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道长,渡你成仙可好 作者:元真羽 文案 善男信女,痴男怨女。 红尘市井,多少事轻笑忘,或空嗟叹,不过一纸糊涂账。 本文又名: #我和道长的打怪恋爱日常# #扑倒道长的一百种姿势# #纯情闷骚道长攻略手册# 本文曾用名《画女》 纯情闷骚道长×傲娇软萌小仙婢 道士奉师命出了趟门,结果捡了个从画里蹦出来的小美人。小美人自称九重天上一枝花,狗屁膏药属性,每日日常撩道士,撩得重韫上蹿下跳,挠心挠肺,肝肠寸断,【大器晚成】……呃,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重韫:说,为什么老撩我? 荨娘:因为……我要渡你呀。 重韫:…… 食用说明: 本文正剧轻松向,慢慢甜。 【有读者菌说,作者可以写一手甜宠,却专情于剧情流,故在此对“慢慢甜”的定义做个解释。本文并非甜到齁的甜宠仙侠文,“慢慢甜”指男女主在感情升温的过程中坚定1V1互宠路线一百年不动摇,中间没有任何糟心女配路人甲。PS,本文虽然有一点剧情流,但是男女主互动还是非常非常多的,不要抛弃我啊!】 本文男主后期武力值高高高高破天际,属性家居男,细致闷骚护短。 这个作者菌画风清奇,据说她把仙侠文写出了种田味儿~·~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甜文 仙侠修真 主角:荨娘,重韫 ┃ 配角:禅殊,褚云子,小倭瓜,金逐月,青帝,念奴娇,杨鋆,姳霄 ┃ 其它:1V1,HE,聊斋风,伪宋,道士男主,甜宠 =================== 卷首·天上地下 第1章 撞天钟 九重天,云霄殿。 一个须发皆白的男人佝偻着身躯,自大殿边的云梯爬上了云霄殿顶。此时夜雾还未散去,挂在阑干上的宫灯发出柔和的晕光。男人走到一口琉璃色的大钟旁,将手轻轻地放到了钟锤上。这口八宝琉璃天钟被安放在九重天至高之处,乃西天如来所赠。 本来撞天钟是司辰仙官的职责,可今日,司辰仙官却不在。若是他此刻在这里的话,势必会被眼前的场景吓上一跳。 站在天钟旁的人,正是九重天的至尊——帝子。 仙人有仙力护体,若不是兴趣使然,直到仙寿尽时都能保得容貌青春。可九重天的主人此刻却老态尽现,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着一层青沉沉的死气,现出天人五衰之相。 帝子对外宣称闭关,可谁能想到,这个司掌三界的男人,已经油尽灯枯了。 帝子抬起另一只手抱住钟锤,撞向了天钟。 天钟沉沉地响了三下,空灵的钟声从云霄殿顶流泻而下,穿过如同浅墨一般的云海,一直传到了锁仙台上。 八十一根顶天玉柱,如同万年老树一般兀立在高台之上,罡风猛烈,在玉柱之间翻卷呼啸,长长的白玉阶梯从行刑台上向下延伸出去,被云气吞噬了尽头。从那云气升腾的一团白里,传来铛啷做响,锁链曳地的声音。 近了,近了,果真是一个被捆仙锁锁住的人。那被锁之人当是个女子,披散的头发被大风吹到面上,看不清面目,看身形,只辨得出应当是个女子,娇小而纤瘦。 她走得非常慢,那副沉重的铁索缠在她身上,像是下一刻就能把她压垮了。 忽然,她抬起头,仰着脖子朝上看。 一道青影,似一阵疾风,从她头顶掠过,落到锁仙台上,衣袂翩转,那人已在监刑玉座上落座。 “带上来吧。” 玉座上的男子垂下眼睫,叹息似地说道。那声音被风吹散了,显得十分飘渺。 羁押的仙官女子一左一右挟住女子的手臂,足下一蹬,飘然落于台上。 那女子恍恍惚惚,颤声唤了一声“帝君大人……”言语未尽,只觉肩上一沉,双膝重重地磕到地上。身后的仙官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一直压到冰冷的地上。 她用力地挣了一下,眼睛盯住了玉座上的人,尖声道:“帝君大人,我做错了什么?” 玉座中的人将右肘搭在椅臂上,微倾了身体,道:“昨夜行经暖香阁,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女子原本就素白的一张小脸在这两句问后更是惨无人色,失了血色的双唇颤抖着,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她睁大了眼睛,两行泪落下来,渗进嘴里。 泪水的滋味,是苦的。 她是青帝宫中一掌灯仙婢,随侍青帝左右已有两千年岁月。青帝乃是九重天上对待女仙第一等温柔之人,对自己身边的仙女们更是优容有佳。她本以为自己做仙人的这一辈子走到头,就是在青帝宫中伺弄香灯,千年如一日,平淡而宁静地生活下去。 虽然仙人仙寿到了,也会老,也会死,可那对于她而言,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她没料到,天地翻覆会来得这样快。 昨夜她行径暖香阁,远远地听见一些古怪的声音。她在西王母的蟠桃宴上侍宴时,曾经见过地府使者,就是那样的声音语调,说的言语她一句都听不明白。 帝子是九重天至尊,因六千年前与掌管幽冥之境的泰山神竞逐九重天上这张宝座,以一招之差险胜,自此对于地府十分忌惮。他掌权之后即严令九重天上位仙人若无他亲手谕令,不得与地府之人往来。 那一夜,她遥遥地听见青帝大人在暖香阁中与人交谈,虽是深夜,瞧不清阁中那位客人究竟是谁,可她却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她急急转身奔逃,却不想仓惶之中摔碎了手里提着的琉璃宫灯,反而惊动了暖香阁里的人。 她从花丛里穿过,像是一尾迷失了方向的鱼儿,在浓浓的夜色中胡乱游走,蹿入花廊,朝灯火亮堂处跑过去。 她脚上垂挂着的金铃喈喈地响动着,慌乱得如同她的心跳。前头的槅扇猛地被人推开,一道人影,立在门后的黑暗里,门前地上的光亮处,投下一道影子,那是一把充满了戾气的刀。刀锋在光下一闪,刀身一横,她看到自己的脸,映在上头。 一副惊恐茫然的神情。 拿刀的人,那张脸,落在半明半暗之间,鲜红的舌头从口中探出,在上唇轻轻舔过。她说:“青帝把你给了我。你的命,是我的了。” 她做错了什么? 她的错,只是无意间撞破了某些秘密罢了。 可是她不甘心呀。 她的元身是张美人图,只因在青帝宫中聆听了千年琴音,催生出一抹灵智,这才化了形,成了仙。青帝在她心中,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帝君,还是她的父亲,她的兄长,是她在这世上最信任依赖的人之一。哪怕她知道了什么,难道她就会背叛他吗? 她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磕头求饶,帝君大人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就不杀自己了? 可背上似是生了一根反骨,决不允许她再次弯下脊梁。 在她全心信奉的人眼中,她不过也就是株随意可弃的花花草草罢了,她的生死,一个地府使者便能轻易定夺。 她挺直了腰杆,一瞬不眨地盯住上座的人。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寒风麻痹了她的知觉。她被铁索牢牢地缚在地上。 锋利的刀尖划开了她的背部,有人将手探进伤口里,抓住她的仙骨,一寸寸,慢慢地抽了出来。 “啊——”她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太疼了,真是恨不得立时死了,省得受这样的折磨。 玉座上的人长身而起,袖袍翻飞。他将右手抬起,举过头顶,五指微缩,锁仙台上头瞬间风云汇聚,柱子粗的电龙从四方疾游而来。 行刑的仙官变了颜色:“九重劫雷……” 隆隆的雷声间,第一重雷电带着万钧之势扑了下来! 南天门外,仙籍署后院的一间厢房外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挠门声。屋里躺着的人揉了揉眼睛,慢腾腾地爬起来,一面穿铠甲,一面懒洋洋地问:“谁啊?” “喵呜!喵呜!” 南天门的守门小将贺天“噗嗤”一笑,戴好红巾子,束好腰带,打开门,蹲下去将地上那只大胖猫抱起来。 曲起一根手指在它脖子间捋了两下,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的:“呦,大胖,上哪儿去啦?浪了这么些日子,可算记得回来找你家贺爷了。” 将猫举了举,继续调戏:“哎呦,又重了些。啧啧,你迟早有一天得胖死。” 大胖猫不忿,举爪便挠:“喵呜!喵呜!” 叫得跟夜猫子似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将人的耳膜撕破了。 他不理这顽劣的猫,捉住它后颈的肉,将它提着,一路望南天门的方向行去。才行到门前,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一身朝霞似的绛紫衣裳。他认出来,那人是西王母手下的大仙女,织女。她是青帝宫那个小仙婢最要好的姐妹。 他从南天门下走过,女子唤住他:“贺天,你可知刚刚荨娘被带上锁仙台了吗?” 他霍然转身,双眸微缩:“锁仙台?” 手下不自觉地松开了,大胖猫跳下来,围在他脚边团团打转,焦急地喵喵叫唤。他的目光,投向了天河外,浓雾深处。这里虽然离锁仙台距离遥远,可仔细听,还是能够听见那隐隐的雷声轰鸣。 一朵莲花状的小云朵自天边落进织女掌中,织女托住云朵,弹指将云气击散,一道金光自云中射出,他们眼前,展开了一片光影。 光影中,巨龙般的雷电猛然冲下,毫不留情地打在那道单薄的影子上。 织女失声道:“是九重劫雷!” 九重天上的九重雷劫又与人间的不同。在人间,只有修行深厚,登临仙道之人会受九重天雷,熬过去了,就是仙道坦荡,要是熬不过去,也无外乎就是转入轮回,重新投胎。可九重天上的九重雷劫却是极刑。修为低微的仙人别说受足了九记,只怕挨了一半劫雷,就身死道消了。 贺天的拳头慢慢攥紧了。他的眼底泛着红,是暴怒的前兆。 光影散去那一刻,他跃上云头,望锁仙台疾驰而去。 织女追上他:“你做什么去?” 他侧过脸,冷冷地:“救人。” 整个锁仙台都被青帝的结界罩住了。贺天破开结界冲到锁仙台上时,就看见一只金鳞巨龙的虚影自女子右臂爆出的金光中腾飞而起,像是一座大山般横挡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生死关口的那道劫雷。 贺天大喝一声“荨娘”!人与剑化成一道虚影,朝玉座上头的男人杀了过去。 锁仙台上,玉柱催折,台基崩裂,罡风如同利刀。 混乱中,不知是谁扶起她,一步步挪到锁仙台边。 她的身体急速下坠,四周的景色像是湍急的河水,从她的双手间流过去,捉不住。她仰起脸,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青帝那双狭长的眼睛,冰冷的,探究的,唯独,不曾有过一丝犹豫和怜悯。 远远地,传来空灵的钟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司掌日出的仙官驾着马车从云桥上辚辚驶过。 天亮了。 三百年后,人间,临安。 正月里,天正寒,偏逢了一场连夜大雨。钱塘江里卷起层层高浪,像是要倾尽整条江河之水将临安城淹没了一般。 堤岸上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这万丈巨浪前,渺小得好似一只蝼蚁。 在这样恶劣的风雨天里,站在江边的少年与他身后那具长长的幼龙尸体形成了一道诡异的风景。 浪头之上,浮出一只巨龙的头颅,森冷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游走,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匕首时,陡然转为锋利。 巨龙的声音,被风声,浪声,雨声掩盖住了,可少年却觉得那声音像是惊雷一般炸响在他耳畔,叫他禁不住颤抖起来。 不,不能害怕。你若是怕了,二哥他们该怎么办?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情,总要有人承担。 “大胆凡人,谋害吾子,死不足惜!” 巨浪袭上堤岸,将少年裹挟着,拖进了滔滔洪流之中。 我要死了么? 失去意识前,少年感觉到一只有力的臂膀托住他的身体,带着他在江水中沉沉浮浮。只剩一线的视野里,一抹橘色的朝霞突兀地跃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经过一次大修,这是新修版的第一章。 唔,以下是作者菌友情阅读提示。 1、请不要被第一章吓到。这是个轻松向的正剧,走慢慢甜的路线,所以男主不是一上来就死宠女主的。 2、本文严格说来没有什么邪恶大反派。各人自有各人的立场和行事理由。 3、第一章的青帝不是男主,所以没有什么女主苦恋帝君却被白莲花陷害的戏码。 4、后头有读者菌反应本文男女主很接地气。所以他俩大概都很有“人气”,而没有多少“仙气”。这是个市井味儿比较重的故事。 第一卷·太岁子 第2章 人皮美人 六月初九,蜀地大雨如瀑。 黄草坡上的荒寺在暴雨中瑟瑟发抖,雨水落在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黄泥斑驳了檐下残旧青阶。 道士重韫牵着毛驴一前一后走进寺庙,摘下箬笠与蓑衣,定睛一瞧才发现原来这庙里还有其他人在避雨。 那是个身着葛衣的中年僧人,头顶上明晃晃九个戒疤。他手里提着个酒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精钢禅杖就卧在他横伸出来的大腿上,配上一脸横肉,端的是凶神恶煞。 重韫挑了块干燥的角落才坐下,便听那僧人问:“小道士,从哪儿来的?” 重韫盘腿打坐,目不斜视:“崂山。” 僧人呵地笑了一声:“崂山?洒家听说你们崂山道士能够穿墙隐身,隔空猜物,更值得一提的,是你们那手剪纸化物的本事,那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是也不是?” 重韫本不欲与这僧人多有交集,当下只是淡淡道:“不过是道门中的些许小把戏,障眼法而已。” 他虽冷淡,那僧人却是自来熟,闻言哈哈笑道:“道士倒是不自矜,难得难得。” “过奖,不敢当。” 那僧人喝完了酒,一张嘴还未过足瘾,可现下大雨倾盆,荒山古寺,上哪寻酒去。他坐了一会,便觉浑身发痒,忍不住将鼻头耸了耸,奇怪,为何他的酒完了,这庙里还有股若隐若现的酒香? 循着味道,他的目光落回重韫身上。 “小道士,身边带着酒?” 重韫看他一眼,认命地从身后行箧中取出个五寸高的小瓷瓶来,放于掌中,无奈道:“此为药酒。” 僧人劈手夺过,眉开眼笑,“洒家荤素不忌,药酒也要得噻。” 有了酒,僧人浑身舒坦,话又多了起来,滔滔不绝讲了许久,大多是些走街串巷,乡里轶闻,讲着讲着,他突然将声音一沉,道:“洒家在坊间行走多年,山精鬼魅见过不少,却没有一件事物能比这件来得稀奇。” 言罢顿了一顿,却是等着重韫问他。 等了半晌,还未见重韫接话,他自个儿讨了个没趣,只能接着说道:“那是阆中城里的一件陈年旧事了。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小沙弥,随着师父四处云游,一日偶然间来到阆中古城,却见城外人群熙熙攘攘,上前一看,就发觉城墙上贴了一张红榜,说是城中大户张家府上公子得了怪疾,家主悬赏五百两寻求良医。” “师父和我揭了榜,到张家一看,那张家公子无病无疾,身体康健得很,只不过是迷上了一幅美人图,竟发愿非画中人不娶,甚至闹着要父母退了自小定下的婚事,将这美人图娶进家门。你想那张家两老膝下仅有这么一根独苗,这要应了,张家岂不是要绝后?” “张家两老唯恐那图上附了精怪迷了儿子的心智,才出此下策。只不过那张公子将美人图镇日带在身边,我与师父不得已迷昏了他才将美人图弄到手里。这一看可了不得哇,你猜怎么着?那美人图竟是画在一幅人皮上的,不仅上头的毛孔清晰可见,甚至触手生温,将画凑近耳旁,甚至还能听到咚咚咚的心跳声!” “莫非那画中寄居着惑人的女鬼?” 僧人将手一摆,“那画上半分邪气也无!我师父也找不出张公子迷恋此画的缘由,最后只能草草作了场法事后,要我将那画带到城外烧了。我一路揣着那画,一颗心上上下下的,到了师父说的地方,生了火,才要将画丢进去,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将那画轴打开了来。这一看,只觉画上之人栩栩如生,似乎将要脱画而出。我看得入了迷,也不知站了多久,只听得一声惊雷响起,一阵白光掠到画上。我心神浮动,吓得几乎魂不附体,脱手将画一丢,头也不回地跑了……” “后来我没忍住,又回去寻了一遍,那画竟然完好无损,我便瞒着师父偷偷留了下来。”僧人说着,从腰后抽出一卷画轴,徐徐展开。 他双手颤抖,将画递给重韫,“你瞧瞧,你听听,这画可不是有心跳的么?” 重韫只得接过画瞧,只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画中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头梳双髻,回眸浅笑,眼波流转,如江南春水。那少女内着浅绿肚兜,外着交领鹅黄纱衣,只那衣领拉得松垮垮的,竟垂到肩头,露出一抹菱角般酥白的香肩。娇俏妩媚,艳丽无殊,万般风情到了最后,只凝于她唇上一点丹霞般的口脂上。 重韫只觉得呼吸莫名困难起来,整个人绵绵无力,手一松,那画轴就掉到地上。 头顶上风声响动,重韫身子向后一倒,堪堪躲过。 那僧人一击未成,只将那九尺禅杖往地上一顿,恶声道:“牛鼻子道士,洒家早知你从崂山长途跋涉而来,必是给青城山的道宗宗主送生辰贺礼来的。你若老实将贺礼交给洒家,洒家尚能饶你一命,你若不识好歹,休要怪洒家杖下无情了!” 重韫挣了挣,却连站都站不起来,不由心惊:那画上的迷药好生厉害! 那恶僧见他不语,心道,恐怕这小道士是个硬骨头,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这般想着便举起禅杖对准重韫腿骨落了下去,有心要断他一腿给他个教训。 正当此时,突见一团火球迎面扑来,那恶僧少不得回身闪避。才刚躲过火球,又听三声炸响,原地腾起一阵又浓又厚,辛辣呛人的红烟。 那却是重韫自个配制的红三响,由炮竹改造而来,除了硫磺木屑等事物外,还加了辣椒粉,炸开之后粉尘四溢,有迷人眼呛人鼻的效果。重韫作这东西原是为了给不会拳脚功夫的小师弟们防身用的,却不想今天竟救了自个的性命。 那恶僧被红烟辣的双眼泪流不止,心中勃然大怒,举起禅杖便乱挥乱砸,乒乒乓乓也不知究竟打中了何物,又听得一阵蹄儿轻响,知是那毛驴要逃出庙去,不由大开大合,想要将那毛驴杖毙。 那毛驴却是乖觉,当下回身朝寺庙深处跑去,一路飞奔至一扇窗前,哐当一声破窗而出。 等到红烟散去,毛驴已经驼着重韫逃到寺庙外。 那恶僧奔至窗前,也跳了出去,单凭一双肉脚穷追不舍。 这黄草坡上植被稀疏,遍地都是黄泥,下了雨更是滑得很。那驴驼着主人狂奔下坡,突然蹄下一崴,也不至陷进了什么烂草泥坑中,身子往前一扑,一路哀鸣着滑下坡去。