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死对头每天都在撩我》 作者:行棹   文案   1.   陆知序天生冷情、孤僻自我,打学生时代起就不受人待见,毕业后更是一马当先地得罪了她的顶头上司晏行川。   但凡她和晏行川一起在公司里出现,情景就必然会变成——   陆知序:这个提案……   晏行川:有问题、我觉得不行、不予通过。   陆知序:……我可去你的吧!   大家: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直到有一天,陆知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重生回了十年前。   重生第一天,十七岁的晏行川堵在她家门口:“姓陆的,你怎么没去上课?”   重生第二天,陆知序被高中物理难得仰天长叹,好学生晏行川默默从他的书包里掏出了练习册,不耐烦道:“快点抄!”   ……   重生第N天,即将高考的晏行川眼含笑意,认真道:“反正都考过一回了,知知,要不我们私奔吧?”   陆知序:……你是不是有病?   逼仄的教学楼旁阳光炽烈,晏行川一把把她抵在墙上:你觉得呢?   2.   十七岁,我们肩负重担,也承载希望;我们和这个世界的理想背道而驰,又自由地拥有着所有可见的春秋寒暑。   亲爱的晏行川,这是我认识你的第十年,我想和你说:十周年快乐。   这是一切的终点,也是我们新的开始。   ----------   1.日更;   2.非典型重生、半校园半都市、双穿、双向治愈;   3.真暴躁假温柔女主(陆知序)x真温柔假暴躁男主(晏行川)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主角:陆知序、晏行川 ┃ 配角:杜薇薇、谢与杭、江子昊、沈寄月、江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和死对头搞上了!   立意:拥抱最真实的自己。   第1章   “老大,十点的早会马上就要开了。”   “好。”陆知序将目光从厚厚一叠项目报告中抽开,对着她的助理江眠应了一声道:“那就走吧。”   她起身时,一侧的办公椅发出一点很轻的响动,江眠微微一愣,片刻后才斟酌着语气道:“今天的早会是晏总主持。”   陆知序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眉睫映出一痕鸦青色阴影,脚步却没有停:“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你是我的特助,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了,例行早会是谁主持这样的事,以后不用特意和我报备。”   语气还算平淡,泼墨的眼尾下却扫出一弧浅浅的冷淡,看得江眠心底微微一凛。   到会议室时刚好九点,陆知序拉开首座左侧第一张椅子,还没坐定,就瞥见了“晏总”晏行川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抬头对上那道目光,晏行川轻轻敲了一下腕表:“十点了。”   “所以呢?”陆知序八风不动:“我好像没有迟到。”   晏行川挑了挑眉,端正眉目下露出一点挑衅的神色:“所以你该做‘寻境’项目的可行性分析报告了。”   晏行川生得好,故意挑衅着看陆知序时,也不显得多么咄咄逼人,倒透出一点打情骂俏般的张扬来。   陆知序被他一眼瞥得心烦,冷冷道:“原来晏总不喜欢会前训话,那就直接进入主题吧。”   “寻境”是S市近十年来最大的一个旅游开发项目,由旅游局发起,晏氏招标,意在以S市为中心,环绕周边六个区县的古城区,打造一整条旅游产业链,规模极大,自项目出台起便备受关注。   陆知序作为“寻境”的总策划,每周四都要在晏氏的例行早会上汇报一次项目进度。   她抬手打开演示屏,还没讲两句,底下就传来了晏行川平淡的声音:“等一下。”   陆知序好整以暇地收了声,像是早就知道有人会打断她。坐席上,晏行川微微皱起了眉:“这份报告有问题。”   “嗯。”陆知序很配合地开口问他:“问题在哪儿?”   语气倒是没什么问题,神色却要敷衍得多,陆知序甚至还当着晏行川的面理了理她不大熨帖的袖口,底下的人都被她明晃晃的不耐烦激出了一点冷汗,晏行川却忽然看着她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报告界面太丑了。”   陆知序眼角的青筋终于在这句话下跳了一下:“所以晏总主持这次早会,是特意来否定我的审美的?”   晏行川瞥她一眼,这次脸上挂着的笑要明显真实许多:“差不多吧。”   “那行。”陆知序撩起眼皮,“我回去把演示背景换成荷塘月色,想必会很符合晏总的审美——对了,用不用给您再加一行‘云淡风轻’的艺术字?”   早会开得乌烟瘴气,陆知序回办公室时,还能听见三三两两的八卦声。   部里新来的那个小姑娘哀哀戚戚,“晏总和陆总监天天这么吵,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年资稍久一点的B区主管徐敬元立刻压低了声音回她:“咱们老大和晏总,那是上辈子互挖祖坟结的仇,你还想看得到头?”   陆知序:“……”   进了办公室后,陆知序把那份被晏行川认定不够美观的演示报告从文档里扒拉出来,换上了月下荷塘的背景。   陆知序和晏行川互不对付由来已久,她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晏氏一家公司。   只可惜她手底下那一大群人不明白,不但要替她操心万一她被晏总穿小鞋该怎么办,还要八卦她是不是和晏行川有杀父挖坟之仇。   属实是吃饱了撑的。   陆知序揉了揉太阳穴,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   她轻轻吸了口凉气,盯着电脑界面,忽然想起了高中时期的晏总。   陆知序从高中起就认识晏行川,那会儿他十来岁,成绩和相貌一样好,随便往人堆里一扎,就能让成片的小姑娘们生出好感来,即使她天生不喜欢张扬耀眼的东西,心底却也还是欣赏他的。   后来他们读同一所大学,偶尔碰上了说一两句话,也称得上客套礼貌。   怎么算也够不上有仇。   直到五年前,她入职晏氏,在公司里开第一轮项目研讨会时,再次见到晏行川。   那天晏行川例行出席研讨会,她刚一走进会议室,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她身上,他轻轻弯了一下唇角,喊她:“知序。”   显示屏的光迎面照过来,恰好在他身上勾出一个逆光的剪影,陆知序一时没看清他的五官,露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疑惑。   晏行川的脸色在她的疑惑神情下明显黑了下来,陆知序微微一愣,试探着问:“您是?”   同事心惊胆战地提醒她:“这是晏总。”   一同响起来的还有晏行川本人很不高兴的声音:“……晏行川。”   那天的会开得还算顺利,散会时陆知序鬼使神差地看了晏行川一眼,神色虽还是冷冰冰的,眼皮却微微耷着,活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倒叫她破天荒地生出了点不好意思来。   却没想到,她这头还没不好意思完,晏董事长的亲侄子,晏行川晏总就开始三天两头地找她的茬了。   只要他们一有机会碰上,晏行川就必得找两句话呛她,上至工作下至穿着,就没有晏行川挑不出错来的地方。   开会时陆知序只要遇上晏行川,她的提案就必定通不过。   起初她还不当回事儿,结果晏行川愈发变本加厉,常常是她还没开口,晏行川就会说:“我觉得不行。”   陆知序:“……”   她装出来的那一点沉稳大气被晏行川消磨了个干净,干脆和他彻底翻了脸。   陆知序挑事儿似的在改过的文档里面又加了一行“笑口常开”的大红色花体字,点击发送给晏行川,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没装早饭的胃发出一点细水长流的疼,她弯腰趴在桌子上,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知序,醒醒……”   声音有点儿陌生,陆知序迷迷糊糊地按了一下小腹,胃里的疼痛似乎平复了多,她半闭着眼睛:“怎么了?”   “下课了,”对方翻了个白眼,“不是吧知序,你睡糊涂啦!下晚自习了,放学啦!”   传入耳中的声音年轻且聒噪,陆知序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她微微一愣,盯着那张脸瞧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人是她的高中同学徐妍。   她屈指敲了一下额头:哦,做梦了。   梦还挺真实,十年前的高中教学楼还没翻新,桌椅和墙壁都是旧的,一眼扫过去就能从缝隙里看出一股浸着时光的年代感来。   徐妍把她自己的书包从抽屉里拎出来,甩在肩上道:“今晚我爸来接我,就先走啦,你路上注意安全——”   陆知序下意识应了一声,十几岁的徐妍蹦蹦跳跳,像一只精力旺盛的鸟,说起话来张扬明亮,让她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她的睡眠质量不高,梦也多,但梦里通常都席卷着看不到头的灰色荒原,斑驳杂乱,很少会出现这么真实平淡的人间烟火。   倒也难得。   陆知序吐出一口浊气,拎着书包走出校门,门外不知几月的风拂在脸上,凉丝丝的。   梦里的场景几乎是现实的复刻,学校对面的美食街烟火鼎沸,露出一点令人熟悉的轮廓,满载老旧情怀。   ……就是有点吵。   两秒后,陆知序颇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闹哄哄的美食街,实在懒得过去听商贩吆喝,干脆七拐八绕地绕进了一条路灯微弱的巷子。   才走进去没两步,阴影里就传出了一声凶狠的高喊:“站住!”   陆知序:“……”   她撩起眼皮,巷子深处走出来三个把头发染得黄灿灿的小青年,色厉内荏地瞪着她道:“把钱给老子交出来!”   为首的黄毛还比划了一下他手里的刀,陆知序打量一眼,瞧出来那是校园超市里常卖的美工刀,几块钱一把,裁纸还凑合,切水果差点意思。   “吵死了,”她有点新鲜:“干什么,打劫吗?”   这群小流氓居然在她梦里搞打劫……   成年了吗,染这么头黄毛?   是不是有病?!   小青年们被她这仿佛“你吃了没”的语气一震,齐齐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面前的这张“肉票”给轻视了,出离愤怒道:“你最好老实点,马上把钱交出来!”   陆知序被这一嗓子吵得头疼,干脆懒得废话,扫了他们一眼便走。   黄毛老大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去扯她。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手里不知轻重,陆知序一时不察,被他扯了个踉跄,终于有点生气了。她拨开扒拉她的那只手,把双肩包往地上一甩,面无表情道:“怎么,想打架?”   陆知序脾气一贯不好,在公司里还要碍着身份和生计,将暴躁掩盖在冷淡底下,梦里却没这么多顾忌,她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地想:我大概是被晏行川气着了,才做这个梦来平衡情绪的。   黄毛老大被陆知序噎了一下,刚想说他不跟女的动手,陆知序轻视的眼神就再一次飘了过来。   ……   他硬着头皮道:“不想挨揍……就把钱交出来!”   陆知序嗤笑一声,自作主张地在梦里给自己加了个“全无敌”Buff,就直接往黄毛脸上招呼。   黄毛老大被她这说干就干的态度搞得有点懵,连忙抬手去挡——手忙脚乱间他手上的美工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寒光一闪,便猝不及防地在陆知序胳膊上划出了一条好几公分长的血口子。   淡淡的血腥味儿慢悠悠地飘进了鼻腔里,几秒钟后,不太明显的痛感也一块儿传了过来。陆知序看了看自己被划破的胳膊,脑子仿佛也慢了半拍,她不可置信地想:……不是梦?   黄毛老大被血淋淋的口子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是她自己凑过来的。”   身后跟得较近的那位黄毛兄弟看了眼刀上的血迹,当场开始嚷嚷:“……大哥,她肯定是来碰瓷的!待会儿要是警察来了,会不会有人听我们解释啊!”   另一个听到警察两个字,简直没把胆给吓破:“现在警察局是不是可以查指纹什么的,大哥,我们会不会坐牢啊?”   “……闭嘴!”   他就想赚点零花钱,没想持刀伤人啊!   那伙人如丧考妣地吵了半天,听得陆知序有点诧异又有点好笑,她抬手捂住自己的伤口,刚预备开口让这仨人赶紧滚蛋,另一侧的路口就忽然传出来了一点响动。   昏昏黄黄的路灯底下,不知什么时候晃荡出来了个少年。   那少年将他的书包兜头砸在一个小黄毛脸上,直将人砸了个踉跄,而后拿起手机,边咬牙边沉着脸,阴恻恻道:“再不滚我就报警了!”   黄毛们立刻如鸟兽散,陆知序有点震惊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他生得很好,眉眼清隽,合该是寡淡里透着点倨傲的,这么沉着脸时,就更显得冷淡,但偏偏路边浅黄色的灯光却为他镀了一层恰到好处的滤镜,使他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柔和来。   陆知序:“……”   怎么是晏行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氏集团。   晏行川:知知(期待脸)。   陆知序:你是……(疑惑)?   晏行川:……?!   晏行川:你没有心!   陆知序:……   第2章   眼前的晏行川至多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眉眼生姿,目光深处还带着点只有少年人才有的锋锐朝气。   陆知序盯着他看了两眼,一边捂着胳膊,一边有点懵。   一旁,晏行川沉着脸瞥了一眼那伙奔逃四散的小黄毛,收起手机,无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陆知序说不太清晏行川看她时的神色,头顶路灯洒下的一片昏黄光影中,少年的眼里蕴着漆黑而斑驳的光影,像很暗的夜空,唯有最深处的目光是鲜活的,看她时透出一点波澜,并着三分新奇。   她动了动唇,还没想出要说点什么,眼前的晏行川就先她一步开了口:“你放了学不回家,跑这儿来干什么?”   ……她也想知道。   陆知序无话可答,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九曲回肠的气,一面弯腰将被她和晏行川甩到一边的俩书包捡起来,一面十分艰难地消化了自己“回到高中”这个设定。   实在是出师不利,才回来第一天,就莫名其妙地见了血,还碰上个死对头。   她抬手抖了抖晏行川书包上沾着的灰,还没抖两下,面前的人就忽然伸出了手,将她手里的两只书包都拎了过去。   陆知序一愣,扭头才看见晏行川正盯着她胳膊上的血迹瞧,十来岁的少年沉着脸,眉头拧出一道浅浅的纹路。   照陆知序的审美看,这个年纪的晏行川在相貌上是挑不出纰漏来的。   他高挑而又疏朗,整个人近乎一幅浓墨重彩的行草,每一笔都透出少年时代特有的张扬,只有眉眼里还含着点生人勿进的克制,矛盾又耀眼,无怪学生时代就能迷倒一大群小姑娘。   只可惜拉着一张脸时,简直像被谁欠了几百万。   而她才在公司里和这位“晏总”吵完,就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十年前的少年版晏行川,实在是有点一言难尽。   她艰难地咳了一声,半晌才给自己做好“这还是个孩子”的心理建设,举起手道:“多谢,我就是破了点皮,你不用……”   “闭嘴。”晏行川闭了闭眼睛,像是忍了一下。   陆知序:“……”   他是没见过血吗?   用得着这么暴躁吗?   晏行川单手拎起两个包,挎在肩上,勉强忍住怒气道:“你在这儿站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碘酒和绷带。”   说完,他就往巷子外走了两步——只走了两步,两步后,他又挎着包转回了陆知序面前,十分不满地看了一眼她的胳膊,咬牙道:“算了,你跟我一起去。”   陆知序瞥了一眼被少年晏行川攥得紧绷绷的两条书包带子,又看了看他满脸“别来惹我”的神色,无奈地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不和未成年人计较”,生硬地哦了一声。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陆知序又在外头闲逛半天,等他们走到的时候,药店已经关门了。   店门口落了锁的玻璃大门上写着“谢谢光临,欢迎明天再来”的黑体字,配上空空荡荡的街道,显得十分凄凉。   她干咳一声,抬头看向晏行川,刚想说要不算了吧,就瞧见晏行川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有点烦躁地盯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看了一会儿,将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里透出十分的不满。   陆知序盯着他的眉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新鲜。   她和这个年纪的晏行川不大熟,只依稀记得他成绩不错,却冷淡寡言。   但这会儿近距离地看了他一会儿之后,陆知序却诡异地从他紧拧的眉目中看出了一点少年的鲜活,还有转瞬即逝的关切。   片刻后,晏行川皱着眉从包里翻出来一袋湿纸巾。他轻轻把陆知序受了伤的那条胳膊抬起来,一边动作轻柔地伸手擦去她肘边的血污,一边把眉头拧得更紧,纠结道:“不行,你跟我去趟医院。”   陆知序:“……”你认真的?   她险些呛了一口,片刻后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伤口,确信自己只是被美工刀划了一条小口子,流了几滴血,手没断也没折。   以前怎么不知道晏行川这么事儿?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尽量委婉道:“不用麻烦了,我家附近有家药店,二十四小时都开着,我一会儿买点儿碘酒,自己回去……”   “嗯,”还没等她说完,晏行川就缓缓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打断道:“那你带路吧。”   “?”   陆知序缓缓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晏行川将目光落到她身上,语气平静:“你带路,买完东西我给你包扎。”   陆知序险些被晏行川理所当然的语气给呛着了,半晌才重新找回她冷淡的神色,回他:“不用了,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晏行川斜睨她一眼,义正词严:“就你这样由着胳膊往刀口上撞的假好汉,难道还准备指望自己把伤口包扎好?”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   陆知序被这句假好汉噎了一下,才准备开腔,晏行川不轻不重的威胁就继续落了下来:“你带不带路,不带的话我明天就把你这蠢事儿散到学校里去了!”   ……?!   果然还是招人烦的晏行川——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从高中起就这么讨厌了?   开玩笑,她看起来很像怕被说闲话的人吗?   陆知序咬了一下后槽牙,“跟上。”   不是像,就是。   陆知序活了二十七年,最擅长的是装模作样,最爱惜的是面子。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算了,真回了高中还由着晏行川去散播她的谣言——怎么可能!   零零星星的车辆穿过风声,陆知序磨磨蹭蹭地跟在晏行川身后,公事公办地与他保持着一米间距。   她说的那家药店开在小区里,傍近学校附近的学生公寓。   十年前,陆知序念高中时,自己单独租住一间小公寓。   她打小就有点孤僻,到了青春期以后更不喜欢和人交流,偏她爸妈又都是工作狂魔,忙起来六亲不认,根本顾不上她,她就干脆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单身公寓,日常请阿姨打扫做饭,平时就自己一个人待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间收藏过她无数时光的小公寓还好不好。   公寓所在的小区离学校很近,步行只要十来分钟,陆知序停下脚步的时候,小区楼下的药店果然还亮着灯。   晏行川进去买了碘酒和绷带,刚准备在药店自设的小桌椅旁替她处理伤口,陆知序却忽然半遮着脸咳了一声。   ——站在药店门口,听见招待晏行川的那道声音响起来的那一刻,陆知序才后觉后觉地想起来,这家药店的老板是她妈妈的高中同学。   虽然她妈一周里有六天半都在工作,和老同学联系也不怎么密切,但“陆知序夜半受伤,男同学替她上药”这样的未成年猛料,还是能避则避的好。   她实在是受用不起。   她重重咳了一声,一边挡脸,一边拿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扯晏行川的衣袖,小声道:“再走两步就到我家了,有点冷,要不你去我家吃个宵夜?”   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语气还奇奇怪怪,晏行川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陆知序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片刻后,晏行川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好。”   五分钟后,沾过碘伏的药棉轻轻拂上陆知序的伤口,她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   带着点刺激的痛痒和后悔一块儿爬进了她脑子里,她罕见的有点抓狂:她怎么就把晏行川领回家了呢?是这几年架吵得不够多吗?还大言不惭地说要请他吃宵夜?   她有病吗?   陆知序在心里抓耳挠腮,面上却始终撑着一副平淡端庄的模样。片刻后,晏行川替她喷上消炎生肌的喷雾,又低头在她手臂上扎好的绷带上打了个稳妥的结,才慢慢站起来道:“好了,你休息吧,注意伤口不要碰水。”   说话声很轻,轻得几乎让陆知序生出了某种被包容的错觉来,她微微一愣,之前在路灯下觉得晏行川眉目柔和的错觉又慢慢浮上了水面。   她在那目光中低头应了一声:“好。”   晏行川眉骨一颤,及至开门出去时,他也没提宵夜的事,陆知序瞥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绷带,有点怪异地想:高中时代的晏行川,居然还挺乐于助人。   洗漱过后,陆知序躺上了床。   她住的这间小公寓还是老样子,陈设简单、生活气息寥寥,唯有头顶的天花板上被房东贴了几张荧光贴纸,关了灯后会发出淡淡的黄色光晕。   很熟悉,又有点陌生。   她心里升起一点无奈的疲惫,慢慢闭上了眼睛。   陆知序认为,真要细究起高中时代,她和晏行川其实相处得还算可以。   虽然她总是话少又孤僻,在学校里还老爱摆出一副“我沉迷学习”的姿态,但架不住班主任老曹看重她,不单钦点她当了学习委员,还格外喜欢让她报名参加各种活动。   据不完全统计,陆知序大概参加过一次生物竞赛,一次数学竞赛,两次英语竞赛,以及……一回元旦汇演。   晏行川是她的汇演搭档。   她还记得他们表演的那个节目叫《水墨江山》——展开的绸白幕布底下,穿着水墨长裙的女孩们甩袖起舞,一旁,青衫的公子为她们挥毫作画。   晏行川就是那位作画的公子。   而她负责打扮成小厮,在一边磨墨。   陆知序会同意这样安排,是因为当时的文娱委员雄心壮志,企图让他们班仅存的十四个女生全都上去跳舞,她才只好自荐当了小厮。   汇演那天是十二月底,陆知序百无聊赖,干脆在心里默默演算起了一道数学题,晏行川一边画画,一边看了一眼她磨墨的动作,忽然问:“你这块墨用得还顺手吗?”   她醒了一下神,不动声色:“还好。”   晏行川低头给宣纸中的女孩勾了一笔眉,忍笑道:“墨锭拿反了。”   陆知序看了一眼自己漆黑的手:“……”   演出结束之后,晏行川把那块他私人收藏的墨锭送给了陆知序。班里的同学调侃他:“晏哥你干嘛呢,想让你们家小厮也去考个状元吗?”   晏行川很从容地笑了一下:“是啊,祝咱们陆学霸金榜题名,不行吗?”   陆知序虽然总是自我标榜和晏行川不熟,但其实,点头之交的情谊,他们还是有一点的。   只可惜晏总工作了以后就开始抽风,陆知序至今也没弄明白,自己被针对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或许她沉默寡言又不通人情,天生就不够讨人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半夜打架?三好学生?就这?!   陆知序:……   第3章   第二天一早,陆知序眼睛还没睁开,就被一阵叮叮当当的门铃声给吵醒了。   她十分烦躁地瞪了一眼木质房门,咬牙切齿地爬起来,刚准备一开门就朝门口那扰人清梦的混账发一顿火,话还没出口,就被门口站着的那人给实实在在地惊了一下。   门口那位“扰人清梦的混账”端端正正地站在她面前,皱眉看她:“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是晏行川。   他顶着十七岁的晨光,拎着单肩包站在她的公寓楼前,眼中盛着满满的不悦,活脱脱像是来找茬的。   陆知序微微一愣,脑子还没彻底清醒,就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片刻后,她被困意糊住了的脑子才终于慢半拍地清醒了过来:她已经重生回高中时代了,得六点钟就起床。   “我……”陆知序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半天也没编造出个恰当的理由,晏行川低头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睡衣,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你睡过头了。”   “老曹打你电话打不通,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特意让我来找你。”晏行川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结果你睡过头了?”   目光十分直白,就差在瞳孔里写上“混账”俩大字了,陆知序跟晏行川在公司里针锋相对地杠了好几年,自觉自己已经全方位抵御了他的一切言论,这会儿却破天荒的在这道目光中生出了一点尴尬,她扶额想:完了,高中时代的三好学生人设要崩了。   她避开晏行川的目光,任由这人顶着一张棺材脸蹭进她的公寓,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洗手间,一边刷牙一边叹气。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时,晏行川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他昨晚收起来的消毒用具拿在了手上,面无表情道:“来都来了,把手伸出来,我给你换药。”   语气生硬,陆知序干巴巴地看了他一眼,自知理亏,干脆直接伸出了胳膊。   十分钟后,晏行川替她将伤口从里到外消了一遍毒,又扎好绷带,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对了,你作业写完了吗?”   陆知序眼前一黑。   什么作业?她怎么不知道有作业?   陆知序脸上明晃晃写着的“意外”俩大字实在太过显眼,晏行川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肯定把这一茬也给忘了。   他低头叹了口气,从自己的单肩包里抽出几张卷子,一一铺开道:“数学、英语、化学、物理卷各一张,英语那张听力和作文不写——你不知道吗?”   陆知序略带疑惑地翻了翻自己的书包,翻出来四张洁白如新的试卷。   铺在最上面的那张卷子上写着:周考卷(三)化学反应速率和化学平衡。   ……这什么玩意儿?   她被标题晃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的整个高中生涯都变成了一段迷幻的往事。   她学过这个吗?   怎么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她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她捏了捏那摞厚薄均匀的试卷,刚想问一定要写吗?晏行川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就忽然响了起来,陆知序瞄了一眼来电显示,老曹。   是她的高中班主任曹兴民。   晏行川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伸手把电话接了起来。   那头的老曹像是有点着急,连着问了一串问题,晏行川面不改色道:“嗯,见到陆知序了,她有点发烧,没来得及请假,我现在在和她去医院的路上呢——不严重,稍微挂个水,下午就可以回学校了,您不用担心。”   陆知序看着睁眼说瞎话说得风生水起的晏行川,捏着试卷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在她的印象里,晏总虽然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和没事找事儿,但大体还是板正的。   居然能把假话说得这么诚恳?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晏行川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给你争取了一个上午,赶快把卷子写了,陆学霸。”   说完,他就挎着书包出了她的公寓,还顺手替她带上了门。   陆知序:“……”   这见鬼的高中,见鬼的作业,还有见鬼的陆学霸!   她长叹一声,从公寓的小冰箱里翻出来一袋面包,撕开啃了一口,终于收拾起一点耐心,忍辱负重似的把最底下的英语卷子抽了出来。   阅读和完型都出得中规中矩,陆知序大学时好歹也考过专四,毕业后又经常世界各地出公差,写起来还算顺手。   高中数学比高数简单不少,除了有几个公式她不太记得清,翻了会儿资料之外,做的时候也没碰到什么太大的困难。   她认命般写完两张卷子,刚想松口气,底下的物理卷和化学卷就猝不及防地露了出来。   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大小写字母和方程式齐溜溜扎进她眼睛里,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忽然有点想把卷子撕了。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她默默盯了卷子两秒,翻箱倒柜也没能从自己脑子里扒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长叹一声,果断把自己的老式智能机掏了出来,准备在应用商城里下几个搜题软件,把难题托管出去。   片刻后,查询无果。   陆知序看了一眼日期,2011年10月13日,搜题软件们还没被投入市场,目前或许在某个程序员的代码堆里。   ……   她悲愤交加地看了一眼试卷,又悲愤交加地看了一眼手机,终于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手机上方的QQ消息栏里忽然弹出了两条消息。   来自班长杜薇薇:“老陆啊,你没事儿吧?”底下还配着个探头探脑的黄色表情。   陆知序盯着消息愣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回复:“没事。”   那头盯着手机的杜薇薇秒回:“那就好,你平时老摆出一副除了学习生无可恋的死样子,忽然不来学校,我还以为你真在你那小破公寓里出什么大事儿了呢——不和你说了,上课呢,我感觉老张总盯着我。我天,她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你多注意身体,多喝热水多休息,我撤了!”   陆知序低头看着那一连串的消息,幅度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连带着被作业摧残的心情都好了一点。   她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杜薇薇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她俩是发小,住同一个小区,小时候父母还保有串门习惯的时候,她们就已经一起过家家了。年纪渐长后她们读同一所小学,一起升初中,又一块儿考上了海城一中,人生经历几乎是重叠的。   杜薇薇和陆知序不太一样,她爽朗又美艳,身上永远透着自信和乐观,想要什么就竭尽全力去争取,一成功就会拉着她说一晚上,失败了也不在意,哀嚎两声就算过去。   她总爱吐槽陆知序沉闷,企图拉她一起逛街吃饭交朋友,可陆知序烦的时候,她却也会陪她在房间里发一下午的呆。   大学毕业以后,杜薇薇出国深造,她们被重洋和时差隔开,陆知序就彻底没了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她看着杜薇薇的消息舒了口气,重新收拾起耐心,继续把卷子扒出来,连蒙带猜地写掉了两道选择题。   片刻后,公寓的门把手轻轻转了一下,陆知序抬头看过去,晏行川拎着几个老式打包盒站在了门口。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打招呼,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进来,脸上还挂着一点漫不经心,陆知序却少见的没发表什么意见。   很香——   小炒菜散发出的香味慢悠悠地从晏行川手中的打包盒里飘出来,她只填进一小块面包的胃适时发出一声饥肠辘辘的哀嚎。晏行川把盒子放在餐桌上,问她:“你家有筷子吗?我没管老板要一次性的。”   陆知序立刻从碗柜里抽出了两双筷子来。   看来是饿了。晏行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道:“十一点了,先吃饭吧。”   晏行川一共打包了两菜一汤,青椒牛柳、肉末茄子,还有一盒玉米排骨汤。   陆知序从穿回十年前起到现在,一口热的都没好好吃过,她伸手夹了一块牛柳,感觉自己像是饿了几辈子。   片刻后,食物咀嚼的声响在小公寓的密闭空间中轻微响起,卷起一点和谐的回声,陆知序抬头扫了一眼晏行川,忽然感觉有点奇妙。   十年后她和晏总闹得不可开交,一见面就吵个不停,这会儿时光一晃荡,他们竟然也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了。   一旁,晏行川一边盛饭,一边瞥了一眼她还没写的那两张卷子,不露痕迹地挑了一下眉。   吃完饭后,陆知序开始收拾餐桌,晏行川在厨房里洗筷子,水流声哗哗啦啦,他故意扫了一眼陆知序,找茬道:“磨磨蹭蹭的,作业写完了没有,我懒得等你——我的卷子就在书包里,你先抄了再说。”   陆知序抹桌子的手一顿,直接屏蔽了晏行川阴阳怪气的语调,在抄和不抄之间纠结两秒,果断选择了抄。   反正晏行川今年才十七岁,她才懒得和小屁孩儿计较。   更何况……好学生这玩意儿,她十年前就已经当过一回了,这会儿时光倒流逼着人读档重来,她的智力和记忆力都不允许,还是先解决眼前的困境比较实在。   抄作业就比写卷子要简单得多了,陆知序崩人设崩得一回生二回熟,她自暴自弃地把卷子一铺,就开始大大方方地抄起来。   抄的时候她还隐约地记起了一两个化学方程式,实在是意外之喜。   一旁,晏行川合上水龙头,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微垂的眼睑看了一会儿,抬手将洗好的筷子干净利落地塞进了筷筒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你作业写了吗?   陆知序:瞥了晏行川一眼。   晏行川:……你到底写没写?   陆知序:住嘴!   PS:搜题软件大概是在2013年-2015年之间上架的,11年是没有滴~   第4章   下午两点,陆知序抄完作业,趁着午休结束和晏行川一起回了学校。   2010年,她就读的海城一中还是A市唯二的省重点高中。   海城一中的校龄和声名一样深厚,学校建校百年,校内光几人合抱粗的古树就有几十株,横竖看都是个绿化到位,环境优美的好地方。   但陆知序本人是不大喜欢这里的。   海城一中地处郊区,校领导们美其名曰闹中取静,实际就是偏僻麻烦。   临近的几个商业开发区都只开发了一半,从一中走出去一看,方圆几里内,除了学校附近的半条美食街和几栋学区房,几乎都找不出个商业场所来。   人一少,动物就开始多。学校里那几十棵百年老树金贵无比,校方领导们生怕修剪的时候把树弄死了,干脆放任生长,上头少说也攒了几十上百座鸟窝。每年春夏之交,这群鸟儿们就会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产卵,顺带留下满地臭烘烘的鸟屎。   陆知序但凡从树底下经过,就必得带上把防身的伞。   实在是又吵又难闻。   拐过广场,穿过一片小花坛,再绕过一块巨大的校训石,就到了高二的回字形教学楼。   陆知序走进高二(7)班的教室,看了一眼满屋子趴着午休的学生。   海城一中管得紧,学校的课每天都能从早上七点排到晚上九点半,一点儿缝都不留。陆知序在这里念书时,总能感到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被挤了出来,由学校和高考驱赶着,将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午休下课的那十分钟,她必然是在位子上趴着的。   她循着记忆坐进她昨晚坐过的那个位置,轻手轻脚地将书包放了下来。   座位上堆着一摞高高的教科书和教辅资料,陆知序随手抽出一本来,封皮上果然写着她的名字。   还好没坐错地方。   她松了口气,又抽出一本王后雄的《教材完全解读》,准备给自己补补被忘得差不多了的基础知识。   两分钟后。   陆知序有点抓狂地把物理辅导书合上,脑子乱成了一团糨糊。   ……看不懂。   她居然看不懂高中教辅了?!   她深吸一口气,又抽出一本薛金星的生物教辅,重新翻开。   ……   她十几年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十分明显的裂痕。   这教辅资料里写的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不如让她回公司去和晏行川开早会呢!   陆知序在心里抓狂了一会儿,上课铃才终于磨磨蹭蹭地响了起来。   教物理的吴成抱着搪瓷杯走进教室,一边清嗓子一边敲黑板道:“同学们,起床啦!醒了的喊一下自己没醒的同桌,快点,上课了!”   她抽了抽眼角,若无其事地把辅导书塞进抽屉,然后拿出一本物理教材,做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   吴成十分满意地扫她了一眼,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课。   陆知序眼睁睁看着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又一个让人既陌生又熟悉的符号,一边写还一边感叹:你们看,这些问题是不是很简单的嘛!   听得云里雾里的陆知序默默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着急,不着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了呢。   而讲台上的吴成毫无察觉,讲到激情处时,还杵断了两根粉笔。   物理课听得人脑袋疼,等到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时,陆知序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一点如释重负般的解脱来。   同桌徐妍看她脸色不大好,关切道:“知序,你没事儿吧?”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没事。”   她没事,她的物理要出大事了。   话音刚落,前桌坐着的男生就跟见鬼了似的回了一下头,嚷嚷道:“陆知序,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回来怎么一点儿声都没有?!”   陆知序被他的大嗓门一震,脑袋更疼了。   好好一个男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咋咋呼呼的?   她仔细看了看那人的脸,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眉一眼里都透着少年的八卦气,带一点含书生气的皮。   陆知序一言难尽:“……挺眼熟,忘了叫什么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早上赶完的几张卷子从书包里抽出来,让身旁的人分别传给这几科的课代表,半撩起眼皮对面前的这位好汉摆了一下手,面无表情道:“你趴在桌子上做梦的时候来的。”   面前的人迅速露出一个钦佩的表情,继续嚷嚷:“你居然带病上学,还把作业给写了?换我我得在家躺三天。”   四周的男女同学围过来调戏他,为首的徐妍一开腔就十分不客气:“你可得了吧,你在家躺不了半天就会被你爸把腿给打折。”   “是啊,江子昊,你上回月考物理及格了吗?”   “你怎么说话呢?咱们小江子会在乎物理那点儿小分数吗?他上回数学也没及格啊——”   江子昊:“……”   同样开始担忧自己成绩的陆知序:“……”   她撑着下巴听这群人互相攻击,顺便回忆起了文娱委员江子昊的大名。   片刻后,坐在江子昊边上的杜薇薇忽然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眼中含着真切的关怀:“你看什么戏呢,真没事儿吧?”   陆知序猛一偏头,将目光凝聚在了杜薇薇脸上。   她和杜薇薇数年没见,这会儿再瞧见她的脸时,竟有片刻的恍惚。眉眼依旧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样子,不到二十岁、鲜艳、明朗,目光里永远有坦率的笑意,但同时,陆知序却又无比清晰地知道,她其实不该长成现在这样。   二十七岁的杜薇薇并没有这样多的学生气。   陆知序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默默在被人发现异常之前收回了思绪,朝她点头道:“没事。”说完,她就不动声色地错开了停在杜薇薇脸上的目光。   却没想到,才一别开脸,她就猝不及防地瞧见了最后一排上坐着的晏行川,晏行川瞥她一眼,微微挑了挑眉,做口型问:“带病上学?”   陆知序才生出来的那点伤怀经他一问,彻底变成了抄作业时的心照不宣,她默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羞耻。   下午的课几乎全是理综,陆知序如聆天书,脑袋越听越晕乎。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四周忽然开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上化学的钟敏还在天花乱坠地讲着题,班上的人头就慢慢攒动了起来,陆知序稍微清醒了一点,江子昊经压低的声音就断断续续地传进了她耳朵里。   “醒醒醒醒——赶快给我滚起来,下节是体育课!”   陆知序:“……”居然有一点期待。   化学课的下铃声响起时,整个七班都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懈怠起来。   钟敏一看这架势就不高兴,她伸手敲了敲桌子,道:“都高二了,咱们班同学怎么一点危机感也没有?像什么样子!都先别急着开心,待会儿课代表来我办公室领一份试卷,今晚回去写,明早交上来。”   底下发出小幅度的哀嚎,钟敏颇为倨傲地斜了大家一眼,收起东西走了。   钟敏走后,杜薇薇扬着下巴带头吐槽她:“布置作业已经够讨厌了,她居然还非要挑这个时候来布置,也太不会做人了吧。”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副班长谢与杭开始打太极:“非也非也,既然什么时候说都讨厌,那又何必要挑时候呢?”   杜薇薇被这和事佬抢了个白,气得踢了他一脚。   作业归作业,体育课还是要上的。   陆知序在教室里坐了三节课,被杜薇薇拉着走出教室时,险些长舒一口气,只是她还到底还念着她“我爱学习”的面子,忍住了。   海城一中的体育课一周排一节,跑完八百米后就基本没什么运动要求了,专给同学们放松用。   陆知序跟着大部队做完了热身运动后,就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发呆。   十年前的一中还没翻修操场,从她的角度往远处看,刚好可以看到微微褪色的塑胶跑道,和操场尽头的小树林轮廓。   几只鸟雀发出零星的鸣叫,有碧空如洗。   她闭上眼睛吐了口气,企图把浑浑噩噩的脑子放空。   片刻后,她放空了一半的脑子忽然开始听见嚷嚷声。   “传球,谢与杭你传球啊——你是傻x吗?”   “打球就打球,不要说脏话,大家都是一个班的朋友。”   “朋友你妹啊!你倒是把球给老子传过来啊——抱着孵蛋呢?”   陆知序被这不可开交的声音吵得睁开了眼睛,不远处的篮球场上,副班长谢与杭和体育委员沈斌正扭成一团,边上的晏行川则趁着热闹,露出了一点笑意,不嫌事大地投了个干净利落的三分球。   微黄的夕阳打在他微微冒汗的额头上,透着点少年式的好看。   刚刚还在破口大骂的沈斌一看这个三分球,立刻调转了枪口:“操,晏行川,你居然搞偷袭,老子今天一定要和你一决高下。”   谢与杭还在热衷劝架:“斌斌啊,你这样动不动就骂街对形象不好。”   沈斌出离愤怒地将球砸在脚下:“再管我叫斌斌你就去死!”   陆知序冷不丁被正在打球的晏行川晃了一下眼睛,眼尾轻轻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这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有点刺耳。   她撑了一下草坪,站起来换了个更僻静的角落坐着。   她走得干脆,正在打球的晏行川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扬手把球扔给了沈斌,道:“今天累了,你们玩儿吧。”   沈斌斜了一眼晏行川,刚想放狠话说“你是不是怕打不过我”,一旁瞧见晏行川脸色的谢与杭就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脚。   沈斌:“……”   “你大爷——谢与杭你找事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投了一个三分球(期待地看了一眼陆知序)。   内心:我打球帅不帅?   陆知序:(好吵)默默扭头走开。   晏行川:……我简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摔)   第5章   下午的课以球场上的运动余晖为结尾,体育老师提前两分钟宣布下课,杜薇薇轻呼一声,就拉着陆知序奔向了食堂。   提前下课自是有提前下课的好处,陆知序走进食堂的时候,取餐口只稀稀落落地排了几个人,一点儿都不见往常人山人海的气势。   杜薇薇顺手拿书包占了个座,熟门熟路地排进了队伍里。   一中的食堂菜一向以寡淡无味闻名,陆知序阔别高中多年,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回来的一天,隔着窗口就提不起胃口,半晌才挑挑拣拣地打了两个菜,端着餐盘和杜薇薇一块儿坐在了边上。   片刻后,她拿筷子翻了翻餐盘里的青椒炒肉,翻出三根肉丝儿来。   而另一道凉拌木耳则隐隐泛着菜籽油的怪味儿。   ……   陆知序皱了皱眉,很是嫌弃地开始吃饭,几乎每吃一口都要加深一点不满,看得杜薇薇直翻白眼,拿筷尾捅她的手肘:“老陆,你能克制一点吗?又没让你喝药。”   ……行吧,嫌弃得太明显了。   “薇姐啊,食堂的饭难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不许别人嫌弃一下吗?”陆知序刚准备低头认错,江子昊那碎嘴子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她有点诧异,一抬头就瞧见江子昊端着个餐盘,一边说话,一边很不见外地在杜薇薇身旁坐了下来。   片刻后,他身后拉着张脸的晏行川也坐了下来。   杜薇薇:“……”   陆知序:“……”   江子昊瞥了一眼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杜薇薇,很是戏精地开始捧心哀嚎:“你干什么用这种看智障的眼神看我,啊,你伤了我的心。”   杜薇薇冷笑一声:“劳驾,我吃饭的时候不看八点档狗血言情剧。”   两人你来我往,互怼时一点情面也不留,陆知序撑着下巴,默默在旁看戏。   对面的晏行川大概是瞧不得她这么悠闲,手中的不锈钢汤勺忽然刮了一下餐盘,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陆知序不明就里地抬头,颇为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才发觉晏行川微微拉着的脸不是平日里标准化的“别来烦我”,而是真有点不高兴。   她夹起一根青椒送进嘴里,在心中衡量了一下,终于顾及起晏行川中午请她吃饭的恩情,客气地问他:“菜不好吃吗?”   晏行川瞥她一眼,把汤勺扔回碗里,忽然冷笑了一声:“哼。”   ……   什么毛病?   从食堂出来后,杜薇薇上下打量了陆知序一番,偏头问她:“你和晏行川有仇?”   是啊,这仇还是从十年后带回来的呢。   陆知序默了一会儿,无奈道:“谁知道呢。”   入夜后的晚自习,张婧随堂安排了一个英语小测验,陆知序抖了抖自己脑子里被晏行川噎出来的那一点莫名其妙,勉强进入了学习状态。   周遭时不时发出一点因为抱怨听力速度太快而产生的哀嚎,陆知序手起笔落,迅速勾出一排选择题,终于找回了一点从理综那里丢掉的自信。   好歹也学了这么多年英语了,这点题量对她来说倒不算什么。   测验完了之后,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就响了起来。陆知序在放学铃中背起书包,和杜薇薇挥了挥手,慢慢走出了教室。   正是十月上旬,风中送来一点晚开的桂花甜香,陆知序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有点精力透支——她加班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沿着路灯往前走。   片刻后,身旁的人行道上,忽然有个带戴着棒球帽的人慢悠悠地骑着辆越野自行车经过了她身边。   陆知序自动给车腾出通行位置,那车却晃荡了一会儿,又堵了回来。她一愣,以为那人是新手上路技术不到位,很好性地又挪出了一点空间。   自行车再次不依不饶地靠了过来,顺带还按出了一串刺耳的铃声。   陆知序:“……”   她深吸一口气,一边告诫自己当街打架会形象崩塌,一边撩起了眼皮:“你……”   话还没说完,戴着棒球帽的骑车人就低下头瞥了她一眼。   ……又是晏行川。   陆知序看着他好像比吃饭的时候又沉了一点的脸色,鬼使神差地把话咽了回去。   放学后颇为吵嚷的马路上,晏行川把车半斜着拦在陆知序面前,场面颇为诡异,陆知序看了眼四周正变得越来越古怪的眼神,十分尴尬地干咳了一声,问面前的人:“有事吗?”   晏行川没有说话,飘到陆知序身上的眼神却仿佛在控诉她。片刻后,他咬牙切齿道:“你还欠我一顿宵夜。”   “……”陆知序有点不可置信:“哦。”   她沉默了一下:“你要现在就去吃吗?”   晏行川就为这个和她拉了半天的脸?还特意把她堵在大街上?   他有病吧?!   “不用。”晏行川沉着脸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等周末吧,时间我定,吃什么也我定。”   “好,都行。”陆知序非常迅速地答了一声,企图让他快点让路。   她实在是怕了这个人的脑回路了。   晏行川却好似完全没有瞧懂她的企图,脚下半步没挪,盯着她脸孔的目光也始终未曾移开。许久,他才终于在两相对峙中很不放心地瞪了一眼陆知序,将自行车调头,骑到人行道上,边回头边说:“记得你答应我的宵夜。”   陆知序看着他替自行车掉头的动作,终于彻底无语了:“……记得。”   不顺路还特意来堵她。   晏行川青春期的时候脑袋是让门给夹过吗?   他每天都在想什么?!   陆知序盯着他离开的背影,默默想,或许她能和晏总坚持不懈地吵上这么些年的架,确实是有原因的。   晚饭吃得心不在焉,陆知序总共也没填进去几口,回公寓后,她的肚子果然就轻轻叫了一下。   这时节外卖也没普及,她打开冰箱,翻出一袋速冻饺子,数了十个下锅。   水开的时候她盯着锅里浮浮沉沉的饺子,再次想起了自行车上晏行川的那个眼神,觉得他有点幼稚。   难怪工作了以后还不忘给她找茬。   锅里的饺子顺着沸腾的水花慢慢浮了起来,陆知序调了一碗蘸料,拿笊篱盛出来一个尝了一口。   一股奇异的气味忽然冲上了鼻腔,她皱着眉把嘴里的半个饺子吐出来,然后打开冷藏室看了一眼包装袋。   ……韭菜馅儿的。   陆知序挑食的水准只能算一般,日常不吃的东西只有三样,韭菜、猪肝,还有鱼腥草——这个不吃是真不吃,哪怕是作辅料配进菜里,她也能原原本本地给挑出来,就更别提这么明晃晃地包成饺子了。   大概是她平时表现得太好养活,做饭的阿姨也就没仔细了解她的口味,去超市买饺子的时候,顺手就提了一袋。   她叹了口气,把剩下的九个半饺子倒进垃圾桶里,然后去卫生间漱了口。冰箱里大概还有别的食材,但她是彻底没胃口了。   她慢吞吞打开书包,翻出老师布置的作业,看了一眼手机里的班级群。   十年前的手机群聊里还没有匿名聊天和斗表情包这俩强大的功能,群里也没什么人说话,只有五六个号零零散散地挂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汇报作业进度。   陆知序眼皮一动,翻了翻聊天记录,不出意料地在进度汇报底下翻出了他们班同学发在群里的几份作业答案。   她默默点开,把几份作业的答案一对,开始动手抄。   抄完作业后已经十一点了,陆知序意兴阑珊地洗了个澡,关灯上床。   入夜后一抬头,关了灯的小公寓天花板上,荧光贴纸散发出一点温和又固执的光,陆知序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不可抑制的疲惫。   大概有很多人都渴求回到过去,要么弥补遗憾、要么避免错误,但对她来说,时间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她的人生是一条无可挽回的长河,年少时所有要做出的选择她都已经做出了,实在没必要再重来一回。   还有……还有晏行川。   她其实是个很懒得同人交流的人,能不说话的时候,宁愿对着空气发呆也不想开口。可十年后她还能在晏行川头上安一个“找茬副总”的名头,光明正大地无视他,可这会儿对着一个诚心诚意地帮助过她的少年,她却又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放任他不理。   窗外绕过一点低低的风声,陆知序盯着天花板,默默叹了口气。   窗外,才从陆知序面前掉头离开的晏行川在路上绕了两段路,又不动声色地顺着晚风骑回了她家附近。   他将自行车停在小区门口,抬头盯着陆知序住的那间公寓楼看了半晌,才终于沿着树梢上升起的月亮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陆知序在三个闹钟的轰炸下准时起了床,她匆匆把自己洗刷干净,十年如一日地没吃早饭,就拎着书包去上了学。   上午的课依旧枯燥,上语文的老曹和上数学的老郑仿佛卯着劲儿在比谁讲课更适合催眠,陆知序在一唱三叹的声音里哈欠连天,还得强撑着眼皮表示“我能行”。   上到倒数第二节课时,她的胃里开始泛出熟悉的疼,陆知序伸手按了一下,觉得这回的胃痛可能有点严重,刚想举手请假,去医务室拿一点药,眩晕感就忽然涌了上来。   她有点支撑不住地磕了一下脑袋,还没发出声音,眼前就彻底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晏行川是个事儿精。   晏行川:陆知序脑子缺根筋。   第6章   陆知序就那么直愣愣地磕在了桌子上,顺带还碰倒了一个保温杯,杯子在教室里滚了一圈,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还在板书的老郑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连忙让同学把她扶起来。   不远处,正在一心二用,边听课边盯着陆知序的后脑勺发呆的晏行川比别人更先一步瞧见她倒下,他撑着自己险些停了一下的心跳,径直从最后一排冲过来,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晏行川一手拨开围在旁边的同学,一手支起晕倒的陆知序,头也不抬道:“老师,我先带她去医务室,麻烦您和班主任说一声。”   说完,他也不等老郑发话,就将人背起来,直接离开了教室。   *   陆知序恢复意识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学校医务室里万年不变的青草色天花板。   一中的装修一向中规中矩,唯一跳脱一点的只有头顶这块天花板,蓝白打底,顶上刷着浓郁的青草纹路和几朵漂浮的白云,活像幼儿园里的随手涂鸦。   据说这是当年校医据理力争得来的,理由是绿色容易让人心情放松,有助于治疗疾病。   她晕晕乎乎地转了转眼珠子,手背泛起一点冰凉的胀痛,刚想坐起来活动活动,胳膊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住了。   “别动,给你打葡萄糖呢。”   那人的声音很轻,像一枝尾羽柔软的羽毛,轻轻从她耳边刷过:“你刚刚低血糖晕倒了——葡萄糖还剩半瓶,医生说你有点睡眠不足,再一睡会儿吧。”   陆知序顺着那人的声音半睁开了眼睛,眼前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是晏行川。   不知道为什么,晏行川轻轻说话的时候,尾音总显得有点低哑,仿佛被人不经意撒上了一把缠绵的糖霜。   陆知序再一次生出了一点他很温柔的错觉,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醒过来的时候,点滴已经打完了。   一旁的校医动作利落地拔掉陆知序手背上的针管,颇为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常年都不吃早饭?”   陆知序有点心虚,片刻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校医露出一个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这样怎么行,学习再忙也得顾着吃啊!”说着,校医又叹了口气,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你这胃病可不是一两天了,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大问题。”   陆知序不吃早饭由来已久,几乎已经日积月累成了习惯,谁来劝也不好使,这会儿声势浩大地麻烦了一堆人,她自己又刚从点滴室里爬起来,倒是难得生出了一点羞愧来。   校医的声音犹在耳畔,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诚恳道:“我知道了。”   一旁,晏行川斜了一眼陆知序这幅虚心受教的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在心里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打完点滴出来后,已经过了饭点了,晏行川把自己手里提着的热牛奶和小蛋糕递给陆知序:“先吃点儿东西。”   陆知序伸手接过来,抬头看他,很是温和回了一句:“谢谢。”   晏行川低头瞥她一眼,才睡醒的脸稍微红润了一些,大体却还是苍白的,他越看越生气,直接冷笑了一声,哼道:“不用,你少糟蹋自己的身体,就算是给我积德了。”   陆知序被噎了一下,十分头痛地看了一眼脸色不善的晏行川,默不作声地吃了一口蛋糕。   ……怎么又来了?   干什么老这么阴阳怪气的?   下午回教室以后,还没开始午休的七班同学们齐齐围在了陆知序旁边。   杜薇薇从前桌扭过头,义正词严地指责她:“老陆啊,你怎么回事儿,不舒服不会说吗——老郑又不会吃了你。”   徐妍在旁附和:“是啊知序,你上午晕过去的时候动静特别大,都快把我们吓死了。”   “瞧你这脸白的,”江子昊没形没款地倚在课桌旁,声音十年如一日的吵,“陆陆啊,咱可说好了要奋斗到底的,你可不能为了学习中途牺牲啊!”   “陆同学,”谢与杭放了一颗水果糖在她桌子上,比平常还要喋喋不休:“听说你是低血糖晕倒的,这样可不行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个人,他如果没有好的体魄……”   谢与杭没能说完,因为一旁的杜薇薇很是熟练地踢了他一脚,冷冷道:“差不多行了,收一收你的废话,让我们家老陆休息会儿。”   谢与杭当即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周围还在七嘴八舌地发表着关心,陆知序难得没嫌烦也没嫌吵。   她不太熟练地在这个环境里听了一会儿闲话,抬手拿起桌子上的糖,剥了一颗送进了嘴里。   片刻后,舌尖泛起了一丝超标的甜。   好吧,虽然高中时代的课业又多又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要她处理,但重生回十年前这件事——   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下午,英语老师张婧抱着昨晚的测验卷走进教室时,脸色颇为明朗。   她一边让课代表把卷子发下去,一边道:“这张卷子是仿着高考出的,确实有点难,但同学们完成度都很不错,尤其是咱们学习委员,卷面成绩非常漂亮,一看就是背后下过功夫的,值得表扬。”   说着,张婧还略带赞赏地瞧了一眼陆知序,在她苍白的脸色中关切道:“听说你今天上午晕倒了?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这样可不行,再用功也得保重身体啊!”   ……   陆知序有点尴尬地看了张婧一眼,扶额想,她是作息紊乱加不吃早饭导致的低血糖,和用不用功真没关系。   而且,事实上,从昨天起到现在,她一节课也没听进去。   下午的课依旧非难即烦,陆知序借着舌尖上的那一点甜,勉强甩掉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课好难”和“我不行”,一边自学一边听讲,终于把物理老师讲的应用题弄懂了一小部分。   她长舒一口气,自觉自己总算是迈出了万里长征第一步。   弄懂的那几道物理题给了陆知序莫大的自信,上晚自习时,她扒着高一的教辅资料,开始从头自学理综。   她的基础原本就不差,只是十年弹指一挥,学得多忘得也多,又兼她才把这十年耗完,就被老天爷逼着读档重来,实在是晴天霹雳,闹得她从身到心都装满了叛逆,更加懒得用心。   这会儿冷静下来,将课程从头学起,倒是误打误撞地找回了一点当年学习的感觉来。   一直到放学的铃声响起时,陆知序也没有捧着书昏昏欲睡。   她有点欣慰地松了口气,刚准备借着灯火再自习一会儿,顺道理一理自己的思路,坐在最后一排的晏行川就忽然走到了她身边,伸手抽走了她手里的书。   他低低的声音和下课铃一起传进了陆知序耳朵里,显得有点嘈杂:“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家。”   她有点诧异地看了晏行川一眼,刚想说不用了,看出她想法的晏行川就皱着眉补充了一句:“省得你再晕倒在路上。”   ……   夸张了晏总。   晏行川说得跟真的似的,陆知序盯着他看了两秒,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反驳。   回公寓的路也不是第一回走了,陆知序和晏行川并排走在人行道上,靠得比刚穿越那天的“一米间距”近了一点。   道路两旁,明晃晃的路灯照在他们彼此脸上,投出几痕略带斑驳的阴影。   晏行川走得很慢,许久后,他忽然在一家便利店旁停了下脚步。   他抬头看了一眼店门口的营业标志,也没对陆知序说稍等,就背着书包走了进去,片刻后,他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盒巧克力。   陆知序微微一愣,晏行川就抬手将那盒巧克力塞进了她手里,缓缓道:“送你了。”   “没别的意思,”大概是这夜的月色太好,巧克力容易造成的歧义又太多,晏行川看着陆知序疑惑的神情,破天荒的磕巴了一下,干巴巴解释道:“你平时可以放几块在兜里,低血糖的时候吃一点。”   说完,他就在夜风中转过了头,只留下一个稍显别扭的侧影。   十分钟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陆知序在小区门口低头看了一眼被她握在手里的巧克力,硬质的包装棱角分明,忽然回了一下头,看向一直走在她身后晏行川,认真道:“谢谢。”   路灯下晏行川的脸半明半暗,仿佛不同时间段里他们不同的相处模式,陆知序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点微妙。   “不用说不用谢,”片刻后,她慢慢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惯常有的冷笑或者嘲讽,而是个罕见的微笑,笑容里还带着点难能可贵的真心:“更不用刺我一下,我是真心的,谢谢你。”   说完,她就把巧克力塞进了书包里,一个人走进了小区。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晏行川的视野里之后,晏行川才慢慢摩挲了一下他刚刚拿巧克力的那只手,无声地弯了一下唇角:“谁要说不用谢了。”   “也不知道请我上去坐一下——”   他认真凝视了一眼陆知序公寓的方向,耳尖有点发红:“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热牛奶、小蛋糕、还有巧克力,请问集齐三件套可以申请谈恋爱吗?   陆知序:……   第7章   略微习惯了一下高中的课程以后,日子终于开始变得不那么难熬起来。   陆知序提前结束了自己重生后的叛逆期,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要是个平行空间或者镜中之梦也就算了,她学不学习都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醒来都是一场空。   可这要万一是真实的过去,那她这头荒废人生,那头就得失业。   人还是要正视自己的过去啊。   礼拜三一早,陆知序吃过早餐,开始给自己制定学习计划表。   从小到大她都是极克制且自律的人,既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接下来就一定要有始有终。   计划表严格到分钟,陆知序估算了一下,从现在开始自学高一的课程,大概三个月她就能把之前的进度补回来。   她把做好的表格随手贴在某本教材的扉页,然后开始早读。   还没读两句,她的桌子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班主任老曹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边上。   满教室都是嘈嘈杂杂的读书声,老曹低头看了陆知序一眼,示意她出来一会儿。   她把书合上,跟着老曹出了教室。   清晨的教学区,早读声和浑水摸鱼的聊天声乱糟糟地响在一起,陆知序跟在老曹身后,穿过两条回廊,和他一前一后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零零散散地坐着七八个老师,她挨个儿瞄了一眼,大多都是在一个年级组里任教的。   老曹抬手给她拉过一张椅子,温和道:“不用紧张,你先坐,我就是听说你昨天低血糖晕倒了,来慰问你一下。”   陆知序:“……”   老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小题大做了。   陆知序在心里叹了口气,下一秒果然听见了这位班主任招牌式的唠叨:“知序啊,年轻人得知道保重身体,不然以后有的后悔呢……”   说着,他又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对了,你前两天是不是也发过一回烧,还是晏行川送你去的医院。”   ……能别再提发烧这事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   “嗯。”陆知序心里尴尬万分,面上还不能显露,只好慢吞吞道:“那个是小毛病,不严重。”   “你这态度就不对,”老曹满脸不赞成,半晌才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道:“最近学校里准备趁着假期让全体教职工去做个免费体检,我和校长申请过了,我领你一起去,晚点你和家里说一声,十一放假的时候早一天回来,我安排你和大伙儿一起去做个检查。”   一番话说得十分掏心窝子,陆知序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老曹也喜欢找她谈话,一会儿关心她的学习情况,一会儿慰问她的心理健康——陆知序当时比现在还要冷漠寡言,虽然知道他是好心,却多多少少觉得有点烦。   这会儿她再看老曹,忽然觉得少年时的自己有点不知好歹起来。   “不用了,”陆知序轻轻抬了一下头,低声道:“谢谢您的好意,我不是拒绝您,只是学校发的教职工福利,我一个学生凑进去多不自在,十一放假的时候我自己去医院体检,回来拿单子给您检查,行吗?”   老曹愣了一会儿,半晌才有点意外地说:“也行。”   陆知序走出办公室以后,里头几个正批着试卷的老师忽然抬起了头,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半秃顶老头儿道:“兴民,这就是你们班那个陆知序?我瞧着不像你之前说得那么孤僻啊。”   “是啊,”隔壁文科班的地理老师附和了一声:“还挺会说话。”   曹兴民跟着笑了一下,看起来轻松了很多:“嗯,这么看起来,是挺会说话的。”   *   回教室时早自习还没结束,陆知序把之前念了一半的语文书拿出来,才刚翻到《赤壁赋》,江子昊压低了的声音就从前头传了过来:“老曹和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她随口应了一声,又将书翻过一页。   “我才不信呢!”江子昊不依不饶:“老曹是不是和你说最近的考试安排了?怎么样,他有没有说具体的月考时间?考题难不难?”   陆知序斜了江子昊一眼,觉得他实在是很吵:“没有,没说。”   江子昊:“陆知序你还是不是朋友了?”   “……”陆知序在心里答了一声不是,开始胡说八道:“老曹和我说,他待会儿要让大家默写《赤壁赋》,错一个字就要把课文抄十遍。”   江子昊十分惊恐地看了她一眼,手忙脚乱地去翻他自己的书背。   正拿着水杯路过,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晏行川:“……”   姓江的是脑子不好使吗?   他无声地看了一眼陆知序,在心里自动给她打了十八层滤镜,忽然觉得她骗人的样子也格外顺眼,比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生动多了。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老郑热血沸腾地和大家一起死磕一道应用题,立志要把所有人都教会,不负众望地拖了堂。   陆知序望眼欲穿地盯着教学楼下冲向食堂的身影,早上才准备好好学习的脑子里忽然萌生出了一点厌学的想法来。   午饭吃得腥风血雨,陆知序和杜薇薇艰难地挤进打饭队伍,又在食堂里转了三个圈,才终于找到个空位。   她长松一口气,刚准备夹起她的鸭腿咬一口,忽然发现上头的毛没拔干净。   ……有点恶心。   她皱着眉头拨了拨盘里的素菜,开始吃饭。   不远处,人群里发出一点熟悉的响动,依稀是江子昊兴奋的声音,“班长那边的人走了,好像还有空位。”   她抬了一下头,瞧见江子昊快步走过来,坐在了杜薇薇旁边。   身后照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晏行川。   江子昊坐下后很用力地瞪了陆知序一眼,委委屈屈道:“老曹根本没有叫大家默写,你知道你害我背了多久吗——我还特意准备了小抄!”   陆知序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汤,“哦,那可能是老曹忘了吧。”   “你……”江子昊被她这颠倒黑白的口吻给震惊了,“老曹明明就没和你说过这码事儿!”   “本来是没和我说过的,”陆知序心情很好地看了江子昊一眼,挑眉道:“可你不是说他肯定和我说了什么吗,那就只好说过了。”   江子昊:“……”   瞪着陆知序的眼睛又圆了一点。   江子昊还准备继续痛斥陆知序的言行,一旁的晏行川就忽然轻轻敲了一下餐盘,道:“别吵了,先吃饭。”   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十年后的晏总架势,颇有种领导式的不怒自威,江子昊一愣,默默闭上了嘴。   说完,晏行川就朝面前陆知序露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而后抬手将她餐盘里的鸭腿夹到了自己盘子里。   陆知序:“……”   又瞪了陆知序一眼的江子昊:“……”   目瞪口呆的杜薇薇:“……”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晏行川却恍若未觉,他抬头看了陆知序一眼,面色虽然还是冷淡的,眼神却称得上柔和,道:“我不喜欢糖醋排骨,和你换吧。”   说着,他还十分自然地拿起了陆知序的筷子,替她把自己盘子里没动过的排骨拨了过去。   陆知序看了一眼鸭腿上站着汤汁的毛,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下午的课仍旧枯燥无味,交替进行的作业评讲和知识汇总讲得人一个头两个大,陆知序半趴在书堆里,强打着精神听课。   等熬到了晚自习下课,她才终于有暇瞥了一眼教学楼窗外,十年前的夜幕星斗漫天、荧光点点,陆知序心底那点自己很累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   ——虽然十年前确实没那么讨厌,但学习是真的烦。   她背着书包叹了口气,教室外熟悉的桂花香气迎面扑来。   她抬头望了一眼夜空,目光回落时却忽然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校门口的自行车雨棚旁,晏行川和江子昊并排站着,像是在等谁。   少年人身影瘦长,并排在雨棚下站着时,就显得格外显眼。   陆知序脚步一顿,忽然想起那天很古怪地来拦她的车的晏行川,有点犹豫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校门口人来人往,陆知序才犹疑了一会儿,谢与杭就从人堆里慢吞吞地穿了出来,走向了车棚,棚内的两人等到了人,十分兴奋地朝他招了招手。   哦,陆知序松了口气,不是等我的。   她把肩上的书包又往上拉了一点,然后跟没看见他们三个似的走上了人行道。   车棚边,江子昊等到了预备和他一起回家的谢与杭,很熟练地给自己的自行车开了锁。   他瞥了一眼身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晏行川,有点奇怪地问:“晏哥,你家那个方向也有人顺路吗?你等谁呢?”   “没等谁,”晏行川调整了一下呼吸,“走了。”   等到晏行川的自行车准确无误地骑上了人行道后,他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冷哼,咬牙切齿道:“果然是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他才去车棚取了一趟车的功夫,顶多也就是被江子昊拉着说了两分钟话,那混账就跟没看见他似的走了。   不会过来跟他打个招呼吗?   中午的糖醋排骨还不如喂了狗呢!   单身公寓里,陆知序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摸了摸鼻子,不太在意地拿出作业,然后开始做题。   理综写起来还是有点困难,她在物理的最后一道大题上卡了二十分钟也没摸出点头绪,只好拿起手机给杜薇薇发消息。   【陆知序】:薇薇,你物理最后一题写了吗?   【薇薇】:你都不会,我怎么可能会。   【薇薇】:实不相瞒,我物理连倒数第二题都没写出来,你把第二题的答案发我一下先。   【陆知序】:……   她把倒数第二题的答案拍下来发给杜薇薇,低头叹了口气。   通讯录里,晏行川的头像还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陆知序考虑了一会儿,给他也发了一条消息。   【陆知序】:你物理作业的最后一道大题写出来了吗?   【晏总】:不会。   【陆知序】:哦。   不应该啊,陆知序把手机放下,有点疑惑地摸了摸鼻子,物理最后一题真有这么难?   算了,明天早点去学校,再问问别人吧。   片刻后,她的手机忽然响起了一声简短的提示音。   【晏总】:图片.jpg   【晏总】: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   谁刚喂他吃枪药了?   而且晏行川刚刚不是才说他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总: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你气死!   陆知序:……谁来收了这个神经病!   第8章   陆知序点开晏行川发过来的那张图片,上头十分详细地写着最后一题的解题步骤,有几个条件隐藏在一大堆信息里,确实不太好做。   她跟晏行川回复了一句谢谢,然后把图片转发给杜薇薇。   片刻后,杜薇薇回了一颗硕大的红心,晏行川的头像则半点没动。   写完作业后,陆知序有点无聊地看了一眼手机,开始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笔端起落间,她验算了几道数学题,又随手画了几幅不知所谓的建筑设计稿,良久,才落笔涂了一只小乌龟,然后在乌龟边写下了晏行川的名字。   她拿笔把他的名字圈起来,在旁边批注“喜怒无常”,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喜怒无常”四个字涂掉,在稿纸上下了最终结论——神经病。   *   第二天一早,陆知序才走进教室,物理课代表宋鸣就顶着个黑眼圈地凑了上来,打着哈欠道:“学委,物理最后一题你怎么解出来的——厉害啊,我昨晚卡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陆知序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回他:“不是我写出来的,是晏……”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宋鸣压根就没听进去。   他当即将自己的凳子拖了过来,坐在她旁边兴致勃勃地问:“这里的换算过程有个小陷阱,很容易出错,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有什么好用的技巧吗?”   宋鸣凑得近,说起话来又连珠炮似的密不透风,简直像是谢与杭第二,陆知序被他嚷嚷得头疼,刚想敷衍说没什么技巧,余光就忽然瞥见了晏行川。   他挎着个黑色书包,从走廊边疏落的光影里转过来,慢慢走进了教室。   陆知序松一口气,远远朝他挥了一下手,喊道:“晏行川,有空吗——这边有个题目,宋鸣想请教你一下。”   晏行川偏头撩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开辅导班的,不会,不教。”   陆知序:“……”   老天爷能收了这个变脸如翻书的神经病吗?   陆知序莫名其妙地被怼了一下,也懒得弄明白自己到底哪儿惹着这位大爷了,干脆在心里骂了句混账。   宋鸣颇为不满地扒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继续聒噪:“别瞎打招呼了,快点看题,对了,类似的思路老吴之前是不是讲过?”   讲过个屁,陆知序腹诽一声,举起自己的腕表道:“还有一分钟早读课就开始了,我建议你还是下课之后再去问物理老师。”   “不用,”宋鸣拿笔戳了两下试卷,十分不依不饶:“你说你的,待会儿老师来了我和他解释。”   她无奈地看了宋鸣一眼,把笔按在桌子上,终于交了个底,自暴自弃道:“没法说,这题我是抄的,教不了。”   宋鸣被她“我是抄的”的说法震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出离愤怒道:“陆知序,你不想教就不教吧,胡说八道也太不厚道了吧!”   说完,他就哼哼哧哧地拖着凳子回了座位。   “啧啧啧,”陆知序正被宋鸣的态度搅得一头雾水,前桌坐着的江子昊在就上课铃的间隙里默默回了一下头,露出个我就看着你装的表情,调侃道:“你说你,编点什么不好——陆知序,你要是会抄作业,我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   行吧,不愧是她。   周五的早读是英语,陆知序随手从教材里圈了几个单词,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慢慢思考起自己重生的始终来。   当天早上她还在公司上班,因为胃疼瞌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时光太过熟悉也太过陌生,她一时没来得及细究,这会儿静下来细想,倒是有了点隐约的猜测。   最好的可能大概是时空错乱,说不定过两天她就能穿回去;最坏的结果则是她因为胃病猝死,只能倒回十年前读档重来。   陆知序轻轻叹了口气,按了按小腹,装过早饭的胃妥帖地蛰伏在腹腔里,一点也不像会要了她命的样子。   只可惜前天的晕倒是真的,十年来如影随形的胃痛也是真的。   陆知序默默把英语书合上,从抽屉里摸出一本空白的本子,刚准备默写一页单词,指尖就猝不及防地摸到了一只硬邦邦的巧克力盒子。   是晏行川昨晚送她的巧克力。   高中时代的晏行川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少年意气里透着疏离,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叫人根本弄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边接二连三地给人送温暖,一边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难怪十年后也这么阴阳怪气。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将巧克力推进桌肚深处,干脆懒得再想。   上午的课依旧枯燥,她懒懒散散地应付完了最后一节语文课,刚准备瞌睡一会儿再吃午饭,就被杜薇薇揪起来去了食堂。   食堂人满为患,每支队伍都排得老长,陆知序苦着脸在后头比较了一番长短,才终于和杜薇薇一起排进了人数略少的面食区。   片刻后,她盯着菜单,慢吞吞地点了一份猪肉馅儿的锅贴饺子。   饺子一份十五只,表皮微微焦脆,陆知序从阿姨手里接过餐盘,往上头淋了一大勺鲜红爽口的剁椒。   餐盘里立时散发出酸辣诱人的香气,她拿起筷子,刚准备夹一个尝尝味道,胳膊就冷不防地被人打了一下。   “老陆,”杜薇薇把自己刚端上的素水饺往她面前挪了一下,好整以暇道:“胃病好了吗,谁让你吃生煎的?还敢加辣子——喏,这个才是你的。”   陆知序抱着胳膊瞥了一眼杜薇薇推过来的那盘饺子,清汤寡水,就连馅儿都是青菜黑木耳的。   ……她想吃肉。   陆知序低头扒拉了一下手边的盘子,好半天才苦大仇深地把饺子端起来,和杜薇薇一起去找餐位。   正是就餐时间,食堂的地刚被拖过,还泛着点湿淋淋的水光,陆知序端着餐盘刚一转身,脚底就打滑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个人。   撞得不重,端在手里的饺子也只轻轻晃了一下,没洒出来,陆知序抬头瞧了那人一眼,刚准备道歉,却先愣住了。   大概流年不利,居然又是晏行川。   晏行川抱臂站在队伍里,脸色略微有点不好看。   陆知序也不知道他在后头排了多久,很是尴尬地错了一下目光,主动道歉:“不好意思。”   片刻后,晏行川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身后拿着饭卡的江子昊就探出了头,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替人大度道:“没事儿,咱晏哥又不是小姑娘,轻轻碰一下算什么。”   话音才落,陆知序就听见晏行川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   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杜薇薇餐盘里鲜红诱人的煎饺,好半天才挪回到陆知序身上,冷着脸道:“不用,我受不起。”   陆知序:“……”   江子昊:“……”   这一声明显带着气,陆知序被怼得莫名其妙,自觉没把他怎么着,当即眼皮一沉,懒得再跟他废话,端着餐盘直接走开了。   才走出没几步,杜薇薇就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奇道:“你到底怎么晏行川了?他刚刚摆什么脸色呢?”   陆知序幅度不大地翻了个白眼,道:“谁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可能我今天出门没翻黄历吧。”   话音刚落,才打完饭路过的江子昊就拿他的不锈钢餐勺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餐盘,声音曲折刺耳。   陆知序应声回头,就见冷着脸的晏行川身侧,满面尴尬的江子昊正拼命给她们使眼色。   ……   一顿饭吃得心不平气不和,陆知序和杜薇薇两人在身后时不时投过来的诡异目光中大眼瞪小眼,良久无言。   等到吃完饭回了教室以后,她俩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周五下午的课还是以理综为主,物理老师在课上把昨晚那个难题讲得一唱三叹,陆知序觉得自己被晏行川搞得乱七八糟的心情又糟了一点。   下课后,她一边整理笔记,一边对着题目摸索思路,才刚有了点头绪,前头坐着的江子昊就忽然回头盯住了她。   他屈指轻轻敲了两下她的课桌,然后做贼一般低下了头道:“唉,过来点儿,偷偷和你说个事儿。”   “嗯。”陆知序被这碎嘴子烦得一回生二回熟,头也不抬就直接敷衍:“什么事儿?”   “别这么敷衍,你抬起头来看我,和你说认真的——”江子昊把她的笔记本抽出来,脸色沉重:“我问你,你是不是什么时候惹着晏哥了?”   陆知序:“……”   她心说我早八百年就把他惹了个遍了,还用得着你这会儿来和我说。   片刻后,她忍住了自己说“是又怎么样”的冲动,面无表情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江子昊把声音压得更低,“晏哥都瞪了你一下午了。”   陆知序:“……”   她回头看了一眼晏行川,这位大爷今天穿着件雪白的中袖衬衫,坐在光下就愈显得他眉目清晰、轮廓分明,端的是人模狗样,可只要她的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他就必然会横她一眼。   简直像某种后天形成的条件反射。   陆知序默默把目光收回去,忽悠江子昊:“说不准他只是今天心情不好。”   “别扯了,之前我就看出你惹着晏哥了。”江子昊翻了个白眼,“前两天他是不是还在食堂抢你的鸭腿来着?”   ……   她有点一言难尽地看了江子昊一眼,确信此人只是八卦病犯了,想找个人胡说八道,并没有看出什么晏行川阴阳怪气的实质来,干脆直接把自己被他抽走的笔记本拿了回来,一边做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他:“好像是吧。”   “哦,还有。”片刻后,江子昊在马不停蹄的猜测中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插了一句,面带同情道:“昨天晚上晏哥本来还在跟我一起聊天呢,你路过之后他就懒得说话了——他绝对看你很不顺眼!”   “等等。”陆知序拿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她慢慢抬头,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关键信息:“聊什么天?昨晚你们不是在等谢与杭吗?”   “什么我们,是我,只有我在等老谢。”江子昊道:“晏哥是特意跑到车棚底下来和我打招呼的。”   陆知序:“……”这话怎么那么不可信呢?   她放下笔,深吸一口气,才准备顺着再问两句,上课铃声就丁零零地响了起来。   上生物的钟敏抱着她的保温杯踩进了教室,目光落到众人身上时十分肃杀,江子昊被她吓得一激灵,赶忙回头翻开了教材。   陆知序在座位上沉默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可疑。   ……难道晏行川昨晚是在等她?   难怪从昨晚起,他就一直沉着张脸。   可晏行川等她干什么呢,当好人送她回家?还是想好了该怎么兑现她欠的那一顿宵夜?   陆知序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在钟敏的上课声中武断地下了结论:此人多半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子昊:你肯定得罪晏哥了。   江子昊:(掰手指)晏哥看见你扭头就走,抢你的鸡腿,还瞪你。   陆知序:……哦。   晏行川:滚!   第9章   没事找事的人要么是太闲了,要么就是有病。   陆知序自觉一中的课表已经排得足够满,晏行川压根就闲不下来,所以他必然是脑子有问题。   讲台前,钟敏在抬手在黑板上画了张辅助图,开始讲信息该如何在神经元间传递,周遭传来一片沙沙的记笔记声。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摊开教材开始听课。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刚好六点,陆知序把目光从笔记本里挪开,就瞧见了教学楼窗外的一大片夕阳余晖,光感介于明亮刺眼和昏黄暗沉之间,让人忽然有了点岁月模糊的感觉。   万事开头难,好在这穿越后的第一个星期,总算是熬过去了。   她长舒一口气,在放学铃声中理了理书包,又重新检查一遍周末作业,才和班里的几张熟脸打了招呼告别,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外走。   海城一中校区不大,广场更是逼仄,每逢周五放假便拥挤无比,陆知序混在吵闹的人堆里艰难前行,才没走出几步,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响了起来。   打电话也不挑个时候,她有点不耐烦地把手机摸出来接通,片刻后,一道熟悉的女声流进了耳里。   混乱的人声和机械化的电子音里,那道女声略有点失真,却又透着一股令人熟悉的亲切,叫陆知序很是无措地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把手机翻过来看了一眼,屏幕的联系人上写着“妈妈”。   她十年前的妈妈。   “知知啊,我和你爸这周末都要出差。”嘈杂的人群里,手机对面慢慢传来被电流稀释了的声音:“你这周别回家了,自己挑个地方去逛逛吧,喜欢什么就买,回来我们给你报销——对了,别总闷在你那小公寓里,没事儿也出去走走。”   略年轻了一点的沈意女士的声音虽然很陌生,但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却还是差不多的,永远充满活力,一边表示关心,一边说今晚“今晚我不回家了”或者“下周我要出差”之类的话。   简直十年如一日。   陆知序至今都弄不明白,她爹妈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工作要忙,不是今天有会要开,就是明天有差要出,好像公司离了他们就无法运行了似的。   一直到他们离婚,她从他们口中听到最多的话,都始终是“没空”。   陆知序一边听电话,一边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半晌才慢慢应了一声:“好。”   对面传来松了一口气般的声音:“那你和同学好好玩啊,妈妈还有事,先挂了。”   挂断电话后,陆知序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时也说不出自己是松了口气的成分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背后塞着满满当当的作业的书包随着脚步微微晃动,在光下扯出一个杂乱的剪影。   她低头走出校门,刚一转道,就瞧见了门口不远处,先行一步的晏行川扶着他那辆拦过她路的越野自行车,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纯黑的越野自行车线条修长,配上同样修长的晏行川,一齐逆光穿行时,本该是十分养眼的,可陆知序却忽然觉得疲惫。她懒得听他怼人,隔着一米远便冷淡道:“有事吗?”   大概是她的脸色实在太不好看,晏行川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半晌才清了清嗓子道:“周末了,我来找你兑现之前说好的那顿宵夜。”   她抬头看了一眼晏行川,他的脸色比下午要和缓一些,但大致还是疏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他低头说话时,陆知序却再一次察觉到了一点几不可见的温柔,藏在皮肉下,若隐若现,几乎让人以为是个错觉。   陆知序沉默片刻,问他:“那你想吃什么?”   话才问出口,刚从校门口挤出来的江子昊就凑上来和他们俩打了个招呼,咋咋呼呼道:“怎么了怎么了,你们待会儿要出去吃饭吗?一起呀!”   说完,他还朝陆知序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看我多仗义,什么时候都不忘替你挡灾。”   陆知序:“……”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江子昊一眼,刚要解释,就见这碎嘴子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朝不远处的谢与杭高喊道:“老谢,我们约着去吃晚饭呢,快来快来!”   这声高喊像是颗不大不小的雷,不单单炸出了谢与杭的“那一起吧”,还把校门边杜薇薇和徐妍的目光也引了过来。   俩姑娘顺着江子昊的呼喊声抬起了头,慢悠悠走过来问:“你们去哪儿吃?吃什么?”   晏行川:“……”吃你个头。   江子昊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半晌也没想出个确切的地点来。   一旁的徐妍看他这副模样,干脆直接推荐:“世贸那边新开了家自助涮锅烤肉,听说味道很不错,要不我们去试试?”   “行啊,反正放假了也没什么事儿。”杜薇薇应和一声,伸手拍了拍陆知序的肩膀,问她:“老陆,怎么样?”   围在边上的五六个人叽叽喳喳,吵得周五的余晖都忽然有了点嘈杂烟火气,陆知序接完电话后的失落莫名被驱散了一点,她顺着杜薇薇的话茬笑了一下:“都行。”   一旁的晏行川刚准备冷着脸拒绝,以免周遭这堆成群结队的电灯泡败坏了他吃饭的兴致,就听见陆知序轻轻说了一声“都行”。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瞥见方才还很沉默的陆知序忽然笑了一下。   ……   行吧,谁请客谁是老大。   几人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去吃徐妍推荐的那家涮锅烤肉店,自助餐量多实惠,世贸那边离学校又近,坐103路公交只需要7站,十几分钟就能到,最为方便。   商量好了以后,一行人便步行去公交车站牌前等车。   周末的公交车站比学校门口还挤,陆知序远远看了一眼站牌,就瞥见了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她咽了口口水,忽然觉得自己先前同意大家一起坐公交车出行的做法,可能有点不太妥当。   但这会儿反悔是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和大家一起挤车。   十分钟后,她艰难地顺着人潮挤进了一辆看起来不算太堵的公交车。   大概是先前已经装走了两拨人,她挤进去的这辆公交看起来不至于那么不堪重负,先行一步的晏行川甚至还抢到了一个前排靠窗的座位。   稍慢一步的江子昊立刻投去羡艳的目光,满脸都是“快把座位让给我”的暗示。   晏行川仿佛没看见一般偏了下头,在人群里朝陆知序投去一个眼神,然后指了指座位,轻声道:“过来。”   动作自然无比,好像这座位就是专门帮她占的一般,陆知序愣了一下,刚准备说不用了,身后江子昊的哀嚎声就响了起来。   他无比哀怨地看了陆知序一眼,说:“晏哥,我也想坐。”   “哦。”晏行川懒得看他,“那你想吧。”   说完,他就伸出了手,轻轻将陆知序拉过来按进座位里,慢悠悠道:“别管他,七站路还能把腿站断了不成。”   “别看了,不就站一会儿吗。”一旁的谢与杭见状,抬手拍了一下江子昊的肩膀,宽慰他:“看了也不是你的,况且,你晏哥本来就有异性没人性。”   一边说,他还一边十分隐晦地看了一眼陆知序,惹得边上的杜薇薇和徐妍都不由得露出了一点八卦的神色来。   陆知序:“……”   她被这群人颇为古怪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毛,准备说点什么表示一下,一旁的晏行川就不急不缓地咳了一声。   “看什么?”他略微清了下嗓子,慢悠悠开口:“人家待会儿请我吃饭,你们谁也准备请客吗?”说着,他还特意瞥了一眼江子昊,“你要是请的话,我单独给你打辆车过去。”   江子昊探手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蔫巴巴地认了怂,“不用了,我觉得这位子就适合陆陆坐!”   陆知序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可真够有骨气的。   有了这么个插曲,再站起来就显得太不给晏行川面子了,陆知序干脆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的行程变得安静许多,行车途中只有公交到站的提示和杜薇薇偶尔几句的闲聊声间歇响起,陆知序有点无聊地坐在位子上,开始神游天外。   以前念高中的时候,她总是很不合群。她讨厌无聊的社交、讨厌同学的抱怨、也讨厌没课的傍晚和大家一起出去浪费时间,那时候她总是懒得听人说话,也懒得和人说话。   可这会儿公交车悠悠闲闲地穿行过老城市的街道的时候,她却忽然觉得,或许以前她真的错过了什么。   陆知序的目光在公交车上逡巡一圈,扫过一旁打瞌睡的江子昊,对着窗外出神的谢与杭,还有低头说话的杜薇薇和徐妍,最终落到了晏行川身上。   她认可过很多次晏行川十七岁的相貌,清冽、干净,又透着点少年锐气,这回也不例外,即使挤在公交车的人堆里,他也仍旧出挑。   窗外为数不多的夕阳落了几束进车里,照出扑棱棱的粉尘,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幅常规丁达尔效应的景象下站着的少年晏行川,忽然觉得,或许他有时露出来的那一点温柔,并不是错觉。   她就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晏行川似有所感,缓缓回了一下头,对她露出了个眉毛上扬的疑惑神色。   她冲他轻轻笑了一下,问:“你要不要把书包放我座位上?”   这个笑在阳光下格外柔和,近乎初春山脊里第一丛破冰而生的枝芽,晏行川看着她,稍微错了错呼吸,半晌才僵硬道:“不了。”   十分钟后,公交车的提示音平稳响起:“世贸大厦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子昊:吃饭吗一起啊!   谢与杭、杜薇薇、徐妍:一起啊一起啊!   晏行川:电灯泡还组团,你们有病吗?   第10章   世贸附近的自助涮锅烤肉店装修简单,人气却不低,他们一行人到的时候恰好是饭点,店里几乎坐满了人,有热气混着香气腾腾升起,颇为热闹。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不出意外地闻到了辣锅的汤料香和烤肉的油脂香,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饿了。   店里先结账再用餐,六十八一位,酒水全免,价格放到十年前,还算是正常。   她从大家手里取了现金,排队去结六个人的餐费,身后的杜薇薇便迅速携着徐妍在店里占了张空桌子,放下书包去选海鲜和肉蔬。   结账的队排得拖拖拉拉,等陆知序付完钱过去时,桌上已经摞了十几个装肉的盘子了。   她随手将书包放下,一侧引她过来的服务生向介绍她店里的两种吃法,餐桌正中摆着两样炊具,左侧是个烤肉的铁架子,右侧则立着涮火锅的小铜炉,食客可根据口味自选双拼。   她轻轻点头,服务生抬手将电烤架的开关打开,问她:“那铜锅的汤底您要哪一种呢?”   她思考片刻,干脆道:“来个辣锅吧。”   话还没说完,一旁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晏行川就出言打断了她:“要清汤的。”   陆知序被噎了一下,刚准备反驳说清汤不符合聚餐的气氛,晏行川就朝她挑了挑眉,开口道:“胃病好了吗,点什么辣锅?”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她沉默了一会儿,挣扎道:“要不吃微辣?”   “不用,”晏行川横她一眼,轻描淡写道:“只有你吃不了烤的,所以清汤是给你一个人准备的。”说完,他还朝服务生点了点头,武断道:“这桌上一份清汤。”   陆知序:“……”你认真的?   下次再也不能鬼迷心窍,和晏行川这大爷一块儿吃饭了。   她悲愤交加地咬了咬牙,半晌才端起餐盘凑到杜薇薇身边,和她一起拿了一盘肥牛卷。   菜拿得差不多了以后,陆知序转头去饮品区挑喝的,十几种花花绿绿的果汁和啤酒混在一起,颇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思。   她盯着犯了一会儿难,餐桌旁的江子昊就晃荡着凑了过来,怂恿道:“要不我们喝点啤酒吧?”   “随便你。”陆知序颇为郁卒,敷衍他:“我没兴趣。”   “明天就是周末,喝完了咱们回去倒头睡一觉就行。”虽然碰了个软钉子,但少年人身上常见的叛逆却还是缓缓在江子昊身上露出了点苗头,他盯着陆知序看了一会儿,不依不饶地开启了碎嘴模式:“喝嘛喝嘛,就喝一点儿——你快同意我!”   陆知序被他嚷嚷得头疼,干脆十分冷淡地说了一声哦,便由着他拿了几罐度数不高的菠萝啤回座位。   拿完酒以后,餐桌前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江子昊兴高采烈地把菠萝啤打开,挨个儿往大家杯子里倒,边倒还边说:“大家都悄悄的,要懂得珍惜这次机会——趁着老曹不知道,好好狂欢一回。”   杜薇薇随手挑了几盘肉烤着,调侃他道:“老曹是不知道了,可你们家老江知道了怎么办?”   “是啊昊昊,”谢与杭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除了你爹老江,还有你妈老郑呢,你也不怕回去接受来自家庭的毒打。”   “你有病啊!”江子昊拎起一个空了的啤酒罐砸他,出离愤怒:“管谁叫昊昊呢?”   谢与杭抬手去挡,空了的易拉罐轻飘飘地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滑,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惹得一旁的徐妍和杜薇薇直接笑成了一团。   饮料柜前,陆知序纠结半天,终于拿了一罐橘子味汽水回座位。   满桌气氛正好,面前的杯子里还不出意外地晃着半杯酒液,她把汽水放下,懒得在这个时候打击江子昊,干脆没看见般坐了下来。   烤架上慢慢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杜薇薇一边给肉刷蘸料,一边道:“这肉还要烤一会儿,大家先喝点饮料吧。”   “行啊,”江子昊刚被打压下去的气焰又在这句话下复萌起来,他再次举起酒杯,道:“一点点一点点,咱们只喝一点点,大家配合我一下啊!”   江子昊陶醉得十分自我,陆知序偏头扫了他一眼,刚准备叫他闭嘴,余光便忽然瞥见了她右手边坐着的晏行川。   晏行川微微抬眼,盯了一下她面前的啤酒,十分隐晦地皱起了眉。   片刻后,他冷淡地扫了一眼江子昊,借着杜薇薇给烤肉刷蘸料的遮挡,悄悄把陆知序面前的杯子挪远了一点。   ……陆知序挡着脸干咳一声,假装自己没看见。   而那头的江子昊还在嚷嚷,“来来来,大家端起酒杯来。”一边说,一边还身体力行地把晏行川刚拿开的酒杯又推回了陆知序面前。   晏行川:“……”   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十分无情地推开了江子昊的手,冷淡道:“陆知序酒精过敏,不能喝。”   陆知序:“……”她怎么不知道自己酒精过敏。   语气十分冷淡,目光十分犀利,江子昊在他的低气压里磕巴了一下,终于蔫巴巴地认了怂,打消了自己劝人饮酒的念头。   劝酒消停了一会儿之后,第一架肉终于烤好了,油脂旺盛的五花肉和焦香的牛羊肉片散发出诱人的气息,陆知序眼巴巴地盯着被大家分食的烤肉,颇为怨念地瞪了一眼自己的清汤锅。   这家涮锅烤肉店的招牌是嫩牛肉和烤五花,自助取餐的顾客也多喜欢挑这两样。因此,徐妍所谓的这家店味道不错,也只是针对烤肉而言。   反正陆知序从汤锅里捞金针菇培根卷出来时,只吃到了一股廉价香精味儿。   大概是她盯着汤锅的目光太过怨念,晏行川脸色稍缓,终于大发慈悲般往她碟子里夹了一小片烤五花。   陆知序:“……”我谢谢你了。   这架肉出来以后,大家的嘴就开始忙了起来,起先还在互怼的几个人开始埋头苦吃,陆知序有一搭没一搭地捞着她的清汤锅,略烦。   她默默叹了口气,端起自己面前的汽水喝了一口,慢吞吞地戳着面前的虾饺。   晏行川抬头瞥她一眼,不动声色朝着她的方向挪进了一点。   店里的座位本身就有点挤,晏行川这一挪,胳膊就几乎快挨着她了。陆知序缓缓抬头,有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片刻后,晏行川略一揽臂,十分自然地端走了她面前的汽水,轻声道:“少喝点碳酸饮料。”   ……   烤肉不给吃,连汽水也限量吗?   陆知序吸一口气,深觉她下次还是单独出来吃饭比较好。   没了饮料以后,陆知序这顿饭就吃成了个彻底的“有情饮水饱”,白开水十分管饱,还捎带着送她去了好几趟厕所。   她十分郁闷地戳了戳自己碗里的土豆块,刚想在锅里挑出点能吃的东西来,对面的江子昊就一脸哀怨地盯住了她。   饭店的灯火并不透亮,升腾的烟火和雾气又恰到好处地在他脸上加了一层隔挡,带着点朦朦胧胧的诡异,陆知序抬头时被他的神色瘆了一下,扶额道:“你干嘛?”   江子昊抱臂盯着她,幽幽地做了个口型:“你看手机。”   ……陆知序看着他的眼神卡了一下。   一旁的晏行川正侧首给牛肉刷蘸料,陆知序低头瞄了一眼她的手机。   【江碎嘴子】:“你不是和晏哥有仇吗?”   【江碎嘴子】:“他怎么知道你酒精过敏,搞得我今天一滴酒也没碰着!”   【江碎嘴子】:“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你怎么可以让仇人知道你的过敏史?!”   陆知序:“……”她还以为这货终于搞明白了呢。   她轻飘飘地甩了江子昊一记眼神,诚恳回复:“酒精麻痹小脑,你还是别碰的好。”   省得更傻了。   消息才发出去,江子昊那边不依不饶的轰炸就再次如期而至。   【江碎嘴子】:“不行,你得赔偿我。”   【江碎嘴子】:“要不这顿饭你把我也一块儿请了吧!”   陆知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抬头朝他做了个大大方方地口型:“你做梦呢?”   江子昊被她的态度噎了一下,好半天才不甘心地夹起了一块晏行川烤好的小牛肉。   烤好的牛肉鲜嫩焦香,陆知序默默喝了一口温水,身旁的晏行川忽然抬手,替她夹了两块放进碟子里。   她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见晏行川举着水壶给她续了半杯温水,在她耳边低声道:“听说我跟你有仇?”   ……?他什么时候看见的?!   陆知序夹着牛肉和晏行川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淡定地放下筷子,甩锅道:“江子昊瞎猜的,他脑子不太好使。”   语气颇为理直气壮,声音却压得很低,活像是怕被对面的江子昊听见。   晏行川看着她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片刻后才转头回去,痕迹很轻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吃完饭时差不多八点半,一行人出了饭店后,都几乎撑得走不动道,徐妍还十分干脆地犯起了食困,大家沿着街道边散步边商量,最终准备打车回去。   陆知序在旁静静听着这群人讨论,十分钟后才目送他们打车离开。   人走得差不多了以后,周遭的空气忽然陷入了沉默。陆知序低头叹了口气,懒得一个人回公寓消磨时间,干脆直接沿着马路散步消食。   身后的晏行川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旁,低声道:“我吃撑了,一块儿走走吧。”   陆知序慢慢看了一眼灯火,抬脚踩上人行道的一条白线,点了点头。   十年前的街道车流还没有后来那么夸张,拐过世贸大厦旁的商业街后,人行道上渐渐开始冷清起来,她沉默了一会儿,主动道:“之前在食堂里撞了你一下,江子昊大概是有点误会,你不用理他。”   “哦。”远处传来两三声喇叭声,晏行川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半晌才深深看她一眼,慢慢道:“之前是我态度不好,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子昊:来!喝酒!   晏行川:皱眉把杯子挪走。   陆知序:——那我喝汽水总行吧。   晏行川:试探着继续挪。   陆知序:低头喝了一口温水。   晏行川:这还差不多。   江子昊:……至于吗?!   第11章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这样的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从晏行川嘴里说出来的。   学生时代的他和工作以后的他差别其实不大,冷淡里永远透着张扬,仿佛一辈子都不可能低头,可这会儿陆知序看着他,却硬生生地从他低垂的眉眼里看出了一点委屈来。   仿佛和某个时刻的晏总有诡异的重合。   她沉默片刻,刚想说点什么“不用”或者“没关系”之类的话来调节一下气氛,她的肚子就好死不死地叫了一声。   ……香精清汤锅太不合她的胃口,除了之前灌下去的那一肚子水之外,她也就挑挑拣拣地吃了几片肉。   陆知序尴尬地挪开了目光,觉得自己有点丢脸。   片刻后,晏行川偏头瞥了她一眼,问:“你饿了?”   虽是个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陆知序深觉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只好故作自然地按了按肚子,转移话题道:“要不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也行。”晏行川顺着她的话移开了视线,轻飘飘道:“那边再过去一点有家还不错的粥铺,刚好我有点饿了。”   陆知序:“……”好像更丢脸了。   那家粥铺开在临近的一条商业街里,大概有些年头了,店门前的木质招牌隐约掉色,装潢也旧,只有一股袅袅的粥香还在坚持不懈地吸引着顾客。   陆知序慢吞吞地跟在晏行川身后,看他轻车熟路地进去和老板打了个招呼,道:“张叔,来两碗鱼片粥。”   厨房里的中年人看见他后露出个笑容,“好嘞,还是老样子,不加姜丝吧?”   “是。”晏行川抬高了声音答他,然后坐下对陆知序道:“这家店我以前常来,味道不错,算我请你赏脸,尝尝?”   店里的人并不多,却大都互相认识,时不时就有熟稔的打招呼声响起。   陆知序看了眼四下的袅袅热气,忽然瞧出了一点老店的温情来,连带着对面坐着的晏行川的眉眼都浸上了一股暖意,她勾了勾唇角,点头道:“好啊。”   鱼片粥上得很快,没一会儿,被晏行川称为张叔的中年人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上了桌,还附赠了几碟颜色鲜亮的小菜。   端上来的鱼片粥鲜香扑鼻,粳米熬得浓稠软糯,鱼片更是雪白,陆知序从碗里舀起半勺,吹凉了送进嘴里,立时就有微烫的香气在舌尖化开。   她咽下嘴里的粥,终于觉得,今晚这顿饭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对面的晏行川见她吃得认真,低头搅了搅粥碗,露出一点清清浅浅的笑意。   粥喝到一半时,陆知序的桌子前忽然凑过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眼巴巴盯着她的粥碗问:“姐姐,你吃的是什么呀?”   声音奶声奶气,还透着点乖,陆知序偏了偏头,放低声音了答他:“这个吗?是店里点的鱼片粥。”   小男孩点头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朝着不远处正在点餐的中年女人喊:“妈妈,我要吃这个。”   “好。”那女人回头应了一声,向老板道:“就和那桌一样,来两碗鱼片粥吧。”   话音刚落,小男孩就抬手拉了一下陆知序衣袖,道:“谢谢姐姐。”   声音乖乖巧巧,陆知序愣了一下,一边有点不适应被陌生人拉住衣袖的怪异感,一边又觉得小朋友实在很可爱,不知所措道:“不客气。”连说话的声音都轻了一度。   对面的晏行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发窘,轻轻挑了挑眉,逗小朋友道:“可这碗粥是我给姐姐点的,你是不是也该谢谢我?”   “啊?”小朋友抠着手指困惑了一下,好半晌才皱着脸说:“那也谢谢哥哥。”   谢完了哥哥姐姐之后,那一桌的鱼片粥也差不多做好了,点完餐的中年妇女朝小男孩招呼了一声,示意他快点回去坐着。   陆知序目送小朋友离开,又低头喝了一口粥,有点好笑地想:晏行川刚才强行讨要谢谢的样子,实在是很幼稚。   她失笑了一会儿,对面小朋友的声音就再度响了起来。   刚坐下的小朋友安安静静地喝了一口粥,抬头问:“妈妈,今天礼拜五,我喝完这碗粥回家,可以先不写作业吗?”   中年女人回答得毫不留情:“不行。”   小朋友皱了皱脸,磨磨唧唧地开始撒娇:“妈妈,你最好看了——我礼拜六再写行吗?”   “先喝粥,”中年女人被这糖衣炮弹软化了一下,犹豫道:“喝完再说。”   小朋友依言开始喝粥,陆知序在旁听得好笑,默默冲晏行川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还挺可爱的。”   晏行川夹起一片酸黄瓜,回她:“是啊,看来还是个惯犯。”   陆知序:“……”   喝完粥后,陆知序坐着犯了会儿食困,晏行川轻轻向服务生招了招手,示意结账。   对面的小朋友吃了两口粥后,发现一碗实在太多,他根本就没能力喝完,只好别别扭扭地继续撒娇:“妈妈,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他妈妈早有准备似的看着他,不为所动。   不远处的服务生抱着账单走过来,扫了一眼餐桌,对晏行川道:“小菜是老板送的,两碗鱼片粥一共二十四。”   晏行川嗯了一声,拿出钱包准备结账,片刻后,却忽然愣住了。   ……出门那会儿没仔细看,拿了个空的旧钱包。   他翻钱包的手顿了一下,好半天才十分尴尬地掀起眼皮。   陆知序看他翻了半天钱包也没说话,有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对面座上,晏行川微微低头,手里捏着他的空钱包,耳后晕出一抹不自然的红。   