各有际遇,但在时代的浪潮前,总体经历是大差不差的。   八十年代之前,农资——化肥、农药、作物种子,作为战略物资,一直是国家统一调配。特别是作物种子,有严格的适种区域和主要栽培区域。比如,湖南的水稻,卖到黄淮地区种,是犯法的。   这个规定,其实有一定道理。   因为各地气候环境不同,在一个地方种得好的品种,拿到另一个地方,可能会因为不适应另一个地方的环境,导致产量大幅度下降。   在粮食极为紧张的事情,一个地区当年收成不好,是要饿肚子的,不得了的大事情。   并且长途运输,还容易造成各地病害、虫害大交流,造成病虫害大爆发。   所以八十年代之前,各省统一调配农资。农科院负责研究生产种子,每年财政直接给钱,按照下发的计划任务,有多少需求生产多少。   但到了八十年代后,市场全面放开,农资经营一步一步变成了纯粹的市场行为。   连水稻、玉米、小麦这些战略性主粮作物,也没有强制手段要求必须种某一品种,只能通过引导、宣传,让当地更多种植适宜本地的品种。在魏檗工作的时候,政策监管和市场已经相当规范,还会偶尔出现种了本地不适宜品种,导致没有收成的情况。   更别说现在,一切向钱看,各家农科院、研发单位手段齐出。   魏檗听到纪春兰抱怨,“现在成啥了,每家单位都要自己创收,不断推新品种。我们所地不够,新品种出的慢,都快被兄弟单位挤得工资发不下来了。”   说起来,纪大姐在的北南市,虽然不是省会城市,但因为离沪市近,比省会城市更像省会城市。农用地少,经济发达,人工贵,大家伙儿宁愿去沪市打工,也不愿意留在家乡种地。   纪大姐她们那边,必定缺土地,人工贵,所以她才想在外地找代种基地。   巧了不是,魏檗她们西河市,黄淮大平原,一个字,穷,两个字,土穷。   地多,人多,没钱。   和纪大姐她们两下里必定一拍即合。   “工资都要发不下来了啊。”   魏檗琢磨着纪大姐的话,油山西村里的大家伙儿,可不面临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儿。她和纪春兰感情是感情,在商还是要言商。现在,是纪春兰更急切,她可以再观察观察看一看,货比三家,稳坐钓鱼台。   车窗外飞快掠过“XX市农科院”的字样,是省会城市的农科院。魏檗浅浅勾了下嘴角。   没几分钟,到了农资市场。十多里路,不堵车,一会儿就到了。   司机师傅停在路口,跟她们说:“从这小路进去,走到头左拐就是。”   温荣意犹未尽下了车:“咋这么快,眨眼到了,我还没坐够。”   大家哈哈大笑,走过小路,往左一拐。   魏檗被乍然出现在眼前的“农资市场”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多人!   农资市场乌泱乌泱,人声鼎沸。和她之前去过的,以及她认为的,完全不一样!   她以为的市场,是一个集中大园区里,有水泥路,有很多商铺。有来来往往的车辆装卸货物。每家商铺挂着标牌,或者简陋一点,没有标牌,甚至更简陋一些,化肥种子农药乱糟糟堆在门口。人多的时候,在某家店铺里还会传来争吵、嚷嚷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已经是魏檗想象中最初级、最凌乱的市场了。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混乱拥挤,完全超出魏檗的认知。   还能叫“市场”吗?如果能叫“市场”的话,至少也得是个“狂野版”。   门店几乎看不到几家,所有的人,都席地而坐,凉席一铺,直接开摊!   地方虽然大,但因为人多,便格外拥挤。   纪春兰伸出手牵住魏檗,然后魏檗、谢英和温荣一个牵住一个,四人紧紧牵在一起,免得被拥挤的人群冲散。纪春兰打头,在人群的缝隙中游鱼一样往深处去。   好在,过了进和出交汇,格外拥挤的狭小路口,里面人群分散之后,还算宽敞一些。   魏檗沿街看去,有卖大豆种子的,有卖小麦玉米种子的,有卖各种蔬菜种子的,她看到有一个老头,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在卖果树苗子的。果树苗子旁边放着用红色塑料袋装着的一大包,看起来像辣椒种子一样。   魏檗弯腰捡了根果树苗,苗子上绑着红绳,离根部大概20公分左右,有一个凸起的疙瘩。根下面还带着土。   摊主声音嘶哑,向她介绍:“这是苹果苗,一块钱根。别看我卖的贵点,拿回家栽下就能活。不信你问问,数我们家苗子长得好,结的果多。”   魏檗没作声,点点头,放下苹果苗,又抓了一把塑料袋里的种子。   种子白色偏黄,魏檗抓起来就发现,这不是辣椒种,是西红柿种。   “这是洋柿子,1毛钱20粒。”摊主大爷又出声了:“结的可好了,你买点回家种上就知道。”   魏檗依旧没作声。她第一次来市场,一路看过来,卖的东西真真假假。   老大爷这边卖的倒是实在货,但价格有点高了。   市场里鱼龙混杂,她摸不清头绪,担心一出声询价,便被人赖上。   魏檗把手里种子全部放回塑料袋,跟摊主大爷说,“再看看。”转身去寻找纪春兰三人。   纪大姐她们已经走过去快二十米,谢英和温荣在小摊子前走走停停,纪大姐却熟视无睹,看都不看一眼,时不时停下脚步回头叫她们三个快点跟上,抓紧往里面走。   魏檗快走几步追上纪大姐,问:“姐,你不看这些摊子?”   纪春兰点点头,等谢英和温荣也走到近前,说:“别图摊子上便宜,他今天在这里,明天说不定就跑了,找都没地方找。”   魏檗反应过来,问纪大姐:“里边有固定的?”   温荣说:“我就看看,哪能在摊子上买。”谢英也笑道:“想买也没钱啊。”   “不买最好。”纪春兰说:“骗子太多。咱都拿的是公家的钱,别因为个人错误给公家造成损失。”   “来了来了~快快快!!”   纪春兰还想再嘱咐她们两句,一下子被人群冲了个趔趄。   她们前边不远处,突然呼啦啦围了一群人。   “怎么了怎么了?”温荣眼睛骤然发亮,兴奋的踮起脚,快速拉扯魏檗的袖子:“去看看去看看!”   小城市里热闹少,到省会城市赶大集已经够兴奋了,看热闹更难得。   谢英也蠢蠢欲动。   “好~~!”“给我,给我五十斤!”“我先来的!”“给我!!”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争抢声此起彼伏。   魏檗远远瞧着,围成圈的人手里挥舞着各色编织袋,疯了一样往里挤。   “这是卖什么的?”她问纪大姐。   纪春兰摇摇头,“不知道。新兴的吧,我之前来没见过。”   “看看去?!”   魏檗和温荣谢英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浓浓也来了兴致。   “纪大姐~~”   三人齐声叫道,闪着buling~buling~的眼睛。   “纪大姐~~~”   纪大姐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妹妹还好,三个妹妹盯着看,纪大姐无奈叹气,“去看看。”   “喔,好诶。”   温荣欢快叫了一声,一手牵起魏檗,一手牵起谢英,“嗖”一下窜过去。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   温荣凭借小巧灵活的个子,在人群缝隙中插空,生拉硬拽着魏檗和谢英往前挤。   谢英生得胖,身量大,她往前一挤,把温荣找到的小空,生生挤成大空,然后魏檗被谢英用力一拽,拽到挤出来的大空里。   被挤到的人怒目而视,魏檗只好堆起一脸笑……   三人分工协作,温荣负责插空,谢英负责趟开,魏檗负责赔不是,配合分外默契。   魏檗脸都要笑僵了,终于,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看清楚了引大家伙儿发疯发狂的东西。   这是……   魏檗愣愣看着被大家伙儿围在中央的三个壮汉,和地上堆成三堆,黑漆漆散发臭味的东西。   一个壮汉拿着铁锨,中间堆里铲三下,左边堆里铲两下,右边堆里铲一下,全铲到一个大木桶里。另一个壮汉拿一根木头棍子,在木桶里来回搅拌,让散发臭味的东西混合。   最后一个壮汉,拿着一杆秤,一边收钱,一边把木桶里的东西铲到大家伙儿递过去的编织袋里,装好之后上称。   “这是什么?”   温荣扯大嗓门问。   过称的壮汉头也不抬,“肥料,一块钱十斤。”   温荣惊呼:“什么肥料这么贵?!”   过称的壮汉这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们自己家传秘方配的肥料。你问问这些人,贵不贵?”   “不贵不贵。”温荣旁边的一个大姐递过去一个黄色编织袋,“兄弟,给俺称50斤!”   过称的壮汉接过编织袋,看了看温荣和魏檗、谢英,道:“不买离远点,别当人家。”   魏檗三人一脸怀疑人生。   经历了后世营销手段轰炸的魏檗,怀疑刚刚递袋子的大姐是托,绝对是托吧!   许是魏檗怀疑的眼神太过明显,大姐接过装好肥料的袋子之后,好心给她们仨解释了一句:“这肥料用得好,俺家每亩地去年多产了10斤粮。”   听完大姐说话,温荣震惊脸弯下腰,捡起崩到脚边的碎渣渣,掰开看了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站起身来,摊在掌心给魏檗和谢英看,“这明明是……”   接着温荣被魏檗一把捂住嘴。   “唔唔唔。”   铲肥堆的壮汉看到这边的动静,把铁锨杵在地上,满脸横肉,神色不善的看向她们仨。   魏檗对谢英说:“坏了,我身上没钱。咱的钱都在大姐手里,我们找大姐拿了钱再来买吧。”   “哦,好,好。”   谢英随便魏檗说什么,只是猛点头。   魏檗说:“咱走吧。”   “好,好。”   谢英转身,挤出一条道。   到了人群外,温荣皱着眉问魏檗:“你捂我嘴干嘛呀?!”   “你说呢?!”魏檗拉着温荣走远了一些,才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当场叫破,那仨壮汉,能绕得了咱?”   这时,纪春兰和谢英也跟了上来。   纪春兰问:“怎么了?”   魏檗:“没怎么。”温荣:“我差一点儿就闯祸了。”   两人异口同声。   魏檗无语看向温荣,姐妹儿,你太直肠子了。   纪大姐果然吓了一跳,拉着温荣仔细问。   温荣说:“里边有仨骗子,普通肥料掺一起,卖老贵了。要不是小魏,我一时嘴快揭了他们的底,怕是要挨揍。”   “你还知道要挨揍啊!”纪春兰恨不得戳温荣脑袋,再给她们强调:“这儿鱼龙混杂,千万不要多嘴多舌!”   “知道知道。”   温荣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可她拉链拉了白拉,一路上没有停嘴,唠唠叨叨不停骂骗子。跟魏檗几个说,“左边是草木灰,右边是尿素,中间是农家肥。草木灰农家肥不要钱,尿素八分钱斤,掺起来就敢卖一块钱。”“啊啊啊骗子,大骗子。”“成本不到一毛钱,直接翻了十倍,太挣钱了。”“那些人怎么不把他摊子砸了。”“这么多人,是不是托?”   “我猜,还真可能不是托。他们,也不能完全说是骗子。”魏檗石破天惊一句话,砸得温荣晕头转向。   “啥?!这还不是骗子!”温荣差不多要跳起来:“我才是土肥专业!你不要质疑我的专业!”   “没有没有。”魏檗好笑,问温荣:“他们不就是掺成复合肥了么,效果好是应当应分的吧。”   “啥?!”   温荣直接被“钉”在地上,拉住魏檗,“你仔细说说,什么是复合肥?”   魏檗也吓了一大跳。   什么玩意儿?!现在还没“复合肥”这个概念吗?是了是了,之前没有在意,现在仔细一想,农资店里,和田头丢弃的肥料编织袋,一般都是印着不同的大字:尿素、磷肥、钾肥。   从来没见过印“复合肥”三个字的。   但是在四十年后,广告里地毯式轰炸的,田头编织袋上印的,都是鲜红的“XXX复合肥”大字。   史丹丹,金大大,先达达,这些几乎垄断国内市场的化肥品牌,全都归属国外大的跨国农业公司,市场上几乎见不到一家国产品牌。   难道是因为国内复合肥发展慢,单一品类肥料抵挡不住复合肥的冲击?   魏檗上前握住温荣的手,深情的跟她说:“姐,我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金光大道!”   温荣眼神蹭一下亮了,“怎么说?站住了细聊!”   “细聊个鬼!”   纪大姐一巴掌拍开魏檗和温荣牵在一起的手,揽过魏檗的肩膀,佯怒道:“小魏,你可不能朝三暮四。还种不种辣椒了?!” 第54章 农资市场(二)   ◎农资市场(二)◎   “自然是要种的。”   其他都是有枣无枣打一杆的“小道”, 种辣椒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魏檗笑呵呵同样揽过纪大姐的肩膀,回头对温荣说:“复合肥的事情不急,咱晚上卧谈的时候再细聊。”   “就是。”纪春兰指指前面, “看见了吗,到了,先干正事儿。”   魏檗抬眼一看, 发现终于到了她熟悉的“农资市场”。   外面的地摊, 估计算是“外围”。进到这里, 道路尽头, 有一个圆形的水泥场地,围着水泥场地, 一家挨着一家,全是卖农资的门店。   到了这里, 人也没有外面多了。   有些门店已经关了门,有的门店里似乎没有几个人, 整体显得有些冷清。   纪春兰在最外面一家关了门, 招牌剥落,门框斑驳的店铺外面驻足。里面黑洞洞的,正门横梁上,荡悠悠垂下一只蜘蛛。   “唉。”   纪春兰叹了口气,跟魏檗说:“不瞒你们说,原来这里是我们单位驻省城的销售门店。”   “啊,这……”   魏檗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   纪春兰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出来做生意,要知己知彼, 她只是提前给魏檗介绍一下里面的门道。只不过, 谈到自己单位在市场浪潮中被淘汰, 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和赧然。   “种子市场放开之后,我们单位争不过人家,年年亏本。省城这家店,人员工资发不出来,别说房租,水电费都交不起了。现在单位要改制,打算把这些划成企业,剥离出来。”纪春兰摇摇头,“哪那么容易。”   她给魏檗指指其他门店:“你看,这是桐市的驻省城门店,也半死不活。现在好的越好,差的越差。”   她领着三个人往里走,“只有咱省农科院里的门店挣钱,他们已经改制,从省院出来了。”   “已经完成改制了?”魏檗有些惊讶,这个年代,让你放弃稳定的编制,并不十分容易。   “他们效益好呗。”纪春兰说道:“他们成立了个什么公司。如果不改制,每个人拿几十块钱死工资,改了制,按效益拿钱,都能拿到一千。”   “所以人家盼着改制,抢着改制,跟我们不一样。”   说白了还是利益。魏檗心念一动,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进门之前,纪春兰和魏檗对好了“台词”。   二人相视一笑,联手推开农资门店透明的玻璃大门。   纪春兰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进了门,环视一周,问柜台后的姑娘:“你们陈老板呢?”   “在后面点货呢。”姑娘转头,朝后喊了一句,“陈哥,有人找。”   魏檗环顾四周,打量这这间农资门店。   门店里用高高的大柜子做了个隔断,分成里间和外间。里间多大她看不到,单单外间,就要比山水镇上的供销社、农资店大了近三倍。   除了门口一侧,其他三面都立着柜子或者货架。   北边的货架用油漆刷成黄色,架子上摆的全是各类化肥;东边的柜子是绿色,上面堆满各类种子;西边的货架是红色,卖的是各种农药。   除了李静进门时问的柜台后姑娘,每个货架前还有一个人,对进来的顾客推销售卖。   看起来是一人负责一个货架的样子。   这老板有点东西。魏檗不由暗暗点头。   正想着,从柜子后转出来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见着纪春兰,说道:“纪院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纪春兰不顾老板陈浩手上还没有擦干净的灰,主动握手,“陈老板发财。”   “还好,算不上发财。”陈浩笑呵呵的说:“省院刚送来批种子,说是新品种,让我们代卖。纪院长也是专家,正好能帮我掌掌眼。”   边说边热情的带纪春兰和魏檗几个人到里间。   转过柜子,魏檗看到仓库一样大的里间,整整齐齐马着用编织袋装的种子,几乎占了整一面墙。   TMD!魏檗眉梢狠狠一跳,好一个下马威。   她认真打量起这个,看起来像农民一样,似乎没有任何精明商人特质的陈老板。能在同行纷纷倒下的浪潮冲击中逆势而起,这个陈老板,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他必定是知道纪春兰找他卖种子,所以先给纪春兰看,我们不缺种子。现在是你求着我,价格自然我说了算。——可以肆无忌惮的压价。   带有计划经济时代深刻烙印的纪大姐,商场上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魏檗想着进门前纪大姐和她商定的办法,对好的台词。纪大姐让魏檗进门之后狠夸油山西村的自然条件,要魏檗拍胸脯保证,南常市的技术加上油山西村的水土,一定可以生产出全省最好的辣椒种子。   纪大姐实在啊。   魏檗揉揉眉心,在市场经济下,不能只依靠品质取胜。   还要——出奇制胜!   她上前一步,暗暗揪了揪已经被带沟里,完全跟着陈老板节奏走的纪大姐的衣襟。   怎么了?   纪春兰回头看向魏檗。   那边陈浩还在“凡尔赛”,状似无奈道:“哎呀,都说我种子卖的好卖的快,各家农科院都找我来卖种子。你说,都是关系这么好的兄弟姐妹,我能不收吗。我也难啊,先卖谁的后卖谁的,啧啧,难啊。你看看墙角里这些,刚收了……”   “闹呢。”魏檗跟陈浩说:“陈大哥愁啥,这都是玉米种,割完麦子就能卖空。我们跟这些玉米种争不着啊。”   “对啊!”   纪春兰也反应过来了,粮食谁家不买当年新种,小麦、玉米、大豆种子当年卖不出去,第二年就不能用了。我们蔬菜种子又不一样,最长的茄子种子能放五、六年,短的辣椒种子也能放两年。   你刚刚吧啦吧啦说这么多,说各家农科院求着你们卖粮食种子,跟我们不搭噶啊。   “是吧。”——魏檗向纪春兰挑挑眉,他跟咱说这些,根本说不着。   “小魏,真有你的。我不行,你上。”——纪春兰和魏檗打眉眼官司,示意魏檗上前。   当仁,不让。   魏檗上前,还是先把进门前和纪春兰对好的台词儿说了一遍。她也不是坑蒙拐骗为了赚钱不长良心的奸商,所有的花活儿,还是得建立在自家产品质量过硬的基础上。   不过,陈浩对此果然反应平平。   魏檗拉开自己的斜挎包,把辣椒种子拿出来,跟陈浩说:“我这里有两斤辣椒种子,送给陈大哥怎么样?”   此言一出,别说陈浩,连纪春兰都大吃一惊,变了脸色。   两斤辣椒种子,按最低最低的成本价算,也有400块钱!   “玩笑了,玩笑了。”   陈浩脸色回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笑呵呵跟魏檗打马虎眼,“小妹妹你随口许诺,回家会挨批的。”   魏檗轻笑一声,道:“我是油山西村村支书,辣椒是我带着大家种的。陈大哥,我一个吐沫一个钉,看你和纪大姐关系好,才要把种子送给你。不然,咱这市场里这么多农资店,我随便送给谁不行。”   说完便把辣椒种子重新放回包里,作势要往外走。   陈浩脸上露出明显的纠结。   看看纪春兰,看看魏檗。   纪春兰一脸“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以陈浩对纪春兰的了解,她或许真的不知道,说不上话。   平白得四百块钱,陈浩真不舍得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来。   但是吧……   他一脸便秘一样纠结的问魏檗:“真白送?我可听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白送!”   魏檗斩钉截铁,笑吟吟跟他说:“我们的辣椒种子,在我们县卖得很好,可在省城,根本没有人知道。陈大哥你安心收下这二斤,它相当于我们在省城打广告的广告费。”   “怎么说?”   “你卖的时候。”魏檗带着一行人又来到外间,指着柜子的一角,说:“单独给我们列个柜。”   她又指了指柜子前面的一块空地比划:“在这里单独给我们立个牌子,喷上''油山西村辣椒''的字样,打个广告,怎样?”   陈浩咂摸了一下,摸着下巴道:“有意思。”   灵敏的商业嗅觉,让他感觉到,对面这个丫头说的这三言两语,只是浅浅的表层,深挖下去,里面蕴含着的巨大商机。   他重新把人招呼到里间,从仓库里翻出来五个小马扎,几个人在里间围成圈坐下。又让人找了五个搪瓷缸子,给魏檗和纪春兰几个都倒上茶。搪瓷缸子放在脚边的地上。   陈浩搓搓手,跟魏檗说:“条件简陋,待客不周。之前你说的打广告,仔细说说?”   面对陈浩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纪春兰惊喜的望向魏檗。   魏檗略微朝纪春兰点头,加深了些许笑意。   在商言商,现在是三方谈合作,既要争取己方的利益,又要拿出诚意。   所以魏檗并没有藏私——至少在陈浩和纪春兰看来,魏檗没有藏私,坦诚以待。   因为魏檗把自己当前面临的困难和问题,毫不避讳的告诉了陈浩和纪春兰。   她告诉陈浩,自己之所以要白送给他二斤辣椒种子打广告,是因为油山西村现在地里已经种下了一批辣椒,她要为这一批收上来的辣椒种子找销路。   对此陈浩不置可否。他对北山省内农资经销,特别是种子经销的现状摸得透彻,不然也不会隐隐成为北山省种子经营的“总经销”。以他在体制内混了大半辈子的经验,和对各地种子公司的了解,油山西村种的辣椒,一个镇的种子公司就能吃下。   魏檗身为村支书,为什么会舍近求远?这里面的门道,可太值得琢磨了。   只不过没让陈浩自己瞎琢磨,魏檗主动告诉他。   “之前我的打算,是跟我们镇种子公司合作,让他代销。那边确实也代销了一批。”魏檗摇头苦笑:“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现在镇上换了个镇书记,认为我和种子公司的经理老钱,都是前任书记的人,拿着放大镜找我们的茬。”   “所以你看,他拿掉了我镇里的职位。”   魏檗双手一摊,玩笑道:“我到省城来学习,也是为了避避风头。我来的时候,老钱正在被他查账,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不下本,重新找销路能行么。”   这番话说完,陈浩立马信了十成。   他在机关待了小二十年,类似的破烂事儿见了太多。连带着,那二斤辣椒种子,他收起来也不那么烫手了。   在他看来,魏檗的处境确实十分不妙。镇里一把手要拿她开刀,她当然向外寻求帮助。从人的心态来讲,这时候,是不会在意寻求帮助付出的代价,和收到帮助的性价比的。   陈浩脑补了一个狗急跳墙,不是,被逼到墙角的人,下血本向外求助。所求不多,拿出的东西可都是好东西。   雪中送炭才会让人记一辈子。   陈浩故作豪气,跟魏檗说:“妹子,你二斤辣椒种哥收了,按你说的,给你打广告。”   魏檗哪里知道陈浩脑补的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是经历过经销商卷成狗的年代,用常见的手段提前“铺货”而已啊……   所以陈浩的“豪气干云”,她一点儿也没感受到,十分平静的拿出挎包里的两斤辣椒种子递给陈浩。   她装的,她肯定是装平静,她心里肯定感动坏了——陈浩暗想。   魏檗跟陈浩说:“这是我们村自己种的种子,没版权,这二斤你卖卖看。如果卖的好,其他的我都按成本价,二百一十块钱一斤。”   她愣了愣,咬咬牙,看似艰难,似乎又下定决心,说道:“大哥,我每斤再让你一块钱,二百零九块钱一斤!”   她果然是装的吧,露馅了。感动坏了吧,都要按成本价,又低了一块给我了!陈浩被让的一块钱感动得不行,他奇异的觉得已经没有降价空间了,心理上获得极大满足感,拍拍胸脯跟魏檗说:“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把话撂这里,不管你前头二斤卖的怎么样,现在种的这一批,拿来我全收。”   听了陈浩的话,魏檗喝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嗓子。现在眼看钱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借纪大姐的关系搭上省城这条线,让油山西村的第一批辣椒种子不愁销路,她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说没有压力,是假的。   现在村里人愿意服她,听她的,不就是眼巴巴盼着她带着大家挣钱么。只要挣上第一笔钱,踢腾开局面,以后哪怕利润有浮动,也不会影响她的威望。   每斤二百块钱是魏檗心里的底线价,油山西村自己种的辣椒,没研发成本,没人工成本,二百一斤也是赚的,只不过赚得少。她开始要价二百一,是给陈浩留下了降价的空间的。   只是她要完价之后,突然想起后世9.99,99.9,1999之类的价格标签,她看过一个分析,说标“9”会给人心理上暗示,让买家觉得再无降价空间。   她一直是个理智的消费者,当时看的时候,还疑惑了下,自己从来没觉得“9”标签有什么特殊?   现在身份转换,作为卖家,她主动降了一块钱,变成二百零九。没想到真的看到陈浩一脸“赚到了”的表情,根本没有还价,一口答应下来。   “赚到了!”小魏内心欢呼。   她露出真心实意的笑,继续跟陈浩谈生意。   “地里这一批辣椒出来之后,我们就要和纪大姐的南常市农科院合作了。”她对陈浩说:“南常农科院那边研发的种子质量有多好,大家都是知道的。”   “加上我们前期的宣传造势,打上南常农科院和油山西村的标签,肯定会卖很好。”   “好是好。”陈浩说:“纪大姐,我也给您说过。您那边种子质量没得说,但是周期长,数量少,经常断货。”   他看向魏檗,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做经销的,不怕价格高,就怕没货卖。来买货的来一回没有,来二回没有,慢慢的就不来了。”   “之前是之前,现在不会了。”魏檗笑道:“之前南常那边没有地,现在我们给纪大姐代种,俺西河市,在省内主打一个人穷地多。再说,万一周期长,好货上不来,你可以先用我们''成本价种子''顶着嘛,管够。”   陈浩哈哈大笑。   纪春兰终于听出点味道来,跟陈浩说:“小魏说得一点儿不错,我们之前二百六十块钱一斤的种子,成本降下来之后准备卖二百五十块钱斤。”   “什么二百五十块。”   魏檗用脚尖踢踢纪春兰鞋帮,看起来像站在陈浩那边,“倒戈”了一样,跟纪春兰说:“二百五十太难听了,我们再让一块,249一斤。”   说完给纪春兰眨眨眼。   纪春兰还没跟魏檗培养出默契,没看懂。   心里寻思,小魏这意思,是让我让呢,还是不让呢?   她这一犹豫,落在陈浩眼里,便是,真的真的到了成本价,再让一块钱就要伤筋动骨肉疼了。   做生意讲究细水长流。南常农科院的种子质量是真好,就是价格贵,比其他家研发的种子一斤贵近二十块钱。现在能直接降十块,跟其他农科院相比,价格差不多,质量好一大截。自己收了,哪怕再加点价卖出去,也不愁卖。   再说,南常农科院的种子价格降下来,可太有竞争力了。不在自己这里卖,找别的经销商,虽然出货量少,回款时间更长,但卖出去一点儿不愁。   陈浩思量,看起来再降也难了。已经占了魏檗的一次便宜,这一次不如痛快一点儿,结个善缘。   想到这里,陈浩说:“二百五确实难听,这样,我加一块。纪院长,你的种子,我二百五十一收下。但我有一个要求,你们的种子只能卖给我,不能再卖给其他家。”   陈浩给纪春兰吃下定心丸:“下一季油山西村那边能产多少,我就收多少,你不用担心压货。并且咱们现款现结,绝对不压账。”   “有多少吃多少?你说真的?!”   “当然,我这里收全省卖全国。”陈浩忍不住有点小得意:“几十吨辣椒种子,还能能吃下的。”   有钱不可貌相。纪春兰是早就知道陈浩挣了大钱,魏檗是之前见过太多这种人,穿得破破烂烂像地里干活的农民,一问身家几个亿。她俩没什么反应,两个“旁听生”谢英和温荣心里略略算了算,吃惊的长大嘴巴。   口说无凭,谈得差不多了,魏檗、纪春兰和陈浩,三方一起正式签了合同。   签的时候,陈浩作为“北山发展农贸公司”法人,纪春兰作为“南常市农科院副院长”,签上自己名字。轮到魏檗,落款的时候,她略略愣了一下。   油山西村村委会?按理说,要召开村民大会,张贴公告之后,自己才能作为代表签字。   并且,这是纯商业行为,如果和作为服务村民的一级行政机构村委会混在一起,用油山西村的土话来说,只会越来越“搅毛”。挣了钱,村民会觉得自己贪污了集体财产,不挣钱,更是十恶不赦浪费集体资产。   她见过很多村支书、村主任带着村里发家致富,结果却落得一身骚。   要把这些商业行为,和村委单纯的“为人民服务”行为区分开。   于是她前面没写其他的,只是单纯签了自己的名字:魏檗。   “我想了想,以村委会的名义签不合适。”魏檗对陈浩和纪春兰说:“我准备回去成立一家村办企业,以后商业行为都以公司企业的名义做。这次我暂时先只签名。”   魏檗说着,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上自己身份证号,“暂时先代表我自己。”   “应该的。”陈浩点头认同:“注册个公司,行事方便,是个好办法。”   陈浩还主动表示,“注册公司事情不少,我趟过一遍路,踩了不少坑。你如果遇到难点,尽管来找我。”   签好合同,陈浩要到外间去点账,借着陈浩的地儿,魏檗和纪春兰也签了份合同。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油山西村给南常农科院代种辣椒,不能白种。合同规定,每年南常农科院给油山西村提供当年要种的辣椒种子种苗,并且提供种植需要的技术、肥料和农药,可以提供实物,也可以按市价折算成现金。   辣椒种子收获后,油山西村把种子交给南常农科院,农科院经过一个种植检测周期,检测种子合格后,按当年产量给钱。这个合同上,她用力油山西村村委的名义。   这份合同签好,已经快到晚饭的时间点。陈浩要留她们吃饭,被纪春兰拒绝了。   四个人告别陈浩,出了农资店大门,纪春兰在农资店的严肃脸再也绷不住,高兴得直拍魏檗肩膀!她之前在陈浩这里卖种子,那次不是舍了老脸软磨硬泡,全仗一些从前的情分才能卖出去。   每次来,她都打心眼里不想来。可院里“发工资”的紧箍咒套在她头上,大家伙儿全指望着卖了种子发工资养活一家老小,由不得她不来。   什么时候这么顺利过。   “知道为什么不在陈浩那里吃饭吗?”纪春兰大手一挥:“有外人多不自在,姐姐请你们下馆子,咱们姊妹几个高兴高兴!”   纪春兰带着她们在农资市场附近找了家火爆的馆子,一口气点了八个菜,两个汤。魏檗、温荣和谢英三个人,谁都拦不住纪春兰,还生生让她开了两瓶白酒。   刚开始魏檗还记得校规,但慢慢的,从坚决不喝酒,到浅浅抿一口,吃到最后,气氛热闹欢腾,酒逢知己,一杯杯下肚开怀畅饮,根本不记得喝了多少。   四个人全都醉醺醺的。回去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纪春兰又拦了辆黄色的“面的”出租车。   到了学校,校园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亮起一排排路灯下,不时走过三三两两拿着书本的学生。   经过操场附近,学生更加稀稀落落。见四下里无人,纪春兰唱起了家乡的滩簧小调。   “一匹布纱万根,根根均匀才能织成上等品;一花独放难成景,万紫千红满园春;高墙块块砖头砌,百川归海水才深~”*   声音在空旷的操场显得格外空灵。   暖风拂面,熏熏然的另外三个人,全被纪春兰带起了情绪,一个接一个开嗓唱歌…… 第55章 违反校规   ◎违反校规◎   谢英熟悉《红花曲》, 她跟着纪春兰的节奏,与之唱和。   温荣许是被卖“复合肥”的壮汉刺激狠了,净胡乱编些不成调子的歌, 比如什么“土坷垃~土坷垃~~我看你是金坷垃~~”“左一掀,又一铲,温荣我也会~我也能发财~~”“啦啦啦, 啦啦啦!魏檗魏檗你快点说, 还有什么发财的好办法~~”   魏檗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 她重唱了《红梅赞》。   此时心境, 与之前全然不同。   大雪纷飞时节,“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风霜刀剑严相逼,她内心满是可以捅破苍天的愤怒!她要把千里冰霜, 全部踩在脚下,不惧三九严寒。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暮春时节的校园里, 她、纪大姐、谢英、温荣,她们都是红梅,一朵朵昂首怒放、香飘云天的红梅!   风云际会的八十年代,广阔天地间,自可有大作为!   魏檗心情激荡,唱得全情投入。   等她唱完第二遍,才发现, 咦?她们三个怎么声音越来越小慢慢不唱了?   “嗝儿~~”   温荣打了个酒嗝,指指前面。   魏檗揉揉眼睛, 看到昏黄的路灯下, 沿着操场边, 慢慢从远处走来一个人。   “好么,哪个好人会大半夜在操场啊。”魏檗用肩膀撞温荣两下,“操场又不是他家的,咱四个还能打不过他一个。”   温荣被魏檗撞的站不稳,顺势把胳膊搭在魏檗肩膀上和她勾肩搭背,含含混混说,“可能真打不过,我刚刚好像看见他在操场边打拳了。”   说完又问纪大姐:“纪大姐,你、你咋突然停下不唱了。你说……是不是,你也觉得打不过。”   “可都快闭嘴吧!”纪大姐比她们多吃了十好几年的米看起来确实没有白吃,那些米八成在她肚子里发酵,酿成了她的酒量。   这会儿纪大姐可比三个小妹妹清醒多了。   她为嘛唱着唱着停下?随着操场边的人越走越近,另外三个醉汉们也都有了答案。   这人咋这么熟悉?看着像我们的班主任呢?   李烛脸都黑了。   他万万没想到,昨天刚刚强调了校规,唯二的两条校规!今天,正式上课才第二天,就有人公然违反!被自己逮个正着。   他根本不指望这些社会学生能遵守校规,但他以为,怎么也得是临结业的时候,纪律才会松懈!并且,他认为,违反校规的“坏分子”,肯定是那些男同学!   万万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啊!最先违反校规,出去喝酒的,竟然是班里仅有的四个女生!   喝酒不说,喝了酒竟然还不低调,公然在夜里放声高歌!   太难带了,李烛甚至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深深怀疑,我真的适合带学生吗?!   他目光看向纪春兰。   他一早认识纪春兰。他的导师跟南常农科院有合作,当学生的时候,见过纪春兰几面。作为南常农科院的副院长,纪春兰在李烛印象里,是一个非常端庄、严肃的人。   肯定不会带头违反校规!肯定还会进行规劝,只是没有劝住!   李烛目光又从低头垂眼,不与他直视的谢英和温荣身上滑过。   看看,看看,被抓包了羞赧、愧疚,都不敢看我一眼,怎么有勇气鼓动同学在外面喝酒!   魏檗!李烛目光与魏檗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   没有被抓包的惭愧,也没有往日里的灵动狡黠,醉酒后目光直愣愣的,带着肆意妄为的胆大包天。   魏檗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李烛心跳漏了一拍。一定是被大姐头带头搞事情气到了!   “你……”他刚要张口说些什么。   下一秒,“跑啊!”   魏檗大吼一声,前面顶着温荣,左手抓着谢英,右手拽住纪春兰,绕开李烛,撒丫子往前跑。   “哈哈哈哈。”   “跑啊。”   “哈哈哈哈。”   “你们!停下!”李烛上前追了两步,突然停住脚。   大半夜的,在校园里追女同学,像个什么东西。   “哈哈哈哈。”   远处张扬猖狂的大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李烛此时,有一万句脏话要讲!!!   不,心里已经在讲了!   大姐头,你就是来可我的吧。那天出门坐火车,我为什么不提前看看黄历!   第二天起床,魏檗洗着脸,冷水一冰,似乎……隐隐约约想起了点事情。   她犹犹豫豫问其他三个人:“咱昨天回来……没被逮到吧?”   “肯定没。”温荣大大咧咧说:“我昨天断片了,不记得被谁逮到。”   纪春兰一脸无语,你都断片不记得了,哪里来的自信说这么肯定。   谢英想了想,说:“我记得,咱回来的时候,在操场似乎碰到了个人。”   “啊,真的吗?”   “真的。”酒量最好,对昨晚有清楚记忆的纪大姐一锤定音,略带歉疚的对三个小妹妹说:“昨天拉你们喝酒,回来被小老师李烛逮到了。”   “啊?”   魏檗挂好毛巾,坐在桌前边涂擦脸油边问:“他咋说?让咱写检讨还是给咱记过?”   纪春兰看向魏檗,脸上露出回味和一言难尽的神色:“啥都没来得及说,你拉我们全跑了。”   “啊!”魏檗真的愣住了,我喝醉酒,这么虎啦吧唧的吗?   “哈哈哈哈。”温荣发出一阵爆笑,连连拍魏檗肩膀:“小魏,好样的,你太猛了!”   “没有事儿。”纪春兰以为魏檗怕被处分,安慰她:“我跟李烛导师熟得很,上午去找他说说,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不用不用。”魏檗从自己的光辉事迹中回过神来,思量了一下,我可是捏着他“变身”的把柄,还能给他提□□学研免费基地,既有利益又有威胁,赛亚人如果聪明,不会和我搞太僵。   她跟纪春兰说:“我找赛老师去认个错,他应该不会对我怎样。你找他导师,太搭人情了。”   “本来就是我带你们喝酒,认错也应该我去认。”   纪春兰还没说完,温荣突然插话打断,好奇的问:“赛老师?为什么是赛老师?”   “啊?”   魏檗无语拍拍自己的额头,果然是宿醉之后脑子反应慢,叫赛亚人习惯了,一秃噜嘴……她跟温荣胡说八道:“科学,science,我们来进修学科学知识,所以叫他赛老师。”   温荣听了,拍手称赞道:“德先生和赛先生,这叫法好!他讲课讲的那些科学知识,跟天书似的,太科学了,我以后也叫他赛老师!”   啊这……魏檗内心小人默默捂脸。但愿李烛不要知道是我传的,不然我在他那里黑账太多,再多的利益相关都摆不平。   被温荣胡乱一打岔,魏檗和纪春兰也忘了继续争论到底谁应该去道歉的问题。   四人结伴吃过早饭,到教室去上课。   下了第一节 课,魏檗主动到李烛办公室,准备“承认错误”。没想到扑了个空,同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说,李烛刚刚被电话叫走,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回来。   魏檗无法,只好先回了教室,打算下午再去找他。   到了三四点钟,一天的课全部上完,魏檗找了个借口,拒绝了纪大姐和温荣几个一起回宿舍的招呼。等教室人散了,她才收拾收拾东西,再去找李烛。   函授班上课的教室和学校老师们的办公室并不在一栋楼里,教学楼和办公楼,分别在校园的南北两侧,中间隔着正对着学校大门的一条路。   魏檗经过的时候,发现正对大门的那条路上,多了很多宣传展板,宣传北山农业大学近几年取得的各种成果。   魏檗饶有兴致的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展板分了几大类,打头几块是“领导关怀”。展示了从建国以来,各路领导到北山农业大学调研的照片,第一块板子是国家级领导,后面的级别越来越低,时间也越来越近。   照片上的人魏檗有的认识,大多没有听过。   最后一块展板上的大照片,魏檗感觉照片上的人有些面善。她认真看了照片底下下介绍的小字,“袁起副省长来我校调研现代农业”。   “这是上个月的新照片。”旁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修长的手指指在展板上,“参观的是党老师最新研究成果,细胞分裂素提高瓜类蔬菜座果率。”   你谁……哦,“李老师好。”魏檗仔细看向他指在展板上的右手,果然在大拇指外侧的根部,有二分钱硬币大小的一块暗红色疤痕。   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魏檗收回放飞的心思,跟李烛说:“李老师,我正要去找您呢。”   然后就停在半路看宣传展板看半天。李烛心里冷笑,等你去找我,怕不是要等到天黑。   他面上却不显,自认为保持了一副端正和善好老师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是:“哦?找我干什么呢?”   ……   魏檗自知理亏,并不计较他的语气,说:“昨天违反校规,在校外喝酒了,找老师作检讨。”   李烛没说话。上午的时候,纪春兰已经找到他的导师党庆祝“作检讨”,他导师特意把他叫过去,名义上是学生做检讨,实际上是当着纪春兰的面,把这件事情揭过去,让他私下里批评批评,明面上不再追究。   按照纪春兰的说辞,是纪春兰这个老大姐带头,三个小妹妹全是跟着她吃挂落。   李烛是不怎么信的。   魏檗左等右等,等不来李烛的反应。她看向李烛,问:“李老师准备怎么处理我们?”   怎么处理,已经揭过去了,还怎么处理。   面对“背景深厚”的刺头儿,两天前尚且满腔热血,想要带出风纪卓然班集体的李烛没来由的想摆烂。   “纪春兰上午去找了我导师。”李烛没好气说道:“她跟我导师老交情,并且认下所有的事情。怎么处理,我这不来找你谈话了吗。”   “哎呀,纪大姐真是。”魏檗明净秀丽的脸上露出些许懊恼的神色。   李烛看了,目光闪烁,似有不解。   他以为,魏檗听到有人承担了责任,会很高兴,或者会表现得松一口气,至少不该是懊恼。   他这么想着,便问了出来。   “有人出头,你不高兴?”   魏檗心里默默翻了个大白眼,跟李烛说:“不想让纪大姐搭人情。”   “我们不是故意违反了校规。”她也不想跟李烛关系搞太僵,把昨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解释道:“我背着全村老百姓的期待,纪大姐身上也压着农科院发工资的压力,签了卖种子的合同,心里确实高兴。一时没注意……”   啊这!大姐头这么干崩节脆态度良好的认错了?!   李烛顿时有点发蒙,他一副冰山脸,木着表情,应了声:“嗯。”   ???   魏檗被噎了一下,我blabla说这么多,你好歹给点反馈啊,一个“嗯”是啥意思。不是让你来跟我谈话吗,我已经搭了这么多阶台阶了,你倒是谈啊?   她不知道,李烛此时,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在组织语言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姐头会这么态度良好的认错?!让我的预设又崩掉了,准备的一大堆说辞通通不能用了!   是的,李烛来找魏檗谈话之前,又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   他认为,以大姐头的性格,以她昨晚被逮到之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大笑跑开的猖狂表现,她一定会梗着脖子死不认错。而自己,要拿出老师的态度,给大姐头摆事实讲道理……   “李老师?”   来来往往学生开始多了起来,魏檗一点儿也不想在杵在这里跟赛亚人大眼瞪小眼。   哪怕是听他唠叨,我也认了。   魏檗主动问道:“您打算跟我谈什么?”   谈……   李烛想了想,说道:“我想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开始,开诚布公给你谈一下。”   啊?魏檗震惊的往后退了一小步,赛亚人这么猛的吗?!直接拿出真诚必杀技!   李烛示意魏檗:“边走边谈?”   去哪儿呢?   没有目的地。李烛带着魏檗到操场上,两个人一圈一圈绕着操场“压马路”。 第56章 山水镇里的危机   ◎山水镇里的危机◎   然而沉默走了大半天, 李烛才终于憋出来一句,“你,在火车上很勇敢。学校里, 还是要遵守规定。”   魏檗轻笑了一下,拿过话题的主导权。   她发现,自己的形象在李烛那里, 似乎有点偏差?掰正, 一定要掰回来。   “我多么遵纪守法的一个人啊。这次违反校规真的是意外。”   果不其然, 魏檗在李烛眼神里看出了怀疑和不相信。   “火车上的那件事, 谢谢你。”   魏檗郑重向李烛道谢,实话实说:“不瞒你说, 我第一次遇到列车抢劫,之前都是在文艺作品里看到。”   李烛语气莫名, 说了句:“看不出来。”   接着他又找补道:“我是说,你的气场, 和当时, 镇定、不慌张。”   “慌张有什么用呢?那种情形之下,越慌张越会没有用吧。”魏檗说:“如果那天没有遇到你,没有一名乘客站出来,如果我自己再不疯一点儿,不狠一点儿,下场什么样,很难说吧。”   “危难之中的反抗, 并不能得出我是秩序社会里的不安定分子。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在校期间给你惹事情。还是说。”魏檗停住脚步,定定看向李烛, “还是说, 你认为, 任何环境下女孩子都应该温良恭俭让,不然,就是不安定分子?”   我……   李烛被魏檗盯着,心里莫名慌乱。   是啊,难道女孩子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温良恭俭让吗?自己隐隐约约对她的看法,究竟是不是源于她在危难时候表现出的反抗和凶狠?   被魏檗盯着,李烛感到自己内心一切,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嗓音发紧,道:“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魏檗弯弯嘴角笑了笑,移开目光。   不知怎的,李烛感到自己从耳根那里,又开始热度蔓延。   不对,这节奏不对。他落在魏檗半步之后,上前紧走一步,说道:“那……我在火车上的表现,跟学校里,也,也不一样。你会觉得我不配为人师表,应该被严打进去吗?”   “哪能啊。”魏檗笑道:“李老师路见不平一声吼,有古代侠客之风。”   那倒也没有。李烛没说话,心里却莫名开心起来。他知道,一定是因为他发现魏檗并不是江湖大姐头,不是他教学生涯中的刺头儿,而是个可以在学校里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学习的好学生。会让他第一次当班主任,带的这一期函授班顺顺利利。   一定是这样,没有其他原因。   至于其他的,比如,“李老师你怎么脸这么红?”   “热的!今天太热了。才五月多,怎么一下子这么热!”   ——————————————————————   魏檗和李烛在操场上转圈圈谈过话之后,因为火车上的事情,两人之间不尴不尬氛围消失了大半。算上班里所有的同学,和函授班的所有任课老师,李烛和魏檗是最年轻的两个。   对于魏檗提出来的,让李烛带学生去油山西村实践实验的想法,李烛大感兴趣。在向自己导师询问了可行性之后,兴致勃勃开始和魏檗商定具体的细节和计划。   一来二去,两人越来越熟。   魏檗小日子过得别提多滋润了。每天学习,聊天,闲时和纪大姐几个舍友一起去逛街,和其他同学聚餐,偶尔还会和魏潭、高秀秀一起吃饭,万事不操心。她还和温荣一起,又去了一趟农资市场,围观三个卖混合肥料的壮汉一整天。   对,混合肥料。温荣听了魏檗关于复合肥的解释之后,以她的专业水平起誓,三个壮汉的肥料,只是简简单单的把不同肥料掺在一起,充其量只能叫混合肥料,坚决不能称为“复合”肥!   温荣摩拳擦掌告诉魏檗,一定要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复合肥”。   对此,魏檗表示鼓掌、支持,我给你投资赞助,你划给我百分之五的股份?   温荣:???温荣当然同意了,因为她没怎么听明白“股份”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你出钱投资,那我挣了钱,给你分账,这不是应当的吗?签合同,签就是了!我终于也跟纪大姐一样,可以签合同了吗……   所以魏檗现在手里有三份合同。   和陈浩的,和纪大姐的,和温荣的。   哦,不对,应该是三份半。还有和李烛的战略合作协议。不过他那边,还要经过学院里审批,正在走程序,现在只能算合作意向,勉强算半份合同。   出来上学,新知识没学多少,净整合同了。魏潭知道了,忍不住夸她:“不得了,四份合同明年能挣五百万啊。”   “上哪儿挣五百万去?挣不到你给我补齐吗?”——话虽如此,魏檗对未来预期还是相当乐观的。   每天笑眯眯,看天儿都蓝了不少。   和她滋润的日子不同,山水镇里的同僚下属们,在魏檗离开后,日子过得可谓是凄风苦雨。   朱厚庭和陈黑脸争职位,被陈黑脸卡了下来。自己从全县经济发展中上的工业镇一把手,被“发配”到山水镇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农业镇。这还罢了,陈黑脸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提拔之后,更加风生水起。   朱厚庭恨得牙痒痒。他不但恨,他还躺平了,摆烂了。确切点说,是事业上。   朱厚庭听说,今年高昊从省里、市里各个大学里,招回来很多年轻人。那些人一来,他们这些老家伙更完蛋。提拔是不要想着提拔了,到了五十岁,肯定会被强行“高风亮节”,给年轻人腾位置。   朱厚庭想明白了,他这辈子,仕途上到头儿了,政治生命,满打满算还有两年。   他一方面对陈黑脸咬牙切齿,另一方面,要为自己以后打算。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朱厚庭打算趁着不到两年的时间,好好攒点家底。   动不了陈黑脸,拿他小弟开刀的心思,和把关键岗位换上自己人攒家底的打算,两下一结合,朱厚庭开始琢磨山水镇里的人事变动。   齐大伟不知道又从哪里攀的关系,毕竟拐六个人,能跟全世界的人认识。齐大伟在所有能跟朱厚庭扯上亲属关系的关系网中,选了一个自己辈分最小的,把自己辈分又往下降了降。   现在他是朱厚庭的大孙子,他叫朱厚庭,一口一个“舅爷爷”。   朱厚庭对齐大伟的有眼力见儿十分高兴,端着架子认下了这个大孙子。不论人前人后,提拔抬举齐大伟。齐大伟一点儿也不嫌丢人,不在朱厚庭跟前时,提起朱厚庭,也不说朱书记如何如何,而是说“我舅爷爷如何如何”。   把于明忠、汪山还有几个正直的人恶心坏了。   朱厚庭提拔抬举齐大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要换掉陈黑脸的人,选自己人。但是他初来乍到,比不上陈黑脸“深耕”山水镇近十年,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所以他需要用一个快速的方法,简单粗暴的选“自己人”。   什么样的人算是自己人呢?   瞌睡有人送枕头,朱厚庭借抬举齐大伟给所有人看:小齐给你们打了个样。   想当我的人,学小齐。   不然,看于明忠。   于明忠彻底被朱厚庭晾了起来,坐了冷板凳。身为镇里的三把手,镇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最后一个才通知他。开会的时候,虽然按规矩放他的席卡,但朱厚庭从来不给他讲话的机会。   工作安排上,把最难的、矛盾最多,村里意见最大的任务,全部交给于明忠。   顺便朱厚庭又换了两个村的村支书,除了老花支书尚给他三分脸面,其他的支书也渐渐不听于明忠吆喝。于明忠工作别提多难干了。于明忠这才深刻理解,魏檗说的,什么叫下面的人也是上面的人的支持。   他之前让魏檗上位村支书,虽然有魏檗口才了得,忽悠能力强的功劳,更多的还是带着上位者,于大爷,对大侄女的提拔和“施舍”。这会儿,不由庆幸让魏檗当了村支书。才保证了还有一个村的村支书是自己人,可以坚定的支持自己。不然自己这所谓的三把手,副书记,更是狗屁不如。   于明忠不由深切怀念起远在外地的“狗头军师”,魏檗。   至于魏檗的村支书,朱厚庭不是不想换,他是换不动。   最初,他听了齐大伟的建议,准备再度换上吕家丰。   没想到吕家丰却当了缩头乌龟,死活不愿意出头当村支书,再跟魏檗对上。吕家丰当时心里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建议朱厚庭如果真想换支书,可以让老魏头当。   吕家丰告诉朱厚庭:“老魏头老当益壮,不减当年。您找他,他一定十分愿意承担责任,为村里服务。”   朱厚庭找到老魏头,老魏头抓着朱厚庭的手,老泪纵横。   “青天大老爷啊,老头子我终于等到今天了。老爷信任我,我一定不负所托。”   朱厚庭准备好一切,万万没想到,这边刚刚宣布了老魏头当村支书,那边镇政府的锅,竟然让冲进去的油山西村的老百姓砸了。   村民们人人家里一大把白条,粮食粮食不够吃,上学上学交不起学费。好容易看到点儿发财挣钱,过好日子的曙光,又“嘎嘣”一下,要被人祸祸没了。   多年来积攒的怨恨全部爆发了出来。   镇里到油山西村的组织干事,有一个是于明忠的铁杆,他不但不压事儿平事儿,反而煽风点火,鼓动大家到镇上找朱厚庭要说法。   好家伙,一呼百应。   村民们呼啦啦赶到镇上。可巧那天镇里逢集,街上全是赶集的人。不少跟油山西村的有亲戚,有的人听到油山西村的人到镇政府要说法,有的人听了个影影绰绰,根本不知道什么事情。   还有的纯属凑热闹。   全部混在队伍里,呼啦啦全冲到镇政府。   经历过“炮//打司令部”年代的大家伙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人群了开始喊“活捉朱厚庭”、“打倒朱厚庭”!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朱厚庭坐在二楼办公室里,感觉时间,是一分一秒慢腾腾往前挪。从早上到天黑,他一口饭都没吃,连开水都送不上去。莫说喝水吃饭,连尿也得憋着。   一围围到天黑。   魏俊海他们思量着,朱厚庭还能一天不吃饭不喝水吗?是不是他偷偷从后门去食堂吃饭去了?几个人一合计,把想法跟众人一说,大家都觉得,朱厚庭可能吃饭去了。   民兵队的几个小伙子撒丫子往食堂跑,“别让朱厚庭从食堂跑了”“去食堂堵他”。   魏俊海带人到了食堂之后,食堂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锅正好的馒头。   “白面馒头呢。”   大家饿了一天,几个壮小伙子一人摸了两个,兜里揣了两个,剩下还有十几个馒头,抬到前院分了。   分完馒头,还找不着朱厚庭,魏俊海瞅见院子里一块大石头,照着食堂蒸馒头的大锅,狠狠砸了下去,哐当一声响,把食堂的大锅砸了个底掉!   于明忠也在上班的时候被堵到办公楼里,跟朱厚庭一样,结结实实饿了一整天。不过和愁云惨淡的朱厚庭不同,他趴着窗沿听明白前因后果智慧化,差点没笑出声。   饿也饿得开心,饿得高兴。一想起墙的那边朱厚庭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明忠觉得一段时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一直闹到三更半夜,人群始终没有散去的迹象。于明忠担心再闹下去不成样子,才故作忧愁的到隔壁办公室,去给朱厚庭“排忧解难”。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于明忠老神在在,心里别提多畅快,“咱党的干部,怎么能独断专行,不听民意呢。我听说,咱新来高书记,最看重和老百姓的关系。”   “依我看啊,不如就坡下驴,依了大家的意思。再说。”于明忠冷笑,“魏檗干的好好的,免她有什么理由。”   朱厚庭气得咬牙切齿,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点头同意于明忠的意见。   于明忠才出面安抚众人,保证一切照旧。该种辣椒种辣椒,该跟着村里挣钱跟着村里挣钱。   一场闹剧,老魏头成了过街老鼠,朱厚庭打落牙齿活血吞。魏檗虽然没在家,但一切皆如她预料的那样。 第57章 王阳来了   ◎王阳来了◎   用利益把大家绑在同一辆战车上, 只要战车上绑了足够多的人,就可以无往而不利。   魏檗的战车上绑了几乎所有油山西村的村民,轰隆隆对着朱厚庭开过去, 冲得虚张声势的朱厚庭七零八落,落荒而逃。   老魏头村支书没捞着,名声彻底臭大街。   朱厚庭也歇了修理魏檗的心思, 柿子去找软的捏。   在魏檗那里摔的跟头, 丢的面子, 通通在“软柿子”身上找补回来。   山水镇里的软柿子是哪个?   于明忠是镇里的三把手, 想动他,要县里说话。汪山虽然级别不够, 看起来好拿捏,但他姐夫在县里工作, 他自己在畜牧兽医站工作认真,也难寻错处。   寻摸来寻摸去, 齐大伟给朱厚庭吹小风:“舅爷爷, 咱镇里,种子公司可肥了。钱茂是陈黑脸的钱袋子,我听说,他勾结魏檗,年前以收种子的名义,给了魏檗不少钱。”   “当真?”   “千真万确。”齐大伟说:“镇里很多人都知道,不信您问于明忠, 说不定他也参与分钱了。”   “不确定的事情先不要说。”朱厚庭在油山西村吃了大亏。没白吃,长了不少脑子。   他跟齐大伟说:“别搞扩大化, 扯其他人。集中火力, 把钱茂先搞掉。”   呵。   朱厚庭内心冷笑, 钱茂,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好人。又秃又胖,说他不贪钱都没人信。   把这样的人打掉,大家只能拍手称快,没人能说嘴。   又能立威信,又有好名声,种子公司还是块大肥肉,比刮不下二斤油来的油山西村强多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先搞油山西村。   朱厚庭心里有些后悔,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咬着牙狠搞钱茂。   钱茂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幸亏他人精一样,在几个大汉堵门口的时候,钱茂福至心灵,嘱咐他老婆,自己走后,一定一定马上去找王阳,让王阳抓紧上省城找魏檗。   钱茂给他老婆留下最后一句话,“你家男人的命,就靠你了。”   其他钱财存折乱七八糟的事情,根本没来得及交代,就被人带走了。   钱茂的老婆又哭又闹,撒泼打滚都没拦住,还被人狠狠掼到地上,在地上哭了好大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凄凄惨惨去小叔子钱盛家里,让钱盛帮忙寻王阳。   钱盛听他嫂子一说,感觉天都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   站起来腿还一直打颤,别说骑自行车,恨不得路都走不了。   嫂子在一边哭哭哭哭哭,男人男人屁事儿不顶。当然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跟大伯哥没感情,最后是钱盛的老婆,王阳的姐姐王艳,连夜骑自行车回村找王阳。   王阳大半夜被姐姐从被窝薅起来,听了转述的半边拉块的前因后果,反应没比姐夫钱盛强多少。   要知道,他,他们家,全靠钱茂过活啊。   钱茂倒了,跟大树倒了一样。   况且自己因为在农技站当农技员,跟钱茂来往更密切。对王阳来说,已经不是钱茂倒了会不会没人拉扯,自己生活水平下降的事情了。他担心的是,会不会自己也吃挂落,被逮进去。   要知道,蚂蚱一串就是一条绳啊!   这种事情也不敢跟爹妈说,王阳对着他姐,从半夜哭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肿着两个眼泡,肩负钱茂“临行”重托的王阳,踏上了上城找魏檗的路途。   天气越来越热,王阳风尘仆仆,傍晚时分在省城火车站下车的时候,魏檗正吃着冰棍儿,吹着微风,在校园里惬意遛弯。   她在操场边上,远远看到李烛打了一套拳,行云流水,身姿矫健。除了他,还有好几个人都在那里打拳。看起来套路类似,打得却不如李烛好看。   李烛打完之后,还会走到其他人旁边,似乎在指点动作。   怎么着,他难道真开了个武术培训班?之前两人“推心置腹”谈话的时候,李烛提到过,他的武术是跟着师傅学的,师傅让他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魏檗当时只以为是玩笑话。说实在的,四十年后,满大街全是武术、跆拳道、拳击、瑜伽、健身乱七八糟的培训班,每一家都吹的天花乱坠,让学员发扬光大。   咱就是说,谁把教练,现在还叫师傅,谁把他们的话当真啊!   别说,魏檗忍不住向着他们练武的那边走过去,李烛满脸严肃认真劲儿,比得上,不,要比给他们函授班上课还认真,像是肩负门派的荣光。   噗。魏檗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她发现,李烛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刻板印象不脸谱化,可太有意思了。   李烛也看到了魏檗。他收了势,擦擦额头的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打着玩玩。”   魏檗指指其他人,问道:“李老师,你徒弟吗?”   “不是不是,算不上。”李烛连忙否认,“大家都是爱好者,正好我会的多一点,聚在一起互相交流。”   你可真谦虚。魏檗心道,在火车上的表现,你会的是正儿八经的伤人技啊。   她问李烛:“你在火车上,用的就是现在练的这个吗?我能跟你学吗?”   李烛摇摇头,在魏檗大为不解中,又点点头。   魏檗更不解了。   李烛许是热的,满脸通红,又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才跟魏檗说:“练得这些,全是花架子,充其量强身健体。”   “呃……,真遇到事儿,比如在火车上的时候,对方肯定不会等你拉开架子,喂招似的跟你你来我往。练这个,说有用吧,就是能锻炼身体,跟你跑步、拉单杠锻炼一样。”   魏檗奇道:“真就一点儿用都没有?”   “对别人来说有用,对你没用。”   还没等魏檗生气,李烛立马解释。“练武术,除了锻炼身体学点花架子,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练勇气,敢于出手的勇气。”   李烛指指正在相互喂招的几个人:“你看他们,练了之后,再遇上事儿,心里会觉得,我练过的!胆气就会壮,就会敢出手,不畏惧。”   “你不用练。”李烛看向魏檗,又错开眼。   她的眼睛太过明亮、坚定,让他不敢久视。   “你不用练,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如果想练一下,强身健体。”李烛踢踢脚下的草皮,“什么时候想练,随时来找我。”   “好啊。”魏檗想起李烛方才打拳时的身姿,赏心悦目,“不如我明天就来找你……”   学。   学……   “学”字尚未出口,魏檗肩膀突然被一个人从后面扒拉住。   接着一声嚎,震得她耳膜都要碎了。   然后背后的人被李烛双手反剪,摁在地上。   “哎呦呦,松,松开。姐,姐啊,你让他松开。我可算找着你了啊姐……”   魏檗还没说话,李烛先开口道:“你认错人了吧。”   三十多岁,胡子拉碴,怎么好意思叫二十露头小姑娘姐的?你看不出来姑娘多大吗,是不是故意耍流氓。   李烛正在想,要不要把这个人送到保安室。   只听魏檗说:“没认错,是我熟人。”   “你,你弟?真是你弟?”   李烛放开王阳,一脸怀疑人生看看魏檗,再看看王阳,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弟,怪显成熟。”   魏檗忍笑咳了两声,跟李烛说:“不是我弟。他比我大。”   接着解释了一句,“村里的通俗叫法。”   李烛见王阳明显有事情的样子,点头表示理解魏檗的解释,并没有十分纠结谁大谁小。只是对魏檗说道:“你在校期间,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解决不了,还有学校。”   “谢谢啦~”   魏檗向李烛诚挚道谢。她不认为李烛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能有这份心,已经很不错了。   她和李烛道别,带着王阳在校园里走。   说实话,魏檗万万没想到,王阳竟然真的上省城来找她。在车站分别时说的谁都没往心里去的场面话,竟然一语成谶。   王阳絮絮叨叨在魏檗耳边说着,从魏檗来上学开始,端端一个月时间,山水镇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姐,我是真没办法了。”王阳抓抓鸡窝一样的启鹅群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整理本文欢迎加入头发,跟魏檗说:“我姐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来找你。”   来找我有什么用。   魏檗愁得头秃,问王阳:“你中午吃饭了吗?”   王阳摇头,“没,在车上喝了点凉水,吃不下。”   “算了,先吃饭去吧。晚上住哪儿?”   王阳依旧摇头,过了一会儿,指指校园里路边长椅,说:“现在天热了,咱庄稼人,没那么多讲究,我在椅子上躺一晚。”   魏檗说:“不合适。有学生回来晚什么的,别吓一跳。”   她想了想,说:“你跟魏潭去凑合一晚上吧。”   正巧到了饭点,魏檗叫了魏潭,在学校外面小吃街上找了家馆子,三个人在馆子吃了一顿饭。   刚坐下,王阳点了一大碗面条,呼噜呼噜一口气喝完。   魏檗说:“钱茂让你来找我,为什么让你来找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吃完饭你明天快回去吧,找我没用,不如找陈黑脸。”   “不是,姐,我想起来了。”   喝完面条的王阳,精神头好了一点儿。从昨晚到现在,最初的慌乱劲儿过去,他渐渐找回来点儿脑子。   王阳说:“我想起来了。朱厚庭来了之后,我姐夫一直很担心,他念叨好多次,说有事儿来找你。我之前不知道什么事情,现在想起来了。”   “我姐夫之前收您的辣椒种,动了一笔钱。”   “滚蛋!”   魏檗把茶碗“铛”一声砸在桌子上,“我跟钱茂全部走公账,清清楚楚,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身上扣。”   “是我不对。我瞎说!”   王阳二话不说,啪,啪,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魏檗微微倒吸一口气,接着立马忍住了。魏潭从坐下开始,一句话没说,此时目光微微闪动。   “我姐夫,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跟我说,亏空了一笔钱。”王阳噗通给魏檗跪下了,“姐,只有你能救他,能救我们。村里辣椒种子卖了,就能补上。”   “亏空还上,他就不用坐牢。”   小店里来来往往的人,魏檗皱眉道:“你先起来。不听我的,立马毁约。”   王阳不敢跪着“要挟”魏檗,重新坐在凳子上。   他奶奶的,魏檗心道,钱茂果然暴雷了,幸亏当时一定要他走公账。   村里这批辣椒种子,当时是和钱茂签了合同的。应该说,是和种子公司签的合同,合同里约定的,是种子卖出去之后的利润,油山西村和种子公司五五分。   卖了种子,确实有钱茂的一半利润。   但同样按照合同约定,种子要由种子公司出人出力往外卖,才会给他一半利润。   现在的情况,种子公司肯定不会再帮忙卖了,相当于他那边先毁约。   自己即便一份钱不给,打官司种子公司也打不赢。只不过,道义上难看,说出去不好听。   呵,做生意,需要讲道义吗?   魏檗捏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要不要跟钱茂讲道义,就要看,放在利益的天平上,钱茂和一半的利润,哪个更值钱。换句话说,钱茂和王阳绑在一块儿,值不值当下的十万块钱。 第58章 提前回家   ◎提前回家◎   钱茂和王阳加一块儿, 值不值得魏檗出力捞他们呢?   吃完饭,魏潭先把王阳送回自己宿舍休息,他自己却又从宿舍出来, 和魏檗坐在北山大学的校园里,吹着夜风分析聊天。   从王阳“噗通”跪在地上开始,魏潭心里已经把王阳和钱茂骂了个底朝天。   如果不是看在魏檗的面子上, 还给王阳安排住处, 想得美, 魏潭拳头都要招呼到王阳脸上了。   你们自己什么意思, 打量着大妹年轻好欺负,自己干得坑蒙拐骗的事情, 要让大妹给你们平坑?你们算老几?   面对魏檗,魏潭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的表达出来。   “这忙帮不上, 你如果抹不开面子,我去帮你说。”魏潭说:“咱可不能当烂好人。”   “哪里就烂好人了。”魏檗轻笑了一下, 说:“按道理, 钱茂确实有一笔钱,还在我这里。”   “他都要完蛋的人了。扣了又能……”魏潭话没说完,琢磨出魏檗的意思,眉心微拧,“你还是想拉他一把?”   魏潭思量着,跟魏檗说:“如果你真想拉他,我可以试试和高叔说一声。如果高叔发话, 钱茂肯定能平安。”   “哪里需要这么大的人情。”   魏檗才不在魏潭跟前端着,她随意躺在草地上, 张开双臂。夜深露重, 泥土带着青草的气息沾满衣襟、发梢。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   魏檗抬起又手, 沿着天空中的银河虚空划了一道。   “我捞他是捞他,但要当可恶的王母娘娘。让钱茂和他最真爱的编制,从此分离!”   “怎么说?”   魏潭侧身,右臂撑在草坪上,挡住魏檗头顶的星光。   魏檗收回手臂,双手枕在头下,跟魏潭说:“老哥,咱凭良心讲,钱茂如果真干了挖社会主义墙角的破事儿,组织开除他是不是应当应分的。能把亏空补上,不进去就烧高香了。”   “话说是这么说。”魏潭也趟在草地上,星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像洒进深不见底的寒潭。   “法理之外,还有人情。你捞他,却不捞到底,不如不捞他。”   魏潭声音飘忽,“人性幽暗,深不可测。”   “我自然知道。”   魏檗眸子里闪烁着星光,她翻身坐起,对魏潭说:“我准备成立一家农业公司,现在草创阶段,缺优秀的销售。哈哈。”   “从法理来讲,虽然朱厚庭挟私报复,但钱茂受惩处应当应分;从人情来讲,我危难时刻伸出援手,把钱茂往上捞了一把;从利益来讲,比起种子公司的经理钱茂、铁窗泪的钱茂,我更需要一个没有工作被开除了的钱茂。”   “啊你这个……”   魏潭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声音,“大妹,我怀疑你脑子构造和我们不一样。”   魏檗推了他一下,笑骂道:“去你的!骂我呢?”   “不是。”魏潭在草地上摆烂,“无力感,永远追不上你。”   魏檗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跟魏潭说:“老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找对象的眼光,单身狗如我永远也追不上啊。”   “这才哪到哪。”   “很了不得了,你刚刚都想找未来岳父要人情!”   “不许再说了……我不是想帮你吗……”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   ……   ……   一路打打闹闹,魏潭把魏檗送回宿舍。   第二天,魏檗找李烛去请假。   “什么事情,这么急吗?”李烛皱眉问道:“马上结业,还有三天就要进行结业考试了,不能结业考完再走吗?”   “怕是不行。”   魏檗没有和李烛详细说,只是说了个大概。   “工作上的事情。有个同事被审查了,要回去处理一下。”   李烛闻言愣了一下。   看看魏檗脸色,犹豫问道:“不要紧吧?”   大姐头那么胆大包天,这么急匆匆回去,不会是因为和那人有什么牵连吧?应该不会,李烛内心又迅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听其言,观其行,认识魏檗以来,他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魏檗内心有一团火,光明而盛大,她绝对不会做蝇营狗苟、作奸犯科的事情。   只不过关心则乱,李烛知道不应该问,但不知怎的,还是把话问了出来:“你,不会有事吧?”   魏檗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了三分。   还没等她回答,却听见李烛自问自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魏檗:……   抬手不打笑脸人。   毕竟李烛还是老师,人家主动道歉,怼他都不好怼。   魏檗不想再纠结这个话题,她问李烛:“我能请假吗,是不是只能请两天,必须回来进行结业考试?”   李烛沉默思量了一会儿,问:“你能赶回来吗?”   “怕是不行。”   “按照规定。”李烛说:“不进行结业考试,这学期的函授班就算没有完成,学分拿不到。”   魏檗问道:“可以下一期来的时候补考吗?”   李烛起身,到柜子里拿了个文件盒递给魏檗。   魏檗打开,发现里面装的全部是函授班的草创资料和规章制度。   李烛找出关于学分和结业考试的部分,给魏檗看。两人把相关内容翻遍了,文件里只是说,要参加结业考试通过,才能有学分,算本学期完成。如果请假超过一周时间,不能参加结业考试。   并没有通不过以及不能参加考试的同学如何进行后续补考的内容。   李烛叹口气,说:“第一期培训班,所有的东西都在摸索阶段。有些想不到,只有遇到了才会想起来。我估计,下个学期就会加上补考内容相关了。”   魏檗问:“这一次怎么办?能和院里的领导汇报一下吗?”   “不能。”   李烛轻声说。   魏檗愣了一下。   她看到李烛摇摇头,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给她比了个“嘘”。   还未待魏檗有什么反应,李烛站起身,反锁上办公室的门,并且半拉上窗帘。   魏檗看着他动作,按常理来说,她应该站起来阻止。还有魏潭曾经耳提面命的,小心李烛,李烛不是个好人。李烛是老师,还有武艺,她似乎应该担心一些不好的事情。可奇异般的,魏檗觉得李烛可以信任。   她甚至觉得,李烛要做的事情,一定是带点儿诡异的正常,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魏檗轻声问他:“你要做什么?”   李烛没说话,拿钥匙打开了柜子锁着的最下面一层。   魏檗起身去看,李烛已经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三大叠厚厚的试卷。   魏檗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李烛每叠试卷里抽出一份递给魏檗,疑惑的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感觉你挺……”可爱在舌尖打了个转,魏檗换了个说法,“挺有意思。”   李烛没理她,可眼神和表情都在说,你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赶紧把试卷做了吧!”   李烛把试卷拍在魏檗面前的桌上,又把那三摞试卷放回柜子,锁上锁。   “不要跟别人说,也不要透题!”   “知道知道。”   魏檗拿起笔,飞快在试卷上写着答案。小李老师拉上窗帘锁上门,说真的,他这样争取的时间并不多,很难保有没有什么反作用。   小魏同学爆了手速,也得益于三套试题太过简单,在无惊无险平平安安没有人踹门的情况下,顺顺利利完成了。   李烛把魏檗的试卷收起来,放在文件夹里,重新拉开窗帘打开门,跟魏檗说:“你回去安心办你的事情吧,其他人结业考试完,我把你的试卷放在里面。”   魏檗真心实意感谢李烛,清脆响亮和李烛道谢:“谢谢老师!老师再见!下学期见!”   “下学期见。等等。”   李烛叫住要出门的魏檗。   “怎么了?”魏檗转身回去,“还有什么事情?”   “那个……小魏同学。”   李烛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拉开他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青色圆筒形的东西递给魏檗。   魏檗接过来,发现像是一节崭新的竹节,触手温凉,顶部有个盖子一样的东西,底部刻了一只黑色的小燕子。   魏檗看看手里的东西,看看李烛,“这是……”   “这个啊。”李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推了推眼镜框,跟魏檗说:“你把它当成麻醉针好了。”   他从魏檗手里拿过那根竹筒样的“麻醉针”,把顶部盖子拔下来。   “回去路上万一再遇到车匪路霸,像这样。”盖子下面是一根细小的针头,李烛握着演示给魏檗看,“插到之后,推后面这里。轻轻一推,推不动就松手。”   李烛比划完,盖好盖子,重新把东西递给魏檗。魏檗接过来,按李烛比划的那样,拔下盖子,按了按后面往前推的那一节小塞子。   这个东西……看起来真的不像遵纪守法的好人会用的东西啊!魏檗觉得,魏潭说的那些李烛的过往,也不全然是夸张“污蔑”。   还没等魏檗调整好表情,李烛却先告诉她:“这是我自己做的。”   魏檗表情有一瞬间裂开。   李烛笑道:“除了顶上的小针,没有一点儿违规的东西,麻药都是用常见的植物调配的,放心用。”他开了个玩笑,跟魏檗说:“那根小针比起你的大刀来,算不上什么。”   魏檗一脸无语,之前担心这玩意儿太违规,现在突然担心这玩意儿不管用了。   李烛看懂了她在想什么,说道:“这一管能放倒四个人。虽然这个是新做的,但配方都是我师父给的。”   他笑了一下,“经历过时间和历史验证。”   你师父……魏檗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人情往来,切忌交浅言深,自己和李烛的交情,还没到聊这么深入的身世背景的时候,说不定永远也到不了。   她现在,只需要真心实意向李烛道谢就好了。   魏檗从李烛办公室请完假出来,她的第一学期函授班,不同寻常,却又正式的结束了。纪春兰和其他三个舍友正在教室上课,魏檗简单写了个留言条,告诉纪大姐她单位有事情,要提前回去,已经办好了请假手续,不必担心,我们下学期再见。   把留言条压在纪大姐喝水的茶缸下面,把宿舍里的东西全部打好包交给魏潭,让魏潭毕业的时候一并处理或带回家。   处理好这一切,魏檗跟着胡子拉碴、急不可耐的王阳,踏上了回山水镇的返乡之路。   一路上尚算平静,李烛给的那根竹节“□□”没有派上用场。   路上走了大半天,即便此时天色越来越长,黑天的时间越来越晚,到南涿县客车站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下来。   魏檗尚担心怎么回山水镇,车站路却出来一个熟人——于明忠的儿子于洋。   “妹子,你终于回来了!” 第59章 到家   ◎到家◎   魏檗一问, 才知道于洋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   自从于明忠听到钱茂被带走的信儿,知道王阳上省城找魏檗,便派儿子天天在车站瞅着。   昨天于洋在车站等了一天, 没有等到人。   回家跟于明忠一说,于明忠骂他,“你是不是看漏了?!”   于洋不服, 说王阳刚上省城, 他就是飞的, 也回不来这么快!你非让我今天去等blablabla, 抱怨了几句。被火气日盛的于明忠抽出鞋底赶了二里地。   于洋不是不晓事儿,他自然知道于明忠火气从何而来, 所以懒得跟于明忠计较。今天一大早,又“兢兢业业”到车站等魏檗。   眼看天麻麻黑, 于洋以为又要白等一天,没想到最后一班车, 魏檗从车上下来了。   “苍天不负苦心人。”于洋忍不住跟魏檗说, “妹子,你来得好快。我开了辆三轮来,停外边了,跟我回吧,我爹在家等你呢。”   “好。”   魏檗和王阳上了于洋的三轮。   出了县城,四下无人,漆黑一片。三轮车“突突突突”, 在旷野里声音格外响亮,前头大灯锃亮, 灯光中能看到飞扬的毛絮和夜晚的小虫。   小路弯弯曲曲, 于洋在前头专心开车, 魏檗和王阳坐在颠簸的三轮车斗里,颠得脸都要麻了。   夜风微凉,缺月高悬,虽然心头压着事情,魏檗依然生出些许兜风的快意。   夜里行路,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魏檗感觉还没有多久,前方看到星星点点的亮光。再往前去,便到了山水镇的镇子上。   镇子上的人也已经各自闭紧门户,不过比起旷野,依然多了不少人气。   时隔一月,重新回到山水镇,街道依然是那个街道,只不过路过电影院的时候,魏檗发现,之前农技站几个人悬挂在电影院外的大海报,已经被撤了下来。电影院外墙光秃秃一片。   三轮车停在于明忠家大门外,于洋拉上手刹,跳下车去开大门。   大门从里面打开,于明忠站在门口。正想和于洋说话,看到车斗里的魏檗和王阳。   “大侄女,你回来了?!吃饭了吗,让你大娘给你整点吃的。”   魏檗和王阳从车上跳下来,于洋把三轮开进院子。于明忠重新在里面插上门栓。   魏檗不跟于明忠客气,说道:“一路赶得太急了,还真没吃。给俺俩简单下点面条吧。”   “上车饺子下车面,应该,应该。”   于明忠的老婆去给魏檗和王阳整吃的,魏檗和王阳跟着于明忠进了堂屋。   屁股一粘到凳子,于明忠脸色马上垮了,跟魏檗说:“大侄女,你不知道,这一个月,咱镇上是天翻地覆。”   他又问王阳:“钱茂到底怎么回事儿?”   王阳搓了一把苦瓜似的脸,跟于明忠说:“于叔,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太多事儿。大半夜被我姐从被窝阻拽起来,让我上省城找魏姐。我知道的,都跟魏姐说了。”   于明忠思量王阳的话,听不出什么毛病。他和钱茂认识时间更久,俩人都是陈黑脸的铁杆,要说了解,说不定王阳知道的,还没自己多。从本心来讲,死道友不死贫道,对钱茂的遭遇,他顶多将来叹息两声罢了。   于明忠担心的,是朱厚庭从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信号。   做的太绝了。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人,哪怕关系不好,也都认识了二三十年,于明忠把心里话说给魏檗听:“说实话,你真看不上他,把他免了,甚至把他降级、调岗都能说得过去,把人搞进去,这也太过了。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从工作以来,除了拿着尚方宝剑从顶上下来的,还没见过本地的同事领导互相做到这么绝的。钱茂这事儿,你说大吗,他也不大啊!把钱补上不就行了吗?”   于明忠说:“真论起来,还不如前阵子你们油山西村搞的事情大。事后想想,我真吓出一身汗。要是朱厚庭没有认怂……”   “油山西村什么事情?!”   