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化白月光失败后[穿书]》作者:宵时雨   文案:   1、   姜屿穿进了一本万人迷女主文,成了书里阴暗又恶毒的女配。   而她的小师弟谢知予则皎若明月,为人正直善良,看似清冷如霜,实则心怀慈悲。   不仅是女主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同时也是全文人气最高、cp呼声也最高的角色。   只可惜,他修的是无情道,注定会与女主错过。   在上演一场为爱破心转道、叛出师门的戏码的后,黑化堕入魔道,最终被众修士们合力诛于剑下。   系统交给姜屿的任务是要助他远离情爱困扰,避免走向黑化结局,早日修成大道,完成救世的使命。   然而该做的姜屿都做了。   比如带着他远离女主,避开剧情修罗场,给他温暖,替他开解烦恼,助他潜心修道。   但效果却微乎其微。   直到某次,姜屿撞见他高坐在屋顶上,冷眼看着底下魔物侵扰村民却不为所动。   隔着虚空,和他看戏一般饶有兴味的目光对上,姜屿彻底悟了:   ......原著内容真是害人不浅。   2、   眼看着任务在失败的路上越走越远,姜屿只好选择读档重来。   却不料被谢知予当场打断施法,操控着心神将她抓了回去。   谢知予轻声叹息:   “师姐既然要助我修道,那就得好好留在我身边,可不能想着丢下我不管。”   他垂下眼,微凉的指尖亲昵抚过她的侧脸,语气温柔又无奈。   “下不为例。”   3、   谢知予是修道界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剑骨天成。为修道断尘缘、灭人欲,不通情爱、不懂悲悯,无爱亦无恨,更不会悲悯苍生。   他的心是黑色的土,万物枯寂,直到有人在里面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   “我把七情六欲还给你,你要好好爱这个人间,好好爱自己。”   ☆食用提示☆自行排雷   1、师弟是乐子人愉悦犯,从来没有喜欢过原女主,上一周目“破心转道、叛出师门”和原女主没有任何关系   2、会黑原女主   3、想到再加   ————————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仙侠修真系统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屿,谢知予┃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如枯木,遇你逢春   立意:大道无情人有情   作品简评:   姜屿穿成了万人迷文里的恶毒女配,系统让她帮助书中那个清冷正直的师弟谢知予专心修道,远离剧情修罗场。她为完成任务回家,主动提出和谢知予组队,却发现他的人设与原书所述严重不符,身世背后也隐藏着秘密。在之后的相处中,姜屿一点点治愈暖化了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去。   本文语言轻松诙谐,人物塑造鲜明立体,男女主从相识相知到互生情愫,最终破除阻碍相爱相守,情感层层递进,细腻自然。 第1章 明镜台(一)   天衍宗,执剑堂。   小雨初晴,细雨浸润过的地面仍湿漉漉的,几片洁白的云在水洼中飘过,片刻后,又映出几道匆忙掠过的人影。   “离秘境开放还有两日,还没登记的抓紧时间,过时不候。”   一年一度的弟子考核如期而至,日近中天,执剑堂前已然排起了长队。   管事弟子手里捧了本册子,正仔细核对着名单,几乎无人在意一旁角落里拉拉扯扯的二人。   “我数三下,你再不松手我真的要喊人了!”   被堵在墙角,姜屿用力转动手腕,第三次尝试从面前的少年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见她态度如此抗拒,少年这才松开手,脚下却朝前靠近了一步。   “你是不是还在同我生气?”少年问。   他无奈,他叹气,他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解释道:“江师妹身体不好,我只是想着照顾她一下才和答应她组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姜屿:……   她没有多想,她只觉得很离谱。   如果再给姜屿一次机会,她不会在上楼梯的时候看小说,更不会一脚踩空后穿进书里。   《倾月谣》是一本甜爽向的逆后宫万人迷文。   主要讲述天真可爱的女主江浸月先后与四位个性迥异的男主相遇相识,并与他们展开了一段缠绵纠葛的爱情故事。   根据穿越同名定理,姜屿没什么悬念的穿成了文里和她同名的恶毒女三号。   还绑定了一个系统,需要完成指定任务。   故事开篇女主江浸月拜入仙门后第一次参加考核,身为男主之一的宋无絮,也就是面前这位少年,自觉担起了保护她的重任。   师兄关照小师妹,情节听上去很符合一篇甜文的故事走向。   但问题在于,宋无絮本是原主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谁知女主一出场,他转头便将这份情谊忘得一干二净。   回忆着剧情,姜屿沉默片刻,忽然扯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大夫吗?”   宋无絮面上微滞,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不是。”   姜屿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你去她身边凑什么热闹?”   “……”宋无絮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你想照顾她,可你们才见几次面,她身体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姜屿趁热打铁,直视着他的眼睛,继续向他发出了灵魂疑问:“难道你多看她两眼就能让她好起来吗?”   “我……”宋无絮被问的一阵心虚,不敢与她对视。   他自觉理亏,偏头清了清嗓子,不死心地还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   只是还未开口又被打断。   “嘘,好了。”姜屿食指抵在唇边,冲他摇了摇头:“到此为止吧,再骗,就真的不礼貌了。”   言尽于此,姜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欲走。   却见正前方有一婷婷少女,正望着这边,面色担忧。   见姜屿朝自己看来,她慌忙低头咬着下唇,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来询问:“师兄,师姐。你们是在吵架吗?”   不待二人回话,她又先面向姜屿,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   “师姐,你不要生师兄的气了,这件事全都是我不好。”   身为一本逆后宫买股文的女主,美貌是必备要素。   江浸月的长相与性格一致,单纯无害,看起来就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   此刻,她眼眶湿润,摆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柔弱姿态,模样看起来更是委屈极了。   “我天生体弱,又没什么天赋,修行总比旁人慢一步。”   江浸月低声啜泣着:“师兄也是担心我在秘境里遇到危险才答应和我一组,师姐若是介意,我可以把师兄还给你,只希望师姐不要再生气了。”   说罢,她似乎是想碰一碰姜屿的衣袖,手伸到半空却又突然收了回去,一脸惶恐地低下头揪着衣摆。   姜屿:“……”   这上来一通莫名其妙的操作直接给姜屿整沉默了。   她现在虽然是个恶毒女配,可她一件坏事都还没做过,更何况原主还是个可爱软妹的形象,应该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很显然,江浸月这一套丝滑小连招的受众并不是姜屿。   宋无絮伸手将江浸月挡在自己身后。   他说:“师妹,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向她道歉。”   他又说:“我不会退出师妹的队伍的,组队一事是我的问题。”   他越说,声音越中气十足,甚至变得理直气壮:“不过你也真的挺小心眼的,不就是没和你一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姜屿:“……”   很好。   漂亮。   不愧是男女主,短短一分钟之内就完美配合打出了两次惊人的沉默效果。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姜屿本不想和这两人有过多牵扯,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忍——   ……   她完全忍不了。   忍一时能风平浪静,但退一步越想越气。   “是这样的,我想你们误会了,我根本就没有因为这个生气。”   尽管姜屿现在被这两人一唱一和的行为整得有点生气,但她仍然保持着礼貌,语气也相当平和。   “你们两个爱和谁一组就和谁一组,这是个人自由,我管不着。”   想起原主身上似乎还带着一枚定情用的玉佩,姜屿在腰间摸索了一下,毫无留恋地解下交还到宋无絮手中。   “不过既然你都不把我们的感情当一回事,那这个约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这个还给你。”   原文四位男主,姜屿最不喜欢就是宋无絮。   一边被江浸月吸引,一边又对原主态度极其暧昧模糊,屡次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可以说他才是导致原主心态日渐扭曲,最终酿成苦果的罪魁祸首。   正好趁这个机会和他断干净,省得以后麻烦。   姜屿没去看宋无絮的表情,将视线转向了他身后的江浸月。   “对了,听说你身体不是很好,像你这种情况还想继续修行其实是有点困难的。”   说到这里,姜屿停顿了一下,适时摆出一副思考的表情。   “这样吧,我有一个建议。后山有一片莲池,那里灵气充沛,最适合莲花生长,你可以去把池子里的花都拔了,然后你泡进去,看看对你有没有效果。”   场面出现了一瞬的寂静。   江浸月似是听出了这话中深意,面色微变,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攥紧了衣袖。   她朝宋无絮又靠近了一步,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远处却先传来一声惊呼。   “谢师弟,你回来了!”   瞬间,江浸月好似被惊醒,略显慌忙地和宋无絮隔开了一段距离,目光悄悄移向了远处。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姜屿心中略觉奇怪,便也循着声源转头望去。   只见执剑堂外百步阶上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影。   清风回旋,拂动来人雪色衣袂,上面缀着的白色鎏金暗淌流光。银冠束成马尾,墨色发丝缀在身后,神情极为平静冷淡地朝那名弟子微微颔首。   恰有一缕清风拂过额发,眉间一点朱砂若隐若现。   待他稍微走近了些距离之后,姜屿原本平和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得激动。   出现了!   她的任务对象、男主之一——   谢知予。   与其他几位男主不同,谢知予并没有一见到江浸月就单方面坠入了爱河。   相反,他是江浸月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同时也是全文人气和cp呼声最高的角色。   不过可惜的是,谢知予修的是无情道,感情于他而言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而等他好不容易懂了爱为何物时,江浸月却已心属他人,心灰意冷的谢知予为爱黑化,堕入了魔道。   系统交给姜屿的任务是要她帮助谢知予早日修成大道,完成救世的使命。   这个任务听上去好像也不是很难。   毕竟谢知予为人正直又善良,只是为情所伤才会走错了路。   既然要助他修道,首先就得帮助他远离情爱的困扰,在爱情还没有发芽的时候就彻底掐断它。   比如,阻止他像原文一样加入江浸月的队伍。   想到这里,姜屿当机立断,不再理会身前二人,快步走到谢知予身侧。   为了让自己搭话的行为看起来更自然一点,姜屿揉了揉脸颊,扯起嘴角,朝他露出了一个亲切感十足的笑容。   “师弟,离考核开始只剩两日,你找到合适的队友了吗?”   谢知予正站在队伍末端排队,闻声侧眸朝姜屿看来。   他虽生得一副温柔慈悲相,清逸出尘,可偏又眉眼间神色淡淡,叫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   总之,给人的感觉就很有距离感,不太好接近。   原主和谢知予只是同门,关系算不上多熟。   姜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担心他会拒绝,心中斟酌一番后,又开口询问:   “我也还没有找到队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如就和我一队吧?”   谢知予没有立即给出答复,垂下眼,眸中泛着沉静的黑,无声打量了一会姜屿。   待余光瞥见远处的江浸月和宋无絮,他视线微微一顿,旋即饶有兴味地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   少倾,他转身面向姜屿,出于礼貌,唇边带了几分笑意,缓缓开口。   “师姐主动相邀,身为师弟又怎会介意?”   声如其人,清冷干净,似裁冰碎玉。   【叮——恭喜宿主成功激活任务,白月光感化系统在线为您服务!】   【初见数值检测中,任务对象谢知予当前对宿主的友好度为:-25%】 第2章 明镜台(二)   姜屿心底缓缓冒出了一个“?”。   先不说这个友好度是什么东西,谢知予虽然是高岭之花人设,待人疏离,但也不至于数值为负吧???   更何况原主和他本就是师姐弟,两人之间多少有点同门情谊在。   ……难道是系统有问题?   【检测的数值是不会出错的,请宿主不要质疑系统。】   【为了帮助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除首次见面外,本系统还可提供三次查询谢知予友好度的机会,请宿主妥善使用。】   ……   行吧。   以姜屿看过多本穿书类网文的经验来说,这个友好度大概就是类似于好感值一样的存在。   但她是来帮助谢知予修道的,而不是来攻略他的,两人之间最多也就发展一下纯友谊,所以才有了这个友好度。   回忆起原文内容,谢知予是孤儿,十二岁时被天衍宗掌门谢无咎从山下带回门派,亲自培养。   他剑骨天成,入门虽晚却极有天赋,修行进度不到一年便甩了同门弟子一大截,在剑道一术上称他为天才也不为过。   谢知予在入门之前没有名字,谢无咎很看重欣赏他,以自己的姓氏为他取名“谢知予”。   不少弟子曾在私下讨论过谢知予可能是掌门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但因两人长相和性格方面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谣言也不攻自破。   在去年仙盟举办的仙门大比上,谢知予代表天衍宗参赛,仅以一把木剑击败了一众强劲对手,轻松夺得第一。   他在台上一袭白衣翩然,持剑而立,身后的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嘴角带着几分淡然笑意,面容如玉温润,无人不称一句当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这场大比过后,谢知予声名鹊起,成了无数人口中修道界的希望,更成了仙门弟子追捧的对象。   想了解、亲近他的人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能成功的。   原因无他。   谢知予不仅修的是无情道,更不喜与人交际来往。   他独来独往惯了,平日里在宗门也不见他身边有几个朋友。   姜屿一通分析下来,觉得谢知予大概是不太习惯与人组队,但又顾及情面不好出言拒绝,所以才会对她友好度为负。   至于原文中他被江浸月邀请入队后却没有掉好感。   ——谁让人家有女主光环,而她只是一个恶毒女配呢?   姜屿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既然谢知予已经答应了她就不会轻易反悔。数值为负以后还能慢慢刷,先解决眼前的事比较重要。   姜屿重新打起精神,仰起头冲着他弯唇一笑:“那我们现在去把名字登记一下吧。”   谢知予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远处的宋无絮,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忽而带了几分笑意。   他问:“师姐当真要和我一队?”   姜屿点点头:“当真,我都亲自来问你了还能有假?”   登记名单的速度很快,说话间便已排到了二人。   姜屿从负责登记的弟子手中接过毛笔,在册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转过身朝谢知予招了招手,指着自己名字右边空着的地方。   “到我们了,在这写下你的名字就行。”   谢知予慢慢将自己的视线收回,上前一步,按照姜屿所说,提笔在册子上写好名字。   一道金光自纸上跃然而起,弟子抽出两块空白的木牌,将这道金光一分为二,分别落在木牌上。   “若在秘境中迷失走散可折断木牌,你们便能感应到彼此的位置。”弟子将木牌分发给二人,细心嘱咐:“秘境凶险,请务必注意安全。”   姜屿双手接过木牌,道了声谢,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册子墨迹未干的“谢知予”三字上。   字迹漂亮流畅,笔锋凌厉清晰。   都说字如其人,这话倒也不假。   *   修真界固然很危险,外出行动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妖魔的腹中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   至少天衍宗的食堂味道很好。   原书所述,天衍宗地处灵气充盈的川蜀之地,是为当今世上剑道第一大宗。是故,门派内各项配置都要优于其他宗门,包括厨师和食材。   只有一点不好,天衍宗花重金聘请的厨子有点小脾气,每天的菜单都只能由他选定,弟子没有挑剔的权利。   换句话说,就是他做什么,大家就得吃什么。   比如今日——   姜屿看着托盘里的清炒胡萝卜、胡萝卜炖牛腩以及胡萝卜排骨汤,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她不是很爱吃胡萝卜,但她也不想饿着自己。   姜屿手里端着托盘,环视饭堂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了谢知予。   现下正值饭点,堂内座无虚席,气氛热闹轻松,说笑声不断。   唯独谢知予一人安静坐在角落,清清冷冷如冬日飞雪、檐上白霜。   他虽坐在一片嘈杂之中,却不受其扰,兀自清静,与旁人始终像隔了一层透明的空气墙,周围再吵闹都与他无关。   虽然不是很想去打扰他,但现在也只有他那张桌子还有空位,姜屿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师弟,我能坐在这里吗?”   谢知予抬眸看她一眼,眸光平静:“随你。”   得到允许后,姜屿才在他对面坐下。   知道谢知予喜欢清静,姜屿也没打算和他进行饭前闲聊的环节。   她坐下来之后便自觉开启了自我静音模式,当一个合格的透明空气人。好不容易对着碗里的胡萝卜做好了心理建设,刚拿起筷子,谢知予反倒先开口喊了她一声。   “师姐。”   姜屿惑然抬头:“怎么了?”   “宋师兄在看你。”谢知予示意她回头:“他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隔了一个过道,宋无絮恰好正对她坐着,眼神一直紧盯她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姜屿愣了下,却没有回头。   坦白来说,她对宋无絮要说什么并不感兴趣,但谢知予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好像很希望她能回头。   原主和宋无絮的关系在宗门里不是什么秘密,如今二人分开组队,或许,谢知予是以为他们之间闹了什么误会,正好能借此机会说清。   姜屿没有多想,她琢磨了一下,回道:“不用管他,我现在不想和他说话。”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以后也不想。”   谢知予了然,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姜屿,像是很期待她的反应。   “宋师兄这几日好像总是和江师妹待在一处,他们二人相处久了,看着倒是有几分般配。”   姜屿:......?   是她听错了吗?怎么感觉他话里话外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姜屿疑惑地放下筷子,再次对上谢知予投向她的视线。   谢知予的长相无可挑剔,脸很好看,但这种好看是有距离感的,总有一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然而此刻姜屿却觉得他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一双瞳色漆黑的眼睛直直望着她,本该是一片冷寂的眼中却充满了狂热的期盼。   看起来就像是那种迫切期望事情能够向着恶劣的方向发展,好以此取乐的旁观者。   ……但这是不是有点偏离谢知予的正直人设了?   姜屿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她压下心中那股微妙的怪异感,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确实,我也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谢知予大概是对她如此平淡的反应感到无趣,瞬间没了想再聊下去的兴致,不再继续看她,也不再同她说话。   他将注意力转回今天的饭菜上。   谢知予低头盯着碗里的胡萝卜,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般,右手拿着筷子几次抬起又放下,动作间露出了腕间的银手镯,上面雕刻着古怪的蝴蝶图腾。   这图腾看上去有点熟悉,似乎在原文某一段剧情中提到过,但姜屿看书的时候不太认真,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   她正看着手镯努力回忆有关细节,谢知予手腕一转,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神情凝重地夹起一块和牛腩一起炖得软烂入味的胡萝卜,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放下筷子,端起托盘,起身离开。   “你去哪儿?不吃饭了吗?”姜屿喊住他。   谢知予头也没回,将托盘放到回收窗口后走出了饭堂,淡淡回应:“没胃口。”   姜屿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他方才拿起筷子又放下的举动。   ……悟了。   原来他也讨厌胡萝卜。 第3章 明镜台(三)   用来考核弟子的秘境叫明镜台。   穿过一面硕大的透明水镜,每一个小分队都会被分配到秘境内不同的地方。   姜屿是第一次参与这种考核。   虽然从小到大各类学科、能力测试之类的也参加过不少,但没有一次考场外贴的注意事项只有四个字——   注意安全。   要不是为了能完成任务回家,谁愿意这么辛苦拼命。   姜屿花了半分钟时间做好心理准备,正要同谢知予一起穿过水镜,忽然一道人影挡在眼前,拦住了去路。   宋无絮紧抿着唇,面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自从那日归还玉佩之后,姜屿便没再和他有过联系。   这会听他问起,出于礼貌,姜屿也认真思考了一下。   按照原文所述,江浸月的三人小队被传送到了一处妖物聚集的山林。   一路上危险重重,身娇体弱又总是拖后腿的江浸月靠着强大的女主光环,不仅没有受伤,还发现不少珍贵的灵植。   不过与她一队的两位男主就很惨了,尤其是谢知予。   为了将不小心触动妖群的江浸月从妖物手中救出,谢知予不仅掉进了地洞,还受了重伤。   而现在谢知予离开了队伍,这个英雄救美,为女主光荣负伤加好感的机会自然就落到了宋无絮头上。   虽然宋无絮人有点渣,各方面也没有谢知予优秀,但抛开事实不谈,他好歹也是个男主。   若是能借这次机会刷到江浸月的好感,从而让两人关系更进一步,倒也不失为做了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姜屿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顿时觉得宋无絮变得顺眼了不少。   “还真有一句。”她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你务必照顾好江师妹,我很看好你们。”   宋无絮从她充满了鼓励的眼中看到了茫然困惑的自己。   他手里还握着那块玉佩,始终都认为姜屿只是在和他赌气。   宋无絮不明白,他也分辨不出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然而没等他能再次问出声,姜屿已经跟在谢知予身后,绕过他进入了秘境。   *   洞穴阴暗潮湿,偶尔会有几滴冰凉的水珠从头顶掉落,嘀嗒一声砸在地上,溅起细小水花。   两侧的石壁上缠绕着藤蔓,形似灯笼的紫色小花自缝隙中钻出,淡淡荧光驱散了周围的黑暗。   谢知予怀里抱着把木剑,环臂站在灯笼花下。   “师姐方才说的是真心话?”   姜屿正专心研究着手里的特制罗盘,听见问话,稍微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   “当然是真心话。”她说,“你不是也说了他们看起来很般配吗?他们是命定良缘,天生一对,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尊重祝福。”   姜屿说得坦然又真诚,言语中听不出任何嫉妒或不甘。   灯笼花朦胧又微弱荧光映在谢知予的眼底,他的眼睛在这昏暗的环境中竟呈现出了一种无法聚焦的茫然感。   凭借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辨别出了姜屿所在的位置,他抬头朝她望去,眉心微蹙,似是不解。   谢知予有些看不透她。   他本以为姜屿邀请他组队是想和他演一出戏,用宋无絮对待她的方式反击回去。   虽然谢知予不太想被牵扯其中,但他觉得足够有趣,便答应帮她一把。   可现在事情却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好戏还未开场就已落幕,这让谢知予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连参与考核的兴致都骤然下降了不少。   此次考核只要能从秘境中取得向阳草就算顺利通过。   姜屿跟着罗盘的指引,一路找到了这处洞穴。   向阳草的习性和名字全然相反,它只长在常年照射不到日光的洞穴深处。   进入洞穴后,罗盘的指针彻底失灵,姜屿试了几次重新灌入灵力也没用。   看来只能靠自己探索了。   姜屿认命地叹口气,收好罗盘后在前方探路。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越往深处走,石壁上灯笼花的光亮越黯淡,可视范围也在逐渐缩小。   地面除了湿滑的苔藓之外,多了一些不明的白色茧状物体。   姜屿直觉这些看起来像虫茧一样的东西很危险,她小心避让开,正要提醒谢知予。   然而等她出声时已经太迟了。   跟在她身后的谢知予正踩在她刚才跨过的那个虫茧上。   脚步声戛然而止,察觉到身前的人停住了动作,谢知予也跟着顿了一瞬。   “怎么了?”   “.…没什么。”   姜屿抬手,示意他低头往脚下看:“就是想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踩到这些虫茧。”   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虫子,不用想也知道,大概率只有毒虫。   而以这些茧的数量来看,这个洞穴很有可能是毒虫的巢穴。   如果想要顺利找到向阳草,最好不要惊扰它们。   谢知予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往后退开一步,面向姜屿的方向,话里带了几分歉意。   “抱歉,我看不见。”   ……   气氛沉寂之中,耳边水珠落地发出的轻微嘀嗒声被无限放大。   姜屿愣在原地,紧紧盯着谢知予的神色,确认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洞穴内虽然光线昏暗,但对正常人来说不至于看不见脚下的路。   姜屿很肯定谢知予的眼睛视力正常,不是盲人,但在这洞穴里却说自己看不见……   姜屿很快想到了夜盲症。   难怪在原剧情中以他的身手掉进地洞后还会受重伤,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他看不见。   仔细想想,原文中似乎也很少有过谢知予在夜间出场的戏份。   原来是这个原因。   周围虽有灯笼花照明,但对谢知予来说,他能看见的只有几个朦胧的光点,几乎无异于失明。   可他却表现得好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能像正常人一样行动。   姜屿再看他时,眼神中都多了几分佩服。   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为了防止再出现意外,姜屿想了想,向他提了个建议。   “这里地上到处都是虫茧,还是别踩它们比较好,剩下的路我牵着你走吧?”   谢知予也不太想给自己惹麻烦,他点点头,朝着前方伸出手。   “麻烦师姐了。”   “不麻烦。”   姜屿轻轻握住他的手,想起那为负数的友好度,又加上一句:“师姐照顾师弟是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   她走在前面为谢知予带路,耐心又负责地当起了他的人工导航:“有个小水坑,往右边跨一小步,小心脚下。”   在姜屿细心到不忘报出步数的指路方式下,谢知予不仅没再踩到虫茧,就连袍角都没被水滴沾湿。   尽管和姜屿之间只隔了半米不到,谢知予也仍然看不清她的背影,他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黑影。   但从手心传来的暖意却又时刻提醒着他,正有一个人牵着他,指引他向着前方的光点前行。   谢知予的神色有一瞬恍惚。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在那片可怖的黑暗中,他曾无比期待过能有一个人出现,像这样带着他离开。   不过最终他的期待毫无悬念地落空了,时隔多年,却又以这种方式实现。   谢知予慢慢从自己的回忆中脱离,心中突然不可抑止地涌起一阵好奇。   既然不是他想的那个理由,姜屿接近他,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他看着姜屿的方向,轻声问她:“师姐为何会选我做队友?”   当然是为了阻止你和江浸月擦出爱情的火花。   姜屿如是想到。   但这话不能明说,姜屿思索一会,换了一个更有信服力的说法。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可靠。”   这话倒不是她在瞎扯,和一个正直善良的剑道天才做队友,确实能让人感受到满满的安全感。   谢知予一下便抓到了她话里的重点,他声音带了几分笑意,又问她:“你好像很信任我?”   姜屿点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立即开口:“非常信任。”   这明明是一个非常正经又挑不出错的回答,但不知为何,谢知予听后却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趣味十足的玩笑,发自内心地、充满愉悦地笑出了声,“我在师姐心中居然是这样值得信任的人。”   姜屿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半天,也没能理解谢知予的笑点在哪。   她跟不上谢知予的脑回路,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专心给他带路。   洞穴内地势复杂,岔路繁多,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   两人一路往深处走,很快见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姜屿正对着左右两条一模一样的岔路犯难,谢知予贴心地给她指了个方向。   “师姐,相信我的话,不如就走左边吧。”   他话里还带着笑,语气也很随意,听起来就像是凭着自己心情随便选了一条路。   但姜屿还是选择相信他。   毕竟谢知予目前在她心里是真的很可靠。   更何况如果在这个时候反驳他,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姜屿当即应了声好,牵着谢知予,果真按他所说选了左边。   然而她刚迈出步子,迎面掠过一阵冷风,紧接着,她感受到了一股冷冽入骨的寒意。   ……   直觉告诉姜屿最好现在就回头,但出于对谢知予的信任,她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越往里走,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地上不再有虫茧,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密布的蛛网。   直到这时,姜屿才猛然反应过来,原来外面那些也不是“虫茧”,而是堆积在一起的蛛网。   这个洞穴是毒蛛的巢穴。   正这样想着,一张硕大的蛛网出现在眼前,堵死了道路,也印证了姜屿的猜想。   以这张蛛网的面积来看,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洞穴里的老大。   姜屿看着眼前这张巨网,害怕的同时也实在忍不住吐槽。   陷阱搞得这么明显,到底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上当?   “怎么不走了?”谢知予看不见路况,只好开口询问。   姜屿也不好直接指出他选错了路,只说:“前面没路了,我们得回头。”   谢知予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分明听见了姜屿的话,却没有任何要往回走的意思,反而松开她的手,顺势抽出了木剑。   “果然是这样。”   ???   什么叫果然是这样?   难道他早就知道这条路有蛛网吗?   心底一堆疑问,还未来得及问出口,谢知予陡然抬手,将剑往前一抛。   木剑刺中了巨网,但它毕竟没有开刃,非但没有划破蛛网,反而像飞虫一样粘在了蛛丝上。   姜屿一头雾水,甚至没明白谢知予在做什么,只听见他说。   “师姐,当心脚下。”   霎时间,从巨网的空隙之中又飞出来数条极细白色蛛丝,死死缠绕住了姜屿的脚踝,拉扯着她往蛛网的方向靠近。   混乱之中,姜屿挣扎着抬起头,撞进了谢知予笑意未尽的眼底。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行为,坦然微笑着提醒她。   “听说蛛女喜欢用毒麻醉猎物后再一点点将其肢解,师姐可要小心了。”   ???   你就完全不打算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蛛丝虽细却极为柔韧结实,越挣扎只会缠得越紧。   姜屿无法抽出脚踝也弄不断这些蛛丝,情急之下,她果断扯下了腰间的木牌折断。   金光从断开的木牌中如箭矢般飞出,牵引着谢知予往她在的方向走了一步。   彻底被蛛丝拖向蛛网之前,姜屿及时抓住了谢知予的衣角,两人一同撞上了那张硕大的蛛网。   感知到猎物落网,蛛网迅速收拢,将被迫贴在一起的两人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会上当的傻子本人姜屿:……   我○。 第4章 明镜台(四)   谢知予是故意的。   姜屿自问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恩怨,更何况她方才还好心给他带路,当他的人工导航,细心周到,尽职尽责。   她实在想不明白,谢知予为什么要这么做?   毒蛛用来织网的蛛丝韧性十足,困在其中的猎物越是挣扎便会缠得越紧,直到被活活闷死。   即使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候,谢知予看上去也仍是从容不迫的,他甚至还有心情闲聊。   “师姐反应迅速,身手敏捷,真是令我猝不及防。”   姜屿听出来了。   他在暗讽自己拖他下水。   虽然这种行为是挺不道德的,但要不是他先动的手,她也不至于拉上他一起送人头。   “过奖,你的剑法惊奇,出其不意,也挺让我措手不及的。”   不就是阴阳怪气,谁还不会了。   “师姐。”谢知予面对着她,眼睫弯起,笑着评价道,“你真是好有趣。”   姜屿嘴角抽了抽。   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是个无聊的人,也好过被困在这个茧里动弹不得。   蛛丝裹成的茧密不透风,姜屿抬头找了一圈,果然没有看到缺口。   她收回视线,看向谢知予,直言心中疑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与其在心里胡乱猜测,不如直接问出口,而且她也是真的很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知予重复了一遍姜屿的话,他止住笑意,停顿一会,语气听上去有些苦恼:“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吗?”   那不然呢!   难道你不应该对自己这种背刺队友的行为解释一下吗!   “你觉得呢?”   见她如此执着,谢知予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妥协般点了点头:“啊好吧好吧,让我想想。”   姜屿:???   理由居然是用现编的吗??!   谢知予安静思考一会,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眉眼舒展,笑意晏晏。   “有了。”他说,“想看看你有多信任我。这个可以吗?”   知道询问她的意见,还挺有礼貌的。   但是谁家好人会用这种方法来测试别人的信任度啊!   这种随心所欲让队友以身涉险的做法,已经完全可以算作崩人设了。   姜屿看着谢知予唇角那抹散漫的笑意,心中不禁开始怀疑,到底是她看原文的时候漏了什么细节,还是谢知予的人设有问题。   不过只是通过这一件事也不好给他下定论,毕竟事情总有偶然性,姜屿还是决定再观察一下。   蛛丝茧内空间狭小,两人被迫面对面,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姜屿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脑袋,刚要回话,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不受控制地向前扑进了谢知予怀里。   “砰”的一声。   原本竖着的蛛丝茧骤然横倒在地上,受到外力作用,蛛丝向内收拢,像压豆腐一般挤压着二人。   姜屿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她艰难地出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随着蛛丝收拢,茧内的空气也在一点点耗尽,缺氧窒息的感觉很快涌了上来。   但谢知予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听着耳边姜屿明显加快的呼吸声心情愉悦地弯了弯嘴角,微笑着用气音回答她。   “嘘,安静。她来了。”   姜屿没问这个“她”是谁,或者说,她问不出来。   她被茧束缚着没法松开手,只能紧紧抱着谢知予,因为缺氧,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姜屿听见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就好像有人故意用指甲划过黑板。   声音越来越近,再经过洞穴里的回音一震,竟变得有几分诡异。   待这奇怪的声音终于停下时,姜屿听见谢知予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转动着右手腕握住了同样被裹在茧里的木剑剑柄,剑气裹挟着剑尖,只微微一动便轻易将茧戳开了一道口子。   新鲜空气从破口中涌入,束缚着他们的蛛丝也终于松动散开,谢知予趁机抬剑向外用力一刺。   “抓到你了。”   姜屿耳边顿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如针尖扎向耳膜,刺得她头脑发晕,几欲作呕。   而等她好不容易缓过来后,竟发觉空气中多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很难形容这种味道,就像是新鲜的血液混合着腐烂的坏肉,腌制发酵后散发出的怪味。   终于重获自由的姜屿一边皱眉平复着呼吸,一边起身坐在谢知予身侧,扯下茧碎开后散落在头发上的蛛丝。   “刚才那个是蛛女吗?”   谢知予撑着木剑站起身,轻轻甩了甩剑身上的血。   “是,不过她现在受伤了,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   姜屿听过蛛女这种怪物,它们有着一张容貌艳丽的脸,人类的躯干,以及蜘蛛的八条腿。   它们身怀剧毒,对待猎物手段极其残忍,最重要的是,它们还非常小心眼。   谢知予刚才用剑伤了它,等它处理好自己的伤口,一定会残忍地报复回来。   他们得趁蛛女回来报仇之前找到向阳草,离开这个洞穴。   谢知予侧身面向姜屿,眉眼带笑,收好木剑后朝着她伸出了手。   “继续往前走吧,向阳草就在前面,我们得动作快点了。”   姜屿明白他的意思,她拍拍干净手上的蛛丝,二话不说站起身牵住了他。   正要顺着原本被蛛网拦住的路继续向前,却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身紧紧盯着谢知予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向阳草就在前面?”   洞穴内不靠罗盘指引方向,再加上谢知予又看不见,大家都是第一次来这里,他又是怎么知道向阳草的位置的?   谢知予倒是十分坦诚,他朝姜屿摊开空着的左手掌心,上面正趴着一只紫色的小毒蛛。   “它告诉我的。”   姜屿:......?   虽然这个世界很奇妙,动植物都有可能修成人形。   但谢知予手里这个这很明显只是一只未成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灵力的、小小的毒蛛。   不过虽然它看起来只有掌心大小,但论起毒性也丝毫不逊色于成年的毒蛛。   姜屿一时都不知道是该震惊谢知予居然敢把毒蛛抓在手里,还是该震惊他居然能听懂蜘蛛说话。   等等。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谢知予能和小毒蛛说话,知道向阳草的位置,那也就是说他一定也知道这条路上有蛛女。   要想拿到向阳草,就必须先引开蛛女。   ......   所以他是把自己当成了诱饵是吗!   如果不是她将谢知予一起拉进了茧里,他说不定都不会管她,等蛛女带走茧后,他靠着小毒蛛带路也能找到向阳草。   想通这一点的姜屿很生气,但她也不能把谢知予怎么样。   谁让他是她的任务对象。   没办法。打工人就是这样卑微的,给人打工哪有不受气的。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该计较私人恩怨的时候,正事要紧,她只想快点拿到向阳草然后离开这个危险的秘境。   姜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情绪收拢的速度令人敬佩。   “走吧,我给你带路。”   在姜屿沉默的时间里,谢知予已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但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内疚,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姜屿的导航服务。   “辛苦师姐了。”   姜屿牵着他往前走,本来不想回应,但自己郁闷了好一会,还是没忍住,没好气地回道。   “师姐不辛苦,师姐命苦。”   这句话果然又戳中了谢知予的笑点,仗着他夜盲,姜屿握拳对着身后的空气比划了一下。   心里爽过之后,她只闷头往前走,不再理会他。   被蛛网挡住的地方是一条坑道。   坑道里堆放满了蛛丝茧,从茧的大小来看,应该都是蛛女刚捕获不久的猎物,还没来得及折磨享用。   姜屿正要牵着谢知予避开这些蛛丝茧,但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二人刚一迈入坑道,便好似无意中打开了某种开关,所有的茧都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随着一声轻微的“刺啦”声,茧依次从中间破裂开,露出了里面裹着的猎物。   无一例外,都是参与这次考核的天衍宗弟子。   他们的关节上缠着蛛丝,眼神空洞失焦,似提线木偶般机械地活动着四肢,扭出了各种超出人体极限的姿势。   场面诡异程度堪比修真界版釜山行。   突然间,站在最中间的那名弟子表演了一个当场下腰,脑袋后仰了几乎一百八十度,目光锁定二人,随后又转动身子,提剑朝着二人走来。   以他为首,其余的弟子们也纷纷抽出了佩剑。   姜屿看着这些被操控的“傀儡”,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我们可能遇到麻烦了。”   谢知予看不清周围的情况,但他能听见拔剑出鞘的声音,差不多也明白了现在的局势。   以少对多,他们是少,对方是多。   但他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松开姜屿的手,再次抽出木剑。   “是吗,那还真是难办了。”   嘴上说着难办,手上却动作迅速地挡住了凌空劈下来的一剑。   铛——   剑刃相撞,木剑的剑身被砍出了一道小小的豁口,谢知予顺势将手腕一转,挥剑振开了朝他扑过来的弟子。   或许是因为谢知予刺伤了蛛女,这些傀儡竟全都只奔着他而去,反倒无视了姜屿。   谢知予虽强,但他毕竟看不见对手的位置,几回合下来不免落了下风,被刺伤了好几剑。   血液自伤口翻涌而出,在他白衣上晕染开,好似一朵朵红梅缓缓于雪中绽放,就连面颊上也不知何时沾染了几滴嫣红的血珠。   谢知予持剑站在傀儡当中,全然不在意自己的伤势,面色从容,唇边含笑,漫不经心地抬手擦开面上的血珠。   灯笼花的淡淡荧光映亮了他的面容,他神情平静温和,如同庙中端坐的慈悲观音相,眉心朱砂绯红似血,整个人竟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绮丽之色。   却在下一秒,陡然出剑,丝毫不顾忌这些傀儡只是被暂时操控的同门弟子,剑剑直逼要害。   身上受的伤越多,他看起来却好像变得更兴奋了,连出剑的速度都随之加快了不少。   若非他手里用的是木剑,在场伤得最严重的不会是他。   ......这招招致命的剑法是不是有些ooc了?   正派之人,尤其是对待自己的同门,即使是用木剑,打架的时候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   姜屿心中虽有疑虑,但现在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解决眼下的麻烦更重要一点。   她给自己打了个气,然后飞快跑进傀儡之中。   这些弟子被操控失去神智,破解之法很简单,只需斩断他们身上的蛛丝,再将其击晕即可。   但谢知予根本就看不见他们的人,更不用提那些近乎透明的蛛丝。   姜屿仗着这些傀儡不会攻击自己,站在傀儡身后徒手抓住那些控制用的蛛丝。   “谢知予,在这里!”   能感应队友位置的金光还未失效,谢知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旋身挥出一道剑气朝她的方向而去。   蛛丝被刃状剑气割断,谢知予紧随其后,剑刃擦着姜屿脖颈而过,手腕下压,用剑柄敲晕了她身前的傀儡。   来不及说话,两人迅速又默契地转换方向,配合着解决其他傀儡。   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知予的剑每回都要擦着姜屿颈侧而过,就像是在走固定流程。   在他这种堪称人体描边大师的行为之下,姜屿心率起起伏伏,心跳几次差点直接骤停。   好不容易解决完最后一名傀儡,姜屿还没松一口气,又被迫打起精神。   挡在身前的傀儡倒地后,谢知予的剑指向了她,剑尖抵在颈侧,在那块柔软的皮肤上轻易压出了一块凹陷。   他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剑柄,看向姜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师姐,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第5章 明镜台(五)   如果说在进入坑道之前,姜屿还对谢知予的人设持保留态度,那么现在她已经能够确定了——   谢知予的人设绝对有问题。   方才一心顾着先解决傀儡,直到这会姜屿才发觉,这些晕倒在地上的弟子竟是个个都被揍得鼻青脸肿。   从他们的伤势来看,只怕等离开秘境后少说也要修养上七天。   姜屿不禁在想,谢知予是真的看不见需要她的帮忙吗?   说他看得见,他又偏偏避不开那些僵硬无比的剑招,还被刺中了好几剑,若不是见他受伤居于下风,她也不会跑来帮他。   可若说他看不见,他却能将这些弟子揍成这样,假如没有蛛丝的操控,恐怕伤员早就倒了一地。   仔细想想,谢知予方才似乎并没有因为受伤而受到影响,反而好像更兴奋了。   要不是姜屿跑来打断了他,他估计会把这些不知疲倦的傀儡当成沙袋,还能愉快地和他们打上好几个来回。   ......   姜屿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好心有点多余。   总而言之,像谢知予这种同门在他眼里和草木没有区别,出手没有轻重,一点也不讲究点到为止的人,绝对和“正直”这个词沾不上边。   在姜屿进入秘境后和他短暂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她也算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一个性格古怪,还有着十足恶趣味的人。   原文从女主视角出发,什么为人正直、心地善良,那都只是女主眼里的谢知予罢了。   更何况女主看他还有“白月光”滤镜,对他的评价也难免失之偏颇。   姜屿看着眼前眉眼带笑的谢知予,他的木剑剑尖正抵着她的脖颈,虽不至于刺破她的皮肤,但这种被人压制住命门的感觉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姜屿原本对他的了解就只是来源于书里几段文字描写,而如今脱离了原文,她也拿不准这个人心里会想什么。   天知道他现在只是在和她开玩笑,还是突发奇想,想像揍其他人一样也揍她一顿。   打是不可能打得过他的,姜屿冷静下来思考了一会,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她目光不退让地直视着谢知予,挺直腰背,用最强硬的语气,说出了最怂的话。   “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我不害怕!”   谢知予闻言停下敲击剑柄的动作,他像是很好奇般,语调也跟着微微扬起。   “那这么说,你现在是很害怕了?”   姜屿用行动回答了他,她上手移开木剑,朝他靠近几步,颈侧贴着他的手腕。   一场打斗过后,心跳难免加快,偏又谢知予的剑次次擦着她而过,吓得她心率飙升,这会还未恢复正常。   方才与那群傀儡缠斗,倘若谢知予是真的想对她做什么,大可以趁乱出手,而不是最后才用剑指着她。   他这么做的目的已经相当明显,可能是怪她突然闯进来打扰了他的兴致,但更多的是想故意吓她,再以她的反应取乐。   而正如姜屿所想,谢知予确实对她因为害怕而明显加快跳动的脉搏感到十分满意。   他的手腕贴在她颈侧,感受着这美妙的律动,感叹着生命的美好的同时,心中又忍不住好奇。   居然能跳动出这样欢快而有力的节奏,他迫不及待想划开表面这层皮肉,看看内里是怎样一副景象。   可惜他现在拿的是木剑,没法利落地割开她的脖子。   真是遗憾。   谢知予这般想着,他轻轻叹息着移开手,终于收回木剑,略微挑了下眉,语气轻松随意。   “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师姐还真是胆小。”   姜屿面无表情地尬笑了两声:“你真幽默。”   谢知予故作没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意味,坦然应声:“多谢夸奖。”   “......”   完全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的姜屿在心里默默吐槽了好几句,面上却不显,颇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意思。   倒不是因为有多害怕他,只是这秘境考核还未结束,在找到向阳草之前,她不想再横生枝节。   而且不知为何,明明谢知予将剑收了回去,她脊背却莫名发凉,总有一种逃过一劫的错觉。   *   地上这些晕倒的弟子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就算勉强醒来,以他们的身体状态也没法继续完成考核。   姜屿用他们的木牌向秘境外发了求助信号,要不了多久,这些弟子就会被自动传送出去。   处理完这些事情,姜屿忽然想到什么,取下腰间的香囊,在里面翻找出了一瓶伤药。   这是她为了以防万一特意带在身上的,犹豫了一会,还是走到谢知予身边,给他递了过去。   “你受伤了,条件有限,先简单处理一下吧。”   谢知予正靠着石壁闭目打坐调息,小毒蛛乖巧趴在他的肩头。   听见动静,一人一蛛都抬起了头,同步朝她看来。   虽然原文对谢知予的人设描述过于片面,甚至还有美化修饰的成分,但在容貌这一点上却绝无半分夸大。   谢知予皮肤白皙,受伤后面色愈显苍白,本就偏清冷淡漠的长相,此刻看上去又多了几分脆弱感,如夜晚泼洒在窗边的清凌凌月光。   睁眼时纤长的眼睫蝶翼般颤动了一下,在眼睑投落浅浅的阴影,明明看不清晰,视线却又能精准地落在姜屿脸上。   他明知故问:“你不生气?”   姜屿当然生气。   但她也明白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向阳草的位置只有谢知予知道,要想快点离开这里还是得靠他。   更何况姜屿身上还有系统任务。   谢知予虽然性格有点恶劣,但他始终是正派弟子。   原文中他也是因为爱才会黑化,破心转道叛出师门,最终堕入魔道。   姜屿要做的就是阻止他黑化,帮助他早日修成大道。   即使他的个性古怪,他也还是她的任务对象,只不过较之从前,任务难度显而易见地提升了几个档次。   “我这叫以德报怨,谁让我心善,不爱与人计较。”   谢知予听后轻轻笑了,他用手托住小毒蛛,指尖贴着地面,示意它离开。   “师姐这样的性格可不太好。”   小毒蛛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似是在和他道别。   他看着小毒蛛离开的方向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何情绪,就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有时候心太软可不是什么好事,在外面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姜屿心想,她来到这里以后,也就只有谢知予成功欺负到她了。   她心里一阵郁闷,懒得和他多说,直接将药瓶塞进了他手心里。   “拿着吧你。”   谢知予没料到她会直接上手,药瓶上还残留着一点她的体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贴在他掌心。   他有片刻的怔忪失神,手里握着药瓶,微微弯了唇角。   “多谢。” 第6章 明镜台(六)   时间紧迫,待谢知予简单处理好伤口后,二人又继续顺着坑道深入洞穴。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忽又听见一阵低低的呼救声,声音像是被闷在棉絮里,有气无力。   姜屿循着声音折回坑道,在拐角暗处发现了一个被遗漏的、巨大的蛛丝茧。   想来应该也是这次参与考核的弟子。   姜屿上前用剑将茧划开,里面的人终于得救,扯开满头的蛛丝,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总算出来了......”   被困在茧里的有两人,一男一女,腰间挂着木牌,看起来应该是一队。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少年身上受了几处重伤,脸色苍白,连手里的剑都拿不稳。   少女虽狼狈不堪,但浑身上下却仅有裙角染了几滴血渍,想来应该是被保护得很好。   她动作小心地扶着少年,等二人站稳后才出声道谢。   “多谢这位朋友救命...”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止住,她抬头看着姜屿,讶异道,“怎么是你?”   还未等姜屿有所反应,她又先冷冷地哼了一声。   “刚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才对你说谢谢的,你不要多想,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你!”   “...不过讨厌的程度比之前少了一点。”少女别别扭扭地说完这句话后又提高声音强调道,“但也只有一点点!”   姜屿:“......”   这经典傲娇的语气和姿态,姜屿大概知道眼前这位少女是谁了。   为了衬托出女主的天真可爱,作者一共在文里安排了两位恶毒女配。   女三号“姜屿”阴暗恶毒,另一位女二号宁秋则是娇蛮任性、目中无人。   宁秋是天衍宗前任掌门遗孤,六岁跟在谢无咎身边长大。   谢无咎怜她无父无母,平日里从不曾严厉管教过她,事事都顺她心意,溺爱过度才养成了她大小姐的性子。   宁秋与原主曾在某次丹药课上看中了同一个座位,谁也不肯让谁,就此结下了梁子。   不过这都是原来的姜屿和宁秋之间的恩怨,和她穿过来的姜屿又有什么关系。   姜屿虽不在意这件往事,可她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许是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滞涩,宁秋扶着的少年强撑着抬起了头,朝姜屿微微颔首,向她解释道:   “咳...请别在意,宁秋师姐的意思其实是她很感谢你救了我们一命。”   当面被戳穿了真实想法,宁秋登时便像踩到尾巴的猫,急着反驳。   “你乱说什么!我哪里有‘很感谢’她!”   众所周知,傲娇系的一大特色就是口不对心。   姜屿倒是不觉得眼前这位大小姐有多蛮横不讲理,分明还怪可爱的。   于是她故意顺着少年的话,笑吟吟地回道:“不客气哦。”   宁秋准备了一堆否认的话生生堵在喉口,别扭地移开视线,没过一会,又转回来看向姜屿。   “谢谢你救了我和池疏......我会报答你的。”   *   宁秋所说的报答,是她知晓向阳草的位置,愿意给姜屿二人带路。   姜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毕竟队伍里多了两个人,遇到危险时也多了一份保障。   但最主要的还是被谢知予坑过之后,姜屿对他的信任度直线下降。   穿过坑道后,地面不再有密密麻麻的“茧”,甚至石壁上挂着的蛛网也少了许多。   宁秋扶着池疏在前面带路,姜屿和谢知予并排走在他们身后。   越往洞穴深处走,过道愈狭窄,前方传来清晰的水流声。   再往前走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地下暗河。   穿过横在暗河上方的石桥,对岸便是向阳草生长的地方。   一路走来顺利得不可思议,直到摘下向阳草的那一刻,姜屿还有些恍惚不可置信。   但不管怎样,这次考核总算是完成了。   四人站在一起发动法阵,正准备离开秘境,头顶上方却突然滴落了几滴粘稠的液体,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熟悉的腥臭味。   姜屿直觉不妙,仰起头,这才惊觉原来那蛛女早知晓他们的目的,竟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快躲开!”   话音刚落,四人分散跑开,从天而降一张巨网,只捕获到了一片空气。   “想不到你们反应还挺快。”   蛛女冷嗤一声,腹部末端吊着一根蛛丝,缓缓降落地面。   她比小毒蛛的体型大了十倍不止,一张堪称美艳的脸上却瞎了一只眼睛,空洞洞、黑漆漆的眼眶还在往外冒血。   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恶狠狠地直盯着谢知予:“你弄瞎我一只眼睛,我要你一条命来偿!”   说罢,她也不管其他三人如何,吐出蛛丝,直奔谢知予而去。   ......这还真是将小心眼人设贯彻到底。   蛛丝铺天盖地如飘飞的柳絮般落下,谢知予闪身避开,抬手一剑,挡住蛛女朝他刺下的前肢,剑尖上挑,挥出一道凌冽剑气,逼得蛛女后退几步。   谢知予从容握剑,面向蛛女,稍抬了下眉,唇带笑意,好似戏谑。   那表情就好像在说:   就这?   这种充满了轻视和不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蛛女。   她绷紧身体喘着粗气,利用蛛丝爬向高处吐丝,很聪明地选择放弃了近战,谢知予看不见她的位置,加上数不清的蛛丝干扰,很快落于下风。   在旁的三人中,池疏身受重伤,宁秋没有灵力,能靠得住的只剩姜屿。   可她也只会一点简单的小法术,不会使剑,根本帮不上忙。   纵横交错的蛛丝成功将谢知予困在原地,如笼中之鸟,无法脱身。   蛛女看准时机,紧绷起八条腿,蓄势待发,猛然从高处跃下。   “小心!”   情急之下,姜屿也顾不上太多,不知哪儿里来的勇气跑过去,用力推开了谢知予。   “砰”——   一声巨响,地面竟被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坑底之中飞出数条蛛丝,奔着谢知予而来,却不曾想缠住了挡在他身前的姜屿。   几乎没给她任何反应时间,下一秒,便被拖入了深坑。   然而离她最近的谢知予却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被拖走,眼底并无任何情绪,冷若冰霜,浑身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就好像无论姜屿是生是死,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哪怕她刚才救了他,他亦不会动容。   事实上,谢知予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在他眼中,人与花草或者牲畜其实并无区别,人死了就是死了,就如同花草被踩踏、牲畜被屠宰一样,丝毫不能让他生出怜悯之心。   谢知予并不打算救姜屿,他已经拿到了向阳草,对他来说,这场无聊的考核已经结束了。   他敛眸,转身欲走,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远处的光点上。   那是灯笼花发出的微弱光芒,是他身处这片黑暗之中,唯一能看见的。   谢知予看着那个朦胧的光点,不知想到什么,半晌,又垂眸轻叹一声。   他左手凭空召唤出一条锁链,一端系着箭头,他转身回来,将系着箭头的那端甩出,同时纵身跃入深坑。 第7章 明镜台(七)   身体在下坠,失重的感觉如潮水般沉沉袭来,耳边除了风声和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   ...也不知道任务失败会不会有惩罚。   不过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应该能算作工伤吧?   她可是为了保护谢知予才落入险境的。   姜屿苦中作乐地想,万一死后系统直接让她回家了也说不准。   这般想着,她倒也不觉得死有多可怕了。   蛛女吐丝结网,在坑中织了一个巨大的网兜,她正守在坑底,等待猎物落网。   姜屿自知逃不掉了,干脆闭上眼睛,感受着身体在急速下落。   突然间,腰身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   紧接着,耳边的风声停住了,一点清冽冷梅香霎时冲散了周围弥漫的腐烂腥臭味。   谢知予从高处跃下,仅用单手将她稳稳接住,另一只手握着木剑,反手将剑身卡进了石壁的缝隙之中。   “师姐,你心跳得好快。”   坦白来说,姜屿根本没指望谢知予会来救她。   她在掉进坑里之前,当然瞧见了他那冷如冰霜的眼神,心里瞬间就凉了大半截。   这会儿被他接在怀里,不可谓不惊讶,睁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他的侧脸,好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说不感动都是假的,若不是谢知予及时接住她,她恐怕已经成了蛛女的腹中餐。   姜屿向来心大,之前的不愉快在此刻也被抛到了脑后。   她抱着谢知予,正要开口向他道谢,无意中碰到了他收回的锁链,整个人登时僵住了动作。   只这刹那间,眼前像是被人用布蒙住,除了浓重的黑,再也看不见其他颜色。   身与心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好似掉进了一片虚无之中,可怖的黑暗笼罩着全身,周围压抑沉闷得快要让她喘不过气。   谢知予似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他将锁链全部收回,好笑地偏过头看她。   “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吓傻了?”   姜屿回过神,缓了一会,仍有些心有余悸。   手心被冷汗浸湿,一片黏腻,她呆呆地望着谢知予。   ......方才那是什么?   姜屿动了动唇,心里纠结了一番,最终没有问出口。   她认得这个锁链,没有名字,但在原文中出现过不止一次。   锁链由谢知予的神魂凝练而成,换句话说,这就是他实体化的魂魄。   她方才无意用手触碰到了锁链,差不多相当于碰到了他的魂魄。   所以会不会她感受到那些恐惧和黑暗都是来源谢知予?   但...她是如何能感受到这些的?   原文中没有提到过这个设定,她隐约感觉谢知予对此也不知情,否则他不会这样随意使用锁链。   姜屿虽然有些困惑,但现下明显不是该好奇纠结这个的时候。   她向坑底看了一眼,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无意识将谢知予抱得更紧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   蛛女正趴在网上,像一个优秀的猎手般静静等在原地,无比耐心地等着他们掉下去。   木剑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剑身已然裂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痕。   谢知予冷静地垂下眼眸,开口时没有半点犹豫。   “杀了她。”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杀了蛛女确实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但蛛女全身只有一个弱点,只在腹部藏着妖丹的地方,倘若不能一击必杀,他们一定会被那张大网困住,再无逃脱可能。   “我虽有把握能杀了她,但我看不清坑底的情况。”   谢知予歪了歪头,他看着姜屿,眼底慢慢流露出了笑意。   他缓慢又温和地轻声说着:“若是有什么能帮我确定她的位置,那便好办多了。”   姜屿听着他轻柔的话语,非但没有感到半点放松,反而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偏过头和他对视。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   “...那个金光的作用好像已经失效了,而且虽然我可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我真的很怕蜘蛛,尤其是这么大一个,再说你让我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不太好吧?”   姜屿疯狂明示:“不如,再想过一个办法?”   奈何谢知予根本不吃这一套。   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度松了一些,姜屿想也没想,动作飞快,一把抱紧了他的脖子。   “你要是敢把我扔下去,我跟你没完!”   她像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扒在谢知予身上,又想起被他坑过的经历,莫名一阵委屈。   害怕的同时又将他抱得更紧了,声音颤抖,在他耳边不顾形象地大喊了一句:   “你真的做个人吧!!!”   谢知予觉得她的反应当真是有趣极了。   他从她的反应中取乐,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真这么害怕啊?”   谢知予叹了口气,复又摆出了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   “那真是没办法了。”   他有些遗憾地说着,听起来像是终于无奈放弃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只是还没等姜屿松一口气,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听上去是相当的轻松愉快,就像是在和她讨论今天的天气好坏。   “既然没办法确定位置,那只能我们一起去死了。”   随着话音落下,谢知予抽出了卡进缝隙中的木剑,带着“八爪鱼”姜屿,接着做起了之前被他打断的自由落体运动。   “不是,等一等,你,我○——!”   毫无防备的落体运动,吓得姜屿最后一个字不仅破音还拖出了长音。   姜屿在心里狂骂了他八百句,却碍于求生的本能,手上只能紧紧抱着他,不然高低得对着他脑门上来几下。   守在底下的蛛女单眼放光,像苍蝇搓手一样兴奋地搓起了前肢。   虽然她对姜屿没兴趣,但买一送一,这等好事碰上了不要是傻子。   下落的速度很快,距离坑底大约只有不到两米时,姜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而蛛女快乐地做好了开饭的准备。   她甚至往旁边爬了几步,特意给掉下来的两人空出了位置。   却在这时——   “师姐,麻烦替我扔一下木牌。”   谢知予的声音仿若一块干净清透的冰融化而成的水,冷清却又柔和,竟让姜屿觉得莫名心安。   她瞬间明白了谢知予的想法,艰难松开一只手扯下他腰间的木牌,折断后准确无误地扔在了蛛女腹部。   一点烁亮金光从断处飞出,谢知予踩在蛛丝上借力跃起,他单手抱着姜屿,另一只手握剑。   剑尖一甩,剑气荡开。   少年天才,白衣猎猎,身后乌黑的发丝随风吹起,发梢扫过肩头。   被他抱在怀里的姜屿看着他漂亮流畅的下颌线愣了会神,眨了眨眼。   谢知予目光飘然轻落在那一束金光之上,少年容色如雪,眸色漆黑,神情从容淡漠,嘴角敛着几分笑意。   他提剑循光而去,剑光飒沓如流星,剑过之处如雪落无声,一剑无痕。   只听见“噗呲”一声,姜屿循声望去,谢知予手中木剑已然刺穿了蛛女。   她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只独眼,茫然地看着谢知予。   二人平稳落地,谢知予这才松开姜屿,走上前去拔出木剑,笑意吟吟。   他语气自然得就像在和朋友聊天一样:“啊呀,你的情况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体内的妖丹被一击刺穿,蛛女已是强弩之末。   她眸中恨意难消,仍旧不死心地想要吐出蛛丝,却不想呕出一大口脓血,因腹部疼痛难耐,嘴里不停地发出“嗬嗬”气声。   谢知予微微蹙眉,往后退开两步,叹息着摇了摇头。   “真是可怜啊。”   他俯视着蛛女,目光悲悯,好似庙中供奉的慈悲神像,只是手中的剑却悄然裹上了一层剑气。   “我这人最见不得别人受苦。你放心,我这就送你上路。”   话音刚落,扬手一剑,如切菜一般,蛛女坚硬如铁的脖颈就这样被一把木剑轻松砍断。   血液喷溅而出,在地面泼洒出一条扇形弧线,空气中腥臭味愈浓。   “咕噜噜”一阵响,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滚到姜屿脚边,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   姜屿低头和她对视一眼:“......”   不出意外,又是某人故意的。   拳头硬了。   姜屿提起裙角,面无表情地将这颗脑袋踢了回去。   又是“咕噜噜”一阵响,蛛女的脑袋像皮球一样滚回了谢知予脚边。   周围满地血污,唯独谢知予一身白衣,干净皎洁如月光。   他挑了挑眉,同时用剑拨动这颗脑袋,正想说些什么,坑顶却先他一步传来一道略显急切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还好吗?”   宁秋虽是掌门之女,可她半点没有继承到其父的天赋,全身上下灵脉堵塞,用不出一点灵力。   她见姜屿和谢知予二人落入坑中,心中焦急,却也无法出手相救,只好向外界求助。   “你们再撑一会,我已经通知谢伯伯了,他马上就会来救你们的!”   宁秋口中的“谢伯伯”正是现任掌门谢无咎,姜屿看了眼蛛女的尸体,之后才抬起头回应她。   “我们没事,不用担心,蛛女已经死了。”   坑顶的人明显舒了一口气,待反应过来姜屿说了什么后脸颊一热,又出声急着辩解。   “谁担心你们了!少自作多情!我只是看在你们是同门的份上才这么着急的!”   姜屿熟知她是口是心非,倒也不在意她这有些伤人的语气。   她转回视线看向谢知予,正打算和他一起离开坑底,脚踝处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酸软刺痛感。   正要低头查看,脑袋却突然一阵眩晕,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   差点忘了,蛛女不仅有剧毒,她吐出的蛛丝只要皮肤接触到就会中毒。   想起自己徒手抓蛛丝的壮举的姜屿:......   完蛋。   这下是真的玩完了。   毒素迅速蔓延,脑袋昏昏沉沉,眼前模糊不清,彻底晕过去之前,打工人姜屿还没忘了自己的任务。   她抓住谢知予的袖子,脑中一片混沌,只剩下一个念头分外清晰。   “谢知予,请你一定要坚守道心,做个好人。” 第8章 明镜台(八)   姜屿再次醒来时,已然过去了两日。   这次参与考核的弟子大多都接触过蛛丝,只不过姜屿的情况最为严重,这才陷入昏迷。   “你体内的毒素差不多都清除了,已无大碍。”   负责照顾姜屿的是天衍宗医堂里的一名女弟子。   “再喝一天药,明日便能彻底恢复。”   她收回把脉的手,柔声说道:“考核刚结束,这几日伤患太多,医堂人手不够,我得回去帮忙,你的药我晚些再给你送来。”   姜屿躺了两日,迫切地想下床走动一下。   更何况医堂离弟子住处也不算太远,她想了想,也没有必要再劳烦别人多跑一趟。   “不用这么麻烦,我随你一同回去取药就好了。”   女弟子见她已恢复如常,便也没有拒绝。   两人一同回到医堂,姜屿的药需要熬制,左右她也无所事事,干脆搬了个小凳子坐下,帮忙整理药材。   医堂内人满为患,来看诊的几乎全是考核时受伤的弟子,年年如此,并不见有什么人抱怨。   毕竟比起自己的伤势,大家更关心的还是考核结果。   听说不合格的弟子会被集中安排在一起重新训练,半月后会再对他们考核一次。   幸好姜屿先摘到了向阳草,虽然最后是昏过去了,但勉强也算通过了考核。   秘境这种危险的地方她可不想再去第二次。   正专心将面前的药材分类摆放好,一阵微苦的药香飘来,眼前多了一个装着褐色药汁的小瓷碗,还冒着氤氲热气。   姜屿放下手里的药材,双手接过药碗。   “多谢。”她边说边抬起头,看清来人不由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谢知予淡淡道。   他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她,往后退开两步,靠着窗框站着。   “师姐可还头晕?”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姜屿倍感诧异的同时还有些受宠若惊。   她捧着碗沿,仰起脸看向谢知予,摇了摇头。   “不晕了。”   现在才是四月天,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   医堂外的两颗梨树长年受着灵气滋养,花枝繁盛,清香四溢。   为了透气通风,医堂内窗户都大开着,谢知予站在窗边,发梢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肩头落了几朵幽若洁白的花瓣。   窗外日光融融,为窗边的人也勾了一层朦胧柔和的光晕。   谢知予淡淡垂眸,睫羽在眼睑投落一片浅浅的阴影,抬手拂去肩头落花,复又转眼看向姜屿。   “我有一事不明,困扰许久,想问问师姐。”   他目光轻轻落在姜屿身上,顿了一瞬,又问:“那日师姐为何说要我做个好人?”   中毒晕倒之前,姜屿满脑子想的只有自己的任务。   那时生怕自己醒不过来,心里怎么想的自然也就怎么说了。   可这会又不能实话实说,她舔了舔唇,看着谢知予的神色,斟酌着回:   “这很奇怪吗?身为天衍宗的弟子,难道不该做个好人吗?”   谢知予微微抬了下眉,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他专注地注视着姜屿,眸中带了几分探知,轻声问道:   “那师姐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算作好人?”   这倒不算是一个有多难回答的问题。   姜屿思忖一会,尽可能地将回答往原文的方向上贴近。   “心怀大义,悲悯苍生,救苦救难。”   “悲悯苍生,救苦救难?”谢知予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   而后眉眼一弯,像是单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似的,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意,偏头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眼中倒映着满树繁花。   梨花和谢知予其实很相配,洁白如霜,冷艳欺雪,遗世而独立。   只不过花开得再好,也不及他半分颜色。   连蝴蝶都更偏爱于他。   谢知予抬起手,翩翩飞来一只掌心大小的银蝶,停落在他指尖。   他垂下眼眸,安静地看着这只银蝶,片刻后,唇角微微扬起了一抹很淡的弧度。   姜屿在旁看着,莫名想起了那只小毒蛛。   “...你不会还能听懂蝴蝶说话吧?”   谢知予没有回答她,他将手伸出窗外送银蝶离开,声音也好似和银蝶一起飞远,听不真切。   “起风了。”他说。   刹那间——   春风拂过枝头,惊起一场花雨。   漫天纷飞的白色花瓣犹如在春日里下了一场雪。   姜屿连忙放下药碗,及时按住了面前的药材,没让它们被这阵风给吹乱。   刚要开口,却见有两名弟子一前一后抬着担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让一让!快让开!!”   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散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欧阳师叔去哪里了?”   “活络丹不够用,师叔去后山采药了,估计很快就能回来。”有人回答道。   那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很快作出决策。   “那先给他止血吧,其余的等师叔回来再说。”   二人动作小心地将担架放在地上,擦了把额头的汗。   姜屿好奇望去,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清那担架上躺着的人时,也不由震惊了好一会。   那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浑身是伤,半个身子长满了像鳞片一样的东西,甚至还有继续向另外半边蔓延的趋势。   这些“鳞片”如琉璃一般剔透,像毛发一样从皮肤里长出来,密密麻麻包裹着他。   谢知予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朝担架投去一眼,而后非常热心地开口为她解惑。   “那是‘化琉璃’。”   化琉璃。   顾名思义,便是化作琉璃。   这听上去似乎很浪漫,但实际上却是一种极其古怪的致死病症。   原文所述,上古时期天崩地陷,天地混沌不清,清气与浊气交织。盘古大帝劈开天地,使清气留存,是为“灵气”,而浊气下沉,藏于地底暗渊之中。   暗渊位于魔域深处,故又名为“魔渊”,初代魔尊在此设下封印,视为禁地,严禁任何魔族子民入内。   然,十三年前封印却无故松动破开,自渊底之中跑出许多大魔,凡因大魔受伤者,无一例外都长出了琉璃一般的鳞片,身体也变得像琉璃一样脆弱,疼痛难忍,行动受阻。   这种情况无法痊愈,只能延缓鳞片生长的速度,换句话说,只要感染了这种病症,必死无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灾厄一夜之间席卷魔域,尸横遍地,哀鸿遍野,无奈之下,魔尊只好向仙盟求助。   魔域与人界相接,倘若放任不管,灾厄迟早会蔓延至人界。   天衍宗掌门宁随风当即带领仙盟一众修士前往支援,众人合力将魔渊封印,经此一战,牺牲惨重,就连宁随风也死在了大魔手下。   魔域感念恩情,与仙盟签下和平协议,承诺百年之内人、魔两界友好往来。   然而十年未到,封印却再次松动,魔域怀疑仙盟故意为之,亲自撕毁协议,放任魔族逃至人界,四处侵扰百姓。   自此人界妖魔遍地,民不聊生。而想要结束这场浩劫,只有再次将魔渊封印。   作为修真界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这个重担自然就落到了谢知予的头上。   倘若一切顺利,他本该带领众修士剑斩妖魔,拯救苍生于水火,给人界带来期盼已久的和平,而不是为情所扰,堕入魔道。   ......   “师姐方才说,‘悲悯苍生,救苦救难’者是为好人。”谢知予轻声低语。   他看了眼担架上的弟子,又将视线转回姜屿身上,笑着轻飘飘地问道:“倘若我现在杀了他,这算不算是好人呢?”   姜屿眉心一蹙,想也没想,立即开口否定。   “自然不算。”她神色认真道,“杀人是不对的。”   “可化琉璃无法痊愈,感染之后浑身都会疼痛难忍,直到鳞片长满全身窒息而亡。”   谢知予边说着又垂下眼眸,不紧不慢地继续问她:“他正在遭受这样的苦难,生不如死,我杀了他,难道不算解救了他、救苦救难吗?”   姜屿:“......”   这要她怎么回答?   直到这时,姜屿才恍然惊觉自己居然被谢知予给偷换概念套路了。   如果回答不算,那就否定了她前面说的好人的标准。   可如果回答算,岂不是又间接肯定了杀人也算做好事。   姜屿稍加思索,机智地选择转移话题,回避这个问题。   “化琉璃无法痊愈,那便应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比如将大魔封印,避免让更多人被感染,那样才算是真正的救苦救难。”   谢知予听后却笑。   他没有如愿听到想要的回答,便也不再和她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窗外适时飞来一只纸鹤,扑棱着翅膀停在谢知予右肩。   他随手取下,指尖在纸鹤脑袋上一点,也不避着姜屿,大大方方地纸鹤传信的内容展示出来。   包裹着纸鹤的灵力散开,又一点点重新汇聚,半空中漂浮着几个大字:   【渝州邪祟,速去。】   “这是什么?”姜屿问。   “一个委托罢了。”谢知予静静看了几秒,抬手一抹,将纸鹤收回。   原文好像是有这么一段剧情。   弟子考核结束后,谢知予被派去渝州完成委托,而江浸月也恰好因为私事,和宋无絮一起去了渝州。   正是这段剧情引出了男主三号出场,正在做委托的谢知予无意中撞见了江浸月和另外两位男主在一起,心中醋意暗生,为后期黑化埋下了伏笔。   姜屿顿时警铃大作,虽然她成功阻止了这两人在秘境中培养感情,但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   谁知道江浸月的女主光环会不会突然发挥作用,让谢知予跳过剧情也能对她一见钟情。   姜屿沉思一会,试探着问了一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虽然她知道谢知予更喜欢一个人,这个问题问出来大概又要降他的友好度,但她也实在没有办法。   本以为谢知予会拒绝,却不曾想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鹤沉默了一会,忽又抬起眼。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里带着十足盎然的趣味和笑意,“当然可以。”   停顿几秒,目光落在那碗药上,意有所指:“不过师姐......”   没等他话说完,姜屿动作飞快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我没事的!”她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压下苦味,“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窗外又起风了。   谢知予偏过头,微暖的日光洒落在他身上,犹如一池春水映梨花。无论是窗边的他还是那满树繁花,都是不可多得的春日丽景。   散乱的额发被风吹开,他一双黑眸疏淡如雪,重新给纸鹤输入灵力,看着它慢慢飞远。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姜屿,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明日清晨。” 第9章 鸳鸯债(一)   渝州位于川蜀一带,受天衍宗庇佑,境内一直很太平,并不见有妖魔侵扰,百姓安居乐业。   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不断。   穿过来几天,总算能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天衍宗以外的地方。   姜屿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孩童,对什么都感到很新奇。   她今日梳了双螺髻,发上系了紫色丝带,身上穿的也是同色齐腰襦裙,对襟半臂下摆束在裙腰里,内衬白色暗纹提花里衣,腰间系着双面刺绣的玉兔流苏禁步。   一蹦一跳间,发上的丝带也跟着一晃一晃,两个尖尖的发髻像狐狸耳朵,整个人是灵动又可爱。   谢知予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银冠束起的马尾显得他少年气十足,意气风发,只是眉眼淡漠冷清,温润的外表下总有一种看淡一切的漠然和疏离。   他手里拿着那把伤痕累累的木剑,身上又还背着一把剑。   作为剑修,谢知予的爱剑当然不可能只是一把木剑。   他背着的那把剑名为离恨,是入门后谢无咎所赐,但平时却很少有人见他用过离恨。   虽说剑修爱剑是人之常情,但爱到他这种地步,用都舍不得用的,姜屿还是头一次见。   吐槽归吐槽,但姜屿其实还是挺能理解他这种心理的。   毕竟剑是剑修的老婆,珍惜爱护一点也没错。   “逛了一圈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姜屿停在原地左顾右盼了一会,然后转过身问:“我们是不是要先去找个客栈住下,慢慢调查?”   原文关于这项委托的部分并没有详细描述,这段剧情的重点也全都放在江浸月和男主三号身上。   也就是说,姜屿只知道谢知予是来渝州做委托,但具体做的是什么、又是怎么做的,她一概不知。   而现在轮到她亲身参与,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当然得谨慎一点,好好调查清楚。   谢知予眸光淡淡在街道上扫了一圈,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很着急。   “前面有间客栈,就住那一家吧。”   姜屿点点头,跟着他一起穿过街道,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间卖糖画的小摊时,她眼睛倏地一亮,兴致勃勃地停下了步子。   琥珀色的糖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走近些仿佛空气中都能闻到甜蜜的味道。   姜屿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两只兔子上,她爽快地付了钱,然后非常大方地分给谢知予一只。   “为何突然买这个?”谢知予看着手里被她塞进来的糖画,有些困惑。   “因为可爱啊。”姜屿举着那只兔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觉得师傅手艺很好,画得真的挺像一只兔子的吗?”   听她这么一说,谢知予垂眸又仔细看了一眼糖画,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倒没有否认姜屿的话,只声音很轻又平静地说:“这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   言下之意:你有点幼稚了。   被他这样讽刺,姜屿也没和他生气。   “你这人怎么一点童心都没有?”   话一说完,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猛然想起了他是个孤儿,十二岁之前无家可归,在这个妖魔横行的世界里,想必小时候过得一定很艰苦。   思及此,再开口时,她声音都不自觉轻柔了许多。   “谁规定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大人就不能喜欢了?而且你也没有多大,还是我的师弟。”   姜屿弯起眼睛,冲他笑得如春光明媚:“师姐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少女一双杏眼晶莹明亮,盛满了笑意,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被她感染,变得心情明朗。   只是谢知予还从她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同情和怜悯。   她在可怜他?   为什么?   谢知予不太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感情,因为他不会对其他人生出这样的情绪,没法与她感同身受。   她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就好像在看路边无家可归的小狗。   谢知予移开视线,盯着手里的兔子糖画,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它的毛发柔软雪白,也很可爱,但性格却有些胆小,不敢和人亲近。”   姜屿眨了眨眼睛,非常配合地接着他的话提问:“然后呢?”   “我见它实在害怕,便放它自由,让它离开了。”   谢知予像是沉浸在了某种回忆里,他平静地说着:“不过没过几天,它又自己跑了回来。”   懂了,这是一个双向奔赴、温馨治愈向的故事。   “小动物是有感情的,它心里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你。”   “或许是吧。”谢知予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它在外面踩到了猎户的陷阱,回来的时候还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已经奄奄一息了。”   听到这里,姜屿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抿了抿唇,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柔声安慰道:“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   “不,我并没有觉得难过。”   谢知予打断她,摇了摇头,“我见它实在痛苦,便一刀了结了它。”   他语带笑意:“临死前它还睁着眼睛看我,像是不可置信。”   姜屿:......???   姜屿万分迷惑地抬起头。   谢知予的眼里还带着狡黠的笑意,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   草,又被他耍了。   亏她刚才还真情实感地想着怎么安慰他。   姜屿拳头硬了,她沉着脸,一脸气恼地伸手要去抢他手里的糖画。   “你把兔子还给我!”   谢知予观她反应觉得有意思极了,他略微挑起眉梢,故意抬高手。   “师姐,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有收回的道理?”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不是很大,但方才这么一闹街上已经有许多路人朝他们投来了视线。   姜屿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试了几次,没抢过只能放弃。   “因为我发现你这个人不适合吃糖画。”   谢知予也放下手,十分虚心地向她请教。   “那师姐觉得我适合吃什么?”   姜屿看着他的眼睛,当着他的面气愤地咬了一口兔子耳朵。   她没好气道:“适合吃我一拳!”   *   近日因为城中闹邪祟,客栈的生意都冷清了不少。   好不容易来了两位客人,掌柜生怕他们反悔,收钱登记的动作一气呵成,末了,还不忘笑呵呵地多问了一句。   “两位客人应该不是本地人?”   谢知予此人虽内里性格恶劣至极,但在陌生人面前还是会装一装,戴上那副客气疏离的面具。   譬如此刻,他面向掌柜,脸上是标准的礼貌性质的微笑。   “我与师姐外出历练,途径此地。”   掌柜闻言往他手里的木剑投去一眼,眸光在二人身上一转,猜到他们应当是修士。   “这段时间城中一直有邪祟作乱,入夜之后还请关好门窗,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谢知予淡淡点头,又问。   “这邪祟可有什么来历?”   姜屿原本在和他单方面冷战,两人之间隔开了两米远的距离,这会听见他问话,想起委托内容,又不计前嫌地原谅了他,默默挪到了他身边。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掌柜挠了挠头,忽然想到什么,又神神秘秘地小声对他们说:“不过这邪祟古怪得很,只在夜里出现,喜欢乱做媒,总爱抓人成亲。”   “如果只是走走形式倒还好,但那邪祟做媒却是极认真的,从成亲到洞房都要按他的要求来,否则性命难保。”   ......   摁头将两个陌生人送上婚姻殿堂,这是什么奇怪的邪祟。   不过只在夜里出现这一点......   姜屿转头看向谢知予:“...你能行吗?”   她倒不是在担心他会被那邪祟抓去和别人成亲,只是夜晚这个环境,她更担心他的眼睛看不见。   谢知予向掌柜道了声谢,之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回道:“师姐,与其有空担心我,不如先把你自己的事情给解决了。”   ???她能有什么事需要解决   姜屿一头雾水,正要询问,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宋师兄,你其实不用跟着我来的,还是回去好好养伤吧。”   接着,另一道更熟悉的声音响起。   “没关系,还是你的安全比较重要。渝州最近在闹邪祟,我怎么放心让你独自一人前来?”   姜屿循着声音转身望去,看清客栈外站着的两人时,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虽然她知道宋无絮和江浸月也会来渝州,但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和他们住进同一间客栈。   在姜屿转过身的一瞬间,客栈外的宋无絮脸上也有些惊诧。   ...她不是在秘境中中毒昏迷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无絮目光一转,又注意到她身边的谢知予,看着二人站在一处,手里还都拿着兔子糖画。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一阵酸楚。   他总觉得姜屿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这些日子他始终想不明白,她是真的要和他一别两宽了么?   他不愿去想这种可能,仍旧坚定地认为她只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罢了。   宋无絮敛住眸中情绪,推开江浸月搀扶住自己的手,走到姜屿面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身体可还好?”   无论书里书外,姜屿对他的印象都不是很好,但见他流露出来的关心不似作假,便也耐心回答。   “挺好的,能蹦能跳,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秘境中的剧情因为姜屿的介入已经发生了变化,宋无絮为了保护江浸月受了重伤,身体未愈,却又担心她的安全,还是强行跟着来了渝州。   他明明自己一身伤痛,却在听见姜屿无事后松了一口气。   “你没事便好。”宋无絮又问,“你怎么来渝州了?”   “委托。”   姜屿不愿与他多说,不仅是因为没必要同他交代这些,更是因为她注意到江浸月的视线正直勾勾地望着谢知予。   对江浸月来说,谢知予是惊鸿一瞥的存在,他是天上的明月,她不敢过分肖想,只在暗地里默默地关注着他。   趁着谢知予没注意到她含情脉脉的视线之前,姜屿赶忙将他拉到一旁。   “我觉得这间客栈环境有点不太好,靠着街道,想必客房里应该也挺吵的。”   她抬头看他一眼,又接着说:“不如我们换一间怎么样?”   姜屿的本意是不想让谢知予和江浸月靠得太近。   可这话说出来,落在谢知予耳朵里却全然变了个意思。   他看了看正在和掌柜沟通的那二人,心中了然,旋即露出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是吗。可我觉得这里挺安静的,为什么要换?”   ......行吧。   虽然她是很想换个地方住,但谢知予不愿意她也没办法强求,只好作罢。   邪祟既然只在夜里出没,白天也查不到什么线索,不如回房休息。   姜屿叹口气,正要同谢知予一起上楼。   那边宋无絮刚付完房钱,从身后喊住了她。   “你方才说的来做委托,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   姜屿挡在谢知予身前,连连摆手,用眼神示意他:“你还是好好照顾江师妹吧,我觉得她比我更需要你的帮忙。”   说完,她也不再去看这二人的表情,推着谢知予上了二楼。   见她这样避着自己,连句话也不愿同他多说,宋无絮心中的酸楚更甚。   扶着他的江浸月眼神也跟着黯然了几分。   一直到了客房门口,姜屿才松开手,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懈。   好险,差一点就让谢知予和女主完成一次深情对视了。   她抬手擦了把不存在的汗。   “师姐不是已经不在乎宋师兄了么?”   谢知予歪头看她,像是单纯对此感到很好奇。   “为何又一看见他和江师妹在一起就急着躲开?”   姜屿顿觉一阵心累。   要不是为了他,她至于这么辛苦吗?   “这世上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其实很复杂,别问,你听不懂的。”   说完,她话锋忽而一转。   “今晚不是还要去调查邪祟吗?你先回房休息,好好准备一下吧。”   谢知予微微眯起眼睛,垂眸打量了她一会。   他的确不懂“爱”这种东西,他也没必要懂。   贪爱沉溺为苦海,利欲炽燃是火坑。   爱是苦的根源,因为有爱,人才会催生出各种痛苦的情绪。   他本能地厌恶这种情感,但他非常乐意看别人沉沦在这种痛苦之中。   谢知予收回视线,忽然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也不再和姜屿说话,径直走回了自己房里。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一到夜里,整座渝州城都安静了下来,空旷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每家每户都早早熄了灯,关紧门窗。   姜屿轻手轻脚地从自己房里出来,去了隔壁,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外面已经天黑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时候出去调查了?”   安静等了一会,却没听到有人回答。   难道是睡着了?   恰有风乍起,将紧闭的房门吹开一条细缝。   姜屿犹豫了一下,顺着门缝往屋里望去,这才发现屋内竟然空无一人。   ...居然丢下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调查了。   姜屿顺手替他将吹开的房门关紧,忽闻一阵低低的怪声,像是有小孩在哭,又像是猫叫。   声音从客栈外传来,姜屿看了眼谢知予的房间,还是决定出去查看一番。   出了客栈,沿着漆黑的街道往前,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姜屿一心追着这道声音,没太注意周围的情况,路过一个拐角时,与两道人影迎面撞了个正着。   她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害怕,却听见对方声音有些颤抖地开了口。   “你你你是人还是鬼啊!”   ......这声音怎么听起来也有点熟悉。   借着月色,姜屿定睛一看,只见一位穿着淡色襦裙的少女正闭着眼睛,躲在一玄衣少年身后,抱着他的胳膊,哆哆嗦嗦。   刚来渝州一天不到就见到了四位熟人。   这可真是巧合得有点过于离谱了。   池疏安抚地拍了拍宁秋的手背,温柔低沉的音色听上去莫名让人心安。   “师姐,别害怕,是人。”   池疏的年纪其实比宁秋还要大两岁,他是被宁秋从外面捡回来的。身份不明,被妖物围攻掉下悬崖,幸得宁秋相救,才保住这一条命。   醒来之后为了报答宁秋,便自愿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当起了她的小跟班。   有了池疏的话,宁秋这才敢睁开眼睛。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讶异道。   姜屿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一旁的墙角,三人默契地一同躲进了阴影中。   那道怪声忽地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孩童嬉闹的欢快笑声。   声音愈来愈近,风拂过,大片乌云遮住月亮,夜里光线愈发黯淡。   街道尽头,从夜雾之中缓缓出现一顶大红花轿,抬着花轿的是四个纸做的阴童子,惨白的面上两坨圆圆的腮红格外鲜艳,仿佛鲜血染就而成。   夜风骤起,阴童子抬着喜轿一颠一颠地沿着石板街向前走来,喜轿吱呀作响,伴随着孩童稚嫩又天真的声音一同在这漆黑的夜里回荡。   他们嘴里正欢快地念着一首童谣:   “夜半嫁新娘,合欢头上簪。   新娘轿上等情郎,痴心人遇负心汉,望眼欲穿哭断肠。” 第10章 鸳鸯债(二)   夜雾渐浓,整条街道被浸在一片迷离缭绕的白茫茫之中。   那欢快的童声还在继续唱着——   “夜半嫁新娘,合欢头上簪。”   天上适时飘落一阵花雨,合欢花铺天盖地般落下,落了三人满头满身。   红色本该是成亲时喜庆吉祥的象征,可在这深更半夜,看着阴童子抬着喜轿路过,这颜色顿时便显得阴森晦气又诡异。   姜屿拍拍衣袖,又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将发上的花瓣抖落。   阴童子抬着喜轿不知要往何处去,突然一阵阴风袭过,喜轿侧帘被吹开一角,露出了一张精致美艳却过分惨白的侧脸。   直觉告诉姜屿,这位“新娘”估计也不是人。   为了避免惊动邪祟,三人皆屏气凝神,将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隔着一段距离悄悄跟着喜轿。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秋虽然自身没有灵力,但若是有旁人能灌输给她,倒也能使用自如。   她此刻牵着池疏的手,正是借用了他的灵力,对姜屿使了个最简单的传音入密。   “你身上的毒清除干净了吗?”她问姜屿。   像是怕她误会,下一秒又飞快地加上一句,“你别多想!我不是在担心你,我是怕你等会万一出了什么事,影响我们抓那邪祟。”   姜屿:......你不这么急着解释我倒还能信你几分。   宁秋总爱口是心非,加上大小姐脾性,平日里在宗门其实没什么朋友。   原主倒是唯一一个愿意搭理她的,只不过两人每次见面都要互相嘲讽一番罢了。   宁秋其实心性不坏,只不过个性傲娇又难说话了一点。明明还记着上回在秘境里救她一次的事,却又碍于面子不肯表现出来。   姜屿想了一想,既然她不好意思,那这个台阶就由她来给好了。   “我已经好全了,这回是跟着谢师弟一起来渝州来做委托的。”   她边说边看向宁秋,朝她莞尔笑道:“你呢?怎么也会在这里?”   宁秋被她看得脸颊一红,别扭地偏开脑袋。   “当然是为了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她说这话时目光紧紧盯着前面阴童子的背影,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又透着理所应当。   虽没有灵力,无法像其他人一样修行,斩妖除魔,宁秋却有一颗和宁随风一样的侠义之心。   渝州就在天衍宗的管辖范围内,她既听说此地有邪祟作乱,又怎可能坐视不管。   “这个给你。”   宁秋从随身的储物香囊中取出一白玉小瓶,一把塞进姜屿手里。   “这种东西带在身上又重又没用,我才懒得要,给你了。”   姜屿看着手里被她强塞进来的小玉瓶,瓶身还用金线勾了几朵莲花,看起来就很贵重不说,重量也神奇地轻到几乎可以不计。   她面上有些迟疑,果然,下一秒便听见池疏解释。   “这是清心丸,除了能清心静气,还能在短时间内调动全身的灵力,提升修为。”   池疏缓声道:“你在秘境中救过我们,这是特意给你的谢礼。宁秋师姐前日去找过你一次,但那时你尚在昏迷...”   宁秋一惊,登时炸了毛,用力掐了他手心一把,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你干嘛什么都往外说!”   感受到手心的痛意,池疏丝毫没有生气,仿佛习惯了般,只是无奈笑了笑,将宁秋牵得更紧了些。   忠犬和傲娇不愧是永远的王道搭配。   姜屿看着这二人的互动,原本遇到邪祟紧张的心情都缓解了不少。   她将那玉瓶妥帖收好,又看向宁秋。   “我收下啦,多谢你。”   见她接受了自己的心意,宁秋心里也舒了一口气,但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别扭,转开脸轻轻哼了一声。   三人传音期间,阴童子也吃力地抬着喜轿快要走到街道尽头。   他们停在路中央,四处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姜屿想起掌柜说过的话,猜测这应该是要寻找目标,开始做媒了。   趁着他们看过来之前,三人迅速站成一排,藏进了檐下阴影中。   邪祟不知来历,不好贸然行动,正准备商量对策时,屋顶忽然落下一块瓦片。   瓦片碎裂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阴童子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声源处,脸上的笑忽然消失了,哭丧着脸,连童谣也不再唱。   阴童子一齐放开手,喜轿“咚”的一声砸在地面,轿中飘出一女子低低的抽泣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为何...不敢...死...娶...”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轿中传来,她哭得声嘶力竭,“为何负我!”   顿时,阴风乍起,迷雾却更浓,四周能见度低得快要辨不清方向。   天上飘的合欢变成了飘飘洒洒的白色圆形方孔纸钱,堆积在路上。   那四位阴童子直直看着这边,脚下没动,瞬间消失在原地,只一眨眼的功夫,又出现在离他们更近的地方。   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三人对视一眼,转头便跑。   阴童子在身后紧追不舍,三个人一起跑目标太过明显,姜屿思忖片刻,只好选择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我们分开跑。”   池疏点点头,当即带着宁秋往左拐进小道,姜屿回头看了一眼阴童子,趁他们没反应过来,飞快调转方向,往右边跑去。   只是这雾气遮挡住了视野,闷头跑了好一会儿,她有些不确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最要命的是,明明感觉跑出了很远一段距离,停下抬头一看,竟然回到了起点。   碎开的瓦片上蒙了一层水珠,顺着裂隙滴落在地上,洇出了一小块水痕。   姜屿不信邪地又跑了一次。   ......   几分钟后,她低头看着地上瓦片和水痕,终于接受现实,意识到这大概是遇到所谓的“鬼打墙”了。   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些关于鬼打墙的民间传说,姜屿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有没有破解之法。   雾蒙蒙的天上还在持续飘落纸钱,姜屿站在屋檐下,这些纸钱慢悠悠地落在她脚边。   忽然一阵冷风从背后拂过,堆积在地上的纸钱被风卷起,又飘到空中,缓慢地随风打了几个卷,轻轻晃荡。   姜屿警觉地向后望去,除了一片雾色,什么也没看见。   正要收回视线,路边的小水潭水面上一闪而过一道白色的身影,映出了一张孩童惨白的笑脸。   ......   脑中不自觉想起了恐怖片里的各种经典回头杀场面,姜屿咽了口唾沫,一点点,缓慢又僵硬地转过身子。   阴童子正在看她。   但他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甚至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尽管他表现得很有礼貌,但姜屿是绝不会跟他走的。   所谓的鬼打墙,是被邪祟困在了某个地方,知道出路,却只能始终在原地打转,走不出去。   破解方法其实很简单。   察觉到对方暂时没有恶意,姜屿也很配合,慢慢走上前去,停在他面前。   阴童子侧身给她让出一条路,示意她进去那顶喜轿。   姜屿看了他一会,眨了眨眼,又深吸一口气。   “得罪了。”   阴童子不知有没有听懂她说话,他直起身子,似是想再做一遍“请”的手势,手刚抬起却忽然僵在半空中。   只听得“噗”的一声,像是有人用力捅破了纸张。   阴童子愣住,他低头看着自己被剑鞘捅穿的胸口,面上的表情飞速转变,似狰狞,又愤怒地张大了嘴,想要呼喊同伴过来。   却在下一刻,迷雾之中探出一条锁链,自阴童子张开的嘴中穿入,脑后穿出,硬生生将他呼之欲出的哭喊声堵在了嘴里。   他不甘地挣扎了两下,随后无力垂下脑袋,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直到消散。   满天飘洒的纸钱也转瞬消失。   云开雾散,月色清寒,屋顶上正坐着一位少年,袍角和身后发丝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一只无处落脚的蝶。   如雪般的月光映照着他昳丽却清冷的面容,他手上缠着锁链,歪头看着底下的人。   “师姐,你怎么没哭?”.   语气听上去似乎有些失望。   姜屿很是莫名其妙,她抬起头和他对视。   “我为什么要哭?”   谢知予看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些疑惑,问她:“你不害怕吗?”   姜屿默了默,随后开口道。   “鬼很可怕吗?”她说着又沉吟一下,“比起鬼,我还是觉得人更可怕一些。”   谢知予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解释,他将她的话反反复复回味了好几遍,然后颇为赞同地笑了起来。   “人确实是种比鬼还可怕的存在。”   他收好锁链,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在她面前。   “师姐,你真的好有意思。”   谢知予认真又专注地打量了一会她,半晌,又话里有些遗憾地说:“为什么我从前没发现宗门里竟还有像你这样有趣的人。”   那是因为我还没穿来。   姜屿暗自腹诽,转头看了一圈周围,阴童子和喜轿都已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池疏和宁秋跑到哪里去了。   姜屿心中有些担忧,打算给他们传个纸鹤问问情况,谢知予却突然制止了她。   “跟我来。”他抓住姜屿的手腕,带着她跃上屋顶。 第11章 鸳鸯债(三)   站在屋顶上,姜屿往下看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上来做什么?”   “不是要捉那邪祟么?”谢知予弯起眼睛,将声音压低了些,示意她暂时不要使用灵力,“她很快便会回来。”   他边说着,松开姜屿的手后侧身坐下,平静到看不出情绪的黑眸淡淡望着某处。   谢知予所说的“她”,指的便是那坐在喜轿中的新娘。   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巷中一间并不起眼的宅院,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几张驱鬼的黄符,檐下又挂了两盏灯笼,随风轻轻摇晃,烛光明明灭灭。   渝州虽在闹邪祟,人心惶惶,但大多数人家最多也只是夜里早早熄灯,闭门不出,而往自家门上贴符驱鬼的倒是少见。   姜屿看看这间宅院,又看看谢知予,猜测他或许是调查到了什么线索。   只是......   姜屿放轻动作,在他身边坐下,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问了出来。   “你能看得清吗?”   她曾经看过几篇关于夜盲症的报道,对夜盲症患者来说,天黑以后只要不在光线足够充足的地方,哪怕夜里有月光,视觉也会受到影响。   谢知予似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微微一愣,轻声笑了起来。   “无碍,只是有些模糊罢了。”   本人都说没事,姜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晚风带着清澈的凉意,送来阵阵花香,吹得人心旷神怡。   姜屿安静坐在谢知予身旁,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宅院大门。   说是很快,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新娘有再次出现的迹象。   于是百无聊赖的姜屿忍不住开始走神,目光悄悄转向了身旁的谢知予。   清亮的月光泼洒下来,照在他身上,侧脸如雪般冷峭。   他微垂着眼,注意力同样没在那间宅院上,低头看着右手腕间的银镯,不知在想什么。   这只银镯约莫两指宽,镂空雕刻的蝴蝶花纹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栩栩如生,煞是好看。   也许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显,谢知予即使低着头也察觉到了她在看他。   他眼睫轻微颤了颤,转过头问:“师姐为何一直看我?”   虽然偷看被现场抓包有点尴尬,但姜屿也没急着否认,大方承认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手镯挺特别的。”   “你说这个?”   谢知予抬起右手晃了晃,语气淡淡道:“这是我娘亲的遗物,蝴蝶代表着先祖,刻在手镯上象征着对先辈的尊敬。”   姜屿上回便觉得这蝴蝶花纹有点眼熟,这会听他这么一说,又突然有了印象。   原书后期江浸月曾经为了能治好自己的先天不足之症,四处寻找珍贵的灵植,其中便到过南诏。   南诏国地处苗疆,位于去往魔域的必经之地,是由苗人建立起来的国度。   他们信奉五毒教,擅用毒和蛊,能与花鸟虫灵沟通。尤其崇拜蝴蝶,认为蝴蝶是孕育一切的“母亲”,因此南诏境内随处可见蝴蝶图腾。   关于谢知予的身世,书中并没有过多描述,只简单说了他十二岁之后拜入天衍宗的事,十二岁之前却是一片空白。   姜屿看着这只手镯,又想起小毒蛛以及那只银蝶,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你是南诏人?”   谢知予没有否认。   他只收回手,眼带笑意地看着姜屿,话里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师姐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   谢知予本就生得好看,如水的月色下,肤色白皙,如冰雪澄澈,更显面容昳丽。   他唇边笑意柔柔,宛若破冰融化的春水,似乎只要姜屿点点头,他便愿意将自己的过去如实讲给她听。   明明是一副温和客气的模样,姜屿却本能地感知到了危险。   在他这般温柔却不带任何感情的注视之下,给人的感觉就如同在一潭池水中被毒蛇盯上,冰冷湿滑的信子扫过脖颈,一股森寒的恐惧感自脊背迅速爬起。   姜屿努力克制住身体发抖的本能,尬笑两声,及时止住了这个话题。   “我只是见到那个蝴蝶觉得有点眼熟,随便问问。你若是介意,就当我没问过好了,抱歉。”   谢知予唇边带着抹盎然却没有感情的笑,歪头看她一会,闷声笑了起来。   “师姐,你还真是敏锐啊。”   ......   虽然姜屿确实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但以这种情况来看恐怕也问不出什么。   她默默记下了这个雷点,顺便往旁边挪了挪,和谢知予隔开了一段距离。   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突然一阵熟悉的阴风袭来,耳边又响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   姜屿瞬间打起精神,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抬轿的阴童子只剩下三个,晃晃悠悠地抬着喜轿走到了那间宅院门口。   落轿后,轿帘无风自动,阴童子上前将新娘从轿中扶出。   她全程只有脚尖着地,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更像是飘。   出了喜轿之后,她便推开了搀扶的阴童子,径自飘到宅院大门前,似乎是想进去,却被贴在门上的黄符给弹出了一米远。   她又反复试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被黄符阻拦了去路。最后只能不甘地停在门外,眼中愤恨难耐,流下了两行血泪。   姜屿在屋顶看着,心中只觉得奇怪。   渝州有这么多户人家,她为何偏偏执着于这一家?   姜屿盯着这女鬼的动作,余光忽地瞥见喜轿后方不远处藏着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是与她跑散的宁秋和池疏。   二人也注意到了屋顶上的姜屿,三人目光交汇间,那女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骤然起身朝喜轿后飘去。   池疏反应及时,当即拔剑挡在宁秋身前,女鬼速度极快,抬手间挥出几道风刃。   地面随之扬起一阵烟雾,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二人,正在这时,却有一条锁链速度更快,自女鬼身后而来,穿透了她的心脏。   女鬼登时止住了动作,僵在原地,面容狰狞扭曲片刻,挣开锁链,闪身回到喜轿,和阴童子一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姜屿跟在谢知予身后跳下屋顶,一路小跑到他们身前。   “你们没事吧?”   池疏收回剑,先回答了姜屿:“没事。”   又朝谢知予微微颔首:“多谢。”   女鬼被谢知予打伤,今夜暂时不会再出现,继续留在这里也找不到什么线索。   “这户人家大概和那女鬼之间有什么关系。”姜屿回头看了一眼那间贴着黄符的宅院,“不过现在夜已深了,我们明日再来继续调查吧。”   *   翌日晨时。   四人约定好在客栈门口碰面。   姜屿悄悄拽了一下谢知予的袖子,示意他低头,小声附在他耳边。   “你想和他们一起吗?”她说,“如果你想清净一点的话,我去和他们说一声,我们可以分开调查。”   “为什么要分开?”谢知予略微扬了下眉,拒绝了她的提议,含笑出声,“人多一些才更有趣。”   说完,他转身迈步,走在队伍最前,一马当先,看起来丝毫不介意队伍里有多两个人。   姜屿看着他的背影,不禁疑惑地挠了挠头发。   她还没忘记谢知予更喜欢独来独往的设定,那为了拉他组队掉的25%友好度还历历在目。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姜屿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不再多想,抬步追了上去。   无论谢知予到底是不是更喜欢一个人,反正多了两位队友对她来说又不算坏事。   四人按照记忆找到了昨晚那间宅院,池疏上前礼貌地敲了敲门。   等了一会,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男子,乍一见到四位陌生人站在自家门前,他神色顿时变得警惕,不动声色地将打开的大门又合拢了些。   “请问几位来找谁?”   池疏做事向来周到,此次下山特意带了天衍宗的身份木牌。   他将木牌递到男子面前:“我们是天衍宗的弟子,听闻渝州最近有邪祟作乱,特来调查此事。”   男子将信将疑地接过木牌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之后,态度肉眼可见地变得友好了许多。   “原来是天衍宗的人,怪我眼拙,还请几位道长见谅。”他将大门打开,侧身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家中简陋,道长若是不嫌弃的话,便请进来说话吧。”   男子领着四人进屋,吩咐妻子准备茶水,又亲自烫洗好杯子,为四人斟茶。   来之前姜屿特意花钱找人打听过这户人家的情况。   男子名为齐子言,渝州本地人,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这些年靠卖画也攒了不少钱,买了宅子,还娶了妻子夏氏,夫妻恩爱和睦。   他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家中却也称得上是富足,屋内摆设应有尽有,整齐有序,一尘不染,看得出平时应该是经常打扫。   除此之外,墙上还挂了很多幅画,其中一幅合欢花最为显眼,单独用了绫锦装裱起来。   姜屿接过茶杯,向他道了声谢,视线不自觉落在了那幅合欢花上。   见她感兴趣,齐子言便干脆将这画取了下来,平放在桌上。   “这是我前几日随手画的一幅画,我妻子很喜欢,便将它单独裱了起来挂在家中。不过是拙作一幅,见笑了。”   姜屿听着他的话,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很喜欢合欢吗?寻常人作画,大多是画牡丹之类的,画合欢的倒是少见。”   齐子言面色微微一滞,指尖不经意在画上摩挲了两下,随后摇了摇头。   “不过是即兴之作,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   他将这画推到一旁,话锋忽地一转,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几位道长,这邪祟出现有一段时间了,害得大家夜里都不敢外出,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她抓住?”   姜屿正要回答,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谢知予却忽然出声。   “这可有点难说。”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刻意放缓了语速,“昨日夜里她守在你家门外,几次想进屋却都被黄符拦住,整个渝州也只有你在门外贴了符纸。”   他望着齐子言的眼睛,唇角带着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难不成,你们之前有过什么过节,才让你如此防备她?” 第12章 鸳鸯债(四)   谢知予语气自然,面色温和,似乎方才的话只不过是他不经意地随口一问。   可齐子言却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神色闪躲,借着喝水的动作,悄然偏开目光,不自在地看向了一旁。   “道长说笑了,这黄符是半年之前去道观里求来保家宅平安的,那时邪祟还尚未出现。况且我与那邪祟素不相识,又如何能有过节一说?”   “是这样啊,那倒是我误会了。”   谢知予恍然大悟,好似压根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声音不急不缓地继续道:“我还以为那些黄符是你怕她报复,特意往门上贴的。”   齐子言攥紧了手中的茶杯,脸色也跟着微不可查地变化了一下。   面前这位少年随和有礼,言语里也感知不到恶意,可一旦对上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便恍惚生出了一种自己已经被他看穿的错觉。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非常不安,仿佛落入圈套却不自知的猎物,无处遁形,坐立难安。   他极力忽视掉谢知予朝自己投来的视线,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几位道长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也许是因为心虚,但又也许是因为别的。   齐子言忽然伸手遮住那幅合欢花,翻了个面,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收了起来,却没挂回墙上,而是卷了起来捏在手里。   “我与妻子约好今日要为她画像,现下光线充足,正是作画的好时候。可府里没有下人,我也抽不开身继续招待几位,你们看......”   齐子言长相颇具书生气,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显得温文尔雅,即使在说着赶客的话,也不会让人觉得不礼貌。   姜屿敏锐地注意到他握着画卷的手在轻微颤抖,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甚至将画卷都摁出了一块凹陷。   这副明显心里有鬼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可疑程度直接翻了好几倍。   很显然,齐子言与那女鬼之间必定有什么关系,可观他态度,再问下去估计也是枉然。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池疏率先起身,朝齐子言抱拳行了一礼。   “既然齐兄对邪祟之事并不了解,趁着现下时辰尚早,我们也该去别的地方找找线索了。”   齐子言闻言好似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他将画卷重新放回桌上,站起身,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我送道长出去。”   与来时不同,出府的路上齐子言没了和他们闲聊的心思。一路无言,脚步飞快,将几人送至门外后连句客套话也没来得及说,直接关上了门。   ......   “他有问题。”看着紧闭的大门,姜屿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宁秋皱着眉头,显然也看出了齐子言的不对劲。   “可是看他这个急着催我们离开的态度,估计是不会把实情说出来的。”   姜屿略一思索,从怀里摸出来一张符纸,注入灵力后撕成两半,用了个小幻术,抬手一抛,半张符纸轻轻飘至空中变幻成一只蝴蝶,翩翩然飞进了院中。   虽然偷听别人说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原以为要等待时机才能听见有用的信息,却不曾想蝴蝶飞进去没多久,齐子言略显急切的声音便通过另外半张符纸传了过来。   “你待会一个人在家中待着,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记住了吗?”   夏氏柔声应了句好,又问:“你是要出门吗?”   “我出去卖几张画。”齐子言说,“很快便回来。”   方才催促他们离开时说要给妻子画像,可这会儿到了夏氏面前又成了要出门卖画。   未待姜屿多想,符纸中又传出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姜屿同宁秋和池疏二人对视一眼,拉着谢知予,迅速走到街边的茶摊旁蹲下,借着桌子藏住了身形。   没过一会,宅院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细缝。   齐子言神色警惕地从缝中探出脑袋,张望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出门往南边拐进了一条小巷,步履匆匆。   明明说是要去卖画,可他看上去却是鬼鬼祟祟,手里也空无一物。   显而易见,他在说谎。   不仅骗了他们,还骗了自己的妻子。   趁着他还未走远,四人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一路出了城门,往东南方向走去,不过百米的地方有一间义庄。   远远望去,义庄本身就已破败不堪,荒草萋萋,显然是废弃已久。   齐子言停在门外谨慎地左右环顾了一圈,之后才推门入内。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从屋内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憔悴了许多,关好大门,又匆匆离开。   确认他走远不会再回来之后,几人才现身来到这间义庄前,推开了那扇破烂得形同虚设的大门。   甫一入内,一股浓重的异香夹杂着霉味直冲入鼻腔,熏得人两眼一黑,头脑发昏。   宁秋连连皱眉,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不停在眼前扑扇着风。   “咳咳...这是什么怪味啊!”   她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只停在门边,不肯再往里走。   姜屿也被这怪味熏得有些呼吸不畅,只不过她实在好奇齐子言来这里的目的,还是坚持着往里走了几步,观察起了这间义庄。   说是义庄,但屋内其实并没有停放尸体。而且由于荒废太久,无人修缮,屋顶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连门窗也全都松动摇摇欲坠,四面漏风。   日光从破漏的屋顶穿进来,在地上照出了几块光斑,屋内正中间的地方摆放了一副楠木棺材,恰好避开了光线能照射到的地方。   棺身用了红丝线缠绕起来,其上还贴满了黄符,四个角分别挂了一只小巧的黄铜铃铛。   姜屿走上前仔细看了一眼棺身上的黄符,不出所料,果然与齐子言家门上贴的那些黄符一样,都是用作安煞驱鬼。   而在棺材正前方还摆了一个铜盆,盆中堆积着纸钱烧成的灰屑,灰屑之中又插着三根新香,还泛着燃烧的火星。显然是刚离开不久的齐子言点上的。   可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给一副看着就很诡异的棺材上香?   许是看出了姜屿的疑惑,一旁的谢知予好心开口点拨了一句。   “师姐若是好奇,不妨将那棺材打开看看。”   姜屿转头,狐疑地看他一眼。   单从这棺材又是缠红线、又是贴黄符的架势来看,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肯定是什么她惹不起的东西。   让她打开棺材,这种行为和恐怖片中那些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主角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有谢知予坑过她的经历在先,她实在很难不怀疑他的用意。   谢知予看出了她眼中的质疑,眉梢微抬。   “师姐为何这样看我?”   他坦然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听上去有些失落和伤心,只是面上却还挂着盈盈笑意。   “之前在秘境里不是还说非常信任我么,难道这话是骗我的?”   姜屿:“......”   如果再给姜屿一次机会,她当时一定不会说出这个回答。   没办法,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跳进去。   姜屿面向着棺材先鞠了一躬,心里默默说了一声“得罪了”,之后才上手小心将黄符揭开。   霎时间,义庄外忽地起了一阵阴冷的风,吹得门窗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挂在棺材角的铜铃也跟着叮当响个不停。   姜屿捏着黄符的手顿时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揭都揭了,再后悔也晚了。   于是她干脆顺手将那红丝线解开,与池疏合力推开了棺材板。   低头往里一瞧,棺材里躺的居然是夜里坐在喜轿中的新娘。她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身着红嫁衣,红绣鞋,朱唇点绛,两手交叠平放于腹部,安然阖目。   除了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之外,看着并不像死人,更像单纯地睡着了。   据客栈掌柜所说,邪祟出现已有月余,所以这位“新娘”应该至少也死了有一月时间。   可她不仅尸身没腐,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像是被劣质的脂粉香腌入了味,味道甜得发腻。   宁秋被这个味道熏得胃里翻涌,扶着门框差点吐出来。   池疏见她不适,立即停下手上动作,快步过去扶着她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不怪宁秋娇贵,实在是这味道难闻,姜屿也是掐诀屏息才堪堪忍受得住。   可谢知予却似乎完全没受到这股香味的影响,他环臂而立,神色自若地站在一旁,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师姐想知道她与齐子言之间的关系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姜屿自然是想知道的。   更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驱除邪祟,对这女鬼了解得越多,处理起来也就更方便轻松。   她点了点头,诚实道:“想。”   谢知予上前一步,右手一翻,掌心多了一只黑色的小虫。   他将这小虫放入棺内,待它爬入尸体耳道之后,屈指在棺身敲了两下。   姜屿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手臂,好奇问他:“你刚才放进去的是什么?”   “蛊虫。”谢知予回答得很快。   他垂下眸子,耐心等了一会,又轻轻敲了两下棺材。   “起来。”   话音甫落,棺中的尸体猛然睁开了眼,蹭地一下站起身,竟自己从棺材中爬了出来。   她安静乖巧地站在谢知予面前,和活人并无区别,只是双眼看起来有些无神。   谢知予十分满意地欣赏了一会自己的“作品”,转眸看向姜屿。   “走吧,师姐。”   不知为何,姜屿看着那具被操控的女尸,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往旁边退开两步,说话都不自觉结巴:“去、去哪?”   谢知予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若水柔和,看起来无害极了。   只是开口却是:   “不是想知道她与齐子言之间的关系么?这种事情,当然还是得当面问清楚才更好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道不好,看了一眼门外丝毫没有发现屋内异常的宁秋二人,转身欲跑。   然而脚下步子还没迈出去,便被人用锁链拽住了脚踝,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接着一双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听见身旁的谢知予对那女尸说:“带我去见你。”   下一秒,一股森冷寒意涌入体内,身体忽然一轻,好似完全脱离引力,飘到了半空之中。   姜屿低头看了眼地上并排躺着的两个人和一具尸体,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   草。 第13章 鸳鸯债(五)   夜天星满,华灯初上。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街道两侧挂满了各式彩灯,高低错落,暖融融的光亮连成一片,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灯火之下,摆摊售货的小贩正卖力吆喝着,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只有一点奇怪。   这些行人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少了只眼睛,或是面色惨白,眼下乌青。   唯一一个看起来正常一点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从姜屿身边路过,还没走出几步远,却听得咔嚓一声脆响,脑袋突然毫无征兆地掉落在地,当场表演了一个身首分离。   然而周围的行人对此却没什么反应,甚至都没人多看他一眼,好似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男子感觉到不对,停在原地,抬起手,在原本有脑袋的地方虚虚拍了几下。   姜屿:“......”   这还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掉下来的脑袋一路咕噜噜滚到街道中央,又被过路的行人东一脚、西一脚地给踹开,在撞上小贩的推车之后,继续滚了一段距离,最后恰好停在姜屿跟前。   姜屿在装作没看见和一脚踢开两种选项中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弯腰将这颗脑袋捡了起来,交到了循着感应找来的男子手中。   “你的头,拿好。”   那名男子道了声谢,将自己的脑袋捧在手里拍了拍地上沾到的灰。   “抱歉啊小姑娘,没吓着你吧?”   他动作熟练地接回脑袋,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还站着一位白衣少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突然“咦”了一声。   “你们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生?”   男子皱起眉头,仔细观察起这二人,又拱起鼻子嗅了嗅,像是在确认什么,口中喃喃道:   “好浓的活人味道......”   姜屿登时心里一紧,下意识往谢知予身边靠近了几步。   生魂脱离躯体之后,他们便被那女尸送到了“极乐世界”,通俗来说,就是阴间地府。   虽然只要是魂魄状态便能在这极乐世界中畅通无阻,可毕竟他们不是真的死人,身上还带着独属于活人的“生气”。   阴间本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倘若被人发现,引起骚乱,他们再想安全活着离开怕是很难。   不过好在这名男子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难不成你们两个是刚死的?”   姜屿赶紧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几分钟前刚死的。”   “原来如此,那便难怪了。”   男子丝毫没有怀疑姜屿,知晓他们才刚死不久后,更是摆出了一副老前辈的架势。   “姑娘,看在你方才帮我捡了头的份上我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这里的人全都很讨厌这种味道,其他人也不都像我这么友好的,你们最好找个地方散散味。”   他边说着,又伸出食指,虚虚点了他们几下,故作高深道:   “不过话又说话来,你们两个挺会挑时间,死得还真是时候。”   听他的意思,像是他们恰好赶上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好事。   谢知予来了兴趣,他略一挑眉,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相当识趣地接过了男子的话。   “前辈为何这么说?”   见他态度不错,又懂得在称呼上尊敬自己,男子也乐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分享给他们。   “大约是五年前这里新来了一位姑娘,人年轻又生得好看,只是性格有点孤僻。   总不爱和别人说话,就整日守在那奈何桥前,手里攥着枚青花玉佩,像是在等什么人。”   说到这里,男子适时摇头叹了一声,语带惋惜。   “那姑娘与我们不同,她有全尸,生前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原本很快就能轮到她去投胎。可她为了等人,生生将这机会给错过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原是在等自己的情郎,只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始终都没能等到。”   “她自己没有求得圆满,倒是乐意给别人做媒,半年前开始,她每隔三日就要替一对爱侣操办婚事。”   男子转过身,指着这满大街的人,“今日恰好就是第三日,这些人基本都是赶着去凑热闹,沾沾喜气的。”   他继续解释道:“我们这里成亲的习俗和人间的可不太一样,不发喜糖,只撒纸钱。”   地府的流通货币就是纸钱,而对一些死了没人祭奠的孤魂野鬼来说,有人成亲就相当于是在做善事,白送钱。   男子死得并不光彩,生前在世也没什么亲人,更别提会有人给他烧纸钱。   他急着去占个现场靠前的好位置,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多,连忙止住话头,和二人匆匆告别后,扭头挤进了人群中。   姜屿看着他的背影,将他方才所说的话又细细咀嚼了一番。   当前已知:   渝州邪祟是在半年前出现,喜欢乱做媒和抓人成亲。   而男子口中这位姑娘也恰是从半年前开始,每三日便为人办一场婚事。   时间和两者的行为爱好皆对应吻合。   如果姜屿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大概率就是棺材里的女尸了。   既然是为人操办婚事,作为媒人,她也一定会在现场。   谢知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抬步欲追上那名男子,却忽觉手腕一紧。   “你要去哪儿?”   姜屿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人少的地方,小声提醒道:“我们身上有活人的味道,万一被发现就完了,还是不要随意乱走动了吧?”   谢知予抽回自己的手,倚在墙边站定身子,眼里带着分明的笑意,直直注视着她。   “师姐不是不怕鬼吗?”   姜屿偏头看了一眼满大街奇形怪状的人,少见地沉默住了,欲言又止半天。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怕鬼,但是我怕死呢?”   方才那男子还好心提醒他们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天知道若是被其他人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谢知予似乎没有这么多顾虑,他弯唇轻笑一声,正要回话,却听得远处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按照极乐世界的习俗,成亲当日是要点长明灯的。   现下吉时已到,数千盏明灯接连升起,点亮了夜空,汇成一片暖融融的星海。   所有人都在振臂欢呼,被这欢快热闹的气氛感染,就连谢知予也不禁跟着抬起头。   火光绚烂落在他漆黑的眼中,又化成了细碎闪烁的光点。   谢知予安静地望着那些灯看了许久,敛了笑意,神色极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接上了姜屿的话。   “放心吧师姐,生魂离体越久,生气会消耗得更快,他们发现不了的。”   ......这样听起来更可怕了啊喂!   生魂离体越久,他们身上的味道会越淡是不错,可这也意味着生气即将耗尽,无法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即使没被这里的人发现异常,他们也同样会死。   姜屿内心有些崩溃,面上却不显,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但命只有一条,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好好珍惜,不要总是以身涉险。”   她放轻声音,好声好气地试着和他商量。   “不如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等做好了准备再回来,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你觉得呢?”   “师姐说得不错。”谢知予轻轻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忽而又朝她吟吟一笑:“但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贪生怕死的人吗?”   姜屿:“......”   怎么感觉这话像是在故意点她?   姜屿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反驳他几句,可最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谢知予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怕死的人。   姜屿:可恶,她败了。   劝说失败又不知道该如何离开极乐世界的姜屿只好选择跟着谢知予往前走,混入人群,加入了凑热闹的队伍。   好在耽误了这么一会时间,身上的味道似乎淡了不少,周围的人并没有发现异常。   姜屿紧紧跟在谢知予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一路走到一处挂满了红绸的府邸前,府门大开,大约有七八个阴童子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府中出来,手里还提着花篮。   几个阴童子在府门口呈一字排开,像天女散花一般撒着花篮里的纸钱。   人群顿时喧闹起来,为了抢这些纸钱争破了头,互相推搡,言语辱骂者不在少数。   为了避免误伤,姜屿拉着谢知予悄悄退到一旁,踮起脚,观察了一圈。   “奇怪,怎么没看见有和那女尸长相相似的姑娘?”   她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然后凑到谢知予跟前,眨了眨眼睛,一脸希冀地望着他。   “师弟你看,她好像都不在这里。不如我们就先回去,下次再来找她吧?”   说这话时,姜屿微微仰着头,抬起眼睛向上看着谢知予。   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清纯又灵动,再加上本就偏可爱的长相,看起来就像是个天真无害的软妹。   被她这样看着,实在叫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但谢知予能。   他无情地拒绝了姜屿,并抓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向,又在她身后轻笑出声,如同恶魔低语。   “师姐,看那儿。”   府邸的正西方向,正有四个阴童子抬着一顶喜轿慢慢走来。   方才还哄闹争抢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自觉分散开,为喜轿让出一条路。   姜屿一眼便认出抬轿的四个阴童子中有一个正是被她捅穿了的倒霉蛋,胸口破开的大洞只随意用了一张白纸堵住。   而在姜屿认出他的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猛一转头,对上了姜屿的视线。   下一瞬,阴童子放下花轿,眨眼间来到姜屿身前。   他恶狠狠地盯着姜屿,抬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是你。” 第14章 鸳鸯债(六)   阴童子的声音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成了众人视线焦点中心的姜屿心下一凛,担心自己暴露,连连摆手否认。   同时一个后撤步,躲到了谢知予身后。   “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那阴童子却不依不饶,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她,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怒。   “就是你,我不会认错的!”   救命,他不是纸做的吗!   怎么一个纸人有脑子就算了,记性还这么好!   姜屿还想再狡辩两句,但阴童子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径直绕过谢知予,一把抓住姜屿的手腕,想要将她带走。   “等等,如果我现在愿意给你道歉的话,你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尽管姜屿的态度很真诚,但很可惜的是,这个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道歉来弥补,也不是所有的道歉都能被人所接受。   阴童子虽一言未发,抓着她的力度却比之前更大了些。   姜屿试着挣脱,奈何阴童子看着只有七岁幼童的模样,力气却大得出奇。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手腕上已经多了几条醒目的红痕。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被抓倒还好些,只是这阴童子似乎发现了他们的不对劲,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突然又伸出另一只手扣住谢知予,拽着两人往府邸的方向走。   眼看着离府门越来越近,姜屿心急如焚,偏又挣不开手。   她悄悄朝谢知予靠近一步,戳了戳他的手臂。   “你怎么都不反抗的?”   谢知予任由阴童子抓着,慢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看起来一点被强迫的意思也没有,倒更像是自愿被抓走的。   他勾唇轻笑,转头看向姜屿。   “反抗有用吗?”   ......   这倒也是。   毕竟他们还要藏着身份,不好将事情闹大。   更何况这阴童子看着也不像是要伤害他们,反而像是要领着他们去做什么事。   姜屿思来想去,干脆也放弃了挣扎。   围观的人群将这座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阴童子带着两人艰难走到大门外,将谢知予交给了其他同伴,领着他进了府邸。   而他则继续带着姜屿去了喜轿前,不待她出声询问,直接将人推进了轿中。   也许是和她有着私人恩怨,阴童子这一推用了十成的力气,动作也堪称粗鲁。   姜屿刚抬起手准备揉揉撞疼的脑袋,动作却猛然一滞,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似是不可置信般愣在原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来时穿的明明是紫色的齐腰襦裙,可这会儿竟成了红色渐变的婚服,胸前还绣着珠联璧合的纹样。   姜屿下意识往头上摸去,果不其然,连发髻的样式都变了,原来系在发间的丝带也换成了沉重的头面。   不待多时,她感觉到轿子被人抬起,轿身轻轻晃了两下,随后便稳稳前行。   “抱歉让各位久等,我们的新郎新娘总算到齐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道柔和似水的女声,含着几分温软笑意。   话音落下,喜乐奏鸣,人群跟着欢呼起来。   姜屿直觉这道声音的主人便是那女尸,只是她身上似乎落了某种禁制,只能乖乖坐在轿中,连手指也无法动弹。   到达府邸门外只有一小段路,喜轿很快停下,阴童子掀开轿帘,给姜屿蒙上盖头,牵着她走出喜轿。   视野被遮挡,姜屿看不见周围的情况,还没走几步路,阴童子松开她,往她手中塞了一条红绸。   红绸的另一端也被人牵着,稍微一想便能猜到,那人大概是谢知予。   但姜屿此刻不仅没法自由活动身体,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牵着红绸,跟着谢知予往前走。   不得不说,这场临时促成的婚事准备得实在周全,成亲该有的流程一项都没少。   两人走上地面铺着的红色绒毯后,阴童子跟在他们身后抛撒着五谷杂粮。   再一同跨过火盆和马鞍,最后才是拜堂。   那道女声再次响起,语气中满满洋溢着喜悦和期盼,语调饱含热情。   若是不知情的人,大概会误以为此刻要拜堂成亲的人是她。   她高声喊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前面两次姜屿都被迫朝着前方弯下腰,直到最后一回,她转过身,同谢知予一起弯下腰,两人的脑袋轻轻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礼成,两位新人,请入洞房。”   姜屿:???   等等,刚才怎么没人告诉她还有这个环节?!   只是配合走个流程拜堂就算了,真要和谢知予洞房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倒不是因为她不好意思放不开,而是谢知予修的是无情道,若是与他春风一度,岂不是要坏了他的道心?   那她的任务还怎么完成?   姜屿顿时心急如火,尝试着调动全身的灵力想要冲破禁制,却不料遭到反噬,喉间泛上一股腥甜。   她老实下来,不敢再动了。   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谢知予一同走进早就布置好的婚房内。   姜屿被领着走到床边坐下,谢知予从阴童子手中接过一杆喜秤,挑开了她的盖头。   总算得见光明,姜屿下意识先抬眼看向谢知予。   他果然也和自己一样被迫换上了婚服,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   挑开盖头后,谢知予将喜秤递还给阴童子,随后坐到了姜屿身侧。   阴童子很快又递来两个酒杯,交到二人手中。   姜屿侧过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几乎是同谢知予额头贴着额头,嫁衣交缠,呼吸相闻。   不过她倒没有生出什么异样的心思。   因为她惊奇地发现,谢知予居然在发呆走神。   谢知予很少穿除颜色鲜亮的衣服,他也从不穿天衍宗的门服,平日里不是白就是黑。   这红色的婚服穿在他身上,衬着他白玉般莹润剔透的肤色,墨色发丝随意披散在身后,更显容颜如仙如画。   好比水墨画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清丽不可方物。   几缕发丝流水般从肩头滑落,谢知予同姜屿交叠着手腕,酒杯抵住唇瓣,仰头饮下了杯中酒液。   从始至终,他眼中情绪淡淡,神色极为平静,虽是在动,却更像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明显心不在焉。   但阴童子并不在乎这些,见他们配合完成了流程,便纷纷退至屋外,顺手关紧了房门。   偌大的屋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两人。   屋内每项摆设都被人精致布置过,窗户上也都贴着大红喜字,床上的被褥是新换的,锦被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   桌上燃着两支红烛,烛光盈满室内,经由四面垂落的红色薄纱过滤后变得愈发柔和朦胧,气氛顿时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暧昧。   但......   姜屿看着坐在她身边的谢知予,又看看两人身上的婚服,回想起方才喝交杯酒的画面,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   好在那禁制在阴童子离开之后就自行解除了,姜屿清咳一声,连忙站起身,指了指房门。   “...那个,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也不等谢知予回答,逃也似的几步走到门边,试着推了推门。   结果不出所料,房门被人从外面锁死了,且为了防止他们暴力破坏,门锁之上还特意加了一个小型法阵。   姜屿不免有些懊恼沮丧。   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来,结果不仅什么也没查到,还被对方给耍了,困在房里出不去。   若是在生气耗尽之前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们必死无疑。   姜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她转过身,准备和谢知予商量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却发现他仍旧坐在床边,垂着眼帘,一动未动。   就连姜屿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未察觉。   “你怎么了?”   姜屿微微弯下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眼中隐隐有些担忧。   “是哪里不舒服吗?”   耳边传来姜屿的声音,伴随着烛火的毕波声,谢知予这才回过神,好似被惊醒,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   火光暖暖勾勒着谢知予的侧脸轮廓,柔和了他的眉眼。   他先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无碍。”   又缓缓抬起眼,注视着姜屿,静默一瞬,又笑盈盈地问她。   “师姐觉得,成亲好玩吗?”   ......   恕姜屿直言,成亲这种人生大事只有愿不愿意,无论怎么想,都不该和好不好玩沾上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也是被操控的,方才那些流程看似很正规,该有的都有,但其实更像是一场不容拒绝的大型过家家游戏。   她与谢知予好歹是师姐弟,而之前那些被抓来的说不准只是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可想而知,那女尸费心费力操办这些婚事,真正开心的大概只有她自己。   于是姜屿很认真又严肃地摇了摇头:“不好玩。”   “是啊,我也觉得无趣极了。”   谢知予轻声附和,站起身,面上笑意又加深了些。   他绕开姜屿,走到她身后的妆台前,垂眸看着镜中一身红衣的自己,向来情绪疏淡的眼中竟划过了一丝嫌恶,眸光沉了沉,很快又归于平静。   “这种无聊的事情,怎么还会有人对它心心念念呢?”   随着话音落下,谢知予唤出锁链,穿过镜面,却未将镜子打碎,而是如穿过水面一般,镜子表面竟泛起了圈圈涟漪。   他稍一用力,从镜子里面拽出来一红衣女子。   姜屿定晴一瞧,这女子果然是棺材里的女尸。   “下次换点有意思的,不然我可没有耐心陪你玩游戏。”   谢知予动作丝毫称不上怜香惜玉地将她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因侧对着光亮,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割裂虚幻。   他开口,明明声音轻而柔和,却又带着一种极强的、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记住了吗?”   上回被谢知予用锁链穿透了胸膛还没彻底恢复,红衣女子这会儿更是无力反抗,只得连连点头,哀求他先放开自己。   门锁上的法阵禁制只有她能打开,谢知予漠然瞥她一眼,松开了锁链。   红衣女子撑地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门边,准备为他们开门。   姜屿在旁目睹了全程,她想了一会,两步走到谢知予身旁,好奇问他。   “你怎么知道她藏在镜子里的?”   “猜的。”   ......行吧。   聪明的人随便一猜都能猜得这么准。   姜屿讪讪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却没想到变故突生。   红衣女子开门开到一半,忽然停手,从怀中掏出一面碎得四分五裂的镜子,迅速转过身,将镜面对准二人。   姜屿心道不妙,可根本来不及反应,镜面骤然爆发出一道刺目的白光,将她与谢知予一齐吸入了镜中。 第15章 鸳鸯债(七)   姜屿看着眼前陌生的宫殿建筑,陷入了沉思。   自从被那道白光吸入镜中后,她与谢知予就分开了。   她不知道谢知予去了哪里,自己则被传送到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系统系统,你在吗?”   【......】   脑中响起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电流声,而后又像是被什么干扰了信号般,滋啦一声响后,复又归于平静。   姜屿不死心地又试着喊了两次,没成想竟连电流声也听不见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放弃求助系统,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恰在此时,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两位宫女,手里提着食盒,身上和发间都戴了银饰,底端坠着银铃,行走间铃声清脆好听。   姜屿正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却发现对方似乎看不见她,近距离从她身边路过时,神色并无异常,好似她只是空气。   “桑夫人那孩子虽说是抱养的,可我见过几次,五官轮廓长得和陛下真是一模一样。”   “我倒觉得那孩子既像桑夫人,又像陛下。听说先皇在世时,曾有人见到桑夫人与陛下几次深夜约见在竹林,说不准......”   最先开口的那位宫女连忙用手捂住了她的嘴,神色警惕地扫了眼周围,见没人之后才松开手。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让人听见了要被扔进万毒窟的!”   仿佛“万毒窟”是个什么极为可怕的存在,另一名宫女听了,脸色霎时转白,不禁打了个寒颤,紧紧闭上了嘴。   两人也不再说话,加快步子,低头沉默地往前走。   姜屿思索片刻,抬步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大约半刻钟,院门才打开,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身上与发间也都戴了银饰,但从样式来看,明显更精细贵重。   她从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朝二人柔柔一笑,宛若春水映月。   声音也温软得不像话:“陛下怎么没来?”   但姜屿看得分明,这两位宫女在极力克制着发抖。   “回...回夫人,陛下说他还有要事处理,请您先用膳,不必等他。”   女子唇边的笑意僵住,脸色一点点变得阴沉,全然没了方才温柔似水的模样,淡淡瞥了一眼二人,随后砰的一声用力关紧了院门。   不止两名宫女,就连姜屿也被她这不打一声招呼的行为吓得抖了一下。   “桑夫人近来脾气愈发古怪可怕了,难怪陛下总不愿来见她。”   “唉,听说她以前也不是这样,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   “管她是因为什么,反正东西送到了,这差事我下次再也不来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   虽说这桑夫人脾气的确古怪,但姜屿总觉得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待宫女走远后,姜屿望着院门犹豫片刻,本也打算离开,却在这时,院墙内忽然飞出一只纸蝴蝶,飘飘然落在她脚边。   紧闭的院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却是一个六岁幼童,头发长度恰好披肩,模样生得玉雪可爱。   但更为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眉心的一点朱砂。   姜屿顿时收回了迈开的步子,转身回来,盯着幼童仔细瞧了一会。   确认了,这就是小时候的谢知予。   小谢知予同样看不见姜屿,他捡起地上的纸蝴蝶,拍拍干净上面的灰,转身往回走。   姜屿快步追上去,赶在他之前进了院门。   外表看着华丽的院落内里却和姜屿想得不太一样,除了宫里统一配备的花卉绿植外,院中只有一张石桌和一架秋千,看着不免有些空旷冷清。   谢知予关好门后,走到秋千旁,将手里的纸蝴蝶向上一抛,花丛间立刻飞来几只蝴蝶,托着这只纸蝴蝶,一同绕着他翩然飞舞。   他坐在秋千上,歪头靠着吊绳,脚尖轻轻点着地面,带动着秋千前后晃动起来。   他问蝴蝶:“外面好玩吗?”   蝴蝶飞到他耳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仰起头,看着这片被院墙框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很轻地眨了眨眼。   谢知予不能离开这里,最远的活动距离也就仅限于出门捡蝴蝶,若是走得太远,桑夫人会惩罚他。   片刻后,他低头收回目光,静静看着空中飞舞的蝴蝶,不知在想什么。   桑夫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食盒,走到石桌旁,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吃饭。”   姜屿朝桑夫人走近了些,近距离观察了会,总算明白方才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那位宫女的猜测大概是真的。   姜屿虽然没有见过所谓的陛下,但单从这位桑夫人的容貌来看,与长大后的谢知予至少有七成相似。   两人身上的清冷疏离感如出一辙,但不同的是,桑夫人的眼角眉梢更显柔和,嘴角又挂着抹浅淡的笑。   她身形略瘦,肤色有种病态的苍白,整个人清冷之中又多了一种易碎感,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白山茶,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保护她。   若说是抱养,绝无可能相似到这种地步。   可若是桑夫人亲生......   姜屿看了眼桑夫人身上的银饰,其上果然都刻着蝴蝶图腾。   再说只有南诏人才爱戴银饰,崇拜蝴蝶,所以这里应该是南诏王宫。   从那两位宫女的话中不难猜出桑夫人是先皇的妃子,与当今陛下应是母子关系。   无论哪个时代,乱.伦都是不被世俗所接受的,难怪要对外称是抱养的孩子。   姜屿又转眼看向谢知予。   倘若猜测为实,谢知予虽然身份见不得光,可他至少也是个皇子。   既是皇子,又如何会变成孤儿?   原文给的信息太少,姜屿满腹疑团,却无法推断出结论,只好继续安静看下去。   谢知予从秋千上下来,挥散蝴蝶,之后才慢慢走到石桌边,擦干净石凳,乖巧坐好。   桑夫人打开食盒,将里面精致的点心菜肴取出一一摆好。   “这些都是爹爹特意给我们准备的,他果然很在乎我们,对不对?”   说这话时,她嘴角不自觉泛起了甜蜜柔软的笑意,如同热恋中的少女。   只是下一秒,面上忽又多了几分哀愁,阴沉着脸质问。   “可是为什么他不来看我们呢?”她近乎神经质地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又在骗我?他在骗我对不对?”   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速度让姜屿一个成年人都觉得害怕。   可谢知予似乎习惯了她反复无常的情绪变化,深知此时不该接话,只安静坐着,保持沉默。   没有人理会自己,桑夫人果然很快消停下来。   她看着满桌的菜肴,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排斥和厌恶,发疯似的将未动一口的菜肴悉数倒在地上。   谢知予此时才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早在闻到饭菜香时就饿了。   他看着地上裹了泥灰的点心抿了抿唇,终是没忍住,轻轻扯了扯桑夫人的袖子,提醒她:   “娘亲,我好饿。”   桑夫人如梦初醒,总算停下动作,神情懊恼,还有些不知所措。   她蹲下抱住谢知予,声音哽咽着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娘不好。”   姜屿皱眉看着,几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一分钟八百个情绪变化,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道歉又不能让人吃饱饭。   但谢知予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他叹口气,忍着腹中饥饿,轻轻拍了拍桑夫人的背,安慰她。   “娘亲不哭,我不饿了。”   姜屿:“......”   突然觉得小孩太懂事也不是什么好事。   桑夫人明显听出了他在宽慰自己,可她不仅没有半分内疚,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你不饿的话,不如来陪娘亲玩游戏吧。”   谢知予面上没什么表情,点点头答应了。   桑夫人满脸欣喜地牵着他往屋里走。   姜屿也很好奇他们要玩什么游戏,便跟着进了屋。   桑夫人留谢知予一个人在屋里坐着,自己则去了内室,换了一身大红的婚服。   见她出来,谢知予目光只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而后移开,声音冷淡,不带感情地念着她教给自己的话。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对谢知予来说,这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唯一的释义,大概就是看娘亲一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在屋子里对着空气拜三拜。