陆知序前后十年都没见过晏总这幅窘境,一时觉得有点新鲜,颇为隐晦地挡着脸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解围道:“说好我请的,我付吧。”说完,她就利落地结了账。   一旁的小朋友还在撒娇,中年女人看了看他们这边的动静,干脆抬手指了指晏行川,道:“你看那个哥哥。”   小朋友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来,中年女人继续道:“不可以不写作业哦,因为你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就会像那个哥哥一样,连请女孩子吃饭都付不起钱。”   晏行川:“……”   陆知序:“……”   过去和小朋友解释只会更丢人,晏行川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沉着脸地和陆知序一起走出了粥铺。   店外路灯昏暗,气温也有点低,陆知序默默跟在晏行川身后,偏头看了一眼他还在发红的耳根。   晏行川轻轻瞥她,刚准备告诫说“不许再看了”,陆知序就忽然盯着他的耳朵笑出了声。   笑声不大,却极轻快,像是遇到了什么真心值得高兴的事。晏行川看着她难能一见的笑容,愣了一会儿,刚欲脱口的告诫被不轻不重地堵住了一下,连带着心里那点为数不多的气恼,也一块儿云散烟消了。   片刻后,他盯着含笑的陆知序,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佯作恼怒道:“笑什么!”   陆知序笑得更厉害:“哈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很好笑。”   她毫无形象地笑了两分钟,才慢慢直起腰来和晏行川道:“好了,不笑了,我们回去吧。”   晏行川抬头望她。四目相对之间,周遭仿佛在一瞬间模糊了。四野的行人私语、远处的汽车鸣笛,都渐渐远去了,只剩少年人脸上的那一点薄红异常鲜明,透出三分不似寻常的,诡异的暧昧气息。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来转移一下话题,晏行川的手机铃声就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她趁机移开目光,晏行川在铃声中深而静默地望了她一眼,片刻后,才抬手按下接听键。   陆知序有点心虚地摸了一下鼻子,拿余光瞥转过身去的晏行川——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晏行川的耳根,似乎比刚从店里出来时,更红了一点。   她略带尴尬地吸了一口气,默默走上人行道,想要赶快打一辆车回去。   另一边,晏行川刚挂断电话,就瞧见了陆知序预备伸出去打车的那只手。   他轻轻咳了一声,径直上前将那只手拉了回来。   陆知序一愣,转头便看见拉着她衣袖的晏行川敲了敲腕表,慢条斯理道:“十点了,你一个人回公寓不安全,我刚叫了司机过来,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不是问句,说话的语气也很肯定,说明这件事情没什么商量的余地。陆知序看着晏行川拉她的那只手,兀自出了一会儿神。   晏总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知中了什么邪,极度爱找她的茬,仿佛一周里不呛她两句,他就不会说话了。但说话的语气大多都带着玩笑的意味,好似知道她下一秒一定会怼回去,所以提前就准备好了合适的言辞,好和她你来我往地应对上两句,既不肯定、也不强势,只是单纯地让她觉得无理取闹。   这样平淡的语气,倒还挺少见。   她幅度很轻地瞥了一眼晏行川,刚准备说好,却又忽然鬼使神差地想逗他一逗,故意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晏行川轻轻扫她一眼:“上回也不知道是谁吃饱了撑的,在路边和小混混动手。”   陆知序:“……”早知道不说话了。   行吧,他有把柄,他是老大。   回去的车程也就十来分钟,陆知序才在车上发了会呆,晏行川招呼司机师傅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车辆平稳停住,晏行川弯腰拿起她的书包,用眼神示意她下车。   她愣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车门。   校区附近的夜晚比商业街安静得多,只有临近的几只鸟还在叽叽喳喳,快走到公寓时,陆知序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灯火,在心了慢慢叹了一口气,终于停住了脚步。   晏行川颇为疑惑地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里有沉静的夜色。   “晏行川,”陆知序沉默片刻,迎着那道目光,认真道:“谢谢你。”   说着,她又有点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次的谢谢和之前的一样,都不是随口敷衍,我很真心——你以后也别老臭着张脸了,我拿你当朋友,咱们之间有话可以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晏行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压出一声低低的好。   声音很浅,几乎转瞬就消散在了风里。   听到这句回答,陆知序半皱着的眉头终于松了松。她弯了弯唇角,从晏行川手里接过自己的书包,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就一个人踩着灯火进了小区。   晏行川在路灯下默默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露出一个近乎怅然地微笑,无奈道:“当你的朋友可真不容易啊……陆总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我拿你当朋友……   晏行川:——可我不想拿你当朋友。   PS:下一章写职场剧情,晏总掉马进行时!   第12章   回公寓之后,陆知序放下书包,给自己放了一浴缸热水泡澡。   氤氲的水汽顺着墙壁升起,她把自己疲惫的骨肉泡进水里,忽然觉得有点累了。   “老大,醒醒。”陆知序贴着浴缸瞌睡了一会儿,耳边就忽然响起了近似敲门的声音,一道很熟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问:“您没事吧?”   她陡然睁开眼睛,刚想问怎么了,面前人的眉眼就十分意外地扎进了她的眼睛里。   是江眠,晏氏集团总监助理,她的副手。   陆知序一愣,半晌才从四周熟悉的环境里反应过来——这里是她的办公室。   面前电脑上最新的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小时前,显示邮件发送成功,她低头按了按小腹,胃还在疼,熟悉而又绵长……不是梦。   她摇了摇脑袋,有点发晕地问江眠:“怎么了?”   江眠将手里抱着的两份文件递到她面前:“这是修改过后的策划,需要您看看。”说着,她又低头看了陆知序一眼,迟疑道:“您脸色很不好,真的没事吗?”   陆知序抬手接过文件,低头沉默了片刻。   是不太好——任谁澡泡了一半就时空穿梭,脸色都不会好看的。   江眠看着她苍白里透着两分冰冷的脸色,忽然有点后悔多问这一句。   陆知序升任总监后辞退了两任助理,理由是对方非但工作能力不足,还喜欢置喙她的生活作息,江眠就职第一天就被策划部里的老员工提醒过,陆总监工作时雷厉风行,最烦多话的下属。   她叹了口气,低头等着陆知序告诫她别多管闲事,很轻的翻文件声就和办公桌后的低低的嗓音一块响了起来,陆知序半垂着头,礼貌道:“谢谢关心,是有点儿不太舒服。”   她一愣,就见陆知序扶了扶额,微微抽气道:“还挺疼——等我看完这两份策划以后,你去和晏总请个假吧,就说我胃不舒服,下午例会取消,请他不用过来了。”   声音里带着忍耐,以及幅度很轻的抱怨。   江眠呆呆地看了陆知序一眼,忽然想起了公司里有关陆总监的传闻。   她转职成为总监助理前,曾在晏氏的财务部工作过两年,那时陆知序还没有升任总监,就已经和晏行川晏总十分不和,满公司里都说她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将来一定会被晏总给炒了鱿鱼。   陆知序却毫不在意,每天照旧和晏行川在会上互相呛声。   那时谁也没有想过,她会在一年内做成三单漂亮的大案子,硬生生凭着手头的业绩升任了总监。   那之后,陆知序“入职仅四年就以铁腕升任总监”的传闻,就慢慢在晏氏散开了。   整个策划部都喊她老大,说她平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   无数传闻纷纷扬扬地转进江眠脑海里,又不着痕迹地飞了出去,她低头对陆知序答了一声好,默默想,公司里的传闻或许太夸张了些。   办公桌前的陆知序还在低头看文件,江眠出神片刻,才又补充:“那您先看策划,我去跟晏总请完假以后,再让李师傅把车开过来。”   说完,陆知序答她的那一声“嗯”就轻轻响了起来,江眠顺着她的回答慢慢走出了办公室。   副总办公室原本在十五楼,但因为晏行川不单是公司副总,还是晏董事长法定继承人的缘故,他的办公室直接被平移了一层,挪到了十六楼的独立办公厅里。   坐电梯抵达十六楼后,江眠直接去了晏行川的办公室,找他的助理。   晏行川的助理叫沈寄月,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平素还算稳重,最大的爱好是和办公楼的同事一块儿分零食,江眠和她打过几次交道,隐约记得她很爱笑,也很好说话。   见到沈寄月后,江眠朝她轻轻一颔首,说明来意:“我们陆总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准备下午请假去趟医院,麻烦你待会儿告诉晏总一声。”说完,她又看了看腕表,抬步出门,预备叫车。   却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一旁“很好说话”的沈寄月便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微微皱眉,苦着脸道:“江眠姐,要不你还是让陆总监自己去找晏总开张假条吧。”   ……谁家总监看两小时病还自己跑去开假条。   江眠看了眼沈寄月的脸色,刚想说你开玩笑呢吧,沈寄月带着为难的声音就再度响了起来:“晏总说,不管陆总监那边有什么事,都得自己找他说。”   江眠:“……”这也太离谱了。   她险些呛了一口,半晌才碍于保住饭碗的需求,强行把吐槽咽了回去,道:“算了,晏总这会儿有空吗?我去找他。”   沈寄月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才十分无奈地低叹一声,拨通了晏行川办公室的电话。   极深简的办公室里,晏行川正着抬手按着额头,江眠轻声走进去时,余光正好瞥见他不动声色的神情。   “晏总,”她深吸一口气 ,尽量委婉道:“我来和您请个假,陆总监今天有点不太舒服……”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晏总就抬起眼睛盯住了她,问:“不舒服?她哪儿不舒服?”   目光沉且深,细看还带着点说不清的不快意味。   江眠一愣,片刻后才想起来,晏总今早才和她们老大在会议室里吵了一架。   她在心里暗叫了声苦,硬着头皮道:“我们总监确实是很不舒服,还请您体谅,如果您需要书面说明,我这边也准备了。”   说完,她就直接从身上摸出了一张写好了的假条,十分恭敬地递到了晏行川面前,请他签字。   晏行川斜睨了那张假条一眼,半晌才皱起眉,一言不发地出了办公室。   江眠:“……”不就请个假吗?   不签就不签呗,撂下人就走干什么——她们老大又不靠全勤的那点奖金过活。   她有点无语地把手中的假条塞进口袋里,一边垂头思考待会儿该怎么和陆知序说这件事,一边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   另一头的晏行川出了办公室后,径直走向了电梯口。   在江眠面前不好发作,这会儿没了人以后,他干脆直接将脸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点生人勿进的恼怒。   他裹着这点恼怒走到陆知序的办公室门前,既没打招呼也没敲门,便十分无礼地闯了进去,径直问她:“你怎么样了?”   他走得急,气息还没稳,说起话来语速又快,一开口便带了点质问般的冷硬。   话音刚落,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什么似的缓了缓语气,干巴巴找补:“我听你助理说你病了,来看看。”   陆知序把头从文件堆里抬出来,有点意外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十年后的晏行川比十年前要内敛一些,整个人裹在定制出的西装里时,显得既疏离又克制,只有眉目间的那一点锐气还没散尽,依稀透出点十七岁的影子。   她看着这幅面孔,忽然鬼使神差般想起了少年晏行川——容色里蕴有鲜明的少年气,总爱在路灯下微抬眉目,眼底晕开一点染着光影的张扬。   怎么看都和这会儿不一样。   陆知序不着痕迹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不知怎么升起一点近乎遗憾的感慨,轻轻道:“是有点不舒服,下午准备请个假,怎么,晏总不给我批吗?”   说话时的神情十分温和,语气里却透着冷淡,晏行川微微皱了皱眉:“倒也没这么不近人情,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病得严不严重。”   “劳晏总挂怀,”陆知序偏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不严重。”   一面说,她还一面往后退了一点,神色里透出三分明晃晃的疏离。   晏行川低头看了一眼陆知序冷淡的神情,将眉头皱得更深,片刻后,他抬手从她面前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假条,边签字边道:“不用等下午了,你所有的工作都延后,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话音刚落,总监办公室门外就响起了一点轻微的开门声——去而复返的江眠抱着厚厚一摞文件蹭开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径直道:“老大,车已经叫好了,但是晏总那边……”   话还没说完,江眠就在抬眼的罅隙里看见了晏行川朝她投来的目光。   二十七岁的晏总站在陆知序的办公桌前,目光如炬,略微压低的眉眼里还透露出三分威胁,江眠被他盯得打了个磕巴,刚欲出口的话在喉咙口憋了一下,却到底还是没憋住:“……不给批假条。”   陆知序:“……”   晏行川:“……”   晏行川在假条上签名的手一顿,毫不意外地写毁了最后一笔。   陆知序看着“川”字斜溢出去的最后一笔,不知怎么想起了在粥铺里忘带钱包的晏行川,几乎也是这样如出一辙的窘迫,忽然有点想笑。   她挡着下巴咳了一声,冲江眠转移话题道:“那你让司机在楼下等我吧,我马上下去。”   江眠好险没被晏总的眼神给扎死,闻言立刻松了口气,迅速撤出了办公室。   嘱咐完江眠后,陆知序抬头看了晏行川一眼,礼貌道:“我助理已经联系了司机,就不耽误晏总的时间了。”   “好。”晏行川抬手重签了一张假条递给她,状似漫不经心道:“路上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陆知序应了一声好,抬手接过假条,心情忽然有点复杂。   或许十年的确是太长的时光了,二十七岁的晏总并不能和十七岁的晏行川在漫长光阴有所融合,而那些旧教学楼里的回忆,也无法拨开云雾穿透到现在。   就当是场梦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总:不是说拿我当朋友吗?   陆知序:我没和现在的你说。   晏总:……有区别?!   陆知序:有。   第13章   晏氏集团离市医院不远,开车只需要二十分钟,江眠叫来的司机顾及陆知序苍白的脸色,特意抄了条近路,赶在十五分钟内抵达了医院。   市医院挂号厅人满为患,嘈杂的人声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又吵又闷,陆知序按了按小腹,觉得自己的胃更疼了。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耐着性子走到自助挂号机前,开始排队。   半个小时后,消化内科诊室里,架着副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拿笔戳在病历本上,边写边问:“你胃疼的毛病持续多长时间了?”   陆知序微微一愣,片刻后才答:“老毛病,快有十年了。”   “那这毛病可确实有点老了。”医生隔着眼镜的眼皮轻轻一抬,“你今年才二十七吧?”   说完,他也不等陆知序回答,就直接拿笔在病历本上“唰唰”列了几行单子:“年轻人要爱惜身体,早发现早治疗——”一面说,他还一面拿笔点了点她的诊断结果,严肃道:“你这胃炎再拖几年可就病变了,回去以后注意食补,少吃多餐,别碰生冷辛辣,记得定期来复查。”   陆知序看了一眼病历本上连成一片的医生专用版鬼画符,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好。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她早已经把胃病适应得和吃饭喝水一样,有一顿没一顿,疼一会儿好一会儿,都是正常。   如果不是那个不知真假的、来自十年前的梦太过真实,她可能连自己病了多久都没算过,更别提主动来这么吵的地方看病了。   只可惜梦虽然是假的,十年来如影随形的胃疼却是真的。   陆知序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拿着病历本走出诊室,步行去大厅缴费。   却没料到,还没走出几步,医院走廊的拐角处就忽然掠过了一片让人意外眼熟的西装影子。   她微微抬眼,走向拐角处,心里升起了一点真实的疑惑。   市医院五楼的门诊走廊前,那片西装影子在陆知序的目光下匆忙转身,却猝不及防地绕进了一条三面环墙的死胡同,被她迎面堵了个结实。   ……   四目相对之间,陆知序盯着面前的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晏行川下午不是有两个会要开吗?   ——他怎么跑到医院里来了?   抓包的人正满脸疑惑,被抓包的却一脸如常,晏行川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明天公司有个差要出,我来看看你病得怎么样,要是严重的话,我就让安排别人去。”   语气和神态都十分正经,可惜耳廓后面那一点不自然的红实在太过明显,陆知序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道:“出差的事你问我助理不就行了吗?”   晏行川:“……”   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克制住自己想堵上陆知序嘴的冲动,尽量平淡道:“顺路——待会儿一起吃饭吗?”   陆知序缓缓抬头,刚想说不用了,余光就再次瞥见了晏行川的耳根。   薄红溢出皮肉,无奈里还透着两分窘迫,让她再次想起了在粥铺里忘带钱包的少年晏行川,压在舌尖的拒绝微微一顿,变成了一声寡淡的“好”。   “那我先去拿药。”晏行川低头瞧了她一眼,十分温和地取过她手里的病历本,道:“你看看待会儿想吃点什么。”   语气过于自然,仿佛拿的是他自己的药。   陆知序:“……”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面前的晏总有点诡异的眼熟。   半个小时后,热气袅袅的山菌汤锅前,陆知序干巴巴地坐在包间靠椅中,和晏行川面面相觑。   这家饭店名叫“秋山居”,开在私人场所,车辆禁行,环境清幽,只招待老板名单上固定的几位客人,因此,一块儿来这里吃饭的人,大多都可以归到“亲朋好友”那一类里去。   而她和晏行川互噎了快八百年,整个晏氏集团都知道他们俩有仇——   陆知序盯了一眼晏行川,这会儿没了少年滤镜,陡然和晏总一块儿来这么个地方吃饭,怎么看怎么别扭。   她撑了撑额头,刚想喝口汤缓解一下尴尬,面前盛着汤的碗就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挪开了。   晏行川略带不满地瞥了一眼那只碗,在她疑惑的目光里平静道:“饭前喝太多汤影响消化。”   ……更眼熟了。   她默了一会儿,终于在晏行川的不满里端起面前的一盅红枣山药粥,慢吞吞地拿勺子尝了一口。   这顿饭最终磨蹭了一个小时,其间晏行川一直秉持着细嚼慢咽养胃的原则,目光时不时就略带监督地往她这里瞥上一瞥,盯得陆知序十分窝火。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读高中的时候一样烦?!   她在心里长吁一口气,十分艰难地数着咀嚼次数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后,她默默拿起手机,给司机发了个定位,示意对方过来接她。   一旁的晏行川起身结账,余光瞥过她的手机,唇边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道:“回公司吗,这边叫车不方便,一起?”   陆知序微微抬头,露出一个十分客气的微笑,拒绝道:“不用麻烦了,我……”   话还没说完,手机的消息栏里就弹出了新鲜的回复:“眠姐不是让我去西区拿资料吗?我已出发半个小时了。”   陆知序:“……”   对面,晏行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角流出一点明晃晃的笑意。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自己说了一半的拒绝咽回去,假笑道:“既然顺路,一起回公司也好。”   她一边说,一边还十分自然地把挂在椅子上的手包拎了起来,示意晏行川:“走吧。”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让晏行川送她了——就当是晏总替十年前的自己还那两碗粥钱了。   语气从容淡定,只有眼角假笑的波纹带出了一点不甚明显的不忿,晏行川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勾了勾唇,说:“嗯。”   上了晏行川的车以后,陆知序才发现,“秋山居”不愧是个只招待固定客人的私人场所,园内的安保措施做得十分到位,非预约人员不许入内,非预约车辆不能通行,要是她自己步行出去,起码得走上二十分钟。   这烈日炎炎的——   晏行川可真是好样的!   她坐在车里咬了咬后槽牙,随手点开一份电子策划稿,故意给前头正在开车的晏行川添堵:“晏总今天是病了吗?怎么顺路顺到医院来了?”   晏行川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答她:“嗯,嗓子有点不舒服。”   陆知序:“……”没听出来。   被这么不轻不重地堵了一下,她也不好继续找茬,干脆直接向他问起了工作:“实地考察不是已经告一段落了吗?怎么明天还要出差?”   商务车平稳地开出“秋山居”的地下停车场,晏行川目不斜视:“旅游办和文化局的专家团队那边有点分歧,让我们过去看看。”   “哦。”陆知序低头圈策划稿里不太明显的一处纰漏,点头应了一声。旅游办和专家团的分歧多半出在开发预算和老城区保留面积上,策划部的人就算去了也说不上什么话,难怪会上赶着让她出差。   只是等这一趟谈完以后,开发策划就又得全须全尾地改一遍了,她盯着手机里的电子稿,有点烦躁。   回公司只花了二十分钟,晏行川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随即和盯着手机的陆知序一起走进了电梯。   电梯内稍显逼仄,晏行川在亮起的楼层蓝光中理了理自己的袖口,漫不经心道:“这趟出差,大概要在溪州待小半个月,你今晚把行李收好,明天我去你家楼下接你。”   “?”听到这句话,正处于烦躁中的陆知序险些被晏行川呛了一口,半晌才十分不可置信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接我?”   “嗯。”晏行川低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平静:“你和我一起出差。”   陆知序:“……”公司没人了吗?   大概是她诧异的目光太过明显,晏行川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点“我很好说话”的样子,道:“可以带助理。”   ……重点在这里吗?   晏氏作为S市的龙头企业,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独占一整栋办公楼——没必要让她和晏行川这样公认的死对头一块儿出差吧?   各部门主管都死了吗?   她张了张嘴,刚想问能不能另做安排,电梯门就在抵达十五楼后缓缓打开了。   江眠和策划部B区的主管徐敬元各自抱着一大摞文件站在电梯口,猝不及防地和里头的陆知序晏行川撞了个正着。   气氛一时有点诡异,陆知序撑着下巴干咳了一声,正准备直接走出去,身旁的晏行川就兀自伸出了手,将她一直捏在手里,还没来得及锁屏的手机慢慢抽了出来,道:“走路的时候别老盯着手机。”   陆知序:“……”   说着,他还十分贴心地替她把手机锁上,放进手包里,补充道:“明天八点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江眠:“……”   徐敬元:“……”   ?!   他俩上午不是还吵得你死我活的吗?!   不就吃顿饭的功夫,晏总这就和陆总监和解了?!   “……哦。”陆知序一时不知道该拿个什么表情面对晏行川,只好一言难尽地应了一声,在江眠和徐敬元越来越诡异的目光中迅速离开了电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徐敬元:我可能聋了。   江眠:这是晏总给我们老大找不痛快的新套路吗?   晏行川:乖~   陆知序:@#¥%……感谢在2021-08-19 21:23:12~2021-08-22 16:1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望鸷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下班后,陆知序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十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晏行川白天的古怪行为。   不管是电梯里抽走她手机的目光,还是餐厅里挪开她汤碗的那个动作,都太让人熟悉了——几乎和十年前的某个少年一模一样。   虽然晏总和十七岁的晏行川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但陆知序却鬼使神差地觉得,晏行川或许知道她回到了十年前这件事。   她一边想,一边在心里叹了一口十分无奈的气——   只可惜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晏总的情商都如出一辙的低:吵架吵得莫名其妙,示好也示得乱七八糟,实在是太让人糟心了。   双层吊顶上的枯枝状小吊灯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晕,陆知序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吸了口气。   周遭一片寂静,她动了动手指,刚准备爬起来收拾行李,耳边就响起了一点不太明显的水声。   陆知序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升起的皆是氤氲水汽——她又重新出现在了浴缸里。   浴缸里的水已经冷得差不多了,她略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被泡得皱巴巴的掌心。   ……又重生回十年前了。   陆知序盯着墙面怔怔出神,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半晌才慢吞吞地拿浴巾裹住自己,沉默着走出了浴室。   这么来来回回的,老天爷到底是想干什么?   公寓顶端天花板上的荧光贴纸散出一点温柔的光,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打开自己的老式智能机,消息栏中最新弹出的一条消息来自晏行川。   【晏总】:晚安。   陆知序盯着那条消息,很久以后才慢慢弯了弯唇角,打字回他:“晚安。”   动不动重生就动不动重生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   第二天一早,陆知序坐公交穿过S市的老城区,一个人去了郊区的一家私立医院。   十年后的胃疼时不时就在腹腔里发作一下,老曹又总苦口婆心地劝她去体检,这会儿好不容易有个周末是空闲的,她干脆直接给自己预约了一套全身检查。   私立医院建在近郊,环境清幽、收费高昂,挂号厅前只零零散散地排着两三个人,和市医院的人满为患比起来,简直称得上清净。   陆知序低头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医疗卡,上头龙飞凤舞地签着“陆宏明”三个大字,默默叹了口气。   陆知序十五岁那年,她老爹陆宏明先生参加了S市的一场慈善晚宴,席间,他和出席晚宴的几个企业家朋友一块儿给这家私立医院捐了几辆救护车,堪堪在这里挂了个贵宾客户的名头。   虽然十年之后,陆老爹和沈意女士早已经因为工作原因离婚分居,并各自组建了家庭,但这会儿,他也确实还实打实地挂着“陆知序父亲”的头衔,刚好可以免去陆知序在市医院排队的麻烦。   两个小时后,陆知序坐在休息室里,认真翻了翻自己厚厚一摞的体检报告。   绝大部分都显示正常,只有胃部有一点不太严重的慢性胃炎,需要稍事注意。   她轻呼一口气,一边继续看体检报告下的医嘱,一边拿出手机,查询养胃餐食。   查到一半时,医院休息室的门忽然被一只手缓缓推开了,陆知序抬头望去,推开门的那只手上戴着的腕表很是奢华地闪了一下她的眼睛。   走进来的人约摸四十上下,穿一身十分低调的灰色西装,眉目沉稳。陆知序从看到那支腕表起的疑惑在抬目间慢慢变成了现实,她习惯性地曲了一下腿,刚准备站起来打招呼,旋即才想起来,面前这人现在还不是她的老板。   ——是晏行川的叔叔,晏氏集团的董事长。   陆知序入职晏氏时,晏董事长已经隐隐有了要退休的念头,一年到头都不怎么见得到人,晏氏的大半事务都握在新上任的副总晏行川手里。   她在晏氏待了两年,几乎没怎么见过晏董事长。   私下也有同事嚼一些不太明显的舌根,说晏董事长四十来岁就放了权,多半是身体不好。   陆知序微微抬头,幅度很轻地掠过晏董事长脸上遮也遮不住的疲惫神色,想:或许公司里的传言也不是那么空穴来风。   晏董事长大概是没料到这间休息室里有人,刚一推开门就怔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朝坐着的陆知序露出一个“打扰了”的眼神,预备推门出去。   陆知序看了看他的动作,径直站起来,下意识道:“您等等——我马上就走了,您可以直接在这里休息。”   话才说完,休息室的门就再次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木质大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推开,陆知序微一抬眼,就看见了门外穿着一件水洗蓝衬衫的少年晏行川。   他眉眼微压,眼底流出一点白炽灯的光影,让陆知序捏着体检报告的手指没来由地屈了一下。   几个呼吸之后,晏行川仿佛有所察觉,抬头看向了她。   ……   四目相对之间,十年的光阴几乎在相触的目光中流动了起来,陆知序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晏行川轻飘飘地将目光停到她身上,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挪开,把手里提着的保温桶递给晏董事长,道:“检查结果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出来,你先把饭吃了。”   说完,他才再次抬眼,看向陆知序手中的体检报告,幅度很轻地皱了皱眉:“你怎么来医院了?”   陆知序:“……来做个体检。”   不知道为什么,晏行川一开口,空气里那点勾连时光的温柔幻影就忽然消散了,陆知序盯着他的眉头看了一会儿,有点心虚。   晏董事长接过保温桶,有点意外地看了一眼陆知序,问晏行川:“是你同学?”   “朋友。”晏行川替他把手边的一次性餐具拆开,目光十分隐晦地落到了陆知序的体检报告上,纠正道。   晏董事长接过筷子,愈加意外地看了一眼陆知序。   晏行川的父亲早亡,母亲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一年里有十个月都待在国外,晏行川几乎是他这个叔叔一手带大的。   在他看来,晏行川身上有着十成十的聪明和冷漠,他学什么都快,却待谁都如出一辙的疏离,他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从不和任何人交心,有些时候,他甚至会生出一点他这个侄子目下无尘的错觉。   这会儿居然能指着个女孩子和他说是“朋友”,可真是出息了。   晏董事长深吸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一番陆知序,半晌也没从她身上看出什么花来,只好先放下身段,主动寒暄道:“怎么一个人来医院体检了?”   “叔叔好,”陆知序顿了一下:“刚好在这附近玩,顺路过来的。”   “这样啊,”晏董事长应了一声,继续问:“那体检结果怎么样?”   “再不吃菜就凉了,”没等陆知序回答,晏行川就直接打断了晏董事长,“里面还有张姨特意给你炖的雏鸡汤。”一边说,晏行川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正好挡住他投向陆知序的目光。   陆知序微松一口气,迅速趁着这点遮挡推门离开,片刻后,晏行川用余光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向晏董事长道:“您先吃饭吧,我下午还有别的事,先回去了。”   “嗯,”晏董事长打开保温桶喝了一口汤,心想:“这臭小子。”   离开休息室后,陆知序步行下楼,在医院后头的绿化区里散了会儿步。   时值九月,绿化带旁攀援而上的凌霄花花期将尽,很是萎靡地在地上留下了一点枯枝败叶的光影,陆知序站在人行道上,撑伞挡住阳光,打开手机看了看地图里显示的附近餐厅。   2011年的地图信息不全,手机里统共也没加载出来几家餐厅,陆知序光靠图片也看不出什么好赖。她盯着地图思考了一会儿,刚准备随便选一家,遮阳伞下就忽然多出了一点不规则的阴影来。   她微微抬头,就瞧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晏行川低头朝她咳了一声,而后微微抬手,状似不经意地将手里提着的甜豆花塞进了她手里。   陆知序一愣,片刻后才通过手上温温的触感回过神来,慢慢睁大了眼睛。   她看了看手里的豆花,又看了看晏行川,疑惑道:“你怎么出来了?不用多陪你叔叔待一会儿吗?”   “陪他干什么?”晏行川一看陆知序的神情,就大概知道了她以为晏董事长有病的想法,主动解释:“他只是过来陪他夫人体检的。”说着,他又稍微往前挪了一点,“这家医院楼下卖的豆腐脑特别嫩,试试看?”   言语呼吸之间,面前的晏行川身上透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木香,毫无预兆地将陆知序笼了个结实。   她微微抬头,片刻后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晏行川整个人都已经挤进了她的遮阳伞里。   单人用的遮阳伞伞面狭窄,晏行川挤进来以后,陆知序几乎可以在那点若有若无的木香中听清晏行川的心跳。   她老脸一红,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忽然想:十七岁的晏行川实在是不知分寸得很。   晏行川却恍若未觉,按着她的肩膀坐在公园里的一条长椅上,替她打开豆花的纸质包装盒和餐具,道:“尝尝。”   陆知序:“……好。”   乳白的豆花上撒了一把绵绵密密的白糖,稍微化开一点,陆知序拿勺子搅了搅,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尝了一口。   一侧的晏行川盯着她在树影下微微发红的脸,舌尖轻轻在上鄂顶了一下,默默想:可能他十七岁的时候,确实比二十七岁讨人喜欢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董事长:小伙子可以啊居然还有朋友。   晏行川:不是“朋友”,是“女朋友”。   陆知序:……   第15章   吃完豆花后,晏行川在医院门口替陆知序打了车,又提前替她付了车钱,才目送她离开。   车窗外的树影斑驳地在晏行川脸上投下了一线光影,半明半暗,陆知序一面装模作样地看她的养胃食谱,一面低头向他道了谢。   回公寓后,她理了理思绪,先用便利贴把自己安排好的一周餐食誊抄下来,随后才略带无奈地从书包里摸出她的作业,开始写——   晏行川实在是太没有分寸了,她需要写张卷子冷静一下。   高中学业繁重,各科老师布置下来的卷子堆积如山,二十分钟后,冷静下来的陆知序看着一道比一道难的物理题,有点不耐烦。   大学一毕业,陆知序就直接进入了晏氏,开启了她工作狂式的职业生涯。公司里有同事吐槽她是加班狂魔,一周里恨不得有六天半加班,直到她升职成为总监,这些声音才慢慢淡出了她的生活。   但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陆知序始终都认为,相比于独自一人去面对不想面对的人际和环境,加班大概是另一层意义上的解脱,时间总是一晃就会过去,从来没有像她同事吐槽的那样,让人不堪忍受。   ……直到今天。   她把前几天才从物理那里捡回来的那点信心扔了个七七八八,有点无奈地想:大概对有些人来说,有些事确实是很称得上煎熬的。   比如写作业。   这些作业最终在陆知序半抄半写的敷衍下勉强完成,写完之后,她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开始为新的作业和月考惆怅。   周日晚上,陆知序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回到学校,这点惆怅终于登上了顶峰。   满教室早到的同学围在一起,拿着不同的试卷对答案,旧教学楼里几乎能将人脸淹没的教辅资料中,陆知序十分清晰地嗅到了一点让她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她正兀自发愁,片刻后,挎着个单肩包的江子昊从教室外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她面前,喘气道:“作业……作业借我抄一下!”   陆知序:“……”十年前她不喜欢交朋友,和江子昊也不熟,现在看来,这个决定还是挺明智的。   她抬手翻了翻自己的书包,问他:“你要哪门课的?”   江子昊:“全部!”   陆知序:“……”   江子昊气喘吁吁,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他懒得等陆知序慢吞吞地翻作业,干脆直接将她的书包拽了过去,一股脑倒出来抄。   一面抄,他还一面仿佛拜大神一般看了一眼陆知序,虔诚道:“陆哥……我管你叫哥,你可真是我见过最讲义气的人了!”   说话的语气十分生动,一半滑稽一半认真,陆知序抬眼扫了一圈教室,夕阳和节能灯管的双重光影下,电风扇呼啦啦地转着,空气中粉尘四散,兼有一点橘子的甜香,满屋子的人叽叽喳喳地讲着废话,语气里含着真实而琐碎的烦恼。   她盯着这幅情景,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笑。   或许,这是她见过的,最生动的学生时代了。   她将心里的那口闷气慢慢吐匀,而后不甚端正地趴在自己的座位上,抬手指向黑板上方的电子钟,开口:“还有半个小时收作业,你加油。”   晚上九点四十分,晚自习铃声准时在老曹中气十足的耳提面命中响起,陆知序按了按有点发沉的太阳穴,将自己的体检报告从书包里抽了出来。   一摞报告里,值得看的也就两三页,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就跟在老曹身后,和他一起进了办公室。   入了夜的办公室比白天要冷清一些,唯有八根白炽灯管还一如既往地散发着透亮的光,老曹低头将她的体检报告翻了一遍,语重心长:“看着还行,不过以后还是要多注意饮食和作息。”   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学习虽然重要,但是知序,老师更希望你明白,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朋友、爱好、还有你自己的身体,都只能由你自己来把握。”   白炽灯下,老曹微白的头发和稀疏的几条皱纹纤毫毕现,陆知序盯着他拿体检报告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点心酸。   她年少的时候,大概的确是有点不知好歹的。   有的人一腔赤诚,爱他的岗位、爱他遇到的每一份责任,可当他将少年人的部分人生扛在自己肩上时,十七岁的陆知序却从来不懂得,她遇到的,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恩情。   她在心里将十七岁的自己拖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顶着老曹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说:“老师,我知道的。”   说完,她又不太熟练地补了一句:“您平时也要多注意身体。”   老曹略带意外地看了一眼陆知序,慢慢笑了:“你能知道这一点,就比什么都强。”一面说,他一面又伸手,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工作牌来,递给她道:“对了,这周三咱么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这是我们班的记者证,你要是有空,就跑跑场子,替班里拍两张照片,写几篇报导,怎么样?”   浅蓝色的记者证制作粗糙,细看还透着点不被学校当一回事儿的敷衍,陆知序盯着拿牌子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手接了过来:“好。”   *   出了办公室后,陆知序贴壁站在教师办公室的拐角处,捏着手里的工作牌叹气。   枉她做了好几年的职业女性,自认自己是谈判的一把好手,却居然在一个高中班主任身上栽了跟头。   倘若真放在十年前,十七岁的陆知序必定是想也不想,就会回绝老曹。可二十七岁的的这一刻,她却只是盯着老曹指甲缝里的粉笔灰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把那个“不”字咽了回去。   心软就心软吧,校园记者再尴尬,也是故旧时光里的老故事了,没什么好值得成年人惆怅的。   陆知序既认真又苦恼地替自己做了一会心理建设,好半天才说服自己接受现实,将工作牌塞进口袋,慢慢踱步离开教学楼。   放学路上异常安静,她在教师办公室待了将近十分钟,全年级的学生都几乎走了个干净。   难得安闲,她长出一口气,趁着夜风微微仰头,露出了一个浅淡得近乎于无的笑容。   等她再低头时,校门口立着的那个身影便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眼里。   月与灯交接的光影下,校门边的那一点树影婆娑而又静谧,陆知序微一偏头,就瞧见了静静站在路灯下的,十七岁的晏行川。   她呼吸微微一错。   不远处,晏行川正抬目看向她,目光在灯下轻轻浅浅,透出一点近乎纵容的柔和。   陆知序说不好她在那目光投过来的一瞬间的感受,只有胸口轻微的震动被忽然放大,她在错愕中抬头,而后无端端生出一点,晏行川等了她很久很久的错觉。   半晌,她才调平呼吸,慢吞吞地走过去。   隔着灯影,晏行川朝她露出了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而后伸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一小杯热牛奶递给了她:“刚买的,你待会儿回家,喝了牛奶早点休息。”   牛奶的温度隔着纸杯传到人掌心,陆知序握着那个小小的纸杯,朝面前的人点了点头。   回到小公寓以后,陆知序照例给自己放了一浴缸温水。   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只要一遇上烦心事,她就会泡上半小时的热水澡,然后倒头睡觉,第二天再心无挂碍地回到人间。   然而今天,本该在浴缸里放空自己的陆知序却诡异的发起了呆,她盯着手边木质托盘上的小纸杯,兀自飘远了思绪。   在晏氏工作的时候,晏行川总是三天两头就来找她的茬,每回她的设计稿交付实施之前,他总要例行让她退回去整改几次。   他说她的设计没有灵魂,从来都只有规划,没有情感,她的每一份策划里都透着公私分明的秩序感,看不见一丝人情。   冷冰冰的景区是留不住游客的。   那时候她觉得晏行川纯属没事找事,人的一生中有那么多需要交付情感的人和事,本来就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她凭什么要在策划里热情饱满。更何况,她本来就没有多少热情可言。   可这会儿,热牛奶还在胃里慢悠悠地散发着余热,老曹的斑白皱纹、高中时代的年轻笑语、以及她着一路回来碰到的灯火余晖,都仿佛在一瞬间鲜明了起来,她不禁在心里诘问自己:我真的不认可晏行川吗?   她从来没有发自真心地喜欢过什么,念书是为了社会需求、熬夜做设计是因为有利可图,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将自己活成了加班狂魔,却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的“灵魂的共鸣”。   或许,她不是不认可晏行川,而是根本就找不到共鸣,所以才要变本加厉地和他呛声,好借此来向自己证明,情感不是必需品。   氤氲水汽盈满了整个浴室,面前纸杯上打印出来的笑脸略微模糊,陆知序仰头闭上眼睛,终于在十七岁的这个夜晚,生出了一点不知所措的茫然来。   她在心里问自己:还来得及吗?   如果现在学着去关心、去热爱、去放下生命里本不该有的那些重负、去找回年轻的自己,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还来得及吗?   晏行川:嫁给我,就现在,来得及!   陆知序:……   第16章   周一午间,老曹在班里宣布了这周三举办秋季运动会的事情,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十来岁的少年少女,身与心都处在荷尔蒙最旺盛的时期,只要嗅到一点不同于平常的味道,就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去昭告天下,好展示他们生活的多姿多彩。   陆知序在躁动的人堆里默默发愁——她的笔写惯了没有情感的策划,实在是编不出青春蓬勃的校园报导。   她在心里叹了口九曲回肠般的气。另一头,江子昊却几乎是在老曹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就兴奋了起来,他抬手便去揪陆知序的校服领子,压低了声音道:“陆陆啊,下课了你去找薇姐合计一下呗,咱们班这周的零食清单里,一定得有辣鸭脖!”   陆知序正在出神,冷不丁被他揪得一激灵,一记眼刀飞过去:“撒开——想吃自己说去,我没工夫替你当说客。”   “别呀陆陆,”江子昊当即哀嚎:“薇姐最近可不待见我了,我说肯定没用。”   压低了的哀嚎也是哀嚎,陆知序被他拎着衣领怼着耳朵一顿碎嘴,一时间恨不能将他的嘴巴缝起来祭天,她深吸一口气:“我再说一遍,撒手。”   语气很是冷淡,江子昊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她不耐烦的模样,终于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一样,十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讲台上的老曹仍在滔滔不绝,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将话题从秋季运动会成功转移到了班级建设上。   他一手握着自己的保温杯,另一手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势,说气话来中气十足:“下周的运动会,咱们班能拿什么名次都不重要,咱们重在参与就行——不过,我希望大家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牢记咱们班的班规:不乱扔垃圾、不出口伤人、不打架斗殴……”   一套车轱辘话来来回回,既没有营养、也没有意义,陆知序一心二用地写上午发下来的数学试卷,边写边在心里吐槽江子昊对她的称呼。   陆陆?这种起名方式都是什么谢与杭式审美?有毛病!   半晌,老曹的念经一样的车轱辘话终于慢慢停息,他拧开手边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边走边说:“行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陆知序看着他的背影,才松一口气,走到门边的老曹就再一次停下了脚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对了,这次运动会的校园记者是咱们班的陆知序,有参加比赛的同学,下课后可以跟她交流一下你们的赛前感受。”   陆知序:“……”并不是很想交流。   有了老曹的这么一句“交流”,下课后,陆知序的座位就几乎是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   一堆她记得起名字和记不起名字的高中同学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和她交代各种比赛注意事项。   以徐妍为代表一堆女孩子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讲拍照时要注意的拍摄角度,一会儿说从下往上显腿长、一会儿说自上而下显脸小、一会儿又说要紧抓灵感,在一瞬间拍出灵动自然感来。   而另一边,以江子昊为代表的男生们,则已经开始畅想他们夺冠被报导后,应该要注意的措辞了。   陆知序盯着周遭叽叽喳喳的脸孔看了看,真实地生出了一点生无可恋。   教室后排,晏行川抬头扫了一眼正被人群围在中间,连个后脑勺都瞧不见的陆知序,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他缓缓抬手,捅了捅一旁的体育委员沈斌的手肘:“班里的运动会报名表交了吗?”   “没呢。”沈斌盯着课桌上的报名表长吁短叹:“有几个项目年年都没人报,可愁死我了。”   “嗯。”晏行川的目光顺着沈斌的叹气声落到报名表上,平静道:“那替我报个三千米吧。”   沈斌险些被他平静的语气呛了一口。   他打初中起就认识晏行川,从小到大,晏行川都是一贯的成绩优异、相貌出众,无论走在哪儿,都是人群中的焦点,唯独性子里不知怎么带了一点天生的倨傲,虽然不算孤僻不合群,却也实在不是个乐意参加集体活动的主。   “难不成是我小人之心了?”沈斌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一反常态的晏行川,提笔在报名表上写下他的名字,默默想。   *   一旦有了期待,每天三点一线的高中时光就过得分外快速起来,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运动会就开始了。   这日早晨,海城一中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喧闹之中,全校近百个班级列队成方阵,歪歪扭扭地在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中勉强走完了开幕式。   陆知序挂着记者牌游离在方阵之外,边摆弄手里的相机边痛骂那个三天前一时昏头、被老曹带进了坑里的自己。   海城一中历年的运动会,都会安排几位校园记者记录比赛情况,工作颇为正式,偶尔还会有地方电视台来访,学校因此特意配发了一套颇为正式的记者服。   衣服本身倒是没有什么,浅蓝衬衫配及膝格子裙,纯棉的布料下百褶裙被熨烫得一丝横纹也无,端端正正、精精致致,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明媚的少女质感来——只是陆知序一想起自己今年二十七岁的高龄,就莫名对这身衣服生出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   ……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要答应老曹,扎在人堆里现眼呢?   陆知序盯着落座后的学生方阵叹气,好半天才调整好心态,走进比赛场地拍照。   一路碰见不少三两成群的学生,她都颇为牙酸地借着相机挡脸避过去了,然而最终还是没躲过去。她才站定在草坪上,肩膀就被人十分熟稔地拍了一下。   抬手来拍她的江子昊冲着她手里的相机挤眉弄眼,“啧啧啧,陆陆啊,你手上这相机还挺帅的嘛!”   “我和你说啊,今天我可要牛逼大发了。”才开腔,江子昊便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他不等陆知序回话,便兀自开启了个人小剧场,自吹自擂:“待会儿呢,跳高比赛一开始,你就把快门对准我,一定要尽善尽美地记录下我所有的高光时刻,不要吝啬于展露我的帅气,知道吗?”   陆知序:“……”   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班里名副其实的体育废柴江子昊,这人脸上还挂着洋洋自得的笑,仿佛他下一秒真要勇夺冠军、打破记录,为班争光了似的。   她别开脸,朝江子昊露出了一个标准微笑:“呵呵。”   运动会的场地分为好几部分,田径赛事是大头,一般会特意清空赛道,在下午展开,开幕式后的上午则要显得冷清一些,只有跑道中心的跳高区和跳远区还有一点比赛人烟。   陆知序被江子昊牛气冲天的口吻惹得牙酸,却又别无他选,只好架稳相机,只好将焦点对准了跳高赛场。   五分钟后,江子昊十分光荣地在只有八个人的小组中,以小组第七的成绩止步初赛。   陆知序:“……”她就知道。   她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江子昊,几乎就要冷笑出声:“高光时刻?”   江子昊神情沉重地一摆手:“没发挥好,没发挥好。”   黑框眼镜之下,江子昊薄白的面皮中透出一点尴尬的红,陆知序看着他窘迫的模样,有点想笑。   她轻轻咳了一声,勉强拾掇出一点为数不多的良心,预备替他找个台阶下,一边的江子昊就率先清了清嗓子,就地给自己找了个坡下来:“没事,谁都有没发挥好的……”   “呵!”话还没说完,陆知序耳边就响起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笑。   声音饱含嘲讽。她一愣,继而抬眼,不远处,比完赛的跳高区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几个身穿无袖背心的高个儿青年吊儿郎当地从人群中穿行过来,站定在江子昊面前,冷冷道:“菜鸡就是菜鸡,吹牛的时候怎么不先打个草稿?”   陆知序:“……”这货终于遭报应了。   江子昊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皱起了眉头,他刚欲说话,这伙人中的一个便又拍了拍陆知序手里的相机,动作跟在超市里挑西瓜的别无二致,拍完,还十分轻佻地朝她一勾唇:“是吧,小记者?”   话里带着十足十的不客气,活脱脱是来挑事儿的。   陆知序的火气在那一瞬迅速冒了上来,她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一把将前头正准备发话的江子昊薅了回来,朝那人冷笑:“是什么?”   江子昊被陆知序拽得一懵,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去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哎呀,你别跟他们计较呀——上次月考他们组团作弊,被我和老谢举报了,正故意找茬呢!”   “哟,生气了!”那伙人看了一眼她发火的模样,笑得愈加轻佻。   陆知序微微抬头,刚被江子昊劝得消下去一点的火气再次冒了出来,她皮笑肉不笑地一挑眉:“怎么,看不惯别人跳高不行,所以来向他传授一下作弊技巧么?”   “你、他、妈——”陆知序话音刚落,那几人就恼羞成怒地瞪圆了眼睛,张嘴便倒出一篓子脏话来。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江子昊简直要被陆知序拱火的本事逼得一个头两个大,他一咬牙,索性不要脸了,直接往人群里倒地一滚,哀嚎:“哎哟喂!”   陆知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子昊:惊,我校三好学生竟是最强怼人王!   陆知序:…   第17章   不远处,还没来得及走远的裁判老师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江子昊:“怎么了同学,你这是哪儿摔了吗?”   老师一来,这架也就打不成了,那几个挑事儿的青年抱臂站在一旁,领头的那个还冷眼斜了陆知序一眼,朝她撂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陆知序冷笑一声,正欲回呛,江子昊赶忙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一面咳,一面还摆出一副十分虚弱的姿态,冲扶他的裁判老师哼哼:“老师,我没事,我就是刚才跳高太用力,腿抽筋了。”   说着,他又趁机抓紧了陆知序的衣袖,以防她冲出去找人算账:“我真没事儿老师,我能走路——这是我同学,要不你让她送我去医务室吧。”   “……”陆知序心想:“谁腿抽筋光咳嗽的?”   裁判老师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江子昊,迟疑道:“行吧,你们先去医务室看看,有问题记得赶紧请假去医院啊。”   老师一答应,江子昊便立马打蛇随棍上,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死活拽着陆知序的胳膊不松手,强行将她拖离了现场。   离开跳高区以后,裁判老师满含担忧的目光终于消失在了陆知序的可见范围内。   她当即甩手,撒开“腿抽筋”的江子昊,冷冷评价:“演得不错。”   “你还有没有良心了!”江子昊龇牙咧嘴地冲着她喊,一边喊,一边还记着不能松开她的胳膊:“我为了替你解围,可是连脸都不要了,你可千万别回头去找茬啊。”   声音中饱含痛心,仿佛陆知序对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陆知序被他理直气壮的“我不要脸”说得一懵,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回了七班的方阵。   拖拽途中拉拉扯扯,十分难看,陆知序额角青筋直跳,好半天才强行松开江子昊拽她的手,咬牙切齿:“松开,我不去找事儿。”   隔角的七班坐席后排,晏行川微微抬眼,将目光停在了颇为狼狈的陆知序身上。   脸色不太好看,额角透着薄汗,连衣袖的一角都被扯得微微发皱,配上另外一边整齐熨帖的袖子,实在是有些伤眼。   然而当他抬眼看到她衣袖处的这一点褶皱时,还是觉得自己心里好像软得塌下去了一块。   陆知序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过不太得体的时候,更不消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失态——就连怼他,也是三句里带着两句疏离的。   她总是过早成熟,过分冷静,晏行川几乎没有看见过她真正年少的样子。   然而这一日,十七岁的陆知序穿着一条别别扭扭的百褶裙,挂着那张蠢兮兮的记者牌,额头沾有一点明显的汗珠,被迫在人群中穿行时,晏行川却忽然觉得,那大约就是真正年少的陆知序该有的模样。   他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忽然发觉,江子昊拉着陆知序那只手实在是很碍眼。   他面无表情的咬了咬后槽牙,想:江子昊这蠢货在干什么?   *   下午两点半,田径赛事正式开始。   被清空了的跑道外响起不同班级此起彼伏的加油声,一阵高过一阵。陆知序立在跑道内侧,一边给相机对焦,一边瞧一旁正在奔忙的杜薇薇。   距她几步之遥的草坪上,杜薇薇正被堆在脚下的功能饮料包围着,她一面拿手背遮投射在脸上的阳光,一面招呼众人拿饮料分发给即将上场的选手。   和陆知序这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校园记者不同,杜薇薇总是热衷于一切她认为有意义的事情,运动会的消息刚刚下达时,她就在学生工作处报名做了志愿者。   过午的阳光略微扎眼,陆知序看着发间带汗、气喘吁吁的杜薇薇,忍不住按下快门,将她的侧脸照了下来。   这一张照片拍得极好,光下粉尘扑朔,映衬得照片中人的侧脸如油画一般稠艳。   陆知序盯着照片欣赏了一会儿,刚预备抬手,招呼杜薇薇过来看,她面前的那一块阳光就忽然被人遮住了。   她还没抬起的手一顿,就在仰头的瞬间瞧见了穿一身白色运动服的晏行川。   “替我拿着。”晏行川站在她身前,将一瓶没喝两口的矿泉水递到了她手边。   语气过于理所应当,陆知序一哽,好半天才把“薇薇那边不是有物品保管台吗”这种煞风景的话咽了下去,将饮料接了过来。   接过饮料后,陆知序才后知后觉地在晏行川的那身无袖运动服中回过了神,她有点发愣地举着那瓶饮料,问他:“你这是……要参加比赛?”   “嗯。”晏行川在扎眼的阳光下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她手中的相机:“待会儿要是有拍得不错的照片,记得发给我。”   陆知序微微出神:“好。”   在她的记忆里,晏行川一贯都是个不太喜欢体育运动的人。   高中三年的运动会,他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公司安排团建,集体去健身房打卡时,他也总是借故推托。她手底下的项目经理还曾经吐槽,晏总对健身房的反感,约等于她对晏总的反感。   却没想到,他居然会在班里报名运动会的项目。   陆知序一面出神,一面不自觉地将相机的焦点对准了人群之中的晏行川。   三千米长跑的参赛选手比短跑要少上一批,但几十个班加起来也有几十人,远远看去颇为浩荡。   而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中,陆知序镜头下的晏行川正气定神闲地匀速前进。   这大概是晏行川头一次参加长跑比赛,他起跑的姿势并不比别人好看多少。然而,当相机的焦点不止一次聚焦在他身上时,他却始终都保持着均匀的速度和力量,既不显得吃力,也不显得颓靡,在一堆气喘吁吁的参赛选手当中,怎么看怎么透出一股鹤立鸡群的挺拔气质来。   活脱脱像是来走秀的。   陆知序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领先于人群的晏行川,将相机调成录像模式,转向了终点线。   三千米很快就到达了尾声,起先还算势均力敌的几十名选手这会儿已经拉开了不止一圈的距离,陆知序在跑道内侧看着即将冲线的晏行川,不知怎么,忽然替他生出了一点紧张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捏紧自己刚出一点汗的手心。   正值她紧张之际,跑道中的一个学生不知怎么,忽然开始冲刺。   他十分倨傲地斜了一眼陆知序所在的方向,而后仰头越过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径直冲向草坪,将她连人带相机一齐撞了个人仰马翻。   剧烈的撞击之下,陆知序直接在草坪上滑出去半米远,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阵发黑。   周遭传来乱哄哄的杂声,有人七嘴八舌地在她耳边问“怎么样”、“还好吗”,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胳膊和膝盖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   眼前的黑暗还未散去,耳中剧烈的轰鸣稍作平息,她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撑着地半坐来,艰难道:“没事。”   一面说,一面还试图爬起来。   下一瞬,一只手将试图爬起来的她捞进了怀里。   那只手的主人身上带着新鲜的汗水气息,陆知序发黑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彻底清晰,便在一片昏沉中清晰听见了那人胸口如雷鸣一般的剧烈心跳声,而后是一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木香。   她幅度很轻地挣扎了一下,刚准备问点什么,那人的声音便从她头顶落了下来:“别动,你先缓一缓,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是晏行川。   陆知序在听见他声音的瞬间安下了心,她半躺在晏行川怀里,慢慢调平呼吸。半晌,发黑的视线才终于恢复正常。   周围的嘈杂的关切仍没有散去,赶过来的七班同学和附近的老师一股脑儿地围在她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她喘了口气,目光最前方,刚刚撞倒她的那个学生正低着头向她道歉:“对不起啊同学,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儿吧?”   陆知序一愣,旋即才在和她道歉的那人眼中流露出挑衅里想起,这人就是上午的那位“你给我等着”。   他仿佛精神分裂,一面在嘴里十分说着歉疚的话,一面在眼神中透出明晃晃的挑衅,仿佛在说:“我就是故意的,怎么着,你来打我啊!”   陆知序疼得额角沁出了一层冷汗,见了这人更是直接气笑了,她咬了咬牙,才准备开口骂人,晏行川便忽然抬手,轻手轻脚地拿纸巾替她将额头上的那层汗拭去了。   陆知序:“……”她刚要干什么来着?   见她没什么反应,那人便愈加放肆,他将自己那张脸凑得离陆知序更近,阴阳怪气道:“哎呀,可真是不好意思,你怎么摔得这么严重啊——”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瞬,晏行川十分柔和地冲陆知序笑了一下,他抬手将陆知序扶稳坐好,而后起身,一拳挥向了那人始终没能闭上的嘴。   周遭再次陷入一阵剧烈的混乱之中,晏行川面带微笑地朝那人肚子打了一拳,声音比冰雪还要冷:“再多说一个字,我打碎你的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子昊:惊,我校高冷男神竟是最强斗殴王!   晏行川:……   第18章   “全校六千八百多名学生,晏行川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动手,他考虑过后果吗?!”   校长办公室里,陆知序抱着伤腿坐在沙发上,低头听校领导们痛心疾首地申斥晏行川的罪行。   “如此行径——”年近四十的教导主任唾沫横飞,几乎要将自己气厥过去:“性质特别严重,影响特别恶劣,我们坚决不能姑息。”   三个小时前,众目睽睽之下,晏行川骤然对那个撞倒陆知序的学生发难,下手毫不留情,直接将人打倒在了地上。   周遭围着陆知序的同学闻声回首,当场被他手下的狠劲儿惊得一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去拉架,场面一时混乱无比。   附近的老师们顺着骚动赶来,一阵兵荒马乱之间,陆知序瞧见晏行川冷冷一笑,而后堂而皇之、毫无顾忌地在那人头顶撂下一句威胁:“再有下一次,我弄死你。”   小跑着赶来的老师们气还没喘匀,就率先被他这番打打杀杀的言论震了一下,当即出离愤怒,指着晏行川咆哮:“你是哪个班的?!”   下一秒,咆哮的那位老师就认出了这位闻名遐迩的年级第一。   他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瞪向面前的一地狼藉,怒气冲冲地将晏行川和另一位当事人带离了现场。   陆知序见事态不好,张口便准备向老师解释。   却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出声,肩膀就被人轻轻按了一下。   “我这边没事。”晏行川对自己的处境没有半点担忧,只越过那位老师要吃人的目光,动作轻柔地朝陆知序弯下了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先去医院处理伤口,我一会儿去接你。”   说话的声音轻且柔和,像很小的时候拿一把糖哄她的大人——几乎带着点劝哄的意味。   陆知序一怔,而后才在余光中瞥见,不远处的跑道上,几名身穿白大褂医务人员正抬着担架向她走来。   她将眉头一皱,刚要反驳说不必这么着急去医院,就被看似温和的晏行川强行送上了担架。   学校去医院的路并不算远,但晏行川请来的医生却十分尽责,不单十分细致地替陆知序处理了胳膊和膝盖两处伤口,还为她提供了一整套的脑部检查。   等她从医院赶回学校时,太阳都已经快下山了。   赛场上的选手和底下的观众走得七零八落,陆知序一眼没瞧见晏行川,身上又没带手机,火急火燎之下,干脆直接拖着她那条一瘸一拐的伤腿冲进了教务处。   教务处里正吵得热火朝天,陆知序推门进去时,清晰听见了激烈的争吵声中,夹着几句晏行川的名字。   见有学生来,里头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位老师安静了一瞬,其中一位认得陆知序的年级组长探出头来,错愕地看了一眼她膝上的绷带,问:“知序,你怎么来了?”   “老师们好。”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向面前的这群老师鞠了一躬:“我是高二(七)班的陆知序,下午被撞倒的学生,晏行川打架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想了解一下,学校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陆知序带伤而来,态度又十分诚恳,教务处里的几位老师纵然生气,见了她也不免要稍稍冷静一些。   他们各自沉了一口气,而后派出一人与她交涉,言辞尽量温和:“你是来问我们准备怎么处分晏行川的吧?”   陆知序:“是。”   出言的那位老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陆同学,我们能理解晏行川在当时的情况下对你的帮助。但是,撞倒你的同学也不是故意的,晏行川不仅毫不理睬别人的解释,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手打人——学校决不能容忍他这种野蛮的行为。”   “那位同学不是无心。”陆知序抬起眼睛,平静道。   “他不是无心,他就是故意的,并且,他在撞倒了我之后,还特意跑到我面前幸灾乐祸。”面前的老师被她的话说得一愣,陆知序微微挺直了脊背,继续道:“因此,我不认为晏行川同学的行为应该被定性为恶意伤人,老师,他是在见义勇为。”   “晏同学当时即将冲线,离运动会三千米的冠军只有一步之遥,而为了帮助被报复的同学,他选择放弃个人荣誉——我承认晏行川有行为不妥的地方,他不应该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不应该当众动手。但我想,学校应该酌情考虑这件事情的性质,而不是一刀切地指责。”   陆知序眼神清亮:“如果老师们不相信我说的,我们班的江子昊同学可以作证,那人之前便扬言要报复我。观众席里应该也有同学看见,他是在跑步过程中,故意往我那里冲的。”   教务处里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半晌,坐在办公椅上的校长才清了清嗓子,抬头望向陆知序,郑重道:“我们会考虑你说的情况的。”   出了教务处后,气喘吁吁的杜薇薇直接在办公楼下堵住了陆知序。   “班里有人看见你去体育场了,我过来找找看。”杜薇薇额角还挂着汗,一瞧见陆知序便小跑过来搀她,喘气道:“老曹给你开了晚自习的假条,让我给你送过来。”   一面说,她一面将假条从上衣兜里掏了出来:“反正这几天运动会,晚自习除了看电影也什么别的安排,你先回去休息吧。”   “好。”陆知序慢慢应了一声,在杜薇薇的搀扶下缓缓向校门口走去,片刻后才在大门边与她道别:“你不用送我,我回去就几步路。”   说完,她就一个人出了校门。   陆知序膝盖上的伤原本就不算严重,经医生妥帖包扎后,只剩行走时还有一点轻微的刺痛。杜薇薇瞧了一眼她的伤,也不强求,只略一点头便自行回教学楼了。   陆知序支着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慢慢挪回去,胳膊便冷不丁地被一只忽然伸过来的手握住了。   刺眼的夕阳光晕扑面而来,她眯了眯眼睛。   手肘处隔着衣料传来温热而干燥的触感,她在逆光的剪影中看见了来人,眉眼仍旧不甚清晰,模糊的五官里却透出一点叫人熟悉的宽纵。   她轻轻笑了一下,叫出来人的名字:“晏行川。”   “嗯。”漫天晚霞之下,晏行川低头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握着她胳膊的手微微松开一些:“安医生给我打了电话,说你已经回来了,我就在校门口等一等。”   说着,他又顿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在她膝盖处的绷带上:“还疼吗?”   语气轻缓,尾音几乎消散在了夕阳里,陆知序被他盯着的膝盖轻轻抖了一下,伤口处忽然不受控般生出了一点酥麻来。   “还行。”她喉头一阵发紧,略有点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转移话题道:“那什么……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深橘色的夕照犹如某种浓稠的油画色调,晏行川不等陆知序回答,便径直将她按在了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踩着脚踏将她送回了家。   到了陆知序的小公寓后,他又订了两份清粥小菜,与她对坐着拆打包盒。   米粥寡淡的香气慢悠悠地飘进房间,陆知序拿勺子拨了拨还有些发烫的粥,偏头瞥了一眼神色镇定的晏行川,终于没忍住问:“你下午怎么忽然就动手了?”   她和那伙人发生冲突的前因,晏行川事先并不知晓,按当时的情况看,那人怎么瞧都是无心的。   谁也没料到他会下那么重的手。   晏行川抬手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力度之大,仿佛那双筷子是他仇家的脑袋,冷淡道:“我看他不顺眼。”   语气十分理所当然,仿佛被他看不顺眼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陆知序险些被嘴里的粥呛到,沉默了半晌才扶额问他:“你下午不会也是这么和校领导们说的吧?”   “那倒没有。”   陆知序才松一口气,便又听见晏行川缓缓说:“我说,他撞了人还用阴阳怪气的语调乱吠,我没打死他算轻的。”   陆知序:“……”   就这样的小混混说辞,难怪教务处里吵得那么热闹。   陆知序简直无力吐槽,她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晏行川这厮的法治观念这么淡薄!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想点说辞出来提醒一下晏行川要注意言辞,口袋里的手机就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信提示音。   “处理结果出来了,晏行川记一次警告处分,明天下午运动会开始前,在广播站作一千字书面检讨。”   发信人是老曹。   陆知序抬头看向晏行川,正准备将手机递过去,便瞧见他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自己的手机上。   他眉头微微皱着,陆知序轻轻一瞥,便看见了晏行川手机里那条相差无几的信息。   公寓冷白色的灯光下,晏行川冷脸皱眉的模样原该是有些肃然的,然而陆知序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了出去。   遥想十年后,晏总在公司里呼风喝雨,好不威风,如今却要当着数千人的面,顶一张“我不耐烦”的脸去作检讨,怎么想怎么好笑。   她没忍住,唇边溢出了一声轻轻的笑。   眼前的晏行川正低着头发愁,一抬眼便瞧见了陆知序隐晦的嘲笑,当即恼羞成怒,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你来替我写。”   陆知序:“……”倒也没这个必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选择题:关于晏行川打人事件,请问下列那个选项是正确的?   A.犯罪分子张三对陆知序的不法侵害已经结束,所以晏行川的行为不能判定为正当防卫,应当承担相应责任。   B.犯罪分子张三在撞陆知序案中有重大过失,面对被害人家属,不先行回避反而眼神挑衅,构成寻衅滋事,所以晏行川打得好。   ——无正确答案,此题完全来自一个法盲的臆测。   友情提示:诸位朋友们不能学晏行川哦,如果遇到麻烦,在校找老师、出门找警察,切勿逞凶斗狠(严肃脸)。感谢在2021-08-19 21:23:12~2021-08-22 16:2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望鸷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槎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夜色渐深,公寓窗边透出一线写字灯明亮的光,陆知序和晏行川面面相觑,各自低头盯着一张白纸发呆。   实在是前世不修,陆知序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写过一个字检讨,却没料到会在十七岁这年折在晏行川手里,被他强逼着拿起了笔。   她打开搜索引擎,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虽然晏行川的确是因她受过,但她实在没有以“替他写检讨”这种倒霉方法来还人情的打算。   早知如此,在班里看电影不是挺好吗,她干什么要拿着老曹的假条回家?   属实是吃饱了撑的!   手机搜索页面下缓缓冒出了几条与检讨书相关的答案,陆知序一边叹气,一边在纸上上写下了第一行。   “本人晏行川,于本周三下午三点二十分当众殴打同学,影响特别恶劣,特此检讨。”   中性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陆知序一手捏笔,一手拿着手机,绞尽脑汁也没憋出第二行来。   一旁的晏行川挑眉看她,陆知序瞥他一眼,忍无可忍道:“我不写了。”   她将手中的笔拍在桌子上,定定看向晏行川:“明明是那混账自作自受,作弊在先、伤人在后,他哪儿来的脸让你写检讨?”   周遭有一瞬间的安静。   晏行川将他的目光轻轻从笔尖挪开,而后落在她身上,慢慢笑了一下。   笑意十分清浅,然而那目光深处却好似聚着一点柔白的灯火,在暮色中格外不同寻常。   陆知序心间一跳,晏行川便直接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认真道:“是你写,不是我。”   陆知序:“……”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将晏行川搭在她头上的手打落:“不写了,滚出去。”   等晏行川连人带晚饭时的打包盒一块儿被陆知序丢出去以后,陆知序才在自己起伏的情绪中发觉,自己的情绪变化越来越趋近少年人了。   愤怒、叛逆,还不懂得忍耐——活像个好事的中二少年。   这实在不是个好的兆头。   她将手里的笔放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指尖沾上的黑色墨点,想:她是不是该离十七岁的晏行川远一点。   人们只会失去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东西,而十七岁的晏行川,将永远都被定格在曾经里。   梦总是要醒的。   公寓楼下,晏行川看了一眼自己的自行车后座,慢慢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有点无奈,又近乎纵容地想:“她才十七岁。”   *   第二天清晨,陆知序刚一推开门,便瞧见了笔直戳在她家门口的晏行川。   他穿一身只有在重大场合才会被学校要求穿的蓝黑色校服,胸口别一枚半旧不旧的金属校徽,神色冷淡端正,却在抬眼看向她时露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别扭。   陆知序一愣,而后才在他的衣着中想起他今天要作检讨的事情,故意问:“你这是?”   晏行川轻轻咳了一声,答非所问道:“我送你去学校。”   九月底天气渐凉,空气里盈着一点桂花稀薄的甜香,陆知序坐在晏行川的自行车后坐上,抬头环顾了一圈周遭。   公寓去一中的路并不长,却很有人声鼎沸式的热闹。   道路两旁尽是各式各样的早点推车,食物香气和喧闹叫声之间,夹着一溜儿或步履匆匆、或低头背书的高中生,陆知序囫囵听了一耳朵,满脑子都是不成词调的散装英语。   场景过分鲜活,陆知序原本倒也乐得看热闹——直到晏行川在路边的一家馄饨摊停下,慢悠悠地替她叫了一碗鲜肉馄饨。   “马上就打铃了。”陆知序瞥了一眼那碗馄饨,面无表情道:“我不打算为了一碗馄饨迟到。”   “哦。”晏行川慢条斯理地笑了一下,“不巧,我有这个打算。”   他一面回答陆知序,一面还不忘絮絮叨叨地交待老板:“多放油渣和紫菜,多加汤,不要辣子。”   馄饨摊的热气混着香气一块儿升了上来,温柔又缠人,陆知序颇为不耐烦地瞪了晏行川一眼,到底还是没有丢下他独自走人。   才出锅的馄饨鲜香四溢,不远处的教学楼里有铃声响起,陆知序干脆破罐子破摔,就着摊边的折叠桌椅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碗馄饨。   两人最终迟到了一刻钟,在教室门口被老曹逮了个正着。   陆知序身上馄饨味儿还没散尽,一抬眼便瞧见老曹一脸关切地看着她,张嘴就问:“膝盖怎么样了,还疼吗?”   “唉——”一面说,老曹一面还冲她叹了口气:“你以前从来没迟到过,是不是这伤口影响你走路了啊?”   陆知序:“……”流程似乎不大对?   “要是疼得厉害,我就给你再批一天的假,毕竟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不等她回答,老曹便继续道:“要是不想回家,你今天就去主席台那儿坐着,别走动了。”   *   上午九点,清晨的阳光细细密密地洒向人群。   陆知序坐在主席台附近的座椅上,一边调试相机,一边拿余光瞥不远处的晏行川。   他正手捏一张薄薄的检讨书,垂着眼睑,神色冷淡地立在话筒旁。   姿态模样都十足矜贵,活像大型活动里出席酒会的压轴人物,就连捏着检讨书时,都透着一点公事公办的倨傲。   却偏偏在看向人群时,露出了一点隐晦的无奈。   陆知序低头笑了一下,自觉自己可以将晏行川这副模样拍下来,做成把柄留念。   这个念头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年级主任播报晏行川“恶行”的声音便透过音响传到了主席台上。   而后是晏行川的检讨。   晏行川斩获学校各类奖项数次,在主席台上当众发言犹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当众作检讨却是头一回。   周遭响起轻微的议论,他却恍若未觉,只神色冷淡地念起了检讨。   起初的检讨内容还算中规中矩,无非是介绍了一番人物事件以及后续影响,而后却渐渐偏离了轨道。   他在话筒前轻轻挑了一下眉,肃容道:“的确,我不应该因为对方不干人事、又不说人话就认定对方不是人,更不应该在他恶意伤人之后选择以暴制暴、妨害学校治安——请大家以我为戒,将来遇到同样的人,选择直接报警,将他交给法律制裁。”   话说得漫不经心,吐字却清晰无比,他的声音透过运动场上飞扬的尘土和无数的窃窃私语,一字一句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周遭有一瞬间的安静,而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喧闹。   陆知序被晏行川的言论说得一懵,还没来得及反应,手机里便先后响起了两声软件提示音。   【江碎嘴子】:……   【江碎嘴子】:我去,晏哥干得漂亮!   她将手机屏摁灭,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人声鼎沸里的晏行川。他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陆知序微一抬耳,便能听见头顶落下的广播声和他本人的声音交织在一块儿组成的双重奏。   两重声音的交叠有如时空错乱,陆知序在那一瞬间,仿佛穿过了所有的光阴,窥见了十年后的晏总。   她呼吸微微一停,而后眼睛便对上了回过头来的,晏行川的目光。   从后台赶来的教导主任气急败坏,匆匆抢过话筒说了几段话圆场后,便让晏行川滚下了主席台。   晏行川满不在意地看向陆知序,露出了一个笑容。   陆知序很难形容那个笑容,脑中却忽然浮起了她和晏行川一块儿去喝鱼片粥的那天,遇到的那个小朋友被他妈妈哄住时的笑脸,活像只偷了腥的猫,带一点狡黠又天真的孩子气。   她默默别开脸,起身同晏行川一块儿走下了台阶。   回七班方阵的路上,陆知序看了晏行川一眼,忍不住道:“我以为你看着板板正正的,会正经做个检讨呢。”   晏行川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看着冷冷淡淡的,会见了我就批判这种行为呢。”   飞起的微尘与九月的阳光缓缓飘落,六千八百人之间,陆知序和晏行川各自沉默了片刻,忽然相视而笑。   晏行川微微弯起一点眉骨,含笑看向陆知序,道:“老曹和我说,你昨天去过教务处了。”   一个小时前,老曹在体育场叫住了晏行川,同他一起去了办公室。   运动会期间的办公室冷冷清清,晏行川才走进去,老曹微带回声的叹息便轻轻响在了他耳边。   “虽然撞陆知序的那个同学上次月考的确做过弊,但学校当时已经给出了处分,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是恶意报复。”   “况且,当时确实是你先动的手。”老曹抬头看向晏行川,眼中含着一点徒劳的无奈:“所以,就算是陆知序去教务处替你说明了情况,校方也只能酌情减轻处罚,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晏行川啊,我虽然很欣慰你有一颗帮助同学的心,但今后做事情,还是得考虑考虑后果。”   晏行川掀起眼皮,瞳仁深处掠过一点不易觉察的波澜,忽然问:“陆知序去过教务处了?”   “是啊。”   办公室里老曹低沉的声音和陆知序此刻的回答仿佛穿过时空交融在了一起,轻缓而又笃定。   陆知序迎上晏行川的目光,道:“你替我受过,我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更何况,”她神色从容:“咱们俩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不替立场相同的朋友说话,又怎么对得起少年时的那一腔热血呢?   陆知序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无论她是因为什么回到这里,都不该辜负了曾经的自己。   陆同学从头再来的十七岁,理应错了就勇于承担,遇到不平就就直言不讳,眼里所能见到的和耳中所能听到的,都是发自内心认可的。   只有这样的意气,才不算枉费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十七岁——肩负重担,踽踽独行;也承载希望,自由往来的十七岁。   ……   “虽然我不在意这件事情的后果,但你愿意替我说话——”晏行川向她靠近了一点,神色认真到了近乎专注的地步,轻声道:“知知,我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教导主任:反对晏行川检查内容的同学请站出来吱一声。   江子昊:……(沉默)   杜薇薇:……(静默)   谢与杭:……(缄默)   晏行川:(突然)知知——   陆知序:滚!   第20章   周五下午三点整,海城一中的运动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颁奖典礼随之展开,此起彼伏的吵嚷声中,主持人朗声宣布了各班的排名——七班以三分之差,排在了年级第二。   听到这个消息时,陆知序写校园报导的手一顿,微不可察地偏了一笔。   校运动会一等奖积六分,晏行川如果顺顺当当地跑完了那三千米,第一名就该是他们班了。   她垂下眼睑,默默觉得自己有点成事不足。   坐在陆知序身边的杜薇薇在听到消息的瞬间便抬手过来揽她,靠在她肩头道:“老陆啊,咱这成绩可比去年好多了!”   “是啊是啊。”后排的徐妍笑着应和:“去年咱们班才第六呢。”   “而且还惩治了人渣。”坐在杜薇薇边上的谢与杭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冷静,仿佛能直刺她心中所想,慢慢道:“算是双喜临门。”   周遭的声音各式各样,却又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同一个落点上。   陆知序松开自己将笔握得太紧的那只手,刚要说话,一旁的江子昊便在嘈杂的人声中率先抢了白:“那既然今年成绩这么好,不如咱们趁着十一假期出去野餐吧!”   陆知序:“……”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吗?   “好啊!”陆知序才在心底腹诽了一声,杜薇薇就朝着江子昊扬开了一个极爽朗的笑,径自给这件事情定了性:“郊区正好有个果园在做开业打折,咱们就去那儿野餐吧——权当庆祝了。”   “那我下课就去买零食!”   “哎,给我也带一份儿——”   杜薇薇话音才落,周遭就如水入沸油一般,在一瞬间热闹了起来,一堆少男少女们叽叽喳喳,声浪几乎盖住了主席台上的音乐声。   九月底天光如流金,未成年人们的心在一瞬间飞到了天外,激起了好一阵吵吵嚷嚷的水花。   不远处,年级主任闻声赶来,面带怒意,行将酿成一场唾沫横飞的惨祸。   陆知序在这场常见的鸡飞狗跳中笑了一笑,心底那点愧疚,就这样被吵闹又温柔地消解了。   *   第二日清晨,三十来个七班学生围在了在郊区的橘子园门口。   大概是平素在学校里被管得太严,这伙人一出校门就放飞了自我,一片衣香鬓影之间,陆知序大概瞄了一眼,便率先瞧见了徐妍一次性的大波浪长发,还有江子昊头顶那一绺可疑的红色挑染。   只背了一瓶驱虫喷雾就出门的陆知序:“……”这么夸张的吗?   这架势——就算比不得十年后觥筹交错的晏氏年会,也差不出多少去了。   陆知序暗自咽了一口口水,正寻思着自己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旁的晏行川就抬手将一顶遮阳帽扣在了她脑袋上,皱眉道:“你出门不看天气预报的么?”   头顶有些刺眼的阳光被帽檐尽数遮去,陆知序一愣,片刻后才故意抬头冲他笑了一下:“这不是有你看着吗。”   晏行川:“……”   天光下,陆知序的脸正好被遮阳帽限制在一小片阴影里,一片暗淡之间,只有她眼睛里还折射着一点阳光的色泽,这么仰头看人时,那双眼睛就显得更亮。   晏行川被她眼里的笑意一晃,一低头就看见她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冲他道:“谢谢你记着替我拿帽子,我很开心。”   他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忽然觉得自己被反将了一军。   自从他半带真心半是刻意地喊了陆知序一声“知知”后,陆知序就活像是被点了“一见晏行川就浑身不自在穴”,三米之外就开始躲他,不是有人要找就是有事要干,只要晏行川一靠近她,她就必定会在三句话之内撂爪跑人。   偏这人还是个天生的孤寡性子,滑不溜手,不说话、不理人才是常态,叫他压根没处下手。   枉他还以为叫整个策划部闻风丧胆的陆总监就这点出息,原来是憋着坏在这儿等他呢。   晏行川瞧出了她的套路,耳廓后却还是不自觉地透出了一点红来,他沉默片刻,才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弯下了腰,凑在她耳边说:“不客气,你开心就好。”   陆知序:“……”   晏行川靠得太近,尾音还故意上挑,活像是来调戏小姑娘的流氓。   陆知序干巴巴地后退半步,再一次不自在了起来。   她干咳一声,正准备寻个由头走开,一旁去租摘水果工具的杜薇薇和谢与杭便扛着东西回来了。   周遭的少男少女们一股脑儿围上去替他们卸货,陆知序趁机接过一个背篓,还没拿稳,一旁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江子昊便直接伸手,将她手里的背篓薅了过去。   薅完,他还十分不见外地朝陆知序一笑,豪气干云道:“怎么样,敢不敢跟我比今天谁摘的橘子多?”   谁把这中二的完蛋货从医院里放出来的?   陆知序颇为冷漠地一挑眉,还没搭腔,一旁的举着伸缩杆的沈斌便迎了上来,轻蔑一笑:“比就比,看到时候是谁怕谁!”   ……又来一个。   漫山黄澄澄的橘子如灯笼高悬,既红火又热闹,周遭却偏偏有人犯了戏瘾,中二之心熊熊燃烧。   陆知序实在没眼看这两个摘橘子也要弄得跟武林大会一样的幼稚鬼,干脆另拿了一只背篓便准备离开。   还没走出两步,人群里就发出了一阵小小的惊呼。   ——才放完狠话的江子昊和沈斌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爬上了陆知序头顶的一棵橘子树。   不高不矮的碧绿树丛之间,这两人各自抱着一根树干,一边伸手去够高处的橘子,一边还不忘咧嘴嘲笑对方摘得少,活灵活现地向众人展示了一番什么叫做“丢人现眼”。   底下一阵人声沸腾,杜薇薇看着挂在树上的两个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们都给我滚下来!”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江子昊被杜薇薇吓得一哆嗦,当场掰断了一小根树枝,赶忙顺着树干爬了下来。   断了的那根树枝上还挂着一只汁多饱满的橘子,坠下时堪堪从陆知序耳边擦过。   陆知序本人倒没在意,然而橘子掉下来的瞬间,晏行川却如临大敌一般,一把将陆知序扯到了身后。   小树枝挟着风从晏行川肩上刮过,陆知序被他拉得一踉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要笑不笑地一勾唇,正准备说晏行川小题大做,便看见晏行川肩上被树枝擦到的那一小块衣料上,正趴着一只软乎乎的青虫。   那只虫子大概是刚从树上摔下来,趴在晏行川肩上时很有一点四脚朝天的凄惨,陆知序忍了一会儿笑,才按住晏行川抓着她的那只手,缓缓道:“你先别动。”   说完,她便回身去翻包里的餐巾纸。   晏行川不明就里,直到陆知序隔着纸巾从他肩上取下了一只圆滚滚的虫子,才面无表情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知序将那只虫子托在掌心,朝他道:“大概是刚才被江子昊祸害下来的。”   晏行川:“……嗯。”   这一声“嗯”得颇为艰难,陆知序抬头看向晏行川,他的目光正游离在青虫之外,手肘处的寒毛还一根根立着。   啧。   晏总还怕虫子?   陆知序有点好笑地退后两步,将手里的虫子放回树上,而后才捏着那张用过的餐巾纸在晏行川面前晃了晃,故意逗他:“我帮你抓虫子,你替我把扔垃圾扔了吧。”   纸巾在风中飘荡,仿佛还沾着那只虫子软趴趴的触感,晏行川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恶寒。   陆知序扳回一城,见好就收,笑道:“行了,垃圾桶离这儿也没几步路,我自己去……”   话还没说完,晏行川就抓住了她的手。   确切来说,不是抓住了她的手,而是在接过那张纸巾的同时,状似无意般地碰到了她的手。   隔着那张包过虫子的纸巾,晏行川的指腹与她的手背一触即分,触感温热且细腻,陆知序脊背一僵,条件反射般甩开了他的手。   那张倒霉催的纸巾当场断成了两截,在风中晃得十分显眼。   晏行川也不恼,只学着陆知序方才的模样晃了晃自己手里的那半张纸巾,笑道:“不是让我替你扔吗?”   陆知序:“……”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另一半纸巾甩在晏行川手里,咬牙切齿道:“是啊,现在凑齐了,去扔吧。”   态度十分恶劣,离收保护费的□□人士大概只有一步之遥。   晏行川却好似选择性失聪一般,满不在意地将两块纸巾团进手里,仍是笑吟吟的:“好啊。”   说完,就径自去找垃圾桶了。   陆知序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恶气堵在胸口,进不来也出不去,好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长叹了一声。   另一边,转身离开的晏行川十分嫌弃地将纸巾扔进了垃圾桶,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   指腹和掌心依稀还有刚刚留下的触感,以及被陆知序一把甩开时带来的一点震颤。   他低头回忆了一下陆知序刚才的反应——不假思索甩开的手,还脸颊上那一点转瞬即逝的薄红,脑海中不可抑制划过了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一经生成就再难消除,晏行川盯着自己的手出了神,自行在方寸的天地里经历了一场完全来自于臆测的海枯石烂。   他近乎小心翼翼地想:石头也有被捂化的那一天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餐巾纸:老子不就包了条虫子吗,就嫌老子恶心?   小青虫:老子睡得好好的被你们晃下来,也嫌老子恶心?!   纸纸和虫虫:妈的狗男女!   第21章   黄昏来临之前,三十来个七班学生摘了二十多筐橘子,在树下整整齐齐地码成了一片。   陆知序坐在杜薇薇身旁,看她熟门熟路地处理食材。   金针菇洗净去根、西兰花切块焯水、鸡小腿去骨酱腌、五斤重的黑鱼被厚薄均匀地片成片,沸腾的水声和蒸腾的水汽之间,陆知序俨然是个废物,只能在一旁端盘子递刀。   幸而如陆知序这般废物的虽然不少,会做菜的也还是能数出几个来。   又兼他们租用的是果园的烧烤摊,调料厨具一应俱全,打理起来还不算太麻烦。   燃烧的空心碳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陆知序循着杜薇薇的指示,将一份锡纸豆腐架在了烤架上。   不远处,徐妍和江子昊守着的那一处铁丝网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正被烤得微微出油,配上一旁才洗出来的鲜嫩生菜,十足诱人。   陆知序盯着自己面前咕嘟咕嘟冒泡的锡纸豆腐和柠檬鱼片,慢慢出了一会儿神。   自从晏行川扔完那张餐巾纸后,他就不知抽了什么风,不但总绕在她周身十步之内,还时不时拿余光瞥她一下。   目光十足古怪,活生生给她看出了一身不自在来。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住揪着此人衣领,晃晃看他脑袋里到底进了多少水的想法,面无表情地别开了脸。   半个小时后,浓稠的汤汁和金黄的烤肉在余晖灿烂的晚霞中被摆上了餐布。   香气绕鼻而上。   陆知序在沸腾的人声中拿起一串烤脆骨,慢悠悠地咬了一口。   腌过的骨肉香气顺着舌尖滑到喉底,激起了她为数不多的一点回忆。   七班的班级关系一向不错,光是杜薇薇临时组织的聚会就不下六次,回回都热闹非凡。   但要真论起来,陆知序其实只正经参加过一次。   大抵也是个聚餐活动,地点在哪儿她早就忘了,现在再回忆起来,就只有杜薇薇强行拖着她出门时的那一点不情愿还算清晰。   还有——一串味道古怪的鸡翅。   那串鸡翅不知是谁递到她面前的,看着倒像模像样,入口时却带着一股甜死人不偿命的架势,也不知究竟刷了几层蜂蜜。   陆知序秉着天大的涵养才没有当场吐出来,事后漱了好几遍口。   她那时就想,正经吃饭不好么?非要让一堆不会做饭的人出来祸害食材做什么?   手里的烤串余温犹在,餐布上被摆得乱七八糟的锡纸盒子配着满地圆滚滚的橘子,活像一幅画错了年代的风景油画。   不伦不类,只胜在鲜活热闹。   陆知序低头嚼了一口脆骨,默默想:还好这回的肉是薇薇看着烤的。   酒足饭饱后,大家开始分今天摘的橘子。   二十多篓橘子摞在一起足有两三百斤,杜薇薇让一块儿来的同学一人拎了一袋回去后,还剩下满满两箱。   谢与杭提议将剩下的搬回去,分给没来成的同学和老师,大家一致同意。   只是两箱橘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怎么搬回去倒也算个难题。陆知序瞥了一眼大家为难的神色,主动道:“放我那儿吧。”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我住的地方离学校近,到时候运送也方便。”   “那我替你叫车吧。”陆知序话音才落,晏行川便在人群中抬起了头,朝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行。”陆知序一怔,刚要回绝晏行川,杜薇薇便十分豪爽地冲他一摆手,道:“那就辛苦晏哥和咱们家老陆啦!”   陆知序:“……”   *   到公寓时已经将近八点了,晏行川请人将橘子从车上搬下来,随后径自进了陆知序的公寓,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她。   陆知序权当自己瞎了,只低头按分量分那两箱橘子。   她原就生得疏冷,五官分开来看,还算得上明晰精致,合在一起时却好似沾了数九寒天的霜雪,满是不苟言笑的冷淡。   这么低着头时,垂下的那一痕眼睫便愈衬得她不近人情。   晏行川被她的态度一噎,好半天才试探着叫了一声:“知知。”   陆知序分完橘子,发现还多出半箱,干脆直接将剩下的剥出来架在了火上,预备熬一点果酱。闻言,她径自朝晏行川冷笑了一声:“再这么叫我,我就把厨房里剩的这半瓶酱油全灌你嘴里。”   晏行川:“……”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怕虫子。”   这一句“我怕虫子”里简直带着说不尽的委屈,陆知序手背一僵,便听见晏行川继续道:“你明知道我怕虫子,还故意吓我,我多看你两眼怎么了?”   ……没见过恶人先告状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陆知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色却还是不禁在晏行川的卖惨状中柔和了一点。   这一点变化被晏行川瞧在眼中,他当即打蛇随棍上:“而且你不是说过……”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秒,公寓的门便被人轻轻敲响了。   陆知序应声去开门。   狭窄的公寓门口,一男一女正拎着一堆果蔬,含笑看她。   陆知序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听见了自己沉沉的一声心跳。   ——是她的父母,还没有吵到全然无法相处、也没有离婚的父母。   她脊背发僵,片刻后才缓缓抬头,想要冲他们笑一笑,然而冷淡的神色却仿佛被缝在了脸上,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良久,她才侧身给这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让开了路,道:“先进来吧。”   小公寓加起来也不过六十来平,放进一个陆知序和一个晏行川还勉强算得上合适,陆宏明和沈意一进来,眼前的这间客厅便肉眼可见地逼仄了起来。   晏行川卖惨的话才说了一半,便当场被消了音。   他一哽,而后慢慢起身,向陆知序父母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他出去时,木质的门板被带起一声轻轻的吱呀声,沈意偏头瞧了一眼少年笔直的脊背,笑着问陆知序:“是同学么?”   “嗯。”眼前的女人和她的声音一样,既陌生又熟悉,陆知序随口敷衍了一句,便将余光落在了料理台旁,被晏行川落下的手机上。   她近乎漫不经心地想:这人怎么这么丢三落四?   片刻后,她才扯出一个疲惫的笑,问眼前的人:“你们怎么来了?”   陆知序打小就不亲人,沈意也没太在意她的神色,只含笑说:“我和你爸来看看你最近好不好——你十一不是有三天假么,想去哪儿玩?”   “游乐场肯定很挤,咱们去逛古城楼好不好?”陆知序还没答话,沈意便自行替她规划起了行程。片刻后,她又道:“不过妈妈假期要去南京出差,让你爸陪你去好不好?”   陆知序心口轻轻一跳,而后又缓缓归于平静。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她着三十岁的面容和二十岁的干劲,除了婚姻不大如意,以及要时不时哄一哄自己一时糊涂生下的这个小崽子外,和其他的中年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忙到陪不了孩子而已,其实也不算什么。   她勾了一下唇角,如同从前千百次那样,平静道:“都行。”   陆知序话音才落,陆宏明那头便率先皱起了眉,他颇不高兴地看向沈意,道:“我不是才说明天我要去北京吗,我哪儿来的空?”   “你什么时候说过了。”沈意将脸一沉:“没空你和我说什么陪女儿出去玩?”   陆宏明毫不相让:“不是你说要给女儿补过生日么,合着你就光说不做?”   狭窄的客厅里,这两人一点就着,仿佛下一秒便要因为“谁陪女儿出门”而大打出手。   陆知序静静听着,忽然觉得有点无趣。   “行了。”她横在两人中间,在一片争吵声中轻轻道:“学校只放三天假,我作业多得很,没空陪你们瞎逛,你们有事就自己忙去吧,别来打扰我。”   大概是她的语气太过冷淡,沈意有点无奈地低了低头:“知序,我……”   陆知序慢慢叹了口气:“妈,你们顾好自己就行,不必来屈就我。”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谈下去也就无益了。陆宏明和沈意兴致勃勃地来,最后也只是将他们提来的果蔬塞进了冰箱里,就匆匆离开了。   陆知序挂着她那点虚伪的笑意将两人送走,忽然觉得自己比加了一整夜的班还累。   她倚着公寓的墙半蹲下来,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的父母大概是爱她的,但他们更忙。   陆知序早就习惯了这一点,也已经接受了他们后来离婚、各自安好的现实。她只是没有想过,回忆有一天还会变成眼前的真实,特地过来捅她一刀。   实在是前世不修,流年不利。   她再度回望了一眼她父母离开的方向,起身关门。   公寓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而后在行将合上的瞬间被一只手拦住了。   指节修长分明,指骨苍白好看,陆知序一抬头,便顺着那只好看的手瞧见了它主人的脸——正是方才惨卖了一半,又去而复返的晏行川。   晏行川顺着打开的门缝蹭进公寓里,而后在一片近乎尴尬的死寂中轻声道:“我手机忘带了。”   陆知序直视他的眼睛:“你都听见了。”   不是问句,语气冷静而笃定。晏行川在她的目光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折返途中听见的,一时也不好进来。”   “嗯。”陆知序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差点吵起来的人不是她的父母,甚至还有心思朝他笑了一笑:“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晏行川轻轻拧眉:“知知,我……”   他的这句话再次被一阵刺耳的声音打断。   厨房里煮着的橘子酱不知什么时候糊了,烧得半干的锅底在炉火的持续加热下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尖叫,直冲耳畔。   晏行川鼻尖一动,便闻见了一股浓重的焦味。   他当即在一片白雾中冲进厨房,抬手关掉了煤气灶阀门。   料理台上到处都是污渍,煮干的橘子酱被晏行川连锅扔进水槽,粘稠的果酱溢出来,十分精确地堵住了下水管道。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晏行川一时不察,还被锅壁烫红了一小块皮肤。   陆知序走进厨房时,便瞧见一片烟雾之间,晏行川正手忙脚乱地去开冷水龙头,手背上还挂着一痕被烫出来的红。   见她过来,他便尴尬又无措地吸了口气。   这样的场景合该是狼狈的,然而不知为什么,陆知序看着乱七八糟的厨房,忽然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四舍五入一下,我和知知算是互相见过家长了吗?害羞.jpg陆知序:……可真有你的。   ps:高中国庆只给放三天,能七日游的都是神仙学校。   第22章   如果说父母之间的裂痕是藏在过去的利剑,那么晏行川大概就是上天将这把利剑捅向陆知序时,用来补偿她的唯一一点甜头。   陆知序从前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毕竟晏总事多又招摇,还老喜欢用数倍于常人的时间来挑她的刺。   然而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是争锋相对还是和平相处,晏行川大概都是她寡淡且乏味的人生中,唯一的不同。   陆知序在一地狼藉中深深看了晏行川一眼,低声道:“别管这里了,我来收拾吧。”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抓住了晏行川的手,拉他到冷水龙头下缓缓冲洗。   流动的冷水滑过被烫得厉害的手背,带来一点清凉的熨帖。   陆知序从抽屉里翻出一支烫伤膏,拿指腹轻轻擦在晏行川手背处的红痕上,问他:“你之前话说了半截,没说完的另一半是什么?”   晏行川手上还沾着湿润的水汽,微微氤氲。   这样一只手被陆知序捏在手中时,莫名就带出了一分缱绻的意味来,他眼睫一动,忽然笑了:“你之前不是说,拿我当朋友么?”   “既然是朋友。”晏行川反手将陆知序还沾着药膏的手握住,眉目沉静:“那我替朋友起一两个无伤大雅小名,或是用自认亲昵的方法叫她的名字,不应该是正常的事情么——知知。”   说着,他又冲她眨了一下眼睛:“你也可以给我起小名,什么样的都行。”   说这一句话时,晏行川的神色中带着一点天崩地裂也不动声色的认真,眼中的温度几乎能将人烫伤。   陆知序被他握在手中的指骨一颤,片刻后,她才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故作冷淡道:“哦,那你跟我绝交吧。”   晏行川:“……”   他低头弯了一下唇角,叹息出声:“晚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你难道还准备收回去么?”   陆知序看向他,十来岁的少年眉眼弯弯,既张扬又锋锐,终于没绷住笑了出来。   她转过头,拿纸巾将自己手上沾着的那点药膏擦去,又打湿了一块抹布来擦料理台。   晏行川举着烫伤了的那只手蹭到她身边,仍旧喋喋不休:“你想怎么叫我,‘行川’好不好?”   扑出来的橘子酱糊在了料理台上,极难清理,陆知序正头疼,一侧身便被晏行川挡住了去路,顿时觉得他碍手碍脚了起来。   她看着手里的抹布叹气:“不好。”   方才不知怎么生出来的,那一点觉得晏行川可怜又可爱的心思,则彻底化成了泡影。   “你要是没事,”陆知序眼中的滤镜一消失,便直接恢复了平素两句话就开始不耐烦的模样,她拿空出来的那只手将晏行川一把推开,无情道:“就去把剩下的橘子剥了。”   语气十足嫌弃,晏行川却恍若未觉,只含笑说:“好啊。”   剥出来的橘子抽络去衣,加少量冰糖小火慢煮,陆知序拿木勺缓缓搅拌,满室都飘着咕嘟咕嘟的橘子香。   先前被烧得发黑的白瓷小锅浸在水中,水面上浮起厚厚一层洗洁精泡沫。   窗外良夜正好,微微发冷的晚风拂到人身前,配上厨房里宁静的炉火,叫陆知序忽然嗅到了一点久违的温情。   她看向身旁的晏行川,顿了一下才轻轻问:“你明天有空吗?”   晏行川偏头看她,不知是不是错觉,陆知序竟在他投来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莫名紧张。良久,他才缓缓笑了一下,声音微紧:“有空啊,怎么,要约我出去么?”   “是啊。”陆知序目光不错:“约你去逛古城楼,唔,就古玩一条街那儿,去吗?”   熬好的橘子酱浓稠绵密,晏行川鼻尖微动,说:“好。”   *   S市的古城楼在东街的一小片民居里,距今约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做过几朝的小国都城,如今是个不大不小的景区。   十年后,这一片的古建筑将被晏氏统一划入开发区,成为“寻境”旅游项目的主打招牌。   陆知序是这个项目的总策划。   回到十七岁之后,她一直想找个时间去考察一番十年前的古城墙。只可惜最开始的物理和化学一个赛一个难,直接披头盖脸地给了来了个她个下马威。   又兼晏行川还时不时冒出来扰乱一下她的心智,烦得她直到今天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儿。   陆知序将熬好的果酱装进玻璃罐中,罐壁映出温煦的橙色,她头也不抬:“那明天八点,我在老城门口等你。”   *   十月天光正好,古城楼发旧的砖石旁,低而嘈杂的声音穿行往来,透出一点沉淀过的热闹。   晏行川在八点前独自到了城楼下,点了一份豆花。   陆知序紧随其后,隔着头上那顶宽大的遮阳帽,她一眼便瞧见了升腾雾气中端坐着的晏行川。   眉眼沉静,端得十七岁的好风光。   她穿过人流朝他笑了一下,随即拉他去爬城楼。   城楼并不算高,砖石古旧、门户残败,陆知序和晏行川并行到顶时,城墙下的吆喝声、嬉笑声都仿佛还近在耳畔。   晏行川站在高处,抬手给她规划今天的出行路线——从吃喝到玩乐一应妥帖,若非陆知序确定是自己邀请的他,此刻必定要怀疑他是不是蓄谋已久。   城楼下人声阵阵,陆知序忍不住看了一眼晏行川:“这么多地方,你今天逛得完么?”   “你怎么一出门就想着能不能逛完?”晏行川抬手将她脑袋上歪了一半的帽子扶正:“咱们先计划着,然后边看风景边散心,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好不好?”   说话间,晏行川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木香又飘了过来,温柔又缠人。   陆知序离他太近,耳尖在帽子下不自觉红了一点,她后退半步,刚要敷衍一声“好”,身后便有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诧异回头。   拍陆知序肩膀的人是位约莫六十的老大爷,穿一身鲜艳的花衬衫,微白的头发里架着一副黑边眼镜,很有一番年轻人的新潮。   “小姑娘,能替我和我老伴儿拍个照吗?”见陆知序回头,他便径自揽过身旁一位婆婆的肩膀,又指了指城楼一角,道:“就拿一品春酒楼做背景,帮我把酒招子拍进去,成吗?”   陆知序愣了一下,才抬手接过一旁阿婆递过来的银色相机。   古城楼旧砖旧瓦,城楼下的商贩却是新人新物,新旧结合的场景里,这对老夫妻笑容真诚,仿佛在生活中照出了一束光出来。   陆知序将拍好的照片递给他们看,这对夫妻含笑向她致谢,片刻后,又忽然问:“小姑娘,要不要我们也替你和你男朋友拍一张留念呀?”   这句“男朋友”一出口,陆知序直接懵了一下,片刻后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晏行川。   