魏檗吓了一跳。   于明忠说:“朱厚庭要换你的村支书,被你们村的人冲了。正好那天逢集,加上捣乱的起哄的,闹了一整天,镇政府的锅都让砸了。”   民意汹涌如潮水。   魏檗知道,村里的人在她利益战车上,一定会坚决维护她的支书职位。只是没想到,潮水奔腾澎湃,一个不小心,便会涌向其他方向。她不想让支持她的村民受到伤害。   即便她不在家,不知情,也会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魏檗连忙问于明忠:“后来怎么解决的?我们村的人有被处理的吗?”   “没有,我告诉朱厚庭不能换你,也不能处理村民,不然容易激化矛盾。”于明忠夸大了一下自己在中间起的作用,给魏檗卖了个好:“朱厚庭听了我的意见,认怂了。但这个仇,可结下了。你看钱茂都没怎么得罪他,他把钱茂整成啥样了。以后,咱爷俩日子也不好过。”   “钱茂巴巴让王阳去找你,你有什么办法吗?”   魏檗没有吱声,她把王阳给她的信息,于明忠这一通想哪儿说哪儿的信息全部在脑子里重新捋了一遍。   面条端了上来,清汤面上浇了点卤。到了这个点儿,魏檗着实饿了,端起碗,不一会儿吃了个精光。   吃完擦擦嘴,喝了口茶水,魏檗问于明忠:“钱茂这个事情,陈书记没有帮他吗?”   一针见血。   于明忠愣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想把陈黑脸牵扯进来,内心激烈做着斗争。最后后,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占了上风。他跟王阳说:“吃完把碗收拾收拾。”   王阳听了,麻溜收拾好碗筷,拿到院子里的压水井旁,压水洗碗。   屋里只剩下于明忠、于洋和魏檗。   于明忠说:“小魏,我也不瞒你,老陈确实在中间协调了,不然以朱厚庭那条疯狗的性格,能让钱茂交钱就能出来?包括我今天找你,也有老陈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咱自己人这时候,一定要团结,折一个之后,容易一溃千里。老陈不知道听谁说的,说你能给钱茂帮忙补上那笔钱。”   于明忠说完立马表态道:“老陈也没说一定,我的意见是,咱真办不到,有什么办法。真不行就让钱茂蹲呗。”   魏檗没有表态。她问于明忠:“于大爷,你给我句准话,钱茂到底有没有问题?”   “小问题是有,但铁窗泪的问题绝对没有。”于明忠斩钉截铁跟魏檗说:“老钱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吗,芝麻绿豆大点的胆子,你说他油滑,他是真油滑。他顶多是用钱不规范,比如应该买农药的钱,他嫌农药贵买种子去了,等农药便宜了再用买种子的钱买农药。中间搞小聪明挣个仨瓜俩枣的差价,这种行为绝对有,你说他自己把钱扣下,贪了多少,绝对没有。”   “大侄女,你想想。朱厚庭那条疯狗,要是钱茂真有大事儿,能答应让他交钱就算吗?他肯定会想尽千方百计,把你、把我、把老陈都拉下水。”   魏檗点点头,认同了于明忠的说法。   倒不是于明忠说钱茂如何如何多么有说服力,而是他说得朱厚庭如何如何,说服力够强。   以朱厚庭的小心眼子和记仇特性,并且自己还和钱茂有过交易往来,如果钱茂真的有特别大的错处,朱厚庭一定会想方设法攀咬在自己身上。   她从王阳那里听过之后,便觉得,钱茂应该没什么大错。在于明忠这里,只是更加确定了一下。因为这种事情,小心没有过火的,只能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她虽然跟魏潭说过自己准备捞钱茂的事情,但魏潭毕竟是自家人,跟他说的话,随意性大,随时能改。她跟魏潭说的时候,更多是在里思路。   王阳和于明忠,才是钱茂事件的相关当事人。   面对他们,自己说的话,必须要一个吐沫一个坑。   所以在王阳和于明忠面前,魏檗虽然倾向于可以把钱茂捞出来,但直到此时,她依然没有表态。   只是跟于明忠说:“我知道陈书记说的那笔钱是怎么回事儿。是之前和钱茂签的辣椒种子销售的合同,有一笔钱,要等现在田里的辣椒种子收了之后,才能见到回头钱。”   此时王阳也洗完碗进来了,听见魏檗的话,忙急切的问:“什么时候能收种子?”   魏檗告诉王阳和于明忠,现在接近六月底,春茬种的辣椒基本长成了,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采摘收获。但是。   她顿了顿。   于明忠和王阳也都竖起耳朵。   谁都知道,重点在“但是”之后。   魏檗接着说:“但是你们应该也都知道,辣椒种子收获之后,进入市场前,要经过品种纯度检验。这个时间,还要一个生长期。”   于明忠眉心拧成了个疙瘩。王阳张口结舌,说:“但是……但是,你之前拿给我姐夫的……”   “对。”魏檗点头承认道:“之前给你姐夫的,我没有经过品种纯度检验。因为那是自家种的,量少,质量如何我能把控。现在油山西村家家户户都在种,每家每户水平都不一样,如果不进行纯度检验。”   魏檗看了眼于明忠,说道:“不进行纯度检验,就是一锤子买卖,咱油山西村的牌子,彻底砸了。”   于明忠问:“要多久?”   “按理一个生长期,如果不那么严格,出苗看出性状来就可以,二十天左右。”   “二十天。”于明忠咂咂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果要等个一年半载,他拼着砸了山水镇的牌子,也要让魏檗卖种子捞钱茂。因为一年半载时间太长了,中间变数太大。二十天,虽然可能有变数,但变数不大。   等二十天,换山水镇辣椒种子的口碑。他是山水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将来朱厚庭也好,其他领导也好,拍拍屁股走了,他可是要在山水镇待一辈子。   只有二十天,老钱多待几天又不会怎样。于明忠明显犹豫动摇了。   王阳却和于明忠不一样,他和钱茂是真亲戚。他恨不得钱茂明天就能平安出来才好呢。   可王阳瞅瞅魏檗的脸色,再看看于明忠暧昧不明的态度,没有敢吱声把自己心里想法说出来。   最后于明忠也没给明确的意见,只是模棱两可的跟魏檗说:“我只是个中间传话的人,我会把你的意思给陈书记说清楚。你回头,按自己的节奏办吧,你办事,我们都放心。”   ————————————   魏檗和王阳从于明忠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王阳说,要去姐夫钱盛家住一晚。   魏檗镇里的住处一个多月没住人,也不知道被褥潮成什么样。王阳说:“我姐夫家有空屋子,要不你去我姐夫家凑合一晚。”   算了吧。魏檗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了。钱茂被带走,钱盛成了主心骨,现在钱盛一家,包括钱茂的老婆,估计都在等王阳的消息。自己去钱盛家,岂不是“羊入虎口”,分分钟要被道德绑架着去捞钱茂。还休息,痴心妄想吧。   自己回自己住处,哪怕被褥潮一点儿,至少清净省心。   王阳见魏檗拒绝了,也没再多说。只是问:“姐,你明天去站里上班吗?还是回村收辣椒。”   魏檗轻笑了一下,王阳现在焦急的心情,她能够理解,不以为忤,温声跟王阳说:“明天回村看看。村里搞出了事情,不回去看看,不能放心。你回去吧,你姐你姐夫都在等你信儿呢。”   “哪能,姐,我把你送到住处。”   “不用。”魏檗指指前面的路口,“拐弯就到了,不剩两步路,你赶紧回吧。”   王阳着实着急回去,所以没怎么和魏檗假三假四,看魏檗真的不让送,便给魏檗打了个躬,说道: “好嘞,姐,那您慢走。”   和王阳分别,拐进小胡同。小胡同里漆黑一片,左边是高高的一堵墙,右边是一个挨着一个的住家户。没有路灯,到了这个时间点,住家户大门口的门灯也都熄灭了。这年头,人人日子紧巴巴,没有谁家舍得彻夜亮灯。   魏檗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什么,感觉脚步声格外响亮,各种乱七八糟的鬼怪、坏人故事涌进脑海,让她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突然,一户院子里的养的狗狂叫起来!   魏檗心滴溜溜蹦到嗓子眼,一把握住裤兜里李烛送的“□□”。   愣了几秒,发现什么都没发生,魏檗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大概是自己的脚步声,惊醒了隔壁院子里的狗。狗被自己这个半夜的行人吓到了,自己又被狗吓到了。   想到这里,魏檗不由摇头失笑。她把那根竹节一样的“□□”从裤兜里掏出来,握在掌心。或许刚刚惊吓过,没了精神紧绷的劲儿,也或许有了依仗,魏檗握着□□,心里踏实不少。小胡同巷子似乎也变短了,不一会儿,她看到路灯隐约的灯光,到了自己的住处。   开门进去,果然跟自己预料的差不多,空气里散发着发霉长霉的味道,好在不是太重。她又摸了一下床铺,略有些返潮。   她把所有窗户打开,又换了一个新床单。白天太累了,魏檗躺下没多久,便睡熟了,倒是没怎么受影响。   黑甜一觉,第二天醒来已经八点多。魏檗匆匆洗刷完,简单垫了垫肚子,骑上自行车回了村。   到了村里,她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到了村部。   村部开着门,还是魏檗之前的要求,村部里每天必须有人值班。   今天正好轮到“会计助理”谢明月。谢明月正在复习初中的功课,她已经报名了中考,准备今年再考一次。魏姐姐那么厉害,都在不断学习,自己有什么理由放弃呢?   跟着魏檗的这段时间,从农技站,到油山西村,谢明月经历了比之前十几年都多的事情,她发现,世界如此广阔,读书上学,是顶顶简单的事情。她彻底改变了之前朦朦胧胧的“读书是为了挣钱回报爷爷”的想法,她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自己的兴趣,她意识到,读书,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好。   考学只是读书的一个结果,一个反馈,能够到更广阔平台深造的机会。考上了固然可喜,考不上,也不代表人生就此完蛋。   所以她重新找到了自己之前读书的初中,报名参加了中考。这一次考试,没有沉重的负担,只有她对自己这一段时间学习的检验。   中考要先报志愿,谢明月报了小中专财经学校。她发现,比起与人打交道,她更喜欢和数字打交道。有了“工作经历”,再回头看一些数学应用例题,谢明月也有了更深的感悟。   魏檗进门的时候,谢明月正好学累了抬头向外看。看到魏檗,高兴得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姐,姐,你回来了!”   谢明月一下子拥抱住魏檗,接着又满脸通红的放开手,拉住魏檗的衣襟。   “明月。”   魏檗把谢明月拉回来,回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进了屋,谢明月把摊在桌子上的书收拾起来。魏檗看到了,打心眼里为谢明月高兴,却没有说什么。明月心思敏感细腻,她心里明白所有的事情,用不着别人多说。如果说多了,或许还会给她造成压力。   算算时间,七月中旬考试,也不剩多少时间。魏檗暗暗记下,准备回头嘱咐韩云英,每天给谢明月多加一些油水。   “姐,你不知道,俊海哥前几天干了件大事儿,带头把镇里的锅给砸了。”   “我知道了。”魏檗坐在椅子上捏捏眉心,叹口气,“唉,这事儿不要再多提,就此揭过去了。你在大喇叭上喊他们过来开会,一定不能让他们觉得做了件好事儿,尾巴翘上天,招了别人的眼,让人家秋后算账。”   “好的,姐。”谢明月蹦蹦跳跳,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她对砸锅的事情,从最开始的担心害怕,也变得不怎么在乎。比起魏檗要给大家“上课”训话,魏檗回来这件事,更能引起当下谢明月的情绪波动。   跟魏姐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了,多么高兴啊。   “我跟大家伙儿说,说你回来了,喊大家来开会。”   不一会儿,村部大喇叭里传出谢明月欢快的声音:“魏姐姐回来了,请村干部到村部开会。魏姐姐回来了,请村干部到村部开会。”   大喇叭喊完没多久,几个村干部就在村部聚齐了。   对账魏檗“支书”、“主任”,姐姐妹妹一通寒暄。魏檗本来想绷着脸严肃的说说砸锅事件,一时也绷不住了,寒暄了好一阵子,才进入正题。   “你们啊!”魏檗点点魏俊海,“幸亏朱厚庭偏狭胆怯,遇上个陈黑脸那样性格的,砸锅的事情不能善了!”   “镇上欺人太甚……”   几个村干部又开始七嘴八舌,魏檗正待说些什么,村部门外有进来一个人。   不是本村的,几个人都不认识。   魏俊海嘴快,问:“大姐,你找谁?”   大姐眼神直愣愣看向魏檗,理都不理魏俊海,问:“是魏檗,魏站长吗?”   这是谁?魏檗心里隐约有个猜测,秀眉微蹙,点了点头。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姐噗通跪在地上,边哭边磕头:“魏站长,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 第60章 道德绑架   ◎道德绑架◎   在场众人全都被突如其来的一跪惊呆了。   魏檗反应最快, 上前去拉这位大姐,“大姐,你起来, 有话好好说!”   一拉,没拉动。   三组长吕顺和反应也反应了过来,上前去帮魏檗“搀”跪在地上的大姐。   没想到大姐千斤坠一样, 就是在地上不起来。   丝毫不理周边的反应,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劲儿哭嚎:“魏站长, 你救救我们吧!魏站长,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   ……   此时所有人都反应过来, 魏俊海、韩菲菲都上前去“搀”这位大姐。没想到,大姐像粘在地上一样, 半撒泼半打滚。临近初夏,衣衫轻薄, 魏俊海和吕顺和也不敢太过用力去拽, 所以他们两个壮劳力,加上农村做惯了农活,有一把子力气的韩菲菲,再加上魏檗,四个人都没能把大姐从地上拽起来。   好在一番折腾,让她从双膝跪地的姿势,变成屁股坐在地上。   魏檗松了一口气, 她跪在地上,让不明前因后果的外人看到, 还以为自己是怎么样的欺负人的恶霸呢。   “起来, 大姐, 好好说话。”   大姐充耳不闻。看她的意思,一定要逼着魏檗,立马答应她的要求才行。   “能不能好好说话。”   魏檗也有点不高兴了。   下一秒,大姐用实际行动告诉魏檗,不能。   “魏站长啊,你行行好吧,做个人救救我们吧!!!”   什么玩意儿!   我最烦道德绑架。如果说魏檗开始尚有三分怜悯,这会儿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她站直身子,俯视坐在地上的大姐,冷声道:“既然你现在不能好好说话,那么你最好冷静冷静。等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了再来谈。”   说完招呼村部里的人:“我们走!”   说完魏檗抬脚往外走。其他人面面相觑,也连忙跟上魏檗,把大姐一个人扔在村部。   出了村部院子,魏檗跟魏俊海几个人说:“你们先回去吧。你们的事儿,别以为逃过了,以后再说。”   魏俊海指指院子里哭嚎声音小了不少的大姐,问魏檗:“真不用管?”   “不用。”魏檗摆摆手,“越理她越来劲,给她脸了。你们回吧,菲菲、明月先别走。”   韩菲菲和谢明月留了下来。魏檗虽然放狠话,她也担心真出事儿。   那大姐,她虽然没见过,但九成九是钱茂的老婆。   万一她真想不开,在房梁上挂个绳儿,或者寻摸个井跳下去,真出了事儿,自己将来和钱茂、王阳还处不处。   她嘱咐韩菲菲和谢明月:“你俩也别杵门口,到屋后她看不见的地方,远远看着她。她爱闹闹,爱哭哭,只要不上吊、喝药、跳河,其他随便她。”   韩菲菲“哈哈”笑了两声,立马捂住嘴,往院子里看了看。   她压低声音——其实也并没有压得很低——跟魏檗说:“支书,就该这样晾着她,这种人俺见多了。”   “行了,你俩看好她。”魏檗说,“我去地里看看辣椒。”   烦心。   钱茂的事儿烦心,钱茂的老婆更烦心。   魏檗坐在田埂上,看着绿油油的辣椒田,心情渐渐好了起来。魏檗捏起地里的一块土坷垃,土质黝黑发亮,轻轻一捻,便碎了,手上留下一层黑色的碎沫沫。弄干净碎沫沫,手上似乎粘上了一层油光。   地养得真好。魏檗心里高兴,开春的时候,没有白当“大反派”。   她又下田在地头上摘了一个辣椒,辣椒个大皮薄。掰开之后,满满当当全是莹白的种子。   魏檗把种子一粒粒剥到手掌心里,圆圆的扁扁的白色小种子,粒粒饱满。   虽然不知道性状分型如何,只是肉眼看起来,都没有瘪的。魏檗拨着种子细细看,又忍不住抱怨起自己穿进来的这篇坑货大纲文,直接把自己扔进来,竟然一点儿金手指也不给。   如果能给一个快速检测出种子基因型的仪器……   魏檗思绪飘远,正做着美梦,被一声“魏姐”/“魏站长”又拉回现实。   原来是王阳和钱盛来了。   唉,烦。   魏檗眉心微拧。   还未开口,钱盛忙不迭打千儿作揖道歉。   “我嫂子最近情绪波动太大,魏站长您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家庭妇女,我哥出事儿,天塌了一样,做事情过火了。”“我这就把她拉回去,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王阳也在旁边不住道歉,“魏姐,怪我,昨天跟我姐夫说辣椒种子的事情,被嫂子听心里去了。”“这的,怪我这张嘴乱说。”   王阳说着说着,又要给自己两耳光。   “干嘛呢?!”魏檗语气不善,“红脸白脸一起上,给我登台演戏呢?!”   “不是,真不是。”钱盛连连解释,“家里着实有点儿乱方寸,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魏檗转身,重新坐在田埂上,不再理他们。   王阳和钱盛也不敢再说什么,可又不甘心什么都没讲清楚,就此打道回府。   魏檗望着眼前的辣椒田,她刚刚看到,钱盛嘴上起了一圈燎泡。可是,这些辣椒田,是油山西村的希望,是她的野心,是华夏种业发展腾飞的希望。难道因为钱茂,便坏了口碑。   这些种子,从收获到能够进入市场,最快最快也要二十天。   凭心而论,魏檗连二十天也不敢保证。因为辣椒种子从收获到可以上市,一般在四十到六十天左右。二十天上市的辣椒种子,说白了,纯度也并不十分令人放心。   钱茂,于明忠,乃至陈黑脸,能等六十天吗?   需要让魏潭去用人情吗?   魏檗内心犹豫。   她虽然下定决心后一往无前,但做决定之前,习惯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因此,做决定的时候,特别是面对如此棘手,掺杂了无数人情的决定,魏檗内心感到十分拉扯纠结。   她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做个决定。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论什么样的决定,将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闭眼冲就是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田野的气息,站起身,对王阳和钱盛说:“你们回去吧。”   王阳和钱盛脸上露出惶惑的神色。   魏檗笑了一下,道:“无论是马上卖种子,还是二十天,或者更久之后再卖种子,我明天一早,一定会给你们答复。”   “但是……”   钱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王阳和钱茂关系远了一层,又更了解魏檗的性子,他在钱盛背后拽了一把,把钱盛想说的话,不论好的差的,都“拽”了回去。   王阳拉住姐夫钱盛,跟魏檗说:“姐,俺都听你的。不论你做什么决定,俺们都听。”   回去的时候,钱盛硬拽了他嫂子回家。一路先是埋怨他嫂子丢人现眼,再是埋怨王阳不让他说话,那么轻易就同意魏檗的要求。王阳自从大半夜被他姐从被窝里拽起来,这几天东奔西跑,又累又乏,也憋了一肚子火气。从原来服服帖帖不和他姐夫呛声的小舅子,变成一点就着的炸药包。   王阳埋怨钱盛看不懂眼色,魏檗都烦成啥样了你看不出来吗。说白了,这事儿跟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能帮你们就是人家道德底线高,太讲仁义。   你如果以为人家仁义,是个好人,就好拿捏,仔细人家撂挑子不干了。你跟魏檗接触过几次,我跟她打过多少交道。你看看她平时怯过谁?   王阳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突把钱盛说了个懵圈,接着埋怨钱茂的老婆。   钱盛从懵圈状态回过神来,他觉得王阳说得竟然十分有道理,有道理到,让他想起今天做的事情,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家大门锁死,谁都别出来。   钱盛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和魏檗可能不帮忙的恐惧,更大声的和王阳吵吵。王阳气的差点撸袖子和钱盛抡拳头……   总之,钱家十分不消停。   魏檗没在田里待多久,中午吃过饭,便开始组织村民摘辣椒收辣椒。什么事情,都是一点一点慢慢做的。再慢,只要做,总会有完成的一天。   她在村部大喇叭里一喊,“可以收辣椒啦~~~”,油山西村村民沸腾了!   家家户户过年一样。   地里的那是辣椒吗?不是!全是金豆子!   从辣椒种下去开始,一直在等这一天!   特别是最近辣椒眼见眼成熟,多少人一天到地里看八遍。可是没有支书发话,谁也不敢收。都怕自己随便乱收不听话,影响了辣椒种子品质。到时候听话的邻居挣三百,自己没听话只能挣五十,不得气死。   所以村民们以极大的忍耐,忍受着猫爪挠心,终于等来了支书,并且,支书说了,现在辣椒能收了!   发财啦发财了,要发财了。   每个去地里收辣椒的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魏建岭和韩云英也不例外,他们之前挣过钱,已经知道自家闺女说得对,比其他村民更听话。这会儿大喇叭一喊,两个人同样拉着地板车,到地里收辣椒。   魏建岭现在不敢支使魏檗干活了。自从魏檗当上村支书,带着大家伙儿种辣椒,特别是,前阵子镇里要换魏檗,全村人去镇里砸了镇政府的锅……   砸锅那天魏建岭没去。其实,比起魏檗,魏建岭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似乎更想让自己老爹当村支书。   嗨,想啥呢,都过去了。拉着板车的魏建岭晃晃脑袋。总之,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这次魏建岭再见到魏檗,他心里总是觉得怯乎乎的,没了当爹的那种理直气壮的劲儿。   说不上来。反正魏建岭见到地头上时,看到谢明月,理直气壮让谢明月下地帮忙摘辣椒。但看到魏檗,却犹犹豫豫的问,“你要下地吗?”   魏檗点点头:“要。”   谢明月都让魏建岭支使着给自家家打白工了,她怎么好意思袖手旁观。   收辣椒一直收到太阳落山。魏檗家收工往家走的时候,油山西村的空地上,农家小院里,已经摊满了不少晾晒的辣椒。   谢明月开心的跟魏檗说:“大家干劲儿都好足。”   回到家,韩云英去做饭,魏檗招呼魏建岭和谢明月一起,也把辣椒摊开晾晒。语气过于理直气壮,让魏建岭脸色黑了一下,他想反问,“你都命令起你爹来了?”嘴唇嗫喏了一下,没说出口。   魏檗和谢明月把旧报纸铺在院子里。咦?魏建岭怎么没有动。魏檗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又叫魏建岭:“过来帮忙啊。”   嗯……   魏建岭往前挪了一下,又挪了一大下,别别扭扭,开始听魏檗的安排,干起活来。   魏檗三个人干活,韩云英做饭。因为谢明月吃完饭后还要再骑自行车回家,韩云英便简单做了一些。   她听了魏檗的话,做点营养丰富的肉食。不过非年非节,家里人简单的晚饭,依旧不舍得做太多“硬菜”。   韩云英用自家剩了半块的老母鸡,做了锅鸡丝细面。不一会儿,厨房里传出来噼里啪啦油炸东西的声音,飘出来阵阵香味。   “太香了。”   魏檗中午心里压着事情,本没有吃太多东西,又干了一下午活。方才没觉得太饿,这会儿,突然觉得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把辣椒全部摊开铺好,干完院子里的活,忙不迭去厨房给韩云英帮忙。   韩云英已经把鸡丝滑熟,往锅里加力一勺疙瘩咸菜丝,又加了点盐豆。她让魏檗再往灶台里添点柴火。   灶台里的火苗腾冒了起来,借着大火,韩云英把锅里的鸡丝和盐豆咸菜翻炒均匀。谢明月也进了厨房,她按韩云英的吩咐,把另一个灶上,大锅里的面条捞出来。   韩云英把热腾腾的鸡丝,挨个浇在刚捞出来的面条上。   “滋啦啦~”   魏檗眼前腾起一片香气扑鼻的水雾。   她们三人把面条端到堂屋。没想到,吃饭用的桌椅板凳已经摆好了。   韩云英把碗放在桌上,奇怪的看了魏建岭一眼,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魏建岭没好气道:“我哪天没干活,我干的活少吗?”   “不少不少。”眼见两人又要在饭桌上呛呛,魏檗连忙跟魏建岭说:“进步很大,再接再厉!”   说完,拿起筷子,“吃饭。”   魏建岭和韩云英不再言语。一碗面条下肚,魏建岭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啊,不是我在饭桌上发话开饭吗,怎么变成大丫头了?   想来想去,魏建岭觉得,特例,今天可能是特例。我们当父母的,不能跟孩子计较这点事情。   吃过饭,谢明月要趁着天色尚明,赶路回家。魏檗把她送到村口。   送走谢明月,魏檗并没有马上回家。她权作消食,又绕到村里的辣椒地里。   大田地里几乎没有人了,田野显得格外空旷。   橘红的太阳从天边向西坠下,慢慢越沉越低,从刚刚落到油山顶上,到渐渐被远处的油山挡住大半个。村子里的人家,亮起星星点点的灯。   夕阳无挂坠山坡,溅起人间烟火。   魏檗吹着晚风,坐在田埂上。伸直手臂,从指缝里看夕阳。   阳光在她的指尖跳跃,晕起的光环,给指尖镀上一层金色的暖光。   魏檗眯起眼,想象这是自己能够点石成金的金手指。   谁也不知道,在他人眼里算无遗策的魏支书,偶尔也会有简单快乐的小孩心性。 第61章 金手指   ◎金手指◎   从田埂坐了一会儿, 魏檗下定了决心。比起油山西村的口碑,比起辣椒制种的未来,还是需要“苦一苦钱茂”。   她如果轻率的卖出辣椒种子, 砸的不止是油山西村的口碑。   她在省城和陈浩签的合同里,其实有南常市农科院多年种子质量口碑的背书。   老钱,说实话, 还不配与这么多人一起, 放在天平上。   加上陈黑脸和于明忠, 乃至……自己在山水镇里的口碑, 都不行。魏檗明白陈黑脸的顾虑。陈黑脸担心钱茂在里面待的时间过长,精神崩溃, 乱七八糟胡乱攀咬,给陈黑脸自己, 乃至于明忠,全部泼一身脏水。   魏檗什么都懂。   所以她才会如此踟蹰不定。   她现在已然下定决心。   她宁愿选择做一个陈黑脸、于明忠嘴里忘恩负义的“小人”, 也绝不会毁了油山西村和南常农科院种子的口碑, 绝不能毁了北山省辣椒制种的未来!   魏檗从田埂上站起身来,这里有天,天上日月轮转;有地,地上春种秋收。还有天地之间看起来渺小,却顶天立地的人。   她从田里走回家,下定决心,哪怕前路多艰, 也当一往无前。   老钱啊。魏檗玩笑似的想,但愿你的意志比你身上的肥肉硬一点儿, 能撑过六十天。   到了家, 韩云英和魏建岭正坐在院子里挑成熟度足够的辣椒, 拿着小刀片剥种子。   剥了不少,韩云英身旁的簸箕里,已经满满一小堆。   “咱家这一茬种得怎样?”   魏檗抓了一小把在手心。   嗯?怎么回事儿?   她揉揉眼睛。眼前出现层层叠叠的白色点点。   眼花了?   她放下辣椒种子,闭了会儿眼睛,抬头看向天空。眼前一片清明,没有什么东西。   她又重新拿起辣椒种子,白色散乱的小点又冒了出来。   “咱家辣椒种子,怎么回事儿?”   “怎么了?”韩云英头也不回,手里动作不停:“这不才好,我看比上一茬还要好。”   魏檗抓了一小把辣椒种子,走进堂屋,把堂屋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   凑在灯下看手里的辣椒种子。   层层叠叠的白点没有了。辣椒种子粗略看去,确实像韩云英说得那样,看起来比上一茬要好。   她从手心里拿出一粒,想仔细看一下。   “突~”   种子上方又冒出了白点。   许是单个种子,上方的白点没有重叠,看起来很清晰,很清楚,让魏檗轻易看清了,原来白点不单单是简单的白点,它是……它是……   魏檗揉揉眼睛,把手心里的种子分散摊开,摊在桌上。   “噗~噗噗~~”   每个种子上方,都冒出了细小的,乍一看像白点,实际上是两个白色字母的东西!!!   桌子上的这一小把种子,大多数上方浮现着的白色字母是“Aa”,有零星几个,上面浮现了红色的字母。仔细看去,是“AA”,和“aa”。   基、基因型!   魏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她脑袋仿佛宕机了,也或许填满了各种乱七八糟她分辨不出头绪的想法。魏檗只是机械的,一遍又一遍的把种子收拢,白点消失;再摊开,又出现。收拢,再消失;摊开,又出现。   金手指!!!啊啊啊啊!金手指!!!   魏檗想跳,想尖叫!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被噎住了一样,又把溢到嘴边的情绪一口一口,艰难的咽下去。   没有人,没有人能理解。也没有人可分享。   血缘上最亲近的人,韩云英,和魏建岭,都不行。   魏檗走出屋,神色平静的把她拿到屋里的那一小把辣椒种子稳稳的放在韩云英身旁的簸箕里。放下的瞬间,簸箕里所有辣椒种子的基因型浮现在魏檗眼前。   啊啊啊啊——   韩云英问她:“你怎么把所有灯都开了?”   魏檗控制颤抖的声线,“我高兴。”   韩云英和魏建岭没听出魏檗的异常,韩云英还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我出去一趟。”   魏檗说完,也没等韩云英和魏建岭有什么反应,打开院子大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她开始飞快的奔跑。   跑啊,跑啊。她把声音转换成动作,快速奔跑发泄自己的激动。   不知跑了多久,魏檗终于停下来,她发现,自己又跑回了辣椒田里。   月光下,所有辣椒植株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基因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檗敞开襟怀,朗声大笑。   惊起树上的鸟儿,扑棱扑棱飞过头顶。   清风明月入我怀襟,无人可以诉说的心事,便说与田野清风,天上星月听罢。   ——————————————   第二天,魏檗正想上镇里找钱盛和王阳。一打开门,看到钱盛和王阳两根柱子似的立在自家大门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身上满是露水。   魏檗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敲门?”   钱盛扯出个笑,哑着嗓子说:“刚来不久,正打算敲呢。”   魏檗深深看了他一眼。钱盛头发鸡窝一样,眼圈通红,眼底下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旁边的王阳比他好一点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魏檗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揭穿他,对钱盛说:“我正准备上镇上找你们呢。”   钱盛又笑了笑,似乎想说些客气话,可实在没心情,也没了力气。他忐忑,带着点期许,又像等着脖子上的刀最终落下来那样,问魏檗:“魏站长,定好了什么时候卖种子?”   “剥出来就去卖!”魏檗说道:“我和省城农资店有合同,种子剥出来立马去找他卖!”   “啊!”   “啊!”   钱盛愣住了。王阳也愣住了。以王阳对魏檗的了解,他认为,今天来,就是听钱茂的“死刑”现场宣判。   愣了一会儿,钱盛伸出双手,哆哆嗦嗦握住魏檗的手。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越扯越大,大到几乎令面容扭曲。他紧紧握住魏檗双手,大力摇晃:“魏站长,谢,谢谢你。”   晃了两三下,突然松开,两个肩膀全都卸了力,弯下腰,开始咳嗽。片刻,用假咳嗽掩盖的真哭声再也掩盖不住,双手捂住脸,坐在魏檗家门外痛哭。   王阳嫌他姐夫丢脸,拼了命的要拉钱盛起来。   过路的村民,好奇的来来往往打量。   不一会儿,魏俊海带着几个民兵队的成员一路小跑过来了,铁塔一样的几个壮汉在魏檗家门外围了半圈。   魏俊海问:“支书,咋回事儿?要我们干啥?”   其他民兵也七嘴八舌,有的作势撸袖子,“支书,您吩咐。”“我看谁敢来咱村里撒野。”   魏檗顿时哭笑不得,扶额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我答应给他哥帮忙。”   “对对对。”王阳忙不迭给民兵们上烟,边上烟边解释他姐夫的行为,“激动的激动的,太激动了。”   民兵里有人认出王阳,“你不是咱东村的王阳吗。”   王阳没认出来谁是谁,连忙胡乱应承:“是,可不是么。东村的农技员,咱魏姐的手下。自己人自己人。”   看起来确实是自己人。   不过民兵们依旧都没有走,大家伙儿自发往里缩小了一下圈子,挡住了来来往往其他人看向这边好奇探究的目光。   等钱盛情绪发泄完,擦擦脸站起来。   魏檗问钱盛:“进屋喝杯水,缓缓吧。”   “不用了。”钱盛摇摇头,问魏檗:“魏站长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准备去镇里给于大爷说一声。还有。”魏檗拍拍离她最近的民兵的肩膀:“这边没事儿了,正农忙,回去赶紧收辣椒。”   “好嘞!”“收到~”民兵队的小伙子们嘻嘻哈哈,给魏檗敬了个礼,“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收辣椒。   “诶,哥几个等等。”   钱盛叫住往回走的民兵们,三两步走过去,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钱、烟,全都派发给民兵队员。握着魏俊海的手,说:“哥们儿,抓紧收辣椒,辣椒收快一点儿!!”   啊……   魏俊海几人愣神的功夫,钱盛已经回到魏檗家门口,骑上自行车催促魏檗快走。   几个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魏檗走远了,才毫无负担的把手里的钱揣兜里,把钱盛给的烟叼嘴里。一边回一边说,“这人有毛病把,我们当然要快点收辣椒,还用他说。”“我看他也不是黄大牙啊。”“管他呢,不拿白不拿。”“咱支书就是厉害。”……   “那是,跟着咱支书,准没错。俺家就等着卖种子发大财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卖。”   “你是说马上卖?不纯度检测了?”于明忠吃惊的瞪大眼睛。   他跟钱茂往来少,顶多算好一点儿的同事关系。私心里,于明忠更看重油山西村,乃至山水镇长久的口碑和品牌。   如果不是当着钱盛和王阳,于明忠真想问问魏檗,你过年时候在我家说的辣椒种子发展的蓝图,不作数了?一个钱茂,当真那么重要?你是不是,真的和钱茂有什么勾结往来?   可当着钱盛和王阳,于明忠什么也没说,只是问魏檗:“你想好了?真想好了?”   “对。”魏檗点点头。   她想了想,油山西村这批种子卖出去,乃至以后的种子都不用经过费时费工的纯度检测,快速往外出,还没有问题,她必须要有个解释。   她不能说她的金手指,说了可能也没人信。   不,等等,也不一定。   有些没法验证的东西,说不定越往玄乎里面说,越不会惹人怀疑。   魏檗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神神秘秘跟于明忠说:“于大爷,我说出来你都不信。我昨天傍晚收辣椒累了,在地头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女的,说给我什么什么东西我忘了。醒了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一下子就感觉能知道哪些辣椒的种能用,哪些不能用。”   “我觉得可真了。又找原来的种子试了一下,真挺准。”   魏檗说完,自己都感觉过于离谱,又找补了一句,说:“也可能是我撞邪了。”   “瞎说!”   于明忠一脸严肃。   你说我瞎说就瞎说吧,魏檗摆烂的想,反正我给解释了,爱信不信,没其他话了。   “怎么能是撞邪!呸呸呸!”于明忠站起来,手指几乎要点到魏檗脑门儿上:“那是油山奶奶。”   魏檗:???   不是,你怎么还带自动不设定的?   于明忠问:“你在家给油山奶奶上香了吗?”   看魏檗怔愣的神色,于明忠道:“肯定没有,是不是!快点,去净手。”   不是,要搞这么正式吗?说好的唯物主义呢?   王阳和钱盛也跟着在身上抹了抹手,把手抹干净。   钱盛更是激动,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谢天谢地谢谢油山奶奶显灵,我哥这次有救了。”   魏檗:…………   魏檗编瞎话的时候,她这个唱戏的万万没想到,听戏的能给她补瞎话补这么真。   最后她被迫洗了手,带着于明忠、王阳、钱盛三个人,在于明忠家院子里,给“油山奶奶”上了三炷香。   上完香后,魏檗发现,于明忠、钱盛、王阳三个人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一样了。   于明忠拍拍钱盛的肩膀,信心满满对钱盛说:“你哥这次,绝对有惊无险。我把事情去给陈书记说一下,让他也放心。你们赶紧回去忙吧。”   回去的路上,魏檗没忍住,冒着被“揭穿”的风险,问王阳:“你们怎么就信那是油山奶奶?咱是谁啊,油山奶奶认识我们是哪根葱?”   王阳理所当然道:“姐,油山奶奶肯定不认识我是哪根葱,但你不一样,你肯定是犯星相,能成大事的人。”   “别人说八成是假的,你说,肯定是真的。”   “行了,打住吧。”   魏檗心累,跟王阳和钱盛说:“我走了。收辣椒剥种子费工夫,用工多,我得回村里去看着。你们要是有空,也能去帮忙。人多了总归干的快。”   “好的姐。”王阳说:“我们明天去帮忙。”   “是的姐。”钱盛也跟着王阳喊姐,跟魏檗说:“姐你慢走,我明天喊人去村里帮忙。”   瞅着钱盛一脸褶子,魏檗无语的想,你孩子才该喊我姐!这都什么封建迷信啊。   魏檗万万没想到,到了第二天,更让她无语的事情发生了。   她看着钱盛和王阳带到油山西村帮忙的一大群人,咱就是说,知道的知道你们来帮忙收辣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来打群架。你瞅瞅,那边都有村民开始寻摸铁锨镰刀那些家伙什儿了。 第62章 免费的午餐   ◎免费的午餐◎   “别激动别激动。都把手里的家伙什儿放下!”   魏檗连忙拦住油山西村的大家伙儿, 跟大伙儿说:“他们是来帮我们收辣椒的。”   对面的钱盛带着一帮人猛点头。   村里有人不确定的问:“真的吗?”   魏檗斩钉截铁:“真的!你们都先自己下地干活,这些人我统一安排。”   村民们听话的散了,魏檗把钱盛一行人带到村部, 又叫来妇女主任韩菲菲和村里的三组长、兼组织委员吕顺和。去村部的路上,魏檗和钱盛、王阳走在前面,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魏檗忍不住问钱盛:“都是你家亲戚?这么多吗?”   钱盛点点头, 说:“这都没来全。我家亲兄弟姊妹就有五个, 再加上叔伯兄弟、各自姻亲。都担心大哥, 一听说能帮上忙, 有空能来的都要来。”   “看来你哥平时人缘不错。”   钱盛笑了笑,他哥平时手里有钱, 行事大方,家里亲戚朋友, 或多或少都得过好处。现在摇钱树要倒,除了自家亲姊妹几个, 其他人过来帮忙, 难说是什么心思。   不过凡是论迹不论心,大家能来,钱盛已经很感激了。   一行人跟着魏檗到了村部,韩菲菲和吕顺和也到了。   他们两人是土生土长的油山西村人,从小长在村里,对村里家家户户的情况门儿清。特别是吕顺和当着村里组织委员,负责整理村里的名册, 比其他人更了解村里各家各户的情况。   魏檗点了点人头,加上钱盛自己和王阳, 钱盛一伙一共有三十一个人。二十个男的, 十个女的, 看起来都是做惯了地里的活计,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魏檗让韩菲菲和吕顺和先找出跟着种辣椒的村里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一共有三户。魏檗让钱盛点出来九个能干活的,每户分给三个人,让王阳先带去帮忙。   接着是家里人有残疾的,寡居的,每户也安排三个人去帮忙。家里有人因病或者其他原因丧失劳动能力的,每户安排两个人,过去帮忙。   林林总总加起来,又派出去十六个人。   还剩下六个人。   魏檗一时拿不定要怎么分。   韩菲菲提醒道:“要不点点村里的独女户,也安排个人去帮忙?”   独女户?魏檗一时没想明白什么意思。   韩菲菲被吕顺和用胳膊肘狠狠给了一肘子,正想骂他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尴尴尬尬。   他们俩人的小动作落在魏檗眼里,魏檗一下子想起来了“独女户”是啥意思。   “独”,只有,独女户,只有女儿的人家。在农村,没儿子,在众人眼里,干农活也好打架也好,都是弱一层的。   越是这样的人家,其实内心越敏感。——比如魏建岭。   特别是两口子尚有劳动力的时候,派人去帮他们,说不定会刺激到敏感的小神经。村里落不到好不说,两口子顶多在心里骂村里,万一憋点邪火,难保回家会不会打骂闺女。   魏檗想了想,道:“算了,我想了想咱村里的独女户,家里劳动力也都足够。”   五个人。魏檗突然想起于明忠之前跟她说过的,不要让跟着你干活的人寒了心。比如于明忠那次的分钱方案,不一定要太多东西,但只要显出差别,就会感觉不一样。   韩菲菲和吕顺和还在皱眉思考。魏檗笑道:“咱村干部自家也都种了这么多辣椒。”她转头问钱盛几个还在村部的:“你们到我们几个村干部家帮忙咋样,中午管饭?”   “那感情好!”钱盛连忙道:“魏姐,我去你家!”   “魏姐,你让我去!”王阳不服,跟魏檗说:“来企饿群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看更多万结文我姐夫农活干的少,我之前跟你学过,我干得好,我去给你家干。”   “你……”   钱盛作势要打他小舅子。   魏檗笑着分开他们。韩菲菲和吕顺和也喜笑颜开。种辣椒是挣钱,可活太多了,太累了。他们这些村干部,如果每家也能多一个帮手,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村干部一共五个人,钱盛带来的人还有六个。   最后,钱盛和王阳两个人一起,都去魏檗家帮忙收辣椒!   再加上前来帮忙的谢明月,魏檗家的几亩地,一下子六个人干。   不至于,真不至于,这点儿地,干活的人密度有点儿太大了。   魏檗索性把韩云英和谢明月都叫出来,只留三个男人在地里干活,她们三个人回村部。   这样的农忙时节,家家户户根本没有时间做饭吃饭。既然这样,反正现在村里也有钱,不如给大家发点福利,重启“大锅饭”。   韩云英在真·大锅饭年代,就在集体里做过饭,这会儿做起来,驾轻就熟。   安排魏檗烧火,谢明月打水,她自己熬汤的同时不耽误和面。   到中午吃饭的点儿,村部里三个人已经做好了三大桶汤,五大摞煎饼。   魏檗在村部大喇叭上喊:“农忙来不及做饭的,可以到村部拿午饭。农忙来不及做饭的,可以到村部拿午饭。农忙来不及做饭的,可以到村部拿午饭。”   喊了好几遍。   过了一会儿,魏俊海他媳妇颠颠儿小跑过来了。又过了一会儿,王阳、吕顺和家的人也都过来了。他俩拿了东西刚出门,韩菲菲也进来了。   魏檗发现,来的都是村干部家的。总不能只有村干部吃午饭,其他村民都是铁打的,不觉饿吧。   她问韩菲菲:“你来的时候,看到其他人家里吃饭了吗?怎么都是村干部,村民没来拿的?”   韩菲菲说:“他们怕要钱要票。”   “啥意思?”魏檗问。   “我来的路上听见王三叔三婶儿念叨了,三婶想来拿,三叔担心是咱村里想办法坑他们钱,现在吃了,之后从卖辣椒钱里高价扣。”   “怎么能这样想?!”   魏檗好气又好笑,鼻子都快气歪了。   韩菲菲不觉得有啥,理直气壮的说:“以前村里没少干这事儿。”   魏檗懂了,吕家丰老小子没拌过好馅子,一听村部有啥事儿,村里老百姓,从来都不往好地方想。   她无奈道:“好了,我知道了。怪我,没跟大家伙儿说清楚。”   韩菲菲走了之后,魏檗又打开村里的大喇叭,“村民们注意啦。午饭村里免费提供,午饭村里免费提供,午饭村里免费提供。我一个吐沫一个星,村里风气和从前不一样了!村里风气和从前不一样了!大家放心来拿……”   这番表态喊完没多久,陆陆续续开始有普通村民到村部来拿午饭。   “支书,真不收钱?”   “不收。”魏檗指指她刚刚写好,贴在墙上的大红纸,“看看那里。”   大红纸贴在村部大门旁边的墙上,毛笔写了几个大字:收辣椒期间午餐免费。   地下还有日期落款和魏檗的签名。   “支书,你忒仁义了!”   仁义,是农村对一个人的最高夸赞。   魏檗笑笑,村里老百姓其实要的并不多,一点点儿的善意,就会让大家热泪盈眶。   有了打饭回去的人的宣传,来拿午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获得了钱盛带来的人帮忙的人家,犹犹豫豫问魏檗:“支书,来帮忙的这些人,咋算工钱?”   魏檗笑道:“他们不要钱,特意过来免费帮忙的。”   ……   过来打饭的人越来越多。有免费的午餐,还有未来可期待的钱财,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色。   大家伙情绪高昂,大嗓门聊天。   魏檗拿着汤勺,被围在人群中间。   “支书,俺们去镇政府砸锅,真没白砸。” “幸亏留下咱支书了。” “俊海那小子,脑袋瓜子就是灵,胆还大,要不是他带咱去镇上,咱还真想不起来。” “我听给俺家来帮忙的那人说了,咱支书是天上星宿下凡。” “真的假的?咋说的。”   魏檗脑袋瓜子嗡嗡的,能不能不要当着本人的面就直接传谣。   她只好也提高嗓门,一边往空碗里打汤一边给聚在一起的村民们训话:“砸锅的事情谁也不能再提。”   “咳咳。”   魏檗偏头咳嗽两声,声音太高,嗓子有点喊劈了。   她说:“勤劳才能致富,我们种辣椒靠的是科学技术和自己勤劳的双手。什么神神鬼鬼乱七八糟的,让我听见,大喇叭上全村通报批评一星期!”   “好好好。支书,俺们不再说了!”   村里人又不傻,他们互相使个眼色。咱支书说的这话,啥意思,懂不?天机不可泄露,咱可不能在外边乱传支书是神仙星宿下凡,油山奶奶都来助她。天机不可泄露。   支书说这话,肯定是真的。只有真的才不让传。   魏檗见大家从善如流,自己说了之后,立马没人再提什么油山奶奶,天上星宿,不由满意点点头。谁说村里人都容易愚昧,大家这多听劝!   嗯,很不错。魏支书和村民们的思路,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但达成了诡异的平衡,双方都很开心,很满意。   一连三天,魏檗都在村部提供午饭。   有了钱盛带来的人的帮忙,油山西村收辣椒,剥种子的进度快了很多很多。   到了第三天,家家户户几乎已经把种子都剥了出来。第三天傍晚,大包小包,写着名字和斤两的家家户户的辣椒种子,便都送到了村部。   魏檗,有了金手指的魏檗,堪称人肉扫描机。   村民交过来的种子,她按纯度分好档次,记在笔记本上。对于那些纯度很差的,她留下来一些样。因为如果他们领的钱比别人少,可能会“找后账”,这时候,就要有所有人都能一眼看明白的证据。   魏檗告诉钱盛和王阳,明天可以到省城去卖种子了。其他来帮忙的人,可以不用来,钱盛和王阳两个,明天一早过来,每人带一个大旅行包。   晚上钱盛和王阳走后,魏檗又去找了魏俊海,让他明天也跟自己到省城,同样带个背包。   回到家,魏檗让魏建岭也跟着去省城。辣椒种子有点多,却没有多到四五个人都拿不了。   魏檗担心的其实不是辣椒种子,而是卖了辣椒种子之后,拿到手里的钱。见财起意的人从来不少,她不想考验人性。只和钱盛、王阳一起去省城,万一两人起了歹心想要杀人越货,她孤身一个女性,再有麻醉针,也防不住。   单带魏家的人,也不行。巨大的金钱利益面前,血缘一文不值。特别是她是个农村人眼里终归都会变成“别人家的人”的女性。所以她带着他们四个一起去省城,每个人都跟她有关系,而彼此相互之间,利益却不统一。   大清早,五个人便带着辣椒种子,以一个互相提防但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稳定状态,上省城而去。 第63章 “见家长”   ◎“见家长”◎   到省城的时候, 已经接近傍晚。魏檗建议,先找一个招待所住下,第二天一早再去农资市场交割种子卖钱。   不然现在去了农资市场, 晚上带着一大笔钱住招待所,难保不会出现什么事情。   魏建岭和魏俊海当然没有意见。几个人里最着急的是钱盛,魏檗此言, 主要是为了征求钱盛的意见。   钱盛想了想, 即便现在立马去卖种子换了钱, 也决计不敢带着这么一大笔钱在夜里赶路, 也不敢带着这么一大笔钱,在人生地不熟的省城住宿。   现在几个人带的种子, 落在不懂行的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财货”, 和大笔现金完全不一样。   所以钱盛也点头同意了魏檗的提议,大家决定先找一个招待所住一晚, 明日再去农资市场卖种子。   这个年代住招待所, 都需要有介绍信。   魏檗出来的时候,除了她和魏建岭、魏俊海三个,给钱盛和王阳也以油山西村的名义开了两张介绍信。除此之外,她还盖了大概五六章“空印”,只盖了油山西村的章子,没有填内容。万一有什么,可以随时按人家的要求现场填。   火车站旁边鱼龙混杂, 南来北往的人太多,魏檗不怎么放心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她带着四个人打了一辆火车站载人的三轮蹦蹦车, 到了北山农业大学附近, 住进大学城附近的招待所。   魏建岭和魏俊海一个房间, 钱盛和王阳一个房间,魏檗单独一个房间。魏檗房间除了她自己的用品,没有放任何行李和种子。种子大家默契的在魏建岭房间放了一半,钱盛王阳房间里放了一半。   魏建岭和魏俊海把种子藏在招待所的床底下,外面挡上其他行李,最最外头,胡乱扔上两人的臭袜子臭鞋。钱盛王阳他俩把种子藏在柜子里,又抱了一床被子,把种子压在下面。   出门的时候,各自把门窗检查一遍。   在大厅里等他们的魏檗哪里知道他们在屋里搞这些,左等不来,又等不来。正想上去敲门看看,魏建岭几个人结伴下来了。   每个人都信心十足跟魏檗拍胸脯保证:“放好了,你就放心吧!”   魏建岭难得到省城来一次,又住在了大学城附近,他问魏檗:“大丫,这里离你哥上学的地方,有多远。”   “就在那。”魏檗把北山大学指给他看,“隔条路就是。咱去吃饭的那条街,左边是我前几天读书的北山农大,右边就是魏潭上学的北山大学。”   魏建岭问:“咱去吃饭,要不要叫你哥也来?”   “叫啊。我本来也打算叫他。他……”魏檗想告诉魏建岭魏潭谈了个女朋友,转念一想,魏潭心里不一定有什么打算,自己便不要当藏不住事情的人了。   她跟王阳说:“他宿舍你知道,你跑快看看他在不在,在的话叫他出来一起吃饭。我们到小吃街上北山船菜那家店吃。”   “好嘞~”王阳答应一声,跑快去北山大学找魏潭。   魏檗跟魏建岭三人说:“前几天王阳找我,就在魏潭宿舍住了一晚。”   魏俊海正好奇的四下打量,闻言酸道:“王阳那小子也算沾了点文气儿。”   “你要想,今晚你也去跟魏潭挤吧。”   “我不,我要住招待所。”   “那楼好高,二叔,你看那白色的楼。”   ……   魏俊海一路大惊小怪,啧啧称奇。魏檗一路给他们三个介绍两个学校周边的景点建筑。   到了小吃街,找到第一次和魏潭、高秀秀吃饭的那家店。   魏檗在函授班期间,这条小吃街上的店也吃了不少家,全部尝下来,魏潭请她吃的那家北山船菜,要排在物美价廉NO.1。   老哥良心大大的有,请客没有坑妹妹。   几个人坐下没多久,王阳便推门进来了。   魏檗奇道:“这么快?”   “刚进大门就碰上了。”王阳说:“他们也正打算出来吃饭呢。太巧了,幸亏没走串。”   魏檗听到个词,“他们”?   魏建岭没意识到,他站起来向外看去,问王阳:“人呢?咋不进来?”   王阳转头往外看,魏檗也转头向门口看去。   魏潭正好推门掀帘子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通红的人。   “秀秀姐,这边来坐。”   魏檗站起身,给魏潭挥手示意。又在旁边没人的空桌子旁拉过来一张椅子给高秀秀坐。   高秀秀挨着魏潭和魏檗坐下。   魏建岭此时意识到了点儿什么,又不敢相信。看看魏潭,看看高秀秀。   魏潭倒是大大方方,握住高秀秀的手,跟魏建岭说:“爹,这是我女朋友,秀秀,高秀秀。”   他又给高秀秀介绍:“这是我爹。”   魏檗离得近,看到高秀秀脸色比进门时更红了三分。高秀秀低垂着眼睛,站起身子,微微弯腰,低声叫魏建岭:“叔叔好。”   魏潭指指魏俊海,跟高秀秀说:“这我大爷家的堂哥。”   高秀秀半起身,叫魏俊海:“哥。”   魏潭目光看向钱盛,钱盛连忙说:“我姓钱,钱盛,跟魏姐上省城来办点事情。”   高秀秀没有起身,只是道:“钱哥好。”   “王阳,我妹。”魏潭指指王阳,魏檗,跟高秀秀说:“你都见过了。”   高秀秀点点头。魏檗看高秀秀还有些紧张,安抚似的握住高秀秀的手,秀秀给了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魏建岭这时候也反应过来。   魏潭不声不响,谈了个媳妇啊!并且看样子,魏檗也知道。   事出突然,他摸遍全身,既没摸到钱,也没摸到能当见面礼的“传家宝”。魏建岭忍不住埋怨魏檗:“你一早知道了?回家咋不说呢!一点儿都没准备。”   魏檗也无语了,她也没想到魏潭直接来带高秀秀“见家长”啊!她自己不喜欢被别人干涉私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她也尽量做到有边界感,不去干涉别人的私事。   魏潭本来也要毕业回家了,她以为,魏潭会到家之后,正式给家里说。   哪里想到老哥不按常理出牌,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直接带了高秀秀来。   可这事儿,让魏建岭一说,听起来却仿佛是她这个小姑子对高秀秀有意见,所以才不给家里说魏潭谈女朋友的事情。   这是什么猪队友。   魏檗麻了,只好明着给魏建岭,实际上是给高秀秀解释:“本想告诉家里,没想到回到家之后事情太多,焦头烂额,一下子就忘了。”   魏檗回家之后有多忙,魏建岭看在眼里,他接受了魏檗的解释。想到让魏檗忙得焦头烂额的“罪魁祸首”,狠狠瞪了一眼钱盛。   钱盛头往桌子上低了一低。   魏建岭接不接受这个理由魏檗不在乎,她看向高秀秀,高秀秀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魏檗隐隐,纯纯没有凭证的第六感,感觉到,高秀秀情绪似乎不高。   魏建岭知道她回家有多忙,高秀秀不知道,自己的理由乍一听似乎真的有点敷衍。落在高秀秀眼里,就是,男朋友的妹妹,自己未来的小姑子,对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对自己更重视更上心。   魏檗想了想,老哥突兀的把高秀秀带来,高秀秀回家之后,八成会向家里说起见到了男朋友的家长。正常情况下,女方家长都会问一句,在哪儿见的,怎么回事儿,说了什么。   以魏潭的八百个心眼子,魏檗不确定他带高秀秀来,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想拐弯抹角向高昊透露些信息。   魏檗趴到高秀秀耳边,没说很详细,只是把钱盛的哥哥遇到事情,所以自己连函授班结业考试都没考,就匆匆回家的事情,咬耳朵给她说了一遍。   高秀秀听完,惊讶的睁大眼睛。   在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学习考试是天字第一号大事,连考试都来不及,得是多么大的事情啊。她对魏檗回家“忘了”说自己的事情释然了,并且担忧问道:“事情解决了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魏檗松口气笑了,这次没有咬耳朵,给高秀秀,也给魏潭说:“我们几个这次到省城来卖辣椒种子,能卖这个。”   魏檗伸出两根手指,在桌面上写了个“万”字。   高秀秀惊讶的捂住嘴,魏潭眼睛也一瞬间睁大。   “卖了种子,有了钱,便没事儿了。”   高秀秀从抓着魏檗的手,变成挽着魏檗的胳膊,由衷赞道:“好厉害,你们好厉害。”   魏檗:“还好还好啦。”   上了菜,大家边吃边聊。   魏建岭最关心的,一是高秀秀的家长是干啥的,二是真要结婚,她家要多少彩礼。不过魏建岭也不憨,彩礼的事情,不能在这种场合下问。   问人家家里是干啥的,也不能问得很突兀。   心里满心的事儿,一桌子好菜,魏建岭食不知味。   魏俊海问他:“叔,你咋光夹辣椒,不夹肉?”   魏建岭:……   魏建岭这才发现,满桌子好菜,自己光紧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碟子辣椒咸菜吃了。   魏建岭瞪了魏俊海一眼:“我种辣椒,吃点辣椒咋了。尝尝人家咋做的,回去也好学着做!”   他后知后觉感觉到,嘴里热辣辣的辣得疼。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水,才想出怎么体面的“盘问”高秀秀。   魏建岭用自以为和蔼慈祥拉家常的语气,问高秀秀:“秀秀家是哪儿人啊?”   高秀秀说:“我爷爷家是山东的,姥姥家在南常市,我从小就在省城长大。”   “啊,城市户口啊?”   高秀秀点点头。   魏建岭觉得,刚刚辣椒吃多了,劲儿还没下,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凉水。他以为,高秀秀顶多也像魏潭一样,家里农村,考大学才到的这里。   哪成想,人家是省城的城市户口。魏建岭觉得那从未谋面的未来亲家,让他感到压力山大。   魏建岭说:“唉,俺都是农村人。魏潭小时候也在农村,考上大学才出来。”   高秀秀点点头,“我知道。”她看向魏潭,眼里闪动着光彩。   魏建岭又问:“你爸妈都有工作?是工人?”   “不是。”高秀秀摇摇头。   魏建岭一口气儿松了半拉,就听高秀秀继续说:“我妈是北山大学的老师,我把在咱南涿县工作。”   魏潭接着补了一句:“在县委机关大院上班。”   ……   魏建岭筷子都要拿不住了。   俺家泥腿子,人家家里是书香门第,机关干部。高攀的太过分了吧!人家女方家里同意才能有鬼了。魏建岭懂了,为什么魏檗回家不说。魏檗那丫头多精啊,她肯定是知道他哥这成不了。   “吃饭吃饭。”魏建岭悟了,招呼大家说话别耽误吃饭。   他打定主意,回头找时间劝一下魏潭,找媳妇要踏踏实实,看看自己啥情况,找个差不离的就行了,别光想着高攀。跟吕勇似的,把自己耽误成光棍汉了。   魏建岭“悟了”的表情大概太过明显。魏潭看不下去,跟魏建岭说:“爹,我毕业之后准备回咱县里工作,就跟着高叔。我跟秀秀的事儿,高叔和吴老师都知道。你回去跟俺娘也说一下,等我上班安顿下来,就带秀秀回咱家去看看。”   “啪嗒!”   魏建岭摇摇欲坠的筷子终于掉到了桌子上。   “爹,你喝醉了吧。”魏檗瞥了一眼魏建岭,说:“让你别喝那么多酒。海哥,去柜台再给你叔那双筷子。”   “咳、咳咳。”魏俊海大声咳嗽着去柜台拿新筷子。   魏建岭长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向魏檗。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你点的菜,点没点酒你心里没数吗?你说喝酒误事,根本没给你爹点酒!你爹我一杯子一杯子灌的净白开水!   还有你,魏俊海!魏建岭没好气儿接过魏俊海手里的筷子,你那是咳嗽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憋笑!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魏建岭内心一片忧愁凄凉愤懑,一个个的小辈们,都不孝顺!   吃菜!他拿起筷子,不想搭理桌上任何一个姓魏的,闷头吃菜。   吃完饭,魏潭和高秀秀回学校,和魏檗几人在小吃街的街头分别。魏檗几人沿着北山农业大学外面的柏油马路回招待所。   走在路上,魏檗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叫她。   “是在叫我吗?”   王阳说:“我听着像。”   魏檗停下脚步,转身发现,原来真的有人在叫她。她回过身去,往来时的方向,回头走了几步,迎上叫她的人。   “李老师,真巧。”   李烛说:“我远远看着像你,果真是。你家里的事情办的怎样了?昨天函授班结业考完,这一期圆满结束了。”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挑挑眉,跟魏檗说:“一切顺利。”   魏檗也笑了,她眨眨眼睛:“谢谢李老师呀。家里的事情也很顺利。”她指指不远处的魏建岭几个,“我们明天到农资市场卖辣椒,卖了基本就没事儿了。”   “那太好了。你之前说的产学研基地的事情,院里也基本同意了。”   魏檗高兴道:“果真太好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去考察考察我们的基地。”   正说着话,周遭的路灯“刷”,亮了起来。   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   李烛一瞬间微微失神,魏檗也被晃了一下眼睛。   不远处等着的几个人,也更加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和两人说话时的情态。   王阳说:“这人干啥的,是在追我们魏姐吧?”   钱盛道:“我看像。”   “啧啧啧。”魏俊海晃脑:“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最后魏建岭发话,一锤定音:“你们仨都给我闭嘴!”   夜里睡觉的时候,魏建岭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愁死了,睡不着。魏俊海睡得呼哈,呼噜打得震天响。   魏建岭听了,心里更是烦躁,所幸从床上下来,踹了魏俊海两脚。我睡不着,你睡这么香,我气得慌。   魏俊海睡得迷迷糊糊,屁股一疼,睁眼一个黑人影站自己床边,吓了一大跳。挥起拳头给了魏建岭一拳。   “小王八羔子打你叔!”   “叔,你大半夜干啥呢,能怨我吗?”   魏建岭坐地上捂着被魏俊海打疼的脑袋:“睡不着。愁死了。”   “愁啥?”   魏俊海不想聊天,敷衍了一句,重新躺床上睡觉。   魏建岭从地上起来,“砰砰”给了魏俊海两锤,“让你揍你叔,你叔揍回来!”   魏俊海:我好好睡觉招谁惹谁了……   不过魏俊海清醒着的时候,也不大真敢跟长辈对打,只好生受了魏建岭两锤。   没了呼噜声,锤了魏俊海两锤,魏建岭心里好受多了。也愿意跟魏俊海聊聊烦心事儿。   他说:“愁啥,愁今天见着的魏潭女朋友,还有大丫头那个老师。”   魏俊海只想睡觉,敷衍道:“这有啥可愁的。不用你操心,多好啊。”   “见着魏潭吧,我总想起他亲爹。”魏建岭点了根烟,“你妹那个吧,我又担心闹到最后跟你姑那样。”   魏俊海猛地翻身坐起来:“怎么说?”   你细聊聊。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第64章 一些往事   ◎一些往事◎   魏俊海年纪比魏潭和魏檗都大, 对于姑姑魏红缨,和跟他姑姑好的那个知青,他有模模糊糊的记忆。   在魏俊海记忆里, 姑姑很漂亮,爱俏又爱笑。穿着花衣裳,笑起来声音像门前挂着的风铃。每次赶集回来, 都会给他糖吃。有一年村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陌生的男男女女, 住在村头的几间空屋里。   魏俊海现在知道了, 那些人, 就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他印象中,那些人到了村里没多久, 他就在爷爷老魏头家里,时不时会见到一个高个男青年。后来姑姑和这个男青年结了婚, 魏俊海便改口叫那人姑父。   再后面的事情,在魏俊海的记忆里像拉了进度条, 点了快进键一样。他似乎在村里疯跑、玩闹, 突然有一天回家,发现姑姑肚子大了起来。又没过多久,姑姑怀里抱了个小娃娃,然后姑姑就在村里失踪了。   他爹说,他姑嫁人,嫁到临县去了。   那个时候魏俊海不明白,他姑不是已经在村里办过婚礼结婚了吗?他最开始不知道, 好奇问过一次,被他爹逮着一顿猛揍。   现在魏建岭自己起了话头, 魏俊海哪里能忍住不问。   他问了一直以来压在他心里最大的疑惑:“我姑到底还活着吗?”   不然嫁到临县, 再远还能有他们来省城远?这么多年, 怎么做到一点儿来往都没的?   “呸呸呸。瞎说什么。”   魏建岭道:“当然活着,不过好不好就难说了。”   “真嫁临县去了?”魏俊海问:“怎么没见去走过亲戚?”   “你怎么知道没走过?”   魏建岭弹了弹烟灰。   送嫁的时候,是他们兄弟两个送的。后来,隔了一年,魏建岭再去的时候,魏红缨已经生了个娃。他去的时候,魏红缨两口子不知道因为什么拌嘴,总归是农村家里鸡零狗碎的事情,魏红缨正抱着娃和她男人撕打。   刚生完娃的女人,哪里打得过男人。   如果不是刚巧赶上魏建岭去看她,魏红缨还不知道会被男人打成什么样。   魏红缨见着魏建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求哥哥把她带回家。   魏建岭哪有本事把她带回家。魏红缨已经扔下一个奶娃子,老魏家还不知道怎么养,如果再抱着个奶娃子回去,一下子又多两张嘴吃饭。老魏头肯定不会养她娘俩,如果能养,也不会再把她嫁出来。   自己家,自己家也穷得叮当响,哪里有余粮管她。   魏建岭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什么心情,只记得自己拒绝了魏红缨的要求,和魏红缨听到自己拒绝后,冰冷、绝望,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   “唉。”黑夜里,魏建岭烟头明明灭灭,多年过去,想起往事,难免对妹妹动了恻隐之心,跟魏俊海说:“你姑太不晓事儿,我好心好意去看她,她说要跟娘家断绝关系。断绝拉倒!你爹也去看过她,也被她骂回来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   “你姑这辈子,毁就毁在袁起身上了!”   “袁起?就是魏……”魏俊海差点说魏潭,连忙止住话头,转口道:“就是骗我姑的那个知青吗?”   “可不就是那狗蛋!”   魏建岭现在想起袁起,还恨得咬牙切齿,他握紧拳头,往虚空挥了挥手,想象那里有袁起的脑袋。他现在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袁起,是从地里浇地回来。   他挽着裤腿,光着的脚,脚底、小腿上全是泥。袁起干干净净,白衬衫、军绿色裤子,脚上穿着胶鞋,站在自家院子里。   魏建岭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时候他想,你穿的再干净,不一样要上山下乡,接受我们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爹老魏头是支书,安排他当管理知青的小队长。   那些知青,让魏建岭“教育”的叫苦连天,没一个在他手底下讨了好去。可没过多久,魏建岭便发现,每当自己给袁起安排重活,晚上到家,准见不着自家妹子的好脸色。   一来二去,魏建岭发现,袁起竟然勾搭上他妹妹。   那些手段。魏建岭跟魏俊海说:“吹拉弹唱,咱农村人见都没见过,现在我想起来都泛恶心。但就是讨女人喜欢。”   “姓袁的通过咱家上了大学。听你姑说,他在城里找的那个老婆,更不得了,是个好大干部的闺女。”   “啧啧。”魏俊海道:“还真怪有本事。”   “可不是么。”   魏建岭把烟屁股按灭,屋里漆黑一片。   他在黑暗里的叹息带着担忧,“老鼠儿子会打洞,你看魏潭今天吃饭的时候伏低做小,甜言蜜语哄那个女的,你能吗?太随他亲爹了,咱老魏家,谁能做的出来。”   魏俊海认真想了想,道:“我倒是想,可我脑子笨,长得丑,人家也看不上我啊。”   “我现在,就担心魏潭跟他亲爹那样。”   魏俊海随口劝他二叔:“你担心啥。魏潭是个男的,真随他亲爹,骗了小姑娘,拍拍屁股走了,咱家又不吃亏。”   “你懂屁!”魏建岭糟心的骂魏俊海。   还要你说,我当然知道魏潭不吃亏,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我屁也不懂!”魏俊海重新躺床上,拽上被子。吃完瓜,种瓜的拜拜了您呐~他没好气的说:“我真是闲的大半夜听你唠叨,睡了!”   “我妹你更不用操心。”魏俊海说:“反正我听你的说法,我姑要有我妹一半的脑子,也落不到现在这地步。”   魏俊海翻身睡觉,不再搭理魏建岭。魏建岭也不想再搭理糟心大侄子。好在大侄子刚睡着,还没打呼噜,让魏建岭达成异乡、黑夜、独醒、寂静几个,容易让人心事重重想东想西的条件。   魏建岭现在是魏潭名义上的爹,按农村的规矩,魏潭将来是要给他养老送终,摔盆捧灵的。他担心魏潭像他亲爹,他亲爹为了自己,连老婆孩子都能说扔就扔。搁魏潭身上,自己这名义上的爹,实际上的舅,算啥?屁都不算,还不更是说扔就扔。   魏建岭心里挤满对自己将来可能会“断子绝孙”没人养老送终的担忧,对魏檗的那点儿可能会被骗的担心,早在心里挤没影了。   他翻来覆去一晚上,临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了,办葬礼,魏潭果然没来,挑头的竟然是魏檗。魏建岭四下里一看,既没打幡的也没哭灵的,魏檗还在那里说什么拉火葬场,骨灰埋公墓……   魏建岭一个激灵吓醒了。   梦见自己死了没吓醒,梦见没摔盆的不入祖坟被吓醒了,不愧是你,魏建岭。   魏建岭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魏俊海才醒。   魏俊海看到坐着的魏建岭大吃一惊,问:“叔,你一宿没睡吗?”   “刚醒。”魏建岭有气无力。   魏俊海听了,没再理他,自行起来洗漱。他在招待所洗漱台的镜子旁边左照照,又看看。招待所诶,省城的招待所,回去能吹一辈子!   等到魏檗过来敲门叫他们,魏俊海才依依不舍从洗漱台前离开,魏建岭随意冲了把脸。   打开门,魏檗见了魏建岭神色吓了一跳:“咋?你还认床?昨晚没睡好?”   魏建岭神色蔫蔫的,不答话。   魏俊海早上起来,已经琢磨过来了,他二叔八成是担心魏潭像他亲爹那样,有了个得力的老丈人,将来认祖归宗不养他。   但这话不好跟魏檗说,所以魏俊海从床底下拉出辣椒种子看了看,排揎魏建岭:“得亏我叔一宿没睡,看,种子好好的,一点儿没丢。”   魏檗便以为魏建岭跟钱盛和王阳一样,都是担心辣椒种子丢了,才没睡好。   招待所早上不管饭,魏檗几人退了房。魏潭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带魏檗几个到他学校的食堂吃早餐。   魏潭看魏建岭萎靡不振,问他:“爹,你昨晚没睡好啊?”   “昂。”魏建岭说,“没睡过这么软的床,不适应。”   吃过早饭,魏檗到路上准备打车去农资市场的时候,她看到魏潭和魏俊海落在后面,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些啥。   来了一辆黄色面的,魏檗招呼大家上车,对着还在跟魏潭说话的魏俊海喊:“快走了——”   魏俊海匆匆跑到车上。   魏建岭问他:“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带劲。”   魏俊海不敢看魏建岭,心虚的说:“没、没聊啥。”   坐在前排的魏檗,好奇的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魏俊海,随后闭目养神。   到了农资市场,找到陈浩。   刚刚签了合同才一个月,就把种子送来了?陈浩惊讶道:“这么快?!”   因为有南常农科院的背书,陈浩果然没有对种子质量、纯度有什么质疑,没怎么问,便收下了魏檗的种子。现在正是辣椒种子缺货的季节,再过一个月,就要往各地代销点发下一茬辣椒的种子。但制种基地要交种子过来,就像魏檗之前算的那样,要六十天,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才会大量出货。   这中间的空档期,其实用的都是去年留下来的,或者是今年零星的新货。   如果在这个空档期有一笔新货进来,陈浩给魏檗签支票的笔飞快,一点儿磕巴都没打。自己今年肯定能大赚一笔!再打开局面,说不定卖到省外都有可能。   魏檗拿到支票,也没耽误。几个人打车去了银行。   取完钱,魏建岭、魏俊海、王阳、钱盛几个人把钱装到自己的背包里,装钱的手都在抖。   多少钱呢?   油山西村种的普通的辣椒种子,所谓普通,就是价格普通、产量普通。不是产量极少,售价极高的那种,也不是产量很多,靠走量的那种。每亩种子产量是普普通通,平平均均的中间数,40斤左右。   因为各家各户种植水平不一样,去掉不能用的,提纯之后,每亩商品性辣椒种子的产量在32斤左右。油山西村报名跟着魏檗种辣椒的一共84户人家,有的人家地多,有的人家地少,全部算下来,种辣椒制辣椒种的,有接近一百亩地。   所以他们这次上省城,四个壮汉劳力,带了装得满满登登的四个几乎一人长的大鱼鳞口袋,每个人身上背了大几百斤的重量。   连魏檗都背了个小包,带了几十斤种子。   连拖带拽,送到陈浩那边的,一共有一千多斤种子。按照魏檗之前和陈浩签订好的合同,每斤种子209块钱。陈浩的支票,一共十张,全部加起来,一共六十多万元!   六十多万,这年头,不提前预约,在哪家银行都不能立马取出来。   好在陈浩也是个生意人,几乎在所有银行、信用机构都有户头,他自己也能拿出一部分现金,七凑八错,一天内给他们凑齐了六十多万。   全部取完钱之后,每人十多万现金,装在自己随身的包里。除了魏檗,其他四个人腿都是软的,紧紧抱着怀里的钱袋子。跟抱孩子,不是,抱孩子也没这样抱过。   抱得是金疙瘩,是命//根/子,是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这么多的钱! 第65章 分钱   ◎分钱◎   回程的路上, 一路风平浪静。   呃……大概吧……至少在魏檗看来风平浪静,落在其他乘客眼里,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魏建岭几个人抱着的大金疙瘩, 激发出了体内潜藏的“护食”因子。凭良心讲,狗都没有他们那么护食。火车上五个人占了面对面六个座位。每当火车到站停车,有新上车的人想要坐这个空位, 魏建岭会马上变得紧张。   他紧张, 双手和额头便青筋暴露, 双目恶狠狠看向来人。   另外三个人, 魏俊海、王阳和钱盛也惶不多让。   四个恶狠狠的壮汉,怀里抱着包, 包里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一看就不好惹。   想要坐下的人“登登登”后退三步,离他们远远的。其他乘客也都绕着他们坐的座位走, 周遭两米,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   连不得不和他们说话的乘务员, 跟他们说话的口气, 也礼貌又谦逊。   魏檗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且合情合理。想要不被抢,想要旅途安全,并不是要严格遵守各项规章制度,当个谁也不得罪的好说话的老好人。而是要一看就不好惹,才没有人敢来缨你的虎须。   你凶神恶煞,世界才会和蔼可亲;你温良恭俭软弱可欺, 世界便会露出獠牙。   如今幸好是现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让“力量”不再仅仅局限于个人身体素质带来的力气。不然, 她如何能让四个力气远超过她的男人, 对她俯首贴耳。   甚至千恩万谢。   比如钱盛。   下了客车,到了山水镇的地界,魏檗把钱茂应得的五万块钱分给钱盛。   魏檗几个回油山西村,钱盛、王阳到镇上交钱捞钱茂。   钱盛背着装满钱的背包,他哥亏了四万六,当时家里听到,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八留意齐齐散散零四只觉得是天文数字,天都要塌了,这辈子也还不上填不平。现在,他和小舅子背包里,竟然有五万块钱,除了能把他哥欠的款补上,连其他的人情打点花销,也一并都有了。   钱盛眼含热泪,如果不是碍于周边是不是过去一两个熟人,他几乎有想跪下感谢魏檗大恩大德的冲动。最后钱盛只是给魏檗半鞠了一躬,双手合十,不住道谢:“魏站长,大恩不言谢,等我哥事了,我们再登门。”   钱盛和王阳走了,没有了外人,魏俊海嗓子发干,舔舔嘴唇,问:“支书,这钱,啥时候分?”   “回去立马分。”魏檗说:“夜长梦多。这么多钱留在手里,万一被人摸去,损失不是一点两点。”   魏檗在自己的住处推了自行车,又带着魏建岭和魏俊海到老谢家里,叫上“助力会计”谢明月。   村里发钱的时候,没有会计怎么能行。你说魏建岭?魏建岭从上任开始就没怎么干过活,之后更是慢慢被谢明月“架空”,你现在问他,他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是村会计。   他也没有把村里这么多人,这些账算明白的本事。   在谢明月家,又推了老谢的一辆自行车。   四个人,三辆车。   魏建岭和魏俊海背着钱,魏檗和谢明月轮流骑车带着对方,一路往油山西村去。   路过镇里的供销社,魏檗叫住魏建岭和魏俊海:“等等,我进去买点东西。”   再出来时,魏檗怀里抱了两盘一千响的鞭炮。她把鞭炮绑魏俊海骑的那辆自行车后座上:“等回村,发钱之前放鞭炮,让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   “放,必须要放!”   魏俊海用后座上的绿色粗塑料绳,帮忙把两盘鞭炮栓紧。满脸兴奋,被鞭炮外面的大红塑料皮映得面颊通红。   “支书,俺都等不叠了,要是咱能飞回去就好了。”   魏建岭听了这话,矜持一抬头,年轻人,不稳重,看我多能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的魏建岭,一路上自行车骑得飞快。快到甩开魏檗一大截,魏檗得在后面大声叫他停下来等一等。   “爹。”魏檗忍不住抱怨:“你骑的这车,都快飞起来了。”   ……   回到村里,魏檗发现,同样的路程,才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   到了村部,魏檗拿钥匙从抽屉里拿出交辣椒种子时各家登记的账册。魏俊海已经把两挂鞭炮全部拆开,平摊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支书支书,发吗?”魏俊海搓着手急切的问。   魏建岭,嗯沉得住气的魏建岭端坐在椅子上,只是脖子伸老长。   “先等等,把各家该领的钱算清楚。”   魏檗跟谢明月说:“我们现在手里一共是58万人民币,村部。”魏檗又一次感受到,成立公司的紧迫性。公司可以名正言顺的留下自己应得的部分,以村部的名义,也能留,但时间久了,难免会有贪心不足的人叽叽歪歪。   “留下十八万当村部的日常工作经费、建设经费、设备购置经费和种子的后续研发经费。其他的,你看我这上面的记录。”   谢明月翻开收种子的账册,魏檗指着上面不同人家后面标着的的A、B、C三个字母,说道:“标A的,一类种子,按每斤一百五给种植户;标B的二类种,按每斤一百三给种植户钱;标C的,太差了,三类近不合格种,按每斤一百给种植户发钱。”   “你大致先算算,算我我再核一遍。没错了咱就发。”   谢明月点点头,拿起笔专心致志开始算。   魏俊海急得在屋子里、院子里团团转。时不时伸头看一眼,咋还没算好?   魏建岭开始还能坐得住,到魏檗开始核账的时候,他也坐不住了。   魏檗撵他:“现在天晚了,你俩先回家吃饭去吧。”   魏建岭紧紧抱住怀里装钱的书包,坚定摇头:“不饿。”   “不饿我饿,明月也饿,你回家给我们拿点吃点。”   魏建岭抱着书包往外走。   “回来。”魏檗叫住他:“现在天晚了,你一个人抱这么多钱在村里走,安全吗?把钱放下再回去。”   我不!   魏建岭虽然没说出来,但他的行动表达了坚决的拒绝。   他指指村里的大喇叭,问魏檗:“用大喇叭喊你娘来送饭?”   此言一出,连谢明月都忍不住轻笑出声,更遑论魏檗。   她毫不留情刺挠魏建岭:“你可真敢想。”   然而魏建岭的手跃跃欲试,一点一点挨到抽屉边,想拿抽屉里装着的开大喇叭电闸上的锁的钥匙。   魏俊海也劝,说:“支书,要是待会儿再发钱,可得忙到晚上呢。喊我婶儿来呗,待会儿还能帮忙。”   谢明月算完最后一笔账,连忙起来,说道:“我去家叫婶子。”   “别啊。”魏俊海一把抓住她,问:“大喇叭,喊,多嘚瑟。”   “为啥要嘚瑟?”   谢明月不解。   魏俊海一副你怎么不开窍的样子,手舞足蹈跟谢明月比划:“这么多钱,这么多钱,不嘚瑟,你能忍住?”   谢明月冷冷淡淡,她性格本就稳重,并且她算账,也只是看的账面数字,没有像魏俊海和魏建岭那样感受到巨额现金的冲击,一点儿GET不到魏俊海想要嘚瑟的点在什么地方。   那边,趁谢明月说话,魏檗专心算账的功夫。   “咔哒!”   魏檗抬眼去看,魏建岭终于没忍住,把大喇叭电闸上的锁打开了。   “哎呀!”魏建岭在魏檗的目光里,懊恼的左手打右手:“我怎么管不住这手!”   魏檗:……   大喇叭一定得喊是吧。喊吧喊吧,魏檗摆摆手,别再磨蹭了,赶紧让我妈来送饭,饿死了。   得了允许的魏建岭,激动得直搓手。   村部大喇叭!   