重韫被这力道甩将出去,也跟着滚下坡去。正巧此时那恶僧追至,举起禅杖照着重韫背心就来了一下。 重韫受此重击,一口甜血呕到喉头,喷了出去。 那血正好落在他身前的画上,不仅没有被雨水冲刷走,反而顺着人皮的毛孔慢慢渗了进去。 轰隆—— 一道白色巨电撕开天幕,砸在坡上,黄泥水溅得老高,草屑纷飞,土腥味中夹杂着烧焦的味道。 轰隆——轰隆—— 又是几道紫电落下。 重韫眼前亮了又暗,交叠流转,又是一道极致的白光炸开,重韫勉强睁着眼,只见一抹金光透画而出…… 黑暗。焦渴。虚汗浸透衣裳。 梦中他一会尚是稚龄幼子,被母亲抱在膝头,言笑晏晏;转眼又是少年模样,钱塘江里怒浪翻涌,铺天盖地而下……最后的最后,是昏迷前见到的那抹金光,幢幢光影里,走出一道倩影,岂不就是那艳色难寻的画中少女么? “啊!” 他终于喊了出来,人也醒了。后背火辣辣地疼,嗓子干得冒火,双唇似乎都皲裂开了。 他动了动,身体依旧虚弱,使不上力气。蓦地,只觉左脚脚踝上一紧,似是被什么东西套住了。 一股暗香袭来,有人趴到他上方,将手凑到他唇边一倾,便有清流汩汩而下,缓解了他的干渴。 “你好些了吗?” 那少女又将脸凑了过来,脸颊贴脸颊试了试他的体温。 “你好烫啊。”少女担忧道,“你不会死吧?” 重韫动了动四肢,发觉刚刚那种绵软无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便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这一坐正好将坐在他身旁的少女瞧了个清清楚楚。 那张脸……果然是画里的人吗? 重韫眼神无意间向下一溜,顿时大窘。原来那少女湿了衣裳,索性将外披的纱衣脱了,只穿了件肚兜。那肚兜穿了几乎等于没穿,长短才刚刚盖过肚脐,且只两根细细的线,一根绕在脖子后头,一根横在蝴蝶骨下方,且她又是侧对着他,重韫这一眼,几乎看光了人家整个后背。 明知非礼勿视,他却因为太过惊愕羞窘而致一时间竟然没有想起移开视线。 等到他回过神挪开视线,早已将人看了个遍。 他将眼神乱晃,心虚道:“这位娘子,那要杀贫道的恶僧呢?” 少女慢腾腾地解下湿透的发髻,娇声道:“被我吓跑了呶。” “哦,是,是吗?那……多谢娘子了。” “我是崂山的道士重韫,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少女将一头青丝捋到脑后,用另一只手捧着,往重韫边上坐近了些,微微仰起头,目光柔柔地望住他,轻轻道:“郎君救了我,我就是郎君的人。郎君想叫我什么?我都依你。” 她说话时,唇齿间送出幽幽的香气,像是花香,又带了点甜味儿。 重韫猛地往后退了退,严词道:“娘子请自重!贫道是出家人!” 少女又坐回原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及膝的长发,咯咯地笑,“我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嘛?” 重韫有生之年第一次被人这么调戏,一时间又是心跳如擂,又是汗如浆出,又是紧张,又是羞赧,真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哑口半天,竟蹦出一句:“你莫非是寄居在那人皮画上的狐妖不成?” 此言一出,重韫心里已是万分后悔。见鬼,好好的干嘛说人家是妖怪,还是狐狸精! 少女顿住手上动作,冷了声音,“你刚刚说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部分背景仿宋,称谓上亦如是。宋人男女互称“娘子”“郎君”,大概就像现在电视剧里男女互成“公子”、“小姐”,不是夫妻相称。 第3章 是仙是妖? 少女乜了重韫一眼,娇声道:“怎见得奴家就是狐妖了?奴家不能是只怨鬼么?” 重韫细细在她面上瞧了一遍,摇头:“娘子并非孤魂怨鬼,这点贫道还是可以肯定的。” “咦——?” 少女有些吃惊地放下头发,转过身盯住重韫,那审视的目光简直如同骨董铺里的老掌柜打量前朝古物,稀罕,还带了点意外和惊艳。 重韫被她看得面皮发臊,心说这少女还真是变脸如变天,一开始还冷着脸吓人呢,这会子却不知又寻思什么了…… 少女睁着双圆眼,眼珠子骨碌碌打转,突然,她又站起来,双手掐着腰围着重韫转了一圈。 “你难道……”少女斟酌着,“莫非……是天生的阴阳眼不成?” “贫道自幼左眼能见常人所不能见。” “诶,那敢情好,天生异眼之人于修炼上别具天赋。”少女嘀嘀咕咕,又在他身前坐下,微微挑了眉,唇角一勾,抬手将右侧的头发勾到耳后,半侧着脸挑了重韫一眼,脸上带了点笑:“没错——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妖精。” 她抬起一根纤纤素指,直指天上,“我是天上的仙人,你信吗?” 重韫坐得端正,眼观眼,鼻观鼻,半点眼风也没给她。 “娘子身上没有阴气,也没有妖气。但是千年大妖可以施法掩去身上妖气。可娘子自称仙人,贫道妄言一句,贫道并未在娘子身上看见半分仙气。” “得道的妖怪都有办法掩盖自身的气息,难道我个神仙还没有这样的本事了?这人间险恶,我可不想变成唐僧肉。” 重韫没听清,“娘子说什么肉?” 少女似是有些吃惊,“欸你这道士,亏你还是修长生的,竟连唐僧肉也不知晓么?唐僧,陈玄奘,大唐的和尚。妖界风传他是佛祖座下金蝉子转世,吃了他的肉能长生不老,一步登仙,你竟没听说过?” “修道修心,不在长生。贫道并不相信这等谣传。” 少女摇头叹息,“可惜了一身根骨,正正好的仙君之体,竟然不修长生。” 她正摇头叹息,突然听到重韫一声冷嘶,忙问,“你怎么了?” 重韫面皮发红,支支吾吾道,“……可否劳烦你转过身去。贫道背上伤重,须尽快上药。” 话说完,脸更红了。 少女瞧了他一眼,道:“你自己能上好药吗?” 说着身子倾了过来:“我帮你吧。” 重韫惶然变色,往后退了又退,一个没留神撞上身后的柱子,刺痛感立时从背上伤处传来。他皱着眉,硬生生将疼痛忍了下去,急道:“娘子,娘子自重!” 少女却步步紧逼,微微一笑,轻启红唇:“你们人间的规矩,男子看了女子的身子,不就要对那女子负责吗?” 重韫别过脸,又羞又急,道:”娘子救命之恩重韫十分感激。看了娘子的身子实属意外,如若娘子不忿,大可将这对玷污了娘子的招子挖了去,重韫绝不敢有半个不字!只是重韫毕竟是修道之人,实在禁不得娘子如此戏耍!” 姑娘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前襟,柔声道,“道长道心坚定,奴家十分佩服呢。奴家是得了道长一口精血才脱画而出的,此等大恩,实在无以为报。道长若不嫌弃……” 少女眼波流转,几乎能将人的魂儿勾了去,“奴家愿与道长结为夫妻,渡道长成仙。不知道长,肯否?” 那热气一直吹到重韫面上,她的唇,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贴上他的耳廓。 他额角青筋乱跳,忍无可忍,终于气急败坏地低吼出声,“你、你当真是天上的仙人吗?!” 那没说出口的话是:这般妖里妖气,这般、这般放浪……怕是连妖精也不过如此吧! 少女撇了撇嘴,身子猛然后撤,刷地转过身去,对身后一摆手,道:“要上药酒快上,省得疼死了又怪我。真是不解风情的臭道士……” 重韫轻呼一口气,如蒙大赦,赶忙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膏药来。在雨中淋了许久,这膏药也被泡发了,现下也不知还能不能用。 重韫掂了掂,也转过身,背对着少女,手一抬,将膏药上覆盖着的油纸揭了,反手身后,摸索着寻到伤处,心一狠,一用力按上去—— 嘶—— 这膏药虽有奇效,但药性刺激,这般贴上去疼倒是真疼。重韫忍了又忍,才将那声痛呼又咽回肚子里去。又动作敏捷地将中衣外裳一件一件地套回去,系好衣带,平复了下复杂的心情,这才转过身去—— 那少女捧着下巴,灼灼的目光正好与他对上。 重韫下意识地拢住衣襟,薄怒道:“你怎么这般……” 脑中回荡的词俱没一个好的,重韫思来想去,一个也骂不出口,只好冷下脸,哼了一声。 少女撇了下嘴,目光扫过他的胸膛,道:“好稀罕似的,看不得么。哼。” 声音轻轻的,像是生气,又像是撒娇。 她话音落时,顶上刺啦一声,无数碎瓦落将下来,头上破开一个大洞。此时庙外雨早停了,白泠泠的月光洒进屋来,照亮了摆在香案后头的泥胎佛像。那佛像掉了半拉脑袋,被这月光一照,原本慈悲的脸上竟显出三分狰狞来。 突然狂风四起,像是夏日山洪般撞开庙门,涌进庙来,吹得地上干草四下乱飞。 少女抬起头,冷冷地盯着顶上那处破口。 重韫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屋顶上蹲着一个人,身上肌肉虬起,衣袖自肩膀处寸寸碎裂开来。他躬着身,将脸探进洞来,头上明晃晃九个戒疤,只是已不复初见时的白色,而变作一种类似于凝固了许久的血液的那种红褐色。 风卷着干草往上,正好擦过那僧人的脸,像是被惊动了一般,那僧人原本一直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 重韫见到他的眼睛,心下也是微微一惊:怎么,这恶僧的眼睛竟便成这样了?他的瞳仁已经不见了,两个眼眶内只剩下夹杂着些许青灰色的眼白,看上去分外骇人。 重韫心中惊骇,忙往前一站,将姑娘护在身后,低声问道:“这僧人,是何物?” 他这一说话,便见那僧人眼球转了转,脸转过来,口中“嗬嗬”两声,突然就炮弹似地从那处破口弹飞进来。 千钧一发之刻,重韫只觉腰上一紧,却是站在他身后的少女单手抓住他的腰带,硬生生将他拖离了原地。 刚才僧人那击来得惊魂,两人对视一眼,少女朝他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紧贴双唇,示意重韫,千万别说话。 少女抱着他的一条手臂,依偎过来,紧贴着他,两人并肩站着,只见那僧人进庙之后,四肢均落在地上,姿势如同犬类,只睁着一双青白青白的眼,一动不动。 他不动,重韫自然也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经了方才那遭,重韫自然明了,这僧人似乎对人的说话声分外敏感,只要不开口说话,他似乎就不会发动攻击。 四下里凉风嗖嗖,少女虽不怕冷,可这风吹得到处都是粉尘,呼吸几遭,便觉鼻腔内一阵发痒,忍不住拿手揉了揉鼻子,又忍了忍,终是没忍住,阿嚏——,打了个极响亮的喷嚏。 她这喷嚏一响,便见那僧人弓起脊背,不过却就着那个姿势没再移动。 少女看了看,觉得不对劲。不对。 是不对。下一刻,她猛地拉了重韫一把,拖着他向庙外狂奔:“跑——快跑!” 第4章 恶僧 两人一路狂奔,只闻身后风声响动,却是谁也没功夫回过头去看上一眼。开玩笑,逃命重要呢,谁有空管那是个什么东西,总之绝对不是人。 先头一段路还是少女拉着重韫跑,没几步便被重韫后来居上,现下变成重韫拉着少女跑。可惜少女运道不好,跑着跑着便崴了脚。她这一摔,倒是连累了重韫。两人双手握得极牢,重韫被她的力道一扑,也跟着摔了个狗啃泥。 爬起来,袖子在嘴上一抹,呸呸。 重韫伸手一拉,将少女拉起来,“快跑。” 少女才迈出一步,就痛吟一声蹲下身去,拿手捂住腿脖子,泪眼汪汪,“疼,疼,疼。” 身后草木哗哗响动,那声音越来越近了。重韫无法,只得弯下腰,道一声“得罪了”,一手穿过姑娘臀下,一手扶上少女肩头,将人打横抱起,复又撒足狂奔。 少女将双手绕到重韫脖子后头,紧紧抱着不放。 新月如刀,凶星入宫,今夜人间注定不是个太平夜。 只是人力终有衰竭之时,偏身后拿物也不知是妖是怪,穷追不舍,等到他们跑不动了,又该如何是好?重韫正思忖着,冷不防听少女“啊呀”一声,接着一记粉拳捶在他胸口。 “你不是道士吗?咱们跑什么,回去收了他!” 重韫额上青筋一跳,别说他现下身上带的符咒都被浸湿了,便是法器都带齐全,能不能对付得了那僧人还两说。他的专业是收鬼,可那僧人显然不是鬼。 少女腿上得了闲,嘴上就闲不住,只听她又道:“这可是修炼的好机会。再说了堂堂一个道士,见着妖怪却望风而逃,传出去多不好听?” 那还不是你拉着我逃的?!重韫气结,“娘子不还自称是仙人吗?!” 少女啧啧道:“杀鸡焉用牛刀……” 她话音落,一道黑影映上洒满清辉的荒草地,顶上飕飕风响,吹得人发冠欲倒,眨眼间,那黑影掠了过去,嘭地一声落到两人身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蹲伏在地上,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双空洞洞的双眼紧紧地迫视着二人。 前路已失,无处可逃,只能正面一战了。重韫将少女放了下来,少女却抱着他的脖子,两条玉腿一抬,夹住他的腰身,将整个人挂他身上,撒娇道:“道长,奴家现下受了伤,你可不许丢下奴家独个儿逃跑。” 重韫不语,只将人从自个身上扒拉下去,拉到身后,袖子底下的手一翻,抽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来。 崂山特制的符纸,辰州的朱砂,他亲自写的咒言,是张退鬼的符咒。只是,有没有用,他却没有半分把握。 霎时,黑影萌动,野兽似的仅靠双腿发力,炮筒一样弹射过来,重韫将身后的人往旁边一推,下腰,右手上抬,啪。那符咒正巧落在僧人眉心。 僧人落地,又停住不动,整个人似乎被定住了。 重韫轻呼一口气,幸好符咒有用。 少女扶着腰“哎呦哎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走到重韫身旁,忍不住伸手在他臂上掐了一把,却没用力,只是似嗔似怨般道:“道长,也不知晓下手要轻儿些么。” 重韫敛眉低目,“事出有因,冒犯娘子了。” 飒飒风动,吹低一原荒草,连同僧人眉间的黄符也微微飘动起来。突然,那僧人的手动了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下额上黄符,一把塞进口中,脸颊大动,咀嚼起来。 这番变故看得两人一齐瞠目,这辰州丹砂乃是至阳之物,等闲邪秽不敢近身,这……这僧人竟把那符纸吃了?! 重韫皱了下眉,从腰带里摸出三枚铜钱夹在右手指间。 少女将纱衣往身上裹了裹,躲在重韫身后探了探头,娇滴滴道:“道长,打不过可千万别硬撑啊。受了伤,奴家可是会心疼的。” 重韫并未理会她。长臂伸出,指间的三枚铜钱上裹着一层包浆,在月光下闪烁着古朴的色泽。 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只见重韫微一抬手,三枚铜钱齐声嗡动起来。他手掌横挥,指间三枚铜钱飞出,就在同一时刻,那恶僧动了。 三枚铜钱见风就大,成犄角之势合围过去。那僧人几个上纵下蹿,绕过三枚铜钱的围堵直取重韫而来。三枚铜钱却有灵性,知晓困不住那恶僧,立刻飞了回来,成三角之形立于地上,正好将重韫二人包在其中。恶僧来势迅猛,一时刹不住,咚地一声撞上去,好似木杵撞上了那口大铜钟,其声悠长,在旷野里传出很远。 少女透过铜钱方孔朝外瞅了一眼,见那恶僧龇牙低吼,口涎横流,像极了发疯的恶狗,竟莫名生出一分惧意来,不由往重韫身上又靠了靠,拉了拉重韫袖子,低声道:“道长,然后呢?然后要怎么办?” 重韫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暗中透青,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天亮了。世间邪物,多惧日光,便是妖怪,道行浅薄者,多半也喜夜间行动。希望天亮时分,这怪物会自行退去。 “等天亮。” “啊。”少女失望地啊了一声,随即拽起重韫的袖子左右摆动起来,掐着甜得腻死人的嗓音恳求道:“道长,你看这怪物面目凶恶,性情残暴,对了,他先前还想杀你来着,谁知道先前有多少无辜性命枉死在他手下,你难道不该收了他,替天行道么?” 那种僵硬的感觉又来了。重韫手脚发麻,腰眼发酸,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胸脯偶尔擦过他的手臂,留下麻麻痒痒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臂上的肌肉僵硬得好似石头。心里想道:这少女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可内心深处,不知为何,却觉得这更不知羞耻的人当是自己才对。若不然,为何不立时拉开她,厉声斥责回去? 当然是怕伤了少女的颜面。她再怎么不知廉耻,总归也还是个女人不是? 另一个声音冷笑着反驳,狡辩,狡辩,当真不是你自己心境不定吗?! 正晃神间,三枚铜钱突然一震,花瓣般得朝外头缓缓倾倒下去。 饶是重韫反应快,一瞬间掌上用力将少女推送出去,却已来不及自救,只能束手待毙,被那恶僧扑到在地。 那恶僧一击得中,立时张开血盆大口对着重韫的脑袋扑咬下去。 重韫并指一引,铜钱飞回,嗖地一声撞上那恶僧的脸,币中方孔正巧将恶僧的脸套个正着。重韫口中频频念咒,那铜币越缩越小,恶僧被夹得疼了,性子更加狂暴,竟一手攥住重韫掐诀的手,用力向外一折,只听格拉一声,手臂自手肘处应声而折。 重韫咬着牙闷哼,脸色血色霎时褪尽。他侧过脸,模糊的视线中见到十步开外那个明丽的人影,当下拼劲全力低吼一声,“你快逃!我挡不住他许多时了!” 这一吼,几乎耗尽了他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同一时间,另一枚铜币自恶僧头顶落下,正正好套上他的脖子,立时收紧,带着要将他脖子绞断的狠劲,铜币嵌入皮肉,铁锈味的鲜血顺着恶僧的身体流到重韫胸前。 第三枚铜币贴地而飞,嗖地钻进少女脚下,载着她朝远方飞速滑行遁逃。 少女急得大喊:“道长!你做什么?我不走!你可千万别死!” 重韫虚弱地提起嘴角哂笑,这死不死的,哪里能由自己定夺?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不要死啊。崂山派虽也算道门大宗,可派中人丁凋零,师父年纪大了,又不擅营生,师弟们道法浅薄,年纪又都还小。他,怎么可能放心撒手归去? 想到这里,觉得身体里似乎重新凝聚了一股力气,忍不住抻脖一吼。当此时,两声碎裂之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 另一边,少女纵身一跃,狼狈地从疾速前进的铜钱上滚落下来。她远远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嘶吼,心中一震,急得直道,“道士你可等着我,千万别死了,不然我上哪再寻个仙君之体去?” 她想回九重天,可是以她的资质,修炼起来委实太慢了。若不借他人之力,她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去一洗冤屈? 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一条腿走了两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怎么忘了这个? 