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民国女学霸【完整版】 作者:苏放英 简介:   主角:舒瑾城。   前世舒瑾城被丈夫背叛,被家族抛弃,凄凄惨惨病死伦敦。   重生后,她看着那个镜子里肤白貌美、面容精致的美人,   拿起剪刀就把一头秀发给绞了。   锦衣玉食非我愿,素衣布履又何妨。   她要将这新的一生献给自己、献给学术、献给祖国河山。   ————————   西南王,跛脚王,都是王景的绰号。   在市井街巷的流言里,   他是最卑贱的娼-妓所生,是心胸狭隘的瘸子,是杀父弑弟的恶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即使身在深渊,   那个回忆里的少女也给过他光明。   这一生,他绝对不会放她离开…… 前尘一梦枕黄粱   前尘一梦枕黄粱   1928年夏。   冒着浓烟的绿色火车驶过西伯利亚平原,远处是寒带稀疏的林木与荒草,冷空气从窗外一丝一丝渗透进来。   这是横跨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铁路。   舒瑾城将下巴支在皓白的手腕上,研究着手中的厚牛皮笔记本。这本爱德华·肯特的探险日记已被她反复研究不下三十遍,却仍然不能确定那个最要紧的洞窟所在。   她身边坐着的也是三个中国留学生,一路上不是打牌就是聊天,嘻嘻哈哈的很是吵闹。   “我们打扑克缺一个人,密斯舒要同我们一起来玩吗?” 其中一个穿衬衫马甲的年轻人带着笑意凑过来。虽然舒瑾城自上车来就不曾与他们寒暄,可这年轻人看着瑾城的颜色好,总愿意同她多讲几句。   “不了,你们玩罢。”舒瑾城抬一抬手中厚重的笔记本,示意她在忙。   年轻人侧目看去,只见那本子上画着复杂的地形图和歪歪扭扭的字体,像一个个跳舞的小人,根本看不懂。   他推了推小圆眼镜,终于在神秘文字的夹缝里找到了些英文,便像找到了话题似的,赶忙说:“密斯舒是不是在英吉利留学?我曾经去过剑桥,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碧波荡漾的河水映着蓝天,我的心都要留在那里了。”   “我一直在伦敦上学,别的城市一概没去过。” 这年轻人说话真肉麻,舒瑾城主动把天给聊死了。   剑桥她自然是去过的,还曾和有民国第一公子之称的张泽园在金灿的康河上泛舟。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倒真是可惜了。” 年轻人惋惜地摇摇头,道:“我辈好不容易留学西洋,自然该到处转转,长长见识才好。不知密斯舒住伦敦哪个街区?等下次我到伦敦后,也可拜访一二。密斯舒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带密斯舒到剑桥一游。”   年轻人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舒瑾城。   舒瑾城见他这样问,不知怎么起了一点促狭的心思,竟当真回答了这不太适宜的问题:   “我住在普林斯莱特大街,那里鱼龙混杂,是伦敦最下等的街区。我住在一个爱尔兰老太太的阁楼上,后来老太太去世了,还是我闻到臭味才将她的遗体运出房门的。”   这个故事是真的。结束一个短期调查后,舒瑾城拖着箱子半夜回家,一股扑鼻的恶臭便从老太太的房间传来。   她忍着恶心打开房门,一具早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躺在地上,肥白的蛆虫从老太太已经肿胀的耳朵和嘴巴里钻进钻出……饶是强悍如她,也吐得天昏地暗,此后好几天没吃下饭。   老太太在伦敦没有任何家人,虽然经济拮据,舒瑾城还是替她在伦敦远郊租了块地下葬。   毕竟上辈子自己病死伦敦时,也是寥落无依,孤身一人。   舒瑾城看上去白净文秀,一出口却十分惊悚,这年轻人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自以为不动神色的上下打量,见舒瑾城果然穿着十分廉价的蓝衬衣黑裤子,褪色的皮鞋上也有好几处破口,一头乌亮的齐肩发因是自己打理显得不十分齐整,倒将她的美貌遮掩了二三分,不由生出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来。   如此容颜,不该如此落魄。   “待到了金陵,你若有任何需要,可以来找我。” 那青年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舒瑾城,她随手接过,见上面的地址印的是“通达报社”——金陵最流行的小报之一,也只是淡然一笑,道了声谢后又继续看起手中笔记来。   青年在她身旁,嚅嗫了几声,想继续说什么,却见她已然沉浸在笔记中了,只得作罢。正好方才嚷嚷着不打牌的同伴又起了牌瘾,大声呼他过去,他也便就势离开了。   几日后,火车驶抵金陵,舒瑾城连站也未出,便转了国内列车,直往郑州而去。   她要在那里再转一次车,才能到此行的目的地——蜀都。   舒瑾城师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著名人类学大师弗朗兹·布朗,在文化人类学,语言学,历史学和考古学方面都颇有造诣。   她这些年来跟着布朗走南闯北,入得了丛林,挖得了土方,练就了一身本领的同时也颇得布朗赏识,他甚至主动邀请这个华人女孩留在伦敦大学任教。   可舒瑾城婉拒了。   前世她病骨支离,悔不当初,心心念念地是远隔万里、陷于敌贼炮火的华夏;这一世,她总要为自己、为梦想、为国家的强大重活一回。   话可以很大,落眼必在实处,她便将目光放在了祖国的西南边疆。   近百年来,华夏由自视甚高的天朝上国变成了列强虎视眈眈下的一块肥肉,而边疆,就是列强势力渗透的重点区域。可是因为长久的地理、语言、文化阻隔,加之汉人对边境少数民族固有的成见和歧视,边疆研究在国内还是一个崭新的学科,一块学术界可有可无的点缀。   重活一世的舒瑾城知道,将来战事燃起,西南边疆会成为祖国的大后方,如果继续无视边境,终会酿成大患。   因此,当她机缘巧合得到探险日记后,便立刻联系西川边疆研究会,毫不犹豫地收拾行李回国调查了。   那万丈之巅的苍茫白雪,那峡谷深陷的怒腾大江,那神秘而古老的宗教与文化,都是舒瑾城心中魂牵梦萦的瑰宝。   回国的火车票是布朗教授慷慨的馈赠,她自己则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八瓣花。   三等车厢里到处是活鸡活鸭活小孩,舒瑾城被挤得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连脸上都盖了个小孩的黑掌印。好不容易熬到郑州站,她也只住最简陋的栈房,这下浑如掉进了个跳蚤窝,第二天挤车时,身上已经多了两个大黑眼圈和好些红痒的小包。   所以,当舒瑾城拎着两个大箱子出现在西川边疆研究会门口的时候,心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洗个热水澡,再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不过……   看着边疆研究会那掉漆的暗红色旧木牌,黄土夯实的小院落,仿佛从前清开始就没修缮过的破平房,舒瑾城默默打消了这个想法。这鬼地方,怕是连自来水都没有。   一个穿着黑蓝布衫的老头子忙不迭地接了她,帮她拎行李,一边说:“这位就是国外回来的舒小姐吧,一看就是个学问好高的大美女。我姓王,是瞿先生雇的门房,你叫我老王就行。瞿先生还在木喀那头测绘地图,没得两三个月怕回不来。我听说舒小姐是从国外回来的,肯定很累了,赶紧去屋子里头休息下,我帮你都收拾好了。”   老王看上去六七十岁了,半颗门牙断了,讲话漏风,再加上浓厚的西南官话口音,舒瑾城竖着耳朵反应了半天,才听懂了,然后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老头手里提着舒瑾城的行李,只能摆头,“瞿先生请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嘛!你先休息的巴适了,然后整饭,我今天做了酸辣鸡脚爪爪和红烧鱼摆摆。”   啃了两天干馒头的舒瑾城咽了口口水,道:“不用休息了,我把行李放好,这就来吃饭。”   ———————————   在蜀都的第一天,舒瑾城睡得很不安宁。   她是很少做噩梦的。近年来,更是干脆好梦、坏梦一概不做,只要入睡便跌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封死的纱窗让房间太过闷热,还是因为脆弱的木板床一翻身就咯吱乱响、四处落灰,她在来到蜀都的第一晚就做起了噩梦。   其实那也不算是噩梦了。   因为,梦是从一片久违的朱红色开始的,那是她家老宅的院墙,是童年里最鲜艳的颜色。   小时候,大哥陪她玩耍,她便坐在秋千椅上,让古旧的红墙碧瓦在视线中起起落落。偶尔抬头,春日湛蓝的天空上,会有几点纸鸢遥遥飘荡。而如果她荡得烦了,便会跳在落满了桃花的草地上,喝一杯丫鬟叠翠端上的新茶。   那时,她还是北平舒家的大小姐,后来燕京大学的高材生,年少留德的新式女郎。除了母亲早逝外,她的人生没有任何不完满的地方。   直到遇见了张泽园——   在柏林甫一入学,舒家大小姐的芳名便传遍了留德华人的圈子,无数公子邀请她参与宴会,她都拒绝了。那日,她受同屋女友缠磨不过,终于应邀参加了财政部副部长大公子张泽园举办的酒会。   灯光绚烂的古老大厅里,管弦乐队演奏起《春之声圆舞曲》,在那欢快热情的旋律中,一个身穿白色西服的俊美青年排开众人,走向长餐桌旁的她。   那一瞬间,蝴蝶翅膀在心尖扇动。   手工擦色皮鞋与淡绿色软缎高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她被Acqua di Parma的雪松和琥珀的香味淹没,竟答应下明日和张泽园的约会。   很快,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   那曾是一段无比美妙的时光,面容姣好家境富足的青年男女相恋,整个欧洲都是他们的乐园。张泽园也曾经在屋顶露台缓缓跪下,将一枚戒指套在她手上,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少年人的倾心,最容易变成奋不顾身的山盟海誓和热情,将她和张泽园昏头昏脑的纠缠在一起,从万里以外的德意志拉扯回了中国。   她也从舒家大小姐变成了金陵的张夫人。   然后便是最老套的情节。男人的变心总比想象中来的快,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庶妹,竟然会爬上姐夫的床,而受过西方教育的张泽园,竟然也想要纳妾。   “瑾城,张家正房太太的位子永远是你的,这还不够吗?” 金丝眼镜后,熟悉的人说着顶陌生的话。   她一杯红酒泼在对面人的脸上,泼熄了早已零星的爱火,也泼灭了最后一点犹豫。   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我要离婚!”在那时可真是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为此家人和她决裂,曾经海誓山盟的枕边人挥了她一巴掌,怒吼着说自己让他变成了政界的笑话。   可她舒瑾城毕竟是倔强的,当年为了张泽园,她从德国辍学随他回京;现在为了骨子里的一点傲气,她便舍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终至众叛亲离。   五年婚姻,一地狼藉。这场被大小报纸连续报道一个月的民国第一离婚案,终于在舒瑾城只身赴英后落下了帷幕。   已经忘了生命是在何时失去颜色,只知道到了最后,她满心满眼都是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和那永不落幕的蒙蒙阴雨。   1945年,北平名流舒敬鸿的大女儿,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张泽园的前妻,流落异乡无人识的出版社华人翻译——舒瑾城,由于痨病缠身,在伦敦东区一个昏暗、阴冷的小阁楼里终了一生。   是一阵火辣辣的绞痛将舒瑾城从无边阴雨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晚上吃的那几大碗辣椒菜和两杯小酒终于发挥了威力,像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肚子里一样在舒瑾城肚肠里闹了个天翻地覆,她不得不捂着肚子跳下床,直奔院落里的茅房,都来不及缅怀她波澜壮阔的前世,和离奇如志怪小说一般的重生。   从茅房出来扶着墙走回房间,舒瑾城元气大伤,沾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了——这一次,一觉睡到大天亮,没有再做梦。   可会做梦的不仅是她。   在遥远的金陵城里,一个年轻男人从豪华的大床上醒来,揿亮西洋绸蒙着的台灯。   他黑色的瞳仁先有一瞬间的茫然,眼神恍惚还有梦中残存的旖旎。然后他便戴上了金丝眼镜,从床头的皮夹子里抽出一张黑白照片,捏在手里细细端详。   照片上有两个笑颜如花、十分年轻的姑娘,左边的姑娘梳着漆黑的发髻,修长的脖颈从旗袍领子上露出来,典雅却青春洋溢;右边的姑娘则西化得多,一头波浪卷衬托着她桃心形的脸,眉毛高挑,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左边的女子。   年轻男人抚摸着左边女子的脸,喃喃地说:“瑾城,瑾城,我一定要找到你。” 八卦伴着热茶汤   八卦伴着热茶汤   一只素白的手执起黄铜壶。随着热水注入茶盏,白烟在空气中蒸腾。   舒瑾城靠在藤条椅上,喝了一口茶。层叠肥厚的叶片在杯底舒展,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这茶不醇厚、不鲜嫩,有点苦、有点涩。但足够滚烫,足够浓郁。   作为一个门房,老王的手艺好的有点儿过分了。来蜀都七天,舒瑾城一边跑茅房,一边准备入木喀的资料,一边外出购买物资,端得是无比忙碌。直到今天,肠胃适应了辛辣食物的她才终于找到机会踏足茶馆。   这是一个嘈杂而热闹的地方,只要付五分钱买一盏茶,就可以从天亮坐到天黑。伴随着牌九和麻将倾倒的哗啦声,每一张矮木桌旁都坐满了抽水烟、扇蒲扇、摆龙门阵的茶客。   “哎呦你个瓜娃子!” “哇哇哇!”   远处传来女人的惊呼和小孩儿的嚎啕大哭声,舒瑾城抬头看去,原来是店家的小儿子爬上灶台逗猫,却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手上还拽着两根原本该挂在房梁上的腊肠。   “莫哭咯,莫哭咯。不好意思啊。” 老板娘一边哄儿子,一边跟旁边的茶客道歉,可那小孩摔得狠了,一时间哄不好,都哭得打嗝了。   “小弟娃儿你莫哭了,再哭晚上跛脚王就要把你抓起咯!” 旁边的茶客逗他。谁知道这句话竟然有奇效,那小孩马上止住了哭声,把腊肠扔到地上,油汪汪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还不忘一抽一抽的打嗝。   “您说说,那个跛脚王真那么可怖?小孩儿听到都不敢哭了。” 隔壁桌,一个操着北平口音的长衫男人问同伴。   “那肯定了,你没听小巷里那些小娃儿怎么唱的吗?‘西南王,跛脚王,土匪堆里成栋梁。一枪脑壳开了花,他把脑花带回家。’” 戴眼镜的同伴道。   “哟……” 想到昨天火锅里白花花的猪脑,长衫男人觉得有些反胃。   “市井流言里都说西南王性格暴戾,杀人如麻。还有人说他是个疯子,最爱吃人肉,反正怎么不堪怎么传。” 同伴说。   “不都说他妈是个下九流的外族女人吗?带了野番的血,是和咱们汉人不同。还有人说,他爸,他弟都是被他给——” 北方男人不敢说的太明显,手在脖子上一抹,声音也压低了。   舒瑾城的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   现在是1928年,时人对王景的评价仍旧是一个肮脏的娼妓所生的私生子,在木喀土匪窝里长大伤了腿的小强盗,为了夺权手刃自己弟弟和父亲的刽子手。   可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王景虽然是大枭雄,却也心怀家国人民。抗战伊始,他是最早加入中央军的地方军,带领几十万血性的西川男儿保卫家园,保卫国土,为西南战场的胜利和收复中部失地立下了汗马功劳。那些战役极其惨烈,让远在异国的她都不禁为之一叹。   这样的王景,并不是他们口中的“疯子”,或者“杀人狂”。   可是,她也不必为他辩驳什么。因为王景这样的人,根本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隔壁桌的谈话已经进行到北平、金陵、沪上那些大城市的新鲜事了。从南洋富商和八旗遗老为柳姓名伶争锋喝醋,两人豪掷千金,到沪上知名交际花为爱私奔,和一个干苦力的小子远走东洋。   舒瑾城本不欲听这些陈年八卦,无奈两人音量太大,那聒噪的声音像长了角似的,硬生生钻进她耳朵里来。   “知道吗?舒家最近可又牛起来了。” 那个长衫男人的脸被茶水的热气激得红涨涨的,像一个耗子似的,眼睛里带有兴奋的光。   “舒家,哪个舒家哦?” 眼镜男问。   “还能有哪个舒家,自然是北平的舒家。”   “哦,他们家啊。” 眼镜男兴致缺缺,“自从金陵新政府上台,舒敬鸿不就被撸下去了吗?”   “嘿,您别说,他曾爷爷是谁啊?洋务重臣,直隶总督!这种世家,底子且厚着呢,现在他们不还住在惠亲王的旧邸吗?那可是王府!”   “舒家是风光过,那不也就一块招牌嗦?我说句实话李兄你莫见怪,北平啊,过时啦。现在除了各地军-阀,就是金陵、沪上那些大官、大买办的天下了。权力,钱,不都在南边?你们不也有句话吗,不混洋饭的,都得出洋相!” 眼镜男说起南方的兴起,也有几分与有荣焉。   “所以才说这舒家牛呢,他家女儿和金陵张家定亲了。您可别再问我是哪个张家了。”长衫男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想着自己来自天子之都,这些南蛮子连这等重大的消息都不知道,自己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气势便一下回来了。   “金陵张家哪里有第二家啊?张涛全那可是中央政府财政部长,这舒老爷子攀了张家这门亲,是要起复了啊。” 眼镜男惊奇地道。   “嘶——” 舒瑾城皱眉。茶水太满,从碗盖里漏出来,烫到了她的手。   长衫男和眼镜男立刻转头,却看到隔壁桌那个年轻女人已经将茶碗放在唇边,正在面无表情的喝茶。其实这人的头发半长不长得遮住了侧脸,衣服也不伦不类,说她是年轻女人,不过是从她露出衣袖的一双素白修长的手看出来的。   两人收回视线,眼镜男继续道:“舒老爷的千金也太有福气了,竟然能嫁给张泽园那样的公子哥儿——”   “嗨,那你可想差了。” 长衫男将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一边摇一边摆出了说书的架势:   “这舒敬鸿舒老爷子一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是正妻——杭州王氏所生,留洋到现在也没回国,据说早就和家里失去了联系,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她已经死了;二女儿嘛,是舒老爷子的小妾所生,蠢头蠢脑的,最爱进行社交活动了。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睛随了她娘,勾人的很。这订婚的是舒家二女儿,一个庶女,怎么可能配得上张泽园?她定下的呀,是张涛全的庶子,就是那个曾经把一栋楼都输掉的大烟鬼张鹤轩。”   “是他啊?舒家老爷子也真够狠心的,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那张鹤轩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在金陵和沪上都是出了名的……”   剩下的话舒瑾城没有听下去了,她起身买了那两根小孩掉在地上的腊肠,然后离开了茶馆。   蜀都是西川军政府的所在地,虽然不如金陵、沪上,但也水路发达,交通便利,十分繁华。   舒瑾城沿着马路牙子往回走,身旁的骡车,鸡公车,黄包车在青石路上发出“辘辘”的声音。这里随处可以见到沿街巡逻的大兵,但是在街角下裆裤棋的孩童似乎并不惧怕他们。繁华的商铺顶上压着青黑色瓦檐,密密仄仄的从身后一直排到遥远的地方,直到被高大的百货公司大楼和戏园截断。   看来王景果然把西川治理的很好。   至于刚刚那两个茶客说的东西……舒瑾城摇摇头,将杂念排出脑海。重活一回,比起陷入旧事的泥潭,她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   一路走回边疆研究会,门房老王就拿着一封信迎了上来,对舒瑾城说:“舒小姐,有你的信。”   舒瑾城将信接过来,原来是瞿自珍寄来的。   瞿自珍是边疆研究会的发起人,也是她现在住的这栋平房的主人。   他和舒瑾城一样,很早就意识到木喀地区对国家的重要性,致力于为木喀乃至整个西南高原绘制现代地图,也曾经收集了许多关于木喀地区的地形、水文资料。只可惜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太少,他又拿不到研究经费,边疆研究会的常驻成员,到头来也只有他一个。   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舒瑾城。   舒瑾城拆开信,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舒小姐,你今天让我帮你问的事情打听清楚了,最近有一只商队要去炉多城,您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但再远就去不成了。那些木喀的羟人又不老实,跟汉官干起仗来啦!那边的土匪也趁便打劫,你这么个大姑娘跑到那种地方,实在是……”   老王本想说是“小绵羊入虎口”,但是看着舒瑾城那一双虽形状风流,却蕴含着如冷电般光芒的桃花眼,又想到这几天舒瑾城杀入市场,熟练地置办各种装备的样子,那句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瞿自珍的信说的是一个意思,除了炉多城等有汉军驻守的大镇,木喀全境都不太-安宁。特别是南部,昭玉土司烧了驻军旅长的官邸,明目张胆地反了。木喀虽然有很多自治的土司,但已然在王景的势力范围内,瞿自珍劝舒瑾城先等三个月,有王景的人马在,昭玉土司绝掀不起大风浪。   三个月。   舒瑾城将信折好,塞回信封里。   三个月后,大雪封山,哪里有商队愿意再入高原?更何况,她的那点积蓄也不够支持她蹉跎三个月的时光。   舒瑾城将手里的腊肠塞给老王,道:“老王,我买了腊肠回来,今儿咱们加菜。”   “哎哟,这是九珍茶馆的腊肠吧?他家的婆娘最勤快,我说他们家灌的腊肠比他家的茶水可好多了!” 老王喜道。   “是吗?那您今天可得多吃点了。吃完了我要去王景的都督府一趟。” 舒瑾城淡淡道。 世人皆惧西南王   世人皆惧西南王   “去都督府?舒小姐,你,你莫不是昏脑壳了吧?” 老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普通老百姓到了王景的都督府前恨不得绕着走,这位留洋回来的小姐倒好,竟然要自己跑去送死?   “你知不知道,他们说,王景都督他眼睛大的像铜铃,身材高的像巨人,他有三条胳膊,他,他还吃人哟。” 老王张大了眼睛,压低了声音,凑近舒瑾城神神秘秘地说道。   “……”   老王,你清醒一点。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他们还说我早死了呢,他们说的话做得准吗?别说王景不是妖怪,也不吃人,就是他真吃人,这一趟我也必须要去。”   舒瑾城来这几天,老王就没怎么看她笑过。这时候她一展颜,倒像是春雪消融,坚冰乍破一般,整个人都生动而柔软了起来。这样的美,仿佛春水涨满了眼眶,将其他的美好景致都从视线里排除了出去。   世间万物,她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老王不禁看得呆了。   他已经快七十了,自然没有别的想法,又不太有文化,只是觉得“美”这个字,放在眼前这女娃儿身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舒小姐,你还是要多笑,你们年轻女娃儿,还是笑起来最巴适,最好看。” 老王说完这句,就呆呆地拎着菜去厨房了,都忘记要继续阻止舒瑾城去“送死”了。   ——————   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坐着一个脊背格外挺直的身影。   他左手拿着一张黑白毕业照片,右手把玩着一把羟刀。   照片上有许多高鼻深目的外国青年,他却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右下角。一个戴着博士帽的年轻华夏女子对着镜头微笑,面目清隽而模糊。   午后的阳光从安着彩色玻璃的木窗照进这座灰墙青瓦、中西合璧的大宅,将都督府主人深邃的轮廓衬托的更为棱角分明。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传说中心狠手黑,罔顾人伦的大魔头,竟然是一个如此英俊的男人。   陈副官就是在这时走入了院落。   如果说,外界的流言为王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纱,在他身边的陈副官才更明白,这个不过28岁的男人,有怎样鬼神莫测的心思,和雷霆万钧的手段。   他恩威并施,在谈笑间将西南最大的秘密社团袍哥会纳入手下。   他打通商路,让川滇之间的走廊再无土匪骚扰,让西南百姓这几年生活的悠闲富庶。   他威压北平军,支持金陵新政府,让中央将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的名号拱手奉上。   再想想王景当年是如何血洗了都督府,陈副官咽了咽口水,庆幸自己的站队是正确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司令。” 陈副官脚后跟一磕,挺直腰杆,行了一个军礼。   “什么事?” 王景皱眉。这是王景的私人书房,没有重要的事,即使是副官也不能来打扰。   “司令,舒小姐来了。” 陈副官话音刚落,王景如鹰隼般的目光就压在了陈副官的肩上。   “她托我将名帖和一封信递交给您,我记得您的吩咐,让她在会客厅先等着了。”   “把名帖和信给我。” 陈副官惊讶地发现,一向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西南王,眼神里竟陡然有了热切和灼人的光。   他起身朝陈副官走来,带着从军者不容忽视的气势,几乎能让人忽略他微瘸的右腿。   一身军装越发显出西南王的阔背、窄腰、和长腿,也许真是血统混杂的原因,王景的身材比西南地区的寻常男子足足高出一个头。在王景制造的阴影里,矮了一个头的陈副官将名帖和信恭敬地递给了自己的司令。   王景端详着那张洁白的小卡片,“舒瑾城” 三个字就刻在上面。隔着两辈子的时光,竟然还能有那样光明的模样。   “我叫做舒瑾城。怀瑜握瑾的瑾,攻城略地的城。” 前世,白软可爱的小姑娘在西山漫天的红叶里对他笑着说。   12岁那年,他刚被所谓的父亲接回来,浑身散发着“蛮夷”的膻气,被所有人嘲笑贬低,被自己的“弟弟”肆意羞辱。   “杂种”、“肮脏”、“恶心”、“下贱”,是他最早学会的汉语。   可是,小小的舒瑾城却驱散了辱骂他的下人,和他并肩坐在地上聊天,又牵着他看遍了西山的景色。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被父亲狠狠鞭打责骂时,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有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想着怎样将他千刀万剐。22岁前他忙着夺权,自顾不暇,自然没有资本去找她;等大局已定,舒瑾城又早已出国留学,后来嫁做人妇。   他顶着残暴的“西南王”名声,自觉没资格破坏她繁华幸福的人生,在金陵时也只是远远看她一眼。   后来日寇入侵,她远走海外,这一错过就是一生,再见面竟然是在伦敦墓园了。   她的墓地上站着低眉敛目的圣洁雕像,墓碑上用汉语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位天使”。风萧萧兮,黄色的银杏叶从枝头飘落,漫天的阴雨为他作悲声。   多年烽烟中的寻访,只落得替她敛骨的下场,即使以汉奸罪捉拿张泽园,又亲自枪毙了他,也不能泄他心头恨之万一。   戎马一生,却错过了最应该保护的人。   羟刀出鞘,王景盯着闪着寒光的利刃若有所思。   “司令,您有什么指示?” 陈副官见王景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问。   “告诉她,我同意她的请求,会派二十名陆军学校的精兵护卫她进入炉多城,不过我的精兵另有任务,剩下的路途她要自己走。”   王景走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些什么,然后径直走到书房后的另一个小房间,将一块黄铜打制的虎头牌递给自己的副官。   “将我的回信和虎头牌给她。” 在陈副官惊讶的目光中,司令如是说道。   陈副官瘦小而板正的身体更挺直了,他行了一个礼才双手接过虎头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这么贵重的兵符,司令不亲手交给舒小姐吗?”   “陈副官,虎头牌越不过我。” 王景知道陈副官在担心什么,淡然道,唇角甚至还微微勾起。   陈副官立刻就闭嘴低头了。虎头牌是军符,可任何拿着兵符的人,都无法动摇王景在军中的命令和声望。他的担忧对司令来说多余了。   “我记得昭玉土司又不老实了?看来这次,他能亲自会一会我了。” 王景右手抚摸着佩戴的柯尔特M1903式手枪漆黑的枪身,露出了个令陈副官熟悉而又胆寒的表情。   ——————————   舒瑾城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茶。嫩绿的雀舌在杯中沉沉浮浮,茶汤清亮浅淡,入口清香,回味悠长,正是最上等的凤鸣毛峰。   她又捻了一颗葡萄,咬破紫色的皮肉,慢条斯理地享受着果汁自果肉中炸开,在口腔中极速扩散的感觉。   这已经是她喝的第三杯茶,吃得第二串葡萄了。   事实上,她已经在这空旷的会客厅里等了半个多小时了。   王景的这座官邸倒修得极好,既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外貌,又有西式建筑的实用性。比如这会客厅就高大宽敞,采光良好,极厚的石墙吸收了夏日暑气,右边又有个极大的西式壁炉,实在是个冬暖夏凉的所在。   在如火炉般的蜀都,坐在这样豪华的檀木椅上,喝着上等的好茶,吃着冰镇的水果,舒瑾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姑娘,还要加茶吗?” 一个小丫环见舒瑾城一杯茶又见了底,拎着壶上前问道。   她也是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年轻姑娘,在王景司令的都督府竟然可以如此自如的吃吃喝喝,大方自然。要知道一般等在这里的官老爷们,如果不是如坐针毡,那起码也是严肃紧张的。   “不必了,谢谢你。” 舒瑾城朝小丫头礼貌的笑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她还没昏头,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算算时间,不管是答应见她,还是把她扫地出门,都该有个结果了。   果然,皮鞋声响起,陈副官出现在会客厅里,并且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陈副官,您回来了。王景都督怎么说?” 舒瑾城从檀木椅子上站起来,对陈副官摆出了最官方和礼貌的笑容。   “都督让我把这封回信还有这张兵符给舒小姐。” 陈副官眼角的褶子开了花,笑着对舒瑾城道,“到时候会有二十名士兵护送舒小姐进炉多城,在此之前,我们保证舒小姐的安全。”   舒瑾城将那写着“西南王”三个大字的虎头牌掂了掂。牌子很沉,虎头的眼睛和鼻子也有些磨损了,看上去颇有历史感,看来是经历了风霜的老物件。   将虎头牌捏在手心里,她这才打开王景的信。   深黑色的墨水透过了纸背,寥寥几行,笔迹端得是龙飞凤舞,刚若铁画,看得出这位被人贬低为混血蛮子的司令,其实有很深的书法功底。   信的内容简洁明了,虎头牌是命令士兵的,若在木喀有任何危险,凭此牌便可调动当地的驻军汉兵。二十名精兵只负责护送舒瑾城进入炉多城,此后一切行动,皆由舒瑾城自己负责。   这正是她想要的,舒瑾城心里惊喜,对王景的印象又好了三分。和陈副官客气了几句,约定好入木喀的时间,舒瑾城这才离开了都督府。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虽然已经得到了西南王的允诺,但谁也没想到王景竟会这样客气。   出发那天,一辆雪佛兰汽车早早等在了边疆研究会门口,陈副官亲自到边疆研究会的院落里请舒瑾城,还喝了一碗老王战战兢兢砌的茶。   他要将舒瑾城亲自护送到雅安。   “都督说了,只要对舒小姐调查有好处的事情,我们省政府一定全力支持。” 陈副官将白手套放在膝盖上,回身对后座的舒瑾城说。   “都督对西川的这番拳拳之情,实在让瑾城敬佩。” 舒瑾城道。   陈副官眼前闪过司令的目光和叮嘱,不禁在心里暗道:格老子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不过看舒小姐这等容貌,也难怪司令会那么上心。只是没想到司令的眼光不是那些妖妖娆娆的摩登女郎,也不是深宅大院的闺秀,反而是这种高岭白雪。   但舒小姐敢于独闯都督府,到蛮荒的木喀做研究,光这份勇气就不是普通女子能比的。格老子的不愧是司令,眼光就是毒。   随着车行,山逐渐稠密起来,天气也渐阴沉。等临近雅安的时候,车窗已经被小雨点模糊了。   舒瑾城索性摇下窗户,见云雾中苍翠满眼,群山环绕着一座细雨霏霏的城,竟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道。   雅安是进入木喀的边界地带,也是茶商云集的产茶重镇。每年,以千万斤计的边茶从这里由背夫人力运往炉多城,甚至更为遥远的边疆。   赫赫有名的茶马古道就是以这里为起点。彼时川炉间尚无公路,背夫们不知要穿过多少悬崖峭壁,跨越多少高山深谷,才能抵达目的地。除了恶劣的天气,这条崎岖而险峻的小道上还有土匪出没,千百年来,已不知有多少行路人丧命于此。   舒瑾城要走的正是这一条路,也是进炉多城唯一的一条路。   骡马行李和那二十名卫兵早已在山道上等候,他们均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只是不知接到了怎样的命令,个个表情冷淡,跟在舒瑾城身后如同气势张扬却极其沉默的影子。   眼见那头戴斗笠,身形颀长高挑的女子翻身上马,陈副官上前告别。   “舒小姐,木喀那地方虽然汉羟混杂,现在又有兵乱,但情况都在司令控制之中。这些士兵你尽管差遣,要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他们跟着你,无论是土匪还是羟人军队,都没人敢动你。”   “多谢,这一路劳烦陈副官相送了。” 舒瑾城在漫天阴雨里粲然一笑,伸出皓白的手腕和陈副官握手:“王景司令军务繁忙,瑾城不敢叨扰,就请陈副官回去替我向司令致谢吧。”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陈副官觉得自己的眼睛似乎都要被这雪白的腕子灼伤了,又不禁在心里想:   “唉,这样美貌的女娃儿,不晓得司令啷个想不开,不把她直接弄回府当太太,偏要任她跑到蛮夷地界去瞎折腾。这一去三个月,雪腕子还不变成泥腕子了?可惜,可惜!”   舒瑾城却不知陈副官有那么多心思,和陈副官告别后,就扶着斗笠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很快,舒瑾城就碰到了三五成群的背夫。他们大多穿着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蹬着草鞋,背上压着如小山一般的茶包。   “叮,叮,叮。” 这是背夫手中丁字拐敲击岩石的声音。   雨早已经停了,日头逐渐升高,背夫们沉默地在羊肠小道上走着,不时用汗刮子刮下脸上的汗水,背心却早已被汗水打得浇湿。这些背夫里甚至有半大的孩子,每走几步就要歇一歇脚,看着令人不忍。   舒瑾城有心想要和背夫们攀谈,但稍有靠近的意思,他们便一脸惊惶,小孩子更是直往大人身后缩,也便只好打住了。   如此走了几日,已经到了二郎山的脚下。此地林木幽深,山道崎岖,据说也是土匪强人出没的好地方。   到了这里,卫兵队长唐处元明显警惕了许多,走在离舒瑾城只有半个马身远的位置,不住地朝左右查看。   “唐队长不必如此精神紧张。普通的土匪强梁见了你们都恨不得马上逃走,哪里敢来抢劫?” 舒瑾城在马上啃了一口苹果,一边劝道。   可唐处元没答理她,仍是自顾自地左右看,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事实上,王景给她的这二十个士兵都极其沉默,问三句才答一句,好在舒瑾城也不是聒噪的人,不然在路上就得闷死。   很快,他们便在路上看到两块叠在一起的石头,里面还有些燃烧后的灰烬。   “这是土匪离开的标记。” 唐处元走到石堆旁,用手摸了摸里面的残灰道:“已经凉透了,看来土匪已经离开超过五个小时了。”   “唐队长对木喀土匪的习惯倒很熟悉,你往返过木喀很多次?” 舒瑾城也跳下来细细观察石头,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好奇心和观察力是她应有的素养。   “我是炉多人。” 唐处元退开一步道。“炉多人?你们司令就是出身炉多吧?”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   “……是。”   “王景司令是个怎样的人?”   “……”   “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那么惜字如金。” 舒瑾城蹙眉,清亮的眼睛在射过古木的金灿阳光下像发着光。   唐处元心里一惊,红着脸扭过了头。司令不让他们和舒小姐多聊天,但若是介绍司令自己呢?   正想说什么,舒瑾城忽然将一根削葱般的手指竖在唇边,低声说:“唐队长,我好像听见有动物在喘气的声音。”   唐处元安静下来,可他只听到风穿过林间的声音,以及马蹄踩在地上的轻响,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舒瑾城站起来,朝山坡高处又走了两米。   “呼……嗬……”   果然,那低沉的声音又出现了。但舒瑾城已经可以分辨出来,这这并不是动物,而是人类的喘息。   舒瑾城朝唐处元招招手,示意他和另一个士兵小周跟着自己。两位士兵手按着枪,一左一右夹着舒瑾城,三人一起朝山坡上走去。   越走近,那低沉的声音便越清晰,就好像薄薄的磨砂纸在耳膜边摩擦。红色,已经出现在低矮的灌木丛下。   “有血。” 唐处元道。   舒瑾城伸手就要拨开灌木,被唐处元挡住了,他从腰带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把手枪,一手举枪,一手拨开林木。   只见灌木丛里躺倒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蓝紫色的鸢尾花和紫苑花被压得七零八落,男人的右腿已经完全浸在血水里,好在那血的颜色很深,也并没有大量的往外冒。男人穿着半羟半汉的服饰,脸上全是血污,看不清面目。   舒瑾城冷静地蹲下来,将手指放在那男人的鼻翼下方,带着血腥味的湿润气息卷在她的指尖上。还好,这人还活着。   舒瑾城常在偏远地方做调研,自然有基础的急救知识,从马上取来医药箱,拿出一卷纱布、酒精、和剪刀。   “唐队长,小周,帮我按着他。”   见唐处元迟疑,舒瑾城声音严肃:“他出血量太大,若不及时止血,就会有性命危险。” 这话说完,不需要舒瑾城催促,两位士兵便一前一后地按住了男人。   他的大腿上绑了一圈布,似乎已经先行止血,但伤口不知何故又再度崩裂开来。   舒瑾城跪在男人的右腿前,用剪刀把他的裤腿剪开。可布料却被血块紧紧黏在了伤口上,舒瑾城一咬牙,捏住布条一端,迅速地将它从伤口上撕下来。   “撕拉——”   仿佛撕开肌肉上的皮肤,血肉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舒瑾城的眼下,伤口足有手掌长,男人喉咙里不自觉溢出一声闷哼。   舒瑾城两指果断地捏住男人脸颊,在唐处元等惊讶的目光下,将自己刚刚咬了一口的苹果换了个面塞入男人口中。然后,她打开酒精瓶,将酒精小心地倒在了男人的伤口上。   男人的身体忽然猛烈地颤动起来,身体如被巨浪从中折断的船一样骤然缩紧。   舒瑾城拎着酒精瓶,几乎要被他结实有力的腹部撞到,唐处元和小周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将他压制住。“咔嚓”一声,苹果在男人嘴里猛然断裂,可除此以外,他竟没发出任何叫声。   冷汗顺着男人的额头冲开了他脸上的血渍,他的肤色比木喀本地人白皙不少,浓而黑的睫毛在微陷的眼眶中颤动。   舒瑾城心中不忍,俯身将陌生男人嘴里的苹果掏出来,又用袖角擦去他嘴角的汁液和血水,在他耳边放柔了声音用汉语和羟语各说了一遍:“别担心,你已经没事了。”   男人没回答,他似乎痛昏过去了。   舒瑾城等了两秒,将早已准备好的纱布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男人受伤的腿上,直到血迹完全渗透不出来为止。   舒瑾城紧盯着男人被血污模糊的脸和大腿,扭头问唐处元:“唐队长,你能把水壶借给我吗?” 何为真来何为妄   何为真来何为妄   “可以。” 唐处元很快便将自己的行军水壶取下来递给舒瑾城。   舒瑾城用水稍微清洁了一下男人右腿的血污,然后将他的头稍微抬起来,替他将脸上的血渍抹去。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不同于张泽园风度翩翩的斯文公子模样,他的五官是凌厉而深邃的,隆起的眉骨和微陷的眼眶让他带有盎格鲁-萨克逊人种天然的阴郁。冰冷湿润的白纱一路从他高耸的鼻梁移到薄而直的唇,当一抹鲜红拭去后,他紧抿的双唇没有半点血色。   舒瑾城没管男人究竟长得什么样,经过前世的事情,再好的样貌在她这里也只是一副皮囊。她一心想的是清洁,于是把头凑得更近,专注地擦男子泛着青色的下颌上顽固的血渍。   忽然,男人的喉结微动,舒瑾城愣了一愣,一抬眸,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已经在看着自己了。   “你醒了?” 舒瑾城没料到他会突然醒过来,随即发现自己离他太近,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解释道:“我们是好人,是来帮你的。”   说完忽然想起可能他听不懂汉语,便想用羟语翻译,可男人已经动了动唇,声音喑哑,却是标准的汉语:“我知道。”   她俯着身,因此没见到身后的唐处元和小周已经将脚跟不自觉地并拢,身体也挺得更直了。   “你遇到土匪了?”   英俊的陌生男人点头。   “你是谁,原本打算去哪里?” 舒瑾城问。   “赤松是我的木喀名字,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 男人双手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舒瑾城,“我要回炉多去。”   “这可真巧了,我们也要去登家锅庄。” 舒瑾城将手伸到男子的身后,帮助他坐起来,“不如,我们把你一道送回去?”   “唐队长,你看呢?” 两道目光一起看向唐队长,唐处元顿时觉得压力有些大,挺直了脊背,说道:“我们本来就有一匹多余的马,没问题。”   赤松艰难地移动了一下右腿,绷带下的伤口灼痛得带着些快感,他像认准了舒瑾城一样,朝她伸出手。   看着眼前宽大的手掌,习惯亲力亲为的舒瑾城蹲下身,勉强用背部把身高腿长的男人支撑起来,扶着他往山坡下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感觉到有什么干燥而灼热的东西轻轻划过她的耳廓。   舒瑾城警惕地停顿了脚步,方才挡在眼前的一缕头发却已经被拨到了耳后。男人垂下手指,薄唇微抿,虚弱地道:“小姐,得罪了。”   舒瑾城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没事。”   到山坡下后,舒瑾城让唐处元帮忙给男人换了一条新裤子,将他扶上一匹温驯的马后,便又启程了。   要说木喀道路的险峻,以二郎山为最。它海拔三千四百米,像一堵直插天际的高墙,将汉羟两地硬生生分割开。翻过了二郎山,才算是真正到了羟人的地盘。   “舒小姐,前面的路很陡峭,又在悬崖边,我们要下马步行了。” 爬到半山,为首的卫兵队长唐处元调转马头道。   “还同刚才一样,你在前面牵着赤松的马,我们在后面跟着。”   舒瑾城十分顺从地下了马。山路难行,有一半以上的路程需要自己步行,这两天她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现在多了赤松这么个伤员,难免有些不方便。   舒瑾城牵着自己那匹十分温顺的白马,依着山壁慢慢往前走,一步外便是万丈深渊,往下看去,除了云雾什么也没有。不远的前面,一队背夫也在峭壁边缓慢地行走,因他们背上的茶包都有一两百斤重,每走十几步必要歇一下,舒瑾城的队伍很快就撵上了他们。   背夫们心里苦啊,他们哪里敢挡西南王大兵的路。可现在要他们加速,那是要了他们的命。   “唐队长,我们原地休息一下吧。” 舒瑾城看了看前方,对唐处元说。   唐处元遵命,喊了一声“立定”,其余人便停在了山道上。   “唐队长,我记得你方才说你和司令都是炉多人?” 舒瑾城靠在山壁上,隔着一匹马同唐处元聊天。唐处元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赤松,可马背上的男人看向远山,并无表情。   “……是。” 只能心虚地回答。   “现在我们在崖间无事,你可以告诉我你们司令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舒瑾城笑道。   “……”   唐处元常久不答话,舒瑾城抬头去看,却正好和马上的赤松对视。   “司令的事迹早在木喀传遍了吧。你不告诉我,我问赤松也知道。只是他知道的必然不如唐队长知道的准确、清晰。” 舒瑾城抿嘴,一派气定神闲。远处的贡嘎雪山落入她黑白分明的眼中,像澄澈琉璃中的清静世界。   “唐队长就说说吧,我对王景司令也很好奇。” 赤松也说。   “……”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唐处元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道:“司令他不像外界传的那样。但我们是他的兵,不能随意谈论亭帅的事迹。”   王景,字渊亭,部下除了叫他司令、都督外,常叫他亭帅以表敬重。   “那我来说一件事,你只用回答对或者错就是了。” 舒瑾城似乎对唐处元的回答早有准备,道:“你们亭帅出生在炉多城,母亲身份低微,早早过世。”   “……对。” 唐处元艰难地回答。何止身份低微,所有的炉多城人都知道,司令的阿妈往上数三代都是妓女。因嫖客来历混杂,他母亲有汉、羟和洋人的血统,所以才格外美貌白皙,被来炉多巡视的王大帅一眼看中。   “他从七岁起,就入了匪帮,成了胡子。” 舒瑾城又说。   “这是外面的人瞎乱传的,舒小姐千万别信。” 唐处元涨红了脸,“亭帅的阿妈在他六岁时就走了,把他托付给我们城里的果诺马帮讨生活,十岁的时候亭帅所在的马帮被土匪劫持,是他一个人带伤逃出来搬了救兵,最后夺回了整队的货物。”   “所以他的腿也是……”   “是。” 唐处元破罐破摔,一股脑把自己的想法都倒了出来,“所以亭帅最厌恶土匪,根本不可能是胡子。你们汉地人对我们的偏见都深得很,总以为我们木喀人茹毛饮血,穷凶极恶,不是蛮子就是土匪。”   “唐队长不要见怪,我从没有贬低你们亭帅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英雄。”   在过往那片看不到头的阴雨中,她只有一张残破的床榻,和翻不尽的报纸。她总要花费一整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从《泰晤士报》和《卫报》上找到关于中国战场的一点消息。   烽火连三月,故园被蹂躏,可她没有家书,没有亲人,有的只是一个枯萎残破的身体和无用的爱国心。在那整整齐齐裁剪下来的报道里,给她带来好消息和安慰的总是王景。点点鲜血从喉头涌出,染在王景军队节节胜利的消息上,是一种相宜的颜色,也是最后的唯一的安慰。   所以她才会对王景真实的为人好奇。   她如此真诚的口吻,倒让唐处元和赤松都一愣。   舒瑾城顿了顿,又说:“事实上,我对木喀进行研究就是想改变汉地人的偏见。所谓兼听则明,你看,你让我明白亭帅非但不是土匪窝里长大的,还是一个从小勇敢坚毅的男子汉。”   “那是自然。” 唐处元的神情一肃,“我们司令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你很崇拜你们司令吗?” 在赤松的耳朵里,舒瑾城的问题犹如清泠的雪水,从悬崖间的五彩经幡中流淌而来。   “如果没有司令,我们炉多城里的孩子不可能出息。” 唐处元望着远处被雪山和深谷隔绝的土地,话语掷地有声。   “原来如此。唐队长,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眼看背夫们已经离开了悬崖路段,舒瑾城笑道:“我们也启程吧。”   很快,舒瑾城和她的卫兵穿过了悬崖路段,离那群背夫又近了。他们用丁字拐支起身后沉重的背夹子,站在原地休息。这一行十人都是身材较矮小的男子,中间还夹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人们分食着玉米馍馍,一边聊天,小男孩则用手搭着头,不住擦汗,喘得很大声。   见舒瑾城的队伍接近,背夫们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自动往山道边避让。正在两队擦身而过时,那个脸已经被晒成紫红色的小男孩忽然翻起了白眼,脚下一个趔趄,直直地往舒瑾城的身上砸来。   “当心!” 赤松和男孩身边的背夫异口同声地喊。   作者有话要说: 蜀道艰难汗凝霜   蜀道艰难汗凝霜   “噗通!” 尘土漫天,两个想抓住男孩的背夫没有平衡好自己背后的重量,也同时摔倒在地。   唐处元离得远,在尘埃中扑过来,料想也已经晚了,出了一背冷汗。   虽然这小背夫只背了五包茶,但加上干粮和自身的重量,怎么也有两百斤。舒小姐毕竟是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姑娘,哪里能支撑的住呢?   要是舒小姐出了问题,那司令……   可想象中的尖叫并没有出现,等尘埃散去,唐处元和背夫们才看到,原来舒瑾城已经把小男孩接住了。   舒瑾城两只手死死地环住男孩的腰,因着用力过猛,一张白瓷般的脸憋成了红色。可是撑着撑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轻啊?   她抬头一看,一双手已经代替自己,支撑在男孩高出头顶的茶包之上。原来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赤松纵马回身,伸手抗住了大半的重量。   “剩下的人快把那两名老乡扶起来,唐队长,你来帮我们一下。” 舒瑾城咬牙说。她怕扯到赤松的伤口,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唐处元连忙接过小男孩,另有两个士兵帮助老乡站起来,他们摔得不严重,只有小小的擦伤。   “你这瞎娃子长不长眼睛,怎么敢冲撞了夫人?!” 站起来的背夫刚卸下沉重的背夹子,就冲上来要抽那神情萎靡的小男孩。   舒瑾城身旁的几个士兵连忙警惕地拦住他。那背夫见接近不了舒瑾城,忽然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汗水从黑红色的脸庞流进汗衫里:“夫人,这瓜娃子和我们都是贱命一条,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别脏了您的手。”   “你赶紧起来!” 舒瑾城从士兵身后出来,将背夫扶起说:“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会怪你们。这孩子是你的?他低血糖犯了,你们有没有吃的东西?”   “吃的……有的,有,老转,你还不快点拿玉米馍馍来?” 那背夫接过一个黄色的圆饼,双手递给舒瑾城,“夫人,我们身上的干粮就是这个了。”   小男孩的背夹子也已经被唐处元卸下,现在正平躺在地上,浑身发抖。舒瑾城接过馍,可这馍梆硬,根本掰不动。   “太硬了,根本不行。” 舒瑾城摇摇头,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拿出一只月白色的丝绸绣囊。这丝袋年岁久远,颜色略微有些发黄,上面用苏绣的手法绣了一个立在静水边的亭榭,针线细密,便如一副画一般。   赤松看着那袋子,眸光一暗,忽然就挪不开目光了。   别人都说王景司令的字,是取自“渊渟岳峙”一词,其实不是的。“渊亭”二字只和一个小姑娘手里装着甜蜜糖果的袋子有关。   这么多年,她没变。   舒瑾城从秀囊里拿出一颗包装在红色玻璃纸里的巧克力,拆开包装,塞进了那男孩的嘴里。   “夫人,这,这是什么啊?” 刚才下跪那背夫看舒瑾城塞了一颗比鹌鹑蛋还大的褐色圆球到孩子嘴里,心里有点儿发憷。   “瑞士莲巧克力,就是牛奶糖,可以在嘴里自动融化。是好东西,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 舒瑾城随口道,她用帕子给地上那孩子擦汗,他的脸色逐渐好转,很快便恢复了神志。   “这位老乡,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让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背茶?” 见男孩没事了,舒瑾城转头问刚才那个背夫。   “我叫李老三,我们这群人都是李家村里出来的,大家伙都沾着亲,这孩子只是我邻居。他爹去年和我们一起出来背茶的时候冻死了,家里就一个病恹恹的老娘,只能求我带他出来讨生活。”   “我们村里和他一般大就出来背茶的男孩有的是,只是他身体比较弱,背的又太多,才昏了过去。” 李老三见舒瑾城善良,又怕她怪到自己头上,赶紧赔笑说。   “身体不好,就不该让他背这么重。要是他直接摔在地上,好点是头破血流,重了一条命都得搭上。”   “夫人,我们的命和这路边的野草也差不多,他要不背多,他娘老子的药……”   “姐姐,是我自己要背那么多的。”李老三想解释,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却说话了。   他本来昏沉着,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了一块凉冰冰、硬邦邦的东西,然后这东西就在嘴里逐渐融化,变成了又甜、又香、又软的一股热流。十年间,他的口腔和生活都早已填满玉米馍馍的冷硬和母亲中药的苦涩,可那些过往的苦涩,全部都融化在那神秘的浓香里。   血糖的回升让小背夫恢复了神志,他一睁眼,就见一个像仙女一样的小姐姐温柔地看着自己,手里正拿着一块帕子给自己擦汗。那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玉皇大帝的宫殿。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舒瑾城问。   “我……我叫狗子。” 男孩觉得自己的名字羞于启齿,憋了一会儿后,还是说了出来。   “好的,狗子,你就坐在我的这匹白马上翻二郎山好不好?你的茶包后面的骡子会帮你驼的。” 舒瑾城温柔地问。   “舒小姐……” 唐处元有些为难。   “这孩子现在身体虚弱,而我们正好顺路。” 舒瑾城斩钉截铁地说,唐处元便不响了,反正司令说在保证舒小姐安全的前提下一切都要听她的。   “姐姐,你不要骑马吗?” 狗子小心翼翼地问。“没事,你小人体重轻,可以骑马,我们大人翻山本来就是要走路的。” 舒瑾城轻描淡写地道。   一行人继续往山顶爬,那群背夫原本惧怕士兵,可现在自己冲撞了人家,人家不怪罪不说,还反过来帮助了狗子,自然也不敢有什么疑议,便都跟在旁边一起走。舒瑾城让自己的人马放慢了脚步,好让背夫们可以跟上。   “狗子,你上过学吗?” 舒瑾城一边牵着马,一边和狗子闲聊。   “上过,但是去年就没去了。” 狗子悄悄把头贴着白马的鬃毛,抱着马脖子低声说。   “因为家里的事情?” 舒瑾城轻声问。   “嗯……” 狗子点点头:“虽然学校都不要钱,但是家里除了我就没男人了,去上学,娘就没有饭吃。”   “你们的学校都是免费的?” 舒瑾城心里不好受,但还是对狗子的话有些惊讶。   “是啊,舒小姐。” 刚刚那个李老三凑过来了,他学着唐处元对舒瑾城的称呼拍起了马屁:“咱们王景司令好啊!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上小学一分钱都不要,那学校校舍修的,比县政府都好!”   “是的,司令还在木喀挑选有潜力的青少年,送入蜀都的陆军军官学校。我就是被亭帅这样挑选出来的。” 唐处元在一旁补充道。   “司令为西川做的贡献真不小。” 舒瑾城若有所思。   “那是的!跛……西南王当大帅这几年,咱们这山坳子里土匪少了好多。没得西南王,我们哪里敢独自翻山哟。” 李老三在一旁说。虽然是为了讲好话,但是这句话说得是十足真诚了。   “这里地势如此险峻,气候也变化多端,想必路上死了不少人吧。” 舒瑾城问。这时他们走在一个缓坡上,背着两个人那么高的茶包的李老三可以和舒瑾城并排而行。   “死人,当然死人,这几百年死的人的尸体堆起来也能把山沟沟填平了吧?炉多城外有个白骨塔,就是给那些到了城外还屈死的枉死鬼修得坟。” 李老三咧嘴,露出了吸烟叶而焦黄的牙齿:“可靠山吃山,县城里都是茶庄,我们不干这营生,也没什么别的活路。”   “若是有一条连接雅安和炉多的公路就好了。” 舒瑾城思忖。   “那得多少银子啊!我们镇子上都没公路呢。” 李老三撇撇嘴,“我看等到下辈子,等到我孙子的孙子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不,李老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公路会有的。” 舒瑾城望着崎岖的山路坚定地道。   一行人又走了半个小时,便到了二郎山顶。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两队人各自休息。舒瑾城让唐处元在原地待命,自己带着狗子走到李老三和其他背夫身边,问道:“老乡们,你们是不是来过很多次炉多城了?”   “是啊,我们每年都来。” 背夫们回答。他们现在都知道舒瑾城是好人,又是个长得白净漂亮的姑娘,也就愿意和她聊天。   “那你们可不可以跟我介绍一下炉多城?” 舒瑾城笑眯眯地问。   “当然可以。” 大家七嘴八舌的答开了。舒瑾城的专业访谈是本行,提问和接话很有一套技巧,很快就和大家聊得火热,甚至连哪个锅庄的老板娘长得最美都打听出来了,让在远处观察的唐处元自叹不如。   直到太阳西斜,一行人才终于翻越了二郎山。   二郎山这头羟人的风情就更足了。煨桑的烟火从寺庙的金顶直直升向天空,狭长的青稞地里点缀着四四方方、石头垒砌的碉房,洁白的石塔在山顶耸立。   这里离泸定县很近,一条奔腾的大渡河从中劈开,两岸山压着山、山连着山,看不见尽头。沿着峡谷走了一小阵,很快便到了岔路口。   “姐姐,我们不进泸定县,要往山坳里的幺店子住。” 狗子被李老三拉下了马,恋恋不舍地和舒瑾城道别,走向背夫们的队伍。他在背夫们的帮助下重新背上了自己沉甸甸的茶包,小小的身躯重又被背夹子压得十分佝偻。   “等一下。” 舒瑾城忽然叫住狗子,走上前去,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塞进他湿润却粗糙的小手里。   “拿上这个,给你妈妈买药。明年农闲的时候,回去上学吧。”   “嗯。” 狗子低低地应了,使劲将那两枚银元收进掌心。   “狗子,别磨蹭了,等下幺店子里要没得铺位咯。” 李老三在不远处催促,狗子这才将银元贴身收好,拄着丁字拐,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背夫们走远了。   “你把钱给他,他也不一定能回去上学的。” 赤松望着那群背夫远去的背影道。   “我知道,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舒瑾城翻身上马,沿着大渡河往泸定县走去。一次偶遇不能改变一个群体的命运,但技术和基础设施的变化却可以。   大渡河在夕阳下怒吼,一条细如孤蛇的索桥横挂于其上,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样子。舒瑾城知道那是大渡桥,谁能想到,这样摇晃的铁索和不甚坚固的木板,竟然负担着百年间汉喀两地沟通的重任。   她来到了桥边,遥望巍峨的雪山,仿佛看到洁白的哈达和风马旗在迎风飘扬,一个因遥远而神秘的文明向她敞开了胸膛。   她突然感到胸膛有一种震动,眼眶也些微湿润了。   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站在大渡河旁边,她越发感觉到渺小。前世,今生,所有不能超脱的过往都不过是尘埃罢了。   在这大地的褶皱上,她不过是个无知的行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 玉崩雪山白狼王   玉崩雪山白狼王   舒瑾城坐在木桌旁,借着天光,又一次打开了那本不算陈旧的探险笔记。   这是英国探险家爱德华·肯特1923年探索木喀留下的笔记,里面记载了不少木喀地区独特的地理、水文、植被状况,和羟族的独特风俗。   “那些没有开化的野蛮人被称为生番,” 他记载着,“还保留着与西伯利亚萨满教派相似的野蛮信仰。他们留长发,穿羊皮裘,将半个身子袒露在高原寒冷的空气中。他们看到我要么恶狠狠地吐口水,要么伸出舌头做一些怪样,动机令人不解……”   不过最不寻常的是他日记末尾记录的那个“埋藏宝藏,吞噬灵魂”的“魔鬼洞窟”。   舒瑾城是在伦敦的旧书店找到这本笔记的,翻到最末一页时,她便移不开目光了。   “那里被当地人称为魔鬼的禁地,时常传来鬼魂哭嚎之声。我那勇敢强壮的羟人向导听见我要去这个地方,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直到我塞给他三块羟银,才勉强同意送我到洞口……   山洞的石壁上刻着许多表达战争场景的壁画,上面时常出现一个似狼似狗的动物,我猜测也许是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遗迹。当我想继续探查之时,洞内忽然传来了狼嚎般的凄厉声音。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我的向导冲进来将我拉出洞窟,绝不准许我再往前进一步,我只好先同他回去,等我和同伴汇齐后,再重探洞穴。”   肯特详细记录下了洞窟的方位,可他不久就被直属王景管辖的虾尓土司驱逐出境,这本日记也就戛然而止了。   正是这“似狼似狗”的壁画让舒瑾城十分在意。   她自幼熟读史书,知道木喀是《后汉书·西南夷列传》所记载的白狼古国所在地。白狼国曾经派使臣入中原朝见,也创造过辉煌的文明,但最后却不知何时泯灭于历史之中。   而白狼国的图腾,正是白色的巨狼。那刻在岩壁上的“似狼似狗”的生物,会不会就是白狼国的图腾呢?   如果壁画的内容真的是战争场景,会不会与白狼国的陨灭有关?而那个洞窟内埋藏的宝藏,又会是什么呢?   国内科学的考古事业刚刚起步,如果洞窟真的是白狼国的遗迹,那将会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虽然那不是她一个人类学家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可是那个洞窟究竟在哪里呢?肯特虽然记录下了山洞的地形方位,但却没有写下那座山的名字,或许是怕别人得到这本日记,捷足先登。   虽然根据前面的内容可以推断出洞窟在木喀北部,虾尓土司的领地范围,但木喀向来是山叠山,山连山,实际方位根本确定不了。   舒瑾城将日记摊在桌子上,捏了捏眉心,忽然听见门口有动静。   她回过头,见是昨天救下来的赤松站在门口,他拄着一根松木削成的拐杖,手里提着一个小箩筐,箩筐里装着鹅蛋大小的黄绿色带刺水果。   “舒小姐,这是泸定的特产‘仙桃’,你尝尝看。” 男人微跛着走到舒瑾城身边,将箩筐放在木桌上。   舒瑾城站起来,将自己的凳子让给赤松坐,好奇地拿出一颗仙桃研究,道:“这不是仙人掌吗?原来仙人掌也可以食用?”   “很酸甜多汁,你可以试试看。” 赤松唇角微勾。舒瑾城咬了一口仙桃,果然是很独特的风味,还未来得及下咽,就见赤松望向了她的笔记,道:“舒小姐想去狼眼洞?”   “咳咳。” 舒瑾城差点被仙桃呛到,将吃了一口的仙桃放在桌子上,急忙问道:“你知道这个洞窟?”   男人缓缓点头,道:“这是玉崩山的狼眼洞,被当地牧民称为‘被诅咒的洞窟’。”   “你知道到这条洞窟去的路线吗?” 舒瑾城的声音微微缩紧。   “你想去?” 男人反问。   “是的。” 舒瑾城点头。   “恐怕很难。”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地问。   “从南边往狼眼洞走,必须翻过玉崩山。玉崩山海拔五千米,山腰上已有终年不化的积雪,如果遇到了雪暴,则更加危险,没有有经验的牛厂娃带路,几乎不可能生还。而牛厂娃——也就是牧民畏惧这个被诅咒的山洞,轻易不愿意靠近那里,更不可能带一个年轻女子翻山。”男人耐心地解释道。   “可我千里迢迢来到木喀,不可能就这样放弃。” 舒瑾城低头看手里的日记,冻得红肿的手指捏着那页被翻薄了的纸,暗下决心,“我一定会找到翻过玉崩山的方法的。”   望着舒瑾城认真的眉眼,男人冷琥珀般的眸子骤然柔和下来,道:“如果你定要去,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从玉崩山的山腰穿过,走一天左右就能到达狼眼洞。小时候我跟着马帮躲避土匪,曾经走过这条路。”   舒瑾城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狐疑地抬头打量起男人。这一切未免有些太巧了,一个路上随意遇见的男人,竟然知道这个洞窟,还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能够这样轻易相信吗?   赤松仿佛明白舒瑾城的疑虑,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舒小姐也要去登家锅庄,到时候只要和登云阿佳锅庄主说一声,她必然会同意。羟人重情,你救了我的命,我愿意无偿地帮助你。”   也是,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登家锅庄,到时候自然能够验证赤松的身份。登家锅庄是炉多城最大的锅庄,又是王景的势力范围,应该可以信任。   而且,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身无长物的穷学者,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不对,他刚刚是不是说了“无偿”这个词?舒瑾城想想干瘪的钱袋,心里微微一动。   “但你身上还有伤,这样长途跋涉会有困难。” 虽然意动,舒瑾城还是保持了冷静。   “早上换药的时候唐队长看过了,不是什么大伤,将养几日就好了。” 赤松无所谓地道:“舒小姐若要去北部,也要在炉多城准备补给和武器,这都需要时间。”   有道理,舒瑾城点点头道:“去玉崩山的路线也需要具体敲定,路上还要雇佣一些脚夫,确实不能着急。”   她漆黑的眸子望着赤松,真诚地道:“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炉城岸边流水长   炉城岸边流水长   收敛住激动地心情,舒瑾城与赤松和士兵们很快又上路了。   走了两日,他们终于见到了两山包夹、一河穿城的炉多城。   炉多城是木喀地区的首府,汉蕃通商的重镇,城中最显眼的就是一群群高大宽敞的青瓦四合院建筑,这是炉多最有名的交易中介场所——锅庄。不论是从西域高原还是东境汉地往来的商人,都要在不同的锅庄里进行交易、休憩、住宿。而锅庄主则在每笔交易成功后进行抽成。   当舒瑾城和她身后的士兵策马来到登家锅庄的大门前时,街上的行人和院坝里身穿华贵皮袄和绸缎的商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怎么走了这么些天,我都等不及了!”   伴随着爽朗而明亮的声音,一个蜜色肌肤的高挑美女端着犀角杯从锅庄里迎出来。   她身穿火红皮衣衫,配五彩绸银腰带,头上许多小辫被红黑相间的丝线系成一大股垂在胸前,上面还装饰着小巧玲珑的绿松石和琥珀。配着灿烂如朝霞的笑容,这女郎实是如花如火,令人移不开目光。   舒瑾城一下马,女子便一把揽住舒瑾城的手,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详了她一番,用羟语说:“真是个大美人!让我都自惭形秽了。”   四周立刻响起了口哨声和起哄声,有些站在舒瑾城背后的人大喊:“登云阿佳才是我们炉多第一美人!”   舒瑾城却心中一凛。她早在伦敦的时候就跟一名卫央的白羟贵族小姐学习过羟语,也能阅读羟文经典,但是她却听不明白这个美女和周围起哄的人在说什么。   “登云阿佳是这里的锅庄主。她说,你是比她还要美丽的大美人。” 赤松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在舒瑾城耳边低低地翻译。   “啊,这不是我们登家锅庄最宝贵的……” 登云阿佳妙目扫向赤松,忽然将语言换成了带西川口音、不甚标准的汉语,赤松冷冷的目光和她在空中一碰,她又笑着接下去说,“翻译赤松吗?”   看来赤松的身份没有疑问了,舒瑾城心里一松,思绪飘到了遥远的玉崩山狼眼洞,露出了淡淡地笑意。   登云阿佳半搂住舒瑾城,一股淡淡的奶酥味从她的身上传来,却并不难闻。   她亲热地将犀角杯举起,道:“我远来辛苦的尊贵客人,请饮下这杯欢迎酒吧!”   舒瑾城低头看去,犀角杯里是淡青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你若不能喝就不用喝。” 赤松道。   可舒瑾城压根就没想拒绝,这一杯酒是欢迎酒,自然要喝下才能显出自己的真诚。于是她仰头将一杯酒饮尽了。   并没有预想中的辛辣,竟然很好喝。   “城妹是个爽快人,我喜欢。” 登云阿佳见舒瑾城并不扭捏,更加开心,挽着舒瑾城的手和她一起走进铺满鹅卵石的院坝,“我早给你准备好休息的地方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走到院坝中央,她才回过头来,对跟在舒瑾城身后的士兵和赤松说:“士兵哥跟着娃子就能找到放马的地方了。至于赤松翻译——”她换回了蕃语,“还是住您一直落脚的房间。”   登云阿佳果然十分热心,将她安排在第三进院落最高的房间,待舒瑾城休息了一阵后,又邀请她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   架在火上的整羊发出“滋滋”的声音,金黄色的油花在微焦的烤肉上跳动、爆裂;长桌上摆满了菜,有红烧牦牛肉、煎牛舌、牛肉扒孤、手抓羊排、炒羊肝、酸菜排骨、青椒炒火腿、酥油果子、糌粑……每一种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鹅卵石铺就的偌大院落里,着盛装的羟族男女跳舞高歌,若不是考虑舒瑾城旅途劳累,他们准能闹一整夜。   待到月上中天,神情仍旧十分清明的赤松穿过醉醺醺的人群找到了舒瑾城,对她道:“我们到炉城河边走走吧,我相信你有许多关于木喀的疑问想要问我。”   舒瑾城想到了整个晚上都半懂不懂的炉多羟语,点了点头。   炉多城的地势西高东低,炉城河的河道顺着极高的垂直落差在城内陡然收紧,水流的气势十分磅礴。   两人顺着炉城河往下走,很快便来到了一片灰色的乱石滩上。   “你的腿脚不方便,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赤松腿上的伤还没有好,走路时不免一脚深一脚浅,舒瑾城提议道。赤松没有异议,两人便捡了一处较平坦的地方坐下,远处忽然传来悠扬而欢快的歌声 ,好似是一男一女对唱,却听不太真切。   “他们在唱什么?” 舒瑾城问。   “这是炉多城的溜溜调,是一男一女在互诉情意。” 赤松道。   “哦?你会唱这个小调吗?”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问。地方民歌是民俗的一种,也属于人类学调查的范围。   没想到赤松直接唱了起来,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与这夜风糅合成一种独特的低醇腔调。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端端溜溜的照在,炉多溜溜的城哟……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舒瑾城随着这民歌小调轻轻的打拍子,觉得这月色也在赤松的声音中朦胧了几分。   “很好听。和那一男一女的歌声又不一样。” 一曲终了,舒瑾城拍掌,由衷地称赞道。   “炉多民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能唱出不同的感觉。” 赤松不知多久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了,被舒瑾城夸奖,耳根竟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舒瑾城赞同的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今晚我听锅庄里的人唱羟歌,却完全听不懂内容,登云阿佳的羟语我也不大明白,看来羟人各地的方言差异极大。”   赤松点头道:“虽然木喀、卫央和安多都是羟人聚居地,语言和文化却并不相同。你所说的羟语是卫央方言,也是羟人贵族通用的语言。而木喀境内因为山高水深,各地的方言还有小的差别,此外,牛厂娃、庄房娃和贵族的语言也不相同。”   “竟然有这么多的区分?” 舒瑾城真情实感的犯起难来。找狼眼洞尚且没有关系,之后若想辗转各地做田野调查,语言沟通是必不可少的。难道她还要再雇佣一个翻译?   “你忘了我是登家锅庄的通译了么?” 赤松将伤腿放平,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炉多方言,卫央方言,虾尓土司地盘的三种方言,汉话,西川话我都会,保管你能在西川横着走。”   “横着走倒也不必。” 舒瑾城不禁笑了,道:“原本以为是我救了你,没想到是我捡了一个宝。”   赤松侧头看向舒瑾城,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她的浅笑,却又不着痕迹的将头转了回来。只要能看到你这样的笑容,你要什么都可以。   舒瑾城望向河对岸,福音堂一片灯火,远处的天主教堂尖顶则与喇嘛庙明黄色的屋檐在视线的两极矗立,两者脚下是白日忙碌的市镇。   她不禁感慨:“近些年来西人也算苦心经营了,如此虔信黄红二教的地方竟也能修起两座气派的教堂。”   “传教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津门条约》签订以后,那些野心勃勃的传教士、商人就在木喀扎了根,明里暗里做了不少小动作,指望将木喀做成英法势力渗透卫央和内地两边的跳板。” 赤松道:“朝代更迭,五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们经营,现在想一举铲除洋人的势力已经很难了。”   舒瑾城没想到赤松说话竟这样直接,且有见识,不由道:“你对木喀的形式倒很有见解,可依你看,又该怎样呢?”   “木喀毕竟靠近汉地,西人难以全盘掌控。现在英人通过卫央联结土司,试图反向控制木喀。若要改变这种形式,从根上是要消灭土司制度,设置汉官,将木喀真正纳入西川政府的管辖。”   舒瑾城惊讶地看一眼赤松,他倒是很敢讲,全然没金陵那些政府要员圆滑的辞令和打哈哈的神情。不过想想他们也只是边城乱石滩上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大发要将常大总统拉下马的议论,也没人来逮捕他们。   “土司制度在木喀延续了四百年,要全部铲除,恐怕十分困难。” 舒瑾城道。   “事在人为。” 赤松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扬:“就看跛脚王的手段了。”   “也是,这是西南王该操心的问题。” 舒瑾城笑了,“我们两个小人物也只能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炉城河的水清澈见底,月亮倒映在河面,被汹涌的波浪打碎成千万片,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和事曾经被倒映在这条河流里,然后被历史的洪流打得粉碎。   在时间面前,人实在渺小得可怕。   舒瑾城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赤松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是呀,是该回去了。” 明天就要开始为探索狼眼洞准备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两人站起身,离开了炉城河。 沉水熏成换骨香   沉水熏成换骨香   舒瑾城的房间颇有异族风情,色泽鲜艳的床上铺着狼皮褥子和丝绸鹅绒被,木质墙壁上挂着许多羊毛织成的氆氇装饰毯。   她执起雪松桌上的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酥油茶。滚热的茶冲下肚去,将体内的寒冷一下驱散了。   这种盐、奶、茶混合在一起的饮品,既能补充水分,又有充足的热量,是高原羟人离不开的必需品,也是茶马古道千百年来如此兴盛的原因。   出发的武器和装备已经备齐,脚夫也已经雇好,明天就可以启程了。   这几天跟着赤松学习木喀羟语,颇有心得,又把狼眼洞的位置在标准地图上标注了出来,实在是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舒瑾城坐在褥子上,百无聊赖,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候门被敲响了,登云阿佳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套艳丽的羟族衣裙。   “快,骡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一道去春咏楼。” 登云阿佳道。   “春咏楼?” 舒瑾城没听过这个地方。   “就是炉多最有名的温泉浴馆,是王景都督的产业。你这几日都在外面采购,我也没好好招待你。明天你和赤松就要走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等进了草原深处想洗澡都难了。”   登云阿佳不由分说地将舒瑾城拉出房间,一边举起自己手上的衣物:“你整天穿得不是青就是蓝,啷个像年轻女孩子。泡完温泉正好换上这套衣裙,明天出门才能吉祥如意。”   登云阿佳的热情像是一团火,不容人拒绝,舒瑾城跟着她走出院子,一边说:“我回来将衣服的钱给你。”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我们羟人送客人礼物,从来都不会要钱的。” 登云阿佳佯装不满的嘟起红唇,可没过一秒钟又绷不住笑了,朝舒瑾城眨眨眼睛道,“再说,有王景司令在,哪里要你自己掏钱?”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王景司令。” 舒瑾城苦笑着想。看登云阿佳的态度就是误会了什么,可也无从反驳。   登云阿佳的骡车很大,她的娃子梅朵替两人打起帘子,舒瑾城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人了。   赤松在坚硬而狭窄的木板凳上正襟危坐,如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只是头几乎都要擦到车顶了。   “你也去泡温泉?” 舒瑾城颇有些惊讶地问,感觉赤松不像是会浪费时间享受的人。   赤松点点头。登云阿佳和梅朵已经上车,坐在了赤松对面,舒瑾城便只能坐在赤松的身边。   刚坐稳,车厢微微一晃,骡车启程了。   “你的伤能碰水吗?” 舒瑾城看向赤松的腿。   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伤口,心里泛起淡淡地暖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那就好。” 舒瑾城放下心来。   骡车逐渐驶出了街市,往山坡上走去,车速渐渐变慢,但车身却越来越颠簸,舒瑾城两只手扶住板凳,试图稳住身体,却还是时不时的撞到身边的赤松。   男人的手臂十分坚硬,撞起来颇有弹性,倒并不痛,只是略微有些尴尬。   舒瑾城的屁股已经在板凳边缘,退无可退,只能微微抬起头,指望赤松自己发觉,将手臂拿开些。可谁知平时表现的十分敏锐的男人却像没察觉到一样,不管骡车如何摇晃,仍然不动分毫。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车夫的喊叫,骡车猛然一震,朝前倾去。   巨大的惯性让舒瑾城不受控制地朝赤松的方向倒去,眼看脑袋就要碰上对方的大腿,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却觉得脸颊被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托住。睁开眼,脸却正对着对方的某处,舒瑾城呼吸一滞,已经被赤松扶起来了。   “怎么回事?” 登云阿佳用羟语朝窗外喊道。   “锅庄主,骡子踢到了石块受了点惊,现在已经没事了。” 车夫答道。   “小心点。” 赤松语气平淡的开口,车夫应了一声,将骡车开得更加平稳了。   舒瑾城脸有些发红,坐正身体后轻咳一声,掀开帘子望向窗外,赤松则将身子侧过去大半,将大半张板凳都留给了舒瑾城。   好在登云阿佳十分健谈,适时的就着窗外景色向舒瑾城介绍起炉多城的传说,这才没让车厢里的气氛陷入尴尬。   很快,春咏楼就到了。   说是楼,其实更像是一个院子,汉羟结合的木楼围绕着一些石头围砌起来的温泉,除此以外,还有专门的单间可供享用。   走进院子,硫磺味扑鼻而来,远眺是掩在云雾中的巍峨高山,舒瑾城立刻就决定留在室外。   她自回国以来就没有好好洗过一个热水澡,此时突然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立刻脱掉所有束缚跳进池子里。   温泉是男女分开的,赤松已经去了另一侧,这边除了她们外没有别人,舒瑾城没有了顾忌,快速地将身上臃肿厚重的衣服褪下。   刚刚除去裤子,屁股就被人“啪”地拍了一下,舒瑾城诧异的回头,就见登云阿佳收回手,真诚地赞美道:“城妹你的屁股真紧实,就和藏原羚一样雪白浑圆,真好看!”   舒瑾城的视线划过登云阿佳的前胸,不不,您才能当得起雪白浑圆这两个词。   不过毕竟没有羟族女子的开放热情,她只能默默将这句话咽下去,将一只白玉般的脚伸进热汤里试水温,腰窝一旋,慢慢将身体沉浸在泉水之中。   炉多温泉的温度在40度左右,正是最适宜的温度。舒瑾城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将脸微微扬起,一切的疲乏和尘埃仿佛都从骨头里析了出来,净化在这雪域的蓝天白云之下。   梅朵不能入池,跪在岸边,举着一个银质托盘,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登云阿佳随意地从里面捡出一个褐色的玻璃瓶,对舒瑾城道:“城妹,这是法兰西洋人的精油,十分罕见,我替你滴上吧?”   舒瑾城见梅朵温驯的姿势,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温声道:“让梅朵去楼里的茶馆等着吧,我泡澡不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   登云阿佳看了梅朵一眼,知道汉人总有些奇怪的规矩,挥了挥手让梅朵退下了,手上却还拿着那个小棕瓶。   她将瓶盖打开,将精油滴了一滴在手上,递到舒瑾城的鼻子边:“你闻闻,好香吧?”   一股幽香从登云阿佳的手上散出,是茉莉精油的味道。因萃取十分不易,这种精油一向以罕见和昂贵著称。   前世舒瑾城爱茉莉,张泽园便着人各种不同的茉莉制品送给她,其中自然包含茉莉精油。   可他并不知道,被采摘浓缩过的人工制品已失了枝头疏淡天然的风流,也因此在舒瑾城心中和其他的香料无甚两样了。   呵,早已经和这个人没有了关系,还想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很香。” 舒瑾城点点头,任由登云阿佳将茉莉精油涂抹在她的耳后,再用指尖轻轻按揉。   泡了一会后,舒瑾城感觉到头部稍微有些眩晕,登云阿佳道:“你们汉地人初来炉多,总是有些不适应。如果你不舒服,就到那边的单间去歇息一下,里面生了炭火,很暖和,梅朵会给你送去果品热茶的。”   舒瑾城道谢,披上贴身的小衣,赤着脚朝不远处的小屋走去,登云阿佳将双手支在石头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舒瑾城的背影。   司令,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为君沉醉又何妨   为君沉醉又何妨   八月的炉多已经有了寒意,紧了紧单薄的小衣,舒瑾城推开木门。   然后就呆住了——   小木屋里别有乾坤,摆放着舒适的汉式躺椅、柔软的西洋沙发床、放着新鲜瓜果的鲜艳矮几。   可屋子里却已经有人了。   一个精壮的男人只穿着亵裤,一只手臂盖着眼睛,半倚在躺椅上。他赤裸的上半身分布着线条流畅而结实的肌肉,上面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伤疤。   男人将一只裤腿挽起,大腿处有一圈洁白的纱布。   是赤松。   舒瑾城背脊蓦然一紧,下意识想退出去。   被惊醒的男人却已经警觉,右肩肌肉一动,舒瑾城没看清他的动作,一根黑洞洞的枪管已经瞬间对准了她。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在炉城河岸边的温柔,全是冰冷与警觉。舒瑾城甚至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只要稍微一动,子弹就会毫不客气地洞穿她的颅骨。   “是我。” 舒瑾城赶紧举手道。   男人如野兽般紧缩的肌肉一松,将枪放下,随即就被包裹进满室撩人的暗香之中。热气腾腾地从四面八方扑上来,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纠缠咬舐。   浓郁的花香将他带回西川都督府夏季湿热的黑暗庭院,他站在那棵开满了暗白花朵的老树下,下意识地想松开领口的一颗纽扣。等手攀上了咽喉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并没有穿军装。   那扑人的茉莉香气仿佛蘸满浓墨的笔,细细勾勒出朦胧雾气中一个纤白的剪影——   方从温泉里出来的她双颊晕红,双眸沾满水汽,白嫩小巧的脚趾有些紧张地抓着地面。   她单薄润湿的衣领敞开,从中露出了修长纤细的脖颈,圆润亭匀的肩膀……   赤松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脖颈上。   真想在那抹灼人而脆弱的雪白上狠狠咬一口,血珠子浸出来,像圈地一样印上自己的痕迹。最好是把她整个的拆吃入腹,让她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从此舒瑾城就是自己的,旁的人,包括那姓张的小人,都不能再夺走她一分一毫的目光。   疯狂的想法在脑海中积蓄,赤松的眼睛渐渐暗下去,暗下去。   忽然,那凝固的白皙消失了,原来舒瑾城反应过来,匆忙将衣领拉高,将关拢的木门拉开。   屋外的凉风打断了遐思,赤松当即坐起,他的理智也在一刹那间回笼。   舒瑾城是他两世的执念,所以他才会做出这种种布局和旁人眼里疯狂的准备,只为再见她一面。   他要她,却不是圈禁和亵渎。   想明白这一点,赤松拿过沙发上的外套遮住身体,语带抱歉地道:“方才做了一个关于土匪的梦,醒来一时过激了,舒小姐不要介意。”   “哦,哦,没关系,我能理解。” 舒瑾城心跳得有些快,却强壮镇定地回答。   虽然已经活了两世,但她毕竟是生于深闺的大小姐,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除了张泽园以外男性的身体。   赤松的身材一看就是在枪林弹雨、高原跋涉的生活中锻炼出来的,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同,充满了原始的张力。   即使她丝毫没有旖旎的心思,也不禁觉得有些脸颊发热。   但她心跳加快更是因为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和赤松的眼睛。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赤松那种狩猎者般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足以让她心悸。   羟人凶悍,木喀的土匪时常出没,马帮出行都会随身带枪,看赤松的反应,绝对是用枪的老手。这一路的安全有所保障了,起码普通的野兽是不用怕的。   依靠对旅程的考虑,舒瑾城恢复了理智。“隔壁还有间木屋,舒小姐可以去那里歇息。” 赤松考虑到舒瑾城的紧绷和不自在,开口道。   舒瑾城点点头,用前世舒家大小姐那份冷静与自持,优雅地走出了门。   直到关上木门的那一刹那,舒瑾城才懊恼地摇摇头,试图把刚刚那些尴尬的画面都甩出脑海。你已经活了两世,脸皮不该跟小姑娘一样薄,而且现在也是新时代了,我不必在意这些,但下次进屋前一定别忘记敲门!舒瑾城告诫自己。   听见隔壁木门关紧的声音,赤松才披上外衣,沉着脸朝登云阿佳所在的浴池走去。   浴池外有一个中年阿妈,赤松用羟语道:“把登云阿佳找出来。”   他虽然没用恶语,但身上散发的戾气已经让阿妈不由自主地害怕,没有问为什么,赶紧走进了浴池。   很快,穿戴不甚整齐的登云阿佳走出来,带有笑意地道:“亭帅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城妹呢?”   “谁允许你在背后做这种小动作的?” 赤松冰冷的语气将登云阿佳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一改方才随意的表情,双手垂下,表情惶恐:“我以为亭帅你……”   “别揣测我的心思。” 赤松打断登云阿佳的话,俯视着这个有炉多第一美人之称的锅庄主:“登家锅庄在三年内成为炉多城最大的锅庄,一年上百万交易额,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这句话暗藏的意思让登云阿佳打了个冷战,她以为每年为亭帅创造如此多的收益,又为他传递炉多城其他土司的势力,自己就有所依仗了。其实没有了王景在背后的军事、政治力量支持,她和她的锅庄什么也不是。   认清了这一点,她的头脑冷静下来,立刻发现了自己的逾越,也不得不感慨这舒瑾城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一向冷情的亭帅如此紧张。   登云阿佳将一个平常让她在交易中无往而不利的笑容摆出来,语气却小心翼翼:“司令,方才是我泡温泉泡的一时头昏,才给瑾城小姐指错了房间,等她回来,我会向她道歉的。”   赤松没有回话,短暂的沉默让登云阿佳的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他才道:“别露痕迹。”   说完转身离开。等看到赤松的身影消失不见,登云阿佳才放松下来,发现刚刚换上的衣服已经有些濡湿了。   这个男人真可怕。登云阿佳想到围绕着王景的种种传闻,不知该羡慕还是为舒瑾城感到害怕。   ——————   舒瑾城喝完一杯清茶,觉得清醒很多,便回到了浴池。   登云阿佳问清她在木屋的遭遇后,诚恳地道了歉,舒瑾城不甚在意的摇摇手示意没事,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等泡完澡,梅朵捧着那套羟袍进来,执意要为舒瑾城更衣。这姑娘有着一双如牦牛般湿润、明亮的眼睛,另舒瑾城不忍拒绝。   与汉地的下人不同,羟人的奴隶世代都是主人的财产,舒瑾城厌恶这样的制度,但也不能生硬地处处彰显自己的不同。   梅朵替舒瑾城穿上宁绸青里衣和镶水獭皮的织金深红缎长袍,腰间围上五彩氆氇方裙,再用遍镶五色宝石花的银腰带压于其上。   只一霎时,便将一虽清丽却过于朴素的女学者装扮成散发着异域风情的女郎。   梅朵绕着舒瑾城转了两圈,发出啧啧的称赞声,朝舒瑾城竖大拇指:“舒小姐穿上我们羟服就像草原上最艳丽的格桑花,这腰带差点儿就太长了。”   望着身材高挑、艳光逼人的舒瑾城,登云阿佳点头,起码从外貌上,知道亭帅这番深情的来源了。   妆扮完毕后,三人与赤松汇齐。   因是出发前一日,依据羟人风俗,他换上了一件镶豹皮的黑色羟袍,腰间挂着一把两尺长的腰刀,修长的腿从袍子下延伸进一双皮靴里,高大的身材越发显得挺拔,任谁也没法将他与路上那种落魄和沾满血污的样子联系起来。   望着舒瑾城,赤松眸光闪过惊艳。   他的光,终于有了明艳的模样。   他不是不被素衣布履的舒瑾城吸引,只是总忍不住想她变成今时这干练沉静的模样受过了多少苦。   那个在西山软软喊他哥哥,摸着他膝盖说“对不起”的小女孩,本能够有最灿烂最娇贵的人生。   不过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次,他终于可以陪在她身边了。 金陵王气应瑶光   金陵王气应瑶光   1929年1月底,金陵张家公馆。   天蒙蒙亮,张泽园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惊醒。   方才还在浅吟低笑的素雅女子又一次随着梦境破碎,让人抓不住,留不下。他又一次陷入了那种迷惘、空虚、和后悔夹杂的复杂情绪中。   九个月了,他每天都能梦到她,每个场景都那么真实,他能记起他们踏过柏林郊区的一街黄叶,在霍尔德宴会厅共舞,在易北河畔参加沙龙。他对她的爱意渐浓,可现实生活中明明从来就没有这个人。   有一段时间,笃信科学的张泽园都怀疑自己是撞了邪,要么就是出现了精神疾病,竟自己臆想出来了一个恋人。   直到他的庶弟和北平舒家联姻,机缘巧合之下他看到了舒家大小姐的照片。舒瑾城,她和梦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气质也没有差别。   他无比确信,这就是和他梦里相爱的女子!   那天,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了表面的平静,不被察觉地拿到了那张照片,后来又费心思调查出了舒瑾城相关的一些情况。   原来舒瑾城确实曾经留学德意志,也曾在柏林居住过,可是很快,她私自转学英国,并且和家里几乎断了联系。舒家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一向聪明乖巧的大女儿为什么改变了性情,舒瑾城这个名字,都快成为舒家的禁忌了。   或许他们本该像梦中一样相遇相知的,只是命运不知出了差错,让他们错过。这些梦就是在提醒自己找到她,不要一错再错。   但直到现在,舒瑾城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了无踪迹,而梦却还在继续。   爆竹声又将他唤回了现实。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中央政府明明已经取缔今年的农历新年了,颐和路公馆区竟然还有人无视禁令,燃放鞭炮。   可见流俗积弊之深,政府律条约束力之弱。   他没有在床上多待,换上白衬衣与西裤,走下了一楼的起居室。那张乌木餐桌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小笼包,鸭血粉丝汤等中式早餐,以及西式的面包、黄油、起司。   张泽园拿了一块德式黑面包,饮了一口咖啡。顺手拿起桌上烫好的一份报纸,翻看起来。   翻到某一页时,他忽然僵住,不可置信的停下了目光。   报纸上赫然写着:   “金陵教会大学将聘请首位华人女讲师,舒瑾城小姐在伦敦政治经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是深入木喀地区的女性学者第一人。她撰写的关于木喀习俗和《梵岭天王传》的论文发表在英国皇家学院《人类》杂志,《哈佛亚洲研究学报》,和《美国社会学杂志》上,深受国际学界的好评与重视。” 等等,等等。   张泽园的食指过于用力,把报纸几乎攥破了,他内心掠过不可自遏的一阵狂喜,随即又有些担忧。   没有照片,真的确定是她吗?可留学英国的舒瑾城又哪里能有别人呢?   金陵教会大学1888年由美国美北长老会在华创立,但1927年收回教育主权运动后,已由钱伯岑出任首位华人校长。而这位钱先生,正是张泽园父亲的旧友,钱伯岑能成为金陵教会大学的董事,也有赖父亲的支持和帮助。   我一定要确定这位舒瑾城究竟是不是我梦中的女郎。张泽园盯着那张报纸,下定了决心。   ——————   时隔六个月,舒瑾城又一次坐上了三等车厢。   但这一次的她和刚回国的时候有很大区别,在木喀已被养长的头发剪到了耳根,她身穿一件短袄配长裤,做男装打扮,显得利落干脆。   蜀都的风水养人,从木喀回来不到两个月,她被晒得红褐的皮肤就恢复了许多,但已不是最初的雪白。   她拎着一个棕绳捆的竹篾包袱,脚边一个硕大的皮箱,淡然地坐在哭闹的小孩、往地上吐瓜子皮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汗臭味和脚臭的男人中间。   车驶离西川地界,进入湖北后,就像一个一步三喘的老妇,总是歇歇停停,令人难以忍受。   突然,绿皮火车猛地一震,灰黑色浓烟弥漫在早春的空气中,火车再一次停下了。   三等车厢里沸反盈天,个个都开始咒骂起这破车来。   “啊——!!!” 尖利的女性叫喊声从前面的车厢传来,让被各种方言脏话问候的车厢悚然一静。   “怎么回事啊?” 短暂的安静过后,是纷杂的议论声。   “吱呀——” 连接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的门被推开了,两个扎着绑腿,手持长刀的男人闯进来,后面那个还背着支长-枪。   “都安静点!把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谁要是不听——保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舒瑾城安静地挤在众人中间,暗中观察那两个匪徒。两个人都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又黑又瘦,看上去不像是职业土匪,倒像是附近的山民。   对面总是啼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张大嘴就要开嚎,被母亲死死捂住嘴巴,用气声威胁:“再哭,再哭跛脚王就把你抓起吃咯!”   孩子一抽,果然不动了。   王景最近的名声又一次大涨,因为他半个月前成功地平定了木喀的战乱,废除了木喀绵延三百余年的土司制度,实现了对西南边疆的改土归流。世人皆惧西南王,可惜,这里已入湖北境地,并不在西南王的管辖范围之内。   土匪按着座位顺序走过来,乘客们为求保命,纷纷将值钱的财物主动掏出。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不愿给钱,跪下来哀求。在乘客们的冷眼中,她被一个匪徒抓住头发,当脸扇了两巴掌。另一个匪徒抢过她抱得死死的包袱,东西散落一地。   不过是一件破衣服,一双虎头鞋,一个玉米馍馍——全是不值钱的玩意。   “呸!”土匪往地上吐一口浓痰,啐一声晦气,将玉米馍馍和包袱里的几个铜板拿了,继续下一个。   见此情景,舒瑾城将手伸进竹篾包裹里,碰到了一个冰冷黑沉的东西,心下稍定。   这是她和向导赤松分别时,他送她的礼物。   “拿上这个,在霍塘虽然有王景的军队,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你就要走了?”   “对。我还有事要做。”   说完这句话,身材高大、右腿微瘸的向导就消失在风雪之中,她在木喀四个月的田野调研也就此落下帷幕。   她翻了多少座雪山,辗转多少牧场,她几乎拼掉了性命,才收集到的研究资料。   若是有谁要抢走,她便和他们拼命。   舒瑾城心意已定,手死死握住枪柄,浓墨点就的一双眼却安宁下来。   又有一个男人不愿交钱,被土匪们拳打脚踢。   那男人身体微微颤抖,嘴里不住求饶,手却还死死拽着包袱:“大爷们,就放我一次吧。一家老小都等着我养活,整一年求爷爷告奶奶才收了账啊——”   土匪解下枪来,直指着男人的脑袋,男人吓得一下瘫软在地。   另一个土匪将包袱打开,却见里面除了衣服什么都没有,不由大怒:“好小子,耍你爷爷玩呢?”   两只手指同时挪到了扳机上。   舒瑾城不愿多惹事,但也决不能眼睁睁看人被杀死在自己的眼前。   她的视力极好,能看清土匪背的不过是老式鸟铳猎枪,一发后还要填装;她手里攥的却是勃朗宁M1903,准确度、可靠性与鸟铳相比都是天上地下。   赌一把。   赌,还是不赌?   就在舒瑾城将半只手抽出包袱的时候,忽然被人按住了。是身边那个身材矮小、下巴上长了颗痦子的男人。他和她一道从蜀都站上车,一直以账房的身份自居。   “不要轻举妄动。” 痦子男说。   舒瑾城刚要说什么,痦子男忽然将手一举,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枪响,持鸟铳的土匪已经倒在了地上,脑浆溅了被他捉住的男人一脸。   那个男人大叫一声,屎尿齐流,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车厢里不知何时站起来了十几个人,只见他们动作迅速地控制住了另一个土匪,痦子男扬声道:“各位不用惊惶,我们是王景都督手下的川军!这些土匪已经被我们全部控制住了,火车马上发动,大伙都安全了!”   活着的土匪和土匪尸体被迅速而有条不紊的押下火车,三等车厢上的众人这才活了过来,惊惶不定地低声议论。   刚刚还拿西南王吓唬自己孩子的妇女不住口的感谢满天神佛,夸王景是大大的活菩萨。   舒瑾城将手从包袱里抽出来,被冻得通红开裂的手按出泰迪了白痕,是太用力所至。   虽然对川军为何会在这列火车上有些疑惑,她却没多吭声。在这样一个乱世,什么都有可能。不到万不得已,最不需要的就是多管闲事。   火车平安抵达汉口,舒瑾城换了车,一路向东,往金陵而去。   这一回,一路无事。   金陵王气应瑶光,是六朝脂粉堆叠的所在,三年前成为中央政府所在地后,更是多少风流繁华数不尽。   舒瑾城望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江南风景,眸色沉沉。   前世成为张泽园夫人后,她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这六年并不美好,她被困在那座公馆里,困在张夫人的身份中,困在外表华丽内里腐烂的一团繁华里。   这一刻,她第一次有了“回来”的感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都市将会迎来这样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这一次,她要换一种活法。   “呜——” 火车响起长长的汽笛声,金陵下关火车站到了。 满汀芳草秦淮岸   满汀芳草秦淮岸   王景慢条斯理地将白手套脱下,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将一份军报拿起。   视线下移,他微微颔首。   木喀土司明面上的残余势力已经肃清,当然,总是有几只丧家之犬躲于茫茫草原,希望伺机再来。他没将他们赶尽杀绝,日后还留着有用。   书房门叩响,是肃然的陈副官,王景心中微动,命他进来。   陈副官行了一个军礼后才道:“报告司令!舒小姐已经安全抵达金陵。”   “有人来接她吗?” 王景问。   “有。是,是一个洋鬼子。看到舒小姐上了汽车,属下们才走的。” 陈副官道。   洋鬼子,应该是她供职的那所金陵教会大学的教授。   “那洋人长得好看吗?”   “啊?” 陈副官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悄悄抬头,司令却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遂道,“这——金陵的弟兄没有讲过洋鬼子长啥子模样,不过那些洋人嘛,黄头发高鼻子,看起来都一个样……”   说着说着,忽然想起司令也有一点西洋血统,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她安全到达便可。金陵那边有没有消息?” 好在司令似乎并不在意。   “常凯山大大夸奖了司令在西南边疆的作为和对木喀的改土归流——,” 见司令露出讥讽的笑,陈副官不动声色,“常凯山总统说,他和夫人十分思念亭帅,从西川到金陵的专列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恭候亭帅大驾光临。”   他一放出要去金陵述职的意愿,那边就回了信,倒是反应的快。   “只怕常光头是又惊又疑,巴不得我永不再进南都为好。” 王景唇角微微勾起。   “司令,您进金陵只带二十名卫兵,是不是有些少了?” 陈副官犹豫片刻,关切地问。   他和司令手下的一些大老粗不一样,是上过旧式学堂的,自然知道历史上那些将领进京被解除兵权的故事。   王景不甚在意地道:“西川混战才过去了多少年,没有了我,西川还要大乱,更别提并未完全稳定下来的木喀地区了。中央政府并没有统一全国,常光头如果不是傻子,不仅不会动我,还会在金陵好好地把我供起来。”   “当然,必要的布置是要做的,但明面上西川不与中央为敌。” 重活一世,王景比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更有大局观。为了日后的抗战,他必须要维护中央的统一,攘外必先安内,古往今来皆如此。   “司令,你要监督的那个张泽园并没什么异常,舒家老爷子还在北平,舒家大少爷仍在沪上。” 陈副官又道。   “好,继续跟下去。如果张泽园接触到舒小姐,立刻报告。另外,近期雇佣一批专业人士,对蜀都到炉多的地理情况进行考察,寻求建造川炉公路的办法。” 王景道。   “是!” 陈副官眼睛一亮,响亮地回答。   “飞鸾,这事情办好了,重重有赏,若有差错,军令无情。知道么?”   “是!” 陈副官丝毫不敢怠慢地回答道。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   司令终于让自己走了,陈副官刚刚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王景忽然又道:“等等。”   “司令,您还有什么吩咐?” 陈副官唰地一下转身,心里却暗暗叫苦,今天的压力可是超标了呀。   “听说你又纳了第十七个姨娘?” 王景闲闲地问。   陈副官以为王景要训斥他,赧然道:“是刚刚娶了这么个小婆娘,还污了司令的耳朵。您也知道,这么些年我就这点爱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悠着点。” 王景罕见地表达了一下自己对属下私生活的关心,又道:“自己去管家那领银子,老树开新花,得多补补。”   “谢谢司令!” 陈副官得了司令的赏,欢喜地脚底一溜烟走了。   等陈副官的彻底消失在眼前,王景才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想起和舒瑾城在高原上日夜相对的日子。瑾城,再等等,我就要来找你了。   ————————   舒瑾城穿一身月白色长袍,戴一顶黑色呢帽往热闹的秦淮河畔走去。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见识下金陵城的另一面。平民老百姓生机勃勃的那一面。   租了条小舟,躺在藤椅上顺着青黑色的秦淮河往前飘,鼻子里是河水的腥臭味,岸边的民房里都是打麻将牌的声音,倒真是把诗情画意破坏的差不多了。   舒瑾城将从杂货店买的品海牌香烟掏出来,纤细的手指抽出一根闲闲夹在手里,却并没有抽。   她与张泽园结婚后染上了严重的烟瘾,在伦敦得了痨病后又早已经戒掉了。   是有些乱花钱了,但谁叫金陵教会大学预支三个月薪水,每个月400元呢?   她只是有些烦乱。没来由的一点而已。   耳边传来丝竹管弦和娇笑声,舒瑾城将盖在脸上的呢帽稍微移开,看到左右多了许多画舫,一些浓妆艳抹的女子在殷勤的拉客,但那画出来的细眉媚眼透着疲倦和死气。   “先生,点一首曲子吧,咱们家的姑娘什么小曲都会唱。” 一艘花船靠过来,中介见舒瑾城的穿着以为她是男人,热情地推销。   舒瑾城接过他手里的单子,那人才发现她是女性,有点迟疑。   “先唱一首杏花天影。” 舒瑾城已经开口,将钱抛给那男子。   “小姐眼光真好,多久没人点这么雅的曲子了。” 男子生怕钱落入水里,忙不迭地接过了,琵琶声已然响起。   一个柔嫩的声音唱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五十八个字,字字清脆,虽没唱出词里的愁绪,但胜在天然娇弱。   舒瑾城抬眼看去,怀抱琵琶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亭亭婉婉,在那堆庸脂俗粉中如一朵娇羞的睡莲。   女孩见她看向自己,朝她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嘿,还是个熟人。前世张泽园想纳的小妾就是她,没想到当年那在上流社会中颇有艳名的交际花这时候只是秦淮河畔的一名歌女。   也不知该感谢她让自己看清了张泽园的面目,还是憎恶她。   怀着复杂的心情,舒瑾城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让船夫将船撑远了。   经过这件事,她也没太大心思欣赏秦淮河上的风光,将呢帽往头上一遮,闭上了眼睛。   可一闭眼睛,眼前就是漫天的白雪,是土司侍从们的鲜血,是一望无垠的草原。   谁能想到在调查的尾声她和向导竟会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呢?好在王景改土归流,让土司都失去了权势,不然她绝不敢再回木喀了。   也不知道赤松现在还好吗……   不让思绪继续飘散,舒瑾城让注意力回到了当下。看到热闹而繁忙的夫子庙,她的兴致又涨了几分。下了船,她逛起了热闹的夫子庙市集。   逛了半晌,她拎了一只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往秦淮岸边的茶馆“十二楼”走去。她约了Dr. Arthur·Warner 在那里见面。这位今年才三十出头的美国绅士是金陵大学人类学系的系主任,也是赏识舒瑾城论文,做主招聘她的先生。   这位在中国待了六年的先生坚持让她称自己为沃亚士,也不知道沃亚士能不能适应这完全中国化的环境呢?   点了一碟豆腐干丝,一笼蟹黄小笼包,斩了一碗盐水鸭,舒瑾城在嘈杂的人声中等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评论和鼓励~ 谁说女子不如男1   谁说女子不如男1      她将桌上残余的瓜子花生壳扫到一个角落,捡起上一桌客人留下的《金陵晚报》。   头版头条赫然写着一个重大新闻,西南王王景将于5月初入金陵城述职,对西川和木喀形式做详细的汇报。   5月初才来现在就郑重其事的报道,王景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以王景的权势地位,完全没必要亲自来金陵述职,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给出了几个答案,但是都不大符合实际。王景这个人,你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当初他二话没说就答应派二十个士兵护送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们中的唐处元在这次木喀战役里立下大功。这让舒瑾城不得不怀疑,士兵的护送本身是为了掩饰其他的目的。   还有那块虎头牌。她要离开木喀时,战火已经在各处蔓延,没有这块虎头牌她根本出不了木喀。   这就像王景早已安排好了她离开的退路一样。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堂堂西南王花这样的心思。   这些问题,还是等下次回蜀都,等边疆研究所需要资助的时候再考虑吧。舒瑾城摇摇头,将报纸随手盖在了那堆瓜子花生壳上。   这时,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吱呀作响,舒瑾城往楼梯口一看,先见到的是淡金色的头发,然后是一双蔚蓝色的眼眸和一个明朗的笑容。   沃亚士环顾一周,找到了舒瑾城,朝她走过来,顺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对许多茶客来说,洋鬼子上茶楼,可是头一遭新鲜事儿。   “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见到你。” 沃亚士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伸展开,但却给他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这位教授长得像Harrison Ford,应该去好莱坞拍戏,很难想象他在田野中风餐露宿的样子。   舒瑾城站起来同他握手。   沃亚士一眼就看到舒瑾城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杯子,用生涩的汉语问道:“这是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吧?”   舒瑾城看了一眼那个杯子,道:“是的,在夫子庙的古玩摊上看见了,和我原来在家用得一样,就买了回来喝茶。”   舒家那个杯子是乾隆朝的仿品,舒瑾城小时候顽皮,将摆在博古架上的鸡缸杯偷偷拿来喝酒,不小心磕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大哥替她求情,早被父亲抽一顿了。后来她学乖了,父亲又把鸡缸杯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这一晃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不过她买下这个杯子并不是怀旧,纯粹是因为它的边缘也磕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变成了白菜价,于是被舒瑾城果断拿下了。   沃亚士笑道:“这杯子颜色暗淡,线条较为粗糙,应该是新近的产物,希望密斯舒没付太多冤枉钱。”   “感谢教会大学的工资,让我有了被坑骗的资本。” 舒瑾城开了个玩笑,沃亚士很给面子的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不太娴熟地用筷子夹起了一个蟹黄小笼包,赞不绝口,又吃了两筷子豆腐干丝,笑道:“密斯舒,我来中国六年,你还是第一次请我上茶馆吃东西的中国人。”   “那是我的荣幸了。”舒瑾城礼貌解释道,“比起中央饭店、国际俱乐部,我想这里更能体现金陵城的原汁原味。”   沃亚士赞同的点头,说:“看来密斯舒在金陵已经适应得不错。”   两人喝着清茶,沃亚士开始询问起舒瑾城对目前食宿环境是否满意,简单介绍了人类学系的日常规章,才朝舒瑾城眨眨眼道:“密斯舒,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有着美国西海岸独特的阳光坦率气质,所以即使做这种略显轻佻的动作,也很自然。   “什么好消息?” 舒瑾城将盐水鸭放下问道。   “你是金陵教会大学第一位华人女教师,又刚从木喀回来,受到了教育委员会的重视。他们希望你能够在学校的小礼堂进行一次面向社会大众的讲座,就讲讲你在木喀的研究成果。   到时候,包括钱校长在内,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相关领域的学者,还有政府教育委员会的相关人士都会出席。这次演讲是展示你研究成果和学术能力的极好机会。”   说到这里,沃亚士无奈地一笑:“毕竟,现在学术界特别是中国学术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仍旧很严重。你一直跟随布朗先生学习,并没有在国内发表过论文,董事会的一些先生对聘请你的决定仍有些怀疑。”   听了这番话,舒瑾城没有不平的表情,也没有心慌,在沃亚士的注视下淡然从容地说: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我很珍视这个机会,也很愿意告诉学界和大众,我,还有其他的女性学者有这个能力,做出和男性一样,甚至比男性更好的研究。”   虽然沃亚士也是男性,不过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绅士地提议道:“如果密斯舒愿意,我可以提前带你到小礼堂熟悉环境。”   “择日不如撞日,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 舒瑾城道,“趁着阳光还好,我们不如今天就到小礼堂看看。到金陵两天了,我还没有游过整个校园。”   “好。再吃过美味后,一次小小的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 沃亚士道。他坚持结了账,在茶楼下拦了辆黄包车,两人很快回到了金陵教会大学。   穿过金陵教会大学宏伟的石柱大门,是一条极为宽敞的水门汀大道,两侧则被行道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覆盖。   顺着主道走到尽头,是中西合璧的高大行政楼,在这里往左拐入一条小路,很快便可以看见那座精致的西洋式小礼堂。   小礼堂原是基督教青年会馆,现在则被学校用作演讲厅。它整体青砖灰瓦,两侧屋檐下有灰色的支撑石柱,中间则高耸起一座塔楼。一扇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只要推开就能入内。   见舒瑾城望着那栋建筑不语,沃亚士以为她有些不安,开口道:“我看过你的论文,知道你研究的分量,这一定会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谢谢你,Warner先生。” 舒瑾城由衷地说道。   她上前推开虚掩的朱门,走入大厅。   这是一个十分空旷的空间,摆满了相连的木质长椅,最前端则是一个不大的演讲台。阳光穿过三楼的彩色琉璃,为黑白瓷砖地板以及着月白色长袍的舒瑾城染上了梦幻眩晕般的色彩。   沃亚士望着这个高挑的华人女子背影,蔚蓝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艳。   她沿着中间的过道,一步一步走上讲台,然后转身将手撑在讲桌上,注视着大厅里的一排排长椅。   那一刻,沃亚士知道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演讲那天,这些长椅上将坐满的听众。   舒瑾城的心里充满了潜伏在宁静之下的力量。   她并非没有来过小礼堂,但只是作为夫人坐在椅子上,听着张泽园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   可这次发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那些听众将会为了她的研究、也只为了她的研究来到这里,贡献生命中宝贵的两个小时。虽然他们中许多人对她还有质疑,还不认可,但终究给了她一个表达、反驳的机会。他们坐在长椅上,不为她的身份,不为名利,不为她是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附庸。   一个女子走到这一步,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Harrison Ford是1920年代好莱坞的一位男影星,不是后来星际大战中的那个同名影星~ 谁说女子不如男2   谁说女子不如男2   刚重生的时候,舒瑾城有的只是迷茫。   从租住的独栋小洋楼往外看,花园里的红、白玫瑰开得正盛,柏林郊外芳草如茵,一切都生机盎然。   可被家族抛弃的痛苦没有消散,被战争摧残的灵魂仍未补全。   闭上眼睛,她仍能听见轰炸机俯冲的轰鸣,能看见硝烟和炮火下尖叫破碎的伦敦,能感受胸口因故园被蹂躏自己却无法与同胞共命运而产生的痛苦和不甘。   那是铭刻进她灵魂里的记忆,即使重活一世,也再没办法消失了。   曾经的舒家大小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决定离开柏林,开启新的人生。   在伦敦大学她拼了命的学习,不分白天黑夜的泡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几乎不见天日。   被嘲笑黄种人不会逻辑思维,被质疑女人不能从事田野调查,被同胞认为是个不合群的怪胎……都无所谓,她已经决定了此生的方向,就坚定不移地朝那里走下去。   经过了木喀风雪的洗礼,她终于有底气的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全新的舒瑾城回来了。   舒瑾城眼睛里的光彩摄魂夺魄,颠覆了所有关于中国女子温驯、贤良的印象,是沃亚士从未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的。   他上前用礼貌的口吻道:“密斯舒,我已经可以提前恭喜你演讲成功了。”   舒瑾城笑笑,对沃亚士道:“我恐怕得申请一台幻灯机。你知道的,照片总能让苍白的描述生动起来。”   “借用幻灯机要像教务处申请。” 沃亚士道,“我明天领你过去。”   “今天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我明天自己过去就行。” 舒瑾城道,“不过应该需要一张证明条子。”   沃亚士点头,没有坚持,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和一张便签纸,唰唰写好交给了舒瑾城。   舒瑾城收好后,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回到人类学系楼,互道了告别。   因为整个学校只有她这一个未婚女讲师,舒瑾城便住进了文学院的女生宿舍。不过她自己拥有一个单间,不像学生寝室里只有上下铺,里面布置了一张新的单人床,一个木质衣柜,一个洋铁书架,和一张旧书桌。窗台上还有两盆不知道种类的植物。   虽然简单,但也算温馨,学院是用心了。   才走进楼道,两个女生挽着手的女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短头发,气质开朗,很有些男孩子气;另一个穿天青色丹士林布旗袍,一头柔顺的长发,上面罩着一个白色发箍,看上去比较文静。   短头发的女生热情地和她打了个招呼,长头发的女生则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对她微微点头。   她们八成是把自己当成新入校的女学生了,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不是自己以后的学生?   舒瑾城没有说破她老师的身份,微笑地和两个女孩问了个好,才走向自己的房间。   将鸡缸杯放在木桌上,给植物浇完水,她瘫坐在书桌前,看着铺满一桌的田野笔记、手写教案无奈一笑。还没备完课,又要准备演讲,得,今天以后就别想出门闲晃了。   第二天,舒瑾城来到了教务处。   暗绿色的门半开着,里面飘出了诱人的鸭油酥烧饼香。舒瑾城叩门,里面先是传来纸袋窸窣的声音,然后一个粗噶的嗓音道:“please e in.”   打开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五十岁男人。他一见到舒瑾城,挺直的腰背又放松下来,将烧饼从抽屉里又摸出来,白了舒瑾城一眼道:“大早上的,什么事?”“你好。我来申请借用幻灯机……”   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还有一周才开学时间,等开学后你再来。”   “是为了开学前的演讲申请的,我有人类学系主任的批条。” 虽然对方态度不好,但舒瑾城的语气还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什么演讲,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一个女学生弄什么演讲?” 秃头男人狐疑地看着舒瑾城,不接她递过来的条子,问道,“你的学号多少?”   “我没有学号,我是新来的讲师。”   老头狐疑地打量了舒瑾城几眼,就差没直接在眼睛里写上:“就凭你”三个字了。   舒瑾城失笑,将那张纸条直接放在男人的办公桌上,放在他脸前面,道:“这上面有人类学系主任Dr. Warner的签字。”   秃头男人研究了一下纸条,心里嘀咕:“还没开学就给我找事儿。洋事屁多!”   今早教务处只有他一个人值班,明明是过大年的时候,却天不亮就要爬起来,从南城赶到这里,想想就烦躁。   研究了一下纸条,秃头男人没好气地说:“看不懂!我今天不批,你过两天再来。”   “为什么?”   竟然还有如此不识趣的人?老头提高了点音量:“我怎么证明你是不是大学的老师?要是你是校外人员,是个小偷骗子,借了幻灯机就跑了,这个赔偿算谁的?”   说完便把批条往桌上一扔,继续吃烧饼。   看到这被扔在自己面前的批条,和老头赤裸地瞧不起人的目光,舒瑾城面色一冷,随即走到门口,看着上面贴的值班表道:“你的名字是高大发吧?”   “是,怎么了?” 高大发一边啃烧饼,一边满不在意地说。   “怎么了?我要投诉你。” 舒瑾城嘴角噙起冷笑,将那张写了高大发名字的值班表撕了下来。   “诶,你干什么呢?你凭什么投诉我?” 高大发面色微变,从座椅上站起来,没有头发覆盖的脑门正好和舒瑾城的头顶齐平。   “就凭你消极怠工,凭你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凭你歧视女性,歧视华人教师。” 舒瑾城看着老头的眼睛,字字掷地有声。   “我什么时候攻击你,歧视你了?再说你是不是教师还两说呢。” 高大发硬着头皮道。   “你现在的话就是在歧视我,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舒瑾城拿起批条道,“如果一个洋人走进来,都不用这个条子你就会把东西给他了吧?刚刚在门外说e in的时候不是态度还很恭敬吗?”   “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哪个女子和你一样——” 高大发瞪大了眼睛。   “我不必跟你扯皮。你等着解决投诉吧。” 舒瑾城收起批条往外走。   “诶——你等等。” 高大发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一个美国教会大学里,被教师投诉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闹不好是要被停职的。   该死的美国人!他哪里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也跟那些洋人一样爱较真。   高大发的语气软下来,走到舒瑾城身边,挡在她前面:“小姑娘,我是事情多,一时没有控制好脾气。你要幻灯机,又有条子,我批给你就是了!”   舒瑾城避开他将门推开,笑道:“高先生,现在的事情已经和批不批幻灯机无关了。还有,我不是什么小姑娘,你要叫我舒老师。”   说罢,挤开他就走出了大门。 哈巴狗戴大铃铛   哈巴狗戴大铃铛   投诉后,幻灯机立刻就批下来了。   去取幻灯机那天,沃亚士发挥绅士精神,主动帮忙搬送。   带着高大的美国男人推开木门,高大发已经站起了身,朝两人讪笑:“机器就在后面的杂物房里,我马上去拿过来。”   沃亚士将衬衫袖子卷起来,道:“我去搬吧。”   “那哪能劳烦您呢?我来,我来!” 高大发是认识沃亚士的,脸上带着笑,一溜脚出了房门。   “这是不是你的那个投诉对象?” 沃亚士问。   舒瑾城两手抱着胳膊,笑而不语。   沃亚士摇摇头:“你们中国人,我永远也弄不明白!”   高大发将幻灯机抱了来,沃亚士从他手中接过,蔚蓝色的眼睛直看着他,将高大发看得一阵忐忑。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捋了捋脑门上东倒西歪的头发,陪笑道:“我送二位出去吧。”   “不用了。” 舒瑾城突然开口,转身礼貌地对沃亚士说:“沃先生,可否请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还有些话要同他说。”   说着看了一眼高大发,把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沃亚士没有多言,抱着幻灯机出门等候,还贴心的将门关上了。   舒瑾城这才笑着看高大发,但又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他先开口似的。   高大发瞥了一眼门,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着牙说:“舒小姐,上次我做得不地道,谢谢你在投诉的时候没真写我的名字……”   “是舒老师。” 舒瑾城说。   “啊?” 高大发先是一愣,才赶紧改口道:“对,舒老师,舒老师。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那个,你看幻灯机你也拿到了,咱们这事就算这样完了吧?”   他已经打听过,舒瑾城是金陵教会大学的第一个华人女教师,而且是正式教员,他还真惹不起。更何况,那个美国教授看起来关系跟她很好的样子。   吓,这年头,这年头,长得好看的女人勾勾指头,就比他们这些老实巴交的男人吃香得多。   舒瑾城从老高的眼睛里看出了忿忿之色,微笑道:“高先生,咱们老北平有句俗话,哈巴狗戴串儿铃,那是冒充大牲口。您记着,只有巴儿狗才当面阿谀奉承、巴结讨好,背后却龇牙咧嘴、恨不得撕下人一块肉去。”   高大发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但却强忍着没有反驳。   看他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舒瑾城改了个口气:“得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也没真想让你丢了工作。”   高大发铁青的脸色里又透露出一丝释然,一瞬间很有些扭曲。   舒瑾城却没再管他,转身出门去了。   招呼上沃亚士,他们并肩出了教务处的大门,沃亚士道:“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是吗,在西川也有人这样跟我说过。” 舒瑾城道。她像想到了那时候说那句话的人,眼睛里的怀念一闪而过,几乎捕捉不到。   接下来就是冲印照片、调试幻灯机、继续准备演讲内容,一连三四天,舒瑾城都十分忙碌。   终于到了演讲的那日。   舒瑾城将摊在小床上的竹青色墨兰旗袍拎起来,旗袍缎子在她手上仿佛波光粼粼的春水。这么一条旗袍,就抵得上舒瑾城现在两个月的工资。   在伦敦时,她已经将那些名贵的洋装、皮草、风衣、旗袍都卖给了估衣店,换成了生活费和调查资金。这条旗袍和一件春秋二季皆可穿着的夹大衣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   因为这是大哥送给她的出国礼物,终究还是没有舍得卖掉。   旗袍的袖口和长度都是五年前的款式,现在看来有些太保守了,但穿在舒瑾城身上却有种恰好正当的美。   她将盘香扣一粒粒扣起,自小腿至腰间、至肋下、再到修长的脖颈,软缎如水般包裹着她的身体,还同五年前一样妥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看向宿舍里的半身镜,和18岁那年穿是两种感觉。   叹了口气,将整理好的资料拿在手上,舒瑾城走出了房门。平素总是虚掩大门、门庭寂寂的小礼堂已坐满了一半,听众里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中山装的,也有穿西服的,此时离演讲开始却还有30分钟。   张泽园坐在第一排,被安排在他旁边的金陵教会大学校董们尚未入座。   他不住地用余光望向门口,紧张、忐忑、期待,种种情绪都在他肚子里翻腾,让他几乎无法维持冷静。   可身为财政部副部长的儿子,每天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座位上,等待。   反正这场演讲都为她办了,她还能不来么?   这样想着,张泽园的心里又平静了一些。   门又被推开,张泽园如有所感,扭头望向那里。   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女子逆光而来,吸引了几乎全场人的目光。两片轻薄的绸缎包裹着她曼妙身姿,随着她的步伐,修长笔直的小腿在旗袍中若隐若现,虽然看不清面容,张泽园已经可以肯定,她一定就是舒瑾城。   而舒瑾城,一定就是每夜入他梦的女子。   他按捺住想要站起身的冲动,微微仰头,想要看的更加真切,舒瑾城果真朝他靠的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到她左耳耳垂上那颗精致而小巧的痣。   可就在舒瑾城要来到他面前时,却一个转弯往右边走去,跟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打起招呼,连一个余光也没有给他。   那个洋人他认识,是人类学系系主任沃亚士,他们家曾经还和他有过一笔交易,这次举办演讲也曾有过交集。   张泽园暗拧眉心,身旁却开始陆续有董事会的人坐下,其中包括金陵教会大学的校长钱伯岑,他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来,与他们招呼寒暄。   沃亚士看着舒瑾城,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曾经手的那件汝瓷天蓝釉柳叶瓶。那东西来自一个太监,曾是禁宫的藏品。   如果说舒瑾城前几日穿长袍时有中国旧式文人才有的那种超越性别的风雅与颓丧,贴身剪裁的旗袍则将她刻意掩藏的女性美展示的淋漓尽致。   她和禁宫的藏品一样,在沃亚士的心里都充满了神秘的意味。   聊了几句后,沃亚士起身将舒瑾城一一引荐给校长和董事会的成员,舒瑾城大方有礼,原先对她抱有怀疑的董事也展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两人慢慢靠近张泽园,他坐的不安。   “密斯舒,我在这里要向你隆重地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泽园先生,他代表金陵教育委员会促成了这次的演讲。”   这一声介绍宛如一根两头都很尖的细针,将两个人都定在原地。   褐色软呢帽,深灰色英国呢西装,领子浆洗得格外挺硬的Van Heusen衬衣,Freeman皮鞋,是张泽园年轻时标准的打扮,和他们初次约会时一模一样。   就连那双热切而晶亮的望着她的眼睛也一模一样。   舒瑾城不禁一怔,心泛起细小尖锐的疼痛。不是因为她还爱着张泽园,而是为了那些曾经真切存在,却早已经扭曲破碎面目模糊的年少过往。   那些天真美好的时光,早已被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相继抛弃,亲口宣告死亡。   可这痛也只维持了一秒,就消失不见。她和这过去早已经隔得太远太远,远到连回望都已经不必了。   只有真正见到张泽园的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人连恨都欠奉。   张泽园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梦里的她总是带着些朦胧,可现实里的舒瑾城,五官更锐利,眼神亮的像星,也有不容他靠近的冰冷。   却比梦里更让他颤抖和心动。   梦境和现实在一个面上触碰交融,让他几乎想像梦中初遇时那样伸出手,邀她共舞。   可他毕竟不是留学德意志时那个还残存天真恣意的青年,只是露出令人无可挑剔的微笑,儒雅地伸手道:“舒小姐,我很荣幸认识你。”   冰凉的手指轻轻与他的手交握,又很快抽回,舒瑾城客气却生疏地与他寒暄两句,便往讲台上走去。   “看来她果然不认识我,也并没有和我做相同的梦。”   虽然是意料之中,张泽园仍旧有些失望。   但来日方长,以他的家世、手段、外貌,以及和舒瑾城家族的渊源,不愁拿不下她来。这样想着,张泽园便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位子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冷文写手求收藏(看我真诚的眼睛Q.Q) 明月何曾是两乡   明月何曾是两乡   演讲厅倏然变暗,幻灯机“啪”地打开,炽白的光将一副黑白照片打在幕布上。   全场悄然无声,将目光集中在讲台之上,静候舒瑾城的开场。   “女士们,先生们,我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对木喀这片土地充满了好奇。孙先生说‘五族共和’,何为五族共和?就是五族如手足同胞般相亲相爱,共建一个大的统一的中华民族。”   “但羟族所在的边地遥远、闭塞,如果我们对他们的文化和社会谈不上了解,何来共融?所以,我今天的演讲就从介绍羟族的基本状况开始。”   舒瑾城开口,清亮却柔和的声音洒满整个礼堂。   她调试着幻灯机,让一幅幅照片出现在幕布上。   有依山谷地势而建的一幢幢白石寨楼,有在寨楼顶扬青稞的老妇,有牛毛帐篷旁露齿笑的小姑娘,有赛马节上的汉子和跳神的巫师,也有秃鹫盘旋的天葬台和默默遥望的雪山。   她望着那些照片露出一丝浅笑,晃眼的让张泽园恍然,她说得究竟是什么全没有听进耳朵里。   一想到舒瑾城冒着战火深入重山,踽踽独行,张泽园就发自内心的心疼,那该有多危险!   如果舒瑾城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她能够成为张家的太太,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自不用说,想做学问也不用自己出门,就永远地不用在风里雪里奔波了。   舒瑾城最后展示了一张草原上的照片。一个老者坐在羟民的中心,微闭双目,手上拉着一把六弦琴,很显然在唱着什么,周围的牧民都极其认真地听着,那眼神里的光连黑白照片都无法阻挡。   “这是‘疯诗人’格日萨,他正在唱的是《梵岭天王传》。这是一部如同古印度《摩诃婆罗多》以及古希腊《伊利亚特》一样古老的史诗,甚至比它们更神秘,因为它不记录于文字,全部依靠天授唱诗人在高原传播。   这些天授唱诗人没有师父,都是在一场梦后,或者在一场大病以后忽然能够吟诵《梵岭天王传》的一部分。由于每一位唱诗人能唱的故事都不尽相同,没有人能说清《梵岭天王传》究竟有多少内容,又与真实的历史有多少勾连。”   舒瑾城是第一位用文字记录下《梵岭天王传》的人,她已经将部分内容翻译成了英语,发表在国外的杂志上。她也同时在进行《梵岭天王传》的汉译工作,想将所有的内容汇总后直接出版。   想到那些跟随着疯诗人在各个村落与牧场之间辗转的日子,舒瑾城眼神分外柔和。   她会在疯诗人想唱歌时替他拉六弦琴,会和赤松一起帮助牧民抬水、打糌粑,也曾经参加过几个村落联合举行的秋收赛马节。   赛马节后,家家户户在草原上过夜,围着篝火跳起弦子,她和赤松跳了一会,想去旷野的河边走走,还遇到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野草中野合。   说来也好笑,她一开始还以为那声音是动物的喘息,还问赤松不会又是狼吧?等再走近了点才发现不对,红着脸拉着赤松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对小青年倒不觉得害羞,听见了他们的动静还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仿佛是在嘲笑她没有见过世面。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太在意。”   见舒瑾城埋头走路不说话,一副有狗在身后撵她的样子,赤松唇角忍不住勾起。   再那愈发热情豪放的背景音中,舒瑾城停顿几秒,才道:“你们羟人的民风还真是开放。”   赤松赶紧道:“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狡辩。以赤松的外貌和他展现过的能力,说不定和多少个小姑娘在一起过。舒瑾城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很快又回到了欢闹的人群中间,接受了牧民们一波心照不宣的眼神,让舒瑾城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实在有些憋屈得慌。   到了后来,她都有些不敢看赤松了。   现在回想,只记得那个晚上的月色格外明亮。   讲述完《梵岭天王传》的内容与它体现的羟人神话体系与世界观后,舒瑾城的演讲进入了尾声。   “木喀是孕育着神奇,也值得我们学者一再探索的土地。愿诸君能将目光也投向这片瑰丽奇伟的土地,真正实现五族共和的愿景。”   话音一落,小礼堂内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泽园一边鼓掌,一边对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旁的一个男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飞快地从小礼堂的侧面跑了出去。   在掌声中舒瑾城笑道:“现在是提问时间,我期待诸君的问题与指正。”   一个穿长衫、留山羊胡的消瘦男子站起来道:   “舒小姐,你刚才的演讲内容很精彩。但我有以下几点不解之处需要你的解答。第一,去年7月到11月间木喀有兵乱,你身为一个弱女子如何进入男人都害怕进入的战乱与蛮荒之地?第二,你在木喀的经历更像是传说,谁能证明这些知识都是你自己实践得来的?”   这是毫不掩饰地质疑舒瑾城的整个调查过程了,全场一片哗然。   许多听众认识这位老先生,他是东南大学的训诂学教授章仇芳,虽然学问很高,但脾气性格古怪,又不喜变通,颇有满清遗老的作风。   舒瑾城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微笑道:“先生问得很好。首先,作为一个经过科学训练、有经验的人类学者,我不畏惧任何一个被外界视为野蛮、不开化的地区。我的导师弗朗兹·布朗先生就曾在西太平洋岛屿中的猎头部落进行了一年的田野调查,并依此发表了他的杰作《西太平洋岛屿上的原始社会》。”   “其次,不畏惧的前提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在伦敦的时候,我就学习了羟族的语言和文字,回国后又在蜀都和木喀的炉多城采购了充足的干粮、衣物和武器。”   “最后,虽然木喀当时确实有局部的战争,但我的资金状况和木喀冬季的气温都不允许我拖延。于是我拜访了西川都督府,希望能借助他们的力量进入木喀。很幸运,王景都督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在二十名川军的护送下抵达了木喀相对安全的北方。后来我又有幸找到了一个十分好的向导兼翻译,他就是我在木喀调研的最好见证者。”   舒瑾城解释的如此清楚,就连一贯保守的章仇芳也不由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没有反驳。   一个坐在前排,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的年轻人听见舒瑾城的回答眼睛一亮,大声问道:“这么说,您见过西南王?”   凶狠嗜血的枭雄遇见一心学术的美人,一段守护,或者一段艳情……这个新闻绝对可以卖出好价钱!   张泽园听见这个问题,扶了扶金丝眼镜,面色不善地看了提问者一眼。   “很遗憾,并没有。” 舒瑾城坦然地开了个玩笑:“如果每个去西川都督府的人西南王都亲自接见,那么西南王想必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了。”   好吧……年轻人遗憾地撇了撇嘴,不过见没见并不要紧,没有见他也可以编一段嘛。反正西南王远在西川,也不可能为一份小报来金陵找他。   又有一个短发、穿长袍男装的女生举手,她眉宇间英气勃勃,正是那天在学生宿舍碰见的女生。舒瑾城点起了她。   “舒老师,我是新入学的人类学系学生悉雪萍。” 她显然也因为认出了舒瑾城而有些激动,“我想问问您,您在木喀调查的过程中有遇到危险吗?”   “当然,有时候即使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也不能规避突发的危险。”   “可以具体说说吗?” 悉雪萍眸光晶亮。   “比如说有一次我的马踩中了雪窝,险些连人带马滚下山崖。还有一次,我们遇到了狼群……” 白马嘶嘶葬玉山   白马嘶嘶葬玉山   几乎跌落山崖是在爬玉崩雪山的时候。   那时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十几天,才终于进入了玉崩山的地界。   为了不暴露狼眼洞的位置,舒瑾城遣散了脚夫,和赤松两个人单独进山。   开头几个小时还好,虽然荒无人烟,但与前些日子走过的丛林并无二致,舒瑾城早已习惯了。但随着海拔逐渐攀升,玉崩山的独特和危险就显现了出来。   明明是八月份,不到半山腰的地方就已经有了薄薄的冰棱,呼啸的狂风将山壁上的石头刮落,深谷间时不时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坠落声。   他们的头顶已经没有多少植物,全是大如斗的深灰石块,这要是落下一块砸到头上,连抢救也不用了。   两人都下马步行,精神高度紧张,整整两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   等终于过了陡峭的落石区,舒瑾城才松了一口气,脚下的碎冰已经变成了松软的薄雪,踩在上面也没有那种破裂尖锐的感觉了。   路边有一块不大的草甸,赤松和舒瑾城决定休息一刻钟。   草甸的角落有一个灰色、红色石头堆成的石塔,自下而上、由大至小,是羟人用来祈福消灾的“朵堆”。   希望此行能够顺利,能够顺利发现狼眼洞里的遗存吧。舒瑾城捡起路边的一颗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石塔的尖端。   她从下往上数,一、二、三、四,不算自己那块共十五块石头,于是对赤松道:“看来走过这条小路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   “这其中有十一块石头都是我叠的。” 赤松一边给马喂草料一边道。   “都是你叠的?” 舒瑾城观察着那石堆,确实,下面的石头无论形状还是搭建方法都很有规律,以上的则有圆有扁,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赤松点头,一块石头代表一个人,十一个人,一个不少。   但现实却并不遂十八年前那个男孩的心愿,果诺马帮的那些人早就死的死,散的散,找不到痕迹了。   他特意走到小路旁,找到一块泛红的石头,轻轻放在舒瑾城叠的那块之上。   休息完毕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脚下的积雪逐渐加厚,小路变窄,他们行走在巍峨雪山的边际。   云雾在脚下缭绕,看不清山底的模样,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卷起雪尘,让他们的前行变得格外困难。   舒瑾城用老式棉帽将头发和耳朵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全身缩进灰蓝色的棉袍里,像一颗缩进壳里的小小蜗牛。   在狂风肆虐下,外在的形象已经不重要了。   她倚在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多日的白马旁边,和它头倚着头,企图躲避些这诡异的妖风。   白马的睫毛也被碎雪染成了白色,黑葡萄般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却还是温驯地陪在主人身旁。   “好白雪,等到了草原上,我把最后一颗苹果喂给你吃。” 舒瑾城用冻得僵硬了的手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雪打了个响鼻。   他们顺着山体绕了个弯,路变得更窄了。   “人走前面,马跟在后面。” 赤松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有些模糊,舒瑾城像往常一样照做。   没有了白雪身体的遮挡,舒瑾城只能更加瑟缩,感觉裸露在空中的半张脸正在飞速的干燥、开裂。   忽然,她觉得身后有石块跌落的声音,紧接着是白雪长长的嘶鸣。   赶紧回头,白雪后蹄踏空,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往山崖下滑去。   “白雪!” 舒瑾城下意识地抓住了在空中抛起的缰绳。   “不要拉!” 赤松嘶吼一声,可已经太迟,舒瑾城被白雪拖得摔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滑向悬崖边缘。   好在白雪的下滑趋势陡然一缓,险险地吊在了崖下。   舒瑾城自云雾中探头看去,原来下放两米左右有一块突出的岩石,白雪的两只后蹄踩在岩石上,只是已经明显有了踩不住的趋势。   “放手!你救不了它的!” 赤松吼道。他被自己的黑马挡住了去路,情急之下只能原地趴倒,探出小半个身子观察舒瑾城的情况。   白雪的前蹄无助地攀在石壁上,拼了命地往上仰头,明亮而温润的黑眼睛里满是哀求,两颗硕大的眼泪从仿佛通人性的眸子里滴落了下来。   “白雪……”   舒瑾城鼻子一酸,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在这样狭窄的悬崖峭壁间,自己根本救不了白雪。   对不起。   就在手松开的那一瞬间,舒瑾城忽然听见了破空声,诧然地睁开眼,却见一柄闪着银光的刀破空而来,将将擦着自己的手飞过,将她手上握着的缰绳割断开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白雪踩住的岩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断裂成两块。   白雪在舒瑾城的眼前骤然跌落悬崖,它凄厉的哀鸣在山壁间回荡,让赤松的黑马也不禁一起长嘶起来。舒瑾城趔趄地爬起来往下看,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哪里有白雪的身影?   只有手掌上被缰绳磨出的红印还在。   赤松冷静地掷出羟刀,将缰绳割断,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开始微微发抖。   见舒瑾城怔怔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才面无表情的站起,将黑色羊皮羟袍上的浮雪拍去。   可他心里却如同被沸水煮过一般,是后怕、庆幸和愤怒交织的情感。   舒瑾城,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是玉崩山,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丧命的鬼门关,她怎么能因为一只畜生,就将自己置于险地。   赤松的眼睛里蕴出风暴,但又生生按捺住了。   她的眼角微红,情绪很不好,有什么话也不该在这里说。再等等,等到了安全的地带,一定要让她明白高原上的生存规矩。   赤松沉声道:“你贴着岩壁过来,跟在我的身后。”   舒瑾城没有回答,默默地照做了。   来到赤松身边,见他挂在腰间的华丽羟刀已经只剩刀鞘,舒瑾城垂下眼睛。   “抓着我的衣服,不要再自作主张了。” 赤松的声音冷得像冰。   舒瑾城用手揪住他的腰带,没有说话。   “你……走吧。” 赤松无声地叹了口气,纵有千般话语,也只是化为了这两个字。   两人带着一马一牦牛,沉默地走在山间,很快他们越过了这条小路的最高点,往下走去。   薄冰渐渐增多,赤松放慢了脚步,用自己的皮靴给舒瑾城踩出一个又一个好走的浅坑。   终于,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他们走到了预定的露宿点。   那是一片白桦林的边缘,虽然空气依然冰冷,但暮归的鸟雀已在枝头雀跃,发出欢快的啼鸣,几个小时前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仿佛是一场梦。   两人找到赤松所说的那块避风的大石,将剩下的黑马和牦牛安顿下来。   舒瑾城主动走到牦牛身边,去取军用防寒睡袋和无面羊皮裘,又将它们在草地上铺开,让自己显得很忙碌。   默默注视着,等她终于停下来了,赤松准备开口。   已走到他身边的舒瑾城却已经先一步说话了:“方才在崖壁上那件事,我很抱歉。”   见赤松深邃的眉眼微微挑起,她道:“我下意识地抓住了缰绳,但那种下意识是极其愚蠢的,既救不了白雪,也会将我拖入绝境。虽然这次幸运地没有出事,但是也让你损失了一把羟刀。”   她没有说即使赤松不用羟刀割断缰绳,她也已经打算松手的事情。因为这与赤松的选择无关,如果自己当真松手慢些,那把羟刀就救了自己的命。   “我会赔你一把刀的。” 舒瑾城艰涩地道:“虽然现在我还没有钱,但是等我出了木喀,找到工作,一定会替你再做一把……”   她从银刀鞘上镶得诸多宝石也能看出来,赤松那把羟刀和自己在炉多随意买的防身刀具不一样,价格必定十分昂贵。   赤松细细打量了一番舒瑾城,她眼眶发红,还在为死去的白雪难过,却又极其严苛地责备自己,然后向他道歉。   她活得太认真,会让自己陷入痛苦。   于是他将刀鞘递出去,道:“给你,不要想太多了。”   舒瑾城在火光中抬头,赤松唇角微勾:“要重新打一把刀,没有刀鞘可不行。”   舒瑾城这才接过那把沉重的镶银乌木刀鞘,摩挲着银纹上的血红珊瑚石,郑重地将它收进了包裹之中。   “谢谢。” 舒瑾城在赤松燃起的火堆旁坐下,语气有些释然。   赤松平直地薄唇露出一点笑意,将手中的牛肉干递给舒瑾城,见她开始小口的吃肉干,似乎心情有所好转,才严肃地说:“现在,我们来谈谈高原上必须遵守的规矩。   第一,自身的安全大于一切。记住,遇到危险,首先想到的是自保,而不是用你的性命去换取别人的性命。   第二,时刻保持警惕。没有永远安全的地方,也没有绝对可靠的人。   第三,当断则断,做过的事就让它过去,决定了的事永远不要后悔。   第四,……   第五,……”   简直没完没了。   舒瑾城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沉稳可靠的男人唠叨起来也可以和女中课堂上的某些老师一样,让人止不住眼神涣散,困意连天。   不知什么时候,赤松的絮叨才终于停止,舒瑾城心里的结却也不知不觉打开了。   她抬头望去,暮色已经侵蚀了整片天空,方才还染着金边的雪山变成了黑夜中无声的阴影。舒瑾城裹上无面羊裘,望着山谷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愿白雪得到解脱。”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   夜未央繁星落眼眶   对狼眼洞的探查极其成功,舒瑾城发现了疑似白狼国的壁画,并进行了拍摄,还在洞窟深处找到了疑似祭祀遗存的地方。当然秉着保护文物的理念,她并没有触碰那些遗存,而是打算回到内地再与中研院史社所联系。   狼眼洞本身的传闻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危险,那些疑似狼嚎的声音不过是洞穴里的风声罢了,坏就坏在出来以后。   他们在洞窟内停留的时间过长,天色已经全黑了。   玉崩雪山脚下是虾尓土司境内最大的一片草原,如果没有能辨别地形的当地人,很容易迷路。   但舒瑾城不担心这些,她的翻译赤松是草原上最好的向导。   因为白雪已经不在,她只能与赤松同乘一骑,赤松让她操控着缰绳,自己则在背后指点她方向。   长草在夜风中起起伏伏,星光虽然璀璨,也照不进草原深处,他们被四合的未知的黑暗包围着。   舒瑾城的心情却很好,她回过头道:“赤松你知道吗,狼眼洞遗迹绝对不简单,说不定我们脚下就是白狼国的都城!当然,现在不能急躁的下定论,还需要再做一些研究,要和中研院史社所联系……”   赤松难得看到舒瑾城这么雀跃的模样,就如同一只吃到了鲜草的小马驹。   