他刚弯腰打开开关,还没站起身,跟在他身后的魏俊海便抢先喊话:“各家各户注意了,各家各户注意了!”   气得魏建岭一把把他推开。   那感觉,就像我辛辛苦苦摘了个大西瓜,切开放刀的功夫,“吧唧”,让你把第一口西瓜心给咬掉了!   魏建岭气不哼哼,在大喇叭上喊:“韩云英,韩云英搁家做饭了吗,抓紧把饭送到村部。”   油山西村听到“各家各户注意了”,正支起耳朵听村里通知的所有村民:?????   你们会玩。   吕家丰就着自己家亮亮堂堂的电灯吃饭,听到魏建岭的喊话,呸一声,骂道:“尾巴翘上天,竟然用大喇叭喊私话。”老子当年那么厉害,都没干过这样的事情。我等着看你们也摔下来。   在家吃饭的老魏头听见,气得摔了筷子:“老二家越来越不像话。”   “再不像话,村里也只服你孙女。”杨秀烦老魏头阴阳怪气,一直和老二家作对。都是自己儿孙,他们好了,你能不好?   不过杨秀也纳闷,大孙子魏俊海还当过兵,出去见过世面,办事情比他老子都要稳妥,为什么他也跟着了魔一样,他堂妹指东不打西,被指使的团团转?   不过这话,杨秀不能跟老魏头说,说了他更要跳脚。   吃完晚饭不久,杨秀刚收拾完碗筷,听到村里大喇叭又喊起来,不过听声音不是她二儿子,而是她念叨挂念的大孙子。   村里大喇叭刺刺拉拉的劣质音质,都掩盖不住魏俊海的嘚瑟劲儿。   “各家各户注意了,各家各户注意了。村支书带着我们在省城把全村的辣椒种都卖了,各村组长。各村组长,组织好本组村民,按组来村部领钱。第一组,第一组,十分钟后到村部,第二组集合准备!”   魏俊海在大喇叭里喊起来没完没了,等第一组的人到了村部门口,他才恋恋不舍从大喇叭上移开嘴巴。   “等一下。”他挡住要进村部大门的一组长,把喇叭的话筒从桌子上拿下来,扯着长长的线,放到村部堂屋的门槛上,正对着村部的院子。   然后魏俊海拿了两盒火柴,扔给魏建岭一盒。   爷俩一人一边,划着火柴,把摊放在院子里的两挂鞭炮点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鞭炮声随着村部的大喇叭传到油山西村上方的每一个角落,油山西村的村民们面面相觑:“过年了?非年非节,放什么鞭炮?”   但是很快,在村部门口现场看村部放鞭炮的一组村民,纷纷打听鞭炮哪里买的。   人人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我们也想放鞭炮!   辛辛苦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油山西村按人头分地,分到每个人头上,男人每人七分地,妇女每人五分地,没成年的孩子每人三分地。有的家里人口多,两个大人加三四个孩子,一户能有两亩多地。人口少的,刚结婚的小年起,夫妻两个加起来,也有一亩多地。   种得好的,全部种成A级种子的人家,一亩地能挣四千五百多元!不过B级的占多数,每亩地差不多能分到四千露头。C级的种子,每亩地三千八九百,接近四千块钱。   家里人口多,一口气种两亩田的种田好把式,几乎成了万元户!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颤颤巍巍问周围的后生:“怎么,现在又变成一千块钱买一个鸡蛋的时候了吗?”   “不是,大爷。”一组长给老头说:“现在一个鸡蛋还是二分钱。咱,咱这是,有钱了!”   有钱了,不是一般的有钱!   大家在院子里闹闹哄哄,谁都不肯走,有人要跪下给魏檗磕头。   门口等着的二组却等不急了!   急红了眼。   你们一组钱到手了,我们可还没领到钱。人人想知道自己能拿到多少钱。   魏檗让魏俊海把一组的民兵成员薅出来,跟他和一组长一起维持秩序,让领到钱的人不要在村部院子里停留。二组在村部外排好队,按顺序进来领。   二组领完,让二组的民兵队员也留下维持秩序。   慢慢的,经历了最初的混乱,现场秩序变好了。虽然每个人按捺不住激动,但都在老老实实排队。有不排队的,民兵们直接拽着衣领拖到最后。都是一个村的,谁怕谁。   特别是魏俊海,作为民兵队长兼村支书亲堂哥,把钱“千里迢迢”从省城背回来的大功臣,腰杆子别提多硬了。   闹闹哄哄,一直到了接近半夜,才把所有的钱都分下去。   魏檗揉揉发僵的脖子,对谢明月说:“明月,今天辛苦你了。晚上还要委屈一下,跟我挤一张床。”   “姐,你说的啥话。”谢明月抱着魏檗胳膊,说:“我乐意跟你睡呢。”   “走了走了。”   魏檗招呼魏建岭、魏俊海和几个民兵队员回去,她在村部关灯锁门。   伴着月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月光洒在地上,地面上又白又亮。   人人腰间鼓鼓囊囊,特别是魏俊海,他是长子,跟他爹没分家,家里又生了三个孩子,家里一共有3亩多地。种辣椒的时候,他刚刚提拔为民兵队长,为了以身作则,支持村里,几乎完全按照魏檗的要求种的辣椒,家里辣椒种出来,几乎全是A级种。   他这一户,一口气领了一万多块钱,直接变成油山西村的万元户!   魏俊海指着被月光照的雪亮的前路,说道:“你看这路,跟银子铺得似的。”   “俺看也像。月亮也像金子打的。原来没觉得咱村里这么好看。”   魏檗走在前头,听了抿嘴笑。   到了家,魏檗准备洗刷睡觉。魏建岭和韩云英叽叽咕咕,叽叽咕咕,不知道叽咕啥。   等魏檗和谢明月都躺床上,眼皮打架了,韩云英敲门进来了。   魏檗打了个哈欠,问她娘:“你不困吗,啥事儿明天说。”   “大妮儿你等会儿再睡,俺就问一句话。”   韩云英坐在魏檗床头,拉起她来,问:“你爹叽咕的我心烦。他说,咱家,主要是你,操这么大心费这么大力,咋挣得还没一般人多!”   “今天只是分辣椒种子钱。明天还要发工资。”   魏檗说完,也不解释,倒头就睡。   韩云英推她,她也装睡。装着装着,迷迷糊糊真睡着了,也不知道韩云英什么时候走的。   谢明月躺在魏檗里边,韩云英来的时候,她没吱声,却也没睡着。韩云英走了,她略一琢磨,便明白了。 第66章 人心   ◎人心◎   魏姐姐和魏潭大哥考学考出去, 户口从家里迁走了。   谢明月是村里的“助理会计”,她整理村里册子的时候了解到,魏姐姐和魏潭大哥的地, 都被收走重新分了。所以魏姐姐家里,实打实的说,只有一亩八分地。   满打满算, 这次也只分了□□千块钱。   谢明月有点儿能明白魏叔和婶子的想法了。她看村里的账, 吕家丰当支书的时候, 村里的好处, 全是吕家丰兄弟拿大头。哪怕是只有二分钱,也是吕家丰兄弟拿一分, 村里其他所有人再分另一分。   现在魏姐姐把自己家和村里大家伙儿放在一起,一样对待, 比起吕家的做法来,是吃了大亏的。   谢明月打心眼里觉得, 魏檗的做法才是对的。她敏感的性格, 也能体会、理解魏叔和婶子的不开心。   不过魏姐姐心里一定有成算。   谢明月想着,也迷迷糊糊进入梦乡。她无脑相信魏姐姐。   和她们两个睡得香的人不同。不,应该说,今儿晚上的油山西村,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能睡着觉的,只有她们两个了。   魏俊海跟他老婆, 他爹妈坐在炕上,围着小桌子把钱点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样, 我说跟着支书, 准错不了, 怎么样?!”魏俊海得意洋洋看向魏建军。   魏建军到这个年岁,上面还压着个亲爹老魏头,也没有当过说一不二的人物,所以性格上,没有老魏头顽固,跟他弟弟魏建岭差不多。他长叹一声,老了老了。既比不上大侄女,也没儿子看人看得准。   老魏家后人有本事,应该高兴。   自从被大侄女联手,和儿子坑他,把他民兵队长的职务卸下来之后,魏建军心里不得劲儿,憋着想找事儿的那股劲儿,片刻散了个干净。   反正魏檗姓魏,再怎么说,也是自家人。哪怕后面嫁人。魏建军突然想到,魏檗将来要嫁人的,她现在是村里的支书,如果嫁到别的村……不对,反正魏潭也不是老二亲儿子,说不定魏檗将来会招赘呢?   他有一搭无一搭跟魏俊海闲聊,说:“你说,大丫头将来会不会招赘?”   “不可能!”魏俊海喝了口酒,跟他爹说:“我们上省城的时候,遇到了她一个老师。我这眼,看人准着哩。”   魏俊海开始吹:“说是她老师,看咱支书那眼神,啧啧。是男人都懂。”   “人家可是省城大学里的教授。”   “那就是说,大丫头早晚要嫁人?”魏建军自己搁一旁琢磨,魏俊海一杯接一杯开怀畅饮。   魏建军琢磨一阵子,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跟魏俊海说:“大丫头嫁人嫁到外边,肯定不能当咱村的支书了。她嫁人后,你是不是能当支书?”   魏俊海喝酒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   对啊。魏檗再怎么能干,她也要嫁人,她能在村里干一辈子吗?她到外边,就不能算村子里的人,还怎么当村里的村支书。   如果她嫁了人,自己是她堂哥,又是从开始就跟着她一起种辣椒的铁杆,论情伦理,我接她这个支书,应当应分啊!   魏俊海越想越心热,本来想喝完杯中酒去睡觉,这会儿,别说睡觉,他都想出去绕着村子跑两圈!   喝!喝!   “爹,你说得真有道理。”   魏俊海和魏建军喝酒一直喝到天亮,实在撑不住了,才沉沉睡去。   结果一大早,就被他老婆叫起床。   魏俊海迷迷糊糊不耐烦问:“什么事儿?”   “村部要开会。”   把自己当成支书后备人选的魏俊海,抱怨道:“昨天忙到那么晚,怎么还开会,不能消停消停吗。”   魏俊海老婆说:“听说要发钱。”   “啥?!”   魏俊海闻言,立马从床上弹起来:“还发钱?!支书是财神爷吗?!”   说完抓了把头发,就着井水冲了把脸,急匆匆向村部冲,生怕跑慢一点儿,分得钱比别人少了。   到了村部,大家一个个都在打哈欠。   魏檗见了,忍不住问道:“咋回事儿?怎么发了钱,还都没精神?”   “支书,不瞒你说。”韩菲菲不好意思道:“俺昨天一夜都没睡着。”   此言一出,所有人齐齐点头,俺们也是。   并且吕家和还跟魏檗说:“一大早俺家儿子就去镇上买鞭炮去了。我还让他买了个猪头。”   “哪里有卖猪头的?按也准备买,想上坟去。”   “俺也想。”   魏俊海跟魏檗提议道:“支书,咱要不要把所有姓魏的叫上,找块地修间祠堂,正儿八经祭祖?”   “这主意好!”魏建岭立马赞同。   “你们打住吧!”魏檗敲敲桌子,让大家不要再瞎聊。   “我是准备在村里搞建设,要致富先修路,你看看咱村里的路。村部留了一些钱,我准备近期把咱村到镇上的路修了。祠堂什么的,都不要提,破四旧才过去多久?”魏檗知道不会再来一遭,不过其他人不知道,她还是可以拿来吓人的。   “万一再来一遭,你们挑头修祠堂,问问自己,能遭住吗?”   大家想起那时的情景,个个心惊胆战,谁也不敢再搞封建思潮复辟。   魏檗看人人蔫儿吧唧,也没精神谈事情,就说:“今天先不谈事儿了。村里留了工作经费,从辣椒种下去的第一天,大家跟着我干,在我不在村里的时候,也一刻不懈怠,都辛苦了!”   “咱村里,绝对不能让干活的人流汗又流泪。我跟大家也一样,该拿的钱我不少拿,不该拿的,我也不会多拿,全在明面上,走公账。”   魏檗决定拿出两万元当工作奖励,她先从村干部发起,每人两千元,谢明月作为名义上的会计助理,实际上正儿八经的会计,也拿了两千元。   谢明月刚想推脱,被魏檗一个眼神制止了。   村部几个人,加上谢明月,分了一万二千元。魏檗留下两亩地的辣椒钱,八千块钱。   她看到,她说出自己拿两亩地辣椒钱的时候,其他几个村干部非但没有不同意,反而连连点头。露出早该如此的神色,谢明月甚至暗暗松了口气。   魏檗本就聪明,于明忠给她补上人情世故这一课后,她很快融会贯通。她操心比所有人操的都多,拿钱是应当应分的,她如果不拿,甚至拿的少,其他村干部拿着这些钱,都会不安心觉得烫手。说不定还会有人在背后猜测,是不是她偷偷拿了很多,才不在明面上拿。   发完这些钱,魏檗简单说了一下剩下的钱怎么用。   她打算留六万块钱在村部,当村里的建设资金,修条到镇里去的路,盖几间屋当宿舍,给来做实验研学的学生住。   剩下的十万块钱,她告诉大家伙儿:“我准备成立一家辣椒制种公司,十万元的注册资本。”   村部的人听不懂,但听起来,辣椒制种公司,咱村种辣椒,听起来也肉烂在锅里的样子。听说现在很多地方都有村办企业,咱村办一个,也不稀奇。   大家全部表示同意,没任何人提出异议。   至于修路、盖屋的具体事项,反正不急,可以从长计议。   魏檗对连连打哈欠的村干部们摆摆手:“散会散会,回家该歇歇,该睡觉睡觉。”   她和谢明月、魏建岭一起往家去。回家的路上,魏建岭肉眼可见的心情变好。   魏建岭自己盘算着,加上两千块,自家也成万元户了!还有魏檗的八千,虽然她不见得把钱拿回家,但也是自己家的钱!再说了,那些人,比如自己大哥魏建军家,难道魏俊海手里的钱会给他爹吗?   也就是按户算,看起来多罢了。魏建岭自己在心里盘算,真按人头算,按手里拿的实实在在的钱算,我在村里数不了第一,也能数前三名。   到了家,魏檗和谢明月推自行车,准备回镇上。临走告诉魏建岭,别忘了去人家谢明月家还自行车。   魏建岭豪气道:“忘不了,大不了我给老谢买新的。”   魏檗还没说话,韩云英先听不下去:“别烧包了!”   谢明月在一旁,掩着嘴轻笑。   回到镇上,谢明月把钱给魏檗,说:“姐,我不能拿这个钱。”   魏檗没有接,跟谢明月说:“这是你应得的工资。”   她抬手制止住谢明月要说的话:“你今天听我说了,我要成立一家公司。难道我以后公司招的人,都不发工资吗?还是说,你以后不准备跟着我干了?”   “我们的未来,可不止两千块钱。”   魏檗拍拍谢明月的肩,看着她走进家门。   明月马上要中考了,魏檗心道,这大半个月,尽量不去找她了,让她安心备考。   现在明月手里有了钱,有了底气,也有了能看得见的未来,考试已经不再是赌上命运的唯一出路,魏檗想,再上考场,应该不会像从前那么紧张,可以从容答题了。   从谢明月家离开,魏檗没有去单位,直接到镇政府大院找于明忠。   于明忠见了她,眉开眼笑,把办公室的门关了半个,压低声音对她说:“老钱昨天已经出来了。”   “那感情好。”魏檗说:“老钱家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于明忠叹口气,摇摇头道:“可惜,工作什么的全开了。以后,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魏檗心道:那感情更好。   她笑眯眯跟于明忠说:“我可以介绍他到私人种子公司当销售经理。现在市场经济,大城市里的销售,可挣钱了。”   于明忠听了,惊疑的问:“种子公司也能私人办吗?”   “大爷啊……你这消息太滞后了。”魏檗告诉于明忠,咱省农科院都改制了,现在省城最大的一家种子经销公司就是私人的。   于明忠听了,又叹息了好一阵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感觉到,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自己熟悉的社会运作方式,正在一点点坍塌。   良久,他才说:“钱茂家在这里,不见得会孤身去省城。”   “哪里是省城的那家公司。”魏檗笑道:“我给他介绍的,是咱,咱县里的公司,绝对让他不离土、不离乡,发家致富奔小康。”   “咱县里有这样的公司?”于明忠方才听到省城的事情,虽然叹息,但毕竟离自己远。如果自己县里已经有私人成立种子公司了,但自己在农业口干了这么多年的老农技站长没听说过……说明啥,说明自己水平比人家差太多!   于明忠把自己认识的全县农业口有名有号的人想了一遍,都是些跟自己差不多的家伙,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其中有人比自己水平高一大大大截。   但是他想来想去,平心而论,不是自己私心作祟,那些人,绝对都没成立种子公司的眼光和魄力。   他想了一圈,目光落到面前的魏檗身上,忽然一拍脑袋:“你说的那个种子公司,该不会是你的吧!”   魏檗笑着点点头,算是默认。   于明忠惊讶道:“什么时候成立的?”   魏檗想想流程,算算时间,不确定道:“下个星期?”   于明忠:嗯?? 第67章 开公司   ◎开公司◎   “感情你说的公司, 影子都没有呢。”   于明忠哭笑不得。   魏檗理直气壮道:“老钱出来不得缓缓,等他心情平静下来,办完工作被开之后的各种手续, 重新有了找工作的心情,最少也得十天半月之后。到时候我公司已经成立了。”   “那行。”于明忠跟魏檗开玩笑:“到时候我劝老钱到你公司上班。”   魏檗也笑,她知道于明忠这是不信她呢。   于明忠当然有点不信她, 成立公司, 多难啊。之前人民公社时期, 成立社办企业, 于明忠又不是没经历过。能半年办好,就是相当能干, 相当快的。   她说成立企业,于明忠不怀疑魏檗有这本事, 说十天半月就办下来,未免有些吹牛。不过于明忠也没泼她冷水, 年轻人有干劲儿, 是好事情。   魏檗从于明忠那里出来,直奔镇工商所。她已经按照陈浩告诉她的信息,准备好了所需要的申请材料。   到了工商所,一路找到企业监管科。   魏檗在山水镇,大小是个“名人”。工商所监管科办事的人员一边好奇的询问魏檗在省城上大学的经历,一边看看魏檗的材料,没有问题的, 就都给她过了。   办事人员告诉魏檗:“我们这是初审,还需要给所长复审之后, 再到实地去看。就是走流程, 等时间。”   这个魏檗知道, 点点头表示理解。   见了于明忠,再到工商所办完事情,已经接近中午。魏檗索性回了自己的住处。   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点,魏檗提着东西,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农技站。   农技站里,齐大伟正坐在桌子上,抱着手臂高谈阔论。齐大伟的桌子和苗有发的桌子面对面对在一起,他坐在中间,两张桌子连接处之后,苗有发如果坐在自己桌子前,便正好在齐大伟的后背。   如果他再在桌子上写字,那就正正好,脑袋在齐大伟的屁股后面。   “哈哈哈。”齐大伟吐沫星子横飞。今天孙天成在这里,捧哏捧的恰到好处,齐大伟谈兴更浓。   齐大伟说:“天成,你有技术,黄大哥见过世面,我在农技站给你们支持,咱三个联手,还能有她娘门儿睡的地方?”   说到兴头上,魏檗推门进来。   齐大伟的公鸭嗓“嘎”被人捏住,空气中弥漫着安静的尴尬。孙天成也瞅见魏檗,腰都不敢直,连忙把自己屁股底下坐的魏檗的椅子给她搬回原位,头也不回,在安静的气氛中,缩头缩脑溜着墙边跑走了。   魏檗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苗有发,“诺,省城的特产,给你带了一点儿。”   苗有发红着脸,从位子上站起来:“谢,谢谢。”低着头接过魏檗的馈赠,继续坐在位置上默不作声当做自己不存在。   齐大伟冷哼一声。   还未待他说话,魏檗先说道:“齐哥,你知道咱镇上,或者咱县里哪家银行最好吗?我们村辣椒种子一买,一下子多了六家万元户,我手里现在还有十好几万,不知道往哪里放,愁死了。”   齐大伟被魏檗的凡尔赛秀一脸。   还没待他有所反应,魏檗又说:“齐哥,你朱爷爷的钱,都存哪里,我出去学习也学明白了,凡事得跟着领导走才不掉队。”   “你朱爷爷最近没少存钱吧?”   齐大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在魏檗跟前,就没讨到过便宜。我讨不到,齐大伟咬牙切齿,朱书记在这里一天,你也别想讨到什么便宜!   自从魏檗回来上班,齐大伟又不见人影了。   对于这种变化,最高兴的莫过苗有发。他只是笨,反应慢,不是傻。齐大伟的作态和魏檗一比较,再傻的人,慢慢也琢磨明白了。   齐大伟天天坐桌子上给自己“吃屁”,不拿自己当回事儿。反观魏檗呢,她当站长的时候,是自己上班以来最舒心的日子,她不当站长了,到省城去学习,还不忘给自己捎东西回来。   苗有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没有良心。他偷偷观察过,齐大伟哪怕来上班,也是下午才会到农技站待一会儿,早晨,特别是十点之前,是绝对见不着人影的。   思前想后,确定了齐大伟不会在说话时突然出现,苗有发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不是违背父母嘱咐的决定,主动参与到同事的矛盾中,并且选边站了。   苗有发瞅到魏檗得空的机会,把这段时间以来齐大伟在农技站里和孙天成、黄大牙商量的事情告诉了魏檗。   齐大伟觉得他傻,觉得他憨,有时候谈事情并不避他。   苗有发告诉魏檗:“魏站长,他们也要收辣椒,剥种子,和你竞争哩!”   “跟我竞争?”   魏檗吃了一惊。我的技术、基地、销路,都已经搭起来了,他们靠什么跟我竞争?   她问苗有发:“他们打算怎么竞争?”   苗有发认真回忆了一番,把自己记起来的一股脑告诉魏檗:“他们说黄大牙本来就收辣椒,他们要在咱全镇,哦还不止,要在周边都收辣椒,把收上来的辣椒种子全部剥出来卖。”   魏檗:???   “还有呢?”   苗有发想来想去,其他乱七八糟的,多是齐大伟的吹牛,和黄大牙对齐大伟的马屁,没什么实质内容。   他摇摇头道:“没有了。”   魏檗:就离谱。   按他们的想法,种子剥出来,也是不能卖的啊?往哪儿卖,谁会要?哪怕是有人上当,人家第二年也不会买了啊,岂不是一锤子买卖?   她问苗有发:“真没其他的了?他们有说怎么卖吗?”   苗有发听了魏檗的问话,继续努力回忆。想啊想……不知道是齐大伟他们仨的“行动方案”太过离谱,还是苗有发真的憨到谈话不用避着他,想了一会儿的苗有发坚定的摇摇头道:“真没有了。”   “谢谢你了!”魏檗真心实意道谢,拍拍苗有发的肩膀:“有发,多亏你告诉我,这是大事,太感谢你了。”   魏檗觉得,齐大伟不是能存得住事情的人,如果他真的眼红自己卖辣椒种子,想有样学样,瞒不过各村农技员。   主要她听苗有发说的,齐大伟的做法太离谱了。如果齐大伟真刀真枪给她打擂台,给她竞争,她反倒不担心。哪家企业没有竞争对手?但太离谱的做法,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埋下大雷。什么时候暴雷,炸到谁,根本不能按常理和科学推断,纯凭命。   魏檗一点儿也不想稀里糊涂的被坑。她去找了李静,问问李静知不知道点什么,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没想到李静说得,竟然跟苗有发差不多。   李静说:“听他们说过,孙天成还来找过俺,问你教给俺村的技术,不过俺村都没往外说。”   魏檗想了想,问道:“他们有说打算在哪里包地吗?”   “没有。”李静说:“后面我也见了齐大伟,听他们的打算,是准备再多收辣椒,没听说要包地的事情。”   “这可奇了。”魏檗想不明白:“直接剥出来的辣椒种子,不就是跟老百姓自己留种的一样吗,人人知道不能用。”   李静问:“难道他们想造假?”   魏檗想到她见的陈浩,精明强干,“些种子经销商也不傻啊。一点两点造假,掺在一起,可能还行。他们把周边辣椒全收了,得剥多少种子啊?不明白。”   李静说:“大概他们就那么一说,吹牛呗,也不一定真打算干。”   “但愿吧。”魏檗勉强接受李静的说法,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嘱咐李静道:“静姐,你多留意,如果有什么新消息,及时和我说。”   李静点头保证:“那一定,你放心吧。”   除了齐大伟这件事情,魏檗还告诉李静另一件事。她告诉李静,现在北山省南部,靠近沪市的一些地区,都有一些工厂企业,到村里承包村民的地。村民不但出租土地能挣一份地租,在企业里干活,还能另得一份儿工资。   李静听了,也忍不住羡慕,“这么好,咱这里咋没这种好事情。”   魏檗笑道:“难说,说不定马上有了。只是不知道大家伙,舍不舍得把地租出去。”   李静想了想,她自己是愿意的,但村里的其他人,确实不见得都能够愿意。但是魏站长为什么突然提这件事情呢?   李静问:“妹子,你怎么提起这件事,是有这方面门路吗?”   魏檗点了点头,给李静稍微透了点消息,“我出去上学,有个同学是南方的,我听了她那边的发展,就想,人家能干的,咱怎么不能干呢?所以现在有个初步的想法,还要看咱这边农户们的意愿。如果只是很少的几家几户,肯定就不能行。”   土地的事情敏感尖锐,魏檗成立公司之后,想逐渐扩大规模,就要有更多的土地。她打算在山水镇的各个村里搞承包,如果成立公司之后,突然说要承包,可能会让煽风点火的人煽动农户搞对抗和不合作。   她现在先通过李静放出点风声,看看大家伙儿的反应。   既给农户们充足的做心理准备的时间,如果反对的声音大,她还能搞“小动作”带舆论风向。   从山弯村离开,魏檗便去了工商所,问问她的公司注册进展。   现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公司成立,便可以再上新台阶。   没想到刚进工商所的大院儿,迎面撞上工商所是副所长,他看到魏檗,立马把她拉到墙角,低声道:“正想去找你呢!你注册公司的申请被卡住了!” 第68章 人选   ◎人选◎   “怎么回事儿?”魏檗皱眉问道:“是谁?”   “还不是……”副所长指指上边。   魏檗猜测:“朱?”   副所长点点头。   魏檗有点疑惑, 她怀疑工商所里有人故意给她使绊子,装作问流程的样子,说:“不是在咱工商所就可以批吗, 怎么……会知道?”   副所长反而愣了一下,跟魏檗说:“公司的税要交到镇上,肯定要镇里一把手签字啊。”   哎呀!   魏檗拍拍自己脑袋, 是了, 陈浩在省城工商部门注册, 省里工商部门级别高, 自己就可以批。我在镇上,还有个属地管理问题。   想明白这一层, 她连忙跟副所长说:“老哥,多谢你, 我再去找领导汇报吧。”   没想到工商所只是个办事情的“传声筒”,注册公司这点小事, 竟然还要去找朱厚庭。   从上次开会怒斥朱厚庭之后这么久, 她公事、私事还从来没有跟朱厚庭碰过面。   魏檗笑容满面,斗志昂扬。对付朱厚庭那种人,其实需要一些阴私手段。   一路从工商到了镇政府,魏檗心道,也不是不能用,总不能只让他恶心我,不能让我恶心恶心他吧。   她绕过停在镇政府大楼前面的黑色大众轿车, 轻快的上二楼朱厚庭办公室。   “咚咚咚。”魏檗敲门。   朱厚庭在里面说:“进来。”   魏檗推门进去,发现朱厚庭坐在他办公室里会客的沙发上, 他对面还坐了两个人。   朱厚庭见到魏檗, 明显愣了一下。   接着站起身, 把嘴角扯开,两腮肌肉向耳根挤,挤出一个油腻又恶心的笑,“哎呀,我们镇上的大学生上学回来了。”   魏檗恶心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盯着坐在朱厚庭对面,估计在自己进来前正跟朱厚庭说话的那个人。   那人转过头看向门口,很好,果然是魏潭。   “大妹~”   魏潭一笑一口大白牙,给魏檗招了招手。   和魏檗第一次见他时不同,那时候,魏潭穿着大背心,戴一顶卷边的草帽,打眼一看,一个阳光健气农村青年。现在魏潭虽然一笑依旧一口大白牙,不过他穿上了短袖白衬衫,带上了金丝眼镜,一副斯文败类的精英范儿。   许是魏檗站在门口太久,朱厚庭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要到门口和魏檗“握手”,把魏檗带进屋。   我谢谢你了。   魏檗看出朱厚庭的意图,连忙放开门把手,没理朱厚庭,三两步走到魏潭跟前,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魏潭挑挑眉。   现在还不到正式毕业的时候,他知道魏檗问的,八成是他什么时候从学校里回的南涿县。不过,当着外人,这话却不好说。他跟魏檗说:“高书记让我到山水镇拿个材料。”   高书记?魏檗也给魏潭使了个眼色,你现在就开始打老丈人的名头了吗。   兄妹俩打眉眼官司,朱厚庭突然从旁边感慨:“真想不到,魏主任和我们魏檗竟然是亲兄妹,还都是咱山水镇的。咱山水镇人杰地灵,二位,好一对卧龙凤雏啊!”   魏檗:……   别这样。朱厚庭吹人总是用力过猛,让魏檗怀疑他到底是真心夸赞,还是在阴阳怪气。   魏潭面不改色,道:“过奖了,都是您作为父母官领导的好。咱山水镇的事情,高书记都看在眼里。”   不知道之前他们谈过什么,魏檗发现,魏潭这话说完,朱厚庭脸色十分精彩。   只是魏潭却也没有往下接着说,又转了口气,拉家常一样问魏檗:“你找朱大哥要办什么事情?”   魏檗忍住笑,老哥太会搭梯子了,她问朱厚庭:“朱书记,我前几天在工商所申办了一家企业注册,听他们说,是您这边……”   “对,我拿过来看了看。”朱厚庭连忙截断魏檗的话,说:“我看看咱镇上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哦?”魏檗笑盈盈问:“依朱书记看,咱镇上能怎么帮我?”   朱厚庭脸上的肌肉都笑累了。   怎么帮,给你过了就是老子高抬贵手!他看看魏潭,又看看魏檗。   按理说,魏潭这种刚毕业的小年轻,虽然在县里当秘书,但他也根本不用甩他们。   秘书和秘书是不一样的,刚毕业的小年轻,多的是没黑没白的写材料,连领导的面都见不上。出去能代表领导的,被底下人敬着的,是不知道熬过多少年,熬下去多少人的领导的贴身秘书。   可凡事,哪有那么多论理的呢。   朱厚庭刚见魏潭的时候,也把他当成普普通通刚毕业的小年轻,让人倒杯水就是看得起他了。哪想到,这小年轻坐下没多久,又上来一个人,说是司机,刚刚在下面停车。   朱厚庭当时不落痕迹的走到窗边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县政府里的车。   他立马转变了对魏潭的态度。   又聊了两句,朱厚庭发现,魏潭聊起高书记,一副很熟稔很亲切的态度。他旁敲侧击问魏潭和高书记的关系,魏潭告诉他,自己读书的大学,高书记之前曾经在那里执教。   这些都是履历上有,一问就知道的事情。朱厚庭再问,想打听有没有更深一点的关系,哪成想这个小年轻滑不溜秋,根本问不出什么来了。   越是这样,朱厚庭心里越犯嘀咕。如果一问,他自己立马大大喇喇吹嘘自己和高书记的关系,朱厚庭反而不敢信了。毕竟,如果是个蠢货,高书记凭什么能看得上。   魏潭年轻、学历高、聪明,朱厚庭怎么看,怎么都符合传闻中能够得高昊青眼的那些人的特点。朱厚庭又想起县里最近关于人事变动的传闻,说高昊准备放他现在的秘书出去,到镇里“主政一方”。   如果传闻是真的,这个小年轻刚一毕业,就成了高书记的贴身秘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厚庭起了结交魏潭的心思,一问,魏潭竟然是山水镇的人,他自觉关系又近了一层。没聊两句,便和魏潭改了称呼,让魏潭喊他哥,自己拉着魏潭弟弟、弟弟的叫。   魏潭从王阳、魏檗那里,没少听这个朱厚庭的事情。魏潭对朱厚庭“老大哥”指点似的“爹味发言”连连皱眉。魏潭天天在准岳父跟前伺候,当孝顺儿子已经够累心了,他一点儿不想再听其他人的说教。   所以魏潭给朱厚庭说了一句话。   魏檗敲门前,魏潭正探出身子,附在朱厚庭耳边,压低声音对他说:“高书记前天问了我钱茂的事情怎么回事。”   朱厚庭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钱茂是哪根葱,高书记怎么会知道钱茂。   第二反应是恐惧,巨大的恐惧。   高书记如果真的知道钱茂的事情,代表着他已经开始查山水镇了。钱茂没把钱拿回自家,只是公事上手续不规范,自己、自己呢,自己可是实打实的……   在他还没有理出头绪来的时候,魏檗敲门进来了。   魏潭叫她大妹!朱厚庭彻底明白了,高书记怎么会知道钱茂的事情。   他恨得牙痒痒,但也知道不能再得罪魏檗。   脸上的肌肉走向和内心的情绪完全反方向,朱厚庭“笑”着跟魏檗说:“你如果建厂需要土地,我们镇里可以免费给你五十亩地十年的使用权。”   魏檗想了想,自己不是盖工厂,这个条件,鸡肋。   她跟朱厚庭说:“我暂时不需要地盖,有其他优惠条件可以更换吗?”   “有。”朱厚庭说:“前五年可以免你的地税。”   这个可以!   魏檗拍手道:“谢谢朱书记!”她边说边把压在朱厚庭办公桌上,自己申办企业的申请单抽了出来。空口白牙说的都是假的,魏檗在申报书的空白处,写了一条,山水镇免除五年地税,指着她写的那行字让朱厚庭盖章。   反正八十年代啥都不规范,盖了章就有东西可证明!免得你将来反悔。   朱厚庭确实打了反悔的主意,他倒是不打算翻脸,他心里想的,是一个“拖”字诀。等魏檗再来找他要求免税,他就找各种借口拖着。除非……你有眼色懂给我分润利润,咱俩处得“关系到位”。   他万万没想到,魏檗竟然当场翻出来了自己压在一摞纸底下的申报书,还把这句话写上!   朱厚庭眼里几乎要冒火。   但他还是得笑。还得笑着,在魏潭和魏檗目光下,不情不愿但装作开开心心,给魏檗“咔、咔”,盖上两个章子!   “谢谢朱书记。”魏檗麻溜把盖好章的申报书收起来,免得夜长梦多,她要赶紧送到工商所办手续。   魏檗要走,魏潭早已拿到了资料,跟没有留下来跟朱厚庭尬聊的必要。   他招呼另一个人,三人一起出了朱厚庭办公室。   朱厚庭的脸立马垮了下来,不再假笑,嘴角下垂,怒气戾气填满脸上的每个沟壑皱纹。   魏潭和魏檗兄妹俩下楼,路过小轿车,跟在魏潭身后的另一个人掏出钥匙,插到车门里。   魏檗奇道:“你带的车啊?!”   “对啊。”魏潭笑着问魏檗:“你去哪里,我送你。”   “算了。”魏檗摆摆手,“工商所,两步路,别这么烧包了。”   魏潭以为是魏檗嫌自己带车烧包,他跟魏檗说:“带车是特殊情况,待会儿我还要回村,你跟我回吗?”   魏檗想到,自己已经安排村部的其他人找人干活铺路,应该回村看看进度怎么样了。她点头道:“行,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吧。”   她跟魏潭坐在轿车后座,魏潭刚想问她点什么,工商所已经到了。果然没两步路。   魏潭坐在车里等了她好大一会儿,才看到魏檗拿着营业执照,乐滋滋从工商所里出来。   上了车,魏潭问拿着营业执照美得冒泡的魏檗:“怎么想起来注册公司?”   “要把村集体资产和商业流通分开。”魏檗说:“不然搅在一起,乱成一团。”   魏潭略一思索,点头认同:“应该。”   他又问道:“你准备两边兼着,还是把企业交给谁干?”   魏檗说:“我准备把村里交给人干。”   “什么?!”魏潭吓了一大跳。   企业还没有影,村里可是实打实的村支书。大妹是对企业的未来多有信心?   魏潭问:“村里你打算交给谁?俊海哥?”   “不是。”魏檗左手五指插到头发里面,“没想好,人选一直定不下来,愁人。”   “怎么说?”   “唉。”魏檗叹了口气。   她之前有考虑过魏俊海,魏俊海跟着她干,服服帖帖,很听话。但后来发现,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自从她表露出成立公司的意思,还没有怎么表露自己要卸任村支书,魏俊海已经开始明里暗里、话里话外说村支书要留在魏家人手里。   但是魏俊海,她尚可理解为魏俊海有上进心。   没想到,她大爷、她爹,都隐隐晦晦跟她提这件事。魏檗才悚然而惊!支书不能给魏俊海,给了魏俊海,自己绝对控制不住他。甚至会在油山西村村部,丧失话语权。因为就老魏家而言,魏俊海是魏家的大孙子!这一代的“长子嫡孙”!他当了村支书,自然而然会和老魏家这一代的“话事人”身份叠加。   自己作为老魏家一份子,甚至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如果没有了村支书的政治身份,根本没有办法和魏俊海的话语权抗衡。   自己现在已经在油山西村树立了威信,不想当村支书,只是不希望村集体和企业盈利行为搅在一起,根本不是要放弃对油山西村的影响了和控制力。   自己要做的是油山西村的“太上皇”,选出来的村支书,应该是个听自己话,能够贯彻自己思想的“傀儡”。   这个人还要是油山西村本村出身人。谢明月可以听自己话,在发展上、思路上和自己保持一致,但她不是油山西村的人,选她当支书,不论油山西村还是镇里,都很难通过。   魏檗掰着手指头给魏潭数自己的要求:“我要找一个本村出身的,只能靠我的,现在没有依仗、将来当了村支书也很难培养自己\'势力\'的。”   “哦,对了。”魏檗说:“最好还姓魏。因为这样才能依靠我现在在村里的影响力,凭村里人对\'宗族、本家\'的天然身份认同,把这个要啥啥没有的人推上去。”   “咱村里就没这样的人。”魏檗摇头叹息道:“太难了。”   魏潭听了,想了一会儿,突然说:“不难。”   “什么?”这回轮到魏檗吃惊了:“这还不难?”   “我有个人选。”魏潭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不知道能不能成。” 第69章 不合   ◎不合◎   魏檗惊讶问道:“是谁?”   魏潭却不说, 只是摇头,“你还是先自己找着更合适的人选,我说的这个, 不知道能不能成,说不定成不了。”   他看向魏檗,眼睛黑沉沉的, 像两汪照不进光的深潭, “等差不多成了, 再跟你说。”   魏檗一时怔愣, 点头道:“好。”   此后一路无话。   魏潭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魏檗还为方才一瞬的感觉心惊不已,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一瞬间, 她感觉到魏潭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深沉和复杂。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魏檗仔细回想,发现自己对老哥了解的并不多。和魏潭的接触, 也不过是他放假回家的时候, 算算时间,连和于明忠相处的时间都比不上。按照魏潭的身世经历,如果长成伟光正、积极向上的青年,才是不现实的。   回村的路疙疙瘩瘩,坐小轿车并不如坐敞篷农用三轮舒服。   魏檗感觉有些晕车,便不再想,闭上眼睛休息。   没多久, 小轿车停了下来。   魏潭疑惑问道:“怎么了?”   司机小刘回头说:“前面修路,过不去了。”   魏潭和魏檗下了车。魏檗一看便笑了。前面的路上, 堆满了石子, 还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堆。她看了看距离, 村口的那棵大槐树,还在前面百八十米。   “进度好快。”她得意道:“我们村修路修得还不慢,这才几天,已经通到村口了。”   正巧在路上干活的工人听到,问她:“你是这村的人?最近几天没回吧。”   魏檗说:“我上星期才刚回过。大哥你是哪村的?”   “俺是山南村的。你家种辣椒了吗。”大哥说:“你们西村真个是发财了。俺在这里干了几天活,顿顿炒菜都放油。”   魏檗和干活的大哥拉呱,魏潭指挥着司机小刘,把车调了个头,停在路边。他在后备箱里提出行李,嘱咐小刘在村头等他。   魏檗看到魏潭大包小包带了那么多东西,连忙上前帮忙,魏潭分给了她两提轻一些的行李,自己手里依然提着四大包。   修路干活的大哥招呼两个人:“从左边过,那里有条走人的小路。”   魏檗谢过大哥,和魏潭从左边不能叫路的小路上绕过去。   走过大槐树,先前铺的水泥石子路已经干了,可以在上面走。   魏檗和魏潭走到新修的路上。魏潭看看大槐树,忍不住感慨:“咱村里竟然有硬化的路了。”   魏檗得意的挺起胸膛,这才哪到哪,一条小小水泥路而已。   正走着,修路“监工”魏俊海骑着新买的三轮从村里过来了,看见魏檗和魏潭兄妹,惊喜到:“支书,魏潭,你们怎么回来了。”   “快,把东西放车上,我送你们回去。”   魏潭似乎想要拒绝,没有动,魏檗麻溜把东西扔上车。   她支使魏俊海,支使的溜溜的。   见魏檗把东西放上三轮,魏潭最终也没说什么,跟着魏檗,把东西也都放三轮上。   魏俊海说:“你俩上来。我买了新三轮,你们还没见过吧。”   魏檗和魏潭上了三轮,魏俊海跟魏檗说:“咱村里,好几家买三轮的。”   “应该。”魏檗笑着说:“平时干点啥,也方便。路修挺快,不错。”   “嘿嘿。”   魏俊海嘿嘿笑道:“咱村按支书你吩咐的,伙食和工钱都给到位,这还有好多人,托关系想来咱村修路呢。你不知道,这几天,外村想嫁到咱村来的,说媒说成了好几家。”   魏俊海吧啦吧啦不住嘴,说着油山西村连日来的扬眉吐气。   魏檗笑眯眯坐在车上听着,是不是说两句。   快到家的时候,一直没吱声的魏潭突然问:“咱村西头的那个光棍老王,说媒了吗?”   “哈哈。”魏俊海好笑道:“老王都多大了,四五老十,三脚跺不出个闷屁来。还是外来户,在咱这边没个亲戚。谁愿意放着村里年轻后生们不要,去找他成媒啊。”   魏俊海笑完,又说:“不过等着咱村里再富一点,说不定真有别的村里寡妇啥的愿意成他。”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魏建岭家。   魏俊海帮忙把东西给魏檗提进去。魏建岭看到魏潭,惊讶道:“诶,你咋这时候回来了。”   魏潭只说“有点事儿,顺路回来”,却不说什么事情。   魏俊海有眼力见儿,给他二叔二婶子打了招呼,就告辞走了。   等魏俊海走了,魏潭才说:“县里高叔那边说缺人,让我提前来上班。我把行李都带回来了,到6月30号再去学校拿毕业证就行了。”   魏潭指了指一包打包好的行李,跟魏檗说:“把你放我那里的行李,也给你捎回来了。”   “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就没有带回来。”魏潭一边拆行李包一边说:“还有一些,吴老师让我捎给你们的省城特产。”   省城特产也不多,只是两盒点心,两盒特产猪蹄。但……但……这哪里是礼物多少的问题啊。   魏建岭和韩云英全愣了。韩云英听魏建岭回来说过魏潭女朋友的事情,她搓着手,不确定的问:“是,是秀秀的妈让带的?”   “对啊。”魏潭点点头。   “这个,那个。”只是省城里的几盒礼物,韩云英已经觉得窘迫极了。自己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咋和省城里的大教授扯上关系了呢,还要搭亲家。   她问:“咱要准备什么?要不,咱打几斤白面,你回学校拿毕业证的时候给人家带过去。都是自己地里产的,好得很。”   魏建岭不同意,觉得几斤白面,人家家还能没白面。   他把韩云英拽进屋,叽叽咕咕两个人商量去了。   魏潭把行李收拾好,趁他爹娘在屋里说话的功夫,跟魏檗说:“高叔还记得你。不过,他不太赞同你做生意。按我的意思,你那个企业,干起来之后,最好也慢慢找个人帮你打理。”   魏檗微微皱了下眉,心底有些不愉。魏潭突兀的带高秀秀“见家长”,果然是要把我们家里制种子、做生意的事情,透给高昊。   她之前不明白魏潭这么做的目的,现在却突然明白了。   八十年代,大家趁着东风而起。一些后来全国知名的企业,比如辣椒酱、炒瓜子的创始人,最开始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八十年代看到商机,一步一步做了起来。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虽然农村户口但非常有经济头脑未来可期的农民,给人的观感,在其他人心里的分量,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特别是高昊,他的位置,让他更直观感受到市场浪潮的冲击,两者的分量,在他心里,更是有天差地别。   但魏潭,却不能直接大喇喇告诉高昊,说我家如何如何,并不是穷苦农民,这样子做,吃相太难看。他要优雅,要淡定,要无意间,让高家知道,自己家的情况。   魏檗轻轻吐了口气,她这个表哥,真的是天生八百个心眼子,连家人都算计在了里面。   她偏过头,不想让魏潭看到自己的神色。   魏潭却没感觉到魏檗的抵触,依旧自顾自说:“我和高叔提过,你干脆不要在镇里干了,何必受朱厚庭的窝囊气。不如直接到县里,去做县农技站的副站长。”   魏檗不悦打断:“你不要安排指点我的人生。”   “我只是建议。”魏潭声线也硬了:“县官不如现管,现在朱厚庭就是你现管。”   魏潭正待要说什么,韩云英从屋里出来,递给魏潭一个塑料包。   “俺们也不知道城里人需要啥,到时候你去,给人家看着买点,不要让人家说咱不知礼。”   魏潭点点头,没有推辞,把塑料包收在自己裤兜里。   他跟魏建岭和韩云英说:“爹,娘,当时秀秀在那里,没好给你们说具体。秀秀的爹,就是咱县的县太爷高昊。”   “哎呦我滴乖嘞!”韩云英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魏建岭惊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口凉气一直凉到他胃里,接着凉到他心里,整个人心里拔凉拔凉的。   真不得了!真了不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魏建岭心里乱七八糟,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韩云英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子,反应了过来,拍打魏潭胳膊,不知是惊是喜,是怕是吓,发泄情绪一样狠狠拍,“俺滴儿来,你可真能耐!你可真能耐!”   她想起村里唱的那些戏文里,状元郎娶公主,大家伙都爱看状元郎娶公主时的风光,谁会去想状元郎的妈,公主的婆婆面对这样的儿媳妇是怎样的诚惶诚恐啊!   魏潭也不知道他娘这是夸他,还是骂他,他只能当夸他有能耐听。他跟韩云英说:“娘,你别担心,秀秀人很好,大妹和俺爹都见过。高叔对我也好,你们没见,我这次家来,因为带的东西多,高叔还给我派了辆小轿车。因为咱村里修路,就停村口了。”   “真的?”韩云英问魏檗。   魏檗面无表情点点头。   魏建岭这会儿也返过神儿来,他跟韩云英说,“我要去村头看看路修咋样了。”   他打着主意,要去亲眼看一看,到底有没有小轿车。   韩云英也找了个借口,拉上魏檗,跟着魏潭一起去村口。   到了村口,果然停了一辆小轿车。   魏潭问魏檗:“还跟我回去吗?”   魏檗摇摇头:“不了,明天再回。”   魏潭说:“我说的是实话,你别意气用事,你好好考虑考虑。那件事。”当着其他人,魏潭没有明说“村支书”,他说:“那件事,有了眉目我马上给你说。” 第70章 找到了   ◎找到了◎   魏檗在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魏建岭开着自家新买的三轮,把魏檗送到镇上。   魏檗到了单位,许是一夜之间, 朱厚庭连夜“紧急”教育了自己的好孙子齐大伟,齐大伟再见魏檗的时候,身上的嚣张张狂嘚瑟劲儿, 散去了大半, 连带着“站长”的谱都摆不出来。   他气哼哼想把魏檗挤走, 又顾忌朱厚庭对他的告诫。看到魏檗就闹心。   一来二去, 索性齐大伟自己又不去单位了,他更常去的地方变成了孙天成家的红旗农资店。在红旗农资店柜台后面, 和孙天成、黄大牙一起,三个人泡上一捏碎茶叶, 天天商讨着发财大计。   他们没闲着,李静也没闲着。   没多久功夫, 李静便把魏檗交代她的事情摸了个大概, 特意上镇里找到魏檗,告诉她,“我探了探俺村里的口风,大家听说能把地包出去收租,没个不高兴的。”   至于另一件事情,李静也打听得差不多,她跟魏檗说:“俺姊妹们跟天成他媳妇有亲戚, 说他们家在自己家地里,也都开始种能制种子的辣椒。”李静担忧的问:“妹子, 影响你不?”   魏檗摇头笑道:“不影响, 孙天成老技术员, 制种子的技术瞒不住。辣椒制种的核心不是单纯批量生产,是不停的更新换代,研发新品种。”魏檗跟李静说:“我读函授的班里,有个大姐,是南常农科院的领导,我跟那边已经签了合作协议。”   “哎呀,妹子。”李静真心实意的叹服:“你咋啥事儿都能想到前头,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李静真实直白的夸赞,让魏檗有些脸热,“这不算什么。”   只是魏檗还有疑虑,孙天成几家,哪怕把自己亲戚朋友全发动起来,能有多少地。她在油山西村全村推广辣椒制种,用了行政手段,让村干部、村组长,甚至民兵队员挨家挨户动员、指导,才把整个油山西村的辣椒制种水平带起来。   孙天成家,单凭几个人,发动亲戚朋友,可能挣点小钱。但那点小钱,魏檗沉吟,怎么看怎么不符合齐大伟猖狂的说“挣大钱”的宏伟目标啊?   她问李静:“只是这些?还有其他说法吗?”   李静摇头,“没听说。哦对了。”她一拍脑门:“黄大牙最近在各村收辣椒收得很猛。不过他一直收辣椒,不知道这算不算新动作。”   “比从前收得猛?”   李静点点头:“对。从前他还挑挑捡捡质量,现在不管什么样的,给他他就收。”   可是这些辣椒收上来只能当菜用啊?魏檗想不明白,这些辣椒的种子剥出来,还要再种两轮,才能变成商品性的辣椒种子。黄大牙收这么多,可他们又没有这么多地。   没有邪门歪道心思的魏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齐大伟、孙天成和黄大牙三个人准备干什么。她心里隐隐感觉到不踏实,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自己没想到的,但让没有坏心思的魏檗想坏点子,她确实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没有办法,她只好拜托李静,继续打听着黄大牙三个人的动静。   她自己,则开始以新注册的“檗杨公司”的名义,在镇上其他村里承租土地。毕竟,单单一个油山西村,对于她的蓝图来说,实在是太小了。其他村里听说是油山西村的支书要包地,本来还有犹疑的人家,纷纷找到魏檗,有的找到魏建岭。   山弯村的直接找到老花支书,大家让老花支书去“倚老卖老”,让油山西村的魏支书先包自己村的地。   就连一些跟孙天成、黄大牙有拐弯亲戚的人家,本来说定跟着孙天成种辣椒,后来听说魏支书在包地,也纷纷掉头“倒戈”,要跟着魏檗去种田。   魏檗不知道自己又拉了一波孙天成三人的仇恨,她没有盲目承包,先在油山西村周边的村子里包了一些。给其他想要把地包给她的农户承诺,明年扩大规模的时候,优先选择他们。   钱茂也终于接受了自己工资、岗位被“双开”的现实,为了养家糊口,振作起精神来找魏檗。   显然来之前于明忠已经劝过钱茂了,所以钱茂找到魏檗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呃,跟着魏檗目前看起来是个“皮包公司”的公司干的准备。反正他现在是落水狗、落汤鸡,一份钱不挣,家里坐吃山空,能寻到饭碗,什么都能干。   但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魏檗,钱茂依然忐忑:“魏站长需要我干什么?”他犹犹豫豫问说:“按理说,我……我给您帮忙,不该提要求。可是,可是,实在要养家糊口,每个月,能给点工资吗?”   说完又赶紧找补:“不过不着急,能给点吃饭的就行。不用月月给,您什么时候钱凑手了,一年半年的,能给我点就行。”   魏檗听了不由失笑:“你把我当周扒皮了吗?我可不想当挂路灯的资本家。”   她和钱茂签了正式的用工合同,参照后世销售人员的工资构成,告诉钱茂:“你的工资分底薪和提成。底薪每个月20块钱,每个月八号之前给你。提成根据你的业绩,你推销出去的多,给公司带来的订单多,提成就高。”   一席话说得钱茂直抹眼泪。   他哭了好一会儿,跟魏檗说:“魏站长,你是俺的大恩人。说是俺的再生父母都不为过。如果不是你,我早让朱厚庭整死了。现在你还给我口饭吃,对我这么好。我,我。”钱茂边说,边从手腕上褪下一串珠子。   “这是我之前出门,碰巧收到的老件儿。不值钱,但我现在身上也没其他东西了。等以后……”   边说边往魏檗手里塞。珠子油光发亮,看起来钱茂没少盘。现在天又热,沾满了钱茂身上出的汗和油。   魏檗:……大可不必!   “咱们之间可千万不要说这个!”魏檗真心实意、坚定不移拒绝了钱茂的馈赠,“你以后好好干,比啥都强!”   引得钱茂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钱茂“入职”以后,工作积极性极为高涨。他之前在种子公司,本就认识不少种子经销商。即便没有魏檗的“恩情”,给公家干活,和给自己干活,积极性也完全不同。他也不愿意在山水镇被人指指点点,跟魏檗打了个招呼,便外出跑市场了。   钱茂走后没多久,魏檗又迎来了一件大事。   要中考了!魏檗的两个妹妹,谢明月和魏洁,都要参加中考。   先前报志愿的时候,谢明月告诉魏檗,她还是想冲一下小中专。不过和之前的盲目不同,这一次她有了明确的目标。谢明月告诉魏檗,比起和人打交道,她更喜欢和数字打交道,她这一次,报的是财校。   并且谢明月还告诉魏檗:“我想毕业之后,有更多知识,能给姐姐帮忙,不想去学校里安排分配的工作。”   魏檗听了,心里熨帖又感动。她却没有说什么。   她们南涿县,离孔、孟的家乡故地都很近,本文由暗号峮整理以乌二儿漆雾儿爸依文化及受儒家文化圈影响,士农工商,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莫说老一辈,就是年轻一代,比如魏潭,思想上也有深刻“士农工商”的烙印。   所以魏檗后来也琢磨过来,魏潭是真心觉得她开公司是闹着玩,真心觉得,把她提拔到县里农技站当副站长,“仕途”上更进一步,才是正途。   谢明月说不想接受毕业分配,想要放弃国家编制,跟着自己干,仅仅因为自己对她的一点点善意。这个身世坎坷的女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魏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了谢明月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想,如果谢明月不把考小中专当成改变命运的途径,仅仅当成一个学习知识的地方,那么中考的时候,她或许就不会向前两次那样,在考场上因为过度紧张而颤抖,发挥不出真实的水平。   除了谢明月,魏檗二妹魏洁也要中考。   魏洁已经决定考高中。她的志愿,也经历了一场“风波”。魏洁最开始心仪的学校也是小中专,她决心追随姐姐魏檗的脚步,继续上农校,毕业之后当姐姐的帮手。   魏檗打消了魏洁的这个想法,她好笑得跟魏洁说:“你真想帮我,就不要在这个赛道卷了。”   她告诉魏洁:“我已经拉到了北山农大的\'赞助\',种辣椒和辣椒制种的人才不缺。好好上高中,读大学。”   她不想安排别人的人生,想让魏洁读高中后,满满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发现自己能够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可魏洁目前,一心想成为魏檗的左膀右臂,给姐姐分忧帮忙。   只是单纯告诉她要上高中、读大学,魏檗发现,魏洁明显失落。于是魏檗只好把自己成立公司的事情告诉了魏洁,给她简单分析了一下将来的发展,并跟魏洁说:“公司想要发展壮大,没有懂法的人是不行的,可是我周边没有懂的,你如果真想帮姐姐,就争取考大学,读个非常厉害的法律专业,毕业之后帮我处理法律问题。”   魏洁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魏檗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感慨,孩子大了,真难带。   “大姐,我也要抱一个!”难带的孩子魏洁,看到谢明月跟大姐拥抱,要求公平,自己也要抱一个。   魏檗同样给了妹妹一个大大的拥抱。   “加油!”魏檗给谢明月和魏洁鼓劲儿。   “加油!”   “加油!”   魏洁和谢明月击掌加油,两人斗志昂扬的走进考场。   魏檗找了棵大树的阴凉,买了根冰棍,惬意坐在树下等她们。   夏日的鸣蝉叫个不停,考点学校的大铁门紧紧关上了,闷热的空气中,时不时吹来一股燥热的风。魏檗想着两个妹妹的“豪言壮语”,心里盘算着,一个要给我做财务,一个要给我当法务,钱茂做销售,再拉到李烛搞研发,勉强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比大公司也不少什么。   可惜,做具体技术的还没有合适的人选,魏檗思量着,那些技术过硬的驻村农技员很合适。不过他们当着农技员,吃着“皇粮”,不少年纪又大了,不喜欢变动,肯定不会辞了公家单位的工作,到企业里去干。   可惜,可惜……   魏檗吃着冰棍,忙里偷闲,送了两天考。   等她再回到单位上,苗有发告诉她:“昨天镇里的干事来找你,说从县里捎来口信,有县里领导找你,让你去一趟。”   “县领导,找我?”魏檗第一反应是高昊,转念一想,我算哪根葱,高昊是南涿县的县太爷,看起来又是个十分清高的人,怎么会特特让人捎口信见我?能通过魏潭问我两句,等等,该不会是魏潭吧。   她再问苗有发,“哪个县领导?叫什么?”苗有发摇头。   “姓什么总知道吧?”   苗有发还是摇头,只说是镇里的干事去县里开会回来说的。   行吧,魏檗没脾气了,“哪个干事说的?”这总归知道吧。   好在苗有发还记得昨天来的那个干事,把他名字告诉了魏檗。   昨天来的镇里干事,那个曾经在魏檗和于明忠面前社死过的小干事,见着魏檗,跟魏檗说:“是高书记的秘书,魏潭魏科长。魏姐,他是你哥昂,亲哥还是堂哥?”   你小子怎么这么八卦,社死没够是吧。   魏檗说:“我亲哥。他说啥事了吗?只是让我过去找他?”   小干事说:“说了,说是你之前让他找的人,他找好了,让你过去看看。”   哦!小干事虽然说得含混不清,魏檗一下子就听明白了。魏潭之前说的村支书的人选,他找到了! 第71章 会面(一)   ◎会面(一)◎   听到这个消息, 魏檗当天就上了县城。   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魏潭给她捎的口信,让她到了之后, 直接到单位找他。所以魏檗到了县委大院。   县委大院门口有岗亭,几个门卫保安坐在岗亭里。   魏檗说:“我找县政府办里的魏潭。”   门卫大爷用不知道是对讲机还是内线电话,叽里呱啦讲了一通, 对魏檗说:“好了, 你进去吧。进去不要乱走, 他在七楼705室。”   说完给魏檗开了个旁边的小侧门。   魏檗谢过大爷, 往县委大院里走。   她抬头看了下大院里的小楼,一共只有七层高, 只是在东西两侧,又加宽加高了半层阁楼, 远远望去,有乌纱官帽的轮廓。等进了楼, 魏檗才发现, 这个年代的七层楼,是没有电梯的。   她爬到三层楼,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魏檗靠在楼梯扶手上休息一会儿,抬头从楼梯缝里看向没有尽头的扶手和楼梯,她着实不明白,为什么高昊要在最顶楼。图啥,天天爬楼梯, 不是找虐吗?难道只是为了比县里所有人都高,至于吗。   吐槽归吐槽, 抱怨归抱怨。魏檗歇了一会儿, 不得不继续往上爬楼梯。越往上, 越闷热。   六七月份,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八十年代楼板薄,特别是顶楼,每天都被大太阳晒得透透的。转过六楼的楼梯道,魏檗便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她擦了擦汗,正准备看一下楼道上贴的房间指引。正对楼梯口的那间开着门的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人,语气冷硬问她:“干嘛呢?干嘛呢?”   魏檗说:“找魏潭,有事情。”   来人皱眉问:“有预约吗?”   “有。”魏檗理直气壮:“他让我来的,刚刚门口联系过了。”   那人便指着东边跟魏檗说:“往东去第一个门,不要再往里走。”   魏檗点头谢过,不再看楼梯口的门牌指引,按刚刚那人的指示往东去,果然,第一个门便是705.   魏檗敲了敲门,等她进去的时候,往楼梯口瞥了一眼。发现刚刚那个人一直等到她推开门往705走的时候,才从楼道里回自己屋。都是工作,魏檗心想,那人大概是类似安保或者警卫一类的存在,防止有人不守规矩,直接冲到高昊屋里去。   “你先坐一会儿。”魏潭给魏檗倒了杯水,便匆匆拿着一摞资料,忙得脚不沾地出门了。   屋里还有其他两个人,同样都忙得一脸菜色。魏檗坐在魏潭办公室沙发上,环顾魏檗的办公室,发现他们待遇着实不错,已经装上了空调,巨大的空调外机放在窗台上,呜啦啦乱响。   夏天的命是空调给的。魏檗坐了一会儿,爬楼带来的暑热消散了大半。她喝了点水,拿起魏潭桌上的报纸,有《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西河日报》。报纸上在大篇幅评论报道企事业单位“松绑”、“改制”、“激发活力”之类的问题。特别是他们市里的西河日报,头版头条宣传报道了市里召开的大会,说要让改革更加深入,不能仅停留在农村、企业层面,市级机关和每个县,都要拿出切实有效的方法和手段,减少无效率的空转和冗员,让工作更加精简高效。   魏檗看得眉头紧皱,她感受到时代大潮汹涌而来。浪头一定会砸在具体的人头上,只是不知会砸在哪一个人头上。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魏檗肩膀被拍了一下,抬眼看到魏潭已经忙完了,正掐腰看着她。   “这个。”   魏檗弹了弹手里的报纸。   魏潭弯腰扫了一眼,不以为意道:“肯定先拿没编制的开刀。你在镇上混,也危险,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到哪一步。到了县里这一级,再裁人也裁不了你去。”   “我不用裁。”魏檗翻了个白眼:“我打算主动下海。”   魏潭脸色骤然变化:“胡闹!”   “打住打住。”魏檗不想因为这个问题和魏潭争吵,“说正事,你说的那个合适的村支书人选,在哪儿。”   “走吧。”魏潭拍拍魏檗,魏檗把报纸放回原处,从沙发上站起来。   魏潭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打了个招呼,“我先下班了,家里有点事儿,跟高书记说过了。有什么事情,兄弟们帮忙听一下。”边说边从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扔给两人。   “好嘞。”   接了魏潭的烟,两人都表示,现在马上到下班的点儿,魏潭你放心先回吧,肯定没什么事儿,有事儿我们在这里,不用你操心。   魏潭便带着魏檗,打开门,又是一股热浪。一直下到第二层,感觉楼道里才清凉一点儿。   出了县委大院,魏檗忍不住问魏潭:“你老岳父怎么想的,要把办公室安在七楼。”   魏潭轻笑一下,道:“七上八下,高书记对这些事情讲究。”   魏檗:……   她忍不住阴阳怪气:“七楼太高,脱离群众啊。”她想起老于跟她说过的高昊想当然,不接地气的话,问魏潭:“高书记高校下来的,是不是不怎么接地气。”   “是。”面对魏檗,魏潭没有隐瞒,吐槽伺候领导的心累:“有点教条。以为干工作跟老师管学生似的,老师说啥学生就能乖乖听。我看他为人处世,不瞒你。”   魏潭说:“我觉得我上我也行。大妹,你上更行。”   “哈哈。”   魏檗闻言,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志不在此,你加油。”   两人一路说着话,到了魏潭宿舍附近。   魏檗一路没问村支书的事情,因为她发现,魏潭总是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所以魏檗一直在等他开口,主动聊起这个话题。她对魏潭说的村支书是谁,隐隐有了点猜测。   红瓦白墙下,魏潭停住脚步,跟魏檗说:“你知道我把谁找来了?”   魏檗张了张口,还未发声,魏潭却语气快速接下去,道:“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了吧。”   魏檗闭了嘴,她老哥就不打算让她说话。   魏潭定定看向魏檗:“我给你找的这个人,叫魏红缨,是我们姑姑。”   魏檗呼吸一窒,望向魏潭,她不知道,魏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   魏潭脸上像戴上一层面具,没有多余的表情。他说:“她姓魏,从你手里接过村支书的位子,有宗族血缘的牵绊,并不挑战农村的公序良俗。同时,她和魏家本家关系恶劣,回到村里,只能牢牢依靠你。”   “她……她……”魏檗声音干涩,却不得不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姑姑当年嫁人,已经把户口从村里迁出去。”   “呵。”魏潭冷笑一下,道:“重新嫁给村里人,不就把户口又迁回来了吗。”   魏潭的语气,仿佛再说今天天气不错这种话题,轻轻飘飘。   他逆光站在树影里,话音像这个闷热夏季午后微不足道的一丝风,还没有感觉到,便已经散了。   魏檗心里惊涛骇浪,有重新认识魏潭的震惊,有姑姑人生被人随意掌控的悲哀,有自己无能为力的无奈,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   魏潭仿佛无所觉,他继续道:“你不比担心嫁给村里人之后成为夫家人,重新有宗族。嫁给村头的王光棍,只能依靠你。” 第72章 会面(二)   ◎会面(二)◎   “可是……我不是……”   魏檗讷讷无言, 心里却惊涛骇浪。她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看向魏潭,魏潭眼睛幽深, 像终年照不进阳光的深潭。你是怎么,轻描淡写说出这些话的呢?若论血缘,那是你的母亲, 你要安排她嫁给村头的老光棍。若论宗族, 你找村头的老光棍当后爹……   魏潭似乎把所有既是“枷锁”又是底线的的人性道德限制都打破了。   魏檗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夏日那么热的风吹到身上, 却引起她一阵战栗。   良久,魏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艰难说道:“你……你说了不算,总归要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魏潭轻笑一下, 道:“你放心,当事人的意见和我一样。”   说罢便引着魏檗, 到他的宿舍。   逼仄的砖瓦房小屋子里, 魏檗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那个女人,她的姑姑,魏红缨。   屋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魏红缨布满皱纹的脸上。   她消瘦、干瘪,穿一件哐哐啷啷不合身的水红色上衣,像一颗不饱满的花生米,丝毫看不出传言中那个十里八乡大美人的影子。   魏檗嘴唇嚅动, 错开眼睛,她不知道应该以何种表情面对, 只是盯着魏红缨面前的桌子, 低声道:“姑姑。”   魏红缨声音里透着紧张和小心翼翼:“大丫头?”   魏檗点点头, 看向魏潭,问道:“我想单独和姑姑说会话,可以吗?”   魏潭笑道:“你们先聊,我去食堂打点饭吃。”说完便道橱柜里拿了几个饭盒和瓷碗,走出门去。仿佛一切和他毫无关系。不对,魏檗盯着魏潭的背影,他是成竹在胸,自信绝不会出变数。   魏潭走远,魏檗艰难开口,问魏红缨:“姑姑,潭哥有没有告诉你……要你做什么?”   “有。”魏红缨脸颊泛起红色,双手使劲儿搓着自己衣角,好似鼓起极大的勇气,声如蚊呐,却带着期待和向往:“他许俺当村支书。”   魏红缨说完便低下头,不敢看魏檗的神色。她不知道魏潭跟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村支书,村里的土皇帝!特别是油山西村的村支书,她对油山西村,自己的家乡,有爱有怨有恨。她知道当年因为魏潭爹的事情,村里很多人笑话她,背后戳她脊梁骨,如果当上油山西村的村支书,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回油山西村,多么能狠狠扬眉吐气一把!   所以魏潭找到她的时候,只略略一说,魏红缨便同意了。她的生活已经掉到地狱,还会怎么比现在更差呢?前路未明,她愿意为自己搏一把。魏红缨骨子里是个疯狂的赌徒,她不想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熬一辈子,所以当年她选择了知青袁起。不过那一次,她赌输了。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赌赢。   魏红缨等着魏檗的“宣判”。   而魏檗,并不知道魏红缨的心思,心里翻滚着无数的悲哀。她也想到了袁知青,袁知青去大城市读书,从此不再回来。而姑姑魏红缨,却在绝望的泥沼里打滚。   就连这次要当村支书的前提条件,也是被儿子包办婚姻,嫁给村头的老光棍,太可悲了!凭什么呢,凭什么袁知青扶摇直上,姑姑在自家人出息的情况下,还要被迫只能嫁个老光棍呢?   各怀心思的两个人,沉默相对,空气中的气氛粘稠到凝滞,只余屋顶风扇叶子呼啦呼啦乱响,依旧带不起一丝风。   压抑的沉默里,魏红缨捋了捋耳边花白的鬓发,打破了沉默。她又问了一次:“狗子许俺当支书,他说还要你同意,俺能当上吗?”这一次,魏红缨的语气里,没有了犹疑、祈求、期待,大概是她再一次面对不可知的命运,陡然燃起了破罐破摔的勇气。   魏檗艰难道:“姑姑,你如果想回来,我向你保证,一定能过上好日子。”魏檗自己不能接受当小小村支书,要以自身为代价。她告诉魏红缨:“现在我哥、我们都大了,成了材,可以为您遮风挡雨,哪怕不当村支书,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魏檗说完,望向魏红缨。   魏红缨似乎没有把魏檗说的话听进去,她同样看向魏檗,又问了一遍:“狗子许俺的村支书,俺能当上吗?”   油山西村里的两代女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对视了片刻,魏檗移开了目光。她为自己需要让姑姑用婚姻换村支书的位置,感到羞愧。她恨农村的“公序良俗”。可她目前只能一点一点的移风易俗,做不到完全推翻深深根植在每一个人心里的“风俗”。   魏檗说:“能当。只是,你现在户口从村里迁出去了,要重新变成村里的户口。”   “俺知道。”魏红缨听到能当村支书,整个人一下子松快起来,她随口道:“重新嫁给村里人,不就能把户口迁回来了么。”   魏红缨从凳子上站起来,咕噜咕噜灌了一大杯水。她偏头看向坐着的魏檗,现在她已经得了许诺,成为“后备村支书”,自然和“现村支书”同一立场,所以她主动站在魏檗的角度,跟魏檗说:“狗子跟俺说了,你担心嫁个兄弟多的,以后不听咱的。俺觉得狗子说得对,村头的王光棍,我之前在村里的时候就认识他,没爹没妈没兄弟,老实巴交窝窝囊囊一个人,再合适不过。”   “你……”魏檗看向窗边的姑姑,落日的余晖照进她的眼睛,让那双眼睛有了熠熠的神采。她问:“你不觉得委屈吗?”   魏红缨笑了。魏檗这才发现,魏潭的笑容,和魏红缨极为相似。   魏红缨文化不高,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魏檗自己当下的心绪,思来想去,只能跟魏檗说:“俺觉得值!”   “俺觉得值!不委屈!”   魏红缨掷地有声,魏檗却鼻子发酸。   她觉得不值,委屈,是因为她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在魏檗眼里,村支书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岗位,鸡毛蒜皮杂事一堆不说,还容易出力不讨好,性价比极低。这样的职位,根本连放到天平上,和她的感情、她的理想、她的婚姻,一起衡量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有人让她用感情、身体或者婚姻换取什么东西,魏檗只会啐他一脸。   可姑姑魏红缨却觉得值。因为小小的村支书,便可决定她的命运,是她头顶上最大最厚的那片天。当她父亲是村支书的时候,她可以获得城里知青的垂青,也是因为父亲丢掉了村支书的位置,才把自己打发到穷乡僻壤,随便嫁了。在她另嫁的那个村子里,她作为外来的媳妇,同样要小心翼翼在本村村支书手底下讨生活。在魏红缨眼里,村支书是她想都不敢想,天上掉馅饼才能砸到她头上的位置。   而她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势、没有家,到了如今,连年轻时引以为傲的容貌都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孑然一身。她这样的人,农村太多太多了,婚姻,感情,对农村女人来说,是最最不值钱,最最无用的东西。   “大丫头。”魏红缨动情说道:“俺二哥二嫂子都是好人,你跟魏潭都有出息,是俺哥嫂的福气。”   正说着,魏潭打饭回来了。   他从食堂打了一桶汤,三个菜,还用提篮装了五个馒头。他把自己宿舍里的小折叠桌撑起来,把打回来的饭菜摆上,招呼两人坐过来吃饭。   三个人坐下,每个人都不知道两两之间互相说过什么,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   魏红缨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跟魏潭说:“俺想吃过饭就走。”又转向魏檗,“你镇上有住的地方吗?”   魏檗没吱声,咬着馒头点点头。   魏红缨又道:“正好,明天跟老王在镇上领了证,抓紧把户口转到咱村里。”   “行。”魏潭接话道:“吃完饭我去问问县里的车有空吗,跟你们一起回去。把你们送回镇里,我回村去住。明天通知王老头带上户口本到镇里。”   吃完饭,魏潭有出去了,没一会儿,屋外便“嘀嘀”,响起汽车喇叭声。   魏潭果然又要来一辆车。   魏檗深深看了一眼,现在八十年代,整个县里都没几辆车。除了县领导,县里各部委办局的一把手,用车都不容易。魏潭能说用车就用车,这个能量,哪里是刚毕业的小秘书能做得到的。他的“高书记姑爷”的身份,估计已经在县委大院的大家心里,心照不宣了。   开车的还是上次魏檗见到的那个司机。魏潭从副驾上下来,招呼魏檗和魏红缨上车,让她们俩人坐在后排。他自己到宿舍门口,锁上门,又重新坐到副驾。   车上有外人,很多话不方便说。魏檗上车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魏红缨是第二次坐小轿车了,她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坐车时的紧张,学着身边的魏檗,放松身体靠在后座上。   魏红缨看向窗外的道路,离家二十年,对家乡已经变得陌生。她抬手摸到车窗玻璃,里面有自己的影子,似梦似幻。这几日的经历,同样似梦似幻。   魏红缨见着魏潭的时候,吓了一跳。魏潭从黑色的小轿车上下来,金丝眼镜白衬衫,皮鞋踩在乡村夏日的尘土中,魏红缨恍惚以为见到了袁起。当时她正拿着擀面杖,和举着菜刀的二婚男人打架。   当时的每一秒,都像慢动作一样,深深印在魏红缨脑海中。当那个人走进她家院子的时候,魏红缨和她的二婚男人,都愣住了。只是魏红缨很快反应过来,她“哐当”扔下擀面杖,理了理因为打架而乱蓬蓬的头发,和褶皱的衣襟。   她下意识的,在这个长得像袁起的人面前,感觉到羞愧。   然后这个人告诉她,他是当年被留在娘家油山西村的袁狗子。魏红缨的二婚男人,面对气场逼人,满身精英范的魏潭,没了和魏红缨打架时的威武霸气,变成了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畏缩,在所有叙事中面目模糊的农村汉子。当魏潭提出要和魏红缨聊聊时,他便主动退了出去。   魏潭走后,魏红缨记忆里的慢动作,就像又突然按了加速键。   她提了离婚,男人很轻易的答应了。魏红缨想,或许魏潭给她的二婚男人许诺了什么,也未可知。接着魏潭带她见了油山西村的王光棍,见面并不在油山西村。见面的时候,魏红缨发现,王光棍还和从前一样又瘦又矮、窝窝囊囊。整个见面的过程,王光棍战战兢兢、哆哆嗦嗦。   王光棍走后,魏潭告诉她,如果不满意,还可以见另外一个人,样貌和性格,都比王光棍要好一点儿。   魏红缨便告诉魏潭,她恨满意王光棍。她要的只是能在油山西村合法立足,以便能当村支书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真的以为自己娶了老婆的丈夫。王光棍的性格让他生不出其他心思,即便生出其他心思,以他的身板,也不见得是魏红缨的对手。王光棍,不论身体还是性格,都很合适。   “到了。”   前排司机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魏红缨的思绪。魏檗也睁开眼,和司机道了谢,带着魏红缨回自己在镇里的住处凑合一晚。   魏潭送她们下车,快到门口的时候,魏潭拉住魏檗,压低声音,语带自信满满的笑意:“如何,我说能成,是不是成了?”   魏檗心情复杂的点点头,敷衍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魏潭说:“你哥哥永远是你哥哥。放心。”说完拍拍魏檗的肩膀,给她摆摆手,上车走了。   回村的路上,开车的司机随意跟魏潭聊家常。这个司机从高昊到南涿县之后,一直给高昊开车,据说和高昊有类似齐大伟和朱厚庭那样拐拐弯弯的亲戚,几年过去,差不多算高昊在南涿县里的半个家人。   他知道魏潭是高书记的乘龙快婿,大家都是高书记的亲戚,又不竞争同一生态位,偶尔还能互相给对方美言几句,所以他对魏潭态度亲切,魏潭对他也是同样,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   上次魏潭去临县的时候,就用了他的车。只是那一次回去的路上,魏潭脸色非常难看,所以他只能好奇,不好多问什么。这会儿魏潭看起来心情尚可,司机好奇问道:“那女的是谁?”   “哪个?”   “我认识你妹妹,那个年龄大一点的。”   魏潭语气不变,说道:“我姑。”   司机说:“你跟你姑长得真像。”   “是啊。”魏潭轻笑,低声道:“很像。”所以他见着魏红缨的第一眼,就知道魏红缨肯定不会要她的家,会扔下现在的男人和孩子,跟他回来。   魏红缨当年能扔下他,现在扔下现在的孩子,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因为魏红缨和他,骨子里都是极端自私的人。为了自己,为了好日子,任何人都可以舍弃扔掉。哪怕是自己,魏潭在夜色里冷笑,魏檗光明灿烂有底线,她永远不懂,他可以舍弃任何人任何事,如果利益足够大,他可以把自己的血肉都剜出来,放到称上称量买卖。他知道,他妈魏红缨也一样。   魏红缨在魏檗的住处,告诉魏檗:“我是魏潭的姑,永远只是魏潭的姑。你们可以放心,我明天之后,就是王家的人。”   “你不是王家的人。”魏檗鼻子又有点发涩,她告诉姑姑:“你是魏红缨,我是魏檗,我们永远都是我们自己。”   魏红缨也被魏檗说得动容,她抽抽鼻子,问:“我什么时候能是村支书?” 第73章 家里   ◎家里◎   被魏红缨这么一问, 魏檗的伤怀消失了大半。   她——阳光开朗大丫头,试图向看起来人生悲惨的姑姑传递信心与美好。而姑姑魏红缨:我什么时候能当村支书?   魏红缨固然人生艰难,却并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叹息。她需要的, 仅仅是伸到她世界里的能够拉她一把的手,甚至不需要那只手费力,她自己便会奋力紧紧抓住那只手。魏红缨身上, 有种破罐破摔泥土里挣扎的魅力,   魏檗于是道:“后天!明天我给你开好证明, 你拿着结婚证到派出所落户, 后天召开村民大户,就可以当村支书。”   “好诶!”得了句踏踏实实, 有时间和操作的准话,魏红缨才真心实意高兴起来。她躺在床上, 越发有了兴致,一丝睡意也无, 絮絮叨叨和魏檗说着话。   与魏檗和魏红缨相处甚好不同, 另一边,油山西村里的魏建岭家,却是另一幅光景。   魏建岭家的灯光彻夜未熄。   魏建岭和韩云英坐在堂屋里,魏建岭不说话,只是一根一根的抽烟,时不时叹一口气。韩云英坐在一旁抹眼泪。   魏潭面朝魏建岭和韩云英,跪在堂屋的地上。他知道事情不会顺利, 所以从他去找魏红缨开始,整件事情一直瞒着魏建岭和韩云英两口子。就连安排王光棍和魏红缨见面, 也是安排在县城里。他以为, 事情尘埃落定之后, 只要自己好好解释,魏建岭应该能够理解。因为他把魏红缨找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利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认祖归宗”,再续血缘的意思。   魏潭万万没想到,魏建岭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魏建岭的反应当然会如此之大!自从在省城做过那个梦之后,魏建岭一直提心吊胆,担心哪天魏潭“飞”了,让自己彻彻底底成“绝户”。他甚至后悔,不该供魏潭读书。   因为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如果不让他读书,他只能在村里刨食,根本没有能力远走高飞。   魏建岭时刻担心魏潭去高家入赘,但万万没想到,先来的不是高家,是魏潭的亲妈!比高家还要近的关系!还是魏潭瞒着家里自己偷偷找回来的!   魏建岭哑声道:“狗子,你凭良心说,我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上学,有哪一点对不起你的?”   此言一出,韩云英也哭了,跟魏潭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把你当自己亲儿……”   韩云英抽抽噎噎。   魏潭没有办法,只能再“邦邦”磕头,向魏建岭和韩云英剖白:“爹,娘,我不是没良心的人。你们永远是我爹娘,这次真的只是为了帮大妹。”   “别拿你大妹当借口。”韩云英一点儿也不信魏潭的说辞。   魏潭没有办法,只能跪在地上问:“你们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   按韩云英的意思,当然是把魏红缨打哪儿来,再送回哪儿去。但是毕竟是魏潭亲妈,还是当家的的亲妹妹。韩云英拿眼去瞅魏建岭。如果她说送回去,做了这个恶人,万一魏红缨过得不行,说不定魏建岭还会一边享受自己出头带来的好处,一边怨自己哩。   她只盼魏建岭能拎得清,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主动开口,让魏潭把魏红缨送回去。   殊不知,魏建岭心里也在纠结考量。他也想把魏红缨送回去,让所有的人和事回归“原位”。如果韩云英开口,他不会反对,不会吱声,会沉默的表示支持。但要让他开口发话,撵魏红缨走……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魏建岭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   魏潭又问了一遍,说:“爹,娘,你们说怎么做,你们发话,只要能做到的,儿子一定半个嗑吧不打。”   没有人发话。   魏潭也不再说什么,一直跪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魏家无眠的人除了堂屋里的三个人,还有卧室里的魏洁,支着耳朵听了一夜。