当下俯身在地上用力拍了数下,连声大呼:“土地!土地?快给我出来?” 一连喊了三遍,才见地上冒出一个小老儿的脑袋,睡眼朦脓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少女将手掌伸出,竖立于土地面前。只见她掌中一缕金光浮现,继而大盛,越来越亮,一个符印缓缓浮现。 这金光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土地。那土地一认出符印,立刻瞪大双眼,一脸惊慌道:“小土地不知仙子驾临,还望……” 少女一把将人从土里揪出来,“废什么话,给我救人去!” 这片黄草坡本就归这土地所管,上面发生了什么他焉能不知?只不过懒得惹一身腥,不愿插手罢了。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个仙子可是从九重天下来的,这官大的,一根小拇指就够压死他了。哎,当个官儿可真不容易。土地心中一叹,认命地带着少女往回赶。 两人使的是缩地之术,从土里冒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恶僧挣脱了两枚铜钱欲低头咬上重韫喉咙。少女心中一凛,想也不想就把身边的土地推了出去。 那土地猝不及防,一下扑到在地,正好横在二人之间。 只听“咔——”的一声,那恶僧两排金刚大牙正正好咬在土地脑袋上长出的那半截枯木上。 土地“哎呦”一声痛嚎,眼泪狂飙而出。那截枯木可是他的本体啊,十指还连心呢,况乎本体?这次第,怎一个痛字了得? 第5章 青城道士 话说土地本体被伤,当下也激出了一丝血性,只将手中福寿拐用力一抡,砰地将那恶僧击飞出去。 那恶僧骤然被袭,却只是甩了甩脑袋,复又扑将过来。 土地迎风飙泪,心道命苦,命苦,真命苦,啥子怪物噻,怎么这么经打?一拐子怎还敲不晕他?无奈仙子在一旁眼刀频飞,少不得只能咬牙上了。于是蹂身上前,乒里乒乓打作一团。 少女趁机将重韫拖了出来,扬手拍了拍他的脸,道:“道长,道长?醒醒,你可别吓唬奴家。” 重韫神智昏聩,只觉脸上啪啪作响,被打得好疼,忍不住拿没受伤的手将那作怪的手捉住,口中喃喃:“……别打了,疼……” 少女这才惊觉自己手劲用大了,有些郝颜地收回手,改在重韫脸上摸了摸,道:“看样子是死不了……” 少女抬头看了看远方与群山相接的夜空,显露出一种淡淡的鸭青色。快了,就快天亮了。 过了小半会,似乎从远处传来一阵激越昂扬的“哦哦哦——”,听着像是公鸡打鸣的声音。少女心下奇怪,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鸡?哦,是了,野外嘛,自然是有野鸡了。这公鸡既然打了鸣,想来就是快天亮了。 又是一会,却见土地腾腾腾倒退回来,浑身湿透,喘气如牛。少女杏眼圆瞪,还来不及问一声,你怎么不打了?便见那恶僧飞扑过来,土地双手举起福寿拐,越过头顶,向上猛力一撑,又将那恶僧顶了回去。 忙里抬手抹了一把汗,两张嘴皮一张,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只道:“这怪物厉害,小老儿打他不过,仙子自个保重,保重啊——” 说着哧溜一声,钻回地里,眨眼间便黄鹤杳迹,一去不返。 少女急得直蹬腿,“土地,你给我回来!” 保重个屁!想她在九重天上也不过是个端茶送水,温床暖被的小小仙婢。是,她品阶是高了点,可她又不是武修出身,打架又不在行,叫她跟妖怪打架可不是叫她去送死么? 腥风扑面而来,少女一抬头,正对上那张满脸横肉的脸,那一声惊呼顿时消弭于喉间,是太害怕了,怕得连半点声音也出不来了。 她与那恶僧脸对脸,眼对眼看了一刻。那恶僧嘴巴突然大张,她心中顿时就是一颤,终于“啊——”地惊叫出声。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处害人!” 破风声过。 少女低头一看,一把铁剑自背后穿过恶僧胸膛。那剑上泛着红色剑光,似火焰一般带着灼人的热度。 那恶僧朝后一个翻滚,啊啊嚎叫,反手自身后将那剑抽了出来,几个跳跃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顺风飘来,竟带了种说不清的恶臭。 少女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朝方才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只见黄草坡下缓步踱来一个白衣道士,步若行云,长发高束,远远看去,翩然出尘,隐有仙人之姿。煞风景的是,那道士肩头却立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那道士走近了,眼神落在少女身上,见她衣裳不整,露出雪白香肌,虽然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形容狼狈,可一张脸儿娇俏明媚,艳色动人,更兼一双眼睛水光浮动,似会勾人一般。 他何曾见过这般风情,当下心神一荡,看得呆住,连先前备好的大义凛然的说辞都忘了。 直到少女轻咳一声,才回转过神来,艰难地移开目光,作一长揖:“在下乃青城道士禅殊,途径此地,正好发现那妖物作乱。不知姑娘可有大碍?” 少女拢住身上纱衣,楚楚可怜道:“我是无碍,只是刚才这位道长为了救我……” 禅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天青道袍,腰带上坠着一面无字铁符。他略作思索,即刻猜到此人当是崂山派的道士。兴许,还是来给他师伯送百岁贺礼的。 他上前一步蹲下,伸出两根手指摸向重韫颈间,眉头凝住,又翻出他的手腕探了片刻,才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取出一枚药丸以清水送入他口中,这才抬眼看了看少女,道:“这位道兄受得都是些外伤,我已用师门秘药替他震住伤势,想来应该歇上几日便无恙了。” 少女提起重韫软绵绵的右手,抽了抽鼻子,双目含泪道,“他,他右手也折了。” 禅殊看了眼少女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心里不知怎么地生出几分不耐来,有种自家看上的白菜被隔壁老王家的猪给拱了的感觉。 他心中思虑片刻,蓦地又计上心来,眉眼间显出一点喜色。 他未应答,先是问少女,“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又怎会孤身一人出现在黄草坡这种地方?” 少女拿袖子揩了揩眼角,低眉顺眼地答道,“回道长的话,奴家小名荨娘,乃是黔地人氏,因家乡饥荒,故前往蜀中投奔远亲,谁成想路过黄草坡却……呜呜。” 禅殊偷眼看了看少女的衣着,纱衣内的葱绿肚兜隐隐可见,未着裙,却穿了件阔腿缩脚的绿绸裤,露出两截白生生,细滑滑的脚腕子,一边一个戴了条银珠铰链,链头处坠了枚小巧的金铃,做工之考究,衣饰之精致绝非普通人家所有。然而这副打扮又实在不像良家子,禅殊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烟花场所的逃妓? 想着不由出了神,以往收妖捉鬼时也不是没去过那地,可所见女子大多俗丽,纵有那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却因故作清雅不免流于俗了。他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容貌权且不论,这般活色生香,一颦一笑都鲜活动人…… 他不由想着,自己尚且不算真正的青城弟子,若是还俗……这念头一起,便被他压了下去。 他故意停了一会,才装作一副经过思虑的样子,点点头,道:“这样吧,荨娘,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我虽会接骨,可技术不精,这接骨之事还是得找老大夫才行,正巧这里离阆中城也不远了,我们青城派在城里也有分坛,你不如和这位道兄先随我去城中分坛略作休整,其他事情,也等伤养好了再说不迟。这样,你看可好?” 荨娘略作迟疑,终究应了下来,“如此多谢道长了。” 二人合力架起重韫,拉着他走了两步,重韫眼皮动了动,突然睁开眼睛。 左右一看,见到青城派特有的道袍,心中已大略知道怎么回事,两句寒暄之后,重韫挣开二人扶住自己的手,道:“不必麻烦了,手骨我自己便可以接好,多谢道兄出手相助。” 说着单手作了两个揖,挺起腰背向黄草坡上的荒庙走去。 禅殊与荨娘面面相觑,前者想的是,这道士好硬的脾气。后者跺了跺脚,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禅殊见状,少不得只能跟了过去。 重韫步下生风,走得飞快,片刻间便不见踪影。荨娘本就伤了脚,且她虽空负神仙之体,可毕竟是女儿家,一双小脚娇嫩得很,走走歇歇,很是费了一些功夫才走回庙里。 等她进了庙里,便见重韫坐在地上,嘴里咬着从香案上顺下来的卦牌,左手扶着右手手肘,将手臂扶回原位,几下拿捏,但听得骨骼间的摩擦细响,硌嗤硌嗤的。 他停了停,脸色发白,额上冷汗直流,胸膛起伏几下,才又接着动作,然后从身前行箧里取出几根一尺多长的骨头。 荨娘走到他身边蹲下,这才发现那些骨头间有细线牵引,形成一张骨简,想来他是要拿这骨简来固定断骨的。只是他单手作为并不方便,荨娘见他弄了几次都没弄好,不由伸手握住那骨简,低声劝道,“道长,让奴家帮帮你吧。” 重韫抓着骨简不撒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僵了会。额上一滴硕大冷汗滚落,滑过重韫的额角,经过他的眼角,那种咸涩刺激得眼眶微微生疼,他忍不住眨了下眼。荨娘见了,忙体贴地拿袖子替他擦了擦汗,哄诱般道,“你别倔了,就让奴家帮帮你,可好?” 重韫依然不肯松动。侧过脸去,不看她,只道:“娘子救过我,我也救过娘子。” 荨娘闻言怔了怔,心中暗自琢磨,他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说,他们这算两清了? 想着不由怒了:“你救我?你最后不都昏过去了吗?还不是我回来救的你!” 本来禅殊看他们俩似乎有话要说,便知趣地站在门外没进去,现在看两人一副快吵起来的样子,当下机智地咳了两声,施施然走进庙里,伸手接住那副骨简,对荨娘使了个眼色,道:“荨娘,我看,还是我来帮这位道兄吧。” 荨娘瘪着嘴又看了重韫一眼,见他看都不看自己,这才悻悻然地松开手。 好在重韫没再坚持,倒是任由禅殊给他包了手,定了骨,然后才低声道一句“多谢道兄了。” 禅殊心不在焉地客气了一句,“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眼睛却是黏在荨娘背上的。他看不上重韫这样的道士。虽说崂山好歹也是个数百年的道门了,可崂山那疙瘩角,穷得很,门人又少,根本提不上台面,最近十几年更是日渐式微了。而且看这道士道法也不厉害,差点就被那么个妖怪弄死了,他更是看不上他了。要不是为了亲近那姑娘,他才懒得搭理这个崂山道士呢。 重韫自然看出来了,也就不再与禅殊虚与委蛇,接好骨后便单手收拾了一下行箧,往背上一背抬腿就走。 荨娘见他根本不理自己,也是气坏了,这一气之下,脚竟然不瘸,蹬蹬蹬跑得飞快,往人身前一拦,双手捏着衣袖,娇怒道:“你不许走!” 重韫垂眼看地,语气不急不缓,甚为冷淡:“娘子究竟想要什么,贫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告辞了。” 说着绕过荨娘,依然向前。 荨娘万没想到自己的美人计居然没奏效,愣了好一会,眼见人越走越远,心中又急又怒。下凡前的遭遇历历在目,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漫上心头。 她将右脚重重一跺,像是踩住了什么东西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重韫又走出十来步,忽然就走不了了。他的左脚像是被一条无形的丝线从背后牵制住了,怎么也迈不出去。 身后传来细碎的啜泣声。 那哭声一声声直往他耳朵里钻。 重韫忍不住就有些心软了。他明知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缠住自己必定不怀好意。可他……实在是听不得女人哭。 他回过头,只见少女一身鹅黄纱衣,站在风中衣袂猎猎,身形伶仃,娇弱得好似片随时都会随风而去的羽毛。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现在已经是倾盆大雨了。 看起来……似乎很可怜。 重韫心中一动,有些无奈:“你……你能不能别哭,有话好好说。” 第6章 僵尸驴 荨娘隐隐听见重韫的声音,似乎是不敢相信他竟然搭理自己了,方才不是还一副桥归桥,路归路的样子吗? 她瞪大眼睛,打了两个哭嗝,突然从坡上飞扑下来,一头撞进重韫怀里。哎呦那劲头,简直就是谋杀,心肝脾肺都快给她顶出来了。 重韫默默地皱了下眉,把她推开了些,低声问:“你使了什么妖法?” 他的左脚就像被人拿绳索系住了一般。 荨娘眉角一挑,哭脸上憋出一抹笑:“什么妖法,这可是仙法!” 重韫面无表情:“解开。” “我若说不,你待如何?” 重韫无声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又走。 荨娘顺手捉住他的袖子,急道:“欸欸!你又要丢下我?” 重韫侧着身子,目光落在捉住自己袖子的的那几根素白手指上。 “娘子身后那位道兄师出青城,论仙法道术都在我之上。娘子但有所求,求他会比缠着我来得容易些。” 荨娘瞪大眼睛看着他,目露不解。不对啊,这人怎么不按套路来呢?他怎么不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好”?她在九重天上看过的话本子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禅殊远远地从坡上下来,口中喊了一声:“荨娘——” 声音刚出口,少女猛地回头,娇怒道:“你不许下来!” 禅殊吃了一惊,只好摸了摸鼻头站住不动了。倒是他肩上的公鸡替主人不忿,忍不住高声啼讴起来。禅殊摸摸它的尾羽,和声道,“小花,莫要添乱了。”然后将肩上包袱往地上一丢,就地坐下。 荨娘松开手,想了一会,问:“救命之恩你不报了?” 重韫道:“姑娘救了我,我也救了……” 荨娘打断他,“是,我救了你,你又救了我,可最后还是我救了你啊。你看坡上那个道士作什么?欸你这眼神几个意思?是不是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啊?你等着,我叫证人。” 说着蹲下身,猛地一掌击在地上,“土——地——出来!” 叫了一声,没有动静。 又叫了两声,还是没有动静,倒把自己的手拍肿了。你想那土地危急关头丢下荨娘独自跑了,现下听见荨娘唤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仙子要找自己麻烦,他怎么敢出来?巴不得往土里钻得更深些才好。 荨娘没把土地叫出来,心里就有点尴尬,面上讪讪:“唔,这小老儿受伤了,现在说不定在养伤。总之我告诉你,要不是我最后招了土地出来,赶回去救你,你早被那妖怪吃了。你说,我是不是又救了你一次?你是不是该报恩啊?” 重韫沉默片刻,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姑娘想要贫道如何报答?” 荨娘转了转眼珠子,别开脸,咳咳两声,脸上罕见地现出点胭脂色。 “那什么……你娶我吧。” 最后四个字有如蚊声。 重韫沉下脸来:“姑娘,贫道乃是修道之人,还请勿要说笑。” 荨娘瘪了瘪嘴,轻声道,“早知道你会这么说。” “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拜我为师吧。” 重韫抿紧双唇,冷冷道:“贫道已有师尊。” “嘿你个道士,我是仙你是人,让你拜我为师莫非还委屈你了不成?算了算了,什么臭脾气啊。” 她也无奈上了,“那什么,我不要你拜我为师了,你就跟着我好好修仙吧。嗯,不许再说不,要不然……要不然我就闹到你师门里找你师父评评理,看看你看了我的身子,是不是该娶我来着。” 荨娘又提起这茬,饶是重韫定力过人,也忍不住深感羞愧,面皮发臊。 没了法子,只能先答应她了。 “就依娘子所言,只是此事还须等我前往青城派送完贺礼之后再从长计议。” 荨娘摆摆手,提起挂在颈上的玉葫芦道:“计议什么啊,修仙修行,积的是功德,累的是福缘,耽误不了你什么事儿,咱们且行且修罢了。” “你看见这东西没有,这叫玉净宝瓶,也叫功德瓶,等我施咒在宝瓶上刻下你的名字生辰后,它便是你的了。这之后,你所积下的每一桩福缘都会被记录在案,等宝瓶满了,天上就会降下雷劫,过了雷劫,就会有仙官驾着云车来接你。只要你进了南天门,便是玉册在列的仙人了。” 荨娘兀自说个没完,全然没注意到重韫的脸色,“哎呀道长,你也别害怕什么雷劫,总之,奴家会帮你的。” 等到荨娘絮絮叨叨地说完,已经日上中天。荨娘跟重韫商议定了,其实说是商议,几乎都是她单方面决定,要先到阆中城歇上两天。重韫本要反对,可她双眼一眨,眼眶就红了,娇生生道:“总得,总得找个地方让我换身衣服梳洗一下,这又是泥又是草的。” 重韫看了看她那身衣服,又极快地别过眼。心道,的确是该换一身,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再加上禅殊“热情相邀”,说他过两日也要回青城山了,到时三人可相伴而行,重韫只能应了。 临走前想起那只陪自己走了大半年又极是忠心护主的毛驴,忍不住有些心酸。它一路驼自己走过这险山恶水,难得能吃上顿好的,最后还是为了自己而死,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曝尸荒野。 三人一路到了那毛驴横死的地方,重韫从行箧里抽出一把柴刀,就地撅起坑来。禅殊主动提出帮忙,他硬是不肯答应。 “小白是为贫道而死的,这是贫道最后能为它做的了。” 禅殊想了想,就不再勉强,乐了个轻松。他站在一旁看了看重韫那柄淳朴的柴刀,又看了看自己腰间威风凛凛的宝剑,眼角跳了两跳:“道兄……这柄柴刀……不会就是你的防身兵器吧?” 重韫手下未停,“贫道修道之人,不需要什么防身兵器。” 禅殊默默想道,也对,举着柴刀砍人也真够掉格的。 重韫在崂山上也经常劳作,坑一会就挖好了。他放下柴刀,走到毛驴身边摸了摸它的眼,道:“小白,救命之恩此生报不了了,你安心去吧。回师门后,我当为你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你若有什么想做的,也尽可托梦给我。” 禅殊听得脚下一滑,心道:这位道兄当真……奇特。为只畜生作法事,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崂山派就是跟咱不一样。 