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雪粒镇   作者:尸姐   文案:   纪寒灯从不相信世上有神明,否则它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穷人受苦、坏人作恶、奸人享乐呢?   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为命,那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出生的必要?   纪寒灯并不喜欢许茕茕。   他无视她的挑衅,一次次冲她笑,甜甜地唤她姐姐,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许家长久住下去而已。   他习惯了每时每刻去讨好别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这种讨好,不代表喜欢。他不喜欢任何人……   可是当许茕茕毫不嫌弃他满身的污泥,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坚定地、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穿过时,他忽然觉得,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差的姐姐,或许,比神明更值得信赖……   欢迎光临《雪粒镇》,这里有危险,也有爱。 第1章 -梦碎-   许茕茕的人生目标,是离开雪粒镇。   离开的第一步,当然是买套新房子。   对于在镇上长大的她来说,带父母去县城买房,就是人生最高理想。   房子不需要太大,一百二十平就好。   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没有发霉的墙皮,没有漏水的天花板,没有无处不在的蟑螂和老鼠。   如此便够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许茕茕打了无数份工,几乎是削尖了脑袋去赚钱,并将恋爱这件事从她的人生彻底划除。   谈恋爱,意味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花销,如果运气不好碰上渣男,最后很有可能落到人财两空,一无所有。   许茕茕从不干亏本的买卖。   二十四岁这年,许茕茕全家终于攒够了四十万首付,正当她满心欢喜地挑选楼盘时,许江和赵静文却在银行碰上了抢劫犯。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们刚取出四十万现金装进编织袋,一个持着猎枪的蒙面男人便闯了进来。   小县城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在场所有人都被吓懵了,半点也不敢反抗,蹲在地上,老老实实将钱财全部交给了那个抢劫犯。   除了许江和赵静文。   两人用身体死死护住编织袋,哪怕被枪眼抵住脑袋,也坚决不肯撒手。   在旁人眼里,他们显然蠢笨至极,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至于吗?   在许江和赵静文眼里,是至于的。   那四十万是他们全家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所有家当,失去这笔钱,就等于失去生命。   于是,抢劫犯先是对着许江开了枪,在赵静文崩溃地扑上去时,又冲她开了第二枪。   最终,夫妻两人什么也没护住。   抢劫犯拎起那个沾了血的编织袋,飞快骑上摩托逃离现场。   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十分钟。   与此同时,许茕茕正在逛着精致的新楼样板间,向售楼员抱怨她爸妈忙着去银行取钱,没有陪她一起过来看房。   售楼员客气地笑:“下次再带叔叔阿姨一起来看就好啦。”   然而,再也没有下次了。   警方效率很高,第二天便查到了那个抢劫犯的身份,可是当警察赶到时,只见到了七零八落的尸体。原来,男人已经迅速将抢来的钱全部花在了他儿子的医疗费上,之后,毫不犹豫地在医院跳了楼。   许家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四十万,一分都没剩。许茕茕给父母办葬礼的钱还是找熟人借的。   跪在父母的坟头,许茕茕顾不上伤心落泪,而是由衷地希望,父母可以化为厉鬼,将她一起带走。   直接灭门算了。   葬礼过后,许茕茕在父母床上躺了很久。   得知父母的死讯后,她就没怎么睡过觉,此刻也没有丝毫困意。   天花板夹层里的老鼠一直在跑来跑去,不知是在挑衅她还是陪伴她。   床头摆着出事前一天妈妈叠好的衣服,床底放着爸爸穿了数年的破洞拖鞋。   父母的床和她的床中间只隔着一个布衣柜,她从小就苦恼于自己在家毫无隐私,连熬夜的自由都没有,做梦都想拥有一间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卧室。   现在,这间屋子真的只属于她一个人了。   原来,人没了的时候,屋里看上去还挺宽敞的。   许茕茕勾了下唇,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伸出手,细细数起了自己掌心的老茧。   有做保洁留下的,有搬运货物留下的,有洗碗端盘子留下的。   哪里像一个二十几岁女人的手?   许茕茕是一个非常刻苦的人,可惜,并不是只要够刻苦,老天就会给你分配一份高薪工作。   学生时代,许茕茕永远第一个到学校,第一个交作业,上课认真做笔记,放学通宵背书做题,当过学习委员,拿过无数奖状,然而最终她连高中都没上,初中毕业后念了三年中专,便匆匆进了厂,开始漫长的打工生涯。   那时的她年纪还太小,并不清楚眼下的选择会对自己的未来产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影响。   很多年后,当她在路上碰见高中生或是大学生,看着他们朝气蓬勃,自由光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可惜,人生没有倒退键。   有人可以靠努力名列前茅月入十位数,有人却只能努力多刷几个盘子。   需要多少年,她才能攒够下一笔首付呢?   即便攒到了,可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   全都不在了。   她再也没有家人了。   咚。   咚。   咚。   有人在敲门。   现在是深夜,屋外一片漆黑。   许茕茕立刻起身,迫切希望敲门者是又一个抢劫犯,一番翻找后发现她家连块硬币都没有,恼怒之下将她一枪爆头。   那样她就可以体验一遍爸爸妈妈遭受过的苦了。   死了也好。   死了就解脱了。   打开门,面前站着一个瘦弱少年。   红着眼眶,颤着身子,眼泪大颗大颗从眼角划至下巴,落向地面。   “姐,家里出事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低头盯着她,满眼的悲伤,怜惜,与嗔怪。   许茕茕这才想起,她还有一个弟弟,纪寒灯。 第2章 -美好的一天-   纪寒灯的人生目标,是活着。   三岁那年,他便在纪晖的指导下成功偷了一包烟。   纪晖叼着烟,欣慰地摸了摸纪寒灯的脑袋:“不错,孺子可教。”   到了七岁时,纪寒灯已经可以熟练地从小卖部顺走一瓶啤酒。   纪晖却不太满意:“一瓶怎么够喝?”   金晓慧则甜甜地亲了他一口:“下次帮妈妈偷条金项链好不好?”   不久后,纪晖和金晓慧因偷盗双双入狱。   孩子必须依附于大人才能生存下去。于是,七岁的纪寒灯不得不从一个陌生人家搬去又一个陌生人家,如同一只破皮球,被大人们不耐烦地踢来踢去,短短一年时间,他换了数个寄养家庭。   尽管纪寒灯已经竭尽所能地降低他的存在感,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儿,晚上就裹条毯子乖乖蜷缩在角落,从不敢占用床铺,可还是免不了遭到白眼和嫌弃。因为,他是小偷的孩子。   他们会在开饭时故意使唤纪寒灯干活儿,等他干完回来,桌上的饭菜早已被清空;会在下雨天故意把纪寒灯的书包扔出去,淋湿他的所有课本;会趁纪寒灯在屋外时故意反锁住大门,无视他的敲门和呼喊,任由他在门口蹲一整夜。   一年后,再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愿意收留他。   最终站出来领走纪寒灯的,是许茕茕的母亲。   赵静文和金晓慧是白鹤村的同乡,兼邻居,兼老同学。   金晓慧口中的版本是:她和赵静文从小一起长大,互相扶持,形影不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童年的一切美好回忆都与对方有关,赵静文喜欢山茶花,金晓慧就摘了好多山茶花送给她,赵静文被人冤枉,也是金晓慧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那一边,坚定维护她,虽然长大后她们分散两地,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从未疏远,永远都是一生一世好姐妹。   赵静文口中的版本是:金晓慧从小就讨人嫌,村里没一个小孩愿意跟她玩,所以她赖上了赵静文这个老实人,天天蹭她的盒饭,偷她的东西,她送给赵静文的那些花都是跑去别人家院子里偷摘的,正是她害得赵静文被误会成小偷,差点酿出童年阴影,长大后各自离开了村子,金晓慧便迅速把赵静文抛诸脑后,只有结婚生子的时候才会联系她去随份子。   得知再也没有人愿意抚养纪寒灯后,纪晖摆摆手:“那就让他上街乞讨好了,我纪晖的儿子,靠自己也能活!”   而金晓慧尚存一丝母性,在牢里给熟人亲戚一一打去求助电话,被一个接着一个挂断,最终,她将最后一个电话名额打给了赵静文,接通之后,哭得撕心裂肺。   一般人碰上这种情况,必定是断然拒绝,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白白帮对方养娃,何况她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八年前,根本算不上什么闺密。许家三口人自己也还挤在又小又破的老屋里,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多余的孩子。   然而,许茕茕的父母不是一般人,他们是又穷又心善的老好人。   正是因为这种老好人性格,才会让他们不断被骗,被坑,最终只能全家定居贫民窟。   “晓慧,放心。我会携全家一起照顾好灯灯的,等你和你老公改造完出来,保证还你们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赵静文在电话里如此承诺。   十四岁的许茕茕将半块发硬的馒头泡进热稀饭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穷人帮助穷人,最终结果只能是双双饿死。   她试图撺掇亲爹一起谴责她妈的圣母行为,却发现许江正沉痛地叹气:“可怜的灯灯,怎么就摊上了那么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如今能护着他的也只有我们了,老婆说得对,咱们一定要好好养他长大!”   许茕茕:?   所以,整个家只有她不是圣母。   于是,刚满八岁的纪寒灯,就这么搬去了雪粒镇知名的圣母之家。   之所以知名,当然是因为,他们许家是最穷最影响镇容的困难户。   当其他居民已经在翻新盖楼时,许茕茕一家还在用脸盆接屋顶漏的雨,三口人挤在狭小又破旧的老屋里,吃饭和睡觉都在同一个区域,仅用几块布帘作为遮挡,卫生间仅能冲澡,院子里平时备着夜壶,出门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会在尽头看到镇上唯一一间免费公厕,以及一片小树林。   第一次进许家的门,纪寒灯跟在赵静文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目光正好撞上许茕茕。   许茕茕道:“嫌我们家条件差就滚。”   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晚上肯定跟她睡,她的床已经够小了,再多个人会挤死。   父母同时瞪向她:“茕茕!怎么跟弟弟说话的?有点姐姐的样子!”   纪寒灯立刻走到许茕茕面前,小脸微微仰起,冲她露出纯真乖巧的笑容:“姐姐好!”   作为一个习惯了寄人篱下的野孩子,这是纪寒灯的招牌必备笑容。   在此之前,每被送到一户新家庭,他都会第一时间认准脸色最阴沉的那个人,想方设法讨对方开心,只有先把最难搞的角色搞定了,他往后的日子才能好过点。   而许茕茕,自然便是许家最难搞的那个角色。   许茕茕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纪寒灯,在他刚出生那年,赵静文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外省的纪家,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火车,只为吃他的满月酒。   那时纪晖和金晓慧忙着收份子钱,随手将摇篮扔在了里屋的角落,完全没听见婴儿正在啼哭。   只有许茕茕注意到了微弱的哭声,放下碗筷,小跑到里屋,踮起脚尖,扒着摇篮看过去,一个又皱又黄、如瘦猴般的婴儿,在襁褓里用力扭来扭去,瘆人又滑稽。   她噗嗤一笑。   听见许茕茕的笑声后,小小的婴儿像是终于安下心来,停止啼哭,炯炯凝视着她,黑亮的瞳仁中满是好奇。   那时的许茕茕皱起眉,感叹世上竟有如此之丑的小孩,默默忧虑起这个陌生婴儿的未来,并不知道,他的未来将与她息息相关。   如今,十四岁的许茕茕再度皱起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怀疑当年那个丑婴儿被人掉包了。   凑近之后,许茕茕惊愕地发现纪寒灯头上竟然有不少白发,可他今年才八岁。她顿时脑补了一场厉鬼夺舍的恐怖戏码,迅速退后与他保持距离。   赵静文出声打破她的幻想:“灯灯那是少白头,营养不良以及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这孩子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受了那么多苦。”   确实很可怜。   可是就算他再可怜,许茕茕也无法接受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屁孩突然从天而降,住她的家,吃她的饭,睡她的床。   所以,必须赶走他。   她当晚就塞了一只死老鼠在纪寒灯的书包里。   穷孩子不敢有叛逆期,大部分情况下,许茕茕都是个懂事的好女儿,前提是,家里没有外来者。   发现死老鼠的存在后,纪寒灯并没有露出许茕茕期望中的惊恐表情,而是安安静静地拉上拉链,将死老鼠留在了书包里。   一留就是三天。   幸好现在不是夏天,否则他的书包缝隙会爬出密密麻麻的蛆虫。   最终,许茕茕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过他的书包,掏出那只已经发出臭味的死老鼠,狠狠摔进路边的垃圾桶。   “为什么要扔掉它?”纪寒灯似乎很困惑。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许茕茕震惊。   “那是姐姐送我的礼物呀。”纪寒灯笑得纯真又乖巧。   这小子不简单。   许茕茕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   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狼子野心,将来定是个狠角色。   把这种心机男童留在家里实在太危险了。   就在她苦思冥想下一步用什么法子整他时,却在放学路上亲眼目睹纪寒灯光着身子被同班男生踹进了臭水沟。周围男孩积极地参与进去,嬉笑着:“那个穷鬼本来还在反抗,后来我们说踹一次给他一毛,他立刻乖乖配合了。”   好强的商业头脑。许茕茕又惊了。   才八岁就知道靠劳力赚钱了。   踹一次一毛,踹十次可就是一块。   积少成多,说不定有一天能够攒到五十,一百。   之所以光着身子,也是纪寒灯主动要求的,因为臭水沟会弄脏衣服,不如等他们踹个尽兴后,再把自己冲洗干净,重新穿戴整齐。   轻轻松松就将霸凌变成生意。   许茕茕暗叹他的聪明睿智,停下脚步,视线落向躺在臭水沟里的纪寒灯。   他瘦小如骷髅,每一寸肌肤都沾满了黑色液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岸上的人嫌恶地皱眉捂鼻,他却像是什么都闻不到,一声不吭地从臭水沟爬上来,在岸边站直立定,任由同学嬉笑着将他又一次踹下去。   不知反复了几次,男生们终于玩腻了,拎起书包作势要散去。纪寒灯拖着一身的泥泞,冲他们摊开手掌:“给钱。”   领头的小胖子笑得直不起腰:“你还真以为我们会给钱啊?”   许茕茕一脚就踹了上去。   小胖子毫无防备地飞出去摔趴在地,这下真的直不起腰了。   纪寒灯一怔,转头看向许茕茕,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许茕茕抬脚踩在小胖子的背上,扯开他的书包,将里面的书本文具统统倒在地上,从中挑出九枚一角硬币,道:“你刚才踹了纪寒灯十次,减去我踹你的一次,所以一共收你九毛,没问题吧?”   纵然是再嚣张的小学生,到了更加年长的初中生面前,也只能认怂。何况这个初中生力气还比他们大。小胖子老老实实趴在地上,眼底噙着泪,一句话也不敢说。   许茕茕又看向其他几个吓傻了的男生,神色平静:“那个戴黑帽子的,踹了五次。那个穿蓝外套的,踹了三次。那个小平头,踹了一次。现在,立刻,一分都不许少,排队交钱。”   纪寒灯从不相信世上有神明。   否则祂为什么会眼睁睁看着穷人受苦、坏人作恶、奸人享乐呢?   如果把一切都归结为命,那他这样的贱命,有什么出生的必要?   纪寒灯并不喜欢许茕茕。   他无视她的挑衅,一次次冲她笑,甜甜地唤她姐姐,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在许家长久住下去而已。   他习惯了每时每刻去讨好别人,用笑容包裹住倦怠麻木的心。   这种讨好,不代表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   哪怕是圣母赵静文夫妇,纪寒灯考虑更多的,也是随时提防着他们总有一天会厌倦他,抛弃他。连亲戚都弃他如敝屣,何况是没有血亲关系的外人。纵然是再善良的老好人,当家里只剩下半块馒头时,他们也只会优先给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人之常情。   他从来不指望许家人会收留他多久。   可是当许茕茕毫不嫌弃他满身的污泥,握住他的手,坚定地,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穿过时,纪寒灯忽然觉得,这位看上去脾气很差的姐姐,或许,比神明更值得信赖。   那天,纪寒灯净赚一块八。   其中五毛被许茕茕拿去买了辣条。   “这是本人应得的保护费。”她说。   “嗯。”纪寒灯没有异议。   “所以说,对待有些人,就应该以暴制暴。”   许茕茕嘴里叼了根辣条,怀里抱着纪寒灯的衣服。   “嗯。”纪寒灯蹲在水池边,仔细冲洗身上的污泥。   必须把自己洗干净了才能回去,不然会让赵阿姨和许叔叔担心。   冷水浇在身上有点冷,纪寒灯背对着许茕茕,一直在打哆嗦。   等纪寒灯冲完晾干,许茕茕习惯性地走过去要帮他穿衣服。   “我自己可以的。”纪寒灯低下头,眼神躲闪。   一想到自己全程都光着身子,滑稽又狼狈的模样被许茕茕看了个遍,他攥紧拳头,两耳滚烫。   八岁的孩子,早已有了羞耻心。   许茕茕直接将衣服往他头上套,嗤笑:“害什么臊?晚上咱俩还要一起睡呢。”   还好这小子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缩到最边上,连片衣角都不会碰到她,倒也不怎么占用她的空间。   纪寒灯的脸更红了。   “下次挨打的时候记得还手。”许茕茕理了理他的衣领,“比起受气包穷鬼,还是做脾气差的穷鬼更划算一些。”   纪寒灯轻轻点头:“好。”   回家路上,许茕茕抽出一根辣条,递到纪寒灯嘴边。   “赏你的。”她说。   纪寒灯乖乖张嘴,吃下辣条。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辣条。   有点辣,又有点甜。   充分地咀嚼,用力地咽下。   被踹了近二十下、造成大片淤红、连骨头都泛着疼的后背,因为她喂的这口辣条,变得没那么痛了。   纪寒灯并不知道,那也是许茕茕第一次吃辣条。   她从小学一直馋到初中,每次课间碰到同学在吃的时候,都会一边低头假装看书,一边悄悄去嗅空气中飘过来的味道。   那是杂货铺里最便宜、最受学生欢迎的零食,可惜,连最便宜的她也吃不起。   许家的家训,是不要浪费一分钱在没用的东西上。   辣条自然也包括在内。   当世上其他孩子在记录自己第一次去游乐场、动物园、汉堡店的经历时,许茕茕和纪寒灯正在严肃地、认真地、虔诚地分享同一袋辣条。   走到家门口时正好剩下最后一根。   “姐姐吃吧。”纪寒灯懂事地开口。   许茕茕咬下半根,将余下半根塞进纪寒灯嘴里。   “千万别让我爸妈知道我带你吃辣条了。”   她先是自己擦了擦嘴,然后不放心地又给纪寒灯擦了擦嘴。   “好。”纪寒灯笑起来,“这是专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到死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那倒也不至于。”许茕茕说。   纪寒灯还是在笑。   笑得露出了牙齿。   不再是讨好般的假笑。   就只是因为,开心而已。   没有游乐场,没有动物园,没有汉堡店。   但对他来说,那是无比,无比美好的一天。   雪粒镇 第3章 -小树林-   小镇生活平庸又单调。   但孩子无论如何都能找到乐子。   许家是全镇离小树林最近的一户人家,在大人看来,这代表贫穷和偏僻,在孩子眼里却是极大的便捷,因为一出门就可以跑去小树林玩。   许茕茕最喜欢爬到树干上眺望整片树林,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可以站得比别人高的时刻。有一次不小心踩滑,摔断了一条腿,她哭到肝肠寸断,痊愈之后立刻好了伤疤忘了疼,照爬不误。   赵静文纳闷:“这孩子怎么一点心理阴影都没留下?”   许茕茕大笑:“因为你女儿勇猛无敌!”   那天,当她像往常一样来到小树林,却发现自己从小爬到大的那棵老槐树下正躺着一个女人。   起初,许茕茕以为那个女人只是在打瞌睡。   她本该转身离开的,可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极其精致的红丝绒连衣裙,让许茕茕忍不住想要凑上前仔细瞧一瞧。   对一个从未穿过裙子的十四岁穷女孩来说,那件红裙子的吸引力实在太大。   赵静文买给许茕茕的衣服,从来只有大码衬衫,大码T恤,以及大码运动裤,说什么女孩子穿得宽松一点看起来干净又清爽,其实就是为了让许茕茕一件衣服能多穿几年,省去长个头后就要立刻换新尺码的麻烦。   然而,当许茕茕走到老槐树下,却看见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残破的,惨白的,已经没有了呼吸的,从未在镇上见过的生面孔。   大概是太过冤屈,女人死也未能瞑目,双眼空洞涣散,仿佛在幽幽看向许茕茕。   头顶树枝晃动。   她们四目相对,时间仿若停止。   不知呆愣了多久,许茕茕才猛然回神,张开口,发出有生以来最凄厉的尖叫。   警察很快赶到了现场,平庸又单调的镇子上出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自然飞速传遍全镇,上到老人,下到孩子,每Ṗṁ个人都在谈论这件案子。   许江和赵静文匆忙将许茕茕带回家,又哄又安慰了大半天。可那具女尸还是深深烙印在了许茕茕的脑子里。   再也挥之不去。   勇猛无敌的许茕茕同学,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生的心理阴影。   尽管许茕茕可以手抓死老鼠,脚踹小学生,可她毕竟才不到十五岁。   那是她头一次见到人类的尸体。   恐惧,但又不仅仅只是恐惧。   内心深处涌动着的,还有一些酸涩和悲悯。   直到夜深人静躺到床上,许茕茕还在克制不住回想那张惨白的脸。   那是极其漂亮的五官。   如果剔除那些伤口与血迹,她一定是个灿烂明媚的大美人。   许茕茕觉得自己疯了,大半夜不睡觉居然在脑内研究一具尸体。   一旁的纪寒灯忽然起身,轻手轻脚地下床,弓着背摸黑出了门。   前几天他受了凉,肠胃不舒服,最近常常半夜跑厕所。   少爷的身子,穷人的命。许茕茕嗤笑。   小小年纪胆子倒挺大,白天小树林刚发生凶杀案,夜里就敢一个人去小树林旁边的公厕。   反正跟她无关。许茕茕翻了个身,睡觉。   公厕里空无一人。   男厕的灯泡已经坏了半个月,始终没人来修。只有门口的路灯投来一丝微弱的光亮。   纪寒灯攥紧手里的草纸,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别怕。   世上是没有鬼的。   他在心底安慰自己。   当纪寒灯从厕所出来时,一眼便看见了倚靠在门口墙上的许茕茕。   头发乱翘,裹着外套,微微抬头,打量着盘旋在路灯四周的小飞虫。   “姐姐?”他一怔。   “拉完就回家。”许茕茕打了个哈欠,转身就走。   纪寒灯愣愣地跟在她身后,方才还泛着凉意的心口,骤然吹进了一阵风。   飞扬着花瓣与暖意的强大飓风,包裹他,侵入他。   公厕,路灯,冷空气。   四周一切都跟刚才没有区别,但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知道吗?”许茕茕走在漆黑的巷子里,回头幽幽看向纪寒灯,“比起鬼和尸体,更可怕的,其实是杀人凶手哦。”   “此刻,他说不定就躲在某处角落,虎视眈眈地,等着猎杀下一个目标,比如八岁男童什么的。”   她在故意吓唬他。   可纪寒灯却听出了其他意味。   她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才专门过来陪他的。   被无名女尸吓了整整一天的人是她,半夜跑到公厕门口等他的人也是她。   她在关心他。   纪寒灯配合地露出害怕的表情,小跑着奔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在纪寒灯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和许茕茕牵手。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感受着她指间的温度,跟随着她的步伐,两人掌心相贴,不紧不慢地,一起朝着家的方向前行。   平淡又寻常,却莫名让纪寒灯内心感到安宁。   在许茕茕的记忆里,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纪寒灯满月酒那天,正当许茕茕惊叹于他的丑样子,想要伸手戳戳那张脸时,小小的婴儿挥舞着爪子,死死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许茕茕费了好大劲才抽回那根手指,刚止住啼哭的纪寒灯再度大哭起来,仿佛被抢走了宝贝玩具,害得她被赵静文狠狠训了一通,教育她不要欺负弟弟。   当然,纪寒灯本人是不可能记得这些的。   被触发了那段记忆的许茕茕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刚才洗手了吗?”她问。   “洗了。”纪寒灯老实回答。   刚沾过水的小手透着股湿冷,用力攥着她不肯松开,许茕茕十分嫌弃,刚想再抱怨几句,忽然发现巷子尽头正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   步伐极慢,无声无息。   比起走路,更像是在游荡。   而且,影子全身都是白色的。   许茕茕瞬间寒毛直起,下意识抱住纪寒灯,停在了原地。   往回跑,是公厕和小树林,往前跑,是人鬼难分的幽灵。   她根本不敢动弹。   在呆滞的那几秒里,许茕茕已经幻想出了父母为她哭坟的场景。   为了省点钱,父母说不定还会把她和纪寒灯埋在同一个土坑里。   墓碑上就写:茕茕寒灯之墓。   纪寒灯也注意到了那个影子,很奇怪,刚才他一个人在厕所时还那么胆战心惊,此刻真真切切遇到了诡异可疑的人影,心中反倒没有一丝畏惧。   大概是因为,许茕茕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   尽管她害怕得双臂不停颤抖,却始终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试图用纤细单薄的身体护住他。   在遇到危险之时,她的第一反应,是保护他。   连爸爸妈妈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   纪晖和金晓慧只会在债主找上门的时候,果断把纪寒灯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帮忙挡住门,他们自己则麻利地翻墙逃走。有一次大门直接被债主踹破,倒下来的门板正中纪寒灯的脑袋,流了一地的血,债主们立刻散去,好一阵子没有再过来闹。   幸运的是,父母为此奖励了他一块巧克力。   那是他迄今为止吃过的唯一一块巧克力。   很甜。   甜到可以忘记自己脑袋上留了个疤。   许茕茕会喜欢吃巧克力吗?   纪寒灯驱散脑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转头细细观察起了那个人影,发现对方只是一个穿着灰白睡衣的男青年而已。   虽然双眼空洞无神,但是活人无误。   许茕茕很快也认出了对方,开口:“沐煦哥?”   原来是熟人。   沐煦是镇上最有钱人家的儿子。   许茕茕从小就十分憧憬沐煦,因为他每天都会穿不同的新衣服和新皮鞋,一颦一笑都带着矜贵的少爷气质,永远都能成为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像个城里的翩翩公子哥儿。   在许茕茕有限的认知里,能够投胎成沐煦,就是最大的幸运。   沐煦停在他们面前:“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他笑得格外亲切,仿佛刚才的空洞森然并未存在过。   许茕茕不好意思道:“来上厕所的,你也是吗?”   可他家明明有卫生间,还是全镇装修得最豪华的。   沐煦摇头:“我去树林散散步。”   大半夜散步?   许茕茕不信。   纪寒灯也不信。   但沐煦并没有给他们提问的机会,抬手摸了下许茕茕的脑袋,轻声说:“茕茕,快带弟弟回家睡觉吧,晚安。”   说完便一个人朝着小树林走去。   白天的时候,那里微风徐徐,幽静安逸,是镇上小情侣的约会圣地,可到了夜晚,那里便只剩下无尽的黑暗,阴冷,死寂,谁也不敢靠近。   如今还成了凶案现场,以后永远都将被那具无名女尸的阴影笼罩。   但沐煦坚定地走向那里,没有丝毫畏惧。   尽管他是许茕茕口中的哥哥,其实也才十八岁。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许茕茕望着沐煦颀长的背影,刚才,当他摸她头的时候,她隐隐看见他手腕处有不止一条刀疤。   仿佛是自己割出来似的。   一定是错觉。许茕茕摇摇头。   可接着,她又发现沐煦手上拿了一捆绳子。   看上去,正适合上吊。 第4章 -证人的自白-   镇上有家杂货铺。   它开在最热闹的地段,货架上什么种类都有,基本囊括了小镇居民日常所需的物品。   而镇上最有钱的人,便是经营这家杂货铺的老板沐山。   沐山在雪粒镇生活了大半辈子,除了偶尔去分贝县进货和看病,其他时间绝不离开小镇半步。   因为他知道,尽管自己在雪粒镇是受人倾羡的杂货铺老板,可一旦出了镇,卷入更为广阔富饶的城里,他就会沦为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之一。   后来,他在进货时认识了一个城里女人。   中年男人是很奇妙的物种,他们可以十年如一日表现得古板又正经,仿佛永远不会犯错,也可以在邂逅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后,迅速抛掉所有道德。   总之,沐山勾搭上了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   他只当是消遣,她却以为自己遇见了真爱。   女人热烈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   爱情如蚀骨毒药,让人宛若新生,也让人如坠地狱。   女人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开始不满足于做第三者,她想要的,是忠诚的,独一无二的,只属于自己的爱人。因此,女人时不时就会央求沐山离婚,关掉杂货铺,去城里和她一起生活。   但沐山是不可能离开雪粒镇的。   即便是美艳又可爱的情妇,也劝不动他。   失望之下,女人使出了撒手锏,如果他不肯离婚,她就大闹雪粒镇,让全镇人都知道他出轨的事。   沐山最爱面子。   爱到了偏执入魔的程度。   于是,上一秒还在深情款款吻向女人的男人,下一秒就抄起石头砸烂了女人的脸。   爱情。   可笑的爱情。   当沐山深夜带着满手的血回到家,正撞上起床喝水的沐煦。   沐煦端着水杯,僵直了身体,任由父亲沉默地从他身旁路过。   十八岁正是心思最敏感的时期,沐煦早就发现了父亲在出轨,此刻,他也瞬间猜出父亲干了什么。   沐煦试图逃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然而父亲攥住他的手臂,告诫他:“无论发生什么事,儿子都应该站在父亲这一边。”   沐煦低下头,看见有一滴血落在了自己的鞋尖。   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沐家儿子是镇上最幸福的小孩。   外人只看得到他的光鲜亮丽,并不在乎他私底下挨过父亲多少打,挨过母亲多少骂,又因自残留下过多少伤痕。   反正,穿上昂贵的新衣服和新皮鞋后,他便是大家眼里精致俊朗的小少爷。   “你要听话。”父亲说。   “你该知足。”母亲说。   可现在,精致的壳子沾上了血。   再也洗不干净了。   于是,沐煦从库房翻出一捆绳子,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   不告发父亲,良心难安。   可告发父亲,心亦难安。   他做不出选择,唯有自我了断。   父亲在这片树林结束了一个无辜女人的生命,那么,就让他作为儿子,在同样的地方,一命抵一命。   “沐煦哥,你想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沐煦回过头,看见了许茕茕。   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女孩从小就喜欢逛他家杂货铺,瞪大眼睛把货架上的商品从头数到尾,每次都光看不买。   沐煦曾经逗她:“茕茕长大了来我家店里打工吧?”   许茕茕认真点头:“好。”   他只是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可她却是真的在给自己做未来职业规划。   此时此刻,她站在漆黑的小树林里,郑重地问他:“你答应过以后要让我去你家打工的,对吧?”   沐煦一时ʟʟʟ哭笑不得。   不等他反应过来,许茕茕猛地飞扑过来搂住了他的腰:“沐煦哥,你爸太凶了,我不想在他手底下干活儿。所以,不要干傻事,我们一起好好长大吧。到时候,我去给你打工,你来做我老板,好不好?”   沐煦怔住。   不知愣了多久,他看见不远处纪寒灯正带着几个大人狂奔过来。   原来他们是商量好的,许茕茕负责稳住他,纪寒灯负责去喊人。   两个比他小那么多岁的孩子,在非常认真地,努力地,拯救他。   那一瞬,沐煦混乱已久的心,终于做好了选择。   他想选光明。   “以上,便是我作为证人的自白。”   当晚,沐煦来到镇派出所,事无巨细地,告发了他的父亲。   几小时后,天刚亮起,这件事便迅速传遍了整个雪粒镇。   全镇哗然。   谁也想不到,凶手竟然是那个最阔绰、人缘最好的沐大老板。   连一向不爱凑热闹的许江和赵静文都在长吁短叹。   “沐老板怎么会干出那种事?”   “他明明为人很好很老实啊。”   大部分杀人犯的邻居同事都会如此评价他们:平时人很好,很老实。   哪怕入了狱,判了刑,连本人都已经供认不讳,大家也还是不愿接受事实。   极恶之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也是最擅长伪装的那一类人。   许茕茕不满地提醒父母:“老实个屁,沐煦哥差点被他逼死好不好!”   一想起那晚的状况,她就心有余悸。   后怕,庆₱₥幸,又隐隐有点亢奋。   幸亏她足智多谋,及时察觉出不对劲,不但阻止了沐煦的自杀,还间接破了无名女尸案,足够吹到八十岁了。   她简直是大英雄。   许茕茕格外自豪。   纪寒灯倒是没什么反应,谁死了,谁活着,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听从许茕茕的话跑去叫了大人,仅此而已。许茕茕有点嫌弃他的漠然。   想到女尸的惨状,她心情又瞬间跌落谷底。   一个生命就此陨落,世界却仍在照常运转。   多年后,当人们偶然路过小树林,最多会提上一句:这里以前死过人。   那个死去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   她有家人和朋友吗?会有人为她的死亡而伤心难过吗?   那么漂亮的城里女人,怎么会爱上一个乡镇老男人呢?   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这些疑问在许茕茕的脑子里短暂地停留了几秒,又很快消失不见。   算了。   那不是她一个初中生该关心的事。   雪粒镇(三)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16 19:16 发表于江苏 376人听过   图片 第5章 -幻梦-   冬天到了。   许茕茕和纪寒灯将桌子搬到炭炉旁,各自写着寒假作业。   写得手冷了,就把掌心贴向炉子上烧着的水壶,烤暖和了再继续。   许江和赵静文去外地出差了,他们是卡车司机,负责帮人运货。车不是他们的,货也不是他们的,干多少活儿拿多少工资,经常一走就是大半个月,连除夕都不一定能赶回来。   因此,大部分情况下,家里都只有许茕茕和纪寒灯两个孩子。父母不在的时候,照顾弟弟的担子自然就落到了姐姐头上。   许茕茕一度很不满,后来发现纪寒灯承包了一日三餐以及所有家务,连炭炉里的煤球他都会换,她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写完了作业,纪寒灯拿铅笔在纸上画画。他握笔的姿势并不标准,画风却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成熟,随手便勾勒出了许家的院子,许茕茕看得目瞪口呆。   如果他出生在富贵人家,不,不需要多么富贵,哪怕只是大城市里的普通家庭也好,或许会早早被父母挖掘出画画的天赋,然后不遗余力地培养他,带他报班,学习,长更多见识。顺利的话,他长大后一定可以成为很厉害的画家,厉害到开办自己的画展,书店里会摆满他的画集,受万众敬仰膜拜。   可是,没有如果。   铅笔断了,那是他唯一一支。   许茕茕盯着他手上的冻疮,问:“难受吗?”   她问了句废话。   “没关系的。”纪寒灯笑起来,“我每年冬天都会长,已经习惯了。”   八九岁的年纪,说出了八十岁的口气。   傻瓜。许茕茕在心中叹息。手指明明都肿成红面馒头了。   她起身,从储物柜抽屉深处翻出一瓶冻疮膏,挖了一大块出来,拽过纪寒灯的手,仔细涂抹到他那几根肿起来的手指上。   许家人用冻疮膏一向只舍得小块小块地涂,今日许大小姐对纪寒灯破了例。   冰凉的药膏落在他皮肤上,被女孩的指腹缓缓揉开,肿痛和瘙痒在她的抚触下一点一点减轻、变淡。纪寒灯一动也不动,安静地注视着许茕茕低垂的眉眼,有一瞬,竟然想凑近一些,认真数一数她有多少根睫毛。   在许茕茕面前,他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些非常孩子气的、莫名其妙的、奇奇怪怪的念头。   其他孩子也会这样吗?   纪寒灯不太确定。他在父母的指导下打过架,要过饭,偷过东西,他十分确定,自己并不正常。   罪犯父母只会生下个小罪犯。大人都这么说。   如果许茕茕知道他干过那么多坏事,还会像现在这样温柔细心地帮他涂冻疮膏吗?   还有自己头上越长越多的白发,班上同学每天都会嫌弃嘲笑他,许茕茕呢?也会觉得他很丑很恶心吗?   心脏似被巨大的黑手攥住,纪寒灯蓦地缩回手。   “怎么了?”许茕茕吓了一跳。   “可以了。”他垂下头,身子有些抖。   寒灯,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是金晓慧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不要幻想会有人爱你,在乎你,不嫌弃你。   否则,当幻想破灭的那一秒,你会没命的。   每当说完这些话,金晓慧都会笑容灿烂地摸摸他的头:“乖,世上真正爱你的人,只有爸爸妈妈哦。”   当他差点就要相信这句话时,却在不小心弄断了金晓慧的发绳后,立刻被她一脚踹翻在地。   “废物。”金晓慧一脸厌恶。   乖。   爱你。   废物。   只有最后这两个字是真的。   在妈妈心中,他连一根发绳都不如。   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下次你自己涂去!”许茕茕收起冻疮膏,蹙眉,“不对,明年你不准再生冻疮了,护好你自己的蹄子,我们家药膏可是很贵的。”   很贵,指五块钱三瓶。   而纪寒灯则把重点放在了“明年”二字。   原来她已经默认了他会在她家住到明年。   至少在明年冬天之前,自己不会被赶走了。   方才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纪寒灯不自觉扬起唇角,眉眼灿烂。   许茕茕:?   好阴晴不定的小孩。   临近过年,许江和赵静文还没有回家。   许茕茕家没有电视、收音机、小说漫画,写完作业后便无事可干。思来想去,她翻出一团大红毛线,花两天时间织完了一副手套。   她捧着自己亲手织出来的红手套反复观赏,越看越满意,用剩的毛线散落在床上,缠绕到了一起。若是让赵静文看见这一幕,许茕茕免不了被一顿骂。纪寒灯找出线头,耐心地将打结的毛线解开,重新绕成一个球,放回原先的地方。   “纪寒灯,过来。”许茕茕冲他招手。   她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语调带着一种独有的亲昵,所以听上去一点都不生分。   纪寒灯乖乖走过去。   “伸手。”她说。   纪寒灯乖乖伸出手。   下一秒,那副红手套戴到了他手上。   大小正好。   “我真是织手套界的天才!”许茕茕惊叹。   纪寒灯维持着刚才伸手的姿势,双臂有些僵硬。每当惊喜降临时,他的大脑都会产生短暂空白,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惶恐,犹疑。   她认认真真织了两天的漂亮手套,竟然是送给他的?   不,或许只是让他试戴一下而已。   “送你了。”许茕茕说。   纪寒灯愣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   专门送给他一个人的礼物。   直到夜里躺到床上,他才鼓起勇气,低低说道:“谢谢姐姐。”   片刻后,又小声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许茕茕抱着热水袋,脑袋蒙在被窝里,压根没听见他说话。   屋外大雪纷飞,一想到明天就可以拉着纪寒灯一起打雪仗了,这位姐姐睡得格外香甜。   她之所以匆匆忙忙织出一副手套,就是为了让纪寒灯那双长满冻疮的手更方便搓出雪球,然后两人好好大战一番。   她实在太无聊了。   结果第二天纪寒灯根本不敢将手里的雪球往她身上扔,一直在单方面承受许茕茕的攻击。瘦瘦小小的身子被一个又一个雪球砸得不断踉跄。   许茕茕顿时有种在霸凌小学生的感觉,默默停下动作,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她生气了吗?嫌他太扫兴了?纪寒灯有些手足无措。   “算了,比谁堆的雪人更多吧。”许茕茕飞速换了种玩法。   每当班上同学聚在一起讨论动画片电视剧时,许茕茕都会沦为格格不入的异类。她没看过流星花园,也没看过美少女战士。小镇虽然闭塞,但只要有电视看,孩子们就有机会获取最简单的娱乐方式。前提是,必须得先有一台电视。   连本小人书都买不起的许茕茕只能选择一些不需要花钱的娱乐方式。   比如路过理发店时,特意在门口多逗留一会儿,听店里音箱播放的流行歌,这是她唯一可以接触到音乐的渠道,比如趁邻居放烟花时,第一时间飞奔到最近的地方观看,她最喜欢烟花在夜空绽放的样子。   比如此刻的打雪仗,堆雪人。   还好,身旁有个纪寒灯作陪,显得她没那么孤独和凄惨。   那天他们一共堆出了十五个雪人,其中许茕茕七个,纪寒灯八个。   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雪人。   场面触目惊心。   许茕茕反复数了好几遍,确定自己真的比纪寒灯少堆了一个后,一时天旋地转,头昏脑涨。在纪寒灯出现之前,她还不知道自己好胜心原来这么强。   “你赢了,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她克制住咬牙切齿的冲动,尽力表现得平静。做姐姐的,要大气。   想每天都被姐姐拥抱。   这是纪寒灯的唯一心愿。   可心愿之所以叫心愿,就是因为不可能说出口,以及,不可能实现。   纪寒灯拂去红手套上的雪,笑道:“这个就已经是最棒的奖励了。”   不错,这小子还挺懂事。   许茕茕满意地点头,决定明天一定要赢过他。   所幸雪粒镇最不缺的就是大雪。每到冬天,整个镇子都会被积雪覆盖,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久久不会融化,足够孩子们玩个尽兴。   纪寒灯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里叫雪粒镇,原来是因为冬天有下不完的雪。姐,你们小镇好浪漫。”   许茕茕冷笑:“想什么呢?雪粒,是穴力的谐音,也就是穷的意思。这里就是个穷鬼镇,谢谢。”   纪寒灯:“……”   第二天一早,许茕茕就把堆雪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许江和赵静文回家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了一台彩电。   雇他们运货的老板迟迟不肯交付尾款,几番争执后,最后给了台二手彩电打发他们。夫妇俩都是软性子,斗不过,吵不赢,也不敢真的就此翻脸,因为还要指望对方给他们活儿干,只能妥协。   在大人看来倒霉糟心的事,对孩子而言却是天大的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从此就有电视看了。   许茕茕高兴疯了,抱着彩电又亲又摸,半天不肯撒手。赵静文本打算抱怨几句,看见女儿那么开心,便把尾款的事咽进了肚子里,无奈地笑:“一台破彩电就乐成这样,没出息。”   许江也笑:“等以后咱家住上新房子再高兴也不迟。”   “到时候要把彩电一起搬去新房!”许茕茕已经将这台彩电看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许江:“好好好,到时候就把它摆在你的卧室,让你天天抱着看。”   许茕茕:“爸,妈,我们以后买三室一厅吧,你们睡主卧,我睡大次卧,纪寒灯睡小次卧,对了,我的房间窗口一定要有阳光洒进来,照在枕头上!”   赵静文:“又没个姐姐样了,怎么不把大房间让给弟弟?”   许茕茕:“还要有一个大大的卫生间,可以在里面刷牙、洗澡、上厕所,以后就再也不用每天往又脏又臭的公厕跑了!”   赵静文:“人家城里卫生间都是装马桶的,你到时候可别不习惯。”   许茕茕:“才不会,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一家三口七嘴八舌地畅想着未来,纪寒灯在一旁静静听着,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许茕茕拧着眉凑近他:“纪寒灯,你想住大房间还是小房间?”   纪寒灯愣了愣,在许茕茕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轻声说:“小房间就好。”   许茕茕顿时鼓起了掌,冲父母得意一笑:“你们看!是他自己选的,反正我就要住大房间!”   赵静文一记白眼送过去,许茕茕毫不畏惧,坚定立场。   寒灯,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原本,纪寒灯一直是这么提醒自己的。   可是,许家人幻想中的未来,是那么美好。   尤其是,在那美好的幻梦之中,还加入了一个他。   许茕茕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入了她的世界。   她灿烂明媚的笑容,让他不自觉想要去相信,那些美好的期望,全部都会实现的。   许江和赵静文一定会带他们搬去三室一厅的新房,许茕茕住在阳光充足的大房间,床对面会摆着她最爱的彩电,而他则住在她隔壁的小房间,与她只隔着一堵墙。他们会一起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刷牙,会一起数着台阶上下楼,会轻而易举就能吃上辣条和巧克力,会穿上干净漂亮的新校服,各自考上理想的大学,会拥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一定会的。   院子里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融化,连影子都没能留下;漏雨的屋顶修修又补补,新砖变旧瓦;晾衣绳上的小孩款衣服渐渐消失,只剩下大人款;大门上的铁锈从小块一点一点蔓延至大片,爬满陈旧。   十八岁的纪寒灯屈起食指,叩响面前这扇熟悉的大门。   咚。   咚。   咚。   破旧的铁门被缓缓打开。   穿着丧服的许茕茕抬起头,满脸颓废与麻木,站在冷冷清清的旧屋里,与他四目相对。   是啊。   最终,什么都没有实现。 第6章 -长大后-   许茕茕没想到纪寒灯会从学校赶回来。   雪粒镇没有高中,所以三年前纪寒灯去了分贝县读书,一直住校。   他即将高考,正是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她本不想让父母的事影响他。   虽然许茕茕并没有经历过高考,但中考时也一度紧张到发高烧,直接烧去了中专,现在的纪寒灯肯定比当年的她更加焦虑。   可他还是回来了。   来得极其匆忙,连行李和钥匙都没带。   许茕茕张口想训斥他,但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纪寒灯靠过来,一米八的身子伛偻着,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肩膀上。   少年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浸湿了女人的丧服。   小孩子似乎比大人更有韧性,更容易忍受贫穷苦难和意外。没有玩具的时候,在院子里堆雪人也可以很开心,到手的糖果没了,哭一场也就没事了。可是大人不行,当大人希望破灭的时候,脑中的第一念头,就只想去死。   许茕茕叹了口气,懊恼自己刚才居然一时脑抽生出了寻死的念头,忘了世上还有个纪寒灯。   忘了,他也是她的家人。   纪晖和金晓慧早已出狱,一开始纪寒灯还会认真收拾好行李,随时等爸爸妈妈过来接他回家,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夫妻俩始终没有出现。除了每到年底金晓慧都会往赵静文卡上打五千块钱,再无其他消息。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懒得打。   纪寒灯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不想成为许家人的拖累。这十年,赵静文夫妇从未亏待他,在最贫困的时刻都没有想过抛下他。为了报答他们,纪寒灯无数次偷跑出去打工,又无数次被许茕茕揪着耳朵拎回家。   “雇用童工是违法的知道吗?等你长大之后再来报答我们也不迟!”   于是,纪寒灯每一天都在迫切地渴望长大。   不仅是想要报答许江和赵静文,也是想要跟上许茕茕的步伐。   许茕茕比他大了六岁,自然而然地,也比他提前长大,提前进入社会。当她已经早早开始工作赚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他却还停留在校园,每天背书,做题,考试,被她视作小孩子。   这让他惶恐又焦虑。   就好像,她在越走越远,而他无论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她的背影。   