此人正目光不错地看着她,然而当她将目光移过去时,他却又颇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睛,活像早恋被抓的小青年。   陆知序:“……”   她扶额向面前的阿婆摆了摆手,无语道:“婆婆,他不是……”   她说话时,晏行川就在一旁静静看她,眼里是一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笑意。   阿婆含笑听陆知序解释,又瞥了一眼一旁的晏行川,心中了然:“小姑娘不用担心的呀,阿婆又不会到你学校里去告状。”说着,她还上下打量了一番端正站着的晏行川,满脸慈爱:“小伙子长得蛮精神呀!”   陆知序:“……”   晏行川十分淡定地冲阿婆笑了一下,旋即抬手去揽陆知序的肩膀:“那您就替我们照一张吧,就比着您刚刚和阿公合照的那个角度来。”   说着,他就将手里的手机递了过去,陆知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硬拉着照了一张照片。   她额角青筋乱蹦地看着那对老夫妻走远,一把将晏行川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打落:“把照片删了。”   “不删。”晏行川笑了一下:“知知,出来旅行拍张照片怎么了?”   “……”陆知序忍了一下,好半天才把当街抢手机的想法压下去,面无表情地走下了城楼。   城楼下沿街叫卖的小商贩熙熙攘攘,陆知序耐心记下了这一块的街巷布局,又拿手机将这边的摊点照了下来。   晏行川自从昨夜跟她说了一番“互相体谅”之类的大话后,便干脆放飞了自我,他跟在陆知序身后,时不时抬手扶一下她的手机,一会儿说这里角度歪了、一会儿说那里打光不好。   陆知序几乎梦回十年后,眼前的人也从少年晏行川变成了没事就挑刺的晏总,烦得她一个头两个大。   她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   话音才落,一旁刚从一个纪念品摊点里逛出来的晏行川就抬手将她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扣在了自己脑袋上。   陆知序咬了咬后槽牙,这人便又一伸手,理了理她的乱发。   一面理,他又一面将一顶印着荷塘月色图案的宽边沙滩帽戴在了她头上,借着路边玻璃门的反光问她:“好不好看?”   陆知序一看那图案就想起穿越前夕她和晏总吵的架,当场一言难尽道:“还行。”   接下来该控诉什么来着?   颇炽热的光影之间,陆知序盯着自己头顶的帽檐看了一会儿,终于想:算了。   晏行川十年后都还这么幼稚,老跟他计较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婆:(对陆知序)这是你男朋友吧?   晏行川:是呀(表面害羞内心狂赞“姜还是老的辣”、“阿婆慧眼识珠!”)   陆知序:……不认识。   第23章   秉着不和未成年计较的原则,陆知序终于看晏行川顺眼了不少。   她心平气和地跟他一块儿逛青石街道,又沿狭窄小巷漫步。其间,晏行川还买了一顶花环戴在她头顶的沙滩帽上,陆知序也由他去了。   正午时,他们在糖水一条街一人一点了一份桂花米酒汤圆,甜丝丝的醪糟香气间,晏行川脚边摞着一堆从各处买来的鸡零狗碎,好不伤眼。   陆知序一边吃汤圆,一边看着那堆东西叹气,深觉眼前的晏总活像第一次出门赶集的小屁孩,见什么都新鲜。   吃过汤圆后,他们沿古城小道继续闲逛,踱步去租船点。   环绕古城的水道不宽不窄,道边绿柳如丝,几只乌篷小船靠岸泊着,有风扑面而来,凉意袭人。   陆知序站在岸边,正准备问工作人员租哪条船方便,身旁的晏行川便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湖上最大的一艘观光船。   陆知序:“……”大意了。   居然忘了眼前此人是位资深富二代。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抬眼看晏行川包下的那艘船——那船共有三层,明亮宽敞、富丽堂皇,与十几艘乌篷小船一同驶来时,还在湖面上掀起了一阵层叠浮泛的涟漪,十分招摇。   她默默瞥了晏行川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有亿点点仇富。   船只靠岸后,陆知序沿乘船通道进入船舱,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便开始拿眼睛描摹一路上的湖岸风光。   她看得安静,晏行川也就少见地沉默了片刻。凉风习习之间,船就那么缓缓飘着,陆知序一面吹风,一面从包里抽了素描纸出来画古城墙的布局简图。   笔端起落之间,她的神色既清淡又认真,仿佛天地都在一瞬间静了下去。   晏行川在她身旁静静坐了一会儿,忽然抬手:“这边街角有两只猫。”   “猫是看城墙的门卫大爷养的,都是田园猫,老有游客过来投喂。”他的食指擦过陆知序笔下的城门口,顿了一下:“还挺胖的。”   语气自然,恍若闲谈。陆知序先是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才抬手,在静默的街道上添了几笔,加上了两只简笔的猫咪。   黑笔白纸的建筑在这两只猫的加入下,瞬间鲜活了起来。   陆知序看着笔端的变化,心口轻轻跳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了一些被她遗忘的事情。   海城一中那些特别招小动物喜欢的百年老树,在学校一百二十年校庆时因大兴土木被祸害死了不少,她后来受邀再回母校时,曾经遮天蔽日的浓荫在不知不觉间就消散了大半。再后来社区进行街道管理,连校门口的小摊也被取缔了个七七八八。   城市化的进程滚滚而来,她作为古建筑的开发者、“寻境”项目的总策划,本该为那些消失的古楼和古街道鸣一声不平,可这些年来,她脑子里装着的,却始终是冷冰冰的数字和创收额。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些山水和建筑之外,本应该有的,是鲜活的生命。   陆知序低头看自己的指尖,许久,才将起伏的心绪压下去,默默将画了一半的素描纸塞回包里,向晏行川道:“我们回去吧。”   晏行川把她头上稍微蔫了一点的花环取下来,边摆弄边往她身边靠了一点,小声说:“我还没逛完呢。”   声音擦着耳垂划过,莫名带着一点撩人的意味,陆知序险些被他疑似撒娇的语气呛了一下:“好好说话。”   “这边过去是十三玉桥,再往下还有观景台——听说这个时候从观景台上看下去,能瞧见成片的白鹭沿水飞起,像雪浪一样,当地人管这叫‘白鹭涛’。”晏行川叹了口气:“知知,你就不能匀出一点耐心,好好陪我逛一逛么?”   声音仍是撒娇式的黏黏糊糊,语气里却浸出一点无奈,陆知序脊背一僵,刚要说话,却在抬头的瞬间瞧清了晏行川这一刻的神色。   她见过很多种的晏行川,在主席台上面无表情的、在会议室里强行挑刺的、在夜色中既温柔又沉静的、还有发脾气时叫人自动退避三舍的——大多数时候,他都说一不二,整个人显得既冷淡又锋锐,仿佛这辈子也不曾在什么事情上摔过跟头,即便偶尔露出一点温柔,也是沉默又笃定的。   然而这一刻,陆知序却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清晰的挫败。   他眼尾下垂,眉头微微皱起,神情介于无奈与失落之间,仿佛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他那双眼睛里的光就会迅速黯淡下来。   陆知序舌根无端一僵,刚准备脱口而出的“不能”在喉咙口堵了半天,最终还是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她近乎纵容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行吧。”   湖面凉风习习,陆知序说完这句话,指尖在自己斜挎包的卡扣上顿了一下,半道上又想起晏行川说的“好好逛一逛”,到底还是没把里头的那叠素描纸抽出来。   算了,她想,下回我自己来的时候再画吧。   晏行川半皱不皱的眉头在她这句几乎像是敷衍一般的回答中瞬间舒展了开来,他弯了弯眼角,语气里带着点奸计得逞的得意:“好啊,那我们等会儿就去爬观景台,谁要是反悔谁就是小狗。”   陆知序:“……”幼稚。   她将手从自己的包上移开,刚预备呛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戏精两句,便瞧见他忽然抬起了手。   那只手直直朝她所在的方向伸过来,而后在行将触碰到她手腕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她不明就里,片刻后,晏行川轻轻咳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一张湿纸巾来,递给她道:“右手。”   语气略显尴尬,陆知序循声看去,瞧见自己右手无名指上沾着一小片黑色污渍,是刚才画图时蹭上去的铅笔灰。   深灰色的污渍在指节上格外明显,陆知序接过湿巾,刚要动手,忽然觉得晏行川这副尴尬的模样十分新鲜,当场灵机一动,故意使坏:“你刚才伸手,是准备替我擦吗?”说着,她还挑起了半边眉毛:“不就是擦个手么?干什么弄得跟你要非礼我似的?”   晏行川眉间微动,陆知序正要继续说下去,手腕便被他轻轻攥住了。   他左手指尖从陆知序的腕部轻轻滑到掌心,右手将她手里的湿巾抽出来,替她擦干净了弄脏的无名指。   力度轻微,一触即分,像一根轻轻刷过掌心的羽毛,他深深看了陆知序一眼,说:“好了。”   陆知序心口轻轻一跳,下一瞬,她反手握住了晏行川捏着湿巾的那只手,挑眉问他:“晏同学,你出门怎么什么都带啊?这包湿巾也和遮阳帽一样,是特意替我准备的吗?”   声音里带着十足的调侃,晏行川盯着自己被他捏在手里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儿,终于颇不自在地蜷起了手指:“刚才在路边顺手买的。”活像个被调戏了的大姑娘。   陆知序:“……”这反应不对吧?   她直觉不好,正准备松手,船舱上方便猝不及防地响起了音质均匀的导游介绍声:“尊敬的旅客您好,现在出现在您正前方的拱形长桥,就是著名的十三玉桥之一……”   平板机械的女声冷不丁响在耳畔,激得陆知序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晏行川眉眼带笑地捏住她的手,低头问她:“下回要不要我再特意为你带一副耳塞?”   眼前的长桥起伏流畅,恰如水上玉带,陆知序一把将自己的手从晏行川掌心抽出来,默默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深吸一口气:“你还是好好看你的风景吧。”   老城区的沿湖风光秀美异常,水上碧波如画、两岸杨柳绕堤,只可惜陆知序和晏行川登上观景台时晚了一刻钟,只瞧见了几只落单的白鹭,远没有当地人所谓‘白鹭涛’般的盛况。   晏行川颇为遗憾,说下回一定要守好时间约她再来一次。   从观光船上下来后,陆知序特意在路边买了两包小黄鱼,原路带回去喂门卫大爷的两只猫。   那两只猫长年累月受各路游客投喂,不仅出落得如晏行川所说的一般富态,还天然长着一张“快来喂朕”的大爷脸,陆知序身上的盐酥小黄鱼香气刚一散出去,这两位猫大爷便立马拖着圆滚滚的身子围到了她脚边,活脱脱像是等着被交保护费的恶霸。   她颇为好笑地揉了揉这两只猫的脑袋,一边喂,一边听身旁的晏行川与门卫大爷瞎聊。   夕阳漫天之下,陆知序看着这两只眼里只有小黄鱼的胖猫,不知怎么想起了她穿越伊始做的那份报告,设计精妙、画面简明,如今想来,确实是缺了点什么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在心里将自己策划上那些过于没有人情味儿的设计撤掉了大半。   这天深夜,陆知序回公寓后,点了一盏小夜灯,开始重新梳理策划方案。   屋外星斗漫天,陆知序在电脑前边写边画,到后半夜时,有困意沉沉袭来,她趴在书桌上打了个盹。   硬质的书桌硌着脑袋,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依稀中有手机铃声在耳边响起,陆知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机正冲着脑袋响。   她迷迷糊糊地按下接听键,手机那边传来四平八稳的声音:“我十分钟后到你家楼下。”   声音褪去了少年人的浮躁,平淡又沉稳,是陆知序熟悉的另一重时空,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晏总。   她昏昏沉沉的脑袋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下午三点之前我们要到溪州,隔天早上有会,中午我会让小沈把准备好的文件发到你邮箱里,你记得看。”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陆知序握着冰冰凉凉的手机,忽然发现自己的整个指节都僵硬了起来。   她没头没脑地想,早知道就不答应晏行川下次再陪他去一趟观景台了,现在好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总:终于轮到我出场啦,知知你高不高兴?   陆知序:呵呵。   晏总:……   第24章   陆知序收拾完下楼时,晏行川已经在她家小区楼下等了将近半个小时了。   隔着行道树旁半明半暗的光影,她一眼就瞧见了半倚在车门边的晏行川。   十年,他的眉眼几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好像只要选对角度,再弯一弯唇,看起来就还是老城区里那个仿佛没凑过热闹的小年轻。   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甚至怀疑面前的人就是十年前和她朝夕相对的那个少年,冷淡寡言,又温柔从容。   但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开了。   到底是不同的。   倘若眼前的晏总就是十年前的晏行川,那他们不会明里暗里的互掐这么多年。   面前的这个人或许和她记忆里的一样,沉默、幼稚、偶尔也有一点不合时宜的温柔,但他们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发生过更深层次的交织,他们没有在夜色里谈过心、没有在主席台上互相剖露过心底的愤懑、更没有相视一笑,各自说下周见。即使那个下周可能根本就不存在。   陆知序垂下眼睫,吐出一口漫长的气。   她面无表情地收起心底铺天盖地的情绪,抬步走到晏行川身旁,朝他略一点头,直接坐进了车后座。   晏行川紧随其后,坐进了驾驶座。   车门开合时有轻微的震动,车载空调呼呼的声响中,陆知序抬眼环顾了一圈车厢——驾驶座上除了晏行川外再没有任何司机存在的痕迹,她眉头一挑,眼中流出一点诧异。   从S市去溪州镇有将近三百公里的路程,即便是走高速,也得开三个多小时的车,晏行川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又是晏氏集团唯一的一位直系继承人,平日里出行只要直线距离超过五百米,就有司机和助理代劳,陆知序原本以为,这趟出差怎么着也算公事,总不至于让晏总沦落到自己开车。   更何况,让顶头上司给她这位声名远播的死对头当司机……就是打死行政部里那群人精,他们也没这个挑事儿的胆。   她屈了屈指节,在近乎静寂的车厢里嗅出了一点怪异的气息,当即抬手,给自己的助理江眠发了微信:“你现在在哪儿?”   江眠很快回了消息:“晏总让我和他助理提前去溪州做一下资料交接,这会儿我们已经快到了。”   陆知序:“……”   公司里的人都死光了吗?晏行川老支使她助理干什么?   她将手机屏幕摁灭,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顿了一下才慢条斯理道:“如果我没记错,江眠的职位是总监特助。”   “是。”晏行川弯起唇角:“陆总监记性不错。”   陆知序:“……”   她额角的青筋轻轻跳了一下,张嘴便预备呛他,却听晏行川继续道:“不过这两天公司人忙事多,我确实请她帮了几次忙。”说着,他又忽然回头,朝陆知序眨了一下眼睛:“怎么,陆总监特意挑我开车的时候来问责,不怕我这拿到驾照以来还没开满三千公里的水货一紧张,给你带来什么危险么?”   陆知序:“……”那你还非要开!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自己的指骨,脸上有行将爆发的怒意。   晏行川见好就收:“行了,不跟你开玩笑了,后排座椅上有给你准备的早饭,你先垫一垫,今天的午饭大概会推迟一个小时。”   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忽然冒出来的那一点跳脱是个错觉。   陆知序心口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片刻后,她略一摆手,正要说不用,余光却忽然瞥见了晏行川放在座椅上的透明餐袋。   里头是一碗加了糖的豆花。   她舌尖上那个“不”字鬼使神差地转了个弯,变成了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好”,混着近乎怅然的叹息声轻轻落在了心口。   十年,她都已经从冷漠偏激的问题学生长成热衷挑灯夜战的加班狂魔了,晏行川怎么请人吃早饭还是只会带豆花呢?   陆知序拆开餐盒,低头挖了一勺雪白的豆腐脑,心里的某根弦像是忽然被轻轻拨了一下,发出一声带着酸涩的回响。   如果此刻就是终点,如果今后再也回不到十年前,那她是不是欠那个时空的晏行川一次正式的道别?她曾经许诺的一切,是不是也会就此变成一场镜花水月?   陆知序想,她就像是一个人在旧时光里经历了一场梦幻颠倒的旅行,十年光阴被缩地成寸,强行在她苍白短暂的生命里拉幕上演,所有出现在梦里的人都真实得要命,要命到她差一点就以为那些都是真的。   可是光阴最终还是谢幕了。   一切都仿佛真实发生过,但她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它们都已经不着痕迹地远去了。   她静静吃完那一碗豆花,心里的酸涩几乎要溢出来,下一瞬,眼前的光线却忽然被一片小小的阴影笼罩了。   晏行川不知什么时候将车停在了路边,他越过前排座椅,弯腰将一顶硕大的遮阳帽扣在她脑袋上,扑过来的动作近乎滑稽:“车后面有毯子,我没用过,你要是觉得冷就盖着——对了,这儿离溪州还有好几百公里,你先睡一会儿,到地方了我叫你。”   声音既低又沉,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些其他的情绪,陆知序心口重重一震,像是忽然有一只手将她从深沉的黑暗里拉了出来。   她手背猛地一颤,一时间,好似有两种声音将她整个人劈成了两半:一半如遇天崩地裂,逼着她一定要去问问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另一半却惶惶不安,唯恐在得到答案后又陷进另一层更深的失望里。   许久,她才错开晏行川的目光,轻轻说:“好。”   说完这句话,陆知序就仿佛耗干了全身的力气,她借着遮阳帽垂下的那一点荫蔽,将自己整个缩进了晏行川的毛毯里。   无边的黑暗和翻涌的思绪一齐涌了过来,她忽然有点唾弃自己的软弱。   倘若她足够大胆,足够无畏,那她现在就应该揪住晏行川的衣领逼问他,你有没有遇见过我——在那些莫名其妙重来一次的时光中,你有没有遇见过我;倘若她认定这一刻的晏行川对她来说并没有更多的不同,那她也可以摘下自己头上那顶不伦不类的帽子递还给他,再客气礼貌地说一声:“不用”。   可在那一瞬间,她却只听见了自己心口沉沉的心跳。   光阴不可追,她并没有勇气剥下她二十年来赖以生存的面具,去逼问一个不可知的结果。   商务车在高架桥上疾驰而过,破风声传入耳畔,许久,陆知序才竖起盔甲,将自己从这片刻的软弱中剥离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从旅行包里抽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重新开始修改策划方案。   “寻境”项目的整体策划,是由陆知序拟出大致方向,再经大半个企划部的项目经理具体落实,最后交由她和晏行川一一审核而得出的,内容繁复驳杂,光是策划草图就有上千份,改起来极费时间,好在陆知序先前审核时前前后后看了这份策划不下数十次,做起修改来还算得心应手。   她圈出策划中出现的设计问题,又在古城区开发项中添进了人文元素若干,一面改,一面还给几名项目经理发了邮件,让他们根据新需求先拟一版草案出来。   陆知序工作时一贯雷厉风行,忙起来更是人畜不分,等她回过神来时,商务车已经抵达溪州酒店了。   太阳临空而照,晏行川将车停在酒店的地下停车场,陆知序合上微微发烫的电脑,隔着老远便瞧见江眠撑一把纯黑遮阳伞,在车门不远处等她。   她抬步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和江眠一同来的还有晏行川的助理沈寄月,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眉眼弯弯,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零食大礼包,一手拄着遮阳伞,浑身没骨头似的倚在墙边,也不知道是替谁拎的那么多东西。   见她下车,沈寄月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而后幅度很轻地滑到了她头顶。   陆知序一愣,旋即才想起她脑袋上还扣着晏行川的遮阳帽,当即摘了下来还给他。   四目相对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陆知序干咳一声,朝晏行川略一点头,便抱着电脑同江眠出了停车场。   溪州酒店说是溪州最好的酒店,实际只是个规模不错的招待所,里头客流不多,就连酒店停车场里也只稀稀拉拉停着一半车,晏行川透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望向陆知序,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而后才轻飘飘地横了一眼沈寄月手里的大礼包,颇不耐烦道:“你买这么多零食干什么?喂猪么?”   说完,他又瞥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遮阳帽,犹嫌不解气:“还有,你老盯着陆知序看什么,她头上的帽子碍着你眼了吗?”   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寄月恨不能当场用眼神在晏总身上戳出两个洞来:“不是您说让我和江特助打好关系吗——我和人家又不熟,只好说自己东西买多了,请她帮我提一点儿,谁知道您这会儿到啊!”   说着,她又神神叨叨地压低了声音,忽然问:“对了,您这顶帽子不是所谓的‘珍贵艺术品’,摆在办公室里镇宅的么?今儿怎么把镇宅神物拿出来用了?”   晏行川的指尖在帽檐上摩挲了一下,神色不辨:“关你什么事?”   沈寄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内心天人交战)是他、不是他、是他……   晏行川:知知,我……   陆知序:好吧,就当不是他!   晏行川:……   第25章   简单归置过行李后,陆知序便同几个项目经理开了个简短的视频会议。   一面开,她一面还将自己改过一部分的策划发给了江眠,让她印出来备用。   在车上改策划的时候陆知序就隐隐感到了艰难,旅游厅的人希望继承传统、源远流长,晏氏的市场调查结果却要求融入流行、新潮多元,双方在不同的道路上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会儿再来让他们来将这二者妥帖结合,实在是难如登天。   偏她除了看过一堆资料图,又兼去过一趟古城区外,对十年前的老城一无所知。   只好集思广益,让负责城区设计的工程师们集体去做一趟实地考察,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灵感。   视频会议的内容简要明了,统共只持续了十分钟,十分钟后,陆知序再度打开电脑,盯着上面长篇大论的策划发愁。   她一边愁,一边哀叹十年前的自己属实是缺心眼,有了机会也不知道把握,平白浪费了无数旧时光,简直暴殄天物。   她在心里愁得一唱三叹,恨不能读档重来。   就在这时,酒店的木质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隔着一扇被打开的木门,晏行川抬眼望向站在门边的陆知序,声音听不出情绪:“陆总监,出去逛逛吗?”   这邀请没头没脑,陆知序诧异抬眼,晏行川就那么静静立在门边,手里还拿着那顶刚刚从她脑袋上拿下来的遮阳帽,神色从容。   她不动声色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说:“好。”   反正待在房间里也憋不出更好的策划,不如出去想想办法。   陆知序略一思忖,便合上了电脑,朝晏行川道:“那就麻烦晏总带上你助理,咱们四个一块儿去溪州老街逛逛——顺便把这儿的街道布局拍下来,看看能不能给‘寻境’项目做个参考。”   晏行川:“……”   *   溪州镇是沿溪建起的小镇,码头多、渡口多,楼房和民居都常年氤氲在一层薄薄的水雾里,温柔又朦胧。由于地处城郊,地势又狭长,因此这里的老街多沿水而建,长长的一条,不见首尾,颇似十年前的古城楼。   陆知序原本就对类似的建筑群缺乏了解,正准备出去逛逛,就恰好碰上晏总牵头,实在是乐意之至。   “对了。”陆知序扬了扬眉,冲门口的晏行川道:“要是来得及,咱们还可以去一趟码头,看看著名的溪州古渡,毕竟‘溪州古渡十年春,临江望月见归人’——也挺符合我们的开发文化。”   说话间,她眉宇里带着全然的坦率,仿佛之前在车上的出现的那一点软弱是个幻觉。   晏行川指尖一顿,盯着不久前才因为一碗豆花而陷入恍惚的陆知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调整心情的速度有点太快了。   他暗暗咬了咬自己的后槽牙,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没良心的混账。”   骂完,他又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叹了口气,缓缓说:“好。”   这个“好”字里带着太多令人熟悉的意味,陆知序眉间微动,忽然想起某天下午,她因为低血糖晕倒,在青草色的校医室里醒来,十七岁的晏行川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在破口大骂与当场发飙之间徘徊不定,最终却因为她苍白的脸色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那时候,他的语气里也有这样近乎纵容的无奈。   她屏住呼吸,刚要说话,距她只有几步之遥的晏行川便忽然错开了目光,率先拨通了给沈寄月的电话,让她十分钟后在地下停车场等着。   来溪州时晏行川不知抽了什么风,硬是撇开司机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叫陆知序险些以为他破产了,这会儿从酒店去老街时,晏总却又恢复了往日前拥后簇的风光,前带司机,后带助理,浑身上下写满了集团掌门人的阔气。   只可惜晏总开来的商务车统共就只有五座,载满了人时就显得没那么拉风了。   陆知序才一打开车门,便瞧见了和晏行川一左一右坐在车后排,浑身如被绑架了一般僵硬的沈寄月,顿时觉得这场景比上午晏总送她来的时候还古怪。   她抿了抿唇,同副驾驶上的江眠道:“你坐后面。”   晏行川:“……”   商务车开出停车场后,溪州十月的天光便温温和和地洒了下来。   溪州常年多雨,他们出门这一天却是个难得的晴天,抵达老街入口时,陆知序微一偏头,就望见了头顶湛蓝的天色,觉得连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沿溪而建的老街街道由青石板铺成,街巷极狭窄,至多只能供四人并肩穿过,陆知序同晏行川一前一后,边逛边讨论沿街景色,江眠和沈寄月不远不近的缀着他们,将所见布局一一记录了下来。   大抵是环境太过熟悉,身旁的人又太过相似,陆知序同晏总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就带上了一点同少年晏行川说话时的腔调,既耐心又纵容,听得不远处的江眠心底没来由生出了一点古怪来。   ……他们陆总监什么时候会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和人说话了?   对象还是晏总?   有这想法的并不止她一个,站在她身旁的沈寄月不动声色地捅了捅她的手肘,用聊八卦的气息朝她小声道:“你们总监不是和我们晏总八字不合吗?我怎么看他俩这么不对劲呢?”   话音刚落,正和晏行川聊到一处制帽店的陆知序忽然停了停脚步,进店里买了一顶宽边遮阳帽。   买来的那顶遮阳帽宽宽大大,帽檐处还垂着一只不伦不类的蝴蝶结,除了能挡太阳之外,简直不具备任何审美价值,晏行川盯着那顶帽子皱了皱眉头,嫌弃道:“丑死了。”   一面说,他一面又拿起了旁边的一顶素色沙滩帽,扣在陆知序脑袋上:“要不选这个吧。”   而她才买来的那顶帽子被他看了又看,最终好不嫌弃地扔了回去。   陆知序一哽,斜了一眼自己头上也没好到哪儿去的沙滩帽,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从青春期起就有质疑别人审美的怪癖。   她低头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不是吧,陆总监这都不发火?”身后的沈寄月瞪圆了眼睛,贴着江眠的耳朵嚷嚷:“他俩有夺妻之恨这种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江眠:“……”她也不知道。   逛过了半条古城区老街后,绯红的晚霞渐次出现在了江边,陆知序思及溪州老街夜晚的照明情况,干脆结束了行程。   一行人沿着晚霞出了老街,临到街口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圆滚滚的橘猫,围在陆知序脚边不肯走。   那猫满脸都写着“老子饿了”,扒拉起陆知序的裤腿来直如撒泼打滚。   陆知序盯着那猫看了一会儿,一时哭笑不得,一旁的晏行川看了一眼她窘迫的模样,忽然笑了:“那边拐角有卖盐酥小黄鱼的,不如你再给它们买两包,权当破财免灾了。”   这句话一出口,陆知序还没反应过来,晏行川就先愣住了,电光火石之间之间,陆知序眉间一跳,脱口道:“你……”   话未说完,耳边就忽然响起了一声汽车鸣笛。   晏行川的司机将车停在老街路口,下车冲他们招呼了两声。   陆知序几乎涌到了舌尖的怀疑在这一声喇叭声里反复沉淀,最终才被艰难地咽了回去。   她心有疑焉的坐上车,将晏行川从头盯到了尾。   及至回到酒店,放水洗澡时,陆知序还在想,晏行川那句“再买两包盐酥小黄鱼”里头的“再”字是个什么意思。   她一面出神,一面掬起一捧水拂在自己脸上。   陆知序心绪不宁,掬起水时,她的手无意中在浴缸上撞了一下,指尖猝不及防地擦过了自己的膝盖。   下一瞬,她就愣住了——指尖拂过膝盖的瞬间,她忽然碰到了一点细微的不平。   隔着清浅的水波,陆知序垂目看向自己垂在浴缸中的双膝,右腿膝盖往下一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疤。   她心口重重一跳,仿佛在一瞬间同时见证了天崩地裂和海啸漫卷,无数山石洪水纷涌而起,将她二十七年来所有的理智都淹了个片甲不留。   一片混沌之间,陆知序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身上从来没有过这个疤。   陆知序打小就好静,长大后更是远离一切会让她心跳加速的场所,她没玩过高空项目、没蹦过迪、没飙过车、这辈子甚至都没有受过什么伤,更不用说留疤。   只除了一次。   只除了晏行川跑三千米,那个没事找事的小混混故意将她撞倒在操场上,擦破了膝盖的那次。   她的指尖再度摩挲过那枚小小的疤,皮肉上传来的非光滑触感像一枚来自十年前的钥匙,骤然打开了往事尘封的大门。   不是平行时空,不是镜中之梦,更不是她胡思乱想的一场镜花水月,曾经发生的一切全都是真实的过去,在她的膝盖上留下了一道刻痕。   过往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都被串联了起来——偷偷跟她去医院的晏行川、故意替她开了四个小时车的晏行川、邀请她去逛老街的晏行川、还有不小心说漏嘴,让她再买两包盐酥小黄鱼的晏行川——   那一切反常的尽头,是十年来从未改变过的灵魂。   轻微起伏的水声缓缓响起,陆知序闭上眼睛,将自己沉进水里,想:原来一直都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掉马时刻终于到来,恭喜晏总追妻进度+1。   第26章   “所有的晏行川都是同一个人”——这样的猜测太过惊心动魄,险些叫陆知序以为自己又陷进了另一个梦里。   她全身浸在水中,思绪却好像飞离了肉身之外,在十年光影中浮浮沉沉,无处可归。   许久,她才在连续的敲门声中被强行拉回了神智。   “老大。”隔着一道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江眠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你在里面吗?”   溪州酒店的浴缸没有恒温系统,陆知序神游的时间太长,长到她浸在水中的肌肤都泛起了轻微的凉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问:“怎么了?”   门外传来江眠轻轻的答复:“晏总刚发了邮件,说今晚九点在二楼大厅开会。”   “晏总”这个称呼甫一落下,陆知序停在膝上的指尖就轻轻颤了一下,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轻轻说:“我知道了。”   声音既沉又闷,好似刚从一场叫人筋疲力尽的大梦里醒来。   *   晚上九点整,陆知序换好衣服,径自去了酒店二楼。   溪州酒店的二楼原来是整整一层的自助餐厅,其间摆满了各色面点小吃,从早到晚都有房客光临,颇有种人来人往的热闹。   这会儿天色渐晚,晏行川的助理又提前跟酒店打好了招呼,他们便收拾了大厅里的东西,将这儿临时改成了一个简单的会议室。   陆知序抵达二楼时,与会人员基本已经到齐了,七八名同来溪州出差的项目经理围坐在长桌旁,低头看她之前改了一半的策划。   她将目光再往前挪一点,便瞧见了穿一身灰色西装、端坐在上首的晏行川。   他脊背挺得极正,神色里是一贯的淡漠从容。   见她来了,他眉间掠过一点很轻的波澜,随后又被缓缓隐去。   “明天下午两点,旅游厅和开发局的人会来跟我们交接项目方案。”   见她落座,晏行川便径自咳了一声,开门见山道:“双方分歧有点大,所以临时请大家过来开个会,讨论一下章程。”   说完,他便直接抬手打开了投影,对着参会的人讲起了交接细节。   周遭投来安静的注目,间或有一两声记笔记的沙沙声轻微响起,陆知序抬眼看着头顶落下的投影光幕,平生头一次在会议室里走了神。   她的目光静静落在晏行川不断开合的嘴唇上,脑中不可抑制地浮起了那个压在心底多时的疑问。   十年后的晏行川知道他遇见的那个人是她吗?   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无数思绪兜兜转转,从她的指尖和发丝穿过,最后停在了她膝盖处,那个小小的疤上,溢出一点近乎发烫的温度。   眼前的投影光幕渐渐弱了下去。   一片寂静之间,晏行川抬手合上电脑,目光从一众人身上滑过,最后停在了陆知序眉间,他轻轻问:“陆总监对这份策划有什么意见吗?”   语气平淡,近乎每一个闲谈的午后。   陆知序抬起眼睛,在那一瞬间听见了自己心底近乎汹涌的声音。   下一秒,她猝然挑起了半边眉,答非所问道:“我原以为晏总看着正正经经的,会挑个正式的时间,来做个正式的汇报呢——”   晏行川在一片流动的光影里深深凝视她,眼中仿佛也带着一片流动的笑意:“那么看起来板板正正的陆总监,要对这份策划发表什么高见吗?”   天地近乎无声,陆知序心底席卷了一整夜的惊涛骇浪终于落了下来,将她神魂分离的肉身从头淹到了脚。   良久,她收起笑容,深深看了晏行川一眼:“就这样吧,我没什么高见。”   说完,她就直接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陆知序话说得意味不明,人又走得干净利落,几乎像是在给晏总某种隐晦的脸色瞧,办公桌上坐着的七八个项目经理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齐刷刷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晏行川神色不辨,周遭的气氛近乎凝滞,仿佛下一秒,这位数年如一日的晏总便要例行公事一般,当场发飙了。   然而数息过去,他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匆匆扔下一句“散会”,便也离开了二楼。   陆知序离开会议室后,直接沿着溪州酒店外的绿化带散起了步。   溪州临溪,各色植被纷繁茂密,连带着栖息在树上的虫子也熙熙攘攘,隔着路灯旁不甚明亮的玻璃罩子,时不时就有不知名的虫子围在陆知序头顶,发出轻微的翅膀振动声。   有淡风拂面而过,陆知序混杂的思绪在风中被吹散了一点,她微微回神,回想起自己在会议室里试探晏行川的言行,顿时觉得不太妥当。   她心里有那么多怀疑和问题,应该好好挑一个方便说话的时间再来问的。   只可惜光影下晏行川的神色太过温和也太过熟悉,叫她脑子一热,下意识就将自己最想问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其实知道了结果又能怎么样呢?   陆知序盯着爬满飞蛾的路灯,在心里叹了一口复杂的气。   她兀自叹着气,下一瞬,一只忽然伸过来的手就直接钳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半揽进了怀里。   伸过来的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处还泛着玉石一般的光,近乎某种好看易碎的艺术品,然而伸过来揽她时,却直如钢铁浇筑,在路灯下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筑起了一间牢笼,将她牢牢困在了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陆知序一惊,下意识抬眼,随即就在路灯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清了晏行川的眉眼。   他大约是匆匆追出来的,在路灯下堵住她时胸口还有稍不平静的起伏,陆知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她重生回十年前的头一天,也是这样一盏昏昏黄黄的路灯,十七岁的晏行川就站在那灯影下看她,神色不满。   她以为那是她和另一个时空里的晏行川的初见。   却原来是重逢。   她心口轻轻跳了一下,好半天才收拾好心绪,预备问一句晏行川怎么跟过来了,眼前的人就猝不及防地俯下了身,在她耳边道:“你试探我就试探我吧,跑什么?”   陆知序:“!”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陆知序略一低眉,就再度嗅到了晏行川身上那一点熟悉的木香,隐隐绰绰。   而晏行川的眉眼就藏在这木香下,正温柔又纵容地看着她。   她眉心微颤,只觉晏行川说话时带起的那一点气流惹得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陆知序在这僵硬中艰难地屈了屈指节,思绪忽然不受控制的飘出了很远——   晏行川知道十年前的那个陆知序是她吗?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为什么要在那些旧时光里跟她说那些话?   他不是一直都很讨厌她吗?   他……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路灯的流光透过树影洒下来,晏行川这十年来的眉眼仿佛穿过时光融在了一起,生滚粥的咸、橘子酱的甜、还有运动场上汗水的涩,一齐涌上了陆知序的舌尖,让她少见地哽了一下。   “知知,”许久,晏行川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目光沉静得不可思议:“欢迎回来。”   陆知序缓缓屏住了呼吸。   她微微抬眼,隔着晏行川衣领上的一痕褶皱,瞧见了他微微翘起的额发,含着笑的唇角,以及静静注视着她的、亮得仿佛星辰一般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听到了自己擂鼓一般心跳。   眼前的一切几乎像是某种不可能存在的梦,陆知序呼吸困难,许久,她才稍稍找回了一点神智,顺着晏行川的欢迎笑了一下,尽量平静道:“你怎么……”   她的话没能说完。   她启唇的瞬间,离她原就只有一线之隔的晏行川便再度俯下了身,精确无误地堵住了她的唇舌。   柔和的木香和清浅的虫鸣毫无预兆的将她笼了个结实。   陆知序下意识推了一把晏行川,没能推动。   晏行川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唇齿相依之间,陆知序原本就不甚清晰的神智终于彻底化成了泡影,她抬手攀住晏行川的肩膀,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中听见了自己血液涌动的声音。   一瞬间,她像是忽然从万仞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身后是随时就能叫人粉身碎骨的绝境,而她却浑不在意,只心甘情愿地在这一点木香间交付了身心。   许久,晏行川才缓缓松开她的唇齿,低声叫她的名字。   “知知。”   这个称呼中仿佛带着什么奇异的魔力,晏行川话音刚落,眼中的笑意就忍不住再加深了一点,他低下头,又叫了一声:“知知”。   陆知序在流动的光影里睁开眼睛,头重脚轻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从云端落了下来,她轻轻喘了口气,抬眼看眼前含笑叫她名字的人。   灰色西装被稍稍扯皱了一点,流出不怎么端正的气息,眉目间的冷淡则彻底消了下去,化作了耳垂处透着薄红的一点紧张——   一切都那么清晰明了,属于二十七岁的晏总。   而二十七岁的晏总此刻正神色郑重地望着她,眼中有浓到化不开的认真。   他深吸一口气,说:“知知,其实我……”   他附身说话时,神色中几乎带着一点天崩地裂也不容动摇的专注,陆知序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心口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她只觉自己这辈子也没有承载过这么厚重的目光,在那些只身一人度过的时光中,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别人把她放在心上,更加不敢承担别人的期待,可这一刻,她看着晏行川的眼睛,却不可自抑地生出了一点惶恐来。   她茫茫然想:我值得他这样对待吗?   陆知序的失态只持续了一秒,下一瞬,她就在铺天盖地涌来的惊惶中一把推开了晏行川,吸了一口气道:“晏总,夜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知知,你愿意把余生交付给你面前的这个人吗?   陆知序:我……   第27章   “晏总,”溪州酒店的顶层套房里,沈寄月抱着薄薄一摞文件,胆战心惊地同端坐在办公椅上的晏行川道:“陆总监三个小时前已经启程回公司了。”   “这是她昨天晚上改好的策划。”一面说,沈寄月一面又吸了口气,仿佛上刑场般向前挪了两步,将手中的文件摊在晏行川面前,小心翼翼道:“陆总监说,她今天上午已经跟旅游厅还有文化局的人交接过了,那边表示没有问题。”   沈寄月放下的策划只有薄薄一叠,既不长篇大论,也不连篇累牍,却处处都透着悉心改过的痕迹,晏行川斜了一眼那堆策划,脑中不知怎么浮现起了昨天夜里,陆知序拒绝他时的模样来。   二十七岁的陆总监眉目微动,眼中有近乎流光溢彩的影子,晏行川差点以为自己从那里面窥见了心动的痕迹,然而许久之后,她却只是轻轻抬手,将他推离了几步,淡淡道:“夜深了。”   ——夜深了,你不必再说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翻了翻那叠策划,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现在到哪儿了?”   沈寄月咽了口口水:“……我也不知道。”   十分钟前,沈寄月还在准备下午的交接材料,便猝不及防地接到了江眠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江特助语气平稳,一开口便轻描淡写地同她说,策划部临时出了点状况,她们总监已经提前回去了,让她记得和晏总打个招呼。   沈寄月好险没被她这“我去上个厕所”般的寡淡语气给呛一口,当场一言难尽道:“别呀江眠姐,你这会儿回公司让我怎么和晏总交待啊!你和陆总监现在在哪儿呢?”   要是让她们晏总知道陆总监不告而别,她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手机那头传来江眠平淡的声音:“我们马上就到公司了。”   沈寄月:“……”   她原以为自己同江眠一块儿出差,又并肩聊了几天八卦,怎么说也能算是私交不错的同事,谁知江眠走得那么干净利落,连句招呼都不打。   沈寄月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试探着问问还有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江眠转移话题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她八风不动地说,他们总监已经提前跟溪州方面完成了交接,双方对新的策划都没什么意见,剩下的事情让晏总自己看着办。   说完,便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听完沈寄月的这句“我不知道”,半靠在沙发椅上的晏行川便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沈寄月在晏行川身边跟了两年多,深知他的脾性,一瞧他这神情就暗叫一声不好,迅速找补道:“我马上问!我这就给江眠姐打电话!”   一面说,她一面忙就不迭地掏出了手机。   晏行川眉目微垂,片刻后,他忽然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说:“算了,你出去吧。”   语气疲惫,沈寄月一愣,片刻后才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她出门时带起了一阵轻微的气流,晏行川看着被关上的酒店大门,指尖微顿,打开了自己的手机,通讯界面里,挂着三个打给陆知序的电话。   都是未接。   *   回S市的商务车在下午三点准时抵达了晏氏集团的地下停车场,一片明亮的白炽灯光影间,陆知序并指按了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向身旁的江眠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放你半天假。”   江眠一愣,旋即低声问她:“那您呢?您也一天没睡了。”   昨天夜里,陆知序在路灯下推开晏行川后,便落荒而逃般躲回了酒店。   她关上吊灯,将自己整个缩进酒店的沙发椅里——她唇齿间仿佛还残存着另一个人的气息,连带着心口那片才滋长出的乱麻,在一片黑暗中,将她的仅剩的一点神智吞了个干净。   许久,她才在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静寂中拨通了江眠的电话。   ——与其枯坐着睡不着觉,不如放一放自己那既软弱又可笑的思绪,趁着良夜加个班。   十分钟后,江眠抱着两叠才印出来的资料,敲响了陆知序的房门。   陆知序原打算独自加班,让江眠送完了资料便回去,谁知江眠一见她神色疲惫的倦态,二话不说便留了下来。   繁杂的策划改起来极费功夫,陆知序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等她将整个方案顺着晏行川改过的方向做完调整时,溪州的天已经大亮了。   她过了困劲儿,改完策划后,便干脆直接给旅游厅和文化局的人打了电话,请他们提前来做一次简单的交接。   ‘寻境’项目的初始方案精妙归精妙,要重建的建筑却太多,几乎失尽了老城风韵,因此文化局的人一直不肯松口,双方扯皮许久,也始终没能达成统一意见。而这一次,陆知序改过的策划却基本保留了古城元素,其间甚至还复原了老城区的几家手工作坊,人文之气扑面而来,叫溪州方面的人没犹疑多久,便直接拍板,定下了这份最终方案。   双方一拍即合,而后又顺着这版策划商谈了一些项目细节,直到日上中天时,才各自散去。   聊完工作后,陆知序盯着自己手机里来自晏行川的未接来电,心口终于升上了一点久违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直接让司机将她送回了公司。   ——路灯下晏行川的神色太过深沉,过去十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杂,她需要离开这个地方,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陆知序缓缓松开她按着自己太阳穴的手,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朝江眠道:“我晚点回去。”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江眠低眉瞥了一眼陆知序,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只起身替她打开了车门。   停车场中的灯光扑面而来,陆知序眯了眯眼睛,朝江眠略一点头,抬步走进了电梯。   回公司后,陆知序直接进了策划部,她先是将改过的方案与具体交接意见分发给了几个项目经理,嘱咐他们在一周内落实;而后又去了一趟资料室,调出了古城区的旧图纸,将其中的几个老作坊布局扫描发给还在溪州的项目负责人,让他们尽快建模。   她忙工作时,颇有种不近人情式的冷硬,仿佛微一横眉,就能让整个策划部的人都被支使得抖三抖。   部里新来的小姑娘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场被陆知序的雷厉风行震住,哀嚎道:“救命!”   一旁的B区主管徐敬元朝她投来同情的一瞥,低声说:“再嚎你就等着加班加到死吧。”   满策划部都是连轴转的忙乱,陆知序却恍若未觉,她只觉自己还应该更忙一点,否则手机里晏行川的未接来电就会像一记无声的指责,猝不及防地打到她身上。   有那么几次,陆知序握着自己的手机,险些忍不住给他回个电话,哪怕只是报一句平安,然而她的指尖才一碰到手机屏幕,就总是不受控制地收了回去。   或许老曹曾经对她的评是正确的,少年陆知序孤僻自我,不近人情,即便是长到了今天,她骨子里的东西也还是没有变。   抵达公司后的第一个深夜,陆知序一个人在晏氏大楼加了三个小时班,终于筋疲力尽,只身回了自己的公寓。   她将自己囫囵个儿地塞进浴缸,草草洗刷了一遍之后,便躺上了床。   头顶的枯枝状吊灯沉默到近乎窒息,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一骨碌爬起来,脚步不停地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陆知序住的这间公寓并不大,只是个小小的两居室,她本人又不擅打理,因此这间房子和“温馨宜居”也扯不上什么太大的关系,至多只能算是个落脚的地方。书房更是逼仄,满满当当的文件和书籍几乎将这里塞了个密不透风,与其说是书房,倒不如说是个杂物间。   陆知序打开书房大门,坐在地板上,忽然伸手,从书桌旁的矮柜里翻出了一摞陈旧的文件夹来。   浅蓝色的文件夹封面隐隐开裂,其中夹着的纸页还泛着岁月微黄的气息,她的指尖拂过那一堆老旧的文件,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小的硬质相册上。   那里面是她学生时代所有的毕业照。   不知为什么,陆知序白天的时候恨不能就此和晏行川分道扬镳,最好这辈子都不再听见跟他相关的任何消息,可夜深人静之后,她却又难以自制地生出了一点妄念来。   她忽然很想见一见十年前的他。   陆知序拿起相册,走进客厅,深吸一口气,在茶几上翻开了那本相册。   塑封的保护膜妥帖地封存着里面的照片,照片中的人脸虽隔着岁月,却恍然如新。   陆知序的目光从一众熟悉的面庞中划过,最终停留在了属于少年晏行川的,那张锋锐飞扬的脸上。   一瞬间,久违的剧烈心跳再次涌上了胸口。   照片中,晏行川的眉眼被岁月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带出了一点隔着时光的陌生——陆知序将目光投过去时,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头,仿佛在被迫完成某种任务,眉目中有一闪而过的苦恼,像是不耐烦,又好似藏着某种隐晦的不舍。   陆知序的指尖轻轻停在他的脸上,不知怎么想起了他们在路灯下突如其来的那个吻。   那时候的晏行川在想些什么呢?   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亲她呢?   他没说完的那半截话,是准备要和她告白吗?   陆知序盯着那张旧照片出了神,良久,突兀的门铃声才将她从杂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她叹了口气,径自起身开门。   隔着一条窄窄的门缝和走廊外昏暗的灯火,晏行川眉目不动地站在她家门口,仿佛正等着渣男给个交待的怨妇。   陆知序:“……”   她下意识就想关门,然而晏行川却好似预料到了她的打算,下一秒,他直接伸出了一只脚卡在门缝中,咬牙切齿道:“试探完了就跑,跑完了就躲——陆知序,你是属鸵鸟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咬牙切齿)你是属鸵鸟的么?   陆知序:如果我说是,你可以现在就走吗?   晏行川:……   第28章   这大概是晏行川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陆知序的名字,他的眉目仿佛被一把不知名的火点燃了,到处都流淌着恨不能将她抓过来一口咬死的愤恨。   陆知序当场被他声音里的怨气呛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道:“你怎么过来了?”   “你管我。”   晏行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强行借着那只卡在门缝里的脚挤进了陆知序的客厅,动作十分蛮横无理,简直像是催债公司里派来讨债的。   无端遭受飞来横祸的大门发出一声微弱的“吱呀”,晃晃荡荡抖了两下,正式宣布罢工。   陆知序瞥了一眼被晏行川挤开的大门,也不关上,便直接抬步去追他,试图将他撵出去。   却未料,替晏行川开门的时候她没来得及将茶几上的相册收好——晏行川才一进来,就率先瞧见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房,十来个老旧的文件夹一路从书桌矮柜旁蜿蜒而出,层层叠叠,显得既凌乱又狼狈。   晏行川一愣,目光顺着那堆文件夹再往前挪一点,就清晰瞧见了客厅茶几上,那本老旧的相册。   相册正树大招风地敞开着,明晃晃地露出了里头的照片。   陆知序头皮发麻,三步并两步抢在晏行川身前,欲盖弥彰地想去合上那本相册。   晏行川却早她一步瞧清了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红字分外明显——   海城一中2012届(7)班毕业合影。   他呼吸微微一促,在一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正准备说话,便见陆知序陡然睁大了眼睛,活像只刚被踩了尾巴的猫,咬牙切齿道:“滚出去。”   晏行川瞧出了她的色厉内荏,轻飘飘扫了一眼陆知序,趁势坐在茶几上,挑眉道:“我不!”   一面说,他一面还将那张照片从相册里抽了出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瞧了个仔细,而后十分故意、十分矫揉造作道:“知知,你居然偷看我!”   陆知序:“……”   她哽了一下,随即才发现自己这会儿不管怎么做,都是明晃晃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闭上了嘴。   这世上实在是没有比偷看别人照片,还被当场捉住来得更尴尬的事情了!   她深吸一口气,恨不能让这一刻的晏行川自戳双目,抬手便去抢他手里的照片。   谁知晏行川早有准备,他右手微微一抬,便直接避过了她伸过来的手,陆知序这一抢直接扑了个空,脚下重心不稳,还没来得及收手,就那么直愣愣地摔进了晏行川怀里。   木质的茶几棱角分明,扑上去时有钝涩的疼痛,晏行川唯恐陆知序磕着,下意识抬手揽了她一把,手里的照片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一阵兵荒马乱之间,陆知序和晏行川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齐齐陷在了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距离极近,近到好似连彼此的呼吸都缠绕在了一起。   陆知序扑在晏行川怀中,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微微起伏的心跳。   一瞬间,陆知序只觉自己的脸从颊边一路红到了耳垂,她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两秒,天地一片寂静。   片刻后,她才就地撑了一把晏行川,准备借力爬起来,谁知手上才一使劲儿,她的掌心就猝不及防就按到了他的腹肌。   晏行川被她按得闷哼了一声,抬手按住了她那只不老实的手,低声道:“别动了。”   他仿佛被启动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嗓子哑得要命,陆知序被他的反应弄得手足无措,一时间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敞开的大门门口忽然响起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声音:“知序,你在家吗?”   落到耳中的声音带着十足十的熟悉,然而陆知序却没有哪一次像今天一样,恨不能这声音的主人立刻消失,她浑身僵硬地看向门口,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她的母亲,沈意女士。   沈意大概也没料到还能在陆知序的公寓里瞧见这副场景,拎着水果的手当场抖了一下,险些将一只皮薄肉脆的西瓜摔成数瓣。   四目相对之间,小小的两居室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尴尬。   陆知序只觉七窍生烟,下意识瞪了一眼晏行川这个罪魁祸首,犹嫌不解气,又狠狠踢了他一脚,才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晏行川冷不丁被她踢了一脚,险些叫出声,好半天才将抽气声憋回嗓子里,跟着从茶几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陆知序身后道:“阿姨好,我叫晏行川。”   沈意将手中的大包小包放在茶几上,扯了扯嘴角:“小晏啊——你好。”   晏行川这辈子都没什么跟长辈打交道的经验,沈意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面前这个身份可疑的人相处,两人没滋没味儿地寒暄了几句,仿佛下一秒就将陷进更尴尬的境地。   陆知序抽了抽眼角,抬手将沈意买来的水果放进了冰箱里,上前解围道:“妈,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她眉眼淡淡,语气自如,沈意一愣,而后才发觉,陆知序已经在她没参与过的那些年月里长到了这么大,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年轻人了。   她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你郑叔叔最近刚好来这边出差,我顺道过来看看你。”   自从陆知序高中毕业,沈意和陆宏明离婚后,陆知序就很少能见到她这位从小忙到大的母亲了。   大约是年岁渐长,膝下又终于开始寂寞了起来,沈意在陆知序二十二岁那年重新组建了家庭,对象是位姓郑的新加坡华裔。   婚后,沈意一直处于半移民状态,前几十年她因为工作原因和陆宏明吵了不下几百次架,重组家庭后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和生活较真的兴趣,她渐渐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便干脆学着淡出了自己的律师工作,安安静静地过起了日子。   这么多年来,她几乎都要在新加坡定居了。   陆知序看着低眉说话的沈意,忽觉发现自己已经有快两年的光景,没和她母亲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如今两两相见,怎么看都该是温馨从容的。   只可惜流年不利,沈意平均两年才能抽出功夫来看她一趟,居然还能撞上她和晏行川在茶几上扭作一团。   陆知序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将她母亲买来的水果连包装袋一块儿塞进了冰箱里。   沈意正看着突然长大的陆知序感慨,一偏头便瞧见了她毫无生活经验的动作,当场从心底那点莫名而来的惆怅中笑了出声,她抬手拍了一下陆知序放水果的手:“哪有你这么放水果的。”   陆知序一愣,随即不知所措地止住了动作。   她这副蠢样唤起了沈意为数不多的一点记忆,她笑着叹了口气,仿佛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时不时就要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你呀——”沈意抬手将鼓鼓囊囊的水果袋子从冰箱里拿出来,挨个拆开分类,一面分,她一面又瞥了一眼客厅中的晏行川,压低了声音问她:“你男朋友?”   陆知序:“……”   我说不是您信吗?   见陆知序没说话,沈意心中了然,又朝客厅里看了一眼。   晏行川正静静坐在客厅沙发上,低头整理方才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几个文件夹,他低头垂目的时候眉眼极静,沈意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被唤醒了一点久远的记忆,她将分好的水果挨个儿放进冰箱里,忽然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小晏?”   陆知序看着晏行川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一言难尽道:“……他是我高中同学。”   “难怪。”沈意低头笑了一下:“我总觉得他看着眼熟。”   陆知序:“……有吗?”   就算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变换了轨迹,晏行川应该也没怎么跟她父母见过面吧?   公寓外有轻柔的风声响起,这天夜里,沈意在陆知序家一直待到了十一点,直到那位“郑叔叔”询问她是否安全的电话打了过来,沈意才匆匆起身离去。   隔着一室宁静的灯光,陆知序忽然发现,她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和她母亲有过这么长的相处时光了。   沈意在厨房里洗水果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围坐在她身边,和她从学生时代一路聊到了工作中的烦扰,朦胧之间陆知序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家庭还没有这么多矛盾,她的父母也没有忙成后来那样,每天下午五点半,她从学校回家之后,就能闻到新鲜的饭菜气息。   陆知序和沈意说话的时候,晏行川就静静坐在客厅里,偶尔起身来给她们续一点新泡的茶水,气氛既安宁又温良。   沈意离开后,陆知序看着冰箱里满满当当的水果,心情难得陷入了一点低落中。   她低眉叹了口气,正准备将她母亲用过的茶杯洗了,一旁的晏行川便忽然抬手,动作轻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你妈妈其实很爱你。”   陆知序一愣,抬手将晏行川伸过来的那只爪子打落:“用得着你说?”   晏行川:“……”   他看着眉目鲜活的陆知序,又瞥了一眼刚刚才被他收起来的那张高中毕业照,缓缓笑了一下。   照片中的两个人站得极远,目光皆静静盯着镜头,毫无交汇,任谁也看不出,那一年的晏行川,其实就已经喜欢那一年的陆知序了。   他上前一步,凑近陆知序的耳朵,半是玩笑半是真心道:“知知,我们这算不算是——见过家长了?”   “……”陆知序看了他一眼:“再多说一个字,你就滚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我的腹肌好摸吗?   陆知序:……   晏行川:这是我特意为你练的——   陆知序:滚!   第29章   晏行川从来没有告诉过陆知序,她虚张声势的时候,眼睑总是会不自觉往下垂一点。   就譬如此刻,她说话的语气十分不善,就连眉眼间都带着怒气冲冲的影子,毫无作伪,眼睑却微微垂着,露出一个色厉内荏的弧度。   晏行川盯着陆知序这副模样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一声:“知知,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着,他微微一顿,忽然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一会儿对十七岁的我柔情蜜意,一会儿看我成年了,又对我爱答不理了。”   “唉——”他长叹道:“可真是负心薄幸啊!”   陆知序:“……”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她弯腰将茶几上的照片收回相册里,掀唇冷笑了一声。   “陆总监。”见她不说话,晏行川又朝她凑近了一点,故意道:“这么高冷的吗?怎么一句话都不带搭理我的?”   贴着耳朵传来的声音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探究,十足欠揍,陆知序合上相册,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晏行川,冷笑:“那你需要我说点什么?”   陆知序半垂着眼睛的时候,眉睫处压下的那一痕晕影几乎像是画上去的,愈衬得她神色无奈,就连唇角的那一点冷笑也和往日不同,是个纵容到近乎温柔的模样。   仿佛不管他继续说什么,她都不会真的生气。   晏行川盯着她的眼睛,喉头忽然轻轻动了一下,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话忽然就堵在了舌尖。   许久,他才张了张嘴,鬼使神差道:“我其实很害怕。”   落下来的声音低且沉,像是某个阴雨天久侯不到的闷雷,陆知序呼吸一停,仿佛隔着这句话,看见了晏行川十年来一刻不歇的挣扎。   从十七岁的陌不相识到二十七岁的针锋相对,她好像从来没有弄懂过面前这个人,他总是板着一张脸,高兴和不高兴都憋在心里,唯恐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意,更害怕别人看懂了他的心意后,只觉得他是个困扰。   他待她的好与不好永远都是暗戳戳的,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冒一根小小的刺出来扎她一下,扎得还很有分寸,在她没来得及叫疼之前,他就会妥帖地收好所有的爪牙;偶尔心情好上一点,他也会克制不住心里那根蠢蠢欲动的幼苗,向她透出一分外人从没有见过的温柔。   陆知序从前在公司里和晏行川吵架时,只觉得他喜怒无常,然而这一刻,她看着眼前人的神色,却好像终于读懂了他心底全部的惶恐。   对着她这样一个眼里永远也看不见别人心意的人,进退维谷和取舍两难,大约是他这十年来最常见的心绪了。   这句“害怕”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晏行川凝目看向陆知序,忽觉自己的心尖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又酸又疼,只剩满腔的情意还在打转,汩汩不歇地流了出来。   他屏住呼吸,将陆知序从眉看到眼,目光不错:“你昨天晚上撂爪就跑,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以为我惹恼了你,你恼羞成怒,这辈子都不想理我了。”   “来你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要是不肯给我开门,不想跟我说话,甚至不愿意继续跟我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想方设法也要从公司辞职,我该怎么办——我甚至想,你如果真要辞职,那我要么就跟你走,要么就想方设法给你待的公司施压,好逼你回来。”   晏行川低眉敛目,一面说,一面又忽然苦笑了一下:“可是我后来又想了想,要是你宁愿辞职也不肯再看见我,那我这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恐怕也只能让你觉得讨厌。”   面前的人神色认真,几乎将自己心底最不堪、最执拗的一切都剥了出来,条分缕析地陈列在陆知序面前,唯恐她看不清楚。   陆知序看向晏行川,刚要说话,却忽觉自己舌头上仿佛被打了个结,小半辈子里所有的能言善辩都在这一刻原地蒸发了,她动了动唇,艰难道:“我没有……”   ……我没有讨厌你。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这么突兀地横在了喉咙口,陆知序几度调整呼吸,想将晏行川的话接下去,可是才一开口,她就发现自己的鼻腔酸得要命,话还没说完,一滴泪就先掉了下来。   “知知——”晏行川抬手擦掉她的眼泪,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认识你十年、跟你吵了也快有三年了,我不想一直这样——你能好好看着我,听我把话说完吗?”   晏行川低眉说话时,神色里的那一点专注几乎要将陆知序的肩膀压垮。   她下意识错开他的目光,在一阵惊惶与心动交织的瞬间,听见了轻轻落在她耳畔的声音。   “我喜欢你。”晏行川一字一顿道:“陆知序,你是我这辈子,这二十多年来,遇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这么喜欢的人。”   刹那间,陆知序清晰听见了自己心底漏了一拍的声音。   泼天的浪打了过来,她呼吸骤停,脑中再度浮起了那个在她心底盘桓了许久的疑问:我值得他这样对待吗?   自我、孤僻、暴躁、无趣,唯一的爱好是怼人,还从来都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样一个人,真的值得晏行川这样对待吗?   无数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眉梢眼角,陆知序回顾她这一生,所有出现的人和事都几乎是灰白的,唯有晏行川——   她心口涌上了一点近乎惶恐的犹疑,下一秒,晏行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指节。   陆知序冰凉的指节被他干燥的掌心一碰,猛的颤了颤。   眼前的房屋陈设冰冷、毫无人气,唯有晏行川的手心是温暖的,陆知序眼眶发酸,忽然觉得自己心里软得好像塌下去了一块。   她想:算了。   “算了,老娘就是栽在他身上了。”心里的巨浪落了下来,陆知序在一瞬间好似失去了重心,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海里,无数黑暗扑面而来,只有面前这个人模糊的眉眼还在发光,她抬眼看向晏行川,仿佛要将他这一刻的模样刻进心里,她想:“我就是喜欢这个人,我认了。”   “晏行川。”陆知序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然后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准确无误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晏行川微微睁大了眼睛。   下一瞬,拂面而过的空调冷气和陆知序灼热的呼吸就密不透风地裹住了他,暖热的肌肤毫无预兆地贴上了他的脸颊,他指尖一抖,下意识扣住陆知序的十指,整个人都微微战栗了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亲吻陆知序,不同于溪州酒店外那个突如其来、提心吊胆的吻,这一次,陆知序仰头屏息的眉目格外宁静,连带着屋里的灯光、屋外的风,都在一瞬间旷远了起来,近乎遥远时空中的一声回响。   如梦似幻。   有那么一瞬间,晏行川觉得自己所有的神智都飘上了云端,无数彩色的烟花咋咋呼呼地向上升起,带来一点近乎绚烂的意味,这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和陆知序两个人。   他附身将陆知序按在客厅墙壁旁,紧紧扣住她的十指,正准备加深这个吻,陆知序的手机铃声就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晏行川:“……”谁这么有病?!会不会挑时间?!!   他松开陆知序,面无表情地舔了一下后槽牙,憋着火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陆妈妈。   晏行川:“……”他收回刚才的话。   陆知序睁开眼睛,微微调平呼吸,在手机铃声响到第六声的时候,才抬手将电话接了起来。   “知序,你这会儿方便吗?”电话那头,沈意声音温和:“你郑叔叔来这边接我,顺手给你捎了点他老家的特产,我现在给你拎上去成吗?”   陆知序低头答了一声“方便”,心底忽然闪过一丝怪异。   陆妈妈从她这儿离开还不到一刻钟,就算夜色已深,她要上床休息,也没那么快,何必要多此一举,还特意打个电话来问她方不方便。   这点疑惑从陆知序心口一闪而过,她眉心微皱,还没来得及思考出个究竟来,余光就猝不及防地瞥见了站在她身边,将不满明晃晃写在脸上的晏行川。   跟在溪州那天一样,他身上的暗蓝色西装再度被她扯开了一点,领带不知斜到了哪个角落,唇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可疑的咬痕,配上他薄红的耳垂,十足一副才被人轻薄过的模样。   陆知序:“……”   她深吸一口气,回想起沈意先前在她家门口瞧见的,她和晏行川在茶几上叠成一团的模样,忽然觉得她妈妈提前打个电话过来的做法,实在是很高明。   她将电话挂断,又瞧了一眼晏行川,深觉他这副样子实在是不方便见人,干脆趁着她妈妈还没到的这会儿功夫,反手将他推进了浴室。   陆知序推人的动作过于娴熟,晏行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瞧见她用一双含着威胁的眼睛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就直接拿钥匙反锁上了浴室大门。   两分钟后,公寓的门铃声轻轻响起。   陆知序起身开门,抬手接过她母亲和那位郑叔叔送来的几盒特产,又跟他们寒暄了几句,才小心翼翼地将人送了出去。   待到确认他们彻底离开之后,她才抬步走到浴室前,准备将晏行川放出来。   下一秒,一阵花洒的水声就隔着磨砂的玻璃门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里头的晏行川隔着水声,声音平稳地朝她道:“知知,你方便替我拿一条毛巾吗?”   陆知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婚后。   陆知序:结婚以后住你家还是我家?   晏行川:(毫不犹豫)我家!   陆知序:……为什么?   晏行川:(掰手指头)已经三次了,每次只要我单独去你家,你爸妈就总是要来坏我的好事——你住的地方肯定是和我前世犯冲、八字不合!   陆知序:……   第30章   浴室里那阵水声响起的瞬间,陆知序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正想着晏行川应该不至于这么离谱,下一秒,她才打开一点的浴室门里就溢出了一点氤氲的水汽。   陆知序:“……”真就这么离谱!   她当即甩手把门关上,唯恐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另一头,晏行川隔着水声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知知,你要是不替我拿,那我就直接出来了?”   ……这人还敢再不要脸一点吗?   陆知序只觉七窍生烟,当场冲进卧室,从衣柜里翻了几条没用过的毛巾和浴巾出来,隔着浴室门缝一股脑塞了进去。   将毛巾递过去的瞬间,浴室里氤氲的水汽便再度顺着门缝溢了一点出来,陆知序手背一颤,忽觉自己指尖沾上的那点潮热怎么甩也甩不干净。   下一秒,晏行川轻轻笑了一声,顺着陆知序打开的门缝,直接拉开了整扇浴室大门。   热气裹着水汽扑面而来。   耳边响起轻微的吱呀声,浴室里的花洒大概还没关上,正哗哗啦啦地响着。   陆知序伸出去递毛巾的手当场僵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僵直着闭眼时,脸上还挂着一副十足的窘态,晏行川上下扫了她两眼,忽然笑了一声。   他弯下腰,低声问:“你拿这么东西多干什么?”   声音里带着十足的笑意,陆知序一愣,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便瞧见眼前的晏行川穿戴整齐,只有发梢和脸庞处滴着水,显然是才在浴室里洗了把脸。   陆知序:“……”可真有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骂人,便见晏行川挑了挑眉,恶人先告状道:“知知,我不过是借你的浴室洗个脸,你想到哪去了?”   陆知序狠狠斜了他一眼,冷笑:“原来晏总洗脸还喜欢开花洒,您这爱好可真是够特别的。”   晏行川回头瞥了一眼还在开着的花洒,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说这个——知知,你家的花洒太也难用了,我不小心碰开之后,就怎么都关不上了。”   陆知序:“……”这话你自己信吗?   这货肯定是故意的!   她抿了抿唇,懒得跟晏行川再纠缠下去,径直走进浴室关上花洒,说:“十一点了,你该回去了。”   “我不。”   晏行川拿起一条陆知序刚才塞进浴室的毛巾,擦了擦自己发梢的水迹,当场耍起了赖:“知知,我肩膀都被打湿了,你这会儿赶我出去,我会感冒的。”   笑话,他告白告到一半,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不趁热打铁,难道还等着陆知序明天冷静下来、反应过来了,再拒绝他一回吗?   “哦。”陆知序毫不留情:“那你让司机来接你。”   晏行川盯住陆知序的瞳仁,将她从头看到尾,神色中盛满了控诉,不可置信道:“……你不会亲完了我就不想负责任吧!”   陆知序被他的眼神逼退了两步,脸上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你一直待在这儿不换衣服才会感冒,赶紧走。”   “那我让司机给我送衣服过来。”   晏行川打定了主意不走,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陆知序的沙发上,脸上全然一副“我就是要赖在这儿”的大爷样。   晏行川这一坐下,就跟长在了陆知序家的沙发上一样,拽都拽不动。   陆知序盯着他看了两秒,给他下了最后通牒:“那你就等司机给你送完衣服再走。”   说话间,她眉目里还透着三分冷淡,仿佛又回到了先前在公司里不近人情的模样,晏行川看着她浅色的瞳仁,心想他这流年可也太不利了点,好不容易软硬兼施,将陆知序里三层外三层的壳子撬开了一丝缝隙,可还没等他瞧清楚她那点浮光掠影似的动摇,才打开的壳子就又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他叹了口气,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怎么才能让陆知序把他留下来。   见晏行川不说话,陆知序终于不耐烦地俯下了身,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凶恶表情,威胁道:“怎么,你难道准备跟我耍流氓,赖在我这儿不走吗?”   晏行川在她过近的目光中磕巴了一下,忽然灵光一现,脱口说:“是啊。”   “我就是准备跟你耍流氓,而且我还打定了主意,不仅今天赖在你这儿,而且以后都要赖在你这儿。”   说着,晏行川还朝她眨了眨眼睛,在她变脸之前率先控诉:“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怕你妈妈瞧见我,还硬是把我塞进浴室里——陆总监,你都亲我了,难道不需要负责的吗?”   陆知序:“……”你可闭嘴吧。   晏行川连珠炮似的指责终于成功让陆知序熄了火,她面色几变,许久也没说出话来。   见陆知序这副模样,晏行川略松一口气,立刻打蛇随棍上,他低头凑近她耳畔,放了一只小小的钩子出来:“知知,你都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出你的吗?”   这一句刚好搔到了陆知序的痒处。   她默了片刻,终于没忍住上了钩:“……什么时候?”   晏行川低头朝她笑了一下,放缓了声音道:“重生回去的头一天,我看见你和那伙人当街打架的时候——十七岁的陆知序才没有你那么天不怕地不怕。”   陆知序微微一愣。   是了,她十七岁的时候虽然冷漠,可心里到底还是装着珍而重之的一点情意。   那时候,她有亲密无间的朋友、尽管岌岌可危,却仍算是人生最后一个避风港的家庭,学校里的课业虽然多,但那些厚厚的课本背后,也都是寄托着希望的未来。   直到后来杜薇薇出国,她的父母也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耗尽了情分,选择结束婚姻,她孤身一人背井离乡——   那时候陆知序才发现,她原来很早以前就已经无家可归了。   从此,她被迫给自己竖起盔甲,不把任何人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慢慢变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晏行川深吸一口气,握住陆知序的手,像是握住了虚幻和现实之间唯一的一段联系,低声道:“我从前一直想,如果能重来一次,那我十七岁的时候一定要把脸皮养厚一点,不管你怎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要在你心里留下一丝痕迹。”   他一边说,一边又笑了一下:“没想到梦想成真,险些用力过猛了。”   从晏行川在公司里再次遇见陆知序起,他就知道,年少的他从来没有在她脑海中留下过印象。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晏行川都在后悔,他总是想,倘若他高中时代没有那么淡漠,那他再次遇见陆知序的时候,她是不是能对他多一点好感。   起码不至于见了面也认不出他来。   后来他和陆知序在公司里越吵越凶,只有在他否决她提案的时候,陆总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才会映出一点他的影子。   有时候苦中作乐,晏行川还会安慰自己,起码对她来说,他还是有点不同的。   这么多年来,他就这么一面喜欢陆知序,一面将自己推得和她越来越远。   要不是一觉睡醒,老天爷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恐怕他就算再努力八百年,也掰不回自己在她心里的印象。   被晏行川握住的手中传来一点干燥温暖的触感,只有一点,剩下的许多则是晏行川怕她挣开,特意留下的宽松。   陆知序看着晏行川那只惴惴不安的手,在心里慢慢叹了口气。   她反手握紧他的手,说:“你也知道你用力过猛了啊。”   ——哪有人喜欢别人,还整天摆一张喜怒无常的臭脸出来怼人的。   “是啊。”   陆知序回握过来的那只手终于彻底瓦解了晏行川这一整夜来仅剩的一点自持,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闷声问:“那你还要跟我在一起吗?”   那你还要跟我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吗?   晏行川说话的时候,陆知序的侧脸就贴在他的胸膛上,他每说一个字,她就能听见他更沉一分的心跳。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良久,才终于慢慢仰起头,忽然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流氓吧?”   晏行川:“……什么?”   晏行川趁夜告白了两次。头一次,“喜欢”才说到一半,被告白对象就跟惊弓之鸟一样,一把推开了他;这一次,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顺顺当当的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陆知序这句莫名其妙的疑问就再次糊住了他的理智,晏行川的脑子当场罢工,从外头看只是个发怔的蠢样,里面却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陆知序原本就没打算听他的答案,片刻后,她清清浅浅地笑了一下,径自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死对头先生,我都亲你了,你难道还真以为我准备耍流氓,亲完就跑吗?”   说完,她又笑了一下,踮脚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一触即分。   晏行川陡然睁大了眼睛,面前的人笑得仿佛一个一碰就碎的美梦,他动了动指尖,忽然觉得陆知序说的话太绕了,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却仿佛天书,叫他半天也没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三魂七魄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脱离了肉身,在空荡荡的天花板上飘了个来回,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陆知序仰着头看他,眼里的笑容一分不减,是个晏行川十多年来都没见过的严肃模样。   她道:“我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你在我家浴室里洗脸的时候,在想什么?   晏行川:什么你家,是我们家!   陆知序:……   第31章   晏氏集团。   S市寸土寸金的晏氏大楼中,策划部里的十来个项目主管正各自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埋头赶陆知序昨天安排下来的策划案。   周遭传来近乎静寂的呼吸声。   江眠步履轻缓地走进总监办公室,抬手将一叠需要陆知序签字的文件放在了她的办公桌上。   办公桌一侧的壁钟表面,时针和分针正准确无误地指向九点整。   江眠瞥了一眼至今还空无一人的办公椅,终于露出了一点很合时宜的疑惑。   她们老大今早既没有差要出,也没有客户要见,怎么这会儿还没到公司?   且不说晏氏九点整打卡上班的规定,单是陆总监今天没有提前半小时到公司的这副做派,就值得单独上一次策划部内部的八卦头条——更何况,就算她们老大这会儿就到,也铁定是迟到了。   江眠盯着九点过一分的指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再过一个小时,‘寻境’项目新一轮的早会就要开了,她们老大要是十点还不到,晏总在会上见不到人,指不定要怎么小题大做呢。   她盯着手机,正准备打个电话问问陆总监是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耳边就适时响起了一声微信提示音。   【陆总监】:“今天的早会改到下午两点,我晚点到公司。”   江眠一愣,犹豫了片刻才回:“那晏总那边?”   下一秒,陆知序的消息直接发了过来:“不用管他。”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怎么看怎么带着一股怨气。   江眠略带疑惑地看了眼手机,转头给沈寄月发消息,问她晏总有没有关于早会改时间的通知。   片刻后,沈寄月回道:“晏总说,不用管他。”   江眠:“……”   她盯着沈寄月回的消息,又看了一眼她们总监的回复,总觉得怪怪的。   *   上午九点半。   陆知序家不大不小的两居室里,晏行川正端坐在餐桌边,磨磨蹭蹭地咽下了最后一口糕点。   一面咽,他一面还借着早餐做遮挡,余光时不时就往陆知序那里乱飞。   “把眼睛挪开。”   陆知序斜了一眼晏行川,冷淡道:“吃完了就赶紧滚出去。”   昨天夜里,晏总经过坚持不懈的抓尖卖乖、软磨硬泡,终于成功以“你真舍得我着凉吗”堵上了陆知序的嘴,留宿在了她家客厅的沙发上。   沙发并不大,并排着坐两三个人倒还有点富余,可晏行川一米八几的个子,长手长脚,往沙发上那么一躺时,就显得它格外逼仄了起来。   入夜洗漱后,陆知序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临进门前,她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晏行川——二十七岁的晏总沉稳矜贵、英俊逼人,眉睫只需稍稍往下那么一压,就可以随手截出一幅浑然天成的硬照来,只可惜沙发空间有限,严重阻碍了他的发挥。   陆知序将目光投过去时,他正束手束脚地躺着,既不矜贵,也瞧俊朗,反倒显得可怜巴巴的。   或许是他缩在沙发上的模样看着太不舒服,陆知序心间一软,干脆直接打开了卧室大门,隔门陪他说了一会儿话。   她原本就是个不怎么会聊天的人,夜色渐浓之间,她没话找话,气氛很快就沉寂了下去,晏行川的声音则越来越小,仿若催眠。   闲谈之中,陆知序越说越困,就这么直接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离九点就只剩五分钟了。   她先是懵了一下,而后一把抄起自己的手机,刚一解锁就看见了手机页面上被关掉的两个闹钟。   陆知序:“……”   她原本就有起床气,一瞧这两个被关掉的闹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晏行川:“谁让你关我闹钟了?”   ……更离谱的是,她居然一声闹铃响都没听见,晏行川这厮莫不是半夜摸进来关的这两个闹钟吧?   说不定昨天夜里他躺在沙发上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   见她沉了脸,晏行川一脸无辜道:“我看你睡得这么香……”   香你个头!   陆知序七窍生烟,当即拿了手机出来给江眠发消息,让她把早上的会改到下午。   发完,满肚子的邪火才稍微消了一点。   谁知她这头才调整好情绪,那边晏行川就开始继续作妖了。   他先是打电话让人送了一份早点过来,眼巴巴盯着陆知序,非要看她一口一口吃了;然后更是直接给自己的司机发了消息,让他火速滚去外省出差,最好三天之内都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摆明了一副要是陆知序不肯跟他一起去公司,他就在她家赖到地老天荒的模样。   陆知序盯着从昨天晚上起,尾巴就恨不得翘到天上去的晏行川,默默叹了口气。   这人是不是忘了,晏氏是他自己家的公司。   晏行川吃完早餐,对陆知序斜着瞧他时所说的冷言冷语的视若无睹,尾音上挑道:“知知,等会儿我送你上班好不好?”   他昨夜告白成功,春风得意,此刻只觉自己正有用不完的精力,若非陆知序嫌烦,他简直恨不得拿根红绳将自己和她拴在一起,再满公司逛两圈,好让策划部里那群有眼无珠的蠢货都好好瞧一瞧,陆知序身上已经盖了他的戳了。   见陆知序久不答话,晏行川干脆起身凑近了她一点,抬手揽住她道:“好不好嘛?”   好你个头!   这人今天一大早就让自己的司机带着车跑路,生怕讹不上她,这会儿哪来的脸说要送她?   陆知序抬头看向晏行川,面无表情道:“你准备怎么送我?”   “我开你的车啊——”   晏行川低头看了一眼被他半揽在怀里的陆知序,语气十分理所应当。   一面说,他一面还准备补几句“你也可以随便开我的车”、“以后都由我来送你”之类的话,下一瞬,怀中的陆知序就一眨不眨地盯住了他。   目光澄澈,还带着一点只有格外亲密无间时才会露出来的无奈,晏行川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个姿势和陆知序的这个眼神交融在一起,实在是有点要命。   他摒住呼吸,鬼鬼祟祟地亲了一下陆知序的眼角。   陆知序眼睫处猝不及防落下一点温热的触感,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给她带来这一点触感的人就跟做贼似的松开了她。   她看了眼面前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脚的人,实在没弄明白晏行川是怎么做到正说着话就忽然开始春心荡漾起来的。   有了这么个插曲,再跟晏行川纠结“谁开谁的车”这种问题就没什么实际意义了,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在迟到了整整五十三分钟之后,终于克服了艰难险阻,将晏行川拽出了自己家的两居室。   等他们俩双双抵达公司时,已经快十点半了。   要是迟到一两分钟,陆知序大概还会想着赶一赶,可这会儿晚点都已经晚到了姥姥家,她干脆也就不着急了。   更何况,陆知序瞥了一眼正不紧不慢停着车的晏行川——   老板都不急,她有什么好着急的?   十分钟后,晏行川终于磨磨蹭蹭地停好了车。   他起身下车,弯腰替陆知序打开了车门。   晏氏地下停车场的灯光十年如一日的温和,晏行川弯腰替陆知序开车门时,眉眼中刚好折射出一点浅淡的白炽灯光影,衬得他整个人既耀眼又专注。   陆知序就着他的目光下车,刚准备让他先自己上楼,余光就和车门不远处的一双眼睛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对之间,方才还有点暧昧的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晏行川的助理沈寄月正抱着一摞文件,怔怔站在一辆车旁,陆知序将目光投过去时,还能看见她的瞳孔猛的震了一下。   陆知序:“?”   她有这么吓人吗?   沈寄月咽了口口水,恨不能将此刻的自己冻成一根没有五感的冰雕。   ——她只是下楼来取一份文件而已,怎么就会撞上这么夭寿的一幕??   沈寄月的目光只跟陆知序交汇了两秒,第三秒,她就迅速转过了头,连滚带爬地跑向了电梯。   陆知序一愣,看着沈寄月扭头就跑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喊了她一声。   “等等。”   说着,她就附身从车里抽了一摞文件出来,上前递给停住脚步的沈寄月道:“这是我昨晚临时改出来的策划案,已经发给策划部了,午会之前,你把它整理出来发给晏总吧。”   沈寄月的手臂足足僵硬了半分钟,才视死如归般接过那摞文件。   一边接,她一边还拿余光瞥了一眼她们晏总,果然毫不意外地瞧见了他半点不客气的目光。   沈寄月:“……”   眼前的晏总神色深深,不满中还带着三分威胁,倘若不是因为陆总监这会儿还在这儿,他大概下一秒就要口出恶言,让她立马带着东西滚蛋了。   沈寄月在心里叹了口长长的气,正想着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余光就忽然停在了晏总身上穿的暗蓝色西装上。   亚麻质的布料格外眼熟,就连衣袖处用作装饰的袖扣都是同等质地的蓝宝石,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沈寄月记得,昨天下午,她跟晏总汇报完陆总监提前回公司的事情时,晏总穿的就是这身暗蓝色西装。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一点,没忍住又看了一眼那件西装,终于确定了晏总就是没换衣服。   再联想到千年不迟到早退的陆总监今天居然和她们晏总一块儿迟到了——   沈寄月默默咽了口口水:“……”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沈寄月:……难道晏总和陆总监开房了?!   陆知序:……   第32章   晏氏大楼颇为宽敞的电梯中,陆知序、晏行川、沈寄月三人正面面相觑,气氛莫名有些诡异。   一片死寂之间,陆知序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晏行川,又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沈寄月方才那个抓耳挠腮的神情,终于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昨天夜里,晏行川安排司机给他送衣服时,特意让司机只带了几件贴身衣物和一套洗漱用品。   因此,他们今天早上出门时,晏行川里头的衬衫虽然换了件新的,外头的西装外套却还是昨天那件。   乍一看,仿佛他一整夜都没换衣服似的。   再联想到晏行川今早想方设法也要让她迟到的那副做派,陆知序深吸一口气——   以前怎么不知道这混帐玩意儿这么不要脸!   她默不作声地剜了一眼晏行川,正准备拿手机发两条消息过去骂人,电梯门就轻轻响了一下。   抵达十五楼的晏氏电梯缓缓停下,陆知序警告的话才打了一半,大门就缓缓打开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头走出电梯。   却没想到,走出去还没两步,她身后的晏总就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跟了上来,顺道还很不见外地抽走了她手里的手机。   陆知序:“……”   晏行川一边捏着她的手机,一边低头露出一个幅度很轻的微笑,低声道:“说过多少次了,走路的时候别老看手机。”   语气熟稔,还带着一丝明目张胆的亲昵。   陆知序眼角一跳。   下一秒,她就沿着晏行川的声音,瞧清了他身后两米处,沈寄月扭曲的神情。   跟了晏总整整两年的沈助理先是盯着她们晏总追出来的动作目瞪口呆了两秒,然后便在晏总开口说话前迅速撇开了头,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掩耳盗铃样。   只可惜目光里的震惊实在太过清晰,盖都盖不住。   陆知序舔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神色冷淡地斜了眼晏行川,目光中带了点压低了的威胁。   晏行川笑意不减,甚至还抬手替她理了理落在耳边的碎发,不疾不缓道:“晚上记得等我回家。”   陆知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兄弟??   这完蛋货戏精上身了吧?!   她抬手推了一下晏行川,将他推出半步远,压着嗓子道:“滚蛋。”   晏行川轻轻笑了一声,又朝陆知序逼近了两步。   他们身后,直面晏总这番虎狼之词的沈寄月默默咽了口口水,在心底掀起了一阵巨大的惊涛骇浪。   ……她们晏总和陆总监居然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升往十六楼的电梯缓缓合上,沈寄月艰难地吸了口凉气——   她们晏总不会待会儿就要杀她灭口吧?!   陆知序看了一眼油盐不进、推不开也瞪不走的晏行川,懒得跟他继续拉扯,干脆扭头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晏行川紧随其后,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边。   一边跟,他一边还故意在她身后小声叫她的名字:“知知,你等等我——”   话音落地间,陆知序和晏行川路过的几个策划部工位上,几名听见动静的员工下意识朝他们的方向瞄了一眼——   只见十五楼的落地窗前,神色不善的陆总监正阔步走进她的办公室,她身后一米处,缀着步履匆匆的晏总。   从他们的角度看,恰好能看见陆总监十分不耐烦的侧脸。   ……又来了!   看见这阵动静的策划部员工熟练地哀叹了一声,默默放轻了呼吸,唯恐撞在这俩人的枪口上,再把自己变成那只被殃及的池鱼。   两秒钟后,神色不耐的陆总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兀自一甩手,便直接将晏总关在了办公室门外。   晏总当着满公司的面吃了个明晃晃的闭门羹,神情倒半点没变,还准备抬手再敲一敲总监办公室的门。   结果手才刚抬起来,门里边十分冷淡的声音就轻飘飘地响了起来。   陆总监道:“江眠,锁门!”   下一秒,一声落锁声应声响起。   被关在门外的晏总抬起来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满策划部的员工在这一刻全都摒住了呼吸,只觉整个公司里满是风雨欲来的气息。   部里新来的那个小姑娘只听说过晏总和陆总监的恩怨,却从没亲眼见过,当即咽了口艰难的口水,抬手戳身旁主管的胳膊,问:“咱们老大这是怎么了?”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被她戳了一下的徐主管徐敬元正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将自己这一刻的心跳都给压下去,闻言只好轻轻吸了口气,压着嗓子回她:“嘘——不该你问的少问。”   陆总监和晏总这么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他俩那天生不合的八字,不见面都能隔空掐出火花来,问“怎么了”有个屁用。   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下午的策划赶出来呢!   总监办公室门前,晏行川盯着被锁上的大门,慢慢叹了口气。   ——算了,慢慢来吧。   他站了足有两分钟,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闹了上午这么一出,整个晏氏大楼瞬间就静了下来。   及至午会开始,陆知序和晏行川终于各自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往日窸窸簌簌的人群才终于有了点人烟气。   江眠抱着一摞会议要用的文件,替陆知序推开了十六楼会议室的大门。   陆知序开会时一向喜欢掐点到场,因此,江眠推门进去时,会议室里已经整整齐齐地坐了两列人。   晏行川端坐在上首,见陆知序进来,他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幅度十分轻微,近乎于无。   晏行川转瞬即逝的那点神色十分不起眼,但坐在会议室后排的主管徐敬元不经意抬头时,却忽然在他眉间瞥到了一点细微的痕迹。   他下意识盯着晏总看了两秒,莫名觉得那神情不像是恼怒。   另一边,陆总监神色平静地坐在她自己的位子上,丝毫瞧不出上午才发过火的样子。   徐敬元的出神只维持了一分钟。   一分钟后,会议开始,陆知序抬手打开投影,径自讲起了策划内容。   “寻境”策划作为晏氏近两年来投资最大的主打项目,自策划部拿到提案起,一直到今天,设计总时长早已超过了六个月。   满策划部负责这个项目的主管都被折磨了个死去活来,陆知序也不例外。   一直到上个月月末,她还在为这份策划发愁。   直到她骤然重生,亲眼见了一回十年前的古城墙,又打开了一点经年偏见,才终于豁然开朗,和各方达成共识,敲定了最终的方案。   深浅不一的屏幕光影间,陆知序投出最新的策划方案,和与会人员讲起了策划落地前要具体注意的细节。   她说得认真,连带着底下喜欢出言呛她的晏行川也安静了片刻。   徐敬元听了一会儿策划细节,又下意识瞥了一眼晏总,终于感到了一点诡异的违和——   要是放在以前,陆总监作报告时,会议室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安静?   以晏总对他们总监的不满和他一言不合就挑刺的脾气,早两分钟他就该打断陆总监了。   徐敬元将目光偷偷投向上首坐着的晏行川。   只见他坐姿端正,半点也看不出不耐烦的意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晏总眉宇间甚至还有点淡淡的专注?   才亲历过陆总监当着晏总面锁门的徐主管:“……”   难道晏总准备憋个大的?   徐敬元出了还不到五分钟的神,前头的陆知序就已经讲完了细节安排,开始说起了老城区的文创设计。   他略微抬眼,便瞧见古朴的城区设计草案之间,陆总监在显示屏上挂上了两只格外显眼的简笔猫咪。   他盯着那两只颇具童趣的猫愣了一下,便听陆总监轻轻道:“古城墙一带紧挨着S市的老居民区,老房子么,年代久远,虫蛇鼠蚁之类的祸害总是不少,所以这一带的人都格外爱养猫——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在墙根下乞食的猫咪就已经成了老城区的一道地标性风景了。”   一边说,她一边又将简笔画换成了一张实景图,继续道:“所以,以‘老城猫咪’为元素的雕塑、涂鸦,以及后续的文创园区,也是文化局要求我们力推的重建元素之一。”   投影出来的实景图里,十来个年轻男女正围着两个胖乎乎的狸猫喂食。   那猫浑身都圆滚滚的,半卧在墙根下,一派慵懒姿态,画面更远处,依稀还能瞧见专门架着相机来拍猫的游客。   徐敬元盯着那幅照片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头在备忘录上记了一笔。   他正记着,下一秒,晏总低低的声音就忽然响了起来:“那按陆总监的说法,岂不是该在文创作坊边开一家盐酥小黄鱼铺子?”   声音微扬,倒是没什么恶意,却带着一点调侃意味   徐敬元一愣,还没弄清楚文创猫咪和小黄鱼之间有什么具体联系,上头的陆总监就眉目不动地瞥了一眼晏总,冷淡道:“行啊——您要是愿意,在公司门口建个招猫逗狗者保护协会也没问题。”   徐敬元:“……”   果然又来了。   他就知道他们俩肯定是准备憋个大的!   陆知序这一句回得火药味十足,但落在晏行川耳中,却又隐隐带出了一点别样的恼羞成怒。   他微微挑了挑眉毛,在陆知序不善的目光下笑了一声,继续提他那杂七杂八的建议,成功获得了陆总监好几番冷言冷语。   整个会议室顿时陷进了跟上午一般的气氛中。   徐敬元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默默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一个小时后,这场充满了不和谐因素的会议终于进入了尾声,开会的众人一听见散会两个字,就立刻如刑满释放一般,飞速跑出了会议室。   陆知序转头让江眠先回办公室,随后起身去关前头的设备。   会议室里人走楼空。   晏行川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座椅,终于逮到了个时机,上前将陆知序堵在了办公桌边。   他双臂微抬,一只揽着陆知序的腰,一只按住桌角,将人牢牢困在了他怀里。   陆知序被晏行川堵得进退两难,终于赏脸斜了他一眼:“松开。”   晏行川在她耳边叹了口气,小声道:“你生气了?”   *   另一边,徐敬元才回到办公室,就发现他自己在会议室里出神了太多次,出来的时候又太急,竟然连带进会议室的文件夹都少拿了一份出来。   他当即起身,折返回去取东西。   却没想到,他还没走到地方,就被余光所瞥见的景象给钉在了原地。   十六楼的专用会议室门外,木质大门正漏着一条细细的门缝。   他脚步一顿,才准备推门进去,就隔着门缝猝不及防地瞧见了里头的两个人影。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晏总一手按着桌角,一手揽着陆总监的腰,将她轻轻压在了办公桌上。   从他的角度看,还能瞧见晏总按在桌角上的那只手正垫着陆总监有可能磕到的部位——   是个典型的保护动作。   徐敬元:“……”他是不是瞎了。   这俩人不是有挖坟夺妻之恨吗?!   他在原地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顿觉整个世界都玄幻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沈寄月:我死了!   徐敬元:我瞎了!   晏行川:你们失业了!   第33章   晏行川将陆知序按在桌边的瞬间,他身上那点撩人的木香就再度一回生二回熟地笼了过来。   陆知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人不叫司机多送两件衣服,反倒记得喷香水,就挺离谱的。   她十分冷淡地推了一把晏行川,没推动,干脆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晏行川被她一推,立马耷拉下了眼皮,跟只受了委屈的大狗似的。   陆知序:“……”   我不是没推动你呢?!   晏行川一边委屈,一边盯着陆知序的眼睛,控诉道:“知知,你不讲道理。”   陆知序愣了两秒:“你再说一遍,谁不讲道理?”   到底是谁一大早就花样百出,害得她迟到了一个多小时不说,还一整天都在公司里散德行,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搞办公室恋情了的?   “就是你不讲道理——”   晏行川盯着陆知序看了一会儿,仿佛正试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一丝心虚的痕迹。   他将揽着她腰的那只手缓缓收紧,两人在会议桌边紧紧贴在一起,陆知序下意识摒住了呼吸,便听见他咬牙道:“你这么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是不是觉得,反正我只是一时新鲜,总有一天我们两个是要分手的,所以干脆懒得麻烦了,省得以后还要解释?”   晏行川的目光直直望向陆知序瞳仁深处,几乎带着点灼人的温度:“陆知序,哪有你这样谈恋爱的——”   从十年前的冷眼以待到十年后的恶语相向,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呢?   他深吸一口气,有点灰心地想,说不准陆知序只是看他可怜,才心软答应他的。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舍不得放手。   陆知序看着一边胡搅蛮缠一边自己还委屈上了的晏行川,神情里终于流出了一丝明显的波动,骂道:“别不要脸了。”   “你难道真觉得公司二把手公开办公室恋情这种事情很光荣吗?”   陆知序狠狠瞪了晏行川一眼:“还是说,你喜欢别人戳着你的脊梁骨说你色令智昏?晏行川,你哪来的脸在这儿跟我没事找事?”   就算晏氏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规定,可这会儿正是“寻境”项目交接的关键时刻,晏行川要是因为和素日里不对付的下属谈恋爱耽误了工作,那不是上赶着给董事会递把柄吗?   更何况,她作为“寻境”项目的总策划,制定的方案最终是要送到晏行川手里审核的,真要是让满公司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了——   那晏总的最终审核权还有信服力吗?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臊眉耷眼的模样看了一会儿,越看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的,当场踩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还有,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有你说的这么大度的?你要是真敢跟我玩一时新鲜那一套,我就一把火把你给点了。”   昨天才告白,今天就空口白牙地说她想分手,要不是这会儿还在公司里,她非得把这货脑子里进的糨糊给打出来不可!   晏行川被陆知序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站在原地愣了足有两分钟。   两分钟后,他才后知后觉地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点更多的意味。   他舌根一僵,只觉自己当场变成了一根没有知觉的水泥柱子,许久,三魂七魄才重回肉身。   他怔怔道:“你刚才说什么?”   晏行川出神的时间太久,久到陆知序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恼怒都消了大半,他才如梦方醒一般,露出了一个愣得有点发傻的表情。   模样近乎脆弱。   陆知序看着晏行川,忽觉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忽然被拨动了一下,她慢慢叹了口气,道:“我说——”   说着,她忽然愣了一下。   她要说什么呢?   是官方的“你放宽心,我没有想和你分手”、还是圆滑地把问题抛回去,反问他,“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吗”?   陆知序自认自己虽然是个很不喜欢说话的人,可入职晏氏多年,她也早已经在职场上养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贵话的技能,一旦工作需要,她也同样可以是个在言语上占尽先机的人。   可这会儿,她看着晏行川近乎执拗的目光,却忽然觉得,能说的话虽然有很多,可临到了嘴边,却好像每一句都不够郑重,也不值得被晏行川用这样的目光这样期待。   她心口轻轻跳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道:“我说,我喜欢你。”   声音很轻,可在晏行川听来,这句话却好似无端生出了千般重量,将他十几年来始终挺直的背都不经意压塌了一点。   他下意识将揽着陆知序的手臂再度收紧,仿佛要把这一刻的陆知序彻底揉进自己身体里,好让时光完完全全停留在这一刻。   陆知序被他这么一揽,一口气好险没喘上来。   她才生出的那点心悸被晏行川这么一勒,当场散了个七七八八,她抬手挣开晏行川,没好气道:“你还上不上班了!”   *   十五楼,策划部办公区。   半圆形的独立办公桌边,B区主管徐敬元盯着自己面前那份文件,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   满策划部都在顺着午会内容改方案,他却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了方才在会议室门口见到的那一幕:隔着一扇被掩住的门,他清晰且直白地瞧见了公司里那两位号称是“八辈子前结过仇”的上司正旁若无人地拥在一起,动作之浓情、姿态之蜜意,犹胜他家里那两只孩子都生了好几窝的猫。   某一瞬间,徐敬元差点以为自己瞎了。   他不可置信地想,难道这是晏总准备对付他们总监的新手段?!   下一秒,会议室里的晏总就用实际行动打破了他的幻想——   晏总微微附身,唇角还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在陆总监眼角落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徐敬元被这叫人望而生畏的场景惊得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滚带爬地滚回了办公室。   而那份被他落下的文件,就这么被遗弃在了会议室里。   徐敬元想,起码这周之内,他是不想再上十六楼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天才把自己从这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中解放出来,重新投入了面前的策划案中。   