荨娘虽然同情那毛驴,可听了这话却忍不住窝了一肚子闷火:好嘛,同样救了你,我让你报个恩,倒要我求你似的。这只毛驴不过驼了你一场,倒让你这么恋恋不舍的。 重韫单手提不动那毛驴,只能向禅殊求助:“能否劳烦道兄助我安葬了小白?” 禅殊点点头,将两条飘飘荡荡的博袖卷好。 二人一前一后立定,口中默念一,二,三,正要去捉那驴的蹄子,忽然听闻“格哦——”一声叫,但见四只蹄子一翻,那驴竟然活转过来。 禅殊惊得倒退一步:“诈尸!” 乖乖,这年头见过男人诈尸女人诈尸,老的诈尸小的诈尸,还没见过驴会诈尸的呢!我的天,人诈尸以后变成僵尸,驴诈尸以后变成什么?僵尸驴? 重韫也是吃惊不小,只是他生性沉稳,面上倒无惊色,俯下身查看一番,见小白是真活了过来,忍不住心中欢喜,脸上便带了出来,不住地抚摸它的头颅:“小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这么一来挖好的坑便白废了。三人打点好自身行李,朝阆中城的方向徒步而去。 荨娘看见重韫牵着驴眉眼舒展的模样,忍不住心里便有些不痛快。又见他根本不看自己,不由暗自嘀咕:难道本仙子还比不上一头驴?这个凡人莫非是有眼疾?她可是仙人呐,长得好看,还能渡他成仙。 荨娘见重韫不理自己,心里就想作些幺蛾子。 走了会,就叫唤:“我累了,走不动了。” 说话时瞧着毛驴,那意思是,我累了,你这道士是不是该让你的坐骑表示表示。 重韫道:“累了就歇会。” 禅殊亦道,”对。”然后又支支吾吾道,“如果,如果姑娘不嫌弃,我还可以背你走。” 荨娘暗自咬牙,不解风情的臭道士,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气死我了。 索性直截了当道:“我脚痛,我要骑驴。” 重韫垂着眼,长睫如羽,遮去心中情绪:“小白也受伤了。” 顿了顿,似乎觉察自己这么对待一个少女似乎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又道:“道兄说他可以背你。” 荨娘跺了跺脚,“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啊。要不然你背我!” 说完后她就后悔了,自己居然为难起一个残废来了。她看了眼重韫的断手,顿时就泄气了,“算了,我不要你背了。我自己会走……” 禅殊还想说,你别在意,我拿袖子盖着自己的手,背你的时候不会碰到你的。荨娘已经气呼呼地越过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说是走,简直是小跑也不为过。 这蜀中夏日天气多变,转眼间又下起雨来,这雨来得又大又急,铺天盖地如同天河倒灌,三人急中乱蹿,四处寻地方避雨。 突然,荨娘一指前方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户人家?” 禅殊目力绝佳,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见到灰蒙蒙的雨幕中两只白色的气死风灯摇来摆去的,果然是有个庄户来着。 三人当下加急脚步,寻上前去。 第7章 宅中有鬼 禅殊趋近门前,用力地拍了拍门,高声呼道:“有人在家吗?我是青城派的道士,能不能借个地儿避避雨?” 隔了一会没有动静,想是雨声太大,屋里的人听不见声音,便又抬手准备叫门。 这一掌正要落下去,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细缝,半张老妪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将挤在门前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那老妪看上去年纪很大了,满脸都是皱纹,双眼浑浊,一张嘴,露出一排鲜红的牙龈。吓得禅殊荨娘两人齐齐捂了自己的嘴。 原来牙齿掉光以后是这副模样啊,太可怕了吧…… 那老妪看了看禅殊,问他:“你这娃子哪里来的嘛?” 禅殊忙道:“青城山,大娘我是青城山的道士。” 老妪侧了侧耳朵,“什么山?” “青城山,道士——” 这回可算听清了。青城派道宗在蜀地威望颇重,老妪听了赶紧开门让人进来。 进了门,才发现这是个占地不小的四合院子,西北角种了棵海棠花树,树下摆了口及胸高的大水缸,里头积满了水,几片碧绿的荷叶浮在上头,倒也有些意趣。这可惜了这满树粉艳艳的海棠花,原本开得好好的,现下都被风雨摧残了去。 重韫走在左边的廊道上,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果然见到大门的门楣上嵌着一面八卦镜。他心间一动,刻意放慢脚步,抬头看了看顶上的房梁,只见蛛丝倒挂,灰尘满布,哪里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且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也不知是因大雨而起,还是原本就是如此。 重韫合上右眼,左右环视一圈,又的确没见到什么脏东西,于是便定下心来,想是这看房的老妪年纪大了,一个人照看不来这么大的屋子,才令这屋子生出一副日久荒废之相吧。 那老妪领着众人进到堂屋坐下,便要到厨下去烧水造饭,禅殊看她走路都晃悠,怎么肯让她伺候自己?赶紧把人拉住,往她手里塞了枚足有十两的银锭子,道:“大娘你不必忙活了,其他事务我们自会打理,只是不知大娘你这里有没有多余的衣物,若是有,还烦取三套来,我和我两位朋友都湿透了,还须换洗一番。” 老妪捧着银两,连声道:“衣服,有的,有的。” 三人问明了方向,就往厨下走去。禅殊有心要在荨娘身上表现一番,忙殷勤道:“荨娘你去那屋里等着,里头有澡桶,等水烧好了,我就给你提过去。” 荨娘朝他嫣然一笑,有些娇羞地垂下头:“那就多谢禅殊道长了。” 重韫站在一旁默默抽出柴刀,开始劈柴。 禅殊是个富家公子,从出生起就是让别人伺候的命,便是入门修道,身边也是跟着小厮伺候的,等到小有所成,出门在外去的又大多是些繁华城镇,镇上自有客栈,使点银子那店小二都能喊你亲爹,伺候人这件事,禅殊以前是想都没想过。 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简直就像被鬼迷了心窍似的。 禅殊在灶下忙活半天,火没生好,倒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的。重韫看不过去,便道:“还是我来烧水吧,待会你把水提给她就成。” 禅殊面露尴尬,却还是承了他的人情:“多谢道兄了。” 二人正烧着水,忽然听到隔壁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娇呼。禅殊听见了,立时冲出屋外,重韫迟疑了下,也跟了过去。 及至门前,禅殊想也不想地推门而入,只见荨娘躲在屏风后面,探出半个头,白着张小脸。 人没事就好。禅殊长呼一口气,和声问道:“荨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荨娘手往禅殊身后指,憋了半天没能憋出句囫囵话来。 禅殊莫名所以:“荨娘你要没事我就先出去了。” 一转身,正对上一只褐色蛇头,那蛇还朝他吐了下蛇信子。禅殊登时头皮一麻。 “啊!” 只听“呼”的一声,一顶斗笠自面前掠过,一下将那条蛇从梁上甩了下来。禅殊惊得往后直跳,重韫蹂身上前,伸手捏住那条蛇七寸。 重韫捉住蛇后看了一眼,见蛇无毒,就往天井里一丢,那蛇立时顺着积水游走了。 荨娘禅殊二人惊魂未定,互相对视一眼。荨娘娇声道:“这屋里有蛇,我怕,我不在这屋里洗。” 禅殊举双手赞成,“是太危险了。荨娘你别怕,我帮你把澡桶搬到别的屋去。” 重韫由得二人去折腾。转过身,蓦地瞥到东廊下那老妪独自站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的屋子,脸上浮着一层阴冷而诡异的笑。 重韫再看第二眼时,那老妪面上的笑已经不见了,她正低着头,手里捧着三套衣服朝这边一颠一颠地走了过来,看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重韫和禅殊二人在厨下略作擦洗就换上了衣服,只是荨娘这女流之辈梳洗打扮起来实在是慢得不像话,二人洗好后在厨房外站了有一会,眼见着雨都慢慢停了,荨娘还没有好。 禅殊有心要过去窗下问一声,偏这时那老妪走了过来,热情似火地拉住禅殊要唠家常,禅殊推拒不过,就被她拉回堂屋去了。 重韫又站了一会,见西厢那屋仍旧没有动静,思及方才所见,心下不由有点担心。走了两步,又站定了,思忖道:按说她是仙人,应当不会出什么事才对吧。蓦地又联想到二人相识以来的细枝末节,心里又打起鼓来。 这个所谓的仙人,好像挺不靠谱的。 重韫想着走到窗下,曲起手指在窗棂子上敲了敲:“娘子?” 荨娘闻言,立刻高兴地问道:“道长,是你?” “是我。” “道长你来得真应景,奴家正觉得这水有些凉了,你再提桶热水来给我添添……诶,道长,道长!你别急着走啊,奴家话还没说完呢……” 重韫觉着,自己真不应该咸吃萝卜淡操心。 又等了堪堪有半个时辰,才见荨娘一脸清爽地开了房门,浅蓝马甲,月白马面裙,梳了两个双髻垂于耳旁,分明寻常的少女妆扮,偏到了她身上,就显出十成十的娇俏。 路过重韫身旁,她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长觉得好看吗?这人间的服饰还真是一朝一个样呢。对了,奴家刚刚央道长帮忙添点热水,道长怎么听也不听就走了?” 说罢掩唇而笑。 重韫被她说了个大红脸,几乎是落荒而逃。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厅上,那老妪本拉着禅殊说得正欢,冷不防见到两人进来,突然蹭地一下站起来,盯着荨娘直出神,道:“宝鸦,宝鸦……” 等到荨娘走近了,她才颓然坐了下去,道:“对不住,年纪大了,总爱认错人……” 众人见如此,也不再多问什么。 禅殊见天气晴好,便决定接着赶路,老妪却道:“要不得的,要不得的,过一会还要下雨的。况且这里离阆中城还有些距离,即便是现在即刻启程也很难在关城门前达到,不如在这里歇歇脚,等到明日一早再赶路。” 禅殊也是怕极了再被淋成落汤鸡,见荨娘不反对,也就应承下来,又给了老妪一些银子。 临近夕食时分,老妪起身要去造饭,荨娘笑着拦住,“大娘,这事儿还是让我来吧。” 禅殊见状立时道:“荨娘,我给你打下手。” 荨娘道,“一路都让你破费了,夕食怎好还让你动手,你且坐着等吃便是。”说罢转到重韫身旁,道:“这位道长,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重韫自然无法推拒,只能随她去了。 荨娘手脚利落,天黑时夕食上桌,四人饱餐之后,禅殊借机赞道,“想不到荨娘倒是有一手好厨艺。” 荨娘碰着碗米饭笑眯眯地问重韫:“道长呢?道长觉得奴家厨艺如何?” 禅殊:“……” 重韫只觉禅殊在一旁目光灼灼,而自己则如坐针毡,当下胡乱点了下头,故作镇定地逃回房去。 入夜后各自安置。重韫向来浅眠,今日心烦意乱,更是到了半夜都没睡着。此时四下寂静,四野里似有蛙鸣,透过绵绵不绝的雨声,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突然,听到一声微动,从门口透进一阵风来,又很快被门扇挡了出去。 有个黑黢黢的人影摸近前来。 “噗嗤,噗嗤。道长,你睡了吗?” 重韫大惊失色:“娘子,怎么是——” “嘘——”荨娘扑上前,一手捂住重韫的嘴,“小声些,莫要把人吵醒了。” 说着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道:“道长,怎么你这屋也这般冷?”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重韫只觉得脸上发烫,想必现在已是红得不行了。 荨娘作势要挤上床来,重韫则抓着被子坚决不肯,两人你推我挡,一时不察,荨娘脚下一滑,整个上半身就压到重韫身上。重韫推了一把,觉得手下软绵绵的,立刻像被烫了一般甩开手去,不敢再动。 荨娘苦苦哀求:“道长,你就让奴家和你一起睡吧,我自己一个人睡那屋子实在瘆的慌。” 重韫严词拒绝:“不行。” “求你了道长。这屋子有古怪……”荨娘几乎哭出来。“这屋子……这屋子里有鬼!” 第8章 同床共寝 荨娘哭了几声,没见重韫松动,也急了,声音不由高了上去。 重韫就怕她这又哭又闹,只觉得自己头发都要愁白了。只能缓和了语气劝她:“你莫要高声,我依你便是,你先起来。” 荨娘擦了擦脸上泪水爬起来,蹭蹭两下踢掉绣花鞋爬上床,刚刚要钻进被窝里,就觉得手上一重,一床棉被落在她怀里。 “还,还要分被子睡啊?” “嗯。”重韫裹紧被子往里一滚,道:“你要不愿意,现在就可以回去。” “好嘛,好嘛。但是我害怕,你得让我睡里头。” 重韫只好又退出来,把里头的床让给她。他贴着床边面朝外躺着,身后传来浅浅的呼吸声,一时间两人都无言以对。好在这拔步床实在够大,便是两个人分被而睡中间还剩下足以躺下两个人的空间,这尴尬倒被消去不少。 过了一会,荨娘怯生生地问道:“道长,你睡了吗?” “嗯。”然后是拉被子的声音。重韫干脆把被子裹到头顶上去了。 “道长,我听说鬼乃魂体,只有天生阴阳眼之人、大能仙君还有地府之人才能瞧见。反正我是瞧不见的。” 她慢慢地靠了过来,声音低低地:“道长,你跟我说说,那鬼在这屋里吗?” 重韫压住被角:“没有!夜深了,快睡吧,别再多想。” 荨娘抚了抚胸口,道:“是嘛,可我还是觉得阴森森的。” 重韫躺在床外,将被子拉开一条细缝,透过这细缝朝门口望去,只见门槛处落着一双红艳艳的绣花鞋,往上是一双白绫袜子,再往上是件十六幅茜红罗绣裙的裙摆。 重韫没再往上看,想了想,左手从中衣夹层里摸出一张黄符来,再抬眼时,那绣花鞋却不见了。只有廊下灯笼红晃晃的光,透过白色的门格子落到地上,形成一片明暗相迭的影子。 他听身后荨娘呼吸清浅,知是睡着了,这才转过身,在她拥成的那团被茧上拍了张黄符。 他向来浅眠,才刚有了点睡意,忽然觉得脚底凉凉的,猛地挺起身来,却见一个长头发的纤细人影趴在自己脚边,冷冰冰的一双手放在自己左脚脚踝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精神一震,睡意全消,咬牙低喝:“你不睡觉大半夜地究竟想做什么?” 他初时恍了眼没瞧清还以为她是…… 荨娘嘟着唇,捡起被子躺回去,嘴中嘟囔:“……那么凶,哼……” 四更天,天刚蒙蒙亮,重韫就把荨娘叫醒,赶她回屋。 荨娘睡眼朦脓的,赖在床上东倒西歪就是不肯走,重韫心里暗暗发急,要是等待会禅殊醒了,被看见就不好了。 荨娘抱着被子硬是耍赖,“不要,奴家睡得好好的,干嘛要走?不要,说不走就不走。不行你抬我啊。” 重韫琢磨了下,觉得此法可行,当下把她往被子里一卷,单手扛上肩头。 也是流年不利。他才刚走到她房前,便听左边的门吱呀一声,禅殊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走了出来,冷不防见隔壁门前横出一大团被子,险些撞到自己鼻尖上,也是吓了一跳。 再一看,嘿,这不是崂山那道士吗,这扛着一卷被子,难道是…… 他试探性地问出口,“你……是来给荨娘送被子的?” 重韫背对着他,没有转身。 禅殊再一瞧,喝,吓死个人,被子里怎么有双脚?诶,脚上那金铃不是荨娘的吗? 他蓦地睁大双眼,结巴起来:“荨娘,娘……” 重韫终于转过身,面无表情道:“如果,我跟你说,她梦游,你相信吗?” 他相信个鬼啊!梦游梦到你房里去?你个卑鄙无耻下流天杀的狗道士! 禅殊气得浑身发抖,心里想了无数骂人的话,终归是自小修养好,没好意思骂出口。 垂在重韫身前的被子动了动,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荨娘看见他,惊了一惊,才道:“道长,你也这么早啊?” 禅殊气得浑身乱颤:“荨娘,你,你梦游吗?” 荨娘耐人寻味地歪过头瞥了重韫一眼,这才慢吞吞地答道:“是呀,奴家的确自小有梦游之症呢。” 一整个早上,禅殊都黑着个脸,内心无限悲愤。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二人之间的确没有任何不堪,可他心中就是意难平。 好容易等到荨娘去了厨房,两人有了独处的时间,他立刻拉下脸来,斜睨着重韫,冷笑:“哼,崂山道士,哼。” 他刻意将“崂山”二字咬得极重,鄙夷之意毫无掩饰。重韫听了,心里也不痛快,侮辱他可以忍,侮辱他的师门那是绝对不能忍。 于是也冷眼看回去。他当惯了大师兄,眼神自有一股威严,不一会就将禅殊击溃。禅殊收回视线,嘴里却还不认输地讥讽道:“你们崂山的道士,我算是长了见识了。” 停了一会,没听见重韫回嘴,正觉得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忽听得重韫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还没及冠吧?” “与你何干?” 重韫平静地收回视线,“没及冠,按民间的规矩,还不算是一个男人。” 你才不算男人呢,你们全崂山都不是男人! 禅殊气得七窍生烟,却又见重韫唇角一勾,露出一抹温和笑意,轻飘飘抛出两个字:“难怪。” 禅殊只觉得有一支箭射中自己胸口,真个是要吐血三升。这还没算完,重韫又道:“都说龌龊人想龌龊事。果然。” 禅殊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指着重韫道,“你,你说谁龌龊?!” 重韫将十两银子塞进禅殊掌心,道:“不劳你破费了。” 说罢,扬长而去。 禅殊气得将银子往天井里一砸,蹦蹦几下,也不知滚到哪个疙瘩角去了。天井旁的房廊下系着的小毛驴突然低下头,嗅了嗅面前银闪闪的事物,迟疑了下,将那事物卷进嘴里。它的背上立着一只公鸡,正扬起头,准备打鸣—— “哦哦哦——” 朝食上桌,三人吃到一半,才想起迟迟未见那老妪出来。 “嗯,你们有没有觉得,好像少了一个人?”荨娘刚舀了口粥放嘴里,忽然觉得浑身不得劲,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双眼睛迫视着她。 她摸了下后颈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八仙桌两旁摆着两张太师椅,后头挂着两副山水画,桌后的香案上摆着香炉,供奉着长生牌位。香案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这白陶涂金的香炉倒是擦得熠熠生辉的。 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对劲。 禅殊坐在重韫对面,看着他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就忍不住肝火上升,蓦地将筷子一摔,道:“我去看看大娘!” 刚要起身,却被荨娘拉住袖子,“禅殊道长请坐。”荨娘说着给重韫使了个眼色。 重韫只好放下筷子去叫人。 