当纪寒灯终于熬到十八岁,成为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在本子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报答计划,准备逐条实现时,最终等来的,却是赵静文夫妇遇害的消息。   他们一生良善,最终死在梦想实现之前,死在苦尽甘来里的苦。   原来,人在受尽磋磨之后,随之而来,只会是更大的磋磨。   凭什么?   凭什么偏偏选中了许江和赵静文?   纪寒灯将头埋在许茕茕肩上,身体摇摇欲坠地发着颤。   许茕茕任由他靠着,掌心抚上他的后背,摸到了硌手的脊椎骨,纪寒灯从进入青春期后就开始迅速长高,但身上始终没多少肉,他的少白头在升高三后愈发严重,同龄人的头发乌黑发亮,朝气十足,只有他顶着一头病里病气的灰,看上去比小时候还要脆弱单薄。   这是许茕茕第一次看见纪寒灯哭,哪怕是被同学欺凌、被父母抛弃的时候,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从此,他只有她了。她心想。   许茕茕转身拿了条毛巾,仰起头,轻柔地擦去纪寒灯脸上的泪痕,从眼角细细擦到下巴,在他止住泪的那一刻,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她忽地想起了那个无名女尸,十年前的许茕茕,对于镇上发生凶杀案,只觉得稀奇又惊叹,等新鲜劲过了,便回归到了事不关己的状态,反正那是别人家的事,反正死的是陌生人。   如今,当她自己成为凶杀案被害者的家属,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刻骨之痛。   五脏六腑都被浸透在油锅里的痛。   她甚至都还没和爸爸妈妈一起拍过全家福。   他们活了四十几年,最终留在世上的影像,竟然只有身份证照片。   当她以后思念爸爸妈妈,就只能对着那两张多年前拍的老证件照。   许茕茕这些天一直靠意志力硬撑着,此刻一切理智轰然崩塌,只剩下不甘的,委屈的,汹涌无尽的泪。   她好恨。   恨老天,恨杀人犯,恨全世界。   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为什么那天没有阻止他们去银行取钱?为什么没有劝他们用汇款交首付?他们贫穷,愚昧,没见识,可她呢?她作为女儿为什么没能帮他们规避风险?为什么非要吵着买房?   都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   可怜的,无望的,心如死灰的受害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幸存下来的自己恨之入骨。   纪寒灯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攥她入怀,掌心却在触碰到她之前停下来,他接过许茕茕手里的毛巾,低着头,弓着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轻轻擦上她被眼泪浸湿的脸。   从此,她只有他了。他心想。   第二天许茕茕立刻清醒过来,一起床就冲正在做早餐的纪寒灯发起了脾气:“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煮粥?赶紧回学校上课去!”   纪寒灯轻声道:“我想多陪你几天。”   许茕茕更加火大:“几天?你还嫌浪费的时间不够久?我没那么脆弱,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再不济也还有沐煦哥帮忙,用不着你一个高中生来陪!”   正在盛粥的手微微一僵,纪寒灯背对着许茕茕,眼眶迅速泛红,嗓音沙哑:“沐煦比我更重要吗?”   许茕茕拧眉:“胡说八道什么?”   纪寒灯转过身,直勾勾盯着她:“叔叔阿姨出事之后,为什么你首先想到的是求助沐煦?如果不是邻居跑去学校通知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姐,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却连陪你一起操办父母葬礼的资格都没有吗?”   许茕茕一怔,她没想到纪寒灯会如此敏感。   是啊,养了他十年的叔叔阿姨骤然离世,而他却连他们的葬礼都没能参加,就好像,她从始至终只当他是个外人。   如果纪寒灯是她的亲弟弟,她还会选择瞒着他吗?会忍心不让他见父母最后一面吗?   许茕茕心下一沉,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糊涂。   所谓的为他好、怕影响他高考,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真正想要的,是被她当成家人依靠。   她语气放缓:“沐煦哥毕竟是大人,见识比我们多,还主动借了钱给我。等你以后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无论什么事我都会第一时间找你商量,好吗?”   纪寒灯陷入沉默,继续盛粥。   许茕茕自认理亏,凑过去接他手里的碗,低头喝了口白米粥,夸道:“好喝!不愧是我们家灯灯煮的!”   纪寒灯开口:“别叫我灯灯。”   这个称呼显得他更像小孩子了。   许茕茕软声哄道:“对不起嘛。”   她只有在十分内疚的情况下才会用这么软的声调跟他说话。   纪寒灯低头望向许茕茕,发现她眼睛还肿着,昨天哭了那么久,眼里全是红血丝,只那一瞬,他心底的怨气、不满,以及对沐煦的妒忌,全都消散了。   只想轻轻抱住她。   但他没有这个资格。   在许家的这些年,纪寒灯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一个外人。他可以被动地接受许家人给予的关心和帮助,但绝对,绝对不可以主动向他们索取什么。   比如日日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想要抱住许茕茕的念头。   在没有得到姐姐允许的情况下,他没有拥抱她的资格。   这是纪寒灯给自己定下的规则。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得寸进尺的规则。   “放心,我一定会考上春大。”他轻声说。   春大是省里最好的大学。   只要是能让许茕茕开心的事,纪寒灯都会拼尽全力去做。   其实他对学习一点都不感兴趣,也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分,但每次考了高分,许家人都会非常高兴,因此他便花上千倍万倍的精力去学习,确保成绩单上的数字能够让叔叔阿姨姐姐露出笑容。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必须努力。   许茕茕被他自信而又云淡风轻的态度震住了,点了下头,道:“很好,那我以后就靠你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这句话,会成为纪寒灯心中至高无上的信条。   ——那我以后就靠你了。   是承诺。是约定。是誓言。   八岁之前,纪寒灯的人生目标,是活着。   八岁之后,纪寒灯的唯一目标,是长大。   然后,成为一个值得许茕茕依靠的大人。   ​雪粒镇(四)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17 18:48 发表于江苏 180人听过   图片 第7章 -烂苹果更甜-   上一秒刚经历父母双亡,下一秒便投入忙碌的工作。   这便是成年人。   中专毕业后,许茕茕在厂里干了两年,收入还算稳定,后来她无意间发现女职工的工资普遍比男职工少两百块钱,可大家干的活儿明明都是一样的。许茕茕当然不服气,试图号召全体女员工抗议,得到的回应却是:“算了,没用的,不过是两百块钱而已,别太较真了。”   二十岁的女孩,热血,正义,不服一切,所以许茕茕单枪匹马跑去质问了领导,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开除了。   果然,抗议是没用的。   从那以后,许茕茕便开始了打零工的生活,服务员,保洁员,外卖员,只要能挤出时间,几乎什么活儿都接。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份固定工作,那就是沐家杂货铺的店员。   沐煦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始终保留了一个店员的位置给她,并且不限制上班时间,允许她平时出去打工,抽空过来杂货铺帮帮他就行,当然,工资要根据她的工作时长计算。   许茕茕骑着电瓶车讨了一圈工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凑满了三千,立刻动身去了沐家杂货铺,将沐煦借给她办葬礼的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   “不急的,”沐煦笑笑,“你自己还有钱用吗?”   “有的,还剩三百呢!”   一百归她,两百归纪寒灯,足够撑过这个月了。   当然,许茕茕没她爸妈那么圣母,不可能白白养着纪寒灯,高考结束后,她会立刻命令纪寒灯滚去打暑期工,到时他赚的每一分收入都必须如数上交给她。   如果纪寒灯成功考上春大,未来找工作的事更不用愁了,薪水只多不少,当然,也全部归她。   许茕茕从不干亏本的买卖。   他们家收留了纪寒灯那么多年,从他身上适当捞点回报,合情合理。   正当许茕茕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时,沐煦从货架上拿了两筒挂面塞给她:“吃完了再来拿。”   许茕茕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放心吧沐煦哥,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沐煦脸上挂着笑,语气却不容拒绝:“拿着。”   许茕茕只好道谢收下,杂货铺里顾客不少,且都是邻里街坊,几乎每个人都在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她和沐煦。   沐山被判了死缓,沐煦母亲也离开了,再没回来过。这些年沐煦一个人经营着杂货铺,虽然有过波折,但也撑了下来。除了许茕茕这个固定店员,沐煦没有求助过其他任何人。   只要沐煦需要帮助,无论许茕茕正在干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骑上电瓶车飞奔向杂货铺。同理,只要许茕茕需要帮助,沐煦也会毫不吝啬地出钱又出力。   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谈恋爱。   年龄相仿,来往密切,男未婚女未嫁,在镇上基本就相当于公开的一对了。一个是无名女尸案凶手的儿子,一个是银行抢劫案被害者的女儿,二人的身世给他们的关系增添了更多谈资。   “他爸杀了人,她爸妈被人杀了,他们关系居然还能那么好,也是奇了。”   的确,许茕茕无比憎恨那个杀害她父母的抢劫犯,连带着也憎恨他的老婆孩子。她时不时就会去打听那对母子的近况,得知那人的儿子之前因为意外摔伤差点瘫痪,现在经过治疗已经渐渐恢复自理能力,估计很快就能出院。   杀了她的父母,花了她家的钱,救了自己的儿子。   她怎能不恨?   她恨不得天下抢劫犯、杀人犯全部死光。   但这跟沐煦没有关系,他并不是自愿成为杀人犯儿子的,而且他那么勇敢地揭发了自己的父亲,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她没有理由去无差别迁怒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拥有同一个身份——受害者。   至于跟沐煦的恋爱传闻,许茕茕清楚地知道,他只是把她当成朋友而已。虽然这些年沐煦常常从杂货铺拿一些挂面、纸巾、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送给她,但他对她的态度从未有过一丝暧昧。就只是单纯在接济她这个穷人罢了。   或许是念在她当年阻止了他的自杀,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份感激。毕竟,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对他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一如现在,对他而言只是顺手送了两筒挂面,对她来说却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回到家已经天黑,许茕茕煮了碗清汤挂面,只撒了点盐,连片菜叶子都没放,一个人坐在桌前,几口就吃完了。这是她今天唯一一顿伙食。   这次沐煦送的是鸡蛋挂面,比普通挂面更有嚼劲,味道更好。   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许茕茕感慨,自己当年果然没救错人。   距离高考只剩下三天的时候,学校统一放假,让各考生回家做好准备,许茕茕动身去接纪寒灯。   高一高二的时候,纪寒灯周末还有时间回家,到了高三,学校便再无周末可言,开启全封闭式管理。许茕茕时不时就会骑上电瓶车去学校看纪寒灯,给他送点水果和衣服,再叮嘱一些老生常谈的废话。许江和赵静文工作忙,只能把纪寒灯交给许茕茕一个人照顾,再三警告她不许懈怠。   一开始许茕茕也曾嫌烦过,感觉自己在探视犯人。于是提议:“你们学校不是有公共电话吗?以后有事就打给我,没事我就不来了。”   纪寒灯对此的反应是,攥紧装着苹果的塑料袋,垂下头,沉默。   住校生活枯燥又压抑,唯一令他有所期待的,就是许茕茕来看他的那一天。每次见面之前,他都会把自己从头检查到脚,不让头发、校服、鞋子上出现一丝灰尘,确保以干干净净的状态去见她。许茕茕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站在校门口冲他笑一笑,便足够填满他空虚的心。   如果她再也不来了,他会失去这唯一的慰藉。   许茕茕观望了一圈四周,发现每个学生都被爸爸妈妈围着嘘寒问暖,个个被喂得白白胖胖,而纪寒灯身旁只站了一个她,手上拎着她从路边摊买来的两个瑕疵苹果。   而且他看上去好像又瘦了。   她顿时心软了,叹气:“罢了,我还是多来看看你吧。”   反正她打工的地方离学校也不远。   纪寒灯眼眸一亮,揪起的心瞬间被松开,唇角微微勾起:“好。”   少年语调轻柔,视线落在许茕茕脸上,良久都没有移开。   许茕茕上下打量纪寒灯,干净,整洁,清爽,只是校服领子折在了里面,她顺手帮他把衣领翻了过来,细细抚平。纪寒灯配合地俯身靠近她,让她的胳膊不会举得太累,明亮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衣领是他见她之前故意折进去的,因为他知道,许茕茕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并且第一时间帮他翻回来。他享受被她关心和照顾,哪怕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个举动。   许茕茕顺手揉了把他的头发:“笑什么笑。”   纪寒灯感受着她的掌心抚过他发间,轻声说:“因为开心。”   果然是小孩子,这么容易就能开心。许茕茕心生羡慕。   不像她,只有住上三室一厅的新房才能真正开心得起来。   临走时,许茕茕叮嘱:“别忘了吃苹果,不然就烂了。”   她有点愧疚,不该买瑕疵苹果给他的。   纪寒灯低笑:“姐,苹果在快烂掉的时候吃起来更甜哦。”   许茕茕:“……”   真是傻人有傻福。   她暗暗决定,下次务必要拉着许江和赵静文一起过来看他。让纪寒灯知道,他也是被爸爸妈妈围绕呵护的孩子。   那时的许茕茕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会失去被爸爸妈妈围绕的资格。   人生,如梦幻泡影。   总以为还有下次,直到再没有下次。   看上去漫长又难熬的高中生活,眨眼之间就快结束了。   去接纪寒灯回家的路上,许茕茕特意买了两个又红又圆的新鲜大苹果,外加一根火腿肠,寓意纪寒灯科科满分。转念想起高考一百分好像不算满分,连忙又加了一个苹果。一千分,管够。   可那天她在校门口站了许久,许久,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每次都会笑着向她奔来的身影。   纪寒灯,出事了。 第8章 -从天而降的她-   在纪寒灯还小的时候,赵静文想过带他去监狱探视金晓慧和纪晖。   无论纪寒灯表现得多么坚强,小孩子总归还是会想念爸爸妈妈的。   结果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探视,赵静文断定他们是不想给抚养费,生怕一见面她就会找他们算账,坐了那么久牢,硬是一次都没见过纪寒灯。   “真是一对畜生!”赵静文破口大骂。   许江和许茕茕点头赞同。   许茕茕愤愤不平:“这样下去纪寒灯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忘了!”   纪寒灯无所谓地笑:“忘了也好,我不在乎。”   他当然不是不在乎。   只不过,在乎也没用。   他的爸爸妈妈,并不爱他。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纪寒灯早早收拾好行李,站在校门口等待许茕茕。   想到许茕茕今天一定会用担忧关切的眼神注视他,会苦口婆心地叮嘱他很多高考注意事项,会骑着小小的电瓶车载他回家,纪寒灯不自觉弯起唇角。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推开,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花西服的中年男人。   男人扫视了一圈校门口的学生,目光在纪寒灯身上停了两秒,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走到传达室窗口,道:“让我进去一趟,我找我儿子。”   门卫摆摆手:“家长不能进。”   男人有点不耐:“那去叫我儿子过来,叫纪寒灯,高三……几班来着?”   门卫没有搭理他。   男人呸了一口:“什么态度!”   纪寒灯站在一旁,眼神毫无波澜,男人说的每个字都传进了他耳朵里。   刚才纪晖一下车,纪寒灯瞬间认出了他。   仿佛是基因里自带的,哪怕隔着墨镜,隔着数年光阴,只远远看上一眼,他便迅速确定,那是自己的父亲。   纪寒灯平静地看着纪晖从他身旁路过,平静地听着纪晖和门卫发生争执,愈吵愈烈。在纪晖攥紧拳头准备挥向门卫之时,纪寒灯平静地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爸。”   争吵Ṗṁ顿时停止了。   纪晖闻声转头看向纪寒灯,目光慢慢从疑惑转换成惊诧,似乎没想到年幼的儿子会突然一下子长了这么大,长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在进行一番激烈、浮夸、引人注目的认亲大戏后,纪晖拉着纪ɹp寒灯上了他的小黑车。   “说吧,找我什么事?”纪寒灯始终很平静。   “见自己儿子还需要理由?当然是想你了!”纪晖还沉浸在激动中,从驾驶座探身过来抱住纪寒灯,“寒灯,这些年你受苦了。”   浓烈的烟味刺入鼻腔,纪寒灯皱着眉推开纪晖:“到底什么事?”   纪晖叹了口气:“你妈病了,很想见见你。”   “什么病?”纪寒灯问。   “要人命的病。”纪晖摘下墨镜,揉起了眼睛。   揉了半天也没揉下半滴眼泪。   好拙劣的戏码。   纪寒灯想出言讥讽,却发现纪晖已经快速启动了车。   “停车。”纪寒灯警觉起来,“马上高考了,我没时间回去。”   分贝县离纪家有七个多小时的车程,稍一耽误,他就有可能错过高考。   “还有三天呢,怕什么?考试前保准把你送回来。”纪晖毫不在意。   两句话的工夫,车已经驶离了校门口。   纪寒灯沉下脸:“停车,我姐今天来接我回家,等不到我她会着急。”   纪晖嗤笑:“你哪来的姐?回哪个家?搞清楚你的身份,你姓纪,我和你妈才是你血浓于水的家人!”   纪寒灯声音无比冷:“那就把许家这些年收留我的抚养费结一下吧,算算清楚,一分都别少。”   纪晖咬牙:“小畜生,谁教的你胳膊肘往外拐?许江和赵静文都已经死了,什么抚不抚养费的?你妈不是每年都给了五千吗?”   纪寒灯放弃与他交流,伸手开车门准备跳车,被纪晖一把拽了回去。   “你他妈不想活了?!”纪晖怒不可遏。   “许茕茕在等我。”纪寒灯沉声道,“所以,停车。”   “为了个许茕茕,你连重病的亲妈都不肯去见?”   纪晖黑着脸,用力踩下油门,丝毫没有停车的迹象。   纪寒灯顿了顿,说:“我不能错过高考,考完第一时间去看她,可以了吗?”   方才第一眼见到纪晖时,有一瞬,纪寒灯以为他是来祝自己高考加油的。尽管他们已经十一年没见,可在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纪晖还是过来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然而,那只是他可笑的幻想。   纪晖不屑一顾:“高考?高考有个鸟用?你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能力凭高考翻身?你妈早就打听过你的成绩了,一个小破县城高中的年级第七而已,指望考上什么好大学?连拿第一名的实力都没有,就别费那个劲了。靠高考走上人生巅峰的奇迹,只属于那些被命运眷顾、天赋异禀的第一名们,纪寒灯,你有这个资格吗?”   纪寒灯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纪晖继续道:“考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浪费四年的时间和金钱,毕业后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沦为最底层的上班族,未来二十年之内都买不起房,这就是你纪寒灯的人生。就算你真的走狗屎运考上了一流大学,薪水又能高到哪儿去?能比人家创业公司老板还高吗?无非是变成一个为了还贷而活的打工机器罢了。有意思吗?”   纪寒灯指尖有些细微颤抖。   纪晖语重心长:“现在许家只剩一个许茕茕了,你有良心,想要报答她,我也不拦着。可是以你的能力,何年何月才能报答得了人家呢?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还不是要许茕茕去累死累活地帮你挣?除了拖累她,你什么都做不了。寒灯,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要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高考,要早点认清现实。”   “是,许家人确实很可怜,他们夫妻俩死得那么惨,我也很难受,你妈在家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可这不是正说明了好人不长命吗?善良有什么用?守规矩有什么用?最后有得到什么好下场吗?事实证明,做个又穷又心善的老好人,是会倒霉一辈子的。所以啊,你还是回去跟着我们一起做传销吧,说不定过两年就能买上房了。”   怪不得。   怪不得时隔多年突然出现,原来是为了搞传销发展下线。   不是因为想念他,也不是因为谁生病,就只是因为,多拉一个人过去,就能多拿一份人头费而已。   原来,他作为儿子,在他们心中只有这么点价值。   纪寒灯木然地坐在副驾驶,神志和灵魂似乎在一起消融。   见纪寒灯半天没有出声反驳,纪晖以为自己的观点被认可了,说话更加肆无忌惮:“等赚够了钱,别说报答许茕茕了,你就是想睡她,她也会主动脱——”   少年的拳头猝然砸向纪晖的脸,凸出的骨节锋利如尖刀。   重力带动着牙齿刮破了口腔,血腥味即刻在齿间四散蔓延,纪晖还没来得及喊痛,便看见纪寒灯高挺的身躯扑上来,伸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纪晖下意识踩住刹车,直直撞上了马路边。纪寒灯两眼血红,膝盖重重地抵上纪晖的肚子,双手用力钳制着他的脖颈。   “畜生,给老子松手!”   纪晖发出嘶吼,试图推开纪寒灯,却发现自己的力气远远比不上对方。   曾经那个总是怯生生打量着他的年幼儿子,此刻化身成了一头狠戾嗜血的野兽,眸底充斥了恨意与杀气。他吼声越大,纪寒灯掐得越狠。   “不要用你那张嘴侮辱她。”纪寒灯冷声开口。   纪晖这才理清纪寒灯突然发疯的原因,识趣地示弱:“好,好,是爸口不择言了,爸跟你道歉,跟你姐道歉,快点松手。”   可纪寒灯没有松手。   修长的双手一点一点加重力气。   掌心下的颈动脉发出蛊人的跳动,似乎在引诱着他:快,来掐断我。   父亲的脸因窒息而慢慢涨红,叫骂声逐渐微弱,直至变成垂死的呜咽。   去死吧。纪寒灯心想。   垃圾就应该去死才对。   他的爸爸妈妈,大概天生就拥ʟʟʟ有超能力。   能够让努力维持了十几年情绪稳定的他,仅仅在一小时之内,就全面崩塌。   纪寒灯用力掐着父亲的脖子,嘴角自嘲地勾起,笑得灿烂无比。   去死吧。   全部去死。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巨大的敲击声。   游离在外的灵魂猛然被召回,纪寒灯动作一顿,循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了正在徒手砸车窗的许茕茕。   如从天而降般的,他英勇无敌的姐姐。   “纪寒灯!给我住手!”   她嗓音嘶哑,显然喊了很久。   隔着透明的玻璃,纪寒灯失神地凝视着许茕茕。   风尘仆仆的她,头发凌乱的她,眼里盛着泪的她。   在他即将坠入地狱之际,一把攥住他的她。   如此可爱。   令人着迷。   雪粒镇(五)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18 19:02 发表于江苏 337人听过   图片 第9章 -滚-   许茕茕守在校门口,迟迟没等到人,顿时意识到不对,连忙询问门卫,才得知纪寒灯被他爸带走了。   门卫将前因后果全部复述了一遍,嘴里不住抱怨:“没见过素质那么差的家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是学生亲爹,我们也不好拦着不让人走,对吧?”   许茕茕追问:“请问他们上的车是什么颜色?车牌号您还能记得吗?”   所幸门卫记性很好,答道:“是辆小黑车,车牌后三位应该是745,往南边去了,他们已经开走有一会儿了,估计追不上了。”   “好,多谢。”   许茕茕骑上电瓶车,头也不回地驶向南边。   她心中默念着745三个数字,视线飞快扫过路边每一辆黑车。   防止门卫记错,但凡某个车牌沾了745其中一个数字,她都会立刻上前扒窗查看,被好几个司机怒骂疯子。   冷静。要冷静。   许茕茕不断提醒自己。   说不定纪晖只是想带纪寒灯去吃顿父子团圆饭而已,三天后就是高考,再糊涂的父亲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带儿子离开。   可纪晖根本不是正常父亲。   他是个坏事做尽的铁畜生。   一想到纪寒灯可能就这么随他父母去往外地,彻底从她的人生中消失,许茕茕攥紧电瓶车把手,恨不得撞上纪晖的车,拉着他同归于尽。   不对,电瓶撞上轿车,死的人大概只有她自己。   许茕茕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纪寒灯本来就不是她的亲弟弟,就算纪晖真要带走他也无可厚非,他已经过了十多年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内心深处一定是常人想象不出来的孤寂。或许,他很高兴见到纪晖,也很乐意跟纪晖走。至于什么高考,什么许家,谁在乎?   “没良心的畜生!”   许茕茕在电瓶车上对着空气破口大骂。   一个老畜生,一个小畜生,畜生到家了!   正当许茕茕因为自己的脑补而怒火中烧时,前方路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本能反应驱使着她赶了过去,周围行人不多,零零散散几个路人站在不远处议论观望,因为担心惹事而不Ṗṁ敢轻易上前。   许茕茕穿过路人,一眼看见那辆撞上马路牙子的黑车,车牌正是745。   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滞了。   尽管她刚刚还在幻想撞翻眼前这辆车,可当它真的狼狈地撞停在路边,前轮爆胎冒出滚滚白烟,她却感到了锥心刺骨的恐惧。   因为纪寒灯还在车上。   他不能有事。   他绝对不能有事。   许江和赵静文的死状还清晰烙印在她的大脑里,余生都无法消退,不能再多一个纪寒灯了。   绝对不能。   她从电瓶车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扑向车窗,看见纪寒灯正骑在纪晖身上,双目猩红,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茕茕长长松了口气。   视线落到纪晖涨红的脸上,她猛然反应过来,纪寒灯正在掐他亲爹。   如果这个老畜生死了,纪寒灯会被判刑,会成为万众唾弃的杀人犯。   不。   不要。   许茕茕徒手砸向车窗,喊出了毕生最大的音量。   “纪寒灯!给我住手!”   ……   车门被推开,穿着校服的少年踉跄着下了车,缓步走向许茕茕。   他扭曲暴戾的一面被她尽收眼底,一定把她吓坏了。   明明那么小心翼翼地扮了十年的乖孩子,最终,还是在她面前暴露出了狼狈又丑陋的真面目。   他根本不乖巧,也不懂事,他时时刻刻都沉溺在恨意中,恨纪晖,恨金晓慧,恨每一个抛弃他、欺辱他的人,每天晚上一闭眼,他都会在脑中用最血腥的方式杀掉那些人,杀了一次又一次。   可笑,又可悲。   只有在面对许茕茕时,翻滚的嗜血欲才能平息下来。   可现在,连这唯一的安宁他都要失去了。   她一定会害怕他,厌弃他,再也不敢带他回家。   纪寒灯走到许茕茕面前,站定,垂眸,等待她的怒斥和巴掌。   许茕茕拉起纪寒灯的手,轻抚他发红的掌心,蹙眉:“手疼不疼?”   纪寒灯身形一僵,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妄想,他低头仔细望着许茕茕,没有从她脸上看见一丝一毫的嫌恶,只有关切、怜惜和担忧。   她在心疼他。   他鼻子陡然酸了,眼底升起浓浓雾气,哑着嗓子说:“姐,我错了。”   像只久久不敢卸下心防的流浪猫,终于有一天,鼓起勇气,对喂食的主人撒了一下娇。   “你才没错。”许茕茕语气坚定。   能把纪寒灯逼到掐对方脖子,一定是纪晖干了什么缺大德的事。   千错万错都是老畜生的错。   她大步走向那辆黑车,拉开驾驶座的门,确认里面的人还活着。   纪晖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一边呛咳一边骂骂咧咧。   “操,老子一定要打死这个小孽种!”   “你又打不过他。”许茕茕幽幽开口。   纪晖凶恶地瞪着她:“你谁啊?”   许茕茕弯腰凑近他,声音又轻又冷:“我是世上唯一能够阻止你儿子杀死你的人,不过,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不会再拦着他。”   纪晖后背一凉,确实,刚才如果不是这个丫头及时出现,他一定会被纪寒灯活活掐死。那个小兔崽子,压根没想过停手。   “所以,纪叔叔,”许茕茕礼貌得像在慰问长辈,“我建议您,在被杀之前,滚。”   纪晖终于想起,她就是那个令纪寒灯牵肠挂肚的姐姐。   哪怕亲眼目睹了他杀人未遂,也坚定站在他那一边的姐姐。   两个无法无天的小疯子。   纪晖瘫坐在驾驶座,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许茕茕转过身,冲纪寒灯温柔地笑:“没事了,我们回家。”   小小的电瓶车后座,载着身形修长的少年,显得有点拥挤。   每次坐许茕茕的车,纪寒灯都要尽全力控制好身体的平衡,让自己与许茕茕保持距离,避免在颠簸之下不受控制地碰到她,导致被她反感。   可这一次,他不想控制。   纪寒灯悄悄靠向许茕茕的后背,离她越近,心脏跳动得越剧烈,她的灰格子衬衫近在咫尺,泛着浅浅的肥皂香气,他小心地,仔细地,无声地嗅闻着,这是专属于许茕茕的气味。   “不要被仇恨吞噬。”许茕茕忽然说。   纪寒灯一怔。   “不要成为杀人犯。”她语气很平静,脊背却在微微发着抖。   方才威胁纪晖的话只是强撑着装出来的,她不想让纪寒灯活在仇恨里,不想让他因为一时冲动毁掉整个人生。   纪寒灯注视着她轻颤的背,知道她此刻正充满不安和后怕。   小时候,他总以为姐姐是无所不能的。   帅气,勇敢,无畏,一脚就能踹倒欺负他的人。   长大后,他慢慢明白过来,没有人可以无所不能。   人这一生,就是逐渐学会胆怯、顾虑、妥协的过程。   “我知道了,姐。”他轻声说。   是啊,许江和赵静文就是被人杀害的,许茕茕当然最憎恶杀人犯。   一旦杀了人,他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闻着她的气味,坐着她的车。   再也无法陪伴她,守护她。   她不让做的事,那他就不做。   猛然一个颠簸。   纪寒灯的胸膛贴上许茕茕的背,身体隔着单薄的衣衫碰撞到一起。   许茕茕被撞得生疼,皱眉:“坐稳。”   纪寒灯连忙后退,与她拉开距离,低声道:“抱歉。”   许茕茕想到他刚才眼底升雾的样子,心头一软:“回家煮挂面给你吃,加火腿肠。”   纪寒灯弯起嘴角:“好。”   道路两侧种满了高大的乔木。   斑驳树影从县城一路蔓延至小镇,替他们遮住了盛夏的太阳。   纪寒灯张开双臂,感受轻风拂过掌心。小时候,他见过许多同龄人坐在大人的自行车后座,伸长胳膊,幻想自己长出翅膀,做出飞翔的动作。那时的他觉得这个行为幼稚极了。   现在,他也变成了幼稚的那一个。   原来人在幸福的时候真的会变幼稚。   他凝视着许茕茕的背影,想象自己合起翅膀,环绕她,包裹她。   又一个颠簸。   她长长的发尾扫过他的脸,像羽毛。 第10章 -嫉妒心-   纪寒灯没有食言,最终考上了春大的软件工程系。   家乡难得出了一个名校大学生,全镇反应极大,甚至在许家门口拉起了庆祝的横幅。   邻里街坊一夜之间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一见面就拉着纪寒灯嘘寒问暖,恨不得把他夸成文昌帝君转世,尽管他们连软件工程系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   许茕茕在一旁听着,看着,附和着,慢慢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之前预想的那么高兴。   起初,她以为自己是舍不得纪寒灯离开。雪粒镇距离分贝县只有二十多公里,高中三年,只要她骑上电瓶车,随时可以见到纪寒灯。可春大在省城,远在几百公里以外,太过遥远,也太过陌生,一旦坐上离家的火车,再回来已不知过去多久。   或许,纪寒灯会就此沉沦于大城市的繁闹,将小镇与她抛诸脑后。   然而,许茕茕盯着家门口电线杆上的大红横幅,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和怨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舍不得他,而是,在嫉妒他。   他与她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同样的贫穷凄惨落魄,可偏偏,考上一流大学的人,只有他。   难道是她许家基因不好吗?   可她明明也考过很多次第一。   小时候,她也曾有过远大理想。   在幼年许茕茕的想象中,长大后的她,会穿着洋气的裙子,踩着漂亮的高跟鞋,行走在大城市的柏油路上,迈入高楼大厦,或许会成为干练的女白领,或许会成为漂亮的女明星,或许会成为睿智的女医生。   天马行空,如梦似幻。   最终,一个都没能实现。   是基因不好,运气不好,还是命不好?   许茕茕摩挲着指腹的老茧,苦笑起来。   何必非要挑一个呢?也可以全都不好嘛。   许茕茕独自生起了闷气。气自己,气全世界。   纪寒灯在外面发了一天传单,回家便看见她正坐在电视前发呆。   电视是关着的。   她坐在小小的矮凳上,身体也蜷缩成小小一团。   纪寒灯走向她,修长的身躯在她面前蹲下来,让她不用抬头就能与他平视,声音温柔至极:“姐,心情不好吗?”   许茕茕摇摇头。   姐姐的阴暗嫉妒心,哪能让弟弟知道?   纪寒灯没再追问,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崭新的百元钞,在她眼前晃了晃,勾起唇:“给,我的第一份工资。”   许茕茕立刻回魂了:“这么多?”   他这一天是发了多少张传单?   她也发过传单,大部分人一天只能赚几十块,若想多赚点,需要发单兼拉客,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停歇。   最近正值酷暑,要顶着大太阳在外面站一整天。   许茕茕靠近纪寒灯,看见他原本白皙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显然是被晒伤了。   唉。   心又软了。   她伸手贴上他的脸颊,用指腹轻揉,埋怨:“下次注意防晒。”   奇怪。她明明已经按得够小心了,可纪寒灯的脸却越来越红。   一直红到了耳根。   看来晒伤的皮肤是不能乱碰的。许茕茕忙要收回手,手腕却蓦地被纪寒灯抓住,将她的掌心重新按在了他脸上。   空气安静下来,灯光暗黄,她看不清他眼底的翻涌。   熬了无数通宵,他终于兑现诺言考上了春大,日日都在渴望姐姐能给自己一个奖励。可她好像并不开心。为什么呢?   姐姐。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奖励我?   纪寒灯将脸在许茕茕的掌心轻蹭,贪婪地感受着属于她的温度,她的手掌并不细滑,也不娇嫩,但非常、非常地温暖,每一道茧对他而言都是精心雕琢的印花,每一根手指的形状,他都在心中反复描摹过,时刻想要轻抚,攥紧,放入怀中,装入口袋。   但他只敢贪恋短短五秒,很快便松开了她的手腕,若无其事地笑:“我去做饭。”   许茕茕点点头:“哦。”   等纪寒灯起身走远,她低头打量起了自己的掌心,有些困惑,不明白他刚才突然怎么了。   第二天,许茕茕拿着纪寒灯赚的那二百块钱,带他去吃了人生中第一顿麦当劳。   一个巨无霸,一个深海鳕鱼堡,一份薯条,两杯冰可乐。   好吃到心惊肉跳。   每咬下一口,灵魂都像在获得洗涤。   真是又昂贵,又该死的美味。   她警惕地做着表情管理,防止露出土气。   纪寒灯将自己的汉堡递向她:“姐,给你吃,我饱了。”   许茕茕瞪过去:“别装,赶紧吃,一口都不许剩。”   纪寒灯老老实实啃起了汉堡。   许茕茕喝了口可乐,说:“我决定考本科了。”   纪寒灯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许茕茕镇定道:“我打算专本同读,可以快一点拿到证,虽然考试科目多了点,但我对自己有信心,专业就选会计,以后好找工作。”   她已然规划好了一切。   与其浪费时间嫉妒别人,不如把精力用在提升自己上。   前几年她急于打工挣首付的钱,根本抽不出时间去学习和考试,如今父母已逝,家底归零,梦想彻底破灭。   人越是濒临绝境,心态反而越是平静,是啊,还能怎么办呢?除了努力向前,别无他法。   一无所有的人,没有资格停下来自暴自弃。   纪寒灯毕竟不是她亲弟弟,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仅靠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连结在一起,哪怕这段情分再怎么深厚,谁又能确定,他们有一天不会散?就算是亲姐弟,长大后为了丁点利益就闹僵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何况她与纪寒灯。   无论眼前这个少年有多么温顺乖巧,多么依赖她,上了大学后,他一定会交朋友,谈恋爱,经历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人格和脾性会被周围的人与环境一点点打磨重造,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的纪寒灯会蜕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正如小时候的她可以一脚踹向欺负人的小胖子,可自从经历了被厂里开除,她的锋芒瞬间消退,如今的她,只会端着餐盘,任由男老板挥手拍向她的屁股。人家老板只是为了催她快一点上菜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人都会变。   谁也靠不住。   所以,她不能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纪寒灯身上,不能去指望他永远都会老老实实上交工资。   还好,她才二十四岁,有大把时间去重振旗鼓。   纪寒灯全然不知许茕茕这些内心活动,拿起一根蘸了番茄酱的薯条递到她嘴边,低笑着:“好,那等姐姐通过考试后,我给你奖励吧?比如,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许茕茕张嘴吃下薯条,满心狐疑,一个小屁孩能帮她实现什么心愿?吹什么牛呢。   可她还是点头附和:“好啊,我会努力掏空你的。”   一个鳕鱼堡下肚,许茕茕无比满足,随口道:“对了,这顿麦当劳就是我给你的奖励。”   等她以后考上本科,一定要拉着纪寒灯再来吃一顿。   纪寒灯一怔,视线落向手上的汉堡,声音变轻:“谢谢姐姐。”   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失望。   许茕茕百思不得其解。拜托,这可是麦当劳诶。   直到吃完回了家,她还是想不通,这小子到底想要什么样隆重的奖励?手机?名牌球鞋?笔记本电脑?   那还不如要她的命!   她已经一分钱都掏不出来了。   许茕茕越想越气,大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再加上几只蚊子在她耳边不断乱飞,惹得她更加上火,腾地坐起,对着布衣柜后面另一张床上的纪寒灯说道:“少不知好歹!”   纪寒灯:?   他有些懵,还没来得及开口,便看见许茕茕跳下床大步走到了他床前。   “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许茕茕双手抱臂,像是来打架的。   纪寒灯坐起身,拧开床头灯,望着许茕茕四处乱翘的头发,不语。   “说话。”许茕茕催促。   屋外有青蛙的叫声。   鼻间是蚊香的气味。   夏天的夜晚,气温也还是泛着热。   “是你让我说的。”纪寒灯哑声道。   “说。”她倒要听听这小子会说出多贵的东西。   纪寒灯垂眸,不敢再与她对视,攥紧睡衣的一角,声音几不可闻:“抱抱我。”   许茕茕愣在原地,双手抱臂的动作一僵,两条胳膊渐渐垂落回身侧,尽管她已将那三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可还是不太确信地追问:“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撤回了。   纪寒灯喉头滚动着,艰难地抬高音量:“姐,我想让你抱抱我。”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他只想要她的拥抱。   就像十年前在巷子里那晚一样,紧紧抱住他,护住他。   明明已经长大成人,却还像个八岁孩童一样,贪恋姐姐的怀抱。   她会不会嫌他恶心?   他恐惧得浑身发冷。再炎热的夏天也无法温暖他。   许茕茕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   搞了半天,原来他并不是想要多么昂贵的礼物,而是,一个拥抱而已。   仅仅一个拥抱,区区一个拥抱,就只是,一个拥抱?   他是不是脑子不好?   许茕茕心里咯噔一下,这小子该不会是被高考逼疯了吧?   纪寒灯脸上的表情让她咽下了心中的疑惑。   那是充满了不安,忐忑,以及脆弱的表情。   就像站在悬崖之上,而她就是那个随时可以把他推下去的人。   许茕茕什么都没说,默默上前,钻入纪寒灯床上的白色蚊帐,张开双臂,倾身抱住了他。   身体相贴的那一瞬,纪寒灯仿佛升入了云端。   柔软的触感,肥皂的香气,落在他头顶的叹息。   世上最好,最温柔,最珍贵的奖励。   “笨蛋。”许茕茕轻声责怪,“家人之间偶尔拥抱一下,合情合理,天经地义,至于这么小心翼翼吗?”   原来,想要拥抱姐姐,或是被姐姐拥抱,是合情合理的,是天经地义的。   原来,这些年藏在内心深处令他煎熬又负疚的念头,并不会被她嫌恶。   一个无形、隐秘、扎根已久的开关,悄然打开了。   纪寒灯依偎在许茕茕怀里,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掌心从冰凉到滚烫。   久久不肯松开。   许茕茕低头打量着他撒娇般的举动,心中莫名觉得好笑。   她居然会嫉妒这么个幼稚至极的小孩。   值得好好反省一下。   雪粒镇(六)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19 19:10 发表于江苏 314人听过   图片 第11章 -不恋爱的理由-   两个月的暑假转瞬即逝。   纪寒灯将做兼职赚来的五千八百元收入一分不少地交给了许茕茕。   许茕茕扭捏起来:“要不你还是拿去做生活费吧,春大有钱的学生肯定很多,你也应该放点钱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纪寒灯笑笑:“没事的,我还有助学金。”   许茕茕没再客气,收下钱,叮嘱:“多检查几遍行李,千万别漏东西。”   纪寒灯听话地点头,第十八次拉开行李包的拉链,仔仔细细检查起来。   确认无误后,许茕茕推着电瓶车出门,准备载纪寒灯去车站,却看见沐煦正迎面走来,手上拎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袋子。   “听说寒灯今天去大学报到,我带了些日用品过来,应该都能用得上。”沐煦温声道。   “不用了沐煦哥,该带的我们都带了。”许茕茕很不好意思。   虽然她是个很爱占便宜的人,可唯独沐煦,她并不想占他的便宜。   十八岁就靠自己一个人继承起了杂货铺的担子,他活得并不比旁人容易。   因为理解,所以做不到没心没肺地白拿他东西。这些年他给她的已经够多了。   “茕茕,不要总是把我当外人。”沐煦眼神中带了些责备。   “哪有?”许茕茕连忙解释,“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外人!”   “那就不要拒绝我。”沐煦说。   许茕茕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每当沐煦用这种命令式语气跟她讲话时,她都会条件反射认怂。   沐煦视线转向纪寒灯,将袋子递过去:“这些都是消耗品,多带点没有坏处,拿着吧。”   纪寒灯并没有接。   “我姐说不用,那就是不用了。”他眼角弯起,笑得礼貌又天真,“谢谢沐叔叔。”   许茕茕瞬间感到有一口老血从胸口翻涌而上。   沐叔叔?   叔叔!?   这小子突然犯什么病?   沐煦只比他大十岁而已!   论辈分,论年纪,他都不该叫人家叔叔!   她第一反应是觉得他在阴阳怪气,可纪寒灯脸上的表情太过乖巧真挚,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在尊敬沐煦而已。   “你——”许茕茕刚要纠正他,整个人就被纪寒灯攥进了怀里,差点没扶稳电瓶车。   修长的胳膊牢牢禁锢住许茕茕,纪寒灯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柔柔地蹭着,声音有点闷:“姐,我会想你的。”   不,已经从现在就开始想了。   许茕茕哄着:“我有空就去看你。”   纪寒灯箍得更紧了,委屈道:“骗人。”   春大那么远,路费还那么贵,她不可能去的。   许茕茕心情复杂,一面是心疼即将独自远行的纪寒灯,一面是在沐煦面前被弟弟抱得这么紧,心中羞耻。   纪寒灯在外人面前一向得体懂事,从来没有这么旁若无人过,看来是真的很舍不得她。许茕茕犹豫了几秒,终究没推开他。   沐煦在一旁静静看着,嘴边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少年的小小心机,小小醋意,小小占有欲,无不令他觉得新奇有趣。   纪寒灯似乎认为,只要当着他的面故意抱住许茕茕,就能刺激到他,让他知难而退。   真是幼稚又可爱的小把戏。   人生哪有那么简单呢?沐煦尽力克制着,才没有笑出声。   假如他在此时伸出手,将许茕茕从纪寒灯怀里拽出来,场面一定会变得更有趣。   不过,这次就算了。   毕竟,大人不应该跟孩子一般计较。   把纪寒灯送上火车后,许茕茕第一时间去了杂货铺。   “对不起啊沐煦哥,那小子今天吃错药了,我已经严肃批评过他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乱叫叔叔。”   她默默上前帮忙整理货架,动作娴熟麻利。   沐煦笑道:“没关系,镇上小孩都这么叫我,我确实也到了叔叔的年纪。”   许茕茕反驳:“哪有?你只比我大四岁而已,我们都还年轻得很!”   沐煦笑意更深:“茕茕,你马上二十五了,有考虑过结婚的事吗?”   作为一个小镇女孩,如果过了二十五岁还没结婚,会被立刻贴上老姑娘的标签。并且,仅针对女孩。   许茕茕一愣,没想到沐煦会突然把话题转移到这个上面,摇摇头:“以前没考虑过,父母去世后,就更没必要考虑了。我对恋爱、结婚之类的事从来都没兴趣。”   沐煦目光深邃:“恋爱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会让原本苦闷的人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所以,趁着还年轻,最好还是去尝试一下。不要把自己的人生限制在打工挣钱上,应该去全身心投入一场甜蜜而又热烈的恋爱,体会什么是真正的幸福。顺利的话,说不定很快就会结婚生子。”   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可这些年许茕茕从未见他交过女朋友。   他身边关系密切的女性,至今只有她一个人。   他自己二十八岁了单身未婚,居然反过来催她的婚。许茕茕十分怀疑他这番话的真实性。   她想了想,道:“我见过镇上那些小情侣谈恋爱,想让感情升温,就必然要多见面,多约会,所以时不时就要跑去县城逛街、看电影、吃火锅什么的,逢年过节还要互送对方小礼物,以上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花钱。我不可能每次约会都只让男方出钱,以我的条件,恋爱对象只会穷不会富,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无论干什么我都必须和他平摊,这样算下来,每个月要多一笔不小的开销。”   “假如我和男朋友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又得开始考虑买房的事。这可比恋爱期间花的钱更多。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在镇上结婚过日子,可有了小孩就不一样了,我们得考虑孩子的户口、就学、生活质量等问题。我已经在穷鬼镇过了小半辈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被困在这里,所以最终还是要掏空积蓄去县城买房,而且是更加昂贵的学区房。”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有很多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从此我们余生都将为了孩子奔波劳碌。养纪寒灯他还能去打工赚钱报答我,养孩子却不一定能有什么好结果,很有可能辛辛苦苦付出一生结果却养出一个废物白眼狼,吸干我的血后再果断抛弃我,而我因为那点血缘关系还无法责怪怨恨对方,任劳任怨一辈子,毫无收获,毫无回报。至于丈夫,不添乱不出轨就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他能帮什么忙。”   “有钱人商业联姻是为了让各自的家族企业更加壮大、繁荣、富有,而穷鬼结婚就只是徒增压力罢了。就像我爸妈,两个老穷鬼劳累了一辈子,生下我这个小穷鬼,一家人陷在贫困中无休无止,还没享到福就双双撒手人寰,有意义吗?他们固然恩爱,可那一点点甜跟巨大的苦比起来,微不足道。我一个人已经够辛苦了,再拖家带口只会更加辛苦,婚姻是不会救赎穷女人的,只会囚禁束缚住我们。”   “所以啊,我还是一个人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够了。”   谈话间许茕茕已经将铺子里的货架全部整理完毕。   “……”   沐煦陷入久久沉默。   半晌后,他才开口:“你都是从哪儿学会这些稀奇古怪的思想的?”   许茕茕心知自己嘴太碎,咳了咳:“我自己悟出来的,很奇怪吗?”   沐煦无奈地笑:“还是应该乐观一点才对。爱情是很美好的东西,婚姻也并不是只有一地狼藉。按照吸引力法则来说,你心里想什么,就会来什么,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坚信自己一定能拥有一个温柔体贴的伴侣,就总有一天会遇见他。”   许茕茕有点佩服沐煦。   在经历了亲爹出轨杀人后,他竟然还能对婚姻和爱情保持乐观。   她摆摆手:“算了,我没那么好的运气。”   沐煦直视她:“说不定,你已经遇到那个人了。”   许茕茕懵了:“啊?