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种无聊的事情也能被称为游戏,但娘亲每次“玩”过之后就会变得开心。   所以他虽然厌烦,却也愿意陪她。   而姜屿也终于明白为何他会问自己成亲好不好玩。   桑夫人自己一个人拜完堂之后,心情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直到这时,她才有心思关心起自己的儿子。   桑夫人从厨房端来几盘糕点,一一摆放在桌上。   她坐在谢知予对面,两手捧着脸,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中,眉眼带笑,开始喋喋不休。   “你爹爹说过他会娶我的,因为他爱我。”   “我们约定好了,要在春天成亲,他会找到南诏最优秀的绣娘给我做一身最漂亮的婚服。”   “他还说过要给你取名,虽然现在忘了,可他那么爱我,以后一定会想起来的。”   ......原来这就是谢知予一直没有名字的原因吗。   桑夫人又继续说了很多,但大致意思相同,几乎都在表达“他很爱我”。   谢知予似乎是觉得她有些烦了,便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桑夫人见他吃得急,担心他噎着,贴心地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   她弯起眼睛,笑容里充满了慈爱。   “你这孩子,吃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谢知予接过杯子,一口咽下糕点。   “谢谢娘亲——”   话音还未落,桑夫人忽然又变了脸,扬手在谢知予脸上落下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不仅打懵了谢知予,还打懵了旁观的姜屿。   “和你说多少次了,为什么总不记得?”   桑夫人冷着脸,漠然看着谢知予,神情冷漠得不似在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你爹爹爱笑,你为什么不笑?就是因为你学得不像他,他才不会来看我们。”   小孩皮肤娇嫩,桑夫人又用足了力气,谢知予右脸红肿得像个馒头,但他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般,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他手里握着茶杯,面朝着桑夫人,嘴角艰难扯起一个笑,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娘亲。”   姜屿看着他脸上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顿觉有点微妙的心疼。   可还没等她心疼多久,后颈忽地一凉,带着轻微的刺痛感。   长大后的谢知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悄无声息。   他用木剑抵着她的脖子,微微俯下身,从背后靠在她耳边,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骤然响起。   “看够了吗?” 第16章 鸳鸯债(八)   “看够了吗?”   谢知予虽是在笑,语气却冰冷十足。   完蛋。   连师姐也没叫,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姜屿定了定心神,一点点缓慢地转过身,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剑尖稍微推远了些。   “如果我说,我其实什么都没看见,你信吗?”   谢知予将她推开的剑又移了回来,抵着脖颈。   他呵笑一声,面色温和,但嘴角的那抹弧度却莫名令人觉得不安。   冷声开口:“你觉得呢?”   ...她当然觉得他不信。   当着谢知予的面踩到了他的雷点确实是挺不礼貌的,但这也不能怪她。   毕竟她一开始又不知道这里居然会和他的过去有关。   第二次被谢知予用剑抵着脖子,与上回明显不同的是,他真的动了杀心。   虽是把木剑,剑身却带着一股冷冽至极的剑气,直逼向命门,寒意沁骨。   姜屿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惧,仿佛下一秒,这把木剑就会轻易砍断她脆弱的脖颈。   她恍惚间都好似闻到了血腥味,面上强行维持着镇定,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不敢乱动,大脑飞速运转着。   “不就是知道了你的秘密吗,你这么在意,那我跟你交换一个好了!”   说完,也不等谢知予拒绝,又语速飞快,倒豆似的将剩下的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我六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邻居家的哥哥,为了能引起他的注意,我特意爬到家门口的梨树上,结果恐高下不来。”   “但我这个人一向很要面子的,死活不肯要人帮忙,非说自己能行,最后趁着没人看见抱住树干一边哭一边滑下来。”   她说得太快,导致谢知予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内容,甚至都没懂她的意思。   他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近乎茫然困惑的神情,握剑的手微微一顿。   “...哈?”   但姜屿才不管他有没有听明白。   她壮着胆子,理不直但气很壮地说:“我不管!反正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那我们之间就扯平了。”   言下之意:不要再拿剑抵着她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来往就不能和谐友善一点吗!   但谢知予似乎并不吃她这一套。   他微眯着眼,眸光平静地看着她,嘴角在一点点下压。   姜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神色,见他敛了笑意,心里随之咯噔一声。   消失的是谢知予脸上的笑容吗?   错,是她的命。   如果这也行不通,那只好用那个办法了。   姜屿用力掐了一把大腿,憋出几滴生理性的眼泪。   她双手握住木剑,抬眼看向谢知予,泫然欲泣,非常没有骨气地开口。   “呜呜,求求你了,我真的怕死,别吓我了。”   态度转变之快,即使是谢知予也未料到她还有这一出,怔愣了好一会儿。   待他反应过来,看着在哭戏方面演技还有待加强的姜屿,忽然低笑一声。   她还真是...每次都能出乎他的所料。   他的确是想杀了姜屿。   尽管她不是故意的,可谁让她来了这里,那便只能算她倒霉。   谢知予眸光微沉,目光不经意转向她身后,落在六岁的他自己和...一身嫁衣的桑月回身上。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桑月回,记忆中她的模样也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这一刻,那些逐渐被遗忘的过往却如打开一幅尘封已久的绘卷,褪了色画面在接触到空气的那一瞬间变得光彩夺目。   谢知予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他是后妃和皇子乱.伦的产物,桑月回知道他不该存在,可还是坚持将他生了下来。   自他有记忆起,他就和桑月回生活在这处院落中,除了宫中的侍女,没有人会来看他们。   桑月回是五毒教大长老的独女,自幼便能与花鸟虫灵沟通,身为她的孩子,谢知予自然也继承了她的天赋。   南诏是个四季如春的国度,王宫中更是花开不败,即便是这处偏僻的院落,也常有蝴蝶落脚嬉戏,偶尔还会引来几只飞鸟,或者不知名的小爬虫。   谢知予常常坐在秋千上,听它们谈论宫外的见闻和趣事。   所以即使没有朋友,他也不会觉得孤单。   可故事听得多了,他偶尔也会向往外面的世界。   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在蝴蝶们的带领下第一次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院门。   他不敢走得太远,只是避开宫人在附近走了一圈,离开也不过半刻钟而已。   可等他回来时,桑月回却守在院中,冲上来发了疯似的逼问他。   “你去哪里了?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吗?出去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是不是不要娘亲了?你也要离开我对不对?”   她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你们都是骗子!我恨死你们了!”   谢知予也才六岁,正是需要大人陪伴关心的年纪,即便生在普通人家,也该是全家爱护的对象。   而他却早早地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以及安慰情绪不稳定的桑月回。   “对不起,娘亲,不要哭。”谢知予叹口气,用他小小的手背轻轻擦掉桑月回的眼泪,“我以后不会再出去了。”   于是从这以后,谢知予就真的没有再想过离开,也不再羡慕外面的一切。   桑月回束缚了他的自由,叫他只能待在这里陪她。   她总是阴晴不定,经常不是在哭就是在摔东西,只有偶尔开心的时候才会想起来他的存在,但更多数时候都视他为空气,连饭也会忘记给他留。   谢知予经常饱一顿饿三顿,最初还会饿得睡不着,可后来次数多了,倒也慢慢习惯了。   但他心里一点也不怪桑月回。   桑月回曾经也是个既温柔又耐心的娘亲,她会教他折蝴蝶、翻花绳,和他一起坐在秋千上听蝴蝶说话,讲故事哄他入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学着亲手为他做一个布老虎。   只是后来,随着那位陛下拒绝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开始整日以泪洗面,渐渐变得阴郁寡言。   但她还是会坚持对他说:“你爹爹很爱我们,他只是暂时忘了,一定会很快想起来的。”   谢知予彼时不懂爱是什么,但他想,爱一定是不重要、随时可以忘记、丢在一旁的东西。   不然为什么娘亲总说爹爹爱她,可却总不见他来看她一次呢?   他又想。   爱一定也是种会让人痛苦的东西罢。   因为爱,桑月回才会被困在这处院落里,伤神哭泣,发疯失常,变得面目可憎。   ......   谢知予一点点从回忆中脱离出来,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桑月回身上,漆黑的眼中甚至看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唯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既入无情道,断尘缘、灭人欲,无爱亦无恨。   他的心如一潭沉寂的死水,有风拂过也泛不起任何涟漪。   再次回想起这段过往,他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旁观者,没有办法与过去的自己共情。   唯有对“爱”的厌恶和抵触,从始至终都没改变过。   谢知予垂下眼,不再看桑月回,慢慢将视线又移向姜屿。   他将木剑握紧了些,随后便看见眼前的少女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几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抬起一双湿漉漉的杏眼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就像一只受了惊吓,想逃却逃不掉的小兔子。   谢知予原来是想捅穿她的脖子。   但此刻却又突然觉得,其实不必将她如何,只是这样吓吓她、看她的反应取乐都有趣极了,有趣到足够让他不想再同她计较下去。   于是他故意用力握着剑柄转了两下:“就只有这样吗?”   姜屿顿时福至心灵,灵光一闪。   她又往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眼泪瞬间涌出来,喊得更大声:“求求你了!”   同时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做人就是要懂得能屈能伸,为了活命不丢脸的。   更何况只有谢知予一个人看见,他都是师弟了,那就让让他吧。   在姜屿哭着喊完这句话之后,气氛短暂地沉默了一秒。   随后便听见谢知予十分愉悦地笑出了声。   他显然被姜屿的反应取悦到了,笑得肩膀都在颤抖,连带着手中的木剑也跟着抖动起来。   ......   虽然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但姜屿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变态。”   谢知予瞬间止住笑声,剑尖重新对准她的脖颈。   “你说什么?”   姜屿:!!!   “你听错了吧,我刚才没有说话。”   谢知予看她几秒,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讽刺地冷嗤一声,总算收回了木剑。   危机彻底解除,姜屿拍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   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谢知予提着剑径直朝桑月回走去。   他只淡淡抬眼看着她的脸,旋即没有半分犹豫地一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咔嚓几声脆响,犹如春日湖面破冰,世界轰然坍塌。   两人被传送回屋内,还未站稳,谢知予忽觉心口吃痛,陡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姜屿急忙搀扶住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心口处多了一道剑伤,恰好是他木剑刺中桑夫人的地方,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   “出来得倒是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红衣女子似是早就料到结果如此,一直留在屋内并未离开。   她似乎笃定谢知予没有还手的能力,当着他的面走到桌边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还喜欢我送你的这份有意思的大礼吗?”   甚至特意在“有意思”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谢知予听着她的话,低下头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姜屿已经深刻体会并明白了一个道理:   谢知予笑起来的时候多半没什么好事。   她抬起头,朝红衣女子投去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眼中饱含同情。   只是对方并没有懂她的意思,仍在滔滔不绝地输出着对谢知予的嘲讽。   然而话说到一半,红衣女子又突然不动了,脸上凭空出现了几道被符纸灼烧的新鲜伤痕。   她愣了一瞬,用手摸了摸,面上得意的表情逐渐转为不可置信。   “你们对我的尸体做了什么!”   “啊,让我想想。”   谢知予失血过多,唇色泛白,却仍勾着嘴角,轻飘飘道:“大概就是撬了你的棺材板,再顺手下了个蛊?”   这种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一丝做作的语气,效果丝毫不亚于挖了别人祖坟还要当面炫耀一下。   鬼的弱点大多在尸体或骨灰,谢知予用蛊控制了红衣女子的尸体,相当于扼住了她的命门。   红衣女子虽觉得谢知予卑鄙无耻,却也不敢再刺激他,强忍怒意,态度瞬间软和下来。   极乐世界乃逝者、死魂聚集之地,阴气极盛,她虽不知这二人冒着危险来此目的为何,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静默片刻,她主动递过话题。   “你们来此可是为了查清渝州邪祟的事?”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总算回到正事上。   姜屿点点头,正要接话,肩膀忽地一沉。   失血过多让谢知予的脑袋本就有些发晕,意识恍惚间,忽觉小腹涌起一股陌生的热意,如野火燎原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他再也支撑不住,意识一沉,虚脱无力地倒在了姜屿身上。   少年苍白的面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绯红,微垂着眼,眼底水意弥漫,纤长的睫羽蝶翼般轻轻颤动着。   姜屿见他状态不对,担心他伤口感染,连忙出声询问。   “你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忽然觉得有些燥热,体温似乎在一点点攀升,面颊上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咳,那个,不好意思。”红衣女子自然注意到了二人的不对劲,心虚地看了他们一眼,“阴童子比较调皮,趁我不注意往酒里加了度春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虽然从前没听过“度春宵”,但光从名字来看就能猜到它大概是什么。   姜屿轻轻晃了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   她换了个姿势扶着谢知予,同时调动灵力压制住体内的热意,之后才出声。   “解药。”   红衣女子似是有些为难:“此药无解,除非...”   她话没说完,可姜屿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她尚且能靠灵力压制住药效保持头脑清醒,可眼下谢知予伤重,暂时无法运转灵力,只能任由药效发作。   红衣女子飞快地瞥了二人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木盒。   “这个是忘忧蛊,服下之后可以忘记一件你想忘记的事。”   度春风没有解药,药性虽烈,但得到纾解之后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危害。   如果实在觉得尴尬,可以选择忘记。   她留下木盒在桌上,迅速起身离开,最后还不忘贴心地替他们关紧房门。   姜屿看也没看那木盒,扶着谢知予走到床边坐下。   屋内燃着的喜烛毕波作响,淡淡烛光盈满室内。   谢知予坐在床边,晃动的火光清晰映照着他如玉的面容,眉心一点朱砂红艳如血,墨色发丝披散身后,流水般从肩头滑落几缕。   他的状态似乎更糟糕了,面色潮红,呼吸微喘,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烧得他头脑昏沉,意识也模糊不清。   姜屿试着给他输了点灵力,但效果微乎其微。   收回手时,指尖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背,犹如羽毛拂过,激起一阵颤栗。   谢知予闷哼一声,微仰起头看她,视线像是无法聚焦,眼神迷离,眼尾湿透,如海棠沾露,显出几分摄人心魄的绮丽动人。   “你......”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嫣红的唇瓣张合,半天也没能完整说出一句话。   姜屿看着这个状态的谢知予,顿觉有些手足无措。   这种情况下也没法给他处理伤口......姜屿犹豫了一会,转头看向桌上的小木盒。 第17章 鸳鸯债(九)   好热。   身体的热度在一点点攀升,谢知予面上一片薄红,眼底水意弥漫,呼吸带着微喘。   陌生的意欲支配着他的意识,热意难耐,他本能地想要寻求纾解。   但......该怎么做?   谢知予眼中少见地浮起了一抹惑色,纤长的睫羽轻轻颤了颤,面色看起来有些茫然。   但这种茫然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讨厌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不顾伤势,强行唤出了锁链。   谢知予将锁链带着尖头的一端握在手里,眸光微沉,没有任何犹豫地收拢了手掌,任由锁链刺穿掌心。   疼痛让他短暂地找回理智,掌心一片滑腻,翻涌而出的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染红了整个右手。   空气中飘散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谢知予安静垂眸,面无表情地握紧右手,温热的血液不断冒出,又滴落在地,很快聚成了一个小型的血泊。   姜屿刚拿起木盒从桌边转身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他在自虐般的画面。   她眉心一跳,连忙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腕,示意他松手。   “你这是在做什么,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   热意从她的掌心传来,从手腕一路蔓延至全身,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异样有了复苏的趋势。   但奇怪的是,这回谢知予却并不觉得难受。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挣开姜屿的手,听话地松开了锁链。   “好热。”他说。   姜屿心想,中了药能不热吗,再说这和他好好的突然扎穿自己的手掌又有什么关系。   等等。   姜屿想起之前看过的小说,主角意识到自己中药后,为了不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通常来说都会选择给自己一刀,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所以该不会谢知予也是这么想的?   ......那他对自己也是真够狠的。   姜屿看着他鲜血淋漓的右手,轻声叹了口气。   幸好她出门在外总有在身上备着伤药的习惯,但条件有限,只能简单地先给他止血,再从嫁衣上裁下一小块布料包扎起来。   手上的伤是处理好了,可身上......   姜屿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他胸口。   这处的伤口需得脱了衣服才能处理,可这个时候脱他衣服岂不是火上浇油。   度春风的药效无解又持久,倘若一直不管,谁知道他会持续这种状态到什么时候。   姜屿实在怕他熬死在这里,想了又想,终是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   “你会...那个吗?”   原先聚积在体内的热意如弹簧一般,压抑过后触底反弹,汹涌而来,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谢知予眼底逐渐蔓起了水汽,极力克制着喘息,嗓音听起来有点哑。   “那个是何意?”   姜屿俯下身靠在他耳边,脸颊微红,小声说了句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犹如落入枯草堆中的火星,谢知予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眼眶湿润泛红。   听清姜屿的话后,他面上有一瞬的困惑,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摇了摇头。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   过去从没人教过他这些,桑月回在他六岁时就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后来长大些,入了天衍宗,每天除了练剑就是练剑,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去在意其他的事情。   姜屿也猜到了他应该不懂。   再说他还受着伤,让他自己动手解决...似乎也挺为难他的。   姜屿抿唇思索片刻,将那个红衣女子留下的小木盒打开,递到他眼前。   “这个蛊服下后是真的像她说的一样有用吗?”   小木盒中躺着一对大约指节大小的黑色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一起,像是睡着了一般。   谢知予虽没有刻意钻研过蛊毒之术,但这是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天赋。   他只看这蛊虫一眼便足以确认红衣女子所说不似作假:“是。”   姜屿点了点头,又将木盒合上收好。   眼看谢知予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她总不好坐视不管。   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她找谁继续完成任务去。   静默几秒,姜屿看着他的眼睛,下定决心般攥紧了拳头。   “得罪了。”   她上前一步,两手搭在谢知予肩上,迎着他的目光,俯下身亲上了他的嘴角。   少女独有的芳馨扑面而来,姜屿惯用的梳头水是茉莉花的香味,清新馥郁,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方寸天地。   唇上传来陌生的、柔软温热的触感,谢知予错愕地僵住身子,一瞬间竟连呼吸也忘记了,呆呆地眨了下眼。   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引得谢知予身体一阵颤栗,度春风的药性放大了他身上每一处感官。   如过电般的酥麻感沿着脊背攀升,传遍全身,热意迅速蔓延,烧红了白玉似的耳尖。   他浓长的眼睫轻微颤动着,漆黑的眼珠泛起水汽,仿佛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姜屿的动作很轻,像是怕他拒绝自己,一开始只在嘴角试探。   见他并不抗拒,之后才慢慢转向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恍惚间,谢知予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盏夜里漂浮在水面上的荷花灯,随着激烈的水流飘飘晃晃。   大约是怕自己飘远,他双手无助地抓着铺在床上的被褥,眼神已经聚不住焦了。   强烈的生理反应下,谢知予白腻的皮肤上染了层薄红,眼中的水意渐渐聚成泪珠,打湿了睫羽,又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滑落。   烛火摇曳,水声黏腻间,屋内的空气也好似迅速升温膨胀。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予手上忽然用了几分力,平整的被褥被他抓得皱巴巴的,身体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察觉到他的异样,姜屿停住动作,离开他的唇瓣,动作间拉出一抹银丝。   谢知予涣散的视线一点点重新聚焦在她脸上。   清冷白皙的面上沾染了几分欲色,如同往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了浓重的一笔,那双疏淡的瞳中满满都倒映着姜屿。   他像是淋了一场绵密的春雨,额发汗湿,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叫人不禁想起被雨水打湿的月下白昙,昳丽不可方物。   尽管姜屿对他没有别的心思,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帮他解药,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此刻真的被他这副样子给诱惑到了。   但也只有一秒。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姜屿赶紧摇了摇头,掐断了这个危险的想法。   余韵未过,谢知予还在轻轻喘着气,双眼湿漉漉的。   他抬起眸子同姜屿对视,眼神像是茫然无措。   两人对视间,气氛微妙的沉寂了下来。   回想起他方才的异样,姜屿突然明白了什么,脸颊一热,分不清是害羞还是心虚,慌忙地错开了视线。   不是吧,只是接了个吻而已,怎么就......   但无论如何,他这么快...倒省了她的事。   趁着谢知予还在贤者时间,无力反抗,姜屿迅速打开木盒,两指扣着他的下颌,将蛊虫喂了进去。   “把刚才的事忘了。”姜屿轻声对他说,“睡吧。”   谢知予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随着度春风的药效褪去,他忽觉一阵困乏无力。   姜屿的话一字一句清晰落入耳中,他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随后身子前倾,晕倒在她怀中。   忘忧蛊自他服下后便开始起作用,等明日醒来后,他什么也不会记得。 第18章 鸳鸯债(十)   “你醒了?”   姜屿端着熬好的汤药推开门,顺手从桌边拿了个凳子移到床边。   她将药碗放在凳子上,直起身仔细打量了一会谢知予。   “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极乐世界处于混沌之地,没有日月交替,自然也不会有白昼黑夜之分。   屋外仍是来时的灯火通明,屋内照明用的喜烛已经燃尽,换上了一支新的、普普通通的红烛。   谢知予瞥了一眼药碗,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伤口被人细心处理过,缠上了绷带,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他试着微微收拢手掌,随后摇了摇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你的衣服是阴童子帮你换的,身上的伤也是他们替你包扎的。”   姜屿一边接过空碗,一边耐心嘱咐他。   “这几日尽量不要剧烈运动,否则伤口再崩开就难办了。还有你的手,也尽量不要握剑提重物。”   少女认真地说着,声音软软的,又脆生生,字字清晰地回荡在室内。   但谢知予却好像没有在听她说话。   他神色极为平和,眼中也没有多余的情绪,静静注视着姜屿,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言语。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姜屿心里没由来地突突了两下。   再开口时,声音里不自觉多了些紧张。   “...你还记得昨晚你昏过去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虽说忘忧蛊能使人忘忧,但她毕竟是头一回给人下蛊,还是得亲自确认一遍才更放心。   谢知予稍仰着头,晃动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忽然弯唇笑了起来,不答反问。   “师姐觉得,我应该记得什么?”   ......这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套她的话?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在心中斟酌了一番,之后才出声。   “没什么。就是你昨晚是受不住药性直接昏过去的,怕你觉得丢人,我才没好意思提。”   谢知予闻言只安静地看着她,右手搭在床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过了许久,久到姜屿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点了点头,道:“这样啊。”   “那师姐可要好好替我保密,若是不小心说了出去。”他停顿一会,弯起唇角,笑容若水柔和,“我就杀了你。”   看着他唇边明显带着玩味的笑意,姜屿只觉得更疑惑了。   他这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又转念一想,既然没有直接对她动手,这就说明他应该是不记得昨晚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否则她不仅亲了他不说,居然还敢趁他不备给他喂蛊,等他事后想起来,一定会一剑捅穿她的。   反正他忘了最关键的事,既如此,又何必纠结他有没有相信自己那个临时瞎编的说法。   想到这里,姜屿豁然开朗,一扫忧虑,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虽然有些心虚,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保证。   “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她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展开后塞进谢知予手里。   “这个给你,药有些苦,可以吃它压一压。”   油纸包里装的是蜜饯,是姜屿特意拜托阴童子买来的。   她小时候怕苦不爱喝药,大人就总用甜食哄她,百试百灵。   药和蜜饯都已送到,姜屿也不再多留,交代了几句不要随便乱动后,端着空碗离开了。   屋内重新静了下来。   谢知予看着手里的蜜饯,像是在发呆,久久没有动作。   好半晌,随着烛火毕波一声响,他眼睫颤了颤,指尖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很快压下了舌根的药苦味。   唇上沾了些白色的糖霜,本想用指腹拭去,却在迟疑一会后,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他做这动作时神色仍是淡淡的,好似只是无心之举,并没有其他任何旖旎的想法。   面上仍是那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表情,只是耳廓却在微微泛红。   *   人死以后,魂魄会脱离肉身,去往极乐世界。   过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走上奈何桥,渡过忘川河,方可转世轮回,重入红尘。   流程看似简单,但并不是每个人死后都有机会能立即投胎转世。   没有通关文牒者只可过前两关,倘若上了奈何桥,也会在中途掉入忘川河,被河水腐蚀魂魄。   因此大多数人都只能暂留在极乐世界,等待十年或者一百年,时间谁也说不准。   姜屿和谢知予顺着阴童子的指引找到红衣女子时,她正如往常一般,守在奈何桥前,手里捏着一枚青花玉佩。   见二人找来,她就近找了个人少些的茶摊,招呼他们坐下。   一边忙着为二人烫洗茶杯,一边又悄悄地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忘忧蛊极为难得,她舍得留给他们,并不全是为了弥补阴童子犯的错,更是为了她自己考虑。   毕竟她的命还捏在谢知予手里,让他忘了这件事对她有益无害。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许久,见二人似乎都没有要同她计较的意思,提到嗓子眼的心才重重落下。   “这里的人不常喝热茶,这是我特意问店家要的,对你们的魂魄没有影响,放心喝吧。”   红衣女子将倒好茶水的杯子推至二人面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们来是为了渝州邪祟的事,但在这之前,还麻烦你们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死魂聚集之地阴冷寒凉,死者没有体温感受不到,但姜屿却是活人,即便穿得再多,也仍会觉得寒意入骨。   她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热乎乎的茶水,顿觉暖和了不少。   生魂离体最长不可超过五日,眼下还有两日,时间还算富足。   略一思忖,她冲红衣女子点了点头。   “你说。”   红衣女子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沉默两秒,像是陷入了回忆。   片刻之后,她目光仍是看着玉佩,叹了一声,将故事缘由娓娓道来。   红衣女子名为柳如霜,扬州人,出身名门正派,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   只是七岁那年,父母不幸感染了化琉璃,药石无医,相继去世。   家中财产被亲戚瓜分变卖,她年岁太小,无力阻止,最后连她也被赶出家门,被迫流落街头。   烟雨楼管事好心收留她,她心知这是风月场所,但却是她唯一的去处,只能留下。   凭着一身才情和出色的样貌,柳如霜很快收获了大批客人的喜爱,吸引了无数新客,渐渐打响了烟雨楼的名号,即便始终坚持卖艺不卖身,放弃了大把赚钱的机会,楼主也未曾说过她半分。   身处风月多年,柳如霜见惯了各种男女之间的红尘琐事,她有自己的傲骨,从不肯轻易将真心交付。   直到某日细雨微斜,雨打檐铃,她撑着油纸伞,漫无目的地在江南特有的青石板街上走着,遇到了一位落魄书生。   书生浑身被细密的雨丝淋得湿透,怀里紧紧抱着几幅画卷,面红耳赤地和船家争辩。   “上船前说好了只收十文钱的,怎的到了目的地你就涨价了?”   船家一边将船停稳,一边空出一只手抓着书生的衣角,像是怕他逃走。   “我何时说过只要十文了?你赶紧把剩下的钱补给我,不然我可就报官了。”   先用低价将客人骗上船,到了目的地再以没有证据为由涨价,这是扬州一些黑心船家惯用的手段。   柳如霜见过几次,这种手段也就只能骗骗外地人,官府压根不会管这事,倘若遇上硬茬,最后说不准还会挨对方一顿揍。   她没兴趣浪费时间看别人打架。   柳如霜神色恹恹,转身欲走,却见那书生竟然真的傻到信了船家的话。   他从抱着的那几幅画卷中挑了一幅出来,依依不舍地递给船家。   “我实在没有多余银两,只有这幅画能抵给你。”   “你这一幅破画能值多少钱,白送我都不要!”船家拍开他递过来的画,噗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赶紧给钱,别废话!”   书生见画落入水中,急得直要跳河找画,好在船家良心未泯,及时拦住了他。   “我的画!那是我辛辛苦苦几日画出来最满意的一幅!”   书生急红了眼,他紧紧抓着船家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哭诉道:“我是穷,是没用,但我的画和我不同,才不是破画!”   一瞬间,柳如霜也不知为何,莫名被他这句认真又严肃的话逗笑。   出于好心,她走上前去,三言两语劝走了店家。   书生感谢她愿帮忙解围,询问姓名,却被她以不过只是萍水相逢之由拒绝了。   柳如霜没想过会和他再见面,所以七日后,在烟雨楼再次见到他时,她确实是有些惊讶的。   书生似乎特意打听过她的消息,知晓她每三日才会登台弹一首曲子,专门挑着她弹曲的时间找来。   他不像其他客人一样用会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直勾勾地看她,只坐在远处,点一壶茶,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专心画画。   真是个怪人。   跑到这种地方来,竟然还有心思作画。   后来他拿着完成的画像到她面前时,柳如霜才知晓,原来他是为了画她。   “那日多谢姑娘为我解围,某无以为报,只有这幅画像,万望姑娘不要嫌弃。”   书生画技高超,他的画也的确如他所说,不是破画。   柳如霜自小便爱书画雅事,她见书生颇有造诣,一改之前冷淡的态度,主动和他聊了起来。   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相熟。   书生名为齐子言,是个孤儿,从渝州一路游历至此。   平日里靠着卖画能赚些银两,但他没有什么名气,画得再好也只能低价出售,所以赚得并不是很多。   柳如霜见他的画虽比不上名家大作,却也独有一番韵味,只是苦于无人赏识,便有心帮他一把。   常来烟雨楼的客人中有不少喜爱收集字画,有了柳如霜的倾情推荐,齐子言很快在扬州内名声大噪,赚了一大笔银子。   二人也如话本子里常有的桥段那般,才子佳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互生了情愫,再到表白心意。   她喜欢合欢,他便买了间宅子,亲手在院中种满了合欢。   齐子言对柳如霜很温柔又尊重,丝毫不介意她是风尘女子,二人也很快走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柳如霜既是烟雨楼的金字招牌,想离开没那么容易。   齐子言虽有不舍,但还是咬牙用卖画所赚到的钱全部交出,替她赎了身。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柳如霜赎身之后,原先那些愿意花高价买他画的人一夜之间变了脸,纷纷将他拒之门外。   他们愿意买他的画不过是因为想博取柳如霜的好感,好一亲美人芳泽。如今柳如霜已心有所属,又怎会再对他和颜悦色。   齐子言又回到了从前的落魄日子,好在柳如霜还有些积蓄,扬州门路既已断了,两人便商量着去往渝州。   柳如霜生得貌比花月,气质出众,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一路上,齐子言收获了不少男子投来的艳羡目光,却如尖刺一般,狠狠扎在了他的心头。   所有人都只看得见、夸口称赞柳如霜,仿佛她是一块上等的美玉,而他只是不起眼的绿叶红花,天生就是衬托,有了柳如霜才有他存在的价值。   这让齐子言的愈发感到不平衡。   他开始责怪柳如霜总是抛头露面,四处勾引男人,甚至还总是抱怨她花光了他的钱。   柳如霜知晓他失意,心中定当不好受,并未出言反驳,顺着他的心意戴上了幕篱。   再后来,两人快到渝州城时,意外遇到了逃窜的魔物袭击。   为了保护齐子言的画,柳如霜被魔物抓伤,感染了化琉璃。   此病无法痊愈,只能用钱买药吊着性命,但这笔药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于是齐子言忧愁地想了好几晚,最后无奈对她说:“我们殉情吧。”   既然他这一生注定要落魄失意,那继续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反正柳如霜迟早会死,不如趁着她还未浑身长满鳞片,漂漂亮亮地穿上嫁衣,二人拜过堂后再一齐赴死,这样来生还能再做夫妻。   他说得真诚,柳如霜又心知自己活不长久,思虑过后,便答应了他。   可当她饮下毒酒后,在奈何桥前苦苦等了数日,才恍然惊觉他骗了自己。   齐子言偷偷替换了毒酒,在她死后拿走了她所有的积蓄,独自去往渝州,开始了新的生活,还娶了妻子。   他与柳如霜的过往无人知晓,可他毕竟做了亏心事,害怕遭到报复,悄悄替她敛了尸,放在那早已荒废的义庄中。   ......   听到这里,姜屿总算明白为何齐子言比常人更怕邪祟,原来是他心里有鬼,咎由自取。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你恨齐子言,想要报复他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要抓不相干的人逼他们成亲?”   柳如霜的视线终于从那枚青花玉佩上移开,她抬起头,面上带着些歉意。   “我生前的执念就是未能同他正式拜堂成亲,在奈何桥等他的那些日子里,因为失望而生出怨魄,放大了执念。”   她看着姜屿,半张脸仍是平静柔和的,另外半张却变得表情狰狞,眼中满是怨毒。   “有时候怨魄会突然冒出来掌控我的意识,这些事也并非我故意为之。”   柳如霜所言非虚,她体内确实有两个魂魄在互相争斗。   一个是原本的她,另一个后来生出的怨魄。   她没有办法控制怨魄,只能由着怨魄掌控自己的身体,到处抓人成亲。   谢知予对她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她做坏事的苦衷。   他虽微微笑着,但语气明显听起来有些不耐。   “所以,你的镜子是从哪儿来的?”   柳如霜之所以和他们说这么多,其中不乏有博取同情的意味在。   但这似乎对谢知予没有作用,她甚至都怀疑他有没有将她说的话听进去。   她不敢得罪谢知予,见他对镜子感兴趣,便一五一十地将其来历交代了出来。   “是我还在扬州时,出门踏青,路上捡到的。”   初时柳如霜不过以为这只是一面普通的碎镜,万没想到,等她死后竟意外触发了镜子的能力,能将人困在过去的景象之中。   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什么,蘧然抬眼看向谢知予。   “你想要这面镜子?”   谢知予毫不掩饰,十分坦然地承认了。   倒是柳如霜面上稍显诧异。   她不明白谢知予要这面镜子能有何用,可他既然要她的东西,那就得先和她谈好条件。   “我可以把镜子给你,但你们必须先帮我办件事。”   “我并非不愿投胎转世,只是受困于怨魄无法过桥,你们如若能让齐子言再娶我一回,让我做他的妻子,助我了却执念,那时我才会交出镜子。”   这要求乍一听不算多麻烦,但姜屿还是沉默了。   齐子言早已娶妻成家不说,他如今对柳如霜的惧意多过情意,又怎会同意娶她。   谢知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可他并没有急着拒绝,略微挑了下眉,看向柳如霜的视线中多了几分玩味。   坦白来说,他能不能拿到镜子和柳如霜愿不愿意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柳如霜的尸体还在他手中,他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意愿硬抢,或者直接杀了她。   但一个因为遭到背叛而失望的人,所生出的怨魄的执念,会仅仅只是要心上人信守承诺,娶她为妻吗?   谢知予没有戳穿她,甚至有些期待她要怎么做。   他像是坐在茶楼听说书的最捧场的听众,听到了有趣的地方,语调微微扬起,配合地给出了回应。   “成交。” 第19章 鸳鸯债(十一)   客栈二楼。   清晨熹微的日光从半支开的格窗照进来,窗台上停了两只雀鸟,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着。   被这声音吵醒,姜屿眼皮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眼。   她望着帐顶发了会呆,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极乐世界后,蹭的一下坐起身,检查了一遍身体没有异常,这才长舒一口气。   生魂离体太久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好在修士讲究化气炼体,身体素质普遍比常人要好些。   姜屿从床上下来,打量了一下这间客房,稍微一想便知应该是宁秋和池疏将不省人事的她和谢知予带了回来。   她两步走到桌边,正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争吵声。   “不是说了让你离远点,你又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她。”   “她可不想见你,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   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姜屿迟疑一会,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宁秋和宋无絮。   见她出来,二人皆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宁秋。   “你总算醒了!”宁秋飞快凑到她跟前,神色关切,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待姜屿回答,她又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解释道:   “那个,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我虽然没有灵力,但是略懂一些医术,可以帮你看看。”   在姜屿和谢知予昏迷的这几日里,宁秋也一直处于自责内疚中。   明明是掌门的女儿,却在除祟时连自己的队友都保护不好。   如果她有灵力,能像爹爹一样厉害的话......   宁秋低头看了眼自己连最基础的术法都使不出来的双手,眼神黯淡,眸中多了一丝无力。   姜屿看出她在想什么,连忙开口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笑吟吟道:   “我没事的,昏迷是因为和谢师弟去了一趟极乐世界。”   宁秋一愣,回过神,问:“你们去找那红衣女鬼了?”   姜屿点点头:“查到了不少事情,待会再和你说。”   二人说话间,一旁的宋无絮目光始终都注视着姜屿,面色忧虑。   他知道姜屿在做委托,却不知这委托竟这样危险,让她昏迷了好几日。   他心中担忧,奈何宁秋一直守在门外不准他进屋看望。   这会儿亲眼见到姜屿无碍,一连悬着几日的心才总算得以放下。   察觉到他的视线,姜屿止住话题,微微侧过身。   “你怎么在这里?”   宋无絮动了动唇,心中百转千回,他有许多话想说,可最后只憋出来一句。   “听说你昏迷,我很担心,所以想来看看你。”他顿了顿,又道,“宁秋一直拦着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守在门外等你醒来。”   姜屿皱着眉看他,沉默的同时又有些不解。   按理来说,宋无絮在这个时间节点应该忙着和男主三号争风吃醋,怎么会有时间和心思来关心她。   见她不说话,宁秋心里登时也有些没底。   她自然知晓姜屿和宋无絮之间的关系,也撞见过宋无絮和江浸月在一起卿卿我我,她最看不惯男子这种行为,便想着替姜屿拦下他,省得见了心烦。   但这说到底也是别人的私事,万一姜屿对宋无絮还有情意在,那她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好在姜屿看起来对宋无絮并无半分留恋。   她只安静地听完宋无絮说话,态度只能算是对待普通朋友的疏离有礼,淡淡回道:“那你现在看完了,可以走了。”   事到如今,宋无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就算再不愿相信,事实也一遍一遍地摆在他面前,姜屿已经放下,对他不再有感情。   心脏仿佛被人捏一把,又酸又痛,宋无絮极力克制着情绪,朝姜屿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   “委托危险,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他补充道,“就像从前一样。”   原主在与宋无絮的这段感情中一直是付出最多的那一方,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情绪,外出任务遇到危险也总习惯性地挡在他身前。   姜屿想着照顾他的面子,好聚好散,不欲戳穿他,正要拒绝,却有一道带着轻微嘲讽的声音先她一步响起。   “师兄,你还是先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再担心别人吧。”   宋无絮怔了怔,转头循着声源处望去,看清来人后,面上闪过一瞬错愕。   谢知予比姜屿早醒一个时辰,特意去了趟义庄,将被宁秋和池疏二人重新封进棺材的女尸又放了出来。   但带着一具尸体走在路上多有不便,谢知予随意找了件斗篷给柳如霜披上,挡住了她的脸。   他带着柳如霜回到客栈,刚上二楼,远远便看见姜屿在同宋无絮说话。   他有时会觉得这个师姐很奇怪。   明明说着对宋无絮不在意,却又总是和他牵扯不断。   姜屿是他见过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人,这样有趣的灵魂,倘若也被情爱染污,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可惜。   尤其是被宋无絮这种货色。   于是谢知予善心大发,决定帮她一次。   他站在楼梯口,故意往楼下看一眼,而后又转回视线,嘴角勾起一个彬彬有礼的笑,声音里却带了几分顽劣。   “师兄若是再不去拦着,两个可都要没有了。”   尽管他没有明说,但宋无絮还是听懂了他话中深意。   他与江浸月来渝州办事,中途救下了一位浑身是伤的少年。   两日不到,江浸月却与那少年关系突飞猛进,亲自为他擦身换药,听他喊姐姐,二人之间亲密得仿佛数年好友久别重逢。   宋无絮心生醋意,趁江浸月外出,替少年寻了间医馆安置,还给了一笔银子,足够他养好伤。   只是这少年对江浸月念念不忘,不舍离开,怕是又拖着伤躯找了回来。   但......   宋无絮看了看姜屿,脑中又想起江浸月与少年相处的场景,咬咬牙,两相权衡之下艰难地做出了选择。   “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他对姜屿说。   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路过谢知予时,脚步微微一顿,偏头看了他一眼。   印象中,这位小师弟虽天资过人,样貌出尘,却一惯是冷冷清清,不爱与人来往的性子。   有心与他结识者众多,可门派内别说朋友,哪怕是与他说得上几句话的弟子都屈指可数,或者说根本没有。   而如今非但与姜屿结伴完成了考核,二人还一齐接了委托......   宋无絮隐隐有了些危机意识,可一想到谢知予修的是无情道,瞬间又没了顾虑。   他心下一松,移正视线,放心下楼去寻江浸月。   待他走远后,谢知予才慢悠悠地走到姜屿跟前,话里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师姐,你看人的眼光可不怎么好。”   姜屿微蹙着眉,略奇怪地看他一眼。   按照谢知予以往的习惯,这种时候他应该会选择旁观,或者事后再来阴阳怪气她一番。   怎么现在倒是会帮她说话了?   姜屿有些奇怪,却也没有深究,只当他是在与自己的相处中总算生出了一点良心。   她没有否认谢知予,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以前看人确实不怎么样,但现在已经好多了。”   怕他反驳自己,姜屿特意补充解释。   “比如我现在觉得在做人这方面,师弟你就比他好很多。”   谢知予虽然性格恶劣了一点,但他至少不搞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   当然,姜屿多少也存了一点间接夸夸他,好涨一点友好度的心思。   却没想这话落在谢知予耳中仿佛成了什么笑话,他眉眼一弯,语气无比真诚,笑盈盈地向她提了个建议。   “师姐若是哪日得了空,抽个时间去看看眼睛吧。”   姜屿:......   没想到他对自己的认知还挺清楚的。   二人说话期间,池疏也恰好从楼梯上来。   姜屿见人齐了,不再与谢知予东拉西扯,招呼着他们进了自己房中。   她将这几日在极乐世界的见闻一字不落地分享出来,包括柳如霜的身世故事,以及她最后所提的要求。   按柳如霜所说,渝州闹邪祟乃是她的怨魄控制了她意识所为,并非她本意。   那便只要助她了却执念,怨魄自然也会随之消失。   宁秋听后,面上难掩愤懑之色,她看了眼靠门站着的柳如霜尸体,话里话外都在为她打抱不平。   “没想到齐子言竟然是这种背信弃义之人,若非柳姑娘,他最初连能赚钱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柳姑娘是为了保护他心爱的画才受伤,他怎么好意思骗她去死!”   池疏再谈起齐子言,眸中也带了轻微的鄙夷。   “齐子言行径恶劣,妻子夏氏却是个无辜之人。柳姑娘想要齐子言再娶她一回,可夏氏该怎么办?”   齐子言欺骗柳如霜,欠下了情债,因是爱侣之间未了的夙愿,生死相隔,故又名鸳鸯债。   若要偿还,需得在夜半时分,吹锣打鼓,八抬大轿迎娶新嫁娘过门。   可这世上大约没有哪个女子会甘心愿意与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更不用提对方还是个女鬼。   这事确实有些难办,也不该由他们独断。   姜屿沉吟一会,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当事人。   “我们待会儿再去齐府一趟,除了找齐子言,还要找夏氏,她有权利知道齐子言的过去。”   “相信她听完这个故事之后,自会有决断。” 第20章 鸳鸯债(十二)   几人再次找到齐子言时,不出所料地被他拒之门外。   “家中有事,这几日实在不便见客,道长请回吧。”   姜屿也不气恼,面对着紧闭的大门,始终心平气和。   “不是我们要见你,是柳如霜要见你。”   下一瞬,合上的大门从里侧打开一条细缝,露出了齐子言不可置信中有夹带着一丝慌乱的脸。   “...你们如何知晓柳如霜的名字的?”   谢知予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觑了他一眼,笑道:“现在能让我们进去了?”   ......   事关柳如霜,齐子言一改方才冷淡拒客的态度,打开大门,将几人迎进屋内。   因是他主动邀请,即使门上贴着黄符,“柳如霜”也能顺利入内。   如上次一般,齐子言唤夏氏出来,替他们备好茶水后便挥手让她离开。   池疏及时出声拦下了她:“齐夫人不必走远,有些事,你也应当知道。”   此话一出,齐子言脸上霎时失了血色,苍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后,闭上眼叹了声气,对夏氏夏氏柔声道:   “你留下吧。”   夏氏奇怪他脸色为何这般难看,可她向来不会在外人面前驳了丈夫面子,并没有过多询问,只乖巧听话地坐到了他身侧。   待人齐后,姜屿才将柳如霜的故事又讲述了一遍。   坦白来说,这个故事也不过只是柳如霜的一面之词,个中细节或有偏颇,并不完全可信。   可如今见到齐子言听完之后愈见苍白的脸色,姜屿倒是对故事的真实性一丁点怀疑也没有了。   气氛一时变得凝滞沉闷。   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夏氏。   她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长相,性格又温顺,总是跟在齐子言身后,很容易给人一种怯弱没有主见的印象。   “这些都是真的吗?”她问齐子言。   “...是。”齐子言此刻满心羞愧,低着头,不敢面对她。   “你求黄符保平安,原是为了提防柳姑娘变鬼来害你。”   夏氏淡淡点头,既没有表现出得知丈夫过往后的歇斯底里,也没有失望或者厌恶,声音仍旧平静。   “既如此,你该对柳姑娘负责,你也欠她一句道歉。”   齐子言怔了怔,他缓缓抬头,视线一点点定格在夏氏脸上。   他问:“你不生我的气吗?”   “我当然生气。你骗了我,可你也骗了柳姑娘。”夏氏说,“犯了错就要悔改弥补,可你只一味想着逃避,这并不能解决问题。”   “你既然负了柳姑娘,就要好好偿了这份债。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齐子言哑然无语,他这个当事人竟然还没有她一个外人想得透彻。   是他做了亏心事在先,得了好处,还总想着瞒天过海,却又害怕柳如霜找上门报复。   人总要学会为曾经犯下的错而承担后果。   时隔多年,齐子言不得不再次直面这段过往。   “柳...”他转身看向众人,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如霜她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话音甫落,连他自己也觉得像是问了一句废话,又忙尴尬改口,直奔主题。   “如霜她因我生怨,成了邪祟,她可说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这句话倒是一下问到了关键。   姜屿看了眼夏氏的神色,将柳如霜的要求如实相告。   “她要你再娶她一回。”   夏氏闻言神色微滞,但面上并无过多惊讶之色。   倒是齐子言眸中愕然,面色一僵,表情扭曲得仿佛听见了什么恐怖故事。   “娶她?别开玩笑了,绝无可能。”   他当然不傻,他如今对柳如霜已无半分情意,唯余愧疚。   娶活人过门都不可能,遑论她早已变成了厉鬼。   “你们能不能去问问柳如霜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她,哪怕要我倾家荡产也愿意,唯独娶她不行。”   猜到了他会拒绝,姜屿倒不觉得他的答复有多意外。   毕竟这世上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娶女鬼为妻,齐子言又不是宁采臣,柳如霜更不是聂小倩。   姜屿也不想为难别人,可这事归根究底还是齐子言惹出来的,也只有他能解决。   正想着再继续劝劝,谢知予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   得了命令,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柳如霜”掀开挡住脸的斗篷,露出了真容。   瞬间,齐子言脸色变得比死了不知道多久的柳如霜还要惨白几分,抖如筛糠。   谢知予好似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冲他微微一笑。   “你很幸运,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强迫别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所以我给你一点时间,好好再考虑一下。”   他手肘撑着椅子扶手,双手在胸前十指交叠,话里含着笑意,耐心十足。   “好好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答案。”   “柳如霜”在谢知予的操控下,学着僵尸一蹦一蹦地靠近齐子言,甚至还没走到他面前,便已将他吓得惊呼一声,不顾形象地钻进桌子底下,双手抱头瑟瑟发抖。   于是“柳如霜”只好坐在桌上,穿着红绣鞋的双脚前后摇晃,时不时弯下腰看一眼齐子言。   等玩得差不多了,谢知予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桌边,轻轻踢了一下桌脚。   他俯下身,勾起嘴角,温柔笑着直视齐子言。   “再说一遍,你愿不愿意娶柳如霜过门?”   齐子言被“柳如霜”的贴脸杀吓到抱头痛哭,再也没有刚才的硬气。   “愿意愿意,我娶就是了,你快点让她走开啊!”   一边是桌子底下弱小无助蹲着抱头痛哭的齐子言,另一边是悠哉悠哉、笑意散漫的谢知予。   若是有不知情的人路过,见到这幅场面,绝对会误以为这是什么恶人霸凌现场。   不愧是谢知予。   早已知晓并习惯谢知予恶趣味的姜屿看着这一幕心无波澜。   然而一旁的宁秋和池疏此刻的心情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要知道谢知予在天衍宗内一直是清冷孤傲,正直善良的高岭之花形象,可......   “...我怎么觉得谢师弟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宁秋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出来。   姜屿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饱含了她看不懂的心酸,用一副过来人口吻叹了一句。   “习惯就好。”   ......   *   阴物行嫁娶之事多在夜间。   考虑到常人多惧邪祟,几人在齐府周围布了道结界,连喜乐师用的都是纸人。   为了这场婚事,齐子言只能将柳如霜的尸体停放在自己家中,并为她临时设了一个牌位。   夜渐深沉,吉时已到,喜乐奏鸣。   齐子言转身抱着柳如霜的牌位,点燃了准备好的纸人和纸花轿,火舌蹿起,不消片刻便烧得一干二净,连灰也没剩下。   四周逐渐漫起一片朦胧的雾气,如薄纱一般,笼罩着整条街道。   方才烧掉的花轿和纸人转瞬出现在迷雾之中,八人抬的喜轿缓缓朝着齐子言的走来。   齐子言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诡异的场景。   虽说他与柳如霜从前也是浓情蜜意,可如今到底多年未见,再说柳如霜又成了厉鬼,纵对她还有些微薄的情意在,也抵消不掉发自心底的害怕。   他望着花轿的方向,一脸视死如归,却在轿帘被风吹起的那一刻,神情一僵,陡然怔在原地。   喜轿内的柳如霜只穿了一身青衣,肤若凝脂,未施粉黛,却亦面若桃花,笑意晏晏。   根本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和尸体一样的浑身惨白,阴郁可怖。   轿中人低眉浅笑,远远朝他投来淡淡一眼。   一如当年初见。   恍惚间,齐子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烟雨朦胧的扬州,细细密密的雨丝轻落在他心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柳如霜是全扬州最漂亮的姑娘,想要打听到她的消息并不难。   他去烟雨楼为她画像,不止是为了感谢她,亦是沦陷于她的容貌,一见倾心。   喜轿稳稳停在齐府门前,阴童子上前掀开轿帘,露出柳如霜的笑颜。   “子言,还不过来扶我么?”她唇边带着柔柔笑意,温柔地注视着齐子言,“难道说你后悔答应娶我了?”   眼见她作势要走,齐子言回过神,连忙上前将她扶出喜轿。   “怎么会后悔?”   既然柳如霜的执念是要他娶她,那就证明她还爱他。   一个死了也仍旧深爱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齐子言壮着胆子主动握住柳如霜的手,欢喜地看着她未老如初的容颜,两颊微红,羞赧开口。   “当初是我对不住你,你肯原谅我,还愿同我再成一次亲,我开心都还来不及。”   柳如霜不愿这场婚事有旁人打扰,但结界需要有人维持,四人只好各自找了地方藏起来。   远远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幕,姜屿实在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人果然是看脸的生物。”   谢知予听见她的声音,转过头看她,问:“师姐为何这么说?”   “齐子言没见到柳如霜之前还是一脸不情愿,但是现在呢。”   姜屿抬抬下巴,示意他往下看,“见到柳如霜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连鬼也不怕了,甚至还拉着她手说起了情话。”   谢知予借着月光看清齐子言和柳如霜交握的双手,认真地想了一会。   “所以,只要长得足够好看,就能让人回心转意吗?”   他边说边转了下手腕,垂下眸子看着腕间的银镯,突然想起了桑月回。   很久之前,桑月回也会精心打扮自己,穿上最好看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问他:   “娘亲好看吗?”   然后坐在院子门前,一等就是一整天。   尽管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好看,但桑月回一次也没有等到过那个人来看她。   谢知予目光落在银镯上,缓慢地眨了下眼,忽然又低低笑了一声。   “那想来我应该也是长得不好看了。”   姜屿:......?   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姜屿满头疑惑地侧过身,看着他的侧脸。   微凉清爽的夜风从两人身上吹拂而过,谢知予低垂着眼睫,清亮月色落在他如玉温润的面容上,配上他那副淡漠的表情,宛若谪仙一般,有种奇特的、摄人的美感。   这样一张脸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和“不好看”三个字有半点关系。   姜屿决定纠正一下他对自己容貌的认知。   “谦虚了。你要是长得不好看的话,全天衍宗都找不出一个长得能看的人了。”   恰有风吹过,谢知予额前的碎发被吹开,露出了他好看的眉眼。   “是吗。”他弯眉轻笑,又问,“师姐这么说,是觉得我很好看了?”   “是。”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姜屿大方承认了。   “人都是视觉动物,喜欢好看的没错,但不能以貌取人。”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时刻不忘斩断谢知予和女主之间爱情的萌芽。   “比如有些人,外表看着单纯无辜,但内心全是心机,你以后千万不能被这种人蒙骗了。”   谢知予背对着月光,安静地听她说着。   “那师姐呢?”他忽然出声问。   谢知予抬眼注视着她,毫不掩饰眸中的好奇和探究,就像猫看见了感兴趣的玩具。   “倘若剥开师姐外面这层漂亮的皮囊,内里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姜屿显然抓错了他话里的重点。   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惊喜地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前倾身子凑近了些向他确认。   “你刚才是夸了我好看对吧?”   谢知予一愣,猝不及防撞入她眼中。   月光落在少女眼底,化为了细碎又明亮的笑意。   熟悉的茉莉花香味再次袭来,思绪在陷落,热气上涌,耳根发烫,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谢知予并不喜欢这种身体不可控的感觉,也不觉得这是一个好征兆。   他强行运转灵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敛了笑意,正回视线,不再看姜屿,顺便与她隔开了一些距离。   不知道他心理活动的姜屿见他半晌不说话,执着地想问出一个答案。   于是她又朝着谢知予挪近了些,正欲开口,底下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姜屿循声转头,只见齐子言胸前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跪在地上,口吐鲜血,面上的表情似乎还未反应过来,还定格在前一秒重修旧好的欢欣之中。   柳如霜手里握着他的心脏,试探性地捏了一下,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你有心。你竟然有心,我还当你的心早就被狗吃了。”   她笑得愉快极了,似乎将齐子言的心脏当成了玩具,时不时用指尖狠狠戳下一块肉来。   齐子言满眼惊恐地看着柳如霜,嘴唇微张,大约是想问她为何要骗自己。   可他失了心脏,没了行动能力,连声救命也喊不出口。   离得更近些的池疏和宁秋见状不对,立刻赶过去制住了柳如霜,却也迟了一步。   柳如霜没有半分犹豫,用力捏爆了齐子言的心脏。   “齐子言,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回,我们这样才算扯平了。”   她随意拍了拍手上的肉屑碎块,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轻松感。   怨魄如愿以偿,亲手为自己报仇后化为了一缕青烟消散。   是了,一个因遭到背叛而生出的怨魄,她真正的执念唯有用同样的手段,亲手报复回去。   谢知予看着倒在血泊中的齐子言,并不意外地抬了下眉。   虽然反转和结局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是个合格的观众,从不会吝啬自己的掌声。   他坐在屋顶上,尽管柳如霜听不见,可他还是为她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勾起嘴角,微笑着给出了评价。   “中等偏下。” 第21章 鸳鸯债(十三)   心脏既碎,齐子言身死,双膝一软栽倒在血泊中,回天乏术。   意料之外的结局,但在场几人却并不觉得有多惊讶。   齐子言与柳如霜的恩怨纠缠终是以他的死亡划上了句号。   当年的柳如霜染病后必死无疑,倘若齐子言选择好好照顾她,或是与她坦诚,而非欺骗,绝无可能走上如今这般结局。   他的死实为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   姜屿转过头,看向身侧微笑着鼓掌的谢知予。   虽然齐子言不值得同情,但也不至于……   姜屿原本是想用幸灾乐祸这个词的,可又觉得这样说不太好,而且从谢知予的表情来看,不像是嘲笑,倒更像是单纯地在看乐子。   但这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强烈,谢知予若有所觉,停住动作,转头朝她看来。   “师姐为何又在看我?”   姜屿抿着唇,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将原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摇了摇头。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那面镜子在地上。”   柳如霜的怨魄散去后,本体也受到了影响,虚弱倒地,身影变得透明,最终也化为了一缕白烟消散。   当啷一声,烟雾中忽现一面圆镜掉落地面,反着月光。   自镜面中心又突然出现一道裂痕向外延伸,咔嚓几声,镜面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小块。   谢知予明明是为了这面镜子而来,此刻却并不急着去捡,而是从容坐在屋顶上,观察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直到看见宁秋从一堆镜子碎片中找出一块掌心大小的碎片,他才悠悠开口。   “师姐可曾听过过去镜?”   姜屿觉得“过去镜”三字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遍,才记起曾在原文中见过。   过去镜为上古神器,能打通过去与现在的通道,与过去之人沟通借力。   打个比方,倘若阅读古籍仙法时遇到晦涩难懂之处,便可用此镜一照,即可在镜中见到最初留下仙法之人,与他直接探讨。   若是用来照人,见到的便是与被照之人有关的过去经历。   此镜虽无大用处,可若用在魔渊,照其禁制,说不准能见到陨落的初代魔尊,知晓当年封印之法,向他借力再次封住魔渊。   只是过去镜早已不知去向,仙盟曾派出弟子四处找寻,无奈俱都无功而返。   姜屿忽然想起自己在镜中见到了谢知予的过去,心中遽然一惊。   该不会……   她呆呆望着宁秋手中的碎片,一时还有些恍惚不可置信。   原文中自始至终都下落不明的过去镜居然就这样被他们找到了。   宁秋与池疏虽不认识过去镜,却也从镜面闪烁的光芒中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小心翼翼将其收好。   谢知予坐在屋顶上,屈起一条腿,将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如戏台之下的观众看戏子一般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   夜风将他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他侧对着月光,半张脸匿在阴影中,心情愉悦地弯起了嘴角。   *   柳如霜怨魄消失后,尸体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白骨。   夏氏平静地接受了齐子言的死讯,未曾在外人面前掉过眼泪,只是夜深人静时,她会抱着齐子言的画作在院中,安静垂泪,独坐到天明。   这个结局唯独对夏氏来说是不公平的,她怨,却也不曾怪过谁。   她替柳如霜寻了处风水宝地安葬,又为齐子言操办了一场丧事,用齐子言留下的钱财和画作开了间画坊,开启了新的生活。   渝州邪祟一事解决后,几人也即刻启程,赶回天衍宗。   在知晓镜子来历后,宁秋当即决定将其上交,却又觉得不能抢功,便拉着其余三人一同面见谢无咎。   头一回见这位天衍宗掌门,姜屿紧张的同时又难免有些好奇。   论资历和修为,谢无咎都不是最适合掌门的人选,却因其性格温和,处事细心周到,为人公正讲义气,人缘口碑极佳,在宁随风逝世后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了新任掌门。   门派之内,倘若随意问一名弟子最尊敬崇拜的人是谁,答案必定会是谢无咎。   几人来到掌门所住的主峰,弟子通传后等了约莫半刻钟,谢无咎才匆匆赶来。   他一进屋便挥退其他弟子,也不先问几人有何要事,直奔宁秋,抬手屈指敲了敲她的脑门。   “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总是往危险的地方跑,你怎么总不听话!若是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和你爹爹交代!”   虽是斥责,语气里却并无责备的意思,甚至能听出一丝略带宠溺的无奈。   宁秋知晓他是关心自己,并未躲开,待他敲完后才开口讨饶。   “谢伯伯先别生气嘛,有池疏保护我,不会出事的。”   她边说边找出用绸缎包起来的镜子,神神秘秘地交到谢无咎手中。   “谢伯伯,你看看这是什么。”   谢无咎接过打开细看一眼,似是不可置信,又将碎片捧在手里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讶异道:   “竟然是过去镜,你们是在何处寻得的?”   宁秋将镜子来历如实说出。   找到过去镜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谢无咎目光一一扫过几人,毫不掩饰眸中的赞许之意,只是片刻后,望着手里的碎片,又忍不住叹了一声。   “可惜如今过去镜只剩下这么一块碎片,怕是难以发挥作用,若能将其余碎片全部寻得……”   谢知予看着他这副惋惜的神色,微微挑了下眉,状似不经意地在旁提了一句。   “这块碎片是在扬州寻到的,其余碎片说不定也在附近。”   他停顿一会,又提议道:“不如派人去扬州仔细搜寻一番?”   谢无咎面色一滞,而后像是被人点醒一般,看着手里的碎镜点了点头。   “也好。”   他抬头看向众人,将碎镜又交还给宁秋。   “第一块碎片既是由你们几人寻得,这也说明你们与过去镜有缘。”   “收集其余碎片的任务便交给你们了,碎片之间互有感应,封印魔渊迫在眉睫,时不等人,你们刚从渝州回来,修整三日后便去往扬州吧。”   为了能更好地完成系统任务,姜屿本就有意收集碎片,而宁秋和池疏正义感十足,自然不会拒绝谢无咎。   几人应下任务,正打算各自返回住处,谢无咎忽然出声道:   “知予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谢知予是谢无咎最信任、喜爱的亲传弟子,单独留他说话是常事,并不奇怪。   姜屿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同宁秋道别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刚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沉寂已久的系统突然冒了出来。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剧情,成功推进任务,获得奖励:心想事成盲盒*1】   【奖励现已发放,若需使用,呼出本系统即可。】   姜屿听着盲盒的名字,顿时来了兴趣。   她放下茶杯,还未开口,系统又道:   【请宿主妥善使用盲盒奖励,不要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浪费次数。】   ……   可恶,居然连她在想什么都预判到了。   姜屿只得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一口喝完杯中茶水,打开衣柜收拾行李,提前准备好三日后的扬州行。 第22章 雨霖铃(一)   休整三日后,转眼到了该出发去往扬州的日子。   临行前,谢无咎亲自将四人送至山门,就像寻常人家中的长辈为后辈送行,挥手同他们告别,还不忘叮嘱路上小心。   四人一路向东行去,从御剑换至搭乘顺路的飞舟,最后入乡随俗,乘坐客船走了一段水路,总算赶到了扬州。   码头设在城外,下船后几人原打算先进城寻间客栈住下,却不料突降一场暴雨,幸好不远处有间寺庙。   寺庙无人看守,荒废已久,供桌和佛像上满是灰尘,墙角结满了蛛网,连空气中都有股难闻的潮湿霉味。   附近并无其他能避雨的地方,只好先在这里将就一会,等雨小些再往城中去。   春雨寒凉,宁秋又无灵力傍身,担心她感染风寒,池疏从行李中找出干净的帕子耐心地为她擦干发丝。   两人虽未明确确认关系,但平日里的相处模式和普通爱侣也没什么区别。   姜屿吃了一路的狗粮,这会儿也不想去当电灯泡,干脆将空间让给他们,自己和谢知予一起坐在门外,看着檐下朦胧的雨幕发呆。   “系统,我要查询友好度。”   【数据正在检测中,请稍等——】   【任务对象谢知予当前对宿主友好度为:5%】   不知为何,听着系统冷冰冰的播报声,姜屿心中没由来地有些失望。   本以为和谢知予一同完成了考核,又做过委托,两人应该也算是朋友了,却没想到友好度还是这么低。   但转念一想,数值至少不再是负数,顿时又打起了精神。   其实只要不影响任务,友好度低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但最好也不要太低。   姜屿沉思一会,觉得还是应该再努力提升一下数值,争取和他发展成好朋友的关系,这样才更有利于完成任务。   她转头看着同样在发呆的谢知予,想了一会,抽出一张符纸叠成蝴蝶,注入灵力后向上一抛。   符纸在半空中幻化成了一只灿金的蝴蝶,轻然扇动着翅膀,翩翩飞向谢知予。   南诏人对蝴蝶的喜爱是与生俱来的。   就连谢知予也不例外。   他的注意力顷刻间便被这只蝴蝶吸引,坐直身体任由蝴蝶绕着他飞了两圈,最后停落他指尖,变回了符纸。   “这是我琢磨出来的小术法。”姜屿带笑的声音响起,往右挪了挪位置,坐得离他更近了,“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少女甫一靠近,谢知予便闻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指尖随之微微一顿。   清淡的花香气萦绕在鼻尖,也许是茉莉花香本就有静心安神之效,谢知予并不讨厌这个味道,反而觉得心安舒适,想要更靠近一点。   他瞥了一眼挪到自己身侧的姜屿,又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的符纸,声音裹挟笑意开口。   “师姐若是得空,还是好好精进一下术法吧。”   依靠符纸的幻术是最简单基础的术法,维持不了多久,姜屿目前只会这个,听他这么说,倒也没有出言反驳。   谢知予也未等她开口,朝前伸出手,摊开掌心,接住了檐下滴落的雨珠。   连绵不断的雨珠一颗接一颗砸落在他掌心,溅起一个个细小的水花,犹如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蝶。   事实上,这些水花在溅起的一瞬间真的变成了透明的蝶,从谢知予的掌心翩然飞起,一只接着一只,环绕在两人身侧。   姜屿看着这神奇的一幕,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好奇地伸出指尖戳了戳其中一只蝴蝶,触感如水冰凉。   蝴蝶被她这么一戳,透明的身体随之泛起了波纹,轻轻扇动了两下翅膀,又飞高了些。   姜屿转头看向谢知予,笑意粲然,眼中闪着明亮又惊奇的光,无论是表情或语气都格外真诚。   “谢知予,你好厉害!”   谢知予同她对上视线,少女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情绪,一双杏眼更是像会说话一般,灵动清澈,灿若繁星。   他在她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大雨还在下,雨声嘈杂,细密如烟的雨丝落在地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恍惚间,谢知予感觉有雨丝悄然落入心间,他的心也如地面的小水坑一般向外荡开了一圈涟漪,带着丝丝痒意。   他略觉奇怪地收回手在心口重重揉了一下,并未过多在意这种错觉,转身面向雨幕,轻声问姜屿。   “想学吗?”   姜屿生怕他反悔,忙不迭点头应声:“想。”   谢知予再次伸出手,却未再用幻术,任由细雨淋湿掌心和袖口。   他敛着眸子,嘴角勾着抹浅淡的笑意,缓声开口。   “这是我娘亲教我的,她只会这么一个小术法,小时候我讨厌下雨,她就用这个来哄我开心。”   姜屿:“......”   她原本的确对这个术法很感兴趣,但听谢知予这么一说,又有些迟疑不定。   他娘亲教的东西,她能学吗?   或者说,他真的会愿意教给她吗?   见她沉默不语,谢知予又转头回来看她。   “师姐怎么不说话?”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忽又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我的娘亲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术法也是旁人教给她的,她花了很久时间才会学。   师姐不久前还见过她,现在就不记得了么?”   ......   这种送命题要她怎么回答?   姜屿沉思一会,看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道:   “你希望我记得,还是希望我不记得?”   雨水很快将袖口洇出一片水渍,谢知予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拂去手上水珠。   他侧过身,有些好笑地看着姜屿。   “师姐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恶人。你想记得便记得,不想记得便不记得,无需问我的意见。”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姜屿也实在摸不透他心里的想法,不敢轻易接话。   斟酌了好一会,正欲开口,却忽然听得有人在呼救。   姜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庙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色身影,是位腿脚不便的青年男子。   雨天道路湿滑,他的轮椅不小心卡住了石块,侧翻在地,人也跟着摔倒在地。   姜屿正打算去扶,池疏也听见了呼救声,先她一步冲进了雨幕,将男子扶上轮椅,推进了庙中。   “多谢少侠。”男子坐在轮椅上,接过池疏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   他望着庙外的雨势,神情焦急,像是急着要去办什么事。   将帕子还给池疏后,匆匆道了声谢便要离开,可方才摔过一跤后掌心被碎石子割破,只靠自己推不动轮椅。   帮人帮到底,想着他应该不会去太远的地方,池疏好心地多问了一句。   “你要去哪儿?我们送你一程吧。”   男子闻言似是有些犹豫,可他掌心受伤用不上力,试了几次没能推动轮椅,长叹声气,而后郑重向几人道了声谢。   “麻烦几位少侠,我要去彩蝶村,就在前面不远处。”   此行虽是为寻找过去镜碎片而来,却也不急在这一时。   正好庙外雨势渐小,等雨彻底停后,四人跟着青年的指引,一路将他送到了彩蝶村。   天色渐晚,夕阳西下,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这处有些偏僻的小村庄显得格外静谧又祥和。   男子的住处在村子东南角,还需沿着小路往前走一段距离。   池疏推着男子走在最前,姜屿和宁秋跟在他们身后,谢知予则慢悠悠地走在最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座村庄的氛围着实有些古怪,明明天还未黑,这里的人却早早关好了门窗,待在家中闭门不出。   昏暗的烛光将屋内的人影映在窗上,时不时有交谈声传出,只是听不清晰。   小路的尽头是一间农家小院,看着不算很大,推开院门,明显能看出院中被人精心布置过,种了些许花草,生活气息十足。   谢知予刚抬步踏入院中,身后背着的离恨却仿佛察觉到什么,剑鞘忽然轻微晃动起来。   他步子微微一顿,略抬了下眉,将离恨取下握在手中,随后眼神玩味地扫视了一圈这间院子。   另一边,池疏将男子送到主屋后正打算离开。   恰在这时,天上又突然飘起了雨丝。   狂风骤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色瞬间昏暗下来,伴随着沉闷雷鸣声,雨势转大,倾盆而下。   这场暴雨来的突然,眼见天色已晚,青年便好心开口道:   “几位少侠,这雨也不知何时才会停下,如若各位不嫌弃,可留下过夜,等明日雨停再走吧。”   大雨滂沱,雨水纠缠着泥土,道路泥泞不堪,难以行走。   池疏只犹豫片刻,很快作出决定,朝着青年微微颔首。   “打扰了。”   “不必如此客气。”青年笑着摆摆手,表示无需在意。   “正好家中有几间空屋,几位随意挑着住吧。”   他转动轮椅的方向,面向屋外,指着东厢房。   “不过最好不要靠近那间屋子。”   话音落下,恰有风乍起,吹开了半支着的窗户。   天边适时炸起一声响雷,短暂地照亮了漆黑的屋内,窗户正对着的方向侧坐着一位少年,面向墙壁,表情僵硬,眼神呆滞无光。   “这是我几年前在山下捡回来的孩子。”   男子担心几人误会,连忙出声解释,“他从悬崖上摔下来,醒来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不哭不笑也不与人说话,比较怕生,平时就待在屋里不出来。”   池疏只看了一眼那少年,随后点点头,没有多问。   宁秋和姜屿也未过多在意。   唯有谢知予,远远看着少年人的侧脸,指尖在剑鞘上轻点两下,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   *   大雨一直持续到深夜,屋外风雨交加,檐下挂着的铜铃随风响动,雨声滴滴答答,扰得人睡意全无。   姜屿睡不着,干脆坐起身,走到窗边透会儿气。   刚将窗户推开,却见雨中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电闪雷鸣之下,谢知予撑着一把油纸伞,面朝东厢房,风吹动着袍角,豆大的雨珠狂乱地砸在伞面,水花四溅。   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几乎要和这夜色融为一体,安静得让人觉得有点诡异。   看着他的背影,姜屿不禁觉得疑惑。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院子里站着做什么?   然而未待她多想,谢知予却忽然迈步,朝着东厢房走去。   姜屿这时才发现他手中除了伞,还握着一把剑。不是常用的木剑,而是离恨。   距离东厢房越近,离恨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剑刃轻微晃动起来,等谢知予站定门外时,反应最为强烈。   谢知予只淡淡向下瞥了一眼,抬手一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温热的血液顺势滴落在冰凉的剑身上,倏而消失不见,仿若被蒸发了般,飘起一股黑色的魔气,藤蔓般纠缠着剑刃。   方才还在躁动的离恨在他这一通操作下缓缓平静下来。   但是等一等。   魔、魔气?   隔着朦胧的大雨看得不太真切,姜屿擦了擦眼睛,定睛一瞧,只见离恨剑身雪亮,如一抹月光,并无异常。   ......是她的错觉么。   原文中谢知予的确堕入过魔道,但那是大后期才有的剧情。   况且他如今与江浸月甚至都没说过一句话,压根不可能再为爱黑化,走上原文老路。   ......所以刚才的魔气是从哪里来的?   心底涌起一堆疑问,姜屿反复回忆着原文内容,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细节。   等她回过神后,再朝谢知予望去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转了个向,正面朝着自己。   隔着冰冷模糊的雨幕,谢知予静静地注视着她,唇边少见地带着抹温和的笑意,犹如春风化雨,让人觉得亲切放松。   只是望向姜屿的一双眼眸漆黑,眸光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在看死人。   夜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汽吹进屋内,姜屿站在窗边,后背顿时攀上一股寒意。   她打了个寒颤,直觉不妙,忙后退一步,想要关上窗户。   但还是迟了一步。   长剑划破雨幕,铺天盖地的雨珠仿佛突然间变慢了一样,剑光如流华,擦着姜屿脸颊而过,削断了几根发丝,牢牢钉在了她身后的立柜上。   姜屿不敢再动了。   谢知予不急不慢地踏着水花走来,先敲了敲门,之后才将门推开。   闪电撕破夜幕,瞬间照亮黑夜。   亮光映亮了谢知予的脸,他站外门外,收了伞,朝姜屿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望着姜屿,嘴角的弧度莫名令人不安,十分有礼貌地开口询问:“师姐,我能进来吗?” 第23章 雨霖铃(二)   “我能进来吗?”谢知予如此询问道。   表面看起来似乎还挺有礼貌, 但实际上他问完后并未等姜屿回话,自顾自地迈入了屋内。   “师姐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又问。   语气自然得就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要不是身后的柜子上还插着一把剑,姜屿大概会以为这人是单纯来找自己聊天的。   “雨声有点吵, 我睡不着,起来透透气。”   直觉告诉姜屿,最好不要对他说谎。   更何况自己都已经被他发现了, 再掩饰也没有意义。   谢知予点点头, 抬手拂去袖上雨珠,虽是进了屋,却也只站在门边, 没有再往里走。   “能否帮我找下剑?屋里未点灯, 我看不见。”   若非此刻再听他提起,姜屿几乎都快要忘了他夜盲。   毕竟夜盲症里可没几个能像他一样在夜里还这般活动自如的。   姜屿走到柜子前, 费了点力气才将剑从上面拔下来,但并不急着物归原主。   “那个...既然你看不见,不如把剑鞘给我,我帮你装回去吧。”   谢知予听出了她话里的防备, 微挑起眉梢, 抬步朝她走来。   屋外大雨如注,乌云笼罩下的月色朦胧不清, 昏暗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   谢知予看不清晰,刻意放慢了步子, 迎着月光,步伐虽缓, 却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他一步步靠近, 姜屿抱着剑一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撞上墙壁,退无可退, 眼见谢知予离自己只有不到半米远,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等等!有话好好说,你、你你要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谢知予在离她半步之时停了下来,横握着剑鞘递到她眼前,话里带笑。   “师姐这么害怕做什么,不是你说要帮我收剑的么?”   帮你收剑也不用靠得这么近吧!   姜屿紧绷着身体,一时也拿不准他的想法,抱着剑迟疑不定。   但见他似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这才伸手接过剑鞘,快速归剑入鞘,悄悄松了一口气。   剑是收起来了,但危机还没有解除。   姜屿由抱着剑,改为了抱着收在剑鞘里的剑,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她并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把剑还回去。   谢知予也不开口问她要。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望着,气氛沉寂下来,唯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姜屿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着谢知予的神色,生怕他突然变脸,自己来不及反应。   想着待会方便逃跑,她站得笔直,丝毫不敢松懈。   就这样保持着站姿不知过了多久,姜屿站得腿都有些发酸,她看着眼前同样站了许久的谢知予,脑子一抽问出了声。   “你累吗,要不,我们去坐会儿?”   这话刚问出口时姜屿便后悔了。   她是有什么毛病吗?不想办法让他离开就算了,居然还邀请他坐下,简直是纯给自己找麻烦。   可话都说了,又没有撤回键能让她反悔。   思来想去,只好眼巴巴地望着谢知予,就差把“快点拒绝我”五个字写在脸上。   但偏偏事与愿违。   谢知予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但又也许是故意的。   总之,他十分爽快地点了点头。   ......   没办法,事已至此,姜屿虽然不太情愿,但也只能慢慢挪到桌边,顺手点了盏灯。   淡淡烛火驱散了黑暗,姜屿将离恨放在桌上,想了一想,又伸手将它推到桌边,距离谢知予更远了些。   火光轻轻摇曳,映出谢知予神情平淡的脸。   他注意到了姜屿的小动作,面上表情却未变,始终沉默着,一语不发。   姜屿觉得今晚的谢知予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往常这种时候他早该出言阴阳怪气几句,或者故意拿剑吓吓她,而不是安静得让她觉得反常。   她甚至开始怀疑眼前的谢知予是不是被谁夺舍了,忽然一阵风吹来,烛火随风晃动两下,颤微微地熄灭了。   姜屿只得暂时收起疑惑,起身去关窗户。   光亮骤然消失,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在顷刻间化为了一团漆黑。   谢知予听见窗户合拢时发出的轻微声响,神情总算有了一丝变化。   密闭的房间内,黑暗汹涌而来,铺天盖地似的快要将他淹没。   身体在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谢知予却并不在意自己的反应,好似早就习惯了般,弯起唇角轻快地笑出了声。   他抬手摸到腕间的伤口,指尖抵着用力摁了下去,猩红的血液汩汩而出。   疼痛让身体的异样一点点平复下来,少年眸光淡淡,指尖却悄然加重了撕扯伤口的力度。   感受到这股血肉撕裂的痛感,谢知予眉眼绽开,笑得更为愉悦。   空气中隐隐飘起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姜屿合上窗户,心觉不对,忙回头望去,差点直呼好家伙。   谢知予左手已然鲜血淋漓,却仍笑着好似全然感受不到疼痛般,右手还在撕扯着伤口。   月光从纸窗透进来,照在谢知予身上,勾勒出清冷出尘的轮廓。   墨色发丝从肩头滑落几缕,他低着头,双眸微垂,姿容如雪。偏偏面上笑意随着伤口撕裂的程度愈深,显出几分说不出的疯狂。   眼见淌出的血液越来越多,姜屿眉心一跳,担心他出事,连忙走过去制住了他。   “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纤细温润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似是怕牵扯到伤口,又微微松了些力度。   感受到腕间传来一阵暖意,谢知予停住动作,抬眼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漆黑如墨,看不出什么情绪。   见他半晌不说话,姜屿只好自作主张地轻轻抬起他的左手平放在桌上,再次点燃了灯,动作轻柔又小心地为他处理着伤口。   黑暗再度散去,暖融融的烛火洒落桌面,映出少女极为认真的神情,淡淡的茉莉香气飘近,谢知予烦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他静静注视着姜屿,半晌,突然轻声问她。   “师姐,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姜屿当然有问题想问他。   她虽不知那股魔气从何而来,但她直觉这背后一定牵扯着什么秘密。   原文从江浸月视角出发,她眼中的谢知予与谢知予本人就有着很大差别,现在看来,或许就连后期谢知予入魔的原因也不过只是她的主观猜测。   谢知予或许很早就与魔有了关系,只是他藏得很好,周围竟然没有人能发现异常。   但若不是为爱黑化,那又是因为什么才让他决定不再继续装下去,叛出师门,光明正大地选择了魔道。   还有离恨剑,分明是谢无咎所赠,是为正道之物,又为何会因魔气的安抚平静下来。   姜屿心底满是疑惑,却也识趣地没有开口向他询问。   谢知予虽然没有对她动手,表现得也很平静,但这不代表她现在很安全,毕竟看见了他的秘密,能不能活过今晚还是个问题。   比起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得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   心中百转千回,姜屿一番深思熟虑后,抬头望着谢知予,语气坚定。   “我相信你。”   谢知予身上谜团颇多,可姜屿目前掌握的线索又太少,为了获取他的信任,这是最稳妥、不会出错的回答。   火光摇曳,烛火淡淡的燃着,发出轻微的毕波声。   谢知予听着她的回答轻轻笑了。   他明显不信,却也没有戳穿她。   想起曾经在秘境中与她的对话,眸中忽又带了几分好奇。   他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师姐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   姜屿回答:“你是我的师弟,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   这回倒轮到谢知予语塞,他从前竟不知“师弟”原是一个这么特殊的身份。   谢知予静默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又笑着问道:   “那宋师兄呢,师姐也很相信他吗?”   姜屿有些奇怪他为何在这时提起宋无絮,她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里,我最相信的是你。”   这句话其实不算是真话。   在姜屿看来,谢知予作为任务对象,同其他人不一样是真,最相信他却是假。   但她说得极为坦诚,听上去就非常具有迷惑性。   谢知予敛了笑意,歪头打量着她,似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假。   姜屿任他看着,顶着他探究的视线低下头,从容不迫地继续专心处理伤口。   条件有限,姜屿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能用的绷带,只好从襦裙上裁下一段布料替他包扎起来。   最后收尾时,像模像样地系了个蝴蝶结。   姜屿拍拍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忘叮嘱道:   “你记得不要碰水,也不要提重物,伤口太深了,估计要好几天才能恢复。”   话说到这里,难免又想起来上回在极乐世界,谢知予也是趁她不注意用锁链扎穿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伤起自己的时候下手也不曾心软半分。   回想起方才他笑着撕扯开伤口的画面,姜屿忽然察觉到了几分不对。   ...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自虐倾向吧?   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喜欢自虐的人大多都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如若不及时干涉,很容易走上某种极端。   谢知予本身就已经有点变态了,姜屿简直不敢想他若是再变态一点会变成什么样。   她决定想个办法给他做一做心理疏导。   “你困吗?”   腕上缠着一段紫色的布料,连带着他的皮肤好似也沾染上了布料主人身上的茉莉香。   谢知予收回手,看看腕间的蝴蝶结,又抬起眼看姜屿。   “你困了?”   姜屿摇摇头,从行李中翻出一沓符纸。   “白天给你变的那个小术法确实不怎么样,所以我特意琢磨了一个新的,不用术法也能变出漂亮的蝴蝶。”   她熟练地将符纸叠成蝴蝶,左右对折,再用定诀将对折后的蝴蝶定在墙壁上。   如此重复几次,直到将符纸都叠完。   姜屿拿着烛台,走到墙壁前,左右晃动着烛火。   火光映着符纸,在墙壁上投落一片阴影,符纸和影子组成了一只只完整的蝴蝶,随着晃动的烛火扇动着翅膀。   就算不用术法,这些薄薄的符纸也同样有了生命,在火光下翩翩起舞,生机盎然。   姜屿转过身面向谢知予,扬起唇角,朝他莞尔笑道:   “怎么样,是不是比用符纸变出来的好玩多了?”   谢知予的目光落在墙上,他看着这些蝴蝶,眉眼不自觉染上了笑意。   “师姐是如何想到的?”   “你有没有玩过影子游戏?”姜屿说,“我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和自己的影子玩,从这里面找到的灵感。”   她边说边回到桌边,放下烛台,看了眼谢知予的神色。   “你现在是不是心情要好些了?”   烛火映着谢知予的侧脸,温暖的火光柔和了眉眼。   他闻言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会问这个,随即又轻笑着道:   “师姐果然厉害,竟连别人的心思也能看穿。”   这倒不是姜屿有多厉害,能轻易看穿他人心思。   只是今晚的谢知予格外反常,再者说,没有人会在心情好的时候玩自虐。   她不知道谢知予心里在想什么,但她做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能让他开心起来。   姜屿沉吟几秒,放轻了声音,温声细语地对他说。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试着对我倾诉。”   “虽然我不一定有办法能解决,但至少你说出来了,心里能好受一些。”   窗外雨声滴答,檐下的铜铃在微风中飘动,叮当作响。   听着姜屿的话,谢知予恍惚了一瞬,思绪随着雨打檐铃声飘回了从前。   南诏夏季总多雨。   晴日里,谢知予的活动范围是一整个院子,但一旦到了雨天,他便只能乖乖待在屋里。   蝴蝶不会在雨天来找他玩,连只能陪他说话的小虫子也没有。   每每到了雨季,就是谢知予最孤单的时候。   小小的他搬着凳子坐在门前,看着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他的心情也像是被一层阴霾笼罩着,忧郁又孤独。   那时桑月回还不算疯得太彻底,见他不似往日般有精神,会走到他身前蹲下,温柔又慈爱地揉揉他的脑袋。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不开心?”   谢知予的确不开心。   可他不想让桑月回担心,收敛情绪,只摇了摇头。   知子莫若母。   纵使谢知予表现得很正常,可桑月回又怎会不了解他。   她望着懂事的谢知予叹了声气,心疼的同时又有些内疚。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桑月回屈指刮了下他的鼻子,温柔地轻声对他说。   为了哄谢知予开心,桑月回牵着他的手带他走到檐下,第一次在他面前演示了雨落成蝶的小术法。   漫天水蝶绕着母子二人飞舞,小孩心性纯真又好哄,靠着这一招,谢知予果然被这神奇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阴郁的心情瞬间放晴。   ......   “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对我倾诉。”   “不开心要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回忆到此结束,姜屿和桑月回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时空奇迹般地重合上。   两道温柔的声音一同在心间回荡,谢知予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撞开了一道小口,不疼,却带着细细密密的痒意,仿佛有什么要冲开壁垒,破土而出。   谢知予伸手抵住心口轻轻揉了一下,眼睫微颤。   奇特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静默一会,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潇潇雨幕。   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如一幅静谧又美好的画。   “想学吗?”谢知予轻声开口。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姜屿就是很神奇地懂了他的意思。   怕他反悔,她忙不迭点了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跨到窗边,同他肩靠肩站着,声音清亮。   “想!”   雨水滴落在屋檐上,形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顺着青瓦边缘流下。   谢知予探出右手,在掌心接了一捧雨水,催动灵力,水面闪烁着点点银光,再有雨滴落下时,便化为了一只振翅翩飞的蝶。   “伸手。”   姜屿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摊开右手。   水蝶停落在她掌心,带来丝丝凉意,转瞬间化成了无数个光点。   姜屿眨了眨眼,心有所觉,连忙催动灵力。   她将右手伸出窗外,接住檐下滴落的雨珠,一只只晶莹剔透的蝶自她掌心而出,扑扇着翅膀,飞向天际。   *   雨下了整整一夜,仍旧没有要转小的趋势。   乌云如帷幕一般布满了整个天空,即使天已转亮,光线仍是昏暗沉郁。   雨天精神容易疲倦犯困,姜屿昨晚又和谢知予玩水玩到天快亮才睡下,这会儿更是困得睁不开眼,直打哈欠。   等她慢吞吞地洗漱完,撑着油纸伞到主屋,才发现其他人早就到齐,甚至备好了早饭,只等她来。   姜屿连忙收了伞,甩了甩雨珠,将伞靠墙立住后进屋入座。   男子没有其他亲人,家中也不常待客,没准备什么食材,他腿脚不便,今日早饭是池疏帮着准备的。   馒头白粥,再配上几碟开胃小菜。   姜屿挨着谢知予左手边坐下,她还没睡醒,现在也不太饿。   她咬了一口馒头又放下,侧头看向谢知予。   明明是一起熬了夜的人,他看起来却精神十足。   姜屿小声向他发出了灵魂疑问:“你不困吗?”   谢知予吃饭习惯慢条斯理,即便吃的是馒头咸菜,也被他吃出一种美味珍馐的感觉。   再配上这张犹如谪仙般的脸,看他吃饭简直堪称赏心悦目。   他先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出声回答:“还行。”   不愧是谢知予,连在熬夜这种事情上也能轻易胜人一筹。   姜屿默默收回了目光,掩唇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她的动静,谢知予侧眸望来,少女肤色白皙莹润,脸上不见有瑕疵,唯有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是睡眠不足。   他垂眸思索一会,用干净的筷子往她碗中夹了一筷子红红黄黄的东西。   “师姐若是困的话,吃些这个吧,醒神的。”   姜屿困得意识不清,也没看他夹的是什么,毫无防备地吃了进去。   甫一入口,一股直击天灵盖的浓郁辛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姜屿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胡萝卜丝清炒姜丝。   好歹毒的味道和搭配。   姜屿一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满脸为难,最后咬咬牙闭着眼,像吃药一样就着口白粥吞了下去。   生姜的味道在舌根挥之不去,姜屿又咬了几口红糖馒头压一压。   她愤懑地看向谢知予,小声质问他。   “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谢知予放下筷子,面上略有些疑惑。   生姜确有提神之效,但见到姜屿皱眉苦脸的表情,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没忍住嘴角一弯,低声笑了出来。   或许他真是好心,但这笑落在姜屿眼中,却坐实了他是故意不小心。   昨夜平安无事,她还以为这人不会再同她计较。   好好好,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她。   姜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冲他甜甜一笑,礼尚往来地回敬他一筷子胡萝卜丝。   “师弟,胡萝卜对眼睛好,你多吃点。”   谢知予此人一般不挑食,唯独讨厌胡萝卜。   若是某道菜中放了胡萝卜,他绝不会再多看一眼。   姜屿第一次见他吃饭时便知晓了他的喜恶,只是他先不仁,也怪不得她不义。   谢知予看着碗中的胡萝卜丝略微扬了下眉,正欲说话,坐在对面的池疏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从前我还未来天衍宗时便听过‘谢知予’这三个字,后来在宗门里偶尔与你见过几面,少年天才,清冷孤傲,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将谢知予与姜屿二人的互动全程看在眼中,忽而感慨道:   “从前总觉得你是那种很有距离感的人,不好相处,如今看来,你其实面冷心热,对待同门也很友善,倒是我误会了。”   宁秋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姜屿:......   恕她直言,无论是面冷心热,还是待人友善,这两个词都和谢知予没有半点关系。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话都咽了回去。   她不好当众揭穿谢知予,而且就算说了估计也没人会信,只好低下头郁闷地咬了两口馒头。   谢知予看着一脸有苦难言的姜屿,不用猜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抬眼看向池疏,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唇带微笑,意味不明地回了一句。   “眼见可不一定为实,有时候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比较好。”   池疏有些不明所以,只当他在自谦,没往深处想。   男子家中一向冷清,很少有这么热闹的时候,被这欢快轻松的氛围感染,边吃着饭边同几人闲聊起来,互相做了自我介绍。   四人这才知晓,男子本名裴松月,原是扬州一家戏班班主。   他为戏痴迷,爱戏如命,却不曾想某次演出时意外从高台上摔下来,断了腿,从此无法再登台。   万念俱灰之下,他不顾旁人阻拦离开戏班,一个人搬到了彩蝶村。   再次提起这段过往,裴松月面色平静如常,他对过去早已释怀。   只是这话在外人听来,难免觉得惋惜。   似是察觉到气氛被自己弄得有些低落,裴松月抿唇思索片刻,放下碗筷,摇着轮椅到墙角摆放的两个大木箱前。   “我腿脚不便,无法登台,却并非不能再唱戏。”   他俯身打开木箱,从中取出一只模样精致,身着嫁衣的牵丝木偶来。   裴松月将牵引木偶的丝线系在指上,转身面向四人,操控木偶悬于半空中,抬手掩面,作哀戚状。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裴松月虽为男子,唱的却是旦角,即便多年未有登台,唱功却丝毫不减当年。   他的唱腔婉转悠扬,声柔优美,委婉动听,其声一出便将几人带入情境之中,实为惊艳。   姜屿从前对戏曲了解不深,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爱听戏了。   宁秋也被这几句简短的唱词吸引了注意,她看着裴松月手里的木偶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   “裴公子,这便是牵丝木偶戏吗?”   “正是。”裴松月讶然,“我还以为木偶戏远不及真人唱戏受欢迎,宁姑娘居然认得。莫不是对此感兴趣,颇有研究?”   宁秋却连忙摆摆手,解释道:   “我之前来过扬州,曾在茶楼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原是如此。”裴松月点了点头。   他卸了指上的丝线,平托着木偶放回箱中。   “说起茶楼,我曾与友人一同去演过几回木偶戏,台下来看的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冷清。”   “那后来呢?”宁秋接过话问道。   裴松月手上动作顿了一瞬,他看着这只木偶的脸,像是陷进了回忆,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悲伤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合上木箱,摇动轮椅转身回来,声音很轻,听上去像是在怀念。   “后来我便没再去过那间茶楼了。”   宁秋观他神色,看出他不是很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了声,识趣地没再多问。   她正欲起身去添碗白粥,隐约察觉似乎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疑惑转头,撞见姜屿的目光。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与宁秋相处久了之后姜屿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表现得总是很别扭,但待人却十分真诚。   这种性格倒是与原文中形容的娇纵跋扈完全沾不上边。   姜屿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朝她宛然笑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见多识广,连木偶戏都认识,真厉害。”   宁秋被她夸得不自在地别开脸,表面一脸嫌弃,但其实心里却很高兴。   *   早饭过后雨仍未停。   左右无事可做,宁秋和池疏留在屋内同裴松月聊天。   姜屿和谢知予各搬了凳子坐在门前,谢知予在看雨,姜屿则望着东厢房紧闭的房门,面色有些忧愁。   回想起昨夜的情形,谢知予半夜提着剑出门,分明是想去东厢房,只是中途被她打断才没去成。   可那房中住的不过是一个痴傻的少年,他与谢知予之间能有什么恩怨?   仔细想想,离恨靠近东厢房后的反应也很奇怪。   ...难道是少年有问题?   姜屿百思不得其解,虽想亲自去东厢房查探一番,但她昨日才信誓旦旦地表示相信谢知予,不好光明正大地行动。   得想个办法悄悄去看看。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有件要紧事得先办了。   “系统,你在吗?”   【我在,宿主请说。】   之前察觉到谢知予人设不对时,姜屿还试图用“人都有多面性”来安慰自己。   直到昨晚见到他能掌控魔气,姜屿才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对劲,甚至已经不是简单的人设ooc的问题了。   “我想问问,谢知予明明作为男主,为什么他的人物设定和原文中描述的完全不一样?”   【宿主请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现象。】   姜屿:???   “你管这叫正常?”   【是这样的,宿主。】   【这里是《倾月谣》这本书的书中世界,而原书又是一本万人迷女主文,所以理论上来说,真正的主角只有江浸月。】   【而谢知予之所以能成为男主,是因为江浸月选中了他,书中记载的也都是江浸月眼中的他,与真实的他有差别是很正常的。】   这点倒和姜屿想的一样。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你给我的任务是要阻止谢知予入魔,但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和魔有联系了,我还能怎么去阻止?”   【这就需要宿主尽可能去找出他入魔的原因了。】   【本次任务中,宿主拥有一次时光回溯的机会,可以回到过去任一时间节点,重新开启任务,改变剧情走向。】   姜屿悟了。   简单来说,现在的她相当于拿到了内测资格的游戏玩家,慢慢将所有信息探索完毕后,再进入正式服重新来过。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挺方便的能力,但——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宿主没问。】   姜屿:“......”   无论如何,知道了自己还能重来一次后,姜屿顿觉轻松了许多,但面上仍然有些忧虑。   她需要在一周目尽可能找出与谢知予有关的足够多的信息和线索,才能保证二周目的万无一失,否则重来也无用。   但“过去”又是谢知予的雷区......   姜屿惆怅地抬头望天,长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什么地狱级别难度的任务。 第24章 雨霖铃(三)   大雨滂沱, 风加着雨星,敲打在檐下的铜铃上,铃声变得更加清晰、响亮。   漫天雨水仿佛无穷无尽, 从昨日到现在雨势丝毫未减弱,总给人一种会下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姜屿双手撑在凳子两侧坐在檐下,仰起头望天发呆。   忽然, 朦胧雨幕中出现一道光点, 乘着微风,晃晃悠悠地飞来。   还未待姜屿细看,光点已然落在谢知予手心, 亮光一闪, 化为了一只纸鹤。   谢知予垂眸看这纸鹤一眼,旋即合拢掌心, 纸鹤脆弱得如同一团聚拢的烟雾,叫他这样一捏既散,半点存在过的痕迹也未留下。   姜屿转过脸看他,眨了眨眼睛, 好奇问道。   “你不看看内容吗?万一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谢知予动作随意地拍了拍掌心, 低沉笑了。   “一般没人会在有急事的时候想到要来找我。”   ......   这倒也是。   不说有急事,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之间有事相托, 估计也没人会找到谢知予。   他连一个相熟的朋友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人想起给他发纸鹤。   所以, 这只纸鹤会是谁发给他的?   还有上回那只发布委托的纸鹤,天衍宗有规定, 弟子接下委托任务后需得简略登记下委托内容、地点以及自己的姓名。   这是为了防止委托途中出现意外, 门派能够及时派人前往救援。   但她与谢知予出发去渝州前并没有登记。   谢知予回来后也不见他有去交付任务。   姜屿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眉头紧蹙, 盯着空气里漂浮的灰尘入了神,直到一声微弱的鸟叫声响起,才将她思绪唤回。   “啾啾——”   地上多了一只褐色羽毛的雀鸟,半边身子被雨水打湿,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看起来怪可怜的。   被这只鸟吸引走了注意力,姜屿立刻将纸鹤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从凳子上起来,找来一块干净帕子,双手捧起雀鸟放在凳子上,自己则蹲在地上为它擦干净羽毛。   面对着陌生的人类,雀鸟紧绷身体,一双豆豆眼里满是防备。   但察觉到眼前这个在帮自己擦羽毛的人类没有恶意后,它放松下来舒展开身体,歪着脑袋蹭了蹭姜屿的手指。   “啾啾啾!”   被雀鸟主动贴贴的行为可爱到,作为回应,姜屿曲起手指替它顺了顺毛。   但雀鸟对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满意,叫得更大声了些。   “啾啾啾!!!”   姜屿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它大概是在通过叫声表达什么,可她又听不懂鸟语,只能同它对望着,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尝试理解这两声鸟叫声时,谢知予忽然出声道:“它在说谢谢你。”   姜屿回头望去,神情有些诧异。   “你还听得懂鸟语?”   “不多,只有一点点。”   从前只以为他能听懂昆虫一类的说话,没想到连鸟也能沟通。   难怪他小时候被关在院子里,就算没有娱乐活动也不觉得无聊。   姜屿正回视线,屈指蹭了蹭雀鸟的脑袋。   “不用谢。”   姜屿起身回到屋内找裴松月要了把稻谷,思忖过后,又塞进谢知予手里,理所当然道:   “给你,你能和它沟通,所以你来喂吧。”   这只雀鸟从看模样上来看还是只幼鸟,看见食物后条件反射地两眼放光,只是飞得还不太熟练,扑棱着翅膀半天才艰难地从凳子上飞了下来。   它连蹦带飞地到了谢知予跟前,抬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   “啾啾!”   谢知予拈起一粒稻谷,在半空中晃了晃。   “想吃?”   雀鸟的目光追着那一粒稻谷连连点头。   “啾!”   谢知予俯下身,将那粒稻谷靠近雀鸟嘴边,却在它张开嘴即将吃下的时候又突然收回手。   雀鸟一口下去吃到了一片空气,整只鸟都呆愣住了,豆豆眼里写满了困惑。   谢知予将稻谷放回掌心,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口吻带了一丝做作的无奈。   “想吃得自己去找食物,你要知道,这世上可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   雀鸟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它的小鸟脑袋还理解不了不劳而获的意思,只知道自己被耍了,气得在原地不停蹦跶。   “啾啾!啾啾啾啾!”   这句不用翻译,姜屿听懂了。   “它肯定在骂你。”说不准骂得还很脏。   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雀鸟成功逗乐了谢知予,他心情颇为愉快地笑出了声。   ......   “你怎么连只鸟也要欺负,幼不幼稚。”   姜屿实在看不下去他的行为,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稻谷,再次蹲下身,递到雀鸟眼前。   雀鸟却不肯吃了。   它虽然只是一只鸟,但它也是有脾气的。   雀鸟高傲地移开脑袋,蹦跶走一段距离,扑棱着翅膀尝试起飞。   但没飞多高又掉了下来。   姜屿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抬头一望,这才发现檐下竟有个干树枝搭起来的鸟窝。   想来应该是老鸟不在,幼鸟一个人在家不小心掉了下来。   姜屿将凳子搬到鸟窝下方,一手捧着雀鸟,一手扶着墙爬上凳子,踮起脚,举高手臂,轻轻用力向上一抛。   有了助力,雀鸟扑棱翅膀奋力往高处飞,总算回到了鸟窝。   谢知予看着这一幕,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语气里又带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师姐连只鸟也要帮一把,真是热心肠。”   姜屿:“......”小气鬼。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热心是一种美德,好人会有好报。”   姜屿早习惯了这种和他之间的说话方式,懒得同他计较。   “作为师弟,你应该跟着师姐我好好学学。”   她边说边从凳子上下来,光顾着和谢知予说话,脚下不小心踩空,身形跟着一晃,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   好在及时扶住了墙壁,凳子却又摇晃起来,带动着身体失去了平衡。   慌乱之下,姜屿也不知怎的,想到的竟然只有一个人的名字。   “谢知予——!”   眼看着就要脸朝地摔向地面,姜屿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谢知予唤出锁链缠住了她的腰身,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来,而后又站起身上前一步稳稳接住了她。   姜屿脑袋猝然撞上他的肩膀,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还以为要摔惨了,没想到喊谢知予的名字居然真的有用。   她有些感动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小鹿似的望着谢知予,一声“谢谢”还未说出口,便听见他先出声,话语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跟着师姐好好学如何摔跤?”   姜屿:......   方才生出的那点感动转瞬间烟消云散。   不愧是谢知予,居然在这种时候还不忘记要嘲讽她一句。   姜屿站直身体,往后退开半步,抬手碰了碰撞疼的鼻子,酸痛感引得她眼眶微微泛红,眼中跟着蒙起一层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都是你师姐了,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少女声音清脆极了,分明是在控诉他,听起来却又带了点小姑娘家的委屈。   谢知予望着她的眼睛,心口忽然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小猫用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微怔片刻,随后转过身,同她错开视线,竟然真的收了声,如她所愿,让了她一回。   姜屿在原地眨了眨眼,神情有些呆愣,一时也没料到这句话居然这么管用。   成功让谢知予无言以对,她心情大好,顿时觉得连这阴郁的雨天也变得可爱起来了,莫名有种下一秒天气就要放晴的强烈直觉。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束金光穿破乌云,洒向地面,暴雨在顷刻间转小,片刻后,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姜屿:!!!   不是吧,她的直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准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空气中还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地面湿漉漉的,院中种的花花草草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   池疏推着裴松月从屋内出来,心中略感诧异。   “这天真是奇怪,刚才雨势还很大,说停就停。”   宁秋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裴松月却没说话,他视线望着地面上的小积水潭,不知为何,神色看起来竟有些落寞。   一行人被这场雨困在这里,雨停之后,自然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四人收拾好行李,站在院门外,正打算同裴松月道别。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又起了一阵浓雾,遮挡住视野,整座村子都笼罩在雾气之中。   远处缓慢飘来一大团黑色魔息,中间破了道口子,停在村子正上方,魔息倾泻而出,落到地面,化出了人形。   彩蝶镇的人平日里只待在家中闭门不出,这些魔物像是来过很多次,熟练地破门而入,将村民们赶出房屋,追着他们四处逃窜。   彩蝶村的村民大多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遇上魔物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池疏反应很快,留宁秋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拔剑直奔魔物而去。   谢知予却迟迟未有动作,环臂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感,像在看戏。   眼见有小孩摔倒,姜屿顾不上许多,奋力跑过去,甩出符纸击退了追来的魔物。   她不敢多停留,飞快地将小孩扶起,牵起手跑回了谢知予身边。   确保安全后,姜屿才松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平复呼吸。   “你没事吧?”   小孩身上穿着的衣袍有点不太合身,大约是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小了,始终都低着脑袋,头发披肩未束,挡住了脸。   直到听见姜屿问话,小孩才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声音微若蚊呐。   “我没事,谢谢姐姐。”   姜屿这时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小女孩,半边脸被鳞片一样的东西覆盖住,只漏出一只眼睛,另外半张脸也隐隐有了鳞片的纹路。   竟然是化琉璃。   想起彩蝶村中古怪的气氛,姜屿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朝其他村民望去。   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身上或是脸上都长了鳞片,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裴松月,几乎都感染了化琉璃。   袭村的魔物只是普通的魔物,并非魔渊中跑出来的大魔,但仅靠池疏一人也难以应付。   姜屿正想着劝说谢知予出手帮忙,东厢房中忽然传出少年的哭声,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魔物数量越来越多。   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嘴角轻勾,抽出木剑,神情看起来兴致盎然,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谢知予抬手抛出木剑,破开东厢房的门,露出屋内的少年,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住头发,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脆弱似琉璃般的鳞片。   他似乎很痛苦,双眸紧闭,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听起来像是在向谁求救。   昨日见到少年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感染了化琉璃?   姜屿微感惑然,却未待她深思,谢知予手上缠着锁链,抬步朝东厢房走去。   她迟顿一秒,很快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等等,先别杀他!”   姜屿看了看屋内的少年,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挡在他身前。   却仍是迟了一步。   谢知予已然甩出锁链,来不及收回。   锁链尖端刺入腹部,姜屿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25章 雨霖铃(四)   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姜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拉力带着她的身体下沉, 四肢像是被藤蔓紧紧缠住,动弹不得,意识却无比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似是踩到了实体,沉重的束缚感褪去,姜屿能动了, 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耳边有奇怪的声响, 窸窣不断,听起来像是有很多虫子在同时爬动。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于未知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譬如此刻,姜屿听着这怪声, 心里直觉得瘆得慌。   但一想到这里或许会和谢知予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尝试着摸黑探索附近的区域。   姜屿一点点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摸去,指尖触到硬物后手掌跟着贴了上去。   触感冰凉粗糙,前方是一面拦路的石壁。   姜屿扶着石壁缓慢地转过身, 正要继续往前, 忽然听见几声连续的响动。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咔哒、咔哒”   像是机关在转动。   伴随着刺耳的石磨声,上方缓缓开了一道圆形的口子, 亮光照进来,视野顿时变得明亮。   姜屿看见有两道人影守在上方, 只是逆着光线,面容看不清晰。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可惜距离隔得太远, 听不真切。   但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中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关键词:   孩子、万毒窟、蛊、残忍。   姜屿眉头微皱,将这几个词语关联起来后,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总体来看是一个类似于地牢的地方,四面环绕着石壁,密不透风,唯有顶上有扇圆形石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光亮照进来的一瞬间,窸窣声愈响。   地面上像地毯一样铺了一层毒虫,密密麻麻,还在爬动。   姜屿咽了口唾沫,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身体也一阵一阵的发麻。   好在她现在是灵魂状态,这些毒虫看不见她。   但站在毒虫堆里也是需要勇气的。   姜屿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全都是假的”。   给足了心理暗示后,她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果然发现了异样。   右前方角落处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姜屿提起裙角,努力忽视掉脚下的毒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尽管她已猜到虫堆底下会是什么,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映入眼中的景象震惊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亮光从头顶大开的石门直直照射进来,在角落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   六岁的谢知予仰面躺在地上,处于阴影中的毒虫更为活跃,它们聚集在一处,争先恐后地爬了他满身。   姜屿光是看着这些毒虫都有点心怯,更不用提和它们零距离接触,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她直接原地去世。   但谢知予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表情平静得就像在放空。   他不哭也不吵闹,只是安静躺着,一动不动。   姜屿记得小时候的谢知予明明很听桑夫人的话,就算犯错也不应该被扔进万毒窟。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乱.伦生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尤其谢知予的父母身份又特殊。   但桑夫人平日里都不准他离开院子,那位陛下也不来看他们,宫中虽有流言蜚语,却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议论......   正在姜屿浮想联翩时,谢知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视线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也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眼中漆黑黯淡,瞳孔涣散无神,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   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恍惚间,姜屿好似接收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就像是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中,清醒地任由冰冷的湖水慢慢灌入口鼻,想挣扎却又手脚无力。   石门外的两人似是聊完了话题,远远朝底下望了一眼,随后又启动机关,合上了石门。   黑暗一点点吞噬掉亮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   姜屿被迫定在原地,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   从半空飘着的魔息中跑出的魔物越来越多,池疏一个人应付,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他挥剑击退扑过来的魔物,正欲扶起摔倒的村民,却不料有魔物趁着他弯腰的间隙偷袭。   池疏反应很快,当即转身用剑挡下了致命一击,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宁秋在远处看着心急不已,想去帮忙,却又无能为力。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裴松月,还有姜屿救回来的小女孩,不让池疏分心。   按理来说,他们一行四人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谢知予,倘若有他帮忙,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宁秋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出手,耳畔忽然传来姜屿的惊呼声。   她蘧然转头望去,只见姜屿挡在东厢房的少年身前,腹部插着一条锁链。   眼见她吐出一口鲜血,即将昏倒,谢知予收回锁链,上前接住了她。   他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姜屿,面上似是不解,沉默许久,忽又抬头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宁秋这时才发现,少年身上竟然覆满了晶状鳞片。   寻常人患了化琉璃,症状轻微时还能自由活动,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便只能躺着等死。   可这少年居然还能活动自如。   他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抠动脸颊两侧的鳞片,猛一用力,竟叫他生生拔下来一大片。   鳞片的根部还连着血肉,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又继续去抠手背。   忽然间,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住动作,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谢知予也在看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少年目光聚焦在谢知予脸上,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像是感到不可思议,面上满是惊诧。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距离,张了张嘴,看口型大概是想说“你”这个字。   只是声还未出,又因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晕倒在地。   随着少年陷入昏迷,身上的鳞片也开始逐渐转为透明后褪去,直到最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宁秋睁眼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化琉璃能自愈的说法,但亲眼所见又不似作假,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少年恢复正常后,魔物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攻势骤然减弱,不再去追村民,纷纷开始撤退。   宁秋虽觉得这少年有古怪,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魔物撤走之后,宁秋片刻也未多等,跑向受伤的池疏,将他搀扶回了裴松月的院子。   *   一场大雨催开了院中的琼花。   水汽濡湿枝丫,滋润着缀在枝头的花朵,星星点点,洁白若雪。   微风轻过,花枝随风摇曳,犹如一只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在日光照耀下涌动着明媚的春色。   屋内,姜屿坐在床上,幽幽叹了声气。   之前摸到锁链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没想到这次居然看见了谢知予的过去。   她一直忧愁要如何找出更多有关谢知予的信息,假如能用锁链.....   不行不行,用这种方法除了有亿点点痛不说,也太折磨她了。   姜屿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正望着窗外的琼花发呆,房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谢知予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将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她眼前。   姜屿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药碗,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上回她中毒,也是他来送药给她。   虽然前后两次受伤都和谢知予有关,但这回姜屿却并不怪他,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她也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几天便能痊愈。   姜屿双手接过药碗,朝他温声道:“谢谢。”   风从没关拢的窗户吹进来,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   他注视着姜屿,神色有些不解。   “师姐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姜屿想了一下,将问题抛还给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屿会替少年挡下一击,当然不是因为她傻。   少年身上固然有古怪之处,但谢知予对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先不说他为何要半夜提着剑去找那少年,魔物袭村,他不去对付魔物,反而要杀了少年。   无论怎么想,姜屿都觉得很奇怪。   风动檐铃,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谢知予转眸看向窗外,没有立即回话。   日光洒落在他清冽的面上,他看着缀满枝头的琼花,沉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许久后,才开口道:“师姐不是看到了么。”   谢知予微微挑起眉梢,转回视线,话里带了一丝盎然的趣味。   “因为他是个怪物。”他笑着说道,“他明明没有受伤,身上却长出了鳞片,连魔也是被他吸引而来。”   说到这里,谢知予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直视姜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期待。   他问道:“这样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杀么?”   谢知予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细想过后便能发现不对。   比如,他是凭什么断定魔是被少年吸引来的?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里只顾着想问题,倒忘了要回话。   直到药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向上飘散,钻入鼻腔。   姜屿回过神,忙捧起药碗吹了吹,屏住呼吸,十分豪迈地仰头一口闷完。   “救命救命,这药怎么这么苦。”   药汁入口,苦味直冲击到了灵魂深处,姜屿紧皱着眉,感觉自己提前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边的小凳上,急不可耐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心想着压下嘴里的苦味,全然忘了方才谢知予都问了什么。   没等到她的回答,谢知予看起来似是有些失望。   药已送到,他也不必多留。   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拿起姜屿随手放在凳子上的空碗,正打算离开。   “等等。”姜屿从身后喊住他,指着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还没换药?”   谢知予的肤色很白,有种常年待在家中没有出过门的感觉。   拿起药碗时,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紫色布条,系着一个很漂亮的结,像一只落在雪地里的蝶。   姜屿很肯定这个结就是那日她系的蝴蝶结,甚至都没被人拆开过。   她知道谢知予不爱惜的自己身体,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药也能忘记换。   姜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口将人牵了过来,摁着肩膀强迫他坐下。   “你就算不换药,好歹也让伤口透透气,像你这样一直闷着,很容易溃烂感染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放轻动作拆开了他腕间的结。   伤口本就很深,加上谢知予自己不注意,小心将布条揭开后,伤口边缘一圈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伤口都这样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姜屿噼里啪啦倒豆似的说了一大堆,谢知予却不觉得她烦。   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只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姜屿听着他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忽然问道:   “...你该不会之前每次受伤都是这样放着不管的吧?”   谢知予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姜屿下意识往他手心看了一眼,锁链刺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疤。   她又退后半步,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是活的、会呼吸的谢知予没错。   如果姜屿没记错的话,上回他伤的可是心口。   照他这种处理伤口的办法,她都不知道该说这是医学奇迹,还是他单纯的命大。   谢知予自己不在意,但姜屿既然看见了就不会放任不管。   正好她受了伤,屋里有多余干净的绷带。   姜屿先替他清理了一下伤口,担心弄疼他,动作刻意放得很轻。   “以后还是尽量别这样了,伤口还是要及时处理比较好。”   她取来绷带和伤药,开始给他换药。   “这样会疼吗?”   谢知予不怕疼,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但此时此刻,他看着姜屿脸上关切的神色,心中微动,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   “疼。”   姜屿一愣,她还以为自己听到的会是否定回答。   但想到谢知予也是人,人都是会怕痛的,还会有害怕恐惧的情绪,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姜屿又难免想起他小时候。   被关在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或许他不是不害怕,只是知道自己没办法逃离,才表现出一副平静麻木的样子。   回想起他躺在毒虫堆里的那一幕,姜屿心里莫名有些酸涩,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她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那我再轻一点,要是弄疼了你就跟我说。”   原本缠在腕间的紫色布条染了血污,被姜屿随手扔在一旁,用干净的绷带重新替他包扎了一遍。   等她处理好后,谢知予抬起缠着绷带的手腕,凑到鼻尖嗅了嗅。   果然没了茉莉的香味。 第26章 雨霖铃(五)   彩蝶村以前并不叫彩蝶村。   村子常住人口不多, 位于扬州城外,原本只是一个有些偏僻又封闭的小村落。   直到十三年前大魔出世,扬州一带很多人感染了化琉璃, 有些穷苦人家负担不起高额的治疗费用,不愿拖累亲人便来到此处,打算自生自灭。   只是再后来, 魔物肆虐, 因受其害染病而来村子里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但后来的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不是自愿,而是被亲人抛弃, 无处可去。   渐渐的, 整个村子就成了感染化琉璃的人的安身之所。   化琉璃到了后期,长出的鳞片会覆满全身, 就像茧一样将人包裹起来,变得面目全非。   等到那一刻,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村中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久,早已看淡了生死, 心态也十分乐观。   整个病症加重的过程在他们看来就好比毛毛虫化蛹, 前身死去,方得蜕变, 破茧成蝶。   他们肉身逝去,这一生结束, 灵魂还会投胎转世,迎来新生。   彩蝶村的名字便是这么来的。   说完这些, 裴松月适时叹息一声, 转动轮椅方向,面向众人。   “虽说村子不常有外人来, 但他们担心自己长着鳞片的脸吓到过路的人,白天也待在家中,只有迫不得已才会出门。”   原来如此。   姜屿想起初来时村中那安静到古怪的氛围,心下了然。   “裴公子是十三年前搬来这里的吗?”   裴松月点了点头:“我搬来这里满打满算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   他语气平静,不过是随口一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让人惊讶。   搬来二十五年,结合裴松月曾说过的经历,他的年龄少说也该有四十左右。   但裴松月本人却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姜屿偏头与宁秋对视一眼,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款震惊。   她转回视线,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   “...裴公子,方便问一下你年岁几何吗?”   “当然可以,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裴松月笑道。   他张了张嘴,正欲回答,明明话到嘴边,脑中却突然一片空白。   裴松月呆愣了一瞬,惊觉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的年龄。   脑海中像是有层厚重的迷雾,遮挡住了与之有关的记忆。   当他试图拨开这层迷雾时,恐惧感油然而生,他的身体本能在警告他不要再继续深思下去。   脑袋突然一阵像针刺一般的痛,裴松月低下头,掌心贴着太阳穴揉了揉。   等缓过来之后,他才接上刚才的话,语气有些不太确定。   “具体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我想大约是四十有余。”   他的回答倒是和姜屿方才推测的岁数差不多。   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年龄这点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有些人天生就对年龄数字不太敏感,临时忘了也很正常。   姜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对他说道:“你看起来很年轻。”   寻常人听见有人夸自己年轻,心情大概都是高兴的。   但裴松月却突然有点困惑。   除了姜屿之外,也有不少人说过他看起来很年轻,经常有人误会他的年龄。   裴松月照过镜子,镜中的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甚至是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一直保持着二十岁左右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   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是天地之间自然的规律,就算是修道之人也不能避免。   再说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修习过什么秘术,又是如何能保持容颜不老?   裴松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就是抓不住。   偏偏这时,大脑又痛了起来,他闭起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压下心底的疑问,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   按理来说,雨停之后几人就该立即出发去寻过去镜。   但恰巧遇上魔物袭村,作为天衍宗的弟子,便不能坐视不管。   池疏回想起那日魔物熟练破门而入的场景,不自觉蹙起了眉心,神情严肃。   “裴公子,村中是不是经常有魔物出没?”   裴松月闻言稍显诧异,似是没想到他一猜即中。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将情况如实告知。   “从前村子一直很太平,但最近也不知为何,每隔半月就会有魔物出现,不过每次都不会待太久,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就会自行离开。”   姜屿认真听着裴松月的话,沉思半秒,忽然出声问道:   “裴公子,每次魔物来的时候,东厢房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那日她亲眼所见,少年身上无故长出了鳞片,再加上谢知予又说魔是被他吸引而来。   虽不知谢知予有什么证据,但不可否认的是,经他这么一说,少年在姜屿心中的可疑程度直接翻了好几倍。   “你说阿沅?”   裴松月一愣,随后看向东厢房,从未关的窗户恰好能看见少年露出个背影,安静地坐在房中。   裴松月望着阿沅的方向,仔细回忆了一遍。   “每次魔物来的时候阿沅都会哭得很大声,不过许是外面村民喊救命的声音吓到了他,其余的异常倒没有了。”   “我们能去看看他吗?”姜屿问。   “可以。”裴松月点头,“但最好不要离得太近,他有些怕生。”   少年刚被裴松月捡回来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就像痴傻了一般,整个人只会呆坐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裴松月以为他摔坏了脑子,请大夫给他看过病。   但奇怪的是待大夫为他检查过后,却发现他一切正常。   裴松月又以为他是天生的痴傻。   直到半年前,裴松月照例给他喂饭时,少年突然有了意识。   他紧紧抓住裴松月的手腕,嘴里不停在重复两个字——   阿沅。   裴松月有些意外,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少年的意思。   “你叫阿沅?”他问。   少年似乎除了“阿沅”两字外不会再说别的,也只有喊他“阿沅”时,他才会有反应。   从这天起,少年总算有了点人气,虽然大多数时间还是那副痴傻的样子,但偶尔也会清醒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喊自己名字。   裴松月领着四人走到东厢房外,轻轻推开房门。   阿沅没有被门开的声音惊扰,仍旧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和露出的手背和正常人无异,半点也看不见鳞片的影子。   “师姐,你看。”谢知予微弯下腰,靠在姜屿耳边。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话里带了一些玩味,压低声音,又一次提醒她。   “那里坐了一个怪物。”   姜屿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一直强调“怪物”,正要回话,却见阿沅突然抬头望来。   他目光紧盯着谢知予,像是在确认什么。   恰有风起,吹得院中琼花簌簌地往下落,洁白的花瓣在空中飘飘晃晃,卷在风中,被送入了屋内。   阿沅眼里莫名流下两行清泪,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   他看着谢知予,嘴唇微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   只是声音被风吹散,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姜屿看得分明,他的口型是在说:   小予。 第27章 雨霖铃(六)   阿沅刚恢复一点神志的时候, 除了裴松月,他抗拒任何人的靠近。   他整天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旦有陌生人出现, 便会像受了惊吓的动物,瑟缩着身体,本能地想要将自己藏匿起来。   这么久以来, 裴松月还是头一回见他在外人面前没有害怕发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阿沅的视线转头看向谢知予。   而其他人也都因方才阿沅的口型, 齐齐将视线落在谢知予身上。   尤其是姜屿,眼中除了惊讶和疑惑,比旁人还多带了几分微妙的探究。   虽说一个口型代表不了什么, 阿沅喊的不一定就是“小予”, 而是“小雨”或者“小鱼”。   但在场这么多人,他只看着谢知予时才有反应, 这就变得非常可疑。   想起谢知予对阿沅态度的古怪之处,姜屿心中不可自抑地冒出了一个猜想:   会不会他们之前就见过面,两人早就认识?   如果以此为前提,那谢知予深夜提剑去找阿沅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但从阿沅的反应中来看, 他们两人应该不是仇家, 至少他不害怕谢知予。   但谢知予又为何认定他是怪物,甚至几次想要杀了他?   姜屿眉头紧蹙, 陷入了深思,感觉这一切就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 找不到头绪。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身上,谢知予神色自若地直起身, 似乎是觉得有点好笑。   “都看我做什么?”   他摇头叹息一声, 抬起指尖在半空中虚虚点了一下阿沅,语气像是大发慈悲般地提醒道:   “难道没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吗?”   他就这样轻飘飘的在无形之中转移了众人的注意。   直到这时, 姜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阿沅有些不对劲。   初次见到阿沅,他在屋内,隔着一段较远的距离,并未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   而此时离得近了,姜屿却在空气中感知到了一股很淡的魔息,像是从他体内散发出来似的,在屋内一点点挥散开,还没飘出窗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边,阿沅仍在望着谢知予,泪水不停夺眶而出。   他又哭又笑,嘴唇翁动几下,却在发觉还有其他人在场时,身体猛然一僵,神色警惕地退了几步,双手抱膝蹲在角落,低下头挡住了脸。   同样察觉到不对的还有池疏和宁秋。   姜屿同二人对视一眼,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阿沅思索了片刻,而后才问裴松月。   “裴公子,可否请你帮个忙?我们想走近些看看阿沅。”   “这......”   裴松月面上有些犹豫,但见姜屿几人没有恶意,想了想,还是点头答应了。   “可以,我先慢慢靠近他,你们跟在我身后吧。”   阿沅不习惯见到陌生人,姜屿担心惊扰到他,又怕自己能力不足判断出错,便和宁秋留在原地,只让池疏跟着裴松月上前。   出乎意料的,阿沅表现得比往常要平静很多,只是有些恐惧地看着慢慢靠近的两人,并没有失控地喊叫出声。   待两人走到他面前时,裴松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安抚着他的情绪。   “阿沅,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阿沅大约是听懂了他的话,将信将疑地盯着池疏看了好一会,慢慢放松了身体。   见他不再害怕自己,池疏这才上前一步,蹲下试着将手轻放在他背部,用灵力仔细将他检查了一遍。   不知发现了什么,池疏面色微变,重新调动灵力又检查了一遍。   好半晌,他终于收回手,神情复杂,想说什么,但顾及着阿沅,便先推着裴松月回到门外,之后才出声询问。   “裴公子,你当初在山下捡到阿沅时,可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异常?”   “他那会从悬崖上掉下来,摔得浑身是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异常倒是没有。”   裴松月说:“但我记得他手背上是长了一小片鳞片的,不过后来叫他自己给拔掉了。”   那时的裴松月以为阿沅也感染了化琉璃,后来将他带回家中,又发现他的症状似乎和旁人不太一样,长出的鳞片居然会自己消褪。   裴松月此前见过不少感染了化琉璃的人,阿沅的情况的确特殊,但或许是感染后的症状各有不同,他也没将此放在心上。   这会儿听见池疏问话,又想起他为阿沅检查时露出的复杂神情,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是阿沅的身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池疏点点头,将检查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   “我在阿沅体内感知到了魔息的存在,这是魔与生俱来的气息,可阿沅却不像魔,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魔对气息的感知一向很敏感,或许袭村的魔物正是被这股魔息吸引来的。”   此话一出,除了谢知予,其余人皆是一愣,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中又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表情。   宁秋一直很信任池疏,从不会质疑他的说法。   她转过头,重新打量了一遍阿沅,忽地想起什么。   “那日魔物来的时候阿沅一直在哭,身上也长满了鳞片,但在他晕倒之后,鳞片却渐渐消了下去,魔物也紧跟着撤退了。”   宁秋转回视线,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会不会这个鳞片其实是一种信号,每次当阿沅长出鳞片的时候,魔物就会被吸引过来?”   裴松月本不觉得阿沅有什么奇怪之处,也从未将魔与阿沅联系在一起过。   可他此刻顺着宁秋的话一想,阿沅平日里确实一直很安静,唯独魔物来的时候会痛声大哭,只有这时身上才会长鳞片,而等他恢复正常后,魔物也都离开了。   仔细想想,在他带阿沅回村子之前,村里从来没有遭受过魔物侵袭。   事关整个村子的安危,裴松月不敢隐瞒,连忙将这些告知几人。   裴松月的话坐实了宁秋的猜测,姜屿在旁听着,面色不由变得凝重。   她此刻才终于明白谢知予为何要说阿沅是个怪物。   因为他早就知道阿沅体内藏有魔息,会引来魔物。   姜屿悄悄转过头,紧盯着谢知予的侧脸。   他正垂眸望着角落里的阿沅,面无表情,眸光淡淡,却因为俯视的角度,让他眼中看起来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悲悯。   除此之外,从他脸上再看不出别的情绪。   不知为何,姜屿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   或许只要能查清楚谢知予与阿沅之间的关系,知晓两人到底有何过往,抽丝剥茧,说不定便能从中找到他入魔的原因。   *   阿沅体内的魔息和他的身体二者相容得不是很融洽。   池疏也是检查后才发现,这股魔息像是被人强行注入到他体内,他的身体本能地在排斥这股气息,这股气息却又想霸占他的身体。   阿沅没有办法克制住魔息,又不能将它剥离出去,长此以往,他便被折磨得神志不清,造成了如今这副痴傻的样子。   即便意识不清,他的身体也仍然没有放弃反抗。   在他的全力压制下,魔息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一种很安定的状态,如若不靠近他,便察觉不到异常。   唯有失控时,魔息才会在他身体里乱窜,以他为中心,向周围发散开。   所以理论上来说,只要能将阿沅的情绪稳定住,助他压制魔息,便不会再引来魔物,说不准连阿沅也能恢复意识,清醒过来。   但魔息终究是个危险又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就像一枚埋在阿沅体内的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在未来某天突然炸开。   除此之外,还有失控时会长出鳞片这一点也很奇怪,但池疏几乎将阿沅全身上下查了个遍也找不出原因。   总之,阿沅不能再继续留在彩蝶村,姜屿同池疏和宁秋商议过后,决定带他离开。   