陆总监下午才说过最新的整改方案,不出意外,后天之前,他就得把他负责的这部分策划全须全尾地摆在总监办公桌上。   另一边,晏总在自己的办公室心不在焉地里看了两份文件后,终于没忍住心底的蠢蠢欲动,提着电脑进了总监办公室。   他一手拎着电脑,一手捏着一本午会时用过的文件夹,神色严肃地端坐在总监办公室的沙发上,俨然一副“既然今天陆总监说了重要消息,那我就勉为其难来视察一番”领导样。   只可惜,私底下却是个时不时就拿目光骚扰总监的流氓。   陆知序被他那直白的目光盯得一个头两个大,当即瞪了一眼晏行川:“你吃饱了撑得吗?滚出去!”   “我不——”   晏行川顶着陆知序质问的目光,混不吝地笑了一笑:“大不了让董事会把我开了,我跟你一起跳槽,反正总归饿不死。”   陆知序:“……谁要跟你一起跳槽?”   还有,晏董事长知道您有这么高的志向么?   “知知——”陆知序被晏行川噎了一下,正准备找借口让他滚蛋,便见他敲了敲自己的腕表,不依不饶道:“到下班时间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总监办公桌旁,壁钟正分毫不差地指向五点半,陆知序冷眼看着上一秒说大不了跳槽,这一秒就开始急着掐点下班的晏总,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到底知不知道晏氏是他自己家的公司??   见陆知序久不答话,晏行川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强行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袖,将她半拉半拽的推出了总监办公室。   边拽边说:“我让人往你家送了餐,掐着点呢,要是回去晚了,味道可就不对了。”   他手上的动作太快,等陆知序反应过来的时候,晏行川已经关了她的电脑,将她拉到了总监办公室门口了。   动作之迅速,仿佛错过他刚才点的那份餐是什么暴殄天物的大事。   陆知序叹了口气,轻轻挣开他的手,也懒得再跟他掰扯,干脆跟他一起走进了电梯,步行去晏氏大楼停车场。   晏氏集团热爱掐点下班的勇士毕竟还是少数,陆知序和晏行川抵达停车场后,整个停车场里也没什么人。   晏行川将车钥匙插好,刚准备替副驾驶上的陆知序系上安全带,一股熟悉的困倦感就突然涌上了心口——   是时空穿梭的先兆。   一片黑暗之中,他瞧见陆知序转过头来,轻轻朝他笑了一下,说:“等会儿见。”   他缓缓放松意识,任由这股困倦将他裹住,把他送到另一个熟悉的地方。   *   再睁开眼睛时,陆知序一眼就瞧见了头顶流泄而下的写字灯灯光。   温和的灯光照亮了她面前一尺见方的地方,目光再往前移一点,是她之前打开的那台老式电脑,电脑的显示屏上还挂着她先前改了一半的策划,陆知序上下瞥了两眼那份策划,抬手关了电脑。   公寓的窗帘仍旧紧紧闭着,陆知序掀开一点窗帘边,天还没亮。   一旁的闹钟正发出轻微的秒钟走动声,凌晨五点零一分。   她看着闹钟,举臂伸了个懒腰,刚准备拿起手机给晏行川打电话,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她按下接听键,那边的人微微顿了一下,喊她:“知知。”   声音比十年后的晏总要年轻不少,但语气却是一般无二的熟稔。   “晏总,”陆知序抬眼笑了一下,说:“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建议公司开除我,这样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吃软饭了。   陆知序:……   Ps:男女主目前的表现为恋爱小白应激反应,男主直球没脑子、女主逃避想太多,双方仍在磨合中。   第34章   陆知序和晏行川这个电话一打就打了半个小时。   手机另一端,晏行川声音平稳,但落在陆知序耳中,却莫名透出一股十七岁的朝气来。她静静听着他说话,忽然有点拐带未成年的怪异感。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现在天还没亮呢,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说不定晏总这会儿还在长个子呢?   她膝盖上的疤都能留到十年后,万一晏行川回去再矮了两公分怎么算?   晏行川顿了两秒,才轻轻说:“知知,你要不先替我把门打开?”   陆知序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句把门打开是什么意思,公寓的大门就忽然被敲响了两下。   陆知序:“?”   她起身开门,门外,十七岁的晏行川正披着夜色,目光沉静地站在她家门口。   见她出来,他轻轻笑了一下,道:“你说的,等会儿见——”   “陆总监。”他张开双臂,将十七岁的陆知序轻轻抱进怀里:“欢迎重逢。”   十月的凌晨还有凉意,晏行川趁夜赶来,被街上的冷风从头到脚吹了个透,陆知序被他抱住的瞬间,就率先被他身上渗出来的寒气冰了一下,她微微抖了一下手指,将面前的人一把拉进了公寓。   温暖的气息瞬间裹住了两人。   陆知序侧耳贴在晏行川胸口,沉沉的心跳声涌入耳畔,她轻轻吸了口气,心里一闪而过的那点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忽然就这么散去了。   她在晏行川怀里沉默了两秒,才推开他问:“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总归是一次时空错乱,不亲眼来看看你,我总觉得不安心。”   晏行川看着她笑了一下,低声道:“你都不说点什么来欢迎我一下吗?”   陆知序心口一跳,正想着这有什么好欢迎的,一抬眼便见晏行川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挑逗神情。   ……她简直是浪费感情。   她轻飘飘地扫了晏行川一眼,终于找回了一点面对晏总时的熟悉,不咸不淡道:“怎么,还需要我给您在门口拉条横幅?”   晏行川:“……”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这会儿还没成年吧——”   见晏行川半天也没憋出话来,陆知序便学着他的模样挑了挑眉,故意逗他:“大半夜就这么在街上瞎跑,晏总,你家长辈都不担心你的人身安全吗?”   说话间,陆知序眼尾上挑,语气里还带着一点故作的挑衅。   晏行川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左边肋骨下的心脏忽然泛起了一分痒意。   面前的陆知序眉目沉静,瞳仁深处虽还含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可她那张还没有彻底长开的、十七岁的脸上,却隐隐还带着一点没完全褪去的婴儿肥,晏行川低眉看她时,总能感觉到一股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   仿佛全身的爪牙都已经在十年光阴中被拆卸干净了,只剩下两只软乎乎的肉垫还在挥动着,不但不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还透着点诡异的可爱。   晏行川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忽然有点想伸手去捏捏她的脸。   然而指尖才蜷曲了片刻,他就犹豫了起来,他默默想,自己要是真对十七岁的陆知序下手,说不好会被她当成变态。   晏行川在心里翻江倒海地纠结了一会儿,一旁的陆知序却全然未觉。   屋外天色未明,她从公寓窗边向外瞄了两眼,更远处的街道路灯底下,只有几家早点铺子里升起了一点隐隐约约的雾气。   被灯光那么映着,显得夜色格外宁静。   她心间一动,上下打量了两眼自己的小公寓,忽然起身进了厨房。   她默默从冰箱里翻出两袋速冻饺子,向晏行川晃了晃:“待会儿天就亮了,你早餐想吃什么?我不太会做饭,家里只有两袋饺子,你是想吃猪肉玉米馅儿的,还是三鲜馅儿的?”   屋外,暗沉的天色如潮水般渐渐褪去,晏行川瞅了眼站在厨房里的陆知序,忽然道:“知知,天快亮了。”   “我知道。”陆知序拎着两袋饺子:“所以你想吃点什么?”   陆知序神色无波,晏行川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是说,天都要亮了,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看场日出吗?”   陆知序一愣。   手里拿着的饺子还散发着微微的寒气,她转头看向晏行川,刚要问这地方怎么看日出,晏行川就在她面前轻轻叹了口气。   公寓暖色的灯光下,十七岁的小晏总眉目微垂,看着还怪可怜的。   她默默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问他:“那我们去哪儿看?”   *   陆知序家公寓顶楼的天台上,凉风缓缓吹过。   晏行川和陆知序她并坐在一张长椅上,抬手将裹在她身上的一条围巾拢紧了一点,半揽着她等太阳升起。   陆知序裹着围巾看了一眼身旁的晏行川,觉得自己简直是色令智昏。   远处的街道灯火稀疏,天台上更是空空荡荡,除了一中附近飞过来的,时不时就叫一声的几只鸟外,大概就只有她和晏行川这两个活物了。   陆知序从高处往天边看时,只有S市的大楼在昏昏天光中棱角分明,顶上连片像样的云雾都找不出来——   这么简陋的看日出,大概也就只有晏行川才能想得出来了。   天台上凉风习习,陆知序偏头倚在晏行川肩上,险些在漫长的的等待中睡过去。   周遭一片寂静,陆知序越等越困,就在她几乎要睡过去时,天幕中沉沉的夜色才陡然被阳光穿破了一线。   耀眼的金色光芒从层层叠叠的云后挣脱出来,险些刺了一下陆知序的眼睛。   远处高楼之巅,熹光泼泼洒洒地被扬下来,红日的影子还没完全显露,半边天幕就已经染成了瑰丽的橘调,仿佛天国之门被人豁然洞开了,露出里头浩荡的光影。   陆知序微微偏头,就瞧见那光芒隔着千山万水、林立高楼,轻轻洒在了晏行川脸上。   他半边脸上被镀了一层金光,是个近乎流光溢彩的模样。   她心口微微一跳。   十年后,晏总的模样不可谓不俊美,年少时养出来的矜贵气度已经完完全全地刻在了他骨子里,他整个人就像一块久经雕琢的美玉,千锤百炼,于是身上充满了理所应当的俊美。只可惜表现出来的脾气实在太不好,硬生生吓跑了一堆向他暗送秋波的小姑娘。   然而十七岁的晏行川又不太一样,陆知序从前见他时,只觉得他年少的时候既锋锐又张扬,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就已经带了不可一世的自傲。   可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天光太好的缘故,她再看向晏行川时,总觉得他眉宇间好像又存了些什么其他的东西。   仿佛再多他看两眼,就会被他眼里折射的光芒灼伤。   陆知序错开目光,不知怎么想起了晏行川在会议室里质问她的话。   那时他问她,是不是觉得他只是一时新鲜,总有一天他们是要分手的。   她当时没敢直面这个问题,这会儿再想起来,她才终于听见了自己心里的那个答案——   是。   她确实觉得他们走不到最后。   她并非不愿意相信晏行川,她只是突然觉得害怕。   陆知序想,或许父母暴躁且失败的婚姻早早就化成了一颗种子,种进了她心里,她从幼年时起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发展一段健康关系的能力。   她会被打动、会下意识扑向有光的地方,甚至还会对在乎的人做某种意义上的妥协,但她并不会爱一个人。   陆知序一个人在日出中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一旁,晏行川静静瞧着熹光升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天际的光茫高高洒落,在粉尘下映照出光的形状,陆知序指尖微动,将目光从一片涣散中收回来,挪到了天际升起的太阳尾巴上。   她想,够了。   哪怕她这辈子也学不会怎么爱一个人,哪怕她和晏行川的关系总有一天会终结,能看这么一段瑰丽的日出,也算够本了。   *   太阳彻底升起后,晏行川牵着陆知序的手,和她一起回了公寓。   他们在公寓里煮了一袋三鲜馅儿的饺子,水汽缓缓升腾时晏行川盯着锅边的水泡,忽然向陆知序道:“要不我去报个厨艺进修班吧?”   陆知序:“?”   晏行川看着锅里的速冻饺子,拧了拧眉:“你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我也不喜欢找个保姆来当电灯泡,总不能咱俩谁都不会做饭,下半辈子就窝在家里天天叫餐吧——”   说着,他又忽然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反正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不如把后半辈子的厨房大权交给我?”   陆知序:“……”   她上一秒才生出来的那点对建立关系的惶恐还没散去,这一秒晏行川就猝不及防地跟她谈起了后半辈子,陆知序舌根一僵,好半天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只好转移话题:“让开点,饺子熟了。”   说完,她就在扑腾的水汽中忙不迭地捞起了锅里的饺子,一副“我忙着呢别来烦我”的模样。   晏行川盯着陆知序一脸被他碰瓷了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附身上前,故意逗她:“知知,你还没说好不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婚后。   晏行川:陆知序你就站在厨房门边看着我是吧?不会递个盘子?!   陆知序:反正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后半辈子只能靠你——   晏行川:……   第35章   晏行川语气里没事找事的成分太多,陆知序上一秒仅剩的那点为难在他的故作中迅速散了个干净,她抬手戳起一只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塞进晏行川嘴里,冷淡道:“食不言。”   晏行川被这她直接堵嘴的动作震惊了两秒,才默默把嘴里的饺子咽了下去。   一面咽,他一面又盯着陆知序这幅既无奈又不耐烦的模样看了两眼,顿时觉得她这神情实在是新鲜得很。   他没忍住伸手晃了一下她的胳膊,小声道:“知知,你之前不是答应我,要再去看一次古城楼的‘白鹭涛’么——”   *   漠漠水边,苇叶如涛。   晏行川再次包下了那艘奇贵无比的游船,以一种十分拉风的姿态,和陆知序一起登上了观景台。   观景台建在临水山腰处,从上往下眺望时,人的目光可以一直延伸到湖岸尽头。   这次他们掐着点出门,终于如愿见到了昨天没能见到的盛景。   碧水之间,羽翅雪白的水鸟展翅而起,浩浩荡荡,陆知序一眼望过去,只觉成百上千的鹭鸟如雪一般纷扬翱翔,仿佛在人心里下了一场人为的大雪。   温柔又张扬。   看过了“白鹭涛”后,S市十月的阳光就越发炽烈了起来。   陆知序顶着遮阳帽和遮阳伞犯困,晏行川却突然不知抽了什么风,开始拉着她在S市的街头巷尾里闲逛。   大概是好不容易没了工作压迫,也没了公司里那堆一看见他俩同框就恨不得把不对劲写在脸上的电灯泡,晏行川干脆在老旧的城市里放飞了自我,他拉着陆知序从城东一路坐公交到了城西,一路暖风拂面,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冲着陆知序摇。   稀落的风轻轻洒在陆知序脸上,吹散了一点她周身的热气。   她半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晏行川——   兴致勃勃,仿佛将所有的跃跃欲试都写在了脸上,陆知序难得被他外放的情绪感染了一小会儿,任由他拉着自己到处瞎逛。   晏行川在老城区的街巷里穿来绕去,边走边给陆知序介绍相关景点。   临近黄昏时,他还特意拐进了一条僻静狭窄的老街,排队买了一碗其貌不扬的烤豆腐。   咸辣鲜香。   陆知序尝了一口,是记忆里的味道。   她看着站在小巷子里的晏行川,天光正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闪闪发亮。   她问:“怎么想起来这儿买吃的?”   “这是高一的时候在校门口摆摊的老伯。”   脏兮兮的巷子里,晏行川的衬衣显得格外干净,唯有手上那碗包装简陋的豆腐有点不伦不类,将他业界精英的气质破环了一点。   他就着陆知序吃过的勺子尝了一口豆腐,含混道:“味道怎么样?”   “不错。”   陆知序看着被他捏在手里的勺子,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这一逛起来,就彻底忘了时间,等到昏黄的日光完全淹没了街道以后,陆知序才骤然被路边背书包的中学生们唤起了一点记忆。   ……她好像忘了点什么。   她心有惴惴地看了眼手机,就见社交软件界面里,挂着十几来自江子昊的未读消息。   【江碎嘴子】:陆陆啊,作业写了吗?   【江碎嘴子】:马上就要回学校了,借我看看呗——(揣手.jpg)   【江碎嘴子】:你人呢?!   【江碎嘴子】:……   ——完犊子了,今天还要上晚自习!   陆知序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上回公寓去拿书包,当场给杜薇薇发了个求助消息,就开始拉着晏行川在路边打车。   好在老巷子离主街道不远,路边来来往往的出租车也不算少,陆知序紧赶慢赶,终于还是打上了车,在上课前匆匆赶回了教室。   才一走进去,吵吵嚷嚷的补作业动静就瞬间包围了她。   杜薇薇扬手把从陆知序家公寓里拿出来的书包扔给她,瞥了她一眼道:“老陆,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连回家拿个书包的功夫都抽不出来?”   陆知序伸臂接过她的包,难得沉默了两秒。   她拿舌尖轻轻顶了一下自己的上颚,还没想出来怎么回答杜薇薇,座位后头的江子昊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陆陆!快!你快把作业借我抄抄——”   她一愣,回头看了一眼江子昊。   离晚自习上课只剩下十来分钟时间,江子昊的课桌上却仍堆着一摊乱七八糟的作业,其中几本练习册摊开着。   大半都是空白的。   陆知序将目光投过去时,他一面头也不抬地抄手上那一本,手里的笔快得几乎要带出残影,一面用力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向她求援。   陆知序盯着江子昊僵硬了足有半分钟:“……”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将目光挪向一直在她身后的晏行川。   晏行川:“……”   两双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教室里短暂地交汇了片刻,而后迅速炸出了如临大敌般的烟花。   陆知序回首地看了一眼自从被自己整理好、带回家,就再也没打开过的书包,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她就知道,每回重生准没好事!   她瞥了一眼黑板上的课表,强行按下自己心里那点骂娘的欲望,三下五除二将书包里装着的卷子和练习册倒了出来,率先挑了份今晚可能讲的卷子出来写。   十年前,陆知序写作业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海城一中作为赫赫有名的省重点,每年发的作业摞起来能有一人高,陆知序作为这所学校里典型的劳模,读高中的时候,不仅能妥善完成学校里的那堆作业,还喜欢自己额外买练习册来写。   久而久之,她写作业的速度也就练出来了。   只可惜十年弹指一挥,她脑子里积了尘的知识还没被彻底倒出来,十来分钟就迅速走到了尽头。   她卷子才写了一小半,晚自习的上课铃声就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陆知序生无可恋地抬了抬头,就见教生物的钟敏抱着搪瓷杯、踩着上课铃,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教室。   手头的那张卷子后半截还是一片雪白。   她停了停笔,面无表情地给自己点了根蜡。   两天前,陆知序在公司里盯着策划部里那群主管加班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安排下去的工作有多么强人所难,可这会儿,她看了眼自己书包里的那叠作业,却忽然觉得高中的这些科任老师实在是丧心病狂。   她都快毕业十年了——   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被抓回来重修啊?   七班教室在钟敏进来后就陷入了一片彻彻底底的寂静中,和陆知序一样没写完作业的学生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讲台上的老师能给他们表演一个当场失忆,把作业的事情立马给忘了。   只可惜钟老师没有读心术,她抬手敲了敲讲台,道:“行了,大家把练习册里配套的第三张卷子拿出来,我们评讲完再上课。”   ……   话音才落,一片哗啦啦的找卷子声就响了起来,没写的那几个浑水摸鱼,一时竟也没被发现。   钟敏微一颔首,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卷子。   普通单元卷的难度并不大,其间只有几道题值得拿出来探讨,钟敏一气将试卷答案报了一遍,开始选讲里头的难题。   讲到其中一题时,她看着课堂里沉闷的学生,忽然顿了一下,问:“有谁知道这道题的答案吗?”   陆知序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得心间一凛。   她暗戳戳抬眼,便见钟敏的目光从教室里的一众面孔上扫过,最终落在了江子昊身上。   她清了清喉咙:“江子昊——”   江子昊:“……”   座位前排,江子昊看了一眼自己的卷子,浑身忽然跟长了疮似的开始乱扭,他生无可恋地回头瞥了一眼陆知序,声音小得跟做贼一样:“陆陆,救命——”   ……别叫,自身难保了。   见陆知序不答他,江子昊支支吾吾地嗯了半天,最终只得憋出来一句不知道。   他这副左顾右盼找答案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教了十几年书的钟敏一眼瞥过来,就瞧出了他那点鬼祟,直接摁断了一根粉笔砸在他脑门上。   “你在这看什么呢?到底写没写!”   江子昊被她砸得一懵,做贼心虚地咽了口口水。   钟敏瞪了他一眼,从讲台上走下来,一搭眼就瞧见了他桌上那张空白的卷子。   她从鼻腔里发出一道重重的哼声,将江子昊的空白试卷一把从桌子上抽了出来,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你的学习态度?”   江子昊在人前怂得很有志气,当场缩成了一只鹌鹑。   钟敏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试卷扔回他桌子上,声音里带了点怒意:“还有谁没写,都一块儿给我滚到后面去站着——别等我查出来,那就不好看了!”   陆知序:“……”   教室里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陆知序看着老师发飙的模样,没忍住想,是不是她在公司里撂脸子的时候也这么吓人。   她盯着自己面前还空着一小半的试卷,在心里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便直接顶着钟敏要杀人的目光站了起来。   算她倒霉吧。   她目不斜视地看了一眼还在发火的钟敏,一言不发地走向了教室后排。   钟敏:“……”   七班全体学生:“……”   向来只会被老师夸奖,从来就出现过不写作业的学习委员这么一站起来,钟敏只觉自己的血压都往上升了一点。   她抽了口气,刚准备问陆知序是怎么回事,后排的晏行川就跟着捏着他的卷子,用和陆知序一样的姿态走向了教室后排。   顺带还站在了陆知序边上。   ……七班这是要造反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钟敏:没写作业的站起来!   晏行川:我我我!(兴奋.jpg)   陆知序:……   第36章   有了陆知序和晏行川这套无缝衔接的骚操作,剩下的同学再站起来时就自觉了许多。   三三两两的七班学生低头含胸走向后排,几乎要把教室后面那一溜儿狭窄的缝隙填满了。   钟敏:“……”   她斜着眼睛扫了一遍,后头一共缩着十一个不成器的小完蛋货。   真是反了天了!   教室里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比刚才还要浓郁的火药味,钟敏深吸一口气,自觉自己这课是没办法上下去了,当场指着全班学生来了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后头那排满脸愧色的“小完蛋货”彻底被她骂成了一群畏畏缩缩的耷头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出。   骂完,她才勉强拾起一点“课比天大”的职业操守,强行把满腹的怒火压了下去,顶着额角乱蹦的青筋继续讲课。   教室最后排,陆知序一边看着自己空白的卷子,一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都已经知道这是真实的过去了,她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呢?   再这么下去,谁知道十年后她还能不能顺利毕业,再顺利出现在晏氏的入职名单里。   还有晏行川——   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晏行川,此人正老神在在地拿余光斜她,眉骨微挑,神情张扬,丝毫没有一大把年纪了还被罚站的羞耻。   ……真闹心。   陆知序越看越觉得他烦人,当场照着他的脚踩了一下。   正被骂得头疼的江子昊:“……”   这个世界不能好了!   晚自习很快到了尾声,下课后,陆知序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拿着订正过的卷子,去办公室找了一趟钟敏。   钟敏才讲了几十分钟的卷子,正坐在办公椅上喝水润喉,眉眼里透透出一片沉沉的倦怠。   见陆知序找她,她却露出了一个早有预料的神色,抬头道:“行了,你别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陆知序一愣,便见她轻轻笑了一下,继续道:“老师知道你的为人,也知道你这次没写作业也肯定是事出有因,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不管什么事情,犯错总是容易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次我原谅你,是希望你以后不会再让我失望。”   手里的卷子只有薄薄的一张,陆知序却忽然觉得它有万钧重,许久,她才缓缓垂下了眼睫。   “好。”   *   第二天早上,晏行川披着晨光,骑自行车去了陆知序家小区楼下。   他将车停在单元楼门口,空手进门,从她家里搬了两只大纸箱子出来。   箱子鼓鼓囊囊,里头装着十一假期那天,七班学生去郊区果园野餐时摘回来的橘子。   当时去的学生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来人,因此杜薇薇特意提了一嘴,让大家多摘两箱,好给没去老师和同学都送上一点,也算是个纪念。   要不是昨天意外太多,陆知序昨晚就该把橘子送去学校了。   两箱灿黄的新鲜橘子加起足来有大几十斤,徒手运送过于费劲,特意叫个车又显得小题大做,晏行川干脆找了根老式弹力绳,把那两箱橘子打包捆在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上。   纯黑的越野自行车线条优美,适合耍帅,捆上两只臃肿的大纸箱子后,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   陆知序扫了一眼晏行川,觉得他像是推车出去摆摊的。   她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下一秒,准备出摊的晏大爷就推着他的自行车摇摇晃晃的上了路。   到教室时早自习还没开始,七班教室里空空荡荡,只坐着几个习惯早来的学生。   陆知序挎着两只双肩包,站在教室里指挥晏行川搬橘子,将他整个人支使得团团转,一派大爷模样。   晏行川抱着几十斤的箱子爬了好几层楼,额角却连汗都没有一滴,他一边就着陆知序的指挥行动,一边还抽出空来瞪了她一眼。   那神情仿佛在说,你都不知道心疼人的。   不小心来早了的江子昊:“……”   卧槽,他瞎了。   他倒一口凉气,十分敏锐地闻出了空气中飘荡的八卦气息,当场揪住了陆知序的书包带子,鬼鬼祟祟道:“老实交代,你和晏哥到底怎么回事!”   陆知序:“……”   关你屁事。   她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江子昊,把他的手从自己书包上薅了下来。   另一边,杜薇薇抵达教室后,动作麻利地分好了多出来的那箱橘子。   分完,她就朝陆知序挥了下手,招呼她一块儿去趟办公室。   东西太多,她一个人搬不了——   办公室里,杜薇薇提着一堆袋装橘子,挨个儿往教师办公桌上放。   陆知序提着另一堆跟在她身后,尽忠职守的做着工具人。   陆知序冷漠寡言,见了谁都喜欢摆张棺材脸,杜薇薇却和她截然不同,她人美嘴甜、爽朗直率,就连在办公室里发个橘子的功夫,也能抽出空来和几个相熟的老师聊上几句,谁都不冷落。   弯腰起身之间,杜薇薇笑意盈盈,边发边说这些橘子是班里学生亲手摘的,就当是给诸位老师的国庆礼物,把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一众老师都逗出了点笑模样来。   陆知序在她身后默默站了一会儿,没忍住想,她和杜薇薇的交情到底是怎么维系这么多年的。   只可惜后来到底还是没能维系下去。   她幅度很轻地出了会儿神,办公桌前,杜薇薇发完了橘子,转头招呼了陆知序出去。   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身后就有道沉稳的中年男性声音响了起来:“陆知序,你等一会儿——”   办公室一角,神色严肃的教导主任缓缓抬起了头。   教导主任桌上还摆着一袋黄灿灿的橘子,稍稍点缀了一下他死气沉沉的办公桌,陆知序略一回头,就瞧见他的目光越过了那袋橘子,轻轻停在了她身上。   “还有十天就要月考了,你回教室以后记得和晏行川说一声,让他好好考。”   陆知序:“……”   什么月考?   谁要月考?!   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一时居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没人跟她说过要月考啊!   大概是她呆滞的模样过于明显,教导主任看着她叹了口气,难得解释了一句:“上回打架的事情虽然不全是晏行川的错,但能争取的印象分还是要多争取一点,这样学校才好在高三前把他身上的处分给消了。”   ——才不至于影响他的前途。   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把后面的半句咽了回去。   教导主任的话点到即止,陆知序却敏锐地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   晏行川家境优渥,成绩更是出众,升高中的时候就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海城一中的,入校后大小竞赛奖项不断,一直都是海城一中一面行走的金字招牌。   只可惜上回当众打架的事闹得太大,招牌上沾上了一点污点。   大概教导主任实在是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长歪了,才叫住她说了这么句掏心窝子的话。   陆知序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一时间,竟不知该先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还是先为晏行川的担忧。   也没人告诉过她,高考完了还要月考啊!   就她现在这个状态去考试,怕不是要被老曹抓成退步典型。   她眼角抽搐了一下,好半天才神思不属地回了教室。   到教室后,陆知序强压着自己背了一会儿单词,越背越烦,干脆将书倒扣在桌上,默默数了会儿呼吸平复心境。   大概是她心浮气躁的神情太过明显,早读下课后,晏行川轻轻叩了一下她的桌面,忽然道:“怎么了。”   陆知序:“……”   笑话,她难道还能说是因为自己不想月考?   她唇角动了一下,将教导主任的话原样转告给了晏行川。   一面说,她一面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这段时间就好好复习吧。”   晏行川盯着她沉默了两秒,忽然抬手按了一下她皱起的眉心:“你不高兴。”   晏行川抬手的动作极快,一触即分,要不是眉间还留着一点他指尖冰凉的温度,陆知序险些以为这是个错觉。   她嘴唇微动,刚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忽然接着课桌的遮挡轻轻按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道:“知知,我给你补课好不好?”   声音很轻,语气里却透着十成十的认真。   陆知序没忍住抽了一下眼角:“你跟我不是一样的吗——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   晏行川:“……”   陆知序重生的次数太多,每次都是才找回一点学习状态,错乱的时空就又以不可抗力直接把她打回了原形。   搞得她现在一提到考试就下意识觉得半烦。   只可惜每一段过往都勾连着未来,人终究还是要对自己负责的。   面前的晏行川虽然神色郑重,课可陆知序只要一想起他俩同轴联动的时间线,就没法儿对他的补课水平抱什么期待。   她慢慢悠悠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跟晏行川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他按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就忽然加大了一点力度。   他在她头顶轻轻叹了口气:“有这么不信任我吗?”   陆知序:“……”确实不太信任。   十年前,晏行川的成绩的确足够出色,要是请那时候的晏同学来给她补课,陆知序一定举双手赞成。   至于现在么——   还是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昔年三好学生突然厌学,这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敬请收看今天的《走进高中》。   第37章   晚上十点整,海城一中教学楼。   晚自习下课后的沉默氛围缓缓包围了空空荡荡的七班教室,陆知序坐在谢与杭空出来的座位上,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面前正摆着张四四方方的理综试卷,卷面雪白,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知。   晏行川隔着试卷,屈指敲了一下桌面:“快点写。”   陆知序:“……”   不会。   二十分钟前,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陆知序收拾完书包,刚准备回家,晏行川就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摞她见都没见过的试卷来,毫不留情地甩到了她面前。   她略一抬头,就见晏行川抬手从里头抽了一张理综卷出来,神色如常道:“这是你今晚的补习内容。”   陆知序:“……我拒绝。”   她试图反抗,被他无情镇压。   定下补习任务后,晏行川先是对着试卷内容给她画了一堆期中考点,然后就在她独自复习了十分钟后,开始让她写卷子里的重点题型。   陆知序:“……”   说实话,黄世仁当年也不敢这么压迫杨白劳。   她臊眉耷眼地盯着卷子看了两分钟,有气无力地举了举手:“晏老师,您确定这些都是月考要考的吗?”   “当然。”晏行川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神情自若:“回来前我看过当年的月考卷子了。”   ……   那你可真是好样的!   面前的卷子薄薄一张,题目却多得叫人头痛。   陆知序半趴在桌上,按了按自己刚被敲了一下的脑袋,感概:早知如此,当年她就不该把考过的卷子扔得那么干净。   便宜晏行川这厮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漫长的气,许久才收拾好情绪,默默坐起来写卷子。   晏行川圈出来的题目从易到难,循序渐进,陆知序一套做下来,虽然有点吃力,最终的收获却也不小。   遇见不会写的题目时,她就照着资料看公式,举一反三地想解题思路。   等碰见绞尽脑汁也写不出来的题时,她就干脆使劲盯着晏行川看。   目光直白且幽怨。   晏行川被她盯得无奈,只好在她将目光投过来时凑过去给她讲题。   一字一句,清晰明了。   写完理综卷子后,已经接近十一点了,教室外一片沉沉的寂静。   陆知序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便准备回家。   她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的作业一股脑塞进包里,提着东西就准备走,站起身时,晏行川却忽然拽了一下她的胳膊。   “回去以后,”晏行川看着她顿了一下:“记得把十一假期里的作业补完。”   陆知序:“……还有完没完了!   她皮笑肉不笑地扫了晏行川一眼,将他停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一把甩开。   用的力气有点大,晏行川的手被她一甩,在半空中晃了一下,直接碰倒了谢与杭桌上的一摞书。   哗啦啦的声音陡然响起。   陆知序:“……”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海城一中教室面积有限,为了节省空间,教室里留出来的过道都窄得很。因此,陆知序让晏行川给她补课时,为了避免两人挨在一起坐不开,便干脆直接坐到了他同桌谢与杭的位子上。   ……早知道不坐这儿了。   陆知序叹了口气,弯腰去捡被她碰倒的那摞书。   谢与杭摆在桌上的书都是些普通的教材和习题册,他的书和他这个人一样,温吞又沉静,即便已经被翻阅使用过多次,从封皮上看,都还是簇新的。   她将散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抖了抖,片刻后,余光缺忽然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一本雅思字典上。   她指尖微微一顿。   落在地上的那本词典正四仰八叉地敞开着,边缘隐隐发黄,页边还夹着不少做了标注的标签,陆知序一眼扫过去,就能瞧见词典里密密麻麻的笔记。   在一堆半新的教材里,这本字典显得格外显眼。   她愣了两秒,心口忽然涌上了一丝疑惑。   “谢与杭也准备出国吗?”   她抬手把捡起来的书整理好,下意识问了晏行川一句。   晏行川神色深深地盯着她,良久才说:“嗯。”   陆知序一愣,又盯着那本词典看了两眼:“我还以为我们班高中毕业后出国的,就只有薇薇一个。”   杜薇薇出国这件事,是从她升高中起,就被家里人定好的。   杜家的产业重心在杜薇薇念初中时就已经转移到了国外,杜爸爸为了兼顾家里的生意和还在读书的女儿,常常国内国外两头奔忙,时间一长,就难免显得精力不济。   于是他问过杜薇薇的意愿后,直接给她找了个外教,好让她毕业后就直接出国。   那时候陆知序还没有意识到,分别原来是这么轻易的事情。   只是没想到,当年出国的居然不止薇薇一个吗?   她脸上的疑惑过于明显,晏行川看着她,没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谢与杭和杜薇薇去的是同一所大学。”   陆知序:“什么?”   当年她孤僻桀骜,整个班里就只和杜薇薇熟悉,连其他同学的脸也没记熟几个。   后来她的父母越吵越凶,几乎将“过不下去”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她就更懒得和这堆三年后就要各奔天涯的人攀交情了。   居然连这么大的消息都错过了吗?   她皱了皱眉,抬眼看向晏行川。   晏行川正眉目温和地看着她,神色平静,却又仿佛藏着某种隐晦的暗示。   陆知序盯着那本字典夜色里想了半天,到底也没弄明白晏行川想暗示她什么,干脆懒得想了。   她抬步走进教室外的夜色里,说:“走了,回家。”   “好。”   晏行川看向陆知序的背影,有点无奈地弯了一下唇角。   谢与杭追着杜薇薇的脚步走得这么明显,陆知序居然一点不对劲也没看出来。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   ——这么迟钝,他才告了两次白就把人哄到了手,看来还有点赚。   *   这天之后,陆知序正式加入了晏行川的魔鬼补习班。   晏总照着他开挂得来的月考考点给陆知序挑卷子选题型,以每天一到三张卷子的强度,见缝插针地给她开小灶。   陆知序几乎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被他挤了出来,全盘奉献给了学习。   除去午休和课间,每天晚上晚自习下课后,他还会额外抽一个小时出来给给她讲错题。   其敬业程度堪比十年后的陆总监。   陆总监没料到自己二十七年来头一次铁树开花,好不容易谈了场恋爱,开局居然在高中教室的试卷堆里,干脆就每天顶着张棺材脸给晏总表演什么叫无精打采。   晏行川完全不为所动。   魔鬼补习持续了一周后,陆知序才终于适应了一点晏总这套资本家压榨打工人的操作,渐渐找回了一点学习状态。   周末,她坐在自家公寓的书桌边,静静写手边厚厚的一摞习题。   她翻着书,一边把公式嵌套进一道大题里,一边看了一眼她身旁坐着的晏行川,终于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埋藏多时的疑惑。   “晏同学,怎么我不会的题你都会啊——”   陆知序虚心求教的时候,常常喜欢仰着脸看人,目光纯净,既不疏离、也不欠揍。   透着一种奇异的乖。   晏同学偏头看了她两秒,一时没忍住手痒,抬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陆同学,你得承认,在学习这件事上,人和人之间还是是有差距的。”   他的指腹陷在陆知序垂下的长发里,一时竟在她发顶的柔软触感里愣了一下。   说话这么硬邦邦的人,头发也是软的吗?   晏行川说出来的话太欠揍,陆知序掀起眼皮斜他一眼,啧了一声:“你不要脸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晏行川:“……”   发间的柔软触感像是一只带了饵的钩子,不动声色地递到了他面前,晏行川原本只是虚虚搭在陆知序发间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忽然加重了力度,隔着头发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陆知序头皮发麻,忍无可忍:“你耍流氓上瘾了是吧!”   晏行川指尖蜷曲了一下,有点可惜地把手放了下来。   片刻后,他看着陆知序,终于说了句实话:“我重生回来的时间比你早一点,所以学得也比你多一点,不奇怪。”   陆知序小小愣了一下:“哦。”   她就说,晏总的成绩虽然出色,可也不过是能和她分庭抗礼的“出色”,没道理时空一转换,他就全方位碾压她了。   空气里残留着一点柠檬洗发水的香气,晏行川鼻尖微耸,忽然觉得这股香气顺着陆知序的头发,缠了一点在他手指上。   他轻轻捻了一下指尖,说:“我差不多比你早到一个月,刚回来那会儿,人人我都认识,可人人却又都不认识我——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在这里遇见你,我一定要把你认出来。”   晏行川说话时的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神色深处却又好像遮盖了无数多的认真。   陆知序的喉咙轻轻滚了一下。   刚才被晏行川按过的头顶忽然泛出了一点酥麻来,一路痒进了她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便听晏行川继续道:“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在复习这件事上,我可是开了挂的!   陆知序:……可恶,让他装到了。   第38章   月考前一天,晏行川一口气在七班教室里给陆知序补习到了将近十一点半。   直到打扫教学楼卫生的阿姨进来赶人,他才轻轻瞥了一眼黑板上的月考安排,磨磨蹭蹭地走出了教室。   一面走,他一面又轻轻皱了一下眉。   陆知序站在他身前,略一转身,就瞧见他眉宇间横着一条深深的褶皱,仿佛明天要去考试,但还没准备好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教学楼外夜色深沉,星和月的影子都只有淡淡的一点,不甚清晰。   只有浅色路灯下站着的晏行川黑白分明。   陆知序的目光轻轻落到晏行川身上,突然抬手,按了一下他皱起来的眉头。   十七岁的晏行川应该永远都是张扬明亮的,不应该皱眉。   她看着晏行川,踮脚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其实不太在意。”   晏行川被她掌心覆盖的眼皮轻轻一颤。   二十多年来,他遇见过的人里,陆知序大概是最要强的一个。   不是那种外露的不死不休,而是寡淡却又嚣张的“你也配超过我吗”?   少年时成绩要考到一流,工作后设计稿要做到一流,升任总监后,他越是否定她的提案,她就越是要做一份连他挑不出错来的策划。   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能让她低头。   可这会儿,从不低头的陆知序静静却看着眼前的晏行川,弯了弯眼角,说:“我其实不太在意。”   “反正我和你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她的指腹还停在晏行川眉间,微凉的温度突兀而又分明,语气里却带着一如既往的嚣张:“既然已经尽力了,那结果怎么样,关我们什么事?”   这十来天里,陆知序写掉的卷子,能抵过其他学生两个月里写的。   除去晏行川给她画的重点题型,学校里科任老师发下来的课后作业,她还额外找了一堆辅导书上的重点例题。   高二一整个学期的知识点被她翻来覆去地过了个遍。   陆知序想,要是这样还考不好,那她就认了。   反正老天爷在考试这件事上一向不做人。   她的指腹在晏行川眉间停了两秒,而后缓缓屈了起来,用力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都不愁,你替我愁个什么劲?”   晏行川:“……”   额间传来轻微的痛感,他看着陆知序,嘴唇掀了一下,刚要说话,下一瞬,一束刺眼的光就突然直射而来,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耀目的远光灯直直打在晏行川和陆知序的身上,将他们此刻的动作照得既清楚又分明,活像是来捉奸的。   陆知序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她掀起眼皮,正准备看看是谁这么有病在人行道口亮远光灯,照过来的那束灯就再次嚣张地洒到了她脸上。   ……没完了是吧!   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鼓鼓噪噪地响起,带来一阵闷热的风。   陆知序神情冷淡地抬头,一眼就瞧见了那辆大摩托刺眼的远光灯后,四五个发色诡异的小青年正挤坐在一起,十分挑衅地盯着他们看。   ——是上次运动会和她起了口角,后来又撞她寻仇的那伙人。   陆知序:“……”超载了傻逼。   她顺着远光灯斜了一眼那伙在车上玩叠罗汉的神经病,转头就准备走。   下一瞬,挤在一辆摩托车上的小流氓们就吊儿郎当地把车停在了她脚边,拦住了她的去路,语调不善道:“怎么,今天身边换了个小白脸?”   陆知序一愣,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上一位“在她身边的小白脸”是江子昊。   ……有病要趁早治。   她面无表情地舔了下自己的后槽牙,正准备抬手把自己挎在肩上的包拿下来,往说话的那傻逼头上砸,晏行川就忽然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力度不大,陆知序脚步一停,想起了教导主任在办公室里跟她说的话。   “你让他好好表现,争取在高三前把身上的处分销了。”   陆知序回头看了眼晏行川,叹了口气想:算了。   晏总好不容易重生一趟,莫名其妙为她背个处分已经够倒霉了,她还是别再扩大事态了。   她顺着晏行川的动作退到他身后,刚准备说“你放心我没那么冲动”,晏行川就斜着眼睛看了那伙人一眼,不阴不阳地冷笑了一声。   陆知序:“?”   笑完,他就直接迎上了那伙人挑衅的目光,用更加挑衅的语气道:“怎么,上次没把你们揍舒服,今天想换身皮再来体验一回?”   陆知序:“!”   晏行川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那伙人先是在晏行川阴阳怪气的语调中磨了磨牙,然后就迎面撞上了他跟看垃圾一样的目光,原地爆炸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晏行川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然后掀起眼皮,一拳砸上了面前那人不干不净的嘴。   他打人的动作发生得太快,陆知序上一秒还在想该怎么让晏行川少说两句,下一秒,闭上了嘴的晏行川就一拳挥了出去。   面前的四五个人迅速跟他扭打在了一起。   晏行川打人的动作十分利落,角度也刁钻,专挑既能把人打疼,又不至于把人打坏了的地方下手,很快就把那伙人挨个儿揍了个遍。   只可惜,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晏行川手上的动作再利落,也还是没能挡住对面挥过来所有的拳头。   一片混乱之中,他手肘和后背处避无可避地挨了两下。   陆知序盯着对晏行川动手的那个人看了半秒,而后迅速拿起手机,找了段东西出来。   耳边是一阵嘈嘈杂杂的脏话,晏行川眉目冷峻地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手下的动作却一下没停。   那伙来找茬的小流氓跟他打红了眼,一时间竟忘了他们身后还站着陆知序这么个大活人。   陆知序把手机塞进口袋,提起她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包,上前两步,狠狠砸向了那伙正在搞群殴的人。   从她开始为月考做准备起,她的书包里就常年塞着厚厚的一摞教辅资料。   这么重的一袋资料砸出去,当场把他们中的一个砸了个踉跄。   被砸的那人才被晏行川招呼了两下,正憋着满肚子的火不知道往哪儿撒,一回头就看见了神色挑衅的陆知序,当场就准备撂下晏行川跟她动手。   晏行川看着他的动作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拦在陆知序身前。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下一秒,一段刺耳的警铃声忽然十分突兀地响了起来。   空空荡荡的大街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警察来了!”   声音撕心裂肺,可仔细一听,那里头却又好像带着点诡异的电音。   那伙打架的人连着晏行川一起愣了两秒。   陆知序捡起她的书包,趁乱踹了那个对晏行川动手的人一脚,一把抓住晏行川的手,拉着他就跑。   一边跑,她一边还回头喊了一句:“快跑,警察来了——”   深夜的大街空空荡荡,除了那段突兀响起的警铃声,连半辆警车的影子也没有,却偏偏陆知序拉着晏行川就跑,仿佛全身都写着“害怕被抓”几个大字。   那伙来找茬的流氓虽然热衷打架,却到底只是在校学生,听了警察两个字就下意识有点犯怵。   刺耳的警铃声中,这伙人犹豫了两秒,在“去追”和“快跑”之间纠结了一下,陆知序拉着晏行川的背影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连带着那诡异的警铃声也远去了。   那位被陆知序踹了一脚的倒霉货率先反应了过来,当场骂了一句:“操——”   马路尽头,陆知序紧紧抓着晏行川的手,一路拽着他跑回了自家公寓。   奔跑和打架后的两只手各自沁出了一点汗,略微湿润,在夜色下紧紧交握在一起,莫名带出了一点惊心动魄的意味。   晏行川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握着他手的陆知序,刚要说话,就见陆知序忽然捂着唇笑了一声。   她越笑越大声,最后捂唇的手变成了捂肚子。   许久,她才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在晏行川面前晃了一下。   晏行川抬了抬眼,亮起的手机屏幕中,一段音频声正播放到末尾。细微的电流声间,夹杂更加细微的叫喊,在沉沉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他一愣:“你放的录音?”   “是啊。”   “高一的时候老曹在班里教写新闻稿,我写得一直不怎么样,就顺手下了几段社会新闻的音频在手机里当教程——上回我自己不小心点开的时候,也吓了一跳。”陆知序笑得肚子疼,一边举着手机,一边捂着肚子坐进了她公寓的沙发里:“谁知道那伙傻逼还真信了!”   晏行川抬手捏住她的手腕,坐到她身旁,眉头很轻地皱了一下。   他道:“不要说脏话。”   陆知序:“……”你认真的是吧!   那我让你别动手你怎么不听!   陆知序要笑不笑地瞪了晏行川一眼,下一瞬,面前的人忽然松开了手,揉了一下她笑痛的肚子。   陆知序脊背一僵。   对任何动物来说,肚皮都是柔软且致命的存在,是绝对的私人领地。   然而晏行川伸手过来的瞬间,她却只是鼻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就在一阵清浅的木香中飘远了思绪。   ——这到底是沐浴露味,还是香水味?   晏行川身上怎么总萦绕着这股味道?   ……还挺好闻的。   她略微出神间,晏行川的手便隔着衣服,点到即止地揉了一下她刚才笑疼了的小腹。   触感温暖,陆知序小腹处笑猛了的痛感稍稍平复了一点。   许久,她才抬头看向晏行川,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尴尬中想起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她拦住他收回去的胳膊,抬手卷起他的衣袖,盯着他在混战中受伤的手肘看了两秒:“还疼吗?”   晏行川一愣。   其实不太疼。   往他身上招呼的那伙人当时虽然打红了眼,往他身上招呼时也一点情面都没留,但他跟人动手时向来有分寸,能落到他身上的拳头基本都没带出力来。   可他的手这会儿却被陆知序这么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上。   晏行川指尾轻轻动了一下,低声说:“一点点。”   陆知序轻轻碰了一下他手肘上的伤处,像是不知如何是好。   许久,她才用带着点抱怨的语气小声道:“我去给你找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找到药了吗?   陆知序:找到了,还是你之前买的——   第39章   翌日,陆知序一进教室,久违的紧张氛围就包围了她。   抱着资料找考场的学生走来走去,激起了教室里不少沉淀已久的尘埃。   她面无表情地收好自己的练习册,抽空又写了两道题,随即干净利落地走进了考场。   海城一中作为声名远播的省重点,月考试卷一向出得很难,但难得并不刁钻,在当年的陆知序看来,还算是中规中矩。   坐进考场后,陆知序就彻底放空了自己。   她现在的水平铁定不能和十年前的自己比,但学过的东西毕竟是学过的,在脑海中还是存了点模模糊糊的档。   又兼晏行川以开挂的方式给她圈了那么多重点习题,考完之后,陆知序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轻松一点。   考完当天的晚自习是物理,才放下一桩心事的七班学生虽然还没等到成绩,却难免放松了一点。   物理老师吴成没做那个扫年轻人兴的人,他挑了几道月考卷里有难度的题目在班里讲了半个小时,就挥手让这群才考完试的小崽子们自行自习去了。   周遭传来一片窸窸簌簌的对答案声,陆知序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写了半张卷子,忽然觉得有点累。   这十几天里,她几乎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月考过后没什么作业,晚自习下课后,陆知序避开了一堆要跟她对答案的狂热分子,默不作声地出了教室。   温和的夜风拂面而来,晏行川一路把她送到小区楼下,说:“早点休息。”   “好。”   陆知序朝他挥手,转身、上楼,然后闷头睡了一觉。   隔天再重新投入繁忙的课业。   一中老师批改试卷的效率一向很高,几千份卷子,周三下午才考完,周五早上就出了成绩。   早读课一下课,老曹就拿着成绩单进了教室。   薄薄的一张纸,却好像承载了无数人剧烈的心跳。   七班作为海城一中这一届最被寄予厚望的重点班,月考成绩一如既往的出色,班里统共五十来个学生,排在年级前五十的就有十三个。   第一名理所当然是晏行川。   和十年前的自己相比,陆知序考得并不算好,却也不差,总分比晏行川低了九分,堪堪排在年纪第三。   算是次普通的发挥失常。   考第二的那位则是隔壁班的学霸,一向以超越陆知序和晏行川为己任。   陆知序现在再去回想,已经不记得那位仁兄高中时有没有实现过这个心愿了。   她只记得,当年她对自己成绩的要求一向高得离谱,除了晏行川偶尔会超过她几次,整个学校里就没有能被她放在眼里的人。   那时候她还不懂太多的人情世故,总以为父母们都爱在外炫耀孩子的成绩,于是就老觉得自己要是能考得再好一点,她爹妈的关系说不定就能再和缓一点。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讲台上,老曹一边报着班里的成绩,一边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陆知序。   十七岁的陆知序既倔强又要强,只要哪次没考第一,下个月就恨不得不吃不喝,把自己整个人都关进书堆里去。   有那么几次,他都怕她学出毛病来了。   老曹看着她,想了想她这段时间以来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受伤的倒霉经历,担心她因为这次发挥失常受了打击,在报成绩的时候,干脆轻飘飘地带过了她的成绩。   陆知序本人却跟没听见一样。   她的眼皮在老曹报成绩的时候轻轻动了一下,然后很快垂了下去,停在了晏行川空空荡荡的座位上。   ——晏行川今天没来上学。   早读课开始没多久,她就注意到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就想拿手机给晏行川打电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月考过后,她那手机里一天到晚都是消息轰炸她要求对答案的同学,她嫌翻,又懒得应付,干脆就把手机关了机放在公寓里。   她找东西的手在桌肚里顿了一下,片刻后才不动声色地抽了出来。   月考出成绩大小算是件盛事,陆知序虽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七班教室里却还是因为那张薄薄的分数表吵闹了一会儿。   江子昊盯着自己飘红的两门成绩,对着陆知序哀叹:“陆陆啊,你也教我点考试诀窍呗,我拿这成绩单回去我爸能弄死我!”   陆知序微微回神,看了眼江子昊,一时竟想不起来他后来去了哪所大学。   要是晏行川这会儿在这儿……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晏行川的座位,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烦躁来。   他是病了吗?   怎么也不跟她说一声?   难道那天打群架把他打出内伤来了?   陆知序这副坐立难安的模样落在一旁的杜薇薇眼里,十足像是没考好后的低落。   她抬手过来揽了一下陆知序的肩,冲她笑了笑,安慰道:“行了老陆,考第二那小子才比你高一分,你下回一抬手就能碾压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没有——”陆知序一怔,刚要解释,余光就瞥见了晏行川座位边的谢与杭。   她记得,晏行川读高中时,和谢与杭的关系一向不错。   她稍微向前走了两步,在经过谢与杭面前时,状似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对了,晏行川今天怎么没来?”   谢与杭有点诧异地顶着她看了两秒:“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跟老曹请假去医院了。”   听见“医院”两个字,陆知序心口一紧,刚准备继续装下去的那点“不经意”瞬间就被被忘到了脑后,他脱口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   谢与杭顿了一下,语气显得格外意味深长:“不严重吧。”   陆知序:“……”   我谢谢你了。   没事说话别大喘气。   “好像就是感冒,你要是不放心,等会儿可以去问问老曹。”谢与杭又看了她一眼,没忍住上挑了一下他偏薄的唇。   这个挑唇连着他的语气,显得格外意有所指,陆知序站在谢与杭面前,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身后,杜薇薇再次上来揽住了她的肩,继续道:“还有晏行川那小子,他也就是这次比你考得高了那么一点,下回你肯定能超过他!”   陆知序愣了两秒,艰难道:“嗯。”   面前的谢与杭将目光落在杜薇薇搭在陆知序肩上的手上,忽然开口:“薇薇啊,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谢与杭好像叫谁的名字都喜欢用叠词,江子昊是“昊昊”,体育委员沈斌是“斌斌”,但他叫杜薇薇“薇薇”时,却又仿佛带了点其他的情绪。   陆知序眼角轻轻一跳,便见杜薇薇放下了搭在她肩上的手,冲谢与杭冷笑了一声:“关你屁事!”   晏行川说病就病,一点先兆也没有,陆知序坐立难安地在教室里听了两节课,终于没忍住,去了一趟办公室。   她到的时候,老曹正在整理手边那摞月考卷的错题,见她来了,他眉头轻轻动了一下。   “你来得正好,”老曹看了一眼她面无表情的脸,还以为她是来复盘自己的月考成绩的,当场就从手边的那摞卷子里抽出了属于她的那张,道:“来看看你自己的语文卷子。”   陆知序顿了半秒,抬手接过卷子:“嗯。”   她回答得太过僵硬,老曹瞥了眼她的神情,以为她还在不满自己这次的成绩,当下宽慰道:“其实你这次考得不差,比十九班的梁盛只了低了一分,没必要……”   “我知道。”   陆知序开口打断老曹的话,停顿了两秒,才说:“听说晏行川病了。”   “嗯?”老曹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起晏行川上回替她打架出头的事,点了点头道:“哦对,他家里人打电话过来说他有点低烧,所以给他请了一天假。”   听到“低烧”两个字,陆知序垂下来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她沉默片刻,看向老曹,尽量波澜不惊道:“我和他家住得近,要么等会儿放学以后,我给他把周末作业带过去吧。”   老曹抬了下眼,目光在半旧的眼镜后显得有点浑浊。   自打陆知序进了七班,做了他的学生后,他就始终担心她过于孤僻,最后难免会生出一点更加麻烦的心理问题来,于是平常就总免不了多问候她一点。   只是好像一直也没什么成效。   陆知序仍旧是那个孤僻独行的陆知序。   可这会儿,孤僻独行的陆知序却当着他的面,说要帮忙给没来上课的同学送作业。   老曹眼里的笑晃了一下,道:“那好啊。”   “对了老师,”老曹眼里的那点笑意还没到底,陆知序就又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晏行川家住哪儿?”   老曹:“……”   他刚才是不是聋了?   陆知序说的难道不是“我们两家住得近”吗?   他哽了一下,脑海中瞬间划过无数“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让人看不懂”的无奈,片刻后才叹了口气,跟陆知序说了晏行川家的家庭住址。   其实细说起来,晏行川家具体住在哪儿,陆总监还是有一点头绪的。   如果少年时的晏行川确如传闻所说,是晏董事长一手带大的话。   S市独树一帜、贵得离谱的富人区一共就那么几处,自打陆知序大学毕业,入职晏氏以后,晏董事长在江安区有一套八千平大别墅的八卦就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在公司里呆久了以后,她才知道这八卦其实也不全是假的,晏董事长在江安确实有一套常住别墅,只是面积没他们传的那么夸张。   反正陆知序从来也没见过。   但老曹给她的地址却并不在江安区。   略微陈旧的学生信息登记簿上,晏行川填的家庭住址是学校附近的一个中档小区。   离陆知序住的公寓也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   那个小区陆知序听说过,环境还算不错,但和声名远播的江安别墅区比起来,就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少年晏行川生活的地方吗?   陆知序拿着抄下来的地址出了一会儿神,很快,这点疑惑就被对晏行川病情的担忧给压了下去。   她慢慢在心里叹了口气。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不会自己照顾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曹兴民:你刚才是不是说,你和晏行川家住得近?   陆知序:……您听错了。   第40章   周五下午,海城一中再度迎来了人来人往的周末。   放学后的人群熙熙攘攘,陆知序挎着双肩包,直接去了晏行川住的小区。   清江花园3单元。   出了学校后沿人行道一直向前,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一路夕照拂面,陆知序垂着眼把“低烧”两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默默加快了脚步。   其实她没见过晏行川生病。   从前是不在意,等到她对他稍微有了一点印象后,晏行川也已经从晏同学进化成了晏总,即使是头天晚上出差加班到凌晨,第二天也能满血回公司上班。   比她这个加班狂魔还能熬。   策划部聊八卦的时候,常说晏总这几年为了顺利“继位”,恨不能让自己长在公司里。   去清江花园的路并不算远,二十来分钟后,陆知序穿过一片扶疏的绿化带,静静站在了晏行川家的单元楼楼下。   头顶漏下一点夕阳的光,和半旧的小区重叠在一起。   陆知序眯了眯眼,忽然想起,她好像来过这里。   时间太过久远,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来这里的具体时间了,但记忆里似乎也有那么一束耀眼的夕阳。   那天的夕阳比今天的还要亮一点,晃得她眼睛生疼,于是垂在眼眶里的那点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但最终还是被她憋了回去,她抱膝坐在绿化带的一棵树下,仰头听她父母吵架。   记忆里的那两个人吵得很凶,她坐在路边,想上去劝,但坐了很久,也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直到越来越暗的天色吞没了小区,那两个人的争吵声才渐渐远去了。   陆知序坐电梯上了十二楼,隔着一扇木门,忍不住想,那个时候,晏行川也和现在一样,就住在这里吗?   那个时候,他有没有见过她?   电梯门缓缓打开,她抬手,轻轻敲了一下门。   半分钟后,门锁咔哒响了一声。   还在病中的晏行川穿着一身灰色的纯棉居家服,替她打开了门。   陆知序抬起眼睛。   一路漫无边际的思绪在这一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病了的晏行川和平时没什么太大的分别,灰色的居家服稍稍柔化了一点他过分张扬的眉目。大概是才从床上起来,也没怎么来得及打理自己,所以他黑色的发顶有点乱,几绺不安分的碎发垂在额角,倒衬得他整个人都温和安宁了起来。   陆知序略一抬眼,就看见了他没什么血色的唇。   她缓缓拧起眉:“怎么是你来开门?”   照顾他的人呢?   怎么能叫病人来开门?   隔着半开的大门,晏行川垂目盯着陆知序看了好几秒,才抬手握了一下她的手腕,声音轻轻的:“你怎么来了?”   他嘴上说的是“你怎么来了”,落到陆知序耳中,却自动变了腔调,成了一句模糊不清的“你怎么才来”。   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   被圈住的手腕传来一点近乎发烫的温度,陆知序指尖颤了一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略微仰头,晏行川苍白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病人特有的潮红,低声说话的时候,嗓音有一点沉,像是耳尖贴在他胸口时,才能听见的声音。   明明只是一个上午没见,她却有种好像很久都没见到他了的错觉。   狭长的小区走廊里吹过一点凉风。   陆知序吸了口气,按下乱跳的心脏,牵着晏行川的衣袖,反客为主地把他拉进了客厅沙发。   布局简明的客厅空空荡荡,里面既没有她猜测中的晏董事长,也没有照顾晏行川的其他人,就连空气都是静谧的。   仿佛病了的晏行川一直都只是一个人在这里。   陆知序才松开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晏总的身世在公司里一直都是个八卦。   他父亲是晏家上一代的长子,但后来继承公司的却是他叔叔,就连晏行川本人,也是由他叔叔一手带大的。   公司的茶水间里到处都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有说他父亲年轻时沉迷赛车,比赛时出了车祸身亡,不久后他母亲就扔下他改嫁了的;有说他母亲出身不好,晏家反对他们的婚事,他父母干脆就私奔了的;更有甚者,说他其实就是晏董事长的私生子,只是晏董事长碍于晏夫人的情面,才谎称晏行川是他侄子。   陆知序从前从来没把这些八卦放在心上。   毕竟晏氏对她来说只是一家公司,知道上司的私隐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再后来,她在公司里彻底站稳了脚跟,就更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这些了。   可这会儿,她看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房子和还在病中的晏行川,心里却忽然酸了一下。   那时候的晏行川,究竟是怎么长大的?   她的父母虽然面不和心也不和,可她起码还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晏行川那么小就寄人篱下,是怎么长成今天这样的。   她盯着晏行川,许久,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低声问:“还在发烧吗?”   额头的温度并不烫。   仿佛刚才来握她手腕的掌心只是个例外。   陆知序抬手附身时凑得太近,晏行川一抬眼,就能感觉到她细微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   他指节屈了两下,顿觉自己脊背上麻了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对上陆知序的眼睛。   那双眼里正挂着明晃晃的担忧,细看下去,还压了一点被藏得很好的踌躇。   叫晏行川一眼就能猜出她大致在想什么。   “知知,”晏行川按住陆知序的肩膀,落下来的声音里几乎带着某种暗示:“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晏行川还在生病,凑近了说话时,气息略微发烫,大概是怕把病传染给她,他一边开口,一边侧身往后退了一点。   但即便是这样,他棱角分明的下颔线露出来时,陆知序的喉咙还是轻轻动了一下。   “有啊。”片刻后,陆知序偏头避开晏行川的目光,语气寻常道:“病了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这个问句想得太过临时,话音刚落,陆知序就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干巴巴了。   她停了两秒,刚准备找补,晏行川就忽然幅度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沉默片刻,像是准备说一个漫长的故事,却又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许久,才没什么语气地开了个头:“我确实是我叔叔带大的。”   陆知序才掀开的唇动了一下。   “我父亲去世得很早,我母亲觉得她没办法给我更好的教育,所以晏叔叔提出收养我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江阿姨——也就是晏夫人,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医生说,她和我叔叔大概这辈子也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们也一直把我当亲生的养。”   “晏家老宅和晏叔叔住的别墅离学校都太远,他们不舍得我每天跑这么远去上学,所以在学校附近买了间两居室让我暂住。”说着,晏行川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低头看向陆知序:“晏叔叔刚回公司,家庭医生走了才不到一刻钟,我不是没人管。”   晏行川的语气很普通。   但陆知序却仍觉自己被他他话里的郑重烫了一下。   她从来没见过像晏行川这样坦诚的人。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隐藏多年伤口剖开给别人看,因为那不仅意味着疼痛,还意味着难堪。但晏行川却剖得坦坦荡荡,唯恐她看得不够清楚。   面前的这个仿佛每一秒都在告诉她,我没什么不能对你说的。   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心里那点“我值得吗”的惶恐又突如其来地涌了上来。   但这次的惶恐只持续了两秒,两秒后,晏行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说:“所以知知,你别老用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样子看着我了。”   陆知序:“……”   有这么明显吗?   她的神色波动了一下,正要反驳,面前的人就忽然伸手,揉了一下她从进门开始就轻轻皱起的眉头。   掌心温暖。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知序觉得他手心的温度传过来时,发烧的那个人好像变成了她自己。   她眼皮轻轻滚了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地推开了晏行川,正准备问他家里的温度计放在哪儿了,晏行川就再度看着她笑了一下。   他说:“知知,以后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直接问你男朋友。”   晏行川的话很短,陆知序的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跳漏了一拍。   自从她大言不惭地和晏行川说出那句“我要和你在一起”后,她一直都觉得她和晏行川之间不太对劲。   他们会牵手、接吻,也会在没人打扰的时候一起去看一场日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没有生出过任何他们确实是在谈恋爱的真实感。   可晏行川说出“男朋友”这三个字的时候,她居无定所的心却忽然沉了一下。   像是找到了某种依托。   许久,陆知序才从稍稍加快的心跳声中露出了一个波澜不惊的笑。   “你是谁男朋友?”她面无表情地斜了一眼晏行川:“晏同学,你还没成年呢,我还没有勾引未成年的打算。”   晏行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我男朋友可是坐拥一整家公司的副总,你谁呀成年了吗?   晏行川:……   第41章   陆知序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很有一点渣男潜质。   晏行川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轻轻垂下了眼,说:“我今天给你发了好多消息。”   声音很低,语气里却透着浅淡的委屈。   陆知序愣了半秒,转过来看他,结巴了一下:“我没带手机。”   ——她今天去学校的时候就没带手机,放学后又急着来看晏行川,这会儿手机还在公寓里放着呢。   “我知道。”晏行川的声音响在耳畔,显得低低哑哑的:“所以后来我给江子昊发了消息,他跟我说你正忙着跟谢与杭聊天,没空搭理我。”   陆知序:“……”   江子昊他有事吗?!   上午出成绩的时候,晏行川的家庭医生才给他擦过一点酒精退烧。   他怕陆知序在学校里见不到他会担心,当下就拿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   结果等了半个多小时也没等到回复,他才想起来,陆知序一向不喜欢往学校里带通讯工具。   他低头思索片刻,转头给江子昊发了消息。   那会儿正是课间,老曹才公布完成绩,江子昊一边在座位底下给他连发十二个惊叹号,说他考得如何如何好,一边打字问他到底吃什么才能益智补脑。   他耐着性子敷衍了两句,转头便问陆知序的情况。   江子昊瞥了一眼还在问晏行川病情的陆知序,直接同他道:“陆陆正跟老谢说悄悄话呢,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晏行川:“……”   他摁灭手机,莫名有点不爽。   面前的晏行川垂着眼睑,神情里也没流露出多大的不满,但陆知序却下意识看出了他的不高兴。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我那会儿……”   晏行川的喉咙缓缓滚动了一下。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   陆知序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想她要是说“我那会儿是在问你的病情”,是不是会显得过于小题大做,晏行川含混的声音就响在了耳畔。   短促的尾音微微上扬,仿佛带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她眉头一挑,没忍住仰头看了一眼晏行川,不可置信道:“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这种飞醋也要吃?   晏行川:“……没有。”   语气干巴巴的。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故意上前,飞快地朝他眨了下眼睛:“真的没有吗?”   晏行川的小指蜷曲了一下:“没有。”   没有才怪。   半晌,陆知序才捏住他的小指,有点无奈地说:“你不是知道谢与杭喜欢薇薇么?”   晏行川一愣:“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陆知序收起唇边的笑,轻轻叹了口气:“那天我捡那本字典的时候,你就差把他俩不对劲写在脸上告诉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又不是傻子。”   晏行川:“……”   “对了,还有件事。”   陆知序一边说,一边松开手,侧身从自己的书包里掏了一摞练习册出来,对晏行川道:“这是周末作业,要写的地方我都给你圈好了,老曹让我给你送过来,你记得写。”   晏行川:“……”   满室温良的气氛在这堆练习册被拿出来的瞬间就被打破了。   晏行川把陆知序手里的作业拿过来扔到一边,抬手捏住她的手腕,叹了口气道:“知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他低头望向她,语气无奈:“我现在还是个病人——你就不能晚点再跟我说作业的事吗?”   陆知序被他凑近的耳尖红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刚准备说那行吧,余光就忽然从沙发上飘了出去,停在了晏行川家阳台的那棵盆栽罗汉松上。   她进门时没来得及好好打量这间两居室,这会儿再看,却在房间的布局里看出了一点诡异的熟悉来。   晏行川买的房子并不大,大概是买的时候就确定了这地方将来只会有他一个人住,所以和陆知序家一样,这里除了主卧,连间客房也没有。   和陆知序从前见过的模样截然不同。   但阳台上的那株罗汉松却一如既往,树根处还长着一个小小的疙瘩,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从进入这个小区起就浮现在脑海里的那点怀疑被慢慢扩大,陆知序看了两眼近在咫尺的晏行川,下意识问:“我们是不是在这儿见过?”   ——时间太过久远,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下意识的,她还是把心里的话当着晏行川的面问了出来。   她的瞳仁里盛着两个小小的晏行川,这么仰头看人时,就显得格外真挚。   方才还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说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晏行川看着她的眼睛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大概吧。”   “你大概没见过我。”晏行川看着她:“但我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   在小区楼下、在这里,在很多个故去的梦里。   陆知序被他的目光看得舌根发紧:“什么时候?”   晏行川稍停片刻,才轻轻说:“你那时候你比现在小一点,和你父母来这边小区看房子,看的就是我现在住的这一间。”   陆知序脑海里模模糊糊的记忆并没有出错。   那天的确是个黄昏,晏行川跟着中介看了好几家小区的房子,始终也没遇见合适的,于是有点烦躁的在阳台上吹风。   才初中毕业的陆知序就是那时候撞进她眼里的。   她不知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高高扎起的马尾被碰乱了一点,低头在绿化带下走了一会儿,而后默默坐在了花坛一角。   晏行川的视力很好,陆知序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却看清了她混身散发着的可怜气息。   像只被人抛弃的流浪猫。   脏兮兮的。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两秒,然后就看见了在单元楼门口争吵的那对夫妻。   说实话,那对夫妻吵得其实并不大声,但晏行川却还是听出了他们语气里的怨怼。   他们的每一句争吵后都带着漫长的沉默,仿佛不睦已久,却又因为什么原因不能立刻分开,于是怨气越积越深,以至于只要一见面,就没法儿心平气和的说话。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对夫妻是陆知序的父母。   其实那天他也有隐约的猜测。   因为小小的陆知序就那么仰着头看他们两个吵架,她眼里盈着泪,却倔强得要命,使劲憋着不肯掉下来。   十五岁的陆知序比现在还要小一点,肩膀瘦得只剩下薄薄的一把,仿佛风一吹就要散架。   晏行川盯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看了很久,直到陆知序起身离开,他才惊觉自己出神的时间太长了。   平心而论,那个瞬间,晏行川并没有喜欢上陆知序。   但后来动心,或许也早已经在这初见的一面里显露了端倪。   晏行川眉骨微颤,低头看向面前的陆知序。   十五岁的她和十七岁的她区别并不大,仔细看时,现在的她还能和他记忆里模糊的那个人影重叠在一起。   他抬手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像是要擦掉那个十五岁小姑娘脸上的眼泪。   “当时中介和我说,有个小姑娘对这间房子很满意,但她父母不知道为什么没松口,问我要不要买这里,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陆知序的呼吸重重顿了一下。   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   她艰难道:“那天……”   那天,她是不是狼狈得要命?   现在再回想起来,除了父母离婚那天,大概就属那天的她最狼狈了吧。   那之前,她以为父母只是工作忙,长久不能见面,所以相处起来略显尴尬;那之后,剧烈的争吵彻底打断了她所有的幻想,她的家庭,或许就是在那一天后彻底分崩离析的。   晏行川垂眼看她:“那天我很后悔。”   “要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后来会这么喜欢你。”他朝陆知序靠近了一点,脸颊贴着她的眼睑:“那我那天一定会下去抱抱你。”   陆知序眼眶发酸。   晏行川的呼吸轻轻洒在她脸上,仿佛还带着很多年前的无能为力。   她深吸一口气,仰头、闭眼,贴上了他的嘴唇。   面前的人刚发过烧,嘴唇还带着微微发烫的温度。   晏行川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怕把感冒传染给陆知序,又舍不得推开面前的人。   许久,他才默默垂下了眼,凝望向陆知序的睫毛。   陆知序的眼睫毛很长,闭上眼时就垂下来一点,微微颤抖着,像一把形态优美的小扇子。   如今这把扇子正刷过他的眼睑,除了投下一痕鸦青色的阴影外,还额外带出了许多酥麻来。   像是在他心间刷了一下。   晏行川确实很后悔。   初见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陆知序的关注已经隐隐超出了心里的那根安全线。   他能察觉到心里长久筑起的堤坝正在坍塌,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一天,他梦见了十五岁的陆知序。   梦里的陆知序脸上灰扑扑的,盈在眼里没落下来那滴泪衬得她那双略显幼态的眼睛愈发黑白分明,像一泓新淌的泉水。   他没有再站在高楼上,而是站在她面前。   这一次,他听见了自己心里轰的一声。   然后,他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抱住了那个小小的陆知序,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低头擦掉她挂在脸上的眼泪,说:“别哭。”   他没有哄过人。   后来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哄过人。   陆知序的嘴唇有点凉,配上她发间柠檬洗发水的香气,像是一场来自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梦。   但贴过来的时候,她的气息却又是炽热的,仿佛二十几年来,她表现在外面的所有冷淡都只是一层保护色,只有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   晏行川放缓了呼吸。   既熟悉又陌生的客厅里,他在心里放了好多年的那个人正穿越时空,附身亲吻他。   像一个叫人神魂颠倒、色授魂与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嘤——   第42章   这个吻只是简单的双唇相贴,却比他们的任何一次接吻都要来得漫长。   温热的呼吸声里,陆知序眼里憋了好多年的那滴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这一次,晏行川低头吻掉了她的眼泪,在她唇边说出了他想说了很多年的那句话:“别哭。”   陆知序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剧烈的轰鸣。   十多年来从她身边离去的一切仿佛又再度浮现回了眼前——   少年时争吵不歇的父母、毕业后渐行渐远的朋友、还有这段日子里,她因为惶恐难安而不断推开的晏行川。   无数画面从她眼前掠过,最后重重地压在了她心上。   陆知序忽觉自己心口疼了一下。   她想:去他妈的不能走到最后!   ——凭什么她要把自己困在过去?凭什么她要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理由患得患失?   她紧紧攥住晏行川的衣摆,仿佛要把这个人从尘世一路攥进她心里。   她想,不管未来发生什么,起码这一刻,她要把晏行川捆在自己身边。   漫长的唇齿相依间,时间几乎失去了它原有的刻度,只剩秒针的滴答走动声还在响着,不动声色地提醒着他们所处这一刻的真实。   许久,陆知序才松开了自己揪着晏行川衣摆的手。   她轻轻吸了口气,唇边还带着一点湿润的水渍,刚要说话,晏行川的手机就轻轻响了一声。   屋外昏黄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陆知序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道:“已经很晚了,我先……”   “不急——”晏行川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消息,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才接过吻的缘故,晏行川说话的声音比先前还要低一点,听起来又沉又哑。   语气虽然还算平淡,可偏偏耳垂处红得滴血,灰色居家服的衣摆大概是被人攥久了,皱得不成样子。   浑身上下都透着才被恶霸欺压过的气息。   陆知序盯着他看了两秒,默默咽了口口水。   “知知。”晏行川低头看着陆知序,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要笑不笑道:“你要是这会儿出去,迎头就要撞上你顶头上司了。”   陆知序愣了半秒:“什么?”   ……她顶头上司不是才被她强吻的面前这位吗?   “晏叔叔和阿姨给我带了病号餐。”晏行川把亮起的手机屏举到她眼前,道:“他们这会儿已经准备上楼了。”   陆知序:“……”   她盯着晏行川的手机消息沉默了两片刻,才道:“你家浴室在哪儿,我先去……”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下一瞬,轻轻的两声叩门声直接把她说了半截的话拦腰截断了。   陆知序的唇边的“躲一躲”仨字儿还堵在喉咙口,晏行川就在响起的门铃声中弯了弯唇,径直起身去开门了。   陆知序:“……”   她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两秒后,吱呀一声的开门声里,陆知序听见晏行川的声音轻轻响起:“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到门口,余光刚好瞧见晏董事长提着一大袋病号餐,冲晏行缓缓皱起了眉:“天都黑透了,还早呢?你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语气不满的同时,居然还真带着一点关心。   陆知序:“……”   这一家人就挺离谱的。   陆知序见过晏董事长几回,每回都是在公司里。   有时是年会、有时是公司的管理层会议,有时就干脆只是普通的偶遇,在她的印象中,晏董事长始终都是成功人士的典型模板。   他相貌周正,出身又好,年轻时大概也受小姑娘们追捧过。陆知序入职晏氏那一年,他已经年近五十,可岁月不仅没有磨去他的魅力,反倒还让他沉淀出了一点上位者特有的威严来。   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敬畏。   陆知序每次见他时,都有种晏董事长这么正经,究竟是怎么把晏行川养成今天这样的疑惑。   但这会儿,她听着这俩人的对话,忽然有了点诡异的了然。   晏董事长问候晏行川“是不是脑子烧坏了”的话音才落,另一道薄带不满的女声就轻飘飘的响了起来。   晏夫人抬手拉了一下晏董事长的胳膊,笑着指责他:“哪有你这样慰问病人的。”   一边说,她一边又打量了一下晏行川的脸色,温然道:“别理你叔叔——我让张姨给你顿了冰糖雪梨,已经装在保温桶里了,你待会儿记得喝一碗。”   陆知序的目光静静落在门口那三人身上,眉头略微挑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晏夫人说话的时候,晏董事长身上那层成功人士的严肃外衣仿佛瞬间就冰雪消融了。   他眉眼里染了点与晏夫人如出一辙的温和笑意,连带着神情也放松了不少,仿佛自己只是位普通的居家男士。   和静静立着的晏夫人像足了一对恩爱夫妻。   门口的三个人隔着一扇木门,各自说了几句温情脉脉的废话,很快就没了下文。   晏行川接过晏董事长手里的餐袋,听晏夫人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川川啊,反正这两天是周末,要不然你跟我还有你晏叔叔一起回家住吧,你一个病人单独住这儿也太不安全了。”   “川川”沉默了两秒:“……不用了。”   晏夫人微微皱眉,正准备再说两句,下一瞬,她进门的脚步就和唇边的声音一起,在看到陆知序的瞬间消失了。   不大的客厅里,陆知序默默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拘谨道:“阿姨好。”   晏夫人微微愣了一下,眉头蹙出一个姣好的弧度。   空气中绕着一点浅淡的幽兰香水味,陆知序鼻尖微耸,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晏夫人,很快又将眼皮垂了下去。   不得不说,晏夫人是个极具气韵的女人。   陆知序熟悉同性和异性都不多,因此眼光十分有限。在她的认知里,女人只有两种,要么像杜薇薇一样明艳爽朗、要么像江眠一样沉默寡言。   至于她自己,陆知序觉得自己身上基本没什么性别特征。   然而晏夫人跟她所熟知的所有女性类别都不同——她五官极淡,唯有一双眼睛浓墨重彩,仿佛盈了漾漾春水,说起话来既端庄又知礼,整个人温柔到不可思议,像是一幅才落笔的江南水墨画。   只可惜这副水墨画的底太白,晏夫人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就连上了口红的唇色也是淡淡的。   陆知序指尖微动,忽然想起晏行川说他阿姨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的事情来。   晏夫人大概没料到客厅里有人,愣了半秒,才重新了恢复她温温和和的笑,转头冲晏行川道:“行川,这是你同学吗?”   这一句话的语气要比陆知序刚才听见的更端庄、也更官方一点,就连对晏行川的称呼,也从“川川”变成了“行川”。   “嗯。”晏行川抬头看向陆知序,光明正大地盯了她两秒,而后才故意慢吞吞道:“朋友。”   陆知序险些被他的语气呛了一下,当即抬头,趁着没人注意瞪了一眼晏行川。   晏行川:“……”   一旁,被晏夫人挽住的晏董事长眼皮微微一抬。   多年来养成的敏锐直觉让他嗅到了一点这间客厅里与众不同的气息,他抬头瞥了一眼陆知序,思索片刻,忽然问:“我们上回是不是在医院见过?”   陆知序没料到晏董事长在公司里都不怎么叫得出她的名字,这会儿却居然还能记得和她在医院里见过,当场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她倒是不怕见老板——   陆知序摸了摸鼻子,想:只是刚拱完老板家的白菜,莫名觉得有点心虚。   “难怪。”晏董事长清了清嗓子,道:“看着眼熟。”   ……才怪。   晏董事长被夫人挽着的那条胳膊纹丝不动,另一只手的指尖却轻轻搓了一下。   上回晏行川这小子把医院里那姑娘的脸遮得那么严实,他压根就没看清陆知序的脸。   要不是这会儿听他侄子说“朋友”的语气太过耳熟,他还记不起这一茬呢。   他转头打量了两眼晏行川,正准备拿眼神问他怎么还把人姑娘拐到家里来了,盯着晏行川衣摆的陆知序就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晏行川的衣摆被她攥久了,这会儿再看,实在是皱得太明显了。   她拎起自己的书包,做贼心虚地向前走了两步,恰恰好挡住晏董事长的视线,缓声道:“我是来给晏同学送周末作业的,东西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叔叔阿姨再见。”   说完,她又回头瞪了一眼晏行川,示意他赶快找个地方去把衣服换了,然后就直接越过了晏夫人留她吃饭的盛情,径自往门口走。   客厅里,晏夫人把目光从陆知序的背影上收回来,挪回了晏行川身上。   她盯着晏行川看了两秒,忽然咦了一声道:“川川啊,你这衣服都皱成这样了,怎么也不叫阿姨给你熨一熨呀?”   陆知序才走到客厅门口,闻言,去转门把手的手没忍住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便听晏行川睁眼说瞎话道:“这是我今天在床上躺皱的,不要紧。”   陆知序:“……”我谢谢你了。   编瞎话也编点靠谱的吧!   “怎么能不要紧呢?”晏夫人盯着晏行川身上灰色居家服的褶皱,将眉头皱得更紧,道:“这衣服都皱得不成样子了,你难道出去也这么穿吗?”   陆知序吸气、抬步、默默走出客厅。   临关上大门前,她听见了晏夫人的最后一句话:“你这到底是怎么躺的,怎么只皱了这么一小块地方?”   接吻时晏行川气息的温度仿佛又绕回了耳畔。   她脊背处爬上了一点痒意,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夫人:你这到底是怎么躺的??   晏行川:怎么躺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躺在一起。   陆知序:……你快闭嘴吧!   第43章   第二天一早,陆知序就感冒了。   她一觉睡醒,只觉自己嗓子干哑得要命。   陆知序起先还以为是自己水喝少了,洗漱过后便灌了自己半杯水。   直到突如其来的咳嗽声一上午就在她闷闷的嗓子里响了七八声,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是感冒了。   指尖略微蜷曲了一下,唇齿间薄荷牙膏的香气里,仿佛还残存着一点昨晚的木香。   ……昨天轻薄晏行川的时候太上头,居然忘了感冒会传染。   早知道不那么冲动了。   陆知序拿舌尖轻轻顶了顶上颚,从药箱里翻出一包没过期的感冒灵来,动手冲了一杯。   又甜又苦的药液顺着喉咙滑下,给味蕾带来了一点久违的不适。   挺难喝的。   陆知序捏了捏自己不怎么通畅的鼻子,觉得有点烦。   大概每一个感冒的人鼻子堵了时,都会有点不爽。   她闷闷地咳了两声,低头在客厅放药的抽屉里翻了一会儿,刚预备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治鼻塞的药,公寓的门铃声就轻轻响了一下。   不等她起身,一道熟悉的声音就隔着门传了过来。   门外那人叫她的名字,说:“知知,开门。”   陆知序找药的手一顿,随即起身开门。   门外,晏行川神色温和,手里还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早点。   陆知序眉头微动:“你怎么来了?”   她的鼻子还被堵着,因此气息不够通畅,就连说话的时候,也显得瓮声瓮气的。   晏行川一愣,抬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问:“感冒了?”   晏行川启唇说话的时候,声音仍旧是低低沉沉的,只是听起来已经没有昨天晚上那么哑了。   大概是已经痊愈了。   陆知序看了晏行川两秒,下意识盯着他的嘴唇出了一小会儿神,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了一点昨晚的细节。   晏行川附身亲人的时候,手指总是会绕进她的头发,慢慢扣上她的后脑勺,力度虽然轻微,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他的鼻子很挺,因此接吻的时候,他的鼻尖就总是会蹭到她的鼻尖和脸颊,带来一点酥酥麻麻的痒意——   连带着他沉沉的呼吸一起,一路能痒进她心里。   他的嘴唇很软,被人触碰时会带有一点微凉的温度。   而这张唇……曾经珍而重之地吻掉过她眼角的泪。   陆知序喉咙里又爬上了一点痒意,差点没忍住咳出声来。   她艰难地吸了口气,死鸭子嘴硬道:“没有。”   “是吗?”晏行川的目光微带狐疑地从她身上扫过,带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了?”   陆知序的喉咙又痒了一下,这回她没忍住,当场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面咳,一面还不忘替自己澄清:“不是!”   话说得太快太急,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晏行川赶忙抬手替她拍背。   许久,陆知序才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瞪了一眼晏行川:“我就是昨晚不小心着凉了。”   晏行川拍她背的手没停,闻言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哦。”   陆知序:“……”   算了,她不说了。   陆知序才咳了半天,人虽然没有发烧,脸颊处却因为憋气攀上了一点潮红。   说话的时候,她喉咙里仿佛絮了一团棉花,含混不清,还带着时不时就涌上来的一分痒意。   晏行川就着手给她喂了半杯热水,然后给自己的家庭医生发了陆知序家公寓的地址。   发完,他又打字道:“咳得厉害,速来。”   一旁,陆知序大概是怕自己又把感冒传回给晏行川,说什么也不肯靠近他周身一米之内。   每当晏行川准备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会特意后退两步,偏头、侧身,顺带还要拿手背轻轻挡住自己的唇。   晏行川看着都快退出客厅大门了的陆知序,又好笑又好气道:“这会儿知道怕了,昨晚亲我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来感冒会传染呢?”   陆知序:“……”   那你不是也没躲!   她瞥了一眼晏行川,捂着唇,瓮声瓮气的:“我说了,我是自己不小心冻感冒的。”   陆知序这副躲人的模样看起来像足了怕被流氓逮住的良家少女,晏行川拿她没办法,只好隔着一米远朝她招了招手:“过来,我不靠近你。”   他走进陆知序的卧室,将被子拉开一个小小的角,偏头道:“你吃了早饭就过来睡一会儿,我叫了医生,马上到。”   陆知序犹豫了好几秒,才避开晏行川,磨磨蹭蹭地从另一边绕上了床。   虽然陆知序自称自己是冻着了,但她嘴里的话大概没一句能信的。晏行川一时也没弄清她这场感冒究竟是风寒还是风热,是该先降温还是先保暖,只好抖了张小被子出来,轻轻盖在了她身上。   人病了的时候,总是会格外贪睡。   陆知序原本只是打算躺一会儿,可才喝下去的那杯感冒灵才在肠胃里转了一圈,正渐渐发挥着药效,身旁晏行川的呼吸声又轻,她躺了几分钟,没忍住先睡着了。   晏行川给家庭医生发完消息后的第四十一分钟,那位医生赶到了陆知序家门口。   晏行川拉开大门,便见提着药箱的中年医生朝他皱了皱眉,神色不满道:“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咳起来了?你到底……”   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晏行川回头看了一眼卧室里睡着的陆知序,慢慢放缓了呼吸,抬手朝医生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半抬起眼睛,声音轻轻的:“不是我咳。”   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昏暗的卧室里,正躺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   少女半张脸都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鸦色的睫毛垂下浅浅一痕,透出一点浅淡的阴影。   素白的枕头衬得她露出来的那半张脸格外不谙世事,仿佛她这辈子也没有遇见过任何苦难,此刻正枕着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梦。   医生怔了片刻,才默默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陆知序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耳畔响起一点细微的水声,陆知序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洗菜的晏行川。   ……什么情况?   她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起身下床,闷声问他:“你在干嘛?”   “做饭。”   晏行川回身看她了一眼,声音轻轻的:“醒了就把桌上的药吃了,医生说你这是季节病,平时要多喝水多休息,出去的时候记得戴口罩,免得被粉尘呛着。”   客厅茶几上的药瓶瓶盖里,放着几颗分好的白色药丸。   靠近陆知序手边的地方,还有半杯温度适宜的水。   陆知序仰头把药吃了,稍微往前走了两步,隔着厨房门打量了几眼晏行川,奇道:“你还会做饭?”   晏行川朝她笑了一下:“想吃什么?”   话音才落,陆知序家的门铃就又响了一下。   陆知序转道去开门,门口,正拎着一大袋子菜蔬的黄阿姨眉眼带笑地喊她:“知序!”   她站在门口喘了半口气,朝陆知序扬起一个爽朗的笑容,絮絮叨叨道:“知序啊,今天肉市上有现宰的土家黄牛肉,可新鲜了,我特意买了两斤,等会儿给你做小炒黄牛肉好不好?”   陆知序看着面前的黄阿姨,没忍住又咳了一声。   她从小到大都没被培养出什么生活技能,她的父母工作又忙,一直也没什么空照顾她。   因此,陆知序高中时代全部起居,都是由家政公司的黄阿姨打理的。   黄阿姨烧得一手好菜,干活利落,人又热情,即便陆知序不怎么喜欢跟人打交道,她也还是拿陆知序当半个后辈看的。   每天中午,她都会来公寓给陆知序做一顿饭,再把这里的卫生打扫一遍。   面前的黄阿姨眉眼带笑,陆知序瞥了一眼厨房里的晏行川,默默吸了口气。   她沉默两秒,刚准备开口让晏行川赶紧从厨房里滚出来,拎着一袋子菜蔬的阿姨就和厨房里穿着围裙的晏行川四目相对了两秒。   家政阿姨:“……”   这人谁?为什么要穿她的围裙?   她不会要失业了吧?!   这点怀疑只持续了短短的两秒。   厨房里静静站着的晏行川身上虽然系着围裙,看起来却实在不像是跟她干一个工种的,黄阿姨盯着他看了两秒,才率先道:“这是知序的同学吧——哎呀,怎么好叫同学做饭呢,你们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就行了。”   晏行川轻轻瞥了一眼陆知序。   陆知序上一秒才忘了自己已经请过阿姨的事,下一秒阿姨就被阿姨当场逮住,此刻正恨不得时光再倒流一次。   她迎上晏行川看她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你先出来。”   哪有人跑到别人家里跟家政阿姨抢生意的!   话音才落,晏行川的眼皮就轻轻垂了下来,弯出一个近乎委屈的弧度。   陆知序:“……”   她咽了口口水,当场给放下东西的黄阿姨表演了一个色令智昏。   料理台上的果蔬静静待在袋子里,公寓里一点其他的杂音也没有,陆知序弯了弯指节,试探着跟阿姨说:“黄姨,要不您明天再给我做小炒黄牛肉吧?”   阿姨:“……”   这牛肉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   她斜了一眼厨房里的狐狸精晏行川,忽然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受到了莫大的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①   陆知序:盯了一眼晏行川的嘴唇。   晏行川:知知你想什么呢,为什么脸红了呀?   陆知序:……反正没想你!   小剧场②   陆知序:你跟家政阿姨抢活干有意思吗?   晏行川:我先预演一下——   预演你下半生的厨房大权被我收入囊中。   第44章   晏行川虽然声称自己会做饭,但真动起手来时,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菜谱半步。   陆知序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桌旁写作业,时不时就能听见厨房里传出一声乒乒乓乓的声响。   她没忍住往厨房里看了一眼。   隔着一扇门,晏行川正手忙脚乱地切黄阿姨买来的那两斤牛肉,声势之浩大,仿佛他切的是头活牛。   ……   陆知序沉默了两秒。   这人究竟会不会做饭?   四十分钟后,厨房里兵荒马乱终于迎来了尽头。   晏行川关掉快被他看没电了的手机,成功从料理台上端出了两菜一汤。   “知知,过来吃饭。”   他解下身上的围裙,慢慢清了清嗓子。   十二点的钟声沉沉地响了十二下,陆知序放下手里的笔,应他:“好。”   原木色的餐桌上,晏行川做的两菜一汤摆盘十分正式。   至于里头的真实内容……   陆知序瞥了一眼晏行川,又十分疑惑地看了一眼她面前那碗棕不棕黑不黑的汤,试探道:“这是番茄炖牛腩?”   晏行川将烫过的筷子和汤勺放在她面前,点头:“嗯,吃吧。”   陆知序:“……”   这玩意儿真能吃吗?   大概是陆知序一言难尽的表情太过明显,晏行川沉默了两秒,又补充道:“菜谱上的照片有色差,这菜做出来就是这样的。”   ……是吗?   陆知序盯着面前的“番茄炖牛腩”看了两秒,对这汤的卖相实在不敢恭维,只好调转枪口,夹了一筷子宛如水煮的手撕包菜。   还没等她把菜送进嘴里,她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来得正好!   陆知序当即放下筷子接电话:“喂。”   速度之迅速,只比她在公司里回怼晏行川的时候慢一点。   晏行川:“……”   电话另一端,一道温和的、熟悉的女声传入陆知序的耳朵,让她方才还一言难尽的神情瞬间平静了下来。   是她妈妈。   十年前的手机还没那么讲究隐私,听电话时声音一贯会溢出一点,一旁的晏行川眉间微动,在听见陆妈妈声音的瞬间站了起来。   陆知序的家庭关系一向是她不能示人的伤口。   他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晏行川垂下眼睑,才准备离开,陆知序的手就分毫不错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电话那头传来被电流稀释了的女声,晏行川听见陆妈妈说:“知序呀,你这周末有空吗?”   陆知序眉目不动,言简意赅道:“有。”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温度。   陆知序用的力气不大,但按住晏行川手背的手却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平稳,也坚定。   晏行川呼吸一顿。   那么喜欢在人前逞强的人,也会跟别人剖露心事吗?   还是说,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成了陆知序的“自己人”?   陆知序的回答十分简短,甚至简短到了冷漠的程度,但电话另一边的女人却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她先是压低声音哄了陆知序两句,说自己上回不该在她面前跟她爸爸吵起来,而后就直接放了一只小小的,带了饵的钩子出来。   她说:“上回国庆放假我和你爸没抽出空来陪你是我们不好,这周末你回家住,明天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儿好不好?”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晏行川察觉到陆知序的手背十分分明地抖了一下。   ——游乐园。   像是很多年前的一场旧梦。   陆知序闭了闭眼睛,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很小很小的自己。   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她父母也没有现在这么忙,每次他们因故爽约,惹她生气的时候,就会用“去游乐园”哄她。   旋转木马幼稚的音乐声里,小小的陆知序总是喜欢让父母去买一根比在外面买要贵两倍的棉花糖,边吃边小声说:“这次我就原谅你们了,下次不可以再骗我了。”   她的父母笑着说好。   当然还有下次。   只是没有游乐园和棉花糖了。   不过到了今天,即便是还有补偿,对陆知序来说,那也不过是十几年前哄小孩的把戏罢了。   她早没有当年那么好哄了。   可当陆妈妈说出游乐园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声:“好”。   在任何一段情感关系里,明知将来无果、明知会被伤害,却还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自讨苦吃的行为,一般被称为犯贱。   陆知序自觉自己不是个喜欢犯贱的人。   可来自父母的羁绊是不一样的。   她想。   起码这一刻,她的妈妈还没有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   起码这一刻,她岌岌可危的家还在。   电话另一边,陆妈妈笑了一下,说:“那你记得把作业带上,我马上去你那儿接你,十分钟就到。”   “好。”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陆知序忽觉自己不仅鼻子堵了,就连喉咙也堵了一下。   她挂掉电话,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朝晏行川露出一个略带勉强的笑:“我们先吃饭吧。”   晏行川反手握住她的手:“不急,你先喝口粥,我去帮你拿作业。”   陆知序被他握住的手一颤。   晏行川一句都没有问。   大概他也知道,就算他问了,她也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逃避和懦弱。   很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跟晏行川说:“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呢,作业我自己理,你替我把你做的菜打包了,给我带一份好不好。”   晏行川的面部肌肉隐约抽搐了一下:“……好。”   个屁。   两分钟前,陆知序打电话的时候,掌心正不动声色地按在晏行川手背上。   那一点温热的存在感过于分明,晏行川指尖动了一下,下意识夹了一筷子自己做的菜。   ……   大概是醋放多了,那碗番茄炖牛腩里不知道为什么,泛着一股让人牙根发软的酸味,味道十分离谱。   另一盘手撕生菜干脆淡得跟没放盐似的。   只有难度系数较低的玉米排骨粥勉强没翻车,还算能吃。   晏行川深吸一口气,一边认命般替陆知序打包饭菜,一边默默想,报个厨艺班的事情该赶紧提上日程了。   