谁?”   沐煦忽地靠近她,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许茕茕下意识后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货架,一袋饼干掉落在地。她立刻蹲下去捡,听见头顶传来沐煦貌似不经意的声音:“我啊。”   许茕茕僵在原地,差点捏碎手里那包饼干。   他这是,在向她推销他自己?   这算不算告白?   她维持着蹲下的姿势,一句话也说不出,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   沐煦低头看着她,不紧不慢道:“茕茕,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吗?”   再蹲下去腿就麻了,许茕茕硬着头皮站起,将饼干放回货架,指甲悄然抠着掌心,轻声道:“我只会考虑喜欢我的人,沐煦哥,你喜欢我吗?”   沐煦眸光一闪,很意外会遭到如此反问。他以为眼前这个小姑娘只会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再不敢直视他。   然而,许茕茕从来都不是一个胆怯害羞的小姑娘。短暂的惊慌之后,她抬眸凝视着他,表情严肃又认真。   现在,被审问的人变成了他。   店里恰好进了客人。   沐煦抬手摸了下许茕茕的头,像往常般笑容温和:“我错了,不该跟你开这个玩笑。”   说罢他便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许茕茕望着他的背影,剧烈跳动的心口慢慢平静下来。   他没有回答她。   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   他们之间总是很难生出什么暧昧氛围。   即便她偶尔产生了那么一丝幻想与情愫,也会被他迅速掐断,提醒她回归现实。   一如刚才。   所以,她早就知道,他是不会回答的。 第12章 -忙音-   晚上十点,男寝。   伍炀在玩游戏,沈渊在打电话,纪寒灯在看书。   半个学期下来,他们三人作为室友已经很熟了。   纪寒灯看的是《色彩与光线》,许茕茕知道他喜欢画画,特意送了这本书给他,她什么也不懂,只是听店员极力推荐才买的。   虽然早已翻了数遍,但纪寒灯还是走到哪儿都会带着,百看不厌。倒不是对画画有多么痴迷,只是因为,书是许茕茕送的。哪怕她送的是一本小人书,他也会如此。   看了会儿书,纪寒灯准备睡觉。   伍炀嫌弃地白了眼沈渊:“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天天在电话里哄妹妹有个屁意思?有本事找个女朋友煲电话粥去!”   沈渊挂掉电话,骂道:“谁他妈哄妹妹了?那丫头考试又没及格,老子是在教育她!”   伍炀:“行行行,这周末咱们去参加联谊吧?听说这次是跟文学系的女生联谊,个个都很漂亮。”   沈渊:“去就去!”   纪寒灯开口:“我就不去了,周末要兼职。”   伍炀顿时不爽了:“兼职兼职,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兼职,也没见你赚到什么钱啊?哪个软件工程系的学生像你一样连手机和电脑都没有?每次学校机房一关门,你连个编程作业都找不到地方做,急得跟孙子似的!”   当初纪寒灯之所以选择软件工程系,只有一个理由,程序员收入可观,毕业后好找工作。虽然他更偏爱画画,但学美术非常费钱,且大概率出不了头。纵然他在画画上有一定天赋,可一旦淹没进茫茫美术生之中,那点天赋根本微不足道。比他更有天赋的大有人在,他赌不起。   只不过,哪怕是相对来说没那么费钱的软件工程专业,也需要配备电脑。纪寒灯原本计划用助学金买一台,可他在电脑城观察了许久,符合他们专业需求的机子最便宜也要三千元以上。   他舍不得。   活了十几年,纪寒灯从来没有消费过这么大的金额。   如果许茕茕在的话,一定可以很快帮他做好决断,迅速挑中一款性价比最高的电脑,交钱,提货。   可她不在。   她总是不在。   半个学期过去了,纪寒灯还是无法适应见不到许茕茕的日子。   车费很贵,路程又远,一个学期只回一次家,是最省钱的做法。   所以,必须要熬过一个又一个星期,一直熬到期末,才能回到她身边。   太久,太久了。   沈渊打着圆场:“寒灯家里困难嘛,咱们要理解。这样吧,寒灯,我家有一台不用了的旧电脑,配置还行,可以借给你用到毕业,但周末你要陪我们一起参加联谊,费用我们帮你出,怎么样?”   虽然纪寒灯穷酸又无趣,但外形干净清秀,只要换掉他身上褪色的衬衫,乍一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家境不错的公子哥,带上他一起去联谊会,定能吸引不少女孩子的目光。当然,也正因为他穷酸又无趣,即便吸引来了目光,在聊了几句之后,女孩子便会迅速对他失去兴趣。因此,纪寒灯的存在,并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   这便是伍炀和沈渊执意要带上纪寒灯的理由。   半晌,他们听见纪寒灯床铺的方向传来一声低闷的:“好。”   伍炀和深渊默契地击掌,相视一笑。   纪寒灯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直到眼球被灯光照得发涩,才缓缓闭上眼。   联谊地点定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KTV。   五个男生,五个女生,最大最豪华的包间。   茶几上摆满了瓜子、水果、薯条、奶茶、啤酒,甚至还有一块十几寸的奶油蛋糕。   纪寒灯一口都没吃,安静地坐在沙发角落,听着那些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流行歌。   到了交换联系方式环节,大家各自拿起手机互加好友,只有纪寒灯一动不动。   他轻声道:“抱歉,我没有手机。”   众人表情尴尬,以为他在装清高。   伍炀道:“没骗你们,他家里困难。”   大家脸上的表情顿时从尴尬变成了震惊。个别心软的女孩,望向纪寒灯的目光中甚至多了丝怜悯。   一个穿着帆布鞋的女生忽然凑过来:“同学,我可以跟你合个照吗?”   纪寒灯一脸困惑:“为什么?”   大城市的女孩看见穷人会好奇到想要合照?   女生格外坦荡:“因为你是在场所有男生中长得最帅的呀,我想拍完发朋友圈好好炫耀一番,气死那个胆小鬼!”   尽管什么前因后果都没讲,但纪寒灯明白了,这女孩是想让某个她很在意的人吃醋。   他并不介意助人为乐。   纪寒灯颔首,任由女生贴近他,配合她对着镜头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女生用的是美颜软件,镜头里的纪寒灯被自动磨皮瘦脸,显得更加唇红肤白,精致得有些诡异。   纪寒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不觉有些呆愣。   “谢啦!”   拍完照,女生立刻与他拉开距离,欢欢喜喜地打开微信,认真编辑起了朋友圈文案。   纪寒灯看着女生熟练地操作手机,想起许茕茕的手机是她几年前拿到人生中第一笔工资后买的,四百块,带按键。   没有触屏,没有摄像头,没有琳琅满目的APP,但许茕茕非常珍惜那个手机,一直用到现在都没坏。   其实许茕茕是一个很爱玩的人,她总是会被各种新奇玩意儿吸引,然后又因为它们的价格果断止步,皱皱眉:“也没什么好玩的。”   如果许茕茕能够拥有和那个帆布鞋女生一样的出身,此刻一定也会熟练地操作着智能手机,会用美颜软件把自己拍得漂漂亮亮的,会用社交软件加很多很多好友,会每天都发朋友圈展示生活,会每天一杯奶茶,偶尔吃个小蛋糕犒劳自己。   可爱,鲜活,灵动。   这些溢满美好的词汇一定也能出现在许茕茕身上。   然而事实却是,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她,已经有了老茧和细纹。   包间里这些人的普通日常,是他和许茕茕触不可及的遥远梦想。   纪寒灯心中没有自卑,也没有嫉妒,他只是,非常地,想念许茕茕。   想见她,想抱她,想贴紧她。   想带着她一起与外界彻底隔绝。   好想她。   在喧闹的歌声中,纪寒灯想好了今年除夕送什么礼物给许茕茕。   一台智能手机。   她一定很喜欢。   联谊结束后,纪寒灯看见那个帆布鞋女孩站在路边,低垂着头,执拗地反复查看着手机,屏幕的光冷冷映照着她的脸,上面满是不甘和沮丧。   看来,她在意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应她。   他没能帮到她。   众生皆苦,无论贫富。   纪寒灯转过身,独自步行回学校。   伍炀和沈渊各自送心仪的女生回家去了,纪寒灯对此不感兴趣。   路过学校电话亭时,纪寒灯慢慢停下脚步,摸出口袋里的电话卡。   为了省钱,无论多么想念许茕茕,他都尽量不去打电话给她,但今天晚上,他想破一次例。   这是校园里唯一一个电话亭,红色复古造型,更像是个用来装饰的地标,在手机早已普及的年代,很少还会有学生使用电话亭,除了纪寒灯。   他拿起话筒,拨通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好,我是许茕茕,请问有什么安排?”   礼貌而又专业的女声从听筒中缓缓传来。   对于什么活儿都接的许茕茕来说,只要是陌生号码来电,她都会默认是客户派单,抢先自报家门。   纪寒灯低笑:“姐,是我。”   “纪寒灯?”许茕茕的语气顿时软下来,“怎么了?缺钱了吗?”   她脑子里永远只有钱。   纪寒灯握紧话筒:“刚才我被室友拉去参加联谊了。”   停顿了几秒,他继续说:“认识了好多女孩子。”   ——气死那个胆小鬼!   帆布鞋女孩嗔怒而又带着希冀的表情浮现在纪寒灯的脑中。   她是为了让她在意的人吃醋。   那么,他呢?   他这是在干什么?   纪寒灯将话筒越攥越紧,掌心渗出了汗。   许茕茕一愣,笑道:“看来你跟同学相处得不错嘛,那我就放心了。怎么样,遇到心仪的女孩子了吗?”   纪寒灯喉头滚动着,嗓音变沉:“如果遇到了,我可以向她告白吗?”   他可能是疯了。纪寒灯心想。   许茕茕毫不犹豫:“当然可以啊,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去争取,不许退缩。”   虽然许茕茕自己对恋爱不感兴趣,但她并不会阻止别人陷入恋爱。   曾经那个襁褓里的小小婴儿,不知不觉也到了渴望对女生告白的年纪。想到他大概率会比她这个当姐姐的先经历初恋,许茕茕有些哭笑不得。   喜欢的人。   纪寒灯垂眸,静静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吸声。   她的呼吸。   时间缓慢流淌,每一分钟过去都是钱在流逝。   许茕茕心疼他的话费,忙问:“还有别的事吗?”   纪寒灯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开口:“没有了。”   许茕茕道:“那就挂了吧,你早点休息,晚安。”   一句多余的话都舍不得跟他讲。   纪寒灯轻声说:“嗯,晚安。”   许茕茕率先挂了电话。   等纪寒灯放假回来,她一定要细细向他八卦一番跟女孩子告白的事。今年过年应该不会无聊了,她不禁有些期待。   纪寒灯握着话筒,独自在电话亭内站了许久后,才用微乎其微的音量低低说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说完后,他忽地有些茫然。   似乎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   话筒里的忙音直穿耳膜,乱了少年的心。   雪粒镇(七)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20 19:03 发表于江苏 229人听过   图片 第13章 -麦琪的礼物-   许茕茕最近快忙疯了。   上午,去人家做保洁。   中午,去餐馆端盘子。   下午,去杂货铺帮忙。   晚上,在沐煦家刷题,上课,备考。   如今学什么都需要用到电脑,恰好沐煦家有个台式机,他主动将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许茕茕,大方地任由她借用。许茕茕非常感激,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很卖力地在杂货铺干活,一分钱工资都没收,沐煦对此并没强求。   许茕茕几乎每次都要学到凌晨两三点,那个时间沐煦通常已经睡下,她一个人蹑手蹑脚地离开,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吵醒他。   长此以往,总会偶尔碰上一两个邻居,更加坐实了她和沐煦的恋爱传闻。有的甚至还当面开起了玩笑:“沐煦怎么不留你过夜啊?”   沐煦的确从未留过她。   一开始许茕茕还略显紧张,觉得独自在一个男人家里待到凌晨不太妥,总担心会发生点什么。后来她发现沐煦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照常吃饭睡觉,很少来书房过问她,便渐渐放松下来。   许茕茕并不在意邻居的调侃和臆测,哪怕他们私下早已把她传成一个被沐煦睡完即弃、夜夜一个人哭着跑回家的贱货。无所谓,八卦是人类的天性。尤其是身处闭塞的小镇,一丁点小事儿都容易被无限放大传播,用来点缀大家枯燥无趣的生活。   名声对许茕茕来说一文不值,她只关心自己能不能顺利考上本科。离开校园太久,脑力和专注力直线下降,各方面都比不上小时候的状态了,她绝对不能松懈。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   又一次被窗口吹进来的冷风冻醒后,许茕茕下床,翻出家里废弃的毛巾布料,剪成小块,一一塞进漏风的窗户缝里。   这些事往年都是赵静文干的。   她总是很有先见之明,一旦察觉到降温,就迅速把家里每一处窗缝都堵得严严实实,防止冷风灌入。   曾经许茕茕还笑话过她:“有必要这么早弄吗?”   赵静文瞪过来:“等你被冻醒的时候就知道提前预防的好处了!”   她才不会被冻醒呢。那时的许茕茕无忧无虑。   反正有妈妈在。妈妈总是能够及时处理好一切。   早早备好年货,早早做好糖饼,早早织好除夕那天穿的新毛衣。   只要有妈妈在,就什么也不用操心。   许茕茕独自站在窗前,握着一把生锈的剪刀,机械地剪着手里的破布,凉意从缝隙缓慢侵入她的心口,一路蔓延至脚底板。   父母去世后,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像往常一样生活。吃饭,打工,看书,看电视,和朋友聊聊八卦,开开玩笑。只是在很偶尔的时候,只是偶尔,她会突然意识到,爸爸妈妈不是去跑长途了,也不是去走亲戚了,而是,彻底死去了。   他们再也不会回家了。   就仿佛,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被硬生生切割脱离,再也无法复原了。   前阵子她照例打听了那对母子的近况,他们搬去了距离雪粒镇两个小时车程的蔻木镇,母亲摆摊卖菜,儿子定期做康复治疗,不久后就能返回校园。一切向好。该死的一切向好。   朋友都劝她别再打听了,以免徒增怨怼。   可她就是不甘心。   她想见他们,又害怕见他们。   她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心底那滔天的恨意。   许茕茕攥紧剪刀,思绪飘远,因此没有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直到后背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她才蓦然惊醒,下意识挣扎,却被对方伸长胳膊圈入怀中,箍得更紧。   无比熟悉的感觉。   许茕茕不再反抗,任由对方埋头靠在她肩上,毛茸茸的头发在她脸上蹭了又蹭。   像只大型动物。   “回家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许茕茕无奈开口,“我本来还打算去车站接你的。”   她都不知道他放寒假了。   “想给你个惊喜。”纪寒灯嗓音低哑,温热的鼻息落在她颈间。   许茕茕嫌痒,歪着脑袋想要离他远点,纪寒灯紧跟着侧过头,呼吸追逐着她的脖颈,一刻也舍不得分离,她被他牢牢禁锢着,实在避无可避。自从她之前告诉他与家人拥抱是天经地义的事,纪寒灯就再也无所顾忌了,黏人得紧。许茕茕有点后悔多了那句嘴。   纪寒灯抱住许茕茕,顺手取下她攥着的剪刀,低声问:“怎么拿着剪刀发呆?在想什么?”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在想什么。   许茕茕从来没有跟纪寒灯聊过那对母子的事。   既然凶手已经偿命,她理应放下仇恨,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她不想拉着纪寒灯一起陷入无用的心理纠葛之中。   “在想中午吃什么。”许茕茕随口瞎编。   “是吗?”纪寒灯语气毫无波澜,显然不信。   环住她的双臂不断用着力,没有停下的迹象。   太紧了。   少年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从背后紧紧包裹住她。   带着不安,带着占有。   仿佛在害怕她随时会消失似的。   许茕茕被他勒得有点疼,蹙起眉:“好了好了,快松手。”   纪寒灯瞧见她皱起的眉头,心里一紧,立刻松开手,哑声道:“姐,对不起,我弄疼你了。”   许茕茕语重心长:“男女力气悬殊很大的,你觉得自己只是微微使了点力,对女孩子来说可能已经非常痛了,你平时与异性相处一定要重视这一点,不要失了分寸。”   他才不会去拥抱除她之外的异性。   但纪寒灯还是乖乖点头,掌心落在许茕茕肩膀,轻轻按摩,揉捏,小心翼翼地问:“还疼吗?”   许茕茕失笑:“没那么夸张。”   纪寒灯低头细细打量着她,从眼睛到唇,从脖颈到腰,每一寸都不放过,眸色渐暗:“你瘦了。”   想到她一定又是天天只吃一顿饭,他有些烦躁。   许茕茕也打量了下他,随口道:“你又长高了。”   纪寒灯表情像是在生气:“你能不能好好吃饭?”   “……”   许茕茕觉得他年纪越大越没规矩了,这语气,仿佛他才是哥。   其实她最近没怎么亏待自己,一日三餐都有吃,体重也在合格线。何况纪寒灯自己也瘦得跟竹竿似的,刚才抱住她的时候,他身上骨头硌得她生疼,跟她半斤八两。   许茕茕怀疑他在没事找事,瞪过去:“管好你自己。”   她明明就是瘦了。纪寒灯更加烦躁。   腰明显细了许多。看上去一只手就握得过来。   那么单薄,那么纤弱,让他心口发闷,发紧。   他希望她多长点肉,脸上,身上,都能肉乎乎、软糯糯的,因为这种面相的人通常都活得无忧无虑,幸福又快乐。每天吃好喝好,变成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才最好。   如果许茕茕知道了纪寒灯这个想法,会立刻把他的头揪下来。   纪寒灯怕惹她生气,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伸手从她脖颈处钩出了一条链子。刚才抱住她时,他一眼就发现了这条项链的存在。   老旧的链子配上廉价的假钻,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元。   “哪来的?”纪寒灯低声问。   如果是她自己买的,他会心疼得发怒。   如果是男人送给她的,他更加会发怒。   “我妈的。”许茕茕眼睛泛起潮湿,“前阵子我给家里大扫除,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虽然是便宜货,包装却特别精美。我一直以为我妈不喜欢首饰,原来她也曾偷偷买过项链珍藏着舍不得用。”   是啊,妈妈原本也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   许茕茕低头抚摸着项链,如同在拥抱妈妈。   纪寒灯圈她入怀,这一次,动作温柔至极。   “别难过,姐。”他的呼吸落在她耳边,声音里带了诱哄的意味,“我给你带了礼物哦。”   “真的!?”   许茕茕顿时来了兴趣,笑容满面地催着纪寒灯去开行李包,看见他郑重地拿出了一个智能手机的包装盒。弯起的唇角渐渐僵住,许茕茕愣了好一会儿后,转身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跟纪寒灯手里一模一样的盒子。   “这是我准备在除夕那天送你的。”   许茕茕声音机械,显然还沉浸在震惊中。   平复好心情后,两人坐下来详细对比了一下各自买的机子,发现连型号和价格都一模一样。显然,他们带着相同的思维,做出了相同的权衡,最终,在自己能够承受的有限范围之内,选择了同一款手机。   许茕茕大笑,这奇迹般的默契,不愧是姐弟。   笑着笑着,她忽然想起两只手机加起来的价格,顿觉心梗难耐。   “纪寒灯,我们真是丧尽天良的败家子!”她号啕大哭,“退了,明天就拿去退了!”   “姐,这是触屏的诶。”纪寒灯默默低头研究起了新手机。   “给我看看!”许茕茕迅速止住泪,凑上去跟着一起研究起来。   最终,一切一切都化作土气的,没出息的,充满欣喜的惊叹。   两个丧尽天良的败家子,人生中头一次用上了智能触屏手机。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把新手机研究透,之后,纪寒灯在手机里装上美颜软件,拉着许茕茕连拍了几十张合照。   许茕茕震惊:“呃,原来你这么喜欢自拍啊。”   而且还必须开美颜。   她不禁想要重新审视纪寒灯了。   纪寒灯不明所以,他看到别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拍的,便以为许茕茕一定也喜欢。最后,他挑了一张她笑得最开心的合照,设为手机屏保。   照片上,许茕茕微微歪着头,脑袋靠在纪寒灯的肩上,配合他一起对着镜头瞪眼傻笑,举起手笨拙地比着V。   “傻死了。”许茕茕抱怨。   明明就很可爱。纪寒灯心想。   许茕茕精心挑选了一张财神爷的图片设为她的手机屏保。   亲爱的财神爷。   求您,求求您。   保佑我们发大财。   ——小财也行。 第14章 -未来姐夫-   从上初中开始,每次路过沐家杂货铺,街坊都会故意逗纪寒灯:“这不是你未来姐夫家吗?”   每一次纪寒灯都会冷着脸强调:“我姐和他没关系。”   许茕茕是不会喜欢沐煦的。纪寒灯一直这么认为。   在纪寒灯心中,姐姐这个身份,如同带了一层圣女光环,她爱着爸爸,爱着妈妈,也爱着他,爱得纯洁又无私,从小到大,她最在乎家人,只在乎家人,这样的她,是不会跟其他人产生爱情的。   姐姐怎么可能爱上一个外人呢?   姐姐应该只属于他才对。   尽管一向舍不得花钱的许茕茕却特意攒下工资,买了个几百块的保温杯送给沐煦做礼物,可纪寒灯并不在乎。   区区一个保温杯而已,许茕茕送他的可是更加昂贵的智能手机。纪寒灯觉得自己赢了。   “寒灯,你姐什么时候才能当上杂货铺老板娘啊?”   去集市采办年货时,纪寒灯又一次受到了小贩的调侃。   纪寒灯像小时候一样冷着脸:“我姐和他没关系。”   小贩大笑:“没关系会天天在沐煦家逗留到凌晨吗?寒灯啊,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你姐和沐煦已经如胶似漆很久啦!”   春联,灯笼,鞭炮。   满街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少年的眸底,也是一片红色。   纪寒灯伫立在家门口,静默了许久许久,才开门进去。   许茕茕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打开一一查看,瓜子,蜜枣,江米条,云片糕,都齐了。   还有白糖和芝麻。   今年她打算自己做糖饼,赵静文曾经教过她步骤,她想试着还原出妈妈的味道。   纪寒灯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喉咙仿佛被扼住,艰难地开口:“做好后是不是要送几块给沐煦?”   许茕茕自然地点头:“是啊,我答应了要给他尝尝的。”   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看向纪寒灯,眉梢全是笑意:“对了,沐煦哥还让我们除夕那天去他家吃火锅呢,食材他请!”   如胶似漆。   视线骤然陷入模糊,大脑,双腿,全部都在摇摇欲坠。   纪寒灯尽全力保持住平衡,随手将一个干净盘子拿到水池边洗,机械地将双手浸入冰凉刺骨的水中,眼睁睁看着十根手指被慢慢冻僵。   如胶似漆。   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念着这四个字。   反反复复想象着许茕茕深夜从沐煦家出来的场景。   为什么?   姐,为什么?   他问不出口。   荒谬。   他竟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外人。   他竟然会认为许茕茕是只属于他的。   天真。可笑。   是他欠了许茕茕全家,而不是许茕茕欠他。   许茕茕凭什么属于他?   她大他六岁,随时会恋爱,结婚,组建自己的小家庭,当她有了心爱的丈夫,生下与她血浓于水的孩子,区区一个纪寒灯,还算什么?   他纪寒灯算什么东西?   沐煦是镇上最有钱的杂货铺小老板,与许茕茕年龄相当,青梅竹马,而他纪寒灯,归根结底,只是一个中途插进许家的野种。   他哪一点比得过沐煦?   就算沐煦真的成了他姐夫,他也只能接受现实。   接受现实。   或许,他应该贴心地退出除夕火锅,让许茕茕和沐煦二人独处。   不。   不能陷入绝望。   不能这么简单就被击垮。   他凭什么退出?   只要许茕茕没有开口赶他走,他就还是她唯一的家人。   她在沐煦家过夜了又如何?跟沐煦如胶似漆地缠绵热恋了又如何?   不重要。   把她从沐煦手里抢过来不就好了?   与她在同一屋檐下共处十余年的弟弟,是他纪寒灯。就凭姐弟这个身份,他不信她一谈恋爱就会抛弃他。   往好处想,许茕茕不介意沐煦是杀人犯的儿子,那么一定也不会嫌弃他这个小偷之子。   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最在乎的人,一定是他,必须是他。   大脑被两股力量疯狂拉扯着,一个即将坠入深渊,濒临崩溃与死亡,一个从深渊里缓慢爬出,布满丑陋与阴暗,最终,二者融为一体,迅猛侵袭他身体每一处细胞。   一边堕落着,一边希冀着。   是啊,只要抢过来就好。   纪寒灯将冻红的双手伸到许茕茕面前,委屈道:“姐,冻僵了。”   “天!”   许茕茕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急急忙忙焐着他冰块般的手指,用掌心细细揉搓,将她的温度传递给他。   果然,她是在乎他的。   纪寒灯凝视着她,心脏兴奋地颤栗。   她蹙眉怒斥:“谁让你把爪子在凉水下面放那么久的?不知道现在是冬天吗!?”   “姐,”他俯身凑近她,声音里有撒娇,也有哀求,“除夕那天不去沐家好不好?我只想和你一个人过。”   那可是免费的火锅。   许茕茕有点不舍,挣扎之后,在纪寒灯眼角泛红的可怜模样下无奈妥协,叹气:“好吧,那就咱们俩过。”   她总是如此纵容他。   沐煦根本比不过他。   纪寒灯扬起笑容:“姐姐最好了!”   他幼童化的语气让许茕茕有些莫名其妙,这样的纪寒灯,像极了当年刚进许家时故意演戏装乖的状态。当初她可以一眼识破小男孩的伪装和心机,如今自然也能察觉出不对劲。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糖饼做好后,许茕茕装了三块在食盒里,准备送去沐煦家。纪寒灯紧随其后,顺势牵住她空着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许茕茕说:“我自己去就行了。”   纪寒灯攥紧她的手:“我陪你去。”   一对已经成年的姐弟,掌心如此紧密地相贴,手牵着手走在街上,怎么看都有一丝怪异。想到他小时候也经常这么牵她,许茕茕忍下了甩开他的冲动。   一直到许茕茕敲开沐煦家的门,将食盒递给沐煦,纪寒灯都没有松开她的手。   沐煦笑道:“你们姐弟感情真好。”   许茕茕无奈,用眼神示意纪寒灯松手。   纪寒灯当然没有松手,而是用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嗓音温柔无比:“嗯,我和姐姐感情一直都很好,非常好。”   好得不得了。   沐煦表情没有变化:“真羡慕,我小时候也想有个姐姐。”   虚伪。纪寒灯心中冷笑。   “对了,”沐煦随意地从口袋掏出一个发卡,笑容依旧,“茕茕,你前阵子把这个落在我家了。”   纪寒灯身形一僵。   狼狈与难堪翻涌袭来,和沐煦脸上的笑容一起刺入他心口。   许茕茕接过发卡,瞥了眼纪寒灯,脸色略尴尬:“我最近在借沐煦哥的电脑刷题来着。”   只是刷题而已吗?   纪寒灯眸色幽深,一句话都没说。   沐煦看着许茕茕:“下次学太晚的话就别回家了。”   许茕茕顿时结巴了:“啊、啊?”   沐煦笑笑:“怎么?嫌弃我家的床吗?我会为你准备新的被褥。”   许茕茕又怂了:“当然不嫌弃。”   说完她立刻反应过来,沐煦一定又是在跟她开玩笑。   下一秒,手掌忽地一紧,她被纪寒灯以极大力气拽着离开,甚至没来得及跟沐煦打声招呼。   纪寒灯一路沉默不语。   许茕茕莫名心虚:“沐煦哥只是在开玩笑,你可别当真。”   纪寒灯侧头看着她,她今天披散了头发,隐隐露出的耳尖泛着浅红。   理智忽地下了线。   他俯身靠近许茕茕,伸手捏上她的耳垂,轻轻抚弄,低声问:“姐,你没有被他碰过,对吧?”   明明是清润柔和的语调,却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   许茕茕先是震惊,然后迅速沉下脸,挥开他的手:“纪寒灯,注意你的分寸,不该问的少问!”   果然没有。   理智回笼。   纪寒灯勾起唇,笑得天真乖巧:“遵命,姐姐。”   许茕茕瞪着他,碍于路上有人,没有继续发作。   反了天了简直。   刚才那一幕,他仿佛不再是弟弟,而是在以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份试探她。   怪异又危险。   如果爸妈还在,她一定会回家找他们告状,控诉纪寒灯的大逆不道。   如今,无人为自己撑腰,她只能把一切归结为小孩子的好奇心。   可是就算再怎么八卦好奇,也不应该问得那么露骨直白吧?   肯定是听信了街坊的传言,被那些碎嘴的大爷大妈教坏了。   许茕茕越想越气,甩开他一个人往家走,走了十几米后,回头瞪向纪寒灯,发现他正怯怯地站在原地没动。   像被抛弃的小狗。   “傻站着干吗?回家吃糖饼!”她没好气。   “来了。”纪寒灯迈开长腿,大步跟上去。   从小到大,无论他犯了什么错,只要装装可怜,她就会迅速消气。   哪怕生再大的气,她也不会抛弃他。   空中闪耀起明亮的光,那是镇上有人在放烟花。许茕茕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仰着脸露出笑容。   “真美啊。”她说。   “嗯。”他说。   她看着烟花,他看着她。   纪寒灯目光定定地落在许茕茕耳朵上。   从他刚才问完那句话后,浅浅的粉红就变成了滴血般的绯红。   许久都没有消退。   少年低眸,无声轻叹。   姐姐。   此刻的你,是在为谁害羞呢?   为我,还是为他?   雪粒镇(八)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21 19:02 发表于江苏 373人听过   图片 第15章 -母与子-   今天江岭又被同学欺负了。   大家都骂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虽然母亲刘月带着他搬去了新小镇,换了个新学校,可父亲的事还是很快就在周围散播开来,逃去哪儿都无济于事。   横祸是穷人的梦魇。   因为无论什么灾祸,背后都要付出无数金钱和血泪。   对江岭来说,不小心从楼梯摔下去,当场死亡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可偏偏,他还活着,腰椎和后脑勺却受到重击,引发了全身各神经受损,瘫在病床上无法动弹,需要耗费巨额医疗费才能恢复自理能力。   仅仅几周时间,江家就花光了所有积蓄。父亲对着无数熟人亲戚下跪,东拼西凑借了一圈,又撑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再也掏不出半分钱。   江岭躺在病床上,流着泪哀求父母放弃治疗。虽然他无比惧怕瘫痪,惧怕死亡,可是他知道,比起活下去,死亡是最划算的选择。   吃药要钱,住院要钱,手术要钱,康复治疗要钱,只有死亡是免费的。   爸爸妈妈当然不会放弃他,父亲握住他的手,温柔地承诺:“岭岭乖,还差几十万就能把你治好了,相信爸爸,我很快就会带钱回来的。”   父亲没有食言。   他真的带了几十万回来。   江岭高兴不已:“爸爸好厉害!爸爸是英雄!”   刘月却一直在哭,趴在江岭的病床边,眼泪浸透了被单。   直到父亲从医院顶楼一跃而下,江岭才明白母亲在为什么而哭。   原来,父亲并不是什么英雄,而是抢劫、杀人、然后畏罪自杀的犯人。   在那之前,江岭是受尽疼惜怜爱的悲惨少年,老师同学、亲戚邻居、医生护士,每个人都想方设法地关心他,照顾他,帮助他。   在那之后,江岭瞬间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灾星、过街老鼠、抢劫杀人犯之子,每个人都对他们母子避之不及,排挤他,讨厌他,嫌恶他。   父亲的葬礼上,刘月告诫江岭:“岭岭,不要怪爸爸,他是在用自己的命换你好好活下去。”   江岭并没有怪父亲。   他认定自己才是一切罪孽的源头。   课间被同学堵在厕所,关在隔间,将一桶又一桶污水泼向他。   桌肚里被塞满果皮、瓜子壳、用过的纸巾,桌面被小刀刻上密密麻麻的“杀人犯去死”。   放学路上总是被同学团团围住,将轮椅上的他当成玩物,从一个又一个斜坡直直推下去。   欺凌,嘲笑,排挤,他一一承受。   这些都是自己应得的,江岭心想。   刘月的日子也不好过,成年人之间搞起敌对来并不比孩子逊色。   故意抢她的摊位,踩烂她的菜,刺破她的车胎。   孩子们或许只是跟风而已,大人则是实打实地排斥厌恶着抢劫杀人犯的家属。   虽然他们并未到过现场,却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她丈夫是如何持枪闯入银行、如何挟持杀人、如何跳楼自杀的。   还有人质问她:“难道你对你老公的所作所为一点都不知情?”   刘月当然知情。   尽管丈夫并没有详细说过他的计划,可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能迅速解读出他打算做什么。那么多年的婚姻,他们之间早已形成默契。   她知道,他带回来的钱,沾了血,沾了人命。   她知道,他干了再也回不了头的错事,恶事。   可那是能够救他们儿子的钱。   所以,刘月选择了沉默。   丈夫自杀那天,一向温和的眸子里写满死寂,他最后看了一眼她和儿子,带着诀别,转身离去。   刘月同样选择了沉默。   几分钟后,他从顶楼一跃而下。   做错了事,就应该付出代价。   从那之后,刘月开始彻夜失眠。   她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只要一闭眼,她脑中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丈夫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以及死在丈夫枪下的那对夫妇的冤魂。   三张鲜血淋漓的脸,在黑暗中对她阴恻恻地狞笑,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每当她濒临崩溃之时,轮椅上的儿子都会将小小的身躯靠过来,抱紧她。江岭的身体需要漫长的恢复期,暂时只能靠轮椅度日,他毫无怨言,能独立完成的事绝不麻烦别人,连上下学都不需要母亲接送,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总能及时识别出母亲的痛苦,依偎进她怀里,给她温暖和力量。   是啊,只要儿子好好活着就够了。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作为母亲,她必须坚强。   儿子的课本被同学撕坏了,她就用透明胶带把坏掉的纸张重新粘好。   儿子饭盒里的菜经常被同学倒掉,她就在他的书包里多备一份饭盒。   儿子校服上被同学用马克笔涂上脏话,怎么洗都洗不掉,她就用蜡笔画上童趣的涂鸦,覆盖住那些密密麻麻的诅咒。   世人的偏见与歧视,母子俩照单全收,从不反抗。只不过,在认命的同时,他们也学会了互相慰藉,拥抱取暖。   “没关系的,岭岭。”刘月温柔抚摸着江岭的头,“总有一天,时间会淡化一切。现在你只需要好好学习,等以后考上一个好高中,好大学,未来就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好的,妈妈。”江岭认真点头。   上天夺走了他的健康,却留给了他一个天才大脑。尽管因住院而浪费了不少时间,可一回归校园,江岭还是迅速霸占了年级第一的位置,科科满分,闲暇时甚至还会做高年级的题。   每次拿到儿子的成绩单,刘月都会第一时间烧掉,默默祷告许久,祈愿地狱里的丈夫能够有机会看到他们儿子有多优秀。   当书包又一次被同学扔进河里后,江岭在轮椅上挪动身体,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书包打捞回来。   “小朋友,需要帮忙吗?”   一道清逸的男声从他背后响起。   江岭回过头,看见了一个英俊青年。   对方冲他勾起嘴角,笑得纯净又阳光。   那是江岭和神仙哥哥的第一次见面。   除了母亲之外,已经很久没人冲江岭笑了。   可眼前这个哥哥不仅对他笑,还帮他把书包从河里捞了上来,细心地将湿透了的书本铺在地上晾晒。   温暖,干净,善良。   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一样。   “那些人为什么要欺负你呢?”神仙哥哥轻声问道。   “因为我爸爸做了错事。”江岭垂下眸,表情有些难过。   “错事?”神仙哥哥温温柔柔地注视着他,“什么样的错事?”   江岭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回答这个问题。   他害怕说出来后,这位温暖的神仙哥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用嫌恶的眼神瞪向他,从此再也不搭理他。   神仙哥哥没有追问,摸了摸江岭的头:“我的父母也犯过错,小时候也常有人欺负我。和你一样,我也从来都没有反抗过。直到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姐姐,她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阴暗角落里的我。”   江岭眸底发亮:“就像你对我一样,是吗?”   神仙哥哥一怔,笑起来:“可以这么认为。”   江岭小心地问:“哥哥,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神仙哥哥颔首:“当然。”   江岭雀跃不已。   他的世界太过窄小,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亲近的朋友。因此,哪怕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怕他们不过才第一次见面而已,只因那句毫不犹豫的“当然”,江岭便在心底决定,要把这个哥哥当作此生最好的朋友。   尽管那天之后神仙哥哥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可每当想起世上存在一个跟他有着相同经历的朋友,如同平行宇宙的另一个他,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微笑着向他施以援手,江岭心口都会泛起暖意。   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孤单一人。   第二次见到神仙哥哥时,江岭已经升入五年级,刚在期中考试拿下年级第一的成绩。   放学路上,几个男生抢走了被江岭当成宝贝的成绩单,试图撕个粉碎,江岭拼了命阻止,母亲还在家等着把成绩单烧给父亲,他不想让她希望落空。可他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连人带轮椅都被掀翻在地。   直到一条修长的胳膊伸过来,轻松夺过那张成绩单。   江岭抬起头,看到了一年没见的神仙哥哥。   神仙哥哥扶正轮椅,抱起地上的江岭,将他放回轮椅上。   调皮的男生们知道自己打不过一个大人,匆匆四散而去。   神仙哥哥低头扫了眼成绩单,弯起唇角:“每科都是满分呢,原来你是个天才少年。”   江岭红着脸道:“因为题目不难。”   母亲教过他要谦虚。   神仙哥哥将成绩单还给江岭,笑容温暖:“小朋友,在我面前不需要自谦,保持住这个成绩,你以后考上春大不成问题。”   听见春大二字,江岭眼里散发出光芒:“我真的可以吗?”   春大是省里最一流的大学,母亲跟他提过很多次,只要将来考上春大,他们母子就能彻底扬眉吐气,再也没人敢瞧不起他们。   神仙哥哥点头:“我小时候资质远不如你,连我这样的都能考进春大,你自然更可以。”   原来神仙哥哥是春大的学生,江岭对他的崇拜不禁又添了好几分。   他开心地笑起来:“好的,我相信哥哥!”   神仙哥哥摸了摸江岭的头:“加油,未来学弟。”   那之后,江岭比之前加倍努力地学习功课。他十分清楚,小学时期的排名第一不代表什么,稍一松懈,升入初中后成绩就有可能直线下滑,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母亲在外摆摊的辛苦江岭都看在眼里,明明还不到三十五岁,她脸上却已经布满晒斑与皱纹。在他出事之前,母亲明明也是个爱美的女人,偶尔也会买上一支便宜的口红,那时父亲还在,他们一家三口虽然没钱,但活得无忧无虑。   所以,快点长大吧。   江岭每天都在盼望长大,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把挣钱养家的担子从母亲肩上接过来。   如母亲说的一样,时间似乎真的可以淡化一切。随着江岭升入六年级,学校里欺负他的人逐渐减少,课间开始有同学找他聊天,值日时开始有同学主动帮忙,考完试总有不少同学围过来跟他对答案。   更加惊喜的是,江岭渐渐可以下地行动了,尽管没办法再恢复之前的样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略显吃力,可至少不需要坐轮椅了。   并且,努力没有白费,江岭以全县第一的成绩顺利考上了县城重点初中。   刘月激动得哭了很久,承诺晚上收摊后买一块蛋糕回家奖励儿子。   江岭已经好几年没吃过蛋糕,光是想象一下奶油的香味,他嘴里都会瞬间分泌出口水。   可蛋糕太贵了。   江岭咽下口水,坐在摊位前熟练地整理着蔬果,说:“不用了妈妈,我不爱吃甜的。”   “老板,白菜多少钱一斤?”   一个俊秀青年站在母子俩的摊位前,声音里带着笑意。   江岭立刻抬头,果然,看见了又是一年未见的神仙哥哥。   这一次,他手上拎了一个大大的巧克力蛋糕。   蛋糕上还用奶油写了字:愿江岭同学有广阔未来。   “神仙哥哥!”江岭猛地站起,灿烂一笑,“你看!我可以走路了!”   “神仙哥哥?”青年失笑,“原来你平时都是这么称呼我的?”   刘月瞧着两人熟络的样子,有点意外:“岭岭,这位是?”   江岭忙向她介绍:“妈妈,这个哥哥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认识整整三年了!他还是春大的学生,优秀正义又善良!”   小男孩开开心心炫耀好朋友的表情,带着质朴的天真。   刘月眼眶又湿了,这三年江岭总是那么孤僻自闭,身边连一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她还为此担心了很久,原来他私下结交了名牌大学生做朋友。   她感激地看着青年:“同学,晚上去我们家吃个饭吧?正好一起给岭岭庆祝。”   青年礼貌地笑:“谢谢阿姨,我正有此意。”   刘月和江岭租住的是一间平房,屋内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简陋,可也是母子俩的温馨小天地。   江岭兴奋地将神仙哥哥拉进屋,向他展示自己每天用来做题的书桌,刘月则在厨房忙碌,不时回头看一眼孩子,露出欣慰的笑。   神仙哥哥盯着书桌上的木制相框,里面是一家三口的合照,嘴角勾起淡淡的笑:“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想到父亲,江岭雀跃的表情渐渐凝固住,斟酌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开口:“神仙哥哥,关于我爸的事,你想听听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神仙哥哥将视线移到江岭脸上,轻声道:“好啊。”   于是,伴着厨房的炒菜声,江岭将他们家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出来。从他摔下楼梯,到父母掏空积蓄,再到父亲抢劫杀人,每个细节都没有落下。   讲到中途,厨房悄然熄了火,刘月走过来,坐到江岭身旁,抱住他,默默流着泪。   母子俩相拥在一起,哭得哀婉又悲戚。   青年表情毫无波澜,全程都笔直站着,低头静静注视着他们。   “岭岭,不要怪你爸爸。”刘月泪眼婆娑,又重复起了这句话。   “妈妈,我从来没有怪过爸爸,他一直都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江岭轻抚刘月的脊背。   纵使父亲是世人眼中的败类,大恶人,犯罪分子,可在江岭心底深处,没有一分一秒责怪过他。   他的确在情急之下做错了事,可他也纵身一跃,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以命抵命,他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   他永远都是他的父亲,他的大英雄。   “小朋友,长大后你想做什么?”神仙哥哥平静地问。   “当然是报答妈妈,孝顺妈妈,赚很多很多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江岭话语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刚止住泪的刘月再度红了眼眶。   “傻孩子,妈妈不需要你的报答,你只要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是我和你爸最大的期望了。”她抱紧儿子。   真是一个被爸爸妈妈深深爱着的幸福孩子。   “还有呢?”青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没有其他要做的事了吗?”   “没有了。”江岭有些迷茫,不太明白还有什么需要做的。   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问:“哥哥,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怎么会呢?”青年又一次露出了纯净阳光的笑容,“该吃蛋糕了,这是我亲手为你们做的哦。”   孩子立刻被分散了注意力:“哥哥好厉害啊,居然连蛋糕都会做!”   “因为我在甜品店做兼职。”青年在蛋糕上一根一根插上蜡烛,掏出打火机点燃后,又失笑,“我糊涂了,这又不是生日蛋糕,点什么蜡烛。”   刘月忙道:“没事没事,反正都点上了,岭岭顺便来许个愿好了!”   江岭开心地闭上眼,对着蛋糕上的蜡烛许起了愿。   一愿妈妈平安健康。   二愿爸爸在天上安息。   三愿他和神仙哥哥的友谊地久天长。   江岭胃口大好,巧克力奶油糊了满嘴都是,刘月一边嗔怪地给他擦嘴,一边陪着儿子吃完了整个蛋糕,香甜的糖分哪怕只是闻一闻都令人心情愉悦。   青年一口都没有吃,只含笑看着他们。   “神仙哥哥,谢谢你!”江岭与他四目相对,“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不客气。”青年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小朋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什么?”江岭一愣。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   巧克力奶油在口腔中散发着浓烈的甜味。   大脑逐渐陷入混沌。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试图看清坐在对面的神仙哥哥,却发现那个一向温暖善良的人,此刻嘴角正勾起凉薄的讥笑。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想瞧得再仔细些,却从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阴冷的、瘆人的、刺骨的恨意。   那股憎恶,比先前任何一个欺凌过他的人都要强烈。   为什么?   江岭张了张口,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刘月也脑袋一沉,不受控制地栽倒下去。   屋内陷入死寂。   神仙哥哥。   青年默念着这四个字,忍不住嗤笑出声。   笑着笑着,又渐渐归为平静。   啪。   他又一次按开打火机。   微弱的火苗,在一片死寂中,轻轻摇曳。   雪粒镇(九)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8-08 20:08 发表于江苏 1019人听过   图片 第16章 -一张车票-   自学了三年后,许茕茕顺利拿到了本科学历证书。   她第一时间将证书拍下来发给了纪寒灯,附言:“中专生华丽变身。”   纪寒灯回了个可爱的笑脸:“姐姐真棒,想要什么奖励?”   许茕茕苦思冥想,最终发了句:“把你女朋友带回家给我看看。”   她记得纪寒灯大一就有了喜欢的女生,如今都快大四了,估计早就正式在一起了。毕竟她这个弟弟俊俏又乖巧,想交个女朋友应该不难。   纪寒灯:“……”   结果没等纪寒灯带女朋友回来,许茕茕自己反倒带了个女孩子回家。   余馥比许茕茕小几岁,父母是大老板,早早就给她买了别墅,小姑娘从来没有干过家务,每天都会雇家政上门做饭、打扫,许茕茕就是被雇佣的保姆之一。   刚开始余馥十分惊奇:“我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年轻的保洁员诶!”   后来她发现许茕茕干活利索,谨慎细心,精通收纳,能力不输旁人,当即跟她签了长期合同。久而久之两人便处成了朋友。   最近余馥失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许茕茕哄了大半天,最后答应带她去雪粒镇散散心,才让小姑娘止住泪。   作为城里孩子,余馥从小到大都没去过村镇,这次终于有了下乡体验生活的机会,她立刻忘了失恋之苦,雀跃地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开车载着许茕茕直奔雪粒镇。   许茕茕也很雀跃,这是她第一次坐宝马副座,奶白的真皮座椅一尘不染,车里飘着淡淡的玫瑰清香,还挂着精巧可爱的装饰,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   “馥馥,你车是多少钱买的呀?”许茕茕问。   她计划考驾照,虽然可能这辈子都买不起车,但有本驾照在手对以后找工作也有帮助。   “很便宜的啦,才四十几万。其实我更喜欢一百多万那款,但我爸妈说我现在年纪小,开那么贵的车出去太过招摇,只好过两年再换了。”余馥话语间带着埋怨,“我爸妈没别的毛病,就是顾虑太多,烦人!”   许茕茕愣愣地看着车窗外,许久没有说话。   原来,让许江和赵静文为之付出生命的四十万,在别人眼里,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很便宜的啦”。   路边的乔木从她眼前飞速闪过,大概是习惯了电瓶车上的视角,此刻许茕茕坐在轿车里,看着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回家路,竟觉得陌生无比。   “茕茕姐,你也是一个人住对吧?”余馥对许茕茕的低气压毫无察觉。   许茕茕回过神:“嗯,平时就一个人住。我弟在上大学,过几天就放暑假回来了。”   余馥嬉笑:“你弟帅不帅呀?”   提起纪寒灯,心底阴霾立刻散去了几分,许茕茕笑道:“还行,人模狗样。”   余馥万分期待:“那我要在你家住到你弟回来!一睹芳容!”   “好好好。”   结果才住下第一天余馥就哭断了气。   因为她在厕所蹲坑里看见了蠕动的蛆。   最近公厕断水,修了几天都没好,高温之下排泄物堆积,自然会生蛆。作为这间公厕的二十七年资深老用户,许茕茕对此早已习惯。   余馥不同,城里长大的小姑娘,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活蛆,吓得差点跳起来掀翻厕所屋顶。   在余大小姐凄厉的尖叫下,许茕茕抱起一大桶水就往蹲坑里泼,里里外外冲了好几次,再三检查确定没了脏东西之后,说:“好了,快上吧。”   余馥抱住许茕茕大哭:“不!我宁愿憋死!”   雪粒镇从来都不是什么梦幻田园,光是一间经常断水断电、没人打扫的公厕,就让许茕茕从小到大崩溃了无数次。她在无尽的挫磨中学会了释然,没有水,她就自己拿桶接水;没有电,她学会了摸黑寻坑;没人打扫卫生,巧了,她是专业干保洁的。   