他向来冷淡锐利的眼睛温柔了下来,望住舒瑾城。   真想顺顺她的毛。   赤松的手臂垂在身侧,只依靠两条腿夹住马肚,却仿佛长在了马背上一样。   两人的身体随马背一起起伏,虽没有实际的触碰,影子却默契的交叠在一起,有着一样的频率。   如果能和舒瑾城这样在一起,他可以做一辈子放马的牧民。   可很快,赤松敏锐的直觉就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驼行李的牦牛也突然不安起来,它紧张地走到马匹的前面,脚微微刨地,竖起尾巴。   “这是怎么了?” 舒瑾城疑惑道。   她环顾四周,一片黑暗,并没有任何发现。   “有情况,很可能是狼。” 身后的男人随即从背上解下长筒猎枪,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来驾马,有情况就往前跑。”   “好。” 舒瑾城瞬间警惕起来,问道:“你的腿伤能适应快马吗?”   “无妨。” 赤松活动了一下肩膀,将猎枪架起。   又朝前走了几十米,赤松忽然道:“它们出来了。”   舒瑾城一眯眼,草原的阴暗处果然浮现出一双又一双鬼火般莹绿色的眼睛。   狼群呈半包围状态,随时能够挡住他们前行的路。   牦牛停下了脚步,像一座沉重的小山挡在他们之前。   赤松抽出马鞭,破空声响,隔着毛毯狠狠抽打在牦牛的侧臀部。   弦已经崩的极紧的牦牛受惊,摇头晃脑地朝前猛跑。   “跟紧它。” 赤松低哑的声音传进舒瑾城的耳朵里。   她心里一紧,狠狠踢了一脚马臀,驭马狂奔。   “咔嚓。” 风声中传来双筒猎枪上膛的声音。   明明是朝狼群的方向奔去,舒瑾城却没有迟疑,只是一心专注地催马向前。   她选择无条件信任赤松。   “砰!”   “砰!”   “砰!”   枪响了,每一声都伴随着狼的哀嚎,方才还露出獠牙的饿狼转眼就成了三具尸体。狼群的半包围圈被撤出了破口。   小山一样的牦牛也让狼群不得不保持距离。   舒瑾城觉得全身的汗毛都在枪声中立了起来。   因为后坐力,男人健壮的手臂有规律的撞击她的脊背,让舒瑾城紧张又心安。   “闯过去。”   怀着这样一种信念,舒瑾城从十几匹巨狼的空隙中穿过,并没有狼试图袭击她。   看来它们也知道赤松的厉害,不愿再以身犯险。舒瑾城松了一口气,逐渐减速。   “小心!” 赤松低沉而紧绷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侧前方不知什么时候隆起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是一头早就埋伏在这里的灰狼!   它没有和狼群在一起,而是静静地等候着猎物自己上门。   它等到了。   瞅准时机,灰狼从草丛里一跃而起,准确地朝舒瑾城的方向扑去。由于距离很近,舒瑾城来不及转变马匹的方向,几乎是朝它撞了过去。   她甚至能看见灰狼尖利森白的牙齿,闻到它口腔里腥臭的味道。   为了躲避巨狼,舒瑾城本能地往后一仰,谁知道马匹却突然在此时受惊,人立而起,将舒瑾城送到了灰狼的嘴下。   舒瑾城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该如何反应。就在视线要被血红吞没时,一道亮白的银光闪过,滚烫而腥膻的鲜血喷洒了她一脸。   千钧一发之际,赤松一手将她搂住,另一只手抽出舒瑾城挂在腰间的羟刀,瞬间隔断了灰狼的气管。   灰狼抽搐着从半空摔落,莹绿色的眼睛像两颗无生气的玻璃球。舒瑾城的手甚至能感觉到它蓬松而粗糙的毛发。   黑马前蹄落地,赤松从背后掌握了缰绳,控制住几乎发狂的马匹。   舒瑾城被牢牢固定在赤松的臂弯间,她举起手一擦,脸上手背全是粘稠的狼血。   “没事了,没事了。” 一只干燥的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   舒瑾城这才浑身一松,几乎脱力的靠在了赤松的怀里。   黑马慢了下来,走得很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条蜿蜒如银带的小河出现在视线中,赤松才道:“我们下来休息。”   舒瑾城尝试了一下,大腿却酸软无力。   “我可能自己下不来了。” 她露出一个僵硬而疲惫的笑。   “很正常。” 赤松弯下腰,半扶半背着将舒瑾城放在了草地上。   “我去河边洗洗脸。” 舒瑾城道。   “我扶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   她拒绝了赤松的帮助,趔趄着走到小河边,掬起一捧冰凉彻骨的水。   已经干涸的狼血在河水中溶解,血红的河水逐渐变成粉红色,直至透明,舒瑾城的头脑也恢复了平静。   不过是狼群而已,早在来草原前,她就知道会有遇到狼的危险了。不需要害怕。舒瑾城这样告诉自己。   回过头,赤松已在不远处垒起了简单的灶台,黄铜壶冒出白烟。   “我们不往前走吗?” 舒瑾城坐下问。他们已经偏离了前往村寨的路线,今晚只能碰运气,找牧民的帐篷借宿一晚。   “不急,牧民逐水草而居,跟着这条河一定能找到他们的定居点。” 男人往烧开的壶里投入黑色的茶饼,看着茶色蔓延开来,道:“而且一场恶战后本就该休息,喝一杯热茶。”   舒瑾城看了一眼赤松,他垂目望着火光,一副专注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就是这个男人,刚刚在几分钟内猎杀了四匹狼。   赤松从自己的豹皮黑裘上解下木碗,将一碗滚烫的热茶注入碗中递给舒瑾城,道:“先喝茶。”   舒瑾城接过木碗,安静地喝了一口茶,才问道:“ 你从小跟着马队经商,也是过着这种危险的生活吗?”   赤松笑笑,道:“我们人多,狼群不敢过来。狼也知道欺软怕硬。”   看舒瑾城似乎对马队很感兴趣,赤松也有意识分散她的注意力:“马帮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无非是爬雪山,过草原。起队时往往是初秋,到目的地时大雪能积几尺厚。   马帮是不带帐篷的,每一个驮脚娃都露天而眠,那时候我年纪小,望着雪山和星星,满脑子里全是妖魔鬼怪的故事。”   舒瑾城抬头望向漫天繁星,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禁神往:“这是我们汉地人无法想象的浪漫。”   “也不全是浪漫。” 男人看着舒瑾城,深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微光,就像星河全然映入了他的眼睛:“蕃地高寒,人烟稀少,积雪没过脚踝的时候,驮脚娃也只能卧雪而眠。最冷的时候,每天早上我的眼睫毛和头发都结满了冰。”   舒瑾城侧头望去,赤松的睫毛密而长,很能够想象上面结了冰凌子的模样,或许和他淡漠的眸子更相宜。可是那个时候,他并不是一个像现在这样强壮的男人,而是一个小男孩。   “有时候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滚到一头牦牛身边抱着,祈祷第二天起来它没有把自己压死。” 男人讲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竟然还有怀念的感觉。   “那该有多难熬?”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寒冷的高原上虔诚的祈祷,然后以视死如归的心情抱着一头牦牛入睡,这竟然成了他口中的趣事。   自己七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在荡秋千,被奶妈抱着看堂会,在糊着碧绿纱窗的屋子里听大哥讲故事,被大哥逼着写大字。虽然往后再回想那些幸福的日子只觉得诛心,但比起赤松,她的童年简直是天堂。   可那个人这样回答:“忍着忍着,总有一天就习惯了。”   他又说: “内地的商人总说木喀驮脚娃是不怕冷的,其实不过是自小忍习惯了罢了。” 玫瑰垃圾桶里躺   玫瑰垃圾桶里躺   “如果不是那次遇到狼群,我也不会在牧民家里遇见天授唱诗人,发现《梵岭天王传》这样一部伟大的史诗。” 舒瑾城道,“所以在人类学调查里,运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当然,自身也要做好准备,才能迎接机遇。”   悉雪萍若有所思,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舒瑾城又回答了几个人的问题。   忽然,舒瑾城眼角瞥到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花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靠近第一排座位,被送到了张泽园的手里。   拿花的那人她认识,是张泽园的仆役,专门替他跑腿办事,从前还瞒着她鞍前马后的伺候过张泽园养在外面的女人。   张泽园接过花,含笑的目光透过透明玻璃镜片看向她。舒瑾城冷淡地移开目光,抢先道:“提问环节结束,我再次感谢各位拨冗前来。”   “舒小姐请稍等。”   张泽园忽地在众目睽睽中站起来,捧着那束刺眼的玫瑰走向舒瑾城。他记得舒瑾城在柏林的院子里总盛放着各色玫瑰,这种代表浪漫的花朵绝不会出错。   身后的闪光灯亮成一片,张泽园款款走来,订制的昂贵衣物显得他更加清俊挺拔,实在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把我当什么人了?   舒瑾城冷清的眼睛沾上怒火,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报纸的版面,不是关于梵岭天王,不是关于木喀文化,而只是关于张泽园献给她一捧该死的花!   届时大家都会猜测,民国第一公子和这个女教师的关系,张泽园是不是要出手追求,甚至歪曲她获得教职的原因。   舒瑾城很想扭头就走,或者把花扣在张泽园脑袋上,但理智让她面无表情地停留在原地。因为这些行为只会让小报更加发散思维而已。   与其做出多余的动作,还不如接过花束,当张泽园是个普通的听众为好。   “舒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讲座。我能有这个荣幸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张泽园问道。   舒瑾城听见了闪光灯“咔嚓”“咔嚓”的声音,抬手接过了玫瑰,冷淡道:“对不起,我要备课,没有时间。”   张泽园站在台下,仰望舒瑾城精致的淡漠的轮廓,却没有挫败的感觉。她当然是有些害羞和矜持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那么喜欢她了。但到底舒瑾城还是将花接过了,也是,有哪位女士能拒绝一捧热烈如火的玫瑰呢?   他朝舒瑾城露出一个清朗绅士的微笑,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舒瑾城不再说话,将幻灯机关掉,待小礼堂陷入暗色之后,将那束还滴着露水的玫瑰放在讲台上,转身便走。   不知道张泽园为什么突然献花,可看到那捧玫瑰舒瑾城就想起前世和张泽园撕破脸的那一天,他说出要纳妾之前,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给了她一束花。   真是令人作呕。   如果不是太露痕迹,她一定会把那花扔进垃圾桶,顺便将张泽园打包一起扔进去。   呼,算了。他又能做什么呢?自己不招惹张泽园,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会去钻研仕途的,而且他母亲也决不允许他和一个抛头露面、没有家底的女讲师扯上联系。当年舒瑾城背后仍有舒家时,张泽园的母亲也还是看她哪里都不顺眼,觉得一个没落门庭配不上自己在政界如日中天的儿子。   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舒瑾城轻笑一声,张泽园的母亲恐怕会觉得她是个恬不知耻的小狐狸精。   舒瑾城刻意避开了林荫道上的人群,准备抄小路回宿舍。   “舒小姐,密斯舒,请等一等。” 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男声,舒瑾城的脚步却更快了,可那个人仗着腿长,一步步竟是逼近了她。   舒瑾城猛然停住脚步,张泽园差点撞到她身上。   “舒小姐,您的花忘记拿了。” 张泽园抱着那束玫瑰道。   舒瑾城并没有伸手去接,她沉默了片刻,才收敛了自己烦躁的情绪:“张先生,你我萍水相逢,这束玫瑰我就不收了。”   “舒小姐,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恶意。” 张泽园道。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觉得说什么都很唐突。   “张先生,既然您追上来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舒瑾城抬眸道。   “什么,你只管说。” 张泽园点头。“我这场演讲的目的只在学术,并不想让它掺杂别的东西。”   “你是说那个关于西南王的问题?你放心,我绝不让任何小报借题发挥。这点舒小姐可以相信我。” 张泽园胸有成竹地道。即使舒瑾城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他怎么能让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珍宝和别的男人的名字写在一起?   “不是关于西南王,是关于您。”   “我?” 张泽园错愕地问。   “您刚才献花时,我听见了相机的声音。我知道您在金陵城内的影响力,但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登报、出名。” 舒瑾城道。她早已厌倦将自己的名字和张泽园的纠缠在一起。   “这个……我可以做到。” 虽然对舒瑾城的要求有些不虞,但为了一个好印象,张泽园还是答应下来了。   “那就谢谢您了。” 舒瑾城礼貌道谢,转身就走,张泽园停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   他静静地欣赏着舒瑾城的背影。   骨肉亭匀、秾纤有度,明明是瘦高的身材,却有江南水乡的美感,不愧是杭州王氏和北平舒家的结合。   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冷美人,和她那个外向活泼的庶妹还真不一样。张泽园望着舒瑾城的背影,回味着调查到的资料。   要将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的消息告诉舒家吗?不,暂时不要。他要和舒瑾城以及舒家的人多接触,弄清楚她脱离舒家的原因再决定,贸然行动只会把舒瑾城推得更远。更何况,舒家除了她那个大哥,也没人让他看得上眼。   “少爷,您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的小厮贾宏生小心翼翼地问。   “我去找钱伯岑校长,这东西你去扔了。” 张泽园将玫瑰花随意地塞进贾宏生怀里,大步往小礼堂的方向走去。   舒瑾城回到宿舍,宿管递给她一封信。   舒瑾城接过来先看地址,是河南安阳寄来的信,再仔细一看,落款写的是李寿芝,那是历史与社会研究所所长,华夏著名的考古学家。   方才被张泽园弄糟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她拿着信愉快地往宿舍里走去。刚要到门口,就遇见那天和悉雪萍挽手的女学生,她嘴角紧紧抿起,眼圈微红,手里拿着一封撕碎的信,埋着头自顾地往外走,也没有和舒瑾城打招呼。   她怎么了?   没有想那么多,舒瑾城走进房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李寿芝的来信。   李寿芝的钢笔字带有旧式文人才能有的苍劲大气,写的内容又杂夹着英文与法文,非接受过良好教育者恐怕难以看懂。   信上称,他对舒瑾城关于狼眼洞和白狼国的发现十分感兴趣,虽然史社所现阶段的重心仍是殷墟遗址发掘和整理与破解出土的甲骨文,但也将于今年展开对西南民族的语言学、社会学调查,希望能与舒小姐合作。刚从伦敦留学回来的夏鼎鑫将于夏天成立一支新的考古发掘队伍,专门负责边疆地区的考古,若舒小姐愿意的话,可以与他联系,一同完成对狼眼洞的发掘和考察。   “太好了!” 舒瑾城将钢笔吸好墨水,略一思索,便开始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求预收~   《穿回八十年代搞京剧》   八十年代,是京剧最后一个辉煌年代。   那时候经历风雨的大师尚在,还能盛装粉墨登台。   盛慕槐在B站刷大师的视频,一边感慨斯人风采不在,忽然就穿越了。   她成了个在县城京剧团旁看大门老人拾到的弃婴,可怜兮兮   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是民国最后一任名伶,宗四家,传奇人生   只是如今,双腿再不灵巧,面上一条长疤   盛慕槐:没事爷爷,我会带着你的梦想重回巅峰   从下乡演出的社戏小龙套,到京剧市场化的先行者,再到国宝级艺术家,她用一生证明了京剧的未死   女主有金手指:脑子里有B站所有名伶的音像资料,还可以在脑子里练习。 父母兄弟成豺狼   父母兄弟成豺狼   在信里舒瑾城表达了她对史社所邀请的感激之情, 表示自己十分愿意以及期待与西南民族调查小组合作, 也希望能够尽快联系夏鼎鑫博士,商议发掘狼眼洞窟的事宜。然后她又给西川边疆研究会的翟自珍写了一封信,告知他这一好消息。   她从抽屉里找出邮票贴上,握着两封信走到离宿舍不远的邮筒处, 将它们投递了出去。   在回来的路上,舒瑾城远远就看见两个女生, 其中一个是那个英姿飒爽, 在讲座上提问的悉雪萍, 她正搂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 好像就是方才宿舍楼道里那个红着眼的同学。那女生伏在悉雪萍的肩膀上, 似乎正在无声饮泣。   “舒老师好!” 悉雪萍手忙脚乱地安慰着黄秋芳,一抬头看见经过的舒瑾城, 眼睛微微一亮, 赶忙和她问好。   “雪萍你好。” 舒瑾城停下脚步朝两人走去,悉雪萍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舒老师您竟然还记得我。”   如果不是恰好听了讲座,她也不会相信这个神仙一样既美丽、又独立、还年轻的女学者竟然会是他们新学期的老师!而且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悉雪萍脸上不由浮现出痴笑。   “你方才刚问过我问题, 我的记忆力还不差。” 舒瑾城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关切地看着那个半抬头悲切沉默的少女, 柔声问道, “你还好吗?”   那少女嘴角勉强挤出一点笑,眼泪珠却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滑落, 悉雪萍忽然道:“对了!秋芳,你的事情可以和舒老师说呀,她一定能帮你找到解决的办法的!她在木喀待过好几个月, 遇到的困难比我们能想象到的还多,可她还是都克服了。”   舒瑾城见黄秋芳的样子,也道:“是呀,有什么事情跟我说,总比自己憋闷着强。我比你痴长几岁,或许能给你提供一些建议。”   “对,秋芳,你不能就这样屈服!” 悉雪萍握拳道。   “这样吧,雪萍,秋芳,我作为老师,请你们到校外的那个小茶馆坐坐,你们也放松放松心情。” 舒瑾城提议道。   见黄秋芳有些犹豫的样子,悉雪萍赶紧点头,拉着黄秋芳跟舒瑾城往校外走去。   到了茶馆,舒瑾城选了个靠河的位子,要了三杯茉莉花茶,将其中一杯摆到黄秋芳面前,道:“说说吧,有什么困难总要说出来才能解决。”   黄秋芳小啜了一口茶,低声道:“雪萍,你帮我讲吧。”   “我全都可以说吗?” 悉雪萍问。   “嗯。” 黄秋芳讷讷点头。   “好!舒老师,你一定要听听这都是什么事儿!” 悉雪萍立刻挽起袖子忿忿道,“秋芳她家原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她家里人守旧规矩,小时候就给她订了娃娃亲,是隔壁掌柜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蔡昱人。” 黄秋芳小声补充。   “对,就是这个蔡昱人。您说都是民国了,也不是乡下,还订哪门子亲?盲婚哑嫁不是害人么?这个蔡昱人,从小胖胖呆呆,脑子就不怎么好使的样子,但谁叫他家生意大呢,秋芳的父母哥哥一力促成这门婚事。可谁知道,蔡家儿子这个样子,他们倒还不守信,突然有一天,举家搬迁,说是要下南洋做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了!”   “这一晃十几年没有消息,家里也默认这门亲事作废了。秋芳是个有心劲的,努力学习,英语又特别好,考上了咱们学校的外国文学系,可是他们家……”   悉雪萍瞟了一眼黄秋芳,见她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没有要阻止的意思,才又接着道:   “她家的情况每况愈下,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不止败光了一个绸缎庄,还每天都抽大烟,弄得整个家里乌烟瘴气的。他们让秋芳上学,也只是因为觉得秋芳长得好看,多读些书,以后可以嫁个更好的人罢了!”   “这也就算了,现如今的世道这样的父母也算平常。可今天秋芳突然接到一封家书,说那消失十几年的蔡家在南洋发了财,要接秋芳到满剌伽去生活,只要她去了,丰厚的聘礼是少不了的。就为着这聘礼,他们就要逼秋芳退学,嫁到那个鸟屎涂墙的破岛去!”   舒瑾城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悉雪萍,她如有所悟,立刻就脸红了。是的,她们是学人类学的,不该对满剌伽用这样贬低的说辞。   舒瑾城看向黄秋芳道:“秋芳,你自己怎么想的,你愿意放弃学业,履行婚约吗?”   “当然不愿意!” 黄秋芳激动地抬头,楞了一下,她又放缓了语气,痛苦地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大哥欠了不少债,逼得爹娘没办法,弟弟妹妹也没有着落。如果我不嫁,又能怎么办?”“你大哥欠下的债,自然要你大哥自己去还,你必须将自己和家庭切割开来看。”   “切割?怎么切割……” 黄秋芳有些迷惑,“那毕竟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妹啊……”   “但是犯错的是你的哥哥,为什么需要你用一生的幸福来还债呢?再说,谁都不能保证那笔用你的前途和幸福换回来的钱能被用到正途。鸦片是个无底洞,你比我更清楚。” 舒瑾城手指抚摸着茶杯边缘,语气温和,但一字字落在黄秋芳的心上,比一座座山还沉。   她不由想到过去,自己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点一盏油灯,借着微薄的光小声读英语,将借来的外文书一个字一个字的翻译成汉语,只为能够懂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因着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入秋后她不舍得点煤炉,只能把一只手塞在自家养的一只牛奶猫咪咪的肚子下,偶尔换换冻僵的手。   如果那天不上学,九点多钟,她就能看到大哥房里的烟灯亮起,很快,带着臭味的烟雾就从窗缝里飘出来。   她不用看都知道,大哥必定面色发青,如同一个尸体般斜瘫在床榻上,就着烟枪吞云吐雾。而刚才还温顺地倚在自己身边的咪咪,会一跃而起,快步蹿进大哥的房间蹲下,和他一起吸食那令人迷幻、魔怔、口唇流涎的雾气。   后来咪咪就是误食了一个烟泡,被狂躁的大哥踢死的。   那烟雾那么毒,毒死了咪咪,毒残了大哥,将来或许还会祸害到她的弟弟,妹妹。父母拿大哥无可如何,如果真让他将聘礼钱都换成鸦片,那又会怎么样呢?黄秋芳打了一个冷战。   她把自己嫁给那痴肥的蔡昱人,不仅毁了自己,还可能毁了整个家!   “对,我不能嫁,我不能嫁……” 黄秋芳喃喃地道。   “可是我大哥已经写信来了,他说要我办理退学。如果我不听,他还要来学校接我。如果他来学校闹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黄秋芳指节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他敢来,我就敢骂他!秋芳,你别害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悉雪萍立刻道。   “雪萍,你不懂,他发起疯来就是个无赖……” 黄秋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她冰凉的手被一只细腻而干燥的手轻柔握住了,舒瑾城直视着黄秋芳那双柔弱中带着迷茫的眼睛,坚定地,一字一句地道:“秋芳,我会帮助你的。我是你的老师,说话负责任,我保证没有一个人能在金陵教会大学里伤害我的学生,也绝没有一个人能逼迫我的学生退学。”   黄秋芳望着舒瑾城那双明亮而坦荡的眼睛,胸口的酸涩在那一瞬间彻底爆发了,她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热气,颤抖着哽咽着想要吐出来,却是办不到,只是泪如雨下。   舒瑾城将自己的竹青手帕递给她,轻轻拍拍她手臂道:“别怕,前路很艰难,但你一定可以走出来。”   黄秋芳接过手帕,将脸埋在那有着淡淡茉莉香的帕子里,终于痛哭出声。   悉雪萍见状想说什么,舒瑾城轻轻摇头,悉雪萍虽然不解,但绝对信任舒老师,于是止住了话头。两人就这样静静地陪黄秋芳痛哭了一场。   待黄秋芳终于停止哭泣,倒过了气来,两只眼睛已经肿的核桃一样了。她不好意思地将那方沾满了鼻涕和泪水的手帕收起来,道:“舒老师,我会洗好还给你的。”   舒瑾城笑道:“哭出来就好了,这值得什么,不用还了。”   黄秋芳默默将那方帕子攥在手里,用哭哑了的嗓子道:“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不是辜负我的期望。记住,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别人。” 舒瑾城道。   黄秋芳点点头,失了神。   我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别人。我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别人。她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明天就开学了,哭过以后回宿舍好好休息一晚,准备迎接新学期吧。” 看出黄秋芳已经有所领悟,舒瑾城道。   “好。” 黄秋芳和悉雪萍不约而同地点头,舒瑾城叫来小二会了帐,将两个女学生一起送回了宿舍。 雪泥旧爪已不堪   雪泥旧爪已不堪   第二天, 舒瑾城起了一个大早, 推开窗户往外看,三五成群的学生在校道上走着,男生多着长衫围巾,也有穿西装的, 女学生则是各式各样的旗袍,外配大衣。一个个都满是青春活力, 看着十分养眼。   舒瑾城不由微微一笑, 心情也分外好了起来。   她这学期要开两门课, 今天要上的就是针对低年级学生的《人类学概论》。人类学是个冷门学科, 一个年级也只有三十位学生, 教学压力并不大。   十点钟开课,舒瑾城回到书桌旁翻译了两小时《梵岭天王传》, 才换上一件宽大如长衫般的银灰色夹旗袍, 围了条雪白的围巾,出门往教学楼走去。   初春的威风拂过路两旁刚抽新芽的垂柳,走在大学生中间, 舒瑾城有种自己也重回青春的感觉。   当年在燕京大学只念了一年便出国留学, 想想还是有些遗憾。   舒瑾城顺着楼梯往上走, 她分到了一间不小的教室,坐三十个人绰绰有余, 她估计教室里至少还有一半的空位。   可推开门,她几乎怀疑自己进错了房间。这教室里每张桌子后面都坐了人,甚至还有学生拖着凳子坐在教室后面的。   舒瑾城看了眼手上的安排表, 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   “舒老师上午好!” 早就占了前排一个好位子的悉雪萍朝她挥手,旁边的黄秋芳也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舒瑾城朝她两走去,笑问道:“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您是我们学校第一位华人女教师,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目睹您的风采,您瞧,秋芳不也是被我拉来的嘛。”   因为悉雪萍的那声问好,教室里的注意力集体转向了舒瑾城,她朝悉、黄二人点点头,稳着步子往讲台走去,觉得自己仿佛一个珍稀动物。   “咱们学校第一个华人女教员好漂亮。”   “再漂亮也怕她绣花枕头一包草,得看真才实学。”   “她昨天还在小礼堂演讲了,咱们校长、校董都听过她的演讲……”   在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中,舒瑾城把围巾从脖子上取下来,翻开教案,静候上课时间的到来。   门口偶尔还闪过几个学生,他们似乎只是想凑凑热闹,往里面瞥舒瑾城几眼就跑。   忽然,门口出现了一个穿法兰绒白西装的俊雅男人,他戴一副金丝框眼睛,头发用摩丝固定整齐,朝屋内的所有人一笑,一看就是一个家境殷实、家教良好的富家子弟。   他的出现将学生们的絮语都压了下去,许多目光打在了他的身上。女学生们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眼睛噙着好奇,都在打量这个不像学生的外来者。   只有舒瑾城将教案放下,觉得五内一阵无奈。怎么又是张泽园?她越不想见到的人,越要往眼前凑,难道重活一世,这人变成了狗皮膏药,还甩不脱了?   张泽园微笑着朝舒瑾城走来,彬彬有礼地对她道:“舒老师,早上好。”   “他们认识!”女生们望向彼此的眼睛里都写了一个内容。   舒瑾城抱起手臂,不动声色地说:“这位先生似乎不是我校学生吧?”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教育委员会委员张泽园,应钱伯岑校长之邀,来考察贵校的教学情况。今后会经常来舒老师的课旁听,还请舒老师和同学们多多指教了。”   “张泽园”这个名字在金陵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名媛闺秀都想认识的青年才俊,“民国第一公子”。在座的学生们虽然家境都不错,但还没有谁亲眼见识过他的风采,因此就连对八卦最无兴趣的人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考察你个先人板板!”   舒瑾城脑海里不由飘出边疆研究会老王最喜欢使用的脏话,但旋即控制住自己的心态和表情,冷淡地点点头,道:“那恐怕张委员找不到座位了,你看,我教室里已经没有空位了。”   许多同学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发扬乐于助人的精神,张泽园只是朝舒瑾城摊摊手道:“舒老师,我坐在教室最后,那里还有一张空板凳,不会影响你上课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舒瑾城也无可如何,她不去看张泽园和有些骚动的课堂,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漂亮的花体字“An Introduction to Anthropology” 。   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收回了学生们的注意力,毕竟能考取金陵教会大学,不可能是只关注八卦的草包。   “Class begins.” 舒瑾城道。因为是教会大学,舒瑾城要用英文授课,这自然难不倒她,反而让她介绍起人类学的概念、分支以及学派时更如鱼得水。   黄秋芳扶着腮听舒瑾城纯正而优雅的牛津腔,不由对悉雪萍小声道:“听舒老师讲课简直是一种享受。虽然她并不是学英文的,却听不出一丝口音,我学了那么久的专业,反而不如她。”   “那是,那可是舒老师啊。” 悉雪萍身为人类学系学生,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她一开口,就仿佛天然的吸铁石,让所有人都收回了旁的心思,转而认真听她上课。   张泽园没有带纸笔,将一双长腿交叠而坐,看着讲台上熠熠发光的人。   与听讲座的时候不一样,舒瑾城在课堂上更加幽默外放,和同学互动良好,当讲到早期一些人类学家在殖民地的轶事时,许多同学都笑出了声。   张泽园坐在台下,第一次有了仰望一个人的感觉。昨天梦里两人还手牵手买冰淇淋,为什么今天就那样的陌生?   总有一天,她会了解和看到他的煎熬与爱意。   张泽园两手交握,无声地拧了拧手指。   一个好老师上课,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直到舒瑾城说:“同学们,今天的课上到这里,我们周三见吧。” 他们才发觉竟然已经下课了。   看着舒瑾城和张泽园一前一后出门的背影,方才教室里压抑住的激动的气泡终于浮上水面。许多人干脆留在座位上开始讨论起来。   “你们说说,张泽园和舒瑾城是什么关系啊?他可是张鹤轩的儿子,虽然在教育部任职,也不过是图个资历罢了,没有别的原因怎么会来我们学校做什么观察员?” 一个烫了头发穿紫色驼绒旗袍的女生道。   “我昨天去听了舒老师的讲座,张泽园也在,还给舒老师献了一束玫瑰花呢。” 她的同桌补充。   “真的假的?” 身边围着的人兴奋地问。   “当然了,你们不知道,记者的闪光灯都闪得疯了。可今天小报上愣是一个字都没有提,就显得事情更加暧昧了。”   “是啊,张泽园是留德回来的,舒瑾城不也在德意志留学过吗?说不定两人是旧日情人,但舒老师没有背景,就被张家棒打鸳鸯,一对妙人劳燕分飞。现在舒瑾城回到金陵,张泽园自己有了事业,就想再续前缘,把错过的恋人追回来!”   “是啊,看舒瑾城穿得那么朴素,光说家庭条件肯定比不上张泽园。”   “那不一定,她不是姓舒吗?另一个姓舒的可是要嫁进张家了。”   “此舒非彼舒嘛……”   “你们鸳鸯蝴蝶派小说看多了吧。” 悉雪萍忍无可忍,回过头道:“都已经读到大学了,还背后编排老师,无不无聊?”   “我们不过是开开玩笑而已。” 其中一个女生诧异地说。   她们都是好奇第一位华人女教师是什么样子来旁听的学生,自然既不认识悉雪萍,也不在乎八卦舒瑾城。   “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如果你们昨天去听了那个讲座,就会知道舒老师是怎样的人,也还有机会学学她,不把心思都放在编故事上。”   经过昨天的事,悉雪萍早把舒瑾城当做了女神,她敏锐的察觉出舒瑾城对张泽园的不喜,自然而然的在别人面前维护舒瑾城。   “我们说我们的,和你有什么相干?” 卷发女生不屑地问。   “别和她们争了,说不明白的。” 黄秋芳不愿燃起战火,息事宁人地拉着悉雪萍出去了。   她们走了,另几个女生也觉得没趣,讨论没再进行下去。   舒瑾城往人类学系楼走,一回头又看到张泽园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忍无可忍地停下来问:“张先生究竟要去哪里?”   你要去哪里,我躲开行了吧。   “我?” 张泽园走到舒瑾城身边,道:“我去我的办公室。钱校长给我在人类学系楼安排了一个房间,我在校期间若有公事可以在那里处理。”   万恶的权贵阶级。舒瑾城抿住嘴,快步走进了系楼,好在张泽园的办公室在一楼,并没有跟上来。   舒瑾城的办公室在人类学系楼顶层,和沃亚士的办公室相隔不远,门外有两只半人高的罗马风格石狮像,据说是沃亚士从希腊运到国内的。   她的办公室内部并没有过多的陈列,不到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几乎都被书架堆满了。舒瑾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捏了捏眉心,不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今天的课有多么累,而是不知道为什么出现,而且似乎还准备长期在她的课堂、办公室周围晃悠的张泽园让她十分心累。   不知不觉间,舒瑾城从抽屉里拿出那把赤松给她的刀鞘,开始把玩起来。   她尤爱这把刀鞘沉甸甸的手感,总能令她的心保持沉静。而上面红珊瑚、绿松石的明快配色,也总能让她想到雪域上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吐出一口浊气,舒瑾城将羟刀刀鞘放在自己的手旁边,拿出文献继续进行整理。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敲响了。 唯有人心不可量   唯有人心不可量   沃亚士推门而入, 他也是刚从教学楼回来的样子, 笑着问道:“密斯舒,第一天上课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见是沃亚士进来,舒瑾城舒了一口气,微笑道。   沃亚士走近舒瑾城的办公桌, 快速扫了一遍她摆在桌上的文献,道:“还在整理白狼国的史料?”   舒瑾城点头, 疲惫又有些兴奋:“我收到了史社所的信, 暑假有可能就会对狼眼洞进行考察, 想先将资料再整合一次, 直接寄给夏鼎鑫博士。”   “暑假就去?” 沃亚士惊讶地问。   “是啊, 怎么了?” 舒瑾城不解地道。   “只是没想到华夏的考古发掘效率已经那么高了。” 沃亚士笑道:“你不会从下课后就一直坐在书桌前吧?”   舒瑾城点头,这才记得把手中的笔放下。   “密斯舒,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沃亚士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我可不想你成为金陵教会大学建校以来第一个饿晕的老师。”   沃亚士这么一提醒,舒瑾城果然觉得肚子咕噜作响。刚刚为了躲开张泽园回到办公室,一时忙昏了头, 竟然把吃午餐都忘记了。   食堂已经关门了, 看来只能到校外去随便吃点什么。   “密斯舒, 要不你去我的办公室一起喝下午茶吧,我那里有桃源村的蝴蝶酥, 玫瑰桃酥和红豆切糕,还有朋友送来的伯爵红茶。”   听了沃亚士的描述,舒瑾城已经觉得肚子在欢快的蠕动了, 她没有推辞,接受了沃亚士的邀请。   起身的时候舒瑾城有些没站稳,手拂开了桌面上散乱的文献,将桌角被淹没的羟刀鞘露出了一角。   “这是你从木喀带回来的羟刀吗?” 沃亚士饶有兴趣地问。   “是的。可惜只有刀鞘,没有刀了。” 见沃亚士很感兴趣,舒瑾城把那柄精美的刀鞘递给了他。   沃亚士将刀鞘拿到手中,反复翻看,越看越惊讶:“密斯舒,你知道你手中这把羟刀的价值吗?”   “我朋友从没有说过。不过看这木质和材料,必定也是价格不菲的。”   整把刀估计也值她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吧。有时间还要找铺子替赤松把刀身配齐。   沃亚士对刀鞘爱不释手:“这刀鞘鞘身是极其稀少的紫楠阴沉木,上面镶嵌的红珊瑚和琥珀色泽莹润,品相完美,堪称极品。而且看这银纹款式,这把刀曾经属于土司或者大贵族,起码有200年的历史了。密斯舒,光这一柄刀鞘的价值就要超过一万大洋。”   “一万大洋?” 舒瑾城睁圆了眼睛,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但她又隐约感觉这也没什么难以置信的,土司、贵族……赤松他并非普通人,这点自己不是早有所察觉了吗?   她有些慌乱地将羟刀接回来,锁进书桌柜子里,对沃亚士挤出一个笑容:“这刀鞘是朋友给我的,让我配一个刀身,没想到那么贵重。”   “那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知道一个金石古玩店可以做到,你需要的话可以问我。” 沃亚士道,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舒瑾城领进了他的办公室。   因为是系主任的缘故,沃亚士的办公室比舒瑾城大很多,推门而入,除了皮质沙发和宽大的木桌外,还有专门摆放古董的玻璃橱。   舒瑾城透过玻璃看去,里面琳琅满目的摆着一些陶器,瓷器,还有青铜的爵和尊,甚至还有羟族的面具。玻璃橱旁边有一个大缸,里面插了几幅卷起来的画作,看绢纱的材质颜色,也必是有年代的古物。“Warner先生你对古董很有研究?” 舒瑾城望着那些古玩,审慎地问。   “研究说不上,就是喜欢到处搜集,这些都是在琉璃厂和夫子庙淘弄的一些小玩意,不值多少钱。” 沃亚士用一只手轻轻按在舒瑾城的背上,把她引到办公桌前坐下。   舒瑾城看着玻璃橱里的东西,没有再做声,但心里却有些嘀咕。她虽然没认出乌木刀鞘的宝贵,但从小在舒家古玩堆里长大,也算见过用过不少珍宝,基本的眼力见还是有的。   沃亚士玻璃橱窗里的东西,如果是真的,加起来绝不会比她的那柄乌木刀鞘价值低。   一个人类学教授怎么可能有如此雄厚的经济实力?而且,古董行业的水那么深,他却一脚踏了进去,对羟刀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沃亚士也不简单。   舒瑾城面上不显,心里却记住了这个疑点。   沃亚士将蝴蝶酥等糕点摆在一个精美的铂金骨瓷碟里,又拿出一把鎏金珊瑚钮珐琅壶和配套的两个杯子,替自己和舒瑾城都倒了一杯红茶。   舒瑾城捻起一块蝴蝶酥放入口中,又喝了一口茶,酥香薄脆的酥点充斥着整个口腔,而后又融化在醇香的红茶里,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听张泽园委员说,你们班上今天来了六十多个学生?” 沃亚士微笑着欣赏了一下舒瑾城吃东西的模样,说道。   听见张泽园的名字,舒瑾城觉得胃口不免有些倒,道:“是的,但估计也就是刚开始图个新鲜,时间久了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做学生的时候都是这样。还有,您知道张泽园为什么会突然来我们学校当观察员,时间持续多久吗?”   “我也不清楚,这是钱校长的决定。” 沃亚士道:“金陵教会大学教育权才被收归国有,教育部派专员来观察也是正常的。他平常就只是坐在教室里,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教学。”   舒瑾城无奈地笑笑,虽然不影响教学,但影响心情啊!可这话没法和系主任说出口。   她转而换了一个话题,把昨天遇见黄秋芳和她遭遇的困难告诉了沃亚士,并道:“这件事还是要重视,黄秋芳是一个比较柔弱的女孩子,我想和外国文学系的系主任也打个招呼,不能让黄秋芳的哥哥来学校代替她做任何决定。”   沃亚士郑重点头,道:“我会和William沟通的,金陵教会大学理当保障每一个在学学生接受教育的权利。正好我在招一个英语足够好,能够替我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的翻译兼助理。这位黄小姐和家里闹矛盾,可能也缺少经济来源,如果她愿意来面试的话,我很欢迎。”   “那真是太好了。” 舒瑾城惊喜地说道:“我会告诉她的,我想她一定会很感激你的好心。”   “好心谈不上,她也要业务能力过关我才会聘用的。” 沃亚士喝了一口茶,皱起了眉头:“英国人的茶和中国人的比简直是加了香料的锯末,怪不得他们一定要加牛奶。”   舒瑾城被沃亚士的怪样逗笑了。   从沃亚士办公室出来,靠近自己的办公室,舒瑾城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方才强压着的烦闷心绪又浮了上来。   关上房门,她将被锁在办公桌里的乌木鞘拿了出来,盯着它出神。   自己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那乌木下隐藏的金色纹路呢?怎么没有发现这把刀曾经属于土司或者大贵族,拥有上百年的历史呢?怎么从来没有想过,它竟然可能值一万大洋呢?   一万大洋,即使是登家锅庄的锅庄主,也不会随意将这样一柄羟刀刀鞘送给自己。赤松他究竟是什么人?舒瑾城刻意忽略的诸多疑问又涌上了心头。   从登云阿佳对他过分客气的态度,到他杀狼时手段的纯熟,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性格深处的黑暗与冷漠,还有最后,如果不是她阻止,赤松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虾尓土司的少爷和他的随从。   一个马帮的翻译,真的能将杀人随意到这种程度吗?   舒瑾城打了个寒战,那柄带给她安慰的刀鞘变得有些可怖。她将它再一次锁进柜子里,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事。   起码赤松从来没有害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设定1块大洋购买力约等于50元人民币 杨子饭店鸿门宴   杨子饭店鸿门宴   接下来的两周过得既充实又悠闲, 舒瑾城的两门课都受到了学生的欢迎, 和同系老师的关系也不错,一直关心的黄秋芳也通过面试顺利得到了沃亚士助理的工作。   除了张泽园时不时在眼前晃悠,一切都很美好。   张泽园这两周也没闲着,他请系里所有老师喝下午茶, 她没有去;得空就跟她闲聊,她也不冷脸, 只是总能找到方法让张泽园自动说不下去;张泽园送她电影票、戏票, 她全拒不接受。   这样一来, 就连系里的学生都知道, 张泽园在追求舒老师, 但是舒瑾城完全不为所动。   “真不知道舒老师怎么想的,张泽园要外貌有外貌, 要学历有学历, 要家世有家世,要事业有事业,这样的人物她都不放在眼里, 今后上哪里去找丈夫?”   “谁说舒老师一定要找丈夫, 我看她醉心于学术, 根本就不需要成家,就是她永远不结婚也没问题。”   “我看舒老师只是现在没心思谈恋爱, 但以后张泽园不来了,她还要后悔的。”   就这样,学生里分成了两派, 就这个问题争论不休。   记者们也注意到了张泽园的动向,他一个政坛新秀,整天往金陵教会大学里跑算什么?再结合之前他之前在演讲上献玫瑰的举动,小报们敏感地嗅到了热点,甚至还有记者混入金陵教会大学去采访。   虽然张泽园曾经派人打过招呼,不要公开刊登自己演讲献花的照片,但金陵那么大,并不是每个报纸都听他的,所以很快就有小报出了新闻,有些含沙射影,有些则直截了当地说张泽园陷入“情海”。   可谁知这些报纸才刚出厂,就被沪上青帮全部买断,所有报社收到青帮头子杜青荣的警告,绝不允许刊登任何与舒瑾城和张泽园相关的新闻,否则后果自负。   报社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也自然不敢招惹青帮的成员,都将还没写完的稿件扔进了垃圾桶。只是一个两个都暗中惊奇,这舒瑾城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引得张泽园魂不守舍,还能让这么大的势力暗中保驾护航。   但舒瑾城却对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知情。她照常上课、吃饭,和悉雪萍、王秋芳在宿舍后的人工湖边喂鱼。   舒瑾城掰了块面包扔进一群鲤鱼中间,欣赏着它们急切抢食地模样,一边问道:“秋芳,怎么样,你给沃亚士先生工作还习惯吗?”   黄秋芳点点头,腼腆地道:“沃老师是个很好也很绅士的人。”   “最近家里没有找什么麻烦吧?” 舒瑾城问。   黄秋芳摇摇头,“找到工作后我就按老师你说的那样给大哥寄了一封信,告诉他我绝不会退学去结婚,也告诉他我已经找到兼职,以后都不会花家里一分钱了。他到现在还没回信。”   黄秋芳的老家在丹阳,离金陵很近,信件两三日内就能送达。   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道:“你是舒瑾城舒小姐么?”   舒瑾城回过头,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髻,穿着考究精致,眼睛耷拉下来,两颊有很深的法令纹,一望而知不好相处。此外,她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   舒瑾城认出了这个人。这是陈妈,张泽园母亲的贴身女仆,从娘家起她就伺候着张泽园母亲,在张家的地位也很高。陈妈一直对舒瑾城的态度很冷淡,是她没办法融入张家的一大原因。   陈妈打量地看着她,眼神倨傲,没有一丝笑容。   舒瑾城便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我是。” 然后就不开口了。   陈妈没想到舒瑾城这么冷淡,停顿了一秒后道:“我们家夫人想找你。她是张少爷的母亲。” 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着舒瑾城那张清丽的脸变颜色。   谁知道舒瑾城那双清泠的眼睛里只有不解,疑惑地问道:“张少爷是谁?金陵城里姓张的人那么多,我从未认识过这样一位张太太。”   这可也太不识抬举了,金陵城,张姓,太太,除了张泽园的母亲还能有谁?这普通人家的女孩以为攀上了少爷就可以胡乱拿乔,眼皮子也太浅了一点。   她见过的名媛闺秀多了,谁不给自己三分薄面?谁不含笑问一句“陈妈好”?   她不屑地用目光扫过三个穿着棉长袍和旗袍的女孩,两个满脸写着戒备,一个只专心喂鱼,连看都没看她,心里不禁窝火。她道:“太太是张泽园少爷的母亲。”   舒瑾城就是那个喂鱼的,她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笑道:“阿妈不早说,原来是张监察员的妈妈。可她找我做什么呢,我和张少爷并不熟。”   陈妈努力压住火气,道:“少爷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你与少爷也共事了一段时间,夫人想请你吃餐便饭,聊聊天。舒小姐这就请吧。” 她比出了请的手势,身后那两个保镖也上前一步,大有舒瑾城不愿意就强迫她去的派头。   “你们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学校。” 悉雪萍见状,鼓起勇气道。   “太太没有恶意。” 陈妈耷拉的眼皮都不抬一下。   舒瑾城拍拍手站起来,笑说:“张太太果然十分热情,请我吃餐饭用上那么多人,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舒老师。” 黄秋芳有些不放心地拉住她的袖子,悉雪萍也道:“舒老师,我陪你一起去!”   “太太只请了舒小姐一个人。” 陈妈强调。   “没事。” 舒瑾城给两个学生一个安抚的眼神,笑道:“看来你们没有口福了,我相信以张太太的品位,一定会选金陵城里最有名的餐厅。我许久没吃过牛排了。”   陈妈:“……” 你还真当是去吃饭啊!坐上了张家的奔驰轿车,舒瑾城闲适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像聊天一样问坐在后面的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家餐馆啊?”   陈妈心里非常地不舒服,但想着这不知好歹地女子等下将要出糗,便吐出四个字:“扬子饭店。”   舒瑾城差点轻笑出声。   儿子和母亲一个品位,前世她和张泽园不就是在扬子饭店正式决裂了吗?她和张泽园的婚姻悲剧固然主要是张泽园的责任,他母亲在这里面可也出力不小。   从开始这位眼高于顶的婆婆就不满意自己,舒瑾城流产后更是时常冷言冷语,将丈夫不回家的过错都安在她身上,舒瑾城无论怎么努力都讨不到婆婆欢心,干脆就不讨了。   那天泼了张泽园一脸酒以后,舒瑾城在冷风中走回张家公馆。心累而疲惫地推开大门,张泽园固然是没有回来,婆婆却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陈妈站在她身后,像一大一小两个鬼。   不等舒瑾城喘口气,她身旁的陈妈立刻开始挑刺:“少奶奶白相到这时候才回啊。少奶奶你别怪我老婆子多嘴,我也得劝你一句,你是大家出来的女子,不要学了外面那些歪七八糟的风气,深更半夜不回家。我们这等样人家也得有这等样人家的规矩。”   舒瑾城不语。   婆婆沉着脸开口道:“你看你这头发乱糟糟,衣服摆子也溅了泥,成什么样子!”   这一次舒瑾城没有再忍让,理都没理她们,径直从两个老的身边走过,回到卧室锁上门开始收拾东西。   从没有被舒瑾城这样对待过的婆婆气结,对陈妈道:“陈妈,你看这哪有个媳妇的样子?”   可没多久,舒瑾城就在两人诧异地目光中,拎着箱子走下楼梯,婆婆忍不住站起来道:“你要去哪?和你说两句话就对婆婆摆脸色,还出去!舒家怎么养得你,张家也没你这么个丢人的媳妇!”   “林佩玉,你说对了。张家马上就要没有我这么个丢人的媳妇了!” 舒瑾城回身直视她说道。这一次她出门后就没有回来。直到和张泽园离婚,都是在外面赁了个房子另住。   很快扬子饭店就到了,舒瑾城收回了回忆。   扬子饭店是鼓楼区宝善街的一家英国饭店,红瓦古堡,豪华宏伟,门口蹲的石狮子也是明故宫的老物件,就连砌墙的青砖都是从浦口点将台的明代城墙上敲下来的。   舒瑾城等人下车,立刻就有门童十分恭敬地迎接上来,   舒瑾城毫不怯场,虽只穿着一身棉夹袄配布裙,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与门童客气点头,走进店里的仪态却有着大家风范。   扬子饭店里面的布置十分精致,红砖铺地,考究的木桌上铺着雪白的餐布,摆放着盛开的鲜花。此时尚未到晚餐时间,餐厅里十分安静。   舒瑾城一眼就看到了林佩玉。她身穿香云纱旗袍,梳着平整的发髻,耳朵和手腕上都戴着能滴出水来的翡翠,身后还挂着毛色乌亮的灰鼠大衣,一望而知是个贵妇人。   舒瑾城嘴角翘起来一点,迈着有些轻快地步伐走到林佩玉身边。她有点饿了,这里来了一个冤大头,不宰她宰谁?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的预收文~   《病娇黑莲花的逆袭路》白香日注【爽文!!虐死坏蛋的那种!】   【剧情版文案】   黎筝是个阴郁少女,死不瞑目的她穿书了。   书中的女配和她的遭遇异曲同工,   被渣爹关进女德班,   被继母折磨洗脑,   被继姐抢走了首饰、爱人、家产……   黎筝舔了舔唇,这账要从哪里算起呢。   【感情线版文案】   郗聿深第一眼就看出黎筝是个冷心冷肺的女孩,   她取向明确,报复心极强,   而且出身不好,一点都不适合做郗家的太太   但是慢慢的,圈子里盛传郗聿深豪宠着个黑莲花,   甚至想把郗太太的头衔强加给她……   黎筝对着眼前的男人,冷冷一笑:我不会喜欢你的   男人勾住她的下巴:不可能 咫尺天涯如参商   咫尺天涯如参商   身穿棉夹袄灰布裙的短发女子朝自己走来, 上身臃肿的像一只要过冬的熊。   因着扬子饭店里开了电暖气, 舒瑾城一边走一边将那件内里都起球了的棉夹袄脱下来,让林佩玉皱起了眉头。   模样倒是个俏模样,不比金陵那些知名的名媛差,不然也不会吸引泽园。就是不知在塞外待了多久, 全身都散发着穷寒之气。   山珍海味品尝的多了,偶尔也会想吃点清粥小菜。   林佩玉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会对这舒小姐怀着多深的心思, 就当是品个新鲜罢了。可为了一个新鲜, 将好好的仕途抛在一边, 那就不是林佩玉能够容忍的了。   林佩玉将保养良好的双手矜持地叠放, 左手腕上系一支蒂芙尼镶钻蓝宝石皮带手表, 右手帝王绿翡翠镯子轻扣桌面。   眼见舒瑾城将她那寒酸的棉袄挂在自己的大衣旁,林佩玉才简单地道:“舒小姐请坐。”   “多谢林太太。” 舒瑾城依言拉开椅子坐下, 椅子脚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动作也轻柔优美,看上去赏心悦目。   但她接下来不等长辈说话,就擅自开口也十分没有礼数了。舒瑾城盈盈笑道:“听陈妈说您今天是要请我吃饭。”   陈妈在饭店外等候, 并不在身旁, 林佩玉道:“除此之外, 我还想和舒小姐聊聊天。”   “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舒瑾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林佩玉闻言笑笑,道:“舒小姐那么饿的话, 就先点餐吧。”   舒瑾城不是没有听出林佩玉话里的讥讽之意,但她不甚在意,只是将菜牌拿过来, 认真地研究,就这么把林佩玉晾在了一旁。   果然是个不懂礼数的小蛮夷。林佩玉容长脸儿写满了不悦,但她要保持自己的风度,也没法打断舒瑾城的阅读。   见舒瑾城一直翻看餐牌,林佩玉心下了然。虽然舒瑾城是留洋回来的,但看她的穿着打扮,在国外的时候必然是个穷学生,说不定根本没进过这种高档的西餐馆,不知道什么是头盘、冷餐、正餐、甜点,或者早被这些法语绕晕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西洋侍应生将一小篮餐前面包和黄油、鹅肝酱、熟肉酱等配料放在了桌上。舒瑾城才用娴熟的法语道:“我要点餐。一份鲜蚝汤,一份红酒焗乳鸽,一杯桃红葡萄酒。”   林佩玉挑起细眉,看来她倒也不是不学无术。   “?a marche. Merci!(好的。谢谢!)” 侍应生又将头转向林佩玉,用法语问道:“太太,您要点什么呢?”   林佩玉娘家虽拥有江南最大的缫丝厂,自小却接受的是中式教育,英文尚且不会,哪里听得懂法语,当下脸一沉,一言不发地坐着。   西洋侍应生见舒瑾城穿得平凡,尚能说法语,以为对面这位阔太太定然也是要讲外文的。在这个年代,许多有钱人以能讲洋文为荣。倘若一个外国人和他们说中文,他们还要不悦。   但阔太太却不回答自己,西洋侍应生才知道自己理解错误,赶紧要换成蹩脚的中文,舒瑾城却已经开口了:“他问您要不要点东西。”   不回答本来没什么,但舒瑾城偏偏要翻译,显得自己倒低她一等似的。本来想要敲打舒瑾城,可她偏不按套路出牌,林佩玉觉得心中更是腾了一把火。   但她毕竟出身大家,又嫁给了财政部副部长,在外该有的架子都有,便冷然道:“舒小姐,麻烦你告诉他,只要一杯清水。”   舒瑾城依言告知,等侍应生退下后,她便开始吃起桌子上的法棍和鹅肝酱来。这可是扬子饭店的一绝,名声在外。所以舒瑾城动作虽然文雅,却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三片涂了鹅肝酱的面包。   林佩玉动了动嘴唇,实在忍不得,便道:“我听说你才从西川回来,那里是不是没什么好吃的?”   “也不是,各有风味吧。木喀的烤羊腿我就很喜欢,一次能吃一整只。”   “……”   “舒小姐,我这次是想和你聊一聊泽园的事情。” 林佩玉稍顿片刻,终于找回了此行的目的。   舒瑾城放下手中的刀叉,好整以暇地笑道:“张太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找我聊张监察员。我和他的交集仅仅限于课上,私下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但是他曾经当着诸多媒体的面送过你一束玫瑰。” 林佩玉道。   “一束花而已,我也没有收。”   这时候侍应生将二人的饮料和舒瑾城的鲜蚝汤端上,舒瑾城喝了一口桃红葡萄酒,决定也来敲打敲打自己这个眼高于顶的前任婆婆:   “送花这件事情也给我造成过困扰。坦白地讲,您应该先去找您的儿子,从他身上找原因,而不是来打扰被他介入生活的我。我做讲座,上课,放学,休闲,自问从来没有想要攀高枝的心。张泽园送的那些票我都拒绝了,您找我也是说不通的。”   就凭你这个行为举止,穿着打扮,如果不是你引诱,泽园怎会悄悄跑去做什么大学的检查员?如果不是王景都督的事,只怕老爷和自己都被他瞒在鼓里!   林佩玉对舒瑾城的话是一个字也不信,她掀了掀嘴唇,道:“若舒小姐真的能够像你所说的这样做,我们做父母的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得,这女人从来只认定自己原本的想法,别的一概听不进去,她早该知道的。舒瑾城微微摇头,拿起小勺子开始喝汤。   鲜蚝汤是扬子饭店的招牌,不但没有海鲜的腥味,反而有种清淡又甜鲜的味道,尝一口简直能把人舌头鲜掉,温热的汤滑下肚子,舒瑾城的眼睛微眯,觉得虽然要再见到林佩玉,来这趟也挺值得。“舒小姐,泽园将要负责王景都督来金陵的一应事宜,不会有机会再去金陵教会大学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去找他,你可以做到吗?”   林佩玉的口气里含着骄傲。西南王的名声虽然一向很不好,但他的权势如日中天,是常凯石都要避让三分的人物。老爷只是财政部副部长,总被叶家压下那么一头,但若这次泽园能和王景搭上线,让老爷获得他的支持,那情势又不一样了。   “那真是太好了。希望您也能管住儿子,叫他别来找我。” 舒瑾城摊摊手。   侍应生从远处走来,手上端着红酒焗乳鸽,舒瑾城的注意力被正餐吸引,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这时饭店门口忽然有小小地骚动,连老板柏耐登也从楼上下来了。   没过多久,大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男声:“咱们两家马上要成为亲戚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呢?” 接着又转换为法语:“柏耐登先生,我很好,这一向生意可还兴旺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舒瑾城身子一僵,这金陵城竟然这么小。   大哥。这是大哥的声音。   过往的事如潮水般涌来,这声音的主人曾对她那般温柔,那般回护,宠得她要星星就绝不会得到月亮,让她虽然失去了母亲,却从来没有少得到半分的爱。可也是这样一个大哥,最后将她逐出舒家,从此再没有见过一面。   抗战胜利后,她也曾往家里寄过一封家书,却再没等到回音……   她可以平静地面对张泽园、林佩玉,却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大哥。   正好侍应生挡在了她们身前,舒瑾城借着端过盘子,掩饰自己一瞬间的失态。   “瑜川兄,你这边请。我方才已经订好位置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赫然就是张泽园。   舒瑾城抬头,见林佩玉面色也颇有些尴尬,显然她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看到她和舒瑾城坐在一起。   好在侍应生将她们两人挡住,透过侍应生的身影,舒瑾城看到了自己的大哥,穿一身黑呢大衣,还和从前一样高大挺拔。   眼睛蓦然有些酸涩。   张泽园和舒瑜川坐到了离舒瑾城一桌远的卡座上,有座椅遮掩,两边彼此不相见。   舒瑾城和林佩玉各怀心思,一时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泽园心里却有些烦闷。他昨日接到上头的通知,叫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专门负责王景来金陵一事。若按照以往他的脾性,自然是会踌躇满志,但现在……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离开金陵教会大学。   好在还有与舒家的婚约。若不是为了舒瑾城,若不是舒家大哥是个有出息的,有结交的价值,他才不会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庶弟浪费时间。想到不是躺在烟塌上吸鸦片,就是烂醉在家的庶弟,张泽园心理暗嗤一声。   但他面上却带着笑,称舒瑜川为“大哥”,态度不可谓是不亲切近人,就像要结亲的不是两人的庶弟庶妹,反而是他们自己一样。   舒瑜川点点头,对自己这个准妹夫的哥哥多了几分好感。妹妹留学德意志时,他也正在柏林。要不是瑾城四年前不听父亲的命令,直接转学到了伦敦,又和家里断了联系,这也该是一对良配。   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小妹,舒瑜川心里叹了一口气。   舒瑾城埋头切肉,鲜嫩多汁的乳鸽入嘴如同干柴,食不知味。   张泽园的声音却不停:“瑜川兄,我今天要为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道个歉。他这两天生病了,身子不大好,所以才没办法同来。”   “哪里的话。有你出面,舒某才更加放心。泽园,你电话里跟我说张舒两家的婚礼要延期一周举行?”   林佩玉的眉头皱起,她不懂自己的儿子为什么突然对张鹤轩的事情上心起来。   “说来也巧,我近日被委派了负责王景入金陵的事宜,他前几日给常大总统拍电报,说要提前入南都,各大部长包括我父亲都要接待他,恐怕没有时间准备婚事。王景都督还要下榻中央饭店,和咱们的场地也有冲突。”   说罢他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想婚事仓促而就。况且——有关王景的传闻你是知道的。他护送常总统进金陵的时候我还在国外,但听我父亲说,那时候他可是杀红了眼,没一个人敢拦在他前面。我是怕他和他手下的兵唐突了二小姐。”   听了张泽园的话,舒瑾城割肉的刀重重下切,不由冷笑。你一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也有脸评论王景吗?   往后王景带领几十万西川男儿用极其惨痛的代价收复失地的时候,恐怕你正在伪政府里向太君们点头哈腰,舒舒坦坦地啃食同胞的血肉。   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因为张泽园“为新成立的全国统一政府尽绵薄之力”的鬼话,决定辍学同他回国。   “你说的有道理。” 舒瑜川的声音传入耳朵里:“珍湘是个外向的性子,冲撞了王景都督就不好了。珍湘和鹤轩都还是孩子心性,只希望他们二人婚后能收收性子,彼此都成熟些。”   “舒珍湘” 这个名字,刚离婚时听到舒瑾城是要咬牙切齿的,可现在竟然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爱嫁谁就嫁谁吧,即使嫁给张泽园也没有关系。   她脸色不好只是因为大哥的声音罢了。   大哥平日里在沪上和港城两地做生意,却仍特意来金陵为舒珍湘奔走,如果他知道舒珍湘前世曾经对她做了些什么,如果他知道此刻自己就在金陵,就在他一桌之隔的地方,又会有何反应呢?   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都说我书名容易劝退,有什么好的建议吗_(:3」∠)_ 圆钝妩媚舒珍湘   圆钝妩媚舒珍湘   听着大哥为舒珍湘的婚事操劳, 舒瑾城的心像被苦柠檬汁浸着, 又酸又涩。   可这一世是她自己先离家而去,又怎能再奢望大哥仍旧像从前那样爱她护她。   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地步,现在才发现对大哥的亲情永远是能扎透心脏铠甲的一根钢针,搅拌着她内里还未休养好的死肉坏肉, 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   她不想见到大哥,也不敢见到大哥。就连本来坦然自若穿着的布衣灰裙也变得令她不自在起来。大哥如果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是不是也会笑她落魄, 也会认为她离开舒家门庭后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永远别回来才好?   她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大哥, 但近乡情怯, 算上两辈子的时间,她已经一十八年没有见过大哥一面了。   她将手中的刀叉放下, 鲜美的乳鸽只吃了几口, 方才还红润的脸上已经染上苍白。压低声音,她对林佩玉道:“张太太,我们该说的话说完了。我也要走了。”   林佩玉不想让儿子见到她们, 自然愿意舒瑾城早早离开, 于是道:“行, 你走吧。希望舒小姐记得你的承诺。”   舒瑾城没有回答,她匆匆走到衣架前拿下自己的棉袄, 背着身子将它裹在身上,头也没有回的离开了扬子饭店。   在舒瑾城将要走出扬子饭店的那一刻,舒瑜川如有所感, 向来精明的目光落到了舒瑾城的背影上。   陈旧的、落伍的、笨重的款式,将她的身材完全遮掩住了,一头短发也让人分辨不出男女。   这人倒有个性,穿着如此格格不入的衣服。舒瑜川心底里闪过一丝疑惑和一丝熟悉的感觉,但并没有多想,径直将目光转回了张泽园的身上。   走出扬子饭店,是繁华热闹的逸仙北路,不远处泛黄的长江奔流,轮船的汽笛声传入耳朵。舒瑾城只觉得脚有些发软,身上也有些发寒,但好歹是走了出来。   大哥没有认出我。舒瑾城释然又惨然的一笑,裹紧了身上的棉袄,走入了车水马龙之中。   ————————————   北平,舒府。   舒珍湘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她的头发打理的极好,刚刚烫的时髦小卷蜷曲在她如天鹅般白嫩的脖颈边,衬得那块儿嵌着红宝石的金鸡心项链格外好看。除此以外,她每周都要上西洋理发店去修理自己细细弯弯的眉毛,在指甲上一层一层地刷上时下最流行的颜色。   舒珍湘的脸是妩媚而圆钝的,妩媚来自她大而上飞的眼睛,圆钝则来自小小的鼻子。   鼻子是舒珍湘对全身上下最不满意的一个器官,为了遮掩这个瑕疵,她只能勾勒出最精致的红唇,以让人忘记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缺点。   但舒珍湘很不高兴,十分非常地不高兴。   她身上的这身洋装虽然是今年新买的款式,却在前些日子的聚会中被梁家的女儿抢了风头。那梁家的女儿穿得是新成立而风靡沪上的“云裳”牌时装,受到了宴会上所有人的称赞。   明明她才是被金陵张家选中的媳妇,明明她才该是所有人的中心。   舒珍湘对着镜子做了个恼怒而不屑的表情,一双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秦氏。   况且北平也太无聊了。   作为昔日老大帝国几百年来的都城,北平注定被老旧的格局和传统拖累。那些连成片的低矮房屋,那些蒙着黄沙狭窄低矮的小街子下洼子,那些提笼架鸟穿长衫唱大戏的旗人,包括那偌大的死气沉沉的紫禁城,统统令舒珍湘厌恶。   她想要宽阔平整、车流如织的马路,想要高大壮丽有草坪花园的洋房,想要临着黄浦江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想要被鸡尾酒、香槟、奢侈首饰、摩登衣物包围的西式生活。   她想到沪上去。   说干就干,她下定决心,朝父亲书房里那部电话机走去。涂着丹蔻的手指捏起话筒,告知接线生自己要找沪上的舒瑜川先生,很快那头便被接通了。“大哥。” 舒珍湘的声音格外甜腻。   “你是?” 电话那头听上去很有些诧异。一听这带着广府南蛮口音的声音,舒珍湘就知道这是大哥的妻子赵英英。她曾是舒瑜川在港大的师妹,祖先下南洋积攒了家业,父亲现在是新港赵氏货运的东家。   也正因为她的家世,秦氏才一向对这个便宜儿媳既看不上又不得不好生捧着。   “大嫂,我是珍湘呀。我有事情找我大哥,他在家吗?” 舒珍湘手指绕着电话线,翘着红嘴唇,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语气却仍是笑意十足。   “Alvis,有人揾!(有人找你)” 赵英英在听筒旁高喊了一声,舒珍湘撇撇嘴,没过多久,一个沉着有磁性的男声接过电话:“喂。”   “大哥,是我啊。” 舒珍湘的语气里带着些小女生撒娇的味道。   “是珍湘?怎么了?” 舒瑜川问。   “大哥,北平真的太无聊了,闷在这里怪没有意思的。咱们也多久没见了,要不我去沪上看看你吧。”   “珍湘,你是要出嫁的人了,不能只想着玩。” 舒瑜川无奈地道。   “是呀,我马上要出嫁了,四月份过去和现在过去并没什么两样,总得留点时间适应一下南方的天气吧。我听说有不少北方人到南方后浑身起红疹子。我可不想结婚的时候变成个丑八怪。”   舒珍湘顿了顿,又娇道:“而且鹤轩也经常到沪上去,他约我早点去南方找他呢。”   “你结婚前不准和他私下见面。” 舒瑜川的声音严肃了一些。   他听过张鹤轩种种事迹,对他非常看不上眼,但是父亲已经将为舒张两家订婚,他作为儿子也只能照办。只希望结婚前不要出任何差错。反正金陵和沪上不远,珍湘嫁过去后如果有事,他也有能有个照应。   “我知道我知道。” 舒珍湘敷衍地回答,接着说:“总之我就是要去沪上,如果我来了,大哥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我。”   “你必须先问过父亲,好好在家里准备嫁妆,最早三月份才能过来。” 舒瑜川道。   舒珍湘的婚期订的是五月初。舒瑜川在金陵有公馆,本也打算让舒珍湘和父亲、秦氏四月过来,在金陵这边送嫁,既然她定要来沪上,提前一个月熟悉熟悉环境也无甚不好。   “这你放心,我一定会说服爸爸的。” 舒珍湘迅速说,“那大哥我们三月见了!” 然后挂断了电话。   她一点都不担心父亲会不会答应的问题,他本来就主张自己能早些与金陵、沪上的社交圈搭上关系,早点和张鹤轩增进感情,怎么会不乐意她提前过去呢。再说了,她还有妈妈,只要妈妈缠磨一下,父亲的骨头也就软了。   “Alvis,你对这个妹妹也太好了点。可她和她mom的那种做派……” 赵英英皱了眉。刚结婚时她有随丈夫到北平去,那时舒珍湘和她母亲可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妹妹在身边了。” 舒瑜川揽住赵英英的肩膀:“她只在我们家住两个月,你就稍微忍耐点,嗯?”   “我才不和你那个妹妹一般见识。如果她太烦的话,我就走,去到别的地方住。” 赵英英小麦肤色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嘴唇永远健康红润,有时候故意说起气话,也不知道是真得生气还是开玩笑。   舒瑜川俯身亲一口妻子的唇,赵英英嫌弃地躲开,最后又好笑地任他吻,舒瑜川在她耳旁道:“你若走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我打网球都找不到对手了。”   赵英英用一根手指推开他的脸:“少来,找你妹妹打去。” 说罢走出了客厅。   舒瑜川看着妻子娇小的背影,露出温柔的微笑,随即那笑容又淡去。   如果来的不是珍湘而是瑾城,她们一定能够相处的很好,能一起游泳,一起打网球,一起登山。   瑾城是那种活泼大方的性格,从小时候起就爱玩闹,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后来在他的教育下,性子才逐渐沉静下去,对外也有了淑女的样子。可他没想到,她再一闯祸,就闯了个大的,把自己给弄丢了。   瑾城在做什么呢?她在异国还好么?他作为大哥,此生还有机会亲自送她出嫁吗?   洋房外的花园阳光灿烂,可没有答案。 玉石俱碎管存亡   玉石俱碎管存亡   舒瑾城冒着寒风回到宿舍, 用那个缺了口的鸡缸杯泡了一大杯热茶, 一口气灌进肚子里。但她还是着了凉,头痛难忍,连骨头缝里都好像在冒凉气。于是除了上课以外,她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张泽园来找过她, 被悉雪萍挡了回去。张泽园只好让悉雪萍带话,说自己虽然暂时没有时间来金陵教会大学, 但是舒瑾城可以随时找他, 还转交给她一张名片。   雪白的卡片上印着张泽园的职务, 地址, 家庭电话, 舒瑾城看都没看,就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三天后, 舒瑾城好转, 又有精力像平常一样给学生上课,做研究。而学校里的流言蜚语不去管它,过了一阵子之后也逐渐平息。   这天舒瑾城如往常一样下了课, 忽听得教学楼下有一个人在大闹, 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金大老师诱拐女学生”、“还我妹妹!”、“金大不交人, 我就和外国势力抗争到底!”之类的话。   爱看热闹是国人的天性,那人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学生, 都在看他表演。   舒瑾城朝楼下一探,见是一个穿灰色团花绸衫的瘦弱男人,那绸衫已经很旧了, 团花看不大清痕迹,边角也有缝补的痕迹。   黄秋芳却陡然变了脸色,悉雪萍今天闹肚子疼没来上课,她便拎着书包自己往楼下跑。舒瑾城见状哪里不明白,肯定是黄秋芳那个抽大烟的哥哥找上门来了,便也赶紧跟着黄秋芳下楼去。   黄秋芳惨白着脸站在人群外围,不知该怎么让哥哥停止胡闹,又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免得让场面更难堪,仿若掉进了一锅热油之中。   那脸色蜡黄的男人却越闹越起劲:   “叫你们学校的负责人出来!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进了校,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倒要看看,这里是不是中国的领地,这里还有没有王法!”   “大清国早亡了,这里自然没有王法。”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紧接着,黄茂东就看见一个穿素蓝长衫的高挑女子从人群中走进来。   “你谁啊?我要见你们学校的负责人。” 见那个女人十分年轻,黄茂东打了个哈欠,并不在意,准备继续大喊大叫。   “我是金陵教会大学的老师。这里虽然已经没有了王法,但有校规,有法律,请你不要在公众场合喧哗,有什么问题和我到办公室去解决。” 舒瑾城冷静地道。   “我偏不!” 那人一擤鼻涕,将它甩在地上,用脚擦了擦,混不吝地嚷嚷:“有什么事情不敢在青天白日里说,非要藏着掖着?把那个背弃家门的黄秋芳和包养她的洋鬼子给我交出来,我倒要看看那个小贱骨头背着她大哥都做出了什么不要脸的丑事!”   黄秋芳听见自己名字以这样的形式被唤出,大家又都在议论,不禁又羞又恨,浑身都在颤抖。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见男人还要再开口,舒瑾城凛然上前,一手扣住男人,一手将他的嘴巴堵住。   “唔唔……” 黄茂东和舒瑾城的身高差不多,因为长期抽鸦片身体早就垮了 ,又加上从老家赶到金陵,并没有休息好,所以根本无力挣脱。   舒瑾城长眉一挑:“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找保安把你从学校里丢出去,第二你老老实实的跟我去办公室。”   黄茂东却不老实的扭动着身体,舒瑾城忽然觉得掌心一湿,他竟然用舌头把一口浓痰顶到了自己的手上,那恶心滑腻的舌头还划过她的掌心。   舒瑾城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手却下了死力,她把嘴靠近黄茂东的耳朵,缓慢地说:   “捂住你的这只手,曾经把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拖出房间,任那肥白的蛆虫从嘴里不停地钻进钻出……这手曾经在草原上猎杀群狼,还曾经让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倒在面前,血留了一雪地……我劝你,好好听我的话,听从第二个选择。”   