沈意女士的电话来得实在突然,一共也没给陆知序留下多少准备时间。   草草喝过几口粥后,陆知序便直接挎着包,拎着保温桶下楼了。   临出门前,她还特意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留给了晏行川。   中午算是个出行小高峰,幸而十年前的车流量还没有后来那么恐怖,满街鸣笛声响起,只有一点吵。   陆知序坐在车后排,手里抱着晏行川给她的保温桶,神色平淡。   沈意一边开车,一边瞥了一眼车后镜里陆知序的神情,试探道:“知序呀,我已经让阿姨把你的房间打扫过了,你回家以后先睡个午觉,妈妈开完会回来陪你吃饭,然后我们明天再去游乐园,好不好?”   陆知序沉默片刻,才没什么语气地说:“都好。”   说起来,其实她已经快十年没有回过那个所谓的“家”了。   从她升入海城一中,住在外面起,她父母住的那套小别墅就仿佛变成了记忆中的某个符号,丝毫没有“家”的模样。   不仅她不喜欢回去,沈意和陆宏明也不喜欢回去。   那里总是空荡荡的,像间鬼宅。   后来她父母离婚,俩人谁也不肯要那个伤心地,因此房子在几个月内就被转手卖了,所得款尽数打到了陆知序账户里。   那一年陆知序刚上大一,她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那串数字,心口像是被剖开了一个巨大的洞。   外头的风呼呼地灌进来,陆知序想,她终于还是无家可归了。   别墅在S市城东的长安街,面积不大,算上车库和屋前的小院子,统共只有不到两百平。   沈意将车停在楼下,熄了火,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知序,你先在家里待两个小时,妈妈开完会就回来陪你,好不好?”   陆知序挎着包,在刺眼的阳光下看了一眼絮絮叨叨的沈意。   “好。”她说。   汽车轰轰隆隆的发动机声慢慢响起,陆知序转身穿过庭院,拿钥匙打开了别墅大门。   尘封的时光好像在一瞬间流动了起来。   这套房子虽然不怎么受欢迎,鲜少有人住,可客厅的零食盒子里却常年放着几颗花花绿绿的水果硬糖。   那是她妈妈刚搬进来的时候,嘱咐阿姨放的。   现在看来,这几颗糖倒像是一个梦破碎后,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柔。   陆知序是在初一那年搬进这套别墅的。   那之前,她们一家一直住在离这里只有十二公里的一条小胡同里。   那会儿她爸爸的公司还没做大,她妈妈只是律所里的一个小实习生。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只有几十平的旧屋子里,日子过得很是拮据。   可陆知序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那时候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   也只有那间旧屋子才配被称为“家”。   不到十岁的陆知序每天心里只装着几件很少的事,她不迟疑、不犹豫、不患得患失,也不面目可憎。她的世界很小,连带着心也很小,只看得到眼前最重要的人和事。   她爸爸虽然忙,可每天还是会骑着半旧的电动车接送她上下学。吱呀呀的电动车穿过老旧的胡同,半条巷子都是和他们打招呼的人。   而她妈妈是个魔术师,每天总是会从口袋里变出一点小零食给她。这些零食有时是水果糖、有时是巧克力,也有时是同事匀出来的一块曲奇饼干。   那是陆知序记忆里最初的甜味来源。   只可惜……   陆知序的目光在茶几上的水果硬糖中停留了几秒,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只可惜糖虽然还在,却早已经不是记忆里的样子了。   她抱着保温桶,穿过长久没人生活的客厅,默默进了自己的房间。   晏行川给她打包的饭菜应该还没凉,她要先把饭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emmm,要不你别吃了?   陆知序:……   第45章   保温桶的保温效果很好,打开的时候,里面的粥还是温的。   只可惜晏行川的手艺不太行,乳白色的排骨粥上,颜色奇异的番茄和牛腩正散发出过于浓郁的醋味,闻起来就不太好吃。   仿佛还能看见做它的人窘迫的模样。   陆知序很轻地笑了一下,把本来就没装多少的粥和菜吃干净了。   这些年来,给陆知序做饭的人有很多,但像晏行川这样笨拙又执拗的却只有一个。   晏行川有这世上最蛊惑人心的诚挚。   他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他说要包揽陆知序后半辈子的厨房大权,陆知序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却好像比谁都真心。   晏行川大概从来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又或许尝过了,却并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因为他的心足够强大,所以所有的失败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一粒微尘,轻轻一拂就没有了。   跟畏首畏尾的陆知序一点都不像。   陆知序把保温桶放在厨房水槽下清洗,哗啦啦的流水从她指缝间流过,像一段不可挽回的旧事。   陆宏明三十六岁那年,成功做成了一单成交额高达七位数的大生意,陆家的公司也渐渐走上了正轨。半年后,沈意成为她所在那家律所的合伙人,话语权越来越大。   他们搬出了小胡同,在当时颇有声望的长安街买了一套不大不小的别墅。   搬新家后不久,陆知序被她父母领着去逛花鸟市场。   陆知序从小就喜欢在阳台上养花木,从前地方小,阳台上那点地方连晒衣服和堆杂物都不够,根本没法儿折腾。搬了家以后,陆宏明信誓旦旦地说,今后一整个院子都是陆知序的,她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花鸟市场里常年逛着一群老头子,鸟叫声、吆喝声、熟人打招呼声、讲价声,通通和花木的气息混在一起,乱糟糟的。十三岁的陆知序一手牵着陆宏明,一手牵着沈意,心里高兴得要命,却偏要作出一副小大人模样,故作老成地去挑花种子和绿植盆栽。   别墅厨房正对着院子,透过窗户,院墙脚下的一排香雪球正静静攒着素白成团的花球,风里飘来一点浅淡的香气。   花是陆知序搬进来那年种的,这会儿开得正好。   香雪球喜寒畏热,是很好养活的室内植物,但陆知序不喜欢把绿植困在不能见天的房间里,于是把这一排花种在了墙角,还特意在墙角搭了个可折叠的遮阳帐篷。   初中的课业没有高中那么多,周五下午,陆知序放学回家,就会坐在院子里鼓捣手边的遮光材料。一般是在黄昏,沈意恰好下班回家,在厨房做饭,陆知序就会一边挖土挖得满手泥,一边透过窗户的缝隙,探头问她妈妈今晚吃什么。   当时陆知序立志要把这片小院子种成花海,可直到别墅被卖出去,她也不过只种了一小圃香雪球而已。   屋外的花香很淡,风一吹就凋零了。   陆知序把洗好的保温桶放进碗柜,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知序卧室的采光很好,每天早上,最清澈的那缕阳光总是会绕过卧室窗户边的爬墙植物,照进房间地板,带出一屋子的亮光来。   那时候他们一家都以为搬家代表新生活的开始,所以房子是用心挑的,装修是亲自设计的,就连客厅茶几上的零食和水果,也是沈意每天下班后自己去超市买的。   他们没想过,很多时候,新的生活,并不等同于好的生活。   正午才过,卧室里的光线亮得有些晃眼,陆知序拉上窗帘,仰面倒在了床上。   晒过的、蓬松的枕头还带着阳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一瞬间裹住了陆知序的呼吸,连带着也裹住了她越来越清醒的神智。   陆知序其实很不想回到这个地方。   有些过去是注定要被遗忘的,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翻出来回味。   陆知序原本以为,她已经把这里忘得差不多了。   可回到这幢房子的瞬间,她才终于发现了记忆的不可左右。   许久,陆知序才闭了闭眼,拿手机给晏行川发了条没头没尾的消息。   “难吃。”   两秒后,晏行川的电话打了过来。   陆知序按下接听键,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轻轻笑了一声:“不是你说我第一次给你做饭,准备珍惜一下我的劳动成果么?”   细微的电流声里,晏行川的声音被模糊掉了一点,听起来有点失真。   但他的语气和情感都是鲜活的,鲜活到陆知序几乎能描摹出他此刻的神情。   陆知序在晏行川低低的音调里放缓了呼吸,心头那点在这幢房子里滋长出来的阴影,就这么缓缓散去了。   片刻后,她说:“珍惜完了,难吃。”   晏行川:“……”   晏行川沉默的时间有点长,陆知序想了想,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太客气,难得找补了一句:“不过这毕竟是你第一次给我做饭,可以理解。”   电话另一头,晏行川缓慢地叹了口气,声音听起来有点苦恼。   他说:“知知,这不是我第一次给你做饭。”   陆知序一愣。   脑海里的回忆被编辑成册,在短暂的呼吸间浮上了心头。   无数画面一闪而过,最后停留在了一串不知刷了多少层蜂蜜的、甜得古怪的烤翅上。   陆知序顿了好几秒,才迟疑道:“高一聚餐的时候,那串甜得要命的烤翅,不会是你偷偷放在我盘子里的吧?”   晏行川唔了一声。   这是个典型的默认信号。   陆知序捻了一下自己指尖残存的水迹,忽觉自己心口痒了一下。   她道:“晏总,晏先生,你不会从那时候开始就暗恋我了吧?”   电话那头的晏行川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换上了另一种轻飘飘的,陆知序从没听过的语气。   他说:“不记得了。”   暗恋陆知序的时间太长,晏行川已经不记得具体起始了。   等晏行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不自觉地落到了她身上。   不管在哪里,他的精力总是会被分出一丝缠在陆知序身上。教室里沉默的背影、聚餐时偷偷放在她手边的烤串、还有公司面试结束后,被他特意留下来的一张简历。   一切不同寻常的尽头,藏着十五岁陆知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晏行川想,关于陆知序,大概只剩下一件事情还算清晰——   他的人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以陆知序这个人为分界线的。   喜欢上陆知序之前,他的冷漠和疏离仿佛一直缝在身上,严丝合缝地和他苍白的灵魂缠绕在一起。   喜欢上陆知序之后,这层冷淡的面具被反复撕下,他心底的惶恐、忐忑、病态,乃至一切的阴暗面都不动声色地浮了上来,最后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灰飞烟灭。   一前一后,泾渭分明。   漫长的沉默间,陆知序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忽然闷声说:“都十年了,你的厨艺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片刻后,她又道:“要不你去和张记粥铺的老板学学生滚鱼片粥的做法吧,我很挑食的。”   张记粥铺,是上回晏行川带陆知序去的那家粥店。   因为去得太过临时,晏行川甚至忘记了带钱包。   晏行川的指腹紧紧按住手机边缘,他停了很久,才说:“知知,你确定吗?”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晏行川说得很慢,隔着手机屏幕,陆知序甚至能从他的语速里听出他的忐忑。   ——他仿佛在问,你这么挑食,确定要把厨房交给我吗?   陆知序手里的手机被拿久了,沾上了一点人的体温,她回答得不假思索:“嗯。”   晏行川呼吸一停。   跟陆知序告白的时候,晏行川耍过很多回流氓。   他把陆知序堵在溪州酒店的绿化带里,逼问她为什么要跑过;他也直接冲到陆知序家里,强行让她对他负责过;他甚至还鸠占鹊巢,企图一边卖惨一边卖乖地住在陆知序家里过。   但陆知序却像块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石头,表面看着已经有点风化了,内里却始终硬得要命,任谁也撬不开半点口子。   真心话这种东西,即使在陆知序面前说上一千遍,也会被她当成耍流氓。   有时候,晏行川甚至觉得,陆知序对待他的用心,更多来自于“感动”,而非“感情”。   可这一刻,手机另一端,石头一样的陆知序却越过了所有的暗示,再一次向他妥协了。   不假思索的妥协。   就像不久之前,她跟晏行川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你在一起”一样。   晏行川想,这种妥协是会迷惑人的。   就好像陆知序对他是没有底线的,他想要什么,陆知序就会给他什么,无一不可。   有那么一瞬间,晏行川几乎想把自己心底这些年滋生的晦暗通通都说出来。   在学校的那些年,他曾经无数次尝试靠近陆知序,没有一次成功。   陆知序入职晏氏以后,他在心底反复权衡了很多次,才终于发现,比起让陆知序喜欢他,更难的事情,或许是让陆知序记得他。   陆知序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她最在意的人。   至于其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只不过是空中的浮尘而已。   每次和陆知序明里暗里地互相呛声之后,他总是会想,这样或许也很好。   即使陆知序不爱晏行川,晏行川也是特别的。   第46章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久到陆知序以为晏行川不会再说话的时候,晏行川的声音才缓慢地响起了来。   他说:“那等你回来,我给你煮鱼片粥。”   陆知序仰面答“好”,抬手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后不久,客厅里忽然响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杂音。   陆知序推门去看,一抬眼便见沈意一手拎着手提电脑,一手挎着果篮,正站在玄关处换鞋。   果篮里五花八门的水果各装了一点,看上去格外热闹,陆知序愣了半秒,才上前去拿沈意手里的东西。   她把水果和手提电脑放在茶几上,沉默了片刻,才问:“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不是说好今晚陪你吃饭吗?”沈意换好拖鞋,混身没骨头似的瘫进沙发里,长舒一口气道:“今晚想吃点什么?”   客厅左墙的壁钟上,时针正指向四点整。   陆知序站在沙发旁,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在陆知序的世界里,沈意的“说好”和“做到”,从来都是两回事。   说好去听音乐会,临时却有会要开;说好要出席陆知序的家长会,临出门前却有差要出;说好等陆知序暑假回家就陪她去国外旅行,可还没等到陆知序放假,沈意和陆宏明就离婚了。   太多的“说好”曾经都围在陆知序身边,但直到最后,那些“说好”也不过是储物盒里一堆买了却没用的门票而已。   哪怕沈意现在就坐在陆知序面前,和她随口说着今晚想吃什么这样的小事,陆知序也还是觉得不够可信。   陆知序沉默的时间太长,沈意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她说话,只好抬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将她拽进了沙发里。   陆知序冷不丁被扯了一下,整个毫无准备地陷进了柔软的懒人沙发。   清冽的工作香水味绕鼻而来,陆知序懵了好几秒,才对上了沈意过分沉静的目光。   沈意轻飘飘地盯着她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上回的擦伤好一点了吗?”   陆知序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沈意说的擦伤是什么,沈意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道:“昨天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   昨天夜里,沈意才在律所加完班,曹兴民的电话便打到了她手机上。   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在教室里待久了,连说话也变得琐碎起来。他先是和沈意说了一通陆知序的校园经历,而后才试探性地问起陆知序这段时间的心理状况。   电话那头,曹兴民声音沉稳:“在学习上,知序一直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孩子——可最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们做家长的,还是应该多关心关心她的心理状况。”   沈意一边听电话,一边默不作声地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   很久,她才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静默的客厅里,陆知序正坐在沙发上,长而卷曲的睫毛轻轻垂着,看起来既乖巧又温和。   沈意看着她,很久,才很轻地叹了口气说:“这段时间是妈妈不好,连你在学校里低血糖晕倒和受伤了都不知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陆知序鸦青色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女人。   这是她的母亲,四十一岁。她长着一张过分聪敏的脸,眼尾翘起的弧度和陆知序很像,压下来时会不自觉带出一点不好惹的意味。   但在陆知序面前,她永远是温和的。   毫无疑问,作为母亲,她爱自己的女儿。   但不管这一刻的沈意再怎么真心实意,也不管这一刻的陆知序有多么想粉饰太平,“以后不会这样了”,终归不过是一句听起来好听的空话而已。   要不了几年,沈意就会和其他的人组建家庭,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和继母,会拥有比此刻温馨百倍的家庭关系。   而这即将发生一切,都跟陆知序无关。   屋外的风穿过小院子里的花丛,发出一点很轻的声响。   许久,陆知序才神色平静地岔开了话题。   她看着沈意笑了一下,说:“我想吃糖醋排骨了。”   沈意独门秘制的糖醋排骨和外面卖的很不一样。陆知序偏爱酥酥脆脆的东西,因此沈意做排骨的时候,会特意把排骨剁小一点,再炸久一点。这样,淋上糖醋汁的排骨一出锅,咬下去时,就会连骨头都是酥的。   他们一家还住在老房子里的时候,陆知序逢年过节就会点这道菜。   搬家后,沈意在律所的工作越来越忙,常常连连吃饭的时间都空不出来,就更别说做饭了。   下午五点半,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被摆上了桌。   陆知序和沈意面对面坐着吃饭,两相无言。   陆知序夹了一块排骨,和记忆里的一样,排骨很小,却连肉带骨都是酥的,很适合配着米饭吃。   陆知序就着排骨和糖醋汁吃完了一小碗饭,然后起身去厨房洗碗。   沈意在客厅收拾餐桌。   温热的水流划过陆知序的手心和手背,叫她想起了从前在陆家工作的阿姨。   那会儿他们一家刚搬进这套房子,陆宏明忙得脚不沾地,沈意平均每周要加四天班,他们担心没人照顾陆知序,就特意请了个阿姨。   阿姨姓郑,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做得一手好淮扬菜,人长得又和善,陆知序总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喊她郑姨。   郑阿姨洗碗的时候,陆知序常常会站在厨房里帮她擦盘子。那时候沈意就跟现在一样,一边让陆知序别捣乱,一边静静在客厅收拾餐桌。   郑阿姨在陆家待了半年,起初风平浪静,不久后却发现发现这一家三口压根就没拿这套别墅当家,一个比一个回来的次数少。   陆知序搬去学校住后,阿姨便直接辞职了。   收拾完碗筷后,沈意就直接在客厅里打开了电脑。   给陆知序打电话的时候,沈意说自己已经忙完了工作,但这话八成只是托词,开了电脑后,沈意的目光就始终没离开过屏幕上的材料页面。   陆知序不想打搅她,吃过晏行川替她按量分好的感冒药便回房睡了。   夜晚的长安街一带尤其宁静,陆知序开了空调上床,任由感冒药的副作用把她带进灰色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一直到半夜,陆知序才被客厅里模模糊糊的声音吵醒了。   她嗓子干得要命,起身灌了自己半杯水,正准备出门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门外就传来了沈意轻飘飘的声音。   沈意大概是吃完饭后就一直在忙工作,所以没离开过客厅,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她道:“知序还在睡觉,我没精力跟你吵架,你出去。”   陆知序犹豫了两秒,将耳朵贴在了门边。   隔着一阵窸窸簌簌的声响,陆宏明同样疲惫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我也不想跟你吵。”   陆宏明的声音很沉,像是他自己也没料到回家后会面对这幅场景,因此说话的语气格外无奈。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再说了,这是我家,你让我去哪儿?”   卧室外是一片近乎沉窒的静默,许久,陆知序才听见沈意忍无可忍的声音:“行,你不走是吧,那我走!”   客厅里的两个人大概是怕吵醒陆知序,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小灯,透过门缝里照进来的那一点光影又微弱又模糊,连带着他们压低了的吵架声一起,显得分外晦暗。   陆知序贴在卧室房门上的半张脸缓缓垂了下来,而后退开了一点。   门外的那两人还在吵,长久的沉默后,陆宏明率先发出了声音。   他小声道:“小意,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这一次沈意的回答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显得忍无可忍,客厅里响起一点轻微的声响,她咬牙说:“你别叫我小意!”   陆知序将自己整个后背都靠在门边,空调的冷风正呼呼吹着,吹得她的整个手肘都泛起了一点寒意。   这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直面这对夫妻的矛盾。   上一个十年,不管他们怎么争吵,十几岁的陆知序都始终觉得摩擦只是人生的一种常态,就好像老曹也会教训不成器的学生一样。   二十岁以后,陆知序刻意遗忘那些曾经不幸的家庭生活。她始终坚信,只要自己忘掉不美好的,那留在脑海里的,就都会是美好的。   她很少去想更复杂的事情,也不愿面对更残酷的真相。   所有看起来的成熟和稳重都只是假象,陆知序骨子里藏着的,是既冷漠又畏首畏尾的灵魂。   可直到这一刻,陆知序才发现,或许“家”这个概念,从她的父母感情破裂后,就一直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揭开一切粉饰太平后,内里的真相是血淋淋的。   卧室外,那两个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先前说别吵醒陆知序的沈意在沉默到近乎窒息的气氛里终于彻底忘了陆知序还在睡觉这件事,她用一种轻飘飘的,却没有刻意压低的语气和陆宏明说:“你不配这么叫我!”   第47章   陆知序初二那年,原本可以有个弟弟。   也或许是妹妹,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个可能存在的弟弟或妹妹,一开始就没有获得来到这世上的资格。   出于不敢面对的痛心和无能无力的愧悔,这件事情一直被陆知序的父母掩盖得很好。   直到沈意和陆宏明离婚的消息在陆家的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二十来岁的陆知序才终于在知情人的只言片语里将这个孩子消逝的始末拼出凑了个大概。   陆知序一家搬出老胡同那年,沈意三十八岁,有过一个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静默,离开得也静默。   就是这样静默的一个生命,最后成了横亘在沈意和陆宏明之间的一道巨大疮疤,无论怎么用力也抹除不去。   那年陆知序十三岁,刚升初中不久。   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陆知序在陌生的环境里格外黏自己的父母;也不一样,陆知序不喜欢和任何同龄人交朋友。   很多时候,沈意下班回家,都会看到十来岁的陆知序一个人在院子里挖土种花,屋外的孩子三三两两并行玩笑,只有陆知序在人群外,显得格外孤僻。   要不是还有杜薇薇这么个朋友时不时来陪陆知序说说话,沈意险些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小小的陆知序独来独往的日子越长,沈意就越是提心吊胆。   终于,在沈意三十八岁那年,她忽然有了再生一个孩子的想法。   沈意很久以前就想再要一个孩子和陆知序作伴,只是胡同里的老房子太小,她和陆宏明工作又太忙,一直也负担不了新的生命。   搬家以后,陆知序越发沉默,这个念头就再一次涌上了沈意的心头。   那时谁也不知道,在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被诉之于口的时候,沈意就已经怀孕了。   而这个孩子消逝的具体时间,陆知序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是个晚上。   长安街的夜晚又黑又静,那天陆知序正端在卧室里写作业,还没写完,就忽然听见客厅里响起了一声电话铃声。   是陆宏明公司里的同事打来的。   电话那头的人说,陆总在在外应酬,喝多了酒,这会儿满包间都是意识不清的醉鬼,他一个人处理不了,问沈意是否有空来接陆总回家。   那一年,陆宏明的生意才步入正轨,喝酒、应酬、谈生意,乃至半个月半个月的出差,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沈意挂了电话,跟陆知序嘱咐了一句早点睡,就直接出门了。   一整个晚上,她都没回来。   陆知序写完作业,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很久也没等到她父母回家,只好惴惴不安地给这两个人打电话。   没有一个人的电话能被拨通,陆知序一连打了十五个电话,始终没人接。   她倚在沙发上,等得又怕又困,最后直接在客厅里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在医院里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沈意。   那时候陆知序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将在这一天后发生怎样的变化,她只记得沈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坐在沈意病床前,能清晰察觉到沈意颓败的情绪正化成实质,无孔不入地朝她蔓延过来。   哪怕是今天,陆知序也很难说出她母亲当时的具体神情。   那是超越她理解范围的复杂。   无奈、失望、愤怒、痛悔,无数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其间甚至还交织着一点浅淡的恨。   沈意或许在恨自己,也或许是在恨陆宏明。   谁也说不清。   直到很多年以后,沈意和陆宏明离婚,陆知序才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她母亲那时的神情。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父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但年少的陆知序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她只在漫长的时间里嗅出了一点不对劲,而后才开始想法设法地去拼凑那天的真相。   给沈意打电话的人说,那天去参加应酬的一共有三拨人,十四个,十男四女。   席上有位酷爱在饭桌上拼酒的甲方老总,为了不拂他的面子,十几个参与应酬的人很快就喝倒了一片。   那位老总被喝趴后,席上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位酒精过敏的女士和一个去厕所吐过两回的副总。   他们俩根本处理不了这一包厢的醉鬼,只好一边联系方便赶过来的同事,请他们帮忙送人回家,一边对着几个还有点意识的醉鬼,问他们家里有没有什么人能过来接他们。   陆宏明喝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问他,下意识给沈意打了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沈意来得很快。   她到的时候,屋子里正趴着一群奇形怪状的醉鬼,看起来简直像某种大型的违纪现场。   陆宏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刚准备站起来,就被神色不满的沈意一把扶住了胳膊。   沈意扶着陆宏明,才预备半拖半拽地把他拉走,一旁才喝趴下的那位甲方老总就站了起来,大声说:“谁都不许走!”   醉鬼总是形态各异的,律所聚餐的时候,沈意甚至还见过一个抱着桌子腿唱歌的年轻人,因此这位老总的一嗓子并没有被她放在心上。直到他开始上来扒拉陆宏明的胳膊,企图再灌陆宏明三杯,沈意才终于有点恼了。   后来的事情谁也没瞧清,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意已经摔倒了。   一片混乱之间,沈意的高跟鞋忽然崴了一下,而后重重摔在地上。   她懵了两秒,正试图从一阵过分剧烈的腹痛中站起来,那位还算清醒的女士便在将目光投向她的同时直接喊了起来。   “血——”   她大叫:“快打120!陆太太流血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只是次意外。   但沈意和陆宏明却谁也没办法面对这次意外。   意外发生前,他们虽彼此忙于自己的工作,很少面对面相处,但年少的感情也只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消磨掉了一点点,他们仍旧真心,真心爱自己的家庭,爱自己的伴侣和孩子。   但在这之后,所有的真心却好像一下子就枯萎了。   拥有和失去一个孩子所带来的剧烈激素变化让沈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变得喜怒无常,她的眼尾总是垂着,目光永远黯淡,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她都没有办法再开心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沈意总是会在心里发出质问,她质问自己为什么没察觉到这个孩子带来的身体变化,质问陆宏明为什么偏要在那天应酬,质问一切的坏运气为什么会这么巧撞在一起。   她痛恨意外,连带着痛恨什么当时都不知道的自己。   而陆宏明用了更错误的方式面对这一切。   他和沈意说:“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这句话其实并没有说错,但时间和地点错了,始终紧绷在两人间的那根看不见的线猝然断裂,留下深而长的伤口。   沈意开始和陆宏明冷战。   而陆宏明开始逃避这一切。   他们貌合神离地在这个不能再被称为“家”的地方住着,每天要想很多回离婚这件事具体该由谁开始。而更多的时候,他们会看着小小的,还没长大的陆知序,骤然某种陷入莫大的恐慌。   他们不敢、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问陆知序,今后要选择谁抚养她。   陆知序已经足够孤僻。   他们不能在失去一个孩子之后,再赌上另一个。   无数心惊胆战却又暗潮涌动的日子里,陆知序没有察觉到这一切。   她像一只离群的羔羊,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就猝然被卷进了“家庭破裂”的洪流。她面对着这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夫妻时,甚至还在为他们无可挽回的关系做弥补。   这当然没用。   陆知序成年后,筋疲力尽的沈意和陆宏明终究还是离婚了。   卧室外,一门之隔的地方,沈意和陆宏明还在争吵。   短暂的爆发后,他们又想起了陆知序还在睡觉这件事,心照不宣地压低了声音。   陆知序靠在门上,很久,直到迎面而来的空调冷风将她睡衣下的躯体吹得冰凉,她才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开门出去。   门外还在小声争吵的那对夫妻看见这动静,一齐愣了一下。   茶几上的电脑还开着,沈意果然如陆知序想的一样,一直在客厅加班。而陆宏明满脸疲色,显然是才忙完工作。   他们看着陆知序,许久,陆宏明才踌躇道:“知序,你怎么出来了?”   陆知序慢慢抬起眼睛。   面前的这两个人是他的父母,他们已经很累了,陆知序想,她不能这么自私。   她不能因为想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家庭,就装作看不见家里的矛盾,还试图修补这段不可能修补的关系。   她该长大了。   陆知序看着已有疲态的父母,尽量平静地吸了口气。   她说:“爸,妈,你们离婚吧。”   这句话在脑海中晃荡时很艰涩,但真正说起来的时候,却又好像没这么难。   陆知序一面说,一面笑了一下:“我虽然还有一年才成年,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平时都住学校附近,不需要选择跟你们谁住在一起——”她顿了一下,又道:“不管发生什么,我始终爱你们。”   客厅里的灯光很暗,陆知序说完这段话,忽然听到了自己心里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十几岁的时候,陆知序觉得父母离婚是这世上最大的事情,哪怕他们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吵架,她也觉得没有关系,只要她的家还是完整的就行。可二十多岁以后她才明白,让两个无法面对彼此的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才是最折磨人的事情。   与其如此,不如分开。   陆知序是沈意和陆宏明的女儿,不是他们的枷锁。   第48章   经年的伤疤被揭开后,历久弥深的伤口终于大白于天下。   一片静寂里,陆知序听见自己很沉的一声心跳。   像是解脱,又像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筋疲力尽。   陆宏明站在客厅那盏小灯的阴影里,半张脸被昏暗的灯光照得格外疲惫,他犹豫了一下,说:“知序,其实我和你妈妈……”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沈意开口打断了他。   “好。”灯光里,沈意神色平静,说:“那就离婚吧。”   *   隔天清晨,沈意去见了自己的同行——一位离婚律师。   沈意和陆宏明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无法分割的东西又太多,彼此匀不出耐心来互相交涉,便干脆联系了律师来处理财产问题。   这场一地鸡毛的婚姻终于迎来了尾声。   陆知序吃过早饭,借口还有作业没带回家,便匆匆回了她那间公寓。   十月底的空气已有凉意,陆知序只身穿过冷风,一个人抱膝坐在了自己卧室的床边。   卧室里窗帘紧闭、光线晦暗,陆知序抱膝闭目,忽然觉得头疼。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是滚烫的。   在继被晏行川传染和迎着空调吹了一整夜冷风之后,陆知序终于发烧了。   这场病来势汹汹,陆知序烧得眼皮滚烫,连意识也在高温中被稍稍模糊了一点。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拿手机给老曹发了条晚自习请假的信息,就仰面倒在了床上。   卧室里光影明灭,陆知序意识昏沉,陷进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片暗无天日的荒原,陆知序在荒原中穿行良久,忽然回到了那条旧胡同的老房子门口。   胡同周遭的声音很杂,吵吵嚷嚷地响在耳畔,带来一点生活的气息。   然而陆知序却一句都没听见。她站在老房子门口,看见沈意轻轻朝她笑了一下。   沈意问她:“知序,今晚想吃什么呀?”   梦里的陆知序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她看起来很小,小到还未领会世间疾苦,听见沈意问她,她就慢慢仰起了头,直白道:“想吃糖醋排骨。”   沈意仍是笑,笑容很淡,里面却一分杂质也没有。   老房子的光影在风里晃晃悠悠的,陆知序恍惚了一下,忽然看见了一辆婴儿车。   车里正躺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   她下意识去碰那个婴儿的手,小孩子的手又软又小,全部展开又握起时,也只能包住陆知序一根手指。   然而十指相握的瞬间,陆知序还是感到了一点血脉相接的震撼。   画面一转,婴儿车的那个孩子忽然长大了。   他长成了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孩,眼睛亮得要命,总是脚步不停地跟在陆知序身后,使劲喊她姐姐姐姐。   梦里的陆知序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忍无可忍地让这小孩闭嘴。   于是小朋友只好委委屈屈地闭嘴。   沈意听见动静,从卧室里出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块巧克力,再笑眯眯地摸一下他们的头发。   落在头顶的掌心既温和又温暖,让陆知序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不远处,陆宏明正站在花圃的阳光下,整个人都被一圈虚虚的光晕围着,看起来既明亮又失真。他在花圃里朝沈意招手,笑着说:“小意,过来我这边。”   沈意便朝陆宏明走去。   她一步步走向院外,走向陆宏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梦里的陆知序在这一瞬间下意识感到了巨大的惶恐,她站在客厅里,想大声问那两个人要去哪里,也想追出去跟他们一起离开,可梦中的某种力量却将她困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两个人,叫不出来,也走不过去。   沈意和陆宏明的身影就这么消失了,连带着跟在陆知序屁股后面叫姐姐的那个孩子,也一起消失了。   陆知序满头冷汗,再睁眼时,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荒原。   荒原中,无数曾陪伴她后来又离开她的面孔骤然浮现。   是沈意在老房子里问她:“知序,搬家以后你就有自己的大房间啦,开不开心呀?”   也是陆宏明在花鸟市场陪她逛街,边逛边说:“小知知,你喜不喜欢吊兰呀,爸爸给你买一盆回去养在客厅好不好?”   无数声音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陆知序拼命想要抓住这一切,然而它们却终于如流沙一般,渐渐消逝在了掌心。   没有尽头的灰色荒原上,始终只有陆知序一个人。   陆知序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一如很多年前,二十一岁的陆知序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她父母离婚的消息,隔天再神色自若地去上课。旁人都以为她毫不在意,可没有人知道,两个月以后,陆知序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那一串数字,一个人在冷风里哭了一整晚。   陆知序在这场漫长的梦里哭得撕心裂肺,很久,才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忽然响在了她耳边。   “知知——”那人叫她。   陆知序抬起眼睛,那人的声音便更加清晰。   他说:“知知,我在。”   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猝然将她从荒原中拉了出来。   陆知序猛地睁开眼睛。   有清凉的、带着一点甜意的液体流进她干渴的喉咙,陆知序意识归位,而后在抬眼的瞬间看清了那人的眉目。   是晏行川。   不到一尺的距离里,晏行川正附身拿棉签沾湿她的嘴唇,动作既温和又专注。   而那对漆黑的瞳仁安安静静,里面装着陆知序本人。   见陆知序醒来,晏行川低头用前额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还好,已经退烧了——你饿不饿?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   陆知序微微愣神,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   从一个梦里掉出来,然后又掉进另一个梦里。   不管是温言细语的父母、吵吵闹闹的弟弟,还是眼前神色专注的晏行川,他们都只是一场陆知序臆想出来的美梦。   而梦的归处,还是一片不见天日的荒原。   陆知序抬起眼睛——眼前的晏行川眉目锋锐,目光如漆,认真凝视别人时,泼墨般的眼尾下会带出一点惊心动魄的专注,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在一瞬间静止了,他眼里只有他注视的那个人。   这太像一场梦了,陆知序的眼皮掀了一下,默默想。   陆知序的自以为是只持续了两秒。   第三秒,晏行川就在陆知序过分怔愣的目光皱了皱眉,他再次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是不是还难受?那我叫医生再过来一趟。”   一面说,他一面还拿出了手机。   语气过分鲜活,表现过分真实。   陆知序一怔,片刻后才忽然想起,回家之前,她已经把公寓的备用钥匙给晏行川了。   床边,晏行川拨通电话,轻轻说了一句“喂”。   陆知序吸了口气,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直接抬手按住了晏行川的手腕,轻轻道:“我没事。”   陆知序的烧还没完全退,因此掌心格外灼热,晏行川犹豫了一下,跟那边的医生说了几句陆知序这会儿的具体状况,才抬手挂了电话。   打电话时,晏行川的声音很轻,眉头却始终皱着。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看了两眼,将按在他手腕上的手移到他眉间,慢慢揉散了他皱起的眉,说:“不要不高兴。”   晏行川握住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声音很轻:“怎么生病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是个问句。   却又不像问句。   某个瞬间,陆知序清晰听出了这句话里的委屈。   晏行川的神色和语气都仿佛在问,我就这么不值得托付吗?   陆知序被他握住的手背一僵。   片刻后,晏行川才慢慢垂下了眼,低声说:“你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了,我刚到的时候,你正烧得厉害,半张脸都是红的,我当时很害怕——张医生来看过你以后,还问我,知不知道高烧是会把人烧坏的?”   “知知——”晏行川的声音闷闷的,语气却格外认真,他死死盯着陆知序:“你知不知道,高烧是会把人烧坏的。”   感冒和发烧的那个人是陆知序,然而晏行川开口的瞬间,陆知序却觉得,就嗓子的干哑程度而言,病了的人更像晏行川。   晏行川低头凑近她,像是咬牙切齿,又像是无可奈何。   他说:“要是我不过来……”   他没把话说全,陆知序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要是我不过来,你该怎么办呢?   四个小时前,晏行川来公寓找陆知序,本是想跟她一起去学校,却没料到,会在大门半开的卧室里看见高烧不起的陆知序。   病中的陆知序嘴唇干裂,脸颊通红,整个人蜷在被子里时,像一株因缺水而致干涸的植物,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晏行川连心跳都险些停了一下,好半天才抖着手摸出手机给医生打电话,然后又翻箱倒柜地找酒精出来给她降体温。   医生在公寓里待了一个半小时,等到陆知序体温稳定以后,才开了药离开。   医生走后,晏行川就一个人坐在床边守着陆知序。   他看着病中的,十七岁的陆知序,忽然有种她是件易碎瓷器的错觉。   脸色那样白,就连在梦里都紧紧皱着眉,仿佛从没有睡安稳过。一双手使劲在虚空中乱抓,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从掌心溜走了,因此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惶恐不安。   晏行川只好附身握住她的手,低声叫她知知,再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说,我在。   这样的陆知序,这样的一个人。   晏行川想,要是他不来,这样不安的陆知序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正发着高烧,躺在空无一人的卧室里,梦里那点惶然还没散去,如影随形的孤寂就跟了过来,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呢?   只是这样浮光掠影地想一想,晏行川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他凝目看向陆知序,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把陆知序打包带走。像小王子保护玫瑰花那样,他想拿一个玻璃罩子把她罩起来,养在与世隔绝的B612星球,整个星球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样,外界的风雨、病痛、惶恐,还有伤心,就和陆知序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寂静的卧室里,陆知序对上晏行川的目光,很久,才慢慢叹了口气。   她将头轻轻靠进晏行川怀里,耳畔贴着他的心脏,低声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沈意跟陆知序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那是个美好的谎言。   但陆知序说的这一句不是。   她听着晏行川沉沉的心跳,认真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第一个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多年后,陆知序瞒着晏行川,准备制造惊喜向他求婚,晏行川对此毫不知情。   晏总:你不是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第一个告诉我吗?   陆知序:……行吧。戒指在我上衣口袋里,你自己掏。我还买了九十九朵玫瑰,就藏在左边的柜子后面,要我帮你抱出来吗?   晏总:……   第49章   晏行川抱住怀里滚烫的陆知序,喉咙发紧。   十七岁的陆知序还在长身体,是很瘦的一把骨头和很倔强的一具灵魂组合成的矛盾体,被晏行川抱在怀里时,很容易就会让他有种不自觉的惶然。   就好像他一松手,这个人就会消失了。   晏行川紧紧抱着陆知序,很久,才说:“那行,你要是骗我,你就是小狗。”   陆知序:“……”   她半靠在晏行川怀里,仰面盯着此人的下巴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该怎么回答他这句话,只好干巴巴地说:“我饿了。”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想喝鱼片粥。”   生滚鱼片粥的做法并不难,清粥慢炖三十分钟后添入腌好的鱼片即可。只是鲩鱼多刺,新手要将它片成鱼片已是不易,陆知序又格外不爱吃姜,因此,给鱼片除腥的工作进行起来就会难上许多。   晏行川低头看着陆知序,幅度很轻地挑了下眉,说:“那你喝了我的粥,答应我的事情就不能反悔了。”   陆知序仰起半张脸,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把:“你再不去,我就要饿死了。”   *   鱼片粥临出锅前,晏行川请的家庭医生到了。   医生量过陆知序的体温,听了她的心率,又给她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检查后,才将手一挥,宣布她只要夜里不再烧起来,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碍了。   年轻人精力旺盛,一场高烧来得快去得也快,陆知序从昨天晚上一直折腾到现在,饿了快有一天,闻言,才终于在厨房里的米粥香气间察觉到了自己的饥饿。   她沉吟两秒,下床喝粥。   才出锅的鱼片粥被人盛在白瓷碗里,上头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雪白的鱼片隐匿粥间,配上嫩绿的葱花,色泽格外诱人。   和昨天那碗番茄炖牛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陆知序拿勺子搅了搅粥碗,低头尝了一口。   米粥的清香和鱼片的清鲜一同在唇齿间炸开,留下一点微烫的、适口的咸鲜。陆知序一面喝粥,一面没忍住看了一眼晏行川,迟疑道:“这是你做的?”   这才一天,进步这么快?   难不成晏行川天赋异禀?   “不然呢?”   晏行川抬手拨了一下陆知序颊边睡乱了的碎发,含笑道:“我昨天跟张叔学了一个整个下午。”   昨天下午,才跟陆知序通过电话,晏行川就没忍住出了门,直奔张记粥铺。   午间不是饭点,老板恰好有空,便当场教了晏行川一遍。晏行川怕自己学不好,要求将配料精确到克,还将老板煮粥的全过程拍了下来,叫张老板险些以为他在偷师。   “哦。”陆知序又咽下一口微烫的粥,接受了这个说法。   公寓外,黄昏的天光隔着窗帘缝隙照进客厅,陆知序瞥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是下午六点零七分。   海城一中的晚自习已经开始了。   她顿了两秒,看向晏行川,刚要开口,晏行川便仿佛知她所想般,先一步回答了她准备问的问题。   他说:“不去学校,我已经请过假了。”   语调过于从容,陆知序有点无奈盯着晏行川,笑了一下,小声道:“你又跟我一起请假,等回学校江子昊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陆知序笑的时候,脸上苍白的病色被稍稍冲淡了一点,配上她微弯的眼睑,显得有点天真。   晏行川看着她的笑容,很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说:“不想笑可以不笑。”   “知知——”晏行川的语气很轻,落在陆知序耳中,很容易让人分不清他的态度,但说出来的话却无疑是郑重的,他道:“在我面前,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晏行川的手指在白瓷碗边停留久了,带着一点热粥的温度。   那一点烫停在陆知序眉心,叫陆知序觉得自己的眼眶忽然也烫了一下。   一路烫到了心底。   陆知序脸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一丝笑慢慢淡了下去,像被流水冲刷的积石,水流退散后,很快露出了底下藏着的,那个狼狈得甚至有点可怜的灵魂。   她看着晏行川的眼睛,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她高三那年的一件事。   那一年,她父母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不能再恶化的程度,只要他们一起出现在家里,别墅周遭的空气就会被他们不加掩饰的争吵声填满。   陆知序假期从学校回家,有天夜里,家里的热水器用到一半突然坏了,她一个人站在浴室里犹豫了很久,听着客厅里的吵架声,到底还是没出声喊人,直接在深秋的夜晚冲了个冷水澡。   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烧了。   滚烫的体温萦绕在被子里,陆知序的父母头天夜里才吵完架,正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冷战。   陆知序担心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互相指责,随手冲了杯感冒灵喝了,便一个人默默缩在被子里发汗。   她想,只是一场感冒,她多喝点热水,再捂一身汗出来就好了。   这样,她的父母就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发脾气了。   陆宏明和沈意正在气头上,又忙得焦头烂额,谁也没注意到陆知序病了的动静。   陆知序捂汗捂到一半的时候沈意还接了个电话。电话挂断后,隔着卧室半开的大门,沈意笑眯眯地跟陆知序说她临时有个案子要做,会出门一趟,问陆知序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和想买的,她刚好可以给她带。   陆知序躺在床上,佯作困倦地冲她笑,说不用了。   那一天究竟是怎么过去的,那次发烧究竟是怎么好的,陆知序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那一天前的很多天里,她总是提心吊胆,害怕因为自己再让父母吵架。   所以考试要考得最好、和长辈打相处要最有礼貌,其他同学在外面聚餐旅行说笑话的时候,陆知序也要一个人静静待在她那间小公寓里。   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   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   而那一天后的很多年里,沈意和陆宏明彻底分手,陆知序不必再提心吊胆,也没了需要被伪装的对象,却愈发觉得不知所措起来。   那些虚伪的面具好像彻底缝在了她脸上,叫她压根就分不清,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她想怎么样都可以。   陆知序也从来不敢奢望过别人能够这样包容她。   ——只有晏行川。   面前的晏行川神色沉静,目光温和。   他有着十七岁的面容和二十七岁的灵魂,从陆知序年少的孤僻生涯里起,就一直在她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陪了她整整十年。   生活在他面前的陆知序是最接近自己本来面目的陆知序——牙尖嘴利、冷漠桀骜、嚣张无趣,对人对事毫不留情,没有半点在父母面前演出来的懂事纯良。   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陆知序,晏行川也一步都没有后退过。   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陆知序想,那就大概是可以奢望的了吧。   可以奢望陪伴。   也可以奢望永远被包容。   因为晏行川永远值得信任。   陆知序睁着发酸的眼睛,抬头望向晏行川,很久,又将目光默不作声地移开了。   她很轻很轻地说:“我父母离婚了。”   “第二次。”白瓷碗边的原木餐桌上掉下两滴不太明显的水迹,陆知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哭了,又好像没哭,她说:“这是他们第二次在我面前离婚。”   第一次听说沈意和陆宏明离婚的消息时,陆知序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两个人会当着她的面再分开一次。   那年她刚成年,刚读大一,静静站在宿舍阳台上,陆宏明的离婚律师给她打电话,说:“陆先生和沈女士不知道该怎么跟您开口,所以委托我告诉您这个消息,陆小姐,您的父母离婚了,不过他们依旧爱您。”   那是九月,军训才结束,六楼阳台上阳光刺眼,陆知序眼里的泪险些要被这阳光晃下来,然而她终于还是憋住了。   她深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里带着早有预料和强作镇定的平静,说:“好,我知道了。”   那时候陆知序没有想过,这件事情会再次发生,而她会站在这对夫妻面前,亲口说:“你们离婚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早已经把这件事放下了,可当父母离婚的事实再一次被摆到她面前的时候,二十七岁的陆知序却还是难过得无以复加。   第二次。   她又没有家了。   陆知序眉目低垂,像是在跟晏行川说话,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慢慢道:“我很难过。”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而那里面汹涌的难过却几乎要淹没晏行川。   晏行川上前两步,在陆知序话音刚落的瞬间,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桌上的鱼片粥凉了一点,散发出鱼类特有的气味,晏行川用力揽着陆知序的肩膀,像是要借助这一点过分用力而带来的疼痛把陆知序重新拉回人间。   他慢慢低下头去,拿手背擦干了陆知序眼角沾着的水迹。   “我知道。”他说,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知知,你还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你还有我。   陆知序:那你以后不能再怼我,不可以说我不喜欢听的话,也不许仗着自己是我上司给我脸色看了。   晏行川:……好。   第50章   “我知道”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只有短短的三个字,但真正落在而人耳中时,却又好像总是轻飘飘的没分量。   因为它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敷衍和无能为力的安慰。   显得格外苍白。   但说这句话从晏行川嘴里被说出来的时候,却好像又不一样。   陆知序抬头看着面前的晏行川,呼吸微微顿了一顿。   晏行川看她的目光太专注了,仿佛真能穿过她的肉身,看清她灵魂的颜色,叫陆知序没忍住又掉了一颗眼泪。   那滴泪慢慢从晏行川指腹间划过,带来一点滚烫的温度。   晏行川手背一颤,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心口疼了一下。   从他认识陆知序起,陆知序就从来没在人前服过软、更没喊过痛。   于是十七岁的陆知序轻声说“我很难过”时,她身上的难过就仿佛尽数化成了实质,叫人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一眼,就忍不住替她心酸起来。   晏行川低头擦掉她的眼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忽然想起了他自己刚被晏董事长收养的那一年。   他的父亲晏沉,是晏董事长的亲哥哥。   和从小就展露出卓越经商天赋的晏董事长不同,晏沉年轻的时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   他热衷于一切能给他带来新鲜感和刺激感的东西,整日里不学无术,只沉迷于喝酒、攀岩,还有赛车。   他和晏行川的母亲就是在一场飙车活动中认识的。   这对年轻的男女在荷尔蒙喷薄的年纪一见钟情,很快便有了晏行川。   那时晏家还怀着让晏沉“改邪归正”,回到经营公司这条正道上来的希冀,因此格外反对这两人的结合。   晏沉本人从不理睬这种反对。   他忙着恋爱,忙着挑战自我,忙着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他想要的自我,没空听晏家老一辈那些自以为是的调调。   晏沉和晏行川的母亲结婚后,两人也算是恩爱过一段时间,但好景不长,晏沉骨子里对新鲜和刺激的追逐胜过一切。晏行川五岁那年,他出了一场车祸。   时速飙到三百公里的赛车在赛道上侧翻,车身一侧当场撞得粉碎。   与晏沉同行的那人当场死亡,晏沉重伤昏迷,万幸没死,却因此落下了一身伤病。   他右腿腿骨粉碎性骨折,全身上下被划出各种各样的伤口,脏器大面积受损,日常生活变得连喘气都困难。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虽然只活了一年半。   在继住院半年和回家疗养一年零两个月后,晏沉死在了一场感冒所带来的并发症里。   起初只是咳嗽,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感冒渐渐转化成肺炎,点滴一天天打下去,肺炎还没好,他的受损的脏器就先承受不住了。   晏沉车祸后的身体机能孱弱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这场感冒持续了三十二天,最终结束了他的生命。   晏行川的母亲好像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晏沉死的时候,她平静得像是听说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没流什么眼泪,就直接将人送去火化了。   以至于晏行川后来每次回忆起他母亲,都会觉得,她和他父亲或许是同一类人。   都沉迷身体上的欢愉,所以才拒绝一身病痛的自己。   晏沉是自己不想活了。   才死得这么轻易。   而晏行川的母亲知道这一切,所以把死亡看作是他的解脱。   但那年才七岁的晏行川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死亡的具体含义。   小小的晏行川只注意到一堆人陌生人开始在他家里进进出出,而一直陪着他的父亲,在所有人面前一律化作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再也不能对他们笑。   葬礼结束后不久,晏家声明晏沉的孩子要交还给晏家来养,晏行川的母亲自觉自己一个人养不好晏行川,因此没怎么反对,就直接把他打包送回了晏家。   晏董事长便顺理成章地提出收养晏行川。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多年无子,膝下寂寞,因此一直拿晏行川当亲生的养。   他们待晏行川,总是充满小心翼翼的关怀,轻不得也重不得,好像总怕把他养坏了。   平心而论,不管是在父母身边,还是被晏董事长收养后,晏行川都是在爱里长大的。   他足够聪明,也足够优秀,身边的长辈很少有不喜欢他的。   但七岁的晏行川离开母亲,被送进晏董事长家那一天,他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点惶恐来。   仿佛某种曾存在在他生命里的重要东西,马上就要消失了。   就像现在的陆知序。   晏行川紧紧抱着陆知序,连呼吸带心跳都和她交融在一起,像是只要松开一点,陆知序被他搂在怀里的难过就会马上再跑出来。   陆知序的父母离婚了。   她什么都知道。   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失去生命里某个重要部分的疼痛还是席卷了过来,在她表现出软弱的瞬间吞没了她。   ——晏行川感同身受。   静默的餐桌边,陆知序整个人都被晏行川抱在怀里,耳畔刚好贴他胸口,能很清楚地听见他沉沉的心跳和血液涌动的声音。   随着胸膛的震动,她听见晏行川说:“知知,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声音很轻。   但落下来的瞬间,这道声音却仿佛和陆知序梦里那片无边无际的荒原重合了。   陆宏明和沈意在她的梦里夫妻恩爱。   但那是假的。   只有晏行川不同。   晏行川在睡梦外,跟她说的“我在”是真实的。   抱着她的,跟她说“你还我有”的晏行川也是真实的。   真实到像是一场噩梦终于走到尽头,明亮的曙光骤然亮起,直接照到了她脸上。   陆知序将耳朵贴在晏行川胸口,闭了闭眼睛。   很久,她才听着晏行川的心跳声说:“粥凉了。”   晏行川:“……”   *   凉了的鱼片粥在微波炉里分三次,叮一分半钟,就又会变成温热的。   陆知序稍稍平复下心情,喝掉了两小碗粥。   喝完,她盯着正在厨房里洗碗的晏行川的背影,真心实意地夸了他一句:“粥很好喝。”   晏行川把碗碟塞进碗柜,回头瞥了她一眼。   陆知序不太说得好晏行川瞥她时的那个表情,不过晏行川要是有尾巴的话,那此刻这根尾巴必定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上前凑近陆知序两步,忽然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说:“那厨房大权的事……”   陆知序单手托腮,看着鬼鬼祟祟的晏行川。   他的头发半个多月没剪,长长了一点,额前那一绺碎发漫不经心地垂下来,显得他有点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配上压低了的,墨色的眼睛。   一看就很招小女孩喜欢。   “交给你。”陆知序说。   晏行川凑在陆知序面前的目光顿了一下,露出一点很明显的呆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陆知序起身走进卧室,随手翻了套睡衣出来,一边往浴室里走,一边轻飘飘地扫了晏行川一眼,笑着说:“继续保持这个水准,加油。”   说完,她就当着晏行川的面关上了浴室的门。   哗啦啦的水声隔着磨砂玻璃门响起。   盯着浴室门的晏行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喝过粥,洗过热水澡,陆知序下午才发的那一场高烧给她带来的头晕脑胀后遗症终于消下去了不少。   她走出浴室,把医生给她开的药吃了,坐在沙发上擦头发。   湿润的水迹沿着修长的脖子流进锁骨,被冷空气一激,带来一点不太明显的凉意。   晏行川看了一眼陆知序,目光顺着她的脖子往下,还没到底,就跟被烫了似的挪开了。   他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起身从客厅矮柜旁找出一只吹风机,插上电,向陆知序招手道:“过来。”   陆知序上前两步,坐在了晏行川面前。   晏行川大概二十多年来都没给人吹过头发,手艺格外生疏。他像是怕烫着陆知序,因此把吹风机的温度和风力都调得很小,吹了好半天也没把陆知序的头发吹干。   陆知序还没意识到吹头发这件事本身所代表的亲密,大剌剌地转头和晏行川说:“你把风调大一点!”   她转头的时候,湿润的脖子露出来一截,连带着一片雪白的锁骨,猝不及防地撞进人眼里。   晏行川吸了口气,移开目光,装没听见。   吹风机风口的热风呼啦啦地响着,陆知序发间的柠檬洗发水味被高温蒸发了不少,整个卧室里都绕起了一点柠檬香气。   晏行川的十指穿进她半湿的头发,于是指尖也染上了一点柠檬的味道。   风声依旧很吵,他盯着陆知序的发顶,犹豫了两秒,还是没忍住问:“你先前说的交给我,是认真的吗?”   陆知序半侧着头:“嗯。”   晏行川呼吸稍停,片刻后,觉得陆知序的这个“嗯”字,像是肯定,又有点像是敷衍。   于是他在风声里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陆知序忍无可忍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说:“我洗完澡才三分钟,你都问了五遍了,还有完没完了?!”   晏行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一秒变脸)没完了是吧!!   晏行川:你凶我——   陆知序:……   第51章   吹完头发后,陆知序就被晏行川用毯子随手裹上,直接塞进被窝里了。   他抬手揉了一下陆知序的脑袋,指尖传来干燥且柔软的触感,温声道:“睡吧,明天早上我叫你。”   陆知序沉默了两秒。   两秒后,她指了指自己床头的闹钟,忍不住反驳:“现在才八点。”   “嗯。”晏行川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把手从她头上移开,声音很淡:“医生说你最近睡眠不足。”   陆知序:“……”   她深吸一口气,从被子里探出半张脸,手撑着床沿,闷闷地说:“可是我才睡了一个下午,现在睡不着。”   陆知序整个人被晏行川裹得严严实实,只剩小半张脸和漆黑的发顶露在外面,被柔软的被子包围着,显得很乖。   和在公司里从不露半点好脸色的陆总监截然不同。   晏行川盯着她看了两秒,没忍住伸手,做了一件他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   他捏了一下陆知序的脸颊。   柔软的脸颊被捏得微微鼓起,连带着指尖上也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和想象中一样。   陆知序被他捏得一愣,下意识打开晏行川的手。   然而她的挥出去的手才伸到一半,就被晏行川直接攥住了。   晏行川捏着她的手腕,四目相对。   八点后的卧室外,汽车和人群的声音还在楼下响着,有种虚幻的缥缈感;八点后的卧室里,陆知序被薄薄的一层羽绒被裹着,神色很淡,而晏行川正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看她。   气氛莫名有点诡异。   陆知序抬起眼睛,盯着端坐在她视线前方的晏行川,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   良久,她才转了转眼珠,一边瞥了一眼晏行川在床边的坐姿,一边又看了一眼他握她手时的神情,小声道:“你看起来像是在给我送终。”   晏行川:“……”   他和陆知序视线相交的瞳孔震了一下,旖旎的气氛瞬间消失了。   陆知序轻轻挣开被晏行川攥着的她手腕,继续说:“确实是很像,要么你……”   她准备让晏行川换个姿势的话没能说完。   大概是这话太不吉利,她才说了一半,晏行川就忍无可忍地瞪了她一眼,顶着额角乱蹦的青筋,直接将她扑倒在了床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羽绒被,晏行川整个人压在陆知序身上,一只手还捂着她的嘴,威胁道:“不许说话,再说对你不客气了!”   陆知序:“……”   你捂着我的嘴呢,让我说我也说不了好吗?   她看着目光很有胁迫感的晏行川,伸出一只手把他按在她唇边的手挪开一点,透出一条刚好可以说话的缝隙,无奈道:“你先起来,我还在感冒。”   万一又传染了怎么办?   说着,陆知序缩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还趁机推了晏行川一把。   没推动。   温热的、潮湿的呼吸喷在晏行川手心,带来一点毛茸茸的痒意。   他按着陆知序嘴唇的手背抖了一下,很久,才有点无奈地拿开了。   “很晚了。”晏行川翻了个身,躺在陆知序身侧,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把手上的那点怪异感给甩下去,只好又抬手给陆知序掖了掖被角,掩饰般道:“赶紧睡觉。”   陆知序瞅了一眼躺在她身边,看起来像是准备直接睡了的晏行川,挑了挑眉。   隔着一张薄薄的被子,晏行川修长的手臂正落在她身上,将她虚虚抱在怀里。   头顶有轻微的呼吸落下,是属于晏行川的,其间或许还混着一点被掩藏了的心跳加速声。   照理说,这个情景应该是有点暧昧的。   但十七岁的晏行川就那么抬手,过来抱她,跟她说早点睡时,眉间却总好像透着点若有若无的镇定,很容易就把空气里那点暧昧的氛围驱散了。   叫人很想就这么在他怀里睡去。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看了两秒,忽然上前,凑近了他一点。   她轻轻的呼吸落在晏行川颈间,晏行川眉头一僵,便见陆知序整个人都要靠不靠地倚在了他怀里。   隔着夜色,陆知序神色平静,说:“把灯关了。”   说完,她就轻轻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卧室里的灯被晏行川关了。   一室漆黑的安宁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交融在一起的呼吸声。   晏行川把陆知序抱得更紧,也慢慢闭上了眼。   *   再醒过来时,是在密闭的车厢里。   晏氏地下停车场的灯光明亮雪白,陆知序一睁开眼,头顶落下的灯光就直接照在了她脸上,伴随着耳边时不时响起的汽车发动机震动声,一同填满了她的五感。   又回到公司了。   她偏过头,一旁的驾驶座上,晏行川还没有醒。   她看着睡着的晏行川,心口忽然涌上一点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她才从一场有晏行川的梦里醒来,就又掉进了另一场有晏行川的梦里。   不管在哪里,这个人总是一成不变。   非常稳定,非常可信。   像某种约定俗成的舒适圈。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一边出神,一边没忍住伸手,趁他睡着也捏了一下他的脸。   睡着了的晏行川和平时出现在公司里的晏总不太一样。   那张平时永远也说不出一句好话的嘴是闭着的,眼皮下沉,遮住了他总是居高临下的目光。他的睫毛很密,被头顶的灯光一照,很容易就会在脸侧和鼻翼处投出一痕暗色的阴影,有种光影交错的艺术美。   这样一张脸被陆知序趁着睡着揉圆搓扁时,就会显得格外柔弱可欺。   也显得晏行川本人前所未有的可爱。   陆知序捏了两下晏行川的脸,指尖没忍住又动了一下,一路从他的眼睫往下,碰到了他的嘴唇。   有点凉。   指尖碰到的嘴唇和唇齿相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陆知序跟晏行川接吻的时候,总觉得他整个人都是灼热的,皮肤是热的,呼吸是热的,连接吻是的温度也是热的。   可落在指尖上的温度却是凉的。   很奇妙。   陆知序指尖停在晏行川唇边,正准备再往下碰一碰他的喉结,车前窗就忽然亮起了一束突兀的灯光。   那束光直接打在了陆知序脸上,陆知序拧了拧眉,抬头去看。   车位对面,不到五米处,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的徐敬元默默咽了口口水。   晏行川早上停车的时候,将陆知序的车停在了他的副总专属停车位上。   公司给晏总特意安排的停车位很注重隐私,车位靠在停车场最内侧,右边和后边都是墙,左边是公司里其他几位副总的车位,这几位副总常年在外出差,因此这车位基本是半空置的。   相当于这一块地方就只停会停晏行川一个人的车。   只可惜防住了左右,没注意面前。   透明的车前玻璃对面,偶尔会停几个公司的部门主管的车。   比如徐敬元。   徐敬元坐在车里吸了口深深长长的气,觉得自己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今天下午他才不小心撞破晏总和他们陆总监会议室接吻的奸情,正想着这段时间一定要小心避开这俩人,以免被看穿破绽杀人灭口,因此特意在他们下班好几个小时后才从公司里出来,谁知一出来还是迎面撞上了陆总监捏晏总的脸。   喝凉水也没这么塞牙缝的!   好在陆总监和晏总都坐在车里,一时没注意到他这条杂鱼。   徐敬元鬼鬼祟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正准备倒车跑路,谁知这一整天瞧见的一切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他一时紧张,手一抖,就不小心把车的前照大灯给打开了。   刺眼的灯光直接照在了陆总监脸上,而陆总监的目光刺在了他脸上。   被陆知序盯住的那一瞬间,徐敬元心里简直飞奔过了无数羊驼。   他在心里哀嚎:   这俩人不是五点半就下班了吗?   为什么都快十一点了还在地下停车场??   他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还有,到底是谁说他们有挖坟夺妻之恨来误导人的?!   睁开眼睛看看他们这副样子吧——   在会议室接吻不关好门也就算了,就连在地下停车场也这么不检点!!!   徐敬元在心里几乎要哀嚎出一套四库全书来,但脸上却一点没露破绽。   他深吸一口气,自知这事儿躲是躲不过去了,干脆装作自己刚才在发呆,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的样子,一边抖着手关掉前照大灯,一边十分浮夸地抬起眼,冲陆知序远程打了个谄媚的招呼,说:“老大,这么巧?”   陆知序:“……”   还能再假点吗?   她皮笑肉不笑地瞥了徐敬元一眼,挥手示意他赶快跪安。   徐敬元当即挂上倒挡,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停车位。   车子发动时,他还在想:杀了他吧!   地下停车场再次平静了下来。   陆知序看了一眼腕表,晚上十点四十二分,除了要赶项目的那一小部分人,晏氏大楼应该已经基本走空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晏行川,眉头皱了一下。   都快十分钟了,怎么还不醒?   他们之间的时差有这么长么?   她伸出手,正准备碰一碰晏行川的眉心,手还没落下去,驾驶座上的晏行川就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睛。   他在陌生又熟悉的环境里怔了两秒,然后看见了手悬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的陆知序。   陆知序的目光还落在他身上。   晏行川微微起身,握住陆知序伸过来的手,说:“我们回家吧。”   “好。”陆知序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徐敬元:或许这就是墨菲定律吧,真是没法活了!   陆知序:不活了是吧,那拖下去埋了吧。   第52章   陆知序和晏行川一起回到那间小小的两居室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晏行川重生前叫的那份餐被孤零零地放在公寓门口,隔了五个多小时,早已经凉得不成样子。   白费了他拉着陆知序掐点下班的那股不要脸劲儿。   但陆知序还是把那份餐点提进了公寓,然后把它们送进了微波炉。   包装精致的餐盒里,雉鸡汤和清炒时蔬颜色鲜亮,边上还有一盅拿保温砂锅装好的南瓜粥。   陆知序数着时间把冷粥凉菜热好,抬手招呼晏行川吃完饭。   虽然重生来得太猝不及防,他们没能吃上这顿计划中的晚饭,但吃一顿宵夜还是可以的。   晏行川点的几道菜味道都很好,雉鸡汤里的鸡肉炖得格外酥烂,皮骨分离,鲜香四溢,即使是在微波炉里热了一遍,风味也半点没减。   陆知序只尝了一口,就吃出了这是晏氏公司附近一家不提供外送服务的私房菜馆的手艺。   据说晏总和这家餐厅的经理熟识,如今看来,八成是真的。   餐盒里的菜量小而精致,陆知序秉着少吃养胃的原则,喝过一小碗南瓜粥就停下了筷子。   喝碗粥,她又对着电脑改了半小时策划当作消食活动,而后才起身进了浴室。   陆知序抱着自己的睡衣,身影消失在浴室的磨砂玻璃门背后,晏行川鬼鬼祟祟盯着她看了两分钟,忽然扭头,去阳台边打了个电话。   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和两道玻璃门,晏行川的声音仍旧压得很低,他在阳台的风声中低声道:“我给你十分钟,马上把东西送上来。”   电话那头的人忙应了一声好,然后把电话挂了。   十来分钟后,陆知序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   氤氲的水汽扑出来一点,稍稍遮挡了一下人的视线。陆知序还没走进客厅,脚步一顿,就率先被面前乱七八糟的景象震了一下。   三四只摊开的行李箱被人明目张胆地堆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有些被取了出来,杂乱无章地摞在沙发和茶几上,有些还待在箱子里,安安静静、整整齐齐。   而晏行川正在半跪在这几个行李箱边,挨个儿把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陆知序眉间一跳,问他:“你在干什么?”   晏行川拉开一只黑色行李箱的夹层拉链,把里头的浴袍拿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陆知序,理所当然道:“都要住在一起了,总得把我的生活用品搬过来吧。”   陆知序:“……”   你先说清楚,谁要跟你住在一起了??   面前那堆堆了小半个客厅的行李箱里,杂七杂八地放着各色生活用品——   除了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办公用具,里面甚至还有晏行川用惯了的纸笔和几个小摆件。   声势浩大,仿佛已经确定了,他下半辈子都要在陆知序家住。   陆知序不自觉地吸了口气,想要说话,却又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说起。   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晏行川住在她家都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他们是男女朋友,在一家同公司上班,出行路线和回家时间完全一致,同行同住本来就是很正常的。   而且,晏行川先前住在她家,也是她自己点过头的。   但陆知序看着满客厅的东西,却还是觉得有一点怪异。   她和晏行川在一起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一个月,或许晏行川喜欢她足够深,认识她也足够久,可陆知序想,他不一定想知道真正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轻微的收拾行李的动静里,陆知序正犹豫着找个什么借口拒绝晏行川合适,晏行川就先一步打断了她。   他将睡衣和洗漱用品挽在手肘上,笑着碰了一下陆知序的脑袋,嘱咐她早点去吹头发。   陆知序一愣,面前的晏行川就在说完话后直接进了浴室。   最佳的开口时机消失了。   浴室里响起一点轻微的水声,陆知序站在客厅里,愣了足足有两秒钟,才有点抓狂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烦。   陆知序身后,晏行川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还是太着急了。   陆知序或许接受了他们的感情,却还没有做好接受更多东西的准备。   刚才她看过来的那个眼神,分明是犹疑拒绝的。   但他不准备后退,晏行川想。   陆知序太像鸵鸟了,如果不把关于感情的一切直白且清晰地放到她眼睛底下,用近乎无理取闹的态度逼她给出一个答案的话,陆知序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主动表态的一天。   他不会给她后悔的机会。   晏行川把睡衣和浴袍一起挂在浴室架子上,回头关上了门。   另一边,陆知序看了一眼地上的乱糟糟的行李,思绪忽然也乱了起来。   就这么和晏行川住在一起的话,是不是太快了?   她还没来得及用试探的态度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露出来,让晏行川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呢。   真是进退两难。   陆知序叹了口气,还没思索出个究竟来,客厅的门就被敲响了一下。   她慢吞吞上前,隔着猫眼,瞧见了晏行川的司机郑强的脸。   他来做什么?   陆知序皱着眉打开公寓大门,问他:“有事吗?”   郑强大概还以为给他开门的人是晏行川,一个“晏”字才刚出口,另一个“总”就被他以大喘气的方式憋了回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面前穿着睡衣,湿着头发的陆知序,讪笑:“陆总监?”   陆知序正为晏行川要跟她住在一起的事烦心,懒得同郑强寒暄,更没心情跟他解释,冷淡道:“到底什么事?”   郑强被她寡淡的目光一扫,下意识抖了一下手,迅速答她:“晏总让我把他的行李箱带走。”   “嗯。”陆知序把门拉开,让他进来,“箱子都在客厅,你自己搬吧。”   郑强咽了口口水,默默走进客厅搬东西。   晏行川行李箱里的东西已经全拿出来了,这会儿尽数堆在沙发上,客厅地上就只有三只空箱子孤零零地躺着。   行李箱并不重,郑强一趟就能全部拿走,但他拎着那几个箱子离开的时候,还是隐隐感到了一点艰难。   额外压在他肩上的重量,属于晏总和陆总监的惊天八卦。   郑强今年三十七,是晏行川从大学时就开始用的司机,平时只负责晏行川的出行事宜,对公司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的认知,基本为零。   跟策划部里那堆嘴上没把门的八卦主管不同,他压根就不知道晏行川和陆知序传闻中挖坟夺妻式的关系。   就连认识陆知序这个人,也只是因为上回他们去溪州出差时,晏总特意让他送了陆总监好几次。   但他待在晏行川身边将近七年,对晏行川的私人生活十分了解。   晏总从读大学开始,就把学习、工作,还有生活分得格外清,他从来没在工作以外的地方和任何异性有过半点瓜葛,更别说是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东西搬进别人家里,看起来还恨不得在脸上贴张“我们同居了”的小纸条。   客厅里,陆知序正静静站在一旁看他收拾箱子,目光冷淡。   不远处的浴室中,有水声响起,郑强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会儿里面待着的是谁。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他把三只箱子搬到客厅门口,放下来,开门,终于在出门前一秒把这段时间以来晏总所有不对劲的表现给串了起来。   今天早上七点,他给晏总发消息,说自己还有十分钟到晏宅门口,结果平素最不喜欢打字的晏总给他发了条文字消息,让他直接找个地方出差去,最好这两天都不要回来了。   郑强一头雾水,只好直接开车去了S市周边的一个工厂巡视。   结果还没到黄昏,晏总的电话就再次打了过来。   晏总先是问他这会儿人在哪儿,得知他离晏宅不远后,就直接给他发了一长串清单,让他交给晏宅的阿姨,把单子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后,送到一家中档小区楼下。   单子上的东西大多是出差常备,却比出差要准备的东西多得多,仿佛晏总要搬家了似的。   郑强顶着疑惑收拾完东西,在停车场静静等嘴上说着一个小时就到的晏总,结果从五点半一直等到十一点半,期间还在停车场里打了好几个盹,才终于等到了晏总迟来的电话。   这电话也很不对劲,说话时的晏总声音极低,跟做贼似的怕被人发现,叫他十分钟之内把三个箱子都搬上来,小心别弄出动静,让郑强差点以为自己被卷进了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社会新闻里。   的确是不该知道的。   不过不是往刑事案件方面发展的不该知道,是往香艳绯闻方面发展的。   郑强把行李箱提出去,回头,动作很轻地关上了公寓大门。   门后,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一眼便能看出是才洗过澡的陆知序的背影渐渐消失了。   郑强吸了口气,默默想,他是不是该给他的顶头上司,晏董事长打个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郑强:喂,董事长吗?你侄子恋爱了——   晏行川:要说就说清楚,我不只是恋爱了,我还达成了给女朋友补课、包揽厨房大权、同居等多项成就。   晏董事长:……随便吧。   第53章   陆知序越想怎么拒绝晏行川越觉得心烦,发梢的水滑入颈间,带来一点让人不太舒服的黏腻感。   她干脆拿了吹风机出来给自己吹头发。   热风呼啦啦地响在耳边,跟晏行川给她吹头发时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陆知序本人对自己格外下得去手,过猛的风力和过烫的温度加持下,不到三分钟,她的头发就干了。   耳尖和发根靠得略近,被热风烘得有点烫。   陆知序捏了捏自己的耳朵,许久,才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几分钟后,洗好澡的晏行川穿着蓝灰色睡衣从浴室里出来。   陆知序将堆在沙发上的东西拨开一点,寻了个空坐下去,随手从杂物堆里头拿出一个木制相框,要笑不笑地逗他:“这么多东西,你是准备在我家里摆摊吗?”   一边说,她一边把相册翻过来看了一眼,里头裱着的居然还是张多年前的集团年会照。   来晏氏集团参加年会的人一向很多,除了集团内部的工作人员外,合作公司的管理层也常出席,每年年会结束时,各部门都会象征性地跟和他们有过合作的人拍几张照,这几乎是晏氏的一个传统。   但晏行川裱的这张照片和平时的合照又有点不同。   那是张策划部的旧照,里头只装着寥寥几个人,还都来自同一个小组。   照片里的陆知序大概是才入职晏氏,脸上还挂着点未经风霜的学生气,在策划部的一众秃头人士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陆知序本人在照片里已经足够显眼,而晏行川还额外下了点别的功夫。   他手动给照片中除了陆知序以外的其他人脸上添了一层厚厚的马赛克。   陆知序乍一看过去,便瞧见面无表情的她自己在人群中静静站着,眉目格外分明,像个不小心混迹进幽灵堆的人类少女。   显得格外诡异。   ……   她一言难尽地看了眼那张照片,越看越觉得晏行川简直是丧心病狂,连逗他的心思都没有了,十分无语道:“你把这东西随身带着,就不怕看多了夜里做噩梦吗?”   晏行川:“……”   陆知序把相册倒扣在茶几上,深吸一口道:“没收了,下次给你换张正常的。”   晏行川听见“没收”俩字,刚要开口反驳,就在陆知序剩下的话里愣住了。   他抬起眼睛,面前的陆知序才吹完头发,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又正好坐在一堆乱糟糟的杂物里,显得格外滑稽。   连带着身上的不近人情都被削弱了不少。   而她眼里的犹疑和拒绝正慢慢弱下去。   晏行川心念微动。   他吸了口气,上前两步凑近陆知序,试探着道:“我找人订做了一套矮柜,明天就能到,刚好可以放在你家书房,到时候我把这堆东西塞进柜子,就不会太占地方了。”   晏行川一边说,一边把沙发上的东西整理出来放在一边,很快就理好了一小部分。   他继续道:“我可以负责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还能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不仅不收钱,而且只需要睡沙发——知知,你要我留下来吗?”   晏行川低声说话的时候,用词像是耍流氓,语气像是受气小媳妇儿,神情里还藏了一点若隐若现的忐忑不安。   好像陆知序要是拒绝他,他眼里的光马上就会黯淡下来。   整个人矛盾得要命。   陆知序看着他,缓缓叹了口气,有点无奈道:“谁要你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啊,这些事情我交给阿姨做不好吗?”   她迎面对上晏行川微微垂下来的眼睛,抬手握住他的手掌,认真说:“晏先生,你要是想留下来住,和我说一声就好了——我的衣服本来就不多,衣柜刚好可以空一半给你,卧室里的床也够大,不需要你缩在沙发上。”   “好了。”陆知序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她握着晏行川的手,牵着他一起走进卧室,小声道:“明天还要上班呢,该睡了。”   卧室的壁灯下,昏黄的光影照在陆知序脸上,照出了一点十年前的影子。   晏行川指尖动了一下,然后上前,将陆知序打横抱了起来。   他将发间带着一点柠檬洗发水香气的陆知序塞进被窝,抬手关灯,在她身侧抱住她,轻声说:“睡吧。”   *   隔天早上,陆知序和晏行川照旧一起去了公司。   碍于“寻境”项目还没结束的缘故,陆知序始终没同意和晏行川公布恋情。   但不主动公开不等于刻意隐瞒,他们之间关系的隐秘变化还是在公司里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浪。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陆知序手底下那群拿八卦当饭吃的策划主管。   某个周四早会的时候,策划部里的一位项目负责人正在报告新的设计方案,该方案是由陆知序一手审批通过的——还没说到一半,就被晏总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指出了好几项不对之处,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以为陆总监该当场发火了,结果陆知序却只是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说回去再想想。   隔天早上,策划部将改过的方案进行汇总,重新开会讨论时,晏行川在会上不小心念错了一个关键数据,陆总监当即要笑不笑地扫了他一眼,问:“你是不是昨晚做贼去了,这会儿脑子还没清醒呢——这么重要的数据也能念错?”   晏总的脑子是否清醒他们不知道,只是被陆总监这么一说,他们可算是全清醒了。   满策划部都顶着一头冷汗,认定此事指定不能善了,结果晏总却只是笑了一下,说:“那我明天早点睡。”   所有人:“……”   这一日后,各种不对劲的言论就开始在晏氏集团的茶水间里传了出来。   小部分人从晏总的“早点睡”里听出了暧昧且旖旎的不对劲,认为这俩人可能早先就有一腿,后来因爱生恨才在公司里互掐,最近旧情复燃,所以关系才越来越扭曲。   大部分人觉得传晏总和陆总监桃色新闻的人脑子指定有坑,声称这俩人指定是在酝酿新的互撕大招。   还有一小撮人坚信自己是人间清醒,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并据此推断出了晏总大概是要“继位”晏氏的大新闻,还道晏总升官之日,就是陆总监跳槽之时。   只有徐敬元一个人憋着满肚子的秘密不敢说,冷眼看着这群人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充满了来自上帝视角的冷漠。   陆知序和晏行川本人却没注意到这些日子里甚嚣尘上的八卦。   因为他们正忙着和彼此一起磨合生活习惯。   晏行川看着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平时却是个很有生活规划和日常情调的人,他七点起床要先喝一杯温水,一日三餐必须按照营养师的配比来吃,下了班后基本不忙工作,总要拉着陆知序在楼下花园夜跑。   而陆知序表面上看起来热爱工作热爱生活,私底下却是个怎么方便怎么来的死宅。   她囤了两大箱方便面,平时从来不吃早饭,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心情不好,一到夜里却比谁都精神,总是凌晨了还在改策划。   晏行川有时候半夜惊醒,就能看见陆知序偷偷摸摸爬起来开电脑。   昏暗的光隔着卧室的门缝亮起,显得门外那人鬼鬼祟祟得过了头。   于是他就只好爬起来把陆知序抱回床上。   陆知序的生活习惯太不健康,晏行川搬进来之前还在想,不可以吓着陆知序,不管陆知序想做什么,他都不会横加干涉,搬进来之后却恨不得把这位日夜颠倒的陆总监捆在自己身边。   他找营养师要了养胃食谱,自己留了一份,又给晏宅的阿姨印了一份,空闲的时候就自己盯着陆知序吃饭,有时实在来不及了,他就让阿姨把饭做好再送过来。   每天夜里十一点,不管陆知序没改完的策划还剩多少,他都必定要把人拖上床,盯着她睡觉。   陆知序原本还担心自己和晏行川同居后会影响他的作息,结果相处了还不到一周,她就恨不得把烦人的晏总打包扔出去。   不过难捱的适应期只有起初几天,日子长了以后,陆知序也开始习惯了有个人在她身边唠唠叨叨,在她湿着头发的时候给她吹干,在她忘了吃饭的时候拉她出门,在她熬夜不睡觉的时候强迫她闭眼。   天气渐渐凉下来以后,晏行川的怀抱就显得格外温暖。   陆知序有时候在客厅里待久了觉得冷,就总会抬手让晏行川抱她回房间。   隔了十多年,她好像终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撒娇。   晏行川和陆知序同居大半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寻境”项目中的一个新建老作坊遇到了一项技术难题,整个策划部被聚在一起加班。   陆知序发消息让晏行川先回家,然后带着几个项目主管在公司里一直忙到凌晨一点。   下楼的时候万籁俱寂,夜色茫茫。   陆知序正想着晏行川今晚指定要因为她晚睡而生气,却不料,她才走进地下停车场,就看到了端坐在车里等她的晏行川。   热烘烘的暖气开得很足,副驾驶上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那一瞬间,陆知序觉得自己闻到了家的味道。   晏行川夜里睡觉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他总是喜欢迎面抱着陆知序睡,夜色里,他们俩呼吸凑得格外进,有种过分的亲密。   有时候陆知序会觉得,用这个姿势抱她的晏行川像是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塞进怀里,这样就谁也抢不走了。   于是他们早上醒过来时,就不免会遇到一些尴尬的情状。   陆知序对此接受不良,但到了晚上,她还是会不自觉的钻进晏行川怀里。   尴尬归尴尬——   反正她要这个人的拥抱,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策划部茶水间。   主管A:这叫大招冷却中,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罢了。   主管B:别扯了,我赌他们不对劲。   主管C:唉,要是晏总升职,你说我们策划部还有活路吗?   徐敬元:……呵呵。   第54章   晏氏集团。   “寻境”项目的开发事宜交接完毕后,整个策划部和开发部门的工作效率都高了一截。   陆知序在公司里熬过了前两轮的实地考察和设计落实,正是踌躇满志之时,却忽然在一家作坊的开发和重建上遇到了难题。   这家作坊是古城墙脚下的一家百年作坊,名叫“煟然”,专事生产油纸扇,几十年来在S市一直是首屈一指的老字号。   不过作坊老板为人清高守旧,近些年来既不肯开拓网购路线,又不想跟那些要他在纸扇上打广告的人做生意,因此作坊的生意下滑得格外厉害。   晏氏原本是准备收购这家作坊,将它和其他老字号一起重建,开发成一整条文创产业链的。   收购事宜原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可这位煟然纸扇的魏老板却不知是抽了什么风,忽然说重建的策划方案有问题,要毁约。   陆知序让负责这个板块的项目主管跟魏老板交涉了好几轮,策划提案也按着他的要求修了好几次,却始终没能跟他达成共识,终于有点毛了。   ——“寻境”是S市近十年来最大的老城区复原项目,每一家老字号都是这个项目的招牌之一。   陆知序前期费了无数心力,好不容易才谈妥了那么几家肯和他们合作的,魏老板那边却说不干就不干了,甚至不惜赔付拟签约的违约金,简直是故意找事。   整个策划部的项目进度都在这个意外下被耽误了一点,陆知序连着在公司加了四天班,夜夜晚归后,晏行川终于对她过高的工作强度表达了不满。   他略微垂目,提出要跟她一起去会会这位魏老板。   晏行川跟陆知序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周四的一次例行早会上。   公司里的几个部门经理在汇报工作时,均对这次煟然纸扇的老板不配合的态度表示了为难,晏行川一面听,一面十分不满地斜了一眼那几个说话的经理,漫不经心道:“看来行政部里那堆负责交接的人是吃干饭的了?”   他开口时的神色太过不悦,语调又十分不善,听起来简直像是在指桑骂槐。   就是不知道是在骂那位魏老板,还是在骂他们策划部。   那几个被点名的项目经理齐齐垂下了脸。   而下一秒,陆知序就直接在他的话里皱起了半边眉毛。   她说:“好好说话,别找茬。”   所有人:“……”   完了又来了!!   参会的十来个人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陆总监和晏总这段时间以来化干戈为玉帛的转变,正准备放鞭炮庆祝一波,谁成想还没到半个月,他们就好像又准备撕起来了,当场化作了一堆不敢说话的鹌鹑。   不过这两人最后还是没撕起来。   晏行川虽然对陆知序这段日子以来日夜颠倒的生活习惯十分不满,却到底还是没舍得跟她说太重的话。   更何况——   他要是说得陆知序火了,指不定会被扫地出门。   于是他在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指节轻敲桌面,说:“那就出趟差吧。”   出一趟差。   去那家百年作坊的主人魏老板家,看看这位老板到底准备做什么妖,要么改变他的想法,要么收购他的作坊,要么让他赔钱走人……   然后关门大吉。   这趟出差时间紧任务重,但却用不着太多人。   晏行川的眉眼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然后十分干脆地选择了以公谋私,道:“就我和陆总监去吧。”   会议室众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在瑟瑟发抖间被隐晦地秀了一脸。   出了会议室后,陆知序的江眠在总监办公室门前拦住了她。   江眠这段日子以来忙于工作,还没来得及在晏总和她们总监小心翼翼的态度中察觉出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一听说这次出差只有他们两人去,连助理都不准备带,当场磕巴了一下。   她在总监办公室门前拉了一下陆知序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她:“老大,要么我请个假,偷偷陪您出去吧。”   让晏总和陆总监单独出去……   听起来就不靠谱。   江眠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陆知序没料到她和晏行川的关系在其他人眼中已经差到了如此境地,又诧异于江眠对她的关心,当场放缓了语气,宽慰她:“不用,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去就好。”   她说话的语气风轻云淡,听在江眠耳中却格外像是故作轻松。   江眠犹豫了几秒,忍住了问“真的不用了吗”的欲望,默默闭上了嘴。   算了,反正现在是法治社会。   晏总最多和她们总监吵一架,不算大事。   总监办公室门边不远处,B区主管徐敬元偷偷瞥了一眼江眠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暗自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人家热恋中的情侣公费出差,不知道策划部里这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社畜在担心什么。   简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出差的日子很快定了下来,陆知序和晏行川趁着周末出行,刚好可以把这位油纸扇作坊的魏老板堵在家里。   魏老板家在S市郊区的一片老别墅区里,别墅虽然老,楼房却并不旧。因为是整个S市的第一片别墅区,这里的布局极其考究,远看像一片江南皇家园林,近看的话,这片江南园林里的假山流水配着曲折回廊,依稀会让人有重归山水之感。   一瞧就是有钱又喜欢清静的老板们会住的地方。   陆知序提前让江眠给这位魏老板打了电话,带着半强迫性质逼他挤出了时间跟他们会面,一下车就直奔他家。   却没料到,车子才开进别墅区,陆知序还没来得下车,就率先被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她按下车窗,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那人。   那人看起来却不比陆知序和晏行川大多少,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格外浓郁的书卷气,像是从哪个书香世家里走出来的少爷,就连笑也是淡淡的。   他在陆知序和晏行川面前笑露出一个十分客气的微笑,跟他们打招呼:“晏总,陆总,你们好,我是方越。”   做完自我介绍,这位方越先生就直接向副驾驶上坐着的陆知序伸出了手,露出一个儒雅且和善的神情,温声道:“魏总让我过来告知一声,今天作坊里出了点问题,他怕是过不来了——您二位要是不介意,要不直接跟我去一趟煟然作坊吧。”   方越的语气非常温和,说出的话里却隐隐带了点下马威的意思。   陆知序和晏行川作为整个“寻境”项目的主要负责人,特意开两个小时车来这里见这位准备毁约的魏老板,自认已经给够了诚意,可他却好像还是觉得不够。   陆知序缓缓垂下眼皮,眼尾压出一条不好惹的弧度。   她伸出手,皮笑肉不笑地握了一下方越朝她伸过来的手,和他的虎口轻微相接,很快又松开,漫不经心道:“那你带路吧。”   方越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陆知序嘴里说的是“那你带路吧”,神情里压着的却像是“那你上路吧”。   一看就很不好惹。   但他脸上的笑意却半分没淡,他将目光移向驾驶座上的晏行川,和他道:“好,前面的那辆红色别克就是我的车,您跟着我就行。”   从郊区去古城区的煟然作坊又是接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陆知序和晏行川并肩坐在车后排,眉眼淡淡的。   晏行川看出了她压着的怒意,有点新鲜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去。”   他顿了一下,似是觉得这句话分量不够,又补了一句:“只是个小作坊,没了就没了,不值得你生气。”   陆知序指尖动了一下。   她看向正在给她做专职司机的晏总,憋了一肚子的火忽然被他这么两句话给说散了,慢慢叹了口气道:“晏总,您这么大方,晏董事长知道吗?”   晏行川还在开车,陆知序仗着他不方便动,故意调戏他:“那下回要是谁惹我不高兴了,是不是可以有‘天凉魏破’这种霸道总裁式的出气方式啊——”   晏行川握方向盘的指尾蜷曲了一下,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片刻后,陆知序看着前面替他们引路的那辆红色别克,慢慢吐出一口气,要笑不笑道:“不过为什么不去呢?我还挺想看看,这个小作坊究竟准备出什么幺蛾子的。”   那位魏老板到时候如果不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陆知序想,她大概不会介意教教他什么叫诚实守信。   S市作为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老字号海了去了,“煟然”虽然年久,但到底也不过是家江河日下的作坊。   陆知序虽然重视老城区的老字号,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商人。   商人重利。   而且不喜欢另一个商人威胁到她的利益。   到煟然作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作坊里的工人这会儿多半都在午休,因此陆知序和晏行川一路进去的时候,除了机器轰轰隆隆的声音,很少有人声响起。   百年的老作坊历时良久,一看就透着岁月的洗练。   陆知序一眼扫过去,里头虽然也有不少设备和厂房是后来安设的,但整体看起来,作坊内部还是没什么所谓的现代化气息。   一看就很老旧。   方越在前方给他们带路,陆知序一路向前,遇到不好走的阶梯时,晏行川不动声色地牵了一下她的手。   几分钟后,他们走到了那位魏老板在的地方。   半掩盖的一扇厂房合金大门后,一阵剧烈的怒骂声在门后响起。   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声骂骂咧咧地说:“谁让你们自作主张买这批竹子的?你们不知道做纸扇的竹子的选材条件吗!这批东西一泡水就裂,这他妈的是能用的东西吗?!”   一旁似乎还有人想要解释,但才一出声,就被那道男声用更加激烈的语气骂了回去。   陆知序眉头一挑。   她默默想,真该让策划部里那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主管们来看一看,比起这位狮吼功一流的老板,她对他们的态度,实在是堪称和蔼了。   为晏行川和陆知序引路的方越在这阵骂声中面不改色,向他们解释道:“里面就是我们魏总,今天采购部的人往作坊里进了一批三年生的劣质毛竹,他正发火呢,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不如我先带你们逛逛其他地方?”   方越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和,仿佛即使里面的那位魏老板发火发出脑溢血了也和他没关系。   陆知序不由得怀疑了一下他的身份。   她眼皮一掀,朝方越笑了一下,说:“不用,我们时间宝贵,有什么话还是早点说完的好。”   方越一早就看出了陆知序的不耐烦,却没料到她真能把自己的态度就这么挑明了,丝毫没有来和煟然作坊合作的诚意,当即愣了一下。   陆知序往前两步,推开那扇门,硬生生把这两步普通的路走出了打群架的气势,道:“是骡子是马,也该把你们魏总拉出来遛遛了。”   陆知序身后,她的顶头上司晏行川正纵容地看着她。   俨然一副她要打架就给递棍子的态度。   方越:“……”   这俩人到底是来谈合作的,还是来砸场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天凉了,就让魏氏破产吧。   陆知序:可。   方越:……   第55章   煟然作坊的合金大门年头有些久了,推开的时候,会发出一声有点沉的吱呀声。   陆知序踩进去的这间厂房大概是煟然作坊处理竹骨的地方,一片连一片的水池在人面前横陈开来,被滚筒处理好竹青的竹片堆在池中,漾出一点青黄交杂的水波。   而更多的,所谓一泡水就裂的劣质竹子,正被作坊里的这位魏老板踩在脚下,当作采购部以次充好的证据。   陆知序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在蒸腾的水汽间,一眼就对上了那位正在骂人的魏老板的眼睛。   她浅色的瞳仁微微抬起,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魏老板盯着陆知序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在随后推门进来的方越的神色中看出了陆知序的身份。   他稍稍咽了一口他骂人的口水,挂上一个标准的营业微笑,和陆知序寒暄:“这位就是陆总吧?您好。”   陆知序撩起半边眼皮,花了几秒钟把这位魏老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年纪浮动在四十五上下,中气比一般的中年人要足一些,听他骂人的动静就能听出来,倒不像她想象中那么面目可憎,最多就是有点市侩。   只是脖子上的金链太粗,显得他看起格外不像老字号的传承人,像混社会的。   还没有合作意识。   啧——   “不敢当。”陆知序舔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掀唇朝面前的魏老板笑了一下,露出一个轻飘飘的,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挑衅的神情,说:“我这边不着急,您先处理您这边的事儿吧。”   说完,她就随手拉了一张员工椅子过来,大剌剌地在魏老板面前坐了下来。   俨然一副要旁观他骂人的姿态。   煟然作坊的魏老板魏源盯着陆知序看了两眼,不由得愣了一下。   因为这次出差不太正式,出门时间也短,因此陆知序穿得也格外简单,只随便搭了件浅色卫衣就出门了。   她年纪原本就小,长得又面嫩,没了制式西装强行堆出来的那么一点威势后,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大学毕业生。   还是一看就很好糊弄的那种。   是以她一出现在厂房门口,魏源的目光才落到她身上,就忍不住先入为主的想,这位所谓的“陆总”,怕不是晏氏集团自知无法跟他达成合作,所以故意派过来的幌子吧。   但陆知序这么一坐下,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就蒸发了——   因为陆知序搬了椅子坐在他面前,让他先忙自己的事情时,看他的目光太像是看耍猴的了。   那点隐隐约约的不屑一顾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和她本人所表现出来的纯良无害截然不同。   既然这样,那他们就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魏源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踩在一堆劣质的毛竹上的脚移了下来,换上了另一种更加正式的语气,说:“就是一批竹子出了问题,没什么要紧的,我带您二位去我办公室细谈吧。”   一面说,他一面就迈开了腿,准备代替方越给陆知序和晏行川引路。   陆知序陷在水汽里的眼睫慢慢动了一下,她看向魏源,笑了一笑,说:“抱歉,您大概是搞错了。”   一面说,她一面又略微停了一下,目光对上魏源的眼睛,直到看得他下意识移开了眼,才淡淡道:“我说不着急,意思是我现在不准备跟您谈合作,所以您随便干什么都行,那与我无关。”   说着,陆知序又回头朝她的顶头上司晏行川露出了一个没有任何附加意义的笑,温声说:“我饿了。”   说完,她就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瞥了魏源一眼,说:“既然魏老板在忙,那我和晏总就先去吃饭了,您不介意吧?”   魏源:“……”   你他妈说清楚,谁在忙??   魏源的呼吸在陆知序这一连串油盐不进的态度里微微加快了两分。   要是晏氏的这两个负责人就这么走了——   魏源抖了抖眼皮,那他们家老头子指定要把他的皮扒了。   两周前,近几年来生意越来越不好的煟然作坊遇到了一桩不大不小的坏事——采购部的一个经理贪污公款,买了一批三年生的劣质竹子以次充好后,就直接卷款跑了。   这件事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竹子的进货量并不大,及时止损并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可坏就坏在煟然这几年越来越入不敷出的经营效益上,这批竹子一旦出了问题,煟然作坊本身短时间内倒是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可工厂里的生产链却会大受影响,大概率会导致工资缓发。   人总是更看重自己的利益的。   