天刚蒙蒙亮,魏洁便悄悄穿好衣服,没经过堂屋,从自己屋里蹑手蹑脚的出去,推了院子里的一辆自行车,飞快骑上去找魏檗。   她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儿!在魏洁眼里,大哥魏潭,不论从感情上还是日常相处上,跟她们姐妹之间都差着一层。魏洁不知道前因后果,零零碎碎的信息加上自己的猜测,似乎姑姑要回来了,并且是大哥瞒着爹妈做下的。   魏洁想,姐姐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如果不知道,会不会对姐姐产生影响呢?她不关心大哥要不要认祖归宗,她只关心这件事情,会不会有损大姐在村里的威望,和在小家庭里的利益。   魏洁在田间小路上骑得飞快,轻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再快点,再快点。魏洁想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魏檗。   所以她到了镇上时,魏檗才刚刚起床。   打开门看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魏洁,吓了一跳。魏檗突然后知后觉想到,魏红缨回村,最最担心的,最最反对的,说不定不是爷爷老魏头,而是自己的爹妈。   难道真出了什么事情?   魏檗连忙给魏洁拿了条毛巾让她擦汗,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魏洁点点头,来不及缓口气,跟魏檗说:“姐,好像咱姑要回来。大哥在家里跪了一夜。”   “呵!”魏檗倒吸一口凉气。   魏红缨从里边拉开门。   魏洁见到从姐姐屋子里出来的陌生人,顿时愣住了。   魏檗给魏洁说:“这就是咱姑。”   ……、……   魏洁脑袋宕机。随后,才结结巴巴问道:“大姐,你,你知道?我还担心你不知道,万一影响到……”   “我知道。”魏檗截断了魏洁没有说完的话。   魏洁年纪小,想到什么说什么。魏檗知道了魏洁的意思,魏洁担心魏红缨回来,魏家“格局”发生变动影响到自己的利益,对自己一片好意。但她的话适合姐妹私底下说,如果让姑姑听到,难免心里会不愉快。   她跟魏洁说:“姑姑在那边过得不好,姑姑回来,是大哥和我,我们两人的意思。”   “那大哥……”魏洁松了口气,只要姐姐知道,那么自己便不用担心了。感情有亲疏远近,魏檗这边没有事儿,她便有了心思担心起魏潭来。她问魏檗:“姐,你要不要回去劝劝咱爹妈?”   魏檗正待点头,魏红缨插言道:“快回去!”   魏檗还没来得及感慨母子连心,只听魏红缨又道:“他昨天肯定没时间去找老王,你抓紧回去跟老王说一下,不然又要白白浪费一天。”   魏檗:……   好吧,姑姑是“事业心”极重的女人。   这种情况,魏红缨不适合贸贸然回村,于是魏檗领着魏洁,到街边上喝了碗粥,吃了几个包子,急急忙忙回村。   回村的路上,魏檗暗想,以魏潭的心机手段,竟然会在魏建岭和韩云英跟前翻车,为什么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问魏洁:“咱爹娘为啥要大哥跪。”   “不是咱爹娘让跪的,是大哥自己跪的。”魏洁回忆着昨天晚上的一切:“咱爹娘我觉得还行,挺通情达理,特别是咱爹,我都没想到。他说姑姑回来,可以让大哥回去。”   听到这儿,魏檗噗嗤一下笑出声。   魏建岭这是啥,纯纯感情和道德双重绑架,一顶大帽子砸下来,任你玩什么花活儿都白搭。   “大哥咋说?”   魏洁说:“大哥就说,不回去,咱爹妈永远是他爹妈。然后咱爹妈就啥也不说。大哥还问咱爹妈想咋办,咱爹妈也不说啥。”   “哦对了。”魏洁跟魏檗说:“咱爹最气的,是大哥瞒着他把咱姑接回来。”   “嗯。你让我捋捋。”   魏檗仔细思量,看魏建岭当下的态度,极力反对魏红缨回村。对魏红缨来说,他是兄长;对魏檗魏潭来说,他是父亲;对村里来说,他是村会计。如果不搞定他,魏红缨当村支书的道路,会存在非常大的变数。   魏建岭反对的点到底在哪里呢?魏檗把自己代入到魏建岭的身份和心态。我,识字不多的农村男人,生了三个闺女,过继了一个儿子,现在这个儿子出息了,背着我找到他的亲妈……   魏檗和魏洁为了赶时间,抄小路,从山南村村子中间穿过。有一户人家正在发丧,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   巧了,魏檗和魏洁经过的时候,戏台上的人正在唱:“儿如今已把状元高中,特来父母坟前认祖归宗~~”   魏檗猛地刹住车把,魏洁疑惑的回头,问魏檗:“大姐,咋了?”   “没咋。”   魏檗看着戏台下围了一圈听戏的大家伙儿,忽然知道魏建岭担心什么了。   虽然魏潭现在仅仅是把他妈,魏建岭自己的妹妹接回村,魏潭他爹现在毛都摸不到,根本不知道在天南海北哪一处,魏建岭仍然担心,魏潭会认祖归宗,担心魏潭心里一直惦念他那个见都没见过的爹!   魏潭心里怎么想的,魏檗不知道。魏檗意识到,这一点,确确实实是她忽略了。这也不能怪她,因为魏檗实在想不到,有人会对“认祖归宗”有如此大的执念。   既然这样,魏檗知道怎么劝魏建岭了。 第74章 我魏红缨又回来了   ◎我魏红缨又回来了◎   魏檗到油山西村的时候, 魏潭还在地上跪着呢!   魏潭背对着门跪在堂屋里,坐在上首的韩云英双眼通红,布满血丝, 魏建岭的两个眼眶下,出现青黑色的浓重黑眼圈。   魏檗上前拽起魏潭,魏潭站直身子的时候, 因为跪了太久, 忍不住一个趔趄。   他弯腰扶住膝盖。魏檗用手肘捣捣他, 示意他先出去。   魏潭出门之后, 魏檗让魏洁去卧室,带刚刚睡醒的魏汾到魏俊海家蹭一顿早饭吃。   把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安排好, 魏檗才拉了张椅子坐在魏建岭和韩云英对面,问他们:“爹, 娘,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们干什么?!”魏建岭憋了一晚上的火蹭蹭往外冒, 指着门外魏潭离去的方向:“你不知道那小王八羔子……”   “我知道。”魏檗截住魏建岭将要出口的更难听的话, 跟魏建岭说:“不就是把我姑接回来了吗。”   魏建岭愣住了,他感觉到了背叛!闺女和儿子联起手来对他这个父亲的背叛!刹那间,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到了脑子里,熬了一宿的魏建岭眼珠凸出,双目赤红,脑袋瓜子嗡嗡的。愤怒的火烤干了理智的河床。   魏建岭高高举起胳膊……   魏檗按住他的肩膀,说:“你们傻了啊, 我姑回来魏潭才不会走!”   什么意思?   魏建岭的胳膊被魏檗轻轻松松按下。   他和韩云英异口同声,急切切的问:“什么意思?”“大丫, 有什么说道?”   魏·大忽悠·檗上线, 跟魏建岭和韩云英分说:“我姑在那边过得不好。那边比咱县里还偏还穷, 穷山沟沟,天天吃地瓜,别说白面,连玉米杂粮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多少。她后嫁的男人还没本事,时不时打她……”   一席话,说得魏建岭和韩云英连连叹气。魏红缨这么多年的生活情况,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   魏檗说:“爹,娘,你们说,哪个有良心的,自己有本事了,还让亲娘过这样的日子。”   韩云英小声嘀咕:“那也不该……”   “我姑回来,是要嫁人的。”魏檗说:“不是跟着大哥住,让大哥养。她只是在咱村里生活,自己干活养自己。你们想,在咱村里,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担心的魏潭去认祖归宗的事情,才不会发生!不然,你们想想……”   魏建岭和韩云英对视了一眼,尴尬的别开眼神。韩云英小声反驳道:“才没有。”   ?没有什么?魏檗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爹娘隐秘的小心思被戳破了啊。   现在首要的是平复他们的情绪,所以魏檗从善如流道:“没有没有,是我想多了。我就是觉得,只有姑姑在咱村里,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才不会发生魏潭突然做出什么举动的事情,因为他们的来往你们都能看见。”   魏建岭仔细一琢磨,似乎真的是这个理儿。魏潭既然存了找他娘的心思,知道他娘在那边过得差,就不会只去一趟。一来二去,背着自己家这边,说不定跟那边跟亲了,毕竟那边有几个有血缘的弟妹。或者像现在这样,跟那边离了婚,不让魏红缨回村,魏红缨会不会直接跟着魏潭到城里去住?到时候人家亲娘俩在一起,再撺掇着魏潭找找他亲爹,更没自己家这边什么事儿。   韩云英也觉得魏檗说得在理。她没像魏建岭想那么多,她昨天晚上只是满心的自己不容易,今天听了魏檗一说,才觉得,如果魏檗过得好了,而自己在受苦,她却不认自己这个妈,自己得多伤心啊。所以她对魏红缨的处境,产生了一丝共鸣和同情。   魏檗仔细观察魏建岭和韩云英两人脸色变化,看到他们神情有所松动,又对魏建岭添了一把火。   魏檗跟魏建岭说:“你要想让我哥彻底不问我姑的事情,就要我姑在村里过得好,如果她回来,过得不好,咱也不能拦着我哥帮她对吧?只有我姑过得好了,我哥才能放心,不怎么管她。”   “过得好?”魏建岭一瞪眼,还能我给她钱不成。   “这倒不用。”魏檗说:“我正好要我姑帮我做事情。到时候你支持就行了。”   魏建岭问:“什么事儿?”   魏檗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魏檗便走了,她还要去魏俊海家接两个妹妹,顺道跟魏俊海说点事情。   魏檗走后,魏建岭跟韩云英吐槽道:“你闺女让我干的,准没好事儿。”   韩云英白了他一眼,说:“还能比老大走了跟差吗?让你支持你就支持呗,估计就是村里的事。”   “唉~”魏建岭长长叹口气,“儿女都是债。”   另一边,“爹妈皆祸害。”   魏潭把王光棍带到镇上,冷眼看着魏红缨和王光棍在镇民政所领证结婚,血缘上的妈,找了个名义上的爹。   办完事儿之后,魏潭头也不回走了。   魏潭在的时候,王光棍,哦,现在不是光棍了,老王,畏畏缩缩,话都不敢说。等魏潭一走,老王稍稍挺直了一直弓着的脊背,笑着试探问魏红缨:“一块儿,家去?”   “滚!”   魏红缨拿着大红结婚证,一脚把名义上老公“踹”开,匆匆骑上自行车回去等魏檗。   老王在原地讪讪站了一会儿,把结婚证塞到自己衣服内兜里,自言自语道:“日子没咋变呢。”不过,他捏捏兜里魏潭给的二十块钱,还是有点儿好处的。心满意足骑上自行车回村了。   魏红缨在魏檗的住处等啊等啊,一直等到下午,魏檗才回来。   魏红缨忍不住道:“咋回来这么晚,一会儿派出所要下班了。”   魏红缨简单、直接,红果果表露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所以魏檗也不跟魏红缨弯弯绕绕,她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为了给你上位扫清障碍。”   哦,原来是为我的事情啊。魏红缨一听,立马眉开眼笑,但她十分敏锐,问魏檗:“大侄女,谁反对我当支书?”   魏檗说:“你大侄子。”   魏红缨没想到,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的问:“小海?”   魏檗点点头。魏俊海满心以为自己能当村支书,结果半路杀出个姑姑……魏檗担心魏俊海会在村民表决会上跳反,所以今天趁着接魏洁和魏汾的功夫,特意跟魏俊海聊了聊。   幸亏和魏俊海聊了聊。魏俊海听到到手的鸭子飞了,果然反应十分激烈!他不明白,为什么魏檗会突然让姑姑来当村支书!她根本没有在村里住过,根本没有给村里服务,根本没有起早贪黑干过活,凭什么来摘果子!   魏檗当然不能告诉魏俊海,是因为我担心你当了村支书之后,翅膀硬了不听我的。她知道魏俊海很难接受,那么,她就要给魏俊海画大饼。魏檗告诉魏俊,将来要往大城市发展,油山西村只是“根据地”而已,将来,企业总部、大楼,都会在大城市。   魏檗许诺,魏俊海将来是公司的建筑经理,负责公司所有的大楼、道路、基础设施建设招商和监工。魏俊海最近一直领着村里修路,捞了不少油水和好处。魏檗的大饼正好画进他心里,所以魏俊海虽然还有点不舒服,但依然勉强接受了魏檗的大饼,和魏红缨当村支书的事实。并且保证在选举的时候,一定鼎力支持魏红缨。   魏檗没有跟魏红缨说这么细,只是告诉她:“你大侄子只是一时难以接受,现在不反对,支持你了。”   魏红缨听了,抚掌笑道:“大侄女,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小海勉强算个人吧。咱啥时候去派出所。”   “稍等。”   魏檗从自己斜挎包里拿出油山西村支部的章子,拿了张白纸,刷刷刷写好接收魏红缨的证明。拿过大红章子,“咔”,卡在证明上。   “诺,给你,拿着。”   魏红缨接过证明,叠成四四方方,夹在新领的结婚证里。她拿起魏檗放在一旁的大红章,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的看。用木头刻成的章,染上大红色,因为年深日久,变得圆润光滑。就是这个小小的印章,能决定多少人的命运。如果魏檗不给我按这个印章,我就回不到油山西村。如果当年,我爹老魏头不给袁起按这个鲜红的章子,说不定现在袁起和我,我们两个会一直在油山西村种地糊口,不会有后面的一切……魏红缨一时心绪烦乱,感慨万千。   这个章子,象征权力的章子,如今在她的手里。   “别看了。”魏檗从魏红缨手里拿掉印章,放回自己书包,跟魏红缨说:“这是权力,更是责任。走吧,去办事。”   两人到了派出所户籍科,户籍科的民警见着魏檗,连忙问:“魏站长,那阵风把你吹来了。”   魏檗现在在油山西村,大小算个红人。只有她不认识别人,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的。   魏檗指指魏红缨,说:“她新嫁到油山西村,我过来给她办个户口转入。”   “还用您亲自来。”户籍科的民警接过魏红缨的结婚证、身份证和证明材料,什么都没有问,不到十分钟,麻溜给魏红缨办好,把新户口本交给魏红缨。   出了门,魏红缨忍不住说:“真想不到,老魏家竟然有两个出息孩子。你爹妈厚道,合该着命好。”   仅仅情绪波动了片刻,魏红缨便又表情如常,问魏檗:“明天能回村选举了吗?”   看着魏檗点头,魏红缨露出了真实的笑容。离开二十年,油山西村,我又回来了。 第75章 希望   ◎希望◎   魏红缨拿了户口本和结婚证, 当天下午,便底气十足回了油山西村。   路过经销点的时候,魏红缨特意停下, 买了一挂最便宜的二百响小鞭炮和一把硬糖,一沓红纸。这些东西,如果办婚礼, 东西太少, 如果不办婚礼, 买这些似乎无用。   魏檗好奇问魏红缨:“姑姑, 你要办婚礼吗?我这里还有钱……”   “办那玩意儿干啥。”魏红缨说:“不当吃不当喝。”   “那你……”魏檗指指魏红缨手里的鞭炮和红纸。   魏红缨顺着魏檗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上,扬了扬红纸, 笑声里有真心实意的畅快:“放挂鞭炮,告诉他们, 我魏红缨又回来了。”   魏檗又问:“你今晚怎么住?”她见过村头王光棍家的房子,一间小趴趴屋, 黑漆漆的, 白日里都透不进光。“不然去……”   她话没说完,便被魏红缨打断了。   魏红缨不以为意,道:“你只管保证我能当上支书就行,其他都不用操心。你姑像野草一样,在哪儿都能活。”   说罢跟魏檗摆摆手,骑上自行车,风风火火回油山西村。   这一晚, 油山西村出了个大新闻!   村里人歇得早,过了晚饭点儿, 天渐渐黑了下来。油山西村渐渐陷入静谧, 很多人家已经准备睡觉歇下……   忽然, 村头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   在夜晚寂静的村子里,显得格外响。   怎么回事儿?有了上次村部夜里放鞭炮,所有人家,哪怕躺在床上的人,都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披件衣服匆匆往外走。   “又要发钱?”   “哪儿放炮,是村部吗?”   大家生怕发钱落下自己家,领钱领晚了,顺着声音摸了过去。等到了村部附近,才发现,村部里面黑灯瞎火,一个人没有。再往前走,离村部不远从村头趴趴屋外面,散落着一地鞭炮炸响之后的红色碎纸片。   王光棍家,他放炮干嘛?   正当大家伙儿面面相觑时,漆黑的趴趴屋里走出来一个人。魏红缨端着簸箕筐,按照油山西村的风俗,临时烤了点小碎饼,把红纸剪碎,放上糖,掺和在一起放簸箕里。对着围在门口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乡里乡亲们撒了一把,朗声道:“今儿我们两口子结婚,多谢大家来观礼!”   “谢谢大家观礼。”   她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把一把的红纸、糖块和饼子,四面八方撒给大家。   有些看热闹的孩子,闹哄哄弯下腰捡糖块。接着,一些大人们也弯下腰开始捡,一时间,竟有了些热闹的气氛。   有年龄大的婶子,抢不过小孩子和年轻的人,索性不再弯腰捡,只是嚼着到手的饼子,借着月色瞅魏红缨。   “俺咋看着你有点面熟呢,哪个村里的?”   魏红缨笑,“三婶子,你不认识我了吗,我红缨啊!”   嚯!好家伙!   此言一出,所有有点年岁的人,都不再捡硬糖和饼子,全都直起身子瞅魏红缨。只有年岁小,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还在高高兴兴在地上捡糖。   “红缨,真是你啊?”   “大娘,是我啊。魏红缨。今天我跟王军结婚,又回咱村了!”   “你咋又回咱村来了?那头的死了?”   魏红缨不以为忤,笑道:“没死,离了。怎么,大娘,你有闺女要出嫁?回头我给你说说?”   此言一出,一些暗搓搓想看笑话的人,登时没了声息。   魏红缨在村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太知道怎么治她们,她说:“今儿我作为新媳妇,也算给大家重新见个面了。从前的事儿就过去了,这些糖块饼子,当见面礼,算咱重新认识。”   说完她把簸箕往前一伸,道:“俺知道俺自己人缘,也不强求啥。有不想跟俺家处的,把糖块和饼子给我放簸箕里就行。”   ……   “红缨,你说得这是哪里话。”   糖块和饼子都吃了,咋还,现给她吐出来不成。再说了,真没吃还在手里拿着的,也不能真给她放回去啊。农村人就活一个脸面,谁能当着这么多人,一点儿也不要脸面。   魏红缨见没有人把东西放回去,便又说道:“俺知道大娘婶子,各位叔伯都是好的。今天都表示了,要跟俺好好处。”   魏红缨说翻脸就翻脸,把簸箕往地下一掼,双手掐腰,道:“谁要在背后念叨,让我听见不好的,别怪我到时候挠人脸!”   说完魏红缨径自进屋,留下一群热闹没看尽兴,反而沾了半身不是的“围观群众”。   “魏红缨真是个泼妇。”“活该知青不要她。”“可别说,这是个疯子。”“你说她爹知道不?”“得知道吧。”“你说她那个儿子……”“谁知道呢……”   众人散去的路上,一路窃窃私语不断。但大家着实都被魏红缨吓到了,在农村,谁也不敢惹泼妇疯子,所以,虽然暗搓搓八卦魏红缨的消息,但碍于魏檗的威信和魏红缨的发疯,谁也没有敢说太过分的话。   只一夜,魏红缨不好惹的大名传遍油山西村。   所以第二天,魏檗召开村两委班子会议,顺便召开村民大会宣布魏红缨接任村支书的时候,进行的格外顺利。   在村两委班子里,加上魏檗,有表决权的一共五个人。魏俊海和魏建岭已经被她搞定了,支持魏红缨,妇女主任韩菲菲唯魏檗马首是瞻。另一个吕顺和,村里的老油条,知道虽然魏红缨是名义上的支书,但村里实际说了算的,还是魏檗。再说,这是“魏家人”内部的利益分配,魏俊海都没有意见,他一个吕家的外人,多什么嘴。   村两委班子全票通过了对魏红缨的任命。   召开村民会议,给村里通报的时候,有人心存疑虑,但问的也是以后魏檗会不会继续带着村里种辣椒。魏檗给村里保证:“我会继续带着大家种辣椒,之所以不当村支书,是因为要在外面开拓市场,把咱辣椒种卖到更多的城市里去。”   有了魏檗给的,会继续带大家赚钱,赚更多钱的定心丸,村里人谁也不想惹魏红缨,成为魏红缨“发疯”的对象,除了几个弃权的,也顺顺利利通过对魏红缨成为村支书的程序。   魏红缨正式成为油山西村的村支书!   她经历太多苦难,心里跟明镜一样,自己能当上村支书,全靠大侄女魏檗。大侄女魏檗手里有钱,还是镇上吃皇粮的干部,想拿下自己这个村支书,也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情。   并且那几个弃权的,魏红缨心里琢磨,不用猜别人,十成十有自己亲爹和大哥魏建军。   所以魏红缨对依靠谁、听谁的,看得明明白白。别管村里什么人,哪怕亲爹亲哥,在我这里,都没大侄女魏檗说话好使。   魏红缨对村里事务上手很快,魏檗也渐渐发现,姑姑真的是那个“对的人”,她可以放心把村里的事情交给姑姑魏红缨,自己可以从油山西村的事务里解脱出来,着手发展、开拓檗杨公司。   所以,当魏潭再一次建议魏檗到县农技站的时候,魏檗同意了。镇上的视野太窄,自己跟朱厚庭又处得别别扭扭,不如到县里,发展利用全县的资源。   不过,想调去县里,也不是自己说去,马上就能去的。县里农技站的副站长,是正儿八经的副科级干部。魏檗现在虽然大家魏站长、魏科长的乱叫,但都是花花轿子戴高帽,按照行政级别,她现在是“股长”。   从股长到副科,要经过正经的干部任用流程。南涿县自从高昊来了之后,流程有了简化,但大致不变,该走的要走全。一般经过考察、谈话、公示走程序,考察可能来得很早,但最后谈话、公示什么的,一般都要凑够几个人,大家伙儿一批公示走程序。这一套流程走下来,两个月时间,已经是很快很快的。   魏檗这里也是同样,她同意了没多久,县里的考察组就到了山水镇。朱厚庭再一次见识到了魏家兄妹的能耐,所以他哪怕心里再恨魏檗,也跟考察组说了魏檗的好话。因为朱厚庭以己度人,担心自己说了魏檗坏话,考察组转头告诉魏家兄妹,把自己给卖了。其他人,于明忠谈起魏檗,赞不绝口。抱着大侄女出息了,自己也能跟着沾光的心思,把魏檗一通夸,夸得天花乱坠。   考察组走后,隔了很久,才找魏檗谈话。然而谈完话,下面的流程,又没动静了。   这期间,魏洁和谢明月中考成绩放榜。魏洁考到了县一中,谢明月得偿所愿,考到了财校。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谢明月眼泪像流不完一样,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天。多年的心酸、委屈、努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自己的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未来有了出路,可以奉养爷爷,可以报答魏檗姐姐。   老谢也拿着谢明月的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孙女在屋里哭,他坐在院子里,抽着旱烟,偷偷抹眼泪。   孙女这么多年的努力、懂事,他都看在眼里。老谢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她笑起来,像五月的石榴花一样明艳耀眼。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记得,每当他下班回家,还没有院子里这个石板凳高的儿子都会抱着他的腿,咿咿呀呀叫爸爸。   儿子从小读书就聪明。   老谢抹了抹眼角的泪,孙女长得像她奶奶,也像她爸爸。那时候,自己从朋友怀里接过孙女,小小的,软软的一点点,哭声还不如小猫大。现在孙女长大,以后的日子也有了着落,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日子太苦了。当天晚上,谢明月睡了,老谢的手在墙角农药瓶上,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   最后,老谢颓然松开手。活着太难了,自己已经这么难,不能让孙女跟自己一样。   老谢一脚把农药瓶子踢得远远的,坐在院子外,抽了一夜的烟。   第二天,老谢告诉谢明月,人啊,一辈子很长,得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咱爷俩能到今天,你花爷爷一家,魏站长,都是咱家的大恩人。   眼睛肿得像核桃的谢明月点点头,跟爷爷说:“我知道。爷爷,我想给花爷爷和魏姐姐买一份礼物,可以吗?”   “可以可以,应该的。魏站长之前给你的钱,爷爷都给你留着呢。”   老谢说完,站起来去屋里给谢明月拿钱。   看着爷爷颤颤巍巍的背影,已经没有眼泪的谢明月,眼眶又开始发涩。   老谢把一沓大团结放到谢明月手里,跟谢明月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他坐在院子里,看着谢明月远去的背影,年轻、朝气蓬勃,充满希望。 第76章 让他臭大街   ◎让他臭大街◎   谢明月开学之前, 送给了魏檗一支英雄钢笔。   魏檗则带着谢明月和魏洁到县里商场,教她们如何选择贴身的衣物、护肤用品。妹妹们长大了,要学会爱自己。   谢明月拿着魏檗给她的东西, 既高兴,又有些失落,跟魏檗说:“姐姐, 以后我不能常在村里帮你了。会不会跟你见面少了。”   “不会。”魏檗笑着跟两个妹妹说:“我可能也要到县里来工作了。”   “真的吗?!”“太好了!”   魏洁和谢明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大姐大姐, 你以后要常来看我们啊。”“姐姐,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交给我做。”   “肯定的。”魏檗拍拍两个妹妹的肩膀, “左膀,右臂。你们好好学习。”   “一定一定。”   两个妹妹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   九月份, 魏洁和谢明月开学没多久,魏檗的任职公示, 终于贴在镇政府大院的宣传板上。   趁着公示期间, 还没有办手续调动,魏檗回到了油山西村。从镇里回村,已经没有了泥巴土路,油山西村自主修的水泥路已经蜿蜿蜒蜒,和镇子里的大路连通。   魏檗骑车走在水泥路上,心里说不出的自豪与满足。   到了村头,不再是只有那一棵孤零零大槐树。大槐树后, 多了两排联排大屋子。   再往里走,村里晒麦子的麦场周围, 没有了垃圾、土坷垃和臭水沟。村里把麦场附近的土地重新平整了一遍, 麦场比之前扩大了一倍不止。扩大的晾晒场地, 专门用来晒辣椒,场地全都做了硬化,还放了不少新打的实木架子。   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修屋、盖屋,泥土墙变成砖瓦墙。魏檗经过魏俊海家,魏俊海家还在外墙也刷了白漆,气派又烧包。   魏檗知道,她家也在修屋。看到魏俊海家的白漆,魏檗怀疑,自己家也绝对不会比他低调不到哪里去。   等她到家,才发现,魏建岭和魏俊海在意的点不一样。她家外墙没有刷白漆,但是把大门加宽加高,起了高高的门楼。   打眼望去,数她家最高。   见着魏檗回来,魏建岭得意的显摆:“怎么样,咱家门楼高吧。村里谁都越不过咱家去。”   魏檗见魏建岭得意,也不想给他泼凉水,只是问:“建的扎实吗,别容易倒,有安全隐患。”   “扎实。”魏建岭说:“没敢用旁人,都是我带着俊海一层层摸的水泥石灰。”   说完,魏建岭似是想起什么,跟魏檗说:“俊海跟你姑,都快斗成乌眼鸡了。”   魏檗一听,连忙问道:“怎么回事儿?”   “嗨,都是小事儿,结果他们两人急脾气。”   魏建岭告诉魏檗,比如魏红缨指使魏俊海干点啥指使不动啦,魏俊海想要干点什么魏红缨不批啦,在魏建岭看来,都是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儿。他说:“你当支书的时候,没觉得这些是事情。”   魏檗听完魏建岭说的,放下心来。魏俊海虽然接受了魏红缨当支书,心里有情绪是难免的,这样一来,他便总会拿魏红缨和自己比,觉得哪哪儿魏红缨都不行。   对魏红缨来说,她从前没当过村支书,也没在村部干过,更没人详细给她掰扯培训过该怎么当村支书,相当于突然拉过来“无证上岗”,所有事情都摸索着做,有点不知道边界,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总的来说,油山西村内部,有点内耗,但问题不大,既能发展,又不会架空她这位“太上皇”。   她对魏建岭说:“我知道了,没多大事儿,我给他们理一理。”   魏檗当天便把魏俊海和魏红缨叫到村部,砸死了两个人的具体分工。魏红缨负责村里的村民事务,还有镇里安排的工作,别的村支书做的面上的事情,都由魏红缨负责。魏俊海通过修路、盖屋,手底下的人,除了村里固定的几个民兵队员,周围村里的后生,也都成了他的临时建筑队队员。   魏俊海做的,很多不是村里的工作。而是以檗杨公司进行的一些建设和发展。魏檗告诉魏俊海:“油山西村是核心基地,除了油山西村之外,我在山弯村、河滩村也流转了土地,这些土地的整地,还有将来挣了钱之后的基建,都得你带着人干。别天天扣村里的一亩三分地。姑姑做的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监督、提出来,不要直接吵架。事情办不成不说,还让人看笑话。”   魏檗又跟魏红缨说:“姑,俊海说得也不一定全错,就是他方式方法不对。你想想,他毕竟是你大侄子,总比其他人跟你亲点。有些事情,你做的不对,别人可能不太好说。”   魏檗说:“我以后要到县里去了,回村没有以前方便。有什么事情不能及时解决,你俩小事情跟村部商量,民主投票解决。决定不了的大事情,到县里去找我。”   魏俊海和魏红缨听了,都愣了一下。魏红缨嘴快,问魏檗:“到县里干嘛去?调动提拔了?”   “嗯。”魏檗点点头,道:“到县农技站当副站长。”   乖乖,不得了。魏俊海问:“管全县种辣椒了?”   魏檗被魏俊海说话逗笑了,仔细想想,似乎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便开玩笑说:“是啊,管咱全县种辣椒。”   魏俊海脑子活,马上问:“以后我能全县搞建设?”   魏檗笑着点点头:“对。但不论怎么样,咱村是核心。”   魏俊海听了,心里琢磨,既然这样,我还和魏红缨争村里苍蝇绿豆大点的东西干嘛,我要抱紧大妹的大腿,求她带我飞啊!他看了一眼魏红缨,心道,我要比魏红缨表现得更加忠心、更加有用。   三人小会结束后,魏俊海没有立马离开,一直不远不近跟着魏檗。看到魏红缨和魏檗在岔路口分开走远了,魏俊海才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魏檗身边,跟魏檗说小话。   他对魏檗说:“支书,我要给你汇报件事。”   “什么事?”魏檗微微蹙眉,她怀疑魏俊海要在背后继续告魏红缨的黑状。没成想,魏俊海却张口给她爆了个大雷,他告诉魏檗:“山南村跟着我修路的小二黑给我说,黄大牙收了他们的辣椒,在红旗农资店以咱油山西村的名义卖辣椒种子。”   魏檗脚步一顿,倒抽一口凉气。心里反而落下一块大石头,终于来了。   她问魏俊海:“真的吗,他们怎么卖的?”   “真的。”魏俊海点头道:“我听了之后,安排人到红旗农资店去买了一些,比咱卖的便宜。”   “种子呢?”   魏俊海说:“在我家放着呢。”   魏檗道:“走,带我去看看。”   她跟着魏俊海到了魏俊海的家里,魏俊海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魏檗:“你看,这些都是在红旗农资店买的。”   魏檗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她把油纸包里的辣椒种子倒在掌心,上面浮现出了辣椒种子的基因型。   AA AA AA aa aa Aa……   几乎全都是不符合商品特性的纯合子,只有极极少数符合商品性的种子。   魏檗捏起一粒种子,轻蔑笑道:“油山西村的种子?我们的牌子,不是谁都能蹭的。”   她把种子包交给魏俊海,跟他说:“这些种子种下去,能有三棵正常结辣椒就不错了。”   “那怎么办?”魏俊海也倒吸一口凉气,“以我们的名义卖,不是毁我们的名声么!”   魏檗却没有在继续和他讨论种子的事情,反而说:“村头那几间大屋盖好,我还没去过,你带我去看看。”   魏俊海只好带魏檗到村头,一路上都在碎碎念,怎么办怎么办。   到了村头,魏檗看到八间大屋,整整齐齐排列在道路两侧,忍不住给魏俊海点了个赞。   别说,魏俊海带着后生们干工程,确实保质保量。   她问魏俊海:“这几件屋都是多宽的?”   魏俊海领魏檗到左边四间屋去看,跟她说:“这几件屋子,都是一样的大小,你不是说要当宿舍么,我想着,盖大点,平时不住人也能当仓库。”   “挺宽敞。”魏檗点点头,把自己的打算告诉魏俊海:“我觉得头几年来不了多少学生,右边那四间屋,放上上下双人床,足够住了。这四间屋,我回头托省城的熟人帮忙打听打听包装的机器,这四间屋,暂时当个小工厂。”   魏俊海点点头。魏檗说什么,他习惯先点头,再思考。   点完头,才意识到,包装的机器?是干什么的?然而魏俊海嘴比脑子更快,他问的根本不是包装机器,而是……   “省城熟人?是咱去省城卖种子那天晚上叫住你聊天的你那个老师吗?”   魏檗:……魏俊海你知道吗,你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都放光,八卦的光。我真谢谢你啊,我想得是找陈浩,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省城还有李烛这一号熟人。   她跟魏俊海说:“不是……”诶,问问李烛似乎也行,高校里也有很多门路。   “说正事儿!”卖假货的孙天成和插科打诨的魏俊海,都让魏檗心情不愉,她没好气道:“想用假冒伪劣产品蹭咱油山西村的名头。呵!想得美,绝对不可能!”   她对魏俊海说:“我到县里之后注册一个商标,到时候我们村的种子在这里加工包装,打上商标和批号。只有有商标,有批号,有包装的正规种子,才是咱的。其他的,都不是檗杨公司的种子。这个事儿,是村里要组织村民过来当工人包装。”魏檗指指魏俊海,严肃的说:“这件事情上,你不许给姑姑捣乱!”   “哪能哪能。”魏俊海说:“我知道轻重!”   说完他给魏檗竖了个大拇指,称赞拍马屁道:“支书,你这主意好!”   完之后他又有点犹豫,问魏檗:“那咱成本是不是高了?赚的少了?”   “不会。”魏檗简单给魏俊海讲了下市场心态,“如果我们常年按着一种种子卖,肯定不能加价。成本高了,咱赚得就少了。但我们如果不断推陈出新,更新换代,推出新品种,新品种上市,可以把价格往上推高。”   魏俊海听完脑子一团浆糊,似懂非懂点点头。算了,他对自己说,我能把安排给我的事情干好就可以了,什么新品种乱七八糟的,我又没上过大学,想这么多干啥,难为自己。   魏檗给魏俊海说:“咱机器还没上来的时候,你先私下里找人传,不要点名道姓。就说市面上有打着油山西村旗号的假种子,今年油山西村的种子都卖到省城去了,镇上私人打着油山西村旗号卖的,都是假的。”   “这不要支书你说。”魏俊海啐了一口,跟魏檗说:“早先知道红旗农资店打着咱的旗号卖,我就想锤他了。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怕耽误了你的事儿。”   魏俊海笑道:“有了你发话,这点小事,交给我。办得妥妥的。”   这时候你又想起来表忠心了,魏檗白他一眼,训道:“早先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该到镇上找我给我说啊!”   “嘿,这个,这个。”魏俊海挠挠头,说:“俺也是刚知道,早先就是前两天。种子昨天才安排人买家来。”   他跟魏檗说:“这关系到咱各家各户挣钱呢,俺哪能不上心。你放心,我今天晚上就喊人喝酒,把这事儿的消息放出去。这种事情传得快得很,红旗农资店立马就能臭大街!” 第77章 新单位摸鱼   ◎新单位摸鱼◎   魏檗从油山西村回去后, 没多久,便收到了正式文件。   按照一般的政治“规矩”,原单位、原部门领导要把人送到新单位。特别是本地干部提拔到上级单位的好事情, 一般都是一把手亲自把人送到上级单位,既有了脸面,又能结下善缘。   但这是一般正常人的想法, 朱厚庭不是一般人, 他是个气量狭小的大垃圾。他自己升不上去了, 所以平等的恨一切能够进步的人, 着重恨身边他认识的。   就连他的狗腿子齐大伟,朱厚庭也只是给他金钱、利益上的好处, 从来没有给齐大伟挪动一下位置,让齐大伟再往前进步一点的想法。   朱厚庭认为, 我年轻的时候干工作,受了多少委屈, 吃了多少苦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你们这些人,凭什么进步能比我轻松?!——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恨不得给后来人砸冰雹!   其他人没有办法,只能一边骂朱厚庭一边在朱厚庭手底下讨生活。魏檗不一样啊,魏檗即便提拔不了,也从来不惧他。因为魏檗不需要仰着脸靠朱厚庭从手指缝里漏下来的仨瓜俩枣生活。   朱厚庭面对魏檗,有种“老虎吃天, 无从下口”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加深了他内心的挫败和愤怒。魏檗在山水镇, 朱厚庭天天见着她, 气得要死。   魏檗现在拍拍屁股提拔走了, 年纪轻轻,眼看眼的前途远大。对比自己这个“前途无亮”的老白菜帮子,朱厚庭心里越想越憋屈窝火。还送魏檗去上任,朱厚庭恨不得送魏檗上西天。   但政治规矩不能不讲,朱厚庭随便安排组织科一个干事,代替自己去。   小干事接了朱厚庭安排的送魏檗到新单位的任务,愁得直挠头。我算哪根葱,我去了,魏站长脾气好不说什么,人家那边的单位,会不会笑话我们山水镇?   小干事把事情告诉组织科的科长张伟,张伟想了想,去找了于明忠。   于明忠一听,心里忍不住嘲笑、鄙夷朱厚庭。对张伟说:“他不去算,我们两个去吧,勉强不给山水镇丢人。”   张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忍不住跟于明忠吐槽:“朱厚庭怎么想得,大面子上要过得去啊。”   “呵。”于明忠摇摇头,说:“他要是明白,早提起来了。他也不想想,为什么机关单位里默认\'老不和少斗\',喜欢和年轻人结善缘。你马上马上就要退休,将来是人家在机关工作啊。”   “是诶。”张伟也是混了一辈子机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跟于明忠说:“我都不知道朱厚庭咋想的,不但跟年轻的斗,还跟魏檗这么出挑的斗。魏檗眼看眼不是池中之物。”   “管他呢。”于明忠冷笑,“管好咱自己就行了。”   “那是。咱又不傻。”   张伟和于明忠说好,又去找魏檗。到了先给魏檗道歉,说朱厚庭身体不好,不能送她到新单位,只能由于明忠和我,我们两个虾兵蟹将送你,委屈了你,唱念做打俱全。   魏檗听着好笑。她怀疑张伟正一边替朱厚庭道歉,一边在心里骂朱厚庭。她跟张伟说:“理解理解。”   张伟握住魏檗的手,心里得意,我又在魏檗面前给朱厚庭上了眼药,突出了我自己的好。他动情:“魏站长理解就好啊。”   接着问魏檗什么时间可以去县里报道。   魏檗说:“我这边都整理好了,什么时间都可以。”   张伟想了想于明忠的时间,跟魏檗约了一天后。   到了送魏檗去县里的那一天,于明忠早早找到朱厚庭,要来了镇里的唯一一台小轿车。   路上,他跟魏檗和张伟两个人说:“你们没见我去要车的时候,朱厚庭的黑脸。我跟他说,你不出人,总不能也不出东西吧。”   哈哈哈……   张伟听到于朱厚庭吃瘪,畅快大笑。魏檗也觉得好笑,跟着笑起来。她却不是听到朱厚庭吃瘪就开心,她是觉得,现在镇里的情况,挺好玩儿的。   不过,镇里再如何乱成一锅粥,现在跟她也没有关系了……   魏檗看着道路两旁的景物,从连绵的庄稼地、低低矮矮的村庄,到水泥砖瓦房。   县城到了。   山水镇的小轿车,开进魏檗曾经毕业报道时进去过的县农委大院。   于明忠和张伟下了车,魏檗也跟着他们从车上下来。   于明忠问魏檗:“来过这里吗?”   魏檗点点头,说:“毕业分配的时候,到这里来报过道。”   “哦!”于明忠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还真是,你是农校毕业的。我以为你没来过,还想给你介绍介绍呢。”   魏檗指指前面的楼,跟于明忠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时候哪里敢随便看,就去了二楼的人事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您该介绍还是得介绍介绍。”   张伟也在旁边捧哏:“老于,你这还没把魏站长送到,就不想管了吗?”   “哪里这么多话。”于明忠推了下张伟肩膀,“前面带路。”   转头跟魏檗说:“县农技站和县农委的关系,跟咱镇上农技站和种子公司一样。”   魏檗一听便明白了,“虽然级别相同,但农技站属于农委管。”   “对。”于明忠点点头:“县农委算行政单位,县农技站是它的下属事业单位,但跟县农委平级的,所以只是接受县农委的业务指导,人事任免上全部由县里说了算。”   原来如此。魏檗暗想,这样一来,两家单位肯定有很多职能和责权不清的地方,怪不得建在一起,便于实时扯皮。   于明忠和张伟一边领着她进大楼,一边指给魏檗看:“为嘛大楼中间过道建这么宽知道吗,就为了区分两家单位。大楼坐北朝南,右拐往东的,是县农委,左拐往西,是县农技站。”   张伟在一旁插话“县里跟咱镇上不一样,讲究着呢。知道为什么农委在东边吗?”   为什么?   魏檗正在想,张伟已经自问自答:“农委说虽然农技站跟他们级别一样,但依旧是下属单位。东高西低,东边为尊,所以他们农委要在东边。”   魏檗撇撇嘴,忍住吐槽的冲动,没说话,只是心里忍不住吐槽,地方不大,破规矩不少。   说话间,三个人到了二楼西边农技站站长的办公室。   农技站站长姓林,叫林磊,看起来四十多岁,不到五十的样子。见到魏檗三人,热情的上前握手,跟魏檗说:“魏站长,终于把你盼来了。”对于明忠和张伟说:“感谢山水镇给我们输送优秀的人才。”   说完热情招呼魏檗去看她的办公室,“魏站长,过来看看,你办公室已经全都收拾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   林磊站在走廊高声喊:“小毛!”   话音刚落,隔壁屋里出来一个身量不高的矮胖小伙子,一脸笑意。   林磊一指小毛,跟魏檗说:“魏站长,缺什么跟小毛说。”   “好的。谢谢林站长。”魏檗环顾自己的办公室,略略扫了一眼。一人间,两张桌子、两个柜子,皮椅子、沙发、电话,比镇上办公条件好多了。她对林磊和小毛说:“林站长和毛主任费心了,不缺什么。”   矮胖子小毛本就不大的眼睛,已经被笑容挤得看不见了。他忽然拍了下脑袋,跟魏檗道歉:“哎呀,你看我这脑子。魏站长办公室还缺个垃圾桶。之前那个坏了,我特特买了个新的,还没来得及放。”   说完,似乎是担心魏檗和林磊生气,悄悄拿眼瞅魏檗。   林磊踹了小毛一脚,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拿!”   小毛得了令,屁股上带着一个大脚印,一溜烟跑了。   啊这……魏檗尴尬得脚趾扣地。您二位演技尚需磨炼吧,这卖好卖得,过于生硬了一点儿。   好在于明忠给她解了围,跟林磊告辞,准备要走。   那哪儿能行。林磊强留两人吃饭。还没到饭点儿,先把两人拽到自己办公室,还跟魏檗说:“你能让你书记饿着肚子回去吗?”   “不能啊。”   魏檗跟于明忠和张伟说:“好歹留下吃个工作餐。”   于明忠一脸无语,指指打电话的林磊,跟魏檗说:“你听听,是工作餐吗?”   魏檗仔细一听,听到林磊安排:“一瓶才半斤,一箱才四瓶,两箱不够,先拿四箱过来!”   魏檗心里一算,四箱,八斤酒。看林磊挂了电话,魏檗问他:“吃饭的,几个人?”   “不就咱四个吗?”林磊疑惑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跟魏檗说:“你想喊谁,都叫上。是不是要叫你哥过来?!”他大手一挥,摸起电话又要打:“我再让他们加点酒。”   ????……!!!   魏檗连忙按住他的话筒,“不用,我不是要叫人。我的意思是。”说话间,她愧疚的看了眼张伟和于明忠,怪不得于明忠要跑,三个人喝八斤,喝死人的节奏。   “我不喝酒。”魏檗说:“才仨人,于书记和张科长都不能喝。”她伸出两个手指头,跟林磊说:“两箱,两箱就够。”   林磊显然知道魏檗的“背景”,听到魏檗拒酒,并没有恼,而是给她打“酒官司”,“把你哥叫上,四个人喝,四箱差不多。妹妹来了,哥哥能不出面接风吗。”   “我没跟他说我什么时间来。”魏檗才不接林磊的话茬,“他晚上没空的可能性大。”   “叫叫试试。”林磊并不死心,“不能来拉到。”   林磊让了一步:“他来咱喝四箱,不来咱就喝三箱,不多喝了。”   魏檗余光瞥见,于明忠和张伟半松了口气,不再是出门就要逃跑的架势。于是她也点头道:“好,那就这样,按您说的。”   林磊和魏檗说定,安排农技站的司机,在后备箱里装了四箱酒。魏檗到县委大院找魏潭,告诉他自己正式到县里来上班了,问魏潭晚上有没有时间吃饭。   魏潭打了个哈欠,跟魏檗说:“高叔安排了个大活,睡了好几天办公室了,晚饭我凑合吃点,就不去了。等有时间,哥再给你安排接风。”   “理解理解。”打工人理解打工人,魏檗跟魏潭说:“你忙完赶紧歇着去吧,今晚我本身也不想让你去。林磊看着特别能喝。”   “林磊啊。”魏潭听了,摇头失笑,跟魏檗说:“比较好相处的一个人,转业干部,不是上学的科班出身。他最知名的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魏檗摇摇头。   魏潭说:“他在单位干部职工大会上说,我过来主要是为了交朋友。”   魏檗忍不住笑,听起来不太是搞阴谋的人。   “离谱吧。”魏潭说:“到单位不是为了干工作,是为了交朋友。农委的主任经常气得在高叔跟前告他,说林磊什么活都推,农技站养了一大帮子屁都不干的闲人。所以你去了,可以大展拳脚,过几年,把林磊调走,你当县农技站的站长。”   “别,别。”魏檗说:“我还没去干呢,你别给我画这么大的饼。你回去加班吧,我得去吃饭了。”   魏檗到了饭店,告诉林磊魏潭来不了。   于明忠死活又让林磊再叫了一个人,林磊叫来办公室小毛。最后四个人喝了六斤酒,中间老于偷偷让魏檗给他兑了不少水,林磊一个人干了一斤半,尚没有喝尽兴。   散席的时候,送走于明忠和张伟,林磊大着舌头跟魏檗说农技站的单位精神,“别领导给啥都接着,农委不愿意干的都扔我们这边,先看看是不是我们的。”   “行啊。”魏檗低眉轻笑,推活谁不会。她跟林磊表态说:“我刚来,什么业务都不明白,且得花时间学学呢。”   “是,是这个理儿。”   林磊对魏檗的表态十分满意,大着舌头醉醺醺让小毛扶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魏檗到农技站上班。二楼西边,属于农技站那一半的楼里,每个办公室似乎都静悄悄,似乎一个来上班的都没有。魏檗几乎怀疑自己的表出错,或者看错时间了。   不过看看农业局那边,似乎人不少,看起来确实是上班的时间。   她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把近期往来文件都看了看,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她大概理解了农委那边为什么要告状,真的是……几乎一点儿活都不干啊。   到了下午也一样,农技站这边的办公室,楼道里静悄悄。似乎只有魏檗一个人来上班。   并且,唯一一个上班的魏檗,都在摸鱼!   她给陈浩和李烛都打了电话,询问他们有没有途径,可以买到喷涂机和塑料袋制造或者压缝的机器。 第78章 谁在自毁根基   ◎谁在自毁根基◎   陈浩告诉魏檗, 他认识一个卖喷涂机器的朋友,如果魏檗有时间,可以到省城实地去考察一下。至于塑料加工和封口的机子, 陈浩就没有路子了。   魏檗又和李烛打电话,李烛听了,告诉魏檗, 他没有直接认识的人。但是学校里其他学院, 比如机械专业, 或许有人跟机器厂家有来往。他跟魏檗说:“我给你打听打听吧, 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说完, 他又好奇问魏檗:“你买这些机器做什么?”   魏檗简单把孙天成、黄大牙、齐大伟几个人卖“盗版”种子的事情告诉李烛,对李烛说:“我准备申请一个商标, 把辣椒种子用塑料袋包装好,封起口来, 打上商标和生产批号。以后只有带包装的才是我们的种子, 其他散装的,就都是假的。”   李烛在电话那一头轻笑,“是个好办法。”   只是过了一会儿,李烛却像想起什么,告诉魏檗:“你说的办法虽然好,但也不是百分百保险。”   他告诉魏檗,省城现在有一个叫某师傅的油炸方便食品, 很受欢迎,只是价格有些小贵。结果他有一次到一个县里出差, 发现这个县里也有卖, 拿起来仔细看, 才发现是不是“师傅”,是“帅傅”。   李烛说:“你不知道,伪装造假,防不胜防。”   魏檗听了,忍不住叹息苦笑。这种事情,李烛才见了一个某师傅,她见得,可比李烛多得多了。油炸方便面、矿泉水、饮料、服装这些能摸得到的这些实物产品,盗版起来,盗版的至少还得出点原材料。她告诉李烛:“连文字、文章都能被盗文狗盗走,你敢信?原创者呕心沥血,把自己的心血写成一个个故事,一篇篇文章,盗文的、洗稿的,连成本都没有,轻轻松松赚的钵盆体满。”   “太离谱了!不能让他们这么猖狂!”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魏檗叹气,“我增加成本,分成一份一份的大包装和小包装,也是为了给盗版狗增加难度和成本,提高识别区分度。能防住百分之七八十就已经很不错了,想百分百防住,太难了。”   她只能苦中作乐,无奈笑道:“只能寄托于玄学,盗版狗死全家。”   李烛也道:“对,盗版狗死全家!不论是盗你种子的,还是盗文的,都不得好死。”   他开始读书、明事理之后,便下定决心和以前的自己切割,不能说时时刻刻以“道德模范”的标准要求自己,但也经常自警、自省、慎独。不论人前人后,连脏话都不说。这会儿却破了“修行”,@#¥%&*¥%#¥%#,对盗版狗一顿输出。   魏檗说:“对,油山奶奶对你这些脏话进行玄学加持,通通在那些盗文的、其他盗版的身上实现!”   ……   两个人聊着聊着,话题越扯越远,天南海北聊了大半个钟头,直到魏檗似乎听到,李烛那边有人敲门,李烛似乎捂住话筒,隐隐能听到刺刺拉拉高声叫人进来的声音。   魏檗这时候才意识到,闲扯了好久,只说了一件正事儿,另一件,实习基地建好的事情,还没说呢!   果然,李烛的声音再次传来的时候,便告诉魏檗,自己这边有点事情,稍后再聊。   魏檗扶额,无奈道:“好,以后再聊。”   她挂了电话,自己拿了张纸,拿了一支笔,在纸上设计她的商标。   魏檗不是艺术专业,只是小时候学过几年画。她有想过找专业人士设计,但除了因为在小县城,专业人士不好找之外,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魏檗认为,其他人,只是单纯的就自己的描述画图而已,不能描绘出自己想通过商标传达的精神内核。   她先打草稿,开始几稿都不满意。在魏檗看了,商标要简洁、明了、大方,还要不容易仿制。如果太简单了,仿制起来也会很简单。还要跟种子,跟土地,有关联性。   最后,她设计了一颗细小的种子在土里萌发,长出三片叶子,叶子的形状,也像扬起的风帆。   魏檗刚刚画了个初稿,细节、颜色正在修,桌上的电话响了。   竟然是李烛。   魏檗心里有些奇异,说“稍后”,在成年人的社交里,不是就意味着之后猴年马月的某一天吗?他说的稍后,竟然真的是“稍后”的本来含义。她捏着话筒,一时不知该调侃他两句,还是该说些其他的什么。   李烛说:“因为刚刚挂电话的时候,听你的语气,似乎没有说完,还要在跟我说些什么。”   有吗?   魏檗自己回想了一下,她是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儿没有说,但语气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未尽的意思啊?有吗?   魏檗想不起来,决定不纠结了,还是先说正事儿。   她跟李烛说:“油山西村的研学基地建好了,李老师,随时欢迎我们北山农业大学的师生来研学。”   魏檗带着笑意的轻快语调,通过电话线,落在李烛耳边。   李烛也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轻快和欢喜,“你不找我,我就要找你了。”   李烛说:“院里已经规划好了,九月份学生开学之后,到十月份你们函授班第二学期开始之前这段时间,带蔬菜园艺专业的大三年级学生到你那边实习。我之前还担心时间太紧,你那边准备有困难,既然你已经邀请我了,说明你那边肯定准备好了。我也放心了。”   “放一百个心。”魏檗满心欢喜,我们村的村民,等你们的小钱钱很久了。她跟李烛说:“学生宿舍都是新盖的屋子,做饭的厨子都排好班了。来到村里,保证你们吃穿不愁,安心做学问搞研究。”   “让你说的……”李烛顿了一下,隔着电话线,他似乎也有些耳热,“我都迫不及待了。你给我个账户,下午我去财务报审批,按照合同先把账给你们打汇过去。”   “不着急不着急。”   魏檗嘴上一边说不着急,一边麻溜把油山西村开户的户头给李烛报出来。   李烛记下账号,和魏檗又核对了两遍,确定账号无误,跟魏檗说:“等汇了款,我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查收一下。”   “好嘞~”   魏檗欢欢喜喜答应。   挂了电话,到了去吃晚饭的时候,魏檗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乐颠颠状态。   晚上是魏潭请他吃饭。魏潭依旧一副休息不足,黑眼圈深重的社畜打工人形象。   魏檗问他:“你手里的事情忙完了?”   魏潭摇头,“没。”   他今天之所以能有时间约魏檗出来吃饭,给她“接风”,并不是因为活忙完了。而是高秀秀来了,所以高昊给他放了半天假。高昊身为一把手走不开,再说,他姑娘也不一定乐意和他这个当爹的在一起。所以就给“准女婿”魏潭放了半天假,让他陪秀秀逛逛街。   趁高秀秀到洗手间洗手的功夫,魏潭跟魏檗说:“高叔忙得很,他在同级别的人里算年轻的,又是高级知识分子,不会在我们小县城待太长时间的,所以他要成绩,要表现。”   魏檗对魏潭说的这些高昊的官途,并不感兴趣,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礼貌性的间歇点头,给老哥捧场。   魏潭带点儿得意,又带点儿轻蔑,说:“你不知道我下午出来,暂时交接活的时候,办公室里那几个人的脸色。呵,他们现在指不定在背后骂我啥呢。”   魏檗给老哥翻了个大白眼,人家骂你,你咋这么得意,讨贱呢。   不过老哥的心态,她也能猜出一二。就……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那种,因为得领导青眼所以被同僚排挤,然后他本人因为各种原因,同时也看不上同僚的复杂纠结心态。   各人又各人的路要走,魏檗跟魏潭说:“咱只要不违法乱纪,其他人,管他们呢,爱咋咋地。”   “小小县城。”魏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峻的面容带了几分厉色和肃杀,念了句他自己改了的伟人诗。   “几只苍蝇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你哥将来,也不会一直窝在这小小县城。”   话音刚落,他看到高秀秀洗完了手,远远过来,于是低声、快速对魏檗说道:“也决不会看人脸色。”   说完,魏潭便站了起来,迎向高秀秀。   秀秀高兴得牵住魏潭的手。   再转过脸来,魏檗看到,魏潭面上一片温柔和煦。   她看向魏潭身边一脸幸福的高秀秀,心里忽然涌上浓浓的不确定。在高秀秀的眼里,魏潭是个什么形象呢?魏潭因为身世造成的心理的伤疤,和魏潭的野心,高秀秀真的知道吗?   再次坐下,魏檗看着魏潭给高秀秀倒水、布菜,再也没有了臭情侣虐狗的感觉,她只觉得,两个人的感情很不牢靠。   “看什么呢,不吃饭。”魏潭给高秀秀剥虾的间隙,还不忘“关照”一直看高秀秀的魏檗。   魏檗回过神来,不再看高秀秀,只是跟魏潭说:“哥,秀秀姐这么好,你以后可不能负了人家。”   魏潭把剥好的虾放在秀秀碗里,似乎魏檗说了什么离奇好笑的话,嗤笑一声,道:“还用你说,肯定不会。”   说完高秀秀抬起头,正好和魏潭对望。   魏檗看在眼里,心想,老哥说得,看起来倒是很真心实意,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应该是真心话。毕竟魏潭与其说是为了高秀秀,还不如说是为了高昊。高昊看起来前程远大,只有高昊不倒掉,魏潭估计会当一辈子好女婿。   正想着,魏檗碗里也多了块老哥夹过来的大排骨。   还行,魏檗跟魏潭开玩笑:“老哥你还是有点人性,惦记着老妹我的。”   “那当然。”魏潭一点儿也没被夸的心虚,跟魏檗说:“你哥心里要没你,你这会儿就该哭了。”   魏檗扔给他两个白眼球:“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一根排骨至于吗。”   魏潭抿了口酒,老神在在,“我说得可不是这根排骨。知道吗。”他压低声音,用不让邻桌听见的声音说:“告诉你,县里要开始改制了。”   魏檗愣了一下。   高秀秀终于等到了她也了解的话题,在一旁插话,给魏潭的话加注脚和可信度:“市里已经开始了,我们南涿县,要跟上市里的步伐。我猜,不会拖太久。”   魏檗的心渐渐往下沉,她想起了第一次到县里找魏潭的时候,在魏潭办公室里看到的报纸,《西和日报》的头版头条!   高昊想要进步,想要讨他的领导欢心,就要积极、主动、贴心的按照领导的指示和要求做事情,没有困难要上,有困难克服困难也要上。他要当那个在全市特别出挑、特别咋眼,让领导们眼前一亮的“出头鸟”。   再结合魏潭刚刚的话。他说如果他心里没有我,我这会儿该哭了,也就是说,因为他心里有我,所以我现在不用哭,改制改不到我头上。   他心里有我的事情是什么呢?是他非得让我到县里来工作。   也就是说,被改制的,有各镇的农技站!   魏檗霍然抬起眼,目光如电。   “绝对不行!”她本来音色清亮,现在沉重的像铣铁在摩擦,声音低沉压抑。   她又想到那些没有正式进入编制本,但长期以来都是按正规人员任用的驻村农技员们,跟魏潭正色道:“你一定要跟高书记建议,一定不能裁撤农技站,驻村农技员更不能被当包袱扔掉,这是自毁根基的事情!” 第79章 机构改革   ◎机构改革◎   魏潭没想到魏檗电光火石间, 仅凭自己一句话,就能想到这么多,这么深。他神色略有尴尬, 跟魏檗说:“现在只是在议,仅仅是个初步的念头,还没有形成决定, 最后什么样都说不准。”   魏檗心道, 等到形成决议就晚了。可是, 为什么会裁撤镇里的农技站呢?在镇上、在村里, 在基层,农技站承担了农业技术推广、病虫害防治、农民培训等等等等, 跟老百姓种田息息相关的,大量的工作。   她想不明白, 问魏潭:“农技站多重要啊,那个人才提的要裁撤农技站?!”   呃……高书记亲自提议的。魏潭摸摸鼻子, 看了一眼高秀秀, 不回答魏檗的这个问题,反而反问她道:“农技站重要吗?”   这话问得魏檗一愣。   魏潭说:“你看林磊,天天抽烟、喝酒、打球、钓鱼,日子过得多滋润。你在农技站,应该也不忙吧。如果忙,我也不能把你调来农技站,一个女孩子, 那么忙干什么,到时候成家立业了, 家庭才是第一位的……”   魏潭自顾自的说。   魏檗脑袋瓜子嗡嗡的, 后面魏潭blablabla说些什么, 她根本没有听到,只是一颗心在下沉,下沉,下沉。   她知道魏潭说得是大部分人的心声,在县里的这些部门看来,县里的农技站确实不重要,可有可无,似乎除了养闲人,没有任何一点儿用处。大家都不瞎。   魏檗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她自从来到县里的农技站,除了摸鱼还是摸鱼。没有劳动,便没有价值。在林磊自以为沾便宜,只拿钱不干活,把所有业务和工作一推六二五的时候,就注定了农技站的今天。   魏檗问:“县里农技站要裁撤吗?”   “不会。”魏潭以为魏檗担心她自己,斩钉截铁告诉她:“你别看平时农技站一个一个见不到人,其实很多人神通广大的很,说不定都有关系。你一颗心放肚子里,县里的不会动。”   “这个事情不对。”   魏檗还想再说,魏潭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跟魏檗说道:“咱现在还都是小喽啰,能管好自己就不容易了。”   魏檗端起自己的杯子,从不喝酒的她,喝了一口闷酒。   这算什么事情!   或许是被酒精刺激,魏檗一阵一阵恶心得想吐。   TMD都是什么事情。是,林磊不干活,上梁不正下梁歪,不但带坏了县农技站的风气,还让县农技站越来越边缘化。很多职能和业务被其他单位拿去了。落在县领导和其他部门眼里,便成了农技站这个单位可有可无。   确实,在县里的各部门里面,裁撤掉农技站,几乎一点儿影响都没有。   高昊出了名的不接地气,他根本看不到,县级以下,各个乡镇、村子里,在整个大系统最最末端、最最末梢的地方,农技站和驻村农技员们是如何作为“红细胞”,将政策和技术传送到千家万户的。   他的目光,往上看,看上面的政策、文件、纲领,看得透透的。往下看,只看到县城里的各个部门便停住了,便不再看向最底层。却也是根基的千百万人。   凭什么,凭什么呢?   凭什么基层所有辛辛苦苦、承担了大量工作的农技员们,要为县里这些“养尊处优”,偷懒耍滑的上级的错误买单?裁撤了基层农技员,就等于植物断掉了根系最重要却最不显眼的根毛,人的身体毁掉了所有的毛细血管!现在把这些强有力的技术骨干当包袱甩掉的做法,说“民族罪人”有些过分,但骂一句鼠目寸光,尸位素餐,却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现在自断臂膀,将来如果回过神来,再想重建基层的农技服务网络,要花几亿、甚至几十亿的代价,都不一定能建得起来!   她忽然有点理解了魏潭为什么不择手段往上爬。“人微言轻”四个轻飘飘的字落到头上,救是压在头上的大山。   “还能有其他办法吗?”魏檗喃喃道:“讨论这个事情的时候。”   她跟魏潭说:“讨论这个事情的时候,毕竟涉及到农技站相关。哥,到时候你能争取一下,让我们农技站列席吗?”   ……   魏潭最后说了什么,答应没答应,第二天清晨,魏檗揉着微微发痛的额角,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夏季的热风吹进窗户,白色的蚊帐挂在竹竿上,在风里一荡,一荡。   昨天晚上的事情,像是一场梦。   魏檗看向墙上的挂钟,因为昨天那一杯酒,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九点多钟。   她躺在床上,她知道,即便自己不起,不去上班,工资仍然照领,谁也不会说自己什么。甚至反而农技站的同事们,还会觉得自己也开始融入农技站这个大家庭。   要是昨晚真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魏檗不能不起,她想起李静,想到老谢,想到赵顺发,想到风里来雨里去,烈日炎炎下的驻村农技员们。   她到了农技站,堵住了正要溜号出去钓鱼的林磊。   魏檗把林磊堵在办公室,问他:“听说我们农技站要改制,真的吗?”   “嗨,没有事儿。”林磊大大咧咧说道:“你担心啥,你哥还在县委。改制也改不到我们头上。我告诉你。”   林磊压低声音,跟魏檗说:“改制对咱来说是好事儿。到时候我们并到农委,事业转行政。”   “那其他人呢?”   林磊嘿嘿笑,笑魏檗天真,笑魏檗年轻,他并没有直说,而是把意思隐藏在玩笑话里。他跟魏檗说:“你啊,就甭替我操心了。我也不替县领导操心。”   魏檗默然,林磊的意思,天塌高个顶着,其他人怎么安排,让县里头疼去吧!爱咋咋地,他才不会管。并且,他也在告诉魏檗,你不是一把手,不要给我揽活,瞎管闲事儿。   面对这样的上司,魏檗还能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跟林磊说:“万一县里开改制会,让我们站列席的话,我想跟你一起去。”   魏檗解释道:“说真的,我还是有点儿担心。我想去列席参会,第一时间知道咋安排。”   这事儿么。林磊以己度人,他好朋好友好打听事儿,如果有能够第一时间听到消息的机会,他也会心里痒痒,非常想去听。魏檗本身是站里的副站长,二把手,让站里列席,让她一起去,谁也说不出什么。   于是林磊跟魏檗说:“别说你,我都想放个耳朵在领导会议桌底下。真能让咱站里参会列席。”林磊拍拍魏檗的肩膀向她保证,“一定忘不了叫你。”   “好。”魏檗笑道:“那谢谢磊哥了。”   “客气啥。”   日头渐渐升到中天,林磊看看天色,发现已经过了能去钓鱼的最好时间点。现在去钓鱼,要被晒死。   他索性坐办公室,泡了壶茶。反正干活是不可能干活的。为了避免等待日头西落的时间太过无聊,林磊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非拉着魏檗聊闲天。   从单位人事变动聊到狗血八卦,聊完发现时间还没过去多久,范围扩大到县里各部门的狗血八卦。   魏檗一个人都不认识,开始还能就事情评价两句,聊到后来,故事里的人都听串了。   她起身告辞,林磊又叫住她。林磊为了让魏檗聊下去,绞尽脑汁想了个他认识的,魏檗可能也认识的人。   他说:“诶,不是,那个谁,那个你们镇上的,黄大牙,你认识吗?”   黄大牙,他怎么了?   魏檗心里一直记挂着黄大牙卖假种子的事情,听到林磊说起黄大牙,果然站住脚步,又重新坐下。   “黄大牙,我认识,怎么了?”   林磊说:“那啥,我之前跟他喝过酒,和他不熟。我听说前两天,他爹妈和他连襟的爹妈,突然同一天都死了,是真的吗?”   啊?这……他连襟,孙天成?   “啥时候的事儿,我没听说。”   林磊掰着指头算:“六号、五号,就前天。听说嘎嘣一下,全没了。死的时候人脸都红扑扑的跟擦了胭脂似的,四个人都在笑。有人说是让油山奶奶收走了,传得可玄乎了。”   前天?魏檗心想,我大前天骂的盗版狗,难道我还有“言灵”的金手指?那也应该是黄大牙和孙天成嘎嘣啊,他们爹妈嘎嘣算什么事儿?难不成言灵还逮着好欺负的欺负?   魏檗跟林磊说:“等我回去打听打听。说实话,我听着这症状像一氧化碳中毒。”   “真的假的?”林磊说:“反正今天周五了,下午也没事儿,你要回家,提前回也行。”   魏檗:……行吧。但凡你工作能有打听八卦十分之一的劲头。   临走魏檗不放心的嘱咐:“万一县里让列席,你别忘叫我!”   “放一万个心。”林磊说:“你磊哥一个吐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魏檗从林磊办公室出来,并没有直接回家。   她跟孙天成和黄大牙又没那些来往和亲近,干嘛上赶着去他们家里吊丧。   魏檗要求列席会议,她想再争取一下,让县里的领导,能够听一听基层的声音,看一看基层的情况。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做完全准备,努力争取。   她把自己想说的话,按照条目,一条一条写在纸上。千千万万农民,需要有技术的专业人才,帮助他们更轻松、更便宜的种出更多的粮食。基层农技站的人员不是“包袱”,而是实实在在的根基。   如果要裁撤,魏檗丝毫不介意“刀刃向内”,她建议,将县里的农技站无所事事的“冗员”,分流、裁撤。 第80章 唉   ◎唉◎   魏檗把自己的想法梳理出来, 分条目写好。她扔下笔,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这种“刀刃向内”的事情, 几事不密则成害,如果不仔细妥善保管好,被本单位的人看到, 会引起大风波。   她把笔记本放进抽屉里锁好。毒辣辣的日头渐渐西沉, 魏檗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 已经下午五点半多。   夏天的日头长, 七八点钟才会黑天,魏檗想了想, 这个时间回去,到家的时间尚不算太晚。   她拿钥匙锁上门, 往楼下走去。   走到楼底下,看到楼梯口停着一辆车。正准备绕过去, 办公室的小眼睛毛主任从驾驶室探出头来, 叫住魏檗。   “哎,魏站长,这边。”   “怎么了?”魏檗走过去问:“毛主任,有事儿?”   小毛的小眼睛又被笑容挤成一道细线,咧嘴笑着跟魏檗说:“首长是要回家吗?我送您回去。”   看到魏檗露出稍稍迟疑的神色,小毛又补了一句,道:“林站长安排的, 特意让我在这里等。”   这……都这么说了,魏檗便恭敬不如从命, 打开车门, 上了车。   小毛一路上一边开车, 一边想跟魏檗攀谈示好。魏檗满心都是农技站系统改制的事情,根本没有心思和心情跟小毛尬聊,她便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小毛察言观色,看出魏檗没有谈兴,只好闭了嘴,专心开车。   从县城回油山西村的大路,要从山水镇两条主干道之一的柏油马路上走,横穿山水镇。   进了镇区,多了行人,车子便慢了下来。   走着走着,越来越慢,甚至停了下来,外面全是喧闹和嘈杂。   魏檗睁开眼,发现道路旁边的民房里,有人在办白事儿,本就不宽的道路上,一放花圈、灵棚,还有往来吊孝的人,几乎被堵死了。   “哎呀,晦气。”小毛心里有些烦躁,白事儿、堵路,很多领导遇到,都会心情不虞。   小毛担心魏檗也不高兴,从后视镜里悄悄瞅魏檗的脸色。   魏檗听出小毛话里的不烦躁,笑着安慰他,“升棺(官)见喜,别着急,别碰了人。”   小毛松了口气,话里有了笑意,“升官见喜,您说得真对。首长,您将来肯定还得升。”   “借你吉言。”魏檗叮嘱小毛:“好好看路。”   小毛不再说话,集中精力开车,也没有不耐烦的“滴滴”按喇叭,慢慢通过了拥堵路段。   “哎,停一下。”   小毛听到魏檗吩咐,赶紧停下车。   “按一下喇叭,看到个熟人。”   小毛又“滴滴”按了两下喇叭。   前头走着的人回过头来,魏檗摇下车窗,招呼道:“静姐。”   “哎呀,妹,魏站长!”李静看到小毛,把要出口的妹子,改成了对魏檗职务的称呼。她走到车旁,高兴的说:“你咋回来了,俺没想到还能遇上你。自从听到你高升的信儿,一直没来得及给你贺贺。”   魏檗说:“咱姊妹不讲这些虚的,你这是要回村吗,我捎你一程。”   “不用不用不用。”李静看看小轿车,连连摇头。   魏檗说:“你上来,我还要问你点事情呢。”   听魏檗这么说,李静便拘谨得坐上了车。   魏檗其实没什么可问的,只是找个借口,捎带李静一程罢了。李静上了车,她便和李静聊闲谈。   一问才知道,刚刚路过的办丧事的那一家,竟然是孙天成家。   李静告诉她,孙天成的父母去世四天了,山水镇的规矩,要停灵七天下葬。头三天是家里近支的亲属和姻亲们磕头、吊孝,从第四天开始,就是邻里、朋友、同事、同乡之类的,和主家有来往的“外人”去凭吊。   李静家之前婚丧嫁娶,跟孙天成家都有些往来,所以今天她过来吊孝,实际“随份子”。   魏檗想起好事精林磊“托付”,问李静:“听说孙天成的父母同一天去的?到底咋回事儿,你知道吗?”   “别提了。”李静说:“说啥的都有,传得可玄乎了。”   她话锋一转,得意道:“不过俺嫂子跟孙天成媳妇家有亲戚,听俺嫂子说……”李静声音不由自主放低了,“听俺嫂子说,他父母是自己把屋门都封死,在屋里烧炭走的。”   “自杀?”魏檗倒吸一口凉气,“我听说黄大牙家也……”   “可不是么!”李静说:“不过俺跟他家没来往。”   “怎么会,突然……”   李静说:“听说黄大牙在南方不知道干啥赔本了,里边也有老孙的钱。把老人家棺材本都赔进去了,本来瞒着家里,说是有天黄大牙和老孙囔囔(吵架)起来,让老头听到了。”   唉,这事儿……魏檗听了,唏嘘了好一阵子。 第81章 李烛到村里   ◎李烛到村里◎   李静在去山弯村和油山西村的岔路口下了车。   从岔路口再向前开, 没有多久,就到了油山西村。   刚进村,便看到魏俊海在路旁对着车子猛招手。   小毛压低速度, 问魏檗:“站长,要停车吗?”   “停下来吧。”   车子停下,魏檗摇下车窗。魏俊海三步并作两步, 窜到跟前, 热情洋溢跟魏檗说:“我见着小轿车, 就猜是支书回来了。”他依旧固执的叫魏檗叫支书, 从来不叫魏红缨支书,只叫魏红缨姑。   魏俊海用称呼上的小小固执, 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认魏檗一位支书。对于现任支书魏红缨, 他用称呼表示,我配合你的工作, 并不是因为你工作让我服气, 只是因为你是我姑,是长辈。   不过这些都是魏俊海自己心里的弯弯绕绕。魏红缨并不在乎,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只要不给我掉链子就行。   魏檗担心魏红缨心里有想法,纠正过他几次。后来见魏红缨并不在意,于是也不再管魏俊海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心思。   魏俊海指指村头烟囱里正冒烟的大屋,跟魏檗表自己的功劳。“支书, 你看,咱村里食堂做起来了。费老大劲了, 请了三爷爷带着国叔掌勺。他们做的白灼肉片太绝了, 比城里酒楼都好。你好容易回来一趟, 一定得去尝尝,顺便去给他们鼓鼓劲儿……”   魏檗知道魏俊海的意思,怎么也算他的大功一件,要让她知道知道。   魏檗当时让村里建食堂,也存了将来来客,在这里接待的意思。菜式好不好,干净不干净,她肯定要试一试,尝一尝的。正好小毛送她回来,可以到食堂吃饭,顺便试试菜色。   她对着魏俊海勾勾手,“上来。”   对小毛说:“毛主任,尝尝我们村食堂怎么样吧。我让他说的,馋虫都出来了。”   小毛乐得嘿嘿的,语调里充满了被领导“赏识”的兴奋,跟魏檗说:“哎呀,魏站,那感情好,我可跟着您沾光了。”对魏檗表完忠心,小毛问刚刚上车,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的魏俊海:“老哥,咱往哪里开?”   “那里,看到了没,那间大屋。”魏俊海指着村头冒炊烟的青砖瓦房大屋子,双手忍不住在皮革座椅上摩挲。手感真好,真舒服,魏俊海心里尚没感叹完,屁股还没把座椅暖热乎,三五步路,眨眼车就开到了。   意犹未尽的魏俊海深恨路不够长,心里忍不住畅想未来,什么时候俺也能有一辆小轿车。真舒服,真滋儿。   食堂里飘出来一阵一阵的肉香。   开着小轿车,吃着大块肉,喝着烧刀子,不得美成神仙。   魏俊海吸吸鼻子,看到从车里下来的魏檗。   从前顿顿吃肉想都不敢想,跟着支书走,将来说不定真能买辆小轿车。   想到这里,魏俊海只觉得浑身是劲儿。   隔着窗户,他就扯开嗓子对里边大喊:“三爷,国叔,咱支书回来了。快点把你们拿手菜都做出来。”   “哎呀!哎呀!”   听着声儿,屋里跑出来个快五十岁的的汉子,赤着膊,手里拿着大勺,扎着白围裙。   这就是魏俊海嘴里的“国叔”。   国叔见着魏檗,别提多高兴了,手里的大勺带着呼呼的风,“真是老支书回来了,您看看俺爷们儿的手艺。”   “老”支书……行吧,魏檗跟自己说,这个“老”,是“新”的反义词,它跟年龄没关系!   魏俊海吩咐:“做几道硬菜。”   “那必须的!”国叔往前一伸大勺,勺子差点碰到魏俊海的脸,“还用你在这里显!”   说完抖搂着大勺进屋做菜去了。   魏檗几个人进了屋。   食堂是两间大屋连这的锁皮套间,外边一间,摆着几排实木的桌椅。魏檗路过的时候,随意用手在桌椅板凳上抹,没有油也没有灰。她点头赞道:“不错,很干净!”   魏俊海笑得见牙不见眼,领着魏檗往内间走。他告诉魏檗,里间的装饰摆设是他在大饭店学来的,用屏风隔成了三个小隔间,每个小隔间里放的都是大圆桌,“外边都是村里人,里间清净,方便支书您谈事儿。”   魏檗到了里间,里间果然和魏俊海说得一样,三间小“包间”。她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给魏俊海竖起大拇指,“非常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魏俊海被夸得脸上反射着兴奋的红光。   不过现在不谈事儿,魏檗还是喜欢在外边的排桌上,敞亮。   魏俊海自然没有意见,小毛更是,不论在哪儿都是魏站长您给我的荣幸和体面。   于是三人便坐到外间靠窗的地方。   头顶的风扇呼啦啦响,窗外蝉鸣、青蛙叫,厨房里滋滋啦啦热油的声音,共同组成夏季燥热的环境。   “来了~~”   不一会儿,老当益壮的国叔他爹,魏檗和魏俊海都要称呼三爷爷的魏连平,一手一个盘子,先给他们端来两个凉菜。   魏俊海让上了一壶绿豆烧。   三人边吃边聊,没多久,到了吃饭的时间,食堂里开始陆陆续续上人。   魏俊海告诉魏檗:“按您说的,一毛钱的菜,一荤一素两个馒头,汤免费。来吃的人不少,基本上不亏本。”   魏檗点点头。最初的打算,建食堂就是给村民们的福利,免得大家农忙的时候回到家,还要疲惫的做饭。她以为要贴一点儿钱,没想到能基本收支平衡。   她跟魏俊海说:“都是乡里乡亲,不图赚钱,要尽量干净实惠。”   “那肯定。”魏俊海点头如捣蒜:“不能咱干了好事儿还不落好,我懂,支书你放心吧。”   “来喽~~~”魏连平拉着长腔小碎步又过来。   魏檗赶紧往后撤了撤身子,魏连平把用搪瓷盆盛着的冰糖肘子放在三人面前。油光红亮,热气腾腾。   “支书,你慢用。”   魏檗给老头竖了个大拇指:“三爷爷,这硬菜够硬!”   “味道好得很。”   魏连平说完,又回厨房忙去了。   魏檗夹了一筷子肘子,肥瘦相间,香气扑鼻。吃到嘴里,肥而不腻。   她跟魏俊海说:“国叔手艺真不错。”   “咱村里一个月给他爷俩二十块钱呢。”魏俊海说:“特别是三爷,修桥挖路的活他也干不了,在这里多轻松,不下苦力,挣得还不少,能不卖力干么。”   “毛主任也吃。”魏檗招呼小毛:“别客气。”   小毛轻轻夹了一点点,嘴里却连声说:“没客气没客气。”   魏檗正要再夹一筷子,抬头发现刚进来食堂吃饭的那个人,似乎不是村里的。   “咦?”她定睛一看,这不那谁……   魏俊海随着魏檗停下筷子,也转头去看,看到来人,双眼瞬间迸发出八卦的光亮:“是咱在省城里遇到的大教授吗?”   “应该是。”魏檗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向李烛。   “李老师。”   正在打饭的李烛闻言,惊喜得回身,笑道:“魏支书~”   “我现在不是支书了。”魏檗笑着指指她们吃饭的那张桌子,跟他说:“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吧。”   李烛并不假惺惺推辞,“从善如流”,端着他打好的菜和汤,到了魏檗他们吃饭的那张桌子。   魏檗跟李烛说:“现在我姑姑是支书。”   李烛的眉毛微动,还没皱在一起,只听魏檗又说道:“咱之前签好合同的事情,没有变动。”   此时魏俊海适时在一旁捧场,道:“虽然不是支书,俺村还是魏檗妹子说了算!”   李烛闻言笑了,他猜测,大概是因为村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或者魏檗有什么打算,才在名义上把村支书的位置让了出来。这些事情,跟他都没有关系,他没必要太过关心。   他正想着,听到魏檗问:“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烛说“怕耽误你工作。我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学生们要来,我得提前过来了解了解环境,给他们打打前站。”   “那正好。”魏檗安排魏俊海准备一套新的铺盖,给李烛送过来,跟李烛说:“正好你今晚住在我们安排好的宿舍里,看看宿舍环境。明天周末我不上班,领你到村里辣椒地转转,看看研学基地的基础。”   说完魏檗玩笑似的埋怨道:“你该提早跟我说。这是巧了,我们碰上。你是担心我们提前造假景吗?”   “不是不是。”李烛满头大汗,举起胳膊,用衬衫袖子擦,“我真的担心你太忙。”   “来喽~~~”拖着长腔上菜的魏连平“解救”了李烛。   见来了外人,还是衣着板正,气质一看就不是村里人的外人,魏连平更是卖力,介绍道:“红烧运河鲤鱼,四个鼻孔独一份的鲤鱼,请慢用~~”   魏连平一走,大家话题果然被美食吸引过去,开始探究真的有四个鼻孔吗,是不是两个假鼻孔,是品种原因还是水质原因?   魏俊海信誓旦旦的给李烛讲传说,告诉李烛,只有四个鼻孔的鲤鱼,才会跃龙门化龙。四个鼻孔的鲤鱼,只有他们家乡的运河里才有。油山西村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他们村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一定会出名动天下的大人物Blablabla。   李烛听了,看向魏檗,似是开玩笑,跟魏檗说:“我觉得会应在你身上。”   没想到魏檗一点儿也不推辞、谦虚,夹了块鱼鳍附近的肉,笑着说:“难讲哦~”   然后“一本正经”跟他们分析,“我们村流传的这个传说,核心其实是一道谶语,怎么说的呢,说\'明光明似日\',像太阳一样亮。都说男为阳女为阴,似日,是不是得应在女子身上。”   她话音刚落,魏俊海猛一拍桌子,吓了大家一大跳。   魏俊海根本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如果他读书的时候认真听课,此时他会想到一个词,“醍醐灌顶”。   而现在,他只能用脏话表达自己的心情:“TMD、TMD、TMD,太TM的有道理了!果然是这样!支书,你这一分析俺才懂,八成,不,九成九应在你身上。”   魏檗被魏俊海的反应搞无语了……她以为大家不会信,开玩笑吗,打个哈哈就过去了。哪里想到魏俊海整这一出。   他嗓门又大,在食堂吃饭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魏俊海恨不得给每个村民解释村里流传许久的传说谶语的“真实”含义解读……   这,脸皮再厚,也要社死啊!   魏檗正在拼命把魏俊海按住。   “来喽~~”魏连平拖长腔的声音——魏檗觉得有如天籁——又到了跟前。   “羊芹细,羊肉、芹菜、细粉,请慢用。” 第82章 李烛的往事   ◎李烛的往事◎   夜里, 李烛躺在油山西村村头新建的青砖瓦房里,四下空旷无人,田野里蛐蛐、蝈蝈的叫声在窗外此起彼伏。夜风“呼呼”从窗户穿过, 混着泥土和辣椒素的味道,窗外杨树叶子在风中“噼里啪啦”作响。   或许是换了个地方,也或许是晚上吃饭的时候, 被魏俊海灌了酒, 李烛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睡不着不说, 后背还出了一层汗。   他索性从床上起来,在床头寻摸了一把蒲扇, 推门出去,坐在门口的田埂上乘凉。   残月如下弦弓, 挂在天边。