要想让阿沅彻底恢复正常,需得将魔息剥离出来,但他们能力有限,能做到只有压制。   宁秋为此特意给谢无咎发了纸鹤,告知了阿沅的情况,并询问能否将他带回门派治疗,只等回信。   在此之前,几人决定在彩蝶村多待几日。   魔物袭村时,虽有池疏及时出手对付,但仍有不少村民受了伤。   宁秋懂一点医术,村民中有些行动不便,她二话不说,带着池疏挨家挨户地上门,为村民治病疗伤。   宁秋耐心又温柔地替村民处理伤口,丝毫不嫌弃血污肮脏,认真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她原来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姜屿本也想跟着去帮会儿忙,但她自己还是个伤员,被宁秋拒绝后,心安理得地回到房里摸鱼。   没人陪着说话,也没有话本能打发时间,姜屿无聊地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一不小心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已是深夜。   这个点其他人早就熄灯睡了,屋外一片幽静,唯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响声。   姜屿睡了一下午,此时困意全无,干脆坐起身,打算出门走走。   只是刚出房门,还没走几步,便见对面屋顶上坐了一个人。   泼墨般的夜空缀着几许闪闪的星子,月光似水,柔柔铺洒下来,如残雪般落了那人满身。   谢知予定定地望着夜空,像是在发呆,忽然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低下头来,眉梢微挑。   “师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姜屿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没睡。   她左右看了看,墙边斜靠着一架梯子,她将梯子搬过去,爬上了屋顶。   “下午睡太久了,现在有点睡不着。”姜屿走到他身边坐下,托着腮问,“你又是为什么还不睡?”   谢知予重新抬起头,望着夜空。   他没回答原因,只说:“我也睡不着。”   姜屿顺着他的视线也抬起了头,她看着满天闪烁的星子,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科普,夜盲症患者是看不见星星的。   但谢知予的情况好像和寻常的夜盲症不太一样。   姜屿想了一会,忽又出声问他。   “你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吗?”   谢知予的眼眸被月光染亮,他回答得很干脆。   “看不见。”   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不见。   借着月光,他在夜里勉强看清周围的事物,只是有些许模糊,但不影响他行动。   然而星星却隔得太远,星光甚至都照不进他的眼底,每每当他在夜里抬起头时,看见的只有月亮化成的一个光点。   姜屿见他抬头望天,还以为他是在看星星,不过既然看不见,那他还在看什么?   像是知道她心里在什么,谢知予敛回视线,转头看她,言语里分明带了一些笑。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能不能看见或者看什么倒不是很重要。”   这话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只是姜屿怎么听都觉得他像是在委婉地让她离开。   假如姜屿聪明识相一点,这个时候就该主动开口找个理由离开回房。   但她还有问题想问他,独处的时候又是问话的绝佳时机。   姜屿沉吟一下,还是决定装傻。   “一个人待着多没意思,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她绞尽脑汁想着该用什么话题和他继续聊下去比较合适,最后选择了用朋友作为切入点。   “我认为你应该试着去交几个朋友,不然一个人待久了,你会抑郁的。”   虽然姜屿并不认为谢知予这种性格会抑郁,他导致别人抑郁还差不多,是个妥妥的致郁型选手。   但为了能和他有话可聊,只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尽管谢知予听到一半就知道她意欲何为,但他还是非常耐心地一直等到她说完才出声。   他有些好笑地说道:“师姐有话可以直接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   “你和阿沅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   夜风轻轻吹过,谢知予低下头看着院中满树琼花,乌发被风扬起。   出乎姜屿的意料,他竟然没有否认。   “是。”谢知予轻声说,“我与阿沅小时候便认识了。”   “我小时候没什么朋友,阿沅是第一个会主动来找我玩的人。”   说到这里,谢知予脸上恰到好处地闪过一抹怀念之色,如同一个轻微的波澜,转瞬即逝。   “我们约好一起出去逛灯会,但外出的路上却遇到了魔物,后来我们被魔抓走......”   他语气真诚,说得又真情实感,姜屿丝毫没有怀疑他话里的真假。   虽说谢知予现在的剑术很厉害,但他被魔抓走的时候毕竟还是个小孩子,面对手段残忍的魔物,他又要如何自救?   姜屿不免有些担忧,正在她被这几句话带入情绪时,谢知予却噤了声,不再继续往后说。   他把眼神定格在姜屿的脸上,将她流露出来的情绪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挑了下眉,忽然轻声笑起来。   “怎么样,这个说法还满意吗?”   姜屿:......?   她惑然抬眸,望见谢知予眼中毫不掩饰的笑意,恍然大悟。   你○的,她又被耍了。   人都是有脾气的,更何况被耍了这么多次的姜屿。   她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右手伸到谢知予眼前,忍住火气,心平气和地问他:“你看看这是什么?”   “你的手。”谢知予十分配合地给出回答。   “答对了,确实是我的手。”   姜屿当着他的面将手攥紧成拳头,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对着他的胳膊重重来了一下。   “但打到你身上就是一拳!”   谢知予猝不及防挨了她一拳,居然没有生气,反倒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四月的夜晚还带着一点凉意,月光温柔地洒下,照亮了瓦檐,银白霜华落了两人满身。   谢知予乐不可支,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他眼角眉梢也带着笑意,几缕乌发从肩头垂落,更衬得他皮肤冷白,唇色鲜红,叫人无端想起在月光下绽放的海棠花,秾艳又绮丽。   姜屿不得不承认,谢知予长得确实很好看,是她喜欢的那种长相。   真是可惜,假如性格不那么恶劣的话……   ……不对,她在可惜什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姜屿连忙摇摇头,止住了这个荒诞的念头。   另一边,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谢知予才终于止住笑意。   姜屿立刻凑过来问他:“怎么样,这个力度还满意吗?”   谢知予最近越来越觉得姜屿有意思极了,总是能给出一些令他意想不到的回应。   从前他不喜欢与人交际来往,因为他觉得那些人都很无趣,他可没兴趣和一堆无聊的人交朋友,再受到他们的感染,变成和他们一样无聊的人。   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厌恶反感。   但若是对象换成姜屿,他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谢知予勾起嘴角,看向姜屿,光是从他扬起的语调就足以听出他心情很好。   “当然。”他笑着说,“满意至极。”   姜屿噎了一下。   方才那一拳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她的手都有些痛。   但谢知予看起来却完全不打算和她计较,甚至还有点...享受和兴奋?   姜屿皱着眉,满脸惊疑地看了他几秒,随后默默往旁边挪开,和他隔开了一些距离,怕他听见,只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   变态。 第28章 雨霖铃(七)   暴雨过后连着两日都是晴天。   趁着外面天气正好, 裴松月准备将衣箱中放置已久的戏服拿出来翻晒。   但他腿脚不便,整整两大箱的戏服搬运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只好交由旁人代劳。   宁秋和池疏一大早便提着药箱出门为村们治病熬药, 留在家中的只有的姜屿和谢知予。   裴松月所穿的戏服大多是量身定制,用料讲究,工艺精致, 不可直接放在阳光底下暴晒。   两人先在院中找了个阴凉的地方, 再横着搭上几根竹竿,忙活了半刻多钟才开始晾晒戏服。   四月的天,春风和暖, 天朗气清。   院中琼花开得正盛, 清风拂过,花枝随风摇晃着, 一朵朵素白洁净的花朵围着花蕊缀在花盘四周,宛如白蝶纷飞。   姜屿踮起脚,拂开被风吹落在竹竿上的花瓣,将手中翻好面的戏服挂上, 轻轻拍平了袍身的褶皱。   阿沅体内的魔气在池疏的帮忙压制下暂时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 整个人也比之前有精神了许多。   他已经能够自己穿衣吃饭,但还是不会开口和旁人交谈, 仍旧待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譬如此时。   阿沅正坐在屋内, 面向着窗户,静静望着院中晾衣服的二人的发呆。   但更准确一点来说, 他看的应该只有谢知予。   姜屿看看阿沅, 又看看谢知予,终是没忍住, 往左两步凑到他身边。   “阿沅好像一直在看你。”她顿了一下,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你们真的不认识吗?”   谢知予停下动作,淡淡瞥了一眼阿沅,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不到一秒又移开。   他像是完全不在意阿沅投来的视线,神色自若地继续整理戏服。   “师姐真这么想知道?”   还以为他会直接否认,没想居然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两人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姜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听他语气,便知若再聊下去说不准有戏。   “我真的很想知道。”   姜屿点点头,避开地上的大木箱,从身后绕到谢知予左手边。   如果是第一次她或许还会不太好意思,但现在她已经能很熟练地说出那句:   “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虽然有点羞耻,但这招真的很管用。   谢知予明显被这句话取悦到了,心情很好地弯了弯嘴角。   “我与阿沅的确认识,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边说边弯下腰从木箱中取出戏服,翻好面后递过去。   “你若想知道,得用你的秘密和我交换。”   姜屿接过他递来的戏服,踮脚挂上竹竿。   “你指什么样的秘密?”   “随便,但最好是其他人都不知道的那种。”   姜屿:“......”   这不是废话吗?其他人都知道的那还能叫秘密吗?   姜屿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她的事情感兴趣,但这显然是一个能交换到有用信息的好机会。   不过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能有什么秘密,有些苦恼地抬起头,视线定格在谢知予脸上。   灿金的日光柔柔铺洒下来,穿过谢知予额前散乱的碎发,在眼睫上落下些许暖色。   他白皙的皮肤在阳光底下如雪色霜玉一般,近乎透明,衬得唇色鲜红秾艳,有着一种诱人的靡色。   姜屿视线不自觉落在这抹柔软的嫣红之上,脑中蓦地浮现起在极乐世界为他解药的画面。   虽说那是迫不得已,她也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这会儿当着他的面回想起来,她却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耳根发烫。   偏偏回忆不断闪回,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愈发清晰,她甚至能想起唇瓣相触时的轻柔触感。   中了药的谢知予完全不会反抗,他什么也不懂,只能被动地承受,和平时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别,清冽的面上沾染了欲色,看起来就很想让人......   等等。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怎么能对自己的任务对象产生这种想法?!   幸好谢知予不记得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不然现在面对着他,她绝对能扣出两室一厅还不止。   意识到事态不妙,姜屿赶紧摇摇头,试图将这些奇奇奇怪的想法甩出脑袋。   等心绪平复下来,姜屿稍微迟疑了一会,上前一步,扯了扯谢知予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   “我亲过一个人。”   ......   谢知予沉默一瞬:“师姐,这也能算是秘密吗?”   “怎么不算?”姜屿理直气壮,“没人知道我亲过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湿热的气息洒在耳廓,离得近了,谢知予闻着从她身上飘来的茉莉香气,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他大概知道姜屿口中的“他”是谁了。   谢知予小时候曾被扔进过万毒窟,被迫与毒虫一起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侥幸才活了下来。   经过这么一遭,他也算因祸得福,身体变得与旁人稍有不同。   一般情况下,无论毒或蛊对他而言都是无效的。   所以即便中了忘忧蛊,也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次解药时发生的所有事。   谢知予侧眸看姜屿一眼,弯起唇角,明知故问:“师姐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那倒也不是不敢,毕竟都已经当着面说出来了。   怕他多问,姜屿略一思忖,随口编了个理由。   “当然是因为害羞不好意思告诉他了。”   说罢,话锋一转,又问他:“现在轮到你了,快说,你和阿沅是什么关系?”   姜屿特意跳过了这个话题,没想谢知予又自己绕了回去。   他像是单纯感到很好奇般,歪了歪头,问她:“为什么会害羞?”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是什么好奇宝宝吗。   姜屿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两句,面上却不显。   她背着手,故作高深道:“这个问题已经关系到复杂的男女关系了,我很难解释,你就不要再问了。”   谢知予点点头,居然真的没有再问下去。   今日天气晴好,晾在院中的戏服只需稍待一两个时辰后叠好收回箱中即可。   谢知予将最后一件戏服挂上竹竿,自顾自地转身回屋。   “等等,你要去哪儿?”   姜屿追在他身后,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说好了交换的。”   谢知予顿住步子,侧身回头,话里带着明显的笑意。   “我只说让你用秘密来交换,又没说我一定会告诉你。”   姜屿:???玩赖的是吧   很好,拳头硬了。   “你做人不要太过分了,准备吃我一拳吧!”   姜屿攥紧拳头,正要冲过去给他一记正义一击,忽然听见几声敲门声。   她停住动作,转身望去,未关的院门外站在一位小女孩,正是那日她救下的那位。   “姐姐。”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她站在门外望着姜屿,声音很小,又怯怯的,“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姜屿立刻小跑过去,在她身前蹲下,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轻声问:   “你找我有事吗?”   小女孩点点头,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   “这个送给你,谢谢你上次救了我。”   布包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只大约手掌大小的兔子。   小女孩低头看着这只兔子,目光依依不舍。   “它还没有名字,才刚刚满月,有点粘人,不挑食,很好养活的。”   姜屿看出她舍不得兔子,再说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她没想过收谢礼。   她笑着将布包推回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   “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但姐姐没养过兔子,它还是跟着你比较好一点。”   小女孩却摇了摇头,又将布包给回她怀里。   “爹爹娘亲都不要我,我活不了多久了,等我死后,它就会变得跟我一样无家可归。”   她语气极为平静地说着残酷的事实,伸手轻轻摸了摸兔子,和它做了最后的道别。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它。”   留下这句话,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转身跑走。   姜屿本想喊住她,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小女孩的鳞片已经蔓延到脸颊,如若不是化琉璃,她不会被家人抛弃。   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这个时候应该和同龄人一同在学堂念书,而不是像现在流落到彩蝶村,最多再活半月,便要在剧痛中死去。   姜屿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兔子,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师姐,你是在为她难过?”   谢知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垂下眸子俯视着她。   “人最终都会走向死亡,没什么好值得伤心。整个彩蝶村的人都活不了多久,死生有命,无法改变。”   他语气漠然得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姜屿却莫名从中听出了几分安慰的意思。   姜屿深知自己无法改变生死,她能做的只有尽力阻止这场灾厄蔓延,危及更多的无辜之人。   对她来说,现在最好的安慰莫过于找到谢知予入魔的原因,改变过去,助他一心向道,好肩负起救世的使命。   姜屿抱着兔子站起身,转身面向他。   “这些人的生死是改变不了,但我们可以阻止更多人变成这样。”   她定定望着谢知予,语气格外认真。   “你是天衍宗里最有能力做到的弟子,所以你一定要坚守道心,做个好人。”   谢知予虽与魔有了联系,但他还未叛出师门,对他说这句话应该也还来得及。   “若是遇到什么困难,你如果相信我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谢知予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神情有些困惑,尝试理解了一下这两句话。   “师姐的意思该不会是想要助我修道行善?”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谢知予愣了片刻,而后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又愉悦的笑声。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这种话,感到新奇的同时又有一丝期待。   谢知予目不转睛地盯着姜屿,眸中的兴味越来越浓,语调微扬,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神经质。   “师姐还真是热心肠。你放心,若我有困难一定会记得来找你。” 第29章 雨霖铃(八)   傍晚时分, 夕阳穿透云层,将天穹晕染出一片瑰丽的色泽。   一只纸鹤从天际飞来,披着霞光, 晃悠悠地落在院中。   谢知予伸手接住,灵力聚于指尖轻轻一点,纸鹤悬停在半空中, 点点金光自其体内溢出, 聚成了一道带字的透明光幕。   是谢无咎的回信。   前半部分大致是在问关于阿沅的事情,以及同意将其带回门派治疗,最后还不忘叮嘱几人路上注意安全, 剩下的一长串话则全是在问宁秋有没有吃饱睡好。   光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 谢无咎像极了不放心孩子外出闯荡的老父亲,他心中早将宁秋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关心和担忧。   宁秋看完信的内容,心中一阵暖意,只是性格使然, 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强下压翘起的嘴角。   她一边嫌弃着谢无咎啰嗦,一边又将纸鹤妥帖收好, 打算待会再给他回信。   “谢伯伯同意了,等我们找到过去镜, 就带着阿沅一起回去吧。”   村中所有伤员都已得到救治,有丹药的帮助, 姜屿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早些找到过去镜也能早些回去。”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几人和裴松月也算是成了朋友,交谈时并未特意避开他。   裴松月知晓几人是天衍宗的弟子, 此次来扬州也是有任务在身,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会多问,只是这会儿却一反常态地出声打断了对话。   “过去镜是何物?”   “就是一面能照出过去的镜子,表面看着和普通的镜子没什么区别。”   姜屿用最通俗的话解释了一遍,想到过去镜的现状,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不过它现在已经碎成了好几块,碎片散落各处,找起来不太方便。”   裴松月闻言点点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心,若有所思,未再多言。   关于过去镜的小插曲很快过去,几人又将话题转回了行程上,商议好明日进城后便要各自回屋收拾行李。   姜屿抱起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兔子,打算先去厨房给它喂些吃的。   “小予,走,我带你去吃胡萝卜。”   她的声音不大,宁秋带着池疏离开急着给谢无咎回信,裴松月有些疲惫,紧随其后摇着轮椅回房休息,没人听见她说了什么。   唯独谢知予。   刚走出不远猛然顿住步子,转身看着抱着兔子的姜屿,面色有些古怪。   “师姐,你叫它什么?”   “......”大意了。   姜屿没料到会被他听见,顿时僵在原地,尴尬又心虚地挠了挠头发。   她承认给兔子起名“小予”的行为很幼稚,和在街边对着一条狗喊出自己朋友的名字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原本只是想在私底下喊喊爽一爽的,谁能想到会被正主当场抓了个正着。   但做都做了,她虽然怂,但也是有担当的怂。   “叫它小予,怎么了?”   姜屿字正腔圆地说出这句话,挺直腰背,理不直但气很壮地开始倒打一耙。   “这世上重名的人多了去,再说了,它只是一只兔子,你和它计较什么?做人不要太小气了,你这样很容易没朋友的。”   小气的谢知予本人略微挑起眉梢,发出了一声冷笑:“......哈。”   虽然只有短短一个字,却包含了但不限于嘲弄和讥讽等几种含义。   兔子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很强,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从姜屿怀里探头出来,脑袋转了一圈,最后看向谢知予时身体莫名抖了一下。   它明明在害怕,但又对眼前这个少年很好奇,缩在姜屿怀里,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打量着他。   谢知予看看兔子,又看看姜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弯唇笑了起来。   他一直都不认为姜屿是那种性格软弱、很好欺负的类型,每回被他坑惨了,总是会想办法反咬一口,报复回来。   就像兔子一样,长相温和无害,气急了却也会咬人。   在谢知予看来,世间所有生灵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更谈不上喜爱一说。   但此刻他却突然觉得姜屿怀里这只兔子看起来格外可爱。   这样想着,谢知予朝兔子走来,眉眼带笑,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耳朵。   看着他毫无芥蒂地摸着兔子,姜屿只觉得困惑不解。   “...你不生气吗?”   谢知予微微挑了下眉:“名字很可爱,为什么要生气?”   他最后摸了两下兔子背上柔软的毛发,轻叹一声,收回手,而后抬头望着姜屿,语带笑意。   “好了,带小屿去吃胡萝卜吧。”   姜屿迟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有些不敢相信,但他似乎真的没有生气。   难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得太多了?   ......   姜屿抱着兔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厨房,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直到将胡萝卜切成丁喂给兔子的一瞬间才猛然反应过来。   小予和小屿二者在读音上似乎没有区别。   不用想也知道,谢知予方才说的一定是后者。   原本只是想暗戳戳内涵一下谢知予,没想到顺手坑了自己一把。   姜屿:......   下次一定直接取全名。   *   为了明日能早些赶路进城,所有人都早早地洗漱回房,熄了灯准备入睡。   夜渐深沉,月朗星疏,天地间寂静得唯余簌簌风声。   原以为在彩蝶村的最后一个夜晚会平安度过,却不料意外横生。   一团不起眼的黑气随着微风慢慢飘到裴松月的小院中,停在东厢房上方,延伸出无数细小如触手一般的东西,顺着窗隙和门缝钻进了屋内。   不稍多时,整间屋子便被诡异的黑气包裹住,整个过程进行得寂静无声,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直到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声炸开,姜屿从梦中惊醒,匆忙穿鞋下床,推门一瞧。   只见阿沅被一团黑气包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中,痛苦地蜷缩着身子,不断有黑气从五窍钻入他体内,妄图汲取魔息。   无奈这魔息早在阿沅体内扎根,黑气非但没有吸走一点,反而引发了魔息暴走,反向吸食起这团黑气,化为已用。   阿沅承受不住如此大量的能量转化,哀嚎连连,鳞片在一瞬间覆满了全身,魔息外溢,吸引来了一大群魔物,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眼见情势不妙,姜屿飞快往天上甩了张符纸,打散了包裹住阿沅的黑气。   池疏正巧从屋内出来,飞身而上接住了下落的阿沅。   两人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合力往阿沅体内输送灵力,助他稳住魔息。   宁秋也听见了屋外的动静,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拦住要出门查看的裴松月,和他一起待在暂时安全的地方。   魔息吸食了不少能量,在阿沅体内横冲直撞,此时的阿沅犹如一只充满气的气球,随时都要炸开。   池疏和姜屿往他体内输送的灵力勉强克制住了暴走的魔息,只是仍有超出阿沅承受范围的魔息在外溢。   四面八方的魔物嗅到气息聚集而来,发狂似的破坏村庄,攻击熟睡的村民。   一时之间,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从睡梦中醒来的村民被魔物追逐着四散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池疏见状只思考了不到一秒,当机立断抽出配剑。   “你留在这里保护好他们,外面我去解决。”   姜屿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点点头,留在院中,不太熟练地挥剑砍退袭来的魔物。   她扶着阿沅回到屋中,交给宁秋和裴松月照顾,吩咐他们锁好门窗,独身在院中对付奔着阿沅而来的魔物。   只是姜屿剑术不精,靠着符纸并用击退了一波魔物后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她下意识往谢知予的住处望去,本想求助,却从被风吹开的门缝窥见屋内竟空无一人。   ......这么晚了,谢知予会去哪里?   没给她太多时间思考,被吸引来魔物越来越多。   姜屿只得暂时压下疑问,专心对付魔物。   按理来说,魔物可化身为黑气,喜欢出其不意从天而降,但院中这些魔物却刻意绕开了屋顶,似是在忌惮着什么,只从大门进来。   姜屿心觉奇怪,抬头一望,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上空,只能隐约瞧见屋顶上有个人影。   她将最后几张符纸贴在门窗上,确保屋内几人安全后才跃上屋顶。   月色穿过薄雾,光线变得朦胧又柔和,轻纱一样落在少年身上。   几只闪着亮光的银蝶绕着他身侧翩飞,他坐在屋顶,微仰着头,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漠然地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哀嚎惨叫传入耳中,似是化作了美妙的乐声,少年像是对眼前的景象感到非常满意一般,愉悦地勾起了嘴角。   眼见魔物侵袭村民,手段残忍,惨不忍睹,他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的怜悯,表现得完全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沉醉于欣赏这场“戏剧”,眼中满是兴味。   听见脚步声,少年转身望来,月华流光下,他的轮廓被镀上一层光晕,清隽的面容如谪仙一般。   他转眸望向狼狈的姜屿,眉眼弯弯地和她打了声招呼,语气轻松愉快。   “师姐,晚上好。” 第30章 雨霖铃(九)   “师姐, 晚上好。”谢知予语气是相当的轻松愉快。   但姜屿却没有心思和他问好。   她只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知予歪了歪头,有些好笑地反问:“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   姜屿没说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下看。   谢知予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瞥了一眼, 似是明白了什么。   “你觉得我应该去帮忙?”   “......你难道不应该去吗?”   底下的魔物聚集成群,有村民躲进竹篓中,却在下一秒被连人带篓掀翻, 幸好池疏及时赶到, 村民才逃过一劫。   谢知予的目光轻飘飘地从摔倒的村民身上掠过,他就是像是一个单纯的旁观者,感叹戏剧桥段般摇头轻叹一声。   “人被杀是他们倒霉, 和我有什么关系?”   月光中, 谢知予神色平静,情绪丝毫未被村民的惨状牵动, 貌似慈悲观音相,心却冷若冰霜,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人受难,不为所动。   “这世上所有的苦难都是因为当事人能力不足, 归根究底, 只能怪他们自己。”   他看着姜屿,语气略带疑惑。   “所以师姐, 你是为什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应该去帮忙?”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   她知道他说的不对,可她思索良久, 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雾色渐浓, 在朦胧月色的晖映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又不真实。   姜屿一直都认为谢知予性格恶劣, 但他作为正派弟子,至少应该本心不坏,有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和同理心。   所以她才会一直强调要他坚守道心,做个好人。   但此时此刻,姜屿看着一脸闲适、事不关己的谢知予,心底突然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他真的有道心吗?或者说,他真的会愿意在危难的时刻挺身而出,拯救苍生吗?   姜屿怔然,对上谢知予看戏一般饶有兴味的目光,答案已不言而喻。   ......原著误我。   源源不断的魔物被外泄的魔息吸引而来,只靠池疏一人支撑不了多久,姜屿贴在门窗上的符纸也快要失去效力。   “我早说过要杀了阿沅,不过现在动手也不算太迟。”   谢知予似是想到了什么,略微停顿了一下。   “啊,抱歉。我忘了师姐曾说过杀人不对的,好人不应该这样做。”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姜屿,勾起嘴角,话里带了几分盎然的趣味。   “所以到底是该为了保护整个村子杀了阿沅,还是为了护住阿沅而任由魔物侵袭无辜的村民。”   “师姐总说要我做个好人,我很好奇,这种时候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无论是阿沅还是彩蝶村的村民都是无辜的,姜屿没办法做出取舍。   眼下的情况似乎陷入了两难的地步,但并非没有破局之法。   姜屿上前一步,抬起剑尖对准谢知予,声音冷然而坚定。   “我两个都不想选。”   只靠她和池疏应付不了这群魔物,但谢知予可以。只要他愿意出手,村民和阿沅都能得救。   但他显然只想在一旁看戏。   谢知予此人做事向来不问缘由,只随自己心意,凡事只有在他觉得足够有意思的时候才会去做。   所以想要他帮忙,也得用一个出其不意、非同寻常的办法。   姜屿特意控制好了力度和距离,剑尖只是恰好挨着他的脖颈,构不成伤害。   剑刃在月下闪烁着寒光,剑身正倒映着谢知予神情怔愣的脸。   “师姐这是做什么?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给你出问题的人?”   谢知予直直注视着姜屿,尾调微微扬起,听上去不像是生气的质问,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   他面带欣喜,歪了歪头,说话时刻意去触碰剑刃,像是在试探。   锐利的剑刃挤压着莹白的皮肤,轻易在他脖颈处划出了一道血痕。   姜屿握剑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坚持着始终没将剑移开。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是想让你去帮忙。”   听到否定的回复,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似是遗憾般叹息一声。   “好罢。”   他抬起眼,寒凉月色落入疏淡的瞳中化为了细碎的光点。   “说实话,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参与进这件事之中。”谢知予弯起的睫羽上勾了层冷光,他轻笑着说,“不过师姐倒是很有趣,帮你一次也无妨。”   姜屿第一次干这种把剑架别人脖子上的事难免有点紧张。   她也只是赌了一把,没想到真的管用,有种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只能说对象是谢知予的话,他会给出什么反应都不算很奇怪了。   姜屿松了肩膀,正欲将剑收回,随着一阵哗啦的响动声,握剑的右手被锁链紧紧缠住,保持着剑尖对准谢知予的姿势停在了半空中。   姜屿愣了一下,试着将手抽回,奈何锁链缠得太紧,她连根手指也松不开。   眼看着自己在锁链的牵引下即将用剑刺伤谢知予,姜屿顿时慌了神,说话都不由变得结结巴巴。   “等、等等,你你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我帮忙吗?”   谢知予弯唇笑起来,用手握住剑刃,任由掌心被划破,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不容拒绝地带着姜屿用剑对准了他的心口。   “来,往这里捅。”   姜屿:!!!   她拿剑只是做戏而已,没想过真的伤害他,再说要他帮忙和捅他一剑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不要了吧,我觉得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没必要真动手吧?”   姜屿满脸惊恐,拼命摇头拒绝,但谢知予没给她退缩的机会,用力一拽锁链,带动着她的右手前伸。   眼见长剑直直刺入谢知予心口,白衣上晕开一片血渍,身不由己的姜屿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你有病啊!”   谢知予收回锁链,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出声,先吐出了一口鲜血。   重获自由的姜屿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剑,急忙上前蹲下查看他的伤势。   “好好的你干嘛要捅自己一剑?上次受伤才过去多久,你难道都没有痛觉吗?”   谢知予眼睫微垂,听着她的话,轻轻笑了一下。   只有姜屿会问他这种问题,关心他痛不痛。   “我没事,不用担心。”谢知予起身站直,还顺手拉了姜屿一把,“说好了要帮你的。”   离恨剑不常用,谢知予身上只带着一把木剑,若在平常是绝对够用的,但要对付一大群魔物还是用普通的剑比较好。   他只犹豫了一会,笑着看向姜屿。   “师姐,借你的剑一用。”   姜屿接过他的木剑,又将自己的剑递过去。   “...你真的没事吗?”   虽说她是很希望谢知予能出手相助,可他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属实让人担忧。   胸前伤口还在往外冒血,谢知予却好似浑然不觉,神色如常,这伤势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他摇摇头,握着姜屿的剑,从屋顶飞身而下。   随着谢知予的突然出现,周围所有魔物霎时停住动作,仿佛有所察觉,齐齐朝他看来。   按理来说,魔物是被阿沅身上外泄的魔息吸引而来,但此刻见到受伤的谢知予,嗅到空气中飘散的血腥味,纷纷被他吸引了注意。   好似少年身上有股很奇特、令人抵抗不了的吸引力,在不断引诱着他们。   但与此同时,魔物们又敏锐地从他身上感知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尽管受到了莫大的诱惑,却也没人轻举妄动,都默契地克制住了想冲上去撕咬的冲动。   “怎么都不过来,难道连我一个也打不过吗?”   谢知予相当有耐心地在原地等着,他目光从附近的魔物身上一一扫过,唇角带着笑,用一种嘲弄般的语气轻蔑道:   “原来你们只有这种程度啊。”   挑衅般的话语成功激怒了对面,霎时间,所有魔物面露凶狠,争先恐后地扑向谢知予,将他团团围住,一拥而上。   站在包围圈中的谢知予从容不迫,手中长剑映着泠然月色,如同被银丝缠绕,闪着锐利的寒芒。   他慢慢地笑起来,抬手一剑,削下来的魔物脑袋像皮球一样骨碌碌的滚到一旁,面上表情还定格在生前最后一刻,干瞪着眼睛,似是难以置信。   “果真是一群没脑子的蠢货。”   有了谢知予的加入,对付这群魔物变得轻松很多,原本陷入苦战的池疏也终于抽出空挡,带着村民撤到安全的地方。   眼下局势虽然得到好转,但姜屿心里越愈发觉得不安。   谢知予的脸颊溅上了血迹,但嘴角却噙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就好像是沉醉其中,享受着杀戮带来的快感。   姜屿看着他嘴角那抹越杀越愉悦的笑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里一阵后怕。   先前她还以为是谢知予待人疏离,不好相处,为了方便她做任务,才有了友好度这个东西。   但现在看来,这个功能分明是给她保命用的。   仔细想想,就连系统的名字听起来似乎也有点微妙。   ……   作为仅用一把木剑就能在仙盟大比夺得第一的天赋型选手,即使还带着伤,也丝毫不影响谢知予的发挥。   剑光如银,在黑夜中不断闪过,杀意盎然。   谢知予下手直挑要害,看着很残忍,动作中却又带着一种优雅的美感,就好像他并不是在杀戮,而是在进行一场艺术创作。   前来送人头的魔物越来越多,谢知予漫不经心地用剑拨弄开滚到脚下的一条断臂,满意看着地上两具上下面对面相贴在一起的尸体,那表情就像是在欣赏一幅展出的画作。   “死后还能和自己的好朋友紧紧相拥,你们可得好好感谢我。”   谢知予唇畔带笑,面上笑容比月光还要皎洁几分,蕴着无限温柔。   偏偏手中动作截然相反,长剑染血,整个人又透露着一种极具危险的压迫感。   见势不妙,剩余还活着的魔物不敢恋战,互相掩护着灰溜溜地逃走了。   “跑得这么快,真没意思。”   谢知予似是遗憾般的叹了口气,转身回来,面向姜屿,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一半又停住步子,轻轻甩了甩手中握着的剑。   剑身上沾染的鲜血随着动作飞洒而出,落在地上划出了一道弧线。   做完这步之后,谢知予才继续朝姜屿走近。   他足尖轻点跃上屋顶,打算将干净的剑递还给她。   只是手刚伸出便顿在半空中,他看着发抖的姜屿,脸上变得面无表情,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你在怕我?”   姜屿在怕他。   这个认知让谢知予感到一阵莫名的不满和烦躁。   他顺了她的心意去帮忙,但她为什么要害怕?   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姜屿迅速镇定下来,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目睹了谢知予动手的全程,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是为了帮她才会出手,谁都可以怕他,唯独她不能。   “没有害怕你,刚才那是穿的太少,冷的。”   姜屿怀里抱着两把剑,边说边空出一只手,握住了谢知予的手腕。   “不信你摸。”   腕间传来细腻却微凉的触感,谢知予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知道姜屿在说谎,但他并不介意这个谎言。   谢知予垂眸看着二人握在一起的手,伤口却在此时发作,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险些摔倒。   姜屿扶稳了他,他低下头,脑袋埋在姜屿肩上。   失血过多让谢知予的体温开始下降,他下意识往热源靠近,贴着姜屿的颈窝蹭了蹭。   淡淡的茉莉香气萦绕在鼻尖,他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浑身脱力地靠着姜屿,闭着眼睛,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我好像也有点冷。” 第31章 雨霖铃(十)   梅开二度, 原定好的行程因为魔物来袭而不得已再次耽搁。   谢知予和池疏都受了伤,尤其是谢知予,那一剑正巧刺中心脏。   得亏这里是神奇的修真界, 加上他自己又足够坚强,不然这会儿估计已经去地府报道了。   姜屿双手托腮,蹲在熬药的小泥炉前看着火候, 幽幽叹了口长气。   也不知道她和谢知予到底是怎么回事, 总是在为对方送药这件事情上有来有回。   若是换成别的也就算了,送药就意味着有人受伤,所以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少发生一点比较好。   不过说到受伤, 谢知予的血似乎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竟然能将魔物的注意力从魔息上转移走,转而争先恐后地扑向他。   姜屿难免想起上回在夜里撞见的那一幕, 谢知予划破手腕,用血安抚躁动不安的离恨剑。   也是在那时,她看到了一股黑色的魔气。   正常人的血液里绝不可能存有魔的气息,更不会无缘无故引来魔物攻击, 哪怕是魔修也修不到这种地步。   所以在谢知予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姜屿又想到被人往体内注入了魔息的阿沅, 谢知予既和阿沅认识,从他的反应来看, 他一定知道阿沅经历过怎样的遭遇。   若能知晓这段往事,她的疑问说不准会在其中找到答案。   可直接问谢知予大概是没戏的, 得想个办法从阿沅身上找找线索。   想要获取有用的信息,只有一个办法最稳妥——   过去镜。   但过去镜不一定就会照出姜屿想知道的那段过去......   “做个任务怎么就这么难......”   姜屿垂下脑袋, 惆怅地又叹了声气。   算了, 还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其余的等之后再说吧。   汤药还得再文火慢熬一刻多钟, 姜屿拿起地上的蒲扇,对着泥炉轻轻扇风控制火候。另一只手托着脸,盯着蹿动的火苗发呆。   *   裴松月在生活中是个很有闲情雅致的人,即便腿脚不便,也不妨碍他将院中的花花草草布置得井然有序。   风柔日暖的晴日,看着满院绿植在明媚的阳光底下恣意舒展身姿,散发着蓬勃生气,人的心情都会变得愉快。   谢知予侧身靠在窗边站着,目光却略过了这些花草,直直看向东厢房。   昨夜过后,阿沅体内暴走的魔息也慢慢平复下来。   但这次意外却让他好不容易清醒一点的神志又回到了最初痴傻的状态,连裴松月的靠近也会抗拒。   按理来说,阿沅白日里情绪一直很稳定,加上有池疏的帮忙,他已经能克制住魔息,不会再失控。   除非有人刻意将魔物引到他身边,只有距离近了,才能感知到有一股极其微弱的魔息存在。   谢知予靠在窗边,搭在窗台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发出哒哒的声响。   他远远看着痴傻的阿沅,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感慨般叹息一声。   还真是运气好啊,每次都有人能及时护住他。   清风乍起,檐下铜铃随风响动,清脆悦耳。   随着这阵风一起吹进窗内的,还有一只纸鹤。   与普通的通信纸鹤不同,这只纸鹤翅膀上标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圆形记号,浑身包裹着浓郁的灵力,显然是有人加急加密传来的。   谢知予接住纸鹤,抬起手指在纸鹤脑袋上轻轻摩挲着,如扇的眼睫低垂,像是在思考什么。   既然杀不掉阿沅,不如就留他一命,说不准还会发生什么趣事。   谢知予似乎是颇有兴致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将纸鹤带着标记的半边翅膀折了个角。   他单手托着纸鹤伸出窗外,一阵清风拂过,纸鹤乘风而起,顺着来时的路线原路飞了回去。   望着纸鹤越飞越远,直到在视野中变成了一个小白点,谢知予敛回目光,转身正欲走向房中木桌,脚边忽然传来柔软又毛茸茸的触感。   低头一看,竟然是只兔子。   谢知予弯腰抱起兔子,手指轻抚着它柔软的毛发,头也没抬,弯唇笑道:   “师姐,门没关,你可以直接进来。”   话音甫落,半掩着的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姜屿一手端着药碗,怀里还抱着几个又大又圆的苹果,一双杏眼里泛着明亮的笑意,望着他眨了眨眼。   “本来想用兔子引你出来,我躲在外面好吓吓你的,没想到居然被你发现了。”   她边说边往屋里走,将手里的东西悉数放在桌上,之后才转身面向他。   谢知予今日还未束发,乌黑柔顺的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他正低垂着脑袋,专心给怀里的兔子顺毛。   谢知予神情是难得的温柔,眉眼间也带着柔和的笑意,不似以往那般透着淡漠疏离。   几缕发丝顺着脸侧滑落,窗外暖融融的日光照着他的侧脸,勾勒出清丽的线条,像一幅精致漂亮的画。   虽然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长得很好看,但姜屿还是会偶尔被这张脸蛊住。   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江浸月看他的时候自带十级滤镜,始终对他念念不忘了。   人都更喜欢漂亮好看的,无论是物或是人,这是人之常情。   这般想着,姜屿便心安理得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谢知予知道她在看他,他并不反感这种直白的视线,未出声阻止,仍低头摸着兔子,接上了她的话。   “吓人可不是像你这么吓的。”   话音落下,谢知予身形未动,却有一道锁链自袖中飞出,悄无声息地奔着姜屿而去。   绕开一大圈,尖端即将抵住后颈时,看似毫无所觉的姜屿却突然闪身避开,反手握住锁链,抬起下巴,摆出了一个十分中二的姿势,得意地看向谢知予。   “没想到吧,你这招我早预判到了。”   她握紧锁链,手上用力往前拽动了一下。   “你输了,快过来喝药。”   谢知予叫她这样拽着,竟也没有生气,反而非常配合地走到桌前。   趁着他还未收回锁链,姜屿抓紧时间用握着锁链的手试图感知到什么。   但像这样简单的触碰只能让她看见那片虚无的黑暗。   好半晌,姜屿有些失望地松开手,叹了口气,将药碗推到他面前,催促道。   “快些把药喝了,凉了会更苦的。”   谢知予见她松了手,轻挑起眉梢。   “我还以为师姐会想要绑着我喝。”   姜屿:......?   “你还有这种爱好???”   姜屿诧异地抬头看看他,眼神疑惑中又带了一点震惊。   姜屿的接受能力一向很强,虽然她是个爱好正常的正常人,但如果能提升一点友好度,要她改变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你有这个方面的需求的话......”姜屿边说边伸出试探的手,跃跃欲试。   但谢知予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只淡淡瞥她一眼,收回锁链,端起药碗仰头喝完。   将空碗放回桌上后,又继续专心撸起了小白兔。   姜屿伸到一半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一时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只差一点就能碰到锁链了,真可惜......   嗯?等一等,她都在想些什么?   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些画面,姜屿脸颊一热,登时感觉指尖被烫到似的,讪讪收回手,心虚地背在身后。   变态果然是会传染的。   ......   无论如何,谢知予喝药喝得这么干脆,一滴不剩,也不枉费她费时费力为他煎药的一番心意。   姜屿转回思绪,看着桌上空空的药碗,若有所思。   虽然谢知予本人可能根本不在意,但她还是要说。   “你以后别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了,自己的身体不好好爱惜的话,关心你的人会心疼的。”   谢知予闻言只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如常,听上去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师姐想多了,没有人会关心我的。”   这世上有人想要他的命,也有人把他当成工具,只要他还没死,他就还有价值。   受伤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没人会在乎他身上到底有过多少道伤口。   “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没有?”   姜屿下意识想反驳他,但在心里思索了一番,发觉她竟然找不出几个例子。   谢知予不常与人交际来往,门派里能与他说得上几句话的大概只有谢无咎。   姜屿本想说出谢无咎的名字,但想了一下,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眼下正是一个能在谢知予心里刷友好度好机会,此时不刷更待何时。   于是她竖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随后又指向自己。   “你面前就正好有一个。”   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进来,从谢知予的面容上拂过,吹开他散乱的额发。   他抬头,撞进少女明亮又盛满了笑意的双眸。   “反正你以后别再动不动就划自己一刀,又捅自己一剑的,你不嫌药苦,我给你送药都送累了。”   还没等他回答,姜屿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是师姐,按辈分来说要比你大,所以你得听我的。”   谢知予年纪不比她小,只不过入门晚了一年,这才成了师弟。   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谢知予听着她认真的话语,忽觉心头微微一动,如一阵春风拂过湖面,漾开轻轻的涟漪。   他不懂,为何他总是会因为她产生这种奇特的感觉?   谢知予略觉奇怪地垂下眼,屈起手指碰了碰兔子的耳朵。   姜屿见他垂眸深思,以为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撑着桌边,从桌上几个苹果里挑了一个长得最好看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吃苹果吗?这里没有蜜饯,不过这个苹果应该也挺甜的。”   村民为了答谢他们昨夜和上回的救命之恩,今日一早送了满满一大筐苹果来,都是村民们自己种的。   这么多苹果他们四个人就算一天吃三个少说也得吃上个八九天,宁秋推脱不掉,最后只收了一半。   一半中又分了一些给裴松月,剩下宁秋原本打算给四人平分,但姜屿自觉没做过什么,只拿了几个打算和谢知予尝尝味道,剩下的都留给了池疏和宁秋。   姜屿找来一把干净的小刀,刀刃贴着红彤彤的果皮比划。   “你昨天帮了我一次,所以作为答谢,我给你削个苹果吃吧。”   她信心满满地准备向谢知予展示一下自己的削皮技术,但真正动手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从前在家里她用的都是削皮刀,像这种小刀还是头一回用,一时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   似是看出了她的为难,谢知予放下兔子,从她手里接过苹果和小刀。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一只手托着苹果,另一只手握着小刀,刀刃贴住果皮,稍一用力,淡黄色的果肉缓缓露出,而果皮不断。   姜屿一向是个捧场大王,尽管给苹果削皮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拍了拍手掌夸奖他。   “皮居然都没断诶,你好厉害!”   这句话倒不是在哄谢知予开心,姜屿是真的觉得他很厉害。   夸张但真诚的语气若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大概会误以为谢知予不是在给苹果削皮,而是在做一件什么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被她的情绪感染,谢知予也不自觉翘起了嘴角,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他将削好皮的苹果递给姜屿,果皮切断后喂给兔子。   “甜吗?”   姜屿立即咬了一口脆甜的果肉,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冲他甜甜一笑,点点头,系在发上的丝带也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甜——”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姜屿看着手里咬了一口苹果,怔愣了一会。   她不是准备来削个苹果给谢知予吃的吗,怎么反倒她还先吃上了?   “那个...要不我给你再削过一个吧?”   姜屿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正打算重新再挑一个苹果。   “不用。”谢知予打断她的动作,朝她伸出右手,“帮我换下药就可以了。”   谢知予的右手被剑划伤,只简单用绷带缠绕了几圈,隐隐渗出了些血迹。   毕竟是自己亲口说过要答谢他,只是换个药而已,姜屿没理由拒绝。   “好,你先等我一会。”   姜屿连忙咽下嘴里的果肉,将吃到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用帕子擦干净了手,又抱起兔子和苹果挪到一旁,在桌上腾出了一小块空位,放上伤药和绷带。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她才托着谢知予的右手,动作轻柔地替他拆下脏污的绷带。   “要是弄疼了你就跟我说。”   上回和他说过伤口要及时处理,虽然处理得很随意,但好歹也算是听了劝。   姜屿心里感到一阵欣慰,拆开绷带后又先用干净的帕子打湿擦掉伤口周围一圈干涸的血渍,之后才拿起药瓶给他上药。   两人侧对着窗户,光亮落在他们身上,空气中有尘埃流转漂浮着,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时间仿佛都放慢了下来。   灰白色的药粉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温和不刺激,洒在伤口上时只有微微一点的刺痛感。   反倒是姜屿害怕弄疼他,刻意放轻了动作,手心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扫过,泛着些许痒意。   谢知予能忍得了痛,却受不住痒,手指连带着掌心条件反射地轻微蜷缩了一下。   姜屿展开他的手掌,动作很轻地继续上药:“你别乱动。”   谢知予:“......”   姜屿这样小心对待他,总让他有种自己被她当成了什么珍宝的错觉。   谢知予看着她专注又认真的神情,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不知忍了多久,终于等到上完药,来到最后一步缠绷带时,他才总算出声。   “不要这个。”   姜屿有点纳闷:“不要绷带你想要什么?”   她看了看手里的绷带,又对上谢知予望来的视线,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   “...你是嫌白色不好看?”   无论在哪个世界,医用的绷带只有白色,她上哪儿去给他找五颜六色的绷带来。   想了一下,姜屿还是先给他缠好了绷带,之后又用小刀从襦裙上裁下一小截,绕着绷带绑了一圈,最后系了个蝴蝶结。   “好了,现在白色都被挡住了,你就当成绷带是蓝色的吧。”   姜屿今日穿的是一条烟蓝色襦裙,颜色不一样,但布料依旧带着主人身上的茉莉香气。   谢知予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掌心,微微收拢了手掌。   *   阿沅的情况不适合再继续留在村中,再者说夜长梦多,且谢知予和池疏都受了伤,却并非不能赶路。   四人正围在桌边商议着要不要先将阿沅送回门派,之后再回扬州搜寻过去镜的下落。   只是这样一来一回,难免又要浪费几天时间。   裴松月原本安静地在旁听着他们说话,忽然摇着轮椅上前,摊开手掌,露出一块镜子碎片。   “这是否是你们要找的过去镜?”   这看起来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镜子碎片,但在裴松月将它拿出来的那一刻,另一块先前找到的碎片紧跟着有了反应。   宁秋从包裹里取出碎片,与裴松月手中的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不止是宁秋,其余人也没想过会在这里找到过去镜,一时怔然,竟没人出声。   “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们,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个请求。”   裴松月将手中碎片收回,抬头望向几人。   “我想见一个人,为她最后再演一出木偶戏。” 第32章 牵丝戏(一)   扬州位于两河交汇处, 商贾云集,繁荣富庶,是一座既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娴静, 更有文人墨客笔下的风雅秀美的城市。   临近傍晚,落日余晖淡淡铺洒在粉墙黛瓦的房屋上,投下的影子倒映在水中, 随着水波轻轻晃荡。   河岸旁, 秦楼楚馆中飘来阵阵勾人心绪的丝竹乐声,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正有一辆马车慢慢悠悠地从青石板街上行驶而过。   风吹起侧帘, 露出一张好奇张望的脸。   少女梳着双螺髻, 发上系了条淡粉色的丝带,柔顺地垂在脑后, 随风飘动。   夕阳在她侧脸镀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她趴在侧窗上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街边摊贩摆出的新奇货物。   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 迫不及待地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膊。   “谢知予, 快看!”她侧过头指着街边的杂耍表演,语气有点兴奋, “他也能变出好多蝴蝶!”   少女一双水光闪动的杏眼被阳光照得通透,说话时不自觉扬起嘴角, 满脸的明媚灿烂,让人想起迎着朝阳盛放的向阳花, 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朝气十足。   谢知予神情微怔,愣愣看了她好一会才回过神, 移开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   表演杂耍的是个年轻男子,他嘴里含着一口酒,与人群隔开了一段距离,将酒液喷向手中举着的火把。   蹿起的火苗中飞出了几只通身燃着火焰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围绕男子飞行一圈后如流星坠地般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转眼消失不见。   他的表演看起来确实挺新奇,但只要稍微懂点术法的人便能看出这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障眼法罢了。   谢知予兴致缺缺地移开眼,马车已经驶远,但姜屿仍旧望着那处,和一旁围观的人群同步鼓起了掌。   无情道绝了谢知予的情爱,七情六欲也一同被摒弃。   很少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的兴趣,所以才会觉得生活枯燥无味。   但姜屿不同,她似乎看什么都会觉得很有意思,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充满了新奇和趣味,就连草木在她眼中都别有一番风趣。   谢知予从来不会关心他人的想法或是喜好,但此刻看着姜屿的侧脸,他心中难免一阵好奇,她究竟为何总能保持着活力,又为何而如此开心?   马车沿着石板路向前越行越远,姜屿依依不舍地放下侧帘,坐直身子,怀里抱着一只兔子,总算想起了正事。   “裴公子,你要见的人就在这扬州城里吗?”   此次前来扬州,本以为要花费一番时间和精力才能找到过去镜的下落,却没想竟如此巧合。   裴松月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只靠他自己也能完成,但既然特意开口请求他们,想来应该是他要见的这个人不太好找。   池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又接过话细心问道:   “此人有没有什么比较显而易见的特征,比如年龄、样貌或是穿着之类的?”   裴松月猜到他们大抵是误会了什么,轻笑着摇了摇头,连忙解释道:   “我要见的人不难找,她就在这扬州城里,是无剑山庄的大小姐,江晚菱。”   此话一出,马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就连缩在角落里的阿沅也好似在这一瞬间停住了呼吸。   对于天衍宗的弟子来说,无剑山庄的名字并不陌生。   原因无他,只因无剑山庄的庄主沈清风与谢无咎是多年相识的好友,甚至沈清风能坐上庄主之位,也是全靠谢无咎的支持和推动。   二十多年前,老庄主病危,弥留之际唯一放不下的只有独女江晚菱,想为她招个信得过的赘婿上门。   谢无咎以自己的人品为担保,向老庄主推荐了落魄门派出身的沈清风,促成了这桩婚事。   江晚菱自幼体弱多病,不堪劳累,二人成婚后庄内事务全权交由沈清风代劳,久而久之,他便成了名义上的庄主。   二人婚后育有一女,此女正是江浸月。   这也是为何江浸月明明各项能力都不达标,却仍能进入天衍宗修习的原因。   如今人们再提起扬州无剑山庄的大小姐,想到的也只有江浸月,至于江晚菱,再提及时便只会尊称一句沈夫人。   裴松月既生活在扬州,不可能不知晓其中变化,为何还会称她为大小姐。   姜屿心底起疑,但见裴松月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这般称呼有何不妥。   “裴公子与沈...她是旧相识吗?”   裴松月垂下眼,大约是想起了某些往事,声音放得很轻。   “多年之前我与她曾在寺庙见过,她爱听戏,我会唱戏,我与她也算聊得投缘。”   “那时我刚摔断腿,一蹶不振,是她耐心开导我,并让我尝试用木偶演出。   因为有她我才能重新振作起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却从未向她道过一声感谢,思来想去,便只有为她演一出木偶戏,也算是作为答谢了。”   裴松月说得云淡风轻,但姜屿却直觉他与江晚菱之间的关系绝不似这般简单。   只是观他神色与态度,不难看出他不愿多说。   恰好此时马车已到客栈门外,几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   天色已晚,拜访无剑山庄以及表演木偶戏的事只得暂且搁置到明日。   阿沅有些害怕客栈陌生的环境,只能先和裴松月住一间客房。   裴松月腿脚不便,又要照看阿沅,二人到了客栈后便只待在房中,一个发呆,一个排练木偶戏。   到了晚饭的点,池疏麻烦小二将饭食送上二楼后,从柜台要了一壶桑葚果酒。   “掌柜说这是这个季节的特色果酿,度数不高,可以尝尝。”   见几人没有异议后,他才又取来四只酒杯,留下一只在自己面前,倒上酒后分发给三人,之后才坐下。   不得不说,池疏为人周到又懂礼数,既耐心又体贴,细致入微,还会照顾队友,和宁秋这种口不对心的性格简直是天生一对。   如果谢知予的性格也能像池疏一样好相处就好了。   姜屿幽幽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   果酒初入口味道甘甜,浓郁的果香霎时充斥着整个口腔,口感柔滑,丝毫不觉辛辣。   酒喝到一半,姜屿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根细绳,套在手上低头玩起了翻花绳。   许是觉得一个人玩太过无趣,她想了一想,往谢知予身边挪近了些,将缠着细绳的双手伸到他眼前,笑吟吟地望着他。   “你会吗?”   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的童年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丰富多彩,加上性格使然,他应该是不会玩翻花绳的。   她都已经做好了要手把手教他的准备,却没想谢知予居然点了点头,动作熟练地勾住绳子,翻到了下一步。   “发呆做什么。”   谢知予有些好笑地看着愣住的姜屿,催促道:“不继续么?”   姜屿这才回过神,一边勾着绳子,一边小声嘀咕道。   “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玩这个......”   “会玩这个很奇怪吗?”   谢知予配合着她弯起手指,又将细绳在二人手中变幻了一个花样。   “在我很小的时候,娘亲教过我。”   姜屿一时怔然,桑夫人那般阴晴不定的脾性,居然还有心思教他玩翻花绳。   谢知予只看她一眼便知晓她心中在想什么,低声笑了。   “不用这么惊讶,她也不是一直都像你见到的那样阴沉可怕。”   “都是因为爱,她才会备受折磨,变得面目可憎,失去自我。”   谢知予垂眸望着姜屿,他说这话当然不是无意的,而是为了提醒她:   情爱是人活在世上最不该去沾染的东西。   她能与宋无絮了断,做到及时抽身,这一点很好。   他不希望她有天也变得和桑月回一样,她这样有趣,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好。   但姜屿显然没有和他想到同一个层面。   她听着谢知予的话,敏锐地从中感知到他似乎并不厌恶桑夫人。   姜屿还以为被桑夫人那样忽冷忽热的对待,谢知予心中多少会对她有些怨怼。   没想到他竟全然不在意这些。   姜屿抬眼,视线又悄然落在他腕间的银镯上。   不过想来也是,若是真的厌恶桑夫人,又怎么会将她的遗物随身带着。   他们母子的关系或许并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糟糕。   有桑夫人在,谢知予定然不会被外人欺负,所以他是为什么会被扔进万毒窟......   姜屿想入了神,直到感觉到手腕的异样才将飘远的思绪收回。   谢知予不知何时取下了细绳,套在她手腕上打了个结,又将细绳另一端握在手中,轻轻扯动。   姜屿看着自己被细绳紧勒着,不受控制抬起的右手,满脸不解。   “你绑我手干什么?”   “是你要找我玩,却又心不在焉,难道不该惩罚吗?”谢知予轻飘飘地反问她。   姜屿:......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她的问题。   “是我的错。”   原本还有些气恼的姜屿顿时软了语气,态度良好地认了错,抬起自己的右手,主动配合着谢知予晃了晃手腕。   “就让你玩一会好了。”   谢知予没能料到她的反应,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   “师姐还真是总能给我意料之外的惊喜。”   虽然掌握了姜屿右手的操控权,但他到底没有让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只让她不停抬起手腕又放下,活像个吉祥物招财猫。   姜屿坐在他身边,一脸生无可恋,口中还念念有词。   “祝你福气满满,招财进宝,财源滚滚来。”   谢知予手中扯着细绳,笑得不可自抑。   坐在对面的宁秋和池疏看着二人,憋着笑,低下头吃饭,默契地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第33章 牵丝戏(二)   无剑山庄并非如其名一般“无剑”。   相反, 江家是铸剑世家,铸剑之术精妙绝伦,自创的剑法威力更是高强凶狠, 天下很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山庄创立之初本欲取“神剑”二字为名,但第一任庄主认为太过招摇,做人要懂得谦逊低调, 故而改为“无剑”。   为了拿到裴松月持有的过去镜碎片, 四人商议过后,决定由姜屿和谢知予先去拜访一趟无剑山庄,宁秋和池疏则留在客栈照看阿沅, 防止意外发生。   天衍宗与无剑山庄的关系素来密切, 山庄守门的弟子看了一眼拜帖,通报过后, 便直接领着二人去见沈清风。   无剑山庄位于扬州城外,坐落在山脚下,四周围绕着苍翠的绿柳,环境清幽安静, 庄内亭廊水榭, 小桥流水,意境雅致。   走在山庄内青灰石板铺的道路上, 看着眼前豪华气派的建筑,姜屿发出了没有文化的声音。   “这里好大, 好漂亮,一看就不便宜。”   谢知予倒没多大兴趣欣赏这里的景致, 慢悠悠地跟在带路的弟子身后。   “师姐, 还是把注意力集中脚下比较好,这个时节可正是蛇类活跃的时候。”   正探头望着池中金鱼的姜屿一听这话顿时敛回目光, 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   “真的假的?你不会又是故意想吓我的吧?”   话虽如此,但姜屿脚下却下意识地往谢知予的方向迈了一步。   假如真的有蛇,比起一个人面对,怎么想都还是他身边更安全一点。   姜屿话里一个“又”字用得有些微妙,谢知予闻言轻轻抬起眉梢。   他笑望着她,坦然回道:“当然是真的,我为何要故意吓你,难道看到你害怕会让我觉得很开心吗?”   姜屿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问他。   “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良心不会痛吗?”   谢知予的良心当然不会痛,因为他没有良心。   面对姜屿的质问,他非但没有反思,反而眉眼一弯地笑起来。   今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绿柳环绕的山庄是一片葱茏盛景,绿意盎然。   有几只掌心大小的白色蝴蝶从树梢飞到谢知予肩头,他侧着脸,一点耀眼的光聚在如扇的睫羽上。   他的面容可比身后的景色还要更绮丽如画些,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不让人在看他时加上好几层的美化滤镜。   前提是他不开口说话。   “好吧,看到你害怕确实会让我觉得很开心。”   咔嚓——   滤镜碎了。   姜屿:......   她就知道。   虽然谢知予那番话有故意吓她的嫌疑在,但四月的确是蛇虫活跃的时候,尤其又在树木繁茂的山脚下。   姜屿紧紧跟在谢知予身侧,往前走了几步路,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声。   循着声源望去,石板路右侧的草丛里竟然真的冒出了一条黑蛇。   姜屿想也没想,一个后撤步退到谢知予身后,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怎么不走了?”谢知予停住步子,回过头看她。   “那里有条蛇。”姜屿指了指前方的草丛。   谢知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黑蛇已经缓慢地爬到了石板路上,挡在二人前方,拦住了去路。   许是察觉到周围的环境有异,黑蛇停在路中间,转了个向,盘起尾巴伸长脑袋,警惕地盯着谢知予,嘴里吐出紫黑的信子,发出骇人的嘶嘶声。   虽是在警告,却并无主动攻击之意。   南诏信奉五毒教,谢知予从小便识得五毒的种类,见得多了,自然也不会害怕。   “这不过是条普通的黑蛇罢了,无毒,不用这么害怕。”   话是这么说,但这毕竟也是条蛇。   “...怕不怕的等会儿再说,你先把它弄走行不行?”   谢知予垂下眼,好笑地看着躲在身后的姜屿,话里有些无奈。   “师姐的胆子怎么这样小,连条蛇也怕。”   他停顿片刻,正回视线,轻轻叹息一声。   “害怕的东西多了,弱点自然也会变多,这对你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   道理姜屿都懂,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二人说话间,黑蛇仍停在原地,身子一动不动,发出的嘶嘶声愈大。   蛇为五毒之首,谢知予能和蜘蛛沟通,自然也能和蛇沟通。   姜屿看看谢知予,又看看那条黑蛇,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眼见他嘴唇微动,姜屿飞快地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发出声音。   “收起你那些危险的想法!”   被坑过太多次,如今的姜屿已不再是最初的姜屿,她学会了预判和先发制人。   她手上用了些力气,掌心压着谢知予的唇瓣,一心想着阻止他与黑蛇串通,并没有意识到不妥。   “你先把它弄走,然后我再松开你。”   谢知予似是轻声笑了一下,唇瓣贴着她的掌心翁动张合。   被姜屿这样捂住嘴,他竟也没有生气,甚至话里还带着笑意。   “师姐不先松开我,我怎么把它弄走?”   湿热的气息洒在手心,泛起丝丝痒意,姜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上松了力度,被烫到似的猛地收回了手。   恰在此时,在前带路的弟子回头见二人停住,正欲询问,余光却先瞥见地上的黑蛇。   他立刻返身回来,熟练地用剑赶走黑蛇,朝二人微微一颔首,面露歉意。   “两位客人,实在抱歉。每年这个时候山庄内都会有蛇出没,有弟子专门负责驱赶,只是难免有所疏漏。”   姜屿压下异样的情绪,神色自然地冲他摆摆手。   “没事,你继续带路吧。”   弟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二人神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转过身后,姜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回想起刚才的画面,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软的触感。   其实上次在极乐世界的时候她就觉得谢知予的嘴唇很软,像果冻一样,很好亲,没想到摸起来也很软......   一时之间,姜屿只觉得手心似有一簇微火在燃,热气一路蔓延到心口,脸颊也跟着发烫。   她低着头,指尖一下一下戳着手心,试图将火星戳灭。   谢知予在旁看着她略显奇怪的举动,不知在想什么,眼睫颤动了一下,忽然抬手碰了碰下唇。   只是自己的触碰与旁人的触碰感受终究不同。   半晌,谢知予薄唇轻抿,不再看姜屿,抬步跟上前方带路的弟子。   *   作为庄主,沈清风平日里要处理的大小事务繁多,忙得抽不开身。   弟子领着姜屿二人到厅堂时,沈清风刚翻看完手头上的文书,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眉心。   “二位远道而来,特地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原文中关于沈清风的描写不多,如今得见真人,倒是与姜屿想象中的大有不同。   身为无剑山庄的庄主,沈清风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温文儒雅,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但姜屿知道,他既能坐稳这个庄主之位,就绝无可能像表面看起来一般简单。   姜屿走上前,同谢知予一起行过礼后才说明来意。   “回庄主,渝州前不久出现了一块过去镜碎片,为了搜集剩余的碎片,掌门特命我们来扬州寻找线索。”   想起裴松月话中有所隐瞒,姜屿并未说明他的请求。   “我们在扬州城附近找了几日,发现的线索与木偶戏有关,听闻沈夫人爱听戏,或能破解线索,便想着来请教一二。”   消失已久的过去镜重现世间,即便只有一块碎片,这也无疑是个喜讯。   但沈清风的反应看起来却有些过于平淡。   他揉着眉心的手一顿,睁开眼,目光淡淡扫过二人,落在谢知予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   “原是如此,不过我夫人近来身体欠安,也许久不曾听过戏了,恐怕无能为力。”   “若是为此而来,二位还是请回吧。”   话说完,沈清风抬手示意守在门外的弟子领二人离开。   按理来说,就算江晚菱猜不出线索,让她试一试总是可以的。   可沈清风态度明确,不容商量,拒绝得这般干脆,反倒让人觉得其中有古怪。   姜屿思忖片刻,正想着换个说辞,谢知予却突然俯身凑到她耳边。   “师姐,不用和他浪费时间,走吧。”   姜屿仍在犹豫,可谢知予已经转身走向堂外,她也只好快步跟上。   从厅堂步入庭院,走出一段距离后,姜屿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们就这样回去了吗?”   “当然不。”谢知予笑着说,“事情不是还没办好吗?”   他走上前,拍了拍带路弟子的肩膀,唇角带着微笑,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好,请问江晚菱在哪儿?”   大约是太久没有人直呼过江晚菱的名字,弟子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   他转过身,面向谢知予,回道:   “抱歉,夫人的事情我们这些弟子是一概不知的。”   无剑山庄分明是江家一手创立,沈清风虽为庄主,可归根究底,江晚菱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有关她的事,庄内弟子又如何会不知?   姜屿打量着这名弟子,很显然,不是他在说谎,便是有人授意他这么说。   “是这样啊。”谢知予听见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地挑了下眉。   他笑着点点头,随后抽出木剑架在弟子脖子上,又问。   “那现在知道了吗?”   山庄内每天都有弟子负责巡视,只要有人呼救,附近的弟子闻声很快便会赶来。   再加上谢知予用的又是木剑,带路的弟子并不认为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两位客人,夫人的事只有庄主知道,你们就算再威胁我也是没用的。”   听他说话的内容和语气,不知道的人大概还要以为他们是在逼问他什么重要的秘密。   但谢知予也不过是问了一句江晚菱在哪而已。   问了两次仍然没有得到答复,谢知予的耐心肉眼可见地即将耗尽。   他面上仍保持着微笑,但手中的木剑却悄然裹上了一层剑气。   却在这时,有一双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贴着弟子脖颈的木剑移开了些。   “先别动手。”   谢知予侧头看向姜屿,还以为她要劝自己收手。   但姜屿只是环视一圈,而后委婉地小声提醒道:   “附近都是人,他只要喊一声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   人多打起来不太方便,更何况他们又是天衍宗的弟子,总不好在这里闹事。   谢知予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他完全不在意这些,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他垂眸看着姜屿握在自己腕间的手,抬指敲了敲剑柄,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妥协地收回了木剑。   “那师姐说要怎么做?”   姜屿想了一下,从腰间的储物香囊里掏出一个小木盒。   上回柳如霜给的忘忧蛊还剩下一只,正好能派上用场。   姜屿让谢知予用锁链捆住弟子,随后上前,当着他的面打开木盒,露出了里面的蛊虫。   指节大小的黑色蛊虫正趴在盒中睡觉,弟子双手被束缚住,意识到情况不妙,眼皮一跳,拔高了音调。   “你、你们想做什——唔!!!”   姜屿捏起蛊虫,趁他张嘴的空隙,动作飞快地将蛊虫喂了进去。   她温柔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试图安抚他吞下蛊虫后惊恐不安的情绪。   “放轻松,不用害怕。你刚才吞下去的是真言蛊,虽然它会寄生在你体内,但只要你不说谎就不会有事的。”   话刚说完又问:“现在能回答江晚菱在哪里了吗?”   弟子:“......”   虽然他有理由怀疑姜屿在诓他,但他没有胆量试错。   更何况身上还捆着锁链,若是开口呼救的话,只怕人还没喊来,他先被锁链勒得喘不过气。   权衡再三,弟子选择向他们交代出实情。   “夫人不在山庄,她在城中别院养病,院外有弟子把守,除非有庄主口谕或者令牌,否则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门外有人把守,外人还不得随意探望,这到底是养病还是囚禁......   看来江晚菱的情况比他们想的要复杂得多,难怪裴松月会请求他们帮忙。   “我刚才骗你的,那不是真言蛊。”该问的都问了,姜屿也没打算继续骗下去,“把刚才的事情忘了吧。”   弟子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脑袋一沉,下一瞬又闭眼晕了过去。   谢知予松开锁链,弟子身体向前栽倒,脸朝地直直倒了下去。   他丝毫不关心地上的弟子,只望着姜屿手中空空的木盒。   姜屿的话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他。   “师姐,忘忧蛊是一对,另外一只去哪里了?”   姜屿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又不好告诉他真相,怕他记起什么不该记的回忆,只能随口胡编。   “我用了。”   “是么。”谢知予微妙地顿了一下,饶有兴致地问她,“我很好奇,师姐会有什么事情是想忘记的?”   “忘忧蛊能忘忧,既然忘了,我怎么还想得起来。”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屿合上木盒,将弟子扶到树荫底下。   “估计是巡视的弟子过来了,被别人看见不太好,我们得快些离开。”   转过身见谢知予还站在原地,脚步声渐近,姜屿犹豫了一下,牵起他的手腕。   “别站着了,快跑。”   阳光照在姜屿的发顶,泛着栗色的光泽,淡淡的茉莉香气融进风中。   风卷起她脑后的细丝带,犹如蝴蝶展翅。   谢知予被她牵着向前奔跑,耳畔是呼呼风声。   心跳在生理性的因素下逐渐加速,他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不同于以往的心如止水,他清晰地听到每一声心跳,新鲜又充满了活力。   清风迎面吹拂着,谢知予看着姜屿的侧脸,眨了眨眼睛。   他明明讨厌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但此刻的他,感受到自己鲜活有力的心跳,心情居然是有些欣喜的。   真是奇怪。 第34章 牵丝戏(三)   扬州重商, 商贸来往频繁,商贩们为了争抢生意都选择早早出摊,开门迎客。   晌午过半, 日头高悬,外出闲逛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长街上人头攒动, 商贩吆喝声不断, 热闹又嘈杂。   但这氛围丝毫没有影响到姜屿。   从山庄回到城中,一路上她看起来都有点愁眉不展。   虽然知道了江晚菱单独住在别院,但要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 更不用给提她表演木偶戏。   看来要想拿到裴松月手上的那块过去镜, 过程远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姜屿垂着脑袋,长长的叹了口气。   谢知予同她并肩走着, 听见叹气声,向着身侧偏过头。   “叹气做什么,在想江晚菱的事?”   “那弟子说江晚菱在别院养病,但你不觉得她更像是被沈清风囚禁起来了吗?”   姜屿一边说着, 又是一声叹息。   “哪有妻子生了病, 丈夫却让她单独住在别院,还不允许外人探望的。”   原文并没有提到过关于江浸月父母的事, 姜屿直觉这夫妻二人之间或有什么秘密,如若不先弄清楚这一点, 他们怕是很难完成裴松月的请求。   谢知予知道她在想什么,眉头微挑, 笑着给了一个建议。   “不必为此烦忧。想要过去镜, 直接将剑架在裴松月脖子上,到时他自然会乖乖交出来。”   虽然这种方法确实很直接有效, 省去了不少麻烦,但他们身为正派弟子,当然不能做这种胁迫他人的事。   姜屿已看透了谢知予的本质,如今再听他说出这种话,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了。   沈清风的口谕估计是弄不到了,但令牌或许还能想想办法。   临近五月,天气逐渐转暖,照在身上的阳光泛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晒得久了,人的心情也慢慢变得轻快明朗了起来。   姜屿重新打起精神,没接谢知予的话,而是选择结束了这个话题。   “裴松月的事情待会再说,你饿不饿?”   无剑山庄在扬州城外,位置不算偏僻,却也隔了一段较远的距离。   为了早些赶到,两人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早在山庄时姜屿就饿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没等谢知予回答,姜屿丢下这句话,径直跑向了街对面的包子铺。   现在正是饭点,但好在店铺外排队的人不算太多。   谢知予看着她像兔子一样灵活地避开行人跑到包子铺前,半刻钟后,又原路跑了回来,手中多了两个油纸包。   “给你,午饭还是回客栈再吃,饿久了对胃不好,先吃这个垫一下。”   姜屿递过来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的是一块红糖米糕。   米糕做成了月饼的形状,雪白的表面上点缀着几粒红枣干,隔得近了,还能闻到红糖内馅的香甜气息。   “刚蒸好的米糕口感吃起来最好,你快拿着。”   谢知予其实不太饿,默了几秒,还是伸手接过。   小时候,桑月回经常忘记要给他吃饭,等她想起来后,又总是给他吃一些甜腻腻的糕点。   桑月回去世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尝到过甜的味道。   谢知予垂下眼,咬了一口米糕,香甜软糯,甫一入口是浓郁的米香,红糖的甜味紧跟着在舌尖化开。   味道确实不错。   谢知予唇角不自觉翘了起来:“怎么买了这个?”   “包子都卖完了,下一屉还要等一会儿。”姜屿咽下嘴里的米糕,“你不喜欢吃甜的吗?”   其实除了米糕还有烧麦和馒头,但姜屿只选了自己想吃的,一时也忘了问他的口味。   谢知予摇摇头,拦住打算再跑一趟的姜屿。   “不必麻烦,我对吃食并不挑剔。”   是不挑剔,但挺挑食。   不过仔细想想,谢知予除了不吃胡萝卜,无论食材或味道好坏,他对吃食的接受能力都很高。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小时候总是挨饿的原因,能吃饱就很不错了,哪里还能轮得到他挑剔食物。   想到这里,姜屿看向他的眼神不自觉多了几分怜爱。   扬州是商贸港口城市,物产丰富,天南地北的美食汇聚于此,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美食之都。   姜屿思索了一下,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我听说扬州夜市比白日还要热闹,不如我们也找个机会去逛逛,你觉得怎么样?”   借此机会,正好能带谢知予多尝尝美食,说不准还能刷到一点友好度。   更重要的是,来都来了,姜屿也很想到处逛逛。   谢知予对这种人多的活动一向没什么兴致,不过既然姜屿邀请,他倒也没有拒绝。   “什么时候去?”   “看情况,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就什么时候去。”   姜屿三两口吃完剩下一半的米糕,拍拍干净手上沾到的碎屑。   正想和谢知予商量一下具体时间,一时没注意脚下,左脚踩到地面凹凸不平的砖块,扭伤了脚踝。   “嘶——”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姜屿眉头紧皱,倒吸了一口凉气。   站稳之后,姜屿试着轻轻将左脚踩在地上,原本是想看看还能不能走路,动作反而牵动伤处,痛的她直接戴上了痛苦面具。   “你快过来扶我一把。”   “怎么平地也会崴到脚。”谢知予停下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师姐以后走路还是专心些比较好。”   谢知予扶着她慢慢挪到小河边的栏杆上坐下,后又退到一旁站着。   姜屿弯下腰撩起裙摆,露出一截小腿,扭伤的脚踝肉眼可见的迅速肿了起来。   她不敢乱碰,条件有限,找不到能冰敷的东西,只好先坐着让伤处休息一会。   肿胀的伤处已然微微泛红,周围的皮肤却是白皙细腻,阳光一照,如脂玉一般,红与白的对比更加鲜明。   谢知予似是愣了一下,旋即敛下睫羽,移开视线看向他处。   街上人来人往,远处的小巷中突然跑出几个小孩,沿着长街嬉笑打闹。   领头的小孩手中抱着一个竹制的镂空小球,大约是普通西瓜的大小,看着平平无奇,但小球中空的内部却燃着一截蜡烛,无论如何翻滚,烛火始终未熄。   谢知予看着几个小孩将小球在空中抛来抛去,略有些疑惑。   球内烛火不靠术法维持,是如何做到不熄灭的?   姜屿自然也注意到了小孩手里的竹球,有些惊讶地感叹了一句。   “好结实的滚灯。”   谢知予听见她的话,从中认出了小球的名字,用询问的语气重复念了一遍:“滚灯?”   滚灯是一种很常见的玩具,颇受小孩欢迎,许多大人有时也会在茶余饭后抛着来玩。   但从谢知予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从未听过或者见过。   谢知予小时候没有什么娱乐性的活动,没有玩过玩具倒也正常。   “就是一种球形灯具,一般外面还会再蒙上一层丝绢。”姜屿耐心地解释道。   “做起来不难,我以前就动手做过一个,不过后来被我不小心压坏了。”   有年中秋节,大学社团活动组织社员动手做灯笼,姜屿选的就是滚灯。   比起其他灯笼,做滚灯的步骤耗时又耗力,但成品却足够让人惊艳。   只是可惜,那只滚灯后来断了一根竹条,灯内的烛台也转不动了。   谢知予望着被抛起来的滚灯,眸光淡淡,几个玩闹的小孩已经走远,他也转回了视线。   休息了半刻钟,脚踝仍有些肿痛。   离客栈还有一段很远的路,姜屿一时半会走不了路,思索片刻,抬起头看向了谢知予。   四目相对,谢知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半蹲下来,笑望着她。   “想让我背你回去?”   被猜到心思的姜屿摸了摸鼻子,偏开头掩饰性的轻咳一声。   “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   她当然知道谢知予没有这么好心,她也只是想想罢了。   “你待会儿能不能扶着我走慢点,我脚还有痛......”   话没说完,谢知予打断她,突然问道:“你会做滚灯?”   话题转得太快,姜屿愣了一瞬,不太明白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会。”   谢知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弯起眉眼:“教我做一个,我背你回去。”   *   晌午日头正晒,姜屿趴在谢知予背上,觉得这场景有点过于不真实。   虽然不知道谢知予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但用一只滚灯换他背自己的买卖不亏。   明晃晃的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纤长,投落在地上。   姜屿抬起手,并拢手掌后呈弯曲状放在谢知予头顶,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变幻,好似他长出了一对猫耳。   还怪可爱的。   谢知予瞥见她的小动作,没有出声阻止,扶着她小腿的手悄悄松了些力度。   没了支撑,姜屿顿时往下滑了一截,但好在她早有所料,立刻收回手环住了谢知予的脖子。   “幸好我反应够快。”   姜屿笑吟吟地靠在他肩上,问他:“是不是很失望?”   湿热的气息打在颈侧,略有些痒,引得谢知予身体不自觉颤了下。   他愣了几秒,随后又偏开头,语带笑意。   “师姐的反应都很有意思,怎么能算失望?”   谢知予说的是实话,但在姜屿听来,却像是在强行挽尊。   也许是背上多了个人的缘故,谢知予放慢了脚下的步子,走路的速度比平时要慢一些。   姜屿没有催促他,毕竟速度再慢也比她拖着扭伤的左脚一点点挪回客栈要快。   她看着不断从他们身边路过的步履匆匆的行人,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谢知予的肩膀。   “我考考你。今有善行者一百步,不善行者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   这不过是一个基础简单的追及问题而已,应该难不倒他。   不过毕竟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题目,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师姐若是想知道答案,我可以放你下来走走。”   看来是能听懂的,只是懒得搭理她而已。   “别。”姜屿连忙抱紧他的脖子,老老实实趴在他背上,“你嫌我烦,我不说话就是了。”   姜屿识趣地闭上嘴,安静下来,不再同他闲聊。   只是安静没一会儿,她又觉得无聊,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是没什么能打发时间,趁着谢知予不注意,悄悄玩起了他的头发。   姜屿挑起一缕冰凉的发丝,刚绕在手指上,突然听见他出声。   “二百五。”   ???   “你骂我???”姜屿二话不说,立刻放下头发,紧勒住了他命运的喉咙,“谁教你说的脏话?”   谢知予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低声笑了一下,正要解释,却有一道声音先一步打断了他。   “姜屿。”   声音听起来非常耳熟,两人顿在原地,默契地停住动作,抬头望去。   只见客栈外立着一道蓝白的身影,正是许久未见的宋无絮。   他似乎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很是难看。   按照原文的时间线,这个时候宋无絮应该正和男主三号争风吃醋,怎么会出现在扬州。   难道是她的穿书引发了蝴蝶效应?   姜屿登时警觉起来,下意识看向周围。   宋无絮见她如此,如何不明白她是在找有没有江浸月的身影。   他神色有些无奈,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没有别人,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姜屿不明所以,没记错的话她早就和他把话说清楚了,所以他又来找她做什么?   “我想和你聊聊。”   宋无絮紧盯着二人,目光从她抱着谢知予的手臂上划过,眉头紧蹙,强调道:   “只有我们两个人。” 第35章 牵丝戏(四)   宋无絮的确是喜欢姜屿的。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他们曾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十岁拜入天衍宗,他们一起习剑, 一起训练,一起完成考核与任务,在旁人眼中, 他们感情甚笃, 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宋无絮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某日听人提起有位新入门的小师妹,貌美却病弱, 连最基础的剑法也学不会。   宋无絮听后觉得可笑, 虽未谋面,但从旁人的话语中也不难得知这位小师妹就是一个漂亮的花瓶, 若非她是无剑山庄的大小姐,又怎配进入天衍宗修习?   直到几日后,宋无絮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师妹,她正顶着烈日反复练习挥剑。   明明演武场上操练的弟子很多, 可不知为何, 宋无絮的目光却只被她一人吸引,仿佛对方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令人抗拒不了的吸引力。   他盯着江浸月看入了神, 直到对方察觉,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喊了一句“师兄”。   从这以后,宋无絮几乎每天都能和她遇见, 有时是在饭堂, 有时是在下山的路上。   他无法自控地被她吸引了全部注意,从最初的见面点头问好, 到后来的答应单独教她练剑,也不过只用了几日时间。   姜屿不喜欢他总和江浸月走得太近,可宋无絮却觉得这只是作为师兄关心照顾师妹而已,没什么好避嫌的。   为此二人争吵过很多次,可每一次都是姜屿先软了态度,她也从未说过要和他一拍两散的话。   唯独这次不同,姜屿好像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他断绝关系了。   人总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去珍惜,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尤其是江浸月身边总有很多异性围绕,她也从不知道拒绝,每每见她与其他男子相谈甚欢,宋无絮心里总不是滋味。   直到这时,他终于想起姜屿,怀念她还在自己身边的日子,至少她是一心一意地喜欢着自己的。   再说他们从小到大十几年的感情,怎可能真的就这样说断就断?   宋无絮打听到姜屿几人去了扬州搜寻过去镜,于是他主动向掌门提出愿意加入他们帮忙。   他日夜不眠赶了三天路,一刻也不敢多耽搁,他想,只要自己态度良好,主动和她道歉认错,定是能将她哄得回心转意。   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几人投宿的客栈,看到姜屿和谢知予在一起说笑打闹的画面,他又有些不太确定了,心底甚至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尽管他知道谢知予修的是无情道,构不成威胁,可他仍然觉得这画面看起来过于刺眼。   宋无絮将所有的情绪咽回肚子里,完全无视了谢知予,只看着他背上的姜屿说: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我有很重要话想对你说。”   现下正是饭点,客栈一楼大堂坐了不少人,听见动静,纷纷放下手里的筷子,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向大门外。   姜屿原本是不想和他浪费口舌的,可他堵在客栈门前,颇有一种她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可以说,但是能不能先让我进去找个位置坐下?”   得到肯定的回复,宋无絮顿觉踏实了不少,看来姜屿对他果然还有感情在。   宋无絮心下微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还愿意听我说话......”   “停。”姜屿打断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拍拍谢知予,示意他先把自己放下来。   宋无絮这时才注意到姜屿左脚的异样,像是扭伤了脚踝,连忙要伸手去扶。   “别在这里站着了,你先去那张空桌子等我一下。”姜屿拂开他的手,指了个方向。   “可你......”   宋无絮仍是不放心她,却也知道正是因为他从前总不爱听她的话才导致如今这幅局面。   他迟疑了小片刻,还是点点头,三步两回头地走向姜屿指的空桌。   “好,我等你过来。”   剧情发展到这里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文,姜屿也猜不到宋无絮找她有什么要紧事。   不过一时半会应该聊不完,姜屿想了一下,抬头看向谢知予:“你先去吃饭吧,不用等我。”   谢知予却站在原地没动,垂下眼望着她,疏淡的瞳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是要教我做滚灯么?”   “放心吧,答应了你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姜屿不是那种会敷衍了事的人,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只是她也没料到宋无絮会突然出现。   “我还有点事,等处理完了就会去找你的。”   谢知予瞥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宋无絮,他正细心烫洗着两只茶杯。   其实对谢知予而言,他不会爱人,自然也不对其他人有厌恶或者反感的情绪。   他从前看宋无絮就只是在看一个单纯的人而已,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此时此刻,姜屿为了宋无絮,延后与他的约定,这让谢知予感觉有点微妙的不爽。   静默半晌,谢知予正回视线,淡淡看了姜屿一眼,而后转过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姜屿特意挑了一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这里相对来说人要少一点,既安静,也没人注意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容易被旁人听去。   宋无絮起身将烫洗干净的茶杯推到她面前,细心地擦掉了残留的水渍,之后才倒上茶水。   “我...”来时的路上宋无絮想过很多种说法,也预演了数遍,可等真正见到姜屿,却突然哑了声,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坐回凳子上,心绪止不住地翻涌,不敢直视姜屿的眼睛,只好看着面前的茶杯,声音很轻,却又带着几分郑重的歉意。   “对不起。”   他的确是欠“姜屿”一声对不起,但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道歉只有在对方还在乎的时候说出口才有意义。   “你特意跑这么远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说一声对不起?”   姜屿的声音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淡平静,宋无絮用力握着手中茶杯,心脏好似被人剜了一角,一阵一阵的抽痛。   “从前是我不好,因为江浸月而处处忽视了你的感受,想来你那时心中定是不好受的,只怪我没觉察。”   他抬起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看着姜屿。   “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改过自新,以你为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若说宋无絮会自我反省,幡然醒悟,姜屿是绝对不信的。   原文中他多次因为见到江浸月和其他异性相处心生醋意,转而跑去找“姜屿”寻求安慰。   明明是青梅竹马,到头来却成了对方用完就扔的备胎,也不怪原来的姜屿会扭曲黑化。   “我......”   只听一个字,宋无絮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不待她把话说完,抢先开口。   “你不用担心,我这次绝对是认真的,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你......”   “我与江浸月已经断了联系,日后不会再与她有任何过界的行为。”   “但是......”   “我这次来扬州是经过掌门同意的,我想来找你。”   “......”   “我知道你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原谅我,看在我们十多年的情分上,就让我暂时以朋友的身份留下吧,多一个人帮忙你也能轻松一些。”   姜屿:......   预判了她的预判,她无话可说。   再说谢无咎也同意了宋无絮来帮忙,她总不好直接把人赶回去。   这边姜屿在无语沉默着,那边小二也刚将饭菜送到二楼客房。   “客官,饭菜做好给你送来了。”   小二敲了敲房门,等了片刻,才听见里面的脚步声。   谢知予从里侧拉开门,扫了一眼托盘里的饭菜。   “有胡萝卜吗?”   “有是有,不过都是些生的,厨子还没开始做,客官您如果要的话,我去给您催一催。”   谢知予拦住小二要去厨房的动作,顺手接过他手里的托盘。   “不必麻烦,我就要生的。”   他转身回到桌边放下托盘,抱起趴在凳子上的兔子,弯了弯嘴角。   这只兔子原本是养在隔壁姜屿房内的,却总爱趁人不注意溜进他屋里。   毕竟摸过它很多次,喂它吃一根胡萝卜也未尝不可。   “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厨房就好。”   小二还有其他客人的饭菜要送,告诉他厨房的位置后便离开了。   谢知予抱着兔子下楼,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又想到什么,脚下步子一顿,侧身朝前望去。   角落里,姜屿还在同宋无絮说话。   人声嘈杂,隔得有些远,谢知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宋无絮站起身给姜屿添了杯茶,嘴唇在不停张合。   很奇怪,明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却觉得他有些聒噪。   谢知予望着姜屿的侧脸,见她喝了一口杯中茶水,唇边的笑意顿住,一点点下压。   他敛眸,不再看着二人,抱着兔子往厨房方向走去。 第36章 牵丝戏(五)   姜屿曾以为自己被谢知予坑了又坑, 甚至连阴曹地府也走过一遭,几次性命堪虞,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她的心早就已经变得和石头一样坚硬了。   现在的她无论再遇上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心如止水,泰然处之。   但此刻, 姜屿坐在客房里, 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历过的场面还是太少了。   “我打听过扬州有家很有名的糕点铺子,特意跑了几条街,给你买了最爱吃的桂花枣泥云片糕。”   宋无絮拆开纸包, 笑着递到姜屿面前。   “尝一块吧, 用不用我喂你?”   救命啊!明明犯了错的人是宋无絮,为什么到头来遭罪受折磨的还是她。   眼见他真的擦干净手拈起一块云片糕, 姜屿满脸惊恐,连连摆手摇头发出了拒绝三连。   “不用,不饿,不想吃。”   宋无絮伸到一半的手猛然顿住, 笑意僵在嘴边, 眼中流露出一丝伤心的神色,转瞬即逝。   “那我去给你沏壶茶。”   他讪讪收回手, 遮住眼底黯然,将云片糕放回原位。   “你从前爱喝花茶, 我都记着的。”   宋无絮的人品如何姜屿不予评价,但他毕竟和原来的姜屿相处了十多年, 对原主的喜好了解得一清二楚。   可那又有什么用,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不用麻烦了,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纵使宋无絮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可接二连三的拒绝也难免让他有点心灰意冷。   姜屿趁热打铁,在他出现裂痕的心理防线上又迎面给了沉痛一击。   “别再浪费心思了,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无论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   小小一间客房里,除了姜屿和宋无絮,其余人也都在场。   宁秋本就对宋无絮没什么好感,但既然谢无咎同意让他加入他们的队伍,她也不好有什么意见。   在旁看了半天,也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幽幽评价道:   “猪撞树上知道拐了,鼻涕流下来知道甩了,犯错判刑知道悔改了。”   池疏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像从前一样为她的话作注释。   “师姐的意思是,晚了。”   裴松月虽不知宋无絮与姜屿之间发生过什么,可从几人的话里也不难推测出他们的关系。   一段感情结束之后最好的结果便是双方好聚好散,纠缠毫无意义。   他摇头叹息着,也朝宋无絮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   叹气声和讽刺的话语传入宋无絮耳中,好似一把利刃扎向他,硬生生的剖开了伤处。   他从未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般难堪,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融不进姜屿的小圈子里。   谢知予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坐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宋无絮脸上痛苦尴尬的神色,嘴角轻勾。   真是可怜又可悲啊,他想。   谢知予没有悲悯之心,压根不会同情宋无絮的处境。   他只是觉得对方此刻的表情实在是好笑极了,就算是在戏园子里,也难能见到这样滑稽的表演。   姜屿本意只是想让宋无絮认清事实,也并非刻意要他难堪,见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事情已经翻篇,以后不要再提,你既然来了扬州,就专心帮忙干活。”   她开口替他解了围,指着一旁的空凳子。   “你先坐下吧,我们该说正事了。”   宋无絮想到从前的姜屿事事都以他为先,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待他比普通朋友还不如。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拳收紧,心中悔意更甚。   “...好。”   宋无絮虽迫切地想和姜屿重修旧好,可他也明白感情的事情急不得,只能暂且忍耐,慢慢规划。   他尽力忽视掉其余人带刺的目光,将凳子搬到姜屿旁边,隔了半米远挨着她坐下。   姜屿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等所有人都安静之后,将今日从那名无剑山庄弟子口中得到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得知自己想见的江晚菱正被沈清风关在别院里养病,裴松月默了良久。   他手指紧扣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怒意。   “我知如今想见晚...江夫人一面不易。”   裴松月极力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眼中隐有悔恨,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艰涩发紧。   “裴某在此请求各位,请一定要让我为她演完那出木偶戏。”   他双手撑住轮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正要跪下,却被池疏及时拦住。   “裴公子不必如此。”池疏将他扶回轮椅上做好,“我们当初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纵使再难也会尽力做到。”   为了让他能放宽心,宁秋也跟着附和:“和江夫人见面的事交给我们就好,你不用担心。”   沈清风不让外人见江晚菱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谢无咎虽与他是好友,可这毕竟是人家夫妻间的私事,也不知谢无咎能不能说动他。   宁秋在心里盘算着,打算待会给谢无咎发个通讯纸鹤问问。   “对了,裴公子要表演的木偶戏排练得如何了?”   裴松月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直到听见这句问话才收拢思绪,恢复如常。   “剧本早已烂熟于心,只是多年未在人前演过,难免有些紧张。”   宁秋顺势提议道:“如果裴公子不介意的话,大可以将我们当成你的观众。”   裴松月正有此意,没有推拒,拜托池疏帮忙从箱中取出了三只牵丝木偶。   客栈条件有限,搭不出一个临时的戏台,裴松月也不讲究这些,简单将傀儡线套在手指上,分别操控着三只木偶吊在半空中先后亮相出场。   戏目内容大概讲的是一位书生与从小寄住在自己家中的远房表妹定下亲事,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婚约在即,书生却被一只幻化成人形的狐狸精勾引了心神,几次当街撇下表妹不顾,追着这只狐狸精而去。   姜屿只看开头就差不多猜到了结尾,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一个追妻火葬场的故事。   后续发展也果然如她所想,表妹心灰意冷,书生幡然醒悟,狐狸精的身份也被揭穿,两人情感几经误会波折,最后终成眷属。   情节虽然老套,但胜在用木偶演出的形式新颖,以及裴松月的唱腔出彩。   只是整个故事内容看下来却有点微妙。   这熟悉的人物设定以及剧情发展,怎么看怎么像她和宋无絮......   姜屿抬起头,果不其然,宁秋和池疏两人的目光正巧落在她和宋无絮身上。   姜屿:“......”   看来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个。   裴松月不知几人在想什么,他将手指上的傀儡线卸下来,有些担心自己技艺的有所退步。   “我许久没有演过这出戏,不知方才的表演可有何疏漏不妥之处?”   一行五人之中唯有宁秋略懂一点木偶戏,她看向裴松月,斟酌一番,刚要接话,却忽然听得一声冷嗤。   “若是真心,从一开始便不会被狐妖蛊惑。”   谢知予专心给怀里的兔子顺毛,并未抬头,语调懒散,话里还带着几分笑意。   “可见书生对表妹用情不深,不过是害怕狐妖是只妖,两相权衡,还是选了人类表妹罢了。”   他略微停顿一下,轻声笑着给出了最终评价:“烂俗的戏码。”   裴松月是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到如此直白又不留情面的话。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在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回道:“谢公子倒是个新奇的角度。”   虽然姜屿也很赞同谢知予的话,但这毕竟是剧本的问题,和裴松月的表演无关。   更何况这出戏是裴松月要演给江晚菱看的,他对这场演出极为看重,定然不会是随意挑选的戏目。   姜屿思索了一下,站出来打了个圆场。   “书生虽然受到狐妖蛊惑,但他终究还是清醒了过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一般民间的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剧情俗套,但抵不住套路得人心。”   姜屿这话倒不是在胡扯,只是她却忘了,故事中的表妹人设经历与她相似,她这时的评价听起来便有些变了味。   “所以师姐也喜欢这种剧情?”   谢知予停住手上顺毛的动作,抬头望着她。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看过几本狗血满天飞的追妻火葬场文学。   姜屿也只是个普通人,免不了落俗,她点了点头,大方承认了。   “还行。”   ——还行。   就代表着她不讨厌,能接受。   故事里的书生被狐妖勾引,抛弃表妹,但最终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追回表妹,两人终成眷属。   故事外,宋无絮被江浸月吸引,与姜屿分开后幡然醒悟,又重新回到她身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所以姜屿最终还是会原谅宋无絮。   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相识多年,有感情基础,最后也会像戏目里演的那样和好如初。   想到这里,谢知予略感茫然,伸手轻抚上心口,觉得这里似乎点闷闷的。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姜屿的回答牵动,多了一些杂念。   可是姜屿与宋无絮的结局如何,又与他何干呢?   ......   姜屿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想着刚才反驳了他的话,也该做点什么缓和一下他的面子。   她从桌上端起一碟未动过的杏仁酥,走到谢知予跟前,双手捧着递给他,冲他甜甜笑道:   “尝尝这个,这是小二推荐的,他们家的招牌点心,味道很不错。”   杏仁酥的混着奶味的香甜气息窜进鼻尖,谢知予莫名想起那包桂花枣泥云片糕。   不知为何,他仿佛瞬间就没了食欲,推开了姜屿的手。   “不了。”   谢知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又将怀里的兔子还给姜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房里。   望着他的背影,姜屿困惑地挠了挠头发。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   她怎么感觉谢知予好像有点生气? 第37章 牵丝戏(六)   自从和谢知予认识以来, 几乎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样子。   不对,是他压根就没有生过气。   以谢知予的性格来说,大概就算真的生气, 也会当场发泄出来,绝不会独自闷在心里。   毕竟他的行事风格一向是不顾他人死活的,痛苦他人, 快乐自己。   所以他刚才突然离开是为什么?   姜屿细想了一遍刚才的对话, 发现还是猜不透他的心思。   与其继续在这里纠结胡乱猜测,不如直接去问本人。   有问题就要及时沟通解决,不然闷在心里积郁成结, 旁人还要好些, 可谢知予本身心理就有点古怪,这样很容易憋出大问题的。   姜屿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给他做一下疏导工作。   “你们慢聊。”姜屿端着杏仁酥, 留兔子在屋里,拖着扭伤的左脚,缓慢艰难地往门口挪动,“我去找谢知予。”   “等等。”   宁秋喊住她, 顺手扔了一个小药瓶。   “用这个涂在脚踝, 一刻钟便可消肿。”   姜屿接住药瓶,稍微有些意外, 回过身看着宁秋脸上一副“看什么看,我才没有在关心你”的表情, 感谢的话刚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   “我从前还以为你讨厌我, 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关心我。”   “你、你胡说什么!”   宁秋登时炸了毛, 急着否认辩解,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我才不是关心你,只是觉得你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太丑了而已!”   只是她话音刚落,池疏又立刻补充解释道:“咳,师姐的意思是,她注意到你崴了脚,所以才给你这瓶药的。”   宁秋哑口无言,脸颊瞬间红透,又气又恼地轻轻踩了一脚池疏。   “你为什么总要自作主张随便曲解我的意思!”   天然直球克傲娇,诚不欺我。   姜屿深知傲娇都很看重面子,主动递出了台阶。   “药我收下了,谢谢你的关心,我很高兴。”   姜屿看向宁秋,语气十足的真诚,当着她的面将药瓶妥帖收好,又朝她挥挥手,没给她回话的机会,扶着墙壁走出了房门。   见她离开,宋无絮起身欲追。   “站住,你要去哪儿?”   宁秋先他一步挡在门口,抬起下巴,指了指右手边第三间房。   “既然来了扬州就给我干活,你要是闲的没事干,就去负责照顾阿沅,别整天在别人眼前瞎晃。”   宋无絮能明显感觉出宁秋似乎不太喜欢他,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大小姐。   不过他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其他人如何看他都无所谓,他要讨好的人只有姜屿。   想见江晚菱必须要有令牌,宋无絮依稀记得江浸月身上就有一块。   若他能设法借来,解决当下的困境,姜屿说不定会对他有所改观。   宋无絮暗自思索一番过后,心里已有了计较。   *   “我能进来吗?”   敲了敲门,姜屿站在门外,安静地等着答复。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出谢知予的声音。   “找我有事?”   语气平静如常,倒是听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姜屿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自作主张地踏进了屋内。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谢知予正坐在桌边,低头擦拭着手里的木剑。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将木剑翻了个面。   “不能。”   意料之中的回答。   但姜屿进都进来了,才不管他的“能不能”。   为了能走快些,她干脆勾起左脚,尝试单脚蹦着往前,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平衡力,险些摔倒,幸亏及时扶住了桌沿。   “还好还好,杏仁酥没掉地上。”   姜屿随手拖了个凳子,坐在谢知予对面,锲而不舍地将那叠被他拒绝过的杏仁酥又推到他面前。   “尝尝看,真的很好吃,我不会骗你的。”   谢知予摇摇头,看也没看一眼。   “不想吃。”   真奇怪,他不是不挑剔食物的吗?怎么这会儿又突然不想吃了?   “真的不吃一块吗?”   姜屿问完等了许久,但谢知予好像没听见一般,兀自擦拭着木剑,连话也懒得搭理她。   ......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姜屿撑着桌面站起身,上半身前倾,想看看他手里的那把木剑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他这么投入。   说来也怪,明明无论是品质、外形还是作用,离恨剑都比这把看起来伤痕累累的木剑好太多,但谢知予却很少使用它。   从前姜屿还以为是他比较爱惜,可看他随意把离恨剑放在桌上,反倒细心擦拭着木剑,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不过谢知予就是谢知予,用什么剑都不影响他很强的事实。   姜屿突然想到了一句有点bking的台词,但放在谢知予身上倒正合适。   没有最强的剑,只有最强的人。   哪怕他手里只有一根树枝,也能挥出漂亮凌厉的剑招,击败一众敌手。   也许是姜屿的视线太过明显,谢知予很难装作没有察觉到。   他轻轻叹口气,终于停下擦剑的动作,抬剑一指,剑尖正巧抵住她的脖子。   “师姐这么喜欢看这把剑,不如用它把眼睛挖出来留下,好好看个够?”   熟悉的脖子一凉的感觉。   若是换做之前,姜屿早就开始用微笑掩饰尴尬,但现在的姜屿已不同往日,和谢知予相处这么久,她已经成长了。   “还是不了,我的眼睛除了要看这把剑,还是有挺多其他用途的,所以还是留在自己身上比较能让我安心。”   姜屿故意认怂,等到谢知予收回木剑,她拈起一块杏仁酥,趁其不备,伸长手臂,成功将杏仁酥递到他唇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他刚才用剑抵着她的脖子,她现在就用杏仁酥抵着他的唇瓣。   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礼尚往来了。   “比如现在要是看不见了,说不准就该弄得你满脸都是糕点屑了。”   姜屿弯起眼睛,声音又甜又脆,带着一些狡黠的笑意。   “给个面子,你就吃一口嘛。”   ......   谢知予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不对,应该说是只有姜屿在他身边时才会奇怪。   明明不想看见她,却听到她敲门来找自己时没有拒绝,明明不想和她说话,却又将她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   又比如此刻。   明明没有食欲,却在她诱哄般的语气下,还是顺了她的意,张嘴咬了一口。   还没等到他咽下,姜屿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没骗你,是好吃的吧?”   杏仁酥口感酥脆,咀嚼过后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满溢,确实好吃。   谢知予垂下眼,咽下嘴里的杏仁酥,没有回答。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姜屿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应该不讨厌,便将手又往前伸了些,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片柔软,她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将剩下半块杏仁酥喂给他。   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敲门声,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客官,你要的东西都买齐了。”   “好,我这就来,稍等一下。”   姜屿立刻拍拍干净手上的碎屑,单脚蹦过去打开门,接过小二递来的包袱,付完钱道了声谢,又单脚蹦了回来。   谢知予看着她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捆竹片,一个小竹筒,还有白色的棉线。   “师姐买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教你做滚灯了。”姜屿拆开竹片,摊开摆放齐整,“不是中午才答应过你的吗?怎么我没忘,你倒是先忘了。”   谢知予眼睫一颤,目光落在她脸上。   原来她真的会把与他的约定记在心上。   滚灯的原理类似陀螺仪,做起来不难,只是步骤有些繁琐。   姜屿找来三张白纸,分别画上了三种不同尺寸的圆圈。   这些过程早已烂熟于心,其实她根本都不需要先画图,凭着感觉也能把握好竹圈的尺寸,但是谁让这里还有一个什么也不懂的新手。   “我先做一遍,你看好了。”   谢知予从未接触过这类玩具,自然也没见过制作过程。   他看着姜屿挑起一根竹片,首尾相接绷成圆圈的形状后,照着纸上尺寸最大的圆圈对比了一下,确认大小合适后用棉线牢牢固定住。   阳光照在她侧脸,少女的神情专注又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的竹圈,用砂纸一点点耐心地打磨边缘。   “先把这些竹片按照纸上的尺寸绷成三种不同大小的竹圈就行。”姜屿把做好的竹圈展示给他看。   谢知予点点头,拿起竹条,很快做出了第一个竹圈。   姜屿检查了一下他的成品,确认无误后便把剩下的竹条都交到他手上。   “大圈做三个就够了,中圈和小圈要多做一点。”   这一步没什么难度,姜屿不用操心,趁着他做竹圈的空隙,给脚踝涂好了药。   等他将所有竹圈都做好后,姜屿用一条宽一点的竹片穿过中心打好孔的小竹筒,两侧烧热压弯上翘。   “这一步是做烛台和内圈。”   她取出一个中圈和小圈,烛台置于正中间,用棉线连接三者互相垂直的轴点,做成可以转动的圆环。   “我速度会不会太快了,要不要再做一遍给你看?”   “不用,我已经学会了。”   谢知予摇摇头,拆开棉线,按照她的步骤一步步复原,甚至速度比她还要快几秒。   姜屿:......   他真的是新手吗?   “我当初第一次看别人做了三四遍才学会,你学得这么快,会显得我很呆。”   “这很难吗?”谢知予摆弄着手里做的比姜屿还要标准的圆环,轻轻挑起眉梢,“有手就行。”   姜屿:......   好想锤他。   最核心的可转动内圈部分做好了,只剩下拼接外圈的球形骨架。   姜屿没有再上手演示,退到一旁,口头指挥着谢知予搭出球形骨架,最后再将所有竹圈拼装在一起。   一个标准的滚灯应该做到竹轮展转相环,旋转飞覆,而灯不倾灭。   姜屿点上蜡烛,双手捧着谢知予刚做好的滚灯向上一抛,不由感叹了一句。   “你是我教过最聪明有天赋的学生。”   她接住下落的滚灯,像扔皮球一样扔到谢知予怀里,兴高采烈,像哄小孩一样:“好了,拿去玩吧。”   谢知予提出要她教自己做滚灯,只是想弄清楚其中原理罢了,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有趣。   可自己亲自参与了整个制作过程,竟也从中得了几分乐趣,在姜屿鼓励的眼神下,学着她的样子往上一抛。   滚灯在空中旋转翻飞,谢知予抬起头,像小猫第一次见到逗猫棒,目光随着滚灯的轨迹起起落落。   姜屿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看他,见他喜欢这只滚灯,心里也一阵欣慰。   “你现在心情有好些了吗?”她还没忘了正事,停顿一下,直到这会儿才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为什么突然离开?”   如同思考停止,谢知予随着滚灯而动的目光突然停住了。   原来她来找自己是为了这个,也只有她会在意这种事情。   谢知予接住落下的滚灯,手指在最外围打磨光滑的竹条上摩挲。   其实姜屿喜不喜欢书生的故事,以后会不会原谅宋无絮,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明明提醒过她,但她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他原本不该管这些,但像姜屿这样有趣的人,若是也被“爱”欺骗,受其折磨,未免有点可惜。   谢知予垂眸看着手里的滚灯,浓长的眼睫一动未动,像是陷入了深思。   好半晌,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轻声开口,声音不似以往般带着轻微的嘲弄,而是满含怜悯。   “爱都是骗人的。这个世上,是不会有人真心爱着谁的,不过是用来伤害对方的借口。”   他是真心希望姜屿能早日堪破这一点,不要再继续与宋无絮来往纠缠。   但是很显然,两人的脑回路又不在同一个频道。   ......原来他当时是在想这个。   看来谢知予是真的很不喜欢那个书生和戏目了,姜屿想。   虽然姜屿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关于爱的认知也太极端了些。   谢知予小时候身边只有反面教材,也没有人告诉过他爱应该是什么样的。   姜屿没有立刻反驳他,沉吟一下,突然问道:“今晚有空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多亏了宁秋给的小药瓶,姜屿扭伤的左脚已经完全不痛了。   她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返身回来,兴冲冲地握住谢知予手腕,拉着他起身往门外走。   “不是说好了吗?带你去逛夜市。” 第38章 牵丝戏(七)   夜里的扬州比白日更加热闹繁荣。   天色一暗, 道路两旁的灯笼一盏盏接连亮起,千灯万火,如燎原般照亮了整条长街。   小贩们沿街摆好摊位, 卖力吆喝着招揽生意,街道上人流如织,酒楼舞坊笙歌不断, 楼阁内外随处可见寻欢作乐的游人。   走在街道上, 感叹扬州夜生活丰富的同时,姜屿也在留意街边摊贩们摆售的货物和吃食。   “你快看看这里有没有你感兴趣的?”   感谢系统,虽然它经常性的不在线, 除了发布任务之外好像没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优点。   至少它很大方,大方到让姜屿有足够的底气带谢知予出来玩, 还能在这夜市摊位上随意挑选。   姜屿看了会儿首饰摊上蝴蝶簪子,又转头看向谢知予,兴致勃勃:“吃的也好,玩的也行, 今天师姐请客, 不用跟我客气。”   谢知予很少会来这种人多又热闹的场合闲逛。   他依稀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 常听王宫外飞来的蝴蝶们提起花山节。   那是南诏的传统节日,每年到了这一日, 南诏人都会换上盛装、戴好银饰,围着提前栽好的花树载歌载舞, 一同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除了跳舞, 还有许多竞技娱乐活动。蝴蝶们讲得绘声绘色,幼时的谢知予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向往。   但也仅仅只是向往,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机会去到外面的。   后来等他终于离开那间生活了六七年的院子,第一次见到王宫外的节日盛况,他独自站在角落,看着远处欢声笑语的人群,却又心想:   蝴蝶口中的盛景,原来也不过如此。   那时桑月回刚去世不久,谢知予终于见到她口中那位“陛下”,他总算有了父亲,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   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欢聚在一起的人们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身边有亲朋好友相伴,但谢知予只有他自己。   他感觉自己和这群幸福的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从花树上修剪下来多余的花枝,被随手扔在地上,独自枯败,节日就算再热闹也与他无关,他融不进他们欢快的氛围之中。   一如此刻,谢知予并排走在姜屿身侧,周围轻松又愉快的气氛没有感染到他分毫。   听见问话,他下意识便要摇头,但姜屿动作更快,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拉着他进了一家甜水铺子。   夜市上的小吃不仅种类丰富,还会随着四季时令的不同而更换内容。   春末夏初,气温逐渐回升,即将迈入炎热的夏季,已有不少甜水铺子提前上新了清热解渴的冷饮。   “老板,要一碗凉水荔枝膏。”   姜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和谢知予面对面坐下,问他:“你想吃什么?”   谢知予不重口腹之欲,能填饱肚子或解渴就行,至于吃的什么对他来说倒无所谓。   他想了一会儿,回道:“和你一样。”   “那就两碗荔枝膏。”姜屿看向等在一旁的老板,指了指谢知予,特意加上一句,“麻烦给他的那碗单独加一点蜂蜜。”   荔枝膏带一些酸味,要加蜂蜜不算多奇葩的要求。   老板点点头,记下她的话,脸上习惯性地露出了对待顾客时亲切又礼貌的笑容。   “两位请稍等片刻,很快就给你们端来。”   夜市才刚开市,店内还没有多少人来光顾。   姜屿起身推开半支着的窗户,又坐回来双手撑在桌上托着脸。   “这里的店家大多三更才打烊,前面还有很多好吃的,待会我们再去逛逛,来都来了,多玩会儿,不着急回去。”   带着些许凉意的夜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屋内的空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谢知予看着她脸上迫不及待的神情,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带我来夜市,就是为了吃东西么?”   “是,但又不全是。”   二人说话间,老板已将做好的荔枝膏送来。   姜屿接过道了声谢,将加了蜂蜜的那碗推给谢知予。   “尝尝看,我很爱喝这个,但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所谓凉水荔枝膏,其实和荔枝没有半点关系,只是用乌梅、肉桂、砂仁按照一定比例熬制而成,尝起来有荔枝的味道。   谢知予的碗里又多加了一份蜂蜜,原本微微的酸味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恰到好处的甜味。   他用瓷勺舀起尝了一口,和想象中的有些不太相同,但却是他会喜欢的味道。   长期养成的习惯,谢知予就算吃到自己喜欢的也不会非常直白地表露出来,但不自觉翘起的唇角已经出卖了他。   姜屿上次给他吃米糕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似乎是爱吃甜的,所以才特意让老板给他加了蜂蜜。   现在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没错。   “其实除了荔枝膏,这家店还有冰雪冷元子也很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好不容易出来逛一次夜市,姜屿希望能让他多尝一些不同的吃食。   但谢知予本人似乎没有这个兴致,他吃完那碗荔枝膏,毫无留恋地放下勺子,摇了摇头。   “不必,师姐若是想吃,可以自己点。”   他不愿,姜屿也不好强求。   “我不是想吃,就是问问你。”她飞快吃完荔枝膏,擦了擦嘴,“走吧,我们再去前面逛逛。”   *   出了甜水铺子,街对角有一家不太起眼的小摊。   摊主是个年轻的姑娘家,面前摆放着一堆瓶瓶罐罐,正低着头,用干净的冷水清洗脏污的画具。   姜屿看见那些彩绘用的颜料,眼睛倏地一亮,一个想法在脑中瞬间成型,回过身朝慢悠悠的谢知予招了招手。   “快跟我来。”   听见脚步声,似有客人来,摊主眼皮也没抬一下,仍聚精会神地揉搓着笔杆上不小心沾到颜料。   “画像二十两一张,概不还价,谢谢。”   姜屿迈向摊位的步子一顿,她虽然有钱,但也没有钱多到这个地步。   花二十两画一幅画,她得了失心疯不成?   但......   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姜屿还是问出了口。   “如果不用你画,只是借用一下这些颜料,能不能便宜一点?”   “什么?”摊主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怔愣抬头。   白日里忙活了一天,身心俱疲,她原本都打算收摊回家了,却不想在这时还有客人来。   故意将画的价格说高是为了赶客,但若是真有人答应,为了这笔钱,她也能打起精神再画亿幅。   不过只用颜料受累的也不是她,能赚钱的事当然没理由拒绝。   “哦哦,你刚才说只用颜料对吧?不用我来画就只收你五文钱。”   姜屿:......   她合理怀疑刚才的二十两绝对是在宰客。   但姜屿现在没心思吐槽这些,爽快地付了钱,挑了根称手的画笔,兴高采烈地朝谢知予伸出手。   “把你的手给我。”   谢知予不明所以,面上有些不解,但还是将右手递了过去。   “师姐要做什么?”   “不是这只,把左手给我。”姜屿推开他的右手,拉起左手,掌心朝上,神神秘秘地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先前被剑割伤的手腕伤处已结痂愈合,姜屿解开他的袖子,只见到一条淡淡的白疤。   姜屿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问他:“这里还痛吗?”   她当然知道愈合的伤口不会再痛,她只是见到这条疤时,不知怎的脑子突然一抽,问出口才发觉问题有点多余。   “不会痛了。”谢知予异常耐心地回答了她。   少女的指尖轻柔拂过手腕,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痒意,来得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感受,又转瞬即逝。   谢知予手指微蜷,心也像是被她轻轻戳了一下,她的指尖离开后,竟然觉得失落。   但很快,又有别的什么,柔软的、冰凉的东西覆上。   姜屿握着画笔,一笔又一笔地在他手腕上勾勒,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不痛就好,下次可别再做这种事了,伤口愈合多不容易,你......”   后续说了什么,谢知予一概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眸子,姜屿在专注地作画,他在专注地看她。   头顶悬挂着几盏灯笼,暖融融的灯光落在发顶,照出她极为认真的模样。   姜屿今日穿的是件烟蓝色的齐胸襦裙,这颜色穿在她身上,既不会显得沉闷,也不会过于浮夸。   她总爱这样穿鲜明的颜色,往他身边一站,仿佛为他也增添了一抹生动的色彩。   谢知予望着她的侧脸发呆,思绪不由自主地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湿润的笔尖在他手腕上一笔笔轻轻拂过,姜屿握着他的左手满意地看了看,落下最后一笔。   “完成了。”   思绪被唤回,谢知予回过神,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   陈旧的伤疤上长出了漂亮的蝶,以那条白疤为主体,姜屿勾画出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你上回说没有人关心你,但事实才不是那样,我明明几次让你不要伤害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记得?”   颜料还未干透,姜屿抬起他的手腕,对着蝴蝶轻轻吹了一口气。   “喜欢吗?这只蝴蝶。”她问谢知予。   话音落下,忽又生出一点奇异的紧张,她看看天,看看地,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知予。   “我画的不好看,你别嫌弃。”   温热的气息吹过,谢知予的心像是变成腕间的蝴蝶,很轻很轻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奇妙的感觉,愣愣看着那只蝴蝶,好半晌,轻声说。   “喜欢。” 第39章 牵丝戏(八)   夜幕渐沉, 街上的游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街道两旁已摆满了摊铺,货物琳琅满目,绢花首饰, 特色小吃,一应俱全。   大人牵着小孩散步,在街边买上一碗清凉解渴的生腌水木瓜, 石桥上站着几对约会的爱侣, 手里都捧着一份凉糕,酒楼里也飘出了一阵炙肉的香气。   姜屿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悠闲放松的夜生活,在这样轻松的氛围感染下, 心情都变得愉快了许多。   一路走走逛逛, 姜屿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最后停在一家首饰摊前, 挑了两只翅膀会晃动的蝴蝶钗。   “老板,这两只发钗我要了,麻烦帮我装起来,要装得好看些。”   多亏有宁秋给的伤药, 姜屿扭伤的脚踝才能好得这么快。   既接受了对方的心意, 自然也要回她一份礼才行。   “没问题,我给你找个漂亮点的盒子, 稍等一会。”摊主接过银钱,满面笑容。   趁着他在包装的间隙, 姜屿也没忘了还要关怀一下谢知予。   “逛了一圈,你有没有什么看中的、想买的?”   陪姜屿在夜市上逛了许久, 谢知予并没有发现什么称得上有趣的东西。   若说一开始谢知予还能猜到一点姜屿带他来逛夜市的用意, 可逛了一圈下来,他却愈发迷茫。   这一路上, 姜屿见到好吃的会先问他想不想吃,见到好玩的又会问他想不想玩,无论什么都想和他分享。   总之,她好像一直在注意他的情绪。   他能感觉到她在关心他,但是为什么呢?   谢知予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那里体会过这样的感受,被人用心对待的感觉很温暖,就像被吸满了阳光的棉絮柔软包裹住,让他不由自主地陷落、留恋。   只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内心一阵虚无和茫然——   姜屿对他这样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知予想不通,他摇了摇头,语带困惑。   “师姐为何总要这么在意我的想法?”   姜屿不知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见他神思愈发凝重,误以为他是在嫌自己烦。   仔细想想,今晚她说过的话好像确实有点多,走了这么久,他大概也累了。   姜屿沉吟一下,接过老板装好的蝴蝶钗,面向他。   “你再跟我去最后一个地方。”   扬州傍水而居,因水而兴,水多,自然桥也多。   长街走到尽头,有一条窄窄的小河,单孔石拱桥架在水面上,夜幕下,拱桥的倒影落在水中,像一枚弯弯的月亮。   拱桥边上有一颗大榕树,靠着水的那面悬空吊了一架秋千,白日里常有小孩聚在这里嬉笑玩闹。   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人们大多都聚集在夜市一带,这里倒不见有什么人影。   秋千悬在水面上,姜屿牵着谢知予的袖子,带他走下岸边的石阶,踩上竹筏,伸手扯了扯秋千的绳子,确认足够牢固后才坐下。   她往左边挪了挪,空出半个位置。   “别愣着了,还有半边位置给你留着,快坐过来。”   一般很少有人会在晚上荡秋千,更不用说还是在危险的水面上,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水中。   但谢知予是个不怕死的,这项活动倒是正和他的心意。   他没问姜屿为何要带他来河边荡秋千,只安静坐在她身侧,任由晚风吹拂,秋千轻轻摇晃。   “系统系统,在不在在不在。”   姜屿抬起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子,急不可耐地喊出了系统。   “上次你说的那个盲盒现在还有效吗?”   【任务奖励没有使用期限,一直都是有效的。】   【宿主现在是要使用吗?】   “是。”姜屿说,“我想兑换萤火虫。”   【......】   系统似乎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提醒道。   【宿主,只要你的要求不太过分,盲盒都能实现,你不再想想其他更有用的东西吗?】   盲盒是辛苦做任务才得来的奖励,只用它兑换萤火虫确实有点可惜,但姜屿还是选择坚持自己的想法。   “不用,就换萤火虫。”   【稍等,现在为你兑换。】   【系统提示:道具心想事成盲盒*1已使用完毕。】   奖励发放需要一些时间,而且系统的存在最好还是不要让谢知予知道。   姜屿侧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想给你看个东西,但是你得先把眼睛闭上。”   “什么?”   谢知予不知她要做什么,可他下意识却选择相信她,闭上了眼。   夜风骤起,夹杂着水汽的凉风迎面吹来,秋千也在随着这阵微风前后摇晃。   他听见姜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脆生生,又带着清亮的笑意。   她问:“你想不想看看星星是什么样的?”   谢知予闭着眼睛,卷而翘的睫羽在微微颤动。   每每到了夜里,他都必须靠着光源才能视物,虽能看见,眼中景象却是模糊不清的。   姜屿正是知晓这一点,才特意用盲盒兑换了萤火虫。   她看着水面上凭空出现缓缓飘起的光点,心知奖励兑换完成了,按捺不住语气里的兴奋,赶忙道:“就是现在,快睁眼!”   数不清的蓝绿色光点漂浮在水面,成群的萤火虫飞舞在空中,流萤漫天。   谢知予睁开眼睛,萤光倒映在他眸中,点亮了漆黑的眼瞳。   光影在水面上浮动,晚风一吹,宛若铺开一条银河,萤光闪烁。   “你看这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像不像天上的星星?”   谢知予霎时怔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梦幻的景象,刹那间,似乎连风声也止住,只能听见耳边姜屿的声音。   “在这个世上,其实爱也分很多种,除了父母之爱还有朋友和爱侣之间的爱。”   姜屿侧着脑袋,看着他的侧脸,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你下午同我说爱都是骗人的,但爱并不都是你想的那样,它应该是一种很美好、会让人感到快乐幸福的情感。”   顿了顿,又有些忐忑地问:“比如今晚我带你来逛夜市,你有觉得开心吗?”   原来是这样。   谢知予纷乱的思绪立刻打开,所有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姜屿带他来逛夜市,时时刻刻关心他,原来是为了让他开心,用实际行动来反驳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谢知予缓慢地眨了下眼,转过头,同姜屿对上了视线。   漫天流萤环绕在二人身侧,萤光点染她的面容,星辰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怦、怦、怦。   一声又一声,是谢知予的心跳声,声声清晰。   像有一万只蝴蝶破茧而出,在他心里扇动着翅膀。   谢知予伸手抚上心口,他从来不会因为谁而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但他也同样无法违背此刻剧烈的心跳。   他低垂着眼,眸光微微闪动。   “开心的。”他说。   声音很轻,但却无比清晰。   姜屿知道想要改变一个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只要他能将自己说过的话听进去一点,她就很满足了。   秋千距离水面的高度对小孩来说有点危险,但两个成年人坐着就刚好合适。   姜屿用了一个风诀吹着秋千前后小幅度地晃动,足尖恰好点过水面,泛起一圈圈波纹,荡碎了水中倒映着的月亮。   谢知予很少有这么乖乖回答问题,不和她唱反调的时候。   听着他的回答,姜屿实在没忍住,笑嘻嘻地凑过去,戳了戳他的肩膀,用一种逗小孩的语气故意问道。   “既然开心,那你说说,师姐好不好?”   谢知予望着她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一下,垂眸勾起嘴角,唇边弯起一个人畜无害的弧度。   姜屿心下一凉,直觉不妙,但为时已晚。   秋千晃动的幅度骤然加大,前后一百八十度摇晃,几乎快成了一条直线。   姜屿直接戴上了痛苦面具,紧紧抓着秋千绳才没被甩出去。   “师姐现在开不开心?”谢知予学着她方才的语气,笑着问她,“开心的话,那你说说,我好不好?”   小气鬼,这个人真的是小气鬼,一点玩笑都开不起的。   秋千摇晃的速度越来越快,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姜屿忍无可忍,怒吼出声。   “我开你个锤子的心!”   但碍于目前她根本打不过谢知予,虽然很气,但也只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等这次回到门派,她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练剑,迟早有一天要把谢知予摁在地上摩擦。   *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累了,我们早点回客栈休息吧。”   从秋千上下来,姜屿腿都有些发软,但她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被吓到了,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   谢知予瞥她一眼,大概是突然的良心发现,居然没有当场戳穿她。   扬州人爱听戏,二人沿着原路返回,路过一间茶楼,连门外都围满了听戏的人。   姜屿平时不常听戏,对此了解也不深,却在听见某个熟悉的名字时,蓦地顿住了步子。   “今日台上的这位是和裴松月一个戏班出来的,但要是拿他和裴松月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裴松月那时可是班主,这初出茅庐的角儿怎么能和他比得了?”   “说来也是可惜,若不是他失足摔下悬崖,至今下落不明,他们这个戏班也不至于没落到来小小一个茶楼唱戏。”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姜屿不由皱起了眉。   裴松月失足摔下悬崖,至今下落不明,那跟他们一起住在客栈里的是谁?   再说裴松月早就摔断了腿,走路都要靠轮椅,又怎可能上得了山?   姜屿满腹疑团,往茶楼门口凑近了些,想要听清他们谈论的内容。   却在这时,迎面跑来一位面纱蒙脸的白衣女子,姜屿侧身避让,对方也跟着调转了方向,似乎认准了她似的。   眼看着二人即将面对面撞上,谢知予突然伸手揽住姜屿腰侧,将她往怀里一带。   白衣女子扑了个空,袖中露出半截匕首,风吹起她遮脸的面纱,隐约露出面颊上的梅花刺青。   还不待人看清,她飞快地整理好面纱,愤愤瞪了眼姜屿的后脑勺,转身离去。   谢知予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讶异地挑起眉,目光玩味。   “师姐,很晚了,早些回客栈吧。”他笑着转回视线,松开姜屿,“还是说,你想再继续逛逛?”   一出戏唱到尾声,茶楼门口聚集的人群也已散开。   姜屿摇了摇头,放弃了想要打听消息的想法。   “不逛了,回去吧。” 第40章 牵丝戏(九)   月上中天, 皎洁的月光从树枝间掠过,惊飞枝头停栖的鸟雀,在短暂的喧哗后又重归于静寂。   夜幕之中, 忽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乘风而来,如流光破开黑夜,从屋顶一跃而下, 稳稳停在院中, 正是夜市上意图刺伤姜屿的白衣女子。   她扯下面纱,抬手挥退守在门外的弟子,推门迈入主屋, 径直走到妆台旁, 略微低下头。   “小姐...失败了。”   红木雕花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铜镜,从她的角度望去, 恰好能见镜中映出一张白皙娇俏的脸,娇弱动人,楚楚可怜。   只是那双眼中却又含着与这张脸的小白花气质极为不符的恶毒。   江浸月摘下发髻上的簪子,攥在手心, 对着空气恶狠狠地啐骂一声。   “贱人。”   作为一本万人迷文的女主, 江浸月自出生就有着主角光环,前半生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   她喜欢想要的, 从来都是主动送到她手上,而她厌恶反感的, 通通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最近这种情况却突然发生了一点变化。   她费尽心思也搭不上话的谢知予居然轻易就同意和姜屿组队,宋无絮不惜和她吵了一架, 也要来扬州找姜屿。   可是凭什么?姜屿她究竟凭什么?这些本该都是属于她的, 姜屿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接受?   江浸月从小到大享受惯了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应该爱她才对。   她死命攥着手里的簪子, 心中妒火实在难消,连手掌被划伤也未曾察觉。   “贱人,姜屿这个贱人凭什么抢走我的东西!”   “小姐消消气,莫要为了别人伤着自己的身体。”   白衣女子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抽走沾血的发簪,柔声安慰道:“我会再找机会给那个贱人一个教训,宋公子也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江浸月并不在乎宋无絮会不会回心转意,她身边从来不缺爱慕者,宋无絮的真心于她而言一文不值。   她只是觉得愤怒和不甘,她不在乎的东西,宁可当成一条狗留在身边,也绝不会让给别人。   尤其是姜屿。   “天色不早了,小姐别再烦心这些,早点熄灯歇了吧。”   白衣女子取来伤药和绷带,温柔细致地为江浸月处理着手心的伤口:“说起来小姐离家已有大半年的时间,难得回一趟扬州,不去看看庄主吗?”   “月娘,你是知道我的。”江浸月语气沉了沉,再开口时话里明显带了一些嫌恶,“我不爱和他见面说话。”   江浸月自小便有些瞧不起自己这个入赘的小白脸爹爹,宁愿和整天抱着一堆破木偶娃娃的江晚菱待在一起,也不愿多和他说一句话。   但沈清风待她却是极好的,担心身娇体弱的女儿在外面受了欺负,特意派了月娘随身保护她。   月娘是沈清风的小师妹,自愿跟着他一起离开原来的门派,留在了无剑山庄,因他授意,又成了江浸月的支使丫鬟,从八岁起照顾她长大至今。   此次回扬州,江浸月压根没打算回无剑山庄,宁愿和病恹恹的江晚菱同住在别院,也不愿去见沈清风一面。   月娘知晓她的性子,叹了口气,不再劝言。   夜已深沉,处理完伤口,江浸月困意上涌,掩唇打了个哈欠。   窗外吹进来的风带了些许凉意,江浸月站起身,正打算关上窗户,撑在窗台上的右手手背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   她抬手凑到眼前一瞧,只见手背上不知何时趴了一只蝎子,呆愣两秒,猛然醒了瞌睡,吓得僵在原地,惊喊出声。   “月娘,快救我!”   蝎子让她这一声喊叫彻底惹恼,高高扬起了尾刺,正要刺下,月娘及时捏住它的身子,反手扔出了窗外。   “小姐别怕,已经没事了。”月娘检查了一下江浸月的右手,确认她没有被蜇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季节正是毒虫活跃的时候,可别院每日都有人来打扫,还薰了艾草防虫,这只蝎子又是如何跑进来的?   月娘正觉得奇怪,忽闻一声极轻的叹气声,从窗外传来,辨不清方向。   她下意识上前,母鸡护崽儿似的,将江浸月挡在身后。   “谁在外面!”   无人应答,唯独屋顶传来几声嗒嗒脆响,像是有人踩过瓦片。   月娘登时警觉起来,抽出匕首,以一种戒备的姿态正对着大开的窗户。   窗外纯净的夜空上飘了几片薄薄的云,月亮被遮住,院中的光线霎时变得黯淡。   昏暗的月色中,一道身影不急不慢地从屋顶跃下,捡起被扔到地上的蝎子,指尖拨弄着它带毒的尾刺。   说来也怪,危险可怖的剧毒蝎子到了他手中竟温顺得像一只听话的玩具,乖乖趴在他手背上,动也不敢动一下。   他云淡风轻地环视院子一圈,目光在月娘和江浸月身上一扫而过,扬起唇角,十分有礼貌地同二人打了声招呼。   “晚上好。”   深更半夜家中突然闯进一位陌生人,无论换做是谁第一反应都会瞬间警惕起来。   只是还未待月娘询问,身后的江浸月便先她一步出声。   “谢、谢知予!”她似是有点难以置信,语气里全然没有害怕的意思的,反而带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喜,“你怎么会在这里?”   早在拜入天衍宗之前江浸月便听过谢知予的名字,只凭一把木剑在仙盟大比上夺得第一的少年天才,光是这个名头便足以令她崇拜不已,心生慕艾。   只可惜入了门派后,她甚少能找到机会与谢知予说上几句话,万万没想到这会儿居然能在自己家中见到他。   江浸月想走近些同他说话,可月娘却硬生生将她拦在了身后,不准她向前一步。   “小姐,别过去。方才你手上那只蝎子是他故意扔下来的。”   月娘说这话时上下打量着谢知予,目光落在他眉心那一点朱砂上,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可她几乎在脑中搜寻了个遍也没想起来到底在何处见过。   不知为何,这种熟悉感让她非常不舒服,心里也惴惴不安。   谢知予平视着月娘,摊开双手,十分坦荡地任她打量。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来确认一些事情而已。”   江浸月闻言面露欣喜,好不容易有机会和谢知予面对面说话,无视了月娘的劝告,推开她的手往窗边走去。   “你是来找我的吗?我——”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从她的嘴角擦着脸颊而过,划出了一道长而深的血痕。   江浸月瞪大眼睛,最后一个字陡然变了音调,转成尖锐的惨叫。   谢知予摇头轻叹一声,口吻含着一丝做作的无奈,笑盈盈地望着她。   “没人教过你在别人向你问话之前要保持安静吗?下次注意。”   谢知予扔匕首的速度太快,猝不及防,月娘来不及阻止。   她将血流如注的江浸月揽在怀里,匆忙为她止血,同时朝着院中大喊。   “来人,快来人,把这个擅闯民宅的人给我抓起来!”   值夜的弟子听见动静,纷纷提剑赶了过来,摆出阵形,将谢知予围在中央。   “快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谢知予站在包围圈中间,目光不紧不慢地从弟子脸上一一扫过,饶有趣味地抬了下眉,忽然轻笑起来。   “这下可真是有点麻烦了。”   嘴上说着麻烦,语气却是极为平静的。   他侧身避开凌空劈下的一剑,慢悠悠地抽出离恨,若是姜屿在场,大概会惊讶他原来也会用离恨打架。   谢知予嘴角噙着一丝散漫的笑,丝毫没有以一对群的紧迫感。   与木剑不同,离恨剑刃锋利,无需借助剑气,谢知予偏又专挑要害下手,几个回合下来,这群弟子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似乎将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就像在逗猫一样,刻意控制自己下手的轻重,让这些弟子受了伤又不至于倒下,还能继续给他当沙包。   月娘在屋里看着院中的情形,眉头直皱。   “你们这群废物到底在干什么,连他一个人也打不过!”   谢知予玩得太过上头,经她这一嗓子提醒才想起自己差点忘了正事。   他微笑着轻轻挑起眉梢,难得好心,开口问了一句。   “时候不早了,有人要回家睡觉吗?”   问题的内容听上去很正常,但在这个时候问出来就显得过于突兀,不合时宜。   弟子们面面相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互相使了个眼神,又一齐朝他发起攻势。   “师姐常说要我做个好人,我可是给过你们机会了。”   谢知予轻声叹息,语带无奈,听起来就像是真的在为他们感到惋惜一般。   只是下一秒,手中的剑却又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一名弟子的心脏。   “我这人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送你们上路时下手会快些,只捅一剑。”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谢知予抬起手随意擦开,顺手向上撩起额前挡住视线的碎发,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过要是有人想逃跑的话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嚣张的话语和散漫的态度激怒了剩余的弟子,他们握着手里的剑,义愤填膺,不再顾虑,群起攻之,誓要为同伴报仇。   谢知予仍从容站在原地,轻蔑地勾起嘴角,手中离恨如银丝缠绕,剑身雪亮,闪着寒芒。   随着剑光不断闪过,弟子一个接一个倒在他脚下。   “一群废物!”   月娘暗骂一声,扶着江浸月坐下,在房中找了把趁手的剑,打算亲自动手。   她拔剑推门而出,却在看清院中景象的一瞬间僵住了身形。   挡住月亮的云层随风散去,洒下来的光芒逐渐变得明晰,以谢知予为中心,地上躺了一地尸体,血液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细流,在他脚下蔓延成血泊。   谢知予低垂着头,空着的左手遮住半张脸,身体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月娘的视线,他看了眼脚边的尸体,复又抬头,面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抱歉,太兴奋了,下次注意。”   月破乌云,落下一地灿灿清辉,谢知予慢慢放下左手,被遮住的半张脸上清晰可见有几块琉璃般的鳞片。   纯白的光芒倾洒在他昳丽狼狈的面容上,有种诡异的摄人感,竟让人挪不开眼。   月娘自然认得这是化琉璃的病症,她目光落在那几块鳞片上,突然对眼前的少年有了一点印象。   沈清风与月娘都出身同一个落魄的小门派,全师门上下也就只有十来号人,在江湖上人微言轻,甚至连仙盟也挤不进去。   那时的沈清风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便带着她一起离开门派,另寻出路,想要在这江湖上闯出一番成就。   二人偶与谢无咎结识,在他的介绍下,沈清风成了无剑山庄的赘婿,老庄主逝世后又一点点架空江晚菱,手揽实权,坐上了庄主之位。   为了报答恩情,沈清风甘愿为他所用,替他办事。   当年魔渊一战,他们跟随谢无咎去往魔域支援,途径南诏,在王宫中见过一位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   谢无咎观他根骨绝佳,又打听到他是先皇后妃抱养的孩子,并非宫中皇子,便起了心思想收他为徒。   收养他的后妃已于一月前病逝,他又无父无母,没有依靠,能拜入天衍宗修行分明是幸事,可南诏王却百般推辞,不肯放人。   为了讨好谢无咎,沈清风便与月娘商量,趁着魔物肆虐之际将男孩敲晕带走,再伪造成其死在魔物手中的假象。   反正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死了就死了,宫中没人会深究。   成功带走那名男孩之后月娘便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沈清风和谢无咎将他带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对他也早没了印象,只记得他眉心有一点朱砂。   回忆到此结束,直到这时,月娘才终于认出眼前这位少年原是当年那名小男孩。   “......是你。”   谢知予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抬脚踏过挡路的尸体,离恨剑尖点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四下静寂,脚步声更显清晰,步步踩在心头,带来紧张到极致的压迫感。   距离越来越近,月娘手指颤抖着想要后退,双腿却仿佛被胶水粘住了般,无法动弹。   她手里紧紧握着柄长剑,做好了要开打的准备,但谢知予却只是在她身前一米处停下,笑着摊开左手,手腕朝上。   “评价一下,姜屿画的。”   他像是终于找到一位能欣赏表演的观众,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对方的点评,语气带了一丝炫耀的意味,兴致盎然地问道:“你觉得如何?”   月娘愣了几秒,在他的压迫下目光不得已僵硬地移到他手腕,只见上面用颜料画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坦白来说,姜屿的画技算不上多好,但至少画得也有模有样。   但月娘听过姜屿的名字,既是江浸月讨厌的人,她也绝不会说出夸赞的话。   “丑得不堪入目。”   “这样啊。”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谢知予声音变得平静,连面上维持的微笑也消失了,瞬间没了兴致再与她废话。   “那你还真是眼瞎。”   话音甫落,扬手一剑直截了当地抹了月娘的脖子。   随着寒光闪过,血液喷溅而出,月娘瞪大双眼,还未感受到疼痛便已没了呼吸,仰倒在一地血泊里。   谢知予有些嫌恶地用脚尖踢开她的尸体,跨过地上的血迹,径直走入屋内。   江浸月目睹了他动手的全程,就算再傻也该知道他来意不善,早没了心思和他搭话聊天。   