除了第一件事,别的她都只是目睹而已,但舒瑾城模仿着赤松的样子,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沙哑,竟然让黄茂东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寒颤,觉得耳朵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来金陵教会大学前才吞云吐雾了一番,现在这声音又勾起了无穷无尽的诡异恐怖的幻想。   “放,放开我,我跟你去办公室。” 男人结巴道。   舒瑾城毫不废话地拖着他往人类学系楼走去,围观的同学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乖乖隆地咚!舒老师老结棍了!(舒老师太厉害了)”   “现在我有点儿同情张大公子了,如果他继续缠着舒老师,绝对被舒老师给好好教训一顿。”   “切,早说过张泽园配不上我们舒老师了,除了他吸民脂民膏的父母,他还有什么?”   “那个黄秋芳是什么情况?”   见舒瑾城和闹事的人离开,围观学生开始激情讨论。   黄茂东被舒瑾城教训了一番,似乎放弃了挣扎,乖乖地进了人类学系楼。舒瑾城敲响了沃亚士的办公室,把黄茂东带了进去,将满手污渍就手擦在了黄茂东的长衫上。   “怎么回事?” 沃亚士将手中的放大镜和兔毫盏放下,看着被舒瑾城身后那个鬼头鬼脑,四处打量的瘦弱男人。舒瑾城道:“这是我跟你说过的黄秋芳的哥哥,他在教学楼前面闹事,我就把他带到办公室来了。”   沃亚士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客气地说:“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解决,黄先生请坐吧。”   黄茂东折腾了一番后早就累了,大咧咧地把自己丢到了宽敞舒适的皮质沙发上,屁股左腾右挪,懒洋洋地说:“乖乖,洋人的东西就是老舒服。”   然后他发现了茶几上的一盒雪茄,眼睛发亮,对着沃亚士,两只手指摆在嘴巴前做出抽烟的样子,发出啧啧声。   “在女士面前不应该抽烟。” 沃亚士用蹩脚的汉语道。   “她也能算是个女的?” 黄茂东小声嘀咕,但也没造次,而是把目光投向玻璃橱里的一件件古董藏品,咧开黄牙道:“看样子你这个洋人有钱的很啊。”   “咚咚咚”,办公室门又被敲响了,黄秋芳的声音传来:“e in (我可以进来吗)”   “是秋芳。” 舒瑾城去开门,见黄秋芳站在门口,头发蓬乱,眼圈通红而浸着泪水,单薄的身体有些发抖,似乎是刚从哪里跑过来的。   “秋芳,这件事你不用出面,老师会帮你解决的。” 舒瑾城低声对她道。   黄秋芳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他是我的哥哥,他来作孽,我不能躲。”   舒瑾城看着黄秋芳,从她沉默而倔强的姿态里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叹了口气,搂着黄秋芳进来,让她挨着自己在另一侧沙发上坐下。   黄茂东一听见黄秋芳来了,刚刚那还有些畏缩的样子立刻消失了,直勾勾地看着她,等她坐下来,立刻阴恻恻笑道:“秋芳啊,多久没见到哥哥了,你还想的起来有我这么个人,有黄家这么个家吗?”   他的语气骤然拔高,黄秋芳肩膀一抖,很久才道:“我在信上已经跟你写得清楚了。”   “什么信?” 黄茂东道:“你是说那封把姆妈气得卧病在床,阿爸几天不说话的信么?”   “爸妈怎么了?” 黄秋芳抬起头。   “很快就要被你气死了!” 黄茂东嗤一声。   “你是说你爸妈没被你败光家财气死,没被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知道抽大烟给气死,反而要被秋芳好好学习、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给气死?” 舒瑾城故作惊讶地问。   黄秋芳听了这话,扬起的脖子这才又低了下去。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黄茂东刚刚被舒瑾城修理过,声音也没太多底气,于是调转枪头,对沃亚士道:“你就是那个每个月给我妹妹钱的洋人?”   沃亚士点头,说:“令妹是我的助理,我按照她的劳动开工资给她。”   黄茂东笑道:“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现如今那些女招待女服务生干的什么勾当,谁不知道啊?她一个小姑娘给你当助理,你能安什么好心?说不定早就给你吃干抹净了!”   舒瑾城注意到黄秋芳的脸色又白了一些,警告地瞪了一眼黄茂东,他撇嘴道:“你知道黄秋芳不履行婚约,我们家损失多少钱?五千大洋,整整五千大洋!”   说到钱,想到这些钱够他买多少鸦片,黄茂东的眼神又狠戾起来,他盯着黄秋芳:“早知道你还能这么有出息,当初就该把你的书全部烧掉,锁在家里,看你还敢不敢弄这些幺蛾子。”   黄秋芳闭上眼睛,将手掌紧紧地捏成拳,似乎在默默承受着黄茂东言语的侮辱。   “人生而自由,密斯黄有权利选择她想要的人生,没有谁可以强迫她出嫁。” 沃亚士反问:“你用嫁人换钱,和买卖人口有什么两样?”   “你还真说对了,我们黄家养了她那么多年,难道是白养的不成?今天就是5000大洋,要么交钱,要么交人!”   说完,黄茂东就跟所有的无赖一样,把身体瘫在沙发上,摆出一副反正我不走了,你们能奈我何的样子 。   “黄茂东,我的哥哥……” 黄秋芳喃喃道。   她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脸上尽是凄然地惨笑:“你真得和舒老师说的一样,就是一条永远不会餍足的吸血蚂蟥,一条下水道里的臭虫。这么多年了,我起早贪黑读书,省吃俭用干活,而你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全部榨干,还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还有没有心?”   “黄秋芳,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黄茂东歪斜在皮沙发上,唾沫横飞,“你趁早跟我回去,要么就让你姘头把这五千块大洋交出来,不然我每天来学校闹,告诉每一个遇上的人你和你老师的好事,我看你怎么上学,看你怎么做人!”   黄秋芳盯着黄茂东,一双眼睛像是能滴出血来。忽然地,她道:“好,你要钱是吧,我给……”   忽然她从身上掏出一把水果刀,扑到黄茂东面前,指着他绝望地道:“你要是不走,我就和你玉石俱焚!”   “你还敢造反了?” 黄茂东怕谁都不会怕自己的这个妹妹,他知道她没这个杀人的胆量,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个人争执起来。   这一下变生不测,舒瑾城和沃亚士这才反应过来,双双将两人分开,可已经太晚,当气喘吁吁地黄茂东被沃亚士扔到地上时,那把水果刀已经插进了黄秋芳的小腹,鲜血正从她月白色的褂子外缓缓流下。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拾一段柔软的光芒   黄秋芳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雪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萦绕着鼻腔。   她觉得小腹微痛,还有隐隐的清凉覆盖着伤口。   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进入脑海,最终定格在黄茂东浑浊泛红的眼睛上。   她捂着腹部挣扎着想坐起来,就被守在床边的舒瑾城按了回去, 她软语道:“先别起来,好好休息。”   “舒老师, 我怎么了?我……黄茂东在哪里?” 黄秋芳的嘴唇干裂发白, 像一朵褪色的枯萎花瓣, 她左右看看, 可这间病房里除了自己和舒瑾城, 并没有别人。   “你很幸运,水果刀只插进去了几厘米, 也没有触及要害。在医院里观察一天, 就可以出院了。至于黄茂东他被警察抓捕了,沃亚士老师在警察局配合调查。”   “哦。” 黄秋芳沉默不语,眼睛望着天花板微微失焦。   我竟然真的和他动手了……   那一刻, 她想到躺在垃圾堆里的咪咪的尸体。全家没有一个人要埋葬它。   “秋芳, 你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冲动的事了。”   舒瑾城凝眉道:“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及时拉开你们, 如果不是黄茂东长期吸食鸦片手上没有力气,如果水果刀恰好偏了几厘米, 后果都是不可设想的。你知道吗?”   “……” 回答舒瑾城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已经在自毁了,可你不能为了他让你自己毁灭。” 舒瑾城道。   “不,您不懂……” 黄秋芳终于出声, 长久压抑的痛苦让她面容微微扭曲:“ 是他要先毁了我,他威胁我,他要让我不能上学,不能做人,他要毁了我辛辛苦苦才挣得的一切!他凭什么?他就是一个不要脸的该下地狱的臭虫!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想到黄茂东的指责,想到不知道怎么样的父母弟妹,黄秋芳心里又乱成一团麻,她的那些怨恨和痛苦不知道该向谁发泄,只能反过来狠狠地刺向自己,她恨道:   “就算要死,我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秋芳,秋芳你看着我。” 舒瑾城握住黄秋芳的手,另一只手替她将遮在脸上的碎发拂开。   她看着黄秋芳泛红的眼睛,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道:“我知道你觉得很不公平,但这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并没有绝对的公平,端看人怎样去解决它了。起码我和沃亚士老师都在,黄茂东现在也被送进了警察局,他不会再来破坏你的生活了。”   “那他出来以后呢?” 黄秋芳苍白着脸,“如果他再来找我,舒老师,我该怎么办?”   “He will never cobsp; (他不会再来了)   沃亚士从门外进来,将一张纸放在黄秋芳的面前:“他当着警官的面写了保证书,签了字。如果下次他再来金陵教会大学闹事,或者威胁你的人生安全,对我进行敲诈勒索,我就会通过美国领事馆严肃处理这件事。那就不止像这次一样在牢里拘留十五天那么简单了。”   黄秋芳接过那张保证书,上面的确有她哥哥歪歪扭扭的签字,保证书上写道,黄茂东代表黄家同意黄秋芳与蔡昱人婚事作废,黄茂东保证今后绝不再插手黄秋芳小姐的学习、工作云云。   “这张保证书是专门给你的。” 沃亚士道。   黄秋芳攥着那张纸,十分认真地去读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要把那些字刻进心里。很快,豆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险些将纸张洇湿。她用手飞快地去擦眼泪,又把那张纸妥善折好,藏在身上。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和舒老师不打扰你了。” 沃亚士对舒瑾城使了个眼色,舒瑾城随着他出去了。   两人在走廊的硬长凳上坐下,舒瑾城才问道:“怎么样,事情真那么顺利?”   沃亚士摇摇头:“没有。警察本来都要放他走了,是我出现,他们才又将他扣下的。”   “为什么?” 舒瑾城不解。   “密斯黄是黄茂东的妹妹,单这一点,就能让那些警察不想多插手。” 沃亚士无奈地说:“更何况,那把水果刀是密斯黄先掏出来的,警察就更认为黄茂东是占了理了。”   “岂有此理!” 舒瑾城皱眉,但她也十分清楚华夏警察对这种“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黄茂东前脚刚要走,我却赶到了警察局。” 沃亚士一笑:“他们见我来了,便又将黄茂东抓了回来,让他当面听我指控。我便把他闯进学校闹事,对我进行敲诈勒索的事情揭发出来,警方很重视,虽然没有证据,他们还是决定拘留他十五天,让他写下这个条子。”   期间自然伴随着警察对黄茂东一些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但沃亚士并没有讲。   舒瑾城不知该为这局面高兴还是悲哀。   她顿了一秒,道:“总之秋芳是能放心了。在牢里没烟抽,就够黄茂东这个大烟鬼喝一壶的。看他那怂样,放出来后也没有胆量到大学里闹事了。”   黄秋芳的声音忽然从病房里传出:“舒老师,您能进来一下吗?”   “舒老师,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要脱离我的家庭,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舒瑾城走到她身边后,黄秋芳道。   她突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倒令舒瑾城有几分惊讶。   “我让他坐了牢,我爸妈根本容不得我,就回去了他们也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 黄秋芳苦笑,“就当是我不孝吧。以后我每个月都寄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们,只希望能留给弟弟妹妹一点,不要全部被黄茂东给拿走了。”   舒瑾城沉默半晌,道:“这是你的决定。但人生很长。”   黄秋芳道:“对,人生很长,我决定给自己挣一个前程。”   ————————   从医院回来,舒瑾城还忘不了黄秋芳腹部涌出鲜血,在黄茂东的疯狂大笑里倒地的模样。   鲜血滴落在沃亚士灰色的地毯上,也让舒瑾城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血。   她将那柄价值一万大洋的刀鞘握在手心,在台灯下细细观摩。赤松在河流边给她讲述马帮旧事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两手支撑在身后半仰,看着木喀上空璀璨的星河。   热量从他包裹着手臂的黑豹皮袄中散发出来,是一种属于男子的纯粹的味道。这味道和夜间青草的香味混杂在一起,成为了一种令人感觉到危险的气息。   像豹子。   舒瑾城不安地动了动,将注意力收回到那柄刀鞘上。   她还是决定去给它配上刀身,哪怕价值不符合,总是她答应赤松的事情。   说不定有一天,她和赤松还能再见面呢?   赤松在她身边的时候,真得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天他们脱离狼口以后顺着河流逆行,终于找到了一顶临河的硕大牛毛帐篷。   星光如泼洒的烂银,照出了一地雪白,那座帐篷却像是星光下一个巨大的坟堆,让人无端有几分害怕的感觉。   赤松在帐篷门口用羟语喊了几句话,可没有人回答,帐篷里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女人呻吟。   那声音已经几乎没气,但舒瑾城还是听懂了,她喊的是“救命”。   赤松护着舒瑾城进入帐篷,见羊毛毯上躺着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她长袍的下摆已经全部被血水打湿,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帐篷。   看来是突然发作,却难产了。   不知道为什么妇女的丈夫不在身边,但舒瑾城和赤松没有废话,立刻从包袱里拿出医疗用品替妇人接生。   舒瑾城是第一次操作,心里也很忐忑慌乱。   但赤松却沉着稳重,一双手比北平城里最老练的接生姥姥还稳,不方便时让舒瑾城在旁边帮助他,竟然没过多久就从妇女的下体取出一个脸色发青的婴儿。   他倒提着婴儿的脚跟拍了一下屁股,那婴儿发出如幼猫一样细弱的哭声,赤松这才把他简单清洁后包进羊皮。那婴儿在他宽阔的怀里,就跟一个小老鼠一样。   舒瑾城站在旁边看他操作,颇有些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感觉。后来还是赤松要她去调一点羊奶喂婴儿,才总算找到了事情做。   舒瑾城跪坐在赤松身前用一只木勺喂奶,婴儿蠕动着嘴唇,一开始有些抗拒,等发现了羊奶的美味,才开始急迫地吞咽。   他的两只小拳头虚握,一只抵在赤松的胸口,一只轻轻靠着她的手臂,赤松忽然低低地笑了,胸膛发出的颤动让木碗里的羊奶跟着颤抖。   “你笑什么?” 舒瑾城抬起头,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在赤松的眼里却格外好看。   他将帐篷掀开一角,任星光洒在舒瑾城瓷白的脸上,开口道:“你以后肯定会是个好阿妈。”   “谁跟你阿爸阿妈了?” 赤松的轮廓隐在阴影里,身后便是无垠的草原和高大的玉崩雪山,舒瑾城无端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忙将头低下来专心去喂孩子,却不知道把自己一截柔顺如天鹅的脖颈暴露在有心人的眼底。   赤松的手忽然伸到她眼底,拇指擦过婴儿的嘴角,复又轻轻划过她的手背,是熟悉的粗粝的感觉。   “我刚刚说错了,你还有进步的空间。” 赤松道。   “嗯?” 舒瑾城放下勺子,赤松将拇指伸到舒瑾城面前,上面有几滴洁白的液体,是她刚才粗心大意的“罪证”。   “你看你,奶都洒出来了。” 赤松的薄唇轻扬。   舒瑾城假装无奈:“既然这样,你来喂好了。”   “好啊。” 谁知道赤松竟真将木碗接了过去。“我开玩笑的,你抱着孩子也不好喂奶。” 舒瑾城赶紧要将碗拿回来。   “好了,我有办法。” 赤松将木碗放在地上,一只手将孩子搂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喂他。   那小婴儿的两只小拳头下意识抵住他遒劲有力的手腕,赤松的手仍旧平稳,羊奶果然一滴不漏地都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真厉害一双手,打得了狼喂得了孩子,我看你才是个好阿爸。”   舒瑾城见状,抬起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里面带着调侃的笑意。不知怎么的,在赤松面前,她总是格外放松,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本来的性格。   “你去睡觉吧。” 赤松很想伸手去揉揉舒瑾城的脑袋,但他忍住了,淡淡地道:“今天又是探洞,又是打狼,又是接生,你肯定很累了。”   “可是……”   “听话。你答应过在高原上要听我的。你不适应这里的高度,要是因为熬夜生病了,才是我的大麻烦。”   舒瑾城眨了眨眼,似乎无从反驳,也只能从命。她拿出自己的羊毛毯铺在赤松身边,打了个哈欠道:“你要是需要帮忙,随时叫醒我。”   赤松点了点头,看着怀里的婴儿,似乎轻轻哼起了哄孩子的羟族歌谣。   舒瑾城一躺下就觉得浑身的疲乏都向她涌来,在歌谣里很快就人事不省了。   再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赤松正坐在她的身边和什么人说话,她朦朦胧胧地爬起来。赤松道:“想睡就再多睡一会儿。”   昨天的产妇正抱着孩子坐在褥子上,另有一个穿羊皮裘,长发分成无数小绺的羟族男子坐在灶台前,对着她不住地用羟语道谢。   “这是这家的男主人阿桑,他到虾尓土司官寨支差,四个月都没回来,是今天凌晨才赶到家的。还差点将我们当成了强盗。” 赤松介绍道。   那男人捧了一碗酥油茶送到舒瑾城的手边,不断地对她说着感谢以及吉祥如意的话。   她接过酥油茶喝了几口,帐篷外突然传来六弦琴的声音,就是这天,她第一次见到了在牧民中鼎鼎大名的“疯诗人”。 修罗走出欲界天   修罗走出欲界天   跟着疯诗人在玉崩草原和河谷间辗转了三个多月, 有一天他突然对舒瑾城道:“昨天我拉六弦琴的时候, 天上飞过三只乌鸦,它们的声音告诉我,我要离开这里,而你也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那里有将要了结的因果。”   舒瑾城问他什么是最初的地方,他答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彼时已是十一月, 天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离舒瑾城计算好的离开木喀的时间不远了。   她骑着马, 与赤松一同回到了最初见到疯诗人的那片草原。   可牛毛帐篷外, 不仅只有阿桑大哥, 金珠大姐和他们的孩子,还有一队身穿华服, 背双筒猎枪, 马背上绑着狐狸、羚羊等许多猎物的羟人。   为首的那个少年跨坐在一匹比普通羟马都要高一头的枣红色大马上,团花绸缎面袍子上镶着极其昂贵的虎皮,火红狐狸帽狐尾垂落于他的肩膀, 衬得他左耳上的绿松石银耳圈闪闪发光。   他左手握着一支极精美的长鞭, 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雪地上的牛厂娃, 冷笑着说了句什么。   阿桑极力分辩,那少年的鞭子便对着阿桑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金珠怀里的孩子吓得嚎啕大哭。   三个月前,舒瑾城和赤松亲手帮金珠接生。遇上疯诗人后,又在他们家的帐篷里住了两周。   这期间, 阿桑和金珠把他们当恩人看待,将舍不得吃的肉干、好茶、青稞酒全部拿出来给他们,带着舒瑾城到其他的牧人那里游荡和访谈,告诉她牧民们春夏秋冬四季的习俗与生活,按照羟人的规矩让新生的婴儿认她和赤松当干妈与干爸。   看到大哥一家这样被欺负,舒瑾城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她与赤松对视一眼,纵马从远坡奔来,用已经十分标准的木喀羟语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随便打人?”   “多杰顿珠少爷在此,你们两个是谁,敢这么无礼?” 少年身后的一个面貌凶恶的高大汉子吼道。   多杰顿珠,这不是虾尓土司的儿子吗?他怎么会来这么偏僻的草原?舒瑾城美目一凝。   她今天穿得是羟人平常的砖红色长袍,腰系登云阿佳送的五彩氆氇方裙,随是冬天,也显得格外明艳动人。多杰顿珠只扫了她一眼,眼睛便像黏在舒瑾城身上一样,直勾勾地不肯放开。   赤松本来就阴沉的脸色更像是要滴出水一般,嘴唇紧绷,深琥珀色的眼睛也酝酿起危险的风暴。   “你是谁?你不是羟人。” 多杰顿珠将鞭子收起来,低着头笑问舒瑾城。   “我是汉人,” 停顿了一下,舒瑾城又补充道,“我是王景司令的人。你为什么要打阿桑大哥?”   “王景的人?” 多杰顿珠像是听见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和一众侍从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谁都知道,王景根本不靠近女人,还不知道有什么隐疾呢。你当他的人还不如当少爷我的人,起码我可以让你天天满足,每晚在青稞地里哭喊着求我!”   舒瑾城握紧了拳头,但无奈对方十几个人都背着长-枪,即使加上赤松也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瑾城阿妹,你别管了。多杰顿珠少爷只是来向我要几头牛羊而已,我这就给他。” 阿桑道,他早就发现杰顿珠看舒瑾城的眼神不对,这个少爷年纪不大,却不知和多少女人好过,他实在怕舒瑾城这么好的姑娘也给他玷污了。   “牛羊?阿桑大哥,你本身就没有多少牛羊,而且今年要支的差你都支完了,凭什么还要把牛羊给他?”   “这是上供给‘你的’王景司令的外差啊。” 多杰顿珠特意在“你的”上咬字重了些,然后又和手下大笑了起来。   舒瑾城眼睛眯起来,冷冷地道:“王景早就废除了支外差的制度。”   多杰顿珠收住了笑容,只傲然道:“这是我虾尓家族的地盘,我是白骨头的贵族,想要多少牛羊就要多少牛羊,想要谁的牛羊就要谁的牛羊。若是不想交牛羊也可以,你——” 他一扬手中的鞭子,指着舒瑾城道:“你跟我走。”   舒瑾城正待说什么,赤松打马而上,与她并肩而立,手虽按着袍下的手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朝着她微微点头。   三个多月来的默契让舒瑾城知道,赤松是要她先答应下来。   舒瑾城便道:“我跟你走,你给我什么好处?”   “哈哈哈哈哈,好处那是多着!” 多杰顿珠驾马来到舒瑾城身边,绕着她转了两圈,完全不管赤松就在旁边,用鞭稍点点舒瑾城的腰,道:“你比我们的女人更美,只要你肯跟我回官寨,多少金珠玛瑙,绸缎皮毛,我都给你。”   眼见着那鞭子就要碰上舒瑾城,赤松忽然伸手,快如闪电地将鞭稍抓在了自己的手里,多杰顿珠往回一扯,竟然扯不动,刚要发怒,赤松却开口道:“顿珠少爷,这是我的妹子,我们汉人的规矩,妹子要跟人走,总要大哥来送一程。”   “哦?你是她哥哥?” 多杰顿珠狐疑地打量了赤松一番,他和这个美女两人都是高身材,鼻子有那么些相似,看上去也确实不像羟人。   “对,我可以跟你走,只要你不为难阿桑大哥一家。但是我哥哥也要跟我一起,这是汉人的规矩。” 舒瑾城盯着多杰顿珠,让他身上一阵酥麻。   “好好。” 少年看了一眼赤松,道:“你看上去倒也强壮,跟着我回去做个院子里劈柴拾牛粪的也不错。”   “瑾城阿妹,赤松,你们别去。这几头牛羊我给少爷就行。” 阿桑急道。他哪里不知道多杰顿珠的脾气,跟着他走能有什么好下场?   “住口!” 多杰顿珠的鞭子啪一下抽在了阿桑前面的土地上,“谁稀罕你那几头破牛羊?现在我不要牛羊,光要美人儿。”   “放心吧,阿桑大哥,金珠阿姐,我和赤松不会有事的。” 舒瑾城隐隐知道这就是疯诗人说得了结因果了,但她却不知道前路漫漫,该如何了结。总之,他们还是上路了。   多杰顿珠是到玉崩山脚下打猎游玩的,这下也不必再猎,一心只想回官寨的安乐窝,抱着美人好好亲热。   为了杜绝舒瑾城和赤松逃跑,他们被十几个护卫包围着,在队伍的中间缓缓向前。   这样走了几个小时,他们走出了草原的范围,来到玉崩山脚下。   天寒地冻,雪夹着冰珠子往下砸,山脚下的土路早就覆上了齐膝深的雪。赤松暗中拍拍舒瑾城的手背,她会意,便高声道:“多杰顿珠少爷,这雪下的这样大,我们歇一歇吧。”   多杰顿珠心中一动,将鞭子一挥,示意队伍停下。   这趟他是出来玩的,并没有带帐篷等物,但羟人们早习惯了这天气,素来是不在乎的。十几号护卫让马匹围成一个直径五米圆圈,为少爷挡住了风寒,又有人专门将火堆生起来,递过来硕大的酒袋。   “你们都出去,让我和这个草原猎来的美人姐姐好好聊聊天。” 多杰顿珠一声令下,所有的护卫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让马匹露出一个缺口,朝外面走去。   赤松却久久不动。所有人都走了,多杰顿珠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吼道:“你也给我出去!”   赤松道:“我这就出去。但这里太冷了,我给妹妹拿个毯子。”   多杰顿珠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将那酒囊的塞子拔开,对被迫留下坐在他身边的舒瑾城道:“来,喝口酒暖暖身体。”   说话间,他的手便要搭上舒瑾城的肩膀。   赤松却已经捧着毯子过来,他不再掩饰自己阴鸷的目光,将毯子兜头扔向多杰顿珠,一只手抓住多杰顿珠的手腕,狠狠一拧,多杰顿珠就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他的胳膊已经被赤松卸了。   可赤松没有停手,他另一只铁钳般的手又按住多杰顿珠同侧的肩膀,靴子自上往下毫不留情地往手肘关节处踩下,多杰顿珠只觉一阵钻心的剧痛,骨头从中折断,瞬间人事不醒。   马匹外的侍从早已经大乱,纷纷要往里冲。   将多杰顿珠扔到地上,把毯子盖在舒瑾城腿上,赤松拿起多杰顿珠的长鞭,起身一甩,鞭稍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圈,仿佛分开了越下越密的雪花,准确地击打在各马匹的臀上。   他又补了三五鞭,不知用上了怎样的巧劲,让那些马匹都朝侍从的方向奔去。   侍从们虽跟着多杰顿珠耀武扬威,可也没有经过多少实战,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只顾着躲避,连解下背上双筒猎枪的工夫都没有。   赤松抓住多杰顿珠那匹枣红马的马鞍,一个翻身跃上马背,手枪已经拿在了手上。   舒瑾城坐在地上,只能看到赤松的背影,在马群中显得格外高大,他居高临下,枪-弹连发,到处是惊呼喊叫,不过五六秒的时间,几小时前还耀武扬威的侍从就已经都倒在了地上。   受惊的马匹已越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奔向远处,那些人的鲜血在雪地上摊开,还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   赤松从枣红马上跳下,看都没看那些侍从,执着枪往多杰顿珠这边走来。   黑袍,白雪,红血,染着杀戮之意的暗色眸子,微微有些凝滞的步伐,竟有妖异的美感。   赤松像是从忉利天走出的阿修罗,只不过有天人都嫉妒的外貌。   他边走边将那枪管已发烫的勃朗宁M1903插在腰带上,走到多杰顿珠的身边,抽出他的羟刀。   这只手,企图碰他的瑾城,已经被废了。   这双眼睛,在瑾城身上来来回回,很该剜掉。但眼睛只是用来视物,他的头脑里装得龌龊想象,才该被化为齑粉。   刀尖在多杰顿珠全身各处游走,在王景心中,这个人已经和一头躺在架子上的猪没什么两样了。   还是从眼睛开始吧。   “赤松,你要做什么!” 舒瑾城的声音让赤松全身散发的戾气猛然一收,他垂眸静静看着舒瑾城,却仍旧让舒瑾城心惊胆战。   “赤松,你杀人了吗?” 舒瑾城觉得脚发软,仿佛在一个梦里,怎么这一瞬间,十几个人就……   她的睫毛真浓密,有些害怕的样子比平常更可爱几分了。若是在这个大雪覆盖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该怎么从头将她吻到脚……   杀戮最能引出心底黑暗的压抑的欲望。   “赤松?” 舒瑾城心中一颤,微微向后挪了一点,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认清这个相处了几个月的翻译。   “我没杀他们,只是打中了他们的腿,他们大多数是痛昏的。” 赤松似乎回过神来,他将羟刀扔到地上,又恢复了给舒瑾城摘野草莓、烤蘑菇、晚上一字一句地纠正她羟语发音的模样。   可舒瑾城知道,刚才那个样子,或许才是赤松的真面目。 何须揉碎了别肠   何须揉碎了别肠   接下来便是一段逃亡。王景的大军已经进驻了霍塘, 只要到了那里, 他们便安全了。   但因大雪难行,到霍塘起码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舒瑾城变得沉默,虽然和赤松同乘一匹马, 两人却几乎一天都不怎么说话。   他们躲避着土司家派出的追兵,避开村寨和城市, 只走人烟稀少的山路。但越靠近霍塘, 走小路就越不现实。   就在离霍塘还有一天路程的时候, 他们发现前路被盘查之人封死, 打算掉头时, 竟然遇上了二郎山上救助过的背夫们。   他们还和从前一样,背着小山一样高的茶包, 拄着丁字拐, 气喘吁吁地行走在木喀的各大城镇之中。   李老三等人讲义气,二话不说就让舒瑾城和赤松换上背夫的衣服,将行李书籍分装入空的茶包, 扮作背夫和他们一起通过关卡。   “这趟路上有两个兄弟伙冻死了, 背夹子、拐杖都是现成的。” 李老三用最平常的语气道。   “狗子好吗?” 舒瑾城没看到小男孩, 特意问道。   “要感谢舒小姐的那两块银元,他老子娘的病治好了, 自那以后就留在村子里了。” 李老三回答,沧桑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   盘查之人对一群穷背茶的没什么兴趣,想来伤土司少爷的人也不可能在他们之中, 随意打量了两眼后就让他们过去了。   当夜,一行人在山脚下的一间幺店子里住宿,一间昏暗的大房里摆着整整两排大通铺,李老三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舒小姐,让你住在这样的地方。”   “没事,老李,我真不在乎住哪里,是我要感谢你们才是。” 舒瑾城真诚地说。   “哪里的话呢。” 李老三局促地挠挠头,给舒瑾城和赤松拿来了梆硬的玉米馍馍。舒瑾城现在吃这种干粮也是吃出了经验,将它在热茶里泡泡再吃,就能比较容易地咽下去。   背夫队里全是男人,舒瑾城虽然表示不介意,但大伙儿还是让她睡在了最靠墙壁的位置,赤松就睡在她边上,以便将她与其他人隔开。   其实舒瑾城倒宁愿睡在两个浑身酸汗的背夫中间,但这话不好说出来。   寒冬腊月,这青瓦幺店子的被褥冷硬得像一块寒铁,用体温也捂不热。   躺在赤松身边,舒瑾城丝毫没有想要入睡的心情。   背夫们都背了一天茶,没过一会儿,鼾声就像海浪般在不大的屋内此起彼伏,舒瑾城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她下意识地翻了一个身,想看看赤松有没有睡着,却发现赤松也正在看她。   明明屋内就一片漆黑,但她就是能看见赤松那双眼睛,就是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正在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舒瑾城瑟缩了一下。   明明已经很熟悉的人一下变得陌生,舒瑾城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释然。她从上一世起,不就是不断地在发现人性的多面与易变吗?   所以这一世,她可以对人热情,可以对人真诚,可以不计报酬地帮助别人,但绝不再完全地相信一个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了。   王景望着她的瑟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握住。   他一向被世人视为恶鬼一样的人物,弑父杀弟,血洗都督府,毫无人心。他懒得辩驳,那些半真半假的传闻并非由来无据,凝望深渊的人怎能不被深渊侵蚀。   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只在回忆中存在的些微光明,竟能如此长久地照亮一个卑微阴暗的灵魂。   从此他向着光,踩着尸山血海向上走去,终于从一个野蛮阴郁的塞外男孩成长为一个手握重权、让所有人都敬怕三分的男人。   可越靠近光,所有的黑暗与不堪也越无处遁形。他没有被深渊吞没,手上却还是沾染了太多的血腥。   他得承认,他竟然害怕了。   一个狠厉而决绝的人,在对待她的问题上却如同懦夫,赤松在黑暗中露出了自嘲的笑。   他不能将她拴在身边,他的手又要沾满血腥,该是暂时告别的时候了。   “瑾城,” 他叫她的名字,“明天送你到霍塘,我就会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里?” 舒瑾城本来想闭眼装睡,听见这话又睁开眼睛,诧异地问道:“你不回登家锅庄吗?”   “不回。” 赤松回答,没有解释为什么。   舒瑾城陷入沉默,也不再问。何必问呢,其实她早知道,赤松不会是个普通的翻译。可一旦问出口,这几个月来两人建立的所有默契与感情就可能全部被摧毁。   “注意安全。” 过了好一会后,舒瑾城才憋出了这四个字。“我会的。” 赤松答。   一时两人又没有话。   “还记得赛马节的时候吗?” 过了很久,赤松再次开口。   赛马节……“记得。” 舒瑾城的声音仿佛很远。   她不会忘记,那是个躁动的、欢闹的、人心浮动的夜晚。   裙摆与酒水在舞蹈和火焰中旋转飞扬,当它们变成远处的背景时,长草中男女们的暧昧声音就无限放大。   一切都与原始与本能理直气壮地挂钩,那是不屑于遮掩的酒气和热腾腾的狂欢,古希腊酒神节的东方幻影。   那天像五里雾中,一个虚晃不明的梦境。   “你还记得我说过得话吗?” 赤松问。   “没忘。”   “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有汉人的血,倒和他们不一样。” 赤松是这么说的,舒瑾城心想,无非仍是与本能与情欲相连的东西。   她稍微扭头,听见略微沉重的呼吸声,赤松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她近了。   他的鼻尖距离她十公分远远,停了下来,或许是给她后退的时间。   舒瑾城想,她准是被潜藏在人类心灵深处的kollektives Unbewusstes(集体潜意识)影响,意识和酒神节、赛马会上那些酣醉的灵魂相连,所以才像被钉在原地一样,没有试图躲避。   赤松的鼻尖先触到她的脸,然后是睫毛,她听见擂鼓一样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发自于谁的胸膛。   然后一个凉而薄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耳垂上,他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朵旁炸开,“我还是有一点羟人的血。”   声音还未全部入耳,他人已然抽身远去,复归原位。舒瑾城忽然清醒了。   “我睡着了。” 她双手交叠轻声道。   “什么?” 赤松问。   “我刚才是睡着了。” 舒瑾城强调一遍。   “……好。” 赤松平躺着,没有反驳。   一瞬间舒瑾城心里竟有些酸涩,可她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将今晚的一切又再次沉入心灵的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她真得睡着了。   方才一动不动地赤松却翻过身,用一只手臂枕着头,看了她很久很久。   第二天起床,他们两个的氛围非但没有变得更奇怪,反而又和从前差不多了。   到了霍塘的城墙外,舒瑾城将自己的羟刀递给赤松,道:“我还欠你一把刀,这把你先拿着,到时候再换回来。”   赤松接过那把在市场上买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刀,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将刀仔细别在腰间,他从袍子里解下那把总是随身携带的勃朗宁M1903,不容拒绝地递给舒瑾城。   奇怪,那天他们很平常地告了别,连再见都没有说一声。她甚至没等到赤松的身影消失,就转身进了霍塘城。   好像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事,却都没有戳破。   或许是那个晚上的缘故,再回忆和赤松在一起最后几天的事情,都朦胧如披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轻纱。   ……   舒瑾城将新配好的羟刀拿回宿舍。   乌木做柄,精钢为刃,能严丝合缝地插入赤松的那把刀鞘,就如同原装的一样。托了沃亚士的关系,这刀“只”花了舒瑾城400块大洋,虽然与刀鞘的身价不能想比,但也足够让舒瑾城省吃俭用的了。   她将刀与勃朗宁统统锁进宿舍的一个铁盒子里,近期不打算拿出来。   吃了几天食堂后,舒瑾城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翻译的《梵岭天王传》第一卷被沪上的出版业巨头环球书局选中,将于今年付梓。这部二十万字的书将带给她一千大洋的稿费收入,只是在这之前,她要到沪上参与一些文化沙龙和讲座,打响名气。   能赚钱的事都不是事。   舒瑾城立刻和出版社的编辑约定了3月10日抵沪,11号在环球书局对面二楼的咖啡馆里先办一次沙龙试水。 沪上望十里洋场   沪上望十里洋场   舒瑜川沪上的公馆是愚园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三层洋楼, 此时是下午, 舒珍湘穿着一条火红的方领连衣裙,外披一件绸外衣,坐在二层露台的铁质雕花圆桌旁喝咖啡。   喝一口,她皱一下眉, 其实她从来都喝不惯这种苦味的东西。   “阿妈!” 她大喊了一声,声音尖利地像被猫挠了一下。原本趴在阳台脚的花猫不满地弓起了身, 跳到了另一个露台。   苏妈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二小姐, 您有什么吩咐?”   舒珍湘其实还没想好怎么差遣苏妈, 但眼睛一转, 就有了个主意:“你去叫人给我带几块巧克力奶油蛋糕来, 记住,要到洋人开的咖啡店里去买, 像桌上这种假冒的糕饼我可不爱吃。”   桌上摆了一碟老婆饼和一盅双皮奶布丁, 都是赵英英从新港带来的大厨特意做的。   苏妈应下了,舒珍湘又道:“我在这露台上闲得发疯,你看这下面不是网球场么, 叫两个佣人打网球给我看。”   “这……” 苏妈有些为难:“这是先生和太太的网球场, 我们下人不好去打的, 而且我们也不能随意离开岗位。”   “我不是你主子么?” 舒珍湘斜着眼一睐,语气已不好了。   “二小姐, 你是我们家的客人,但我不能违背家里主人,你哥哥的要求不是?” 苏妈露出一个息事宁人的笑。   “好呀你, ” 舒珍湘庶出,自小又处处被舒瑾城压了一头,总有些疑心自己不被人重视。于是怒气冲冲,用一只涂了玫瑰红指甲油的手指着苏妈,“你个南夷子看不起我吗?”   “我没这个意思……”   “苏妈,怎么回事?” 赵英英从玻璃推拉门进来,她用一条深绿与褐色相间的丝巾将头发绑起,上身一条豆青色紧身绒小衣搭松垮的渔网罩衫,下身穿一条浅蓝绸缎撒花阔脚裤,配上小麦色的皮肤,颇有异国风情。   舒珍湘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她最看不惯赵英英这种奇装异服,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穿上还挺好看的。   听完苏妈的回报,赵英英坐下道:“二妹妹,你要是无聊,我陪你聊聊天。苏妈,你下去忙自己的吧。”   舒珍湘拉住赵英英的手撒娇:“嫂子,家里不好玩,你陪我出去逛街或者上电影院去吧。”   “不是才回来两小时吗?” 赵英英笑道。   “我只逛了永安一家,还有先施、新新、和大新百货没逛呢!” 舒珍湘眼睛发亮,她道:“光在永安屋顶花园吃餐便饭就花了十几大洋,我还买了好几包玻璃丝袜和一些衣服,大嫂,你要是要丝袜,我送你一双。”   “你不早告诉我,我和永安百货的黛西小姐是好友,和其他几家也是世交,下次你去报我的名字,还可打折。” 赵英英道。   四大百货东家都来自广东、新港,她自然和他们有些交情。   舒珍湘讪笑两声,又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才道:“那嫂子下次在家里举办个宴会,让我也认识认识她们岂不好?”   “等有时间了我一定办一个。” 赵英英微笑。   两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吃喝玩乐的事。舒珍湘的心眼子小,又不喜欢读书,连吃喝玩乐也透着一股俗气,赵英英点燃了一根情人牌女士烟,一边抽一边偶尔回答几个问题,纠正一些偏见。   玻璃门拉开,苏妈又进来了,赵英英看看天色,问道:“先生还没回来么?” 她决定开溜,舒瑜川自己的妹妹自己生受去吧,她可再受不啦!   “先生刚刚回来了,刚好电话铃响了,他正在接电话。” 苏妈道。   “谁的电话?” 赵英英顺口问。   “说是金陵一位姓张的先生。” 苏妈道。   “金陵张先生?” 舒珍湘惊喜地问,她的红唇因太过激动而弯成了“O”字形,她站起身就往楼下走,一边道:“肯定是我未婚夫,我去看看。”   看见她雀跃的背影,赵英英与苏妈对看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赵英英将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道:“苏妈,你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也到楼下看看去。”   舒瑜川正在和电话那头人告别:“好的,那我就恭候泽园兄大驾了。”   舒珍湘急匆匆过来,问道:“是谁?是不是鹤轩?”   这边舒瑜川把电话挂上,看着舒珍湘急迫的样子,不由皱眉道:“珍湘,你忘记我说过了什么吗?”   舒珍湘顿了顿,抿嘴道:“我是答应过不私下见鹤轩,但他来咱们家又不一样了。大哥,是不是他?”   “不是他。” 舒瑜川不顾舒珍湘的失望表情,简单地说。这时候赵英英也走了过来,舒瑜川搂住她吻了吻脸颊,道:“Hello, darling.”   赵英英在他耳边用粤语道:“你再唔返嚟,我就要受唔住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受不了了)   “怎么了?谁惹我阿英不高兴了?” 舒瑜川含笑低声问。   “你个妹!” (你妹妹)赵英英瞪他一眼,右手悄悄伸进他西装去掐了他一把腰。   舒瑜川面色不改,抓住妻子的手腕,一边道:“张泽园今天到沪上,晚上八点会来家里拜访。”   “张泽园?” 舒珍湘瞪大了眼睛,忽然说:“我回房间补个妆。” 便转身离开了客厅。   “你这个妹妹呀。”赵英英叹了口气。舒瑜川却没管舒珍湘,把赵英英掐腰抱起放到沙发上,笑道:“你今日很美。”   “甜言蜜语。” 赵英英知道舒瑜川是要哄她,打开他的手,还是忍不住笑道:“我也去冲个凉,然后补个妆,别丢了你们舒家的脸面。”   “你去冲凉?” 舒瑜川眸色一暗,站起身跟在赵英英身后:“苏妈,放水,我和太太要一起泡个澡。”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一眼舒瑜川,加快了脚步。   ……   因着张泽园要来,舒珍湘的晚饭都吃得心不在焉,每隔十几分钟就睃一眼挂钟,还要让自己不露痕迹,话倒比平时少了很多。   就这样盼到了晚上八点,一辆福特轿车驶入了舒家宅院,张泽园手捧一束鲜花走进了门。   舒氏夫妇将他引进门,张泽园将鲜花递给赵英英:“第一次来大哥在沪上的公馆,小小一捧花不成敬意。嫂子光彩照人,难怪舒大哥那么爱重。”   赵英英已换了一身白色的旗袍,她将花接过,笑道:“泽园你客气了,快请进吧。”   舒珍湘因是客人,又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出门迎接,但早在客厅翘首以盼,见走廊里有响动,便将裙子下摆扯撑,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   她不是第一次见张泽园了,在北平舒宅时两人也有一面之缘,但那时候父亲也在,她连话都没有说两句。虽然外人都说张鹤轩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但他光是有这么个前途光明、容貌俊朗的哥哥,就能让她对嫁入张家有无限的期待了。   “泽园哥,好久没有见了。” 她娇声迎上去,一双媚眼闪动着喜悦。   “珍湘,你也到沪上了。” 张泽园看着舒珍湘,心里不由想到了舒瑾城。她和舒珍湘是姐妹,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为什么瑾城就不能有舒珍湘一半的热情亲切呢。   打过招呼,舒珍湘问道:“泽园哥,你想喝茶还是别的饮料?我们这儿有很多汽水儿呢!”   “我喝杯绿茶吧。” 张泽园道。   “苏妈,没听见吗,还不快去!” 舒珍湘扭头轻斥,赵英英不满地皱眉。   她客气地请张泽园入座,又主动问起了他在金陵的工作。赵英英交友广阔,生性活泼大方,又见过世面,作为女主人能够很好地引导话题。张泽园告诉舒瑜川夫妇,他现在为准备王景进南都的事情十分忙碌,这趟来沪上也是为了公务。   “西南王?” 舒珍湘终于找到了一个插嘴的机会,道:“据说他是西川省的土皇帝,长得高大雄壮,杀人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而且他还和高原上的野蛮人有亲戚关系,那些人闹饥荒了就抓人吃呢。泽园哥,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别把他给惹恼了。”   “珍湘。” 舒瑜川不悦地开口。   舒珍湘却并不服气。这可是张家的公子,如果不是她的婚姻,他才不会来舒家公馆,于情于理她也该是今晚的主角。   “舒大哥,你的妹妹很可爱。” 张泽园却不甚在意地一笑,如同清风拂过朗月,他温声对舒珍湘道:“我会注意安全的。”   舒珍湘顿觉心跳加快了一拍,赶紧点头,脸有些发红。   “听闻舒大哥还有一个妹妹……” 张泽园启发式的开头。   “她还在英国留学,一直没有回来。” 舒瑜川不想聊这个话题,用一句话带过了。   张泽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笑道:“舒大哥,我知道嫂子喜欢了解世界各地的风俗文化,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环球书局举办的沙龙邀请函,主题是羟人的艺术。最近我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你和嫂子倒可以同去。”   他又对舒珍湘笑道:“不好意思珍湘,我不知道你也在沪上,下次定当补上。”   舒珍湘对书局、文化、西川统统没兴趣,所以并不气恼,只觉得张泽园说下次补上,可能是要和她单独出去约会的意思,不觉心脏又砰砰直跳。   舒瑜川接过邀请函道:“你有心了,我替Jessie谢谢你。”   “我就在这里,还要你替么?” 赵英英嗔怪地看了眼丈夫,接过自己那张邀请函,笑着对张泽园道:“多谢张先生。” 背后有寒月青帮   背后有寒月青帮   3月11日上午, 舒瑾城从闸北区的小旅馆出来, 乘电车往环球书局而去。   两旁高大的西洋建筑徐徐倒退,沪上与金陵自有一番不同的风景。   金陵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目送过一个又一个短命王朝,于古朴中总有些旧时王谢堂前燕的凄凉。此外, 金陵城内还有许多村庄农田,仿佛时空倒错, 于繁华中又透露着质朴的生活气息。   可沪上作为新兴的港口城市, 没有任何故旧的拖累, 吸引了无数外商与资本的涌入。这里是金钱、享乐、疯狂与欲望的天堂, 是一个畸形社会可以孕育出的最闪耀夺目的明珠。   环球书局坐落在公共租界内的春州路, 是一栋三层楼的西洋建筑。舒瑾城走进编辑的办公室,见到了负责她书籍发行的编辑于振生。   于振生是个斯文瘦高的年轻人, 穿着衬衫西裤白皮鞋, 只是因为打了太多摩丝,显得有些油头粉面的。   “密斯舒,你好。” 于振生见到舒瑾城, 先是脸上闪过惊艳。他原以为从西川回来、翻译出这等史诗的学者必然是一个饱经风霜、如同男人般坚韧的女人, 但舒瑾城看上去太年轻了也太美貌了。   光凭这模样, 她的书就能大卖。   可是,立刻, 他就现出为难的样子:“密斯舒,您穿得衣服好像有点不妥。”   舒瑾城穿得是一件灰色棉布长衫,脚上还踩着双布鞋。   “我?” 她低头看了下, 新洗的长衫还带着肥皂的香味,出门前特意熨烫过,连一个褶子也没有,至于布鞋也是崭新的,上面没崩一个泥点子。   “我觉得很体面,没什么纰漏。” 舒瑾城笑道。   “可我们这是个沙龙会啊。” 于振生为难地摸了摸自己被摩丝固定得像个盔甲的大背头:“不管怎么样也该穿件旗袍或者洋装吧。”   “其他的男学者举办沙龙会的时候也是这么一身,大家也没觉着有什么问题啊。” 舒瑾城坦然道。   “伊拉是男个呀。”(他们是男的呀)于振生被逼出了方言。   “男个女个不都一个样嘛。” 舒瑾城露出明艳的笑容,用夹生的沪上话逗编辑:“只要侬个沙龙会举办成功不就好个了?”   “啊呀,密斯舒你别取笑我。” 谁知道于振生不禁逗,连脸都红了,自己转移了话题:“密斯舒你没吃饭吧?沙龙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好吧?”   “好呀,走吧。” 舒瑾城笑道。   春州路十分热闹,除了叮叮当当的电车和往来穿梭的黄包车,两旁都是商铺与餐厅。   于振生说要带舒瑾城去吃整个沪上最好吃的鲜肉小笼包,两人便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小街。于振生道:“密斯舒,你要当心点,这里人流多,小偷扒手也不少。”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消瘦的穿短褂的男人就擦着舒瑾城走了过去,胳膊还重重撞了她一下。   舒瑾城警觉起来,她提起手中的布制手提袋一看,上面果然已经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钱包不翼而飞。   “那个人是小偷!” 舒瑾城将手提袋扔给于振生,拔腿就朝那个短褂男人追去。她穿一双布鞋,两腿又长,跑的极快,眼看着与那男人的距离逐渐缩短。   可那小偷比兔子还狡黠,他专门往人流密集的地方钻,不顾路人的咒骂,三窜五窜就甩开了舒瑾城。舒瑾城盯着他的衣角,一边跑一边喊有小偷,可路人非但不帮她,还像害怕霉运沾身一样赶紧避开。   终于追到了一条巷子口,小偷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舒瑾城一只手抵着长了青苔的红砖,弯着腰气喘吁吁。   于振生抱着舒瑾城的包从后面赶过来,一副比舒瑾城还累的样子:“密斯……舒,小,小偷,抓到了吗?”   “没有,被他给跑了。” 舒瑾城喘匀了气,直起身子说。   “那哪能办?你钱包里有多少钞票?” (那怎么办)于振生急得又用手去抹头发。   “10块大洋,还有一张回程票。” 舒瑾城咬牙。这钱说多也不多,但想想她这段时间为了省钱一直在食堂吃清蒸菜心和芹菜,脸都快吃绿了,就让她心情跌落谷底。   “密斯舒,你别不高兴了。今天的鲜肉小笼我请了,今晚晚饭我也请了!” 于振生看舒瑾城一脸抑郁,怕影响到沙龙的质量,忙拍胸脯保证,“要是下半天的沙龙成功,你新书大卖,10块大洋么也只是小意思。”   “于编辑,谢谢你的安慰。” 舒瑾城倒也不是心胸狭隘的人,这钱眼见是追不回来了,再垮着张脸不体面的人就是她了,于是苦中作乐道:“还好这小偷不大聪明,我口袋里还藏着3块大洋。”   这时,巷子里忽然传来了殴打与求饶的声音。舒瑾城和于振生朝里面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马褂十分高大的平头男子已经用一只手枪指住一个瘦弱的人,揪着那人的领子往巷口走。舒瑾城看得分明,被揪住的人正是偷她钱的小偷。   于振生却吓了好大一跳,拉着舒瑾城要赶紧离开,舒瑾城告诉他被抓住的人是偷她钱的小偷,于振生却不管:“啊呀,这都动枪了呀!你晓得那个大汉是哪个吗?他是青帮邱寒月的义子和打手邱小金,普通人见到他就要掉头走,谁敢招惹他?我们赶快走吧。”   邱寒月舒瑾城是知道的,曾经北平军阀邱大州的庶子,因为反对父亲称帝受到忌惮,最后跑到沪上加入青帮,成为了帮派里德高望重的一个。但此人生性风雅,最爱的事情是看戏和上青楼,对打打杀杀倒不上心。   没想到收了个义子,倒还挺高大威猛。   “邱寒月是个讲道理的,他义子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舒瑾城对于振生道。   于振生无言以对,而且邱小金已经看见了他们,他的腿早就软了。   终于,邱小金还是拎着那个吓得几乎要昏厥的小偷走到了两人面前。他的一双细长眼睛仿佛能射出精光,将舒瑾城扫了一遍后,道:“这个人偷了你的钱包?”   舒瑾城坦然点头。   “还给她。” 邱小金抖了那人两下,小偷立刻将刚刚入手的钱包双手递到舒瑾城手上。邱小金这才放开小偷道:“快滚!” 那鼻青脸肿的小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自由了,愣了一秒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舒瑾城当着两人的面打开自己的钱包,然后冷静地说:“我只丢了10块大洋,但现在里面有50块大洋。”   “这不关我的事。” 邱小金迈开步子要离开。   “慢走,邱大爷,是谁让你过来帮我的?” 舒瑾城不顾邱小金手里有枪,在于振生看死人般的眼神里挡在了邱小金的身前。   她并不认为这位邱小金邱大爷是正好路过的正义路人,更何况,钱包里的钱还莫名其妙地多了。   邱小金这才又打量了舒瑾城一遍,似乎也有点对她刮目相看,微点了下头,开口道:“是寒爷的意思。”   寒爷?邱寒月还在北平时她才是个七八岁的毛丫头,两人以后也从来没有见过呀。   “我压根不认识寒爷,他没有理由帮我。” 舒瑾城一点不怵,盯着邱小金的眼睛道。   “义父自有他的道理。” 邱小金开口。   “那么这样,这四十大洋我还给你。” 舒瑾城知道青帮规矩严明,她从邱小金的嘴里是掏不出有用的消息了。便从钱包里数出四十大洋,递给他。   邱小金低头看了钞票两眼,道:“这点钱不过是小意思。” 比起那个远隔千里还要千方百计来关注你的大人物来,简直什么都不算。   舒瑾城固执地将钱递到邱小金的手边,大有他不接她就一直举着的意思。邱小金想了片刻,便将钱从舒瑾城手上抽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舒瑾城将钱包拉上,静立在原地。   如果不是邱寒月本人的意思,那又会是谁呢?张泽园?不,他父亲都差遣不动青帮大佬,更别说他一个小年轻了。大哥?他也不会认识青帮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沪上……   “密斯舒,密斯舒?” 于振生等邱小金彻底消失了,才算活过来,用敬畏的口气道:“没想到你还大有来头!”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寒爷热爷的。” 舒瑾城找不到原因,只能无奈地道。   “但他们就是帮你啊。” 于振生本来是想吃完小笼包带舒瑾城再去逛逛成衣店,现在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摆摆手:“管他为什么,侬在沪上可以横着走了。”   “横不横着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的去吃小笼包了。” 舒瑾城一笑。这些人帮她总是有所图的,她只要静观其变,图谋总有一天会摆在她面前。现在嘛,还是小笼包来的重要。   于振生这才捂着肚子说:“对的,我们快去,不然晚了可没有位置了!”   吃完小笼包,回出版社休息片刻,舒瑾城和于振生就先去对面的“情园咖啡厅” 二楼候场,那里已摆好了茶水咖啡和蛋糕。   沙龙的流程是这样的:包括舒瑾城在内三个研究羟人文化的学者先进行每人15分钟的演讲,演讲结束后,大家便可以一边喝下午茶一边自由讨论。   赵英英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从车上下来,觉得神清气爽。   被聒噪了七八天,她终于甩开舒珍湘出来了。Alvis还没有下班,但是沙龙结束了会来接她,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到外面吃个罗曼蒂克的西餐,然后去舞厅跳舞。天知道她多久没有享受过夜生活了。   赵英英露出一个笑容,高跟鞋“蹬蹬蹬”的踩着木头地板走上情园咖啡二楼。 酒庄兄妹叙温凉   酒庄兄妹叙温凉   赵英英进来的时候, 舒瑾城一眼就认出了她。   杏子红的夹大衣, 里面一件贴身剪裁的宝蓝色镶碎钻连衣裙。她一贯喜欢这种明艳大胆的配色,也只她衬得起这大胆明艳的配色。   其实前世舒瑾城也只见过这大嫂三次。   赵英英出身新港,祖上下过南洋,身上有四分之一英伦血统, 说不定还有南洋血脉。   “她这样杂七杂八的混种南蛮,生来性格就不稳定, 最是张扬轻狂。你舒家祖先若泉下有知, 也不知道会怎样的嫌弃呢。” 林佩玉最看不起赵英英。   舒瑾城刚新婚时, 忙于帮助丈夫在金陵立稳脚跟, 大哥一家又在沪上, 没时间多来往,等后来流产被迫在家静养, 林佩玉三番两次地拒绝赵英英上门探望。   赵英英极聪明又有个性, 怎么会看不穿林佩玉的心思,更不屑于热脸贴张家冷屁股,便真与舒瑾城断了来往。   现在想想, 如果不是她初时忽略了与大哥一家的关系, 后来又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怎会与哥哥-日渐疏远,最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一世赵英英从来没有见过她, 想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舒瑜川的妹妹。   舒瑾城为了不暴露自己,让沙龙的邀请函上仅署她的英文名Shirley Shu,这样想来还真是做对了。   赵英英将白色的鳄鱼皮手提包放在桌上, 一手托着头好奇地看舒瑾城。此时沙龙会已经开始,舒瑾城朝她微微一笑,然后便收敛心神,开始了演讲。   这个沙龙会请了不少文化界、媒体界的名人,演讲的另外两人也都已经小有名气,只有舒瑾城在沪上并未广为人知。   但舒瑾城有木喀的实地调查经验,《梵岭天王传》的发现和翻译又确实是一项重大而重要的工程,所以成功地吸引了许多注意力。   她的演讲趣味横生,又有些京式幽默,让许多人频频点头,笑声不断。   沪上是国内出版业的集中地,许多杂志编辑决心邀请舒瑾城写稿,就连载她在木喀的见闻也能吸引一大批读者;而本来就是被环球书局请来写宣传文章的记者更是文思泉涌,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演讲结束后,是自由的用餐时间,舒瑾城被一拨又一拨的人包围着,这群聊完下群聊,根本没有时间吃东西。但她心里满是滚烫而纯粹的喜悦,不是因为她离出名又近了一步,而是因为她的研究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可。   终于,在身边又一拨人散去后,赵英英朝舒瑾城走来。赵英英气势十足,一看便是个有地位的名媛,大家自动地就为她让出了位置,让她得以与舒瑾城单独对话。   “Miss Shu,你刚刚关于木喀文化和史诗的演讲太精彩了。” 赵英英朝舒瑾城露出一个灿烂地微笑,伸出手道:“我叫赵英英,你都可以叫我Jessie。”   “Jessie小姐你好,久仰。” 舒瑾城也朝赵英英伸出她的手。   她其实一直就挺喜欢这个开朗直接的大嫂,也为大哥与她结合而由衷的高兴。只是前世两人没机会多接触,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了。   赵英英问了她一些关于木喀吃穿住行的问题,又同她聊起了欧洲的风土人情,两人年纪相仿,都是见多识广,竟越聊越开心,越聊越投缘,赵英英道:“真可惜我先生等下要来接我,不然我一定邀请Shirley你出去小饮一杯。”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一道惊雷,让舒瑾城浑身一凛。赵英英的先生就是大哥,上次在扬子饭店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还没有做好与大哥相见的准备。   “真不好意思,Jessie……我想起我还有东西落在了旅馆,我是今晚的火车票,我现在就要走了。”她找了一个拙劣的借口想提前离开。   “你的旅馆在哪里?我有车,可以送你。” 赵英英道。   “不必了,很近,我走路去就可以。” 舒瑾城僵硬地越过赵英英往门口走。   赵英英不解地望向急迫的舒瑾城,于振生赶忙走过来,跟在她身后道:“密斯舒你要去哪里,这沙龙会还没有结束呢,还有很多记者等着和你聊天呀。”   “我有事一定要先走了。” 舒瑾城抱歉地摆摆手,匆匆往楼梯口赶。   “诶!” 于振生想拦她,但又想到了今天才遇到的邱小金,手僵在了原地。哎,惹不起惹不起,不过伊今日的演讲已经大获成功,现在离开对新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Alvis!” 赵英英忽然兴奋地喊了一声。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穿深蓝色呢子西装、戴金边眼镜的男人,舒瑾城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经过,边道:“抱歉,请让一下。”   这声音太过耳熟,以致于舒瑜川起初一愣,然后条件反射地抓住了经过那人的手臂。   “放开。” 舒瑾城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到那人的下巴后就像触电一样又扭了回去,可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瑾城?” 惊讶的,试探的,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是大哥的声音。   舒瑾城心猛然一缩,额间的短发有一缕戳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压低声音道:“先生,你认错人了。”   可这一句话已足够让舒瑜川确定,眼前这个身高和身形同妹妹一模一样,却穿得像一个女先生一样的女子,一定就是五年间音讯全无的舒瑾城。   “Alvis,这是怎么回事?” 赵英英赶过来,看到丈夫握着刚才相谈甚欢的Miss Shu的胳膊,眼神几乎可以称为深情,她眼睛里就喷射出几乎可以把舒瑜川的手烧出两个窟窿的怒火。   要是今天这事不解释清楚,舒瑜川就等着睡沙发吧!   “英英,我找到我的妹妹了。” 舒瑜川道。   “什么?” 赵英英愣在原地。她先是想到家里那个烦人精舒珍湘,然后又想起来,舒瑜川确实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   说起来,Miss Shu的姓也是舒,怪不得她的眉眼怎么看怎么让自己觉得熟悉,怎么看怎么顺眼。   赵英英感觉到,今晚的浪漫晚餐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瑾城,你什么时候回国了,怎么,怎么回国也不告诉大哥一声?” 舒瑜川问。   舒瑾城沉默不语。   赵英英看了一眼沙龙里投来的好奇目光,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知道一个僻静的地方,你们两兄妹在那里好好谈一谈好不好?”   “瑾城。” 舒瑜川又叫了舒瑾城一声,她愣了几秒,终于缓缓地点头了。   黑色轿车停在外滩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楼前,他们坐三角电梯抵达六楼,又沿着铺了红地毯的走廊走了十米,两扇胡桃木双开大门出现在眼前,上面用霓虹灯勾勒出“爱弥儿酒庄”的汉语与英文。   这是一间专供会员品尝各式红酒的高档私人会所,赵英英和舒瑜川是这间会所的高级会员。她让招待生为兄妹两人开了一间单独的房间,自己则坐在露台沙发上,对着黄浦江品起了红酒。   房间里的灯光刻意调的昏暗,为舒瑾城清丽的面容无端打上了阴影。舒瑜川从来没有看过舒瑾城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的容貌虽然未曾改变,气质上却完全变了一个人。   就好像是整个儿换了一个灵魂。   “瑾城,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每年只寄一封信回家,又没有地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舒瑜川忍不住先开口道。   当年他知道舒瑾城擅自转学时曾有过责怪之意,可往后妹妹失去了联络,他心里就只剩下忧虑和担心。他甚至有时候怀疑,妹妹是不是早已经不在人世,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提前写好信,托人每年往家里寄一封。   舒瑜川的关心之色不能作假,舒瑾城深深看了大哥一眼,答道:“我过得很好。”   她在轿车上已经将心情平复了下来。   前世她真真切切地怨恨过大哥。恨他的无情,恨他的愚孝,恨他为了家族的名誉竟然不顾手足的亲情。可是……可是后来的战火让她放弃了愤怒,而重生一世又让她的疑惑与质问再也没有答案。   她早不恨大哥了。可是她也不再是大哥心里那个一心爱戴着他的妹妹。   舒瑜川看着舒瑾城的短发和粗布长衫,不由想到她离家那日的样子。   高挑的少女穿一身天蓝色印蝴蝶的洋装,从火车车窗里探出头来对着他挥手,明朗地笑道:“大哥,你快回去吧!我在柏林会给你写信的,记得在我回来前找到嫂子!”   那少女的表情是那么生动鲜活,将一场离别的伤感冲淡得不剩分毫。   可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表情,连开心还是不开心都看不出来。   舒瑜川突然觉得心很疼,五年了,妹妹回来就好,又何必要再逼问她。   为什么她要离开德意志?为什么她要和家里断了联系?她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又为何将自己逼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些问题,舒瑜川很想知道,但不愿意在此时再问了。   “瑾城,这是你以前最喜欢喝的苏美尔葡萄酒,我特意存在了一瓶在这里,就是想着有一天你回来,可以带你来喝。”   舒瑜川替舒瑾城倒上一杯红葡萄酒,血红的液体挂在杯壁,让舒瑾城无端想到宿舍里那个缺了个口的鸡缸杯。   “起码告诉大哥,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在金陵教会大学教书。” 舒瑾城答。   “大学里教书,那生活的应该不错呀。” 舒瑜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舒瑾城质朴的打扮。   “是挺好的,宿舍虽小却清静,食堂里的东西也挺好吃的。” 舒瑾城回答。   “那就好……学生们同事们都还好吧?” 舒瑜川道。   “都挺好的。”   舒瑾城拿起那杯葡萄酒,抿了一口。   “好喝吗?” 舒瑜川眼巴巴地看着她,舒瑾城觉得大哥这样子莫名有些可怜,点了点头。   “大哥。” 她轻声道。   “诶!” 这还是舒瑾城今天第一次叫大哥,舒瑜川立刻应了一声,声音积极的都不像自己了。   “我的车票在晚上八点,可能要走了。” 谁知道下句话就峰回路转。   舒瑜川看了眼手表,六点四十,时间确实不早了。   “我送你去火车站。” 他道。   “谢谢。” 舒瑾城答。她将杯子里的红酒像高原上的汉子喝青稞酒一样一口气喝完,对舒瑜川笑笑:“很好喝。”   舒瑜川突然觉得打从心底里高兴。   见这兄妹二人出来,赵英英放下手里的酒杯,迎上前去问道:“你们聊得怎么样?”   舒瑜川道:“瑾城要回金陵了,我送她去火车站。”   “那你们去吧,Alvis,我在这里等你。” 赵英英替丈夫穿上外套,一边小声和他说:“路上再好好和你妹妹聊聊,我觉得她是个很讲理的人,这几年不回来肯定有她自己的原因。”   舒瑜川拍拍妻子的肩膀,吻了吻她的脸颊,带着舒瑾城出去了。   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飞驰,一侧是宽阔的黄浦江,另一侧是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外滩洋楼,两兄妹坐在后座,一路都没有说话。   终于,汽车驶过了吴淞江,很快火车北站就在眼前了。   “妹妹,你还记得当年我送你出国吗?你坚持要一个人去码头,只准我将你送到火车站。” 舒瑜川道。   “……记得。” 舒瑾城拿好自己的布手提包,跨出车门道:“大哥今天也别送进去了吧。”   “好,听你的。” 舒瑜川果真没有动,他沉默地坐在车厢阴影里,如果舒瑾城回头,也会看不分明。   舒瑾城回过身道:“大哥,别把我在金陵的事情告诉父亲。”   “好。” 舒瑜川答。   “那么,再见。” 舒瑾城说。   “再见。” 舒瑜川顿了顿,又说:“我周末会去金陵教会大学看你的。”   舒瑾城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接着就用很快的速度往车站里走去。   等两兄妹都确认彼此再也看不见彼此了,才同时伸手往眼睛上擦了一擦。   沪上三月的风真大啊。 人心乱仔细提防   人心乱仔细提防   两天后, 张泽园要离开沪上, 便以商量两家的亲事为幌子又邀请舒瑜川小聚。   这饭局舒珍湘不宜出席,赵英英这两天突然泛酸水身体不适,舒瑜川只能一个人赴宴。   两人约在了一家吃本帮菜的素雅饭店,张泽园随便敷衍了两句婚宴的事情, 将话题一转:“大哥,那天的沙龙你和嫂子喜欢吗?”   正是在沙龙上, 他遇见了妹妹, 舒瑜川的神情微变, 又很快控制住, 诚恳地道:“泽园, 我要感谢你,那沙龙会很好。”   张泽园看出舒瑜川的表情有异, 知道他定然是认出了舒瑾城, 于是笑道:“那我便放心了。实不相瞒,我认识沙龙会上演讲的舒小姐,所以才希望这沙龙会能够成功, 希望她在沪上一亮相, 就能获得大众的认可。”   他这话说得十分暧昧, 配上认真地表情,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与舒小姐之间有什么别样的感情。   身为大哥, 舒瑜川自然更为敏感,他将筷子放下,看着眼前这张家大公子问道:“泽园, 你和舒小姐很熟悉吗?”   张泽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温润的眼睛如春风,似乎在认真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是的,我在金陵教会大学的小礼堂和她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就知道她是位与众不同的姑娘。后来我当了教会大学的检查员,与她就更熟悉了。她过往的那些经历真是让我既佩服,又心疼。”   舒瑜川立刻抓住了“过往的那些经历”这个关键信息,甚至顾不得细思张泽园的态度,问道:“舒小姐过往的经历是怎么样的?哦,我太太与她成了好朋友,对她的经历很有兴趣。”   张泽园点点头,将从演讲和课堂上听来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告诉了舒瑜川。他早就调查过,舒家这两兄妹感情非常要好,但五年前舒瑾城突然转学,与哥哥也失去了联系。舒瑜川自然很迫切地想知道妹妹这些年的经历。   舒瑾城对他不假以辞色没有关系,他没有时间再接近舒瑾城也没有关系,只要促成兄妹相见,让舒瑾城逐渐回归家庭,自己就不愁没有机会接近舒瑾城了。更何况,以他的条件,如果透露出对舒瑾城的好感,舒家上下也只有撮合的份,绝无反对的可能。   舒瑜川麻木地将一块腌笃鲜夹进嘴里,却什么味道也不知道。   妹妹虽非娇生惯养,也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她吃过最大的苦头就是被父亲罚打掌心或者关禁闭,可那也有自己这个哥哥在她面前帮她遮风挡雨。   他还记得母亲去世那年,舒瑾城才六岁。两兄妹一身缟白,望着妈妈的灵柩被埋下坟地。   瑾城虽然只是个点点大的小孩,也知道妈妈从此要永远居住在黑黢黢的洞里,不会再回来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说要和妈妈一起躺进去,这样妈妈就不会孤单了。   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的舒瑜川红着眼睛抱起妹妹,固定着不让她挣扎。他也流着泪,却对着母亲的棺木下定决心。往后一定会保护好妹妹,不让她吃半点苦头,妈妈放心地走吧。   可是,舒瑾城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吃了那么多苦,他没有保护好妹妹……   “我想,舒小姐的家人一定也很心疼和担心她。” 张泽园适时地又补充了一句。   ——————   舒瑾城拿出纸笔给夏鼎鑫写回信:   “……您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六月份是金大放暑假的时候,届时我会在西川边疆研究会恭候夏先生与其他诸位考古界同仁,瑾城愿尽一己之力,为发掘狼眼洞出谋划策。”   夏鼎鑫已经决定七月份正式进入木喀发掘,想在此之前多了解一些木喀的风土人情,她自然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他邀请舒瑾城加入考古队一同发掘狼眼洞,更是舒瑾城求之不得的机会。   她将信折好放入信封,露出从沪上回来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了,舒瑾城道:“请进。”   黄秋芳轻轻推开门,心事重重地朝舒瑾城一笑,道:“舒老师,Mr. Warner请您去他的办公室。”   舒瑾城点头,同黄秋芳一起进入了沃亚士的办公室。   “密斯舒,你来了,快请坐。” 沃亚士请舒瑾城在沙发上坐下。自从那次两人一同解决了黄秋芳的麻烦后,关系也从普通的同事变成了朋友。   沃亚士对木喀的风俗人情很感兴趣,有空就会和舒瑾城聊聊,他又问舒瑾城道:“密斯舒,你要去狼眼洞的时间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但是暑假我会回西川,估计七月份就会进入木喀地区。”   沃亚士若有所思地点头,又笑道:“我对爱德华·沃纳在木喀的见闻很感兴趣,他也是外国人,如果以后我要去中国边远地区进行人类学调查,他的经验会提供很大的帮助。你能不能把他的日记借我阅读一番?”   舒瑾城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的沃亚士那一玻璃柜子价值不菲的古董。爱德华·沃纳到木喀就是为了找到文物搬运回国,这不由让她生起了一点警惕心。虽然那本日记里没有提狼眼洞的具体位置,但有地图加上玉崩雪山的提示,找到狼眼洞不成问题。   舒瑾城留了一个心眼,笑道:“不好意思,这本日记我已经寄给了夏博士,现在不在我手上了。”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沃亚士薄唇抿得更直,蔚蓝色的眼睛像冷漠的琉璃。舒瑾城察觉到,他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   舒瑾城笑道:“我等会儿还有课,要回办公室整理一下资料了。”   “好的。” 沃亚士心不在焉地道,他起身将舒瑾城送到门外,又坐回了宽大的办公桌旁,他双手交叉,将下巴放在手上,思考着什么。   黄秋芳见状,悄悄地退出了沃亚士的办公室。   眼见着舒瑾城就要走进门内,黄秋芳轻唤道:“舒老师,舒老师。”   舒瑾城回过头,黄秋芳赶上几步,对她低声道:“我有话想私下对你说。”   舒瑾城有些惊讶,将她让进办公室,又把门关上,问道:“秋芳,怎么了?” 她见黄秋芳有些为难的神色,道:“是你哥哥再找麻烦吗?”   “不,不是我家里的事情。” 黄秋芳摇了摇头。她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道:“是沃亚士老师。”   “沃亚士?他怎么了?” 舒瑾城眯眼。   “昨天我有些翻译的工作没有做完,因为怕在宿舍里吵到雪萍她们睡觉,便想着今天早上到办公室里继续做。” 黄秋芳道。她在系楼里有个单独的小房间,就挨着沃亚士的办公室,是由一个杂物房改来的。   “我六点钟就到办公室里了。翻译了没有一会儿,我忽然听见走廊上有响动,那时候天还没怎么亮,我就顺着窗子缝看了一眼——”   迷蒙的晨光里,黄秋芳看到沃亚士从舒瑾城办公室外的信箱里取出一封信,捏着它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缩回房间,可此后便怎么也翻译不下去了。她一直关注隔壁的动静,半个小时后,沃亚士又将那封信放回了舒瑾城的信箱。   “舒老师,我不知道沃亚士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我想,我还是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其实黄秋芳的内心也很矛盾,如果被沃亚士发现她向舒瑾城告密,她这个工作肯定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被沃亚士报复,让家里那一大摊子烂事再找上门。   “谢谢你,秋芳,我知道了。” 舒瑾城听后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是拍拍黄秋芳的肩膀:“我会关注这件事的。你就像从前一样给沃亚士老师当助理就好,也不要让他知道你发现了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的。”   “可是舒老师,这信?” 黄秋芳还是不放心。   “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我以后会改一个地址,你不用担心。” 舒瑾城朝她眨眨眼道:“好了,快回去吧,别被沃亚士老师发现你在我这里偷懒。”   黄秋芳点点头,走到门边了又有些忐忑的叮嘱:“舒老师,你一定要小心呀。”   舒瑾城点点头。她关上门,在办公桌后想,怪不得夏鼎鑫那封信的封口有一点破损,她还以为是夏鼎鑫不小心弄破的,这样想来,其实是沃亚士将这封信打开又封上后留下的痕迹。   他想要做什么?   舒瑾城不想这么快下结论,但也知道这肯定和木喀有关,大概率与狼眼洞的遗迹有瓜葛。   Arthur·Warner ,舒瑾城回忆起他的履历。他毕业于康奈尔大学,拿到了人类学系的博士学位和哲学系的硕士学位。美国的人类学与英吉利不同,将考古学也包括在学科内,沃亚士既然是人类学的博士,自然也不会不懂考古知识。   他1923年来到北平,先是在大使馆里工作,同时做一些民俗研究。1927年,他离开北平来到金陵教会大学,因为人类学是一个新设立的学科,他很快就被任命为人类学系的系主任。   沃亚士在金陵教会大学的经历是比较透明的,并没有什么异样,要想搞清楚他背后有什么目的,或许他在北平的经历才是关键。   舒瑾城加紧了防备,当日便将放在办公室里的关于狼眼洞的资料全部运回了宿舍。她也重新给夏鼎鑫写了一封信,将以后的通信地址改成了宿舍地址,并给信箱加配了一把锁。   沃亚士在帮助黄秋芳时确实是出了力,她不认为他是个纯粹的坏人。但利益总是很容易扭曲人性,舒瑾城深深地了解这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西南王有大排场   西南王有大排场   从沪上回来以后, 舒瑜川每个周末都让司机开车到金陵看妹妹, 每次还带着不同的食物。   第一次是北平特产:炒得喷香的良乡板栗,六必居的酱黄瓜;   第二次是江浙小吃:蟹壳黄烧饼,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   第三次是赵英英让大厨准备的粤港风味甜点:松软的菠萝包和涂了巧克力酱的鸡蛋饼。   他算是找准了舒瑾城的软肋,既然吃得眼睛亮晶晶, 总不好一句话不说板着张脸。   刚开始两人还是有些尴尬,舒瑾城也并不愿意告诉大哥自己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舒瑜川多了解自己的妹妹, 他只与她谈生活和工作中发生的小事, 又告诉她一些沪上名人圈子里的逸闻趣事。   人类学家总是有些八卦的, 舒瑾城也不例外, 总是被大哥的话题吸引, 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这样几次以后,兄妹之间的气氛总算温馨了很多。   坐在金陵教会大学外的小茶馆里, 舒瑜川看着妹妹塞着菠萝包鼓鼓的脸颊, 笑着给她倒了一杯茶:“我有两个好消息,一个关于你,一个关于我, 你想听哪个?”   舒瑾城拿出帕子擦掉嘴边沾的小碎屑, 道:“先说你的吧。”   “先说我的……英英怀孕了!” 舒瑜川本想卖个关子, 可实在是憋不住,话顺着嘴就溜了出来。   他屏息等待舒瑾城的反应, 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那种兴奋与自豪,仿佛变回了舒府里那个考试考了第一又想掩饰自己的自豪又掩饰不住的傻少年。   舒瑾城不由也笑了,随即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一次这么早!我是说, 恭喜大哥和嫂子。”   上辈子赵英英是在自己与张泽园分居后才怀孕的,而且似乎状况不怎么好,一直在家里养胎。这辈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提前了三年,不过这样也好,早些生孩子总是比较健康。   “英英打算搬到金陵的公馆居住,这里安静些,适合她养胎。” 舒瑜川想到妻子提到舒珍湘时嫌弃的样子,露出苦笑。   大哥的公馆在玄武湖旁,确实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去处,舒瑾城点了点头。   “玄武湖离你们学校很近,你和英英又很投缘,有时间就去陪陪她吧,你们两个说说话也很好。” 舒瑜川望着妹妹,恳切地道:“周末我就过来住,大家是一家人,那么多年没有见了,也该多相处。小妹,你说呢?”   舒瑾城想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安静地点点头。   舒瑜川立刻就笑了,他随即正色道:“还有一个好消息是与你有关的,你让我打探的沃亚士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瑾城,你们这个系主任可不是个普通人。”   “怎么说?” 舒瑾城立刻竖起了耳朵。她左右望望,两旁没有熟悉之人,才问道。   舒瑜川道:“沃亚士在北平时与卢雪斋有密切的联系,是卢吴公司的股东之一。”   舒瑾城的眼睛眯了起来。卢雪斋,华夏最大也是最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他每年将数以万计的古董贩卖到欧洲、日本、美国,其中不乏外国势力在国内各种陵墓、遗迹之中盗掘的珍贵文物。   虽然对文物界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他的各种违法走私行径也严重损害了国家利益,但无奈他有政府高层势力的支持,在北平处于屹立不倒的地位。   “沃亚士化名沃丁,受美国领馆保护,在北平期间定期向卢雪斋提供偏远地区‘探险’所得的文物。金陵新政府成立以后,他离开了北平来到金陵担任教授,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明,或许是为了更好的与新政府的某些高官联络,以此得到更好的庇护。”   舒瑾城逐渐握紧拳头。沃亚士假借人类学教授之名,也不知购买、盗掘、贩卖了多少文物。他不仅破坏了自己对他的信任,也侮辱了人类学这门学科。沃亚士这么急切地打听狼眼洞的下落,恐怕是打好了在考古队入驻前先挖一笔的主意。   她绝不会让他的计谋得逞。舒瑾城思考片刻,想到了一个计策。   她道:“大哥,我需要一本英国进口,没有写过的二手牛皮本子,你可以帮我弄来吗?”   “当然可以。你急着要吗?我今天就让他们去找,明天就可以派人送过来。” 舒瑜川知道妹妹这是要防范沃亚士。   “嗯,我还想把一些资料放到你的公馆里,是很重要的研究资料,可以吗?” 舒瑾城又问。她此话正中舒瑜川的下怀,试想贵重的资料都在自己公馆里了,舒瑾城还能不总是去吗?于是舒瑜他道:“和我还说什么可不可以。你要放随时可以放,我的公馆里有保卫,有保险箱,绝对安全。要我现在去宿舍帮你取出来吗?”   “不,我去看嫂子的时候,慢慢带过去。” 舒瑾城道,这样就不会被沃亚士发现自己的资料已经被转移了。   兄妹两又聊了一会儿,舒瑾城表示自己要回学校了。舒瑜川邀请她今天就回玄武湖公馆休息,被舒瑾城拒绝了,不免有些失落地坐车离开了。   舒瑾城则充满了斗志。沃亚士是坏人不可怕,只要想到了合适的方法迷惑他、甚至惩戒他就好。   做一本假的日记将他诱骗到错误的地点,再向王景政府报告他贩卖文物的企图,说不定能将他当场抓获。即使王景政府不愿意出手,她也能让沃亚士白跑一趟,无功而返。   刚走到宿舍口,就看见悉雪萍和她旁边穿着浅绿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的黄秋芳。   舒瑾城笑道:“雪萍,什么事情那么喜气洋洋的?”   “老师,这您都不知道?王景司令再有不到三个星期就要到金陵来啦!” 悉雪萍道。   “啊,所以呢?” 舒瑾城失笑,“他有那么大魅力,让你们提前三个星期就兴奋成这样?”   “不是的,这次政府接待西南王声势浩大,在各大高校里设点招聘王景专列抵达那天的接待人员呢!火车站外举花列队欢迎能赚20大洋,如果被选中当晚宴的服务生,有100大洋!”   悉雪萍说:“只一天就当普通人一两个月的工资,到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啊?我同秋芳说,她是一定要去试试的。她不太有信心,我就说我陪她。”   “我是担心一天就能赚那么多钱,会有什么问题。” 黄秋芳明显没有悉雪萍那么心大,她虽然因为缺钱被这招聘吸引着,可同时止不住害怕这里面还有什么桃色交易。   “这是政府的活动,不会有问题的。”悉雪萍挽住黄秋芳,“而且就在我们学校里面选人,成不成的总得试一试吧。要不,舒老师你有空吗?你跟着我们一起来,也看看热闹,帮秋芳壮壮胆。”   说真的,事关王景,舒瑾城还真有些好奇,便从善如流地和她们一起往学校的草坪走去。   她方才是从后门进得校,没想到前门校道上已经人山人海,选拔在一栋教学楼的大厅举行,队伍排到了大楼外,都是些青春漂亮的女孩。   这个活动虽然设在了金陵教会大学之内,但其实校外的年轻女性也能参与。所以这其中不乏穿着高跟鞋画着精致妆容的职场女性。   舒瑾城见了这盛况,不由有些吃惊,该说是金钱的力量大,还是王景的魅力强。其实她也明白,许多候选者看重的不仅是那20或100大洋,而是能进入晚宴见到一些政府高官、上流社会的机会。   别看传闻里将王景说的那么恐怖,等王景出现了,就算他真的缺胳膊少腿吃生肉,也有数不清的女子愿意贴上去。   忽然想起虾尓土司少爷当年说得王景有隐疾从不碰女色的事情,舒瑾城有点儿想笑。   舒瑾城把两个女学生送到排队的地方,聊了会天,因为要等很久便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宿舍门被敲响了,悉雪萍向她报告:“舒老师,我和秋芳都被选中了!”   “那恭喜呀。” 舒瑾城将她们让进来,心道,这中选率倒挺高的。   悉雪萍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因为列队欢迎就要200个人,我们又长得高,就都被选中了。不过秋芳比我争气,中央饭店的晚宴只要30个服务生,她都被选中了!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子呢?”悉雪萍有点羡慕又有点憧憬地说。   “中央饭店啊……很大,整个大厅都铺着红色的地毯,还有乐队演奏。” 舒瑾城道。   “真厉害。” 悉雪萍抓着黄秋芳说:“秋芳,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告诉我那些达官贵人都是什么样子的。特别是王景,对了,舒老师,你在西川那么久,王景真的像传说里那么可怕吗?”   “放心吧,他不会吃人。” 舒瑾城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王景(拔枪):今天也是活在大家嘴里的一天呢。   若干月后,知道了那天对话的王景将舒瑾城抵在沙发上,鼻息喷在她的颈侧,深沉地说:“对,我不会吃人,但我会吃你。” 耍威风看秦姨娘   耍威风看秦姨娘   没过几天, 赵英英便从沪上搬到了金陵, 舒瑾城也遵照约定,三不五时地去公馆走动,很快和赵英英变得像两姐妹一样。   舒瑜川在玄武湖旁的宅子与沪上不同,虽然也有三层, 却是中西合璧,灰砖青瓦, 十分素雅。   舒瑾城提着几本书走进来, 院角一棵玉兰开了满树繁花, 舒瑾城经过时, 正好有一朵打在了她头上, 她“呀”了一声,蹲下身捡起那朵玉兰, 插在了鬓边。   “大小姐, 你来了。” 苏妈正坐在院子里的回廊上,见舒瑾城进院子,便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来了。苏妈, 您在忙什么呢?”   “给太太的小少爷或者小小姐绣一个围兜。” 苏妈笑着将手上的活计摊给舒瑾城看。   绣绷上是一块红色的布, 上面绣有一男一女两个戏莲的小孩, 旁边围绕着锦鲤、桃子、如意等吉利图案。   “这围兜颜色活泼鲜艳,针法也很细腻, 我看苏妈的绣品在前清时可以放到十三行专卖给洋人了。” 舒瑾城观摩了一下道。   “大小姐,你可真识货。” 苏妈喜笑颜开:“我娘当年就是给十三行供货的绣娘。”   “苏妈,是不是瑾城来了?” 赵英英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苏妈应了声,然后对舒瑾城道:“大小姐,你快进去吧,太太一直在等你。”   舒瑾城点头,走进房门。   赵英英斜倚在沙发上,见舒瑾城进来,热情地让她在坐到身边,将一颗紫红色的葡萄投喂到她嘴里。   “好吃吗?” 赵英英问。   舒瑾城点头,赵英英笑道:“是你大哥特意买的玫瑰香葡萄,我现在就想吃这酸中带甜的东西。你品一下,是不是有种特殊的玫瑰清香?”   “好像确实有。” 舒瑾城又拈了一颗,点头。   “我跟你讲,我家今天煮了豆腐鲫鱼汤,红烧狮子头,和上汤火腿白菜,你今晚就留下来陪我吧,你哥哥要周末才来,我出去逛又不方便,一个人在家真得好无聊。” 赵英英可怜兮兮地说。   然后又提议:“我叫上小秋和苏妈,我们四个人还可以凑一桌马吊呢!”   看赵英英一副期待地样子,舒瑾城心想反正重要的资料都在舒家公馆,爱德华·肯特的日记已经伪造好了,就陪大嫂几天也不打紧,于是便答应了。   吃完饭,苏妈和丫环小秋被叫到了麻将桌上。四人摸了一阵子牌,舒瑾城喂了一张东风,赵英英拿过来,将身前的牌“啪”一声推倒,笑道:“不好意思,我又胡了。”   “你今天手气很好啊。” 舒瑾城笑眯眯地将一个铜板递给赵英英,她接过放到身旁一堆铜板山里。   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苏妈起身去接,然后捂住话筒对赵英英道:“太太,是北平老宅那边的电话!”   赵英英赢了心情好,轻快地走过去,可没有听两句脸色就逐渐变了,她手指不耐烦地捏紧听筒,最后生硬地吐出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把电话挂断。   “怎么了?” 听见是北平老宅,舒瑾城关心地问。   “是秦姨太的电话。” 赵英英毫不掩饰对秦氏的不耐之色,“她说我不该把她女儿一个人留在沪上,过两天就带舒季方和舒珍湘到金陵来,让我尽尽做媳妇的本分。她算哪里的婆婆?我丈夫的母亲是你妈妈,她原来一个登台唱戏的戏子,在我面前摆乜谱?”   “嫂嫂,这话你和我说说可以,别在我大哥面前说。” 舒瑾城道。   赵英英家里有外洋血统,说话做事很直接,大哥平常宠着她,但在对待家族和长辈的事情上又不同。他是有些刻板的。   “我知道。” 赵英英两个指头按太阳穴,坐倒在沙发上。   “她们还没来就把你烦成这样啊?” 舒瑾城笑着坐到她身边,道:“依我这么多年的经验,你把她们的话当做耳旁风,随便敷衍两句就成。你现在是两个人了,她们在金陵最多也就待几个星期,何必为了她们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道理我都知道。” 赵英英将头靠在舒瑾城的肩膀上,两只手揽住她一只胳膊:“可一个舒珍湘就让我呼吸不通畅了,我好怕她们母女两个让我窒息。好Shirley,好阿妹,你就是我的氧气,你一定要陪我。”   她圆而大的眼睛望着舒瑾城,虽然明知道赵英英是在假装可怜,也不想拒绝她了。   想也知道秦桑和舒珍湘这两个人看见自己,会怎样的冷嘲热讽,不过反正她并不在乎。嫂子还怀着孕,自己是该替大哥帮衬一二,于是便点头了。   “Shirley!你太好了!” 听见舒瑾城答应,赵英英立刻在舒瑾城脸颊上很响的亲了一口,道:“如果你是男的,就没你大哥什么事了。”   “那还是别了。” 舒瑾城赶紧弹开,一边伸手擦唇印:“我怕我大哥回来谋杀我。”   ……   秦姨太、舒珍湘和舒季方来的那天,舒瑾城正好没有课,就和赵英英一人一本书,一杯茶在客厅等待。   很快,一辆汽车驶进了院落,秦姨太披着一件黑色貂皮大衣,里面穿通体绣花的紫绒旗袍,牵着十五岁的小儿子的手下了汽车。   舒珍湘身后则跟着她刚从北平来的丫环红霞,眼神骄矜。她想,这里是金陵,是她未婚夫家族所在地,也将会是她的地盘。赵英英想躲开她,想压她一头,那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现在自己母亲也来了,总能好好使唤这个眼高于顶的大嫂。舒珍湘露出一个娇媚的笑,也上前挽住了母亲的手。   “你瞧瞧,这媳妇儿知道我们要来,还坐在家里不出来,这就是南洋的规矩吗?” 秦姨太对着迎上来的苏妈,慢悠悠开口讽刺道。   秦桑只见过赵英英两次,一次是她和舒瑜川订婚,一次是她和舒瑜川婚后来北平请安。因为赵英英家里有钱,当时手也松,送了自己许多礼物,她可是没少忍耐着赵英英的无礼鲁莽。可现在不同了,珍湘和张涛全的儿子订婚,自己啊,也该摆摆婆婆的谱了。   话音未落,大门已经打开,赵英英穿着一身紫红色绸缎改良旗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把好身材显露无疑。   可秦姨太和舒珍湘却无暇去点评她的穿着,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人才吸引了她们的所有注意力。   那人有春山眉黛,秋水剪瞳,不笑时如冬夜平静深邃的冰湖,笑起来便如三月拂面的杨柳春风。即使她只简单地穿一件素蓝旗袍,修长的脖颈与身材也让她如一只立于鸡群的天鹅。   曾经的她就是这样,总能天然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舒家女眷全成为她的陪衬,她是舒家的大小姐,是秦姨太和舒珍湘心里一根尖刺。   舒瑾城不是早就死在国外了吗?   秦姨太和舒珍湘心里都一惊。随即她们就本能地打量起她来。   舒瑾城不知为何剪了个短发,穿着件布旗袍,手上还拿着本书,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读书人的穷酸气,再也不是舒家那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了。   看来她这些年过得很落魄。两人放下心来,甚至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嘲讽笑意。   “你怎么在这里?” 舒珍湘先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话语里满是刻薄。   “姨娘。” 舒瑾城没理舒珍湘,先向秦桑见礼,但这声“姨娘”传入秦桑耳朵里,却尤其刺耳。   “我问你话呢?你几年不回家,凭什么突然出现?” 舒珍湘本来就比舒瑾城矮,又站在台阶之下,更加显得矮了她一头,她昂起脖子质问的样子,有点像一只大声呱呱的蛤-蟆。   舒瑾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 舒珍湘瞪眼,更像蛤-蟆了。   “这是大哥的宅子,大嫂邀请我来住,我就来了。珍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舒瑾城平静地反问。   “是呀,瑾城经常来我公馆里休息呢。我们别站在门口了,快进来吧,接风宴已经备齐了。”赵英英以女主人的姿态道。   秦姨太拍了拍女儿,示意不需要着急,往后有的是机会教训舒瑾城,然后便将貂皮大衣递给丫环,当先一步婀娜地走进公馆。   舒瑾城离家时舒季方才九岁,所以他对这个大姐并没有太多印象。这些年倒听过不少妈妈和姐姐说得坏话。可是舒瑾城看起来并不像她们说的那般骄矜无礼,反倒很有气质。   于是舒季方便一直好奇地偷瞄舒瑾城,直到舒瑾城回过头,他才收回了视线。   秦姨太坐在饭桌旁,也不管赵英英这个媳妇,只一心一意盘问舒瑾城这几年的经历。舒瑾城倒不隐瞒,把这几年读书然后在金陵的大学教书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抿起唇笑了:“我们大小姐当初就是个最喜欢学习的,现在这么多年努力也算是有成果了,当上大学教授了!可惜呀,我家珍湘就没你那个头脑。不过也好,她干脆早早嫁给了张家,给自己挣出了条前途。”   “季方呀,” 她又转向自己这个心大且只喜欢吃喝玩乐的儿子:“你也别像大姐那么刻苦,一读书读个十几二十年的,人也读成个书呆子,妈妈哪里还等得到你成家立业。”   也不看看你自己的儿子,他再刻苦能像瑾城和瑜川一样吗?赵英英也是港大毕业的,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说道:“小弟现在来金陵,功课怎么办啊?”   “跟着姐姐来金陵见些世面,多认识点人,胜过在书房里苦读十年。英英,这道理你该懂得呀。” 秦姨太掩唇笑道。   赵英英不懂,上流社会的人谁不需要接受良好的教育呢?舒珍湘只不是嫁一个张家的庶子,还没强大到让自己的弟弟都受众人追捧的程度。不过她对舒珍湘和舒季方都没什么感情,而且秦姨太显然不听劝,也就懒得多说。   吃完饭,秦姨太用一张苏绣帕子轻轻擦了擦嘴,道:“英英,我还有件事儿要你帮我办呢。”   “姨娘,什么事?” 看在丈夫的面子上,赵英英露出标准的大家庭懂事晚辈笑容。   “我约了好些个金陵的大家闺秀后天来家里玩,和珍湘亲近亲近,她们都和张家有些关系,是大家族出身,你作为女主人,要好好款待啊。”   “后天?” 赵英英怀着孕,本来就是在金陵躲清静的,根本就不喜欢那么多人来家里,更何况时间那么紧,还要她准备,不悦之情瞬间显在脸上。   “这也是替瑜川扩展人脉啊。本来珍湘要在金陵送嫁,就是瑜川同意的,怎么,你不乐意?” 秦桑一改在舒老爷面前的柔顺,一双水杏眼直视着赵英英。   “对,我就是不乐意。” 赵英英气笑了,小麦色的脸颊泛起两朵红晕:“这金陵公馆是我爸爸送我的嫁妆,说句不好听的,舒瑜川本人都没资格不经我同意就在公馆里办party。”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 秦桑捏住手帕道。   “秦姨娘,我尊重你是长辈,我同意你后天在‘我’家里办party。不过,我只出场地,你要怎么准备、款待、购物,那是你的事,如果你能说动瑜川帮你,也可以,我不反对。”   赵英英说完站起身,道:“对不起,我身体突然不舒服,要先回房间休息了。苏妈,你等下带客人去她们的房间。”   见赵英英上楼,舒瑾城也站起身笑道:“姨娘,我这个书呆子要回屋看书,也就不陪了,你和妹妹弟弟再多用些饭菜吧。” 然后也走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舒瑾城关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声杯子触地的脆响,舒瑾城摇了摇头,微笑着把门锁上了。 风轻别墅来渔唱   风轻别墅来渔唱   或许是故意要发威, 或许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秦桑把舒公馆里的仆人支使得团团转,按照自己的心意把会客厅布置得花团锦簇,一应费用都记在舒瑜川头上。她和舒珍湘呢,则出门逛起了新街口。   舒季方倒是好些, 只是带着佣人去商场溜冰吃冰淇淋罢了。   赵英英眼不见心不烦,拉着舒瑾城躲到了楼上, 只吃饭的时候才见到这对母女。   到了宴会那天早上, 秦氏母女一大早就打扮的花枝招展, 从楼上走下来, 这时赵英英还没有起床, 舒瑾城正坐在桌边吃大哥特意从北平带来的焦圈和豆汁。   “一大早就吃这种带馊味的贫贱东西,大姐, 您当教授虽然穷, 也不至于这么不讲究呀。” 舒珍湘讽刺道。她用手捂住鼻子,身体离舒瑾城远远儿的。   “就是,你到自己房间里去喝这臭东西, 我和珍湘都喷了香水, 别把我们都沤臭了。” 秦姨太皱眉道。   她今天可宴请了许多位官家小姐和太太, 这些人都是南方人,要是闻到豆汁的味道, 怕不还以为她们在吃下水!   “姨娘,您原来在戏园子里的时候,不也天天喝豆汁儿吗。那时候也没看见味道沾在您身上, 熏跑了座儿啊。这时候您怎么就怕起来了?” 舒瑾城慢悠悠地咬了一口焦圈,笑道:“坐下吧,你们在家里穿着高跟鞋,还一直站着,不累吗?”   舒珍湘噘着嘴被秦桑带到了沙发上。秦桑瞥了舒瑾城一眼,劝道:“算了,何必和她计较,她现在算什么?今天是你在金陵社交圈亮相的日子,你要保持好心情,等下才能好好交际,知道么?”   舒珍湘颇不情愿地点点头。   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是一个来赴宴的小姐,秦氏接过电话,嗯嗯几声,便喜不自胜地走到女儿身边:“珍湘,我没说错,今天果然是你的大日子!”   “妈,你看她那个样子!” 舒珍湘却把注意力放在舒瑾城身上。她雪白的手指捏着焦圈优哉游哉的吃早饭,明明入口的是低贱的食物,却仍旧有大家闺秀般的仪态,这令舒珍湘莫名妒火中烧,语气也不好起来。   “你管她呢,我跟你说,今天张家大少爷也要来!” 秦姨太走到沙发边,低声道。   “张家少爷,张泽园?” 舒珍湘立刻不恼了,还故意将声音抬高了些。   “是呀,如果不是因为你要嫁给他弟弟,他怎么会来咱们家呢?” 秦桑笑道。   “哎呀,那您就不知道了。我在沪上就见过张大公子一面,他那时候就说过,有空会约着见我呢。” 舒珍湘弯起精致勾画的唇,扫了舒瑾城一眼。   “不行,你这个首饰有些太素了,回去换上妈妈的钻石项链去。” 秦桑听罢,细细观察女儿一番,下定决心。   “好。” 舒珍湘娇滴滴地应了一声,满眼掩饰不住的喜色,立刻站起身和秦氏回房重新妆扮,临了还对着舒瑾城露出胜利的笑容。   舒瑾城压根没注意舒珍湘变化多端的情绪,她心里很无语,不是她想自作多情,但张泽园来这公馆很大可能是为了自己。   王景没有几天就要到金陵,各项准备工作恐怕也做好了,张泽园便找到了空闲时间来找她。   舒瑾城觉得心下一阵烦闷,三口两口吃完了焦圈,走出了舒家公馆。她不知道这家伙要纠缠自己到什么时候,也对看舒珍湘勾引张泽园没什么兴趣。   还不如趁着这清闲时光,在玄武湖好好逛一逛,也好避开无聊的宴会。   现在已经是四月,樱洲上一片粉红淡白,全是盛开的樱花。想起樱桃成熟之际这里的盛况,舒瑾城就咽了口口水。   湖面一片苍茫,上面点缀着洲子和若干游艇,一艘游艇漂泊在水面上,一个船夫见舒瑾城靠近,便忙招呼:“小姐,游玄武湖吧?上船了,上船了!”   这艇子比秦淮河上的大,而玄武湖又十分开阔,让人心旷神怡。舒瑾城便登上了船,吩咐道:“船夫大哥,往无人的地方划。”   那船夫应了声,长篙一撑,游船荡悠悠地飘向湖心。   舒瑾城躺在藤椅上仰望蓝天,几只不知名的大鸟从天空掠过,耳畔传来渔夫哼唱的小调。   天地之大,何以为家?不论是北平还是金陵,其实哪里都不属于自己。   就如眼下这情景,赵英英和她都被困在一间公馆里,还不如在木喀时来得自在,毕竟那里连飞鸟游鱼都另有一番广阔。   在天葬台边送别一位老人时,赤松曾用沙哑的嗓音唱起的歌谣:   “雄鹰杰布呀   你从轮回之外降临   向大地投下黑色的巨影   你是菩萨的眼睛   注视世间的悲欢   你是山神的手掌   覆盖披雪的大地   虔诚的喇嘛迎接过你   迟暮的英雄诅咒过你   未生女的眼泪挽留过你   而你振翅高飞   渡过生死之河   将背上堆叠如山的有罪灵魂   统统送入无垠高空”   那时她望着远处巨大而耸立的岩石,在秃鹫的盘旋与鸣叫中泪满眼眶。   她的有罪的灵魂没有在神鹰的背上飞向天堂,反而重重地从半空中砸到地面上。疼的喘不过气来。   无法从死亡中得到解脱的她回到原点,只能断翼重生。   有些人是绝不认输的,即使摔得满身伤痕,她也要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继续前进。即使姿态狼狈,即使受尽嘲笑。   舒瑾城是这样一个人,她倔强的一次一次爬起来,也活该她总是摔得那么痛。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她重活一世,所以有了站着前行的资本。   那天她擦干眼泪,在蔚蓝的天空下,感受到的是重生的喜悦。   舟子在水面飘荡,舒瑾城重新用羟语唱起了那天的歌谣,声音里却满是柔和。   从船上下来,她又在岸边买了些荷叶包着的小吃,在岸边逛了两小时,总算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慢慢往舒家公馆走。   到门口,苏妈正满脸不高兴地走出来,舒瑾城拦住她问道:“苏妈,家里的宴会结束了吗?”   “还没有。” 苏妈没好气地看着那传出嘈杂乐声的房间,道:“她们不愿走,在琴房里面弹琴玩呢。”   “嫂子现在在哪里?”   “太太到外面咖啡馆躲清静去了,临走前打个电话给先生,说他再不回来也别想看见自己了,先生正往这边赶呢。” 苏妈道。   “嫂子怀着孕,一个人出去不会有危险吧?” 舒瑾城皱眉。   “那不会,她身边跟着人,而且我们太太最知道怎么对自己好了,大小姐你别担心。” 苏妈道,又看了那琴房一眼:“真没家教,主人家没答应,就自己开门,弄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啊,大小姐,我不是说舒家不好,你和先生都很好……”   “没事,苏妈,我懂你什么意思。” 舒瑾城摇摇头,“我到楼上去。”   要回卧室就必经过乐房,还没到门口,就已经听见舒珍湘伴随着留声机做作而娇艳的歌声: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微风细雨柳青青,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哟哟,你的心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雨打风吹行路难,哎哟哟,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莫等花残日落山,哎哟哟,日落山   ……”   刚经过门口,舒珍湘的歌声就停下了,她朝门外娇声道:“大姐!你回来了?快进来坐呀!你们不都好奇我五年不见踪影的姐姐吗,她就藏在金陵呐。”   舒瑾城转过身,乐房里坐着十几位打扮精致的小姐与太太,她们都好奇地看着她,有些捂着唇,上下打量自己的衣服。   舒珍湘笑着道:“你们刚才都夸我唱歌好,其实呀,我大姐唱得也该不差。大姐,你就为我们也唱首流行歌吧!”   “我不会流行歌曲,也不是唱曲儿的,你们自己玩吧。” 舒瑾城道。   “哦,我忘记了,大姐你刚从木喀回来呢,所以根本不知道现下的流行,诸位也别见怪。” 舒珍湘掩唇笑道。   “木喀?”   “就是王景刚刚改土归流的那个地方?”   “你一个大姑娘怎么敢往那地方走?”   这下那些太太小姐们反而都来了兴趣,现下金陵最热闹的事就是三天后王景的访问,据说那排场可大了。王景是什么人,上次他来金陵,那可是帮常总统建立政府的。   可悦耳的钢琴声打断了那些女眷的交头接耳,张泽园弹出一段优美的英国民谣旋律,那是他在梦里曾与舒瑾城一同弹唱过的,他用悦耳的声音道:“瑾城,你总算回来了。来,这首歌你一定会唱的。”   说罢,他抬起头,朝舒瑾城深情款款地微笑,舒珍湘在一旁脸都绿了。   “我说我不是卖唱的,张先生没听到?” 舒瑾城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身就朝楼下走去。   “瑾城,瑾城!” 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怎么能让她就这样走了?张泽园不顾背后众人的目光,追着她出了门。   “珍湘,你大姐认识张公子啊?”   “珍湘,张公子该不会就是为了等你大姐才来的吧?”   那些官太太和小姐们虽然方才捧着舒珍湘,但不代表她们不喜欢看热闹、看笑话儿,便故意这样问她。   “我,不,知,道。” 舒珍湘咬紧了牙关,捏住自己的裙摆,鲜妍的面翻成铁青。   舒瑾城穿过大厅,往门外走去,苏妈诧异地问:“大小姐,怎么了?”   “我先出去,没办法跟神经病共处一室。” 舒瑾城道。   “瑾城你别走,我今天就是为你来的,我们好好聊聊吧。” 张泽园赶上来去拉舒瑾城的手臂。   舒瑾城一下将手臂挣脱开,抱臂冷冷地道:“张先生,如果以前我没有说清楚,那么我今天就再说一遍。我不希望和你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也请你以后不要在人前装作与我熟悉的样子,更不要自说自话地来跟我接触。”   “这是怎么了?” 正在这时,担心妻子的舒瑜川终于赶回了家,一进门就看到舒瑾城和张泽园相对而立,气氛剑拔弩张。   “大哥,我现在回学校去。” 舒瑾城道。   “怎么了,好好儿的?” 舒瑜川看了张泽园一眼,又关心地问小妹。   “没什么,只是我的时间宝贵,好心情宝贵,不想平白地被人糟-蹋了。”   见张泽园还有要跟上来的意思,她又道:“大哥,别让他跟着我,晦气。” 说罢转身就走。   张泽园还要上前,舒瑜川伸手将他拦住,望着他,唇角露出一丝客气却不虞的笑:“且慢,张公子。你把我妹妹怎么了,总要解释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舒珍湘唱的是《毛毛雨》,1927黎锦晖填词作曲,中国近代第一首流行歌曲。   城妹现在也是有哥哥撑腰的人了! 君影似故人模样1   君影似故人模样1   舒瑾城回到学校, 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信箱和宿舍门锁, 见两者都好好的,才放心地走进屋子,躺在床上。   第二天,知道舒瑾城回来的悉雪萍和黄秋芳敲响了她的门。   两人同穿一件绸缎藕荷色蝴蝶扣白滚边旗袍, 露出膝盖以下的小腿,显得既有书卷气又很典雅。   “这是你们后天迎接王景的服装?” 舒瑾城问。   “是呀, 舒老师, 你看怎么样?” 悉雪萍高兴地转了个圈展示。   “很好看, 就是不知道王景喜不喜欢这么素净的颜色。” 木喀羟人大都喜欢鲜艳的大红大黄, 不知道有木喀血统的王景又有怎样的品位。   “反正我们也就是远远地举着花做个样子, 他从我们那么多人前面经过,花不了一分钟。” 悉雪萍笑道。   “舒老师, 你不知道, 雪萍这几天遇见心上人啦,她才不在乎王景怎么想,在乎的是那中央大学的学生代表魏赦人——”   “讨厌!秋芳你别在舒老师面前乱说话, 我和他根本不熟。” 悉雪萍涨红的脸出卖了她的内心, 黄秋芳掩嘴偷笑。   舒瑾城了然, 随即打量起悉雪萍的眉眼来,笑道:“既然穿上了这样的旗袍, 也该化个妆才好看。我想,魏赦人肯定也会眼前一亮的。”   “舒老师,你怎么也和秋芳一样呀!” 悉雪萍轻跺一脚, 然后又无意识地用手玩蝴蝶扣:   “不过真格的,我们也该化些妆,舒老师你不知道,别的那些女子一个比一个精致,把我和秋芳衬得就像两个傻大姐似的!我也是手笨,放着好些化妆品不会用,那蜜丝佛陀的胭脂涂在我脸上就跟大猩猩一样。”   “得啦,我会化妆。你们要不介意我今天就帮你们试试,保准后天让你漂漂亮亮地去见魏——啊不,王景。”   虽然悉雪萍十分怀疑舒老师这么一个从不化妆的学者的技术,但她还是立刻回宿舍拿来了她躺着吃灰的化妆品。   黄秋芳没什么迫切要求,便站在一旁看舒瑾城动手。   舒瑾城先让悉雪萍用自己屋里的力士香皂洁面,然后让她坐在椅子上,用手指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她用旁氏白玉霜替悉雪萍打底,然后便就着窗外日光,在她的脸上扫一层薄薄的豆蔻香粉,两颊和眼角再涂上似有还无的一抹胭脂,最后,用浅红和深红二色的丹祺唇膏勾勒悉雪萍的嘴唇。   黄秋芳在一旁都看傻了,舒瑾城的动作很快很轻柔,如嫩笋般的纤白手指就像在悉雪萍的脸上作画,不一会儿工夫却让悉雪萍换了个模样。   怎么形容呢,人还是那个人,五官也没有大的变动,但就是眼神中脉脉含情,人一下便生动妩媚起来。   舒瑾城拿过镜子给悉雪萍一照,她惊喜得叫一声,不舍得放开镜子。然后就把黄秋芳也推到了椅子上,让舒瑾城给她化。   完妆后,两人并肩而立,一如桃李,一如幽兰。   悉雪萍道:“我们今天都不舍得洗脸了。那说定了,后天老师一定要帮我们化妆啊。”   舒瑾城噙笑点头。   ……   到了王景要来的那日,舒瑾城起得很早,随意套了一件竹布条纹旗袍,想了想,又围上了一条白围巾。   为了不打扰室友,悉雪萍和黄秋芳换好衣服来到了舒瑾城的宿舍。   “老师,您今天跟我们一起去下关火车站吧?今天那里可热闹啦。” 悉雪萍道。   “闭眼。” 舒瑾城在她的眼尾勾一抹红,一边道:“行呀,我和你们一起去。”   她对西南王向来有好感,王景对她的调查帮助也很大,这个热闹是该凑一凑。   “那舒老师,你也给自己化一个妆吧。”悉雪萍见自己脸上被安排妥当,便拿起一只刷子撺掇起舒瑾城来:   “舒老师,你长得那么漂亮,平常素面朝天就把我们班那些小子迷得上课移不开眼,我都不敢想象,如果你化好妆会是什么样子。那肯定是貌若天仙——说不定王景都督于万人中见了你一眼,就为伊人倾倒……”   “雪萍。” 舒瑾城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悉雪萍才想起舒瑾城不是自己的同学而是老师,连忙闭上了嘴。   “我好久没上过妆了。” 舒瑾城看向手中镜,与前世双十年华一样的容貌,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那才要试一下呢!” 悉雪萍又开口劝。   “也罢,就画一个吧。” 舒瑾城并不坚持。哪个女子能完全不喜欢描眉画目呢?她前世在柏林时,就是留学生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   她有一双生的十分好的眉毛,浓淡合宜又有形状,不需描画,就如远山含黛一般。面色又皎洁如月,擦上雪花膏后都不需要扫香粉。只是随意在脸颊点上一点胭脂,便犹如明月醉染芙蓉色,满室生辉。   “怎么样?” 舒瑾城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眸子看学生,悉雪萍和黄秋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都看直了。   “老师,您若不做学术了,可以去当电影明星,绝对把胡蝶比下去!” 悉雪萍呆呆地道。   把舒瑾城逗笑了。   收拾停当,三人便乘公交车赶往下关火车站,没想到半道上竟然遇上了封路,好在已经离下关火车站不远,她们走了半小时就看到了那座恢弘的西式大楼。   这时,火车站前后一公里的地方都已经被封锁,看热闹的老百姓挤在封锁线外,伸着头一个劲儿往里看,每当有一辆黑色轿车到达时,人群就会产生不小的骚动,两旁的百姓被军警像赶麻雀一样赶开。   “舒老师,你看,那就是魏赦人。” 黄秋芳小声指给舒瑾城看。   在一堆穿中山装的男学生和穿藕荷色旗袍的女泰迪学生中间,有一个高大的男生在维持秩序,他见到悉雪萍眼前一亮,走过来道:“你们快进来,要准备了。”   舒瑾城和两个学生道别,便自己在人群外围找了个位置,虽然前面隔着重重人头,还能勉强看到个影儿。王景乘坐的是一辆豪华蓝钢快车专列,上午十点钟到,不到九点半的工夫,中央政府几个代表性的重要人物已经聚集在贵宾室了。   好在天气并不热,舒瑾城在闹哄哄地人堆里想。自己也是太闲了才来凑这个热闹,就算看到了王景又怎么样,也不能冲上前去对他说“谢谢你几个月前借给我的士兵和兵符”或者“我很欣赏你前世的作为”吧。   前也是人后也是人,就在舒瑾城有点想走的时候,气势恢弘的管弦乐在站台内齐奏,隐隐约约能听见汽笛的声音。   “王景到了!” “我看见他的火车尾巴了!” 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一齐往前挤,又被军警赶回了原位。   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舒瑾城:……   “好,鲜花队欢迎队就位——” 负责人时刻关注着大厅里的动静,见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忙下达指令。   200个正值青春的旗袍女子和200个身着中山装的年轻男子齐齐举起手中的鲜花与写着“热烈欢迎王景司令”的条幅,显得十分热闹。   身穿贡缎蓝袍黑褂的常凯山先从车站出来向民众示意,然后站在了一旁,大厅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与总统并肩而站。   他头戴叠羽帽,雪白的帽缨垂落在钴蓝色帽檐之上。一身挺括的军装以及黑色的皮靴令他格外挺拔,金黄的领章、肩章、袖章以及胸前两排沉甸甸的勋章彰显出他的身份。   王景手持一把长剑,站在比他矮了一头的常凯山身边,接受官媒照相,眼睛却扫视着黑沉沉的观众。   人山人海,找不到她。   等闪光灯停顿后,常凯山朝前伸手,谦让王景,最后两人并排走向人群,他们身后还跟随着十几名穿蓝袍黑褂的官员。   这就是西南王。这就是曾逐鹿中原又统一了西川的一代枭雄。   许多人屏住了呼吸,拼命垫脚去看,却只能看到他帽子上的白缨,站在前面的人却看得分明,这西南王哪里像小报上讲得凶神恶煞,明明是个俊朗出众的男子,而且虽然走路有一点不平,不仔细看却根本发现不了。   魏赦人看着王景离自己越来越近,心跳得越来越快,他的手虽然有些出汗,却还是坚定地伸向口袋,望着周围的同仁,彼此点了点头。   鲜花队已经在举花欢呼,魏赦人看了一眼今天好像在发光的悉雪萍,将布制的横幅攥在手心。   他们突然齐刷刷地将写着不同汉字的布条举过头顶,连起来组成一句话:“打倒列强,除军阀!”   他们同时还唱了起来:“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让鲜血不再横流,让国家不再内乱,除军阀,除军阀!”   跟在王景身后的财政部副部长张涛全脸色猛变,他知道这样的失误,儿子是要担关系的。   就在众人哗然,军警从远处赶来时,王景却抬起带了白手套的手,阻止了军警要拉人的动作,走到魏赦人面前。   魏赦人大义凛然地看向王景,他早已做好被投入监狱甚至遭遇暴力的准备。   王景举起手中长剑,以剑柄点在魏赦人的胸口上,一字一句地重复:“打倒列强,让鲜血不再横流,国家不再内乱?”   “对,还要除军阀。”魏赦人挺起胸口直视王景。   “小子,没有我,木喀已被英法势力渗透,西川还在内乱,国家也不会这么太平。” 王景放下长剑,冷笑着反问:“除了喊口号,你还做过什么?”   “我……” 魏赦人一时语塞,又道:“总有一天,我会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好!我希望几年后你能做到今日的承诺。” 王景不再看他们,对军警吩咐道:“把这几个人扔出去。” 就走回常凯山身边。   舒瑾城看前面发生了混乱,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好在那混乱没一会儿便结束了。   管弦乐突然再次奏响,遮住了许多人声,白缨向自己这边移动。那羽毛随脚步一晃一晃,宛如白色的波浪。   帽穗越来越近,在无数重叠的人影空隙,舒瑾城还是能偶尔瞥见王景的勋章和肩膀,他那不常见的身高和走路时略微的起伏,都让她觉得越来越熟悉,熟悉的有些惊心动魄了。   舒瑾城拼命踮起脚尖,却只能看见一个宽大的帽檐。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摘下来,看看那帽檐下究竟生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王景和常凯山已经经过了她,看热闹的群众跟着他们往前移动,舒瑾城却拼命地逆流而走,因为那边的人已经稀疏了,她总有机会看到王景的背影。   “别挤啊!” “你干嘛!” “别往回走!” 在一众抱怨声中,舒瑾城终于挤到了护栏之前。   她用手攥住栏杆往前一看,军装妥帖地裹住一个如古希腊雕塑般身材标准的男人,愈发显出他的阔背、蜂腰和笔直而修长的双腿。   他腰挎长剑,在震耳欲聋的交响乐中,她仍能感受到他军靴与地面磕碰发出的声音,一步一步,仿佛都踏在她的心上。   这背影……这背影,一定是赤松!   作者有话要说:  打倒列强那首歌请带入两只老虎的旋律   然后,王景这不是出来了嘛!(发出搞事的笑声)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h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郑言非 3瓶;阿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君影似故人模样2   君影似故人模样2   王景就是……赤松?   王景其人, 在勾栏瓦舍中长大, 六岁入果诺马帮,十岁从土匪手下逃生,带救兵夺回整队货物,十二岁才被生父接回蜀都。据说那时候他连汉话都不太会说, 在西川都督府受尽冷眼与虐待。   十七岁,他带兵挫败边军哗变, 亲手射杀炉多城第三营营长付东秋, 初步建立起声望。二十一岁二十二岁, 他随父亲南征北战, 打败了两只西川军阀, 初步统一西川,嗜血的名声也被传扬开来。   接下来就是生父离奇死亡, 他射杀异母弟弟血染都督府的故事。   这个人仿佛命中带煞, 名字里就沾染了鲜血与铁锈,也终生离不开血与火。想到他,舒瑾城便能联想到那临死的一口鲜血, 和窗外的枪炮轰鸣。   而赤松呢, 念起他的名字, 就仿佛看见崇山刮起漫天的风雪,而他在风雪中护着她前行。赤松如同梵岭天王传里的英雄, 沉默却温柔,是可以用身躯负起无辜人的灵魂的。   他会坐在火塘边,借着牛粪燃烧的火光替她削铅笔, 火光将他修长的手指染成暖红色,木屑纷纷从刀下跌落,除了圆尖光滑的铅笔,他手掌里还有一只巴掌大、栩栩如生的小牛,那是给旁边拖着鼻涕的小男孩的。   他还会摘最甜的野草莓和野樱桃,会用森林里的干柴烤鲜蘑菇,那香味总馋的疯诗人口水都流下来。   但是……这不是赤松的全部。   他也有无端狠戾的一面,比如最后对多杰顿珠的眼神,令人不由骨头缝里冒出凉气。这与王景传说中的性格是可以重叠的,她能将赤松的羟刀与枪锁进盒子里,却没法把这段记忆上锁。   回想了一遍和赤松相识的点点滴滴,舒瑾城越想越觉得赤松是王景这猜测虽然荒谬,却是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就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远处的王景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他泛着青色的下颌闯入舒瑾城的视线,就连那最后一丝怀疑都几乎要被驱散了。   可王景扫了一眼后就回过头,随着常凯山登上一辆早等在那里的加长版凯迪拉克轿车之中。   人群逐渐散去,可舒瑾城还是站在原地,她虽然心里很乱,但已经梳理清楚了头绪。   她必须再见王景一面,弄清楚他究竟是不是赤松。而最好的机会就是今天的欢迎晚宴。   舒瑾城不是个犹豫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弄清楚,接下来要想得就是怎么才能够进入晚宴。   三个方法,一个是走秋芳的路子,或许可以叫她将服务生的衣服借给自己,然后混进去。但第一,所有的服务生经过了好些天的训练都是彼此熟识的,她混进去可能还没见到王景就被戳穿;第二,如果被人发现了,会给秋芳带来很不好的影响,她不能那么自私。   第二个方法是回去找哥哥,他在金陵也有一些人脉,或许能让她有资格进入晚宴,但这次晚宴的规格很高,机会不大。   第三是去找张泽园,但想到会被张泽园怎样的纠缠,舒瑾城直接放弃了这个选择。   思来想去,舒瑾城还是决定先回玄武湖公馆一趟,如果哥哥没有办法,再去与秋芳商量。   她沿着已经空旷的街道心事重重地走着,最后招了一辆黄包车坐回玄武湖公馆。   才刚进门,一颗网球就朝她头上直直砸过来,幸亏舒瑾城反映的快,用手将网球挡开了,可是手掌心也红了。   舒季方穿着雪白的运动衣,拿着网球拍连忙跑过来,抱歉地道:“对不起,大姐,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去给你找药?”   舒瑾城避开他的手,道:“我没事,大哥在家吗?”   “他陪嫂子出去散步,很快就会回来了。” 舒季方道,想了想他又低声说:“你要不等下再进去吧,我姐和我妈好像挺生你气的。”   舒瑾城笑道:“你看我像怕她们的样子吗?” 说罢躲开舒季方往客厅里走去。   舒珍湘今天的心情很好,一边往耳朵上戴珍珠耳环,一边哼起了歌。   昨天舒家突然收到了请帖,王景的欢迎晚宴竟然邀请了他们。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因为她是张鹤轩未婚妻,而张鹤轩的哥哥是负责王景晚宴的官员。说到底,她才是那个可以给舒家荣光的人。   舒珍湘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才在理发店烫的卷发,露出了一个得意地笑容。   她踏着轻快地步伐来到宿舍,想让苏妈给自己弄一碗鸡蛋羹,就见到坐在沙发上的舒瑾城,脸色不由一变。   那天她的聚会被舒瑾城搅局,就已经让她气得浑身颤抖,还是秦桑出面才没让她变成个笑话,但更诛舒珍湘心的是,张泽园竟然会对舒瑾城有好感,两人似乎还相识。   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舒瑾城总是能得到她费尽力气也得不到的东西?就因为自己是庶女,就活该所有的好事都堆在舒瑾城头上吗?就连嫁人,都是自己嫁给张家庶子,而舒瑾城吸引张家最有前途的公子。   五年了,她本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父亲的宠爱和大哥的帮助,结果舒瑾城突然出现,又要夺走她的一切!   她心里恨得可以淬出毒汁,可舒瑾城自那天起就没有回来,她再恨也毫无办法。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这里,舒珍湘想想躺在手包里的邀请函,又翘起了嘴角,一步一步踱到舒瑾城面前。   “哟,这是谁呀,不是我那一声不响就走了的大姐吗?” 舒珍湘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怎么,在你那个穷酸的宿舍住不下去了,还是被张公子抛弃了,就又回来了?”   “舒珍湘,注意你的口气和措辞。” 舒瑾城本不欲理睬她,可舒珍湘不管,继续道:“还是你知道今天有晚宴,就又跑过来了?”   哦?舒瑾城抬起头,“什么晚宴?”   舒珍湘趁机坐在舒瑾城的对面,翘起有些厚的唇炫耀的道:“当然是王景大帅的欢迎宴啊。你不知道吗?哦,也是,你现在不过是个教书匠,当然没有人通知你了。因为我的缘故,舒家才收到的邀请函,那宴会上高官名流如云,也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和能耐去的。”   她用不屑地眼光打量了舒瑾城一眼:“呀,我们去了,大姐正好可以在这里看家,岂不是很好?”   “那个宴会我也要去。” 舒瑾城平淡地道。   “你说什么?” 舒珍湘面色一变,旋即掩口道:“大姐别开玩笑了,这宴会邀请的可不是你。”   “你说了,是舒家收到的邀请函,我恰好也姓舒。” 舒瑾城平淡地道。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那是邀请我的!”   舒珍湘想到如果舒瑾城出现,又会吸引张泽园和其他人的目光,说不定把她的风光都会抢走,气得就差用手指着舒瑾城的脸了:“你早就离开舒家了,凭什么你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你把舒家当什么了?你根本不算舒家的一份子!”   这话戳到了舒瑾城前世的痛点,所以她沉默了。   “珍湘,你怎么和大姐说话的?瑾城是我的妹妹,是你的大姐,不管她离家多少年,只要她回来,就是舒家的一份子。” 舒瑜川威严的声音响起,在两个妹妹的目光中和妻子携手走进客厅。   “瑾城,你终于回来了。” 赵英英忙上前安慰地拉住舒瑾城的手,低声用英语劝她:“别理这个人,她自从知道可以参加王景的宴会后就疯了。”   舒珍湘猛然站起,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母亲的劝告让她硬生生忍住了。今天她要舒家大哥带她进入宴会厅,以后出嫁,舒瑜川才是能给自己撑腰的人,她一定要笼络住这个异母哥哥。   舒珍湘忍了又忍,终于冷笑着道:“她要去便去,不过你看她穿得这身衣服,丢脸的可是舒家!”   说完她转身上楼,关上了房门。   舒瑾城转头看向大哥,他朝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那日她与张泽园的争执,也没有询问为什么她要去参加王景的宴会。他只是上前拍拍她的肩膀道:“要英英带你去挑一件礼服吧。”   舒瑾城心里一热,赵英英挽住舒瑾城的手道:对瑾城,我有很多还没穿过的礼服,一定给你挑一件满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还有灌溉我的小天使鲜榨柠檬汁,Qiuuu,和阿扬 琉璃易碎彩云散   琉璃易碎彩云散   这次欢迎晚宴手其实是一个提供自助酒水与食物的舞会, 吃不是重点, 交际与跳舞才是。所以赵英英也是按照舞会的标准打扮舒瑾城的。   “看!我已经替Shirley选好了衣服,好不好看?”   赵英英将舒瑾城从她的衣帽间领出来,得意地对丈夫道:“这是我Daddy去年从美利坚带回来的裙子,我穿了有一点长, 但Shirley穿真是perfect!”   舒瑜川看了妹妹好几秒钟,几乎屏住了呼吸, 然后才重重点头。   舒瑾城穿了一条华丽的无袖V领露肩丝绸裙, 显露出她优美的脖颈与锁骨。裙身用精巧而繁复的方式钉满了闪亮的钉珠和金银薄片, 像美人鱼日光下闪闪发光的鳞。   这裙子虽然宽松, 却很好的显露出了舒瑾城的身形, 她一双修长的小腿笔直的立在那里,就像是为了夺人目光而生的。   赵英英为舒瑾城搭配的头饰是一条淡金色的绸缎发带, 上面有排列成羽毛状的蒂芙尼钻石。此外, 舒瑾城手上还戴着一双洁白的丝质手套。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从光怪陆离的幻梦里走出来的异域公主,注定要惊艳全场。   一个花瓶破碎的声音惊醒了这个幻梦,穿雪纺桃红羽毛掐腰裙的舒珍湘站在房门边, 死死地盯着舒瑾城, 鲜艳的指甲掐入肉里。   她知道, 这次交锋她又输了。   舒瑾城看着舒珍湘的表情,内心却没有一点波澜。她其实不在意自己究竟装扮得怎么样, 她去宴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弄清楚真相。   赵英英领着舒瑾城去化妆,她的化妆品全是从国外进口来的, 光唇膏就有十几只,比悉雪萍的要齐备得多。   舒瑾城不欲浓妆艳抹,只是化了个与早晨别无二致的妆。她并不是想出风头。   “什么出风头!这是对舞会的尊重,你等着吧,那些政客的太太小姐们定然穿得比你还夸张呢!” 赵英英一边描眼线一边道。   因为这次舞会规格高,不管秦姨太多么恼怒,舒瑜川仍旧没让她参加。   “姨娘,您算是长辈我尊重您。但这事关舒家在金陵的脸面。” 对着秦姨太铁青的脸色,舒瑜川毫无心理障碍地说道。   车驶出玄武湖公馆,窗外已是一片夕阳余晖。舒瑾城透过车窗看外面,如果赤松真的就是王景,她又应该说什么呢?   她该问一声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是该问一句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的心很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有怎样的临场反应。可如果不看一眼,她一定会在今后都悔恨这一天的胆怯。   中央饭店很快就到了,那是一栋红白相间的城堡式建筑,与总统府只有一街之隔,是1927年金陵政府为招待政府贵宾而专门修建的,进出往来的几乎都是权贵。   灯火通明的饭店外已经有无数记者在等候,闪光灯没有一刻停下。   舒瑾城甫一下车,记者们就发出了小声的惊呼,他们交头接耳询问这个女子是谁,但没有一个人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但很快,不少记者就认出了与舒瑾城一同下车的舒珍湘、舒瑜川和赵英英等人。   据说舒瑜川有一个常年在外读书的亲妹妹,这个艳绝的女子怕不就是他的亲生妹妹!为什么会选王景来金陵的这天让她亮相呢?记者们纷纷猜测起原因来。   但不久,一个眼尖的小报记者就发现,这个穿着华美的女子竟然就是张泽园曾经追到金陵教会大学的那个老师,那时他们本已将相应的文章都排版好了,却收到了青帮的警告,不得不将那篇文章销毁。   这样一来,舒家究竟是被张家邀请来的,还是因为背后那神秘的势力,就不好说了。   走入酒店,立刻就有红衣侍者来接引,舒瑾城环顾一圈铺着织金红色地毯、悬挂着水晶灯的大厅,到处衣香鬓影,却并没有见到黄秋芳。   他们一行人被领到一个小桌前,那小桌铺着白色的餐布,点着蜡烛,放着酒水与各式中西吃食,布置得十分精致。   特意从美国请来的乐队已经开始演唱,但大厅内还并没有人翩翩起舞,因为他们都在等待最重要的人出现。   作为这场舞会的主角,王景会在常总统的陪同下出场,还需要邀请一位女子先跳开场舞。   按照惯例,王景应该邀请常凯山的夫人跳舞,所以许多名媛虽然跃跃欲试,但也没指望能第一个出风头。   她们几乎都没有见过王景的庐山真面目,心里还抱着一种想看热闹的心。不是说王景是在番人里长大的蛮子吗?后来又成了一介武夫,谁知道他跳舞会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就跟大狗熊跳舞一样,还会踩舞伴很多脚呢。   乐队一曲终了,张泽园身穿一身白西服出现在乐池旁,因为今天火车站迎接出了些问题,他晚宴时便格外小心与卖力。   他一出现,意味着舞会即将正式开始,而舞会的主人公也将进场,一时间宴会厅变得十分安静。   张泽园讲了几句欢迎词,赢得了在场小姐热烈的掌声,然后用清朗的声音道:“现在,让我们欢迎中华民国大总统常凯山先生及其夫人苏致孝,以及西川省长、西川都督王景先生!”   他话音刚落,管弦乐队便再次演奏起音乐来。   常凯山与苏夫人先走入了舞厅,但也只是与众人点点头,便来到了自己的桌旁。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西南王王景终于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他仍然一身军装,戴白手套,却脱掉了白天那累赘的叠羽帽和许多勋章,却更显得年轻挺拔。   许多小姐都被他如雕刻般的五官和修长而有力量感的身材吸引住了,没有想到世人畏惧的西南王竟有不输给电影明星的容貌,不由都暗自希望舞会中能够与他跳舞,就算被他踩一脚也没关系了。   舒瑾城终于得以见到王景的正脸。一瞬间,所有的乐声都淡去,心里剩下的是带着噪点的空白,还有如山石崩落山谷的空响。   那眉眼,那轮廓,那淡漠的琥珀色眸子和能挂住冰霜的睫毛,都与曾经朝夕相处几个月的人一模一样。   穿着军装的王景逐渐与穿着黑色羟袍的赤松重合起来,他们分明是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赤松不是王景,王景的出现就宣告赤松这个虚幻人物的死亡。   手很冷,心也有些发凉,就像一块山石砸穿了心底,舒瑾城知道,赤松不会再回来了。   王景也同时看到了舒瑾城。怎么可能不看到她?她只是坐在那里,就能吸引他所有的目光。   我说过,我们会再次相遇的。   王景深邃的眼睛看着舒瑾城,一步一步朝她的方向走去。   张泽园见状,心中也满是疑惑。他也是刚刚才发现舒家竟然也在这里,可他记得这晚宴并没有邀请他们。更重要的是,瑾城竟然也在这里!还如此美丽,比任何一次梦境里都要美。   瑾城是他的,王景为什么朝她走去,他想做什么?   他刚要出言提醒王景走错了方向,就被自己的父亲一拍,张涛全低声道:“你今天已经做错了一件事,舞会一定不能再有错漏。”   张泽园心中一惊,不由自主的闭嘴了,而此时再看去,王景已经站在舒瑾城的身前。   “舒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这支开场舞吗?” 王景一边说,一边微微弯腰,军装在腰与臂弯间出现浅浅的褶皱,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到舒瑾城的面前。   这不会是舒瑾城第一次握住王景的手,但那时候两人的手都有温度。现在不过是一只手套叠在另一只手套上,虚假的可笑。   舒瑾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将手放上去,王景握住舒瑾城,将她拉起,另一只手已虚扶住她的腰。   他的动作太干脆利落,两人的姿态也优雅标准,宴会厅里响起了小小的惊叹声。   欢快悠扬的舞曲奏响,王景与舒瑾城一同来至宴会厅中央。   跳舞如同男女间的博弈,虽由男士引导舞步,但女士若完全柔顺遵从,就不过是男士手掌中的玩物了。   舒瑾城自然不会如此,她与王景势均力敌,你进我退,配合得极其默契,也极有张力。   如果舞曲织成一张可见的巨网,他们也准确地踏在每一个缝隙中。   裙摆的钉珠与薄片如一片闪耀的银河,在深色军装的左右翻动。王景的军装扣至喉结下方,炽热的目光却从她的眼睛轻轻滑倒她的耳垂、脖颈、锁骨。极致的禁欲与极致的璀璨相辉映,竟是让人而红心热的性感。   “看样子都督的腿伤已经完全好了,下次也要好好注意,别不小心又把自己砍伤了。” 舒瑾城一个转身,让自己避开王景的目光,嘲讽道。   王景也转身,视觉上就像他领着舒瑾城转了一个圈,目光仍落在她的眼睛上:“瑾城,我会解释这一切。”   “不,我该谢谢都督的用心。没有都督,我这木喀研究可怎么能成功呢?” 舒瑾城指尖轻轻捏住王景的肩膀,扬唇轻笑:“可都督不该骗我,更没必要编造一个身份。”   “这次宴会的请帖也是你让人发给舒家的吧?我早该想到的,张泽园不会这样做。”   “我一届平民,能让都督废那么大的心,真是太荣幸了。不知道都督对我这么用心,有什么目的呢?我听说都督平日里都不近女色,怎么,该不会是看中我的姿色,要将我娶回去当个姨太了?”   “舒瑾城!” 王景一贯强势,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反驳,任由舒瑾城的质问一声一声落在他的耳朵里。只是他不能容忍舒瑾城说出这样自贬的话。   低沉的声音从喉咙里逼出来,带着迫人的气势。是与赤松一样的声音,但赤松却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   舒瑾城无言的闭上了眼睛。   两世了,她竟然还未勘破“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的道理。   王景面上仍保持着军人式的冷漠,但手心下却感受到舒瑾城消瘦脊背上的一丝颤抖。   “你知道吗,你的出现杀死了赤松。” 舒瑾城在他耳边轻声说。   乐曲结束,舒瑾城松开手,用陌生的眼光看了一眼王景,转身离开。另一只乐曲又起,方才已跃跃欲试的男女纷纷滑入舞池。   王景看到舒瑾城走的方向是中央饭店的花园。   他对朝他走过来的常凯山和各路名媛做了个暂缓的手势,匆匆跟在舒瑾城的身后走入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礼服是20年代美国很流行的flapper dress风格,就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黛西的衣服 亦梦亦幻亦人间   亦梦亦幻亦人间   花园里林木茂盛, 月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艰难的洒下来, 却被欧式铸铁灯的暖光驱散。   舒瑾城站在那一小方被林木遮盖住的黄晕里,胳膊因冷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王景大踏步走下台阶,很快站到了她身边。   他身材高大,将那一小方暖黄也遮掩掉了, 轮廓好像有毛绒绒的边,只有一双眼睛仿佛吸进了所有的月光, 灼灼地发着光。   他看见舒瑾城抱着胳膊的动作, 脱掉自己的军装外套试图披在她的身上, 可是舒瑾城闪身避过, 仍带着体温的外套便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在了地上。   她冷眼望着王景, 目光像冰冷的刀,捅穿了他, 带着几千里外高寒冰雪的凉意。   “为什么?” 舒瑾城问道。   王景张嘴, 却又陷入沉默,他的心艰难跳动,如钟楼里的生锈齿轮。   他一生在血与火中翻滚, 上辈子膝盖被打烂截肢都没有喊过一声疼, 却怎么说出口这些柔软甚至软弱的情感。   难道说就是因为小时候你安慰了我几句, 同我说了声对不起,牵着我看了些风景, 再从袋子里给我拿了一个巧克力,我便从此忘不了你,甚至用你袋子上的亭子给自己取字渊亭?   难道说我早就死过一次, 上辈子没能找到你,以致你过得孤苦无依、病死英吉利,是我将你下葬,所以这辈子我想要好好守护你?   难道说知道你这辈子选择转学,我欣喜若狂,知道你对羟族感兴趣,特地将之前收缴的洋人日记放在你经常路过的旧书店,就是为了让你能够来到西川?   难道说告诉你我为你着了魔,才不顾西川的战事三个月,割伤自己那条瘸腿只为了找到一个借口接近你?   不,他说不出口。   “哦,你说不出来。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舒瑾城讥诮地问。   王景将被肌肉薄薄包裹住的脊背贴在那冰凉的刺骨的铸铁灯柱上,低头看她,这样连月华都在他眼中敛去了,只有幽沉的黑影。   “我,” 他开口,又停顿,才道,“我只是想让你过得不要那么辛苦,帮助你实现你的心愿。”   这句话说得实在艰难滞塞,却是这辈子说得最真的一句话。   “哦,是吗?” 舒瑾城却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更别提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被世人认为根本没有心的王景。   更何况——“要实现我的心愿,那你最后为什么要亲我?”   舒瑾城看着王景,脸上满是挑破梦境的自嘲,“‘男女相爱,宣之于野,在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说过的。你亲我是因为情欲,你是帮助了我很多,可最后,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目的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这样。王景要反驳,但被她满脸的悲怆和眼眶里的泪水镇住。   “对,那晚我根本没有睡着,我也不能为了留住那一点回忆而自欺欺人。西川的一切如果是个梦,那么今天,梦也应该醒了。” 舒瑾城道。   明明西川发生的一切那么真实,现在这一切才像个染着黄调的梦境,四周仿佛起了朦朦胧胧的薄雾,梦境与现实、真与幻都调了一个个儿。   她为什么这么糊涂?如果两辈子都这样夹缠不清,她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瑾城,瑾城你在哪里?” 花园里忽然响起了大哥的声音,她还看到张泽园急匆匆地从大门处走出来。   她用丝绸手套狠狠擦干眼泪,转身从后门往外跑去。她不能让大哥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更不想见到张泽园,也不想再面对王景。   她只能逃走。   在花园里跑着跑着,舒瑾城差点被高跟鞋绊了一跤,于是低下身将鞋也脱掉拿在手里,一口气从后门跑到了大马路上,伸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她报出了金陵教会大学的名字。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对不起,您拉我随便在附近跑跑,再回金陵教会大学,车钱我会照路程付。”   黄包车夫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这位小姐穿的华丽,眼眶红红的,也不多问,喊一声便开始拉车。   车轮辚辚作响,黄包车夫跑着跑着,竟然将她拉到了秦淮岸边。   河风的凉意缠住她的手臂,丝竹管弦和岸边房子里的麻将声自顾自地响,路边的茶馆灯火通明,说书人的惊堂木一响,讲得是一段《珍珠塔》的故事。四周满是下沉的人间烟火气。   舒瑾城要车夫将车停在了一座桥边,到桥上买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和一个糖油粑粑,顺便给车夫也带了个葱肉烧饼。   “小姐,这个我不能要。” 黄包车夫是个老实人不愿拿,舒瑾城却不由分说的塞进他手里,道:“我要在桥上停一下,耽误你一点时间,你就吃吧。”   黄包车夫这才接过,也是拉车饿了,大口大口的吃起来。鸭血粉丝汤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倚着古老的石头栏杆,望着脚下幽黑的河水和已经有些残破的画舫,舒瑾城不顾礼仪的将粉丝汤倒进空虚的胃里。   那些繁华的虚荣的晚宴,从来填不饱她的肚子,更填不饱她的灵魂。   热乎乎的鸭血汤让她产生了一种近乎幸福的幻觉,然后咬满满一口冒油的糖油粑粑,油腥味令人感到心安,甜味则一直腻到心里。   这脚下有些肮脏的地面,这冒着腥气的河水,这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将她从今晚不真实的世界拽回了地面。   不,她不是个糊涂人,她爱这热闹的人间。   舒瑾城头上闪亮的钻石和闪闪发光的裙子都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她倚在桥上的身影更是美得像一个梦,没一会儿工夫竟然吸引了一大批围观的人。   望着那些指指点点的人,舒瑾城叹息了一声,下桥对车夫道:“师傅,我们走吧,直接回金陵教会大学。”   回到宿舍外的小道上已经十点多了,学校里的路灯早已经熄灭,路上也半个人影都没有。不欲让人看见自己的舒瑾城正好沿着树影,慢慢往回走。   可刚走过宿舍外的小人工湖,她就看见一个鬼鬼祟祟地高大人影从宿舍里走出来,那可是女生宿舍,而这个人影明显就是一个男人,他手上还抱着一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很不自然。   小偷?   舒瑾城警惕起来,她将身体稍微挪出来一些,借着月光去看,那人的头发闪着金黄的光芒,高鼻深目,蔚蓝色的眼睛,竟然是沃亚士。   他来偷我的爱德华日记了吗?这几天因为种种事宜一直忘记要将仿造的日记交给他了,没想到沃亚士竟然等不及,倒自己来了。   不对,他不会连我的信箱也撬开了吧,我有两天都没看信箱,不会被他截到重要的信件吧?   舒瑾城便更探出了身子去看,没想到沃亚士做贼心虚,也在左顾右盼,舒瑾城的衣服又显眼,他竟然一下就看见了她,立刻迈开腿跑了起来。   宿舍那边是死路,他只能朝舒瑾城这边跑,虽然他刻意跑到小道另一边,但是舒瑾城还是看清楚了他手上只拿了一本皮本子。   她蓦然松了一口气,但也不能一点不追,这样便太假了,于是很不积极地等他擦身而过,才跑起来,一边小声喊:“沃亚士,你别跑!”   沃亚士跑得越发快了,可没想到,还没跑出十几米,忽然一个人出现,揪住他的领子就是一拳,沃亚士被这一拳打懵在地上,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那人蹲下身,用白手套捡起皮质日记。   “王景?” 舒瑾城匆匆赶上来,看见眼前这个人,惊诧而僵硬。   沃亚士知道舒瑾城的救兵来了,忽然一咕噜爬起来往前面又跑,王景沉声道:“李龙,牛宾,把他截下。”   舒瑾城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那两个卫兵得令,就要去追,舒瑾城忽然大声道:“不准去追!”   王景一挥手,又让两个士兵停下了。   “您以为这是在西川么,想打人边打人,想杀人便杀人?” 舒瑾城抬头问。   王景不语。   她从他手里夺过日记本,连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画着假的玉崩雪山地图的两页已经被沃亚士撕走,这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绷紧了的心脏蓦然放松下来。   然后舒瑾城发现了一个问题:“你不在饭店,竟然现身这里,是跟踪了我一路吗?”   王景将染了沃亚士鼻血的手套摘下来,仍没有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差点被王景破坏计划的舒瑾城心情又一次变糟,明明刚刚在中央饭店都能忍得很好,现在却忍不住愤怒道:   “你到底什么意思?”   “瑾城,对不起。” 王景捉住她的手解释道:“我担心你的安全,才跟过来的。”   “谁要你担心了?西南王,您的担心,您别有用心的‘好意’我消受不起。” 舒瑾城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赌气道:“我只求你这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谁知这句话触到了王景的逆鳞,他眸中隐忍已久的火一下被点燃,忽然弯腰,打横抱起舒瑾城,往人工湖的小树林走去,李龙和牛宾互相看看,识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王景,你要干什么?!” 舒瑾城被吓了一大跳,她拼命挣扎,可王景的手臂仿佛铜铁铸成的一般,将她牢牢地圈在他的怀里,她能闻到王景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男子味道,能看到他泛青的下巴,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不会伤害你。” 王景道。   可舒瑾城哪里相信,刚要放声大喊救命,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嘴巴。   王景将她放在了人工湖旁的木长椅上,倾身过来,盯住她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扮成赤松,不是问我有什么目的吗?我告诉你。”   “你若想听,就点点头。”   舒瑾城望着他,点了点头。 荷翻叶滚小池塘   荷翻叶滚小池塘   “嘶——” 王景刚想放开手, 就被某人牙齿攻击, 他面色复杂的看着手掌上小巧的牙印。   舒瑾城眉毛一挑,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没有你随便抱人捂人,别人还不能还击的道理吧?”   王景沉默片刻,指着舒瑾城身边的空位道:“我可以坐在这吗?”   舒瑾城往左边挪了挪, 没说话,王景当她默认了, 坐在她身边。   一阵风从人工湖卷来, 吹翻了一池荷叶, 也吹得舒瑾城身上的亮片、钉珠上下翻飞。一件温暖的大衣又一次披在舒瑾城身上, 这次她没有拒绝。   “说吧, 别浪费时间了。” 舒瑾城道。   两人肩并着肩坐着,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 这是他们近半年后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同坐。   “你还记得1912年游西山的事吗。那年邱大州仍妄想称帝, 于是邀请了一众社会名流在西山赏景。” 王景道。   舒瑾城仔细回想了一下,1912年,她才八岁, 那时候每天都有许多好玩的事等着她做, 这件事隐约记得, 却并不十分清晰。   “那一年我生父在洋人和邱大州的要求下,将原来的西征军总司令押送上京, 顺便从木喀接回了我,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带着我一起来到了北平。”   王景薄唇微勾:“那时候我一句汉语也不会说, 骤然被带到这么远的地方,便经常一整天沉着脸一言不发,是一个所有人都厌恶的孩子,包括王群铮。”   “游西山那天他嫌我丢人,踢了我一脚,让我滚开,于是我滚开了。结果又被我那好弟弟的奶妈和丫环指着鼻子骂了一顿,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唯记得她说了‘土匪堆里长大的瘸畜生’和‘串了秧的苗子’两句话。”   “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两句当时并不懂的汉话吗?” 王景看着舒瑾城,发出轻笑声:“因为那时候你恰好出来了,还只是头上扎两个小包的小丫头,就板起脸来装凶,把坏人都赶跑了。”   “我好像记起来一点了……” 舒瑾城睁大眼睛说。久远的事情仿佛拼图,在王景的叙述下一点点拼合起来。那天她似乎是拉着一个大哥哥的手,带着他看了西山的红叶,还到一个山崖边的亭子玩。别的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那哥哥的手有些粗,和拉小丫环叠翠还有自己大哥的感觉都不一样。   “你蹲在我身旁问我:‘你真是土匪堆里长大的?什么是串了秧的苗子?’”   “还有这回事?”舒瑾城有些吃惊,又抱歉地道:“对不起,我那时候小,并不知道这些话的轻重。”   “你那时候也跟我说了对不起,还低下头摸了摸我的伤口。” 王景笑了,回望着她,目光很温柔:“然后你躲开自己家的下人,带着我到外面玩了很久,还把自己最舍不得吃的糖给我了。”   两个人一个多小时后才被急得半死的下人找到,那天王景差点被王群铮打死。但这都并不需要说出来。   王景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那幽暗的荷塘中:“你还说,你叫舒瑾城,瑾是怀瑜握瑾的瑾,城是攻城略地的城。我都记得。我知道这很可笑,一件你早就忘记的事情,我却牢牢记住,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忘记。”   “不,这不可笑。” 舒瑾城心里蓦然一酸,她张了张口,末了也只是再重复了一次:“这一点也不可笑。”   “我同你说过的小时候马帮的事情,都是真的,没有骗你。赤松,也确实是我阿妈给我起的名字。” 王景道:“如果没有王群铮,我便不会离开果诺马帮,或许现在真就是登家锅庄一个最普通的翻译赤松,但是这样,你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我承认,为了见你我用了心机,编造了身份,但我想帮你实现梦想这句话,从未作假。” 赤松望着舒瑾城,认真地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在见到你之前,我手上确是沾满血腥。但遇见你以后,下手的每一次我都掌握着分寸。许多人说我弑父杀弟……呵,我是很想杀了这两个无尽折磨我的人。