月光暗淡,天穹的星子便格外的多, 层层叠叠, 铺满整个天幕。抬头看久了,漫天星辰似乎要坠落下来,伸手可触。   只有抬起手来,才会悚然发觉,与星子的距离,依旧如此遥远。   李烛坐在夜风里,玩心大起, 明知不可得,却一遍又一遍, 伸手向着最亮的星子抓去。   他许久没有如此悠闲, 如此无所事事。   夜深了, 他也不进屋,直接随意枕在田埂上,用蒲扇盖住肚子,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小时候没少睡露天田野。李烛闭眼听风,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只不过小时候栖栖遑遑,睡在天幕下,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既怕天上的打雷下雨,也怕人间的恶狗豺狼。那时候他年纪小,师父晚上去做“梁上君子”,他白天在集市上小偷小摸。   被人打,被狗撵,是家常便饭。有时候饿极了,还会在田野里挖野菜根。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像过街老鼠一样。   李烛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回到小时候。他天生右手有六根手指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或是其他什么,他从小没见过爹娘。   师父李四说,是在一棵李树底下发现的他。李四觉得有缘,便把他捡回来养着。   李四是个偷儿。   偷儿也要讲“传承”,也要榜个名人大腕儿,给自己张目。李四的师父当年听人说起济南城燕子李三的英雄事迹,心向往之,在人家不知道的情况下,硬生生跟燕子李三贴上“亲戚”,自己个儿创立了“燕子门”。   李四的师父收了四个徒弟,从李大到李四,当年在西河市的道上,也渐渐成了气候。不过后来时局不稳,大家风流云散,“师门”断了音讯联系。李四怀疑其他师兄弟们都死了,为了师门不会断了传承,有了收徒的心,不久之后便捡了李烛。   李烛从小跟着师父李四,三四岁上,扎马步,练拳脚。等到了六七岁,开始学“技术”的时候,师父李四买回来很多油和肥肉。李烛记得,那一天他很高兴,以为可以有好吃的。   没想到,李四把油倒在一口大锅里烧得滚烫,把肥肉切成薄片,全部下在油锅里之后,让李烛用两根手指,在滚烫的热油中把滑溜溜的肥肉片全部夹上来。   李烛手指不敢下锅,师父便用竹条狠狠抽他,狠狠抽他,把他抽到趴在地上起不来。   李四说,这是吃饭的家伙,你学不好练不会,将来只能等饿死。与其将来饿死,不如现在打死你,还能省许多年的粮食。   李烛不想被师父打死,于是他爬起来,把手指伸到油锅里。   一遍,两遍……   油锅里热油翻滚,肥肉片又滑又薄,根本夹不起来。   五次夹不起来,就会挨李四一顿暴打。   那段时间,他身上布满青红交错的鞭痕,手上、胳膊上,全是被热油烫出的燎泡。李烛聪明,又肯“用功”,到了八九岁上,他已经能轻轻松松在滚烫的油锅里,夹起一片切得和纸一样薄的肥肉片。   他能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细长的刀片,在集市上,神不知鬼不觉划开他人的口袋和布兜,拿走里面的东西和钱财。   不但如此,李四又开始教他制作“工具”,用两根竹管套在一起,加上一根细小的针头,里面灌上蒙汗药。   那时候,李烛想象他将来的人生,他要给师父养老送终,然后自己再收个徒弟,把师门传承下去,顺带让徒弟给自己养老送终。   他打算得很好,他自己也觉得,那样的未来,看起来还不赖。   然而,他畅想的未来,和跟师父在一起的“平静”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新社会不同于旧时代,他师父李四,因为偷、抢,被严打入狱,下了大牢,判了二十年!巡查人员还顺带找到了他。   李烛知道师父被关进监狱,他自己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带走的时候,以为天都要塌了。   没想到那些人没骂他也没打他,反而给他白面馍吃,然后,把他带到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跟前。   李烛在梦里,又见到了那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睡梦中,他脸上露出清浅的笑意。   “秦妈妈。”李烛梦里似乎又变成小孩子,像自己十岁时那样,扑倒秦妈妈的怀里,“秦妈妈,我好想你。我现在行正道,做正事,没有辜负您的教诲。”   “不是没有辜负我。”秦妈妈对李烛说:“小李烛,你是没有辜负你自己。”   ————————————   李烛被带到福利院的那一天,当了十多年孤儿院院长的秦美珍大吃一惊。   孤儿院里的孩子,有的是很小就到了孤儿院,有的是长大一点儿之后,家里遭逢变故。从小在院里长大的孩子,受老师、保育阿姨们的关心爱护,有的身体有残缺,有的是完全健康的孩子,总之,都阳光快乐的长大,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区别。   长大之后才来的孩子,大多沉浸在悲痛之中,需要老师、保育员们更多的关心、引导和陪伴。   但眼前这个孩子,和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他站在那里,与其说是个年幼的孩子,不如说是一头离群的小狼,狠厉,散发着攻击性。   秦美珍第一反应是头疼,问题孩子。在听完送李烛去的工作人员的详细介绍之后,善良的秦美珍打心眼里心疼这个孩子。   李烛刚去的时候,怀着恐惧和警惕的心情,每日精神紧绷,观察孤儿院里的一切。他精神过于紧张,以致自己并没有察觉,从他到孤儿院,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说话。   孤儿院里的孩子,按照惯例,一般都会姓党,或者姓国。   在给李烛起名字的时候,李烛才第一次开口,说道:“我姓李。”   而秦美珍尊重了李烛的意愿,让他姓李,依旧叫自己的本名。   多年之后,李烛大学毕业,长大成人那一年,他到监狱里去探望自己的师父李四,说起孤儿院里的这一段经历,好笑得跟李四说:“那时候秦妈妈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才发现,我一直没有名字。”   “从前我们下九流的人,起什么名字。”李四说:“我不也是因为是你师爷第四个徒弟,才叫李四。我就你自己,还用给你起名么。”   “对。咱那时候都那样。”李烛跟李四说:“秦妈妈给我起了个名,叫李烛。”   “哦。”干瘪的老头李四问:“啥说头呢?”   李烛说:“炳烛之明。”   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拿着蜡烛走路,虽然光亮微小,但仍旧比在黑暗中摸索强多了。   李烛告诉李四,秦美珍给自己起名叫李烛,是希望自己能够在黑暗的漫漫前路里,哪怕一灯如豆,也依旧能有一点光亮。秉持着一点儿善意,不要被人生的磨难吞噬掉。   “师父,在最初的人生里,你是我的引路人,你算得上那一点烛火。”   “俺可算不上。”李四双手直摇:“你得感谢国家,感谢政策,秦院长才算你的引路人。但是到最后,还得靠你自己个儿。”   “秦妈妈也这么说。”   秦美珍去世之前,李烛跪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他一直把秦美珍当成照亮自己黑暗人生,给自己些许温暖的烛光。秦美珍拉着李烛的手,告诉他:“小李烛,你自己心中的善意,你的理想信念,才是照亮你前路的那点烛火。你要找到自己的路。”   ————————————   “秦妈妈,我找到了自己的路。”   梦中的李烛,从小孩的模样,变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他说:“我看到了一轮红日初升。”   天光大亮。   李烛从田埂上坐起来,活动活动发僵的脖子。他心情愉悦,虽然想不起来昨晚做了什么梦,但印象里,是一个美梦。   他进屋换了件干净衣裳,洗漱完毕,沿着小路往魏檗家的方向走。   昨天魏檗告诉他,村里的食堂不提供早餐,他早上可以到自己家里来吃饭。   昨天喝了不少酒,答应的时候,没反应过来有什么,现在……李烛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总感觉,哪怕到魏俊海家去蹭饭,似乎也比去魏檗家强。   李烛没由来觉得自己第一次到魏檗家去,不提点东西,显得十分不知礼数。虽然他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去魏俊海家,就没有如此畏缩和裹足不前。   去呢,还是不去呢?   万一魏檗只是出于礼貌,随口让让而已呢?   李烛在魏檗家门前不远的地方,来来回回绕圈子。许是他的穿着和气质,在村里显得过于出众,村里过往的人,总忍不住看他两眼。   从婆家回来的韩云英路过,也忍不住看了两眼。   进了家门,韩云英便跟魏建岭说:“诶你知道不,我刚刚回来,看到个后生,长得可俊了,不知道是谁家的亲戚。”   魏建岭擦着他的宝贝三轮车,头也不抬,对俊后生没有一点儿兴趣,“管那么多呢。” 第83章 韩云英畅想   ◎韩云英畅想◎   “你这人你这人!”韩云英气得用毛巾甩魏建岭, “怎么一点儿不上心。”   魏建岭莫名其妙,“哎哎,我刚擦干净的, 你干哈!一大清早净事儿!”   眼看眼两个人又要吵吵起来,魏檗边搓摸脸油边“训”他们两个,“别吵吵别吵吵, 什么事儿说事儿。”   魏建岭冲魏檗告状:“你看看你娘, 你看看你娘, 我在这里好好擦着车, 她一进来就叨叨。”   “我那是叨叨吗,我是给你说话。”   眼看又要呛, 魏檗连忙制止住韩云英:“行了行了,他不听, 你给我说。”   又对魏建岭说:“行了没事儿了,擦车继续擦。”   魏建岭气不哼哼转身再去擦车, 韩云英对着魏檗, 却有点儿吭吭哧哧不知道咋说。   她给魏建岭说的目的,是想让魏建岭出去看看那帅小伙,要是魏建岭也觉得不错,她就去打听打听是谁家亲戚,有没有成家……这不是魏檗老大不小了,当爹妈的爱操心么!   可对着魏檗,有过大过年的时候吕家提亲, 魏檗掀桌子的那一遭,她可不敢直接说, 我在外面遇见个小伙子不错, 想给你俩撮合撮合……韩云英心里发怂。   她跟魏檗说:“哪有啥事儿。跟你爹闲聊呢。”   “闲聊还能呛呛起来, 你俩可真行。”   韩云英受了魏檗一句抢白,也不恼,依旧试试量量,暗搓搓跟魏檗说:“我刚从你奶家来,在外边遇见一可俊的后生,跟你爹说这件事儿呢。”   边说边打量魏檗的脸色,见魏檗没恼,韩云英想继续试探试探。她正想鼓动魏檗出去瞧瞧呢,没成想,魏檗主动问:“在哪儿遇到的?”   一句话问得韩云英心花怒放,自古嫦娥爱少年,有门儿!   韩云英指指门外,“就搁咱家门外路口溜达呢,这会儿不知道走没走。”   魏檗心道,我家附近遇到的,村里的外人,长得还不赖,八成是李烛。我昨天让他来家吃早饭,估计走到这边,找不到门了。   想到这儿,她跟韩云英说:“我出去看看。”   等魏檗出了门,韩云英给了魏建岭一胳膊肘,“看见没,你闺女上心了。”   魏建岭问:“啥?”   韩云英乐滋滋把情况一说,魏建岭也好奇心大起。他放下手里擦车的工具,准备到门口悄摸看一下。   两口子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木头大门,门轴常年被风吹雨淋,开门关门总会发出响亮的“吱呀~~~”声。   “嘘。”魏建岭抓住木门背后的木头楞,示意韩云英扶住晃动的门栓,两个人做好准备,慢慢,慢慢……   “吱呀~~”   魏建岭和韩云英被吓麻爪,还没做出反应,魏檗带着李烛推门进来。魏建岭和韩云英两人,全部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韩云英大脑一片空白,看着进来的两人不知作何反应。   那个、那个……我让你出去看看,你咋、咋把人直接带回家了?这、这、这,进度太快了吧。   魏建岭则是:啊呀呀!在省城里遇到的那个老师,竟然追大丫追到我们村来了。魏俊海那小子当时说他对大丫有意思,还真没说错!   魏檗有点儿迷惑的看着魏建岭和韩云英,那么大的反应。   她对两人说:“爸,妈,这是李烛。我在北山农业大学读书时候的老师,到我们村来有事儿。”   魏檗说完,李烛特有礼貌的跟魏建岭和韩云英打招呼:“叔叔婶子好,叫我小李就行。”   “啊噢噢噢噢!”韩云英此时才如梦方醒,嘴比脑子快,问:“吃了吗?”   巧了不是,正好没吃。   魏檗告诉韩云英,李烛是昨天下午到的,早晨村里的食堂不做饭,所以昨天和他说好了,今天早饭让他到家里来吃。   “你咋不早说。”   韩云英一边埋怨魏檗,一边赶紧招呼李烛进屋,嘴里还念念叨叨,对李烛说:“家里什么都没有,都是凑合吃。你说魏檗昨天回来什么也没说。”   魏檗说:“有啥吃啥呗。”   李烛也笑,他觉得魏檗没把他当外人。他拦住要去厨房再炒菜的韩云英,“婶子,我贸然打扰已经很失礼了,再让您多忙,那我太过意不去了。有啥吃啥就行。”   “将来我还得常来,您不要把我当外人。”   韩云英:“常来啊?!”她目光在魏檗和李烛之间来回飘,啧啧,看来大丫心里果然有数,两人说不定得有一段儿日子了吧。   李烛说:“我们学校和咱村里签了合同,现在咱村是学校里的实践培训基地,以后少不得带学生过来。”   “啊?”韩云英的失望挂在脸上,“这个常来啊。”   “说啥呢?!”魏檗把盛汤的碗递给李烛:“喏。家常便饭。”   李烛其实听懂了韩云英话里的意思,他装作听不懂,接过碗,不再说话,闷头吃饭。   韩云英把魏建岭拉到厨房吃了,两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   李烛端着碗,用余光瞥向旁边的魏檗。   魏檗就这么平平常常坐在那里吃饭,没有说话,也没有特别的动作,李烛觉得,特别美好,美得像一幅画。   他知道,他动心了。   李烛垂下眼,安静的把饭吃完。等魏檗吃完,默默收拾好碗筷。   魏檗看见,连忙止住他,“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客人收拾啊。”   李烛从魏檗手里再把碗筷强过来,笑道:“吃白饭的人要有自觉。”   一席话,把魏檗逗得哈哈大笑。   韩云英和魏建岭听见外边的动静,恨不得把耳朵贴到厨房门上。韩云英问魏建岭:“你说他俩聊啥呢?什么这么好笑?”   魏建岭也压低声音,说:“不知道。”   “你能知道个啥!”韩云英白了魏建岭一眼,“你就是个棒槌!”   魏建岭说:“你想得也太多了。你咋知道李烛跟大丫头是那回事儿?说不定李烛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一盆冷水泼得韩云英差点被饭噎住,忍不住骂魏建岭:“你就不盼着点我好!就不盼着点大丫头好!就不盼着俺娘们好!”   “这都哪跟哪啊?”魏建岭说:“我也是猜个可能的,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   两人在厨房又差点呛呛起来,魏檗和李烛已经分工合作,把搁在外间的锅碗瓢盆全都刷干净,准备出门看辣椒基地了。   魏檗跟韩云英和魏建岭说:“爸,妈,我们有事儿出去一趟。”   魏檗说话的时候,李烛正站在她身后甩手上的水珠。临出门的时候,大木头门上,有根垂下来的蛛丝飘飘荡荡,魏檗没有发现,李烛抬了一下手,挡住蛛丝,免得蛛丝粘在魏檗头发上。   韩云英看见了,跟魏建岭说:“我看人准,李烛心里绝对有咱大丫。他肯定没结婚,不像你是的,不盼着咱大丫点好。”   “我咋不盼呢。”魏建岭说:“咱大丫的嫁妆单子,我都在心里拟好了。要不你听听。”   韩云英来了兴致:“快点说说,我看看缺啥。”   (魏檗:就离谱!)   她一点儿也没受到自家院子里满院子韩云英和魏建岭的影响,当事人一心扑在事业上。她带李烛到辣椒种植基地,现在辣椒采收已经到了尾声,地里差不多只剩了还没有拔掉的辣椒棵子。   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李烛看一排排辣椒的起垄,看采收后的长势,又跟着魏檗下到田地中间,把手插到田地里,抓起一把土。   他跟着魏檗走了油山西村的很多块辣椒田,由衷给魏檗竖起大拇指:“太厉害了!”   “村里的种植水平,竟然能达到接近试验田的程度,你一定费了很多心血和功夫!”   “那当然。”魏檗并不过分谦虚,她大大方方承认,指着一块一块,铺满大地的辣椒田,对李烛说:“这是我的事业!”   “非常荣幸。”   李烛说了这四个字,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在心里默默的说,非常荣幸,能认识优秀的你,并作为同路人。   ——————————————————   李烛并没有在村里待很长时间。他到油山西村的目的,只是提前看一下学生的教学实践基地。发现油山西村不论住宿、吃饭条件、安全保障,还是实践基地,都好到超出自己想象,他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上午看完基地,便到魏檗家里和魏建岭、韩云英道别。   韩云英已经听魏建岭说了,知道了李烛是北山农业大学的老师,读书人、知识分子。再见李烛文质彬彬,温和懂礼,又长了一副好相貌,最最重要的是,韩云英发现,李烛说话的时候,目光时不时朝大丫头身上瞟。   韩云英敢肯定,大丫头自己都没发现,她想喝水的时候,李烛马上把水杯递到她手边了!还有早上临出门的时候,李烛给她抬手挡蜘蛛丝。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小事儿,但这些事说明什么?说明人家眼里有你,关注你,在乎你!   大丫头心大心粗,肯定意识不到!韩云英一听李烛要走,急了,死活强留李烛吃午饭,抓着李烛的手不让走。   李烛耳根又开始发烫,他跟韩云英说:“客走主人安。我回省城,还要到市里去赶车,以后多得是见面机会。”   魏檗也在旁边跟韩云英说:“等你再做好中午饭,到什么时候了。就是要吃饭,也是去食堂方便。”   此言一出,把韩云英气个仰倒。她也不拉李烛了,她发现,自己家大丫头缺这根弦,不把大丫头整明白了,小伙多好,自己多着急都没用!   她决定等李烛走了,一定好好跟大丫头说道说道。 第84章 悲欢不同   ◎悲欢不同◎   周一, 魏檗回到单位。刚一拐过楼梯,看到林磊笑着跟她招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磊竟然没有迟到?!   魏檗好奇走到林磊跟前。   林磊一拍她肩膀, 呲着大牙得意道:“定了,这周三上午九点,县里常务会, 让咱俩列席。”   “哈哈。”魏檗笑出声来, 语气真诚:“谢谢老哥。”   林磊嘴上说着“小事儿, 都是小事儿”, 虚荣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怎样,老哥我说话是不是一个吐沫一个钉, 从来没让底下小弟失望过。   他转身回屋。   魏檗上前几步,落在他身后半个身位。   林磊余光瞥见, 心里对魏檗满意。小魏从来都这么谦虚,从不仗着她哥是高书记的秘书横行霸道, 对我一直这么尊重。不过, 还得测试测试她。   林磊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并不着急进屋,而是定住脚步,这是门口聊两句,不打算进屋长聊的暗示。   他转过身,问魏檗:“诶,我之前问你的, 你们镇上出事儿的那家,到底咋回事儿, 真是油山老奶奶收的?”   “那哪儿能呢。”魏檗站在走廊上, 叹息道:“是他两家做买卖赔了本, 把爹妈棺材本都赔进去,老人家听了一时想不开。唉~”   “唉~这些不孝子孙,咋折腾买卖呢。”林磊听了,一叠声叹息:“买卖是那么好做的,人啊,就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像我,天天安安稳稳老老实实上个班,多好。”   林磊叹息这孙天成的命运,摇头晃脑进屋,魏檗也回了自己办公室。   她要为两天后的常务会做准备。   转眼到了周三。   一大清早,林磊和魏檗在农技站出发,让办公室的小毛开车,送他们到县委大院。   从县农委和农技站共用的院子,到县委大院,走路不过十分钟。而等小毛用车送,还要先等小毛把车子从车库再开过来,也要七八分钟。   魏檗跟林磊建议:“咱走路,溜达着过去呗。”   “那不行。”林磊摇头,“走路出身汗,一身臭汗坐会议室里,像啥话。”   “不行骑自行车。”   林磊还是摇头,“骑得衣服上净褶子,不像话。”   魏檗无语望苍天,开个会,咱还是列席不发言,大哥你至于吗!   魏檗觉得十分不至于,林磊认为非常至于。要庄重、端正、一丝不苟,向高书记展现良好的精神风貌!   俩人在院子里傻杵着,终于,等到小毛把车子开过来,把两人送到县委大院里的大楼底下。上台阶时,魏檗依旧落后林磊半个身位。   *   会议室外,长而又长的狭窄走廊。会议室正门处,放着两张木质长椅,有亮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的木质长椅上的人脸半明半暗。   魏檗跟着林磊由远及近,踢踢踏踏的脚步回声在走廊里回荡。   走得近了,有长椅上的人扬脸看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到了?”   “刚到。”林磊点头回应,“你来挺早。”   方才说话的人干笑两声,“我也刚到。”   说完便不再吱声。   更多的人,只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沉默的点点头。   魏檗仔细看去,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小声嘀嘀咕咕,丝毫不被外界影响。   她走到会议室门口瞧了一眼,会议室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她抬手看了看腕表,刚刚八点半,离会议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大家都到得真早。魏檗看向两张长椅,单张椅子上已经没有了足够的空间可以坐两个人。   于是她和林磊分开坐下。   来参会的都是县里各单位的领导,平日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昨天刚在酒桌上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此时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林磊“呲溜~呲溜~哈~~”,不停喝水,不停跑厕所。   魏檗无聊得哈欠连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看向一众面目肃然、正襟危坐的人……你们也太把“官”当“官”了,这种心态,能跟领导说多少实在话?   所以九点之后,坐在会议室里的魏檗,听着那些有资格在会上发言的人,“我县形势一片大好,全赖高书记您英明领导”的发言,心里连连冷笑。   高昊听完关于我县造纸厂发展成果喜人的汇报,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他笑眯眯的说:“下面我们进行下一个议题,关于我县机构改革方案。”   此言一出,和林磊等人一起,不能“上桌”,坐在后面列席的魏檗一下直起了身子。   *   于此同时,此时此刻。   孙天成家撤下发丧用的白幡,香烛横七竖八扔在地上。风从拆了一半的灵棚大纸洞里吹过,呼啦呼啦乱响,伴着地上尚未燃尽的纸钱。吊丧的宾客散去,孙天成两口子谁也不说话,默默收拾着满院子的凌乱。   热闹过后的寂静,静得人心底发凉。   孙天成的婆娘收拾着收拾着,眼泪突然啪嗒、啪嗒落下,砸在手里的黄纸上,洇出一片一片的水渍。她从无声落泪,到小声抽噎,渐渐忍不住,手中东西掉下,散落一地,坐在一堆杂物里嚎啕大哭,撕心裂肺,比发丧时的任何一次哭灵都真情实感,透着满心的绝望悲怆。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呜呜呜~~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孙天成发狠似的,把刚刚收起来摞好的东西,一脚踹倒。蹲在满院狼藉里抽旱烟。   前几天满心忙发丧的事情,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想以后的日子。这会子突然空闲下来,赔钱、欠债、爹娘自尽,一桩桩,一件件,压力潮水般铺天盖地压过来。   看不到日后的一点子出路。   除了抽旱烟,还是抽旱烟。   孙天成老婆哭累了,坐在杂物堆里,眼神发直,直愣愣不知道看向何处。孙天成脚底下,扔了一圈儿烟头。   两个人都像泥塑木雕,谁也没动一动,像两个摆在灵前的纸扎娃娃,没有一丝生气。   “吱呀。”   孙天成的婆娘微微转了转眼珠,孙天成也偏头看向门口。   “许是听错了。”他心想,这时候会有谁来。   还没待他把注意力重新聚集在脚边烟上,大门开了!   开就开吧。这日子过得忒没盼头。   孙天成和他的婆娘,没有一人站起来迎客。有今天没明天,还不知道明天怎么过,才不管来的人挑不挑理。   来人显然不会挑理。   来的人,是和他家“同病相怜”的连襟黄大牙两口子。   黄大牙的婆娘,孙天成老婆的姐姐,整个人同样死气沉沉,两眼肿得跟核桃一样。   看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孙天成的老婆眼神活泛了一点儿。自家虽然亏了钱,但大头还是姐夫黄大牙亏得多,姐姐日子要比自己更不好过。孙天成老婆有了一丝心劲儿。   她勉力起身,进屋给黄大牙和自己姐姐搬了两把凳子。   “老孙,瞧你这颓样!”   黄大牙站在凌乱的院子中央。他没有坐孙天成老婆搬来的凳子。   与院子里死气沉沉的三个人明显不同,黄大牙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惊人的亢奋。   比起之前,他眼窝深深凹陷了下去,眼底浓重的青黑色,而两个小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叉腰站在院子里,对孙天成说:“老孙,咱没有退路了!事情已经闹了出来,爹妈都没了,债主马上上门追债,咱往前横竖日子不好过,不如咬咬牙干票大的!”   “小打小闹算什么。”黄大牙咬牙切齿:“就是你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缩缩,咱才落到这步田地!做生意最怕犹豫。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咱两家欠的钱,你看着多,真把生意做起来,分分钟还上。”   “我告诉你,我已经想好招了。咱用咱手里现在有的种子当引子,去全国各地跑市场,告诉他们,我们要在山水镇,不,西河市的人民广场上,开一场全国订货会,只要参加订货会的,现场每人免费领10斤种子,订货会上订货,价钱比市场上低一半!我不信全国这么多人,没一个来的。我告诉你,我算了,哪怕只有十个人来,咱欠的债钱就挣出来了!”   “老孙!老孙!”   孙天成抬头看向黄大牙,黄大牙逆光站在院子里,看不起表情,说出的话格外响亮。   “老孙,你知道我,最讲意气。这回亏本,还连累了咱两家的老人,哥哥心里,这个难受啊。”黄大牙突然声泪俱下,他此时似乎患了“道德分裂症”,在他叙说的未来打算愿景里,剑走偏锋坑蒙拐骗,已经完全忘却了哪怕最起码的道德和品格,然而话锋一转,却对连襟孙天成表现出十分淳朴的意气和责任。   “我在这里发誓,绝对带着你挣大钱。这回不用你投一分钱,只出力,利润咱哥俩平分。”   孙天成低下头,坐在尚未完全拆除的灵棚的阴影里,默不作声,听着黄大牙的言论,看似无知无觉,没有任何反应。然而不得不承认,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对黄大牙的一番话,孙天成的内心依然如松涛山风拂过,油然生出异样的感觉。   “我……我……”孙天成回想起第一次听黄大牙说开红旗农资店挣钱的想法时的醍醐灌顶,听黄大牙说制辣椒种子卖时的茅塞顿开……便宜香烛刺鼻的气味被风吹来,孙天成想,蟹有蟹路,虾有虾道,或许我不是做生意的料。   他摇摇头,对黄大牙说出内心想法:“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欠的这些债,反正我每月有固定工资,以后俺两口子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慢慢还。”   “全家指望你那点工资吃喝拉撒,要还债,还到猴年马月去。”   “那也没办法。”孙天成拿定了主义,这次栽了个大跟头,他彻底熄了发大财的心思。工资虽然少,还债的日子苦点就苦点,但至少踏实,心里安稳。   *   “我有事情要汇报。”   在高昊让县委编办出台意见,着手裁撤乡村农技员时,坐在最后一排,列席会议,没有发言资格的魏檗,高高举起右手。 第85章 命运的齿轮   ◎命运的齿轮◎   一瞬间, 会场里所有的目光聚焦在魏檗身上。   惊讶有之,愕然有之,疑惑有之, 玩味有之……   高昊看向魏檗,眉心微拧,面无表情。   魏檗与高昊不熟悉,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高昊背后记会议记录的魏潭, 却感觉时间漫长, 令人窒息。他熟悉高昊, 他知道,高老师看似随和, 与群众谈笑风生,实际上, 他在调研、接待群众时,是带着知识分子清高“深入群众”的。我来俯就你, 因为我读书明理, 所以我弯下腰来听你说话,但并不代表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他骨子里其实非常认同千百年来儒家的那一套秩序,最不能容忍别人挑战他的权威。   魏潭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到雪白的笔记本上。大妹行事经常出人意表,魏潭心里泛上隐忧,他想起之前聊这个话题时大妹的反应,随即深深压在心里, 不住内心默念给自己洗脑,好事, 好事, 大妹这么聪明, 肯定是讲好事情。   一秒、一秒,漫长的时间。   对魏潭来说如此,对林磊来说如此,对魏檗来说,同样如此。   她高举的手,在众人审视目光的压力下,一动不动。   我要发言,我要为基层农技员们争取发声的机会!你可以不让我发言,但我绝对不会自己放弃发言。   魏檗目光平静而又坚定。   *   过了不知道多久。   后来在场的人回忆起这一时刻,每个人的讲述中,对这一小短时间的感知,各不相同。有人说约莫半分钟,有人说至少要有两三分钟,而林磊认为,至少要五分钟以上,甚至更久。   对于此,魏檗感觉似乎很久,又好像并没有多长时间。   她只记得,最后高昊垂下眼,不再看她,说了句,“既然有人有话要说,那就说吧”。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而身处其中的人,此时尚无知无觉。   *   魏檗站起来,先对高昊,对会议室里众人说:“高书记,各位领导,我是魏檗,上个月刚刚来到县农技站,之前任山水镇农技站副站长、代理站长。”她的自我介绍,是想告诉大家,我刚刚从基层到县农技站,对于乡村农技员的情况,十分了解。   在场的全都是人精,大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高昊左侧的一个四方脸,勾了勾嘴角,目光看好戏似的在高昊和编办主任之间来回逡巡。   “刚刚编办卞主任提到农村技术员没有学历、年龄大、不懂新技术,是趴在财政上吸血的包袱,要把他们裁撤,让他们自力更生的问题,我认为有失偏颇。”魏檗此时也不再讲究什么迂回、策略,以她观察高昊的反应,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可以决定广大农技员命运的县里所有领导面前,为他们争取。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农技员们经验丰富,丰富的经验可以弥补学历带来的短板。另外,我们要实事求是,广大农村、农民,目前最需要的,并不是高精尖技术的研发,而是解决他们日常耕种中的问题!农技员们丰富的经验,完全可以应付日常问题。另外,我认为,解决他们学历低的问题,并不是把他们裁撤,而是组织他们短期培训,学习新知识、新技术!”   “至于卞主任说的年龄大的问题。”魏檗疑惑问道:“把老年人当包袱甩掉,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做的吗?”   啊……你……   编办卞主任实则给高昊挡枪,然而无奈做了个靶子,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高昊左侧的四方脸轻笑出声,跟魏檗说:“现在政策改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你不知道吗?”   魏檗眼皮略略朝那翻了翻,四方脸满脸幸灾乐祸。   挑事儿的,不理他。   魏檗目光盯紧高昊,她极力为乡村农技员们争取,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保住农技员们的饭碗。更多的是因为,她站在四十年后的时间节点上回望历史的艰难曲折,赤子情怀让她更希望,在可以重新选择的岔路口,国家能够选择一条康庄大道!   这些选择,如今就在你我的手里!她希望,高昊,能有一个知识分子的眼光和雅量,放眼长量山川风物。   她对高昊说:“高书记,我明白现在财政吃紧,裁撤掉乡村农技员能够立刻缓解财政压力。但是高书记,我想说,现在我们国家快速发展,将来经济飞速腾飞,城市建设直追美日。到那个时候,农村的吸引力锐减,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农村还有这么多人。现在裁撤掉农技员,让农技员的选拔模式断了代……缝缝补补容易,重头开始太难。到时候,再想重建乡村农技员这个服务广大农村农民的网络,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现在的财政支出能比的。”魏檗压下眼眶的热意,咽下“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最后一句话。   “说完了?”高昊此时抬起眼,靠在椅背上。   魏潭在他身后低低埋下脑袋,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听见高昊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似乎高昊又变成课堂上的高老师,儒雅和蔼,对课堂上胆大包天的学生谆谆教诲。   “对国家发展有希望,更是好事。”高昊问:“你觉得,咱什么时候赶超英美?”   “四十年后!”   “哈哈哈。”会议室里众人都笑起来,一下子冲淡了紧张压抑的气氛。   四方脸说:“我今年快五十,我是看不见喽。”   “哈哈,我今年四十,说不定争取争取,还能看见。”   “四十年后有四十年后的人解决,现在财政没钱发不出工资,把四十年前的人饿死,哪里还有四十年后的人呢。”   大家谁也不关心四十年后,到时候老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高昊嘴角露出真切的微笑。   魏檗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听到有人说“财政没钱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全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为了经济健康发展扔掉包袱”,只有扔掉包袱是真的。为的却不是什么经济发展,为的是这里,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人,能够正常发工资涨工资有钱发有钱花!所有的一切都是表面上做出来让人看的,实际是蛋糕太小,要把一部分人踢出去,剩余的人才能有更多的利益来分配。   为什么裁撤农村农技员,因为农村农技员,是所有人里,最最不起眼,最最没“势力”,最最好欺负的人罢了。   后面高昊再说什么,魏檗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有人说“散会吧”,会议室里椅子开始响动,人站起来,往外走。   魏檗坐在后排椅子上,散会出门的,人人都朝她瞥一眼。   她也无所谓。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楼下,正好看到县农技站的车屁股冒着烟绝尘而去。   魏檗自嘲一笑。   她信步走在县城大街上,回忆会上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多少类似“屈辱”、“失败”之类的心绪起伏,反而带着尽力一搏之后的释然。或许从一开始,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深处,已经对这次上会争取不抱希望。   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小县城里的建设日新月异,主干道两旁钢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   魏檗走在小城里,感受着吹到脸上的八十年代的风。她眯起眼,审视自己的内心。   内心深处,略带泥土味的野心在钢筋水泥中蓬蓬勃勃地萌芽开放。她不想困在上下尊卑、条条框框中不断内耗,她要自己跳出来,海阔凭鱼跃,做生意,发大财!   而在这个离孔子孟子故乡很近,被儒家文化圈深刻影响的小县城,大概就要以这样一种近乎“自毁前途”的方式,才能让自己下定决心,让周围的人相信、认可,自己从“仕途”中半道退出的选择。   辞职、下海!   念头愈演愈烈,愈烧愈旺。穿过钢筋丛林的风不再有泥土的味道,满是金银铜铁的金属腥气。   魏檗辞职报告交给林磊的那一天,县里正式发了文件,大规模裁撤驻村农技员。   一天之后,文件精神便一级一级传达,传达到到各镇、各村、各农技员。   这个消息,对驻村农技员,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李静坐在炕上摸眼泪,她公公老花劝她,“咱家也不缺你这点钱,你男人是县里正式工,孩子也都大了没负担,你哭啥。咱家比别人家好多了。”   老谢在屋里枯坐一天,到了夜里,整个屋子黑黢黢一片,他没有点灯,想给孙女省两点灯油。第二天也没有出院子。第三天,邻居去找他借自行车,发现老谢已经死在屋里。不知何时,默默而又悄无声息的,作为时代转变被牺牲的注脚。   孙天成在老婆的哭天抢地中,去找黄大牙。从他的家门口,到黄大牙的家,五公里村路,一个略带狡黠的普通农民,扔掉了他长久以来坚持固守的农民底色。时代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让他失掉了根植于土地的道德良心,彻底去追逐金钱和利益。   赵顺发、方成功……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自己命运的齿轮在远方被人随意轻轻拨动。   而魏潭也在急匆匆往油山西村赶。   一进家,他自行车哐当扔在地上,气儿还没有喘匀,指着院子里的魏檗,对魏俊海和韩云英说:“爹!娘!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儿?!她要把工作给辞了!” 第86章 我意已决   ◎我意已决◎   “你说什么?”   魏建岭和韩云英愣在当场。   因为太过震惊, 甚至没有马上理解魏潭话里的含义。   魏潭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堂屋里,抓起桌子上的水“咕咚咕咚”猛喝了两口。他听到消息, 一路玩命往家赶,坐在自己家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儿。   见着没事人一样的魏檗, 和搓手站在旁边, 惶惶不安的魏建岭两口子, 魏潭被震惊和愤怒冲掉的理智渐渐回笼。跟爹娘说什么呢, 大妹明摆着不听他俩吆喝,他俩知道了, 不够添乱的。   想到此处,魏潭揉揉眉心, 站起来,对魏建岭说:“没事儿, 我回头再跟你们细说。”   接着隔空朝魏檗点了点, 道:“你跟我过来。”   魏檗“从善如流”跟在魏潭身后,走出院子。   兄妹两人都不想在家里起冲突,没得让魏建岭韩云英两口子担心添乱。   魏潭领着魏檗一路往村头走,他记得村头晒粮食的晒场那里,平时不怎么有人。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魏檗好好谈一谈。   只是魏潭离开村子太久了,村里在他妹的“霍霍”下, 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檗跟着后面,坏心眼得不提醒他。   到村头的一路上, 人来人往遇着不少人, 想上前打招呼的人, 看到魏潭阴沉着脸,也都不敢上前去触霉头,远远绕开走了。有好事之人,忍不住多瞅两眼,却也不敢上去涎着脸皮搭话。村里人谁不知道,袁狗子随他亲爹,如今出息了,在县里当大官,回村都坐小轿车!   魏潭对人的目光特别敏感,一路走来,村里人不住的打量,他眉毛越拧越紧。到了村头晒场,晒场里已经建起了大物,好几台机器轰隆轰隆转,一包一包的辣椒种子从流水线上下来,包上塑料包,打上商标和标签……一幅“热火朝天”的工厂景象。   魏潭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魏檗在他身后,轻轻笑出声,问:“大哥,你到这里,要跟我说什么啊?”   “说你干得好!”魏潭没好气大吼,在这里,说话声音但凡小点,都要被机器声盖过去。   魏檗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话里的反讽,指着屋子里包装流水线上的工人说:“你看我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   “是,真不少,你自己都要成无业游民了!”   魏檗给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大家伙儿招招手,见老哥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递台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村部说。”   这一次,变成了魏檗走在前面,魏潭跟在后面。   比起魏潭,魏檗对村里熟悉多了,村里的规划全都是她的心血,村里哪些是新修好的路,哪些人家房子正在翻新,那条小路需要改造,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魏潭跟在魏檗身后,走了一段儿,才发现,脚下走的并不是泥土小道,而是比镇上马路还要好的柏油路。有了这个认知,再看路两边的人家,发现茅草屋、趴趴屋也都没了,最次也是砖头房子。   他心里忽然一动,有想法闪过,却没有抓住。只是对魏檗提出辞职,似乎也没那么愤怒了。   不过该说的话还要说。到了村部,魏潭再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冲。   他朝魏檗翻翻眼皮:“你给林磊打了辞职报告,林磊不敢直接报到组织部,给我说了一声。”   林磊这个官油子。   魏檗垂下眼,心里暗骂一句。   魏潭放缓语气,用“知心大哥哥”的语气和魏檗谈心,“你不要冲动辞职。在会议上发言冲动了,虽然对你以后有影响,但也不会有太大。你抽时间跟林磊道歉认个错,高叔那边……他不会对你进行打击报复,这个你放一百个心……”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需要时间冲淡。过上几年,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是吗。”魏檗笑了出来,她抬头,屋檐下几只麻雀蹦蹦跶跶,天上有大雁飞过。   “哥,你以为我是因为担心会议发言的后果,懦弱逃避才辞职的吗?”   魏檗转头看向魏潭:“你知道吗,老谢死了。”   老谢?魏潭愣了好一会儿,显然没反应过来,魏檗说的老谢是谁。   “我们村的驻村农技员,谢明月的爷爷。”   “是他啊。”魏潭回想一会儿,评论道:“他年龄不小了,得快七十了吧。”   他看向魏檗,心里疑惑,我们在谈论你辞职的问题,跟老谢有什么关系?   魏檗也看向魏潭。   兄妹两人都没有说话。   魏檗突然开口问道:“哥,你的理想还长存吗?”   我……   魏潭撇过脸去。   他说:“什么理想不理想,先有钱吃饭,保证不饿肚子才是真的。”   “我现在有钱吃饭。”魏檗说:“我在农技站实现不了理想。我不想被动的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里,祈求远方不知道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垂怜,在时代的大潮中被碾得粉身碎骨。我能在时代的浪潮中乘势而起,为什么要被束缚在条条框框中看人脸色。”   “生意哪是好做的!”魏潭想告诉她,多少人血本无归,赔掉底裤。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来我们村收菜的黄大牙,那不是赔掉了爹妈的棺材本。   话到嘴边,魏潭才反应过来不对。不能拿黄大牙的例子教育魏檗。村头的工厂、村里的水泥路、村部新建的两层小楼,无不昭示着,魏檗在商业上的成功。   你怎么能拿萤火虫照不亮黑夜,来劝说太阳,告诉她黑夜太黑,你照不亮呢?   魏潭转了口吻,对魏檗说:“你以为成功是那么容易的。自古官商一体,你想想,你之前把买卖做成,有多少借了你农技站站长身份的势。多少人是因为你当官,给你卖个面子。如果单纯做生意,有多难做,你想过没有。”   “想过。”魏檗点点头,对魏潭说:“我正因为想过,所以才要辞职。我不想做官商勾结的勾当,我想堂堂正正,带领大家发家致富。”   “我现在在村里,其实还是小打小闹。如果我将来做大了,却还在政府任职,那么,有多少是我们清清白白的双手所得,有多少是因为职位来路不正的钱财,怕是连我们自己的,都说不清楚。”   魏檗说:“辞职这件事,我之前也与你提过。并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意义决。”   “你……”魏潭拧着眉心,他说不过魏檗的歪理,更说不出赞同魏檗辞职的话。   良久,魏潭才再度开口,对魏檗说:“即便要辞职,也不必如此着急。”   他转身到村部门口踱步、思量。   自从魏檗会场上举手发言之后,高昊对他很是冷了一阵子,也许是以为他在背后撺掇挑唆,也许是因为“株连”对他撒气。这两天才刚刚有点消气,对他有了点好脸色。   所以魏潭听到魏檗要辞职的信儿之后,再怎么着急,也没敢像以前那样,托大到用县委的小轿车,而是拼命蹬自行车回来的。   他昨天在高昊桌上,看到了一份标了秘密等级,有密级的文件。他不敢多看,趁给高昊整理桌子的空档,匆匆扫了一眼。是中Y发文,鼓励机关干部停薪留职,下海创业。   如果魏檗能缓缓,赶上这个政策,就不必辞职了。   但现在文件还没发,还是标了“机密”的文件。如果自己告诉魏檗,再引出什么事情,高昊怕是对自己更不满意。魏檗虽然是自己妹妹,但为了妹妹,搭上自己的前程……   魏潭还没有无私到这个地步。   但魏檗如今辞职,在政策出台前辞职,“士农工商”,停薪留职下海是“儒商”,辞职下海就是正儿八经的铜臭商人了。在北山省,商人有再多钱,在酒席上,即便面对乡政府的小科员,也要叨陪末座。   社会地位天壤之别。   魏潭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妹妹“入火坑”,没良心到如此地步。   “天人交战”了好一阵子,魏潭又想到了高秀秀。高秀秀现在对自己死心塌地,非君不嫁。魏潭有百分百的信心对她说一不二,手拿把掐。有高秀秀在,高昊即便对自己有意见,应该,不会对自己如何?大概吧。   魏潭下定了决心,要赶紧和高秀秀结婚,办婚礼、领结婚证,形成自己和高昊捆绑的既定事实,自己做事才能更踏实一点儿。   他重新走回魏檗身边,对魏檗说:“告诉你个政策,上边出了机密文件,过段时间要鼓励政府人员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创业。你现在何必辞职,将来走停薪留职,创业成功了挣大钱。万一失败了,还能继续回来上班,有个退路。”   魏檗刚想说,我听到过这个政策,忽又意识到,魏潭刚刚说了“机密文件”,也就是说,这个政策还没有公开。她便没再说,我知道这个政策,我依旧觉得辞职。而是换了说法,对魏潭笑道:“我一定是要辞职的,有这个政策,后头也要辞,何必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你!”魏潭气得血气上涌。   我冒着自己仕途受损的巨大风险,给你寻了个稳妥的法子,你竟然不屑一顾!弃若敝履!   “魏檗,你别不知道好歹!”   魏潭伸出食指指向魏檗,指尖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   魏檗略一沉吟,何必跟他关系闹僵,再说,用停薪留职做个过渡,魏建岭和韩云英那边,也能有个缓冲期。   想到这里,她打下魏潭的手,“哥你说得有道理。虽然辞职我意义决,但可以给爹娘那边一个缓冲。等这个政策出来,我先申请停薪留职。” 第87章 时代浪潮   ◎时代浪潮◎   农家小院。   魏建岭和韩云英被方才魏潭的脸色和说得话骇得不行。   兄妹两人离开后, 夫妻二人一通乱猜。   魏潭、魏檗进了院子,韩云英一边瞅两个人的脸色,一边和魏建岭眉来眼去:俩人脸色不错, 应该没吵架?   魏建岭撇撇嘴表示回应:难说。你问问?   韩云英心想,问就问,我是他们娘, 还能看他们脸色说话不成。老爷们儿越老越怂!   她正要开口问, 魏潭先说话了。   他和魏檗统一了口径, 现在各处人心都乱糟糟的, 不要让家里再不安稳后院起火,等停薪留职政策出来, 把手续办下来,再告诉魏建岭和韩云英魏檗决定停薪留职的事情。   火是他引起来的, 要由他再来扑灭。   魏潭跟韩云英和魏建岭说:“我之前听了个信儿,不准, 和大妹直接有点误会, 现在已经解开了。”   “什么信儿?”   “没什么,县里工作上的事情。”   魏建岭在一旁插话,“解开就好。亲兄妹之间,有话要直说,不要听人在中间传话。我跟你们说,很多人坏得很,故意在中间来回传话挑拨。”说完他又回头念叨韩云英:“你瞎问什么。县里的事儿, 给你说你能听懂吗。”   “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团结,咱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知道, 爹, 你放心。”魏潭边说边去推自行车, “我要走了,县里事儿还很多。”   韩云英上前拉住他:“儿诶,吃了饭再走,这都几点了。你再骑自行车回县里,累坏了。”   魏檗却知道他老哥如今一心要上进要表现的心思,跟韩云英说:“他工作上一堆事儿,这都是偷偷跑回来的。让我爹开三轮送他去呗,免得再骑回去。”   “这好。”魏建岭闻言,去里院开三轮。   魏潭神色挣扎。   魏檗压低声音对他笑道:“你要是嫌不好看,让咱爹进县城就把你放下,不开到县委大门就是了。”   魏潭瞥了大妹一眼。他确实存了嫌三轮车丢人的心思,被大妹点破。   魏建岭已经把三轮车开了出来。农用三轮斗篷很大,自行车车把扭一下,半折叠放上去,依然有坐人的位置——除了不大体面。   魏潭垂下眼,认同了大妹的说法。既然嫌不好看,就大大方方承认。等一进县城就下来,再不好看,也比骑自行车回去方便。   何必如此辛苦劳累自己。   魏潭没说话,把自行车架上三轮车斗,随后自己也跳上去。   家里只剩下韩云英和魏檗两人。   韩云英不死心,问魏檗:“大妮儿,你和你哥到底什么事儿?”   “不是跟你说了吗,工作上的事情。”魏檗随口敷衍,转移话题道:“明月她爷爷办丧事时收的东西,你都理出来了吗?”   韩云英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抹眼泪,满心都是谢明月。“你说明明这孩子,咋这么命苦。”   *   老谢的丧事,是老花支书家、于明忠家、魏建岭两口子出人出力,帮谢明月办下来的。   农村破烂事儿多,规矩重。老谢去了,家里只剩谢明月一个小女孩儿,落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一块大肥肉。可以借着办丧事,拿孝、拿规矩、拿传统压人,把他家的钱财敲空。   幸亏老花支书主动挑头,先找到谢明月,告诉她,如果相信花爷爷,就让花爷爷一手安排了。   谢明月只是哭。她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再没见过其他亲人。爷爷在,自己还有家,爷爷一走,自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她才十六岁,突遭亲人离世,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魏檗一直陪着谢明月。   老花支书问魏檗的想法。对于农村丧礼的流程、细节,怎么才能既不被人骗,又能让谢明月尽孝心不留遗憾,还让外人挑不出理,说实话,魏檗同样两眼一抹黑。   商议了许久,老花支书决定,他家、于明忠两口子、魏建岭两口子都来帮忙,他老头子了,精力不济,负责归拢归拢大方向,其他细节上,仰仗于明忠和魏建岭两家人。   谢明月只管哭灵。   三家人尽心尽力,丧礼办完快一个星期了,韩云英手里还有好些账没有理完。   她跟魏檗说:“大妮儿,老谢当年没少给咱村里帮忙,明明又小。有些账……”   “有些细账,太多了,我就不算了,咱把钱给明明添上,别让她吃亏,你看咋样。”   “行啊。”魏檗说:“应该的。”   她问韩云英:“她爷爷的遗物里,那一箱子书,我晒过放好了樟脑丸,你平日里多看一眼,保存好它。”   “你放心吧,恁娘再不识字,也知道敬字惜纸。都是老辈里传下来的规矩。”   娘两个简简单单吃了午饭,魏檗告诉韩云英,自己有事要到老花支书家一趟。   聊了一中午老谢,韩云英因着思维惯性,以为她找老花支书还是老谢丧礼的事情。魏檗临出门前还嘱咐她:“你跟老花支书说一下,镇南头纸扎铺的钱我结了,别让他们结了二遍。”   “知道了。”   魏檗跟韩云英摆摆手,自己骑上自行车去山湾村。   许是聊了一中午老谢的缘故,魏檗也有了“思维惯性”,一路上想着老谢,心情颇不平静。   她说起的那一箱子书,几乎是老谢除了日常生活用品之外,留下的唯一遗物。   用一个藤条编的箱子装着。   谢明月告诉她,她爷爷可宝贝这些书了。每年端午前后,都会拿到太阳底下晒。小时候她想看,都不让她碰,怕把书损坏了。   后来她大了,再想看,爷爷却告诉她,她现在还不够大,年纪尚小,心性不定,要更大一些才能看。   谢明月对爷爷箱子里的书,一直充满好奇。   可是等到她可以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她却捂着脸呜呜哭得伤心。   “我现在,我现在还不够年纪大。我不想现在,已经是年纪大了。”   当时魏檗拦过她的肩膀,对谢明月说:“对,你现在不大。还不到十八岁,没有成年。虽然你没有了爷爷,可你还有姐姐,不必急着快快长大。等你到十八岁,姐姐把箱子完完整整交给你。”   所以魏檗把老谢的箱子带回了自己家。   她打开箱子放樟脑的时候,小心翼翼整理箱子里的书。   里面并没有任何一本“少儿不宜”的内容。多是一些英文书。魏檗看了一下,是四五十年代美国康奈尔大学出版的农业技术方面的专业书。   在这些专业的最上面,却放了一本章回体小说——《说岳全传》。   《说岳全传》最后封页上,有人用毛笔写了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墨迹凌乱,墨点四溅,一如人心悲愤。   魏檗从中窥探到老谢的一二过往。   她也懂了,老谢为什么不给谢明月看。只有当谢明月年纪足够大,经历了足够多的世事之后,或许她才能平静的接受和面对,连恨都茫然无落处的家族过往。   向前看,只能尽力奔跑,向前看。   *   谢明月如此,李静和其他下岗的驻村农技员们也是如此。   *   魏檗到了老花支书家,先完成韩云英的交代,告诉老花支书,镇里纸扎店的钱已经结清。又问老花支书:“花爷爷,静姐呢?”   老花支书用烟袋锅子指指外间:“搁家呢。”   虽然他觉悟高,但还忍不住跟魏檗念叨:“你说,这驻村农技员,咋说裁就裁了呢。”   “唉。”魏檗也满心无奈,只能道:“螺旋上升的时代进程吧。咱只能往前走,往前看。”   老花年纪大了,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他在炕上歪着,“不往前看,能有啥法呢。”   魏檗辞别老花,去找李静。   李静正在自己家院子里刨地,见着魏檗,既惊又喜:“魏站长,你咋有时间过来。快坐!”   边说边扔下锄头,给魏檗搬椅子坐,接着又要洗手倒茶。   魏檗连忙拦住她:“我又不是外人,你整这个呢。我这次来找你有正事儿。”   “啥事儿?”   李静也搬个小马扎,坐在魏檗对面。   魏檗开门见山,告诉李静,自己在省城上学的时候,知道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很多村里,或者个人,都在办工厂、办企业。   “那不成了资本家吗?”   “没有。”魏檗告诉她:“这叫民营经济。总之,现在国家放开了。”   “俺知道。”李静说:“改革开放说了好几年了。”   “对,人家大城市,都说了好几年了,咱现在弄都有点晚。”魏檗说:“我从省城回来之后,就注册了一家公司。从种辣椒开始,专门制辣椒种子。”   李静点点头,她听得懂魏檗做的事。   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李静的心热了起来。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不由自主得搓手、搅动。   却不敢贸然插话,只是听魏檗往下说。   “我堂哥他们都不懂技术,村里辣椒种成啥样,有病有虫啥的,都看不出来。单靠我自己,我事情又多,根本顾不过来。所以这个公司注册了,还一直没怎么开始正式运转。之前想让你帮忙,咱农技员平时就够忙的了,也不好开口。”   “现在你要是有时间,不嫌弃,就来我公司帮忙吧。”   “魏……”   李静的热泪顺着面庞流下来。   她心里热腾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檗吓了一跳,连忙问:“静姐,你咋了?别这样。”   “我……”说一个字,眼泪又汹涌而出。   好一会儿,李静才平复了情绪:“魏站长,你这么想着俺,给俺活干。俺,太谢谢你了。”   魏檗说:“工资可能要比先前少点,因为公司刚起步。但以后每年都根据在公司里的工作和职务往上涨。”   李静忙不迭点头:“没啥,少点没啥。”   魏檗说:“静姐,公司岗位名称跟咱镇上乡里不一样,实际上工作内容差不多。你来了,这个岗位的名字叫技术总监。”   “啥?”李静不确定的问:“技术……总、总监?”   “对,日常工作就是给大家伙指导怎么种得好,有病虫害了帮忙想办法。”   李静闻言松了口气,“这个俺懂。俺平时不就干这个吗,就是换了个名呗。”   魏檗点点头,跟李静说:“静姐,因为我准备种的面积大,你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你问问其他农技员,有愿意来的不。再给我找四五个人。他们叫技术主管。到时候都是你的手下。”   李静心里一下子闪现出七八个人的名字。据她所知,除了孙天成投奔了连襟黄大牙,方成功的哥哥给他想办法转了正,其他的农技员都没有着落。   特别是那些家里担子重,之前一大家子都靠农技员的那点工资养活的,下岗之后日子更不知道难了多少倍。   不过魏站长信任我,我也要对得起魏站长的信任。那些人品一般,当农技员的时候就不好好干活的,也不能找来。   正想着,面前递过来一张纸。   李静连忙接过来看。   魏檗说:“咱不能光谈情怀。你看看工资。第一行是总监的工资,你到时候撕下来,别给那些人看。下面的是主管的工资。第一年刚到公司,肯定会比现在当农技员拿得少,以后。”魏檗指着后面的数字跟她说:“好好干,就根据绩效和通胀程度慢慢往上涨。”   李静把纸条叠叠放自己兜里,跟魏檗说:“魏站长,还什么农技员工资,现在农技员工资是零。人选我肯定给你好好寻!”   魏檗走了之后,李静把这件事情告诉老花支书。   老花支书沉默了一会儿,跟李静说:“人家在县里好好的,成立什么什么公司都是为了你们,为了给你们一碗饭吃!你可得好好给人家干,不能丧良心!你寻的那几个人,也不能丧良心。咱镇上的农技员,有几个很不成器的!咱镇上寻不到,你就到外边去寻!”   李静点点头,说:“爹,俺懂,俺都懂。”   另一边,魏檗早先因为没拦住农技员们大下岗的郁气一扫而空。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人才!这些农技员被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当包袱扔掉,但他们在实际操作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技术,同时能吃苦,能俯下身子踏踏实实干活,妥妥的人才!   自己拦着他们下岗,是讲良心;低价招揽农技员为我所用,是讲利益。   她骑着自行车,蓦然失笑,自己竟是吃了时代红利的人。嗨,早知如此,顺应时代潮流挣钱发财完事了,跟高昊拧啥呢。 第88章 学生来村   ◎学生来村◎   魏檗自从提交了辞职申请之后, 虽然林磊压着没走程序,但……   经历了会场发言和“提交申请”这个流程之后,魏檗已经自觉“半离职”, 不再到林磊面前晃悠招眼,在家一待好几天。   好在村里有了件事儿,以致魏建岭和韩云英没有咂摸出魏檗的“家里蹲”。   村里的事情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村头新盖的大屋和食堂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烛带着实习的学生们来了!   学生娃子们一来, 村里马上热闹起来。有些上了年纪的村里老人, 拿他们和当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比,发现, 这些学生娃子怎么这么不老实呢?吃饭挑肥拣瘦,走在路上招猫逗狗。   当年那些知青……连魏红缨都跟魏檗嘀咕:“咱不能惯着学生, 当年那些知青,可没少挨你爷爷大耳刮子。”   “你可拉到吧。”魏檗白眼翻到天上去, “跟当年形势能一样吗。当年那些人, 说不定一辈子就待村里了,回城的名额都捏村支书手里,村支书当然能随时随地抖威风。我们现在跟人家,纯纯商务合作,人家就在这儿待半月,吃喝住还都给钱。”   她跟魏红缨说:“你这里不好,人家明年不来了。有钱的才是大爷。”   一番话, 说得魏红缨心服口不服。学生来的开销花费早已入了村里的账,来到村里之后, 看见谁家果子好, 哪家瓜甜, 也都花钱买了不少。魏红缨拿着人家的钱,确实跟人家抖不起威风。   本来想撺掇撺掇大侄女抖威风,自己跟在后面扬扬眉吐吐气,哪知道大侄女反倒把她训了一顿。   她心里认人家的钱,嘴上依旧小声哼哼:“我就看不上那些学生的轻浮样儿。”   魏檗当成没听见,她姑从一开始听到村里要接待大学生就烦——这事儿魏俊海早就偷偷告过无数小黑状,上了不知道多少眼药。   *   油山西村产学研教学实验基地里,每个学生都背着一个木制的沉沉的标本箱,在田里观察不同辣椒品种的性状,采集标本。   李烛这次带来了园艺专业的全部二十八名学生,每四名学生一个小组。   每个小组一名学生负责采集标本。标本箱说是箱,其实是四面通风,一层一层摞起来的大夹子。采集植株后,把一层夹子打开,铺上厚厚的平整的吸水纸,把植株标本平铺在纸上,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再在标本上面盖上厚厚的另一层吸水纸,最后压上木框,把植株夹在里面。   一个标本箱大概有七八层,全部放满标本后,会变得格外沉。   学生们顶着大太阳,背着标本箱,还要随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魏檗冷眼瞧着,一连十多天下来,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没有一个人偷懒耍滑。踏实,能吃苦,完全不像魏红缨说得那样嘛,魏红缨纯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学生聪明。要知道北山农业大学可是本科,八十年代的本科含金量有多高,太显而易见了。何况现在高考是估分报志愿,由于变数非常大,导致即便是北山农业大学的学生,也有的高考分数超过了当年的清北线。   聪明、能吃苦、接受系统科学的知识训练。魏檗站在田埂上,摩挲着下巴,驻村农技员们可以当技术管理,但没有搞新品种研发的能力。现在檗杨公司通过和南常农科院合作,代种农科院的新品种,说白了,其实是赚差价的二道贩子中间商。想要真正做大做强,最最核心的,是自己要有自己的研发团队。   瞧瞧,满田野的潜力股,全是金疙瘩。她很是看中了三五个好苗子。只是她也知道,大家大学毕业,还都是倾向找吃皇粮的工作。这年头,本科大学毕业,跟着私人老板在北山省比社会闲散年轻人搞摇滚还要朋克,还要叛逆。   只要这一届毕业,能有三五个人愿意来檗杨公司,自己的研发团队就可以慢慢搭建起来。   要让他们在油山西村,感受到家的温暖!   学生们干完一天的工作,从田地里三三两两往外走。他们跟魏檗已经很熟悉,见着魏檗,远远和她招手。   在队伍中间的李烛也看到了魏檗。他年纪和学生们相差不大,几个男生和他勾肩搭背,跟他开玩笑:“李老师,魏站长是不是看上你了。不然怎么天天来看我们干活。”   李烛面孔和脖子腾得红成一片,训斥道:“别瞎说!”   “李老师你脸怎么红了?”   “晒得。”李烛踹了说话男生一脚:“大太阳晒一天,几个不脸红的。”   学生们嘻嘻哈哈,谁也没把玩笑话放在心上。   到了田头,见着魏檗笑意盈盈站在田埂上,李烛莫得想起学生的玩笑话。   她不是到县里上班去了吗?怎么有时间天天到田头上来看学生田野实验?   李烛走到魏檗身边,想跟魏檗说些什么,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又觉得哪句都不合适。   还是魏檗先开了口,她问李烛:“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村准备打些月饼,学生们有什么喜欢的口味,或者有怎么忌口吗?”——务必打造家的温暖,让学生们宾至如归!   即便毕业的时候挖不到人才,魏檗坏心眼的想,等到他们毕业再过上五六年,迎来国企的大下岗潮,务必让那些毕业分配被分配到国企的学生,第一选择就是“温暖的老家”,油山西村檗杨公司。笑死,农技站裁员她捡漏,这就惦记上国企下岗了。心态转变真快,这就叫时代红利吧小魏(战术后仰)。   她目光灼灼。李烛垂下眼,移开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他吞吞吐吐道:“我,我回头问问。”   *   学生们都是一群快乐的年轻人,中秋节晚上,连五仁月饼都被一抢而光。   魏檗让食堂的国叔去镇上买了五箱啤酒,给学生搬过去,晚上再炒点好菜。   国叔自然没有不肯。   学生们待得时间长了,村里人才开始慢慢觉出学生们的好处。   觉得他们不如当年下乡的知青小意低伏的村民们咂摸咂摸,怨不得人家招猫逗狗呢,比起当年只身背着铺盖卷下乡的穷光蛋知青,这些学生们,人人手里有钱。   只要一开始村里听“老”支书魏檗的话,好好跟学生处的,都捞了不少油水和外快。   别人不说,就说村里的妇女主任韩菲菲,她一早听魏檗的话,缝了好多造型可爱的小香包,有小狗、小老虎、大熊猫,针线活不说差吧,那也是相当一般。刚开始村里人还笑话她,没事儿做这玩意儿干啥。   结果学生来了,村里人全傻眼了。她做了三四十个,五毛钱一个,全卖出去了!特别是女学生,几乎人人一个,有的一个人买了好几个。   零散布头做的,只是费点功夫,差不多零成本,一下子挣了二十多块钱!   村里人这才反应过来,学生们在这里,除了给村里交的吃喝住宿钱,自己也能跟着喝肉汤!   特别是那个长得清秀的带队的老师,手里更有钱。   油山西村但凡有村民新出点什么花样小商品,他一准儿买!   到了后来,村里人见着李烛,别提多亲热了。财神爷谁不爱啊。   李烛买东西买的,魏檗都看不下去了。薅羊毛也不能老逮一只薅啊。   她正想抽时间找李烛聊聊呢,万万没想到,中秋节这天晚上,韩云英竟然把李烛叫家来吃饭了?!   魏檗在厨房里近乎无语:“不是,你叫他来干嘛?”   “哪是我叫的。”韩云英甩锅:“你小妹叫他来的。”   一旁被点到的拉风箱烧火的魏汾昂起头:“咱娘说,他来我就能吃上喜糖,娘骗……”   “你快闭嘴吧!”韩云英一个铁勺敲魏汾脑门。   魏汾眼泪汪汪,撇撇嘴。   韩云英拉住魏檗。她可太担心了,有过吕禄来相亲时掀桌子的那一遭,韩云英可太担心魏檗冲出去掀桌子了。   她连忙跟魏檗解释:“大妮儿,我也就私下想想,嘀咕嘀咕,真的,没想咋的。我看着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在咱这儿过中秋……,我这不是,这不是……”   “你可拉倒吧。一大帮学生呢,怎么就孤零零了。”   “学生跟老师哪能玩一起。我跟你说,大妮儿,真是他今天一人在食堂吃饭,我发善心,才叫他家来的。”   魏檗瞧着韩云英,她忽然觉得,“发疯”真的有用。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掀桌子撕破脸闹那一场,只怕现在韩云英不是如此拼命解释。   所以她此时内心倒也没什么愤怒,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娘,你松开手就行,我不会出去掀桌子。”   韩云英看看魏檗脸色,松开手,也松了口气。   魏檗有点儿好奇,问韩云英:“我姑跟袁知青都那那样了,妈你还对文化人这么有滤镜?”   “你姑拍马也赶不上你啊!”韩云英对从前的小姑子,现在潜在的抢儿子“敌人”,没一点儿好气儿,噼里啪啦数落一通魏红缨的错处,魏红缨在她嘴里,别说是个好人,连个人都堪堪。   “你姑那是强买强卖,人家袁知青根本看不上她,她上赶着往人家身上贴。搁我我也跑。”她踮踮脚,从厨房窗户里悄悄在院子里和魏建岭聊天的李烛,拼命想让大丫头开窍:“人家小李可不一样。我告诉你,我看人最准了,小李到咱家来啊,说话都瞅着你脸色说,生怕惹你不高兴。他心里有你呢。”   “不见得。”魏檗想起自己和李烛打得数次交道 ,告诉韩云英:“他可能怕我发疯。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人,温良恭俭让全是装的。”   “呸呸呸,什么话。”韩云英没好气呸了几声,带着八百米滤镜“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多文静的丫头。我看人小李也挺知礼。” 第89章 中秋夜(上)   ◎中秋夜(上)◎   山水镇在北方, 中秋节不吃螃蟹,但一定要有鱼,有石榴。李烛跟着魏建岭到村头食堂, 让大师傅做了条鱼,调了盘猪耳朵。加上韩云英娘几个在厨房了张罗的,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一大桌子菜。   魏建岭和韩云英还在院子里, 他们吃饭的八仙桌旁边摆了张上供的小桌子, 摆了一盘石榴, 一盘月饼, 在香炉插上三支香。   一轮圆月高悬。   魏洁因为高中课业紧没有回来,魏潭说是工作忙, 也没办法回。家里四口人,加上李烛, 一共五个人。韩云英让李烛不要客气,多吃菜。   饭桌上聊闲谈。因为魏潭和魏洁都没有能回家, 韩云英看着李烛, 也免不了问起他的父母。   “你中秋节不回去,家里父母有人陪?”   李烛垂下眼睫,身世如何,没有隐瞒的必要。他对韩云英说,“我从小没见过父母,小时候跟着师父,再大点到了孤儿院。”   “哎呀!”韩云英惊呼一声, 接下来,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只好夹了块鱼肚子上的好肉放到李烛碗里, “可怜见的, 多吃菜。”   魏檗也吃了一惊。她虽然听魏潭提了一嘴小时候见过李烛偷东西, 知道李烛小时候过得不好,但她以为,魏潭那样的身世,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李烛竟然是从小没有父母的孤儿。   她忍不住看了李烛一眼。   李烛正好也看向魏檗。不,应该说,他就是像韩云英说得那样,时刻关注魏檗的反应和需求。   他不知道魏檗对于他是孤儿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想了想,虽然有点儿突兀,还是认真解释道:“我从小到大遇到了很多好人,没有沾染什么不良习气,也……不怨社会。”   此言一出,别说韩云英眉开眼笑,魏檗都让他认真劲儿逗笑了。   韩云英有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那是,你一看就是好孩子。”然后在桌子底下猛踢魏建岭,踢得魏建岭不明所以,闷声跟着点头。   说实话,韩云英刚听李烛说自己是孤儿的时候,犹豫了那么一下下。不过这会儿她已经全想过来了。农村之所以不愿意找孤儿,不就是怕家里没帮衬,过日子生计艰难么。   李烛现在是大学教授,大学教授诶!搁古代那都是翰林。没爹妈,没兄弟姐妹,将来挣得钱,不都给老婆孩子花!一个女婿半个儿,他没自己爹妈,将来不得把我家当自个儿家!   韩云英乐滋滋的盘算自己的“半个儿”,殊不知,自己家从小养大的“儿子”,也要去当别人的半个儿。   魏潭对家里说工作忙,回不来,实际上,他在高家尽孝呢。——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事业的一部分,和事业深深绑定在一起。   高昊家一共有两个孩子,都是姑娘,高秀秀是大姐,下面还有个妹妹叫芳芳,姐妹俩年龄差一两岁。高秀秀成绩好,读得本科,芳芳成绩差一点,读得大专,也已经毕业工作了。   魏潭跟着高昊进门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织毛衣,顺带聊各自的男朋友。   “魏潭!”见着魏潭,秀秀高兴得从沙发上蹦起来,待看到高昊,似乎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太过激动,又忽的害起羞,忸怩起来。“你……来家了?”   高秀秀的小女儿情态,全都落到高昊眼里。他心里忍不住想,真是女大不中留。笑着跟秀秀说:“是我让他来的,中秋节,一起团圆团圆。”   正说着话,高昊的夫人吴老师厨房出来,“别站在门口说话啊。”   吴老师招呼魏潭,“快进屋坐,快进屋坐。”   魏潭接过秀秀递过来的拖鞋,跟在高昊身后,换了鞋子进了屋。   吴老师虽然招呼他坐下喝茶,可是高昊不坐,他是不敢坐的。即便坐下,也只是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准备随时起来端茶倒水递东西。   虽然是客,但他哪里能让吴老师倒水。   魏潭从吴老师手里接过茶壶,先给高昊倒好茶,再给吴老师。吴老师摆摆手,说自己不需要。魏潭便顺势又给高秀秀和高芳芳添上水。尽管他才是渴了一路的人,但最后才给他自己倒。   他来过高昊家里许多次,从前的身份是老师和学生,现在是顶头上司和秘书,更不敢有丝毫松懈,时时谨慎,刻刻陪着小心。   高秀秀对高芳芳擎等着魏潭倒水,不说句谢,屁股都不抬一抬有点儿不开心。把放在两人中间的毛线团扔到高芳芳身上。   “怎么了你?”高芳芳白了高秀秀一眼。   “往那边去一去!”高秀秀小声嘀咕,“屁股又沉又大,大半个沙发都让你占着,别人怎么坐!”   “切~”高芳芳从小和高秀秀不对付。   小时候高秀秀文静、学习好,更招大人喜欢。而她成绩不好,脾气又急又燥,从小常常被人说的一句话是“你看看你姐姐,你看看你”,作为衬托姐姐乖巧听话懂事的对照组。   等到高考之后,高秀秀考上大学,而高芳芳复读两年,才考上专科,在把读书看得比天大的父母眼里,更是被高秀秀比到泥里去。   好在终于在谈男朋友的时候扳回一城,扬眉吐气。   高秀秀看上了农村来的穷学生,而她的男朋友,是北山军区大院子弟,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青梅竹马。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高芳芳把身上的毛线团又扔回去,直接扔到高秀秀身上,屁股依旧不挪窝,表情极为夸张得翻了个白眼。   高秀秀瞬间涨红脸,咬住下嘴唇,要哭不哭。   高芳芳从小最烦高秀秀如此作态。   果然,下一刻,高昊板了脸,训斥高芳芳:“给我有点家教!”   说完站起来回卧室换衣裳。   客厅里一时气氛尴尬,魏潭更是如坐针毡。   好在没多久,吴老师也被高昊叫到卧室,说有事情要谈。   吴老师走了,魏潭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透过客厅的大窗户,能清楚看到挂在窗棂的一轮圆月。   不知道家里怎么过中秋。一家团圆的日子,油山西村的家里,虽然简朴,却一定是开心自在的。而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待在这里。魏潭漫无目的的想,大妹应该在家里,魏洁不一定能回家,还有魏红缨……村里今年大家伙儿都挣了不少钱,不知道大妹有没有再给村里整点儿花活……   他嘴角噙着一点笑。   高秀秀挨到他身边,亲昵的问:“魏潭,你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   魏潭转过脸,嘴角平了一下,复又弯起更大的弧度,低声跟高秀秀说:“高老师可能要把我们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真的吗?!”高秀秀音量抬高,引来高芳芳又一阵白眼。   她现在的心,像小雀儿一样飞上枝头,宽容极了,才不和高芳芳计较。她挽住魏潭胳膊,魏潭有一瞬间僵硬。把高秀秀手臂扒拉下来,看看卧室门,低声说:“让老师看见,不好。”   高秀秀乖巧的点点头,只是又悄悄伸出手,握住魏潭的手。   魏潭低下头,再抬头看看卧室门,估摸了一下,两人的手背沙发和身体挡着,从卧室出来,是看不见的。即便看见,牵手,似乎也不太出格。   他看向高秀秀,不能对她太过冷淡,不能对她的要求拒绝太多,说白了,婚事的砝码,更重的还在高秀秀身上。所以魏潭没有再挣开高秀秀的手,反而反手回握高秀秀。   秀秀满心爱情的甜蜜,在吴老师从卧室出来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浓度。   吴老师对魏潭打趣:“下次来家,你可要改口了。你也知道,你高叔有意调回省城。”   魏潭闻言点点头。高昊这一遭,着实把准了高层的脉,他在县里大刀阔斧进行机构改革甩掉政府财政包袱的举措,通过众多笔杆子的渲染,作为改革的亮点,获得市、省的表彰。据说现在已经当成先进典型报到了最高的地方。   魏潭作为笔杆子里的骨干人物,全程参与了材料的起草、报送。作为高昊的准女婿,他甚至一路跟着高昊办了不少请托的私事儿。比如陪高昊一起到市里、省里请托、送礼。   其实,他比吴老师跟早知道高昊的动向。   高昊可能要从县处级提拔成副厅级,到省里的某个厅担任副厅长。高昊对魏潭许诺,等他回省里的时候,要把魏潭也带到省厅任职。   魏潭当然想到省里!县里当到一把手,也不过是个县处级,而在省厅,内设处室的处长,就是县处级。   平台高,升得快。   他虽然相信高昊不会卸磨杀驴,但毕竟心里不踏实。——跟着提拔的领导提拔,并不是秘书的“特权”,是他身为女婿,才能有的“特权”。   婚事一天不定,他一天不能安心。   吴老师对小情侣说:“你爸爸想等回了省城,就让你们俩结婚,也免得刚刚新婚便两地分居。但我想着,哪怕回不了省城,今年年底前你们也把婚事办了,毕竟年纪都不小了。”   乍一听结婚的事,即便之前心里想象了多少遍,魏潭和高秀秀依旧激动不已,两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高昊出来,见着此副景象,也乐呵呵调侃他们。   只有沙发上的高芳芳狂翻白眼,阴阳怪气鼓掌:“真好,相亲相爱一家人,我是外人呗。”   正当高昊又板起脸,想训她两句时门铃响了。   “贺哥!一定是贺哥!”高芳芳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溜烟去开门。   门外站了个五短身材的小胖子,左手提着一网兜螃蟹,又手提了两瓶茅台酒。   高芳芳像德胜将军一样吧沈贺领进屋。穷光蛋长得好有什么用,男朋友有钱才是硬道理!   “小沈,大晚上你怎么有空来。”吴老师接过沈贺手里的东西。   沈贺笑哈哈的,一点儿也没有魏潭进门时的拘谨,随意坐下,边翻看高芳芳刚刚扔在沙发上织了一半的毛衣,边抬头对忙着给他倒水的吴老师说:“我爸妈让我过来,给叔叔阿姨送一些节礼,毛脚女婿不能不懂礼数。”   “你这孩子,”吴老师把水递到沈贺手里,跟他说:“你先坐一会儿,有人前几天刚从新疆给我们捎了几个哈密瓜,你拿回去给你爸妈尝尝鲜。”   沈贺似乎对此很熟稔,他不但没有推辞,反而说:“好啊,姨,你说得我现在都想尝尝了。”   高昊听了,跟他说:“你还吃呢,我看你又重了。”   “高叔。”沈贺作出一副苦相:“我从小到大,啥时候轻过啊。”   高芳芳朝高秀秀得意得昂昂下巴,看见没,什么才叫一家人,贺哥跟我们才是一家人。   她有看向魏潭,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嫌弃和鄙视,你,靠我们家提携的,还差得远呢!   魏潭垂下眼。   高家两个女儿,两个女婿,自己和另一个从天然上差得太远了。要想在高家分量更重,在高昊眼里分量更重,成为他不可取代的女婿,单靠伏低做小,仔细谨慎,怕是不能。 第90章 中秋夜(下)   ◎中秋夜(下)◎   沈贺送完礼, 略坐一坐,没有吃饭,带着吴老师给他爸妈捎去的东西回家去。