她这会儿才开始挂念起无剑山庄的好,留在别院中看守的弟子不多,江晚菱也是个病弱的,夜里早就睡下了,根本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眼看着谢知予慢慢朝自己走近,江浸月吓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脸颊,口中含糊不清。   “怪...怪...”   “你想说,我是个怪物?”   谢知予看着不停发抖的江浸月,大约是觉得她的样子实在无趣,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若是换成姜屿,她才不会这么怕他。   她连阿沅都不怕。   若让她见到自己这副样子,比起害怕,她大概会更关心他脸上的鳞片是如何来的。   想到这里,谢知予的眼睛闪闪发亮,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姜屿会作何反应。   “我赶时间,就不和你计较这些了。”   他在江浸月面前半蹲下来,伸出左手,平静地望着她说。   “你觉得它好看吗?”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意这只蝴蝶,但有了月娘的教训,江浸月就算再讨厌姜屿,此刻也不得不夸口称赞。   “好看的,画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蝴蝶都要漂亮。”   谢知予显然被她的回答取悦到了,他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用一种夸赞的语气道。   “你的眼睛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他顿了顿,收回手,话锋一转:“今晚的事,可以麻烦你替我保密吗?”   生怕谢知予对自己动手,江浸月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连连点头向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但是我好像有点不太相信你。”   谢知予抬眸笑着看向她,再次摊开左手,掌心多了一只指节大小、还在蠕动的黑色小虫。   他伸出手,在江浸月惊恐拒绝的目光中,强硬地将这只蛊虫送入她的耳道。   蛊虫沿着耳道一路钻进江浸月的身体里,她停下了挣扎的动作,整个人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般呆坐在地上,双眸失神地望着前方。   彻底失去意识前,她听见谢知予的声音。   “你身上带着的那块令牌可以给我吗?”   *   离恨归鞘后,谢知予兴奋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   一路回到客栈,脸上长出的鳞片早已消褪。   姜屿那么想知道他与阿沅的关系,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竟生生错过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她大概会郁闷上好几日。   谢知予眼眸微垂,低声笑了一下。   这个点客栈内其他人早就熄灯入睡,谢知予上了二楼,正打算回房,却见姜屿屋里竟还亮着灯。   门未关紧,留了条大约二指宽的门缝。   谢知予看了眼手中江府别院的通行令牌,扬起唇角,等走近才听到屋内传出轻声细语的交谈声。   他停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姜屿果然还未睡,她坐在桌边,对面正对着的是宋无絮。   所有的情绪几乎在一瞬间褪去,谢知予的脸变得面无表情。   他沉默地注视着屋内的二人,眼底上涌翻搅着某种不明的情绪,纠缠如乱麻,最终将他的眼神搅得漆黑冰冷。 第41章 牵丝戏(十)   谢知予很小就习惯了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没有,也不需要有朋友。   在他眼中,世间所有人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 都是一样的乏味无聊。   但是姜屿与那些人不同,她是特别的,因为她让他觉得足够有趣。   所以他愿意和她做朋友。   虽然没有明说, 可他已经默认了这种关系, 他知道,姜屿也一直都把他当成朋友看待。   谢知予见过桑月回受爱之苦折磨的样子,这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了一颗种子, 日积月累, 他开始不自觉地抵触、厌恶与爱有关的任何东西。   但是姜屿告诉他,爱也分很多种。   谢知予没有爱过人, 也没有被谁用心爱过,他弄不懂这些。   如果朋友之间的关心也能算作是一种爱的话,他想,他似乎并不讨厌这种方式的爱。   姜屿给他的关心, 对他来说就像是从来没有尝过甜味的小孩在某一天突然得到了一颗糖, 是在以往的生活中从未有过的甜蜜味道。   但这颗糖并不是他独有的。   除他以外,姜屿还会再分给其他人。   谢知予不曾讨厌过谁, 他的亲生父母,又或是月娘和沈清风, 他都能用一种平静如水的心态去看待他们,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他们。   但此刻, 他看着屋内面对面坐着交谈的二人, 心中却忽然升腾而起一股难言的怒意。   宋无絮就像一只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肮脏的老鼠,趁他不注意爬进罐子里, 想要偷走他的糖。   尽管他很无耻,可是谢知予却发现,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他。   因为姜屿和他只是朋友,和宋无絮却认识了十多年,论关系,他们之间要更亲密得多。   而他才是那个后来者。又该用什么理由去责怪宋无絮呢?   ......   谢知予突然感到一阵茫然,心中翻涌的怒意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宣泄口,慢慢堆积到顶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漫无边际的酸涩感。   他的眼眸微垂,盯着空气里的灰尘,像是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移开视线,终于离开这扇门前,一语不发,回到了自己房中。   *   “我听宁秋说你和谢知予一起去逛夜市了。”   宋无絮看着姜屿,几次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所以是只有你们两个单独出去的吗?”   宋无絮知道谢知予构不成什么威胁,可他仍然觉得不安,尤其自从考核过后姜屿就一直和谢知予在一起,关系亲密,更让他不得不多想。   毕竟修无情道的人只有谢知予。   他虽有耐心慢慢追回姜屿,可若她先变了心,喜欢上别人要怎么办?   宋无絮当然有自知之明,他知晓自己在各方面都远差谢知予一大截,对比之下,他的危机感更强烈了。   “所以你大半夜不睡觉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逛了一圈夜市回来,姜屿又累又困,眼皮在上下打架,只想快些洗漱完躺倒床上睡觉。   她听着宋无絮的问题,打了个哈欠,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   “单独出去怎么了,我又不是和他去杀人放火,一起逛个夜市而已,哪里有问题?”   “逛夜市当然没有问题。”   宋无絮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想了想,尽量委婉地提醒:“...可是你不觉得你和他走得有些太近了吗?”   姜屿原本觉得这没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看着宋无絮无比认真的神情,仿佛这就成了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于是姜屿仔细思索了一下。   ......她和谢知予有走得很近吗?   好像是有一点。   但谢知予是她的任务对象,她不和他搞好关系,要怎么完成任务?   而且她和谢知予之间如何,与宋无絮又有什么关系?   本来大半夜的被人打扰到休息就有点不爽了,这会儿困意上涌,眼皮直打架,懒得与他多说,随意敷衍了一句。   “随便吧,你觉得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姜屿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这在宋无絮看来反倒成了间接肯定的意思。   他顿觉心凉了一大截,有如刀绞,苦涩难言,抬眼望着姜屿,声音轻而嘶哑。   “......所以你现在是喜欢他?”   ???   “你是怎么从我刚才那句话里推断出这个结论的?”   姜屿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连瞌睡都醒了一半。   她是为了能回家才接近谢知予的,还没忘了自己的完成任务,又怎么会喜欢上他?   不过虽然谢知予是她的任务对象,但她也是真心将他当成了朋友看待。   谢知予关于爱的认知误解颇深,他厌恶这种情感,再说无情道又讲究一个断情绝爱,喜欢他是得不到回应的......   姜屿想起今晚对他说的那番话,也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   她垂下眼,看着桌上晃动的烛火,惆怅地叹了声气。   殊不知这一幕落在宋无絮眼中却成了别的意思,甚至连刚才的反问句都自动变为了肯定句。   她果然对谢知予有好感,这声叹气不正是她在为情所伤吗?   宋无絮暗自懊悔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但好在她与谢知予是绝无可能会在一起的,他也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   他重新调整好情绪,嘴唇动了动,刚发出一个音节,忽然感觉到脊背一寒。   如同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盯上,碾压般的窒息感让他额上不禁冒了层冷汗,下意识抬头朝门外望去。   走廊起了一阵微风,没关紧的屋门被吹得吱呀响动,门外光线昏暗,并不见有异样。   ......大概是他的错觉吧。   宋无絮站起身,他还有好些话想对姜屿说,可现下实在太晚,不好再打扰她休息,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你好好休息,明日再见。”   留下这句话,宋无絮匆匆转身离开,直到回到自己房中,那种被盯上的诡异感觉才总算消失。   *   扬州除了水与桥,早茶也是一大地域特色。   辰时未到,客栈一楼便坐满了人,幸亏池疏早有准备,提前预定了座位。   昨日睡得太晚,姜屿整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的,单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真是奇怪,谢知予往常起得都很早,怎的今日还未下来?”池疏看了眼桌上点好的吃食,有些担心要凉了,“我们还是先吃吧,等他醒了再重新点一份热的。”   姜屿没有意见,点点头,第一个拿起了筷子。   她现在只想快点吃完早饭,然后回去睡个回笼觉。   池疏替宁秋摆好碗筷,见她还在望着窗外,有些无奈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吃饭了,怎么还在发呆?”   昨日给谢无咎发了通讯纸鹤,按理来说,纸鹤应该不到半日便能送到谢无咎手上才对,他也不是那种已读不回的人。   可宁秋等等整整一下午加一晚上也没等到回复。   她心觉奇怪,但想不出什么缘由,或许是纸鹤在半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也说不准。   还是等待会吃完饭再给他发一次好了。   宁秋暂时将此抛到脑后,转回视线,从池疏手中接过筷子。   扬州早茶多以精美小吃为主,口味丰富,种类多样。   姜屿不太想吃面前的烫干丝,站起身夹了一只三丁包。   正是饭点,客栈内闲谈声和小二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人声鼎沸。   一片嘈杂声中,隔壁桌两名男子愈见提高的交谈声直直传了过来。   “上月去了卢龙府的商队还没回来,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听说逍遥宗已经有半年没传出过消息了,连仙盟也联系不上他们,北地一带不会真出事了吧?”   姜屿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咬了口包子。   这两人口中的逍遥宗地处卢龙府,北地一带都在其管辖范围内。   原文没怎么提到过这个宗门,姜屿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也该上报仙盟解决,轮不到她来操心。   宁秋也听到了隔壁桌的交谈声,但她同姜屿想的一样,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顺手往池疏碗里夹了一只汤包。   “这个蟹黄汤包很好吃,你......”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她用胳膊碰了碰池疏,“刚才还说我,你现在怎么也在发呆?”   池疏正维持着夹菜的动作,筷子停在半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有动作。   听见宁秋喊他才回过神,朝着她歉然一笑。   “没什么,在想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而已。”他将那只汤包又夹回宁秋碗中,“师姐喜欢就多吃些,不必让给我,我不爱吃蟹的。”   “谁说我是让给你的了,自作多情。”   池疏早就习惯了她心口不一的说话方式,看破不说破,默默又往她碗里夹了一只汤包。   ......   姜屿低头看了眼自己碗里的包子。   可恶,突然就觉得它不香了是怎么回事。   这难道是因为她没等谢知予一起吃饭而受到的惩罚吗?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双手伸到她眼前,递过来一块令牌。   姜屿愣了一下,看清令牌上刻的“江”字,眨了眨眼,仰起脸,惊讶地问。   “你怎么弄到的?”   谢知予没有回答她。   他像是没听见姜屿的声音,将令牌留在桌上后转身离开,连早饭也不打算吃。   ???他不对劲   姜屿想也没想,连忙放下筷子,追上去拦在他身前。   “你不理我做什么?”   谢知予停住步子,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神色冷淡,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   他看也未看姜屿一眼,直接绕开她,声音没有起伏,冷冷抛下一句。   “我现在不太想和你说话。” 第42章 牵丝戏(十一)   阳光透过格窗照进屋内, 斑斑驳驳地落在姜屿的发顶,泛着浅浅的栗色光泽。   她坐在窗边,撑着脑袋专注地看着谢知予的侧脸, 眼睛一眨不眨。   “原以为令牌的事还要够我们忙上一阵子,却不想竟能这么快解决。”   池疏正细致地剥着荔枝,一边说着话, 一边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喂到宁秋嘴边。   他笑着转头朝谢知予看来, 毫不掩饰话里的夸赞意味:“多亏了我们有个靠谱的好队友。”   宁秋嘴里嚼着果肉,半边脸颊鼓起,接过池疏的话, 随声附和。   “以前总听谢伯伯逢人就要夸上你几句, 那时我还不懂,但现在我好像知道原因了。”   在池疏和宁秋的眼中, 谢知予一直都是天衍宗优秀弟子中的典范,业务能力一流,办事干脆利落,所以这块令牌不用想也知道, 一定是他想办法通过正规手段得来的。   两人丝毫没有怀疑这块令牌的来历, 话里不带半分猜测和探究,唯有真心实意的佩服。   单独坐在一旁的宋无絮听见两人的声音, 也朝谢知予投去一眼。   他不知江浸月也跟着来了扬州,今早本打算用纸鹤联络, 可对面一直没有回应。   难得有一次能讨姜屿欢心的机会,他尚且还在等待中, 未料到被谢知予抢先了一步。   尽管宋无絮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 但看向他的目光中还是隐约可见透着些微的不善和愤懑。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谢知予淡淡掀起眼皮。   “既然拿到了令牌, 那便快些把事情解决了罢。”   他不带感情地同宋无絮对视一眼,而后又很快移开,像是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意味不明地提醒几人。   “若是再拖下去,阿沅恐怕可要撑不住了。”   来扬州城的这几日里,阿沅的身体状况愈发变差了。   上一回暴走的魔息对他造成的损伤过大,基本上整日里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池疏也一直在忧心此事,闻言放下荔枝,转而看向裴松月。   “裴公子,我们待会儿先去拜访江夫人一趟。”   “若得她允许,我们再为你搭好戏台,接你过去。”   “不必如此麻烦,我只需要一块能挡住脸和身体的幕布即可。”   裴松月将木偶戏要用到的三只木偶揽在怀中,眼里闪动着不明的情绪,轻声道:“带我一同前去吧,她不会拒绝的。”   一出正统的木偶戏演出需要配以乐声,池疏见裴松月如此重视与江夫人的这一面,本想为他准备齐全,但见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略一思索,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们待会要何时出发?”裴松月弯腰动作小心地将木偶放回箱中,“我许久没有在外面给人演过戏了,想好好准备一下。能否等我半个时辰?”   现下时辰尚早,要出门也不急在这一时。   池疏点点头,伸手将桌上的果壳拢到一起,站起身:“不着急,我先去准备马车。”   裴松月腿脚不便,推着轮椅去路上太耗时间,远不如坐马车方便。   他随着池疏一道出了门,回到自己房中换衣梳发。   谢知予也紧随其后,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还没迈出一步,又被人从后轻轻用力拽住了袖子。   “我都看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姜屿追上来,一步跨到他身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真的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明明昨天晚上回来时都好好的,谁知道一个晚上过去,谢知予又突然变了脸。   姜屿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踩到了他的雷点,不然他怎么一直无视她。   可是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就算真的不想搭理她,也该给她个合适的理由。   姜屿执着地仰起脸,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眼珠照得通透,望向谢知予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上了一点莫名的委屈。   谢知予叫她这样看着,一时竟然觉得有些无措,眼睫微微颤了两下,偏头与她错开了视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姜屿一靠近他,他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似乎是欢喜雀跃的。   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她与宋无絮,无边的酸涩感便如潮水一般迅速蔓延开。   谢知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里纠缠交织,搅得他心乱如麻。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现象,他需要回到以往那般平静的状态。   所有这些纷乱复杂的情绪都与姜屿有关,所以也只要远离她就好了。   谢知予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说话,正要绕开她,偏偏这时——   “他不想与你说话便不说,你何必要去贴他的冷脸?”   宋无絮看不下去,走过来握住姜屿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   “没了他,你还有我。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组队接任务,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为表诚意,他又特地加上一句:“哪怕是为了你去死,我也在所不辞。”   这番话在从前的姜屿听来或许会感动,但现在的姜屿却只觉得他聒噪麻烦。   姜屿面朝着宋无絮,刚要抽出自己的手,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突然一条锁链从她眼前飞过,尖端深深扎进了身旁的墙壁。   仿佛画面静止住了,还在拉拉扯扯的两人瞬间停下动作,定格在原地。   就连坐在桌边吃荔枝的宁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激灵,手中刚剥好的荔枝顺势掉在了地上。   三人困惑地齐齐转头看向谢知予,只见他表情冷淡地注视着宋无絮,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眼里却是一片漆黑。   “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谢知予的声音平静温和,微微勾着唇角,话里带着几分讥讽,慢声细语。   “光说不做有什么意思呢?我现在想杀了姜屿,既然你这么好心,那就代替她去死吧。”   ???   如果问号也能具象化,姜屿现在脑袋上一定顶满了问号。   她冷静下来,拍开宋无絮的手,取下扎在墙壁上的锁链,转身面向谢知予。   “你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抽什么风?”   谢知予仍然没有回答她,只直直地注视着宋无絮。   眼神漠然,不带有任何感情,就像是在看一滩烂泥。   宋无絮撞上他的视线,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不会认为谢知予真的会动手,在他听来,这些话不过是在借机嘲讽他罢了。   他上一秒才对姜屿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证,这会儿若是退缩了,岂不是要让他当众打脸?   于是宋无絮收回退缩的右脚,甚至往前迈出一步,拦在姜屿身前。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你何干?”   他毫不退让地回望着谢知予,用了同样的话回击。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要有本事就真的动手,别只会光说不做。”   谢知予没有生气,反而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   很难形容这个笑,脸仍然是好看的,只是笑容看上去却有些可怖。   如同藏身暗处的毒蛇探出头,那双竖瞳分明浸满了毒汁,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无害般的琥珀色,泛着假意的柔情,让人不寒而栗。   谢知予没接他的话,只抽出木剑,食指在剑柄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要动手的征兆。   宋无絮笃定谢知予不敢对同门下手,他虽害怕,却也仍强撑着没有退缩。   但姜屿却深知谢知予本性为何,为了生命安全,更为了她的任务,她没有办法再继续旁观下去了。   “等一等!”   姜屿一把推开宋无絮,跑到谢知予身前,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双手紧紧握住了他握剑的右手。   “之前你刺穿右手掌心,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养伤,不能提重物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也没过去多久,还是先不要拿剑了。”   姜屿语速飞快地说着,回过头朝宁秋使了个眼神。   宁秋心领神会,连桌上的荔枝也没来得及收拾,揪住宋无絮的后衣领,怕他反抗,反手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符,拽着他往屋外走,顺手关上了门。   见屋里其余人都离开后,姜屿才松了一口气,同时松开谢知予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不解地看着他的神色。   “你刚才是怎么了?”   姜屿虽然不觉得谢知予会如他所说的那般想杀她,但她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宋无絮说出那番挑衅一般的话。   “总觉得你有点怪怪的,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谢知予右手掌心的伤早就痊愈,伤处只余一条淡淡的白疤,根本不会再痛。   他知晓姜屿的意思,她握住他的手,假意说出关心的话语,不过是想让他收手,不要与宋无絮较真罢了。   一如此刻,她在问他是不是不开心,明明是在关心他,但他却好似尝到一股难以下咽的苦味。   这股苦味不停在胃里翻涌着,令人恶心想吐。   谢知予脸色在一瞬间苍白了许多,他不想再听见姜屿的声音,绕开她,沉默地离开了。 第43章 牵丝戏(十二)   阳光正好, 街上有不少游人闲逛交谈,道路正中央,一辆马车逆着人流, 晃晃悠悠地朝前行进。   阿沅离不开人照顾,宋无絮只得被迫留在客栈。   裴松月很重视即将要与江晚菱见的这一面,换了身新衣, 又特意梳洗了一番。   他坐在马车里, 似乎是有些紧张,时不时就要检查一下衣服上的褶皱,摸一摸发丝有没有散乱。   这副模样看起来倒不像是因为多年没有在外人面前唱过戏, 更像是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单从裴松月的种种反应来看, 他对江晚菱绝不止是他说的为了答谢恩情那般简单。   但姜屿现在没有心思去深究这些。   在今早的第二次无视她直接离开后,姜屿发现, 谢知予好像变得更不想和她说话了。   若是换了旁人,她大概会觉得无所谓,但这是谢知予,她没有办法做到不去在意。   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刷了一路的友好度, 姜屿难免有点郁闷。   难不成是数值一夜清零了?   可之前就算是负数的时候他也还能和她正常交流。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了?   姜屿先前也没觉得谢知予的心思有多难猜, 直到这会儿才发觉她还是太天真了。   他一句话也不和她说,连个线索也不给,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上去猜。   阳光从侧窗照进马车内,恰在谢知予睫羽上落下了些许灿金的暖光。   他右手指尖搭在左手手腕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眼睫低垂,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思。   姜屿坐在对面, 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神情, 试图能从中读出点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很可惜,她没有金手指, 读不了心,什么也没能看出来,满脸忧愁地叹了声气。   马车一路向前行进,约莫一刻钟后,总算到了江府别院。   池疏下了马车,扶着裴松月坐上轮椅,推他到门外,向看守的弟子出示令牌。   “我们想求见沈夫人一面,还请......”   话未说完,弟子便将剑一横,挡在门外,拦住了几人。   他看也没看池疏手中的令牌,只说:“抱歉,夫人不见客,几位请回吧。”   昨日夜里有人闯入别院,杀了不少弟子,偏偏江浸月又被吓得失了神,什么都不记得。   沈清风派人来查了一早上,并没有发现与凶手有关的线索。   倘若别院只住着江晚菱,他或许不会过多在意,但为了自己女儿的安全着想,还是又派了几队弟子来看护。   平日里若有人持令牌来,弟子基本上都会选择放行,但现在毕竟是特殊时期,他担不起这个风险。   几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状况,好不容易拿到了令牌,却还是进不去别院。   池疏不想就这样放弃,正要和这名弟子再商量一下,却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先响起。   “让他们进来。”   江浸月站在院中,远远望着几人,朝门口的弟子命令道:“这几位是我的同门,无需防备。”   小姐既发了话,弟子也不好再拦,收了剑,恭恭敬敬地放行。   原书剧情大约是完全乱了套,姜屿没想过会在扬州碰上江浸月,条件反射地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谢知予身前。   但江浸月似乎对谢知予没了兴趣,命令弟子放行后又低头匆匆跑开了,甚至没有多留一秒,像是在惧怕着什么,全程未看他一眼。   她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奇怪,就连出现的时机也很可疑,简直就像是特意守着时间来和弟子打声招呼,为他们放行一样。   ......但她是怎么如何知晓他们会来的?   “夫人与小姐不住在一处,几位想见夫人,请跟我往这边走。”   弟子的声音唤回了姜屿的思绪,她最后瞥了一眼江浸月离开的方向,快步跟上了弟子。   江晚菱的住处在整间院子的南面,平日里少有人来打扰,她又喜欢清净,院中下人也不见有几个。   弟子为几人带路,走到屋前,轻敲了两下屋门。   “夫人,有客求见。”   和姜屿想象中的大不相同,明明是母女,但江晚菱和江浸月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长相。   除了眉眼有些许相似外,江晚菱的长相更明艳大气,气质温婉端庄,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极好,除却眼角有几条细纹外,丝毫不显老态。   不过多年顽疾在身,她的面色看起来很是憔悴,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像是闷闷不乐。   见有客人找来,江晚菱也仍旧提不起兴致,只抬眸粗略地扫了几人一眼,语气淡淡。   “真是稀奇,难得会有人想来见我。”   她坐在屋中,半侧着身子修剪花枝。   “我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你们,几位找我又所为何事?”   池疏上前抱拳行礼,说明来意。   “回夫人,我们是受人所托,特意前来,想请夫人看一出木偶戏。”   “啪嗒”一声。   失手剪断的花枝掉落在地,江晚菱拿着剪刀的右手有些颤抖。   她问道:“......何人所托?”   池疏回答:“夫人故友。”   江晚菱的神色恍惚了一瞬,放下剪刀,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我许久未曾看过戏了,整日闷在这院里实在无趣,几位请吧。”   得到允许后,几人先合上了窗户,让屋内的光线变得黯淡一些。   姜屿和宁秋拉开幕布挂在门上,池疏推着等在外面的裴松月到门外,幕布恰好挡住了他的上半身。   紧张了一路,同样期待了一路,特意梳洗打扮,等终于见到江晚菱,裴松月却不愿露面。   他将傀儡线缠上手指,隔着幕布,即使被挡住了视线,也能熟练地操控着木偶亮相登场。   江晚菱正对着门口的方向,看着那几只木偶,霎时怔愣住了,似是不可置信,情绪上涌,泪水在一瞬间打湿了眼眶。   裴松月的唱腔响起,她颤抖着想要扶着桌子站起身,嘴唇几次张合,未语泪先流。   ......   不得不说,江晚菱的反应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但谢知予似乎对她与裴松月之间的事情不感兴趣,从最边上掀开幕布一角,独自去了屋外。   姜屿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不到一秒,快步追了出去。   江晚菱住的院子外面连着花园,东南角凿了一口小池塘,靠着池塘又建了一座四角凉亭。   姜屿跟在谢知予身后,沿着石子小径走进凉亭,两人面对面坐着,但中间隔了有至少两米远。   “你都一早上没有理过我了。”   没能等到回应,姜屿挪了挪位置,又问:“你是真的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你说句话呀。”   姜屿锲而不舍地继续出声,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往外蹦。   “理我一下,一个字也行。”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传入耳中,谢知予的心中随之泛起欣喜、悲伤还有愤怒,所有这些交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谢知予难以理解这种陌生又复杂的情绪变化,他迫切地想要回到以往平静的状态,纷乱不安的心绪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烦躁。   ……真的好烦啊。   这一切变化都与姜屿有关,只要远离她……   谢知予的眼眸低垂着,如乱麻般的黑色情绪于眼中纠缠在一起。   胃里好似又翻涌起一股苦味,难以说出口,又不断涌上心头。   谢知予讨厌这样的苦味,心中的燥意比之前更甚,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发泄,右手悄无声息地唤出了锁链。   正在这时,脸颊上突然传来冰凉湿润的触感,一只小小的水蝶落在他脸上,“噼啪”一声炸开,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眼睫。   “谢知予。”   有人耳边在唤他的名字,是姜屿的声音。   谢知予慢慢回过神来,他抬起眼,姜屿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侧,趴在栏杆上,笑容无比灿烂地望着他。   她用了个小术法,从池塘里引来几滴水珠落在手中,幻化成蝴蝶,又飞到谢知予脸颊上。   “谢知予——”姜屿拖长语调喊着他的名字。   水蝶落在他脸上,炸开后又接着响起了她的声音:“理理我。”   谢知予的脸颊和眼睫都沾上了细小的水珠,她就像在浇花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不知过去多久,姜屿停止制造水蝶,直起身凑到他眼前,伸手替他擦掉脸上的小水珠。   “你不说话就算了,还变傻了不成?怎么一下也不知道躲开。”   她靠近他,指腹温柔的在他脸上触碰着,一下又一下,那些心中烦杂如解不开的线团的情绪突然止住了纠缠。   如同光亮驱散迷雾、照亮黑夜,谢知予眼底的漆黑在一点点褪去。   姜屿专心替他擦干脸上的水渍,说话时,呼出的温热气息从他脸颊轻拂而过。   ......靠得太近了。   谢知予望着她,眼睫轻微地颤了颤。   下一秒,他又听见姜屿的声音,她退了回去,在他胳膊上轻轻戳了两下。   “谢知予,你理我一下。”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谢知予呆呆望着她的眼睛,默了几秒,他收回锁链,终于开口。   “......你好吵。”   “谁让你一直不理我。”   听上去像是抱怨的语气,但姜屿并没有和他生气。   比起吐槽,她现在更想知道他不理人的原因,抬起指尖又戳了他一下。   “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   谢知予眼神垂下,沉默良久。   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不想和姜屿说话。   “不告诉我原因也没关系。”   姜屿看着他略显茫然的神情,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但是——”   人都会有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姜屿表示理解,但她不能接受这种完全忽视她,拒绝任何沟通的行为。   这和冷暴力有什么区别?   姜屿语气严肃,一字一句,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向我保证,以后不能再像这样莫名其妙的不理我了。”   似乎是觉得光靠口头的保证起不到作用,姜屿又凑得更近了些,伸出小指。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又常见的约定方式,但谢知予却莫名愣了一下。   他问她:“师姐从前也爱像这样和别人做约定么?”   “哪有别人,只有你。”姜屿几乎没有思考,一秒说出了这句话。   谢知予看着她伸过来的手,轻而缓慢地眨了下眼。   他并没有觉得姜屿这样的行为有点幼稚,在她的注视下,伸手勾住了她的小指。   很神奇的是,仅仅与姜屿贴近触碰的一瞬间,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奇异的平息了下去。   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气,谢知予感到一阵油然而生的安定感。   明明应该远离她才对,可现在这种放松的感觉又让他留恋不舍。   ......所以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谢知予神色变得有些苦恼,他看着自己与姜屿勾在一起的手指,少见地陷入了迷茫。 第44章 牵丝戏(十三)   江晚菱喜爱清净, 平日甚少外出,爱好除了摆弄木偶,便是种花养鱼。   花园池塘里就养了好几尾颜色漂亮的小鱼。   池子里的水清澈透明, 水底的水草也长得十分茂盛。   姜屿趴在凉亭的栏杆上,看着池中无忧忧虑的鱼群游来游去。   她算了算时间,裴松月的木偶戏大概才演到一半, 谢知予不喜欢这出戏目, 那便干脆等快要结束时再回去好了。   不过说起谢知予......   姜屿转过脑袋,悄悄看向他。   从方才同她拉钩保证后,他就一直在发呆, 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谢知予的睫毛又长又密, 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倾覆下来,冷清白皙的面容沉静, 配上低眉敛目的神情,让他看上去难得多了一丝乖巧温顺。   他就坐在姜屿身侧,一动不动,呆呆盯着空气中的某处。   发呆的样子好像有点可爱捏。   嗯???这不太对吧?   无论怎么想, “可爱”这个词都不可能和谢知予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姜屿惊恐地回过神, 拍了拍脸颊,转身仰靠在栏杆上, 盯着凉亭的顶棚,小声嘀咕。   “一定是昨天没睡够, 所以现在困得精神恍惚,都出现幻觉了......”   这句话的声音不大不小, 恰好传入谢知予耳中。   思绪被打断, 他面上并无不耐的情绪,反而侧过头问她。   “什么幻觉?”   姜屿摇摇头, 保持着仰靠的姿势,抬手揉了揉眼睛。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大夫。”   这不过是她随口吐槽的一句话,谢知予却当了真。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轻声回道:“我或许也应该要去看看大夫了。”   姜屿:???   她是怕自己年纪轻轻就瞎了眼,他又是因为什么?   姜屿蹭地一下直起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个遍。   “你身体不舒服吗?头晕还是哪里疼?”   “都不是。”谢知予摇摇头,又接着说:“是心里。”   ???   虽然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句玩笑,但他又偏偏表情认真得不像是在开玩笑。   ......难道这就是他不想和她说话的原因?   姜屿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必要深入这个话题。   “心病还须心药医。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没准我能帮到你。”   她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是在关心谢知予,她也是真的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确实能帮我。”   谢知予难得没有拒绝,他慢慢笑起来,眉眼弯弯地看着姜屿。   “你让我捅一剑吧,我想这样我或许就会好些。”   ???   短短几分钟之内,姜屿已经对着他连续扣出了三次问号。   他说的是人话吗,她怎么好像有点听不太懂?   “你怎么不让我捅一剑,这样我也会好很多。”   “也不是不行。”   谢知予无所谓地说着,他掏出一把匕首,在手里转了一圈。   “但是我让你捅了一剑,你也得给我捅一剑,这样才公平。”   ......   姜屿才不傻。   他让她捅了一剑还能活,但要是让他再捅回来,她可就没命了。   谢知予话还没有说完,突兀地抬手,用匕首在指腹上划破了一道口子,像是在测试锋利度。   “人无论得了什么病,只要死了就全都会好起来的。”   ......   不愧是谢知予,就连思维逻辑都这么的异于常人。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垃圾话,但姜屿却没办法反驳。   因为这句话听上去确实还挺合理的......   但是姜屿又很快反应过来,谢知予从来不说没有意义的话,他会这么说,就代表他已经想过一遍了。   所以——   “...你不会是真的想要捅我一剑吧?”   花园凉亭临水而建,周围种了一圈琼花。   清风回旋,花枝摇晃,偶有几片洁白的花瓣被风吹落,悠悠地在空中打了几个卷。   谢知予半个身子浸在日光中,肩头落了几朵小花,被他随手拂去。   他懒散地向后靠在栏杆上,抬起眸子注视着姜屿,笑而不语。   ......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姜屿已经懂了。   可恶。   有种想揍他一顿,可是又打不过,只好装作隐忍不发、默默沉淀的无力感。   两人沉默对望着,眼见谢知予隐有要抬起匕首的征兆,姜屿动作飞快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趁着谢知予还没反应过来,姜屿又从他手里夺过匕首,翻身坐在他腿上,一手摁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着匕首调转了方向,刀柄抵在他的脖子上,压出了一块小小的红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谢知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压制在身下,竟然没有反抗,顺利得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我赢了,你束手就擒吧。”   难得占据一回上风,得意忘形的姜屿还沉浸在成功反制谢知予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   在她身后,锁链尖端正对着后心,只差一点就能刺穿她的胸腔。   明明锁链的速度比她用匕首要快得多,但谢知予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他轻挑起眉梢,撤回锁链,就好像无事发生,摊开手微微一笑。   “我认输,随你处置。”   “不过——”停顿一下,他眼神向下瞥了一眼,复又抬眸,眼含笑意:“能先换个姿势吗?我要被你撞坏了,师姐。”   姜屿一愣,视线缓慢下移。   方才只顾着要先下手为强,一时没太在意,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正以一种堪称暧昧的姿势坐在谢知予腿上,膝盖不偏不倚地抵住了他的小腹。   “对不起!!!”   姜屿脸颊肉眼可见地攀上了一层红晕,她声音响亮地喊出这句话,直接从谢知予身上弹了起来。   虽然她知道谢知予的话没有其他含义,只是单纯的表示她撞到他了而已,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歪了。   “那个...那边应该结束了,我、我就先过去了。”   姜屿红着脸把匕首还给他,也许是尴尬,但又也许是别的。   总之,她不敢再看谢知予的眼睛,结结巴巴地丢下这句话,逃也似的地跑远了。   看着姜屿慌张逃开的背影,谢知予略感疑惑。   ......她难道是在害羞吗?   有风从凉亭外吹来,飘落到眼前的花瓣引回了谢知予的注意。   琼树花枝随风摇晃,阳光穿过花叶间隙,在他身上投落下一片忽明忽暗的花影。   谢知予仍保持着被姜屿压制住的姿势,他垂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里,忽然感到一丝惘然。   这份惘然来源于他的内心。   因为他发现,只要靠近姜屿,在她身边,贴近她,他的心就会神奇的安定下来。   除此之外,他竟然还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的感觉。   如同一颗深埋地底的种子破土而出,接触到新鲜空气,生机得到了延续,是欣喜的,是无比充盈的,足以盖过所有不好的一面。   他不觉得苦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糖还要甜蜜的味道,在他心里化开,融入每一寸骨血,心情也因此而明朗。   所以,苦味的根源真的是姜屿吗?   她分明是给他糖,又让他尝到甜味的人,他怎么能去怪她?   应该被清除的人是宋无絮才对。   都是宋无絮妄图用他那肮脏的爱染污姜屿,所以才会害得她变苦。   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得到解答,谢知予忽然轻笑起来,将匕首随手一掷,深深扎进了亭柱。   他站起身,哼着欢快的小调,步伐轻快地离开了凉亭。   *   等姜屿回到江晚菱住处,裴松月一出木偶戏也已然演到了尾声。   看着屋里泫然流涕的江晚菱,姜屿走到一旁,拍了拍宁秋。   “现在是什么情况?”   自裴松月出声开唱后,江晚菱就一直在落泪,宁秋观察了这两人许久,没分析出个所以然。   “不知道,不过江晚菱好像对这出戏很熟悉,偶尔还能跟着唱几句。”   江晚菱本就爱听戏,能记住唱词跟唱,这倒不显有多奇怪。   奇怪的是她到底为何要哭。   若说是因为戏目的内容,可能性不大,毕竟这出戏裴松月也给他们看过,无功无过,算不上感人。   如此,那便只剩下这出戏本身,又或是演戏、唱戏的人。   姜屿正思索着,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用猜也知道是谢知予。   姜屿回过头看他,视线下意识往下瞥了一眼,又飞快移开。   她在心中纠结了好一番,之后才问出口。   “你...没事吧?”   虽说她认为谢知予以后能用上...的可能性不大,但这并不代表他本人不在乎这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   要是被她撞出了什么问题......罪过罪过。   谢知予被她歉疚中又带着一点怜爱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   虽然不太明白姜屿在担心什么,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   “无碍。”   姜屿闻言替他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   二人说话间,裴松月的木偶戏已到了最后一幕,他操控着三只木偶弯腰鞠躬,摆出了谢幕的动作。   “松月...”江晚菱好似还沉浸在演出中,望着木偶,口中低声喃喃。   良久,她回神,似是觉得太过失态,用帕子擦了眼泪,声音哽咽地问。   “你可是他的徒弟?”   戏目落幕,裴松月仍未撤掉幕布,只在门外,隔着一道阻挡视线的屏障与江晚菱对话。   “是。”他应了一声。   只此一字,未再多言。   “难怪...”江晚菱神思恍惚地点点头,怅然一笑,轻声道,“你学得很像他,唱腔连我听着都不觉有差别。”   二人的对话听得姜屿云里雾里。   江晚菱和裴松月不是旧相识吗?怎的这会儿却认不出他,还又多出了一个徒弟?   姜屿暂时压下心中疑问,等待裴松月的回应。   然而这次裴松月却未出声接话。   他将三只木偶交到池疏手中,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池疏按他所示,走到屋内,又把木偶交给江晚菱。   “木偶身上有你要的答案。”   江晚菱神色微怔,接过木偶,将“表妹”翻了个面,扯下戏服。   木偶背上有许多陈年的刀刻划痕,看着像是人随手胡乱涂上去的。   但仔细一瞧又会发现。   杂乱无章的划痕掩盖下,似有一行用小刀一笔一划刻出来的小字。   那是她年少时,情窦初开,怀着一腔酸涩的少女心事,小心翼翼刻下的。   ——我喜欢你。   而在这行小字之下,竟然多出了一行回应。   字迹工整,一看便知是人认认真真刻上去的。   ——我也是。   看清字迹的刹那间,江晚菱突然笑了,这笑声很轻很轻,像是怀念,又像是释怀。   江晚菱面上还挂着笑容,却又有泪水悄然落下,她又哭又笑,紧紧抱着这只木偶,不再言语。 第45章 牵丝戏(十四)   “裴公子, 我们真的就这样回去了吗?”   马车上,姜屿看着裴松月,忍不住问出了声。   “难得见一次, 你和沈...江晚菱不再多聊几句吗?”   先前明明万般艰难也要见江晚菱一面的人是他,可等真的见了面,他又不敢露脸相认, 就真的如他所说, 只是为江晚菱演了一出木偶戏,连句话也没有和她多说。   这和姜屿想象中情景的完全不一样,她有些看不太懂了。   裴松月似是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 闻言轻声笑道:“过往一切如云烟, 没什么好留恋的。”   “对了,还要多谢几位相助, 如今裴某执念已了,这是答应好要给你们的东西。”   裴松月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的正是过去镜碎片。   “阿沅之后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我在彩蝶村的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若有你们感兴趣的,可尽管取去。”   ......这听起来像在对他们交代遗言一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姜屿看着表情平和的裴松月, 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稍微犹豫了一下, 伸手接住了过去镜。   过去镜能照出过去,也许是这块碎片在裴松月身上放了太久, 沾染上他的气息, 手指触碰到碎片的一瞬间,姜屿竟然看到了他的记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   刚摔断腿不久的裴松月日渐消沉、颓废, 整日里什么也不做,只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于虚无缥缈的神佛上。   他日日求神拜佛,愿倾尽所有,换来一双好腿。   神佛没有显灵。   但他遇到了江晚菱。   那段时日是他这一生中最灰暗、最狼狈不堪的日子,但江晚菱的出现好像一束热烈又温暖的阳光,照进他心底,为他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他断了腿,从此不能再登台唱戏,她便找来木偶,用丝线悬挂,用木偶代替他在台上动作。   他最初对如何操控木偶一窍不通,她陪他从头开始,甚至愿意将丝线系在自己关节上,让他练习操控。   后来他才知晓,原来江晚菱是个戏痴,最爱看的,便是他的戏。   二人因戏结缘,因戏相识,又因戏而互生情愫。   可江晚菱是无剑山庄的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身份尊贵;而裴松月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子,如今还断了腿,更是自觉配不上她。   他喜欢她,却不敢将这份心意宣之于口,也从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半分,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因而她喜欢他,却又忧心被拒绝,怕心意说出口,他们连朋友也做不成。   直到后来某日,二人如往常般待在一起雕刻木偶,江晚菱突然对他说。   “我要嫁人了,爹爹为我寻了个合适的夫婿,一月后就要成婚。”   裴松月正刻着木偶的眉眼,闻言动作一顿,刻刀歪了向,木偶脸上突兀地多出了一道划痕。   他手指重重摁在这道划痕上,指尖用力到发白。   “......恭喜。”   江晚菱蹙起眉头,紧紧盯着他的脸,目光像是要把他穿透。   没能从他脸上看到半点异样的情绪,她失望地低下头,用刻刀在尚未完成的人偶背上轻轻划来划去。   “可是我不喜欢他。”   “可是他很适合你。”裴松月很轻地说,“既是你爹爹为你选的,自然各方面都是能配得上你的。”   “...你这人好没意思。”江晚菱低声抱怨。   看着她明显失落的神色,裴松月想安慰却无从开口,想了想,只好先转移了她的注意。   “你上回写的戏本我看过了,我加了几句词,排好后演给你看。”   江晚菱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从小待在家里,闲来无事便爱写些戏本解闷。   若在往常,她对这些是最感兴趣的,可今日却不管用了,她还是闷闷不乐。   很多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江晚菱不想就这样带着遗憾嫁人。   思虑良久,她终于鼓足勇气。   “裴松月,我喜欢你。”   这番表白来得太过突然,裴松月呆怔住,神情错愕,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他心中分明欣喜若狂,可同时又顾虑太多,怯弱如他,不敢给出回应,习惯性地选择了逃避,装聋作哑。   “刚才说到你的戏......”   “你真是个呆子!”   江晚菱气急,留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第二日,江晚菱又派人送来一封信,执拗地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   裴松月如何会不喜欢她?只是他的自卑大过了这份喜欢。   所以他再一次地逃避了。   自此之后,江晚菱与他赌气,再也没有来找过他。   一日、两日...不知过去了多少日,裴松月见不到她,心中思念有如藤蔓疯长,无法抑制,逼迫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意。   终于,想通的裴松月一刻也不能多等,他要立刻出门去,找到江晚菱,亲口告诉她。   那日下着倾盆大雨,漫天雨水无穷无尽。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出门。   可裴松月心急如焚,仍冒着大雨外出,雨天道路湿滑,他刚离开彩蝶村没多远,连人带着轮椅侧翻在地,脑袋磕到石头昏了过去。   血的味道引来了附近魔物,他被带回山中巢穴,中途清醒过来奋力反抗,不幸摔下山崖,只留下一片衣角。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一般来说,过去镜这种上古神器是不会出错的。   所以......   姜屿错愕抬眸,看向裴松月。   “抱歉,之前并非我有意要向你们隐瞒。”   裴松月大大方方任她看着,淡然一笑,似已看开,平静道:“只是我也是近日才想起,原来我已经死了的。”   此话一出,池疏和宁秋蘧然一惊,视线纷纷向他转去。   倒是谢知予没什么反应,似是早有所觉,神色淡淡。   裴松月接着将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如实告知几人。   他掉下山崖后本该气绝,但意外遇上过去镜,留住一缕残魂困于镜中。   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阿沅出现,魔息触发了过去镜,他才得以清醒。   ......   裴松月的话好似一枚细针,将所有线索串联在一起,一切有如云开雾散。   难怪昨日在茶楼前会听到人说起他掉下悬崖下落不明,难怪他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容貌像是停在了年轻时。   又难怪方才江晚菱听出他的声音,却只是把他当成裴松月的徒弟。   因为她从未想过,在她面前的会是活着的裴松月。   可若裴松月已经死了,靠着过去镜才能续命,如今他又将寄身的过去镜交于他们......   马车内陷入了沉默。   裴松月为人温厚,待人真心友善,与他相处的这些时日虽短暂,却无疑是轻松愉快的。   裴松月好似看出几人心中有纠结与不舍,温柔笑着宽慰道。   “过去镜继续留在我身上并无用处,裴某此生已无憾事,不必为我忧虑。”   现在的裴松月本就只是一缕残魂,离了过去镜,他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得透明,即将消散。   他知晓自己期限已至,坐得笔直端正,郑重向几人行了一礼。   “裴某有幸得此机缘苟延,如今已到了要离去的时候。望各位珍重,有缘再相会。”   若是当年能再勇敢一些,他便不会遭遇意外,甚至与江晚菱的结局都会有所不同。   纵使万般心疼懊悔,可事到如今,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能为江晚菱做的只有这些。   裴松月慢慢闭上眼,转瞬之间,逐渐透明的残魂化为无数细小光点,飘散于四人眼前。   *   找到第二块过去镜碎片,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一路上马车内气氛始终都是沉闷的。   回到客栈,池疏和宁秋都没了心思闲谈,各自回房休息。   过去镜碎片由姜屿保管,她站在自己房前,看了一眼阿沅的房间,心里有了计较。   虽然碎片不一定能照出她想看到的那段过去,但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不过白天人多眼杂,万一被人撞见,她要解释起来很麻烦。   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等到夜里,其他人都睡下后再去。   “师姐,你是在等宋无絮?”   身后传来谢知予的声音,姜屿莫名生出了一点心虚。   怕他看出端倪,姜屿手忙脚乱地收好碎片,之后才转过身。   “...你刚才说了什么?”   姜屿并非在对他装傻,只是方才她一心想着阿沅的事,分不出心思,是真的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但她这副明显慌乱的模样落在谢知予眼中,自然就被误解成了其他意思。   宋无絮会用那种肮脏又恶心的爱去染污她、扭曲她。   他明明劝告过她很多次要远离,可她总不听他的。   但是没关系,现在有他来帮助她了,谁让他们是朋友呢。   虽说直接清除掉宋无絮是更为一劳永逸的做法,但他更希望姜屿能够亲自勘破这个道理。   这样她以后便不会再靠近这种“爱”,不会被别人欺骗,不会被折磨,也永远都不会再变苦。   她一定会感激自己的。   谢知予在心里想着,忽然弯起唇角,感慨般的长叹了一声。   姜屿不知他心中的思虑,被这一声叹息整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好好的,他是在叹什么气?   只是还未待她多想,阿沅的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了,发出的吱呀响声又将她的注意引了过去。   ......差点忘了,他们四个人的队伍里还多了一个宋无絮。   先不说宋无絮的为人人品如何,他的后勤工作做得确实很到位。   其中虽不乏有刻意表现想讨好姜屿的嫌疑,但他至少是真的在尽心尽力地照顾阿沅。   抱着阿沅换洗的脏衣服出来,宋无絮一眼便见到姜屿,隔着老远喊了她一声。   出于礼貌,姜屿略微点头作为回应,忽觉后脖颈一凉,紧接着,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泛着轻微的刺痛感。   她心道奇怪,想伸手去摸一摸,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动不了了。   不仅如此,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们回来的比我想得要快些,出去一趟累不累?”   宋无絮两三步走到姜屿面前,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拿捏着恰到好处的语气。   “我托小二买来了好几种糕点,都是你爱吃的,待会就给你送去房里。”   经历过姜屿接二连三的拒绝,宋无絮已经学聪明了。   他不再问姜屿爱吃什么,而是将她可能会爱吃的全都买下,然后直接送来。   宋无絮信心满满,本以为这次不会再听到她拒绝自己,可事实证明,他经历得还是太少了。   “不必,我不需要。”   姜屿略微挑了下眉,她注视着宋无絮,语气中带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   “我不喜欢吃糕点,不仅不喜欢吃糕点,也不喜欢喜欢给别人送糕点的人。”   “当然,要说到我最不喜欢的,那还得是你。听懂了吗?”   ......   尽管姜屿表现得很云淡风轻,但实际上她的内心远不似面上这般平静,甚至已经开始念起了“草”字。   救命,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   虽然她的本意的确是想拒绝的,可这些话一听就不是她的风格吧!   可恶,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动不了了。   不出意外,这个意外就是谢知予带来的。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身后的谢知予忽然轻声笑了一下。   姜屿:......   她拳头真的硬了。   宋无絮不知道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听着姜屿这般直白嘲弄的话语,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窖,冰冻三丈。   此前姜屿就算对他再视若无睹,冷眼相待,也不曾用过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男人都是很爱面子的,即使他愿意为了姜屿放下身段,一时之间也无法接受她用这般轻蔑的态度对待自己。   宋无絮脸色唰的一下变了,面上连笑也挂不住了,紧紧攥着手里的脏衣服,忍了又忍。   “你不爱吃便算了,以后我不会再送。”   ......   姜屿原本是想替自己解释一下的,但又转念一想,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毕竟能让宋无絮死心,不要再继续纠缠也是一件好事。   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和谢知予计较。   等到宋无絮离开后,姜屿的身体也稍微能动了,虽然还是得靠谢知予的操控,但至少能发出声音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   谢知予好似没听出她话里的质问,眼含笑意地回答:“当然是在帮你了。”   他摊开右手,掌心躺着一只黑乎乎、圆滚滚的小虫。   “不用担心,只是被它咬了一口而已,过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了。”   ......原来只是蛊虫。   还好还好,她差点还要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毒。   但是等一等,中蛊和中毒相比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而且他好端端的干嘛要给她用蛊?她也没有哪里惹到他了吧?   姜屿越想越郁闷,郁闷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委屈。   “你不能这样对我。”   “为什么不能?”谢知予歪了歪头,露出一副真诚的神情,半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是在为你好。”   放屁!   姜屿实打实地震惊住了,她瞪大眼睛,简直要被他理直气壮的回答给气笑了。   “为我好你对我用蛊?”   谢知予并不在意她的质疑,摇头叹息一声,语重心长。   “你以后会明白的。”   姜屿:......   她发誓,如果现在她能动的话,一定要对着他的脑门狠狠来一记正义铁拳。   但是她偏偏动不了,就算再气,最多也只能在心里骂骂他爽一下。   ……   可恶,怎么感觉好像更生气了。 第46章 牵丝戏(十五)   南诏人擅用毒和蛊, 这大约是他们刻在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天赋。   谢知予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姜屿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装上傀儡线的牵丝木偶, 除了还能说话,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我解开?”   没有谁会喜欢这种失去自由,受人操控的感觉。   更何况姜屿站也站累了。   “你这样真的很过分!”   少女杏眼里泛着水色, 气恼地瞪着眼前的人, 一眨不眨,眼中除了恼火,还夹带着一丝委屈。   谢知予本不在意她的控诉, 可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 竟让他有一瞬的心软。   这就很荒谬了。   他竟然还会有这种同情或怜悯之类的感情吗?   大概是错觉吧。   谢知予没将这个“错觉”放在心上,摇摇头, 轻声叹了口气。   “不是说了么?过一会就好了,时间到了,自然会解开。”   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但姜屿要是真信了那就是她傻。   天知道这个“过一会”具体是过多久,况且蛊是谢知予下的, 他定然知晓能立即解开的办法。   蛊虫吸了一点姜屿的血, 被勾起的食欲得不到满足,躁动不安地扭动着身子, 咬破了谢知予的手心。   谢知予眉头也未皱一下,捏走蛊虫, 将破了皮、渗出血珠的右手伸到姜屿嘴边。   “咬一口。”   ???   姜屿看看他的手心,又抬眼看看他, 足足看了好一会, 才确认这话是对她说的。   他居然让她咬他一口。   虽然她从前确实骂过谢知予变态,但那也仅仅只是嘴上吐槽一下而已, 没想到他居然跟她玩真的。   姜屿一时无语住了,看向他的目光也不再气愤,逐渐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谢知予等了许久,见她仍然没有要张嘴的意思,甚至脸上写满了抗拒。   他微微挑了下眉,收回手,擦掉掌心冒出的血珠:“不愿便算了,是你自己放弃的。”   话说完,转身向前走去,推门回房。   蛊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失,姜屿被迫跟着他一起进了屋。   “你把话说清楚,我放弃什么了?”   姜屿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谜语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弄得她一头雾水,就好像她真的放弃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疑惑的同时,姜屿又觉得有些不对。   他不会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吧?   于是姜屿立刻警觉起来,也不再纠结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将话题又绕了回去。   “这个蛊还有多久失效?”   硬的不行,她只好来软的。   “我真的站不动了,腰酸腿也疼,你就不能提前解开它吗?”   姜屿拖长语调,故意夸大其词,试图通过卖惨的方式,唤起谢知予心中可能并不存在的良知。   谢知予看着她,头歪了歪。   “师姐很累了吗?”   见这招似乎有点效果,姜屿忙不迭点头,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真的很累,而且站久了膝盖也会很难受。”   谢知予闻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点了下头,对姜屿的话表示赞同。   “久站的确会累。”   然后又嘴角一弯笑起来,指着她旁边的凳子。   “师姐可以先坐下休息。”   话音落下,姜屿往右边跨出一步,坐在了凳子上。   但也仅此而已。   该说不说,从能让她坐下这一点来看,谢知予多少还是有点良心的,但不多。   反正时间一过蛊就失效了,要等就等吧,至少不用站着等了......   姜屿彻底放弃了挣扎,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棒读机器。   “谢谢你,有你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师弟,真是我的福气。”   但是如果有的选,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份“福气”。   谢知予自然听出了她话中深意,唇边笑意加深了些,没有回话。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滚灯,在姜屿对面坐下,手指贴着外侧的竹条轻轻摩挲,遇到有些不太平整的地方,又用小刀细心打磨。   姜屿在旁安静看着,这只滚灯还是她教他做的。   她知道谢知予此人冷心冷情,所以在许多事情上她都不怎么和他计较,这一路上也都在努力和他搞好关系。   本以为两人应该能算是好朋友了。   可是他这样对她,那她在他心里,不就和旁人没什么区别了吗?   思及此处,姜屿心里没由来的生出了一阵失落感。   她再看那只滚灯,忽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突然开口道。   “你把它还给我。”   谢知予打磨竹条的动作停下,抬起头看她。   “这是我的。”   “但是是我教你做的。”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讲道理的意思,但姜屿现在就是很想把滚灯要回来。   谢知予歪头看她一会,忽然站起身,往后退开一段距离,笑意盈盈。   “可以。”他晃了晃手里的滚灯,“你若能碰到,我便将它还给你。”   若放在往常,这个条件算不上多难。   可姜屿此刻完全动不了,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尝试着运转灵力冲破束缚。   “你说话算话!”   姜屿紧紧盯着那只滚灯,忽觉周身一轻,中的蛊竟在这时自动解开了。   可运转的灵力来不及往回收,被这股力量带动着,姜屿如同挽弓射出的箭矢,猛地站起身朝前一扑。   眼见就要摔倒,谢知予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却不想反被她扑倒,一齐倒在了身后柔软的床铺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姜屿就算再生气,可这会儿谢知予到底给她当了一回肉垫,心中的气也消了一大半。   她撑起胳膊想要从他身上起来,不小心撞到了麻筋,手腕一软又倒下去。   虽然诸多影视桥段中男女主摔倒就能接吻的情节很离谱,但当它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姜屿却吐不出槽了。   纯白的床幔从两侧散落下来,笼下一片朦胧的阴影,光线变得昏暗不清。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唯有彼此近在咫尺的倒影。   刹那间,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住了。   这般旖旎的氛围之下,姜屿心中却是在想——   完了。   上回亲了他好歹还有忘忧蛊能用,但这次要她怎么解释?   虽然这完全是一场意外,但是他的睫毛真的好长,嘴唇也很软......啊,不是,她都在想些什么啊!   ......   唇瓣相贴,呼吸交缠,亲吻的感觉对谢知予来说并不陌生。   他仅有的一次体验是姜屿带给他的。   虽然那时他中了药,意识模糊不清,但身体反馈给他的感觉却是无比真实的。   不可否认,他的确在那次亲吻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如同霏霏细雨飘落,滋润着久旱的叶片,连绵不断的雨丝渗进每一寸脉络,温柔又绵密,让他不禁为之一颤。   姜屿还压在他身上。   离得近了,呼吸间都是馥郁的茉莉香气,让他的感觉也迷蒙起来。   谢知予没做任何反抗,他心中升腾起隐秘的期待,可覆在唇上的柔软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   他望着帐顶眨了眨眼,坐起身,一动也不动,像是怔了神。   姜屿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起来,正要解释,他忽又抬眼朝她看来。   那双向来疏淡的眼中带了一点迷离,谢知予微微吐出舌尖,舔了一下唇瓣,霜玉般的脸上镀起不自知的潋滟红潮,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眼神看起来就像是被她轻薄了一样。   可寻常人被轻薄了多少会有点害羞,谢知予却像是在引诱着她,似乎希望她还能继续。   虽然有些羞耻,但姜屿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被诱惑到了......   姜屿呆呆地看着他白皙漂亮的脸,准备好解释的话语顿时被抛到脑后,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谢知予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滚灯,抬眼看她,话里含着笑意。   “还要吗?”   他说话时晃了晃手里的滚灯,但姜屿却总觉得他好像在问别的......   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姜屿赶紧摇了摇头,及时住脑。   不行,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怎么能对自己的任务对象产生这种不该有的心思。   姜屿匆匆移开视线,她迫切地需要冷静,不等谢知予回话,转头跑了出去。   “不要了,你留着吧。”   *   回到房中,姜屿默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这才将方才的画面赶出脑中。   一定是她想太多了,谢知予怎么可能做出引诱她的事。   谢知予什么都不懂,再说,她可是要完成任务回家的,也不该对他产生其他的想法。   说起任务,还是快点找到原因,回到过去阻止他入魔比较好。   而且如今也并不仅是任务的原因,两人相处这么久,她自身也开始有点好奇谢知予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姜屿将那块过去镜碎片放在手心,低头看着,神思却不由飘远了。   *   是夜。   确认其他人都睡下后,姜屿依照计划,悄悄进了阿沅房中。   阿沅白日几乎都在昏睡中,这时却是醒着的。   但他只是安静坐在床榻上,痴痴地盯着空气中某处,连有人靠近也未察觉到。   为了不惊扰到他,姜屿特意放轻了步子,慢慢走近。   直到走到他身边,阿沅也并未表现出半点抗拒之色。   人所拥有的关于过去的记忆太多了,想要从其中找出有用的那一段,无异于大海捞针。   姜屿略思索了一下,轻声询问:“阿沅,你认识谢知予吗?”   阿沅好似没听见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睛也未眨一下。   姜屿只好换种说法,又问:“阿沅,你认不认识小予?”   这回阿沅才算有了反应。   他缓慢转过头,看着姜屿,空洞的眼中有了一丝神采,口中喃喃。   “...小予。”   姜屿见此,连忙取出过去镜碎片,握住一端,另一端触上阿沅的手背。   镜中映出阿沅茫然迟钝的脸,姜屿眼前亮起突兀的白光,下意识向后一缩。   待视野边缘杂乱模糊的光斑渐渐消褪,她看清眼前景象。   一座陌生的庄园。   天近黄昏,满地败叶在风中滚动,乌鸦成群在空中盘旋,嘎嘎叫了几声后,纷纷落到地面。   目之所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数不清的尸体,死态各异。   除了死得都很凄惨之外,这些尸体几乎都是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鳞片覆盖在脸上,面目全非。   身下流出的鲜血汇成无数条细流,在地面蜿蜒出一道道血痕。   有风吹过,也仍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重血腥味。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是她找错记忆了?   姜屿心里带着疑惑,强忍恶心,在尸体堆中找到了阿沅。   他身上受了多处剑伤,尚且还有一些微弱的呼吸,仰面倒在血泊中,像是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双眼睁大,眼珠死死地盯着某处。   姜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暮色渐浓,火红的残阳映着满地血色,更显触目惊心。   血色之中,突兀地多出一抹白。   比起上回见到的谢知予,他似乎长大不少,隐隐有了少年的轮廓。   看着大约十来岁,和地上的尸体年龄差不多大。   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知予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滴血,袍角溅染了点点血污,他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眼瞳中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冷漠的黑。   未等姜屿细看,眼前突然开始闪烁,出现许多黑色横条,将画面分割成无数个长块。   姜屿听到脚步声。   有两人从远处走来,一左一右站在谢知予身侧,脸被遮挡住,只能听见声音。   “好孩子,不必伤心自责,也不必怜悯他人。”   “你想要朋友,以后还能交很多。但大道路上总要有人牺牲,他们若不死,死的便是你。”   另一人话里带着夸奖的意味,随后附和道。   “欲入无情道,必先断尘缘、灭人欲。”   “心不死,道不生。能亲手斩断这些羁绊,你做得很好。” 第47章 蝶恋花(一)   或许是阿沅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导致过去镜照出的记忆也有点紊乱。   姜屿还没听全那二人对谢知予说的话,眼前景象飞速变幻,如同被人按下了倍速键, 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残影。   一阵天旋地转后,姜屿仍然站在原地,只是时间似乎往回倒转了一大截。   庄园仍是那座庄园, 地上不再有堆积如山的尸体, 孩童们三五个围在一起放纸鸢,嬉笑打闹,笑声欢快, 仿佛连洒下的阳光都随之飞扬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从孩子们的穿着和建筑风格来看,至少不会是南诏。   毕竟是阿沅的记忆, 姜屿一眼便在这群孩童中找到了他。   姜屿走过去,他正和几个小孩围坐在地上闲聊,手里还拿着一只狗尾草编成的小狐狸。   “我好想我阿娘啊,可是张妈妈说买我们是花了钱的, 既然来了这里, 从此便要和亲人断绝关系。我们是要修道的,心中不可以留有牵绊。”   阿沅边说边戳了戳狐狸的耳朵, 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问。   “可是, 你们知道‘道‘是什么吗?为什么修了它,就不可以再想自己的阿娘了呢?”   很显然, 阿沅的问题对这些小孩来说明显超纲了,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有人安慰他。   “不能想也没关系的,在这里你不开心吗?每天都能吃饱饭, 还有新衣服穿,要是能把我弟弟妹妹一起接来就好了,他们就不会挨饿了。”   阿沅没有反驳,但他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没再说话,将那只小狐狸放在地上,又重新拿了几根狗尾草编兔子。   姜屿站在他旁边,环视一圈,果然在附近找到了谢知予。   他独自坐在廊檐下,和其他成群结队的小孩格格不入,仿佛有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将他与其他人分隔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周围小孩玩闹时传出的欢声笑语与他无关,他一个人形单影只,身边仅有几只蝴蝶。   这个时候的谢知予看起来只有七八岁,齐肩的妹妹头,模样可爱极了。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长相漂亮的小孩在同龄人中应当是比较受欢迎的存在,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有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悄悄看了他许久,手里拿着一只纸鸢,似乎是想邀请他和自己一起玩。   但还没有走到他面前便被同伴拦下,当着谢知予的面小声说了句什么,最后两人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嫌恶地走远了。   ......   所以谢知予这是被排挤了吗?   明明他看着也不像是怪小孩,姜屿有点想不太通,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总喜欢一个人对着蝴蝶自言自语,连有蜘蛛和蜈蚣爬到身上也不怕,还说那是他的朋友。”   阿沅身边几个小孩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谁会和那么可怕的毒虫交朋友啊?他真是好奇怪,不会是什么虫子精变成的妖怪吧?”   “就是就是,我还听说他夜里总是会悄悄出门,说不准就是法力不够维持人形,怕被我们发现了!”   “我听说妖怪都是会吃人的,我们还是和他保持距离不要说话好了,谁知道他哪天会突然想把我们吃了。”   姜屿:“......”   将心比心,若她小时候看到有小孩和蜘蛛、蜈蚣之类的虫子说话,还把它们当朋友,她也会下意识离那人远些。   害怕是人之常情,但把对方当成妖怪,还以讹传讹就有点过分了。   “可这些都是你们听说来的不是吗?”   低头编兔子的阿沅有点听不下去,他打断几人:“没有亲眼见到就不要乱说了,万一误会了他怎么办?”   方才第一个开口说谢知予是妖怪的小孩不服气:“你觉得他不是妖怪,那你去和他说句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就是,你快去问问他啊,不会不敢吧?胆小鬼!”   “去就去,谁说我不敢了!”   阿沅放下编到一半的狗尾草,起身往谢知予的方向走。   老实说,没有真凭实据就在背后议论别人的行为是不对的,但其实阿沅心里也有点害怕。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不想被说是胆小鬼,只好硬着头皮,没敢走近谢知予,只在距离他足一米远的地方停下。   “你...你叫什么名字?”   谢知予听见问话,歪了歪头,看着他,像是在好奇居然会有人主动和他说话。   他的表情姜屿再熟悉不过,原以为他不会搭理阿沅,却没想竟然还是回答了。   “我没有名字。”   对于他的回答,姜屿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阿沅不懂,他又问:“怎么会没有名字,你阿爹阿娘没有给你取吗?”   .……难怪说小孩子天真的言论最扎心,一下子就问到了关键。   但谢知予好像没有在意,他摇了摇头。   “阿娘说名字要等爹爹取。”   “那你爹爹给你取了吗?”   “……”   谢知予沉默了,他眨了眨眼,落在头顶的蝴蝶也跟着扑扇了一下翅膀。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姜屿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他伸手取下发上的蝴蝶,捧在手心,轻声说了三个字。   “言之羽。”   姜屿愣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他在叫“谢知予”之前是有自己的名字的。   她又想到那日阿沅唤他“小予”,现在想来,应当是“小羽”才对。   可既如此,谢无咎又为何要多此一举为他改名?   阿沅问到了他的名字,本打算就此回去,可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我叫阿沅,你刚来这里,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   他话未说完,余光瞥见个人影,连忙止住话头,通知其他小孩。   “张妈妈来了!”   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玩闹,乖乖排好队伍,站得笔直。   阿沅口中的张妈妈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眼角挤出了几条细纹。   单从面相来看,她应该是个慈眉善目的好妈妈。   只是她看向这些孩子的目光温柔中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古怪,就像是屠户在打量养在屠宰场中的牲畜,让姜屿非常不舒服。   但更让姜屿在意的还是她腰上挂着的令牌。   如果她没有看错,这块令牌和谢知予带回来的那块一模一样,都是来自无剑山庄。   姜屿愈发觉得疑惑了,谢知予到底是如何离开南诏,又与无剑山庄搭上关系的?   只可惜这里是阿沅的过去,与谢知予相关的信息有限,她没法了解太多。   张妈妈慢慢悠悠地走到孩子们面前,目光带着审视意味,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   她手里拎着一只兔子,语气虽然温柔,却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这只可爱的小兔子是谁的?”   “……”   没有人认领,张妈妈似乎早有预料,随意扫了一眼低头不作声的小孩。   “和你们说过很多次,来了这里最紧要的事,就是要做到足够听话。”   她从旁边的丫鬟手中接过一把匕首,抵着兔子柔软的腹部。   “允许你们养宠物的时候,就算再不喜欢,也必须得养。”   “等你们养出感情后,要你们杀了它,你们也必须得杀。”   “既然没人承认,那只好由我亲自动手了。”   张妈妈做事从来不会心软,若这只兔子死在她手里,怕是连全尸都没有。   眼见匕首即将刺入兔子的身体,姜屿注意到这群小孩中有人神色明显变得慌乱,原先说谢知予是妖怪的那个小孩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可他既害怕受罚,又不忍见兔子死得太惨,几番纠结之下,灵机一动,伸手指向站在最边上的谢知予。   “是他的兔子!”   他回头使了一个眼神,同伴心领神会,纷纷跟着附和。   “对,就是他的兔子,我亲眼看见他藏起来的!”   唯有阿沅默不作声,扯了扯同伴的衣角似乎想阻止,但被瞪过一眼后又不敢说话了。   张妈妈拎着兔子走到谢知予跟前,她问:“这是你养的?”   谢知予淡淡看了一眼合伙指认他的几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是。”   其实他刚被带到这里不到半月,可他很听话,对什么都兴致索然,这只兔子根本不可能是他养的。   张妈妈自然知晓那几个孩子在说谎,可她没有戳穿。   体会过被孤立冤枉的感觉,心中会滋生出强烈的痛苦和绝望。   这份情感是最好的「养料」,等到将来「收割」时,下手才不会心软。   于是张妈妈弯下腰看着谢知予,故意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   “我也很想相信你,可是他们都说亲眼看见了,总不能都是在骗我。”   “这样吧,你能找到人为你作证吗?”   谢知予当然找不到。   不仅找不到,跟风污蔑他的人还越来越多。   “张妈妈,我也看见了,就是他藏的兔子!”   “我可以作证!”   “我也可以!”   看着这群小孩肆无忌惮地撒谎,就好像给谢知予泼脏水是正义之举,姜屿彻底怒了。   欺负人也不带这样欺负的吧!   姜屿看着一声不吭的谢知予干着急,只恨自己不能替他说句话。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她都想好好修理一顿这群臭小孩。   张妈妈对其他人的反应很满意,她看着谢知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撒谎可不是个好行为,这么多人都看见你藏了兔子,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带他去暗室关七天禁闭,不许任何人靠近。”   张妈妈吩咐丫鬟带走谢知予,毫不避讳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匕首切下兔子脑袋,将头首分离的尸体扔到阿沅几人面前。   “下次可别再让我抓到还有谁敢不听话了。”   *   月凉如水。   宋无絮皱眉看着桌上的糕点,静坐一会,打算去看看阿沅。   他此次虽是为了姜屿而来,但既然加入了这个队伍,也该尽好自己的职责。   比如照顾阿沅。   宋无絮不知道阿沅究竟有何特殊之处,但毕竟是交予他的任务,总要见到阿沅无事才安心。   他来到阿沅房前,刚推开门,便见到姜屿趴在床边昏睡了过去,阿沅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走近一瞧,姜屿手里还紧握着一块过去镜碎片。   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无絮没想太多,只当她也是来看阿沅,或许白日里太累,这才一不小心睡着了。   担心姜屿着凉,宋无絮正要抱她回房休息。   他半蹲下身,手还没碰到她肩膀,突然一条锁链飞来,险些刺穿掌心。   “宋师兄。”   谢知予站在门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无絮,嘴角噙着一丝笑,语调缓慢,像结了一层霜,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做什么?”   宋无絮此刻双手虚虚环住姜屿,看上去的确像是对她不怀好意。   他面上稍显尴尬,撤回手,站起身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抱她回房而已。”   谢知予只轻声笑了一下,相当耐心地打量着他,像是在分辨他话里的真假。   略带戏谑的眼神让宋无絮感到非常不舒服,他是喜欢姜屿,可他也懂得克己复礼,断不会趁机对她做出那般登徒子的行径。   他正要为自己辩驳,昏睡中的姜屿皱了下眉,嘴里低低溢出一声。   “谢知予……”   宋无絮脸上霎时失了血色,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一天之内接连遭到两次毁灭性的打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谢知予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他注视着宋无絮,语气恶意而怜悯,很诚恳地说。   “看来她好像不太需要你。”   他慢慢走过去,打算抽走姜屿手里的过去镜碎片,可她实在握得太紧,他的动作反而惊扰到她。   “谢知予……你快点说话啊……”   居然叫了两遍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谢知予兴致盎然地蹲下来:“师姐要我说什么?”   “你和她说不是你……”   “很抱歉,但现在就是我。”   ……很神奇,两人这样也能对上话。   姜屿似乎被他这句话安抚下来,但眉头蹙得更深了。   谢知予抽不动她手中的过去镜,只好将人横抱起来,略过一旁几乎石化成雕塑的宋无絮,抱着她回房。   *   张妈妈说的暗室是一间密不透光的地牢。   在绝对黑暗幽静的环境下,即使是个成年人进去待上一天出来后精神都会恍惚,更何况谢知予还是个孩子。   姜屿不能离阿沅太远,活动范围有限,最多只能到地牢入口附近。   她远远看着丫鬟将谢知予牵到入口处。   那丫鬟见谢知予年纪还小,长得又漂亮可爱,不由生出了些许心软。   “张妈妈说要关你七天,按理说是不允许带任何东西进去的。   不过别被她知道就没关系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给你悄悄送来。”   暗室之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才是最可怕的,丫鬟都做好了要为他找几根蜡烛或者沙漏之类的准备。   但谢知予却什么都没要。   他礼貌地谢过丫鬟好意,回过身看着几只跟来的蝴蝶。   “你们走吧,不用跟着我进去了。”   丫鬟没听过其他小孩在背地的议论,见那几只蝴蝶竟然听懂谢知予的话飞走了,一时有些讶异。   方才被其他小孩排挤,谢知予身边至少还有蝴蝶作伴,可这会就连蝴蝶也离他而去,他就真正只剩下自己。   不知为何,姜屿看着他小小的、孤零零的身影,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从前在南诏皇宫那间困住他自由的偏僻院落里,只有蝴蝶能和他交朋友,而如今走出牢笼到了外面,又只有蝴蝶愿意和他交朋友。   谢知予长这么大,身边唯一长久不变的,似乎也只有蝴蝶。   可蝴蝶离开他,还有花儿可以留恋,驻足停歇;他若离开蝴蝶,又还剩下什么呢? 第48章 蝶恋花(二)   自从来到扬州后, 谢知予已经是第三次收到纸鹤。   他偏头望向从窗缝中飞进来寻他的纸鹤,神情始终淡漠。   性子真是急躁。   不过对方这般着急,反倒让他觉得愈发有趣了。   若在往常, 他或许还会愿意随便应付几句,但现在,他可没心思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纸鹤悬停在半空中, 闪了几下亮光, 似乎是在催促他快些查看后回复。   谢知予微微弯起唇角,低沉笑了一下。   他伸手接住纸鹤,将它的身体扭曲成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凑近火光, 引燃一角后扔进角落里的铜盆,转身走向床铺。   坦白而言, 谢知予并不在意自己的过去,也不痛恨与之有关的人或记忆。   其实姜屿想错了,过去不算是谢知予的雷区,他只是不喜欢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他人面前罢了。   谢知予不喜欢看别人对他露出那种怜爱的表情, 就好像他是在故意对谁卖惨、博取同情一样。   事实上, 他一点也不认为过去的自己有多可怜。   毕竟没有那些经历,他又怎么会成长为如今的他呢, 论起来,他或许还应该感谢才对。   这分明是一件他也乐在其中的事, 可惜没有人能懂他。   所以谢知予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他的过去,也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但是, 姜屿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可她到底为何会那么想知道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谢知予想不通。   但他好像也并不反感她这种强烈的求知欲, 甚至还有些期待。   若真让她全部知晓后,到时她又会对他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怜悯?同情?又或者愤怒?   无论是什么, 只要是姜屿的话,一定都会很有意思。   想到这里,谢知予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屈膝坐在脚踏上,侧身看着快要醒来的姜屿,手搭住床沿,一下一下地轻敲着。   *   丝毫不知道自己正被谢知予“守株待兔”的姜屿还蹲在地上,远远望着地牢入口,双手托住脸,沧桑地叹了口气。   她实在担心被关禁闭的小谢知予,可地牢外加派了人把守,张妈妈不许任何人靠近。   阿沅几次想去溜进去探望都被发现赶走了,弄得她也只能蹲在这里,得等到七日后才能再见到谢知予。   不过幸好过去和现实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七天很快就能过去。   外面正常的时间已至深夜,姜屿的生物钟一向很准,到点就犯困,没忍住闭眼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花。   正在这时,天色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四周光线越来越暗,无边黑暗笼罩下来,直到伸手不见五指,身体也紧跟着失去了重力,慢慢飘浮到空中。   *   桌上燃着的半截烛火微晃,发出毕波一声轻响。   夜已深沉,这个点客栈人其他人基本都睡下了,谢知予却仍然没有丝毫的困意。   他守在姜屿床边,心里估算着她差不多要醒来时,停下了轻敲着床沿的动作。   等了不到两秒,昏睡的少女终于睁开眼睛,谢知予立刻凑过去,歪了歪头,微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语气轻松愉快。   “师姐,晚上好。”   “……”   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暗。   刚从回忆里出来的姜屿还没来得及感受重见光明的喜悦,迎面便和守在床边的谢知予撞上了视线。   她猜到大概是有人进了阿沅房间打断了过去镜,但万万没想到到这个人会是谢知予。   若是其他人还好些,她或许还能编个理由糊弄一下,但要是谢知予……   平躺在床上的姜屿表面看似很平静,但其实已经死了有一会了。   要不她还是装睡吧。   “我好像是在做梦,不确定,再睡一会看看。”   不愿面对现实的姜屿选择闭上了眼睛。   睡觉而已,她老在行了。   但前提得是没有人在旁边一直盯着她看。   就算闭着眼睛,姜屿也能感受到有一道直白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脸上。   ……救命,别再看了,她真的很难憋住不笑的。   其实往好一点的方向想,谢知予只是撞见了她对阿沅用了过去镜,又不知道她具体看到了什么。   只要她死不承认,无凭无据的,他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带着一丝赌徒心理,姜屿豁出去似的睁开眼,正打算和他装傻充愣,还没开口,谢知予倒先笑出了声。   他单手扶着额头,微微弯下腰,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自从两人认识以来,姜屿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这样开心,几乎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他欢快的笑声。   单从这笑不难推出谢知予现在似乎心情很好,但姜屿深知一个道理,谢知予心情好的时候,周围必有倒霉蛋遭殃。   显而易见,现在这个倒霉蛋就是她姜屿。   “刚才是在做梦,现在又是什么,梦游吗?”   谢知予好奇地注视着姜屿,慢慢止住笑声,语调愉悦极了。   “你……”   “我什么都没看见!”   耳边似乎还隐约回荡着他的愉悦笑声,姜屿简直头皮发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没有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   但话刚说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   救命,她干嘛要抢答啊!   谢知予还什么都没问,她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事已至此,好像装傻已经太晚了。   人的命运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姜屿默了几秒,决定再挣扎一下。   不等谢知予开口,先他一步,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   谢知予还坐在脚踏上,看她时需要略微仰起头。   半截烛火随着窗缝吹进来的微风晃动着,烛光盈满屋内。   暖融融的火光笼罩在他冷清白皙的脸上,如晴光照雪,向来清冷的眉眼也因这光亮柔和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一丝难得的温顺。   但开口却是冷冰冰的:“你觉得呢?”   ……   行吧,她懂了。   姜屿心如死灰,暗叹自己实在太倒霉,怎么偏偏就被谢知予撞见。   不过这次通过阿沅的记忆,她倒是找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她从前一直认为谢知予的无情道是在拜入天衍宗之后才开始修的,可现在看来却不然。   还有那座庄园和张妈妈,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尤其是那两道被黑条挡住脸的身影,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耳熟。   直觉告诉姜屿,顺着与庄园有关的线索找下去,或许就能找到谢知予入魔的关键。   但现在她没有心思去深究这些。   “我有遗言。”   姜屿坐直,面向谢知予。   “你动手之前,能不能让我先揍你一拳?”   就算要死,也要不留遗憾的去死,更何况她早就这么想做了。   谢知予大概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明显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也没有问原因,只笑着点了点头。   “可以。”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倒让姜屿有点意想不到。   不过既然他都同意了,那她就不跟他客气了。   “吃我一拳!”   喊出这句话,姜屿攥紧右手,对着谢知予的肩膀结结实实来了一拳。   “爽!”   姜屿长长地出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倍感心情舒畅。   “我揍完了,你动手吧。”   毕竟机会难得,姜屿这一拳没有半点顾忌,用足了力气,都打出了一声闷响。   她打得手都疼了,但谢知予不仅没有和她生气,反而唇角一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再次笑出了声。   ???   姜屿迷惑的同时又心有戚戚地想,他不会是被她给打傻了吧?可她也没揍他脑袋啊。   ……   在等待姜屿醒来的时间里,谢知予预想过很多种她的反应,但最终结果还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姜屿果然和其他人不同,她总是不会让他失望。   这份惊喜又新奇的感觉让谢知予的心跳都忍不住加快了许多。   明明挨了一拳,但谢知予看起来却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笑容生动极了。   “师姐,未经允许,随意窥探别人的过去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他压低兴奋的声音,前倾身体凑近姜屿,直视着她的眼睛,就像在欣赏一幅合他心意的佳作,眼里满是她看不懂的欣喜。   “不过这个人是你的话,我现在倒是一点也不介意。” 第49章 蝶恋花(三)   休整一日后, 转眼到了该离开扬州启程返回天衍宗的时候。   阿沅怕高,最快便只能走水路。   去往蜀地的船今日只有一趟,傍晚才发船。   从扬州城外的码头出发, 载客的大船顺着江水,缓缓向前漂去。   日暮西沉,夕阳余晖大片铺洒下来, 江面泛着瑰丽的金色光波, 水天相接共色,好似一幅画卷。   站在甲板上,吹着潮湿微凉的江风, 实在令人惬意舒适。   姜屿怀里抱着兔子, 吹了会风,悄悄转头看向身侧的谢知予, 心情稍微有点复杂。   他居然真的没有和她计较过去镜的事,甚至还白白挨了她一拳。   但是为什么?   谢知予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难道是她无意中把他的友好度刷爆了?   可他明明不久前还在和她闹别扭,不想和她说话来着。   姜屿想不明白, 盯着他的侧脸, 不自觉看入了神。   谢知予皮肤很白,尤其在暖光之下, 有着莹润的光泽,像一块温润剔透的白玉。   风拂动着他额前的碎发, 轻扫过眉眼,似乎也拂散了些其中蕴着的清冷和疏离。   不得不承认, 这张脸的确是她会喜欢的长相……   “师姐一直看我做什么?”   姜屿的视线太过直白, 谢知予很难装作没有发现。   不过他并不讨厌她这样的眼神,既然是朋友, 眼里不正是应该要有彼此么?   姜屿一直在看着他,便不会把注意分到旁人身上,这样很好。   谢知予侧眸看了眼远处守着阿沅的宋无絮,无声弯了弯唇角。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到姜屿面前,单手展开:“桂花枣泥云片糕,要吃么?”   还以为他对吃食不上心,没想到原来也是会自己买糕点来吃的。   姜屿正好饿了,没和他客气,伸手拿了一块。   “你怎么会想到买这个的?”   “路上看到就买了,你不是爱吃么?”   谢知予语气随意地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有多让人惊讶的话。   姜屿瞪大眼睛,神情讶异,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他真的是谢知予本人,不是被谁夺舍的吗?   怎么听他话里的意思,这云片糕像是特意为她买的?   不过先等一等,她什么时候爱吃云片糕了?   姜屿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在宋无絮初来扬州那日,为了讨好她,买来了云片糕。   只是连她自己都要忘了这件事,没想到谢知予还记得这么清楚。   ……但是这样更奇怪了吧!   谢知予居然会关心她的喜好,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   算了,管他的。   无论如何,谢知予的态度转变对她的任务百利而无一害,至于原因什么都不重要。   不过有件事她还是得要说清楚。   “云片糕很好吃,但我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姜屿拍干净手上的糕点碎屑,杏眼一弯,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其实除了糕点一类的,我爱吃的东西还有很多,等下次有空,我带你去尝尝。”   夕阳暮色映着甲板上相对而立的二人,姜屿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被风吹得和发带飘飞纠缠在一起。   她望着谢知予,眼里有明亮又细碎的光。   看着她的笑颜,谢知予好像又听到了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总是这样,谢知予发现,每当他靠近姜屿,他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虽然以前也会跳动,但只有在她身边时,他才会感觉到这颗心是鲜活的。   谢知予回望着她的眼睛,等到心跳稍微平复,轻轻地说。   “好。”   *   天色还未暗透,有不少人出来甲板上透气。   宁秋看着远处并肩站着,中间连只蚂蚁也爬不过去的二人,想了一下,牵着池疏走到宋无絮旁边,故意大声感叹了一句。   “有些人光是站在一起都显得那么般配。”   宁秋在性格方面虽然有点别扭,但她一向爱憎分明,能拎得清好坏。   宋无絮此人对待感情三心二意,即便现在知道错了要改正,也难保以后不会再犯。   更何况她现在与姜屿关系不错,昨日还收到了她送的一对蝴蝶钗。   虽然她也不是那么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骗人的,收到后就迫不及待地戴上了),但耐不住姜屿一定要她收下,她要是不收,岂不是不给人家面子。   总之,宁秋现在是完完全全站在姜屿这边的,自然事事都要为她着想。   幸好姜屿已经想通了,无意与宋无絮再有过多牵扯,及时抽身,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再说,这世上的男子有千千万万个,除了宋无絮,她还可以有很多选择。   比如谢知予就很不错。   虽说这个小师弟有点不怎么合群,还总让宁秋觉得有距离感,但他在姜屿身边时,却又变得爱说话,明显开朗多了。   再者无情道也并非真的无情,不过是一碗水端平的态度罢了,有情却又不耽溺于情,并不影响他有道侣。   一路上,这两人的互动宁秋都看在眼里,所以方才说的般配其实是她出自真心的,并不完全是为了刺激宋无絮,好让他认清现实。   池疏自从被宁秋救下,自愿留在她身边当小跟班满打满算已有五年之久。   他最是了解宁秋的性子,说话带刺,但本心不坏,不愿见旁人对她有所误解,故而总是会耐心地把她的话翻译一遍再说给别人听。   若她话中实有不当之处,他也会温柔提醒。   可这会儿却少见地没有附加解释,而是往宋无絮的心上又插了一刀。   “师姐说得是,他们二人的确很般配。”   时近夏初,天气也逐渐转暖升温,江面上的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凉意,吹到身上也不会觉得太冷。   只是宋无絮一颗心如坠冰窖,心中寒凉无比,这风迎面吹着,他却觉得好似刮骨一般的疼。   阿沅有些晕船,宋无絮这才让他坐上轮椅,推着来甲板上人少的地方透会气。   可若他知晓姜屿也在此,定不会来自讨没趣。   听着宁秋二人的话,宋无絮始终沉默着,黯然神伤,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爱恨纠葛。   眼见阿沅晕船的症状减轻了一些,他也不愿再继续留在甲板上。   宋无絮不欲与宁秋争辩,推着阿沅回去船舱。   偏他心中又始终憋着一口气,明明是他先来的,与姜屿相识十数载,又怎会甘心输给谢知予。   走到一半,宋无絮步子一顿,面上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话里满含着落败后的忌恨。   “般配又如何,他们之间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呸!你就回去慢慢酸吧。”   宁秋才不在意这句酸味都要溢出来的话,权当他在放屁。   不过这也给她提了个醒,虽然她的确很赞成姜屿和谢知予在一起,但也得先弄清楚两个当事人的态度。   这般想着,宁秋又朝二人投去一眼。   甲板上透气的都是些不相熟的旅客,稀稀疏疏地站着,少有人在交谈,那凑在一处的一紫一白两道身影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   “那我真的问了啊?”   看着面前心情似乎还不错的谢知予,姜屿踌躇地说出了这句话。   “想问什么就问吧。”   谢知予靠在船沿上,屈指碰了碰兔子的耳朵,顿了一下,又有些遗憾地说。   “不过可惜,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太多。”   他说出这句话时,脖子上亮起了一圈黑色的奇怪符文,像有生命一样,寄居在他体内,密密麻麻地环着脖颈浮动游走。   姜屿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的东西。   虽然她看不懂这些符文的含义,但光是看着,也能感受到它透露着一股令人可怖的不详气息。   “……这是什么?”   “禁言咒。”谢知予挑了下眉,语气轻松地说。   禁言咒,单从字面上来理解,是为禁止言论的意思。   但从谢知予的反应来看,他并非不能正常说话,只是不能说出某些特定的话。   看来是有人想要他能安静保守秘密。   至于这个秘密是什么……   姜屿隐隐有了个猜测,斟酌一番后问道。   “张妈妈是谁?”   虽然姜屿已经预料到了结果,但在看见谢知予脖颈上的符文游走的速度明显加快后,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她猜得果然没错。   谢知予无法说出与那座庄园有关的任何事情。   既如此,那想来也无法通过问他而得知他身上为何会有魔气。   差点还以为今日就能完成一半的任务,谁知道希望燃起一半又破灭了。   姜屿垂着脑袋,长长地叹了声气。   也不知那禁言咒究竟是谁给谢知予下的,他明明都没有出声回答,那环着他脖子的黑色符文竟然向内收紧了些,游走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像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警告。   “问一下都不行吗,你也太小气了吧!”   任务还远没有结束,她可不想谢知予中途出现什么意外。   姜屿连忙改口,问了另一个她也很关心的问题。   “言之羽是你原本的名字吗?”   她话音才刚落下,那圈黑色符文似乎顿了一瞬,又缓缓向外松散开,一点点褪色隐入皮肉里。   ……这也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在谢知予身上装了一个随身的窃听器。   一旦检测到他有泄密的倾向,就会立刻进行威胁警告。   姜屿突然觉得谢知予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多年都活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监视中,看向他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一点同情。   但谢知予本人好像对此没什么感觉,甚至不以为意。   明明刚才差点要被收紧的符文绞断脖子,他面上看起来却一点也没有害怕或是痛苦之类的表情,始终保持着微笑。   “是。”   谢知予低头抚摸着兔子柔软的毛发,神情平静。   “那为何要改成谢知予?”姜屿不解。   姓名对一个人而言有多重要不言而喻,更何况言之羽这三个字还是他爹爹取的,对他来说应该是很有意义的吧……   姜屿问完后等了许久,见他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这个也不能回答吗?”   谢知予摇了摇头。   “人行于世间,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   客船在缓缓向前行进着,夕阳下,荡漾的水面上泛出鱼鳞一般的波光。   谢知予抬起眼,眺望着茫茫江水,声音很轻,像一片飘落的落叶,不知会被风吹向何处。   “谢知予或是言之羽,于我而言,其实没有区别。”   说到这里,谢知予的眼神短暂放空了一下,记忆仿佛在一瞬间飘了很远很远。   他好像又回到了南诏,在那间偏僻的院落里,独自一人坐在秋千上,听着秋千轻轻晃动而发出的吱呀声发呆。   谢知予抬起左手,似乎是想接住从外面飞来的蝴蝶,可他正身处船上,手中最终落了空。   不,也不算是落了空。   因为他的手腕上还有一只。   但颜料始终会褪色,他或许应该找个方法,让这只蝴蝶永远留住。   “我仍然是我,不会因为一个名字而轻易改变。”   谢知予的视线重新看向姜屿,将兔子还给她。   “就比如它叫小予或者小屿,会改变它是只兔子的事实吗?”   姜屿:“……”   见鬼,她居然又一次被他的道理说服了。   “虽然不会改变,”   虽然谢知予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她还是要说。   “但我还是觉得它叫小予比叫小屿要好听。”   若是有其他不知情的人在场,大概会被两人话里的小“yu”绕晕。   谢知予略微抬了下眉,没有反驳,转过身,同她并肩面向着水面。   风从他们身侧拂过,吹起姜屿的发带和谢知予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远处暗中观察的宁秋看着这一幕也得出了结论:   确认了,这下可以放心赞成他们在一起了。 第50章 蝶恋花(四)   天衍宗坐落于山顶之上, 远观之云雾飘渺,恍若仙境,数把飞剑依循阴阳八卦在空中游走, 此为护空大阵。   门派山脚下常年受灵气滋养,植被丰茂,山道两侧青松翠竹, 奇花异草, 山中更有飞瀑流虹,景色如画,实是令人心旷神怡。   临近山门, 灵气越发充盈, 阿沅受其影响,整个人的精神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   宋无絮心里憋着一口闷气, 自觉多余,不愿自讨没趣,领着阿沅走在最前,和后面四人远远隔了一大段距离。   “师姐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池疏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水壶, 旋开递给宁秋。   “喝口水吧, 走了许久,额上都出汗了。”   天衍宗有规定, 弟子上山不可依靠御剑,只能徒步爬上去。   沿着长长的山路拾级而上, 有灵力傍身的弟子还能轻松些,宁秋却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用休息, 我也没有那么累。”   接过水壶, 宁秋仰头喝了一口,边走边问。   “还有荔枝吗, 我想吃一颗。”   “有,知道师姐爱吃,我特意多买了一些。”   池疏熟练地从包裹里又掏出一个木盒,一路用灵气护着,里面装的荔枝都还是新鲜的。   他将其中一颗剥好壳,去掉薄膜,喂到宁秋嘴边。   宁秋喝完水,又张嘴去吃荔枝,两人举止间亲昵又自然无比,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大约是突然想起身旁还有其他人,宁秋咽下果肉,将水壶还给池疏,又从他手里接过木盒。   “咳,那个...你要不要吃?”   看着宁秋递过来的一盒荔枝,姜屿一时心中感触良多,朝她投去了羡慕的眼神。   倒不是羡慕宁秋有荔枝吃,而是羡慕她有一个好师弟。   看看池疏,对宁秋温柔细致又贴心;再看看谢知予……   算了,她还是不评价了。   不过谢知予和池疏完全就是两种不同的性格,各有各的优点长处,没有必要拿他和别人比较。   “多谢,我正好有些想吃甜的。”   姜屿从木盒里抓了四颗,抬起手肘碰了碰谢知予,将荔枝展示给他看。   谢知予脚下步子顿了一瞬,侧头看了眼正在剥荔枝的池疏,从姜屿手里拿起一颗剥开,又递还给她。   ???   姜屿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果肉,神情不解,语气中满是诧异。   “你在做什么?”   “师姐不是想吃么?”   “……但我刚才是在问你要不要吃。”   “……”   场面突然安静,姜屿顿时明白过来,谢知予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   不过剥好的荔枝不吃白不吃。   趁着谢知予收回手之前,姜屿动作飞快,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咬走了果肉,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颗我吃了,你就再拿两颗走吧,我们一人一半,很公平。”   谢知予手里只剩半个空掉的荔枝壳,他看着笑容满面的姜屿,受她感染也弯起了嘴角。   “不应该师姐也给我剥一颗,你来我往才算公平么?”   “……不是吧,这你也要和我计较。”   嘴上虽在吐槽,但姜屿已经剥好了壳,直接喂到他嘴边:“你快尝尝,甜不甜?”   谢知予就着她的手一口咬下,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陡然炸开,弥漫了整个口腔。   或许是甜味的作用,谢知予只觉得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眉眼都染上了几分笑。   “甜。”   *   沿着漫长的山路终于回到门派,几人一刻也未歇息,带着阿沅和过去镜去了掌门所在的主峰。   “这位便是阿沅?”   具体情况早在宁秋传回来的纸鹤中有所提及,谢无咎打量着躲在宋无絮身后瑟瑟发抖的阿沅,半晌,轻声叹了一句。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谢无咎只需要走近,稍微用灵力一探便知阿沅情况如何。   体内藏有一股极不稳定的魔息,若非有远超于常人的意志力,阿沅怕是早就成了一个怪物。   天衍宗自创立以来,一直以扶危救困为念,对处于困境中的人给予救济帮助,是门派中每一位弟子的职责所在。   谢无咎身为掌门,自然更要以身作则。   “魔息在阿沅体内待得时间过长,与他已成共生关系。   彻底剥离或许会很困难,带他去医堂找你们的欧阳师叔试试吧。”   考虑到阿沅身体里的魔息随时有暴走之危,谢无咎思量过后,派去弟子摘下了他养在灵池中的护心莲。   此种莲花本身只长在秘境中,极为珍贵难得,百年才开一株,有去浊留清,延年益寿之效。   本是谢无咎养来给自己用的,可这会儿却毫不犹豫地给了阿沅,助他清心静气,克制魔息。   “记得去给阿沅安排一个住所,这段时间他便住在我们天衍宗了。”   宋无絮领命,带着阿沅先行离开。   谢无咎转回视线,面向剩下四人,这才开始进入正题。   “此行可有找到过去镜碎片?”   “有。”   姜屿和宁秋上前,交出各自保管的碎片。   谢无咎将两块碎片放在手心,灵力凝于指尖,并指往镜面一抹,碎片便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又将拼成一块的碎片举起,细细打量,面上露出一个甚是欣慰的笑,冲着几人点头肯定道。   “不愧是我天衍宗的弟子,你们做得很好。”   明明是一句表扬的话,姜屿却听得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你做得很好。”   “你们做得很好。”   两道声音在脑海里重合,姜屿遽然抬头,目光紧盯着谢无咎,似是难以置信。   她上回便觉得在阿沅记忆里听到的声音很耳熟,可……怎么会是谢无咎?   姜屿下意识转头去看谢知予,但见他神色如常,面上看不出异样。   “如今碎片又多了一块,我们封印魔渊的希望也多了一分。”   谢无咎并指往镜中注入一道灵力,碎片慢慢漂浮而起,悬于半空,镜身金光流转。   “碎片之间互有感应,或许能通过这块碎片知晓其他碎片的位置所在。”   “你们一路上也辛苦了,不必在我这里多留,若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   谢无咎一向是体贴弟子的好掌门形象,没有过多废话,目光略带欣慰地扫过几人。   “知予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宁秋和池疏应声退下,姜屿却仍站在原地,眉头紧皱,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忧虑和思考。   那道声音的主人真的是谢无咎吗?会不会是她弄错了?   仔细想来,谢无咎与沈清风是至交好友,而张妈妈身上又有无剑山庄的令牌……   姜屿目前所知太少,没法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只能靠猜测。   倘若那声音真是谢无咎,那么谢知予身上的禁言咒有很大可能就是他下的。   当年庄园里活下来的孩子只有谢知予一个,他完全有这么做的理由。   思及此处,姜屿忽然很担心谢知予,她在路上问过他问题,导致禁言咒险些发作。   谢无咎单独留他说话,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什么?   当着谢无咎的面,姜屿不好明目张胆地问,只能悄悄伸出手,捏了一下谢知予的手腕。   谢知予侧身回头,见她望着自己,仅仅一眼,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他这个师姐不仅人很有趣,脑子也很聪明。   不过大多数时候,太聪明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谢知予弯着唇角,回握住姜屿,勾起她的小指晃了晃。   “教你练剑的事我答应了,师姐放心回去休息吧。”   ?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他教自己练剑了,她分明是在问……   等等。   姜屿突然意识到什么,反应过来,语气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   “那你千万别忘了,忙完记得要来找我。”   话说完,姜屿松开他的手,眼神不敢乱瞟,背过身,小跑着跟上已经走远的宁秋二人。   直到她离开殿外,谢无咎才收回探究的视线,挥退其他弟子,合上了殿门。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他转眸看向谢知予。   “我传去的纸鹤你可都有收到?”   “收到了。”   谢知予直视看向他,顶着他怀疑的眼神,声音不紧不慢:“他们一直派人守着阿沅,没有机会能下手。”   谢无咎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沉默不语。   自当上掌门以来,谢无咎的亲传弟子始终只有谢知予一人。   原因无他。   唯有能保守秘密的,才是最值得信任的。   作为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一把剑,谢知予好用又听话,暗地里替他办过不少事。   唯独这次,送出去的纸鹤迟迟收不到回复,就连他要杀的人,也平安活着来见了他。   谢无咎不是没有怀疑过,可谢知予从来都很听话,或许真如他所说,只是不好下手。   “罢了,阿沅如今不过是个痴傻的,记不得当年的事,留他一命也无妨。”   谢知予却像是来了兴趣,紧跟着好奇问道:“可你现在又要救他,难道不怕他恢复正常么?”   谢无咎闻言轻嗤了一声。   “那魔息早与他共生一体,影响了他的神志,就算剥离出来,他也还是个傻子。”   他边说目光边往下移,落在谢知予的手腕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   “你和姜屿是怎么回事?”   方才二人之间的小动作谢无咎看得一清二楚,虽说他不反对宗门内弟子发展男女关系,但谢知予的身份毕竟有点特殊。   为了避免日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他还是决定提醒一二。   “别忘了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若是喜欢姜屿,还是趁早收了心,离人家姑娘远点,对你好,对她也好。”   谢知予听着他的话,面色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不是因为前半句的讽刺,而是后半句的劝告。   谢知予脸上的表情像是卡顿住了,停留在厌恶和疑惑之间。   喜欢?   他喜欢姜屿?   绝无可能。   他下意识便要否认,但在下一秒,脑海中又迅速闪过姜屿的脸。   他怔愣了一会,神思恍惚中,好像听到了姜屿在唤他的名字,脆生生的声音,满含着清亮的笑意。   仅仅是这样,便足以让他的心跳加快。   谢知予没有办法再正常思考,他抚上心口,用力按压了一下。   喜欢一个人,会让他也落得和桑月回一个下场。   所以不可能的,这种恶心的感情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我不喜欢姜屿。”谢知予万分坚定地说出这句话,他强调:“我和她是朋友。”   “是这样吗?”谢无咎明显不信,“那她要练剑为何不去找宋无絮,也不找池疏,偏偏要来找你?”   谢知予语调平静,坦然回答。   “自然是因为我比他们都要强。”   谢无咎:“……”   谢无咎无法反驳,但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朋友会这么自然的牵手勾手指吗?还是说他年纪大了,思想封建过时了?   可谢知予从不说谎,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罢了,大概真的是他上年纪了。   谢无咎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闭目冲他挥挥手。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也回去吧。不要忘了你该做什么。” 第51章 蝶恋花(五)   趴在桌上, 姜屿眼神看向蹲在行李上打量着新环境的兔子,心思却不在此处。   从谢知予的反应来看,她已经能确定那声音的主人就是谢无咎。   想来那座庄园十有八九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无咎身为天衍宗的掌门, 若想培养弟子修道,大可不必花钱去买一群孩子,只要他开口, 立刻会有不少人争抢着送来家中有天赋的幼子。   除非, 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姜屿想起那群孩子死时的惨状,身上竟然都覆盖着鳞片,和阿沅失控时一模一样……   虽然不知道当年在庄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谢无咎显然是不想让这件事被其他人知晓的。   可他如今见到侥幸活下来的阿沅, 居然会好心地答应为他救治,这就实在是让人有点看不透了。   医堂内每天都有不少弟子在, 且欧阳师叔又一心钻研医术,只对治病救人感兴趣,姜屿倒是不担心阿沅会遭遇暗害,她现在更担心的还是谢知予。   也不知道谢无咎单独留他都说了些什么……   思及此, 姜屿撑起脑袋, 长长地叹了一声。   从前谢无咎也经常单独留他说话,那时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可现在情况不同,她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   并不是因为系统任务, 姜屿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是真心不希望他出事。   临走前她特意给谢知予留了暗示, 让他结束后要来找她。   可她好像没有说得很清楚, 万一他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她怎么办?   ……   正在姜屿胡思乱想时,窗外飞来一只白色的小蝴蝶, 绕着她飞了两圈,最后停在她眼前。   姜屿愣了几秒,同蝴蝶大眼瞪小眼,忽然灵光一闪。   “…谢知予?”   蝴蝶应声而起,飞到她肩头,伸出触角碰了碰,似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姜屿意会,立刻起身在蝴蝶的带领下往外走。   一路未停,直到见到一颗高大的杏树。   五月初旬,杏花本该逐渐凋谢,但受山中纯净灵气滋养,这颗杏树依然处于盛花期。   领着姜屿走到杏树前,蝴蝶兀自向上飞去。   姜屿顺着它的方向抬头一望,只见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杏花,清风徐过,暗香盈鼻,纷纷扬扬如落雪。   蝴蝶小小的身影几乎要与杏花融为一体,直到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接住它。   “师姐。”   日光穿过花枝间隙,被分割成零散的光斑,落在谢知予身上,明明灭灭。   他坐在杏树上,白色的衣角混在杏花中随风飘动着,竟也不显突兀。   “要上来吗?”   姜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见他无事,心下微松,长舒了一口气。   这颗杏树离她住的地方不远,虽说门派内所有弟子都住在一处,可谢知予从前又没来找过她,他是如何知晓她在那间屋子的?   心中这般想着,姜屿也问出了声:“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的?”   “自然是问过其他人。”   “……”是她多虑了。   “上来吗?”谢知予低头看着她,又问了一遍。   她是会爬树不错,但要当着谢知予的面爬上去也太羞耻了吧……   于是姜屿沉默了,心里思考着有没有其他上树的办法。   谢知予不知她心思,见她久不作声,一脸凝重,误以为她是不愿。   他了然地点点头,看着空中飘落的杏花,眼睫颤了颤,轻声叹息。   “为了别人会特意爬上树,轮到我时却不愿意了。”   ???什么为了别人   姜屿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他偏又说得煞有其事。   于是她细想了一下,之前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她好像确实提过六岁时爬树的糗事。   但谢知予那个时候不是连她的话都没有听清吗,怎么现在又记得这么清楚……   “没有不愿意。”   真不怪她多想,实在是谢知予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莫名的酸和委屈。   好像今天她要是不爬上这颗树就很对不起他似的。   “我现在上来,你等我一下。”   姜屿边说边将袖子挽到小臂,忽闻一声轻笑,谢知予放走手中的蝴蝶,踩在落下的花瓣上借力一点,飞身下树,揽住她的腰身,只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便坐在了杏树上。   从高处恰好能见到天衍宗全貌,姜屿却没心思欣赏风景,坐稳之后放下袖子,一心只看着谢知予。   “你还好吗?”   从前谢知予无论受伤流血还是关禁闭都没人在意。   但姜屿不同,谢知予能感觉到,她好像是真的在担心他。   “我没事,师姐不必为我担忧。”谢知予摇了摇头,认真地回应着她。   他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给她递去。   “吃糕点吗?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我便每样都买了一些。”   油纸包里装着杏仁酥、马蹄糕、桂花糕和红豆糕,确实如他所说,每样只有一些。   自从上次在船上吃过云片糕后,姜屿已经不会对他买糕点的行为感到奇怪了。   “我不挑,只要是好吃的都喜欢。”   她随手挑了一块红豆糕,咬在嘴里,清香软糯,甜而不腻,从味道和口感来看,应该是出自山下某家名气很大的糕点铺子。   “对了,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路过医堂?”   姜屿一边吃着红豆糕一边问他,她关心的问题有很多都不能说,只好先聊聊阿沅了。   “我听说欧阳师叔医术了得,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治好阿沅。”   谢知予听着这句问话突然静默下来,他望着她的侧脸,答非所问。   “师姐,你不害怕阿沅吗?”   “我什么要害怕他?”   “因为他是个怪物。”谢知予说。   又是这句话。   姜屿从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为什么你总要说阿沅是个怪物?他从本质上来说和我们其实没有区别,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谢知予移开视线,有杏花掉落在糕点上,他垂下眼帘安静看着,拈起花瓣在指尖轻轻摩挲。   “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头一次对着其他人展示真实的自己。   “是吗。”   要说怪,和旁人一比,谢知予在某些方面确实挺怪的,却也不至于像他说的一样是个怪物。   但他会这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所以姜屿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吃完红豆糕,拍干净手上的碎屑,侧头询问他。   “那你想和我说说怪物心里现在在想什么吗?”   比起关心他是什么,姜屿更在意的却是他的想法。   谢知予似是愣了一下,眼睫颤动,低头笑出了声。   她不怕阿沅,在她眼里,就算阿沅失控的时候会变成怪物,她也仍然认为阿沅是和她一样的人。   所以,即使他和阿沅一样,姜屿也一定不会因为害怕而远离他。   既如此,他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所谓呢?   谢知予将手心轻轻贴在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这颗心因为姜屿方才的回答,跳动的频率又不自觉加快了许多。   胸腔里轰鸣的心跳声像是要将他吞噬殆尽,这份焦灼,这份难耐,只有靠近姜屿才能得到缓解。   明明没有吃到糕点,口中却好似已经尝到了如蜜一般的甜味,蔓入心间。   他转头看向姜屿,忽然问她,语气很淡。   “师姐,你还喜欢宋无絮吗?”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姜屿实是有些无奈。   “不喜欢。还有,以后也不要再提他了,晦气。”   谢知予安静看了她许久,像是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嘴唇微动,声音很平静地对她说:“不要骗我。”   “……我骗你这个做什么?难道我平时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谢知予想起那日深夜,她与宋无絮对坐长谈,眸中暗沉了几分。   宋无絮的爱会染污她,害得她变苦,所以她必须远离他。   她若不喜欢宋无絮,这样最好。   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谢知予想,他只有姜屿一个朋友,他可以学着把自己所有的关心都给她。   而作为交换,姜屿也该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他,这样才算公平,不是吗?   所以——   “师姐。”谢知予问她,“除了我,你还有其他的朋友吗?”   坦白来说,谢知予会一本正经地问出这种问题就很奇怪,和他的人设极为不符。   但他的人设原本就偏离了原书,再偏一点好像也不值得她过多惊讶了。   姜屿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回答没有会更好些,但她不想骗他。   “有,宁秋和池疏也算。”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他们不仅仅是我的,而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姜屿自认为这个回答挑不出错,但谢知予听后却沉默了。   他的神色有些迷惘,垂眸看着油纸包里的糕点,不知在想些什么。   笼在两人头顶的杏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吸引来了不少蝴蝶。   姜屿看着这些停在花上的蝴蝶,眼眸忽地一亮,赶忙拍了拍谢知予。   “我想下去。”   “…做什么?”   姜屿指着地上那一丛不知名的野花:“摘花。”   谢知予点点头,骈指一点,凝出几道气剑,不知飞向了何处,再回来时,剑身周围裹挟着数朵漂亮的白色小花,还有几朵带着露水的茉莉。   姜屿:“……”   她明明要的只有地上那几朵野花。   算了,这些也不是不行。   姜屿把带着花茎的小花衔在一起,编成一个小手环,最后将茉莉也加进去。   “把手给我。”   谢知予微微侧身,他大概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却仍是心怀期待地伸出了左手。   白色的花环刚好绕着他的手腕一圈,隔着衣袖,和那只蝴蝶贴在一起。   “正好合适,这个就送给你了。”   蝴蝶有花可以依恋,而谢知予有这串花环。   即使来日没了蝴蝶的陪伴,他也不会孤单。 第52章 蝶恋花(六)   自姜屿送出花环后已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里,她都没再见到谢知予。   下一块过去镜碎片的位置所在暂时还没有线索,谢无咎给他派了其他任务, 需要再去渝州一趟。   时至今日,姜屿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提心吊胆,不用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提防, 正好趁着这几日空闲给自己放个假。   过了整整三日, 医堂那边也终于传来消息,她打算去看看阿沅。   时辰尚早,医堂内的弟子不算太多, 姜屿站在门外, 一眼便看到了阿沅,在他身边站着的, 还有同样收到消息赶来的宁秋。   姜屿走近时,欧阳师叔正好在为阿沅把脉。   “我已将魔息从他身体里剥离,不过这魔息在他体内时日过长,彻底影响了心智, 日后怕是很难再清醒过来。”   阿沅的身心状态看起来比之前要好很多, 虽然还是痴傻的,但至少不会再整日里发呆, 一动不动,也不会一见到生人就害怕发抖。   此刻, 他手里正拿着一只毛笔,在空白的纸上涂涂画画。   姜屿低头看着他的画, 画得虽然有些粗糙, 但不难认出是一栋小木屋,屋前还有三个拉着手的线条小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阿沅向其他小孩提过他很想娘亲的画面, 姜屿再往画上仔细一瞧,这三个小人里果然有一个画了头发,就连身形也比另外两个小人要高大一些。   想来这另外两个小人中一个应该是阿沅,另一个也许是他的弟弟。   “阿沅的药喝完今日最后一次,明日起不必再熬了。”   欧阳师叔收回搭在阿沅腕上的手,面色凝重,怆然叹了一声,从随身的药箱里翻找出一个小瓷瓶。   “每隔三日取一瓣护心莲,和这个一起碾碎泡水冲服,护心莲用完之后,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阿沅,欧阳师叔还有其他病人要照顾,他起身将瓷瓶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便离开了。   “……看他自己的造化是什么意思?”   姜屿小声嘀咕着,拿起瓷瓶瞧了一眼,里面装的是黑色的小药丸,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清香。   “这是什么?”   “是凝神丸,一般只有重症之人才会用到的。”   宁秋用帕子擦掉阿沅手上沾到的墨汁,顺便给他换了一张新的画纸。   “魔息在阿沅体内和他成了共生关系,难以将两者分开,欧阳师叔本欲放弃,是阿沅中途清醒,坚持要他继续的。”   说到此处,宁秋瞥了眼埋头作画的阿沅,将声音压低了些。   “强行剥离魔息导致阿沅神魂受损,如今他已时日无多了。”   ……   阿沅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并不知情,他还在专心画着印象中的一家三口,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姜屿张了张嘴,几次话到嘴边,但最终都咽了回去。   从前受魔息折磨时,他给人的感觉总是沉闷麻木的,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如今已然鲜活了许多,甚至还会笑了。   只是……   不过这都是阿沅自己的选择,或许,他早就盼着能解脱,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姜屿在心底叹息一声,没再继续看他,而是将注意力转向了宁秋。   从方才迈入医堂,见到她第一眼时姜屿就觉得不对劲。   宁秋身份特殊,又有池疏随身护着,除了偶尔吵架会输给别人,她在生活中少有不如意的时候。   可姜屿见她此刻却眉头紧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差把“我不高兴”四个字写在脸上。   想了想,姜屿看着她,打了个直球,直接问了出来。   “你不开心吗?”   “!!!”   宁秋蓦地抬起头,一脸“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的表情,显然还不太习惯这种关心。   “没、没有,我现在心情好得很,没有不开心。”   姜屿早料到她的回答,也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她。   “……”   几秒后,宁秋在她的视线下终于败下阵来——   “…我有一个朋友。”   经典老番了,姜屿懂的。   她点点头,没有拆穿宁秋“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顺着她的话往下问:“然后呢?”   “我朋友有一个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这个朋友最近好像有点心事,但他不愿意告诉我朋友,还总是躲着我朋友。”   已知这个朋友是宁秋本人,那么不难推出这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就是池疏。   将这两个条件代入宁秋的话中重新解读一遍——   懂了,姜屿全懂了。   难怪今日不见池疏跟在宁秋身边,原来是两个人闹别扭了。   但以池疏的性格来说,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躲着宁秋,更不会不愿告诉她自己的心事,或许只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告诉她罢了。   姜屿拍了拍宁秋的肩膀,柔声宽慰她:“告诉你朋友不用担心,就算是关系好到天天腻在一起的两个人,彼此也要留出一点适当的私人空间。”   “不要想太多,给对方一点时间,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想通了,不会再躲着你。”   宁秋皱成一团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似乎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她低垂着脑袋,余光瞥见桌上的瓷瓶,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屏风后抱出一个药箱。   “差点忘了,这是谢伯伯给你的。”   宁秋将药箱放在桌上,即便她的动作很轻,还是能听见箱中有许多瓷瓶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谢伯伯说我们要找过去镜,出门在外,路上免不了磕磕碰碰,这些药得提前备好,每个人都有一份,我给你带过来了。”   药箱里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几乎都是一些伤药,一看就价值不菲。   谢无咎真的很懂如何做好表面功夫,维持他的好掌门形象。   若非知晓那座庄园的往事,姜屿也要以为他是个单纯的好人了。   不过这上等的伤药不要白不要,就算拿去卖钱也能赚一笔大的。   “多谢,药我收下了,待会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   宁秋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后,她又不禁开始想起了池疏。   她和池疏天天腻在一起……?   等一等,姜屿怎么会知道她说的朋友的朋友就是池疏的?   宁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热气直往脸上冒,趁着姜屿还没走远追了出去,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   “我都说了我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真的不是我!”   *   药箱看着不大,本身也没多少重量,但加上那些瓶瓶罐罐之后,就变得格外的沉。   姜屿走到一半,实在是抱不动了,瞧见前面有颗大榕树,在树荫底下有张空着的石桌。   她正打算将药箱放在石桌上休息一会,走近却又发现树后面还站了一个人。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渐近,对方像是被惊醒,猛然回神,转过身,朝着姜屿微微颔首。   “姜姑娘。”   说来也怪,池疏向来只称呼宁秋为师姐,对其他人却很少以师门辈分相称。   但也不过一个称呼而已,姜屿倒是不在意这些。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宁秋在医堂,她很担心你。”   若在往常,池疏听见宁秋的消息,早该急着去找她了。   可现下池疏却只是摇了摇头,面色愁苦,眉宇间似有一股化不开的忧虑。   他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解下,掌心托着递了过来。   “能否拜托你帮我一个忙?替我将这个交给宁秋。”   姜屿没接,她有些不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这块玉佩是我母亲的遗物,自她离世后,我已有六年没有回过家了。”   池疏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神情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轻声说道:   “几日前我往家中传去的纸鹤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   姜屿没记错的话,天衍宗似乎没有不允许弟子回家探亲的规定。   如果这就是他的心事,那他大可不必如此忧虑。   “你想回家为何不同宁秋说?去执剑堂登记后就能走了,有宁秋在,期限还能放宽些,而且你路上还能多个伴。”   “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她知道。”   池疏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我此行要去的便是卢龙府,可北地一带与外界失联已久,路上怕是凶多吉少,我如何能让她同行?”   若是宁秋知道他要去卢龙府,无论如何都是会跟着去的,难怪池疏要躲着她。   姜屿了然,略沉吟了一下,又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池疏看了眼医堂的方向:“明日一早。”   姜屿点了点头,长时间抱着药箱让她的手臂有些发酸。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不料药箱往侧边滑动,即将脱离掌控时,却有一双手从旁稳稳托住了药箱。   一缕清风迎面拂过,有只银蝶随风落在她鼻尖上,转瞬又化为无数光点,消散于眼前。   姜屿怔了怔,嘴角不自觉扬起,仰起头,乌黑的杏眼亮晶晶,噙满了笑意。   “谢知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刻钟前。”   谢知予掀起眼皮淡淡扫了一眼立在旁边的池疏,复又转向她,勾起嘴角,面上更如春风化雪,淡漠的神情瞬间柔和许多。   “师姐见到我好像很开心?”   “那是当然。”   免费苦力送货上门,她能不开心吗。   姜屿非常不客气地把药箱往他手里一塞,揉了揉发酸的手臂:“快点快点,帮我拿一下,重死了。”   尽管姜屿的后半句话里透露着满满的驱使意味,但谢知予仍然被她的前半句回答取悦到了,他轻笑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被她当成了苦力。   终于腾出手,姜屿面向池疏,接过他手里的玉佩。   “你放心,这个我一定会交到宁秋手里的。”   池疏郑重向她道了声谢,最后还不忘提醒:“今日之事还请千万不要告诉她。”   *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药箱的重量对谢知予来说还算轻松,他一路抱着,还能抽出心思闲聊。   五月初的天,虽不像盛夏时节酷暑难耐,但抱着重物在阳光底下走了许久,身上难免出了些汗。   姜屿有点热,挽起一小截袖子,用手给自己扇着风。   “你想知道?想知道你就求求我。”   若在以前,姜屿当然不敢对着他口出狂言。   毕竟谢知予这个人是小气鬼,和他开玩笑,最后倒霉的必定是她自己。   但最近谢知予对她的态度转变总让她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她之所以这样说,其实也存了几分测试他容忍度的心思。   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最多也只会是笑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揭过这个话题。   但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   谢知予的确是笑了一下,然后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非常自然,完全没有卡顿地说出了两个字。   “求你。”   姜屿瞳孔地震。   他真的是谢知予本人吗?   难以置信,有生之年居然能从谢知予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要不是系统没有录音功能,她高低得把这句话录下来,每天循环播放,当成闹铃起床气顿时都消了一大半。   真的很爽,谁懂。   “其实也没说什么。”   姜屿见好就收,克制住自己暗爽的心情,保持着声音平缓,将方才和池疏聊过的内容又和他复述了一遍。   谢知予听后没什么表情,他一向不关心其他人的事,但姜屿好像总在心系他人。   之前是宋无絮,现在又是宁秋和池疏。   谢知予有点苦恼,为何她不能像自己一样做到专心。   每次总是他不在的时候,姜屿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别人身上去。   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看着自己就好了。   谢知予垂下眼帘,轻轻地叹息一声。   “好端端的你叹气做什么?”   被这叹气声吸引,姜屿偏过头看向他。   谢知予今日没穿白,而是穿了一身黑衣,背上还背着一把木剑。   这把木剑陪了他很久,剑身上已有不少划痕,看上去有种久经风雨的沧桑感。   姜屿再看,木剑比之前多了剑穗,是一串花环,好像有点眼熟。   “你怎么把它挂在剑上了?”   不知谢知予用了什么办法,过了三日,这串花环却好像不会枯萎似的,仍然保持着刚摘下来的新鲜状态。   “不好看吗?”   破旧的剑,新鲜的花,这二者看似毫无联系,但搭配在一起却也不显突兀。   “好看的。”   姜屿认同他的同时还不忘夸一夸自己:“当然,主要还是我的手比较巧,编出来的花环配上你的剑才好看。”   听着她自夸的话,谢知予闷声笑了一下。   他现下心情似乎很不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原本稍显冷淡的面容此时却好似染上了一层明艳的生机,如初冬时节开在枝头的海棠,映着冬日的阳光,明媚动人。   姜屿专注地望着他的侧脸,一眨不眨,忽然想到什么,凑近戳了戳他的胳膊。   “你想不想去看雪?” 第53章 蝶恋花(七)   池疏离家已有六余载, 心中怎可能不思念故乡。   日前在扬州听闻卢龙府的消息,得知逍遥宗与外界失联,池疏忧心忡忡, 悬心不下。   传出去的纸鹤又全无消息,他实在难安,必须要回去一趟。   此行凶险难测, 或许一去不返, 故而隐瞒宁秋,只是不想她为自己担忧。   池疏收拾好行李,最后看了眼住了六年的屋子, 决绝转身, 推门而出。   只是刚迈过门槛一步,池疏又顿在原地, 一动不动。   天光初亮,正前方迎光立着三道人影,似是等候已久,见他出来, 朝他挥了挥手。   宁秋小跑着朝他走来, 停在他面前。   “你要去卢龙府为何不告诉我?”   大约是怕他想躲着自己,宁秋直接展开双手, 拦住了他的退路。   “我知道你怕我担心,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反而会更担心?”   池疏神色微滞, 似是还在状态之外, 见远处的姜屿冲他比了个手势,瞬间明白了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宁秋没有任何的扭捏, 对着他坦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池疏心中似有一股暖意流过,眼神微动。   他这几日一心想着家中消息,顾虑太多,反倒疏忽了她的感受。   池疏低顺着眉眼,望着宁秋,轻声说道:“师姐,对不起。”   “道歉也没用,我不会原谅你的。”   尽管池疏态度良好,语气也很真诚,但宁秋不吃他这一套。   “除非你让我们和你一起去。”   池疏闻言顿时有些无奈,他正是不想宁秋和他一起才……   突然,池疏怔愣住了,他问:“…我们?”   “是的,我们。”宁秋指着自己,又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姜屿和谢知予。   “你怕我跟着你去会有危险,但你自己一个人去不也是会有危险吗?”   “我已经和谢伯伯打过招呼了,反正过去镜还没有线索,他同意我们先陪你回趟家。”   宁秋显然还不太适应这样直白的说话方式,她抿着嘴角,神情很是不自在。   “咳,那个,我反正就是在关心你,你不能拒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池疏当然不会再拒绝她。   他抬起头,视线略过宁秋,看向她身后。   见他朝这边看来,姜屿拍了拍谢知予的肩膀,然后笑着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尽管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池疏却神奇地懂了她的意思。   此行若有谢知予在,他的确能安心不少。   良久,池疏低头笑了,眉眼舒展开,连日来的忧愁也一扫而空。   他卸下肩上的行李,在手中晃了晃,朗声道:   “记得带上厚衣,防寒保暖。”   *   卢龙府位于平原地带,交通便捷,舟舶继路,商使交属,是北地的中心城市。   以往每日都有不少商队来此,进城的路上常常要排起长队,生意都要争抢着做。   然而最近别说是商队,就算是过路的旅客也不见有一个。   五月初入夏,北地却仍飘着鹅毛大雪。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目之所及,天地间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马车从松软的积雪上碾过,后面跟着拖出一条长长的压痕,很快又被飘下的雪花覆盖住,了无痕迹。   “你真的不冷吗?”   姜屿坐在马车内,双手拢在袖中,脑袋往毛茸茸的领口里一缩,恨不能将自己就地缩成一团。   外面的气温绝对已经零下了,幸好她这个人一向比较听劝,多带了好几件过冬的厚衣,不然这会儿早就冻成了冰雕。   再看谢知予,他好像只穿了薄薄几件单衣,姜屿光是看着都开始替他觉得冷了。   她迟疑了一下,将抱在怀里的手炉递了过去。   “要不要暖暖手?”   北地与南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   南诏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基本上不会有下雪的时候。   后来虽离开了南诏,但谢知予也没有去过北方,见不到这样纯净的大雪。   谢知予望着车窗外纯净的天空,雪花如絮,飘落无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沉静下来。   直到有道声音将他唤回神。   他拒绝了姜屿的手炉,同时摇了摇头。   “不用,我不冷。”   “但我冷。”   姜屿重新将热乎乎的手炉捧在怀里,动作间又灌进来一丝冷风,冻得她不禁打了个颤。   “所以你能不能把窗户关上?”   雪对一个南方人来说诱惑力果然是极大的。   就连谢知予都抵抗不了。   来时还怕他会觉得路上无聊,现在看来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谢知予已经盯着外面的雪看了至少有一刻钟,坐在他对面的姜屿也吹了一刻钟的冷风。   难得见他会对某样东西感兴趣,虽然她也不忍心打断他看雪,但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如今的谢知予倒是听话得很,不再总想着坑她,让关窗户就真的关上了窗户。   他看着穿了一身厚衣,却还是冷得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姜屿,歪了歪头,忽然浅笑了笑。   “师姐,你不会运转灵力取暖吗?”   姜屿:“。”   实不相瞒,这个还真是她的知识盲区。   姜屿很想问问他是怎么个运转法,但是又怕暴露了自己,只好将话咽回去,默默在脑海中努力回忆。   殊不知她的沉默在谢知予看来恰好成了否认的意思。   “用自身的灵力比手炉要暖和,手炉会冷,灵力不会。”   他轻声笑了一下,将右手摊开朝她伸来。   “试试?”   谢知予将灵力汇于掌心,只要姜屿手掌覆上,他便能用这股灵力引导着她慢慢掌控,直到她学会。   但姜屿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   她看着谢知予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其实她不是很想抛弃自己的小手炉,但思考过后,还是决定给他一个面子。   于是姜屿把手炉放在一旁,抓住谢知予的手,感受了一下他的温度。   “……居然真的比手炉暖和。”   手炉用的时间长了,热气早就散了一大半,谢知予的手却还是温暖的,摸起来的触感也很好……   等一等。   好像哪里不太对。   她在做什么啊!居然就这样非常自然地摸起了谢知予的手,这不是在变相调戏他吗!   姜屿猛地撒开手,正要为自己的行为道歉,谢知予却先她开了口。   “手炉已经冷了。”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姜屿对他做了什么,语气听上去甚至还带了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师姐若是喜欢,可以继续用我取暖。”   姜屿怕冷,虽然她的确是挺想继续摸,啊,不是,继续取暖的,但她的手有点凉,万一冷到他就不好了。   但她又转念一想。   她愧疚个屁,自己从前被他坑过那么多次,现在摸摸他取暖怎么了。   再说,谢知予本人都同意了,她还胡乱纠结什么。   于是姜屿非常心安理得地再次握住了谢知予的手,为了方便,干脆坐到他身边。   然后,秉着“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思想原则,姜屿取暖不忘谢知予,为表诚意,特意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谢谢师弟,师弟真好。”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但又也许只是因为姜屿的触碰和贴近,总之,谢知予非常受用。   另一边的池疏和宁秋光是看着他,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的愉悦氛围。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出声打扰。   *   马车一路向前。   距离卢龙府只剩一段很短的路程,但天色已晚,风雪又大了些,能见度只有不到两米。   几人商量过后,没有再继续赶路,就近住进了驿站。   自从卢龙府出事之后,驿站便没再接待过新的客人。   乍一见到有客迎着风雪来此地,坐在门口和伙计聊天烤火的掌柜十分热情地迎了上来。   “几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宿?”   池疏从宁秋手里接过钱袋,摸出几块碎银。   “住宿,要四间客房。”   掌柜接过银钱,细细数了数,为他们拉开了挡风的门帘。   “好勒,客人里边请,屋里烧了火盆,正暖和着呢。”   他吩咐伙计将拉车的马牵去马厩休息,又亲自去后厨端来四碗热汤。   “这是免费提供的热汤,给你们驱寒暖身的,趁热喝了吧。”   “多谢掌柜。”池疏接住托盘,将热汤逐一分发。   姜屿捧着汤碗一瞧,果然是姜汤。   外面天寒地冻的,万一着凉可要遭老罪了,为了自己身体着想,她憋着一口气,一鼓作气干了这碗姜汤。   屋里火盆烧得正旺,一碗热汤下肚,姜屿身上倒微微出了些汗。   取暖用的火盆里烧的基本都是木炭,掌柜特意留了几扇窗户开着透气。   姜屿朝窗外看了一眼,忽见窗框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蝴蝶。   她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想不到这冰天雪地里居然还会有蝴蝶。   怀着好奇的心思,姜屿放轻脚步走到窗边。   这只蝴蝶大概掌心大小,通体雪白,翅膀上几乎没有花纹,不仔细看的话,倒是要与外面的冰雪融为一体了。   不过这个种类她好像从没见过。   姜屿试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它的翅膀,奇怪的是,就连触感也和雪一样,冰冰凉凉的。   “是幻梦蝶。”   姜屿顺着声音回头,谢知予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   身为南诏人,谢知予完全可以说是一部行走的蝴蝶类百科全书。   姜屿倒是不怀疑他会骗自己,只是这蝴蝶名字奇奇怪怪的,不会有毒吧?   ……   看了眼自己刚碰过蝴蝶翅膀的手指,姜屿面色蓦地一变。   救命救命,她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   谢知予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抬起手在窗框上敲了敲,幻梦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听话地落在了他指上。   “不用怕,幻梦蝶是无毒的。”   他将指上的蝴蝶展示给她看,勾着唇角,语气玩味。   “最多就是让你做场美梦罢了。”   姜屿:“……”   她有种直觉,此美梦一定非彼美梦。   “我还是去洗个手吧。”   只要吸入了幻梦蝶在空气中洒落的鳞粉,就免不了会受其影响,仅靠洗手是没有用的。   谢知予眉梢轻挑,看着姜屿离开,终究还是没说出真相,给她留了一个心理安慰。   他垂眸重新看向手上这只幻梦蝶,默了几秒。   “原来如此。”   谢知予不知想到什么,意味十足地笑了一声。   姜屿不在,他似乎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抬手放走幻梦蝶后,转身欲去房间休息。   “谢兄,留步。”   池疏喊住他,两步走到他身前,抱拳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你愿意来这一趟。”   其实这一路走来,池疏也能感觉得到,谢知予其实没有与他们真正交心。   他不过是把他们当成为了完成共同任务的队友罢了。   所以池疏其实有些意外,他会愿意来卢龙府,毕竟这完全是在任务之外的事情。   谢知予淡淡瞥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不必谢我,你应该谢的是姜屿。”   池疏似是愣了一下,脑海中稍微思索过后,顿时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   他面上露出一个笑,看了眼刚洗完手回来的姜屿,复又转向谢知予,真心实意道:   “你们二人真的很般配,祝你们早日互通心意。”   自到达北地后,方圆几里地才见到这么一间驿站,所幸服务方方面面都很到位,掌柜甚至连洗完手要擦的香膏都准备好了。   姜屿道了声谢,擦干净手,和宁秋凑在一起分析着香膏的香味。   谢知予往她的方向投去一眼,然后才看向池疏,神情很是不解。   “你为何要祝我这个?”   他这副表情给池疏整得也有点困惑,当即就问了出来。   “因为你不是喜欢她吗?” 第54章 蝶恋花(八)   怎样才能算喜欢?   最简单的一个方法, 便是用是否心动来判断。   这种内在主观的表现池疏无法得知,但他多少能看得出谢知予对待姜屿时,相比于其他人, 态度有着明显的区别。   至少,谢知予绝不会把手伸出给他或是宁秋取暖用。   这般举动本身或许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个人是谢知予, 他会这样做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尤其是当姜屿握住他的手, 坐到他身侧时,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愉悦了起来。   池疏很确信,这就是喜欢。   但现下看着谢知予脸上那副“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他又有点不太自信了。   “为何你也这么说?”   谢知予面上划过一瞬的困惑, 像是单纯不理解,很认真地纠正:“我不喜欢姜屿, 我和她是朋友。”   乍一听见后半句辩驳的话语,池疏怔然失语,尴尬无比,还以为自己当真误会了他们。   但他又仔细一想, 谢知予用的是“为何你也这么说”, 而不是“为何你会这么说”。   二者虽只有一字之差,但表达的意思却大不相同。   没想在他之前也有人这样问过谢知予, 看来误会的并不止他一个。   都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谢知予自小修无情道,不通男女情爱之事, 会不会他其实是喜欢姜屿的,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   池疏慢慢回过味来, 当局者迷, 旁观者清。   作为一个合格的好队友,他觉得自己应该适当点拨谢知予一下。   “原来如此。”   池疏点点头, 没急着将他的话驳倒,而是顺着问了下去。   “那想来谢兄会来这一趟,应该是担心姜屿路上遇到危险,所以特意跟来保护她?”   “不是。”谢知予几乎没有思考,很快就否认了。   每回当他不在时,姜屿的注意力便会转向其他人,为了让她专心一点,只好他亲自跟来监督。   “我来,是因为我需要在她身边。”   谢知予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直言心中所想,全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令人浮想联翩。   听着他如此直白的言语,池疏也更加确信了他对姜屿的心意,接着又问。   “那你在她身边时,都会有些什么样的感受?”   谢知予本质上不是一个亲近人的人,不太喜欢像这样无意义的闲聊。   但话题有关姜屿,他倒是稍微有了点耐心。   “心跳加快。”   “还有呢,比如心情如何,是欢喜的吗?”   “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谢知予如实答了。   池疏接着又问:“那你们二人分开之时,你会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自弟子考核结束后,姜屿倒是很少有与他分开的时候。   谢知予看了眼木剑上挂着的花环,轻轻笑了:“有时会。”   “最后一个问题。”   问到这里,池疏心中已差不多有了答案。   但为了让谢知予能更清晰地认清自己的心意,他决定再给他下一剂猛药。   “若姜屿来日与其他男子……”   话说到一半,谢知予转眼看向他,唇边笑意未减,风度翩翩地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假设,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好吗?”   谢知予解下背着的木剑,指尖勾住花环,漫不经心地拨动。   “不会有其他人的。”他顿了一下,面带微笑,语调轻柔,慢条斯理地说:“若是有,谁与她一起,我就杀了那个人。”   他的语气十分随意,听上去就像是一句话不经意的玩笑话。   但池疏却莫名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掩在玩笑之下的狂妄与残忍。   就好像他真的会说到做到一样。   ……大概是错觉吧,池疏想。   不过谢知予的回答倒是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   “见到她时心跳加快,和她在一起时欢乐心喜,和她分开时又会想念她,哪怕只是听见与她有关的假设都会吃醋。”   池疏露出一个笑容,老父亲一般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谢兄,从上述表现来看,你已经完全喜欢上姜屿了。”   ……   气氛在池疏说出这句话之后陷入了死寂。   谢知予沉默了,他的脸上先后闪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有被指点迷津后的恍然大悟,也有提及爱时一贯的厌恶排斥。   他像是难以接受“喜欢”这个事实出现在自己身上,表情几经变化,呈现出一种抽搐般的鬼畜感。   谢知予脑中一片错乱,半晌,他嗓音颤动地问:“…我喜欢姜屿?”   池疏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重复一遍:“是的,你喜欢姜屿。”   一瞬间,谢知予神情变得僵硬无比,望着姜屿的方向,眼里荡开一阵迷茫。   原来是喜欢。   这样他面对姜屿时,所产生的异样感觉便全都说得通了。   但是怎么会是喜欢?   明明是他抵触的东西,为何又会出现在他身上?   思绪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姜屿在喊他。   “谢知予,你闻闻。”   姜屿不知何时跑到他面前,将涂了香膏的手背凑近他鼻尖。   “居然是茉莉香味的,这种香味做成香膏好像挺少见的?好闻吗?”   也许是室内燃着火盆,花香被热气烘得浓烈扑鼻,熏得他头脑发晕。   少女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满含新奇的神态,清润的杏眼望着他,蕴藉清光。   谢知予怔然同她对视。   咔嚓——   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裂开了,他的心脏狂跳不已,仿佛一只破茧而出的蝶,几乎有种破除束缚,重获自由,迎来新生的狂欢感。   无论他相不相信,猛烈的情感都如一条抑制不住的奔腾激流,瞬间席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谢知予第一次觉得茫然无措,他摇了摇头,仿佛不愿面对现实,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太浓了……”他低声说着,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几不可闻。   他慌乱移开视线,敛下睫羽,推开挡路的池疏,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快步走向二楼。   “……他怎么了?”   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姜屿迷茫而不解,抬手嗅了嗅手背。   她明明只涂了一丁点香膏而已,哪里有很浓?   “不必担心,只是有些事对他冲击很大,让他一个人缓缓就好了。”   池疏摇头失笑,话锋一转,又道:“这香膏气味独特,若是喜欢,可以向掌柜买一些。”   姜屿正有此意。   前日她安慰宁秋的话放在自己身上也同样适用,关系再好的朋友,也要给彼此留出一点私人空间。   她没太在意谢知予的反常,将手背的香膏涂抹开,转身去寻掌柜。   *   离恨剑为谢无咎所赐,即使平日里基本不用,但每回外出谢知予都会随身带着。   两把剑并排竖放在桌上,自离恨银白色剑鞘内点点飘散出一股不详的黑色气息,趁着谢知予不注意,悄然缠绕上另一把木剑,慢慢聚成一团魔气。   它托起那串花环,竟像个人似的,有模有样地端详起来。   “啊哈,我亲爱的主人!”   数不清的孩童的声音交叠在一起,从魔气中传出,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语调扭曲而诡异。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是个杀人不眨眼,没有感情的怪物,想不到你也会有喜欢的人。”   谢知予没有回应,神色漠然,好似全然未将它嘲弄的话语放在心上。   他挥散魔气,将花环平整地放在桌上,盯着入了神。   “你还记得你的娘亲是怎么死的吗?”   那团魔气还不肯罢休,再次缠上来,声音满怀着恶意,提醒他:“为了证明那份根本不存在的爱意,她……”   “闭嘴。”   谢知予面无表情地打断它,脸色不太好看,他直视着魔气,眼眸微阖,像是无声的威胁。   “你应该为你平时比较安静而感到庆幸,这是你现在还能开口说话的唯一理由。”   魔气大约是有些怕他,飘得远了些,狂笑几声,颇有一种落井下石的意味。   “我等着看你重蹈覆辙的那一日,想必一定有趣极了。”   抛下这句话,在谢知予发作之前,及时缩回了剑鞘里。   离恨剑微微晃动了两下,安然躺在桌上,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知予那些久远的回忆却被它轻易勾了起来。   他想起桑月回,他的娘亲到死都始终坚信着那位陛下是爱她的,每日都翘首盼望着对方能来见她。   她在漫长无尽的等待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积郁成疾,形销骨立,哪怕病倒在床上,口中反复念着的,也仍然只有三个字:言祁渊。   那时谢知予不懂,她究竟缘何如此执着。   但为了却桑月回的心愿,谢知予还是悄悄跑去求见言祁渊。   他被宫人拦在殿门外,跪了整整一日,从白天到黑夜,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句轻飘飘的“陛下不见,回去吧”。   那一瞬间,比起为自己淤青的膝盖感到委屈,谢知予更多的却是在想,娘亲又要掉眼泪了。   谢知予路上想了一堆安慰她的话,但最终都没能用上。   因为等他忍着膝盖的肿痛终于走回住处时,见到的只有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   若非因为爱,桑月回绝无可能落得这般下场。   是爱把她折磨到如此地步,爱充满了欺骗和谎言,它只会让人变得痛苦,深陷苦海火坑。   这些道理他明明都知道的,但他还是喜欢上了姜屿。   谢知予出自本能地厌恶这种情感,在他陷得更深之前,必须要及时止损。   ……他应该杀了姜屿吗?还是不要再和她继续来往?   但是,他不讨厌姜屿,甚至在她身边时心中有的、所感受到的也只有欣喜。   不可否认,他喜欢和她在一起。   谢知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无法做出抉择。   他低垂着眼眸,疏冷如雪的瞳中竟然流露出一丝如孩童般的脆弱无助,安静看着那串花环,像是陷入了两难的思考中。 第55章 如梦令(一)   天一暗, 外面的风雪也更大了。   几个火盆续上了新炭,屋里暖烘烘的,倒是不觉得冷。   整间驿站拢共也就四位客人, 掌柜招待得非常用心,特意吩咐厨子做了一桌好菜。   姜屿看着摆在面前那盘色泽诱人的油焖虾,表情凝重, 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想吃。   但是又不想弄脏手。   这边姜屿还在纠结要不要吃虾, 另一边池疏也眉头紧锁,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心事。   “你怎么了?”宁秋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池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就是在想家里的事情。”池疏收拢思绪, 摇头笑笑,顺手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盐酥鸡。   池疏最懂宁秋的喜好, 给她夹的都是平日里爱吃的。   但宁秋却迟迟未动筷。   其实当初宁秋把池疏捡回宗门,不是没有好奇过他的身世,只是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这些,她便也没有多问。   关于池疏的家人, 宁秋唯一听他认真说过的, 只有他已过世的娘亲。   在池疏的形容中,他的娘亲是一位性格比较跳脱, 不愿意被世俗束缚的女子。   她爱读一些游记、地方风物志,会驯马熬鹰, 使得一手好刀,去过很多地方, 侠义心肠, 眼界开阔,见识广博, 年轻时在江湖上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侠女。   每每谈起这些,从他的言语和神情中,宁秋不难看出,池疏内心应当非常敬佩他的娘亲。   就像她一直觉得宁随风是个大英雄,只要提起爹爹,她都掩不住那份发自内心的骄傲。   宁秋又想起那块他让姜屿代为转交的玉佩,那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于是宁秋想了想,决定将玉佩交还给他。   “之前你怕自己会出意外,但现在有我们陪着你,所以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由你自己保管吧。”   池疏却摇了摇头,将玉佩又推了回去:“师姐,这块玉佩是我娘留给未来儿媳妇的。”   “原本就是要给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说这话时,池疏没有刻意避开,交谈的内容自然落入了在场另外两人耳中。   “送出去的东西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清了清嗓子,面色看着平静如常,但略有些发烫的耳尖却暴露了他紧张的事实。   “师姐想要还给我…难道是不喜欢这个玉佩吗?”   池疏一连几句话如同往湖中投入一块大石,激起千层波澜,瞬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宁秋:!!!   姜屿:!!!   谢知予陷在自己的思量中,眼都没抬一下。   池疏这些表白心意的话完全在宁秋意料之外,就连她这个当事人,面上的惊诧也不比姜屿少。   “谁、谁说我不喜欢了!”   宁秋脸颊烧红,她有些不敢直视池疏,仿佛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一开始我是没那么想收的,但既然你很希望我收下,看在你是我师弟的份上,我就收下好了。”   宁秋手里紧紧握着那枚玉佩,克制不住翘起的嘴角,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随即别开脸,装出一副她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池疏见她如此,心里越发觉得她真是可爱极了,眉眼顿时舒展开,也不再想着烦心事,专心替她拆掉鸡翅上的骨头。   被二人之间冒出的粉红泡泡淹没,旁观了全程的姜屿忍不住跟着傻笑了起来。   她还以为这两人心大又迟钝,戳破“朋友”这层窗户纸应该要很久,没想到表白就这么出其不意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一桌四人中,此时此刻还能保持着心态平和的大概只有谢知予。   他好像压根不关心刚才都发生了什么,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油焖虾,心无旁骛地去掉虾壳。   然后下一秒——   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空碗。   姜屿两手托着碗,笑眯眯地看着他,伸出手,理直气壮:   “我是师姐,分我一口。”   谢知予:……?   谢知予愣了下,他抬眼,没什么表情地静静看了姜屿几秒,然后将剥好的虾仁夹进了她碗里。   ?   这下轮到姜屿扣问号了。   不是吧,她就开个玩笑而已,他真的给啊?   姜屿有点不可置信:“你真的给我啊?”   谢知予淡淡道:“嗯。”   “那我真吃了?”   姜屿犹犹豫豫,半信半疑地把碗收回来,见他真的没反应,这才一口吃了虾仁。   呜呜。   去了壳的虾真好吃,谢知予真好,她下次再也不背地里骂他小气了。   如愿吃到了油焖虾的姜屿心满意足,眉欢眼笑,但紧接着,她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碗里出现了第二只剥好的虾仁。   但这都不是重点。   姜屿抬起头,拦下了意图往她碗里放第三只虾仁的谢知予。   “……你在干嘛?”   显而易见,谢知予在给她剥虾壳。   “师姐不是想吃么?”   “我是想吃没错……”但也不用你剥这么多。   姜屿有点哽住了。   几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出来一句:“你是谢知予吗?”   经她这么一问,谢知予被点醒了似的,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给她剥虾的行为是有点奇怪。   于是他把最后一只虾仁夹给姜屿后,没再碰那盘油焖虾了。   姜屿看着自己碗里的两只虾仁,稍稍思索了一下,她虽然不讲道理,但是还挺有道德的。   于是她非常大方地分给谢知予一只他自己剥好的虾仁。   “你是师弟,分你一口。”   她还没忘了上回吃他一颗荔枝也要还回去,所以这两只虾仁一人一只,非常公平。   但谢知予的心思显然不是她这种正常人能读懂的。   比如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应该会看着那只虾仁,然后将她的话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我是师弟,所以另一只也给我。   但实际上谢知予看着那只虾仁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突然笑了声,吃掉她夹的虾仁,又任劳任怨地剥了两只还回来。   ……   恐怖故事(确信)。   姜屿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完全就是惊恐。   她坐直,面向谢知予,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不管你是谁,从谢知予身体里离开,把我那个正常的师弟还给我。”   “半炷香。”谢知予眼也没抬,慢条斯理地说:“没吃完还我十倍。”   对味了。   是谢知予本人。   姜屿终于安下心来,不再关注谢知予,愉快地吃起了虾仁。   *   天色彻底暗透。   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几人用完晚饭后便各自回房休息。   大雪天的夜里不会再有新客来,掌柜灭了一楼的火盆,关好门窗,和其余伙计们也都歇下了。   寒风萧萧,白雪瀌瀌。   谢知予环臂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雪景,有风吹来,在他乌发上落了几片雪花。   寂静的夜晚,雪花飘落无声,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如一面镜子,反射出银白的光芒。   但这些光亮仍然不足以让谢知予看清这片雪景。   不过看不清就看不清吧。   他也不会因此感到遗憾。   谢知予从来不是一个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的人,他甚至连想要的都很少。   或许,他对姜屿的喜欢也如这片夜晚静谧的雪景一样,只是出自一时的好奇,过后便不会再有念想。   他现在要做的,是该找点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好早些让他对姜屿的兴趣淡下来。   谢知予敲了敲窗框,漫天风雪里,忽有几片雪花交叠在一起,好似拼成了蝶翼的样式。   “雪花”朝着谢知予的方向翩然飞来,落在他手背上时,化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蝶。   仔细看去,外面似乎有许多这样的蝶翼,只是混在漫天飘落的雪花里,仅凭肉眼,很难被人发现。   数量这样多的幻梦蝶聚在一起,只可能是人为。   听闻逍遥宗与外界失联已久,大概与这些幻梦蝶脱不了干系。   虽然不知背后是谁,目的又是什么,但他很乐意顺手帮个小忙。   谢知予玩味一笑,骈指捏出一道剑诀,正欲划破手腕,忽又想起什么,只在指腹上划了一道小口。   “只能让你喝一点,不然影响伤口愈合,她看到会担心的。”   幻梦蝶趴在他的指腹上,探出长长的触角钻进划出来的小口吸食血液。   伤口周围很快结了一圈白霜,谢知予动动手指,幻梦蝶收回触角,体型已然大了两倍有余。   它飞回风雪中,身体还在不断胀大,直到极限时转瞬间如烟花般炸开,分裂成无数只新生的蝶。   *   外面大雪下了一夜,直到天明才停下。   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照在人身上,连带着心情都明朗了起来。   宁秋和池疏起得最早,两人收拾好东西,只等同伴一起出发。   一盏茶后,谢知予从二楼下来。   他目光轻扫过二人十指相扣的手,神色淡淡。   “姜屿呢?”   “半刻钟前我喊过她一次。”宁秋说,“天气太冷,她好像还没睡醒,再等一会吧。”   谢知予了然,返身折回二楼。   “不必等了,你们先走吧。”   “没关系的,我们不着急,还是再等——”   宁秋开口想喊住他,但话还没说完,突然忘了词。   她慢慢转过头同身旁的池疏对视,两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卡顿住了,呈现出一种呆滞的感觉。   几息过后,两人身形一晃,而后脸上恢复笑意,像是无事发生般牵着手,离开了驿站。   谢知予回到二楼,找到姜屿房间,虽然知道里面的人不会有回应,但还是很有礼貌地先敲了敲门。   “师姐,我进来了。”   话音落下,谢知予推门而入,径自走到床前,看着熟睡的姜屿,无奈地叹息一声。   幻梦蝶虽无毒,但若耽溺于它创造出来的美梦之中,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再也无法醒来。   谢知予划破手指,将血珠滴在她唇上,要收回手时,指尖忽然顿住,贴着她的唇瓣轻轻摁了一下。   ……好软。   谢知予眨了眨眼,像是对此感到很新奇似的,唇角不禁弯了起来。   他坐在脚踏上,唤来一只幻梦蝶,闭眼靠在床边,连通了姜屿的梦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让她流连而不愿意醒来呢?   谢知予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谢知予站在人群中,耐心十足地搜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忽然间,他看见一男一女从成衣店出来,挽着手,亲密无间。   掌柜在后面朝他们招手:“婚服明日就能改好,两位客人慢走。”   男子侧身回应掌柜,冲他微微点头。   这看起来就是一对普通的,正在为成亲做准备的爱侣。   如果那个女子不是姜屿,男子不是宋无絮的话。   谢知予看着迎面走来的姜屿,脸上的神情好似没有半点变化,甚至嘴角还勾着抹笑,只是那笑意未进眼底,仿佛给人一种暴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待姜屿走近了些,他垂眸,视线轻然扫过她与宋无絮挽在一起的手。   原来,这便是她的美梦。   谢知予缓缓抬起眼睫,他直视看向姜屿,眼中没有半点情绪,象征性地鼓掌两声。   “精彩。” 第56章 如梦令(二)   姜屿现在很迷茫。   此刻, 她正在做梦,但是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要说是鬼压床也不太贴切,毕竟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梦, 而不是半梦半醒。   另外,关于这个梦的内容也简直是匪夷所思。   她到底是为什么会梦到和宋无絮即将成婚???   哪怕成婚对象是谢知予她都不至于这么郁闷。   更恐怖的是,在梦里时无论宋无絮做了什么, 她都会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甚至感动得想掉眼泪。   这种诡异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谢知予出场,那股束缚着身体的力量转瞬间消失。   但姜屿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 下一秒, 便听见梦里的谢知予一边鼓掌一边对她说。   “精彩。”   话里含笑,但尾调中带着的冷漠却令人不寒而栗。   姜屿:“……”   见鬼, 明明只是一场梦,但她却感觉自己脖颈一凉,并且要是再不哄哄他小命就难保了是怎么回事。   于是姜屿稍加思索,立马甩开了宋无絮的手, 两步跨到谢知予面前, 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听我解释。”   但这句略显苍白无力的开场白结束后,姜屿就有点卡壳了。   她要向谢知予解释什么?   而且为什么她会突然有种丈夫谎称出差结果被妻子捉奸在床的心虚感?   很怪。   这明明是她的梦, 她可以放心大胆地为所欲为的。   想到这里,姜屿顿时有了底气, 她挺直腰板,重新和谢知予打了个招呼。   “师弟, 真巧,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见到你。”   “是吗。”   谢知予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古怪,浅淡的眼眸半垂着, 其中好似蕴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势,声音也辨不出喜怒。   他呵笑道:“可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呢。”   ……?   怎么感觉这句话听起来不仅像是在阴阳怪气,而且还有点酸酸的?   姜屿仔细看着他的神色,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谢知予好像生气了。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对他说点什么。   “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解释的话还没说完,又被人硬生生打断。   “不是说好要去挑首饰吗,怎么还在和别人闲聊?”宋无絮凑过来,牵起她的手就要离开,“有什么话等回来再说吧。”   眼见谢知予的脸色越发阴郁,姜屿急得差点就要吼出声了。   “你别添乱了,先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姜屿回过头,正要挣开宋无絮的手,眼前闪过一道剑光,紧接着,便是眩目的鲜红喷溅而出。   握住姜屿的力道随之松开,她低头,脚边多了一条血淋淋的断臂。   “……”   “杀、杀人了!”   过路的行人中不知是谁抖着声音叫喊了一句,人群顿作鸟兽四散而逃,场面乱作一团。   谢知予却仍是站在原地,神情没有半分变化,好似周围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   他冷漠地瞥了眼逃跑的行人,转回视线,下一秒,动作果断地直接一剑捅穿了宋无絮。   白刀进,红刀出。   宋无絮双目瞪大,嘴里呕出一口鲜血,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微动,艰难出声。   “你……”   见他还有话要说,谢知予肉眼可见的变得有些不耐烦,对准他的心口,再次将剑捅了进去。   一击毙命。   宋无絮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扑通倒在地上。   谢知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尸体,眼神漠然平静,好像在看一滩烂泥。   “继续。”   谢知予甩了甩剑上的血,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姜屿,嘴角轻勾,语气里像是带了一点恶劣的笑意。   “师姐方才要和我说什么?”   他的脸颊也溅上了几滴血,但嘴角竟然还噙着一抹微笑。   看着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姜屿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但或许是相处久了,她倒是没有那么害怕。   不过……   姜屿偏头看了眼宋无絮的尸体,虽说这是在她梦中,但是亲眼见到谢知予杀人冲击力还是挺大的。   姜屿挪开视线,定了定心神,调整好情绪后冲着谢知予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很高兴,所以你来得正是时候。”   从前因为任务,姜屿不得已对他说了许多真假掺半的话,但方才这句绝对是她真心实意的。   不过这话若是当着谢知予本人的面她才不好意思说,但现在是在做梦,她便没有那么多顾虑。   在梦中被迫和宋无絮相处时姜屿只觉得无聊,想快点醒来。   但现下对象换成了谢知予,她倒是不那么希望这个梦早早结束了。   姜屿仰头看着他,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伸手替他擦掉了脸颊上的血污。   “这里脏了,我帮你擦干净啦。”   仗着自己在做梦,姜屿开始对他为所欲为,做了一些平时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比如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但她到底也没有做得太过,戳了两下便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背在身后,不忘提醒他。   “像我这么贴心的好师姐你上哪儿去找。”   ——骗子。   谢知予定定望着她,一言未发。   他明明说过不要骗他,但她还是撒了谎。   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腾而起一股怒意,尤其见到她挽着宋无絮的手,两人好似亲密无间,更让他在一瞬间妒火中烧。   谢知予一向是从容冷静的,在理智消失殆尽前,他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平静下来。   所以他杀了宋无絮。   他毁了她的美梦,但她还在对着自己笑。   为什么?   谢知予微垂的眼神闪烁着,胸腔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却是茫然,因为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当然不相信从未有过交集的两人,仅仅因为“看起来很可靠”就会选他做队友。   拙劣的借口。   她或许另有目的,但是他不在乎。   可是此时此刻,他心中不可抑止地涌起一阵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姜屿的想法,想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谢知予伸出手,轻抚上她脸侧。   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凉意,触上去的一刹那,他看见眼前的少女似乎抖了一下。   内心所有的烦躁都因这肌肤相贴的触碰而奇异的平息下来,但长久以来被压抑在心底之下的欲望却如疯长的藤蔓般开始向四处蔓延。   谢知予眼睫颤了颤,那双疏淡如雪的瞳中翻涌起不明的黑色情绪,将他的眼神搅得粘稠黑暗。   他的指尖轻轻贴着她柔软的脸颊,一点点向下滑过,最后停在颈侧,他感受到她的动脉,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跳动的频率在渐渐加快。   谢知予近乎无意识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却在这时,手腕被人温柔地握住。   “……别摸了,痒。”   姜屿边说边移开他的手,悄悄松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明明他也没有掐着自己的脖子,但她总有一种脖颈发凉,呼吸不上来,快要窒息的错觉。   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还是把他的手挪开比较安全一点。   姜屿打量着他的神情,总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余光瞥见地上的宋无絮,姜屿猛然想起在扬州时,谢知予对他似乎不太友好,甚至明显表现出了敌意。   于是她思索了一会,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不喜欢宋无絮?”   谢知予没有回答。   他安静注视着姜屿,心想,她与雪景果然还是不同的。   从前如何并不重要,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想再去追究。   只要她能永远在他身边,无论心里想着谁,她看见的,都只有他一个。   “我原谅你了。”谢知予低声说着,像在叹息。   顿了顿,他弯起唇角,轻声细语:“但是现在不要提别人,好吗?”   谢知予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仿佛一块终于融化的坚冰。   他催动灵力,让自己的手重新温暖起来,反握住姜屿,五指分开她的手指,同她十指紧扣。   “走吧,该出去了。”   姜屿还有点懵,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疑惑他为什么要牵自己的手,而是问他:“去、去哪?”   “这里是幻梦蝶依据你心中所想创造出来的梦境,再不离开,你就要被永远困在梦里醒不过来了。”   ……哦,原来这里是幻梦蝶创造的梦。   那她会梦到宋无絮就不奇怪了。   系统曾经提过“姜屿”觉醒了自我意识,已经脱离书中世界,摆脱既定的女配命运,去了其他小世界快活过完一生。   幻梦蝶读取的应该是原主残留的意识,所以才有了这个梦境。   但梦里的谢知予怎么会知道这是她的梦?而且原主的梦里怎么会出现谢知予?   ……   救命啊!为什么她完全没有发现这个谢知予是真的!   完了完了!她为什么要戳谢知予的脸,为什么要对他说“见到你很高兴”,他一定会狠狠嘲笑她的,她没脸见人了……   姜屿感觉自己脑袋上好像在冒热气,羞耻得想要蹲下来抱头呜咽,但谢知予非常用力地握着她的手,根本挣不开。   甚至察觉到她挣扎的动作,他反而握得更紧了。   “师姐若是不怕一个人出不去,可以把手松开试试。”   可恶,居然敢威胁她。   姜屿可听不得这话。   “你什么意思?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想法,我可没说要松手。而且我觉得牵牵手也挺好的,有利于增进我们师姐弟之间的感情,对了,你喜欢用什么姿势牵,我都可以配合的。”   谢知予似是愣了下,感受到她用力抓紧了自己的手,实在没忍住,闷声笑了起来。   和姜屿在一起时,开心的时候比他之前所有加起来都要多。   贪恋美好是人的本能,谢知予自然也不例外。   他扣紧姜屿的手指,另一只手握着剑直直刺入地面,以剑为中心,地面像蛛网一样裂开。   “抓紧,要掉下去了。”   在谢知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姜屿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意强调抓紧他。   随着地面彻底裂开,想象中下落时的失重感并没有袭来,周围的景象扭曲在一起,在脚底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二人吸了进去。   漩涡之中又包含着无数个小漩涡,如果没有抓紧谢知予,她或许会被这些漩涡吸走,不知去了何处。   一阵猛烈的头晕目眩感过后,脚下终于踩到了实体。   姜屿晃晃脑袋,待视野逐渐清晰后,站直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型的香炉,其中燃着降真香,白烟圈圈环绕着炉身向上飘散。   香炉之后,是一座气魄宏伟的殿宇,斗拱硕大,屋檐高挑向上翘起,华美而不张扬。   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那间驿站。   “……这是哪里?”   谢知予神色淡然,似乎对这陌生的环境并不感到意外。   身后响起脚步声,谢知予侧身回头,见到两道熟悉的身影,略微抬了下眉。   “应该是逍遥宗。”   姜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身着雪色道袍的弟子,正领着宁秋和池疏往殿宇走来。   三人对道路上凭空出现的姜屿和谢知予俱都没有反应,好似他们是空气。   直到擦肩路过时,三人身形微滞,弟子停步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身后,重新数了下人数。   “四位这边请,宗主早已等候多时。”   他说这话时,并不见宁秋或是池疏面上有讶异之色,只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一下就接受了身边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   倒是姜屿很疑惑。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怎么一会看得见我们一会又看不见的?”   谢知予牵着她跟上带路的弟子,耐心解释。   “是梦,连通之后便看得见了。”   姜屿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所以我们现在还在梦里?”   或许是心情不错的缘故,谢知予回答她的速度很快。   “是。”   姜屿低头看了看自己,复又抬头看向身侧的谢知予,神情很是不解。   “…谁的梦?”   “所有人的共梦。”   所谓共梦,指的便是共同的梦境,并非是将所有人的梦境集中串联成同一个梦,而是直接将所有人都投放进同一个梦境之中。   处于共梦状态中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除非有外物刺激,仅凭自己很难从梦中醒来。   姜屿下意识将目光转向走在前面的宁秋和池疏。   昨日触碰了幻梦蝶的只有她和谢知予,怎么会影响其他人?   姜屿并不怀疑谢知予在骗她,可若这是所有人的共梦,为何她没有受到影响。   “我见师姐不在梦中,所以才单独去找你。”   谢知予好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侧过头看她,眉眼带笑,叹息着说道:   “原来是被其他更有诱惑力的东西吸引走了。”   ……   真不怪姜屿多想,只是他的语气实在是她听着酸味都要溢出来了。   谢知予难道是在吃醋吗?就因为她梦到了宋无絮?   姜屿好像隐约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但还没来得及深想,指间猛然加重的力度又引走了她的注意。   她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出了她的梦境后,自己还和谢知予牵着手。   并且是十指紧扣。   谢知予注意到她的视线,眉头微微挑起。   他晃了晃两人紧握着的手,微笑着问:“怎么了?”   看着他面上难得露出的温和神情,姜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句“我觉得可以松手了”咽了回去。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要是让他松开手,下一秒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而且从小到大,谢知予好像都没有主动提过什么要求,身边也少有人和他这样亲近。   想起小谢知予被排挤孤零零一个人的画面,姜屿不免有些心软。   她摇摇头,收敛思绪,握着谢知予的手前后晃了晃。   “没什么。” 第57章 如梦令(三)   漆红殿门向内打开, 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带路的弟子止步门外,回身看向几人,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宗主就在殿内,几位直接进去便可。”   “多谢。”池疏朝弟子略微点头,示意道:“你去忙吧, 不必在门外候着。”   弟子往殿内瞥了一眼, 复又看向池疏,面色隐有担忧。   “可……”   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在池疏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眼神中化为一声长叹。   “是。”   宁秋看着弟子果真顺从行礼告退, 心有疑虑, 附在池疏耳畔小声询问。   “他为什么会这么听你的话?而且我们不是要回你家吗,半路来逍遥宗做什么?”   池疏未答, 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而后转身面向姜屿二人。   梦境自动补全了四人同行的记忆,无论宁秋还是池疏俱都没有察觉出异常。   “先前没有对你们坦白过身世,并非我不拿你们当朋友。”   “六年前因我母亲离世, 我与父亲关系彻底闹僵, 负气离家。这六年里,我与他不曾有过任何联系, 他也从未派人来寻过我去向。”   话及此处,池疏神色微黯, 垂眸缓声道:“如今再回家中,我也不知他还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儿子。”   四人之中, 穿过来的姜屿对其他宗门之事不甚了解, 而谢知予一向不关心旁人如何,应声的便只有宁秋。   一路走来, 偏偏此时才坦言身世,宁秋不傻,她往殿内看了一眼,讶然开口。   “……你爹爹是逍遥宗宗主池既明?”   池疏看着三人,点头“嗯”了声。   原文主要围绕江浸月展开,池疏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男配,自然不可能提到他的身世背景。   虽说他是宁秋半路捡回来的,但论起实力与剑术,明显胜于宗门内绝大部分弟子。   尤其之前在彩蝶村遭遇魔物袭击,谢知予袖手旁观时,他能仅凭一己之力暂且拖住魔物。   姜屿早觉得他深藏不露,此刻听他坦白,比起惊讶,更多的倒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难怪那日在扬州吃早茶时你心不在焉,原来是这样。”   “无论我身份为何,我都是真心拿你们当朋友的,心意绝对不假。”   池疏担心几人因此对他生出隔阂,特意解释:“自六年前离家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逍遥宗少宗主,与宗门也不再有关联了。”   嘴上说着不再有关联,但想来他心中必定还挂念着逍遥宗,否则也不会来这一趟。   现实中的逍遥宗与外界失联许久,但宁秋与池疏尚在梦中,全然没有发觉这般轻易就到了宗门有何不对。   宁秋也是才知晓他的身份,虽觉意外,却也并未责怪他隐瞒。   她自小没了父母陪伴,但在亲情上感知要比旁人敏锐许多,见池疏提起父亲时情绪有所波澜,便知他心中定然留有一份牵挂。   宁秋别扭惯了,不会安慰人,只好用行动表示,抓紧了池疏的手。   宁秋少有主动的时候,池疏一时怔住,心中明白她的用意,哑然失笑,快速整理好情绪。   “父…宗主在里面已等候多时,我们进去吧。”   *   北地常年落雪,不比南方温暖宜人,气候严寒,唯有逍遥宗一座仙门驻守于此,负责清除作乱的妖魔。   在北地百姓眼中,逍遥宗便是他们的守护神,民间威望之高,远超其他所有仙门。   池既明身为宗主,多年来无论大小事宜都坚持亲力亲为,劳心劳力,过早生出了满头白发。   听闻守山门的弟子传来消息,他立刻放下手头上的事务,一早等在殿中,目光频频向殿外看去,神情中分明带了几分焦急和期盼。   待几人终于步入殿内,他却在一瞬间藏住了所有的情绪,冷着一张脸,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我怎么觉得池宗主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好相处?”   宁秋和池疏走在前面,姜屿稍微放慢了步子,凑近谢知予,戳了戳他的手背,悄悄使了个传音入密。   进殿之后二人便没再牵着手,谢知予生出些许不悦,思绪烦乱发散,直到听见她的声音整个人才安定下来。   “不用害怕。”谢知予不紧不慢地回复着。   “我们是天衍宗的弟子,他就算再生气,也只能教训池疏出气。”   ……   即使是只听声音,姜屿也能想象出他那副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按照流程,四人一同向池既明行礼,池疏上前说明来意,先介绍过同伴,最后才轮到自己。   明明是父子,见面却是这么的尴尬与生疏。   六年未见,一个半天才憋出来一声“爹”,一个淡淡应了句“嗯”便没了后续。   两人看上看下,看左看右,心里憋着一股气不服输似的,就是不肯看对方。   突然一声哨响,打破沉默,将所有人的注意吸引了去。   广阔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海东青,殿门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女子,身着艳红骑装,英姿飒爽,仿佛冬日里的烈阳,明媚耀眼。   她吹了声哨,海东青应声落在她肩上,抖落下零星的雪屑。   “阿疏!”女子忽略了其他人,直奔池疏身旁,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   “你爹说你长大了要外出闯荡历练,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家里来个信,娘在家中是吃不好也睡不好,要担心死你了!”   姜屿记得池疏的娘亲分明已经离世,这会儿却如此鲜活的出现在众人眼前,竟也没人觉出不对。   女子出现的一刹那,池疏和宁秋的目光有片刻的失焦,但很快便恢复正常。   池疏在原地愣了好半天,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自控地落下两行泪水。   “娘亲……”   “怎的还哭起来了,外面有人欺负你不成?”   女子温柔笑着伸手替他擦掉眼泪,转头看向池既明:“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还杵在哪里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拥抱一下?”   此话一出,父子二人对望一眼,彼此之间的气氛似乎比方才更尴尬了。   见他们半天没有动静,连句话也不说,女子看看池疏,又看看池既明,肩上的海东青也跟着她左右转动着脑袋。   少顷,她无奈叹了一声,牵起父子二人的手上下叠放在一起,强行让他们面对面站着。   “你两干嘛呢?又赌气了是吧?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说话。”   方才还在冷战的二人在这通操作之下被迫直面彼此,被她训得像犯了错的小孩,一齐开口道:   “……能。”   女子欣慰又明朗地笑起来,拍了拍二人的手,一手挽着一个,三人紧紧围在一起。   “这就对了嘛,父子哪有隔夜仇,以后不许吵架了,听见没有?”   池疏乖巧点头,就连池既明脸色也和缓下来,眼中流露出一丝柔软的笑意。   “听见了。”   幻梦蝶创造的梦境会无限放大人心中渴望的、美好的一面,让人不由自主沉沦其中,不愿醒来。   谢知予看着一家三口团聚的温馨画面,眼中没有半分动容,神情始终冷漠。   或许是觉得无聊,他有些走神,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在低声抽泣。   “……师姐,你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姜屿一边擦掉眼泪一边回答:“就是突然觉得他们好幸福,忍不住就想哭了。”   明明清楚这只是一场梦,仍然会不由自主地被这虚幻的美好吸引,牵动心绪,感动得想落泪。   姜屿作为清醒的旁观者尚且如此,遑论身为梦中人的池疏和宁秋。   四人之中,唯独谢知予理解不了这种血浓于水的亲情,无法感同身受。   幸福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他再看抱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神思中多了一丝疑惑。   父母与孩子之间,应该是这样相处的吗?   另一边,处理好父子关系的女子注意到其余几人,大方自然地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你们好,我是池疏的娘亲,多谢你们这一路上对我家阿疏的照顾。”   “几位远道而来,既是阿疏的朋友,也是我们逍遥宗的客人,理应好好招待一番。   只是今日实在匆忙来不及准备,几位若不嫌弃,便先在逍遥宗住下如何?”   梦中所有走向都会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宁秋和池疏自然不会有异议。   女子亲自领着几人去住处,路上池疏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神色倏忽一亮,当即执起宁秋的手,满面笑容。   “你叫宁秋对不对?真是巧了,我也姓宁,我叫宁清寒,咱两一个秋一个冬,可有缘分了,你说是不是?”   她一路拉着宁秋从天南聊到地北,亲切热情得让宁秋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宁秋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宁清寒的出现倒是恰好填补了这份空缺。   姜屿看着已经沦陷的宁秋和池疏,满心忧愁,二人既是她的同伴,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她轻拍了拍谢知予的胳膊:“这个梦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快点醒过来?”   “没有。”   所谓共梦,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意识觉醒影响到整个梦境。   幻梦蝶数量之多,处于梦境中的绝不止有他们四人,除非找到梦的源头,破除那人心中的执念,这场幻梦才能得以结束。   但谢知予显然不会有这么好心出手帮忙。   他听见姜屿问话,忽然停住步子,神色苦恼。   “师姐总要这么关心其他人做什么?死生各有命,你总是这样太心软,很容易被别人欺负吃亏的。”   姜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况且她也不是什么完美的大圣人,她承认自己有缺点,人心都是肉长的,遇事难免自私。   她胆子小,很怕死,也害怕自己在梦里待久了醒不过来。   谢知予既然能穿行梦境之间找到她,那一刻她便知道,哪怕自己什么都不做,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谢知予身边就不会有事。   但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   “我关心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我们的朋友。”   眼见宁清寒领着宁秋二人越走越远,姜屿顾不得多想,两步折回来,牵起谢知予继续往前走。   她边走边回过头看着谢知予,弯起的杏眼里闪烁着光彩。   “再说了,要是我不心软,你早就被我揍好几顿了,哪里有机会能牵上我的手。”   梦境中时间流逝的速度比现实快许多,转眼已至傍晚。   夕阳的光辉淌入她眼中,穿过凛冬呼啸的寒风,轻纱一样,飘飘然降落在他心上,轻柔又温暖。   谢知予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到她面前:“你现在也可以揍,我不还手。”   “这可是你说的。”   姜屿攥紧拳头,对准他的手心,即将打中时却突然张开手,轻轻同他击了一下掌。   抬头见谢知予表情呆愣住,她一下笑出声,身子都在颤动。   “你想什么呢,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别发呆了,快跟上,他们要走远了。”   极轻的力度,像幼时握在手心的蝶,挣扎着挥动翅膀。   谢知予看着自己的手心。   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人的欲望即是枷锁,它会将你一生都困在牢笼中,那时他还不懂这个道理。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谢知予唇间溢出一声低沉的笑,如同困住幼时那只脆弱的蝶,紧紧握住了姜屿。 第58章 如梦令(四)   “北地天黑得早, 几位路上辛苦,今日便早些歇下吧。”   宁清寒将几人一路带至池疏所住的天剑峰,她做事一向细致周到, 早在来时路上给弟子传过消息,整理出了三间厢房,特地将他们的住处安排在一起。   “我观风向似乎又变了, 夜里怕是要落大雪, 你们初来乍到,可能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   宁清寒边说着,从芥子袋里取出三只铜铃, 分别交到三人手中。   “夜里风大, 外面天寒地冻,若非必要最好不要出门。如需要御寒的衣物或是吃食什么的, 可摇此铃,阿疏会为你们送来。”   铜铃为逍遥宗特有,与天衍宗的纸鹤作用差不太多,都是用来通信联络, 唯一不同便是有距离限制。   但只要他们身在宗门内, 无论何处,池疏都能收到铃声的感应。   姜屿觉得自己可能用不太上, 收下铜铃后随手系在腰间,暂且当成了摆设。   梦境中时间流逝的速度要快许多, 眨眼间天已然黑透。   抬头望了眼阴云重重的夜空,姜屿忽然泛起一阵淡淡的困意, 紧跟着眼皮发沉, 上下打架。   意识到情况不妙,姜屿赶紧拍了拍脸颊竭力保持清醒, 拉着谢知予,压低声音,悄悄咬着耳朵。   “在梦里待久了会犯困吗?我突然有点儿想睡觉,不会等我闭了眼就一睡不醒吧?”   两人间的距离挨得很近,少女说话时呼出的气息就像一片羽毛轻扫而过,耳廓随之泛起湿热痒意,谢知予眼睫不可自控地抖了一下。   “不会。”谢知予缓了缓,待身体异样平复,轻声回答她:“哪怕身处梦中人也是会感到累的,困很正常,师姐无需担心。”   听他这么一说,姜屿顿时安心多了。   宁秋和池疏尚未清醒,到了相应的时间点便各自回房歇息。   困意汹涌袭来,受梦境影响,姜屿已经昏昏欲睡。   “撑不住了,我先去睡一会。”姜屿揉着眼眸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开口:“你也早点休息,明天见。”   谢知予点头,目送着她回房,直到她合上房门才挪开视线。   北地的夜晚并不寂静,寒风笼罩,带着凛冽的呼啸声,凄厉刺耳,月亮隐在厚重的云层中,只筛透出一点光亮,并不足以让人感到温暖。   宁清寒说得没错,入夜后果然飘起了大雪,漫天雪花如飞絮纷纷扬扬散落。   按理说,梦境对谢知予的影响应该不大,或者根本没有,但也许是见姜屿哭得太真情实感,竟让他心中生出了一丝动容。   在大雪中安静伫立良久,谢知予低下头,指尖轻柔触上右手腕间银镯。   在他分神间隙,离恨溢散出一团黑气,悄无声息地附在耳畔,仿佛与他心灵相通。   “你在想你娘亲,对不对?”   随着话音落下,眼前景象骤然转变,从霜雪覆盖的逍遥宗转瞬变幻成花香鸟语的南诏王宫。   谢知予看见六岁的自己和桑月回一同坐在秋千上,蝴蝶围绕着他们翩翩起舞。   那黑气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我一直觉得和我们相比,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光厉害有什么用,你在这世上爹不疼娘不爱的,连个愿意和你交朋友的人都没有,不觉得自己其实很孤独吗?”   它一口气说了很多,谢知予却好似什么也没听见,琉璃般浅淡的眸中不见半点波澜,平静地望着秋千上的人。   在南诏,所有父母都会为自家孩子铸造一件银饰,雕刻上蝴蝶,不仅是对先辈的尊敬,也寓意着消灾辟邪,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桑月回也是南诏人,自然知晓这个习俗,亲手打了只银镯。   她将银镯给小谢知予戴上,揉了揉他的脑袋,细心嘱咐。   “银镯上的蝴蝶是娘亲花了好几日才学会,亲自刻上去的,你要好好戴着,万不可随意取下。”   随着谢知予年岁渐长,桑月回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这是他们母子之间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为了铸造这只银镯,想来应该断断续续花费了桑月回不少时间。   谢知予眸光微微闪动了几下,指尖还搭在银镯上,贴着雕刻的蝴蝶花纹细细摩挲。   那黑气好似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再次凑到耳边。   “你该不会觉得她是爱你的吧?就因为一个镯子?她爱的明明只有言祁渊,你只是一个附属品罢了。”   “再说她爱你又如何,还不是抛下你去死了?至于言祁渊,你相信他说的爱你吗?”   “他口口声声说着对不起你们母子,他说会补偿你,但是结果呢?还不是下令把你扔进了万毒窟。”   它的语调嘲讽,声音里裹挟着浓稠而强烈的恶意,像一柄带毒的刀刃,笔直扎进心口。   若换了旁人,早就被击溃了心防。   但谢知予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他的心静如止水,这些话甚至无法激起水面的一丝涟漪。   那黑气知他冷心冷情,早料到如此,倒也不着急,只将周围的景象又变幻了一番。   热闹繁华的街道,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谢知予不久前才在姜屿梦中见过。   “他们嘴上说着爱你,但实际还是把你抛弃了,爱不过是用来伤害你的借口。”   “你看——”黑气趴在谢知予肩上,拉长语调,示意他看向道路对面的成衣店,“就连她也在骗你。”   谢知予抬眼看去。   成衣店内,姜屿正在试穿嫁衣,宋无絮面带笑容地站在她身侧,偶尔点评一句,给出建议。   谢知予眉头稍皱,尽管他知晓这只是虚构的幻象,但这一幕还是成功让他感到了不爽。   他脸上淡漠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慢慢转过头,看向肩上的黑气,故作惊讶地笑了,慢声细语地说。   “你最近好像有点话多,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干脆一次性全说了吧,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低柔缓慢的声音让黑气本能的感到恐惧,它看出谢知予真的生气了,登时噤了声,缩成小小一团,灰溜溜地往剑鞘里钻。   谢知予揪住它的尾巴,将它又拽了回来。   “跑什么,我看你不是还有很多话要说吗?”   黑气被掐住了命脉,在他手中挣扎了半天,连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来。   生死关头,掐住它的力度却忽然松开了些。   “谢知予!”   有人在唤他。   换上嫁衣的姜屿正站在店门口,兴致冲冲地朝他招手。   还不待他有反应,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如乳燕投林般飞扑进他怀中。   怕她摔倒,谢知予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黑气趁机挣脱桎梏,溜回了剑鞘。   少女亲昵地环住他脖子,仰起脸,澄澈杏眼中满满都倒映着他。   她兴高采烈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即便知道这是假象,但对上她期待的视线,谢知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嗯。”   幻象不过是一场梦中梦,破除的方法很简单,只需动动手指,杀了眼前这个“姜屿”便能出去。   不过是假象罢了,困不住他的。   谢知予侧眸瞥了眼离恨,嘴角弯着抹笑,揽在“姜屿”腰身的手不动声色地唤出了锁链。   正要动手时,怀里的少女却突然踮起脚,两手扶住他肩膀,径自吻了上来。   绷紧的锁链顿在半空中,恰巧停在她后心,谢知予怔愣在原地,整个人被她轻轻一推,轻易向后倒去。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周围场景再度转换。   红烛高照,喜字高张。   显而易见,这是一间婚房。   轻纱的床帐柔顺垂落,帐中光线昏暗朦胧,显出几分暧昧意味。   谢知予仰躺在床上,乌发散落,冰凉的锁链衬着他白玉般的脖颈,紧贴着环绕一圈,勒出一条醒目红痕,红与白交织,看起来有种动人心魄的脆弱美感。   “想杀我,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姜屿”跨坐在他腰间,手里攥着锁链,像牵狗一样随意牵着他,动作间充满了凌//辱意味。   但谢知予出乎意料的没有生气。   锁链只捆住了他的脖子,没有束缚双手,只要他想,两人之间的形势便能立刻倒转。   可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被迫微微仰起头看向“姜屿”,竟猝然升起一种隐秘的、不可言说的异样感觉。   “明知道爱是谎言,是一切苦的根源,但你还是喜欢上我了。”   “姜屿”在他的上方,俯身抚摸着他的脸颊,姿态堪称高高在上的神。   她垂眸注视着谢知予,轻轻吐息,语调像是在怜悯:“谢知予,你好可怜啊。”   “闭嘴。”   在她嘴里吐出更多与这张脸极不相符的话语之前,谢知予突兀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但也仅仅只是掐住。   甚至在这张脸上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时,他完全松开了力道。   “你看看你,连杀我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姜屿”挑衅般的用力扯动锁链,将他勒得更紧了。   “你现在这副受困于情爱的软弱样子,和桑月回又有什么区别呢?”   轻微的窒息感涌了上来,谢知予的耳边嗡嗡作响。   短短一句反问让他的脑中顿时充满了茫然的混乱感,像一记醒目的重锤,彻底将他冲击得溃不成军。   “姜屿”还在继续。   “为什么让我闭嘴?你是在害怕吗?怕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抛弃你,对不对?”   她忽然笑起来,再次俯下身,将锁链尖端对准他的心口捅了进去,贴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迟早会落得和桑月回同样的下场,我等着到那日看你的好戏。”   冒出的血液很快将他胸口洇湿了一大片,幻象于此刻开始崩塌,谢知予倒在了纷扬的大雪中。   明知眼前皆是假象,可他为什么迟迟下不去手?   谢知予茫然地望着天空,落下的雪花点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转瞬即逝。   游离的思绪慢慢回拢,他终于开始正视自己。   他曾经万般嫌恶与爱有关的情感,可是如今,他或许比桑月回还要不如了。 第59章 如梦令(五)   寒风呼啸, 大雪如絮。   无论梦内梦外,被迫陷入共梦中的人都正睡得安稳。   【检测到任务进程过半,现为宿主发放阶段奖励:系统防护次数*1】   被突然冒出的播报声吵醒, 姜屿还有些困,眼睛都没睁开,抱着被子翻了个身。   【使用该奖励后宿主会立刻进入系统防护模式, 无痛无伤。该模式为阶段专属奖励, 仅可在任务途中开启一次,请宿主妥善使用。】   【任务仍在继续中,请宿主再接再厉, 不要懈怠, 争取早日回家!】   这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奖励,至少在实用性上比那个什么盲盒要高出许多。   而且说到回家, 姜屿来到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她的父母过得怎么样……   思及此处,原本浓重的睡意都顿时消了一大半。   姜屿撑着坐起身,正要问问系统, “吱呀”一声, 房门被风吹开,寒风灌进来, 冷得她打了个哆嗦。   “难怪不建议夜里出门,这风吹在身上谁能顶得住……”   姜屿一边嘀咕着, 一边掀开被子,穿鞋下地。   为图省事, 姜屿也懒得披上厚衣, 两三步走过去,正要将门合上, 蓦地瞧见地上坐了个人。   她将门拉开了些,蹲下身仔细一瞧,竟然是谢知予。   夜里风雪大,也不知他在屋外待了多久,头发和衣服上都落满了碎雪,闭着眼安安静静地靠在门边。   如果忽略掉白衣上那一大团触目惊心的血渍,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她明明没有睡多久,也没听见外面有什么动静,怎么一觉起来,他伤成这样了?   梦境瞬息万变,并非时刻都是安全的。   姜屿将谢知予护在身后,警惕地观察了一圈,附近不说没有打斗的痕迹,连灵力波动都不曾有过。   暗暗道了一声奇怪,姜屿退回来,再次蹲下身推了推他的肩膀。   “谢知予、谢知予,你醒一醒。”   先不说他是自己离开这处梦境的希望,相处这么久,两人之间多少有点情谊在,且他还是自己的任务对象。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姜屿都不想见到他出事。   喊了几遍后仍不见他有醒转的迹象,姜屿只好上手,抱住他的腰身试图将他扶进屋内。   只是手上还不及发力,怀里的人眼睫轻颤着,倏然睁开了眼。   谢知予在夜里看不清晰,虚虚望向空中,眼瞳淡如琉璃,平静无光,待适应周围的黑暗后才慢慢聚焦于近在咫尺的少女脸上。   “……师姐?”   还能醒过来说话,就说明他伤得应该不算太严重。   “是我。”姜屿心里踏实了不少,松开抱住他的手,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你还能动吗?外面冷,先跟我回屋吧。”   外面雪下了许久,月亮照在地面薄薄一层的积雪上,银辉流泻,雪光烁烁足以照夜明。   但这种程度的亮光对谢知予来说仍然无法正常视物。   四周是一片模糊的黑暗,唯独眼前的姜屿格外明晰,像一束光穿透重重迷雾,总能指引他找到方向。   似乎有她在,连天上的月亮都黯淡下来。   每回受伤时,姜屿总在他身旁,这倒是应了她所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关心他了。   谢知予定定望着她,轻声说:“能动,但是需要你先扶我起来。”   姜屿本就有此意,不用他主动提起也会帮忙。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幸好我夜里醒来发现了你,不然在外面吹这么久冷风,你明天肯定要生病了。”   担心拉扯到他的伤口,姜屿特意放轻了动作,扶着他起身慢慢往屋里走。   宁清寒再细心周到,也不可能料到谢知予会受伤,屋里自然没有准备伤药。   虽然扰人清梦不太好,但这里毕竟不是天衍宗,她不熟悉环境,只能找池疏帮忙了。   “不必麻烦。” 谢知予握住她的手,打断了她摇铃的动作,“这伤不过是幻象,只用睡一觉,明日一早便能恢复如初。”   “真的假的?”   她还从没听过伤成这样只靠睡觉就能痊愈的说法,这简直比医学奇迹还要奇迹,堪称医学神迹。   姜屿扶着他进屋坐下,语气很是怀疑。   “你不会是怕我担心,故意这样说的吧?”   “自然是真的。”谢知予稍作停顿,低笑了声:“我何时骗过师姐?”   姜屿被他问得一时语塞,认真回想了一下。   虽说一路上被他坑过不少次,但他好像真的没有骗过自己。   只是她仍有些不放心,又看了他好一会,见他不似在逞强硬撑,这才彻底把心咽回肚子里。   “你在外面多久了?怎么不知道敲门喊我,这样冷的天,你也不怕冻着。”   知晓他夜里看不清,姜屿特意多点了几盏灯。   屋里的茶早就凉了,她在壶身贴了张符纸用术法加热,等到温度差不多后,倒了一小杯出来塞到谢知予手里。   “可惜没有生姜,你快喝口热茶暖一暖,驱驱寒。”   目光停在他心口,醒目的血渍已消失不见,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想来他果真没有骗自己。   虽说是幻象,可到底也是受了伤。   姜屿顿了一下,温声问:“…你痛不痛?”   谢知予早就习惯了受伤,无论是现在的伤口还是陈旧的伤疤,都不会再让他感受到疼痛了。   可是当姜屿用这样温柔的语气问他痛不痛时,心口迟钝地传来一阵痛感,就连那些已经痊愈的旧伤,好似也隐隐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这疼痛一路牵连到心脏,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正在活着的。   过往的生活如一潭无人在意的平静死水,姜屿的出现,于他而言像是一场落入红尘的飞雪,这雪花片片轻柔覆盖在他破碎生锈的心脏上,填补上每一处空缺。   直到这一刻,谢知予意识到,他无法割舍掉这份对她的感情,更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满室烛光熠熠生辉,他的眼中却唯有姜屿。   只有她才是这寂寥黑夜里唯一的光亮,一如天上高悬的明月。   旁人的月亮远在天上,而他的月亮近在眼前。   他想要这月光长久的、永恒的只停留在他身上,而非一瞬短暂的照亮他。   谢知予忽然抬起手,他扣住她的手腕:“师姐,你会离开我吗?”   “……什么?”姜屿一愣,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而且她会不会离开和他的伤痛不痛好像也没多大关系吧。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姜屿还是认真答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   她曾经说过要助他向善修道,任务完成之前她也没办法离开。   姜屿深思熟虑后才给出这个回答,但谢知予似乎不是很满意,神色看上去有点苦恼。   任何保证前加上了期限都代表着迟早会有失效的一天。   所以,她也会抛下自己吗?   谢知予捧着热茶,指尖轻敲杯壁,垂眸看着杯中晃荡的水光,陷入了思量。   茶雾无声氤氲,屋内燃着暖炉,原先落在他发上的雪花都化成了水。   “你头发湿了,要帮忙擦干吗?”   没等他应声,姜屿便找了块干净的帕子来,搭在他的脑袋上。   谢知予也十分上道,自己动手散开了头发。   “辛苦师姐。”   平日里他总是束着马尾,难得散发,柔软的发丝像鸦青色的绸缎,轻轻一动,又从肩头滑落几缕。   他这般乖顺听话的样子倒是少见,姜屿站在他身前,一边替他擦着头发,嘴里忍不住打趣了一句。   “知道师姐辛苦,你以后可要好好报答我。”   姜屿说这话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做些好事,引他向善。   但谢知予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声笑了,仰起头注视着她。   “可以。”   室内烛火融融漾着暖黄色的微光,火光映在他清冷白皙的面上,愈发衬得他姿容如雪,垂在脸侧的发丝浓黑,眉心一点朱砂又红得秾艳。   明明只是简单的白黑红三色,看上去却是非常的惊心动魄,像是一道招魂幡,轻易地便将人心魄勾走。   姜屿还没明白他那句“可以”是什么意思。   她低头看着他的脸,手停在他的头顶,只觉得脑袋已经完全被美色占据,无法思考了。   谢知予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侧。   他问:“师姐想要我怎么报答?”   这句话本身没什么问题。   但偏偏他那个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她,像是对报答的内容很期待似的,让人不得不多想。   姜屿怔了神,一时忘了要回话。   温度从掌心传递过来,姜屿突然觉得有点热,不知是因为他那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眼神,还是别的什么。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姜屿慌忙错开视线,急切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但谢知予却不知何时唤出了锁链,环住她的腰身,轻轻用力往前一带,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姜屿坐在桌侧,满脸诧异,显然是还没反应过来。   谢知予站在她面前,锁链还缠绕在她腰上,松松垮垮却又不容拒绝的禁锢着她。   他稍微低着头,握住她的手再次贴上自己的脸颊,偏头,鼻尖贴着她的手心讨好般蹭了蹭,然后又转过脸看向她,眼神像化冰一样温柔。   “师姐,你怎么在脸红?”   他不问还好,一问姜屿的脸颊烧得更红了,就连脑袋上似乎也在往外冒着热气。   救命救命,他不是什么都不懂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了!   无论如何,姜屿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是因为他才脸红的。   她心虚地眨了好几下眼睛,目光闪躲,含糊其辞。   “……我这是热的。”   谢知予倒是没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他点了点头,脸颊蹭着她的手心:“我把窗户打开一点?”   “……可以。”   谢知予骈指挥出一道剑气,将开了条缝隙透气的窗户又撞开了些。   做完这些,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姜屿,语气如常:“师姐,我可以亲你吗?”   姜屿没听出不对,点头重复:“可以。”   ……   等等,他刚才说了什么???   姜屿愣了下,脑袋还没转过弯,他的气息倏然凑近,轻柔的吻落在她颊边,如蜻蜓点水,稍纵即逝,快得像是她的错觉。 第60章 如梦令(六)   很难找到一个词准确形容出姜屿此刻的心情。   有惊讶, 也有困惑,这两者交织在一起,但更多的还是不可置信。   这感觉实在太不真实了。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谢知予吗?如果是真的, 他为什么要亲自己?   呼吸交融,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两人轻易就能望进彼此的眼底。   姜屿有些怔然不知所措,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谢知予, 心情极为复杂。   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憋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是不是中蛊了?”   除了这个理由, 她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了。   蛊的威力她前不久才亲身体会过, 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若是谢知予在受伤虚弱时不小心中了蛊, 那他会亲自己就能说得通了。   虽然她不懂巫蛊之术,也不知该如何解蛊,但作为他唯一的好朋友,这个时候总不能坐视不管。   姜屿坐直, 正要问问他用不用帮忙, 她张了张嘴,但还没发出一个音节, 就见谢知予低头轻声笑了起来。   他靠在她肩上,鼻尖贴着她的颈窝, 呼出的气息轻掠而过,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湿热痒意。   姜屿脸颊发烫, 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肩膀, 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却也没有上手推开他。   谢知予笑够了, 他闭上眼睛,又用鼻尖轻轻去蹭她的颈窝。闻到熟悉的茉莉香气后,那种油然而生的安定感再次降落了,心中一片平和。   好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声音闷闷地说。   “师姐,我幼时曾在万毒窟中待过一段时日。”   他又蹭了蹭,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从她肩上离开,略微仰起脸:“那是南诏王室用来处死囚犯,或者是犯了错的宫人的地方。”   乍一听清他话里的内容,姜屿不由愣了一下。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起有关自己过去的经历。   如果姜屿没有记错,小谢知予那时分明是被人扔进万毒窟的。   那样一个满是毒虫、终年不见光亮的地方,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无异于是比炼狱还恐怖的存在。   尽管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仍无法忘记那时通过锁链见到的那一幕。小谢知予躺在毒虫堆里,眼神麻木冰冷,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   明明经历过这样一段痛苦绝望的遭遇,可再提起时,他是怎么说得这么轻松的?   姜屿抿唇思索了几秒,有个问题困惑她很久了。   “可你既不是宫人也不是囚犯,为什么要去万毒窟?”   “谁知道呢。”   谢知予看着她,语气有种事不关己的随意感,就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娘亲那时刚去世不久,陛下知道消息后来见了我。我那时见回家探亲的宫人带回几串糖葫芦,我当时不知她手中拿的是何物,只觉得外面那层糖衣晶莹剔透,看起来应该很好吃。”   “陛下自认亏欠于我,心有愧疚,见我多看了那糖葫芦一眼,便答应等三日后带我出宫过节,他会带我逛集市,给我买糖葫芦。”   “但三日后他失约了,直到第四日才派人来接我,只不过去的不是宫外,而是万毒窟。”   谢知予说起这些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唯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感,就好像这并非是他的亲身经历,他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讲了一个故事。   姜屿微垂下视线,看向他的眼睛。   乌黑的瞳眸如琉璃般干净剔透,只是极少带着情绪,稍显冷清,给人一种很是落寞的感觉。   姜屿心底莫名一软,受到某种蛊惑似的,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   谢知予似乎很喜欢她的触碰,歪了歪头,主动用脸去蹭她的手。   “万毒窟中养着成千上万的毒虫,我从毒虫堆里捡回一条命。”   他停顿下来,似乎觉得那很有趣似的,莫名笑了一下。   “或许是那时被咬多了,因祸得福,所有的蛊毒对我都是无效的。”   即便是这种事情也能被他说得像开玩笑一样轻松,不愧是谢知予。   不过他这个体质还真是特……殊?   ??!   蛊毒无效,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如果蛊对他没有作用,那忘忧蛊岂不是也……   姜屿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整个人原地石化。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翻车的一天。   仔细想想,这一切也并非是无迹可寻,谢知予好像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套过话。   ……   所以其实他什么都记得,故意把她耍的团团转吗!   她早该知道的,像他们这种会玩蛊阴人的,心都好脏。   一想到自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还不自知,姜屿顿觉一阵恼火,但更多的还是迟来的羞耻感。   尤其回忆起自己为他解药时的所作所为,姜屿倒吸一口凉气,她完全不敢再看谢知予,脑袋越来越低,几乎快缩成一团。   救命,她好想逃。   “躲什么。”   谢知予扯紧缠在她腰上的锁链,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些。   他看着表情崩裂的姜屿笑了一下,手心贴着她颈侧,拇指抵住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看我。”   就是不敢看你才低头啊!   谢知予抵着她的力度很温柔,动作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姜屿被迫直视着他,心里直打鼓。   她一开始只是问他有没有中蛊,他明明可以直接否认,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么多?   他一定是在暗示她什么吧?   姜屿越想越觉得自己脑袋上顶了一个大写加粗的“危”字,为了不给他秋后算账的机会,她决定装死不接话,用沉默揭过这个话题。   但谢知予却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握住她的,带着她触上自己的唇瓣。   这样的动作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姜屿很绝望,看来她今天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好,看来人终究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姜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她声音响亮地喊出这句话,没等谢知予回话,又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   “虽然我那次在极乐世界不是故意要亲你的,而且我完全是出于好心,但是我还是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并且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有罪,我忏悔,我现在就去写检讨。”   话毕,姜屿转身欲跑。   但是没能跑成功,因为她腰上还缠着锁链,甚至手也被谢知予紧紧抓着。   “师姐。”谢知予抓着她的手将她按回原位,语调愉悦,抑制不住般笑出了声:“没能早些认识你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说完,又用唇瓣蹭了蹭她的手指,然后轻轻启唇,在她微讶的目光中含住了抵在唇上的指尖。   湿润而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姜屿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她感觉到有柔软从指腹上轻扫而过,整个人像被定住,心脏跳得飞快,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来。   她不会是做了一个梦中梦吧?谢知予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你……”姜屿红着脸,语无伦次,说话结结巴巴,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谢知予闻声抬起眼,他歪头看着她,无声地询问她怎么了。   他表情极为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如此反倒显得她很那什么似的。   于是姜屿默默闭上了嘴。   然后她就看见谢知予微微低下头,发丝从脸颊垂顺下,落在她撑在桌边的手背上,像有生命的水蛇,同腰上的锁链一起,将她禁锢在这方寸天地间。   他做这些时,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中此刻也染上了潮湿的欲色,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面容清冽,像一株开在冰天雪地里的海棠,有着欺霜赛雪的漂亮。   可就是这样禁欲清冷的一张脸,它的主人正在面不改色,生涩却又认真地舔着她的手指。唇瓣离开时,甚至勾连出一根分明的银丝。   姜屿脑袋打上了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愣愣地盯着谢知予的脸。他的眼尾潮红湿润,如同往水墨画点上一抹朱红,透着诱人的艳色。   谢知予对上她的眼神,微微勾唇,声音有些喑哑:“还你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姜屿就是很奇妙的懂了他的意思。   ——你亲过我,我还给你,这样才公平。   不过姜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还的?   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他为什么偏偏现在才还?   想起最近一段时间谢知予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姜屿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荒诞的想法。   ……他不会是喜欢上自己了吧?   但是这完全没可能啊!   抛开无情道不谈,谢知予之前还对她说过爱都是骗人的,虽然她尝试了矫正他极端的想法,但那不是还没彻底掰过来吗?   他明明厌恶抵触这种情感,怎么可能会放任自己喜欢上她。   心中千回百转,姜屿嘴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你……”   谢知予打断她,语气轻柔地说着:   “师姐,你曾和我说过爱其实很美好,它会让人感到幸福。”   顿了顿,他牢牢握紧锁链,俯身凑近她;“现在,我相信你了。”   她确实说过这句话,但他怎么突然之间就自己领悟了?   腰上的锁链缠得更紧了,姜屿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声音都有些颤抖:“什、什么意思?”   无论爱的面目到底如何,或者它会不会让人痛苦,谢知予都不在乎了。   只要姜屿在他身边,只要她不离开自己,他又怎么会步上桑月回的后尘呢?   是她要主动靠近他的不是吗?是她打破他心的壁垒,往他锈迹斑驳的心脏里投下一抹月光。   如果她也会抛下自己……   谢知予低垂着眼帘,微晃的火光投在他的睫毛上,在眼底落了一小片阴影。   ——如果你想抛弃我,那就和我共沉沦,一同下地狱吧。   谢知予眼睫颤了下,旋即抬眼直视着姜屿,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仅浮在表面,没有钻入幽深的眼睛。   他弯了弯唇角,温柔地对她说:“师姐,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啊?”   他真的喜欢自己啊?!她不会是幻听了吧??!   姜屿在他的视线下,莫名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如同被什么锁定住了,后背骤然攀上一股寒意,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谢知予虽然说的是反问句,但他语气里根本就没有允许她拒绝的余地。   姜屿丝毫不怀疑如果她敢摇头,一定会被他用锁链勒死在这里的。   可是她应该答应吗?   虽然她有任务在身,要让谢知予远离情爱的困扰,但她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他,他才会感到困扰吧……   更何况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这一周目原本就是给她找线索用的,答应了他好像也没关系。   坦白来说,相处这么久,她对谢知予其实也有一点好感,而且他是真的长得很好看,如果和他在一起了,她好像也不是很亏。   但谈一场注定会分手的恋爱,对他有点不太公平。   但姜屿又转念一想,谢知予冷心冷情久了,他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说不准只是觉得这种荷尔蒙上头的感觉新奇有趣,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一阵子他或许又不觉得喜欢了。   这样最好,等到时她要离开,他也不会难过。但是为什么一想到他不是出自真心的喜欢,她心里会有点闷闷的?   ……   算了,管他到底是为什么,总之,姜屿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我说可以的话,你能把我松开吗?”   姜屿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指着腰上的锁链:“我真的要喘不过气了。”   话音落下不到一秒,锁链应声松开。   谢知予将碍事的锁链推到一旁,声音平滑轻柔:“对不起,疼么?”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能从谢知予嘴里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姜屿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有一点。”   谢知予抿唇笑了笑,用灵力温热掌心,贴着她的腰侧温柔地揉捏。   其实于他而言,姜屿的回答无足轻重,无论愿意与否,她都不可能摆脱他。   但若是她愿意的话,倒让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室内烛火摇曳,暖融融的光笼在两人身上,一派温馨宁和。   谢知予微微低着头,脸颊垂落的发丝遮挡住了神情。在姜屿看不见的角度,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点轻微的神经质的异样神情,像慈悲的观音玉像上裂开了一条缝隙,转瞬即逝。   他将脑袋埋在姜屿肩上,轻轻拥住她,满足地轻声喟叹。 第61章 如梦令(七)   清晨, 下了一夜的大雪也停了,日光把积雪的地面晒得亮晶晶的。   麻雀在屋檐底下筑了窝,天一亮便飞出去活动觅食, 三五只凑在一起,在光秃秃的枝杈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被外面的鸟叫声吵醒,姜屿抱着被子往侧边翻了个身,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 恰巧落在眼皮上,晃得她不得不睁开眼。   睡眼惺忪中,姜屿隐隐约约瞧见屋里多出来一道人影。刚睡醒的大脑还有些迟钝, 她稍微愣了一下, 旋即骤然清醒。   昨天实在是太晚,和谢知予抱了一会儿后她又接着去睡了,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坐到了现在……   姜屿撑着胳膊坐起身,看着安然坐在桌边的谢知予,心绪如麻。   她居然和就这样谢知予在一起了,虽然她现在就是在做梦, 但这感觉简直比做梦还要不真实。   谢知予的表白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但昨晚被他用锁链缠着,她来不及思考太多, 直到这会儿才能好好静下心来细想。   谢知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如何喜欢上她的?   “师姐, 你终于醒了。”   听见被子与衣料摩擦的声音,谢知予停下手上的动作, 起身朝她走来。   谢知予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一夜未睡,他看起来却是神采奕奕, 精神比她这个睡了饱觉的还要好些。   姜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桌面上铺开了一排银针还没来得及收拾,银针旁还摆了一个小小的颜料盒。   “……你拿那么多银针来做什么?”   “上次在扬州你送我的那只蝴蝶已经褪色了。”谢知予侧坐在脚踏上,挽起袖子,将手腕伸到她眼前。   他说着眸光一动,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品味相投的人,语气兴致盎然:“我有些不太舍得,所以把它永远留下来了,好看吗?”   谢知予手腕上有一道显眼的白疤,但被一只紫色的蝴蝶很好地掩盖住了。   只是颜料终究会变淡褪色,他用银针沿着这只蝴蝶的轮廓,一点点在手腕上刺了出来。   如此,他便是永远留住了这只蝴蝶。   姜屿满眼诧异地看着他的手腕,蝴蝶边缘部分的皮肤还泛着轻微的红肿,看上去应该才刚纹好不久。   原来他一整晚没睡是在忙这个。   姜屿眨了眨眼,心下有点纳闷。   “你喜欢蝴蝶的话为什么不找我给你重新画一只?”   虽然她的画技不是很好,但好在蝴蝶画起来不难,她完全可以给他再画一只一模一样的出来。   而不是像这样用针往皮肤里扎,她看着都觉得疼。   偏偏谢知予感觉不到痛似的,他兀自欣赏了一会手腕上的蝴蝶,眼睛闪闪发亮,满意地一弯嘴角。   “重画多少遍都会褪色,只有这样才能永远留下它。”他转眼看向姜屿,笑着反问:“不是吗?”   “但我可以一直给你画,这样不也算是留住了吗?”姜屿几乎没有思考就说出了这句话。   只是话音落下瞬间,她却不由愣了一下。   ……她这不是在变相给他承诺自己不会离开的意思吗?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她不会放弃完成任务回家的机会,所以不该给他留下这种虚无缥缈的希望。   姜屿默默闭上了嘴,在谢知予接话之前,又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宁秋他们有没有醒,我有点饿了,我们先去吃早饭吧。”   姜屿边说边下床穿鞋,利落地站起身,正要去洗漱。   “师姐。”谢知予扣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又将她拉了回来。   他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环住腰身,将脑袋埋在肩颈处,话里分明带了几分笑。   “所以这是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意思吗?”   姜屿:“……”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刚才一定不会说出那句话。   姜屿没有办法给他肯定的回复,但是他们才刚确认关系还不到一天,怎么想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讨论以后会不会分开的事。   而且,她也不想现在就伤了他的心。   几番思索过后,姜屿给了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   “只要我还在你身边,我就会陪着你。”   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是一句废话,但是是她目前所能给出的最有诚意的承诺了。   在她短暂沉默的几秒里,谢知予当然看得出她在犹豫,但是他不在乎。   无论是蝴蝶还是姜屿,他都会用自己的办法留住。   但若是她愿意自己留下的话,倒是会让他更开心些。   “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也没关系,我会去找你。”   谢知予低着头,圈在她腰上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鼻尖贴着她颈侧轻轻蹭动。   他低沉的笑了一下,贴在她耳边,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炙热,语气诡异的温柔。   “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你只能陪着我。”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姜屿本能地缩了下肩膀,听清他说了什么后,紧跟着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是她想太多了吗?   总觉得谢知予的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但具体她又说不上来。   “我当然会陪着你……”   那种古怪的被锁定的感觉又来了,姜屿没由来的一阵心慌,本想转过身去看看谢知予的表情,但他实在抱得太用力,根本动弹不得。   他们都在一起了,他应该不会对自己怎么样…吧?   姜屿一边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目光慢慢飘向了窗外。   受仙门灵气滋养,就连这里的麻雀都生出了一点灵性,不仅不怕人,有时还会飞到弟子房中取暖。   昨夜为了透气将窗户打开了些,此时,窗台上正巧落了一只麻雀。   它先是探进半个身子,确认屋内比较暖和后蹦跶着叫了几声,将同伴唤来后,两只鸟一起飞到桌上,互相为对方梳理羽毛。   发觉屋内还有人在,两只鸟一齐停下动作,瞪着小眼睛,好奇地歪头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   ……   或许是这两只鸟的视线太过纯真,她居然被看得一阵羞耻袭上心头。   姜屿脸颊发烫,拍了拍谢知予的胳膊,示意他放开自己。   “我现在真的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   哪怕身在梦中,人也会感觉到饥饿困倦,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需求。   谢知予是主动入的梦,受梦境影响要比旁人小许多,但姜屿和他不同,饥饿的感觉是真实的。   “先去洗漱吧,我等你。”   谢知予松开手,看着姜屿离开,无声地叹了一声。   他喜欢和姜屿的触碰,只要和她贴近,他就会感到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像柔软的轻纱一样包裹着他,令他舒适心安。   但奇怪的是,他们明明在一起了,他可以无时无刻地拥抱她,靠近她。可与此同时,心底又催生出了一种更为浓烈的欲望。   这欲望在叫嚣着。   不够,仅仅和她肢体触碰远远不够,他的心还差一点才能被填满。   可是还差一点什么呢?   谢知予不太明白。   他低头摩挲着腕间的蝴蝶,眉心微蹙,陷入了思量。   *   等到姜屿洗漱完,带着谢知予出门去吃早饭时,已过去了整整两刻钟。   倒不是她有多磨蹭,只是谢知予好像非常喜欢和她贴贴,出门之前又抱了她好一会儿。   原本在姜屿的认知中,像谢知予这样待人疏离的人,应当是不喜欢和人进行亲密接触的。   但事实证明她完全想错了。   谢知予不仅很喜欢和她贴贴,而且还有一点点的粘人。   姜屿不太习惯这样的他,但一想到谢知予从小到大身边都没有一个可以这样亲近的人,她心下一软,便也随他去了。   等二人匆忙赶去饭堂时,除了池既明不在,其余人都到齐了。   “你们总算来了,我正准备让阿疏去喊你们呢。”   宁清寒站在门外,朝来迟的姜屿二人招了招手。   她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揽着二人肩膀带他们入座,语气熟稔,就像对待自家的小孩一样。   “早饭就先随便吃些,等吃完后我带你们下山去逛逛,正好赶上这几日开市,我们北地的集市可热闹了。”   “集市是最能体现北地风俗的地方,这里的摊主热情好客,集市上卖的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多有地方特色。”池疏生在北地,是地道的北地人,谈论起自己的家乡时,眼中都多了几分神采。   “你们一定要去逛一逛,不然这趟可算是白来了。”   原本此行来北地,姜屿就有打算要带着谢知予四处逛逛。   但他们现下尚且还在梦中,比起游玩,最紧要的还得是找到唤醒宁秋和池疏,以及破除梦境的办法。   不过具体要如何做她现在还没有个头绪,为了确保他们的安全,自然是要跟在他们身边。   “放心吧,我们会跟着去的。”   姜屿应下了他的邀请,然后拖着凳子往旁边挪了挪,凑近谢知予,借着夹菜的动作和他说起了悄悄话。   “你之前说在梦里待久了会变得越来越不清醒,具体是待多久,有没有一个比较准确的时间?”   现在梦中已过去一日,她必须要抓紧时间了。   “梦境对人的影响有浅有深,或许半日,又或许半月,情况因人而异。”   谢知予随意瞥了一眼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早饭,兴致缺缺。   其实他不太饿,吃不吃都无所谓。   虽然他很乐意继续留在梦里观赏好戏,但他现在找到了更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他偏头看向姜屿。   “不过师姐不必担心,你若想走,我可以随时带你离开。” 第62章 如梦令(八)   “我就问问, 还不着急离开。”   比起自己,姜屿更担心的还是宁秋和池疏。   虽同在梦中,但梦境对她的影响远不如他们的大, 至少她还有自我意识,并且能活动自如。   不过谢知予方才说的话细想后倒让她觉得有些微妙,他既然能带自己离开, 也一定知道叫醒其他人的办法。   但他向来对做好人好事没有兴趣, 这次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且事不关己。   姜屿余光看了一眼坐在对面专心吃早饭的宁秋和池疏,犹豫片刻,拍了拍谢知予的胳膊, 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真的没有办法让他们两个快点清醒过来吗?”   “没有。”谢知予回答得很快。   他坦然迎着姜屿的目光任她打量, 面色从容,不似在扯谎。   “……”   姜屿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半晌, 最后还是将那句“真的假的”咽了回去。   她其实能在自己梦中清醒过来,多半还要归功于她自身,幻梦蝶读取的根本不是她的记忆。   而其他人又与她情况不同,谢知予不会骗她,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那我们先跟着他们观察一下, 慢慢再想办法。”   姜屿边和他说着话的功夫,给自己盛了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 耳旁忽然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气声。   ?   姜屿立刻放下碗,侧头向他看去。   “大早上的叹气做什么?会把一天的好运气都叹走的。”   “没什么。”谢知予摇摇头, 语气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听着他轻柔的声音, 姜屿看他的眼神更迷惑了。   要知道谢知予此人行事原则主打一个愉悦自己, 他做事可向来不顾忌旁人如何,能困扰他的事情属实是少见。   姜屿难免有些好奇, 如今两人已经在一起,她干脆也直接问了出来。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唉声叹气的?”   逍遥宗内随处可见的,除了身着白道袍的弟子,便是那用来传音的铜铃,就连屋檐底下也挂了不少。   北风一吹,铃儿晃晃悠悠,随风响动,铃声清脆之中还多了一些空灵感,有助人清心养性之效。   听着屋外传来的阵阵铃声,谢知予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轻声开口。   “当然是你了。”   ??   “我怎么了?”   姜屿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间她好像还挺安分的,倒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让她觉得有点陌生,所以奇怪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师姐,我不明白。”   谢知予顿了一下,他歪头看着姜屿,语气听上去竟然有一点落寞。   “为什么其他人在你眼里也很重要,你总要关心在意他们做什么呢,多看看我不好吗?”   ???   这听起来是一句很正常的话,但从谢知予嘴里说出来就显得有点不太正常了。   他难道是在和宁秋他们争风吃醋吗?   姜屿没有回话,她沉默下来,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见她不说话,谢知予也不再出声,伸手在她脸上揉搓了一下。   他对此感到很新奇似的,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似乎是觉得手感不错,又用指尖试着戳了戳。   姜屿脑袋往后仰,顺势将他的手拍开,神情严肃。   “别乱动,我在思考。”   谢知予被她无情地拍开手也没生气,只轻轻笑了一下:“说说看,你在思考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小猫见大猫’。”   谢知予摇摇头,虚心求教:“什么意思?”   屋外,雪原吹来的呼啸的北风从檐下掠过。   在下一阵铃声响起之时,他听见姜屿软着声音,附在他耳边。   “喵喵喵喵喵。”   虽然姜屿不太能理解他吃醋的点,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哄一哄他。   毕竟,她也不想让他认为自己在意他的程度比旁人要少。   谢知予先是愣了一下,慢慢反应过来,低头闷声笑起来,肩膀都在抖动。   “师姐,你为什么总是能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来?”   “哪里奇怪了,小猫见到大猫不就是这样叫的吗?”   姜屿看着笑得不可自抑的谢知予,心里忍不住在想:   他果然很好哄。   “别笑了,快吃饭。”   从起床到现在,等了许久才吃上早饭,姜屿早就饿了。   “你怎么都没动筷子?早上不吃饭可不行,对身体不好。”   姜屿拿走他面前的空碗,盛了一碗玉米粥,推回他手边。   “这个粥味道不错,你快尝尝看。”   谢知予原本没什么胃口,但在姜屿的强烈推荐下,还是拿起勺子喝了一口。   姜屿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问他:“怎么样,我没骗你,是好吃的吧?”   熬煮到位的玉米粥不仅闻着有淡淡的玉米香气,吃起来口感细腻粘稠,味道香甜,确实很符合谢知予的胃口。   他点点头,正要回话。   “好吃就多吃一点,早上可要吃饱来才行,不然一整天都没精神。”宁清寒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转,嘴角不住扬起,看破不说破,似是而非地点了出来,“你们师姐弟感情真好。”   宁秋和池疏也满面笑容地看着二人,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   她明明还什么都没坦白,可为什么看他们的眼神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一样?   “我们……”   池疏打断她,朝二人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用说,我们懂。”   姜屿:???你们懂什么了   她和谢知予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姜屿百思不得其解,半天也没想明白究竟是哪一步暴露了自己。   却在此时,空气之中忽然荡开一圈波纹,饭桌上的几人在一瞬之间静止住了,如同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了此处。   唯独谢知予脱离规则之外,还能自由活动。   他毫不意外地扫了桌上几人一眼,目光未在其余人身上多停留一秒,如同冷漠的看客,事不关己中又带着一丝玩味。   “维持梦境应该花了不少灵力,倒不知这场好戏还能支撑多久。”   谢知予饶有兴味地笑了下,转头看向姜屿,屈起指节碰了碰她的脸颊。   他正是为了她才会来的北地,可明明有他在身边,她为什么还是会去在意别人呢?   不然还是给她下个蛊吧。这样,她就会永远只看着自己。   但是她好像不太喜欢被这样对待,上回只是被蛊虫咬了一口都在他耳边控诉了半天。   谢知予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她的想法?他难道其实是个道德感十足的好人吗?   ……   “算了,还是之后再说吧,现在我也不知道该给你用什么蛊才比较合适。”   谢知予替她将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遗憾般叹了口气。   他侧着身子,挥出一道剑诀划破手指,头顶上空随之出现几个水样的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散开。   在涟漪中心,有陆续几只幻梦蝶飞出,先后趴在他手上吸食完血液又原路飞了回去。   谢知予擦干净指上的血迹,换成左手拿着瓷勺,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玉米粥。   几秒之后,周围一切恢复了正常。   饭桌上所有人都继续着静止之前的动作吃饭聊天,像被重新安上了发条,没人发觉有何异常。   *   卢龙府作为北地中心城市,繁华而人口众多,集市上熙来攘往,一派热闹景象。   姜屿一边跟着宁清寒带队往前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摊位上的货物。   从点心吃食到日用百货,果真样样都具有北地特色,南方几乎见不到这些,尤其是冬日江里新鲜捕捞上来的大鱼,光一条的个头,便足够卖出一个好价钱。   “我也不懂你们喜欢什么,我这人不也太爱揣摩别人的心思,干脆带着你们来集市自己挑了。”   宁清寒停在一处护具摊位前,蹲下身从一堆臂缚里挑出一副看起来最结实的。   海东青猛冲下来时,粗粝的利爪很容易抓伤她,臂缚是必不可少的防护措施。   摊主随手比了个数,她觉得合理便没讲价,爽快地付完钱后,转身面向众人,晃了晃手里的钱袋。   “今日若在集市上看中了什么可千万别和我客气,就当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   比起长辈,相处中宁清寒倒更像是他们的朋友,她不摆长辈架子,也不会拿大道理说教,偶尔还会与他们开开玩笑。   坦白来说,姜屿还挺喜欢她的性格,只可惜……   “多谢夫人,不过集市上新奇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来,我和师弟还想再多看看。”   姜屿礼貌地谢过她的好意,实际却并不打算在集市上买东西。   他们还在梦里,就算挑中了什么也带不到现实中去,不过四处看看还是可以的。   “不打紧,你们慢慢挑,时间还早得很。”   宁清寒将刚挑好的臂缚扔给了池疏,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大约是嫌他碍事,顺手将他一把推开,走到宁秋左侧挽住了她的胳膊。   “宁宁,你待会要是买了什么也甭和他客气,直接让他提着就行。”   宁秋回头看了池疏一眼,又被她捧着脑袋掰回了视线。   “你可别心疼他,他力气大着呢。男人嘛,要是连这点活都干不了,还要他来做什么?”   或许是她的性格太过直爽,宁秋在她面前无论如何也别扭不起来,忍不住跟着点头附和。   “伯母,我知道了。”   池疏则任劳任怨地跟在二人身后,他早就习惯了宁清寒的性子,听见她在与宁秋说话,面上没有半分不忿,只是颇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宁宁,你想不想学熬鹰?我那只海东青捕猎的时候身手最是敏捷,改天带你去瞧瞧。”   宁清寒一路拉着宁秋闲聊,二人走在最前,正说着话,前方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几声惊呼。   她抬眼一瞧,只见商队骑马路过长街,领头的马匹受了惊,发狂似的冲向集市,人群为了避让忙着奔跑逃离,撞倒了不少摊位,果蔬滚了满地,场面一片狼藉。   “你们退到一旁安全的地方去。”   宁清寒留下这句话,径直向那匹马跑去,即将撞上时她腾身而起,踩在路边堆着的竹篓上借力飞身上马。   逃到安全范围的内行人惊叹连连,纷纷驻足向她望去。   那女子身着一袭红装,她骑在马背上,衣袍猎猎,长发随风而动,策马扬鞭,英姿飒爽。   身下骏马四蹄飞扬,快如闪电,她泰然自若,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唇边扬着抹自信的笑,紧紧抓住缰绳制住了受惊的马匹,一点点将速度降下来。   “姑娘,真是谢谢你了。这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失了控,怎么也拉不住。”   商队领队着急忙慌地赶上来,擦了把脑门上冒出的汗,弯腰鞠躬向她道谢。   “不用客气。”宁清寒摆摆手,扶他起身,“你这缰绳该换了,磨损很严重,怕是不太安全。”   “原本就是要换的,只是这几日给忙忘了,多谢姑娘提醒。”   领队又向她道了声谢,他从怀里取出两个样式精致的木盒,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这是我们商队从浮梁收来的新茶,请姑娘一定要收下。”   宁清寒推脱不掉,只收下一盒,帮领队将马牵出集市后才返身回来。   “解决了,我们走吧,前面还有……”   话说到一半,她见几人讶异地望着自己,实在没忍住,笑得快要直不起腰。   “别这么惊讶,我都会熬鹰了,再会骑个马也不奇怪吧?”   “我年轻时常去雪原上骑马,趁着太阳将落未落,迎着北风疾驰,夕阳再快,也快不过我的马背。”   宁清寒提起这些时,眼中焕发着明亮的神采,意气风发。   在这冰霜茫茫的北地,她就像是高挂在天穹中的太阳,温暖热烈,整个人充满了蓬勃的朝气,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目光。   池疏怔怔地望着她。   明明他的娘亲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他会感到悲伤呢?   就好像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偏偏记忆像是被人抹去了一段,池疏忽觉一阵迷离恍惚,心里也空荡荡的。 第63章 如梦令(九)   “话说去雪山的那条路上又有妖物出没了, 弄得这几日我都提心吊胆的,那妖不会往城里来吧?”   “听说是一群狼妖,凶残得很。不过今日一早池宗主就亲自去除妖了, 有他在很快就能解决,你瞎操心个什么劲。”   在卢龙府,大街小巷随处都能听见这样的谈论。   在集市上逛了一圈, 姜屿已经听过不下七八个版本池既明为民除妖的英勇事迹, 直让人肃然起敬。   谈及池既明时,这些百姓们言语钦佩中又满含着信任,仿佛他如定海神针一般, 只要有他在此地, 他们便能得到保障,安居乐业, 不必忧心会受到妖魔侵扰。   “臭小子,现在知道你爹有多了不起了吧?”   宁清寒听着这些夸赞池既明的声音,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弯起手肘戳了戳池疏, 语气难得严肃起来。   “以后别总跟他怄气对着干, 往年我过生辰,他也不是故意不回来陪我们的。你爹他是个大忙人, 除了我们这个小家,他还有一整个大家要顾, 你要多体谅体谅他,知道没?”   池疏两手提满了大包小包, 都是宁清寒买给宁秋的见面礼。   他抖了抖胳膊, 将滑下去的包袱重新提上来,安静听着宁清寒说话, 沉默了足足好一会才开口。   “既然他做不到,那从一开始就不要答应,何必白白让你空欢喜一场。”   “怎么能叫空欢喜?虽然时间晚了一点,但他每回都会记得给我补偿礼物。”   宁清寒停住脚下步子,转头看着池疏,道:“你娘我可不是谁的附属品,好像离了他这个生辰就过不了似的。他不来陪我,我一个人倒还清净些。”   池疏也停下来,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两两相望,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时常会觉得宁清寒很豁达,没有什么心事能困扰到她,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如果不是他曾撞见她生辰当日在院中空等了一夜,从满怀欣喜等到怅惘低徊,倒真要以为她是如表面上一样不在意这些事情了。   池疏想起六年前的那次生辰,池既明信誓旦旦地向他们保证过一定会在晚饭之前赶回来。   那段时间卢龙府附近一直不太平,有几只狼妖与魔域逃难出来的魔人暗通款曲,狼狈为奸,抓了不少无辜的百姓去炼丹。   池既明亲自带队找到妖巢,一举将其剿灭,未料到其中一只狼妖已修成妖皇,趁乱藏住自己的气息,拖着重伤的躯体逃到了城里。   狼妖妖丹既碎,命不久矣,满心怨恨,誓要报复,他化成人形,本欲混进逍遥宗,路上却遇到了带着池疏出门采买的宁清寒。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   池疏脑海中的记忆一片紊乱,他试着理清思绪,回想当时的场景,心脏却突然猛烈的抽痛起来。   他眉头皱成一团,伸手捂着胸口,泪水在眼眶打转,总觉得有什么快要呼之欲出。   “你这孩子,我不就说你了两句,怎么还委屈上了?”   宁清寒“哎呦”一声,既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逛了许久,你们也该走累了。”   她安慰性地拍拍池疏的肩膀,转身面向众人。   “我提前在酒楼订好了位置,我们先去吃个饭休息一会,下午再带你们去其他地方玩玩。”   北地集市一般只在早上到中午的这段时间内开放,午时过后便要闭市休整。   一路逛下来,姜屿和谢知予还没有挑到称心的礼物,宁清寒当然不能就这样让他们空手回去。   宁清寒实在太过热情,以至于姜屿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认真挑点什么,毕竟是她的一番心意,总不好辜负。   “等会还是买点东西好了,不过我还没想好要买什么比较合适。”   姜屿拿不准主意,习惯性地拍了拍谢知予,问他:“你有没有看中什么?”   等了几秒,不见有人回话,她略觉奇怪地转头向身侧看去。   谢知予侧身面向着对面,目光淡淡地落在某处。   “你在看什么?”   姜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对着的是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有个看模样大约六七岁的小孩停在摊前,指着红彤彤的糖葫芦,牵起一旁大人的手指晃了晃。   小孩嘴里还说了句什么,只是隔得太远,声音传不到这边。   谢知予专注地看着对面,以至于根本没听见姜屿的声音,直到她问了第二遍时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   说着话的功夫,小孩已经如愿得到了糖葫芦,喜滋滋地咬了一口,牵着大人的手离开了。   谢知予的眼神空了一下,久远的记忆在一瞬间变得清晰,他想起小时候在宫女手里见到的那串糖葫芦。   那一抹鲜亮诱人的红色在他记忆里存在了很久很久,可是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不过应该是甜的吧。   谢知予乌浓的眼睫微微一动,他静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什么。   少倾,他转身面向着姜屿,蓦然眉眼一弯,勾起她的小指轻轻摇晃,声音也放得很轻。   “师姐,我想吃糖葫芦。”   姜屿听得微怔。   她踮起脚凑近他,杏眼簌簌眨动,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刚才是在对我撒娇吗?”   谢知予想了想,说:“应该是?”   通常来说,人一般是在察觉到被偏爱的可能性后,才会做出类似撒娇的举动。   但谢知予不懂这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被偏爱的感觉,他只是看到了那个小孩这样做就如愿得到了糖葫芦。   临近正午,日头正晒。头顶洒下来日光笼罩在他侧脸,他低垂着眼眸,看上去竟然有一丝乖顺。   他勾着姜屿的小指摇晃,似乎是笑了笑,声音低而轻,语气柔软得不像话。   他在喊她。   “师姐。”   他的声音像一片小小的雪花,缓慢而轻柔地降落在她的心上。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却被他说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缱绻又温柔。   姜屿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击中了,怦怦直跳。   虽然有点羞耻且不太想承认,但是她真的很吃这一套。   代入感太强,姜屿直接就上了头。只是买串糖葫芦而已,却被她说出了一种为博美人一笑而豪掷千金的气势。   “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谢知予不会知道,此时的他只要提的要求不算太过分,昏了头的姜屿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虽然错失了一个机会,但他却无意中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招似乎对她很管用,轻易便将她的注意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以后或许能多用一用。   小摊前人不多,姜屿很快买完糖葫芦回来,见他果真乖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副乖巧的模样。   “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姜屿眨了眨眼,略感讶异。   谢知予微微挑眉,看着她面上新奇的神情,似是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这样的?”   “倒也不是,就是觉得你偶尔这样还挺可爱的。”   姜屿把糖葫芦递给他,换到左侧,牵起他的左手跟上已经走远的宁清寒。   谢知予轻笑一声,将指尖绕进她的指缝,同她十指相扣。   “师姐最可爱。”   ……不得了,都会说好话哄她开心了。   姜屿甚至怀疑,若她现在想要骑他头上去,他说不准都会答应。   昨日夜里下了大雪,为了方便行走,路面的积雪都被人扫到了道路两侧,有不少小孩踩在雪上玩。   姜屿也牵着他往雪上走,鞋底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吱呀的轻响。   她仰起脸看他,兴高采烈,脑后的发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弯起的杏眼中蕴着清光。   “你听,雪也会说话。”   谢知予跟着她踩出的脚印踩过薄雪,听着踩雪声,笑而不语。   他紧紧牵着姜屿,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脆甜的糖衣混合着微酸的山楂,酸甜交织恰到好处,是个不错的味道。   *   酒楼,二楼雅间。   人都到齐后,宁清寒喊来小二点好了菜,还不忘给池既明准备了一副碗筷。   “待会我们先吃,他若是赶得及回来就和我们一起,没赶上也不用等他。”   她走到池疏身后拍了拍他,示意他换个位置,自己坐到了宁秋旁边。   “宁宁,伯母有个东西想给你。”   宁清寒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郑重交到宁秋手里,笑着道:“你第一次来我们家,这是伯母的一番心意,你可不能拒绝我。”   姜屿手里捧着块甜瓜,抬眸扫了眼玉佩的样式,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池疏送宁秋的那块。   她本以为梦会模糊人的记忆,却不想宁秋乍一见到这块玉佩居然认了出来。   “这是……”宁秋面露微讶,抬头看向池疏。   池疏眉头微皱,下意识接过话道:“这是我娘的遗物。”   宁清寒回头给了他一记爆栗。   “什么遗物?会不会说话,死人的东西才叫遗物,你娘我还——”   话说到一半,宁清寒却突然卡顿住了。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惘然的表情,原先肯定的语气也转为了反问,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我还……活着吗?”   短短一句问话令在场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池疏和宁秋对望一眼,二人眼中如拨云散雾般,眼神逐渐清明。   可就在此时,以宁清寒为中心,周围的一切开始飞速倒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姜屿手里的甜瓜“啪嗒”一下掉在了桌上。   不是吧,她就低头吃了口瓜的功夫,情况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漩涡越转越大,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搅起狂风,直将宁秋二人吸了进去。   姜屿紧紧抓着谢知予的胳膊,勉强稳住身形,系在脑后的发带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怎么回事,他们被吸到哪里去了?”   其实从谢知予的角度来看,宁秋和池疏与他只是队友,而非朋友。   他压根不在乎他们的死活,甚至在听姜屿说自己并非她唯一的朋友时,他曾有过想要让他们二人永远消失的想法。   而现在这个想法真的实现了,姜屿终于不用再想着他们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谢知予用眼尾余光扫了一眼漩涡,语气轻缓似乎有些愉快。   “不用管。”   他揽住姜屿的腰身,想要带她出去。   然而下一秒,毫无征兆的,他被强制弹出了梦境。   姜屿看着他在眼前原地消失,没了谢知予做人形扶杆,一眨眼的功夫,她也掉进了身后的漩涡之中。 第64章 如梦令(十)   夜风萧萧, 落雪纷纷。   成群成片的白色蝴蝶在夜空中飞舞,天地间一片寂静,驿站被埋没在大雪之中, 门前积雪深深,却无人清扫。   谢知予醒来时,屋里的火盆早已熄灭, 冷却的炭灰堆在盆底, 连一丁点火星也见不着。   风将半开着的窗户吹得吱呀摇晃,月光从缝隙间漏进来,几缕银辉撑起了沉静漆黑的夜色。   借着这点光芒, 谢知予看向床上安然睡着的姜屿, 伸手向前摸索了一下,指尖贴在她颈侧, 确认她脉搏正常且平缓后便收回了手。   既然能将他逐出梦境,这说明梦主人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并以这种方式拒绝了他的“好心”帮助。   他侧坐在脚踏上,手搭着床沿, 节奏缓慢地轻轻敲击着。   哒、哒、哒。   一声又一声, 沉闷的声响听上去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可他却仿佛很愉快, 并不因为这个意外而感到苦恼,眼神里反而隐约带了点惊奇。   谢知予微垂着头, 半面阴影笼罩在脸上,神情不辨, 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并不是因为慌乱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兴奋。   他开始真正觉得这一切变得有趣起来了。   故事还没有进入尾声, 他又怎么能中场离席呢?况且,他还要回去找他的师姐。   谢知予起身走到窗边,屈指在窗台上敲了三下,幻梦蝶应声飞来。   他划破手指,正要通过熟睡的姜屿连通上梦境,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住动作,返身回去合拢了窗户。   “差点忘了,你好像很怕冷。”   驿站掌柜和伙计都还在梦中,不好喊他们来添木炭。   谢知予握住姜屿的手,用自身灵力为她取暖,幻梦蝶停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他闭眼靠在床边,尝试着进入梦境。   *   坐在地上,姜屿低头看了眼捆在身上的藤条,无比沧桑地叹了口气。   好消息,那漩涡并没有伤害他们,而是将三人传送到了某个地方,并且宁秋和池疏也都恢复了正常。   坏消息,他们刚一落地,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藤条捆在了一起,只能背靠背的坐在地上,哪也去不了。   除了他们,这里还有许多同样被藤条捆起来的人,其中甚至还有几名穿着白道袍的逍遥宗弟子。   这些人似乎都睡着了,没有一个睁着眼睛的,脸上的表情也都很安详,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做着美梦。   “你们两个还能动吗?”   姜屿试着动了动身子,虽然她有预感谢知予一定会回来找她,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危难时刻还是得靠自己。   “这藤条看着挺细的,要不我们一起用力,试试看能不能弄断?”   宁秋摇了摇头:“……我好像使不上力。”   不知为何,在这藤条的压制下,她只觉得浑身发软,脑袋也昏昏沉沉。   察觉到她的异常,池疏握住她的手,给她输了一点灵力。   “没用的,这些是千年古藤,看着细却极具韧性,光凭力气是扯不断的。”   池疏抬头打量着四周,在他们前方有一口冒着热气的温泉,周围满是高大苍翠的树木,遮天蔽日,地上随便一朵野花也足有拳头大小,空气中弥散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挡住了远处的视野。   很显然,这里不是什么正常的地方,而这些捆在身上的古藤,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逍遥宗后山有一禁地,受天地灵气滋养,树木常青,花开不败,生长着许多古老而神秘的生物,加上常年弥漫着大雾,危险难以预料,故而禁止弟子入内。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里来?   目前为止,梦中所有的情况姜屿已简略说了一遍,池疏隐约猜到了这场共梦的源头,可他却觉得自己这个猜测未免过于荒诞了。   “喂,你们三个,不准交头接耳!”   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池疏抬眼望去,原先矗立在他们右侧的一颗大树竟化成了人类幼童的模样。   小树妖叉着腰走到三人面前,昂首挺胸,颇有一种小大人的气势。   “又醒了三个,真是麻烦死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微妙,姜屿看了眼其他被藤条捆住的人,心下顿时有了一个猜想。   宁秋与池疏是即将清醒时被漩涡吸走的,其余人或许也同他们一样,察觉到自己在做梦后被传来了这里,强制留在梦中。   看来除他们之外,共梦还困住了许多无辜的人。   难怪北地与外界失联,仙盟却始终没有收到求救的消息,或许这便是原因。   池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要将所有人都拉进共同的梦境中,整个北地,恐怕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到。   但如此自私且罔顾他人安危的做法,又怎么会是那个人所为?   “既然来了这里就给我安静一点,不许打扰其他人睡觉。”小树妖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后又命令道:“你们也快点给我睡觉!”   姜屿可不傻,若是真的在这里睡着了,他们大概就永远出不去了。   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尝试着拖延时间。   “现在不困怎么办,能不能晚一点再睡?”   “你别跟我说话,我是不会理你的。”   小树妖冷着脸哼了一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姜屿。   “爹爹说过,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是骗子,虽然你……反正你的话同样也不能相信。”   姜屿:“?”   他中间停顿的几秒是什么意思?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姜屿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漂亮?”   “那倒也不是。”   小树妖啧了一声,摇着头一脸嫌弃:“你长得还算可以吧,可爱但不够成熟有魅力,而且一看就很幼稚。”   ???甜妹怎么你了   “我最讨厌和你们这种幼稚的女生玩了,不就是被我扯掉了一小撮头发都要哭着去和大人告状,又小气又爱计较,真是麻烦死了,还是隔壁山头的大姐姐好,从来不和我生气,但也不会搭理我就是了。”   小树妖越说越真情实感,甚至开始拉踩。   姜屿拳头硬了。   她头一回碰到说话比谢知予还要欠揍的。   虽然不知道被他扯掉头发的小女生是谁,但姜屿决定替这个小女生好好教训他一顿。   趁着小树妖不注意,姜屿将灵力凝在指尖,向着温泉打出,本想化水成蝶对着他迎头砸下,却没想溅起的水花滴在藤条上,霎时松了力度。   姜屿回头与池疏对望一眼,二人合力挣开了藤条,小树妖见势不妙,连忙止住话头,转身欲跑。   “站住!”   姜屿一把将他拽回来,捡起地上的藤条将他捆成一团,直接拔剑对着他的头发比划。   “喜欢扯别人小女生的头发是吧?小小年纪就喜欢手欠,你长大肯定没出息。”   小树妖不停挣扎着躲开她的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你才没出息,坏女人不准碰我头发!”   姜屿一剑削断了他几缕发丝:“你说谁是坏女人?”   小树妖看着自己掉下来的头发无能狂怒:“谁削我头发说的就是谁!”   很好,姜屿真的生气了,她今天一定要把他削成光头。   就在二人吵闹间,周围迷雾渐浓,一阵地动山摇后,一株古槐拔地而起,枝繁叶茂,虬干参天。   小树妖登时闭上嘴,缩到姜屿身后瑟瑟发抖。   “何人在此喧哗?”   古槐树干上慢慢浮出一张人脸,声音苍老却低沉有力,如雷鸣一般,带着难以抵挡的威压。   池疏连忙上前将宁秋和姜屿护在身后,抱拳行礼。   “前辈好,我们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规矩,打扰到您,实在是抱歉。”   古槐睁开木刻的眼睛,目光带着审视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   “你们可是要离开?”   池疏回道:“正是。”   “天地万物顺应自然而生,梦亦如此。是梦是真,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皆非虚妄。”古槐沉声问道:“如此,你们可还要离开?”   池疏面露诧异,微怔片刻,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古槐再看他身后的宁秋与姜屿,二人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一切皆有命数,你们离去吧。”   古槐探出枝条,从姜屿身后卷走小树妖,将他插在地里,变回了树形。   “姑娘,这小妖年纪尚轻不太懂事,我赠你一段机缘当作赔罪,还望姑娘不要与他计较。”   平心而论,小树妖说话是有点得罪人,可还不至于到要这般郑重赔罪的地步。   姜屿收剑站起身,正要说话,古槐伸长枝条在她头顶轻轻点了两下,落下一朵槐花,恰好插在发间。   古槐庄重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四周雾气也随之愈渐浓厚,直到将三人包裹其中,传出了禁地。   “我知姑娘心中所想,赔罪不过作个托词,机缘实为我赠你的谢礼,不必问我原因,日后你自会知晓。”   *   “站住!何人擅闯逍遥宗?”   前殿外,负责清扫道路积雪的弟子拦下谢知予,见他面生,语气隐有不善。   “你是谁?从哪儿上来的,为何没人拦你?”   逍遥宗规矩森严,若非允许,外人不得随意入内。   谢知予被弹出梦境后,记忆随之变动,宗内弟子自然不会再认得他。   “啊,你是说守在山门的那些人?”   谢知予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下,然后弯起眉眼莞尔一笑,语气轻松愉快。   “当然是死了,就像这样。”   话音落下,一柄木剑插入弟子心口,他蓦然瞪大双眼,似是难以置信他的草菅人命,颤抖着嘴唇吐出一口鲜血,随即断了气。   谢知予将裹了剑气的木剑拔出,随意甩了甩剑身上的血,跨过弟子的尸体,径直向前走去。   这动静很快吸引来了其他弟子,他们见到地上的尸体,愤怒之下迅速拔剑,将谢知予围在了中心。   “不管你是谁,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老实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弟子们放出狠话,正要合力将他拿下,却见他忽然弯下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众人皆以为他是怕了,可下一秒,便听见他的笑声,好似戏谑。   今日未下雪,风却盛。   寒风吹着他的猎猎衣袂,他直起身,云淡风轻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领头的弟子身上,眼含笑意地望着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赶时间,没功夫和你们废话,一起上吧。”   “你——!”   如此张狂的话语和态度瞬间激怒了在场所有弟子,他们不再顾忌,提剑直逼要害,摆明是要取他性命。   数把长剑一瞬之间向他攻来,谢知予神色悠然,面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看似他落于下风,实际却无人能伤他分毫。   剑尖逼向他时被他轻巧挡下,他相当耐心地等候着时机,故意露出破绽引人上钩,待有人近身后便将其一击毙命,操纵性命的游刃有余,好似只将他们当作羔羊,下手没有半分犹豫。   激烈的打斗声很快传入殿内,有人终于坐不住了,拉开殿门的那一刻,瞳孔不住震颤。   地上躺满了尸体,尚有余温的鲜血淌出,将地上的积雪染红了一大片。   谢知予轻叹一声,漫不经心地将插进脚边尸体里的木剑拔出,直起身,将剑柄上的花环绕在指尖,而后抬眸望向他,眼含笑意。   “麻烦告诉我一下,我的师姐去哪儿了?” 第65章 如梦令(十一)   寒风不住的咆哮,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喘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   池既明身形微晃,单手扶住门框勉强站立, 似是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抓在门框上的手都用力到泛白。   “你怎能杀了他们?!”   谢知予向脚边瞥了一眼,眉头微挑, 神情散漫, 似乎并不觉得这有多值得让人惊讶。   “我为何杀不得?”   “你!”池既明被他这般轻蔑的态度惹得忿然作色,眼带怒火,直接拔剑朝他冲了过来。   可刚迈过殿门, 他脚下却又被什么绊住了似的, 猛地刹住步子。   一团黑色的气息自他体内溢散而出,丝丝缕缕萦绕着他, 他面色几经变化,愤怒与畅意轮番交替呈现在脸上,像有两个人格在身体里来回拉扯。   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池既明脑中一片混沌, 头疼欲裂, 他双手掩面弯下腰,正竭力维持清醒。   谢知予垂眸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 指尖轻叩剑柄,不知想起什么, 低低嗤笑一声。   却在这时,忽然听得一声刺耳的哨响, 谢知予脚下未动, 抬头一望,空中盘旋已久的海东青正朝着他的方向俯冲下来。   “倒是差点把你给忘了。”   谢知予侧身退开一步, 横握住木剑挡下海东青的利爪,却在下一刻,一抹寒光堪堪擦着他的颈侧而过,划出了一道小口。   “偷袭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对付你这种人似乎也用不上讲礼貌。”宁清寒接住海东青,剑尖直指谢知予。   “这么生气做什么?”   谢知予丝毫不在意她言语上的讥讽,抬手擦开脖子上的血珠,眉目微微上挑。   “论起来,我也不过是捅了他们每个人一剑而已。真正的生死,可不由是我这一剑能决定的。”   宁清寒看着地上惨死的弟子,眉心蹙了蹙,强压下满腔怒火,剑仍指向着他,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强风猛啸,吹动着檐下的铜铃止不住的晃动,铃声狂乱急促,仿佛在昭示着什么即将来到。   谢知予侧眸看向池既明,心情尚佳地露出几分笑意。   那缠绕在池既明周身的黑气他再熟悉不过,身为一宗之主,竟也让魔钻得了空子。   为了维持整个梦境,池既明已然消耗了大半的灵力,正在虚弱期尚未恢复,若非如此,他一早在谢知予踏入逍遥宗时便将他赶了出去。   破除共梦,必先破除梦主人的执念,至于池既明的执念为何……   谢知予转眸回望,打量着眼前的宁清寒。   杀了她的确是最直接简便的方法,但这样做却未免有些无趣。   另一边,魔气缠身的池既明若有所觉,眼皮一跳,猝然抬头。   “清寒!”   锁链快如残影紧绕住了海东青,谢知予闪身避开宁清寒的攻势,待她再次出剑时,只将木剑轻巧一挥,打落了她手中的剑。   宁清寒手腕吃痛,躲闪不及,一柄木剑已然横在她脖颈前。   “我很好奇。”谢知予挟持着她,转身面向池既明。   地上死去的弟子已然化为光点消散,可只要梦境尽快结束,他们便不会受到影响,北地也能恢复往日的生机。   可是,池既明真的舍得放下心中的执念吗?   谢知予微笑起来,饶有兴致地向他提问。   “深爱着的妻子和宗门内的弟子,你要选择哪一边?”   池既明看着被他控制住的宁清寒,她神情肃然,嘴唇不停张合,可除了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什么也听不见。   就在这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扭曲,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   那时他正带队去雪山一带清除狼妖,妖巢中发现许多重伤受困的城民,妖毒已深入肺腑,必须尽快解毒,延误不得。   身为逍遥宗宗主,为民除妖,保护一方百姓安全是他应尽的职责,不容推辞。   可那日恰巧赶上宁清寒的生辰,他带在身上的传音铜铃响了数次,偏偏妖毒只有他能解,他忙得抽不开身,只以为那铜铃是在催促他回去,便暂时切断了联络,专心解毒。   直到有弟子火急火燎地赶来找他,他才知晓有只狼妖趁乱逃去了城里。   不知为何,池既明心中顿时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加快了解毒的速度,同时催动铜铃,却久未等到答复。   逃走的那只狼妖已修成妖皇,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仍不容小觑。   池既明匆忙赶回城中,却仍是迟了一步。   为了保护池疏,宁清寒最终死在了狼妖的尖牙利爪下。   池疏跪在血泊中,抱着宁清寒的尸体崩溃大哭,泪如洪水决堤。   那日他留给池既明的只有三个字——   我恨你。   本该是宁清寒的生辰,却成了一家三口永远阴阳两隔的日子。   若当时他收到铜铃消息后及时赶回,他的妻子不会遇害,但这些中了妖毒的城民便无法活下去了。   他做错了吗?六年来,池既明一直反复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你就是做错了啊。如果不是你到处除妖,赶尽杀绝,那只狼妖又如何会记恨上你?”   萦绕着池既明的黑气不停流转,附在他耳边悄声蛊惑。   “你的妻子才是最无辜被连累的那个,你想见她,你要为自己赎罪,所以才有了这场梦境。”   “只要这场梦永远不醒来,你就能和宁清寒长相厮守。梦里其他人都不重要,他们是被你拉进来的没错,可你保护了他们那么久,难道不该让他们也为你做点什么吗?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值得在意的。”   ……他保护了这些人这么久,要他们为他去死也是应该的。   所以他在犹豫什么?难道他还要再失去自己的妻子一次吗?   池既明停下了挣扎的动作,眼神木讷无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宁清寒的方向,额上渐渐现出了深红的魔纹。   *   “你说这个梦或许和你爹有关?”   从禁地出来后,三人一路直奔前殿,姜屿手里拿了只纸鹤,正试着往外传音。   “整个北地有能力造出这场梦的人,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池疏扶着宁秋迈上台阶,千年古藤对她的影响很大,为了防止她睡着,只好由他时不时输送一些灵力。   造梦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多人共梦,梦覆盖的范围越广、人数越多,所需的灵力也会随之增多。   或许是在梦中的原因,姜屿无法通过纸鹤联络上谢知予,她叹了口气,将纸鹤收回随身的香囊中。   虽然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场共梦,但若能找到梦主人自然也能找到破解的办法。   “那我们先去见见池宗主,不过现在情况有点特殊,有足够把握之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姜屿边说着话,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看清殿前景象后两眼一黑,险些昏厥。   北地夜里总是下雪,一路走来,即便路上有人清扫,道路两侧也仍有不少积雪,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可此刻,本该纯白洁净的雪却被大片血渍染污,衰败成暗红的锈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在这片血渍中心,池既明正跪在地上,在他正前方,谢知予用剑挟持着宁清寒,神色悠然。   ……   一定是她的幻觉吧。   不然这看起来像是反派灭门现场的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爹,娘!”   池疏反应最快,几乎冲到池既明身前,拔剑对准谢知予,厉声质问他。   “你在做什么?”   谢知予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想搭理他。   他听见身后脚步声,立刻转过头,弯起眉眼,笑容看上去无害极了。   “当然是在做好事。”   ……   姜屿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但他要是不把剑架在别人娘亲脖子上她还能信他一点。   “为什么不说话,你不高兴吗?”   谢知予全然不顾在场其他人的投向他的视线,只专注看着姜屿。   没能听到她的回答,谢知予想看乐子的兴致顿时少了一大半。   他撤下宁清寒颈前的木剑,走到姜屿身前,垂眸望着她,语气听着竟然有几分苦恼。   “师姐总说要我做个好人,如今我做了好事,你又为何不高兴呢?”   姜屿:“……”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揪着他的衣领摇晃,并大声质问他“绑架人质到底算哪门子好事”。   虽然姜屿对谢知予的秉性了解得一清二楚,但另外两个人显然对真实的他感到非常陌生。   姜屿给宁秋使了个眼神,宁秋意会,绕开两人扶着宁清寒走到池疏身后。   见其余人都进到安全范围后,姜屿拉着谢知予又离他们远了些。   “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高兴?”谢知予不答反问。   ……为什么他总在不该执着的时候执着。   看来今天这个问题是过不去了,姜屿叹了口气。   “好吧,不高兴是因为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顿了顿,姜屿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神情严肃起来。   她往宁秋的方向看了眼,确保其他人看不见之后捧住他的脸,一本正经地问:“你喜欢可爱的还是成熟的?”   谢知予:“?”   话题跳跃得太快,谢知予愣了一下,旋即弯起唇角,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   “我喜欢师姐。”   他低头将脑袋埋在她肩颈处,灼热的呼吸喷涂在她颈窝,掀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似乎觉得这样的触碰还不够,他又用鼻尖贴着她轻轻蹭动,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颈侧,话语轻柔。   “师姐,疼。”   谢知予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强,距离学会撒娇才过去不到半天,他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了。   姜屿看着指腹摁着的地方,瓷白的皮肤上有一道微不起眼的小伤口,可以说是再晚一点给她看就要痊愈的地步。   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卖惨,但她这条鱼还是咬了钩,忍不下心拒绝他。   “先起来,回去再给你抱。”   姜屿搭在他脖子上的向下滑去,在背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了拍。   谢知予似乎是笑了下,贴着她又蹭了一会后才起来。   他安静看了她一会,替她将松开的发带重新系紧,要收回手时,却突然注意到发上多了一朵小槐花。   “这是什么?” 第66章 如梦令(十二)   白色的槐花小小一朵, 插在发间,并不是很起眼。   见他感兴趣,姜屿伸手在脑袋上一摸, 取下放下手心。   除了花瓣的颜色白得更通透些,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槐花倒是没什么不同。   “后山禁地有颗古槐树,是它送给我的。”   谢知予垂眸打量了一会, 眼睫颤动, 仿佛受到某种感应般伸出了手。   在与之相触的一刹那间,槐花化为一缕白光跃起,自他眉心钻入, 消失得全无踪迹。   姜屿一时怔然, 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脑子里空白了两三秒。   不是送她的机缘吗, 怎么会……难道是这机缘和谢知予有关?   “……你现在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姜屿仰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紧张。   白光融进体内,如一滴水流入江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谢知予向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倘若真有危害, 他也算是替她挡下一回。   到时,她必定会万般感激自己。   想到这里, 谢知予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 十指交缠。   “无碍,不用担心。”   虽说那古槐与她仅有一面之缘, 但说出来的话却莫名令人信服, 想来应该不至于坑害她。   姜屿暂时放下心来,任由谢知予牵着自己。   “你如果感觉有哪里不对, 要记得及时告诉我。”   “机缘”指的究竟为何,她其实也很好奇,不过既然谢知予没有反应,应当是时机未到。   再者,眼下还有其他更紧要的事。   姜屿朝另一边望去,池既明仍跪在地上,那缠绕着他的黑气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姜屿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后问出了口。   “你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谢知予声线淡淡:“池既明执念太深,由此滋生出心魔。”   他低头专心玩着她的手指,眼也未抬一下。   “若想结束这场共梦,只能由他自己勘破心魔,放下执念。”   ……造出梦境的人居然真的是池既明。   姜屿小小的惊讶了一会,目光看向宁清寒时,倒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我们也过去吧。”姜屿叹了口气,牵着谢知予往回走。   心魔归根究底是由人心底的欲望催生,被其缠身的人会逐渐失去理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惜一切代价。   但池既明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   他看上去状态不太稳定,额间魔纹时隐时现,两眼却始终无神,连周围人喊他的声音也听不见,只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池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唤回他的理智,却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宁清寒皱眉:“你爹这情况恐怕是心魔作祟。”   “心魔?可他怎么会……”池疏的语气完全就是不可置信,但话说到一半,他却又讷讷闭上了嘴。   离开家的六年里,池疏其实想明白了许多事。   池既明除了是他的父亲、宁清寒的丈夫,更是逍遥宗的宗主,北地百姓的守护神,肩上担着重任。   从前他不懂,总是怪罪池既明不顾家,没时间陪伴他们母子。宁清寒的死成了他心中永远的一根刺,可这对池既明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   宁清寒看出他在想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们父子两真是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直视着池既明的眼睛。   “池既明,我现在数三个数,三、二……”   “一”还没数完,池既明身体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黑气灰溜溜地钻回他体内,眼中也恢复了清明。   姜屿:“……?”   她还以为心魔很难缠,没想到居然三秒不到就解决了。   估计心魔也没想到池宗主在外面这么威风的一个人,背地里居然是个妻管严。   就连池疏也不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连忙上前,和宁秋一左一右扶他起身。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怕这个。”宁清寒嘴里打趣着他,摇头失笑。   池既明全然不在意自己在小辈面前丢了面子,也跟着她笑:“年轻的时候怕习惯了,老了当然也会怕。”   宁清寒摇摇头,认真说:“你可不老,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好看。”   今日风大,刮得檐下铜铃不住摇晃。   宁清寒在这略显杂乱的声音里静静凝望着父子二人,良久,忽然开口问道。   “我现在是在你们的梦里,对不对?”   此话一出,池疏与池既明俱是一愣,而后又默契地低下头遮住眼底黯然,默不作声。   “怎么又都不说话了?你们还真是……”   在客栈时,池疏的话便让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如今再看父子二人的反应,倒是什么也明白了。   宁清寒不傻,自然能猜到池既明生出心魔的原因,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奈。   事已至此,池既明心知她已知晓一切,满心的愧疚感让他低下的头更加不敢抬起。   “清寒,对不起……”   宁清寒却打断他:“说对不起做什么,我可从来没有怪过你。”   池既明还是不敢看她:“但是,我……”   “你为民除妖,做的都是好事。你在旁人心里是顶厉害的大英雄,在我心里也是如此,从未变过。”   恰有风拂过,将宁清寒身后的发丝扬起一些,弯起的眼眸中焕发着熠熠神采。   “还能再见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她看向池既明,日光映着她温柔的眉眼,她笑着对他说:   “但你是整个北地的领袖,是所有人心里的大英雄,你不能害怕失去。而我属于你的过去,人只有放下过去,才能更好地迎接未来。”   檐下的铜铃声愈渐清晰延长,天空万里无云,日光倾洒而下,她一身红衣站在满地积雪中,亮得晃眼,有种不属于冰天雪地里鲜活热烈。   池既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猝然抬起头,挣开身旁两人的手,往前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但他只抓到了一片衣角,又从指缝间滑走。   “忘了我吧。然后一如既往地朝前看去,不要因为我而停留在过去。”宁清寒说。   北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她的声音却愈加清晰而坚定。   “我这一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嫁给你,只是有点可惜,我那日还没听到你祝我生辰快乐。”   池既明明白她要做什么了,他在这瞬间忍不住泪如泉涌,却还是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垂泪哽咽。   “吾妻清寒,生辰喜乐。愿你救苦弭灾,岁岁无虞。”   宁清寒听着他的话,面上露出笑容,她转眸看向另外二人。   “阿疏,你已经长大了,不要总是和你爹爹怄气,也不要因为娘亲的事自责,过去已经过去了,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吧。”   “宁宁,伯母很高兴能认识你,那些客套话就不说了,希望你能一直开开心心的。”   “娘亲!”池疏霎时泪雨滂沱,同样也想上前去抓住她,却被宁秋拽住了胳膊。   风势渐盛,几乎吹干了他眼中的泪水。   他眼睁睁地看着宁清寒的身影在日光下逐渐虚无,最后又化为了一缕自由的风,吹向东北方向辽阔的雪原。   “啪嗒”一声。   风中掉落下来一块镜子碎片,直挺挺地插进雪地里。   池既明再次跪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碎片,捧在怀中,失声哽咽。   黑气自他身体里溢散而出,却并非包裹着他,而是如云烟般飘到空中消散。   可他还没有堪破自己的心魔。   是宁清寒不愿再留在他梦中,亲自替他做出了选择。   “师姐,梦要结束了。”   谢知予紧紧握住姜屿,轻声提醒她。   周围的一切在瞬间失去了色彩,天空裂出一道道缝隙,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梦境彻底崩塌前,姜屿转过身一把抱住了谢知予。   *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姜屿陡然睁眼,已然回到了驿站。   她单手掀开被子坐起身,外面不知过去了几日,屋里的火盆早就凉透了,她却不觉得冷。   低头一看,果然是谢知予。   他坐在脚踏上,趴在床边睡着,手还紧紧握着她的,耗着灵力源源不断地为她取暖。   “谢知予?”姜屿轻轻唤了一声。   听见她的声音,谢知予眼睫小幅度地颤了下,如蝴蝶振翅,他慢慢睁开眼。   醒来的第一件事既不是确认回到现实,也不是查看外面的幻梦蝶,而是握住她的手感受了一下温度。   “冷吗?”   姜屿摇了摇头。   若她没有看错,宁清寒消失后掉落了一块镜子碎片,且从大小和形状来看,那便是最后一块过去镜碎片。   原本只是想来北地看雪,没想此行竟还有意外收获。   之前两块碎片又都在谢无咎手中,谢知予身上又有禁言咒,若想查清他过去究竟经历了什么,这块碎片大概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姜屿立刻打起精神,拍了拍谢知予的胳膊。   “快起来,不知道其他人都醒了没有,我们得再去逍遥宗一趟。”   谢知予“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只仰起脸看着她。   “师姐,现在可以抱了吗?”   晨间的日光透过窗户恰好笼罩在他脸上,勾出一道金边,细白的皮肤几近透明。   他抬起眸子看着她,仰视的角度竟让他看起来显得有些乖顺。   ……真是神奇。   她第一次见谢知予时还觉得他是朵高岭之花,很不好接近来着。   姜屿在心底暗自感叹了一句,而后弯起眉眼朝他一笑,拍了拍床板。   “可以。”   谢知予会意,坐到她身边,动作娴熟地环住她的腰身,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个拥抱,心里却不似面上这般平静。   虽然他们在一起了,可他还是觉得和姜屿之间差了一点什么,他想和她的关系能够更紧密一些。   他感到内心没由来的一阵焦灼,即便是和她拥抱也无法平息下来。   谢知予手上不自觉收紧了力度,脑袋埋在她肩窝,近乎无意识地轻轻蹭动,仿佛在渴求着什么。   他微微侧着头,喉结滑动,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她颈侧咬了一口。   似乎是想留下印子,却又怕她疼,舌尖抵着牙齿,在咬过的地方舔了一下。   柔软湿热的触感传来,姜屿瞪大眼睛,浑身一颤:“你、你你……”   他闻声停下动作,抬头望着她,眼中像蒙了一层雾,水光流转,看起来难得显得有些点茫然。   “师姐,怎么了吗?” 第67章 踏雪行(一)   谢知予微仰着脸, 一双眼像笼了雾,含了水。   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喑哑:“痛?”   叫他用这样的眼神凝望着,姜屿不免有点心猿意马, 慌忙将视线移到别处,摇了摇头。   他莫名咬了她一口,痛倒是不痛, 就是挺……奇怪的。   脖子上被舔过的地方像有团火在烧, 烫得厉害。总觉得他这个动作有别的意思在,可他又偏偏就这么停了下来。   好像他就只会这么做,或者说, 他大概也就只懂这些了。   该说谢知予这样到底好还是不好?   姜屿脑海中不住的浮想联翩, 总感觉自己像是在带坏他……   ……   姜屿赶紧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脑袋, 伸出手在他背上轻拍两下,示意他松开自己。   “快起来,我们该去找其他人了。”   日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在两人身上打下纵横交错的光影。   谢知予还抱着她没有撒手, 只身体微微向后退开了一些。   他抬眼望着她, 侧脸浸在光柱里,如扇的睫羽上落了点点金光, 给人一种纯然无害的感觉。   “下次还可以吗?”   姜屿一时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咬。”谢知予说。   但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贴切,他自己反倒先笑了, 又凑过来贴着她的脖子,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 闭上眼睛亲了一下。   末了, 探出一点舌尖循着刚才吻的痕迹舔过。   “想这样亲你。”他退回去,又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问:“下次还可以吗?”   在他的无声注视下,姜屿脸上腾的一下像有火苗蹿起,烧得红透了。   明明要和她在一起时态度那样强势,不容拒绝,可轮到这种事情上又软和下来,总是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虽然有理由怀疑他是故意装出来的,但姜屿真的很吃他这一套。   “可以。我们都在一起了,为什么不可以?”   姜屿镇定下来,回望着他,言语里有点儿不服输的意思:“但你这样不叫亲,我这样才是。”   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人扯近了些,像吃雪糕一样,在他嘴角轻轻抿了一下。   正要退开时,却有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谢知予另一只手拖住她,单手将她整个人抱到了自己身上,他学着她方才的动作,突然爆发出迟来的侵略性,贴着她的唇一下又一下,吻如雨丝般细密地落下。   触、离。   如蜻蜓点水一般。   明明抱得那样紧,此刻却又吻得这样轻。   他睁眼看着她,亲吻的动作始终不曾停下,却也没有继续深入,像是讨好,又像是在索求,仿佛在确认什么。   姜屿同他对望着,心莫名软得一塌糊涂,脑袋也变得迷迷糊糊,完全没法思考。   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不会还是不敢?   ……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   姜屿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反客为主,顶开他的唇齿。   谢知予没有任何的抵抗,这个吻有一点生涩,两个人鼻尖磕碰,舌齿也磕碰,他紧绷着背,垂着眼睫打颤儿。   唇舌交融,仿佛有簇火苗在体内蹿起,舔舐着五脏六腑,腰眼也跟着发麻。   他睁着的瞳孔中浮起朦胧的水光,眼尾潮湿,呼吸微喘。   “师姐…”他轻声喊她,而后竟然主动往后退开,和她保持着一点距离,结束了这个吻。   姜屿心觉奇怪,便问他:“怎么……”了。   目光扫到他泛红的耳尖,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察觉到他身体异样,声音戛然而止。   要命。   姜屿蹭的一下站起身,语无伦次。   “那个,你、你……其他人应该也醒了,我先去找他们,你等一会再过来。”   “嗯。”   谢知予点头,看着她飞快地离开房间,还不忘贴心地替他将房门关紧。   他收回视线,微微低下头,伸出一点舌尖从下唇上舔过,脸颊上飘起古怪的红晕。   “师姐。”谢知予将这两个字绕在齿间,仿佛只是念出声便能让他感到极大的满足。   他抬起手臂,闻到自己身上残留的属于她的茉莉香气,沉醉其中般弯起眼眸,在安静的房间里反复念着“师姐”二字,表情渐渐显露出痴迷。   谢知予从来不是一个情绪丰富的人,无论对人或者对事。   可此刻,他感觉内心有种浓稠的情感如潮水一般,快要淹没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飘然感自他颅内升了起来。   只有姜屿能带给他这种感觉,他很清楚,这就是喜欢。   他继续念着“师姐”,但念着念着却又停住了声音。   谢知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是喜欢姜屿的,但姜屿是喜欢他的吗?   身体的异样逐渐平静,谢知予坐直,面上笑意也随之淡了下来。   *   梦境结束之后,漫天的幻梦蝶随之消散,不复存在。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外面风雪一早便停了,阳光把路面的积雪都晒化了些。   “真是奇怪,怎么一个晚上下了这么多的雪……”   驿站准点开门迎客,负责打扫的伙计拉开大门,看着外面没过门槛的积雪发出了一声哀怨长叹。   “看来今天偷不得懒了,这得扫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除了最后在梦中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几人,醒来后都不会带有梦中的记忆。   即便梦外已然过去好几日,可在其余人的视角,也不过才短短一晚的时间。   “几位客人,真是不好意思,许是昨日夜里太冷,厨子也给冻得病倒了。”   掌柜从厨房端来一锅热粥,还有自己腌制的小咸菜,挠了挠头发,面露歉意。   “我也没怎么下过厨房,只懂煮个粥什么的,要是你们有其他想吃的,我这就去把厨子喊起来,让他现教我做。”   “不必麻烦,有一碗热粥足够了。”池疏拦下他准备喊人的动作,从一旁的伙计手中接过四副碗筷。   他将碗筷按照座位摆好,又为宁秋和姜屿一人盛了一碗热粥,自己倒是没什么胃口,只坐下对着面前的空碗叹气。   听闻北地出事之后,他满心担忧,可这会儿真相大白,危机解除,他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   无论如何,他也从没想过这场危害的源头竟然是池既明。   他们父子二人皆是固执的性子,谁也不肯先低头服软认错,从前有宁清寒在时要好些,可她去世后,两人势如水火,一见面便少不了争吵。   他因为宁清寒的死而负气离家,其实这六年里,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池既明一次,甚至还有意隐藏起自己的行踪。   池既明会生出心魔,或许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眨眼间六年已过,如今他已长大,经历过太多,心性自然比从前要成熟,回首往事时,心中已然不再怨恨,因为他能理解池既明的无奈。   池疏能原谅池既明,却无法原谅当初那个幼稚无知的自己。   自从梦醒后,他的情绪便一直低落着,宁秋知晓他心里难受,她不大会安慰人,害怕适得其反,便只安静地陪着他。   没人开口说话,桌上的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姜屿捧着碗边暖手,看着对面低头不作声的二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虽然她的确很着急想拿到最后一块过去镜,可现在显然不是提这个的时候。   姜屿低头对着碗沿吹了口气,想让粥凉得快些,正要喝时,沉默许久的池疏突然开了口。   “我爹一早来过信,他想请我们去逍遥宗一趟,我待会去把马车准备好,驿站离卢龙府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得早些出门。”   “好。”姜屿点点头,估算了一下时间,“我等下去和谢知予说一声,我们午时前出发吧。”   池疏点了下头,随后又起身去马厩查看马的情况。   “等等,我和你一起。”   宁秋放下碗筷,跟着追了出去。   “怎么都不吃早饭了……”   姜屿看着二人身影走远,惆怅地叹了口气。   池疏的情况只有等他自己慢慢想通,旁人的劝解起不到太大作用。   待会还是问问掌柜有没有馒头之类的干粮好了,不吃早饭路上肯定会饿的。   姜屿放下粥碗,正要喊来掌柜,听见身后脚步声,又先回头望去。   谢知予换了身黑衣,马尾依旧高束着,干脆利落,看起来少年气十足。   见惯了他穿白衣,偶尔换个颜色,倒是能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当然,主要还是得归功于他这张脸。   “快过来吃早饭。”姜屿心情很好地拍拍身旁空着的位置,顺便替他盛好了粥。   谢知予绕到她左边坐下,看着面前还在冒热气的粥却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而是将目光移到她脸上,一语不发。   姜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困惑中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她看看那碗粥,又看看谢知予,试探地问了一句:“你也不想吃早饭?”   谢知予还是望着她不说话。   扫雪的伙计掀开门帘换了把扫帚,外面寒风灌进来,吹得姜屿打了个哆嗦。   谢知予睫毛一动,终于开口,话语很轻,听不出其中情绪。   他问。   “师姐,你喜欢我吗?” 第68章 踏雪行(二)   ——姜屿是喜欢他的吗?   谢知予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   在他看来, 桑月回之所以会受爱之苦的折磨,这一切皆因她爱而不得。   桑月回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受尽了苦楚,身死心灭, 他绝不会步上她的后尘,所以他要和姜屿在一起。   只要能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就好,她的意愿如何于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可是此刻, 他的心里却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焦灼,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她会如何回答。   如果姜屿知道他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一定会给出一个最能让他安心的回答,顺便纠正一下他的爱情观。   但是很可惜, 她没有读心术, 猜不透他的脑回路。   听清他的问题,姜屿皱着眉, 脸上写满了疑惑。   “你又在想什么?”   外面好几日的积雪清扫起来实是有些麻烦,伙计正叫苦连天,掌柜也拿了扫帚出去帮忙。   挡风的门帘一掀开,又一阵冷风吹进来, 屋里只剩下两人。   姜屿忽然起身凑近他, 双手捧住他的脸,反问他:“我如果不喜欢你, 为什么要答应和你在一起?”   一般只要接受表白不都是默认了喜欢对方吗?   而且他现在才来问自己,也太迟钝了吧……   姜屿认为自己的表述已经很明确了, 但为了更准确地传达给谢知予,她又对着他打了一记直球。   “只有互相喜欢的两个人才会在一起成为爱侣,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顿了一下,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所以我当然是喜欢你的啊。”   她的嗓音向来很清, 又是极为认真的语气,脆生生地响在他的耳畔。   谢知予抬眸凝注着她,一眨不眨,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说谎。   但他不可否认的是,无论她是不是在欺骗自己,听见她亲口说出喜欢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是欢喜雀跃的,就如同被什么填得满满当当,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方才的焦虑不安一点点被抚平,他感觉自己像是随风漂浮的柳絮缓缓降落了,落地生根,就在这句“喜欢”里。   谢知予之前认为姜屿喜不喜欢自己是无关紧要的事,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他专注地望着她,卷曲的长睫颤了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忽然问道:“那师姐最喜欢我吗?”   ……   难怪说爱情会让人降智,连谢知予都变得有点傻气了,看来这话倒是不假。   姜屿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他想要听到什么回答。   “是是是,最喜欢你。”   这句话其实有点不走心,像是在单纯哄他开心的意思。   谢知予自然听得出来,却也没说什么。   天气冷时饭菜也凉得快,只说几句话的功夫,桌上粥碗冒出的热气都淡了许多。   “粥都要凉了,快把早饭吃了。”   姜屿松开他的脸,用手背贴着碗边试了下温度,确认粥还是温着的。   “待会吃完回房收拾一下行李,我们要去逍遥宗一趟。”   谢知予摸着腕间的蝴蝶纹身,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按理说这纹身是在梦里纹的,可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梦外身体也跟着受了影响。   