于是采购部里那群经理一商量,便决定先拿这批竹子顶上。   反正劣质竹子也只是脆了点而已,又不是不能用。   这件事就这么被瞒了下来,直到魏源进工厂检查成品,才发现了不对劲。   煟然作为百年老字号,不能因为这样一批货毁了名声,他当即让人扣下了这批扇子,但已经晚了,货源一扣,生产链一断,资金缺口顿时就大了起来。   魏源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办法,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和他们作坊拟合作的晏氏头上。   自打电商生意越来越火热后,煟然作坊的生意就开始一落千丈。作坊的上一任老板为人原本就清高,年纪大了以后,思维更是越来越守旧,既不肯批量化生产油纸扇,又不肯和人出联名款,让商家在扇子上打广告,弄得煟然做生意也越来越束手束脚。   魏源虽然有心想劝,但碍于这位老板是他亲爹,一直也没劝动。   直到S市的“寻境”项目被晏氏竞标成功,陆知序成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才打着重建古城区的招牌,用了不知什么手段,说服了魏源的父亲跟晏氏合作。   不过合作仅止于为老作坊注入生机,扩大品牌效益,煟然的整体获利还是不大。   魏源想,比起所谓的手艺复活,还是能拿得到手的利益更重要一些。   因此,在资金链断裂的情况下,他瞒着他父亲,借着作坊还没和晏氏完全签订合同的漏洞,故意跟“寻境”策划部找茬,希望能在合同之外再多牟取一点利益。   谁成想他好不容易联系到了晏氏负责人,正想跟这位负责人拐弯抹角地卖个惨,这位负责人却一上来就告诉他,合作结束了。   魏源的喉咙滚了滚,许久,才有点艰难地说:“陆总真是说笑了。”   陆知序皮笑肉不笑地扫了魏源一眼,正要说自己从不说笑,一旁的晏行川就往前走了两步,将陆知序拉到了他身后。   他抬起他那双天生就好像高人一等的眼睛,没什么语气地说:“她从不说笑。”   一边说,晏行川一边还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机,露出一点罕见的笑意,道:“我让人送了餐过来,这会儿确实是该吃饭了。”   魏源:“……”   妈的他不会要翻车吧?!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摆正了自己的态度,能屈能伸地说:“晏总、陆总,您二位要是饿了,我们作坊里就有现成的厨师,我让师傅现在就去做饭,何必还要再点餐呢。”   说着,魏源急促的呼吸终于慢慢缓了下来。   他毕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见过的大场面多如牛毛,很快就明白了陆知序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的打算,硬着头皮继续道:“咱们的拟合作合同都签过了,怎么好再毁约呢——其实煟然是很有和晏氏合作的诚意的,相信晏氏也是一样,您说对吧?”   话说到这里,陆知序一直没正眼瞧这位魏老板的目光才终于聚拢了一点。   她抬起眼睛,漫不经心道:“那就麻烦魏老板先给我和晏总安排个吃饭的地方,我动作慢,您不介意多等两个小时吧?”   魏源咽了口口水,艰难道:“……不介意。”   一边说,他一边在心里腹诽:   也不知道晏氏集团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随便冒出来一个小姑娘就这么难缠。   真是刁钻得要命!   不过腹诽归腹诽,陆知序好不容易松了口,给了他台阶下,魏源心里就是有再多的吐槽,这会儿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笑容满面地踩上陆知序递给他的台阶,走下去,招呼一旁的方越道:“小越,你给晏总还有陆总带路,请他们去我办公室,我吩咐后厨多做几个菜去。”   从进作坊起就默不作声地看着陆知序和魏源打擂台的方越慢悠悠抬起头,脸上重新挂起他那幅万年不变的温和笑意,点头道:“好。”   说着,他就上前两步,推开了厂房的合金大门,朝陆知序和晏行川道:“晏总、陆总,这边走。”   陆知序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一边走,她还一边看了一眼任由她为非作歹,不仅半个字也没反驳过她,甚至还给她打了几次配合的晏行川,压低了声音道:“晏总,你还真不怕我把这单生意给搅黄了啊?”   晏行川偏头朝陆知序露出一个很淡的笑,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陆总,你要是想,可以把这单生意搅得再黄一点。”   这一句“陆总”的发音很轻,落在陆知序耳边,额外带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味来。   听得她耳根有点痒。   另一边,陆知序和晏行川身前几步远处,为他们引路的方越漫不经心地回忆了一下陆知序跟魏源说“我动作慢,您不介意多等两个小时吧”时的神情,不自觉地挑了一下眉。   从魏家别墅到煟然作坊,车程刚好是两个小时。   这位陆总可真是够记仇的——   魏源耽误了她两个小时,她一边谈生意,一边居然还想着把魏源的时间也耽误回来。   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越:有意思——   晏行川:你再在脑子里多想知知一秒,我脑浆都给你打出来!   第56章   说了要让魏源多等两个小时,陆知序果然就一分不差地在煟然作坊的休息区和晏行川一起消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同在休息区里等他们吃完饭出来的魏源脸都等绿了,也没敢再摆架子来催人。   漫长的两小时里,陆知序磨磨蹭蹭地吃了一小碗粥,喝了半杯牛奶,又倚着晏行川打了半个小时瞌睡,才终于稍稍出了点气,恢复了她往日在公司里加班时的那幅周扒皮嘴脸。   她走出休息区,站在魏源身前,眼皮微抬,慢悠悠地把前两天江眠和沈寄月整理出来、打印好的煟然作坊营收数据表从包里掏出来,摊开,要笑不笑道:“听说煟然近几年的生意都不怎么好啊——”   盯着数据表的魏源:“……”   别听说了,你他妈都和我摆事实讲证据了!   而且你和我们家老头子谈项目的时候,不是就已经知道这回事儿了吗?!   魏源一言难尽地扫了一眼陆知序放在他面前的东西,刚要开口,陆知序就轻飘飘地打断了他。   她道:“不过魏总,这其实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陆知序的声音很轻,语气也不算为难,但落在人耳边,却无端端地带着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胁迫感。   魏源眼皮一跳,直觉不好,便听陆知序继续道:“不只是我,你们煟然作坊的生意到底怎么样,和晏氏,和整个‘寻境’项目,其实都没什么关系,我也不关心这一点——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您,准备什么时候把违约金打到我们公司的账户上?”   魏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的陆知序眉眼微抬,聚起的那一点目光正分毫不差地拢在他身上,语气里既有漫不经心的戏谑,也有已经做好了解约决定的决然。   ……妈的,好像真翻车了。   煟然作坊崩断的资金链和工厂里几百个人的工资卡在魏源面前一闪而过,逼得他额角隐隐沁出了几滴冷汗。   他死死盯着陆知序,隔了好几秒,才逼迫自己强行镇定下来。   这不对。   要是晏氏真的这么不重视和煟然作坊的合作,那这位陆总一开始就没必要跟他们周旋,更没必要在周旋无果后特意来见他。   煟然一定还是有吸引他们的资本的。   不能慌。   可是……   魏源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可是这位陆总说没得谈时的语气太认真了,认真到让他不敢不信。   办公室长久的静默中,魏源心里天人交战,“趁机向晏氏多要一点好处”和“立马让步跟晏氏签约”两种想法在他脑海里相继浮现,不动声色地打成了一片,露出内里刀光剑影的痕迹。   陆知序好整以暇地看了魏源两秒,懒得等他慢吞吞地想出结果,决定再添一把火。   她略微偏头,朝身旁的晏行川眨了一下眼睛。   静静坐在陆知序身边充当工具人,任由她胡作非为的晏总被陆知序微颤的眼睫一扫,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唇边露出一点很浅的笑意,上前两步,抬手捏了一下陆知序的手背,声音温和:“好了,别跟魏总开玩笑了,违约金的事也没那么急,走法律程序就好,我们先回去吧。”   说完,他就握着陆知序的手站了起来。   起身时,他的指尖还特意当着魏源的面在陆知序掌心刮了一下,带出一点别样的暧昧氛围。   俨然一副陆知序说什么他都会说好的昏庸富二代模样。   仿佛他来这么一趟,确实就只是为了陪陆知序来吃个饭的。   魏源死死盯着面前这两个人,牙根咬紧了一点,很快又松开。   许久,他才终于露出了一个被逼到绝处的难看神情。   即便这两人是在做戏逼他让步,魏源捏了捏拳头,想,那也没办法了。   谈了这么久,总不能真看着煟然关门大吉,顺带还赔上一笔违约金。   要真是这样,他们家老头子非得被他气死不可。   说不准死前还要扒他一层皮。   魏源吸了口气,调整好心态,咬牙上前,拦住准备离开的陆知序和晏行川,摆出一副尽量温和的姿态,低声说:“您二位留步。”   陆知序被晏行川牵着,在魏源的阻拦声里继续朝前走了两步,隔了一会儿才微微一顿,回首看他,眉角微挑。   魏源顺着陆知序的目光咬了咬牙,有点无可奈何地说:“有什么咱们都好商量。”   陆知序挑起的眉角动了一下。   啧——   这么快就认怂了。   商业谈判,一向都是谁输不起,谁就更容易输。   晏氏家大业大,晏行川身为集团继承人,乐意给陆知序托底撑腰,任她胡闹,煟然不过是个江河日下的小作坊,自然是要更输不起一些。   这结果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不知道威逼晏氏拿好处的主意,究竟是魏源自己出的,还是别人给他出的。   简直是蠢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陆知序挑起的眉毛再度上扬的瞬间,晏行川忽然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两眼,觉得有点新鲜。   这样的陆知序,和他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晏行川认识的陆知序很简单,也很好懂。   十几岁时,还没把晏行川放在心上的陆知序是寡淡且冷漠的。她心里只有很小的一块地方,里面只装着她岌岌可危的家庭和行将破碎的童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她总是倔强得要命,但毋庸置疑,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二十岁时,看晏行川不顺眼的陆知序是犀利且决绝的。除了和晏行川在公司里互怼时晏行川能短暂影响一下她的情绪,其他任何时候,陆知序眼里都倒映不出晏行川的影子。在光影模糊的地方,她甚至认不出晏行川这个人。   而后来喜欢晏行川,把晏行川放在心里的陆知序则是温和纵容的。她会默不作声地把自己这一生中所有的特殊都献给一个人,她会容忍那个人的试探和反复无常,会不拒绝他的靠近,甚至会为了他调整原则和底线,学着去建立一段合理的、正常的关系。   所有的陆知序都是一样的,她被一条名为情感的丝线简单地牵引着,谁能走进她心里,她就会把谁永久、妥帖地收藏好。   至于其他的人和事,那就不在陆知序的考虑范围内了。   晏行川一直以为陆知序就只有这两面——   最纯粹的钟爱与无视。   但这一刻的陆知序是不一样的。   她仍旧冷漠,也仍旧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她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骨子里透出的张扬却惹眼得要命,仿佛一台精致的、冰冷的,却也总透着若有若无的鲜活气息的机器。   陆知序或许也没那么爱她的工作,更没有把工作这件事放在心里的某个重要位置上,但她仍旧愿意收获谈判成功所带来的喜悦,无关其他。   晏行川深深看了一眼这一刻的陆知序,默默在心里想,或许做成一件事本身,就是值得高兴的。   魏源让步后,陆知序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摆出了一副准备在他身上扒下一层皮来的架势。   她在公司里一贯说一不二,给底下的人布置任务时,也很少允许他们讨价还价,跟魏源谈起新的合作方式时,她简直恨不得把煟然现有的所有有价物都盘剥一遍。   陆知序任着技术总监的职,干着行政部门的活儿,在跟魏源谈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勉为其难地跟他达成了第一阶段的共识。   ——煟然和晏氏的合作照旧。   为证诚意,晏氏可以弥合煟然作坊断裂的资金链,也可以通过项目宣传为作坊注入新的活力,但作为代价,煟然必须交出百分之七的股份作为他们加入“寻境”项目的保证金。   百分之七的股份是魏源最终咬着牙答应的。   陆知序原本提的是百分之十五,这个数一经出口,魏源脸都绿了,险些扑上来咬她,陆知序看他气得那么厉害,只好做出了一点让步。   双方达成了“友好共识”后,魏源神情灰败地把陆知序和晏行川送了出去。   他顶着一张恨不得陆知序早死早超生的脸,挥手让送他们过来的方越把他们一路送出作坊大门。   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更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冒出来的方越抬步上前,引他们出作坊,而后在作坊门口微微抬手,拦了一下陆知序。   陆知序早有预料般扫了方越一眼,好半天,才问他:“方总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方越抬头向陆知序露出一个很淡的,却饶有兴致的笑,说:“不敢当,我只是想和陆总谈笔交易。”   陆知序斜起半边眼睛看向方越,神情显得有点懒:“我才和你们魏总谈成一笔交易,懒得再谈第二笔了,下次再说吧。”   说完,她就牵了一下晏行川的手,慢悠悠地抬步上了车。   方越瞥了一眼话还没说满三句就直接拒绝他,连问都懒得再多问的陆知序,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这位陆总还真是和他想象中一样记仇啊。   他没给这位陆总通过他和魏源交流的机会,所以这位陆总也不准备成为他和晏氏合作的跳板。   很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越:陆总,我想和您谈笔生意。   晏行川:她是我的人不跟别人谈生意当然其他的更不谈你可以走了!   方越:……   第57章   陆知序拒绝完方越,就直接干脆利落地系上了安全带。   车辆被晏行川平稳驶出停车区。   深色玻璃不太清晰的反光里,露出陆知序神情冷淡的半张脸。   方越的目光飘向玻璃背后的陆知序,指节在自己浅色的裤缝上点了两下,忽然笑了。   这位陆总看他的神情太叫人熟悉了。   几个月前,她也是用这样一副神情来看他老板的。   他的老板——   煟然作坊真正的主事人,魏源的父亲,老魏总魏驰辉。   方越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研究生毕业后,他直接进入了煟然。   入职五年后,他升职成为了煟然的副总经理。   在他的认知中,始终活跃在作坊一线,算是半个扇面绘图师的老魏总魏驰辉,一直都是个脾气古怪,还特别不听劝的固执老头。   这老头经商的本事和把握时机的能力都非常之差——   能不能把煟然作坊维系下去,魏驰辉主要得靠运气。要是运气好,他大概还能守着作坊勉强度日,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煟然就直接破产了。   方越进入煟然后,一直都对这个地方很有归属感,也看出了煟然经营的弊端究竟在哪里。   因此,他心里始终绘着一幅能改变这里,把这里做大做强的蓝图。   只可惜老魏总身上老派人士的不知变通太多了。   魏驰辉坚持认为,一切新兴事物的发展都只是短暂的,因此怎么也不肯接受任何一点对这家作坊的改变。   方越软磨硬泡了他快两年,也始终没能改变他的想法。   直到陆知序出现。   这位陆总大概是因为项目瓶颈来找魏驰辉的,很快就让人安排好了和魏驰辉见面的时间。   抵达煟然作坊后,也没找什么托词,三言两语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她要煟然作坊作为重建的文化招牌之一,加入晏氏新发起的“寻境”项目建筑群中。   如果魏驰辉同意,新建城区的黄金地段上,将永远有煟然的一席之地。   平心而论,这样的合作,不管是从晏氏的业务水平上看,还是从“寻境”项目的投资程度上看,煟然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魏驰辉却偏偏拒绝了。   他说“寻境”项目的铜臭味太重,他不喜欢。   方越至今还能清晰记起面前这位陆总那一刻的神情。   她眉头略微皱了一下,很快又松开,然后在眉角微挑的弧度中弯起了半边唇角。   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直到今天,他瞧见陆知序用同样的神情扫了一眼魏源,才反应过来。   那是个简单粗暴、又有仇必报的不爽神情。   顶着一副不爽神情的陆知序在老魏总魏驰辉面前勾完了唇,然后冷笑了一声。   她半抬起眼睛,斜睨了一眼煟然作坊大门边那面据说是百年更迭始终如一,却实际旧得有些破破烂烂的招牌,慢吞吞地喝了口茶,意有所指道:“原来魏总还喜欢破烂复古风的招牌——”   一下没反应过来的魏驰辉:“……”   站在魏驰辉身后,被内涵到了的方越:“……”   魏驰辉大概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阴阳怪气的呛过,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陆知序。   陆知序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的目光介于嘲讽与不屑之间,说出来的话却居然是诚恳的。   她看着魏驰辉的眼睛,道:“您倒是清高,可您保住您的作坊了吗?”   魏驰辉呼吸一停,陆知序便带着逼问的语气继续问他:“油纸扇是非遗传承不错,古法的手艺也确实有它不可替代的价值,但任何事物的生长和消退都是应运而生的,您凭什么看不起新兴的事物?”   “句式长短不一的词出现时,写诗的人也觉得这是配不上文人身份的劣等东西,可以一千年后,宋词还是人类文化中的一座高峰。”   陆知序目光平静,唇边的那一点冷笑好像淡去了,又好像没有。   她看着煟然作坊里形形色色、忙来忙去的工人,又扫了一眼这群工人快三年没涨过一分钱的工资条,目光如雪:“魏总,您的偏狭会成为煟然倒闭的一块垫脚石。”   说完,她就彻底收起了笑,头也不回的走了。   独留魏驰辉和方越两人在办公室里。   方越在办公室里看着头也不回的陆知序,慢慢吸了口气。   会骂魏驰辉的人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煟然发展成今天这样,魏驰辉的固执“功不可没”,每年跳槽季到来的时候,都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明里暗里的骂他。   魏驰辉心里大概也清楚别人对他的评价。   但没有一个人像陆知序这样。   她平静得不像是指责,讽刺间又仿佛带着劝告,等你以为她是为了某种利益逼你的自毁心理防线时,她却已经冷嘲热讽完,准备收拾东西走了。   就好像她大老远赶过来,就是为了骂你一顿出气而已。   就像现在一样。   方越看着车里的陆知序,隔了两秒,不紧不慢地再次拦下了她。   几个月前,陆知序阴阳怪气地说完魏驰辉,就直接离开了,叫方越险些以为她真的放弃了和煟然的合作。   然而第二天,她就安排了自己的某位助理来和魏驰辉交涉,并让该助理声称她一贯就有管不住嘴的坏毛病,让魏驰辉不要计较,还额外许了煟然不少好处。   可谓是把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发挥到了极致。   陆知序当面击溃了魏驰辉的心理防线后,又特意安排了人过来给他画大饼说好处,魏驰辉虽然还是没有接受她的那套说法,却明显对合作这件事没这么抵触了。   事情一旦开了个口子,剩下的一切就好办了起来。   没过多久,晏氏那边的人就拿下了魏驰辉。   顺利得有点不正常。   车窗背后,陆知序顿了好几秒,才摇下了玻璃,扫了一眼方越。   方越的目光移向他们身后,煟然那面仍然破旧,却一直挂着的招牌,说:“这里快要倒闭了。”   陆知序的神情没什么变化:“那你记得倒闭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带人过来把这儿收购了。”   方越:“……”   算了,跟这人不能拐弯抹角的来。   他把气吐匀,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道:“老魏总一共给了我煟然作坊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陆总,我想拿一半出来跟你合作。我们一起建立一个新煟然,打造一条新的油纸扇连锁产业链,怎么样?”   车玻璃背后的眼睛眯了一下。   陆知序还没回答,眯起眼睛的晏行川就很不愉快地看了一眼方越:“稍等,麻烦再说一遍——你准备跟谁一起干什么?方经理,当着我的面挖我们公司的墙脚,这不合适吧?”   晏行川这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表明态度,骤然开口,某种上位者的气息忽然就露了出来,叫方越小小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不是挖墙脚。”   方越顿了一下:“陆总口才很好,很适合在我们合作的时候帮我说服一个人,我只是来问问陆总的合作意愿而已。”   陆知序出现在煟然作坊时,方越差不多已经准备跳槽了。   煟然是他想奋斗的地方,可这个地方的老板不怎么愿意给他奋斗的机会。   那只好算了。   方越工作能力强,履历漂亮,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和名望又都不错,因此才一放出跳槽的风声,立刻就有几家不错的猎头公司来挖他。   方越正处在甄选新下家时,陆知序出现了。   煟然和晏氏的合作在一瞬间改变了他的想法,他想,说不定还可以试试。   如果有人愿意帮他的话。   方越的话轻轻落下,陆知序沉默片刻,回他:“我没这个本事。”   她顿了顿,又道:“和煟然的合作之所以能达成,是因为晏氏只是借用和传播你们的纸扇品牌,所以你们魏总才没那么介意。要是你想彻底改建这这家作坊,那我没这么大本事。”   驾驶座上,晏行川低垂的眉目下,很轻的呼吸声响起。   陆知序看了他一眼,眉眼里染上一点很浅的笑意。   她确实没这个本事。   而且,就算有,也没另一个晏行川再跑出来刺激她了。   陆知序当时之所以能想出那么损的法子折腾魏驰辉,主要还是是因为那会儿的晏行川太讨厌了。   那时晏氏的“寻境”项目才开展到一半,她基本每隔两天就会盯着晏行川给她打回来的策划案发一次火,恨不得把乱找茬的晏行川揪出来暴打一顿。   但空想怎么打人是没有意义的。   项目还是要做下去。   策划部有位负责实地考察的主管整理了陆知序被打回来的提案,总结过规律,很有针对性地给她出了个主意。   他让陆知序试着去联系一些老城区附近不那么出名,却实实在在是一代人记忆的作坊,跟他们合作,试试看能不能把相关元素添入策划稿中。   陆知序稍稍思索了一下,就让江眠去负责这件事儿了。   这些年来,老城区附近的人流下滑得厉害,摆摊的、开店的,甚至是路边拉人的黑车,生意都不怎么好做。   是以江眠一去,很快就谈妥了几家合适的作坊。   只有陆知序一早就看上的煟然没谈下来。   煟然的老板不仅没答应合作,甚至还放话说,就是煟然倒闭了,他也不会自拆招牌跟陆知序合作。   陆知序当时正被晏行川接二连三的动作弄得心烦,结果外面居然还有人这么大动静地和她叫板,她当即就准备去会会这人。   而现在……   现在陆知序和晏行川关系良好,感情稳定,她实在是没那么大火能对别人发。   还是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越:我只是想谈合作。   晏行川:看到我脸上写的这六个字了吗——“陆知序是我的”!!   第58章   陆知序拒绝方越的语气果断且利落,全然没有和老魏总谈判时的那种循循善诱。   是彻底的“不想合作”。   方越拦在车前的脚步顿了一下。   隔了好几秒,他才叹了口气,接受了这次合作失败,无奈道:“那好吧——方便我留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吗?”   “不方便!”   方越话音落下的瞬间,驾驶座上,晏行川的眉头就直接拧了起来。   他十分不悦地扫了方越一眼,犹嫌不足,又握住了陆知序的手,指尖停在她手心,和她十指相扣,然后抬起来,示威般在方越面前晃了一下。   方越:“……”   与此同时,陆知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她说:“好。”   晏行川:“……”   方越看着面前两位说辞全然不同的高管,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行是不行啊?!   给个准话好吧!   周遭的空气诡异的凝滞了一会儿,陆知序坐在副驾驶上,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晏行川掌心抽了出来。   晏行川的眉头迅速在她这个动作下耷拉了下来。   陆知序恍若未觉,她神情平静地从自己的随身手包中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方越道:“这是我助理江眠的名片,上头有她的联系方式——江眠是这次晏氏和你们煟然交接的主要负责人,有什么事你可以联系她。”   晏行川扫了眼那张名片,紧紧皱着的眉头瞬间松开了。   方越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陆知序递过来的东西,隔了好一会儿,才接过来。   驶出停车区的车缓缓前行,最终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出完这趟临时差,已经差不多下午五点了。   晏行川和陆知序解决完煟然的问题后,两人便直接回了家。   那间名为“家”的两居室里充满了同居的痕迹,成套的生活用品在浴室、客厅,还有卧室里都摆了一片,显得随处可见。   晏行川搬进来前,就特意让人带了很多情侣摆件过来,搬过来后和陆知序一起逛街,他又额外买了一些。   茶几和餐桌上,这些被他买来的,或是相拥、或是亲吻的陶瓷小人摆件正静静立着,仿佛在等这个“家”的主人回来。   一进门,门口玄关处就有两双情侣拖鞋。   那也是晏行川特意让人送过来的。   为此,他还不惜扔了陆知序原来那双拖鞋,气得陆知序整整半天没搭理他。   半天后,晏行川求饶无果,只好带着饭蹭进了书房,跟条受了委屈的大狗似的,一言不发地盯着陆知序看,企图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愧疚。   陆知序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巴掌把他拍了出去。   于是书房里就只剩下了晏行川送进来的饭还在坚持不懈地散发着香气,仿佛把它做出来的某位不要脸主人。   陆知序累了一天,换过拖鞋进门,便直接半卧在了沙发上。   柔软的沙发立刻裹住了她的身体。   晏行川跟在她身后,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忽然把她压在了沙发上。   他毛茸茸的头发蹭在陆知序颈窝,有点痒。   陆知序盯着晏行川漆黑的发顶和浅色的眼珠,伸出两根手指抬了一下他的下巴,跟个调戏良家妇女的二大爷似的,问他:“怎么不高兴?”   晏行川垂下眼睛,伸手掰开陆知序的十指,拿脸颊在她手心蹭了一下,瓮声瓮气道:“没有。”   说是没有,说话的语气却怎么听都不像没有。   陆知序有点好笑地捏了一下晏行川的脸,把他的脸捏得微微变形,无奈道:“方越只是和我谈个合作,我既没答应他,也不准备跳槽,你为什么不高兴?”   晏行川没什么光彩的眼睛抬起来一点,很快又垂了下去。   是明显的更不高兴了的神情。   陆知序一怔,片刻后才十分无奈地弯了弯唇。   哦,她当着晏行川的面叫别人的名字了。   跟晏行川同居以后,陆知序才发现,原来看起来目下无尘的晏总是个既小心眼又喜欢吃飞醋的幼稚鬼。   他大概是自己觉得陆知序天下第一好,所以以己度人,认为天底下的人,不论男女,都对陆知序有意思。只要陆知序跟别人连续说超过五句的话,他就会有种别人要挖他墙脚的危机感。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晏行川就会强行用目光逼退他臆想的情敌,然后趁机凑到陆知序面前,恬不知耻地要陆知序补偿他。   目前这种所谓的“补偿”,已经进化到亲吻三分钟以上了。   陆知序看着压在她身上的晏行川,推了他一下:“你先起来。”   晏行川仍旧垂着眼睛看她。   他的目光在陆知序脸上停留了好几秒,然后才缓缓移到了她茶色的眼珠上,说:“我不是气方越要挖你跳槽。”   他顿了一下,才用一种有点气恼,又有点无可奈何的语气说:“知知——他对你另有所图。”   陆知序:“……”   行吧。   可能“对她另有所图”是晏行川给所有人自带的出场设定吧。   她嘴角抽了一下,微弯的眼角露出一个懒得解释的弧度。   但她最后还是解释了:“你想多了。”   晏行川眉头轻轻动了一下。   陆知序说“你想多了”时的语气,笃定得就好像绝不可能有第二种可能一样。   叫他都不知道是该对陆知序的迟钝感到无奈,还是感到高兴。   大概在陆知序的认知里,她就是个脾气坏又没女人味的人,所以也一直都不值得得到什么人的爱。   能把她放在心上、愿意把她放在心上的,就只有晏行川一个。   也只会有晏行川一个。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晏行川想,陆知序很值得。   喜欢陆知序的人有很多,追陆知序的人更是到处都是——   只是没有人能被陆知序记住而已。   晏行川记得,他们念高中的时候,几乎全年级的人都看得出来,十九班那个总考年纪第三的梁盛暗恋陆知序。   他明里放话说一定要考过陆知序,背地里却老是趁着年纪表彰大会、各班优秀学生同台的时候,故意来找陆知序搭讪。   以至于晏行川有段时间只要一看见梁盛就下意识觉得不爽,还总在考试的时候很幼稚地少做一道理综填空题——   这样的话,他考出来的成绩就可以低于陆知序一点,又高于梁盛一点。   他那时候想,他就是要卡在第一和第三之间,就是把想追陆知序的所有人都踢走。   就算只是一个光荣榜上的名字,他也不想让陆知序和别人并排。   但陆知序并不知道这一切。   梁盛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要不要一起约着出去看电影的时候,陆知序只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就直接说:“我没有爱好,也不喜欢看电影。”   那目光很平静,却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晏行川想,以陆知序当时的态度,说不定是觉得梁盛就是考不过她,所以才故意来说一堆废话扰乱她学习的。   他们升入同一所大学后,陆知序长开了不少,她不用再把自己裹在一堆宽大的校服中,也不再每天都行色匆匆,于是相貌愈发惹眼,很快就成为了当时学校表白墙上的常客。   就算只是走在学校里,陆知序也总是会被很多人搭讪。   但神奇的是,不知为什么,陆知序一直都以为这群人是来问路的。   至于管她要微信和联系方式的,也全被她当成卖电话卡和搞推销的处理了。   好像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人是冲着喜欢她来的一样。   那时候晏行川总是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陆知序,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在她面前铩羽而归,他心里既无奈,又有种诡异的开心。   他想,如果陆知序不喜欢他,也不喜欢别人,那就没什么。   总有一天,他会先于那些人走到陆知序心里的。   面前的陆知序微微睁圆了眼睛看人的时候,整个人都懒懒的,有种特别的温和。像某种生活在温带的食草动物,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却总让人忍不住想抱一抱她的感觉。   晏行川屈起半条腿,手脚并用地把陆知序整个人都禁锢在了一片小小的天地里。   他一手揽着陆知序的腰,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低头亲了亲她的眼尾,小声道:“你那么好,谁知道别的地方里还有没有哪个眼光好的混账也喜欢你——我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恨不得给我们的关系上十八层保险才好。”   陆知序脸上的表情罕见的空白了几秒。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听晏行川继续说:“知知,全天下的人都应该喜欢你,但你是我的,你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了。”   面前的晏行川神色认真。   压在陆知序身上时,他的体温、心跳、目光,还有感情,就通通都落在陆知序身上了。   很容易就会让人有一种被珍视、被捧在手心的感觉。   就好像他面前的这个陆知序确实就像他说的那么好,好到全天下的人都该无条件喜欢她一样。   但这是没有道理的。   陆知序看着晏行川笑了一下,说:“滚蛋,别说酸话。”   然后她仰起头。   他们在狭窄逼仄的沙发上,接了一个轻柔且漫长的吻。   第59章   解决完煟然的问题后,陆知序和晏行川很快就又投入到了“寻境”项目建设的漫长拉扯中。   他们照旧上班、开会、熬夜做策划,也照旧在意见不同的时候争锋相对地吵架。   但这一次,原本总是被他们满身的火药味吓得魂不附体的策划部众人却诡异地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每每陆知序在办公室里和晏行川吵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默默低下头去,用一种稍带同情的余光去瞥前排的陆知序。   就好像下周晏总就要上位,然后立马开除她似的。   陆知序对此十分无语。   晏行川却没太在意,偶尔公司里没那么忙的时候,他会特意避开助理,单独带陆知序出门,去“巡视”新建的古城墙。   仿佛从忙碌的岁月里偷出了一段时光——   用来约会。   “寻境”项目在古城墙一带新建的建筑群规模很大,断断续续地围了好几条街,施工现场总是很吵。   陆知序和晏行川在这种吵闹中去过一次观景台,等那里的“白鹭涛”飞起来。   但他们没能等到。   十年前浩浩荡荡的白鹭羽翅已经全然消失了,漠漠水边,只有水的波纹还在晃荡,丝毫不见涛的影子。   陆知序倚在观景台高处的栏杆上,出了会儿神。   ——即使“寻境”项目把“寻旧时梦境”的招牌打得再响,这片因为生态恶化而变化的水域也还是回不到当初了。   几百只羽翅雪白的鸟儿已经离开了。   但鸟儿们虽然离开了,人却还在。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老城门口常常过来摆摊的那些摊贩如今都差不多成了这一带的常客,他们有时候会聚在一起,有时候会单独行动,来这边看建了一半的景区。   三三两两的人头攒动,探头探脑、吵吵闹闹的,在很乱的施工声里杂糅出一股奇特且别样的生活气息。   有几次陆知序和晏行川牵着手来这边逛街时,还会遇见在酒楼招子前、在文创猫咪雕塑脚下,让他们帮忙拍照的游客。   这些游客有时是青年情侣,有时是单身男女,有时是老年夫妻。   某一个瞬间,陆知序几乎觉得时光在倒流。   一切都像是梦里的一个模糊剪影。   但一切也都是真实的。   “寻境”项目的施工队修建到老作坊新区时,陆知序特意邀请了参与项目的几位老字号老板来参观他们即将入驻的店面新址。   老魏总魏驰辉亦在此列。   一片即将落成的繁华新区内,以这些老字号所代表的元素为基础而设计的纹饰铺满了整条长街——   路边的灯笼上画了摇着油纸扇的美人,街边的涂鸦墙上绘有各式各样的竹木根雕,道旁活灵活现的文创猫咪雕塑正追逐着一枚蝴蝶样式的糖画……无数细微而鲜活的场景,都在这片新区里被融汇到了一起,而后又随着街边行走的游人的脚步,流进了更广远的民居中。   仿佛消逝的文化又重新活了过来。   一堆年龄加起来超过三百岁的老头子老太太在这幅景象中沉默了两秒,而后齐齐红了一下眼眶。   陆知序:“……”   大可不必。   虽然这群老年人的情绪变化有点超出了陆知序的预料,但总体而言,这次参观的成效还是很让她满意的。   但站在陆知序身边的晏行川显然不太满意。   因为方越也混在了这伙基本由老年人组成的参观团里。   而且还不止如此。   方越不仅混了进来,还十□□体力行地挡开了一众老头子,一枝独秀地站在了陆知序身边。   晏行川:“……”   他早就说这厮不安好心了!!   参观完新区后,陆知序将几位体力不支的老总送上车,又陪着剩下的几位逛了一个小多时的新建景点,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疲色。   她幅度很轻地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眼皮微垂。   晏行川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刚准备开口,一旁的方越就迅速截过了他的话头。   他问:“陆总,要我送你回去吗?”   晏行川没忍住磨了磨牙。   很好,方越这厮果然是当他死了。   挖墙脚都挖到他面前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挡在陆知序身前,阻断她和方越的视线交汇点,刚要说话,身后的陆知序就忽然抬手,牵住了他的手。   晏行川呼吸微微一停。   陆知序出行在外的时候,总是容易吹风着凉,体温一向偏低,他发现陆知序这个毛病后,每次出门总要勒令她多穿几件衣服。但陆知序即便是被保养得再好,手心也总是凉的。   被这样一只带着一点凉意的手触碰时,晏行川的脊背很快就麻了一下。   他缓缓把目光挪过去,就看见没什么表情的陆知序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偏头对方越晃了晃他们交握的双手,说:“不用了,晏总会送我。”   她停了一下,仿佛是觉得这句话说服力不够,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们住在一起。”   晏行川被陆知序握住的手上传来的那一点麻迅速蔓延到了心脏。   这太不对劲了,他想。   和方越示威的人该是我才对。   知知怎么抢我的话?   他一向冷静的大脑在这一刻终于停止了运转,而后发出一声坏了一般的咔哒声。   陆知序神色平静地牵起晏行川的手,一路拉着他回了家。   晏行川的这种不对劲一直持续到深夜。   晚上十一点半,他强行关掉了陆知序床头的灯,按着她上床睡觉,然后在她的呼吸声里,忽然盯着天花板出了神。   在他的印象里,陆知序的喜欢背后,一直都有一条很明显的底线。   她会接受一个人的爱,也愿意支付等同的爱意。   但她不同意任何局外人知道这份爱意的存在。   陆知序有一套自成体系的爱情观,她认为“爱”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隐秘的情绪,一旦被世人知悉或者评价,那她很快就会失去那份爱。   所以她在公司里从来不主动表明她和晏行川的关系,甚至还会避嫌。   她怕被人知道。   更怕被人知道后要面临的“失去”。   晏行川一直不理解陆知序这种毫无缘由的恐慌,直到那一天,十七岁的陆知序在他面前说:“第二次,这是他们第二次在我面前离婚。”   她的眼睛很亮,但那种亮是过分多的眼泪的反光,晏行川只看了她一眼,就感到了某种同样也落在他身上的疼痛。   陆知序说:“每一次,他们都会在告诉我他们很相爱后分开。”   ——十年前,陆知序一家搬出那条不知名的小胡同,她父母广而告之地发喜帖,办酒宴庆贺搬家,然后他们迎来了变相的家破人亡。   ——七年前,陆知序考进重点大学,陆宏明和沈意将她的升学宴摆了整整十三桌,还许诺等她寒假回家,就陪她一起去欧洲看雪,然而还没等到寒假,她的“家”就没消失了。   ——两个月前,沈意许诺重回十七岁的陆知序,会陪她去游乐场,还在公司里大肆问同事什么项目适合跟小朋友一起玩,结果第二天,离婚律师就出现在了陆知序面前。   陆知序这辈子所有的记忆和经历都仿佛在提醒她,感情应当是个秘密,要藏在时光里,守在心里。   如果藏不好,是会被收回的。   所以她不敢爱也不敢恨,小心翼翼,惶恐难安。   可在老城区的时候,她为什么要来握他的手呢?   是忍让、迁就……   还是她终于为了他的安全感,献祭了自己的安全感?   晏行川闭了闭眼睛。   他出神的时间太长,长到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陆知序已经默默睁开了眼睛。   过了很久,又或许没有那么久的时候,陆知序放在床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晏行川被震得回了一下神,怕吵醒陆知序,立马小心翼翼地抬手过去,把响起的电话挂了。   隔了两秒,电话那边的人又坚持不懈地打了过来。   打过来的号码是个陆知序没存的陌生号码,晏行川担心对方有急事,又不想吵醒陆知序,只好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在门边把电话接了起来。   他放缓了呼吸,听见电话那头的人用试探的语气轻轻问了一句:“陆总?”   晏行川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是方越。   这货半夜给陆知序打电话干什么?   电话那边的方越没等到陆知序回话,顿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口气道:“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怎么也睡不着,所以我管你助理要了你的电话——陆总,我很想知道,你和晏总,你们到底……”   方越说到一半,停了停,没把这句话说完。   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你和晏总——”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晏行川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慢慢急促了起来,像是个明明已经知道答案,却仍旧执迷不悟的毛头小子。   方越捏着电话,再没听见陆知序说话声的罅隙里,自欺欺人的想,说不定陆知序今天下午说的“住在一起”,只是“住在一个小区”,而非“同居”呢。   毕竟陆知序和晏行川在一家公司,住得近也不奇怪。   他虽然一共也没见过陆知序几面,对这位陆总的毒舌和坏脾气了解甚深,唯一一次和她谈合作,还被她拒绝了。   但——   但一想到陆知序牵起晏行川的那只手,他就忍不住想把事情问清楚。   万一他们不是那种关系呢?   夜色里,晏行川静了一瞬,慢吞吞地说:“她睡着了,我是晏行川。”   方越:“……”   操——   暗恋还没开始,他就他妈的失恋了。   他用力捏了一下手机,神情扭曲地把电话给挂了。   晏行川看了一眼陆知序的手机,把属于方越的那串陌生号码拖进黑名单,隔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呼吸,慢吞吞地爬上床。   他掀开被子,把睡着的陆知序轻轻揽进怀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算了,他想。   不管陆知序是因为什么付出了她的安全感,他都会替她把这些东西找回来的。   一样不落的找回来。   晏行川吸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松开他以为正在熟睡中的陆知序,刚准备替她掖一下被角,陆知序的很轻的声音就忽然响了起来。   “我没睡着。”她说。   晏行川呼吸一停。   陆知序在叹了口气,然后翻身,猝不及防地压在了晏行川身上。   她在一片漆黑的夜色中垂下眼睛,凭着感觉盯住了晏行川的眼睛,说:“我没睡着,是因为我在等你问我问题。”   很暗的房间里,厚厚窗帘几乎遮挡住了所有的光,晏行川看不清陆知序的脸,却能听清她的呼吸。   很轻。   离他很近。   他喉头轻轻滚了一下,嗓子有点哑。   陆知序抬起手,摸黑碰了一下晏行川的眼角,黑暗中,窸窸簌簌的声响和肌肤相触的触感格外清晰。   有种隐秘的战栗感。   晏行川眼睫一颤,便听见陆知序的声音响在耳畔。   她说:“你不问,那我就不说了。”   陆知序的呼吸很轻,但仔细听的话,却又好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晏行川静了两秒,下意识问出了他很想问那句话:“你今天下午,为什么要来握我的手?”   片刻后,陆知序很轻地笑了一下。   她说:“因为我不怕了。”   “我不怕告诉别人我们在一起,因为我相信你。”   “不止是相信,我还喜欢你,晏行川。”   “很喜欢、只喜欢,也最喜欢你。”   晏行川轻微的呼吸终于彻底静默了下来。   像是怕呼吸带来的动静太大,让他错过陆知序话里的某一个标点符号。   陆知序勾了勾唇,俯下身,在晏行川缓缓加重的心跳声中准确无误地吻上他的嘴唇,又咬了一下他的唇角,才有点含混地说:“现在放心了吗?男朋友。”   漆黑的夜色里,陆知序卧室里仅可供两个成年人并排躺着的床终于发出了一点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晏行川的呼吸声慢慢加重了。   他抬手擒住压在他身上的,陆知序的下巴,眼里露出一点隐忍的、微微泛红的颜色,喘气道:“明天还要上班。”   陆知序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挑衅般抬手,握住他的手,亲了一下他的指尖。   然后是手背、锁骨、下巴、鼻尖,眼角。   她声音很哑地说:“那就不去了,晏总,给批假吗?”   流淌的暧昧氛围默默包裹了这间只有十来平的,名为“家”的卧室。   晏行川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在陆知序的这一句“晏总”下彻底绷断了。   他屈起一条腿,忍无可忍地扣住陆知序的后脑勺,很重地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呼吸混乱。   这个吻比他们的任何一次接吻都要重。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吻里陷入了失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越:呜呜呜呜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好难过。   晏行川:算了今天心情好,不理这傻逼——   第60章   陆知序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她动了动手指,刚准备坐起来,腰部以下某种令人羞于启齿的钝痛感就彻底席卷了过来,阻拦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   妈的。   她面无表情地吸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睡在她身旁的晏行川。   这人这会儿还没睡醒,伸长的手臂和小腿全都都扒拉在她身上,抱她的姿势就像只抱树的树袋熊。   简直无赖得要命。   他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她额前,眼睛微微闭着,额角有碎发散落,整张脸被浅色的被褥围了一半,愈衬得他神色安宁。   在某一个瞬间,陆知序几乎从他脸上看出了点无邪的意味来。   但这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   陆知序把吸进去的那口气慢慢吐匀,然后咬了一下自己的后槽牙。   昨天夜里,她和晏行川做到一半的时候,神智还算是清醒。   她想着第二天还要有班要上,所以只准备和他进行一次浅尝辄止的试验,试过就算。   但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混乱的亲吻里,晏行川的呼吸又沉又重,温热且潮湿的气息从鼻腔出发,带着痒意,一路洒进陆知序颈间,在漆黑的卧室里,很快就演化成了某种令人全然失控的本能渴求。   陆知序一边喘气,一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理智。   她抬手推了晏行川一把,刚要说话,就被晏行川堵住了嘴——   用滚烫的嘴唇。   于是刚被找回来的、那一线细若游丝的理智,直接再次崩断了。   她和晏行川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   在一片混杂的交缠中,她抬手攀上晏行川的潮湿的脊背,不怎么清醒地想,真是要命了。   明天怕是真上不了班了。   陆知序睁开眼睛后的呼吸频率微微稍稍变快了一点,晏行川下意识察觉到了这点动静,抬手把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含混道:“再睡一会儿。”   卧室床头柜上,小小的球形闹钟正将指针指向八点半。   小区窗外的街道上,准备上班的人群都差不多挤进了早高峰的人流中。   陆知序仰头看了一眼晏行川的下巴,犹豫半秒,到底还是缩进他怀里,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算了。   迟到就迟到吧。   她不管了——   昨天折腾到后半夜,终于快要结束时,陆知序的意识就已经介于迷糊和昏沉之间了,连动根手指她都觉得费劲,最后清理身体时,也是晏行川抱她去的。   今天能在这个点醒过来,她已经很给晏氏面子了。   要是还让她爬起来上班,那她可就完全办不到了。   反正策划部最近也不忙,顶头上司昨晚又答应了给她批假。   就这样吧。   等陆知序再醒过来时,床边的晏行川已经不见了。   卧室的窗帘被拉开一角,明亮的天光顺着透明的玻璃爬进房间地板,在不大的空间里营造出了一种足够明媚,又不至于晃眼的良好光感。   陆知序翻了个身,有点艰难地坐起来,沿着打开的卧室大门,看见了客厅沙发上坐着办公的晏行川。   他大概是在开视频会议,浅色的蓝牙耳机挂在耳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吵醒她,目光一直流连在卧室门边,仿佛在等她睁开眼睛。   床前的闹钟发出一声“滴答”的秒钟走动声。   已经快十一点了。   陆知序换了口气,起身下床。   晏行川抬目看她,声音很轻地对着电脑那边说了什么,然后挂断会议,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小声问:“我吵醒你了吗?”   声音比平时要低八度,仿佛怕碰碎了陆知序这个玻璃陶瓷人。   “没有。”陆知序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我自己醒的。”   刚醒过来的陆知序手心有点凉,晏行川把她的手包在掌心,握紧了一点。   片刻后,他忽然凑近陆知序,小声问:“还疼吗?”   陆知序:“……”   见陆知序不说话,晏行川又低了低头,压着嗓子,跟做贼似的说:“要是还疼的话,我让医生过来给你开点药好不好?”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闭嘴。”   一天天的废话这么多。   这会儿倒是知道关心她的身体情况了,昨天晚上她喊停的时候怎么不听?!   她甩开晏行川握着她的手,自己向前走了两步。   两秒后,她腿根一软,某种难言的酸涩又冒了出来。   身后三十厘米处,眼睑微抬晏行川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   陆知序没忍住又骂了一句脏话。   一整个上午都在兵荒马乱中度过,陆知序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了晏行川好一会儿,才终于把自己满肚子的火憋了下去,收拾东西出门上班。   等她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寻境”项目开始施工后,陆知序出差出得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勤,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完全是常态。   因此她下午出现在公司里时,倒也没引起什么波澜。   但晏行川显然是觉得陆知序的出场方式不够显眼。   他从停车场下车后就一路搀着陆知序的胳膊,扶着陆知序走路的步伐来一步比一步小,仿佛陆知序已经瘸了。   陆知序吸了两口气,刚准备让他滚蛋,晏行川就立马在她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睛,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陆知序:“……”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这完蛋货这么不要脸?!   就这样,晏行川一路搀着陆知序,把她搀进了总监办公室。   眼睁睁看着的策划部众人:“……?”   陆知序没什么表情的脸在一路千奇百怪的目光中微微崩塌了一点,她数着呼吸走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旁的软椅上,用力瞪了晏行川一眼,用眼神示意他赶快滚。   晏行川侧开头,直接略过了她的眼神。   他装模作样地从陆知序办公桌前抱起一摞文件,俯下身,对着她小声道:“我下次轻一点,知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陆知序罕见地沉默了两秒。   两秒后,她耳后爬上一丝可疑的绯红,指了指办公室门口,说:“滚出去。”   晏行川纹丝不动的盯着她。   办公室门前,敲门进来送资料的江眠一脚踩进来,就直面了陆知序说的这句“滚出去”。   她看了看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   在公司里一向不可一世的晏总正附身在陆总监办公桌前,眉目微微压低,神情略显颓丧,而他面前的陆总监眉角微挑,表情里带着点明明白白的不高兴。   四对相对之间。   这两人像是在争吵,又好像隐隐流露出了一点异样的暧昧。   江眠眼珠子转了一下,忽然想起了最近公司里传来传去的八卦——   近两个月以来,公司里的八卦多得有点不像话。   尤其是在策划部。   大概是压在大家头上的“寻境”项目终于度过了破冰期,陆总监也不再向先前那样,一发工作安排就恨不得让策划部众人二十四小时都过来加班,因此策划部里这群人最近格外空闲。   只要一有空,他们就会围在公司的茶水间里,杂七杂八地说公司里各式各样的八卦。   八卦中心的两位主人公就是陆知序和晏行川。   最开始是一桩若有若无的传闻,从某一天起,茶水间里忽然有了风声,有人说陆总监和晏总可能有一腿。   但这个传闻很快就被人嗤之以鼻,佐证反对了。   毕竟以晏总和陆总监的关系,他俩要是有一腿,那这段恋情大概就可以荣登晏氏八卦榜最离谱版面了。   这段传闻不攻自破后,八卦的风向开始转变。   一堆人开始说晏总即将“继位”,要和晏董事长一手提拔上来的陆总监决一死战,而后这段八卦渐渐占据了主流。   江眠跟在陆知序身边,知道陆知序并没有把这些传闻放在心上。   但她身为陆知序的助理,出没茶水间的时间长了,听到传闻的次数多了,偶尔也会被洗一下脑。   毕竟这几个月以来,陆总监和晏总的关系说是和缓了一些,但实际上却压根没怎么和缓。   他们照旧会因为公事争锋相对,还有那么几次,江眠甚至会撞见他们总监默不作声地横一眼晏总,抬手让他赶快滚。   语气不客气到了极致。   比如今天。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江眠就总是忍不住想,要是陆总监被炒了,新开的总监会接受她这个旧总监的心腹吗?   就算能,平心而论,她也是不想陆知序走的。   办公室里,陆知序斜了一眼晏行川,而后就拿余光瞥见了走过来的江眠。   她理了理呼吸,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恼怒。   江眠在一阵乱七八糟的思绪中下意识走进了办公室,刚准备放下东西就走,陆知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她听见陆总监对着晏总很不耐烦地说了一句“赶快滚出去”后,便看着她恢复了往常的神情,问:“怎么了?”   语调堪称温和。   江眠:“……”   她眼睁睁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陆总监,默默咽了口口水。   晏总已经这么不招陆总监待见了吗??   她好害怕——   她吸了口气,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句话来缓和缓和气氛,下一瞬,余光就忽然瞥见了点什么不该瞥见的东西。   隔着一份不怎么大的文件夹的遮挡,办公桌前的晏总忽然伸出手,轻飘飘握了一下他们老大的手背,很快又松开,含笑道:“我晚上再过来接你。”   江眠:“……”   完了,她已经因为害怕出现幻觉了!   陆知序目送晏行川离开,隔了一会儿,才看向江眠。   她屈指敲了敲办公桌桌面,没什么语气地把先前问她的话又问了一遍:“有事吗?”   这回的声调提高了不少。   显然是不太满意江眠的出神。   江眠瞬间就被陆知序叫回了神,上前两步,把新出的策划文案放在她办公桌上,摊开道:“这是A区和B区新改出来的策划,他们请您……”   话说到一半,江眠就又卡了一下。   她目光微微一凝。   陆知序衬衫的衣领下面,隐隐约约地露出了半个暧昧的吻痕。   隔着雪白的衬衫,那半个只露出了一点痕迹的吻痕在白色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也格外新鲜。   仿佛还能据此推断出吻痕留下的时间。   江眠吸了口气,方才晏总握了一下她们总监的那只手骤然浮现在了眼前。   ……   完了,她好像确实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江眠话说到一半又没了声,陆知序半抬起眼,有点不满地扫了她一眼。   江眠在陆知序的目光下一震,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艰难地接上了她没说完的话:“他们请您看看……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要改的。”   “好。”   陆知序接过文件,点了点头。   江眠十分困难地逼自己把目光从陆知序脖颈上移开。   她心情沉痛地想,原来是这样。   原来晏总一直这么针对她们老大,是因为想潜规则她们老大被拒绝了。   现在看来,晏总要“继位”的事是真的了。   她们老大现在被得手,肯定是身不由己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江眠:原来是这样。   徐敬元:终于有人知道了我憋得好辛苦——   江眠:晏总太不是人了!   徐敬元:……emmm你在说啥??   第61章   江眠直勾勾盯着陆知序脖颈的眼神过于直白,陆知序愣了两秒,才在江眠走出总监办公室后找出一块小镜子照了照自己。   雪白的肌肤间,半紫半红的一枚吻痕若隐若现,尾端消失在衬衫衣领背后,暧昧得简直让人七窍生烟。   陆知序:“……”   晏行川可真是好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衣领往上提了一点,勉强盖住那枚吻痕,决定跟某人再多冷战两个小时。   *   总监办公室里的这段插曲很快就被陆知序抛在了脑后。   但陆知序的御用助理江眠却显然没有陆知序这么好的心理素质。   她整个人都在看见那枚吻痕后别扭了起来。   每当关于“寻境”项目的周会开始时,江眠就会坐在会议室里默默进行一场思想上的天人交战。   明亮的白炽灯照得整间会议室都亮堂堂的,江眠坐在光影中,常常一边听晏总跟她们总监因为某个设计理念上的不合而大肆争论,一边盯着她们总监嘴角和颈间偶尔露出的半个咬痕出神。   ……   晏总真的太不是东西了!   她们总监脖子上的痕迹还没消呢,晏总居然就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这种拔×无情的行为简直是当代渣男典范!!   江眠在心里义愤填膺,几乎要骂出一部脏话大全来。   另一边,真正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那位“渣男”却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顶头上司,冷笑道:“晏总要是不满意我的想法,那就把我炒了换人来管策划部吧。”   江眠:“……”   渣男晏总:“……”   整间会议室都在陆知序的大言不惭之下静默了两秒。   一堆被陆知序吓得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换上司的策划部主管们默默提了一口气,眼巴巴地看向上首坐着的晏行川。   陆知序仍旧面无表情。   晏行川沉默两秒,一边想自己头天晚上是不是确实太过分了点,一边试图在会议桌下伸手去够陆知序的衣袖。   这只伸出去的手最终被陆知序无情甩开,晏行川轻轻吸了两口气,默默认怂道:“我只是提个意见。”   正吃瓜的会议室众人:“……”   晏总为什么怂了??   在江眠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陆知序和晏行川之间这种永不停歇的互怼也一直在继续。   每当晏行川在生活中的某一处惹恼了陆知序时,陆知序就会想法设法地在会议室里找回场子。   晏行川对此十分逆来顺受,仿佛不管陆知序说什么,他都必定会虚心认错。但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照旧还是会“惹恼”陆知序几回,一派死不悔改。   此等情况下,会议室里来来往往的吃瓜群众的心态,也渐渐从跃跃欲试变成了麻木不仁。   在晏总每次认怂认得比谁都快的过程中,关于晏总继位后立马就要开除陆总监的传言也慢慢消失了。   整个公司的气氛在“寻境”项目的收尾阶段中转入平静,晏氏也开始接洽新的项目。   一切都仿佛走上了正轨。   直到某一天,晏氏集团的董事会成员忽然带着人出现在了公司的会议室里。   晏氏作为一个家族集团,晏董事长在公司中享有绝对控股权,其他参股的董事们也大都是晏氏的自家人,平时只负责拿分红,很少参与公司内部事务管理。   从两年前起,晏氏集团基本就都是晏行川和几名晏氏特聘的职业经理人在打理了。   是以这伙董事会代理人出现在“寻境”项目的周会上时,整个会议室,包括晏行川本人,都愣了一下。   但能参会的人毕竟都是晏氏的骨干成员,工作经验丰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会议室里的人微微肃容,看向会议室前,一看就像是有要事宣布的董事会代理人。   周遭是一片纯然的沉默,这几名董事会代理人静了两秒,走到晏行川身前,低声向他说了句什么,而后便理了理衣袖,向全公司宣布了两项新的任命——   晏董事长决定将全部股权转赠给晏行川,并升任晏行川为晏氏的新总裁。   消息一出,周遭全都静了一瞬。   会议室里正吃着瓜的几名策划部主管看了看会议室前排,才刚结束一阵恶意找茬的他们总监,又看了看在接受过这项任命后便无端端沉下了脸的新晋晏总裁,心口忽然突了一下。   ……新官上任的晏总裁不会真把他们总监给炒了吧?   另一边,陆知序看向眉目微垂的晏行川,心里忽然涌上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十来分钟前,因为晏行川头天晚上折腾她折腾得厉害而生气的陆知序正在会议室里摆脸色给晏行川看,她决意要好好呛晏行川一顿,好让他收敛一点,否则总有一天她会被晏行川弄死在床上,因此说话格外不客气。   满会议室里都是火药味,即便参会的众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但陆知序火力全开的神情还是吓了他们一下。   晏行川敛目低眉地看着她笑,神情介于无奈和知错就改之间,就是不知道这份“知错就改”是不是真心的。   但那神情却十足鲜活,没有半分勉强。   直到这伙穿得西装革履,来宣布晏行川升职的人踩进会议室,晏行川眼角那点若有若无的无奈笑意才慢慢淡了下去。   那一丝笑仿佛化进了水里,一瞬间就瞧不出它曾经在晏行川脸上待过的样子了。   陆知序轻轻吸了口气,看向面前其实连眉头都没有皱起来,却无端端露出了难过气息的晏行川。   这人周身一瞬间萦绕开来的情绪太让人熟悉了——   这样疲惫,又这样难过。   仿佛十年以前,亲眼见到父母离婚的陆知序自己。   陆知序指尖动了一下,想,难道晏董事长或是晏夫人出事了吗?   那晏行川……   会议桌前的晏行川听完董事会代理人念出来的那串长长的任命书,沉默了好几分钟,才低声道:“好了,先散会吧。”   满会议室的人正憋了一肚子话。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正准备恭喜晏总晋升总裁,决定跟他套套近乎;另一部分则准备在晏总裁意图开除陆总监的时候替陆总监求求情,好卖陆知序一个人情。却没想到,他们想七想八地等了半天,就等到了一句轻飘飘的散会,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   会议室里的人齐齐顿了一下,片刻后,才抬起他们或踌躇、或试探的眼神,各怀心思地看向晏行川。   陆知序被他们打量晏行川时的不礼貌惹恼了一点,没什么好气地斥道:“没听见吗,让你们散会!”   声音虽然不大,但格外凶,这伙打量上司的人被他们想象中的“秋后蚂蚱”呵斥了一道,迅速滚出了会议室。   隔了好一会儿,会议室里的二十来个人才陆陆续续走空了。   陆知序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抓住了晏行川有点凉的手。   两只冰凉的手交叠在一起,让他们彼此都瑟缩了一下,几秒后,这种瑟缩却又好像变相地成为了某种相依为命感的主要来源。   “我没事。”晏行川握紧陆知序的手,抬起头,有点勉强朝她地笑了一下,说:“陆总监骂人的时候好威风啊,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吧。”   笑容过于勉强,看起来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陆知序在这个笑里看到了某种竭力遮掩,却还是没能全被遮住的心酸,低声同晏行川道:“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她抬手盖住晏行川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眼睛,顿了一下,补充:“这是你跟我说的。”   晏行川长长的睫毛刷过陆知序手心,毛绒绒的,在某一个瞬间,甚至还带出了一点潮湿的感觉,叫陆知序险些以为他哭了。   但陆知序拿开手时,晏行川的眼里却什么变化都没有,好像那点湿润只是一个错觉。   颤抖的睫毛在陆知序手心停留了几秒。   几秒后,晏行川忽然上前,将陆知序紧紧抱在了怀里,力度之大,仿佛要捏碎陆知序的骨头。   陆知序被晏行川抱在怀里,许久,才听见他说:“我阿姨去世了。”   一句短短的话,晏行川说了很久才说完。   陆知序几乎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漫长的苦涩。   晏行川停了停,继续道:“她身体一直不好,和我叔叔也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一直拿我当亲生的养——只可惜我太不识趣,对她总是感激多于亲昵,从没和她亲近过,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其实前些年医生就说她快不行了,所以晏叔叔才把公司交给我来打理,自己去疗养院陪她。但我没想到,她会离开得这么快。”   “我以为……”   晏行川闭了闭眼,眉角带出一点忍痛的影子:“我以为还有时间的。”   晏行川的声音很轻,但每一句话中,都仿佛带着极大的克制和忍耐。   陆知序任由他抱着,很久,才想起看见父母离婚那天,那个难过的自己。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你只要想到自己最终会失去他,就会难过得无以复加的。   但“失去”这件事,本身就无可避免,即使是被最爱的人陪着,这种疼痛最多也只能缓解,而不能消除。   陆知序静静听着晏行川的心跳,很久,才抬手将他抱了个满怀,在他耳畔说:“行川,你还有我。”   【知知,你还有我。】   某一个瞬间,十七岁的晏行川的声音和二十七岁的陆知序的声音重合了。   陆知序紧紧抱着晏行川,想,如果不能消弭这种疼痛,那她起码应该和晏行川一起感受这种疼痛。   不管发生什么,她起码会和晏行川一起面对这即将到来或已经到来的一切。   第62章   晏行川被晏董事长和晏夫人收养时,已经是个懂事的小大人了。   他那年虽然才七岁,但剧变的生存环境就摆在眼前,父亲和去世和母亲的不闻不问很快就锤炼出了他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稳重。   七岁的晏行川从被他母亲抛弃的那一刻起就清楚地知道,他这一生中,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所以他母亲亲手将他送进晏董事长家时,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个生他、养了他七年,最后因为一笔高额抚养费就亲手把他送回晏氏老宅,变相抛弃他的女人,很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这么称呼这个女人。   重生回高中时代时,晏行川曾经对陆知序说,他母亲是因为觉得自己给不了他更好的生活而放弃他的抚养权的。   但其实不是。   他母亲只是觉得,如果把他留在身边,她就无法拥有更好的生活。   所以不如扔下他。   从被放弃的那一刻起,晏行川就知道,他母亲,和他父亲一直都是一类人。   他们热衷于追求刺激,追求一切能给他们带来新鲜感的东西,他们爱自己的疯狂、清醒,甚至是痛苦,这种爱超越其他一切。   当他们的欲望得到满足时,他们或许还能大发慈悲,匀出一些爱分给他们年幼的孩子,但当他们被生活拖累,自身难保时,晏行川的存在本身,就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累赘。   晏行川的母亲接受不了把这个累赘放在身边,从此走上抚养孩子的道路,所以晏家一提要把晏行川带回去,她就立马选择了扔掉他。   晏行川对此早有预料。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然后默默忘掉了那个生他的女人。   但有些事是注定忘不干净的。   很多年后,晏行川在把他母亲的脸忘得差不多了以后,却总会无端记起她把他送进晏氏老宅的那一天——   晏行川记得,那是个黄昏。   昏沉的光从庄园蓊郁的绿植间投射过来,细碎的光斑把他记忆里的那个女人的脸孔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在仰起头来的小晏行川的视野里,那张光下的脸像是一幅光怪陆离的油画。   他在这种陌生的坏境里下意识感到了恐慌,于是抬手,拉紧他母亲的衣摆,企图阻止她向前。   他母亲便停下脚步。   晏行川以为他母亲起码会犹豫一秒。   但其实没有。   她只是很静很静地扫了晏行川一眼,扯开他的手,说:“听话。”   目光和语调都称得上无情。   晏行川全身的血都在那一眼里冷了下来。   七岁的晏行川懵懵懂懂地想,哦,我要被抛弃了。   那一个瞬间,晏行川知道,他就要失去母亲了。   很多年以后,他也始终坚信,他母亲松开他的手,让他听话的那个瞬间,就是他这辈子离“母亲”这个词最近的时刻。   此后所有的时光,他都是无家可归的。   晏行川一直这样认为。   直到他遇见晏董事长和晏夫人。   晏行川其实很难定义晏董事长和晏夫人在他生命中的意义。   七岁以前,晏行川基本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人,他父亲虽然偶尔会提起他这位血缘意义上的叔叔,但对晏行川来说,没见过面的叔叔,和陌生人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因此,这个晏行川没见过几面的、所谓的“叔叔”,忽然提出要收养他时,晏行川其实是心怀戒备的。   他以有限的见闻,设想了一百种这位叔叔或是逼不得已、或是有利可图、或是没事找事的可能。   他甚至还想,要是收养他的叔叔和他相处以后觉得他不好养活,是个坏孩子,那他一定不等他们把他扫地出门,就自己搬去福利院。   省得再被抛弃一次。   七岁的晏行川身上长满了名为“忽视”、“伤害”,以及“抛弃”的刺,他在周身竖起篱墙,企图用这些刺来保护自己。   但这些横生的刺还没来得及扎出来,就在他和晏夫人见面的一瞬烟消云散了。   晏行川踏进晏家老宅,正硬邦邦地想着要是他名义上的叔叔阿姨看他不顺眼,他该怎么表现才不至于太没有礼貌的时候,晏夫人就忽然上前,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   细腻的掌心带着不太明显的纹路,擦过了晏行川的感觉神经。   格外温暖。   他动了动鼻子,刚要说话,鼻尖就忽然传来了晏夫人衣袖间隐隐带着的,那一线温柔、却又不知具体名字的香水味。   晏夫人十分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蹲下来,平视晏行川道:“这就是川川吧?”   晏行川在这句突如其来的“川川”中愣了足有两分钟。   面前的晏夫人眉眼沉静,瞳仁深处含着慈和且温柔的笑,看晏行川的目光近乎纵容。   某一个瞬间,晏行川看着蹲下来看他的晏夫人,几乎产生了某种她在等他加入这个家,且已经等了很久的错觉。   两分钟后,晏行川才在晏夫人的笑中回过神,被迫接受了“川川”这个小名。   在晏氏老宅生活的日子和晏行川曾经的一切设想都不同。   晏董事长工作忙,平时基本都在公司,晏夫人身体不好,住疗养院的时间比住家里的时间要多得多,晏行川一向不怎么能在家里看到他们。   但他们永远会把晏行川带在身边。   周末的时候,晏董事长在公司加班,会特意把晏行川塞进自己的会议室里,一边批文件,一边盯着他写作业。   晏行川写完,他还要暂停一下自己在做的工作,替他把作业从头到尾检查一遍。   寒暑假到来的时候,晏夫人在疗养院休整,基本不怎么回家,她怕晏行川一个人住会害怕,于是就干脆在疗养院旁找了间三居室,带着晏行川住了进去。   只要一有空,她就总会拉着晏行川去逛楼下的公园,还美其名曰是陪小孩子锻炼身体。   无论晏行川什么时候回家,回哪个家,他们中的一个都总是会在家里亮一盏灯等他。   桌上还会常年备着温热的小点心。   这两个人彼此相爱,夫妻和睦,又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能给孩子的宠爱都尽数给晏行川。   于是晏行川长久以来长在身上的那堆刺,很快就在这样的温柔抚育之下消失了。   在晏行川未及反应过来的漫长时光中,晏董事长担起了作为他父亲的责任,而晏夫人则润物无声地成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   毋庸置疑,他爱这两个人。   但小小的晏行川却并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爱。   他心里不管装着多少亲昵,行动上却总是表现很别扭。   晏董事长把公司当托儿所,不管是上班还是开会都带着他,甚至连出差订酒店都要订亲子房的时候,他就会板着一张脸,十分严肃地对晏董事长说:“叔叔,你该学着做一个不用孩子陪就能自己上班的大人了。”   话语十分可笑。   但语气却居然是真诚的。   晏夫人支着病体,强打精神陪晏行川在疗养院楼下逛花园散步的时候,总是会时不时抬手来揪一下他的头发。   在晏夫人眼中,晏行川不仅是一枚满足她完整家庭的标志,更是一个明明很可爱,却偏偏要故作老成的小屁孩。   因此,和晏行川一起走路,晏行川目不斜视的时候,她总忍不住要逗逗他。   不是揪一下他的头发,就是扯一下他的袖子,要么就无理取闹地坐在公园长椅边,说因为晏行川太久不说话,所以她无聊得不想走路了。   而晏行川每一次的反应都很是别扭。   他常常会看着赖在公园长椅边的晏夫人,眉目平稳道:“我已经说了很多话了,是你自己太吵。”   然后再顿一顿,故作为难地说:“好了,我晚点陪你聊天,你现在先起来——阿姨,你再不走,要赶不上后面的检查了。”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的爱慢慢改变了天生寡淡无情的晏行川,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   晏行川上高中以后,课业越来越繁忙。   晏董事长的工作仍旧忙,晏夫人的身体也仍旧不好。   晏行川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手足无措地爱上了当时看来可能永远也不会给他回应的陆知序,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青春期的冷淡慢慢成为了他身上的某种特质。   以至于很多年后,晏行川回想起这一时期的自己的时,都总会后悔——   他其实应该多和晏董事长还有晏夫人说说心里话的。   但当时的晏行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从他遇见晏夫人起,她的疾病和虚弱就是和她这个人缠绕在一起的。   晏夫人本人从来不在意这种虚弱,即便是上一秒还在打吊瓶,下一秒就能拉着他去逛公园,因此晏行川也渐渐在她的不以为意中放松了警惕。   他以为,晏夫人只是病了而已。   这场病会生很久。   他们一家人也还有很长的时光。   就算没有……   最起码,晏夫人也能等到他和陆知序结婚。   晏行川从来没有想过,晏夫人去世的消息会来得这么快。   抚养他长大,给了他十几年的关怀和爱,被他当作真正的母亲的人,会在连一句他亲口喊出来的“妈妈”都没听到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点也不像那个永远都温温柔柔地笑着,却从来都不认命的女人。   第63章   晏夫人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公司里传开了。   在晏行川和陆知序各自离开以后。   董事会公布升任晏行川为总裁这一消息的当天,陆知序就和他一起坐上了去国外一家疗养院的飞机——   晏夫人的葬礼就在那家疗养院附近举办。   晏夫人林清婉,她二十五岁那年就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私人画展,二十八岁嫁给晏董事长晏潮,三十岁被查出患有子宫癌,幸而发现得早,治疗得又很及时,手术后,她除了失去生育能力外,身体状况并没有受到更大的影响。   她和晏董事长伉俪情深,夫妻关系一直和睦,收养晏行川后,她的人生就更是连“没有孩子”这个唯一的缺憾也被弥补了。   如果不是晏夫人的癌症后来又在她三十七岁那年复发了的话,或许她会一直这么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晏夫人林清婉的子宫癌被查出复发那一年,晏行川刚上初二。   晏行川那时才从被抛弃的阴暗情绪里走出来不久,正全心全意地把晏夫人当作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没料到,变故会来得如此之快。   休眠多年的癌细胞二次扩散的速度很快,晏夫人早年就做过一次手术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医生说,以她目前的情况,只能进行保守治疗。   于是晏夫人正式开始了她把疗养院当家住的生涯。   顶尖的癌症治疗团队每天都围在她身边,但她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弱了下去,晏董事长每回去疗养院陪她,都不免要愁白好些头发。   晏董事长一直希望能彻底治好她的病,为此甚至还投资了一支当时在国际上算得上顶尖的医疗团队,但资金一笔笔投下去,新药和新治疗方式离出成果还是遥遥无期。   到了最后,晏董事长自己都分不清,他一直没给这支团队撤资,究竟是因为他真的心怀希望,还是因为他除了这个希望,也没别的希望可以寄托了。   晏行川有时去看晏夫人,闻着那些刺鼻的药味和消毒水味,也总会感到莫大的惶恐。   整个家里唯一没有把癌症这种“人类天敌”放在心上只有晏夫人自己,她看起来比谁都柔弱温婉,却偏有一身硬骨头,不管疗养院里所谓的保守治疗实施起来有多痛,她都没有喊过一句疼。   只要身体情况一有好转,她就会想法设法地住回家里,陪晏董事长加班,给晏行川开家长会。   晏夫人最终被病痛折磨了十二年。   又或许可以说,她曾战胜过病痛十二年。   在这个每天都有人因为癌症而去世的世界上,这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晏夫人去世那天,是独自一人投入死神的怀抱的。   她太能忍,也太能强撑,明明剧烈的疼痛已经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可她却始终都笑着。   她和佯装无事,和晏董事长闲聊,谈天说地,最后她说,说等他们过年回家,就该考虑是不是要找人跟晏行川相亲了——这小子年纪也不小了,却始终没能找个人安定下来。   闲聊完,她给晏行川发短信,说国内最近降温,让他记得添衣,又说晏家老宅的管家说他已经很久没回去过了,很想念他,让他记得常回去看看。   晏夫人大概是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聊完天、发完短信,她就把晏董事长支了出去。   疗养院楼下有一家很不错的面包房,每天面包一出炉就有人排着长队来买,她说自己忽然想吃肉桂卷,于是晏董事长就下去给她买。   等晏董事长回来的时候,晏夫人的呼吸已经停了。   大概是不愿别人见到她临终的丑态,也不愿最亲最爱的人因为她的离开而直面死别,所以晏夫人选择了一个人死去。   晏董事长看着她安详的遗容呆坐许久,才终于按着她的遗愿,给董事会代理人下达了那份早就签署好的任命书。   代理人在接到任命书的第一时间就赶去了晏氏集团。   晏家老宅的管家则站在晏行川的办公室里,等着把晏夫人葬礼的具体信息告诉他。   那天那场乌烟瘴气的会议是怎么结束的陆知序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只记得,出了会议室后,她始终放心不下晏行川,便干脆去了他办公室找他。   十六楼过于宽阔的办公室里,陆知序透过半敞开的木质大门,看见五十来岁的晏宅管家静静站着,说:“少爷,先生说,最近公司事忙,您要是腾不出手来,可以不去出席夫人的葬礼,夫人在天上知道您的孝心,不会怪您的——而且她也不希望您为她过分难过。”   明亮的灯影下,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看见晏行川眼眶红了一下。   他用力捏着自己的指尖,像是想说点什么。   但一直到他的指骨被他自己捏得青白,他也还是没出说一句话来。   她想,那个瞬间,晏行川大概是在犹豫。   晏夫人避开众人独自死去,大概就是不想最亲的人看着她一点点被死神收割生命,再为她感到难过。   她大概很希望晏行川能不去参加葬礼,最好是直接释怀,把她的死放下——   可到底人非草木。   陆知序站在办公室门外听这段话时,晏行川的助理沈寄月挤眉弄眼地看着她,目光谴责。   仿佛在质问她为什么听墙角也能听得这么光明正大。   在沈寄月看来,她们晏总虽然和陆总监依稀有些些什么情感上的联系,却并不一定希望被陆总监探听到这样的隐秘。   毕竟要有多亲近,才肯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一个陌生人看呢?   但陆知序却直接无视了她。   她在晏行川犹豫了整整五分钟后,推开敞了一半的门,直接闯进办公室,然后上前两步,握紧了晏行川被他自己捏白的那节指骨。   陆知序身后,目瞪口呆的沈寄月愣愣看着她的动作,然后迅速追过来道歉:“对不起晏总,我没拦住陆总监!”   陆知序身前,年近花甲的老管家将目光静静停在陆知序握住晏行川的手上,眉毛很轻地动了一下。   但陆知序却全然忽视了周遭的所有人,她将晏行川的手握得更紧,直视他道:“我陪你去。”   ——我陪你去。   如果你想去参加葬礼,那我就陪你去。   你阿姨是希望你不要为她感到难过。   如果不能去送她最后一程会令你更加难过,那我们就一起去看她。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晏行川微微泛红的目光落在陆知序身上。   很久,他才仿佛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整个人摔倒般扑在了陆知序身上。   陆知序伸手去扶晏行川,被他抬手紧紧抱在了怀里,力度之大,仿佛要将他二十多年来,灵魂和痛苦的重量一并压在她身上。   陆知序被他滚烫的克制扑了个满怀。   很久,她听见晏行川说: “好。”   *   北欧的天气比国内要冷上不少,十月底就已经开始下雪,陆知序和晏行川抵达葬礼现场时,这边才下过一场大雪,整个天地都显现出一种异样的白。   像是某种天然的缟素。   陆知序虽然提前查了天气预报,穿了大衣,但从飞机上下来的那一瞬间,骤然变化的温度还是让她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晏行川握了握她冰凉的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替她裹上,然后牵着她去了葬礼现场。   晏夫人去世得突然,葬礼又在国外简办,国内的好些朋友一时赶不过来,只好请人带了“节哀”一类的话来。   办葬礼的灵堂布置得很简单,因为人少,所以整个葬礼也显得有点冷清。   不过,这大概也是晏夫人在天上最想看到的场景了。   晏夫人早年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朋友很多,做了画家后,她开始深居简出,人际关系也慢慢淡了下来,后来因病,在疗养院一住就是好些年,到她死时,她身边还能保持联系的朋友总不过一手之数。   且她原本就是喜静不喜闹的人,就连去世也是静悄悄的。   所以晏董事长便干脆只给几个重要的亲戚朋友发了简讯,简而又简地办了这场葬礼。   晏行川和陆知序到的时候,晏夫人的遗体已经火化了。   北欧天气冷,遗体能保存的时间很长,且这边多信奉基督,私下里大都实行土葬,希望能让逝者自然安眠,晏夫人本不必这么快送去火化,但晏董事长却一力要求尽快。就连晏夫人的主治医师都对比感到诧异。   但晏行川却是理解的。   晏夫人刚来北欧疗养院的那段日子,总喜欢和和晏董事长抱怨,说这里实在是太冷了,她还是喜欢暖和一点的地方。   人死以后,躯体也是一样冷的。   晏董事长想,那就不如把他的妻子烧了,躯体焚在火里,然后他再把她的骨灰带回昆明,洒在一年四季都有太阳的,四季花开不断的地方。   这样她就再也不会冷了。   灵堂里,晏行川看着那块小小的灵牌,以及灵牌旁灰白色的遗照,握紧了身旁陆知序的手。   他把陆知序拉到堂前,正对着晏夫人年轻时的那张照片,然后小声在心里说:阿姨,我把我喜欢了很多年的那个女孩子带过来给你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来晚了,以后不会了!   第64章   “川川啊,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一定不许藏着掖着,要带回家来给阿姨看哦。”   这是晏行川读高三那年,晏夫人最常和他说的话。   别人家孩子的高三,做家长的永远在担心孩子的学习成绩和心理健康,但晏夫人的脑回路却格外清奇——   她每天都在盼着晏行川能拐个小姑娘回家。   盖因晏夫人本人一直很想要个女儿。   晏夫人和晏董事长一直到快三十岁的时候才结婚,婚后,她还没来得及有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一场突如其来的子宫癌就彻底剥夺了她生育的能力。   收养晏行川后,她贼心不死,便干脆将拐个小姑娘回家的主意打到了晏行川身上。   毕竟十来岁的小晏总模样俊俏,家世又好,一看就是块可以被树立成早恋典型的好材料。   每周末晏行川回家,她都要旁敲侧击地问问他有没有春心萌动,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有没有想早点恋爱。   每次得到的回答也都无一例外。   都是“没有”。   晏夫人并不知道,那一年的晏行川,其实已经偷偷喜欢那一年的陆知序了。   那时候晏行川才刚成年,他一边在反复试探中确定了自己对陆知序非同一般的用心,一边又在高考倒计时不停减少的变化中感觉到了如影随形的惶恐。   他想,如果就这样毕业……   那他对陆知序那点不为人知的喜欢,或许就会直接随着时光被掩埋得一丝不剩。   没有任何人会察觉。   他不想这样。   因此,晏行川怀着心底那点隐秘的忐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个馊主意。   他决定在高考前夕和陆知序表白。   他在图书馆的言情小说区徘徊了半个月,看了几十本怎样讨女孩子喜欢的书,然后制定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是天衣无缝,但实际上却既幼稚又中二的表白计划。   他做了一个巨大的八音盒,盒身上手工雕刻了一幅被他偷拍下来的、陆知序的侧影,八音盒里播放的循环音乐也被他改成了《梦中的婚礼》。   那时候陆知序还住在学校附近的那间小公寓里。   晏行川考虑到她脸皮一向薄,大概率不会喜欢因为被人表白而弄得人尽皆知这种事,所以决定守在她家门口,当面和她说“我喜欢你”。   在他的设想中,他会提前在陆知序家门前的走廊顶上挂满声控的玫瑰花灯,这些花灯里会提前录入陆知序的声音信息,只要她的声音响起来,花灯们就会发光。   晏行川到时候会在走廊里等陆知序,只要陆知序一出现,他就会喊她的名字。   陆知序大概率会下意识应答他,然后灯光亮起,斑驳的玫瑰花影骤然落下,并着八音盒里那首《梦中的婚礼》一起,悠悠扬扬地涌进他们的感官。   在这被晏行川设想出来的浪漫场景里,他会用十二万分的郑重和陆知序说:“我喜欢你,陆同学。”   但这件事情最终没能落实。   不仅没落实,晏行川偷偷在家里做的那个八音盒,还好死不死地被晏夫人发现了。   盒身上的侧影被晏行川刻得歪歪扭扭,但依稀还能看出是个女孩子的模样。   晏夫人十分稀罕地盯着那个八音盒看了好久,被放假回来的晏行川当场撞见。   晏行川手忙脚乱地上去抢,结果不小心碰到了八音盒开关。   于是音轨碰撞,那首《梦中的婚礼》当场流泻而出。   晏行川:“……”   晏夫人在一片混乱中看了眼死死抱着那个八音盒不肯撒手的晏行川,忽然从他透出点红来的耳垂间闻到了一线诡异的暧昧气息。   杂物间里,那首叮叮咚咚的钢琴曲响个不停,晏夫人沉默两秒,终于没忍住八卦了一句:“川川啊,你是不是……”   “没有!”   晏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晏行川忍无可忍地打断了。   十八岁的晏行川别扭得要命,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关那个八音盒,动作小心,一边还非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这玩意儿只是他无聊时随手做的一个工艺品,打发时间用的,跟什么女孩子都没关系。   晏夫人从他每一个表露出的表情里都看出了猫腻。   但晏行川却全然一副“你要是不信我,我就去死一死”的坚决,逼得晏夫人只好把满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那时候晏夫人以为,就算晏行川这小子嘴硬,但只要他有了喜欢的人,总有一天,他会把人带回家的。   她从没想过,她那看起来人模狗样的侄子,是位喜欢一个姑娘十年也不敢告白的怂货。   乃至于一直到晏夫人去世,她也没能见上她心心念念的“儿媳妇”一面。   寂静的灵堂里,晏行川紧紧握着陆知序的手,抬头对上了遗照中晏夫人含笑的双目。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点很淡很淡的波澜,然后在心里说:现在你不用八卦了,我把我喜欢的女孩子带过来了,你想看就看吧。   照片里,晏夫人双目直视镜头,唇边缀着很温和的笑意,被晏行川直盯着看时,有点像在注视着他。   仿佛在和二十七岁的晏行川隔空对话——   “喜欢了一个女孩子十年才把人追到手,你可真够没本事的啊。”   叫晏行川忽然想起了他高三那年。   那一年,被晏夫人敏锐察觉到自己心事的晏行川一边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一边却又忍不住向有经验人士旁敲侧击,十分隐晦地问晏夫人,如果要追女孩子,送些什么会比较好。   晏夫人就露出一个如今天一般,“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的神情,很久,才边叹气边无奈道,如果那个女孩子真的喜欢你,你送什么她都会喜欢的。   晏行川当时觉得这句话简直是句废话。   后来再想一想,他和陆知序表白那天,好像确实也什么都没送。   那些看似浪漫的玫瑰花灯、八音盒,还有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小道具,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被尘封在了时光里。   只有他这个人,和他说的那句“我喜欢你”,始终没变过。   照片上的晏夫人眉目沉静,依稀还带着许多年前,早有预料的一点机敏。   晏行川看着照片里的人,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行吧,你说得确实很对。   葬礼现场间或有三三两两的亲戚朋友出现,晏行川给晏夫人上过香,又在她的遗像前沉默许久,直到夜色渐浓,才拉着陆知序准备退出去。   临出门时,一直没怎么在葬礼上现过身的晏董事长忽然在他们身后叫住了晏行川。   他从灵堂角落里走出来,目光在晏行川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很快又移到了他身后的陆知序身上,颇为客气地朝陆知序点了点头,说:“小陆也过来了啊。”   “是。”   陆知序向后稍退两步,同和她站得很近的晏行川拉开一点距离,沉默了两秒,才缓缓抬头道:“公司里的同事们很担心您,您要节哀。”   “节哀”这两个字,晏董事长这两天大概已经听过无数回了。   但不管听过多少回,每当这两个字再被翻出来说一遍的时候,他强压下去的那点心痛,就好像又会被牵出来一点。   寂静的灵堂里,升起一点袅袅的香烟。   晏董事长回头看了一眼晏夫人的遗像,很久,才点头说了一句“嗯”。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陆知序,露出一个说不清是温和还是平淡的神情,道:“我想单独和行川说几句话,方便把他暂借给我几分钟吗?”   陆知序看着晏董事长的目光,下意识说了声好。   直到她抬步退出去,坐回到车子里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到了晏董事长方才和她说的那句话的不妥之处:对晏董事长来说,晏行川是他的亲侄子,而她只是一个对他们来说都无足轻重的下属。   他和晏行川单独说话,为什么要来问她的意见?   ——为了不在晏夫人的葬礼上表现得太过火,以致让晏董事长觉得晏行川是趁这个机会来带她见家长的,陆知序特意站得离晏行川远了几步。   她甚至还说明了自己只是代表公司来看望晏夫人的。   晏董事长究竟是怎么看出她和晏行川关系不寻常的?   另一边,灵堂大厅。   晏董事长带着晏行川向里走了两步,同他一起进了一间休息室,而后把手里的一份股权转让证明递给他。   晏行川眉头微挑,便听晏董事长道:“上回董事会的人去得匆忙,我这边还有一小部分股权转让协议没来得及办完手续,既然你来了,那就直接给你。”   “行川,‘寻境’项目结束后,你就该正式接手晏氏了——”   晏董事长顿了顿,“以后要是遇上什么难题,尽量别来找我啦。”   “我老了,想和你阿姨一起,安安心心在昆明养老,不想再折腾了。”   晏董事长说话时,语调里依稀有种说不上来的解脱意味。   晏行川抬手接过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书,指节轻轻动了一下。   晏董事长的目光顺着协议书落到晏行川手腕上系着的一根浅色发圈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确定是她了吗?”   晏行川微微一怔。   而后在休息室近乎沉闷的氛围里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轻轻说:“确定了。”   晏董事长看着他唇边的那点笑意,沉默良久。   好几分钟后,他才捻了捻自己袖口某个不太熨帖的地方,缓缓说:“既然确定了,那就早点把人娶回家吧。”   一边说,晏董事长的目光一边移向了休息室门外。   他很轻很轻地说:“能早一天相守就早一天,别像我和你阿姨一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白白错过了那么些好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多年后,陆知序在晏家老宅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那个一言难尽的八音盒,并得知了晏行川的高中时代告白计划。   管家:少爷真是太浪漫了——   陆知序:……(一言难尽)   管家:我们少爷要是真这么告白了,一定能够俘获对方芳心的!   陆知序:……你们少爷要是真这么告白了,他指定会再多追对方十年的!!   第65章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认识那年,才刚满二十二岁。   他对晏夫人一见钟情,从见晏夫人的第一面起,就一直想把这个女人娶回家。   但直到他三十岁那年,这个陈年旧愿才终于成真。   兜兜转转间,他曾错过整整八年和晏夫人相处的时光。   晏行川看向身旁,和他说让他早点把陆知序娶回家的晏董事长,忽然有点恍惚。   某一个瞬间,他几乎不太分得清,这一刻的晏董事长,究竟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在和多年前的那个自己说话。   那语调中深切的自责和悔意太浓了。   浓得让人心惊。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是大学同学,不过晏夫人比晏董事长小三岁。   晏董事长读大四时,晏夫人才刚升入大一。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在新生入学那天偶遇,场景和剧情都十分俗套——   晏夫人出行途中,行李箱底的滑轮不知怎么坏了一个,箱子极重,晏董事长在校门口撞见搬箱子搬得满头是汗的大一学妹,于是主动上前帮忙。   在那时的晏夫人看来,晏董事长只是个热心肠的学长。   她并不知道,在她额角的汗珠滑入颊边的那个瞬间,这位“热心学长”对她一见钟情了。   不过对人一见钟情后的晏董事长在“钟情”后什么也没做。   因为当时的晏夫人已经名花有主。   晏夫人林清婉学油画出身,相貌出众,性格又好,有个从高中就谈起的男朋友,两人感情甚笃。   晏董事长心高气傲,虽然对晏夫人一见钟情,却实在拉不下脸去做那强取豪夺的事。   更何况……   更何况当时晏家才出了晏行川的父亲在外私自和赛车女郎结婚的事,晏家长辈于是便对晏董事长这位仅剩的年轻一代寄满了厚望。   晏董事长还没毕业,他们就已经开始撺掇着找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和他相亲了。   晏董事长当时对感情的想法还比较寡淡,他虽喜欢晏夫人,却并不觉得这份感情对他来说如何如何重要,且晏夫人又已经有了心上人,他也不想强求,便干脆答应了去相亲。   晏董事长大学毕业后进入晏氏集团工作,他性情刚毅,人又能干,很快就开始接过了公司里的一应事务。   他也试着跟那几个跟他相亲的女孩子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却没有一个能成的。   他心里装着晏夫人,又不肯费心思对女孩上心,一来二去,这些女孩子们便当他是榆木疙瘩,不仅冷淡寡言,还丝毫不解风情,于是愈发不能接受他。   晏董事长原本以为,他会就这么在公司里待下去。   多年后,他或许会娶一个不在意他的心在哪里的妻子,又或许不会,然后到了年龄按时退休,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想得很好。   但他忽略了人的心——   晏董事长二十八岁那年,再次遇见了晏夫人。   这一次,他是自己找过去的。   晏夫人那时才毕业没多久,却已经薄有声名,晏董事长再次得知她的消息时,她正在筹办自己的第一次画展。   晏董事长受朋友邀约,拿到了这画展的门票,然后在门票一角看见了那个许多年来如影随形,他一直试图遗忘,却也一直没能忘掉的名字。   他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心,去看一眼。   在画展上,他再次遇见了二十来岁的晏夫人。   狭窄走廊里灯火通明,十来幅颜色明亮的油画铺展开来,衬得廊下行走的晏夫人身影格外修长,眉目如画。   晏董事长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无数曾被强行熄灭的旧情倏地复燃了起来。   他听见自己沉寂多年的心忽然跳了一下。   而那时候,晏夫人和她从高中时就谈起的那个男朋友已经因为异地恋分手两年半了。   晏董事长终于决定追她。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的经历、喜好,乃至性格都南辕北辙,且他还是根压根不会说情话的木头,照理来说,这种盲目的追求一般都不会有好结果。   但或许是晏董事长的某种真诚在冥冥中感动了上苍,也感动了晏夫人,重逢后的第七个月,晏夫人居然答应了他的追求。   晏董事长晏潮在三十岁那年如愿娶到了他喜欢多年的那个女人为妻。   他以为那是他一生幸福的开端。   但没有想过,婚后不到三年,晏夫人就会被查出子宫癌来。   晏夫人作为半个艺术家,一向认为新的生命是一切创作灵感的源泉,且她又格外喜欢小孩子,婚后没多久,她便和晏董事长有了要孩子的打算。   但备孕并不怎么成功,折腾了一两年,晏夫人也还是没能如愿怀上孩子。   晏董事长陪她去医院体检,最后确诊出了子宫癌。   那之后,婚姻最初的甜蜜便开始与痛苦并存。   很多时候,晏董事长总是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早点明白自己对晏夫人的喜欢已经那么深,要是他能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早点去追晏夫人,那说不定他们就可以早点在一起。   如果他们能早点在一起,他再按时带晏夫人去体检,说不定晏夫人就不会得病。   如果……   那么说不定他们还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但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灵堂外面的那张照片上,晏夫人笑面如花。   没有人知道,这个活了快五十年的女人,一生中有近半的时间,都是在病痛的折磨中度过的。   晏董事长有点痛苦地闭了闭眼。   “好。”   许久,晏行川才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那我过两天直接带知知来见您。”   *   跟晏董事长说完话后,晏行川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衣,抬步去找陆知序。   北欧的天气很冷,出了灵堂后,雪化的低温扑面而来,让走进寒风中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晏行川眉心微皱,穿过小花园去停车场找陆知序。   他拂开周身的冷气,在看见陆知序的那一瞬间,直接上了车。   温暖的气息瞬间包围了他。   车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晏行川吸了口气,便见坐在驾驶座上的陆知序在瞧见他上来的瞬间朝他努了努嘴,偏头道:“附近刚好有卖热可可的,我给你买了一杯,你先喝了暖暖胃。”   车厢正中放水的凹槽里,一杯包装精良的热可可正静静立着。   饮料上方甚至已经插好了吸管。   晏行川把那杯热可可拿起来,手心传来一点熨帖的烫。   见他喝了可可,陆知序稍松一口气,而后举起手机,边查附近的美食边道:“你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看见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餐厅,带你去吃好不好?”   晏行川握着纸杯的手微微一顿。   葬礼现场虽然备了餐,附近的休息室边也放了点心,但这一整天里,他其实什么也没吃进去。   那张黑白照片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一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完全接受晏夫人离世的消息。   只是没想到,陆知序竟然一直记到了现在。   面前的陆知序神色淡淡的,听起来既不像责备,也不似关切,仿佛只是跟他日常闲聊,问他想不想去吃点宵夜。   又仿佛是在告诉他,难过只是人生的一种常态,没什么大不了的。   晏行川把纸杯边缘微微捏瘪了一点,很快又恢复正常。   他深深凝视驾驶座上懒懒散散坐着的陆知序,忽然问:“知知,你以后想住在哪里?”   陆知序微微一愣。   她半眯起眼睛思考片刻,隔了一会儿才说:“S市吧,我住惯了。最好是在古城墙边,那边山好水也好,走街串巷卖东西的人又和善——就是不知道景区开发完以后,那里会不会容易堵车。”   晏行川垂目听陆知序说话,露出一个有点神往的表情,顺着她问了下去:“那你到时候想把住的地方装成什么样子?”   这回陆知序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一点。   她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许久后才缓缓说:“随便吧,不过涂料要选暖色调的,我不喜欢看起来太冷的地方。”   她顿了一下,隔了片刻,又道:“嗯,你觉得家里安个壁炉怎么样?”   陆知序思索时,手微微撑着头,等想好了开始说话了,她的手就又挪到了下巴底下支着下巴,歪头看人时,显得既俏皮又可爱。   晏行川静静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陆知序迎面对上他的笑容,很久,忽地放低了声音,叫了一句他的名字。   “行川。”   她说:“你忽然问我想住哪里,想把家里装修成什么样子,是准备和我有一个家吗?”   晏行川缓缓屏住了呼吸。   陆知序很少叫他“行川”。   从前不熟悉的时候,她管他叫“晏总”,语调常常带刺;后来他们熟悉了,陆知序就开始管他叫“晏同学”,“同学”二字念得格外板正。   他们在一起以后,她也只管他连名带姓地管他叫做“晏行川”。   好像如果叫了换的称呼,就会露出破绽,显得她格外不正经。   但此时,“行川”两个字从陆知序嘴里说出来,却忽然让他感觉到了某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晏行川看着她,目光颤了一下。   许久,他听见陆知序自问自答道:“好啊。”   第66章   “好啊。”   晏行川听见陆知序说。   某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这句“好啊”只是句再普通不过的闲聊,回答的也只是“今晚喝不喝红枣粥”这样的家常问题。   但陆知序的神色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来得郑重。   温暖又狭窄的车厢里,她是在清楚明白地和晏行川说,好啊。   ——你是想和我一起有个家吗?   ——好啊。   晏行川缓缓摒住了呼吸。   *   隔天清晨,陆知序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晏行川去陪她去选衣服。   晏夫人的葬礼将在今天下午结束,晏董事长晚上就要坐飞机走。   临行前,他提出想好好和陆知序见上一面——   以正式的,长辈和“儿媳妇”的身份。   陆知序这趟来北欧来得匆忙,她以为自己只是来参加葬礼的,所以出门时只带了两套葬礼上穿的正装和两套居家服,没一套适合见家长的。   只好一大早就拖着晏行川去买。   十一月清晨的北欧才落了一夜小雪,天气格外冷,陆知序把自己从床上挖起来,穿好大衣,裹好围巾,便十分匆忙地出了门。   晏行川在她身旁联系附近的朋友,让他们荐几个合适买衣服的地方过来。   晏董事长妻子新丧,这几天里出现在他身旁的人基本斗穿着素淡,陆知序于是也挑了一套稍显正式的衣服,白色内衬,黑色外搭。   黑和白原本都是很沉闷的配色,但那套衣服的剪裁格外合宜,穿上去后,衬得陆知序整个人都安静温和了起来。   临去见晏董事长前,为显正式,陆知序还特意请人给她化了一层很浅淡的妆。   她化完妆出来时,眉眼相貌都几乎没什么变化,但晏行川却仍旧愣愣盯着她瞄过的眉毛看了好几秒,暗自出了一会儿神。   ——距离上一次他看见陆知序脸上带妆,已经快过去十年了。   陆知序这个人好像生来就特别怕麻烦,念书的时候不喜欢动不动就来和她搭讪的人,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复;工作后不喜欢那些逢年过节就出现一回的,让她“也拾掇拾掇自己”的所谓长辈们,因为“拾掇自己”这件事太浪费时间。   晏氏集团的员工守则上并没有对员工的着装要求,于是平日里在公司,陆知序一直都是怎么舒服怎么穿。   她从不化妆,有时候被念叨得烦了,就抹一点口红敷衍了事。   出席某些重大场合,一定要穿正装的时候,她也一贯选些宽大的日常款,避免自己穿得不舒服。   在晏行川的记忆里,陆知序上一次穿得这么正式,还化了一套全须全尾的妆在脸上,还是在高中时期的元旦汇演上。   那天班里集体换衣服化妆,陆知序于是就跟被赶上火架的鸭子一样,满脸都是被逼良为娼的不情愿。   没想到,如今只是去见一个其实早就和她见过面的家长,她还能拿出这阵仗来。   和晏董事长约的见面地点在葬礼现场附近的一家小咖啡厅里。   陆知序惴惴不安地在脸上挂了一副假笑,一边心怀忐忑,一边下意识地在脑海中脑补起一堆言情大戏来。   晏董事长和晏夫人一向夫妻情深,如今晏夫人过世,晏董事长大约就更拿晏行川当唯一的眼珠子疼了。   她和晏行川还没跟晏董事长声明关系,她本人就被晏行川公然带去参加晏夫人的葬礼,说不准晏董事长早就心存不满了。   无数“拿了这五百万,马上离开我儿子”的桥段在脑海中轮番上演,陆知序默默吸了口气,决定要是待会儿真发生这种事,一定要拒绝得坚定一点。   咖啡厅袅袅的香气里,晏董事长穿着一件半旧大衣,神色和蔼地看了一眼陆知序,喊她:“小陆啊。”   陆知序下意识跟会议室被点名了似的端正坐好,答了一声“到”。   晏董事长:“……”   陆知序:“……”   太丢人了!   晏董事长一怔,隔了一会儿,唇边才露出一点很淡的笑意,他很是慈和地看了陆知序一眼,说:“不用紧张,我就是跟你说几句话。”   陆知序一言难尽地点了点头。   她和晏董事长其实早就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早些年晏董事长还没全把肩上的担子卸给晏行川时,陆知序总能在公司里看见他。   后来她升任主管,又升职做总监,每一回,都是经由晏董事长点头通过的。   按策划部茶水间里的八卦说法,她算是晏董事长留在公司里的“嫡系”,是专门被挑出来和晏行川分庭抗礼的。   只是陆知序从没想过,还有那么一天,她会和这位顶头上司的上司面对面喝一杯咖啡——   准备结亲。   陆知序束手束脚地在晏董事长面前摆足了一副拱了白菜的猪该有的模样,低眉顺眼,语调谦和。   晏董事长也一直表现得很好说话。   晏行川一边挑眉,一边十分新鲜地看着这两位互戴面具的人各自装相。   这两位面具人喝过半杯咖啡后,年龄较长的那一位率先清了清嗓子,终于说了一句在今天一整天中最有信息价值的话。   他道:“行川,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和小陆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晏行川:“?”   疑惑在一瞬间涌上心头,晏行川拧了拧眉,下意识就要拒绝,底下的陆知序却在这个时候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侧头瞥过去,便见陆知序轻轻朝他点了一下头。   仿佛在说:我也有话要和叔叔说。   晏行川:“……行吧。”   他犹豫几秒,终于退了出去。   晏董事长含笑看着晏行川默默走远的身影,将目光收回,又看了一眼陆知序,忽然抬手,从座位旁的文件夹里抽了一份东西出来递给她。   陆知序微微一愣。   晏董事长递过来的那份文件顶端,正清楚明白地写着“股权转让协议书”这几个大字。   她翻开那份文件,底下被转赠人那一栏里,她的名字正静静躺着。   被转赠的股权都来自晏氏集团,一共占比百分之五。   陆知序:“……”   这给的也太多了!   要是这会儿晏董事长真让她离开晏行川……   陆知序脸上的神色在看明白那份协议书的瞬间空白了两秒。   而后晏董事长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他道:“这是行川他阿姨留给儿媳妇的见面礼。”一边说,他的双目一边垂了下来,神色静默:“现在面是见不着了,礼物就由我代为转交吧。”   陆知序静了一瞬。   手上的那份文件在一瞬间忽然开始烫手起来。   晏董事长看了一眼晏行川离开的方向,神色静静的,语气却很郑重:“小陆啊,我们家那臭小子其实喜欢你很多年了。”   “不知道你看没看出来,他自己大概还不好意思说——不过也没关系,你们能走到一起就好。”   陆知序出现在晏氏,来参加公司面试的头一天,晏董事长就认出了她。   八音盒上的那个侧影歪歪扭扭,晏行川刻了很多遍,拆了改改了又拆,最后终于成功刻出了一个清晰的。   晏董事长见过那个木质侧影。   因为被铭刻得太过用心,所以即使陆知序的样貌在时光里已经发生了不少改变,但她侧过脸去的那一瞬间,他还是认出了她。   那是他视若亲子的侄子喜欢了将近十年的女孩子。   从他和晏行川一起去私立医院,在休息室撞见陆知序,晏行川声称他们间的关系是“朋友”开始,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后来这个朋友的名字反复出现在晏行川口中,这个朋友本人出现在晏行川单独住的那间两居室里,而这个朋友的侧脸出现在晏行川试图表白的八音盒上。   于是他就很明白晏行川的心意了。   他还记得他的妻子在发现那个八音盒后忙不迭来找他时的神情,既忐忑又骄傲,还带着点不知所措,说,他们家孩子可能要谈恋爱了。   他于是搂住他的妻子,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让晏行川自己折腾去吧。   没想到晏行川折腾的本事比他还不行,他当年追晏夫人至多只耗费了八年,晏行川占着个青梅竹马,却居然还是硬生生拖了十年。   晏董事长看着陆知序,面前这个进公司第一天就被他认出身份,既沉默又优秀的小姑娘在他的话里缓缓垂下眼睫。   那双被长而卷曲的睫毛遮住的眼睛仿佛在因为他的话而陷入沉思。   他叹了口气,很久,才缓缓说:“要是你们最近能匀出空来的话,就早点把婚结了吧。”   “行川年纪也不小了,他阿姨生前也一直希望能早点瞧见他娶妻生子,虽然现在瞧不见了,但能早点在一起总是好的。”   