高芳芳把沈贺送出门, 再进屋时,嘴角连带着身后的小尾巴都   高高翘起来,直到吃饭, 都嘚啵嘚啵说个不停。   高芳芳说到兴头上, 揭人专揭短, 问魏潭:“你们要结婚, 准备在哪儿办?你家准备给我姐多少彩礼?”   高秀秀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吴老师刚想出言制止高芳芳“胡言乱语”, 高昊却轻轻摇了摇头,不让她说话。越到谈婚论嫁, 越容易显露出一个人的本性。多少人家先前谈的好好的,临了临了, 谈婚论嫁的时候谈崩了。   他倒要看看魏潭什么表现, 能拿出多少诚意。魏潭现在只是“准女婿”,随时可以变成“前女婿”。   一时间,饭桌上气氛变得格外微妙。   魏潭脸色不变,依旧笑着的。“齐大非偶”,能够跨阶层娶贵女的男人,心理素质、脸皮、对自己的狠劲儿,总有一项是一流的, 魏潭三项都出类拔萃。   他脸上挂着笑,语气不疾不徐, 看似和高芳芳, 实际上话却是对着高昊和吴老师说, “彩礼尽力而为。”   “切~尽力而为是多少啊?”高芳芳穷追不舍,“怎么,没具体数?”   魏潭笑意变得真切,他喜欢高芳芳傻愣愣的劲儿。又傻又蠢的人,相处起来格外令人愉悦。如果没有高芳芳穷追不舍,他还要自己费尽心机,把话题自然而平顺的往这边引。   “我从上班到现在,手里攒了五百块钱。父母都是普通农民,顶天能拿出两千块。我给不了秀秀很多钱,但我能给的,其他人给不了。”魏截下正准备开口嘲讽的高芳芳,从容不迫,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将来有了孩子,可以都跟秀秀姓。”   什么?   魏潭语出惊人,不但高秀秀,连高昊都愣了一下。   高芳芳反应最快,嘲讽道:“你是要入赘我们家吗?”   “闭嘴!”没等魏潭回答,高昊先摔了筷子,“给我有点儿家教!”   不得不说,对魏潭这个“离谱”的诚意,高昊心动了。之前他一直在大学里教书,环境比较单纯,对于自有两个女儿这件事,虽然想起来略有遗憾,但总归还能排解。   到县里任职之后,作为一把手,“百里侯”,县里的土皇帝,不但见识了三教九流各类人等,还被形形色色的人摸着脉“围猎”,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厕所出来都有人捧着热毛巾等在外面。自己动动心思,几乎样样儿都能满足。这样一来,不能弥补的遗憾就越来越放大,越来越遗憾。   也有人给他送过女人。长得美的,好生养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他对谈诗谈风花雪月的美女不感兴趣,不过对县酒厂的总经理给他介绍的那个“好生养,包生儿子”的,却动过一点点心思。   最后虽然没有怎么着,但却不是因为对吴老师有什么情比金坚,海誓山盟的誓言,而是因为高昊对仕途尚有追求,不想因为□□里的这点子事情,一辈子窝在小小的南涿县。   魏潭虽然毕业之后才跟着高昊,没有经历之前酒厂总经理送高昊女人的事情,但他日日跟着高昊,又惯于探查人心,高昊自己都不知道何时表露出来的,一些幽深曲折的心思,都落在了魏潭眼里。   魏潭因为自己“过继”的身世,对这一刻在男人DNA中千年的“姓氏传承”感触更深。自己被舅舅、舅妈收养,改姓魏之后,便成了魏家的儿子,获得了比三个妹妹更多的家庭资源倾泻。   这还是血缘关系远了一层的。   魏潭如果把冠姓权让给高秀秀,高秀秀的孩子,可是高昊正儿八经的直系血亲!反正他又不姓魏,更不想姓恶心吧啦亲爹的姓,将来孩子随便姓什么,姓什么对他爹利益最大姓什么!   魏潭一点儿心里负担没有的。   高昊虽然心动,却不方便在“家长里短”这些事情上表露太多意见,只好吴老师出头。魏潭这么一说,吴老师将心比心,心理负担老大了,她犹犹豫豫问:“你这孩子……说傻话呢。你爸妈,哪里能同意这种事。我们家,也不是……不是这样的人家!”   “没有事儿。”魏潭垂下眼,换了一副感怀身世的姿态,给高昊两口子宽心,“我生父很早就去了,我现在的父亲,其实是继父。真论起来,我也不姓魏。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我想着,不如将来,都跟秀秀姓。”   “哎呀,你这……”吴老师和高昊对视一眼。   高秀秀红了眼眶,在桌子下偷偷握着魏潭的手。   最后,由高昊定下了事情的调子:“你继父毕竟养了你一场,不能让人太寒心。这样,将来有了孩子,一边一个。”   魏潭琢磨了一下,如果自己坚持让孩子都跟高秀秀姓,会显得过于贪慕权势,是对养父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效果说不定过犹不及。有时候,适当装出一些“风骨”,不让自己想要讨好的人轻易得到自己的东西,会让自己在他心里分量更重。有时候,人性就是这么“贱”。   想明白这一节,魏潭便点点头,同意了高昊的方案,顺便不着痕迹拍了高昊马屁。   高昊心情大好。   晚饭结束后,又拉着魏潭到了阳台上,“爷俩”对月饮酒,推心置腹谈了大半夜。   一个女婿半个儿,魏潭之前“准女婿”只是0.4个儿,现在他让出冠姓权之后,在高昊的心里,他已经是0.8个儿了。什么女婿,这是我孙子的爹!   *   那一边,魏建岭喝了酒,也拉着李烛聊天。   他问李烛:“你现在有本事了,找过你爹妈没?”   “没有。”李烛望着一轮明月,“我师父捡到我的时候,我才几天。什么信息都没有,找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小时候还会想,现在大了,也不想了。”   “什么信息也没,你咋姓的李,跟你师父姓?”   “是也不是。”李烛说:“我师父自己的姓都是冒的。他说在李子树下捡到的我,索性让我也姓了李。”   “这样啊……”   “是啊。”李烛对月敬了一杯,“人生代代无穷已,姓名不过是代号而已,几代之后,谁又记得谁。”   “话可不能这么说。”魏建岭小声嘀咕:“俺家有家谱,记得俺老祖宗。”   不过和韩云英已经把李烛当自己女婿不同,魏建岭在北山农业大学附近见过李烛,他虽然觉得自己闺女不错,却也不敢异想天开觉得省城里的文化人会和自己闺女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闺女能在县城里找到个年轻、有工作、家庭条件好的小伙子,自己就可以烧高香了。   远的,都没谱。   中秋节之后的第二天,学生们完成了在油山西村的实验任务,李烛带学生回校前,来向魏檗一家告辞。   魏檗看到李烛装满小玩意儿的背包,忍不住上手掂了掂,“好沉,你是把我们村买空了吗?”   “对啊。”李烛笑出一口大白牙,“你们村的小玩具,我准备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当礼物,再给她们讲讲油山西村魏檗姐姐的故事,寻找榜样力量。”   闻言,魏檗想了想自己手头的东西,竟然没有适合给小朋友的玩具或者礼物,她略有懊恼的说:“可惜了,我一时竟没有什么礼物,能让你捎给小朋友们。”   “已经有了。”李烛依旧笑得灿烂:“我刚刚说了,榜样的精神力量,才是最好的礼物。我在油山西村听了很多你的故事,我会讲给他们听,让他们奋斗、上进,百折不挠。”   “可不兴说。”魏檗捂住脸:“哪有你说得这样。你随便编排可以,可不许提我名字。故事里的人,绝对不能叫魏檗!”   ……   “你瞅,咋样。”韩云英看着李烛和魏檗相谈甚欢,嘀嘀咕咕跟魏建岭说:“我告诉你,准行。”   魏建岭哼一声:“不是我泼你冷水,准成不了。我跟你说,我最近越想,越觉得,魏潭跟他女朋友,也成不了,人家什么家庭,我们什么家庭。”   “哼!”韩云英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在,魏建岭的丧气话说完没几天,魏潭就回家了。   魏潭告诉魏建岭和韩云英,婚事定了,结婚日期想定在阳历12月8日,农历十月十八,是个好日子。让魏建岭和韩云英选个日子订婚。   “乖乖,还真能成。”魏建岭惊讶得长大嘴巴。   韩云英得意极了,跟魏建岭说:“儿子的婚事成了,大妮儿的好事也不远了。肯定有能成!”   有这么大的大喜事,能不显摆显摆吗!   平日里看见公公婆婆和妯娌烦心,这会儿,韩云英可太想见他们了。   哈哈哈哈,让你们眼热,让你们嫉妒去吧。魏潭小时候都不想养,他们家养了,大嫂子还阴阳怪气,现在出息了,是我们家养得好!   韩云英拿起家中的万年历,以“让他爷爷奶奶大娘大爷掌掌眼,选个好日子”的名义,拉着魏建岭往老魏头家去。   两人出门后,魏潭告诉魏檗,“停薪留职”,鼓励干部职工大下海的文件,国家已经正式印发了,县里一周之内也会出台自己县里的政策。   高昊如今对魏潭好得很,完完全全当成自己儿子,魏潭跟高昊建议,让县里“停薪留职”的政策比国家的更优厚,比如国家停薪留职后,从第二个月开始,正式不再给停薪留职人员发工资。   而魏潭建议,给停薪留职人员再继续发一年工资作为“过渡期”,如果下海创业不成功,可以随时选择回单位,给干部职工们吃个“定心丸”,可以免除他们下海创业的后顾之忧,鼓励他们下海创业的积极性。   高昊想了想,觉得自己马上要走了,到时候财政压力跟自己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知道魏潭是给自己妹妹魏檗谋福利,不过魏潭既然是自己儿子,他妹妹勉强也能和自己算一家人,他妹妹过得好了,也能让魏潭少往家里边分心。   所以高昊同意了魏潭的提议,南涿县的“停薪留职”政策,比周边所有县的政策都优厚。   魏潭对魏檗说:“你抽时间回去,提交一下申请。”他又说:“高叔高昊已经确定要到省里去了,教育厅的副厅长。我也会跟着他去省城。有事你尽管找我,哥能办的事情更多。只不过,离得远,县里的事情,你自己还要多考量。”   “好说。”魏檗笑意盈盈。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个时代的故事注定波澜壮阔。 第91章 山水镇人事   ◎山水镇人事◎   在稍微小一点的中国地图上, 要找到西河市南涿县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遑论小小的山水镇。这里地处四省交界,黄河多次泛滥, 自古绿林啸聚,流民不绝。又因为通衢南北,历史上数次大战都在这里展开。新中国成立之后, 才堪堪有了近四十年的安稳平静岁月。   不过, 在八十年代后半页, 随着魏檗少年英雄一样带着新生的檗杨公司呼啸而起, 搅动商场风云,这里又开始动荡起来。   “得三北者成诸侯, 的京沪者得天下”*,檗杨公司本身位于“三北”(即东北、华北、西北)之一的华北地区, 发展本地市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钱茂和王阳外出跑市场,也主要以幅员广阔、人口众多的华北和西北地区为主。特别是西北地区, 民众饮食习惯离不开辣椒, 民众收入又普遍不高。檗杨公司将辣椒种子价格打下来之后,在西北市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外部市场的成功,反哺回檗杨公司,面对数字巨大的营销利润,草创不久的公司内部人心思动。   幸好,檗杨公司的掌舵人是魏檗。   不同于那些没有文化,凭借本能嗅觉, 依靠胆量打天下的大多数乡镇企业家,魏檗明确提出了“管理也是生产力”, 按照现代企业的标准搭建檗杨集团的架构。其中钱茂、王阳为销售团队双核, 钱茂负责西北市场, 王阳负责华北周边市场;李静尽心尽力选择了技术过硬、人品过硬的“下岗”农技员,组成了公司的技术支持团队。魏俊海带着油山西村和周边几个村子的青壮,负责公司的建设施工。   另外谢明月在财校,结交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小姑娘,隐隐形成了以谢明月为核心,日常给魏檗“打工”挣工资的财务小团队。只等谢明月她们中专毕业之后,就可以到檗杨公司来“入职”。   而魏檗的妹妹魏洁,已经明确了目标,她要考政法院校,替姐姐解决将来在公司发展中遇到的法律问题。只不过不同于谢明月的小中专,魏洁高中、大学毕业,还要有些年头。   幸好八十年代泥沙俱下,小事情暴力解决,大事情法律也解决不了,魏檗现在,对公司法务,倒也不那么急需,有足够的时间等待魏洁成长起来。   就仅仅搭了个框架,檗杨公司的企业管理机制,在同时代的企业中,也已经很是特例独行,独一份了。   在疯狂的,时刻有造富奇迹出现的八十年代,魏檗显示出了极其理性的克制。   除了现代化的公司架构,公司发展上,她同样没有选择盲目扩张市场,而是稳扎稳打。   油山西村的村民,已经全部和檗杨公司签订了土地租赁合同。以油山西村为核心,魏檗有让魏俊海出面,在油山西村周边,油山东村、山弯村、山南村、河滩村、下河村,五个村子里流转土地,以三十年为期限,签订土地租赁合同。   如此一来,檗杨公司在五个相邻村子里租赁的土地,连连绵绵,连成一片。   这年头,每个村都有建设用地的用地指标。建设用地的指标远不如四十年后紧俏。不过,为了更放心一点儿,魏檗还是特意去了一趟镇里。   镇里已经在魏檗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变天了。   魏檗自从离开镇里以后,因为恶心朱厚庭的作为,也不想特意打听镇上的事情。特别是她下定决心在县农技站辞职以后,更是很长一段时间,不想打听和“升官走仕途”有关的事情。   这次因为土地指标的事情,魏檗到镇里办事,思来想去,还是要先找于明忠探探消息“投石问路”。   她按原来的印象轻车熟路去找于明忠,没想到,竟然没找到?!   副书记的办公室敲开门,门后露出张伟那张大脸。   “哈哈哈哈,魏檗!稀客稀客!”   魏檗退后两步,看看门上挂着的门标,副书记办公室,没错。哦,她心下明白过来,张伟提拔了,从组织科科长,转成了副书记。这么说……念头在魏檗心里快速转了一圈,朱厚庭绝对不会让张伟当副书记的,既然张伟当了副书记,就说明,朱厚庭不干了?   她愣神儿的功夫,被张伟热热情情迎进屋。   “你咋有时间到镇里来?”   魏檗笑道:“我公司流转了不少土地,我想问问建设指标的事情,搞一些基础设施建设。”   “这是大好事啊!”张伟说:“等于书记回来,你给他通个气儿。你说得事情,他还能有不同意的?”   “于书记?”魏檗见着张伟的时候,已经有了个猜测。这会儿跟张伟开玩笑,“你做了他的办公室,他没被你顶下去?”   “哈哈哈。没顶下去,我把他顶上去了。”   张伟本就能聊,难得见到魏檗,说起她到县农技站之后镇里的事情,事无巨细,滔滔不绝。   原来,在她老哥心里,自己妹妹在山水镇,受了大委屈。魏潭拍胸脯说要当魏家的大树,给魏家庇护,如果让自己妹妹白受委屈,那说话不就和放屁一样?!   所以魏潭没少在高昊跟前,给朱厚庭上眼药。转过脸来,魏潭又在县里其他单位,特别是纪律部门的兄弟们跟前,明确表达对朱厚庭的不满。   宰相门前七品官,魏潭是高昊的大秘兼准女婿,纪律部门的兄弟们为了讨魏潭的好,主动查了查朱厚庭。没想到朱厚庭那么不经查,一查一屁股屎,直接把材料递到魏潭手里,材料没摸热,魏潭就转给高昊。   这些事情张伟多少知道一点儿。他不知道的是,魏潭告诉高昊,咱爷俩,特别是高叔你提拔在即,万一这种人在位子上东窗事发,上边怕是会算您个御下不严。逮他进去也不是个事儿,他一闹,也影响咱爷俩的仕途。反正他年纪也到了,不如让他提前内退。   张伟把他知道的告诉魏檗,“老天爷开眼,县里来人找朱厚庭谈话,谈过之后他就灰溜溜申请内退走了哈哈哈。”   “魏总。”张伟给魏檗竖起个大拇指,“你们兄妹俩,是咱山水镇的这个!”   “朱厚庭一走,没两天就让老于当了代理书记,不到半个月县里就下文明确了。老于心里,承着你们的情呢!不过他今天去县里开会了,估计得下午才回来。”张伟跟魏檗说:“这样,老哥哥请你中午吃饭,下午等老于回来,你再找他。”   魏檗推脱不过,之后留下来吃午饭。   中午张伟叫上了汪山,几个人在镇政府对门的小馆子点了几个菜。   张伟本想点两瓶酒,被魏檗制止了。她一直看不惯工作日中午喝得醉醺醺,下午办公室门一锁,躲屋里睡大觉的行为,跟张伟说:“中午喝了,等于大爷晚上回来,再喝就没量了。”   张伟想想,确实是这个理儿,于是没有要酒,又加了一个菜。   席上免不了聊到驻村农技员大下岗的事情。   汪山连连叹气。   农技员大下岗仅仅是个开始,是堤坝上细小的裂缝。可是这个小口一开,从前赖以生存的“围城”里的稳定生活,全都被时代的洪水冲得一干二净。   “不止农技员,现在畜牧兽医站的驻村老兽医,也全都被下岗了。”汪山说:“镇里的两大站,农技站和畜牧兽医站,全成了光杆司令空壳子。农技站剩下齐大伟和苗有发,畜牧兽医站还有我和小胡我们俩。加起来拢共四个人。”   “唉。”听得魏檗也忍不住叹气,农技站的农技员们,她有办法再用一用,让他们不至于没有了生活进项,畜牧兽医站的老兽医,她却爱莫能助了。   没想到,张伟继续说:“你们算好的。下一步,据说连乡村教师、赤脚医生,都要从学校和卫生院清退,你算算,得涉及多少人。”   汪山不理解:“那政府还剩啥。”   “只剩大领导呗。”张伟说:“你没见县里的新政策吗,鼓励干部职工下海,说不定,下一步,你我都要被下海。”   “这不至于。”魏檗失笑,“总要有人做事情。不过,说到下海,我已经申请停薪留职下海了。”   “什么?!”“啥!”   张伟和汪山顿时被惊得不轻。在他们的认知里,哪有人主动放弃吃皇粮,主动要去做生意的。   “真的假的?!这这这……”   震惊过后,张伟用自己的逻辑理解道:“魏站长是想做儒商?”他又跟一脸震惊的汪山说:“有魏秘书跟着高书记,魏站长想什么时候回单位,不就什么时候回单位。跟其他人下海能一样吗?”   汪山的脑回路和张伟类似,听完一脸恍然大悟。   魏檗无语扶额道:“不是你说得那样……跟魏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也不打算再回去了。过两年企业发展好,就正式辞职。”   嗯嗯嗯。张伟听了魏檗的解释,连连点头,但脸上一副“我懂”的表情。我懂,涉及到领导,不能多说。   魏檗被张伟“懂”得更无奈了,你懂什么啊你懂,我都多余跟你吃饭。   “别介啊。”张伟看魏檗一脸无奈无语,显然不想深入聊这个话题,又换了个话头,聊起齐大伟。   齐大伟在朱厚庭当书记的时候,极尽阿谀拍马之能事,惹得人人侧目。没想到朱厚庭走得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把齐大伟安排好,现在啊,齐大伟在山水镇,混成了一坨人人躲着走,人人不搭理的臭狗屎。   下一步镇里打算把农技站和畜牧兽医站合并,变成“农业科”。汪山当分管农业的副镇长,从前畜牧兽医站的小胡当农业科科长。   张伟说:“咱镇里要是开始搞停薪留职大下海,齐大伟肯定头一个\'被下海\'。” 第92章 政策支持   ◎政策支持◎   镇里下午没什么事情。有事情张伟也不想干, 拉着魏檗,一顿饭吃到快三点于明忠从县里回来的时候。   晚上于明忠又请魏檗在镇政府食堂吃了一顿,喝了点酒。   对于魏檗要搞建设的想法, 于明忠极力支持。   在于明忠看来,农村一大片一大片的农田,是国家落后的象征。儿歌《小燕子》里“我们盖起了大工厂, 装上了新机器”所描绘的春天, 才是值得留下来的美好的春天。   现在国家从上到下, 从南到北, 处处描绘“春天的故事”,于明忠自然也想啊, 抓心挠肝的想。只是他光想有什么用,他这里既不是沿海, 也不是工业区,就一全国各地处处可见的, 普普通通的乡镇, 春风吹不到啊。   现在瞌睡有人送枕头。   于明忠蓦得想起那年过年时,在大雪纷飞里,魏檗给他描述的宏伟蓝图。   修路、盖厂房,建辣椒产业园!商路销往省会、北京、上海!   于明忠灌了口辣酒,自朱厚庭来到山水镇之后,渐渐混吃等死的心,又火辣辣的热了起来。   “大侄女, 你这是……”于明忠犹豫问:“要建那年过年时在我家说的,那个辣椒产业园?”   “对。”魏檗点头道:“九层之台, 起于累土。我地基已经基本搭好, 准备累土起高台了!”   “好!”于明忠猛地一拍桌子, 烈酒上头,他快退休的年纪,在小而破的政府食堂里,竟生出些许壮怀激烈。   “大侄女,你要多少地,镇里都给你批!还有。”于明忠说:“镇里没钱直接资助你搞建设,也不合规矩,但是镇里会最大限度给你政策支持!”   于明忠没有说虚的。第二天,他在镇里召开全镇干部会议,讨论对檗杨集团的政策支持。每一条都实实在在。   首先,用地不能限制。于明忠说,人家在咱镇里修路,给村里修路,修好你不走啊?别人家修路的时候你村里推三阻四,修好之后走得比谁都带劲。谁阻止修路,建工厂,以后谁别走修好的路!   “那不能!”“这是好事儿”……魏檗本身在山水镇极具威望,修路的事情,大家都没有异议。镇里的同志们表态尚文雅一点,村里的支书表起态来,对着并不存在的“阻碍修路人员”虚空索敌,从八辈祖宗骂到十八辈祖宗。   还是于明忠实在听不下去,阻止了会场内脏话乱飚。   除了这一点,于明忠还提出,对檗杨公司给予三年税收优惠,这三年的地税,全部免除!   啊这……财政所、税务所所长对望了一眼,有别开目光,都没有人吱声。   财政所所长心想,你于明忠都不担心缺钱花,我操这份闲心干什么。税务所原来的老所长退休了,新所长还年轻,从前跟魏檗关系就很好,他心里琢磨,真把檗杨公司发展起来,说不定以后一年税收能抵现在三年。我又不着急捞钱退休,我急什么。   他们两人不反对,其他更没人反对了。   于明忠心情大好。给大侄女打的包票,没白打,说有政策支持,就有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的政策支持!   他正准备散会,供电所所长周明突然弱弱举手要发言。周明不是太有存在感的人,大会小会都不说话,也插不上话,这会儿突然举手发言,供电所,种辣椒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明忠心里有点不高兴,“什么话,说。”   从会议伊始,一直在笔记本上打草稿,誓要增加自己存在感和说话分量的周明胸有成竹,对于明忠说:“书记,我到市里开会的时候,参观过现在的建设基地。那家伙,机器、电灯,在工地上通宵彻夜的开,停都不带停的,用电用很了。所以我想,我们还应该给檗杨公司减免一些电费,并且最好调几台发动机,保障他们建设的时候,能全天24小时不断电。”   “砰!”   于明忠闻言,一拍桌子,指着周明道:“你说得太对了!是这个理儿不错!”他又环顾四周,对参会的镇里领导们说:“看看,什么叫专业人干专业事儿。供电是大事,咱竟然都没想到。”   “你叫周明是吧。”   周明连忙欠起半个身子,弯腰猛点头。   “不错,好样的。供电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遇到什么问题,及时跟我汇报。”   “诶,好的好的。”   周明笑得见牙不见眼。   于明忠有指着其他所里的负责人:“都多动动脑筋,想想从自己的条线、口子上,能给什么政策支持。散会!”   他妈的周明马屁精!   与会的人一边在心里怒骂周明,一边懊悔拍马屁被人抢了先。回去之后,立马把所里的人员全部叫上,大家伙儿纷纷绞尽脑汁,琢磨从自己口子上,怎么给檗杨公司支持。   檗杨公司深孚众望,在政府支持下“大干快上”。一时间,机器轰鸣和团结协作的劳动号子响在山水镇各个角落,山水镇迸发出建镇以来,从未有过的朝气与活力。 第93章 大兴基建   ◎大兴基建◎   五个村子, 以油山西村正好在最中间,又是种辣椒最核心的村子,在“大干快上”的建设中, 自然作为建设指挥部。   现如今,油山西村前期已经建好了一条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直接连接起县道、省道。其他四个村子, 一定要有一条主干道直接通往油山西村, 在五个村子内部形成公路网。   除此之外, 新流转的土地, 要显露出与其他零散小农户土地的不同,彻底打上檗杨公司的烙印。   魏檗带着魏俊海, 和新加入民兵队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开着农用三轮到各村去“巡视”属于檗杨公司的土地。   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尽管流转土地的时候,已经尽力按照现有的河道、灌溉沟渠, 和乡间小路, 整块整块的流转,但依旧有很多“插花田”。比如在河滩村,按着河堤和沟渠的分割,有一整块近千亩的土地,魏檗当时想全部流转到自己手里。没想到,却遇上两家钉子户,死活不把自己家三五亩的地承包出去。没办法, 魏檗这一整块的土地里,便有了两块“插花田”。   类似的人家有不少, 零零总总算下来, 五个村子里, 约莫有十多处和小散户边界不清晰的“插花田”。   魏檗指着下河村的插花田,跟魏俊海说:“一定要做区分。”   魏俊海发狠道:“要我说,干脆用铁丝网拉起来!谁敢越界,打断他的腿!”   “不行!”魏檗敲打她堂哥,“你想当黄世仁卷土重来吗?!没有矛盾都让你激化出矛盾。”   “那怎么办?!”魏俊海梗着脖子不服。   魏檗在心里琢磨了,魏俊海脾气暴躁,在村里领着一大帮子年轻气壮的农村汉子修路盖屋的时候,为了保证按时上工,除了高工资外,没少辅以暴力手段。   这是无可厚非的。魏檗在农村工作这么久,她太明白“千军好率,一夫难带”的道理。农民工上工地最最难,游兵散勇的农民一旦成群结队,胆子顿时天大了起来,如果不能对他们形成有效震慑,他们没有什么事不敢的。   魏俊海常年领着一大帮子农民工干工地,本就暴躁的脾气更加暴躁,凡事习惯不过脑子,直接亮拳头。   魏檗作为檗杨公司最大的领导,团队的核心,她要做的事情,是知人善任。   魏檗坐在三轮车上,让开车的民兵继续往前头走,去看其他的地。   她指着疙疙瘩瘩的泥巴土路,对魏俊海说:“你留下一小队工人,具体怎么分田块你不要管了。你看看这路,镇里现在不限制我们用电,那电价和白给一样,你抓紧带着大部队,二十四小时倒班,争取秋收前把路修起来。”   “好!保证完成任务!”魏俊海拍着胸脯给魏檗立下军令状。   魏檗相信魏俊海,毕竟魏俊海在工程建设上已经是“熟手”了,便把修路建设全权放给魏俊海,只在魏俊海遇到困难的时候,出面给他协调解决。   魏檗的重心放在划分流转来这些土地的使用功能上。在种辣椒核心区,和研发办公核心区的选择上,魏檗却犯了难。   油山西村的土地,经过她科学指导种植之后,土地的肥沃程度,要比周边四个村子高出不知道多少倍。肥沃的良田,如果作为研发区和办公区,搞建设,魏檗常年和土地打交道的“局限性”,让她犯了难。不舍得,不舍得毁了良田盖大楼。   然而檗杨公司的核心成员,和油山西村村部的人可不这么想。   甚至韩云英在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魏檗哭:“妮儿啊,你怎么能让俺还在地里刨食,让山弯村住大高楼呢?你是被啥给迷住了吗,怎么能在山弯村盖大楼?”   “我觉得山弯村有山,有靠山,风水好。”魏檗用魔法打败魔法,把韩云英堵了回去。不过她却没有把韩云英的意见当成耳旁风,因为魏檗知道,韩云英代表了村里绝大多数人的意见。   在山弯村建,是因为山弯村土地相对其他四个村子较为贫瘠,可以有效利用土地资源。但如果油山西村反应真这么大……人心和人力的资源,是比自然资源更重要的资源。魏檗不打算在这点小事情上和大家伙儿对着干。   按理说她现在只能管檗杨公司的人员,不过谁让她是村里“太上皇”呢,叫村干部开会,依旧是一句话的事情,只不过由魏红缨出面召集罢了。   在会上,一听是讨论这事儿,村干部们突然炸锅。   连不怎么表态发言,存在感极弱的吕顺和都忍不住道:“老支书,你要说这事儿,俺一早就想给你说了,你是这个。”吕顺和给魏檗竖了个大拇指,拍了拍马屁。接着说:“老话说,诸葛亮还有算漏的时候,俺觉得,你这个事儿,忒嗤毛!不合适!”   “咱村里跟着你,苦哈哈干这干那。怎么能挣钱了,给山弯村盖大屋去了?俺不服!”   “不是给山弯村盖大屋,是公司的。”魏檗解释道:“不是给山弯村盖的,咱公司人去那里上班。”   魏俊海说:“那俺也不去,去山弯村,不成寄人篱下了吗。”   韩菲菲听了,狂点头。   魏檗问魏红缨:“你呢,你怎么想?”   魏红缨懒洋洋靠在会议的长木桌上,掰着手指跟魏檗算:“我从油山西村,到了临县,从临县,又回了油山西村,再去山弯村,去就去呗,到哪儿不是过。”   “姐,你咋能这样说呢?”韩菲菲不乐意了,也不爱叫她支书,魏檗在这里,魏红缨算什么支书,哼~   韩菲菲说:“油山西村是咱的家啊!咱要把咱们家建设好。干嘛给外人建房子,再住到外人家去!”   魏红缨翻翻眼皮:“油山西村有你老汉孩子,是你家。不是我家。我大侄女魏总说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韩菲菲被魏红缨耍无赖气个仰倒。   她们你来我往打嘴仗,魏檗却琢磨出味儿来了。她自己眼光看得太大、太远,小小山水镇上挨着的五个村子,在她眼里是辣椒产业园,是一个整体,所以她不觉得山弯村和油山西村有什么太大差别。而魏红缨对油山西村没有归属感,什么山弯村、油山西村,哪哪儿都行。其他人却不一样,不论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还是如韩菲菲一样嫁进来的媳妇,他们的活动范围,甚至县里都没去过,所以把油山西村当成自己家的同时,与周边的邻居们,泾渭分明!   在他们眼里,隔了村,已经是很远的了。不但距离上远,特别是心理上,离得更远。   而山弯村的人,也一样。不会认为油山西村的人是自家人。至少在现阶段,大家还不是一个整体。   何必没有矛盾,要人为制造矛盾呢?   魏檗敲敲桌子,魏红缨和韩菲菲停住吵吵,大家目光都看向魏檗。   魏檗说:“我听了大家的意见,仔细想了一下,确实是我先前想得不够周全。这样,重点的办公区、接待区都建在咱村里。这是一期工程,以后如果需要其他建设,再往山弯村扩建。”   “好!”“好嘞!!”   魏俊海几个真心实意鼓掌。   “老支书,您这个决定,太明理了!”   “好事儿就得先紧着自家人!”   “既然这样。”魏檗拿出一张纸,在上面画油山西村的草图,“这是村部,这是村部前面的路,把路对面这个废弃的坑塘填上,和这里、这里,连成一个院子。里面起二层的小楼。村部这里,也把现在的这些瓦屋推倒,重新盖二层楼。”   魏檗越过魏红缨,直接分配任务。   魏俊海刚想说话,魏檗止住他,“你现在专心修路,修路才是第一要务!”   “这里建设。”她环顾四周,像忽然想起来,“村会计咋没来呢?”   啊……大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村会计不是谢明月,是魏建岭!   这……自从魏檗当了村支书,有意无意边缘化魏建岭,魏建岭也不想听自己闺女呼来喝去,早就不去村部当干部,在村里当起了支书的老太爷爹。   “那啥,我去叫。”魏俊海拔腿要往外跑。   魏檗叫住他:“没来就没来吧,事后给他说一声。”   她跟吕顺和说:“既然魏建岭没来,这件事就交给你。”(魏建岭:???大孝女)   魏红缨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吕顺和喏喏难言,站起身子,弯腰向魏檗,搓着手道:“您吩咐我点事情还行,让我当头儿,指挥这么多人……我从前没干过,也,也不能服众。”   “那就让魏建岭帮你。”魏檗给魏俊海说:“回头让你二叔来给老吕帮忙,当工地副总指挥。老吕的总指挥。”   她又对吕顺和说:“他要不服,让他来找我,就说我说的。你俩一点要搞好团结,不能闹矛盾,有事及时和我说。”   吕顺和连连点头。   解决了几个问题,会议就此散了。   散会后,魏檗留下了魏红缨和韩菲菲。   她重新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檗杨公司种植基地”几个大字,让魏红缨和韩菲菲组织村里的妇女做1平方左右的长方形木牌,告诉她们,木牌做好后,底色刷上蓝色油漆,下面5公分左右的宽度再刷上绿色油漆,油漆干了之后,找几个会写字的,比着她写的那行字,每块牌子上都写上“檗杨公司种植基地”。   农闲没事儿的时候就可以做,数量不限,尽量多做。   她又让魏红缨去找木工,做同样形式的更大的木牌。大的木牌要宽六米,高三米,数量可以不那么多,一共做十块就可以。   “做木牌干什么?”韩菲菲问了一句。   “告诉大家我们的边界。”魏檗笑着说:“做好之后,把大木牌高高立在地头,让人远远就可以望见檗杨公司。每个路过的人,都会知道檗杨公司的地。每个到地里工作的人,都可以挺起胸膛,对人说,檗杨公司,大牌子上写着呢!”   “对!檗杨公司!”韩菲菲听了,竟油然而生一种骄傲,只是想了一下自己在巨大的檗杨公司木牌子下告诉路人,自己是这个檗杨公司的员工,她内心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   很多时候,形式是不可或缺的,提高荣誉感,增强凝聚力的有效方法。   魏檗树立起高高的大牌子是立起檗杨公司的存在感,增加大家伙的荣誉感。而小牌子,魏檗告诉魏红缨:“小牌子要插到我们承包地的边界,和其他人的地区别出来。特别是第一年,我们刚刚承包过来,很容易边界不清晰,有争执,别到了种植的时候稀里糊涂,不知道谁的地随便乱种。”   魏红缨深以为然,“提起这种儿我就来气!我在那边的时候,有人想欺负我们,每年往我们家地边多洒点粮食,我跟的那死贵窝囊废,让人家争了八厘地出去!要不是我,人家能争走三分地!”   “这种事你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我可太知道了!不是那窝囊废在外边废,家里横,不让我去争。”魏红缨想起身不由己,空有本领无法发挥的往事,恨得咬牙切齿,“大侄女,魏总,现在我做主了,你把这件事情交给我,绝对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不让人争到我们的地。”魏檗说:“你也不要去占人家的地,欺负旁人。”   “那肯定。”魏红缨语气平静:“我被人欺负过,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儿,不好受。”   *   修路的工地上,大发电机没黑没白轰隆隆响。两边搭着民工们临时住的简易窝棚,扯出来的电线上,昏黄的灯泡在夜里被夜风吹过,晃晃悠悠,照的工地上人影绰绰。   魏俊海把人分成三班,每个工人三班倒。每天有专门的人,从油山西村食堂里送去油水足足的饭菜。第一条路修往离得最近的油山东村,白天修路的时候,两旁站满了一层又一层围观的妇孺。他们家的男人都在工地上干活。   为了在家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能耐,男人们互相较劲儿,一队、二队、三队,谁先修到某个标志,便会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人们惊讶的发现,昨天还在某棵树后的路,第二天已经超出了那棵树十多米!特别是油山东村的人,每天都怀着激动的心情,丈量离自己村子越来越近的路。   不过很快,油山东村的村民发现,油山西村的好事大娘嫂子们,竟然都不再来围观了,只剩下小孩子们还在路边耍。   朝孩子们一打听才知道,油山西村的老娘们儿,都在家做木牌子呢!钉好一个木牌五分钱,刷漆两分钱,一天能做七八个,挣将近5毛钱!   油山东村的人一听,羡慕嫉妒的眼睛都要滴血。自家男人回家休息的功夫,家家户户都朝男人念叨,多干活!好好干!争取早日把路修到咱村,咱也跟着魏总挣大钱!   油山东村的男人们被婆娘说得心热,修路干活更加卖力!   修路、做木牌,干得热火朝天。   魏建岭看着眼里,指着好几天填不满的坑塘,找吕顺和说:“咱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这个这个……”吕顺和犹犹豫豫。他从前没带过这么多人上工,乍一带这么多人,只觉得千头万绪。幸亏魏建岭曾经带人干过小型工程,才能把事情干起来。   但魏建岭觉得自家闺女不让自己负责,心里憋着一股气儿,虽然干活不掉链子,但处处和吕顺和不对付。   吕顺和也不太敢跟魏建岭硬刚。他私心里想着,万事稳妥为重,但魏俊海和魏红缨、韩菲菲带着大家伙儿干得热火朝天,他这里显得进度慢了。心里也难免着急。   被魏建岭一提,吕顺和问:“那……咱咋整?”   “这些人。”魏建岭指着正填土的人,他们是魏俊海带走他的工程队之后,在镇里又重新招来的。   油山西村本村的青壮,基本都在魏俊海的工程队里,招来填塘的这些人,七里八乡,那个村都有。   魏建岭说:“他们有的家远,一来一回在路上太浪费时间。再一个,劲儿都废路上了,填塘还有劲儿吗?要我说,搭个窝棚,不让他们天天回家了,十天回一次。”   吕顺和一琢磨,问题不大,点头道:“行!听老哥的。”   两人一拍即合,让工人们在旁边搭了窝棚。   果然,进度明显快了起来。三天过后,填塘整地已经快干完了。魏建岭和吕顺和心花怒放,得意的不得了。两个没有带过这么多人队伍的人憨大胆,谁都没有夜里巡夜的意识。   他们给的工钱多,夜里又不让工人们回家。大家伙儿趴在工棚里没事可做,就弄几个弟兄用纸牌赌博。   兴头正浓,吸烟不小心引燃了草棚子,呼拉拉窝棚一个连一个起火,夜黑风大,火烧连营,烧红了半个天。 第94章 村里迭代   ◎村里迭代◎   魏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连头发都来不及拢,披衣往外冲。   好在起火的窝棚搭建在空地上,离村庄屋舍有一段儿距离, 又靠近河边,魏檗到的时候,已经有人提着木桶往那边去救火。   魏建岭气喘吁吁跟在魏檗后面, 到现场一看, 登时脸色煞白。   起火的, 是他负责的工地的窝棚!   这……这, 他凑到魏檗跟前,想撇一下自己身上的干系。   魏檗哪有时间听他在这里叽叽歪歪, 理都不理魏建岭,只对着民兵大声安排:“先救人!一队的, 抓紧看看窝棚里还有没有人,赶紧拉出来!“   “二队的民兵, 你们把周边的干草、树叶抓紧清一清!”   “三队的, 不要对着窝棚泼水,在窝棚周边泼水,不要让火烧到周边,窝棚烧光没得烧,火自然灭了!”   一桩桩,一件件安排下去。   村部的人陆陆续续也都到了,吕顺和的脸色比魏建岭还要难看。魏红缨见不得大家忙翻天, 两个人杵在那里发愣,叫吕顺和、魏建岭清点现场出来的工人人数。   ……   好在扑救及时, 天蒙蒙亮的时候, 大火已经完全扑灭。   窝棚里的工人, 人没死,伤了六个。   魏檗也已经知道了起火的因由,气愤得身子发抖,让民兵治安组把那四个赌博的民工捆到跟前,另外把三个看热闹的也带了过来。   魏檗血气上涌,随手摸了根树枝,朝四个赌博的民工狠狠抽下去!   “咔嚓!”魏檗终究有良心,在树枝落下的时候,转了个弯,抽到旁边的大树上。她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力气,小臂粗的树枝应声而断。   被绑起来的几个民工一个个畏畏缩缩,鹌鹑一样缩着的脖子,在发现她的树枝没有落下去的时候,从衣领子里微微向上梗了梗。   魏檗把他们的小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可恨、可气!必须要刹住这股歪风。   不但如此,还要杀鸡儆猴!   好好先生是掌不了兵的,魏檗难免要做一回黑心资本家。   她声音不高亢,却掷地有声。对众人吩咐:“把这几个人送派出所!问问派出所,纵火罪是个什么罪名!”   没参与赌博,看热闹的三人中,一人登时腿软,噗通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他一跪,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噗通噗通,全都跪下,扯着大嗓门哭嚎求饶。   呵!魏檗冷笑,看你们一个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火是我放的呢。   她对民兵队吩咐:“全带去!”   “四个赌博引起火灾的,三个围观赌博看热闹的,给派出所说清楚,不要夸大,也不要隐瞒,该什么罪名什么罪名。”   民兵队的人得了确切的吩咐,连拖带拽,把一行人全带走了。   魏檗又吩咐韩菲菲带上人,把烧伤的几个伤员送到镇卫生院。   工地上暂时先停工一天,把起火的窝棚,和一夜救火留下的散乱狼藉清理清理。   安排好一切,天光已经彻底大亮。   魏建岭和吕顺和耷头耷脑,跟着魏檗到了村部。   魏檗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   她琢磨明白了,时代在发展,管理要跟上,村里也要搞人才梯队建设。想到这里,她反而对魏建岭跟吕顺和更加和颜悦色,安慰了两人一番,便让他们回去了。   吕顺和跟魏建岭两人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反而被轻轻放过。魏建岭仔细一琢磨,又挺起胸膛。我是她爹,她能把我怎么着。   一直观察魏建岭的吕顺和似乎也明白过来。   魏檗让他们两人先回去歇着。   出了村部们,吕顺和擦擦脑门上的汗,心有余悸的跟魏建岭说:“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支书得发作一通。”   “反了她了,我好歹是她爹。”   吕顺和咂摸咂摸,感慨道:“多亏魏老哥,这次我跟魏老哥沾光了。”   两人都以为这件事情就此过去了,打了个哈欠,回家安安稳稳补觉。   魏檗却在村部里,让魏红缨留下了来救火还没走的各村干部和村组长。除了二队组长带着民兵到派出所送人,韩菲菲带人去卫生院送伤员,其他人都在这里了。   这次会议,名义上是魏红缨召开的,魏檗却坐在主位上,魏红缨坐在她的右手边。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魏红缨按魏檗说的,借此机会雷厉风行免掉了吕顺和、魏建岭在村部的职务。   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提反对意见。   吕顺和的职位,魏俊海推荐了一个叫魏康民的后生接替。魏康民算是老魏家的本家,从前是民兵队的队员,后来魏俊海带人搞建设,魏康民年轻、有力气、有脑子,作为魏俊海的左膀右臂出了不少力。随着工程越做越多,魏康民在村里年轻人当中,也颇有威望和影响力。   魏檗也对魏康民有印象。她朝魏红缨微微点了点头,魏红缨知道,魏檗同意了这个人选,她便也不再有其他意见。   再问其他人,村组长们更是犯不着提反对意见。   魏康民便接替了吕顺和的位置,接着干填坑塘,盖小楼的工程。   魏俊海在村部里推了一个自己人,轮到接替魏建岭的村会计的人选的时候,魏红缨铆足了劲儿,也要推个“自己人”。在她看来,村里的工程建设,钱款都要从会计这里出账,如果工程抓在魏俊海手里,会计再换上魏俊海的人,自己这个村支书,便被架空了。   所以魏俊海提出村会计让同是民兵队成员出身的魏连生当的时候,魏红缨激烈反对。   “不行,魏连生没文化,算账算不明白!”   魏俊海反驳:“我们工程的账都是连生算的,怎么算不明白?”   “你确定?”魏红缨冷笑:“要不要对对账,查一查?”   她对魏檗说:“我认为王红艳不错,高中文化,去年嫁到咱村来的。”   魏檗嘴角噙着笑。魏俊海和魏红缨不合的好处,这不就显现出来了,两个人互相看着,互相牵制,魏檗才可以让自己的意志在村里畅通无阻。在村会计的选择上,她自然要支持魏红缨,免得让魏俊海通过搞建设捞钱,把村集体的钱当成自己的提款机、小金库。   “会计日常要和村支书做好配合。再说了。”魏檗最后拍板:“女同志更加细致,做会计更合适。”   魏檗了发话,魏俊海只得认。   散会之后,魏红缨打开村里的大喇叭。这可是村里最重要的宣传机器!   她按魏檗教的,先在大喇叭里向全体村民,以及参加填塘的工人做检讨,指出油山西村村部用人不当、急功近利的作风,接着,向大家保证,以后坚决要安全生产,杜绝此类事情发生!   怎么才能杜绝此类事情发生呢?一个是要加强管理,她说,凡事有在工地上赌博、喝酒的,抽烟烟头火星子没碾灭的,一经发现,通通扣除所有工钱,立马回家。像这次一样,引发严重后果的,对不起,请派出所走一遭!   这番话一出来,不止填塘的工人,连跟着魏俊海在外边修路的工人,都觉得一阵阵后怕。自己难道没在工地喝过酒,随手扔过烟头吗,只不过是运气好,没出事儿罢了。万一出事儿……   工人们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听说今天一大早绑了人送到派出所。油山西村平日里工钱高,魏檗待人和善,但动起手来,可一点儿也不手软啊。   紧接着,他们又听到,村部大喇叭里说,这件事情,村部也要担责!所以,负责这个工程建设的村部里两个人,魏建岭和吕顺和,通通免职!   外村来干活的工人不清楚,油山西村的人可都知道的妥妥的啊!   魏建岭是谁,老支书魏檗的亲爹!现支书魏红缨的亲哥!村里大红人魏俊海的亲叔!   一般人不清楚老魏家“权力斗争”的六亲不认,只觉得,这都能把他拿下来,还在大喇叭上公布。   老支书对亲爹都能大义灭亲,更别说我们了!   正在床上补觉的魏建岭听到大喇叭的喊话,被雷劈了一样,直挺挺躺在床上……   *   魏家两代“老人”——老魏头和魏建岭,接连退出油山西村“政坛”。加上魏建岭的大哥魏建军,失意的爷三个,关系竟奇异般的好了起来。   天天聚在一起吃吃小菜,喝喝小酒,骂骂儿女不孝。   而油山西村村部,除了魏红缨年龄尚大一点,其他村干部,全部换成了锐意进取,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顺应着浩浩汤汤的时代大势,显露出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崭新的二层小楼拔地而起,建设工程依旧一刻不停。檗杨公司的牌子插到每一块田间地头。五个村子里沟通相连的柏油公路全部打通,“辣椒产业园区”第一期工程落成的时候,于明忠带着镇上各所的所长前来剪彩。   “大侄女,你这里比镇区都要好了!”于明忠说:“你这个办公楼、实验室,比我们镇政府的办公楼都要气派敞亮。”   魏檗指指对面同样新起了二层小楼的村部,对于明忠笑,“不然,把镇政府搬过来办公?”   也不是不行。于明忠真心心动,但……占私人的,村里的便宜,也不太像话。   还是得自己盖办公楼。可惜,镇里没钱啊。   于明忠有些懊悔,当初给魏檗政策太优厚,怎么能一下子免那么多税呢。把檗杨公司的税收上来,镇里不就有钱翻新办公楼了么……   魏檗像是看出于明忠的心思,也像是在汇报自己下一步的工作。   她告诉于明忠:“我们二期工程,准备再扩大范围。不是种植范围,二期纯粹搞建设。”   “怎么说?”   魏檗指着她的新办公室里挂着的山水镇地图,把上面画红圈圈的地方指给于明忠看。   “将来不可能靠我们村里的人,把种子卖到全国各地,我们需要的是全国经销商,需要他们来进货。”魏檗指指镇区,镇政府在的位置:“来的人多了,就需要让他们有地方吃,有地方住。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个接待引导中心。更重要的,咱镇政府可是咱镇里的门面,如果有建设需要,您有什么翻新想法,我们二期工程的时候,一块儿规划设计,一起建。”   “哎呀哎呀。”这话太说到于明忠心坎里了。   让他推辞都不好推辞。   这是人家檗杨公司的发展规划,跟我们镇里想盖新楼可没关系,可不是我们“敲诈勒索”。   但魏檗说得对啊,我们镇政府作为镇里的门面,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再说,哪能只让私人公司给镇政府做翻新呢,必须要在镇里统一一下思想,这几年紧紧裤腰带,镇里出钱,把镇政府重新规划建设一下子!   被忽悠的晕乎乎的于明忠,被魏檗画的饼打发了,沉浸在镇里办公楼拔地而起的画面里,完全忘了方才“鸠占鹊巢”来办公,和增收檗杨公司地税的想法。   到了秋播的时节,五个村子绿油油的辣椒田连成一片,别提多好看了。   村里诸事妥当,公司平稳发展。而魏檗,又重新踏上了去省城的路。她下学年的课,要开始了! 第95章 财神爷驾到   ◎财神爷驾到◎   进省城的头天下午, 魏红缨突然找到了魏檗。   她期期艾艾找到魏檗,搓着手,想说什么, 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   魏檗被魏红缨的反应,搞了一头雾水。她想了一圈儿,村里的事务, 似乎已经全部安排完了, 看起来没有疏漏。那……难道是魏红缨个人的事情?   魏檗这么想着, 便这么问了。   不过, 这次魏檗却猜错了。   魏红缨来,还是因为村里的事儿, 并且是一件“小事儿”。正因为是小事儿,所以魏红缨才更觉得难以开口。如果是大事, 找魏檗拿主意,再应当应分不过。反而是村里的小事, 自己还解决不了, 依旧要找魏檗讨主意,显得自己这个村支书,特别“才不配位”。   “是村里的事儿。”魏红缨吭吭哧哧,自己真的没招了。她告诉魏檗:“一件小事儿,就是……咱村里的辣椒皮,不大好处理了。”   “嗯?辣椒皮?”   “可不么。”话头一开,再往下说, 便顺畅起来。魏红缨说:“原来大家伙把辣椒种子剥出来之后,都把辣椒皮腌了当咸菜。今年咱村辣椒越种越多, 辣椒皮越剥越多。上回腌得辣椒咸菜, 一天三顿天天吃, 还没吃完呢,又有了这么多辣椒皮。谁家都不想要了,你不知道,前阵子,咱村头垃圾堆里净辣椒皮,时间长了,臭得不能过人。”   为着处理辣椒皮的事情,魏红缨也没少想办法。她告诉魏檗:“我们往吕家丰门口沼气池里扔了不少辣椒皮,后来扔不下了。俊海领着工程队填坑的时候,往坑里也填了不少。上回的还没咋处理完,现在这一波又下来了……俺实在没其他的法了。”   魏红缨抓抓头发。辣椒皮往哪儿扔,小事一桩,可架不住油山西村辣椒皮太多了,还是不间断的一个劲儿产新的。她为这点小事儿,今年没少掉头发。   “哈哈。”魏檗听了,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这事儿确实是我疏忽了。我函授班有个同学,是酱园厂的经理。我上学期在班里上学的时候,还想着要跟他合作,把咱辣椒皮卖给他。结果等回来,事情一桩接一桩,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姑,你别愁了。我这次上学,见了陈成,一定先办这事儿。”   “那可太好了!”魏红缨登时眉开眼笑:“咱村里辣椒皮,他要是能全拉走,咱给他贴路费都行。你不知道夏天那个味儿,我可不想再来第二遍了。”   “哈哈,贴钱不能够。”魏檗回屋,从自己装好行七恶峮污二司酒零八一久尔追更最新肉文李的书包里,拿出笔记本,记上一条“酱园陈成辣椒皮”的备忘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魏檗的习惯,越是“小事”,越要记下来。   魏红缨不识字,魏檗告诉她:“把这件事记下来,免得再忘了。”   “支书,你可真是……真是……”魏红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形容自己内心的熨帖和感动。她“真是”了一阵子,终究没想出贴切的词,只好重重在魏檗肩膀上拍了两下子。   魏红缨又问魏檗,明天上城怎么去。   魏檗告诉她,先让魏俊海开着三轮把她送到市里,在市里直接坐火车去省城。   “现在的天气,早晚可冷,坐三轮要多穿点。不然让魏俊海在三轮上铺床被子。”   “不至于不至于。”魏檗笑着说:“军大衣都准备好了,被子有点过分了。”   两个人又絮絮叨叨,天南海北说了一阵子闲话。   魏檗忽然想起来,她老哥魏潭,前阵子已经跟着岳父高昊提拔到省城去了,也不知道姑姑魏红缨是不是知晓。   于情于理,魏檗觉得,都应该跟魏红缨说一声。   她跟魏红缨说:“我哥现在也在省城工作了,被他准岳父带去的,他跟你说了没。”   “管他呢。”魏红缨鼻子里轻哼一声,显然不愿意多聊,“他咋样,都是你们家养的,跟俺没关系。行了,我走了。你明天还要上城,早点歇着吧。”   *   第二天一早,魏俊海反穿着军大衣,开着三轮,到魏檗家门口接魏檗。   魏檗把行李提上三轮车,也穿了件军大衣,坐在三轮车车斗里。   深秋的天气,早晚没太阳的时候,冷得跟冬天也差不离了。特别是三轮车开起来,小风呼呼一吹,直往领子里灌。走到县城的功夫,身上一点儿热乎气都没了。   魏檗跟魏俊海说:“找个早餐摊子停下来,咱喝点热乎汤吧。”   “那感情好。”魏俊海停在一个早餐摊子旁边。   要了两碗辣汤,两笼包子,一挂油条。   热乎乎的辣汤下肚,身上渐渐暖和起来。魏俊海吸吸鼻子,跟魏檗说:“老妹儿,咱买辆小轿车吧。你现如今几百万的身家,受这罪呢。”   魏檗还没说话,旁边桌有人笑道:“还几百万,牛B吹真大。”   “你TM……”魏俊海把碗一撂,提板凳站起来。   “行了行了。”魏檗连忙拉住他,“吃饭吃饭,别吵吵。吃完饭还要上城。”   魏俊海气不哼哼坐下,饭也不吃了,叉腰瞪旁边桌。旁边桌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嘴里一直不干不净。   魏檗已经吃得差不多,看这架势,真怕下一秒魏俊海就和人打起来,索性结账赶紧走。   魏俊海虽然勇,却不是没脑子。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因为自己,耽误魏檗的正事儿。   但气着实太气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魏俊海也不顾冷风往嘴里灌,扯着嗓子给魏檗“洗脑”洗了一路,强烈建议魏檗鸟枪换炮,换一辆能够体现身份地位的小轿车,狠狠打狗眼看人低的人的脸。   做生意要撑门面。魏檗自然知道这个理儿,她先前觉得,公司草创,扩大规模,进行基础建设是第一位的,所以买了不少农机具和农用三轮车。公司的发展一直没出山水镇,在山水镇,谁不知道谁,用不着买小轿车。   小轿车早晚要买,但不是今年。今年还是要给公司打基础,拉起大框架。   到了市里的火车站,临下车的时候,她拍拍魏俊海的肩膀,跟魏俊海说:“你先看着轿车型号,让人打听着信息。等明后年,买一辆。”   “好勒~”魏俊海自动忽略掉魏檗话里的“明后年”,乐滋滋想,等买回来小轿车,支书是不会开的,少不得让我开!   他提着魏檗的行李,把魏檗送上去省城的火车,不再着急回家,开着三轮,一路“腾腾腾腾”,寻摸市里卖汽车的地方去了。   *   魏檗这次上城,路上顺顺利利,没再遇见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到了学校,纪大姐三个已经到了。   小半年没见,大家见了面,别提多亲切。   纪大姐给了魏檗一个拥抱,乐呵呵的说:“小魏!多亏你啊!这半年,我们南常农科院,可算返过劲儿来了!”   “我们村也没少得实惠。”魏檗同样乐呵呵的。   还没来得及跟纪大姐细聊,魏檗又被一个人揽进了怀里。   她一看,竟然是温荣。   “啊……”魏檗想起来了。   温荣学着她,怪声怪调的跟她闹:“哦……”笑出满脸冰糖渣子。   “祖宗,财神爷。”温荣从贴身衣兜里给魏檗掏了一大叠大团结。   纪春兰和谢英都吓了一跳。   仔细一“审”,才知道,原来温荣回去之后,按魏檗给她聊过的法子,加上自己的经验,慢慢试,竟然真让她试出来几个效果特别好的复合肥配方!一家人卖复合肥卖疯了,赚得钵满盆满。   谢英听了,急得哇哇乱叫。   跟魏檗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偏心!财神爷,纪大姐和温荣都跟着你挣钱了,你也要照顾照顾我!”   边说,边拿出带来的苹果,摆了三个在魏檗面前。又寻了三根筷子拿在手里,怪模怪样,要“拜财神”。   把魏檗几个笑了个仰倒。   纪春兰边捂着肚子笑,边点着谢英说:“怎么只有你没挣钱呢,你想想自己的原因,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们都是跟土打交道,不是种东西,就是制肥料,你看看你干啥的。”   “肉联厂哈哈哈。”温荣说:“杀猪宰羊的,跟我们种植业不搭嘎啊。”   边说边作势摇头:“帮不上啊帮不上。”   俩人一唱一和,气得谢英上前挠俩人咯吱窝。温荣一把拽过魏檗,躲在魏檗身后。   谢英哪能饶得了她,隔着魏檗,索性把魏檗按自己怀里,伸出胳膊拽住她身后的温荣。   “喂喂喂!”“慢点慢点!”   “我改了,我改了。”   “服不服?”“服服服!”   “略略略,不服不服不服。”   “啊啊啊!”“哈哈哈,快放开,压头发了。”   ……   后来哪还分得清谁是谁,四个人在下铺纪大姐的床上一通混战。   再起来的时候,衣服也散了,头发也乱了,全都衣衫不整。   “饿死我了。”路上没好好吃,进宿舍又先闹了一阵子,魏檗说:“现在食堂还能有饭么。”   “管它有没有饭,食堂的菜难吃死了。”温荣拍拍自己兜,现在有钱,腰杆硬,“我请姐妹们出去吃,给姐妹们接风洗尘。”   “是该你请。”谢英边拢头发边说:“财神爷,狠狠宰她一顿。”   说完又不死心,问魏檗:“俺这个肉联厂,你真没啥点子,能让俺跟着发个财吗?” 第96章 点谁谁发财   ◎点谁谁发财◎   温荣带大家去了附近最上档次的一家酒店, 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还点了一瓶红酒。   大家说着闲话,说着说着, 话题又让谢英拐到“财神爷”魏檗身上去了。   魏檗无奈揉揉眉心,跟谢英说:“不是我不出点子,姐, 我是搞种植的, 你是搞养殖的。隔行如隔山, 我真不知道肉联厂该咋发财。”   “呸。什么养殖。”谢英说:“俺们是搞屠宰的。肉联厂不是养猪的地儿, 是杀猪的地儿。”   “哈哈哈。”   大家又全都笑起来。   魏檗边笑边比划:“姐,屠宰跟我们种辣椒, 壁有那么——厚。还不如酱园的,至少辣椒皮能腌咸菜呢。”   哈哈哈哈。   魏檗说完, 大家伙儿更笑成一团。   谢英问:“咋,酱园腌咸菜的, 都能跟你发财了?”   “哪能叫跟我发财, 就是有合作的可能。”魏檗把自己村里辣椒皮堆积如山,准备和陈成合作的事情,给谢英说了一说。   谢英听了,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   “干啥玩意儿,一惊一乍。”温荣埋怨:“吓我一跳。”   搁在以前,温荣说这话, 谢英肯定要和她闹一阵儿。只不过这次,谢英却不理她。跟魏檗说:“我们肉联厂, 虽然卖生肉是大头, 现在我们也想搞创新, 往外卖做熟的肴。你说,我们做熟的猪牛羊肉,配上辣椒酱往外卖……”   谢英脑子里只是有一点儿灵光,说着说着,思路卡壳,说不下去了。   温荣插话道:“你们做的熟肴才多少,在你们当地市场上买辣椒还不够吗?”   “啪!”   温荣话还没说完,魏檗也突然拍了下桌子。   温荣一脸无语:“你又咋了?”   “小魏脑子活。”纪大姐眼睛亮起来:“是不是想到什么好点子了?”   “咱三个臭皮匠,真能顶个诸葛亮了!”魏檗说:“我现在有一个想法。就是谢英姐你说的,你们做熟的猪牛羊肉,不是配上辣椒酱卖,我们配上料包卖!”   “怎么说怎么说!”   听了魏檗的话,三个人都好奇,竖起耳朵听魏檗往下讲。   魏檗说“我现在只是个初步的想法,还得跟陈成聊聊,看他那边的意思。”   她问谢英,肉联厂卖熟肴,是不是不敢每天做太多,要当天做当天卖,所以只能卖本地很小的范围,每天卖不了多少。   谢英被说中心事,连连点头。   魏檗说:“咱现在抢个先。加料煮好的肉保质期长,你们现在只用白水煮,煮完把熟肴放包装袋里,抽成真空。给每一份儿配上料包。吃的时候撒上料包吃。”   “口味肯定大打折扣,但咱这个,可以往外走。”魏檗说:“保质期长了,就可以运到远路里去。一个是这个吃法新奇。再一个,远地方的人看到咱这里的土特产,不出家门,尝尝外地的口味儿,肯定也有不少人好奇。”   “对对对!”谢英连连点头。   魏檗接着说:“但这是一炮的买卖,不是长久之计。等第一波挣了钱,可以再投生产线,开发新口味,慢慢提升口感,把买卖长久做下去。等这个牌子打出去,做得再难吃,也有人买账。”   谢英完全听傻了。她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买卖经”,忍不住问:“那……那要是运到外地,人家不买账怎么办?”   魏檗一噎,你们厂没有销售人员吗,打市场这种事情,难道还要我手把手的教?   没想到谢英真的点了点头,略有羞惭的说:“嗨,你也知道,我们是国营单位。肉联厂,又有肉,就是……那个……员工吧。”   谢英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温荣毫不留情拆她台。左手搭上魏檗的肩,跟魏檗吐槽:“早先肉联厂都是大爷,比供销社的人还傲。连看门的都鼻孔朝天。都是人家求他们,他们哪里知道怎么去求人。也就是现在日子不好过了,才想起来要找别的营生。”   谢英白了一眼温荣,难得没反驳。   魏檗无语望苍天,指望肉联厂的人打市场,也太不现实了。   她就是给谢英出了点子,谢英也不见得能组织起人员来做事。   这样的话……   “嗨,有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辣椒皮拉到酱园厂,或者肉联厂,给别人提供加工材料呢。“处理”掉辣椒皮,并不见得只是把辣椒皮拉走,看不见完事儿。   我可以让她们都带着自己的原材料和技术,来找我啊!   想到这里,魏檗又一拍桌子,跟谢英说:“你不用发愁卖不出去的问题。你把肉煮熟了,真空包装好,直接运到我这里来。”她不给肉联厂当提供原料的基地,而是反客为主,让肉联厂当自己的“代工厂”。   “煮肉、包装、抽真空,你们肉联厂能干吗?”   谢英忙不迭点头,“这个俺们能干。干熟的活计了。”   “你们把东西给我,我直接给你们结账。到时候市场什么的,我去跑。挣了赔了,不用你们操心,我能保证,你们一定能在我这里按时结账,现款现结。”   “哎呀,那多不好意思。”谢英虽然想挣钱,可也不能这么坑魏檗啊。   在谢英眼里,出去求爷爷告奶奶的跑市场,简直不是人干的事儿。特别是求爷爷告奶奶当了一圈孙子,最后后说不定东西还卖不出去。魏檗仗义,自己也不能当小人啊!   “没事儿。”她跟谢英说:“这事儿咱只是个初步打算,我回头还要跟陈成聊一聊。姐你也给厂里通个信儿,讨论讨论,争取在咱这学期结束前,咱三家坐一块,正式签个合同。”   谢英说:“俺还是觉得,让你们自己跑市场,承担风险,太过意不去了。”   “没事儿,你们不用操心市场的事儿。”魏檗开玩笑道:“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给我们发原料的时候,就给个成本价。”   “那必须的。”谢英郑重点头,除了工人工资、设备磨损,她要跟厂里说,不能再多要钱。“再多挣你的钱,我们也太不是人了。”   魏檗咧着嘴直乐。和谢英不同,在魏檗眼里,跑市场搞营销嘛,八十年代简直是一片蓝海,不要太容易。她给谢英成本价,卖到外地利润翻一番也不止。   谢英最后,借着温荣的酒,敬了魏檗一杯。   她先前跟魏檗她们闹着玩,要借“财神爷”的光,只是觉得纪春兰和温荣,都挣钱了,单单剩下自己,有点没面子。笑一场,闹一场,让魏檗说个过得去的说辞,找回点面子,也就罢了。万万没相过,真能有什么挣钱的法子和门路。   要是挣钱的法子这么好找,何至于肉联厂几十号人,天天苦着脸,看着越发越少的工资干瞪眼。   没想到,魏檗竟然真的拉了她一把。   “妹子,俺来这里上学,啥玩意儿都没学明白。”谢英说:“但是因为认识你了,俺来上学来得太值了。这辈子没比这再值的事情。”   “哈哈。”魏檗接过谢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又复倒了一杯,举杯给谢英、纪春兰和温荣,“来这里认识姐妹们,也是我来上学最值得的一件事儿!”   四人豪气干云,都觉得自己占了姐妹们的大便宜,所以在喝酒的时候,都不好意思打酒官司,一杯一杯,喝得敞亮又痛快。   最后饭吃了没多少,两瓶红酒全见了底。   温荣还要再点,被纪春兰按住,“可别点了,开学第一天,别回去再被逮住。”   哈哈哈哈,被纪春兰一提,大家又都想起上次喝酒被逮住的糗事儿。   “哪能这么巧。”谢英说:“这次肯定不会被逮住。”   魏檗想起李烛……心里忽然莫名发虚,犹犹豫豫道:“不然咱赶紧回去吧,别万一真被他逮住。”   “呸呸呸,这可不兴说。”纪春兰道:“省城地邪性,说啥来啥。天也不早了,咱赶紧走吧。”   温荣去柜台结了账,四个人喝得醉眼迷蒙,一起往学校里走。   走到快到宿舍楼,学校操场的地方,温荣指着前面的路灯说:“上回咱就是在这里被逮到的。”   魏檗揉揉眼,用胳膊肘捣捣温荣:“看,前边。是熟人吗?”   其他几个人都往前边看。路灯下,一个穿白衬衫的瘦高身影,远远从远处走来。   “啊!”温荣怪叫一声:“不是吧!这么弊!”   “管他呢。”魏檗说:“一、二、三,跑!”   “跑,冲过去!”   “女学生多了,只要我跑得够快,他就看不到我的脸!”   “诶,你们等等我……”纪春兰无语:“我年纪大了,跑不快!”   前面三人可不管她,喝酒的时候恨不得“同生共死”的姐妹们,这时候死道友不死贫道。   “哈哈哈哈。”   李烛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接着呼啦呼啦跑过去四个笑得猖狂的女同志,身后留下一团团酒气。   如果说上次逮着她们的时候,李烛还不敢确定里面都有谁。这一次,李烛看远远的背影就能认出来,那个跑最快的,肯定是魏檗!   李烛好笑又好气!   他本来觉得第一天报到,食堂里不见得会给她们路远的学生留饭,想去问问魏檗吃没吃饭,尽一些地主之谊。哪成想,她们四个,竟然又去喝酒了!这四个“问题学生”,完完全全比来上函授班的男同志还难管。   李烛觉得,他完全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前竟然一直对下学期的开始十分期待,完全忘了上学期带班时候的头疼和心累。   好了,头疼和心累又回来了。只不过李烛回去的路上,走路明显轻快了许多,嘴角的笑意,依然压都压不住。 第97章 惊天狗血   ◎惊天狗血◎   第二天正式开班上课, 果不其然,李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心累。   函授班的同学们见了面儿,一个个亲得不得了, 老哥老妹儿们拉着手,互相之间说不完的话。第一节 课根本没上成。   魏檗趁大家乱聊天的时候,把陈成叫到僻静角落里, 聊了聊想和他们酱园厂合作的事情。   许是魏檗口才太好, 也或许是魏檗果真是画大饼高手, 再加上温荣从旁边探过头来插话, 对陈成说了一通自家和纪大姐的南常农科院被魏檗的金点子“点石成金”挣钱如流水的事儿,说得陈成心里发财致富的小火苗, 腾腾往外冒。 第二节 课陈成坐立难安,眼神儿直往魏檗身边飘。   中午吃饭的时候, 陈成又拉住魏檗,说啥要请她一起吃饭, 要把具体怎么合作的细节再聊聊。   两人吃饭吃了整整一个中午, 吃到食堂打扫卫生赶人。陈成心里才堪堪有了谱。   他跟魏檗说:“我只是酱园厂的经理,说话不完全算话。这件事,我还要回去给我们厂里的一把手党委书记汇报一下,上会讨论之后才能定。”   魏檗点点头,知道陈成有陈成的难处,只是告诉他:“不然你先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 先告诉厂里有这件事,让他们提前讨论讨论。如果可行, 我们及早定下来。如果没有这个意向。”   魏檗笑盈盈看着他:“我因为咱俩是同学, 才先找你。如果你们厂没有这个意向, 我们好能尽早找别人。”   “我懂,我懂。”酱园厂哪哪儿没有啊,陈成毫不怀疑魏檗的话。自己厂里又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独家秘方,魏檗想要换一家酱园厂合作,分分钟的事情。他怎么可能等到学期结束回厂再向厂里汇报这件事情,电话和写信,都不行。   他跟魏檗说:“我下午就去找小李老师请假,今天连夜回厂,最迟下周,一定给你个答复。”   “倒也不用这么急。”第一天开课,就有人请假溜号,魏檗已经能想象到李烛的黑锅脸了。   说不定他还会把这笔账记到我头上。   魏檗看到陈成请假的时候,李烛眼神儿一个劲儿往她这边瞟……我说我没鼓动他今天请假走,是他自己太急了你信吗……魏檗把大书本立起来,立在桌上,脑袋往下一缩,把李烛的视线隔绝在外,把自己挡了个严严实实。   李烛一口气梗在胸口,恨得咬牙。他以为自己跟魏檗已经是好朋友了,结果呢,从开了学到现在……魏檗跟班里所有人都聊得欢,就是没跟自己聊一句话。昨天刚报到,和同宿舍里的舍友出去聚餐,这是应当应分,能理解的。今天呢,这都下午了,这特么都有学生来请假了,竟然还没跟魏檗说上一句话。   李烛以为自己频频看她,眼神相接的时候,魏檗至少要给他个笑脸。哪成想,魏檗自己用书挡上了。   显得我特别自作多情!   李烛批了陈成的假,有看到陈成走的时候,特意去找魏檗,不知道聊了啥。两个人眉开眼笑。   就你能聊,就你能聊!   下课的时候,他走到魏檗身边,敲敲魏檗桌子,跟魏檗说:“你过来一下。”   “啊?”魏檗见李烛脸黑如锅底,她觉得,八成是昨天在外喝酒和今天“鼓动”同学请假的账,要一并算了。   *   李烛和魏檗并肩走在路上,他心里的那股子郁气,一下子散得无影无踪。“你现在有了靠山,再也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了。”——只不过,一开口说话,泛着一股子酸味儿。   话一出口,李烛立马意识到不妥。他转过脸看向路边,留给魏檗一个红通通的耳根。   魏檗连忙解释:“没有没有,真没有。昨天见了纪大姐几个太高兴。今天这事儿不赖我,是陈成非得急着回厂!”   李烛闻言转过头来:“今天陈成请假竟然也有你掺和?!”   魏檗大惊:“你不知道?!”   接着后悔得要打嘴,心里忍不住吐槽,不知道陈成请假的时候你老往我那边看!你……干嘛老往我那边看……魏檗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再看李烛,忽然觉得尴尬起来。   异常尴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李烛脸越来越红。   再不说点啥,北山农业大学就要有新校区了——被两人脚趾抠出来的!   魏檗想了想之前聊的天,硬生生扯出一个话头,说:“我现在下海,就是个在村里种辣椒的农民,哪里有什么靠山,还能在省城耍威风。”   这真是个好话题。   李烛松了口气,给魏檗说:“你哥没跟家里说吗?他现在可要发达了。”   “咋了?”魏檗好奇看向李烛,魏潭跟李烛,按说没交集啊?   李烛说:“你哥现在。”他指了指上头,“攀上了袁副省长家的千金。”   ……啥玩意儿?   魏檗满脸不可置信:“你说啥?”   “袁副省长家的千金为你哥要死要活,你哥马上要当袁副省长的成龙快婿了。”   什么鬼东西?魏檗仿佛被雷劈了,魏潭他不是跟高秀秀你侬我侬,婚期都定了吗?   不是……她看向李烛:“你咋知道?是不是听错了。他跟教育厅高厅长家的千金,婚期都定了。”   李烛深深看了魏檗一眼:“自古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但我跟他们都不一样。”   魏檗没好气拍了他一下,“少说这些有的没的。继续说魏潭,你怎么知道的?确定吗?”   “确定。”李烛对魏檗说:“袁副省长是分管农业的副省长,跟我导师关系很好。”两人路过路边的宣传展板,李烛指着上面的人说:“你看,这就是袁副省长。”   “我知道。”魏檗驻足看去,“你上次给我说过。上次的宣传展板上,还有你导师的实验室。”   “对,对。”李烛笑着挠了挠脑袋,“我有点忘了。袁副省长和我导师下乡插队的时候就认识了,多少年的老关系。上次我导师带我去省里开会,他跟我导师聊起这事儿,我在会议室外间听见魏潭的名字,所以特意留意了一耳朵。”   李烛想了想,又说:“好像袁副省长和我导师当年插队,还都是在你们县里。只是不同镇村,两人要去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   “在我们县里?!”魏檗惊讶回身,复有弯腰仔细看展板上袁副省长的照片,犹疑问道:“袁副省长,插队到我们县里的哪个镇?”   “不清楚。”   魏檗仔细看袁副省长的照片,先前只是觉得面善,似乎从哪儿见过,如今再看,越看越犹疑。她问李烛:“你导师能知道吗?”   啊……这……李烛被魏檗刨根问底的“八卦”热情吓了一眺,磕磕巴巴的说:“应该、或许知道?”   “你去问一下!”魏檗着急抓住李烛的手臂,“你导师在哪里,我跟你去找。”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李烛敏感得察觉到魏檗表现不正常。   “嗨。”魏檗真不知道怎么说,“一言难尽。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反正先问一下,问一下。”   “好吧。”李烛瞥了眼魏檗抓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手肘一转,反手抓住魏檗,“你跟我来。”   李烛拉着魏檗在校园里跑。   不一会儿,到了园艺实验站,李烛问看门大爷:“我导在吗?”   “在。”大爷指指第二个塑料棚:“王教授在那个棚呢”   李烛谢过看门大爷,在第二个棚的北头掀开塑料膜,弯腰往棚里看了一眼,随即招呼魏檗一起进来:“我导在呢。”   李烛的导师正在培土,一手黄泥巴,见李烛进来,高兴极了。   “你来太巧!快点,把那边那一堆给我和了。”   李烛挽起袖子,听话得伸手和泥,然后问他导:“老师,你知道袁省长当时插队,是在南涿县哪个镇哪吗?”   ……   李王教授深深望了李烛一眼,你巴巴跑来,不问学术前沿、不问教学工作,问我这呢?   不过面对李烛“求知若渴”的眼神儿,王教授还是秉承师道,给他解惑:“是在南涿县山水镇。”   “山……”   “哪个村?!”魏檗突然插言。   李烛连忙说:“老师,她就是魏檗。”   “哦。是她啊。”王教授看着魏檗点点头,似乎对魏檗颇为熟稔,也没有计较魏檗突然插话。   他回忆了一下,说:“老袁当年插队的村,名儿可有意思了,游山西村,跟陆游的诗一个名儿,想忘都忘不了。”   李烛听了,惊讶得对魏檗说:“竟然是你们村。”   魏檗脑袋瓜子嗡嗡的,根本没听到李烛说什么,只是问王教授:“那您知道袁省长是哪儿来的知青吗?后来上的大学是哪一个?”   李烛适时给皱眉的王教授解释:“魏潭就是他哥。”   “哦。”王教授自以为懂了魏檗打听袁省长背景的目的,因此也不再避讳,跟魏檗说:“老袁是沪上的知青,留在了咱们省。后来大学考的咱省里北山大学的历史系。”   魏檗吐出一口浊气,她虽然觉得八九不离十,但,总归还要确定一下,万一不是自己想得那样呢。   她望向李烛,问他:“你办公室有电话吗?我想用一下。”   “有。”李烛点点头,看向他导师。   “滚吧。”王教授笑骂了他一句,“心不在这里,干活也是帮倒忙。”   李烛得了令儿,在水管上匆匆洗把手,带魏檗回自己办公室打电话。   魏檗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给村里安了电话机!   她到李烛办公室,摸起电话,打给村里。   一遍,没人接。两遍,没人接。   如今正是晚饭的点儿,不知道守电话机值班的人是不是去吃饭了。   三遍,四遍。魏檗急得想骂人。   好在,第五遍,终于有人接起了电话。   “我是魏檗。叫魏红缨来听电话,立刻!马上!”   “支书——支书——老支书找你————”村里接电话的听到魏檗语气不善,电话机子都没敢撂,一叠声儿叫人跑快去找魏红缨。   “啥、啥事儿?”电话里,魏红缨气儿都没喘匀,心里惴惴的,以为村里要遇到什么大事儿。   没想到魏檗连珠炮一般问她:“当年那个袁知青,叫什么名字?家是哪儿人?考上的什么大学?”   魏红缨:……   “都多少年了,俺早忘了!”   “我说正事儿呢!”魏檗语气不善:“不是打听家长里短闲磕牙,你认真想!把信息弄对了!”   “唉……”魏红缨长叹一口气。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说:“袁起是沪上来的知青,考的是咱省里的北山大学。”   “唉……”魏檗也忍不住叹气。   电话两头的人,各自怀着重重心事。   良久,魏檗才说:“姑,我不是要揭你伤疤,是……”她终究不想再把魏红缨牵扯进离她已经很远的破烂事里。“是我在学校里遇到的事儿……”   “俺知道。”魏红缨抽了抽鼻子:“支书你做事,一定是有道理和章程的。”   *   挂了电话,魏檗在办公室里间愣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心情。   走到外间,发现却没有人。   打开办公室的门,才看见李烛,正站在外边无聊转圈圈。   她心情不期然好了一些,对李烛笑道:“你可真是个君子。”   “太过奖了。”李烛看看魏檗的脸色,猜测着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选择和打算,因果自担,外人急也急不来。”   “唉。”魏檗揉揉眉心,心里狂骂魏潭一万遍。好好跟高秀秀在一起多好,一门心思看老岳父的官职大小,死活当“女婿党”!临了临了,竟然勾搭到同父异母亲妹妹头上!   都特么的是什么事儿!   她也是纳闷儿,魏潭有什么好。用四十年后的话来说,魏潭纯纯凤凰男,高秀秀能看上魏潭,就已经属于恋爱脑晚期了。而这位袁大小姐,按李烛听壁角听来的说法,是在知道魏潭和高秀秀谈婚论嫁的情况下,死活把魏潭从高秀秀手里“撬”过来的!   魏檗百分之一万确信,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袁大小姐主动倒追,但自己老哥在暗地里,绝对没少使手段,和袁大小姐“暗通款曲”。也不知道该说是袁起当年抛妻弃子攀高枝儿的报应,还是命运安排的捉弄。   魏檗作为现阶段唯一的知情人,只觉得无比心累。   “要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魏檗跟李烛说:“我明天要请假一天。这件事儿,万一行差踏错,后悔痛苦一辈子。” 第98章 我早知道   ◎我早知道◎   魏檗记得魏潭之前告诉过她, 他跟着高昊到了省教育厅任职。   第二天一大早,魏檗嫌公交车摇摇晃晃走太慢,直接从校门口打车, 直奔省教育厅。   教育厅大院,出入同样要登记。魏檗对保卫室的同志说:“我找魏潭。”   保卫室里坐着几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面相年轻点的, 跟魏檗说:“魏潭不在。”   “啊?!”魏檗听了, 心里难免着急, 连忙问:“他出去了吗, 今天还回来吗?”   答话的保安面上显出一言难尽的神色,问魏檗:“你找他干嘛?”   魏檗随口敷衍:“我是他妹妹, 找他有点事儿。”   保安脸上的神色更加一言难尽。魏檗看到,其他在屋里的保安人员, 都围到了窗口,上上下下打量她。   魏檗被打量得很不开心, 语气变冲:“他干嘛去了, 今天回来我就等,不能回来我就走。你们不知道就让我进去找知道的人问!”   “喲,性子还挺冲。”   “他不在这儿了。”赶在魏檗发火前,先前跟魏檗说话的年轻点的保安,跟魏檗说:“他现在可发达了,到省委工作了。你到省委大院去找,看看那边能不能让你进去。”   魏檗:……   魏檗转身的时候, 听到保安们在猜测,魏潭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她去省委大院到底能不能见着魏潭。她算是明白了保安们“围观”她图什么了。   感情以为她是魏潭在外面沾惹的花花草草其中之一, 把她当八卦中心的猴儿打量呢。   魏檗气得鼻子冒烟, 却无处可发,憋了一肚子火,只等见了魏潭狠狠骂他!   省教育厅离省委大院,属于走着去远,打车却太近不载的距离,公交车等起来又遥遥无期,没有办法,魏檗只好腿儿着去。   到了省委大院,看看日头,已经临近中午。   大院门口有站岗的卫士,魏檗拿出身份证给卫士看,告诉卫士:“我找魏潭。”卫士点点头,第一道“关”放行,又指指门岗,示意她到门岗去问。   魏檗到了门岗外边,对里面的人说:“我找魏潭。”   “刷——”话音未落,魏檗发觉,里面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   魏檗简直要吐血,魏潭整得这破烂事儿,看起来人尽皆知的样子!想想也是,李烛在高校里都能知道,更别提这些大院里的“百事通”。   魏檗把身份证拍给他们,无语道:“我是他亲妹……”   “百事通”们半信半疑,人人一脸心有余悸不让魏檗进大院。告诉魏檗:“我给他办公室打电话,如果你说得是真的,让魏潭到大门口领你。”   魏檗:……行吧。   *   好在没过多久,魏潭一溜小跑,从大院里跑出来。   见着魏檗,又惊又喜,“你怎么有空过来?我正准备去吃饭呢,走,一起去,带你尝尝我们的食堂。”   魏檗白了他一眼,看看周围伸长耳朵的“百事通”,没好气跟魏潭说:“咱爹娘有事儿,托我捎话。”   魏建岭和韩云英给带的话?魏潭一头雾水,他自上高中起,魏建岭和韩云英对他的事情,就已经插不上话了。   他一边带着魏檗往里走,一边问:“什么话?”   “百事通”一号说:“魏处长,真是你妹啊?!”   魏潭目不斜视,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们,径直带魏檗走过去。   魏檗见走远了,才说:“托我给你带话,让你在外边做个人。”   “噗。”魏潭听了,嘿嘿儿直乐,一丝一毫羞愧和不好意思都没有,跟魏檗说:“这话是爹娘说的,还是你说的?你是不是先去教育厅找我了?那边对我,没好话吧。”   魏檗白了他一眼:“人家倒没说什么,只是看我跟看猴儿似的。”她看看正色道:“哥,你找个没人打扰的地儿,我有正事儿跟你说。”   “行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魏潭见魏檗拉着脸,只道是她在教育厅那边没听到什么好话心里生气。按照他惯常哄女孩子的经验,这时候就要使用“拖”字诀,干点儿别的事情一打岔,吃吃饭,心情好一点儿,说不定方才的事情就烟消云散,不再提了。   魏檗听了,心里思量。我特么大清早出发,跑了一路,连口水都没怎么喝。如果现在跟他说袁家的事情,情绪再上来,多扯点幺蛾子,说不定真要过午饭点儿,午饭都没得吃。   反正现在已经见着魏潭,早点晚点说,都不影响什么。   于是魏檗点点头,“好吧,先去吃饭。”   *   食堂里的菜,真不错,比北山农业大学学校食堂强出不知道多少倍去。荤素得当,荤菜量给得足足的。   魏檗跟在魏潭身后,选了几个爱吃的菜,跟着魏潭找了张人少的桌子,兄妹俩面对面坐下。   刚夹了两口,魏檗还没来得及跟魏潭说话,一阵香风从她背后席卷过来。   再抬眼,魏潭身侧,站了个浓妆艳抹的女的,抬手抓起桌上的一盘菜。   魏檗尚未反应过来,魏潭眼疾手快,狠狠推向那个女的,推了对方一趔趄。扬起的那盘菜,“吧嗒”扣在桌上。   “魏潭!”女人长长丹蔻指向魏潭,复又指向魏檗:“你又从哪里招惹的小S货!”   “滚你妈X!”魏潭嘴里同样不干不净,“你心脏,TMD看什么都脏,这是我妹魏檗。”   “哎呀,原来是妹妹。”一脸怒容的女子马上换了张脸,变得喜笑颜开,也不嫌桌上汁水横流不干净,一屁股坐在魏潭身侧,伸长手臂,在满是狼藉的桌子上越过,来抓魏檗的手。   “我叫袁引璋,是你嫂子。”   “滚蛋!”魏潭面色寒得能刮下一层霜来,对袁引璋没一丝一毫好气儿。把筷子“啪”摔在桌子上,指着袁引璋说:“立马给我滚蛋!”   