但躺在床上的王群铮其实是被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亲手毒死的,就因为他害怕我成为西川都督以后,他不会有好下场。这样的人,我杀了他,也并不冤枉他。”   舒瑾城看着王景俊美却阴鹜的侧脸,这样一个人就坐在那里,一点点的剖析着自己,仿佛是要把所有的一切剥开,把一颗鲜血淋漓的真心捧到她面前。   心里很酸,很胀。她不是不想接住这颗心,可是经过两世的风雨,这样的感情,她还没有做好承受的准备。   “你为什么不澄清这些流言呢?” 舒瑾城轻声问。   “这本来也不是秘密,只是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罢了。” 王景无所谓地一笑:“除了你,我也不会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讲给别人听。”   我只是不想你真的以为,我是个没有人性的魔鬼罢了。王景在心中道。   原来事情一旦说开了,接下去也很容易,王景低头看着舒瑾城:“瑾城,和你一起经历一切的是我,赤松也是我,但我现在以王景的身份问你,你能够和我——”   “不必说了。” 舒瑾城忽然开口,她扭头不看王景,语气却恢复冷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这一生早已经立志将事业放在感情之前,对于感情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很感激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也,我也不讨厌你。但我想我们还是……” 还是什么?舒瑾城又说不下去,只是从板凳上起身道:“算了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宿舍。”   “瑾城。” 王景突然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舒瑾城挡住。舒瑾城抬头,他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恼怒,只是道:“我理解你的决定,但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一个试着打开你的心的机会。   舒瑾城抬头望他,不知该怎样回复。他不是张泽园,他也不是别的任何人,他是不同的。“我同你一起回宿舍看看,你宿舍才刚遭了贼,现在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王景道。   舒瑾城想到自己宿舍里还锁着要还给王景的羟刀,便点点头。王景让两个卫兵等在外面,随舒瑾城来到了宿舍外。   果然,宿舍的门锁已经被完全撬坏了,走进去一看,衣柜门大开,床也被翻得一塌糊涂。看来沃亚士本来想伪装成谋财的样子,没想到被舒瑾城撞破了。   好在重要的资料早就被转移了。舒瑾城皱着眉打开抽屉,果然里面放着的十块大洋已经消失了。沃亚士做戏做全套,明明不缺钱,还是把大洋拿走了,舒瑾城暗暗咬牙。   好在要还给王景的东西因为危险系数高,又价值许多银钱,被舒瑾城锁在铁箱里放在了床底下,并没有被沃亚士发现。   她将那铁箱打开,将羟刀与手枪拿出来递给王景:“我后来才知道你的羟刀有多贵重。我没那么多钱,只配了个普通的刀身,希望你别嫌弃。还有这把枪,我暂时是用不到了,就一起还给你吧。”   王景只接过那把羟刀,将刀身抽出来反复观看,又插回去,缓声道:“你做的刀很趁手,我很喜欢。从今天起我会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这话说得就像那刀是什么定情信物一样。舒瑾城脸有些发热,王景又道:“至于这把枪你还是留着,它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木喀的,等到那时候,这枪会有大用处。”   舒瑾城见王景坚决不收枪,也不便和他拉扯,就将枪原样锁回了铁箱。   赤松随即环顾四周,似乎对舒瑾城住的地方颇感兴趣。就在舒瑾城都被他看得有些恼了,想阻止他的时候,他道:“你就睡在这样的屋子里?”   “怎么了?我觉得很好。” 舒瑾城顶回去。   “我也没说不好。只是这宿舍不能再睡了。” 奇怪,王景被舒瑾城拒绝了之后却并不恼,态度竟还更自然了些,仿佛是因为他表达了心意,就没必要隐藏自己了一样。   “糟了!” 舒瑾城忽然轻呼出声。   “怎么了?” 王景问。   “我直接从舞会离开,都没有给大哥打一声招呼,他和大嫂肯定急坏了。都怪你!” 舒瑾城瞪了一眼王景,看在王景的眼睛里,却别有一种生动的可爱。   “别担心,我和你大哥说过了,就说你身体不适,提前回宿舍休息了。” 王景微笑道。   “他相信了?” 舒瑾城不可置信地问。   “我说我已经派了卫兵送令妹回去,而旁边的人都能做证。我还对他说,你让我转告他,明天早上会回老宅归还衣物,让他不必担心。”   “我哪里说过这话?” 舒瑾城问。   “你明早会回去吗?” 王景道。   舒瑾城停顿了两秒,还真会,算你赢了。   王景道:“除了我的房间,中央饭店的顶层全部是空的,你可以带上行李,随便选一间屋子,这段时间先到那里休息。”   “???” 舒瑾城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是在梦游吗”的表情看王景。   “你这里门锁已经坏了,床也被翻乱,非常不安全。而且那个洋鬼子被打了一拳,随时可能回来报复,宿舍是不能住了。这么晚去你大哥那里,与我对他所说的话相悖,只会徒增他的担忧。而且你庶妹将要与张鹤轩结婚,舒敬鸿再过几日也要来到金陵暂住。你并不想和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吧?”   还有那个如同苍蝇一样的张泽园,王景心里加了一句。   “……” 舒瑾城竟无言以对。   “中央饭店离你的大学不远,顶层有我的卫兵把守,不会有人知道你进出的。” 王景道:“你可以放心,在木喀时我们已经多少次同处一室,我并未对你做出过任何过分的事情。”   舒瑾城不可置信的抬头,用眼神告诉王景,最后一天睡大通铺,你明明有偷亲我!   王景咳了一声,道:“反正,你自己数数,我在木喀我救过你多少次,这条命你自己不珍惜还要替我珍惜着。况且——你刚刚已经拒绝了我,难道现在又要拒绝我一次吗?”   这一贯强势的男人竟然做出了有些可怜的模样来,舒瑾城心忽然软了。他刚才说的也对,舒瑾城告诉自己。而且她对王景,或者说赤松的人品还是了解的,他不会做出任何强迫她的事情。毕竟他不近女色的事情连木喀人都知道了嘛。   这样想着,舒瑾城莫名有了一点笑意,终于同意和王景一起离开宿舍了。   作者有话要说:  jj突然评论系统整改,留言不会显示了orz,但我后台还是看得到哒!所以还是请小天使们多多留言,撒花的小天使我也都记得的,你们的支持是我的动力。鞠躬~ 因何故万种思量   因何故万种思量   王景就坐在她的旁边, 而她坐在王景的车里——那是一辆凯迪拉克轿车, 十分宽敞舒适。舒瑾城拉紧了仍披在她身上的大衣没说话。   她在想,自己怎么就真和王景回酒店了呢?   仿佛是被蛊惑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   但现在要下车,一是有些来不及, 都快到了,二是也太矫情了, 不是她的性格。就是车越靠近酒店, 她越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虑, 葱根一般白净的手指因此下意识的抓紧了披在身上的王景的大衣。   她的一举一动全落入王景的眼睛里, 他低笑道:“怕什么, 我又不会吃了你。” 换来了舒瑾城的一记白眼。   车里有司机还好些,当两人站在狭小的电梯里, 就更无所适从了。   舒瑾城低头研究地毯, 视线里却偏偏是自己没有遮盖的胸-脯和一双露在外面的腿。过于宽大的呢制军装垂在腿侧,衬着雪白,无端令人脸热。   而她身边, 就站着一个身着衬衣, 将第一颗扣子解开, 浑身都散着热量与张扬的男子。这人的目光还总若有若无地围绕着她。   这情景,怎么看怎么像小说里那些在百乐门跳完舞又到旅馆寻一夜之欢的摩登男女。唯一不需要担心的是, 第二天清晨她不会如同那些侦探小说里一样变成一具尸体。   舒瑾城尽力收住脑海里的胡思乱想,将大衣脱下来递给王景,道:“这里不热了, 还给你。”   她的动作带动了宽松的礼服,舒瑾城及时扶住了略微下滑的肩带。   王景收回变暗的眼神,将大衣搭在臂弯处,另一只手还替她提着行李,越发显得人高大挺拔。   混血虽然不被大众接受,但在外貌上还是很有优势,不知道王景如果穿西装会是什么样子?舒瑾城看着王景又开始发散思维。   “别这样看着我。” 王景沉声道。在狭小的空间里,这样的目光很容易出事。   “嗯?” 舒瑾城沉迷于自己的思路,没有听清。   “电梯到了。” 王景没有重复,只是道。果然,电梯门朝一侧打开,王景请舒瑾城先出去,自己则跟在她身后。   电梯两侧站着两个卫兵,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兵把守,他们看到大帅,齐刷刷地行了一个军礼。   舒瑾城道:“亭帅好威风啊。”   王景听出舒瑾城话里暗含的嘲讽之意,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是有些疙瘩,只是不动声色地道:“承让。”   见此情景,舒瑾城想到自己曾经当着王景的面问唐处元关于王景的事情,真是蠢透了,不禁脸一热,恨不得回到当初把自己的嘴给堵上。   “你的脸怎么红了?” 王景问。   “什么?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胡说!” 舒瑾城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下意识地反驳,看到王景眼睛里略有惊讶与玩味的意思,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估计又丢了一脸。   “……” 舒瑾城决定自己还是保持沉默。   “你住这间房吧。地方宽敞,起坐间有书桌,方便你写字读书。” 王景让手下打开走廊一间门,对舒瑾城道。   “你住哪里?” 舒瑾城目光往房间里一扫,又问。   “放心,我住走廊尽头那间,离你有距离。” 王景指着另一边道。   他扶着门让她进去,将她的行李递给她,自己却站在酒店房门外道:“房间里有淋浴热水和暖气,你今晚在外面吹了一夜凉风,别着凉了。”   “好。” 舒瑾城答。   “那么,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王景要关门,舒瑾城扶住门,开口道:“今天……谢谢你。”   王景唇角微扬,关上了房门。   舒瑾城落了锁,这才环顾四周,确实是一间豪华的套房。   起坐间有胡桃木书桌、餐桌以及整套的西式沙发,卧房的床很宽敞,鸭绒被上铺着一层深蓝色的天鹅绒。床旁边不只有衣柜,甚至还有放满了书籍的书柜。   舒瑾城对这房间的构造很熟悉,毕竟上辈子一段时间内她也经常随张泽园出入中央饭店。   她进入盥洗室的淋浴间,打开花洒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穿上了外面叠好的浴袍,躺在了松软的床上。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生活是一种享受。不能让王景用物质腐蚀了去,舒瑾城暗暗警告自己,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好笑,因为西南王一向并不以物质享受而出名,比起别的知名地方统帅,甚至可以说是太简朴了。   忽然,床头柜旁的电话响了,舒瑾城疑惑地接起来,听筒里是王景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晚安。”   “……” 听着王景带着电流的声音,舒瑾城安静回道:“晚安。”   “你洗澡了吗?” 王景又问。   “?” 特意打电话来耍流-氓?   “你别误会,我只想问问你水热不热。”“水很热,我准备睡了。”   “好。那,晚安。”   “晚安。”   结束了一段莫名的对话后,舒瑾城挂上了电话。她躺在柔软的鸭绒被里,像被一团云彩包裹着,很快就睡着了。   由于生物钟的原因,她很早就毫无障碍的从舒坦的大床起来,重新穿上自己的蓝格布旗袍,将昨晚的礼服与首饰装起来,走出了房间。   走廊外仍站着卫兵,但面孔与昨晚不同,想来是换了岗。但他们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就这样顺利地走进电梯,也无人阻拦她。看来是王景提前交代过了。   舒瑾城坐上了往玄武湖去的电车,今天她的任务很重,先要像大哥解释昨天的事情,又要回学校面对沃亚士,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反应。   到了玄武湖旁的舒家公馆,赵英英、舒珍湘、秦桑等人都还没有醒,只有大哥已经穿好西服,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仍是豆汁、烧饼、稀饭等一类普通的北平小食。   见到她,大哥什么话都没说,示意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和自己一起吃早餐。   舒瑾城将袋子交给苏妈,坐在了大哥的对面。她拿起一根油炸鬼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稀粥。   舒瑜川看妹妹神色如常,气色也不错的样子,担着的心首先放下去一半,开口道:“你昨天身体不舒服先离开,也要先告诉我们一声,你知道我和你大嫂多担心吗?”   害怕你像从前一样一声不响就消失了。舒瑜川在心里补充道。   “对不起,大哥。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舒瑾城乖乖低头认错,道:“主要是……我和王景跳了舞,肯定会招来许多人的目光,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就想避开,没成想身体突然不舒服,就一时没想那么多……”   当着大哥面撒谎还是有些心虚,她说着碰了碰大哥的衣袖,道:“大哥,你不生气吧?”   舒瑜川看小妹乖乖的样子,多大的气也消了,笑道:“行了行了,刚吃了油炸鬼一手油,再蹭到我衣服上。”   舒瑾城收回手也笑了。   “瑾城,有个事要同你说。” 舒瑜川又道。   见大哥突然严肃的面孔,舒瑾城也放下了手上的勺子,等着大哥说话。   “父亲已经知道你在金陵的事情了。他老人家后日就会从北平出发,他这次来金陵虽然是为了珍湘与张家的婚事,当然也有要看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与珍湘、秦姨太都有隔阂,但我希望父亲在金陵时,你还是能回公馆居住。”   舒瑾城沉默不语。父亲,多么陌生的称呼。   前世从1932年起,她就没资格这样叫他了,他曾经极力促成自己和张家的婚事,后来又因为自己执意要离婚而勃然大怒,在报上登与她断绝父女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声明,甚至逼自己一母同胞的大哥亲口对她宣布这个消息。   这一世,在自己离家的前提下,他又将小女儿嫁给张家那个绝不靠谱的儿子。虽然自己十分厌恶舒珍湘,但这也不能够改变父亲将她的婚姻当做一场政治交易的事实。   父亲的形象早已不是幼年时敬佩孺慕的样子。她又该如何面对他?   况且,如果这次他因为自己在德国不告而别的罪过继续发怒,再次将自己逐出家门,大哥又会如何处理呢?   舒瑾城不敢想。前世的伤太狠了,她连揭开都不愿意,何况再重新经历一次。   “瑾城,那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大哥可以不需要你的解释,但父亲需要。怎么样,都要有一个交代。” 舒瑜川缓声对似乎心事重重的舒瑾城道。   舒瑾城抬头看他,点了点头。   早餐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有些食不知味,因为还要回学校,舒瑾城没等赵英英醒来,便和大哥告别了。   她先走上人类学系楼顶层,沃亚士的办公室紧闭,窗帘也拉着,似乎还没有人的样子。这十分不寻常,因为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二十,而沃亚士一般八点半就会准时到校。   隔壁办公室的黄秋芳倒是看到了舒瑾城,她从办公室里出来,和舒瑾城打招呼:“舒老师,早上好啊。”   “早,秋芳。沃亚士老师怎么没来?” 舒瑾城问。   “哦,沃老师好像病了,说要请假一周呢。” 黄秋芳道。   请假一周?舒瑾城回想昨晚王景那一拳的分量,都快有些同情沃亚士了。王景那可是在战场上实打实练出的工夫,有一次金珠阿妈寨楼的柴门卡住了,怎么也打不开,他上去一拳,把人家木板都打破了个洞。   沃亚士请假了也好,她就不用那么早与他对峙了。说不定他正在家里研究那两页假日记,就让他研究去吧。   舒瑾城心念电转,微笑着继续问道:“昨天的晚宴怎么样?”   “太豪华了!我第一次见识到《The Great Gatsby》(了不起的盖茨比)和《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场景,虽然这本书让我睡着了不止十次……” 黄秋芳兴奋地道:“据说王景都督搂着一个美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跳得开场舞,在场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女人是谁,但她就这么出现了,他们跳得真好!后来这女人不见了,王景都督也不见了。”   讲到这里,黄秋芳遗憾地撇了撇嘴:“可惜我被分到了下半场,既没有看到这个妖精似的美女,也没有看见王景都督。”   黄秋芳的描述让舒瑾城内心一阵凌乱,很容易想象得出他们都离开舞会后,会被在场的人怎么编排。   秋芳还不知道她面前就站着的就是那个“妖精似的美女” ,好在她被分到了下半场……   作者有话要说:  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 ——西厢记 身正不怕影子弯   身正不怕影子弯   张泽园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既害怕失眠, 又不愿意清醒。   在他那个长梦里, 舒瑾城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只等和他一起从柏林返回金陵以后,两家就正式结亲。   可现实生活中,舒瑾城一贯对他不假辞色, 却接受了王景的邀舞,在惊艳了所有人以后, 和王景一前一后的消失了。而他自己, 则因为心绪不宁在常总统面前表现不佳, 回来后被大为光火的父亲训斥了一场。   现实和梦境是冰火两重天。不论感情还是事业都是如此。   张泽园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不行, 不能再这么等待下去了。   他本以为知道了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供职,他可以慢慢追求, 总有一日能感化她, 两人在现实里再做一对恩爱情侣。若实在不行,他也有两手准备,借助舒瑾城的大哥慢慢劝说。   可现在不仅舒瑜川劝自己不要接近他妹妹, 还隔空竟然插进来一个王景。这可是西南王, 若放任两人继续接触下去, 即使是张家也没办法逼迫西南王交人。   他必须提前用些手段了。   舒敬鸿很快就会抵达金陵,到时候自己便去拜访舒老爷子, 向他表示自己对舒瑾城的好感,愿与舒家再结秦晋之好的意愿。舒敬鸿此人他是知道的,表面看是旧式文人和老太爷的端方模样, 实际上对舒家近些年的衰落颇为不满,费尽了心思想振兴舒家门庭。   舒老爷子绝不会放过那么好的一个机会。   既然他和瑾城在梦中都订婚了,那么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是不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把她绑在身边。   不过舒瑾城的倔强他也是领教过的,她自诩新式女性,或许根本不会听自己父亲的话。   还得想个釜底抽薪的妙招。张泽园闭目冥想,比如说——让舒瑾城在金陵教会大学教不下去书,叫她只能回归家庭!   这确是个好主意。就让她受一番打击,自己再出来安慰她,趁机接近她的心。   当然了,舒瑾城真嫁给自己以后,愿意在书斋中做些研究打发时间也是可以的,还可以让她与别的官太太不同,成为金陵官场的美谈。但跑到木喀那等荒凉又危险的地方风餐露宿,就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行径了。   至于王景,两个才见过一次的人,能有什么真感情?而且,等舒瑾城的工作真出了问题,她又怎么可能有心情再想与王景的那些风月之事呢?这倒不用担心。   思量着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张泽园逐渐放松下来。   ……   沃亚士还没有请三天假,舒瑾城就被校长钱伯岑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他的态度已不像上次在演讲上见到她时那般友好,而是审视了她几眼,然后满脸严肃地道:“听说你和你们的系主任Dr. Warner 的关系没有处理好,甚至因为私人恩怨就让自己的朋友出手伤人,将他打进了医院?”   “校长,我想您误会了。我和沃亚士并没有任何私人恩怨……” 舒瑾城道。   “那你朋友向他出手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钱伯岑问。   “是,但那是因为他夜里潜入我的宿舍偷盗,将我非常重要的研究日记偷走的缘故。” 舒瑾城道。   “他潜入你宿舍偷盗?那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报警,现在有证据证明是他偷走了你的东西吗?” 钱伯岑问。   “这……没有。” 因为那本日记本来就是她设的一个局,用来吸引沃亚士上钩的,自然她就没有去报警。更何况那天王景也在,还把沃亚士给打倒在地,她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舒老师,你是我们教会大学第一个华人女教师,本应该起到良好的带头作用。”钱伯岑停顿了一下,用痛惜地声音道:“可是你自入校起就带来了无数的流言蜚语和隐患,现在还在报纸上大出风头,引起了对我们学校风气的不良猜测,甚至还将自己的系主任打伤入院!你说说,这是为人师表应有的样子吗?”   “钱校长,我很尊重您。但我不明白我引起了什么流言蜚语,又怎么在报纸上大出风头了。” 听了钱伯岑一番指责的话,舒瑾城在不解地同时也有些恼怒了。   “那我们便一桩桩的说清楚。” 钱伯岑是国内知名的化学家,气质十分儒雅,虽然在问责舒瑾城,但仍保持着极清晰的条理。   “首先,刚开学的时候就有同学反映,张公子来学校检查员是为了你,那时候引起过不小的风浪。”   “校长先生,张公子对外从来宣称来我校当检察员是他职责所需,他该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在他在金陵教会大学期间,我从未与他有超过工作上的交流,甚至他宴请各系老师的茶会我也从没有参与过,这些您都可以问我的身边人。所以我想,如果有任何的风浪,也与我本人的为人无关。”   钱伯岑没有理会舒瑾城的解释,继续道:“第二件事,在你的班级听课的一位女学生,在你的鼓动下与家人断绝了关系,导致她哥哥到学校来闹事。而由于你的处理失当,导致该名女学生被刀捅伤,如果不是及时送医,甚至有性命危险。这件事有警察局记录为证,沃亚士老师也是见证人,你总不能逃避责任吧?”   这真是诛心之语了,舒瑾城却不怒反笑:“针对断绝关系这一点,这位女学生的家庭逼迫她辍学嫁给远在满剌伽的陌生男人,聘礼则变成给她大哥抽鸦片的经济来源。校长,您也曾当过教授,如果有学生的家庭条件是这样,您会怎么做?她是靠着自己的毅力,费尽千辛万苦才考上的大学,而且每个学期都有奖学金。”舒瑾城望着钱伯岑的眼睛问。   钱伯岑轻微咳嗽了一声,道:“那也应该采取柔和些的方式,断然与家庭断绝关系绝不是该采取的方法。而且因为这样的处理,这位黄同学最后被哥哥捅伤了。”   “呵。” 舒瑾城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嘲讽意味的笑,又接着认真道:   “秋芳被捅伤一事我有责任,我应该看好她,不让她与她那个垃圾桶里生长的大哥有近距离的接触,这个责任我不逃避。”   她稍停一秒,又道:“但这不能说明秋芳就应该继续陷入这样的家庭泥沼之中。对于金陵教会大学,少了这样一个学生没有关系;对于整个社会,少了这样一个未来的劳动力也不会有人在乎。但对于秋芳来说,这关系到她的一生,所以我明知会沾一身泥,还是伸手了。这件事发生的根源就是父系大家长制度对人性和人权的蔑视,我不认为我的处理方式代表着大学老师的失职。”   钱伯岑被舒瑾城的气势所摄,沉默了片刻,才道:“好,那我问你,你在外面大出风头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会败坏学校教师的作风,考虑到作为一个老师的失职?”   “校长,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钱伯岑指了指校长办公桌一角的几份报纸,示意她自己去看。   舒瑾城拿起那些报纸翻看,无一例外报道的都是西南王与神秘女子在欢迎宴会上的惊鸿一舞。那些记者已经把她的身世挖掘了出来,接着就是一些不负责任的猜测,什么自己与王景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什么第一华人女教师名不副实,全乃权力、资本运作的结果,云云。   “都是一堆文字垃圾。”舒瑾城读着读着都气笑了,她把这些报纸放在桌上:   “钱校长,您是最知道我怎么被选入学校的,我的学术水平想必你们也曾经考察过。我可以告诉您,我舒瑾城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任何不良的作风,也更没有想要依靠权势获得荣誉的想法。这些报纸都是一派胡言。”   “但坏影响却是真实存在的。舒老师,你才进校短短两个月,就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作为校长和董事会的会长,要对学校以及董事会负责。关于你的问题我们将开会讨论,你还在考察期内,如果校董会认为你不适合继续担任这份教职,我希望你也能够理解。”   钱伯岑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仍旧一派学者风度。   荒谬。   舒瑾城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道:“我相信金陵教会大学作为一个一流的大学,将会对老师给出一个公平的判断。校长,我还有课,要先离开了。”   “请。” 钱伯岑温文有礼地抬手。   舒瑾城呼了一口浊气,离开校长室,走进校园的清风里。   这件事很有些蹊跷,钱伯岑的态度不太对,不像是要解决问题,甚至不像是想要敲打她的样子,反而像故意找理由,为辞退她做铺垫。   难道是沃亚士从中作梗?根据刚才的对话,钱伯岑确实从沃亚士那里得到了一些关于她的不好反馈,但单单一个系主任,对校长不应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究竟是怎么回事?舒瑾城望着身边绿草如茵的校园,以及充满了青春与活力的学生,陷入了思考。 六朝兴废太匆忙   六朝兴废太匆忙   舒瑾城上完课, 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室。   竟然下雨了, 轻寒的雨幕笼罩了天地,学生们不怕这细雨,纷纷将书本顶在头上,或者干脆就大大方方地走在雨中。   舒瑾城将手伸出屋檐, 冰凉的雨丝跌入手心,一把灰蓝色木骨伞忽然出现在她手腕之上。   她抬头, 王景穿一身灰色的长衫站在雨中。此时的他与穿羟袍和军装时都不一样, 如冠玉的脸配深邃的眉眼, 长身玉立, 竟有些儒雅之气。   舒瑾城有些惊讶, 露出一个酒窝:“亭帅穿成这样,是来这里微服私访吗?”   “你今天出门没有通知我。” 王景板着脸道。   “我起得早……”   “所以我来找你了。” 王景做出书生的模样道:“我初来乍到, 舒小姐是否愿意带我到鸡鸣寺走走?”   “现在下着雨呢。”   “细雨中登山观景, 别有一番风味。” 王景道。   “王景,你还是用平常的语气同我说话吧,这样我觉得很不对劲。” 舒瑾城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   “我以为你喜欢这样子的。”   “……”   王景没再说话, 将雨伞朝前稍斜, 示意舒瑾城进来。   舒瑾城正因为钱伯岑之事略有烦闷, 想着现在还住在王景的饭店中,也应该一尽地主之谊, 便走到王景身边,和他一起走入了雨幕。   灰长衫配蓝旗袍,一高一矮的两人在飘扬着柳枝的校道上越走越远。   没想到王景这次来还真是来微服私访的, 没有带卫兵,校门口也没有私家车在等候。   “你乔装改扮的很彻底呀,王夫子。” 舒瑾城评价道。   “不,这里还带着家伙。” 王景将伞柄交到另一边,抓住舒瑾城的手靠近他的腰。   “诶,你干什么?” 舒瑾城连忙的想抽手,已经摸到他腰畔一个坚硬的东西,有着熟悉的形状。   是把枪。   “除了把它送给你的那天,这家伙我都是一刻不离身的。” 王景按住舒瑾城的手,弯下腰在她耳边低声说。   手掌和他腰际接触的位置既凉又烫,舒瑾城撇开他的手,快步走到前面去拦黄包车。王景轻笑一声,举着雨伞跟上,溅起的水花把长衫下摆都打湿了。   黄包车在鸡笼山脚停下,这小山包只有矮矮的一百米,看着也无甚气势。两人在鸡鸣寺逛了一圈后,雨逐渐下大了,便进入了寺侧的豁蒙楼,点了两杯茶和一碟豆腐干丝。   热茶下肚,恰到好处的驱散了凉意。   远座中,有几个穿长衫的先生正在吹长笛,随着笛声唱的是桃花扇末尾一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舒瑾城用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低声跟着唱: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等雨转小了,我们可以去真正的胭脂井遗迹转转,那是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妃的投井之处。” 舒瑾城跟着笛声唱完一曲,转向王景道。   而王景看着窗外,眼神凝重而肃穆。   她问道:“你在看什么?”   “你有听说过这句话吗,‘紫金焚则金陵灭’。”   “当然听过。”   实际上,连这话里包含的血与泪她都经历过。   舒瑾城沉默地随着王景的目光往外看,近处是台城,然后便是一面大镜子一样的玄武湖,湖背面是紫金山,在烟雨里已模糊成一个紫色的轮廓。   “一朝亡来一朝亡,六朝兴废太匆忙。” 金陵仿佛命中注定是短命的都城,城中处处是见证过亡国的古迹。就像眼前的一片繁华,终将在七年后付之一炬。   到时候,一个小小的石头城,又会堆积多少骸骨,莫愁湖中有多少鬼夜哭?舒瑾城抬眸看着那些在笛声中打着拍子或聊着天的饮茶人,他们以后的命运将如何呢?是不是也会在那一轮一轮的轰炸和烧毁金陵的大火中彻底终结?   这个想法让胸口发堵,两个人看着窗外,目光皆穿越了时空。   “紫金山有一天会焚烧起来,但金陵城永不灭。” 王景沉声道。   舒瑾城有些惊异的看向他,这句话正与她想的不谋而合。   他似乎察觉到了舒瑾城的低落情绪,道:“历史上多少次南都沦为废墟,但金陵又在这片废墟中一次次重建起。只要人还在,金陵就永不灭。”   “你……” 舒瑾城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见王景的神情,让她不由想,难道王景也知道七年以后的事情吗?   不,这太荒唐,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不只是个茶客,还是个有家国情怀的将军。   “我相信,未来有一天,你会为废墟重建出一份力的。” 舒瑾城道。   王景深深看进她眼里去:“你也会。”   舒瑾城点了点头。   她本来心中憋了一口气,是为了钱伯岑的话。但在那些国仇家恨中,这些东西都小下去,小下去。望着王景,舒瑾城想,你将有你的家国大业,我也有我的小小目标。   如果能继续在西川调查,为那里的人民谋一些小小的福祉,这个教职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不舍得的唯有班上可爱的学生,但边疆研究能造福千万人。   边疆比学生更需要她。   总有一天,这些大学都将迁往西南,那时候她会将自己这些年所知教授他们,大学里必定还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从豁蒙楼下去,马路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辆黑色轿车等候,王景亲自拉开车门,道:“雨越下越大,我们该回饭店了。”   看来微服私访到此结束了。   舒瑾城坐进了车。仍是两人并排而坐,气氛却远不是上一次那么僵硬。   怎么说,跟王景同住在一个饭店,她却没有感受到不便。王景从未敲过她的门,而且他们两个都很忙,出门时间不同,也从来没有在走廊或者电梯里碰上过。   除了每晚的电话,两人几乎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是的,王景仍然每晚用电话道一声“晚安”,舒瑾城由一开始的好笑,到现在习惯了,还会和他多说上一两句。   与王景相处的如此默契轻松,以致于三天后,她父亲来到金陵时,她都不愿意回玄武湖公馆去。   在中央饭店她有自己的书桌,有不被打扰的独立空间,而回大哥家去,首先要面对的是不知怎么面对的父亲,接受他的质问,其次,还要看到舒珍湘和秦姨太,想想便令人烦闷。   可她已经答应哥哥要回去,不能一昧拖延。舒敬鸿是深夜抵达的金陵,舒瑾城便按照大哥的要求,第二天下午到舒家与舒敬鸿见面。   走进院落的时候,她腿便有些迈不开,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并不惧怕舒敬鸿和他的怒火,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给出反应。   刚走到门口,两母女欢声笑语将她拦在了门外。   舒瑾城透过玻璃窗看进去,穿着水红色旗袍的秦姨太和照旧浓妆艳抹的舒珍湘坐在舒敬鸿的身旁,正说着什么,连大哥大嫂也只能靠边坐。   秦姨太侧身给舒敬鸿点水烟,然后袅袅婷婷的站起来,用仍旧年轻而白嫩的手指给舒敬鸿揉肩,舒敬鸿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吐出一口烟气。   “瑾城回来了!” 大哥第一个透过窗户看到了她。   舒瑾城打开门走了进去,舒敬鸿仍旧坐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秦姨太专心致志的捏肩捶背,和舒珍湘一起无视了她。   舒瑾城站在大厅里,像与眼前这一幅美好家庭画面毫无相干的路人。   赵英英起来笑道:“父亲,瑾城既然回来了,我们就摆上饭吧。”   烟气才舒敬鸿嘴里缓缓喷出来,他道:“这一袋抽完了,再上桌。”   “好。” 赵英英走过来,拉住舒瑾城道:“Shirley,来,你先坐到沙发上吧。”   “大嫂,这里人多坐不下,我去帮苏妈上菜好了。” 舒瑾城婉拒,正要往厨房走。   “回来。” 舒敬鸿开口了。   她停下了脚步,舒敬鸿睁开眼睛,舒老爷有一双精光四射的好眼睛,别人都说舒瑾城的眼睛像了爸爸。   他缓缓道:“和那些下人混在一起像什么?这几年在外头是把老祖宗的规矩都忘干净了,见到父亲也不请安了吗?” 谁人与我共悲寒1   谁人与我共悲寒1   舒瑾城沉默几秒, 来到父亲面前, 用老礼给他请了个安。   舒敬鸿打量了舒瑾城几眼,长胡须下的脸和蔼了些:“怎么穿成这样?这几年在外头受苦了?”   舒瑾城抬起一双如秋水般沉静的眼睛,父亲同往年一样穿着一身有福字团花的马褂,精神矍铄, 比自己最后一次见他要年轻很多。   “没有。” 她敛目回答:“女儿现在在大学教书,不能穿得太过出格。”   “也是, ” 舒敬鸿将烟枪递给秦姨太, 对舒瑾城道, “你坐下吧。”   舒瑜川和赵英英对望一眼, 彼此眼睛里都有欣慰的表情。舒瑾城迟疑了一秒, 坐在了赵英英给她让出来的沙发边缘,双腿斜斜并拢, 是最规范的大家闺秀的坐姿。   舒珍湘撇了撇嘴唇, 主动接替过母亲的位置,替父亲捏起肩膀来。   “说说吧,这么些年在外面不回家, 也不和家里联系, 都在外面干什么?” 舒敬鸿问。   舒瑾城如实回答:“一直在读书学习, 我想做些实事。”   “一个女子,读到本科毕业已经有足够的知识, 要做什么实事?” 舒敬鸿摇摇头:“我送你出去是让你增长见识,没想到把你的心读野了。”   舒瑾城抿着唇没有说话。她没办法用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来怪罪别人。   如果只看这一世发生的事情,她一声不吭的与家里几乎断绝来往, 确实过分了。但舒瑾城也不解,按照舒敬鸿的脾气,应当一来就给她个下马威,狠狠责骂她一顿,甚至会动用家法。为何现在竟然让她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与她讲话?   “你看看你,一个人在洋人的地盘里混,一下读到了二十多岁,名声怎么能够好,以后怎么嫁人?” 舒敬鸿意有所指地道:“你若像你妹妹那样待在家里,早就找到好归宿了!”   “女儿本也决意不嫁。” 舒瑾城淡淡地回道。   还没等舒敬鸿吹眉瞪眼 ,舒珍湘已经开口了:“爹,你才不用为大姐担心呢,人家在国外学了一身和别人社交的本事,轻轻松松就能勾引到青年才俊。现在她在外面可出名了,绯闻都闹上了报纸,她总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出路的。”   舒珍湘知道舒敬鸿十分在乎名声,专门找七寸捏。秦姨太也不落后,她轻柔地开口道:“老爷,你别怪珍湘直接,她马上就要出嫁了,嫁得又是张家那样的门庭,自然紧张些,不愿舒家有任何不好的名声。”   舒瑾城露出一抹冷笑,看两母女表演。秦姨太佛口蛇心,水做的皮肉,内里却黑心烂肚肠,前世舒珍湘做的那些事背后无一没有她挑唆的身影。   以前是她自己愚蠢,看不破两母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没想到这辈子自己落魄了,舒珍湘要嫁入张家,她们连遮掩都不乐意了,当着她的面就开始嚼舌根,倒真把众生相演绎的淋漓尽致。   “父亲,瑾城一直谨守舒家的规矩,并没有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 舒瑜川开口解释。   舒敬鸿却抬手制止了他,转而问秦姨太:“什么绯闻和报纸?”   他人在北平,这些天又都在准备来金陵的事,自然不知道金陵新闻都有些什么。   “就是去王景大帅晚宴的事情。” 秦姨太掩口笑道:“本来就是邀请我们家珍湘的,谁知道瑾城倒出尽了风头。瑜川和瑾城究竟是一母同胞,帮着遮掩也是该当的。”   那天她没去成那个晚宴,心中就一直憋着一口气,现在老爷来了,她自觉背后有了女婿家族的撑腰,便不再那么忌惮舒瑜川。   “就是张泽园也去了的那个晚宴?” 舒敬鸿问道。   “是的,泽园也在呢。我们珍湘都没能和他交流一句。” 秦姨太本人虽然没去,但舒珍湘一回来就跟她哭诉过了,现在说起来就仿佛亲历。   张泽园今日上午可是来拜访老爷了,还和老爷在书房里共谈了很久,这之后老爷表面虽然并不显露,但她早就能从他的细微动作中发现他的情绪,老爷一天的心情都很好。   舒张两家联姻,却是张家大公子上门拜访,秦姨太只觉得自己和女儿的面子很大,却并没有思考里面不和谐的地方。   “这就是了,想必张家大公子就是在这个晚宴上看中了你,才要和我舒家再结秦晋之好。” 舒敬鸿扶着胡子,对舒瑾城呵呵笑道。   此言一出,舒宅中人人震惊,都抬头看向舒敬鸿。   舒敬鸿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望着舒瑾城道:“周岁宴时,算命先生就算过你的命数,他说你将来虽会经历奇诡之坎坷,但最后修成正果,却是个有大福气的人,我看就应验在这儿了。张泽园是金陵城内最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舒家姐妹嫁给张家兄弟,也定能够在金陵与北平传为一项美谈。   “我才不要和她一起嫁入张家!” 舒珍湘忽然尖声叫道。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十分满意的舒敬鸿。父亲难道没有想过,这样的决定对自己将会是怎样一种羞辱!旁的人会怎么看待她,张家会怎么看待她,舒瑾城又会怎么看待她?   她满以为自己早已经在舒家取代了这个缺席五年的大女儿的位置,父亲这次过来会替自己撑腰,将舒瑾城好好地教训一顿。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她嫁给张家那不成器的庶子,而舒瑾城嫁给有四大公子美誉的张泽园!   凭什么,凭什么?   秦姨太连忙搂住舒珍湘,想要安慰她,可舒敬鸿脸色一沉,面上的沟壑都显得阴沉了几分。   “住口!舒珍湘,谁让你长辈面前这样讲话的?”   秦姨太立刻放开了女儿,改用手腕拖住她,舒珍湘虽然噤声了,但还是用怨毒地目光死死地盯着舒瑾城。   “舒珍湘,你不用这样看着我。‘父亲’——” 舒瑾城将头转向舒敬鸿,将这两个字加重了语气,“我绝对不会和张泽园有一丝,一毫的瓜葛。绝不!”   “婚姻大事,岂容得你自己挑三拣四?” 舒敬鸿怒容满面:“你已经离家五载,本来就犯下了极大的错误。若你还想回到舒家,当舒家的大小姐,就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的安排,和张泽园去见面,订婚。”   “父亲,你在拿舒家大小姐这件事威胁我吗?” 舒瑾城不由自主地笑了,“我早就不是舒家大小姐了,五年前就不是了,您忘了吗?”   “孽障!” 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反驳过舒敬鸿,他本来就对舒瑾城离家五载不归的事情如鲠在喉,只是因为张泽园看上了她,便将这口气生生的压下去,现在哪里还能忍得?便放出周身的气势,恰是小时候舒瑾城最怕的一副模样。   但舒瑾城却没有如同小时候一样服软或者退缩,她平静地坐在原处,内心却荒凉一片。   “老爷,您快消消气。” 一旁的秦姨太找准时机娇声劝慰,白嫩的手轻轻拂过老爷的手臂,将舒敬鸿的火气压下了一些:“瑾城这孩子在国外吃了几年洋墨水,受了不少的苦,一时左了性子。回头我让珍湘劝劝她,让她不要顶撞老爷,听老爷的话……”   “是的,父亲,妹妹好不容易回家了,大家伙先吃餐团圆饭,余下的事之后再说吧。” 舒瑜川也在旁劝道。   舒敬鸿也不想真与这个大女儿立刻就闹翻,只是一时下不来台,便伸手指着舒瑾城道:“你要是能多学学珍湘,也乖乖嫁给南京张家的好女婿,你死去的母亲九泉之下也能宽怀。”   这句话犯了舒瑾城的忌讳,他竟然还将死去的母亲抬出来?自幼丧母是舒瑾城最大的憾事,如果母亲看到现在这一幕,知道前世自己的下场,还不知道会怎么的伤心与寒心呢!   舒瑾城冷笑:“好女婿,张鹤轩是什么样的人,在座的各位谁心里不清楚?一个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的混账东西罢了!张家这样的好人家,我高攀不起。”   “我看你才是个混账东西!” 舒敬鸿是典型的旧式家长,哪里经得起女儿这样冷嘲热讽,从沙发上站起身,举手就要打舒瑾城。   “爹!” 大哥舒瑜川面色大变,上前几步要阻拦舒敬鸿,但到底是被父亲的威严压着,动作迟疑了些。   舒瑾城不躲不闪,抬起头,用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舒老爷。   那眸子里没有惧怕、更没有哀伤,只有冷清而过盛的光芒,宛如暗夜里的冷电,让舒敬鸿的心不由一震,手在半空中停下了。   “父亲。” 舒瑾城露出一个冷笑,终于将积压了两世的话原原本本地吐了出来:   “您的祖父舒冷心是前清股肱重臣,怹老人家心里装得是江山社稷,因此不惜背上天下骂名也要与洋人周旋;您的父亲舒默仁,从不以家世为大,在吏部矜矜业业,也不堕祖宗名声;就是您,也曾经是在南洋大学堂受过西洋教育的改革派,顶着满朝遗老的唾骂支持改革。何以到了新时代,反而被荣华富贵迷昏了头脑,汲汲营营,到现在让舒家落了个卖女求荣的名声!”   “啪!!!”   舒敬鸿高高举起的巴掌终于重重的落了下来,这一下力道之大,把舒瑾城直接打倒在地上,莹白的脸颊瞬间肿起了高高的红印。   “爹!” 舒瑜川见舒敬鸿当真下了狠手,不由大惊,冲上前去把舒瑾城扶了起来,急急地问妹妹:“你还好吗?” 舒瑾城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赵英英立刻叫下人去拿伤药。   “大嫂,不用麻烦了。”舒瑾城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舒敬鸿道:“今天这餐饭也不必吃了,今晚权当我没来过。” 说完就要走。   “妹妹。” 舒瑜川连忙又去拉她。   “让这个小畜生走!” 舒敬鸿怒喝一声:“你若走出这个门,今后就与舒家没有一点关系!你们——” 他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圈,重点把目光落在了舒瑜川身上,“谁都不准与她再联系!”   “呵。” 舒瑾城甩开舒瑜川的手臂,毫不迟疑地走到大门前,拉开又甩上,径直走了出去。   她在院子里等了片刻,门内果然一片沉寂,并没有人追出来。历史总是不断地重复上演,都这时候了,还期待什么呢?舒瑾城发出了自嘲地笑了一声,走出了玄武湖舒家公馆。 谁人与我共悲寒2   谁人与我共悲寒2   舒瑾城先回了一趟宿舍, 将锁在床脚铁箱里的那东西拿出来, 放入一个随身携带的手袋里,然后走出校门招了一辆黄包车。   那车夫问道:“小姐,您要往哪里去?”   “去颐和路张家公馆。” 舒瑾城沉着脸道。   车夫应了一声,拉车便走。   望着满街灯火, 方才舒家公馆里的事情还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重演,舒敬鸿那一巴掌打得真痛快, 打掉了她这辈子本来就不该有的愧疚之心, 也让她认清了舒家人的真实面目。   什么家人, 什么避风港。   终究, 自己还是一个人啊。   舒瑾城觉得心里一酸, 但她不让泪意上涌,而是立刻将心思转移到了今日之事的导-火-索——张泽园身上。   张泽园, 他竟然直接去找舒敬鸿要求与她订婚, 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计。同样奇怪的还有钱伯岑突然的态度,将她开除出校,这不也正是一招釜底抽薪之策吗?   张泽园有这个动机, 有这个心性, 也有这个实力。   今晚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她心底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泽园真以为凭着身份地位就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么?   舒瑾城握紧了拳头, 张泽园还和以前一样,将她看得小了。   前世这个男人就害得她家破人亡,孤死异乡, 她是因为不想纠缠,才一直懒得跟他计较,竟让这小人蹬鼻子上脸。   今晚不说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总也要让他知道,惹怒了她的下场。   黄包车驶入了宁静的林荫大道,颐和路两侧一栋栋政府高官的公馆透出明亮的灯光,舒瑾城将目光锁定在那座砖红与土黄相见的洋楼之上,这就是前世毁了她一生的地方。   她把钱付给黄包车夫,向那座公馆外高高的围墙走去,大门口处同记忆中一样有警卫把守,还是个前世就认识的熟面孔。   舒瑾城知道这警卫叫小李,以往她出入的时候都会很认真地同她打招呼。   “站住!你找谁?” 原来对她笑脸相迎的小李满脸警惕,在她刚走到雕花大门前的时候就出声喝止。   “小李,我来找你们家大少爷,张泽园。” 舒瑾城停下了脚步,满脸平静地道。   见来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女子,小李放松了些,问道:“你是谁,找我们大少爷有什么事?”   “你就告诉你们家大少爷,金陵教会大学的舒小姐来找他了,我在围墙外面等着,要他自己下来。” 舒瑾城道,冷风吹着她杏黄色的旗袍下摆在身侧翻飞。   平常大少爷也与不少名媛闺秀有来往,但还从没有人这样理直气壮地闯到家前面指名道姓的叫他下来。   小李打量了舒瑾城几眼,她的脸虽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却可以看出不比任何隆重装扮的小姐要差。   小李半信半疑地找张宅下人传话,然后站回了岗位,同舒瑾城大眼瞪小眼。   没过多久,匆忙换好了西装的张泽园从楼上奔了下来,见到大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真是舒瑾城,他才整理了一下衬衫,穿过小花园来到了大门口。   小李对他行礼,张泽园却看都没看他,他的目光只盯着舒瑾城,脸色中既有欣喜又有心虚,但他稳住了自己,用温润地声音问道:“瑾城,我今天才拜访过伯父,这么晚你怎么来我家里找我了?这里风大,你穿得单薄,进家里坐坐吧。我母亲已经休息了。”   舒瑾城偏过了头,整个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围墙制造的阴影中,她道:“我不进去,你跟我走。”   张泽园迟疑了几秒,眼见舒瑾城已经往前走了,料想一个女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对自己怎么样,便出了大门,跟在她身后。   皮鞋在水门汀大道上发出回响,盯着前面舒瑾城修长而白皙的脖颈和轻盈曼妙的身姿,张泽园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梦中,不由道:“瑾城,你知道吗,我愿意就这样和你一直走下去。”   舒瑾城冷笑一声,没有搭理他。   张泽园停顿片刻,又仿佛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我知道你今天来是因为生我的气了。你气我擅自去找你父亲,向他表明我的心意。可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把一颗真心给你。瑾城,你应该相信,我从来没有这样对一个女子动心过。”   “你知道吗,虽然我们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在我的心里,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我也知道我们一定会是一对世界上最美满幸福的夫妻,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   见舒瑾城还是不语,张泽园赶上几步,就要去触碰舒瑾城的肩膀。   此时,他们已经快走到颐和路的尽头,但四处无人,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投下了一大片浓厚的树荫。   舒瑾城闪开,站在了树荫下。张泽园也没强迫,只是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真情实感地道:   “瑾城,我们如果订婚、结婚,我发誓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爱护你,你的梦想我都可以帮助你实现。我可以帮你发表杂志,我可以帮你打响名声,我可以让你成为金陵最有名的女学者……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   “是你联系的钱伯岑,让他把我开除?” 舒瑾城突然问。   张泽园一愣,然后立刻否认。   可舒瑾城前世和他一起生活过许多年,自然知道他撒谎时面部细微表情的变化。“张泽园,你真令人作呕。两辈子加起来,我都没见过这么令我作呕的人。”   舒瑾城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那把柯尔特M1903,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张泽园。   张泽园的脸一下变得十分僵硬。他笑道:“瑾城,你别开玩笑了,也别用这种假枪来吓唬我。你就是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好好谈,这样不体面。”   “假枪?” 舒瑾城用王景教她的动作熟练地给手枪上膛,指着张泽园的眉心道:“你可以试试。”   张泽园没有动。   手指放在扳机上,舒瑾城将枪往前伸:“转过身去,抱住这棵树。”   张泽园看着舒瑾城,那双在梦里那样美丽的眼睛就这样森寒地盯着他,简直不像是人类的眼睛!   虽然十分不情愿,张泽园脸上却露出无奈地表情,摇摇头道:“你呀。” 然后转过身,抱住了树。   才刚接触到粗糙的树皮,张泽园已经感觉到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舒瑾城死死握着枪把,靠近张泽园,用王景惯常用的那种语调沉声道:“张泽园,我只警告你一次,离我远点。如果你再敢背着我做小动作,再来打扰我的人生——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随着“不得好死”四个字,舒瑾城的枪从张泽园的后脑勺移到脖颈,再顺着脊背缓缓往下滑。张泽园感觉就像是一条毒蛇缓缓顺着自己的脊背往下爬,那蛇还在森森地吐信,不由出了一背冷汗。   舒瑾城没有在开玩笑,背后那沉甸甸的质感也让张泽园知道,这绝不是一柄玩具枪。   “知道了吗?” 舒瑾城忽然用枪头狠狠地捅了张泽园的腰眼一下。   “啊!” 张泽园痛呼一声,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本来舒瑾城还想让张泽园发段毒誓,但心里却也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了,便缓缓将枪口放下。   张泽园觉得背后一松,立刻动了一下,舒瑾城道:“别动。”   张泽园又僵住了。   “抱着这棵树,数一百下再放开。我会一直看着你,你该知道这枪不长眼。” 舒瑾城的声音听到耳里,冷得像冰。   张泽园并没有拿性命开玩笑的勇气,于是老老实实地抱着树,从头到尾数了一百下。   等他数完,迟疑地扭头,舒瑾城早已不见了踪迹。   其实舒瑾城的枪里面一颗子弹也没有,她并不想因为走火误杀了个垃圾而赔上自己的性命。况且,她知道张泽园不敢反抗,他内心深处既自私又懦弱。   ……   舒瑾城离开颐和路,独自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心里却空荡荡得可怕。   四处都是人,都是人声,可是她又算什么呢?   只是没有根也没人在意的浮萍飘絮。   在这偌大的金陵城内,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或许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再孤零零地去。   四面八方的繁华向舒瑾城压来,让她无路可逃。   舒瑾城的脚步只能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可这样也并不能抵挡住这真空般窒息的痛苦。   她宁愿回到草原去,回到那万籁俱静旷野无人幽幽狼嚎的夜晚,起码那时候她的内心没有那么孤独。   终于,她差点撞到了一个路人,那人怒目瞪她,大声道:“干什么,赶着去雨花台吗?【注】”   “对不起。” 舒瑾城道歉,却没有停下脚步。她不能回头,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手胡乱在袋子里摸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根刚才出门匆忙放进袋子去的香烟。   将细长的烟夹在手上,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带打火机。   呵了一声,舒瑾城疲惫地将手腕垂了下来。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慢慢地停下来,将腰弯下去。   就在眼泪要夺眶而出的那一刻,一辆黑色的加长林肯轿车停在了她身边。   车窗摇下来,一个低沉如大提琴般的声音:“你要火吗?”   舒瑾城回头,竟然是王景,他又穿回了一身军装,伸出窗外的雪白手套上有一只打火机。   舒瑾城直起身,她没有问王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王景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哭。她只是将烟放在嘴边,凑近那一朵小小火花,烟雾很快朦胧了世界。   靠着轿车沉默地抽完了一根烟,王景才道:“上车吧。”   作者有话要说:  暴躁瑾城,在线拔枪   【注】雨花台以前处决犯人的,所以这句话跟“赶着去投胎吗”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红油敷面玉肌凉   红油敷面玉肌凉   她拉开车门, 周身带着一股夜的风凉, 坐在了真皮的柔软沙发上。   手上的袋子扔在座位中间,她疲倦地将头靠在沙发与车身的夹角处。   身边的王景挎着腰带与佩剑,钴蓝色的大衣搭在身侧。今日他受常凯申之邀参观新办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晚宴进行到一半便出来找人, 连便装都未来得及换。   袋子凸起手枪的轮廓,王景只看一眼就发现了奥秘。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把曾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柯尔特, 手指摩挲护板上的银色小马标志, 将枪口对准窗外, 枪-身举在面前, 果然, 弹夹内并没有子弹。   “不错,学会威胁人了。但你还是不够狠。”   说完, 王景从枪套中取出自己的手枪, 弹出弹夹,将其中的一颗子弹按入舒瑾城那把柯尔特弹夹之内,再将弹夹装回枪身。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只听见几声轻响。   “记住, 永远不要带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王景说完, 将柯尔特递回舒瑾城的手里。   “不愧是刀头舔血的军-阀。” 舒瑾城目光复杂地接过那把枪,翻转枪身看了几眼道:“可能也只有你, 不会觉得我疯了吧。”   “你离疯狂还差得很远。” 王景道。   舒瑾城低笑了一声,将手枪重新又装回了袋子里。她侧过脸去,光透过车窗打在如玉的脸颊上, 仍能看出几点湿润的痕迹。   王景从军装口袋中拿出一条雪白的手帕,半个身子倾过来,替她擦拭眼角的泪痕。   舒瑾城将目光从窗外拉回身前,王景垂眉敛目,眉骨和鸦羽般的睫毛掩住了他专注而虔诚的眼睛。   那是一条崭新的柔软手帕,还有刚刚洗过的清香。任谁也不会想到,叱咤风云的西南王也会这么温柔地替一个女子拭泪。   舒瑾城不习惯地将脸稍微退后一些,男人的手指却一顿,随后隔着手帕微微转过舒瑾城的脸。   王景发现了她脸上残存的掌痕。   “这是谁做的?” 王景盯着她脸上红痕的眼睛陡然凌厉,连语气也俱是肃杀。   舒瑾城不语。   “谁打了你?” 王景意识到自己有些太凶狠,放缓了些声音问。   “和你无关。” 舒瑾城扭头,用下巴撇开了王景的手掌。   王景向司机吩咐:“掉头,先去玄武湖,再去张家公馆。”   顿了下后,他手按住腰间佩剑,对舒瑾城道:“不管是舒敬鸿还是张泽园,谁动了你都要付出代价。”   “别!” 舒瑾城见王景认真,出声阻止。   “所以是舒敬鸿。” 王景确认了。   “王景,我真得很累了,我只想回酒店。” 舒瑾城低声道。她将额头抵在窗户上,露出了难得的脆弱模样。   看着舒瑾城这幅样子,王景沉默了。按照他的性格,自然是不管谁伤了舒瑾城,都要让他百倍千倍地还回来,更何况舒敬鸿这个父亲前世也是一个抛弃女儿,无情无义的小人。   但是重生时他便对自己承诺过,这一辈子绝不强迫舒瑾城做她不喜之事,也不替她做任何决定。这一生,他只想守着她,护着她,让舒瑾城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于是王景让司机掉转车头,回到了中央饭店。   舒瑾城一回到酒店里自己的房间,就径直进入浴室,放了热水,将自己泡在浴缸里。   她一边听着耳畔热水的声音一边闭上眼睛,浴缸中滴入了茉莉精油,那浓郁的香味恍惚让她又回到了在炉多城的时候。只是金陵没有热情似火的登云阿佳,也没有远处皑皑雪山与高阔蔚蓝的天空。   回想起在木喀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涌上了心头,现实的烦闷似乎也散去了不少。而在那些与木喀有关的日子里,都少不了赤松的身影。   这个人,真的用实际行动成为了她记忆里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知泡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卧室有动静,紧接着有人大力叩响了自己的浴室门。   舒瑾城条件反色地抱着肩膀将身体滑进水下,问道:“谁?”   “瑾城,你还好吗?” 竟然是王景,他的声音里还残存着紧张。   “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做什么?” 舒瑾城从浴缸中稍微坐起,警惕地问。   王景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房间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按铃喊门你也不开,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虽然知道舒瑾城并不会想不开,也几乎不大可能有意外。可是遇上她,理智就经常抵御不了情感。   “我在泡澡没有听见,你找我做什么?” 舒瑾城放松了些,因回忆中赤松的好,对王景的态度也便好了几分。   “我给你带了药油和冰敷的帖子。”   舒瑾城的一只手抚上自己仍然觉得有些发烫的脸,刚想说其实没必要擦药,王景又道:“还有从金陵春打包来的菜,有香酥鲫鱼、桂花虾饼、火腿炖黄芽菜和蟹粉扒白菜。”   因为下午要见舒敬鸿,舒瑾城中午就没心情吃饭,晚上自然也没吃,听了这么些菜名,肚子自动咕噜噜叫了起来。她从浴缸中站起来,将旁边的浴袍披上。   谁知道因为泡了太久,腿发软、眼睛发黑,刚低头系好腰带再要直起身子,脚便被洗手台子绊了一下,一瓶沐浴液被她的手打翻在地,发出了巨响。与此同时,因为地下湿滑,舒瑾城几乎摔倒,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好在反应快,手撑住了门,才稳住了身体。   可外面的王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这样的动静,立刻扭开门把手,于是热气同着浴袍的美人一同跌进了他的怀里。   晶莹剔透的水珠从舒瑾城的发梢和耳根上溅起,点点跌落在王景的脖颈处。有几滴甚至顺着他的皮肤缓慢流入喉结下方的衣领内,在被军装掩盖的隐秘之地处处点火。   沾染了两人体温的水珠,在皮肤上留下了滚烫而灼热的痕迹。   这一摔让浴袍半敞,衣料堆叠处露出半个雪白的香肩,落入了王景沉沉的眼眸中。   王景小腹和喉头同时一紧,搂住她腰的手却不自觉将她推开了些,让两人的身体有了间隙。   舒瑾城用手撑着王景的胸膛直起了身子,慌乱地掩上有些敞开而凌乱的浴袍,道:“你快出去,我换好了衣服到起坐间找你。”   王景轻咳一声,眸光幽暗,转身走了。   待卧室的门被拉上,卧室瞬间恢复了静谧。   舒瑾城才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多快,脸仿佛被火烧过一般,腾起两朵红云。也不知道怎么的,和赤松,不,和王景在一起总是能发生那么多尴尬事。   她心有余悸地用手捏住浴袍领口,单手从衣箱里捡选出一件驼绒底的长衫,待确保布料从脖子罩到了脚背,一点多余的都没露出来,才松了一口气,推门而出。   起坐间里一直闲置的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美味佳肴,除了王景说的那些菜外,另有一砂锅鲜口蘑炖鸡汤,嫩白的鸡肉半露在玉色的热汤中,散发出令人咽口水的鲜香。   王景坐在沙发上,似已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见舒瑾城径直往饭桌走,道:“过来,先擦过药再上桌。”   舒瑾城眼睛看着饭菜道:“不用了,这点伤明天谁也看不出来,何必那么麻烦。” 还是先吃饭要紧。   王景没动,一双眼睛不由分说地望着她的脸,舒瑾城道:“真的不必。” 可摄于王景的气势,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沙发旁,坐下。   王景将药瓶扭开,将红色的药水涂在自己的指腹。   “我自己来吧。” 舒瑾城望着他染红了的修长手指很不自在。毕竟刚刚两人才那样近距离地接触过。   王景却道:“这药需要按揉,不是随便乱涂的。我有经验,你若不好意思,便闭上眼睛。”   “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舒瑾城嘴硬,但看着王景的手指靠近自己的脸颊,还是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睛。   眼前忽然一片漆黑,感官却更加灵敏。   那药油先是在受伤的皮肤上散发出清凉,然后又在指尖的搓揉下变热起来。因长期握枪,王景连指腹都生有一层厚茧,粗糙的茧在她本就薄嫩的面皮上来回摩挲,触感格外清晰。有些热,又很痒。   舒瑾城不自觉地动了动。   没想到这幅样子落入了王景眼中,便让他想起了总是越过房顶跑到都督府院子里乞食的小狸猫,在吃到鱼后,那猫儿也是这样闭着眼睛将头在人掌心里蹭。   真想揉揉她的头发。   舒瑾城感觉到那手指突然收回去,然后一个极冰的东西贴到了脸上。睁开眼睛,王景的侧脸离自己不过十几公分的距离。   她往后一缩,王景的手臂便同时往前伸,原来那冰贴是他拿在手中的。   舒瑾城自己用手将冰贴按住,王景道:“去吃饭吧。”   两人起身,王景替她拉开椅子,见舒瑾城行动不便,又盛了一碗鸡汤给她。   白玉般手指捏住勺子,一口腾着热气的鸡汤被送入樱桃般红润的嘴中,王景的目光沉沉落在她的唇上,然后是那骤然一亮的眸子。   “好吃吗?” 他怀着期待地问。   舒瑾城点头,道:“你也吃吧。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去。”   王景轻笑一声,收回如有实质的目光,伸出手夹了一筷子蟹粉白菜。沉声道:“舒敬鸿打你,就这么算了?”   舒瑾城手中勺子一顿,几滴汤汁洒入碗中,她用嘲弄的口吻说:“老子打女儿,天经地义,不是吗?” 除了离开,我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家人,你还想要不想要?” 王景问道。   想要不想要?从来不是我想不想要他们,每次都是所谓的家人先放手的啊。   舒瑾城将眼中的隐痛抹去,笑了一声:“美食当前,别谈这些扫兴的人了,倒了胃口。”   王景看着舒瑾城的表情若有所思,没再说话。   两人略有些沉默的吃完了这一大桌子菜,王景让人将菜盘等都撤掉,等一切都清静了,便也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吧。”   舒瑾城点头。   “你明天还去学校?”   “嗯。恐怕是我的最后几节课了,总要好好上。” 舒瑾城道。   王景顿了一秒,终于控制不住地伸手拍了拍舒瑾城的头,在她诧异的目光中收回了手,道:“晚安。”   “……晚安。” 舒瑾城顿了几秒,答道。 心结解旧怨消散   心结解旧怨消散   第二天早晨, 王景等在舒瑾城门外, 以顺路为理由非要送她去学校,舒瑾城拗不过,也就答应了。   谁知道到了学校,王景也跟着舒瑾城从车上下来, 冠冕堂皇地道:“我送你进去。”   好在他今日穿得是那日登鸡鸣寺时的长衫,若是穿着军服, 舒瑾城绝不让他进校门一步。   饶是如此, 两人皆是身量高挑, 容颜昳丽, 走在路上宛如一对璧人, 自然吸引了正值青春、喜爱容貌之美的学生的无数目光。   黄秋芳远远地看见了舒瑾城,小跑过来, 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她看到王景后先是一愣, 然后才移开目光对舒瑾城道:“老师,你快点去教学楼吧,你大哥昨晚找你找了一夜, 知道你今天有课, 现在正在楼外面等你呢。”   “我大哥?找我找了一夜?” 舒瑾城僵硬而不敢相信地问。   “嗯。” 黄秋芳点头, 又瞄了一旁的王景一眼,道:“昨天他在宿舍等你不到, 都快急疯了,雪萍热心,告诉他你一般不在宿舍住, 明天上课肯定会来教室,他才走的。刚刚我从教学楼经过,看见他坐在椅子上,还穿着同昨天一样的衣服。”   “谢谢你秋芳,我这就过去。” 舒瑾城觉得心跳加快,也顾不上管身边还跟着一个王景,就往教学楼快步走去。   她很快就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下见到了舒瑜川。他果然穿着与昨日一般的西装,正在看来往的人群,并且一眼就发现了她。   他面上先是有了放松和喜悦的情绪,但看到舒瑾城与昨晚截然不同的衣物与身旁陪着的人,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瑾城,你没事吧?昨天一晚上在哪里休息的?” 舒瑜川走过来,两人靠的近了,舒瑾城看的清楚,大哥眼底有一夜未睡的乌青,胡茬也都冒出来了,哪里是他一贯意气风发、商场经营的模样,甚至都有些憔悴了。   见到哥哥这个样子,昨夜所有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我没事,哥哥,你当真找了我一夜?” 舒瑾城问。   “你一个女孩子,和家里吵架独自出来,我当然放心不下。” 舒瑜川的手轻轻抚了一下舒瑾城被父亲打过的地方,在王景意味不明的眼神里又将手放下。   “我没有想到你会出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舒瑾城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别说对不起。我昨晚已经和父亲讲明,你好不容易回家,在婚姻大事上要让你自主,不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他同意了吗?”   见舒瑜川的表情,舒瑾城就知道没有。但她并没有难过或者失望,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父亲年纪大了,思想顽固,改变他需要时间。因为这些谈话,我才没有立刻出来找你,现在想想,是我颠倒了事情轻重缓急。瑾城,对不起。” 舒瑜川道。   舒瑾城摇头。原来大哥不是不管我,是因为维护自己耽误了时间。   “大哥怎么会不管你?” 舒瑜川温暖的手摸摸舒瑾城的头发,看了王景一眼,道:“你永远是大哥的妹妹。”   如果妹妹没有一走五年,他或许会听从父亲的话,先将瑾城晾一段时间,待她和父亲都冷静过后,再居中调和。可现在他已经知道,如果他这样做,恐怕会再一次失去妹妹。   舒瑜川认定舒瑾城在伦敦独自生活的那几年定然受了许多的苦楚,自己曾经捧在掌心的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能再让她受苦,怎么能再寒了她的心呢?   因此,对于父亲竟然不过问瑾城这些年的遭遇,直接就替她私下订了一门亲事的事情,他心中也十分不满。   昨晚是他第一次顶撞父亲。   可为什么自己妹妹身边还有个男子?舒瑜川当然认出了那守在妹妹身边的人就是西南王王景,却故意晾着他,压低声音问舒瑾城道:   “瑾城,你一夜未归,不会是和他待在一起吧?”   “没有,大哥。” 舒瑾城脸微红,她当然要解释自己没有和王景同处一室,但真实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好多少,总之都会让人误会。   “舒先生,我是王景,瑾城的好朋友,很高兴认识你。” 王景突然插进了一句介绍,还主动向舒瑜川伸出自己的手,将尴尬的气氛推到了高潮。   舒瑜川也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的,岂能看不出这人对自己妹妹的企图?这可是西南王,不会伤害瑾城吧?   怀着复杂的心情,舒瑜川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与王景两手交握。   就在这时,远处的钟楼“当当当”打了九下,要到上课时间了。   眼见着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多,且都在看着他们,舒瑜川道:“瑾城,你先去上课吧,我和这位王景先生谈谈。”“谈谈?”   “沪上商人中,我对舒先生最为欣赏,也一直希望得见舒先生一面。” 王景礼貌地道。   舒瑜川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他虽然经商有道,但在大名鼎鼎的西南王面前仍不过是小角色。但事关妹妹终身,舒瑜川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自然不会怵王景。   见两个男人志同道合哥俩好的模样,舒瑾城心情复杂。行吧,谈谈就谈谈,她又能怎么办呢?毕竟两个人都不由她掌控,她还是先去上课,一切都等下课再说。   因为知道下一学期自己很大可能教不了这些孩子了,舒瑾城不仅课上的更为认真,快下课前还说了些掏心窝子关于学科前景的话。   “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以后都不会真正从事这个行业,人类学毕竟是个寂寞的学科。   那些走进这个学科的同学,我希望你们能耐得住清风两袖与田野中时常觉得无人理解的漫长时光。以社会为试验场,用科学的理论剖析与解决中国社会的顽疾。   一个学科可以塑造一个人,甚至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我希望那些走进社会各行业的同学,也同样能保持人类学开放、包容的思想,在生活中运用你们学过的文化相对论,去体悟、和尊重每一个文化。”   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舒瑾城微微鞠躬,走下讲台。   有一个大胆的学生问道:“老师,他们都说你得罪了沃……得罪了人,以后可能不能来教我们了,是真的吗?”   此言一出,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舒瑾城身上。   她要离开的身影一顿,转过身看想与自己相处了近一个学期的学生们,坦然道:“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不管我在不在,我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地学习,不辜负我们这一学期一起的努力。”   走出了教学楼,大哥已经在槐树下等她了,王景却不见踪影。   舒瑜川表情有些复杂,看不出刚刚和王景究竟谈了些什么,见舒瑾城出来,他道:“王景有事先走了。我们兄妹两在校园里散散步吧。”   舒瑾城点头。   两人一边走,舒瑜川道:“从王景那里,我才知道你在木喀都经历了多少危险,这些年又过得多么不易。”   “王景他乱说的,木喀很安全,我没有危险。” 舒瑾城还没说完,舒瑜川便拍拍她的手背,道:“别否认,瑾城,让大哥讲讲心里话吧。”   舒瑾城默然。   舒瑜川苦笑:“我是个不合格的兄长。你别摇头。我从港大毕业后,一直就在沪上和新港间忙碌事业,后来又和你嫂子结婚,疏忽了对你的照顾,竟然没发现你在柏林时的异常。”   “我远在万里之外,你自然不可能时刻关照,哥哥,你真的不必自责。” 舒瑾城道。   “你一别五年,见到你的面后我都不敢问你,你这五年究竟过得怎么样,究竟经历了什么……小时候我一直对你说,要让你做一个勇敢乐观的姑娘,你做到了,可是我却懦弱起来。如果不是王景今天一番话,我还要自欺欺人下去。   我没有尽到做一个合格兄长的责任,我甚至没有真正了解你现在到底想要什么,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都不知道,我对你的了解甚至不如一个外人……”   “不是这样的,大哥。”   今日能听见舒瑜川这番话,前世不能打开的心结,所有积攒在心底深处的委屈与怨恨都消失了。她其实很好哄,只要知道大哥心里其实自始至终都有她这个妹妹,她也就没有遗憾了。   或许前世大哥也有什么苦衷吧?又或许,他错过了和自己讲和的时间。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   舒瑾城轻轻握住大哥的手道:“过去的事再不提了,我们以后还是最好的兄妹。”   舒瑜川回握住妹妹的手,记忆中那双小小软软的手,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甚至能攀爬雪域巍峨的高山。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爱护的小妹妹,她的羽翼早已丰满,总有一天仍旧会飞离自己。   自己这个不合格的哥哥,不能帮助她实现梦想,总能替她免掉些后顾之忧。   “父亲那边我会帮你敷衍着,至于张泽园,你也不用怕,你不愿意的事没有人可以强迫你。珍湘的婚宴很快就到了,过后父亲会回北平或许距离远了,关系便会缓和。”   舒瑾城点头。   她知道舒瑜川始终还是想要她与家里和解,她也理解这种想法。只是她知道自己此生是不可能改变舒敬鸿的。   但也没关系。舒家仍有她至亲的人了。   与哥哥聊过后,接下来的两天舒瑾城心情都不错,与王景的相处也很自然。   可谁知刚开心了几天,就在中央饭店大堂遇到了麻烦。张泽园还真不怕死,被她用枪指过后,竟然找到了酒店来。 大厦将倾人癫狂   大厦将倾人癫狂   张泽园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见舒瑾城下来, 立刻起身拦在她面前。   “张泽园,你还真是不怕死啊?” 舒瑾城抱臂道。   “这里是中央饭店,我家参与建造的,你难道还能在这里掏枪指我不成?” 张泽园被舒瑾城那天的举动刺激过后, 温润君子的表象不见了,整个人都有种既阴郁又疯狂的感觉。   他盯着舒瑾城, 满眼都是阴霾。   “让开。” 