他有办法留住姜屿,让她无法离开自己身边半步,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更多她的喜欢?   谢知予垂下眼睫思考着,神色不似以往般平静,而是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迷茫和苦恼。   *   吃过早饭后,一行四人各自收拾好行李,继续向北去往卢龙府。   池疏原本准备好了马车,只是路面积雪太深难以行进,几人无奈之下只好顶着寒风御剑,赶在午时前飞到了逍遥宗。   池既明一早等在殿门外,见池疏带着宁秋御剑落地,他向来冷峻的目光中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暖意,身形微动,似乎是想走近些瞧瞧,但最终还是没能迈出步子。   待四人都落地后,他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   “随我进来吧。”   池疏点了点头,二人对望一眼却未有人先开口。   姜屿在旁看着,忍不住摇头叹息了一声。   本以为在梦中经历过一遭,父子二人的关系多少能和缓些,没想到见了面还是这样不说话。   短暂的沉默过后,池既明先错开视线,转身向殿内走去,示意几人跟上。   “我们已在梦中见过,我便不再多费口舌,有话直说了。”   池既明挥退其他弟子,抬袖一挥合上殿门,转身面向四人。   “此番特意请几位来逍遥宗,是我有事相求。”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因心魔而险些酿成大祸,我会尽力弥补所有人的损失,但还请几位暂且替我将梦境一事保密。”   “我并非害怕担负骂名,此事全责在我,推脱不得。只是这场梦持续时间过久,若在这时让他们回想起梦中经历,恐会扰乱记忆,患上癔症。”   姜屿知晓他在担心什么,点头应道:“池宗主放心,在情况稳定之前,我们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我已派人去城中发放丹药制成的香囊,用以安神。”池既明道,“等再过一段时日,我会亲自将真相告诉所有人,并卸任宗主之位。”   池疏闻声抬头,心中千回百转,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或许是长久以来操劳过度的原因,池既明实际看上去要比在梦中时憔悴许多。   池疏看着他因劳累而生出的满头白发,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也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池既明已经老了,就在这不长不短的六年时间里。   “爹……”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有愧疚,更有懊悔自责。   池既明眼底划过一缕诧异,转头向他看去。   其实他何尝不自责对妻儿的关心陪伴太少,他一直知晓池疏的去向,但没了宁清寒,他也不知该如何缓解这僵化的父子关系。   如今再见面,他倒是突然之间领悟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成一声长叹,手搭在池疏肩上郑重拍了两下。   “长大了。”池既明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一点,“难得回来一趟,可要在家中多待几日?”   池疏听出他在委婉留自己下来,回过头看了一眼宁秋。   “我在天衍宗还有任务未完成,掌门派我们四人搜寻过去镜的下落,等集齐所有碎片后,我自会回来。”   “过去镜?”   池既明怔松片刻,忽然想到什么,掌心向上一翻,一块边缘不规则镜子碎片赫然其上,“你说的可是此物?”   “正是。”池疏回道。   池既明了然:“半年前我在雪原除妖时偶然拾得,我知此物不凡,却未想其中竟能映出你娘亲的容貌。若是过去镜,那便难怪了。”   再一次近距离见到这块碎片,从大小来看,姜屿更加确定了这就是最后一块。   宁秋和池疏自然也看得出来,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唯有谢知予,淡淡扫了眼碎片,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像是戏谑。   碎片于池既明已毫无用处,正要交给池疏,身上的铜铃突然响了声。   他未避着几人,取下铜铃晃了晃,问:“何事?”   “宗主,雪山外围发现了妖的气息,罗盘指示应该是只大妖,巡查的弟子不敢贸然靠近查看。”   “先将所有进山的道路拦起来,通知附近的人不要靠近雪山,我稍后就到。”池既明迅速下好命令,将铜铃一收。   为了维持梦境而过耗的灵力尚未恢复,池既明身体的状态大不如前,可他必须要去这一趟。   他着急往殿外走,池疏却挡在身前将他拦了下来:“爹,我去吧。”   “胡闹!”池既明下意识还当他是需要保护的小孩子,“你去个什么劲,大妖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危险,那你呢?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过去难道不是送死吗?”   “那我能眼睁睁放着那妖不管吗?若它跑出来伤了人怎么办?”   姜屿:“……”   就这沟通方式,她好像知道为什么池疏会说每次和池既明见面就要吵架了。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宁秋赶紧站到中间打起了圆场。   “池伯伯,你就让池疏去吧,他现在很厉害,这一路上都是他在保护我的。”   经宁秋提醒,池既明这才如梦初醒似的,他看着眼前已然高过自己半个头的池疏,怔然半晌。   六年的时间足够让曾经那个稚气的少年成长蜕变,等他卸任宗主之后,逍遥宗需要一个新的足够有实力、值得被信任的领袖。   此次雪山除妖正是让池疏展露锋芒的最佳时机。   可大妖又实在危险,若他一人去……   池既明思索一番,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谢知予。   那日虽是在梦中,但仅凭一人就能杀上逍遥宗,足以说明他的实力不容小觑。   但同时池既明也从他身上感知到了莫名的危险,可他既然是池疏的同伴,又是天衍宗弟子,应当是值得信任的。   静默片刻,池既明对着宁秋点了点头,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一圈。   “可以,你去吧。”他将碎片收回,看着池疏,“若能平安顺利归来,我再将这块碎片交予你们。”   “你们”二字用得实在巧妙,姜屿都要忍不住为他拍手叫好了。   池既明很聪明,他担心自己的儿子,知道利用任务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来,他们必然会因为碎片跟着池疏去雪山除妖,路上也能多一重保障。   姜屿能听出他话里别有深意,谢知予自然也能。   他不免嗤笑一声,转眼看向姜屿。   “师姐,你想要这块过去镜吗?”   这是她探查谢知予的过去最后的希望了,姜屿当然想要。   不过她一向很尊重谢知予的意愿,池既明只说要池疏平安回来,若他们不去帮忙,只凭池疏自己也能做到,不过是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我是想要不错,但如果你……”   “好,那我们也跟着去雪山吧。”   姜屿话还没说完,微微一愣:“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快?”   谢知予却反问她:“师姐开心吗?”   老实说,其实有他跟着去,她不仅开心,还很安心。   于是姜屿点点头:“开心。”   谢知予勾唇笑出了声:“那便够了。”   姜屿微微张着嘴,看着他这副心情尚好的模样,神色有些惊讶。   现在她在谢知予心里的地位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吗? 第69章 踏雪行(三)   出了卢龙府, 一路往正北方向走去,有座高耸入云的雪山,遥遥望去白雪皑皑, 巍峨壮丽。   阳光透过云层洒向山体,像铺上一层金色的细纱,照得积雪晶莹剔透, 熠熠生辉, 看上去总给人一种神圣净土、不可侵犯的感觉。   事实上,这座雪山也的确被当地人视为“神山”。   故而总是会有人不听劝阻,一心想要进山拜山神, 最后却在暴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活活冻死。   “山中天气变化无常,多有精怪出没, 喜欢捉弄人,要小心应付。”   池疏给每人发了一根红绳,尾端都缀着一枚小铜铃,发着淡淡的亮光。   “若在风雪中与同伴走散, 铜铃会感知到彼此的方向, 一定要随身带着,不要轻易取下。”   姜屿接过红绳, 郑重其事地系在手腕上,她惜命得很, 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很听劝。   “离那只妖还有多远?这附近好像还挺安全的,没感觉到有妖的气息。”   “罗盘指示的方向朝西。”池疏低头看了眼手中罗盘的指针, 转了个向, “在这边,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吧。”   气候原因, 雪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四周皆是纯净的白色,连松树上都覆盖着厚厚一层雪绒。   天地间一片寂静,雪落无声,脚下踩过雪地发出的咯吱声仿佛被放大了数十倍,格外清晰。   池疏领队打头阵走在最前,宁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最后才是姜屿二人。   饶是姜屿已经领悟了一点用灵力取暖的方法,可身处这冰天雪地中,她还是下意识觉得冷,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包得严严实实。   谢知予倒是一点也不怕冷,一如既往穿得单薄,甚至还有兴致接了一捧落雪在掌心。   他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将掌心的落雪幻化成一只透明洁白的灵蝶,随着翅膀扇动,尾翼竟能洒下星星点点的雪屑。   大概是觉得这很有趣,灵蝶洒完雪消失后,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多变了几只出来,乐此不疲。   看着他这副专注的样子,姜屿不禁觉得有些新奇。   想不到原来谢知予也会有这样幼稚的一面,老实说,其实还蛮可爱的。   姜屿就这样看着他的侧脸,不自觉弯起了嘴角,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他时已经有滤镜了。   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谢知予轻轻笑了声,抬起手指接住灵蝶,转过头问她。   “好看吗?”   “好看!”姜屿冲着他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蝴蝶好看,人也好看。   被她的笑容感染着,谢知予也弯起唇,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可惜飞雪易逝,灵蝶也维持不了多久。”   谢知予动动手指,灵蝶飞到姜屿眼前,绕着她飞了一圈,扑扇着翅膀抖落雪屑。   姜屿学着他的样子伸出手,本想接住灵蝶,可还没等她碰到便消失了。   “南诏每年夏季会有大量的蝴蝶幼虫集中羽化成蝶。”   谢知予用掌心落雪变化出一只新的灵蝶,放在她手心,话语轻柔。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很漂亮。”   蝴蝶幼虫,说白了就是毛毛虫。   虽然蝴蝶大爆发的场面的确很震撼,但一想到同时还会有成千上万的毛毛虫,姜屿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还是用雪变出来的蝴蝶要更可爱一些。   不过……谢知予很少会和她提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更何况还是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很像是话里有话。   姜屿低头看着手心的灵蝶,仔细琢磨了一下。   现在正好是五月,已经算是入夏了,所以……   “你是想要邀请我一起去看蝴蝶吗?”   谢知予没有否认,他静静地望着她,过了数秒才开口。   “可以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句问话听起来似乎有种小心试探的紧张感。   但是谢知予也会紧张吗?   她还以为他在这种事情上会是那种很强势的类型来着。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那我就非常情愿的答应好了。”   姜屿对着手心吹了一口气,灵蝶乘着热风飞到半空中。   她弯起杏眼,笑盈盈地凑近他:“这个怎么变的,能教教我吗?”   变个蝴蝶而已,谢知予当然不会拒绝她。   “手给我。”   谢知予语带笑意,掌心拖住她的手背,带着她收集风中飘落的雪花。   两人一边接雪,一边说着话,谁也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异样。   就在方才路过的一颗秃顶松树下,表面看着平平无奇的雪堆里突地探出一只森白骨手。   感知到有活人的气息,骨手五指微屈颤动着,发出的咯吱咯吱的细响。随后从雪堆中跳出,掌心下压贴住地面,沿着地上的脚印悄无声息地跟在四人身后。   越往雪山深处走,雪下得愈发大了,风夹着雪粒,刮得脸颊生疼。   罗盘也被这天气干扰得失灵了,无论如何注入灵力指针也不再转动。   池疏眉头紧皱,不得已停了下来。   “山里的风雪有时会大到能挡住视野,我们尽量站拢一些,不要走散了。”   池疏转过身,拔出剑做好战斗准备,目光扫过脚下时,忽地瞥见雪里埋了一截白骨。   他迟疑了一下,随后用剑鞘拨开覆在白骨上的积雪,露出了全貌。   宁秋蹲下身仔细瞧了一眼,讶然开口:“……这是人的髌骨。”   雪地里会出现人的骨头并不奇怪,毕竟每年都有人不听劝阻冻死在山中。   让宁秋感到诧异的是,这块骨头虽是人骨,但看上去却格外光滑平整,色泽白皙,就像是被人刻意保养过一般。   但哪个正常人会如此保养人骨……光是想想都觉得有点诡异。   “这骨头看着古怪得很,还是不要管了,把它埋回去吧。”姜屿边说着话,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   宁秋点点头,她也觉得这块骨头看起来怪瘆得慌,站起身离远了些。   雪山深处的气温比山道口还要低,风寒料峭,冷得刺骨。   姜屿现在只想快些抓到那只大妖,不然她真的要扛不住了。   “另一队巡查的弟子那边有消息吗?”   除妖危险,池既明当然不可能只派了他们四个人来。   只不过这大妖狡猾得很,懂得在各处分散留下气息,混淆视听,他们也只好分开调查。   池疏摇了摇头,缓声道:“暂时还没有收到他们的传音。”   风雪越大,对他们的情况越不利,必须要尽快找到那大妖的踪迹才行。   池疏面容凝重,正打算重新试一下罗盘,却发现上面的指针居然自己动了起来。像是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指针飞速旋转,快出了残影。   忽然之间,地面也轻微晃动起来,脚下整片的积雪松散开裂,仿佛地底之下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池疏盯着罗盘,面色骤变,猛然醒悟过来他们原是中了圈套。   他心道不好,连忙出声提醒。   “小心!”   雪地里“嗖嗖”冒出许多零碎的骨头,纷纷往那块髌骨凑近,拼组成了一副人体骨架。   原先悄悄跟在四人身后的骨手蹭的一下跃至空中,猛地发力向下一拍,地面竟裂出一道宽口。   姜屿站在裂口边缘,只觉得常识又一次被按在地上摩擦。   这也太魔幻了吧!一只骨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难道不会把自己也拍裂吗!   积雪哗啦啦地往漆黑的裂口中滚落,宁秋反应不及,被翻滚的积雪推着掉了下去。   “师姐!”池疏二话不说飞身往下一跳。   谢知予冷眼看着这两人接连跳进裂口,面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就好像他们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他站在一旁,甚至还有闲心变出几只蝴蝶玩。   直到看见有道紫色的身影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连头也没有回。   谢知予僵住动作,面色忽地变了。   他不明白,这两个所谓的朋友在姜屿心里就有这么重要吗?   她往下跳得那样决绝,甚至都不曾回头看他一眼,这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她抛弃了一样。   委屈、酸涩、不甘和愤怒在心底交织,谢知予阴沉着脸,捏碎了蝴蝶。   他掷出木剑卡住了即将合拢的地裂,用力一转剑身,将裂口硬生生撑大了些。   阴冷的风从底下吹上来,裂口漆黑一片望不到底,仿佛敞开的巨口能将万物吞噬。   谢知予站在边缘停了一秒,随后从姜屿消失的地方跳了进去。   *   地底洞穴里面洒满了幽暗,两侧的石壁上有层湿冷的水雾,空气中细嗅能闻到潮湿的青苔气息。   姜屿双手拢在袖中,蹲在墙角,欲哭无泪,发出了小草的声音。   ——“草。”(一种植物)   天地良心,姜屿对自己有多少斤两非常清楚,在明知危险时还要冲上来救队友的行为不叫勇敢,而是白送人头。   在场的诸位没有一个比她更怕死的,她当然不可能这么莽。   姜屿之所以会跳下来,和什么友情、羁绊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她又不是什么可燃物。   要不是因为她在准备求救的时候被那只骨手阴了一把,脚底打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   “唉。”   老倒霉蛋姜屿沧桑地叹了口气。   幸好那根红绳还在手上,她能感知到这附近有队友在,只不过洞穴里实在太黑了,肉眼能见范围仅有不到半米。   姜屿站起身,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循着手绳感应的方向,打算先去找其他人会合。   只是刚走没几步,身后飘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光是听着,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凄凉悲痛。   姜屿:“……”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哭,但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姜屿只犹豫了一秒,决定装作没听见。   大概是见她没反应,那哭声愈发大了起来,再经由石壁一震,回荡在洞穴里,凄厉非常。   但这一路走来,姜屿的心理素质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锻炼,仅仅这种程度已经无法触动她了。   姜屿目不斜视,继续扶着墙壁往前走。   直到一双冰凉透骨的手从黑暗中伸出,精准地抓住了姜屿的脚踝,让她不得不停下步子。   被无视了两次,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有点气恼,由哭改为了质问。   “姐姐,你为什么不理我?”   姜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墙边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   不仅穿得破破烂烂,身上的皮肤也是坑坑洼洼,像是长期受到虐待,骨瘦如柴,两颊凹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疼。   ——如果他藏好了那只只有骨架的左手的话。   姜屿沉默了。   她到底是什么倒霉蛋体质。   见她半天不出声,小男孩很是疑惑,仰起脸,一脸天真地问。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姜屿:“……”   好没礼貌的小孩。   如果她没猜错,面前这个小男孩大概就是他们要找的那只大妖。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扮成小孩子的模样对她装柔弱,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打应该是打不过得,姜屿想了一下,决定拖延时间,至少要等到其他人找到她的位置。   “首先,我能说话,我不是哑巴。”   反正走不掉了,姜屿干脆转过身和骨妖面对面。   “其次,我的娘亲从小就告诉我出门在外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而我恰好就是一个听娘亲话的好孩子,娘亲总会夸我懂事。”   停顿了一下,姜屿又反问他:“你难道没有娘亲的吗?”   小男孩:“……”   好强的攻击性。   它确实没有娘亲。   作为一只天生地养的白骨妖,它从诞生以来就是孤零零一个人,甚至连自己的同族也没有见过。   它靠依附在死人的白骨上而活,没有容貌,没有名字,它很羡慕其他妖怪,至少它们都能化形,还拥有一副美艳的皮囊。   而不是像它一样,只能靠寄生在别人身上。   但它也不是那种很随便的妖,只有长得足够好看的人才有资格被它寄生。   当然,它挑中姜屿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更因为她这种长相一看就很好欺负。   像她这样的小姑娘最容易心软了,只要它表现出自己足够可怜,她一定会忍不住摸摸它的脑袋,或者给它一个拥抱。   只要她主动触碰到它,它便能顺势寄生在她体内。   想到这里,骨妖甚至狠下心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它吸吸鼻子,泪眼婆娑,声音还带着沙哑的哭腔。   “姐姐,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见过我娘亲的样子。”   骨妖低下头,一抽一抽地哭泣着,隐在黑暗里的嘴角却悄悄勾了起来。   自责吧,愧疚吧,只要她开始心软……   “哦。”   ???   她一个“哦”是什么意思?   骨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冷漠又敷衍的回答,它止住哭声,有点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姜屿见他不哭了,立刻态度真诚地给它道了个歉。   “我不知道你没有娘亲,我以为每个人都有的,不好意思。”   骨妖又一次沉默了。   它甚至感觉自己膝盖莫名中了一箭。   有那么一瞬间,骨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   但当它盯着姜屿的脸看了一秒,又瞬间转变了想法。   像她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怎么会故意说出这种伤人的话?一定是它想得太多了。   “没关系的姐姐。”骨妖挤出一个笑容,通过言语让她心软行不通,那它只好转变策略。   “我好像受伤了,走不动路,姐姐可以过来扶我一下吗?”   骨妖再次狠下心,指甲掐进大腿,抓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本想通过卖惨的方式勾起她的同情心,但现实又给了它一记耳光。   “不可以。”姜屿说,“我也很柔弱的。”   这句骨妖倒是没有反驳,毕竟它就是觉得她看起来柔弱好欺负才选中的她。   “那你只是扶我起来一下呢?”   姜屿看着他腿上的伤,还是摇头:“你伤得这么厉害,最好在原地休息,不要随便走动。”   “那你能扶着我换个姿势吗?我腿麻了,动不了。”   “不可以,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骨妖咬着牙齿提醒她:“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姜屿:“我娘亲从小就告诉我女孩子要学会矜持,不可以和异性走得太近,要学会适当保持距离。”   “够了!”   骨妖一声怒喝打断她,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搞定的人类,它忍无可忍,决定主动出击。   “本来不想伤了你这身皮囊的,这都是你逼我的!”   骨妖化出原形,不断涨大的骨架一点点撑破了小男孩的皮肤。   “你不肯主动让我寄生,那我只好亲手将你这身皮给扒下来了。”   它毫无留恋地舍弃了这副肉身,空荡荡的骨架上只剩挂着几片鲜血淋漓的血肉。   姜屿心知时间已经拖到极限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将一早准备好的符纸全数往白骨身上砸去,符纸飞到空中化为了一团团小火球,砸断了好几根肋骨。   骨妖刚往前迈出一步,那身骨架却不堪重负似的,“轰”地一声倒塌散架,零零碎碎的骨头掉了一地。   “我果然没看错,像你这种长相的小姑娘都是柔弱挂的,就凭这点程度可是杀不死我的。”   姜屿本就没想过能彻底杀了它,趁着它重新拼组身体的时间,她抓住机会转身拔腿就跑。   但骨妖毕竟是只大妖,即便整个身体都散了架,恢复的时间也快出了她的预料。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渐近,姜屿心里估算着时间,边跑边拔出剑,做好了奋力一击的准备。   “少以貌取人,我刚才那么说只是和你客套一下,你难道没听出来吗!”   姜屿屏气凝神,正要转身挥剑,洞穴独特的潮湿气味中突然闯入一点清冽的冷梅香。   她放慢了步子,停在原地不再继续往前。   骨妖的笑声逐渐张狂:“怎么不跑了,是不是害怕——”   话音戛然而止,一把木剑裹着凌冽剑气划破黑暗,从姜屿头顶飞过,正中骨妖,将它的脑袋牢牢钉在地上。   静谧的黑暗中有脚步声响起,但这次却莫名令人心安。   姜屿长舒一口气,正要出声提醒他自己的位置,脚步声却精准在她面前停下。   “……谢知予?”   喊了一声没有回应,但下一秒,谢知予直直倒进了她怀里。   姜屿这时才发觉他竟然在发抖。   ……难道是受伤了?   可她也没闻到血腥味啊。   姜屿心觉奇怪,抬起手抱住他,温声问:“你怎么了?”   她的拥抱似乎给了他很大安慰,他立刻贴紧她,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姜屿稳稳接住他,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她看着四周的黑暗,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怕黑?” 第70章 踏雪行(四)   洞穴一路直通到雪山底下, 幽暗寂静,深不见光,漫无边际的黑暗弥漫在整个视野。   最初触碰到谢知予的锁链时, 她见到的便是这般浓重的黑,尽管只有短暂的几秒时间,但她仍能回忆起当时的恐惧和绝望。   姜屿很肯定这恐惧感并非来源于她自身, 而是由锁链传达给她的属于谢知予的情绪。   但当时情况实在危急, 她转眼便将此抛到了脑后,直到这会才记起细想。   除了谢知予在害怕那样无尽的黑暗,姜屿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猜测罢了。   “你是不是怕黑?”姜屿温声问他。   等了片刻, 问出去的话仍没有等到回答。   姜屿轻叹了声, 腾出一只手在墙壁上摸索着,打算先扶他坐下休息。   她只稍微将他松开了些, 下一刻,便有湿热的气息追过来洒在她颈侧,麻麻痒痒。   谢知予张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力度很轻很轻, 几近含似的, 没有任何的威慑力。   姜屿:“……”   姜屿重新抱住他,手在他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我没打算松手, 只是想扶着你靠墙坐下来。   谢知予松了口,但依旧没有回话, 只埋头靠在她肩上。   ……   看来她方才的猜测并没有错。   “你等我一下,我先松开一会。”   姜屿边和他说着话, 再次腾出手摸索半天, 找到符纸向上一抛。符纸定在半空中,明黄色的火焰自底部燃起, 光亮瞬间撑起了这片浓郁的黑暗。   这种照明的办法既浪费符纸,又很烧灵力,她自己都舍不得用,这会儿倒是大方起来了。   虽然符纸燃烧发出的亮光很微弱,但至少比满眼漆黑要好些。   做完这些,姜屿拍拍他的肩膀。   “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谢知予闻声抬头,火光映亮眉眼,他的神色看着有点不太自然,低垂下眼睫,偏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   他不会是在不好意思吧?   姜屿凑过去,颇为新奇地看着他,不免有些好笑道:“其实你害怕可以直说的,我又不会笑话你。”   没想到像谢知予这样的少年剑道天才,旁人眼中的高岭之花,实际充满了恶趣味又不怕死的人,居然会怕黑。   姜屿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不过怕黑又有夜盲症,也不知道他这一路是怎样才走过来找到她的……   姜屿莫名有点触动,心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似的,又甜又酸涩,乱七八糟的情绪混在一团。   她先前还以为谢知予说喜欢她只是一时上头罢了,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样。   如果只是图一时的新鲜有趣,他完全没必要跟着跳下来,甚至轻易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姜屿突然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难不成是她误打误撞把他的好感度刷爆了?   ……   用来照明的符纸快要燃尽,亮光黯淡许多,姜屿停下内心的思绪,正要再续一张。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声,姜屿动作顿了一下,忙回头望去。   只见身体被打散了架的骨妖又重新拼合起来,木剑穿过眼眶将它的脑袋死死钉在地上,其他部位的骨头却没有受到影响,一块连着一块,组成了一条粗长的骨鞭。   “别出声。”   谢知予抬手熄灭符纸,握住姜屿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转身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光亮骤然消失,姜屿还没适应眼前的黑暗,只听见鞭子抽动空气发出的响亮气流声,呼呼作响。   “躲什么,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你们在哪里了吗?”   骨妖脑袋还在地上,明明身首分离,却仍能操控着骨鞭朝着两人的方向抽打下来。   谢知予抱着姜屿,他看不清周围的地形,便让她背靠着石壁,自己挡在她身前。   骨鞭高高扬起,破空而来,毫不犹豫地抽打在他背上。   谢知予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不叫?我倒要看你们能忍到几时。”   骨妖仿佛看不见也没有触觉似的,对着两人的方向胡乱挥鞭,连着好几鞭都打在了谢知予身上。   耳边的抽打声愈发响亮,鞭子都由谢知予受了,姜屿不敢发出声音,心里急得不行,只好用手去轻轻推他。   不要管她,她能自己躲开的!   但谢知予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低头靠在她耳畔,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别怕。”   这声音很轻,又被挥鞭的声音遮盖住,但骨妖还是捕捉到了。   “找到了,原来你们藏在这里!”   骨鞭又一次扬起,蓄满了力度朝着两人抽来。   谢知予松开姜屿,将她往前一推,而后转过身,骨鞭向着他的肩膀扫下来,在落下一瞬间“唰”地一下竟然展开了如弯钩一般的骨刺,深深扎进肉里。   似乎是受不住这疼痛,谢知予的身体不住颤抖起来。   “这也不叫?你倒是挺能忍的。”   骨妖略感意外,用力将骨鞭下压,弯钩扎得更深后才往后扯动收回。   姜屿在后面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脑袋飞速转动着,心急如焚。   黑暗的环境对谢知予不利,她得想个办法,至少能让他知道骨妖在哪。   “虽然我最中意的还是那个小姑娘,但你的皮看起来也挺不错,我就勉强收下了。”   为了不误伤到谢知予的脸,骨妖特意收拢了骨刺,再次挥鞭向他甩来。   姜屿扯下手上的红绳,等待时机掷出。   骨鞭朝前一甩,挥得虎虎生风,即将打在谢知予身上的一刹那却停了下来。   他的肩上被倒钩伤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骨妖以为他颤抖是因为这伤痛,可直到这会儿鞭子靠近了才发现他原来只是在笑。   “……你笑什么?”   谢知予站直,眼前只有浓郁的黑,他索性闭上了眼,勾着嘴角,像受到夸奖的小孩般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师姐在看我。”   “……”   尽管太黑看不见,骨妖也没有脸做不出表情,但姜屿还是从这短短几秒的沉默里感受到了它的无语。   “如此正好,那就让她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你是怎么被我扒皮抽骨。”   骨妖嗤笑一声,挥动骨鞭,又一次向他甩来。   谢知予一动未动,生生受了这一鞭,疼痛让他发抖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可他仍觉得不够,甚至主动向前一步,骨鞭前端刺进了肩上裂开的伤口里。   无边黑暗兜头笼罩下来,他闭着眼睛,唯有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   骨鞭刺得越深,他脸上的笑意也越扩越大,身体上的兴奋感陡然暴涨,几乎快要压抑不住,颊边显出了几片小小的鳞片,忽隐忽现。   少倾,带着低沉笑意的声音响起,仿佛讥讽:“你也配吸引走她的注意?”   谢知予空手握住骨鞭,往自己的方向一扯,骨妖和他争抢着鞭子的控制权,却没能抢过他。   “谢知予,在这里!”   趁着一人一妖说话的间隙,姜屿隐住气息,悄悄跑到了那颗骷髅头旁边。   “打它的脑袋!”   形势转瞬之间倒转,骨妖已是穷途末路,无能狂怒。   “两个对付我一个,你们卑鄙无耻,不讲武德!”   姜屿把红绳挂在木剑上,顺便踢了一脚它的天灵盖。   “闭嘴吧你。”   无需过多解释,谢知予立刻便懂了她的意思,握着骨鞭往红绳的位置甩去。   姜屿侧身避开,骨鞭抽在骷颅头上,“砰”的一声,顷刻间散了一地。   骨妖脑门上被抽出一条裂缝,它奋力挣脱木剑,卷起一阵狂风,将地上的碎骨头卷在一起,咬牙切齿,恨恨道。   “你们给我等着!”   话音落下,狂风从两人头顶上方吹过,往洞穴深处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屿捡起地上的红绳和木剑,一刻不停地跑回谢知予身边,将剩余不多的符纸全部点燃。   “你怎么样,痛不痛?”她看着谢知予肩上的伤,深可见骨,在火光下显得犹为狰狞可怖。   “我虽然打不过,但是我有腿知道逃跑,大不了就受点伤,真的不用你这样保护我,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心疼和不解一齐涌上心头,姜屿看着他,一时没忍住红了眼眶。   除了肩上,谢知予背上也被抽出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只是他穿的黑衣,伤口看起来并不显眼。   他松了身体,整个人靠在姜屿身上,闷声笑了一下。   “痛。”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轻得像羽,体温也比正常时低很多,他低下头,埋首在她颈窝,薄唇呼出热气,喃喃道。   “所以师姐,多看看我好吗?不要总是去关心别人。”   ……他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执著地在吃宁秋二人的醋。   姜屿踢开脚下的碎石子,扶着他背靠着石壁坐下。   “你怎么总和他们比?你们是不一样的。”   谢知予像是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茫然地眨了下眼。   “哪里不一样?”   “他们只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喜欢你啊。”   她之前总担心谢知予分不清什么是喜欢,现在看来他的理解果然有偏差。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完全没必要拿自己和别人比较。因为在我眼里你本身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谢知予似乎懂了,代入他的视角,姜屿在他眼里也是这样特别的。   他默然片刻,忽又开口问她。   “只有我一个人特别吗?”   “只有你一个人特别。”   谢知予这才安下心来,垂下的眼眸笑了笑。   身上的伤仍不断往外冒血,体温也在下降,他的意识渐渐有点昏沉,脑袋后仰靠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了?”   姜屿轻轻拍了下他,凑近了些仔细一瞧,这才发觉他肩上的伤竟然开始溃烂,表层的血肉也发黑。   大妖之息浑浊不堪,残留在体内久久不散,此为妖毒。   妖毒入体需尽快清除,否则深入肺腑,危及性命。   但姜屿不知道要怎么做,无论遇上什么事,她总能保持冷静思考,从来不曾轻易掉过眼泪。   可这会她看着谢知予愈渐苍白的脸色,头一回体会到手足无措的感觉。   姜屿眼眶发红,忍住泪水,试着用自己的灵力延缓妖毒蔓延的速度。   “谢知予,你不要有事……妖毒要怎么解?我身上带了很多药,你……”   谢知予睁开眼睛,抬手碰到她的眼睛,含笑望着她。   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却仍撑着开口安慰她。   “不要担心,我只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   他推开她为自己输送灵力的动作,将离恨解下交到她手里。   “去找池疏他们吧,遇到危险就拔剑,等我休息好了,我会再去找你。”   骨妖恢复后还会回来找他们,谢知予身上有伤走不了太远,很容易成为目标。   姜屿抱着离恨,沉默着思索了一会,最后看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符纸的光快要燃烧殆尽,火光跳动闪烁着,在谢知予眼瞳中映出一点光亮。   他闭眼靠在石壁上,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真奇怪,明明想着要把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轮到这种时候却又不想连累她了。   谢知予轻叹一声,符纸烧到最后一截,发出“刺啦”的一声响,光亮彻底消失。   黑暗如一张巨大细密的网,将他笼罩其中,身体又开始轻微颤抖,谢知予无法控制住这种几乎发自本能的反应。   他颤抖着手摸到肩上伤口,如往常般习惯了用疼痛缓解,却突然听到脚步声,他顿了一下,睁开眼睛循声望去。   “我去前面看了,有两个岔路口,往左边走时红绳的感应要很强些,池疏他们应该在左边。”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清晨穿透雾气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令人神往的生机活力,直直传入他耳中。   “骨妖恢复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我们动作快些。”   姜屿慢慢走到他身边,在黑暗中小心将他扶起来。   谢知予靠在她身上,勉强睁着眼,声音低低的。   “师姐怎么回来了。”   姜屿避开他左肩的伤,绕到右边,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左手环住他的腰。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只闷不作声地扶着他往前走。   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地回:“有我这么好的师姐,你就偷着乐吧。”   谢知予俯下头,眼前是模糊漆黑的一片,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   原来还会有人回头等他。   他不是一直都被抛下的那个。   “我好像在做梦。”   谢知予轻轻笑起来,紧紧贴着姜屿,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他又喃喃道,“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这声音太轻,几乎被他含在唇齿。   姜屿听不清晰:“什么?”   谢知予摇摇头:“没什么。”   越往前走,通道逐渐狭窄,地面也变得坑洼不平。   姜屿稳稳扶着谢知予,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崴了脚也没吭声。   见他一直低着头,气息渐弱,姜屿赶紧在他腰上捏了一下。   “快打起精神,不要睡觉,无聊就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谢知予体温在流失,呼出的气息却莫名有些灼热。   “师姐,唱首歌吧。”   “可以,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   姜屿默了一下,内心纠结了许久,鼓足勇气开了口。   “月亮出来亮汪汪……你别笑了。”   姜屿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类似窘迫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开口唱歌。   谢知予闷闷笑了几声,顾着她的面子,非常识趣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黑暗中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两人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一阵诡异的风迎面呼啸而过,寒得彻骨。   姜屿顿时有点心怯,谢知予搭在她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别怕,我在。”   明明怕黑的人是他,此刻却又反过来安慰她。   记忆里蓦然浮现出一首歌,他低声将它哼了出来。   他用的是苗语,姜屿听不懂意思,但轻柔婉转的曲调却莫名令人心安。   恰在此刻,红绳末端的铜铃晃动起来,姜屿听见前方隐有细微的水流声,她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加快了步子。   “池疏就在前面,他应该知道要怎么处理你身上的妖毒。”   谢知予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微不可闻,他“嗯”了一声,随后便没了动静,搭在她肩上的手也无力滑了下去。 第71章 踏雪行(五)   “谢知予、谢知予?”   喊了两声, 他没有回应,脑袋也耷拉下来,整个身子一软, 险些摔倒在地上。   姜屿心里猛地一跳,赶忙扶稳他,颤抖着手伸过去探了探鼻息。   呼吸微弱但尚存, 应当只是暂时昏迷了。   “还好还好, 吓死我了……”姜屿松了一口气,将他滑下去的手重新搭在自己肩上,贴着墙壁继续往前走。   妖毒一旦深入肺腑便药石无医, 她得快些带他去处理, 至少得先想办法延缓妖毒蔓延的速度。   红绳上铜铃的反应愈发强烈了,姜屿打起精神, 越往前走,水流声也愈加清晰,地面和石壁上不再是光秃秃的一片,有灵草从石缝中钻出, 发着淡淡的荧光, 足够照亮整个幽暗的洞穴。   走近了一瞧,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处是一口深水潭, 水满而自溢,源源不断的水流从地表岩石上缓慢流过形成了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地下暗河。   池疏正蹲在水潭旁边, 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铜铃响了一声,池疏闻声回头, 看清来人后面色稍有诧异。   “你们怎么也下来了?”见姜屿扶着谢知予艰难地朝自己走来, 他立时起身上前搭了把手,“他如何伤成这样?”   “说来话长。”   姜屿拖着谢知予的腰身, 和池疏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地上,见他脸色更加苍白,心知不能再等了。   她看着池疏,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你知道妖毒要怎么解吗?”   卢龙府以前并不太平,魔族喜欢温暖宜人的环境,北地因此躲过一劫,自魔渊封印松动以来,也不曾见过几只大魔。   但多有妖物肆虐,时常有大妖盘踞在百姓聚居的周边,虎视眈眈。   池疏年少时随池既明除过几次妖,也曾中过妖毒,他打量了眼谢知予肩上的伤口,溃烂发黑,立时便明白了当下状况。   “除妖毒首先需得有人以自身灵力为引,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做到不让毒素继续蔓延,彻底清除只有我爹能办到。”   池疏蹲下身,掌心贴在谢知予肩上伤处,尝试着调动灵力压制住妖息。   “我已经向另一队弟子发过信号,他们应该很快就能找来。”他从石壁上扯下几株灵草,握在手心用灵力碾碎后敷在发黑的血肉上,“这是化毒草,能解百毒,对妖毒也有一点点作用。他不会有事的,不用太担心。”   有了池疏的话,姜屿顿时安心不少。   不过既然是毒,难保不会对身体有危害,还是尽早解了比较好。   骨妖估计还记着那一鞭子的仇,姜屿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其他人的动作快些,最好赶在骨妖恢复之前找到他们。   “这个草我来弄吧。”姜屿接替池疏碾碎了化毒草,习惯性地往他身侧看了一眼,“宁秋怎么不在,你还没找到她吗?”   池疏一听此便愁容满面,微微摇头。   “我一路循着红绳的感应找到这里,但只发现了这个。”   他摊开另一只手,握着的赫然是姜屿送出去的蝴蝶钗和断了的红绳。   宁秋身无灵力,若在洞中遇上危险,只怕是凶多吉少。   姜屿几乎不假思索:“你快……”   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得一声巨响,就在前方不远处传来。   二人对望一眼,池疏立刻向着声源处赶去,姜屿还得留下照顾谢知予,抽不开身。   她将他身上所有伤口都敷上化毒草后,怀里抱着三把剑,挨着他坐在了身侧。   离恨,木剑,还有她自己的剑。   虽然她平时很少用剑,但身为剑宗弟子,身上总得带着一把。   其实她有些不太明白,为何谢知予那时要把离恨交给她。   若说是因为怕她遇到危险,可她自己也有剑,用哪一把对敌似乎都没有区别。   姜屿想不通,便也懒得去想。   “其实你真的不用这样舍命保护我,上次系统给的奖励还没用,我不会有事。”   姜屿随手薅了一把化毒草,一根一根数着玩,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本来等我查清楚你小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就能重开,现在弄成这样,总感觉我有点亏欠了你……”   姜屿专心低着头,发上的丝带滑落下来,被风带起,在谢知予的脸侧轻扫而过,泛起一些痒意,扫过睫毛时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   自掉进洞穴已经过去了足足有一刻多钟。   宁秋摔下来时扭伤了脚,手腕也被石子划伤,整个人看上去只有狼狈能形容。   好在附近有不少灵草,不至于黑灯瞎火,她一个人也不会害怕。   以往医堂人手不足的时候,宁秋跟着欧阳师叔打过下手,常跟着他去后山摘草药,自然认得出这些灵草是化毒草。   可化毒草极为难得,一般只生长在秘境中,附近必有妖物徘徊看守,想不到这里倒是长了一大片。   宁秋摘了一些存进芥子袋里,然后缩在角落,抱着膝盖等待池疏来救她。   ……   总是这样。   宁秋浑身上下灵脉堵塞,无法运转灵力,明明是天下第一剑宗天衍宗掌门的女儿,却连一点当剑修的天分都没有。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宗门里总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所以她总要表现得强势一点,才不至于让那些人看轻了她。   用不了灵力照样能习剑,只是付出的要比旁人多千倍百倍。   宁秋比同期中的任何一个弟子都要努力,她好学、刻苦,旁人看一遍就会的剑招她要反反复复练习无数遍,她日夜不停地追赶着所有人,没有一刻的时间荒废。   但是,她还是悟不出自己的剑心。   剑修修剑也修心,心剑合一方能领略无上剑意。   在记不清多少次的失败后,宁秋终于放弃了,在谢无咎的安慰劝解下,选择跟着欧阳师叔学习医术。   她时常会想,若爹爹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女儿居然是这样一个连剑也学不会的废人,他会不会觉得失望透顶呢?   曾经有段时间,宁秋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来,她害怕看到别人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只要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她就会条件反射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直到她某天在外散心,无意中救下了受伤的池疏,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自愿跟在她身边成了小跟班。   明明年纪比她大,实力也比她强,却会为了迁就她喊“师姐”。   也只有他真正将她当作师姐看待。   宁秋的梦想是想成为和宁随风一样名震江湖的大侠,池疏就陪着她一起除妖镇魔,惩恶扬善,这一路上总是他在保护她,就连这次也不例外。   ……保护了她这么多次,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无能总是要拖累他?   宁秋抱着膝盖,面容隐在阴影中,神情不辨,头也越来越低,直到又将自己缩成一团。   “该死的,等我恢复好了,一定要把他们两个的皮都扒下做成人皮地毯!”   幽静的洞穴里蓦然起了一阵狂风,随着这阵风一道而来的,还有漫天乱飞的碎骨头。   宁秋浑身猛地一僵,缓慢地抬起头,恰好与飘在半空中的骷髅头对望。   “……”   “怎么这里还有一个?”骨妖错愕一瞬,打量她一会,“来得正好,上一张皮已经不能用了,就用你的先凑合一下。”   话音落时,飘荡在空中的碎骨头便立刻聚拢,按照顺序从头到脚一块块拼好。   不出三秒,一具人体骨架已然成型,唯有脑袋暂时拼合不上,直接搁在了骨架上。   “小姑娘你可别怪我狠心,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吧!”   宁秋见势不对,也顾不上脚伤,紧咬牙齿强忍着疼痛,起身拔腿便跑。   四人之中,唯有她是最无用的那个,落单又遇上妖物,除了尽量跑快些,她什么也做不了。   骨妖在身后紧追不舍,似乎看出来她毫无还手之力,张口便讥讽道:“刚才那个好歹还能和我过上一招,怎么轮到你就只会逃跑了?”   宁秋知晓它在故意刺激自己,只埋头往前跑,不去理会它的恶言恶语。   骨妖有意逗弄她,量她也逃不掉,便刻意放慢了速度,在她快要跑不动时一个猛冲追上来。   宁秋撑着一口气奋力向前跑,无奈越往前光线越昏暗,直到彻底陷入黑暗,她看不见前方的路,脚下也被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   “怎么连逃跑都不会?”骨妖啧了一声,仍有些意犹未尽,用力踹了她一脚,威胁道:“起来继续跑,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脚踝二次扭伤,宁秋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池疏还没有找到她,或许,这次谁也不会来了。   宁秋丝毫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畏惧,她一把抓起地上石子,向着骨妖掷去。   “你要杀就杀,还在那里废什么话!”   骨妖被她砸到脑袋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道:“你的同伴都会用剑,你怎么不会?逃跑会摔跤,生气也只会用石子扔我。”   骨妖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你可真没用。”   “没用”二字仿佛针尖狠狠扎在耳膜,宁秋从来听不得旁人对她说这个,她胸口起伏,两手死死攥紧,用力到泛白。   天衍宗弟子遇到妖,从来便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骨气,死得正气凛然。   “我有没有用,轮不到你来评价。”   宁秋缓慢起身,双手护在身前,用尽全身的力气蓦然向骨妖扑去。   可还没等她靠近,骨妖只是轻轻一抬手,她便被打飞,后背撞上石壁,喉间顿时涌起腥甜。   “就你这点本事,倒是确实用不上我来评价。”骨妖讥笑道。   宁秋又摔倒在地上,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十指深深扣着地面。   不甘、愤怒,太多太多,可她终究无能为力。   骨妖慢慢走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浪费这么多时间,该干正事了。”   骨妖轻易将她皮肤划开,纤细锐利的骨手伸进皮肤之下。   宁秋紧咬牙关,硬生生忍耐住了皮肉分离的剧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人之将死,脑海中的回忆宛如走马灯,宁秋又想起曾经夜里一个人在演武场练剑的时刻。   为什么,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做到最好了,但到头来还是比不过别人?   宁秋胸口不住起伏,抬起双手抓住骨妖的手,愤恨地瞪着它,眼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有太多的事不甘心,她咽在心里,独自忍耐了十数年,临到这一刻通通爆发了出来。   “我……就算要死,也、也要拉上你一起,不能让你继续……祸害其他人。”   骨妖不屑地笑了一声,正要讥讽,下一刻,却见她身体里猝然爆发出一道灵光,那双瞪着自己眼瞳中闪烁着紫光,它看得分明,这是上古妖族一脉独有的特征。   “怎么会……”   骨妖惊骇交加,这灵光带着极强的威压,令它双膝一软,发自本能地想要俯首下跪。   它意识到形势不妙,顿时乱了阵脚,忙不迭松开手往远处跑。   宁秋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觉,只感觉到身体里有道积蓄已久的能量,如海水般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砰”一声巨响,似升至顶峰的烟花般蓦然炸开,将还未跑远的骨妖再次轰得散了架,脑袋上被抽出的裂痕又深了一些。   宁秋自己也承受不住这股能量,蓦地呕出一大口鲜血,趴倒在地,意识如同一盏微弱的蜡烛,摇曳不定,风一吹就要熄灭。 第72章 踏雪行(六)   池疏循着那声爆响, 随手点了张符纸在前引路。   他找到宁秋时,她已然无力倒地,身上衣裙脏污, 样子狼狈不堪。   “师姐!”   池疏远远看见她,理智仿佛一根断开的琴弦,他不顾一切地向她跑去, 以往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宁秋听见他的声音, 她勉强抬起头想应答,但喉口齿间皆是腥甜的铁锈味,一张口反倒被呛住, 猛烈咳了起来。   “对不起……师姐, 是我来晚了。”池疏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怕她疼, 只是虚虚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声音温柔又轻:“我马上就带你离开,不会有事的,别怕。”   宁秋手臂垂下, 食指松松地勾着他的衣角。   她很想告诉他自己不害怕, 但淤血堵在胸口,她连喘气都有些难受。   池疏没有说太多安慰她的话, 他深深地闭上眼睛,自责、懊悔和心疼, 这些都被他无声藏进了心里。   六年前宁清寒在他面前死在大妖手下,他无能为力, 六年后他绝不会让相同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他必须要保护好身边所有重要的人。   池疏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静而坚定。   他双手横抱起宁秋,烧了张符纸照明, 跟着红绳的感应往回走,全然没有注意到藏在暗处的异动。   浓郁的黑暗中“咯吱、咯吱”几声细微的响动。   满地零散的白骨缓慢地向着卡在岩石上的骷髅头聚集而去,空洞森然的眼眶在暗中窥视着,锁定了两人离开的方向。   *   铜铃晃动,发出叮当两声脆响。   姜屿刚放下手里的化毒草,抬头就见池疏抱着宁秋从漆黑的岔路口中走来。   “我已收到传讯,另一队弟子已经到了这附近。”   池疏没有过多废话,找了处平地,将重伤的宁秋放下。   “他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入口,我们在底下也找不到出口,想离开只能用移行阵。”   穿过来已有一段时间,姜屿对这些阵法多少有所耳闻。   所谓移行阵,指的便是能在短时间内传送到另一处地方的术法,无论起点和终点都必需要在短时间内共同布下阵法才会起作用。   池疏收到讯息即刻割破手掌,以血为引,以剑为笔,在地上画阵。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你带着他们先行离开,尽快回去宗门治伤。”   姜屿连忙扶起谢知予走到阵法中心,左手扶稳他,右手揽住宁秋。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骨妖实力不容小觑,留池疏一人恐怕是难以对付,姜屿正要开口劝他,却见他先摇了摇头。   “我必须留下。”外面几个画阵的弟子论能力并不如他,池疏估算着时间,特意放慢了速度。   他知道姜屿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此次除妖本为我一人之责,我理应留下,无需担忧,我一定会杀了那只骨妖,然后平安回去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屿也不好再劝,只说:“小心为上。骨妖的弱点应该在脑袋,打其他地方是没用的。”   池疏点头,道:“我知道了。”   阵法还差最后一笔成型,池疏手腕转动,握着剑向左一撇。   “外面有弟子接应,你们先走……”   他话还未说完,却先有一阵狂风骤起,从远处呼啸而来,将水潭中的水卷起一道足有一米高的水墙直扑向四人。   “走什么走,你们四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姜屿扶着两个伤员来不及躲闪,池疏只好先放弃画阵,快步挡在三人身前,横剑以灵力展开一道屏障。   潭水兜头浇下,没能淋湿几人半分,却将地上即将成型的阵法冲洗得一干二净。   骨妖逆着水流漂进水潭中,直到这时才从水中现身。   它缓缓升到空中,脑门上紧紧围了一圈骨头,没留一点缝隙。   “就凭你们几个居然能把我害成这副样子,这笔账我今天一定从你们身上要讨回来。”   身为雪山一带屈指可数的大妖,骨妖从来没有经历过失败的屈辱感。   此刻的它不仅很愤怒,还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望着几人怒声气恨道:“都给我去死吧!”   “砰、砰”两声,剩余的骨头纷纷破水而出,溅起一人高的水花,顷刻间组合成一条骨鞭,由远及近朝着四人抽打下来。   池疏横剑挡下一鞭,反手向前挥出剑,将骨鞭撞了回去。   “我去就行,他们两个交给你了。”   趁骨妖抽下第二鞭的空隙,池疏回头扔下一沓符纸,而后飞身向骷颅头而去,奈何有骨鞭在前扰乱,他无法近身。   水面上登时风浪大作,剑与骨鞭撞在一起砰砰爆响,不断有雪白剑气穿梭在飞溅的水花中,一人一妖打得不可开交。   这样下去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姜屿沉吟片刻,将谢知予和宁秋扶到安全的地方,捏起几张符纸,跑到水潭边上悉数向着躲在骨鞭后方的骷髅头砸去。   她打不了近战,贸然上前或许还会让池疏分心,但却可以帮他分散骨妖注意,找到下手的机会。   “你真是上赶着来找死!”扔出去的符纸果然起了作用,骨妖迫不得已先用骨鞭挡下符纸。   没了骨鞭拦路,池疏提剑猛然向前一刺,却听得骨妖冷笑一声。   “这招已经用过了,以为我还会上当吗?”   原本完整的骨鞭从中间断开,分成两根,既挡下了迎面砸来的符纸,也拦住了池疏的剑。   姜屿见此行不通,只好另寻他法,一边闪身躲开鞭子,一边在脑中喊出系统。   “上次说的那个防护模式怎么开?我现在就要用。”   【稍等。】   【检测到宿主意愿,正在为你开启防护模式,倒计时:5、4……】   有没有搞错,都到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有倒计时,是觉得现在的情况还不够让她紧张吗!   姜屿心跳飞快,灵活避开抽下来的鞭子,等待这漫长的五秒结束。   骨妖见打不中她便换了策略,一鞭挥向水面,扬起一道水墙挡住她的视野。   姜屿看不见骨鞭从何处落下,她也不再跑动,干脆站在原地。   【3、2……】   骨鞭从中划开水墙,迎面扫下来,姜屿动也没动一下,等待时机抓住鞭子抽回去。   眼见骨鞭距离越来越近,姜屿刚要抬手去抓,却有人先她一步握住了鞭子前端。   水墙轰然倒塌,水花迸溅,她被人紧紧圈在怀里,没有淋到一点。   “师姐。”谢知予轻声喊她,停顿一下,又问:“你不是很怕死吗,为什么不躲开?”   姜屿:???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这个问题本该很好糊弄,但她此刻却莫名生出了一点心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回答。   见情况有变,系统非常人性化地终止了倒计时。   【防护模式未开启成功,当前剩余次数*1,待下次使用。】   谢知予在她身后,唇上落了滴水珠,他低下头将这水珠蹭到她脸侧,极轻地吻了她一下。   方才的问题仿佛只是他无意中问出来的,他并不在乎她会如何回答,很快又问起了别的。   “师姐,你喜欢我吗?”   如果姜屿没记错的话,距离他上次问出这个问题只过去了不到一天。   而且现在是该关心这个的时候吗!   骨妖正专心对付着更难缠的池疏,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谢知予握住骨鞭往自己的方向一扯,紧攥在手里。   似是对姜屿的沉默感到不满,他用另一只手从后扣住她的下颌,稍抬起一些,凑过去在她唇角咬似的亲了一下。   他这动不动就咬人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毛病……   姜屿挣扎了一下,可是谢知予还将她圈在怀里,只用单手便轻易将她的脑袋固定住了。   又咬了一口。   姜屿心知他这是不高兴了,在他要咬下第三口时连忙开口道。   “喜欢喜欢,最喜欢你。”   谢知予满意了,松开手,下巴搁在她肩上,轻轻地笑了一下。   “师姐,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什么?”   姜屿脑子还没转过弯,就见他将那条骨鞭一扯扔进了水里。   骨妖往下一瞧,见到谢知予,怒气值直线上升,气得整颗骷髅头都剧烈抖动起来。   “你竟然还没死?”   它甩起鞭子挥开碍事的池疏,将两条骨鞭重新拼在一起,朝着两人迅猛抽下。   “师姐,在这里等我。”   谢知予留下这句话,终于舍得松开她,朝前走去,慢悠悠抽出离恨,只轻轻抬手便挡住抽下来的骨鞭。   剑光飞逝间,不断有雪白的剑气挥出,骨鞭仿若瓷器般脆弱不堪,不过几招便碎了一地。   “我的骨头!”   骨妖这回是彻底被惹怒了,妖气汹涌外溢,整个洞穴顷刻间地动山摇一般,松动的岩石碎成一块块往下掉。   狂风不止,卷起满地石子尘沙,它又想使出老办法回收满地的碎骨头。   但这一次并没有成功。   只见一抹白光,向着骨妖飞掠而去,如彗星拖着雪白虹光,穿透骷髅头,将它钉死在石壁上。   骨妖骇然不已,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谢知予站在风暴中心,衣袂猎猎,乌发被风扬起,周身剑气如流光般奔散四溢。   他手持离恨,嘴角带笑,神情看着却有几分冷傲。骈指一点,不断有剑气自他身旁射出,如千万条奔腾入海的急流,剑气虹光久久不散。   骨妖脑门上的裂缝越来越大,谢知予却停下来,收剑转身往回走。   “谢……”池疏本想开口喊住他,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姜屿的方向,轻道了一声:“多谢。”   骨妖已无还手之力,池疏展开剑阵,身后剑气环绕,恰如赫赫日轮。   除魔卫道救苍生,浩然正气荡诛邪。   此为他的剑心。   池疏眼神坚定,不可动摇,剑气当空射出,给了骨妖最后一击。   另一边。   谢知予走回姜屿身边,卸了力靠在她身上,呼吸微促:“师姐……”   “我在。”   姜屿察觉到他状态不对,顺着他的心意抱住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后续。   她往后稍退开些,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是又昏过去了。   “……”   一会醒着一会昏迷,他这到底是奇怪的体质? 第73章 踏雪行(七)   “谢知予、谢知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人不停在耳边喊他, 清脆的声音里糅杂了几分无奈。   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慢慢回拢,谢知予回过神,眼眸微动, 发现自己正坐在窗边。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谢知予怔然片刻,转头望见了一片葱茏的夏日盛景。   恰是正午, 日头正盛。   天空蓝得澄澈纯净, 大雁飞过,万里无云,阳光直直地从窗外照射进来, 穿过他额前垂落的发, 在眼睫上落了些许暖色。   院中山茶花开得满满当当,缀在枝头, 将枝丫都压得低垂下来,蝴蝶绕着花间飞舞盘旋。   南诏一年四季如春,即使在盛夏时节,这里也仍是凉爽舒适的。   谢知予将手伸出窗外, 裹着花香的微风从指尖拂过, 轻轻柔柔。   ……他这是回家了吗?   “谢知予,你还在不在, 怎么不出声?”   谢知予目光转回屋内,空气里有浮尘随着光束流转漂浮, 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   往更深处望去,层层轻纱制的床帐落下, 似乎映出道人影, 他眉心蓦地一跳,起身走过去。   拉开床帐。   又猛地合上。   谢知予眼神盯着飘动的床帐, 似乎怔住了,白玉般的耳尖飞快地蹿起一点红。   “……师姐,你”   “刚才出了汗,裙子都脏了。”姜屿打断她,帐中传来翻身时被子摩擦的声音,她直接命令道:“你去帮我拿过一条,要那条裙头绣了海棠的。”   谢知予没动。   他低下头,乌发从脸侧滑落下来,正巧挡住通红的耳尖。   “你可以自己去……”   “哈。”   里面的人像是被他的回答气笑了。   她干脆坐起身,隔着床帐,不由分说便踢了他一脚。   “你让我自己去,那你倒是给我解开啊?”   少女纤细如玉的脚腕上绑着一圈锁链,白雪般柔嫩的皮肤上被咯出了一道暧昧的红痕,看着不免惹人遐思。   ……这是他对她做的吗?   谢知予垂眼看着抵在自己腿上的那抹雪白,很快又抬起眼,喉口一阵干涩。   默然片刻后,在解开锁链和帮她拿裙子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   “你看仔细些,要上次新买的那条,别拿错了。”   “好。”   谢知予按照她的指示找到裙子,走回床边时犹豫了一下,只将床帐掀起一点,眼神看向别处,将裙子递了进去。   但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接。   “师姐?”   谢知予喊了她一声,随即拉开床帐,刹那间,数不清的蝴蝶扑面而来,而帐中却空无一人。   他反应过来,转身追上去想抓住那些蝴蝶,但窗外日光愈来愈盛,直将他晃得睁不开眼。   *   “我来照顾他就好了,你去看看宁秋吧。”   姜屿站在门外,看着前来探望的池疏。   她一手端着碗药,另一只手抱着药箱,用手肘将屋门推开了些。   “他身上的妖毒已经解了,没有大碍,很快就能醒过来。”   池疏往屋里看了一眼,这一次谢知予会受伤其实和他有直接的关系,他心里难免内疚自责。   “若有什么需要直接摇铃唤我来就好。”   姜屿点点头,侧着身子将门彻底推开,迈进了屋内。   骨妖一死,池疏用移行阵带着他们离开了洞穴,池既明收到消息后守在宗门外接应,直接将谢知予带去解了毒。   为了答谢他们,池既明非常爽快地交出了过去镜,甚至翻出家底,将平日里连他自己也舍不得用的上等丹药统统送给了谢知予。   但谢知予尚且还在昏迷,只好由姜屿先代为收下。   “总算到了,累死我了……”姜屿把药箱放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师姐。”   谢知予不知何时醒了,坐在床上,看着她的方向,一瞬不瞬。   “这里面装的都是上好的丹药,是池宗主给你的。”姜屿拍拍药箱,向他解释道。   谢知予只瞥了一眼药箱,眸光淡淡,似乎对这些丹药不感兴趣。   “本来想过一会再喊你的,没想到你自己醒了。”姜屿找了个凳子放在床前,将药碗放在凳子上,“药刚熬好,还有点烫,你可以等凉一点再喝。”   屋里的窗户为了通风没有完全关上,风从缝隙里溜进来,今日外面没有下雪,这风吹在身上倒也不觉得冷。   谢知予向窗外看了一眼,旋即又看向她:“师姐,可以陪我说会话吗?”   “当然可以。”姜屿点了下头,将被子往里推了一下,就坐在床边,“你醒过来多久了,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知予摇头。   他倾身凑过来,靠在她身上,安静了好一会,突然道:“我以前在南诏王宫见过一只很特别的蝴蝶,双翅上布满了淡色花斑,飞起来的样子很漂亮。”   “但它不常来我住的地方,总是想要飞到宫外去。”   谢知予微仰起头,注视着姜屿。   “后来它被其他宫人抓走,他们用丝线穿过它的翅膀固定在丝绢,永远留住了它。”   他问她:“师姐,你认为他们做得对吗?”   这听起来就是一个简易的制作蝴蝶标本的方法,行为倒是论不上对与错。   谢知予抬手抚上她脸侧,指腹擦过眼角,动作不算轻柔。   姜屿觉得有些痒,又有一点痛,便仰着脑袋往后退了一些。   “想把喜欢的东西留在身边是人之常情。”   “是这样吗。”谢知予喃喃道。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眼底晦暗不明,半晌,又答一句:“我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姜屿不明所以,正要再问,他倏忽靠近,抱着她闷声笑了起来。   “……”   恕她直言,她果然还是不能理解他这莫名其妙的笑点。   丝毫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坑了自己一把的姜屿选择了跳过这个话题。   “别笑了,先起来。”她用手碰了碰药碗,感觉到温度差不多了,拍拍他的胳膊,“药快凉了,快点喝了。”   谢知予直起身,眉眼舒展,嘴角勾着笑,心情明显比她进房时要好了许多。   他从姜屿手里接过药碗,窗外蓦地起了一阵风,吹得窗户吱呀摇晃不停。   姜屿走到窗边,正要将窗户关上,却见一只纸鹤乘风而来,晃晃悠悠,悬停在她眼前,闪烁着亮光。   她有些迟疑:“……给我的?”   纸鹤动了动脑袋,下一刻,绕在周身的亮光便聚成一道光幕。   是欧阳师叔的传信,言简意赅,只有一句话。   【阿沅病危,想见你们最后一面,速归,我在渝州等你们。】   *   “宁姑娘,你这次伤得比较重,周身灵脉都受了损伤,以后可要小心些,最好不要随便用灵力了。”   对于一名修道者来说,不能使用灵力便和废人无异,几乎可以放弃修道这条路了。   负责给宁秋治伤的弟子不清楚她之前的状况,只以为她是这次受了重伤,惋惜地叹了一声。   宁秋也没太在意他的语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觉得有些奇怪。   “灵脉受损?可我之前一直都没有用过灵力,怎么会受损?”   弟子没注意到她话里的异样,只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你的灵脉天生比旁人要脆弱,承受不住大量的灵力,以后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宁秋点了点头,说:“多谢。”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洞穴里面对骨妖时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自那以后,身体里仿佛有股压抑许久的力量被释放了出来。   等弟子离开后,宁秋垂首摊开双手,尝试着回忆起最基础的术法口诀。   一簇微弱的火苗自掌心凭空蹿了起来,转瞬即逝。   ……居然成功了。   可她不是灵脉堵塞,天生就用不了灵力吗?   宁秋眉头紧皱着,可还未待她多想,只觉得胸口闷闷作痛,她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又吐出一口血。   “师姐!”   池疏恰好从屋外进来,见到这一幕,忙不迭跑过去,找了干净帕子替她擦掉了嘴角的血。   若非是他,宁秋绝不会遭此一难。   池疏看向她的目光中不自觉蔓起了自责:“对不起,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不要和我道歉。”   宁秋打断他,抬眼见他愁容满面,又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是。”池疏放下帕子,“欧阳师叔传来纸鹤,要我们速速回去见阿沅。”   他顿了下,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但逍遥宗还有事要处理,我恐怕不能和你们回去。”   池疏本就不算是天衍宗弟子,如今他与池既明已解开心结,自然要留在北地。   至于何时才能再见……   她找出宁清寒的玉佩,问:“这个还作数吗?”   “永远作数。”   宁秋知他难处,当然不会怪他,且有这样一句承诺就足够了。 第74章 追忆篇(一)   随着传音纸鹤一道来的, 还有一张缩地千里符。   北地与渝州相隔数千里,路途遥远,可阿沅已等不了他们几日, 只消用此符便能赶在当日回去。   池疏还得留在逍遥宗处理宗门事宜,来时一行四人,回去却只剩三人。   “几位和池疏一起杀了骨妖, 保护了我北地百姓安危, 原想在两日后的落灯节上好好答谢你们一番,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我也不便再留你们。”   池既明亲自将三人送至山门外, 临别时又将手一翻, 变出三块木牌分别交予三人。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几位收下。日后无论何时再来我北地, 逍遥宗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打开。”   木牌上面刻了字,是逍遥宗的令牌,携此令牌者,可随意出入逍遥宗, 所有弟子不得阻拦盘问。   池既明此番是将他们视作整个逍遥宗的朋友, 而非是池疏一人的朋友。   三人一齐将木牌收好,站成一排向他行了一个礼。   “多谢池宗主。”   池既明挥挥手, 一向严肃惯了的面上难得露出些许温和:“好了,时候不早了, 我也不耽误你们时间,快些上路吧。”   谢知予两指捏住缩地千里符, 引燃后向上一抛。符纸飘到半空中化为灰烬, 面前却现出一道透明似水面的屏障。   做完这些,他回过身, 看向姜屿:“师姐,走吧。”   姜屿点头,跟上他穿过了屏障。   宁秋紧随其后,回头看了一眼池疏,两人望着彼此,池疏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等我。   无论如何,宁秋都相信他不会欺骗自己。   少倾,她不再看他,赶在屏障消失前穿了过去。   *   屏障的另一边出口赫然是一间陌生的小院。   欧阳师叔正坐在院中清凉处,赏花喝茶,优哉游哉。   见几人凭空出现在院中,他眼也未抬一下,兀自端起茶杯撇去浮沫,抬手朝身后一指。   “阿沅在里面等你们,快些进去吧。”   纸鹤传信中只提到让他们来渝州,姜屿打量着这间小院,怎么看也只是一间普通的民宅,和天衍宗没有半分关系。   “师叔,为何不在宗门等我们回来?”   “你们去了北地,离得太远没听到消息也正常。”   欧阳师叔慢悠悠喝了口热茶,意味深长地朝谢知予投去一眼,缓声道:   “三日前沈清风带着半个无剑山庄的弟子从扬州赶来,说要讨个什么说法,这几日宗门里可是乱成一锅粥了。”   宁秋担心谢无咎,忙不迭开口问他:“师叔,宗门里具体是什么情况?”   沈清风与谢无咎本是至交好友,后者对他又有知遇之恩,再怎么也不会公然带人来天衍宗闹事。   姜屿仔细回忆了一遍,他们在扬州时只见了沈清风一面,话都说没说上几句。他要来讨说法,应该和谢知予没有关系…吧?   难道是因为他夫人江晚菱和裴松月的事?   ……   这厢姜屿还在疑惑着沈清风到底要讨什么说法,而另一边,谢知予倒是环臂而立,坦然迎上欧阳师叔的眼神,神色自若,仿佛对此事毫不关心。   片刻后,倒是欧阳师叔先低头看向了别处。   “宗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我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没多大关系,病患才是最为紧要的,我只怕你们回去后便没心思再见阿沅了。”   欧阳师叔笑了笑,放下茶杯,躺回藤椅上,挥挥手催促道:“他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赶快进去吧。”   “师叔……”   宁秋还想再问,可他已经闭上了眼,这是不想再说话的意思了。   她只好先放下疑思,按他所说,推开了阿沅的房门。   姜屿正要跟上,手却被人从后拉住。   “师姐。”谢知予抓着她的手腕,他还站在原地没动。   姜屿返身回来,停在他身前。   “怎么了?”   院中落花随风飘到肩上,他拈在指间,将之吹散,花色鲜艳,愈发衬得他的眉眼淡淡。   他垂下眸,安静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如浸在冰雪里一般,唯有她是映在其中的一抹亮色。   良久,他摇了摇头,替她将落下的发丝别到耳后。   “没什么。”   姜屿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凑近了认真看了他一会,只见他神色如常,并没发现有哪里不对。   ……大概是她想多了吧。   “那我们也赶紧进去吧。”   姜屿退回来,牵起他的手一道往屋里走。   欧阳师叔传信中说阿沅病危,姜屿来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当真正见面时才发现,阿沅并没有想象中的形疲瘦顿,反而看上去容光焕发,精神十足。   终于再见到三人,他立时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劲的笑。   宁秋一眼便看出他此时是回光返照,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她心里却不知是该作何滋味。   “阿沅,你有话相对我们说?”   阿沅点头,他看向谢知予,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小羽,谢谢。”   他说得无比真诚,但谢知予却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没有给出回应。   阿沅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说话,歪了歪头,待到目光看见他身旁的姜屿时,又立刻被转移了注意。   “镜子,镜子。”   他嘴里重复了两遍,还用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下。   姜屿试着理解他的意思,想了想,取出了最后一块过去镜碎片。   “你是说这个?”   阿沅点点头,他还记得上回姜屿使用过去镜的事情,可他不知要如何表达,便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三个,最后才指着那块过去镜。   姜屿问他:“你是想要我们一起看你过去的记忆?”   阿沅又一次点头,他说:“不能让他们被忘记,他们要被好多人记住。”   虽然不知他口中的“他们”是谁,但这毕竟是阿沅最后的心愿,况且说不准他的记忆也和谢知予有关。   姜屿走上前去,将过去镜平放在床上,照出阿沅的脸,三人一齐捏住镜子边缘,临到白光亮起的那一刻,谢知予却松开了手。   白光愈盛,到极点时又骤然熄灭,其余人都陷入了回忆,唯有他还清醒着。   屋内安静下去,外面风拂花叶声就更加清晰。   欧阳师叔躺在藤椅上小憩,丝毫不关心里面发生了什么。   谢知予蹲在姜屿身旁,指尖沿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一路往下虚虚描摹,最后停在脖颈。   “师姐,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轻声问她,语气里带了些茫然,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叹息。   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想要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么?   但为什么她会想要离开自己?   谢知予不明白,她在骗他,他应该生气的。   但荒谬的是比起怒火,他却更加觉得惶恐不安。   谢知予闭上眼,脑子里近乎神经质般的疯狂循环着两个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愤怒和不安交织在一起,谢知予胸口一阵闷闷作痛,指尖也在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极力克制住剧烈翻涌的情绪,再次睁眼时,眼中变得漆黑无光,如冰塑一般,波澜不生。   姜屿想要离开他,大概是她还不够喜欢自己罢。   既然这样,他会有办法让她更喜欢自己,至于离开——   谢知予虚虚掐着她的脖子,倾身过去贴在她耳边,虔诚又温柔地印下一吻。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分开。”   *   “半月前新来的那个去哪儿,我怎么没看见他?”   姜屿刚落地站稳,听到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她抬眼一瞧,这道声音的主人赫然是谢无咎。   “那个小孩不听话还撒谎,按照规矩,我让他去关七天禁闭了,今儿才第四日。”   张妈妈站在旁边,卑躬屈膝,一脸谄媚地回着话。   这次的记忆恰好衔接了上回,谢知予被罚禁闭,有了这个下马威,其他小孩都变得听话多了,丝毫不敢忤逆张妈妈。   谢无咎扫了一眼乖乖按分好的队伍站好的孩子们,眼里有些欣慰。   他继续问张妈妈:“他撒了什么谎?”   张妈妈一五一十,将事情的原委都说了出来,原是想讨功,却不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胡闹,简直荒唐!”谢无咎拂袖厉声呵斥道:“他才到这里多久,到底是不是撒谎你难道看不出来?”   他随手指了张妈妈身后的两个丫鬟:“快去把他接出来。”   丫鬟们虽说是张妈妈的人,可见到主子费尽心思讨好谢无咎的模样,自然猜到了谁才是这座庄园真正的主人,纷纷点头应是。   张妈妈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可到底还是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沈庄主不是说要他们修无情道,我这……”   “无情无情,首先有情才能无情。”   张妈妈或许本心是好的,可她到底只是普通人,不懂他们修道界的事情,谢无咎并无过多斥责她。   他面向这些孩子们。   “你们既来了这里,便是了断了尘缘,和家中不再有关系。   从今日起,这座庄园就是你们的家,你们要把彼此视为自己新的家人对待,放下过往恩怨,互相帮扶,互相信任,不可抱团欺凌旁人,听明白没有?”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后,齐声点头应是。   姜屿在一旁看着如此情景,只觉得心中疑惑更深了。   若说张妈妈的用意她多少还能猜到些,无非是想要他们体会绝望从而绝情,可谢无咎此番言论又是何用意?   姜屿正在心里琢磨着,原先离开的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牵着谢知予回来了。   听见脚步声,姜屿立刻回头望去,看见他眼睛上蒙了白布条时不免愣了一下。   “他的眼睛怎么了?”谢无咎询问道。   其中一个丫鬟上前回答:“在暗处待了太久,一时半会适应不了光亮,我们便先让他蒙着眼,过会再摘下。”   谢无咎了然,指着一旁的石凳:“我还有话要说,先带他去坐下听吧。”   “是。”   眼见丫鬟牵着谢知予往旁边走,姜屿也跟了过去。 第75章 追忆篇(二)   谢知予眼上蒙了布, 看不见,两个丫鬟便扶着他坐到石凳上。   姜屿跟在后面,待她们退后, 她蹲在谢知予身旁,仰起脸看他。   过去四天了,他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待了整整四天。   谢知予怕黑, 会不会是在这个时候留下的阴影?   姜屿仔细看着他, 却只见到一张极为平静的脸。   没有重见天日的狂喜,也没有痛声哭泣,他只是安然坐在石凳上, 一语不发。   两个丫鬟却在后面窃窃私语。   “张妈妈从前也罚过不少人关禁闭, 那些还都是庄园里的丫鬟仆从,比他年纪还要大许多, 都用不上七日,只半日就发了疯似的在里面哭着喊着要出来。他倒是能忍,关在里面一声不吭。”   “可不是,我昨日就在外面守着, 一点动静也没听着, 要不是送进去的水和饭食都动过,我还要以为他死在里面了。”   有风乍起, 卷起他蒙眼的白布条,尾端扫过脸颊, 似乎有些痒,他抬手将其拂开。   姜屿这时才发现, 他的手, 十指的指甲都抠烂了,血迹斑斑, 触目惊心。可他藏在衣袖里,没有人发现不对。   他习惯用疼痛来忍耐、麻痹心底的恐惧,自小便是如此。   “难怪你总是喜欢做伤害自己的事,像不怕死一样,原来从小就这么能忍……”   姜屿撑着脸忧愁地叹了声气,她承认,自己的确是开始心疼他了。   谢无咎和张妈妈交代了几句话,见人全都到齐,便也正式开始训话了。   “你们自来到这座庄园也有一段时日,彼此应该都认识了。明日起,会有人来教导你们如何修道、练剑,所有人都要认真对待,不可懈怠。”   谢无咎的话孩子们都一早就听过,只是他们仍有一事不解。   有小孩怯弱地问:“修的‘道’是什么‘道’?”   谢无咎说:“无情道。”   小孩又问:“无情道又是什么道?”   张妈妈正要斥责提问的小孩多嘴,谢无咎却将她拦下。   他面向这群孩子们,神情严肃起来,认真耐心向他们解释。   “圣人无心,常以百姓之心为心。心怀天下,悲悯苍生,而无私心,此为无情道也。”   此话一出,原本就迷惑不解的孩子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我知道你们年纪尚小,听不懂也做不到。”谢无咎道,“那我便说一个大家都知道的,魔域魔渊封印破除,渊底跑出许多大魔,而遭大魔所伤者浑身会长满鳞片。”   “这是‘化琉璃’!”有小孩出声,他挤上前来,“我阿爹就是得了‘化琉璃’才死的,大魔杀了我阿爹,还一口吞吃了我小妹。”他说着,忽然哭出声,“连我阿娘也差点死在大魔手下……”   谢无咎蹲下身,从张妈妈手里接过帕子给他擦眼泪。   “好孩子,不哭了。”谢无咎揉了揉他的发顶,问:“你想不想给你阿爹和小妹报仇?”   小孩点头,吸了下鼻子,声音哽咽:“想的,可是我办不到……”   封印松动,大魔横行魔域,魔尊亲自撕毁和平协议,打开魔域结界,放任魔族逃至人界,也将灾厄带到了人界。   纵有仙盟下令,各大仙门四处排查设防,也仍有不少普通人被大魔所害,失去性命。   仙门弟子尚有能力可与之一战,而普通人遇上却只有等死的份。   但谢无咎却对小孩说;“你能办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谢无咎直视着他,眼眸微暗,待人待事一向温和的他此刻却少见的露出点锋芒。   “大魔出世,生灵涂炭,多少人因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站起身,眼神沉峻地扫过每一个孩子身上,“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还想着回家去,不愿在这里修行。可你们自己想想,和这些受大魔所害的可怜人相比,你们只是离开了自己的家而已,难道还不知足吗?”   “留下来专心修道不仅能保护你们自己,以后还可以保护你们的家人,甚至于是天下人。”   “古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怎可做那畏缩不前的贪生怕死之辈?敢作为、敢担当,救苍生于水火,解苍生于倒悬,义不容辞!”   他的声音带着威压,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如急催的战鼓敲在每一个孩子的心上,震耳欲聋。   “倘若你们之中还有想回家去的,我不会阻拦。剩下若有愿意随我修道救世者,请上前来,领走木剑!”   孩子心性最为纯真,尤其是在七八岁,正是会幻想自己能成为大英雄的时候。   方才哭着说想报仇的小孩率先站了出来。   “我愿意留下!”   其他小孩见此,也纷纷应声附和。   “我也愿意留下!”   “我阿娘也是被大魔害死的,我要留下修道,为她报仇!”   “我也要留下!”   姜屿简直要为谢无咎的正义发言拍手叫好。   只靠三言两语就能鼓舞人心,让这些孩子们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修行。   可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如他所说,是为了对抗大魔,拯救苍生吗?但为何这群孩子们最后却只剩下谢知予一人?   姜屿正在疑惑间,谢知予从石凳上起来,拒绝了两个丫鬟的搀扶,抬手扯下蒙眼的白布。   日光灼眼,他紧闭着眼站着不动,适应了一会后才慢慢睁开,主动走上前去领了把木剑。   谢无咎带来的木剑全部分发完毕,没有一个孩子选择离开。   他似乎很欣慰,面上总算流露出点笑意。   “既领了木剑,从今日起,你们便都是我的弟子,以后更要勤学苦练,不可偷懒。”   所有人齐声回:“是!”   方才谢无咎的话起了一点作用,之前说过他坏话的几个小孩竟然主动来找谢知予道歉。   或许是他们也没想过张妈妈会罚得这么狠,面对谢知予时,内心难免有愧疚。   “那个、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撒谎的,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说你坏话,也不会再撒谎了,你可以原谅我们吗?”   谢知予大约是头一回遇上这种状况,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半晌,只点了点头。   他不太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手上也还有伤,领了木剑后没有多留,直接回了住处。   姜屿很想追上去看看,可无奈记忆是阿沅的视角,他没见过的事情,过去镜也无法照出来。   眼前画面一转,时间转眼来到第二日。   再见到谢知予时,他十指缠满了绷带,握着木剑,依旧是站在最角落的地方。   谢无咎果然派了人来教这些孩子们习剑。   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谢无咎的教诲,勤学刻苦,没有一个偷懒懈怠。   谢知予是其中最有天赋的一个,旁人要看好几遍、再练好几遍的剑招他一学就会,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握剑。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时值盛夏,头顶着烈烈炎日,可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叫苦叫累。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都有着同样坚定的信念,放下各自的尘缘,一心修道,为了除魔救世而挥剑。   日日夜夜,寒来暑往,云流悠哉,飞鸟翩跹。   直到两年后谢无咎再次出现,带来了一只被困在笼中奄奄一息的大魔。 第76章 追忆篇(三)   姜屿一直知道有大魔的存在, 可亲眼见到却还是头一回。   并不是她想的那般面目狰狞,长相奇形怪状,而是酷似人形的瘦长黑影, 没有面貌,就像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活过来似的。它不会说话,发出的声音似孩童啼哭, 听来森然又诡异。   谢无咎将大魔关在笼子里送到庄园, 和他一并来的,还有沈清风。   其中几个见过大魔的孩子不免怒形于色,又恨又恼, 他们与魔有着血海深仇, 提起剑便要冲上来了结了它。   可谢无咎却在最后一刻挡下了他们剑,他道:“现在不可, 时机未到。”   孩子们只得先按捺住激愤怒的心绪,听话退回队伍中。   “师父,这只大魔已经快不行了,为什么不让我们杀了它?”   “你们当然可以杀了它, 可这世上的大魔除了这一只, 还有千千万万只。”谢无咎平静地反问,“难道今日你们杀了它, 就算是为死去的家人报仇了吗?这天下就会应此而太平无忧了吗?”   孩子们俱都被问沉默了。   许久后才有人开口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这两年来,他们所有人都在刻苦练习剑术, 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荡尽天下诸魔, 将大魔赶回魔渊, 还世间太平。   谢无咎看出他们都有所长进,心中也是宽慰不已。   “为了将这只大魔抓来, 我折损了不少弟子,以你们目前的实力还远不足以和它对抗。”   “魔族从来以强者为尊,若想彻底平息大魔之祸,必先成为令所有大魔都畏惧的强者。”谢无咎指着笼中黑影说,“大魔之力可化为己用,有了它你们便能修行一日千里,成为强者指日可待。”   姜屿心头飞快地掠过一阵不妙,脑海中浮现出阿沅魔息外溢,身上又长满鳞片的模样。   ……他体内的古怪魔息不会与这只大魔有关系吧?   “谢兄。”一直没说话的沈清风碰了碰他的衣袖,小声问:“你当真要用那个办法?可他们还是……”   谢无咎回首,对沈清风说:“你若害怕将来担负骂名,现在可以退出,保住清誉还来得及。”   沈清风也看着他,半晌后,他摇头轻叹:“当初买下这些孩子时,你我早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哪还有半途弃你而去的道理。”   底下的孩子们听不见两人的交谈声,他们按照队伍站好,手持木剑,还在回忆方才学过的剑招,谁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谢无咎取出一把银制弯刀,刀面上刻满了古怪的符文,他命人用带符咒的绳索束缚住大魔,手持弯刀从它身体上划过,切下一块黑影。   大魔尖锐的惨叫声仿佛要刺穿耳膜,它死命挣扎着想要还手,奈何绳索捆着它动弹不得。身体的一部分被切除后,身形也随之缩小了几分。   谢无咎将那名要给阿爹报仇的孩子唤上前来,问他:“你怕吗?”   小孩握紧了手中木剑,坚定地说:“不怕。”   “好孩子。”谢无咎眼神赞许,命他转身背对着自己,手掌翻飞掐诀,将大魔身上切下的黑影注入进他体内,融入神魂之中。   大魔之息只在刹那间游走遍全身的经脉,体内各处都如有千万根银针扎过一般,小孩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突然倒地抽搐,哭嚎大喊,皮肤上慢慢长出鳞片,只在瞬间覆盖全身。   谢无咎却只是沉声道:“下一个。”   姜屿看着他将大魔一块块分解,注入进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体内,哀嚎和痛哭声如瘟疫一般迅速传遍了整座庄园。孩子们都倒在地上没了人样,他们用手去抠、去拔长出的鳞片,直到将自己弄得血肉模糊。   “我不要修道了!”   “我好痛啊!”   “杀了我吧,师父,求你杀了我!”   姜屿捂着嘴没让自己哭出来,她总算明白谢无咎为什么要花钱去买孩子来培养。   无论他的目的到底为何,如此丧心病狂的行径,若被仙盟得知一定会被阻拦,他谢无咎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遭世人唾弃咒骂。更不用说他还是天衍宗掌门,整个宗门或许都会受其牵连。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你们修无情道吗?”谢无咎看着孩子们的惨状无动于衷,“魔会影响你们的心智,只有真正无欲无求、心无杂念者才不会沦为魔的傀儡,而是掌控大魔之力。”   他说的倒是轻巧,可说到底这些也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参透他所谓的无情道。   姜屿找到角落里的谢知予,他倒是比其他人要好些,忍住没去拔身上的鳞片,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在痛楚难抑制时死死咬住下唇,血滴滴的从咬痕流出,顺着下颌往下淌,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要咬自己……”   姜屿很想让他松口,可她的话他根本听不见。   原来他会入魔从这时起便埋下了隐患。   终于找到原因的姜屿却没有半点任务完成的喜悦,此刻的她只想好好抱一抱小谢知予。   没等她伸出手,眼前的场景再度转换,日月飞速更迭,时间眨眼又过去两年。   孩子们似乎长大了一些,可与魔融魂所受的影响并没有好转。   他们有些已记不清自己的名字,口中却还喃喃着要斩妖除魔。   在其他小孩被折磨到神志不清,会被身上突然长出的鳞片吓到大声叫嚷,成日里反复问“我到底是谁”时,谢知予已经接受了自己变成怪物的事实。   他这时还太小,也无法控制住身体里的大魔,他坐在廊檐下,抬起覆着鳞片的手对着天空,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眉眼间已然有了七八分长大后的冷漠疏离感。   谢无咎又来了。   他收走所有人的木剑,又给所有人重新发了一把剑。   他说:“我知道你们这两年来受苦了,比起修道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解脱,今日我便成全你们。”   孩子们面面相觑,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是你们的师父,弟子没犯错便没有师父亲自动手的道理。”谢无咎叹气,又叹气,似是于心不忍,可最后还是开口说:“你们自己动手吧,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跟我走。”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师父,你曾经要我们把彼此当成家人看待,既是家人,又如何能互相残杀?”   谢无咎却说:“这是你们必须要经历的一步,心中若还有情在,永远也修不成无情道。”   他正是为了今日让他们亲手斩断羁绊,才会在四年前说出那番话。   姜屿简直怒了,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她一定会冲过去给他一记正义铁拳。   这还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谢无咎说话做事向来说一不二,他既如此说了,便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他们谁也下不去手。   直到有人又发作了,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哀嚎。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求求你!”   他在地上抽搐着,随手一抓,抓到了谁的衣角。   他万分艰难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那人身上撞,抓起他手中的剑,一剑抹了脖子。   那人正是谢知予。   鲜血喷溅而出,浇了他满头满脸,他神情僵硬,瞳孔放大,看着撞上来的小孩在他眼前倒下。   血腥味极大地刺激了每个人身体里的魔,其他小孩也变得神志不清,发了疯似的朝他冲过来。   他们一会说。   “求你也杀了我吧,我真的好痛苦!”   一会却又说。   “你怎么下得了手杀他,你才是真的怪物!”   谢知予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他自己也受了影响,鳞片从脖子迅速爬上脸颊。   “我没有……不是我杀了他……”   他想要解释的话语顷刻间淹没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声音中。   没有人听他在说什么,纷纷举起剑逼向他,每一招都是杀招。   姜屿看见谢知予握剑的手在颤抖。   他不想杀人,可是他没有办法。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变得无比浓重,尸体横七竖八,鲜血在地上铺成了一条血路。   挂在天边的残阳落下了,谢知予站在血路的尽头,他望着这些尸体,眼神逐渐麻木冰冷。   谢无咎命人将孩子们的尸体悉数收集起来,扔进铸剑炉祭剑。   阿沅尚且还留着一口气,清醒后,他趁人不注意爬到武器架后面藏住身形,躲过了一劫。   不多时,谢无咎带着谢知予来了,两人站在铸剑炉前。   谢无咎问他:“你叫言之羽?”   谢知予没有说话。   谢无咎叹了一声,说:“从今日起,你不许向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座庄园的事。明日我会带你离开,你以后就和我姓,改为谢知予吧。”   铸剑炉中的火愈燃愈烈,熊熊大火将所有孩子的尸体烧成了灰烬,他们每个人都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救世的大英雄,但最终他们都死在了自己美好的幻想中。   炉中火花迸溅而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血色火光映在谢知予漆黑的眼瞳中,他眼里最后一点光亮也在铸剑炉的火中燃烧殆尽。 第77章 追忆篇(四)   回忆结束, 过去镜从三人手中脱落,“啪嗒”掉在床榻上。   姜屿醒来后还来不及想别的,但见阿沅满面泪水, 闭目斜靠着床架一动不动,赶紧用手探了他的鼻息。   气息已是十分微弱,几乎感受不到。   “阿沅?你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姜屿一边叫他名字一边慌忙起身, 将欧阳师叔喊了进来。   “这里交给我, 你们都先出去吧。”欧阳师叔在他穴位上扎了几根银针,拖着后背将他平放在床上,“我这院里还有几间空房, 时候不早了, 若是不嫌弃就在这里歇下吧。”   经他这么一说,姜屿才发觉外面天色已然暗透了。   ……居然过去了这么久。   “那就打扰师叔了。”   姜屿收好落在床铺上的过去镜, 和宁秋一起离开,顺手关上了门。   “那座庄园是什么地方?那些孩子都是谢伯伯花钱买来的吗?”   宁秋的表情看起来很是迷茫,过去镜不会骗人,可是阿沅记忆里的谢无咎和她所熟知的谢无咎差别太大了……   那个人真的是谢无咎吗?可以谢无咎的为人, 他又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罔顾人伦的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当着宁秋的面, 姜屿不好直接把话说得太清楚,只道:“明日我们就回宗门了, 别想太多,今天好好睡一觉吧。”   谢无咎是宁秋在世上唯一, 也是最重要的亲人,这段记忆给她带来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她需要花点时间先冷静一下。   目送宁秋选了间空房进去休息后, 姜屿仰起脑袋向上一瞧,果然在屋顶上找到了谢知予。   其实除了和她在一起, 谢知予大多数时候都在远离人群,更喜欢独处。   这会不会和他在庄园里的经历有关?   ……   姜屿想了想,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挨着他坐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片漆黑的夜色。   “你在看什么?”   听见她的声音,谢知予眼神仍在眺望着远处,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知予的眼睛在夜里是不如白日看得清晰的,大抵是在发呆想心思罢了,他不想说,姜屿也不去多问。   两人肩靠着肩坐在屋顶,夜风静静吹拂过,谁也没有再出声。   虽是夏天,渝州入夜后仍有些凉意,欧阳师叔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花草草,花木深深,蚊虫也多。   姜屿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只小飞虫,视线随着它飘忽乱转。   按理说,她已经查到了谢知予入魔的关键,可以喊出系统重开,回到过去阻止谢无咎。   可是……她难道就这样不打一声招呼离开吗?还是说,她应该要和谢知予说点什么再走?   无论是哪一种,姜屿好像都下不了决心,她做不到也说不出口。   这样的犹豫不决对姜屿来说不是一个好兆头,她是有点喜欢谢知予不错,但人这一生很漫长,不可能只有爱情,她还有父母、朋友,她的家人还在那边等着她回去。   “唉。”姜屿双手托着脸,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声。   谢知予在这时忽然转过头,轻声说:“师姐都知道了。”   姜屿微愣,呆了片刻,才点点头,说:“嗯。”   谢知予垂下眼凝望着她,几乎是肯定的语气:“你在可怜我。”   姜屿:“……”   他的直觉有时候是真的很敏锐。   已是一更夜了,月亮爬上梢头,泄下一片清辉。   少年浸在泠泠月光里,侧脸轮廓被镀上一层光晕,他正回身,抬起手对着月亮,月华如水从他指缝漏下,莹亮的微光洒在眉眼上,他的神情看着竟有些淡淡的寂寥。   “我有时候觉得,我这一生好像都活在牢笼里,所有的失去和拥有都不能由我决定。”   他轻轻地说。   “小的时候想要飞出宫墙,可等我飞出去之后,等待我的不是自由,而是更大的笼子。”   “那就飞得更远一些吧。”姜屿说。   她站起身,召来自己的剑,回身捉住他抬起的手,挤进他指间,十指紧紧相扣。   “我和你一起。”姜屿看着他,弯起的杏眼里蕴着清光,“要走吗?”   虽然她的剑术远不及他,但御剑时多载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谢知予眉梢略挑,低低笑出了声,身体却没动。   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带,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停下来,跟她鼻梁相碰。   “我在看星星。”   姜屿坐在他腿上,和他面对面,两个人呼吸可闻,近无可近。   她知道他在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问题,可是……   姜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的眼睛……”   “我看得见。”谢知予说,“曾经。”   谢知予望着她,声音平静如常。   “我以前能看得见,后来从万毒窟里出来就看不见了。星星很漂亮,但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师姐,谢谢你。”   是她在扬州,用漫天的萤火虫为他铺出了一条银河。   谢知予凑近,亲了亲她的唇角,他轻轻放开她,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眼神微微闪动。   月光中,他的脸显得柔软又漂亮。   姜屿的心也软得一塌糊涂,鬼使神差的,她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   “你要是还想看,我再去给你抓。”   “不用麻烦。”   谢知予弯起唇角,抬手碰了碰她的眼睛,声音带笑。   “手可摘星辰。”   夜风凉习,擦过面颊,却仍吹不散面上泛起的热意。   姜屿杏眼簌簌眨动,脸红成番茄,心跳不止。   救命救命!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了!   心跳声如雷,清晰可闻,谢知予低声笑了下,不再逗她。   他抱住她,脑袋埋在她颈窝,在她身上蹭了又蹭,是一个极为依恋的姿势。   “师姐,这世上只有你愿意对我好,我也只有你了,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放轻了声音,柔软的话语听上去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乞求。   姜屿不得不承认,自己最吃他这一套,根本招架不住。   若是换成别的事情,她大概会一口答应下来,可唯独“离开”……   姜屿慢慢冷静下来,心跳也逐渐平复,她默了一会,还是回抱住他。   “……好,我不会离开你的。”   湿热的呼吸打在颈侧,谢知予轻轻印下一吻,似乎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可姜屿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谢知予的脸早在她心跳慢下来的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块化不开的冰。   骗子。   谢知予在心里说。   “嗯,我相信师姐。”   谢知予抬起头,眉眼弯弯,嘴角带笑,面上完全看不出方才阴沉的样子。   他抬起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姜屿,投过来的眼神像月色一样朦胧又温柔,嘴唇微微张开,嫣红柔软的唇珠微凸,一副诱人采撷的模样。   被他这样看着,姜屿几乎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要亲吗?”   谢知予神色坦然:“我不会。”   姜屿:“……”   虽然她知道谢知予八成是装的,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戳穿他。   “我教你。”   姜屿环住他的脖子,低头凑近吻了上去。   唇瓣相触的一瞬间,谢知予按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放在她耳后,一转攻势,轻而易举夺走了这个吻的主动权。   “等等,你……”姜屿意识到情况不对,松开手,手心抵着他肩膀,想要将他推开一些。   可这个“你”字还没落下,又被他追过来堵了回去。   鼻尖相碰,呼吸炽热而急促,谢知予细细舔吻湿润的唇瓣,缓慢地吮//吸,然后舌尖抵进她微张的唇间,纠缠搅动着柔软。   姜屿腿软了,心也慌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舌尖似乎被呷住了,像是被他轻轻咬了一下,又刺又麻。   这吻来势汹汹,姜屿无力抵抗,只能被动承受,直到察觉到她快背过气,谢知予才停下放开她,分开时,甚至勾连出一根亮晶晶的银丝。   姜屿涨红了脸,急促地喘着气,忍了又忍,咬牙切齿:“你、不、会?”   谢知予声音喑哑,低沉带着笑:“师姐教得好。”   放屁!她什么时候教过他这样亲了!   姜屿胸口剧烈起伏,平复着呼吸,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差点被他亲晕的一天。   可恶,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谢知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闷声笑了下,又凑近她,贴在她柔软的唇珠上摩挲。   “师姐。”   他说着,讨好般地亲了她一下。   “喜欢你。”   又亲一下。   姜屿心尖儿微颤,完全招架不住。   她败了,她真的败了。   谢知予吻着她的唇,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姜屿努力想要听清他的声音,可脑袋却变得昏昏沉沉,下一瞬,竟然真的晕了过去。   谢知予眼中情.潮尚未消退,微喘着气,嫣红的唇反着水光,他面无表情地张开嘴,吐出一只小指指节大小的蛊虫。   “师姐,你骗我也没关系,我原谅你了。”   系统是什么,她到底在替谁查和他有关的事,或者她接近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只要她还留在他身边,这些他通通都可以不和她计较。   可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留住她,除了用蛊,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谢知予抱她很紧,像抱着最昂贵的珍宝,手指贴在她脖颈意味不明地徘徊。   在他指腹触碰的地方,有一处不起眼的凸起,蛊虫在她的皮肤下爬动,一路向下往她的心脏钻去。 第78章 追忆篇(五)   姜屿醒来时, 天才微亮。薄薄的晨曦从半掩的格窗照进来,她睁眼时恍若还在梦中。   屋里点了驱蚊虫的小香,闻着有股淡淡的艾草味, 姜屿抱着被子坐起身,脑袋还有些昏沉迷糊。   “师姐,你醒了。”   谢知予正坐在床侧的椅子里, 用几根狗尾草编兔子。见她醒了, 便将兔子随手搁置在一旁,抬起眼专注地看她。   姜屿点点头,正要说话, 脑海里忽然闪过几段零星的画面, 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昨晚……”   谢知予笑了下,神色自然地接过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昨晚师姐陪我在屋顶坐到很晚, 我们聊了很多,后来你吹着风睡着了,我便将你抱回屋里来了。”   ……是这样吗?   姜屿心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可偏偏谢知予一脸真诚地看着她, 毫无破绽。   或许是她想多了, 而且,她既然是喜欢谢知予的, 又怎么能胡乱怀疑他呢?   “现在几时了?”   心口处忽然涌起一阵酸酸胀胀的感觉,姜屿眉头微蹙, 伸手用力揉了下。   “还未到辰时。”   谢知予见她似是难受,倾身上前将她揽在怀里, 柔声说:“时候还早, 要再睡会儿吗?”   “嗯……”   明明睡了很久,但她还是困得睁不开眼。   姜屿抱着他, 脑袋在他颈窝蹭来蹭去,和他贴得近了,心口的异样也神奇地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蔓延开的奇异满足感。   ……好想和他靠得再近一些。   她的动作比脑子快,这般想着时,已经张口轻轻含住了他的喉结,意犹未尽似的,又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直到耳边溢出一声很轻的喘息,姜屿如梦初醒,涨红了脸,猛地撒开手往后退,瞌睡都醒了一大半。   !!!   她一大清早的到底在干什么啊!   “……师姐。”谢知予眼中水光潋滟,眼带笑意望着她。   格窗照进来的晨曦柔和,一半洒在他脸上,清冽的眉眼泛起红潮,他投过来的眼神迷蒙,底色却是温柔和默许的,这一切都好像是在对她无声地引诱。   “不继续吗?”   他在向她发出邀请。   她应该拒绝的,可就这么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眼睛,竟然说不出任何否认的话。   姜屿一边在心底疯狂谴责自己,一边又控制不住向他靠近。   “谢知予……”她唤了他一声,仿佛在等他的回应,抱住他的脖子蹭来蹭去。   “我在,师姐。”   谢知予两指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轻轻碾过唇珠,抵.进齿间,卷过温热湿润的口腔里每一个角落,直到她唇角溢出几缕来不及吞咽的晶莹水光。   他放开她,轻抚上她脸颊:“师姐喜欢我吗?”   姜屿脑袋迷迷糊糊,嗓音沙哑发软:“喜欢。”   “有多喜欢?”   “最喜欢。”   “只喜欢我吗?”   “只喜欢你。”   “我是谁?”   “谢知予,我喜欢谢知予。”   谢知予这才算满意了。   他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闻到淡淡的茉莉香气,他心满意足地弯起嘴角,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再睡一会儿吧。”   *   渝州清晨多爱起雾,随着日头慢慢高升,白色的雾气也渐渐散了,倒是满院花草挂上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收拾好了就赶紧走吧,谢无咎天还没亮就传来纸鹤催你们回去,被我给拦下了。”   欧阳师叔手里拿着剪子,一心摆弄着花花草草,只留给三人一个忙碌的背影。   “阿沅最多也就能撑过这几日,我就在这里陪着他算了,宗门的事我懒得参和,你们回去后也千万别说见过我,我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宁秋最了解他脾性,上前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师叔。”   欧阳师叔仍然没有转过身,只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渝州距离天衍宗还有一段路程,三人离开小院后一路不停,赶在中午之前到了山门。   天衍宗虽不像逍遥宗那般戒备森严,有命令禁止外人靠近,但往常山门附近总是会有弟子巡逻守备。   今日却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宁秋自小在天衍宗长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状况,当下便慌了神。   “无剑山庄带人来闹事,谢伯伯他不会真的出了事……”   “别吓自己,若真出了什么事今早也不会有纸鹤传来。”姜屿安慰她,“他催我们回来应当是有急事,赶紧上山吧。”   宁秋点了下头,忧心忡忡,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姜屿心中也很好奇沈清风究竟是为了何事找上门,三人之中,唯有谢知予始终气定神闲,慢悠悠走在最后,一点也不着急。   沿着山道一路往山上走,总算见到有零星几名弟子在清扫落叶,见三人回了宗门,纷纷停下打扫的动作,一齐扭头高声喊道:   “快去告诉掌门,谢师弟回来了!”   话音刚一落下,便有一群无剑山庄的弟子鱼贯而出,将三人围在中心,生怕他们半路逃走了似的。   紧随其后的天衍宗一众弟子不甘示弱,欲举剑将他们逼退。   “你们做什么!不要欺人太甚,这里是天衍宗,不是你们无剑山庄!”   谢无咎的声音自大殿内传出:“都拔剑做什么?这里不是给你们打架的地方,快把人带进来!”   掌门既已发话,弟子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可姜屿三人毕竟是天衍宗的弟子,怎可让他们在自家地盘被旁人欺负了去。   于是弟子们又自发将围住三人的无剑山庄弟子包围了一圈,就这样,两拨人围城了两个同心圆,领着三人往殿内走。   姜屿:“……”   这样大的阵仗她还从没见过,直觉告诉她待会面对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刚一踏入殿内,便听得一声怒喝,兜头劈下来。   “畜生!还不跪下认罪!”   姜屿和宁秋被吼得浑身一激灵,抬头望去,这道声音的主人赫然是沈清风。   在姜屿的印象中,沈清风是个文弱书生的形象,怎么会当众喊出这么有辱斯文的话?   围着三人的弟子们入殿后便分成了两队,左边站着天衍宗弟子,右边则是无剑山庄的弟子,大殿主位也一左一右站了两个人,分别是谢无咎和沈清风。   “一上来就这么大火气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谢无咎站出来缓和了一下气氛,朝宁秋招了招手,“宁秋,到谢伯伯这里来,后面没你的事。”   “可……”宁秋回头看了二人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小声问:“谢伯伯,到底发生什么了?”   谢无咎却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麻烦让一下……”   宗门内所有弟子都收到消息赶来大殿,宋无絮自然也不例外。他好不容易才从殿外挤进来,一眼便瞧见姜屿站在大殿中间。   虽说他在扬州受尽了屈辱,可他心里到底还是念着她的。这次沈清风主要是为了谢知予而来,担心连累到姜屿,他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太多。   宋无絮走上前,当着众人的面拉着姜屿的手往回走。   “你怎么还和他站在一起?快跟我过来。”   “先等一下……”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姜屿挣脱不开,只好压低声音问,“宗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宋无絮:“无论发生什么都和你无关,你不要去管。”   谢知予瞧见两人的动作,可他并没有阻止,他知道沈清风是冲着自己来的,没必要把姜屿也牵扯进来。   整个大殿中央只剩下他一人。   沈清风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可他实在难掩心中怒火,瞪向谢知予,立刻斥问。   “月娘是不是你杀的!还有我的女儿,是不是你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   他边问话时,几名无剑山庄的弟子搀扶着江浸月走到最前。   作为原书女主,江浸月一直是人群中最显眼的存在,自带焦点。可此刻的她却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胆小怯弱,害怕见人,尤其是谢知予。   她只看了谢知予一眼便吓得缩在沈清风怀里,头也不敢抬一下,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怪物……爹爹,他是怪物,他杀了月娘不够,还要杀我!救我,快救救我!”   沈清风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见她如此,更是心疼极了。   他看向谢无咎:“谢兄,你都瞧见了,今天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一个说法。”   谢无咎也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他皱眉默了片刻,开口问谢知予。   “江姑娘说的可都是真的?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大殿内外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谢知予,屏气凝神,都在等他的回答。   姜屿也在看他,心底忍不住起疑。   月娘是谁?   上回在扬州见江浸月时都还好好的,她又怎么突然成了这样?还口口声声说谢知予要杀她?   姜屿细细回忆了一遍扬州行,蓦地想起一件事——   江府令牌。   谢知予并未说过这块令牌的来历,现在看来,这令牌来历或许正和今日之事有关。   ……   谢无咎还在等他的回答,他当然知道沈清风不会为了莫须有的事如此大费周章。   可眼下没有证据,此事仅凭江浸月一人之词难以定罪,谢知予还有大用,只要他听懂自己的弦外之音,他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偏偏事不遂人愿。   谢知予风轻云淡地环视一圈,半点也没有被当堂审问的紧迫压抑感,目光从围观的弟子和前方的沈、江二人上一扫而过,最后看向谢无咎。   “你希望这是一场误会吗?”他饶有趣味地挑了下眉,轻声笑起来:“真遗憾,我不是很喜欢说假话。”   “你!”沈清风见他这副面带微笑、满不在乎的模样,登时气得怒火攻心。   他念在谢无咎对他有恩,这么多年来一直奉承讨好,难得硬气一回。   “谢兄,你都听到了,我早说过此子留不得,你非说他有大用,现在你看到了,难道放任他滥杀无辜就是所谓的大用吗!若再放任不管,等到大魔彻底蚕食他……”   “沈兄,慎言!”谢无咎额角突突地跳,满脸疲惫,“你既然带了这么多弟子来,无非就是想为月娘的死讨个说法。如今人已在这里了,那你说要如何做?”   沈清风强压着满腔怒火:“杀人偿命,自然是要他以命偿命!”   谢无咎却不赞同:“不可,他眼下还不能死。”   “事到如今你还要维护他?好啊好啊。”沈清风咬牙说,“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大用’,什么狗屁苍生道义!你分明是那欺世盗名之辈!”   “无剑山庄弟子听令!今日一定要宰了那个叫谢知予的小畜生,若再让他多活一日,将来必成大患!”   “我看谁今日敢在这里动手!”纵使脾气好如谢无咎,也实是忍不住开口骂他,“我早看出你此人首鼠两端,不堪重用,这些话你早不说出口,偏偏在这时项庄舞剑,竟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蠢到如此地步!”   眼看着殿前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底下的弟子们也面面相觑,手里举着剑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在这时,一道突兀的笑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谢知予看着两人争吵,他单手扶着额头,唇间溢出恶劣的闷笑。   他的皮肤自脖颈开始慢慢浮现出几块鳞片,一点点蔓延,爬上脸侧。   整个大殿刹那间静了下来。   片刻后,又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好重的魔息……他体内怎么会有魔息?”   “他身上怎么突然长鳞片了?小姐说得没错,他果然是怪物!”   “是魔,他入魔了!”   谢知予听见这些声音,唇边笑意却越扩越大,他笑得愉悦极了,抬起头,对上谢无咎惊愕不已的眼神,略微挑了下眉。   “这样看我做什么?是觉得事情无法掌控了吗?”他轻叹一声,微笑着问:“你该不会真把我当成一条听话的狗了吧?”   “这么多年,你到底是为什么认为我会一直听你的话,顺从你的一切安排。你就没有动过脑子想想吗?”   谢无咎不答,却是很平静地反问:“你在恨我?”   “恨你?”谢知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极为短促的笑了一声,“我什么要恨你?不应该感谢你吗?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又会成长为如今的样子呢?”   江浸月本就对他有阴影,而今再见到他长出鳞片的样子,更是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沈清风疼惜女儿,他见谢知予已然露出本性,决心要和谢无咎撕破脸,当即对弟子下令。   “快杀了这个入了魔的小畜生!”   谢无咎来不及阻拦,便也对着门内弟子下令:“保护谢知予,把他抓起来就好,别让他死了。”   两拨人都冲着谢知予而去,一时之间,殿内兵刃相接,打得叮当作响,水深火热。   谢知予却好整以暇地站在殿中央,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勾起嘴角,神情悠然,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打到精彩处,甚至颇有兴致地为他们拍了两下手掌。   “这里太危险了,我先送你出去。”   宋无絮横握着剑鞘挥开一把飞过来的断剑,他挡在姜屿身前,护着她慢慢走出大殿。   姜屿直直盯着谢知予的方向,眉头紧皱。   她是舍不得谢知予,可如今这般状况,已然是在走向原书后期的堕魔剧情,她再拖下去也毫无意义,必须要尽快重开了。   【请问宿主,要回到过去哪一个时间节点?】   姜屿安全撤出殿外,正要回答系统,下一瞬,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定在原地,发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不走了?”宋无絮返身回来问她,“你还在想谢知予是吗,他到底有什么好?你难道没看见吗,他——”   话音戛然而止,一柄断剑自他胸口穿出,只差一点正中心脏。   他转过身。   谢知予面朝着二人,眼神却只看向姜屿。   他抬步,慢慢朝着两人走来,嘴角古怪的翘着,虽是在笑,眼神却像是一根冰雪淬过的尖刺,冰冷森寒。   有弟子想拦住他,可还没靠近便被打飞了。   他一路畅通无阻,旁若无人地走到姜屿身前,他的身影像阴影一样遮在她身上,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谢知予垂眼望着她,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师姐,你不是答应过不会离开我的吗?”   宋无絮忍着痛挡在她身前:“你要是为她好,这个时候就——”   “滚。”   谢知予眼也没抬一下,没等他把话说话,一剑将他击倒在地。   他颈侧的鳞片已经爬到脸颊上,姜屿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脸还是好看的,但整体却有种诡异的非人感。   “答应过的事情怎么能随便反悔呢。师姐,你要丢下我去哪?”   姜屿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她完全发不出声音,连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大步,竟然伸手抱住了谢知予。   ……怎么会这样?   谢知予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轻声叹息:“师姐既然要助我修道,那就要好好留在我身边,可不能想着丢下我不管。”   他垂下眼,微凉的指尖亲昵抚过她的侧脸,语气温柔又无奈。   “这次就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姜屿心口倏地一痛,不受控制地仰起头看他,目光渐渐呆滞,不多时,已然没了神采。   【请问宿主,要回到过去哪一个时间节点?】   系统又在她脑海中问了一遍,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回复,“叮”的一声过后,自动下线了。   大殿内,谢无咎和沈清风还在争吵,两派弟子也打得热火朝天。   殿外,谢知予横抱起姜屿,走出几步后回头望了一眼,神色漠然,眼眸中含着几分轻蔑和嘲弄。召出离恨,御剑离开了天衍宗。 第79章 两心同(一)   雨珠乱溅, 砸在窗台上,噼里啪啦的响。   一阵淡淡的花香飘进来,是茉莉花的香气。   这是姜屿闻出来的。   她眼睛上蒙了布条, 视线被遮挡,什么也看不见。   【检测到宿主任务进程受阻,请问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姜屿默了一瞬, 没好气地回:“你觉得呢?”   自从那日读档被谢知予打断后她便没了意识, 后面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概不知,等到再次清醒时,已然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别说动不了, 她连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稍等, 正在检测中……】   【宿主,你中蛊了, 有人给你下了情蛊。】   就算系统不说名字,姜屿也能猜到这个“有人”是谁。   ……不过他是什么时候动的手?   在卢龙府时她都一直好好的,直到回渝州的那个夜晚。   等等。   那个晚上……   姜屿脑海中闪过几段画面,而后瞳孔地震, 深陷于震撼中久久无语。   太过分了!居然趁着接吻的时候给她下蛊, 不知道她最害怕虫子了吗!   此刻的姜屿表面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这都是假象, 实际上的她已经死了有一会了。   但虫子吃都吃了,她也没有办法吐出来, 只能安慰自己就当补充蛋白质了。   “这个蛊你能不能帮我解开?”   【可以,宿主只需要开启防护模式, 蛊会自动解开。】   “那你赶紧……”   姜屿话还没说完, 便听得吱呀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规律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由远及近,正朝着自己走来。   “……谢知予?”姜屿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响。   姜屿看不见,听见陌生的声音便难免有些心慌。   “谢知予?”她略显急促地又喊了一声。   仍然没有人回应,直到银铃和脚步声同时在她面前停下。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她闻到空气中多了一点冷梅香,下一瞬,便有湿热的气息倏然凑近。   “等等,你……”   未说完的话语被悉数堵了回去。   外面雨声滴答不停,他的吻也如细密的雨丝般骤然落下,他的动作不算温柔,贴着她的唇瓣细细摩挲,舌尖抵开齿关,长驱直入,像是惩罚似的吸.吮啃咬。   谢知予向来学什么都快,在这方面悟性也很高,仅有的几次实践后,如今已然比她还要熟练了。   大概是情蛊起了作用,姜屿竟然被他亲得双眼迷蒙,眼泛泪花,晕头转向,完全无法思考,脑海中只剩下和他亲吻这一件事。   “唔……”   溢出的呜咽声被全部吞没,他一言不发,只专注地吻着她,辗转,厮磨,彼此的呼吸交融炽热。   视觉被剥离,听觉和触觉变得更加敏感,她清晰地听见有黏腻的水声,柔软搅缠着柔软,心理感到羞耻,身体却在不自觉颤抖,眼角随之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直到她真的快承受不住时,谢知予才总算停了下来。   他靠在她的肩上喘息,灼热的呼吸喷涂在颈侧,泛起一阵痒意。   “……谢知予。”   “师姐,我在。”   姜屿知道他这是生气了,那日是她失信在先,便也没和他计较方才的亲吻,主动软了语气。   “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你能不能先把我解开。”   她是真的很不喜欢被蛊操控的感觉,身不由己倒还是次要的,保持着姿势板正一动不动,她坐得腰都酸了。   “可以。”   出乎姜屿意料,谢知予答应得很快。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姜屿顿觉浑身一松,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通畅了一般。   可她还没来得及享受这份自由多久,就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响,接着脚腕被他绑了一圈冰冰凉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   “锁链。”   谢知予抱着她,他吻了下她的耳垂,带着低沉笑意的声音骤然响起,和热气一起灌入耳中。   “师姐,现在你只是我的了,没有人会打扰我们,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即使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出了口。   “什、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师姐。”他贴在她耳边,甜蜜地开口,声音像是呢喃,“想要留住喜欢的东西是人之常情,这是你告诉我的。”   “……”   如果姜屿知道这句话是让他这么用的,她当时一定不会这么说。   所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姜屿怎么也想不通,那日她不过是撤出殿外,并没有走远,他是怎么断定她要离开的?   姜屿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你听我解释,那天……”   “不用解释,我相信师姐。”   谢知予直起身,扯掉了她蒙眼的布条,顺手擦掉她眼角未干的泪珠。   总算得见光明,视野清晰的一瞬间姜屿却不由愣了一下。   印象中,谢知予虽是南诏人却自小离开家乡,生活上许多习惯都更偏向中原汉人。   除了在过去镜中,姜屿还是第一次见他换上南诏苗人的衣服,身上也戴了许多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谢知予迎上她的目光,笑着解释:“这座宅子原来的主人听不懂汉人说的话,只有这样他才肯和我做交易,愿意将宅子卖给我。”   ……原来是这样。   姜屿看着他衣服上缀着的银饰,猛然意识到什么。   “我们现在在南诏?”   谢知予没有否认,返身走到桌边,衣裳上的银饰清脆的响。   “师姐答应要和我一起来看蝴蝶,我总要提前做好准备。”   他抱起桌上的兔子转身面向她,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担心师姐觉得无聊,所以我把它也带来了,和你作个伴。”   姜屿:“……”   她应该说什么,夸他真是个贴心的好师弟吗?   眼下这种情况,显而易见,她应该是解锁传说中的小黑屋了。   事已至此,看来谢知予是不会轻易放她出去了。   虽然这个小黑屋根本困不住她,如果她执意要走,现在就能喊出系统,但她还有一件事想不太明白。   那日在大殿上谢无咎有意维护谢知予,可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当众撕破伪装,彻底暴露了自己。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揭穿谢无咎?   谢知予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低头摸着怀里的兔子,替她问出了口。   “师姐想问我那日为什么要暴露自己?”   姜屿:“……是。”   兔子在天衍宗被喂养得很好,看着已然长大了不少,毛发洁白干净。   谢知予抱着兔子只是给她看了一眼,并没有要让她也上手摸摸的意思。   “师姐好像很喜欢问我为什么。”   他抬起眼看她,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声,继续说:   “为什么?因为我从前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所以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好过,干脆打起来,大家一起去死好了,这样可以吗?”   姜屿也看着他,皱紧了眉,一时竟然分不出他这话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反倒是他先笑了。   “开玩笑的师姐,做事一定要有目的吗?我只是觉得太无聊,想给自己找点乐子算不算?”   “怎么做能让我开心,我就怎么做了。”   姜屿:“……”   这个理由还不如前面那个。   “所以你在扬州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是故意杀了月娘,又恐吓江浸月的?”   谢知予故作惊讶地挑了下眉,用一种夸赞的语气说道:“师姐果然很聪明,但你只答对了一半。”   他放下兔子,慢慢朝她走来。   “谢无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信任我,相反,因为我身体里有大魔,他其实很防备我。”   他停在姜屿身前,抚摸着她的侧脸,眼含笑意地说:   “他交给我的任务从来都只有让我杀妖、杀魔,像收集过去镜这样重要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交给我一个人去做的。”   雨水冲刷着屋檐,窗外花影摇曳,这雨下得很急,将花枝都压弯了些。   姜屿的心也仿佛被雨水敲打,一点点沉到了谷底。   “……所以连我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这太荒谬了,她带着目的接近他,可到头来却发现,她才是落入网中的猎物。   “只有一开始是。”   谢知予蹲下身,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发顶,仰起脸,淡然又无辜地看她。   “不要生我的气,师姐,现在我是你的掌中之物。”   ……   说得好听,要不是自己脚腕上还被他绑着锁链她就真的信了。   姜屿看着他,试探地指了指自己的脚腕。   “既然这样,那这个能不能也给我解开?”   “不能。”   谢知予握着她的手腕,在她手心落下一吻,语气温柔,但说出的话却强势不容商量。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也没有人会分走她的注意,她只能看到他,她的眼里只会有他一个人,她是他的,谁也带不走。   这样的认知让谢知予感到异常满足,嘴角噙着笑,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   “师姐,我喜欢你。”   谢知予起身抱住她,低头吻她的眉心、脸颊,再到唇角,细细啄吻。   !!!   不是吧,他还来?   “等一下,我觉得我们……”   姜屿不想再体验第二次情蛊的威力,在他吻上唇瓣的一刹那偏头避开了他的吻。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反而刺激了他。   “躲什么,师姐,你是在怕我吗?”   谢知予的脸上突然闪过受伤的表情,他的神色慢慢转阴了,敛了笑意,捏住她的下颌,不容拒绝地吻了上去,辗转深.入,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谢知予!”   过电般的酥麻感传遍全身,她试图躲避这激烈的亲吻,但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迎合他的动作。   强烈的羞耻感让她短暂留住了一点理智,抓住机会,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   血腥味在二人唇齿间迅速蔓延。   谢知予吃痛的“嘶”了一声,终于舍得停下来,稍稍松开了她。   他话里带着笑意:“好痛,师姐下次不能提前和我说一声吗?”   姜屿脸上尚有红晕,她喘着气,有气无力地踹了他一脚。   谢知予挨了她一脚也没有生气,他弯唇轻笑起来,讨好般的同她蹭了蹭鼻尖,熟练地开始撒娇。   “师姐,我真的喜欢你。”   姜屿:“……”   要不是她现在没有力气,她一定要再给他一脚。 第80章 两心同(二)   小雨淅淅沥沥, 一直下到夜里才停。   白俏的月亮悬在天际,照得四下清清亮亮,院子里湿漉漉的一片。   纸鹤乘着月色而来, 飞入院中,半路却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拦截。   谢知予两指捏住纸鹤的脑袋,冷淡地垂下眼眸, 掌心燃起一簇灵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   这只纸鹤不是传给他的。   姜屿如今正和他在一起, 任何打扰、阻碍他们的,他都会清除掉,不留痕迹。   他喜欢姜屿, 姜屿也喜欢他。   为了留住她, 也为了守护这份情感,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情有可原的, 就算欺骗、隐瞒……师姐也会理解他的。   处理完纸鹤,谢知予拍干净手,弯起眉眼,端着托盘继续往屋里走, 自然得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师姐, 吃饭了。”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屋里还没有点灯。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 走到床边挂起床帐,俯下身在双眸紧闭的少女眉心印下一吻。   “我知道你醒了, 就算不想理我也要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反抗,好吗?”   姜屿睫毛轻微颤动了下, 身体却仍是一动不动, 就像没听见他在说话一样。   谢知予眼神沉了沉,声音微不可查的冷了一个度。   “好了, 师姐,你知道我舍不得让你挨饿的。”   他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稍微仰起头,在柔软的唇瓣上啄了一口。   “不想吃饭,那就先吃点别的吧。”   低沉带笑的声音响起,姜屿蓦地睁开眼,想躲却无处可躲。他咬住她的唇,探出舌尖抵开齿关,侵.入口腔,彼此之间交渡的气息温热到滚烫。   室内很快响起亲密交缠的粘稠水声,少女脸颊泛起一片红晕,盛满水汽的双眸变得失焦,她紧紧抓着被子,意识尚存一丝清明,抬起手对准他的脸就要落下。   谢知予置若罔闻,空出手扣住她的手腕,只用一只手便轻易将她两手固定在头顶。他又亲了好一会,直到她呼吸困难才舍得分离,牵出一根晶亮的银线。   他擦了擦她的唇,声音喑哑的问:“现在可以吃饭了吗,师姐?”   【蛊虫清除完成,防护模式使用完毕,宿主意识已彻底恢复正常。】   面上红潮渐渐淡去,姜屿涣散的眼神聚焦在他脸上,怕他看出端倪,垂眼躲着脸。   “……我吃。”   正如他所说,吃饱饭才有力气反抗,和谁过不去也别和自己过不去。   谢知予微微笑了一下,弯腰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却没有让她去吃饭。   他坐在床侧,抱她在怀中,就像抱着自己的所有物,脸贴着脸蹭了蹭,心满意足地喟叹。   “师姐,我好喜欢你。”   “……别撒娇。”姜屿推开他的脑袋,板着脸,说:“这招不管用了,就算你说再多好话,我也不会消气的。”   “不是在说好话,是真心话。”   薄光穿透窗户,映在两人的侧面。薄薄的月光从他鼻梁一侧滑过去,他的眼神被这月光染亮,轻柔如纱,落在她脸上。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唇边勾着一抹笑,眸中也蕴着温柔的笑意。   “我从前认为‘爱’都是骗人的,它只会让人感受到痛苦,但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   与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平静不同,姜屿感受到他的心脏正在狂乱跳动着,甚至因为她的触碰而变得愈发兴奋。   “和师姐在一起时,我感受到的只有快乐。”他痴痴地注视她的双眼,眼底涌起柔软的蜜意,“这种感觉只有你能带给我,我的心是为你而跳的。”   他的神情极为认真,说这话说时,眼睛也一直在看她。   身体本能的反应做不了假,姜屿知道他喜欢自己,可像这么直白的接受他的爱意还是头一回。尤其对上他投过来的眼神,被其中甜腻柔软的情意包裹,说不感动是假的,可与此同时,她心中的忧虑却也更深了。   【宿主,回到过去的时间节点后现在的一切将不复存在,谢知予不会因为你的离开伤心难过,他甚至不会记得你。】   【当前任务进程已经过半了,是否需要立刻回档?】   从任务开始的那一刻,姜屿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只有回家。   她始终都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可此刻听系统这么一说,好像变得更纠结了。   如果重来后谢知予会忘记她,那他们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她不想忘记他,也不想被他忘记。   “……再等等吧。”   姜屿没办法立即做出选择,只能暂时选择逃避。   谢知予听不见她和系统的对话,他靠在她肩上,微微歪着头,抬起手去碰格窗照进来的月光。   “师姐,你看。”他轻声说,柔着眉眼,面上罕见地流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神情,“月光照在我身上。”   姜屿试着理解了一下他的意思,想了想,说:“外面的月光更亮,要出去看吗?我可以陪你。”   谢知予收回手,弯唇笑起来:“师姐,你很聪明,但是不用试探我,我不会解开锁链的。”   姜屿:“……”   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他看穿了吗。   “耽误了这么久,师姐该饿了,先吃饭吧。”   谢知予亲了亲她的脸颊,松开她,起身时又强调了一句。   “我给师姐端过来。”   倒也不用这么担心她会跑……   谢知予回到桌边先点了灯,烛火通明,盈满室内。   他随手拖了张凳子放在床前,将饭菜放在凳子上,又给她拿来了碗筷。   姜屿看着他忙前忙后,自己则坐在床上,只用等着饭来张口。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碗筷,一时竟不知是该为过上了理想中的生活感到开心,还是该为小黑屋感到忧愁。   *   天衍宗。   大殿内,谢无咎正在焦急地来回踱步。   自那日问完谢知予话后,沈清风与他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   沈清风带着弟子回了扬州,一路上将谢知予入魔的消息四处散播,高价发了悬赏令,派人追杀他。   入魔一事千真万确,谢无咎明面上不好出手保住他,只能暗地里发纸鹤提醒他注意安全。   但谢知予已完全切断了和他的联系,他根本联系不上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姜屿。   “谢伯伯,纸鹤已经全部发出去了。”宁秋替他发完纸鹤,顺手合上了殿门。   见她进来,谢无咎急声问:“如何?前几日发出的纸鹤可有收到回信?”   宁秋摇了摇头:“尚未。”   不说回信,连纸鹤的去向都仿佛石沉大海,探知不到存在。   谢无咎早料到如此,揉了揉眉心,沉声道:“继续发,收到回信之前都不要停。”   这几日为了谢知予的事他一刻也没合过眼,宁秋见他眼下乌青,面容憔悴,忍不住开口劝道:   “谢伯伯,你先去休息一会吧,要是有消息了我再来找你。”   “纸鹤一日未收到回信,我便一日无法安心休息。”谢无咎闭上眼,略显疲惫地说,“多年相处,我了解沈清风的为人,他此番回扬州定是为了收集罪证,好向仙盟揭露一桩陈年旧事。”   “我与他这么多年来往密切,有如同乘一船,如今他自己跳了船又掀起风浪,我怕是也不能幸免。若仙盟查上门来,我恐怕需要和他们走一趟,到时便没有精力,也没有办法再顾及其他的事了。”   宁秋在过去镜中亲眼见过当年庄园之事,可她毕竟和谢无咎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要当面向他询问清楚,说不准其中另有隐情。   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再问的必要了。   一颗心骤然坠入谷底,宁秋心中唯余失望,她眼下能做的只有尽力补救,至少要保住谢知予。   不止是谢知予,姜屿被带走后也同样下落不明,若他们二人正在一处,恐怕会被视为同党,照杀不误。   “宁秋,你若相信谢伯伯便即刻启程去南诏,谢知予说不准会在哪里。”   谢无咎手掌一翻,将两块拼合在一起的过去镜碎片交到她手中。   “近日仙盟观测到魔渊附近常有异动,初代魔尊留下的封印已近乎形同虚设,人间恐有大祸将至。带上这个,若你能找到谢知予,将过去镜交给他,告诉他‘时机已到’,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宁秋收好过去镜,她不知谢无咎要做什么,也不知他要让谢知予去做什么。   心思飞转间,她还是没将找到了最后一块碎片的事情说出口,只道:“我知道了。”   无论谢无咎目的是什么,这一趟南诏她都必须要去。   宁秋将过去镜和池疏送她的那块玉佩放在一处,这段时日池疏也一直没有联系过自己,也不知道逍遥宗的事情处理完了没有……   宁秋正打算给他发个纸鹤问问,刚转过身却一阵头晕目眩,身已斜滑,差点栽倒。   “小心。”谢无咎扶稳她,“这几日你也累坏了,总在劝我休息,自己倒是不注意身体。”   他两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用灵力为她检查了一番,面色忽的一沉。   “怎会这样……”   宁秋慢慢缓了过来:“谢伯伯,怎么了?”   “无事,你只是太累了。”谢无咎将灵力凝在指尖,悄无声息地在她背后点了几个穴位,“这儿的事暂时不用你操心了,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他不提睡觉还好,一提宁秋便觉得真有些困了。睡意汹涌地袭来,她实是抵挡不住,没有多留,快步离开了大殿。 第81章 两心同(三)   下过一场雨, 街边花树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被阳光晒得发亮。花枝迎风招展,空气中涌动着芳馨馥郁。   谢知予从糕点铺子出来, 手里提了两盒鲜花饼。   宅子昨日才买下来,除了日常生活中必须用到的,屋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添置。比如装饰用的小摆件, 又比如挂在床帐四角的铃铛。   姜屿出不了门, 只好给他手写了一张清单。谢知予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对他来说,自己住的地方只要不被其他人打扰, 能好好休息就足够了。   不过既然她喜欢, 那便随她去罢。   谢知予单手张开清单看了一眼,上面写的东西都他都按照她的要求一一买全了, 收在芥子袋里。   街市喧闹,人头攒动,商铺鳞次栉比。   路过一家首饰店,谢知予忽然停下步子, 侧身朝店里望去。   南诏人喜爱蝴蝶和银饰, 店内卖的首饰也多以银制为主,其上又雕刻着蝴蝶。   姜屿总梳双螺髻, 像一对尖尖的狐狸耳朵,灵动又活泼。发上也只用丝带绕着, 倒是不曾见她戴过什么发簪。   “公子要不要走进来瞧瞧看?”   首饰店的老板是个长相偏老实的中年女子,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许多年, 练就了一身会说话的好本事。   见谢知予在店外站着, 老板脸上立刻挂起揽客时的职业微笑。   “我们是全南诏最好的一家首饰店了,其他店里的首饰花样可都没有我们家的精细好看。你就算不买, 也可以进来看看嘛。”   谢知予在宅子四周都设下了结界,任何活动的物体靠近,甚至一阵风吹过也能感知得到,他并不担心会有人趁他不在联络上姜屿。   “有没有会动的蝴蝶发钗?”   上回在扬州夜市,谢知予便觉得她送宁秋的那支发钗其实也很适合她。虽然有些夸张,像小女孩才会喜欢的样式,不过看着倒是挺可爱,和她很相衬。   “会动的蝴蝶钗么……有的有的!”老板笑眯了眼,侧着身子让出一条过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领着谢知予往店里走,喊来伙计从底下找出一个红木的小盒。   “公子,你瞧。”老板打开木盒,里面装的正是一支纯银打造的蝴蝶钗。   发钗用了花丝镶嵌的工艺,做工极为精细繁复,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老板小心将发钗拿在手里,模拟走路时的状态轻轻晃了两下,钗头蝴蝶身体和两条细细的触角也跟着摇晃。   “这支发钗是我们店里资历最老的师傅做的,光打样都用了小半月,整只钗做下来耗费的精力可不少。”   老板是个聪明人,没将话说得太明白,顿了一瞬,又指着店里几款摆出来展示的蝴蝶钗,笑着道:“若客人您不喜欢这个样式,店里还有其他的可以选择。”   “不必,就这支。麻烦替我装起来。”   老板给他报了个数,哪知谢知予半点也没犹豫,爽快地付了银钱。   老板面上当即乐开了花,生怕他反悔,亲自捧着发钗,换了个新的红木小盒装起来。   “公子请容我多问一句,这支发钗可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谢知予一向不喜欢在外人面前谈论自己的事,可听老板问起时,他却没显出半分不耐,弯起眉眼认真答了。   “是。”   “那公子不妨再买一只耳坠吧?”老板满面笑容地取来一只小巧的圆耳环,纯银制,底端还挂着一颗小银铃,“和这个一并送出去,公子的心上人定能明白你的心意。”   南诏有个较为奇怪的习俗,若男子赠送女子耳坠,从来都只是送一只,没有送一对的说法。   送出的耳坠女子要戴在左耳,意味着愿意与男子共度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除此之外,也有男子在女子身上打下记号,将她视为所有物,旁人不可觊觎的意思。   谢知予自然明白老板的意思,他看着那只耳坠犹豫了一瞬,随后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   离开首饰店,谢知予手里拿着耳坠,面上少见的有些忧愁。   姜屿没有耳洞,她又很怕疼,他要怎么让她戴上?   谢知予指尖拨动底端的银铃,听着铃声心思飞转。   才走了没几步,忽然顿住步子。他将耳坠和发钗一并收在怀中,而后又继续沿着街道往前走去。   在他身后不远处,两名带着剑的男子鬼鬼祟祟地从茶摊后面探出脑袋,盯着他离开的方向。   “……他刚才突然停下来做什么,不会是发现我们了吧?”   “不可能,他又没有回头找我们,停下来应该只是为了整理东西,别大惊小怪的。”   “说的也是,他要走远了,我们快点跟上去。”   两人借着街上攒动的人群做掩护,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的跟着谢知予。   直到他走到街道尽头后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   “他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   小巷没有通往别处的暗道,正在两人挠头困惑时,本该走在前方的谢知予却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哒、哒、哒”   脚步声愈近,他身上的银饰也随着走动发出清亮的声响。   两人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僵在原地,冷汗在一瞬间浸湿的后背。   谢知予不急不慢地朝两人走来,像是在刻意逗弄猎物一般,每一步都踏出清晰的脚步声,敲在两人心头,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他在两人身后站定,十分礼貌地开口询问。   “请问,你们刚才是在找我?”   谢知予即使入了魔,他也仍然是当年的仙盟大比第一,少有对手。更不用说他如今受魔的影响,已然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两人双腿有些发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缓缓转过身。   “是又怎么样!我、我们是奉了命令,来为修道界铲除你这个祸害的!”   “这样啊。”谢知予眉梢挑起,嘴角噙着一丝淡然的笑,好似在嘲弄他们的不自量力。   “你别嚣张!”两人话音发抖,一齐拔出剑壮胆,“我们一定要为月娘报仇,杀了你这个怪物!”   “你们是无剑山庄的弟子?”   未待二人回答,谢知予又道:“我这人心善,最见不得别人受苦。”   他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二人因害怕而控制不住发抖的姿态,轻笑出声:“我下手会很快的,你们不用这么害怕。”   话音刚落,两人手挽剑花向他攻来。   可还没有靠近,只见一道雪白的剑气从眼前划过,“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两人面上的表情还停留在生前最后一刻,趴倒在地上,身下流出的鲜血很快淌了一地。   谢知予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神情漠然,似是在安静地思考着什么。   他当然不会因为杀了两个人而自责内疚,他们既知道月娘,便定然是无剑山庄的人。   沈清风不会轻易放过他。   谢知予倒是无所谓,从前或许还会觉得这很有趣,可以耐下心来陪他玩一玩。   但现在他不想要任何人来打扰他和姜屿,还是要想个办法尽快解决了这事才好。   *   趴在窗台,姜屿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剪子,百无聊赖地修剪着两盆茉莉花的花枝。   好在谢知予还算有点良心,锁链留出了一些长度,能让她小范围走动,不至于真的整日待在床上哪也去不了。   姜屿不懂花艺,只看过欧阳师叔摆弄院子里的花草。她学着他的样子,神情极为认真,拿着剪子却是在胡乱修修剪剪。   谢知予刚步入院中,见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院子里没有旁人,静悄悄的,日光照进窗户,泼了姜屿半肩。她歪着脑袋,脑后的发带柔顺地垂下来,阳光将她的发丝染成了浅栗色。   忽然,她似是察觉到什么,放下剪子,抬起头看向窗外,弯起一双杏眼,兴高采烈。   “谢知予,你终于回来了!”   日光明媚,满院花树随风摇动,蝴蝶绕着花团翩飞。   谢知予站在花树下,他远远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   但梦都是会醒的。   谢知予愣了一瞬,快步朝她走去。   “我回来了,师姐。”   谢知予抱住她,如同在确认什么,急切又略带几分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抱了很久才安下心来,嘴角弯着抹笑,把鲜花饼随手放在一旁,然后才将芥子袋交到她手里:“你要的东西都买回来了。”   姜屿打开芥子袋检查了一下。   事到如今,小黑屋关都关了,乐观如姜屿,只好放平心态,接受现状。   虽然称作小黑屋,但这间屋子也是她住的地方,她当然要对自己好一点。   左右无事可做,姜屿抱着芥子袋,打算开始布置房间。   谢知予却挡在她身前没动。   他移开两盆茉莉,抱着她的腰将她放在窗台上,仰起脸看她,日光将他的眼眸照得通透。   “师姐,这些东西我跑了很多地方才全部买到的。”   “……”   姜屿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但还是故意装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你了,师弟。”   她手撑在窗台想要跳下来,膝盖却被谢知予抵着,他双手放在她身侧,仰头凑近她。   “君子动手不动口!”姜屿脑袋后仰,立刻喊出了这句话。   可这句话刚说完,她就感觉到不对,又急忙去按他的手,改口补充:“动手也不行!”   修无情道难道不应该是无欲无求的吗,他怎么总是在想和她贴贴亲亲?   姜屿倒不是在嫌他烦人,她现在身体里没了情蛊,万一亲亲的时候露出破绽,到时他要是再喂自己蛊虫,那她可就真的玩完了。   可要是完全不亲,也同样会露馅。   思来想去,姜屿决定先下手为强。   没等谢知予回话,她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啄了一口。   “跑腿费,奖励你的。”   谢知予一愣,猜到她大概误会了什么,却也没有解释。   他低声笑了笑,倾身贴在她耳畔轻轻吹了一口热气,舔吻着她的耳垂,轻声说。   “师姐,戴耳坠吧。” 第82章 两心同(四)   “师姐, 戴耳坠吧。”谢知予轻声说道。   灼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带起酥麻的痒意。   姜屿下意识缩起了脖子,推开他的脑袋, 捂着耳朵,警觉起来。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谢知予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   他带了一点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耳坠是打在她身上的记号, 他想标记她、占有她, 可他害怕说出来后会被拒绝。   从前谢知予想,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就好了,他只要她的人, 她的心意如何都无关紧要。   但现在他已经不这么想了, 他想要得到她的喜欢,还想要她的心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虽然在情蛊的作用下, 姜屿最后一定会答应他,可这并非出自她本意。   谢知予眼眸微垂,搭在窗台的手指微微蜷起,昭示了他此刻的苦恼与忐忑不安。   “因为好看。”   这个理由听上去很正常又挑不出错, 但也是真的过于不“谢知予”了。   姜屿忍不住狐疑地看他一眼。   她脑袋后仰, 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台,没了遮挡, 头顶的阳光直晒得她睁不开眼,怔了一怔, 整个人差点摔出去。   幸好谢知予及时揽住她的腰身将她又捞了回来,有惊无险。   “还好还好……”   姜屿抓紧他的手, 拍拍胸口, 定了定神,接上他的话:“你觉得戴耳坠好看, 那你怎么不自己戴?”   谢知予不由愣了一下,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反问她:“师姐想看我戴吗?”   姜屿也没见过他戴耳坠的样子,不过应该是好看的。   她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随后又点了点头。   “稍微有一点点。”   “好。”   谢知予弯唇笑起来,还未待姜屿明白这句“好”是什么意思,他取来一根银针,毫不犹豫地扎穿了自己的左耳垂。   他下手时用足了力气,鲜红的血珠一粒接一粒冒出又往下掉,砸在衣裳缀着的银饰上,像晕开的梅花。   姜屿也只是嘴上说说,没想过他执行能力这么强。   她看着那根银针,神思翻飞,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痛不痛啊?”   谢知予摇摇头,唇畔扬起一个笑,温和地说:“不痛,是开心的。”   ???   看着他面上露出的笑,姜屿不禁在心里扣起了问号。   他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   谢知予抽掉银针,没管还在往外冒血的耳垂,从怀里取出一只银铃耳坠,交到她手里。   “……你什么时候买的?”姜屿举起耳坠对着阳光,心里只觉得神奇。   她就知道谢知予不会无缘无故地让她戴耳坠,他会这么问就代表他心里已经想过一遍,并且也做好了准备。   “回来之前买的。”   果然……   “师姐。”谢知予喊了她一声,语气亲昵又缱绻。   他凑近她,温顺地低下头,拨开脸侧垂落的发丝,露出尚在泛红淌血的羊脂玉一般的耳垂。   姜屿明白他要自己做什么,可是……   “你的耳洞才刚穿好,还是等过几天再戴吧?”   “不要,就现在。”   姜屿微微叹了口气,顺了他的心意,亲手给他戴上了耳坠。   此时的姜屿还不清楚这只耳坠的含义,若她知晓,大概不会这么自然地就给他戴上。   对谢知予而言,只要他们在一起,是她属于他又或是他属于她,这些都无所谓。   可一想到耳坠是由姜屿为他戴上的,这就好像她在他身上留下了专属的记号,这让他心里顿时腾起了一种隐秘的满足感。   谢知予前倾身体,靠在她怀里,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顿了一瞬,双手环住她的腰,在柔软里埋起脸蹭了蹭,发出一声闷哼似的喟叹。   “师姐。”   姜屿:“……”   他们亲都亲过了,她好像也没有必要和他计较这个。   谢知予抱着她,心脏跳得急促又欢快,霜玉般的脸上也起一点异样的红潮,心里好像有什么如潮水般澎湃,满到快要溢出来。   “师姐。”他喃喃着,将这两个字绕在齿间,又唤了她一声:“师姐……”   可仅仅这样还是不够。   他微微喘息着,迫切地想要将自己此刻的心情传达给她,他抬起脸,眼神迷蒙,专注地凝视着她。   比起平时任何一刻,整个人的状态好像哪里有点不太一样。   他声音很轻柔。   “师姐,我爱你。”   谢知予不知道“爱”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喜欢”和“爱”的分界线在哪里。   可是就在此刻,他找不到比“爱”更合适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内心。   姜屿看着他对自己露出痴迷的神情,她一直以为谢知予只是有点变态,没想到他居然还有点病娇。   按理说,作为一个正常人,她应该对这种状态下的谢知予感到害怕的。   但在他逐渐炽热的注视里,她一颗心好像也被慢慢融化了,蔓开蜜一样的甜味,渗入肺腑。   她也在望着他,心里一点负面的情绪也没有,只觉得他好可爱,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师姐笑什么?”谢知予问。   “没什么。”姜屿摇摇头。   她捧起他的脸,眼里划过明亮的笑意,低下头,同他亲昵地蹭了蹭鼻尖。   “谢知予,可之爱。”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挨得太近了,呼吸几乎交缠,炙热的扫在彼此脸上。   谢知予的眼眸逐渐被翻涌难抑的情意填满,愈发迷离,长睫轻颤着,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抓木浮木,他本能地渴望向她靠近。   姜屿没有再躲。   她掌心缓缓下移,环住他的脖子,主动贴上了他的唇。   院子里蓦地起了一阵风,吹动着满院花树,摇动的花影被拉长投在窗边,遮住了交叠的两道人影。   姜屿伸出一点舌尖,在他的唇峰上轻轻舔过。谢知予的反应很大,揽在她腰上的手瞬间收紧了,眼尾泛起潮红,一片湿润。   这个吻不同于前几次他单方面的强势,是温柔而绵长的。   他和她的紧紧纠缠,他们互相试探,触碰、交缠又分开,气息交渡间尝到了彼此的味道,是甜的。   花影投在窗边无声地摇晃着,忽明忽灭,赶走了几只意欲停落在窗框上的蝴蝶。   谢知予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声有点大,随着吻越深入,溢出了一声低喘。   听见他喘出的声音,姜屿想起前几次自己差点被他亲晕的经历,突然起了坏心,趁这时紧紧攀附着他的脖颈,索取更多。   清风摇晃,吹散了暧昧黏腻的水声。   一吻毕,姜屿直起身子平复着呼吸,日光从她的身后打下,照在他瓷白的侧脸。   他疏淡的眼瞳里已然覆了层水光,痴迷地望着她,眼中只剩下对她的渴求。   “师姐……”   姜屿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会露馅,可听见他这样喊自己,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她抬指碰了碰他的眼睫,杏眼弯弯,露出些狡黠的笑意,脆生生道。   “扳回一局。”   姜屿就是如此,她从来都不好欺负,找到机会就要反咬他一口。   谢知予笑了一下,指尖搭在窗台上轻轻敲了两下,倒也没说什么。   “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红木小盒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支蝴蝶钗。   姜屿略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送给我的吗?你什么时候买的?”   “回来之前,和耳坠一起买的。”他顿了一下,又问她:“师姐不喜欢吗?”   这支发钗的样式精巧极了,更何况这也算是谢知予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怎么可能不喜欢。   “不是的,我很喜欢。”   姜屿拿起发钗在手里轻轻晃了晃,迫不及待地插在发上,又晃了晃脑袋。   “好看吗?”   谢知予为她整理了一下杂乱的发丝,说:“师姐怎么样都好看。”   