荨娘有意要化解禅殊胸中郁闷,便道:“一路承蒙禅殊道长相助,听禅殊道长口音,似乎也是蜀中人氏?” “嗯。” “不知家里原来是作何营生的?”荨娘说完,见禅殊诧异地看过来,遂笑道:“我观道长言行,像个读书人,可身上偏有股侠义之气,倒猜不透了。” 禅殊本来满腹抑郁,现下骤然听到荨娘夸赞自己,真乃柳暗花明,心花怒放,忙道:“是的。我太/祖父一脉乃是蜀地有名的书香世家,可我外祖父却是游侠出身,听我娘说,我外祖一脉是夜郎古国遗裔。” 荨娘转了转眼珠子,“难怪禅殊道长有此风度。” 禅殊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荨娘将哄得禅殊眉开眼笑的,见好就收,单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往东边望了望:“奇怪,道长怎么还没回来呢?禅殊道长,你先用饭,我去去便回。” 说罢丢下禅殊一人,兴冲冲地朝东厢跑了过去。 荨娘歇了一夜,精神头足足的,心情便分外地好,走个路也是手舞足蹈的,下一个转身,突然就撞上一堵肉墙。 这肉墙筋骨结实,胸前肌肉在受到外力冲击那刻紧绷起来,荨娘一鼻子磕上去,好悬没磕出鼻血来。 “哎呦。”荨娘捂着鼻子倒退一步,“道长,你眼睛是长在脚底板上了吗?” 重韫皱了下眉:“别吃了,咱们即刻启程。” “那可不成,我还饿着呢。”再一看,“欸,道长,你干嘛把人阿婆扛肩上?” 重韫心中焦躁,语气便有些不好,“你走不走?不是怕鬼?” 荨娘一下子跳了起来,扑到重韫身边,左右环视,“在……在哪里?” 重韫抬手向后甩出几条黄符,啪啪拍到东厢第三间房门上。只见那两扇薄薄的槅扇震了两下,接着从房间里传来嗤啦——嗤啦——的拖动声。 那是裙摆拖在地上发出的响动。 第9章 入张宅 “鬼在那里头?” 重韫不理她,嘬唇打了个唿哨。 廊下系着的小毛驴歪过头咬开栓在柱子上的绳子,放开蹄子得得爬上楼梯,跑进廊道里。快跑到重韫身边时,便放慢了脚步,甩了甩脑袋打了个喷嚏。 重韫将肩上的老妪放到毛驴背上,牵着毛驴往堂屋大步走去。 荨娘跟在旁边,叽叽喳喳地问他,“为什么不送那鬼成佛?这可是积功德的大好机会。” “我不收来历不明的鬼。” 荨娘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怎么就来历不明了?” 重韫摇摇头,像是有些感叹,“子母怨胎,这女子身前必是冤屈而死的。化不了她的怨气,强行渡她便是害她。走吧,所幸她出不了这院子。” 二人到了堂屋与禅殊说明情况,禅殊却愤而立起,猛地将随身携带的青虹宝剑抽出剑鞘,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还有鬼怪敢作祟,且待我去收了它!” 重韫道:“这鬼怨气颇深,你是剑修,并未习阴阳之术,收不了她。” 重韫说的明明是事实,可听在禅殊耳里便觉得刺耳,总疑心他是趁机讽刺自己,再加上荨娘在一旁看着,那更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荨娘见两人间气氛冷凝,便开口劝道,“你们在这能争出个什么子卯寅丑来?没看阿婆还昏着嘛,先把人送医馆才是正途。” 禅殊豪迈地将手一挥,道:“这样吧,荨娘你与他先将张家大娘送到城中医馆医治,我留下来捉鬼,待此间事毕我再去城中寻你们,咱们就在城中最大的绸缎庄里碰头。” 说罢又将这张家阿婆的身份细细交代了,叮嘱二人去城北张员外府上报信。重韫见他心意已诀,也就不再说什么,说多了反而徒生误解,倒不如叫他自己去碰碰壁。 禅殊站在影壁前,守门神般目送二人离去。荨娘终归心有不安,频频回头看了几眼,禅殊便将手拢在嘴边,高声道:“荨娘你莫担心,快去吧。” 荨娘点点头,忽觉冷风扑面,一阵怪风从庭院深处吹来,裹卷着无数海棠花瓣,那花瓣在影壁前纷纷扬扬落下,洒了禅殊一身。 荨娘还待再看,那风瞬间卷至门前,砰的一声大响,这小小宅院终于被隔绝在视线之外。 门下两盏气死风灯摇来摆去,许是年岁久远,灯罩上的“张”字已经斑驳了。 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日上三竿之时赶到了阆中城。 到了医馆,将人放下,又预付了部分诊金,便去寻那张家,要请人来把这老妪接回去。问明了道路,二人将小毛驴系在医馆院后的马棚里,准备走。 小毛驴哀怨地瞧了重韫一眼,低下头去啃草。 重韫拍拍它的头,和声道:“小白,你驮着人走了这一路也该歇会了。” 荨娘前头见重韫把这小毛驴独个儿丢下,心里还沾沾自喜,心道自己终于赢了这小毛驴一回,这会子听了这话,气得打跌,合着这他是心疼这驴,怕它累了啊,那她还累了呢。 两人走在巷道里,荨娘闷闷不乐,只顾低头踢地上的石子。 过了一会,迎面而来一顶竹轿子,两个敦实粗壮的轿夫一前一后的抬着,轿子上坐着个穿宝蓝绸缎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四十七八,虽然已经显出老态来了,可是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当是个风流人物。 那轿子与两人擦肩而过,重韫垂下眼,突然瞥见轿子底下一幅茜红色裙摆一闪而过,忙转身追上,将轿子拦住。 拦了轿子,才发现自己此举实在唐突,只好道:“冒昧了,贫道想请问一下,这张员外府怎么走?” 那人听了,便停下手中摇动的羽扇:“道长找这张员外可有事?” “昨夜在城外一处宅院避雨,清晨醒来发现庄上老妪昏迷不醒,我二人便将人送到了城中医馆。现在想去张府告知其家人。” 那男人笑道:“可巧,我便是张府的人。敝姓许,单名一个旃字,张员外是我舅舅。” 清流环绕,花树掩映,点点日光有如碎金浮动于卵石路上,更显环境清幽雅致。这张府宅子没有想象中来得大,前后不过三进,庭院也都小巧,倒是布置上十分精致。 重韫二人跟着许旃来到后花园,便见一圈假山环绕着一泓小小清池,池中几尾红头金鱼游来游去。旁边放了一张躺椅,一位花甲老者,须发皆白,正闭目躺在上头晒太阳。 许旃弯下腰,趴在老人耳边大声道:“舅舅,来了两位客人,说是城外庄子上的贞姨娘病倒了,我已经派人到医馆去照看了。” 那老人睁开双眼,内里无神,口中胡乱哼哼了两声,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许旃直起腰,道:“对不住,十年前我舅母过世,舅舅一时伤心过度中了风,自此便不太省事了,现下家中大小事务都是我在打理。” 重韫朝围墙外望了眼,看到隔壁宅子里高高的水榭,飞檐翘角,只是显出一副衰败之景,便道:“刚刚经过时,似乎看见隔壁的宅子的大门上也挂着张府的匾额,怎么有两个张府?” 许旃叹道:“原来隔壁才是张府的宅子,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舅舅害怕睹物思人,徒惹伤心,这才盘下现在这所宅子作为居所。” 重韫心间一动,忽然想起在黄草坡的破庙里那恶僧所说的话来,他说,这张府的公子迷恋上一幅美人图。如果他的话有部分可信的话,那这张府的公子呢,难道已经过世了吗? 他想到这里,回过头低声问荨娘,“你不是在张府呆过一段时日?那张府的公子呢?” 荨娘撇嘴:“我那时只是一幅画,世上发生了什么,我一幅画怎么知道?” 重韫皱了下眉,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可又不敢肯定。眼看着已经到了午食时分,许旃便引二人到厅上用饭,期间与重韫大谈风水玄术,俨然已是半个算命的一般。 重韫道:“没想到许老爷对风水钻研颇深。” 许旃叹一声,道:“我原来也是不信的,后来却不得不信,这世间之事,哎……” 重韫微微一笑,举起一杯素酒敬了许旃一杯,又接着问道,“我在张家城外宅院的大门上发现一面八卦镜,看手法当是青城派布下的法阵,只是奇怪,这法阵不像是用来驱邪的,倒像是用来镇物的,难道府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许旃那酒刚举到唇边,闻言手一抖,半杯酒洒将出来,湿了他胸前大片衣裳。 重韫直勾勾地看着他面上虽带笑,眼神却是凌厉的。 荨娘见状,不由暗中拉了拉重韫的衣袖,与他耳语:“你说,那禅殊道长不会有事吧?” 正当此时,门外忽有一青衣小厮急匆匆地小跑进来,还未站定,便大叫起来。 “老爷,不好啦,不好啦,那贞姨娘死啦!” 许旃猛地一拍桌子:“咋咋呼呼,成什么体统!” 荨娘惊道:“怎么会,早上送去还好好的!” 那小厮一擦头上的汗,道:“真的,那老大夫说了,人都死了好几天了!” 第10章 张宝鸦 小厮打起医馆门口遮阳的草帘子,重韫、许旃和荨娘甫一进门,医馆坐堂的老大夫便迎上前来,直道:“哎呦许老爷,你怎么能往我医馆里送个死人来呢,这要抬了出去,那不明真相的人还不以为我们医馆医死了人?你这,你这不是砸我们的招牌嘛,欸!” 荨娘瞪圆双眼,回他:“怎么可能?今早送过来不过是昏迷,就算是年纪大扛不住去了,也不可能死了好几天啊。” 老大夫将三人领到医馆后堂,掀开床榻上的草席,顿足道:“你瞧瞧,这尸斑都长出来了,可不是死了好些天了嘛。” 荨娘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昨天这老太太不是还和他们说话来着嘛,怎么,怎么转眼就死了? 重韫看了一眼,见这尸斑颜色紫红,便知这老妇人死了至少有两日光景了。 许旃劝慰那愁得胡子直吹的老大夫道:“孙大夫莫要生忧,人既不是在你们医馆出的事,许某人断然不会让你们背这骂名。”又对小厮道:“去找家杠房,将贞姨娘收敛了吧,一应事物,都用最好的。” 重韫闻言长眉微挑,等他交代完了,才道:“许老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旃点点头,问医馆学徒,“医馆内可有何清静之地?” 那学徒本盯着荨娘看得入迷,突然间被点到名,这才惊醒过来,涨红了脸往右手边一指,道:“此处直走便是后院。” 三人遂进到后院,帘子才刚放下来,重韫便直接了当道:“张府在城外的宅子里震着一只恶鬼,现下这鬼已经潜入府上了。” 许旃刚听他起个头,脸色便已全白了,直到他说完,才哆嗦着叨念道:“这不可能,那青城山的道长亲自设下的法阵……” 重韫打断他:“你尽可不信,我言尽于此。” 说着转身欲走,许旃立刻伸手抓住他,连声道:“道长,道长慢走。还请道长到府上收了这恶鬼吧。” 荨娘立刻接声:“我们家道长很忙的……” 许旃道:“酬劳方面不是问题,我们求的就是一个家宅安宁。” 重韫将许旃的手拨下去,道:“收鬼可以,但贫道从不收无来历之鬼。” 许旃面色一僵,随即苦笑,“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若道长坚持,便听我说道说道吧。” 这事情要从张老爷说起。张老爷是张家独子,只可惜命苦,未出生时父亲便死了。 蜀道难越,张老爷的父亲便是在进京赶考的途中失足掉下山崖丧命的。张老爷的母亲伤心太过,虽坚持着把孩子生了下来,没两年也撒手归去。 他母亲去世的那年,张老爷便生了场重病,几乎丢了性命,家中爷奶多方寻医问药无果,渐渐地便转信起方士之言来。有一方士给张老爷批了命格,道,此子须寻某年某月某日出生的女子冲喜方能救命。 张家爷奶多方寻找,最终做主给张老爷娶了一房童养媳,大张老爷八岁,便是这贞姨娘。说来也奇怪,自从娶了这童养媳后,张老爷的病便日渐好了。 张老爷生性聪慧,虽不爱读书,生意却做得很好,为人也极有主见,只有一点不好,便是特别迷信。只因他自己便是因了方士之言才捡回命来的。 贞姨娘大他许多,他少年爱俏,自然不喜欢,不过贞姨娘自小照顾他,两人感情有如姐弟,他对贞姨娘一直都是不赖的。 十五岁上,张老爷家中爷奶相继过世,张老爷哭着将二老安葬后,便回家守起孝来。也是天定的缘分,有一年张老爷到城外扫墓时,突然天降大雨,张老爷只能到临近的义庄避雨,正巧遇上颜举人家的小姐。 两人一个英俊倜傥,一个知书达理,当下两个芳心暗许,等到张老爷出了孝期,便立刻上门求娶。 初时颜举人并不同意,后来曾闹得满城风雨,颜家姑娘甚至以死威胁颜举人。颜举人丢不起这个脸,便将人嫁了过去。 这颜小姐嫁过去后,才发现婚后生活远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美满。 童养媳贞姨娘总是横在二人之间,且她自小便在府里,原先又得老太爷和老夫人看重,张老爷又乐得把内务交给她打理,因而地位比起平妻都差不了多少。 举人家出来的小姐,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这颜小姐先是设计将管家大权夺了过来,又总不许张老爷到贞姨娘院里去看她,有一日,将张老爷惹得火了,不由道:“你可知这贞娘本是我的福星,我这一辈子就是有她荫着才能平安无事!” 这话听得颜小姐整个人都呆了,她万没料到原来贞姨娘在张老爷心里有那么重要的地位。她又恨又嫉妒,这情绪酝酿的久了,渐渐地扭曲了。 贞姨娘彼时快三十岁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唤作宝鸦。她三十岁的时候,和颜小姐一前一后怀上了孩子,二人产期相近,几乎是在同一天生下孩子来。只是贞姨娘年纪大了,再加上颜小姐暗中各种苛待为难,生孩子时居然血崩,九死一生从鬼门关爬了回来,却也是在床上人事不省地躺足了一月。期间张老爷急得火烧眉毛,天天人参雪蛤地送去给她补身子,甚至连颜小姐都没这待遇。 那颜小姐见了贞姨娘所生的男孩儿,心中怨恨一时达到极点,竟萌生出一条毒计来。 她花钱请了个江湖术士,自称是青城派的高人,说见张府门宅之内凶光隐泛,特上门来察看。这一看,便指着贞姨娘的孩子道,不得了啊不得了,此子乃太岁转世,凶得很,出生之日起便克母克父,若是养着,待到长大怕是要断绝祖宗门户啊。 张老爷被这一席话吓得魂不附体,直问,可有破解之法? 那江湖术士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道,只能送入佛门了。 张老爷舍不得孩子,可又实在怕这孩子真如那术士所说,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个折中的办法。他将孩子送到庙里,对外宣称是替自己的嫡子送到庙里积累福缘的,给了主持许多银钱要那主持善待于他。 回到家里,又怕贞姨娘知晓此事后与他吵闹,遂干脆骗她,孩子生下来便死了。 那贞姨娘自从生产时伤了身体,精神头便一日不济一日了,颜小姐又借机以“嫡母亲自教养庶女,将来这庶女才更好寻亲事”为由,将宝鸦抱到身边抚养。 这颜小姐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对孩子不打不骂,吃穿用度一如亲生女儿一般,却使的是那软刀子,将个好好的女孩儿的性子养得刁钻古怪,泼辣大胆,渐渐地失了父亲的欢心。 且说这张老爷将亲子送到庙里一事,家中上下奴仆虽无人敢提,可谁成想,这宝鸦竟是隐隐约约记得的,虽彼时她也才四岁,却还是记得那弟弟生下来红通通,皱巴巴的,她的确是亲眼见过的,只是这弟弟现在去了哪呢? 她年纪小时还曾问过贴身的老妈妈,那老妈妈却将脸一板,道,小姐难道是做梦梦到还有一个弟弟不成?那宝鸦渐渐地也就怀疑起来。 宝鸦十岁时,张老爷跟人出了趟海,说是要做大生意去。这趟海上之旅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反正这张老爷一去不返,直到八年后才孑然一身地回了家。 张老爷离家后,这颜小姐更加行事无忌,竟让丫鬟引着宝鸦四处去玩,故意要坏她名声。也是合当有事,这日宝鸦和丫鬟乔装打扮过后,溜到佛庙前的集市上玩耍,人山人海的,不知怎么地就和小丫鬟走失了。宝鸦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走着,难免引起歹人注意。正巧她晒得渴了,便挑了条僻静之路准备到旁边的人家那儿讨碗水喝。 她正走着,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不由警惕起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她一跑,身后那人便追,不一会便追上她,从身后抓住她的手。 宝鸦挣不脱,欲要喊,又被那人捂了嘴。正在绝望之时,忽然听到头顶上降下一声“哇呀呀呀呀——”,正如那戏文里的猛张飞一般。 只是那声音的主人嗓音稚嫩,这般怪叫起来倒引得人想发笑。 这声怪叫,惊得那抓住宝鸦的人松开了手,宝鸦趁机一口咬在那人虎口上,又听得身后砰的一声,似有什么钝物打在了肉体上,抓在她手腕子上的手也松开了。 一只小手握过她的小手,大喊一声:“跑!” 两人一阵风似地跑了起来,也不知跑了多久,方气喘吁吁地各自停下。 停下以后,宝鸦才有空细细打量自己的救命恩人。她万万没料到,救了自己的人竟是个小和尚,还没自己高呢。 宝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哇,小和尚也会英雄救美啊。” 小和尚一张脸红扑扑地,可爱极了,因为羞涩所以眼睛里都是水光,却还是正正经经地双手合十,道:“小僧法号知恩,女施主你没事吧?” 宝鸦将小手一摆,豪气道:“没事!不过——”她走到对方面前,伸出手一划啦,哎呦,竟还不到她眉毛高呢。 于是嫌弃:“你真矮!” 小和尚一愣,到底年纪小,还是孩子心性,心中便不服气:“小僧……小僧才十岁,当然比女施主矮了。再过得几年,一定会比女施主高的!” 宝鸦眯着眼点点头:“是的,是的。” 语气里却透着调侃。 也许是天降的孽缘,姐弟俩一见面便觉分外亲切,因为年岁小,还常一起偷溜出去玩,有时是知恩带着宝鸦到山里去采药,有时又是宝鸦带着知恩溜到城里吃小食,日子久了,竟萌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来。 这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了,转眼宝鸦到了十八岁。这年龄原本早该嫁人了,只因她声名不好,颜小姐又故意拖着,才一直说不上亲事。 也正是这年,张老爷回家了。他回家后,赫然发现自己的女儿还待字闺中,不由将颜小姐好一顿数落。那颜小姐便又哭又闹,说,你一走就是八年,音讯全无,就连你的侄子来投靠你也还是我给安排的,你可知道,我一个女人家支撑一个家庭有多不容易?况且又不是我这个嫡母不给上心,实在是这孩子太过顽劣了,都没有人家敢娶啊! 一席话,说得张老爷不敢再接声,只好将妻子搂进怀里细细安慰,夫人辛苦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颜小姐哭道,老爷你也别急,这宝鸦的婚事啊,我这当嫡母是说什么也要作成的。 然后果然就给宝鸦说了一门婚事,说是同知大人的娘家侄子。宝鸦心中存疑,到坊间一打才知道,那人是个傻子,连如厕都要人帮忙! 你说宝鸦这么个青春曼妙的少女,怎么甘心嫁给一个傻子!? 六月廿二,夜,大雨。 知恩正独身一人在厢房里睡觉,忽然听得窗户响动,睁眼一看,竟有条鬼魅般的人影映在上头。 