天长日久,再糟心的事也会习惯。   许茕茕以为余馥当晚就会火速开车走人,结果大小姐哭完之后立刻恢复了元气,像逛博物馆一样津津有味地鉴赏起了许茕茕的破家。   “好复古的大铁门哦!每一块锈斑都像精心设计过的一样!”   “你们家屋顶上的瓦好五彩斑斓呀!是你们亲手盖上去的吗?”   “这么小的空间居然可以塞得下整整两张床,好厉害!”   “等等,茕茕姐,刚刚是不是有一只老鼠跑过去了!?”   于是又被吓哭了。   尽管如此,余馥还是坚持住到了纪寒灯回来。   纪寒灯一进门便看见许茕茕的床上正躺着一个陌生女人。   因为害怕老鼠,这几天余馥都是跟许茕茕一起睡的。   余馥浑然不知屋里进了人,舒舒服服地趴在凉席上,长长的细腿伸在毯子外面晾着。   纪寒灯看向她身上盖的毯子,那是几年前许茕茕趁超市买一送一的时候抢购的,浅灰色的是许茕茕的,深灰色的是纪寒灯的,属于姐弟俩的夏日专用毯。   可现在,姐姐的毯子正盖在一个外人身上。   纪寒灯扫了眼屋子,没看见许茕茕。他眸色渐暗,走到床前,冷声开口:“你谁?”   余馥迷迷糊糊地睁眼,先是一惊,看清纪寒灯的长相后顿时坐起:“嗨,帅哥!”   “你谁?”纪寒灯面无表情,又问了一遍。   “寒灯弟弟,我是你姐给你介绍的女朋友哦。”余馥开起了玩笑。   指尖骤然发凉。   纪寒灯转过身,想出去找许茕茕,正好看见她拎着一堆小吃进了屋。   “姐。”他幽幽看着她。   “这么快就回来了?”许茕茕惊讶。   昨晚她刚在余馥的央求之下发消息催纪寒灯回家,今天他居然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嗯。”他走近她,垂下眸,眼眶似乎有点湿润。   “怎么了?”许茕茕想摸摸他的头,但被余馥的叫喊打断。   “快给我吃的,饿死啦!”   余馥跳下床,拿过许茕茕手里的小吃,急急忙忙拆开检查,大喜:“居然把我想吃的全买回来了,不愧是我的茕茕姐!”   这个女人居然叫许茕茕“姐”,前缀还是“我的”。   她凭什么?   纪寒灯呆立原地,看见余馥嬉皮笑脸地拉着许茕茕坐到了桌前。镇上没那么多种类的小吃,许茕茕是骑电瓶车去县城买的,这么热的夏天,在酷暑下来回奔波,就为了帮那个女人买吃的。   许茕茕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脸颊被晒得发红,没歇几秒又起身去给余馥倒水了。纪寒灯站在一旁看着,脸色愈发阴沉。   “一起吃吧?”许茕茕看向纪寒灯。   “不了。”纪寒灯冷冷道。   他转身准备整理行李,却发现原先放他东西的柜子里塞满了瓶瓶罐罐,各种牌子的护肤品和化妆品,不用猜也知道是余馥的。   纪寒灯阴恻恻地瞪了余馥一眼。   余馥后背一阵恶寒,冲许茕茕挤了下眼:“你弟性格好差哦,还是杂货铺那个沐煦哥哥比较温柔。”   她音量不小,纪寒灯听得清清楚楚,表情愈发冰冷。   许茕茕压低声音:“他平时很乖的,今天可能心情不好。”   她顺手捏了块枣糕,走过去递到纪寒灯嘴边,温声哄道:“这个巨好吃,我排了半小时的队才买到的,尝尝嘛。”   所以,为什么要为了那个女人排队半小时?   为什么要对除他之外的人那么好?   纪寒灯眼底暗涌流动,但还是乖乖张嘴,吃下许茕茕亲手喂的枣糕。   许茕茕趁机介绍:“馥馥是我一个老客户兼朋友,最近来我们家体验生活。你对人家客气点。”   纪寒灯不语。   许茕茕伸手捏他的脸:“听话。”   她用了很小的力气,指腹暖暖的。   纪寒灯勾起唇:“好。”   他抬起胳膊,想抱一抱许茕茕,可她已经转身去陪余馥了。   笑容迅速消失在了他的嘴角。   晚上冲完澡,纪寒灯坐在自己床上看《色彩与光线》,余馥则裹着浴巾爬上了许茕茕的床,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枕在她肚子上玩手机。   许茕茕的睡衣被迅速浸湿,小腹处泛起凉意,但她没有任何不悦,拉过毯子盖在余馥身上,拿着干毛巾轻轻帮她擦头发。   纪寒灯只有在小时绿̶候才有过这种待遇。   一升初中,赵静文便安排姐弟俩分开睡了。   哪怕是亲姐弟,长大之后也不可能睡一张床。   所以,纪寒灯从不奢望能与许茕茕同床共枕,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却做到了。   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躺在许茕茕身上,黏着她,贴着她,随意干一些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纪寒灯攥紧手里的书,隔着布衣柜,听见余馥一直在缠着许茕茕聊天:“茕茕姐,我感觉那个沐煦哥哥喜欢你诶,他望向你的眼神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许茕茕:“别胡说。”   余馥:“我眼光很毒的,你要信我!”   纪寒灯十分后悔白天没有把余馥赶出去。   余馥:“那你喜不喜欢他呀?”   许茕茕:“……”   余馥:“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就去追他了哦。”   许茕茕:?   纪寒灯出声打断这个话题:“姐,要喝水吗?”   许茕茕松了口气,迅速接茬:“好啊,要温的!”   纪寒灯倒了一杯温白开走到许茕茕床前,撩开蚊帐递向她,水杯却被余馥抢了过去,仰头一饮而尽。   “谢啦弟弟,我正好渴了。”余馥甜甜一笑,将空杯子递回给纪寒灯。   纪寒灯没有接,冷着脸:“那是倒给我姐的。”   余馥震惊:“小气鬼。”   许茕茕脑仁发疼,十分担心两个小孩会吵起来。   “没事没事,我自己下去倒。”她接过余馥手里的杯子,下床拉走纪寒灯。   其实许茕茕一点儿也不渴,但还是硬着头皮倒了杯水,站在桌前慢慢喝下。   纪寒灯在一旁直勾勾盯着她,伸手撩起她耳边的一缕头发,发现还是湿的。   自己头发还没干透,却忙着给别人擦头发。   他压下心头的不悦,拿来他的毛巾,轻轻地擦起了她的湿发。许茕茕有些无奈,没有阻拦。   擦干头发后,纪寒灯视线下移,看见许茕茕的睡衣下摆湿了一大片,那是被余馥枕湿的。   他蹙眉:“会着凉的。”   许茕茕转身要走:“一会儿就干了。”   纪寒灯攥住许茕茕的手腕,将她拉坐到他床上,接着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睡衣,低声说:“换上。”   许茕茕懒得动:“不至于吧?”   怒火累积到了顶点。纪寒灯一句话都没说,俯身逼近许茕茕,手指抚上她的睡衣领口,轻轻一挑,便解开了一个扣子。   这小子是打算帮她换衣服?   许茕茕愕然,简直难以置信。   “茕茕姐!干嘛呢?怎么还不回来睡觉?”   余馥玩腻了手机,打着哈欠叫嚷,隔着布衣柜,她看不见纪寒灯和许茕茕在做什么。   许茕茕从惊愕中回神,发现纪寒灯已经解到了她的第三颗扣子,再往下就要走光了,她立刻站起来挥开他的手,想开口呵斥几句,又碍于余馥在场,只好拧着眉,用眼神震慑纪寒灯。   疯了?她瞪他,在心里骂。   嗯。他望着她,在心里答。   许茕茕气绝,等余馥走了后,她一定要抄起擀面杖狠狠抽他手心,把这个没大没小的狗崽子打服为止。   余馥第二天就走了,因为实在受不了纪寒灯那副冷若冰霜的德性。   “长得帅有什么用?性格那么不讨喜,难怪你弟没人追!幼稚姐宝男!”   余馥坐进她的宝马,气不打一处来。   许茕茕将余馥的行李一一搬进后备厢,赔笑:“别跟小孩子计较嘛。”   余馥蹙眉:“他年纪也不小了吧?茕茕姐,你要小心,你弟占有欲这么强,等你以后谈恋爱了,他说不定会打爆你男朋友的头!”   许茕茕轻咳:“对了,馥馥,如果你真的对沐煦哥有好感,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接触,不用考虑我的。”   余馥一愣,似乎早已把自己昨晚说的话忘了个干净,等她想起来后,不禁大笑:“拜托!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虽然那个沐煦长得还行,但城里有大把比他更帅的富二代追我,我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看上一个乡镇老男人?他还是跟你比较配啦。”   “哈哈,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许茕茕站在家门口,笑容满面地目送余馥开车离去。等那辆白色宝马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后,她慢慢收起笑容,揉了揉因长期干重活而犯下酸疼毛病的手腕,轻声叹了口气。   原来,对她而言高不可攀的杂货铺小老板,只是大小姐眼里的乡镇老男人。   “为什么要跟那种人交朋友?”   身后传来纪寒灯的声音。   许茕茕回过头,看见纪寒灯倚靠在门框,眸色晦暗不明。   三年过去,他渐渐从少年蜕变成了青年,原先单薄清瘦的身体多了肌肉线条,脸上的棱角愈发鲜明,可有些行为依然像个孩子。   “等你毕了业就会明白,在社会上,能跟余馥那种有钱大小姐交上朋友,是一种福气。”许茕茕说。   “因为对方有钱,所以你就要任劳任怨地给她端茶倒水,就要在酷暑之下东奔西跑给她买小吃,就要配合她那些无趣的低情商玩笑,无论她怎么使唤你,调侃你,看轻你,只因她有钱,所以这一切就必须忍受,是吗?”   纪寒灯语气淡淡的,可许茕茕还是听出了怨气。   她走近他,仰脸看着这个大学生弟弟:“我给余馥做家政的那几年,每月结账的时候,她都会额外打赏我几百,从未间断。每到逢年过节,她都会准时发红包给我,一次都没有漏掉过。每次帮她买小吃回来,她都会转账比那些小吃价格贵很多的钱给我。得知我考上会计后,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开公司的朋友,积极地托人帮我介绍工作。”   “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一个人可能有嘴欠情商低的一面,也可能有大方热情的一面,不能只因为前者,就盲目否定掉这个人的全部。对待有些人和事,要学会多吸纳好的一面,多关注对我们友善、有益的,而那些偶尔会刺痛我们、打击我们、令我们自卑难堪的,忽视掉就行了。寒灯,我们这种人,如果太过敏感脆弱,连一丁点委屈都受不了,是很难生存下去的。”   人都会长大。   曾经那个往弟弟书包里塞死老鼠的调皮小女孩,或许永远都想不到,长大后的自己,会变成一个苦口婆心给弟弟灌输大道理的女人。   纪寒灯定定看着她,没有再反驳,而是拉过她的右手腕,放在掌心轻轻揉捏。她刚才只是随便揉了下这只手腕,便被他看在了眼里。   “还有,你怎么好意思说馥馥情商低的?你自己对人家态度也很差好吗?”许茕茕继续絮叨,“那么漂亮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直接被你给气跑了!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什么样叫怜香惜玉?”纪寒灯认真询问。   “对女孩子温柔体贴一点呗。”许茕茕答。   纪寒灯伸手勾过许茕茕的腰,温柔地将她圈在怀里,低头贴向她的颈窝,继续询问:“这样吗?”   许茕茕黑着脸:“不,如果我不是你姐,你这样叫耍流氓,会被揍死的。”   是姐姐就不算耍流氓了吗?   纪寒灯抱得更紧了些,掌心的温度热到有些发烫,哑着嗓子:“姐,你不会揍我的,对不对?”   每次放假回来,他第一要做的事,就是与姐姐拥抱。结果这次却因为冒出来一个余馥,害他从昨天一直忍到了现在。   忍得心口闷痛。   无论许茕茕刚才那番话说得多么有道理,可他还是不愿让外人踏入他们的家。   他无法接受有人侵占她。   “不,如果你犯了错,我该揍还是会揍你的。”许茕茕嫌热,手掌抵上纪寒灯的胸口,将他推开。   以她的力气,早已推不开长大成人的纪寒灯,只要他想,完全可以将许茕茕死死禁锢在怀里,让她毫无反抗之力,可纪寒灯还是配合地松开她,笑道:“好,到时候,我一定乖乖让姐姐揍。”   话虽如此,许茕茕并不认为纪寒灯会做什么错事。   一直以来,他最听她的话,只要她皱皱眉,他便会立刻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过来哄她,逗她开心。这么一个乖巧的弟弟,能犯什么大错呢?   晚上,纪寒灯将他这学期兼职的工资全部上交给了许茕茕,如今他已经有能力靠写代码赚钱了,收入比之前高了很多。   许茕茕心情大好,决定明天带纪寒灯去逛超市。从小到大他们最爱去县城逛大润发,那里比沐家杂货铺还要大很多很多倍,就算什么都不买,也还可以去试吃,闲逛,蹭空调,待上一整天。   趁纪寒灯洗澡时,她顺手整理起了他的行李。昨天柜子被余馥的东西塞满了,导致纪寒灯包里的衣服到现在还没拿出来。   许茕茕将那些褪色发皱的衣服裤子一件一件叠好放进柜子里,心头突然涌过伤感,虽然以纪寒灯的长相和气质,穿块破麻布也好看,可穷这个字却是烙在身上揭不下来的。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自己赚的外快买身像样的衣lvz服,可偏偏一分不少地全给了她。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领子像被狗啃过一样残破,心中的伤感顿时烟消云散。罢了,他惨,她也惨,谁有资格心疼谁呢?   收拾完衣服,许茕茕又在包的夹层里发现了几块巧克力。纪寒灯在甜品店打工,老板会将一些剩下的边角料交给员工自己处理,于是他每次都会顺手做一些巧克力,留着带回家给许茕茕吃,已经形成了习惯。   许茕茕笑着拆开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忽然之间,在夹层底部摸到了一张纸片。   她以为是没用的废纸,想掏出来扔掉,却在看清上面的字后缓缓停下了动作。   那是一张昨日上午蔻木镇到雪粒镇的车票。   所以,昨天纪寒灯并不是从省城回雪粒镇的。   学校放假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蔻木镇。   为什么?   蔻木镇,是刘月母子所在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心口飞速蔓延。   许茕茕匆忙拿起手机,给通讯录里的某人发去信息:陈姐,那对母子怎么样了?   陈姐是蔻木镇的人,以前和许茕茕一起干过家政,关系还不错,这几年许茕茕一直在向她打听刘月母子的事。   陈姐连回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小许,我刚想找你,出大事了,刘月和他儿子昨天凌晨在家里被烧死了!   第二条:具体原因还不知道,反正尸体被烧成了焦炭,浓烟熏了一天才散,惨不忍睹。   第三条:哎,小许啊,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以后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人都死了,别执着了。   各人有各人的命。   可如果,这种命,是人为导致的呢?   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洗完澡的纪寒灯正向她走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住。   她攥紧手里的车票,四肢发麻,如坠冰窟。   雪粒镇(十)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8-15 20:10 发表于江苏 586人听过   图片 第17章 -越界-   父母去世后,许茕茕一直以为,总有一天,刘月和江岭会出现在她面前,拿着四十万哭着求她原谅。到时候,她一定要冷着脸掉头就走,绝不接受他们的道歉。   许茕茕在心中排练了无数次,从“坚决不要理他们”慢慢变成了“或许可以听一听他们怎么解释”,可三年过去了,刘月母子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   现在,他们就这么死了。   那张车票被许茕茕揉成一团,悄悄塞进了床缝里。   她用毯子盖住发抖的指尖,抬头目视朝自己走来的纪寒灯。   柔软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纪寒灯的额头,这几年他的少白头没那么严重了,黑发已经可以遮住白发,看上去健康正常了许多,当然,只是外表正常而已,无人知晓血肉之下的腐烂灵魂。   纪寒灯穿着宽宽大大的休闲睡衣,隐约还带着十几岁时的少年气,站在许茕茕床前,十分自然地开口:“姐,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什么?”许茕茕的心思全在那张车票上,压根没意识到他提出的要求有多么离谱。   “我和余馥相比,你一定更在乎我,更信赖我,对吗?”纪寒灯俯身靠近许茕茕,双眸熠熠生辉。   许茕茕愣愣地点头。   纪寒灯笑得明媚至极:“所以,余馥能跟你一起做的事,为什么我不可以呢,姐?”   许茕茕脑中一团糨糊,一时没想好怎么反驳。当她平复下心情后,纪寒灯早已躺在她身旁,与她盖上了同一块毯子。   她侧头打量着纪寒灯的睡颜,这是他成为她弟弟的第十三年,从一开始的排斥戒备、无奈妥协,到渐生牵绊、形影不离,再到父母离世后的相依相偎、不分彼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把他看作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   可现在,这个人忽然变得陌生无比。   刘月母子死于昨天凌晨,而纪寒灯昨天上午之前都待在寇木镇。   她要如何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   许茕茕伸手抚上纪寒灯的脸,冰凉的指尖仍在发着抖,她多想同往常一样,拧着眉厉声质问他,却又惧怕听到那个令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她什么都不敢问。   纪寒灯缓缓睁开眼,低声问:“怎么了?”   许茕茕轻轻摇头。   纪寒灯靠了过去,将她箍进怀里,嗓音有些沉:“身上怎么这么凉?很冷吗?”   许茕茕还是摇头。   纪寒灯贴紧许茕茕,掌心轻柔地抚过她的肩膀、后背、腰间,将自己身上的热源传递给她,修长的双臂箍住她,彼此之间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   静谧的老屋里,只有两人低低的呼吸声。   每呼吸一下,许茕茕起伏的胸脯都会与纪寒灯贴得更紧,薄薄的衣物起不到任何隔离作用,仿佛连他心脏的震颤都能清晰感受到。   “姐。”   纪寒灯温热的唇近在咫尺,沙哑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浓烈的渴求。   他在试图向她渴求什么。   最近许茕茕长了点肉,身上每一处都是软的。纪寒灯融化在这片柔软里,喉咙干涩无比。   呼吸渐渐化为难耐的低喘。   见许茕茕没有说话,纪寒灯轻捏了下她腰间的软肉,鼻息贴向她的颈窝,哑声重复:“姐。”   想让她理理他,想让她回应他。   “干什么?”   许茕茕终于出声,等他的下一句。   空气又安静下来。   纪寒灯并没有说出下一句,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句应该是什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渴望什么,乞求什么。   最终,他合上眼,双手环住她的腰,脑袋渐渐下移,枕在了她胸口,像个依偎在大人怀里的孩子。   带着热度的呼吸透过衣服落在她胸脯上。   若在平时,许茕茕会立刻反应过来这样的姿势太过越界和不妥,可此刻她满脑子只有刘月母子之死,对于纪寒灯的触碰,她体会不到一丝亲昵,只觉得陌生,凄凉,无望。   她甚至在想,他会不会只是在伪装而已?或许他知道她看见了那张车票,所以故意在今晚这么亲近她,试图干扰她的思绪,诱导她打消怀疑?   纪寒灯。这个正紧紧拥抱着她的纪寒灯,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没有跟他提过刘月母子,还以为他根本不清楚、也不在乎他们的存在。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难不成,杀掉刘月母子,就是他帮她完成的心愿?   许茕茕为自己产生如此病态的念头感到脊背发凉,更可怕的是,纪寒灯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   当年在麦当劳,她嘲笑他小小年纪能帮她实现什么心愿,却不知他从那时就已经开始制订杀人计划。   她恨极了杀害父母的凶手,连带着也恨凶手的家人,可当他们真的死了,被烧成焦炭,化为浓烟,她却只觉得悲凉。   陈姐说,刘月每天都会翻菜市场的垃圾桶,挑捡出一些还没烂透的蔬果,拿回家吃。   陈姐还说,江岭一放学就会去帮刘月摆摊干活,身上的衣服总是破了又补,补了又破。   母子俩的生活,也是许茕茕再熟悉不过的日常。   如蝼蚁,如尘埃。   在年少无知时,许茕茕还没有经历过世间疾苦,天真地教给纪寒灯,对待有些人就该以暴制暴,于是,他真的举起屠刀,挥向了所谓的仇人。   可是,刘月母子只是背负着“杀人犯家属”这层枷锁的可怜人。   和许茕茕、纪寒灯一样,在底层之中,艰难求生。   她不是不想找他们追回四十万,只是他们那般穷困,光是活下去都用尽了全力,还背负那么多债务,已经一分钱都掏不出来了。   许茕茕并不同情他们,他们惨,她更惨,她一度希望他们越惨越好,最好惨上一辈子,让地狱里那个杀人犯瞧一瞧自己妻儿的惨状,去忏悔,去反省,这就是杀害许江和赵静文的下场。   可那不代表她想让他们死。   尤其是,死在纪寒灯手上。   她想起三年前纪寒灯在车里死死掐住纪晖的场景,那时她以为自己及时阻止了少年的堕落,结果兜兜转转,他还是坠入了深渊。   一连好几天,许茕茕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她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身边可靠的人好像只有沐煦。许茕茕决定找他聊一聊,当然,会在不暴露纪寒灯的前提下展开话题。或许,沐煦可以帮她理清思绪。   走到杂货铺门口,许茕茕听见几个邻居在劝沐煦相亲。   “小沐啊,你也该找个对象成家了,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守着杂货铺过一辈子吧?”   “李婶家那个侄女,才二十出头,长得又乖又水灵,在镇医院当护士,人见人爱!”   “你爸的情况人家都知道,她完全不介意,多好的小姑娘啊,人好,工作好,你就见见吧!”   沐煦笑笑:“那么好的姑娘,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我就不去耽误人家了。”   李婶恨铁不成钢:“小沐,你该不会真跟许家闺女好上了吧?你糊涂啊!她爸妈死得那么惨,提起来多晦气啊,还有个拖油瓶弟弟,一家子又穷又倒霉,如今岁数也大了,也没个正经工作,长得也不是美若天仙,你再怎么自甘堕落也不能栽在她手上啊!”   不等沐煦回答,许茕茕便冲上去薅住了李婶的头发。   或许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大到压垮了她的理智,总之,她忽然就不想再忍了。   不想再维持表面的和气,不想再假装看不见那些冷眼、听不见那些奚落。   懒得装了。   薅了一大把头发下来后,她又接着一巴掌抡上去,对方脸上霎时浮现出鲜红的指印。   “抱歉啊,我父母死得太过悲惨,不小心晦气到您了。”许茕茕道,“不如您也死一下全家吧?到时候我保证会表现得大方又礼貌,绝不嫌您晦气。”   李婶呆傻了几秒,立刻扯开嗓子嚎起来:“泼妇打人了!泼妇打人了!”   一边嚎一边扑上去要反击,被许茕茕轻巧躲过。   对方踉踉跄跄打不过她的样子惹得许茕茕忍不住发笑,周围乱成一团,有人在拉架,有人在看热闹,有人在跟着骂泼妇,她不在意地笑着,余光无意间瞥向一旁的沐煦,发现他正静静站在一旁,眼底带着厌烦。   许茕茕愣在原地,笑容渐渐消失。   他是在厌烦那些邻居,还是在厌烦她?   还是,在他心中,她和这些邻居一样招人烦?   在许茕茕愣神的工夫,尖利的指甲猛然刮向她的右眼,视线刹时变得模糊,她在剧痛之下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坐在地。   谩骂声顿时停了下来。   许茕茕右眼迅速破皮肿起,眼里布满红血丝,头发也因刚才的拉扯乱成一团,看上去狼狈至极。   “算了,别跟这种没爹没妈的孤儿计较。”   “难不成要把她也打死,让许家绝后?”   “是啊,这丫头也挺可怜的,大家散了吧。”   人们仿佛突然良心发现,纷纷叹息了起来。   直到看热闹的邻居一一散尽,也没有人过来扶起许茕茕。   许茕茕坐在地上,等右眼视力渐渐恢复后,才踉跄着从地上爬起,顺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膝盖有点疼,刚才可能撞到了骨头。   沐煦看着她,终于开口:“没必要跟那些人较真。”   嗯,她知道。   一直都知道。   只是今天突然想发个疯而已。   许茕茕笑笑:“不好意思啊沐煦哥,我不该在你店里闹事的。”   沐煦摇摇头,转身从冰柜里拿了一个冰袋出来:“先把眼睛敷一下吧。”   可再回头时,发现许茕茕已经离开了。   走得悄无声息。   沐煦盯着她刚才站过的位置,愣怔间,手心被冰袋冻得疼了一下。   被李婶挠破相后,许茕茕反倒恢复了理智。她暗骂自己发癫,竟然试图找沐煦求助。   她指望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样的建议?   沐煦本人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十八岁那年,他毅然决然地揭发了自己的父亲,代价是从此成为孤身一人。无须多问,他一定会劝她选择正义。   可是纪寒灯跟沐山不一样。   不一样。   许茕茕从床缝里掏出那张车票,一个人去了小树林,从下午坐到天黑。   小时候,她常来这里玩,爬树,捡石子,捡落叶,直到后来发生了无名女尸案,便再也没来过。因为每当靠近这片树林,她脑中都会不可控制地浮现出那具女尸的脸,苍白,孤独,绝望。   那时年幼,还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以为亲眼目睹一具无名女尸便已是自己人生中最离奇可怕的阴影。   此刻,许茕茕一个人坐在老槐树下,将那张车票撕成碎片,又将被撕下的碎片再撕成更小的碎片,周而复始,直至掌心散落无数微小的碎片。   夜幕下的女人,看上去苍白,孤独,绝望。   夏风吹起。   不远处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仿佛站了很久,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观察她,然后一不留神,被刮来的风吹得晃了下身形。   许茕茕没有抬头,在心里猜想来者的身份。   女尸的亡魂?讨嫌的邻居?还是,沐煦?   白天她不打招呼就离开了杂货铺,他应该看出来她生气了。   她并不奢求沐煦替她出头,只希望,在她摔倒的时候,他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可他并没有过来扶她。   就只是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旁观着。   没关系。   只要此刻他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原谅他。   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她。   “姐,”温柔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回家吧。”   没有别人。   只有纪寒灯。   是啊,只会是纪寒灯。   许茕茕嘴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将掌心的碎纸屑从指间吹散,落入尘土。   然后,她抬起胳膊,在黑夜之中,握住了纪寒灯的手。   纪寒灯将许茕茕从地上拉起,低头凑近她的右眼,目光一点点冷下来:“谁干的?”   哪怕光线昏暗,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伤势。   “我自己撞树上了。”   许茕茕不敢说真话。   如果是以前,许茕茕只会担心他去找人干架,可现在,她害怕他会跑去杀了对方。   纪寒灯指尖抚上她的脸,轻柔摩挲着她微微肿起的右眼眶,低声问:“告诉我,谁干的?”   “都说了是自己撞的。”许茕茕装严肃,“不许质疑姐姐。”   纪寒灯立刻不再追问。   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靠近她,对着她的右眼轻轻呼了会儿气,像在哄小朋友:“还疼不疼?”   许茕茕笑:“一点都不疼。”   呼完气,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的右眼皮,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   一个无比温柔的吻。   许茕茕后背一僵,诧异地看向纪寒灯。   纪寒灯脸上并无异样,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缓步往家走。   他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越界了。   许茕茕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可能他真的只是在关心她的伤而已,并没有吻她的意思。   比起这个所谓的“吻”,与纪寒灯同床共枕的那一晚显然更加越界。   姐弟二人,在床上那般紧密相贴,传出去指不定会被那帮邻居怎么意淫调笑。   许茕茕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冒起了冷汗。   天。   她真是昏了头。   雪粒镇(十一)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8-22 19:10 发表于江苏 356人听过   图片 第18章 -如何当好姐姐-   许茕茕头要炸了。   很想让李婶再多挠她几下。   她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该怎么当好一个姐姐,十四岁那年,家里突然就来了一个小男孩,自己突然就有了一个名义上的弟弟,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发生,独生女毫无防备地就变成了姐弟俩。   所幸,纪寒灯很好打发,尽管某些部分可能是装出来的,但至少他在表面上做到了乖巧温顺,一度让她以为当姐姐是件很简单的事。   反正这个弟弟懂事又好哄,她随便配合一下就行了。   以至于,许茕茕并没有意识到,有些事是不该配合的。   比如,被纪寒灯压在床上,气息交融,紧密相连。   他开始一晚又一晚地躺上她的床,缠她,黏她。   一旦她试图推开他,他就会噙着泪,把头埋向她颈窝,做出一副委屈模样:“我一学期才回一次家,想多抱你一会儿都不可以吗?”   难以想象,如此孩子气的人过完这个暑假就已经是大四学生,而且刚通过省城一家大公司的面试,下个月就可以入职实习。   “毕业后,如果成功转正,公司会给我这种外地员工提供住宿,我特意问过了,可以带一个家属同住。姐,到时候我们一起搬过去,好不好?”   白天的纪寒灯看上去正常了许多,认认真真削完苹果皮,切下一小块果肉,递到许茕茕嘴边,脸上笑意盎然。   他受够了与她分隔两地的日子,也受够了那些街坊邻居对她的议论,她以为自己被李婶欺负的事能瞒过他,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所以,他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   许茕茕吃下苹果,边嚼边说:“我好好的去省城干嘛?”   前几天她刚面试了一家工厂的会计,位置就在雪粒镇附近,顺利的话很快就可以入职,一个月工资两千,以后会慢慢涨起来的。   纪寒灯耐心等她咽下嘴里的苹果,又切了一块递过去:“姐,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去大城市看一看吗?省城的工作机会更多更广,以你的能力,在那里一定会找到薪水更高的工作。离开雪粒镇是你从小的梦想,让我们来实现它,好不好?”   许茕茕沉默下来。   纪寒灯凑近她,眼里满是希冀:“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坐地铁,逛大学城,逛艺术展,跨年的时候还可以去广场看倒计时。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能见到好多不同种类的超市、商场、便利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空调可以蹭。等我们赚够了钱,偶尔也可以享受一下生活,一起去看电影,看话剧,参加音乐节,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花钱,别担心,我会专挑打折票买的。总之,省城有着各种各样新奇好玩的事物,你一定会喜欢的。姐,跟我一起去吧。”   许茕茕从来没有坐过地铁,在她的想象中,应该跟火车差不多。   她也没有去过大学城,艺术展,音乐节,连电影院都没去过,更别提话剧。   与无数陌生人站在灯光璀璨的广场,一起数着倒计时跨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许茕茕听着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心口被慢慢撕成了两半,一边是憧憬,一边是困惑。   纪寒灯,既然你为我们规划了那么光明的前路,那为什么,偏偏要去杀人?   为什么,要在我们历经千辛万苦、即将迎来光明之时,让自己双手沾上血?   前几天李婶家的窗玻璃一夜之间被全部砸碎,查了好几天也没揪出是谁干的,闹得全镇人心惶惶。许茕茕当然知道是谁干的。   这次只是砸碎玻璃,下次会不会要人家的命?   一个已经跌入深渊的怪物,是无法迈向光明的。   许茕茕起身走到水池旁,用手心接了点水,尽数浇到自己脸上。   这样便不会被纪寒灯看出来她在落泪。   纪寒灯跟了过来,拿着毛巾温柔地帮她擦脸上的水。许茕茕把脸埋进毛巾里,许久没有抬头。   她没有答应跟他走。   纪寒灯低头注视着她,伸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他已经尽全力列举出一些她肯定会感兴趣的东西了,可为什么她毫无反应?   难道他漏掉了什么?城里还有什么?还有哪些更好玩更有趣的地方?   没关系。   再多想几个。   总有一处能吸引到她的。   纪寒灯努力地回想,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晚上,许茕茕背对着纪寒灯,侧躺在床的最里面,似乎在有意疏远他。   心口慌乱无比。   纪寒灯靠过去,从背后抱住她,低声说:“姐,我想每天都跟你在一起。”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诱饵。   ——他自己。   也是他最真实、最无法伪装的内心所想。   “八岁之前,爸爸妈妈经常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对我不闻不问,八岁之后,阿姨叔叔经常外出跑长途,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所以,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只有你,姐姐。”   “假如一条被遗弃的、跌进泥潭的幼犬,在迷茫无助之时,只有你坚定地将它拉了出来,将它洗干净,给它食物,给它温暖,那么,它自然会从此会把你认定为唯一的主人,至死不变。”   “但随着年纪增长,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你要上班,我要上学,偶尔见一面也总是匆匆忙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分隔两地,每分每秒都要忍受思念之苦。我知道,为了生存,每个人都是这样不断奔波,离别,渐行渐远。可是,姐,我们就一定要跟其他人走一样的路吗?”   “普通兄弟姐妹,或许长大后就会各自成家,不可避免地彼此生疏,再不复往日亲近。可我们不一样,我不愿意、也不打算跟你分开。只要没有外人介入,我们就永远不必分离疏远,对不对?姐,求你,和我一起走吧。好的,坏的,我们都去一起体验,一起度过,就这么相伴到老,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不许任何第三者插足。”   “姐,我只想要你。”   “所以,你也只要我,好不好?”   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磁性嗓音,附在她耳边低低地恳求。   似情人间的暧昧,又似姐弟间的撒娇。   愕然,惊诧,震颤,无数情绪涌上来。   许茕茕没想到纪寒灯对她的依赖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愣了许久,她开口:“可我们就是普通人。”   他们甚至比普通人活得更加艰辛悲苦,哪来的信心认为自己可以跟其他人不一样呢?   “你不能这么依赖我。”许茕茕继续说,“我只是暂时对恋爱结婚不感兴趣,不代表以后真的会单身一辈子。人生变幻莫测,我随时可能认识一个跟自己天造地设的相亲对象,飞速结婚生子,难道到时候你也要跟着?你也一样,说不定哪天就会对某个姑娘一见钟情,非她不娶。何况你之前不是就喜欢过女同学吗?”   纪寒灯将背对着他的许茕茕身子翻过来,直视她:“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许茕茕没说话。   纪寒灯眼底带了委屈:“真的没有。”   许茕茕无奈:“知道了。”   纪寒灯压向她:“那你不准跟别人相亲。”   许茕茕:“……”   纪寒灯声音喑哑:“姐,你是我的。”   许茕茕一怔,心口仿佛被狠狠重击了一下。   她伸手抵住他胸膛:“纪寒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有二十几岁的弟弟这么黏着姐姐的?别幼稚了,回你自己床上睡去。”   语气正经又疏离。   纪寒灯表情暗下来:“余馥也不是小孩子,她可以跟你睡,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许茕茕咬牙:“因为馥馥是女孩子,你老是跟她比什么?”   纪寒灯低眸:“不公平。”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上去甚是惹人怜爱。   但许茕茕决定不吃他这一套,斥道:“热死了,别贴我这么近!”   纪寒灯箍着她,声音又低又哑:“哪里热?”   许茕茕有些恼:“我背上全是汗。”   修长的手指挑开她的衣摆,探进去,缓缓触上她裸露的背。先是指尖,接着是掌心,一点一点地,整个覆盖上去,灼烧着她的肌肤。   许茕茕僵住身体。   “骗人。”纪寒灯贴向她耳畔,喉结滚动,“根本没出汗。”   虽然他只是将掌心轻轻覆在了她背上,并没有肆意乱摸,可许茕茕还是由衷感到了恐惧。   万一。   万一他真的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她根本反抗不了。   一旦发展到那个地步,那他们的关系会彻底坠入万劫不复。   刘月母子之死,已经让许茕茕深刻意识到,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纪寒灯,他早已长成了一个危险、不可控、侵略性极强的成年男人,许茕茕根本无法预测他还会干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许茕茕沉下脸:“把手拿开。”   纪寒灯没有动。   许茕茕彻底怒了:“松手!”   僵持几秒后,纪寒灯慢慢松开了她。   许茕茕立刻从床上坐起,与纪寒灯拉开距离,整理好衣摆,双手有些抖。   纪寒灯愣了愣,也跟着坐起,压低声音:“你在怕我?”   就在刚刚,他鼓起莫大的勇气,毫无保留地向她袒露心声,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在怕他。   怕他什么?   怕他伤害她?   心口骤然空了一块。   那是被生生挖去的心脏。   纪寒灯抬起手想碰一碰许茕茕,却被她避开。   许茕茕冷冷瞪着他:“难道我不应该怕你吗?”   纪寒灯微怔:“为什么?”   许茕茕已经二十七岁,却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当好一个姐姐。   可她知道,如果一味这么纵容下去,纪寒灯一定会干出更多令她脊背发凉的事。   是非对错,她这个做姐姐的,必须教给他。   她看着纪寒灯,说:“刘月和江岭死了。”   床边的风扇咔吱摇着头。   纪寒灯眼底毫无波澜:“哦。”   没有惊讶,没有恐慌,平静得有些诡异。   许茕茕深呼吸,问:“是你干的吗?”   纪寒灯与她四目相对,忽然笑了一下:“所以,你就是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在怕我?”   啪。   巴掌印清晰地烙在他脸颊。   许茕茕浑身发抖:“微不足道?杀害两条人命,对你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纪寒灯,与你共处十三年,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变态!”   变态。   他好像的确是变态。   纪寒灯轻抚着脸上被她扇过的位置,苦笑:“那个人杀掉赵阿姨和许叔叔,抢走他们的毕生积蓄,这不可怕?那对母子花着抢来的钱,治了病,搬了家,日子越过越好,毫无忏悔之意,这不可怕?姐,在你心中,难道我比他们更可怕?”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忏悔?”许茕茕问。   “因为我观察了他们三年。”纪寒灯淡淡道,“无论他们搬去哪儿,我都会跟过去,反复地提醒他们的邻居、同学、同事、路人,让每个人都知道赵阿姨和许叔叔死得有多惨、有多冤。我一边柔弱无助地流着泪,一边适时地在言语间引导那些热心人,应该用什么方式惩治刘月和江岭。人们的正义之心一旦被勾起,无论我说什么,大家都会照做的。我要让那对母子被排挤,被欺凌,我要让他们每分每秒都饱受折磨,不得安宁。”   “可江岭还是个孩子……”许茕茕喃喃。   “谁曾经不是孩子?”纪寒灯冷笑,“我为什么要去怜悯仇人的孩子?他的父亲在开枪之前,有怜悯过赵阿姨和许叔叔吗?有怜悯过作为孩子的我和你吗?”   “叔叔阿姨养了我十年,他们在我心里的地位早已超越了亲生父母。每次在学校填表格的时候,父母那一栏我都会认认真真写下许江和赵静文这两个名字。从小到大,我设想过无数报答他们的方式,幻想着未来有一天可以鼓起勇气改口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结果什么都没来得及实现,就被那个人全部摧毁了。”   “曾经那么开朗明媚的、我心中最重要的姐姐,一夜之间染上灰暗,爬满颓丧,从此每一次笑容都带着苦涩,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变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假装阳光,假装朝气。”   “姐,我对凶手的恨,一点都不比你少。”   纪寒灯那双泛红的眸子里,充斥了浓烈的、刺骨的、坚定的恨意。   许茕茕这才明白,原来世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被困在仇恨中。   “他以为从楼上一跃而下就能一了百了,抵消自己犯下的罪?不,我不会放过他的。我要让他的妻子和儿子,生不如死。”   纪寒灯发出一声轻叹:“可是不论我干什么,与凶手的所作所为相比,都太小儿科了。他要了叔叔阿姨的命,而我却只能在精神上微微折磨一下他的妻儿,三年以来,刘月依旧每天若无其事地摆着摊,江岭依旧次次拿满分,还顺利考上了重点中学。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许茕茕发着颤:“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哪怕他们流露过一丝对你的愧疚,尝试过怎么补偿你,我的恨意都不至于那么强烈。可他们没有。一次都没有。作为受益的杀人犯家属,他们从未关心过被害者夫妇还有一个可怜的女儿,从未反思过他们的好日子是拿被害者全家的血泪换来的。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   纪寒灯低头凑近她,柔软的唇瓣落在她脸上,轻轻吮去她眼角的泪。   这个男人,竟然一边讲述自己的杀人理由,一边靠过来温柔地亲吻她。   许茕茕蓦地推开他,又一巴掌扇过去。   “你在做什么?”她震怒又惊诧。   “帮你擦眼泪。”纪寒灯若无其事。   那叫擦眼泪?   许茕茕感到荒谬。   纪寒灯盯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问:“姐,你是在为他们哭吗?”   轻若羽毛的声音里,藏着怒气。   他心甘情愿受着她的巴掌,却因她落下的泪而生出怒意。   不过是死了两个微不足道的人而已,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他们有什么资格让姐姐哭?   “我在为你而哭,纪寒灯。”许茕茕说,“哭你的愚蠢,哭你的堕落。我并不同情仇人的妻儿,我只是觉得遗憾,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早已摆脱了你父母的影子,努力考上一个好大学,成长为一个阳光正直的好孩子,从此前途无量,大有作为。但我错了,其实你一直都待在阴暗角落里,从未出来过。”   纪寒灯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住。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嫌恶,唾弃。   没关系的,反正是事实。   可是为什么,在听见许茕茕也这么说时,心脏会如撕裂般剧痛呢?   “从你第一次住进我们家,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小孩。为了生存,做出一些必要的伪装,这无可厚非。可你竟然恶毒到敢杀人,打着帮我报仇的旗号,去肆意宣泄心中的恶,视人命如草芥,连孩子也不放过。纪寒灯,你这样跟那个杀人犯有什么区别?不,你已经是杀人犯了。”   “果然,你跟你爸妈一样,是个天生拥有犯罪基因的变态坏种。”   “纪寒灯,你让我失望至极。”   许茕茕一字一顿,吐出尖刀,吐出利刃。   狠狠地,用力地,刺入纪寒灯的五脏六腑。   他呆呆望着她,眼底光彩一点点流失,最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   许茕茕知道自己在伤害他,她就是故意的。   不然她还能怎么办?   难道要笑着抱住他,夸赞他,奖励他?   ₱₥还是摸摸他的头,安慰他下次别再犯同样的错?   这不是一次考试不及格,不是跟同学打架斗殴,而是杀人,她唯一的弟弟纪寒灯,杀了人。   她此刻不再害怕他,而是恨他。   她在真真切切地怨恨着纪寒灯。   恨他不听话,恨他走歪了路,恨他一夜之间变得那么陌生和遥远,恨他这三年暗中实施着复仇计划,一个字都不跟她说,欺骗她,背弃她。   就在刚刚,他还在给她编织美好未来,她差一点就要对他口中的新世界心生向往,而现在,惨烈的真相摆在面前,他和她根本就没有资格拥有美好未来。   “所以,你要去告发我吗,姐?”纪寒灯勾起唇,“就像你的沐煦哥哥一样,站在正义的那一方?”   “对。”许茕茕面无表情,“我要把你送去派出所,送去监狱,两条人命,够判你死刑了,纪寒灯,是你亲手毁了你自己!”   “好。”   纪寒灯毫不在意地笑,起身离开了许茕茕的床。   许茕茕独自坐在床上,低垂下头,伸手捂住脸。   指缝间溢出大颗的泪,滴落在浅灰色的毯子上。   窗外微光亮起。   漫长的一夜,画下句点。   雪粒镇(十二)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8-28 19:12 发表于江苏 400人听过   图片 第19章 -全部删除-   许茕茕决定把纪寒灯当透明人。   白天,许茕茕去打工,纪寒灯在家写代码,电脑是去年他用兼职收入买的,为了给许茕茕上课刷题,也方便他假期在家接单。   晚上,许茕茕下班回来,桌上总会摆着纪寒灯准备好的饭菜,她坐下来埋头沉默地吃完,无视他说的话,无视他看向她的眼神。   夜里,有老鼠爬上了许茕茕的蚊帐,她面无表情地与那双小眼睛对视,连尖叫都懒得叫,目送它顺着布衣柜爬向了隔壁纪寒灯的床。   最后是纪寒灯下床将那只老鼠撵出了屋子。   许茕茕心中冷笑:连人都敢杀,怎么轮到老鼠就手下留情了?   又一次被餐馆老板摸了屁股后,许茕茕直接将手里端的盘子摔在了对方脑袋上。   汤汁剩饭浇了中年男人满头满脸。   许茕茕指着他大笑,被当场开除。   无所谓,反正她过两天就要去工厂当会计了。   虽然一个月工资才两千。   两千。   辛苦了三年,结果才两千。   真是……可怜又好笑。   许茕茕骑着电瓶车回家,路过派出所的时候,她攥紧车把手,目视前方,没有回头。   小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是英雄。   要正义,要勇敢,要惩奸除恶。   要像沐煦揭发他父亲那般大义凛然。   可现在,面对杀了人的纪寒灯,她心中的唯一念头,竟然是——   祈祷他千万不要在现场留下证据。   千万,不要被抓。   安稳的生活会突然破碎,熟悉的家人会变得陌生,正义的英雄会沦为共犯。   不变的,唯有苦难。   回到家,桌上照旧摆着饭菜,纪寒灯不见踪影。   许茕茕站在门口,对着空空的屋子发了会儿呆,然后洗干净手,坐下来,喝粥,吃菜。   味觉已经消失了好几天,腌萝卜嚼在嘴里,却感知不到一点咸味。   手机忽然响了一下。许茕茕点开消息栏,看见陈姐发了一条蔻木镇当地新闻过来。   新闻上写着,警方查出刘月母子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犯人只是一个普通中年妇女,和刘月同为小贩,之前两人因为抢同一个摊位发生过激烈争吵,犯人因此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刘月,目前已经畏罪自杀。   许茕茕立刻拨通陈姐电话,反复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真的,那女人的作案工具都被翻出来了,听说用了三大桶汽油,是个外地疯子,之前她和刘月吵架的时候很多人都目睹了,真是作孽啊,因为这么点大的事闹出了三条人命。”   “所以啊茕茕,做人一定要心胸开阔,切勿陷入执念!”   陈姐又开始苦口婆心起来。   “嗯,我知道的,谢谢姐。”   许茕茕挂了电话,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蔻木镇、母子、纵火犯等关键词,逐字查看,终于确认,杀害刘月和江岭的凶手,真的不是纪寒灯。   仔细想想,纪寒灯似乎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他杀了人。   她坐在饭桌前呆滞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才恍然回过头,看见纪寒灯拎着半个西瓜进了屋。   虽然许茕茕经常买苹果回家,但她最爱吃的水果其实是西瓜。许茕茕人生中第一次吃西瓜,是小学五年级那年的暑假,赵静文带着她走亲戚,有个长辈塞了一片西瓜给许茕茕,是甜甜的沙瓤,她从此便爱上了那个味道。   只不过,人生并不是只要爱吃什么,就有资本去尽情吃什么的。西瓜对许茕茕来说太贵了,在她的概念里,水果只是用来补充维生素的,买最便宜最划算的那一种就够了。   但纪寒灯还是发现了她每次路过水果摊时都会多看西瓜几眼。   纪寒灯将西瓜放在许茕茕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去了卫生间洗澡。   许茕茕现在可没心情吃西瓜,站起来直奔卫生间,对着纪寒灯道:“你是存心要气死我?”   纪寒灯刚脱下衣服,赤着上身,表情有一瞬的局促,很快又恢复镇定:“怎么了?”   许茕茕举着手机,让他看上面的新闻,咬着牙:“到底怎么回事?你根本就没有杀人,对不对?”   纪寒灯并不在乎手机上的新闻,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道:“重要吗?反正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阴沟里讨人嫌的老鼠,是带有犯罪基因的天生坏种,是心机深沉的恶毒变态,这样的我,不干坏事才不正常,对吧?”   啪。   她最近好像总是在甩他巴掌。   许茕茕怒不可遏:“所以,就因为跟我赌气,你故意假装自己杀了人?纪寒灯,你是三岁吗?杀人这么可怕这么严重的事,是能够拿来赌气的吗?你知道我这些天遭受了多大的心理折磨吗?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有在赌气。”