晃动的发钗吸引来了一只真的蝴蝶,姜屿怕惊扰到它,便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我会吓到它吗?”   “不会。”谢知予说,他抬手接住蝴蝶,伸出窗外,放它离开,“蝴蝶在南诏是不会怕人的。”   看着蝴蝶越飞越远,飞向天际,没有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谢知予的目光骤然沉了下来。   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姜屿:“师姐,下来吧,外面起风了。”   姜屿点点头,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拿起一旁的芥子袋往床榻走。   谢知予将茉莉放回原位,合拢窗户,连一条透气的缝也没留下。   *   “师兄,这些都是宗主这段时日积累下来没有处理的,其余整理好的全都堆在藏书阁里了。”   身着白道袍的弟子抱着一摞近乎半人高的卷宗,走起路来歪歪扭扭,好半天才艰难地将这些卷宗平放在桌上。   “我知道了。”池疏坐在书案后,手扶着额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也辛苦你们了,等处理完这些,我会让宗主给你们放几日假。”   一场共梦持续了足有月余,攒下来的待处理事务堆积如山,池既明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又有意培养池疏,便将这些事务分了他一半。   从前池疏还小,不懂事,总是怪他不顾家,如今轮到他亲自体验一回,也是总算明白这个宗主不是那么好当的了。   这些时日他忙前忙后,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为的就是尽快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好去找宁秋。   正这样想着,窗外适时飞进来一只纸鹤。   池疏愣了一下,而后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接住了纸鹤。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传信的内容,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卷宗,思索片刻,给出了回复。   ——好,最迟后日下午我会赶到天衍宗,师姐在山门等我,我陪你去南诏。   *   “等会,这是什么?”   姜屿坐在床侧,打开芥子袋,摸到一个圆圆的东西,顺手取了出来。   “这个你居然还留着,我还以为你那时玩够了就扔掉了。”   姜屿双手捧着滚灯向上一抛,竹条还能顺滑地旋转,整体没有半点损坏,足以看出主人的爱护程度。   “师姐送我的,为什么要扔掉?”谢知予侧坐在脚踏上,打开糕点盒子,拈起一块鲜花饼喂到她嘴边。   小黑屋都关了,投喂又算得了什么。   姜屿面不改色,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鲜花饼。   她接住落下的滚灯,担心自己会弄坏,没敢多玩,小心地放在一旁凳子上。   “还有这个。”谢知予放下她咬过的鲜花饼,擦干净手,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师姐第一次送我的东西。”   姜屿看着小瓷瓶,一眼认出了这是当初在秘境中她送他那瓶的伤药。   “……没想到你还挺念旧。”   时隔这么久,再次见到旧物,倒是勾起了一些她不太好的回忆。   有些话当时她不敢说,但现在不同了,她和谢知予的关系已然有的质的飞跃,当着他的面便也没有多少顾忌。   “其实我那会儿也不太想管你来着,毕竟你这个人是真的很欠揍,要不是……”   话说到一半,姜屿猛然顿住舌头,止不住的咳了几声。   谢知予起身倒了杯水来,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师姐方才说,要不是什么?”   “没什么。”   姜屿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将杯子还给他。   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心虚,不太敢看他,便装出很忙的样子低头在芥子袋里翻翻找找。   “东西有点多,我先拿出来一些,等布置好了再把剩下的全摆出来吧。”   谢知予没有立即回答她,他安静看了她好一会,许久后才出声。   “嗯。”   姜屿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悄悄松了一口气。   “再吃一口吧,鲜花饼味道很不错,只有南诏才有。”谢知予又拈起那块咬了一个缺口的鲜花饼,喂到她嘴边。   姜屿其实这会儿不是很饿,吃不下多少东西,可她不忍心拒绝谢知予。   “我吃完这一块就好了,剩下的等晚点再吃吧。”   “好。”   谢知予耐心地喂完她鲜花饼,重新坐回脚踏上,伏在她膝头,闭上眼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般。   “……谢知予?”姜屿喊了他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姜屿微微叹了口气,放下芥子袋,眼下这般她也做不了什么,只好拿起床上没看完的话本继续翻,另一只手指尖绕着他冰凉的发丝玩了起来。   她的注意力全在话本上,丝毫没有注意到谢知予睁开了眼,漆黑的眼底冷淡到看不出任何情绪。 第83章 两心同(五)   在明镜台的秘境考核之前, 虽同在一个宗门,但谢知予和姜屿之间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他对姜屿的了解也不多,仅仅是听过几句其他弟子谈论起她与宋无絮的事。   她选了自己做队友, 主动提出和他去渝州做委托,之后更是和他一路形影不离。   谢知予从来不信她说的“看起来就很可靠”,他能感觉到她接近自己是带着某种目的, 从前他不在乎, 现在也不会追究。   谢知予不知道“重开”是什么意思,但他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她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即使查清一切后就会离开, 他还是给她机会去调查了。   无论指使她这么做的人是谁, 既然想要从他身上探知或得到些什么,总要付出代价, 这样才算公平不是吗?   当初派了姜屿来到他身边,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作为交换,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都不能再把她收走, 她必须留下来陪着他。   谢知予伏在她膝上,目光向下瞥见她脚腕上的锁链, 稍微安下心来。   可仅仅这样还是不够。   他当然可以用锁链锁她一辈子,可锁链能锁住只有她的身体, 锁不住她的心。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永远也没有办法离开自己?   再下一个蛊吗?   但被蛊虫操控的姜屿不是真正的她。   谢知予的神色罕见地有些迷茫。   姜屿还在翻看话本,指尖绕着他的发丝, 力度很轻。   他听着她特意放轻的翻书声, 眼眸低垂,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   夏夜蝉鸣如乐。   薄薄的云彩缓慢漂浮着, 挡住月亮又吐了出来,月华流转,穿透窗纸抹白了地面。   “哒、哒、哒”   似乎有什么在敲击着窗框。   被这阵微弱却细碎的声音吵醒,姜屿睁开眼,脖子顿时传来一阵酸痛感。   “嘶——”   居然靠在床架上睡着了……   姜屿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手里的话本早就掉在地上,可谢知予还伏在她腿上没醒,她不好弯腰去捡。   “哒、哒、哒”   那阵古怪的声音还在继续。   姜屿转头向窗外望去。   透过薄薄的窗纸,隐约可见是只纸鹤的形状。姜屿迟疑了一下,并指挥出一道灵力打开窗户,让纸鹤飞进了屋里。   原以为这只纸鹤是来找谢知予的,却不曾想径直飞到了她眼前。   “……找我的?”   纸鹤周身的亮光闪了下,随后铺开了一道透明的光幕。   【我是宁秋,你现在还好吗?那日谢知予带着你离开后我便联系不上你们了,我给你发了很多纸鹤,不知道你有没有收到。沈清风发了悬赏,派人追杀你们,谢伯伯让我提醒你们注意安全。谢伯伯已经被仙盟的人带走了,他告诉我谢知予会在南诏,要我去南诏找你们,如果你收到这只纸鹤,希望我能找到你们的话就给我回信,若是不希望,那便当作没看见吧。祝平安。】   姜屿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心底起疑,不自觉皱起了眉。   沈清风和谢无咎的事情她倒不是很意外,但宁秋说她发了很多纸鹤,为什么她一只也没见到?   直觉告诉她这或许和谢知予有关。他带她来南诏,又把她关进小黑屋,为的就是不想有旁人来打扰他们。   姜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可是她不可能一直待在小黑屋里不出去。她必须要完成任务,下不了回档的决心,那便只能换个策略。   系统曾说要她帮助谢知予修道,完成救世的使命。而她回到过去,也是为了避免他入魔,引他向善,早日修成大道。   可谢无咎让他修无情道,又将魔息注入他体内,却是为了将来能有“大用”。   ——魔族从来以强者为尊,若想彻底平息大魔之祸,必先成为令所有大魔都畏惧的强者。   姜屿无端想起这句话,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只是还需要验证。   她捏着纸鹤,思忖了片刻,重新为纸鹤注入灵力,看着它飞出窗外,沿着来时路又飞回去。   夜里忽然起了风,刮得外面满院花树不住摇晃,传进来阵阵“沙沙”的叶涛声,窗户也吱呀响动。   姜屿低头看了眼谢知予,本想用手盖住他的耳朵再去关窗,哪知他忽然就醒了。   她愣了一下,收回手,话里有些歉意:“外面在刮风,吵到你了吗?”   谢知予摇了摇头。   也许是刚睡醒,他看上去有点神色恹恹。睁着惺忪的眼,呆了半晌才坐起身,目光瞟向窗口。   月光流进木窗,映在他的左耳,照着那只轻轻晃动的银铃耳坠,衬着他白玉般的脖颈,晃出的微弱光芒让人挪不开眼。   “师姐什么时候开的窗户?”   “就刚才,也没多久。”姜屿弯腰捡起地上的话本。   她没将纸鹤的事说出来,也没去问他有没有收到纸鹤,想了一下,只说:“屋里有点闷,我开窗透会气。”   谢知予仍望着窗外,侧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点了点头,大约是信了。   半晌,他转回脸,仰起头看着她。姜屿会意,低下头,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师姐。”他喘着气退开,湿润的唇瓣在月色下泛着鲜艳诱人的光泽。   姜屿神情短暂地怔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抵着他的下唇微微用力擦开了这一抹水光。   他配合地张开唇,含住她的指尖,抬起眼看她,撞入她微怔的目光中,舌尖舔过,又轻轻咬了一口。   明明是一个极具引诱意味的动作,他做起来时却是神色无辜,眼眸淡淡,好似只是无心之举。   反倒更能引人遐想、勾人心魄了。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姜屿还是次次都上钩。   迎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姜屿试着将手指继续往里探入,触到他柔软的舌,屈起指节搅动着,在口腔内壁刮蹭了一下。   含着异物,谢知予看起来却没有半分不适,随着她的动作,他的眼底被潮湿的水意浸透了,冷清白皙的面颊镀上一层红晕。一种奇特的心满意足的飘然感自颅内升了起来,如同心脏被什么填满了,这种感觉让他感到无比充实,安心又满足。   他微微仰起头,痴痴地注视着她,似乎在祈盼她能对自己做得更多。他迎合着她手指的动作,身体突然抖了一下,唇齿间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喘息。   !!!   听见他喑哑的声音,姜屿如梦初醒,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要命要命,她刚才都在对他做什么啊!   “对不起,我……”   谢知予蓦然眉眼一弯,轻声笑了:“不用道歉,我喜欢师姐这样对我。”   他倾身扑进她怀里,像是在寻求某种归属感,小狗一样抱着她蹭来蹭去。   姜屿:“……”   他真的好爱撒娇啊。 第84章 两心同(六)   距离回复纸鹤才过去一日, 姜屿便收到了回信。   庭院内的日光晒着檐角,檐上落了几只雀鸟,正啾啾的叫着。   姜屿站在窗边, 伸长手探出窗外,稳稳接住了飞来的纸鹤。   宁秋和池疏已经赶到了南诏,二人有要事要和她相商, 一定要和她见一面。   可……   姜屿看着自己脚腕上的锁链, 顿时有些为难。   谢知予不想她和其他人见面,所以她要怎么劝说他解开锁链,然后再放自己出去?   ……   正思考时, 忽闻屋外响起脚步声。   姜屿手里还捏着纸鹤, 来不及找地方藏起来,又担心他看出端倪, 想了想,干脆扯起一条裙子,快步走到屏风后面。   姜屿住的屋子很大,但屋里没什么花件摆设, 看起来就稍微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她一贯喜欢热闹, 连住的地方也要有“人气”,将买来的东西全都布置完后, 整间屋子已然是大变样了。   谢知予推门进来时,看着满屋的装饰, 神情有一瞬恍惚。   桌上摆了花瓶和新鲜的果盘,墙上挂了字画, 窗前悬挂着风铃, 连木柜的储物格里都装饰了新奇有趣的小玩意。   整体布置看下来比之前要有生机和活力,让人觉得温馨多了。按她的话来, 这样才叫有了家的样子。   这一十九年来,他活得就像随风飘飞的柳絮,做主不了自己的人生。可就在此刻,踏进她屋里,他感觉自己好像降落了。这里是他的家,有了姜屿的陪伴,他会在这里落地生根。   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无比心安,眉梢眼角都浮起笑意,如同三月枝头开放的迎春花,整个人都焕发着一层明艳的生机。   “师姐,你……”   “等一下!你先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好。”姜屿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谢知予循声望去,屏风叫日光照得半透,隐约映出她的轮廓。   “刚才不小心把茶水泼在身上了,我换条裙子,很快就好。”   隔着屏风,谢知予听见衣裙落地发出轻微的摩挲声,他顿了一瞬,随后慌忙挪开了目光。   不知怎的,姜屿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手忙脚乱地换了身衣服,将纸鹤塞进换下来的裙子下面,深吸一口气,之后才走出屏风。   姜屿低头绑好胸前的系带,抬眼见他果真听自己的话,一动不动。   “你怎么还真的站着不动了……”她快步走过去,双手捧起他的脸揉搓了一下,有些好笑看着他:“凳子就在旁边,你可以先坐下来等我。”   说话时,目光扫到他手里的餐盘,顿了一下,又问:“这是什么?”   “糯米酒。”谢知予说。   他将餐盘放在桌上,取出两只酒杯,倒了酒,推到她面前。   “按照南诏习俗,搬新家要喝邻居敬的拦路酒,可你出不了门,那便只能我们两个在家里喝了。”   姜屿看着那只斟满酒液的杯子,复又转眼看向他,委婉地说:“……其实我也可以出门。”   “师姐,你不用再想了。”谢知予歪头看着她,语气平平,“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不可能放你出去的。”   姜屿:“……”   倒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绝。   “可是整日待在屋里我也很无聊,我不离开宅子,你把锁链解开,我就在院子里可以吗?”   谢知予喝了杯米酒,说:“不可以。”   见他喝了酒,入乡随俗,姜屿也端起酒杯,仰头饮尽。   糯米酒度数不高,入口回甘,喝起来不太能醉人。   虽然她没有特别留意过,但谢知予酒量似乎还不错,也不知道能不能试试把他灌醉……   这样想着,姜屿立即行动起来,拿起酒壶又给他续了一杯。   “你要是不放心,锁链解开后可以在旁边守着我,我真的不会跑。”   谢知予将她倒的酒都喝了,他半晌没有出声,眼眸微垂,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姜屿正打算再倒第三杯,却被他伸手拦下。   “就在这里陪着我不好吗,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你总想着离开?”谢知予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用力,将她拉入怀里。   锁链磕碰到桌脚,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谢知予抱着她坐在凳子上,脑袋埋在她颈窝,闷闷地说:“师姐,我爱你。”   每回一到这种时候他就要开始撒娇,姜屿习惯的同时还有些无奈:“我知道。”   谢知予却说:“你不知道。”   他抬起头,注视着她的眼眸,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师姐,我从前不知道爱是什么,是你让这种情感诞生于我了。”   掌心覆着的心跳声如躁动的鼓点,一下又一下,狂乱急促,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   “我的心是因为你才变得鲜活,它是你的所有物。”谢知予拿起桌上的小刀,塞到她手里,带着她用刀尖对着自己的心脏,“如果你要走,那就把它也剖了一并带走吧。”   “……我要你的心做什么?”姜屿抽出手,将小刀放回桌上,推远了些,“我没说我要走,我只是想要你解开锁链而已。”   姜屿自认为她的诉求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但谢知予似乎没太能听进去。   他的脸上闪过一瞬受伤的表情,喃喃轻语:“你不要我的心,因为你不喜欢我。”   “我当然是喜欢你的,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姜屿凝视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谢知予脑袋却越来越低,身体前倾,又靠在她肩上,拒绝沟通。   他的表现实在是有点反常。   姜屿看看空掉的酒杯,又看看闷不作声的谢知予,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你是不是喝醉了?”   谢知予沉默了半晌才开口:“没有。”   众所周知,醉鬼都喜欢说自己没有喝醉。   姜屿捧起他的脑袋,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下:“这是几?”   谢知予眼神聚焦在她的食指上,面上看起来很正常,但大脑的反应却有些迟钝。   他稍微思考了一下,认真地说:“这是师姐。”   “……”   确认了,虽然很难以置信,但他好像真的喝醉了。   姜屿也没料到仅仅两杯米酒就能灌倒他,趁着他意识尚且清醒,接上之前的话题说了下去。   “谢知予,我真的喜欢你。所以能不能先把锁链解开一下,我保证不会离开。”   谢知予看着她,问:“真的吗?”   “真的。”姜屿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喜欢谢知予,最喜欢谢知予。”   “咔哒”一声。   锁链开了。   谢知予晃了晃脑袋,仿佛支撑不住,松开她,趴在桌上,闭眼睡了过去。   姜屿站起身,喊了他好几句,见他果真睡着了,绕回屏风后面抓起纸鹤,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她虽然来了南诏有一些时日,但成日待在屋里没有出过门,不认识路,想了想,给纸鹤注入灵力,跟着纸鹤的指引走。   院子里的脚步声愈来愈轻,直到彻底消失,静的只剩下鸟叫声。   谢知予睁开眼,直起身,透过窗户注视她离开的方向,面无表情,眼底沉沉。   无所谓。她喜欢自己,所以她不会跑,一定会回来的。   他当然相信姜屿,但是他无法相信其他人。   要是有人想带她离开怎么办?就算她不会答应,可光是想想都让他觉得生气。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太过安静的环境让他愈发焦虑不安,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片刻后,谢知予抬指召出一只灵蝶,跟着灵蝶飞走的方向,推门追了出去。   *   茶馆宾朋满座,客人的闲谈声和小二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唯有角落里还算是安静。   “谢伯伯让我来南诏一趟,除了提醒你们注意安全,还有东西要我交给谢知予。”   宁秋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没有展开,直接推到了姜屿面前。   “里面是我们之前找到的两块过去镜碎片,我没告诉他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一块碎片。”   谢知予既已切断了和谢无咎的联系,自然也不会收下他给的东西,只好交由姜屿转达。   姜屿看着布包,却没有伸手去接。   “他有说为什么要把这个交给谢知予吗?”   宁秋将谢无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顿了顿,又说:“我从小跟在谢伯伯身边长大,许多观念也无形中受了他的影响,坚守本心,除魔卫道,兼济苍生。我知道以我的立场说出来话或许有失偏颇,但至少在我看来,谢伯伯他绝不会做出危害苍生的事情。”   过去镜可以帮助他们封印魔渊,但谢无咎却要把过去镜交给体内有着大魔、极其不稳定的谢知予。   倘若他有半点坏心,魔渊之祸危害的不止是魔域,灾厄也会蔓延至人界。   先不说谢知予到底会不会按他所想的去做,以实力而论,谢知予确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可还远远达不到能震慑住所有大魔的水平。   或许谢无咎的最终目的和她的任务要做的是同一件事,但她真的能相信他吗?又或者说,她能劝得动谢知予吗?   思虑良久,姜屿还是收下了过去镜。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谢知予的。”   庄园和那日大殿上发生的事池疏已经听宁秋说过,虽然有些诧异,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再说,雪山除骨妖时,谢知予还曾出手帮过他。   “沈清风检举了谢无咎,自身也受了牵连。他不日前将庄主之位传给了江浸月,许诺只要杀了谢知予便能迎娶江浸月。据我所知,目前已有不少仙门弟子接了悬赏。”   池疏转头同宁秋对望一眼,继续说:“若你们需要帮助,我和师姐会在南诏多待一段时日,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姜屿点点头,向他们道了声谢。   她离开宅子已经将近有一炷香的时间了,担心谢知予酒醒,不敢多耽误时间,匆匆起身。   “东西我会交给谢知予的,可他收不收我不能保证。我还有事,今天就先回去了。”   急忙出了茶楼,忽地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见她望去,那身影飞快地藏匿进了人群之中。   姜屿迟疑了一瞬,随后神色自然地转了个向,朝着回家相反的方向迈步。   她专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借着街边的小摊藏住身形,确认将人甩开后才安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样一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姜屿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谢知予能睡得久一些,千万别在她回去之前醒过来。   沿着原路返回,一路小跑,拐进一条小巷时突然察觉到了不对。   似乎不止一个人在跟着她。   姜屿往前走了两步,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停下,脚步声也跟着停下,如影随形,甩不开也逃不掉。   ……不会这么倒霉吧。   姜屿紧张得心跳直线加速,大脑飞速运转着,思考着应对方法。   正要转身拔剑,忽然一股威压铺天盖地扫过来。她双膝一软,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扶起她,蒙住眼睛,压着她转了个向,后背抵在墙壁上。   靠得近了,闻到熟悉的冷梅香,姜屿心里却不由咯噔一声。   “谢——”   这个字音还没完全落下,她便被吻住了。   “你……”   舌尖被咬了一下,他挡住她的眼睛,另一只手又扣着她的双手,叫她动弹不得,反抗不了。他仿佛在急切印证什么,痴缠着她,将剩下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第85章 两心同(七)   姜屿背靠着墙壁, 双手被他紧扣住,挣脱不开。   他压着她,熟练地撬开齿关, 吻得急切又小心翼翼,唇舌交缠,足足过好一会才分开。   “师姐, 该回家了。”谢知予轻声说。   他撤下挡住她眼睛的手, 垂下眼注视着她,眸中似有种浓稠的情绪在不停翻涌,像是生气, 却又带着一点悲伤和委屈, 将他的眼神搅得粘稠又黑暗。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姜屿有些担心:“谢知予……”   他定定望了她许久, 身体紧绷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冰凉的指尖抚上她脸侧,他突然扯起嘴角笑了下,语气也变得温柔。   “你要我解开锁链, 我解开了。你喜欢玩, 我可以陪你玩,但是不要跑得太远了, 好吗?”   ……她喜欢玩什么了?   等等。   姜屿心下一惊,意识到什么, 猛然抬起眼看他:“……你在装醉?”   谢知予没做回答,用力握紧她的手腕, 沉默不语, 牵着她走出小巷。   他走的方向与她方才截然相反。   姜屿这时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也不知道他跟了自己多久,不会是见她走错路, 以为她想趁机跑走吧?   姜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便要开口解释:“谢知予,你听我说,我从茶楼出来后发现有人——”   “死了。”   姜屿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跟踪你的人都死了。”谢知予淡声说,“师姐不用害怕,我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正因如此,姜屿才觉得反常。可她在身后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他牵着她走得很快,一路上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直到回了家中。   他的情况实在太不对劲了,姜屿担心他多想,一进门便扑上去抱住了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也没有想跑走,只是记错了回来的路。”   骗他解开锁链又悄悄跑出去的确是她的不对。   但谢知予并没有要怪她的意思。   除了最开始的吻,他表现得始终很平静,完全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他慢慢转过身,回抱住她,温柔地说:“不是你的错,不要和我道歉。”   怎么会是姜屿的错呢?   明明是他错了。错在不该相信她。   在姜屿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脸慢慢变得表情冰冷,眼底没有任何的感情。   唯独声音是轻柔又温和的。   他低下头,脑袋靠在她肩上,鼻尖贴着她的锁骨轻轻蹭动。   尽管他表现得很正常,但姜屿心里还是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   往日吃过晚饭,谢知予会缠着她贴贴,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后,他便会回到自己房里,他们并不睡在一处。   可今日姜屿躺在床上,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羊,外面都将近三更夜了,他还守在她床头没有离开。   这样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姜屿决定主动和他挑明了,坦诚相对,好好谈一谈。   她撑着手肘坐起身,拉开床帐,伸出脚腕。   “你好像忘了件事,我已经回来了,锁链不继续绑着吗?”   谢知予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她。   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摇了摇头,随后仰头望向窗外的月亮,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像是反问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师姐,锁链真的锁得住你吗。”   “……”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屿沉默了一下,随后又换了个话题。   “你不问问我今天出去见了谁,都做了什么吗?”   屋里没有点灯,谢知予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黑。   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柔得像纱一样,映在他脸颊上,他沉静得如同一幅画。   “师姐想和我说便说,不想说就不说。”   姜屿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掀开被子,挂起床帐。   “我去见了宁秋和池疏,他们前日给我传了纸鹤,我怕你不高兴才没告诉你,对不起。”   谢知予还是没看她,他淡淡地回:“嗯。”   既然要坦诚,姜屿也不打算瞒着他什么。   她找出宁秋给她的布包,打开后递了过去。   “我和他们只聊了几句,谢无咎让宁秋来南诏找你,这是他们要我交给你的东西。”   姜屿话说完,没人接话,四下便陷入了一片幽静。   过去不知多久,窗外响起几声幽幽的蝉鸣后,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转过身看向姜屿,没有去接布包,甚至都没看一眼。   “你希望我收下,是吗。”   他用的反问句,说出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姜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她想知道谢无咎的目的,所以确实是希望他能收下的。   谢知予见她不作声,便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他微微低着头轻声笑了出来,看似平和的神色间却隐隐流露出一丝说不出的疯狂。   “师姐总说要我做个好人,坚守道心。但你从一开始就否认了我是个好人。”   剔透如琉璃般的鳞片从他颈侧浮现,一路蔓延覆盖至脸侧。   他眼眸直直地注视着姜屿。   “什么为了苍生、为了大道,这世间其他人是人,他们的命很珍贵,那我呢,我难道就不是人了吗?还是说因为我是乱.伦生子,是世间肮脏污浊的存在,所以我生来就该低人一等?”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谢知予此刻的状态非常不对,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能做到压制住体内的大魔,很少会有像这样失控的样子。   可姜屿一时也不知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错了,连忙将过去镜收起来,柔声安抚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知予,你先冷静一下……”   “师姐,你看,连你也在怕我。”他好像完全听不进去姜屿在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早和你说过我也是个怪物,就连我以前也经常会问自己:‘我是谁’、‘我还是我吗’。”   他自嘲地笑了,试图调整好情绪,可声音里还是带了一种无法自控的悲哀:“可你们居然要求我这样的人去做一个好人,这太可笑了。”   薄光透过窗纸照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映得苍白如雪,像一捧即将碎掉的月光。   黑色的魔息自他体内溢散,脸颊上也长出了鳞片,明明看着是很危险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垂下,神情却总给人一种很脆弱的感觉。   “救苦救难,悲悯苍生。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救了他们的苦难,可我的苦难又有谁来救?”   没等姜屿回话,他突然逼近,将她抵在角落,呼吸交融。   “师姐,今天你只见了他们吗?”   姜屿被他问得微微一怔:“……不然还有谁?”   谢知予又不说话了。   他冰凉的发丝从肩侧滑落下几缕,扫在她脸颊,滑进颈侧。   姜屿忍不住痒意,抬手拂开,他忽然开口。   “查清我小时候都经历什么就能离开,是什么意思。”   短短一句话,终于撕开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幕纸。   气氛一时间凝固起来。   姜屿错愕地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难怪他会害怕她离开,突然关她小黑屋。   可她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过这件事,难道是那几日中了情蛊无意中说出来的?   但这也不太对,他的情蛊早在之前就悄悄给她下了……   “师姐,我不在乎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想知道我过去经历了什么,我现在可以全部告诉你。”   谢知予低垂着眼,注视着她,极不稳定的情绪下,仅剩一点的理智也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我娘是五毒教大长老的女儿,她十六岁那年被送给染病快死的皇帝冲喜续命,进宫后却被皇帝的儿子骗走了身心,这才有了我。”   “她瞒着所有人生下了我,我自出生后就和她一起住在王宫最偏僻的院落里,除了送饭的时候,没有人会来看我们。她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清醒的,明明有我陪着她,可是在她心里最重要的还是陛下。她不要我,我六岁时她去世了,丢下我一个人活着。”   修无情道者,心如冰塑,波澜不生。   谢知予以前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可如今面对着她,就好像压抑了数年的委屈通通都在此刻发泄了出来。   “我娘死了以后,陛下终于愿意来看我了。他说他是爱我的,可他的爱也只短暂地给了我几日,然后毫不留情地舍弃了我。”   他轻声说:   “他们都没想过我还能活着从万毒窟里出来,我身上到处都是被毒虫咬的疮口,溃烂发臭,没有宫人愿意来照顾我。”   “我晕倒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途径南诏的谢无咎,他说我天生就该修剑道,要带我回天衍宗,可陛下不准,恰逢那时魔物作乱,沈清风便打晕我,趁乱将我带走。我再醒来时,已经离开了南诏,我那时还太小,根本逃不掉。”   “其他小孩好歹是他们花钱买来的,可我呢,我只是他们路上看中了,像条狗一样随便牵走的。”   这些姜屿从来没有听他提过,也未在过去镜中见过。   她一直很好奇谢知予为何会离开南诏,可如今知道了真相,一颗心却像是被浸泡在盐水里,又酸又涨。   再后来的事情,她全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师姐。他们都不要我,除了你,没有人愿意对我好。”   谢知予倾身压下来,他的肩膀颤抖,埋入她的颈窝。   “师姐,你说做好人要救苦救难,悲悯苍生。你那么有正义感,能不能也救救我,可怜可怜我?”   他声音透着些许沙哑,此刻听起来就像是快哭了一样。   姜屿被他压在床上,她能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很低落。她没有挣扎,正要出声安慰,颈侧忽然感觉到一抹湿热。   滚烫的,一颗接一颗落下。   是他的眼泪。   姜屿一愣,伸出手轻轻拥住他,在他背上轻拍着。   “你别哭啊……”   他一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姜屿空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他在这时忽然抬起头,垂下眼轻吻她的唇角、脸颊,再从颈侧一路往下到锁骨,像对待珍宝一样,吻得虔诚又认真。   姜屿被他亲得迷迷糊糊。   直到他的手不知何时触上她胸前的系带。   姜屿立时清醒过来,忙用手去推他:“谢知予,你等一下——”   谢知予动作没停,抽开系带。   “师姐,我们早就成过亲的,可以做。”   他不想再等了,他要她的心。她还是要走,他只能用这种办法留住她。   谢知予在她颊边落下一吻,轻声提醒她:“在极乐世界。”   姜屿想起来了。   他们的确成过亲,可那只是被迫做了一场戏而已。   “你想说那是假的吗?”谢知予仿佛看穿了她,他苍白脆弱的脸上笑了笑,“拜过堂,喝过交杯酒,你的盖头也是我掀的,怎么能算是假的?”   “师姐,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谢知予疯狂地诉说着对她的爱意,仿佛说慢了一些,她就会变成蝴蝶飞走。   他望向她的眸中情绪翻涌,最后定格在病态的痴迷。   “我的心是属于你的,身也是。”   谢知予边说着,取下她发上的蝴蝶发钗,塞进她手里,尖端对准自己。   “你若不愿,那就杀了我。” 第86章 两心同(八)   姜屿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地步。   谢知予和她靠得很近, 几乎贴在一起,她自然感受到了他身体上的变化。   但她好像并没有感到害怕。   姜屿不得不承认,她如今对谢知予的喜欢只多不少。虽然总是他缠着自己贴贴, 但她也很享受和他的亲密接触。   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更亲密一些,这没有错。   谢知予会关她小黑屋,归根究底是他不知从何得知了她的任务, 害怕她离开自己。   如果这样做能给他安全感……   姜屿想, 她是愿意的。   夜已深了,窗外静得能清晰听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月光穿过纸窗,斜斜几缕照在床榻上, 在两人身上映出些朦胧的光影。   谢知予俯身凑近, 闭眼吻她的唇角,眼睫颤动着, 滚落下一颗泪珠。   一举一动看似强势,可没人知道,此刻的他才是真正的弱势方。仿佛等待审判的罪人,只要她一个动作、一句话, 便能轻易将他击溃。   谢知予害怕被拒绝。他吻得轻柔, 姿态虔诚又卑微,带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祈盼她不要那么快降罪于他。   “师姐,对不起, 你原谅我吧,就只有这一次……”   他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的沙哑, 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掉, 打湿了睫羽,又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姜屿也尝到了一点咸味。   姜屿:“……”   先等一等,待会要被睡的人是她对吧?   所以他哭成这样做什么???   姜屿握着蝴蝶钗,有些无奈地望着帐顶。   良久,一声轻叹弥散。   “你先别哭了,我没说我不愿意啊。”   姜屿松开蝴蝶钗,为了防止误伤,又将它推远了些,然后抬起手背给谢知予擦了擦眼泪。   谢知予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听见她的声音,愣愣地抬起脑袋,神情仿佛不可置信。   姜屿叹了口气:“我愿意的,做吧。”   她伸手抱住他,在他背上哄小孩似的轻轻拍了两下。   “不过有件事我得先说清楚,我愿意不是因为可怜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听清楚了吗?”   谢知予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   她说她愿意。   所以他被无罪释放了。   狂喜自心底升起,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发亮,身体却不再有任何动作。   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鳞片也渐渐消褪了。   姜屿等了他许久,心里直觉得奇怪。   “怎么不动了,衣服都脱了一半,你还做不做了?不做我要睡觉了。”   “要做。”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谢知予托着她的腰,将两人调换了一个位置。   姜屿被迫跨坐在他身上,忍不住扣起了问号。   “你怎么——”话说到一半,姜屿顿住,猛然意识到什么。   沉默了两秒,又道:“……你该不会是不会吧?”   姜屿看着身下的谢知予,他的眼神闪躲,微微侧过脸,耳尖泛红,神色看起来像是有几分不太好意思。   ……   虽然看起来的确像是不太会的样子,但姜屿要是信了就是她真傻。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会再轻易上他的当了。   “你让我来,可是我也不太会这个……”   姜屿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停顿了下,向他提议:“要不我们改天做好了准备再来吧?”   她说着,便要起身从他身上离开。   谢知予拉住她的手又将人捉了回来,他轻轻说:“可是我很难受……”   “那怎么办,要我帮帮你吗?”   “怎么帮?”   姜屿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下,手指镇定地去解他的衣袍。   姜屿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何止不太熟练,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在他的注视下反倒先红了脸。   心里憋着一口气,解不开誓不罢休。   可她越心急,反倒越解越乱,手还在他身上胡乱摸着。   谢知予忍了许久,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突然撑起身,攥住她不停作乱的手指,自己飞快解开了腰封和衣袍。   他看着她,声音低哑地问:“然后呢?”   屋内光线昏暗,谢知予衣衫半褪,正坐在她的床上。   他的皮肤很白,看上去像是常年不出门的人。因为常年练剑,身材匀称漂亮,该有肌肉的地方都有。   ……这还真是除了性格,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什么缺点了。   姜屿挪开眼,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问他:“我在极乐世界和你说过的…那个,你还记得吗?”   谢知予点了下头,说:“记得。”   “那你现在会了吗?”   话说到这里,谢知予差不多猜到她要做什么了。   他看了她半晌,然后开口说:“……不会。”   “没关系,师姐现在教你。”   屋内光线昏暗不清,谢知予视觉受限,其他感官却变得愈发敏感。   她纤细漂亮的手指从他的锁骨一路向下滑去,指尖碰过的地方犹如引燃一连串的火花,灼热酥痒。   谢知予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的手心温软滚烫,握成圈贴着他。   “师姐……”   唇间溢出一声闷哼,谢知予抓着整齐的被褥,指尖颤动,看向她的眼神湿润又无助。   随着她的动作,他的眼底慢慢浮现出朦胧的水光,如同一颗浸在水汽里的玻璃珠。   姜屿没做过这种事,既不觉得自己的技术有多好,又很担心弄疼他,手上刻意放轻了力度。   “这样可以吗?”   陌生的欢愉支配着他的意识,甚至一想到正在触碰他的人是姜屿,身体愈发兴奋,只觉得舒爽得快要失去理智。   “师姐……”谢知予低声唤她,生理上的兴奋感使他抑制不住地落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往下砸。   他眼巴巴地看向她,脸上露出无措,将自己送到她手里,本能地想要向她寻求更多。   “还是很难受……”   姜屿稍稍加重了力度,指尖无意中刮蹭到他。   极为短暂的一瞬,却如触电般过遍全身,谢知予下意识低吟出声,身体颤抖着,咬住下唇,茫然地扬起脖子,乌黑的发丝有几缕被汗水黏在脸颊上。   他双手撑在身侧,眼神已经聚不住焦了,喘息声粗重,耳坠上的银铃轻响。   往日里清冷疏离的面容也在此刻染上了情.欲,他额上出了细汗,皮肤泛着莹润的光,几乎同今晚的月色一样朦胧又漂亮。   眉心一点朱砂红得秾艳,像滴进清水中的一粒鲜艳的血珠,透着莫名的引诱,让人挪不开眼。   姜屿用另一只手指尖抵在他眉心重重按了一下。   她轻柔地命令他:“谢知予,看着我。”   谢知予在这种状态下倒是意外的很听话。   他的眼尾都湿透了,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望向她目光里带着明显的渴求。   “师姐、师姐、师姐……”   他凑过来,将脑袋靠在她颈窝,一声声地唤着她,声音哭似的难耐。   姜屿手上温柔地安抚他,温声细语:“很快就好了。”   热意不断积蓄,如涨潮期的湖水般汹涌澎湃。   却在临近决堤的时刻突然停了下来。   谢知予胸口的起伏缓慢而深,得不到纾解,他下意识仰起脸看她,茫然无措。   “……师姐?”   姜屿却好似全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眨了眨眼,满脸无辜地松开手。   “我累了,你自己动手,我刚才已经教过你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下床拿帕子擦手。刚转过身,谢知予却突然揽住她的腰,往床榻里侧翻了个身,猝不及防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两人的位置再次颠倒。   谢知予俯下身要吻她的唇,却被她偏头躲开。   他不满地捏住她的下颌,吻再度落下,她的声音却在此刻骤然响起。   “不装了?”   谢知予顿了一瞬,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似在生气,这才带讨好意味地同她蹭了蹭鼻尖。   “师姐聪明。”   他并非不会这些,只是从未实践过。   故意装作不懂,不过是为了让她做主导者,盼着能让她更开心一点罢了。   “师姐……”谢知予靠在她耳畔,语气柔软,轻声说:“继续吧,求求你。”   他握着她的手一起往下,呼吸变得愈发急促,在湖水满溢快要之时低下头吻她,濡沫交融。   清寒的月光渡在床榻上,姜屿铺开的裙摆被映亮,隐约可见上面落满了点点雪屑。   *   夜色渐浓,四下寂然。   客栈内,唯余二楼走廊深处一间客房还亮着灯。   池疏站在房前,抬手轻敲了两下房门,随后才推门而入。   “师姐怎么今日这么晚还没休息?”他将房门半合上,慢步走到桌边,看着撑着脑袋望向窗外发呆的宁秋,“在数星星吗?”   听见脚步声,宁秋收回目光,转身面向他,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而已。”   自从他们回到天衍宗后,发生了太多的事,宁秋最信赖、亲近的人形象崩塌,如今又被仙盟以调查之名带走,还不清调最终的结果,她实在是心中难安。   “你怎么这么晚也没睡?”   为了能尽快赴约,池疏先处理完了一部分事务,剩下一些不太重要便留在路上用水镜通信,他说清楚了,再交由其他弟子代为执笔,一直忙到现在。   宁秋见他眼下隐有乌青,猜到应该是连着几日没有休息好。   他在逍遥宗明明已经忙得够辛苦了,却还要被她喊来南诏……   “你累不累?”宁秋连忙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他,绕到身后替他揉捏肩膀放松,“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师姐,我不累的。”池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来,笑着说:“你和我道什么歉?合该我同你道歉才是,明明答应了你会发纸鹤,忙起来倒是忘了时间,一直等到你的纸鹤过来才想起这回事。”   听出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宁秋心中愧疚反而更甚了些。   “以后你不要再喊我师姐了,我已经占了你很久的便宜,不能再继续占下去了。”   论年龄,池疏比他大,论实力,池疏也比她厉害。更何况他以后说不准还会接任逍遥宗掌门,于情于理都不该继续喊她师姐。   池疏神情严肃地点了下头:“确实不能再喊你师姐了。”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现在喊你夫人好像还有点早,毕竟我都还没有正式提过亲。”   “什、什么提亲?”宁秋偏开脑袋,脸骤然红到耳朵根:“谁说我一定就会同意嫁给你了!”   “你收了我的玉佩,当然不能再反悔。”   池疏伸出手碰了碰她通红的脸颊:“师姐,你放心,我一直都是我,不会变的。你也不要变,这样生动肆意的你才更像你。”   ……原来他都看出来了。   宁秋抿着唇不说话,眼眶有些发酸。   “好了,今天已经很晚了,早些睡吧。”池疏站起身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姜屿有谢知予保护,不会有危险,谢掌门还在调查期间,暂时也不会有事。但要是你这么晚还不睡,明日说不准就会掉一大把头发,头上光秃秃很难看的。”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认真,说起这话时反倒更像在调侃。   宁秋忍住泪意,脸上总算露出个笑容来。   “我现在就去睡了,你也要早点睡。”   “好。”   两个人安静地抱了一会。   池疏亲眼见她上床躺好,熄灭灯烛,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   “开点窗户吧,屋里有些热。”   姜屿仰躺在床上,手心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她眨了眨眼睛,望着帐顶,脸颊发烫。   “……好。”   谢知予的声音带着些沙哑,翻身下床,开了窗又折回来继续抱她,手揽住腰侧,俯首蹭在她的颈窝。   他这般依恋黏人的姿态,倒让姜屿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刚才是被自己给睡了一样……   “等会再抱。”姜屿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先松开自己,“我要先换身衣服。”   夜里起了阵风,从窗外飘进来阵阵好闻的花香气,也吹散了两人之间的热意。   谢知予慢慢从余韵中缓过来,亲了亲她的面颊,动作轻而虔诚。   “我去点灯。”   “不用了,都要睡觉了还点什么灯。”姜屿跨过他下床,随手扯了条干净的睡裙,绕到屏风后换上。   她将换下来的裙子对折后搭在一旁的架子上,几步又回到了床榻,跨过谢知予,躺进了里侧。   见她极其自然地躺在自己身边,谢知予倒莫名生出了点紧张。   “……就这样睡吗?”   姜屿微微杨眉,侧过头看他:“你不是说我们早就成过亲了,这样睡有什么问题吗?”   谢知予被她问得语塞,默了一下,随后开口道:“对不起。”   道歉归道歉,他却没否认她的前半句话。   “师姐,成亲缺的东西,我都会补给你的。”   聘礼和婚书都没有给她,为他们作见证的还是一群地府里的死魂。   按理说,那压根算不上一场真正的婚礼,可是他却卑劣地当了真,想要将她和自己栓在一起。   姜屿如何听不出他的小心思,但她却没有半分反感或是厌恶。   她眼角弯起一抹笑,朝他伸出小指,脆生生道:“好,那我就等着了。”   谢知予注视着她,眼眸中浮起亮光。   她今夜给予他的包容实在太多,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她一种温暖又美好的东西填满了,无比的舒适心安。   他弯了弯嘴角,勾住她的小指摇晃,最后又拇指相碰,很认真地盖下一个章。   姜屿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确认他的情绪彻底稳定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我能问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吗?”   她没有把话说全,可谢知予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在雪山。”   难怪他们从雪山回来后谢知予会突然和她讲起幼时蝴蝶事情,原来那个时候就在担心她会离开了。   但她是什么时候说漏嘴的?明明是在他晕过去的时候才……   ……   “你那时不会是故意装晕的吧???”姜屿满脸震惊的说出了这句话。   “一开始是真的晕了。”谢知予笑了一下,攥住她的手指。   姜屿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掉的马,懊悔的同时又有点担忧。   “师姐不用多想,我说过,我不在乎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他用指腹揉捏着她的手指,轻声说,“只要你留下来陪着我,这些都不重要。”   姜屿看着他的侧脸,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算了,现在还是不要彻底对他坦白比较好。   至于任务,姜屿有种很强的直觉,过去镜或许会是一个转机,可谢知予又不太想收下的样子……   姜屿幽幽叹了口气。   从三更夜折腾到现在,姜屿白日里醒得早,方才也出了一点力,撑到此时已然有了些许困意。   她打了个哈欠,余光却瞧见谢知予抬起左手,在半空中虚虚握成拳。   “你在做什么?”   他的一截手腕浸在如水的月光里,像泡在温泉里的白玉,纹上去的蝴蝶在这迷蒙的光线下看着栩栩如生。   “捉月亮。”   大概是她看谢知予时带了一层滤镜吧,即便再幼稚的行为到了她眼里也变得可爱了起来。   姜屿撑起身,将床帐拉开些,月光尽数泄了进来。   “月亮在看你,光都照在你身上。”   她和谢知予并肩躺着,抬起手去碰他的手,一双漂亮杏眼,笑弯起一双月牙。   谢知予唇畔也跟着扬起一个笑,手指挤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捉到了。”他很轻地说。   天上月遥远,水中月易碎。   而他的月亮正紧紧握在手里。   有了她,他再也不是身处黑暗。   窗外风摇枝叶,月影花阴,蝉鸣幽幽。   窗内心意相通的两个人相拥而卧,枕着月色,一夜好眠。 第87章 两心同(九)   时值七月, 蝉鸣不休。   晴好的天,阳光穿过枝叶间隙,一闪一闪地打在秋千上, 将女子身上的银饰晃出些微光。   桑月回脚尖点着地面,秋千晃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侧首, 看向身旁的谢知予, 弯起的眉眼柔和慈爱,似水般温柔。   “要飞得再高些吗?”   清风卷着花香从面颊拂过,谢知予抓住秋千的绳子, 忽上忽下的落差中, 手指不自觉向内收得更紧了。   “娘亲,再高就要掉下去了。”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桑月回听在耳中,不由好笑道:   “怕什么,男孩子要勇敢一点!有娘亲在,你不会掉下去的。”   秋千载着母子二人的重量, 桑月回控制好力度, 晃动的幅度比最开始要小了许多。   他们住的地方在南诏王宫的西北角,此处邻近冷宫, 最为偏僻冷清,白日里连几个洒扫的宫人也见不到。   桑月回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 住在这里倒是得了个清净。   整间院子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花草肆意生长, 常有蝴蝶和飞鸟在院中停歇, 看起来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今天是你的生辰,娘亲有礼物要送你。”   秋千慢慢停了下来, 桑月回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布包着的小盒。   作为五毒教大长老的女儿,桑月回自小耳濡目染,也练就了一手练蛊的好本事。   如若不是因为进了宫,她是最有能力接替长老之位的人。   巫蛊之术并非只能害人,也可以用来治病救人。   前者易养、易得,后者却是要耗费更多的心血。   桑月回打开小盒,盒中躺着的是一只指节大小的蛊虫,圆滚滚的,模样看着倒是不骇人。   “这蛊名为护心蛊,是从你出生那日起开始养的,每隔半月饲以一次娘亲的心头血,护心蛊极为难得,娘亲也是好不容易才练成了这一只。此蛊会寄生在你心脏里,日后若遇性命之危,它能为你挡下一回死劫。”   谢知予只看着蛊虫,没有伸手去接,他问桑月回:“……娘亲痛不痛?”   桑月回轻轻地笑了,她搂住小谢知予,低下头和他碰了碰额头,说:“娘亲不痛。”   “我被困在这宫墙里,可怜你也要和我一起遭罪,娘亲没什么本事,只会练蛊,我只盼你以后能有机会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你是上天赐给娘亲的宝物,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娘亲只希望你能平安长大,活得开心就够了,然后长命百岁。”   谢知予仰起脸,桑月回温柔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慈爱。   光影从她身后打下,映着她眼角的笑意,有种虚幻的朦胧感。   蝉鸣声在此刻骤然扩大,光线刺得谢知予睁不开眼,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倏然朝前伸出手去——   桑月回的身影化为了一缕清风消散,他什么也没抓到。   顷刻间,眼前诸景消散,他又落回了床榻上。   “居然是梦吗……”   谢知予口中喃喃,他睁眼望着平整的帐顶,神思恍惚。   他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桑月回了。   如果不是之前在过去镜中又见过她一回,他或许都要快忘了她的样子。   时隔太久太久,谢知予的记忆仿佛褪了色的相片,变得模糊不清。但他万分确信,梦中桑月回对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千真万确的。   可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想起来了?   很奇怪。   尘缘已断,他明明早就不在意了。   心口发热发烫,似有一团暖火在烧,温暖而又美好。   谢知予抬手轻抚,感受着自己平稳的心跳,微微蹙眉。   他用了些灵力,往更深处探去,探到了自己的道心。   天地间一片黯淡萧条,万物枯寂,静得连风声也不曾有。   谢知予站在其中,感受到的是不再同以往一样古井无波的心境。   他目光盯着枯枝上抽出的一颗嫩芽,神色怔然。   这里似乎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这变化究竟是为什么,他却不得而知。   *   “……谢知予?”   姜屿撑着手肘,半支起身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能听到我说话吗,你怎么早上刚睡醒就在发呆?”   她靠他很近,声音如铃清脆,直直传入耳中,将谢知予唤回了神。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都喊了你好几遍才听到。”   谢知予侧身拥住她,拉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身后,两人又回到了昨晚入睡前的姿势。   “没什么,只是一些不重要的事罢了。”   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姜屿放下心来,想起待会要和他说的事,主动往他怀里挤了挤。   她挑起他身后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试探着开口:“昨天和宁秋见面时说好了要给她回复,待会我能给她发个纸鹤吗?”   其实还是再和他们见一面比较好,毕竟上次时间太匆忙,有许多话都还没来得及问。   不过考虑到谢知予的心情和状态,想了想,姜屿还是退而求其次,不出门发个纸鹤比较保险一点。   “师姐想发便发吧,无需问我的意见。”   如今她已和宁秋二人取得联系,他再阻拦也没有意义。   更何况若是久不回信,引起他们的怀疑,到时情况怕是会更加麻烦。   只过去了一个晚上,谢知予竟然变得这么好说话。   姜屿眨了眨眼睛,杏眼微亮,仿佛看到脱离小黑屋的希望就在眼前。   她顺着杆子往上爬,又问他:“那我要是想出门也能随便出门吗?”   “可以,但师姐出门的时候也要带上我。”   虽然这个要求听起来还挺正常的,但以姜屿对他的了解程度来说,他口中的“带”一定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理解。   “怎么带?”   谢知予笑了声,反手唤出锁链绕在自己脖颈,将另一端交给她。   “这样带。”   他语气稀松,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姜屿:“……”   不愧是他,论变态的程度她甘拜下风。   “就没有其他更正常一点的方法吗?”   这样带他出去和牵狗有什么区别?   虽然谢知予本人并不介意,甚至可能还有点乐在其中,但先不说其他人会怎么看,就连姜屿自己都很难跨过心里上的一关。   “有,绑在师姐脚腕上也可以。”   ……绑在她脚腕上那不就成了他牵着她吗?   姜屿沉默了。   她看着谢知予:“其实你想我留在家里可以直说,不用这样的。不然我会常常因为自己不够变态而感到和你格格不入的。”   自从两人在一起后,姜屿已经很少当着他的面吐过槽。   一来是她差不多都习惯了这些槽点,二来是有滤镜的加持,谢知予在她眼里都变得可爱了,她爱屋及乌,殊不知这本身就是一个新的巨大的槽点。   “别笑了,快起来,我饿了。”姜屿看着身前笑得不可自抑的谢知予,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我去准备早饭。”   谢知予脑袋埋在她身前蹭了好一会,又抬起脸亲了亲她的面颊,抱着她一起坐了起来。   姜屿:“……”   感觉被他当成了人形抱枕是怎么回事。   姜屿手搭在他肩上,挑起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打圈。   “我想喝南瓜粥,这个你会吗?”   被关小黑屋的这几日,她的一日三餐都是谢知予亲自动手做的。   但据姜屿所知,他之前并不会做饭,基本都是来南诏后现学的。或许是学霸学什么都快,做出来的倒也有模有样。   “应该不难,我试试。”   谢知予在她耳后亲了亲,随后起身整理好衣袍,走到一半却又折了回来。   “差点忘了。”他握着锁链,在床榻前蹲下,抬起脸看着她。   姜屿一下便懂了他的意思,她看着那条锁链,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叹了口气,并没有拒绝他,而是弯起眼睛,笑着将脚腕伸了过去。   “记得多留一些长度,我想去窗户旁边坐着,那里光线比较好,看话本不会坏眼睛。”   谢知予柔着眉眼,轻轻说:“好。”   他握着姜屿的脚腕,将锁链绑了上去。   其实谢知予知道靠着锁链是锁不住她的。倘若她真的想挣脱,大可直接将锁链毁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也没有想过要这么做。   因为锁链是由他的神魂凝成,一损俱损。   看似是他给她戴上了锁链,可真正被欲望套上枷锁的人是他。   他痛恨枷锁,厌恶所有困住他的东西,却又心甘情愿地为她沉沦。   谢知予俯下头,在她脚背上轻柔地落下一个吻,低眉敛目,神情虔诚得诡异,仿佛教徒在进行祷告仪式。   本想缩回脚的姜屿:“……”   算了,他高兴就好。   等谢知予离开后,姜屿找出昨晚被她暂时搁置在一旁的过去镜。   她取出自己带在身上的一块碎片,将两块碎片合在一起,拼成了完整的过去镜。   看着镜面的裂痕一点点复原如初,姜屿沉吟片刻,翻出一只纸鹤,注入灵力,给宁秋送去了回信。   谢知予不想收下过去镜,她尊重他的意愿,不会强求他。   可她还是很好奇谢无咎究竟想做什么。   当年庄园之事,她看到的仅是表象,若想知晓全貌,或许只能亲自去问谢无咎了。 第88章 两心同(十)   “仙盟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客栈内, 宁秋心不在焉地扒了一口饭,随后又放下了碗筷。   “仙盟不是一向办事效率都很快吗,怎么会还没有调查出结果?”她抬眼看向池疏, 语气里不由带了些急切,“会不会是沈清风那边又出什么岔子了,他……”   “师姐。”池疏叹了口气, 出声打断她, “你昨晚也没怎么吃东西,自己的身体要紧,先吃饭吧。”   他换了双干净的筷子, 往宁秋碗里夹了一筷子清蒸鱼。   “魔渊封印第二次松动, 魔域撕毁和平协议至今已有七年,为了两界和平, 仙盟一直在想办法如何彻底封住魔渊。”   池疏慢声说:“好在这七年里魔渊封印仅仅只是松动,并未彻底破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最近仙盟却观测到魔渊附近常有异动,渊底跑出的大魔数量也比之前增加了几倍。”   “人间恐有浩劫将至, 仙盟最近在集结各大仙门的弟子, 逍遥宗也收到了集结令,不日便会有一批弟子先行集合, 赶往魔域,镇守前线。关乎苍生的大事要紧, 至于谢掌门的事应该会延后调查,师姐暂时先不用担心。”   池疏说的这些宁秋心里都明白, 可她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不过提起魔渊, 她倒是又被转移了注意。   十三年前封印破开,为了重新封印住魔渊, 宁随风身陨魔域。宁秋一心也想成为宁随风一样的大英雄,只可惜心有余却力不足。   此次仙盟集结,宁秋自觉不能袖手旁观,至少也要出一份力。她没有办法杀魔,但可以在后方救治伤员。   “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也往魔域去吧。”   池疏最知她心性如何,自然不会拒绝。况且他如今作为逍遥宗的预备宗主,原本也要去前线给宗内弟子们做表率。   “好,我们正好从南诏出发,这里离魔域很近,只需御剑不到半日的路程。”   宁秋点点头,正要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却见有纸鹤乘风飞来。   她展开看完内容,略一沉吟,抬眼看向池疏。   “谢伯伯被仙盟带走,眼下既然还未定罪,能否想办法联系上他?”   “可以。”池疏快速扫了一眼纸鹤内容,点了下头,说:“我来安排。”   *   南瓜粥煮得软烂香甜,谢知予的手艺相比第一次下厨时已然进步很多,姜屿喝了小半碗,却有些心不在焉。   “桌上放的是什么,我能打开看一眼吗?”   她已经盯着桌上的小木箱看了许久。谢知予不做解释,却又要将木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摆明了就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可以,这里面放的都是要给你的东西。”   听他这么一说,姜屿顿时来了兴趣。放下瓷勺,挪开粥碗,将小木箱移到了自己面前。   解开锁扣,打开木箱,只见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钱庄本票,面额还不小。   她粗略地数了一下,少说也有上百张了。   “……你怎么存了这么多钱?”   “这些年谢无咎暗中让我做了不少事,杀妖除魔,什么危险难做,他便让我去做什么。包括宗门里一些没有弟子敢接的委托,也都是我去做的。”   天衍宗有规定,弟子完成委托后可以按照委托的难度等级领取相应的报酬,难度越大,报酬越丰厚,可同样的危险系数也会更高。   以谢知予身手来说,做起这些委托来的确比其他弟子要游刃有余,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受伤。   ……难怪他之前在彩蝶村时会说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姜屿看着木箱里的本票,头一回觉得拥有这么多钱好像也不是很快乐,心里反倒五味杂陈,像被盐水泡胀了似的,酸涩难言。   “……谢知予,你以前吃了好多苦。”   “师姐是在心疼我吗?”谢知予注视着她的脸,明明经历太多的人是他,此刻却又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以后都不会苦了。”   谢知予从前最不喜欢见别人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会让他觉得反感抵触。   可如今面对着姜屿,他却恨不能将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处的伤口都扒开了、悉数暴露在她面前,即使她可怜、同情自己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分给他更多的关注,怎样他都觉得快乐和满足。   “木箱里只是一小部分,还有很多我没有去取。”他从木箱底端摸出一块令牌,上面刻了天衍宗的标识,“令牌背后有道灵力打下的记号,没刻名字。我不便再露面了,师姐只要拿着它去钱庄也能取出钱来。”   姜屿双手接住他递过来的令牌,指尖在背面的记号上来回摩挲着,心情复杂。   “……可这些都是你辛苦攒下来的卖命钱,你全都给我啊?”   谢知予还是第一次听到“卖命钱”这个说法,这样新奇的形容倒的确是姜屿能说出来的话。   “我们早已成了亲,可是我还没有给你聘礼。”他顿了一下,微笑着缓声说:“师姐,你知道的,我从小就被抛弃了,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也早就习惯了。”   他转头看窗户,院子里新种下的花树都开了花苞。可他不太喜欢这些花的品种,过几日有空还是全换成茉莉吧。   “我身上有的东西不多,木箱里的东西加上两把剑就是我的全部。我只怕不能给你最好的。”谢知予转回视线,低垂双眸,长睫覆下,在眼睑投落浅浅的阴影。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微微闪动,神情看起来难得有几分可怜。   虽然不排除他有刻意卖惨的嫌疑,但姜屿听在耳中,心里难免有所动容。   “你把这个木箱给了我,但我好像没什么能给你的。”   谢知予轻轻摇了摇头。   他起身走到姜屿身前蹲下,拉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亲昵地蹭了下,眼神依恋。   “师姐,你有能给我的东西,我也只想要那一件。”   姜屿顿了顿,掌心下覆着的脸颊柔软,她手指稍稍用了一点力,竟然压出一道红痕。   她指腹贴着红痕来回轻蹭,谢知予很享受她的抚摸,眼神渐渐变得迷蒙,脸颊泛起了一点暧昧的潮色。   不知怎的,姜屿突然起了坏心,于是故意开口逗他。   “师弟,叫声师姐,命都给你。”   谢知予愣了一下,面上红潮依旧,却又浮起一点迷茫和错愕。   片刻后,他俯首,额头抵着她的膝盖,突地笑出了声。   纸窗迎着日光,屋里被照得亮亮堂堂,漂浮在空气中的浮沉被他的笑声感染,似乎都变得飞扬起来。   果然,有趣的并非是这个世间,而是只有姜屿。   也只有她能让自己感受到真正的身心愉悦。   这或许就是深爱着一个人的感觉吧,心是为她而跳的,这种愉快的感受也都来源于她。   谢知予抚摸着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忍不住勾起嘴角,脸颊潮红,微微发烫。   “师姐。”他抬起脸,迷蒙的眼专注地凝视着她,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朝她贴近了。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爱我。”   他拢着她的手掌,贴在脸侧,偏头亲了亲手心。吐息灼热,烫得姜屿手指抖了一下。   “谢知予,南诏人,年十九,母亲已逝,家中无父,唯有我一人。六岁离开南诏,在扬州庄园直到十二岁进入天衍宗,十九岁又离开。   此去半生如无根浮萍,天地孑然,于世间飘零久不知归处。幸得上苍垂怜,赠我一场春天,万蝶破茧振翅,令我心又复生。”   谢知予就这样半蹲在她身前,以一种下位者的姿态仰望着她,眼里充满了对她的需要和期待,话里带了一点小心翼翼的祈求和讨好。   他轻柔地说:“人世八苦皆尝尽,空余诸多遗憾,不求满天神佛,但求明月垂爱。”   室内寂静。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她耳中。   姜屿也在看着他。   她的指尖微动,在他脸上轻轻抚摸着。   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冷静,可是她的心却越跳越快,说不出任何拒绝他的话。   此刻,姜屿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实,她对谢知予的喜欢与日俱增,只多不减。   其实她完全可以走的,离开他,就现在,回档到过去,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可是她不想,也不愿。   纠结了这么些日子,姜屿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想走了,不想丢下谢知予,她要和谢知予在一起,也一定能找到任务的最佳解法。   只要能想办法联系上谢无咎。   但是姜屿现在不想去想这些,她只想简单的、纯粹的和谢知予在一起。   她想抱他,还想和他亲吻。   她喜欢谢知予,好喜欢谢知予。   “好。”   话音落下,室内紧跟着响起了凳子挪动的声音。   姜屿移开凳子,蹲下来和他平视,她还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一切言语都不如行动。   姜屿弯起眼眸,扑进他怀里,谢知予接住她,用力地回抱。   两个人就这样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抱住彼此。   “谢知予,我们成亲吧。”姜屿顿了下,强调道:“我是真心的。”   谢知予怔了怔,随后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早知道姜屿早就摆脱了情蛊的控制,可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不想去问。   谢知予环住她的腰身,脑袋往后退开些,和她额头相抵。   光亮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勾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两人如坐画中。   谢知予眸光闪了闪,眼中如霜雪回春。   他定定望着她,轻声又缓缓地吐息:“好。” 第89章 两心同(十一)   窗外花影摇曳, 映在纸窗上,挡住了些许日光。   两个人相拥坐在地上,他扣住她的手腕, 将脸埋入她掌心,低声地说;“师姐,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姜屿摸着他的脸, 指尖纠缠起散乱的额发, 又轻轻抚过他的眼睛。   大约是觉得有些痒,谢知予眼睫颤了颤,却没躲开。   他依恋地凝注她, 弯起一个笑, 说:“去看蝴蝶。”   姜屿这才记起,谢知予带她来南诏, 原本就是要去看蝴蝶的。   只不过这几日都待在小黑屋,她倒是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现在就去吗?”   蝴蝶大爆发的时间在每年五六月,现在正是时候。   谢知予点头。   姜屿眨眨眼睛,挪了下腿, 锁链拖在地上哗哗的响。   她指着自己的脚踝:“那这个怎么办, 你岂不是刚给我绑上又要解开?”   “不解开。”谢知予说着,松开了系在床角的一端, 绑在自己脚踝上,“我和你一起。”   看着二人脚腕上连接的锁链, 姜屿无奈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果然很“谢知予”。   姜屿读懂了他的小心思,也默认了他的占有欲。她扶着他的肩膀站起身, 又弯下腰拉了他一把。   “地方远不远?你都没有提早和我说, 我也没做什么准备。”   “不用准备什么,师姐跟我去就可以了。”   谢知予暂时隐去了锁链。虽然看不见, 行走间却仍能感受得到那股隐秘的联系。   蝴蝶栖息的山谷离他们所住的地方不算太远。   姜屿原本还有些担心,毕竟蝴蝶的前身是毛毛虫,成千上万只的蝴蝶看起来很壮观,美不胜收,但若换成毛毛虫画风就会突变,对怕虫人士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可等真正到了地方之后,她悬着的心倒是暂时放了下来。   将近六月,山谷中却还开着大片桃花,芳菲正盛,绚烂如云霞、如梦境。   不仅没有毛毛虫,也蝴蝶也没见着一只。   姜屿:“……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谢知予虽是南诏人,但许久没回过家乡,上一次看蝴蝶还是六岁之前,记忆出了差错倒也正常。   谢知予不可置否,只勾唇笑了一下,说:“师姐,跟我来。”   他牵起姜屿的手,带着她一路往前去,直到桃花林深处。   他手持木剑,抬手挥出一道雪白剑气,冷如霜雪,所至之处,桃花皆被这股寒意击碎。   罡风四起,只刹那间,山谷便漫起一场缠绵纷飞的花雨。   两人立在花雨中,姜屿隐约间听到有什么破碎的声音,轻而空灵,好似一个缥缈虚无的旧梦。   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循着声音望去,破碎的桃花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而在落花之下,看不见的地方,似有生命即将破茧而出。   砰。   很轻的一声,像是风吹过草地,又像是水滴落入湖中。   成亿只蝴蝶在同一时间自落花堆里振翅飞起,盘旋在空中,和着飘落的花雨蹁跹,如梦似幻。   “师姐,你会后悔吗?”谢知予在这时忽然开口问她。   一种预感蓦地袭上心头,姜屿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些,她有点紧张,却不曾想过后悔逃离。   “不会。”   只用语言表述还不够。   姜屿握紧他的手,绕进指缝间,十指紧扣。   柳如霜曾在地府里为他们办过一场婚礼,该有的流程都有了,可唯独那时两人皆是身不由己,心也不在一处。   山谷人迹罕至,他们也不需要旁人的见证,更不需要证明什么。、   爱存于彼此心间。   纵使未来天塌下来,心意也不会改变。   “对天盟誓,蝴蝶为证。”   两人立并肩跪在漫天的花雨和蝴蝶中,叩拜天地,又转身,面向对方,划破手心,击掌立誓。   姜屿不太清楚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才合适,想了想,便干脆由着自己的心意说了。   她弯着眼角,没有片刻的犹豫。   “无论快乐还是悲伤,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我发誓,我都会永远爱着谢知予。”   花雨扑簌落下,她的声音脆而亮,一字一句,轻缓而温柔。   谢知予凝望着她,眼神微微闪动,眸光看似温柔,内里却包含了复杂的爱欲与偏执。   “上穷碧落下黄泉,生也相依,死也相随。”   、   话音落下,手心的血珠交融在一起,沿着掌根滴落而下。两人面对面,对拜再叩首,额头相碰又分开。   绯红桃花即刻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蝴蝶也被吸引而来,绕在身侧飞舞。   如此,“成过亲”这句话直到此刻,便算真正成了真。   *   “现在天色好像还挺早的,不如我们晚一点再回去吧?”   走在长街上,姜屿侧抬起脸看着他,试探着问出了这句话。   好不容易才出门一趟,她还不想这么快回去。   “成亲的聘礼我只给了师姐一份,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你还喜欢什么,便都挑在今日买了吧。”   谢知予边说着,揽住她的肩膀往怀里带了一些,避开沿街打闹的孩童,又和她换了个位置,让她走在里侧。   虽然没有明确答应,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默许她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不用回去小黑屋。   姜屿顿时心花怒放,正要拉起他的手好好逛一逛,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顿住了步子。   “怎么了?”谢知予偏过头看她,伸手将她颊边落下的发丝拨到耳后。   “……好像有人一直在看着我们。”   沈清风发出的悬赏令没有期限,只要谢知予没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赶来杀他。   有谢知予在,姜屿倒是不担心自己会遇到危险,不过身后一直跟着个小尾巴也挺令人不爽的。   “今天就不要动手了,想个办法把人甩开吧。”姜屿按下他摸到木剑的手,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过道,长街上停了一辆马车。   侧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白到有些病态的脸,是一位披散着头发的青年男子。   姜屿所感受到的视线正是来自于他。   同姜屿对上目光的那一刹那,青年垂眼放下车帘,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慢步朝二人走来。   青年乌发如瀑,衣着华贵,身上穿的外袍是鲛绡所制,行走间暗转流光,衣角不染尘埃,气质清寒如月。   总之,他看起来并不像是要来取谢知予性命的样子。   而且……   姜屿看着他的脸,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青年立在二人身前,目光却只看向谢知予,极轻极淡,不带情绪。   他的身量和谢知予差不多高,两人几乎是平视的,互相看着对方,神情淡漠的如出一辙。   姜屿站在一旁,看看谢知予,又看看青年,对着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不由怔了一下。   不会吧……   姜屿只听谢知予提起过那位“陛下”,即使在过去镜中,也从未见过他真容。   因为谢知予幼时的遭遇,姜屿对他压根就没有好感,抛妻弃子算什么男人。   “我想吃红豆糕了,前面正好有家糕点铺,我们快些过去吧。”姜屿挡在两人中间,拉起谢知予的手便要离开。   青年垂下眸看向她,冷淡得如一片落雪。他的眼眸极为黑沉,看人时阴郁又冰冷,浑身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感,仿佛万物不过他脚底蝼蚁,极具压迫感。   哪怕淡淡笑着,也只会让人觉得他的目光森寒无比,不敢直视。   对上他的视线,姜屿丝毫没有露怯,反而挺直腰板,挡在谢知予身前,如磐石一般坚定不退让。   青年打量着她,似乎勾唇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片晌后,他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眼神复又转向谢知予,轻声说了句苗语。   姜屿能从他的语调里隐约听出应该是个询问句,却听不懂具体的意思。   谢知予倒是听懂了,他微微笑了,却并不想回答青年的问题,也没有耐心停下和他闲聊。   他从后揽住姜屿的腰身,将她护在自己怀里,带着她转了个向,继续向前走去。   “除了红豆糕,还有其他想吃的吗?”   姜屿点了点头,牵起他的手:“想吃的除了糕点还有很多,一样买一些回去吧,今晚就不用你做饭了。”   两人心照不宣,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路闲逛进了糕点铺子。   青年遥遥望着两人的背影,眼眸深处暗光淡如冰雪。   他抬起左手放在唇边,苍白冰冷的食指上戴了枚骨戒。他用唇瓣贴着骨戒轻轻磨蹭,突然笑了下,语气轻淡却缱绻。   “你看到了吗,他没有死啊。所以你也该原谅我了吧,为何总不来我梦中呢……”   他喃喃着,不再看着二人,转身拂袖回了马车上。   *   从糕点铺子出来,忽闻头顶传来几声轰隆隆的响动。   不止姜屿,街上的行人也纷纷驻足,抬头望天。   只见头顶天空中漂浮着数十艘大船,船头挂了仙盟与各大仙门的旗帜。不靠船桨和船帆,只用灵力驱动,穿行南诏,向着西北方驶去。   “听说魔渊封印要彻底破开了,仙盟召集了众仙门的弟子去往魔域,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守得住。”   “可千万要守住啊……我可不想再过十三年前的苦日子,妖魔横行,他们修仙的能自保,最后遭罪的不还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要我说还是别想太多,这也不是我们普通人能操心的事,从今日起能开心过一天是一天,最后是生是死都看命了。”   ……   谢知予听见这些议论声,面上神色未变,始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表情。   他目光慢慢扫过街上行人的脸,或惊恐,或担忧,或和他一样冷漠。比起做个好人,还是在混乱中观察这些人的反应更让他觉得有趣些。   但始终能让他保持兴趣长久不变的唯有姜屿。   “师姐,不走了么?”   姜屿回过神,目光下移,落在他身上,缓慢地点了点头。   “要走的……”   劫难将至,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希望宁秋能尽快联系上谢无咎。   正这样想着,迎面便撞上了同样出门闲逛的宁秋和池疏。   两人先前为了收集过去镜而与谢知予同行一路,既有队友情谊在,也曾得过他的帮助。如今再见他,也并未因沈清风一事改变对他的看法和态度。   同他们都打过招呼后,宁秋看向姜屿,面露犹豫。   她不确定谢知予想不想听见有关谢无咎的消息,斟酌许久后才开口。   “我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姜屿看出她心中的顾虑,摆摆手笑道:“没关系的,就这样说吧。”   宁秋看了一眼谢知予,见他一直专注地望着姜屿侧脸,或许连他们刚才和他打招呼都没听进去。   “仙盟目前还没有定下谢伯伯的罪名,暂时将他关押在住处,有专人负责看守,无令不得外出。”   “我已经以逍遥宗的名义向仙盟提了申请,有事与谢掌门相商。”池疏接过她的话,继续说,“只要等待批复下来就能联系上他,应该就在这两日。”   有了池疏的保证,姜屿顿时心安不少。   “多谢你们,到时有了消息再给我发纸鹤就好。对了,”   姜屿顿住话头,转身从谢知予手里拿出两包刚买的糕点,扬起唇角,笑着塞进他们手里。   “这个给你们,新婚要发喜糖,但是我没来得及准备,用这个也是一样的。”   宁秋接住糕点,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看着姜屿二人,语气里满是惊讶:“……你们?”   姜屿挽起谢知予的手,冲她点了点头,杏眼亮晶晶的。   宁秋虽然很赞成他们在一起,但她没想过这两人的进展会如此之快。   池疏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打转,心中感慨万千。   明明当初给他开窍的是自己,如今反倒被他赶超了进度。   “新婚快乐。”   意外归意外,祝福的话还是要记得说的。   宁秋也紧跟着加上一句:“白首不离。”   “多谢。”   谢知予被这两句简短的贺词取悦,对他们的态度肉眼可见的转变了。   从方才的无视,到此刻的终于正眼看向二人。   尽管他面色和善,池疏还是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捕捉到了一点寒意。   “我和师姐都是第一次来南诏,想四处逛逛,今天就不和你们多聊了。”   他拉住还想继续和姜屿说话的宁秋,揽着她的肩转过身,朝他们挥了挥手,顺着人流的方向,飞快地消失在街角。   姜屿:……   倒也不用走得这么快。 第90章 两心同(十二)   月光很薄, 铺在庭院里,流了一地荧光。   姜屿刚沐浴完,手里拿了把剪刀, 站在窗边吹干头发,顺便摆弄着窗台上的两盆茉莉。   【宿主,检测到当前世界线已经过完三分二的剧情了, 请问是否需要回档重来?】   “咔嚓”一声。   枯黄的花枝被剪断, 落在窗台上,姜屿捡起扔在一旁。   “暂时不用,你先等会下线, 我还有问题想问你。”   【宿主请说。】   “你之前给我的任务是要我去阻止谢知予黑化, 让他一心向道拯救苍生。”姜屿顿了顿,将心里的猜测直接问了出来, “那要是我跳过前置条件,不去管谢知予,最后成功封印住魔渊,这样算不算任务完成?”   系统的机械音卡顿了一下。   【……理论上应该是算的。】   【不过为了提高任务的成功率, 宿主最好还是想办法让他参与进来比较好。】   “为什么一定要他?他是最有天分的弟子不错, 可其他仙门里优秀的弟子也很多,难道这些人加起来的力量难道都比不过他一个人吗?”姜屿放下剪刀, 夜风将她干透的发丝吹得微微飘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淡地问:“还是说, 他身上有什么重要的关键点,只有他才能完成这件事?”   【……】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发布这个任务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吗?”   【稍等……系统查询中……】   【查询失败, 系统故障, 自动下线进入维护状态……】   “叮”的一声过后,姜屿脑海中又恢复了清净。   ???   “等等, 你怎么突然就下线了?你维护要多久时间啊,不会影响我回家吧?”   【系统维护中,以下是自动回复:宿主你好,欢迎使用“白月光感化系统”自助服务功能。若需使用系统奖励,请直接留言即可;若你已完成任务,只需原地等待即可,系统会自动弹出传送回本世界的选项框。】   姜屿:“……”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问题居然把系统给问故障了。   十三年前封印魔渊时谢无咎也在场,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筹划庄园的事情。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口中的“苍生道义”。   再者,过去镜能帮助他们封印魔渊,可他不上交仙盟,偏偏要交给谢知予。   姜屿越想越觉得古怪,可她现在还理不清头绪。   “师姐,你在想什么?”   银铃声轻响,谢知予在她身后站定。   他从后环住她的腰身,微微低下头,脸颊相贴轻蹭。   姜屿怔了下神,思绪被唤回后,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在想你。”   这句话倒不是在哄他开心,她刚才的确是在想与他有关的事。   夜风轻拂,吹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眼。   谢知予也是才沐浴完,乌发披散在身后,额前发丝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像一滴慈悲的观音泪,晕开眉心的红,落入衣衫中。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眉眼弯弯,带着潮湿水意的鼻尖凑近,贴在她颊边蹭了蹭。   “我也好想师姐。”   他托住她的腰,推开茉莉,将她抱起放在窗台上。   “你怎么没把头发擦干?”姜屿捞起他的发丝,用灵力为他烘干后,双手撑在身侧,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今晚的月亮好像还挺圆的。”   谢知予没有接话,一双眼眸只专注地望着她。   少女身后披着月光,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看上去温柔又漂亮。   谢知予仿佛被神明吸引的信徒,无法自控般,一点一点,慢慢又虔诚地向她靠近。   呼吸声近在咫尺,姜屿眨了眨眼睛,笑望着他,眼里落了一点月光。   虽然没有说话,可那眼神就好像在对他说:可以,来吧。   谢知予像是被驯服后,得到指令才敢行动的小狗,在她无声的默许中终于又尝到了她的清甜。   鼻尖相抵,呼吸急促,一旁的茉莉随风摇动,淡淡的花香气旖旎了方寸天地。   姜屿的腿也不老实。   自从回家后,谢知予又将她和床榻锁在了一起,她脚踝上还挂着锁链,故意往他腰上蹭。   谢知予刚沐浴过,身体还有些热,冰凉的锁链一贴上来,激起一阵颤栗。偏偏她蹭过后又要用小腿贴上来,又冷又热又软,他的身体很快便绷紧了。   “……师姐,不要乱动。”谢知予离开她的唇,艰难吐息,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极力克制着自己,话音听起来有些委屈。   “可是不乱动我会很难受。”姜屿踢掉鞋袜,点在他腰侧,顺着腰身而下,“今晚先解开吧?这样好不方便。”   谢知予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额上冒了些细汗。   以往只有他看别人乐子的份,如今轮到他自己,却是笑不太出来了。   似乎对他的沉默不满,姜屿踩着他,轻轻踢了一下。   她又问一遍:“先解开吧,好不好?”   谢知予拒绝不了她。   他抓住她的脚腕,解开了锁链。没了限制,她就像一尾鱼,又滑出了他的手心。   晚风凉习,却怎么也吹不散那股热意。   “谢知予。”姜屿又在踩他,故意停住不动,隔着衣袍感受他的温度,轻声说:“你、好、热、啊。”   谢知予耳尖发烫,倏然抬眸,撞进她狡黠的、带笑的双眸。   “师姐……”他还是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一动不动,隐忍不发,声音却像快哭出来似的。   姜屿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能忍。   之前那个态度强势,给她种情蛊的谢知予难道是被鬼上身了吗?   “可以的。”姜屿叹了口气,说:“不是已经立誓结契了吗?”   “真的可以吗?”   “真的可以——”   “以”字字音还没落下,谢知予突然上前,拖住腰身将她抱起。   悬在半空,骤然失去依靠,姜屿只好把腿紧紧缠在他腰上。   她双手也环住他的脖子,恍然醒悟:“你又装???”   谢知予亲了亲她的侧脸,然后像在撒娇似的说:“因为师姐好像很喜欢我这样。”   姜屿:“……”她无力反驳。   夜深之后,窗外吹进来的风也带了一点凉意。   谢知予先合上窗户,之后才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屋里依旧没有点灯,只有四散的月光,谢知予对这条路已然很熟悉,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找准方向。   两人倒在床榻上,谢知予从她的颈侧一路往上吻到唇角,同时抽开了她胸前的系带。   沐浴后穿的本就是适合睡觉的衣服,穿脱方便,不一会儿便堆叠在床边。   *   他的唇很软、很热,吻也格外轻柔,沿着锁骨缓慢向下。   姜屿被他亲得迷迷瞪瞪,可随着吻逐渐下移,她突然清醒过来,慌忙伸手阻止他。   “……等一下,那里不——”   “行”字还未说出口,灼热的呼吸便先落下,烫得她陡然转了声调。   谢知予的动作小心翼翼,居然带了一点参拜神像的虔诚感。他的温度无法忽视,吻也跟着落下,唇齿厮磨。   “谢知予……”她抖着声音喊他,听不出是拒绝还是别的意思。   谢知予没有出声,却用其他方式回应了她。   姜屿脸颊顿时绯红一片,她眼角也红透了,有气无力地踹了他一下。   “师姐,我在。”   谢知予终于停下来,又一点点往上亲回去。   他的鼻尖上刮蹭到水光,眼睫也湿漉漉的,吻了吻她的唇角,声音低哑地问。   “可以吗?”   他抱着她,温度几乎烫得她抖了一下。   ……真是难为他了。   姜屿抱住他,手在他背后胡乱划拉了两下。   “可以。”   得到她的允许后,谢知予才放开动.作,借着她方才的余韵一点点抵进。   尽管他已经很温柔了,可姜屿还是有点难受,咬住下唇忍着没有发出声音。   她不好受,谢知予也不好受,他极力克制着,先停下来将手送到她唇边。   “师姐,别咬自己,咬我吧。”   姜屿丝毫没有客气,对着他的手直接咬了一口。   痛感泛上掌心,对谢知予来说这感觉却是愉悦的。只要是她给予自己的感受,哪怕是痛也甘之如饴。   他俯下身拥住她,和她亲吻,唇舌交缠,察觉到她适应了之后,才又慢慢动作起来。   床帐落下,挡住了光线,也将帐内的暧昧笼罩住。   热度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不断攀升。   这种感觉很奇妙。   明明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人,却也能在此刻通过肉/.体上的契合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就好像他们生来便该如此,他们本是一体的,密不可分。   谢知予冷白的脸上透出异样的红潮,发丝垂落在脸侧,眼底慢慢被水意浸透了,沁出几颗泪珠,挂在睫羽上,要掉不掉。   他眼眸一直注视着姜屿,视线从未从她脸上移开过,将她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师姐,师姐,这是他的师姐。   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姐。   她容纳他的温度,又变成他的形状。   他如迷航的孤舟,漂泊半生,终于等到能停岸的岛屿。   他痴痴地注视着她,心跳剧烈,含在眼中的爱意满到快要溢出来,兴奋到眼眶湿润,泪珠从眼角顺着脸颊滴落。   “……你怎么还哭了?”姜屿一愣,顾不上自己难受,连忙抬起手擦掉他的眼泪。   无论怎么想,现在该哭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吧……   “……师姐。”谢知予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紧扣。他动作未停,眼泪也在不停地往下掉。   恍惚中,他好像又变成漂浮的河灯,随着水流飘飘晃晃,本能想要寻求一个依靠。他低下头吻她,舌尖撬开齿关,长驱直入,篡夺走每一寸呼吸。   河灯快要飘到对岸,他几乎处于被情.欲推向崩溃的边缘,泪水仿佛决堤一般。   “师姐,我爱你,我好爱你。”唇间溢出破碎的祈求,他几乎是哭着在说:“不想和你分开……”   “你别哭啊,我没说我要走。”   姜屿赶紧抱住安慰他,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难道是她的问题吗?   为什么总觉得他们此刻的身份好像哪里搞反了……   *   仙盟位于孤山之巅,云烟环绕,仙鹤驻足,是为人间灵气最盛之地。   能踏入此地的大多是各门各派中身份尊贵、不容小觑的人物,即便是关押在此处的囚犯也不例外。   “念在当年知遇之恩,我如今还称你一声谢兄。”沈清风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无咎,见他气定神闲,并无悔改之意,心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多年你难道都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谢知予坐在太师椅中,仙盟尚未定他的罪恶,他只能算是“客人”,而不是囚犯。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用杯盖撇去浮沫,抿了一口茶。   “我何错之有?”   “你!”沈清风愤然拂袖,有太多话想说,可最后到了嘴边,通通化为了一声长叹。   当初设立庄园他也有份,那些小孩有一半是他派人四处寻来的。他信了谢无咎的话,要做什么利于苍生的大事。   可事到如今,他不仅愧对那些死去的孩子,就连跟着他出来闯荡的师妹也因他而遭了报应。   沈清风默然伫立,良久,又说:“我只有浸月这么一个女儿,月娘是我的师妹,守在别院的也是我山庄的弟子,这口气我是一定要为他们出的。”   “你一向有情有义。若非如此,当初我也不会向老庄主举荐你。”谢无咎拨着茶沫,慢声道:“我心不怪你,你也不必同我多说。这件事到最后是一定瞒不住的,我早就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如今只盼望谢知予能……”   “事已至此你还要提他?”沈清风已没了好脸色,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好情绪后才继续往下说,“他怕不是早就被那大魔蚕食了神识,大魔狡猾,谁知道如今掌握他身体的究竟是谁?不然怎么会做出杀害无辜的事!”   仙盟外围有一层结界,结界内没有夜晚,是永昼之地。   谢无咎放下杯盏,看向窗外,薄光从云层穿透出来,流光四溢。   “他是我选中的孩子,我自然是相信他的。”   沈清风见他执迷不悟,便也懒得在此事上与他多费口舌。   他只问一句 ;“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刻后悔过?”   后悔吗?   是有过的,可是他不能后悔。   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是违背了当初自己所选的路,必须尽快掐灭。   这世上所谓的正义,不过是坚定地相信自己罢了。   谢无咎不再是当初那个跟在宁随风身后,总是仰望他风采的少年人,如今早已能独当一面。   云层透下来的光刺得他眼球灼痛,可他仍然睁着眼,盯着光亮处。   沉默许久,谢无咎听见自己的声音,始终如一的坚定。   “我为苍生,问心无悔。”   *   “现在好些了吗?”   据姜屿观察,谢知予之所以会在快结束的时候哭出来,完全是因为他太兴奋了而已。   可能这就是自小修无情道,导致他之前在这方面一窍不通的后遗症吧……   想通之后的姜屿更觉得无奈了,被睡的明明是她,可她还没哭,他反倒先哭上了。   “师姐,我爱你。”谢知予侧身抱住她,用鼻尖蹭开她耳边的发。   从结束到现在,他好像化身复读机,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看来是余韵还没有过去。   偌大一张床,明明睡下两个人绰绰有余,此刻的姜屿却被挤到了床的最里侧。   右边是墙,左边是他,他的手还紧紧箍着她,想翻个身都困难。   姜屿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算了,就当是体谅他了。   月落星沉,夜已阑珊。   被挤成夹心饼干的姜屿困得眼皮直打架,打了个哈欠后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帐中寂静,唯余两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谢知予紧靠着她,鼻尖蹭在她颈侧,睡得安稳。   一道白光自他眉心钻出,没入姜屿识海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91章 破旧魇(一)   “冥冥之中, 机缘已至,有缘之人,自当相会。”   脑海中响起古槐的声音, 姜屿站在飞檐下,看着周围朱红的宫墙,稍稍有些出神。   先前古槐赠她的机缘果然与谢知予有关, 她现在应该是在南诏王宫。   可还不待她多想,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枚石子破空而来,穿过她的身体打在身后的宫墙上, 惊飞了墙头的鸟雀。   “你们几个当值的都是怎么回事?”殿前挂着的珠帘被掀开, 一名白面内侍疾步走出来,压着嗓音呵斥道:“陛下最不喜欢听见鸟叫声, 寝殿附近是从来不许鸟雀和蝴蝶靠近的,你们几个脖子上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殿外几个当值的宫人一听这话便顿时吓得面色惨白,仓皇跪地,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回、回公公, 今早辰时已经薰过苦药的, 往日鸟雀和蝴蝶嗅到这药味就会绕道飞走,谁知今日竟然……”   “幸好是我先发现了这鸟, 要是真给陛下听见叫声了,你们几个可真就要掉脑袋了。”内侍恨铁不成钢般叹了口气, 挥挥手,示意他们站起身来, “再去薰一遍苦药, 记住,每个方位角落都要薰到, 千万别漏了。”   “公公,陛下不喜欢鸟雀,为何连蝴蝶不能靠近?”问出这话的是名个子矮小的宫女,她抬起头来,看模样大约十五六岁,“蝴蝶代表先祖,是天降的祥瑞,陛下这样做未免也太……”   内侍厉声打断她:“住口!陛下的事情也是你能随口议论的?”   他一个眼风扫过去,见这宫女面生,想来应该是才入宫不久还不懂规矩,又心软几分,有心教导:“王宫里各处都能有蝴蝶,唯独此处不能。陛下就是南诏的天,他不需要这些,你可听懂了?”   小宫女也是一时嘴快,这会儿自觉失言,慌忙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话,只连连点头。   内侍念在她年纪尚小,只将手一挥,这事便过去了,全当做没发生。   “行了行了,你们赶紧去熏药,手脚麻利些,千万别再出岔子了。”   他理了理衣袖,正要转身回去殿内,身形一顿,不知看见什么,面上连忙挂起一个笑容,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   姜屿目光跟着他一转,只见墙角飞檐笼下的阴影中,立了道小小的身影,正是小谢知予。   桑夫人平日里是不许他外出走动的,更别提一个人到陛下的寝殿来。   所以如果姜屿没有猜错,现在的时间节点应该是在桑夫人去世之后,谢知予终于见到了她口中的那位“陛下”。   谢知予的身份始终不能摆在明面上说清楚,陛下也绝不可能会承认他是自己的亲儿子。   可即使他不承认,宫中的流言蜚语也早就传开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有胆子敢去挑破。   再者说,宫里能在陛下跟前当差的,哪个不是早就修成了人精。   先帝好女色,年轻时就亏空了身子,如今这位倒和先帝是两个极端,继位也有六七年了,不说后宫妃嫔,连个贴身侍候的宫女也不曾有一个。   谢知予是他唯一的子嗣,虽然身份上不得台面,但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内侍心里俨然将他当成了小主子看待,态度毕恭毕敬中又多了几分亲切,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筹划,想和谢知予打好关系。   不过陛下暂未开口,他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谢知予才好,便索性省略了,只道:“一路走来累坏了吧?”   内侍弯下腰想牵着谢知予一起走,可手还没伸过去便被拒绝了。他嘴角的笑意僵住,面上有些尴尬,讪讪地收回手,当做无事发生。   “陛下提前备好了茶点,在殿里等了你许久,快些进去吧。”   眼见二人从她面前走过,姜屿也快步跟上去,一齐进了殿内。   “陛下,人已来了。”内侍先通报了一声,随后便低着头转身离开了。   听见珠帘轻微晃动的声响,椅子上的人直起身来,淡淡瞥来一眼,语调极为平淡:“随便坐吧。”   谢知予点了下头,目光转了一圈,说是让他随便坐,可屋里压根没有能给他坐的地方,便只站着不动了。   二人虽是亲父子,可到底自谢知予出生后至今六年里从未见过面,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   “要吃糕点么?”   以往桑月回在时,母子二人一日三餐的吃食都是由专人负责送过去的,少了哪一顿他都知道。   今日他特意命人撤了早、午膳,料定谢知予此时必然饿了,屈指轻叩桌面,话语分明平静,却总透着股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强势得令人无法拒绝。   “自己来拿。”   谢知予听他的话走了过去。   刚拿起一碟糕点,他却忽然伸出手,苍白的指尖扣住了谢知予的手腕。   他直勾勾地看着谢知予的脸,神色冰冷平静,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薄唇微启,问:“我是谁?”   谢知予听清他的问题,犹豫了片刻,说:“言祁渊。”   “是她告诉你的么?”言祁渊轻笑一声,倾身凑到他面前,话里带了好奇,“除了这个,她还告诉过你什么?”   谢知予如实说了:“娘亲说你很爱我们。”   “我很爱你们?”言祁渊重复一遍,神情平静的脸上蓦地浮起一点迷茫。   片刻后,又轻描淡写地说:“或许吧。”   他松开谢知予的手腕,退回去,将桌上所有糕点都推到他面前。   “拿去吃吧。”   ……   也不知是不是姜屿的错觉,总感觉言祁渊的一言一行看起来都不太像是正常人。   得了允许后,谢知予也只拿了离手边最近的一碟糕点,就站在桌前,安静地吃着。   可还没吃下几口,他的脸色转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上冒出些细汗,捂着肚子蹲下,神色痛苦。   “你是在难受吗?”言祁渊平静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他拈起一块糕点,指尖用力碾成细屑撒在桌面上,语调平淡地说:“难受就对了,因为我在里面下了毒啊。”   ???   姜屿本还以他是在开玩笑,但见谢知予下一秒竟然真的吐出一口污血来,唇色发紫,的确是中毒的迹象。   言祁渊语气淡淡,仿佛在与人谈论今天的天气好坏。   他擦干净手,随后走到谢知予身前,俯下身,神情冷淡。   “她死之前也是像你这样难受吗?”他见谢知予几乎痛得都说不出话了,忽然露出一个笑,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仰起头来。   “听说她快死的时候还在叫我的名字,是这样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知予,眼神始终是平静的,不带感情,看了许久,仿佛想从这张脸上寻求到某个人的影子。   毒性慢慢走遍全身,谢知予快要撑不住了,气若游丝,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言祁渊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一会,似乎是觉得无趣了,终于松开手,扔下一个小瓷瓶。   他转身坐回椅子上,神情一贯的冷漠。   “算了,你回去吧。”   姜屿:“……?”   所以他给谢知予下毒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两个问题吗?   姜屿突然觉得谢知予也实在是可怜,怎么爹娘没一个是行为正常的……   言祁渊抛下这句话后便不再管谢知予如何,连他痛到趴在地上吐血也视而不见。   瓷瓶里装的应该是解药,虽然姜屿很想帮忙打开,但她现在似乎是灵魂状态,触摸不到实体。   谢知予咬着自己的手臂,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即使再痛也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看着他受折磨的样子,姜屿心里也不是滋味,又着急又心疼。   “别咬自己,痛可以喊出来的……”   谢知予听不见她的声音,伸出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够到瓷瓶,颤抖着打开倒出一粒解药咽下。   毒药的药性还没有那么快褪去,他忍着痛撑地站起身,都到这种时候了还不忘记先行礼才离开。   姜屿担心他的状况,没有半点犹豫,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   桑夫人去世之后,院子里住的便只剩下谢知予一人。   他们住的地方本就偏僻,人迹罕至,谢知予回来之后便关上大门,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抬头望天发呆。   他离开这么久,若在往日桑夫人早该守在院子里等他回来,然后再抱着他大哭一场了。   虽然桑夫人情绪总是多变不稳定的,但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谢知予很安静,连蝴蝶也看出他心情低落,绕着他飞,想哄他开心。   姜屿抱不到他,想了想,试着调动灵力,掐了一个风诀。   周围忽地起了一阵凉风,吹动谢知予额前的碎发,他仿佛察觉到什么,低下头,看着姜屿的方向,目光稍有些困惑。   然而正在这时,四周的一切忽然扭曲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地面紧跟着摇晃起来,姜屿勉强站稳,眼前一阵眩晕,许久后才恢复清明。   她站定之后环顾四周,漆黑不见五指,望见的只有黑暗。   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机关响动的声音,紧接着便开了一道圆形的口子,亮光照进来,姜屿这才发现自己被漩涡传到了万毒窟。   她抬起头,果不其然瞧见两道人影守在上方,交谈声清晰传了下来。   一人道:“他还是个孩子,把他扔在万毒窟里会不会太残忍了?”   另一人道:“怎么,不是你想要他身上的护心蛊吗?蛊虫寄生在他心脏里,只有这样才能逼得出来,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陛下,化琉璃只有护心蛊能救。可护心蛊只有我的女儿能养出来,可如今她……这孩子身上的蛊还没起到作用,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大魔肆虐,上为国家下为百姓,我绝不能在这时倒下。”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有用,不会怀疑你别有用心的。”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他们都说我天生没有心,可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无情?牺牲女儿、奉献自己,现在连外孙也不放过。你忠心耿耿,一心只为南诏,要不我这个位置让给你来坐吧?”   “陛下莫要开这种玩笑,臣实在惶恐。”   ……   听着这两人的对话,姜屿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一个是外祖,一个是生父,明明是血缘至亲,却共同将谢知予送上了死路。   为什么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在替他做选择,却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愿不愿意呢?   姜屿凭着记忆找到了被埋在虫堆底下的谢知予。   她此刻全然顾不上害怕,扒开毒虫,将浑身上下被咬的不剩一块好肉的谢知予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是谁?”他声若游丝。   姜屿没有回答他,只柔声问:“你害怕吗?”   在黑暗里待了太久,因为恐惧,谢知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他很少和宫中其他人说话,可抱着他的这个人身体很温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亲近。   “有一点。”   毒虫咬过之后皮肤溃烂化脓,毒性深入肺腑,他早已痛到麻木,下意识抬手抓住她的衣角,轻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屿手在他背上温柔轻拍着,安慰道:“不要害怕,你不会死的,一定不会。”   “……这样吗?那还真是可惜。”   “活着不好吗,为什么会觉得可惜?”   “因为没有人爱我了,所有人都不想要我。”谢知予声音很轻地说,“有些人生下来就被抛弃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姜屿捧起他的脸,语气认真:“你没有被抛弃,如果她不想要你,从一开始就不会生下你。”   头顶的亮光在一点点消失,姜屿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   时间不多了。   她牵起谢知予的手,勾住他的小指,轻轻摇晃。   “努力活下去,会有人爱你的。”拇指相抵,盖下一个章,她向他保证,“我在未来等你。”   *   谢知予醒来时,外面天才微亮。   薄薄的晨曦穿透纸窗,被帐幔过滤成朦胧的微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他睁开眼,见姜屿还在熟睡中,睫羽随着呼吸轻颤。   昨天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他们成亲了。   从此以后,他永远属于姜屿,姜屿也永远属于他。   这个认知让谢知予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弯起唇角,凑过去,亲了亲她的侧脸。下一刻,怀里的人突然动了。   姜屿翻了个身,手脚并用,化身树袋熊紧紧地抱住了他。   谢知予愣了一下,随后便乖巧不动,任她抱着,声音带笑。   “师姐?”   “嗯。”   姜屿闷闷地应了一声,随后仰起脸,在他唇角啄了一口。   或许是见小时候的谢知予太过惹人怜爱,让她将这种感情不由自主地投射到了现在的谢知予身上。   她心一软,手搭在他肩上,揪起一缕发丝,将他一直渴望听到的那三个字说出了口。   “谢知予,我爱你。”   朝阳初升,外面天彻底亮了。   帐幔垂落,帐中光线微亮柔和。谢知予定定地望着她,忽然轻声笑了。   “师姐,我都要怀疑我是你生下来的了。”   姜屿并没有纠正他奇怪的说法,只是问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谢知予微微低头,和她鼻梁相碰,他认真说:“因为只有你还爱我。”   “……”姜屿心里一阵酸涩蔓延开,眼眶不由慢慢红了,“你的父母……”   “过往如何都不重要了。”谢知予说,“以前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为什么爱我还要抛弃我,可是现在我不在乎了。”   “他们不要我、不爱我,我也不会再爱他们。”他又一次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他不再说话,安静下来,让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他望着她的眼睛。   怦、怦、怦。   一声又一声,每一声都是欢喜雀跃的。   正如他所说,他的心是为了她而跳动的。仿佛只要她稍稍皱一下眉,跳动的频率就会因此而减慢。   姜屿有片刻的怔神。   谢知予在这时松开她的手,接上方才的话往下说:“我全部的爱,都是你独有的。”   他抬手抚上她颊边,拨开落下的碎发,“我也好爱你,师姐。”   谢知予从来不吝啬这样的爱语。   他只想把自己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她面前。   姜屿接受到他的爱意,望着他的眼睛,却没有说话。   谢知予抬起手指碰了碰她的眼睛,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我好像没有让你感受到我的喜欢。”姜屿松开他的发丝,手慢慢往上,也摸到他的眼睛,擦过眼角,指尖绕起他散乱的额发。   “我之前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爱人,但是现在我发现好像是我想错了。爱是相互的,不仅要爱对方,同时也要让对方也感受到爱,这才叫会爱人。我感受到你的爱了,可是我好像没有让你感受我的。”   不然他怎么会总是没有安全感,害怕她会离开?   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在咫尺的距离,谢知予望进她眼中,垂下的眼睫轻轻颤动。   在这一瞬间,她的话语有如实质般,仿佛化为一阵温柔的春风,萦绕在他耳畔,宛转了千百遍,又吹进心底。风过之处,枯枝复生,抽出新芽,春和景明。   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像她这样好的人? 第92章 破旧魇(二)   表达的心意最有效的办法无非两种, 一是语言,二是行动。   语言姜屿方才已经说过了,但从谢知予的反应来看效果似乎不是很大。   至于行动……亲吻和拥抱他们做过许多次, 更亲密的昨晚也发生了。   所以她还能再做点什么?   姜屿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自觉想入了神。   她不说话,谢知予也很安静, 两人面对面躺在床上, 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   姜屿纠缠起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指腹下压,轻轻擦过他的眼睛, 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上回和我说过, 你的眼睛是在去过万毒窟之后才看不见的。”顿了一下,才接着问:“是因为中了毒吗?”   谢知予眼睫颤了颤, 有些痒,却并未躲开。   他渴望和她的亲密接触,喜欢她触碰自己,这会让他有一种很心安的感觉。   “和毒没关系。”谢知予说。   他凑近了些, 好让姜屿的手能更轻易地抚摸到他。   “万毒窟是一个圆形的地牢, 顶端有机关石门,开关只在外面。一旦石门合上, 里面便是完全封闭黑暗的环境,我那时还太小, 无法像现在一样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刚被推下去那会还能保持冷静,但时间越久心里越恐慌, 我在里面哭过, 也喊过救命,可是除了石壁震出的回音, 再没有其他人回应我。侥幸活下来后,我的眼睛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即使是在有光亮的地方,后来便慢慢成了只在暗处看不见了。”   ……难怪他会怕黑。   前后一共被关过两次暗室,就算是个成年人多少也会被关出点心理问题,遑论他还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姜屿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症状其实和真正的夜盲症患者有所不同。先前她总以为是程度轻重的问题,可现在看来应该是那时太害怕而留下的心理阴影。   或许他并非不能在暗处视物,只是一旦身在暗处便会想起幼时的经历,以为自己看不见罢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能让他消除掉恐惧感。   姜屿松开指上绕着的发丝,抬起指尖轻柔点在他的眼皮上。   “我想试试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但是需要你配合我,可以吗?”   谢知予早就习惯了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看见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若是姜屿想的话,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微微低下头,同她鼻梁相碰,姿态极为依恋。   “师姐想怎么做?”   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虽然她不可能再把谢知予关进暗室里,但用其他办法让他慢慢适应黑暗还是可行的。   说做就做,姜屿推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利落地起身下床,从梳妆台里找出一根白色的发带。   “先用这个试一试吧?”她回过身,晃了晃手里的发带,“我陪着你,如果实在不行再取下来可以吗?”   “可以。”谢知予差不多猜到她要做什么,从她身后绕到梳妆台前坐下,“师姐想试便试吧。”   发带是丝绸制的,透光性很好,用它挡住眼睛,视野受阻,但抬头面对直射下来的日光时还能感受到一点光亮。   姜屿将发带架在他鼻梁上,绕了一圈,在脑后系了个蝴蝶结。   她看着镜子里的谢知予,面容姣好,露出的双唇饱满殷红,皮肤冷白如玉,泛着光泽,但因为眼睛被蒙住,反而让他看起来多了一种残缺易碎的美感。   眼前陷入黑暗,耳畔也听不见她的声音,谢知予变得有些焦躁,下意识唤了她一声。   “师姐?”   “我在。”姜屿回过神,移开目光,伸出手指在他面颊上刮蹭了一下,“这样会害怕吗?”   谢知予微微偏过头,用脸去蹭她的手指,说:“还好。”   他拢住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热度从她手心传递过来,安抚着他,令他心安不少。   尽管他表现得还算正常,但姜屿还是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轻微发抖。   摆脱心理阴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她得想个办法先转移他的注意。   “谢知予,我有问题想问你。”姜屿垂下眸,看着将脸依偎在自己手心的谢知予,“我们刚到南诏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蒙我的眼睛?”   谢知予顿了一下,他仰起脸,看不见她的神情,便只能从语气里揣摩她的意思。   “师姐,你生气了吗?”   姜屿不出声。   他立刻偏头,用鼻尖去磨蹭她的手心,乖巧说:“对不起,我只是怕你对我生气。”   ……   怕她生气所以蒙她眼睛,这是什么奇怪的道理?   心里这般想着,姜屿面上却是不由笑了,弯起杏眼,屈指戳了戳他的脸。   “原来是这样。那你是挺正人君子的,倒是我想得太多了。”   “……师姐想了什么?”   “你那么聪明,不如先猜猜看。”湿热的呼吸洒在耳畔,她凑的近了,身上的茉莉香气也被风带过来,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   她贴着他的耳垂吹出一口热气,银铃声悠悠,她的声音也跟着响起:“猜对了有奖励。”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姜屿挣开他的手,指腹沿着眉目往下,越过高挺的鼻梁,最后停留在唇瓣上,贴着磨蹭,力度轻得如羽毛轻扫而过。   屋内的木窗半开着,两盆茉莉被搬出了窗台,在阳光底下晒着,随风溜进来几缕清香。   花香太浓了。   谢知予分不清到底是她身上的香气,还是那两盆茉莉花的香气,两种相似的味道交缠在一起,薰得他耳尖发热,不太好受。   她的指尖微凉,点在他唇上,温差分明。   他如在沙漠中千里跋涉,急切地渴求着这点凉意,微微张开嘴,含住了她的指尖。   可这还是不够。   仅有一点点的凉意很快被他同化,变成一滴沸水,搅入他湿热的口腔中,流遍全身,热意沸腾,汹涌难耐。   他快要受不了了,握住她的手腕,哑声唤她:“师姐……”   “我帮你?”姜屿指尖沾着晶莹的水光,擦过他的薄唇。   谢知予喉结滚动,喘息着点了下头。   他什么也看不见,一切便只能由她来主导。   姜屿反握住他的手腕,摸到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沿着边缘虚虚描绘。   抚在腕上的痒意让他的觉得难受,便抓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再乱动。   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带,拖着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姿态强势,话语却是向她祈求。   “师姐,帮帮我吧。”   姜屿被他贴得紧,热得出了些汗。   她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按下他要去摘发带的手,说:“别动,就这样。”   “可是我看不见你……”话只说到一半,谢知予陡然噤了声。   少女常年练剑,手心却是细腻光滑的,柔软得就像水一样不可思议,温柔的,轻易激荡起千层的涟漪。   阳光从身后的木窗穿进来,照在他雪白的脸上,仿佛被晒化了般,透出浓艳的糜色。   虽然有发带遮挡,但姜屿总觉得他的眼角此刻也一定红透了。   庭院里的清风摇动花枝,斜斜地从窗角探进来几枝。   姜屿伸长手,摘下开得最好的那朵白花,洁白若雪,花瓣上还带着水珠。她小心捧在手里,指尖贴着花瓣的边缘描摹,稍稍一用力,无意中戳到了花蕊,沾上一点花粉。   谢知予握着她的手如绷紧的弓弦,身体轻颤,忽然俯首下来,脑袋埋进了她的颈窝。   姜屿说:“……我弄花呢,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身躯内部的热意似波涛翻浪,沸腾的水滴走过每一寸神经。他沉溺在这股浪潮里,脑海被占据了,一思一行完全跟着她的指引走。   “师姐、师姐……”他的话语颤抖,断断续续,身体也在颤抖,却不再是因为害怕眼前的黑暗。   他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浮木,在浪潮的拍打里能依靠的人只有她。   “我在。”姜屿回应他,抬起他的脑袋,见他失控的泪珠打湿了发带,顺着脸颊掉落。   好可怜。   可怜得让她莫名起了一点坏心,另一只空着的手挡住了他不断溢出的话语。   胸腔里的空气所剩无几,他在濒死的窒息里,身体绷得极紧,无助仰起的颈侧也泛着红潮。   姜屿握紧那朵白花,加重了力气,将它揉捏、碾碎成一滩花泥,有着馥郁花香的汁液从她指缝滴落。   她终于松开他,也扔掉白花,拍拍手,摘下了蒙眼的发带。   新鲜空气在一瞬间重新灌入肺腑,仿佛在水里泡过一样,谢知予额发汗湿,头脑发晕,眼底涌起窒息般的水意,眼尾也早就湿透了。   他看着姜屿,脸上有点红晕,投向她的眼神是迷蒙的,带了一点病态般的痴迷。   怎么会生气呢?   好爱她好爱她好爱她好爱她。   所以她对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姜屿扶着他的肩膀,侧过身子从梳妆台上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擦手,擦到一半却突然顿住,有些好奇地舔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院子里种的是什么花?好甜。”   谢知予怔了少倾,热意似乎又起。   他眼中欲.望翻涌,爱意积蓄如湖水,通通在此刻骤然爆发出来。他扣住她的后颈,用力吻住了她,像是要把心中那些无法用言语诉说的爱意都传达给她。   呼吸交融,炽热淆乱。   却在下一刻,院外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将两人的理智拉回了现实。 第93章 破旧魇(三)   敲打声从院外传来, 姜屿不由转头望向窗外。   “外面是谁家在办喜事吗……怎么唢呐吹得这样响。”   “不知道。”谢知予靠在她肩上,微微偏过头去亲她的颈侧,察觉到了她的不专心, 试图将她跑偏的注意力拉回来,轻轻咬了她一口,闷声说, “师姐, 别看了。”   敲打声持续了许久,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来愈响, 颇有一种要敲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姜屿心觉奇怪, 心思早就随着乐器声魂飞天外。   她推开谢知予的脑袋,而后站起身来, 整理好衣裙。   “这声音好像就停在院子外面,我们出去看看吧?”   “……”谢知予突然有点后悔,当初应该挑一个周围没有邻居的地方买宅子的。   他虽然不想要姜屿出门,但就在院子门口看一会热闹也没关系。   思虑片晌, 谢知予并没有给她绑上锁链, 而是用牵手代替。   “师姐想看那便去吧。”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力度, 熟悉的十指紧扣。   姜屿低头看着二人紧握着的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拢共就这么几步路, 她还能有办法在他眼皮底下跑走不成?未免也太高看她了。   不过这倒也正是他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姜屿在心底叹了口气, 任由他牵着自己。   “先等一等。”姜屿站在原地没动, 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指腹从他眼角擦过, 意有所指,“你打算就这样出去吗?”   余韵尚未彻底过去,他的眼尾还泛着红晕,眼睫也湿漉漉的,看起来不免引人遐想。   谢知予本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眨了下眼,略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还是找个东西挡起来比较好……等我一下。”   姜屿侧身从梳妆台里翻出一条新的白色发带,蒙住他的眼睛,随后又重新牵起他的手,稍稍用力捏了一下。   “别怕,我就在你身边,不会松开手的。”   眼前再度陷入黑暗,谢知予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安心。只要有她在自己身边,黑夜终将会过去。   他握紧姜屿,低声笑了下,说:“我知道。”   姜屿又看了他好一会,见他不似在逞强硬撑,这才放下心来。   她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扬起嘴角,笑着道:“好了,我们现在出去吧。”   谢知予看不见,便只能由姜屿一路牵着他往大门走。   越靠近大门,乐器声也越清晰,仿佛就停在他们门外。   “敲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累不累……”姜屿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到门后。   “吱呀”一声。   门开了。   乐器声却戛然而止。   姜屿愣在原地,看着停在自家门外声势浩大的送亲队伍,微微张大了嘴。   “怎么了?”谢知予察觉气氛不对,便侧过头问她。   姜屿咽了口唾沫,小声说:“……我好像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   领头的人见大门打开,面上熟练地挂起笑容,忙不迭迎了上来。   “二位可让我们好等,总算是出来了。”   姜屿盯着他的脸瞧了片刻,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你是?”   “我不过是个仆从,贱名不值一提。”他谄媚笑着,侧过身指向自己身后,“这些都是我们家老爷送给你们的,一点小心意罢了,还请两位收下。”   姜屿目光随着他的指的方向望去。   送亲的队伍后方跟着十几个大木箱,想来应该是一起来的嫁妆。   可她和谢知予又没人娶亲,好好的,送他们嫁妆做什么?   ……   等等。   姜屿倏然转回视线,盯着领头人的脸。过去许多年,当初那个白面内侍已不再年轻,面上多了许多沟沟壑壑。   她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你们家老爷是……?”   内侍微微一笑,双手交叠做了一个行礼的手势。   “姑娘聪慧。”他顿了片晌,眼神小心翼翼地瞧了她身旁默不作声的谢知予一眼,复又转眼回来,面向她,又重复一遍,“这些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言祁渊是南诏国的皇帝,昨日见过一面,只要他们还在南诏,想要打听到他们的消息和住处并不难。   但是这也不太对吧!   谢知予才是他儿子,按理说,应该派迎亲队伍来才对……   更何况他心思莫测,给自己亲生儿子下毒都不带半点犹豫的,姜屿才不敢收下他的礼。   不管在哪个时空,爱看热闹都是人的天性。敲打声吸引来了附近的街坊邻居,围观的人群聚集在大门外,都伸长脖子想往前瞧清楚一点。   当着众人的面,姜屿也不好拒绝得太直接,便只摆摆手,说:“谢谢,心意领了,东西你们就拿回去吧。”   “这……”内侍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面上很是为难,“东西都送出来了,哪有让人往回收的道理?姑娘,你还是收下吧,也别为难我一个小仆从,你说是不——”   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下,便有一把木剑抵在他喉前,吓得他陡然噤了声。   谢知予眼睛被蒙住,他微微勾着嘴角,语气温和十足,话里含笑,手里的剑却毫不留情地精准指向他的命门。只要再近一点,就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她不想要。带着你的东西滚回去,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   内侍记忆中的谢知予还停留在十三年前那个乖巧听话又安静的形象,如今却已然是大变样了。   都说子肖其父,仅仅是这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压迫感,致命般危险。   内侍擦了把额上冒出的冷汗,不敢再多说,连连点头:“……是、是。”   他转回身,指着底下的人,厉声呵斥:“都愣着做什么,把东西抬回去啊,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一群人来时敲锣打鼓,风风火火,去时却极为安静,生怕哪里又触了霉头,连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送亲队伍灰溜溜地走了,围观的人群也跟着一哄而散。   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姜屿站着没动,仍是满头雾水。   “你们南诏的习俗好奇怪。”她看向谢知予,问:“他为什么要送我嫁妆?不应该给聘礼吗?”   谢知予微微歪着头,耳坠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一下,清脆的响。   “不知道。”他知道姜屿或许误会了什么,可他并没有为她解释,只说:“我离开南诏很多年,有些事情也未必清楚……可以回去了么?”   ……   他从来不说谎,姜屿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怀疑他。   “可以,回去吧。”   姜屿在他手心挠了一下,弯起眼睛,笑着说:“不过说真的,他送我嫁妆,总让我觉得他是要把你嫁给我的意思。”   谢知予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嘴角一弯轻声笑起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便是吧。”   只要他们在一起,是他娶姜屿进门,还是他嫁给姜屿,这些都无所谓。   姜屿有些诧异地看看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就这么顺口承认了。   “……你的接受能力还挺强的。”她边说边牵着他往回走,刚转过身,周围的空气突然停滞住了。   只一息后,如同往平静的湖水里投入一粒石子,荡开一圈涟漪。涟漪的中心,一把裹着凌冽剑气的长剑划破虚空,剑尖直指二人。   谢知予反应比她快,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旋身避开。长剑擦过他的衣袖,划出一道破口,随后牢牢钉死在他身后的大门上。   他正要摘下遮眼的发带,却听见姜屿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宋无絮?”   谢知予顿了一下,随后便收回手,不再有动作。   姜屿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宋无絮,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谢知予身前。   “你不会也是接了悬赏,要来杀他的?”   “你误会了。”   看着满脸戒备的姜屿,宋无絮心中漫起一阵酸楚,他走近了些,紧紧盯着她的脸,仿佛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他闭眼收拢好情绪,再次看向二人,语气平静。   “我们谈谈吧。”   *   那日在大殿外,谢知予一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阎王殿里走过一遭,宋无絮脑海中走马观灯闪过许多画面。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人的性情会在一夕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他记忆中的姜屿是比较沉闷又不爱说话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很少与旁人交流来往。可如今的姜屿却变得开朗许多,喜欢融入人群,她也爱笑,只是不对他笑罢了。   前后仅仅只相隔了一日,姜屿却仿佛脱胎换骨,由内而外地变了一个人。   纵使再难以置信,可一旦心底起了疑惑,一定要来亲自验证才能安心。   宋无絮四处托人找了她许久,偶然听闻宁秋去了南诏,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跟来,终于在今日找到了她。   “我听说有不少人都接了那份悬赏。”宋无絮目光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扫过谢知予蒙眼的发带时顿了顿,随后又看向姜屿,面露担忧,“你最近过得可还好?需要帮忙吗?”   为了方便谈话,姜屿找了一家离得最近的茶楼。原本是不想与他多浪费口舌的,但谢知予似乎对他想说什么很感兴趣。   “谢谢关心,但是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不劳你费心。”   谢知予出门时没在她脚上绑锁链,二人的手到此刻都还紧紧牵着。   宋无絮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强迫自己挪开眼,从怀里取出一对泥塑的小人。   “我知你如今厌烦我,也不太愿意见我,可我此行是有要事才来找你。”他将这对小人放在桌上,推到姜屿面前,“这对泥人曾是你赠我的信物,我想你既然要与我撇清关系,此物应当也退还你才是。”   原主的确与他互赠过信物,只是书里没写明具体是什么。   姜屿努力搜寻着记忆,一时想入了神,直到左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过去这么久,这对泥人也早没了意义,不用还给我了,你自己收着吧。”   她一边回话,一边用力握紧了谢知予,安抚他的情绪。   泥人被推了回来,宋无絮眼眸微暗,一颗心猛地下坠。他维持住面上的表情,将视线定在姜屿身上,眼里带了一点审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泥人确是姜屿赠他,但并非信物,而是幼时两人还未拜入仙门时,她照着两人的模样捏出来的。   她果然不是姜屿。但……又会是谁?   能做到悄无声息地占据姜屿的身体,又不被旁人所察觉,他想不出谁会有这样的本事,但仅凭他一人恐怕应付不了。   宋无絮低头看着泥人,佯装伤心,脑中却在思考着对策。   茶楼里设了雅间,隔音效果很好,没人说话,室内很快静了下来。   谢知予揉捏着姜屿的指腹,心里掐算着时间,片晌后,突然笑了一声。   “说完了?”   他明明蒙着眼睛,但宋无絮总觉得他的目光一定是在看向自己的。   就连这句话也是在询问他。   “……还没有。”宋无絮还没想出应对的办法,只好先拖延时间。   谢知予嘴角微勾,空着的手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转头看向姜屿,握起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揉。   “师姐,我想吃糖炒栗子。”   “现在吗?”茶楼正对街市,姜屿闻到从窗缝里溜进来的甜香气,稍微有些犹豫。   但沉吟过后,她还是站起身来,抽出手拍拍他的肩:“我去给你买,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谢知予扯下发带,整理好放在桌上。   他面向宋无絮,眉梢挑起,轻轻叹了口气。   “说吧,你想和我说什么?”   宋无絮见他眼睛无恙,不免愣了一下,但很快又收起了好奇。   谈话首先要让对方有意愿继续聊下去,但时间实在紧迫,他便没有铺垫太多,索性开门见山。   “她不是姜屿。”   谢知予果然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直视着他。   “什么意思。”   宋无絮将那对泥人摆在桌上,将前因后果解释一遍,最后才说出推论。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一定不是原来的姜屿,或许是修炼了很多年的精怪强占了身体也说不定。”   他与谢知予虽是敌对状态,但眼下这般情况未必不能化敌为友。   毕竟,这个世上怎会有人接受自己的心爱之人其实是个身份不明的野鬼精怪?   宋无絮说完之后便安静下来,观察谢知予的反应。   见他垂着眼,神色不明,低头似是陷入深思,正要再添一把火。   却听见他先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谢知予笑出了声,面上一点也没有因为被欺骗后的愤怒,或者是害怕,反而看起来更开心了似的。   如果她是野鬼精怪变的,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的体质特殊,有大魔的气息,总是能吸引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难怪她能解开他的情蛊,原来是这样。   宋无絮见他如此,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   “现在和你在一起的姜屿不是真正的姜屿,她或许是精怪变的,又或许是借尸还魂,你听明白了吗?”   谢知予似乎嫌他有点吵,眉头微皱,手指抚摸着发带,极力克制住想让他当场闭嘴的冲动。   “听明白了,你当我和你一样蠢吗?她是精怪又怎样呢?我不也是个怪物吗?”   说到这里,谢知予身体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抑制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心跳加快,颈侧慢慢浮起鳞片,面上也飘起一层古怪的红晕。   他眉眼弯弯地看着宋无絮,用一种甜蜜的口吻,梦幻般的向他宣告:“借尸还魂的精怪和被魔寄生的怪物,简直是天生一对。”   “……”   宋无絮看着他皮肤上浮起的鳞片,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头脑不清醒了。   他和一个脑子不正常,指不定早就被大魔蚕食了心智的人有什么可谈的?竟然还指望他能与自己合作,真是疯了!   眼见谢知予的状态越发不对劲,宋无絮眼皮直跳,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猛地站起身。   “那看来我们是没什么可谈的了,告辞。”   他转身要往外走,可身后骤然铺开一股威压,如一张巨网压下,封闭整个房间。他被钉死在原地,竟然无法动弹。   “跑?你想跑到哪里去?”身后响起凳子挪动的声音,谢知予慢慢走到他身后。   “你的话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谢知予用剑抵着他的后心,话里带着笑,缓声说:“我早就想杀你了,你难道不觉得你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恶心吗?能不能不要一直出现在她眼前?认识很多年又怎么样,你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留下吗?”   宋无絮好歹也是男主的一员,更是宗门里佼佼者,实力也不容小觑。   然而此刻,在谢知予面前,他却发自本能地感受到了恐惧,嘴唇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事情,你还和谁说过?”   谢知予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带着莫名的危险。   “没…没有其他人,我也是今天才确认的。”   “这样啊。”谢知予点了点头。   话语分明轻柔,手里的剑却悄然裹上了一层剑气,寒意沁骨,杀意凌然。   宋无絮立时绷紧了身体,大气不敢喘一下,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惊恐。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真假姜屿,只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以后也会离她远远的……”   谢知予似乎是笑了一下。   “死人才能最好的保守秘密。”   他的语调极其愉悦,就好像终于解决了某个心头大患,嘴角噙着一丝满意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捅穿了宋无絮的身体。   “你去死吧。” 第94章 破旧魇(四)   “姑娘, 你的糖炒栗子好了。”   茶楼正对的小摊,铁锅里翻炒的栗子色泽金黄,飘起阵阵诱人的甜香。   摊主擦干净手, 从底下掏出一个纸袋,装得满满当当递了过去。   但见等在摊前的姑娘侧身望着茶楼,似在发呆, 便又唤了她一声:“姑娘?”   “……抱歉, 刚才有点走神。”姜屿回过头,面露歉意,一手接过纸袋, 另一只手掏出了铜板。   自从他们来了南诏后, 谢知予就一直粘她得紧,压根没有主动和她分开过。   他支开自己, 无非是想和宋无絮单独交谈。   但……他不是一直不太喜欢宋无絮吗?姜屿实在想不出他们两个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聊的。   希望他们不要打起来吧……   捧着热乎乎的栗子,姜屿正要返身走回茶楼,头顶忽然炸响一声闷雷。抬头一望,只见天边飞速聚集了几朵乌云, 沉甸甸的, 遮住了太阳,光线霎时黯淡许多。   “姑娘, 你不是本地人吧?”摊主见她穿着打扮像是汉人,整条街上也只有她一个人抬头望天, 便好心开口解释,“也不知怎的了, 最近半月时常这样, 天气说变就变,光打雷不下雨, 乌云过会儿也就散了,不用担心。”   乌云从西北方飘过来,慢慢聚拢布满了整片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或许是普通人察觉不出异样,只当是气象无常,整条长街没有行人特意为此驻足停留。唯独姜屿,望着头顶的乌云,眉头紧皱。   尽管那股气息很微弱,但姜屿还是捕捉到了。当初在彩蝶村时,魔物来袭,那团飘在空中的黑气散发出的便是同样的气息。   这并非是普通的乌云,而是溢散的魔气。   仙盟派出的众弟子们已经到达魔域,如今却还能见到“乌云”,只能说明前线情况不太乐观。   ……也不知道他们还能撑多久,她又还剩多少时间。   姜屿默了片刻,收拢思绪,向摊主道了声谢,抱着栗子跑回了茶楼。   *   乌云一来,风也渐渐变得狂暴起来。   雅间的窗户大开着,狂风吹进室内,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飘起,和白色的发带在空中纠缠着。   他安然坐在桌边,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上轻敲着,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嘴角微勾,转头“看”过去。   “师姐,你回来了。”   姜屿点了下头,想起他现在看不见,于是又出声回应了一句。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宋无絮已经走了吗?”   她边说边朝他走去,将买来的栗子推到他面前,从茶托里拿了只杯子倒水喝。   “刚走不久。”谢知予摸到那袋栗子,抓了一小把出来,剥好壳,将果肉又投喂给她。   姜屿就着他的手吃了一个,边抬眼仔细观察他的神情。见他神色如常,心中反而更好奇了。   “我能问问你们刚才都聊了什么吗?”她咽下果肉,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有一点点好奇而已。”   “没聊什么不能说的,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罢了。”谢知予话锋一转,忽然倾身过来。   他的指尖微凉,抵在她唇上,亲昵地说:“师姐,我好想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屿哪里还不懂他的心思。   她眨了眨眼睛,不再追问,放下茶杯,长叹了口气。   “你总是这样撒娇,就不怕次数多了,以后不管用了吗?”   “……会不管用吗?”谢知予歪了歪头,指尖微微一顿,动作间透露出一点迷茫。   “撒娇”都是他像小孩子学来的,见姜屿喜欢,便一直做给她看,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招会有失效的那日。   如果真的不管用了,他还能吸引到她的注意吗?或者说,他还能用什么其他的办法,让她的注意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姜屿见他真的在思考,忍了好一会,实在憋不住了,忽地笑出了声。   “傻不傻,我骗你的,和你开玩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她捧起他的脸,扯掉发带,弯起亮晶晶的杏眼,望着他,笑得像朵迎春花似的。   “只要我还喜欢你,这招就永远对我有用。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我真的很吃你这一套。”   狂风穿堂而过,在耳边呼呼作响。   谢知予安静凝望着她,忽然伸出手,将她抱到自己腿上。   姜屿猜到他想做什么,没有抵抗挣扎,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先等一下,栗子还没吃——”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下,姜屿便被他吻住了。   唇瓣贴合,谢知予单手扣住她的后颈,吻得急切又用力。他手臂用力,箍住她的腰身,让她贴紧自己。   彼此气息交渡间,周围的空气好似也迅速膨胀升温。   谢知予掌心上移,拇指指腹在她耳后温柔摩挲着。不消片刻,姜屿果然浑身一软,靠在他怀里,乖顺地张开唇迎合他的动作。   纠缠间,肺腑间的空气尽数被他夺去,姜屿有些受不住了,被他亲得大脑缺氧,脖颈难耐地伸长,试图推开他,却又被他手臂一紧给捞了回来,吻得更深了。   他想要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垂眸亲得认真。   少女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泪光,她望着谢知予近在咫尺的脸,在这样的缠绵里,恍惚间,她竟然生出了想就这样和他直到天荒地老的念头。   窗外风声呼啸,雷声滚滚,乌云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   屋内的光线也变得昏暗许多,姜屿却不想在此刻去管这些了。   ……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吧,她不想和谢知予在一起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在想任务。   这般想着,姜屿暂时将任务抛到了脑后,只专注地和他亲吻,沉浸在这片刻的安隅中,全然没有听见屋里的细微响动声。   在她身后的屏风后面,露出了一双因极度惊恐而瞪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正在亲吻的两人。   数十只蛊虫在他的皮肤下爬动,鼓起密密麻麻的小包,看起来很是骇人,他感觉不到自己舌头的存在,张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   谢知予漠然抬眼,目光瞥向他,微微勾了下嘴角,眼神轻蔑,好似嘲弄。   他只短暂地分神一秒,又转眸回来,凝望着姜屿的脸,心里也在有着自己的神思。   他们在接吻,明明和她靠得这样近,他的心却是惶恐不安的。   野鬼精怪也好,借尸还魂也罢,这些他都不在乎,也不会害怕。   可她若是人,他还能有办法留住她,若是妖精……   按宋无絮所说,她附在姜屿身上时是悄无声息的,那会不会有天她要离开,他也丝毫察觉不到?   听闻妖精的心思多变,难以揣摩,她会不会变心?会不会突然不爱他?   恐慌、猜疑和不安一齐涌上心头,他用力收紧了手臂,敛去眸中情绪,极尽所能地讨好取悦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心中的情感全部传达给她一样。   *   天空阴暗沉闷,伴随着一声雷鸣,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居然真的下雨了……幸好我们已经到家了,不然路上肯定要淋雨的。”姜屿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越下越密的雨丝,不禁发出了一声感叹。   阴郁绵绵,带着潮湿水汽的凉风吹进室内,吹起她脑后的丝带,随风飘动,像一只无处落脚的蝶。   “师姐,有我在,不会让你淋雨的。”   谢知予将窗户合拢了些,让她发上的丝带落下来。   他握着锁链,在她身前蹲下,仰起脸看她:“已经回家了,可以吗?”   ……享受自由过了头,倒是差点把锁链给忘了。   不过他今天是怎么回事?居然是在征询她的意愿,而且总感觉他说得很卑微的样子,语气好像是在祈求她一样……   “可以的,你绑吧。”姜屿叹了口气,捞起裙摆,露出脚踝。   尽管有句话她说了很多遍,但她还是要说:“无论有没有锁链,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嗯,我相信师姐。”谢知予轻声说。   ……   虽然他嘴上说着相信,但姜屿还是觉得他心里其实并没有真正相信她。   看着他握住自己的脚踝,熟练地扣上锁链,姜屿沉吟了一小会,忽然开口。   “谢知予,我有话想和你说。” 第95章 破旧魇(五)   她的语气极为认真, 谢知予顿了一瞬。尽管她还什么都没说,但一种巨大的、不安的预感却渐渐将他笼罩住了,整个人无法自控地陷入一种极度的焦虑中。   他垂下的眼睫动了动, 抬指勾住锁链,一点点往上,直到握住她的脚踝。温热又柔软的触感让他确认了她还是真实存在着的, 他似乎松了口气, 声音低低地问:“师姐想说什么?”   屋外暴雨如注,天空中阴云重叠,光线暗得好似整个天地间都失去了生机和色彩。   灰蒙蒙的天空传达出一种压抑的氛围, 这样沉闷的天气, 连带着人的心情也变得低沉。   听着他的声音,姜屿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她太敏感了吗?   ……   姜屿默了片刻, 捧起他的脸,让他目光看着自己:“……你是不是有点不太开心?”   她的手心永远是温暖的,他贪恋这样的温度,将脸贴上去轻蹭。   “没有。”谢知予轻轻说, 随后又问一遍:“师姐想和我说什么?”   先前有系统在, 很多话她不方便说出口,而现在正是和谢知予坦白的最佳时机。   既然要让他有安全感, 那她更不应该欺骗他。可是姜屿也拿不准他知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   看出她似在为难,谢知予攥住她的手指, 主动开口问了:“是和你接近我的目的有关吗?”   姜屿一愣,低头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师姐, 我说过的, 我不在乎这些。”谢知予低声笑了一下,偏过头, 鼻尖碰到她的手指。   他的气息柔得像一片羽毛扫过,姜屿手心泛起些痒意,手指微蜷,又被他展开。   他垂眸,沿着指根内侧一点点往下亲,最后一吻落在她的手心。又伸出一点舌尖,在方才吻过的地方舔了一下。   就像猫在讨好主人一样。而他在试图用这种方式向她示好。   但其实他完全不需要做得这么卑微的。   姜屿心里忽然有点闷闷的,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的?   “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骗了你,我不是姜屿。”   窗外雨声嘈杂,谢知予像是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从她的手心里抬起脸问:“什么?”   “我不是姜屿。”她重复一遍,但又觉得这样说不太贴切,想了一想,又补充说:“我是姜屿,但不是这个姜屿……就是比如借尸还魂那种,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知予静静凝注着她,眼底看不出情绪变化。   他的神情也出乎意料的平静,半晌后,轻描淡写地应声:“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才决定将真相说出口,可他的反应却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担心他将不好的情绪都闷在心里,姜屿舔了舔唇,主动递过话题。   “……我骗了你这么久,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会生气?”谢知予神色不变,平淡地说,“我与原来的姜屿并不相熟,你是或不是她,对我来说并无区别,又何来欺骗一说?”   ……   他说的好像还挺有道理。   姜屿眼巴巴地望着他:“那你不害怕我吗?我来历不明……”   谢知予偏头亲了下她的手指,说:“师姐不也没有害怕我吗?”   他和阿沅一样,早就被改造成了怪物。姜屿不害怕这样的他,他又怎么会害怕姜屿呢?   看着他柔顺的神情,眼里对她的痴迷也不减半分,姜屿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将所有话都吞了回去。   谢知予经历过很多,自身本就异于常人,区区一个借尸还魂,对他来说就像人渴了要喝水一样,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更何况以他的性格,如今知晓她是夺舍的,也只会帮她守住秘密。若有必要,他更会杀了原来的姜屿,以绝后患。   就算她是那种居心叵测、靠依附在他人身上修行的邪修,他关心的也只会是等这具身体失去价值后她会不会离开自己。甚至只要她需要,他就会主动为她找来能寄生的对象。   或许这就是被谢知予喜欢的好处吧。   她其实根本不需要花费心思去解释这种在常人看来难以接受、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为他喜欢她,所以她的一切在他眼里都会自动变得合理。   姜屿心中的顾虑瞬间消了一大半,屈起手指,在他面颊上刮蹭了一下。   “那你有没有其他问题想问我的?”   屋外雨丝连绵,带着潮湿水汽的风被送进室内,轻轻吹动着他散乱的额发。   他歪了歪头,眼底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好奇。   “师姐是兔子变的吗?”   “……什么兔子?”姜屿怔了怔,对上他的眼,默了两三秒,蓦然领悟。   她笑望着他,那双明亮的杏子眼,即使在这沉闷的雨天里看起来也仍是生机勃勃的。   “我不是精怪,和你一样也是人。”姜屿斟酌了一下用语,尽量解释清楚,“道经云此间共有三十六重天,天外还有天,你可以当我是从其他重天,也就是其他小世界过来的。”   “我来这里,是因为一个叫‘系统’的……前辈找到了我,它要我来找你,帮你修道,劝你当个好人。”   姜屿将他的脸捧起来,眨巴着眼睛:“所以我是专为你而来的,对我来说,你就是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一个,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   谢知予盯着她的脸看。   大雨如瀑,电闪雷鸣。   雨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庭院里的花树不堪重负,在风雨的侵袭中零落一地。   雷雨轰鸣声中,他轻柔的话语响起:“你会走吗?”   他问的不是会不会离开他,而是会不会离开这个世界。   姜屿不想骗他。   “目前还走不了。”   谢知予点头,又问:“你来这里,是因为系统。所以,离开也要靠他对吗?”   他一直很聪明,轻易便推出了关键。   “……是。”姜屿说,“不过它那边现在出了点状况,我暂时联系不上它了。”   阴沉沉的天空骤然劈下一道闪电,苍白亮光刹那间映亮他的脸,面色平静。   假如有谁要从他身边带走姜屿,他一定会让那人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无论是谁,只要妄图破坏他的爱,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感,他会亲手送对方下地狱。   但姜屿口中的系统从来没有露过面,他连一点线索也找不到。或许,对方和他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他还能有办法留得住她吗?   谢知予凝望着姜屿,眼眸漆黑,倒映出她的脸。   见他状态不对,姜屿顾不得多想,赶紧移开凳子,蹲下身和他平视。   “我之前没把这些告诉你,就是怕你乱想,但是现在又说出来了,是因为我不想骗你,更想让你安心。”   系统还在任务途中却突然故障下线,虽然是意外状况,但这也算是一种失职,她完全可以致信总部投诉。   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任务完成,或者系统维护结束,以此为筹码和它谈判。她的要求不过分,她可以不要最后任务完成的奖励,只要系统能打通两个世界的通道,或者能让谢知予跟她回去。   姜屿双手捧住他的脸:“你是唯一知道我来历和身份的人,我是会回去不错,但是我也答应过不会丢下你。我说话向来算数的,相信我。”   谢知予只是沉默地听她说着,并未言语。   他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飘回了过去,他想起桑月回坐在石凳上枯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耳边好似又响起离恨剑灵讥讽的声音:   你最后一定会落得和你娘亲同样的下场。   ……   他真的能相信姜屿的话吗?   谢知予看着她,漆黑的眼底冷得像一块薄冰,看不见有情绪起伏,神色沉静如水。   他一语不发,安静得让人觉得怪异,就好像在他平静的表象之下,有什么情绪在疯狂迭代,等待爆发。   姜屿同他交底坦白,原本是想让他能安下心来,可万万没想到最后效果却是适得其反。   但这些话是她必须要说的,任务总有完成的那一天,她不可能一直欺骗隐瞒他。   漫天的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掉,冲刷着屋檐,雨声嘈疾。   长久的沉默中,气氛变得压抑沉重,凝结成冰。   姜屿小心翼翼地瞅他,急得又凑近了些:“谢知予,我——”   “好,我相信你。”   无论他心里是如何想的,有多少弯弯绕绕,他最后给出的只会是这个回答。   不等姜屿把话说完,谢知予扣住她的后颈,骤然爆发,用力吻住了她。   这个吻并不温柔,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势的。   与其说是接吻,倒更像是他单方面的掠夺。   他一举撬开她的齿关,含住舌尖吸/.吮啃咬,力度简直像是要把她嚼碎了、咽下去。   两个人的鼻尖磨蹭,唇齿间的空气瞬间被抽空,姜屿被亲得晕头转向,双手搭在他肩上,只能无力地攀附着他。   呜咽声被他悉数吞没,他吻着她,扣住她的手也不断将她往怀里按,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师姐,我爱你。”他退开,急促地喘着气,说完这句话后又吻了上来。   谢知予倾压在她身上,两个人一同倒在地上,他顺泽的发丝滑落,漫过她的颊侧,清冽的冷梅香像茧一样包裹着她,沁入呼吸,侵入肺腑。   方才疾风骤雨般的啃咬逐渐减弱,他贴着她的唇瓣,一下又一下,温柔、讨好地啄吻。   姜屿环住他的脖子,任由他亲吻自己。她明白他的心情,主动回应着他,昏暗的室内,纠缠搅动出的水声淹没在倾盆大雨中,细不可闻。   雷雨交加的天气,雨丝斜斜飘洒进来,窗台被洇湿出一小片水痕。水珠聚在一起,顺着边缘滴落在地板上,滴答滴答的响。   亲昵结束,谢知予的呼吸有些凌乱,他俯首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   “你一定要回去吗。”   “我的父母都在那边,我必须要回去一趟。”姜屿攥着他的一缕发丝,她看向窗外的雨幕,“我很爱他们,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谢知予微微撑起身,他低头端详着她,忽然伸手,指腹擦过她的面颊,让她的视线看向自己。   “那我呢,你不是也说过爱我吗?”   为什么爱他还要离开他?   谢知予想不出答案,似乎陷入了迷茫中,脆弱受伤的神情如一个细小的水花,在他脸上一闪而过。   “你又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姜屿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将他压下来,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我爱你,但这和我要回去并不冲突。我不是不要你了,只是短暂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那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姜屿抱住他,和他额头相抵。   “灵魄为契,血躯为约,我绝对不会抛弃谢知予,若有违反,必入无间地狱,生生世世,永不轮回。”   她主动打开自己的识海,所思所想俱都展露在他眼前,若她存了半点欺骗他的心思,他能立刻察觉到。   谢知予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安抚自己,识海是最为脆弱而私密的地方,她这般信任他,同样的,他也应该相信她。   他轻轻闭上眼,将自己的识海与她的连通交融,立下誓约。   “我不要你下地狱。你若是骗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能再离开我半步。我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如跗骨之疽,无论你在哪里,永远也不可能摆脱我。”   他的语气听来缱绻,话语却隐隐透露出极端的偏执。   姜屿执意要走,他改变不了她的选择。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他如今要留住姜屿,只靠锁链是行不通的,因为系统随时可能带走她,除非她的心能心甘情愿留下来。   她舍得离开他,无非是对他的爱还不够多。   可是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多爱自己一点?   外边的风雨声遽然急促,如狂乱的鼓点,谢知予的思绪在雨水的节奏里彻底陷入了迷茫,纷乱如麻。 第96章 破旧魇(六)   这场暴雨下了许久, 直到将近傍晚才停,雨声断了,天空中却仍旧笼罩着密集的乌云。   庭院里到处都湿漉漉的, 带着雨水气息的清风吹进室内,在初夏的季节格外清凉宜人。   姜屿站在窗边,仰起头望向天空。昏黑的天色, 死气沉沉, 实在是令人的心情也连带着染上了几分暗色。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乌云很奇怪?雨停了也不散开,云层看起来好像也比之前更厚了。”   “那不是乌云,是从魔域边界散出来的魔息, 会一直向远处扩散。”谢知予往窗外看了一眼, 眸光极轻极淡。   果然如此……   看来她之前的感觉并没有出错,按照《倾月谣》的剧情发展, 魔渊封印最后会彻底破开,大魔出世,人、魔两界彻底乱作一团,人人自危。