他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凑上耳去,只听窗外人声细弱,一声接一声地喊着他的名字。“知恩,知恩……” 轰隆—— 白光透纸,惊煞雨里雨外的一双小儿女。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害怕的妹子,建议……接着往下看吧。因为毕竟不是专业鬼故事,再恐怖,也就是这个程度了。 第11章 镇宅 许旃说罢,低叹一声:“孽缘啊,孽缘啊!” 荨娘吃惊不已,追问道:“你是说,这张家姐弟……?这还真是够骇人听闻的啊。” 重韫眉头微皱:“这么说来,那死在城外宅院里的便是这张家小姐,张宝鸦了?” “宝鸦她……她与那知恩珠胎暗结,相约好要私奔,被我舅舅发现后,抓回来锁到了庄子上。舅舅请了稳婆来,要将那孩子落下来,这宝鸦死活不肯,有一天夜里趁下人不注意竟上吊自尽了。她死后,知恩也不见了,贞姨娘失了女儿,伤心太过,执意要搬到女儿上吊的宅子里居住,张老爷拗不过她,也就随得他去了。” 重韫又问,“这张家不是还有一个郎君?” 许旃道:“也是家门不幸,宝鸦死了以后没几年,我那表弟不知从何处得了一副美人图,竟发愿非图中之人不娶。后来我舅舅请了和尚回来驱邪,又将那图烧了,我那表弟才好了。只是没过几个月,便染上吐血的恶疾,熬不得几日,就去了,临去前,口中一直喃喃,‘把那图还给我,把那图还给我……’我们这才知道,其实他心里根本没放下这美人图,他就是为了这美人图死的啊。” 一席话说得荨娘直往重韫身后躲,唯恐许旃认出她便是那图上所画的美人来。心中又有几分奇怪:这世间当真有那般痴情的人?竟为了一副美人图抑郁而终? 这许旃说完,重韫方点了下头,道:“来龙去脉我已知晓了。只是我还有一朋友在城外的庄子上,还须前去接应。不知府上可有快马?若有,我此时离开,天黑前便能回来。白日里那鬼不会出来作怪,你且安心。” 许旃忙道:“快马,有的,有的,我这就让小厮回去牵。” 重韫交待完,又转向荨娘,从行箧里取出一把匕首,一叠黄符和一小碗朱砂交付与她,道:“劳烦娘子陪许老爷回府,替贫道坐镇府中。这黄符每个门上都贴上一张,阖府之人,眉心俱以朱砂点了,以防恶鬼趁机附上人身。这匕首,娘子留着自保,不到危急关头千万不要□□,免得误伤了自己。” 荨娘转着那匕首看了一圈,除了破旧了点无甚奇特。刀鞘是皮质的,看颜色和质地,似乎是老黄牛的皮制成的,刀柄出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粗麻布,颜色老旧,却也干净。 荨娘转了转眼珠子,见重韫似乎没在看她,便准备把刀□□瞧瞧。 才刚准备动手,就被一只温热且略有些粗糙的手掌按住了。重韫还是背对着她,沉了声音,低唤了一声:“娘子!” 荨娘撇了下嘴,悻悻地收了手,心道:什么东西啊这么玄乎?她可是仙人诶,仙人啊好嘛? 又听他一直“娘子娘子”地唤着,心里更是好一阵不痛快:“什么娘子的乱叫,连你那驴都有名字,难道我没名字的吗?叫我荨娘。 ” 没听见重韫应声。荨娘便慢悠悠道:“好啊,既如此,那以后我逢人也这样唤你,重郎,郎君,亲亲郎君,好不好呀?” 重韫倏地转过身,直盯着荨娘看了好一会,方道:“我原以为,娘子只是不懂人间规矩,现在才知道,娘子是……” 不知羞。 “是什么呀,郎君?”荨娘娇娇柔柔地回问道。 重韫终于泄气似地将脸转到一边,生硬地唤了一句荨娘,道:“一切有劳你了。” 荨娘欢快地应了一声。 正说着,马牵来了,重韫翻身上马,单手勒住缰绳,口中打了个唿哨,两腿一夹,身下马儿放开蹄子奔向城外,另一匹公马也紧紧地跟在这匹牝马的身后。 且说重韫一路出了城,直奔那宅院而去,推门入内一看,并不见禅殊人影。屋内一应事物似乎都在原位,半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只是门楣处的那面八卦镜不见了。 原来这八卦镜镇在此处,张宝鸦出不去,现在八卦镜不知被谁取了下来,那张宝鸦才跟到城里去了。 重韫从行箧中抽出柴刀,贴着墙根往里走,在影壁前来回逡巡一遍,没瞧见人。 贴在东厢房上的符被人揭下来丢到地上,上头还有几个脚印子,像是有意为之,看符上的脚印倒像是禅殊所为。 外头日光明媚,这屋里却暗影重重,阴冷无比。重韫深深地一嗅,现在没有雨汽影响,重韫终于可以从那腐朽之气中分辨出尸体的腐臭气息来。 重韫又往里走,一直到堂屋才停下来。他站住脚步,朝内望去,今早的早饭还完好无损地摆着,一切如前。他又将目光投向天井,只见地面已干,只西北角的水缸边却不知为何还存留着些许水迹,倒像是从水缸里泼洒出来的。 不对! 重韫猛地回过头,目光紧紧地锁住堂屋正中央的香案——那原本摆着香炉和长生牌位的地方现下已空空如也! 这禅殊,究竟去了哪里?难道,是已经进城了吗? 重韫想着,从阶上跨下,大步迈向水缸边。 他拿柴刀将水面上的荷叶拨开,只见叶下绿水微漾,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人头或者尸体浮上来。他微微一怔,旋即松了一口气,看来那青城派的少年道士应当无碍。 正打算将荷叶放下,忽然从水底冒上来一串气泡,重韫眯眼细查,无奈这水浑浊,且缸底填有淤泥,实在看不清有什么东西。重韫将荷叶撇到地上,后退一步,站稳,等待水里的东西出来。 等了好一会,才见水里浮出一个红色的布包,重韫初时没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等了一会,才忽然想起那张宝鸦赴死前是怀着身孕的,再看这布包时,便惊觉,那分明是一个襁褓。 那这是…… 砰地一声,水缸四裂,水花飞溅,重韫旋身闪避,模糊的视线里,似乎见到一团红通通的怪肉朝自己飞了过来。 一时间,这城外孤宅之内怪婴的啼哭响彻四野。 暮色四合,阆中城下的守门官兵懒懒散散地歪着,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些不着调的荤话。 调笑间,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手持九尺精钢禅杖,身着缁衣的高大僧人默默地走了过去。那僧人过去后,城门口突然生起一阵狂风,卷起满地尘沙,从远处望去,这黄沙罩门的阆中城好似洞开了一张幽幽大口。 再说今夜的张府,真个是不寻常,入了夜之后,灯火通明,几乎将家中所有能点燃照明的事物都点着了。 荨娘心不在焉,玩闹似地叫众人排作一排,挨个儿给他们点上朱砂,复又一手捧碗,一手捧下巴,钻研似地盯住一人看了许久,才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呦你们这一个个的,瞧着倒像观音。” 一个管事婆子闻言吓得脸色一变,忙跺脚在地上一踩,吐了一口唾沫道:“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婆子我怎么敢自比神仙!” 荨娘又觉得没趣了,回到椅上歪了一会,才站起来,拉住那管事婆子问道:“所有人都点了吗?” 那婆子迟疑了一下,道:“太太,太太身体不好,这几日一直在床上躺着,怎好过去打扰?” 荨娘将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瞪:“这怎么能行,正是病弱才要点这朱砂防身啊,不然被鬼气冲了三魂六魄怎么办?” 那婆子只得领她去了太太屋里。荨娘进到屋内,果然闻到一股很重的药味,那许旃夫人正歪在床上,由小丫头扶着喂药。她生得倒是清秀貌美,只是眉宇间病气盘桓,折损了容颜。 荨娘等她喝完药,上前在她眉心点了一点。 那女子慌张地看了她一眼,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然不知府上混乱。荨娘便也不提,只冲她一笑,道:“保平安的,夫人可别擦了。” 正巧这时许旃进来,随即安慰自家夫人道:“夫人好好休息,一切有我。”他说话间眉眼极是温柔,那夫人略欠了欠身,药性上来,困意愈浓,便又躺回榻上去。 许旃请了荨娘到大门处,不住地踮脚张望,直道:“这道长不是天黑前便可回来,怎么眼下这天都黑了,道长却还未回呢?再过一会,城门都该关了呀。” 荨娘心中也急,却只能出言稳住他:“你莫担心,不是还有我嘛,我也会捉鬼的。” 许旃就不住叹气:“哎,哎,这可怎生是好……” 突然从大门外透进一阵寒气,这寒气侵髓噬骨,冻得两人齐齐打了个寒噤。 正惊疑间,忽见门板大震,有人在外头大力地捶着门。 许旃啊了一声,抱头就要往回跑,却被荨娘拉着袖子。 荨娘细细辩了一会,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大喜,几步跑到门前,将门栓卸下,哗啦一声拉开门来—— “禅殊道长你回来啦!”又踮起脚四下张望,“重韫道长呢?” 禅殊左手捂在右手上臂,指缝间隐隐有血透出来。他一身白色道袍上都是污迹,发髻也掉了,才张了口,就双膝一软跪倒在门前。 荨娘赶紧伸出双手扶住他。 大门对面是一面光秃秃的老旧石墙,巷道里寂无人声,却有脚步声,嗒,嗒,嗒,嗒。 远远地,传来一阵长长短短的鼓声。城门,关上了。 第12章 姐弟 那禅殊勉力支撑着站起来,在荨娘的搀扶下快步闪入门内,将门合上,背靠在门上喘出一口气。 荨娘待他歇够,才招过许旃一面扶了他慢慢地往回走:“禅殊道长是遇上了什么,竟受了伤?对了,你没和重韫道长遇上么?” 禅殊在椅上坐下,咬牙恨道:“我又遇上那日黄草坡上那怪物了!没提防被他咬了一口。” 荨娘弯腰凑近了去看他的伤处,只见伤口周围隐隐发黑,不由急道:“哎呀,这是中了邪毒了,快快,许老爷,你快打发人去取些糯米过来,迟了说不定手臂就废了。” 许旃忙不迭地应声去了。 禅殊也没拦他,只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只知了大小的小陶鸡,往地上一丢,就化作了那日立于他肩头的公鸡小花。 他一扬手,小花跳上矮桌,低了头去啄他的伤处,他咬牙忍着,任由它啄出血来。渐渐地,那黑色便褪了下去。 荨娘摸了摸那公鸡的羽毛,吃惊道:“这是何物? “师兄赠我防身用的。”禅殊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枚药丸吞了。 这大堂之上摆满烛台,烛火昏黄,在微风中摇摇曳曳,莫名地有些瘆人,在此屋执勤的小丫头正疑神疑鬼间,忽然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阵巨响,紧接着木屑飞溅,烟尘滚滚,那两扇五六尺宽的门板中央破开一个大洞,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滚滚烟尘中踱了出来。 他步伐沉重,每踏出一步,地面似乎都会抖上一抖,伴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铁环相碰之声。 许旃亲自取了糯米,刚赶到这里,便惊得呆住,一捧米顺着光滑的丝绸袍面洒落一地。 禅殊面色一变,将荨娘和许旃往里一推,大吼:“快跑!是那怪物!我替你们挡着!” 一群小丫头都花容失色,不由嘤嘤哭泣起来。荨娘也是心惊肉跳的,总算还镇定,拉了许老爷,招呼一众丫鬟顺着墙根朝后院飞奔,准备从后门逃走。 禅殊才将剑横到胸前,那恶僧突地自尘土中飞出,一杖自空中落下,带着万钧之势。禅殊反应也是极快,见状右手紧握剑柄,左手顺着剑身疾速滑出,捏住剑尾,举剑向上一格,火花飞溅,正好格住那禅杖。 那恶僧变开步为马步,臂上肌肉尽数鼓起,猛力将禅杖复又向下压去,生生将禅殊逼退到大堂门前,紧接着又直接撞破门扇。那恶僧复又变压为扫,一杖扫到禅殊腹上,直接将他击飞出去。 禅殊整个人落到大堂正中的八仙桌上,一时间气血翻涌,再无还手之力。他感到一阵悲怆,本以为今天自己必定命绝于此了,却不料那恶僧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走了。 这边荨娘正领着众人往后跑,许旃突道,慢着,慢着,我娘子还没出来。 言罢径自往回跑去。要去救许夫人,便要再次经过大堂,这样一来势必会与那恶僧撞上。 只是许旃身子一扭,跟条泥鳅似的,荨娘一时竟没抓住他。 荨娘急得一跺脚,拉出一个看上去比较镇定的婆子:“你,快带这些人从后门出去,我去追许老爷。” 言罢也不等回答,立刻追了过去。 这群奴仆在那管事婆子的带领下来到后院,隐隐听到外头悉悉索索的响动,可惜急着逃命,并未放在心上。开了门才发现,那门外的巷道地上竟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一地的毒蝎子,汇成一条黑色的小溪,这“溪流”之宽,却是人力无法一步跨越的。 这……这根本出不去啊! 那蝎子虽不进屋,可这数量,足够吓坏一干没见过风浪的女眷了。也不知是谁先大呼一声“命绝也!”一时间,众人均感绝望,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正哭着,突见一点火星飞落在地,紧接着分蹿两边,两道火墙倏地燃起,火墙之内,蝎子纷忙逃蹿,眨眼间,清出一条小道来。 众人止住哭声,只见一个青衫道士踏进门来,低喝一声:“速走!” 于是无人敢再作停留,忙挨挨挤挤地拱出门外。有个胆大的丫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往大堂疾步赶去的道士背后挂着一团红通通的事物,还一鼓一颤的,竟似活物,她心中惊惧,忙回转头来,不敢再看。 重韫急急赶到大堂,只见八仙桌上躺着禅殊,已是昏了过去。他见禅殊并无性命之忧,遂不再管,步履匆匆,直冲东跨院而去。 然而他还没能走到东跨院门前,脚下一顿,突然径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背后的红色肉团愈发鼓胀起来,重韫将摔到前头的行箧拉了回来,伸进手去摸索着,摸出一把丹砂,立刻反手抹到背上的肉团上,那肉团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却依旧牢牢附在他身上。 重韫一阵苦笑,如果不是一时大意着了这鬼婴的道儿,他也不会费了这么些时候才赶回来。没成想这鬼婴壮大得这么快,普通法器竟然驱不走它了。 却说许旃往回赶的途中真的碰上了那恶僧。这恶僧一杖捅在他胸前,将他打翻在地,抓着他的头发将人提起来,恶狠狠地问道:“那姓张的老东西在哪里?” “说!” 许旃吃痛,惊慌之下竟真报出张老爷的所在。那恶僧也不放手,拖着他一直进到后花园,将他往假山边一丢,自己踢开房门走了进去。 那许旃脑袋正巧在假山石上磕了一下,就此昏了过去。一直悄悄跟随二人的荨娘探得他生气仍存,暂时安下心来,只是害怕那恶僧是来取张老爷性命的,便握着匕首朝房屋那儿摸过去,在墙角蹲下。 只听屋内风声响动,铁环哗啦作响,当是这恶僧要举杖杀人了,荨娘眼一闭,心一横,心道,本仙子虽然法力全失,总不能连个凡人都对付不了吧? 正准备冲进去,屋里传出砰的一声大响,那禅杖飞出门外,咚地掉进池子里。然后又是一声闷响,这回飞出来的竟是那恶僧。 那恶僧落地后一声闷哼,一个东西从他怀中滚落出来,白色的灰土状物事洒落一地,却是个香炉。 那恶僧见状脸色大变,慌不迭地爬起来,将那些白灰拢在一起,小心地捧回香炉里。他才扫了一半,一道白光落将下来,不一会轰雷震耳,这雨说下便下了起来,雨珠颗颗硕大无比,剩余的白灰立刻被雨水冲刷到石缝里,再也拾捡不起。 那恶僧见状,野兽般痛呜一声,将香炉压进怀里,猛地抬起一条手臂,直指屋内,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为什么?!” “是不是在你心中,孩子永远比不上丈夫?是不是?!” 他吼完这一句,像是倾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似被抽骨扒筋一般软倒下去,脊背耸动,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体而出,却又被他自己拼尽全力压制下去。 他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双手用力捶在地上,鲜血从手下漫出,很快便被连绵不绝的雨水稀释了。 他蓦地扬起头,脖颈上的青筋一条一条鼓起,他的胸膛一鼓一鼓的,像是酝酿了不知多少日夜,才终于喊出这句话来。 “姐姐,我来接你了啊!知恩来接你了啊!” 三十年前,绝望的少女寻到寺中,像只被雨淋得湿透而又无家可归的小兔子般蜷在硬得硌人的僧床上,从背后抱住小她四岁的少年,浑身微微颤栗。 黑沉沉的雨夜里,少女的声音像是孤魂野鬼的哭泣:“知恩,知恩,带姐姐走吧。这个家,从来没人在乎过我们。我们一起逃出去,去找个世外桃源,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就是我的家人,好不好?” 知恩点点头,道:“我们本来就是家人啊,是血浓于水的姐弟。” 宝鸦颤抖着双唇,寻上他的手,“没错,咱们本来就是家人!” 两个孩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正如宝鸦十岁那年,跟着嫡母到庙里烧香,第一次见到知恩一般。 那时知恩才只有六岁,却已经要帮厨房的大师傅抬水了。寺里的僧人虽可怜他一个小孩儿,可男人嘛,怎么可能像女人一样那么仔细地照顾孩子?故而凛冽冬日里,知恩身上还只有一件小袄,往寒风一站,便瑟瑟发抖。 那日他才挑完水,抬头一看,便见一个小姐姐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他吸了下鼻子,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姐姐突然摸了下他的头,往他手里塞了颗饴糖,柔声道:“给你吃。”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知恩愣了下,握着糖追上去。他要问问,她真的是他的姐姐吗? 知恩年纪虽小,却早熟得很,一月前,他在佛堂里擦洗佛具,因为个子小,前来拜佛许愿的香客便没瞧见他。 他正擦着,忽然听见一个妇人低声道:“你知道吗?这庙里的小和尚,原来是张员外的亲生儿子哩!” “真的吗……” 知恩自此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他从拥挤的人群里逆流而上,如同一尾小小游鱼,悄无声息地溜进佛堂里。那小姐姐跪在角落的蒲团上,正闭目许愿。 他溜到柱子旁等着,双手扒在柱子上,只敢探出一颗光溜溜的小脑袋偷瞧。 等了一会,忽见她睁开双眼,笑吟吟地望了过来。知恩忙抬起袖子擦去鼻下两条清涕,踮起脚,小心翼翼又充满祈望地问道:“你,你是我姐姐吗?” 那一声问,落在宝鸦暖暖的笑里,像是久寒的早春时日里,突然有一束阳光照到孤崖上盛开着的杜鹃花上。 这才是真正的缘起,不为人知的缘起。 很多年以后,宝鸦终于告诉他,十岁的那一天,她跪在佛前许下的那个愿望。在他们决定一起逃离的那个晚上。 “我一直都有一个梦,在那梦里我还有一个弟弟。