纪寒灯轻声说,“我是真的准备去杀了他们的。”   恨意是真的。   杀意也是真的。   “我将安眠药碾成粉末,放入奶油,做成蛋糕,眼睁睁看着他们吃下,昏睡。我想过一把火烧死他们,想过拧断他们的脖子,还想过把他们绑起来,等他们醒后,命令他们跪下来,赎罪,道歉。然后,在他们以为道完歉就没事时,再举起刀,割破他的大动脉,告诉他们,他们一家三口,永远,永远也别想获得救赎。”   “可是,在我动手之前,你忽然发来了消息。”   许茕茕一愣。   那晚她确实给纪寒灯发了消息。   那几天余馥住在她家,吵着闹着想看帅哥,天天追问她纪寒灯什么时候回家。许茕茕无奈,只好随手发了条消息给他:帅哥,什么时候回家?   就是这条消息,让纪寒灯放下匕首与打火机,低着头,对着手机屏幕,轻轻勾起了嘴角。   仇恨和杀意在那一刻被慢慢稀释,消融,取而代之的,是迫切想要拥抱她的欲望。   那天晚上,纪寒灯站在那间屋子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刘月母子,他们呼吸平稳,安静沉睡着。   只需要轻轻割开他们的喉咙,就可以送这一家三口团圆。   那双白天时还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充斥刺骨的寒意,冷冰冰地观察着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墙上贴满了江岭的奖状,每张上面都写着第一名。阳台上挂着洗到褪色的衣服裤子,每双袜子都有缝补的痕迹。茶几上的果盘里摆着两个快要烂掉的苹果。   “不要被仇恨吞噬。”   三年前,许茕茕骑着电瓶车载他回家,明明害怕到后背打颤,却在用无比轻柔的声音叮嘱他:不要被仇恨吞噬。   他明明答应了她,却在知道刘月母子的存在后又重新拾起了恨意。许茕茕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只能去自己查,查得越深,越能体会到许江和赵静文死得有多么悲惨和冤屈。   他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必须做点什么,才能抚平心底那些几欲溢出的戾气和怨恨。   于是,他来到江岭面前,温柔微笑着,朝这个比自己弱小数倍的孩子,挥下恶之剑。   冤有头债有主,不该为了报仇牵扯无辜,更不该将怨恨施加在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身上。诸如此类的道理,没有人比纪寒灯这个小偷之子更加清楚,但他并不关心。   他纪寒灯从来都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他只知道,世上最无辜的,是许茕茕一家三口。   每一次向江岭搭话时,他胸口都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每一次目睹江岭被欺凌时,他都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每一次摸江岭的头时,他心底深处都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掐住他,拧断他,杀了他。   神仙哥哥。   好一个浸泡在恶浊黏液里的神仙哥哥。   或许,在杀完刘月和江岭后,他可以下去地狱,与那个凶手正面对决,拉着对方一起魂飞魄散。   如果被许茕茕知道,一定又会笑他幼稚了。   ——帅哥,什么时候回家?   他反反复复地看着这条消息,心想,如果他下了地狱,许茕茕该怎么办呢?   她在想念他。   她在催他回家。   她第一次叫他帅哥。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输入这两个字的?   她是在调侃他,还是调戏他?   总之,她夸他了。   lvz姐姐。   我也想你。   每一天都在想你。   凌晨的时候,母子二人逐渐苏醒。   最先睁开眼的,是江岭。   他迷迷糊糊地望着纪寒灯:“神仙哥哥,你一直在守着我和妈妈吗?”   小孩子全然不知蛋糕被下了药,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以为面前这个差点杀了自己的人是守护天使。   纪寒灯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向门口。   “神仙哥哥,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你竟然在用怨恨的眼神瞪着我,吓坏我了。”江岭庆幸地长舒一口气,“还好,那只是一个梦。”   纪寒灯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江岭又问:“神仙哥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纪寒灯开口:“不会了。”   她在等他回家。   他应该回到她身边去。   门被推开又合上,挡住了纪寒灯离去的背影。   江岭想要追出去,可一旁的刘月忽地咳醒了。   他懂事地扶刘月坐起,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   “我们怎么会忽然睡着呢?”刘月发现自己身软无力,不禁纳闷。   敲门声忽地响起。   “是神仙哥哥回来了!”江岭扬起笑容,大踏步奔向门口。   刚才神仙哥哥果然是逗他玩的,他不会再也不见他的。   刘月看着江岭一瘸一拐的跑姿,无奈地笑笑,一向早熟懂事的儿子,唯独在那个青年面前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挺好。   然而,少年打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涂着红唇的中年女人。   以及,浓烈的,刺鼻的,汽油味。   ……   “那天,我在他们家站了一夜,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没有动手。”纪寒灯低眸注视着许茕茕,“姐,我没有动手。”   他眼睛红红的,升腾起泪光与委屈,再没了这几日伪装出来的平静。   “是,我是阴沟里讨人嫌的老鼠,是带有犯罪基因的坏种,是心机深沉的变态,可是姐,我忍住了,我在最后一刻忍住了,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选择听你的话。我没有杀人,我没有让你失望,我没有抛下你一个人下地狱。”   “我没有抛下你。”   他喃喃低语着,垂下头,肩膀微颤,透明的泪滑过脸颊,月光从小小的窗口照进来,洒落在他苍白的身体上。   许茕茕心口闪过刺痛,方才的怒意瞬间消散,此刻,她只想轻轻抱住他。   可当她伸出手,他却退后一步,避开了她。   纪寒灯直直盯着她:“如果不是看到新闻,你还会相信我现在说的话吗?”   许茕茕愣了愣:“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事,信赖我,从来都不是你的第一选项。”纪寒灯自嘲一笑,“沐煦,余馥,同事……你可以毫无负担地求助、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唯独对我,骨子里总是透着戒备和疏离。”   “从小到大,在你心中,我没有一刻值得信任和依靠过,对吧?”   他的笑容凄凉而无望。   许茕茕哑然,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发现那张车票后,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开始怀疑他,害怕他。   她好像,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信任过他。   甚至都没有考虑过找他好好谈一谈,耐心询问一下他,了解一下实情。   ——不,我相信你,我很依赖你,你是世上跟我最亲的人,你在我心中比任何人都重要,我从来没有防备过你,姐姐爱你。   纪寒灯默默等着许茕茕说出这些话,只要随便说出一句哄哄他就好。   哪怕是撒谎也没关系。   可许茕茕呆在原地,在怔愣之间,默认了纪寒灯的质问。   二人僵持着,气氛再度降至冰点。   纪寒灯打开水龙头,径直将凉水冲到身上,淡声道:“我要洗澡了。”   “啊,好,你洗吧。”   许茕茕识趣地转身。   顿了顿,她又回过头,不放心地叮嘱:“还是把水温调高一点吧?用凉水洗会感冒的。”   纪寒灯表情漠然:“无所谓。”   许茕茕拧眉:“那怎么行?”   她自顾自过去帮他调起了水温,些许水滴溅到她身上,浸湿了她的领口。   纪寒灯低眸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抚上裤扣,缓缓解开,一点一点拉下拉链,他刚刚只脱了上衣,现在轮到裤子。   指尖的水珠从他精瘦的小腹缓缓淌至更隐秘之处。   许茕茕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头皮一麻,再也无暇关心水温,Ṗṁ僵着背转身就走。   纪寒灯注视着她仓皇的背影,目光幽深而孤寂。   许茕茕没有相信他,但也没有告发他。   他知道,她是在乎他的。   可苦涩还是从胸腔蔓延开来,蚕食着大脑,吞噬掉心脏。   等他洗完澡出来,许茕茕抱着西瓜凑上去:“一起吃吧?”   纪寒灯不为所动:“我刷过牙了。”   于是,那天晚上,许茕茕独自吃完了半个西瓜。   她可不会因为赌个气就浪费那么甜的沙瓤西瓜。   确定纪寒灯并没有杀人后,压力瞬间消散,味觉也跟着回来了,西瓜的清甜弥漫在许茕茕口腔,尽管那小子还在跟她生着气,可她还是由衷感到轻松和惬意。   这种平平稳稳、普普通通的日子,是如此来之不易。   又一口西瓜下肚,许茕茕打开手机,最后一次看了眼那条新闻。   刘月和江岭在新闻里被称呼为了被害者。   失去了名字,沦为过目即忘的某某。   就像当年她的爸爸妈妈一样。   痛快吗?   好像并没有。   从此,她再也不必打听那对母子的近况,不必去纠结他们过得好还是不好,不必时刻在内心做斗争,思考他们是否无辜,犹豫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去恨他们。   因为他们死了。   她第一次放下仇恨与执念,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想着,这世上,会有人为这对母子的死而难过吗?会有人在葬礼上为他们流泪吗?   或许,是没有的。   短暂地活过,无声地死去。   恨,悲,苦,罪,在浓烟之中,化为乌有。   许茕茕埋着头,一一删除手机里关于刘月母子的所有信息。   全部删光后,她抬手擦干湿润的眼角,继续大口吃起了西瓜。   雪粒镇(十三)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8-29 19:06 发表于江苏 357人听过   图片 第20章 -如何哄好弟弟-   她错了吗?   许茕茕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她在关键时刻确实没有选择信任他,可他纪寒灯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好东西!   这么一想,他们好像一对塑料姐弟。   一个不信任对方,一个不跟对方说实话。   许茕茕又陷入沮丧。   她这个姐姐可真够失败的。   余馥送了两张电影票给她:“放心吧,就你弟那个姐宝男,很好哄的,带他看场电影就行。”   许茕茕冷笑:“哄他?我凭什么要哄他!?明明是那小子骗我在先!”   余馥点头赞同:“对,不能惯着他!这票你还是拿去约沐煦哥吧!”   确实。   绝不能惯着他。   回到家,许茕茕将那两张电影票拍在电脑桌上:“电影,明天晚上七点,看还是不看?”   纪寒灯看了眼电影名,是一部动画片。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板着脸。   “装什么?前几天你不是还在看海绵宝宝?而且动画又不是只给小孩子看的,长点见识吧你!不看拉倒!”许茕茕收起票,转身要走。   纪寒灯下意识拽住她的衣角,低低吐出一个字:“看。”   许茕茕发现,自己人生中许多个第一次都是跟纪寒灯一起完成的。   第一次吃辣条,第一次吃麦当劳,第一次去电影院。   一来到影院大厅,许茕茕就被浓浓的焦糖爆米花香吸引到了柜台,咽着口水道:“你好,请问最便宜的爆米花多少钱呀?”   “小爆三十五,不含可乐。”   许茕茕转头就走。   三十五?三十五!?   荒谬至极!   街边卖的老式爆米花,五块钱能买好大一袋!   走了几步,没见纪寒灯跟上来,许茕茕回头一看,发现他正从柜员手里接过一桶爆米花,已经付完了钱。   “纪寒灯!”她原地跺脚。   自从有了赚钱能力,这小子翅膀就越来越来硬ггИИщ。   纪寒灯一声不吭,将爆米花递向许茕茕。   许茕茕一边瞪他,一边抓起一颗放进嘴里。   真香。   最终,那桶爆米花被许茕茕一个人吃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则被她强行喂给了纪寒灯。   回家路上,她心情大好:“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感觉果然很不一样诶!”   纪寒灯:“嗯。”   “不如以后每个月……”   许茕茕本想提议以后每个月都来看一次电影,随即又想起纪寒灯很快就要开学了,下一次回家要等到寒假,她及时闭上了嘴。   如果他在省城实习顺利,那么以后连寒暑假都没了,他会正式成为一名社会人士,以后每年回家的日子会更少。   最多除夕夜那天抽空回来陪她吃顿饭,第二天再急急忙忙离开。   许茕茕忽然感到恐慌。   上一次这么恐慌,还是中专毕业的时候。前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后脚就被分配到了厂里,成为一名流水线女工。   那段时间,她艰难适应着身份的转变,一到夜里,想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校园,再也没有寒暑假,再也无法自由随性,一言一行都将被合同和薪资束缚捆绑,便忍不住哭湿了枕头。   如今,她又得去适应一遍纪寒灯的转变。   去适应纪寒灯终有一天会和她疏离的事实。   昔日那个营养不良的小男孩早已长大,飞向宽阔的省城,见识到了五彩斑斓的新世界,而她却还止步于小小的镇子,只是偶尔去县城看了一场电影,就雀跃得像个傻子。   难道,她真的要像纪寒灯提议的那样,跟着他一起去省城发展?   虽然她从小就渴望离开雪粒镇,可她早已不是二十岁了,从乡镇迈入县城已经是她所能设想的最大跨越,她没有底气,也没有胆量再去做更大的尝试了。   父母的离世带走了她的冲劲和勇气。   许茕茕坐在电瓶车后座上,打量着纪寒灯笔直的背影。从前总是她载着他,现在成了他载着她。   再往后,或许她就一直是独自一人了。   许茕茕将脑袋轻轻靠在了纪寒灯背上。   人总会长大,总会分离。   习惯就好。   纪寒灯后背僵了一下:“姐,怎么了?”   他总能及时察觉出她的低气压。   “李婶家玻璃是你砸的吧?”许茕茕问。   “嗯。”纪寒灯没有辩解。   “下次不准这么干了。”   许茕茕语气格外平静,没有责怪,也没有生气。   久久,纪寒灯才应了声:“好。”   直到暑假结束那一天,许茕茕也不确定自己到底算不算把纪寒灯哄好了。   虽然他看上去好像不生气了,但行为举止之间又隐隐不如之前那般跟她亲近了。   曾经从早到晚都要抱着她撒娇的人,如今连不小心碰到她一根手指头都要迅速抽回手。   “纪寒灯。”   在他离家之前,她叫住了他。   纪寒灯站定,温顺地看着她。   “纪寒灯,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许茕茕认真地说,“无论拿去跟谁比,你都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这一点你不用有任何怀疑。之前很多事不找你商量,瞒着你,忽略你,是因为我总是潜意识把你当成孩子,认为大人的事就该大人去处理。可我忘了,你早就长大了。以后我会试着改掉这个毛病,把你当成一个大人去信赖。同样的,我希望你以后有事也不要瞒着我,怨气也好,阴暗面也好,你可以尽情向我展露你的全部,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我可能会打你,骂你,可无论如何,姐姐是不会抛弃弟弟的。”   这番话是许茕茕深思熟虑一个通宵后想出来的。   虽然有点肉麻,可总不能让他带着怨气和委屈回到学校去。   做姐姐的,要大度。   纪寒灯靠近她,嗓音喑哑:“向你展露我的全部?”   许茕茕点头:“对,你要多倾诉,多展示,很多极端行为都是憋在心里压抑久了导致的。”   纪寒灯眼底晦暗不明:“你保证不会生我的气?”   许茕茕自嘲地笑:“只要你不跑去杀人放火,干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这小子简直把她的底线拉得太低了。   许茕茕刚想叹气,身子忽地被纪寒灯拉进怀里,接着,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五雷轰顶。   短暂的震惊后,她当即要张嘴开骂,可他的舌头却趁机探入她的口中,将她的津液与呵斥一并品尝,吞咽。   这样的我呢?你也会接受吗,姐姐?   他贴紧她,舌尖灼热得烫人,每一声喘息都染着欲念。   修长的双臂牢牢箍在她腰间,夏天的衣服很薄,薄到让他的掌心清晰感受到了她的柔软与温度,可他依然无法满足,想撕去碍事的布料,想实实在在地碰到她,摸到她。   但前不久许茕茕刚因为他探入她衣摆的手而动怒过,他不敢再冒险。   纪寒灯只能将一切欲念都寄托在舌头上,竭尽全力地往她口腔深处钻。   许茕茕伸手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只能扭头避开这个吻,他亲不到她的唇,便转移到了她的颈间,温柔地吮吸,轻舔,将她的脖颈蹭得湿漉漉一片。   她脖子上没有戴赵静文的项链,前不久项链断过一次,差点弄丢,还好被热心路人捡到了。自那以后她就再也舍不得多戴。   于是,她光洁干净的脖颈给了纪寒灯很好的发挥空间,他贪恋地反复舔舐着,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纪寒灯。”许茕茕声音有些抖,“不要胡闹。”   “姐。”纪寒灯哑着嗓子,“你答应了不生气的。”   “我没生气,你先放开我。”许茕茕逼自己冷静。   纪寒灯乖乖放开了她。   但很快,他发现许茕茕脖子上浮现出了一块浅浅的粉色,那是被他弄上去的,是专属于他的印记。纪寒灯喉结滚动着,指尖抚上那块肌肤,俯下身,又想吻上去。   想印得再深一些。   不可自控。   许茕茕抵住他胸口:“该出发了,小心赶不上火车。”   纪寒灯盯着她通红的耳尖,低低道:“那我走了。”   许茕茕镇定地点头:“路上小心。”   今天纪寒灯搭邻居的顺风车去车站,所以不需要她骑车送他。   目送纪寒灯上车离开后,许茕茕回到屋里,两腿一软,直直瘫坐在了地上。   天,又塌了。   她本打算哄好他,恢复以前姐弟间的亲近。   可现在,许茕茕终于意识到,他们姐弟之间的亲近,已经浓烈到不正常了。   从纪寒灯第一次越界开始,她就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只是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让许茕茕无暇追究。在杀人放火面前,其他一切皆为小事。   此刻,理智渐渐回笼,小事又变成了大事。   比天还大的事。   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热度,许茕茕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会让事情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样?   许茕茕细细回顾着这些年的点滴,恍然发现,纪寒灯对她的亲昵,依恋,占有欲,肢体接触,早已超越了普通弟弟对姐姐的感情。而她擅自将这些异常归类为孩子气的撒娇,忽略了他眼底的偏执和爱欲。   爱欲。   他竟然对她生出了爱欲。   不。不可能。   一定还可以有别的解释。   许茕茕用力捶着脑袋,逼自己想出一个更加合情合理的、没那么毛骨悚然的解释,或者说,借口。   对,纪寒灯可能是从小缺爱,又有一对疯子父母,丧失了应对正常亲情的能力,错误地把接吻当成了姐弟之间的温馨小互动。   在他的概念里,牵手,拥抱,接吻,睡在一起,可能都只是在亲近家人而已。就连刚才用舌头撬开她的唇齿之时,他开口唤的都是“姐”,而不是男女之间的恋爱告白,说明他内心深处确实只是把她当成姐姐。   只要好好引导,及时纠正,他肯定很快就会认识到错误的。   越想越合理。   许茕茕顿时觉得思维开阔了。   开阔了没多久,她又想到,自己的初吻竟然是跟纪寒灯完成的,一时间天旋地转,再次瘫了过去。   许茕茕十分后悔刚才没有一巴掌甩上纪寒灯的脸。   晚上,纪寒灯到了学校,发消息给许茕茕报备,许茕茕没有回。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许茕茕一律无视了纪寒灯发的消息。   第六天,纪寒灯打了视频电话过来。   许茕茕犹豫再三,硬着头皮接通视频。   纪寒灯刚洗过澡,吹干的头发微翘,他坐在宿舍椅子上,对着镜头温柔地笑:“姐。”   见他神态自若地叫她姐,仿佛先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吻只是错觉和误会,许茕茕略松了口气。   “最近很忙吗?都不回我消息。”纪寒灯语气有些委屈。   “嗯,挺忙的。”许茕茕迅速转移话题,“你们宿舍怎么那么安静?”   纪寒灯笑着汇报:“沈渊回家陪他妹妹了,伍炀跟女朋友约会去了。”   许茕茕趁机提议:“你也可以找个女朋友去约会嘛。”   求求了,像普通男大学生一样去谈恋爱吧。   纪寒灯眼神一暗,慢慢敛去了脸上的笑容。   他直勾勾盯着许茕茕,视线一一扫过她的头发,眼睛,鼻子,嘴巴。虽然隔着手机屏幕,许茕茕却莫名觉得他就在她身旁,一伸手就会把她用力攥住,牢牢钳制在怀里。   她身子不禁一抖。   “姐,别开这种玩笑。”纪寒灯声音低沉,“你明知道我对其他女人没兴趣的。”   许茕茕心凉了半截。   什么意思?   对其他女人没兴趣,那对谁感兴趣?   他姐吗?   畜生。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   许茕茕在心里酝酿了一大堆骂人的话,没等开口,无意间瞥见镜头里的自己,被浓重的黑眼圈吓了一大跳,想到她就是顶着这样一张脸在跟纪寒灯视频,许茕茕当机立断挂了电话。   纪寒灯立刻发了消息过来lvz:生气了吗?   许茕茕回复:困了。以后不准跟我打视频。   纪寒灯输入了半天,发过来一个字:好。   片刻后,又补上一句:姐,晚安。   她一点都不困。   已经失眠好几天了。   许茕茕伸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在意形象了。同住这么多年,她不修边幅的模样早已被纪寒灯看了个遍,如今却因为区区黑眼圈就乱了阵脚。   疯了吗?   活了二十七年从没化过妆的女人,最近却莫名开始对粉底和口红产生好奇。   可笑。   又可怕。 第21章 -喜欢的人-   “新单位怎么样?”   沐煦看着正在整理货架的许茕茕。   许茕茕笑道:“坐办公室的感觉真不错。”   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站一整天,除了工资少点,其他什么都好。   “以后我只有周末才能来杂货铺帮忙了。”许茕茕一脸歉疚。   “没事的。”沐煦说,“店里不忙。”   雪粒镇的人正在逐渐变少,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都搬绿̶去了分贝县,留下来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在镇上有产业和工作,要么就是许茕茕这样的穷人。   小时候,镇上总是很热闹。幼儿园,小学,初中,每一间教室都坐满了学生,街上到处都是孩子与年轻人,玩具店里是刚放学的小学生,录像店门口坐着抽烟的少年混混,小情侣吃饭会约在路边的油炸摊,每半个月一次的集市日更是隆重喧闹,总是能聚齐各路商贩,镇上的小孩最爱跟着大人去赶集。   十岁的沐煦会在放学后立刻回到杂货铺,熟练地站在柜台前,算账,找钱。   六岁的许茕茕则背着赵静文用旧衣服缝制的书包,为自己升入小学而兴奋。   那时的他们,以为自己身处的这座小镇便是整个世界,以为这里会一直一直热闹下去,永远不变。   最先变空的,是雪粒镇初中。三层的教学楼,从当年的每一层每一间教室都被学生占满,渐渐变成了一层楼只剩一间教室有学生,其他教室全部空着。   有条件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去了县城上初中,渐渐不再信赖小镇的教育资源。   原本人声鼎沸,承载了沐煦、许茕茕、纪寒灯三个人许许多多青春记忆的校园,成了一座荒芜死寂的空城。上头的领导已经着手准备将雪粒镇初中与隔壁镇的初中合并,搬迁。   或许有一天,雪粒镇也会成为一座空镇。   “茕茕,你会离开这里吗?”沐煦问。   许茕茕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父母离世之前,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县城买房,带着爸爸妈妈还有纪寒灯一起离开雪粒镇。   父母去世后,梦想似乎也跟着离去了,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她依然节俭度日,却不知道省下来的钱该拿去做什么。   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每天骑着电瓶车在小镇和工厂之间往返,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她时不时就会想起纪寒灯之前说的话,他那么热烈地恳求她和他一起去省城,把大城市描绘得像是童话世界,一度让她心生憧憬。   迄今为止,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有纪家。还是六岁那年跟着赵静文去吃纪寒灯满月酒的。除此之外,她的人生好像只剩下了雪粒镇。   她并不是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可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又在提醒着许茕茕,一旦她真的跟纪寒灯去了省城,脱离了熟悉的环境,相当于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纪寒灯,她能够依赖的人只有他,在那种状态下,她根本拒绝不了他的亲近,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滑向更加不可控的地步。   太危险了。   现在的许茕茕,一丁点风险都不想担。   年纪越大,越害怕平稳的生活会在某一天被突然打破。   所以,许茕茕想了想,回答沐煦:“不,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就这么在雪粒镇待上一辈子,守着老屋,守着爸妈的坟,也挺好。   至于纪寒灯,堂堂名牌大学生,有能力,有心机,擅长伪装,懂得察言观色,一个人在大城市也可以混得很好,日后自有广阔未来,即便那个未来与她无关。   “真好。”沐煦笑笑,“那我以后有人作伴了。”   许茕茕一愣:“沐煦哥,你打算一辈子就待在小镇了吗?”   沐煦点头:“小时候我特别渴望逃离这里,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觉得外面什么都是好的,总想出去闯一闯。可年纪大了之后,反而越来越不想离开了,年少的躁动和冲劲都是一时的,长大后才知道,安安稳稳才是最好的。”   年少的躁动和冲劲都是一时的。   再热切的爱欲总有一天也会冷却消退。   比如纪寒灯对她的依恋,也总会消退的。   许茕茕望着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的货架,轻声附和:“是啊,安安稳稳才是最好的。”   “而且,能跟喜欢的人一起待在小镇上安稳度过一生,是莫大的幸福。”沐煦语气意味深长,“喜欢的人,是支柱,是救赎,是良药。”   许茕茕愣了愣。   喜欢的人?谁?   李婶的侄女?还是,她?   不,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   “原来沐煦哥有喜欢的人啊。”许茕茕咳了咳。   好奇归好奇,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追着问。   “难道茕茕没有喜欢的人吗?”沐煦笑着问。   怎么样才算喜欢上一个人?   虽然许茕茕并没有谈过恋爱,但她看过书,看过电影,看过身边人的例子。   喜欢,是一看见他就会紧张,慌乱,心动,但还是忍不住想天天见到他,总是想触碰他,亲近他。   脑子里忽然闪过纪寒灯那张脸。   每次被他压在床上、攥进怀里的时候,她确实紧张又慌乱。只不过是被吓的。   那个小畜生。   许茕茕咬着牙,怒气涌上心头,已然忘了回答沐煦的问题。   沐煦在一旁静静打量着许茕茕,看她一会儿陷入沉思,一会儿怒气冲冲,眉头皱起又展开,气着气着,嘴边又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从她脸上见到这么鲜活灵动的表情了。自从父母离世,许茕茕身上就总是透着颓丧和疲惫,尽管她在外人面前很少表现出来,可眼神无法骗人。现在,她又重新有了活力。   人不能永远深陷于悲伤,总要走出来。   前些年沐山在狱中病逝,被病痛折磨成了皮包骨头,死得孤孤单单,没有留下半句遗言。沐煦从没有去探视过沐山,他以为这样就能摆脱父亲带来的阴影,可每当有人称呼他为沐老板,夸他把杂货铺经营得风生水起,沐煦都会恍惚觉得,父亲并没有死去,而是附到了他身上。   多么可怕。   还好,他不是孤单一人。   他和父亲不一样,他是光明的,有人陪的。   “茕茕。”他开口唤她。   “嗯?”   “晚上去我家吃火锅吧?我买了牛肉。”   “好耶!”   许茕茕开心地差点扑上去。   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只有在纪寒灯放假回来的时候,他们家饭桌上才会出现肉类,当纪寒灯不在的时候,她便能省则省,最多来根火腿肠。   “你啊,”沐煦无奈地揉了下她的头发,“以后天天都来我家吃肉吧。”   许茕茕摇摇头:“那邻居又要在背后说三道四了,有损你的清誉。”   沐煦自嘲道:“我这样的人,还有清誉可言?”   一个杀人犯的儿子,连相亲都要指望女方不介意他的家庭背景。   许茕茕严肃道:“你是哪样的人?你是全世界最善良最优秀的沐煦哥哥!”   沐煦失笑:“茕茕妹妹,我可一点都不善良。”   许茕茕正色:“那世上就没有善良的人了。”   晚上,到了沐煦家,许茕茕看见桌上摆了两大盘肥牛,以及她爱吃的玉米,蟹棒,鱼豆腐。   “全是你的。”沐煦说。   他今天心情很好,因为眼前这个女孩说她会永远待在雪粒镇,和他一起。   往后的日子里,他有人作伴了。   客厅香味四溢。   沐煦夹了一块又一块肥牛放进她碗里。   许茕茕笑容灿烂,如临天堂。   “瞧,我们沐煦哥哥根本就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大善人!”她大口吃着肉,发出满足的感叹。   “傻姑娘。”   沐煦笑着摇摇头,拧开杯盖喝了口水。   他手上拿的是许茕茕送给他的保温杯,杯面上的图案是一大片霞光。他似乎很喜欢,一年四季都随身携带,杯子里常年泡着枸杞,才三十岁出头就已经老成得像个退休干部。   许茕茕望着他仰头喝水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低笑。   喜欢的人。   她最好最好的沐煦哥,喜欢的会是谁呢?   雪粒镇(十四)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1 19:16 发表于江苏 272人听过   图片 第22章 -一生一世好姐妹-   每年父母的生日,许茕茕都会买点水果小食,去给许江和赵静文扫墓,坐下来跟他们聊聊天。   纪寒灯在省城来不了,但一定会在当天跟她视频通话,陪她一起线上扫墓。   农历十月初四,是赵静文的生日,许茕茕如往常一样去了墓地,却在父母的墓前看见了纪晖。   他不复三年前的气派,看上去非常憔悴疲惫,满头灰白,手上颤颤巍巍地拿着一束山茶花,放在了许江和赵静文共同的墓碑前。   前两年,每到农历十月初四,父母墓前都会放着一束大红山茶花。虽然许茕茕去得已经够早了,那束山茶花却总是到得更早,仿佛天没亮就守在墓地了似的。   哪有给逝者送大红花的?   许茕茕甚是疑惑,曾和纪寒灯一起问遍了父母的熟人,始终没有打听出送花人的身份。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纪晖,惊讶:“怎么是你?”   纪晖沉默站着,没什么反应。   顿了顿,许茕茕重新问:“纪叔叔,前两年一直是您送的山茶花吗?”   语气带上了晚辈的礼貌。   纪晖终于转头看向她:“不是我。”   许茕茕疑惑:“那是?”   纪晖喃喃道:“晓慧。”   许茕茕记得纪寒灯母亲的名字,金晓慧。   原来是她。   怪不得这花每年都会出现在赵静文生日这一天,因为送花人是牢记她生日的好姐妹。   尽管赵静文生前一直很嫌弃这位好姐妹。   “金阿姨真是有心了,”许茕茕蹲下来将水果小食摆在墓碑前,随口问,“她今年怎么没来?”   许久没有等到身后传来应答。   许茕茕回头望着纪晖,发现他身体佝偻着,嘴唇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纪叔叔?”她站起来扶住他,“怎么了?”   纪晖也不知道金晓慧是怎么了。   当年得知赵静文的死讯后,她突然就发了疯。   整夜整夜地流泪,绝食,嘴里不停重复着:“赵静文,你不是答应了会让我放心的吗?”   纪晖没想到金晓慧竟然会那么在乎赵静文。   明明每次提起赵静文的时候,她都只是冷冷讥笑:“她啊,老好人一个,小时候被我欺负得死死的,一丁点都不敢反抗。”   长大后她也依然在坚持欺负赵静文,生完纪寒灯,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哭着喊着命令赵静文坐长途过来看她。   纪晖好奇:“这姓赵的娘们儿有那么重要?”   金晓慧嗤笑道:“老娘只是让她来随份子。”   赵静文竟然真的坐了七个多小时的火车赶了过来,跋山涉水,风尘仆仆,还拖着六岁的女儿。   纪晖感到不可思议,明明一句话就可以回绝的事。看来她们感情真的很好。   金晓慧挽住赵静文的胳膊,甜甜笑着:“不愧是一生一世好姐妹!”   等赵静文吃完满月酒离开,金晓慧立刻拆开她给的红包,发现里面只有一张五毛纸币。   赵静文一分钱都不愿多给。   “那个贱人!”金晓慧咬牙切齿,“她就是在报复我!七年前赵静文结婚,我只送了她一条五块钱的项链,估计她从那个时候就怀恨在心了!拜托,五块已经是老娘当年兜里仅剩的钱了好吗?!当年她突然宣布婚讯,我连她什么时候谈的恋爱都不知道,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愿意送她礼物已经很给她脸了!”   那个贱人,连场像样的婚礼都没办,在旧衣服的领口上别了朵红花,就成为了别人的新娘。   那个贱人,嫁给一无所有的穷鬼,却笑得那么灿烂甜蜜。   那个愚蠢的,该死的,离她而去的贱人。   纪晖刚想陪着金晓慧一起骂,又见她掏出一根暗红色发绳,洋洋得意:“还好我刚才偷了贱人的新发绳,扳回一局!”   已经是孩子妈的人了,还那么幼稚。   纪晖就喜欢她的幼稚。   往后好几年,金晓慧一直戴着那根发绳。她那纤细的手腕上戴过玉镯,戴过金链子,戴过珠串,换了一种又一种,唯独那根发绳从未被摘下来过。   最易坏的东西,却保存得最好。   直到小小的纪寒灯因为好奇扯了一把,早已脆弱无比的发绳霎时断裂,从她手腕直直脱落。   那天金晓慧发了很大的脾气。   纪晖特地去金店偷了对镯子回来,才把暴怒的妻子哄好。   结果下一秒警察就找上了门,顺带还查出了他们之前的偷窃史。   于是,镯子变成了手铐。   全怪纪寒灯。小偷夫妇双双抱怨。   拨通赵静文家的电话时,金晓慧其实不抱什么希望。虽然她嘴上哭得撕心裂肺,但她根本不信赵静文会吃这一套。   老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那个女人不可能答应帮她养孩子的。   那个穷酸货连养自己的孩子都费劲。   可她听见赵静文在电话里轻声说:“晓慧,放心。”   晓慧,放心。   金晓慧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囚服,心想:真丑啊。   她拒绝了赵静文的探视,理由是,囚服太丑了。   出狱后,金晓慧偷偷去过一次雪粒镇。   她原本是想接回儿子的。   可她发现纪寒灯被养得很好,十几岁的少年,出落得清俊秀气,穿着干净的校服,乖乖跟在许茕茕那个丫头身后,勤快地帮她拎着东西,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认真听她训话。   赵静文一家真的没有苛待她的儿子。   一个老好人嫁给另一个老好人,又生下一个小好人。   真是,善良得刺眼。   既然如此,就让这家人继续养着纪寒灯好了。   纪晖百分百支持:“咱们白送他们家一个英俊挺拔的儿子,这可是天大的福报!想养条狗还要花钱买呢,我们可是白送!白送!”   “那不行,抚养费该给还是要给的。”金晓慧一副良心未泯、痛改前非的模样。   然后每年准时准点地打五千元到赵静文的账户。   一想到赵静文看到入账金额后脸上的表情,金晓慧做梦都要笑醒。   谁让那女人当初只随了五毛钱的份子给她?   看她多大方,给的比赵静文多了整整一万倍。   一万倍!   金晓慧就是想捉弄捉弄赵静文。   等她将来赚够了钱,一定会戴着满身金饰,开着豪车飞驰到赵静文家那栋破屋子前,把人民币一箱又一箱抬进他们家。   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换成赵静文来主动挽住她的胳膊,赔着笑脸,亲口承认她们是关系最铁的闺密,是一生一世好姐妹。   得知赵静文死讯时,金晓慧正跟纪晖在足疗店按摩。   给纪晖按摩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他玩笑道:“还有没有别的服务?”   金晓慧抬脚踹过去,正中他的小腹。   在纪晖的叫痛声中,金晓慧打开手机,看见了一条新信息,发件人是某个早已忘了长相的老乡。   ——听说了吗?赵静文和她老公在银行遇到了抢劫,被打死了!   金晓慧攥着手机,呼吸忽然变得困难,她试图离开包间,刚走到门口,便两眼一黑,骤然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从那一天开始,金晓慧的人生就此停止了。   躯体仍能运行,灵魂却已经飞向了坟墓里。   起初,她看上去还很平静,化了妆,从衣柜里挑了件最贵最漂亮的裙子换上,拉着纪晖连夜开车奔赴雪粒镇。   车子驶到赵静文家附近后,她忽然开始大滴大滴地落起了泪,浑身颤抖着,用力拽住纪晖的胳膊,阻止他继续往前开。   “你说那个抢劫犯是冲他们身上哪个部位开的枪?”金晓慧问。   “应该是脑袋吧。”纪晖猜测。   “那岂不是脑浆都会流出来?”金晓慧喃喃。   纪晖见她表情不对,哄道:“不至于的,没那么夸张。”   金晓慧摇摇头:“不去了,不去了,我不想看到赵静文变成尸体的样子。”   纪晖:“那就不去,反正他们女儿也没邀请我们参加葬礼,何必去热脸贴冷屁股!”   金晓慧还是摇头:“不,我还是想去看看,我必须去看看她。”   最终,纪晖带着金晓慧站在人群中,远远观望了一下赵静文和许江的葬礼。   再简单不过的排场,只零散去了一些邻居熟人,连吹奏哀乐的人都没请,许茕茕穿着丧服,孤孤单单地守着父母的骨灰盒,表情木然又无望。   “哪个是咱儿子?”纪晖对许茕茕不感兴趣。   “他不在。”金晓慧说,“他正在分贝高中住校。”   虽然这些年她从未见过纪寒灯,但一直在私底下打探留意他的动向。毕竟,那是她的儿子。   “原来那小子都上高中了。”纪晖感叹。   亲眼看着赵静文和许江下葬后,金晓慧又开始颤抖着落泪。纪晖将她带回了车上,放任她哭了个尽兴。   哭完之后,金晓慧让纪晖把车开到了分贝高中,然后,她独自下车,来到传达室前,对门卫道:“师傅,麻烦你通知一下高三(二)班的纪寒灯,赵静文和许江过世了,许茕茕一个人在家里等他,请速速回去一趟。”   门卫拿笔记下,问:“你是纪寒灯什么人?”   金晓慧愣了几秒,轻声说:“邻居。”   那天晚上,金晓慧和纪晖坐在车里,看着纪寒灯惨白着脸从学校跑出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走到路边时不小心一脚踩空,重重摔向地面,差点被一辆摩托碾上脑袋。他一瘸一拐地爬起来,顺势坐上那辆摩托,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全部塞给司机,苦苦哀求。最终,司机载着纪寒灯朝雪粒镇绝尘而去。   纪晖连纪寒灯的脸都没看清,嗤笑:“小兔崽子跟疯了一样。”   “是啊,疯了。”金晓慧低喃。   那时纪晖并没有想到,后来的金晓慧会更疯。   流泪,绝食,呆滞,整夜整夜不睡觉。   她日日披散着长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柔声细语:“晓慧,放心。”   那分明是在模仿赵静文的语气。   漂亮的裙子,金贵的首饰,卡里的余额,全都变得不再重要。   纪晖再也哄不好他美丽的妻子。   走投无路之下,他甚至跑去掳走了纪寒灯,试图让这个亲儿子去安抚金晓慧。   结果差点被纪寒灯掐死。   他一个老畜生,生出了一个小畜生,倒也合理。   纪晖独自回到家,发现金晓慧正坐在餐桌前大口吃饭。   “我想通了。”金晓慧说,“反正赵静文从来没有在乎过我,突然恋爱,突然结婚,突然离开,又突然死去,一分一秒都没有想过我、念过我。我有什么理由为她要死要活?”   纪晖松了口气:“本来就是!这些年她有一次主动联系过你吗?明知道你早就出狱了,而且每年都在给她打钱,想找到你轻而易举,可她偏偏就是不找,说明人家压根就看不上我们!”   “就是。”   金晓慧大口往嘴里塞饭,重重地咀嚼,吞咽。   纪晖以为她真的想通了。   每逢农历十月初四,金晓慧都会去赵静文坟前送上一束大红山茶花。赵静文最喜欢这种花,尤其是红色的。小时候金晓慧偷摘了一朵又一朵送给她,而且专挑长得最好看的那一朵摘,事后再被花的主人揪过去狠狠掌掴。   每次看到金晓慧肿起来的脸,赵静文都会无奈皱眉:“活该。”   是啊,活该。   头两年,金晓慧照常喝酒,按摩,跳舞,拉着纪晖肆意挥霍着钱财。   第三年,她又跑去蔻木镇当起了小贩。   纪晖以为她是打算静下心好好过日子了,直到,她忽然跑去一户人家放了把火。   放完火后,她回到白鹤村,挑了个长满山茶花的地方,干净利落地一枪爆了自己的头。   最后留给纪晖的,只有简单的一条信息:今年的花,你去帮我送吧。   纪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明已经想通了,明明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崩溃失控?   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么自私无情地丢下他?   很久很久之前,在他们还年轻时,她跟他约好,要一起作天作地,祸害遗千年。   可现在,她毫不犹豫地一个人去死了。   于是,想不通的人变成了纪晖。   人到中年,死了老婆,不到半个月就开始有狐朋狗友给他介绍新对象,但纪晖全无兴趣。   好色之徒不再对美女动心,因为他陷入了牛角尖。   他为金晓慧定做了一个结实的骨灰盒,摆在床头,生气时就随手砸了它,气消了再把它捡回来。   偶尔撒出一点,他就用手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金晓慧突然发疯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她到底怎么了?   纪晖每一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此刻,他站在墓地,注视着面前的许茕茕,发现她脖子上戴了一条项链。   陈旧,廉价,幼稚。   看上去不会超过五元。   链子上还有修补过的痕迹ʄɛɨ。   “丫头,那项链是你母亲的吗?”纪晖问。   “是……怎么了?”许茕茕下意识护住项链。   几个月前,父母祭日那天,她在扫完墓回家的路上,忽然被身后的人叫住。   许茕茕回过头,看见了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   女人戴着墨镜,涂着红唇,遮盖住了她的长相。她将手上的项链递向许茕茕:“你东西掉了。”   许茕茕一摸脖子,果然空空如也,连忙接过项链,道:“太谢谢您了。”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链子总是很容易断。   修好以后,还是只在扫墓的时候再拿出来戴一下吧。许茕茕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继续往家走。   金晓慧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五块钱的项链,质量果然很差。”   她通常不会选择祭日这天来看赵静文,太俗气。只是那一天她刚好无聊,刚好搭上了去雪粒镇的顺风车,又刚好遇见了赵静文的女儿许茕茕。   捡起那条又丑又土的廉价项链时,金晓慧差点没笑出声。   神经病吧?   怎么会有人一直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项链?还像传家宝一样交给了自己女儿继承?   又不是金子的。   神经病。   赵静文,你真是神经病。   涂着红唇的女人步伐轻盈地走在路上,嘴角高高地上扬,哼唱着过时的小曲。   枪的话,找昔日狱友打听打听,应该很容易就能买到。这三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在思考自己的死法。今天,她终于决定了,要跟赵静文一样,去体验子弹飞入太阳穴的滋味。   至于地点,就选在白鹤村好了。那是她和赵静文相识相伴、一起长大的地方,她似乎已经有半辈子没回去过了,落叶归根嘛。   当然,在那之前,她要先拉两个垫背。   尽管并没有亲自养纪寒灯长大,可当金晓慧看见他也出现在蔻木镇时,还是由衷感叹,母与子之间,可能真的存在一种隐形纽带。当她故意以小贩的身份接近刘月时,纪寒灯也在故意接近江岭,真是默契极了。   一个正常的母亲,发现自己儿子正在计划杀人时,会是什么反应呢?   反正肯定不会像金晓慧一样,充满赞许和欣慰。   那天晚上,她躲在刘月家附近,满心期待着纪寒灯实施他的计划,结果等了整整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孩子连只蚂蚁都没杀,安安静静地从刘月家走出来,缓步离开。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金晓慧无比失望。   她还以为自己生了个有骨气的儿子。   罢了,还是让当妈的来吧。   汽油味沁入鼻腔。   黑夜与白昼缓慢交替。   红唇女人勾起迷人微笑,缓步上楼。   静文,放心。   我来帮你报仇了。   你结婚了,于是我也结婚。   你不联系我,于是我也不联系你。   现在,你死了。   那么,理所当然地,我也会死。   所以,放心。   ……   纪晖看着许茕茕脖子上的项链,终于明白了金晓慧发疯的理由。   因为她忽然发现,那个她一直在乎的人,原来也同样在乎着她,于是,她开心地,冲动地,毅然决然地,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疯子的思维,一贯如此,不讲逻辑,没有道理。   一生一世好姐妹。   狗屁。   纪晖忍不住笑起来,带着讥讽,揶揄,凄凉。   许茕茕不明所以,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警惕地与他拉开距离,默默环顾四周,确认墓地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稍微松了口气。   纪晖将她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慢慢收起了笑,他觉得自己应该把真相告诉这个丫头。   告诉她,他的妻子,纪寒灯的亲妈,发了疯,纵了火,杀了人,仅仅是为了帮她亲妈报仇。   让许茕茕和纪寒灯这两个无忧无虑的小畜生,陪他一起背负这个疯狂的、沉重的、荒谬的真相。   对。   告诉她。   可先开口的人却是许茕茕。   “对了,纪寒灯已经在省城一家公司实习了,待遇不错,领导同事都很赏识他,一毕业就能转正。虽然从小就没有亲生父母的关爱,但他还是努力长成了一个勤奋优秀的大人。”   非常阴阳怪气。   果然还跟三年前一样擅长气人。   纪晖瞪向她,道:“放心,他妈已经没了,将来用不着他帮忙养老,不用担心我们会赖上他。”   许茕茕愕然:“没了?”   “嗯,没了。”纪晖握紧拳头,又缓慢松开,“扔下我一个人跑去过好日子了,那个薄情寡义的贱人,枉我们二十多年的婚姻,翻脸无情,说跑就跑,真他妈没天理!”   许茕茕:“……”   搞了半天是老婆跑了。   “既然金阿姨跑了,那您干嘛还过来给我妈送花?”许茕茕疑惑。   “因为老子重情重义!”ɹp纪晖激动道,“因为老子答应过她的事从没有食言过!你听着,只要老子还活着一天,每年农历十月初四都会过来给你妈送上一束花,老子就是要证明给金晓慧看,什么叫真感情!什么叫真义气!”   许茕茕:“……”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仿若醉了酒的中年男人。   所幸他自顾自发了一会儿疯后,便转过身准备走人了。   许茕茕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忍不住问:“你们这些年就一点都不牵挂纪寒灯吗?”   纪晖随意地摆了下手:“送给你家的东西,那就属于你家了,丫头,你就负责到底吧。”   果然还是曾经那个丧尽天良的老畜生。   许茕茕狠狠白了他一眼,纪晖正巧绊了一下,差点栽向旁边一个坟头,踉跄了好一会儿才站稳,走一会儿停顿一会儿,步履蹒跚地离去。   还不到五十的岁数,却已经像个迟暮老人。   许茕茕轻叹,蹲下身,将墓碑前那束放歪了的山茶花摆正。   纪寒灯的视频电话准时打了过来,许茕茕按下接听键,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没有把见到纪晖的事告诉他。   罢了,何必说出来给他添堵。   许茕茕并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纪晖。   往后的农历十月初四,赵静文的坟前,再也没有出现过红色山茶花。   雪粒镇(十五)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2 19:04 发表于江苏 268人听过   图片 第23章 -烟花绽放之时-   又一年冬。   纪寒灯忙着加班,临近除夕还没有回家。   小时候,每年冬天父母外出跑长途,许茕茕都是一个人在家等他们回来过年。   收养纪寒灯之后,变成了他陪着她一起等。   现在,又变回了她一个人。   许茕茕闲着无聊,翻出毛线又开始织起了红手套,这一次是成年款。   十几年前她织的那副红手套纪寒灯早已戴不上了,可他一直lvz悉心珍藏着,许茕茕曾提议拆掉回收毛线,被纪寒灯皱着眉阻止。   抠门小孩儿。   织完手套,纪寒灯还是没回来。许茕茕愤懑地扔下毛线,跑去沐煦家帮他做了一整天大扫除,晚上还亲自下厨做了饭。   沐煦笑道:“茕茕越来越有贤妻良母的风范了。”   许茕茕眉头紧皱:“好好的怎么骂人呢?”   沐煦挑眉:“怎么?做贤妻良母不好吗?”   “当然不好!”许茕茕夹了块豆腐进沐煦碗里,“女孩子还是自私自利贪婪一点才会过得舒心,千万不能当什么贤妻良母,会倒霉一辈子的。”   “那为什么你一点都不自私?”沐煦吃下那块豆腐,“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都那么好。”   许茕茕愣了下:“我有对纪寒灯很好吗?”   沐煦点头:“这些年,许叔叔和赵阿姨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跑长途,纪寒灯相当于是被你养大的。从小到大你一直很惯着他,说实话,都把他惯得都有点不知分寸了。要知道,这孩子归根结底是姓纪的,他不是你们许家人,人心难测,如今你父母离世,无依无靠,谁知道他内心深处藏着什么心思?你多少还是应该提防着点。”   许茕茕沉默,一杯接着一杯喝水,喝到额头渗出细汗,她拿下围巾,随手挂在椅背上。   沐煦继续说:“总有一天,他会离开你们那个家,跟某个城里姑娘结婚生子,从此离你越来越远,渐渐成为别人的丈夫,父亲,家人。而你,最多算是他的一个乡下远方亲戚,还是无血缘的。”   许茕茕垂眸:“可他说他不会离开我的。”   沐煦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信吗?”   许茕茕默了几秒,摇头:“不信。”   “是啊,”沐煦轻叹,“他和我们不一样,好不容易爬上金字塔的人,是不可能甘心退回来的。