乱世之中, 只有大能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普通人若寻不到庇佑,便只有变成大魔养料的份。   漫天魔息正是封印破开的前兆, 姜屿再一次直观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大片的“乌云”好似催命符一样压在头顶, 她心里实在是着急,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联系上谢无咎……   窗口风凉, 姜屿吹了一会儿, 正要退回身合上窗户,低下头的一瞬间, 杏子眼却蓦地一亮。   南诏特有的风俗,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院里种上一些花花草草。每到夏季雨季,雨停之后,总能在还带着水珠的花叶下方看见许多飘起的光点。   这些光点好似暗夜里一盏明灯,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人心头的阴霾。   “快过来!”姜屿兴冲冲地回过头,指向窗外,“你看,是萤火虫!”   她牵起谢知予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侧站着,弯起的眼眸亮晶晶的,笑得很兴奋:“这下不用我去给你抓了,它们自己跑过来找你了。”   夜幕将至,流萤轻盈地飞舞在花丛间,柔和明亮的光芒点缀在夜色中,构成一幅独属夏夜的画卷。   “我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看见这么多的萤火虫,是不是很漂亮?”   “嗯,很漂亮。”谢知予回应她,目光却并未望向窗外,而是落在她的侧脸。   夜风骤起,满院光影随风浮动,一点萤火晃晃悠悠地朝两人飞来。   姜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亮光却越过她的指尖,只短暂停留一秒,随后飞向谢知予,萤光闪了闪,温顺地躺在他手心,一动不动。   姜屿微微张大嘴,飞快地眨了眨眼,担心惊扰到它,放轻了声音:“它为什么一点也不害怕你?”   “或许只是飞累了,想找一个依靠而已。”谢知予摊开手心,萤火落在他疏淡的眼瞳里,化为温暖细碎的光点,如碎星一般。   他侧过身,将手心的萤火传递给姜屿,随后俯首下来,像往常一样将脑袋靠在她肩上,不再言语。   姜屿双手拢住这一点亮光,忽然想到什么,偏过头看着他,半开玩笑地说:“就像你现在很放心地靠着我一样吗?”   谢知予轻轻笑了,说:“嗯。”   萤火是自由的,姜屿没有拘着它太久,放它从指缝中滑落,飞回群体中。   她合上窗户,留了条细缝,转身抱住谢知予,手在他背上带着安抚性地轻拍着,无声叹了口气。   或许谢知予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他如今对姜屿的情感甚至已经到了一种依恋的程度。   姜屿当然不会觉得他很粘人,也不会嫌他太烦,可这对他自身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太过喜欢、依赖一个人,注定会变得患得患失,加上他幼时被父母抛下的经历,心理上非常没有安全感,这一切都在无形中将他渐渐推向了悬崖边缘。   看似是姜屿被关在了小黑屋里,但实际上真正被困住的人却是谢知予。   姜屿坦白了一切,即使谢知予此刻看起来很正常,但她知道,等他心里真正接受她会离开的事实还需要一点时间。   她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像这样多陪陪他,以及在察觉到他情绪不对劲的时候,及时将他跑偏的思绪拉回来安抚。   雨天人容易犯困,再受这昏暗的光线影响,脑袋就更不清醒了。   姜屿倒还好些,但见谢知予安静闭眼靠在她身上,像睡着了一样。   她轻声问:“困了吗,要不要去睡一会?”   谢知予起初没有应声,过了好一会才睁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我陪你一起。”   姜屿牵着他走去床榻,放下床帐,不等他先贴过来,主动抱住了他。   她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没忍住笑出声来,用打趣的口吻向他保证:“安心睡吧,我不会趁你睡着后变成兔子跑走的。”   谢知予看着她含着笑的眼睛,顿了顿,随后也跟着笑起来。他往侧边翻了个身,和她相拥而卧,将她抱得更紧了。   夏夜的虫鸣,透过纸窗,像一首悠长舒缓的催眠曲,回响在室内。   听着耳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谢知予却睡意全无。   爱是美好的,它会让人感受到幸福。这是姜屿告诉他的。   可是为什么,他此刻会觉得心像是被捏碎了,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   他看着熟睡的姜屿,四周的黑暗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只有抱着她时,身体才能静下来,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   爱他还要离开他。   为什么?谢知予想不明白。   她在骗他吗?   不会的,他相信她。   姜屿很好,所以这不会是姜屿的问题。   是他错了。   一直以来,他以为的爱是占有,是欲望,可是他靠这样的爱留不住她。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这句问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复循环着,谢知予想不出答案,眼瞳随着循环的次数一点点浸入黑暗。   烦躁感让他不得不寻求一个发泄的途径。他坐起身,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小刀,即使是在暗光处,刀尖也依旧闪着锐利的寒芒。   虫鸣声在窗外聒噪地叫喊着,谢知予握着小刀,焦灼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划去,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   血液霎时翻涌而出,顺着手臂而下,从指尖滴落。床榻前很快聚起一个小小的血泊,猩红反着窗外照进来的萤光,像一地碎玻璃渣。   疼痛让他的理智慢慢归位,心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可紧接着,他却彻底陷在了一种茫然的情绪状态中。   谢知予颤抖着手将姜屿扶起,用力揽在自己怀里。望着她的眼神无助,又带着一点悲伤。他眼底氤氲着雾气,泪水不受控地溢出,沾湿了睫羽。   他蹭过她的额角,含泪注视着她,哽咽着,几乎是在向她乞求的语气:“师姐,求求你,多爱我一点好不好,求你了,我不能离开你,我会死的,求你了……”   哭泣声连同话语一起淹没在浓郁的夜色中,而这些,熟睡中的姜屿一无所觉。   *   乌云滚过,像一块大片的鳞片覆盖在夜空上,遮住了满天的星和月。   宁秋在床上躺了许久,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披了件薄外衣翻身下床。她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漆黑无光的夜空,眉心紧蹙。   不知为何,这些乌云总给她一种诡异和不详的感觉。她似乎隐约能听见有婴孩微弱的哭声从云层里飘出来,就像是这些云里,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正在孕育着生命一样。   仙盟派去的一众弟子刚到前线不久,还不清楚魔域的情况如何。宁秋如今离开了宗门,想要第一时间知道这些消息,便只能去问池疏。   可她亲眼所见,池疏白日里忙着处理逍遥宗的事务,直到夜深人静时才能喘口气,她也不好因为这点事去打扰他休息。   思虑片晌,宁秋还是关上窗户,转身回床睡觉。   路过烛台时,手轻轻一挥,原是想将只剩半截的蜡烛熄灭,却不想烛火反而烧得更旺了,火苗被包裹在一层透明的灵力屏障里,泛着淡淡的紫光。   “怎么回事……”   宁秋停下来,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还不待她先想明白,熟悉的眩晕感再度袭来,五脏六腑也好似在一瞬间颠倒错位。她痛得痉挛起来,呕出一大口血,浑身脱力,直直栽倒在地上。   自从在雪山被骨妖伤过后,她便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若说是余毒未清也不对,谢无咎后来为她仔细检查过身体,哪知她体内压根连中过妖毒的痕迹都没留下。   “师姐,你睡了吗?仙盟那边有消息了。”   房门外传来池疏的声音,宁秋慢慢从疼痛中缓过来,撑起身,虚弱得暂时只能发出细不可闻的气音。   池疏在门外等了一会,见屋里烛火未熄,半晌却无人回应。他心觉古怪,便直接推开了门。   “师姐,我进来了。”刚踏入屋内,池疏一眼便发现她倒在地上。   宁秋在雪山时伤得奄奄一息的记忆仍然清晰,恐慌瞬间袭上心头,池疏耳边一阵嗡鸣,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过去将她扶起,神经绷紧,眼里透着不安,“你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吗?”   宁秋摇摇头,抓着他的手,声音断断续续:“你方才说仙盟有消息,是不是能联系上谢伯伯了?” 第97章 破旧魇(七)   “谢掌门和沈清风关在一处, 批复下来了,明日可以有一刻钟的时间联系他。”   池疏扶着宁秋回床上躺下,找了个软垫来垫在她腰后。忙完这些, 又担心她吹风着凉,合拢了窗户,顺带倒了杯温水来。   “师姐不用操心这些, 我都会安排好的。”池疏边说, 边用清水打湿帕子,替她擦掉了嘴角的污血。   宁秋先漱了口,冲掉了嘴里残余的血腥味, 她捧着茶杯仰头喝下去一大半温水, 暖意自喉口流入肺腑,手指回温, 五脏六腑也慢慢归了位。   能联系上谢无咎,也算解决了她的一桩心事,知道谢伯伯现如今还安好,她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宁秋舒了口气, 看着池疏说:“我没事了, 你不用留在这里照顾我,快回去睡觉吧, 已经很晚了。”   “我还没有困意,不着急休息。”池疏将被子往里侧推了推, 坐在床边,“手给我, 我得先替你检查一下身体。”   “不用麻烦的, 我真的没有事……”宁秋不想他为自己担心,踌躇着不肯伸出手, 再三推辞。   池疏看出她心中顾虑,身体若出了问题,万不可拖延。他难得一回没有顺着宁秋的意思,直接捉住她的手腕,用灵力探入经脉为她检查了一番。   宁秋也摸不清自己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见他垂眸许久,神情凝重,心里也跟着打起了鼓。   “怎么样,是有什么问题吗?”   脉象平稳,是身体安康之兆。但奇怪的是,池疏却在她体内感知到了一点微弱的属于妖的气息。   这股气息正由内而外,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她的灵脉,可寻常人一旦沾染上妖气,必会引发身体的排异反应,在这世间能做到化妖气为己用的,只有……妖。   但宁秋怎么会是妖?   池疏与她相处多年,若有端倪,不可能发现不了。   ……   无论如何,池疏都是相信宁秋的,对她的心意也绝不会改变。   只要她没事就好。   池疏眉目舒展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握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   他没有多问,留下一只铜铃放在她枕侧,摸着她的额头,柔声说:“总体上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才好,若夜里突然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宁秋想着自己身体应该没什么大碍,又见他笑了,便也没太在意方才吐血的事。   “我知道了。”她放下茶杯,躺平缩回被子里,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池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说:“你也累了一整天,快点回去休息吧。”   池疏垂头哑笑,看着她这副熟悉的、别别扭扭的样子,浑身的疲惫都消减不少,心底柔软一片。   *   一夜过去,厚重的乌云终于散开。   院中清风摇动翠绿的花枝,晾在璀璨的阳光里,生机涌动,半点也看不出昨日打蔫的痕迹。   “叶子都枯掉了还能复生,真是神奇……”   要不是昨日姜屿的确亲眼见过,大概会以为一切只是她的一场错觉。   姜屿一边嘀咕着,一边顺手从窗台摘了几朵茉莉花,加进编好的花环里作为点缀。   “师姐。”   谢知予端着托盘从屋外走进来,他如今已然知晓了姜屿的真实身份,但还是习惯了喊她师姐。   对他来说,师姐也永远只会是眼前的姜屿一人。   他将托盘里的食物依次摆好在桌上,抬头见姜屿站在窗边背对着他,手里似乎在忙碌着什么。他的面容在一瞬间柔软了下来,专注地望着她,浓稠的眼神里包裹着某种扭曲又狂热的情绪。   他好爱她。   就连此刻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疯狂诉说对她的爱意。   要是姜屿对他的爱,也能像自己对她的一样多就好了。   他那么爱姜屿,问题怎么会出在她身上?   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   昨晚划出来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谢知予指尖发力,用力掐住受伤的手臂,感受到伤口再次裂开的疼痛,他的身体轻微颤抖起来,眼神在一点点恢复清明。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是平稳柔和的,没有丝毫的异常:“先过来吃早饭吧。”   姜屿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她转过身,将编好的花环藏在身后,背着手朝他走来。   “你怎么做了这么多……”桌上的食物还冒着热气,几乎都是她爱吃的,她眨了下眼,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身前,示意他低下头,飞快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做早饭辛苦了,奖励你的。”   谢知予似乎愣住了,一动也不动。   “干嘛不说话?”姜屿在他脸上戳了一下,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趁他还在发愣,将手里的花环给他戴上,退后一步欣赏了一会,满意地一拍手掌,“好看!”   谢知予这才回过神,眼眸中泄出一点异样的情绪,但被他迅速垂眸掩盖住了。   他弯着唇角,盛了一碗南瓜粥,推到她面前:“只是每样都做了一些,份量不多的。”   这是在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   不知怎的,姜屿感觉他好像有点怪怪的,可她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知道了她要离开,应该会比平时表现得更粘人,更爱对她撒娇才对。   可是他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放弃了早上起来和她贴贴的机会,醒了就去做早饭,一直忙到现在。   他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到反而有点不太正常。   姜屿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打算去猜,与其猜来猜去,还是再找个时间和他谈谈比较好。毕竟她也没指望靠昨天一晚上就能安抚好他。   姜屿低头喝了一口南瓜粥,突然想到什么,抬起眼看他:“你不坐下一起吃吗?”   谢知予也看着她,头歪了歪。   “我不饿,师姐先吃吧。”   “你都忙了一个早上,怎么可能不饿。”姜屿起身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往他碗里夹了一个红糖馒头,“更何况早上就算不饿也要吃点东西,不然对身体不好。”   纸窗迎着日光,整间屋子都被照得亮堂堂的。谢知予侧脸浸在光束里,像一捧被晒化的清雪,白得格外细腻。   姜屿一时没忍住,指尖又作怪,往他脸上戳了一下。   力度不轻不重,却好似打开了某个开关。谢知予突然动了,但不是来蹭她,而是乖乖听她的话,吃起了馒头。   姜屿:“……”   他真的很不对劲。   直接问他大概是没有用的,姜屿想了想,只好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打趣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听我的话?”   谢知予完全没有胃口吃下任何东西,胃里翻涌起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可他还是缓慢地嚼着馒头,将它咽了下去,面色不变。   他轻声问姜屿:“这样不好吗?”   “好是挺好的……”但就是有点好过头,甚至都不像“谢知予”了。   姜屿幽幽叹了口气,拖了个凳子在他右手边坐下,撑着脸看他:“你这样会让我以为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原本只是她随口一句的玩笑话,谢知予却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   ???   姜屿怔了怔,整个人都支棱起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那我说天是绿的,草是蓝的。”   “那天就是绿的,草就是蓝的。”   “那要是有其他人质疑我怎么办?”   “杀光他们就好了。”谢知予转脸看向她,他轻轻微笑,声音也变得愈发轻柔,“师姐是最好的,我会按你的要求建立起新的规则,任何不服从,或者质疑你的人都会下地狱去的。”   这话若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八成概率是在开玩笑。但若是谢知予,他就绝对是认真的。   如此看来谢知予对她的滤镜也不小。   姜屿抓着他的肩膀摇晃,痛心疾首:“清醒一点,你这是在助纣为虐,这个家吃枣药丸。”   谢知予没听懂她的意思,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倾身靠在她肩上笑出了声。   见他放松下来,姜屿积聚在心头的阴云也消散不少,暂时松了一口气。   她拍了拍谢知予的肩膀,轻声哄他:“快点吃饭,粥要凉了。”   谢知予却没动。   他安静地靠着她,过了好半晌才直起身,手掌一翻变出一只纸鹤。   “他们约你今日见面,待会吃完早饭就出门吧。”   会用纸鹤联系她的只有宁秋。   姜屿面上有些诧异,倒不是因为他知道传信的内容,而是他的后半句话。   “……吃完早饭就能出门吗?”   谢知予点了下头,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脚腕,触摸到锁链,指尖顿了一瞬,随后便解开了它。   姜屿提起裙摆,低头一看,锁链已然消失不见,被他彻底收了回去   她晃了晃脚腕,提醒他:“我还没吃早饭呢,你就不打算继续绑了吗?”   谢知予摇头,仰起脸看她,说:“以后也不会绑了。”   “……什么意思?”   姜屿对上他的视线,心底不由冒出了一堆问号。   谢知予神色不变,弯着唇角,眼睫很轻地颤了下,不急不缓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再关着你了。”   才过去一个晚上,他居然就自己想开了?   这不太可能吧……   姜屿心里愈发觉得奇怪,双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   “你真的是谢知予吗?”   日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眉眼也染上了一点暖色。   他兀地轻轻一笑,却是答非所问:“我爱你。”   ……   眼前这个人的确是谢知予没错,但姜屿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心底的违和感也愈发强烈。   不等她先开口问,谢知予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神情变得有点焦灼。   “你开心吗?”他急切地问道,像是在寻求某种验证。   没有人会不喜欢自由,不用再被关小黑屋,姜屿的确是开心的。   得到肯定的回复,谢知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没过多久,他又陷入了新的焦虑中,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表情。   “开心的话,对我的爱可以多一点吗?”   姜屿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虽然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但她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谢知予,我爱你。”姜屿捧住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所以不要这么卑微,你也不用事事都顺我心意,让你觉得难受不开心的事可以不做,在我面前你只用做你自己就好了。”   她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传入耳中,谢知予静静地注视着她。   尽管他此刻心潮疯狂迭起,可面上却不见半点情绪波动。晨光穿过窗户,如同一束投进崖底的光,映照在他温柔的面容上。   他点头,蓦然轻笑起来,毫无破绽。   “我知道了。”   *   “抱歉,出门前耽搁了一点时间,所以来迟了些。”   姜屿站在客房外,一手牵着谢知予,另一只手推开了房门。   宁秋和池疏早已做好准备,用水镜连通了仙盟,只等她来。见到谢知予时,二人稍感诧异,但也没有过多好奇。   毕竟接下来要和谢无咎聊起的事情也和他有关,他在场倒省了他们传话。   “没事,还不着急,谢掌门那边还要再等一会。”池疏起身绕到桌子左侧,添了张凳子,将水镜正对的位置留给了他们两人。   姜屿会带谢知予一起来,无非是怕留他一个人在家里乱想,至于等下要见的谢无咎……   “等会你要是不想听的话,可以去外面等我。”   “没关系。”谢知予从容入座,只要姜屿在她身边就好,他压根就不在乎其他人。   他做事从来只随自己心意,什么让他觉得有趣,他就去做什么。起初只是想引发谢无咎和沈清风内讧罢了,往日手足兄弟如今却反目成仇的戏码,难道不比裴松月演的烂俗剧情有意思吗?   至于后续会如何发展,他们两人会落得什么下场,这些又与他何干?   过去成就了如今的他。谢知予从来没有想过报复,也不恨任何人。不过他倒是稍微有点好奇,谢无咎几乎谋划了半辈子,现下却落得一无所有,尝到这般无可奈何的滋味,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谢知予一向是乐于欣赏这样的痛苦的。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水镜,眼底流露出了一点期待。   所谓水镜,其实就是用来通讯的法器。看起来平平无奇,像一方砚台,但只要注入灵力后,上方便会慢慢浮起光点,聚成一面似水面一般透明清澈的镜子。   池疏收到讯号,将水镜移至桌子正中央,双手掐诀,手掌翻飞间结出一道咒印,骈指一点,镜面层层荡开波纹,随后清晰地现出了人影。   尽管谢无咎如今被监/.禁在仙盟,但按照规矩,除了谢知予,三人还是向他行了一礼。   “掌门。”   谢无咎目光扫过几人,对上谢知予戏谑的眼神,面不改色,心下却不由得微微一沉。   他眼下还能再见到谢知予,便说明他让宁秋去办的事没有办成。谢知予或许真的如沈清风所说,已然脱离了他的掌控,可是这么多年都一直好好的,他又怎么会突然……?   怪只怪他当初还是心软了,少下了一个令咒。   此刻懊悔已为时太晚,只能尽力补救,盼谢知予至少还留住一点人性。   谢无咎迅速整理思绪,不被谢知予的视线干扰,看向另外三人:“你们找我,所为何事?”   谈话时间仅有一刻钟,姜屿不欲与他多寒暄废话,便也省了尊称,直接问了。   “我想知道,你当初建立庄园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98章 破旧魇(八)   谢无咎被问得有片刻的失语。   沈清风只是向仙盟检举了他, 并未将当年之事大肆宣扬,眼下应当只有少数人知情,姜屿是如何知晓的?   ……   罢了, 反正这件事迟早都是会暴露,他也没想过能一直隐瞒下去。   谢无咎目光隔着水镜落在几人身上,默立须臾, 忽然开口问:“你们可知魔渊底下的大魔是如何诞生于世的?”   古籍只记载了世间浊气沉于地底暗渊, 由初代魔尊在此设下封印,视之为魔族禁地,不许任何人踏入, 倒是只字未提过大魔。   世人也只知大魔是突然某日冲破封印, 却从未有人深思过其来历。   而经谢无咎这么一问,几人也好似被点醒了般。倘若渊底此前没有关押过其他魔物, 大魔又是从何而来的?   “清与浊本为混沌一体,相克相生。世有清气,便有浊气,清气遍存于天地, 佑泽万物生灵, 浊气俱沉于地底,则会使生灵走向灭亡。”   谢无咎见他们一时半会回答不上自己的问题, 顿了一顿,缓声继续往下说:   “大魔虽被称为魔, 然其本质却非魔。大魔形似人影,声似孩童啼哭, 究其根本, 实为浊气仿照清气,孕育出的“生灵”。因其诞生于魔域, 模仿的对象也只有魔,因此与魔的气息十分相近,二者几乎察觉不出不同,但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一直以来,由于暗渊位于魔域,所有人便习惯性地将其中跑出来的“人影”视为魔。   可仔细想来,大魔之祸最先危害的却是魔域,即使是魔,也会感染上化琉璃,这才导致了大量魔族逃窜到人界,引发恐慌。   姜屿看向水镜,得出结论:“所以大魔其实就是浊气本身。”   谢无咎颔首:“正是。”   修道之人修行,讲究的便是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己用,此处的灵气指的正是清气。而各大仙门的选址几乎也都在灵气丰茂之地。   哪怕是不懂修行的普通人,常年受灵气滋养,身体也会有所变化,较之从前愈发康健。   灵气养人,但倘若将清气换为与之对立的浊气,其后果也可想而知。   难怪被大魔抓伤后会患上化琉璃这般古怪的致死病症。   姜屿三人对望一眼,显然都想明白了这一点,但仍然有些不解。   连通仙盟后,宁秋见谢无咎神色无恙,心知正事要紧,便一直未开口说话。   这会儿又看向他,实是忍不住出声问了:“谢伯伯,既然大魔非魔,你当初又为何要建立庄园,培养那些孩子修道杀魔?”   水镜映出的画面晃了一瞬,荡出一圈水样的波纹。   谢无咎仍然直视着水镜,眼神却突然空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像是陷入了回忆里,面上露出了几分怅然之色。   他半垂下头,默然须臾,重新看向水镜,叹声,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   十三年前,魔渊封印破开,谢无咎跟随时任天衍宗掌门的宁随风一同去往魔域支援。   两人无意中发现了大魔的本源为浊气,而浊气不灭,即使成功封印,大魔也会源源不断的产生,力量永无枯竭之日,难保不会在未来某日又爆发一次灾祸。   可初代魔尊为天地间最强的尊者,即使是他也仅能做到封印。   再者说,清浊相伴而生,想要彻底清除浊气,本就是不可能的做到的事。   正在二人犯难时,宁随风从大魔手中救下了一对母女,并将那只大魔斩于剑下。   他分明受了伤,大魔之息渗入皮肉,却迟迟未出现化琉璃的病症,直到下一次魔潮来袭,他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只大魔,同时浑身上下却在一瞬间布满了鳞片,身体也不堪重负,顷刻间失去意识,昏倒在战场上。   其他所有人都以为宁随风这是感染了化琉璃,可只有他们师兄弟二人发现了古怪之处,长出的鳞片在第二日悉数消退,宁随风运转周身灵力,惊觉那股残余的魔息已然被他吸收。   等宁随风身体养好之后,二人秘密抓来一只大魔,试验后发现原来大魔之力可以化为己用。只不过将其吸收后,力量虽然得到了增强,但心智和精神却会受到影响。   魔息会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欲望,倘若心有杂念,便会被力量反噬,被魔息同化,最终变成怪物。   宁随风融合了大魔,靠着大魔之力与众人一同成功封印住了魔渊,可他的理智也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他在意识尚且清明时,为了防止自己做出不可挽回之事,选择了自戕。   谢无咎心知这次的封印也是暂时的,大魔之祸若不能彻底平息,则后患无穷。   魔族畏惧强者,大魔亦然,他需要一个能彻底镇压住所有大魔的存在。早在他们发现大魔之力能被吸收时,他心中便有了盘算。   谢无咎私下与沈清风商议,四处找寻合适的小孩,从小培养,教他们去修无情道,做到心无私情,无欲无求。   又让他们融合大魔,为的就是提前适应,等到将来吸收更多的大魔时,还能保持清醒,并且初心不改。   “我说的这些全部属实,我所作所为也无半点私心,若你们不相信我,”谢无咎站定,直面水镜,沉声说,“你们可以带上过去镜去往魔域,找到宁随风当年身陨之地,他的话,你们总不会怀疑。”   吸收越多的大魔才会变得更强,可浊气是不会消亡的,大魔也只会无穷无尽。   ……这不就是相当于把谢知予当成了容器来使用吗?   难怪要谢知予去完成救世的使命,他的身体相比于其他人,经过谢无咎的改造,的确更适合成为“容器”。   但先不论“容器”有没有上限,随着吸收的大魔数量增多,他会不会也有撑不住被同化的那一日?   到时他又该如何自处,难道要和宁随风一样选择自我了结吗……   姜屿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眼下要封住魔渊,推谢知予出去成为“容器”是最快又有效的办法,可她不想看他变成真正的怪物。   这边姜屿沉默着,心绪纷乱,另一边宁秋也是心潮迭起,情绪浮动。   “谢伯伯。”宁秋两手紧紧攥着裙摆,她开口喊谢无咎,半晌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相信谢无咎不会骗他们,他这么做本心也是好的,可庄园里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他们都是因他而死……   谢无咎望着她,挺身伫立,一动不动,如泥塑木雕。   “牺牲是这条路上必须要有的。”他的眼神坚定,始终不曾动摇半分,“我愿意当恶人,只要我守护的大多数人能活下去。”   姜屿一直很好奇谢无咎的目的为何,但如今真相就摆在眼前,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好了。   联络用的水镜并未断开,镜面两端却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直到一声低笑打破沉默,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谢知予面色不变,兴味十足地看着水镜映出来的谢无咎,甚至为他拍了两下手掌,话里含着一点笑意。   “真是意想不到的感人戏码。”   当初在庄园时,谢无咎从未与他们详细说过这些。   谢知予和沈清风一样怀疑过他的用意,也曾觉得他很虚伪,直到这会儿听他坦白,才明白原来自己真是误解他了。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转折。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谢无咎真的是个好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非但不会为他这种高尚的精神感动,反而觉得更加兴奋了。   真是不枉他装了那么多年。   在谢无咎眼里,谢知予简直是被培养成了他理想中的“容器”样子。   ——聪明、有实力、好用又听话。   谢知予给了他希望,又让他绝望,摧毁他在意的东西,破坏掉他数年如一日的期待,心理策略玩到极致不就是这样的吗?   他最喜欢看像谢无咎这样信念坚定的人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了。   是在报复吗?当然不是。   谢无咎给予了他这么多,又费尽心血培养他,他这是在回馈他,向他报恩才对呀。   “知予,我知道我当初那么做,对你们不公平。我向你道歉,是我对不起你。”谢无咎无数个深夜里,也曾梦见过那些死去的孩子。可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他的心绝不能动摇,必须要走到最后一步,如若前功尽弃,那才是真正对不起他们的牺牲。   他直视谢知予,眼神毫不退让,或许是愧疚心作祟,语气不由软了几分。   “我知道你心中定然有怨,你恨我吧,我本就是有罪之人,可你不能拿其他人的性命开玩笑。你不该杀月娘,也不该杀那些无剑山庄的弟子。”   “如今魔渊封印破开在即,你更不该为了和我赌气,忘了自己的初心。”   谢无咎通过水镜注视着他,眼神中糅杂的情绪何其复杂,他字字清晰:“如今天下苍生的性命全然系于你一人身上,这重担也唯有你能挑起,去魔域吧,不要再让更多无辜的人牺牲了。”   谢知予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古怪,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他很奇怪地反问:“其他人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当年快被大魔折磨死的时候有人来管过他吗?   真没意思。   谢知予甚至有点想笑,他根本都不想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但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他还是大发慈悲地给出了一个建议。   “死生各有命,如果他们不想死,那就到时候每个人都吞一只大魔吧。”他的语调微扬,带上了一点戏谑的意味,“活下来算好运,至于死了,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弱了。适者生存,如果这种程度都受不了,那还是趁早去死吧。”   “你——!”谢无咎满目震惊,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冷血的话,其他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原本还指望着谢知予能留住一点人性,但现在看来最后一点希望也就此破灭了。   谢无咎的脸被水镜清晰投映出来,一种任凭他付出多少到头来也无可奈何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崩裂。   面对沈清风的质问时,他始终能稳住心境,不动如山,可此刻他的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扶着座椅才勉强稳住身形。   谢知予轻轻勾了勾嘴角。   并不是在嘲笑他,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   好戏终于迎来了高潮部分,这让他有点忘乎所以,他太兴奋了,以至于身体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直到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臂,又恰好按在他划出来的伤口上。   谢知予:“……”好痛。   姜屿显然不知道他昨晚都做了什么,为了防止他说出更加惊世骇俗的话,她手上又用了几分力,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来。   “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急事,我们先走了,有事纸鹤联系!”   疼痛将谢知予的理智勉强拉回来一点,他垂下眼,所有的疯狂迅速褪去。   他看着抓住自己手臂的那只手,面上露出几分无措,好像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羔羊。   算了,是姜屿的话,对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开心就好了。   即便是给予他疼痛,他也只会觉得快乐,甘之如饴。 第99章 破旧魇(九)   南诏地处西南, 依山傍水,城中大多是水景街,潺潺溪水从高山流淌而下, 穿城而过,源源不绝。   晴好的天,流动的水面在日色下泛着鱼鳞般的波光, 倒映出一紫一白两道人影。   “师姐不是还有急事吗?”谢知予放慢了步调, 偏头看向身侧。   姜屿正低着头,专心踩着脚下排列整齐的地砖,走成了一条直线, 优哉游哉, 倒是一点也看不出着急的样子。   “我那是想找个借口先走而已,你还真的信了呐。”   适才谢无咎道歉时, 姜屿就看出谢知予的状态有点不对。   更何况她想知道的都问清楚了,继续留下去也没有太大的必要。   原以为任务能绕开谢知予,可眼下看来关键依旧在他身上。   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要让谢知予去魔渊。   先不论谢无咎的办法有没有副作用, 姜屿也不想强迫他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可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完成任务。   难道要放弃, 选择读档回到过去吗?   思绪纷乱间,姜屿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系统要她回到过去, 是为了阻止谢知予与魔融魂,并引他向善。可若是没了“大魔”这个前提条件, 后面的一切都将不复成立。   如果她成功阻止谢无咎去迫害那群孩子, 那谢知予的命运必然会迎来极大的转折,他或许都不会再被谢无咎收入门下, 拜入天衍宗。   届时,身为普通人的谢知予还有能力去封印魔渊吗?   这般想来,系统发布的任务似乎是前后自相矛盾的,难怪她问起具体情况时,系统完全答不上来,甚至还故障掉线了。   可这样一来,她要回家就只剩下一个办法,只能推谢知予出去成为“容器”。   ……   姜屿习惯在思考的时候保持安静,许久未开口说话,盯着地面的砖缝,一时想入了神。   她的沉默很快引起了谢知予的注意,他停下步子,转身面向她。   少女低垂着脑袋,紫色的发带也恹恹地垂下来,俨然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师姐在想什么?”谢知予替她将松散的发带拆下重新系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稍稍顿了一下,唇角弯着抹笑,语气轻柔:“和我说说吧,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说不准,我或许有办法能帮你解决。”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有点耳熟,曾几何时,她也对半夜不睡觉、来她房里找剑的谢知予说过类似的话。   当初有心种下的因,竟然在此刻以这种方式结出了果。   以前的谢知予态度恶劣,实在是欠揍,但或许是现在心境不同了,再回想起往事,姜屿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连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谢知予,毕竟知道她会离开后,他的状态也很不好来着。   “没想什么,就是突然放空,发了一下呆而已。”   谢知予点点头,她不想说,他也不会多问。   时辰尚早,街上的行人还不是很多。姜屿难得才出来一次,一路上走走逛逛,见识到不少新奇的玩意儿。   偶尔遇到语言不通的情况,有谢知予给她当翻译。   路过三四个小摊后,姜屿手里多了只小鱼形状的泥哨。   她吹了声哨,又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见有蝴蝶飞来,便停在原地不动了。   “谢知予你快看,真的有蝴蝶飞过来了!”   泥哨由黄泥和白泥混在一起捏成,做成不同的形状,吹起来清脆的响,是南诏人专门用来和蝴蝶沟通的。   但谢知予用不上这个,他生来便能听懂蝴蝶说话。   他看着姜屿的眼睛,含着笑意,流光闪烁。她总是这样,永远都能保持热爱和兴趣,和她在一起时,哪怕是连“和蝴蝶说话”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也不会让他觉得厌倦或无趣。   “我看到了。”   谢知予十足耐心地回应她,伸手碰了碰她颊边落下的发丝,指尖不经意地蹭过蝴蝶翅膀。蝴蝶懂了他意思,呼朋引伴,绕着姜屿身侧飞,引来不少路人惊叹的目光。   蝴蝶在南诏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站在蝶群的正中心,显得她活脱脱像个大型的吉祥物。   姜屿脸颊发热,赶忙收起了泥哨,牵着谢知予快步离开,生怕让其他人误会了什么。   “快走快走……”   南诏虽是苗人建立的国度,境内也能见到不少汉人,但大多都只是来此处游山玩水,见识不同风土人情的。   说来惭愧,姜屿虽来了南诏有一段时间,但到底没怎么外出闲逛过,连路都还认不熟。   她牵着谢知予慢悠悠地往前走,忽然想到什么,偏过头,冲他笑得一脸灿烂,像朵春日里盛放的花儿。   “这里好漂亮,之前几天都没怎么出过门,以后我们多出来玩玩吧?”   谢知予只是看着她,抿着唇,没说话。   阳光璀璨,照在她的发顶上,少女的发丝泛出柔软的浅栗色光泽,看起来鲜活又明亮。   前几日待在家里时,她看起来远不似这般焕发着生机和活力。   蝴蝶不该被锁在笼子里,可是他拉着线,松开了,她还会飞回来吗。   谢知予低垂着眼,下意识又要去按受伤的手臂。   姜屿忽然凑近,戳了戳他的脸颊:“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又……”   又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有点奇怪。   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她叹了声气,指着路边的鲜花饼,转移了他的注意。   “小谢哥哥,我想吃那个。”   谢知予似是怔住了,眸光闪了闪:“……什么?”   姜屿眨巴着眼,忍住笑,说:“鲜花饼。”   “……”   谢知予默了一下,随后任劳任怨买来了鲜花饼,却迟迟没有交到她手上。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再喊一遍。”   姜屿:“……”   搁这儿逗小孩呢。   算了,她一直很大度的,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听见。   姜屿眨了下眼,回望着他,眼眸笑弯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儿。   “小谢哥哥。”   清脆带笑的声音直直传入耳中,谢知予心中刹那间怦然一动,还不待他有所反应,手里的鲜花饼便被她抢去。   内馅是玫瑰的,吃起来香甜酥软,花香浓郁。   姜屿不太饿,想吃不过是一时兴起,她只吃了几口,随手将剩下的又塞回了他手里。   谢知予接过剩下的大半个鲜花饼,非常自然地顺着她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味道果然是甜的。   *   “哎,等一下,门还没关。”   姜屿背抵在墙壁上,艰难地从他怀里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去关门。”   谢知予眼眸迷离,专注地埋在她颈侧,吐息间轻轻啄吻。他闻言身形未动,只用右手唤出锁链,操控着合上了大门。   在外面逛了许久,到家时也才刚过午时。头顶日头正盛,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姜屿还是有点接受不能。   “去屋里吧,别在外面。”   好在谢知予在这方面总是很听她的话。   “好。”   他抬起头,在她唇角落下一个湿漉漉的吻,随后拖起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   骤然悬在半空中,除他以外,再无依靠。为了防止自己掉下去,姜屿只好将腿紧紧缠在他的腰上,几乎和他贴在一起,靠得实在太近了,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灼热的温度。   姜屿咽了口唾沫,脸颊通红,吐息艰难:“你……”   谢知予歪了歪头,略微抬了下眉。   那表情就好像在问她有什么问题。   姜屿和他对视半晌,最终将话又咽了回去。   ……好像的确没有问题。   要是感觉不到那才是真的出大问题。   谢知予就这样抱着她往屋里走。   以这样亲密的姿势难免会有所“磕磕碰碰”,姜屿不自在地挪了下身体,谢知予却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了,口中义正词严。   “师姐,不要乱动,你会掉下去的。”   姜屿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温度越发灼热,若有似无地抵着她。   “……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知予顿住步子,没有为自己辩驳,只将拖着她腰身的手轻轻一松。怀里的人瞬间滑下去一大截,好在他及时收手将人又捞了回来。   被他这样拿捏,姜屿不禁有些恼了:“谢知予!”   偏偏他神色淡然又无辜。   “师姐,我说了不抱紧你会掉下去的。”   姜屿愤愤,有气没处撒,垂首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可以再重一点。”谢知予很轻地笑了一声,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不怕痛,只要师姐开心就好。”   “……”   论变态,果然还是他更胜一筹。   姜屿虽然暂时败了,但她很快又找回了自己的主场。   屋内门窗紧闭,落下的床帐很好地将日光过滤,帐中光线朦胧不清。   姜屿一个翻身,将谢知予压在身下,理直气壮:“上回是你,所以这回得换我来,一人一次,很公平。”   谢知予任她压着,完全没有要抵抗的意思,只是扶着她的腰,推开关一样,将她往后推了一点。   “好。”   姜屿脸颊瞬间红透了,像炸了毛的猫。   之前不还是什么都不懂吗,所以他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慌乱之中,姜屿胡乱去抓他的手,一个没坐稳,身体前倾,右手恰好撑在了他的手臂上,掌心摁了下去。   谢知予手上划出来的伤一直没上药,早上才被他折腾过一次,这会儿不亚于是雪上加霜,没忍住皱了下眉。   “……对不起,你没事吧?”姜屿见他面色不对,急忙松开手,想要从他身上下来。   “没事的。”谢知予箍着她的腰不放,将她按在原位,“师姐可以继续。”   “先等一会,我检查一下。”姜屿却不肯再动了,小心托起他的手臂,“刚才我的手都痛了,你怎么会没事。”   谢知予在强行收回手和任她检查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姜屿解开他的袖子,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瞧了眼。只见他玉白的手臂上布满了深红的血痕,似乎是用刀划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处理,边缘处有撕裂的痕迹,还在往外冒血。   她回想了一下,这几日谢知予都和她待在一起,他去了哪里她都知道,没和谁打过架。那些接了悬赏来杀他的人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他就算受伤,也不会伤成这样。   而从伤口的愈合程度来看,这应该是新伤。   姜屿很是疑惑,眉心蹙了蹙,担心弄疼他,只将指尖轻轻点在伤口边缘碰了碰。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谢知予抬眸看了她一眼,像是犹豫了一下,轻叹了声气。   “是昨晚我自己用刀划出来的。”   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心,轻飘飘的语气听上去就好像这件事根本不值得她去过多在意。   “已经不痛了,我待会结束就会去上药,不用担心。”   姜屿握住他的手没松开,她看着这些刀伤,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语气认真地问他:“好好的,为什么要拿刀划自己?”   为什么?   谢知予静静凝望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悲伤。他紧扣住姜屿的手腕,让她手心贴在自己心口,心跳声剧烈。   他的语调不知为何,是颤抖的,几乎有点扭曲了:“因为我好爱你啊。” 第100章 破旧魇(十)   爱对谢知予来说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命题。   既令他痛苦, 又让他觉得甜蜜。   但爱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但此前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他在太小的年纪就被迫修了无情道, 在情爱方面误解颇深,又一窍不通。   没有人爱过他,他也没有爱过谁。   他就像在黑暗中踽踽前行多年的人, 好不容易有一束亮光照在身上, 是那么的温暖又美好。这是他第一次迎来光明,从此他痴迷于每一寸亮光,即使那是会令他焚身的火焰, 也要牢牢握紧在手里。   他可以忍受所有的痛苦, 姜屿不需要知道这些,她只要爱着自己就足够了。   可即使他不说, 从他划出这些伤口的时间来看,姜屿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他的心思。   她想过自己的离开一定会对他有影响,但没有想到影响会这样大。   谢知予从小便是如此,他不会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于人前, 总是伤害自己, 强忍到极限,仍旧不哭不喊, 也不会叫痛。   姜屿看着他的手臂,一时之间好像思绪被占据了, 仿佛这些伤口是长在她身上,光是看着便能感受到一阵细密的疼。   她突然想起他的反常。   “所以你今天早上……也是因为这个吗?”   姜屿今天醒来时便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可是他偏偏又表现得很“正常”, 让她一时半刻找不出原因。   “是。”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谢知予坦然承认了。   他改变不了姜屿的想法, 那他只能改变自己。   他可以用尽一切办法去取悦她,哪怕往他脖子上拴上狗链,要他在地上爬也无所谓。   只要能让姜屿开心就好,什么他都可以去做。   她足够开心的话,就能多看他两眼,应该也会更爱他的吧。   “师姐,我真的不痛,这些伤不要紧的,不要再看它了,好吗?”   谢知予反握住她的手,召出锁链,交到她手里。   他唇角微微上扬,温柔地对她说:“继续吧,做你想做的。”   握着锁链,姜屿顿了一下,对上他的目光,即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按理说,伤口闷了一天,为了防止恶化感染,是要及时去处理的。   但是姜屿没有劝他,她叹了口气,先简单地替他包扎好。   “先这样,等会结束我再帮你仔细处理一下,可以吗?”   虽然她知道答案只会有一个,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可以。”谢知予渴望她的触碰,他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拒绝。   密闭的室内一丝风也不透,帐幔垂下,将热气都闷在帐中。   衣物勾勾缠缠地堆落在脚踏上,姜屿微微弯下腰,将锁链松松缠了一圈,绕在他的脖子上。   她知道谢知予内心在害怕什么,他的性格本身就很容易走上极端,她理解他的不安,所以要慢慢引导他正视并接受问题,而不是用自伤这种偏激的方式去解决。   姜屿作为一个正常人,自然没有奇怪的癖好,但她偶尔也需要站在谢知予的角度,试着去理解一下他的想法。   她将锁链另一头绕在手腕上,往自己的方向扯紧了些。   “这样你会痛吗?”   冰凉的锁链环住他的脖颈,稍稍用力便蹭出些痕迹,暧昧的红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几乎有着晕开的色泽,看着不免惹人浮想联翩。   这样的场景几乎和曾经的幻境分毫不差地重叠上了。   谢知予唇边泛着抹笑,眼睛在微微发亮,一副兴奋又期待的神态。   他直直注视着姜屿,投过来的眼神就像是对她的默许。   “不会,可以更用力一些。”   姜屿:“……”   为什么有种无意中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的感觉。   尽管谢知予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纵容的态度,但她到底还是没敢太用力,只将锁链松松的牵在手里。   谢知予左手扶着她的腰,看着她一点点往后挪,他的眼神逐渐迷蒙,像泡在温泉里的玻璃珠,被潮湿的春意一点点浸透了。   无关生理上的感受,他只是喜欢这种和姜屿建立起连接的方式,每在这一刻,总是会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生来便是一体,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将他们分开。   “师姐……”   谢知予眼里裹挟着柔软的蜜意,眼神竟然显出几分痴态,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   “我好爱你……”他怔怔地重复着这句话,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一切都是发自本能。   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他白皙清冷的面庞上散发出一种糜艳的红潮,乌发汗湿,散乱地铺开在枕巾上。那双冷淡疏离的眼,此刻也被情.欲填满,只剩下对她的渴求和依赖。   这副模样是旁人不曾见过的欲.色,如同一个无声的勾引,姜屿神色微微一凝。   ……太犯规了。   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水里的鱼,都不用饵料,只要他一个眼神,她就傻傻地咬上钩了。   美色果然误人。   姜屿摇摇头,稳住自己的心神,见他慢慢进入了状态,拆下自己发带,俯身蒙在他的眼睛上。   “……师姐?”眼前骤然陷入黑暗,谢知予愣了一下,似是不解。   “别乱动,就这样。”   姜屿按住他的手,将发带又系紧了些。   她坐在他身上,稍微挪了下位置,理论知识她都懂,但真正容.纳得还是有些艰难。   帐幔中有些闷热,姜屿额上也浮出点薄薄的汗。   她的手撑在他腰身紧实的肌肉上,温度灼热,烫得她微微蜷了一下手指。   等到自己慢慢适应后,她才松开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谢知予闷哼一声,扶在她腰侧的手骤然收紧了,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身体紧绷着不敢乱动。   泛起的情.潮像一粒落入枯草堆里的火星,滚烫而汹涌,没入骨髓,灼烧着他每一寸经脉。   视觉被剥夺,眼睛适应不了黑暗时,其他感官会变得极其敏感。他像是沉入茫茫大海中的孤舟,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将他紧密包裹在密闭的气泡里。   他的身体不禁为之颤抖着,喘息间,口中溢出了她的名字。   “小屿……”   少女温柔地回应了他。   “我在。”她俯下身,隔着发带,亲吻他的眼睛,“谢知予,我爱你。”   她手指挤入他的指缝,十指紧紧相扣,在无尽的海水中为他指引出方向。   “记住现在这个感觉。”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看得见我,或者看不见我,我都不会消失不见。黑暗不可怕,分离也不可怕,因为真正的爱可以跨越任何空间或距离,你不用这样害怕的。”   在迷乱中,谢知予思绪停了一秒,而后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所有的不安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安抚下来。   没有人比她还要了解自己。温柔的话语如荒火燎原般,在他身上燃起无名的火焰,温暖炽热,点燃了心脏,填满了所有的空缺。   他想,如果前半生经历的种种皆是遇见她的前提条件,那么他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   神救世人都是假话。   能救他的只有姜屿,她才是他该虔诚信奉一生的神明。   帐幔将两人围在狭小的空间中,茉莉的香气随着热度蒸发,旖旎了这一方天地。   他们在浪潮的拍打中找不到方向,浮浮沉沉间能依靠的只有彼此。姜屿几乎有点坐不稳了,像一片被热风吹起的羽毛,飘在云端。   谢知予感觉到身上的人轻微抖了抖,他一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压着她俯首。   姜屿是属于他的。   他的,他的。   他抵开她的齿关,吻得深入又缠绵。   好想把她吃掉,合二为一,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可是他又舍不得。   气息交缠间,谢知予勾住她的舌尖咬了一口,手上紧紧用力扣住她的腰,以最亲密的姿态和她粘连在一起,互相攀附着,吞食着彼此。仿佛通过这种方式,他就能将自己的爱全部灌入、传达给她。   “师姐。”他声音像在呢喃,带着情.欲过后的沙哑,“维佳末。”   姜屿没能听清他的话,她的眼神有点失焦,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浑身脱力,眼尾潮红,趴在他身上平复着呼吸。   “什么?”   “没什么。”谢知予贴着她的面颊,吐息灼热,濡湿了她的耳朵。   他放轻了声音,语气轻柔,像是在诱哄她:“师姐,再喊一遍吧。”   姜屿慢慢缓过来,这回倒是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无非是想听她喊他哥哥。   但想起他方才莫名其妙咬了自己一口,舌尖又刺又麻,她顿时有些气恼,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   “你想听什么,喊你爸爸好不好?”   谢知予愣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可行性。   沉默了两三秒,他紧紧箍着她的腰,吻随后落在她的耳垂上,唇角微微勾起。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喊。”   “做梦吧你。”   姜屿推开他的脑袋,撑着手从他身上下来,一个侧翻躺到了床里侧。   “累了,歇会儿。” 第101章 定风波(一)   【叮——系统正在维护, 以下是自动推送:提示,检测到当前世界线魔渊状态极为不稳定,宿主仅剩下七日时间, 请尽快想办法完成任务。】   骤然听见系统的播报声,姜屿躺在床上,心不由紧缩了一下。   居然只剩下七天了……   面对迫在眉睫的任务, 姜屿内心其实有些抗拒, 甚至还有些恐慌。   姜屿很清楚自己的心,她如今非常喜欢谢知予,喜欢到甚至为他生出过不想再去管任务的念头。   她来自另一个高度文明的世界, 留在这里一年两年或许不成问题, 可她真的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一辈子吗?   虽然这么说会有点伤人,但她还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 要是为了爱情一时冲动上头而选择留下,这才是真的不负责,不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谢知予。   她知道自己动摇得有多厉害, 可她必须要认清现实。   按谢无咎所说, 要封印魔渊只有让谢知予成为“容器”,但谁也不知道这样做对谢知予会不会有影响。   姜屿不由抿紧了唇角, 她想回家是不错,但她也不想让谢知予再遭受一遍幼时痛苦的经历。   “怎么突然不说话?”   谢知予注意到她的沉默, 扯下发带,翻身靠过来, 鼻尖抵着她, 呼出的气息湿热。   “师姐累了么?”   “别瞎说,我体力好得很。”颈侧有些痒, 姜屿缩了下脖子。   她边说着,往侧边翻了个身,和他面对着面,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勾起锁链。   “这个先收起来吧?”   “嗯。”谢知予应了一声,收起锁链后又低眉吻她的唇角,辗转深入,神情沉醉,仿佛他正在做的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事实上,和姜屿的亲密接触的确是最能让他感受到快乐的事。他们交融在一起,密不可分,就像是长在彼此身上,是对方身体中的一部分。   这般想着,谢知予抬起手,不容拒绝地扣住她的后颈,吻得愈发深入,直到她嘴角溢出几缕失态的银丝,他才终于松开手。   他吻得太过用力,她的唇都有些肿了,上面全是属于他的气息。   “你进步也太大了……”姜屿急促地喘着气,忍不住小声感慨。   “师姐教得好。”谢知予笑了声,鼻尖贴着她的,轻蹭了蹭。   她可没有教过他什么,分明是他自己悟性好,懂得举一反三才对。   姜屿低头玩着他滑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心里还在想着任务,忽而一阵涩然,叹了声气,指尖绕着发丝,在他心口随意划拉了几笔。   “在写什么?”谢知予抓住她的手,低声问她。   姜屿眨了眨眼睛,蓦然将眼一弯,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透着灿灿的笑意,神神秘秘地说:“不告诉你。”   谢知予点了点头,也不再继续追问。   他手掌下移握住她的手腕,摊开她的掌心,微微勾着唇角,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了四个字。   ——我好爱你。   姜屿愣了愣,心像是被柔软的棉絮包裹住了,在温暖中融化成了水,柔软一片。   她看着眼前的谢知予,眼眶莫名有些发酸。   ……真没出息,这有什么好哭的。   “小谢哥哥。”姜屿垂下眼睫,声音低低的,搂住他的脖子,扑进他怀里。   她忍住泪意,手指抵在他心口,将自己方才写的重新认真写了一遍。   写到最后一道笔画,手却突然被他扣住,还不待她有所反应,已然被他翻身压住。   谢知予轻轻拥着怀里软绵绵的一团,俯首贴着她的面颊,鼻尖轻蹭开她耳边的发丝。   “再来一次。”   *   “你说要娶宁秋过门,此话可是真心?”   客栈内,姜屿二人离开后,魔渊的话题也不了了之。   谢无咎看着水镜映出的画面,眼神在牵着手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流转,最终看向池疏。   起初宁秋将池疏捡回来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池疏的身份,旁敲侧击多次,见这孩子稳重没有坏心,又是真心对宁秋好,便也准许了他留下。   如今倒是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身份竟然是逍遥宗的少宗主。   不过这六年里,池疏也算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为人处世出不了错。但宁秋毕竟是他师兄的遗孤,这么多年跟在他身边长大,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为她挑选夫婿自然要是慎重再慎重。   池疏神色坦然,挺直腰背,一颗赤诚真心不惧打量。   “谢掌门,我倾慕宁秋已久,方才所言绝非玩笑,皆是出自真心。”   谢无咎默然不语,微微侧身,转而询问宁秋:“你心悦他吗?”   宁秋点点头,她脸很红,握着池疏的手不自觉用了点力。   “谢伯伯,池疏喜欢我多久,我也喜欢了他多久的。”   她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人前总爱说些反话,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   谢无咎已是明白她的心意了,嫁人说到底还是要嫁自己喜欢的人才好。   他又问池疏:“求亲一事,你父亲可知情?”   “知情的。”池疏顺畅地答话,“我离家前已向他说明情况,我阿娘是个不懂术法的江湖人,随性惯了,他们都没什么规矩,不会过多干涉我的婚事,一切以我的意愿为准。”   池疏身份特殊,谢无咎原本是担心宁秋没有灵力,嫁过去会遭人白眼,受欺负。可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解了心头顾虑。   既然两个孩子互相喜欢,他也没理由不同意这门婚事。   宁秋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无咎难免心生感慨和不舍。不过池疏为人稳重又有能力,将宁秋托付给他,也算了却自身一桩心事。   通讯时间即将结束,水镜投在半空中的画面晃出几条水波横纹,随后发出水泡破裂般“啵”的一声,画面便从边缘向内一点点消散了。   *   结束之后,姜屿还没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要给他处理伤口。   她跨过谢知予翻身下床,边对他说:“我去给你找伤药来,你先躺着别动。”   “好。”谢知予弯起眉眼,果真听她的话,躺着一动不动。   只是目光却还在随着她的身影而转动。   哪怕一语不发,仅仅看着她就会很安心。   姜屿找到药箱打开,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出合适伤药和绷带,两手捧着返身回来。   “把手给我。”   谢知予坐起身,往侧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他划出的刀口太深,姜屿上好药缠绷带的时候都不敢太用力,好似将他当成了一块豆腐,怕他一碰就碎。   “师姐,不用这么小心的。”   谢知予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将绷带绕了两圈后缠紧。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情了,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会很担心你的。”   姜屿收好多余的绷带,看着他包扎好的手臂,心里是止不住的心疼和酸涩。   “如果觉得难受或者不开心,可以和我说,不要自己一个人闷在心里。”   这些话她曾经说过不止一遍,谢知予并不陌生。   他凝眸望着姜屿,冷淡漆黑的眼中倒映出她,多了一点柔情,忽而叹声问:“那你呢?”   姜屿没听明白:“什么?”   “你告诉我难受要说出来才行,但你又为什么要闷在心里呢?”谢知予抚上她的脸侧,指尖带了点凉意,摩挲着她的耳垂,“你不和我说,那我只能自己猜了。”   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下,说:“是想要我去魔域吗?”   姜屿怔了少倾,回过神,即使什么也没说,面上惊讶的表情也已经出卖了她。   “……你怎么猜出来的?”   “你说要我做个好人,想知道我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收了谢无咎的过去镜,今天又问起他封印的事。”谢知予指尖染上她的温度,热了起来,慢慢挪到她耳后,“这些连在一起,稍微一想便能知道你的目的。”   是了。   他一直都很聪明,这些事的确瞒不过他。   “目的”二字听来有些刺耳,可真相便是如此,他并没有说错。   姜屿动了动唇,骤然被他猜中心思,又想起要他去做的事,她顿觉一阵愧疚,半晌不知该如何接话。   反倒是他先开口了。   “这也是系统要你做的么?”   他的指腹贴在她耳后揉捏按压着,力度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让她感觉自己好像猎物一样被他桎住了,脊背发麻。   “是。”   果然。   谢知予的眼神没变,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柔纵容的样子,揉捏她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日前姜屿才和他坦白过系统的事。   要他做个好人?他只觉得荒诞可笑。   他随心所欲惯了,对当好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在意旁人的死活。   但他不得不为姜屿考虑。   在这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系统既然把她送来这里,一定有要她必须去完成的事情。   他看出姜屿心情低落,她不愿告诉他,那必然是与他有关的事情了。   能让她纠结伤神的事,谢知予想了想,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如果我不去魔渊,你会有事吗?”   姜屿这下是彻底愣住了。   明明她也没有暴露太多,可他是怎么连这层关系也猜到了的?   其实任务失败最多也就是滞留在任务世界而已,不会有其他的惩罚措施,可是回不了家对她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听谢知予的语气,若是她点头,他大概就会同意去魔渊了。   但是姜屿不想骗他,也不想强迫他做自己不情愿的事。   正当她在想要如何回答时,谢知予掌心下移,揽住她的腰,手臂一捞,将她完全抱在怀里。   “明天出发吧。”他垂首轻咬在她的脖子上,炙热的温度亲密无隙地抵着她,用极轻的声音说,“今天先陪陪我,可以么?”   听见他这么说,姜屿内心情感不住地涌动,除了吻以外,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回应方式。   她一边和他亲吻着,顺手扯下挂好的床幔,轻轻一推他的肩膀,一齐向后倒在柔软的被褥上。 第102章 定风波(二)   仙盟集结令发出后, 除各大仙门的弟子外,江湖上也有不少散修自发赶往魔域。   谢知予尚且还在悬赏令上,身份不便搭乘仙盟的飞舟, 但好在散修几乎不怎么关心仙门动向,一路上无需遮遮掩掩,省了不少麻烦。   “穿过前面这片混沌之地, 再往前就是魔域的入口了。”   三道雪白剑光自晴空中飞掠而过, 如流星般拖曳出长长的流萤,速度之快,让人难以捕捉到他们的身影。   “魔界与人界的交界地带混乱无序, 空中有翼人盘旋。安全起见, 接下来的路我们还是用走的比较稳当。”池疏合上地图,慢慢降下御剑的速度, 悬停在离地三尺处。   “翼人……是魔还是人?”姜屿紧随其后,等剑停稳,扶着谢知予跳了下来。   “翼人名字里虽然带了一个‘人’字,但他们是半魔血脉, 人身鸟首, 模样生的怪异,人与魔两族都不肯接纳他们, 被驱逐来此地后便盘踞在空中。”   池疏一边向她解释,一边侧身扶着宁秋从自己剑上跳下, 随后骈指在身前一点,“当啷”一声, 收剑归鞘。   他与宁秋一早便商议好要赶去魔域, 谁想刚出南诏又恰好遇上姜屿二人,四人小队便这样巧合地聚齐了。   “翼人难缠又不讲道理, 生性凶残,但只要我们不去主动招惹便没事。只剩最后一段路了,我们继续往前吧。”   姜屿点点头,收好自己的剑,回身扯了下谢知予的袖子。   “这里离魔渊很近了,你会不会不舒服?”   越靠近魔域,姜屿越能感受到周围的“魔息”变得异常浓重。按谢无咎所说,这些“魔息”应该是封印松动,自渊底飘散出来的浊气。   而大魔的本源便是浊气,她不确定这会不会对谢知予有影响。   “不会,师姐不用担心我。”谢知予与体内大魔相融多年,早已习惯,但姜屿的关心显然让他很受用。   他垂眸看着姜屿,眼带笑意,替她将被风吹乱的发带整理好。   “魔域不比人界安全,路上遇见大魔的几率只会更高,你应该更担心自己。”   “放心吧,到时候我会跑得很快的。”   虽然这么说会显得她有点怂,但若真遇上大魔,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一击将其击杀,逃跑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   “要是真有危险,你只管自己全心出剑就好了,不用管我,我不会有事。”   她能说出这么有把握的话,大概是系统的缘故。   谢知予虽不明白她为何这般信任系统,但只要能确保她性命无虞,他不会过问太多。   “先别在这里站着了,我们快点跟上去吧。”姜屿见他状态稳定,暂且放下心来,牵起他的手,快步追上了池疏。   魔域属于永夜之地,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与人界的交界处更是天色昏暗,阴沉不明。   空中飞沙走石,漂浮着许多像纸屑一样的燃烧物,纷纷扬扬,地表一眼望去只有枯树,除此之外寸草不生,万木萧疏,一派死气沉沉的景象。   按理说,混沌之地位置特殊,不在人、魔两界管辖范围内,除了翼人,通常还会有其他魔物盘踞于此,随机从过路的人里挑选出倒霉蛋饱餐一顿。   但奇怪的是,这一路走来竟连一只魔物也没见着。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姜屿总觉得此地有古怪,于是谨慎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我们大概还要走多久才能到?”   “应该是快到了的……”池疏展开地图,仔细对比,反复确认了自己没有走错路。   混沌之地没有日夜更替,感受不到时间流逝,他便以步数估算着时间。   若按照他们正常的速度,只要不到半刻钟便能走到,可自步行开始已经过去整整一刻钟,竟然还没看见入口,这不禁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等等,先别往前走了。”姜屿察觉到不对劲,停住步子,“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风从耳旁吹过,其中还夹杂了一丝微弱的怪声,像百足虫在地上爬动发出的声音,不仔细听根本分辨不出来。   “快看前面,这些树好像在移动……”   宁秋抬手一指,只见前方几颗枯树忽而拔地而起,底端树根竟如触角一般,立在地上,以极快的速度移动,重新排列后又扎进土里。   姜屿猛然回身一看,身后的所有枯树果然也以这种方式变换了位置,与他们来时所见截然不同。   ……难怪走了半天也走不出去,原来是这些树混淆视听,将他们困在了这里。   “我们赶路要紧,这些树应该也是怕火的,只将它们逼退即可,最好不要惹出太大的动静。”   池疏的担心不无道理,若因此惊扰到其他魔物,他们想离开怕是会更难。   用火姜屿最擅长,她抽出几张符纸正要引燃,头顶忽而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鸟啼。抬头一望,只见一只翼人收紧双翼,正朝着自己的方向俯冲下来,速度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眼瞳中倒影越来越大,即将撞上的一刻,突然一把木剑横在她眼前,紧接着便是“砰”一声,翼人的脑袋结结实实撞上了木剑。   翼人撞得眼冒金星,还不待他有反应又被一剑打飞,撞上了枯树。   他甩了甩自己的小鸟脑袋,恶狠狠地瞪着谢知予。但也许是恶人与恶人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他有种直觉自己不是谢知予的对手,于是将目光一转,瞪向了姜屿。   “你们人类不要太过分了!”   姜屿:?   什么意思。   看她好欺负是吧?   “这里是我们翼人的地盘,你们几个人类不经同意就闯进来,随意在地上乱走,影响到我在天上飞了。”、   正如池疏所说,翼人的确不讲道理。   “但幸好你们遇见的是我,我比较好说话一点。”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姜屿,像一匹贪婪的饿狼在打量着食物,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你自己主动过来让我吃了,等我吃饱了,就不和其他人计较了。”   自从大魔出世后,人族不再往魔域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尝过人类的味道。   低等的魔族吃起来都一个味道,吃多了便觉得难以下咽,而眼前这个人类小姑娘细皮嫩肉,光是看着她的脸就能想象出她的味道有多好吃。   翼人咽下口水,好似已经尝到了她血肉的甜味,眯起眼睛舔了舔嘴角。   尽管他已经饿到快要忍不住扑上去撕咬了,但他还是决定克制一点,万一吓坏了她,影响了吃起来的口感和味道,未免得不偿失。   于是他决定在原地坐着不动,等她自己乖乖走过来。   但是她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小鸟脑袋一时半会转不过弯,读不懂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他凶神恶煞地威胁道,“再看把你的眼睛挖掉。”   其他族人说得没错,对付人类果然还是要凶一点才好。   姜屿闭上了眼睛。   但没过几秒又睁开了。   她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犹豫,欲言又止,憋了一会还是没憋住,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假发掉了。”   翼人稍愣住。   什么假发,他们一族生来有羽翼,全身上下都覆盖着一层羽毛,根本没有这种需求。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侮辱了。   翼人顿时怒上心头,腾空而起,双翼卷起一阵狂风。周围一圈枯树条件反射似的,树干忽而抖动起来,都不用火烧,便老实退得远远的。   他飞至半空中,正要再对姜屿使出一次俯冲,脸色蓦然一僵。   等等。   突然觉得头顶凉飕飕的是怎么回事。   翼人目露惊恐,颤抖着手往脑门一摸,触感光滑,中间有道轻微的凹陷,大约三指宽,正是木剑的宽度。   ……   他的羽毛!!!   狡猾的人类,居然用这种卑鄙的招式。   翼人气得咬牙切齿,可还没等他发作,便觉头顶有道沉沉的威压,抬眼一瞧,赫然是一道无形的剑气横在头顶,压得他无法动作,局促不安,汗如雨下。   翼人下意识看向姜屿身旁的少年,他手持一把木剑随意地站着,嘴角轻勾,面上浮起戏谑之色,抬起指尖在剑柄上轻点了下。   剑气忽而下压,如大山一般,沉如千斤,直将他压向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   “…你还好吧?”姜屿走到坑前蹲下,拔出剑,然后轻轻戳了戳他的脑袋。   剑气威压仍旧压在身上,翼人动弹不得,死到临头才知道害怕。他脸上嚣张的神情荡然无存,仓皇求饶。   “我知道错了,这就放你们离开,你别…别杀我。”   姜屿大惊失色:“怎么会呢,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下得去手杀人的人吗?”   “……”翼人沉默了一下:“那你把剑架我脖子上是几个意思呢?”   “当然只是想请你帮个小忙啦。”   姜屿眉眼弯弯,朝他露出一个甜妹标准的软糯无害的笑容,声音清脆,一开口就让人感觉老温暖治愈了:“是这样的,我们很赶时间,这些枯树好像很怕你,所以我想请你给我们带个路。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的,所以我没有在威胁你的意思哦。”   可恶,开什么玩笑,他堂堂翼人,天空中的王者,混沌之地的主宰,怎么可能屈尊给几个人类带路!   他可受不了这种委屈,正要一口否决,余光就看见那名少年冲他意味不明的微笑起来。   于是话到嘴边忽而一转:“你找我带路算是找对人了,你们要去魔域入口是吧,这一带我最熟悉,我老马识途,老骥伏枥了。”   先不管他的成语有没有用对,至少他答应了带路,他们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姜屿满意地拍了下手掌,收好剑,转身看向宁秋二人。   “问题解决了,我们快点走吧。”   池疏:“……”   宁秋:“……”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地上那只满脸屈辱的翼人,又看看站在他旁边笑容和善的姜屿二人,突然就有种“他们可真是般配啊”的感觉。   ……   给人带路固然屈辱,但翼人怎么也没想到后面还有奇耻大辱在等他。   姜屿往他脚上栓了根锁链,放风筝一样放他在空中低飞。   “太好了,有你在,这样其他魔物就不敢靠近了。”   翼人:把他当看门狗了是吧。   可恶的女人,一定是在报复他。   早知道应该挑另外两个人先下手的,这会儿说不准都已经吃饱了。   翼人懊悔不已,一边屈辱地带路,一边咬牙忍耐。满腔怒气无处发泄,只好瞪着底下的枯树,吓得它们缠紧树根,扎进土里瑟瑟发抖。   “前面就是入口,穿过结界就是魔域,我不能靠得太近,路已经带到了,可以松开我了吧?”   “辛苦你了。”姜屿非常有礼貌地向他道谢,松开锁链,交还谢知予。   压在头顶的剑气也终于消失,翼人恢复自由,看着他们转身走远,忽而变了脸色,阴恻恻地笑起来。   他往高处飞了些,蓄势待发,正要对着姜屿身后猛冲下来,却见她身旁的少年蓦然回首,无声地弯起嘴角,比了个口型。   ——砰。   一道雪白剑气自他身后没入,胸前穿出,巨大的灵力喷涌而出,充斥着身体里每一处经脉。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撑大,到达极限后像气球一样炸开,掉落了一地碎块。   ……怎么可能。   翼人的表情还停留在生前最后一秒,面上满是不可置信,脑袋骨碌碌滚进碎石堆,卡在缝隙处,露出了颈侧几块尚在初期还不太明显的鳞片。   魔死后神魂会回归混沌,肉/体也将不复存在。   满地碎块化为一缕缕的黑气飘散,唯有一缕与众不同,好似有生命一般,飘在空中茫然徘徊了一会,随后像是有所感应,循着四人离开的方向追去,悄无声息地钻入了谢知予身体里。   像一颗墨珠滴入清水中,搅动了水面的平静,谢知予意识突然恍惚了一瞬,和姜屿交握的手微微用了点力。   “怎么了?”姜屿偏头看他。   谢知予微垂下眼眸,看着手腕上浮出的鳞片,神情淡漠,不动声色地将鳞片压了下去。   “没事。”他摇了摇头,握着姜屿的手轻轻捏了下,随后向前穿过了结界。 第103章 定风波(三)   魔域。   和姜屿想象中的古怪神秘迥然不同, 这里的建筑风格与人界相似,雕梁画栋,错落有致。抬头虽不可见星辰, 却有许多飞鱼灯笼在空中浮游,灯火长明,辉煌如昼。   大魔出世, 魔域本是首当其冲, 这里的人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像在为这场灾祸发愁的样子。   都城繁华依旧,笙歌不断,大家都生活得很惬意。   “灾厄终会来临, 死亡无法避免, 但我们的生活也要是继续的呀。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 做什么要为难自己呢?”坐在路边卖花的女子向四人如此说道。   自从灾厄爆发后已经许久未见到过人类了,女子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们几眼。   “听说前几日人界仙盟派出了一批弟子驻守魔渊,几位这个时候来魔域,应该是要赶去支援的?”女子边说边从竹篮里找出四朵花瓣还沾着露水的白花, 双手捧着递给他们, “萍水相逢既是缘,这是我自己养大的花, 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感谢你们能来魔域。”   魔尊撕毁和平协议后, 有部分魔族为了活命逃往人界,而选择留下的魔族抱着“反正大家都活不长的心态”, 大部分还是很友好的。   毕竟是对方的一份心意, 几人便也没有推脱。   姜屿收下白花,顺手分了朵给谢知予。见他接过, 只看了一眼,随手将花挂在剑柄上,和她送的那串花环叠在一起。   寻常人往剑柄上挂剑穗,大多是用的细绳加流苏,独他用了串花环,倒是稀奇少见。   不过姜屿还是很能理解他的。   如果谢知予某天送了她一个吊坠挂件,她大概也会像这样挂在比较显眼的地方,恨不得向所有人展示一遍。   既收了女子的赠礼,总要回她点什么才好。不过四人身上俱都没个适合当成回礼的东西,便想着照顾一下她的生意。   “这个季节的山茶花倒是不太常见。”   池疏蹲下身,指着压在竹篮最底下,单独用了个小木盒摆放的几朵白山茶,问:“这个盒子能一起卖给我吗?”   女子如何看不出他们的心思,她是个生意人,能赚钱的买卖自不会拒绝。可偏偏这会儿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恐怕不太行。”   她小心捧起木盒,看着盒里的白山茶,语气温柔又眷恋。   “这是我的丈夫和儿子,我一个人难免有些无聊,特意将他们带出来陪陪我。”   魔族向来百无禁忌,与人或妖结合都不稀奇,但与一朵连灵智都没开的花倒属实是少见。   池疏稍愣了片刻:“抱歉……”   女子听他语气便知他有所误会,摇了摇头淡然一笑。   “我的丈夫和儿子都感染了化琉璃,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她轻抚着花瓣,低眉敛目的神情像是陷入了回忆中,声音也轻柔了几分,“我们魔族死后什么也不会剩下,连点念想也没有。我在他们离开那年种了两颗山茶树,往后花期一年一次,每年花开的时候,便算是他们回来看我了。”   逝者已逝,花种代替肉/体长埋地底,结出思念的芽,往后花开年年,陪伴生者的余生。   这种说法在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浪漫,但个中滋味,离别之苦大概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   姜屿转头与宁秋二人对上视线,默契地选择了保持沉默。   谢知予本该不关心这些,可女子的话落入耳中,竟让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花如何代替得了人?   这女子分明清楚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已经去世,却还是要自欺欺人。   谢知予想不太明白,也无法理解,他看着那几朵白山茶,神色淡淡,像是在发呆,浓长的睫羽低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这几朵白山茶我是不卖的,你们若想买花,可以看看其他的。”女子将木盒捧在怀里,眼神在四人身上流转过一遍,忽而弯起眼眸。   她从竹篮里重新挑出一些花来,动作熟练,手指翻飞间已然编出了四串花环。   “你们来得赶巧,今天是我们魔域的逐月节,按照习俗,出门都是要戴花的。”   “我以前听去过魔域的几位师叔伯提到过。”宁秋顿了顿,“逐月节是不是人界的七夕差不多?”   女子点点头,说:“若你们不赶时间,可以顺路去前面河边放一盏河灯再走。我们魔族习俗不同,放灯的时候记得把祈福或者愿望内容说得清楚些,可别不好意思,否则不灵验的。”   “多谢提醒,我们会去看看的。”池疏付好银钱,从女子手里接过花环。   这花环大小戴在手腕上正巧合适,恰如女子所说,今日街上的行人果真都戴了花。   “魔渊一带都属于前线,不可贸然靠近。”池疏转过身,面向姜屿,“我已经和逍遥宗门内弟子联系上了,等他们安排好,到时你们先跟着我就行。”   谢知予如今身份稍微有些尴尬,他若出现在前线,很难不让其他人多想。但若是有池疏作为担保,旁人也不会过多追究。   姜屿点点头,表示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   “现下时辰尚早,我看河边人也不是很多,不如我们就去放一盏灯再走吧。”池疏顿了下,晃了晃手中的花环,蓦然笑道,“反正来都来了。”   入乡随俗,再说放一盏灯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姜屿本就对这种活动很感兴趣,谢知予虽然不太喜欢待在人多热闹的地方,但见姜屿开心,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四人走过街道,慢悠悠往河边去。   姜屿蹦跶着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将手背在身后,好奇凑到宁秋跟前。   “你和池疏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呀?”   话说当初明明是他们先一步确认了关系,有一段时间未见,也不知这两人进度如何了。   “什、什么成亲,你怎么知道的?”宁秋像被踩到尾巴的猫,说话结结巴巴,险些咬到舌头。   姜屿见她这副样子,还以为她是害羞了,却殊不知正是因为自己猜中了事实。   “你之前都收了他娘留给儿媳的玉佩,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是这个意思没错……”宁秋一时不察,顺着她的话说到一半,骤然反应过来,“但是你这么关心我干嘛。”   她顿了顿,面上不禁泛起些红晕,说:“放心吧,到时候不会忘记告诉你的。”   “那你要记得提早和我说,这样我才好给你准备一份超大的贺礼。”   “谁在乎你的贺礼了。”宁秋偏开脑袋,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我会记得第一个告诉你的。”   姜屿闪身到她右边,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笑似的:“你也是第一个知道我成亲的消息的。”   “你和我说这个干嘛,我才没有很在意。”宁秋哼了声,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却被她强行压下,又将脑袋偏开了。   姜屿觉得她实在有趣,当即起了玩心,锲而不舍地又换到另一边。   池疏在后面看着她们,手按在剑鞘上,半开玩笑似的。   “她这样逗我的师姐,我可要生气了。”   “在你生气动手之前,我会先杀了你。”谢知予环臂抱着木剑,说话时目光一直看向前方,如同在说一个不值得在意的玩笑。   语气分明是轻飘飘的,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好像他真的会这样做。   池疏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松了握剑的手,赶忙为自己解释道:“我这个人的脾气一直很好,平时基本上都不怎么生气的。”   他稍停了一下,又轻笑着道:“不过你说话还真是不客气,还以为我们至少能算是朋友了,毕竟我们是姜姑娘的朋友,而你又是她的丈夫。”   或许是被“她的丈夫”四个字给取悦到了,谢知予柔了眉眼,眸中不似往日里的疏离,似乎含了几分笑意,看上去要比方才好说话得多。   “你挺适合当剑修的。”   池疏虚心求教:“为何这样说?”   这种在外人眼里他与姜屿是一体而密不可分的感觉很好,好到甚至让谢知予有心情真的和他开了个玩笑。   “因为他们一般都穷得比较能抗压,脸皮厚,心态好。”   池疏愣了愣,面上不禁流露出诧异的神情。   看来想和谢知予友好相处也不是很难,只要多在他面前提起姜屿就好了。   池疏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收回多余的表情,随后说起了正事。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魔域。”   当年扬州庄园里发生的所有事他已然听宁秋说过了,谢无咎的对错他无法简单断定,不予置评。   不过谢无咎到底还是心软,留了一点退路,未将谢知予身上“容器”的秘密说出去。否则,来或是不来魔域便由不得他了。   谢知予不喜欢和除姜屿之外的人闲聊,这只会让他觉得无趣和浪费时间。   但他也同样不想自己被误会,毕竟他可从来没想过要听谢无咎的话。   “我来这里,只是想让姜屿开心而已。”   听他这么说,池疏心中只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其实谢知予来不来魔域他都能理解,不过他难免有些好奇。   “那若是她开心,想让你跳下魔渊,你也会去吗?”   问题的答案只会有一个,谢知予没再回话,似乎是认为没有回答他的必要。   池疏微叹口气,说:“你对姜姑娘倒是足够上心,会这般在意她的心情想法,这点我自愧不如。”   谢知予顿住步子,偏头看向他,奇怪地说:“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能开心吗?”   在池疏看来,他很爱宁秋,但他们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若事事都依照对方的心情而行,未免爱得太过卑微了。   “……你这话也没错,不过有时候也要在意一下自己的想法才好。如果这段感情让你变得不再像自己,失去了自我,那它还有什么意义?”   谢知予放下手,将剑柄上挂着的花环绕在指尖,微微笑了。   “爱是相互的。我爱她,所以希望她能开心,她开心了,便能多爱我一点,能得到她的爱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   池疏实是震惊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当初那个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的人,现在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两人年纪上相差不大,但他此刻看着谢知予,却颇有一种老父亲看见孩子慢慢成长起来的欣慰感。   “受教了,在这方面我倒是不如你透彻了。”   “不是我透彻,这些是我从她身上学会的。”谢知予说。   池疏笑着附和道:“姜姑娘当真是功不可没。”   抛开其他的不谈,单在剑术上,同辈之中,池疏一直都很欣赏谢知予。只可惜他不太热衷于交朋友,难得一次找到共同话题,池疏正打算继续深入聊下去,忽而听得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   “你们两个怎么站在那里不动了,快过来放河灯!”   姜屿和宁秋已经到了河边,回过身朝着他们二人招了招手。   只停下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街上行人如织,不断从他们身旁经过,鱼龙灯降在低空浮游,丝竹和鸣,节日的气氛被烘托到了高潮。   河边已聚集了不少游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河灯,排好队等待放灯下水。   谢知予走过去时,姜屿正捧着两盏灯犹豫不决,干脆将难题抛给了他。   “你选一个。”   这两盏河灯一个是兔子,一个是荷花,谢知予见她都很喜欢,便问道:   “不能一起放吗?”   “一个人只能放一盏,太贪心的话愿望是实现不了的。”姜屿看着他笑,猝不及防将两盏灯都凑到他眼前,“你更喜欢哪一个?”   谢知予想了一下,挑了那盏兔子的。   “为什么选这个?”姜屿对他做出的选择略微感到有些奇怪,她还以为他更喜欢样式简单的。   “因为很可爱。”谢知予一边说着,一边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往里侧带了些,避开了打闹嬉戏的孩童。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姜屿的意料。   她盯着谢知予看了好一会,忽然放下河灯,空出双手托住他的脸。   “那兔子可爱还是我可爱?”   金鱼灯笼从头顶游过,烛火煌煌,映照她的笑靥,灿烂明媚;也映在他的眉眼,散去清冷,似雪水融化一般温柔。   他轻轻笑了下,眼眸中倒映出她的脸,说:“师姐最可爱。”   他的睫毛颤了颤,眼神垂下,俯首下来一点点贴近她。   “好多人……”姜屿往后躲了一下,抬手挡住脸,只被他蹭到了鼻尖。   她弯下腰,将地上那盏兔子河灯塞进他手里,自己又重新挑了一盏,也是只兔子,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这只兔子的脑门上被不小心蹭到了一点朱砂。   姜屿捧着这盏河灯左看看,又看看,忽地笑出声来,仰起头看着他,杏子眼里好像有星光在闪烁。   “这个像你。”   谢知予微怔,盯着那只兔子看了一会,被她的情绪感染,眼里泛起柔软的笑意。   放河灯前要先祈福许愿,姜屿观察了一圈,随后也有模有样的学起来,蹲在岸边,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希望谢知予天天开心,然后长命百岁。”   谢知予本是不信这些的,可此刻看着她认真祈愿的模样,心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他睫毛颤动一下,学着她的样子,将河灯轻放在水面上。   “姜屿平安顺遂。”   另一边,池疏和宁秋也一同放下了河灯。   河水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漂浮的河灯点缀在水面上,火光闪烁,像一条璀璨的银河,暗色下静静流淌到天的另一头。   池疏站起身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继续出发吧。”   后面还有一长条的队伍等着放河灯,他们也不好久待在岸边占着位置。   姜屿扶着谢知予的手站起来,才转过身,步子还没迈开,身后“扑通”一声巨响,吓得她骤然一惊。   怔然循声回头望去,只见从天而降几盏破损的鱼龙灯砸入水中,烛火微弱地晃了两下后便熄灭了。水面上漆黑一片,刚放出的河灯被尽数掀翻,黑暗中隐约能看见一大团模糊的黑影,依稀的轮廓似人影一般。 第104章 定风波(四)   落水声“扑通”, 节日奏乐戛然而止,气氛静了一瞬,岸边游人纷纷侧目, 伸长脑袋,好奇向水面上望去。   河水上方漂浮着黑影,模糊不清的一团, 却能依稀辨认出是个人形的轮廓。   “这是大魔……”姜屿曾在过去镜中见过大魔的样子, 不会出错。   但也许是身处魔域的缘故,反而感知不到它身上散发的“魔息”,混在魔族之中, 轻易便被掩盖住了。   “近期魔渊附近除了仙盟, 也有魔族的人把守,为什么还会有大魔跑出来?”   宁秋目光紧盯着水面上的黑影, 短短几息之内,竟如抽条的柳絮一般疯长,变得又瘦又长。   眼见它还有再继续长大的趋势,池疏立刻发出几道剑诀, 十数把手臂长度的白色气剑“嗖嗖”飞去, 在水面上环出一个小圈,将大魔包围其中。   他沉声说道:“先别管这些了, 抓紧时间疏散人群要紧。”   周围虽全是魔族,但眼下情况毕竟特殊, 对付大魔要紧,他们不能放任不管。   剑诀维持不了多久, 若不想因大魔受伤, 最好的办法便是趁它挣脱之前有多远跑多远。   池疏正要提醒,人群中忽然传出“哎呀”一声, 还不待众人找出这发声的人是谁,便又听得一声惊恐的高喝。   “天上,你们快看天上!”   魔域的天空本就是暗沉沉的,大团的乌云如鳞片一般覆盖在上空,一时竟也没人察觉。   直到云层中传出细微的孩童啼哭声,紧接着又有几团黑影从空中掉落,扑通砸入水中,溅起的水花足有一人高,翻出的大浪将河灯悉数冲刷到了岸边。河灯俱都被打湿,烛火早就熄了,蔫蔫地堆在一处。   “大家快散开,别在这里围着了!”池疏见势不妙,用了些灵力,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被每一个人听到。   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几声动静吓得惊魂未定,皆是愣愣地盯着黑影,面上渐渐显露出一种近乎入了迷的神情,如同被盗走了神智。而经池疏这么一提醒,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总算想起来了害怕要逃跑。   人群急哄哄的,顿作鸟兽散开。   “快走快走,前面的别挡路呀!”   “后面的谁推了我一把,还有没有点素质了!”   宁秋自知不是大魔的对手,留在这里只会让池疏分心,更何况眼下也不是该逞英雄、强调除魔卫道的时候。她没有迟疑,转身跟着人群一道撤离,在远处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想办法联系仙盟派人来支援。   几团黑影已然慢慢长成瘦长人形,池疏朝水面投去一眼,他用来画地为牢的剑诀也快要支撑到极限。   池疏略作沉吟,侧身看向谢知予。   两人目光相撞,谢知予神色始终淡然,池疏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便飞身而上,停在河水上空,骈指一点,长剑出鞘,自他身后化出几道分身一字排开,剑尖朝下对准大魔。   姜屿粗略地数了一下大魔的数量,少说也有七八只。都城与魔域入口相接,若是放任不管,万一跑到人界,届时只会更加麻烦。   但仅凭池疏一人,恐怕是打不过这几只大魔的。倒不是姜屿看轻了他,只是与大魔对战,安全起见,最好还不要与之靠得太近。   而池疏作为剑修,远战恰恰是他的短板。   姜屿正在心里思考着对策,谢知予垂眸看向她,主动开了口。   “师姐想要我去帮忙?”他弯眸笑了笑,不等她回答,又接着说:“可以。”   姜屿怔了一下,她的心思有这么明显地写在脸上吗?   “……其实你不想去的话也没关系,不用勉强去做你不愿意的事。”   都城是中心城市,人口众多,大魔来袭的消息过不了一会便会传遍魔域,很快会有专人来负责解决。   他们要做的,只用在魔族的人赶来之前拖住大魔即可,不是非要就地杀了大魔。   “不算勉强,能让你高兴的事我都愿意去做。”谢知予保持着笑意,伸手替她往耳后拢了拢发丝。   姜屿愣愣地看着他,心情算不上是惊讶,只是面对着他这副百依百顺的样子,稍微有些感慨罢了。   她正要接话,河面的大魔彻底挣开了剑诀,它似乎是做了一个张大嘴的动作,刺耳的尖锐叫声陡然爆发出来,其余几只大魔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身形刹那间暴涨,已然比正常的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个头了。   这叫声对大魔来说是增益,对普通人来说却如魔音绕耳,搅乱了心智。   姜屿一时不察,怔了神,正游离间,腰身突然被揽住。她撞入谢知予的怀中,一点熟悉的清冽冷梅香将她魂飞天外的神思给唤了回来。   “师姐,别发呆。”他轻轻地笑起来,俯首贴在她耳边,热气和低沉的话语一起灌入她耳中,“抓紧我。”   姜屿下意识抱紧了他。   雪色衣摆一晃,若漱冰濯雪,谢知予带着她飞身而起,稳稳落在屋顶上。   “会用剑吗?”他偏过头问她。   姜屿抬眸看他,摇了摇头:“不怎么会。”   既然已经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在这种事情上也没什么好骗他的。   果然。   谢知予很少见她用过剑,明明是剑宗弟子,她用符却更多一些。   先前虽觉得有些奇怪,但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而现在想来,或许是她不太熟练,担心自己暴露,故而不常用剑。   谢知予慢慢勾起嘴角,似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很兴奋。   他抽出离恨,交到她手中,又从后握住她的手,说:“我教你。”   今日出行的游人实在是太多,事发突然,尽管大家都自觉加快了撤离的速度,仍有少部分留在街上来不及离开。方才又听见大魔的叫声,这会儿更是直接呆在原地,忘了还要逃跑。   眼见大魔蠢蠢欲动,即将奔着这些行人而去,池疏丝毫没有犹豫地将剑发出,快如残影,斜斜插/入水中,激起一阵滔天巨浪。似一道幕布,将大魔与岸边隔离开来。   大魔行动受阻,只在原地短暂地停了一秒,随后不管不顾地撞向那道水幕,却被水中飞出的长剑穿过身体。   黑影晃了一晃,大魔发出的叫声刺耳频率提高,似乎被激怒了。它转向池疏,身后还跟了几只小弟,一心想着先把他解决了。   池疏被它们一起缠上,分不出神对付剩下的几只。   巨浪落下后,剩余的大魔立刻往岸上靠,分散开来,各自奔向稀疏的人群中。   见大魔朝自己靠近,方才还有序的队伍顷刻间乱成一团,逃窜的人群像一群蚂蚁,互相推搡辱骂,边喊叫着边奋力往前跑。   有小孩被慌忙逃跑的大人撞倒,趴在地上哭着喊救命,撕心裂肺,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他的哭声吸引了大魔注意,它很快将目标锁定,下身贴在地面上,像影子一样瞬间移动到他身前。   大魔张大的嘴像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正要将小孩吞吃入腹,忽而一道剑气逼来,银白剑光如雨,斜斜落下,将它淹没其中。大魔试着挣扎了几下,这剑光却如磐石一般牢固,将它钉死在地上。   小孩顿时止住哭声,抬头向着剑光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紫一白两道身影,衣袂随风翻飞,如流星坠影般从屋顶落至地面。   “你有哪里受伤了吗?”姜屿落地后匆忙走上前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没有……”小孩摇了摇头,神情中还有几分迷糊,他看着姜屿,想起父母曾教过他出门在外要懂礼貌的话,“谢谢姐姐,还有哥哥。”   “没事就好。”姜屿弯下腰揉了揉他的脑袋,“快回家去吧,这里很危险。”   小孩点点头,又认真向他们道了一声谢,随后便转身跑走了。   地上的大魔还在挣扎,剑光忽地晃动起来,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挣开。它没有面貌的脸直直地看向两人,叫声刺耳中还带了一丝怒意。   但有谢知予在,即使是近距离对上大魔,姜屿也不觉得有多害怕。   “接下来要怎么做?”   “剑给我。”谢知予从她手里接过离恨,丝毫没有手软地插/进了大魔的身体里。   离恨剑身忽而溢散出黑气,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大魔身上,如藤蔓一般,越缠越紧。   “死吧,死吧,都去死吧!”数道清脆的童音交叠响起,语调扭曲,听上去甚至有些怪异,畅快地大笑起来,“都是你的错,是因为你我们才被害成这样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看到这团黑气的反应,谢知予发出低沉的嗤笑,索性松开手,就这样让离恨插在大魔的身上。   大魔的叫声愈发凄厉,似孩童啼哭,听来痛苦万分。它的同伴们受到叫声的感染,似乎比方才更愤怒了,极大地激发了攻击性。   一时之间,形势急转而下,池疏顷刻落于下风,节节败退。被逼落地面,退无可退之时,不知从何飞来一道紫光,自他眼前爆开,竟开出一朵花似的屏障挡在他身前,替他抗下了大魔的攻击后裂成细小的碎块。   池疏怔然向远处望去,宁秋正在站在河对岸,眼瞳中闪烁着非人的紫光,头顶“噗”地冒出一对雪白狐耳,但在下一秒又缩了回去,转瞬即逝,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师姐,你怎么……”   震惊、疑惑,太多太多,可他此刻远顾不上这些。   趁着大魔被弹开的间隙,池疏重新持剑飞身回空中,拉开了与它们的距离。   岸上的几只大魔则发了狂般扑向人群,哀嚎一片,惨叫声连连。   痛苦,死亡,这二者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常态。   多美妙的声音。谢知予沉醉其中,如同在欣赏戏剧,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嘴角。   若在从前,这已经足够让他保持一整天的好心情了,可是现在他有了其他更能令自己感受到欢愉的存在。   谢知予垂下眼眸,漠然地瞥了眼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大魔。   他微微笑了一下,握住离恨转动着剑柄,将它身体搅烂,随后拔出剑,动作干脆利落,眼神也没有多停留一秒。   明明是在做一件残忍的事,可他看起来就像是随手摘了一朵花一样轻松。   他看向姜屿,他压低自己的兴奋的声音,再次将离恨递过去:“继续吗?我教你。”   谢知予似乎对教会她用剑这件事很感兴趣,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她总不会拒绝。   姜屿点点头,接过离恨:“刚才——”   话未说完,忽见天空中出现一群人,各自踩在飞剑上,御剑而来。   队形在空中分散开,飞至不同方位熟练布阵,将大魔悉数封锁在阵中。剑气随后疾速射下,不偏不倚,恰从大魔身体穿行而过。   惨厉的叫声像刺破的耳膜的利箭,响彻空气,爆发过后复归于平静。   这群人中领头的是位青年男子,衣袂翩翩,气度不凡。   “辛苦你们了。”他目光从地面四人身上一一扫过,平静问道:“几位可有受伤?”   “多谢关心,我们无碍。”池疏先收剑行了一礼,而后才向他询问,“你们可是仙盟的人?”   青年点头,淡道:“正是。”   姜屿心下了然,难怪他们出场的方式这么独特。   大魔既除,她还拿着离恨也没了用处,便又还给了谢知予。   “刚才那招好厉害,本来想和你学学的,下次有机会你再教我吧。”   教学被打断,谢知予本生出了些微妙的不爽,但听见她这么说,那点被打扰到的烦躁感又荡然无存了。   “不用等下次有机会,你若有空,随时可以找我。”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现在毕竟还在魔域,总要先把正事办完才好。   姜屿眸子动了动,旋即露出一个笑来:“那等我们回南诏吧,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其他人打扰。”   大魔死后会化为浊气消散,重新归于天地间。   姜屿看了眼地上大魔的尸体,死后不消片刻,果然飘起点点滴滴黑色的浊气。   这些浊气缓慢飘到空中,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消散,而是随着风一道飘来,环绕在谢知予身侧,一点点融进他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   姜屿瞪大眼睛,脑子里空白了两三秒,急忙将他好好检查了一番,睫毛慌乱地颤了颤。   “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谢知予也未料到情况会如此,但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摇了摇头,心脏却在这时陡然收缩,像被人握紧用力捏了一下。   他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沿着颈侧往上迅速浮起一层鳞片,几乎连整张面颊也遮盖住,已然看不出容貌了。   “谢知予……谢知予……”   女孩儿急切地喊了他好几句,可他无法开口回应,身形眩晕地晃了一下,直接晕了过去。 第105章 定风波(五)   “魔渊那边情况不太乐观, 渊底浊气趁着封印松动跑出来不少,大魔就藏在那些散出来的浊气中,防不胜防, 拦也拦不住。”   池疏望向漆黑模糊的天幕,片刻后又转眸回来,看向姜屿, 说:“初代魔尊设下的封印效力减弱, 再修补也是无济于事。仙盟和魔族翻遍古籍,想效仿他重新设下一个封印,可即使他们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照书中记载去做了, 最多坚持一刻钟, 封印就会失效。”   新设的封印根本起不到作用,无法压制住浊气, 仍有大魔源源不断地被孕育,诞生,随着浊气跑出渊底。   姜屿沉吟一会,忽然记起什么, 低头从随身的芥子袋里找出一面镜子。   “或许可以用过去镜试试?”   他们当初不辞辛苦搜集齐过去镜的碎片, 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完整的过去镜不仅能照出过去,也可以亲身参与其中, 与过去之人对话。若能见到那位早在千年前陨落的魔尊,向他请教封印之法, 说不准能延缓一些时间。   “我倒是差点把这个给忘了。”池疏接过镜子,小心收好, “等会我要去魔渊一趟, 正好把过去镜一起带去,交给他们试试。”   池疏顿了顿, 抬起眼,往她身后看去。屋内灯烛昏暗,火光晃动,隐约能瞧见床上躺了个人。   他收回视线,将声音放轻了些,问姜屿:“他好些了吗?”   昨日吸收掉那几只大魔的浊气后,谢知予一直昏迷到现在。   他这样姜屿也没办法继续赶路,只好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一切等他醒后再说。   “身上长出来的鳞片消退了一点,但还是没醒。”   池疏微叹了口气,谢知予的情况他实是爱莫能助,便只能安慰道:“别太担心,他体内的浊气尚且稳定,没有暴走的迹象,说不准等那些鳞片都消下去之后就能醒了。”   “若需要帮忙,直接摇铃传音告诉我即可。”池疏交给她一只铜铃,前线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逍遥宗的弟子都在等着他,不便久留,“宁秋还在睡觉,等她醒了若是问起我,告诉她我最迟明日便会回来就好。”   从昨天到现在,宁秋已睡了足足有一天一夜,她平日里勤勉刻苦得很,哪怕是宗门例行放假的日子,也几乎从没见她睡过懒觉。   想到这些,姜屿不由多问了一句:“她身体不舒服吗?”   池疏为宁秋检查过身体,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但偏偏她又如上回在客栈中见到的一般吐血了,池疏想起她体内的妖气,以及那双雪白狐耳,一个猜测自他心中悄然成型。   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其他人。一来他没有十足把握确认自己的猜测为真,二来他尊重宁秋,是或不是,都不该由他来开这个口。   “无碍,只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她又不注意休息,现在让她多睡会儿也是好的。”   “难怪之前见她眼下都有黑眼圈了,谢无咎出了事,她心里应该也不好受。”姜屿不疑有他,“你放心去吧,我会守着她的。”   客栈距离魔渊还有一段路程,池疏点了点头,随后御剑离开。   姜屿合上房门,转身回到屋内,见桌上的灯烛快燃尽了,从柜子里拿了支新的续上。   烛焰在晃动中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姜屿走到床侧坐下,看着昏迷中的谢知予,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担忧。   “快点醒过来吧……”   她原本就担心此行或许会对谢知予有影响,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只是几只大魔就让他成了这副样子,若他们到了魔渊,大魔的数量只多不少。   到时又会发生什么,姜屿不敢往下去想。她握住谢知予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告诉他自己正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不会离开。   她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希望能以这种方式让他能好受一些。   姜屿见过感染化琉璃的人,无一例外,病发时他们都是痛苦的。哪怕是阿沅,体内的浊气爆发时,鳞片覆盖全身,也会被折磨到撕心裂肺地哭喊出声。   那谢知予呢,他痛不痛?   姜屿睫羽垂下,看着他的脸,鳞片消了一点,却仍几乎将他大半张脸覆盖住。不知是不是昏迷中感受不到疼痛的缘故,他的神情始终是平静的。   不过依照他的性格,就算真的很痛,也绝不会表现出来。   室内寂静,烛火摇曳,鳞片在火光下反射出光泽,看起来有种诡异的非人感。   姜屿心里一点害怕的情绪的也没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又怕弄疼了他,停在半空中踌躇,不敢去摸那些鳞片。   “系统,我还剩几天时间?”   静默等了一会,仍然没有等到自动回复。   正想着再问一遍,一阵滋啦的电流声过后,脑海中响起了熟悉的提示音。   【系统维护完成,正在重新连接任务世界……】   【连接成功。白月光感化系统内在线为您服务。】   【宿主,我回来了。】   【很抱歉由于系统故障给宿主带来了不好的体验,本次任务完成后,除去原有奖励外,还会再额外发放一份奖励作为补偿。】   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好消息,但姜屿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甚至要和系统谈判的心思也没了,只问道:“你故障的原因,是不是和谢知予有关?”   【是……】   【宿主,之前的任务要求是需要你去改变谢知予入魔的事实,引他一心向善,早日修成大道,完成使命。但在系统下线自省后,发现这样做前后因果是不成立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任务方向。】   “那我现在的任务还要继续做下去吗?”   【……很抱歉,宿主。】   系统又一次的道歉让姜屿生出了一点不太妙的预感,她握着谢知予的手不自觉用力扣紧了些。   【任务总体上是没有发生太大改变的,仍然需要成功封印住魔渊才算任务完成。】   【宿主,不要再犹豫了,选择回档吧。】   “回档有用吗?”姜屿反问系统,冷静地说,“你自己也说了,这样做前后因果是不成立的。”   【……】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回档到扬州庄园的时间点,不改变谢知予与大魔融合的事实。你可以留在庄园,给他温暖,慢慢疏导他,让他不要走上极端,这样他长大以后就会一心向善……】   或许是突然的心虚,系统的声音越说越小。   按照系统的说法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谢知予还是要背负起这些,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只有回档后他不会再记得自己爱过姜屿。   他们没有在一起,姜屿也不用因此感到愧疚,好心安理得地完成任务。   可是她不想被谢知予忘记,也不想舍弃这份感情。   “为什么你就非他不可啊?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他去承担?”   外祖和生父为了南诏,选择舍弃他;谢无咎为了所谓苍生,选择牺牲他。   他从来只有被动接受,根本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愿。   【不是系统非他不可,是命定如此,无法更改。】   【这里是书中世界,所有人物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结局。即使过程会稍有偏差,但最终结果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但因为我们的介入,书中几位主角出现了命运偏移的情况,间接导致了最终灾厄提前到来,这也是出现任务倒计时的原因。】   【宿主,你还记得《倾月谣》中关于谢知予的结局吗?】   姜屿是无聊为了打发时间才点开的这本书,看得不太认真。三位男主里,她感兴趣的只有谢知予,其他大部分的剧情都跳过了,唯独对他的个人线有点印象。   谢知予的戏份在书里不算多,且大多数时间都只存在于江浸月的假想中。后期“为爱”黑化后,更是直接销声匿迹,直到大结局的部分才再次出现。   ——堕入魔道,叛出师门,最终被一众修士合力诛于剑下。   就这么一句话,夹在在男女主大段的情感拉扯描写中,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他的结局。   而大魔之祸始终没有得到解决,世间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之中。   【这就是他试图反抗命运的结果。】   “那他要是乖乖听话去了魔渊,背负起这什么破使命。”姜屿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地问,“你能保证,他就不会死了吗?”   谢知予的身体虽然经过改造,但吸收过量的浊气后会出现什么状况,谁也说不准。   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或许像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又或许被同化,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最终还是要被修士们诛杀。   “我可去你的吧,什么狗屁命中注定,我看都是鬼扯。”   姜屿头一回将脏话骂出声来,紧咬着嘴唇,心里痛快了,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烛光中,她的声音已然变得哑涩,低语喃喃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想证明什么。   “我从来就不信命。”   泪水滚烫,从脸颊滑落。   有人比她更先一步接住掉下来的泪水。   谢知予不知何时醒了,他坐起身安静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有多久。   直到听见哭声,他凑近了,指腹温柔擦过她眼角的湿意,声音轻柔如风。   “别哭。” 第106章 定风波(六)   “谢知予。”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轻柔似水,将他环绕其中。   身体一直在下沉,他好像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 黑黢黢的没有尽头。   谢知予意识昏沉,不知道自己在这片黑暗中待了有多久。   浊气在他体内游走,全身上下每一寸的经脉好像被一把淬过毒的利刃切碎、搅烂了。剧痛之下, 他面上的神情仍是极为平静的, 就好像对此早已习惯麻木了。   很多年前,他才刚与大魔融魂时,所感受到的疼痛比此刻要强烈千倍、百倍。   但他都咬牙忍下来了, 甚至连眼泪也没掉过。   他不能死, 因为记忆中有个人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她会在未来等他。   ……但那个人是谁?   谢知予脑袋混沌, 记忆像蒙了一层纱帘,隔雾看花,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体还在继续往下坠落。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些寒意, 冷得人指尖都在发颤。   谢知予独自忍受着再熟悉不过的疼痛, 意识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扬州庄园。   天边挂着一轮残阳, 将落不落。   谢知予听见了那群孩子在嬉笑打闹的声音,笑声被狂风撕扯着, 转瞬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血水一路蜿蜒到脚下,他站在刺目的鲜红中, 呼吸变得艰难, 几乎连剑也握不稳了。   为什么会这样?   喘息间皆是浓重的血腥味,谢知予看着满地面部非全的死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要他来承担这些?   他又做错了什么?   残阳映着满地血色,红得像一场烈火。   最终所有人都在熊熊烈火中烧成了灰烬,铸剑炉火星迸溅,那蹿起的火光好似也蔓延到了他身上。   如果可以,他也宁愿自己死在那场大火中。   如此,他终于是得到解脱了。   火苗舔舐着衣角,一点点向上爬,即将被吞没的那一刻,他又听见了那道声音。   “谢知予……快点醒过来吧……”   谢知予循声抬头,如同玻璃被打碎一般,头顶上方裂开了一道小口,有束光从这裂隙处照进来,恰好落在他身上。   他怔了少倾,抬起手去碰这束光,温暖的,晒热了指尖。   有风吹来,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茉莉香气,吹散了那股血腥味。火焰逐渐熄灭了,他仍站在原地,庄园却在离他远去,直到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身后是充满绝望的过去,身前是满怀希望的未来。   谢知予微微一笑,弯指勾住这光亮,像是非常眷恋似的,温柔地轻轻说。   “第二次了,师姐。”   *   “系统,我还剩几天时间?”   谢知予听见姜屿的声音,没过一会儿,又有一道听起来很奇怪的声音回答了她。   ……这就是她所说的系统吗。   既然重新联系上了,她是不是也快要回去了?   谢知予闭目躺着,他只是想知道她还有多久离开,可他们接下来谈论的却是与他有关的事。   封印魔渊。这才是姜屿的最终任务。   她只说要他做个好人,原来竟还有这层意思在。   非他不可。命定如此。   谢知予听后只觉得好笑。   他若选择听天由命,早就死在万毒窟里了,哪里还能有今日。   他坐起身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姜屿的侧脸,静默良久。   她不信命,他也不信,但人行于世间,总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尝过这般滋味,便不想她再去承受。   谢知予替她擦掉滚落的泪水。   他惯不会安慰人,但此刻面对着姜屿,竟也无师自通了起来。   “别哭。”   “你怎么醒了……”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让姜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任务的事顿时被抛到了脑后,“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躺一会?”   “不用,我没事了。”   吸收掉的浊气已然被他压制住,面上鳞片都消了下去,只余脖颈上还残留着一些。   他甚至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哭成这样做什么,谁欺负你了?”   姜屿却不放心,小心握住他的手腕,将袖子往上推了推,见他手臂上的鳞片也不见了,这才感觉如释重负。   “唯一一个欺负过我的都昏迷了,还有谁能欺负我。”   她正要松开他的手,却被他反手握住。   “其他地方不用检查吗?”   姜屿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地方?”   “没什么。”谢知予笑了下,握紧了她的手指,“你还没回答我,刚才为什么要哭?”   其实原因他都猜到了,不过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我那不算哭,是看你醒过来,太开心了而已。”   姜屿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他的心情,绝口不提任务。   这让谢知予有些无奈。   他安静看了她一会,手上忽然用力,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先等一下。”姜屿另一只手撑在床边,不动如山,看着他身上还没完全消失的鳞片,话语里稍有迟疑,“你会痛吗?”   “不会。”   听他这么说,姜屿才松了手,主动倾身抱住了他。   只是她对化琉璃了解得不多,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鳞片都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连着血肉,触碰时怎可能不痛。   不过谢知予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疼痛,抱她在怀里,神色如常。   灯烛晃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像纠缠的藤蔓,紧贴在一起。   姜屿感受到他的心跳在因为她的触碰而慢慢加快,她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意,声音刹那间变得沙哑。   “谢知予,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当然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但也是她现在最想对谢知予说的话。   在姜屿的预想中,谢知予一直都很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所以他应该会很高兴,立刻答应下来才对。   但是他没有,反而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问: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不想你难受。”这句是姜屿的心里话,她真的不想再看他受折磨了。   “师姐。”谢知予松开她,微微往后退开身,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当好人很累,做人没必要站在其他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以他的性格,会说出这样的话,姜屿倒不觉得有多奇怪。   只是他偏偏又接着问:“我回去了,你会有惩罚的,对吗?”   “……”他是怎么回事。   明明上一秒还在说不要为别人考虑,现在又来问她会不会有惩罚。   “留下来吧。”谢知予望着她说。   烛火映在眼中,化为细碎的光,他蓦然笑了:“你不是还想回去,见你的父母吗?”   如果刚才还是疑惑的话,那么姜屿此刻完全就是震惊了。   他不是最怕她离开吗?现在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是他自己想通了?   ……   他能想通当然是好事,但姜屿还是要先确认一下,毕竟有前车之鉴,她很难不担心他又背着自己自伤。   “你把手给我。”姜屿不放心地又抓着他的手检查一遍,“还有另一只。”   袖子解开,手臂上除了几条浅浅的疤痕,再没有其他受伤的痕迹。   姜屿又抬起眼,凑近了,仔细端详他的脸。   毫无破绽。   “……你真的舍得我回去啊?”   “你不会丢下我的,不是吗?”   放她离开,不是谢知予的本意。他从来都只想把她关起来,留在身边,永远陪着他。   可是他同样不愿见到她哭泣流泪。   系统交给她的任务,他已经听得很明白了,无非最终的结果是要牺牲他罢了。   他不懂回档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的对话中多少也能猜出一点。他害怕姜屿真的听了系统的话,选择回到过去,但幸好她没有这样做。   她坚定地选择了现在的他,同样的,他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爱,究竟是什么,或许以谢知予现在的认知仍然不足以正确表述出来。   但他爱姜屿,便想让她事事都顺心顺意,即使这会与他本能的欲望相悖。   大概爱人就是如此,哑巴吃黄连,苦都自己咽了,缄口不提,只想着能让对方过得高兴些。   谢知予凝注着她,漆黑的瞳眸渐渐显露出痴迷的神色,其中有种疯狂的情绪在不断地迭代增生。   彻底被吞没之前,他睫羽颤了颤,垂下眼,很好地将这种情绪掩盖住了。   “我相信师姐,你不会骗我的。”   姜屿看着他,张了张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一直在疏导谢知予,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可真到了这一步,她又觉得心中酸涩难言,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若继续留在魔域,等待谢知予的只会有一种结局。   姜屿宁愿他此刻抓着她的手,对她说一些奇怪但又很符合他人设的话,比如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他,而不是像这样笑着告诉她,他愿意留下,因为他相信她。   *   魔渊深不见底,漆黑无光,四周皆是地面塌陷后形成的断层,仿佛一个无尽的黑洞,能吞噬一切。滔天的浊气不停翻涌着,散发出阵阵不祥的气息。   哪怕是道心稳固的修士,无意中往渊底看去一眼,也会短暂地失了神智。   无论魔族还是仙盟,都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不敢上前靠得太近。   唯有一人,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道透明的人影,正稳稳当当地落在魔渊上空,神色自若,半分无异。   “不过才短短千年……”   他打量着那些叫嚣的浊气,极轻地嗤了一声,声音分辨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   “布阵吧,按我说的方位站好。”轻描淡写的语气,散发出一种独属于强者天然的威压,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臣服跪拜。   池疏带领着逍遥宗的弟子们守在乾位,剑指魔渊,等待一声令下后,所有人口中飞速念诀,随后一同将剑插入地面。   魔渊四周地表显出了叶脉一样的纹路,灵力从四面八方汇聚,像条条纵横交错的河流,流入渊底。   过去镜虽能照出魔尊的影像,可他终究是逝去之人,无法插手此事,只能在一旁指导。   好在这些后辈能力虽远不及他,但胜在他们人多,加起来应该也勉强能顺利设下封印。   随着阵法设下,渊底的浊气看起来似乎安分了些,不断流入的灵力汇聚在一处,形成一张蛛网似的巨网。   不多时,封印已然成型,牢牢锁住渊口,看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固。   众人见状,脸上无不露出欣喜的神情,回想起这段时日的辛苦操劳,更是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终于结束了,这几天我觉都没怎么睡过,回去后我一定要申请睡个够。”   “掌门说等魔渊的事情解决后会给我们放长假,要不要一起去山下喝酒?”   欢呼声此起彼伏,短暂持续了几秒,倏然平静下来。   被压制住的浊气卷土重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过后,封印“啪”地裂开了。 第107章 定风波(七)   【提示, 当前世界线处于非稳定状态,一切进程加速中,任务倒计时还有最后两日。】   【请尽快想办法完成任务, 若届时任务判定失败,宿主将滞留书中世界。】   系统提示连续响了两次,姜屿没有理会, 转头看向谢知予。   “如果有机会能重来, 回到过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顿了顿,问他, “你最想做什么?”   系统与任务世界的连接已然稳定下来, 谢知予此刻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只听见姜屿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 眼神垂下来,很轻地说:“不想重来,重来就不会再遇见你了。”   ……他的直觉有时候是真的很敏锐。   “我只是打个比方,假设而已, 不是真的回到过去。”姜屿握着他的手, 同他指尖相扣,“如果你没有遇到……那些不好的事, 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你最想做什么?”   或许是要忍受疼痛的缘故, 他的体温比正常时要低些,手指也是冰凉的。从姜屿身上传来的热意让他心生贪恋, 她总是这样温暖,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   他的眼帘垂下,像是在思考, 半晌后才开口回答:“不知道。”   在谢知予的角度,正是过去才造就了如今的自己,若那些从没发生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姜屿似乎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她顿时有些惆怅地看着他,说:“那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但是后来没有做成的事?”   谢知予摇了摇头。   他从小就被关在院子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平静,像一池死水,心中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欲望。   姜屿看着他,只觉得心底的气都要叹完了。   谢知予这一生好像都被困在牢笼里,没有自由的为自己活过。   她不会丢下他回到过去,但也想要尽力去填补他的遗憾。这不是愧疚或者怜悯,正是因为爱他,才会想要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   谢知予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的手已经被她捂热了些,身上也逐渐暖了起来。   他微微松了手,反扣住她,望着她的眼睛很轻地笑了笑,说:“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要你爱我,能永远和我在一起,这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别的要求吗,你只要我啊?”   “嗯,只要想你。 ”   姜屿神色没变,眼眶却不由红了,搂住他的脖子,扑进了他怀里。   “谢知予,你命由你,不由天。”她声音闷闷的,很认真地向他保证,“你绝对不会有事的。”   谢知予只是安静听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俯首凑近,吻去她眼角的湿意,又顺着眉目一点点往下,吻到她的唇。   四下寂然,烛花微爆。室内交缠的气氛是温柔的,两个人心无杂念,只专注地吻着彼此。他们沉溺其中,通过这个吻互相传达着心中的爱意。   *   狂风猛啸,浊气浓重得几乎遮天蔽地。新设下的封印又一次裂开了,大魔猛地扑了出来,连同原本的封印也变得岌岌可危。   仙盟留下一部分弟子和魔族一起死守魔渊,另一部分则去了魔域入口处,准备设下结界,将魔域彻底封闭起来。   池疏从魔渊赶回客栈,风尘仆仆。   “魔域封锁后入口只进不出,已经有大批魔族做好了连夜撤离的准备,剩下不愿意离开的,则会被安排一起住进庇护所。”   他喝了口桌上倒好的凉茶,继续说:“封印快要彻底失效了,最多再坚持四五日,渊底的浊气和大魔就会全部跑出来。”   客栈掌柜已于半刻钟前收到消息,免了所有客人的房钱,自己也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一时间客栈内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踩踏出的脚步声恍若疾风暴雨,此起彼伏。   姜屿看了眼背着包袱经过房门仓皇跑路的客人,问池疏:“过去镜没派上用场吗?”   “并非是过去镜的缘故。”池疏放下茶杯,将情况如实相告,“那位魔尊本是天地间最强的尊者,浊气天然恐惧他的气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因此他设下的封印才能坚持千年之久。而我们如今按他所说,设下的封印仅能封住魔渊,却无法压制那些浊气。而若无法压制,浊气便会持续不停地尝试冲破封印。”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能留在魔渊里镇守住浊气的存在。   最后一句话池疏并未说出来,但姜屿已然心知肚明了。   这个存在正是谢知予。   谢无咎从十三年前开始筹划,打造出了最合适的工具,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刻能派上用场。   “不过你们先不用担心。”池疏看着谢知予脖颈上淡去的鳞片,对他们说;“仙盟已经在想其他办法了,还有几日时间,说不准到时又会出现转机。”   系统的判定是不会出错的,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姜屿攥紧了手指,还在同自己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谢知予侧头看着她,心里也在有着自己的思虑。   池疏见他们都不说话,微叹口气,转而问起了别的:“宁秋她还在睡觉吗?”   姜屿收拢情绪,摇了摇头,说:“半个时辰前我喊过她一次,她已经醒了,但她抵着房门不肯打开,说自己太累了,不想下来。”   都睡了足有一天一夜怎么还会累……   池疏下意识觉得不对,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   敲门声响起,宁秋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脸,神情慌乱中还带了一丝惊恐。   她愣愣地盯着镜子的那个人,面色煞白:“不可能的……”   铜镜中映出的脸是她没错,可那双紫色的眼瞳,以及头顶雪白的狐耳,这二者无不让她感到陌生和惶恐。   宁秋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磅礴的灵力运转着,游走过周身每一寸的灵脉。可与此同时,还有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自她身体里发散出来。   早在幼年时期,宁秋就听过不少修士降妖除魔、维护苍生的正义事迹,她生活在天衍宗里,耳濡目染,从小就盼着自己将来能有一天像他们一样下山闯荡,除魔卫道。   这么多年以来,她已经接受了自己资质平庸的事实,哭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自己怎么会是妖?   过去数年的坚持就像是一个笑话,难怪她总是除不成妖。   一种信念崩塌的无力感深深袭上心头,将她淹没、压垮,她身体颤抖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死寂中,宁秋看见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那个人同样也在看她。视线相交的那一瞬,明明那张脸是她,可她却好似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令她不敢直视,惶恐中低下了头。   爹爹知道吗?谢伯伯知道吗?如果他们知情,为什么要瞒着她啊?   敲门声再次响起,传进来池疏的声音。   “师姐,你还好吗?”   宁秋此刻不敢见他,把头埋进臂弯里,缩在屋里不肯出声。   “我知道你醒了,你若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我进去看你了。”   “不行,你先不要进来……”宁秋急忙起身要去抵门,她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忘了能用灵力,耽误的这几秒时间里,池疏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错愕地僵住身体,仓促间抱住脑袋蹲了下来,恨不能将自己就地缩成一团,最好不要叫他看见。   完蛋了……   池疏的娘亲就是死在狼妖手下,他一定也恨透了妖,如果他发现自己也是妖……   宁秋不懂妖是怎么运转灵力的,努力了半天想把耳朵缩回去,但最终只是抖了一抖,仍然竖在她的脑袋上。   池疏见她这副样子,心疼中又觉得有些无奈。他先背过身将房门关紧,然后才走到她身边蹲下,抬手去碰了碰那双狐耳,触感柔软又毛茸茸的。   “明明很可爱,为什么要躲着我?”   宁秋还是不敢面对他,只将脑袋略微抬起一点,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他表情:“你不…讨厌吗?”   “我是不怎么喜欢妖类。”   ……果然。宁秋一颗心直接沉到谷底,像被判了死刑,颓然地蹲坐在地上。   “宁秋,但是我喜欢你。”池疏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柔声道,“你是人是妖都无所谓,我喜欢的是你,就算你是块石头变的,我也一样喜欢。”他顿了下,又笑说:“好歹我们也相处六年了,怎么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他的语气轻松,对她一点防备和害怕也没有,丝毫不介意她原来是只狐妖。   宁秋自己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心里十分抵触,听他这么一说,立时什么也不想了,只觉得一阵委屈和伤心,抱着他放声哭了出来。   “妖”这个身份对宁秋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池疏最是清楚。   原是想安慰她别哭,但又想到哭出来心里或许会好受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地抱着她,陪她发泄情绪。   *   池疏走后,姜屿把桌子上的茶具收拾好,留出一块空位,铺了几张信纸。   掌柜要跑路了,千年不褪色的墨不要钱一样直接送给了她。可她用着这样珍贵的墨水,好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信纸上倒是多出了几团漆黑的墨点。   谢知予看着她一会撑着脑袋认真思考,一会又在纸上写写画画,沉寂已久的好奇心也被她这副生动的模样勾了出来。   “在写什么?”   “等写完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姜屿从底下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盖在写了半页的纸上,遮得严严实实。   “你累了吗?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在这里守着你。”   言下之意太过明显,谢知予歪了歪头,虽然好奇,但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好。”   见他乖乖回到床上躺下休息后,姜屿转回身来,移开面上的信纸,提笔接着往下写。   如果魔渊始终是谢知予命运里无法改变的节点,那么无论发生什么,姜屿都会和他一起面对。   她已经想好了那两个奖励的用途,谢知予一定不会出事,她会救他。   但任务完成后她没办法在继续滞留太久,怕他做傻事,总要给他留个信才好。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姜屿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一来,这些话虽是真心话,可也实在不好意当着他的面说出口;二来,她要做的事,如果直接说了,他听了会很高兴,但并不会真的让她这样去做。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姜屿吹干墨迹,又检查一遍,折好装进信封里。   “谢……”   转头见谢知予已经睡着了,她于是收了声,将信压在茶托盘下,打了个哈欠。   困意上涌,但外面现在这种情况,人人自危,封印随时都会破开,她也不知道这一觉能不能睡得安稳。想了想,干脆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好了。   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谢知予睁开眼,目光没什么焦距,虚虚看着某处,缥缈空远,像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桌边,横抱起姜屿,将她抱去床上睡了。   想起那封信,谢知予又返身回来,推开茶托盘,指尖抵在信封上,轻轻摩挲着她画出的简笔兔子图案。   这样的画风谢知予此前没见过,但的确像她的风格,画在信封上,一眼就能认出信的主人是谁。   写完才能给他看,所以,他现在应该能看了。   谢知予拆开信封,读到第一行字,忍不住弯了嘴角。   果然是写给他的。   从明镜台初遇到相识相知,再到相爱,事无巨细,但都是从她的视角出发。   最开始相处的那段时间,他所做的种种“恶行”,让她总是想给他一拳。   后来在扬州时,他吃醋不理她,让那时的她觉得好莫名其妙。   而他在梦中突然的表白,让她觉得惊吓的同时,其实还是有一点惊喜的。   ……   谢知予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让她有过这么多奇妙的情绪体验。   他轻轻笑了下,翻了一页纸,继续往下看,信的内容一直写到他们来魔域之前。   【这里是分割线,现在进入正题。提问:以上内容全都看完之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随信附带的,还有一个头顶冒问号的小人。   谢知予微微歪着头,耳边银铃折映出微暖的火光。   【会笑,会哭,会生气,还会吃醋……以上,恭喜你,现在的谢知予是一个全新的、鲜活的谢知予了!   喜、怒、哀、惧、爱、恶、欲,过去剥夺了你的情感,现在我把七情六欲还给你,你以后要好好爱这个人间,好好爱自己。   还记得吗,我说过有系统在,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有事的。但是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你放心,我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回来找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生活,我回来后要检查的。】   ……原来是这样。   谢知予的目光辗转于最后几段话上,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闭眼探入了自己的道心。   微风缱绻拂面,花香流淌而过,霜雪消融,春水流淌,万物复生。   世间修行,有情比无情更难,尝遍世间疾苦,体会人生百态,领悟爱为何物。   他有了爱,自然就有了情,无情道心悄然转变。这变化一早就有了,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从初见的那天,又或许是在他教她雨落成蝶的那个夜晚,他死去的心本如枯木,遇她逢春,花开遍地。   谢知予将信封好,放回原位,顺手熄了灯烛。   他回到床边,侧身坐在脚踏上,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侧,亲昵地蹭了蹭。   看完她的信,谢知予差不多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何现在还不能给他看。   一直以来,姜屿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可是他好像没有真正为她做过什么。   他明白她心中的痛苦和纠结,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黑暗中,谢知予看清她的脸,眼神依恋极了。   他痴痴凝望着她,弯起一抹笑容,看似平和的神情中却透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疯狂。   “我爱你……”   他将这三个字含在齿间,反反复复,在一遍遍的“我爱你”中泪流满面。 第108章 终章(完)   魔域没有白天, 屋内灯烛昏暗,姜屿醒来时还像身处梦中,摸不准时辰。   怔怔地发了会呆, 她微微偏过头,果然看见谢知予坐在脚踏上,正背对着自己。   “我睡了多久?”   听见她的声音, 谢知予转过身来, 浊气被压制住,那些鳞片已经彻底消下去了,此刻的他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   “两个时辰。”   姜屿点点头, 如今这种情况, 她睡得已经够久了。   “……你不会在我睡着后就一直坐在这里吧?”   明明说好会守着他,到头来却成了他守着她。   姜屿撑着手臂支起身, 蓦地瞧见他手里的红线,注意力又立刻被吸引了去。   “你在做什么?”   谢知予没有回答她,只安静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细细的丝线绕在指尖,他摘了耳坠, 扯下那颗银铃, 编进红线里,最后在末端打了个漂亮的结。   他摸到姜屿的左手, 将编好的红线和自己的银镯一起戴到她腕间。   “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姜屿有些诧异,银镯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即便是当初了断了尘缘,也从没摘下来过。   “还记得那盏兔子灯吗?”谢知予忽然问她。   “记得。”   他们刚来魔域时, 正巧赶上节日便放了两盏河灯, 只可惜还没飘多远,大魔突然出现, 将所有灯都打翻了。   现在想来,那些被打翻的河灯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该不会……   呸呸呸——   谢知予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佛家有云,苦难都耗尽后,福报就会来临。”   谢知予垂下的眼睫似蝶翼般颤了下,他声音很轻地说:“从前我不信这些,但现在你来了。”   红线绕过一圈,和银镯一起,戴在她腕间正好合适。   微凉的指尖在她手腕内侧摩挲,染上她的温度,他无声地笑起来:“愿望都会实现的。”   这是在安慰她吗?   姜屿皱皱眉头,总觉得这话听来有点奇怪,手撑在床沿边,俯身向他靠近。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谢知予仰起头,同她碰了碰鼻尖,说:“我应该知道什么?”   “……”姜屿无言以对,又怕再问下去自己恐怕要露馅,她于是缩了回来,抬起手,借着光亮细细看了眼红绳。   “你怎么什么都会?我以前也编过这个,但总编得不好看。”   其实谢知予在今天之前还是不会编红绳的,他只是在南诏时见别人编过。   姜屿本就是有意在转移话题,谢知予也没再开口接话,转头望向了窗外,眼眸中的情绪淡如冰雪。   也许受外溢的浊气影响,空中飘浮的鱼龙灯看起来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一只金鱼灯乘着风缓慢地浮游,大约是飘累了,停在窗台上,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谢知予,像是对他充满了好奇。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对视里,灯内的火光突然颤微微地晃了下,转瞬间熄灭了,脑袋一歪,从窗台滚落。   “这灯原来是会灭的吗…我还以为用的是长明灯来着。”   姜屿弯腰戳了戳滚到床边的金鱼脑袋,灯灭之后,金鱼也不再有动静,变回了一盏普通的灯笼。   “你们睡了吗?”   门外传来池疏的声音,他接着又敲了两下门,沉声说:“情况有变,我们恐怕得立刻赶去魔渊一趟。”   姜屿抬起身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幕阴沉,黑得浓重,大片的“乌云”似洪水一般翻滚着从西北风逼近,越来越密,堆积在一起,看着有种风雨欲来的逼迫感。   姜屿眉头蹙了起来,心知这是时间要到了,或许都用不上两日。   “好,我们准备一下,马上就来。”她匆忙下床,顺手拍了拍谢知予。   “等会路上要是遇见大魔你先别动手,看看能不能想办法避开它们,避不开的话再另说。”   姜屿走去桌边拿了信,回过身来,发现他仍是坐着一动不动。   “怎么还在发呆。”她捏着信封一角在他眼前晃了晃,提醒他,“我们要出发了。”   “要出发了啊……”   谢知予点了点头,将她的话又重复一遍,忽然抓住她的手,抬眸微笑问她:“害怕吗?”   “有一点。”姜屿弯着眸子,没有一点迟疑,坚定地对他说,“但是一想到身边还有你在,就一点也不怕了。”   “是这样吗。”谢知予喃喃着,松开她的手,似是有所领悟,低头抑制不住般笑出了声。   “这个给你,我昨天写了好久。”姜屿戳戳他的脸颊,把信塞到他手里,“但是要等回家后才能打开看。”   谢知予捏着信,有片刻的失神。   好半晌,他才开口应了声:“好。”   *   魔域大部分人已经撤离到安全的地方,街道间空无一人。   “你们快看。”宁秋仰起头,示意其他三人往天上看,“那些浊气怎么越堆越多了。”   源源不断的浊气像海浪一样从西北方飘来,层层铺在天幕,厚重得几乎将头顶的天都压低了,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紧迫感。   池疏面容凝重,解下腰间的铜铃晃了晃,等了一会,铜铃仍然没有反应。   半个时辰前和仙盟的联系也无故突然中断。   出现这种情况,池疏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魔渊出事了。   “我们恐怕得快些才行,再晚就来不及了。”池疏骈指祭出长剑,飞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宁秋虽有了灵力,但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自己御剑飞,便和从前一样同他共乘一剑。   四个人三把剑,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姜屿一边飞,还在时刻警惕着头顶压下来的浊气。听见熟悉的孩童啼哭声时,她两指夹住一张符纸,正准备朝着声源处甩去,却有一道紫光比她速度更快,撞上了掉落的大团黑气。   紫色的灵光轰然爆开,竟直接将未成形的大魔打散了。   姜屿愣了愣,随后诧异转头望去。   宁秋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这股力量的确很强,但毕竟是妖力,她欣喜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忧愁。   而她显然还不太能控制好自己的妖力,头顶又“噗”地一下冒出了一双狐耳。   姜屿瞪大眼睛:“宁秋,你……”   听见她的声音,宁秋下意识便想着蹲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心中纠结一番后,索性破罐破摔。   “看什么看,再看我把你吃了!”   凶巴巴的语气,却偏偏配上那双软萌的狐耳,二者搭配在一起,非但一点也不显得凶狠,反而让人有种想上手摸一下的冲动。   虽然有些震惊,但姜屿也很快接受了事实。   她深谙傲娇心理,已经熟练掌握了和宁秋的相处之道,真诚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挺可爱的。”   只这么一句话,宁秋颊上飞红,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态度立马软了下去,连声音都小了几分。   “……你不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害怕?惊讶倒是真的。”姜屿歪了歪脑袋,发上的丝带随风飘起来,眼里含着笑意望着她,“而且就算你是妖,可妖也分好妖和坏妖,你又不吃人,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问得这般坦然,倒让宁秋一时语塞,接不上话。   寻常人若是某天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亲近的人是妖物变的,大概都会觉得难以接受才对。   但姜屿看起来不仅很一副对她的耳朵很感兴趣的样子,而且好像还有点…莫名的兴奋。   “先别发呆。”眼见头顶“云层”中又落下一团黑气,姜屿抓住时机甩去一张符纸。虽然做不到像宁秋一样将它打散,但好歹能将它弹开,以免砸到他们身上。   “正事要紧。”姜屿转头看向宁秋,冲她眨了眨眼睛,“至于我为什么不怕你这个问题,等回去后再慢慢细想也不迟。”   一行四人中,池疏很爱她,姜屿不怕她,而谢知予则对除姜屿之外的事毫不关心。宁秋抿着唇角,心想,就算自己是妖,好像也不会改变什么。   越靠近魔渊,堆积在天空中的浊气越浓重,偶尔还能听见其中发出的咕噜声,就像胎动一样。   这些声音或许在旁人听来并不明显,但对宁秋来说却是放大了数百倍,清晰无比。   宁秋掌心燃起一簇灵火,眼神逐渐坚定,不再去管自己露出的狐耳,专心对付起大魔。   *   魔渊封印存在已有千年之久,坚如磐石,哪怕十三年前的松动,也只是在边缘裂了一道小口。而此刻无数只似人一般的黑影在渊底喊叫着,争先恐后地扑向头顶的封印,竟将封印硬生生撞出数条裂隙。   守在渊口附近的弟子见势不妙,忙向众人提醒道:“不好,封印要破了,大家小心!”   渊底传来的撞击声愈加猛烈,封印自中心处裂出条条碎痕,“轰”一声后,彻底破开了。   压抑千年之久的大魔们涌了出来,黑色的浊气似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面八方漫开,来势凶猛,不可阻挡。   “大家别慌,不要乱了阵形,先想办法稳住封印!”   有弟子喊了一声,欲举剑将大魔逼退,可天上雨点似的掉下来几团黑气,砸在他身上,瞬间将他吞没。   短短几秒,黑气抽条出人形,弟子握剑的手上长出几块鳞片,随后疯速蔓延爬遍全身,竟将他生生裹成了一座活人雕塑!   其余弟子见状,本欲上前去救他,却无奈被天上接连落下的大魔纠缠。   只刹那之间,形势急转,染上化琉璃后鳞片瞬间裹满身,面目全非,哀嚎声如瘟疫在人群中传染开,场面惨烈如人间地狱。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封印还能再坚持几日吗……”池疏从剑上跳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惊骇交加。   “我们快去帮忙吧。”宁秋双手翻飞结了个漂亮的印,展开一道灵力屏障,将四人围在中间。   姜屿挡在谢知予身前,和池疏配合着用符纸砸退了几只扑过来的大魔。   一路过来,他们都在尽力避免杀掉大魔,可到了魔渊后,已是避无可避了。   “不必如此顾虑我。”   谢知予轻笑一声,抽出离恨,在三人困惑的目光中慢慢走上前去。   几缕黑气自剑身溢散出来,环绕上他的手腕,他只将剑轻轻一挥,在密密麻麻的大魔堆里劈出一条过道。剑气所到之处如寒霜压境,大魔皆被这股寒意冻成冰塑,风一吹,碎成了一地齑粉。   他回过身,见三人仍在望着自己,面上露出了一种似乎是觉得很好笑的表情。   “都这样看我做什么,不是要去帮忙吗?”   那些齑粉点点滴滴地飘到空气中,变成无数的小黑点,如上回一般,似是感受到了某种吸引力,尽数朝着谢知予飘来。而其他死去的大魔也不再回归于天地,千丝万缕的黑色浊气都在顷刻间融进了他的身体。   姜屿看着他颊边长出几块的鳞片,迟疑着开口问:“你……没事吗?”   “没关系。”   谢知予脸上一点痛苦的神色也不见,反而是微笑着的,神色自若中又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就好像这点事压根不值得她去在意。   宁秋和池疏忧心自己的好友,也同样忧心魔渊,见他尚且没什么大碍,双双松了一口气,互相配合着在前开路。   “封印已经破了,设下新的封印之前,我们得先想办法把这些大魔和浊气逼退回去才行。”   就在几人说话间,“轰隆”一声巨响,大地竟然剧烈摇晃起来,魔渊周围一圈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守在附近的弟子甚至来不及逃跑,直接掉了下去,被浊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大家别慌,先稳住阵型!一定要撑住,封印破了,我们就是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再退了!”   渊底浊气仿佛无穷无尽,遮盖住整片天空,各门各派的弟子和魔族死守在各自负责的方位上,一批人倒下,又有另一批人接替。   可大魔数量只多不少,他们这样做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大魔死的还没有生出来的快,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池疏出剑的速度慢了许多,在魔潮中杀了太久,已然有些力竭。   “小心背后!”   宁秋展开屏障将大魔弹开,体内磅礴妖力的充斥着每一寸灵脉,仿佛用之不尽。可她越使用这股力量,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痛,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她悄悄擦掉了,始终咬牙坚持。   所有的符纸都用完后,姜屿干脆也用起了剑。虽然不比符纸趁手,但也能做到自保。   【系统提示:检测到魔渊情况异常,任务即将判定失败!】   【任务失败后宿主将永远滞留在当前世界,现在回档还来得及,请宿主慎重考虑!】   提示声如浪潮在脑海中疯狂迭起,姜屿不得已停下来,拍了拍被吵疼的脑袋,一时不察,竟叫大魔钻了空子。   黑影即将触上她时,离恨自她肩侧擦过,寒芒一闪,只听得一声尖利的喊叫,黑影瞬间解体,烟雾般消散。   谢知予在她面前站定,吸收掉这点浊气后,鳞片爬满了半张面颊。   他瞥了一眼远处死守在前方仙盟众人,眸光很淡,似雪落凝霜,眼底唯独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感。   片刻后,转眸回来,望向她时霜雪又融化了,他平静地问:“师姐,你希望我做个好人吗?”   从前为了任务,姜屿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这句话,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我希望你做谢知予。”她抬眸,望进他眼中,认真说,“不是好人谢知予,也不是坏人谢知予,就只是谢知予。”   谢知予漆黑的眸子望定她,额发被风拂动,垂过眼角,兀地笑起来:“我知道了。”   他解下另一把木剑,取下剑柄上的花环绕在腕间,将木剑和那封信一起交给姜屿,随后转身朝前走去。   微风拂过他的衣角,一如初见时白得不染纤尘,像一捧缥缈的细雪。   姜屿仿佛预感了什么,她快步追上去,从后握住了他的手。   谢知予回头看她。   姜屿说:“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不害怕的。”   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和他一起面对。   谢知予凝望她的脸,默然伫立,良久,眼里含了些柔软的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只用力反扣住她的手,十指绞缠。   因有大魔干扰,负责布阵的弟子总是被打断,阵法一直成不了型,焦头烂额时,忽见两道人影正穿过魔潮,径直往魔渊走去,神色大惊,忙出声喊道:   “封印还没好呢,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快回来!”   这声音混在一片大魔发出的哭嚎声中,还没传过去便被淹没了。   他急得正要扯起嗓子再喊一句,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让他们去吧。”池疏望着那两道渐远的身影,心有杂思万千,最后都化作声惋惜似的喟叹。   眼下这般情况,能破局的办法只在谢知予身上。   池疏神情一动,握紧手中的剑,转回身来面向那名弟子,横剑一扫,击退了他身后的大魔。   “专心布阵。”   *   离魔渊越近,谢知予吸收进身体的浊气仿佛受到某种感应,剧烈翻腾起来,游走在体内,似火烧一般的灼痛。   姜屿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被涌出的泪水模糊。她一声不吭,擦了把眼泪,把木剑抱在怀里,腾出手来扶他。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走到渊口,渊底滔天的浊气翻滚着,喷涌向天际。   谢知予苍白的脸上不知不觉爬满了鳞片,他吸收掉的浊气太多太多,多到大魔都将他当作了同伴,纷纷绕开两人。   他在锥心的剧痛中平静地开口,问姜屿:“还不走吗?”   “不走。”姜屿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收紧了些,几乎和他身体贴在一起,“我和你一起。”   谢知予唇角轻轻扯了下,不知是笑了还是没笑。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身形忽地一晃,像是终于支撑到了极限,卸了力,连站也站不稳。   姜屿扶着他坐在地上,他倾身靠过来,俯下头,在她肩上埋起脸。   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说话了,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师姐,我好痛啊。”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鳞片缝隙处冒出来,包裹住他的身体,几乎将他也裹成了一团人形黑影。   姜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抱住谢知予,沙哑地说:“以后都不会再痛了,我保证。”   谢知予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微微侧着头,鼻尖贴着她亲昵地蹭动,喃喃说:“我没有以后了。”   姜屿感觉自己的颈窝被温热的湿意濡湿了,她怔了少倾,失神地问:“……什么?”   风从他们身侧拂过,卷起两人的衣角在风中交缠在一起,明明挨得这样近、这样亲密,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我从前不知爱是什么,也不知怎样才能算作/爱。”谢知予扯起唇角,分明在笑,却又淌出了眼泪,“教会我的人,是你。”   他从姜屿身上,感受到了很多情感,美好的,温暖的。   爱不应该是沉重的,她无法做出选择,那些痛苦和纠结就由他来承受吧。   自他身体里溢散出来的黑气一点点蔓延到姜屿身上,侵蚀着她的皮肤,两人接触的地方已经长出了几块鳞片。   姜屿觉得好痛,身体本能地想要松手,可她也觉得谢知予好痛,咬牙硬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仍然抱住他怎么也不肯松开。   谢知予抬起脸,眼睫颤动着,同她鼻梁相碰。   “师姐。”他怜惜地抚摸着她的面颊,指尖冰冷,几乎没有温度了。   姜屿哽咽着,保持着姿势不敢乱动,生怕弄疼他:“我在。”   谢知予垂眸笑了,虔诚吻了吻她的眉心:“我爱你。”   “你”字落下,他将离恨交到姜屿手中,随后握住她的手,在她还在发愣时,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想和我一起死,是吗?”谢知予声音沙哑发颤,一口血从唇角溢出,他就这样吻在她唇上,仿佛这是最后的亲昵,“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这辈子都忘不掉我。”   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又咸又腥,这味道蹿在唇舌间,姜屿突然意识到什么,绝望地看着他,泣不成声。   她想要挣开他的手,将离恨抽出来,却被他握住手腕,刺得更深了些。   刹那间,漫天浊气犹如海水倒灌,形成一阵滔天巨浪,直向他一人涌去。   被这股力量冲击着,两人狼狈地坐在地上,鳞片将他们全身覆盖住,几乎成了两座琉璃雕塑。   谢知予指尖搭在她腕上,轻轻勾起了那根红绳。   一缕红丝缠,心有双结网,盼与君续来生缘。   他从来就算不上什么好人,既然答应了要和他在一起,那么她生生世世都不可能摆脱他。   银铃声轻响,姜屿忍受着阵阵剧痛,恍惚中看见一道柔和的白光。这白光落在她身上,风声歇止,她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回到了南诏。   “师姐。”谢知予坐在院中花树下,淋了一身花雨,有蝴蝶停在他肩上,他手指绕着红绳,抬眸笑着望向她,“会翻兔子吗?”   不等她回答,他朝她走来,将手里翻好样式的花绳递了过来。   姜屿微怔,犹豫了一会,伸手去接红绳。   指尖触到红绳的一刹那,白光又起,眼前诸景消散,她回到人间。   遮住天幕的浊气云烟般散去,大魔点点滴滴,像燃烧的画卷般开始消散。   “我是怎么了……”   先前感染了化琉璃的弟子们皆苏醒过来,看着自己身上的鳞片消失,变成无数飘在空中的小黑点,飘向魔渊。   魔渊上空,唯见一少年,一人一剑,白衣翩然,衣襟随风,若流风回雪。   大道三千,各修其成。   若要成为“容器”,必先做到无欲无求,可最适合谢知予的应是有情道。   正所谓情之所至,力之所生。虽心有执念,本心却也因此更为坚定,不容动摇。   天地间所有的浊气只奔他一人而去,浪潮般一阵接着一阵涌入他的体内。他抬起手腕,垂眸眷恋地在紫蝴蝶上落下一吻,身形晃动了一下,仿若不堪风雨的纸人,坠入了渊底之中。   “快……快布阵!”   弟子们见浊气被压制住了,此刻也顾不上太多,生怕错过时机,各自守在不同方位,立即发动了阵法。   诸天气荡荡,我道日兴隆。   新的封印落在魔渊之上,牢牢封住渊口。所有人屏息凝神,片刻的沉寂后,人群中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欢呼。   【叮,系统检测中——】   【当前世界线魔渊状态趋于稳定,判定为成功封印。】   【宿主任务顺利完成,十秒倒计时结束后即将传送回原世界。】   【恭喜恭喜宿主,你可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