舒瑾城一点不怕张泽园, 推开他就要走, 被张泽园伸臂拦下。   他的眼睛里散发着奇异的光, 对着舒瑾城冷笑:“我还以为你多清高, 没想到也不过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你伪装的那么好,对我不假辞色, 不过是因为你钓到了更高更好的目标罢了。”   “你可真疯了。” 舒瑾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他, 又要走,没想到被亢奋的张泽园一把攥住手臂。   张泽园道:“怎么,心虚了?想逃了?你以为你找到了王景做后盾, 你以为你委身于他, 就可以有什么好下场吗?你不过是他枕榻间的玩物罢了!到时候你跟着他去了西川, 还不知道要被他怎么玩弄,怎么凌辱!”   “啪!!!”   舒瑾城毫不犹豫地给了张泽园一耳光, 声音响彻大堂。她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掌,冷然道:“张泽园,我早警告过你少来骚扰我, 看来你是不长记性。”   张泽园揉了揉自己滚烫的面颊,眼神中带着报复的快意:   “舒瑾城,你以为王景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去找了你爹,他也去找了你爹。你爹现在对我不假辞色了,因为他已经把你卖给了王景!哈哈哈哈哈哈,你在你爹眼中不过是个货物!你们整个舒家的女人,都不过是货物!!”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龌龊?” 舒瑾城冷静地道。她信任王景,他或许去找过舒敬鸿,但目的和张泽园绝不一样。   “龌龊?舒瑾城,你的亭帅正在和秦淮河上的小娘子翻云覆雨呢,谁比较龌龊?”   “你什么意思?” 舒瑾城立刻问。   “我把一个小美人送到了他床上,现在还没有被送出来……你猜猜,他们在干什么?” 张泽园在她耳边低声问。   “西川人人知道司令不近女色,你在说什么屁话?” 舒瑾城眼神冰冷地盯着张泽园,就像再盯一个死人。   听了这句话,带着手下赶到的王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他一向不惧人言,知道坊间都怎么传他的,不近女色,说穿了就是认为他“不行”。没想到这流言竟然传进舒瑾城耳朵里了。   不近女色……瑾城,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到底行不行的。   舒瑾城脊背一紧,本能地感觉到大厅的气氛已经变了,她回过头,荷枪实弹的卫兵已经占据了大厅。   一身戎装的王景站在那里,指着一个裹着床单被扔到地上的女人道:“张泽园,你这份礼物本帅一点也不喜欢。帮你送礼物的人也已经倒霉了,下一个就是你。”   张泽园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将她原封不动地送到张府上去!” 王景冷脸怒喝,两个卫兵闻声而动,扛着那个肩膀半露的女子走过。   舒瑾城看清楚了,那女子正是刚来金陵时给她唱过小曲的女子,也是前世张泽园放话要娶进门的小妾。没想到这辈子竟被他打包送到了王景的床上。   张泽园失去了理智,他忽然狠狠抱住舒瑾城,吼道:“王景,你这个杀人狂!这里不是西川,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瑾城你看看,这个人是怎样的一匹野兽!”   但王景已经来到面前,快准狠地抓住了张泽园的衣领。   张泽园感觉胸前的那只手像一把铁钳,不容抗拒的力量揪住他,像拎小鸡子一样把他从舒瑾城旁拎了开来。   王景不废话,从枪袋里掏出枪,冰凉的枪口抵住张泽园的额头,张泽园听见了上膛的声音,身体随之僵硬。   “这把枪,已经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了,我不介意你成为下一个。” 王景唇角微勾。   张泽园的头被强迫仰起,与王景对视。王景那双阴骘的眼睛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本能疯狂地告诉他,这个男人极端危险。这一刻,他毫不怀疑,杀人不眨眼的王景下一秒就会扣动扳机。   “王景,别在这里杀了他。” 舒瑾城走到王景的身边,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檀口轻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这样的人连血都是臭的,把地毯弄脏了不好清洗。”   张泽园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舒瑾城。   直到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这个舒瑾城真的不是他梦中那个天真活泼的心上人。她们共享一张脸,但舒瑾城却和王景是一丘之貉,她是个心肠狠毒、彻头彻尾的毒妇!   “听你的。” 王景竟真的将枪放下。   张泽园还没松一口气,腹部忽然遭遇重击,张泽园捂住肚子缩成一团,王景冷笑着收回了仍带着白手套的手。他还没有喘匀气,旁边舒瑾城又一脚狠狠踢向了他的下体。   巨大的疼痛让张泽园失去了站立的能力,瘫倒在地上。   王景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舒瑾城的脚碰到那肮脏的地方,想到前世这个男人是舒瑾城的丈夫,他的心里更加满是戾气。   “你竟敢让瑾城碰你那里?” 他不愿责备瑾城,抬起一只军靴踩在张泽园的身上。虽然不曾用力,但却是对张泽园自尊极大的侮辱。   “我只是做了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舒瑾城补充道。   “王景,舒瑾城,你们这样对我,我,我家不会放过你的……” 张泽园在王景脚下倒抽着凉气,恐惧地说。   “你威胁我?” 王景眯起双眼,将脚微微抬起:“我好害怕。”   张泽园还没反应过来,王景的靴子又狠狠碾住张泽园的手,让他发出杀猪般的叫喊声。   王景蹲下身,拍拍他的脸道:“我要是你,就会求我让你赶紧回家,免得你母亲自寻短见。”   “什么意思?” 张泽园声音发抖。   “林氏缫丝厂被查封,你的外公因涉嫌虐待及纵容手下侵犯童工、女工,参与大宗鸦片买卖被逮捕,你的父亲也被传唤接受调查。我想你家现在应该乱成一锅粥了吧?”   “你,你……” 张泽园觉得背心一阵阵发凉。他知道母亲有多么以她的家族为荣,他更知道如果母亲家族卷入这样的大案,对父亲和自己的政治前途将带来怎样的冲击。   王景收回了脚,张泽园再顾不上舒瑾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踉跄地跑出了中央饭店。   “林氏缫丝厂是怎么回事?” 舒瑾城问。上辈子她就听说过林氏缫丝虽然是江苏巨头,坊间名声却一直很差,甚至还有工人举行过游行罢工,但林氏有张家做靠山,一直都屹立不倒。   “林氏缫丝厂建厂五十年,一直大量聘用不满十二岁的童工,逼迫工人超负荷劳动,许多工人因此吸入过多棉絮患上肺病。林氏不仅不提供赔偿,反而将病情严重的工人直接扔出工厂,由此病死、冻饿而死的儿童妇女不计其数。” 王景道。   这么些年国家政权交替频繁,法律混乱,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有滥用童工的问题,但林氏格外过分。   最近林炳耀胃口大了,不满足于实业,将手伸到了鸦片产业上,为沪上多方势力所不容。他只是稍微出手搅乱池水,就自有野兽来对林氏分而食之。   “看来林炳耀这次倒霉了。” 舒瑾城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林氏自此一定会一蹶不振,但他倒不一定有牢狱之灾。” 王景道。张家不倒,林家也不会轻易倒下。但他还有后手。   他没忘记舒瑾城前世的仇家。前世他亲手枪毙了张泽园,这一次,他不会让他们有机会等到变成汉奸的那一天。不论是林氏还是张家,好日子都快要到头了。   不过不急,先等那舒珍湘嫁进张家再说吧。   “刚才张泽园说,你去找我父亲了?” 舒瑾城问道。   “是。” 王景没有否认,他看了一眼舒瑾城的脸,但什么也没看出来,于是又解释道:“但不是像张泽园说的那样。”   舒瑾城莫名觉得王景这副有点紧张的样子挺可爱,便故意绷着脸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告诉他你在西川过得很好,你的事业有我西南王支持,谁都不准干涉,就仅此而已。但是舒敬鸿自己似乎误会了些什么,说要把你交到我手上。”   那时候他听到这句话是高兴的,于是没纠正舒敬鸿,但此时在舒瑾城清冷目光的注视下不自觉就有些心虚了。   “舒敬鸿,很好。我就成全他。” 舒瑾城咬牙,然后又笑了:“我横竖要走,总要先把场子找回来,才走的没有牵挂。”   “什么意思?” 王景听了这话,心里隐隐有些期待。   “你跟我一起去参加舒珍湘的婚宴,我就同你一起回西川。”   “你没有诓我?” 王景问。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刚才还令人胆寒的眼睛此时却有了喜色。   “你别误会。等到了蜀都,你回你的都督府,我回我的研究所。当然,咱们仍旧是朋友。” 舒瑾城道。   王景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微笑着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张泽园:在线发疯   王景,舒瑾城:比比谁更疯?   暴力夫妻档,双双掏枪 假扮情侣第一场   假扮情侣第一场   舒瑾城既下达了指令, 王景便谨遵钧命。   他派两个卫兵分别通知舒、张两家, 自己会携女伴舒瑾城参加婚礼。   舒敬鸿当然不会拒绝王景莅临给自己家增光添彩的机会。所以无论舒珍湘和秦姨如何吵闹或者恳求,不想见到舒瑾城,他都没有理会。   紧接着就是给舒瑾城选礼服。舒瑾城本来想的是自己挑一块好料子,到沪上找好裁缝量身做一件旗袍也就罢了, 王景却道:“既然要找回场子,难道不该方方面面都出尽风头?否则日后回想起来, 还是留下遗憾。”   西南王要做就做到极致, 才不做那半截子事。   舒瑾城想了想, 觉得很有道理, 便由着王景去折腾。   于是王景派人量了舒瑾城的尺码送到了意大利知名设计师那里, 参考了舒瑾城的意见,半个月后拿回来一条紫罗兰色掐腰洋纱裙。   裙子上半部分是光面绸缎料, 领口处镶一圈宝石与绢纱制成的精致花环, 在右锁骨的位置栖着一只巴掌大的光明女神蝴蝶,与裙摆洋纱上疏落有致的宝蓝孔雀羽遥遥相应。   舒瑾城穿上那条裙子,画上精致的妆容, 宛如希腊神话里山野间泉水旁的精灵, 观之难忘。   在车上, 王景目不转瞬的望着舒瑾城,把舒瑾城看烦了, 把一把西洋古董扇打开,隔在两人中间。   王景用手掌将打开的折扇合上,换来扇对面佳人一瞪, 这才轻笑一声,转过脸去。   张家原先将婚礼后的晚宴定在中央饭店,但因为与王景访金陵的时间相冲,还是将地点改在了世界大饭店。   两家举行的是西式婚礼,白天先到教堂,新娘穿白纱,与新郎在牧师和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妇;至于晚宴就更偏向一种社交性场合了。   虽然最近张家倒了霉,林佩玉甚至气倒在病床上,张鹤轩又是张家最不成器的庶子,但毕竟是有根底的家族,世界大饭店仍旧花团锦簇,张灯结彩,车流如水,一派喜庆的模样。   为了给舒瑾城撑场面,王景出动了三辆汽车,二十个卫兵,一到世界大饭店,就惊动了张涛全和饭店经理,忙忙地迎接了出来。   张涛全明知道林家倒霉有王景的手腕在内,但在这位威震西南、如日中天的军官面前仍旧一点都不敢怠慢,亲自引着他们入内,口称都督、舒小姐,礼数不可谓不周全。   舒瑾城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前公公低头的模样。想来他也是想用低姿态让王景不要再对张家出手,但王景从来不是会因为别人的讨好而改变自己决定的人。   舒瑾城微微一笑,礼貌地问:“张先生,令夫人怎么没出席?”   张涛全神情一僵,扯着嘴角道:“内子最近感染了风寒,身体十分不适,所以不能前来。”   “那真遗憾。麻烦张先生替我向您夫人问好。” 舒瑾城道。   “加上我那份。” 王景薄唇微微上扬。   张涛全心道:“如果不是你们,她怎么会气病?”但表面还是得答:“当然,二位有心了,我代内子先感谢二位。”   虽然卫兵都守在场外,但王景那身标准性的军装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宴会厅里都知道来者是王景,而他身边那位气质高贵不凡的小姐,应当就是前段日子报纸上曾经大肆报道的舒家长女了。   “蔡太太,你快看!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好像是Bianchi最新的作品,我前些日子看画册时看到过!” 一个穿梅红丝绒旗袍的太太惊叹。   “是倒是,但这裙子原本是露背的,花环的颜色也有细微不同。Bianchi竟然为了她修改了自己的设计?” 蔡太太也觉得不可思议。   Bianchi是意大利最出名的设计师,尤其以对自己作品独立性的坚持著称。他如果修改了设计,那只能说明一,这位主顾很有地位;二,这位小姐给了他新的灵感,成为了他的缪斯;三,两者皆有。   不管怎么样,这位舒小姐都令人艳羡了。   “她妹妹是衣穿人,她是人穿衣,怎么就能有这样的气质。”另一个银行家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   “可别拿舒大小姐和舒珍湘比。我有幸听过她在金陵大学办的讲座,那可真是有真才实学的,一个女子竟足足在木喀那地方待了三四个月呢!”   “那就难怪了。我原本以为她肯定受不了西川的蛮荒,总有一天要后悔,没想到人家却是个比我们有志气的。”   “如此佳人,竟配了一个只知耍枪弄棒的武夫,真真可惜。” 另一桌上一个与张泽园交好的公子哥双目发亮的望着舒瑾城,深感痛惜。   “云中兄,你若是敢去和舒小姐搭一句话,我那块你一直眼馋的古董怀表就送给你!” 旁边一位穿花西装的男子笑道。   “呵呵,我怕我有胆子去,没命取你的表了!”   正在这时,两人感受到了灼灼目光,原来是王景经过他们,眼风扫来,两个少爷立刻噤声,将目光移开假装谈论别的事情去了。   就这样,张涛全和世界饭店的经理一路将王景与舒瑾城送到了舒家的主桌。舒敬鸿早已经站了起来,他虽然未满脸堆笑,但胡子下的慎重与客气也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舒敬鸿虽然自诩家世悠长,脊梁骨却不由得软了几分,以至于对自己那个不孝忤逆的女儿也有了好脸色。   “瑾城,怎么来的这样晚了?都督,来,快上座。”   王景替舒瑾城拉开椅子,请她入座,对她的照顾格外周全,把舒敬鸿的眼睛都看直了。   “大嫂,珍湘在哪里?” 舒瑾城问。   “她还在化妆间吧。” 赵英英道,她皱眉低声对舒瑾城道:“今天在教堂她很不开心,现在又对礼服不满意,估计有一阵闹腾。”   果然,大厅外的化妆间里,舒珍湘正用及其尖锐的声音质问:“我说了这件衣服的绑花要拆掉,你们都是聋子吗?”   “可是二公子说……”   “二公子二公子,哪个新郎结婚的时候喝了个烂醉出现的?在教堂恨不得没睡着,连一句I do都说不出来,难道不是故意打我脸?”   “别以为我不知道张家最近发生了什么,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呢?” 舒珍湘拿起剪刀就要剪掉绑花,张泽园却突然出现在化妆室里。   “舒珍湘,你闹腾什么呢?” 张泽园铁青着脸问。   “大哥,你看,她们都欺负我。” 舒珍湘看到是张泽园来了,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张泽园一向怜香惜玉,定能替自己摆平这几个不懂事的下人。   可没想到她还没开口,张泽园就上前将她的剪刀夺下来,一把扔到远处,金属与瓷砖碰撞的巨大声音将舒珍湘吓了一大跳,她抬起头看张泽园,媚眼里含着一层惊恐的泪。   “舒珍湘,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为所欲为的大小姐了吗?在教堂里你已经当众甩脸色,现在又在这里闹腾?你真以为我们张家是任由你舒家放肆的?你真以为我们张家怕了你?” 张泽园盯着舒珍湘,神色间全是不加掩饰的鄙视与憎恶。   舒珍湘被张泽园吓到了,一个劲地摇头。   “知道就快点换好衣服,别耽误时间。” 张泽园摔下这句话便朝外走,他还要去催那个昨天深夜才从女人身上扒下来的庶弟。   虽然是母亲与自己刻意将他养废,但没想到他竟能废物的那么彻底,那么惹人生厌。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他死在女人身上算了。   张泽园越想越觉得这几天过得十分窝囊,难以发泄心头之恨,一脚踹在走廊的墙上,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满是不屑的笑。   他心里一惊,恨恨地转身,果然看见了一脸诧异的赵英英和仿佛在看戏的舒瑾城,舒瑾城身后还跟了两个卫兵。   他知道她和王景要来,刻意避开,没想到舒瑾城还找上了门。但他现在也不敢再招惹这个毒妇,只能假装没听见,扭头就走。   “张泽园这是怎么了?” 赵英英皱起眉头:“别人都说张家大公子能力、人品都是一流,现在看来恐怕也言不符实。张家现在深陷泥沼,珍湘嫁进这样的人家,恐怕以后还有得好受。”   “这也是她个人的选择了。” 舒瑾城答,两辈子都是。   舒瑾城道:“大嫂,你看这个情况,我们也不必去珍湘那里裹乱了,还是回席位上吧。”   赵英英点头,挽着舒瑾城回去了。   等待了许久,新郎新娘终于亮相。   舒瑾城也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张鹤轩,此人同前世一般,虽然五官算得上清秀,却形销骨立,双眼无神,虽然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却像是个骷髅架子一样撑不起来,和身旁穿着嫩粉色连衣裙的舒珍湘站在一起,恰可以拼成“红粉骷髅”四个字。   更令人惊诧的是,新郎似乎还没醒酒,连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需要靠着舒珍湘的搀扶才勉强没出丑。新娘脸上的笑容也十分勉强,如果不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恨不得把自己这个让自己丢人的新婚丈夫扔到垃圾堆里。   来参加喜宴的众人面上不显,心里都不大看好这一对新人。   新郎新娘一桌桌敬酒,因为舒家是主桌,座上又有西川都督王景,所以第一桌便来到了这里。   舒珍湘立在桌前,舒瑾城大方站起,举起酒杯道:“珍湘,我祝你在这桩婚姻里得偿所愿,与新郎从此好好过日子。”   王景也体贴地陪着舒瑾城站起来,对他们道:“祝你们百年好合。”   看着容光焕发的舒瑾城,人人敬畏的王景站在她身边仿佛一个护花使者,再看看自己身边那个不知心思在哪里的新郎,和自己腰侧那累赘的绑花,舒珍湘一口白牙都恨不得咬碎。还是不得不恨恨的喝下了杯中酒。   就着舒珍湘那气得几乎滴血的表情,舒瑾城举杯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   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她对舒珍湘露出了一个笑容,重新坐了下来。   今宵斩断前尘怨,从此两下无牵连。   她好好地告别过了,今后金陵旧事,就不再放在心头了。 一路向西入蜀川   一路向西入蜀川   没过几天, 钱伯岑将校董会讨论的结果告诉舒瑾城, 果然不出所料,是让舒瑾城学期结束就打包走人。   舒瑾城也没放在心上,她当场就拿出早已写好的辞呈,在钱伯岑惊讶的目光里递给了他。   她平时开销不大, 讲师工资多又有出版费用,攒下的钱足够支撑很久。   更何况她和中央研究院联系过了, 六月份离职后, 中研院史社所会特聘她为西南边疆研究团队的成员, 到时候仍旧有工资拿。   舒敬鸿在舒珍湘婚礼后不久就携秦姨太同返北平, 父女两终究也没有好好地再谈过一次天。不过在舒敬鸿走得那日, 舒瑾城还是同哥哥一起将父亲送上了火车。   自此,舒家金陵公馆又空了下来, 舒瑾城便从中央饭店搬回哥哥家, 和嫂子还有大哥同住了二十多日。三个人一起吃饭,饭后经常沿着玄武湖散步,舒瑾城又享受了久违的家庭温暖。   可时间终究走到了六月。   考完期末考试, 舒瑾城和同学们好好地告别, 连茶会都开了三场, 便离开了这所教学了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大学。   王景的访问早就结束,是为了她才在金陵多待了十余天, 所以等舒瑾城一抽身,很快便定了回西川的时间。   要走的那天,王景没有再惊动旁人, 也谢绝了常凯山等政府领导送别的要求。   舒瑜川亲自开车,和赵英英一起将舒瑾城从家里送到了火车站,可没想到车站里竟然异常热闹,原来悉雪萍、黄秋芳带着一众学生也来了。   “老师,我们舍不得你。” 悉雪萍和黄秋芳眼睛都红红的,看上去像两只小兔子。   “想我了就来西川看我,边疆还需要很多你们这样的青年。” 舒瑾城拍拍悉雪萍和黄秋芳的肩膀,和学生们逐一拥抱,道:“不用难过,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由于是王景的专列,相应站台早就被封锁了,但王景没有阻止舒瑾城的家人和学生们进来送别。   蓝钢皮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舒瑾城将头伸出窗户,朝一众人挥手。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渐行渐远,终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赵英英握住舒瑜川的手臂,直到火车不见,才将头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轻声,一只手抚摸着肚子道:“别伤心,等孩子出生,我就带着瑾城侄女或者侄子去看她。”   舒瑜川不让眼底的湿意蔓延开来,搂住妻子:“我不伤心。瑾城和以前一样是笑着离开的,她开心,我就放心了。”   这对夫妻接着转向来送自己妹妹、仍在抹眼泪甚至轻声抽泣的年轻学生道:“大家有心了,大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我们请客去南方咖啡厅吃冰淇淋,大家都来啊!”   年轻人的情绪变化很快,跟在舒瑜川和赵英英身后走出站台,很快又开始讲起和瑾城老师在一起的趣事了。   火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舒瑾城仍旧手托着腮看向窗外。   王景坐到她旁边,将一张印着精致花纹的餐巾纸递给舒瑾城,道:“想哭就哭,别硬撑着。”   舒瑾城接过纸巾,按在自己眼角上:“我没有想哭,我只是想起了从前。”   当年出国前,她硬是不准大哥将她送到沪上搭远洋轮船,在北平车站就同他告别了。她本来只觉得兴奋,根本没觉得伤心难过,可火车渐行渐远,远到逐渐看不清大哥的身影了,眼泪忽然就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觉得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才有那么奇怪的表现。往后再怎么想家,也没哭过。但她也没想到,从那天以后,自己与大哥就渐行渐远。   可这次不同,虽然走远了,他们的心却再次贴近了。   “我现在其实还挺开心的。你看,那么大那么豪华一辆火车,不算上卫兵,就我们两个乘客,这张沙发大得我们两个人并排睡都行。” 舒瑾城将目光投回了车内。他们身处一间豪华的会客厅中,地面铺着洁白的地毯,宽敞的棕色真皮沙发上整齐摆放着一个个小巧的丝绒靠垫。   身前的灰蓝色大理石桌面上有一杯王景端来的红酒,角落里修建了一个美式风格的小吧台,里面各式酒水应有尽有,只要揿铃就会有人进来调制饮料。   此外,其他车厢还有专门的餐厅、棋牌室、阅读室等等。   就是从前坐一等车厢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更别提重生后她就一直挤三等车厢,那是什么屎尿屁都有的。   “我们两个并排睡?” 王景神色却变得深沉了,看着舒瑾城,唇角微微翘起。   “真是淫者见淫,这只是一个比方而已。” 舒瑾城回以一个微笑,“你这种汉语水平,当登家锅庄的翻译可会要误事啊。”   王景忽然翻身,一只手搭在舒瑾城身侧,另一只手却越过她,似乎是要将她压在沙发上。   舒瑾城仰头、看着王景的衬衣纽扣,用警告的口吻道:“说不赢也不能动手啊。” 并准备随时屈膝攻击王景某个脆弱的地方。   王景的手却没碰舒瑾城,而是伸到窗边将窗帘拉拢起来,便坐回了原处:“我拉个窗帘,你怎么那么紧张?难道是……淫者见淫?”   舒瑾城神色一滞,咕哝道:“报复心可真强。”   王景喉咙里发出轻笑。见舒瑾城有些恼了,才正色道:“听你哥哥说这两天你没休息好,如果困了就喝杯红酒,在沙发上睡一觉。等吃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舒瑾城拿起桌上的红酒杯,摇晃了一下,抿一口问道:“你现在要做什么?” 她可不想自己睡觉的时候王景在旁边看着。   王景笑道:“我去阅览室。是的,不管舒小姐信不信,我这西南武夫还是念过几本书。”   “我哪敢不信啊?我的木喀话还是你教的呢。” 舒瑾城道。   见舒瑾城将一杯红酒喝完。用手遮掩着打了个哈欠,王景站起来走出去,顺便将门带上。   王景一走,舒瑾城立刻将鞋脱了,抱着一个丝绒靠垫躺在了阔大的沙发上。沙发极软,而她又很困乏,在火车的摇晃之中,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很快,王景抱着一床薄绒毯推开了门,却见舒瑾城已经将头枕在手臂上睡着了,沙发下躺着个靠垫,她一双嫩白的脚全无遮挡的悬在沙发边。   这个女人。王景摇摇头,走到舒瑾城身前,将绒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谁知道舒瑾城在睡梦中不满地呢喃了一声,翻了个身,将一双脚丫从绒毯里又伸了出来。   王景无奈地蹲下来,捉住她不听话的脚,准备塞进毯子里。   微凉的脚掌入手,意外的柔软嫩滑。舒瑾城的脚看上去骨骼分明而修长,但却是瘦而不柴,特别是脚掌心,如同小猫小狗的肉垫,柔软可爱。   王景觉得心中一紧,心上人如玉般的脚掌被自己握在手中,这视觉冲击太大了。   偏偏舒瑾城还不老实,脚往外蹬,脚心与掌心摩擦产生的微弱热度,让王景差点将舒瑾城的脚扔出去。   这位都督定了一下心神,才将舒瑾城的脚放回了被子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等门再度关上,把头埋在皮沙发里的舒瑾城才露出个半清醒半不清醒的胜利笑容。   不知道睡了多久,舒瑾城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   她披着不知什么时候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坐起来,对着吧台幽幽的蓝光发了一小会儿呆,直到一阵奇妙而辛辣的火锅香味从门缝里传来,她才仿佛活过来了一样,穿上鞋子走出房门。 吃火锅,打麻将   吃火锅,打麻将   一边走, 她的脑子好像才重新启动了。   等等, 刚刚半睡半醒间王景好像进过房门,身上那张薄毯子就是他披的,她好像还踹了他一脚。   自己踹了西南王一脚,这个认知让舒瑾城觉得推门的手有些僵硬。   可是是王景先碰自己的, 舒瑾城想,虽然是怕她着凉, 但还是他先动手的。   紧接着她又想到王景的手, 修长又有力, 连掌心都生长着一层薄茧, 就是这样一双手握住了自己的脚, 她用力的时候,脚掌一定与手紧密贴合。   舒瑾城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 舒瑾城告诉自己, 那时候自己都睡懵了,又喝了红酒,指不定是一场梦呢。   她手一用力, 推开了连接两节车厢的铁门。门那边并不是餐车, 而是阅览室。   王景坐在木桌前, 听到响动后抬起头,迅速把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放下, 轻咳一声道:“你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均感有些尴尬。   于是舒瑾城回过头,环顾起阅览室, 这里就像一个小型图书馆,四面都是木质书架,上面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书籍。   最显眼的就是兵法、战策和各类史书,看封面就知道书的主人经常翻阅,已经陈旧了。此外有一个专门的柜子放有关西川的地方志、地理志、地图等各类资料,一个柜子专门放西方哲学,还有三排书全是鲜艳的封皮,和王景看得是一类。   舒瑾城从那三排里抽出一本嫩粉牡丹封面的,书名《花月尺牍》,再抽一本《琼花劫》,上面画着个穿旗袍梳发髻的女子。这下子她不尴尬了,还有了想打趣王景的冲动。   谁能想到在外面威名赫赫、恶名昭著的西南王竟然在自己的阅览室偷偷看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呢?谁说西南王不能有颗少女般脆弱的心灵呢?   王景看舒瑾城的脸色,知道她又想象了许多事情,于是解释道:“这都是特意准备给你车上解闷用的。”   “哦,是吗?” 舒瑾城视线落在王景身前那本书上,暗红色的封面上有一个西服男子和一个学生装的女子,正中还写了四个大字:金粉世家。   她笑看王景,都被抓了个现行,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咳,我只是想看看女人为何都喜欢这种小说罢了。” 王景干脆大方将那本书推到了桌侧,一脸正经地道。   “是吗,那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舒瑾城撑着桌子问。   “结论就是,你当不了鸳鸯蝴蝶派里的主人公。” 王景站起来,将那本篇幅极长的书放进书架里,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并没有得到什么助益。   舒瑾城是个极多面的人,但每一面都和这些风月故事中的主人公并不相同。   “走吧,火锅应该已经开了。” 他推开了阅览室的门,一股更辛香鲜麻的味道直钻鼻子,冲进脑门,舒瑾城闭着眼睛深嗅一口,里面有豆瓣酱、花椒、牛油、豆豉的香味。   两人走进餐车,居中的圆桌上摆着一口足有脸盆大的红油辣锅,上面漂浮着满满的辣椒,正在咕噜噜的冒着泡,火锅旁摆满了切片肥牛、鲜嫩肉片、毛肚、鸭肠、鹅肠、掌中宝、牛舌、金针菇、豆腐、苕粉……此外,还有两盘冷吃兔和酥肉。   舒瑾城咽了口口水。   两人坐在了桌边,王景将一盘加入了蒜泥的油碟递给舒瑾城,道:“火锅原来只是贩夫走卒的吃食,但现在在西川各地越来越风靡,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当然喜欢了,在西川都冒着拉肚子的风险吃了两顿。舒瑾城拿着筷子,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酥肉。   嗯,肥瘦合宜,酥脆香口,一尝就是刚刚才从油锅里捞出来的。   “你的那帮兄弟伙呢?” 舒瑾城问。   “嗯?” 王景正将乘着毛肚的漏勺放进火锅里,侧头看舒瑾城。   “你的那些卫兵呀,他们都在哪里?上车后就没有看见过了。” 舒瑾城问。   “他们都在另一个餐车里,现在应该到开饭时间了。” 王景道。   “让他们一起来这里吃吧,这么大一桌火锅就我们两个人吃,又浪费又没氛围。这桌能坐十一个人,那边那个桌子再摆个锅,又能坐十一个人。”   “他们都是大老粗,我怕吓到你。” 王景道。   “王景,别装了,你还不知道我?” 舒瑾城从王景的漏勺里夹起两块毛肚道。两个人在木喀什么狼狈的样子没互相见过,和疯诗人一起吃牛粪烤鱼的时候谁也没嫌弃谁。   王景将勺子里一大半的毛肚都倒在舒瑾城碗里,听话地叫人去把那些士兵们叫过来,再加一份火锅,多摆碗筷。   舒瑾城让沾了红油的毛肚在油碟里转了个圈,然后送入口中,爽脆的感觉配合着油碟和火锅汤汁的鲜香在牙齿间爆开,舒瑾城满足地微眯起双眼。   很快,二十个士兵就列队而来,鞋跟一磕,整齐地向王景行了一礼。   王景道:“舒小姐看你们辛苦了,请你们吃火锅。九个人过来,剩下的到另一桌去。”这些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川人,平常吃饭也是香辣重口,在金陵这么两个月,口里能淡出鸟来,他们早一个两个被火锅的香味勾出了馋虫,只是司令军法甚严,不敢有丝毫表示而已。   士兵们迅速地分为两队,一队围在了舒瑾城和王景身边,另一队则围住了另一个圆桌。   士兵小队的队长看着王景,王景淡淡道:“坐下吧。” 他们才齐刷刷地坐下。   王景道:“今天这餐饭是舒小姐请的,你们就和平常一样,不用那么拘谨。”   在金陵的日子自己手下这些兵都谨遵军纪,没有喝酒嫖娼,没有违法乱纪,没有做任何辱没西川名声之事。现在要回到自己地盘了,就让他们松快松快吧。王景挥手又让人上了几瓶白酒。   士兵们看着白酒,眼睛都直了,每人一个小杯子,几口就干了,又再满上。   本来他们在亭帅面前还是有些局促,但几杯黄汤下肚后,气氛就大不一样,说说笑笑的有了,运筷如飞的也有了。要不是因为舒小姐在这,带颜色的笑话早该满天飞了。也多亏火车上的食材准备充足,要不然舒瑾城在士兵旁边根本就抢不到肉。   王景本来还担心舒瑾城看不惯这些粗人,没想到人家舒瑾城不禁干杯爽快,而且很快就和士兵们搭上了话。左一个张哥,右一个李哥,聊得格外热络,就是没有他王景。   王景也是第一次知道手下这些兵家里的具体状况,比如“张哥”家媳妇儿刚刚生下个大胖小子,就等张哥回家取名字;“李哥”老大了还没找到媳妇,据说是因为眼光很高,普通的姑娘还看不上。   “舒小姐,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帮我介绍一个你的那些个女学生!我娘急得不得了,在家里天天烧香拜佛,屋子头熏得进不去人啊!就和你一样,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就好……”   李哥说着说着就被身边的人掐了一下,他脾气暴躁,差点跳起来,等一回头看到司令那寒冷的仿佛能结冰的目光,脑子才像被雷劈了一样,突然清醒了些。   “呵呵,呵呵。那个,舒小姐,我刚刚是开玩笑呢,我们这种大头兵怎么敢高攀你呢,你也看不上我们啊,是不是?”   得,越说越过分,旁边的张哥已经放弃了拯救他的念头,将李哥碗里的猪脑夹到自己嘴里,反正他吃了也不会长脑子。   王景冷然道:“张超,我看你喝得不少了,是不是要到火车外面清醒一下?”   “是,司令!” 张超立刻站起来,差点把碗给掀翻,正步开始往外走。   火车高速行驶,车窗外是一片黑黝黝的山影,连一星儿灯火也没有,怎么下车?李哥忙把张超给截住,对王景道:“司令,这小子喝醉了,我扶他去睡觉!”   “去吧。” 王景颔首,李哥才长舒一口气,扶着还闹嚷着要到火车外面去的张超离开了。   两小子走了,这回该跟我说话了吧。王景将目光投向舒瑾城,谁知道她已经到旁边那桌开始划拳,什么“五魁首,六六顺,巧七梅,八匹马”的,舒瑾城还说:那就说好了,等下咱们去搓麻将,今晚都不准睡啊!   士兵们难得和这么亲切豪爽又美丽的女子聊天,都快要忘记这女子是自家司令的心上人了。   “搓什么麻将,算上我一个。” 舒瑾城正玩得开心,王景的声音忽然在脑后响起。   身前那些士兵立刻噤声,舒瑾城在满桌寂静中回过头,面颊飞红,眼波流转,哈哈大笑:“你搓麻将,哈哈哈哈,你会搓吗?”   “会不会搓,等下你就知道了。” 王景不愿舒瑾城这样春花灿烂的模样被别人看到,扶她起来,对服务人员道:“给舒小姐煮些醒酒汤,她喝醉了。”   “我没醉!” 舒瑾城被王景拉着站起来,理直气壮地一叉腰:“我看起来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吗?”   “……”   “你们吃完就散了,刚刚舒小姐约了谁打牌?半小时后到棋牌室。” 王景回头冷着脸命令。   士兵们见司令护短的模样,不管是不是喝上了头,都立刻起身,有些还歪歪斜斜的互相搀扶着,但都一下子全部消失了。   “你以后都不准在外人面前喝那么多酒。” 王景看着坐在身旁小声哼曲的舒瑾城,皱眉道。   舒瑾城将手臂搭在王景肩膀上,凑近他,一副好哥们的样子:“景哥,就算我喝醉了,等下也不会让你的哦。”   王景被舒瑾城身上微热的酒气熏得耳垂微红,将她从身上扒下来,把醒酒汤放在她身前。   舒瑾城盯着汤看了几秒,忽然拿起碗一口干了。   王景:“……”   半个小时后,棋牌室。   “清一色,胡了。” 王景面无表情地将面前的绿色麻将推倒。   一阵洗麻将的喧哗声。   “七巧对,又胡了。”   两个士兵和舒瑾城互相看了一眼,不情愿地掏出了筹码。   “再来再来!” 舒瑾城高声道。   “杠上开花,不好意思。” 十分钟后,舒瑾城笑眯眯地向王景伸手。王景唇角微翘,将刚刚赢来的筹码还给舒瑾城。   又是一阵麻将牌互相碰撞的声音,棋牌室满是热闹的笑声和懊恼的叫声,火车摇摇晃晃,夜逐渐深了。 焕然一新小洋房   焕然一新小洋房   打了一夜牌, 到四五点钟才散场, 最后结果是舒瑾城大获全胜。满意地散场后,她的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窗外青山连绵,稻田里有黄牛和耕夫, 渐渐地房屋绵密起来,她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 火车早已进入了西川地界。   梳洗以后, 一个服务生将她引到了餐车, 王景端坐在桌旁看报纸, 桌上摆了清粥小菜, 一壶热茶。   见她进来,王景将报纸收起, 问道:“睡得好吗?昨天喝了那么多酒, 今天感觉如何?”   舒瑾城拉开椅子坐下,轻轻摇晃了下脑袋:“头倒是没感觉,就是昨晚的记忆有些模糊, 反正只记得我赢了许多筹码就是了。”   王景一笑:“这最重要的事情没忘就好。你昨天吃了太多辛辣食物, 今天吃清淡些。”   舒瑾城点头, 用勺子舀起一口白粥,糯软的米香顺着唇齿滑入食道, 很是慰藉了她空了许久的肚子,三口五口就陪着桌上的小炒豆芽菜和咸鸭蛋将白粥喝光了。   她在吃,王景便坐在旁边陪着, 时不时从他那个大杯子中慢悠悠喝一口茶。如果从前有人告诉自己,有一天她会坐在西南王的专列上,和他像一对平凡而默契的老朋友一样吃东西,她是几乎不能想象的。   这样平淡的氛围是那么悠闲,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一辆行驶在让他们马上就要分别的火车上。   很快,火车到站了。   蜀都车站是一个1929年才建成的新车站,采用西式风格,一切都很崭新。舒瑾城下车时,看到了那些列队整齐的士兵,许多都冲她露出笑容,让舒瑾城心暖洋洋的。   来到车站外,早有王景的专车在等候,王景坐在舒瑾城身边,对司机道:“先送舒小姐回边疆研究所。”   舒瑾城看着西川的街景,一路有许许多多的平房,蜀都虽然是西川的省会,但比起繁华的江南和首都金陵,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不说别的,他们边疆研究所就是一个掉土渣渣的破烂小平房。   可是从汽车下来后,舒瑾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齐整的小院落和两栋三层红砖小洋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要不是门口的铜牌子上那明晃晃的“边疆研究所”几个大字,她都怀疑王景的司机开错了地方。   王景欣赏了几秒舒瑾城惊讶的表情,带着些微的笑意开口道:“进去吧。” 然后领先一步跨入院落。   舒瑾城跟在王景的身后,经过了一棵散发出沁人心脾香气的早开茉莉,院子中央一个巨大的还游着金鱼的水缸,靠近葡萄架的石桌石凳,觉得很不真实。   老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肩膀上扛一个小锄头,裤腿上还有泥,是刚从院子西边的小菜地里出来。他一见王景就把小锄头扔到了地上,恭敬而热络地向这位西川都督问好,然后又对舒瑾城发出一个来自真心的笑:“城妹儿,回来咯。”   “嗯,回来啦。” 舒瑾城道。   老王拍脑袋:“我不晓得你们今天到,连准备也没准备!我现在就去地里头摘点小白菜和黄瓜,都是自己种的,还水灵灵的呢!都督,你也留下来吃饭吧?”   “不忙老王。我今天不能留下来吃饭,都督府还有很多公事需要我回去处理。我这就要走了。” 王景道。   他转头看向舒瑾城:“把你送回了西川边疆研究所,我遵守诺言吧?”   舒瑾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点头。   王景满足的说:“那你好好休息,行李卫兵会放到你房间。我走了。”   舒瑾城还有满腹疑问,可王景却似乎没有要与她闲聊的意思,说一句:“不送。” 就真的坐车一走了之了。老王把王景一直送出了院门才回来,仿佛从老王的态度里看出了端倪,舒瑾城问道:“老王,你以前不是很怕王景司令的吗?”   “以前那是没了解,现在我才知道,西南王是好人。” 老王露出半颗豁牙,冲门外比了个大拇指。   “这房子和院落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全不是这个样儿。” 舒瑾城道。   “您一走,王景司令就下令重修西川边疆研究所啦。现在研究所不是翟先生自己弄的一个小东西,是有省政府在背后撑腰的,就连我这个老头,都由省政府发工资了!而且翟先生被委派了大任务,要帮木喀修公路呢。” 老王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   王景这个人,怎么总是出其不意的做事,怪不得刚才送自己回所里的路上态度有些不同寻常,很像是个希求表扬的样子。但是把她送到了边疆研究所,自己转身就走,又是什么心理呢?   舒瑾城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些微笑。   王景当然不会仅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木喀中的百姓。她心里也清楚,边疆研究所如果没有官方的支持,光靠翟先生的积蓄,不说能否做出一番成就,就连能维持多久也成问题。   而她相信,王景的投入会有十倍百倍的回报。从此,木喀不再是西川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一个只有军队、商旅才会冒着风雪和生命危险进出的边疆。以中央研究院史社所和边疆研究所为代表的社会科学工作者将会越来越多的走进木喀,将羟族的文化带出来,将外面的科学和技术带进去。   老王对舒瑾城说,夏鼎鑫和其他史社所的研究人员一周前到了,现在和翟自珍先生应该都在办公室,舒小姐你可以去找他们。   舒瑾城点头,便走进了那间简洁却坚固的小楼,一扇扇棕色的木门上写着不同的名字,她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翟自珍惊喜地接待了她。   他没和舒瑾城多寒暄几句,就把她拉到了办公桌前,那里摊着许多复杂的图纸和一张极大的木喀地图。   他已经起了皱纹的手指沿着木喀的山川与河流划过,道:“这是我们初步确立的一条木喀公路图,公路分为三期工程,是王景都督已经确定过的。瑾城你来的正好,过两天我又要出去实地调研,你就见不着我了。你看看,这一期工程如果完工,入二郎山就不再是一个艰难万分的事了!”   舒瑾城顺着他的手指一点点看过去,都是她闭上眼睛都能背出的地名与线路,那些呼啸而过的寒风和风雪覆盖的山仞让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如果真的有一条公路,那将是怎样的一条坦途,修建的过程又该是怎样的艰辛!   她沿着不同颜色的线段看过去,第三期工程是用红线标注的,那条路一直连接到玉崩雪山和草原,也经过狼眼洞。   她微微一怔,手指在地图上狼眼洞的位置无意识地画了个圈,和王景第一次进洞的场景还记得分外鲜明。   狼眼洞高悬在一面高达100米的石壁的正中央,要想入洞,必要四肢并用、极其小心的攀爬。   为了安全,是王景将一条牦牛毛绳子先绑在腰上爬到洞口,舒瑾城在将垂下的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腰上,跟在他后面爬上去的。   那是一片日光都无法穿透的幽深,仅仅站在洞口就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阴冷之意,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幽咽之声。舒瑾城往洞里探了探,明白笃信鬼神的羟人为什么会认为这洞窟回事“吞噬灵魂”的不祥之地。   但她还是打开手电筒,当先走进了洞窟。   两米以后,日光完全消失了,两道手电筒黯淡的光打在脚下,照出一片灰白干燥的岩石。王景跟在身后,舒瑾城便安心不少。   她侧耳倾听,洞窟里没有水滴或者水流的声音,心也放下不少。因为只有洞窟的环境阴冷干燥,遗迹才能最大可能的存留。   没有什么难度,他们在三十米见方的石室西侧发现了岩泰迪刻的痕迹,稚拙的壁画记录了五种不同的场景。   “瑾城,瑾城。” 听到翟自珍叫她的名字,舒瑾城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夏研究员他们在楼上两间大办公室里办公,他们也很渴望见到你,你要不要赶快过去见他们一面?”   “当然。” 舒瑾城内心感到一阵激动。她在狼眼洞记录下的五福壁画究竟是什么含义,藏在狼眼洞甬道后的那片区域又究竟藏着什么秘密,都要与他们讨论,要向有丰富发掘经验的夏博士讨教。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也要燃起来!   大家国庆节快乐呀 研究所中日月长   研究所中日月长   夏鼎鑫是一个梳着分头, 穿衬衣和蓝色工装裤的年轻人。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 却已经成绩斐然。   北大历史系出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本校社会学硕士,后来又获得了国家公费留学基金。出国前,他在河南安阳的殷墟实习了一年, 受到了赫赫有名的考古学家粱思远、蔡鸿德的亲自指导,到了伦敦大学后, 又先后两次与导师赴埃及进行考古发掘工作。   他受到了严格的西方科学考古方法训练, 又有丰富的实地发掘经验, 是国内难得的将学院派和实践派结合的考古学家。怪不得才刚回国一年, 就能独立领队进行边疆考古的发掘。   舒瑾城与他通过几封信, 彼此间也都有些了解。毕竟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就熟悉起来。   舒瑾城将她在狼眼洞拍摄的壁画照片和自己的手绘图拿给夏鼎鑫看, 与他讨论起壁画后面的含义。   “我觉得这些壁画里, 最值得注意的就是第四幅和第五幅。” 舒瑾城拿笔指着纸道。   第四幅壁画是一副战争场面,代表着白狼国的小人头戴诡异的面具,正在与敌国打仗。他们的敌人看上去不像人, 头生双角, 脚却是牛蹄的形状。两帮人杀得天昏地暗, 地上躺着许多被割去头颅的死尸。而天空中,一只硕大的似狼似犬的白色巨兽和一只背生双翼的黑色公牛在云端斗法, 散发出许多光芒。   “我怀疑战斗的这一方是羟族公认的祖先,牦牛古国。这一组壁画,很可能描述的就是白狼国被灭国的过程。” 舒瑾城道。   经过舒瑾城的田野调查, 木喀羟族的文化与中央高原的羟族有明显的不同,木喀的宗教中也残存着许多原始巫术的特征。而她小范围内进行的木喀羟人颅骨、面部和身高的测量数据也与英吉利人在中央高原测量的木喀人体质数据有所差异。当然,这可能是由于她的样本数量不足而导致的误差。   “根据我的调查,可以有一个这样的推测:牦牛国打败了白狼国后,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对本土的男性进行了屠杀,又与当地女性进行通婚,导致白狼国的文化和血脉融入牦牛国之中,创造了木喀独特的文化与体质类型。”   “这是很有可能的。虽然历史上几乎没有相关的记载,但牦牛国和白狼国的存在时间有重叠,地理位置也相邻。” 夏鼎鑫点头赞同。   他道:“要科学的证实,第一是要对狼眼洞进行彻底的发掘,看看能不能找到直接的向观众证据,以狼眼洞为中心,进行遗址的进一步勘探工作。如果在狼眼洞能够出土遗体,那就更能够对现在的木喀羟人进行比对了。所以,还应该让这次的民族学小组在玉崩草原进行更大规模的体质测量,这个本来也是在他们这次的任务之中的,是归小凯——李凯负责,舒小姐你可以多和他交流。”   舒瑾城点头,道:“你看第五幅壁画。”   那是一副有些毛骨悚然的画面,一条凸起如桥的曲线上方趴着那只白色的巨兽,它披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沉睡。它的正下方站着一个头戴面具,双手伸向天空的男子,他左右两手分别拿着一个头骨,和一个大腿骨。   在他的身前有一口挤满了尸骸的大锅,锅旁有戴着面具的人在跳舞,他们的脚下,许多尸骨被以奇特的屈肢方式堆成3座大山。   “这很明显是活祭的场景。狼眼洞甬道内有一个大厅,我怀疑那就是这幅画发生的地点。”   当时,赤松替她用手电照明,她则将壁画临摹到笔记本上,一时间山洞里悄无声息,只回荡着笔尖与纸页摩擦的“沙沙”声。   等最后一笔落下,忽然极为怪异凄厉的哀鸣从洞穴深处一声接着一声的传来。   那声音仿佛将死之人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喉咙发出的惨叫,又如同一匹狼的长嚎,在那黑暗阴冷的洞内让人不自觉脊背发凉,心生恐惧。   与声音一起传来的还有怪异的阴风,那风拂起了舒瑾城耳畔的碎发,仿佛黑暗中有一只轻柔的手,在摩挲着她的脖子。   舒瑾城打了个冷战。   王景皱起了眉头。传说狼眼洞深处经常传来凄厉的嚎叫,这种声音能吞噬人的灵魂。他虽然不信,到底是听着这些传说长大的。   “根据爱德华·肯特的笔记,这个地方应该暂时发现不了别的东西,我们顺着那个甬道走,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吧。” 舒瑾城道。“你不怕那声音?” 赤松有些惊诧。   “怕是有点怕。” 舒瑾城露出一丝苦笑,但怕还是要往前走,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了:“我想那是风声。”   舒瑾城用毕生所学的物理知识分析道:“我想,狼眼洞应该有孔道与外界相通,使得气流得以进入,与石壁摩擦发出了如同呼啸的声音。这些声音在石壁中多次反射,被扭曲放大,传入了我们耳中的时候便如同狼嚎。”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自己是信了。   总之,最后两个人举着手电筒,顶着那令人腿软的怪异的嚎叫,几乎是半趴着通过了那个只有一米高却感觉怎么爬也爬不到头的甬道。   出来以后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很大的圆厅,地面很平整,土质似乎和外面的洞穴不一样,是暗红色的,没有人为扰动过的痕迹。   舒瑾城抠起一点泥土在鼻尖嗅闻了一下,有淡淡的铁锈味,确认这并不是玉崩山附近的泥土。想来在这层红土之下,必然埋有刻下壁画的那个族群的遗迹。   舒瑾城还要进行三个月的田野调查,又不愿贸然开挖让文物暴露在无保护的空气中,就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在摸索了一边圆厅的边界,又在各个不同的角度照了几张相后就原路返回了。   “这个山洞确实值得我们好好的探索。” 夏鼎鑫道。   “夏博士,我将我收集、记录下的资料和照片都放在你这里,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也随时和我讨论。” 舒瑾城道。   夏鼎鑫露出一个笑容,点头道:“舒小姐,你不必那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可以。”   “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舒瑾城回答。   跟夏鼎鑫一起来的有两个北大本科毕业来实习的年轻学生,其他的队员手头有别的发掘任务,会在七月要启程的时候才陆续到达。   另外就是研究西南边疆的民族学小队,他们一共有八个人,全部是男性,最大是组长计阳荣,他已经有四十岁了,是史社所资深的研究员,而最小的就是那个负责体质测量的李凯,才刚刚研究生毕业。   舒瑾城见过夏鼎鑫后又立刻与他们去见面了。   李凯是个长着张娃娃脸,很讨喜的年轻人,他特别佩服舒瑾城,也很喜欢向她请教关于西川的一切问题。这些研究员里,会讲羟话的一个也没有,于是舒瑾城每天都会抽出三个小时的时间进行木喀羟语的教学。   如此过了快要一周,王景竟然真的就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舒瑾城虽然每天都过得很忙碌,竟然三不五时的也想起这么个人来。当然了,主要还是疑惑,以前在金陵的时候总能见着,怎么回到了西川,他反而消失了?   当然了,王景不过来,她也不会去找,本来跟他就没什么。   但还是有些气闷,原来王景和别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在金陵教会大学里对她那样剖白自己,说什么要打开她的心,这一下子连人影都不出现了。他最好不出现,自己也没闲工夫应酬他。   舒瑾城把指尖转动的笔“啪”一声按到桌上,忽然有人敲门,李凯充满活力的声音传了过来:“瑾城小姐,我们打算出去逛逛劝业场,你和我们一起去放松放松吧!”   “好,我换身衣服就来!” 舒瑾城回答。   与其在边疆研究所闷待着,还不如出去找个乐子呢,今天的研究已做完,也没人会来找她。就算有,也让那人扑个空好了。 蜀都中心劝业场   蜀都中心劝业场   舒瑾城和李凯, 夏鼎鑫以及其他三个年轻的研究员一起出门玩。   劝业场是蜀都最大的商业中心, 西式通廊建筑下有上百家商铺,人流如梭,十分繁华。李凯活泼外向又年轻,走在舒瑾城旁边, 笑话一个接一个不停,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舒瑾城笑得捂住了嘴。   李凯停了下来, 从侧面看, 舒瑾城的眸子光彩熠熠, 脸颊上还嵌着一个小小的酒窝, 呀,她在因为自己刚刚说的话发笑呢。   这么想, 他觉得心里像涌入了一股蜜糖水, 很甜。能够和瑾城小姐一起逛街,真是一件太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虽然这些天和她一直都有许多交流,但是都局限在正事上, 他都不知道瑾城小姐私下里究竟喜欢玩什么, 做什么。   劝业场不缺摩登女郎, 每一个都打扮入时,烫着波浪卷头发涂着大红唇。瑾城小姐虽然不施脂粉, 穿一件有些肥大的白棉布旧旗袍,把身上的曲线尽数都遮了去,却仍旧如同天边的一轮皎月, 让这些路边的电灯泡子都黯然失色。   这样想想,她这几天似乎也一直穿长衫或者素净的旗袍,没有着意打扮过。   瑾城小姐就是和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是真正恬淡自如的女子。李凯觉得自己更喜欢瑾城小姐了。   “瑾城姐,这里那么多商店,你想去逛哪一家?” 李凯问。   舒瑾城笑道:“我们可以进劝业场大楼里看看,里面有更多的商家,货物也更精良一些。”   “好!” 李凯忙答道。   大家本来也是出来闲逛的,自然没有异议,便一同走入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圆拱形石质大门。   里面格外宽敞,商家的档次也比外面更高,有卖珠宝玉器的,有给地名点的,有卖绸缎和国外绢纱的,也有卖高级皮具和鞋帽的,总之是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夏鼎鑫要看西装,舒瑾城便约好与他们兵分两路,自己买两盒糕点,再去找他们。   李凯说:“瑾城小姐,我陪你一起逛吧。反正我天天穿长衫布鞋,对西装兴趣不大。”   “好呀,你帮我参谋参谋。” 这个弟弟挺可爱的,带着他逛街也有趣,舒瑾城不排斥。   他们一起逛了好几家糕饼店,最后舒瑾城买了一盒京式点心,一盒苏式甜点,李凯非要提,舒瑾城也就由他去了。   两个人在二楼转悠了一圈,很快便在一家很大的衣帽店发现了夏鼎鑫他们。从擦得晶亮的玻璃橱窗往里面看,店子左侧都是各种面料的男装西服,右侧则是一件件做工精良、样式新潮的旗袍,橱窗边的丝绒架子上还摆放着时下最流行的男士巴拿马草帽和女士法国宽檐帽。   “夏先生家里真有钱。” 李凯感慨道。他出身小县城,家境虽然不差也只是能勉强供他上学而已,现在中研院普通研究员的工资虽然不低,但他还是习惯了省着过。   两人走进去,这是个挺大的店面,光售货员就有四个,却并没有人来招待他们。   “瑾城姐,他们还没有挑完,我陪你在女装区看看吧。” 李凯提议。   舒瑾城含笑点头。   她从那一排旗袍中走过,还真找到了让自己眼前一亮的裙子。   这是一条被单独挂出来的光面浅杏色改良绸旗袍,上面还绣着淡得如同少女脸上胭脂的粉色花瓣。   舒瑾城正伸手要试旗袍的布料,在远处百无聊赖弹指甲的女店员就立刻出声阻止:“本店商品禁止触摸!”   说完还走过来,警惕地看着舒瑾城。   这时候女售货员在蜀都还是个稀罕职业,这让她们大多数心高气傲,而且在店里久了,惯会察言观色,只打量一眼就知道哪些客人是真的会掏钱的,哪些是乡下人、穷人来看西洋景。   这个女子穿着件不值钱的旧旗袍,头发土里土气的垂在耳边,那个男娃儿穿得也最普通的长衫和旧布鞋,一看就知道是两个穷学生,绝不是能在自家店里掏钱买衣服的主儿。   李凯顶看不上售货员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指着不远处正在挑布匹、打扮入时的两母女道:“她们怎么能摸呢?”   “她们,她们摸了就会买,你买吗?” 售货员不耐烦地甩出一句。   舒瑾城将手放下:“您怎么知道我不会买?”   舒瑾城是正统的老北平口音,字正腔圆又清晰圆润,听上去就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这一来倒让店员摸不准了。   于是她嘴角噙出一个公事公办的笑:“这件旗袍用的布料是法国高档进口绸缎,如果客人看上了会根据客人身形做具体的修改,一件50大洋。你如果真想要,我找人给你量。”   说到50大洋的时候,她特意看着舒瑾城,一副等她知难而退的表情。   中研院史社所普通研究员一个月的工资是150块大洋,已经算不错的薪水了,但也只买得起三条这样的旗袍。以舒瑾城的积蓄,自然是买得起,但没有必要。   但舒瑾城无所谓地笑笑,说:“好呀,你叫人来给我量。”   女售货员上下打量了舒瑾城一眼,半信半疑地转身走了。“瑾城姐,你真要买啊?” 李凯问。   舒瑾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很快一个裁缝随着售货员走了过来。看到舒瑾城他眼前一亮:“这位小姐太适合这件衣服了!我常说这些衣服里我最满意这件,可就不知道谁会穿上,现在看来,这衣服就等这位小姐了!”   舒瑾城不语,伸开手臂让裁缝量,等量完了,他将软尺收起来:“腰上再缩两寸就好。”   “谢谢您。” 舒瑾城对他一笑,目送那裁缝喜滋滋的走了回去。   “先付二十大洋定金,五天后可以来拿货。” 女售货员见买卖要成,态度好多了。   “我现在又觉得这个图案不是那么适合,还要再考虑一下。” 舒瑾城看着店员露出淡淡的微笑。   “什么?你耍我迈?” 女售货员脸色骤变。   “我从头到尾没有摸过这件衣服,怎么就一定要买了?贵店也没这条规定啊。” 舒瑾城说罢,不理店员,转向李凯道:“小凯,走,我们去找夏鼎鑫。”   “什么人啊?穷鬼就不要进店里来,浪费老子时间!” 店员狠狠瞪了一眼舒瑾城的背影,用不算小的声音讽刺。   “瑾城姐,她怎么能这样?!” 李凯心里很不舒服,不服地道。   “没必要和她计较,一个售货员而已。” 舒瑾城淡淡地回答。   这句话的音量也不低,那售货员自然也听到了,可她也不能在店里和客人公然吵架,心里已经骂了一万句这个外地老土穷女鬼。   找到夏鼎鑫,他最后也没买成,于是大家走出了大楼。   此时天色渐晚,头顶和马路上的电灯全打开了,照得劝业场如白昼般明亮。他们已经跟老王说好今晚回研究所吃晚饭,便打算沿着马路走回去。   走了不久,就见春熙大舞台边挤满了人,都在看新张贴的海报。春熙大舞台是一个极大的剧院,经常有京剧名角来此演出,这次不知道请了谁,竟然那么热闹。   舒瑾城走近去看,见海报上写的头牌是顾泠秋,打头炮的是《游龙戏凤》、《小上坟》,给她挂二牌的老生和小丑都是当时成了名的角儿。   顾泠秋她自然是知道的,早两年在北平唱出了名堂,受到戏迷的疯狂追捧,早前还未见哪个女旦能这样受待见,没想到这么快就来西川开戏了。   夏鼎鑫在北平的时候也听过好几回顾泠秋的戏,只一次就让本来对京剧不甚了解的他迷上了,成了顾泠秋的戏迷。这下哪里还按捺的住,立刻对舒瑾城他们说:“我要买张票,看这情况要排很长的队,你们要是怕等急了就先回去。”   大家表示都不着急,可以慢慢陪着夏鼎鑫排队,他算是幸运的,一贴海报就知道了消息,排了半个小时就买到一张三天后头场的戏票。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大家吃饭时间了。” 夏鼎鑫连连道歉,主动给大家买了红油抄手和张鸭子的半只鸭子带回去加餐。   这样一来,回到研究所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   “小凯,一路劳烦你了,这点心盒子我可以自己放回去。” 在研究所门口,舒瑾城对李凯道。   “欸——” 李凯一错身避开了舒瑾城的手,“瑾城姐,我都拎了一路了,这送佛送到西,怎么也没有在研究所外面就还给你的道理。我给你送到房间外面去,正好那天你说有本音韵学的书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没找到时间拿。”   “好吧,随你。” 舒瑾城笑道。李凯这孩子有个时候热情过了头,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很可爱的。   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宿舍走,经过那株茉莉树时,阴影里一个人忽然伸手捉住了舒瑾城的手腕。舒瑾城还没有惊呼出声,一个含酸拈醋的低沉声音便道:“你去哪里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   舒瑾城抬头,于黑暗中看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那里面有浓的她说不明白的情绪,是几乎一周没有见过的王景。他就这样直直看着她,军装上已经沾了好几朵从枝头跌落的茉莉花。   看来确实等了挺久的。   可是,这人自己一周不联系,突然跑出来,竟然来质问自己吗?舒瑾城气笑了。她不理王景,先转头对李凯温柔一笑:“小凯,这糕点盒子你先帮我送到宿舍外面,我说过给你的东西明天就拿给你。”   李凯看着舒瑾城被攥住的手腕,瞪着王景道:“你是谁啊,你怎么进来的,放开瑾城小姐!”   “呵。” 王景看到舒瑾城和别的男子从外面回来,又说说笑笑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这个不长眼睛的小子竟然还敢问他是谁?   他长腿迈出阴影,站在李凯面前,眼睛微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是王景。”   王景,西南王王景?   李凯被吓了一跳,他这时候才看轻了这个人身上穿的军装和他的长相,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然后又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问舒瑾城:“瑾城姐,我可以走吗?”   “没事,我认识这位都督大人,你去吧。” 舒瑾城道。   李凯表情有些复杂,又看了看半隐在黑暗中双手还交握着的两人,倒退了一步,终于转身走了。   “都督,有话说话,可以放手了吗?” 舒瑾城看着王景道。   王景这才发现自己攥着舒瑾城已经很久了。 假扮情侣第二场   假扮情侣第二场   他放开手, 舒瑾城的手腕已经彤红一片了。   舒瑾城扭了扭自己的手腕, 看着王景,冷冰冰地道:“有话快说。”   王景不明白舒瑾城为什么生气了,但还是想先哄她开心,便道:“我带了望江楼的一桌酒席过来, 都是你喜欢的菜。”   “你觉得一桌菜就能收买我吗?” 舒瑾城问。   “全是口味菜,有辣子鸡, 水煮鱼片, 宫保鸡丁, 粉蒸肉片……”   舒瑾城转身就走。   “瑾城, 到底怎么了?” 王景老高的个子, 亦步亦趋的跟在舒瑾城身后,都督的气势也不要了, 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似的。   老王在远处看见了, 咧着豁牙的嘴对翟自珍道:“没想到我们西川都督还是个耙耳朵哦!”   翟自珍坐在石桌上,看着穿制服的服务人员将一盘盘冒着热气的菜挪到院子里的新饭桌上,深表赞同。   今天王景带了一队人马专门来家里做饭, 从厨具到锅子到灶台到吃饭的家伙式甚至那张摆饭的桌子都是崭新崭新的, 老王闲得没事, 在厨房看了个够,还和望江楼的大厨学了好几手, 心情好得不得了。   那些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王景跟在舒瑾城的身后,看到她的脚步是往饭桌迈, 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肯吃饭就是好的,吃完饭了气估计也消得差不多了。   饭桌上本来气氛拘谨,但翟自珍带头向西南王敬酒,感谢他对木喀研究的支持和建设,王景也很给面子的干了,说自己这次不过是来慰劳一下诸位,感谢他们对木喀和西川做出的贡献,这才让大家都放松下来。   酒过三巡,宴席上也逐渐热闹起来。   王景看看特意选了个离自己最远位置的舒瑾城,见她早已没有恼色,正在认认真真的和碗里的辣子鸡较劲,唇角不由一点点翘起。   这时候,李凯又抑制不住好学之心,问舒瑾城:“瑾城姐,木喀羟人吃宴席吗?他们喝酒有什么习惯,用羟语怎么敬酒?”   舒瑾城在王景不赞同的眼神里抿了一小口度数很低的桃酒,用下巴点点上座的西南王:“看到他没有,我的木喀羟语和相关的习俗都是他教的,你去问他。”   这……李凯为难地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王景,又看了一眼舒瑾城,说:“刚刚我还和他有些不愉快,他不会愿意告诉我吧。”   “没事,你只管去,看他敢不敢不理你?” 舒瑾城胸有成竹的看着王景,两人眼神对视,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意思。   “去吧。” 舒瑾城道。   李凯没法子,只好端着一杯酒慢吞吞走到了王景身边,还没开口,王景问:“她要你来的?”   李凯一愣,点了点头。   嫌弃地看了一眼李凯的酒杯,王景直接道:“你要问什么?”   他怎么知道我要问问题?李凯刚要抬起的手愣在了原地,平常的机智聪慧在西南王的气势前半点发挥不出来,干脆就直接把问舒瑾城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王景抬头看了一眼舒瑾城,只见她仍在看自己,微微偏头,唇角略微弯起一个弧度,竟真的仔细回答了李凯的问题,除了教他木喀羟族的敬酒词外,还随便考了他几个其他的木喀羟语,弄得李凯反倒像在老师面前考试一样,出了满头汗。   等李凯捏着酒杯回来,一屁股坐在座位上,舒瑾城问:“他告诉你了吗?”   李凯点点头,带着复杂情绪说:“他讲得很详细,还关照了我几句。没想到王景都督对木喀的情况竟然能够那么了解。”   那当然,他就是木喀出生的,舒瑾城心想。看了王景一眼,心里的气还不是很平顺。   王景接受到信号,又开口道:   “木喀最近刚刚改土归流,还有很多制度方面的缺陷,各位是国家的栋梁,对木喀的建设有重大的意义。大家考察还需要什么设备,都可以向省政府申请资金,我一定会满足。   你们的调查报告我也会仔细拜读。我建议这些论文可以在西川找到出版社集结出版,边疆研究会也可以牵头创办一份学术杂志,那会对你们的研究有更好的宣传效果。”王景是西川省长,都督,西南王,他的话一言九鼎,实际上就是在告诉大家他会全力支持西川边疆的研究,这样的承诺在座的人谁不心生欢喜。   等吃完了饭,王景走到舒瑾城的身边:“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果然是有事则来,无事消失。舒瑾城早平顺下去的气不知为什么又翻涌了起来,她露出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道:“都督那么忙,有事叫人来通知一声便好,哪里用纡尊降贵的过来呢?”   王景这时候心里才有些明白,舒瑾城是为什么不开心了,他低声解释道:“我刚回西川事务繁忙,这几天都不在蜀都,今天上午才回来的。”   因为在外奔波了几日几夜,他的嗓音比往日还低哑几分,舒瑾城抬头,王景脸上剃得干干净净,但眼睛下还有疲惫的乌青。   一瞬间,那股气都散了。她站起来:“有什么事要同我说,我们去那株桂花树下。”   王景满意地点头,护着舒瑾城一起离开。   李凯看着他们的背影,咬紧了牙,觉得心里又闷又难过。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竟然是平素一贯寡言少语的夏鼎鑫,他用过来人的口吻对李凯道:“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好的东西也不一定要自己拥有,不是吗?”   李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心中暗暗生起情愫,就这么被现实无情地掐灭了。   桂花树下,王景和舒瑾城双双站定,舒瑾城道:“说吧,有什么事?”   “再过五天是我的生日。” 对面那人道,舒瑾城惊奇地抬头,等着下文。   “上海滩的邱爷,邱寒月正好在西川,要来向我拜寿。”   邱寒月,在沪上的时候他的义子邱小金曾经帮她抓住了偷钱包的贼,还她钱包的时候,里面还莫名奇妙的多了40大洋。她那是就疑惑邱小金怎么会暗中关照自己,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一定是王景曾经嘱托过邱寒月。   “我和邱爷也算是故交了。” 舒瑾城淡淡地道,王景立刻明白她已经知道自己在沪上做的安排了。   他观察舒瑾城的脸色,见她不像着恼的样子,便道:“你在我生辰那日可以假装是我的女伴吗?”   “什么?” 舒瑾城怀疑自己听错了,说:“堂堂西南王会缺女伴,干嘛要我假扮呢?”   王景道:“邱寒月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但就是一个毛病,总喜欢给我塞女人,我托他在沪上照顾你的事,你应该也清楚了,” 舒瑾城冷哼了一声,他继续道,“那往后他才算消停点,如果现在他发现你又不理我了,那肯定又不消停,说不定趁我喝醉,床上给安排一个与你长得相像的女子——”   “呸!和我有什么关系?” 舒瑾城抱起手臂,脸通红,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景。   王景沉默片刻,淡然道:“你知道,坊间一直是怎么编排我的。瑾城,帮帮我吧。”   原来如此,如果这次王景又拒绝了邱寒月,恐怕这“不行”的名头就坐实了,事关男人的自信,只好来求自己,西南王能领得了百万兵,却还是免不了被人耻笑的命运啊。舒瑾城一通脑补,甚至觉得自己听出了王景话里的心酸,便有些心软了。   “其实没什么,你就在我生辰那日陪我一起看场堂会,参加一个晚宴舞会。等舞会一散,我就派人送你回研究所。” 王景又道。   舒瑾城想想,确实是没什么,王景也帮过自己很多次忙,自己不能这么不仗义,便道:“好,但你不能当众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来。”   王景低笑,举起手道:“我保证。”   然后他眯着眼发问:“刚才你跟那个圆脸小子去逛劝业场了?” 见舒瑾城看她,他道:“别误会,我没派人跟你,是夏鼎鑫告诉我的。”   舒瑾城道:“那你也该知道,我是和一帮人去的。”   “我听说那里的售货员不太礼貌。” 王景眯着眼睛道。   “是有点儿,不过势利眼儿哪里都有。” 舒瑾城道,自从她上一世离婚后,这种人见过的太多了,女售货员还算不得其中翘楚。   “那么走吧。” 王景道。   “去哪里?”   “去劝业场。” 见舒瑾城不解,王景笑道,“为你参加我的生日宴挑几件衣服。”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灵感的缘故,我下一本预收换成了《穿回八十年代搞京剧》,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 暗织银红郁金香   暗织银红郁金香   哦, 原来是要替她报仇啊, 她舒瑾城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五分钟后,载着王景和舒瑾城的车驶出了西南边疆研究所。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劝业场的商店还开着吗?” 舒瑾城看着几乎没有灯火的街道问。   “本该关了,为你单独开着。” 王景道, 说得不甚在意。劝业场十点半歇业,正好清场没人打搅。   舒瑾城沉默, 是啊, 他是西南王, 让整条街只为他一个人服务, 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她想了一会儿, 还是没忍住,吞吞吐吐地说:“王景, 有一件事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了……” 这问题一直困扰了她很久, 不问出来,她实在浑身难受。   “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敢问的。”王景侧头看她,柔和的神情可称得上温柔。   这样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给了舒瑾城错觉, 让她忘记了王景的危险性, 话一不留神就顺嘴溜了出来:“就是, 你不会真的和他们说的一样……不,不那个什么吧?”   “哪个什么?” 王景眯起眼睛, 眸子里的光变得已经有些危险。   可话已经说到嘴边,再收回来是万万不能了,舒瑾城下定了决心, 咽了口唾沫,一鼓作气地道:   “你不会真的不行吧?”   王景脸色瞬间变得和锅底一样黑。他看着舒瑾城,嘴角噙起一抹森冷的笑意,让舒瑾城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她连忙找补:“真不那个什么也没关系,这,这也不是你的错。不是,我是说这都民国了,西方医学很发达,说不定还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杂志的广告上也经常写……” 还没说完,手就被王景的大掌捏住了。   “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白天黑夜忍得那么辛苦,竟然换来了这么一句怀疑。他实在恨不得就在这车里将她正法,要她受不住的软语哀求自己,让她看看自己究竟行不行。   一个西南王,混到要靠想着心爱的人自-渎来发泄火气,平日里还要做出柳下惠的样子,他有多难。结果还要被她当成不行?   这样想着,王景的眼里腾起暗火,越发幽深起来。   “你干嘛?放手,放手!” 舒瑾城只觉一股大力牵引着她的手往王景修长双腿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而去,她吓了一大跳,拼命挣扎,可惜她那点力气在王景面前就像个小弱鸡子儿一样,完全不抵用。   眼看自己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那紧绷的不可描述之上的布料了,王景才蓦然松开手。   舒瑾城把手一下子抽回来,又急又气又恼地瞪着王景,手指拼命地在座椅上擦,擦得指尖都红了。   她知道是自己触了逆鳞,是有些理亏,但,但他也不能拿着自己的手就往那上面摸啊,这不是耍流氓吗??   “记住,永远不要开启一场注定不会赢的战争。” 王景薄唇微抿,眼中的灼灼火光未熄。   方才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和靠近才能闻到的淡淡硝烟味还在鼻端,舒瑾城别开头去,不理他。   接下来两人相安无事,很快就到劝业场了。   舒瑾城自己推开车门下车,这条街道灯火通明,夜空中仍旧悬挂着无数的电灯,像将一条光华灿烂的银河借来了人间。屋檐的下方,五颜六色的彩灯勾勒着店铺的名字,玻璃橱窗里透出暖黄的光,一件件精美的货物摆放在里面,静候着它们的主人。   看上去就像是童话里繁华美妙的未来世界,只不过这样宽敞的一条大道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先去把你今天看上的衣服买了。” 王景对舒瑾城道。   舒瑾城没答理他,王景便走到她身边,语气里有些无奈:“还在生气?行了,别气了,生着气就买不到好看的东西了。我错了,好不好?”   毕竟他悬崖勒马,并没有真的对舒瑾城做什么。舒瑾城瞥了王景一眼,一个没憋住,唇角抽动了下,破功了。   她使劲戳戳王景军装下梆硬的胳膊:“以后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反过来就可以?” 王景低头看自己的手臂。   舒瑾城手指都戳痛了,对方也没反应,才放下手道:“这是对你刚才孟浪行为的小小惩罚。”   “行,行。买两条最贵的裙子,你就更好的惩罚我了。” 王景笑道。   两人走进了那宽敞雄伟的劝业场西式大楼,经理已经带着所有在岗的售货员在门口迎接,舒瑾城扫了一眼,只见白天阻止她摸衣服的女店员赫然也在其中,正随着经理向他们鞠躬。   鞠躬毕,她抬起头,好奇地朝威震西南却鲜少出现在任何娱乐场所的西南王看去,却意外地与舒瑾城的眼睛对上了。仍旧是那身肥大的棉布旗袍,那双清冷的眸子,就是白天那个外地穷婆娘!她先是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脸上染上了一层深重的恐惧。   她不是普通人,她竟然认识西南王,西南王为了她特意来到了劝业场。   经理已经迎了过去,向王景表示自己会全程陪同。   王景道:“不用你陪,瑾城,白天那个店员在这里吗?你把她找出来,让她带我们逛。”   王景的声音不低,那个女店员只觉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那位小姐不要当众把她找出来。西南王只要一根手指头,也能断绝她的后路,像她们这种售货员,平常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也不过是替那些富人家的太太小姐服务的女工罢了。   就算能挺过今晚,明天工作也肯定丢了,失去经济来源的她肯定会被父母逼迫着嫁人,以后又该怎么生活?   舒瑾城闻言,脚步挪动,缓缓地将目光投射在每一个在场的人身上。