寒灯那孩子,从小就清高,孤傲,不安于现状,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留在省城再也不回来,我毫不意外。茕茕,纪寒灯并不是你的亲弟弟,不要对他投入太多感情,免得日后伤心。你把他当成亲人,他可不一定。”   许茕茕咀嚼吞咽嘴里的菜,滑嫩的豆腐似乎长出了尖刺,重重刮过她的喉咙。   “而且寒灯那么优秀,想在城里找个家境不错的漂亮女朋友肯定轻而易举,随时可能实现阶级大跃升,你真的不用为他操心。”沐煦道。   “谁为他操心了?”许茕茕蹙眉,“不过,沐煦哥,你絮絮叨叨碎嘴的样子越来越像村口老大爷了。”   沐煦无奈地笑,举起筷子轻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许茕茕挺喜欢他们二人之间现在的氛围,轻松,随性,惬意,没了前些年的拘谨,偶尔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互相揶揄调侃,也大多带着淡然。   饭后,沐煦散着步送许茕茕回家,路上的街坊又开始用八卦的目光打量他们。   沐煦索性与许茕茕十指相扣,歪头冲她笑:“让大家看个够好了。”   许茕茕也跟着笑:“说不定明天就会传出我们结婚的消息。”   沐煦握紧许茕茕的手:“不如我们真结了吧。”   许茕茕笑得更加灿烂:“好啊,如果结婚对象是沐煦哥的话,那我愿意跳进这座坟墓。”   沐煦轻轻点头:“明天就去领证。”   她没当真。   她知道,他也没当真。   走到家门口时,烟花突然升起。   十指相扣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天空。   如此浪漫的场景,倒真像一对情侣似的。   只是,身旁这个男人,并不爱她。   许茕茕视线转向那个点燃烟花的人,赫然发现,对方竟是纪寒灯。   他一身漆黑,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手上把玩着打火机,冲她幽幽笑着:“喜欢吗?为你而放的烟花。”   与沐煦相握的那只手忽然僵硬无比。   许茕茕下意识想抽回手,理智又制止了她。   凭什么?   做姐姐的,凭什么要因为被弟弟目睹了她跟别的男人牵手而心虚?   她牵得堂堂正正!   先松开手的是沐煦。   “城里的烟花果然漂亮。”沐煦笑笑,“你们姐弟团聚,我就不打扰了。”   一直到沐煦走远,许茕茕都没有出声。   纪寒灯直勾勾盯着她,问:“姐,喜欢吗?”   许茕茕稳了下心神,开口:“怎么想起来买烟花的?浪费钱。”   纪寒灯唇角上扬:“因为开心。”   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她和沐煦牵手的事。   许茕茕顿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心理纠葛有点多余,没再言语,推门进屋。   刚踏进门槛,一个有力的胸膛就迅速贴上她的后背,修长的手掌牢牢箍在她腰间,炙热危险的气息袭上她耳尖:“姐,你还没回答呢,喜欢吗?”   许茕茕根本无法动弹,只好老实回答他的提问:“喜欢,行了吧?”   她以为他问的是烟花。   可他抱得更紧,嗓音幽冷:“喜欢谁?”   坐了一天车回到家,见许茕茕不在,纪寒灯拿出从城里买的烟花,守在家门口等她。   然后,他亲眼目睹许茕茕和沐煦十指相扣着慢慢走来,两人在谈笑间对视,看上去亲密至极。   冲过去拽走许茕茕。   扑上去一拳挥向沐煦。   冲她发火,嘶吼,哭泣。   纪寒灯心ɖʀ中闪过无数冲动,最终,他选择点燃烟花,在绽开的斑斓光色中,望向那对般配的璧人,缓慢绞碎自己的心脏。   冷静。   要冷静。   许茕茕试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是愈发紧密的禁锢,冬天的棉服阻碍了他们的相贴,无法感受到她身体的温度,这让纪寒灯压抑又烦闷,他嗅着许茕茕颈间的肥皂气味,呼吸沿着她的下巴缓慢往唇间转移,想去汲取她口腔里的温度。   “纪寒灯,你给我适可而止。”   许茕茕扭头躲开他的逼近,沉下脸。   她似乎被他惹生气了。   可纪寒灯舍不得放开她。   他轻吻她的头发,低哑道:“你就那么喜欢沐煦?”   许茕茕恼羞成怒:“我喜欢你爹!”   纪寒灯一愣:“嗯?”   趁他困惑发愣的间隙,许茕茕顺势脱离他的怀抱,随手抄起一把扫帚,朝着纪寒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想起几个月前那个大逆不道的吻,新仇旧恨一起袭上心头,许茕茕下手毫不留情。   她从来没这么打过纪寒灯,小时候这孩子是那般乖巧,懂事,惹人心疼,可长大后他好像忽然就疯魔了。明明从不犯错的人,如今却处处都错得离谱,错得惊心动魄。   纪寒灯一点儿都没有躲。   原本清爽蓬松的发型被扫帚挠成了鸡窝。   黑色羽绒服被扯开了线,飘出大把羽绒。   直到他脸上被划出一道口子,许茕茕才放下手里的扫帚,慢慢平复心情。   纪寒灯俯身靠近她,笑容无辜:“消气了吗?”   许茕茕拽着这个小疯子坐下,翻出酒精棉签,给他脸上的口子消毒,鼻子发酸:“乖一点,别再犯浑,别吓我了好不好?”   犯浑。   指的是抱她,还是亲她?   纪寒灯垂眸,轻声说:“可我忍不住。”   人一旦尝到甜头,就会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已经与她那般紧密相贴过,已经细细品尝过她唇舌的柔软,怎么可能还停得下来呢?   无法自控,不愿自控。   许茕茕又手痒了。   她转过身,想重新抄起扫帚,手机却响了一下。   点开一看,是入账信息,纪寒灯刚给她转了两万七千八。   她看向纪寒灯,他晃了下手里的手机,扬起嘴角:“我这几个月的实习工资,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许茕茕盯着这串数字,这是他三个多月的工资,作为还没毕业的实习生来说,这个数目相当可观。   纪寒灯拉过许茕茕的手,唇瓣温柔地贴上她的手背,手指,掌心,每一寸都没放过。   那是刚刚与沐煦十指相扣过的手。   现在被他洗干净了。   纪寒灯坐在椅子上,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些,然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仰起脸眼巴巴地望着她,软声撒娇:“姐,明天陪我去看电影吧?”   明明刚才还在因为纪寒灯的犯浑而怒火中烧,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他一番,此刻许茕茕却忽然没了开口的底气。   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从高中毕业开始,就一直在定期给她转账,从几百,几千,到几万,一年接着一年地丰富她的账户余额,从不间断。而她对此照单全收。   现在,只因为他待她亲昵了点,她就抄起扫帚划破了他的脸。   她会不会对他太严苛了?   如果,只是如果,纪寒灯只是抱一抱她,贴一贴她,不再随随便便地亲吻她,或许,她可以对他的越界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他只是个孩子。   她大概也疯了。许茕茕心想。   晚上,许茕茕躺在床上,神经高度紧绷。   尽管内心在努力说服自己妥协,可她还是很担心纪寒灯会突然掀开蚊帐,爬上她的床。   想到夏天时他把她按压在床上,裹在怀里,黏黏糊糊地紧密相缠,许茕茕顿感头皮发麻。   她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   更可怕的是,即便现在她已经深刻意识到不对,可如果纪寒灯再次提出想跟她一起睡,毋庸置疑,她还是无法拒绝。   当她收下他的转账时,便没了拒绝他的底气。   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弟弟可以自觉主动地老实一点,乖顺一点,别再做出更加过分的举动。   与纪寒灯同一屋檐下这么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对他生出戒备和隔阂。   哪怕是误以为他杀了人的那阵子,她也从没想过在夜里睡觉时去提防他。   许茕茕觉得自己格外悲哀,把头蒙在被子里,滑动手机查看起了账户余额,想到她或许过几年就能攒够下一笔四十万,心情又慢慢好了些。   金钱啊,真是可以治愈一切烦恼。   所幸那晚纪寒灯很安分,道了晚安后,便在他自己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当许茕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纪寒灯已经起床做好了早饭,米粥的香气溢满屋子。   她在被窝里慢吞吞地穿着衣服,纪寒灯走到她床头坐下,手里攥着红手套,笑容雀跃:“姐,我刚发现你给我织了新手套!”   许茕茕点点头:“尺寸合适吗?”   纪寒灯立刻戴给她看:“正正好!”   “那就好。”   许茕茕继续在被窝里穿衣服,纪寒灯低头定定地打量着她,看得她心里有点发毛。   “看什么呢?”许茕茕疑惑。   “姐,”纪寒灯眸底染上落寞,指尖轻拂她的被角,语气低沉,“你隔着被子换衣服,是因为不想被我看见吗?你在防着我?”   许茕茕心头一紧,纪寒灯的敏感程度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居然连这么点细微小事都会被他看在眼里,探究琢磨。   “胡思乱想什么?我只是怕冷而已。”许茕茕穿好毛衣,从床上坐起。   “原来是这样。”秀气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纪寒灯嘴边重新泛起笑容。   他倾身靠向许茕茕,将她圈进怀里,在她耳边吐着热气:“那我以后每晚都抱着姐姐睡好不好?这样你就再也不会冷了。”   许茕茕心冷似冰。   他怎么能用天真烂漫的语气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   他是怎么做到让她畏惧却又怜惜、不安却又纵容、排斥却又顺从的?   那么纯真无瑕的一张脸,如孩子般撒娇的甜美语气,却尽干一些大逆不道的事。   倒霉孩子。   许茕茕叹气。   吃完早饭,纪寒灯积极道:“姐,你想看哪部春节档?我来买票。”   “改天吧,今天有点事。”许茕茕若有所思。   “好的,那就改天再看。”纪寒灯十分听话。   过了一会儿后,他观察着许茕茕走神的表情,貌似不经意地问:“什么事啊?很重要么?”   “工作上的事。”许茕茕说。   其实没事。   只是,昨晚沐煦对她说:“明天就去领证。”   虽然这个男人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在开玩笑,但万一,他真的来找她了呢?   万一,沐煦真的拿着户口本过来找她了,而她却不在家,那岂不是很没礼貌?   她只是不想让人家白跑一趟。   嗯,只是这样而已。   等等,如果待会儿沐煦真来了,她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跟着他去民政局?   不行不行。——脑中一个声音这么说。   为什么不行?——另一个声音这么说。   许茕茕莫名紧张起来。   于是,她坐在窗口,在炉子旁烤着火,内心天人交战着,从早上等到下午,连沐煦的影子都没见到。   快天黑的时候,许茕茕走出家门,踱着步子来到沐家杂货铺门口,看见沐煦正靠在柜台前与一个年轻姑娘谈笑风生。   那是传闻中李婶家的侄女。   果然年轻漂亮。   女孩低头含羞,沐煦眉眼温柔。   看上去般配无比。   许茕茕站在路边,忍不住笑起来。   明知道不该想太多,却还是克制不住地想太多,最终发现,果然就是想太多了。   傻缺一个。   许茕茕转过身,在街边买了两个烤玉米,拎在手上,回家。   纪寒灯惊讶:“姐,你居然舍得买烤玉米。”   许茕茕:“……我在你心里是有多抠门?”   纪寒灯笑:“不是抠门,是谨慎,细心,节俭。”   嘴真甜。   姐弟俩一同坐在炉子旁,一边烤着火,一边啃着玉米。瞧见纪寒灯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吃相,牙齿动起来像只小老鼠,许茕茕忍不住笑喷。   笑着笑着,她忽然又有点鼻酸。   没由来的难过。   是的,她的确很抠门。   她总是习惯于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十年没买过新衣服,这两年长了点肉,渐渐穿不下少女时期的裤子,她就把赵静文的裤子拿过来穿,破洞了就用针线缝好,专挑快烂掉的打折水果买,头发长了就自己在家剪,从未去过理发店,没喝过奶茶,没用过网购,拿了工资永远第一时间存起来,一分都舍不得多花。   纪寒灯如今有很好的工作,有不菲的收入,有广博的见识,却还是会因为她买了两根烤玉米回家就那么惊喜高兴。   他明明已经不用再陪她过这种日子了。   或许,她也不用过这种日子。   “纪寒灯,我决定不省钱了,以后要大花特花。”许茕茕轻声说,“想吃什么就去吃,想玩什么就去玩,再也不会压抑自己的需求,再也不会因为你买个烟花就责怪你浪费钱。”   有时候,节俭并不是美德,而是自我折磨。   就像许江和赵静文,辛苦节俭了一辈子,最后却什么都没来得及享受就撒手人寰。   她不能让自己和纪寒灯重蹈覆辙。   “好。”纪寒灯认真点头,“姐,其实我买烟花回来是为了庆祝公司给我分配公寓的事。”   许茕茕一怔:“这么快就安排好住宿了?”   纪寒灯唇角飞扬:“因为我独立完成了一个大项目,领导很高兴,早早就给我安排了住宿,是一间很宽敞的单身公寓,还配了厨房和卫生间,虽然离市区远了点,但楼下就是地铁站,旁边还有个商场,吃喝玩乐什么店都有,很方便的,过完年我们就可以搬进去了。”   我们?   许茕茕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姐,”纪寒灯凑近许茕茕,像个向大人讨赏的孩子,“我厉不厉害?”   许茕茕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灯灯真棒。”   又用这个幼稚的称呼叫他了。   纪寒灯眉头轻蹙,但没有发作,柔声问:“晚饭想吃什么,茕茕?”   “不吃了,刚啃完玉米,好饱。”   回答完,许茕茕才猛然意识到纪寒灯直呼了她的名字,顿时怒火中烧,一掌劈向他的脑袋:“纪寒灯,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纪寒灯两眼噙泪,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姐,痛。”   他脸上被划破的口子还没愈合,脑袋又挨了一记铁掌,睫毛迅速浸湿了,看上去万分委屈。   许茕茕迅速心软了,忙靠过去轻揉他的脑袋,埋怨道:“嫌疼就不要再惹我生气!”   纪寒灯毛绒绒的脑袋在她掌心蹭了一会儿,俯下身子趴在她怀里,双手环住她的腰,低低道:“疼也没关系,你可以尽情地骂我,打我,只要别抛下我就好。”   许茕茕轻笑:“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怎么可能抛下自己的弟弟?”   纪寒灯靠在她胸口,哑声说:“嗯,等我们一起去了省城,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黏着你、拥抱你了,真好。”   每一个与她分隔两地的日子,于他而言都是地狱。   心脏时刻都在因为想念她而发闷,发疼。再美味的食物都难以下咽,再繁华的高楼大厦也只是钢筋水泥,超额完成一个项目,被领导拍着肩膀开会夸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与同学、同事聚餐会面,看着他们聊天笑闹,只觉得乏味无趣。   每一天都是煎熬ггИИщ。   只有在放假回到许茕茕身边时,他才算重新活了过来,重新拥有了喜怒哀乐的功能。   即便已经与她贴得够近了,可纪寒灯还是用力箍紧她的腰,想要离她更近。   他一定要ʄɛɨ带她走。   一定。   许茕茕轻抚着纪寒灯的头发,眸底涌起悲伤。   该怎么告诉他,她已经不打算离开雪粒镇了呢?   雪粒镇(十六)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3 19:08 发表于江苏 118人听过   图片 第24章 -有病-   初中同学在县城摆孩子满月酒,邀请了许茕茕。   “结婚请一次,生娃又请一次,还有天理王法吗!?”   上一秒刚发誓要大花钱,下一秒就因为心疼份子钱气得跳脚。   许茕茕咬牙切齿,拉着纪寒灯一起去了饭店,发誓要把份子钱吃回本。   一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吃菜,许茕茕便遭到了桌上一群老同学的围攻。   “茕茕,全班可就只剩你一个人还没结婚了。”   “别人都是带对象一起吃席,只有你带弟弟。”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你和沐煦的喜酒啊?”   纪寒灯握着筷子的手骤然僵住。   许茕茕没好气:“扯沐煦干嘛?”   老同学笑道:“镇上谁不知道你俩从小暧昧到大?如今两人都三十多了还都单着,你们到底搞什么啊?”   许茕茕皱眉:“谁三十多了?我过完年才二十八好吗?”   老同学:“那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时光如梭啊大姐!别掉以轻心,回去催催沐煦,趁早把你们的婚事定了,女人的年龄可不经耗,再拖下去你就只能找二婚有孩的了!”   许茕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们别传谣了,我和沐煦就是纯朋友,他压根不喜欢我。”   纪寒灯垂眸,心口还是发着闷,因为她只说了沐煦不喜欢她,并没有说她喜不喜欢沐煦。   老同学:“怎么可能?全镇跟他走得最近的异性就是你!”   许茕茕微笑:“那只能说明本人好相处。”   老同学恨铁不成钢:“那你就更该着急了!搞了半天原来人家沐煦压根没看上你,那你这么多年到底在瞎耗什么?还不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去!”   许茕茕疑惑:“我这些年一直在认认真真打工挣钱,还自学考上了会计,哪里瞎耗了?我还觉得早早踏入婚姻把大好年华全部花在养育孩子上才叫瞎耗呢。”   桌上一群人瞬间黑了脸,纪寒灯及时将许茕茕拉去了卫生间,避免了一场唇枪舌战。   “我本来也想敷衍过去的,可他们实在没完没了,烦人得很。”许茕茕弯腰洗手。   “是他们不识抬举。”纪寒灯倚靠在洗手池旁,轻笑,“若真吵起来,他们铁定赢不了你。”   “那是自然!不过还是算了,忍忍吧,不能毁掉人家的满月酒。”   许茕茕甩了甩手上的水,下意识要往衣服上蹭,手腕却被纪寒灯握住,他抬起她的手,抽出一张纸,细细地擦干上面的水,动作自然又温柔。   许茕茕打量着他清俊柔和的眉眼,忽地一笑:“果然时光如梭,当年我参加你的满月酒时,你还瘦瘦小小跟猴一样,现在却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嗯。”纪寒灯顺势将她拉进怀里,低头靠在她肩上,声音闷闷的,“以后就让我这个大人来照顾你,不用管别人说什么。”   他无比庆幸许茕茕这些年一直对恋爱结婚不感兴趣,却又害怕她随时会改变主意,在周围人的催促之下匆匆找个对象结婚。   每每想到她有一天可能成为某个男人的妻子,某个孩子的母亲,他都恐惧得浑身发冷。   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许茕茕。   纪寒灯伸手拉下许茕茕的毛衣领子,唇瓣贴上她的脖颈,下意识地轻咬吮吸,牙齿触碰到她温暖又柔软的皮肤后,混乱不安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   许茕茕身子一僵,饭店卫生间人来人往,随时可能被老同学撞见。她急忙推开纪寒灯,压低声音警告:“在外面别胡闹。”   回家就可以胡闹了吗?   纪寒灯勾了下唇,心情大好。   回席后,众人又将话题扯到了纪寒灯身上:“寒灯也快毕业了吧?交女朋友了吗?没有的话我们给你介绍介绍?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纪寒灯笑容纯真:“喜欢我姐这样的。”   许茕茕差点被一口饮料呛死。   紧张,心虚,慌乱,一齐涌上心头。   老同学大笑,对着许茕茕道:“你这个弟弟可真懂事,太给你面子了!”   许茕茕赔着笑脸,埋头不停吃菜。   喜欢跟姐姐一个类型的女孩。   这种话放在普通姐弟身上再正常不过,说明人家姐弟关系好,说明做弟弟的很敬爱自己姐姐。   可从刚刚咬过她脖颈的纪寒灯嘴里说出来,显然就变了意味。   看似单纯无邪的笑脸下,藏着隐秘的,禁忌的,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暧昧。   令人毛骨悚然的暧昧。   脖子上被他吮过的位置滚烫无比。   指尖在克制不住地发着颤。   一顿饭吃得许茕茕几近窒息。   桌上的人对此毫无察觉,已经聊起了别的话题。   ……   这两天纪寒灯一直在盘点家里的物品,时不时就翻出一些东西询问她——   “姐,这个蒸锅要带走对吧?”   “姐,我们带几床被子过去?”   “姐,拖鞋破了,到时候买新的吧?”   许茕茕:“……”   她倍感焦虑。   到底应该怎么跟他说才好?   晚上,纪寒灯照常躺到许茕茕身旁,将热水袋放在她小腹处,掖好被角。   许茕茕抱着热水袋,纪寒灯抱着许茕茕,被窝里很快升温,暖烘烘的。   两人贴得很近,纪寒灯的呼吸几乎要落到许茕茕的鼻尖,许茕茕有点紧张,不动声色地往后挪动着身体,试图与纪寒灯保持点距离,可惜床太小,没挪几寸她的后背就贴上了墙,正懊恼着,纪寒灯忽地伸手抚上了她的腰。   许茕茕还没反应过来,就在愣怔间被纪寒灯拉回怀里,重新裹住,箍紧。   这下比刚才贴得更紧了。   许茕茕头疼欲裂。   纪寒灯将许茕茕的一缕头发绕在指间摩挲,哑₱₥声说:“公寓里有一张自带的双人床,比家里的床要大很多,足够我们两人一起睡了。”   许茕茕怕的就是这个。   以往纪寒灯一学期才回一次家,他缠着想跟她一起睡,她还能自欺欺人地只当是弟弟撒娇,以后搬去了省城,两个人每天晚上睡在一起,天长日久,谁能保证不会出事?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虽已脱轨,但尚有挽回的余地,一旦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她绝不能让那种情况发生。   绝不能。   “纪寒灯。”许茕茕轻唤。   “嗯?”纪寒灯温柔无比。   “我在厂里的工作刚稳定下来,各方面都已经适应了,没有理由突然辞职,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平淡,安稳,没有变数,还能守着爸妈的墓,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错。你还年轻,充满干劲,想出去闯一闯,这是正确的,我很赞成,但我不想闯了,姐姐累了,已经没有那个冲劲了。”   纪寒灯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苍白得好似透明。   许茕茕心口一揪,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纪寒灯,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独立,学会接受与家人分离,不要做个黏着姐姐的巨婴。我是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那并不现实,就让我们循着各自的人生轨迹走下去吧。你有你的广阔未来,我有我的安逸人生,这样不是很好吗?”   纪寒灯安静地听她讲完,开口:“姐,别骗人了。你可以一天打好几份工,可以在保洁行业做到最顶尖,可以靠自学考上本科,我看过你桌子上的书,最近又开始研究怎么考税务师了对吗?这样的你,叫累了,没有冲劲了?你自己信吗?以叔叔阿姨的个性,是不可能希望你就这么守着他们的墓过一辈子的。况且我们又不是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雪粒镇永远都是我们的老家,随时可以回来给叔叔阿姨扫墓。”   许茕茕哑口无言。   “我已经很独立了,姐。”纪寒灯附在许茕茕颈间,喉咙干涩无比,“我的自理能力、学习能力、工作能力,没有一处比别人差,我已经拼尽全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只有在你面前才会示弱而已,你不能因此就否定我,你不能拿这个理由来推开我。不公平。”   许茕茕颈间传来湿润的触感。   那是纪寒灯落下的泪。   “我不是在推开你。”许茕茕解释,“即便无法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我们也永远是彼此唯一的家人,这是怎么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可我就是想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   纪寒灯低下头,舔去他落在许茕茕颈间的泪。   许茕茕下意识要抵住他压过来的胸口,手腕却被纪寒灯攥过去按在了身侧。她十分后悔选择在床上跟他谈判,回回都犯这种错误。   低沉的气息移向许茕茕的唇,又一次试图袭入她的口腔,可她紧闭着牙齿,没有让他撬开。   “姐。”纪寒灯哑声诱哄,“让我进去。”   大脑嗡地炸开。   许茕茕后背一阵发麻,整张脸如被炙烤般发起了烫,耳朵红得似在滴血,恼怒之下竟有冲动想一头撞死这个混账兔崽子,转念想到他指的应该只是单纯接吻而已,又稍稍平静下来。   不对。   接吻也不可以。   “纪寒灯,”许茕茕正色,“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在和你接吻。”纪寒灯咬着她的唇,舌尖顺势探了进去,呼吸愈发急促。   许茕茕歪头躲过他的侵袭,咬牙:“那你告诉我,接吻是什么人会干的事?”   纪寒灯停顿了一下,回答:“恋人,情人,伴侣,暧昧对象,互相喜欢的人。”   许茕茕苦笑:“你看,举了这么多例子,就是不包括姐弟,对不对?”   纪寒灯幽幽看着她:“可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即使有,他也不在乎。   许茕茕一字一顿:“就因为没有血缘,所以你从来都没有真心把我当过姐姐,是吗?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被你按在床上随便亲的普通异性?毫无敬重,毫无界限,想对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是你亲姐,对吗?”   “当然不是!”纪寒灯抬高音量,随后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对许茕茕这么大声讲话,立刻放低语气,“区区血缘跟我们的关系比起来不值一提。如果你同意,我随时可以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许灯灯,从名字、身体到灵魂都刻上许茕茕弟弟的烙印。以后随便你怎么用灯灯二字称呼我,我绝不会再反抗和犟嘴。姐,只要你别再猜疑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卑微的乞求让许茕茕心口发酸。   他明明一直排斥“灯灯”这个小名,现在却为了向她表忠心,为了与她名字相称,主动提出改名叫许灯灯。   多么疯狂,多么幼稚。   纪寒灯哑着嗓子:“许茕茕永远都是我唯一的、无可比拟的、生命中最重要的至亲姐姐,这一点到死都不会变。我只是……只是对自己敬重的姐姐产生了爱慕之情。”   许茕茕愣住,听见纪寒灯用无比温柔、郑重、决然的语气低低说道:“姐,我爱慕着你。”   起初,纪寒灯也搞不懂他到底想从许茕茕身上渴求些什么。   后来,他发现自己每次触碰她时都会升起压抑难耐的欲念。   懵懂无知时,觉得牵一牵她的手就是最幸福的事,再大一点后,又开始隐隐渴望她的拥抱,一步一步,变得愈发卑劣贪婪,发展到最后,即使紧紧抱着她也无法获得满足。想要更进一步地沾染她,想解开她的衣扣,想分开她的双腿,想把脑子里最龌龊肮脏的念想一一实践在她身上,想看她哭,想听她呻吟,想在她挥起巴掌扇向他的脸时,压住她,进入她。   但,他可以那么做吗?   他可以那么对待从小如圣女般治愈、温暖、救赎他的姐姐吗?   他可以那么不管不顾地占有赵阿姨和许叔叔的宝贝女儿吗?   越是茫然彷徨,心底那股欲念就越是连绵旺盛。   如摧枯拉朽般侵蚀他身体的每一寸。   但,又不仅仅只是欲望。   他想让她爱他,就像他爱着她一样。   他疯狂地,迫切地,渴望得到她的爱。   长久的呆滞后,许茕茕开口:“你有病。”   越是惊慌失措,越是不知该做何反应。   唯有骂人。   “爱本来就是一种精神疾病。”纪寒灯轻笑,“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人的思绪和行为,让人愉悦,兴奋,也让人痛苦,沉沦,我们被它操控,被它折磨,被它推向万劫不复,却对此甘之如饴。是的,我有病,无法痊愈,也不打算痊愈。”   听完这番疯言疯语,许茕茕还是那两个字:“有病。”   姐姐连骂人的样子都这么可爱。他笑意更深。   “姐。”纪寒灯轻吻许茕茕的耳尖,像在品尝珍贵的甜点,“陪我一起病吧。”   许茕茕,来爱我吧。   他贴紧她,压着她,抵住她,他滚烫的体温,炙热的呼吸,喑哑的嗓音,箍在她腰间的掌心,无不透露着赤裸裸的欲望。   许茕茕本想安慰自己他只是年纪太小,只是一时糊涂,或许他只是在闹着玩,或许他根本没搞明白亲情和爱情的区别,可他眼底浓烈而又疯狂的情欲在提醒她,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非常,非常认真。   他甚至都不是在以一个异性的姿态向她告白,不会特意去强调什么“我不要跟你做姐弟,我要跟你做恋人”,而是像往常一样,单纯而又执拗地,以弟弟的身份,向姐姐求爱。   姐弟也好,恋人也好,他无意区分,也无须区分。   纪寒灯想要的,只是许茕茕。   大概是被一桩又一桩事锻炼出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此刻许茕茕其实并没有多么意外和愤怒。   只是有一种逃避来逃避去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的无奈。   爱是什么?   眷恋是爱,思念是爱,信任是爱,可卑贱也是爱,扭曲也是爱,痛苦也是爱。   世间的情爱有千千万万种,唯独她许茕茕和纪寒灯之间不可以有。   她不可以和这个从八岁开始就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弟弟发生男女之情。   那太过可怕,太过惊悚。   如果许江和赵静文还活着,会打断她的腿。   如果被镇上人知道,会把他们钉上耻辱柱。   还有纪晖和金晓慧,说不定会指着她的鼻子痛斥许家把纪寒灯养歪了。   以及她身边的朋友,同学,同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纪寒灯是她弟弟,一旦他们关系变质,她会变成朋友圈最大的笑柄。   他们固然没有血缘,可血缘并不是判定亲属关系的唯一标准,没有血缘不代表他们就不是姐弟、不是家人。他们有着相伴共处十几年的经历,在纪寒灯还是一个瘦弱幼嫩的小男孩时就养在了她身边,她参与过他生命中所有的重要节点、成长历程,她见过他躺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样子,见证他从小小孩童长成挺拔少年。   她在纪寒灯人生中担任的角色,不仅是姐姐,也是家长,是老师,是监护人。   她不能跟着他一起犯错。   一点错都不能犯。   许茕茕注视着纪寒灯,以同样郑重的语气道:“爱的定义各不相同,但姐弟的定义却是板上钉钉的。弟弟不应该对姐姐生出爱慕之心,姐姐也不应该放任弟弟的亲昵痴缠,这是错误的,畸形的。纪寒灯,我在乎你,顺着你,因为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八岁小男孩,永远是我乖巧可爱的弟弟,我也很想和你一直相伴下去,但必须是作为姐弟,只能是作为姐弟。”   “任何一个正常的姐姐,都不可能接受得了你这种惊世骇俗的爱慕。你可以爱慕同学,爱慕邻居,爱慕路人,无论对方年龄家境长相如何,你都有与她相恋的权利和自由,可这个人绝对不能是我,不能是与你一起长大的姐姐。”她拿出了全部的耐心,语重心长,“但我不会怪你,你只是一个孤独缺爱的孩子,原生家庭、童年经历种种因素给你带来了太大阴影,导致你无比惧怕被抛弃,尤其是在我父母去世后,你更是对世上仅剩的姐姐产生了执念,在日积月累的压抑之下,甚至将这份执念扭曲为了爱欲。”   “没关系的,走错了路,及时纠正就行。时间久了,这些因执念而生的冲动、爱欲、迷惘,自然会从你心底散去的。你一向聪明,乖巧,懂事,我相信你可以整理好自己的感情,也相信你不会违背姐姐的意愿继续纠缠,只要你以后不再随便碰我,不再没大没小没规没矩,恢复以前正常的姐弟关系,那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咱们还是一家人。”   “纪寒灯,你能做到吗?”   许茕茕冷静而又坚决,每吐出一个字,都让纪寒灯的心缓慢往下沉。   此刻她就躺在他身下,与他紧密相贴,可她张口说出的,竟是让他以后再也别碰她。   他的姐姐,真是善良而又残忍。   善良在,哪怕他如此大逆不道地对待她,她也没有翻脸,还愿意给他改正的机会。   残忍在,明知道他对她的渴求已经浓烈到泛滥,涨出,外溢,却要让他继续忍下去。   纪寒灯下意识攥紧她,声音有些颤:“如果我做到了,你会和我一起去省城吗?”   绕了一大圈,话题又回到了去不去省城上。   一阵纠结挣扎后,许茕茕闭了闭眼,做出让步:“只要你乖乖听话,不再越界,我可以考虑。”   总之先把他搪塞过去,今晚这种情况不适合跟他争执。   黯淡的眸子终于多了些光彩,但很快又被颓丧覆盖,纪寒灯低喃:“所以你不会爱我了,是吗?”   “谁说我不爱你了?”许茕茕叹气,“我当然是爱你的,但那只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是亲情之爱。可这种爱不代表就比其他感情浅,也可以深刻、浓烈、久远,不一定就非要打破它,改变它。你我是彼此在世间仅剩的唯一家人,当然应该毫无保留地爱着对方,只是应该以正确的方式去爱,就像爸妈爱我们一样。”   姐姐是爱他的。   纪寒灯只记住了这句话。   只要她愿意爱他,他便无上满足。   区区欲念而已,只要抑制住就好。   姐姐不喜欢的事,那他就不去做。   只不过是回到以前那种不敢擅自碰她的状态而已,他可以做到的。   一定可以。   “好。”纪寒灯慢慢放开了许茕茕,笑得纯真无瑕,“那我回自己床上睡了。”   许茕茕没料到他从良得如此迅速,点了下头。   原来教育孩子这么简单。她有点意外,又有点自得。   纪寒灯起身,动作很轻地离开了被窝,帮她细细掖好被角后,回了他自己的床。   身旁的位置一空,暖意顿时散了个干净,寒气飞快袭遍许茕茕全身,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裹紧被子。   布衣柜后传来纪寒灯的声音:“姐,晚安。”   语气平和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许茕茕暗叹他的心理素质,也用十分淡然的语气回应:“嗯,晚安。”   决不认输。   雪粒镇(十七)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4 19:26 发表于江苏 298人听过   图片 第25章 -雪-   今年冬天迟迟没有下雪。   这让许茕茕很不适应。   以往每到春节,整个小镇早已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如今却一片荒芜,显得有些凄凉。   这是许江和赵静文去世的第四个春节。   为了守孝,前三年除夕家里都没有贴对联。   今年除夕,许茕茕和纪寒灯起了个大早,给门和窗户贴上了久违的自制春联和福字。   红纸是从家里储物柜里翻出来的,许江还活着的时候批发了很多便宜红纸囤在家里,专门留着过年用,毛笔和墨水是姐弟俩学生时期用剩下的,对联字多,由纪寒灯写,许茕茕则负责写福字,一分钱没花,准备得齐齐整整。   贴完最后一个福字,莫名地,纪寒灯想起了纪晖和金晓慧。   纪寒灯很少想起那对夫妇,脑中偶尔闪过他们的影子,也大多是模糊的童年记忆。   不知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还在死皮赖脸狼狈为奸地活着吗?   纪寒灯自嘲一笑,罢了,何必惦念两个抛弃他的陌生人。   许茕茕注意到纪寒灯的表情变化,猜到他可能是思念父母了,下意识抬手要摸摸他的头,转念想到先前定下的禁令,她立刻扼制住了这个念头。   做人不能双标,既然不允许他触碰她,那她也不该随便碰他。   许茕茕坐下来剥了一大筐砂糖橘,端到纪寒灯面前:“吃吧,很甜。”   “谢谢姐。”   纪寒灯瞧着她被橘皮染黄的手指头,嘴角悄然勾起,心想,一定很甜。   许茕茕洗干净手,拿了块帕子,将许江和赵静文的相框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一想到父母留在世上的照片仅有两张证件照,她就鼻头发酸。   “姐。”纪寒灯叫她。   “嗯?”许茕茕敛去眼底的哀楚,回头看他。   “新年礼物。”纪寒灯递过来一个扁扁的盒子。   许茕茕笑着收下,他年年除夕都不忘准备礼物,不知今年又会有什么惊喜?   拆开一看,竟是一个精致的十二寸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全家福。   照片上,许江、赵静文、许茕茕、纪寒灯并排站在院子里,身后是熟悉的斑驳墙面,脚旁是长满西红柿的菜地,一家四口在阳光下对着镜头灿烂笑着。   许茕茕愣愣地看向纪寒灯:“你怎么做到的?”   纪寒灯笑笑:“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写实画,想把记忆中叔叔阿姨的模样还原出来,可惜我不够有天分,大概废了有几千张稿,你手里这张是我目前为止完成得最逼近真人的一版,其实仔细观察还是有很多瑕疵,但我以后会越画越好的。”   原来这是他一笔一笔亲手画出来的。   许茕茕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砸落在相框上。   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收到过最美好的礼物。   比现金还要美好一万倍。   “傻瓜。”她端详着这张全家福,失笑,“你把我画得也太好看了吧?”   画里的许茕茕乍一看似乎和本人没什么区别,但眉眼间又多了些温暖可爱和纯净。比她任何一张美颜过的自拍都要漂亮动人。   这是纪寒灯眼里的许茕茕。   “你本来就好看。”纪寒灯低喃。   她眼角泪光闪烁,他抬起手,又放下。   她落下的每一滴泪都令他心尖钝痛,可他却连拥她入怀、替她擦泪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纪寒灯只递了张纸巾过去。   许茕茕将全家福挂在了床头最醒目的地方,看了又看,欢喜得紧。   下午准备年夜饭的时候,纪寒灯随口问:“晚上要不要叫沐煦一起来家里吃饭?”   许茕茕专注地切着土豆片:“不了。”   纪寒灯抿唇,心情瞬间明媚起来。   今年的年夜饭尤其丰盛,四荤四素,色香俱全。   往年最多三个菜搞定。   “我们这样会不会有点像暴发户?”许茕茕反思。   “说明我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纪寒灯轻笑。   是啊,越来越好了。   许茕茕也笑起来。   吃完饭,两人一起看春晚,许茕茕挨个给亲友发拜年短信,零点不到就打起了瞌睡,慢慢靠在了纪寒灯肩头。   电视里在播放无聊的小品。   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鞭炮声。   纪寒灯低头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过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开口:“姐,你犯规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让她靠一整夜,可这个睡姿容易扭到脖子。   纪寒灯轻叹,动作温柔地将许茕茕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然后,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伸出手,开始解她的外套扣子。   冬天的衣服比较厚,不适合穿着睡觉。   许茕茕睡得格外香甜,任由纪寒灯一颗一颗解开她衣服上的所有扣子,毫无抗拒。   “姐姐真乖。”纪寒灯哑声说。   只有睡着的时候才会这么乖。   许茕茕最讨厌胸罩的束缚,一到冬天就懒得穿了。于是,当纪寒灯褪去她的外套,便只剩下薄薄的打底衫。贴身的、被洗得近乎透明的布料,清晰烙印出了她胸乳的形状,轻轻地,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姐姐。   乖乖熟睡的姐姐。   对他毫无防备的姐姐。   哪怕只是正常呼吸也能撩动他心弦的姐姐。   他眸色暗了暗,拉过被子盖住她的身体,掖好被角。   纪寒灯本想从她床边离开,他理应离开的,可他的双腿失去了控制,迈不动分毫。他一只手撑在许茕茕枕边,低下头,呼吸缓缓靠近她,近到可以清晰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近到差一点点就能碰上她的唇。   喉咙干涩无比。   心跳发疯般加速。   胸腔像被剧烈搅动。   只亲一下。   只亲一下就好。   反正她不会发现的。   在碰到她之前,纪寒灯顿了一下,看向床头的全家福,他以为许茕茕会将这个礼物带去新公寓,可她却将它挂在了老屋,这说明,她内心深处根本没打算跟他一起去省城。   她之前不过是在搪塞他。   愤怒,不安,恐慌。   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   要不要,把她绑起来强行带走?   束缚她,钳制她,禁锢她,侵占她。   让她无处躲藏,无法反抗,余生只能听命于他。   这个念头让他兴奋到战栗,但很快又冷却下来。   他不能那么对许茕茕。她会讨厌他的。   他不能把两人的关系搞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所以,他必须忍住。   他答应她要忍住的。   只要足够听话,足够乖顺,姐姐总有一天会心软的。纵然她平时再凶,一旦他装装可怜,她便会迅速抛下芥蒂,过来疼惜他,关爱他。这就是他心爱的姐姐,许茕茕。   青年屈起膝盖,原地跪下去,像在朝拜令他魂牵梦绕的神,又像在忏悔心中无尽的罪,他趴伏在床边,掌心隔着被子覆在她手上,贪婪地,痴迷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沉睡中的女人,一分钟,一小时,一整夜,不知时间,不知疲倦。   当许茕茕一觉睡醒时,窗外早已天亮。而纪寒灯则趴在她床边睡着了,以跪着的姿势。   许茕茕:“……”   这疯子该不会跪了一整夜吧?   膝盖不想要了?   胸口登时涌上一股怒火,她抬手就要往他脑袋上打,顿了顿,最后落在他头顶的,却成了轻柔的抚摸。   许茕茕低声叹气:“傻瓜。”   纪寒灯缓缓睁眼:“姐。”   许茕茕:“嗯?”   纪寒灯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用浪费钱为我挑选墓地和墓碑,把我装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罐子里,放在你的床头,时时刻刻陪着你,好吗?”   许茕茕沉下脸:“少放屁,我比你大了六岁,要死也是我先死。我可没你那么省事,到时候你要帮我买最贵的墓碑,选最豪华的墓园,记得把我爸妈也一起接过去。”   纪寒灯弯起眼睛笑起来,他心爱的姐姐啊,总是如此天真,若她真的死了,他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呢?   他的表情慢慢回归平静,接着问:“如果我辞掉省城的工作,回县城发展,你会是什么反应?”   许茕茕冷声道:“我会砍死你,然后自杀。”   双双扔进乱葬岗得了。   纪寒灯笑起来:“不愧是我姐。”   许茕茕一字一顿:“纪寒灯,你是我的摇钱树,聚宝盆,我等着压榨你,掏空你,靠你实现财务自由,所以,你要一直往上爬,不准回头。”   在他人听来刻薄又势利的话语,到了纪寒灯耳中,却是无比甜蜜的情话与承诺。   纪寒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柔声说:“好。”   傻瓜。   真是傻瓜。许茕茕心想。   纪寒灯轻声细语:“姐,如果你实在不想去省城,那我就一个人先去努力工作,等挣够了在县城买房的钱,再回来陪你过安逸的生活,好不好?”   原来他已经做好了她不去省城的准备。   许茕茕没有说话。   “到时候,我争取将每个月的休息日调到一起,多攒几天回来见你,反正大学期间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再熬一会儿也没关系的。未来我一定会用尽全力赚钱,请尽情压榨我吧,姐姐。”   纪寒灯弯着嘴角笑,眼底却悄然泛起了红。   许茕茕依旧没说话,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他发现她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纪寒灯盯着她微微颤动的肩膀,手指屈起,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又缓缓松开,小心地抚平起皱的位置。   “那我去做早饭了。”他平静地说。   那天,许茕茕其实已经在心中想好了答案。   她做出了决定。   但她没有立刻告诉纪寒灯,而是准备认真酝酿一下措辞,再正式同他讲。   反正纪寒灯的假期还长,不着急回省城。   像往常一样,许茕茕总以为,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大年初一,许茕茕和纪寒灯上街溜达,挨个向邻居拜年,就连曾经和许茕茕干过架的李婶,在这一天见了面也会客客气气地互相道声新年好,昔日恩怨似乎不复存在,一片其乐融融。   姐弟俩空着手出的门,回家时却蹭了大包小包的瓜子,干果,云片糕。   大年初二,许茕茕和纪寒灯去了雪粒镇初中,在操场荡了会儿秋千,又去了已经搬空的教室,许茕茕捡起地上的半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人的名字,以及大大的恭喜发财四字。   纪寒灯在他们的名字中间画了个小爱心上去,又在许茕茕的皱眉瞪视下默默擦去。   大年初三,屋外终于飘起了雪花。   仅仅半天时间,雪粒镇便被白茫茫一片大雪覆盖。   许茕茕兴奋不已,蹲在院子里搓起了雪球,纪寒灯在旁边耐心陪着,他穿了一身带着成熟气的黑色毛呢大衣,手上却戴了一副略显幼齿的红手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明年我买副贵点的手套给你吧。”许茕茕说。   “不要。”纪寒灯毫不犹豫,“我只要你亲手织的。”   飞起一个雪球砸向他胸口。   许茕茕大笑:“来打雪仗!”   纪寒灯弯腰,随意搓了一把雪球,用最小的力气扔向许茕茕。   许茕茕错愕:“你变了。小时候你都不敢砸我的。”   纪寒灯顿时慌了神,急忙道歉:“对不起,姐,我错——”   飞起一个雪球正中他的脸。   许茕茕再次大笑:“傻瓜!你也太容易被骗了吧?”   纪寒灯:“……”   眼见纪寒灯神色愈发严肃,抿唇向她走来,许茕茕暗觉不妙,连忙开跑,结果脚下一滑,直直往地上栽去。   还好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摔一下也死不了。许茕茕乐观地想。   但纪寒灯并没有让她摔下去,他伸长胳膊及时勾住了许茕茕的腰,将她拉过去攥进了怀里。   他箍紧她,沉声道:“跑什么?”   许茕茕轻咳:“还不是怕你报复我。”   纪寒灯拂去她头发上沾到的雪:“你才是傻瓜。”   语气宠溺至极。   许茕茕不自然起来:“好了,松开吧。”   纪寒灯低眸看她,内心疯狂叫嚣着:姐,求你,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迅速放开了她。   大年初四,纪寒灯收到了高中同学的聚餐邀请。   纪寒灯一脸烦闷:“我只想在家陪你。”   许茕茕立刻开启教育模式:“不行,必须去!你需要多交朋友,多跟老同学搞好关系!天天在家陪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但多结交一个人脉就会多一个资源通道!”   可她自己前阵子明明还差点跟老同学在酒席上干架。   纪寒灯委屈道:“能够天天在家陪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开心满足的事了。这难道不算顶好的好处吗?”   许茕茕:“别扯没用的,聚餐去。”   其实她就是希望他能多一点社交,不要终日黏在她身边,徒增执念。   出门前,纪寒灯又戴上了那副红手套。   “姐,我走了。”   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清润柔和。   许茕茕坐在电视前嗑着瓜子,摆了摆手,连头也没回。   如果她可以预知未来,那么此时一定会起身走向他,伸手理一理他的衣领,冲他柔柔地笑一笑,温声叮嘱几句。   或许,还会给他一个拥抱。   可许茕茕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嗑着瓜子,视线始终落在电视屏幕上,被一句无厘头台词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毫无缘由地,她的心蓦然空了一下。   许茕茕回过头,只看见了空空的屋子,以及紧闭的大门。   无尽寂寥涌上心头。   她关掉电视,决定一个人出去散散步。   被雪覆盖的小树林宛如乐园,回镇上过年的孩子最喜欢聚集在这里打雪仗,堆雪人,捉迷藏,全然不知这个地方曾经死过人。   就连大人们也很少再提起曾经轰动全镇的无名女尸了,十几年过去,大家的生活早已被其他事物填满,无暇关心一件年代久远的凶杀案。   许茕茕这个唯一的大人混入一群小孩子中,认认真真堆了一下午雪人,直到天色渐暗,孩子们各自回了家,只剩许茕茕一个人还在苦心寻找适合做雪人鼻子的树枝。   终于,在一棵老槐树下,她看见了一截完美符合要求的细枝。许茕茕弯腰去捡,在那一秒钟的停顿里,记忆忽然回笼,她想起来,这棵树下,正是自己当年发现无名女尸的地点。   她此刻站着的,是那具女尸躺过的位置。   天黑透了。   不远处公厕旁的路灯准时亮起,可因为树木的遮挡,仅有微弱的光亮照过来。   许茕茕站在槐树下,明明身处黑暗,眼睛却仿佛看见了一件红丝绒连衣裙,娇艳欲滴地在她脚边绽放,流淌。   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   与此同时,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   轻轻浅浅地踩在雪地里,逐步靠近她。   在本该害怕的时刻,许茕茕却安下心来。   一定是纪寒灯。   他来接她回家了。   许茕茕回过头,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沐煦。   “茕茕,我找了你好久,这么晚你一个人在树林里做什么?”沐煦关切地问。   “呃,散散步。”许茕茕不太好意思说自己在忙着堆雪人,“沐煦哥,你找我什么事?”   沐煦笑笑:“我是想和你商量,以后有空可以去店里帮我算算账吗?你明明是会计,之前干的却都是一些打扫、整理货架之类的杂活,我早就应该给你升职了。当然,工资也会涨的。”   想了想,他又道:“对了,过完年我还打算升级一下店面,重新规划规划,到时候也要麻烦你出出主意。还有……”   “沐煦哥。”许茕茕出声打断他,面色犹豫,“我过完年可能要去省城了。”   “什么?”沐煦身形一僵。   “我打算和纪寒灯一起去省城了。”许茕茕的语气比刚才坚定了些。   这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这几天她一遍遍走过雪粒镇的每一条路,走过街道,小巷,学校,操场,树林,就是在跟这个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小镇做着告别。   告完别后,她从此就要踏入一个新世界了。   之所以还没有告诉纪寒灯,是因为他这几天难得乖巧安分了些,她担心告诉他之后,他一高兴又会犯浑。那个小兔崽子实在需要好好调教。   没想到,她最先告诉的人会是沐煦。   “抱歉,沐煦哥,我要收回之前说自己不会离开雪粒镇的话了。”许茕茕道,“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渴望离开,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意外,让我不敢再随便做梦了。可现在,我好像又重新拾起了离开的勇气。”   