佛祖啊,信女宝鸦想求你,如果我真的还有一个弟弟的话,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好吗?” 好吗? 第13章 绝户 那时没有人告诉过宝鸦,不能轻易在佛前许愿,因为它有时候很灵,而灵验,却又未必都是好事。 十岁的宝鸦并不知道十八岁的她最终会因弟弟而死。 一向严厉的父亲冲到她面前,一巴掌甩上她光洁的脸庞,怒吼道:“你这个不孝女,你们这些孽畜!你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啊?张家的门楣都被你们败光了啊!你想死就去死吧,横竖我已将那孽子打死!你们姐弟俩正好一起去作伴!” 宝鸦脑中轰鸣一声,只觉整个人都空了,她耳中反反复复响着一句话:父亲打死了知恩,父亲打死了知恩……甚至来不及去思索一番,父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知恩死了,弟弟死了。她为什么要独个儿活在这冰冷的世上? 六月初七,少女宝鸦,于城外张家别院中上吊,彼时腹中尚有一子,已有四个月大小。 宝鸦死后,知恩便逃了,他走了很多地方,一直到川黔相交之地才停下来,拜了当地的大蛊师为师,条件是,忘记前尘往事,成为大蛊师手下的蛊子。 四年后,知恩十八岁,不顾师门的禁令,偷了门中一幅施了情蛊的美人图,逃回了家乡。他故意施计让他的兄弟,张家公子得到美人图,待他中蛊后,又扮作高僧上到府上带走了附在美人图上的蛊母。 从此张家公子缠绵病榻,终于先于其母而去。 他本来还有一连串的计谋,这个家里,父亲该死,那个伪善的嫡母也该死!那些总是胡言乱语,自命其是的道士们,通通都该死! 可还没等他放手施展,他的师父就找到了他。因为违反门规,他被强行带了回去,受尽非人的惩罚与折磨,成为门人用以试蛊的蛊人。 可是他不甘心啊,他答应姐姐的还没有做到!他怎么可以不回去?怎么能够不回去?! 二十六年,他耐心等待了二十六年,终于杀尽门中人,重新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马上就要死了。多年试蛊,已经彻底地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一个命不久矣的怪物。 他的拳头,一下一下地捶到地上,那么用力,以至于已经可以看见皮肉里的指骨,是暗紫色的,被蛊毒浸透了的颜色。 他昂起头,将脖颈抻得笔直,两颗眼球慢慢转为青白色。那眼球鼓胀出来,似要从眼眶中掉落一般。 “啊——” “姐姐!你快出来啊——我带你走——我们一起!” 最后一个“走”字困在他喉咙里,囫囵了两下,最终也没能发出去。 他整个人就着最后那个姿势凝住,再也没有移动分毫。 那香炉一直被他护在胸前,最底下的骨灰,还是干的。 荨娘看着他最后不动了,还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又磨蹭了一会,才走到雨幕里。只是仍旧不敢动他,只走到月洞门边,扶起许旃打算走,这还没抬脚呢,忽见一个人滚了进来,将她骇了一跳,差点就叫了出来。 好悬忍住了。她定睛一看,见是重韫。 重韫一见她,立刻道:“快……快用你手里的匕首把我背上的东西切下来。” 这时这许旃啊了一声,总算是醒了,他见了重韫这副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帮忙把人往屋里扶。 三人此时进了屋,也实在没顾得上去管床上躺着的张老爷了。荨娘将袖子一卷,挥手让许旃跑远些,摩拳擦掌,准备把这肉团割下来。 许旃也是害怕,立刻远远避到一边。 荨娘抽出匕首,看也不看,横刀过去。 岂料这匕首还没碰到那肉团,那肉团突然飞离重韫身体,一下子朝许旃蹿了过去。 许旃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倒,竟然恰巧躲过一击。他躲过以后,见那肉团又飞过来,忙不迭举起身旁椅子一挡。肉团撞到椅子上,直接将许旃撞倒在地。 荨娘满耳朵里都是这肉团“爹爹,爹爹”的鬼叫,一时间吓得忘了动。重韫反应极快,见状立刻夺过匕首,飞扑过去,一刀扎进那肉团里。 只听一声长长的凄喊,那肉团嗤地一声,流出一地血水,化为一团死肉。 许旃将椅子一丢,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呼呼喘气。一回头,突然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心一颤,啊地叫将出来。 叫过之后才发现那是他的妻子,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问他:“相公,你还好吗?” 许旃一阵心疼,立刻迎上去,扶过她。才扶稳,许夫人立马喘得更厉害了。许旃赶紧问:“你的药呢?你那治哮喘的药呢?” 许夫人喘着回他,“在……在屋里。” 许旃一跺脚,就要去拿,却被许夫人紧紧抓住手臂,道:“别丢下我!” 许旃无法,只好将人往背上一背,快步冲进雨幕里。 跑着跑着,便觉身上的人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压得他双膝一弯,直接跪到地上。许旃低头一看,只见许夫人身上的白衣不知何时已变作红衣。 茜红色,明亮得直晃人眼,热情而又温暖,正是那年牵牛花架下,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的少女最喜爱的颜色。 身后的人贴近他耳旁,声音却不是他妻子的。 “表哥,你还记得宝鸦吗?” 许旃绷直身体,抬起双手拼命地去掰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那两条手臂,喉咙间发出“啊啊”的急喘声。 他想说,记得啊,他当然记得啊,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日夜敢忘啊!所以他后来娶了一张跟宝鸦那么神似的脸,拼了命地对现在的妻子好,好像这样就能稍微补偿一下死去的宝鸦一般。 可又每每,在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的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转头,看见那张与宝鸦如此相似的脸庞而顿觉不寒而栗。 “你骗得我好苦。明明早已跟我那嫡母有了私情,又为何要来招惹我?” “又为什么不告诉父亲,那孩子是你的呀?你可知道,我一直还愿意相信你,相信你是真的喜欢我的。所以我一直等你开口。可是,直到我死,你都没有告诉父亲。”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也许一开始,他只是在颜氏的唆使下接近他,可到了最后,他也对她也有过几分真心的! 他也想过,要告诉舅舅她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却被那颜氏威胁,若他说出真相,她便告诉舅舅他与她偷情。她是张府嫡子的亲生母亲,娘家又硬气,张老爷丢不起这个脸,拿她没办法。但是,却会把他赶出去! 所以他退缩了,害怕了。他也没有想到,舅舅竟然会以为那孩子是知恩的,竟然会对宝鸦说出那样的话啊…… 三十年前,他是懦弱的。三十年后,直到今日,他依然在说谎,依然不敢对外人说出真相! 许旃脖子上缠绕的双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的十指深深地陷入对方的手臂里,聚起全身所有的力气地往下坠着,可那手却跟铁铸一般,怎么也扒不开。 “刚才那个,就是我们的孩子。表哥,你看见了吗,你可欢喜?我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了。” 许旃最后挣扎了几下,嗓子眼里发出咯咯几声咕哝,终于无力地垂下双手。 这雨,渐渐停住了。 月亮又出来了,月光清明。那一年少女宝鸦躲在后花园里,发现这些龌蹉事的那一夜,月光也是这样好。 她一直恋慕的的表哥许旃,甚至与其有了肌肤之亲的表哥,却原来,早已与她的嫡母颜氏有了苟且。不堪忍受这样残酷事实的她连夜逃出张家,迷迷糊糊间,来到知恩所在的寺庙。 这世间的一切啊,冥冥之中究竟被什么推动着呢? 后花园的小屋里,荨娘正在给重韫包扎伤口,忽然听到床上一声响动,那原本半身不遂的张老爷竟直挺挺地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屋外。 他在院落中央站定,迎着月光,痴痴地张开怀抱,脸上的表情分明还是痴傻的。却听他喃喃低唤,如同情语:“贞姐姐,贞姐姐……” 好像在拥抱什么。 他身后的地上,月亮的清辉中落着两条紧紧相拥的人影,一实一虚,一男一女。 当年的明月啊,当年的人却都已不在了。 当年的谎言啊,谁能想到,兜兜转转竟在今日应验? 太岁子,克父克母,断绝祖宗门户。 张家满门,绝于今日。 第二卷·赴聻约 第14章 修文·两章合一章 张家绝户之后的第二天,禅殊仍然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尸体总要有人收敛,葬礼总要有人帮着操办,因张家人死前发生的怪事惊动了左右邻里,一众下人又看得分分明明,少不得又闹得满城风雨。这官府也须把张家人的死因记录在案,但总不好写些个怪力乱神的缘故,最后还是禅殊拿出舅舅们的名头替县老爷拍了板:户入强人,欲夺财,被家主发现,遂起凶意,杀二人,己亦身亡。 荨娘和重韫倒在青城派的分观里过得甚是悠闲。 这日,天气分外好,微微有些日头,天上重重云山,挡去不少夏炎,又兼有清风吹送,倒也凉爽。重韫早起惯了,这日又起了个大早,起来后出门一瞧,突然发现门边立着一只灰扑扑的小毛驴,睫毛上还有点湿,看上去像是积了一夜的露水。 这毛驴与主人心意相通,知他心情不好,竟守在门外陪了他一夜。 重韫心中一柔,伸手拉过缰绳,拍了拍毛驴的头,道:“今日天气好,给你洗个澡如何?” 那小毛驴低唤一声,垂下头去。 重韫是个细致人,便是帮坐骑洗个澡也分外用心。 先从厨房烧了一锅热水提到后院马厩里,又拿冷水兑了,直到触手微温,方才罢手,拿了瓢子一点一点地把毛驴的皮毛打湿。接着,才举起鬃毛刷子,顺着毛发的生长方向轻轻地刷过去。 这一点一点慢工出细活的,竟从大清早忙到了日上三竿。道观里的小道士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奇景?不由得远远地散在马厩旁,看得津津有味。 等到荨娘闻风赶来一看,一眼瞥见重韫眼底那一抹温柔笑意,只觉得头皮一麻,整个人都炸了。心中寻思:佛祖啊,这个道士该不会这么重口吧……难道他心里喜欢的竟是一头畜生不成? 重韫将驴刷好了,抬手取过挂在马厩横栏上的旧布巾,在驴子身上拍了拍,吸去多余的水分,舒服得那驴子微微仰头发出一声低哞。 一抬头,发现原来搭布巾的横栏上枕着两条手臂,那手臂上又枕着一张脸,正是荨娘。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在驴子和他之间来回逡巡,颇有些不怀好意。 半晌,她终于幽幽开口:“道长,你那毛驴,是母的吗?” 重韫闻言老实回道:“不是。” 荨娘双眼大睁,为难道:“这就有些难办了。” 重韫不解:“难办什么?” 荨娘道:“人兽之恋已如鸿沟难越,你们性别还相同,啧啧……” 重韫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嘭的一下,水花四溅。重韫一把将手中水瓢用力地砸进了水桶里。 荨娘跳脚直躲。 荨娘双手扯着裙子连抖两下,抖去裙面上的水珠,抬眸嗔道,“道长这两天心情不太好嘛。难道是因为那许旃死了,说好的银子泡汤了?哎呀,钱财钱财,李太白不是还说过,千金撒去还复来嘛,下次再找个有钱人家不就得了。” 重韫咬了咬牙,默默地提起水桶往外走。 荨娘追上去,小步跟在他后头。 “道长莫非不是因钱财生忧?啊。” 她一击手掌,一脸顿悟道:“难道我方才果真言中了道长的心思?唔……此事倒也并非无法可破。我听说太上老君那儿就有逆转男女的仙丹,只可惜效果并不能恒久,不过没关系,保持服用即可。可你现在还没成仙呢,却是没机会得到那仙丹了。哎,说来,你还是得快快修炼成仙方为正途……” 正说着,重韫忽然停住脚步,荨娘一时不察,一头撞了上去。 她捂着鼻子刚想抱怨,却见重韫倏地转过身来,一张脸微微有些发红,额上青筋也跟着跳了两下。他的眼底燃着火,荨娘瞧得清楚,他生气了。 蓦地,一声怒吼爆了出来。 “我不喜欢畜生,更不喜欢男人!” 荨娘惊呆了似的偏了偏头,半晌,嘴角抿出一抹笑。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重韫后头,过了一会便扯扯他的袖子,轻声道:“喂,真生气了?” 重韫回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摇头笑了笑,像是对她解释,又像是在劝自己:“我跟你生什么气。” 到了下午,禅殊回来了。 他一回观里就奔去找荨娘,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捧着布匹,手持量身皮尺和针头线脑的裁缝。 这禅殊本来不算个正经道士,只不过是父母在青城派中捐了大笔香油钱,这才记到青城派长老名下作了个俗家弟子。眼下情窦初动,满心满眼都是荨娘,一心要讨好她。这不,这会子得了闲,便喊上自家绸缎庄里的裁缝,要来给荨娘量体裁衣。 荨娘自然是高兴坏了,想她虽只是青帝宫中的一个小小掌灯仙婢,日子过得却不逊于尘世间的公主,且她跟王母的干女儿织女又要好得很,故而每次云房司新出了什么款式,织女必会特特留下一件送来与她。她虽自负美貌,便是荆钗布裙也是一等一的美,可美人,总归也还是要有华服相称的不是?因而她心中虽不好意思,推拒了两声,也就坦然接受了。 这裁缝指下飞快,不过堪堪一下下午,便将衣服裁制完毕。 裙子是时下流行的月华裙,用质地轻柔细密的软罗纱所制,往月光下一摆,便有银光浮动。上身是一件月白短衣,外罩银红坎肩,那坎肩腰身收得堪堪好,虽然样式简单,但料子上乘,配饰也都用足了功夫。 荨娘换了衣服,依旧梳了个双鬟髻,出了院子,见院门口的月季正开着花,红艳艳的分外好看,便随手摘了一朵别在鬓边。 禅殊本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她院子外头等着,忽然见月光下迎面走来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这小娘子眉目生得艳丽可爱,身形窈窕,步子轻快。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一般。 禅殊看得呆住,等人走近了,方才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赞上一句:“真……真好看。” 荨娘提着裙子转了一圈,冲他粲然一笑,道:“谢了啊,看这料子,不便宜呢,我倒是受之有愧了。” 禅殊忙连连摆手,急道:“无愧的无愧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荨娘掰着手指算了一会,道:“这样吧,我回头让道长折成银子给你,就当我买了。哎,你们家的裁缝手艺当真不赖……” 禅殊脸色一变,伸出手臂拦住她,问:“你刚刚,刚刚说什么……” 荨娘却绕过他小步跑了一段,才停下来,回过头道:“那重韫道长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且去寻他一寻。禅殊道长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说罢小跑起来,那玉色裙摆转过一个拐角,便不见了。禅殊初战便败,胸中一股郁气升腾,忍不住一拳砸在了墙上,却是太用力了些,倒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这少年初识情滋味,真个愁死,不提也罢。 却说荨娘在观里转了一圈,终于在藏经阁的屋顶上找到了重韫。他一个人坐在第二层卷檐上,垂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荨娘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去,蹭到他身旁坐下。 银光匝地,远处群山莽莽,起起伏伏,如同波浪。 荨娘坐了一会,便觉无聊,不由一手撑住侧脸,拿胳膊拐子捅了重韫一下:“道长,你在想些什么?” 重韫大抵情绪正低落,竟真的回答她了:“我在想,什么叫天命?人的命数是否真的无法改变。” “哎,你还在烦张家的事呢。烦恼又有什么用,反正人都死了。” “命数嘛,都是天定的。我以前在天上当值时,听司掌命数的司命星君说过,这世间万物,命运虽有定数,却非一定不可改变。若有逆转时空的大能,也不是没有转机。只是逆转时空,这世上又有几个神仙可以做到,便是做得到,那也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的。” 重韫低下头去,看着掌中的纹路,道:“我自小生有异眼,被视为不祥,算命先生曾断言我活不过及冠之年,若活得过,便要从此远离故土,以免殃及家人。呵。” 荨娘听了,不由看向他,只见他眉关紧锁,眼底似有水光。她不由犹疑地问道:“你的家人……” 重韫化掌为拳,将左手紧紧握住,好一会,才听见他道:“在家乡,我有很多很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荨娘本不是易伤感之人,听了这话,却也不免有些同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千里共婵娟嘛!再说,等我渡你成仙之后,你就有机会给自己改命格了,到时候,你不就可以回去看你的家人了?” 重韫摇了下头,转过脸看着她,那目光宁静清透,看得人心中发慌。 “你为什么,非要渡我成仙?” 荨娘不敢跟他对视,只将两颗葡萄似的眼珠子乱转,“咳,那什么。本仙子这不是看你有潜力,这叫伯乐惜好马,懂吗?” “骗人。”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重韫宁静的目光令荨娘有些不敢直视。她心虚地把手放到脖颈间的玉葫芦上,将那枚玉坠子握在手心里,像是要把它藏起来一般。 重韫收回视线,她才悄悄松了口气,悬着的心还没能放下来,又听重韫问道:“你在我左腿上绑了什么东西?” 荨娘一双眼睛四处乱瞟,就是不看他。 “没……没什么呀。” 突然叫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她一拍后脑勺,叫道:“惨了,险些把正事忘了!” 说着拉起袖子,可怜巴巴地往重韫身边凑过去。 “道长,有银子不?” “借个三十两呗……” @@@@@@@@@@@@@@@@@@@@@@@@@@@@@@@@@@@@@@@@@@@@@@@@@@@@@@@@@@@@@@@@@@ 却说这重韫被荨娘歪缠不过,脑子一热,也不知怎么地竟真借了三十两银子给她。