袁引璋眼泪汪汪,抱住魏潭的胳膊,低声下气跟魏潭说:“我不对,我真不知道是咱妹妹。我给你道歉,给咱妹妹道歉。你别生气,好不好……”   魏檗,魏檗目瞪口呆,都特么看傻了!   魏潭先前对高秀秀多小意体贴、面面俱到,她可是见过的。她以为魏潭也是凭同样的手段,勾到的袁大小姐,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完全不是那么会事儿?魏檗的CPU快烧干了。   袁大小姐,你是什么抖M体质,到底有多想不开!看上对你这样的人。   魏檗来就是要拆他们的,立马拆魏潭的台,对袁引璋说:“姊妹儿,他对你这样甩脸子,你还跟他好?!”   袁引璋抽抽噎噎反驳魏檗:“你不要这样说你哥。”她又看向魏潭,带着哭腔问:“你总是这样,对我忽冷忽热。你不满意哪里,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魏潭冷笑道:“这次还真有个缘由。”   他贴近袁引璋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爹,明天要找我谈话。”   *   食堂里闹哄哄的,以他们为中心,人群围了个圈儿,却把他们临近的几张桌子都空了出来。   不用问,他们这儿肯定是八卦焦点。   魏檗埋头苦吃,心累。才不管魏潭咬耳朵跟袁引璋说什么。   只是……引璋姐姐,你哭得声音也太大了……   袁引璋抓着魏潭的手大哭:“魏潭,他拆不散我们!你去哪里,天涯海角,我都跟着呜呜呜~~~!”   此情此景虽然不应该,魏檗却忍不住想笑,你们演苦情剧呢?!   许是看到魏檗脸上的促狭,魏潭脸色竟然好了一点儿。   他问魏檗:“吃完了吗?吃完了咱走。”   说罢从袁引璋怀里抽出胳膊,像甩掉一坨狗屎一样,拍拍衣袖,带着魏檗便往外走。   袁引璋想要追上去,魏潭转过身,伸出食指点了点,袁引璋登时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魏檗看看袁引璋,心下忍不住叹气,摇摇头跟上魏潭。   “你找个僻静点的地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魏潭看看魏檗严肃的小脸儿,心里也暗自叹气。袁引璋这么一闹,今天怕是不能善了。只是不知道魏檗会说什么,会给高秀秀抱屈打抱不平,谴责自己负心薄幸?还是会劝自己为了日后的安稳生活,不要娶袁引璋这个泼妇?   没想到这两样儿,魏檗那样都没和他说。   在大院外人迹稀少的景观湖旁,魏檗一张口,就给他爆了个大料!   “哥,你知道吗,当年我姑跟的那个知青叫袁起,就是现在的袁副省长!袁引璋的爸爸!”   “嗯?那又如何?”魏潭坐在湖边长凳上,左臂搭上椅背,抬起头,眯起眼睛,微笑着看向站在他面前,天塌一样的魏檗,“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快。”   魏檗这会儿真真是被雷劈冒烟!   她不可置信,问魏潭:“你知道?那你还……袁引璋才是你亲妹妹!你想干什么?!”   “你想报复他们?你是报复了他们吗?人伦惨剧,难道不也搭上你自己一辈子?!”   魏潭听了,摇头轻笑:“哪有你说得那样严重。”   魏檗瞪圆了眼,“还不严重。”   魏潭说:“我根本没打算和袁引璋如何。”   “那你……”魏檗指着魏潭,她发现,自己真的真的太不了解魏潭了。她忽然想起魏潭提议让魏红缨当村支书的时候,轻描淡写得安排魏红缨离婚再嫁。   魏潭可以把亲妈放在利益天平上论斤买卖,更可以把素未谋面的亲爹、同父异母的妹妹论斤买卖。   魏潭冷笑一声:“告诉你个缘由,免得你自己瞎猜。”   “袁起明天要找我谈话了。如果我不勾搭他闺女,他会想起来我是哪根葱?”   魏檗背后出了一层细汗,她懂了。魏潭应该早就确认了袁起是他爹,副省长亲爹和泥腿子亲爹,能给他的利益、资源和前途,天壤之别。魏潭想从袁起手里拿好处,但袁起的地位,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太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了。况且,他也拿不准袁起的态度。   毕竟袁起当年抛妻弃子,干崩节脆。   所以魏潭精心设计了这一出戏,和自己有血缘的亲妹妹谈恋爱,让自己妹妹对自己要死要活,海誓山盟,非君不嫁。一旦袁起查他,就会发现他是自己的亲儿子,为了拆散魏潭和袁引璋两个,就不得不认下他。   如果袁起不查他,顺顺利利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魏檗相信,到那个时候,魏潭和袁起熟识了,他会有一万个办法,让袁起“意外”发现两人的血缘关系。   深秋冷风一吹,魏檗脊椎骨阵阵发寒。   魏潭,如果利益足够大,他同样可以把自己切吧切吧,放在利益天平上论斤买卖。   魏檗颓然坐下来,她说:“你有你的想法和打算。我只希望,你将来做事,能有最起码的良心和底线。”   魏潭听了,沉默良久。   站起身来,对她说:“下午上班点到了,我要走了。”   魏檗木然点点头。 第99章 怎么处置我?   ◎怎么处置我?◎   省政府大楼。   魏潭站在长长廊道上, 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昨天在河边跟魏檗分开后,晚上又去找袁引璋“谈了谈”,为今天见袁起, 做了“万全”的准备。   袁起给他砸资源便罢,如果袁起想把他远远打发了,他自然有办法让袁起声名扫地, 家破人亡。   魏潭闭上眼睛, 他四岁的时候, 跟着魏红缨进省城寻亲, 他见过袁起,记得袁起。他记得袁起当年的无情和凉薄, 记得魏红缨让自己抱着袁起的腿哭,袁起一脚把自己蹬开, 看他的神色,跟看狗屎和垃圾一样。   魏潭长长吐出一口气, 压下心里翻涌的恨意。再睁眼, 眼里的寒霜消失不见,又变成了谨慎、温文、干练的青年才俊。   “咚咚咚。”他手指冰凉,却依旧节奏不乱,不轻不重,在门上敲了三下。   “进来。”   魏潭打开门,走进袁起宽大的办公室。   如今,他再不是只能抱着袁起大腿哭嚎的孩子。虽然手段不甚光彩, 他依然走到了袁起面前的谈判桌。   魏潭面上不显,内里却精神紧绷, 随时准备和袁起“斗争”。   而头发花白的袁起看到魏潭进来, 竟直直从宽大的办公桌后起身, 全然没有领导的姿态,径直影响魏潭。   先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拉住他的手,拉他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自己挨着他,并排坐到一起。   “袁……”魏潭刚刚开口,便被袁起打断。   “儿啊!”   魏潭吓了一大跳!   他尚清清楚楚的记得袁起如何为了前程,弃他们母子如蔽履。他以为,此次谈话,少不得和袁起斗智斗勇,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让袁起捏着鼻子认下自己这个“私生子”罢了。   哪想到,袁起上来一开口就认下自己。   “儿啊。”袁起红了眼眶,拍拍魏潭的小臂,复又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这些年你受苦了。袁引璋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在一起。”   “高秀秀也不行,学历、样貌,都比你差远了。你XX部部长王伯伯家的姑娘跟你差不多年岁,北大毕业,我看着长大的,性情、样貌都好。还有你李叔叔家的姑娘,也是才貌双全。你李叔叔现在虽然在西北省份,但他将来是有望进京再进一步的……”   魏潭垂下眼,默默听着。说实话,他让袁起给整不会了。   因为魏潭现在年轻,又没有家世和背景,只能咬紧牙关,凭借自己辛辛苦苦往上爬。他能明白袁起二十年前的心思和做法,却体会不到如今已经五十多岁功成名就大权在握的老男人袁起的想法。   袁起现如今功成名就,五十多岁临近二线,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仕途已经到顶。先前需要他抛妻弃子攀附的岳父一家,老岳父死后,人脉散尽,子孙不成器,二十年里时移世易,如今已经都要仰仗他过活。   即便老岳父在的当日,也没有他如今的职位高,本事大。   袁起自然不再把老婆和岳父一家放在眼里。从十多年前开始,袁起便在外面小三、小四、小五……的养二奶,包外室,准备生儿子继承家业。   他老婆没能给他生儿子——从袁引璋的名字就能看得出来。   袁起的那些二奶外室们,怀了孕先照B超,是女儿就打掉,是儿子才留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袁起作孽太多,这么多年,只有去年,不知道小几,才在怀孕照b超的时候,照出来一个男胎。   可那个小几,是别人送给他的。袁起心里一直怀疑,怀得究竟是不是自己亲儿子。但思来想去,他决定不论是不是自己的,都认了!毕竟有总比没有强。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起过念头,去寻自己大儿子。但他想到魏红缨那泼妇样,还有油山西村的穷困潦倒,便担心儿子在村里长成大字不识满口脏话打架斗殴的农村底层文盲。万一再被魏红缨娘狗屁膏药似的缠上,甩也甩不掉……   哪里想到,好大儿竟然这么争气,能在油山西村那样恶劣的环境下,考上本科,读书读出了头。看这样貌、本事,都是一等一的。   不愧是我的种,袁起看向魏潭,满腔慈父心肠。全然忘了刚刚知道袁引璋和一个穷小子闹出风波时,想要把穷小子碎尸万段的心情,不然也不会派人把魏潭查个底朝天。   在三天前知道魏潭是自己儿子的时候,袁起心里的天平,“哐当”,连倾斜不带倾斜的,彻底倒向魏潭。他特意选了没有紧急事务的今天上午,推了所有公事,吩咐秘书,今天上午,除了魏潭,谁也不见。拦下除了魏潭之外的所有人,他要和自己好大儿,好好交流感情。   袁起亲密得抓着魏潭的手,问他小时候的事情,读书的事情,工作的事情。教他要怎么和人相处,还跟魏潭说,“农村孩子,想出头,太不容易了。以后有了爹,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魏潭点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直往下掉。他对袁起的恨,源于多年前父亲抛弃自己、看垃圾废物一样看自己。他恨袁起,心里日夜想把袁起踩在脚下,想把当年的一切还回来。说白了,还是想让袁起后悔当年抛弃自己。   无爱才能无恨。恨意多重,反面的爱,就有多强烈。   魏潭捂住脸,肩膀抖动。多年被人骂杂种,被人看不起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袁起也红了眼眶,声音时不时哽咽,拍着魏潭的肩膀安慰他。   魏潭哭了一阵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对袁起说,想要去洗把脸。   袁起说:“不用出去,我办公室里间,有清水和毛巾。”   魏潭点点头,到袁起办公室的里间。   高级领导的办公室,跟半个家一样。里间有一张床,床上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床被子。除此之外,暖水壶、水龙头、脸盆、毛巾,等等生活用品齐全。在水龙头上方,还有一大块半身的穿衣镜。   魏潭没有用热水,他在水龙头上用凉水冲了一把脸。   抬起头来,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眼圈红肿。魏潭悚然一惊。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魏潭,你是来做什么的?你想要的,得到了吗?   魏潭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自问自答,没有!   不要看袁起表现得如此动情,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许诺了他很多东西,但魏潭仔细一想,全部都是以后如何如何,全部都是虚的!换句话说,袁起的意思是什么?   是你老老实实当我儿子,把我哄开心了,一切都是你的。   那如果你不老实不听话,我不开心,那东西我自然不会给你。   魏潭又洗了一把脸。他想起魏建岭。他虽然对袁起   现在,袁引璋还对他情根深种,昨天两人许诺了,事有不谐,一起殉情。他还知通过袁引璋,知道袁起收受别人的物品钱财,和袁引璋舅舅两人一起干“官倒”,倒买倒卖国家财产。   在他和袁起尚未深度绑定的当下,这些都是他手里的底牌。   他现在还在牌桌上,手里还有能和袁起叫板的牌。一旦他现在把手里的牌弃之不用,等袁起把袁引璋送走,自己和袁起深度绑定,他便只能乖乖当袁起的“好儿子”了。   我愿意当袁起的好儿子吗?   魏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扪心自问。他想起魏檗,想起魏建岭和韩云英,想起魏洁和魏汾。   镜子里,魏潭露出浅浅的笑意。他有家,有亲人,有父母,魏建岭和韩云英尽管封建、笨拙、没文化,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他们有最最基本的,父母对孩子的爱。   反观袁起。魏潭冷静下来,彻底想明白了。袁起现在表现得“父子情深”,可他先前为什么不去寻自己呢?不过是现在看到自己“有用”罢了。   他还恨袁起吗?魏潭擦干脸上的水珠,内心无悲无喜。先前的恨,或许是因为心结难解,或许是因为对父亲还抱有期待。现在,袁起在他眼里,不过是可以源源不断获取利益的“水井”而已。面对袁起,再无任何情绪波动。   魏潭走出里间,并没有再坐回沙发,而是拉了袁起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在袁起对面。   没有亲近,是下属和领导汇报时的距离。   魏潭开门见山,直接开口,直指此次谈话的导火索,“我跟袁引璋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处理?不要说我们分手就可以。”魏潭冷笑:“袁引璋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段……”魏潭愣了愣,终究没有把高秀秀牵扯进话题里,只是说:“谁人不在背后嚼舌根?”   魏潭说完,直视袁起。   袁起初时有些怔,接着心里略略生出些恼意,恼意还没有彻底升起来,又大感老怀快慰。不愧是我的种,泰山崩于前色不变,遇到这样的大事,竟然能这么快调整情绪!多少四五十岁,历经世事的人都做不到。我儿有我助力,将来必定前程远大,不像我,仅仅止步副部!   袁起对魏潭说:“袁引璋不能在这里待了。”他像甩垃圾一样,“让她滚蛋出国。”   “出国?”魏潭的椅子比沙发高,他坐直身子,看向袁起,竟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把她送出国,留我在这里被人戳脊梁骨?”   袁起伸手想再去握魏潭的手,被魏潭轻轻一转,躲开了。袁起叹了口气,说:“你要想出国,我也可以送你出去。不过儿啊,袁引璋被她妈惯坏了,是个废物点心。你留国内,前程远大!”   袁起说:“你也不要留在北山,我现在就活动,争取把你调到京里。中办的领导,跟我关系不错。你到时候在大领导跟前混个眼熟,然后外放出去主政一方。”   袁起把自己心里话告诉魏潭,“我现在这辈子到顶了,但有我在背后给你运作,给你操心,你只要乖乖听话,听我安排,一定能走得比我远。未来二十年,人家就看子敬父喽。”   乖乖听话,听你安排。   “何必指望我。”魏潭把口气放得不是那么生硬,问袁起:“现在家里的弟弟妹妹们,还不能让人家看子敬父吗?”   “哪里有弟弟!”袁起连忙话里话外表示,只要你听话,资源全是你的。   “你这边,全是妹妹。一个两个,被她们妈惯得不成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袁引璋什么德性,姊妹仨里,她算好得了。”   原来是你现在的孩子,在你眼里一个两个都是废物累赘,不能给你再续二十年荣光。我要用你资源,可惜,我不想任你摆布。   魏潭告诉袁起:“我不去中办。”他想起之前和魏檗聊世界局势、国家大事,他们兄妹俩一致认为,现在大家都盯着南方沿海发达地区看,其实,若走仕途,广阔的西部更有作为。   魏檗还与他打赌,说等他们的同龄人到了可以出任国家高级领导的年纪,国家的高级领导,一定会有西部任职的经历。   魏潭完全相信魏檗的判断,他也认为,在大家都往东南沿海挤的时候,在广阔的西部,更可以绘制发展蓝图。   他对袁起说:“我要去西部。你要有本事,就让我连升三级,到西部省份当县长。”   “你……”袁起说:“你不懂!我给你安排的,才是最好的。我跟中办老李,多年的交情,西部省份,没有太能说得上话的人!”   “我不是征求您的意见。”魏潭打断他的话,向前探出身子,在袁起耳边说:“你猜,如果我不点头,袁引璋能不能被你送出国?”   “你放我去西部,我让袁引璋顺利出国,如何?” 第100章   ◎世事如水◎   袁起自从老岳父死了, 自己身居高位,多年没受过别人的威胁了。   面对魏潭此时的威胁,他并不恼怒。反而嘴角噙了一丝笑, 如同看小孩子瞎胡闹。   “引璋出不出国,也并不十分重要。”袁起带着宽容的笑意,对魏潭说:“你如果想试试, 试试也可以。”   魏潭垂下眼睛, 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他自然听出了袁起话里的包容和不在意, 这种不在意, 让魏潭本已平静下来的心绪,重新涌起滔天恨意。他以为自己已经走上牌桌, 没想到在对方眼里,自己仍旧是个“稚子”, 被否定、被看轻。   魏潭没再说什么,他站起身, 怕自己的表情泄露心绪。于是重新变得温良恭俭, 礼貌有加。通过弯腰低头看似恭敬的姿态,将自己的大半张脸藏在影子里。   他退出袁起的房间后,双手使劲揉搓面颊,直到倒映在玻璃上的表情看起来自然。   他掏出BP机,给袁引璋发了一条简讯。   回头看了一眼袁起办公室紧闭的房门,我会让你看到我的手段。魏潭的BP机滑入口袋,他有变成了大家熟悉的秘书, 得体而又优雅。   **   魏檗自从上次见过魏潭,在湖边吹了半天冷风, 回到学校之后, 再也不想管魏潭的破烂事儿。   人人有自己的选择, 有自己的路。我之蜜糖,彼之□□,大家都是成年人,谈利益就可以了,谈什么感情。   魏檗在心中暗暗划出一条线。   所以等魏潭来找她的时候,魏檗并没有大骂败类,也没有上赶着巴结,和从前一样,平静的相处。这让来时路上惴惴不安的魏潭松了一口气。然而没聊几句,魏潭敏锐的发现,大妹态度似乎和往常没有区别,但两个人之间,分明有了一道看不见摸不到的界线。   魏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人生得失如水,难以控制捉摸。只是他要走了,该交代的还是要交代。   “你要去西北?”魏檗对魏潭说的,要去西北的消息,还是惊了一下。   魏潭点点头,并没有告诉魏檗自己如何利用袁引璋跟袁起斗法,只是告诉魏檗结果。“今年过年我估计回不来了,你到时候跟爹娘说一声。还有,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和公司告诉了袁老狗。有支持政策,该争就要争。只要合乎政策,给谁不是给。”魏潭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知道这句话嘱咐你也是白嘱咐,但我还是要说。不要和袁老狗有经济牵扯。”   魏檗一直皱眉思索。魏潭说得对,她的公司发展要政策支持,但是,政策不会支持每一家公司,所以要竞争。给谁不是给,我能做的更好,为什么,凭什么不去争国家的扶持政策呢。   她自然要通过堂堂正正的手段竞争,把那些蝇营狗苟全部踩在脚下。   听到魏潭最后一句,魏檗玩笑道:“像你说的,给谁不是给。我不给袁省长输送经济利益,人家凭什么给我呢?”   “哈。”听到魏檗这么说,魏潭反而轻笑一下。彻底放下心来。他太了解魏檗了,魏檗绝对不会,也绝对不屑给袁老狗进行利益输送的。如今魏潭手里,掌握了袁起不少黑料。他不可能把自己前程完全寄托在袁起的良心上。   只不过他如今要依靠袁起走上青云路,等待羽翼丰满,魏潭期待自己给袁起致命一击的那一天。   他希望魏檗只从袁起那里拿好处,不要将来被袁起牵连到。所以在赴任的前一天,巴巴儿来“警告”嘱咐魏檗。   魏檗并不知道魏潭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即便知道,她也不过一哂而已。   她从来堂堂正正,阳谋如烈日当空,晒得阴谋诡计冰雪消融。   送走魏潭之后,魏檗在校园里逛,心里乱得很。她没有想到,魏潭竟然会抛下省城繁华,远赴大西北吃沙子。虽然去往西边连升三级,但留在省城,有他亲爹袁起在,连升三级也不会耗时太久。这么看来,魏潭似乎尚有热血和豪气。   魏潭说不会告诉家里遇见他亲爹的事情。魏檗揉揉眉心,今年过年他不回去,魏建岭和韩云英,估计少不了念叨。   唉,过年时候的烦心事儿,过年时候再想吧。   现在让魏檗有点烦心的事情,是南常农科院因为和油山西村合作,效益太好,在整个南常是独一份儿的存在。纪春兰因此入了省、市领导的眼。省农科院想把纪春兰调到省里,没想到南常市委抢先截胡,把纪春兰从农科院提拔到市局。   南常市打电话让纪春兰回去进行组织干部谈话。   接到电话的那天,纪春兰连宿舍都没来得及回,还是魏檗匆匆到食堂买了几个包子,让她路上吃。   这个学期也已经临近尾声,大家伙都说,纪大姐肯定没时间回来了,等下学期开学,我们一起整一桌酒菜,给纪大姐贺一贺。   有人故意问李烛:“老师,到时候能喝酒吗?”   李烛笑道:“开学之后就不能喝。你们可以提前来一天,酒我出了。”   “哈哈,你可要说到做到。”   纪大姐虽然不在,但每个人都为纪大姐的进步高兴。   更有脑子活的,开始往魏檗身边凑。废话,看看纪大姐是怎么飞升的,是跟油山西村合作!同学们之间开始流传,陈成跟魏檗聊了天之后,连夜回厂。你们看温荣这学期是不是花钱大方,据说上学期魏檗跟她说了啥……   你们没发现么,就连我们班主任李烛,都是不是往魏檗身边凑……   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在窃窃私语中流传。   身为当事人的魏檗,对此一无所知。   在学期末结业考试的那天早晨,纪春兰竟然出现在教室里,几乎惊掉所有人的眼珠子。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是最忙的时候,纪春兰竟然连夜赶回来考试?!要不怎么人家提拔呢,这样干事业的精神头儿,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啊!   大家在震惊和感慨中考完结业考试,这学期就结束了。   考试过后,纪春兰叫住魏檗。   用纪春兰的话说,什么结业考试,那就是个添头儿!   她紧赶慢赶,在大家伙儿考完回乡前赶回来的目的,是让新任的南常农科院院长和魏檗见个面,将来不要断了合作关系。   魏檗笑着对纪春兰说:“确实,这个原因比你回来参加结业考试合理多了。”   纪春兰闻言哈哈大笑。   新任的南常农科院院长姓孔,叫孔振飞,是个没有特点,平平无奇的男同志。中午三人在外面吃饭,纪春兰有意让魏檗和孔振飞熟悉起来,所以她没怎么说话,把谈话的时间和空间留给魏檗和孔振飞两个人。   孔振飞同样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对魏檗说:“我们做农业的农业人,工作情形不同。有的需要单打独斗,有的需要集体协作。做农业苦啊,但是我们不怕苦,我最近天天加班到夜里两三点,靠什么?!靠把我们国家农业发展起来的情怀!”   “挺好。都要有情怀才能做事。”魏檗问他:“我听纪大姐说,你们打算要上几个新品种研发实验室,什么时候能投产?”   孔振飞说起这个,双眼放光,告诉魏檗:“我们的新品种实验室,请到了院士进行技术指导,现在已经挂牌了院士工作站。实验用的仪器设备,全都是国外进口的,精度真的没得说。省领导、市领导都去参观了多次。”纪春兰听了,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什么时候能投产?”魏檗又问了一遍。她需要根据投产时间和产出能力,确定下一步合作方向。   孔振飞想继续介绍新实验室的技术水平和自己的用心,纪春兰打断他的话,跟魏檗说:“明年年中能投产。先期产量,我现在不在农科院,这是孔院长一手建立起来的,孔院长说说?”   孔振飞想了想,对魏檗说:“这个实验室,年产值一千万!”他又转头对纪春兰说:“纪局,我现在给你立军令状,年底上交一千万产值。”   “呵呵。”纪春兰干笑两声,看向魏檗。魏檗似乎没有听到孔振飞说话,正努力埋头扒饭。   纪春兰心里叹气,她知道孔振飞的德性,成天叭叭叭一张嘴说得漂亮,根本不是俯下身子踏踏实实干工作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她着急慌忙带孔振飞来见魏檗。纪春兰担心,如果没她在中间穿针引线,和魏檗保持良好关系,以孔振飞的作风,早晚要把南常农科院和油山西村的合作祸祸干净。   纪春兰想了想,索性当着魏檗的面,把孔振飞架起来。她对魏檗说:“我们孔院长有能力,一个吐沫一个坑。说道就能做到的。”她又对孔振飞说:“孔院长,南常农科院交到你手里,肯定比我强。你立的这个军令状我记住了,回头跟领导汇报一下,在明年年初南常市下发的年度工作任务红头文件里加上你的这一条。”   “咳……咳咳。”被孔振飞一句话干沉默,只好闷头吃饭的魏檗听了纪春兰的话,差点憋不住笑,纪大姐不愧是纪大姐。   孔振飞听了都懵了,我只是吹牛而已,纪春兰你玩真格的?但面子比天大,孔振飞不但不能反驳,还得感谢纪春兰对他的信任呢。   “谢谢纪局信任。”孔振飞端起自己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找个借口跑路:“天不早了,我让司机把车开来。”   看着孔振飞落荒而逃的背影,纪春兰也没了吃饭的胃口,靠在椅背上,忍不住叹气。跟魏檗说:“小魏,农科院是公家单位,你毕竟是私人。唉,要是将来合作不愉快,你也没必要看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没这么大,唉。”   唉。魏檗心里也叹气,姜还是老的辣。纪春兰已经退了一射之地,态度放得这么低,她如果态度强硬的说不再和农科院合作,反而显得咄咄逼人。魏檗只得道:“南常农科院的技术我信得过,能合作肯定要继续合作。”   不过魏檗也没有把话说死,毕竟一个单位将来的发展,和一把手的水平密切相关。像纪春兰说得,她是私人企业,不可能拖着没有动力的公家单位的“大船”往前走。她跟纪春兰说:“纪大姐,我手底下也有不少干活的人,也要吃饭,等我发工资。”   后面的话魏檗没有说,但纪春兰全明白。   纪春兰对孔振飞当院长本就十分反对,她力荐的接替自己的人是张长宁。只不过孔振飞搭上关系……“唉,妹子。”纪春兰说:“我本来不推荐孔振飞。”农科院内部争权夺利乌七八糟的事情,她想了想,终究没有说。毕竟是自己工作了几十年的单位,对单位依然有感情。   最后纪春兰只得对魏檗说:“幸好农科院是双重管辖,我在局里,农科院大事上也得听我的。你如果将来和农科院产生分歧,直接找我!我出面给你协调。”   “好。”魏檗点点头,跟纪春兰碰杯:“祝愿我们合作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   啪,清脆的碰杯声,两人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坐在回程的车上,纪春兰看着浅薄、狂妄而又刚愎自用的孔振飞,知道合作长长久久的祝愿,也只能是祝愿了。她太清楚魏檗的能力和眼界,魏檗绝对不会和这样一个人保持良好的合作。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不知道农科院还能正常运转多久,可惜了农科院里,勤勤恳恳,为院里奉献了一辈子的同事们。   纪春兰感到隐隐有些头疼。她只好停下思考,靠在汽车座椅上闭目养神。   纪春兰为农科院的未来忧虑,魏檗自然也要考虑檗杨公司的未来。   她不能把技术研发的宝,全压在已经变得不靠谱的南常农科院身上。 第101章   ◎技术入股◎   唉, 心累。   魏檗送走纪春兰,在北山农业大学附近的人行道上,往校园里走。虽然已是冬天, 但今天的气温格外热。没走多远,魏檗便解开了外面大衣的扣子。依然不起作用,背后已经汗津津的, 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沉, 似乎浸了水, 像麻绳一样捆在身上。   她索性把大衣脱下来, 搭在胳膊上继续往前走。没走一会儿,胳膊便酸了, 脱下来的大衣比在身上时显得更加厚重,魏檗抓着领口扇了几下凉风, 竟然有点儿怀念往常刮北风的日子。   热,热得让人心情烦躁。   特别是想起孔振飞, 就更让魏檗内心烦躁了。   她最怕和自作聪明的笨蛋打交道, 显然,孔振飞就是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笨蛋。这种人,有他自己的一套坚不可破的逻辑,这套逻辑像乌龟壳一样,紧紧裹着他们内里的浅薄和短视。   外人任凭说得口干舌燥,不论是温言软语推心置腹,还是暴跳如雷指着鼻子骂他们, 永远敲不破他们的乌龟壳。任凭你说得再有道理,他们两耳一堵,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心累, 发自灵魂深处的心累。面对孔振飞, 魏檗恨不得不用言语解决,而是直接上前用拳头锤孔振飞的傻脑壳!   可惜啊可惜,现在油山西村和南常市农科院因为利益绑在一起,暂时难解难分。但魏檗亟需另外的技术团队,来打破油山西村对南常市农科院的技术依赖,以便一步一步和南常农科院解绑。   “纪大姐,对不住了。”魏檗心里念叨:“你对南常农科院有感情,我对油山西村更有感情。”   魏檗琢磨,她要选个带队老大机灵的,可以长期合作的,南常农科院的技术平替。   哪怕现在团队还很小、很弱,只有一个人……   李烛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冬天里头上冒着热气的魏檗,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技术入股?我?”他不确定的指指自己,又问了一遍。   对八十年代末的李烛来说,“技术入股”这个词汇,还是太新了。哪怕他在省城,在高校,在接触各类信息的前沿阵地。原谅他吧,毕竟在如今的大学象牙塔里,还没有开始流行科研成果转化经济效益。大家一心做科研,在认知里,比起经济利益,更多的是为国家、为社会做贡献。   魏檗看他傻愣愣的模样,不知怎的,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她语气不善,问道:“你知道股份制有限公司吗?”   “这个我知道。”李烛连连点头。   魏檗的气儿散了一些。如果李烛说不知道,她刚刚立马就会走。已经被一个笨蛋气着了,今天没有心力和两个笨蛋纠缠。   好在李烛表现达标。   魏檗只需要向他解释技术入股,不用从成立公司开始讲。   “你让我以技术成果或者专利研究作为无形资产,作价出资,按折算的比例给我分红。”李烛听了,沉吟道:“听起来,我像空手套白狼。对我百利而无一害。”   他看向魏檗,问她:“你为什么不找我导师?他是这个领域的巨擘,有很多成果、专利。”   “请不起啊。”魏檗笑了一下,跟李烛说:“请你分5%的股权,请你导师得分接近50%!”   “你是图我便宜吗。”李烛玩笑了一句,话刚出口,便察觉到有些不妥。他偏了偏脸,转移话题:“我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说吧,技术入股,我需要付出什么?”   闻言,魏檗真心实意的笑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心。特别是被刚愎自用的笨蛋伤害过之后,魏檗觉得李烛如此面目可亲。   她说:“技术入股需要分担亏损。一旦入股,就要以你认购的股份为限,对公司承担责任。”   李烛点点头,责权相当,这是应该的。   魏檗又说:“技术成果入股后,你是公司股东,但你相应的技术成果财产权,都要转归公司所有。”   “公司会根据需求,投资让你研发新品种、新技术。”魏檗看着李烛,跟他说:“这些技术是你的专利,是你的。但是技术进行的成果转化,得到的经济效益,都是公司的。”   李烛沉吟了片刻。   魏檗笑道:“我来是跟你谈合作,不是强买强卖啊。你觉得合适就加入,不合适就不用加入。”   李烛抬起眼皮,看向魏檗,淡淡的问:“我不加入,你就再找别人去?”   魏檗点头:“必然!”   “如果我加入。”李烛问:“就是你的人了?以后我做科研,是不是需要听你安排?”   魏檗:……   “是和我公司合作的人!”   “具体细节商定我们会签合同,合同条款都可以讨论。”魏檗说:“我也不是周扒皮,不需要你卖身。我公司投的研发项目属于我们公司,你从其他方面申请的资金做的研发,可以是你自己的。”   “哦。”李烛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站身来,到柜子里拿了一沓白纸,递给魏檗:“现在,我们可以商讨合同细节了。”   啊,这么……这么快?   魏檗以为他要考虑几天,已经做好了在省城继续待几天的准备。   她反而突然有点犹疑:“你不用,考虑考虑?”   “我考虑好了。”李烛拔下钢笔帽,侧头看了看魏檗,“我们函授班里的人私下都传你有运道,全都往你身边挤。运道来了,我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都是哪跟哪儿……”魏檗这才知道,班里关于她的小道消息满天乱飞。   李烛噙着笑,一边写合同,一边跟魏檗聊函授班里,魏檗不知道的事情。   “我怕是上了个假学。”魏檗扶额,她完全不知道,班里竟然有那么多真真假假的八卦和小道消息流传。   大提琴般的男生和叮咚流水样的女声交织,钢笔尖沙沙作响,音符在透过窗的冬日暖阳下跳跃起舞。   跳跃到发丝上,跳跃到唇边,跳跃到白纸上。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桌边的纸篓里已经装满了废弃的纸张。改了多少稿,李烛记不清了。他右手中指已经染上浓黑的墨迹,食指上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红色印泥。   魏檗的指节也染了墨色,是指点修改时留下的。她的食指上,残存的印泥也没有完全擦干净,特别是手指两侧,留着隐隐的红痕。   合同最终敲定,两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进而相视一笑。   魏檗发现,商议合同细节的时候,两个人也有许多争执,不过,她并没有生气、愤怒的感觉,反而在探讨拉扯中,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好,大脑越来越兴奋。   棋逢对手,知音难觅。   “为了庆祝我们合作。”李烛看看天色,对魏檗说:“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吧。”   “哈哈,好啊。”魏檗收好合同,和李烛到了校外的小饭馆。   是魏檗来报道的时候,魏潭和高秀秀请她吃饭的那家小馆子。   小馆子里的陈设和菜品一如她上次来的时候,只不过……魏檗忽然升起一种物是人非的感叹。   *   吃过晚饭,送魏檗回去,临分别的时候,李烛忽然问魏檗:“为什么选我?”   魏檗定住脚步,回头看他。   她甫听时觉得好笑,合同都签完了,又问这个?本想用玩笑话敷衍过去。   话到嘴边,却又停住。   魏檗仰头看向李烛。   她忽然意识到,李烛有些地方,和魏潭很像。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决定他们未来合作,是他们未来合作的基石,开启真正合作的钥匙。   绝对不能糊弄过去。   对他们这样极聪明、极敏感,自尊心极强的人,要推心置腹,要真实。   哪怕真实不那么美妙。   魏檗认真想了想,对李烛说:“因为你现在只是讲师,说是团队,其实只有你一个人,以后慢慢再拉起来的团队,除了是你团队成员外,一开始就会打上檗杨公司的烙印。从团队招募到将来技术研发,檗杨公司会拥有足够重的话语权。”   魏檗接着说:“北山农大的讲师很多,加上各个科研院所里,就更多了。选你不选他们,是因为我觉得你,技术过硬,科研能力强。”   “这不是真话。”李烛笑了一下:“第一个理由是真的,这个不是。”   魏檗也笑了,说:“是真话,只不过包装了一下。我确实认为你技术过硬,不然我把钱砸给你,你什么都做不出来,我的钱岂不打水漂。但你技术过硬之外,我觉得……你不是枯坐书斋的书呆子,你头脑灵活,能给我们公司带来经济效益。”   “这个理由,你接受吗?”   李烛低头想了想,笑了一下,“嗯,能接受。”   两人分别时,他似乎又想说些什么,赫然转身,“魏……”然而只说了一个字……“没什么”,突然转身快步走了。一直走到很远,还在用力摩挲左手的指节。   魏檗愣在当场,右手扶在耳廓上缓缓揉搓。耳廓因为方才陌生的触感爬上丝丝麻意,是什么,或许,应该是他的手吧……   魏檗心里那个一直隐隐约约都在,却不能分明的理由似乎清晰了一点点。她选李烛合作,并不是仅仅因为跟他更熟悉,他技术过硬,似乎,她的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自己提的要求,李烛都不会拒绝。   啧,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打造一个顶尖技术团队,养成一个科研大佬,魏檗嘴角压不住得往上翘。她忽然有点懂了后世那些风靡一时的养成游戏的点在哪儿,确实,想想都要爽翻天! 第102章   ◎移风易俗◎   第二天一早, 李烛送魏檗到火车站。这一次,魏檗在市里的火车站刚下火车,就发现不远处的火车站台上, 停着一辆烧包的黑色小轿车。引得来往的行人频频观望。   油山西村的交通工具鸟枪换炮。魏俊海得了魏檗首肯后,马不停蹄,将敞篷农用三轮换成了黑色桑塔纳。   前来接站的魏俊海接过魏檗手里的行李, 引着魏檗来到车边。   打开车门, 魏檗发现, 魏红缨竟然也在车里。   魏红缨见着魏檗, 抱怨魏俊海:“我要到站台接你,他非要我在这儿看着车。”   正巧魏俊海放好了行李, 开车门时听到了魏红缨给他上眼药。他毫不示弱,阴阳怪气, 跟魏檗说:“姑是怕我来接你这一路,提前跟你汇报村里的事情呢。所以非要跟来。”   魏檗笑了, 熟悉的两人掐架, 熟悉的油山西村画风,让人感到亲切又怀念。   “别说,在外面待久了,还真挺想咱们村。”   “俺们也老想你了!”   魏红缨拉住魏檗的手,跟魏檗说村里的事儿:“你前阵子打电话交代的,哪儿的酱园厂、屠宰场啥的都来人了,在咱村里待了好几天, 也没说出个豆儿来。”   魏俊海从后视镜瞥了眼魏红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 没见识。他跟魏檗解释:“人家根本不是没说出个豆儿。我跟着他们在村里转了几天, 是因为没有确定选址。”   “嗯。”   魏檗听了, 应了一声,脑海里调出油山西村周边的地图。其实这个熟食加工厂,不见得非要建在油山西村附件,建在山水镇其他村子,最远也不过二三十里,将来修了路,也都在一个大园区里面。   如果要建在油山西村,肯定不能再占用良田。油山西村现在,在油山山脚下,其实有一块合适的地。   但这块地……   魏檗手指在车门上敲了敲,让她非常心动!动这块地,阻力会及其大,但,会成为整个油山西村移风易俗的关键!   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动呢?   魏檗看看魏红缨,看看魏俊海,慢条斯理的说:“我们村,有一块合适的建工厂的地。就在靠近油山的西北坡儿……”   “万万不可!”   开车的魏俊海猛一脚刹车,回身转向魏檗:“咱村很多人家的老林(祖坟)都在那片!”   最近几年,国家政策要求不能土葬,一定要火葬,为这,各村村部都已经焦头烂额了。所幸油山西村靠着魏檗的威望和凝聚力,加上金钱开道,火葬的能在村里领一大笔钱,才能把这事儿忽忽悠悠糊弄平顺。   现在要平坟建工厂,那不是在火药桶旁边玩鞭炮,一点就炸么!   魏檗踢了踢魏俊海的座椅,说:“你想啥呢,我能强制乡里乡亲扒坟么!脊梁骨不得让村里戳烂。”   听魏檗这么说,魏俊海勉强松了口气,然而心依然悬在半空。   魏红缨却是没什么,爱扒不扒,反正祖坟跟我没关系,我死了还不知道埋那个荒郊野岭,根本埋不进祖坟。她能理解魏俊海对“祖坟”的认同感,但她没有认同感。   她听了魏檗的话,更多的是好奇,夹杂着一丢丢的看热闹。   魏檗想了想,魏俊海已经是村里见过世面,比较开明的人了,大多数人,只能比他的反应更激烈。   呵!想到这儿,本来无可无不可的魏檗,忽然生出一股劲儿,她想起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跟两个妹妹闲聊提到的,要移风易俗建陵园献花!困难一直都会在,哪怕明年、后年,什么时候做这件事,都会遭到反对。   避是避不开的,如果想做这件事,只能硬碰硬!   硬是意志坚定,而不是手段粗暴。   魏檗下定决心要做,便不再说话,反而像闭目养神一样,靠在车上休息。   魏俊海和魏红缨见状,也只以为魏檗是闲聊天随口一说而已。   快到村头的时候,魏檗睁开眼,状似无意的跟魏俊海和魏红缨两人聊天,说:“我在省城听人说起,大领导家的墓地都用汉白玉石,都传说用汉白玉修墓,能保子孙富贵。”   “真的吗?”魏俊海听到,两眼放光。   他感觉自己知道为什么魏檗刚上车时提起坟地的事儿了,难道她想修坟?但是但修自己家的,怕人眼红破坏?魏俊海内心升起“当仁不让”的豪气来,作为魏家的男丁,要修坟、捍卫祖坟!一定要把村里的红眼病通通打倒。   如果不是手握方向盘,魏俊海当场就要撸袖子拍胸膛。好在他理智尚存,不过话音儿已经飘了,“咱家能用汉白玉修一下祖坟吗?”   魏檗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汉白玉可不能买假了,你先打听打听哪里有好货。”   “绝对不能糊弄祖宗,买材料的事情,包我身上。”   “行,你多打听打听。”到了家,下车的时候,魏檗又嘱咐了魏俊海一句:“看好了先不要买,我在省城认识了个厉害的风水先生,到时候要让先生张眼。”   “太好了,太好了!”   魏俊海一百万个同意,点头如捣蒜。这一天,更多肉文在企饿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他连家门都没有进,送完魏檗,开车拐弯直去了镇上。他干工程认识了不少人,熟人托熟人,但凡沾点边的,全都被他请托一边。   消息以魏俊海为圆心,水面涟漪似的一圈圈往外扩散。从镇上又传回村里。整个山水镇,几乎人人都知道,魏俊海要买汉白玉石。并且每个人神神秘秘的都在私下流传,据说用汉白玉石修祖坟,能让子孙发达。——我只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   等魏檗到镇上找于明忠,被好奇的于明忠旁敲侧击打听这个问题时,笑得格外真心实意。   魏檗把握住了人的心理——越是从神神秘秘处听来的小道消息,越认为是不传之密,真得不能再真的真相。   面对于明忠,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模棱两可跟于明忠说:“我确实准备买一批汉白玉石。”   说完顶着于明忠愈发好奇的眼神,魏檗硬生生转了话题。   她指着河滩村距离油山西村不远的一片儿,跟于明忠说:“于书记,我函授班里有酱园厂和屠宰场的同学,我给他们谈得差不多了,准备建一个熟食加工厂,正好把我们村的辣椒皮处理了。”   谈起正事儿,于明忠只好收起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聊起正事儿。   他知道前阵子酱园厂和屠宰场到油山西村考察的事情,当时镇里也派人一起参加了调研。镇里的同志回来告诉他,油山西村没有空地了,是不是能再腾退出一些,魏檗不回来,村里的人都不敢做主。   于明忠也知道油山西村的情况,坑塘都填了不少,他也想不出哪里还能再腾退出空地来。   魏檗点点河滩村,问他:“能镇里协调一下,建在河滩村吗?”   “啊?”   “建在哪个村,不都是咱镇里的产业,是咱镇里的税收吗?”魏檗似笑非笑看着于明忠,告诉于明忠,自己想在河滩村建这个加工厂。用地不多,五十亩地左右,暂时先上两条生产线。   魏檗把熟食加工厂的预期效益跟于明忠聊了聊,于明忠,于明忠被魏檗感动得不要不要的。大侄女,你真是,真是,不愧是在咱镇政府机关工作过的,胸怀全镇!不计较油山西村一村的得失,为咱整个山水镇做贡献!   “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让人把河滩村的支书叫来!王干事!王干事!”于明忠一叠声叫他的秘书,“去,把河滩村支部书记叫来,立刻、马上!”   于明忠哪里知道,他“大侄女”魏檗,有“胸怀全镇”的情怀,但不多。她这么做,更多的是想让油山西村的村民眼馋。   上赶着不是买卖,魏檗如今左手一招“汉白玉宜子孙”,右手一招“产业建在别村”,她才不要求着村民迁坟进公墓,她要让村里的人求着她,主动要求让祖坟进公墓,把地腾出来。   *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河滩村天降大馅饼,征地整地干得热火朝天,酱园厂和肉联厂也不断派人来商谈各种合作事宜,派工程师现场指点厂房建设。   “这里,这里要建长一点,将来机器方便安装。”   “那里,架高一点!”   “对,就是这样,挖出储存坑。”   ……   油山西村的人感觉到不对劲儿了。为什么来我们村考察的人,跑别村儿去了呢?!   更别提还听说,河滩村的人,都可以就地转成工人!   工人身份啊!   “咱村咋就不行呢?”“俺听说,咱村没地了。”“哎吆,以后好事儿都没咱村了吗?!”   “你说咱种辣椒挣钱,还是他们工厂挣钱?”   “俺可知道,他们工厂都得用咱的辣椒皮。到时候咱不把辣椒皮给他们,让他们干瞪眼!”   “对对对,要用辣椒皮,还是要求咱!”   油山西村里,因为河滩村建厂的事情,掀起了一点儿波澜。不过,还没有等这点点儿小波澜聚成起来,油山西村里众人的心绪,被一个更大的“浪头”震碎了!   不得了了!大家伙奔走相告,万人空巷。上到住拐棍的,下到怀里抱着的,全都挤到村部,伸长脖子往里瞧。更别提翻墙的,从房顶上逢里往下瞧的……   连跟魏檗不对付的老魏头,都拿着他的疙瘩拐杖,边打人边往村部院里挤:“都让开!都让开!老神仙来看得是我家祖坟!我家的!让我进去!”   大家伙儿自动给老魏头让开一条道儿,人人心里充满震撼:不得了了!咱支书,竟然从京城请来个能看风水的先生,瞧那身姿体面道骨仙风,据说是前清宫里供奉的老神仙! 第103章   ◎装神弄鬼◎   魏檗坐在村部, 给“老神仙”介绍油山西村的村干部。   从现任支书为魏红缨开始,魏俊海、韩菲菲,一个个的, 紧张兮兮上前给“老神仙”作揖、握手,态度恭恭敬敬,比面对山水镇的书记于明忠还恭敬!——毕竟于明忠往来油山西村次数太多, 大家已经对他“祛魅”。   魏檗看了, 心里忍不住直摇头。   你能让封建迷信拿捏吗, 你得拿捏封建迷信!   “老神仙”穿着一身半旧的道袍, 右手拿着拂尘,漆黑的杆, 雪白的拂尘丝线。面对前来作揖的人,微微颔首, 礼数周全却姿态出尘。   一圈儿见面下来,话还没说, 魏红缨几个, 心里已经把老头当成了世外高人。   进不了村部,扒着墙头看的村里大家伙儿,看见“老神仙”如此出尘的礼数和身段,更是扯着嗓子嗷嗷叫。   然而如此神仙姿态的老头,端着架子作揖的空儿,却不停用眼神询问魏檗:下一步干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魏檗等村干部们都和老头见完礼, 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 说道:“老先生, 今天把您请过来, 是想让您提我们油山西村掌掌眼,看看哪里风水形盛,请祖宗过去之后有宜子孙。”   老头儿微微颔首。魏俊海一下子紧张起来,目光灼灼盯着老头儿。   老头儿不好指使魏檗,便微微抬手,用拂尘柄点了点魏俊海:“你,前面带路。”   魏俊海一下子挺起胸膛,光宗耀祖,正在今日!   他上前一躬腰,问:“不知道老先生如何称呼?”   “贫道法号出云,是云中子老师的第四个徒弟。”老头儿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云中子老师仙游之后,我四处游历,后来在龙子狴犴驾下闭关修炼,参研大道。近期才刚刚出关。”   “先生,出云先生。”魏俊海更加恭敬:“出云先生您这边请。”   魏檗心里也对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这才是老江湖!她知道老头的底细,老头说得,全是真的,没有一点儿瞎话,只是,用语言把真相装饰了一下!她心里同时给李烛点了个赞,承了李烛这个大人情。   这个老头儿,其实是李烛刚出狱的师傅李四,李烛师爷的第四个徒弟。他们的江湖门派是燕子门,云中燕子,李四称呼李烛的师爷云中子,一点儿错没有。再说龙子狴犴,是传授中看守监狱的神兽,狴犴驾下闭关修炼,说白了,就是蹲监狱呗。你说人家老头儿,说得有哪一点儿不对吧。   魏檗想起闲聊时跟李烛说起她想找风水先生的时候,李烛给她推荐自己师父:“虽然老头儿正事不靠谱,但你说的这事儿,手到擒来。”   果然,老头被魏俊海引着,被村里老少爷们簇拥着,一点儿也不怯场。不但不怯场,还通过三言两语,让魏俊海把他带到油山西。   “啧啧啧。”在油山西坡那一片坟头地里,李四时不时摇一下头,时不时叹一口气,时不时碾碾本就没多少的稀疏胡子。   “唉。”   “呀”   整的围观的村民,但凡那里有自己坟头的,全都心惊肉跳。   看完了,李四啥也不说。   他可是牢记魏檗的要求。李四对李烛那点儿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的,不就是喜欢人家姑娘么。看着,你师父出马,把姑娘交代的任务完成好,给你讨老婆。怀着“不让徒弟打光棍”的崇高目标,李四一点儿压箱底都没留,把自己混江湖的手段,全使出来了。   这会子他正闷头快步往外走,嘴里念叨着,“不好,不好!死地,死地。”   听得魏俊海脸色发白。   走出好大一段路,李四停住脚步,神色严肃回头看,不发一言。   连跟着看热闹的村里人,大家都没了动静,悄悄压低声音说话,心里惴惴不安。   气氛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压抑。   “你们问啊,倒是出来个人问啊。不问我怎么往下走。”李四心里着急,没想到现在人这么……这么单纯,他还没完全发挥,怎么刚一开始,就被震住了呢。   他只好使劲儿给魏檗使眼色。魏檗心里叹口气,自己上前做这个捧哏。   “老先生,这块地,怎么说?”   “死地,死地啊。”李四松了一口气,开始滔滔不绝:“你看这地势,三面被高山围着,只留一个缺口,在风水上看,很多人都会认为是块好地方。但当年给你们看的人,学艺不精,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说完风水地势,李四又随便点人,你家是不是有什么什么事……你爹是不是曾经怎么怎么……这些事情,都是来村时通过魏檗做好的功课。   村里人却不知道,如果不是支书在这里,破四旧余风尚未散尽,说不定现在就要给李四跪下了。   “再看看。”李四示意魏俊海:“往山上走看看,站在高处,看得清楚。”   魏俊海闻言,继续带着李四,往油山上去。   来看热闹的村民们越来越多,但没有人维持,大家秩序竟然保持得不错。毕竟,现在对“老神仙”,心里都存了敬畏。   一路上山,李四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叹气。他倒不是认为风水好,风水都是混江湖吃饭,忽悠人的玩意儿,李四自己清清楚楚。他是觉得,魏檗这小妮子有点想法。这一大片荒山,开山建公墓,一人一块小墓碑,得埋得下多少人。要真让她做成了,全镇的人都埋得下。得腾出来多少地。   再说了,开山炸下来的石子,不也全都是钱吗。   里外里,她得挣多少。   白搭,白搭,自己那傻徒弟,指望什么跟人家配。   心里想着别的,李四依然尽心尽力的演。一到山顶,突然大叫一声捂住眼,过了许久,才又慢慢转头:“好险好险!”   “贵宝地竟有神灵灵性守护,方才一道金光,差点把小道的眼刺瞎。”   李四说得真真的,大家伙儿听得蒙蒙的。   然后李四从袖子里掏出三炷香…… 第104章   ◎祖宗有用◎   李四把三支香恭恭敬敬举过头顶, 行“五体投地”的大礼,把香插在地上,对着油山猛磕头。   大家伙儿被李四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震住了, 呆愣了片刻,争先恐后跪在地上。   魏檗:……   魏檗有心提点李四不要演太过,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大家伙儿还贴心的把最前头的位置给魏檗留出来——由不得她不跪。   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魏檗听着李四念念有词。间或还从袖子里掏出黄纸、朱砂, 又写又烧。   过了好大一会儿, 李四嘴里停下念叨, “砰砰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随后站起来。   李四一起,魏檗赶紧跟着起来。   村里人一个个, 也陆陆续续起来。   李四回过头,甩甩拂尘, 一脸喜色,跟大家伙说:“方才油山奶奶降下神谕, 油山西村人杰地灵。”他看了看魏檗, 把油山奶奶座下童女转世balabala 咽回肚子里。   搞迷信,要直击客户痛点,客户不喜欢的,通通不能做。   客户显然不想整太过,李四眼珠一转,拉完油山奶奶大旗,便没再扩充展开, 走起“学术”路线。   指着眼前这一片地,给大家讲解:“大家看油山的这个山头!风水首重形相, 能成形的地必吉。这片山的山脉。”   大家顺着李四的拂尘往山那边看去。   李四指点道:“你们看, 两山环抱, 入口小而窄,而内部空间圆形豁亮,恰似\'由\'字。这是典型的禄袋屋,招财旺运宜子孙的好峦头。这种峦头极为难得,是阴宅极品中的极品!”   “再看这边。”李四指着油山西村开阔的土地,“出了袋口,拥有一片假水内明堂。周围道路环绕,就是典型的\'水星环抱水\'之招财局。”   李四右手持拂尘,左手掐指演算,摇头晃脑道:“风水学有云\'山神到山,水神到水\',财丁两旺,财丁两旺之局啊。”   李四专业术语一串一串往外冒,听得魏檗都一愣一愣的,跟别说油山西村其他人。   最后,李四按魏檗提前告诉他的“客户需求”,寻龙点穴一番,把正位龙头落在魏檗要求的地方,然后以专业的风水学给魏檗提前选好的地方“释经”。   魏檗几乎忍不住要给李四鼓掌。   “老神仙”李四被簇拥着下了山坡,拒绝了所有人家的邀约和金钱,轻飘飘甩甩衣袖,告诉大家:“我早已辟谷,吸风饮露。”随后唱了个喏,坐在小轿车上绝尘而去。   开车的是魏檗。   魏俊海是没有“资格”跟老神仙开车的。   李四从后窗看,村口的大槐树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村头招手的人已经看不见了,麻溜脱下道袍,扔了拂尘,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浓茶,半躺半坐斜靠在后车坐上,叹道:“妈的,累死老子了。”   狗屁神仙,刚装的时候爽,一直端着架子,太累了。还是老子本色舒服。   对本色的李四来说,天大地大,有钱最大。   费劲吧啦唱念做打出了一通力,李四一点儿都不避讳跟魏檗谈钱。他不让魏檗送他回省城,他让魏檗把送他去省城的油费折成现钱,一并给他。把他送到县里的汽车站就可以,哦对了,也不要管他吃饭,把吃饭的费用也折成现钱给他。   到了县里汽车站,临下车的时候,李四伸出两指,在魏檗眼前碾了碾,作出点钱的动作,朝魏檗要钱。   魏檗递给李四一个黑色皮包,按李四的要求,把路费和饭钱折成现钱,多给了他一百块。想想又觉得,老头儿今天表现实在太过出彩,又因着李烛的关系,给老头儿多放了一百块的“绩效”。   李四在车里拉开皮包,拿出钱,当着魏檗的面,粘着吐沫一张张点起来。边点边发出啧啧的声音,什么徒弟娶老婆,通通忘在脑后。   “嘿!”李四把钱放进皮包,呲着大牙对魏檗笑:“比说好的还多了两百块。”   “一百块钱的路费和饭费。”魏檗说:“你今天效果出乎意料的好,还有一百块钱的绩效工资。”   “没听说过。”李四心道,什么狗屁绩效,听起来怪好嘞。他把黑皮包用道袍包住,在车里穿上自己破棉袄,再把道袍揣在胸前破袄里。李四下车,敲敲魏檗的车窗,跟魏檗说:“老板,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说罢,摆摆手,把拂尘往背后领子里一插,揣上手,耸耸肩,把脖子缩在破棉袄里,弯腰驼背朝站里走去。   好家伙!   魏檗看得目瞪口呆。   现在随便拎一个油山西村村民过来,站在李四当面,她相信,没有一个人能认出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看起来叫花子样的人,就是方才的老神仙!   这是什么气质易容术!   魏檗想起后世新闻里见过的花天酒地的和尚,那啥那啥的主持,那啥啥的道士……说不定还不如李四专业。宗教这玩意儿,魏檗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在脑后。我一个种辣椒的,只能把它当“奇招”,偶尔拿来忽悠忽悠村里人。真做事情,还是要堂堂正正,走正道。   什么才是正道呢?   比如勤劳致富、爱国爱党、参政议政。   所以对于油山西村热火朝天的封建迷信,从李四走后,魏檗不再参与,全权放给魏俊海。她则当了镇里的人大代表。镇里会议开完,魏檗被举荐到县里,当了县政协委员兼人大代表。   县人大会开完,魏檗又被举荐到市里,成了市人大代表。   市里的人大会开完,哦,还没有开完。   市里的代表们,根据行业、籍贯等等,分成了不同的代表团,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建议和议案。魏檗第一次参加八十年代的人代会,好奇得不得了,打定主意多听、多看少说话。   这个瓷杯子,跟博物馆里的一样,又土又大方。魏檗拿住桌子上杯盖凸起的小疙瘩,好奇得左看看,右看看。   “油山西村的魏檗……”   “叮当。”突然被cue到,魏檗手一抖,杯盖落到杯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抬头向上首看去,一个看起来快五十岁的男人——她认识,这是西河市分管农业的副市长毕锐——正对她点头微笑。   毕锐在正式的讲话稿中,当着所有人的面,重点突出表扬她。   “年轻、有知识,有眼光,我们的现代化农业,需要这样的人才。”   不但表扬她,还积极号召全市农业从业人员向魏檗学习:“大家要学习魏檗敢钻研、肯吃苦的精神……”   魏檗出了一脑门子汗。   领导点你,必有深意。问题是,她不记得自己跟毕锐有什么交集。若说油山西村辣椒产业红红火火,表扬她,可以。魏檗也是在名利场打滚了好久的,如果因为工作好表扬人,在如此重大的场合,点一句,就可以了。   像这样突出、重点、大篇幅表扬,要么领导跟你关系密切,正在给你造势。要么领导和你有仇,出头的橼子先烂,把你捧得高高的,自然有红眼的人狼群一样盯着你的错处,随时扑上来撕咬。   魏檗自认为和毕锐没有交情,至于得罪他,魏檗想来想去,似乎也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第一次代表团全员审议后,代表团里有人话里话外问魏檗,“毕市长之前和你认识?”   “不知道。”魏檗真心实意,一脸懵:“我从前从来没跟毕市长打过交道。”   第二次……第三次……   后面每次,不论是小范围的讨论,还是大规模的会议,但凡毕锐出席,一定会表扬魏檗。   代表团里的其他人也不再问了,还用问吗,这不明摆着,没关系才有鬼。   魏檗也从第一次惊疑不定,到彻底麻了。   反正见招拆招,他爱咋咋地吧。   既然你这么捧我,不论你心思如何,我也得宣传宣传。   魏檗忍着羞耻,亲自操刀,把自己带领油山西村发家致富的事情,写了一篇可歌可泣(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宣传文章,发给自己开人大会刚刚认识的记者。   魏檗农校毕业,又自己读了函授本科——年轻,高学历。   从县农技站辞职下海——完美契合当前发展经济大下海政策。   带领村民种辣椒,发家致富——带动致富,共同富裕!   副市长大力表扬,号召大家向魏檗学习——领导高瞻远瞩,慧眼识珠,一定会带领我市农业勇攀新高峰。   几个爆点组合下来,还不用自己动手写。记者拿到魏檗给他的宣传稿,给主编审阅,主编二话没说,当即拍板决定,发!不但在报纸上发,还要在收音机频道上广播宣传!   收音机频道,在没有电视的年代,是大家获取信息的重要途径,信号覆盖了广袤的农村地区。   魏檗这篇宣传材料随着收音机电波传到西河市农村千家万户的时候,油山西村的魏俊海刚刚把祖坟迁到由“老神仙”寻龙点穴,汉白玉石搭建的阴宅。   啊啊啊啊啊啊啊!油山西村众人都疯了!   这么神这么神吗?!啊啊啊!坟刚刚迁好,魏家的后人就被广播表扬了!据说还是被市长表扬!市长啊,别说市长,你见过县长吗!   怎么能第一天迁好坟,第二天就得表彰!搁前清,老魏家都能建牌坊了!   啊啊啊!老神仙太神了!   我家也想迁坟!我也想让祖宗保佑我,立马发达!   迁坟迁坟迁坟!   首先出头的,是老魏头的叔伯兄弟,魏俊海叫他三爷爷的那个村里大厨。论起来,油山西村姓魏的,都是一个祖宗。不过后面渐渐分了堂口,只能算作本家。   三爷爷是跟魏檗家这一支,关系最近的一支。他和老魏头,是一个太爷爷。   魏俊海迁坟,是从老魏头的爷爷开始迁的。作为老魏头爷爷兄弟的后人,这位三爷爷家的祖宗坟头,没被迁着!没能庇佑他们这些后人!   他提着烟酒,找到魏俊海家里,既不端长辈架子,也不绕弯子,直接开口求人:“俺爷爷和你爷爷的爷爷是兄弟,哪里有哥哥和弟弟不埋一起的,俺爷爷昨天托梦给我说了,他跟他哥关系好,从小到大没分开过,死了也不想分开。让俺给他迁坟,还想挨着他哥,也就是你爷爷的爷爷住。”   “你能答应不?”   “我?”魏俊海点点自己的鼻头儿,心里发虚。   别看他主持祭祖、迁坟时人五人六,又是领着磕头,又是带着敬酒,让老魏头边都没挨着,看着他跟魏家现任族长似的。实施上……   你家祖宗也想进油山上汉白玉墓地,你说啥?我没听清。   不跟魏檗说,不知道魏檗是什么意思之前,魏俊海敢自作主张,不用等魏檗回来,魏红缨都能提刀削了他。 第105章   ◎上头有人◎   魏檗远在西河市里集中开会, 魏俊海联系不到她。得不到魏檗的指示,魏俊海只得对着村里人打太极,对大家伙, 特别是老魏家一个姓的本家,想把祖坟迁到山上去的请求,咬死不松口。   谁来也不好使, 送东西也不好使。   为了放着有人偷偷摸摸半夜刨出祖宗来背上山埋了, 魏俊海一边给民兵队画“支书回来我一定建议她同意你们家祖坟迁山上”的大饼, 一边带着民兵队员们夜夜巡逻。   他如此严防死守, 反而更激起大家的“血性”。人人更加坚定,老神仙在油山上寻龙点穴寻到的阴宅, 一定是可以发家兴旺宜子孙的极品好地方!油山这么大地方,你自己家占了最好的位置, 我们想在边上跟着蹭一蹭,借点光都不可以?!魏俊海, 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村里人, 讲究的不就是个祖宗和子孙吗!   围绕着“迁坟上山”,油山西村里暗流涌动,老魏家、魏家本家、旁姓其他家、民兵队员家,各方人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斗智斗勇。   对油山西村里发生的这一切,魏俊海给她准备的这么大一惊喜,远在西河的魏檗尚不知道。   在毕锐频频向她“抛媚眼”之后, 魏檗觉得,自己应该跟毕锐当面接触接触, 探探到底是什么情况。   人代会快结束的时候, 魏檗以报纸、广播宣传离不开领导支持为借口, 约了发稿的记者、报社主编,请毕锐“大驾光临”,一起在西河迎宾馆——西河市最大的酒店——吃了顿晚饭。   毕锐对魏檗的上道非常满意,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结束后,毕锐不但给魏檗留下自己联系方式,让魏檗经营上、政策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自己,还主动给魏檗介绍起国家的扶持政策,对魏檗说:“每年三月份部里会发布项目申报指南,资金量近千万,你回去要尽快准备,二月底前把项目书拿给我看,我们争取把这个支持项目拿到。”   我们。怎么就跟你我们了。   魏檗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不相信有无缘无故掉馅饼的事情。面上却丝毫不显,推辞道:“多谢首长对我们的支持。只是我听说项目是竞争性的,我们村刚刚起步,不见得能争得过别人。”   “哈哈。”毕锐听在耳朵里,并不觉得魏檗是在推辞。他人前人后抬举魏檗,是因为上次到省里开会,袁起点过他,让他关注一下油山西村高学历年轻人带领村民致富做的红红火火的辣椒产业。   对袁起话里的意思,毕锐秒懂。   袁起和毕锐这种人,一句话里有八个弯。毕锐自然以为,所有人话里都有八个弯。听了魏檗的话,毕锐仔细一琢磨,懂了,这是在跟我对“暗号”呢。   是了,我得通过魏檗,让袁副省长知道我按他的意思办了。我还得给魏檗卖个好,让她知道这是袁副省长照应她。给袁副省长卖好,也是给我自己卖好。   对毕锐这种政治动物来说,心里跑完八百字长篇小作文也不过片刻功夫,一点儿也不耽误他接着魏檗方才的话往下聊。   “我们市里,你们油山西村是独一份的。”毕锐给魏檗竖起大拇指,“至于省里,肯定给你过,你还担心什么。”   魏檗被毕锐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惊了一下下,人家省里凭什么给我过啊,我认识省里的谁。   哦,魏檗突然噎了一下,这段时间,她有些鸵鸟心态,有意把倒霉老哥的破烂事儿忘到脑后。似乎忘掉了,那些破烂事儿就没有发生。   唉。   魏檗心里叹口气,连面上都带出了点儿无奈和无语的情态,却要接住承下毕锐抛出来的“橄榄枝”。   “我回去一定好好准备,不辜负咱市里,和省里对我的关怀。”   “你是我们市发家致富的年轻企业带头人,对你支持都是应该的。”毕锐亲切得拍拍魏檗的肩膀,对魏檗的态度越发和善。   他方才一直观察魏檗的反应,发现自己只是笼统的点了一下省里,魏檗却立马能反应过来,他说得是省里的哪一位。这说明,在魏檗心里,省里的那位领导是一定会帮她说话的。毕锐自己心里琢磨,看起来,魏檗和袁省长关系匪浅。之前想得那些扶持力度,还是太弱了。以后怎么对她,还要再仔细斟酌斟酌。   于是毕锐又向魏檗卖了个好,跟魏檗说:“你今年刚刚当选了市人大代表,不能接着再提名省人大代表了。等两年之后,年限到了,再给你提名个省人大。”   魏檗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自从GET到是袁起给毕锐打过招呼之后,魏檗脸上的笑,都是凭职业道德挤出来的假笑。   等到和毕锐分开,魏檗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按理说,政策给她倾斜,这是好事情。魏檗也知道是好事情。但不知怎的,她就是心里烦,很烦,心累。连带着看到毕锐的笑,都觉得有些恶心倒胃口。   好在人代会很快结束了,回到村里,听说大家大晚上的把祖宗尸体刨出来往山上背……   魏檗由衷感叹,还是咱村里人实在啊,你瞅瞅做事情,多直来直去!   为了鼓励大家继续直来直去(划掉),鼓励大家支持村里的工作,魏檗放出了十五个迁坟上山的名额。   她本来想让大家竞价,价高者得,仔细想了想,最后否决了这个建议。   油山西村是她根据地一样的存在,她发起迁坟上山的运动,目的是为了移风易俗,不是为了挣三瓜俩枣。   在油山西村,第一要务是种辣椒!   种辣椒是考核,种辣椒是KPI!   她以魏红缨的名义先召开村干部会,告诉几个村干部,自己打算根据每个家族今年总体种辣椒的良种产出率,和家族成员对村集体事务的贡献程度,综合打分。按照分数高低,给十五个迁坟上山的名额。   几个村干部听了,再仔细一研究魏檗发给他们的打分细则,心里一合计,按这个算法,因为自己当着村干部,对村里贡献大。家里辣椒种得也不错,肯定能排前十名。   几个村干部没有不同意的。   魏俊海也拿着打分细则仔细算,他可是给民兵们许诺过了。虽然话没有说死,也没有说每个人都能迁坟,但万一一个民兵都迁不了,以后自己的话在民兵那里就成了放屁,再也指挥不动他们了。   魏檗好整以暇,坐在上首并不催促。   除了魏俊海和魏红缨,剩下的三个村干部,韩菲菲的男人和吕顺发虽然关系不好,但确是五服内的兄弟,一个老祖宗。村干部其实只占两个迁坟上山的名额。   魏俊海给她说过他对民兵的许诺。   他手底下民兵大大小小接近二十号人,不少是兄弟、叔伯兄弟,还有跟村干部是五服内兄弟的。算下来,要迁坟上山的,也不过□□号人。   魏檗并不准备让所有民兵都迁坟上山,有差异,有胡萝卜吊着,才能奖励先进,鞭策后进,鼓励干劲儿。   按照种辣椒的水平和对村里的贡献度,魏檗算了算,不算和村干部本家的,大概有五六户,七八个民兵,可以迁坟上山。加上和村干部本家的,民兵里迁坟上山的能占到一半。   这个数量足够魏俊海和民兵交代了。   这些人分完,剩下的,基本就是不参与村集体事务的普通村民了。   没有了对村集体服务这一项,大家的得分全凭种辣椒水平。   最后剩下七八个名额,说白了,是给种辣椒的好手、能手。   魏檗基本照顾到方方面面。果然,和她想得一样,村干部们看完,没有不同意的,都催促魏檗赶紧开村民大会宣布,大家好能赶在年前迁坟。   过年就到新坟头拜祖宗了,想想就特别美!   魏檗被村干部们催的没法,开完村干部的小会,就让魏红缨打开村里的大喇叭,喊大家到村部开村民大会。   放名额出来的事情,事先可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啊!   魏红缨按着魏檗的意思,在村民大会上把事情一宣布,整个场面,顿时乱了套了!   以魏红缨的威信,根本弹压不住。   还是魏檗举着大喇叭,站上桌子,指着闹的最疯的那个,当场免了他家三年申请“迁坟上山”的资格,闹哄哄的院子才慢慢平静下来。   魏檗索性不下来了,直接站在桌子上掐腰把规则宣布了一遍,告诉又要乱起来的大家伙儿:“大家要理解,修坟容不得马虎,我们要开山平地,要选最好的材料,选良辰吉日。”她举起手往下压了压声浪,对大家说:“年前时间紧,只能赶十五个坟头的工期。但是大家不要慌,从明年一月份开始,每个季度开放十个名额。按照种辣椒和对村里的贡献得分从高到低选!”   此时有人举起手:“老支书,对俺们不是村干部的不公平。俺也想给村里做贡献,怎么做?!”   太好了,魏檗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瞧瞧,一下子为村里服务的心就起来了。   “以后每个月村里会把志愿服务的事情贴出来。”魏檗说:“根据你们上工的工时和完成质量算分数。”   “还有什么问题吗?”   村民们不再吱声。   魏檗从桌子上跳下来,把喇叭递给魏红缨。   她还是很注重维护魏红缨的支书权威的。   魏红缨给大家宣布:“稍后前十五名的得分和排名,会用大红纸写了贴在村里的公示栏。如果有人放弃迁坟,名额往下顺延。所有人明天上午村部集合,按名次高低上山选阴宅。”   魏红缨话音甫落,院子里又是一阵骚动。   魏檗低声对魏红缨说:“不要管。只要不打架,让大家随意议论。宣布散会。”   魏红缨点点头,在大喇叭了宣布:“散会!”   *   油山西村迁坟,在年前成了整个山水镇关注的大事。   一辆又一辆农用三轮车拉着汉白玉大理石,腾腾腾腾冒着黑烟,从柏油路上横穿山水镇,驶向油山西村。   听说人家的阴宅,是在省城请的老神仙寻龙点穴定下来的,保佑子孙升官发财。   听说用汉白玉石修坟,对后人有利。   “咱也用汉白玉石修?”   “你知道多少钱吗?你有那钱吗?人家油山西村修坟的钱是村里出的。”   “哎呀妈诶,咋这么好。俺咋没托生到油山西村。”   “就你这样的……”   各村的人,没有人不讨论油山西村的,人人酸到倒牙,嫉妒到眼睛滴血。   “油山西村油山西村,你干脆离婚,嫁到油山西村去吧!”从外地衣锦还乡的孙天成,回乡路上预想了无数邻里的羡慕嫉妒恨的场景完全没有出现。没有大家对他们发财的惊讶嫉妒,没有在邻里间扬眉吐气的舒爽。没有,一切都没有。   甚至他们开着吉普回乡,都没有在邻里间引起风浪。   他们预想了无数场景,只是没有想到,回乡得到的是无视。   大家的话题、目光,全部围绕油山西村,围绕魏檗。   连自己的老婆,也天天在家里念叨油山西村油山西村,魏檗魏檗魏檗……   孙天成心里憋着气,到黄大牙家喝闷酒。   黄大牙自从回乡路上,对孙天成言语里透出来的回乡扬眉吐气的想法就不认同。这会儿他纳闷的劝道:“我回来的时候,还担心咱挣这么多钱太扎眼。现在多好,闷声发大财。”   孙天成又闷了一口,看看黄大牙。他这个连襟,眼里只有钱,只要能挣钱,什么脸面、尊严,统统可以不要,这一点,孙天成极为看不上。   黄大牙也看不起孙天成。他觉得,孙天成这人,脑袋不活泛,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把得脸面看得比得实惠还重,可他的能力本事又配不上他想要的脸面。不过好在人憨,干活肯吃苦,能下力。   两人各怀心思。   孙天成咬牙道:“还是我们挣得不够多。还得多挣钱!”   “诶,对喽。”这话黄大牙爱听,“为啥不得脸,说明咱挣得还没人多啊。得继续想法子挣钱。”   孙天成发过狠,听了黄大牙的话,却摇摇头:“还能上哪儿挣钱,咱这条路,都快走到顶了。”   “离到顶差远了。”黄大牙琢磨:“你在南方也看见了,人家怎么搞的宣传。”   “咱这边不吃这一套。”孙天成说:“干个体的在咱这边人眼里,就不是个正当职业。咱这边,士农工商,挣再多钱都没当官有用。”   “确实。”黄大牙说:“咱得请当大官的来给我们站台,才能把宣传搞起来。”   “你认识当大官的?”孙天成没好气的说:“最多认识乡党委书记于明忠,再到县里,你认识谁?”   黄大牙听了,却丝毫不气馁,他呵呵一笑,“谁也不是天生就认识,现在不认识,咱不会去认识吗?用钱开路,还能摸不着门?”   然而没有人引荐,确实摸不着门。   在电视机不普及的八十年代,别说大领导住哪儿,你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属于是提着猪头,都拜不进山门。   两人喝了二斤酒,也没研究出山门朝哪边开。   “管他呢。”黄大牙说:“机会慢慢瞅,只要领导出门,在路上遇到车队咱就跟,早晚能摸着门。”   *   要不说黄大牙做生意的运道实在是好。   俩人准备的过完年去跟车队的笨办法还没有来得及实施,黄大牙就从油山西村听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他匆匆忙忙去找孙天成,拍着孙天成的肩膀哈哈大笑:“听说了吗,副省长要来了!”   “听说了。”孙天成语气酸不拉几:“你高兴什么,人家魏檗的功劳成绩。”   “你个榆木脑袋,没眼力见儿。”黄大牙说:“现成的领导,等着我们去攀。”   “人家能搭理你?”   “呵。”黄大牙冷笑,不再跟孙天成这个傻帽多说话。   副省长来,能自己一个人来吗,他没有随行人员吗?我去攀副省长,人家认我是哪根葱,我攀一个他身边的随行人员,一步一步来,才是正理儿。   黄大牙不说话,孙天成继续冒酸水。   “人家魏檗倒是一步攀上了大领导,不知道得有多高兴。”   *   话题中央,被别人以为要高兴得找不着北的魏檗,确实有点儿找不着北——愁的,忙的。   她斥“巨资”给远在西部,穷得市委大院里都安不起电话的魏潭拍电报。   “你到底是怎么给你亲爹说的?!大冬天、年根底下到油山西村来视察辣椒种植,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有毛病?!”   收到魏檗电报的魏潭,气得想砸电报机,几乎原封不动立马发电报给袁起。   他上次和袁起“交锋”胜利,连升三级,来了西部主政一方,成为了这个西部贫穷省份最年轻的县委书记,政坛明日之星。魏潭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能赢,并不是手段有多高明。除了他有疯起来谁都捅的狠劲儿,更重要的是因为,袁起老了,老到想要继承人,而正好自己是他唯一的儿子。   魏潭从那时,已经深刻探知到了袁起的“虚弱”。   如今他在西部建立自己的功业,对袁起说话更不客气,“快过年了去油山西村,你想干嘛,想演破镜重圆还是想演马前泼水,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别给我说是工作去看辣椒,现在哪片地辣椒都没长!”   给袁起发完电报,又斥巨资给魏檗发,“大妹啊,实在对不起,你多担待。真不行让魏红缨出去走亲戚躲躲,我怕她发疯。咱油山西村还得要脸,政治规矩还得讲啊。你别忘了问袁起要政策,要支持。相信以你的智慧,他肯定坑不了你,咱油山西村必定能坑他。等我回去再给你赔礼道歉。”   两封电报发出去。   魏檗收到,瞥了一眼,撕碎扔在废纸篓里。   袁起收到魏潭的电报,呵呵笑了两声。他确实想起了一些“往事”,才决定要在这时候,去油山西村。 第106章   ◎拜庙门◎   魏檗没有听魏潭的馊主意, 以“走亲戚”的名义把魏红缨远远打发走。什么狗屁“政治规矩”,什么规矩都压不过做人的道理。魏檗找到魏红缨,把事情原原本本, 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告诉她,我们村打扫卫生整理村容,村干部天天连轴转为了迎接的那个大领导, 副省长, 就是袁起。   “袁起?”   这个名字在魏红缨记忆里, 已经离她太远了。魏红缨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接着面部涨红,眼角和腮部的肌肉剧烈抖动。   她声音颤抖, 哑声问魏檗:“你给我说这话什么意思?怕我闹吗?”   不信任我?觉得我看到袁起会不顾一切往上扑?魏红缨心里充满了对魏檗看轻自己、不信任自己的愤怒!   “你这么不信任我?!觉得我一定要坏事?!”   “并不是。”魏檗直视魏红缨,认真的说:“我认为不应该瞒你, 这是对你最起码的尊重。”   “尊重?”   “对。”魏檗说:“尊重你的知情权,尊重你的选择。”   这句话像一根针, 戳破了魏红缨心中充满愤怒之气的气球。她瞬间憋了下来, 心情也变得皱皱巴巴,艰涩极了。想想自从她当村支书以来,魏檗对她处处维护,她突然觉得有点儿羞愧,对不起大侄女待自己的一片赤诚真心。   难得的,这个向命运抗争了一辈子,从来以刚强、泼辣面目示人的魏红缨, 带着赧然向魏檗道歉,“是俺不对, 把你想左了。”   “你不需要想我道歉。也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魏檗站起来, 抱住她的姑姑, “你的想法,让我感到骄傲。”。   “那俺该咋做咋做?”   当然,魏檗感受着魏红缨坚硬、嶙峋的肩胛骨,语气坚定:“不闪、不避、不躲,抬起头,做村支书该做的。”   袁起本人再是个渣,但他在副省长的位置上,要来视察,该有的规格、安保、接待,都有标准,一点儿不能少。   从镇里,到县里,到市里,一波又一波的人来到油山西村,看现场、跑路线。   刚开始的时候,县里领导来,村里大家伙还都会站在路边、村头,好奇得看着黑色小轿车车队。如果能和坐小轿车的人说上一两句话,直兴奋一两天。   到了后来,人一波波的来,油山西村的大家伙都麻木了,该干嘛干嘛,围观的和凑上前说话的都少了。   大家发现,任凭你多大的干部,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没看出比俺强在哪里。跟干部们说两句话,也不会给俺发钱,让俺吃饱饭,还不如多跟老支书说话,让她过年的时候多给俺点分红呢。县官不如现管,大干部离俺们太远,俺们也没啥要拦路喊冤的冤屈。   油山西村里的人不再关注来视察、打前站的领导,有一人却格外上心。   黄大牙!   他自从知道油山西村最近一段时间,频繁接待来调研考察的领导之后,每天雷打不动到油山西村村口转悠。   领导们也不是每天都到。   起初,黄大牙扑空的多,等三五天,能遇上一次。   最开始遇上的时候,人家也不知道他是哪根葱,对他的态度和油山西村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几次之后,黄大牙改变了策略。   他观察到,领导们到油山西村,下车之后,进村考察,一般一走一上午或者一下午。这段时间里,开车的司机总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他们要守在车子附近,免得领导要用车的时候寻不到人。   天赐良机!   黄大牙最初当作路过闲聊的样子,跟司机们搭两句话。聊得热乎起来,他便掏出自己随身带的软中华。黄大牙手里有钱,肯撒钱,舍得下本,他散烟,不是一根一根的散,他一包一包的散。   接烟的司机起初都会被吓一跳,推拒拉扯一番,没多久迷失在黄大牙“哥哥弟弟”的甜言蜜语中,心安理得的把烟揣到自己兜里。   黄大牙通过攀谈,也摸清了司机们的底细。   那些镇里的司机,县里给小官开车的司机,跟领导关系不紧密的司机,他渐渐只保持面子上的熟稔。使出浑身解数,铆足了劲儿巴结给县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张卫国开车的司机黄先平。   为了和黄先平搞好关系,黄大牙不惜编造家谱,和黄先平续上了本家。本来黄大牙想和黄先平续成本家兄弟,续的时候转念一想,黄先平是副县长张卫国的大舅哥,我年纪比黄先平还大,难道将来和张县长打交道的时候,还要让张县长叫我哥哥吗?那张县长还跟我打个屁交道!   现在是我求人,得拿出求人的姿态来。为了挣钱么,不寒碜。   到嘴边的“我也从先字里起”在舌尖转了一圈,说出口,变成了:“我爹也从先字里起。”   把黄先平往上抬了一辈,自己当了他大侄子。   “叔,最近有空吗,我去县城里找你吃饭?”   续上亲戚关系,黄大牙硬硬邦邦以大侄子自居。黄先平被大侄子捧得晕晕乎乎,他心里也有数,大侄子为嘛会成为他大侄子。   黄先平收了大侄子几箱好酒好烟,吃了大侄子几顿好饭好菜之后,投桃报李,有一天跟他大侄子说:“今天有个局,你带两箱酒过来吃饭陪客人。”末了点了他一句:“自己家的饭局,你张叔也在。”   