沐煦静静听着,随手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光线灰暗,许茕茕看不清他拿的是什么,她继续道:“无论如何,我都想出去试一试,可能会失败,会混得很惨,会被现实痛击,可我的人生已经够惨了不是吗?失去过父母,失去过积蓄,失去过希望,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我倒是很好奇,老天爷还能让我惨到什么地步?”   “沐煦哥,我们以后都活得随心所欲一点吧。”   “不要害怕,也不要瞻前顾后,为自己而活。”   她温柔而又真诚地冲面前的男人微笑,看见他缓缓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砰。   直到重物砸向额头,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许茕茕才终于看清了沐煦手上拿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保温杯。   杯面上的图案,是日出时的霞光。   也是煦这个字的含义。   那是她挑了好久、精心为他定制的礼物。   尖锐的疼痛袭遍全身,许茕茕愣愣地转身,试图离开这里,只踉跄了一步,便栽倒在了槐树下。   鲜血顺着她的额头缓慢滑落,滴进了雪地里。   一滴。   又一滴。   雪粒镇(十八)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5 19:16 发表于江苏 297人听过 第26章 -桥下之花-   桥花是在分贝孤儿院长大的。   听院长说,她一出生就被扔在了桥下的水沟,撕心裂肺的哭嚎及时引来路人,将她捞起,送来了孤儿院。桥花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因此,桥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福大命大的人。   她没有因为被父母抛弃就自怨自艾,也不在乎他们抛弃亲生女儿的理由,只知道,自己顺利活了下来,这便是最大的幸事。   在孤儿院,她是成绩最好、干活最多、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出了社会,她一路摸爬滚打,靠着出众的交际能力以及生意头脑,三十岁就在县城开了一间百货批发部。   无论身在何处,桥花都有能力让自己闪闪发光。   至于那些孤独、艰苦、挫败的一面,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大家只需要看见她光鲜开朗的一面,这就够了。   然而,一个漂亮的单身女人靠自己经营商铺,周围人并不会因此敬佩她,而是,无尽的臆测和八卦。   ——她怎么可能是单纯靠自己?   ——肯定是傍上了什么大老板。   ——整天搔首弄姿的,一看就不正经。   她只是长得艳丽了点,喜欢穿漂亮的连衣裙,会冲每一个顾客亲切微笑,仅仅如此而已,便被判定为了搔首弄姿。   哪怕她站着也好,坐着也好,人们都会自动在心中将她脑补为躺着。   当沐家杂货铺的老板第三次来到桥花批发部进货时,桥花已然被传成了对方的情妇,姘头,第三者。   事实上,每次进货,沐山和桥花的对话基本不超过三句。   沐山古板又严肃,眼神不曾在桥花身上多停留过一秒,只有在清点货物的时候,才会主动开口跟她说句话。他之所以选择跟桥花合作,也只是因为她家价格更实惠。   可大家并不关心事实,只会在聊天八卦的过程中,巧妙地,自然地,顺口编上一些更加劲爆的原创细节,看着他人露出讶异而又兴奋的表情,借此获得一种被认可的快感,仿佛自己不是在传播谣言,而是在创作某个精彩纷呈的小品段子。   以至于某一天,竟然连沐山的儿子都找上了门。   “你是我爸的情妇吗?”   少年冷冰冰地瞪着桥花,小镇出生的孩子,气质却傲气又矜贵。   纵然是性格再温和的人,被传言烦久了,总归还是会有点脾气,桥花莫名想逗一逗这个少年。   她靠在墙上,点了根烟,冲他妩媚一笑:“姐姐可不喜欢老男人,反倒是你这样的小帅哥,我更感兴趣。”   少年两只耳朵顿时红透了。   他低垂着头,甚至不敢与眼前的女人对视。   桥花望着他仓皇逃走的背影,笑得更开心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之后,少年开始频繁出现在她面前。   有时候,他会跟着沐山一起来进货,有时候,他会代替沐山一个人来进货,有时候,明明没到进货时间,他却还是出现在了批发部门口。   桥花觉得好笑:“你是特意来监视我,防止我勾引你爸的吗?”   少年脸又红了。   桥花好心提醒:“如果你再多来几次,恐怕会成为我的下一任绯闻对象哦。我可不想跟一个小孩子扯上关系。”   少年开口:“我已经成年了。”   桥花:“……”   这是重点吗?   桥花只好转移话题:“那你是准备继承你爸的杂货铺做小老板吗?”   “不。”少年似乎是第一次遇见可以倾诉的对象,皱着眉说,“我和我爸不一样,他想一辈子待在小镇,一辈子经营杂货铺,而我,从始至终只想早点离开雪粒镇。我讨厌一成不变的小镇生活,讨厌每天站在杂货铺里迎来送往,没劲透了。”   众人都羡慕他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勺,而他却痛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出生在一个破旧小镇。小小的杂货铺不过是冰山一角,外面还有更为斑斓广阔的大厦高楼,可父亲却连大学也不让他去上,高中一毕业就让他回来看店。镇上的人们越是夸他风度翩翩,夸他洋气得像个城里人,他就越是懊恼厌烦。   有什么用呢?   纵使从小到大父母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他,一切都给他最好的,可如果余生都被困在这个闭塞的小镇,再精致的皮鞋又有何意义?   “那就离开啊。”桥花抽了口烟,语气潇洒无比,“干嘛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我爸不会允许的。”少年垂头丧气。   专制如沐山,绝不允许儿子偏离自己布置好的轨道。   “都成年了还这么怕爸爸?”桥花笑着摇摇头,“果然是没长大的孩子。”   “我才不怕。”少年忽地燃起了斗志,往她店里一坐,“我今晚直接夜不归宿,证明给你看,哪怕他发再大的火我也不怕。”   桥花:?   那天晚上,无论桥花怎么驱赶威胁恐吓,少年都坚决赖在她那里不肯走。   桥花快要疯了,拿起电话就要打给沐山,想叫他赶紧把儿子领回家去,刚按下第一个数字键,她便发现少年的脸色霎时发了白,连肩膀都在颤。   她这才知道,少年是真的很害怕他父亲。   渴望反抗,又惧怕父亲的威严,明明内心无比紧张,却还是努力在她面前硬撑着。   真是小朋友。   桥花轻叹,拨通沐山的电话,语气切换到亲切又熟络的交际模式:“沐老板吗?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店里有一批货出了问题,幸好有您家小少爷帮忙才没有酿成大错,结果一不留神就忙到这么晚了,实在太抱歉了,您看今晚就让他睡在我店里行吗?正好明天我还想请他吃顿大餐好好感谢一下呢,好的,放心,再见。”   挂完电话,桥花看向表情呆呆愣愣的少年,冲他眨了下眼:“搞定。”   少年眼里的担忧和害怕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纯净羞赧的笑容。   年少之人的爱意总是来得迅猛而又炽热。   一点即燃。   沐煦曾经单调乏味的生活中,就这么开出了一朵明艳而又洒脱的桥下之花。   在那个最稚嫩也最勇敢的年纪,他爱上了她。   他以向她学习经营模式为理由,三天两头跑去她店里待着,桥花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沐煦认真听着,然后,悄悄地,在不会被她注意到的时刻,用溢满爱意的眼神温柔凝视她。   “这桥花太骚了,居然父子通吃。”   又一次来找桥花时,沐煦听见旁边店里的人在这么议论她。   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与对方撕打起来,拳头重重挥向那人的脸。   桥花被声音惊动,急忙赶过去,看见那个矜贵的小少爷,此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在为她而战。   “你们不配提她的名字。”沐煦当着众人的面,一字一顿。   那一刻,桥花明白过来,这个少年,暗恋着她。   她的第一反应,是果断将沐煦赶走,从此再也不见他,可他满脸的伤痕又让她狠不下心。   桥花拿着酒精棉球,动作温柔地帮沐煦处理伤口,沐煦低眸看着她,眼底的爱意汹涌溢出,再也无法隐藏。   她说:“那些人平时最爱嚼舌根,不用理他们。”   沐煦认真道:“谣言如果不及时制止,会愈演愈烈的,对你名声不好。”   桥花笑笑:“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声,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就算把我传成妓女、小三也无所谓,留着好名声做什么?等着嫁入王室吗?谁稀罕?”   沐煦攥住她的手:“我不会让任何人那么说你。”   桥花一愣,想抽回那只被他握住的手,对方却越攥越紧。   他低声说:“我想来批发部上班,就近保护你。”   桥花失笑:“你这个年纪应该去念大学才对吧。”   沐煦表情更加低落:“我爸不让我上,他觉得我只要会看店就够了,学历不重要。”   桥花蹙眉:“愚昧。”   沐煦目光炯炯:“所以我能来你这儿上班吗?”   “那你家杂货铺怎么办?”   “那是我爸的责任,我不想再顺从他。”   “你不是讨厌看店吗?我这儿也一样要迎客的。”   沐煦柔柔看她:“不一样的,这里有你。”   桥花无奈,在心中盘算着怎么拒绝他,沐煦察觉到了她的意图,马上转移话题:“你今天穿的裙子很漂亮。”   桥花一愣,果然被分散了注意力,低头打量着身上的红丝绒连衣裙:“真的吗?别人都说我一把年纪了还穿这种裙子很装嫩。”   沐煦面色严肃:“谁说的?我去揍他。”   桥花被逗笑:“小朋友,你这么喜欢帮人出头?”   “我只会替你出头。”沐煦语气放低,“第一,你没有一把年纪。第二,你没有装嫩。第三,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其他任何人都没资格评判。”   第四,我喜欢你。   这句他放在了心里。   少年轻轻握着她的手,指腹在她掌心摩挲。   桥花忽然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赶他走了。   那些日子里,他向她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父亲的专制,小镇的点滴。她跟他讲自己孤儿院的经历,这些年在外打拼的见闻,大城市的热闹,繁华,霓虹灯。   小镇之外有县城,县城之外有省城,省城之外有首都。他们没见过的世界还有太多太多。   “希望我四十岁的时候可以在省城开一个大大的分店。”桥花憧憬着未来。   “希望我三十岁的时候可以在省城和你一起管理那个分店。”沐煦一本正经。   桥花嗔笑:“能不能幻想点有出息的内容?”   “对我而言,走出小镇,就是最大的幻想。”   少年低垂着眸,语气里满是无望和哀伤。   桥花并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尤其是对待男人,她坚信一定要够狠,够冷,千万不能随便同情他们,心疼他们,否则会倒大霉的。   她活了三十年,一路摸爬滚打,过关斩将,也曾对爱情婚姻有过憧憬,也曾遇个男人就以为是真命天子,欺骗,背叛,利用,样样都经历过,幸得老天眷顾,总能让她在陷进去之前及时抽身。   不要相信男人,是桥花一贯的生活准则。   可以和他们玩玩,但不能交心,更不能沦陷。   但那一天,桥花却还是对眼前这个名为沐煦的少年生出了怜爱之心。   或许是因为他比她小了整整一轮,或许是因为他眼底的无望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总之,她卸下了防备,轻声说:“那让我来实现你的幻想吧。”   沐煦一愣:“什么?”   “我允许你,离开小镇,跟我混。”桥花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媚,“小朋友,以后,姐姐罩着你。”   那是沐煦十八年生涯中听过最动人的承诺。   他扑过去,用上全部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   原本压抑、憋屈、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自那一刻起,有了光,有了希望。   少年的胸膛宽广而又结实,还带着清冽之气。   桥花叹息着,没有推开他。   沐山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不对劲。   频繁地往县城跑,整日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   以前那个总是乖乖帮他看店的儿子,如今却连在店里多待一秒都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当初沐煦一出生,沐山就打定主意要让他接自己的班。他已经守了几十年的杂货铺,那么理所当然的,他的儿子也应该如此。   于是,沐煦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进货算账,熟练掌握了店里大小事务,才高中毕业就俨然有了小老板的架势。因此,沐山认为他根本就不需要出去上什么大学,打算让他直接继承家业。不出意外的话,沐煦很快就会接手杂货铺的生意,过几年再娶个镇上的姑娘,然后,在雪粒镇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可现在,笼子里的小鸟,竟然擅自啄开了锁孔。   沐山悄然跟踪沐煦,发现他一路上都挂着雀跃又羞赧的笑容,走进了桥花批发部。   那个城里的婊子,勾引了他唯一的儿子。   沐山攥紧拳头,怒火点燃他的五脏六腑。   他一直忍到沐煦离开批发部,才大步冲过去,一脚踹开门,直奔正在点货的桥花,抬手就挥向她的脸。   桥花没有丝毫慌乱,笔直站着,一点儿都没有躲。   手掌在触上她的脸之前停了下来,因为沐山知道,凭他的力气,这一耳光下去肯定会让她出血。   “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沐山收回手,咬牙。   “放心,没睡过。”桥花坦坦荡荡。   沐山被她的用词震惊:“你还要不要脸!?”   当初他怎么会蠢到选择这种女人做合作伙伴?   桥花笑道:“沐老板,消消气,我这段时间可是教了您儿子不少生意经呢,不会带坏他的。”   “我儿子轮不到你来教!”沐山怒不可遏,“我决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你死了这条心吧!”   桥花无奈:“我还没答应要跟他在一起呢,是沐煦在单方面缠着我,您应该回家劝自己儿子去。”   沐山一脚踹翻了货架旁的梯子:“如果不是你主动勾引,他怎么会着了你的道!?”   多可笑啊。   男女之间一旦发生什么所谓绯闻,人们总是更习惯于指责女方,是她不检点,是她勾引了他,即便事实是男方在死缠烂打,那也一定是女方做错了什么才导致男方的纠缠。   桥花收起笑容:“我和沐煦两个成年人,正常来往,正常互动,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法律法规,我也没占过您儿子半分便宜。沐老板,我理解您作为父亲的心情,可孩子并不是父母的所有物,沐煦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喜恶和思想。您应当静下心多听他倾诉,而不该如此专制易怒。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逼走他的。”   沐山瞪着她:“他才十八岁!毛都没长齐!哪来的资格跟老子谈独立?我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儿子,帮他规划好了舒舒坦坦的人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不反对儿子谈恋爱,但绝不能跟你谈!”   “桥花,你比他大了那么多岁,多了那么多阅历,身为大人,明知道一个孩子对你动了心思,还故意放任他的接近,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谁知道你平时都给他灌输了些什么歪门邪道?那小子怎么可能经得住你这个狐狸精的蛊惑!?”   “我警告你,离沐煦远点,如果你再敢跟他纠缠不清,我沐山一定烧你的店,要你的命!让你在整个分贝县都混不下去!老子说到做到!”   男人砸烂了店里所有货物,扬长而去。   桥花站在一片狼藉中,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她真的错了。   雪粒镇(十九)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6 19:14 发表于江苏 214人听过   图片 第27章 -无名女尸-   遇见桥花之前,沐煦从未想过反抗父亲。   从小到大,他总是事事都遵循父亲的要求来。   渴望离开,却又不敢离开。   懦弱,胆小,犹豫。   可桥花让他见识到了人生的另一种活法。她艳丽,洒脱,永远生机勃勃,经历过那么多磨难孤苦,却始终没有被打趴下,反而越挫越勇。她不在乎外界的流言和眼光,没有人能够操控她,击垮她。勇敢,坦荡,只为自己而活。   “连三十岁的我都还对未来抱有希望,敢于为了远大理想而前进,十八岁的你为什么不可以?”   她笑靥如花,让怯懦的他生出无尽勇气。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再也不要做雪粒镇的小少爷,他要走出去,走到桥花身边,与她一起走向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他要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喜欢她。   他不在乎她比他大了多少岁,不在乎她身上有多少故事或传言,他喜欢她,全世界只喜欢她。   她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   一定也是最后一个。   桥花。   他的支柱,他的救赎,他的良药。   可是当他背着沐山偷偷收拾好行李,来到批发部投奔桥花时,这个允诺要带他一起走的女人,忽然就变了脸。   她不再冲他微笑,不再温柔招呼他,甚至不再正眼瞧他。   沐煦攥住她的胳膊:“为什么?”   桥花的眼神像在注视一个陌生人:“我只是随口说着玩而已,谁知道你当真了。”   “不。”沐煦脸色惨白,用力抱住她,“你不会这么对我的。”   桥花面无表情:“小朋友,你太天真了,居然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一个坏女人的诺言,生活没那么简单的,我不是慈善家,没有义务帮你脱离苦海。之所以和你来往,只是我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何必这么认真?”   沐煦死死盯着她:“你为什么要故意说这些谎话?”   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桥花推开他:“滚。”   沐煦重新抱上去:“我不。”   桥花将他推出店里,反锁上门。   沐煦在门口站了整整一夜,执拗倔强。   隔着透明的玻璃门,桥花望着这个苍白憔悴的少年,又一次心软了。   她以为只要放放狠话就能成功赶走他,却没想到他会对她如此执着。   桥花叹了口气,打开门,将他拉到屋里坐下,给他端来一碗白粥和几个烧麦。   沐煦笑起来,吃得狼吞虎咽。   待他吃完,桥花开口:“沐煦,你爸来找过我了。”   沐煦顿时明白一切:“所以你才会赶我走?”   桥花点头:“沐老板砸烂了我的货物,让我损失了不少钱,如果我继续和你来往,他是不会放过我的,说不定整个店都会被搞垮。沐煦,我是一个生意人,赚钱才是我的最大目标,我不能给自己的人生安插一个定时炸弹。昨天,我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毫无缘由地说一些难听话赶你走,这一点是我错了,现在,我会认认真真把你当成一个大人看待,心平气和地好好告诉你,我不能留你在店里上班,也不能带你远走高飞,现在我还离不开分贝县,还要靠这间批发部赚钱。对不起……我没有能力帮助你。”   沐煦沉默着,眼神在恍惚中失了焦。   桥花继续说着:“我不该随随便便对你做出承诺,让你产生虚妄的希望,其实我连罩住自己都稍嫌费劲,怎么能那么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罩得住你呢?实在是有够愚蠢。你父亲虽然脾气暴躁,可他有一点说得很对,我比你大了十二岁,是一个阅历远在你之上的大人,我应该约束好自己的行为,而不是仗着自己见识比你多,误导你对我产生一些暧昧不明的感情。”   “不是误导。”沐煦打断她,哑着嗓子道,“我喜欢你,这不是误导。”   他终于开口向她告白。   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告白。   可桥花苦笑:“所以呢?你能说服得了你父亲吗?你敢告诉他,你喜欢我,你想同我在一起,你想离开雪粒镇吗?即便你敢,可你父亲会允许这一切发生吗?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就算再愤怒也不可能把你怎么样,可我不一样,如果他发起狠来,被恶整、报复、教训的那个倒霉蛋必定是我。我早已不是会把爱情视作生命的烂漫少女,而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权衡利弊的商人,你觉得我自私也好,势利也好,可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生存之道。我不能,也不愿为了你去冒险。”   “我会保护你的。”沐煦声音发颤,“桥花,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不会让父亲伤害你分毫。”   桥花摇摇头:“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应当先保护好自己。虽然我帮不了你,可你自己不能放弃自己,要一点一点学着摆脱你父亲的束缚,用正确的方式捍卫自己。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沐煦眼圈泛红:“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桥花移开目光,不敢与他直视:“我不可能跟一个会拖累自己的人在一起。”   沐煦盯着那张美丽的脸。   她看上去冷静而又理智。   理智到残忍。   理智到令他心如刀绞。   “好的,我知道了。”   沐煦缓缓起身,拎起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   桥花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才端起他刚才用过的碗筷,拿去水池边清洗。   洗着洗着,她慢慢弓下了背,脑袋深深垂下去,长发遮住她的脸,肩膀发出细微的轻颤。   “桥老板,有新货吗?”   门口传来熟客的声音。   桥花挺直腰板,擦干手上的水,转过身,脸上笑容明媚:“来啦!”   人生,就是独自咽下悲苦,藏起情绪,假装自己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反正已经从小装到大了。   那之后,桥花连续半个月都没有见到沐煦。当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少年已经彻底放弃她时,忽然在半夜两点接到了沐山打来的电话。   男人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恨意:“桥花,立刻来一趟雪粒镇,沐煦要见你!”   桥花预感到不妙,正常情况下沐山绝不可能允许她和沐煦见面,除非沐煦出事了。   “小煦怎么了!?”她着急道。   “他割腕了。”沐山声冷刺骨。   天旋地转。   桥花以最快的速度下床穿衣,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开上运货的卡车直奔雪粒镇。   一路上眼泪都在遮挡她的视线,她抬手用力擦去,又立刻渗出新的,汹涌不止。   沐山将桥花约去了镇上的小树林。如果被邻居瞧见一个狐狸精般的城里女人半夜进了他们家的门,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夜间树林里最为隐蔽,不会被人撞见。   黑夜中,桥花打着手电筒,跌跌撞撞地跑向沐山:“小煦呢!?他有没有事!?”   沐山满眼憎恨:“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止,他差点就割破了自己的动脉!”   所以沐煦没事。   桥花松了口气,直直瘫倒在地,身体还在因为后怕而控制不住发着抖。   “这半个月以来,沐煦没有一天不在自残。”沐山一把揪起桥花的衣领,恶狠狠道,“全都是因为你!”   “爸,别碰她!”   不远处传来少年的声音。   桥花循声望过去,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看见了沐煦的脸。哪怕光线昏暗,也能看出他极度虚弱。   他一步一个踉跄地走向桥花,跪坐在她身旁,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你来了。你是关心我的。”   桥花拉过他的手臂,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伤痕,哽咽:“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   沐山怒道:“还不是被你这个贱人害的!”   沐煦护在桥花身前,声音有气无力:“爸,请你回避一下,我想和桥花单独相处。”   沐山攥紧拳头,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沐煦立刻抱住桥花,哑着嗓子:“我好想你。”   桥花被他紧紧箍在怀里,发现他力气不小,完全没有刚才憔悴柔弱的样子。   “你是故意在你爸面前装虚弱的吗?”她问。   “嗯。”沐煦毫无隐瞒,“我每次割得都很浅,还专门挑了安全的位置,绝对伤不到动脉,我爸一看见我满胳膊的血就慌了神,其实根本没事。”   桥花发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少年语气轻快:“为了见你啊。”   桥花忽然感到有点冷。   沐煦开心道:“我爸比我想象中更好搞定,流流血装装虚弱就让他立刻妥协了,还主动打电话把你叫了过来。看样子以后他再也不会那么严厉地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桥花慢慢推开了他:“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说服你父亲的办法?”   沐煦扯起嘴角:“很有用,不是吗?”   不。   不是这样的。   兴许是这一晚上情绪起伏太大,耗费了太多精力,桥花感到无比疲惫,心累。   她说:“你这样只是治标不治本,不仅伤身体,还很幼稚。你爸只会因为心疼你而更加迁怒我,说不定他现在把我碎尸万段的心都有了。”   沐煦察觉到她的低气压,问:“你生我的气了?”   桥花点头,又摇头:“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值得。”   沐煦一愣:“不值得?”   桥花想了想,下定决心般开口:“说到底,我们两人认识的时间也没有多久,感情并没有深到这个程度,一段健康的关系不该是这样的,我说过,我不是什么烂漫少女,看见男孩子为我自残,我不会被感动,只会觉得幼稚,可怕,麻烦。我甚至都算不上喜欢你,有必要这么折腾吗?你只是年纪太小了,才会把一时上头的好感认为是爱情,先冷静冷静,好吗?”   沐煦眸色晦暗:“什么叫算不上喜欢我?”   桥花平静道:“就是不喜欢你的意思。”   她不能再陪这个少年玩下去了。   沐煦身上有太多不稳定因素,他父亲的,他自己的,随时会被点燃引爆,让她陷入危机。   少年的爱固然赤诚,可也异常沉重,一旦放任自己沦陷进去,或许再也无法脱身。   她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个心思。   于是,桥花直视着他,一字一顿:“我不喜欢你,沐煦。”   她说她不喜欢他。   沐煦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寻找到一点点对他的眷恋和情意,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的表情是那般淡定,平和,从容,她有着十足的歉意与耐心,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安慰他,鼓励他,但就是,没有一丝一毫对他的爱意。   哪怕他排除万难,清除一切阻碍,她也不喜欢他。   爱情,如蚀骨毒药。   让人宛若新生,也让人如坠地狱。   桥花从地上爬起,朝跪坐着的沐煦伸出手,想拉他起来,可他一动也不动。   “那我先回去了。”桥花说。   沐煦低垂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转身的一刹那,桥花突然觉得心口发出闷痛。   每往前迈入一步,疼痛都愈发强烈,甚至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   痛到连眼眶都泛起了潮湿。   奇怪。   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就像是,在舍不得他似的。   她一向理智,冷静,当断则断,现在这是怎么了?   她想起那些日子里沐煦的陪伴,想起每次见他之前她都会下意识精心打扮,想起每次被他拥抱时她极速加快的心跳,想起这半个月她的夜夜失眠,想起刚才开车赶来时她汹涌的泪。   忽然之间,她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早已沦陷了。   就连今晚赶来见他之前,她也在下意识间穿上了这件被他夸过的红丝绒连衣裙。   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语气,眼神,表情,可她独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因沐煦而悸动酸涩的心。   原来,她竟这么喜欢他。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她喜欢的人追了上来。   桥花抬手按住胸口,感受到心脏在加速跳动。   这一刻,她又心软了。   她总是时时刻刻都在为他心软。   心疼,心软,心动。   三者交织在一起,让她再也无法迈步。   罢了。   只要他抱住她,挽回她,那么,就放任自己沦陷一次吧。   就只沦陷这么一次。   就一次。   桥花停在一棵槐树下,回过头,打算冲沐煦笑一笑,却被迎面而来的他重重扑倒在地。   她被喜欢的人压在身下,以为随之而来的,会是他的亲吻,可沐煦举起手中的石头,用力砸下来。   一下。   又一下。   ——我会保护你的。   她忽然想起少年那时的承诺,纯情而又真挚。   此刻,冰冷的,没有半点停顿的石头,朝着她的头颅用力刺入,撞击。   爱情。   可笑的爱情。   血的颜色,与黑夜悄然融为一体。   那双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昏暗的光线,让他没能看清她眼角的泪。   沐山并没有走远,因为他担心儿子会被那个狐狸精拐跑,抽着烟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那边传来动静,他立即大步奔过去。   他循着声音来到那棵槐树下,将手电筒的光照过去,看见他唯一的、优秀的、乖顺的儿子,正跪坐在女人身上,用石头砸烂她的脸。   手电筒轰然落地。   沐山条件反射地扑上去推开了沐煦,掐住他的肩膀:“你在干什么!?”   他的嘶吼响彻树林,沐山立刻压低声音,却依然带着撕心裂肺:“到底发生了什么!?”   沐煦木木地回答:“她说她不喜欢我。”   沐山颤着手去探桥花的鼻息,摸到了一手黏稠的血,但她还有微弱的呼吸。   “人还没死,还没死,没死。”   沐山跌坐在地,不知该庆幸还是害怕。   只要及时送去医院,说不定还有救。   沐山下意识去拉桥花的胳膊,想把她扛起来,带去镇上的医院。   沐煦幽幽看过去:“爸,别碰她。”   沐山后背一僵,触电般地收回手。   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恐惧。   桥花微微睁着眼,似乎在凝视头顶一根树枝。   树枝有什么好看的呢?   她应该注视着他才对。   沐煦爬了过去,将桥花抱入怀中,缓缓吻上她的唇,与她四目相对,嗓音温柔至极:“现在,你可以乖乖喜欢我了吗?”   桥花张了张嘴,虽然身体无法动弹,可她竟然还能发出声音。   如果遂了他的心意,开口说她喜欢他,他会放过她吗?会立刻送她去医院吗?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缓慢流淌。   最终,桥花什么都没有说。   她看着石头重新砸向自己的脑袋,看着自己的血飞溅到少年的衣领上,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缓慢消逝。   头顶树枝晃动。   许茕茕躺在雪地里,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断往外流淌,眼皮无力地合上,又被她努力地睁开。   不能昏睡过去。   绝对不能昏睡过去。   沐煦幽幽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这个细微的举动。   像是在观察一只濒死的蚂蚁,他勾起唇角,忽地笑了一下。   黑夜之中,如同鬼魅。   雪粒镇(二十)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7 19:03 发表于江苏 226人听过   图片 第28章 -红手套-   十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许茕茕和纪寒灯在巷子里偶遇了沐煦,并成功阻止了他的自杀。   她一直为此自豪。   她一生平庸,却在关键时刻救下了那个闪闪发光的小少爷。   这件事足够她吹到八十岁了。   那时的少女对未来充满希望,以为自己真的能活到八十岁。   时光倒回十四年前,血迹斑斑的石头从少年手中慢慢脱落。   确定桥花没有呼吸之后,沐山急急忙忙清理了现场,扯起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沐煦准备回家,却正巧发现从公厕走出来的纪寒灯。   父子俩藏在树后,看着八岁的男孩披着单薄的睡衣,穿过巷子跑回了家。   “他会不会听见刚才的动静?”沐煦问。   “应该没有,只是个小孩子。”沐山道。   可是第二天,全镇第一个发现桥花尸体的人竟是许茕茕。   疑似目击他杀人的纪寒灯,首先发现尸体的许茕茕,这两个人,竟然正正好是一对姐弟。   他们是不是串通一气?会不会随时揭发他?   尽管姐弟俩对凶杀案一无所知,可在沐煦眼里,他们微笑是阴谋,皱眉是阴谋,无意间瞥过来的视线更是阴谋中的阴谋。   这么大的风险因素,必须除掉才行。   当晚,沐煦精心挑了一捆绳子,打算趁许茕茕和纪寒灯半夜出来上厕所时,挨个勒死他们。   沐山试图阻止:“你疯了吗?他们还是孩子!我们家跟许家是老交情了,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茕茕还是你看着她长大的,绝对不能害他们!”   沐煦冷笑:“爸,装什么正义啊?我就算再疯,不也是被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吗?”   沐山愕然,刹时惨白了脸。   他的儿子,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恶魔。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沐山。   沐山直直跪了下去,高傲了几十年的中年男人,此刻却跪伏在自己儿子脚下,颤抖着流下了泪。   “恶心。”   沐煦皱了皱眉,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桥花,谢谢你。   你的死亡,让我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你让我发现,那个古板专制、操控我、束缚我的父亲,不过是个一脚就能踹翻的废物老头。   你让我知道,原来反抗是如此简单,只需要一块石头,一捆绳子,就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   桥花,我喜欢的人。   我将永远爱你,感激你,至死不渝。   沐煦攥紧绳子,缓步来到巷子里,却发现今晚纪寒灯是和许茕茕结伴上厕所的。   如果他们是单独行动的,他会先勒死其中一个,把尸体拖进树林藏好,再躲起来等着另一个出门。家里连厕所都没有的穷鬼₱₥,杀起来轻而易举。   可现在,姐弟俩手牵着手走在一起,显然很难分开。   他慢慢走向他们,思考着同时杀死两个人的成功概率有多大,八岁的纪寒灯自然很好搞定,可许茕茕已经十四岁,个头超过了一米六,平时又那么灵活机警,真动起手来,他不一定能挟持住这对姐弟。   他不能冒险。   于是,沐煦与他们擦肩而过,假装去小树林散步。   一踏入树林,他仿佛又嗅到了桥花血液的味道。   以及,一滴,又一滴,溅在他脸上的触感。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见到桥花了。   永远见不到了。   “沐煦哥,你想干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   沐煦回过头,看见了许茕茕。   只有她一个人。   他忍不住发笑,因猎物主动送上门而倍感兴奋,刚要动手,却发现不远处纪寒灯正带着一帮大人飞奔而来。   扫兴。   他们以为他要自杀,试图拯救他,却不知道那捆绳子其实是为他们准备的。两个傻孩子。   不过,自杀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仅在一分钟之内,沐煦便构思出了一个完美的脱身办法。那就是,把一切都推给沐山。   只需要随口编一个故事就可以了。   以杀人犯儿子的身份,编造一段证人的自白。   出轨小三,家暴儿子,最终为了名声怒杀情妇,一个中年人渣的形象跃然纸上。合情又合理。   至于沐山,作为心如死灰的绝望父亲,当然会无条件配合,认罪,独自揽下一切。   毕竟,不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应该无条件站在儿子这一边,协助儿子站在光明之下。   沐煦摇身变作了从小遭受虐待、勇敢揭发亲爹的正义受害者,被大家称赞,同情,怜悯。   沐煦的母亲受了极大打击,一度精神恍惚,被娘家人接走后,再也没回过雪粒镇。   沐煦就这么变成了独自一人。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获得了自由身,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约束他,可他却突然丧失了离开的欲望。   还有什么离开的理由呢?   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桥花了,去到哪里都毫无意义。   老人常说,人在什么地方死去,魂就会被困在什么地方,因此,桥花的鬼魂会永远待在雪粒镇,陪伴他,守着他,再也不会离开他。   当心爱之人死去的那一刻,沐煦便已经决定生生世世都要留在这个地方。   为了桥花,也为了监视许茕茕和纪寒灯。他需要观察这两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是真凶。   人一旦造下杀孽,哪怕隐藏得再过精细,还是会在午夜梦回时突然惊醒,反复地回忆,思索,琢磨自己有没有不小心遗漏了些什么罪证。   猜疑纪寒灯,猜疑许茕茕,甚至,猜疑沐山。   为什么他只是判了个死缓?为什么没有立刻执行死刑?留他活在世上,谁知道年纪大了以后会不会犯糊涂?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发疯说出真相?   活人,是最不值得信任的。   只有死了,变成沉默的幽魂,才会真正可靠。   多年后,当监狱那边终于传来沐山病死的消息,沐煦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沐煦冲许茕茕温柔地微笑,佯装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时不时招呼她来杂货铺帮忙,成功与她一天天亲近熟络起来,然后,无数次在她转身背对着他时,跃跃欲试地,想要砸烂她的后脑勺。   直到,镇上开始冒出他和许茕茕谈恋爱的传言。   那时许茕茕刚满十八岁,青春的年纪,美好的年纪,跟异性单独相处会被大家臆想的年纪。   每当有人当面调侃他们,许茕茕都会躲在他身后,露出羞赧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否认。   这个女孩是喜欢他的。   沐煦故意摸了摸许茕茕的头,打量着她瞬间红透的脸,毫不费力地确定了她的心思。   不过是对她亲切了点,偶尔送她两筒挂面而已,居然就让她喜欢上了他。轻松到令人发笑。   沐煦忽地想起了十八岁的自己,那时的他,也很轻松就爱上了桥花。   她不过是对他温柔了点,亲切了点,他便以为她会带他远走高飞,以为他们是相爱的。   她也会觉得他的爱很可笑吗?   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回答了。   桥花。   艳丽的桥花。妩媚的桥花。生机勃勃的桥花。   沐煦看着在店里帮他忙里忙外的许茕茕,心想,她哪一点配跟桥花比呢?   许茕茕可笑的心意,让沐煦打消了对她和纪寒灯的杀意。   既然她能喜欢上他,那么说明他们姐弟并不知道他是杀人凶手。   他没了继续接近许茕茕的理由。   可许茕茕还是一有空就跑来杂货铺,一边干活一边缠着他聊天,抱怨工作,倾诉烦恼,嘴里絮絮叨叨个没完,还会厚着脸皮蹭饭。   能不能滚?他心想。   “沐煦哥!我成功进厂啦!”   许茕茕笑盈盈地跑过来向他分享喜讯。   沐煦笑笑:“真棒。”   可悲的厂妹。他心想。   “沐煦哥,我被开除了。”   失业后的许茕茕垂头丧气地来找他求安慰。   沐煦还是笑笑:“没事,你还是我的固定店员。”   穷人真是个倒霉又晦气的物种。他心想。   会因为在路上捡到一枚硬币就喜不自胜,会因为请她吃一根烤玉米就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会毫无羞耻心地穿着褪色破洞的衬衫出门见人。   会在父母被抢劫犯枪杀后,哭到几乎要呕出五脏六腑,直直昏厥在他怀里。   沐煦旁观着许茕茕身上一桩又一桩的不幸,在她的映衬之下,他的人生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他的心情忽然愉悦无比。   许茕茕的痛苦成了滋养他心灵的肥料,她越是绝望,他越是觉得惬意,快乐,满足。   想到这个悲惨绝望的女人正在暗恋着他,沐煦差点在她父母的丧礼上笑出声来。   很好,来喜欢他吧,来爱上他吧。一步一步地,深深为他着迷,沦陷,然后,被他弃之如敝屣。   让她好好体验一下,喜欢上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下场。   可惜,她身边还有一个纪寒灯,非常多事地试图拽着她走出阴影、走出悲痛,碍眼极了。   明明差一点点就能掉入深渊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沐煦发现纪寒灯望向许茕茕的眼神,竟然带着爱意。   浓烈,炙热,肮脏。   像在凝视着珍贵绮丽的宝石,像在膜拜至高无上的神,像在贪恋觊觎渴求世间最后一滴甘露。   多年前,在沐煦为了桥花而自残时,沐山曾经骂过他变态,扭曲,疯子。   “正常人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女人!?”   那嫌恶的语气,好像他的爱肮脏透顶。   可现在,更加肮脏的东西出现在了他面前。   正常人怎么会喜欢上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   正常人怎么会对同一屋檐下的亲人生出情爱之欲?   即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依然令人作呕。   如果他和桥花是遭人唾弃的疯子,那么许茕茕和纪寒灯,就是生了蛆的排泄物。   真脏。   他们看上去那般亲密,说不定早已睡过无数次。   在破旧的老屋里,在生锈的小床上,夜夜交缠,融合。   脏透了。   许茕茕那么无底线地娇惯着纪寒灯,在床上自然也会依着他,惯着他。   这个被他嫌恶鄙夷的女人,躺在她弟弟身下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也会像在他面前一样,羞赧地涨红脸吗?   那段时间,许茕茕借他的电脑刷题,时常在他家书房待到凌晨。   沐煦侧躺在卧室床上,直勾勾盯着与书房相连的那堵墙,听着她敲键盘的声音,移动鼠标的声音,低低默念题目的声音,蹑手蹑脚离开他家的声音。夜夜如此。   如果他走出卧室,推开书房的门,将她压倒在桌上,她会是什么反应?   失声尖叫?惊慌失措地逃走?生气动怒?从此再也不理他?   还是,红着脸,顺从他?   沐煦为自己产生这个念头感到恶心。   就凭她许茕茕?   她哪来的资格?   沐家有很多间客房,只要让许茕茕留下来过夜,既方便她刷题,还能防止被人撞见她半夜从他家出来,毕竟,小镇上一旦传出风言风语,便很难再证明清白,可沐煦从未留过她。   他没有义务帮忙维护她的名声。   就算大家把许茕茕传成一个被他睡完即弃的婊子,那也是她活该。   因为她太脏了。   被纪寒灯喜欢着的她,太脏了。   她应该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不被世上任何人所爱才对。   她应该专心致志地只喜欢他一个人才对。   茕茕,意为孤孤单单,无依无靠。   连名字都那么苦的人,本就不该得到幸福。   她送给他的那个破保温杯,杯面上的图画老气横秋,好似中老年微信头像,沐煦回家就扔进了垃圾桶,隔了一夜后,又弯腰捡起,泡了杯枸杞茶,放进口袋,随身携带着,用了一年又一年。   好人装久了,常常分不清自己某个举动究竟是习惯性伪装,还是出自真心。   肯定不是后者。   他的心永远只属于桥花。沐煦一直这么认为。   所以,哪怕亲眼看见邻居围攻打骂许茕茕,让她重重摔倒在地,沐煦也毫无波澜,一动不动。   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是她不自量力,主动惹事,不像桥花,永远那么冷静,优雅,不屑与人争执。   他不在乎她肿起来的眼睛,不在乎她无助轻颤的肩膀,不在乎她失落沮丧的眼神。   他绝无可能看得上桥花之外的女人。   之所以还在跟许茕茕来往,只是因为他太无聊了而已。   小镇生活如此单调乏味,当然要找点乐子。   在他眼里,许茕茕充其量只是一条陪伴犬。   心情好的时候,就随手逗一逗她,给她制造一些温柔的假象。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她扔到一边,不闻不问,当她不存在。   她或许会失望,或许会难过,但只要他摸摸她的头,牵牵她的手,她就会迅速忘掉他的冷落,重新做他的狗。   反正,许茕茕无论如何都会喜欢他,陪着他。   她陪了他十四年都没有离开,以后也不会离开,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我打算和纪寒灯一起去省城了。”   许茕茕站在雪地里,笑容充满希冀。   沐煦忽然想起了桥花死去的那一天,在他扑上去之前,她似乎正好转过身想对他说些什么。   那时,桥花打算对他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沐煦想了十四年。   站在杂货铺前台时,翻来覆去睡不着时,去某家批发部进货时,跟街坊邻居打招呼时,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里时,每时每刻都在想。   此刻,沐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雪地里的许茕茕,抬起脚,缓缓踩上她的胸口。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精致的皮鞋在她心口蹍压,男人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柔。   许茕茕承受着剧痛,哑着嗓子开口:“为什么?”   好无趣的三个字。   沐煦勾起唇:“因为,你贫穷而又努力的样子,令我作呕。”   明明满身疮痍,竟然还妄想重拾希望。   竟然,妄想离开他。   面前这个男人是如此陌生,让许茕茕恍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他还是那个温暖美好的沐煦哥,会将她轻轻扶起,关心她额头的伤口疼不疼。   或许,这又是他的一个玩笑。他总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许茕茕艰难地抬起胳膊,颤颤巍巍地伸向沐煦,试图乞求他的一点怜悯,却被男人面无表情地一脚踢开。   啊,她差点忘了,沐煦好像从来都没有扶起过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你说过不会离开雪粒镇的,现在食言了。”沐煦冷声道,“说话不算话的人,就应该去死。”   “所以,”许茕茕忽地笑了,“你是想以杀了我的方式留下我?”   她竟然在笑。   沐煦感到不可思议。   额头的伤还在往外渗着血,胸口正在被他用力蹍踩,下一秒就将迎来死亡,可她竟然在笑。   她到底在笑什么?   沐煦蹲下身来,用力掐住她的下巴,怒不可遏:“留下你?我为什么要留下你?你以为你是谁?许茕茕,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的人是你吧?我告诉你,你的脸,你的声音,你的头发丝,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比得过桥花!她是天上飞翔的鸟,你就是烂在泥地里的粪水肥料,让我恶心透顶!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这么多年了,看不出我笑容底下的厌恶吗?看不出我每时每刻都想杀了你吗?杀你就是杀你,不是因为想留下你,不是因为在乎你,更不是因为喜欢你,听懂了吗!?”   这是许茕茕第一次见到面目狰狞的沐煦。   哪怕光线昏暗,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扭曲。   他口中的桥花,是什么人?   许茕茕脑海里浮现出那件红丝绒连衣裙,以及那张美得摄人心魂的脸。   陡然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是你杀了她。”许茕茕说。   沐煦松开她的下巴,眸底泛起寒意。   “杀了她,然后又惦念她。”许茕茕苦笑。   “等杀死你之后,我也会施舍你一点惦念的。”   沐煦又一次举起手中的保温杯。   这杯子虽然老土,但格外结实,倒是很适合用来杀人。   他想起杯子里还有一半没喝完的枸杞茶。   许茕茕经常笑他喝茶的样子像退休老干部,然后又在他无奈瞥向她时,快速补上一句:“当然,我们沐煦哥是世上最帅的老干部!”   保温杯悬在了半空中。   手腕莫名其妙地发僵。   沐煦静静注视着许茕茕,发现她眼角有泪光。   “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有钱,不够幸运,所以就活该遭受这一切吗?”许茕茕轻声问。   “嗯。”沐煦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活该。”   许茕茕转过头,看向路灯的方向,她在等,等纪寒灯参加完聚会回来,发现她不在家后,他一定会过来找她。   沐煦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是在等待王子从天而降拯救你吗?”   许茕茕没有说话,执拗地盯着路灯。   沐煦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讥讽:“傻瓜,那种情节只存在于童话世界。你又不是公主,他也不是王子,你们只是两个不幸的穷鬼罢了。”   许茕茕还是沉默。   桥花在失去呼吸前,也是这么沉默。   明明还有说话的力气,可偏偏,就是一个字都不肯跟他说。   让他伤心,让他绝望。   “纪寒灯喜欢你,你知道吧?”