陆知序看着面前的晏董事长。   五十来岁的晏董事长前两年在公司里出现时,还很有岁月沉淀后的沉稳,又因保养得好,所以不太看得出年纪,显得格外有魅力。   但晏夫人去世还不到一周,陆知序却忽然从他疲惫的神色和沾满风霜的发角看出了一点他老了的痕迹。   她掀开垂下的眼皮,对上晏董事长的眼睛,神色格外郑重道:“好。”   “等结婚那天,我和行川亲自给您送请柬。”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我有个朋友。   陆知序:……   第67章   陆知序和晏董事长的私人会面只维持了十来分钟,就被实在没忍住进来的晏行川给打断了。   他坐在咖啡厅另一边等了十好几分钟,无数威逼利诱的剧本都在脑子里默不作声地上演了一遍,最后实在没忍住,时不时就往晏董事长和陆知序这边看一眼。   晏董事长正和陆知序交代事情,一抬眼就看见了眉头皱得好像能夹死一只苍蝇的晏行川。   他一愣,而后慢慢笑了一下,目光深处露出一点似是怅然,又似是欣慰的缅怀来。   ——孩子们确实长大了。   晏行川动不动就投过来的目光实在太扎眼,和陆知序单独说了十几分钟话后,晏董事长终于松了口。   他低声让陆知序把股权转让协议收好,然后抬手把等在一边的晏行川叫了进来。   这场匆匆忙忙的见家长一共只持续了一个来小时。   一个来小时后,跟着晏董事长出来的司机上前提醒,说他们回国的飞机就快起飞了。   晏董事长便又嘱咐了晏行川两句,随后就直接离开了。   晏董事长离开的时候临近中午,陆知序和晏行川只各自喝了半杯咖啡,正有点饿。   晏行川便干脆带着陆知序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   餐厅颇有名气,上餐速度也很快,招牌的鲜嫩的奶酪三文鱼卷和火烤鳟鱼肉质鲜甜,配上新鲜脆爽的蔬菜沙拉,吃起来格外适口。   晏行川选了一间小小的包间,和陆知序并坐着吃饭。   包间里环境清幽,吃得差不多了时,陆知序略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把晏董事长给她的那份协议书拿了出来。   协议书的被转赠人那一栏里赫然躺着陆知序的名字。   晏行川的目光在瞧见转让声明时微微顿了一下,而后就迅速反应了过来。   ——晏夫人手里握着的公司股份,刚好是百分之五。   晏董事长把手里的股份和肩上的担子都卸给了他,如今晏夫人给陆知序的这一份,大概是她临终前的遗愿。   或许这也是晏董事长给他准备的结婚礼物。   晏行川的指尖在转让协议上轻轻划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晏夫人让他去拐小姑娘回家的时候。   那时候晏夫人就常和他说,等他拐个女孩子回家,她一定送她一份大礼。   ——原来是这样的“大礼”。   晏行川弯了弯指节,正准备和陆知序说几句“既然晏叔叔把东西给了你,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之类的话,便听见陆知序的声音率先轻飘飘地响了起来。   她声音很淡,语气里却带着点笑:“正常情况下,长辈忽然给我送一份这种价值几个亿的大礼,紧跟着的就应该是‘拿上这些臭钱,离开我儿子’——”   晏行川抬头瞅了她一眼。   面前的陆知序老神在在,细看依稀还带着点不自觉跃跃欲试。   ……   他有点危险地眯了眯眼,附身逼近陆知序两步,没什么语气地说:“那要是晏叔叔真拿股份逼你离开我,你要怎么做?”   陆知序设想了一下这种可能,诡异地沉默了两秒。   晏行川从这诡异的两秒中看出了某种心动的迹象来。   ……算了,他肯定是看错了。   要忍住。   晏行川闭了闭眼,正准备收回自己刚才的话,省得自掘坟墓,陆知序含着笑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   她缓缓道:“正常情况下是不会的,但晏董事长要真给我这么多,那我可能确实会有点心动。”   “毕竟从打工人变成资本家,相当于翻身农奴做主人,而且给得又这么多——”   晏行川:“……”   忍不了了!   他十分危险地挑了一下眼角,用目光威胁陆知序想好了再说。   陆知序在晏行川的目光下顿了一顿。   面前的晏总正咬牙切齿地看着她手里的协议书,看起来仿佛正恨不得把这东西撕碎了,神情深处还流露着一点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去的幽怨。   她上前凑近离她已经很近了的晏行川半步,没忍住笑了一声,道:“不过我还是会犹豫两秒,然后再十分沉痛地告诉他们说,我已经有晏少爷这个价值最高的人质了,看不上别的东西。”   陆知序顿了一下:“毕竟晏董事长可是和我说,晏少爷已经整整暗恋了我十年了——”   晏行川:“……”   他在陆知序凑近过来,说出这番话的瞬间,浅色的耳廓后忽然红了起来。   活像被调戏了的大姑娘。   陆知序目光含笑地看了一眼他这幅情状,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上回问晏行川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晏行川说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可这会儿,那点被盖下去的疑问却忽然又涌了上来。   她忽然很想知道。   陆知序停了两秒,终于还是又问了一遍:“晏董事长说他早就知道你喜欢我,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晏行川的呼吸在这个提问中停了一下。   面前的陆知序眉目浅淡,像一个旧日里的梦。   喜欢这个人的时间太长,他确实已经记不得了。   可晏行川看着她的眉眼,却忽然忆起了自己清晰察觉到自己心意的那个时刻。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寒冬。   他记得那时候圣诞节才过去不久,海城一中的玻璃窗户上还贴着零零星星的、没撕干净的圣诞树贴纸,空气里到处泛着冷意,寒风顺着刺骨的冷雨晃荡个不停,有点像这时节的北欧。   某天晚自习下课后,陆知序一个人坐在教室里自习。   隔着课桌上厚厚书本的遮挡,他静静坐在最后排看她。   那时晏行川察觉到自己对陆知序的关心已经隐隐超过了某根安全线,正有点不知所措。   于是平日里在学校,他总是一边想竭力避开陆知序,以免被她扰乱心神,一边又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可惜那时候的陆知序非但不知道他的纠结,还不太记得他这个人的名字和脸。   晏行川记得那天的夜色很深,外头飘着细细的雨,气温略有点低,陆知序在教室里学到很晚,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微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看见教室墙边漆黑的玻璃窗上,倒映出陆知序模糊的半张侧脸,在斜风和细雨的晕染下,那半张侧脸模模糊糊,看起来像是一个飘渺的,不可捉摸的梦。   他下意识盯着这幅侧影看了很久,直到陆知序起身离开,才回过神来。   那一瞬间,晏行川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加速声。   他立刻慌张了起来,而后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那间教室。   却不料,他才走出去没两步,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陆知序便自己绊了自己一下,肢体十分不协调地向一边摔了过去。   他听见动静,赶忙冲过去扶她。   陆知序于是被赶过来的晏行川以半拥抱的方式扶稳了。   晏行川的脊背在这一瞬间僵了一下。   陆知序冰凉的掌心擦过他手背,她的手被他一触即分地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她整个人在站不稳的瞬间倒向他,他们的呼吸短暂交缠了一下,但下一瞬,这交缠就消失了。   晏行川方才才平复下去的心跳骤然鼓动了起来。   他深深吸一口气,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中想:   完了——   完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一个人了。   面前的陆知序半握着他的手,凑得很近,微微仰头,故意带着点调戏看他时,一双眼睛格外亮。   他们的呼吸缓缓缠在了一起,像是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冬天。   晏行川提了一口气,握紧陆知序的手。   他笑了一下,说:“知知,我喜欢了你都快十年了,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喜欢你的具体时间,得先把这十年赔给我。”   陆知序被他握住的手一顿:“赔给你?”   *   吃过饭,陆知序和晏行川便开始沿着下过雪的北欧街道散步。   道上的积雪深深浅浅铺了一路,头顶的悬铃木树顶偶尔落下一点扑簌簌的积雪,间或有路过的行人紧裹大衣,在寒风中步履匆匆。   陆知序整个人被一条硕大的防风围巾围着,一只手被晏行川握着,塞在他上衣口袋里。   晏行川带她走到一家看着有些年头了的木质工艺品店门前,而后推门走了进去。   温暖的气息和温暖的原木色调瞬间充斥了陆知序的感官。   她微微一愣,晏行川便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牵她走到目的地,道:“八音盒区在这边。”   十二分钟前。   陆知序愣了两秒,问晏行川:“怎么赔?”   她实在是想不通,暗恋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赔,又该怎么赔。   晏行川含笑看了她两眼,没回答她,直接拉着她走出了餐厅门。   屋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头顶纷纷扬扬下着冷雪,晏行川抬手给她围上围巾,又在她头顶撑了一把伞,忽然道:“给我买个八音盒。”   陆知序:“?”   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有了些年头的手工艺店铺里,杂七杂八地堆了好些木质工艺品,从竹简到手雕木船,再到大小的动物,一应俱全。   晏行川和陆知序站在店铺里的木质八音盒区,看着那一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八音盒。   晏行川偏头看了陆知序一眼,说:“挑吧。”   挑吧……   挑一个送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我也不想的,可是他给的太多了。   晏行川:……   第68章   眼前的那一溜木质八音盒做工精良。   陆知序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她和晏行川之间的话题是怎么一路滑向这家手工艺品店的,干脆懒得想了。   她低头在那堆或精致、或可爱的八音盒中挑挑拣拣了一番,最后选中了一个橘子形状的。   圆滚滚的橘子状八音盒顶端向上,延伸出一片蜿蜒舒展的叶子,叶边微微蜷曲,叶底看起来还有点蔫。   叫陆知序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和晏行川一起去的,那片葱葱郁郁的橘子园。   还有橘子园里的那些人。   她记得那时她才重生回十年前不久,正被铺天盖地的理综卷子闹得头疼,还没分清那段突然重来的时光究竟是镜中之梦还是旁的什么,心里却已经隐隐怀了一点对十年前那个“晏行川”的不舍。   她一直不敢承认。   现在再回想起来,陆知序方才发觉,她那时的心情,大约是惶恐难安的。   十年前的人和事或许会在记忆里灰飞烟灭,但当这一切再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久违的不舍、难过,还有命中注定的无奈,却终于还是在某一个瞬间吞没了她——   杜薇薇组织的果园聚餐那么热闹,她身旁那堆或和她打打闹闹,或和她说说笑笑的七班同学那么鲜活,还有晏行川……   晏行川看她的眼神简直温和到不可思议。   他喊她“知知”。   仿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争吵、冷漠、疏离,还有视而不见,都没有存在过。   陆知序几乎要管不住自己的心。   但她却又清楚地知道,晏行川和杜薇薇,他们在未来漫长的时光中,到底是会和陆知序这个人渐行渐远的。   杜薇薇会出国。   晏行川会在和她日复一日的争锋相对中成为她的死对头。   这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   那天果园聚餐,二十来个七班同学趁兴而至,但到了归时,陆知序却忽然从众人的欢声笑语中感到了一丝寥落。   她想,她到底是害怕失去的。   害怕失去杜薇薇。   害怕失去重生后,那个和她重新开始、也重新相逢的晏行川。   橘子状的八音盒雕工精致,工人师傅十分巧妙地在盒子表面用砂纸打磨了一层颗粒状的橘子纹路,使得整个八音盒看起来格外逼真。   陆知序在晏行川的注视下打开盒盖,拧动了里面的发条。   一首舒缓的《天空之城》悠悠响了起来。   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中,晏行川垂目看了这个八音盒几秒,忽然抬手,将陆知序连人带盒子一起抱进了怀里。   陆知序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下巴在晏行川胸口轻轻磕了一下,有点疼。   她略略皱眉,正准备推开晏行川,晏行川的声音便从她头顶落了下来。   他轻轻道:“我高中的时候,原本也准备送你一个八音盒的。”   陆知序伸出去一半的手悬在了半空中。   晏行川紧紧抱着她,呼吸声略显低沉,然后径自把自己刚才说了一半的话给接了下去:“我准备把它当做告白礼物。”   陆知序悬在半空中的手彻底僵住了。   “我准备送你一个八音盒。”   “当做告白礼物——”   “用来和你告白。”   晏行川轻微的呼吸声和他低沉的嗓音混在一起,在那首《天空之城》的背景音乐中,带出了一点近乎混响的效果。   陆知序呼吸稍稍错了一下。   她脊背微僵,舌根不自觉打了个结,脱口便要问:“你……”   “我确实记不清了。”   陆知序的话还没说完,晏行川就仿佛知她所想般,将她没问完的话自行答了下去。   他紧紧抱着陆知序的手微微松开一点,而后在距她不到半步的地方很轻地笑了一下,说:“喜欢你的时间太长,我确实已经记不清了。”   “但我还记得一些其他的事情。”   “要听吗?”   面前的晏行川眉目略低,在一间打着暖黄色灯光的木质手工艺品店里,他静静站立,眼中折射着和灯光一样温暖的光晕。   让人只消看一眼,便觉他整个人都是温暖的。   陆知序的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片刻后,她说:“要听。”   陆知序第一次被晏行川撞见的时候太过狼狈,后来她和晏行川虽做了高中同学,但相处起来却又过于冷淡,以致于连晏行川自己都没弄明白,他究竟喜欢陆知序哪一点,又到底是在哪个瞬间对她动心的。   又或许,这个瞬间根本就不存在——   因为晏行川看见陆知序每一个瞬间,胸口都有别样的情愫在疯狂滋长。   晏行川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陆知序的了。   但他还记得一些别的事情。   他记得第一次看见陆知序那天,她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圆领衬衫,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有泪盈盈欲落,像是要落进他心里;他记得他发现陆知序是他高中同学那天,陆知序被曹兴民点到名字,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做自我介绍,他坐在教室后排,盯着陆知序的后脑勺,忽然想,原来这个小姑娘姓陆啊;他记得他初窥自己对陆知序动心的那个晚上,冬夜的风很冷,他骑着自行车顶风而行,试图扑灭自己过分扑腾的热血,却终于没忍住笑了一下,胸口涌上来一点不自觉的甜……   他记得很多。   就像书里写的那样,“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了。”①晏行川最初准备跟陆知序表白,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不是因为他嘴上说的,“害怕陆知序毕业了以后不记得他,所以要和她说明心意”,而是因为一个人。   ——因为十九班那个暗恋陆知序的梁盛。   陆知序高三那年,她父母间的矛盾已经升级到了水深火热的程度,这两人平日里只要一照面,就恨不得大打出手。   偏他们对陆知序爱又是真的,为了向即将高考的女儿表达关怀,他们总是硬凑在一起去探望陆知序。   弄得陆知序格外焦头烂额。   那段时间,陆知序总是一边顶着一张假笑脸应付沈意和陆宏明,一边装作压根不知道他们之间矛盾的样子,压力一日比一日大,成绩很快就下降了一点。   一模考试时,陆知序破天荒地在晏行川少写了一道填空题的情况下考了年级第二。   晏行川多少注意到了一点陆知序这段时间以来的异样,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她,隔天中午,就看见了来七班向陆知序献殷勤的梁盛。   这位海城一中的千年第三打着讨论错题的名号,给陆知序拎来了一大袋子零食礼物,然后邀请陆知序和他一起复习。   晏行川故意从他们身边经过,草草瞥了一眼梁盛提的那袋东西。   里面竟然还有一只手捧玫瑰花的小熊!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他咬牙切齿地想。   而一贯冷淡的陆知序只是静静立在梁盛面前,很久,没回答好,也没回答不好。   那一个瞬间,晏行川拿余光瞥着陆知序的侧脸,忽然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世上喜欢陆知序的人那么多,他还是先下手为强的好。   于是他动手做了八音盒,准备了玫瑰花灯,还买了一束鲜艳欲滴的真玫瑰花。   他要和陆知序告白。   晏行川想,即使陆知序不接受他,但这样声势浩大的告白,也一定能压梁盛那畏首畏尾的小子一头。   就算梁盛未来真和陆知序在一起了,这货的告白仪式也一定不如他的。   晏行川怀着这种隐秘而又含酸拈醋的心态,准备了整整一个半月的告白仪式——   然后二模成绩先下来了。   陆知序调整好过心态,重新考得了年级第一的好名次。   而晏行川由于沉迷早恋,用尽全力,只考了个年级第三。   成绩下来那天,梁盛拿着一本他们班主任特意给他找来的习题册来找陆知序,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学习。   陆知序十分不解看了梁盛一眼,终于没忍住问:“梁同学,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自己没有作业写呢?”   陆知序眼里的疑惑太过诚恳,梁盛硬生生被她问得哽了一下。   他自认自己已经暗示得足够明显,却不料陆知序这么迟钝木讷,于是他捏着手里的那本练习册沉默了好几个来回,才小声说:“我没有。”   陆知序慢慢叹了口气,用一种不怎么相信的敷衍口吻道:“梁同学,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马上就高考了,我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学习的效率比较高。”   陆知序说这番话的口吻十分平淡,但听起来却格外无情。   晏行川亲眼瞧见梁盛的脸微微白了一下,他的目光很快低了下去,然后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瞬间,晏行川觉得,被陆知序变相拒绝的那个人,不只是梁盛,也是他自己。   其实他和梁盛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陆知序眼里,他们俩身上被贴的标签应该都是一样的。   一律叫做“不熟”。   那天之后,晏行川就把自己准备的所有告白用品都收进了晏宅的地下室,决定再等一等。   他要等高考结束,等陆知序记得他的名字和脸。   等陆知序心里有他。   然后再告白。   陆知序在八音盒展柜柜台边静静站着,目光在晏行川的言语中轻轻颤了一下。   晏行川握住她的手,又拧动了一下那个八音盒的发条。   轻柔的音乐声响起来。   他说:“其实什么时候喜欢你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知知,我的喜欢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被冲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梁盛第一次准备跟陆知序告白:陆知序同学,我其实……   陆知序:……你是?   梁盛第二次准备和陆知序告白:陆同学你好,我是十九班的梁盛,我其实……   陆知序:来问错题是吧——喏,这是我的错题本。   梁盛第三次准备和陆知序告白:我……   陆知序:梁同学,要高考了,以后不要来打扰我学习了好吗?   梁盛:……   注①:出自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   第69章   舒缓的《天空之城》背景乐十分清浅地响在耳边。   晏行川温暖的掌心正停在陆知序手背上。   陆知序指尖微微蜷曲了一下。   几秒后,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那个橘子状的八音盒塞进晏行川手里,然后踮脚,在他耳边慢慢道:“我爱你。”   晏行川:“!”   寒冷的气流从窗子外面刮过。   陆知序浅浅的呼吸就落在耳边。   晏行川停在陆知序手背上的手下意识紧抓了一下。   他呼吸重重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不知名的美梦里。   作为一个限定名词,“爱”这个词的解释实在太过沉重了。   它不仅是一种情感,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承诺。   是某一个瞬间,人类所能拥有的,最强烈的渴望。   陆知序的父母或许曾经相爱过,但他们后来分开了。   和陆知序一起长大的杜薇薇或许也曾得到过陆知序出自真心的友爱,可她和陆知序渐渐走上了陌路。   对陆知序来说,“喜欢”已经是她所能承受的、最沉重的情感了——   若是这种情感再重上一毫,她都会下意识觉得惶恐。   毕竟在她看来,对一个人过分的爱和期待,永远都是失望的开始。   她不敢抱有这种期待。   更害怕做出承诺。   为了不吓跑这样的陆知序,晏行川一直将他和陆知序相处时的那个度把握得很好。   他告白时只和陆知序说“我喜欢你”,送礼物时常常半开玩笑半带真心,随时随地都要肆意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恨不能每天都惹一惹陆知序,非要看她跳脚生气才好。   他一直都在用最适合陆知序的方法,温水煮青蛙地告诉那个他喜欢了将近十年的人——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都可以在我面前做你自己。   我心里装着的是全部的你。   是不用掩饰,不加伪装的你。   他想,等有一天,陆知序能直面他心里的那句“我爱你”时,他就能毫无挂碍地把她娶回家了。   晏行川一直在等。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只被温水慢煮的青蛙会自己从水里跳出来,对煮她的人说“我爱你”。   不像童话故事。   像恐怖片。   却比晏行川年少时所能幻想出的任何一个梦境都要显得动人。   陆知序的声音很轻,落在人耳边却格外清晰。   晏行川的眉骨慢慢抬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听见陆知序说:“2021年11月17日下午,陆知序女士在北欧老街的木工店里送了晏行川一只八音盒,还和晏行川说了一句‘我爱你’。”   “晏行川先生——”   陆知序的语调很平淡,却又好像带着很多的纵容和一点点的狡黠,让晏行川从和她在一起后就一直都不怎么齐的心率再次胡乱鼓动了起来。   她说:“这回不可以忘记时间和地点了——下一个十年我要考你的。”   “我……”   晏行川的喉咙微微堵了一下,好半天,他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面前的陆知序微微含笑,神色温和。   晏行川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很久,才跟得了语言障碍症一样,十分艰涩地说:“……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三分十七秒,我记住了。”   那个橘子状的八音盒虽然用料一般,但做工精细,又是老工匠纯手工制作,所以售价也十分漂亮——   刚好三百六十八欧元整。   陆知序的眉毛在知道这个八音盒价格的瞬间动了一下。   好半天,她才忍下肉痛,抬手刷卡,买了这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小小的八音盒拢共只有成年人一掌宽,付完钱,这个盒子就被晏行川囫囵个儿塞进了手提袋里。   晏行川一手提着手提袋,一手牵着陆知序,同她一起出了店门。   屋外的寒风裹着积雪,迎面朝他们扑来。   陆知序被这样的冷空气扑了个满怀,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连带着她被晏行川握在手里的手也抖了一下。   晏行川的指尖在察觉到陆知序的寒冷后缓缓动了一下。   他稍停片刻,忽然撒手,松开了陆知序的手。   陆知序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晏行川就忽然拿过她的手包,解开了他自己的大衣扣子。   他上前两步,展臂将陆知序连人带东西都裹进了他的大衣里。   晏行川大衣里穿了一件质地良好的高领毛衣,陆知序将半张脸都埋在他身前时,那件毛衣上细小的绒毛便轻飘飘地拂过了她的脸颊。   隔着一股很淡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那件毛衣上传来晏行川温暖的体温。   绕着浅浅的木香。   和陆知序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家该有的味道。   *   陆知序和晏行川抵达酒店时已经将近黄昏了。   北欧纬度高,冬天来得早,白昼时间也一向比国内短,他们抵达酒店时还不到下午五点,酒店外的天色却已经隐隐发暗了。   陆知序出了一趟门,被冷风一吹,手脚冰凉的毛病又冒了出来。   她在晏行川的催促下去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在酒店套房的办公区开了个视频会议。   ——晏夫人去世的消息来得突然,她和晏行川骤闻噩耗,于是离开公司也离开得匆忙。   陆知序陪晏行川来北欧前,只匆匆和江眠说了一句自己这两天有事,余下的半句也没交代。   陆知序走后不久,策划部里便暗暗吵翻了天。   晏行川升任总裁的消息才出来,他往日的对家就迅速消失在了公司里——   这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什么。   恰逢策划部众人最近才忙完“寻境”项目的收尾工作,正是休整期,悠闲得很。   手头上闲了,嘴里的八卦也就多了起来。   公司的茶水间里到处都流传着他们说的八卦。   其中最广为流传的版本如下:   【晏夫人过世,新官上任的晏总裁去奔丧,陆总监趁着晏总裁这会儿没空处理她,已经在联系猎头公司,准备跳槽了!】此版本传得格外有鼻子有眼,还有人声称这消息是自己在猎头公司里朋友透露的。   陆知序和晏行川才走了不过短短三天,晏氏集团内部就为他们各自的离开编出了一百种戏码。   整个策划部都陷进了要换总监的忧虑中。   其中最为忧虑的当属陆知序的“御用助理”江眠。   陆知序这场毫无缘由的失踪来得太过突然,临走前留给江眠的交代又只是十分敷衍的“有点事”,江眠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心里想,她们老大是不是真要抛弃她另谋高就了。   诚然,她们老大和晏总似乎确实有某种没能见光的关系,但以晏总的渣男程度……   平时在公司里,也没见他在和她们老大吵架的时候让着她们老大啊!   现在她还是不指望的好。   无数晏总裁新官上任,清算陆总监旧党的大男主爽文剧情纷纷扬扬地从江眠脑海中滑过,最后又不动声色地滑了出去。   *   视频会议现场。   和北欧有着七个小时时差的中国如今正是上午十点。   电脑前,陆知序隔着屏幕看了一眼公司会议室里,那群见了她好似见了鬼、就连开口做汇报都略显结巴的策划部主管,清了清嗓子,不咸不淡道:“怎么,清闲了两天,连怎么工作都不会了?”   语气一如既往的嘲讽。   江眠眼含热泪地看着电脑屏幕里陆知序的脸,险些哭出来。   ……她就知道她们老大不会抛弃她的!   策划部众人在陆知序这句夹枪带棒的批评中迅速捡回了一点对陆总监本人的敬畏,立马进入了工作状态。   酒店办公区里,陆知序穿着一件印有卡通花束的睡衣同一帮人开会,她肩上搭了一条硕大的浴巾,湿漉漉的头发正自上而下地滴着水,水迹渗进浴巾里,看起来格外悠闲适意。   跟她这副悠闲情状相对的则是她的神情。   简直严肃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江眠一边心惊胆战地听陆知序隔着屏幕训人,一边受虐般在心里想,她们老大训人的声音好亲切!   她们老大虽然脾气差了点,为人凶了点,可该通情达理的时候还是很通情达理的,也不会故意找人茬。   总体来说,是个过得去的上司。   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   谁知道会怎么样?   江眠一边做着会议记录,一边在心底慢慢出了神。   会议室里,策划部主管和项目经理们的报告声依次响起,陆知序静静听着,偶尔打断两句,给出一点疑问和修改建议。   气氛一时倒显得有点温良。   然后这温良的气氛就迅速被洗完澡出来的晏行川给打断了。   晏行川远远看了一眼陆知序湿着的头发,下意识皱了皱眉。   然后他找了一条干毛巾,上前扣在陆知序发顶,将她的头发擦干了一点,温声问:“怎么不把头发吹干了再开会?”   陆知序:“……”   策划部众人:“!!!”   两分钟前。   某位会议室里正在做报告的策划部主管报告才做到一半,便忽然瞧见听报告的陆总监头上被人搭了一条毛巾。   那人大约是站着,个子又高,因此镜头只扑捉到了他腰部的一片灰蓝色衣角。   那片衣角隐隐约约,大致只能看出是件睡衣。   但睡衣末端的卡通图案和陆总监身上的一样。   是情侣款。   这位主管当即咽了口口水。   好家伙……   陆总监这种三句话必有一句话呛人的主都有对象了,他居然还是条单身狗。   这片衣角的出现原本只是为策划部提供了一个偶然入镜的八卦素材。   直到这衣角的主人在陆总监略有不满的神情中发出了晏总的声音。   晏总的声音问:“怎么不把头发吹干了再开会?”   语气竟然是温柔的。   那位做报告的主管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三观收到了冲击。   他下意识停住了声音,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位据说是和他们总监有杀父之仇的晏总弯下腰来,十分细致地拿干毛巾把陆总监的脑袋揉成了一团鸡窝。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徐敬元:真相终于大白了(哭泣)!   策划部众人:……   第70章   电脑屏幕前,晏行川的脸在附身下来的瞬间彻底暴露在了镜头里。   晏氏集团里,跟陆知序一起开会的那群人的表情齐齐凝滞了一下。   陆知序下意识抬手去捂镜头。   几秒钟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有多欲盖弥彰。   于是她干脆吸了口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任由晏行川替她擦干头发,淡淡道:“报告的人怎么停了?继续说。”   做报告的那位项目主管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刚说到哪儿了来着?   屏幕前的陆知序面孔雪白,眉目冷淡。   这位项目主管心头一紧,忘得更干净了。   隔了好几秒,他身旁的B区主管徐敬元才抬手拉了拉他的西装袖口,不动声色地给他指了一下他刚才说到的地方。   会议结束后,晏氏集团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一齐陷入了某种罕见且诡异的状态中。   往日里被传得沸沸扬扬,一经提起就有七八个“人证”冒出来说这确实是他们亲眼所见的八卦全都悄无声息地淡了下去,滑向了另一处令人匪夷所思的深渊——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的??   看晏总给陆总监擦头发时那个熟练的样子,没几年奸情都做不到这么自然吧!   难道他们在公司里的争吵也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情趣和癖好吗??   公司又不禁止办公室恋情,他们弄得跟偷情一样干什么???   无数乱七八糟的思绪跟陆知序被晏行川擦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样,胡搅蛮缠地涌上了这群刚开完会的人的脑海中。   而陆知序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忙着分析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书。   晏氏集团5%的股份,市值接近十个亿,晏董事长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这份大礼直接送给了她——   陆知序看着协议书上的她的名字,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晏董事长难道不该先考察一下她的人品吗?   或者跟她提两个苛刻一点的要求。   再不济也该嘱咐她几句吧!   还没弄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把东西给她,万一她见利起意,卷款潜逃了怎么办?   晏董事长好歹也是位商界大佬了,做事情这么随心所欲的吗?   陆知序摸了摸下巴,越想越觉得晏行川一家都有点傻白甜。   入了夜的酒店套房里,陆知序盯着协议书默默出神,晏行川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把巴掌大的迷你吹风机,他把风力和温度都开到中档,慢悠悠地给陆知序吹头发。   小吹风机风力很弱,呼啦啦的风声响了五六分钟还没停,陆知序终于回神,瞟了一眼晏行川手里的东西,一言难尽道:“你从哪儿找出的这么个玩意儿,这是专门吹刘海的吹风吧?”   晏行川挑了挑眉,拿风口对着陆知序额前的碎发扬了一下。   陆知序迎面撞上这股暖风,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跑。   晏行川一把摁住她的脑袋,“别动,还没吹好。”   陆知序:“……”   就这吹风机的风力,怎么着也得十几二十分钟才能把头发吹干吧。   会吵死人的。   陆知序挣开晏行川按在她头顶的手,试图抗议。   晏行川油盐不进地朝她露出一个不怎么高兴的神情,淡淡说:“你下回要是洗了头还不记得擦干,我就再给你换个更小点的吹风机,对着你的头发吹一个半小时,吵死你。”   晏行川手上动作没停,语气却在陆知序的挣扎下越来越不爽,他掀起眼皮,开始跟陆知序翻旧账。   “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湿着头发睡觉对身体不好,你告诉我,你哪一遍听进去了?”   “还有上个月,我是不是告诉你最晚十二点,必须关灯睡觉,你趁我睡着偷偷摸摸爬起来加班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那胃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我让你按时按点吃养生餐,结果你趁着部门聚会去吃特辣火锅,回来还骗我说只喝了一碗粥——你衣服上还沾着油点子呢,就敢和我睁眼说瞎话了!”   晏行川把陆知序的头发揉得稀乱,越说越生气,最后干脆把吹风机重重往桌子上一砸,怒道:“陆知序,你简直无药可救!”   “无可救药”的陆知序:“……”   她眨了眨眼睛,犹豫两秒,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自打她和晏行川同居后,晏行川每隔一个礼拜便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发一通脾气。   有时候是嫌陆知序睡得晚,有时候是怪陆知序吃得少,还有些时候,就是单纯的没事找事。   偏偏陆知序平时小辫子一大把,晏行川随手都能给她揪出七八条来,每回一吵架,晏行川就喜欢翻旧账。   次次都翻得有理有据,让人根本无法反驳。   算了,陆知序默默想,她已经习惯了。   晏行川正激情数落陆知序,一低头便见陆知序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玩她的手指。   她头发被他揉得乱糟糟的,要露不露的半张脸微微垂着,眼皮耷拉向下,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   晏行川:“……”   这人到底有没有悔过之心!!   晏行川咬了咬牙,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让陆知序好好端正一下自己的态度,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忽然响了起来。   被训得昏昏欲睡的陆知序瞬间睁开了眼睛:“你手机响了,快去接。”   晏行川:“……”   他还就不接了!   他疾步上前,拿起自己的手机,刚要挂掉,食指就略微停顿了一下。   是晏董事长。   ……那还是接吧。   晏行川抬手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边,坐了十一个小时飞机,语气稍显疲惫的晏董事长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和机场嘈杂混乱的声音响在一起,轻轻道:“行川啊,你妈妈刚刚来找我了。”   晏行川捏着手机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一点。   晏夫人去世,晏董事长退休回国,晏行川的母亲作为晏董事长名义上的弟妹,确实应该去看晏董事长一眼,聊做慰问。   这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晏董事长接下来的话。   晏董事长犹豫了两秒,终于还是说:“我和你妈妈说了你恋爱的事情,她说想见见小陆,让我问问你方不方便。”   ——见见小陆。   晏行川微微拧紧了眉头。   电话那头,晏董事长的声音仍在继续。   “她和你虽然不怎么亲,但好歹是你亲妈,我想着你都快结婚了,也该和她说一声,省得到时候太突然。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会忽然想见小陆,不过这也正常,小陆也算是她儿媳妇儿,她这个做婆婆的嘱咐两句也是应该的。”   晏董事长声音疲惫,但说起话来却絮絮叨叨的,像个操不完心的老父亲。   好一会儿,晏行川才缓了缓心绪,说了句我知道了,抬手把电话挂掉。   沙发前,跟穿着晏行川同款情侣睡衣,顶着一头乱发的陆知序正微微低头,看着手里的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书发呆。   仿佛那纸协议不是天降横财,而是什么即将跳出来考验她的洪水猛兽。   酒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陆知序身上的睡衣只有薄薄一件,浅绿色的棉质衣料衬得她皮肤很白,领口略低,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   晏行川盯着她,不自觉地出了一会儿神。   陆知序有什么好见的呢?   他妈妈为什么要见陆知序呢?   晏行川父亲去世那年,晏行川才刚满七岁。   他那时才读小学一年级,还没来得及明白死亡究竟什么,他母亲就因为无力承担独自抚养一个孩子的辛苦,选择了抛弃他。   晏行川被她妈妈亲自送进晏氏老宅那天,亲眼看到,他母亲神色如常,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被放弃得毫不犹豫。   一点都没有狗血电视剧里演得那么拖泥带水,肝肠寸断。   晏行川被寄养在晏宅十年,成年后,又自己搬出来住了十年。   不管哪一个十年,晏董事长和晏夫人都一直在他的生命里发着光。   可他的母亲没有——   从七岁到二十七岁,晏行川和他母亲一共只见了短短的六面。   这六面中,还有五面是晏行川小时候,晏董事长和晏夫人担心小晏行川想念母亲,主动联系他母亲,约她出来吃饭时见的。   整整二十年里,晏行川的母亲只主动来看过他一回。   是在过年的时候,他母亲新交了男朋友,那人是个年轻的赛车手,S市人。   她回国来陪男朋友过年,顺便抽出空来看了一眼和她男朋友同住在一个市里的,她很多年都不怎么见一面的亲生儿子。   有时候晏行川会忍不住想,或许他的父母并不相爱。   他们只是爱对方身上那个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自己,而不是爱对方。   于是这种虚假的爱消逝后,作为这份爱的附赠品,他便也理所当然地得不到爱。   晏行川和他母亲的关系,从来不像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更像是陌生人。   不管是他高考、大学毕业、还是正式进入晏氏,他母亲都没有出现过。   她缺席了他生命的每一个重要阶段。   那这会儿又来见陆知序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我,一个平平无奇的一夜暴富典范罢了。   第71章   挂断电话后,晏行川心情复杂地在套房落地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心绪,抬步走向陆知序。   明亮的灯光下,陆知序正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看他,神情戒备。   晏行川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才翻旧账翻得太不留情面了,陆知序这会儿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他呢——   他苦笑了一下,上前两步,从浴室里拿了把梳子出来,动作轻柔地替陆知序把她那一头乱发梳整齐了。   陆知序戒备的神情登时凝固在了脸上。   像是不可置信。   她嘴唇轻轻掀动,仿佛想说点什么,但又怕晏行川为因为她多嘴的这两句再想起什么方才没训完的话来,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替陆知序梳头发这事儿晏行川已经干得很熟练了,不到两分钟,那头又蓬又乱的头发就在他手下重新变得柔顺起来。   晏行川放下梳子,抬手摸了一下陆知序的脑袋,轻声说:“很晚了,该睡觉了。”   语气十分温和。   和方才那位说陆知序简直无药可救的晏总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发顶传来轻微的触感,陆知序沉默两秒,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晏行川的不对劲——   这人压根就没像今天这么好说话过!   她一把扯住晏行川的衣袖,十分怀疑地扫了他一眼。   晏行川任她看着,脸色半点没变。   陆知序于是就这么一直看了下去。   大有要把晏行川给看穿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儿,晏行川才终于在陆知序过于直白的目光中败下阵来,眼里流出一点很淡的无奈。   他沉吟片刻,屈指在陆知序的额头上敲了一下,问:“想见我家长吗?”   陆知序:“?”   她脸上浮出一点罕见的疑惑,静了一瞬,反问:“我不是今天中午才见了你家长吗?”   难道晏董事长终于发现自己有可能所托非人了,准备再和她好好见一面吗?   她就说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书给得太草率了吧!   陆知序在心里浮想联翩,晏行川看得好笑,隔了好一会儿才出言打断她的联想,道:“我妈说她想见见你。”   陆知序原本疑惑的神情慢慢变成了一片空白。   晏行川的妈妈。   晏行川很少在陆知序面前提起他妈妈,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往往很难被彻底掩盖——   尤其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   从晏行川浮光掠影的只言片语里,陆知序能清晰感受到他和他妈妈的生疏。   不是久不联系的生疏。   是感情淡漠的生疏。   陆知序静默几秒,晏行川便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她的犹疑。   他轻声说:“不想去就不去,反正她大概也只是走个程序而已,去不去都不要紧。”   说着,晏行川停顿片刻,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道:“我母亲她……她脾气不大好,其实你不去见她也好。”   晏行川的母亲是个业余赛车手,赛场上风驰电掣,赛场下脾气火辣。   放在喜欢她的人眼里,这种火辣是单纯直率;放在不喜欢她的人眼里,这种火辣就约等于脾气暴烈了。   晏行川小时候,常常能听见他母亲单方面和他父亲吵架。   有时他母亲脾气上来了,还会将家里的东西大摔特摔,弄得满屋子都是碎瓷片。   不过那时他父母还算恩爱,吵架至多只能算是无趣生活的一种调剂,远远到不了伤害夫妻感情的地步。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母亲的脾气是随着时光沉淀变得温和了些许,还是更暴烈了。   偏陆知序又这么倔。   万一她们俩见面之后吵起来了怎么办?   晏行川越想越觉得不行,他撒开陆知序扯着他衣袖的手,说:“我这就给她打电话说你不去!”   目光十分坚定。   陆知序:“……”   这人趁着她不注意,到底又想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她一把揪住蠢蠢欲动的晏行川,“别闹,我要去。”   晏行川一愣:“啊?”   陆知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吟片刻:“好歹是你妈妈,见我一面应当应分,你急着拒绝她做什么?”   “再说了,”陆知序一面说,一面没忍住弯了弯唇:“你都见过我妈妈了,我也该去见一见你妈妈,这样才显得公平。”   晏行川:“……”   这时候就别讲公平这种没用的东西了吧!   *   和晏行川母亲见面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初四,周六中午。   晏妈妈说,希望晏行川能稍作回避,她要和陆知序单独见面。   陆知序答应了。   但晏行川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他妈妈作为一位大龄单身妇女,二十年来都没怎么跟他见过面,这会儿提出要见他女朋友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单独见?   难不成她是年纪大了生活无趣,准备拿出点婆婆的款来,给陆知序立个下马威?   万一把陆知序给气跑了怎么办?   晏行川越想越觉得他妈妈来者不善,于是一直推三阻四地拖着这件事。   直到陆知序再三催促,他才终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定下了见面日期。   陆知序和晏妈妈的约见地点定在“秋山居”。   作为一家私人餐厅,“秋山居”环境清幽,菜品合宜,保密措施良好,离医院又近——   且陆知序的胃病被晏行川小心翼翼养了这么久,也该去复查了。   陆知序搭了衣服,化了淡妆,提前二十分钟抵达了餐厅。   到餐厅后,她让晏行川先去吃饭,随后便一个人进了和晏妈妈约好的包间。   陆知序到得早,但晏妈妈到的却更早。   陆知序推开包间大门,才准备稍作休整,坐着等一会儿,就猝不及防瞧见了里面已经端坐好的,晏行川的妈妈。   陆知序其实没和晏妈妈见过面。   为免露怯,她提前管晏行川要了几张他妈妈的照片,用来做参考。   晏行川手里的照片都是快有二十年的老照片,因为塑封得好,所以照片里的人像还算清晰。   那些照片全是全家福,从晏行川出生一直拍到他六岁,每年一张。   照片里的晏行川从一个粉粉嫩嫩的娃娃慢慢长成了一个能直立行走的小男孩,模样变化巨大,但他身后,那对或坐或站的夫妻却几乎没变样。   年龄已经摆在那里了,相貌的变化也就小了。   晏妈妈长得一直很好辨认。   她眼尾长了颗标志性小痣,身上有种格外张扬的美艳。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陆知序下意识认出了晏妈妈,当即弯腰叫了一句“阿姨好”。   坐在包间椅子上的女人身材瘦削,穿一件暗红色的单面冲锋衣,在S市十二月的降温寒流中,让人一看就觉得冷。   但她大约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么穿惯了,单薄的冲锋衣在她身上半点也不瑟缩——   她肩膀平直撑开,眉毛微微舒展,神情带笑,眼里有股令人意外的蓬勃朝气。   或许是平时常常运动的原因,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七八岁,陆知序将目光投向她时,至多只能扫见她英气眉目下几痕淡淡的皱纹。   见陆知序和她打招呼,晏妈妈立刻就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招手道:“别客气,快坐这儿来。”   她一开口,那股干脆利落的爽利劲儿马上扑面而来了。   陆知序抬起眼睛,顺着她的话茬坐下,刚准备开口寒暄两句,就被面前这位热情过头的女士打断了。   晏妈妈一把握住陆知序的手,拉着陆知序在她身边坐下,凑近两步,十分自来熟道:“你是姓陆对吧,我叫你小陆好不好?小陆呀,你吃饭了没?要不咱们先点菜吧?你有什么忌口吗?吃不吃鱼?虾呢?看你这么瘦,你不会在减肥吧?减肥对身体不好的呀!”   语气之亲热,仿佛陆知序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女儿。   陆知序眼角微微挑了一下。   她心底涌上一点微妙的诡异感。   晏行川不是说他妈人狠话不多吗?   这位话密得她都接不上来的女士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一次见面就能跟她这么一个冷漠寡言精说这么多话,怎么这么多年也不多跟晏行川说两句?   陆知序默了一瞬,八风不动地露出一个有点疏离的微笑,说:“好。”   见陆知序这么“腼腆”,晏妈妈眼角的笑意更深,她摇铃叫来餐厅服务生,让他们上菜。   端着盘子的服务生鱼贯而入。   菜是晏妈妈提前点好的,虽然只有她和陆知序两个人,但她却还是点了满满一桌子。   白灼虾和一盅看不出原料的补汤被晏妈妈亲自放在了陆知序跟前。   陆知序一愣,便见面前的女人眉目含笑地看着她。   目光深处还有一点幽微的,不易察觉的讨好。   陆知序心底那点违和又诡异的感觉再次冒了上来。   ——晏行川跟他妈妈一看就不熟,今后也绝不可能跟她住在一起。   而以晏妈妈前二十年里对待晏行川的态度,她多半也不指望晏行川给她养老。   这会儿晏妈妈讨好她做什么?   面前的那盅补汤散发出热气,闻起来很香。   陆知序沉吟片刻,决定装傻。   不管晏妈妈要见她做什么,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理。   几秒后,陆知序看着面前满目含笑的女人,慢吞吞地露出了一个既“感激”又“腼腆”的笑,说:“阿姨,你也吃。”   然后她就埋头苦吃起来。   晏夫人:“……”   他儿子到底哪儿找的女朋友,看不出来她有求于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晏行川的想象:   晏妈妈:你这个狐狸精!   陆知序:承蒙夸奖——   于是两人大打出手。   实际上:   晏妈妈:小陆多吃点呀!(假笑)   陆知序:好的。(假笑+1)   第72章   陆知序扮演完“腼腆小姑娘”,就开始埋头苦吃,让准备通过闲聊和她拉进一点距离的晏妈妈登时僵在了当场。   晏妈妈试图挽回局面。   她笑眯眯地去拉陆知序的衣袖,同她说话,但不论她说什么,陆知序一概都只答“嗯嗯”和“哦哦”,其间连头都没抬过。   俨然一位当代糊弄学大师。   晏妈妈把口水都说干了,佯作埋头苦吃的陆知序也没把她面前那碗汤喝完。   晏妈妈:“……”   她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打乱自己的部署,直接点明了来意。   她笑了一下,说:“小陆啊,我最近准备买套房子,就在S市市中心的江湾区,房价嘛,贵是贵了点,但好在离你们公司近,也方便我平时去看看你和行川,你觉得怎么样呀?”   晏妈妈说话时,旁的用词都是一笔带过,唯有中间那个“贵”字被她单独加重了音节,落在人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配上她几乎是明示的表情,陆知序一眼就瞧出了她的盘算——   市中心的房价太高,需要儿子和儿媳妇出钱赞助。   陆知序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这几年S市市中心的房价已经高到了离谱的地步,但凡是个楼盘,每平米的平均房价就没低出过十六万去。   晏妈妈看中的也肯定不是什么小单身公寓,没有一两千万指定拿不下来。   晏妈妈没有工作,只是个每月从晏家拿定额生活费的普通女人,出不起这笔钱也很正常。   但陆知序意外的却不是这个。   晏妈妈要买房子,同晏行川说,或者是同晏董事长说,不比都找她要来得名正言顺吗?   她至多只能算是晏行川没结婚的准未婚妻,半只脚还没踏进晏家大门,晏妈妈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会在这种时候来找她说让她出钱的事情?   陆知序一边出神,一边端稳了自己装傻的神情,温和道:“江湾区的房子是挺好的。”   晏妈妈:“……”   这人看着挺聪明的,不会没听出来她的意思吧?   不会吧不会吧??   她咬了咬牙,从唇边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再次对装傻充愣的陆知序继续道:“我听小晏说,他把集团5%的股份给你了?”   陆知序一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晏妈妈说的“小晏”不是晏行川,而是晏董事长。   她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管晏董事长叫小晏。   陆知序眨了眨眼睛,心情忽然有点微妙。   就挺搞笑的。   她抬头对上晏妈妈的目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那么静静看着她,好似在质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晏妈妈脸上的笑意在陆知序的目光中慢慢变了一点。   微弱的谄媚淡下去,换成了某种凝重的端肃,晏妈妈沉吟两秒,吸了口气道:“你和行川还没结婚,小晏就把集团里的股份直接给了你,这不仅是对你的信任,更是对你的考验——小陆啊,我可是行川的亲妈妈,你要是真准备和他结婚,是不是也该在我面前表现一下?”   一席话说得格外冠冕堂皇。   陆知序眯了眯眼睛。   晏妈妈不仅没有回答她目光中的质问,还在拿她当软柿子捏。   表现一下?   晏妈妈既然肯厚着脸皮来找她,大概也打听过了她的职业和收入水平。   她升职虽快,但工作至今不过才五年,身上的存款顶破了天也就几百万,指定买不起江湾区的房子。   偏晏妈妈又旁敲侧击地提到了晏董事长给她股份的事情——   这几乎是在变相地让她卖晏氏集团股份了。   陆知序轻轻放下自己手里的白瓷勺子,抬起头慢慢笑了一下,淡声问:“那我该怎么表现呢?”   晏妈妈瞧见陆知序终于上了道,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忽略了她语气里的哪一点夹枪带棒,喜道:“阿姨也不想为难你,就是……”   “就是江湾区的房子太贵了。”晏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知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脸上一直没淡下去的那点笑在这一刻就像是画上去的,格外不近人情,她道:“所以您想让我替您把房子买下来,替晏行川尽尽孝心是吗?”   被陆知序打岔拉开的话题此刻总算回归了正轨,回到了晏妈妈想聊的方向上来。   但陆知序的语调却终于让晏妈妈感觉到了一丝不正常。   不像是在同她商量到底买不买房子。   像是在说她痴心妄想。   晏妈妈英气的眉略微皱起,眼尾下那一颗小小的痣旁浮现出一点皱纹。   她抬头看向陆知序,便听这位从进包间门起就表现得格外温吞腼腆的准儿媳妇冷冷笑了一声,锋芒毕露地问她:“阿姨,我和晏行川在一起还不满四个月,将来是分是和都未可知,您凭什么觉得来找我会有用?”   ——是因为你从哪儿看出来了我是个泥捏的面人,所以觉得我好拿捏吗?   ——还是说你自知这些年既对不起晏行川,也没和晏董事长保持过联系,所以只能从我这么一个陌生人这儿下手。   陆知序冰冷的目光从晏妈妈脸上扫过。   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晏行川名正言顺的母亲。   不是阿姨,不是胜似母亲的亲人,而是真正的,血脉相连的那一位。   即使晏行川不说,陆知序也能看出,他其实一直对他母亲毫不犹豫放弃他,又十几年不来看他一次而深感介怀。   人人都有父母。   或许有时候随着天灾人祸,有些人的父母会无可避免地离开,但他的母亲分明还活着,为什么,凭什么,说不要他就不要他了呢?   就因为晏家的老一辈说她要是肯把晏行川送回晏家养,就负责一应她的生活直到她死亡吗?   就因为那一个月十万块,从公司账户上划到她卡里的进账吗?   就因为这些,她就可以抛弃她有抚养义务的,那年才刚刚七岁的小小晏行川吗?   陆知序冷冷看着面前的女人。   有很多次,她都忍不住想,要是她重生的时间再早一点,她一定会用尽全力跑到晏家老宅门口,在晏行川被他母亲抛弃的那一天抱住他,和他说“你还有我。”   她想告诉那个小男孩,你不是没有人爱。   你的叔叔和阿姨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要把不值得的人放在心上了。   你会难过的。   圆形餐桌前,晏妈妈在陆知序的逼问和目光中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那目光里的质问和愤怒太深,有点像是被侵犯了个人领地后不自觉的情绪外露。   晏妈妈咽了口口水,默默想,难不成小陆是个视财如命的?   一定是了。   不然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一提让她买房子她就生气了。   还拿不一定和她儿子结婚来堵她的嘴。   晏妈妈自认自己想通了症结所在,于是又重新换上了一张画皮似的笑脸,握住陆知序的手,亲热道:“谁说让你买套房子送我了,你一个小姑娘,我还能不知道就算拆了你你也拿不出这两千万吗?快别说什么不和我家行川结婚这样的气话了。”   陆知序被晏妈妈握在掌中的手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抽出来。   晏妈妈自觉自己接收到了陆知序态度软化的信号,继续说:“我虽然没养行川多久,但我这个儿子的脾气我还是了解一点的,他打小就不亲人,可一旦喜欢上了什么,就只认人不认理了,他多半是认定了你,才会叫他叔叔和你见面的。”   “小陆啊,”晏妈妈长叹一声:“你可不能伤了他的心啊!”   被握在晏妈妈手中的那只手被晏妈妈很高的体温捂得有点出汗了,陆知序略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   她还真挺不适应带着目的来和她打感情牌的人的。   陆知序的睫毛和半张脸都慢慢垂下去,像是把同她说话的那个人的话给听进去了。   晏妈妈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就算你没我们家行川喜欢你那么喜欢他,和他结婚也不亏啊,晏家家大业大,就算你们以后离婚了,婚后的夫妻共同财产对半分一分,也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如今我手头上确实有些紧,买房子的钱我还差了点,想请你帮个忙。”   “是,你现在看起来,这笔钱确实是多了点,可我要是点头了,下个月你就能嫁进晏家,到时候这点钱还不是毛毛雨吗?”   “小陆啊,做人还是得往长远了看啊。”   晏妈妈一番话说得可谓是有情有义,有理有据,让从头到尾听完全程的陆知序都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这人要是放在公司里,指定是个谈判高手。   陆知序把自己的手从晏妈妈掌心用力抽出来,问她:“那您还差多少?”   晏妈妈说:“全款买下来是两千四百万,我还差一半。”   “哦。”   陆知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温和笑容,说:“那……”   晏妈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陆知序道:“那您为什么不按揭呢?”   晏妈妈:“……”   江湾区的房子就在江安区隔壁,而江安区里的某间别墅,是晏董事长十年前买下送给晏行川的。   晏妈妈口口声声说着“我们行川”,还不惜为了一套房子拉下脸来找陆知序要钱,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要买的房子就在她儿子隔壁。   二十年前她亲手放弃了晏行川。   二十年间她几乎不去见晏行川。   二十年后,她也还是不爱晏行川。   为了一套两千来万的房子,她甚至还和晏行川的女朋友说:你不喜欢他不要紧,将来和他离婚也不要紧,要紧的是离婚了还能分财产,多划算啊!   陆知序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晏妈妈,问她:“为什么不按揭呢?难道这也是因为您眼光不够长远吗?”   【小陆啊,做人要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同样的话。   一样的讽刺。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陆知序的想象:拿上这一千万,离开我儿子!   实际上:小陆啊,你只需要给我一千两百万,我儿子就是你的了!   晏行川:……   第73章   晏妈妈亲热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她在陆知序毫不留情的话语中结巴了一下:“你……”   “我怎么敢这么和您说话?”   陆知序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说:“您是想这么问我吧?”   面前那盅看不出原料也喝不出原料的汤慢慢凉了下去,汤上结了一层浅浅的油花,一看就让人倒胃口。   陆知序静静看着晏妈妈,反问:“我为什么不敢这么和您说话?”   她眼皮微抬,冷冷道:“阿姨,您是行川的母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应该是和他最亲、离他最近的人。”   “行川和我在一起,又同意让我来见您,是因为他心底怀着期望,他想告诉您他的选择——您儿子想告诉他母亲,他未来会和怎样的人携手共度。”   “可是阿姨,我想问问您,在行川对您满怀期待的时候,您有过一刻,哪怕只有一秒,把他放在心上过吗?”   陆知序言辞锋利,坐在餐桌前的晏妈妈的目光被她的话激得闪烁了一下。   晏妈妈将眼睛微微抬起,嘴唇蠕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想解释,但最后却只在说了一个“我”字后就息了声。   像某种无言的默认。   陆知序看着晏妈妈的反应,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她男朋友的妈妈,是晏行川血浓于水的生身母亲,即便她曾经放弃过晏行川,可晏行川还是爱她。   那些血缘所带来的羁绊被晏行川藏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他从来不跟人提,也更加不敢对这些羁绊抱有期待。   可陆知序知道,他还是期待的。   不然他也不会同意让她来见他妈妈。   但这样隐秘的期待,在这一刻还是被辜负了。   晏行川的母亲并不爱他。   她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   在陆知序面前,她甚至都没有和她寒暄过哪怕一句有关晏行川的近况。   她来见晏行川名义上的准未婚妻,从来不是为了关心晏行川的终身大事。   她只是希望通过“晏行川恋爱”这件事,来趁机获取一点她所能得到的利益而已。   诚然,这世上没有法律规定,父母必须要爱自己的孩子。   且晏妈妈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抛弃了晏行川,可从另一层面来讲,她也给了晏行川奔向更好生活的可能。   陆知序是没有资格怪她的。   可她还是觉得不甘。   在她不知道的那些年月里,对他的母亲怀着赤忱之爱的、那个只有七岁的小晏行川,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进晏家老宅,又是怎么长成今天这样的?   他挽留过吗?   做过噩梦吗?   会梦见自己的母亲,醒来后又发现这是一场空吗?   他闹过吗?   他……   他会哭吗?   那个小小的晏行川会在几岁发现他的叔叔阿姨其实是真心爱他,又会花费多少年才能真正走出被抛弃的阴影?   喜欢上十来岁的陆知序后,面对从不回应的陆知序,他会觉得失望吗?   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晏行川会觉得喜欢陆知序其实是件很累的事情?   他有想过放弃吗?   这些想象只要在陆知序心头轻轻抽动一下,陆知序就恨不能穿回十年前,把十几岁的自己脑子里的水给晃出来。   她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她能早些开窍,早些懂得晏行川的心意,那晏行川喜欢她的时候,是不是就能少些纠结,也少吃些苦?   她和晏行川在一起的甜是不是就能稍稍中和一下这些苦?   餐桌前,晏妈妈目光瑟缩地望向陆知序。   陆知序在心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疲惫。   她拿起自己的手包,站起来,直视晏妈妈道:“虽然行川是您的亲儿子,可不管是我,还是他,我们都没有对您抱有太大的期待过——不管您是放弃他、不爱他、还是眼睛里根本就看不见他,这都不要紧,因为他还有我,我会爱他,会陪着他,会携手跟他走过未来的一切风雨。   “但阿姨,如果您要用所谓的‘眼光长远’来教育我什么是有价值的婚姻,那就请恕我不能接受了。”   “行川值得最好的、也最爱他的,而不是认为他最有价值的。”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出现了。”   说完,陆知序便忍无可忍地出了包间。   晏妈妈在陆知序突然爆发的脾气中呆了好几秒,才下意识出声喊住了走到包间门口的陆知序。   她迟疑道:“我没有……”   “……我没有不爱行川。”   陆知序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隔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有与没有,您心里知道就好,用不着特意跟我解释。”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如果那套房子您是真的需要,我会把钱打到您账户上的——”   “作为您今天和我见面的谢礼。”   不管怎么说,晏妈妈主动提出见她,晏行川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起码她给了晏行川一个让陆知序名正言顺去见他家长的理由。   既然如此,陆知序想,她手上那笔她父母离婚后,卖了别墅的打款她还没动过,刚好够付这一千两百万。   就送给晏妈妈,当做今天见面的谢礼吧。   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谢礼。   包间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晏妈妈怔怔坐在餐桌后的真皮椅子上,耳边回荡起陆知序说的“我会把钱打到您账户上”,心里却半点高兴也提不起来。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晏行川的父亲。   她和晏沉相遇的时候还太年轻了,过于激烈的荷尔蒙能够遮蔽一切似是而非的情感。   她那年才二十二岁,对赛车场上神情张扬的男人产生了欲望,于是便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婚后他们也有过矛盾,可晏沉出身好、家世好、会疼人、又宠她,于是她就这么把一切不满都压了下去。   她那时以为这就算是爱了。   可很多年后她再次回想起这段她最好年华中的婚姻时,却忽然发现,她已经记不清晏沉的模样了。   她只记得她和晏沉有过一个孩子。   她曾发自真心地爱过这个孩子。   可她也货真价实地抛弃过这个孩子。   她记得她刚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那时她才嫁为人妇不久,还没改掉夜里飙摩托车的习惯,就被验孕棒上的两条杠逼着彻底戒掉了这个坏毛病。   她也记得这个孩子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她因为哺乳期和孕后不良反映患上了焦虑症,每天只要一睁眼看不见这个孩子,她就会大发雷霆,可只要这个孩子一哭,她滔天的怒意就会瞬间平息下去。   她曾经这样爱她的孩子。   可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晏沉去世那年,这个孩子才刚满七岁。   他叫妈妈的时候很乖,才七岁,就已经会在她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偷偷给她买小礼物了,学校里的老师总是说,行川这孩子真是聪明又懂事。   她很爱他。   可晏沉去世后,更多的时候,她看着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心底会不可抑制地生出惶恐来。   她这一辈子都只知道吃喝玩乐,从来没有过一份正经工作。   年轻时她靠父母养,父母死后她靠晏沉养,现在晏沉也死了,晏家那群人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她大少奶奶的身份,晏行川那么小,她该怎么把他养大呢?   要养育一个孩子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作为一位从没吃过苦的母亲,她理所当然地退缩了。   晏家有人来找她,说不忍让晏沉的孩子那么小就跟在她身边吃苦,想将他带回晏家抚养。   作为他们母子分离的补偿,晏氏集团的财务今后每月都会划十万块到她的账户上,用以维系她的日常开销。   她同意了。   把晏行川送进晏宅那天,她心里或许有过不舍。   但更多的,却是甩去了包袱的轻松。   她安慰自己,这样对她和孩子都好,晏行川才七岁,跟在她身边缺衣少食,能长成什么样子呢?还不如放在晏家,晏家人和他血脉相连,一定会对他好的。   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出于某种不肯面对的愧疚,二十年里,她只主动去见过被寄养的晏行川一面。   最开始的时候,晏董事长和晏夫人还会带晏行川主动来看她,但在她借故推脱了七八次后,这样的见面也消失了。   到如今,已经二十年了。   当年那个只有七岁,喜欢跟在她身边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独当一面的男人,有了心爱的女孩子,很快就要结婚了。   而她跟这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男人之间的关系,却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来见陆知序之前,她想,她不敢见晏行川,那就不见了,同陆知序说指不定还更容易达到目的——   毕竟女孩子总是更好说话。   可陆知序冷眼看她的那一瞬间,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她究竟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一个陌生人尚且能这样爱她的儿子。   可她却好像一直在伤害他。   她在他七岁那年抛弃了他,此后二十年,她始终不肯去见她。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她老了,想找一个人结婚,有一个家,买不起富人区的别墅,便又把主意打到了这个所谓的“儿子”头上。   或许天下确实是没有她这样做母亲的。   既残忍,又自私。   第74章   “秋山居”,另一间幽静的包厢里,晏行川正面色凝重地等陆知序出来。   他在脑海中设想了一百出婆媳大战的戏码。   陆知序在他脑海里那堆无厘头的剧本中,一会儿出演拿了钱就跑的负心汉,一会儿出演因有苦衷而被迫和富家少爷分开的苦命小职员,一会儿出演牙尖嘴利怼长辈的叛逆少女,一会儿又出演真爱至上的苦情女主,整个人忙得简直脚不沾地。   晏行川出神间,包间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他脑海里那位具有多重身份的独家演员抬步走进来,轻飘飘扫了他一眼,说:“我饿了。”   晏行川:“……”   陆知序和他妈妈不就是在餐厅里说的话吗?   老板说他们那边已经点过菜了啊!   他明明看见有菜被送进去了!   难道他们家知知头一次见别人家长,太紧张了没吃饱吗?   还是……   晏行川十分沉痛地看了陆知序一眼,抬手握住她的手,郑重道:“委屈你了,想吃点什么?我这就让他们上菜。”   ……他妈妈指定是给陆知序脸色看了。   所以知知才会没有吃饱!   他就说不该让他们单独见面!   知知果然被欺负了!   陆知序:“……”   这货到底又脑补了些什么?   她眼角抽了一下,刚要说话,便见晏行川微微松开了手,脸上那幅沉重的神情还没换下来,目光就落在了“秋山居”的纸质菜谱上。   他点了几个上菜速度快的小炒,叫了一份店里提前备好的老火汤,又把陆知序平时喜欢吃的几道功夫菜圈了出来,备注了“从速”和“打包”。   陆知序看着把点菜弄得和画设计稿一样认真前的晏行川,很久,才在心里慢慢叹了口气。   方才那点在晏妈妈那里被惹出来的火气,就这么诡异地烟消云散了。   算了。   她想,别人爱不爱他不要紧,我爱他就好。   *   晏氏集团。   “寻境”项目结束后,陆知序又在策划部里的几个工作小组间各自引进了新的项目。   策划部里那群前段时间还闲得只能聊八卦的项目主管们迅速开始忙了起来。   一切都仿佛恢复了正常。   又仿佛没有——   被一通视频会议揭露出和陆总监有地下恋情的晏总裁自从恋情被动公开后,就仿佛长在了策划部的总监办公室里。   每天早上九点,他会和陆总监一同从地下停车场上来,然后牵着陆总监的手跟她一起进办公室,最后再堂而皇之地坐在办公室里办公。   只要一有人拿着文件去十六楼找这位新官上任的晏总裁签字,总裁助理沈寄月就会微笑着告诉那人,总裁现在在十五楼,请出门右拐。   哦,您问哪间,总监办公室那间就是了。   相较于反应平淡的沈寄月,另一边,作为陆知序特助、最早察觉到陆总监和晏总关系不寻常的江眠,反应却要剧烈得多。   她最初看见晏行川搬进总监办公室时,只以为这是热恋情侣间的普通腻乎。   直到有一天,她抱着一摞文件推开办公室大门,而后在她们总监的唇角看到了一个新鲜热乎的咬痕。   ……禽兽。   晏总绝对是禽兽!   江眠不知道的是,被咬的主人公,她的顶头上司,陆知序陆女士,在看着霸占她办公室的晏行川时,也终于感到了一点自作自受后的生无可恋。   自从十二月初,陆知序在“秋山居”见过晏行川的母亲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有意想要补偿晏行川。   陆知序想,她不能陪伴七岁的晏行川,但可以陪伴二十七岁的晏行川。   于是她在某一段时间里几乎对晏行川有求必应。   晏行川大约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干脆趁机敲了笔陆知序的竹杠。   他在某一个清晨抱住陆知序,黏黏糊糊地蹭她的肩颈,然后低声说:“知知,我们一起去上班好不好?”   陆知序下意识答“好”。   她那时并没有想过,这个“好”,原来是这种“好”。   晏行川借着这个“好”,不仅和她一起上了班,还和她一起进了办公室,最后还堂而皇之地在她的办公室里安了个窝。   晏行川背着陆知序装修总监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安置新办公桌和新沙发那天,陆知序恰好去郊区出了趟差。   等她回来,踏进办公室的那一瞬间,她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   但办公室门口站着的江眠却拿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告诉了她,您没走错。   陆知序:“……”   策划部的总监办公室是晏氏集团的上一任总监布置的。   这位总监上任时年逾五十,格外不喜欢繁复的东西,于是整个办公室里就只有一面不大不小的沙发和一张质地坚实的办公桌,虽然毫无艺术美感,但胜在简朴实用。   陆知序上任后,觉得只要东西没坏、能用,就没有改换的必要,于是这间“极简风”办公室就这么被保留了下来。   但晏行川显然是觉得“极简风”不符合他的审美。   他将办公室里原有的东西都挪了出去,换上了极具设计感的办公桌和沙发,还额外添了一架书,一架陶瓷摆件。   办公室能放绿植的角落里全都被他放上了品类不一的绿色植物。   这些绿植有的还在花期,淡色的花朵和绿色的枝叶舒展在明亮的新办公室里,让人看了莫名有种自己也获得了新生的错觉。   陆知序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里叹了口气,想,随他吧。   晏行川和陆知序继同居后又同时办公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公司。   但陆知序和晏行川的相处模式却始终没变。   他们照旧各忙各的,各自出差,各自工作,然后各自在意见不统一的时刻发出争论。   既鸡飞狗跳,又平静温和。   十二月底时,陆知序的邮箱里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海城一中的邮件。   发件人是老曹。   海城一中建校一百一十周年,有场规模盛大的校庆,老曹在邮件里说,校庆恰好在元旦前后,要是那时陆知序不忙,就请她过来看一看。   底下还附了一张陆知序高中时的照片。   那张照片大约是老曹在班级里偷拍的,像素十分模糊。   画面里四五个神态各异的人正在各自干自己的事——   是在高二七班的教室里,陆知序端坐在座位上,正低头写试卷,模样平静;江子昊坐在她身旁,侧脸和一边的徐妍不知在说些什么,神情格外夸张;陆知序身后,穿一身红色卫衣的杜薇薇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老曹在偷拍的人,她冲着镜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顺带还比了个剪刀手。   老曹在邮件最后说,杜薇薇的博士论文已经通过了,近期恰好准备回国,要是到时候杜薇薇也有空,就请陆知序和她一起过来。   陆知序的目光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呆住了。   她怔怔盯着照片里那个真实又虚幻的杜薇薇,忽然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高中毕业之前她和杜薇薇的关系一直很好,他们是同学、是邻居、更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无数个陆知序父母吵架,她无家可归的夜里,只要一通电话,杜薇薇就会过来把陆知序捡回去。   无论陆知序多么伤心,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抱住陆知序。   这么好的朋友。   和她一起上学、一起逛街、一起读书、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陆知序小时候一直以为,这么好的朋友,哪怕不刻意去维系关系,她们也是可以携手走到天荒地老的。   直到杜薇薇出国。   杜薇薇刚出国的那段时间,因为不适应国外的水土和食物,所以表现得格外思乡情切。   每回她嘴馋了想吃什么东西,就会隔着时差给陆知序打电话,让陆知序拍照给她看,过过干瘾。   有时候碰上能寄过去的,陆知序就会连夜给她发快递。   杜薇薇大学时谈了一位外国男朋友,据她自己说,这位男朋友的眼睛颜色如海一样深邃,所以她对他的眼睛一见钟情。   但这种片面的一见钟情所促成的恋爱结局并不好,杜薇薇的这位恋爱对象观念过于开放,杜薇薇接受无能,于是他们很快又分手了。   分手那天夜里,杜薇薇哭着给陆知序打电话,说我舍不得他——   的眼睛。   不过后来杜薇薇又养了一只蓝眼睛的猫,也算是稍稍弥补遗憾了。   大学四年里,杜薇薇只有碰上长假才会回国。   每次回国,她都会抽空来见陆知序。   她们能聊的天少了,共同话题少了,隔着时差,就连时间也不那么同步。   可陆知序知道,她们始终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在心里。   直到杜薇薇继续深造。   大学毕业后,陆知序进入晏氏,杜薇薇在国外申请了硕博连读。   五年制的高强度课业很快压垮了她,她每天都奔忙在实验室里,画图、看文献、开会,陆知序偶尔和她打电话,她总是说不了几分钟就开始忙。   杜薇薇的声音总是很疲惫,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喜欢和陆知序抱怨她们老师是资本头子,顶喜欢压榨学生。   陆知序跟她断断续续地联系了几个月,最后终于决定让她省点时间出来休息。   陆知序和杜薇薇的联系就这么变得越来越少了。   二十多岁的陆知序有时候会做梦。   她梦见初高中的时候,十几岁的杜薇薇冲到她家门口,说:“老陆,一起去上学呀!”   场景和画面都过分鲜活。   但陆知序看着梦里那张属于杜薇薇的脸,总是会在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她是在做梦。   可她不愿意醒。   在爱上晏行川之前,对陆知序来说,杜薇薇无疑是离她的心最近的人。   可这一刻,看着老曹发过来的那张照片,陆知序却恍然想起,她原来已经这么久没见过杜薇薇了。   她们上一次通电话是在五个月前。   上一次视频是在九个月前。   上一次一起吃饭是在两年半前。   对陆知序来说,或许所谓的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那些时光不同步的人。   不同步的朋友。   不同步的父母。   即使她再不愿意,可时光还是收走了她身边的人。   第75章   海城一中的一百一十周年校庆在元旦后两天展开,校庆办得格外热闹,陆知序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跟晏行川一起回母校看看。   她还是有点想念那间高中教室的。   更重要的是——   陆知序看着老曹给她发那封的邮件里的内容,默默想,既然薇薇已经准备回国了,那说不准她还能在学校里碰见薇薇。   不去白不去。   *   校庆日的海城一中人山人海,各色受邀而来的校友在校门口就开始举办认亲大会,一堆笑眯眯寒暄的人围在一起,好不热闹。   满校招展的横幅和鲜花中,晏行川牵着陆知序的手,跟她一起穿行在一中的林荫道间。   一中林荫道两旁栽种着格外茂盛的古树。   这些古树上皆挂有木牌,牌子上写着树木的品种和种植年份,以示该树的珍稀。   它们都是海城一中的“特色纪念品”。   这些树在民国初年被海城一中的首任校长亲手栽下,后又在战火中被学校师生共同呵护长大,经历过一百多年的风雨,被寄予了十分特殊的意义。   上个世纪末,海城一中举校搬入新校区时,时任一中校长的那位老爷子力排众议,顶着无数压力,坚决要将这百来棵树移栽进新校区——   他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这些树不仅仅是树,更是一中的精神。   在他的坚持下,这些百年古树最终被移栽成了新校区的一片林荫。   就在此刻的陆知序头顶。   陆知序和晏行川并肩走在树荫下,头顶树冠处偶有几只白鸟飞过。   雪白的羽翅穿梭在树木间,远远看来,倒还显得挺诗情画意。   但陆知序却在树下默默皱了皱眉。   她瞥了一眼头顶的飞鸟,下意识朝晏行川那边靠了一点。   晏行川微微一愣。   朝他靠近一点的陆知序幅度不大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皱眉道:“走快点。”   陆知序神情里的不满太过明显,叫晏行川忽然被唤起了一点很久以前的记忆。   十来年前,陆知序念高中的时候,其实一直是很讨厌头顶的这些树,还有树上的这那些鸟的。   那时海城一中的绿化比现在还要好上一点,满学校都被笼罩在一片绿荫中。许多个春夏之交,一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白鸟总是会成百上千地飞往这里,然后在一中的树顶上筑巢。   它们在这里生活、产卵,展翅留下美丽的身影。   也在这里梳理羽毛,顺带拉满地的屎。   每年夏天,海城一中的空气里都会弥漫出一股极端难闻的鸟屎气息。   这种气息和炎热的天气,以及鸟雀捕食后留在地上的鱼类残尸混在一起,在每一个夏天都让人感到窒息。   陆知序念高中时,每到夏天,都会情不自禁在这群鸟的影响下产生一点厌学情绪。   那时晏行川总是默默在她身后注视她,时间长了,晏行川发现,每当夏天快要来临时,陆知序就会随身带一把伞。   只要一走进校园,陆知序就会把她带着的这把伞撑开。   以防被从天而降的鸟屎砸到。   这样谨慎的行动被陆知序维系了整整三年,最后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点不可磨灭的肌肉记忆。   以致于她一看到林荫道就下意识就觉得不安全。   晏行川看着下意识往他身边躲的陆知序,眼角抽了一下。   这小王八蛋祸水东引得可真够利索的!   她怎么就不知道关心关心他!   晏行川深吸一口气,揪住陆知序的衣领,刚准备骂她两句,就迎面对上了她皱起眉来的神情。   那是只有十七岁的陆知序才会有的蹙眉神情。   既苦恼,又无奈。   仿佛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想不开来这个鬼地方来,却又一边质问一边自问自答——   谁叫你蠢呢。   晏行川莫名被她这个神情击中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话咽回去,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神情,抬手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然后把它轻轻罩在了陆知序头顶。   陆知序被质地柔软的围巾兜头遮住了目光。   熟悉的木香扑面而来。   晏行川沉默几秒,忽然鬼鬼祟祟地抓住了陆知序的手,凑近她,低声道:“那我们快跑吧。”   陆知序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晏行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便被他一把拉住,直接向前跑去。   一月的风吹面而来。   海城一中里到处都是来参加校庆的人。   这群人在鲜花和横幅下叫对方的名字,互相问候,说好久不见。   刚满二十八岁的晏行川紧紧抓着陆知序的手,跟她一起在树下疾跑。   冷风扬起他格外肆意的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觉得握住她手的晏行川像是回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的晏行川在这一刻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中生,他之所以拉着她竭力向前奔跑,也只是因为他们正急着赶去上某堂他们就快要迟到的课。   不长的林荫道很快就被晏行川和陆知序跑到了尽头。   向来不怎么运动的陆知序被晏行川拉着跑了这么一通,不禁停下来喘了口气。   她一边喘气,一边把自己头顶那条遮拦目光的围巾扒拉了下来,抬起眼睛。   不远处,海城一中的教学楼在林荫道尽头浮现了出来。   教学楼前的校旗和国旗一同在风中招展,陆知序瞥了一眼前方那栋既陌生又熟悉的建筑,抬步走了过去。   教学楼的大门敞开着。   校方大约是知道校庆日会有许多校友来这边追忆过往,所以教学楼大开的门上还拉着一条欢迎横幅。   “欢迎来到您曾经的家。”   陆知序的脚步在上楼梯时慢了下来。   一中的教学楼在她离去的十年间翻新了好几次,陆知序一步一步走过去时,几乎都有点认不出她曾经待过的那间教室了。   不过教室墙壁上都挂了标注班级的金属牌,所以陆知序走走停停,最后还是找到了她想找的那一间——   高二(七)班。   十年过去,高二(七)班已经不太像陆知序记忆里的七班教室了。   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已经换过一批,墙壁由浅灰色被重新粉刷成白色,教室后排摆了两盆新鲜绿萝,绿萝旁有一个喷水器,墙角额外添了读书角,就连头顶照明的白炽灯管也被换成了护目灯。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陆知序看着焕然一新的七班教室,许久,才把目光默默移向了地面。   教室里的大理石板砖总算是没变。   教学楼的大门虽然开着,但为了保护学生的私人财产,教室的前后门却锁着。   陆知序有点遗憾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忽然移动几步,走到了七班教室的后门门口。   她记得那边台阶处有个很小的缺角。   那个缺角并不明显,如果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来。   陆知序第一次读高中时压根就没注意到缺角,直到重生以后,她才发现了这个细节。   七班教室的后门边,陆知序慢慢蹲下来,摸了一下那个已经经历了十年光阴,变大不少的缺角。   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陆知序略微出神,忽然想起了她发现这个小缺角的那天。   是十一月,她重生后第一次参加的月考出了成绩,老曹在班里宣读分数。   陆知序考了年纪第三,这个成绩对她来说并不算好,但她却没在意。   因为帮她复习了整整二十天的晏行川没来学校。   于是她忧心忡忡地去办公室向老曹打探消息,然后得知晏行川病了。   陆知序从办公室回到教室,一路上都在想晏行川病得重不重的问题,很有点魂不守舍。   走进教室时,她被门口的那个小缺角绊了一下。   然后杜薇薇抬手扶住了她。   那时杜薇薇刚好在后门门口跟谢与杭说话,看见她摔倒,当即过来扶了她一把。   杜薇薇扫了陆知序一眼,幅度不轻地翻了个白眼,说:“老陆,你可真行,不就是没考好吗,用得着那么失魂落魄吗?这有台阶你看不见啊?”   陆知序在她的指责声中诡异地沉默了两秒。   然后在回头时看清了台阶上那个缺角。   陆知序这人打小心思就重,有什么话又喜欢憋在心里,于是杜薇薇每回跟她话不投机时,就喜欢冲她翻白眼。   但这种白眼不是无端蔑视的白眼,而是亲昵又无奈的“你怎么又这样”——   次数多了,陆知序每回被杜薇薇指责时,就会下意识先道歉。   现在想来,她对杜薇薇的道歉,大概就跟晏行川对她的撒娇是一样的。   都是不讲道理,只讲心情的感性认知。   事实上,重生回十年前以后,陆知序一直觉得很庆幸。   她又回到了有父母,有朋友的生活中。   但她同样也觉得疲惫。   因为父母会离开,朋友也会离开。   而他们的离开并不是依靠“预知”或者“努力”就能阻挡的。   门边那个小缺角周围有一点细碎的、被光阴造就的裂痕,陆知序很珍惜地摸了摸它,很久,才站起来,深深看了一眼被上锁的教室,对晏行川说:“我们走吧。”   晏行川盯着神色平静的陆知序看了一会儿。   他从容道:“等一下。”   陆知序一怔。   下一瞬,对陆知序说等一下的晏行川就地扭头扫了两眼走廊四周。   教学楼的走廊上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其他的人。   确定完这一点后,晏行川上前两步,用力掰开了高二(七)班上过锁的窗户。   陆知序:“……??”   晏行川上辈子怕不是做贼的吧?   她看了眼走廊里的监控,默默咽了口口水。   这人不会被抓吧??   晏行川面前,那扇明明已经上了锁,却仍旧被他轻而易举掰开的玻璃窗在走廊中发出一声“吱呀”的叫喊。   陆知序目瞪口呆地看着晏行川单手在窗边撑了一下,然后干净利落地翻窗台进了七班教室。   他从窗边跳下去,在里头打开了教室大门。   陆知序面无表情的脸裂开了。   晏行川笑着看了陆知序一眼,说:“想看就进来看吧。”   那扇被打开的七班大门后,尘封的时光扑面而来。   陆知序看了一眼被监控拍着,却仍旧无法无天,甚至是在搞违法乱纪的晏行川,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抬步走进了七班教室。   第76章   陆知序走进七班教室的第一个瞬间,就感到自己被密密麻麻的书包围了。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堆叠整齐的习题册。   这些习题册在制式的课桌上堆得老高,颇有种要把人埋进去的气势。   陆知序站在书堆里,看了一眼眼前这幅既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很久,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一个画面。   那是高二,九月底的某个夜里,晚自习上到第三节,老曹刚讲评完卷子,正在让大家自习。   九月底的夜风已有凉意,窗外偶尔会响起很轻的鸟叫声,隔着窗户,叽叽喳喳的,有点像催眠曲。   七班教室里那几十个形态各异的学生在连续听了三个小时的试卷讲评后,终于感到了一点疲惫。   陆知序将目光投向他们时,很容易就能在他们身上看见一点都属于少年人的百态——   夜色里,徐妍支着脑袋在书堆后打瞌睡;杜薇薇略略低头,一边捂着嘴打哈欠,一边看她手边那份雅思资料;江子昊盯着一张他不会写的卷子,自暴自弃地玩手指;陆知序身后,体育委员沈斌和物理课代表正在传小纸条,陆知序略一抬眼,就能看见浅色便利贴在老曹眼皮子底下被扔来扔去,好不热闹。   而教室最后排,装模作样的晏行川表面上是在写竞赛题,实则目光一直在她的后脑勺上打转。   几十个十来岁的少年各怀心思,在夜色中昏昏欲睡,又蠢蠢欲动。   他们好像在期待明天,又好像只是在被动地等待明天。   但无论如何,他们年轻着,期待着,热爱着。   有那么一瞬间,陆知序是想让时光被定格在那一刻的。   但也只是一刻而已。   因为被期待的“明天”到来了。   他们长大了。   空无一人的七班教室里,陆知序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教材和复习资料,慢慢吐出一口气。   曾经发生在这间教室里的一切都太久远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没留下什么记忆。   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教学楼外人山人海,教学楼里却是一片静默。   陆知序在教室里待了一会儿,最后走到了她自己曾经坐过的那个座位旁。   从左往右数,教室第四排,第五个座位。   那就是她当年的位子了。   陆知序曾经坐过的座位和旁边的其他座位并没有什么不同,桌上一样摆有许许多多的资料,桌肚上了锁,看不出里面有什么。   是很普通的样子。   陆知序抬手摸了一下那张桌子的桌角,想,这不是她当年的那张桌子了。   人也一样。   坐在这里的人也不是当年的人了。   不过……   陆知序在她的座位边静静站了一会儿,很久,才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   她把门窗重新锁好,退出教室,然后握住了一直在后门门口替她看门的晏行川的手,说: “我们走吧。”   ……不过还好,晏行川还是当年的晏行川。   虽然幼稚,但还是一样的温柔。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个人永远都是最初的他自己。   他永远会在陆知序身边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位置。   出了高二教学楼后,陆知序犹豫片刻,才扯了一下晏行川的衣袖,有点无奈地说:“以后别干溜门撬锁的事儿了。”   要是哪天被扒出来,这人非得被有关部门教育不可。   晏行川:“……哦。”   教学楼外人声鼎沸,陆知序和晏行川在路边逛了一会儿,他们俩的手机里就各自弹出了一条群发的欢迎短信。   【亲爱的校友,您好。今天下午三点,我们将会在学校的瑶光大礼堂举办校友庆祝会,欢迎您的到来。】发信人是学校人事部的一位老师。   陆知序盯着那条短信看了一秒,而后迅速点开了另一条被它顶下去的消息。   【你要是到学校了,就来礼堂这边看看吧,这儿还挺热闹的。】——发信人是老曹。   是单独发给陆知序的消息,不是群发。   陆知序看着短信界面上那个名字,心里忽然涌上来一点说不出的感觉。   老曹其实一直是个好老师。   但对当年只有十七岁,还没有建立起正确价值观念的陆知序来说,他的“好”好像又有点太重了,“好”得过了头,倒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那时陆知序甚至觉得他是个滥好人。   直到工作以后,陆知序才发现,老曹对她那些额外关注的“好”,其实只是怕她走上歪路而已。   少年时期的陆知序在老曹眼皮子底下长起来,她优秀、孤僻,却缺乏同理心,心底还仿佛还压着一点愤世嫉俗,一看就是根容易长歪的苗子。   老曹运气不好,摊上她这么个学生,只能嘘寒问暖地关心着,以防她哪天想不开去害别人,或者祸害自己。   长大后的陆知序明白过来老曹的良苦用心后,时不时也会和他保持一点不痛不痒的联系。   她一直用着自己高中时用的那个手机号码,十几年也没换过。   每逢新年、元旦,教师节之类的节日,只要陆知序想得起来,她就会给老曹发条短信,祝他节日快乐。   她在用某种变相的方法告诉这位高中班主任,她没有长歪。   随手一发的短信其实并不算什么特别的用心,但对陆知序来说,也已经够特殊了。   她确确实实已经把这位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明年就将退休的曹老师放在了心里。   海城一中一百一十周年校庆还在策划阶段时,校方其实就已经给陆知序发过邀请函了。但陆知序当时觉得自己忙,也懒得出来凑热闹,于是就把邀请给拒了。   她原本是不想来的。   可老曹给她发了邮件。   在陆知序心里,她其实不只是为了杜薇薇回学校的,她也想去看老曹一眼——   那位话唠又事多,最喜欢在小事情上揪住不放,却偏偏把每一个学生都放在心上的曹老师,她其实还是有点想念他的。   学校的瑶光大礼堂在教学楼左拐后的道路尽头,走过去只需要十几分钟。   瑶光礼堂很大,里头足可容纳一千八百人,平时基本不会被启用,只有学校举办盛大活动时,这里的灯才会亮起来。   这次海城一中的一百一十周年校庆办得格外热闹,社会各界无数功成名就的校友都提前给母校捐了款,因此,学校便特意在大礼堂搭了景,准备为回母校的校友们举办一个盛大的欢迎会。   顺带当着学生的面好好感谢一番捐款的校友,以激励他们上进一些。   晏行川回母校前,让公司财务给海城一中签了一张三百万的支票聊表心意,因此也在受邀被感谢的校友之列。   瑶光大礼堂里人声鼎沸。   晏行川刚一踏进去,就被迎面过来的一位学校领导脸上的笑意扑了个满怀。   这位五十多岁、陆知序叫不出名字来的领导将脸笑成一朵菊花,十分亲热地对晏行川道:“哎呀行川来啦,快来这边坐。”   陆知序:“……”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人是亲戚呢。   她斜了一眼这位唾沫横飞的校领导,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趁着没人注意,默默松开了她自己挽着晏行川的胳膊,向后退了两步。   这种招呼还是让晏行川自己打去吧,她不奉陪了。   陆知序松开晏行川手肘的瞬间,就被晏行川狠狠瞪了一眼。   晏行川看着陆知序,磨了磨自己的牙。   这混账东西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有难同当!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便准备把陆知序抓回来,只可惜挽着他半拉胳膊的那位校领导实在太过热情,让他压根腾不出手来。   陆知序不动声色地向晏行川眨了眨眼,准备溜之大吉。   然后她就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被一双手猝不及防地从背后给抱了个满怀。   陆知序的呼吸倏然一顿。   来抱她的那人大概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孩子,整个人要比她高出五公分以上,因此陆知序被抱住时,后脑勺在她下巴上磕了一下。   那人的姿势十分豪迈,抱人的手法不像是调戏或者其他什么,倒像是典型的“哥俩好”。   陆知序吸了吸鼻子,先闻到了对方身上一点很浅淡的小苍兰香水味,而后才慢慢转过头去。   穿着一身米色大衣的杜薇薇就这么撞进了她眼里。   陆知序的喉咙忽然堵了一下。   她下意识想起了杜薇薇出国留学那天。   那天她去给杜薇薇送机,走到安检口时她笑着和杜薇薇说明年见,然后杜薇薇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个拥抱很温暖,和今天的一样。   杜薇薇说:“明什么年?等我回来咱俩一起过年!”   眼前的杜薇薇化着精致的妆,眉眼带笑,依稀还是是陆知序记忆里的样子。   明艳无双。   陆知序看着杜薇薇因为踩了一双七公分的高跟鞋而比她高出不少的身高,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杜薇薇却全然没注意到。   她以一种“好兄弟抱一抱”的姿势硬生生抱了陆知序整整三分钟,然后才松开她,说:“老陆,我终于刑满释放啦!!”   瑶光大礼堂里的志愿者:“……”   名誉校友里还有进去过的吗?   这算哪门子“名誉”啊??   陆知序:“……”   她看着面前这个分明已经和她两年没见,但说起话来仍旧张牙舞爪,好像一天也没和她分开过的杜薇薇,有点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所谓的“失去朋友”——   不会只是她一个人伤春悲秋的独角戏吧。   ……就挺羞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和杜薇薇重逢。   陆知序想象中:疏离地走到杜薇薇面前,犹豫要不要上去打招呼。   实际上:隔着三米远,杜薇薇就开始“啊老陆我想死你了!!”   陆知序:……挺好的。   第77章   海城一中的瑶光大礼堂内到处都是互相寒暄的校友。   陆知序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容貌没变,说话语气也没变的杜薇薇,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语气轻松地问杜薇薇:“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   “别提了。”   杜薇薇搂着陆知序的肩膀,和她一起在大礼堂里找了排空椅子坐下,拧眉吐槽:“最近我不是在写毕业论文么,本来都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我们家老头子还动不动就给我打电话,非逼我回国去相亲。”   “他说——”杜薇薇将嗓音微微压下去一点,模仿出中年男性该有的声线,阴阳怪气地说:“‘薇薇啊,你都快三十了,又读了这么多书,把自己读成了个女博士,要是再不找男朋友,以后可就更难找啦,爸爸这也是为你好呀’。”   “我呸!”杜薇薇一面说,脸上一面流露出一种恨不得把她家里那位催她去相亲的老父亲揪出来打一顿的愤恨,怒道:“就算过了年我也才二十八好吗?怎么就三十了??”   陆知序:“……”   杜薇薇关心的重点是不是歪了?   面前的杜薇薇大概是被博士毕业期的论文和她家里那位老父亲折腾得太狠,平时又遇不上什么可以倾诉的人,因此正憋了一肚子话,一碰上陆知序就恨不得先吐为快。   陆知序偏头看向杜薇薇,听她叹息道:“为了不让我们家老头子骚扰我,我这两天都没敢给手机开机,要不是老曹和我说最近学校在办校庆,你也收到了邀请函,可能会来,我都准备咬咬牙在国外再多待几个月了!”   “你不知道。”杜薇薇看着陆知序,语气中流露出一点真情实感的伤心,她说:“两年零六个月前我和你一起吃的那顿火锅,是我到今天为止吃的最后一顿火锅。”   “这两年里,我天天都在想,回国后我一定要约你吃够十八顿火锅!”   陆知序:“……”   看来所谓的感情疏远,确实是她在给自己加戏了。   人声鼎沸中,面前的杜薇薇神色明媚。   不远处,晏行川正被那位过分亲热的校领导堵在原地,不知在同他寒暄些什么。   那位校领导光自己寒暄还不够,他还招呼了好几位近旁的领导来同晏行川这位常年给母校捐款的成功人士打招呼。   人群渐渐密集了起来。   陆知序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想着晏行川这个招呼一时半会儿大概也打不完,于是干脆对杜薇薇道:“薇薇,要不我们去看看老曹吧?”   “好啊。”   杜薇薇从善如流道:“这么多年了,我倒还真挺想他的。”   曹兴民刚才给陆知序发的短信里说,他这会儿正在瑶光大礼堂后面的休息室里休息。   陆知序和杜薇薇从礼堂后门出去,没走几步路,就抵达了休息室。   礼堂背后的休息室连着设备控制室,其实是个很小的地方,里头统共就只摆了两张沙发和一张桌子,一眼就能看到头。   因此,陆知序和杜薇薇刚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里头沙发上假寐的老曹。   老曹脸上驾着的那副黑框眼镜随着他垂头闭眼的动作略微滑下来一点,衬着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滑稽。   陆知序站在门边,看着老曹这些年仿佛白了不少的头发,很久,才轻轻敲了一下门。   老曹听得敲门声,下意识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他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陆知序和杜薇薇。   陆知序和杜薇薇高中时,一个是老曹钦定的学习委员,一个是他左膀右臂式的班长,都是和他再亲近不过的人。   她们俩毕业后,老曹也一直都和她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只是电话联系终究比不得面对面交谈,他们到底已经快有十年没过见面了,所以老曹在看到她们的那个瞬间,还是愣了一下。   他抬手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眯起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说:“这是知序和薇薇吧,都长这么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说着老曹就站了起来,在休息室里找出两个一次性纸杯,给她们一人泡了一杯茶,喊她们坐。   陆知序顺着老曹的招呼静静坐在沙发上,冲他笑了一下,问:“今天学校里这么热闹,您怎么倒一个人在这儿躲清闲?”   陆知序看着老曹笑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是格外真诚的。   俨然就是一个小辈看长辈时该有的神情。   老曹看着面前这个陆知序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同自己记忆里那个总是沉着脸,抑或面无表情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老曹记得,他第一次见陆知序,是在高一新生入学那天。   刚上高一的孩子基本都在十五六岁左右,算是半大的独立年纪,因此到他这里报名的学生怎么来的都有——   有被父母带着的,有自己一个人来的,也有一边来报名,还一边领着更小的弟弟妹妹,准备顺路陪他们去初中部也把名给报了的。   但陆知序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她是被她父母带来的,到最后却又是自己一个人办完的手续。   因为报名还没开始时,她的父母就吵了起来。   海城一中的报名日人很多,陆知序的父母衣着得体,吵架也不至于太厉害,他们只是在人群中拌了几句嘴,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冷战。   老曹正想着开学第一天,不该让家长当着孩子的面吵架,刚准备说和两句,结果一直站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的陆知序就自己抬起了头,把手续给办完了。   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陆知序。   十来岁的,情绪虽然稳定、却很不正常的陆知序。   那天她的父母虽然没有当着她的面闹得难堪,但只要她有眼睛,就能看出这两个人离大打出手只差一步了。   陆知序那年才十几岁,但十几岁的陆知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却仿佛在看一出闹剧。   她没有给出任何该有的情绪反应,只是疲惫又厌倦地看着这两个人,神色既陌生又冰冷。   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   那一瞬间,老曹就意识到,陆知序这个人本身,恐怕不如她的中考成绩一般令人放心。   后来发生的一切果然如他所料。   高一的时候班里做心理普查测试,陆知序交上来的问卷中显示出了明显的孤僻倾向。   结果出来后,学校的心理疏导人员便想找陆知序聊一聊,被他给摁住了。   少年时的陆知序敏感又好强,要是真小题大做地给她做心理辅导,说不定还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   辅导没做成,老曹便开始对陆知序进行了漫长的嘘寒问暖。   或许是他做得太明显,又或许是陆知序太敏锐,陆知序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别样的关怀背后的原因。   于是陆知序开始努力在他面前里扮演一个积极向上的好孩子,乃至于学校后面再发心理问卷的时候,她干脆就不按自己真实的心理情况来填了。   他知道,陆知序是在回避问题,也是希望他放心。   但面对这种油盐不进的学生,老曹还是免不了生出一点疲惫来。   最后,他终于想,算了,只是个学生,在他手底下的时候他就付出十二分的精力关心她,等她毕业了,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老曹想得很好。   直到陆知序毕业后的某一天,他在S市的新闻报纸上看到了本市著名草根企业家陆宏明离婚的消息。   他当时只是觉得陆宏明这个名字眼熟,直到和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闲聊时他才想起来,这位陆宏明是陆知序的爸爸。   于是嘴上说着陆知序毕业后就跟他没关系了的曹兴民曹老师想了又想,最后还是给陆知序打了个电话。   那年陆知序刚上大一,接到他的电话后沉默了很久,最后也没说什么。   但从那以后,陆知序就开始常常给他发问候信息了。   教师节是万年不变的“祝曹老师教师节快乐”,新年的花样会多一点,有时是“祝平安喜乐”、有时是“祝万事如意”,还有时是“祝身体健康”。   偶尔有几年元旦的时候,他还能收到一些来自陆知序的礼物包裹。   这些礼物有时是几贴能缓解腰肌劳损的膏药,有时是陆知序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找来的,听说是很能润肺的果茶茶包,有时则是缓解脱发用的偏方药水。   东西都不贵,却十分实用,一看就是用了心挑的。   老曹教过很多学生,毕业后和他们始终保持联系的也不少。   但陆知序这么别扭的他还是头一次遇见。   每回陆知序只要给他送点什么,都必会附一条短信,说这是她随手买的,让他别放在心上。   老曹有时候看着那些东西,就会想,陆知序是个贴心的好孩子,肯定不会长歪的。   但到底还是不能全然放心。   老曹想,他现在就快要退休了,要是不趁着校庆这么个机会看看陆知序到底有没有长歪,他还真不能放心退休。   于是他给陆知序发了邮件。   只是没想到,十年后的陆知序笑起来竟然也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了。   看来时间真是一剂良药啊。   他看着面前长大了许多的陆知序,笑着回她:“礼堂太吵啦,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股热闹劲儿,你们要是觉得吵,也可以在这儿休息,反正这儿人少。”   和老曹这次短暂的见面一共只维持了半个小时。   简单说过几句话之后,陆知序和杜薇薇就从休息室里退了出来。   却没料到,她们才一出门,就迎面撞上了终于千辛万苦从校领导堆里挤出来的晏行川。   被挤得风度全无的晏行川顶着一张棺材脸走到陆知序面前,十分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仿佛在用目光谴责她方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行为。   陆知序被晏行川的目光盯得心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牵起晏行川的手,拉着他走到杜薇薇面前,试图转移晏行川的注意力,对杜薇薇道:“介绍一下,晏行川,我男朋友。”   杜薇薇:“……”   不是吧——   老陆什么时候背着她谈恋爱了?   而且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把他们班当年最难摘的那一朵高岭之花给摘下来了。   这对她这么一个万年单身狗来说也实在是太不友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大概还有五章左右就完结啦——   后续会有三到五个番外,补一补老陆和晏总的少年相遇、婚后生活,以及其他作者在正文中不方便写的奇奇怪怪的脑洞。   