黄大牙乍一听“张叔”的说法,愣了一瞬,接着,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狂喜。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正式跟张卫国搭上线了!   *   袁起正式到油山西村的前一天,副市长毕锐提前来看现场。   毕锐过来,比袁起过来的接待规格,几乎差不到哪里去。   从南涿县到油山西村,所有的党、政一把手,政府分管负责人、农业局的局长、副局长们,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到油山西村。   把在村里整现场的魏红缨唬了一跳。   她的心怦怦直跳,将要跳出嗓子眼。要说什么,装作不认识?他看见我会有什么反应?   等人群走到跟前,魏红缨定睛一看,正中间的那个人,不认识。   她眨眨眼,我认错了?袁起变化这么大?   她正胡思乱想,耳边听到魏檗正在说话:“毕市长,这是油山西村现任支书魏红缨。”   毕、毕市长?不是袁起?   魏红缨的心,“咚”一声落到肚子里,方才憋在皮肤下的汗,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歪,是被自己的没出息气歪的!自己先前跟魏檗拍胸脯保证不会掉链子,刚刚差点儿掉链子,幸亏来的不是袁起,若是袁起,自己方才要出大丑了!   魏红缨啊魏红缨,提起你的志气来!   魏红缨深吸一口气,笑容满面,走在前面给大家引路。一路上从从容容,做着魏檗介绍时的点缀和捧场。   毕锐临走的时候,于明忠坠在队伍的最后面,跟魏檗说:“特别棒!明天袁省长来,按今天这样走就可以。”说完,他又忍不住侧身,对落后魏檗半个肩膀的魏红缨竖起大拇指:“你今天的表现,这个!”   “于书记您过奖了。”魏红缨抿嘴笑了一下。于明忠走了,她忍不住拉着魏檗问:“怎样,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   “特别棒。”魏檗直视她的眼睛,认真的说:“姑姑,你方才介绍的时候,周身在发光。”   “哈哈。这是什么话!”   魏红缨笑着拍打魏檗的肩膀。夕阳坠落,橘红色的彩霞铺满天边,直直铺到油山上,铺到村子里。魏红缨停了玩笑和羞赧,定了片刻,突然道:“魏檗,你也在发光。”   是你发出的光,照亮了我。   明天,我会做得比今天更好。   毕锐从油山西村回程,他并没有再回市里。从西河市过来太远了,明天,他要提前在油山西村的现场,等着袁起袁副省长的到来。这是规矩,也是礼仪。   为了能提前到油山西村,他晚上住到了南涿县县城的招待所。   南涿县的一把手,是高昊走的时候,推荐了当时的县长接任的。高昊调到省里之后,和袁起之间,呃……因为儿女搞出来的恩恩怨怨风言风语,毕锐吃瓜也吃了个撑。   他是明打明站队的袁起的人,跟高昊的人在一起吃饭,只能聊些大面上的,工作上的事情,往深里聊,很容易尴尬。所以公务接待的晚宴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吃得很快,八点多钟散了场子。   散场之后的第二场,不再是公务接待,而是亲朋、好友之间的私人聚会。   在南涿县,能跟毕锐说得上一句“来私”——有私人往来——的,是张卫国。   他跟毕锐是同乡,往前论,能论到高中校友。   因为年龄差得不大,说起来,还有几个恩师,是同一个人,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同门师兄弟”。   毕锐到南涿县,张卫国于公于私,都要请他吃饭。   请毕锐吃饭,自然不能去差馆子,要去好酒店,喝好酒。吃完饭,说不得还要洗脚,一通折腾下来,抵得上张卫国大半个月工资。张卫国才不想自己出钱。   可临近年底,张卫国今年的副县长工作经费,已经花完了。   他的大舅哥兼司机给张卫国出了个主意,问他:“你还记得上次吃饭,见过的那个黄大牙吗?喊他过来?”   “他是干什么的来着?”   “他是山水镇的,也是卖辣椒的,挣了不少钱。”   “好!”张卫国一拍大腿:“也是搞农业的,巧了!叫他来也不突兀。我先去陪毕市长,你到他家接他!”   在家中闲坐的黄大牙,听到他叔黄先平带来的消息,喜从天降!   我带着猪头,终于拜进庙门了! 第107章   ◎魏红缨和李静◎   魏红缨先前经过毕锐来时似真还假的一遭, 所有的情绪都已经用尽了。等正主儿袁起真正来的时候,魏红缨早已调整好心态,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不就是袁起吗?不就是之前跟他有过一个孩子吗?多大点事儿。   魏红缨站在魏檗身后, 已经想得明明白白。   那些畏惧袁起、巴结袁起的人,是因为有所求。我一升斗小民,底层的不能再底层的老百姓——你说村支书, 这是村民民主选出来的, 什么叫村民民主啊。   你省长权势再大, 还能插手某个不知名的镇里不知名村子的村支书任免?   县长直接插手, 都丢不起那人!   至于求其他的,我呸, 魏红缨心里骂到,难不成还要求他再续前缘, 脏了我的眼!   无所求,无所畏, 什么叫无欲则刚啊!   魏檗看向魏红缨, 魏红缨把碎发往耳后顺了顺,向魏檗微微点头,你姑如今无欲则刚,绝不会给你掉链子。   魏檗并没有看出魏红缨的“无欲则刚”,她觉得魏红缨战意盎然。   管他呢。魏檗心想,我就是个私营企业老板,村里出什么状况,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袁起既然要来,总不会这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吧。   还真没有。   袁起见到魏红缨, 脑袋瓜子嗡嗡的。他知道魏红缨在油山西村, 他以为, 老魏头、魏红缨这些人,只会在人群外围,内心煎熬而又深刻后悔的远远望他一眼。哪里想到,魏红缨会堂而皇之的站在他的面前。   看起来还是油山西村负责接待的主人之一。   袁起的脸色登时拉了下来。   特别是魏红缨言笑晏晏,毫不在意引着参观的一行领导往村里去,更衬得袁起特别小家子气。   毕锐悄悄拉住袁起的秘书,又拉着魏檗落后两步。毕锐脸色也不是很好,他还未开口,袁起的秘书韦音张口便骂:“干你娘,你们村搞什么幺蛾子!”   魏檗火蹭一下冒起来,抬手给韦音一耳光。   “我日……”韦音挥舞拳头。   呼啦啦,周围围了一圈油山西村的青壮,个个神色不善盯着韦音。   “祖宗,祖宗!”毕锐死命拦住韦音:“消停点吧。还嫌省长不够烦吗。”   他又跟魏檗说:“你也是我祖宗。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能给我说说,咱看看能想法补救一下吗?”   “呵。”魏檗冷笑一声。她以为,袁起既然特特挑时间到油山西村来,对村里见到什么人,得心里有数才对。   看起来,他似乎一点儿数都没有。   魏檗哪里知道,这年头,很多人都把领导当弱智伺候。比如韦音那样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方方面面提前打点周到。绝对不能让领导“大宝贝”有一丝一毫不开心。   在别的地方,魏红缨这样身份的,还站在领导跟前,早就像魏潭之前说得那样,在领导来的时候远远打发走了。   像油山西村这样头铁的,袁起多少年都没遇到过。   魏檗听毕锐明里暗里怀疑魏红缨这个接待人选有什么不对,韦音嘴里不干不净,让她赶紧说。   “我敢说,你们敢听吗?”   “不敢!”毕锐立马接话,感情这个人选还真有不对!既然有不对,那我还真不敢听!   韦音倒是想听,毕锐以他侵淫官场几十年的敏感度,死命拉韦音走。   韦音不服,“毕市长,你别拉我,我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   “兄弟,老哥跟你爷爷都是同事。”毕锐说:“不会坑你。”   “支书?”   村里的民兵青壮凑到魏檗身边。   “算了。”魏檗摇头道:“别犯法。”   队尾的这一点点小骚乱,并没有引起前面大部队的注意。魏檗跑快几步,跟上前面的大部队。现在大冬天,地里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只能对着空地指指点点,这是什么,开春种什么。   魏檗跟上的时候,魏红缨正指着油山西村的一片田野,不知道跟袁起说些什么。   两人远远的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大部队落后了五米左右的距离。魏檗心里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但也没想太多。正准备往前去一点,被队伍外侧,进不了核心位置的于明忠一把拽了回来。   于明忠说:“袁省长不让跟太近。”   ???   魏檗盯着袁起。魏红缨按照村里早已经排好的路线,看完大田,转过弯带着大家到村部。   转弯的片刻,魏檗看到,袁起脸上已经没有了乍一见到魏红缨时的愤怒,反而带了点奇异的怀念的神色。   看完现场,到油山西村村部会议室里座谈的时候,袁起和蔼亲切的跟魏檗谈话,一副长辈看争气后辈的态度。恶心得魏檗差点儿把隔夜饭吐出来。   卧槽!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魏檗真特么,打心底里泛恶心。突然理解了魏潭,她想跟老哥说,搁我我也得想尽办法把袁起给祸祸了!   袁起、毕锐、韦音,魏檗背在身后的手指轻动,思量着几个人谈话里透出来的信息。适当的时候,可以跟老哥交流交流,对一对消息。   看起来准备了很久,实际上纯粹瞎糊弄的油山西村接待副省长任务终于结束。几天之后,于明忠给魏檗反馈省、市对此次接待任务的评价:“尚算圆满。”   魏檗心道:你确定?嘴上却说:“领导满意就好。”   除了,呃……一丢丢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大家对油山西村此次的任务完成情况,给予一致好评。   袁起就不说了,生活么,小意外说不定也会变成小惊喜。   毕锐和韦音,本着领导满意就是我满意的态度,既然领导满意,咱还说什么呢。特别是毕锐,通过到山水镇,又认识一个农业方面的能人!黄大牙如今三天两头往毕锐家里跑,把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各地特产、黄金摆件、工艺品,变换着名头往毕锐家里送。让毕锐狠狠过了一把肥年。   油山西村兵荒马乱的接待结束后,也封了印章过年。   谢明月、魏洁都放了寒假,魏檗把谢明月接到自己家。   年前送节礼的时候,路过油山西坡汉白玉石的墓地,魏洁对自己大姐姐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姐,你去年说的,让所有人到公墓献花,今年竟然做成了!”   魏檗笑道:“离目标还差得远。”   谢明月听了,忍不住问魏洁,魏檗姐姐定下的什么目标。   魏檗在前面走,两个妹妹在后面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忽然,谢明月拍着手跟魏洁说:“你看像不像咱仨现在这样。”   魏洁:“什么样?”   谢明月:“现在这样,魏檗姐姐在前面走,带领我们登山。我们两个在后面跟,跟着魏檗姐姐的指引往前走!”   谢明月说得模模糊糊,魏洁却听懂了。   “还真是的!”魏洁说:“咱以后就这样走,一辈子这样走!”   送节礼的时候,魏檗替谢明月准备了一份,送到山弯村的老花支书家。   老花支书自从冬天以来,身体一直不好,断断续续咳嗽,到了年根下,连床都下不来了。他见着魏檗,见着谢明月,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就没了力气。   谢明月见着老花支书,就想起自己的爷爷。她在屋里陪老花支书,魏檗到屋外,寻李静说话。   对于老花支书的情形,大家心里都有了准备。   李静说:“唉,俺公公做了一辈子好人。临了临了,还撑着一口气,不愿意在大年根底下,给大家添麻烦。”   魏檗想起第一次见老花支书的情形,眼眶忍不住发酸。她似在说服自己,也在劝李静:“等开了春,天气暖和,花爷爷说不定就能好。”   “但愿吧。”李静点点头,不再说话。   愣了一会儿,她又重新开口,犹豫里带了些跃跃欲试,对魏檗说:“俺公公说,他万一不行了,让俺接山弯村的支书,你说俺能干了不?”   “怎么不能。”魏檗心里生出不由自主的欣喜,像一棵小小的幼苗破土而出。   她刚刚当村支书的时候,十里八乡侧目。现在,魏红缨、李静,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女性当村支书,是一件可以的,很正常的事情。   “俺怕压不下村里的刺头。”李静在火堆前搓着手:“俺公公一不好,村里不服的都跳出来了。还有俺自己家里,大伯哥也想当支书。俺公公是支持俺的,他说只有俺能跟你配合好,带着村里人过好日子。”   “镇里于书记也说,支持俺。”李静问魏檗:“你当时,村里有反对你的吗?”   火光映着她的脸,魏檗轻笑,“可太多了。我亲爷爷都反对我,一顶孝道大帽子扣下来。你村里的,至少跟你是平辈。”   “这倒是。”   “村里的人情道往,你比我熟。静姐。”魏檗告诉她:“有时候,该有条条杠杠的,一定要有条条杠杠,不能一味讲人情。说白了,要萝卜加大棒,分而治之。一个家族内部,本家兄弟之间,利益都是不一样的。”   李静听了默默点头,认认真真琢磨魏檗的话。   魏檗也没有说话,默默往炉子里添柴,只余冬日北风和炉火里噼里啪啦木材燃烧爆裂的响声。   过了不知多久,谢明月红着眼眶从屋里出来,魏檗站起身,和李静道别。   李静说:“现在家里这个情况,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静姐,咱自己人,不讲这些虚礼。”魏檗拍拍李静的手。   李静反手握住魏檗,仿佛在从魏檗身上汲取力量。 第108章   ◎南繁基地◎   魏檗要去别人家送节礼, 钱茂、王阳等人,也都到魏檗家来送节礼。过年人多事杂,钱茂和王阳只略略聊了几句在外面跑市场的时候, 遇到了黄大牙和孙天成两个人,打着“山水镇”的名义,用低于市场价的价格, 卖出苗率低的种子。   魏檗详细问, 是买“檗杨”品牌的种子, 还是卖山水镇产的种子?   钱茂和王阳想了想, 告诉魏檗,黄大牙他们倒不敢直接假冒“檗杨”的牌子, 用的都是山水镇。   这种事情没办法,挡也挡不住。魏檗知道, 跟茅台酒和茅台镇酒一样,也不能说人家是假的。总归要自己做大做强, 太阳周围, 看不到星光。并不急于一时。   所以魏檗便没有在大年根底下,拉着王阳和钱茂“卷工作”,留下节礼,给他们压上点礼物,“放”他们回家。   今年过年,魏潭没有回来,谢明月却来了。   他发电报给魏檗, 让她代给魏建岭和韩云英拜年。魏建岭和韩云英自从袁起走了之后,一直心里乱糟糟的, 魏潭过年不回来, 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是不是认祖归宗, 到袁家去过年了?”   “他老子现在是省里的大官。”韩云英一时也觉得魏潭不回来,能理解。省里的大官,跟我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任凭魏檗再三说魏潭现在真的在西北吃沙子,魏建岭和韩云英依旧半信半疑。   而谢明月呢,她爷爷刚去世半年多,按照规矩,她过年不能碰大红色的东西。哪怕能碰,谢明月也难免想起爷爷,阖家欢乐的日子里,愈发难过。   总之,魏家这个年,过得不咸不淡,没怎么有过年的欢乐劲儿。   和魏檗不同,李烛这个年,倒是过得,极有过年的氛围——催婚。   他师父李四,今年从大牢里放出来了。到油山西村给魏檗装了一回神棍,回来逮着几乎就在李烛跟前念叨,油山西村的那个女娃娃好得吆。   念得李烛心烦意乱,索性把房子给了师父,自己一心扑在实验室里,天天不回家,在实验室打地铺,没黑没白卷工作。   大年三十这一天,他的新品种抗性实验结果终于出来了,李烛眉飞色舞,几个新品种的抗病、抗虫的性状表达都特别好!下一步就可以计划在大田试种!   他激动难耐,还没打电话跟魏檗分享好消息,就被来实验室“逮人”的李四滴溜走了。   “大年三十,快八点了!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   听到李烛要给魏檗打电话的时候,李四一把掌拍到李烛后脑勺:“你似不似傻!这都几点了,人家家里团聚过年的时候,你往村部打电话,让她摸黑去接。你似不似傻!”   李烛被师父“没我你打一辈子光棍”狠狠教育一通,被李四拎了回去。   他没有亲戚朋友,李四更没有。   从年三十,到年初五,李烛灌了满满一耳朵“追魏檗秘籍”。你这么能,你咋打一辈子光棍呢。李烛对李四的秘籍嗤之以鼻,只不过,他反驳,李四言语镇压。他反抗,李四武艺远远高于他。   好容易熬到初六,李烛飞一样逃回单位实验室。   刚到实验室,便接到他师兄打来的电话,告诉李烛,之前他打听的海南南繁基地,正月十五之后,就要放开,可以私人承包租赁!   李烛谢过他师兄,这是大事情,什么过年不过年,像李四说得,过了正月十五再告诉魏檗,黄花菜都要凉了。   他正准备打电话,又被来逮他的李四打断了。   “你似不似傻!你似不似傻!”李四听了前因后果,巴掌又拍上李烛的脑门。   “按你说的,这是大事儿。加上你那个什么什么新品种,两件大事儿,还不值得你去油山西村跑一趟吗?”   “啊……这……”李烛反而犹豫了:“毕竟还没出年,似不似,是不是不好?”   “你小子,太没眼力见了。”李四恨铁不成钢,“年前和年后能一样吗。年后是什么时候?”   李烛摇摇头。   李四说:“年后是相亲的好时候。你信不信,魏檗这样的好女娃,相亲的能从她家排队排到油山顶上去。你说你要不要去!追女孩子,要什么脸,不能要脸面!”   李烛“腾”得涨红了脸。既有被李四的话挑起了的担心焦虑,又有被李四直白说“不能要脸”的羞愤。   李四拿手指头隔空点他:“你就是太要脸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来逮人的李四,反而不再让他回家,自己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了。   李烛在实验室里,看着电话机,手在电话机听筒上,拿起-放下,拿起-放下,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最后一咬牙,一狠心,扔下电话,去了!   冒着寒风走到火车站,临买票的档口,心里的勇气不知怎的,突然又散了。   “你看你这怂劲儿。”李四叼着烟,喝着酒,看着脑门冒汗进家门的李烛。   “我怎么能空手去。”李烛嘴硬:“我卖点东西,明天一早去!”   李四指指墙根:“别怂,东西我给你买好了。”   你……   李烛被赶鸭子上架。   初七这天早上,两手提着满满登登的东西,登上了去油山西村的列车。   一路转车,天擦黑的时候,到了魏檗家门口。   幸好,他师父李四说得,魏檗家门前等魏檗相看的男人排队排到油山顶上的情形并没有出现。李烛站在魏檗家门口,心里默念斟酌了一路的,开门见人后的第一句话。   自认为准备差不多,“咚咚咚”,他抬手敲门。   开门看到韩云英惊喜的脸。   “哎呀,李烛。”韩云英一叠声问他怎么来了,路上怎样,吃饭了吗,饿不饿。又一叠声叫魏檗,家里来客人了。   韩云英话又急又密,李烛好几次张口,心里斟酌了一路的话,没一点儿出口的机会。   韩云英是真高兴啊。   儿子没回来,姑娘依旧没对象。往年还有媒婆上门,自从魏檗发作了吕家,又带领大家发家致富,大家见了魏檗,全都恭恭敬敬。谁还能想到,这还是个未嫁人的大姑娘呦!   李烛的到来,给韩云英愁云惨淡的内心,吹了一阵轻风。   魏檗却没什么好心情。   她最烦这种超出她掌控之外的情况。   魏檗略微皱眉,语气里带了些微不悦,“你怎么来了?”   李烛突然觉得自己琢磨了一路的话不合时宜,他连忙说正事儿:“我师兄来电话,海南的南繁基地决定开放私人承包,正月十六起开始交钱签合同!”   魏檗的眼睛刷得亮了。   李烛话音不停,语气极快:“我目前做出来了三个抗性品种,可以进行大田试种。”   “真得吗,太好了!太好了!”魏檗激动拍着李烛的胳膊,这时候,她才发现,李烛两手里提着的东西,还一直没有放下呢。被魏檗一说,李烛也才发现。   “哎呀,这事儿整的。”韩云英连忙打圆场,结过李烛手里的东西。   魏檗拉李烛坐下,又叫出来谢明月、魏洁和魏汾。她问妹妹们:“想不想去海南玩儿?”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小魏汾立马跳起来:“我要去,我要去。”   魏洁和谢明月两个大姑娘,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亮亮的,充满希冀。   魏檗跟李烛说:“我一定要去的。南繁基地我一定要去承包,准备十四或十五去,不在家过十五,你……方便吗?”   李烛点点头,心道,我可太方便了。李四会双手双脚赞同我去,只要给他留足钱,他才不盼着我在家过十五。   “我师兄这几年一直在南繁做实验,去的时候我提前跟他联系。”李烛正事儿相当靠谱:“再把我新做出来的品种带着。如果真承包下来地,现在就可以种上,能省一季的时间。”   魏檗看看魏建岭和韩云英,知道他们两个人,十五之前是决计不会出远门的。她吩咐魏汾:“你跑快,去叫红缨姑姑来。”   魏檗猜着,魏红缨过年闲下来,和王光棍大眼瞪小眼,估计也不会太愉快。   大家一起去海南,一是开开眼长长见识出去散散心,二是如今路上依旧不安全,人多,大家分散带钱,万一某个人被偷了被抢了,不至于损失惨重。   魏红缨很快到来。听说魏檗要带她去海南,比魏汾还要高兴,抱住魏檗的肩膀乐得直跳。   “俺听说海南现在都不用穿棉袄!还有大海,俺这辈子还没见过大海呢。”魏红缨恨不得立马出发:“咱啥时候去。”   魏檗看看李烛:“你觉得呢,十四去还是十五去?”   “我都可以。十六号开始,十五去,能来得及吗?”   “啊,十六号就要办事儿?”魏红缨吃惊看向魏檗:“俺听说咱这里去海南,得七八天!”   魏檗笑了笑,你们呐。咱虽然在村里,看看咱村的营收,看看自己一年拿到的分红,咱现在已经发达了,想事情不要在乎钱!   她笑眯眯跟大家说:“我们坐飞机去!”   “哇!!”魏汾惊喜的大声叫,魏红缨哐哐拍桌子。   魏洁和谢明月惊讶得捂住嘴,连李烛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用肩头顶顶李烛:“差旅费给你报销。”   “不……不用。”李烛结结巴巴,耳根又红了。   魏檗不容置疑,手掌拍他的肩:“我说报就报!”   她又跟魏建岭和韩云英许诺:“你们别眼馋,如果此行真能承包下来地,出了年让魏俊海带你们也去海南!”看着魏建岭和韩云英亮起来的眼神,魏檗心里默默加了一句,种植基地需要人看场子,以后少不得要轮流去。 第109章   ◎南繁基地(二)◎   阳光、沙滩、海浪、椰子树。与寒冷的北方截然不同的风光景物。   正月十四这一天, 魏檗一行落地海南。   出了飞机场,坐上李烛师兄的农用三轮车,一路沿着种满椰子树的小路, 听着哗啦哗啦的海浪。   暖风拂面。有海鸥时起时落。   “这是什么“?”   “哇~~”   “快看快看~~”   一路惊呼不停,欢声笑语不断。   到了招待所,招待所大厅里满登登的人, 天南海北各地的口音。   魏檗和人略略一聊, 发现大家伙儿全都是因为南繁基地的事情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不知是故意还是信息不准确, 每个人对于此次放出多少地,每亩多少钱之类的信息, 各不相同。   招待所此时尚属于官方机构,第二日, 招待所大厅在醒目位置挂了水牌,上面张贴了这次南繁基地承租的官方信息。   魏檗和李烛挤在人群里, 公告上说, 此次可供承租的土地共有一万公顷,要求承租人必须是单位或者集体,五百亩起租,每亩年租金五十元。租期最低十年,最高三十年。   李烛看了公告,低声跟魏檗说:“一下子拿出来十五万亩,力度这么大, 给大家都吃了定心丸。”   魏檗没说话,点点头。公告里显示出的干事创业的决心和“一掷万顷”的豪气, 正是这个时代的特质。   正月十六, 承租开始, 在酒店的大宴会厅里,魏檗见到了这个时代疯狂、热烈、不理性的另一面。   仿佛是为了报答当地“一掷万顷”的仗义,天南地北的承包客,人人把装满钱的黑皮包举过头顶。   每个人的黑皮包极为类似,里面的东西也极为类似。   金钱,和野心。   几乎人人起租一千亩,租期三十年。有人抢到好的地块时,竟然现场叫价竞拍。一处交通便利、灌溉方便的地块,叫价一路飙升,到了每亩五百元才堪堪停住。看得魏檗直抽凉气。   五百元一亩,已经是新千年之后的土地承包价格了!魏檗在心里飞快的替承包人计算了一下成本,反正以她种辣椒的收益,五年内是决计回不了本的。   然而现场竞拍仿佛一枚炮仗,引燃了本就热烈的现场氛围。手里抢到好地的人,坐地起价,迅速收割金钱离场走人。人人如同打了鸡血,愈发热烈得去抢尚未承包出去的土地。   在这种氛围中,魏檗也不得不上前拼抢。   本来一万顷土地,轻轻松松能租到合适的地块。结果现在有人大量拿地,高价抛售……   主办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虽然本能意识到不对,但……正值“市场经济”昂头起步时期,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应该制止,还是应该遵循“市场经济”的原则,随他们去。   李烛护着魏檗,在狂乱的人群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挤到“官方”承包的桌子前。   “一千亩,三十年!”魏檗把自己的身份证,公司营业执照复印件和黑皮包里的定金拍在桌子上。   “一千亩?”   在开口五千、一万的数字中,听到一千亩的数字,工作人员顿了顿,犹豫问道:“你确定?”   “确定。”头脑冷静理智的魏檗点点头,忍不住跟工作人员吐槽:“你难道不觉得,我这种才是正常的?”   ……   魏檗的一千亩地,交通不是最方便的,水源灌溉却十分好。在全部的一万顷土地里,属于中等偏上等次。   正式签过合同,汇过款之后,魏檗带着大家伙,到了自己承包的地方,海南三亚的一个小镇。   在这里,辣椒一年四季都能栽培。   魏檗她们刚到的时候,租住在当地人的房子里。魏檗出钱请当地人帮她整地,还帮她修了两间简单的小木屋。小木屋修好后,她们搬到了小木屋去住,正好村里有人家里的母狗下崽,魏檗抱过来两只小狗,一只黑,一只白。   地差不多整好的时候,她们已经在海南待了半个多月。魏檗和李烛天天下地,晒得比初来时黑了两个色号。谢明月、魏洁和魏汾也惶不多让,天天在外面跑,吹海风,吃椰子,不玩到天黑不回来。   只有魏红缨,初时和大家一样兴致勃勃,待了两个星期之后,开始有点坐立难安。她担心自己出门这么长时间,油山西村出现权力真空,魏俊海在家里“抢班夺权”。   她暗搓搓问魏檗:“怎么时候能回去?”   魏檗说:“我要等着这一批实验品种出来,才能回去。”她跟魏红缨说:“不然你先回,让魏俊海带几个人过来!”   “哎呀!”魏红缨喜上眉梢,魏俊海一来,他趁我不在家抢回去的权力,立马又没了。可转念一想,魏红缨又犹豫道:“他们能来吗?”   “咋不能来。”魏檗嗤笑:“你在这儿待久了,觉得也就这样,没村支书大权在握香。他们没来过,一个个可不得争着抢着想来。”   “这样。”魏檗告诉魏红缨:“到海南来是奖励,你回去问咱村里年底前选出来的那些种辣椒能手,有愿意来的,从第一名往后排,排十个人过来。让魏俊海带队。”   “对了。”魏檗说:“让魏俊海把我爹妈也送来。”   她心里琢磨,等魏建岭来了之后,就给他按个檗杨公司驻海南分公司总经理的名头,让他平日里在这边看场子,绝佳流放(呸呸),绝佳养老地。   魏红缨带着要开学的三个妹妹回了油山西村。   回到村里,海南岛的新奇见识,冬天暖和得只穿单衣,高大的椰子树,长满刺的菠萝,特别黏特别甜的菠萝蜜;闻着特别特别臭,吃着老甜了的榴莲……随着她们的描述,海南岛在油山西村村民心里,变成了梦一样的“理想之国”。   当魏红缨宣布,选十个种辣椒小能手前往海南时,被选中的村民激动得不知道怎么是好。   其他人,眼红,眼红今年就好好种辣椒!   *   魏檗在当地正式注册了檗杨公司的分公司,把之前雇来整地的短期工,转了一部分当檗杨公司的正式员工。   油山西村的种辣椒小能手们名为旅游,实为出差打工到了海南后,魏檗让油山西村的人做小组长,每个人带十来个“徒弟”,把种辣椒的心得体会教给徒弟们。   魏俊海来了后,她又让魏俊海当监工,正式拉出院子,建起围墙,在临时小木屋旁边建长居的房子。还在工地上挂了一块“檗杨公司(海南)”的牌子,指着魏建岭告诉工人们:“这是分公司的总经理。”   “总经理好。”“总经理早!”   “总经理。”……   工人们一口一个总经理,生生把魏建岭叫出老太爷的感觉。在油山西村压抑了许久,有志不得伸展的憋屈,在这里得到了释放。   李烛带来的实验品种出了苗,苗期表现极好,和实验室表现几乎不相上下。   眼看离种子收获没有几天,魏俊海急匆匆的赶来。   他在工地做监工,有时也外出买材料。魏檗让他定期出去的时候,给油山西村通信息,以便及时掌握家里的情况。   魏俊海匆匆忙忙赶回来,跟魏檗说:“村里发来电报,说市里让你参加一个什么什么大会,就在近几天了。”   “怎么大会?”   “没有说。”   种子收获也在近几天了。魏檗皱起眉头。   “你放心回去吧,这里我看着。结果什么样是什么样。”李烛认真看着魏檗:“你相信我,绝对不会弄虚作假。”   魏檗笑了,“我当然相信你的人品。”   李烛得到魏檗的肯定,心里莫名由来欢喜:“如果这点小事儿都要你盯着。我这个研发,岂不是白拿你股份。”   “是的!”魏檗决定不再等,她跟李烛开玩笑:“你说得有道理,我可是花了钱的!得往死里用。”   一旁听到的魏俊海……支书,你在不经意间都说得是些什么虎狼之词啊!   魏檗回到油山西村,刚一进村,还没有到家,就被听到消息赶来的魏红缨截在半路。   “你可回来了!”魏红缨说:“外面的事情我不懂,你再不回来,李静和钱茂都要急死了。”   她跟着魏檗到家,进了家门,一壶水尚未烧开的功夫,李静、王阳和钱茂前后脚急匆匆赶了过来。   李静的公公老花,在年二十的时候去世。因为老花生前的推荐以及魏檗和于明忠打过的招呼,李静在镇委镇政府的鼎力支持下,当上了山弯村继任村支书。而她在村支书前的一个身份,是檗杨公司的技术总监。   “怎么回事儿?”魏檗见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心里快速把事情想了一遍,她问:“是黄大牙和孙天成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李静、王阳、钱茂三人同时点点头。   李静跟魏檗说:“这次市里的大会,是什么什么种子大会。”   “全国种子展销大会。”王阳接话道:“就是黄大牙和孙天成办的卖种子的大集,据说市里特别支持,邀请了全国的种子生产商、卖种子的经销商到场。还请到了省长参加,副市长还要当场讲话给他站台。”   “全国种子展销大会。”魏檗低声念叨,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上:“既然邀请全国的种子生产商经销商,邀请我们了吗?”   “邀请了。”李静点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   魏檗弹弹纸面,金箔哗哗往下掉。   看来黄大牙和孙天成下了血本。她了解黄大牙,肯下血本,那么一定有巨大的利益在等着他攫取。   魏檗想了想,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们能通过什么手段获利。   “一直都是我们在明,对方在暗。现在他们到了明处,这是好事儿。我们岂能不去看看?” 第110章   ◎种子展销会◎   魏檗把玩着邀请函, 全国种子展销大会的日期,定在三月中旬。黄大牙选的这个日子极为讲究,因为三月末四月初, 是北方大部分地区辣椒播种的适期。三月中旬,是全国辣椒种子需求量最大的时候。   在八十年代末,能有如此营销手段, 魏檗承认黄大牙是个“能人”。   更让她好奇的是, “能人”黄大牙把营销转化为收益的手段。   抱着“向同行学习”的好奇和“避免被同行坑”的警惕, 三月十五日, 魏檗按照邀请函上的地址,带着李静、钱茂、王阳来到西河市大河酒店, 参加“第一届全国辣椒种子展销大会”。   西河市大河酒店是西河市刚刚建好的,全市唯一一家三星级酒店。   为了体现对此次大会的重视, 从尚离酒店大门一里多外的地方,道路两旁就插上了红红绿绿的道旗, 每面旗帜上都印着“第一届全国辣椒种子展销大会”的字样。   到了酒店大门口, 连魏檗都惊讶得倒抽一口凉气。   在没有便宜彩虹拱门的当下,竟然全部用铸铁,搭了个类似彩虹拱门的大拱门,上面挂满鲜花彩带各种装饰。但凡从拱门下经过,没有不被震撼的。   进了酒店大堂,酒店地板贴着光滑、明亮的黑色大理石砖,巨大的穹顶上挂着金光闪闪的水晶吊灯。魏檗对此倒是司空见惯, 但对于外出住宿多是小旅馆、招待所的钱茂和王阳来说,已经震惊到失语。   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周围人的目光, 不在乎大庭广众, 直接趴在地上, 双手在地砖表面摸来摸去。好一会儿才站起身,举着手跟魏檗几个人说:“你们看,竟然一点儿脏都没有!”   魏檗四下里一看,发现跟王阳干一样事儿的人竟然不是少数!不少人撅着屁股在摸地板。   大厅里的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不一会儿,一排礼仪小姐鱼贯而出。   这些礼仪小姐,全部约莫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个个高高盘着头发,画着同样的妆,穿着紧紧包裹住身材的长袖旗袍,手上还带着白手套。   一群土包子哪里见识过这个,乱哄哄的酒店大堂登时寂静下来,针落可闻。   礼仪小姐们动作整齐划一,抬起左手作出“请”的姿势,让大家从大堂移步进会议厅。   魏檗尚觉得没有什么,李静动作却明显有些局促,钱茂脑门子又被汗映得油光发亮,王阳咽了咽吐沫,腿都快软了。   他觉得,腿软的肯定不止他自己。   会议厅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桌子上盖着墨绿色的天鹅绒桌布,每张长桌后摆着三张椅子。每个椅子对应这一个白瓷缸。横看、竖看、斜看,不论从哪里看,所有的椅子、所有的白瓷缸,全部都在一条直线上!   所有人,哦,除了魏檗,又被震撼了。特别是李静,作为组织过集体劳动的领导,震撼程度更深。   而魏檗对此只觉得心累,她对连连感慨的李静说:“把毛线绳拉直,捋着毛线绳摆就可以了。”   李静更加震惊得看向魏檗:“你知道?咋什么都知道?咱下回开会要不要也这样弄?!”   “千万不要!”魏檗立马打住李静的想法,她对这种无用的形式主义深恶痛绝。   极致的形式主义可以震撼人心,但她不需要用如此低级的手段!   而黄大牙显然需要,并且看起来效果卓著。   酒店、礼仪小姐、副市长站台,一系列组合拳打下来,任谁都不会想到,黄大牙和孙天成搭起来的,是个草台班子。   所以在下午的重头戏,全国各地的辣椒种子展示展销中,黄大牙的低价种子凭借政府信用背书,酒店财力背书,在全国各地经销商心里建立起强而有力的信任。   没有人会怀疑,价格过于低廉的种子,是不是存在什么问题。大家只觉得,物美价廉。   黄大牙和孙天成的展销摊位前,订单雪片一样飞。   檗杨公司这边,相较便冷清多了。虽然全国大半经销商都买卖过檗杨公司的种子,和钱茂、王阳也都熟识。尽管魏檗他们拿出了最低的优惠价格,但跟黄大牙那边一比,还是要高出不少。   不少经销商见讲价讲不下来,便和魏檗他们道声不好意思,转向黄大牙的摊位去。   “魏总?”钱茂忧心忡忡:“这……”   “没有关系。”魏檗告诉钱茂和王阳:“让酒店给我们打两块水牌,一块写檗杨公司的大字,另一块写不是所有的山水镇种子都叫檗杨。”   “快去。”   魏檗并没有解释原因。事到如今,她再看不出来,就不要混了。黄大牙的一系列操作,充盈着诈骗的味道。只不过如今满大厅的人全部热血上头,她如果说黄大牙诈骗,只怕会被众人围殴的满头包。   都是成年人,管好自己就行了。   她现在亟需做的,是把山水镇和檗杨公司切割,以便将来黄大牙他们事发时,在所有全国种子经销商心里,早早留下了“檗杨公司虽然在山水镇,但和山水镇的假种子不是一回事儿”的印象!   她不能让黄大牙和孙天成这两颗老鼠屎,坏了整个山水镇的辣椒种子产业!   很快,两块大牌子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立在檗杨公司展台的两侧。   魏檗左看看,右看看,犹嫌不够,索性再问酒店借来个大喇叭,录了“不是所有山水镇的种子都是檗杨公司生产的,檗杨公司,优质好种子”这句话,挂在展台外循环播放。   声音好大,刚放的时候,把临近的人都吓了一跳。   孙天成和黄大牙也听到了。   孙天成得意道:“哈哈,她急了。”   忙着点钱的黄大牙头也不抬:“管好我们自己。”   三天种子展销会,据不完全统计,黄大牙和孙天成两人,仅收订金就收了两千多万!   两千多万,这是什么样的概念!   钱茂和王阳愁眉苦脸,跟魏檗说:“魏总,咱今年辣椒种子难卖了。”   魏檗点点头。她直觉孙天成他们两个人诈骗,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暴雷。即便在播种前暴雷,经销商们要重新进货,但因为先前已经被骗了一笔钱,能再像往年那样进那么大量货的情形,估计也没有了。   “今年把已经成熟的商用品种生产规模减小,重点在新品种研发上。”她对李静说:“过阵子会来三个新品种,你在大田,带着那些技术员们推广看看效果。”   她又跟钱茂和王阳两人说:“今年没有业务压力,把你们基础工资涨上去。尽量卖,能卖多少卖多少。”   魏檗估摸着,黄大牙种子质量不好,要等今年结辣椒的时候才会看出来。然后从辣椒种植户,到种子经销商,一层一层反馈,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反应过来,最快要秋天能暴雷。最迟明年春。   明年的辣椒种子市场应该能够恢复正常。   魏檗万万没想到,黄大牙并不是种子质量不好。   他根本就没有!   纯纯空手套白狼!   八十年代末,交通不便,他和孙天成带着两千多万现金,随便往哪里一藏,像一滴水珠滴入人海,再难寻踪迹。   从四月初开始,陆陆续续有经销商寻到山水镇找黄大牙。   一开始,是离山水镇距离近的经销商们。过了发货日期,左等右等,等不到货。起初,谁也想不到是诈骗。   经销商只是上门看情况,催货。   没想到,到了山水镇,一路打听到红旗农资店,一问孙天成的老婆才知道,自三月十五日之后,孙天成的老婆就没再见过他们两个人!   再问,有没有说给我们发货的事情?   “什么货?”孙天成的老婆根本不知道。   经销商再打听到黄大牙家,黄大牙老婆同样一问三不知。   尚存一线希望的经销商,又见到了同样来催货的其他经销商同行。互一打听,全没收到货!   这时候,才入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最后一点儿希望。   “总不能亏本!”   这年头,走南闯北的经销商,人人都是狠人。   大家亏了身家性命钱,怒火攻心,五六个人聚在一起,喝几盅马尿,激起一腔血勇。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我们有理!   黄大牙和孙天成跑了,他们家业却跑不了。几人一合计,趁着夜色,踹开红旗农资的大门……   这些尚属距离近的。   距离远的那些,来回一趟成本高,内心抱得侥幸更大,总想着,是不是路上寄送的慢?   等彻底接受自己被骗的事实,来油山西村找后账的时候,不但红旗农资店,就连黄大牙和孙天成家里,也都让前几波到来的人搬空了。只留下一片光地,和几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妇孺。   距离远的经销商,来回一趟不容易。   自然不甘心看一眼就走。陆陆续续,远道而来的经销商们越聚越多。大家全部损失惨重,有人当时热血上头,压上了自己全部身家。   黄大牙和孙天成的老婆,你们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们何尝不是!   要怪,就怪你们男人!   于明忠虽然安排了派出所的人去盯着那些经销商,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总能让他们找到疏漏。孙天成和黄大牙的老婆孩子,福没有享受到,苦受得可真多啊!后来没有办法,只得背井离乡,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于明忠也没少找魏檗讨主意。   可魏檗没想到暴雷这么快,先前减少了商品种的生产。更何况,很多经销商即便想再买一点儿魏檗的种子,也拿不出钱来了。   魏檗一开始,对檗杨公司的长久合作,已经建立起良好信任的经销商,让他们先赊账拿种子,等卖出去回了本之后,再把钱给她。谢明月给她核算过,这样做虽然资金会紧张一些,但依旧可以正常运转。并且檗杨公司给南常农科院代种的种子,还有四百万的工费,五月初南常农科院会付款到檗杨公司账上。   算下来,也只有四月份,檗杨公司账面上流动资金会少一些。但对于那些经销商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会极大极大提高他们对檗杨公司的品牌忠诚度。   魏檗想来想去,认为这不是一桩亏本买卖。   然而万万没想到,到了五月初,南常农科院该给檗杨公司付账的时候,油山西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南常农科院现任院长孔振飞!   和前任院长纪春兰不同,孔振飞自上任后,眼高于顶,从来没来过油山西村。   这一次,不但来了,还特别小低伏。   一见着魏檗,跟见着亲娘一样,“魏总,我常听纪局长夸你仗义。我们院有难处,付款能宽限几天吗?”   “什么难处?”   孔振飞开始支支吾吾不说,最后实在被魏檗逼得没办法,才吞吞吐吐道:“被骗了。”   “什么玩意儿?”   “被你们镇上的黄大牙和孙天成骗了。”   “说清楚!”魏檗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你们是研发种子的,又不是经销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看着孔振飞尴尬的神色,魏檗忽然福至心灵。   我想找其他的研发,很正常,人家也想找其他的代种啊!   “呵!”魏檗冷笑:“感情你看不上和我们油山西村的合作啊。我们合作以来,你扪心自问,你们农科院,亏了吗?”   “我告诉你,我等着给老百姓发钱。”魏檗告诉孔振飞:“按合同规定的时间付款,一分都不能少!”   “你别逼我。”   “是我逼你吗?我逼你上当受骗了?没钱,拿东西抵!”   孔振飞脸涨得通红,从南常一路赶来,跟魏檗话不投机,待了半个小时不到就走了。   魏檗的脸彻底冷了下来。她跟孔振飞放狠话,但她心里知道,南常农科院是公家单位,没钱就是真没钱,东西都是国家的。即便孔振飞想拿东西抵,也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能随随便便做决定的。 第111章   ◎连锁反应◎   黄大牙和孙天成就像摆了一套多米诺骨牌游戏。   到山水镇的经销商, 推倒了第一块骨牌。   而孔振飞,是其中的一块骨牌。现在,就连魏檗都被裹挟其中。   躁动不安的惶恐在山水镇上空蔓延。   孔振飞来了又走的消息, 鼓风机一样加速了惶惶不安。   从来准时准点给工费的檗杨公司,过了发工资的时间,却迟迟没有工钱到账, 为恐慌加上更为有力的注脚。   魏檗对油山西村的经营没有白费。油山西村的村民们, 在此时展示出坚如磐石一样的有力可靠。   油山西村没有一户人家, 到魏檗面前要钱。没有一户人家, 在平日里活计上偷懒。他们如往常一样,按照魏檗的要求, 踏踏实实做工干活。   他们说不出书本上那些漂亮的大道理,他们日常生活中各自都有自己精明的小心思。但他们却又着朴素的, 像农村的黄土一样,毫不起眼却沉甸甸的最最根本的道义。   更让魏檗惊讶的是, 除了油山西村这个核心, 其他外围跟着种辣椒的村子,也没有村民找来要钱。   她心里清楚,那些村子的村民,并没有产生出和油山西村村民一样对她的信任,长期以来,大家更多的是合作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肯定有什么原因。   她问李静, 李静只是爽朗的笑:“你放心,我在山湾村当支书, 怎么能让村里人闹。我这个支书说话还管不管用。”   最后还是油山西村的妇女主任韩菲菲——她爱八卦爱闲谈爱打听事儿, 十里八乡没什么她不知道的消息。   她告诉魏檗:“怎么山湾村已经把工钱发下去了?”   “怎么回事儿?你仔细说说。”   韩菲菲说:“俺家表嫂在山湾村, 她说她们家工钱已经发了。”   “我知道了。”   魏檗告别韩菲菲,独自翻过油山,往山湾村去。   一个人走在山里,只有山风和她作伴。   魏檗落下泪来,我何德何能,得大家赤心相待。   原来,油山西村的人,是在知道有的村子已经领到钱后,依然默默选择相信她。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都没领到钱,和只有我没有领到钱,感受和压力是完全不一样的。村里的大家,各自承受各自的压力,却一分一毫不在她面前表露。   而山湾村,山湾村的钱,从哪里出的呢?   魏檗心里已经知道。   她没有给,那么。   “静姐,是不是你自己拿钱给村里发工资结了账。”   李静被“拆穿”,有些不好意思,跟魏檗说:“俺刚上任,威信给俺老公公比还差点事儿。嘿嘿,嘿嘿,先给他们结了点零头。”   “你家里。”魏檗知道,即便是零头,也不是个小数字!独门私户,能存下多少钱。李静极可能把自己家里所有的存款、现金,都给出去了。   魏檗眼眶又热了,她的话音有点哽咽:“你就不怕,我将来还不上。”   “妹子,不能这么说。”李静正色道:“你教俺开沟,让俺村里粮食见那么多。又带俺种辣椒,带俺们挣钱。俺不能没良心。妹子,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说了,跟着你,哪怕前面是条沟,俺也过去趟。”   “静姐……”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魏檗如何能辜负如此信任。   她带着从海南回来的魏俊海和村里的四五个民兵,再次出发,去南常农科院找孔振飞。软的不行来硬的,她让魏俊海带着民兵去找孔振飞“谈谈”,自己则去找纪春兰。   软硬兼施,一定要把钱要回来!   纪春兰因为原来的局长连带副局长们贪污受贿进去好几个,她作为当时硕果仅存的副局长,不到一年,如今已是南常市农业局的一把手局长。   她见着魏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孔振飞干得那些熊事儿,没脸见人家啊!   “我先前想换了孔振飞。”纪春兰说得是实话,她刚当上一把手,正想把孔振飞换掉,孔振飞就哭丧着脸告诉她,自己被骗了。   南常农科院里有资格当院长的,谁都不想接孔振飞这个烂摊子。所以纪春兰只好留着孔振飞,收拾好首尾之后再换他。   纪春兰说:“南常农科院真没钱。他们现在账上没钱,工资又停发好几个月了。”   “那怎么办。”魏檗平静看向纪春兰:“我们村的老百姓,也要吃饭。”   “要不等等财政拨款?”   魏檗一听就笑了。   纪春兰也知道,这个提议不合适。财政每年年初拨款,今年的已经让孔振飞祸祸光了,再等,最快也要明年年初。   魏檗等不起。   她静静看着纪春兰。   纪春兰低头敛目,好一会儿,才更加不好意思的开口:“南常农科院在外面还有一块实验田。大概五百多亩,要不……先抵给你?”   半废弃的五百亩地,根本不值几个钱。但南常农科院本就家底薄,实在是没得给了。   纪春兰提前把话说了:“这个肯定不够,我们慢慢凑,慢慢给。”   似乎也只能这样了。魏檗思量,拿到这块地,再加上海南的那些地,一起去银行抵押贷款,应该差不多,挺过这段时间,资金周转起来,后续就好办了。   她随口问:“这五百亩地在哪儿?”   “唉。”犄角旮旯的一块荒地,纪春兰更加不好意思开口了。她觉得,自己和魏檗的友谊,到今天为止了。   她艰难开口,道:“离南常有点距离。在沪市黄浦江东边。”   魏檗心尖尖猛得一跳:……!!!   她记起来了,寸土寸金的黄浦江东岸,九零年才开始开发!   大姐一出手,就是五百亩。   为了不让纪春兰成为南常农科院将来的“罪人”,魏檗忍不住道:“这个,有点过分了。”   “是,我知道,我们先给着,这是我们的诚意……”   “不是,纪大姐。”魏檗说:“你让我考虑一下。这样,明天我们在农科院,叫上孔振飞一起见面聊一下,你看怎样。”   “可以,可以。”纪春兰欣然答应。   魏檗出了南常农委的院子,心里已经下定决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这块地既然“捧”到她的面前,她就一定要拿下。但却不能让纪春兰做将来南常农科院的“恶人”,谁是罪魁祸首,一定要清楚分明。   下定决心,魏檗便没有回住宿的地方,直接打车去了南常农科院。   孔振飞见着她,一把鼻子把泪,可算见着救星了。   他被魏俊海带着几个人围在屋里“谈事儿”。魏俊海如今出息了,跟着魏檗学了不少手段,他不打不骂,我们来要账,跟你谈事情,是不是应当应分?   什么,你说限制你人身自由?千万不要睁眼说瞎话。你去哪里我们不让去了,只不过我们怕你跑了,跟着你,能说得过去吧。   “你们是跟着我吗?!你们是围着我!”孔振飞对魏檗控诉:“饶了我吧。几个人围我围一圈儿,我一上午,水也没喝,厕所也没上。”   “行了。”魏檗摆摆手,让魏俊海几人退后,自己坐在孔振飞对面,告诉他:“听说你们沪市有块五百亩左右的实验田,没钱就把这块地的产权抵给我们。”   孔振飞听了,又等了好一会儿,不见魏檗继续说别的。小心翼翼的问:“然后呢?”   “没有其他的。”魏檗笑了笑,说,“抵了这块地,咱们两清。”   啊……啊?“真的?”   孔振飞又活泛过来,带着馅饼砸在脑袋上的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中,又带了对魏檗的轻视。农村女的,果然头发长见识短,眼皮子浅。   但他却知道“轻重”,此刻怎么能把轻视表现出来呢。正因为对面的人头发长见识短,自己才能“逃出生天”啊!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地的产权过给魏檗,只不过公家的地,他还要把这个议题象征性的在农科院党委会上走一圈,走个“民主通过”的程序。   孔振飞害怕夜长梦多,他跟魏檗把这件事情砸实:“是不是只要这块地?我现在就让人通知开会。明天带上所有证件,去国土局办。咱俩8点半,国土局见面如何。”   “好。”魏檗说:“你请纪局长一起过去,做个见证。免得有人反悔。”   “来,我们击掌为誓。”孔振飞伸出手,心里好笑,眼皮子浅的村姑,你不要反悔就好。   二人三击掌,约定明天早上八点半,带好证件,国土局大门口碰面。   出了南常农科院的大门,魏俊海觉得吃亏,问魏檗:“一块地才值几个钱。咋就要他一块地,咱回不了本啊!”   魏檗看了眼魏俊海,又看了看都觉得吃亏了的油山西村其他人,颇有深意跟众人说:“我知道那块地在哪里。你们将来会感谢我的,那是个聚宝盆,会下蛋的金母鸡。”   第二天,纪春兰、孔振飞、和魏檗如约而至。   等土地转让手续全部办完,纪春兰松了口气。将来她还能有脸见魏檗,平了农科院的这个坑,她拿下孔振飞,也有人能愿意继续当院长。   孔振飞极为满意。被人催债,天天提心吊胆,看看油山西村五大三粗那几个人,孔振飞担心还不上钱,自己那天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为公家的事儿,太不值得了。现在用公家的东西抵了,自己可算松口气。   魏檗更不用说了,寸土寸金,字面意义上的寸土寸金!两年之后,她能什么都不干,躺着数钱。现在手头紧,先用这块地抵押贷款给老百姓发工资。魏檗琢磨,资金一回笼,得立马把银行贷款还上!   三个人都觉得自己捡了天大的便宜。   等魏檗带着钱回到油山西村的时候,于明忠又带来个好消息。市里打电话通知,年前毕锐让魏檗申请的那个国家资金支持的项目,项目资金下来了,已经到了市里!   于明忠告诉魏檗:“听那意思,市里什么时候拨还不确定……你去毕市长那里,汇报感谢(催促)一下。” 第112章   ◎明目张胆◎   魏檗临去前, 于明忠特意找魏檗聊了一次。   山水镇上还从来没有人没收到过国家的项目款,但于明忠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他出去开会、出差, 听到过其他县、镇的领导们聊过项目款项的事情。   四个字,雁过拔毛。   于明忠告诉魏檗,现在因为税收问题, 强干弱枝, 地方上的税款能自己用的很少。所以这类项目款下来后, 从省开始, 基本上会被“层层盘剥”。   于明忠说:“这已经成了默认的潜规则。隔壁县的政府大院翻新,就是用他们当地某个人申请的项目款。”   他看向魏檗, 问:“你懂我的意思吗?”   魏檗点点头,笑道:“懂, 到时候项目款下来给你修镇政府大院。”   “屁!”于明忠笑骂:“有你每年交税,我还用扣你这点钱?我是想告诉你, 到市里, 如果财政要截留,你别跟他们杠。”   “我懂。”魏檗说:“说白了,这种事情也是顶上默认的,通过项目款项,把一些税款再分配下去。公家的钱公家用,没什么。我跟市财政吵吵啥。”   “怕你眼里揉不得沙子。”   魏檗翻了个白眼,跟于明忠说:“我在你心里, 不至于这么傻吧?”   于明忠笑笑,没再说话。他可不觉得魏檗傻, 但他跟魏檗认识了这么久, 岂会不知道。魏檗看起来处事圆滑, 但实际上,内心非常有原则,一旦碰到她的底线,她才不会管你天王老子是哪根葱。他找魏檗聊这些事情,只不过想告诉魏檗,地方财政截留款项这件事情,只不过是当下政策的一种无奈变通,并不是触及底线的。   魏檗听了一耳朵于明忠的嘱咐。   转过天来,带了些油山西村的特产——腌辣椒咸菜和牛肉、猪肉、鸡肉的熟肴,装了几个大礼盒,到市里去找毕锐汇报工作(催项目款)。   第一天去,没有见到毕锐,只见到了毕锐的几个小秘书。小秘书冷声冷脸,跟魏檗说毕市长去外地开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走吧。   魏檗把带来的礼盒给秘书们每人一份。   临走的时候,秘书中便有人提点她:“毕市长明天下午在,你到时候可以过来。”   第二天下午再去,先前冷声冷脸的秘书们全都换了一幅样貌,不但热情招呼魏檗坐下,还给她泡了一杯茶。   “毕市长刚刚去开个小会,临走的时候交代,如果魏总来了,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您客气。”魏檗接过茶,点点头。   小秘书们前倨后恭,找着话题跟魏檗聊天。魏檗有一搭无一搭,客客气气,礼节上挑不出毛病,不过态度疏离而又冷淡。   坐了片刻,毕锐回来了,特意到秘书们的办公室安排了个小工作,临走的时候对魏檗点点头。   魏檗会意,毕锐走了片刻,便起身前往毕锐办公室。   虽然魏檗没有和毕锐“走动”,但经历过油山西村接待袁起的事情,毕锐后来反复琢磨,把当时每个人,每句话,心里揣摩过八百遍,越发肯定了魏檗和袁起的关系不一般。   既如此,毕锐认为自己和袁起的关系也不一样,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袁起心里已经把魏檗当做自己人。   自己人,便不必聊官面上的话。   毕锐见魏檗进来,单刀直入,笑道:“你是来问项目款的吧?”   魏檗点点头。   毕锐说:“国家支持农业项目资金三百万,已经从省财政拨到市财政了。”   三百万?   魏檗眉心一跳,来了。她申报的时候,政策明明白白写的是五百万!   “三百?”魏檗心道,省财政真狠,一出手扣了近一半。   她哪里知道,省财政只截留了她八十万,全省所有的项目加起来,一共截留了三百万。   大头,都在……   毕锐笼统的说:“省里两百万,我替你做主给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魏檗心里骂,你给都给了,我还能如何。干笑道:“没有意见。按我的意思,也是要给的。”   毕锐听了这话,喜笑颜开,跟魏檗说:“你这个项目跑下来,袁省长和我,可是费了大力气。市里。”   魏檗心道,我懂,市里也要留。   让人开口要就不好了,魏檗主动说:“市财政要留,也是应该的。”   “呵呵。”毕锐对魏檗的上道非常满意。在他看来,魏檗跟袁省长关系匪浅,说不定已经得到了袁省长的指点和递话。袁省长真好,他自己吃肉,不忘带兄弟们喝汤。   毕锐对魏檗说:“你第一次操作,不一定懂这里边的流程。现在账面上有三百万,市财政要先留一部分,拨大概二百五十万给你,你们县财政可能还会再留一部分。到你手里,大概二百万左右。到时候,你再给我返八十万回来。”   魏檗:……   拨二百五十五,你看我像二百五吗?   你当我不知道财政拨款政策是什么样的吗?拨出去就拨出去了,从来没有“返回款项”一说。魏檗如今心里雪亮雪亮的,好一个狮子大开口,张口八十万,毕锐你的胃口可太大了。   既然如此,所谓省里的那二百万,肯定大半是进了袁起个人的腰包。   公家截留还能说得上是灰色地带潜规则,你们私人侵吞,妥妥违法犯罪。   魏檗心里快速闪过一连串想法,最后发现,自己对八十年代的法律法规,太过模棱两可,以至于不敢现在给毕锐挖什么坑,免得把自己也坑进去。   法务啊法务,魏檗想起妹妹魏洁立志大学要学法律……   不过现在没时间想那么多,毕锐正目光炯炯等着她的回答。   魏檗索性把锅往县里和镇上推,她说:“毕市长,您见谅。这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只是个……表面上出面的人。”   “嗯。”果然,毕锐推己及人,自己十分顺畅的补完了魏檗的逻辑。县里和镇上的“兄弟”们,好不容易见到一块“大肥肉”,喝不上汤,也想舔一舔尝尝味儿。自己开口八十万,多是有点多,魏檗不敢直接做主,肯定要回去问一问县里镇上的领导们。   相信底下的“兄弟们”都是明白事理的。   袁起并不以为忤,点点头,反而宽慰魏檗道:“理解,你也不容易。回头我等你回话。”   魏檗找得商量的人,和毕锐想得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她等在电报机前,不一会儿,电报机缓慢吐出一张纸。上面是她老哥魏潭给她的回答:“可以。行贿不违法,只判受贿的。”   毕锐没想到魏檗回来得这么快。   听了魏檗肯定的答复后,毕锐心情舒畅的想,不错,不错,看来南涿县和山水镇这些底下的兄弟们都非常明白事理。   从魏檗许诺返给他八十万这一刻起,毕锐恨不得项目款明天就拨下去。   这哪是项目款,这是我毕锐自己的工资。   他天天旁敲侧击问市财政什么时候拨款,市财政被毕锐逼得受不了,加班加点,两天把项目款拨到县里。以为能松一口气,没想到毕锐竟然还要通过市财政催县财政拨款。   市财政工作人员只好催命一样催县财政。   县里确实动过截留款项的心。但……魏檗在县农技站的时候就敢硬刚高昊,现在,谁特么敢不长眼再去触魏檗的霉头。   所以县财政走完流程,麻溜把钱给魏檗拨下去,这个烫山芋,一刻都不想留在手里。   从魏檗去找毕锐,到项目款拨到魏檗手里,整个过程不到十五个工作日。   可惜现在没有针孔摄像机,好在也没有什么声音剪辑,只要有录音,也可以作证据。魏檗按照约定给毕锐返钱的时候,身上揣了个小录音机。   她有心算无心,装出和袁起关系匪浅的模样,按下录音机后,自己便没怎么说话,反而引着毕锐承认了八十万进自己腰包,顺带连袁起吞了一百二十万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好事儿,为国家除一大蛀虫。   毕锐走了之后,魏檗长出一口气。她的后背上已经汗湿了。   我一个普普通通种辣椒的,为什么玩儿起了无间道啊!   无间道应该交给专业玩心眼子的——比如魏潭。   我只想安安稳稳一心一意种辣椒!所以为了能安安稳稳种辣椒,一定要拿好手里的证据,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他们这些禄蠹致命一击!   魏檗用项目款还上了银行贷款,南常农科院抵给她的地,和海南的南繁基地,终于踏踏实实落尽自己的腰包。   李烛带着团队在南繁基地实验种植的新品种,效果表现非常好。   而那些被骗的种子经销商,重新拿了魏檗的种子,卖完今年的辣椒种植季节后,也渐渐返过劲儿来。只不过钱茂和王阳从外地回来之后,给魏檗反馈,虽然在黄大牙搞的那个全国种子展销大会上,檗杨公司挂着大喇叭喊山水镇种子和檗杨公司的种子不是一回事儿,但黄大牙他们影响太大太深了!   很多人一看檗杨公司生产包装上的“山水镇”三个字,就连连摆手,表示要不起。   “肯定会有影响,怎么会没有影响呢。”魏檗说:“宣传、营销,我们也该做一做了。在全国人民面前,给山水镇的辣椒种子正名!” 第113章   ◎光耀顶峰◎   魏檗本想在中央广播电台, 通过广播播报给檗杨公司做广告。到了北京之后,她听到一个消息:中央广播电台准备从单位里分出一部分骨干,将办公地点从广播大厦院内搬出去, 成立一家新的电视台。   这家电视台会采用新的运作模式,允许播放商业广告!   电视广告。魏檗敏锐的察觉,城市、乡镇, 广袤的中国大地上, 随着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 电视机的保有量越来越多。广播的覆盖面和影响力开始消退, 电视广告的时代即将到来。   魏檗在广播电台买了广播广告后,特意去拜晤了即将分出去成立电视台的“骨干力量”中负责广告信息部的负责人。   这名负责人叫谭小松, 是一名记者出身的女强人。她热切邀请魏檗11月份再来北京。   她向魏檗描述了自己打算。谭小松告诉魏檗,即便魏檗不来找她, 她也要去见魏檗。不止魏檗,她还要遍访各地豪杰, 广撒招标英雄帖。谭小松说:“电视广告, 我打算把中央电视台的最黄金时段拿出来,让全国各地的优秀企业投标。”   “中标企业的广告不止会在黄金时段轮番滚动播出,还会被冠以标王的名号。”   魏檗在谭小松的眼睛里,看到了独属于这个年代的蓬勃野心。标王,魏檗内心轻笑,好一顶虚无而金光四射的桂冠。   “怎么样?”谭小松盛情邀请魏檗:“有没有打算过来,一举夺魁?”   “当然。”魏檗明知标王名大于实, 却也心甘情愿跳入谭小松的彀中。风云际会,自当搅动风云, 会一会这个时代的创业英雄。   “期待十一月再相见。”谭小松递给魏檗一张名片:“11月8日, 谐音\'要要发\', 我们英雄会上,不见不散。”   十一月的北京,寒风呼啸。而在卡梅亚中心,这家商务宾馆里,空气中涌动着的,是如火山熔岩般炽热。   来到这里的企业,全部是被谭小松的英雄帖邀请而来的,各行各业的“英雄”。包括魏檗在内,都乘着时代的浪潮,经历了一场山呼海啸般的市场冲浪。他们全部都是首轮冲浪中,昂立潮头的弄潮儿,创造了前所未有的造富神话。   魏檗的种子企业,夹杂传统行业如白酒,新兴企业如汽车制造之中,显得并不出挑。然而,在卡梅亚中心的大门前,她敏锐的发现,其他的企业家们,对于电视广告这一新兴事物的态度尚显犹疑。   毕竟,这些从大江南北驶来,手握“英雄帖”的企业家们的“英雄帖”,并不能成为直接进入卡梅亚中心的敲门砖。每一家企业都需要接受一家广告服务公司的“服务”,才能正式推开卡梅亚的旋转门。   哈哈哈哈,不愧是你,Y视!从诞生之日起的尿性,竟然保持了四十年完美传承。   魏檗对此接受良好,不就是外包给第三方服务公司,以便将来方便返点么,多大点事儿是吧。商业,全都是商业行为。她对担心诈骗的李静、钱茂几个人感慨:“搞这一出,才说明是正宗的啊!”   好在谭小松及时出现,向大家解释了广告公司确实是电视台委托,给大家服务的。并且苦口婆心,详细解释了一番广告公司的“服务项目”,才堪堪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虑。   处于对谭小松的信任,大家忍着恶心,拿出一部分钱交给了广告公司,接受它那不知所云的服务。   魏檗经过谭小松时,注意到谭小松眉宇间的疲惫和无奈。   她脚步不停,径直经过。到了房间,才对檗杨公司的众人说:“看到方才的情况了吗?”   大家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魏檗笑道:“投标,比起金钱带来的底气,心里的底气更重要。此次,我们势在必得!”   李静、钱茂几个不说话,只是李烛问道:“如果……钱太多,会亏本吗?”   “不会。”魏檗自信摇了摇头:“我看得到谭小松的野心。这第一届的标王,她一定会使出她的所有手段,给予超出预期的回报。只有这样,她的事业,才能一炮打响。”   11月8日这一天,即便很多人心存犹疑,但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叫价、开标,气氛越炒越狂热,金碧辉煌卡梅亚中心,俨然成为一片硕大的斗牛场。   好一个对人性的把握!头脑依然冷静的魏檗忍不住内心为谭小松喝了一声彩。谭小松一次又一次在开标后极富煽情的发言,肯定了企业家们创造的财富是社会的奇迹,给予了这些拥有财富的人们对荣耀的渴望。   并且,她以国家级电台的影响力,给了已经完成原始积累的大家伙再上一层楼,“一统天下”的希望。   魏檗不也是抱着“一统天下”种子市场的希望,才到这里来的吗。   谭小松把那顶虚无的,名为“标王”的桂冠涂上一层一层金光,让它宛如实体,金光灿灿。   就连前几天担心投标花钱太多,难以回本的李烛,在一轮一轮的叫价里,双眸也染上癫狂的神色。跟不要说钱茂、王阳。魏檗再看其他左右临近的企业家们,似乎也惶不多让。   除了魏檗,只有李静,不但没有鸡血上头,神色里还带了些心惊肉跳。   魏檗低声对李烛、钱茂、王阳三个人说:“你们出门去吹冷风,冷静冷静。”   钱茂和王阳愣了一下,似是没有听懂。   李烛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   魏檗好奇道:“至于么?”   李烛想了想,压低声音告诉她:“或许这类。”他顿了顿,又说:“标王、拍卖、点花魁,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掷千金的豪气博取满堂瞩目喝彩,是中国男人一生最辉煌的梦想,”   如此么……   魏檗环顾整个大厅,大厅里虽然满满当当的人,但有资格在投标书上写下数字的企业家,只有她以为女性。   在所有人都疯狂的时刻,不能按照常理来计算他们写在标书上的价格。   一轮又一轮竞标过后,低价者淘汰,高价者进入下一轮厮杀。   终于来到最后一轮,面前尚有纸笔的、名牌的,只剩下十家企业。   魏檗看了眼李烛。   李烛把刚刚整理好的能够找得到的十家企业的生产、经营信息,厚厚一摞纸递给魏檗。他在认为重点的地方用红笔划上了横线。   魏檗最终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几乎是檗杨公司去年一年的全部利税。   会前,人们普遍以为标王之争将在闻名华北的一家白酒企业和南方另一家饮料公司之间展开。   最后一轮开标,全场的目光都关在以上两家公司。按照公司名字第一个字的笔画顺序,一家一家的掀开标的。大多数企业标的在500万左右,白酒企业开出的标的是630万,引起一阵惊呼。   随后,南方的那家饮料公司,开出650万的标的。引发全场高潮。企业董事长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和在场的媒体记者挥手致意。   谁知,两只螳螂在前争蝉,还有一只黄雀在后跃动。   在主持人念到最后一家“檗杨公司”,人们知道,当这个数字报出,谁将站上华山之巅,便成定局。   “檗杨公司。”主持人产生了片刻停顿,人们似乎预感到将有奇迹发生。   谁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紧张,期待,忌妒,憎恨,渴望……猛然,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檗杨公司,投标金额651万元!”   全场霎时鸦雀无声,接着,火一样的热烈窜出,冲向大厅的每个角落。   魏檗以高出第二名一万元的优势,摘得了“标王”桂冠。   默默无闻的檗杨公司一举夺魁,全场问的最多的两句话是:   “谁是檗杨?”   “南涿县在哪里?”   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个天文般的广告投放数字。   在Y视的主炒下,不但在Y视黄金时段滚动播放檗杨公司的广告,“标王”夺冠一事,还被几乎所有的媒体进行了津津乐道的报道。   电视上、报纸上、广播里,檗杨公司处处可见,时时可闻。   新闻效应之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随之而来的1989年,檗杨公司的种子迅速抢占全国绝大部分市场,成为老百姓心中最为信任的种子品牌。这一年,檗杨公司实现销售收入9.5亿元,利税3.5亿元,分别为上年的5倍、6倍。   檗杨公司的营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标王背后的附加值。以一万元只差屈居第二的南方饮料公司,更是捶胸顿足,发誓一定要夺1989年的标王桂冠!   然而魏檗,并不打算再进行“标王”卫冕。她在卡梅亚中心见识到了冰冷理性数字背后的野望与疯狂,当年的勇夺标王,更像是她和谭小松之间,玩的一出心照不宣的双簧戏。   谭小松要造势,魏檗要借势。惊心动魄的卡梅亚中心,在魏檗眼里,更像是一场愉快的的游戏,一簇绚烂的,将檗杨公司推上更高峰的焰火。   八十年代落下帷幕,更为崭新的时代来临。将檗杨公司、魏檗两个名字,推向了最为光耀的顶峰。   FIN 第114章   ◎番外:庆功宴◎   1990年, 变幻的国内外风云渐渐归于平静,经济市场张开怀抱,开始拥抱整个世界。   檗杨公司“一统天下”的种子市场同样受到了国外种子的冲击, 好在魏檗提前布局,在南繁基地,以每年三茬的种植, 不断提高新品种的研发速度, 挡住了一波又一波外来品牌的冲击。   魏檗的种子生产基地, 已经从山水镇油山西村五个村子, 扩大到整个山水镇。不,山水镇还不够, 整个山水镇的十个村,已经变成了檗杨公司的“核心区”。   至于她辐射带动的辣椒种植区域, 已经扩大到整个南涿县。   魏檗不关心行政机构的变动,还是于明忠告诉她, 南涿县的名字, 已经在后面加了括号。   “什么括号?”   于明忠在纸上给她写:南涿县(产业开发区)。“在政府行政区划的红头文件里出现的,县里的级别往上提了半格,书记直接变副厅级高干。”于明忠说:“魏总,我们都被你带飞了。”   魏檗朗声笑:“确实,陈黑脸不知道后悔没。”   “他后悔也没用。”于明忠也大笑:“他已经退休了哈哈。不过,我现在正让人编镇志,在咱山水镇的发展史上, 你看,是不是把陈书记提一下?”   魏檗从前只听说过《县志》, 镇志是什么玩意儿。她也没有反驳, 虽然听起来尬, 但……好歹也是个宣传不是?   现在山水镇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辣椒产业园区,山水镇的行政区划,早就在后面加了括号,变成“山水镇(国家级辣椒产业园区)”,行政级别直接提了一格,提到正处,由西河市直管。从于明忠开始,到组织科的张伟,畜牧兽医站的汪山,所有山水镇的干部,全部坐地飞升,人人工资、级别涨了一个档次。   于明忠从正科飞升到正处。而提前提拔成副县长走了的陈黑脸,费劲吧啦好不容易提拔了,然后临退休之前,眼睁睁看着整个山水镇飞升。   “这都是命。”陈黑脸退休后没了打爹骂娘的暴脾气,给因为办镇志,而来找资料的于明忠泡了壶茶:“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争也争不来。”   “哈哈。”跟于明忠一起去的张伟没有憋住笑,说:“陈书记,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想接你的朱厚庭。”   哈哈哈,是了。看见于明忠,陈黑脸心里有点吃味儿,再想想朱厚庭,他心里的那点子小别扭,一下子烟消云散。   “人家骑马俺骑驴,回头看见推车哩。”陈黑脸疏阔大笑:“能在山水镇发展史上,不拖后腿,留下个美名,俺知足了!”   编好《镇志》的时候,于明忠心心念念的新的镇政府大楼也建起来了。   与镇政府大楼同时建的,新的山水镇格局,以及,檗杨公司的总部大厦。   山水镇新的建设格局,不再以镇政府为中心,而是以山水镇最高的建筑——高十层的檗杨公司总部大厦为中心。双向四车道宽的柏油公路在檗杨公司总部大厦向四面八方辐射,连通山水镇的各个生产基地、各个加工厂区。   这些都是檗杨公司出钱,或者政府出钱建设。   除此之外,山水镇其他的设施,比如曾经让王阳恨不得舔地板的那家酒店,在山水镇建了个一模一样的三星级酒店,用于服务山水镇上往来的国内外客商。   其他低档次的小酒店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供南来北往的辣椒种子经销商住宿。   山水镇的规模、人口,越来越大。于明忠跟魏檗聊天时畅想:“说不定,俺们级别还能往上提一提。”   “有梦想是好的。”魏檗递给于明忠一个牛皮纸袋的材料,跟他说:“工商那边你给说一下,我公司要更名,增加业务范围。”   “什么?”于明忠打开牛皮纸袋,发现檗杨公司,准备更名为檗杨集团,集团下设几个子公司。除了最最核心的这个辣椒制种公司,还有什么复合肥公司。   “这是……”于明忠犹犹豫豫的问:“你要在咱镇上建个化肥厂?”   “哪儿能啊。”魏檗笑着摇头。温荣自己家搞的肥料生产的小厂子,挣了几年钱,场地、设备、人员都有,只不过国外的复合肥一进来,受到冲击,快经营不下去了。   温荣本想把小厂子一关了事儿,魏檗听了,觉得可惜。正好她也有扩大业务经营范围的想法,索性把温荣的小厂子收购了过来。   魏檗知道,像温荣家开办的这类厂子,什么都齐全,产品质量也好,唯一欠缺的,是资金。她们面对国外的,背靠大公司大资本的产品的价格战,只能一败涂地。   幸好,魏檗现在就是资本。   可以给民营小厂子造血输血的资本。   她跟于明忠说:“怎么可能只局限在油山西村,将来檗杨集团的分公司,遍布全国。”   檗杨公司正式更名为檗杨集团,全年利税过了十亿。   年底,檗杨集团获得了第一届国内“十大优秀民营企业”称号、魏檗获得了“十大改革风云人物”、“十大巾帼企业家”的殊荣,并且在人民大会堂接受表彰。   魏檗临行前,已经财校毕业,目前在檗杨集团担任财务总监的谢明月,和考入中国政法大学,如今放寒假在家的妹妹魏洁,跟魏檗说:“姐,等你回来,我们给你开庆功宴!”   “这才哪儿到哪儿。”魏檗并没有把两个妹妹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她的财务总监,谢明月的行动力超强的!   等她从北京回来,发现自己在人民大会堂领奖的照片,已经挂满了辣椒产业园区的大街小巷。   这段时间,西河市、南涿县、山水镇的政府机关里,人人以接到檗杨公司的请柬为荣。接到请柬,说明什么?说明我工作做的好,真真正正,踏踏实实为民营企业服务,为广大人民谋福利了。   庆功宴请了很多人。有当地的政府机关,有檗杨公司的合作伙伴,有檗杨公司的优秀员工,还有未来有合作意向的各类企业不一而足,比起庆功宴,更像是一场商业酒会。   “我就知道。”魏檗笑着点谢明月:“你个铁公鸡怎么舍得花大价钱给我办庆功宴,原来打得是把意向合作伙伴们\'一网打尽\'的主意。”   谢明月也笑:“我如果只花钱让你吃喝,你不得骂我。”   这时李静端着酒杯凑过来,小声说:“俺也算跟着魏总见过大世面了,这样站着吃饭的场儿,俺真是头一回见。小明明你在哪里学的,俺端着个杯子,都不好意思吃菜。”   魏檗和谢明月都笑起来。   魏檗拍拍李静的肩:“静姐,这是咱自己的场子,想干啥干啥,怎么舒心怎么来!”   什么礼仪,只有利益才是最高的礼仪。   魏檗环顾宴会大厅,竟然发现一个难得的熟人——在大西北吃沙子,多年不曾回家的老哥魏潭。   他丝毫没有李静那样的局促,端着酒杯,挽着女伴谈笑风声,在一群脑满肠肥的人中间显得鹤立鸡群。他看见魏檗,丢下女伴,直接从人群中出来。   魏檗发现,魏潭带来的女伴,又被另一个人揽住了腰。   跟魏檗在一起的谢明月也看见了,她皱起眉,眼里冒出愤怒的小火苗,跟魏檗说:“我去拉开。”   “不听叫保安来把他们扔出去。”   “不用去。”已经来到近前的魏潭拦住谢明月:“各取所需,交易而已。”   魏檗忍不住指着魏潭的鼻子骂:“滚蛋!”   “不至于啊妹妹。”魏潭显然喝了不少酒,他摆手让谢明月走,向远处他方才在的位置早招手,叫一个矮胖子过来。魏潭拉魏檗到一旁沙发坐下:“你别生气。”   他看向魏檗,认真的说:“大妹,狗屁道德,都是用来忽悠别人的,从来不能约束上位者。你现在有钱、有权、有势,何必自苦。”   他说:“你不要看不惯男人玩女人,你也可以玩男人。”   ……   魏檗对着道德底线已经滑坡到此种程度的魏潭,一点儿生气的想法都没有了。   三观不同,说不明白。跟他聊一分钟,都是多余的。   魏檗起身要走,那个被魏潭叫来的矮胖子正好来到跟前,挡了一下她的路。   这么一愣神儿功夫,魏潭又伸手拉她坐下了,指着矮胖子跟她介绍:“他叫老周,我们市里最大煤矿的老板,我这次带他过来招商引资。那些女的,你别以为她们不情愿,她们挤破头想跟我。”   老周连连点头认同:“那些人,见了我们魏市长,直接往身上扑,扒拉都扒拉不下来。”   魏檗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知道魏潭在大西北一路高升,现在是那个省最年轻的大市市长,据说在全国都能排上号。她不见魏潭的时候,对魏潭最后最深刻的印象尚停留在两个人省城里湖边的那次谈话。   虽然魏潭手段激烈,但因为袁起,因为他身世的因素,魏檗尚能有一丝理解。   如今几年过去,魏檗说:“你让我对官场少失望点吧。”   魏潭轻嗤一笑,跟魏檗说:“你不去那边,不知道那边有多穷。官场要的是能干事的人,不是道德完人。”   “好了,不说这个。”魏潭烦躁的摆摆手,指着老周跟魏檗说:“你问问他,他捧红了多少女明星了?各取所需,谁都不吃亏。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   “他手里也有不少男明星。”魏潭问魏檗:“你喜欢什么样的?”   魏檗噎了一下,魏潭你今天势要把我的道德底线拉低到和你一样!   她敷衍道:“我要长得好的,个子高的。”   “再具体点。”魏潭坚决不让她简简单单敷衍过去:“食色性也。我告诉你,这玩意儿跟吃饭喝水一样正常。”   魏檗好奇道:“你不怕我吃亏?”   “你是上位者,吃个屁亏。”魏潭说:“你如果吃亏,也是吃亏在被圣人规训的道德底线太高。快说,什么条件,最晚明天,给你安排上。”   “我喜欢白的,书生气文质彬彬的。”魏檗索性认真掰着手指头一条条的数:“个子要高,1米85以上。身材要好,书生气说得是气质,不是身体素质,不能弱唧唧那种。要有肌肉,有力量。还有,学历……”   魏潭打断她:“你又不是谈恋爱,单纯睡男人要什么学历。还有吗?”   魏檗想了想,道:“哦,还有。要双眼皮大眼睛,鼻子要挺但不能大,牙要齐。不能抽烟,我不喜欢闻烟味。就这些。”   “这些不少了……”   魏檗走的时候,听见老周小声跟魏潭嘀咕:“这样的,不好找。”   当然不好找。魏檗想起西河市农业局前阵子想找一个符合“高中生、35岁以下、村里种蔬菜面积大的、村支书”,四个条件尚且不限男女,翻遍整个西河市,都没有找到。   每个条件看起来平平无奇,叠加在一起万里挑一。   如果魏潭真能找来万万全全符合她要求的,如此可心的小帅哥,魏檗不介意和小帅哥睡一睡。   她走到宴会大厅的吧台,端了杯果酒。看见穿着酒店工服的一个人,匆匆跑来跟谢明月耳语,谢明月听了,脸色骤然严肃。魏檗招呼谢明月,把谢明月叫来,问她:“怎么了?”   谢明月说:“酒店的人过来说,洗手间的玻璃碎了一块。碎玻璃渣子上有血迹,担心有宾客受伤。”   魏檗听了也皱眉头。   玻璃碎了无所谓,赔钱就是了。万一伤了人,事情可能就大了。   她跟谢明月一起,随酒店工作人员到了洗手间。果然,一块玻璃碎在地上,有一些玻璃边缘,粘了血迹。   几个酒店工作人员蹲在那里研究,见魏檗过来,经理说:“血迹不多,如果不小心划破,伤口估计也不大。问题不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魏檗对酒店经理说:“宾客名单你们那边也有,不如以酒宴过半,大家喝了不少酒,给大家送毛巾擦手擦汗的名义,给每个宾客送一块毛巾,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好主意。”经理连连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去办。”   于是酒店服务员在盘子里托着毛巾进入宴会厅,陆续送给在场宾客。(不知情的在场众人:服务真好,又学到了。)   不一会儿,酒店反馈,没有事情。   魏檗点了点头。   宴会一直持续到夜里。   夜色深沉,檗杨大厦总部的楼顶,放起绚烂的烟花。   宴席散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住在酒店客房,山水镇上的大家,离开酒店,准备回家。   北方冬天,夜里很冷。魏檗的司机把汽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魏檗。   “魏檗!”   临上车前,有人叫她。   魏檗停住脚步,倚靠车门转身。   李烛在焰火下走来。   他鼓足了一生的勇气,跟魏檗说:“我个子1米87,身材也不瘦弱。双眼皮,牙也没毛病。虽然有点不要脸,但我觉得我长得还算可以。比起那些人,我还会种辣椒,你……你……你愿意……”   他的勇气耗尽,有点说不下去。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皮剧烈上下抖动。   天空又炸开一朵烟花,流星粲然,水银泻地。魏檗第一次跳出“同事”、“合作伙伴”的身份看李烛,月下观君子,星星点点的光在李烛眼里闪烁。   小伙儿可真好看!   喝了酒的魏檗,身体先脑子一步做出反应。她踮起脚,在李烛温凉的唇上点了一下,倚在车门上微笑:“可以。”   烟花同时在李烛眼前和脑海里炸开,今夜的焰火,格外绚烂。   作者有话说:   小魏:工作的时候男男女女在我眼里都没有性别,都是机器人。   感谢在2024-01-11 18:02:05~2024-01-12 18:0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刘小畅 3瓶;飞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