沐煦问。   许茕茕终于将目光移回沐煦身上,看见他慢慢摘下刚才一直戴着的手套,轻飘飘地扔在了地上。   她这才认出,那是一副熟悉的,红色的,略显幼齿的,针织毛线手套。   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织出来的红手套。   是纪寒灯出门前戴在手上的红手套。   “弟弟竟敢觊觎姐姐,也太不像话了,对不对?”沐煦笑容诡异,“放心,我已经帮你除掉他了。”   许茕茕的世界静止了。   心跳,呼吸,听觉。   一起凝固在寒风中。   雪粒镇(二十一)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8 19:28 发表于江苏 181人听过   图片 第29章 -茕茕-   沐煦憎恨着纪寒灯,也忌惮着纪寒灯。   起初,是因为怀疑纪寒灯目击了他杀人。   后来发现他没有目击,忌惮却并未消退。   为什么呢?   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弃儿,一个只能寄住在别人家的野种,一个整天粘在许茕茕身边的跟屁虫,有什么值得忌惮的?   每当镇上人调侃沐煦和许茕茕的关系,纪寒灯都会义正词严地澄清辩驳,每当沐煦去许家找许茕茕,纪寒灯都会故意当着他的面拉住许茕茕的手,甚至直接抱上去。   原本一有空就会跑来杂货铺找他的许茕茕,只要纪寒灯放假回来,便会立刻被吸引走全部注意力。   那副姐弟情深的样子,真是令人生厌。   无所谓。   即便纪寒灯对许茕茕存着肮脏心思,以许茕茕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接受他的。   那个蠢女人可能会以姐姐的身份默许弟弟的各种越界亲昵,可一旦得知他对她有男女之情,一定会立刻翻脸。   毕竟,许茕茕真正喜欢的人,是他沐煦。   可纪寒灯手上的红手套实在太刺眼了。   幼稚,可笑,令人作呕。   恶心得让人想剁了他的手。   于是,大年初四,在路上偶遇纪寒灯时,沐煦故意叫住他:“寒灯,你姐的围巾不小心落在我家了,叫她有空过来拿一下吧。”   纪寒灯的表情果然僵了一下,竭力维持着镇定:“请你现在带我去拿。”   沐煦心中发笑。   激怒一个幼稚愚蠢的小孩,是如此简单。   沐煦真的领着纪寒灯回了家,走进卧室,从枕边拿起那条散发着肥皂气息的灰格子围巾。   “为什么在你床上?”纪寒灯声冷似冰。   “当然是为了——”沐煦将围巾戴在脖子上,低头嗅闻着,“抱着它自渎啊。”   纪寒灯眸底骤然升起一片血红。   没有任何迟疑,他一拳挥向沐煦的脸。   沐煦因惯性跌坐在地板上,一点都没反抗。   “弄伤我的脸,你姐会心疼的。”他笑得嚣张。   很好,他会带着脸上的伤去找许茕茕,她会冲他露出心疼怜惜的表情,会狠狠瞪向纪寒灯,厉声训斥这个不懂事的蠢弟弟。   纪寒灯揪住沐煦的衣领,轻松压制住他:“你哪来的自信,认为我姐会在你和我之间,选择你?”   比他小了整整十岁的年轻男大学生,力量远在他之上。   可沐煦笑容依旧:“只要我一句话,你姐会毫不犹豫地嫁给我,开开心心地搬来我这儿,任劳任怨地给我做饭,帮我看店,陪我睡觉,乖乖做个贤妻良母。到时候,你还要尊称我一句姐夫。”   纪寒灯指尖发颤:“痴心妄想,她根本不喜欢你!”   “这些年,你姐心心念念关怀照顾着的人,除了你,就是我。她对你好,因为你是她弟弟,因为她是个好姐姐。那么,我呢?她为什么对我也那么好?当然是因为她喜欢我,爱着我。”   “我们之所以没有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我不要她而已。”   “猜猜看,一旦我要她了,她会怎么选?”   沐煦惬意地扯起唇角,等待纪寒灯恼羞成怒的拳头。   可纪寒灯默了几秒,慢慢松开他的衣领,脸上异常平静,只说了四个字:“她会选我。”   不是在挑衅,也不是在吵架,就好像,只是在客观冷静地阐述一个既定事实。   甚至都不屑再与他继续争论。   纪寒灯转过身,决定去城里给许茕茕买一条新围巾。   他被一个幼稚愚蠢的小孩看轻了。   他被当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   所有人都在把他当成笑话。   沐煦转头看向床头柜上的匕首,那是他每晚临睡前用来自残的工具。   当他回过神时,那把匕首已经直直插入了纪寒灯的腹部。   即便是力量远在他之上的年轻男大学生,在面对冰冷锋利的匕首之时,也只能轰然倒地,任由他捅下第二刀,第三刀。   区区生命,不过如此。   在二十余年人生中,纪寒灯产生过无数阴暗念头。他是从黑暗角落里爬出来的老鼠,满身污秽,也享受污秽。这世上有人天生纯白,也有人天生灰暗。他无比厌恶着自己那对疯子父母,可他知道,自己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有着一样的本性,骨子里也是一样的疯与恶。从小到大,他心底时时刻刻涌动着暴虐欲,嗜血欲,杀戮欲。他想过杀了纪晖,杀了刘月,杀了江岭,杀了李婶,就在刚才,也疯狂地想要杀了沐煦。   可许茕茕不喜欢那样的他。   只要想到她失望垂泪的样子,一切暴戾欲念都会烟消云散。   所以,他又一次忍住了。   他没有一拳又一拳把沐煦揍得头破血流,没有死死掐住沐煦的脖子直至他青紫暴筋而亡,没有被怒火和杀意吞噬。   他忍住了。   回家之后,许茕茕一定会摸摸他的头,夸他乖。   他一定要好好表现,讨许茕茕开心,这样她就会答应跟他一起去省城了。   他要带她搬去干净的、宽敞的、带电梯的楼房,站在高高的地方眺望大城市。   那间公寓采光很好,白天的时候,窗口会有阳光洒进来,照在他们的枕头上。   温暖极了。   头顶的白炽灯灼烧着他的眼球。   纪寒灯躺在沐煦家的地板上,奄奄一息间,看见自己手上的红手套被沐煦取了下来。   沐煦围上许茕茕的灰格子围巾,戴上许茕茕织的红手套,惬意地俯视着纪寒灯,露出胜者的微笑:“无论我要不要许茕茕,她都属于我。”   不。   那是姐姐织给他的。   纪寒灯抬起胳膊,想要拿回他的红手套,可沐煦已经跨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惨白如蜡的手缓缓垂落,再也没能抬起。   ……   汹涌不断的泪从许茕茕的眼角滑落下来。   五脏六腑融化为一滩冰液,渗入寂冷雪地。   “凡人皆有一死,有什么好哭的?”沐煦低叹,“你们这种穷苦不幸的人生,结束了也是一种解脱。”   他悄然攥紧保温杯,准备砸穿那双正在为别人流泪的眼睛。   “沐煦哥。”许茕茕低低开口。   “嗯?”   “我喜欢你,你知道吧?”她看着他。   沐煦愣住。   他本该讥讽着说出“是啊,早就知道了”,或者“知道又怎么样?”,或者“谁在乎?”,可他呆愣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早就知道。一直知道。   可为什么当她真正说出口时,会让他瞬间失了神?   桥花。   十四年前,当桥花转身面向他时,会不会,也是打算告诉他,她喜欢他?   而他却在她开口之前,砸烂了她的脸。   桥花。   沐煦浑身都发起了颤。   许茕茕慢声道:“那时,你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没有回答。是因为,我害怕说出来之后你就会疏远我。”   “小时候,作为独生女,我一直渴望有个哥哥。而沐家杂货铺那位漂亮小少爷,就是最符合我期望的完美哥哥。所以,从记事起,我就经常跑去杂货铺里玩,一赖就是一整天,大人都以为我是在馋店里的零食,事实上,我只是为了偷偷多瞄几眼那个名字像光一样温暖的哥哥。他温柔,矜贵,和煦,每当他冲我微笑,我心头都会升起一股暖流,世间万物都在融化。长大后我才明白,那种感觉就是喜欢。”   沐煦听着许茕茕的声音,因桥花而颤栗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   “其实,我没那么清醒洒脱,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女孩,胆大包天地喜欢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人,他是天上的飞鸟,我是泥地里的肥料,明知道他不可能看得上我,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着他,从孩童到少女,从少女到大人,喜欢了他二十多年,甚至,为此切断了自己与其他人恋爱的可能,拒绝相亲,拒绝结婚,只为专心守在那个人的身边。”   “当镇上有人传我们的绯闻时,我心底不知有多雀跃,哪怕只是虚假的谣言,只要能跟你扯上一点点关系,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幸福。在你家刷题的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坐在你的椅子上,用着你的电脑,与你只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心中不断猜测着,期待着,沐煦哥今天晚上会不会留下我过夜呢?”   许茕茕苦涩地笑了笑。   “当然,你从来没有留过我。从来都没有。很正常,很合理,我理解的,我知道的。每一次因你的冷落而伤心时,我都会告诫自己,错的不是你,而是抱有希望的我自己。”   “可如果,只是如果,你其实是看得上我的,如果你舍不得让我离开,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沐煦哥,停下来,然后,跟我谈一场恋爱,好不好?”   许茕茕又一次抬起胳膊,努力去够沐煦的脸。   执拗地,恳切地,可怜巴巴地把手伸向他。   “你曾经说,爱情是很美好的东西。可我太过愚钝,不明白它好在哪儿。”她又露出了他熟悉的羞赧笑容,“你来教教我,好吗?”   这个女人在故意迷惑他。沐煦心想。   他已经向她展露出了自己最丑恶的一面,她怎么可能还会若无其事地和他谈恋爱?   一定是故意扯谎,打感情牌,试图软化他的心,诱骗他放过她。   不要相信她。   不要放过她。   可她的语气是那般真诚,恳切。   可她说她喜欢了他二十多年。   在桥花、纪寒灯还没有出现之时,她就已经喜欢上了他。   万一,是真的呢?   身体似被隐形的钢线牵引着,诱使沐煦跪在雪地里,低下头,慢慢靠向许茕茕。   哪怕只有一句是真的也好。   冰凉的指尖一点一点触上了沐煦的脸,唇与唇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她浅浅的呼吸洒向他,在黑夜中荡起涟漪。   还好,她还有呼吸。   还好,她的唇还有温度。   还好。他心想。   直到许茕茕将手指用力刺入他的右眼。   剧痛袭来。   女人纤细的指节毫不迟疑地插进了沐煦的眼眶里,如果不是他及时退开,她一定会直接挖出他的眼球。沐煦捂着眼睛倒了下去,许茕茕趁机翻身爬起,先是一脚踹向他的太阳穴,接着又用脚尖直击他的心脏,最后重重踩上他的脖颈,果断干脆,没有片刻迟疑。   招招死穴。   仅在十几秒之内,沐煦整个人便动弹不得。   “你说得对,没有从天而降的王子,也没有光环四射的公主。”这次轮到许茕茕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所以,还是应该靠自己。”   从小干着苦活累活长大的人,并不会因为被保温杯砸了一下额头就失去知觉。   沐煦右眼缓缓淌下一行血,无奈地笑:“你果然是骗我的。”   许茕茕盯着他:“那个叫桥花的女人,连骗也不屑于骗你,所以你就在恼羞成怒之下杀了人家,对吧?”   沐煦身形一僵,方才的惬意与风度霎时消失殆尽,面色狰狞:“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不,没资格的人是你。”许茕茕面无表情,“不要装深情了,在你亲手杀死她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爱她、惦念她的资格。如果桥花化为厉鬼,看见你这副自我感动的样子,一定会大笑着掐断你的脖子。不过放心,她不会被困在这片树林的。桥花的灵魂会去往自己心之所向的地方,一个充满快乐、自由、没有你的地方。”   “当年发现桥花的尸体时,我一度很不解她的眼睛为什么是睁着的,究竟是多大的冤屈,让这个女人死也不能瞑目?现在我懂了,她是在记录下你的丑态,是在用轻蔑的眼神鄙视你,嘲笑你,唾弃你,更是在暗中提醒我,一定要远离你,永远不要靠近你。”   “对了,当年你母亲一定也是看穿了你的阴暗自私恶毒,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你吧?我早该发现的,为什么明明是丈夫犯了罪,她却要连同儿子一起抛弃?原来,是你活该啊。”   “闭嘴!闭嘴!”沐煦声嘶力竭,挣扎着试图爬起,被许茕茕一脚踹中胸口,又重新倒了下去。   他瞪着她:“其实,你也并不全是在骗我,对吧?这十四年间,但凡我主动撩拨一下你,你一定早就对我投怀送抱了,说不定现在连孩子都乖乖给我生了,可我偏不,我就喜欢看着你苦苦暗恋、爱而不得的样子,凄惨又好笑!”   许茕茕低下头,望向滚落到她脚边的保温杯,望向那片沾了血的霞光。   拿起它,砸向他。   心中有个声音在蛊惑她。   砸破他的头,砸烂他的脸,砸出他的脑浆。   他现在毫无反抗之力,她想怎么砸就怎么砸。   世上唯一的纪寒灯,只属于她的纪寒灯,被这个人杀了。   她应该杀了他。   杀了他。   善良,道德,正义,全都是笑话。   她这一生所坚守的,履行的,全是笑话。   她错了。   她后悔了。   她不该做什么好人,更不该教导纪寒灯做个好人。   仇恨,恶意,痛苦,怨毒,才是永恒的,牢不可破的。   稍不留神,它们就会钻入你的心底,浸染你每个细胞。   做恶人可以在犯罪后逍遥自在十四年,可以轻而易举摧毁他者的人生,可以毫无负疚感地以自己为世界第一中心。   而做个老实的好人,只会沦为被轻飘飘踩死的蝼蚁。   所以,杀了沐煦。立刻。   许茕茕弯下腰,将手伸向那个沾血的保温杯。   忽然间,槐树下吹过一股风,阴冷得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凉意直刺她心口,以迅猛之势吹散所有戾气,猝然唤醒她。   她那坠入黑暗漩涡中迷失沉沦的灵魂,被一双无形的手,用力拽了回来。   许茕茕抬起头,看向头顶晃动的树枝。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明朗少女,因为一条红裙子,她走到这棵树下,与桥花四目相对。   无论过去多少年,那个瞬间始终停留在许茕茕的脑海里。   假如那一刻可以重来,她想,她一定会蹲下身去,用自己干净的衣袖,小心地,温柔地,擦一擦桥花脸上的血。   再也不会害怕她,抗拒她,逃离她。   无辜死去的女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真正的恶鬼,披着人皮,隐藏在人间。   桥花的时间停止了,而许茕茕的人生还要继续。   杀意已然退散,她却只觉悲凉。   神明啊,为什么直到此时此刻,你还在用那无谓的良心束缚我们呢?   “许茕茕,你是真心爱过我的,可惜,我不稀罕,不在乎。”沐煦还在阐述着他信奉的真理。   “原来,撕开精致的外壳后,你不过是个平凡的人渣而已。”许茕茕自嘲一笑,踢开脚边的保温杯。   “穷酸也好,艰苦也好,就算我们的人生再过低贱,那也比你活得高尚。别太自信了,桥花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这些年我之所以经常去你店里帮忙,就只是,觉得你很可怜而已。”她眼底泛起淡淡的不屑,“你知道的,本人一向富有同情心。”   “可怜?!”沐煦捂着胸口,因嘶吼而发出呛咳,“凭你也配说我可怜!?你爸妈死了,纪寒灯死了,你克死了所有爱你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可怜?很好,我不该杀你,我应该放任你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永世孤寂!全世界也只有纪寒灯那个瞎了眼的野种才会看上你,从此以后,再没人会爱你、陪伴你。许茕茕,你比我可怜多了!可怜一万倍!”   “谢谢你,沐煦。”许茕茕忽然说。   “什么?”沐煦一怔。   许茕茕捡起地上那副红手套,非常用力地抱在怀里,低喃:“谢谢你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是爱着纪寒灯的,就像他爱着我一样。怦然心动的爱。撕心裂肺的爱。刻入骨髓的爱。”   “闭嘴。”沐煦沉声道。   “天。”许茕茕一边落着泪,一边笑起来,“我好爱他。”   爱他小心翼翼的眼神,爱他脆弱委屈的泪,爱他炽烈无畏的吻。   爱他的坚定,爱他的隐忍,爱他的执着。   爱他无论何时都会张开双臂,紧紧拥抱她。   “可他已经死了。”沐煦嘲讽。   “那又怎么样?”许茕茕仍在笑,“纵然他变成僵冷尸体,你也连他的一块小小尸斑都比不上。”   死亡,真是残忍而又浪漫。   它让人类平时坚守的伦理准则变得废弃无用。   它让外界的眼光,流言,谩骂,都不再重要。   它让她在永远失去他之后,终于承认爱上他。   许茕茕转过身,将沐煦抛在雪地里,抱紧怀中的红手套,踉跄着,朝路灯的方向走去。   沐煦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浑身骨头都在疼,几乎要咳出血来,她刚才踹的每一脚都下了狠劲,差一点就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愤懑地咬牙切齿,张口而出的却是笑声。   真够狠啊,许茕茕。   她会报警,说出一切,他会坐牢,判刑,会像沐山一样凄惨死去。   追上去拦住她?扑倒她?拉着她同归于尽?   算了吧。   算了。   沐煦摘下脖子上的灰格子围巾,踩着雪堆,将围巾挂在了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垂落,打结。   桥花,我来陪你了。   沐煦将脑袋伸进打结的围巾里,熟悉的肥皂气味瞬间包裹了他。   他讨厌极了这个味道。   廉价。土气。下贱货。   他永永远远也不会喜欢上这个味道,更不会喜欢上她。   之所以放过她,只是为了让她活着孤独终老。   仅此而已。   沐煦直视着不远处那个背影,心想,他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桥花,只有桥花。   可他最后唤出来的,却是——   “茕茕。”   如同往常一般,温暖和煦的语气。   她听见了,但没有回头。   树干上的积雪落了下来。   许茕茕走到路灯下,低头看着红手套上的血迹,那是纪寒灯的血。   她慢慢跪了下去,如忏悔,如哀泣。   神明说,恭喜,幸存者。   恭喜你,迎来无边孤寂。   雪粒镇(完)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9-09 19:17 发表于江苏 163人听过   图片 第30章 -梦起-   李娆没什么人生目标,只希望姑姑能够少唠叨一点。   本以为回镇上当个小护士就能过上安逸舒坦的躺平生活,结果平均每天要遭到三次以上姑姑的夺命连环催婚。   可她今年才二十二岁!   “二十二怎么了?女的二十岁就能领证了,你已经浪费了两年时间,再拖下去一眨眼就三十了!你可不能学那个许茕茕,全镇女人的反面教材,活生生把自己熬成了大龄剩女,现在根本没人要她了,肯定天天躲家里哭!”李婶怒其不争。   “姑姑,大龄剩女这个词早就过时了。”李娆叹气。   李婶可不管什么过时不过时,甚至要拉李娆去跟比她大了整整十岁的男人相亲。   “虽然沐煦他爸名声不太好,但胜在他家有钱啊,反正他爸已经死在牢里了,就当以前的事不存在,不要因此嫌弃人家嘛,那么大的杂货铺都是沐煦一个人的,只要跟他结了婚,能在镇上安安逸逸过上两辈子!”李婶循循善诱。   李娆头疼:“我没有嫌弃人家。”   “好!你不介意他爸的事就好!我马上就去跟小沐商量!”李婶立刻冲出家门。   李娆:?   所幸沐煦并没有相亲的打算,李娆才逃过一劫。   结果春节期间李婶还是不死心地塞给李娆一大盆刚煮好的饺子,强行让她送去沐煦家。   李娆张口要拒绝,李婶却已经唠叨起来:“人家小沐身边没爹没妈的,孤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多可怜啊,作为邻居送点饺子过去有何不可?快点去!”   李娆只好妥协。   反正活了二十二年,她一直在妥协。   李娆端着饺子来到沐煦家,发现他家大门没锁,只拍了一下便开了条缝,她站在门口唤了几声,没人理。如果就这么回去,肯定免不了又被姑姑一顿训,于是她硬着头皮推开了那扇门,想先把饺子放下再说,一边叫着沐煦的名字,一边走进了屋里。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大亮着。   而地板上,正躺着一个被鲜血浸染的人。   李娆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小学同学,纪寒灯。   渴望过上安逸生活的小李护士,丢下手里的饺子,发出了震耳欲聋、惊动全镇的尖叫。   叫完之后,她立刻扑上去,拿出了这辈子最迅猛的专业手法,果断给纪寒灯的伤口止血。   事后,医院同事无不感叹:“真是多亏了小李,要不是她及时出现,快速处理,病人必死无疑。”   李娆心底油然而生一股使命感,在急救室门口守了一晚上,看见许茕茕披头散发地奔了过来,差点栽倒在她脚边。李娆扶稳许茕茕,注意到对方额头有伤,连忙要带她去处理伤口。   “不用了,我不疼的,”许茕茕整个人都木木的,“我要在这里等纪寒灯出来。”   “茕茕姐,你放心,纪寒灯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现在正在里面缝针。”李娆耐心劝着,“总不能让他一出来就看到你渗血肿起的额头,对不对?”   李娆跟许茕茕并不熟,但多多少少听说过她父母的事,对她一直怀有同情。身处雪粒镇这种对女人尤为严苛的环境,许茕茕却敢于到了二十八岁还不结婚,对镇上人的议论毫无畏惧,甚至还动手薅过李婶的头发,李娆对她的同情中又带了一点敬佩。   天知道她有多想薅自家姑姑的头发。   帮许茕茕处理好伤口后,来了几个警察问话,李娆如实作答,又接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被送来了医院,连抢救的步骤都略去了,直接推进了医院太平间。   那具尸体,是沐煦。   听说,他捅伤了纪寒灯,又企图杀害许茕茕,失手之后选择畏罪自杀。还听说,连十四年前那具无名女尸,也是他杀的。   亲朋好友纷纷给李娆发来消息,慰问的同时也在探听八卦,镇上发生了这么轰动的大事件,大家在饭桌上又会多了很长时间的谈资。   有人差点死去,有人散尽灵魂,有人付出生命,而这些惨痛的,悲伤的,凄凉的,对事不关己的外人而言,就只不过是,一场八卦。   李娆一一应付着手机里的人,余光看向坐在急救室门口的八卦当事人。   刚才,许茕茕一眼都没有去看白布下的沐煦。她额头包着纱布,直勾勾地盯着急救室大门上的指示灯,一动也不动。   纪寒灯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   那是许茕茕人生中最漫长的两天,她守在病床前,不断地对着神明祈祷:只要纪寒灯平安醒来,她会抛下一切约束,义无反顾地跟他一起去省城,去开始新生活,再也不会推开他,拒绝他。   纪寒灯睁开眼的时候,李娆正在劝许茕茕喝点米粥,这两天她不吃不喝也不睡觉,看上去比病床上的患者还要憔悴易碎,让李娆很是担心,经常在工作间隙过来看看她。   “姐。”   刚舀起一勺米粥,许茕茕便听见了那道沙哑的声音。   她转过头,愣怔间,与病床上的纪寒灯四目相对,如同隔了整整两个世纪般,遥远,梦幻,不真实。   就好像,她之所以诞生于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此时此刻与他对视的这一眼。   勺子从指间坠落,许茕茕想扑上去抱住他,又担心碰到他的伤口,只能用力攥紧他的手,垂下头,眼泪滴落到他手背上。   纪寒灯注视着她额头上的纱布,用干涩的嗓子努力发出声音:“很疼吧?”   “没事了。”许茕茕摇头,颤声说,“没事了。”   不知是在宽慰纪寒灯,还是在宽慰她自己。   李娆叫来医生,做了详细检查后,确认纪寒灯是真的没事了,接下来的日子只需要好好休养,等待康复。   “看来老天还是眷顾你弟的。”   余馥抽空来医院看望了一次纪寒灯,带了大包小包的慰问品,塞满了病房储物柜。   “不,”许茕茕说,“老天眷顾的是我。”   在让她经历过世间各种苦难后,老天决定放她一马,没有将纪寒灯从她身边夺走,没有让她从此陷入永世孤独。   余馥笑道:“那我再眷顾你一下好了,你们不是打算搬去省城吗?我舅舅在省城开的公司正好缺个财务,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到时候你直接去他那儿报到就行。”   许茕茕一愣,猛地抱住余馥,默默哽咽。   “别急着感动。我舅舅可不是好糊弄的,到时候会严格考核你的能力,究竟能不能留下来,还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余馥语气随意。   “好,我一定竭尽全力!”   许茕茕抱紧余馥,心想,真正的神明,或许是身边这些给予她帮助的人才对。   比如余馥,比如李娆。   送走余馥后,许茕茕撞上纪寒灯迷惘的眼神,才想起自己好像还没通知这个当事人,她打算和他一起去省城了。   她坐在病床边,对纪寒灯道:“去了省城以后,你第一个要教我的就是坐地铁,只有先把通行搞定了,才能更快适应一个新城市。”   纪寒灯脸上的迷惘渐渐化为热切和欣喜,他微微抬起手,立刻被许茕茕握住,他们十指相扣,久久没有散开。   最近,李婶每天一起床就要念叨——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平时那么老实的孩子,怎么会杀人呢?”   “幸好小娆没跟他在一起,幸好,幸好。”   像魔怔了。   又过了一阵子,李婶似乎想通了,神采奕奕地对李娆道:“仔细想想,其实纪寒灯那小子也挺好的,穷是穷了点,可人家考上了重点大学,还在省城找到了工作,前途一片大好,跟你又是小学同学,天时地利人和,我当初怎么会老糊涂去撮合你和沐煦?明明你和小纪才是绝配!”   李娆:“……”   李婶越说越来劲:“而且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这可是天大的缘分!他一感动还不以身相许?你们简直命中注定要在一起!这恋爱啊,就应该跟同龄人谈才对!哦对了,小纪那个伤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吧?”   李娆:“……不会。”   李婶第二天就拎着果篮去了纪寒灯病房,李娆怎么拦都拦不住。   许茕茕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刚走到门口便听见病房里传来李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慰问。   “小纪啊,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小娆讲,她可关心你了,天天回家都在聊你!我们家小娆从小就善良,热心,厨艺还好,你有什么想吃的随便提,让她回家给你做!”   李娆:“……”   她明明只会煮方便面。   “谢谢李婶,不用麻烦李娆了,有我姐在足够了。”   纪寒灯格外礼貌,完全不像砸碎过李婶家玻璃。   李婶道:“你姐是你姐,小娆是小娆,不能相提并论嘛,我们小娆可是救了你命的大恩人。”   李娆跺脚:“姑姑!“   纪寒灯认真道:“是的,李娆,谢谢你,如果以后你遇到了什么困难,请务必要告诉我,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报答你。”   李娆脸有点红:“不用不用,哪有那么夸张,护士救人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报答,别听我姑瞎说。”   李婶嗔怪:“怎么能叫瞎说呢?我这侄女什么都好,就是脸皮太薄,容易害臊。”   纪寒灯低低笑着,李娆又是跺脚。   许茕茕在门外站了很久,始终没有进去。   李婶显然有意撮合纪寒灯和李娆,而李娆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善良的姑娘,许茕茕心想,自己最好还是不要进去打断他们。   之后几日,每当李娆过来的时候,许茕茕都会悄无声息地出门,或是躲进卫生间,默默为他们俩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许茕茕心里很乱,在死亡面前,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承认自己爱着纪寒灯,可一旦没了死亡威胁,她顿时又重新被顾虑和压力环绕。每次面对漂亮、热情、穿着护士服的李娆,许茕茕都会不由自主心生退缩,不是自卑,也不是嫉妒,而是站在一个姐姐的角度,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弟弟还是跟李娆这种女孩子在一起比较合适。   他们一样年轻,一样青涩,一样美好,许茕茕甚至可以想象出,假如纪寒灯真的能和李娆在一起,两个人的关系一定会非常健康、融洽、阳光。至少不会像她和纪寒灯一样,充满压抑和顾忌。   何况,说不定纪寒灯真的会在走了一趟鬼门关后爱上救命恩人,言情小说的通用套路,用在他和李娆身上再合适不过。当然,前提是人家李娆也看得上纪寒灯。她只不过是多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而已,一个有可能摆脱执念的机会。她答应跟他一起去省城,不代表也答应了其他事,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许茕茕越琢磨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理有据。   人总是如此,好了伤疤忘了疼。   李娆又一次过来换药,许茕茕立刻起身要走,手腕却冷不丁被纪寒灯攥住。   “姐,我渴了。”纪寒灯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   许茕茕忙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慢慢喂给他。   纪寒灯小口喝着水,眼睛直勾勾盯着许茕茕,目光幽深,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一旁的李娆莫名感到气氛怪怪的。   以纪寒灯现在的身体情况,自己坐起来喝水吃饭是完全没问题的,可他却每次都要让许茕茕亲自一口一口喂给他,像是小孩子在故意撒娇,故意缠着姐姐不放。   可他都二十二岁了啊。   李娆不禁反思自己想太多了。   换完药出来,李娆发现自己忘了带走空药瓶,连忙折回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见纪寒灯坐在床上,一把将许茕茕拉向他。   许茕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伏在纪寒灯身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压到他腹部的伤口。   “干什么?”许茕茕急道。   “你讨厌我了吗?”纪寒灯声音闷闷的。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许茕茕觉得莫名其妙。   “因为,我非但没能保护好你,还差点葬送自己的命,让你独自一人处于险境,害你孤立无援。我的存在,似乎一无是处,毫无意义。”他肩膀轻颤,眼角泛起隐忍了多日的泪光。   许茕茕失笑:“没错,你确实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会一时疏忽让自己被捅了那么多刀,下次绝对不可以再让这种事发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至于我,你瞧,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凭一己之力劫后余生,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和开心的事,你为什么要因此而自责?纵然我们再亲密,可生命是自己的,不该由旁人来负责。”   曾经那个因为父母的死亡而自责、内疚、深陷绝望的许茕茕,终于下定决心从泥潭里爬了出来,然后伸出手,拽住了同样陷在里面的纪寒灯。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她拧起眉,表情变得严肃,“你还活着,还能冲我笑,对我哭,跟我说话,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意义。纪寒灯,你比你想象中更重要,你必须好好活着,陪着我。”   真是感人肺腑的姐弟情。李娆听得眼眶湿润起来,想起自家那个顽劣的亲弟,她只想一脚踹过去。   李娆擦了擦眼角,刚要推门进去,便听见纪寒灯哑着嗓子说:“我想抱抱你。”   “你现在不能乱动。”   所以,让她来抱他吧。   许茕茕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肩。   纪寒灯凑向她的脖颈,唇瓣若有似无地蹭过来,呼吸烙印着她的肌肤,他贪恋地嗅着她的气味,声音愈发低哑:“姐,我这样算犯规吗?”   这一刻,许茕茕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日子做的挣扎全是徒劳。   她想给纪寒灯一个摆脱执念的机会,而纪寒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强对她的执念。   他在用炙热的呼吸提醒她,无论死多少次,他依然疯狂地,偏执地,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她。   纪寒灯爱着许茕茕,这件事连死亡也无法改变。   门玻璃后的李娆呆立原地,惊愕地瞪大双眼,立刻掏出手机想要分享最新八卦,打了几行字后,又顿了顿,默默删除。   不信谣,不传谣。   说不定只是误会。   说不定人家姐弟只是单纯关系好。   弟弟蹭一蹭姐姐的脖子,严格意义上也不算道德沦丧。   李娆敲了下门,故作镇定地进去拿空药瓶,发现许茕茕已经火速从纪寒灯身上弹开,从耳朵到脖颈都红透了,眼神飘忽根本不敢与她直视。   完了。李娆心中哀叹。   这么心虚的反应,一看就不正常。   至于纪寒灯,上一秒刚冲李娆温和礼貌地微笑,下一秒将视线转向许茕茕后,眼底便迅速溢满了深切的、浓烈的、毫不掩饰的依恋。   李娆猛然想起,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们还是同班同学时,他就已经在用这样的眼神望向许茕茕了。   苍天老爷啊。   李娆欲哭无泪。   姑姑给她介绍的男人,还ɖʀ真是,没一个正常的。   之后,伍炀和沈渊也在百忙之中赶来了医院看望纪寒灯。   伍炀哽咽:“快点好起来,老子还等着拉你一起参加联谊呢。”   沈渊也一脸愁容:“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妹介绍给你。”   纪寒灯:“……”   两位室友走后,纪寒灯攥住许茕茕一根手指,急急解释:“他们只是在开玩笑,你一个字都不要信。我只在大一那年参加了一次联谊,那之后再也没去过,更不会和其他人相亲,以后永远都不会。”   似乎生怕她误会了他。   许茕茕笑笑:“知道了。”   纪寒灯嗓音低柔:“姐,我只爱……”   话没说完,便被许茕茕抄起苹果塞住了嘴。   “这个可甜了,你尝尝!”她语气夸张得仿佛是这辈子第一次吃苹果。   “嗯,很甜。”纪寒灯咀嚼着嘴里的苹果,垂眸。   纪寒灯出院那天,李娆心情复杂地看着他黏在许茕茕身上,一副柔弱无骨的模样。他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了,走路的时候居然还要靠许茕茕搀扶,长臂环住她的肩,就差当街把他姐攥进怀里了。   这小子,可这真能装。   一想到全镇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许茕茕和纪寒灯的暧昧关系,李娆莫名有种偷偷摸摸的兴奋感。   当李婶又一次念叨着要撮合她和纪寒灯后,李娆一时没忍住,大笑出声。   李婶:?   回到家,许茕茕来不及休息,又忙起了搬家的事。纪寒灯休了一个月的病假,公司一直为他保留着职位,学校那边也还有些事要处理,他们需要尽早出发去省城。   纪寒灯也跟着收拾,被许茕茕阻止:“你不可以干重活!”   “我已经完全康复了。”纪寒灯抬起桌子,试图证明自己。   “总之不行!”许茕茕一把薅过他的衣领,将他按坐在椅子上。   纪寒灯不禁后悔先前一直在装柔弱了。只能趁许茕茕不注意偷偷收拾。   离开雪粒镇的前一晚,许茕茕最后一次睡在老屋的床上,脑中反复回忆着这二十八年的点点滴滴,想起父母,想起沐煦,想起桥花。   一闭上眼,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   躺在老槐树下,血一滴一滴渗入雪地里。   于是,毫不意外地失眠了。   中间的布衣柜被收了起来,她一转头便能看见另一张床上的纪寒灯。静谧的最后一夜,几乎已经搬空了的屋子里,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隔空对望。   四周太空了。   空得让人发慌。   “纪寒灯。”许茕茕轻唤。   “嗯?”纪寒灯低低应着。   “过来。”许茕茕攥紧被角。   纪寒灯喉结滚动了一下,压抑住心口骤然升起的巨大欣喜,不急不缓地下床走向她,问:“怎么了?”   许茕茕脸颊滚烫,紧张又羞耻,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口:“睡在我旁边吧。”   “好。”纪寒灯声音很轻。   他掀开许茕茕的被子,躺进去。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从许茕茕的肩头缓慢爬至全身,她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出多一点空间。纪寒灯侧头凝视着她,控制好呼吸的频率,哑声问:“姐,我可以碰你了吗?”   哪一种“碰”?   许茕茕心脏狂跳不止,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胆怯,浑身都在微微发着颤。   无论哪一种,都是大逆不道的。   许江和赵静文在天之灵会想打断她的腿吗?   纪晖和金晓慧会痛斥她带坏他们的儿子吗?   镇上人会在背后议论她连弟弟也要勾引吗?   无数个顾虑、疑问在她脑中盘踞,最终汇集成同一个问题——许茕茕,你想跟纪寒灯在一起吗?   不管旁人如何指责和奚落,只遵循自己的心,只问自己: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想。”许茕茕低喃。   “什么?”纪寒灯靠近她。   “我想和你在一起。”许茕茕说。   纪寒灯呆住,漆黑的瞳仁骤然放大。   许茕茕累了。   她懒得再纠结犹豫了。   一想到那个渗血的夜晚,一切顾虑皆成空。   老天,让我任性一下吧。许茕茕默默祈求。   不。   就算老天爷不同意,她也任性定了。   纪寒灯呆愣着,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姐姐正缓缓贴过来,仰起脸,柔软的唇瓣划过他的下巴,停靠在他嘴角。   勇敢的,主动的,孤注一掷的。   如神女般眷顾他的,心爱的姐姐。   纪寒灯攥她入怀,紧密得像是要融化为一体。   舌尖探入,将那个浅浅的轻吻加深,搅乱,烧开。   纪寒灯翻身压向许茕茕,竭力抑制着手上的力道,提醒自己不要一时亢奋弄疼了她。   黑暗中的一切触感都变得异常清晰,滚烫的指尖在许茕茕的腰间抚揉,一点一点探进她的衣摆,在她身上燃起一大片燎原。   “许茕茕,我爱你。”纪寒灯在她耳边低语,重复着早已在心底生根发芽的那句话,“只爱你。”   他叫她许茕茕。   她本该摆出姐姐的威严好好训斥他的,可她却张口迎接着他舌头的侵入,任由津液从嘴角渗出,再被他细细舔尽,吞咽。   任由他温热的掌心,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胸乳。   像在触摸珍宝。   空气中似乎弥漫了酒精和麻醉剂。   危险,迷离,烂软。   头顶忽然闪过墙上的全家福。   想到此刻正在温柔爱抚自己的男人,是她看着从小长到大的弟弟,许茕茕下意识一抖,神智逐渐清醒。   纪寒灯立刻停下动作,紧张地问:“疼吗?”   这还啥也没干呢,疼什么疼。   许茕茕忍不住笑,摇摇头:“……痒。”   纪寒灯伏在她颈窝,也跟着低低笑起来。   许茕茕轻咳:“明天还要搬家,我们早点睡吧。”   纪寒灯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箍紧许身下的人,万般委屈:“才只亲了一小会儿而已。”   许茕茕无奈:“听话,你的身体需要休息。”   “我真的痊愈了,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非常健康。”男人低磁的嗓音似带着蛊惑,放在她腰间的手缓缓下滑,“不信你试一下,好不好?”   许茕茕庆幸屋里没开灯,不然一定会被这小子瞧见自己羞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没出息。她暗骂自己。   许茕茕推开纪寒灯,裹紧衣服,转身背对着他,闷声道:“试你个头。”   怀中忽地一空,纪寒灯的胸口瞬间涌起细密的恐慌,哪怕她只是轻轻推开了一下他,也让他如坠冰窟,惶惶不安。他从背后抱住许茕茕,压下体内翻滚的欲望,哑声道歉:“姐,我错了,我会听话的。”   其实许茕茕也没怪他。   她只是暂时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答应与纪寒灯在一起,只是迈出去的第一步。往后还有很多很多步需要她去适应。   恋人之间要做的事,纪寒灯一件都不会放过,必定会拉着她一一实践,她没法逃避。   许茕茕惭愧又罪恶。   她做出妥协:“那就再亲十分钟。”   顿了顿,又补充:“不可以干别的。”   等一下,十分钟是不是有点太久了?   纪寒灯没有给她改口的机会,炙热的呼吸迅速侵袭而来,撬开她的唇齿。   似是生怕许茕茕反悔,纪寒灯压紧了她,吻得贪婪,迫切,又笨拙,舌头毫无技巧地在她口腔里冲撞,反复舔弄每一个角落,又接着吮上她的脖颈,锁骨,再往下便有衣物遮挡,纪寒灯下意识去解她的睡衣纽扣,却被许茕茕伸手阻挡,她暂时还接受不了在他面前袒胸露乳,紧张得手指头都在发麻。   纪寒灯看出了许茕茕的羞耻心,立刻将手从她纽扣上拿开,收起刚才的急切,放慢他的动作,耐心地隔着衣服亲吻起了她的胸脯,温热柔软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布料渗入她的胸口,细细吸吮着,舔舐着,弄湿了她的衣衫。许茕茕直到这时还在假装镇定,不断提醒自己,她是姐姐,她不能露怯。胸前不断传来的湿濡却让她禁不住攥紧拳头,将指甲戳进掌心。   衣摆在纠缠中掀起,纪寒灯的唇移向许茕茕的小腹,牙齿轻轻柔柔地磨着她的肤肉,痒得许茕茕浑身发麻,想出言呵斥,又担心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发出暧昧的呻吟,那她可能会丢脸到咬断舌头。   直到炙热的呼吸贴到她的大腿根部,许茕茕才一个激灵,猛然反应过来,一把薅住他的头发,瞪过去:“纪寒灯!”   自小在镇上长大、恋爱经验为零的姐姐,哪里接受得了被弟弟吮吻那么私密的地方。   调皮的小狗被主人揪了回来,不安分的舌头乖乖回到了她的口中。   “姐……摸摸我。”   青年低吟着,用沾满情欲的沙哑嗓音一声又一声唤着姐姐,滚烫发硬的性器紧紧抵在她腰间,依着本能小幅度地蹭弄,隔着衣物灼烧她的肌肤,令她又陌生,又心惊肉跳。许茕茕涨红了脸,想躲,身子却被纪寒灯紧紧压着,想打他,又担心会碰到他刚愈合没多久的伤口。   她紧张又煎熬,还有着头一次与异性这般亲密的羞怯,何况这个异性还是自己的弟弟,她根本无法镇定,一会儿惊慌如小鹿,一会儿又恼怒想骂人。直到无意间抬眼,撞见纪寒灯眸底浓郁炽烈的爱意,许茕茕才微微一怔,心与身子同时软下来。   他的爱,比他的欲望更加令她脸红心跳,难以拒绝。   许茕茕这时才明白,纪寒灯之前那些大逆不道的越界举动,原来已是他竭力克制收敛过的了。无论他过去怎么缠着她、黏着她,都没有将生理反应暴露给她。此刻这个用掌心抚遍她的身体、连指尖都泛着欲的男人,才是纪寒灯彻底卸下伪装的样子。   还是以前的灯灯比较乖。她叹气,有样学样地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一边咽着口水,一边细细抚摸他的脊背,指腹轻柔地划过每一寸皮肤,感受着他的肌肉,他的骨头,他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让他的身子在她的掌心下越来越烫,烧得她也跟着发起了烫。   纪寒灯的呼吸落在许茕茕的眼尾,悄然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发现她眼底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和厌恶,他将自己最卑劣最赤裸的欲望全部展示给了她,而她一点都没有嫌弃他。   姐姐没有嫌弃他。   心脏狂跳不止。   身体因兴奋而发紧,发胀,发疼。   他想让她摸的并不是脊背。   想被她握住。   想被她包裹。   但他不能在第一晚就这么心急。   他不能吓退姐姐。   纪寒灯箍紧许茕茕,箍得用力而又痴迷,一想到她差点就死在沐煦手上,心口便会升起难耐的后怕和惊慌,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他的心脏,如梦魇般夜夜撕扯他的神经,无比渴望化为血水融入她的身体,用他的生命去滋养她,灌溉她,守护她,与她分分秒秒都不再分离。   许茕茕感受到了他的惶恐,主动吻向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唇角,每一个吻都温柔得像要化出水,轻轻浅浅地洒落下来,缓缓抚平了纪寒灯那颗混乱不安的心。   身体每一处都黏糊糊的。   肌肤,头发,衣物,许茕茕身上几乎浸透了专属于纪寒灯的痕迹。   两人明明一件衣服都没脱,她却觉得他们比赤身相对还要亲密黏腻。   “姐,这里被我弄湿了。”纪寒灯摸着许茕茕胸前的湿濡,在她耳边哑声哄道,“会着凉的,换下来好吗?”   “……”   许茕茕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果断拒绝:“不用。”   这小兔崽子肯定居心不良。她确信。   纪寒灯没有勉强,只是不敢再乱亲她胸口,担心会把她睡衣弄得更湿,他的手又一次探进许茕茕衣摆,掌心覆在她乳上,挡住她胸前湿了的衣服。   许茕茕并不知道,此小兔崽子真的只是单纯担心姐姐着凉。   纪寒灯让他的舌头专心待在许茕茕嘴里,时而温温柔柔地搅着,时而动用牙齿轻咬几下她的唇,偶尔得到她的回应,便会开心得忘了控制力道,忍不住重重吮吸她的舌头。   一个十分钟。   两个十分钟。   很多很多个十分钟。   他的舌像是要融化在她的口腔。   无止,无尽。   起初,许茕茕担心纪寒灯失控,时刻紧绷着身子,后来被折腾得一丁点儿力气都没了,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段时间在医院陪床损耗了她不少精力。   纪寒灯怕吵醒她,没有再继续。他压下眷恋与不舍,把手从她衣服里拿出来,整理好她凌乱的衣摆,然后动作轻柔地将许茕茕抱在怀里,吻了吻她额头上还没消下去的疤,满眼餍足,毫无倦意。   他想要的,不只如此。   可没关系,她已经接受他了。   太贪心的话,会惹她不高兴。   反正他们未来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们慢慢来,姐姐。   第二天早上,许茕茕率先醒来,明明滴酒未沾,却有种宿醉断片的迷惘感。   等她慢慢回忆起昨夜的荒淫场景,唯一的念头,是想把头蒙在被子里尖叫。   昏了头了。   真是昏了头了。   浅浅接个吻也就罢了,她怎么会默许他干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原则呢?底线呢?姐姐的威严呢?   下次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一定!   纪寒灯环着许茕茕的腰,脸深埋在她胸口,睫毛低垂着陷入沉睡,呼吸又浅又热地洒在她胸前。   许茕茕打量着他乖巧安静的睡颜,苍白娇弱的少年模样仿佛与当年没有丝毫区别,她心中的懊恼一点一点散去,只剩下无尽柔软。   即便他们已经正式在一起,已经干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可他是她的弟弟,她是他的姐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不过是爱上了自己的姐姐,而她不过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弟弟。   从小到大,他们一直以家人的身份爱着对方,今后,这份爱会比之前更加炽烈牢固,仅此而已。   正这么自我说服着,她忽然觉察到小腹正被某个滚烫的硬物顶着,顿时条件反射一巴掌扇向怀中人的脸。   “纪寒灯!你有完没完!”   这小子该不会从昨晚一直硬到现在吧?   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温馨氛围全被他毁了。许茕茕咬牙切齿。   纪寒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姐,这是晨勃。”他眼底泛起委屈,怯声解释,“我控制不了的。”   许茕茕:“……”   怪不得以前他们每次一起睡的时候,早上他都会先一步起床,冲凉。   男孩子啊,真是麻烦。   于是,刚发完脾气的姐姐,又赔着笑凑上去揉起了弟弟被扇红的脸。   “对不起哦。”她心疼道。   “打弟弟不用道歉。”他笑。   纪寒灯享受地被许茕茕揉着脸,顺手勾过她的腰,缠上去。   ……   今天晴空万里,正是适合搬家的好日子。   墙上的全家福被小心摘下,郑重地放入行李箱里。   过年时贴的春联沾上了些许尘土,许茕茕伸手细细擦去,清理干净后,轻轻关门,上锁。   一只老鼠从天花板上的破洞里探出脑袋,小小的眼睛扫了一圈空空的屋子,又飞快爬走。   将二十八年的记忆尽数装上货车,路过巷子,路过小树林,路过集市,路过学校。   透过车窗,许茕茕看向杂货铺的位置,那里已经重新装修过了,被沐煦母亲托人匆匆卖了出去,新老板将其改造成了一间小型超市,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便焕然一新,变得更现代,更便捷。   从此,镇上再也没有沐家杂货铺。   刚从超市出来的李娆朝他们招手道别,许茕茕扭过头冲她笑,用口型说再见。   昨天李娆突然收到了纪寒灯的一笔转账,她义正词严地怒斥:“你什么意思?我救你可不是图钱!说多少遍了?护士救人天经地义!”   纪寒灯:“你姑姑家的玻璃是我砸的,抱歉。”   李娆:“……”   咳,还挺会耍阴招。   于是,李娆收下那笔钱,今天特意带着李婶来逛新超市,疯狂消费了一把。   “真好啊,他们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李娆望着远去的货车,感叹。   “怎么?你也想去省城?”一旁的李婶冷哼,“那之前怎么不加把劲?要是你成功跟纪寒灯谈上了,说不定现在就能跟他们一起去了!”   “我才不做电灯泡呢。”李娆意味深长。   “啥?”李婶没反应过来,“反正你绝对不能跟许茕茕一样快三十岁了还不嫁人!”   “我决定了,”李娆郑重道,“一定要在三十岁前升上护士长!”   李婶:?   一直以来,李娆都没什么人生目标。专业是随便选的,单位也是随便定的,她没什么喜欢的,也没什么讨厌的,对待一切都不咸不淡,反正大家都是这样普普通通地活着,微不足道。   可当她凭借专业技能把纪寒灯从生死边缘救回来,当她看见许茕茕死灰般的眸子在纪寒灯醒来后重新焕发光彩,当她目睹那辆货车载着许茕茕和纪寒灯渐渐远去,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并没有那么微不足道。   至少,她拯救了那两个人的人生。   或许,以后还可以救更多人。   她头一次,发自肺腑地,喜欢上了自己的职业。   比起忙着相亲结婚,早日升上护士长更加重要。   至于姑姑的唠叨,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她是他们人生的配角,他们也是她人生的配角。   大家各为配角,也各为主角,有人散,有人留。   而这不过是小镇上平凡的一天。   路旁的乔木在车窗外飞速闪过。   雪粒镇逐渐缩为小小的一个点。   那些熟悉的,过往的,逝去的人与事,一一远去。   许茕茕拂去眼角的泪,歪头靠在了纪寒灯肩上。   离开之后,他们就一定会获得幸福吗?   亲情与爱情的交缠相融,他们能够适应吗?   到了省城,会不会遭遇新一轮的困苦磨难?   会不会,比曾经的日子更加难熬?   许茕茕不知道。   命运最狡猾的地方,就是充满未知。   只要还活着一天,人生就没有大结局。   现实中的他们,每一步都带着忐忑犹疑。   尽管如此,依然要坚持前行。   迈向陌生,迈向未卜。   迈向或许会到来的幸福。   “未来会好的,对吗?”许茕茕轻声问。   “会很好,很好。”纪寒灯握紧她的手。   “嗯。”她笑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