女店员听见她的脚步渐近,愈发把头埋下去,当她感觉到舒瑾城在她身边停住时,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   可舒瑾城不过稍作停顿,又远离了她,很快回到了王景身边。她道:“我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这样吧,让他们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我们随便逛逛。”   王景自然知道舒瑾城有多么好的记忆力,现在不说,不过是不想说罢了。他没有戳穿她,只是微笑道:“都听你的。”   等大厅里再次空荡起来,舒瑾城才迈开脚步,和王景逛起商店来。她本来也不是个购物欲十分旺盛的人,自己的衣服没买,倒替王景相中了一顶巴拿马草帽,一件粉蓝色衬衫,一件灰蓝色的套头针织衫和一件换季折扣的双排扣呢子大衣。   王景就是个衣服架子,肩阔腰细腿长,那些西式服装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穿上后从军人一下变成了沪上有留洋背景的金融家。   舒瑾城对着王景频频点头,笑容满溢,王景任她折腾,把她看上的都拿下了。转了一圈,两人终于又走到白天舒瑾城去过的那家衣帽店前。   女店员此时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侥幸之情,她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地走过来迎接他们。   舒瑾城也没表现出异常,领着王景顺着女装区往前走,在白天看过的那件衣服面前停下,问道:“你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王景看了那件衣服一秒,道:“你穿肯定好看。”   舒瑾城笑笑,问旁边的女店员:“我现在可以碰这件衣服了吗?”   女店员心微微一颤,在王景审视的目光中赶忙回答:“当然了,您随便看,您如果想试,也可以到那边试穿。”   “不必了。” 舒瑾城觉得无趣,道:“直接包起来吧。”   “这件衣服可能还要裁缝改一下。” 店员胆战心惊地提醒。   “我们府上有专人替舒小姐改。” 王景神色凌厉,拿出西南王的气势,对这个女店员不假辞色:“少废话,包起来。”   女店员一抖,赶紧将旗袍取下来,微红着眼眶离开了。   “你别把人家给欺负哭了。” 舒瑾城笑道:“行了,这口气出了,裙子也买了,今天就逛到这里吧。”   “你不会想就穿刚才那条素裙子去我的生日宴吧?” 见女店员消失,王景才凑近舒瑾城道:“我提醒你一句,邱爷捧的那位顾小姐可是艳绝京城的名伶。”   “和我有什么关系?” 舒瑾城抱臂反问。   “那天是我的生日。” 王景强调。   “你还想继续逛?” 舒瑾城问。老实说,她已经走累了,只想回去躺在床上看一会儿书。   “就在这间店里,再选一件我喜欢的如何?” 王景看舒瑾城不想再走的样子,退而求其次。   “好吧。” 过生日的人最大,舒瑾城无奈地答应了。   王景长腿在店里走了个来回,很快便替舒瑾城选好了。   那是一条银灰色贡缎珍珠扣旗袍,旗袍上暗织银红郁金香,领口与袖边则有精致的法国黑色蕾丝,做工精良,十分有女人味。   舒瑾城提溜起那件旗袍,笑了:“王景,原来这就是你的品位。”   “你不喜欢?” 王景问。   “不,你的品位挺好的。”   王景这才满意。那天他要向兄弟们正式介绍舒瑾城,舒瑾城当然要穿得最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  舒瑾城: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 风吹荷叶煞·思凡1   风吹荷叶煞·思凡1   第二天, 舒瑾城因为回得比较晚, 所以醒的也比平时迟,刚睁眼就听见往日里宁静的小院充满了人声喧哗。   她穿好衣服下楼,就看见一个又一个箱子被搬入研究所,翟自珍一旁小心翼翼地引导那些工人, 眼睛里都是喜悦而热切的光。   “这是什么?” 舒瑾城问早就在围观的研究员们。   “全都是与西川研究有关的古籍善本,政府内部调查资料的复印本, 历年来搜集的木喀照片、地图、画册……” 民俗语言组组长用像在做梦的声音说。   “啊?” 舒瑾城的眼睛也睁大了, 这可是花钱都买不来的珍品, 她知道, 一定是王景送的。她想说什么, 可是喉咙却像被卡住了一样。   她觉得心里有股热流,眼睛有些发酸。或许这些东西的搜集对王景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可对她和其他研究者的价值, 就是胜过世间所有的珠宝。   当年为了一本英人拍摄的羟族图册和调查笔记,她不分昼夜地在图书馆苦苦搜寻,费尽千辛万苦才得知它其实在一个英国私人收藏家手里, 经过她不断地恳请, 甚至自己的教授都出马, 才最终获得了在那位收藏家府上借阅两小时的权利。   那天她抚摸着图册的封皮,感慨万分。   李凯内心也很震动, 这么些资料,王景真的用了心,他并不是耍瑾城姐玩玩而已。他看着舒瑾城抿着唇, 眼中微含水光的模样,终于彻底释然了。   接下来的两天,研究所的所有人马都出动了,为这些资料登记造册,研究所的第一阅览室也终于被填满了。   这天晚上,大家终于清闲了下来,几个年轻人便坐在小院儿里的石桌上打牌,老王、翟自珍也在旁边围观。   翟自珍说:“我们以前宿舍整宿整宿的玩牌,我们每天都说明天不能再浪费时间,结果第二天还是照打不误。” 他说着说着微笑起来,那样的青春岁月是不会再有了。   “对K!” 李凯把牌甩出去,笑道:“我们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最常打牌的那个往往就是期末考试成绩最好的那个,大家都气死了。”   夏鼎鑫的声音也插进来:“当年我们班有个人得了胃病,但他牌瘾奇大,经常捂着肚子打牌,打着打着就忘记自己还有胃痛,等牌局散了就又开始哎唷哎唷起来,所以外号就叫‘哎唷牌客’。”   “哎唷,夏博士你回来了?戏散场了?” 老王第一个发现了他问道。   正好一把打完,大家便都看着穿了一身长衫,打了一把折扇,显得格外风流的夏鼎鑫。   “顾泠秋的戏唱得怎么样?” 一个研究员饶有兴致的问。   “好!” 夏鼎鑫折扇一收,道:“马老板的老生唱得也好,演出了正德帝那风流倜傥的劲儿。那句‘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尤好。”   一般热爱京剧的人有个特点,就是一句唱词不可能念出来,必要唱出来方才有感觉,可夏鼎鑫并非真正的票友,唱得就有些荒腔走板,舒瑾城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夏鼎鑫不干了:“舒小姐是老北平人了,从小听戏,肯定唱得比我好,快来一个。”   大家一起起哄:“来一个,来一个!”   舒瑾城也不怯,站起来接过夏鼎鑫手里的折扇,一人分饰两角。先是李凤姐,将折扇当做手中的帕子,唱的高亢而脆亮:“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   这板是西皮流水,舒瑾城唱得地道,表情又娇羞动人,然后她立刻换了个位置和老生的姿态,变成了微服私访的正德帝:“大姐不必盘问咱,为军的住在这天底下。” 扇子一指一点,颇有台上马老板的风流潇洒,赢了个满堂彩。   夏鼎鑫服了,说:“瑾城,你今天就该去看,王景都督也在官厅里捧场。”见舒瑾城只是笑着用扇子敲了他一下,并没生气,他便讲起新鲜来:“那官厅都被王景都督包下了,同坐的还有沪上的邱爷,就是邱大州的儿子,据说现在跟着顾泠秋满世界乱转,就为了捧她。”   “啊??” 众人都很惊讶,早知道邱爷是个闲人,没想到现在闲到这种程度了。只有舒瑾城早知道这个消息,面上一派淡定。   就在这时两个卫兵簇拥着一个人进入了院落,舒瑾城一看,原来是陈副官,他走近前来,看着桌上散落的牌道:“在打牌呢?”   研究员们虽然已经不怵王景了,但看到军人还是有些不自在,陈副官寒暄了几句,便转向舒瑾城:“舒小姐,司令有急事想找您,您可以过来一下吗?”   舒瑾城跟着陈副官走到无人的角落。   陈副官一副为难的样子:“舒小姐,邱爷跟着亭帅回到了府上,喝醉了,非要替亭帅叫姐儿,亭帅搬出您来他非不信,说你根本就不搭理他,为了司令,就难为您跑一趟都督府吧。”   “什么?陈副官,你不要告诉我你们司令拿邱寒月没办法。别人怕沪上邱爷,你们司令会怕?” 舒瑾城在黑暗里一笑,陈副官就知道瞒不过舒瑾城。   “您不知道,邱爷和我们亭帅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亭帅对他格外宽容。而且……” 陈副官咬咬牙,还是准备说实话,亭帅啊亭帅,我这都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啊:   “而且这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如果今晚亭帅请不来您,又执意不要姐儿,过两天生日宴您再去也就不那么真了,这不等于是在邱爷面前坐实了那不实的传闻吗?”   原来如此,说来说去,还是在一个面子上嘛。王景啊王景,枉你一世英名,竟然要栽在过于洁身自好上了?   得,做戏要做全套,王景最近表现不错,就帮他这一回。   舒瑾城露出一个酒窝,陈副官知道事情成了。   在都督府前院下车,陈副官将她引进了后面的花厅,还未进门,就听见一个格外好听明艳的声音:“思凡没有拂尘是唱不了的,风吹荷叶煞没身段唱了也没意思。”   “渊亭。” 邱寒月咕哝着用期待地眼神看王景。   “这厅里不就有一把拂尘,拿过去给她。” 王景无奈地皱眉。他真是欠了邱寒月,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当吗?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倚在门口的舒瑾城,紧蹙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了,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朝舒瑾城招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舒瑾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走进了这间布置华贵的中式厅堂。   下人很快就将一把雕刻八仙过海的紫檀木马尾拂尘连带座子一起捧了过来,舒瑾城搭眼一看就知道是清代王公大臣家的老物件,问道:“这把拂尘有年头了,如果舞坏了你不心疼?”   “不过一个玩意而已。”王景不甚在意的道,又看着身旁那个一心只盯着美人的邱寒月,揶揄道:“再说,坏了有人赔。”   舒瑾城看向邱寒月,他们只在年幼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邱寒月就长得格外出众,现在更是出落成了个俊朗如玉的人物,头戴圆礼帽,穿一身黑绸马褂,虽然醉了,却是若玉山之将倾。如果不说出去,谁能知道他是威震上海滩的邱爷呢?   “看那么入神做什么?” 王景凉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只是喜欢看美人而已。” 舒瑾城刺了回来,到底还是把目光从邱寒月移到了前方的顾泠秋身上。   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名伶身材修长纤细,她刚刚下戏,穿得仍是小上坟里一身白衣,显得更俏丽非常,眉梢眼角却满含着讥诮。   她毫不在意自己眼前的那柄拂尘价值几何,随意的拿起来,就像在拿戏班里最普通不过的道具一般。 风吹荷叶煞·思凡2   风吹荷叶煞·思凡2   顾泠秋拿着拂尘边舞边唱, 果然有一股火热劲儿, 把一个扯破袈裟一心下山找年少哥哥的小尼姑演得入木三分。   她穿得仍是白衣白裙,却不妨碍在满场翩翩飞舞,云步、倒步、搓步,使得是行云流水, 偏偏神态也娇嗔动人,妩媚可爱。先是恨那“说谎的僧和俗”, 要冲破樊笼, 后来说到少年哥哥, 又捂嘴偷笑, 让大家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这场戏不过只有她一人, 也不过是在毫无布景的花厅,却让她演了个满台, 那翩跹的动作, 真让满殿的罗汉、陡峭的山坡都随之出现在面前。   真不愧是北平近年来出头的名角儿,刚唱完,大家就发自内心的鼓掌叫好。   顾泠秋素手一翻, 将拂尘随意交给旁边一人, 恢复了那不冷不热的神情, 连看也不看袁寒月,对着王景道:“戏我唱完了, 都督,这里就不奉陪了。”说完拔脚就走。   “泠秋!” 邱寒月追出去,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   舒瑾城道:“你就让我来看这个?”   “很精彩的一出戏不是么?” 王景道。   “他们两个怎么回事?” 舒瑾城可以看出来, 邱寒月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顾泠秋对他就没有兴趣。恐怕也是个依仗着权势强逼女人的主儿。   “说来也简单,就是邱寒月又迷上了一个新的戏子,只不过这次这个戏子不像旁的那样对他投怀送抱,他反而迷得不能自已,成了人家的一个跟屁虫。” 王景道。   “我看不止跟屁虫这么简单吧,顾泠秋对他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舒瑾城哼了一声:“这种人一贯是巧取豪夺,以为只要入了梨园的女子就生来下贱,定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我呸!”   “对对,他都是坏人,但我可不是。” 王景见舒瑾城不悦,赶紧降火道,获得舒瑾城白眼一枚。   “男人都一个样,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是这么说,但舒瑾城心里也知道,王景确实是不一样的。这样想想,心里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幸运。   “来都来了,戏也散场了,就陪我到院子里闲逛一下吧。” 王景道。舒瑾城正犹豫,忽然有个小厮从外面快步走进来。   “怎么回事?” 王景皱眉问。   “报告司令,园子里邱爷送的昙花马上要开了,我来通知。” 小厮说完,这才发现现在花厅里根本就没有邱爷。   王景闻言,侧头笑道:“月下昙花,能留住你一刻钟吧?”   “嗯,勉强可以。” 舒瑾城故意思考了一下,才道。   她站起身,随着王景走入园子。此时正是初夏,各种花朵与树木一片生机,可都没有那盆正在缓慢盛开的昙花那样惊心动魄。   硕大的洁白的花朵在月下悄然舒展,即至全然绽放,可那全盛只得一瞬间,然后便是无可挽回的衰败。   昙花之美,就美在刹那。   舒瑾城看着那朵月下舒展的美人,道:“你不觉得这昙花很像一个人吗?”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同时说出了那个名字:“顾泠秋。”   她方才穿得一身白,舞得盛大热烈,恍然就是一朵绽放的昙花。   两人沉默下来,看着这逐渐舒展的花瓣,就在昙花开到鼎盛的那一瞬,都督府外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听声音离都督府还不远。   舒瑾城惊愕的抬头,都督府内气氛顿时凝重。   王景皱起了原本舒展的眉,心中戾气顿生,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在西川都督府外动枪,还偏挑他的瑾城在的时候。   不必他吩咐,早有一队卫兵迅速到府外查看,一时间府内只有整齐的靴履踏地之声。   当年王景就是从外面带军队杀入都督府,结果了他那个从小欺侮自己、又毒杀了父亲的弟弟,成为西川都督府的主人,所以府上自然对这类暴力事件更为防备。   王景知道,在枪响的那一刹,西川都督府所在的整条街就开始戒严,无论开枪的是谁都跑不了。   “我要出去看看。瑾城,今夜外面不安全,我让丫环带你去客房,你在都督府内休息一晚吧。” 王景神色凝重。   舒瑾城虽然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也有些担心,但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便让王景去处理该处理的事情,自己则在丫环的引领下走入了都督府一栋三层洋楼里。   这洋楼全是西洋装潢,客房在二楼,也是富丽堂皇的,正中一个挂着纱帐的西洋床,旁边是镶金雕银的家具,看上去都有些过时,应该是王景老爹还在的时候就购置的。   舒瑾城让丫环离开,自己坐在椅子上,觉得有些荒诞。   她本来只是被王景叫来演戏,怎么莫名其妙地倒在都督府住下了,这要她明天怎么向边疆研究所的那些人解释?明天还得趁着天没亮赶快溜回去,免得被他们发现自己一夜未归。   舒瑾城坐不住,便又站在窗台边往外看,偌大的一个都督府全无动静,好像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王景不会有什么事吧?她觉得心有些不宁,不知等了多久,下意识地就走出了房间,在漆黑的走廊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旧是一片寂静。   到底是多么不怕死的人才敢在都督府能听见的范围内动枪呢?这后面不会还有什么阴谋吧?舒瑾城不由思索着。   忽然就听见外面喧哗起来,她赶紧走进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往外看,只见几人抬着一个担架往内走,上面躺着的赫然便是顾泠秋,她那一身素白的戏裙散开,如昙花染血,右肩已经被鲜血模糊了。邱寒月紧紧地护在担架边,王景也跟在后面,从窗户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舒瑾城再也待不住了,小跑着从洋楼里出来,来到了担架旁边。   顾泠秋看到舒瑾城,眼睛一亮,咬牙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我只要她来帮我包扎。”   大家这才注意到舒瑾城,王景皱眉道:“我不是让你在房间里休息吗?”   听了王景这不算好的语气,舒瑾城也有些生气,不是因为担心你我用得着跑出来?于是讥讽回去:“我想出来就出来,想在屋里待着就在屋里待着,都督还管不到我。”   邱寒月却只听到了顾泠秋的话,他满脸恳切地说:“舒小姐,就麻烦你帮泠秋包扎一下吧,她伤的很重,可就是不准都督府里的医疗人员碰。”   舒瑾城一看明白了,都督府里的医疗人员都是男性,所以顾泠秋不让他们接触自己。   可这枪伤是很严重的伤,自己随便包扎也不行吧?   “别听他的,我没事,只是流弹擦到了而已。” 顾泠秋虽然躺在担架上,但还是中气十足的样子,似乎确实受伤不重。   想到顾泠秋的身世和她的倔强,舒瑾城觉得有些不忍,便道:“好,我帮你。”   顾泠秋被抬进了一间暖和的小房间,她道:“只准这位舒小姐和医生留下,你们都出去。”   邱寒月立刻道:“好好,我们都出去。”   可王景不愿走,还是舒瑾城做了个你放心的手势,他才不情愿地退了出去,但将门留了一条缝隙。   房间安静下来,顾泠秋道:“舒小姐,你可以上前来解开我的衣服了。”   血腥味已经在小房间里散开,但舒瑾城心里并不是很慌乱,毕竟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给人包扎伤口了。   她凑上前去,先轻柔地解开立领和下面的纽扣,才道:“顾小姐,我要把你的衣服拉开了,可能有些疼,你忍着点。”   “动手罢,这点疼还不算什么。” 顾泠秋道。   舒瑾城便将她的衣襟拉开,露出她受伤的雪白肩膀,看伤势虽然不是子弹贯穿伤,但也翻出了皮肉,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   医生正要走上前来查看,顾泠秋立刻喝止:“你不准过来!告诉舒小姐要用什么药,然后转过身去不准看。”   医生很无奈,他一直在军队中供职,还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但是知道这位顾小姐是邱爷的心上人,自然也不敢造次,就背过身去,远程指导舒瑾城要如何用药,如何止血。   舒瑾城一一照做,就在将她的伤口包扎完成的那一刹那,一把刀忽然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顾泠秋咬着牙坐了起来,一个声音略带沙哑在她耳边道:“别动,跟着我起来。”   怪不得只要自己进来包扎,舒瑾城想。她该当知道一个名伶并不会那么排斥医生的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要威胁自己了。   到了这个关头,舒瑾城的心里反而格外冷静,她听话地随着顾泠秋慢慢站起来。顾泠秋的伤口不是作假,但她哼都没有哼一声,将舒瑾城固定在她的臂弯里,灵巧地用脚踢开了门。   “你先给我滚出去!” 顾泠秋竖眉对医生道,医生自然立刻滚了。   门外等候的众人见房门骤开都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王景的枪已然对准了门口。   顾泠秋将舒瑾城死死把在胸前,冷笑道:“都督,你要杀了我,只好先杀了她。”   邱寒月不可置信地道:“泠秋,你冷静些,你放开手!” 又转向持枪一脸冷峻和阴骘的王景:“渊亭,你也冷静些。”   “冷静?邱爷你好大的面子。” 王景周身散发的冷气已经让袁寒月打了个寒颤,他看着顾泠秋的眼神已经像在看一个死人了。   邱寒月知道泠秋实实在在触碰了王景不能触碰的底线,今天这事绝对不可能善了了。   “你要什么?” 王景厉声问道。   “刚刚开枪的人抓到了吗?” 顾泠秋问。   “抓到了。” 在邱寒月惊讶的眼神中,王景冷然道。   “我知道都督的本事,他逃不了的。” 顾泠秋露出一个明艳的笑,“把他送来,给我们准备一辆车,将我们送到火车站,所有站台都开放,不准派人跟进来。等我们上了其中一辆火车,自然会放舒小姐出去。”   “不可能。” 王景道。 苦海熬煎血未凉   苦海熬煎血未凉   顾泠秋的刀紧了紧。   王景看了一眼舒瑾城, 确认她并没有事后, 琥珀色的眸子钉住顾泠秋:“你哪怕伤她分毫,我都百倍的还到那个开枪的人身上。瑾城身上有一道口子,我就给那人身上画一百道,瑾城若少了一块肉, 我就让刽子手在他身上千刀万剐。”   “我说到做到。”   王景的语气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却让人更加不寒而栗。   真是个天真的伶人, 竟然以为可以毫发无伤的带着情郎亡命天涯。   他目光瞥了瞥顾泠秋的身后, 树丛中早就有隐藏在暗处的卫兵端枪瞄准, 只等司令一声令下就会射击, 如果不是一点也不想伤到舒瑾城, 现在的顾泠秋早就是一个死人了。   “泠秋,你把舒小姐放下来, 我换她。” 邱寒月在一旁道。他的酒早就醒了, 现在头脑清醒无比。他知道如果舒瑾城伤了,他和王景的交情也就完了,所以现在只想把损失降到最小。   “换你?” 顾泠秋在月光中哈哈大笑起来, 带着舞台上戏腔的凄然, 竟美到了骨子里。   她盯着外表光风霁月的邱寒月, 道:“你以为我会碰你这块肮脏的烂肉吗?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如果不是你,我好不容易成名了, 好不容易可以过上一点舒心的生活,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刚才又为什么要把我推开?” 邱寒月问。   顾泠秋笑而不语。   她心绪不稳, 舒瑾城可以感受到背后她的心脏在砰砰的跳动,身前的刀也有了些微放松的迹象。   抓住机会!   “相信我,你就这样坐火车和你那个情郎逃走了,邱寒月也有一百种方法把你们抓回来,把你们折磨的死去活来。”舒瑾城突然开口。   “闭嘴!” 顾泠秋喝道。   “你逃走了,自然不能登台唱戏,那个人也最多做些体力活吧,两个人一点钱都没有,还要成日里担惊受怕,你们怎么能够生活?   想想你以前在戏班子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天不亮就起床练功,饿着肚子压腿、练毯子功、走圆场,把硬跷脱下来,上面沾的都是血。很多事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要被师父打通堂,趴在床上几天下不了地。出了水痘,师父不管,想把你扔掉,如果不是你命大,哪里还能站在舞台上?北平的冬天多冷啊,你的手肿过、裂过多少次……”   舒瑾城的声音很轻柔,却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就好像她亲眼见过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让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过去。   顾泠秋愣住了,舒瑾城说得一点儿也不差,她小时候过得日子说是地狱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一点成角儿的梦想支持着她,她或许早早地就放弃生命了。   如果她和那人一起逃走,就再也站不上舞台了。那承载着她多少血泪和屈辱的舞台,也成就了她多少光荣和荣誉。如果没有舞台,她顾泠秋还是个人吗?   舒瑾城感受到自己颈部的手放松了些,知道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   她说得那些事情都由来有据,来自1933年报纸上的一篇文章。那是顾泠秋一个忠实拥趸写的,描述的都是顾泠秋坐班时候遭受的磨难,记得那时候还引起了戏曲界的一番大讨论,有人认为顾泠秋在报纸上宣传师父的不好是大逆不道,有人则认为旧科班制度非常不人性化,亟需改革。   不管怎么样,趁着顾泠秋走神,舒瑾城准备行动了。   事关自己的性命,她可也不是圣母。舒瑾城身体狠狠一仰,正好撞在顾泠秋的鼻子上,然后她左手立刻把住顾泠秋持刀的手,右手肘后击顾泠秋肩膀的伤口,趁着她吃痛从她的控制中脱离了出来,立刻朝王景所在的地方跑。   王景见状调整好枪口,指准顾泠秋的眉心,他此刻如果发出信号,卫兵们立刻就能把顾泠秋打成筛子。   但他没有动手,因为舒瑾城一边跑一边喊:“不要开枪!”   听见了舒瑾城的喊声,王景乖乖地放下了手臂,倒让邱寒月惊讶起来。   舒瑾城脚是软的,身体也是软的,带着夜风几乎是扑到了王景的身上。王景将她一把搂住,上下检查,问道:“没有受伤吧?”   舒瑾城摇头。王景温暖而带着硝烟味的怀抱给了她安定的感觉,但这种温暖也让舒瑾城一下回过神来,自己怎么就在王景的怀里了?好像还是自己主动的?她脸烧起来,连忙用手撑着王景站起来,可脚步仍然虚浮。   这时候顾泠秋已经被冲上来的卫兵按倒在地,她知道大势已去,半个脸被死死按在冰冷的青砖上,惨然一笑。   邱寒月不忍看顾泠秋,但又想到她刚才发狠的模样,心里有些后怕。他问道:“那个开枪的人究竟是谁?你们是故意要害我性命吗?你为什么又要把我推开?”   顾泠秋将眼睛闭上,一言不发。   邱寒月又转向了王景,他拱手恭敬行了一礼,道:“今天让贤弟和舒小姐受惊了,邱某人一定会给足赔偿,给你们一个交代。”   王景不置可否,他现在对邱寒月可没什么好脸色。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女士不宜了,他温声对舒瑾城道:“瑾城,我让丫环先送你回客房去休息,给你煮一壶暖茶压压惊,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立刻就来,好么?”   舒瑾城现在确实不太舒服,她点点头,对王景道:“不要杀顾泠秋。”   王景不语。   舒瑾城拉住王景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答应我。”王景无奈地笑笑,摸了摸舒瑾城的脑袋,点点头。   等舒瑾城已经离开,王景才冷着脸吩咐:“把她拖到地牢去。” 卫兵毫不怜香惜玉地将顾泠秋拖走,她肩膀的伤口已经再度崩裂,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邱寒月盯着那道血痕,却至始至终不发一言。   “渊亭,今天开枪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过了很久,直到视线里只有那道长长的血痕,他才终于开口。   “你的义子邱小金。” 王景道。   “什么?!那个孽子!” 虽然早就有了些猜想,但真正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邱寒月的面部还是一下扭曲了。   “渊亭,那个畜生在哪里,我要清理门户。” 邱寒月的表情无比阴冷,如玉的指头也根根捏紧。   “他在我的地牢里。寒月,比起清理门户,你还是想想今天这桩事怎么了结吧。” 王景看着邱寒月,淡淡地道。   邱寒月只觉身上寸寸结冰,他是见识过王景暴戾的那面的。   王景和他不一样,他是处处留情,王景则是不沾七情六欲,以前他甚至认为王景这个人是欠缺了一些人类的感情。   可后来王景为了舒瑾城,竟然特意叮嘱他在沪上好好照看,因此欠下了自己人情。王景有多么宝爱和紧张舒瑾城,他也是看在眼里。   他捧的戏子把舒瑾城给劫持了,他的义子在都督府外面放枪,这都不会是王景所能够容忍的。   “渊亭,你在北平时差点被你爹踢死,我把伤药给了你。后来我被我大哥追的像个丧家之犬之时,是你保我进了沪上的青帮,这样算来,咱们认识这么多年,还是我欠你多一些。” 邱寒月想拍拍王景的肩膀,却被他避开了。   邱寒月知道王景的脾气,不以为意地放下手:“要什么赔偿你提出来,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只可惜你不愿我经营大烟生意,否则我把那条线送给你,也够你每年军费的了。”   “我不要别的,就要地牢里这两个人。” 王景道。   邱寒月色变。王景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定然能把邱小金和顾泠秋折磨的死去活来。邱小金也就罢了,随便王景怎么玩弄都行。但是顾泠秋……   他想起了顾泠秋那双如春花如秋水般顾盼生辉,又总是透露着不屑一顾的眸子;想起了她在舞台上做出的千般风情,万种韵致;想到了她在自己身体下婉转承欢,痛苦皱起的眉头和一行毫不遮掩的清泪;想到她抽完自己巴掌,还不是要粉墨登台,唱他规定的戏码。   他以为他在和顾泠秋玩你追我逃的游戏,却谁知在这场游戏里,他竟然也付出了一点真心。   “把这两个人给我,往后生死不论,你都不能再插手。” 王景道。   邱寒月静了几秒。   “寒月,我不想威胁你。” 这话的意思是,我不想威胁你但是我能。邱寒月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立刻答应还能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收场。   于是他咧开了一个笑:“渊亭,瞧你说的,一条我养的狗,一个下九流的女人,给你就是了,兄弟还要感谢你的宽容呢。只可惜后天你生日没人唱堂会了,远华在我沪上的剧场里唱戏呢,他可比顾泠秋的名声大,今晚我就立刻挂电话,让他坐火车过来救场。”   王景不置可否。他看了邱寒月一眼,道:“你今天也受惊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安排了蜀都最体贴两个姑娘给你松松骨。”   邱寒月这才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还是渊亭心疼我这个老哥哥。唉,夜深了,我不打搅了。” 说罢转过身,脚步一顿,迈着方步走了出去。   王景回到那栋洋楼,舒瑾城果然还没有睡觉,正抱着一杯茶身上披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等自己。   见王景进来,丫头连忙行礼,然后惴惴不安地解释:“司令,舒小姐不愿回屋,一定要等您回来。”   “行了,你下去吧。” 王景不在意地说,坐到了舒瑾城的身边。   “对不起,今天让你受惊了。” 他看着舒瑾城的眼睛,认真地向她道歉。   舒瑾城摇摇头:“谁能想到呢?顾泠秋她怎么样?射伤她的究竟是谁?”   “她没事,被关起来了。开枪的是邱小金。” 王景道。   他知道舒瑾城定然想探究一番这背后的故事,提前替她扫除了障碍。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伤了舒瑾城,顾泠秋今夜必然要受些苦头。   “邱小金?!” 舒瑾城愕然。   “你认识他?” 王景眉头微皱。   “之前在沪上他帮我追回了钱包,还是因为你的吩咐呢。” 舒瑾城道。   “哦,这样。” 王景颔首。   “邱小金和顾泠秋……王景,我明天可以看看他们吗?” 舒瑾城捧着茶杯,有些紧张地问。   王景露出一个了然而温柔的微笑:“早替你安排好了。”   他将壶里剩下的红枣桂圆安神茶倒入舒瑾城的杯子里,道:“喝完这杯茶早点睡,明天醒了我就带你去。” 绝处生出新希望   绝处生出新希望   舒瑾城把茶喝完, 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睁开眼, 舒瑾城花了好几秒才弄清楚,自己现在是在都督府。   她翻身下床,王景早已经坐在楼下等她了。   “还想去看顾泠秋和邱小金吗?” 王景问。   舒瑾城答是,王景道:“人我从邱寒月手里给你留下了, 你想怎么处置也随你。” 然后便将自己昨天与邱寒月做的约定告诉了舒瑾城。   很平淡的语气,但内容却让舒瑾城心里狠狠一动。她看向王景, 觉得他比平时还要高大好几倍, 甚至发着光。   王景这个人, 越了解就越发现他的珍贵, 特别是看过邱寒月的作为后, 就更能凸显出王景的好来。   王景看见了舒瑾城眼里的光,淡淡一笑:“我必须提醒你, 他们被关押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两个人的状况也不会那么好。”   “我知道。” 舒瑾城道:“我也不是生活在童话故事里。”   西川都督府有地牢,进去的人九死一生,这些流传在西南大地上的传闻舒瑾城自然是听说过的。那些大人吓小孩的话也都是一个套路, 不是说再不睡觉西南王会把你抓回去吃了, 就是再吵就把你扔进西南王的地牢里。   西川都督府原来是镇南王王府, 这个地牢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以致于王景把舒瑾城带到那地牢入口时,舒瑾城摸着那坚固的石块, 看着那生了锈的大铁门和铁门两侧阴森的火炬,有种自己回到了几百年前的错觉。   卫兵将铁门拉开,地牢里却并没有舒瑾城想象的斧钺钩叉, 各种各样的刑具和流着血断胳膊断脚的犯人。   地道是用青石铺的,并不狭窄,两个人并排走绰绰有余,两旁全是空的牢房,一个犯人都没有。一股太久不通风而霉烂的味道传来,这地牢似乎很久都没有开启过了。   “从我接手都督府后这里就封了。是因为知道你想见他们,觉得方便,才暂时把他们关到了这里。” 王景道。当然,也有让顾泠秋吃些苦头的意思,但这就没必要告诉瑾城了。   舒瑾城点点头,老实说她刚才心里确实不舒服,现在已经不是有皇帝的时候了,滥用私刑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邱小金和顾泠秋被关在两间相邻的牢房里,牢房里什么也没有,他们都只能半坐在阴冷的青砖地板上。   可能是因为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所以在这阴森的地底关了一夜,两人不仅没有颓废,眉宇间反而更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安然。   舒瑾城看了看,顾泠秋的肩膀已经被她自己用戏服绑好了,并没有血在渗透出来。她看见舒瑾城,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愧疚,然后便恢复了那副冷清的样子。而邱小金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看着进来的王景和舒瑾城,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   “你们想怎么样就说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顾泠秋道。她的表情很平静,回望过去,自己拥有的只有舞台,而昨天她的舞台已经彻底毁了,之后再怎么样于她也无所谓了。   舒瑾城却没有立刻问她,而是转向了邱小金,点头道:“邱大爷,我们又见面了。”   邱小金抬头看了眼舒瑾城,朝她点点头,并没有疑惑她怎么会来这里。当初义父叫自己暗中照顾好她时,他就知道舒小姐的身份不简单。   他沙哑的开口:“我已经不是什么大爷了,邱这个姓,更加不需再提。”   当初他不过是个窑子里没人要的下贱种,是邱寒月把他带回了青帮,给了他“小金”这个名字。从此他成了寒爷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一个执行任务的机器。邱寒月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打他左脸他伸出右脸,终于他混成了邱寒月最得力的心腹,正式拜在邱寒月的门下,成为了他的义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邱寒月才如此信任他,放手让他负责照顾所有他曾经宠爱的女人。他一向做的很好,直到遇到顾泠秋。   “你和顾泠秋是怎么回事?你可能还不知道,昨夜顾泠秋为了救你劫持了我,寒爷已经将你们两人的处置权交给了我,如果你们说清楚彼此间的故事,我也会给一个公正的决断。” 舒瑾城道。   听见顾泠秋竟然为了救他而劫持了舒小姐,邱小金细长的眼睛里闪出不可置信,惊喜,同时还有担忧。昨晚他向顾泠秋表白了自己的心意,顾泠秋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他,这于他已足矣。他一直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他看向王景,见王景只是背着手站在舒瑾城身后,似乎确实把决策权全权交给了舒瑾城。   邱小金动了动唇,却没有说出话来。青帮最重规矩,他却背叛了寒爷,他没脸说。   顾泠秋其实也很想听听邱小金究竟在想什么,可半晌过后,对方都不发一言,她不禁讥讽一笑:“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昨晚还说如果能出去想养我,你拿什么养!”   邱小金听到顾泠秋这么说,高大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一些,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是我爱慕顾小姐不成,就想开枪打伤义父,带她远走高飞,谁成想反而伤了顾小姐。”   顾泠秋听了这话,冷笑起来:“邱小金,我才不需要你帮我撇清。我顾泠秋一生不屑撒谎,敢作敢当,现在把实情告诉你,随便你怎么处置。我自组剧社在北平唱出了名头,便到沪上开唱,是邱寒月用势力强逼我同他相好,我担着剧团几十口人的饭碗,只能和他周旋。没想到他竟然强奸了我,还派邱小金在外面看守。”   “泠秋。” 邱小金听了这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顾泠秋却不管,径自说道:“那天起我就存下了报复的心思,刻意勾引邱小金,没想到他愣头青也是容易上钩,我不过在酒中加了点料,他就没把持住自己。从那天起,他就对我不一样了。男人啊,虽然说义字当头,但谁想做绿头龟?最后还不是为了我枪击他义父?可惜是个傻的,竟然在都督府外动手,被抓起来也不冤!”   “如果真的像你所说一样,你只把邱小金当一个工具,你为什么要推开邱寒月,为什么又要劫持我来保障他?这似乎说不太通吧。” 舒瑾城看着邱小金痛苦的表情,面上带笑地问。   顾泠秋也一愣,是啊,她为什么要推开邱小金,难道不是下意识知道,他如果在都督府的范围内-射-杀了邱寒月,自己也绝对性命不保?   她又为什么愿意赌上一切,和邱小金一起上一趟不知去路的火车呢?   她把刀架在舒瑾城脖子上的时候,难道不是有一刻决心放下自己的舞台和所有的一切,这些怎么能说和邱小金没有关系呢?   她太看得清自己的心了,所以这一刻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边的邱小金本来满脸的痛苦,这时候却似乎也舒展开了,眼睛里重新闪出带着希望的、不可置信的光。   就在这个档口,顾泠秋身子忽然颤抖起来,面色也转为青白,似乎冷得不行。她是个倔强的人,但这痛苦似乎让她难以承受,只能闭上眼睛,将身体缩成一团,用后脑勺轻轻撞击墙壁。   见舒瑾城和王景的表情,邱小金一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再也不沉默寡言,而是大声道:“泠秋烟瘾犯了!”   舒瑾城知道伶人多半是苦出身,成名后来钱快控制不住自己,非常容易染上赌博和烟瘾,没想到顾泠秋也未能免俗。长此以往,不说对身体的损害有多大,就是对嗓子也有不可逆转的伤害。   顾泠秋手上抱住膝盖,紧咬牙关,任由冷汗从她饱满的额头流下。   她是在敷衍邱寒月的时候不得不吸大烟的,她以为满足邱寒月的某些需求就能够实现最终的自保,没想到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混成了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我想到怎么处置他们了。” 舒瑾城看着顾泠秋忍耐的模样,却没有施以援手,而是对旁边的王景说。   “你想怎么样?” 王景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有目光转向舒瑾城时才带上了温度。   “两个人都先关在这里,关到她烟瘾治好了才准出去,这也是他们两个伤人该当有的惩罚。至于你的剧团班子,估计是得散了,但凭你的能力,在北平再组一个班子并不难,邱小金可以做你的经理人,或者保镖,随你们的便。只要你们不去沪上在邱寒月眼皮底下刺激他,他也不敢再把你们怎么样。” 舒瑾城对顾泠秋道。   “真的?” 顾泠秋在冷汗中抬起了头,这哪里是惩罚她,明明是给了她一个新生。   “骗你有什么好处?” 舒瑾城道,她转头看王景,王景点头,同意她所说的方案。   “那我们走吧,让他们自己待在这里清静清静。” 舒瑾城对王景道。   两人竟真的没有多做停留,走出了这间阴凉的地牢。   等走出了那生锈的大铁门,舒瑾城才对王景道:“顾泠秋身上带着伤,还是给她些伤药,两个人长期关在里面,虽然不需要太好的条件,但基本的被褥床垫还是该有的。”   王景说:“我知道,一切由我来安排,你就放心吧。” 狼眼洞内考古忙   狼眼洞内考古忙   当天舒瑾城回边疆研究所后, 果然遭遇了众人一波眼神洗礼, 她知道与其瞒着让大家生出种种猜想,不如大方讲出真相,便将昨夜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   研究所的人这才惊叹起来,毕竟又是枪击又是劫持, 这对这些学者来说实在是有些遥远的事,也让他们对西川的治安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测。   老王说:“怪不得今天我去买菜, 听别人说昨天在都督府那头听见了枪响, 晚上还戒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家知道舒瑾城并没有受伤, 也就都放下了心, 更不会对她一夜不归产生什么旖旎的联想,他们和舒瑾城又闲聊了一阵, 很快再次投入到各自的研究中。   两天后, 王景的生日宴如期而至。   因为没有什么准备的时间,舒瑾城送王景的礼物是自己画的一副雪原牧马图,那个骑在马背上只有背影的羟族男子自然是在木喀时的赤松。   王景拿到这幅画后, 立刻展示给所有在场的宾客看, 然后宝贝似的收起来, 倒让舒瑾城有些脸热。   邱寒月也来了。舒瑾城看到他的时候还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倒浑然不觉似的, 和舒瑾城寒暄,又是给王景祝寿,又是给堂会上的远华叫好, 再没过问顾泠秋和邱小金的下落。   舒瑾城想,如果他知道这两个人就在地底下关着,不知道会作何行动呢?   无论如何生日宴过得很平顺,王景将舒瑾城介绍给西川各个有头脸的人物,弄得她好像真和他有什么似的,让舒瑾城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原先答应帮助王景,也没有现在撂挑子的道理,只能任由王景拉着四处炫耀。   好不容易舞会结束了,送走了众人,王景对舒瑾城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舒瑾城都准备出门上车走人了,闻言停在了那棵开了一树桂花的老树下。   王景望着舒瑾城那银灰色贡缎旗袍上的珍珠扣和衣领上修长的脖颈:“沃亚士真去了你给的那个假地点,被我安排在那里的兵抓了个正着,正在遣送回蜀都。他文物贩子的身份坐实了,肯定要坐牢,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真的?那太好了。” 舒瑾城的心舒展开来,她没想到沃亚士真的那么心急,这么快就行动起来。   “他不知道走私了多少我国珍贵文物出境,一定要好好审一审,说不定能有大收获。” 舒瑾城眼睛都更明亮了。   “放心,落到我手上,不把他犯得事都抖落干净,别想善了。”   “真自信,那就拜托你了。” 舒瑾城说。   顿了几秒,舒瑾城又道:“中研院考古队那边的人都凑齐了,再过一周我们就要出发进木喀了,就告诉你一声。还有,谢谢你对边疆研究所做的事,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好好说一声谢谢。”   王景笑了:“你我之间,说什么谢谢。我还想以后都能和你一起建设西川呢。”   这句话乍听上去十分正常,但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有了别样的含义。以后,是多长的以后;以后,是多久以后?   舒瑾城抬头看王景,觉得耳朵根有些发烫。   王景却已开启下一个话题:“我会派专门的卫兵在狼眼洞外保护你们的安全。不要拒绝,这不仅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保护狼眼洞中的珍宝。瑾城,等你从木喀回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 舒瑾城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的声音,像一只活泼有力的兔子在跺脚、转着圈跳动。   王景淡淡一笑:“回来就告诉你,现在不说。”   嘁,还卖起关子来了,实际上王景想说的话,两个人谁不是心知肚明呢。   舒瑾城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这周应该很忙,就不和你见面了。”   “我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也会很忙。你在木喀照顾好自己。” 反正我们不久就能在木喀再见了。   他一直将舒瑾城送到西川都督府的门口,直到载着她的车也看不见踪迹了,才走回院落之中。   ——————   三周后。   狼眼洞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看来是又发现了一件什么保存较为完好的古物。唐处元和他的兵在洞外守着,这些天他们对这些学者的热情已经见怪不怪了。   明明在他们眼中看起来根本不值一提的破铜烂铁碎陶片,他们也能像挖到了个宝一样,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在一个小帐篷里拼陶片。   唐处元是进那帐篷里看过的,有些陶片都碎成渣了,硬是让他们拼出了面具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瓶子形状,看他们对着一个面具能拼好几天的样子,唐处元又不禁庆幸,要是让自己去干这种精细活,他肯定一会功夫就烦得走人。   还是拿枪-杆子好啊。   唐处元又在火堆边蹲下来,喝了一口热茶。   其实在这里守着也挺好的,清闲无事,这些学者又都是好相处的人。晚上天寒地冻的,大家围着火塘摆龙门阵,他们士兵讲西川发生过的灵异故事,学者们讲外面世界的见闻,两边都听得津津有味。   就在这时,那悬在峭壁上的石洞里钻出一个人,是穿着棉袄的舒瑾城,她大声招呼唐处元:“唐队长,快喊几个士兵大哥进来帮忙,我们发掘出了一块完整的带符号的石碑,要人手帮忙运出来!”   “好!就来!” 唐处元立刻站起来,点了三个最身强力壮的兵,同他一起进洞。   忙活了一上午,这块石碑终于被起了出来,被安置在帐篷之外等待初步的清洁。午休的时候,大家都端着饭碗围着石碑,舍不得离开。   这块石碑上面可是写满了文字的!虽然和现存的任何一种文字都不相同,但如果能够破译出来,就能够破译白狼国的秘密,甚至重谱出这个古代文明早已经被湮没的兴亡史,这让考古学家们怎能不心动。   吃完饭,考古学小组开了个会,夏鼎鑫决定,由舒瑾城带领另外两个有语言学基础,也对木喀地区文化有较深了解的学者进行石碑的拓印和破译工作,他们接下来就不用再进工地发掘,只专门在帐篷里工作就好。   舒瑾城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没有哪个学者是不想解决这样的难题的。如果能破解石碑,他们的名字也将永远地镌刻在西南边疆考古的史册上。   此后的几天,舒瑾城和另外两个成员废寝忘食,不仅工作时间,就连吃饭睡觉都在思考破译的问题。夏鼎鑫和其他的组员在从现场回来以后,也都积极加入他们的讨论。   这块石碑上的文字是象形文字。而白狼国曾经派使臣进入过长安朝拜,受到了汉朝文化的一定影响,石碑上的文字与小篆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经过几天的研究,舒瑾城已经基本能够将石碑上的几个符号与汉字的“风”,“火”,“水”,“牛”对应起来了,大家的情绪自然也十分高涨。   这天,考古队像往常一样收工,大家对着有些昏暗的草原围着火堆取暖闲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蹄之声,听上去像一只有十几二十个人的马队正在向他们靠近。   虽然这里有王景的军队保护,但是木喀从来不缺土匪和强盗,而且自王景改土归流后,也有好几个土司逃进了深山老林之中,他们也各自拥有武装力量。   唐处元十分警惕,他要考古队的众人都躲进帐篷,派十个士兵持枪在外保护,另外十个士兵则跟他到山道上去看情况。   舒瑾城和考古队员坐在硕大的牦牛帐篷里,她自己还好,别的队员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望着火塘里跳跃的火光,心里不免都有些惴惴不安。   “瑾城,你说我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一个队员问。   “是啊,我们也没什么好抢的,要是他们把我们好不容易发掘拼好的面具和石碑抢走可怎么办啊?” 另一个队员不安地说。   舒瑾城安抚地回答:“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是土匪也不敢对西南王的军队造次,王景的军队装备是一流的。”   在她的温声细语下,大家都安定了不少,甚至又开始小声讨论起学术问题了。   这时,帐篷外响起了马蹄声、脚步声还有火光。帐篷帘子很快被唐处元掀开了:“大家可以出来了,刚来的是亭帅驻扎在虾尓的第二排士兵。”   大家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这里已经有那么多士兵了,怎么好端端地又派了一个排过来?   大家有些惴惴不安地走出帐篷,果然看到一队军人面容整肃的站在那里,不像唐处元他们已经穿上了便装,他们都穿着整齐地军装,背上背着步-枪。   “唐队长,这是怎么回事?” 夏鼎鑫觉得身为考古小组的组长,有必要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潜逃的虾尓土司联合另外两个头人还有炉多城第三营的营长叛变,司令已经入木喀平叛了。这军队是司令派来保护你们的。你们放心,这里离战场还有很远,司令这样做不过是以防万一。”   夏鼎鑫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舒瑾城,能让王景这么紧张的可不是他们,甚至不是狼眼洞里的珍宝,而是舒瑾城。   舒瑾城却只是关心地问:“虾尓土司的人马多吗?这场战事你们司令应该是有把握的吧?”   唐处元充满自信地道:“当然,舒小姐请放心。”   舒瑾城看着唐处元这么一副自豪的样子,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是啊,王景是什么人啊,木喀的种种战役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场面罢了,自己替他操得哪门子心。 天涯一望断人肠   天涯一望断人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舒瑾城仍旧忙于手头的破译工作, 但也会隔两三天问一句炉多战场的情况。   刚开始的时候,唐处元告诉她的都是一切顺利,舒小姐不必担心。但从某天开始,唐处元就回答地吞吞吐吐了。   在舒瑾城的追问下, 他才终于道:“司令那边已经十几天没有消息了,没有任何指示, 我们派人到虾尓镇上发过去的电报也没有回。”   “什么?” 舒瑾城心里一惊, 但很快又自己找到了理由:“如果战事吃紧, 接不到消息也是有的。”   “但以前狼眼洞的消息司令都是优先回复的, 怎么可能……” 唐处元眉头紧锁, 但很快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   舒瑾城顿时忐忑起来。可再问唐处元, 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过了两天, 依旧是毫无消息。   她一整个下午都无心破译石碑,另外两个组员见她心绪不宁,便让她先去拼面具换换心情, 可那些本来能够让舒瑾城全神贯注的陶片也失去了魔力, 她手里拿起一片, 却迟迟没有动作。   战争是残酷的,也充满意外, 即使是精兵强将,又有谁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赢面。   上辈子,她曾经看过许多关于伤兵的报道, 他们断胳膊短腿,躺在医院里凄惨地死去,有些仅仅是因为不幸运的踩到了一颗地雷,这一辈子就完全毁了。   还有那些枪炮与轰炸……   “瑾城!” 一起拼面具的一个女队员温如新出声提醒,舒瑾城这才发现,手上这片锋利的陶片已经将她的手指割破了。   万幸手指上的血并没有沾到陶片上。   温如新叹了口气:“你这一个小时都魂不守舍的,一片陶片都没有拼起来。你还是把手指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到外面走走、散散心吧。”   舒瑾城望着手指上的血,想到的却是断腿的伤口,点了点头。   她在狼眼洞旁的树林里散步,这里并没有脱离士兵的守护范围,十分安全。   可是,这平日里经常能给她带来灵感的树木只是让她更加烦闷,那些高大的树木遮掩着天空,枝丫像一只只无助地往上伸的手。   舒瑾城觉得胸口更憋闷了,于是从树林里出来,去另一侧俯瞰下方的草原。   长风吹野草,并没有牛和羊。就是在这片草原上,她和赤松在黑暗中遇到和解决了群狼,也是在这片草原上,他们走过了许多村庄,渐渐熟悉了彼此。   赤松,王景……   舒瑾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回了营地。   她强打起精神,看了会书,和大家一起围坐在火塘边,只是大家说的话虽然进了她耳朵里,却没有进她的心里。   舒瑾城,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知道王景上辈子的事情的,他往后还要带领西川军打小鬼子呢,怎么可能栽在木喀?   可是上一辈子是上一辈子,上一辈子她还嫁给了张泽园呢。谁知道这辈子就没有出个什么意外?如果因为自己重生,改变了一系列的因果,让王景在木喀出了意外,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自己的。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瑾城,你脸色很不好看,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夏鼎鑫细心,也从唐处元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便开口劝舒瑾城。   舒瑾城朝大伙勉强地微笑了一下,道:“不好意思,我今天确实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睡觉了。”   大家都有一个多月的共事情谊,自然能够体谅,温如新问:“瑾城,要不要我回去陪你?”   “不用了,我没事。” 舒瑾城朝温如新笑笑,站起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考古队一共有十五个人,十二位男士,三位女士,所以她们的帐篷格外宽敞。舒瑾城钻入自己的床褥,厚厚的被子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才终于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   月光透不进厚重的牛皮帐,触目都是一片漆黑,舒瑾城将自己融入这片黑暗之中,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她做起了噩梦。   梦里到处是一片血红,天上的轰炸机在轰鸣,地上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断臂残肢。她踏着这些人类遗体往前走,心里很焦急,仿佛一直在寻找一个人,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舒瑾城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终于,她在黏腻的道路尽头看到了一个脑袋,眼睛紧闭,看不清楚样子,她却知道这一定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她拼尽全力朝那脑袋跑过去,将它抱在怀里,悔恨与悲痛的心情瞬间决堤,像一个小孩一样无助地哭嚎起来。就在这时,那已经和脖子分了家的脑袋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一双无机质般琥珀色的眼睛。   它就这样看着自己,无悲无喜,没有生气,那是死人才有的眼睛。   王景!   舒瑾城突然意识到这个脑袋是谁的了,巨大的惊吓让她一下睁开了眼睛。心还在砰砰砰乱跳,四周依然漆黑寂静一片,舒瑾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王景,他还好吗?   第二天,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的舒瑾城一起床,第一个找得就是唐处元。   “王景有消息吗?”   唐处元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舒瑾城咬了咬唇,道:“如果现代通讯用不了,那传统的通讯方式呢?比如说,用鸽子?”   “鸽子是要驯养的,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鸽子啊。” 唐处元道。   舒瑾城知道自己情急下给了个傻建议,又问:“他不派人来,我们总可以派士兵过去打听消息吧?这么多匹马,到炉多城也不用多久的时间。”   “舒小姐,我们都是有军令在身的,没有司令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离开狼眼洞。” 唐处元说完,看舒瑾城难看的脸色,道:“舒小姐,司令是见惯风浪的,几个小小的土司和营长跳不出他的掌心,你放宽心吧。”   “嗯,谢谢你。” 舒瑾城勉强笑笑,走开了。   要有耐心,等待消息,狼眼洞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做,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舒瑾城这样告诫自己,强迫自己沉下心来继续工作,可是随着日子过去,她的焦虑也与日俱增。   一天过去,没有消息。   两天,没有消息。   五天,还是没有消息。   等到了第七天的时候,舒瑾城再也坐不住了。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担忧和挂念一个人是如此令人心焦。   她和顾泠秋一样,都不擅长欺骗自己,如果说前世感情的失败经历让她给自己的心上了一层厚厚的保护壳,那么焦虑和对王景的担忧就像硫酸一样腐蚀掉了这层壳,让她再也无法忽视自己那颗仍旧跳动、仍旧柔软的心。   一天不知道王景的消息,她就一天不能安寝,更加不能专心工作。   她已经决定了,她必须往炉多方向去看看。哪怕不进入战区呢?只要是在最靠近战场的大镇子里打听打听,司令到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意外就都清楚了。   说干就干,舒瑾城不是那等犹疑不决的人。   她趁大家都在狼眼洞发掘时在帐篷内收拾好了干粮和行李,慎重的将王景送她的那把柯尔特手枪藏进衣服里,然后才避开唐处元的视线,在狼眼洞里找到了夏鼎鑫。   两个人从那狭窄的甬道走出来,站到了狼眼洞的洞口。   舒瑾城下定决心:“鼎鑫,我有话要跟你讲。”   天光从山洞外薄薄的透进来一点,照得夏鼎鑫的眼睛一片清明。他道:“说吧,你要请几天的假?”   “你怎么知道?” 舒瑾城惊讶了。   “这几天你的状态我还看不出来吗?去打探打探消息也好,不然你也不可能安心工作。狼眼石碑的破译还需要你,我们考古队也需要一个全心全意的舒瑾城。”   舒瑾城面有愧色,咬牙道:“十天,最多十天,我一定回来。”   夏鼎鑫点头:“好,不过你要找一个士兵陪同,必须安全得去,安全得回。”   “好。” 舒瑾城点头。   她骗了夏鼎鑫。   士兵们都有军令在身,不能擅自离开狼眼洞营地,而唐处元也不可能让她自己去找王景,所以她只能偷偷溜走。她不会进入战区,只会在外围打探消息,只要知道了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才能有应对的方法。   舒瑾城拿上包袱,从帐篷的后面绕到了小树林,将包袱放到那里,然后又走到了统一拴马的地方,对看管马匹的士兵说:“我心情不好,骑马在附近转转。”   士兵没有多说什么,舒瑾城顺利地取到了马,然后到小树林里取了包袱,沿着一条她知道的小路开始往前奔驰。   这条小路七拐八绕,走了两三个小时才终于见到了与之连接的大路。舒瑾城松了口气,驾马踏着落叶走出来,却早有一个人在大路上等着了。   不是唐处元还能是谁?   “舒小姐,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如果被司令知道了,我们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唐处元骑在马上无奈地道。   舒瑾城心一紧。是啊,她太焦虑了,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道:“唐队长,对不起。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进入危险的战区。如果王景真有一天要追究,我也一定会和他解释清楚,不牵连到你们的。”   “算我请求你,让我去找他吧。”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多少天来积累的情绪终于有了小小的宣泄口,她竟然哽咽了。   舒瑾城立刻闭嘴,尝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让自己尴尬,也不想让唐处元尴尬。   可唐处元却说:“舒小姐,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逼你回去的,我是来护送你的。” 唯愿此生不负完   唯愿此生不负(完)   “护送我?” 舒瑾城有些不敢相信。因为正如唐处元所说的, 他作为队长擅离职守, 是会遭军法处置的。   “其他士兵的任务是守卫好狼眼洞,而我的任务是保护好您。” 唐处元道。他比第一次入木喀的时候健谈了些,但对舒瑾城的态度也更加恭敬了。   舒瑾城默然片刻,道:“那就麻烦你了, 唐队长。我们尽量加快速度,早去早回。”   两人不再多话, 赶起路来。   一路上也经过了一些村落和小镇, 可是那些羟民都对炉多城的战事一问三不知, 没法子只能继续往前走。   这样过了三天, 终于到了最靠近战区的洛果镇。   洛果镇是一个汉羟融合的大镇, 街市上青瓦土屋与白石垒砌的羟式寨楼鳞次栉比,平日里街上到处是梳着长辫、穿羊皮裘的羟民, 穿长袍马褂的汉商, 和背茶包的苦力。   可当他们走进洛果镇时,路边的市场悄无声息,只堆放着许多毛皮未剥的牛头, 街边那些挂满了珊瑚、玛瑙和绿松石的小店也全部关了门。   就像是一座死城。   两人沿着大道往前走, 手各自警惕地按在自己的武器上。   突然, 一扇木门开了条缝,一个羟人打扮的小二用带着西南口音的汉语道:“你们怎么还在街上走, 快进来,快进来!”   舒瑾城抬头看去,那是一间汉羟结合的小瓦房, 门口悬挂着一面写着“洛果客栈”的旗子。   好不容易遇见了活人,舒瑾城与唐处元对望一眼,走到了门前。   那个店小二还把着门,见两人仍旧慢悠悠的样子,急了:“要进来就快进来!等会军队打到镇里面来,我可是要锁门了。”   军队打到镇里面来?舒瑾城和唐处元不再犹豫,进入了这间客栈。   屋子里摆了四张木质桌椅,柜台上不止摆了木喀的青稞酒和汉人的白酒、黄酒坛子,还有一些牛骨、绿松石项链之类的饰品。   他们刚进门,那小二就忙不迭地把大门锁上了,继续通过窗户观察街道的情况。   “小二哥,洛果镇发生什么了?” 唐处元走上前去用西川话询问。   “你们是刚从北边来的吧?” 小二问,唐处元点头。   “那怪不得不知道了。你知道炉多那边在打仗吧?我们镇本来到处都是西南王的士兵,很安全的,到昨天为止都和平常一样。但是今天凌晨,守城的士兵突然全部撤走了,现在洛果就是一座空城,谁想打进来都可以。我们这好多人已经逃到北边亲戚家了,想看看情况不愿意走的也全都躲进了房子里。要不是我好心,你们就是走遍了洛果也不会找到一个人愿意收留你们的。”   “谢谢你,小二哥。我们就在你这里坐着,麻烦你给我们上些吃的吧。” 唐处元道。   小二虽然心焦,但也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生意,很快就给舒瑾城和唐处元张罗来了两张大烙饼,一盘干牛肉,和一壶酥油茶。   “不会真有什么事吧?” 舒瑾城不安地问,洛果镇的状况也太不寻常了。   “不会的,我想,好消息就要传来了。” 唐处元微笑道。   “嗯?” 舒瑾城不解,唐处元解释道:“如果真是战事吃紧,司令肯定会从南边退过来,无论如何也不会抽调这边的守军到北边去。这边守军撤离的唯一可能就是,危险解除了。”   “那为什么不同镇里的人说一声呢?” 舒瑾城问。   “战场总有特殊情况。等着吧,如果真像我猜的这样,今天之内好消息必然就会传来。”   舒瑾城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这几天在路上吃得都是冰冷的干粮,这时候有热腾腾的酥油茶和干牛肉放在面前,忽然就有了胃口。   打探消息也要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舒瑾城加油往嘴里塞食物。   吃完东西,街上还同原先一样寂静,小二收拾完碗碟后就坐下来和他们聊天,抱怨战事,抱怨土司,抱怨生意不好。   “土司早就该被消灭了。我老家就在虾尓镇,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每年都要抽人头税,地税,各种各样不同的税,每家都要出男丁给他们土司老爷干活,有个时候一干就是几个月!土司老爷要运东西,征用的也是我们的牛马,连干粮都要自备,老百姓苦啊。   别的不说,就说以前的那个土司少爷多杰顿珠,他每天都要出门打猎,每次都带着二十多个随从,还有专门负责用鞭子替他清扫街道的。那鞭子刷刷的,这叫‘退让一鞭之地’,如果哪个人避让不及时,被他打死了也只能怪自己倒霉。”   “后来听说他让人在冰天雪地里给好好揍了一顿,冻出了毛病,土司查了几个月都没找到肇事的人,要我说啊,就是活该!” 小二狠狠地吐出一句。   这件事就是舒瑾城和王景做的,这时候从一个路边的店家嘴里听见了,有种奇妙又自豪的感觉。   “好不容易西南王把土司给消灭了,他们还不消停,害得我们每天跟着担惊受怕,我看西南王最好把那些家伙全部塞进大牢里,一辈子也不放出来。” 随着小二这句话语而来的,是三声巨大的钟鸣。   “铛!”   “铛!”   “铛!”   金石之声穿云裂日,响彻了整个果洛镇。   舒瑾城和唐处元的神经顿时紧绷,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可小二却立刻面露喜色,他走到大门前把锁打开,舒瑾城和唐处元跟在他身后,看到街上许多房屋不是打开了大门,就是打开了窗户。   “怎么回事?” 舒瑾城问。   “这是山上郎若寺的钟声,响三声代表我们镇平安了!”   可那响彻小镇的钟声并未停息,又继续缓慢而庄严地敲响了六下,一共九声。   “九声钟响!九声钟响!西南王打了胜战,一切都结束了!” 小二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喜色,几乎是大声喊了出来。很快,镇子里也欢呼声响成一片。   “真的?” 舒瑾城和唐处元彼此对视,眼睛里都有喜悦。这说明,作为司令的王景起码不会有性命的危险了。   “从这里到炉多城有大道,快马加鞭的话四五个小时也就到了,现在是下午四点。” 舒瑾城立刻道。   “好,那我们赶快走。” 唐处元当机立断。既然胜利了,路上也就没有危险,将舒小姐安全送到司令身边,自己的心也能够放下了。   他们一路催马,在一座座雪山的护拥下前行,前面的路时不时仍有卫兵把守,但有唐处元在,自然就没人会拦住他们。   终于,炉多城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此时已近九点,太阳刚刚落下,仍在天边制造了些许的余晖。炉多城里却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跳锅庄和唱歌的人群,街道上似乎也没有遭受什么大的损失,或者可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   进城没多久,唐处元和舒瑾城就遇到了一个熟人,一个在巡逻的士兵正是上次入木喀时护送舒瑾城的卫兵之一,被唐处元叫住后,他有些震惊地看舒瑾城,小声问:“舒小姐,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这问题让舒瑾城莫名有些赧然,她道:“就来随便看看,你们司令在哪里?”   “司令在登家锅庄,现在那里正举行庆典呢!”   “司令没事吧?” 舒瑾城问。   “能有什么事啊?” 卫兵哈哈大笑:“司令好的很,再来十个土司也打得下!”   “那之前为什么封锁了那么久的消息?”“司令占领炉多城后,没想到沿途最大的寺庙竟然公开支持虾尓土司,还控制路上的羟民破坏通讯设备,阻断道路。不过通讯一天前已经恢复正常了。”   问明白了消息后,舒瑾城反而不急了,她跳下了马,沿着街道慢慢地向登家锅庄走去,一路欣赏着歌舞升平的模样。   她心里在想,等会见到了王景,要怎么跟他说。   告诉他,自己很担心他?担心到不管不顾地从千里之外的狼眼洞跑到了炉多城?还是说,她已经想明白了,他不必等回蜀都再把那些话告诉她?   舒瑾城有些矛盾,她不能想象王景究竟会是个怎么样的态度。算了,与其说那么多废话,还不如直接行动呢!   舒瑾城抿了抿唇。   保持着这个速度,还没有走到登家锅庄前,登云阿佳具有穿透力的美妙歌声就已经传了过来。可以想见,登家锅庄里正在举行盛大的欢庆活动。   舒瑾城把自己的马交给唐处元,走进了那间院坝。   仍然是熟悉的鹅卵石院落,仍然是盛装高歌的羟族男女,仍然是火光掩映下的美酒佳肴,只是这次还多了好些穿军装的生面孔,那是王景的兵。   在那么多攒动的人头中,舒瑾城一眼就看到了王景。   他仍旧穿着那身挺括的军装独自立在院子中。舒瑾城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没有绷带、没有伤口。提了多少天的心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放下了。   他腰上别着自己还给他的羟刀,手中拿着一个银质的酒杯,正在看着挽着手跳弦子的男女,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王景如有所感般的回头,竟也望见了她。他缓缓皱起了眉头,好像是在怀疑自己喝太多酒,看花了眼。   舒瑾城笑了,她穿过众人,走向王景。   明明两人之间隔着那么多的人,不短的距离,她还是一下子就走到了他的身边。   舒瑾城不再犹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王景,感受他坚硬如同石头般的胸膛和瘦削却有力的腰身。自己以前是傻了吗,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和推开他呢?   王景却有些傻了。他甚至更加怀疑自己喝醉了。舒瑾城怎么可能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里,还主动伸手拥抱自己?   是的,炉多城的通讯中断了上十天,但是在王景的心目中,舒瑾城是那种一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的人,肯定早把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事实上,他正准备这两天把炉多城的事情交割后,就到狼眼洞去探望一下舒瑾城,提醒提醒她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存在。   可她却已经来到自己面前了。   这清泠如暗夜之星的眼睛,这柔软的身躯,和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香味,无一例外地告诉他,这就是真正的舒瑾城。   舒瑾城看王景没有反应,一咬牙,一狠心,主动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很薄的唇,很凉,不过比自己想象中的软。   王景脑中那根理智的弦崩断了,满脑子仿佛都在放烟花,他狠狠地箍住舒瑾城纤细的腰身,吻了回去。   攻城略地,怀瑜握瑾,这种事该让我来主动。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特别是王景手下没见过舒瑾城的兵。   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强吻了向来不近女色的司令,然后司令竟然也回应起来,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那什么了??   这时候唐处元走了进来,把舒瑾城的身份告诉了士兵们,大家才恍然大悟。   不过比起王景的兵来,木喀的羟人就开放多了,他们立刻热情而善意的吹起了口哨,就连登云阿佳的山歌也变成了讲一堆有情人相爱故事的火热情歌。   舒瑾城感觉自己的心和王景的心跳得很快,像比赛似的,渐渐频率就交融到了一起。   终于,她将踮起的脚放下来,和王景分开了些距离。   看着王景染着火光的眉眼,那腔孤勇退去,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王景沙哑着声音道:“这到底是怎么说?你是认真的吗?”   “还能怎么说?我反正是来了,你看着办吧!” 这人还真挺不上道的,怪不得没有女人缘。舒瑾城气得踩了一脚王景,王景傻笑。   旁边的人继续起哄,要两个人加入弦子舞的队伍。   王景本来没有兴趣,可舒瑾城来了,那就不一样了,他将手伸给舒瑾城,道:“我的小姐,来吧。”   舒瑾城把手交给了王景,两人加入了那不知疲倦的队伍。他们在月光中、篝火旁、万众目光里,再一次跳起了草原上熟悉的节奏。   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凝望着舒瑾城,王景知道,这一世,他会和这个女人携手一生。   一曲终了,王景忽然握住舒瑾城的手,单膝下跪。   “这进度是不是有些快了?” 舒瑾城轻声道。明明她才看清了自己的心,两人也才表明了心意,怎么就进展到这一步了?   “快吗?瑾城,你不知道我为这一刻等了多久。” 整整两辈子。   他不能再等了,再等,老婆可能又要跑了。   火光中王景竟然有些可怜兮兮地样子。他把那柄羟刀解下来,把刀鞘再次递给舒瑾城,自己则拿着舒瑾城给他重新打的刀身:“我没有准备戒指,这个就当做我们的信物,从今以后我们像刀鞘和刀身,我保护你的锋利,你充实我的灵魂,我们永远都不分离。”   “答应他,答应他!” 旁边的大声起哄。   舒瑾城望着那柄羟刀,他觉得她是刀,他是护她的鞘,可自己却觉得,王景才是那把锋利的刀,国之重器,如果她能够用自己的余生守护着他的平安,她愿意。   舒瑾城轻轻的点了点头,眼角已经湿润了。   再一次,她把自己交给了爱情,唯愿此生不负。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后面应该还会看情况有番外吧……学习忙的话就不保证了。   【作者絮叨警告】   这本书的内容是我来晋江第一个脑洞,也可以说是白月光吧,怕自己写不好,愣是磨了三本书才开了这本。   总结一下,这本文我第一次写了很完整的大纲,感情线比前几本有了进步,结构也算是完整。   缺点是女主学术的这部分没能跟感情线结合的太好,开头西川部分可能比较冗长赶客,然后结尾可能匆忙了些。   不过我觉得一个故事终止于男女主在一起也挺好的,就像泰迪盛大的烟花开到了最繁盛的一刻,之后的种种幸福大家都能自己脑补出来,至于往后的那些战争岁月也可以有自己的想象啦。   虽然还离我理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像也没完全写出来我想要的感觉,不过还是高兴的,毕竟是又一本完结啦!   谢谢所有一路看我文,还有一直留言或者投雷或者灌溉我的小天使,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住啦,没有你们我也会好好完结,不过可能会更丧一点。233   总而言之,希望下一本书我们还有那个缘分能互相陪伴。   鞠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