第78章   杜薇薇盯着陆知序和晏行川交握的双手盯了足有半分钟,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试探着和晏行川打了声招呼,干巴巴道:“你好。”   晏行川生气才生到一半,就被陆知序突如其来的一句“我男朋友”给打断了。   他面前,陆知序相交了十几年的好朋友杜薇薇正目光惊疑地打量着他。   晏行川默默把自己略略挑起的那半边眉毛给压了下去。   他露出一个像是纵容又像是无奈的神情,目光在陆知序身上很轻地停留了一下,然后移到杜薇薇面前,客气道:“你好,杜小姐,咱们认识的,我是晏行川。”   杜薇薇咽了口口水,正想着该怎么把眼前这段毫无营养的对话给敷衍过去,跟她打完招呼的晏行川就忽然瞅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我其实不是知知的男朋友。”   杜薇薇:“?”   她在心里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什么叫“现在还不是”?   难不成老陆现在还在倒追阶段,压根就没把这朵高岭之花给彻底摘下来?   那也不对啊——   那晏行川管老陆叫知知干什么?   还是说他俩最近在闹分手??   杜薇薇顿觉她仿佛被卷进了某个不知名的修罗场中,脑海中霎时浮起一堆联想,恨不得现在就撇下晏行川,把陆知序拉到一边问个清楚。   但这堆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没在她脑海中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那边的晏行川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   晏行川面色如常,说出来的话却无端端带了两分郑重,他同杜薇薇道:“我是知知见过家长的未婚夫。”   旁观的陆知序:“……”   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大瓜可吃的杜薇薇:“……”   可以,但没必要。   杜薇薇看着面前这朵曾经确实是长在高岭上,现在却八成已经被陆知序给摘下来揣兜里了的美人花,眼角没忍住抽了一下。   知道你和老陆是一对就行了,没必要跟我跟我掰扯得这么清楚吧。   而且——   她都还没叫过老陆“知知”呢,这厮何德何能就敢在她面前炫耀!!   杜薇薇的神情扭曲了足有三十秒才被她给强行压下去,但看起来却仍旧像是想把晏行川给拖下去打一顿。   陆知序在他们身后看够了戏,终于良心发现,她上前挽住杜薇薇的胳膊,笑着转移话题道:“不是想吃火锅么?想吃哪一家,我请你好不好?”   杜薇薇默了一下。   她在吃火锅和逼问陆知序到底是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之间可耻地纠结了两秒,最终果断道:“就南街街尾那家吧,我朋友圈里有好多人打卡推荐过,说那家的毛肚特别脆。”   陆知序点头说好,一面说,一面还朝晏行川使了个眼色,摆明了一副让他赶紧跪安的模样。   晏行川面不改色地接下陆知序朝他投来的目光,眼里流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笑,道:“南街那家火锅店最近在做酬宾活动,要提前一周预约才能有位子,知知,需不需要我和他们老板说一声,让他给你们留个位置出来?”   陆知序和杜薇薇并肩而行时,晏行川就在陆知序手边两步远的地方不远不近地缀着她,态度和距离都刚刚好,既不会显得过于亲密,也不会显得过于疏远。   他说话的语气很随意,细听却又好像带着点发自真心的诚恳,让听的人不自觉就产生了一点“这真是个好人”的错觉。   陆知序眼皮一跳。   晏行川虽然从入职晏氏集团起就不是从公司基层做起的,但却始终活跃在一线,他的出差里程加起来不知道可以绕地球多少圈,见过的人和说过的话更是数不胜数。   因此陆知序也一直都知道他多年锻炼后那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商业谈判技巧。   只是没料到,这人为了在杜薇薇那里加一点好感值,居然不惜用上商业谈判技巧这种不要脸的东西!   陆知序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杜薇薇。   她身旁,穿一身长大衣的杜薇薇沉默了两秒,而后果然如陆知序所料般,当场就把晏行川当着她的面叫“知知”的那点不爽给抛到了脑后。   杜薇薇扭头冲晏行川笑了一下,用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道:“晏同学是认识这家火锅店的老板吗?”   “那倒不是。”晏行川回了杜薇薇一个更加客气的微笑,说:“只是南街那块商业区是我们公司开发的,所以开在商业区里的餐厅也都愿意给我们公司一点薄面。”   杜薇薇:“……”   这就是该死的钞能力吗?   果然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但面前这位万恶的资本主义说起诸如“我们家开发了一个商业区”这种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在前面加上“只是”这种限定词啊!   怎么就“只是”了?   一点也不“只是”好吧!!   杜薇薇脸上的神色在晏行川平静的态度中变幻莫测,仿如盛夏午后一会儿天晴一会儿下雨的雷暴天气,令人不忍直视。   陆知序看着面前才对火锅局提起一点兴趣,很快又被云淡风轻的晏行川给噎得哑口无言的杜薇薇,没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漫长的气。   都十几年过去了,晏行川说话的本事怎么还是一点也没长进啊——   就像她给“寻境”项目提交的初稿一样。   看着哪里都好。   却实际上漏洞百出。   要是让晏行川口蜜腹剑地去骗合作方签合同,他指定能把事情办得比什么都漂亮。   可要是让他正儿八经地去刷谁的好感值,这人便绝对能够毫不费力地刷出个负一百来。   譬如当年看他哪哪儿都不顺眼的陆知序。   譬如此刻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死的杜薇薇。   陆知序在心里叹了一口九曲回肠的气,而后才上前隔开晏行川和杜薇薇的目光交汇点,笑着同杜薇薇道:“你别理他,南街那家火锅店的酬宾活动三号就截止了,过了三号咱们早点去就成,用不着他打招呼。”   “还有你。”陆知序笑着同杜薇薇说完话,迅速扭头换上另一副面孔,对晏行川进行了一番义正辞严的指责,凶巴巴道:“让你说话了吗,闭嘴。”   晏行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最开始准备和陆知序发脾气的人似乎是他吧。   虽说风水轮流转。   但这轮流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晏行川看着陆知序,眼中流露出三分疑惑三分震惊,剩下的四分全被不忿填满了。   陆知序默默回头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正陷在“有钱人的世界我实在不懂”这一怪圈中的杜薇薇抬起眼睛,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两个人。   和她本来就不太熟的那朵姓晏的高岭之花正静静盯着陆知序看,神情委屈,活像一只正向主人摇着尾巴,却不知怎么被打了一巴掌的大狗。   而被他盯着的陆知序神色平静,唯有目光深处流露出一点淡淡的无奈。   陆知序看晏行川的神情与其说是谴责,倒不如说是做戏。   仿佛陆知序已经预料到了她会不爽,于是主动发作了一通给她看,以免她再对晏行川生出更多的不满来。   杜薇薇莫名觉得自己被秀了一脸。   她叹了口气,想,面前这个既会哄人又会护崽的陆知序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一点也不像她记忆里的老陆好吗!   况且……   杜薇薇其实一直都觉得,陆知序这人必然是会孤独终老的。   因为她自从认识陆知序这个人以来,就没有在陆知序脸上看到过任何对同性或者异性的想法。   陆知序本人好似一个绝缘体,轻视她的人她不屑一顾,对她好的人她也不会太放在心里。   就像晏行川早早觉察到的那样,陆知序的心眼窄约莫是天生的。   她心里只能容纳得下最亲近的父母,最亲密的朋友,其他人根本就不值得被她记住,更不值得让她上心。   杜薇薇出国以后,在国外谈过几次恋爱,也碰上过一些样貌家世人品样样都好的男生,并企图把他们介绍给陆知序过。   杜薇薇当时找的借口是国内外沟通不便,为了防止陆知序在有急事的时候找不到她,所以让陆知序存几个她这边紧急联系人的电话。   陆知序同意了。   一个月后,她又一一把这些人拉黑了。   杜薇薇得到消息后去问陆知序原因,结果陆知序给出的理由是这群人殷勤得就跟吃饱了撑的一样,她看着心烦。   杜薇薇:“……”   从那以后,杜薇薇就觉得,陆知序大概这辈子也找不到男朋友,也学不会怎么谈恋爱了。   即使是一个小时前,在礼堂里,陆知序亲手牵着晏行川的手走到她面前,说“介绍一下,晏行川,我男朋友”时,她也还是觉得不真实。   直到这一刻。   直到陆知序亲口维护晏行川的这一刻出现在她面前。   杜薇薇才终于在陆知序对晏行川看似谴责,却实际又无奈又纵容地态度中看出了一点他们真正相爱的痕迹。   不是到了年龄所以凑合着过的契约情侣。   而是平等相交,毫不勉强的恋人。   杜薇薇摸摸了自己的鼻子,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开始发光了。   那是独属于电灯泡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画面一   陆知序:薇薇,我恋爱啦!   杜薇薇:真的吗?我不信。   画面二   陆知序:滚滚滚(对晏行川)!   杜薇薇:他们好相爱(哭)。   晏行川:……   第79章   陆知序和杜薇薇最后还是去吃了火锅。   和晏行川一起。   不过不是南街街尾那家需要预约的火锅店,而是另一家正好在打折的火锅店。   杜薇薇坚持这一餐由她来请。   她说这顿饭算是她替陆知序庆贺脱单,下次约饭再由陆知序出资,陆知序同意了。   杜薇薇选中的的那家火锅店开在S市时代城的商圈周边,店铺开业虽然才刚满一年,但口碑却非常不错——   杜薇薇说,这家店的老板才从国外留学回来,眼光独到,在国外还曾上过几次美食杂志,所以他开的店还是很值得一试的。   陆知序对此持保留意见。   ……毕竟火锅这种土生土长的中华传统美食,跟留洋的关系确实不大。   但她所持的保留意见只在她心里稍稍转悠了一下就被压下去了。   因为准备去吃杜薇薇实在过于兴奋。   杜薇薇自高中毕业后就被她爹打包送去了国外,她从本科一路念到博士,在美国待了将近十年。   出国伊始,课业还没那么忙的时候,杜薇薇一年还能抽出几次空回国来看看,偶尔还能和陆知序一起约个饭,或者从她那里混点特色小零食来吃。   年岁渐长后她的课业越堆越多,面包配咖啡的速食便不动声色地占满了她的三餐。   截至杜薇薇终于完成学业回国的这一天为止,她已经整整一年零七个月没有正经吃过一顿中餐了。   她的中国胃老早就开始表达抗议了。   抵达时代城那家“遂和火锅店”的时候恰是饭点,店里人满为患。   陆知序站在饭店门口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她一边想要是她们这会儿进去,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位子,一边默不作声地打开了手机地图,准备看看周边的其他饭店。   却不料,她身后的杜薇薇二话没说就直接进了火锅店,她在前台小姐那里打了声招呼,然后轻而易举地拿到了一间空包厢。   陆知序:“……”   杜薇薇不是好几年没回国了么?   难道时代街是杜爸爸工作的那家外企家开发的?   陆知序静了一瞬,默默想,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能跟饭店有关系啊——   显得她还挺没人脉的。   杜薇薇从前台小姐那里拿到的那间包厢比陆知序想象得还要宽敞一点,包厢装潢精致,除了一张足够容纳十六人用餐的大圆桌外,里头还配了一小块休息区,休息区的案几上甚至还放了几套桌游卡牌。   陆知序一看便知这间包厢是专门留给好友,或是招待贵客用的。   站在杜薇薇身前引他们进包厢的服务生在他们落座后将菜单直接递了过来。   杜薇薇洋洋洒洒地点了三页纸。   一面点,杜薇薇还一面挑眉看了一眼陆知序,痛快道:“老陆啊,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不够咱们可以继续加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陆知序看着被杜薇薇点过的菜单,沉默了一下。   她上前按住杜薇薇试图继续点菜的手,平静道:“先这样吧,不够再说。”   不够是不可能不够的,因为杜薇薇点的菜差不多够十个人吃了。   饭店服务生推着三辆满满当当的小推车进来时,就连点菜的杜薇薇自己也沉默了一下。   但食物的香气让杜薇薇很快就调整了过来,辣锅一开,她就直接把一份青虾虾滑打进了火锅里。   陆知序近几个月来都被晏行川严防死守地吃着养胃餐,基本已经忘了辣椒到底是什么味儿了,见杜薇薇下菜的手如此之利落,她没忍住也往辣锅里放了几片肥牛。   只是这肥牛才刚烫熟,就被晏行川捞起来吃了。   陆知序:“……”   行吧。   她迎面对上晏行川如同威胁一般的眼神,忍了忍,最终决定吃点别的。   这一顿火锅吃的人虽然少,但餐桌上的气氛却正好。   陆知序从番茄锅里夹了一筷鱼片送进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杜薇薇怎么会选在这个时间回国。   杜薇薇漫不经心地跟陆知序说起了她由于论文完成得太水,被导师强压着延毕了半年的事情。   杜薇薇原本计划在风和日丽的六月回国,没想到被导师这么一拖,就直接拖到了元旦,她越说越上头,最后连锅里浮起来的虾滑也懒得管了,开始专心和陆知序吐槽起来。   陆知序于是就专心听她讲。   陆知序作为一个天生就感情淡漠的人,平时不管和谁相处,她的话其实都是很少的。   她一贯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说闲聊这种类型的废话。   但她很会倾听。   而杜薇薇刚好很会倾诉。   有时候陆知序也会想,这或许就是她和杜薇薇能做这么久的好朋友的原因之一。   面前的火锅热气浮浮沉沉,杜薇薇的话匣子被国内熟悉的辣味打开了一点。   她说起了她出国之前的那段时光。   杜薇薇高考前其实并不想去国外念书,她的成绩原本就不差,如果在国内正常参加高考的话,本身也能去一个很不错的大学。   且她在国内生活了十几年,最好的朋友、最习惯的作息方式,最热衷的食物,全都在国内。   但杜爸爸作为一名外企高管,早早就对杜薇薇有了更高的要求。   他希望杜薇薇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去国外镀金,最好还是念金融系,这样的话,不管杜薇薇未来是在国外发展,还是回国,选择的余地都能更多。   杜爸爸决定让杜薇薇出国那年杜薇薇才十五岁,但她那时就已经是个很有主见的小姑娘了,她说不出国,就绝对不会出国。   不管杜爸爸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多少回,她都没松口。   后来杜爸爸险些都要放弃了,杜薇薇却忽然想通了。   因为杜薇薇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陆知序记得那大概是高二开学不久的某一天,杜薇薇忽然跟打了鸡血一样,来找她说,她想去国外学建筑设计。   学建筑这条道路跟杜爸爸的设想虽然不太一样,但起码出国这件事是符合他预期的,于是杜爸爸当即举了双手支持。   当时杜爸爸想,反正只是一个本科专业而已,等杜薇薇进了大学,开始考虑就业后,他再好好劝劝她也来得及。   不管是跨专业继续深造,还是考个双学位,都是可行的。   但他没想到,杜薇薇说了要学建筑设计,就还真这么一往无前地学了下去。   杜薇薇不仅一心一意地念完了四年大学,还先斩后奏,直接在国外申请了硕博连读,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位大龄女博士。   杜爸爸没料到把人送去国外会让他女儿就此变成一匹学术上的脱缰野马,一直到快三十岁也没找个男朋友,简直悔不当初。   杜爸爸中年丧偶,而后一直也没再婚,他既当爹又当妈地把杜薇薇拉扯大,一直都希望杜薇薇毕业后能早点结婚,从而达成“家庭美满,事业有成”这两项成就。   但杜薇薇却显然是在大龄单身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于是杜爸爸开始动不动就催杜薇薇考虑终身大事。   杜薇薇被她爸说得烦,又担心自己毕业后没找到工作会因为啃老而落入她爸安排的相亲魔爪,于是干脆在自己的论文上整了点事情,决心让老板给她延毕半年。   在论文上拖了半年后,杜薇薇终于在国内找到了一份还过得去的offer,也做好了被她爹洗礼的准备。   于是她回国了。   只是为了和她亲爱的父亲斗智斗勇,杜薇薇这趟毕业和回国都显得格外匆忙,其间还和陆知序失联了很久。   不过如今看来,不联系是对的——   陆知序趁着她在国外没空和她联系的功夫,都主动出手,把姓晏的这朵高岭之花给摘下来了,要是她真在回国前使劲联系她,那她指定会被她身上那股恋爱的酸臭味给熏着。   这不利于她的身心健康。   杜薇薇如是想。   餐桌前,陆知序一面听杜薇薇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地说她父亲,一面看了一眼面前这一整桌菜,忍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问:“那你现在是才找到工作,还没有正式收入吗?”   杜薇薇颇为郁卒地点了一下头。   陆知序吸了口气:“那你还点这么一大桌子菜干什么?你下个月准备喝西北风吗?”   面前的餐桌上,咕咕咚咚的辣汤汤锅和番茄汤汤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圆桌上摆了整整一桌菜。   陆知序右手边还有两辆小推车,车里也放了满满当当的菜。   以这家饭店所在地段的平均消费水平,杜薇薇点的这一堆菜,起码得两千往上了。   诚然,杜薇薇肯定不会出不起这顿饭钱。   她虽然不像晏行川那样,家里有公司要继承,还基本已经继承了家里的公司,但她父亲毕竟是位年薪百万以上的企业高管,平时给她的生活费也不算少。   但杜薇薇既然决定先躲她父亲一阵,那她这一段时间就指定不能啃老了。   更不能回家住。   这么算的话,房租,水电,交通,食宿,还有回国后的一系列花销……   作为一位才工作的年轻女性,杜薇薇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一见面就请她吃这么一顿饭啊。   陆知序越想越愁,叹了口气道:“这顿饭还是我请吧。”   面前的杜薇薇缓缓皱起眉,一看就是不怎么赞同的样子。   陆知序在心里继续叹气,想,要是杜薇薇不答应,她就让晏行川先去把账给结了。   但杜薇薇的皱眉却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她看着陆知序,有点好笑又有点得意地说:“谁说这顿饭是我花钱了?”   陆知序:“?”   她略带疑惑地看了杜薇薇两眼。   杜薇薇道:“这家店是谢与杭开的,我入了股的好吧。”   陆知序:“……”   第80章   陆知序一边听杜薇薇说话,一边默默把自己手里的筷子放下了。   她简直是浪费感情!   杜薇薇对陆知序这套“我的真心喂了狗”的模样浑然不觉,她眼疾手快地从火锅中戳起一颗手打牛肉丸,边吃边道:“虽然我只占了这家店3%的股份,但大小也算是个股东,偶尔白吃一顿没什么的,放心吧。”   陆知序:“……”   3%?   就这??   她又默默把筷子给捡了回来。   面前的杜薇薇仍旧盯着沸腾的火锅汤锅,其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陆知序看着她,在心里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杜薇薇说这家店她是股东的时候说得那么笃定,她还以为杜薇薇是早年下海投资,如今已经开始进入盈利期,所以才能这么有底气呢!   谁知道她在这家店的占股这么少!   占股少也就算了,杜薇薇说话的时候,虽然嘴上说的是“偶尔白吃”,但实际行动却中却分明透出一股“我就是把这儿当食堂了怎么着吧”的企图来。   这家店的老板知道她这位大股东的志向吗?   面前的火锅汤底稍微烧干了一点,锅边发出很轻的滋滋声,陆知序越想槽点越多,于是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了杜薇薇身上。   杜薇薇被她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最后只得无奈道:“老谢开店的时候缺一笔装修钱,他不愿意跟家里张嘴,所以我就把我攒的压岁钱拿出来友情赞助了他一下,入了个象征意义的股,还有什么问题吗?”   陆知序眨了眨眼睛:“谢与杭不是和你一起出国学了建筑设计吗?他怎么就提前回国开起火锅店了?”   这位火锅店的老板可是号称上过好几本国外美食杂志的,谢与杭学的到底是哪国的建筑专业啊?   杜薇薇在陆知序的话中诡异地沉默了一下。   说起这家火锅店,那确实就是一段孽缘了。   杜薇薇高一的时候定下了出国计划,高二开始请家庭教师来给她补习英语,由于高中课程和私人补习双管齐下,所以她的英语成绩很快就提上去了不少。   班里的人顺藤摸瓜,很快就把她要出国的事情给摸了出来。   这原本也没什么,毕业后大家各自去留,讨论去向本身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某一天,谢与杭忽然来跟杜薇薇借雅思复习的资料。   杜薇薇:“?”   谢与杭微笑以对。   出国念书这种事情本身也很正常,所以杜薇薇听说谢与杭也在准备雅思时,只是单纯的觉得凑巧而已。   直到谢与杭和她因为一起复习越来越熟,最后还十分凑巧地出现在了国外和她同学校同专业的教室里时,杜薇薇才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不对。   她分明记得谢与杭说的是要去国外学食品来着!   怎么就和她念一个专业了?   杜薇薇本身就是憋不住话的人,她心底有了怀疑,便直接去问谢与杭为什么忽然改志向。   谢与杭答,建筑设计好找工作,这都是他家长要求的。   于是杜薇薇又相信了。   最开始去国外的那段时间格外难熬,杜薇薇原本就吃不惯外国菜,她所在那家学校的食堂又被各种速食承包,一堆翻不出花样来的速食被她连吃了一个月后,杜薇薇的胃和舌头终于开始发出了强烈抗议。   就在这个时候,谢与杭突然在校外租了一间可以开火的小公寓。   谢与杭从高一起就自称自己将来要做一位美食家,后来准备出国也是希望能世界的角度看中华美食,租了那间小公寓后,他就开始自己做饭了。   高压锅炖煮入味的酱大骨,香嫩多汁的小牛排,以及各色清炒时蔬,都开始慢慢出现在了他的餐桌上。   杜薇薇闻香而去,在蹭过两顿饭后,开始过上恨不得因为一日三餐而跟谢与杭同居的日子。   同居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串门却是实实在在的频繁了起来。   很多个没课的下午,杜薇薇完成小组作业后,她都会跑到谢与杭租的那间小公寓里去。   谢与杭有时会在公寓里,有时不在,但不管多晚,他每天都必定会回去做饭。   蹭饭的次数多了,杜薇薇偶尔也会和谢与杭一起去华人超市。   他们在华人超市里买米面,买大袋的螺蛳粉、整瓶的老干妈,买各色酱料,还有那么一些时候,杜薇薇会主动出钱买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礼物或是食材送给谢与杭——   用作她蹭饭的饭资。   杜薇薇一直觉得谢与杭是她在异国他乡中最好的朋友。   仅次于在国内的陆知序。   直到这位“最好的朋友”在大学第二个圣诞节的那天晚上跟她表白了。   杜薇薇:“……”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诚然,谢与杭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小白脸,单论相貌的话,她其实也不能从他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   且谢同学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和她相处了这么久也没跟她吵过一次架,足可以证明此人在性格上也是很和她合得来的。   而且他还特别会做饭。   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杜薇薇好像都没有拒绝谢与杭的理由。   但所有的理由加在一起,都没让杜薇薇生出一点答应谢与杭表白的心来。   无他,实在是因为她和谢与杭这位和事佬同学太熟悉了。   她从高一一开学就做了七班的班长,谢与杭是班里的副班长,身为她的副手,看似清闲,却实际干的都是秘书的活儿。   杜薇薇被老师找,谢与杭负责传话。   杜薇薇安排班级活动,谢与杭负责写策划。   杜薇薇组织值日,谢与杭在一边给她递水桶。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时间长了,杜薇薇也就很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一直给她打下手了。   她甚至想过,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朋友和她一起工作,那她必然会舍陆知序而选谢与杭。   杜薇薇无疑是重视谢与杭的。   即使没有那些所谓的蹭饭。   但重视不等于喜欢。   扪心自问,杜薇薇觉得,她确实从来没有对谢与杭产生过一点非分之想。   谢与杭压根就不是她喜欢的那一款!   而且依照她和谢与杭的日常相处模式,杜薇薇理所当然地觉得谢与杭根本也不会喜欢她这一款。   一直到谢与杭从圣诞树后面拿出了十一朵大红玫瑰捧到她面前时,她都还觉得这是个恶作剧。   但谢与杭的神情却给了她明确的答案。   这并不是恶作剧。   杜薇薇险些在这场告白里心梗了一下。   谢与杭跟杜薇薇告白过之后,杜薇薇就很难再用原来的那种态度对待谢与杭了。   她飞速改掉了自己喜欢蹭饭的毛病,然后老老实实回去吃起了食堂的快餐。   告白失败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这件事原本也没有什么。   但杜薇薇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下意识觉得别扭。   这种别扭是无来由的,如果一定要追究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那大概就只能用“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居然想泡我”来形容了。   杜薇薇别扭了几个月,最后在陆知序的启发下找到了解决此种别扭的馊主意。   她准备谈恋爱。   杜薇薇在大学期间一共谈了两位对象。   一位美籍白人,一位美籍华裔,两人俱是一般的帅气,眼窝深邃、鼻梁挺直,长得格外符合她的审美,一看就是能让人荷尔蒙激增的类型。   但两场恋爱除了互相看脸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内涵了。   最终杜薇薇和他们的恋爱周期都没超过三个月。   大概是这两场恋爱谈得太过草率,大学毕业后,杜薇薇干脆就再也懒得找男朋友了。   而谢与杭告白失败后,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自觉十分别扭的杜薇薇就已经开始找各种理由躲避他了。   谢与杭对此接受良好。   仿佛告白失败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他似的。   倒显得一旁别别扭扭的杜薇薇特别小题大做。   他们这种别扭的关系持续了半年。   终于有一天,杜薇薇发现自己对谢与杭过高的警惕完全没必要,于是又和他恢复了正常状态。   他们又做回了朋友。   但这一次的正常社交显然和之前的有了区别。   他们还是会互相打招呼,互相借对方翻译好的资料,偶尔也会一起去食堂吃饭,但杜薇薇再也没有踏足过他的那间公寓。   杜薇薇不去,谢与杭也就没提。   他们心照不宣地忘记了有关告白的一切。   杜薇薇大学毕业后,她做出了继续深造的决定,于是申请了校外的硕博连读。   谢与杭则去了另一家大学念了食品专业的硕士。   杜薇薇偶尔也会和他联系。   但毕竟不在一个学校了,联系其实也相当有限。   谢与杭硕士毕业回国那年,杜薇薇主动去机场给他送了机。   临行前,谢与杭说,他回国以后准备开一家火锅店,希望杜薇薇到时候能去捧场。   杜薇薇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她没料到,这家火锅店在筹备阶段的时候就出了问题,谢与杭准备的启动资金差了一点,最后还是找了她才补上的。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的成了股东。   第81章   “老谢虽然本科念的是建筑设计,但无奈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嘛,回国开个火锅店也很正常——”   “至于我,我出资不多,所以入了股以后就没管过这家店,当然我也管不来,要不是为了请你吃饭,我还想不起这茬呢。”   咕咕嘟嘟的火锅辣汤前,杜薇薇神色如常地看着陆知序,如是道。   陆知序在杜薇薇的话中眨了眨眼睛。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露出一个好似牙疼的表情,说:“等会儿我还是去把账给结了吧。”   谢与杭都能在商圈中心开这么大一家火锅店了,杜薇薇到底是怎么相信他会缺装修钱的啊?   缺的应该是杜薇薇的心眼才对吧!   说着,陆知序闭了闭眼睛。   她强行把憋了一肚子的吐槽咽回去,佯作平淡地试探了一句:“薇薇呀,谢与杭回国后和你联系得还多吗?”   “就那样吧。”   杜薇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思片刻,说:“每个季度老谢都会和我聊几次店里的事情,这家店被他经营得很不错,上个季度他还给我打了分红款。”   “哦对了,他上周还和我开玩笑来着,说要是我回国后准备相亲,可以就选在这家店。”   陆知序:“……”   她确定了,谢与杭这厮果然贼心不死。   宽阔的包厢被沸腾的水汽和蒸腾的食物香气默不作声地包裹了起来,陆知序鼻尖沁出一层薄汗,忽然觉得有点无奈。   她看着面前这个无知无觉的杜薇薇,下意识想起了重生后某一天,她在谢与杭桌前看到的,那本被笔记挤得密密麻麻的雅思字典。   那时晏行川和她说,谢与杭喜欢杜薇薇,所以也在准备雅思考试,希望能和她一起去国外。   她当时还想,以谢与杭温温吞吞的作风,说不定等到大学毕业也不敢和杜薇薇表白。   没想到事情最终是这样发展的。   谢与杭告白了。   但杜薇薇并没有接受他,而他也并没有放弃。   陆知序弄不清这样的不放弃究竟是好还是坏。   毕竟杜薇薇虽然在国外谈过两场恋爱,但那些恋爱与其说是情深所致,还不如说是某种不成熟的试错。   杜薇薇或许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喜欢到底是什么。   不然她也不会真心以为谢与杭跟她合资开店是因为缺钱了。   陆知序看着杜薇薇,没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阶段的杜薇薇或许就像曾经的她自己,她们都不知道有关爱情的真相,所以在面对一切不合理的事情时,都会下意识为这件事情寻找借口。   她骗自己十七岁的晏行川和二十七岁的晏行川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心动是错误的,一切悸动都应当消失。   杜薇薇骗自己谢与杭并没有那么喜欢她,所以他们只要各退一步,就还能做回原来的“好朋友”。   因为晏行川毫不退避的直接,所以陆知序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解开了自己的心结。   杜薇薇不知道还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   陆知序出神间,“遂和”火锅店一楼大厅的入口处,被前台小姐电话一通电话弄得心神不宁的谢与杭匆匆赶了过来。   半个小时前,正在海鲜市场采购一批新鲜食材的谢与杭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中他特意嘱咐过的那位前台小姐说,他们火锅店里唯二的那位股东带了朋友来店里吃饭。   带的朋友不多,但质量很高——   尤其是跟在二股东身后的那位西装男子,长得那叫一个禁欲帅气。   谢与杭接电话的手顿了一下。   他下意识想起了他和杜薇薇开的玩笑。   杜薇薇回国前,为了不让她对自己产生更多的戒备,谢与杭故意和她说,要是有一天她真敌不过她父亲,要被逼来相亲,那她完全可以把地点定在店里。   反正火锅店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他也专门留了包厢给她,到时候不管是放狠话,还是准备继续发展,都非常方便。   跟在杜薇薇身后的那位帅哥……   不会是她的相亲对象吧?   谢与杭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于是食材才采购了一半,他手头的活儿就干不下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直接赶回了店里。   店内前台被谢与杭嘱咐过无数回,说只要二股东一来就一定要给他打电话的前台小姐见他回来,远远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二股东此刻还在吃饭。   谢与杭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和袖口,平复了一下呼吸,抬步走进了火锅店最里面的那间包厢。   包厢中,被杜薇薇特地备注了要加麻加辣的超大汤锅上正浮着五花八门的肉和菜,陆知序抬手从她这一侧的番茄汤锅中捞了一片乌鸡卷出来,才要送进嘴里,就正对上了门口的谢与杭的目光。   高中毕业后,陆知序就没有和谢与杭再见过面了。   要是放在从前,陆知序指定会盯着谢与杭看好一会儿,然后再一头雾水地说:他好眼熟啊,我应该认识他吧,他叫什么来着。   但重生毕竟是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事情。   所以她和谢与杭的同学关系其实也没结束多久。   总体来说,相貌没有大改的谢与杭还是很好认的。   陆知序筷子上的乌鸡卷就被她这么悬在了半空中,她怔怔看着谢与杭,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先提醒杜薇薇有人来了好,还是先打个招呼好。   陆知序的纠结只持续了两秒钟,第三秒,正埋头苦吃的杜薇薇就在开门的动静中抬起了头。   杜薇薇一双唇被重麻重辣的火锅辣得通红,唇边还肿了一点,看起来像是才被咬过一般。   谢与杭和她对视的瞬间,目光下意识在她唇上停留了片刻。   杜薇薇倒没有察觉到谢与杭目光中的异样,她很轻地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 “老谢,你怎么来了?”   一面说,杜薇薇一面就朝谢与杭走了过去。她拉住谢与杭的胳膊,抽了张椅子出来请他坐下,说:“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和我们一起?”   谢与杭猝不及防被杜薇薇拉进包厢,下意识用目光去寻找包厢中的另一位男性。   然后他就在自己臆想的“杜薇薇相亲对象”的座位上看到了晏行川。   晏行川身旁,眉目冷淡的陆知序正静静看着他。   谢与杭:“……”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谢与杭吸了口气,好半天才端出一张四平八稳的脸来,微笑着和面前的晏行川陆知序打招呼:“好久不见。”   晏行川面不改色地回他:“好久不见。”   他们打招呼的功夫里,餐桌上的杜薇薇已经直接替谢与杭拿了一套备用餐具拆开,放在他面前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才刚开始涮肉,既然来了,就一块儿吃吧。”   杜薇薇的邀请过于热情,谢与杭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谢与杭答应和他们一起吃饭后,陆知序略一侧头,便见脸朝着她的杜薇薇露出一个仿佛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陆知序:“……”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个表情的意思应该是:“既然老板也来了,那我肯定就不用买单了吧”。   她忍不住在心里为送上门来的谢与杭点了一根蜡。   谢与杭加进火锅局之后,餐桌上的气氛忽然变得热闹了一点。   一开始陆知序他们仨涮这顿火锅时,杜薇薇饿得好似这辈子就没吃过肉似的,只顾着吃她碗里的菜,连头也不肯抬一下,更别提张嘴说话了。   陆知序一面涮菜,一面要顶着晏行川盯着她不许她吃太多辣的目光,同样也是沉默异常。   而纯属是因为“陆知序男朋友”这个身份才被捎带进火锅局里的晏行川话就更少了,几乎到达了惜字如金的程度。   谢与杭加入后,杜薇薇大概是终于察觉到了她本人在这两波关系中的串联作用,于是开始东拉西扯地找话题,试图把气氛给活跃起来。   桌上的其他人也乐于顺着杜薇薇的话说下去,于是整个包厢里的气氛就仿佛真变好了一些似的。   在这样的氛围中,谢与杭和晏行川作为高中时还算是能说得上话的普通朋友,也在餐桌上进行了一些有关工作和学习的简短交流。   整个场景倒有点像是毕业多年后的同学聚会。   热气升腾间,晏行川偏头和谢与杭说话,杜薇薇动作干脆地往锅里下香菜肉丸,陆知序静静看着他们,然后趁机从晏行川碗里夹了一块麻辣牛肉。   她这副不加掩饰的动作被对面的谢与杭撞了个正着。   谢与杭目瞪口呆地看着偷夹牛肉,又偷偷把这块肉吃完,然而神情却从头到尾都稍显冷淡的陆知序,默默咽了口口水。   谢与杭一直都知道晏行川喜欢陆知序。   就像晏行川也知道谢与杭喜欢杜薇薇一样。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是遮不住的,即使这种喜欢被掩藏得再好,心底的情绪也还是会从眼睛里冒出来。   但谢与杭从来不认为晏行川真能追到陆知序。   生活在海城一中的陆知序看起来就像得了情感缺失症一般冷漠,只要和这样的陆知序真正朝夕相对过,就很难想象她被一个人完全打动的样子。   进这间包厢的时候,谢与杭下意识觉得这顿饭只是校庆后的一场普通同学聚餐而已。   但现在看来,却显然不是这样的。   整个包厢里,喜欢一个人十年,但迄今为止还是条单身狗的人,好像只有他一个而已。   第82章   谢与杭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和冷漠寡言的陆知序相比,高中时代的杜薇薇简直是个天使。   她美丽、爽朗、明艳,可爱,还会为这世上一切她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付出心力,她看起来完全是那种既懂得关心,也懂得爱的女孩子。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谢与杭和杜薇薇告白的那一天是圣诞节。   他那时察觉到他和杜薇薇之间的暧昧情愫在不断滋长,距离捅破窗户纸只差那么一点点,所以他买了鲜花,准备了彩灯,和杜薇薇说明了心意。   谢与杭以为这场告白是十拿九稳的。   但杜薇薇拒绝了他。   拒绝他其实也不要紧,喜欢或者不喜欢本身就是很主观的事情,他不能因为自己喜欢杜薇薇,就要求她必须也喜欢自己。   谢与杭虽然难过,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告白失败的结果。   直到杜薇薇拒绝他后,忽然开始胡乱谈起了恋爱。   杜薇薇的第一位男朋友是位眼窝深邃的蓝眼睛帅哥,那人最开始追杜薇薇的时候谢与杭和杜薇薇还是好朋友,杜薇薇曾十分夸张地吐槽过,此人长相风骚,绝不会是她喜欢的类型。   但谢与杭和杜薇薇表白失败还不到一个月,杜薇薇就答应了这人的追求。   谢与杭知道这个消息的瞬间,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荒唐。   他在杜薇薇心里留下的有关朋友的印记太深了,所以杜薇薇不能接受他身份的转变。   不仅不能接受他,杜薇薇还在变相的证明,除了他,她是可以接受别人的。   谢与杭在某一瞬间感觉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就不该制定什么“温水煮青蛙”以及“从朋友做起”的追人策略。   追求不成不说,还激起了对方的应激反应。   谢与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是有苦没地说,他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和杜薇薇恢复朋友关系。   哪怕只是假装的也好。   和杜薇薇重新做回朋友以后,谢与杭有时苦中作乐,会忽然想起起杜薇薇最好的朋友陆知序。   高中时代的陆知序其实是很讨人喜欢的。   在所有时间都被学习和考试占据的海城一中里,陆知序不止长得好、成绩好,而且还文静沉默,别具一格。   这样的陆知序会被人喜欢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与杭一直都知道晏行川喜欢陆知序,也坚信陆知序一定会比杜薇薇难追得多。   每次想起陆知序时,谢与杭都会感慨,起码他算是杜薇薇除了陆知序以外最好的朋友,在杜薇薇心里还有那么一席之地。   不像晏行川——   晏同学这辈子大概都只能在陌生人的位置上暗恋陆知序了。   想想还觉得他怪可怜的。   谢与杭抱着这种隐秘的同病相怜,一直是以一种同情的态度看晏行川的。   但他没料到,他以为他以为会单恋一辈子的晏行川居然比他先脱单了!   这简直是他的耻辱!!   谢与杭心里的这种悲愤一直持续到了这顿火锅结束。   谢与杭作为火锅店老板,和他一起吃饭的又都是他的老同学,所以他们出门结账的时候,谢与杭就理所当然地让服务生将账算在了他头上。   杜薇薇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临出门前,她还冲谢与杭露出了一个她自读博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于是悲愤的谢与杭在这个笑中又变得飘飘然了。   *   火锅局结束后,谢与杭称要带杜薇薇这位二股东去巡视一番餐厅,杜薇薇欣然应允,于是陆知序和晏行川便先走了。   陆知序拎着一大袋杜薇薇点多了的打包食材,熟门熟路地去了停车场。   一顿火锅吃了快有两个小时,上车后,陆知序经暖气一熏,终于没忍住犯了下食困。   她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刚准备和晏行川说快点回家,坐在驾驶座上的晏行川就忽然横了她一眼。   陆知序一怔,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晏行川横她做什么,面前的晏行川就忽然朝她附身过来,将她按在了副驾驶上。   晏行川一只手按在座椅靠背上,另一只手的指节略微屈起,擦了一下陆知序的嘴唇。   陆知序唇畔被晏行川擦了一下,泛出一点奇怪的麻,她仰起头,刚要说话,便听按住她的晏行川在她耳边意味不明道:“我碟子里的麻辣牛肉好吃吗?”   陆知序:“……”   他什么时候看到的?   这人不会是钓鱼执法吧!   陆知序在晏行川的逼问下咽了口口水。   她几乎能想象出晏行川将她抓了个现行之后,指着她说“你根本就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愤怒。   陆知序轻轻吸了口气,在心底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   但预想中的一切批评都没有发生。   按着她的晏行川盯着她垂下的眼帘看了许久,才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伸手往她嘴里抵了一颗硬硬的东西。   陆知序睁大了眼睛。   唇齿间传来一点清晰的凉,不动声色地消解了那片麻辣牛肉的麻——   是一颗薄荷糖。   陆知序舌尖动了一下,晏行川略略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算了,下不为例。”   语气仿若呢喃。   陆知序呼吸微停。   她深吸一口气,含着那颗晏行川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薄荷糖,仰头吻住了面前的人。   被火锅侵蚀过,带着一点滚烫和一点不易察觉的辣度的唇齿依偎在了一起,在那颗又甜又凉的薄荷糖的指引下,勾出了某种近乎缠绵的意味。   陆知序一手攥着晏行川的衣摆,一手攀着他的背,仰头的弧度仿佛一只折颈的天鹅。   在闭目接吻后的一片黑暗中,某种熟悉的、来自时光交错的困倦感再次涌了上来。   陆知序用力抱着晏行川,很久,才将他略微松开一点,然后睁开了眼睛。   头顶明亮的白炽灯光影流泻而下,因为太亮了,所以陆知序在光下不可抑制地眯了眯眼。   周遭有嘈嘈杂杂的声音响起,陆知序听见许多个不同的人在大喊:“高考结束啦——”   又回到高中了。   陆知序环顾四望。   高中教室里原本应该在课桌上成堆成片的书山已经慢慢薄了下去,很多个陆知序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男女同学仰头穿行在走廊上,正纷纷扬扬地往楼底下扔他们的书和卷子。   教室里空空荡荡,教室外飞纸如雪。   陆知序转身,回头,然后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看见了正向她投来目光的晏行川。   十七岁的陆知序又一次见到了十七岁的晏行川。   他们四目相对。   于是狂热而又宁静的时空交织在了一起。   陆知序静静看着晏行川。   距离上一次时空穿梭,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陆知序一直以为,她不会再重生回来了。   她没想到她居然还能再看见一次年少的晏行川。   大抵是时空错乱的缘故,这一次的时空和先前那几次的时空都不太一样。   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丹桂飘香的高二,这一次抵达这里的时候,高中时代已经走到了末尾,这里已经是飞纸成雪的毕业季了。   教室外的走廊上,拎着包往下倾倒书籍和呐喊的人越来越多,陆知序抬步走过空空荡荡的教室过道,走到了她心里那个独一无二的晏行川身边。   晏行川朝她露出一个十年如一日的笑容,喊她:“知知。”   他说:“知知,毕业快乐。”   陆知序看着晏行川,也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太多纸张的翻滚带来新鲜的纸页和油墨气息,陆知序下意识往人们扔书的方向看去。   人群中,江子昊的眼镜歪到了一边,但他却毫不在意,扔书的动作反而愈加放肆;徐妍绕着走廊呼喊奔跑,T恤的衣摆在六月的风中鼓出一个宽阔的弧度;杜薇薇没有参加高考,但却还是来了学校和大家告别,她站在走廊尽头,脸上带着某种像是释然,又像是不舍的笑意;杜薇薇身后,谢与杭正静静盯着她的背影看,眼里有一片沉沉的情愫。   陆知序看着这群即将结束人生某一段旅程,此刻正陷在少年狂欢中的男男女女们,不禁也被这样的情绪感染了一下。   她拿起自己桌边一摞堆放整齐的试卷,走到教室中一扇没人的窗户前,将试卷顺着风撒了下去。   那摞试卷未经装订,在半空中就被风扬成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洁白纸花,陆知序把头探出窗外,在风中轻轻呼喊了一声。   六月里曾吹过无数学生的风吹起了她的头发。   陆知序在风中转头看向晏行川,然后笑了一下,她说:“晏行川,我们私奔吧。”   白炽灯的光影在沸腾的人群中明亮如初,扬起的试卷在风中飘荡,晏行川静静看着陆知序,眼里转着电风扇呼啦啦的影子。   他在光影中低头亲吻陆知序,动作很轻,目光却很坚定。   他说:“听凭处置。”   陆知序在这个吻中闭上眼睛,轻轻弯了弯唇。   亲爱的晏行川,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就要分开了。   你和我会经历陌生不语的四年,争锋相对的三年,我们会彼此陌路,还会彼此仇视——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们最后还是会相爱。   十年之后,该在一起的人会永远在一起。   兜兜转转,我们从来没有分开。   第83章   教室里这个吻很轻,轻到了一触即分的程度。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陆知序和晏行川又回到了火锅店外的那辆车里。   陆知序有种隐隐的预感,他们不会再重生回去了。   因为曾经的时光已经彻底告一段落了。   *   从火锅店出来之后,晏行川没有直接带陆知序回家,而是和她一起去找了他们之前约好的那位私人医生——   陆知序的胃病也到了该体检的时候了。   因为才吃过火锅,所以提前安排的胃镜就做不了了,医生为陆知序临时安排了钡餐检查和血检,做完采血和CT后,晏行川同陆知序一块儿等在了休息室里。   陆知序这趟体检走的是私人贵宾通道,不到半个小时,体检报告便被医生交到了她手上。   经过晏行川几个月来坚持不懈的耳提面命和严格监督,陆知序的胃病在他的悉心养护下好了不少。   来送体检报告的医生在陆知序面前坐下,一边同她分析体检报告上的结果栏,一边温声道: “你的胃病恢复得很好,不过胃病得慢慢养,你今后还是要像之前那样,继续保持健康的饮食和作息——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就完全不能吃刺激性食品了,只是要注重控制食量和次数。”   医生翻报告的时候动作很轻,说话的语气却格外郑重。   陆知序静静听着,而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位医生话中的“不是不能吃”这五个字,当场朝身旁的晏行川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沉声答了一句好。   晏行川看着在医嘱中朝他转头,脸上充满了暗示神情的陆知序,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一开始和陆知序在一起的时候,晏行川总是会担心,陆知序过于冷淡的性情恐怕会使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漠视。   毕竟那时的陆知序看起来实在是太清心寡欲了。   她没有交心的朋友、没有避风港式的家庭、没有乐趣,更没有爱好。   晏行川有时候看着她,甚至会想,这样什么都没有的陆知序,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人呢?   于是连带着才和陆知序交往的他自己也惶恐了起来。   不过这种惶恐只维持了两周。   两周后,晏行川便后知后觉在和陆知序相处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他从前从不知道的事情。   陆知序并不是没有爱好,她只是把爱好藏得很深。   陆知序第一桩明显的爱好是熬夜。   她格外喜欢在夜里工作,尤其是深夜,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整个天地一片安静的时候。   晏行川和她同居以后,很多次半夜醒来,都会看到陆知序偷偷摸摸地钻进书房。   熬夜对陆知序来说不啻于一种享受。   在她的世界里,白天的时光是属于工作和事业的,仅有的空闲是属于睡觉和一日三餐的,唯有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时间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所以她总是不舍得睡。   晏行川发现这一点后,为了保证陆知序的睡眠质量,只好给她定了规矩,每天定点逼她上床。   除了喜欢熬夜外,陆知序还格外喜欢吃辣。   陆知序的这一爱好是晏行川是在他陆知序按点给送养生餐后发现的。   一开始晏行川和陆知序一起吃饭的时候,陆知序对所有的食物都会表现出一种一贯的一视同仁。她不挑食,每顿饭都荤素均衡,平时也没有表现出过对垃圾食品的特殊爱好。   但晏行川后来给陆知序的统计食谱时却发现,陆知序每顿饭的配菜中,必有一样会是辣的。   这些辣菜有时是小份的麻辣鸡丁,有时是盒装的水煮牛肉,有时便干脆是混杂在一堆菜蔬中的辣炒时蔬。   因为陆知序每次吃辣都吃得不明显,所以在旁人看来,她的口味便仿佛没有偏好一般。   陆知序的胃病反复复发后,医生建议她戒冷食和辣食,晏行川为了保证执行效果,特意请了个考过营养师证的家政阿姨来给她做养生餐。   从那之后,陆知序的饭菜就开始变成了她口中所谓的清汤寡水了。   然后她的胃口在这种节制下也变得不好了起来。   平心而论,知道陆知序有作息偏好和口味偏好的时候,晏行川其实是高兴的。   这样的陆知序才更像是一个活人。   只可惜活人陆知序的爱好要么太不健康,要么就压根是个会伤身的玩意儿。   晏行川虽然私心里很希望陆知序随性而活,但面对这样的偏好,他还是不得不逼着陆知序将这些一一改掉。   陆知序被晏行川严格管制起作息和饮食后,便正式开始了同晏行川斗智斗勇的生活。   她每天夜里被晏行川塞进被窝的时间太早,以致于她总是睡不着觉。于是她常常在床上到处打滚,或是故意去挠晏行川的痒痒肉,企图以此来表达她的不满。   晏行川安排的养生餐太过寡淡,于是陆知序便爱上了公司里的食堂餐。每天中午,只要能避开晏行川单独吃饭,她就会让她的助理江眠偷偷去替她打包一份食堂里的菜。   陆知序用自己的方式,巧妙地和东管西管的晏行川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平衡。   这种平衡一般是不会被打破的。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   晏行川有时候将陆知序逼得紧了,狗急跳墙的陆知序就会主动跳出来,故意当着晏行川的面表示一下恼羞成怒。   每每这时,晏行川就会放软一些态度。   他会特意给陆知序点一份类似于毛血旺的外卖,然后从里头挑一小块出来喂给她。   仅此一口,绝无更多。   陆知序于是就会在这点甜头下把自己的恼羞成怒又给压下去。   说实话,晏行川其实是同他无理取闹的陆知序的。   那个会和他斗智斗勇、时不时争吵,偶尔撒娇,偶尔卖乖,有时又会同他生气的陆知序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时段里的陆知序都要鲜活。   也都要叫他心动。   医院休息室里,晏行川看着面前企图用医嘱来堵他的嘴,从而为自己争取到更多权益的陆知序,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从医生手里接过那份体检报告,同医生道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抬手揉了一下陆知序的脑袋,朝她露出一个仿佛被逼无奈的神情,叹息道:“行吧,以后每个礼拜,允许你点一次自己想吃的菜。”   陆知序的目光很明显地亮了一下。   他在心底笑了一声,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他继续道:“不过今天已经吃了火锅了,所以本周次数耗尽,下周才能开始点菜。”   陆知序:“……”   她瞪了一眼晏行川,然后面无表情地将他搭在她头顶打落了。   做完体检,从医院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   陆知序草草洗了个澡,然后便拿大毛毯将自己裹起来,钻进了办公室加班。   明天一早,元旦假期就要结束了,晏氏集团的新项目也快提上日程了。   该加班了。   晏行川煮了一杯热牛奶,端去书房看陆知序。   温热的牛奶顺着口腔滑入陆知序的食道,在寒冷的冬夜里带来一点令人舒适的熨帖。   晏行川看着陆知序将牛奶喝完,然后坐在她身旁,同她一起看起了公司新项目的策划书。   深沉的夜色中,小区楼外偶尔有电子鞭炮声响起。   从陆知序所在书房的窗户往外看,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元旦节庆时特有的红色灯光和装饰。   整个城市都陷进了一种年节的喜庆氛围中。   晏行川坐在陆知序身旁,同她一起看着她手里的那份策划案。   书房里,浅淡的油墨香气和陆知序身上的沐浴露香味略微混在了一起,香气幽微。   晏行川看着坐在他身旁的陆知序,很久,忽然道:“知知,我在临安街买了一套新房子。”   陆知序一怔,而后便听见晏行川沉沉的声音落在了她头顶。   晏行川说:“现在的这家小区虽然离公司近,但小区楼下的绿化我不太喜欢,所以我买了套新房子。”   “新房子的面积不算大,统共只有九十八平,住我们两个刚刚好,我让他们把最大的那间房间改成了书房,里面放了整整五架书,还摆了一头驯鹿木雕,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临安街的新小区楼下有一片很大的街区公园,公园里种了很多你喜欢的榉木。等我们搬过去以后,天气要是好,我就和你一起去楼下的公园里散步,要是你喜欢,我们也可以养一只猫或者一条狗,到时候一起去遛,好不好?”   晏行川静静同陆知序说这些话时,语气并不像是在说我买了套房子,更像是在为陆知序描绘某种已经发生的情景。   陆知序翻平板的手停了一下,很久,她才抬起眼睛,静静看向晏行川。   晏行川以同样的目光静静注视她,然后抬手,将她揽进了怀里,低声道:“新房子还没有完全装修好,我想,你毕竟是房子的女主人,所以装修图纸还是要你看过,点头了才好。”   “所以,”晏行川笑着看向陆知序,目光温柔:“陆知序同学,最近有空和我一起去挑装修用的东西吗?”   陆知序靠在晏行川怀里,半张脸擦着他质地柔软的纯棉睡衣,带出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隔了很久,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望向慢慢晏行川,用一种她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认真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   晏行川呼吸微微一顿。   陆知序并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房子,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忽然决定搬家。   她只是理所应当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们什么时候搬进去?”   他的喉头在这句话中滚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尽量维持了自己声线的平静,道:“等结婚吧,等我们结婚以后,我带你搬过去。”   第84章 大结局(上)   元旦结束后没多久,新年就来临了。   晏氏集团给陆知序和晏行川安排的年假都是八天,从农历二十八号开始,一直休到大年初五。   年假开始前,杜薇薇给陆知序打了个电话。   电话中,杜薇薇道,她有朋友在S市的郊区新开了一家温泉山庄,邀请她去玩,要是陆知序近期有空,可以带上晏行川跟她一块儿去。   陆知序接到这通电话的时候,恰巧在忙新居装修的事情。   晏行川新买的那套房子面积虽然不大,但晏行川本人对它却格外看重,为了保证陆知序入住时的参与感和满意度,他基本每跑一家家装公司,就会把新的装修方案发给陆知序,同时要她给出确切意见。   陆知序没料到搬个家还要写八百字新居装修指示,当场被晏行川烦得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这人能立马出趟长差,最好近两个月都不要出现在她面前了。   因此,杜薇薇邀请陆知序和晏行川一起去泡温泉的时候,陆知序非但没同意,脸上的表情还诡异地扭曲了两秒。   她直截了当道:“不想去。”   有这泡温泉的功夫,还不如让晏行川早点把装修方案定下来呢!   陆知序想得很简单,然而电话那头的杜薇薇听着如此直白的拒绝,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叹息道:“算了,老陆,我跟你实话实说吧——”   杜薇薇说,那家温泉山庄其实不是她朋友开的,而是谢与杭的朋友开的。   谢与杭有位朋友新开山庄,谢与杭作为山庄前期投资人中的一位,如今山庄开业,他朋友便邀他去住上两天。   谢与杭自称一个人去玩,于是便邀请了杜薇薇。   在谢与杭的描述中,这家投资巨大的温泉山庄只是个“农家乐”,而杜薇薇如果同意和他一起去这家农家乐玩一玩的话,他们也就一起吃顿饭、赏个景,顺便再住两天而已。   临近年节,杜薇薇正巧准备休假,然而她家里头的那位老头子一瞧她有空,便马不停蹄地给她安排起了相亲。   于是谢与杭问起杜薇薇要不要一块儿去农家乐玩的时候,杜薇薇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   杜薇薇当时想,只是个农家乐而已,反正她在家里待得也烦,不如出门去换换心情。   她想得很好——   直到临出门前,她在网上看到了这家“农家乐”中铺天盖地温泉广告。   说实话,那一瞬间,杜薇薇是想当场把“农家乐”仨字写在纸上,扔谢与杭一脸的。   但谢与杭并不在她身边。   所以她的想法就只能被暂时摁了下来。   而且……   杜薇薇博士毕业后在S市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从明面上看,是大企业的大建筑设计师,但实际上,她其实只是个尚在起步阶段的新手社畜。   杜博士每个月的工资,被杂七杂八地扣过后,到手统共只有八千八百块,压根供不起她要还的房贷。   她还房贷的主要收入,完全来自于谢与杭那家火锅店的分红。   所以,从另一种角度上来说,谢与杭也算是她衣食父母中的一员。   答应了衣食父母的事情,再后悔也不方便。   但衣食父母的身份又实在太不单纯。   谢与杭不仅追过她,还骗她温泉山庄是农家乐。   杜薇薇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觉得不放心。   所以她才来找了陆知序。   谢与杭虽然不太像禽兽,但人多一点,也就安全一点。   杜薇薇同陆知序说这段内情的时候,言辞闪烁,语气模糊,听起来还隐隐约约带着点不堪重负。   陆知序沉默良久,最后答应了和杜薇薇一起去温泉山庄。   谢与杭朋友的那家温泉山庄定在二十七号开业,谢与杭提前一天去。   陆知序他们仨的出门日期则定在农历二十八号,早上去,住一晚,二十九号回。   不紧不慢,还刚好可以赶上过年。   二十七号晚上,晏行川收拾行李的时候,陆知序为了能让自己的这趟温泉之旅舒心一些,还特意要求了晏行川不许带电脑。   以免他泡温泉的时候也不忘装修方案。   平心而论,陆知序身为晏氏集团建筑开发部门的总策划,装修房子这种事,其实跟她的老本行也没差多少。   但她在公司里加了那么多次班,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因为自己家的家装而感到痛苦。   要是晏行川再这么下去,陆知序想,那她就该恐婚了。   出发去温泉山庄那天是个罕见的雪天。   新年在即,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红色装饰,许多商店的橱窗里也都挂上了红色的灯笼和丝带,处处张灯结彩。   陆知序从车窗边往外看,衬着满天飘散的细雪,天地间有种红白交映的美。   这场雪下得很大,到了郊区时,地上已经隐隐白了一片了。   S市处在不南不北的南方,每年的雪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但也确实不怎么成气候。   这里的雪一贯都只是很小的雪渣子,即使落下来,也是很浅的一点,很难在树上、屋顶上,还有地上留下白色的痕迹。   但今年的这场雪却格外丰盛。   它很大,也很漂亮。   陆知序抵达温泉山庄,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山庄外种了整整十六亩的红梅正在开花。   漫天的白雪在花枝间隐隐约约挂了一痕,凝在蕊中,如一簇盛放在美人发钗间的雪云,红白交映,格外动人。   陆知序站在梅花间看了好一会儿,才拖了行李箱,抬步进入山庄。   甫一进去,她就和等在门口的杜薇薇撞了个正着。   杜薇薇站在大厅中,见陆知序出现,她当场便如蒙大赦般朝她冲了过来。   陆知序一愣,她便干脆利落地抢过了她手中的行李箱,快速道:“老陆,你了终于来了——”   “我已经给你定好房间了,山庄的工作人员说,你那间套房的设施在这家山庄里可谓是数一数二,室内就有温泉可以泡,快点,我带你过去看看。”   杜薇薇一面说,一面就跟有谁在后面撵着她似的,飞一般带陆知序跑了。   陆知序盯着杜薇薇看了两眼,迟疑道:“谢与杭怎么你了吗?”   杜薇薇静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别提了,先跟我走吧。”   这么副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想说了。   陆知序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干脆直接闭了嘴。   早上从家里出发,到温泉山庄的时候恰好是中午。   陆知序原本打算在这里吃一顿饭,然后便出门去好好逛一逛,却没想到,杜薇薇为了避免撞见谢与杭,吃过饭后,就强行将陆知序留在了房间里。   于是陆知序只要在温泉山庄的套房里打起转来。   平心而论,杜薇薇给陆知序挑的套房确实很好。   这间房在山庄酒店顶层,与其说它是个温泉型的房间,不如说它是个温泉类的别墅。   房间里的顶挑得很特别,层高足有五米四,她们头顶的天花板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天花板,而是一片壁画般的星云。   那片星云层叠起伏,大概是用了某种浮雕式的手法,立体感很强。   星云中隐匿着许多细碎的星星状小吊灯,陆知序一打开吊灯开关,那片星云里的灯就亮了起来,房顶在光下几如一片真正的星海,在人目光所及处层层起伏,永不停息。   套房外,半开放式的露台上,有一片水汽氤氲的温泉。   屋外漫天的飞雪缓缓落下,有一些飘过了温泉外的玻璃窗,在蒸腾白汽下显得格外梦幻。   陆知序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间套房。   她在房间里逛了一会儿,然后换过衣服,下了温泉池泡澡。   杜薇薇跟她一起。   杜薇薇留在了温泉套房里跟陆知序一块儿泡澡,所以晏行川就不适合再过来了。   陆知序想了想,最终给晏行川发了条信息。   她让他自己先在山庄里逛一逛,然后再另找一间房住。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过来了。   晏行川手上的行李箱还没安顿好,冷不丁就收到了陆知序这么一条信息,当场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情。   他在心里暗骂——   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被他骂的陆知序浸在温泉里,突然打了个喷嚏。   套房里的温泉说是半开放式的,其实开放的那一半全都只对着室内,另一半则被玻璃和窗帘围着。   陆知序全身浸在水中。   白汽蒸腾间,她听着山庄外隐隐约约响起的鞭炮声,下意识瞥了一眼跟她泡在一起的杜薇薇,问:“这边还可以放鞭炮吗?”   S市的郊区不是从四年前起就禁止烟花燃放了吗?   杜薇薇舒展着双臂躺在水里,闻言目光略略动了一下。   她有点心虚地避开陆知序的提问,摸了摸鼻子:“我都多久没回国了,怎么会知道这些?”   陆知序没问出结果,只好嗯了一声。   泡完温泉浴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陆知序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觉得杜薇薇躲了一下午,也该出去看看了,于是拉着她出门去吃饭。   一整个下午都不肯出门的杜薇薇看了眼手机,也不知看见了什么,罕见地没发表反对意见,只轻轻说了一句好,便同陆知序一起出去了。   陆知序换好衣服,推开了套房大门。   虽然才五点出头,但冬天的天黑得本来就早,且今天又下着雪,所以陆知序推门出去的时候,屋外已经有了黯淡的轮廓。   昏黑的天色中,走廊暗沉沉的。   陆知序拍了一下手,屋外依旧黑暗。   她一愣,而后才发现走廊上的声控灯好像坏了。   于是她只好折回去,同杜薇薇道:“薇薇,你先把手机灯光给打开,这边的灯好像坏了。”   没有人回答她。   陆知序诧异回头,而后才发现,方才同她一起出门的杜薇薇不见了。   走廊里只剩下了她自己。   陆知序怔怔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昏暗的走廊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个影子从走廊拐角处走出来,轻声喊她的名字:“知知。”   陆知序的目光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静了一静。   那人穿过黑色的走廊,走到陆知序面前,隔着不甚明亮的天光,他有点无奈地挑了挑眉,对陆知序道:“知知,你再不说话,我就没法儿推进接下来的程序了。”   陆知序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所谓的“接下来的程序”是什么意思,肌肉就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她下意识道:“我……”   “我”字落地的瞬间,头顶坏了的声控灯就忽然亮了起来。   不过灯光却是粉色的。   陆知序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中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然后看清了面前的晏行川。   晏行川静静看着她,忽然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后,漫天的玫瑰花雨从他们头顶洒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杜薇薇表面上:老谢要对我图谋不轨,老陆救命——   杜薇薇实际上:既然晏行川求我把老陆骗出来,那我就勉为其难撒个慌吧!   第85章 大结局(下)   陆知序在头顶落下来的那片粉色光影中彻底呆住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   头顶,几百朵保存完好的干枯玫瑰被掩映在半透明的灯球里,经灯光渗透、映射,在半空中就变成了某种梦幻的粉。   这种粉从走廊顶部洒下,打在晏行川平静而深邃的侧脸上,愈衬得他西装襟前别的那朵红玫瑰娇艳欲滴。   铺天盖地的花瓣中,陆知序的心跳没忍住加快了一点。   她抿了抿唇,看向面前的晏行川,心率不齐道:“你……”   “嘘——”   陆知序的话还没说出口,面前静静看着她的晏行川就将食指停在唇边,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陆知序一怔。   下一瞬,她手里就被晏行川塞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质物体。   那个物体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外壳很旧,做工也不怎么精细,像是某个外行人的手艺。但陆知序能看得出来,保存它的人必定非常用心,方形盒子周边的木漆被封存得很好,不仅半点不曾脱落,还在时光中被存放出了某种经年的玉质光泽。   陆知序顺着那个方形物体的缝隙,打开了手里东西。   机械内置和手摇开关在咔哒声后浮现在了眼前。   是个八音盒。   陆知序屏住呼吸,凝目去看手中被打开的八音盒,然后在低头的一瞬间看清了盒盖中的那张手刻侧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很多年前的,稚嫩而漠然的脸。   灯光下,晏行川静静看着陆知序,然后朝她笑了一下,说:“知知,拧一下开关试试?”   手中的八音盒已经放了很多个年头了,发条有点紧,但还能拧动。   陆知序转动了开关。   轻微的机械齿轮声响起。   多年以前的,那首被晏行川亲手刻录进八音盒里的钢琴曲就这么轻飘飘地响了起来,在逼仄的走廊中带起了一点久远的回音。   是《梦中的婚礼》。   陆知序捏着自己手里的八音盒,在某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两个月前,北欧下着雪的那条街道。   她记得北欧那天的天气很冷,她和晏行川见完晏董事长,从咖啡厅出来,漫天都是大雪,整个天地一派纯白。   她静静站在风雪中,被晏行川用一条围巾裹住,然后拉进了一家木制手工艺品店里。   在那家店里的八音盒区旁,晏行川对她说,“我曾经想送你一只八音盒。”   “作为告白礼物。”   就是面前的这只吗?   陆知序捧着手中那只陈旧的,好似装载了无记忆的八音盒,在某一瞬间,忽然想起了高中时代的晏行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不记得那时的晏行川的。   不只是晏行川,所有没被她以真心对待过的人,她其实都不记得。   如果不是曾经亲自重生过一趟,陆知序想,那她恐怕都记不得这群人的模样。   但在这一刻,将满二十八岁的陆知序看着手中陈旧的八音盒,却忽然翻开了记忆最深处被掩埋的一处篇章。   多年前的晏行川的眉眼在她单调而无趣的人生中渐渐清晰起来。   十年前,十七岁的晏行川其实是陆知序生命中极为耀眼的一部分。   那时的晏行川会在主席台上做国旗下讲话的学生代表,引得无数新入学的学妹红着脸讨论他;会和陆知序一起去参加奥数竞赛,然后在陆知序深呼吸时状似不经意般走到她身边,轻声和她说别紧张;还会在元旦汇演现场突然刮起的大风中刻意变换站位,为他身旁的陆知序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   陆知序一直以为,她的少年时代是由她独自一人,慢慢熬过去的。   但其实不是。   在那些她以为她是一个人孤独度过的岁月中,晏行川其实一直都在陪她身边,从未离开。   梦幻的粉色光影下,晏行川慢慢抬手,搭上了陆知序捧着八音盒的手。   他看着陆知序,很久,才说:“知知,我好像有点紧张。”   陆知序的心跳也罕见地在晏行川的紧张下变慢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刚要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自称自己紧张的晏行川的声音就再次响了起来,他说:“所以你就先别说话了。”   陆知序:“……”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晏行川一眼。   晏行川目光带笑,深深凝视陆知序,缓声道:“接下来我准备说一段很长的告白,所以你不许说话,不许打断我。”   ——也不许拒绝。   最后那句最想被诉之于口的话,晏行川没说出来。   陆知序的眼皮抬了一下。   晏行川在光影中上前一步,站在陆知序面前,道:“十八岁那年,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告白典礼,典礼上有花灯、有玫瑰、有音乐,还有一句我爱你——我想跟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告白,就像今天一样。”   “但是很可惜,后来我没敢把准备落实成行动。”   “因为那时候的我很清楚,我喜欢的那个人,她心里其实并没有我。”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等,等她认识我、记住我,也等她喜欢我。”   “高中毕业的时候,我特意让人偷偷去看了她的志愿,我希望能和她读同一所大学,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有利于培养感情。”   “但是很可惜,我虽然和她念了同一所大学,但她却还是不认识我。”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虽然在一个校区,但彼此间的距离,却好像隔得比异地恋的情侣还要远。”   “大学毕业后,她进了我叔叔的公司。”   “我那时已经喜欢了她整整七年,但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却不认识我。”   “我觉得很不甘心。”   “所以在她进入晏氏以后的四年两个月零八天里,我特意向我叔叔要求了和她在一个部门工作,我跟她一共开过一百六十三次会,吵过无数架,她还曾经和我说,‘晏总,你真是我见过这世上最喜欢没事找事的人’。”   “她大概不知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高兴。”   “我想,在她眼里,我终于也算是占了个独一无二了。”   “喜欢上她的第十年,她答应了和我在一起。”   “和她在一起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我到底在什么时候把她娶回家才比较合适。”   “我怕她是因为感动或者其他的什么负罪心理才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因为爱我,所以告诉自己,不能急,不能着急,我喜欢的是这世上最慢热的人,我不能逼她。”   “和她在一起后,我其实一直很害怕,我怕她伤心、怕她生病、怕她觉得无趣,更怕有一天,她会突然告诉我,她其实并不爱我。”   晏行川深深凝视向陆知序,很久,忽然笑了一下,说:“我怕了很久,但是现在,我不怕了。”   “因为几乎每一天,我喜欢的那个人都在告诉我,别害怕,晏行川。”   “所以我不怕了。”   陆知序的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她听见凝视着她晏行川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拥有他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勇气。”   “陆知序,他想问你,你愿意嫁给他吗?”   陆知序的心跳在话音落地的瞬间开始涌动了起来。   和晏行川在一起以后,晏行川其实变相地和她求过很多次的婚。   在北欧,他语气平淡地问她以后喜欢什么样的装修;   在她家的那间小公寓里,他别别扭扭地说,她是他们家未来的女主人;还有很久以前的高中时代,他总是在给她补课的时候静静看着她,然后说,要是我们以后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那时陆知序正被一天十二小时的课业逼得心烦,闻言简直恨不得打晏行川一顿。   她怒道:“谁想一直补课啊!你别咒我了!”   那时候陆知序并不明白晏行川这些话后的深意。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晏行川所谓的一直这样,并不是一直学习,一直工作,或是更简单的一起补课。   而是一直一直,永永远远,彼此相依,永不分离。   因为晏行川暗示的次数太多,陆知序答应的次数也太多,所以陆知序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和晏行川,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的确定过关系了。   他们并不需要讲求形式的求婚,甚至也不需要办婚礼。   只要挑个天气好的时候去领证搬家就可以了。   反正她也不喜欢那些蠢的要命的所谓仪式感。   就像她读大学的时候,那些点着蜡烛、抱着吉他,在宿舍楼下大声告白的男男女女一样,他们在大庭广众下旁若无人地拥抱或者哭泣时,陆知序只觉得他们既扰民又丢人现眼。   陆知序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直到这一刻。   漫天玫瑰花雨落下的瞬间,陆知序看着灯光下的晏行川,忽然发现,她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小人,对这一切其实是期待的。   期待婚礼、期待晏行川,也期待即将到来的一切。   头顶的粉色灯光在走廊边投下斑驳的花影。   玫瑰花的花瓣在走廊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耳边响起一阵奇异的爆破声。   陆知序下意识侧头、抬起眼睛,而后便瞧见了走廊外的窗户上,大朵大朵的烟花正浩浩荡荡地炸开。   红紫交映的绚烂火花划过漆黑的天幕,一丝丝、一缕缕,在整个天空上方如流星般散开。   走廊顶端,最中心的那朵玫瑰花灯在漫天烟花声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咔嚓声。   一样被丝线系着的东西从上面垂了下来,落在陆知序和晏行川眼前。   那是个很小很小的丝绒盒子。   陆知序的指尖微微弯曲了一下,在某一瞬间,仿佛心有所感。   晏行川缓缓抬手,从陆知序眼前摘下拿那个盒子。   他漫天的烟火和一走廊的花影中单膝下跪,沉声说:“陆知序女士,新房子已经装修得差不多了,你愿意嫁给我,然后和我一起住进去吗?”   晏行川的神色在花瓣雨中安静得不可思议。   陆知序看着他,一瞬间,无数纷繁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很多个晏行川划过她的眼前。   高中时穿着校服的晏行川;   大学时在校园里迎风骑行的晏行川;   在公司里西装革履的晏行川;   为她打架的晏行川;   在深夜里和她拥抱的晏行川;   低头来亲吻她的晏行川……   还有面前这个,在光影中为她织造了一场长达十年的美梦的晏行川。   无数个晏行川交织在一起,和此刻他所说的话连在了一起。   走廊深处,不知什么时候偷偷离开,又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杜薇薇搭着谢与杭的肩膀,静静看向了陆知序。   她眼里含着很深的笑意,像是期待,又像是由衷的祝福。   陆知序在耳畔的烟花声中深深看了一眼晏行川,朝他伸出了左手。   她说:“好啊——”   好啊,我们一起搬进新的生活。   好啊,我嫁给你。   晏行川唇角翘起,一枚冰凉的钻戒被他戴上了陆知序的无名指。   指环大小恰当,刚刚好圈住陆知序的指尾。   犹如某种约定俗成的信号——从今往后,愿以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为戒,成为他人生的另一部分,和他共担荣辱,共度余生。   漫天升起的烟花中,晏行川从一地花瓣中站起身来,紧紧抱住了陆知序。   陆知序抬手去回抱她。   他们在夜色下紧紧相拥。   就像不就之前,他们在溪州市酒店外的树下第一次拥抱那样。   那时,他们对未来一无所知,所有的情势和心意都还未曾明朗,但晏行川义无反顾来抱陆知序的瞬间,陆知序还是下意识攀住了他的肩膀。   而如今——   如今,周遭的人来了又去,遇见的人走了又来,陆知序照旧没有亲人,也缺乏朋友,晏行川的人生一如既往,起起伏伏,波澜不断。   公司还是那个公司,学校还是那个学校,朋友也还是那个朋友。   只有陆知序和晏行川不同。   他们终将迎来新的开始。   屋外,流星般的烟花还在噼噼啪啪地绽放着。   陆知序紧紧抱着晏行川,在他沉沉的心跳声中笑了一下。   这是她认识晏行川的第十年。   这是一切的终点,也是他们新的开始。   *   “亲爱的晏行川,十周年快乐。”   “在这漫长的十年中,谢谢你总能拨开一切旧光阴,义无反顾地来拥抱我。”   “就像你爱我那样。”   “我也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PS:   这篇文到这里就完全结束啦——这是我写的第一个长篇,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这篇文里的我的男女主,谢谢他们的十年,谢谢他们的互相治愈和勇敢相拥,他们永远是我精神世界里的星星。   也很感谢收藏此文以及为我留言的小天使们(虽然说不多吧),但你们每一个人对我来说,确实都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   最后,希望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能沐浴在阳光、爱和快乐里——   第86章 番外一:聚会   晚冬二月,春节假期堪堪还剩下个尾巴的时候,陆知序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来自杜薇薇的邮件。   【老陆,最近我攒了个局,约了二十来号还在市里的高中同学搞周年毕业聚,你要是有空的话,明天下午四点半,带着你们家晏行川一块儿来老谢的火锅店呗!】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陆知序正躺在床上睡懒觉。   休年假之前,晏行川一天二十四小时赶工,终于赶在过年前一天装好了他新买的那间房子,和陆知序一块儿搬了进去。   在陆知序的设想中,搬家跟换酒店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拾掇出一个行李箱,再拎包入住就可以了。   所以她一直也没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   直到搬家当天,陆知序才发现,搬家根本就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由于陆知序公寓里晏行川认为不能扔的东西太多,所以晏行川特意叫了一位货车司机和晏家老宅的阿姨过来帮忙——   小到陆知序用剩的半截草稿纸,大到陆知序曾经画过几笔涂鸦的大书架,晏行川一样不落,通通将它们打包搬进了新房子。   搬的东西太多,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新房子的面积不够用了。   当陆知序拎着她的行李箱走进明明只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却偏偏有三张大床六个书柜的新房子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去晃一晃晏行川的脑袋,看他脑子里到底是不是进了水。   这些被晏行川搬出来又放不下的家具,最终被他打包塞进了晏家老宅的地下室。   为了保证这些据说是“满载陆知序和晏行川同居生活的美好回忆”的东西不被损坏,晏行川还特意请了专员定期去晏宅进行检修。   陆知序:“……”   算了,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晏行川爱怎样就怎样吧!   由于搬家的不顺利和搬来搬去所导致的运动量实在太大,所以整个年假,陆知序久不运动的腰和胳膊一直都十分酸胀。   浓郁的乳酸充斥在她的肌肉群里,一行动就疼。   于是陆知序罕见地在休年假时开始犯起了懒。   她每天恨不得在床上躺满十四个小时,不管谁来约她,她都不肯下床多走一步。   因此,看到杜薇薇发来的同学聚会邀请邮件时,陆知序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但杜薇薇不愧是陆知序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为了避免她拒绝,邮件末尾,杜薇薇直接加粗写了一行:【要是没有正当理由你直接说不来,那咱就绝交吧!】陆知序:“……”   行吧。   数日来都躺在床上试图醉生梦死的陆知序叹了口气,在邮件回复栏输入了“那就明天见”几个字,然后默默爬起来挑衣服。   陆知序告别学生时代已经四五年了,不管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只要一毕业,她就会自动神隐,曾经的那些同学,除了杜薇薇,基本没人能联系得到她。   当然,本来也没什么人愿意联系她这块冰疙瘩就是了。   而至于“毕业后的同学聚会”这种东西,陆知序别说参加,就连想都没想过。   毕竟对曾经的她来说,和一堆记不起名字也记不清脸的人吃饭,可堪为人生三大尴尬之最。   但陆知序看见杜薇薇写满了威逼的那封邮件时,还是不免想起了刚重生那段日子里,那些在她低血糖晕倒后对她嘘寒问暖的同学们。   十来岁的少男少女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时其实是很吵的,但陆知序那天却忍不住在这样聒噪的氛围里笑了一下。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生活的温暖。   如果来参加同学聚会的是这群人的话,那她应该也还是愿意去的吧。   杜薇薇组织的同学聚会抓住了年假的尾巴,那些在市外工作的人都还没来得急回到工作岗位上,因此,原高二(七)班的同学到了整整十九个。   陆知序被晏行川牵着走进谢与杭新开的那家火锅店时,一打眼就被形貌熟悉的一群人围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梦回高中时代。   没怎么长高,也没怎么长胖的江子昊把自己脸上那幅黑框眼镜换成了金属框的,看起来斯文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   隔着大半张圆桌,他老远就朝陆知序挥了挥手,喊她:“陆陆,好久不见呀!”   八百年都没听别人叫过自己“陆陆”的陆知序:“……”   她挑眉看了江子昊一眼,忍不住想,除去十来岁的五官被换成了二十来岁的,脸上棱角稍稍分明了一些,这人自来熟的毛病为什么还没改?   她一面腹诽,一面也朝不远处的江子昊点了点头,客气道:“好久不见。”   火锅店里的气氛渐渐热闹了起来,宽敞的包间里,有服务生上进来上汤锅开火,人群中,久不相见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互相寒暄慰问。   江子昊顶着一头卷发到处找人加微信,如同一只穿梭在百花间采食花蜜的蜜蜂。   他在包厢左边加够了人数,然后不紧不慢地朝右边的陆知序走了过来。   “陆陆啊,”江子昊向陆知序挥了挥手机里的二维码,说:“来,咱俩扫一下。”   陆知序一愣,下意识拿起手机准备扫,下一瞬,她的视线就被一个宽阔的背影给挡住了。   晏行川在江子昊走过来的瞬间抬步拦在了陆知序身前,道:“还是我来扫吧。”   江子昊:“?”   难道陆知序和晏行川的微信不兼容吗?   为什么还要分你扫还是我扫这种东西?   江子昊一头雾水地看着晏行川扫了他的个人二维码,然后抬手挽住陆知序的胳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将陆知序和他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拉着陆知序退远时,晏行川的目光甚至隐带威胁。   江子昊摸了摸下巴,眼镜后的双目微微眯了一下。   江子昊找人要通讯方式的行为只进行到一半,就被火锅店里进来送菜的服务生给打断了。   沸腾的汤锅里迅速被来聚餐的同学们下满了各色肉蔬。   不到二十个原来七班的同学们坐在一张大圆桌上,一面吃菜,一面互相交流各自的近况和近些年的发展。   陆知序就静静听他们说——   江子昊在市内做了一段时间的教师,去年刚考了公务员;徐妍在外企工作,如今小升一级,成了他们工作组里的小组长;原体育委员沈斌不负众望,在母校做了名体育老师,还好死不死和快退休的老曹被分在同一个班,时不时就“被生病”一番,一年里多半时间都抢不到课;昔年最喜欢和陆知序讨论难题的物理课代表大学时立志投向基础教育,毕业后就去了新疆支教……   形形色色的人群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志向不一,却个个都在向自己向往的生活努力。   陆知序没怎么说话,却头一次不觉得聚餐是件浪费生命的事情了。   江子昊扎在人堆中吃吃喝喝,途中去了趟厕所,刚好撞见从另一边出来的陆知序,在回包间的路上就直接向她要了联系方式。   晏行川严防死守,却没料到一时不察,就被江子昊暗戳戳给挖了墙角。   聚餐结束后的当天夜里,江子昊闲来无事,给陆知序发了几张他高中时偷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人形形色色,江子昊特意挑了几张陆知序入镜的照片发给她,道:“纪念一下你逝去的青春吧。”   陆知序干净利落地回了江子昊一个“滚”,下一瞬,她的目光下就意识被江子昊发来的其中一张照片给吸引住了。   那张照片的光很黯淡,看得出是个是个混沌的阴天,照片右边,陆知序低头不知在同杜薇薇说些什么,照片左边,晏行川拎着礼品袋子在人群中穿行,神色紧张。   晏行川拎着的那个袋子的颜色十分粉嫩,雾气一般的紫色和粉色在彩缎包装下晕开,一看就不是十几岁少年的审美——   像春心萌动的少年企图拿去哄女孩子欢心的东西。   陆知序将那张照片放大,盯着照片中晏行川仔细看了好几眼,而后发现穿行在人群中的晏行川目光并非是分散的。   他在偷偷注视一个人。   注视的方向恰好是陆知序和杜薇薇说话的方向。   陆知序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她举着这张照片走到晏行川身边,挑了一下他的下巴,以一种“人赃并获”的口吻调侃他:“晏先生,您这是准备干什么去啊?”   晏行川的目光在看见这张照片的瞬间明显懵了一下。   十年前。   海城一中,骤雨初歇。   晏行川提着那个装着八音盒的礼品袋,从人群中穿行而过,然后在陆知序面前停住了脚步。   他在心里想,算了。   今天就算了。   但将来总有那么一天,他和陆知序,不会以算了为结尾的。   新家里,藏着十年前某个秘密的手机被晏行川毫不留情地倒扣在了茶几上。   晏行川低头看了一眼神色挑衅的陆知序,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说:“我才没有想和你告白呢,别自作多情了。”   陆知序:“……”   第87章 番外二:错乱的时空   看到那本日记本的时候,陆知序的第一反应是疑惑。   被染成草绿色的牛皮质封面紧紧包裹着封面页里面的活页本,翻开本子,扉页上的三个小字十分工整——   陆知序。   本子第一页,和扉页上那行姓名出自一人之手的字迹工整落款道:2011年11月18日,星期四,晴。   那是本日记本,本子里内容出自十年前的陆知序之手。   这不对劲。   陆知序很清楚的记得,她整个学生时代,都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晏家老宅的地下室里,陆知序看着她手里那本不知从何而来的日记本,难得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年假结束前,被搬进晏家老宅的那堆旧家具中的一幅画框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被磕断了一个角,晏行川请去晏宅整理旧物的工作人员在检查东西时发现了这个意外,于是给晏行川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要原样修复。   那个画框是晏行川刚进公司那年,晏夫人从国外给他买回来的纪念品,后来被他七拐八绕地借了好多个人的手,辗转送给了陆知序,算得上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物品。   这样的物品损坏后,晏行川便干脆和陆知序一块儿回了一趟老宅。   修复那幅画框并不难,但晏行川却偏偏很有点完美主义,来修画框的师傅给了他四五个修复意见,都被他以各式各样的理由给驳回了。   陆知序懒得在客厅里听晏行川和修理师傅争论“在画框上使用凝固胶是否会破坏其原有的自然美”这种话题,干脆转道去了晏宅地下室躲清静。   然后她就在地下室的储藏柜里看见了那本日记本——   她毫无印象,却真实存在的一本日记本。   陆知序迟疑两秒,然后翻开了日记。   泛黄的纸张中,高中时代的陆知序的字迹扑面而来:   【2011年11月18日,星期四,晴   最近我总是觉得很不对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做起了一个毫无缘由的梦。   我的梦里会反复出现一个人,那个人会陪着我上下学、给我受伤的胳膊上药、盯着我吃饭,甚至还会叫我“知知”。   ——“知知”。   这太离谱了,我长到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用这么黏黏糊糊的方式叫我的名字了。   我没和薇薇说这件事,我怕我告诉她以后,她会和我说,是因为我青春期到了,渴望有人陪伴才这么胡思乱想的。   根本不是这样好吗!   好吧,如果事情只是到做梦和胡思乱想这一步为止,我还不至于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写下来。   这两天,这些不对劲的梦甚至已经影响到了我学习和生活。   我前桌——就是和我不熟的江子昊同学,他最近好像和我忽然拉近了关系一样,时不时就用聊八卦的语气鬼鬼祟祟地问我,最近和晏行川怎么样了?   晏行川?   我和晏行川同学完全不熟好吗?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和他怎么样吗?   下午的时候我没忍住和薇薇小小吐槽了一下江子昊稀奇古怪的八卦,结果薇薇用一种很惊奇的目光看着我,说:“人家晏行川在你晕倒的时候背你去医务室,在公交车上给你让座,叫你‘知知’,还为了你在全校同学面前打了人做了检讨,江子昊八卦一下怎么了?”   我:“?”   薇薇说的晏行川,和我记忆里的晏行川,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和他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吗?   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真是太奇怪了。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看完手里那篇日记的陆知序:“……”   重生晏氏集团以后,二十七岁的陆知序在浴室洗澡时,摸到的膝盖上的那个疤已经告诉了她,她回到的过去就是真实的过去,所以她才如此确定,十七岁的晏行川就是真实的晏行川。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当她占据了十七岁的陆知序的身体,和晏行川以一种奇奇怪怪的方式相处过后,十七岁的陆知序还会回到被她拨乱了的时空当中。   日记里那个十七岁的陆知序并不记得重生回去的晏行川为她做过的一切。   但她显然疑惑到了极点。   所以从不写日记的陆知序才会留下了这么一本写满疑惑的日记本。   地下室里,陆知序看着那本厚厚的日记本,忽然开始好奇起来。   十七岁的她自己在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深以为她和晏行川有一腿,但她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究竟会怎么做呢?   陆知序把日记翻到了第二页。   【2011年11月25日,星期四,阴   今天是感恩节,学校食堂里新增了一个糖烤南瓜的窗口,我点了一份南瓜。   南瓜很香,但很可惜,吃的时候,晏行川就坐在我对面,这就导致了我没什么胃口。   说实话,本来谁坐在我对面都没什么区别,但好死不死,今天早上江子昊忽然问我,被晏行川拥抱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当时非常生气,当场给他了一掌,让他马上滚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子昊这么问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居然冒出了一点不属于我自己的记忆——   秋季运动会的阳光下,衣襟前还带着新鲜汗水气味的人将我抱进了怀里,跟我说:“知知,我在。”   那个人的心跳非常快,就像才跑过三千米一样。我本来是应该非常讨厌这样的近距离接触的,但是他抱着我的时候,衣领里飘散出了一点很浅的木香,那味道很好闻,所以我下意识感觉到了心安。   我拿自己的人格担保,我绝对,绝对没有被人这么抱过,但这段记忆却好像天然长在了我脑子里一样,猝不及防就蹦了出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抱我的那个人就是晏行川。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看到晏行川坐在我面前吃饺子的那一瞬间,我可耻地又想起了那个拥抱。   就好像我们天生就该心无芥蒂地坐在一起,然后彼此拥抱一样——   这太不正常了。   不行,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再这样想下去,我的学习状态一定会被影响的!】   日记最后一行,十七岁的陆知序信誓旦旦地写道:   【我保证,自己再也不会想起晏行川,更加不会再写这本日记了!】地下室里看着这本日记本的陆知序眉角微妙地挑了一下。   自称自己再也不会写日记的陆知序在后面还写了一篇。   【2011年12月13日,星期一,阴   晏行川实在是太过分了!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今天早上,我在自己的小公寓里一觉睡醒,居然发现晏行川就躺在我身边。   他隔着一层被子,就那么抱着我,甚至他的半张脸还压在我的枕头上!!!   我把他叫醒,质问他到底是怎么进的我家,为什么抱我,又为什么会和我睡在一起,但他看起来却好像比我还懵,我一开口,他的耳垂就瞬间红了起来,好像要滴血一样,仿佛非法私闯民宅还吃了亏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最关键的是,他一边红着脸,一边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的神情为什么可以那么真诚?   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难道还能是我把自己家的备用钥匙送给他,邀请他来同住的吗?   要不是我们之间确实隔着一床被子,我身上也确实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我一醒过来就会报警的好吗!   吃过早饭后,我终于恢复了理智,心平气和地和晏行川交流了一下。   虽然我和晏行川同学从一张床上醒过来的情况确实非常离谱,我也很难相信晏同学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但是,最近发生的非正常事件也确实是太多了一点,如果晏行川同学和我一样,都是这些不对劲事件的受害者,那我也不能冤枉他。   我问他,知不知道最近班级里纷纷扬扬的,关于我和他的流言。   我本意是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相关的线索,结果我嘴里的“流言”两个字才刚落地,他就飞速看了我一眼,低头说,“我知道的。”   ……知道就知道吧,他能不要像小媳妇儿一样拿余光扫我吗?   心累。   晏行川说,他知道那些流言,也知道江子昊最近在疯狂八卦,甚至还在班里开了价值十包干脆面的赌局,赌我们俩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但流言里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没有印象”的时候,我莫名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失望。   我们的对话真的好诡异,就算是老曹找我谈话,也没有这么诡异过。   虽然我和晏行川对彼此相熟这件事都心照不宣地表示了否认,谈话中我们也没找出为什么我俩会睡在一起的合理解释,但是晏行川看我的眼神真的好认真。   就好像即使传闻中的那两个人不是我和他,但传闻中他对我的重视也还是不会消失一样。   不行,不能再想了!   明明我和他根本就不熟啊!   我和晏行川的谈话很失败,而且因为今天是周一,所以我们其实也没说几句,就被逼无奈,一起去上学了。   进教室的时候我和晏行川一前一后,双双踩点,教室里的江子昊看到我们,忽然抬头,鬼鬼祟祟地朝体委比了个挑眉的动作。   下午的时候我听薇薇说,体委输给了他十包干脆面。   我:“……”   江子昊这货到底什么时候死!】   陆知序看完十七岁的她写的那三篇日记,停在本子上的手久久都没收回来。   她以为,对真正的、十七岁的她来说,生命中某条约定俗成、从不轻易改变的轨道忽然开始发生改变时,必定是十分难以接受的。   不熟悉的江子昊成了天天围在她耳边八卦的废话制造机,不熟悉的晏行川抱着她,在她床上醒过来。   好像哪一条都是绝不能踩的雷区。   但是她看着她写的这三篇日记,却忽然发觉,好像不是这样的。   对那个孤寂的小陆知序来说,她虽然还不懂十七岁的晏行川对她的感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只要晏行川看着她,她就能看出他目光中毫不掺假的情意。   一如很多年后,二十七岁的陆知序在晏氏集团里,明面上天天和晏行川争锋相对,但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讨厌过他哪怕一秒。   因为她知道,晏行川的每一次找茬都是试探。   他试着把她从密闭的龟壳中拉出来,试着把情绪传递给她,试着告诉她,我爱你。   虽然方法不对。   但晏行川的爱是真的。   陆知序合上日记本,走出地下室。   晏宅客厅里,晏行川还在跟修理画框的师傅扯皮。   陆知序远远看了一眼那个破损的画框,说:“晏行川,我们一起修吧。”   ——不管画框被修成怎么样,重要的是,我们一起。   晏行川的心口轻轻跳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好啊。”   *   一旁的修理师傅:“……”   你再说一遍!   第88章 番外三:婚礼   陆知序和晏行川举办婚礼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六。   他们在六月初一领了结婚证,然后开始筹备婚礼事宜。   举办婚礼的建议是晏行川先提的。   他觊觎了陆知序将近十年,好不容易把人哄到手,恨不能立马办一场全城皆知的婚礼,好叫整个晏氏里那堆不长眼的人都来近距离观摩观摩这场盛事。   但很可惜,晏行川刚娶进家门的陆小姐是位将婚礼视作洪水猛兽的怪人。   晏行川前脚才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陆知序后脚就给他泼了盆冷水。   她毫不留情道:“要办婚礼你自己办,别拉上我。”   晏行川:“……”   冷知识:一个人是不能结婚的。   由于陆知序过分强烈的反对意愿,晏行川“办一场轰动全城的婚礼”这一心愿最终只得胎死腹中。   陆知序声称自己懒得穿一身费劲巴拉的婚纱,更不愿意应酬婚礼上那堆乱七八糟的宾客,晏行川没处撒欢,只好略退一步,向她争取了一些别的东西——   在经过了一系列的无理取闹和商业谈判之后,陆知序最终做出了如下让步:婚礼可以办,但流程仅限于拍一组婚纱照、在公司和亲朋好友圈里各发一轮喜糖,以及请几个相熟的朋友一块儿来家里吃顿饭。   所有婚礼该有的仪式感通通没有,只有一对历经十年才终于走到一起、且不愿再凭添任何波折的新婚夫妻。   选喜糖和挑婚纱照其实都不是什么难事,在大街上随便挑一家还算过得去的婚庆公司,把需求往他们邮箱里一发就行。   但晏行川却显然不想这么凑合。   他拿出了某种比继承整个晏氏集团时还要严肃的态度来面对这场压根不能算是婚礼的婚礼。   装有十六颗糖果的喜糖礼盒是晏行川亲自设计的,他前前后后比对了足有上百份方案,才最终敲定了礼盒上绘制的花纹图案——两只半青半黄的小橘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如同某种交缠的藤类。   陆知序和晏行川婚纱照的摄制地点是晏行川一早就定好的。   就在海城一中。   在学校里拍婚纱照这种事情,照正常情况看,应该是很难得到校方同意的。   但陆知序和晏行川毕竟是一中知名校友,晏行川本人还曾给母校捐过一栋楼,再加上他们拍婚纱照的日子又定在假日,所以校方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一组两百张的婚纱照拍了足足九个小时,陆知序和晏行川一共换了四套衣服。   他们穿着学生时代的校服在操场上相拥,穿着白衬衫和白色连衣裙在教室里对视,也穿着西装和衣摆长长的婚纱在树影下接吻。   初夏的阳光透过空气中的尘埃静静折射在他们脸上,如同某段蛰伏已久的旧时光。   两百张婚纱照最后只被洗了八十张出来,陆知序和晏行川一致决定,将他们被摄影于操场上的某张照片挂在卧室里。   那张照片是随行摄像抓拍的。   红白相间的塑胶跑道上,穿着中袖衬衣和百褶裙的陆知序略微低眉,以一种半摔倒下去的姿势坐在地上,她面前,额发在风中稍显凌乱的晏行川正半跪着将她抱在怀里。   陆知序和晏行川的姿态十分亲密,不只是新婚夫妻的亲密,还是彼此在对方人生中从未离去的亲密。   他们头顶,蔚蓝色的天空如海一般沉静。   他们身后,很久没割过的、茂盛生长的草坪正泛出某种别样的生机。   以十年为单位的时空巧妙地交织在了一起,落于陆知序和晏行川相拥的那个瞬间。   十来年前,十七岁的晏行川放弃了他即将到手的三千米冠军,越过无数人群,紧紧抱住了受伤的陆知序。   十来年后,二十八岁的晏行川故地重游,再次抱住了他一直想抱住的一切。   拍完婚纱照后,整套婚礼的流程就只剩下请亲朋好友来家里吃饭了。   晏行川新买的那套房子的餐厅并不大,长方形的餐桌即使全拉出来,至多也只能坐下八个人。   陆知序算了算宾客名单,正想着要不干脆找家饭店算了,另一边的晏行川就直接给家具公司打了电话。   他买了张能坐十四个人的大圆桌。   陆知序:“……”   在家里请客吃饭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挨个儿邀请朋友、根据人数买菜做饭,事后还要处理一大堆有可能吃不完的剩菜。   陆知序想想就头疼。   但好在,除了给朋友打电话外,所有的麻烦事都是晏行川自己解决的。   来陆知序和晏行川家吃饭的人并不多。   晏董事长才在昆明落脚,听说他们不办婚礼,只准备简单吃个饭后便没有回来,他致电晏行川送上了电话祝福,临挂电话前,还让晏行川婚后记得带上陆知序去昆明看他。   晏妈妈近期倒是在S市,但她自打上次和陆知序吃过饭后,她本人就如同神隐了一般,得知晏行川要结婚的消息后,她也只淡淡说了句恭喜就把电话挂了。   陆宏明仍旧在鼓捣他的生意经,陆知序给他打电话时他恰好在国外出差,闻言匆匆赶回来同晏行川见了个面,便又赶着去忙工作了。   沈意是唯一一位出席这场婚礼的长辈亲属。   她在当年二月准时退了休,而后便开始了她安适悠闲的晚年生活,听说陆知序准备结婚后,她便直接回了国。   另一位年纪较大的婚礼参与人员则是晏家老宅的阿姨,她在晏夫人患病后打理了晏宅将近二十年,算是晏行川的半个家人。   除去上头两位中老年人,剩下的宾客就全是和陆知序以及晏行川同龄的朋友了。   陆知序叫上了杜薇薇、江眠、江子昊还有徐妍,杜薇薇又带上了谢与杭,晏行川则请了司机老郑、他的助理沈寄月、和他同一年进入公司的晏氏财务总监,以及某位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大学同学。   来家里吃饭的宾客一共只有十一位,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陆知序和晏行川非常重要的朋友。   所以这场聚会也就变成了这场婚礼的重中之重。   晏行川提前请了婚庆公司来布置新房。   房子选用的装饰并不夸张,玄关和客厅茶几处摆了几束深蓝色的永生玫瑰;墙壁上贴有零星几只被围成爱心状的小气球;天花板的改动略大,上头贴了一整层一次性的浮雕星空,拉上窗帘,这些缠绕着闪光灯的星空浮雕就会发出影影绰绰的蓝紫色光芒,看起来十分梦幻。   整个房子里最多的装饰品是各式各样的相框。   每一个相框里都无一例外地摆着陆知序和晏行川的结婚照。   穿着礼服的两位新人在二维的世界里旁若无人,亲密无间。   除去布置房间,更重要的工作是准备菜品。   半年前,晏行川为了从陆知序手里拿到厨房大权,不惜在网上给自己报了个价值一万八的十全厨艺班。   该厨艺班的课程分为三个阶段,南北皆通、贯彻中西。   晏行川听了一两个月的课,自觉自己获益良多,于是决定自己动手来做菜。   他提前拟好了菜谱,又在市场里买了新鲜的肉蔬和海鲜。   六月初六早上,天才刚刚亮,晏行川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备菜。   陆知序缩在被窝里睡懒觉,一直到接近十点的时候,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   洗漱过后,陆知序踩着柔软的棉拖鞋站在厨房门口,偏头瞧厨房里的晏行川将基本已经被师傅处理好的半成品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   二十八岁的晏总和十七岁的晏同学之前的区别并不太大,他们都处在还没有老去的年纪,一样锋锐,也一样不可一世。   很多时候,陆知序在公司里和晏行川吵架的时候,都会觉得和这个人相处真是好困难的一件事情。   因为晏行川不管到哪里都是一副精英模样,看起来一点生活气息也没有。   但自从她和晏行川住在一起后,她就很少这么想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穿围裙的晏总太贤惠了。   厨房里,晏行川穿着一身暗色睡衣,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肉蔬一一摆在料理台上,神色十分严肃。   好似他手里的食材是某份公司中的重要文件。   陆知序挑着唇,拿一种类似于看热闹的目光注视着他。   晏行川顶着陆知序的调戏般目光在厨房走了几圈,最后终于没忍住瞪她一眼,咬牙道:“你当我是伙夫吗?还不过来滚帮忙!”   陆知序于是扶着门框,在晏行川的质问声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她挑唇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同意结婚,那婚礼当天我就什么都不用干么?”   晏行川:“……”   陆知序:“你不是还说,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后半辈子只能由你承包么?”   晏行川:“……”   陆知序:“晏总,您知不知道,到手前和到手后两副面孔,容易造成什么后果?”   陆知序:“后果就是,你老婆会跑——”   晏行川:“……”   哗啦啦的流水声间,向来冷淡的陆总监目光挑逗地望着晏行川,眼中含着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朝气。   侍宠生娇。   晏行川在陆知序脱口而出的“你老婆”三个字中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上前两步,抱住了他将要携手度过余生的那个人。   *   陆知序和晏行川准备办婚礼的这天中午,晏行川抱住陆知序后,没忍住同她做了一点更多的、黏黏糊糊的事情。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一道菜也没做出来。   宾客到家之前,他只得临时去外面定了一桌菜凑数。   而那堆切好的配菜堆在冰箱里,被他们对付了整整一个星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婚后的老陆和老晏。   吃着剩菜炒剩菜的晏行川战略性叹气:“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陆知序:“滚蛋——”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