现下他走在热风中,低头望了眼手上的白绢子,上头用娟秀的小楷写了一行字:阆中六月十三,荨娘向道士重韫借银三十两,期一年后归还。 重韫苦笑了下,将帕子收起来。本来也没指望她能还。只是这一来,回程时却要在在路上耽搁几日了,好歹得做些法事赚点银子。临行前他虽然给师弟们留下不少银钱,可他都已经出来半年了,等他赶回去,只怕师弟们也把银子用光了。 重韫盘算着,幸亏这几日与那青城派的小道士禅殊同行,睡在分观里,吃食也是青城派的分观供应……不然以他现在囊中的羞涩程度,只怕得露宿街头了。 正想着,忽见远处一骑飞来,堪堪奔到一行人面前才停下来。那马仰头长吁了一声,两个前蹄一撩,扬了众人一脸一嘴的黄土。 禅殊拿袖子在脸上一抹,咬牙切齿:“大、师、兄!” 马上的男子身形高大挺拔,下巴上留了一小撮山羊胡,丹凤眼,一副笑笑模样,从马上翻了下来,走到禅殊跟前抬手就是一拳:“哎呦你小子,还记得回来给师伯祝寿啊!”说着眼睛却往后挑,一瞥见荨娘,便有些不怀好意地眯了眯眼,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了。 他盯着荨娘看了一会,才转过头跟重韫打招呼。 “这位道兄想必就是崂山派远道而来的高徒了,这一路风雨,真是辛苦了。” 重韫跟着回礼,“青城宗主大寿,我等既受邀约,焉有不来之礼?道兄客气了。” 须臾各人寒暄事毕,那山羊胡道士将马一打,道:“后日便是大寿,派中还有些许事项未打理,我先走了,各位上山小心。” 说罢绝尘而去,又给众人留下一头一脸的尘土。 荨娘待他远去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近重韫身旁,拉了下他的袖子低声道:“这道士目光不正,邪性得很。咱们还要在这青城山上待上几日,道长,你可千万要保护好奴家呀。” 重韫将眉头一挑,忍不住暗自扶了下额,心道:你以为你是嫦娥下凡还是西施再世怎地?别人多看你一眼,便是起了色心不成? 不过他也就暗自腹诽了一句,并没有真的说出口。也好在他没说出口,不然这荨娘定会振振有词地反驳他:“哼,就嫦娥那深闺怨妇,哪及本仙子青春年少?就西施那长短腿儿,哪有本仙子比例完美,周正窈窕?” 三人上到半山腰,只见眼前一片开阔,宫宇嵯峨,老松参天,山门前摆了一口青铜大香炉,上树三根小腿般粗细的檀香,男女仆妇进进出出,俨然一派香火鼎盛的模样。 禅殊一回到门派里,便被师父打发干活去了,硬是忙得私下见荨娘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重韫拜见过青城掌门后便乐了个清闲,安心在他们安排的厢房下住了下来,只是才住了一晚,他便觉不对劲了。 睡到半夜,他听到一阵挠墙的声音,初时以为是老鼠,便没多做理会,过了一会,那挠墙的声音却越发急了,隐隐地,似乎听到一声虚弱呼救。 “啊,走开……你别压着我,道长救命啊……” 重韫忍不住一捶床板,一个挺腰翻身坐起。该死的,这不是荨娘的声音吗?她竟住在他隔壁? 他又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她细细的□□,配上她那副娇娇柔柔的嗓子,再加上那句“不要,别压我……”,真是好不惹人联想。 重韫蓦地面色一变,她不会真遇上什么劫色的恶徒了吧…… 这般想着身体就不由主人控制了。他气势汹汹地从行箧里抽出柴刀,连衣服也来不及披,一脚踹开自个的房门奔到隔壁,刷刷就是两刀,那门板顿时应声而倒。 他跳进屋内,直奔到床前。因为右手还没好,现下他一手拿着柴刀,便腾不出手来捉拿歹徒,只能抬高一条腿,有心要踹那歹徒一脚。 他这脚落了一半,就着月光一看,突然发现,这床上明明只有荨娘一个人。只见她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手在墙上乱挠乱划,显然是魇住了。 这下子收势不及,又不能真一脚踹到荨娘身上,重韫心中一急,硬生生将这力道收了回来。只这使了一半的力气强行收回却是容易伤了自己,重韫脚下一滑,整个人便直往床上扑去,变成一条腿横跨在荨娘胸前,一条腿搭在床边,整个人虚坐在荨娘身上的姿势。 荨娘惊醒过来后,一眼撇见的便是某个人不知名的裤裆。 重韫一见她想大叫,立刻将柴刀往地上一丢,拿手捂住她的嘴,道:“荨娘,是我!” 荨娘眨巴眨巴眼睛,天啊居然是你?你这道士终于狼性大发决定搞夜袭了吗?啧啧啧,难怪天上那群女仙们总说天下男人一般黑,个顶个色胚。此话果然不假。 重韫心有余悸地观察了下她的神色,道:“你别叫嚷,我待会跟你解释。可否?” 荨娘点了下头,心里却琢磨:万一他真想跟我一度春宵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天啊好害羞啊…… 难道我真的要跟他那啥啥再那啥啥的?心里有一个小人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义正言辞地训斥她:你好歹是个仙子诶,有没有点节操啊?这种甜蜜的回忆当然是要跟自己喜欢的男人才行啦。虽然你现在落了难,有点事要求别人帮忙,但也不能献身啊!!作仙,是要有底线的,知道嘛?! 荨娘被心里那个小人喷了一脸哈喇子之后,终于一握拳,下定了决心:本仙子勉为其难让你这道士看看,可以。要是想动动,那是绝对肯定地不行滴! 重韫小心翼翼地从荨娘身上下来,在床边坐好。他虽见荨娘面色古怪,但自然是不知荨娘此刻心中所想,倘或知道,只怕是要吐血三升。 “我……”他舔了下唇,别过眼不敢看她,心中寻思着怎么开口比较合适,“贫道刚刚在隔壁睡觉,就听到你这边有挠墙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你喊救命,贫道心里一急,就闯了进来……” 荨娘捂唇,惊讶道:“呀,我刚刚喊救命了?” 重韫点头。 荨娘又道:“我刚刚好像确实是在做梦来着。我梦见有个很重的东西压我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简直就快把我压死了。可能后来急了,就喊出声来了吧。” 重韫闻言诧异地看向她。男人眼光锐利,带着穿透一切的力度,直盯得荨娘心里发毛,又忍不住有点害羞起来。 诶,以前可都是她调戏这道士,怎么今天有种被反调戏了的感觉? 重韫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略有些凝重,“你今天,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荨娘眯起眼睛,细细地回忆了一遍,若要说不寻常的事情,那还真……没有!勉强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她今天在道观里看人烧香的时候,遇上了个年轻妇人,因为天气热,那妇人有点中暑,她便帮忙把人领到偏殿里歇了会。又因为那妇人看上去与荨娘皮相年纪相当,也个小美人。这两个小美人,能谈的话题可就多了,从胭脂水粉,到时令衣裳,再到春天郊游夏天斗诗会。两人详谈甚欢,甚至互通了姓名,那姑娘还邀荨娘下山后再去她家中拜访。 “不过她不是本地人,只不过是陪着夫君游山玩水,正巧来到青城山下,顺便上山烧香祈福的。” 重韫沉吟道:“如此说来,倒也没有其他异常。只是无缘无故地,你怎么会被鬼压床?” 荨娘咽了口唾沫,“你说什么?鬼……鬼压床?” 说着腾地从被子里蹿出来,两条胳膊挽住重韫手臂,将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左右张望了下,压低声音问重韫,“那鬼……还在吗?” 重韫低声喝道,“你放手!” 荨娘又紧了紧抱住他手臂的双手,道:“不!你先告诉我,鬼还在吗?” 重韫无奈,只得道:“不在了,我破门而入的时候它就跑了。” 荨娘这才舒了一口气,手掌一摊,媚笑着讨好道:“虽然这鬼此次为道长神勇所惊,吓退了,可难保它不会卷土重来。怎么样道长,奴家可是怕得很,给人家道黄符防身呗。” 重韫无法,只得留了道黄符给她,叮嘱她贴身带好。也不知是不是黄符起了作用,第二夜荨娘一夜好眠,转眼就到了第三天早上,正是青城山道宗宗主大寿的日子,席面从山上一直摆到山下,就连能说上两句吉利话的乞丐们都人手一个馒头,一个红纸包着的鸡蛋。 荨娘坐在重韫身边,面上摆了一盘素鸡,一盘素鸭,一盆白豆腐素鱼汤,一叠甜笋梅菜包子,还有一壶清酒,一些时令水果。她在天上吃遍了各色珍肴,这等素菜宴自然不看在眼里。 悄悄看了眼重韫,只见他面上依旧一派严肃,却提过一个小碗,手中两根筷子翻飞,将一个个包子“开膛破腹”,把馅拨拉到碗里,认真地审视了一遍之后,这才慢条斯理地吃起那层面皮来。等面皮也吃完了,这才不慌不忙地举起筷子,吃菜般将包子馅一箸一箸地送入口中。 荨娘看得瞠目结舌,好个怪异吃法!吃包子嘛,不就是要连皮带馅的吗?什么毛病这是? 荨娘看重韫吃包子,看得牙根泛酸,忍不住将目光四下乱晃着。这一晃,忽然撇到东北角的一张小桌上独自坐了一个妇人打扮的小姑娘,看那张脸,可不是她那天遇到的人? 她忍不住挠了下重韫,悄悄地往那边一指,道:“道长,那边那个小娘子,你看到没有,那就是我那天遇到的人。” 重韫顺着荨娘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靠近东北角那棵古松底下,摆着一张席面,桌上残羹剩酒,根本就没有人。 回过头来,见荨娘还兴冲冲地往那边招了招手,像是在跟人打招呼,重韫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荨娘双眼亮晶晶地,一脸兴奋地拉住重韫的袖子,央道:“道长,若可以,你回崂山途中可不可以绕点路,我想……” 重韫也不待她说完,便将嘴角一提,露出一个有几分诡异的冷笑来,“你想都别想,这种邀约,贫道不会陪你去的。” “惹上这种东西,你真是……摊上大事了。” 第15章 宿义庄逢旧鬼 外头天光未老,这林子里却已是晦暗一片。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大都已经腐烂了,一脚踩上去,脚下绵软,像踩在了什么东西腐败的尸体上。天上两片雷云愈趋愈近,风急贴地疾走,满林的枝叶都飒飒作响,热风中,有三三两两的红蜻蜓贴着水洼的表面滑翔,旋即扎入密草丛里,不复踪影。 蜀地夏日天气多变,这是又要下雨了啊。 荨娘恶狠狠地盯了走在前头的人的挺拔的脊背一眼,心中长叹一口气,原地跺了两下酸疼的脚,心中也怀疑起来:自己干嘛非得跟着这道士受这种罪?难道就是因为他无意中的一口鲜血把她从禁锢了数百年的人皮画卷中给释放出来?还是因为他天生异眼,是个修仙的好苗子? 其实仔细一想,青城山的那小道士不也挺好?又有钱又听话,虽然不是棵好苗子,可若是肯努力,再加上自己从旁指导,假以时日成仙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禅殊,荨娘便想到昨日青城山宗主大寿,一群“凡人”在底下吃吃喝喝,那宗主自己则拉了一群老道士上到山顶的道场喝风,说是要参悟天道。荨娘心中好奇不过,便硬拉着重韫潜到山顶,伏在小树林里一看,只见十来个道士,个个雪白道袍,胡子眉毛飘飘,围着一个太极双鱼图合坐一圈,双唇微动,离得有些远了,也听不清他们究竟念叨了什么。 荨娘看了一会,觉得无聊,便捶了两下大腿准备走了。正在此时,从道场中央传来一个古朴低沉的声音:“仙人既然来了,又何不让我等见上一面?” 荨娘大惊,哇,这宗主连她是仙人都感觉到啦,看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 正想着,道场外哗啦啦不知从哪里蹿出一群小道士来,个个手持宝剑,剑刃在阳光下泛出凛冽寒光。 荨娘又是一惊,但人都已经站出来了,总不好再退回去,于是总好装作不在意一般任人打量了去。人群中一个白衣道士看了她两眼,突然推了一把站在他左右的师兄弟,就要从人群中钻出来,可惜走了没两步,又不知被哪伸出的一双手给抓回去了,只留下一声若隐若无的“荨娘,怎么是你……” 青城宗主姿态悠然地起身,缓步踱到她面前,施了一礼,方道:“仙人造访青城,实在是蓬荜生辉。” 荨娘脸上也热起来,胡乱打了两句“哈哈”,便打算遁走。天啦噜,这么大阵仗,她一个小小仙婢怎么扛得住?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敷衍完了,刚刚拔起一条腿准备走,一道白色人影忽然从人群里蹿到她面前,抓起她的一只手腕子,便问:“荨娘,荨娘你真的是仙人吗?” 荨娘被他抓得疼了,忍不住“啧”了一声,扯出一个假笑,道:“真的呢。奴家,可是九重天上如假包换的仙女。” 青城宗主则厉喝一声:“禅殊,不得无礼!” 禅殊却像是没听见他师伯的训斥一般,只是木怔怔地松开手,魂不守舍地回到一群小道士里。他虽然没再说什么,可往日眼里的飞扬的神彩,却一点也不在了。 哎,想到这里,荨娘不由有点内疚。都怪本仙子太人见人爱了,这世间从此又多了一个为情所苦的少年儿郎。好在此后一别,大抵也不会再相见了,时间久了,大概也就会忘了她吧。 荨娘正想着,忽然听重韫道:“就快下雨了,今天也赶不了路了,正巧前面有个义庄,咱们就上那借宿一宿。” 荨娘先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哦”,随后当即反应过来,现下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客店啊,再一琢磨,那道士说的分明是“在义庄借宿”。义庄,那是摆死人的地方,有死人,也就意味着有鬼…… 荨娘这么一想险些要跳起来,不由指着重韫声泪俱下地控诉:“道长!你不能这么虐待奴家!” 重韫只是平静地讲诉事实,“你也看到了,这里找不到客店。” 荨娘将脸一扭,分外娇气道,“不要!反正就是不行。哪怕找间破庙也比义庄强。” 重韫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道:“你不要太任性。” 活脱脱一副训斥小女娃的口吻。荨娘被他气得险些噎住,好不容易等气顺了,方道:“那大不了继续赶路,反正天也还没黑不是?就是被淋成落汤鸡,我也要找间客店住!” 重韫哼笑一声,“我可没银子。” 荨娘道:“你骗人,你怎么可能没有银子……” 重韫极快地接道,“你别忘了,是谁借了三十两银子。”他说着抬头看了眼天色,又见荨娘似在地上扎根了一般动也不动,不由又有些烦躁,想着索性晾晾她好了,这娇脾气,就不能惯着。于是自个牵了毛驴进了义庄,只凉凉地丢下一句:“你要不想进来,就自己在外头站着吧。” 重韫进到义庄后,先是生了堆火,又从行箧里抽出一根干玉米棒子丢给小毛驴,这才腾出功夫收拾起来。这义庄被分为前后两个隔间,前头摆了几口薄木棺材,重韫一一掀开看了,里头都没有人,倒是有几只老鼠,被他一扰,各自四下逃窜去了。后头空间狭窄,显然是留给守义庄的人居住的。可这义庄明显荒废了有些时日了,故而也没留下什么可用之物。重韫想着,从前头拖了一张棺材板放到里屋,又抱了一堆稻草叠在上头,拿出自己的一件外衫往上一铺,打算把这张“床”留给荨娘睡。 他做完这一切,侧耳辨听,只闻屋外淅淅沥沥,已经落起雨来了。来到外间一瞧,却未见荨娘身影,想来竟是还在外头僵立着呢。 重韫本来不是个易怒之人,可遇上荨娘,也不知怎地,竟是两次三番地被她引得肝火大动。就如现下一般,重韫只觉一股薄怒倏地从脚底板蹿到了天灵盖,忍不住踢开那两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这义庄地处在一缓坡之上,重韫出得门外,低头望去,只见荨娘双手环抱,在坡下直挺挺地立着,冻得双唇微紫,却倔强地不肯移动寸步。 重韫不由怒喝了一声,“你到底进不进来?!” 荨娘将脸偏得更过去了,抿了下唇,却是无声的抗拒。 然而还不待她抗拒到底,便觉腰上一紧,整个人顿时腾空而起,竟是被重韫直接扛上了肩头。她一慌,忍不住手脚并用起来,“啊,你这个臭道士,放我下来,硌死我啦……” 重韫一路把人扛进了义庄,胸口受了她两记闷脚,不由更为光火,却也不能因此就把她丢到地上。于是弯下腰,把人放到了棺材面上。 荨娘还不待坐稳,便哧溜一声从棺材盖上滑了下来,抬步就要往屋外跑,却被重韫一把揪住后领,道:“你再跑啊,你可别忘了,前几天自己招惹了什么。你再闹,等她来请你的时候,可别说贫道不管。” 荨娘这才想起自己前几天似乎招惹了个了不得的东西。她苦着脸转过头来,可怜兮兮地央道:“可是道长,我真的很害怕。” 重韫往火堆里扔了几把干树枝,道:“这义庄荒废了有些日子了,屋里没有死人。” 荨娘也坐下来烤火。一听没有死人,她的恐惧竟消去大半,想起刚刚自己闹的那一场,面皮便有些发烫,不由带了点讨好的意味凑近重韫身边,问:“道长,我刚刚好像踹了你两脚。疼吗?” 重韫不着痕迹地往旁边坐了坐,道,“你衣服湿了,我在后间给你生堆火,你去把衣服烤干。” 荨娘穿着一身湿衣服也觉得难受,于是便点了下头,“那好吧。” 篝火噼哱作响,红星隐溅。 荨娘坐在重韫为她搭好的“床”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衣服展开,双手拿了,撑在火堆上烤起来。 只是这么举了一会难免手酸,荨娘眼睛一扫,正巧撇见角落里有几根长木棍散落在地上,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荨娘眼珠子一转,觉得可以用这些木棍搭个三角架子。她想到便做,当下把衣服一丢,嗦嗦几步,抱起几根木棍回到原地摆弄起来。 她试了好久,终于成功摆出了架子状的东西来。只可惜还不待她把衣服放上去,这架子就轰地一声倒了。外头的重韫听见声响,忙问:“怎么回事?” 荨娘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连个架子也搭不好,只好道,“没事,嘿,没事。” 便又拿着那几根棍子比划起来。 比划了一会,荨娘便颓丧地宣告放弃,这种技术活,果然不是她擅长的。于是举着一根棍子将衣服挑起来,一手撑住下巴,暗自琢磨着,要不要把道长叫进来帮忙呢? 她正想着,忽然惊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颗颗立起,迅速蔓延到全身,大夏天,莫名地不知从何处渗出一股阴寒,顺着毛孔钻进肌肤里,再钻进血液里。 荨娘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她张了张嘴,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下不由大为惊恐。 当此时,忽见火光映照的地上闪过一条人影。她顿觉身上压力一松,那一直憋在喉咙口的话就这么蹦了出来:“啊——道长!有鬼!” 还未喊完,人已经跳起来,嗖地一下蹿到重韫身后。 重韫将人护在身后,目光紧紧地锁住飘在角落里的那道白影。她的脸一如生前那般苍白,两只大眼暗淡无神,空空地不知望着何处,口中喃喃:“相公,相公……” 正是许旃妻子的亡魂。 第16章 才送鬼又得聻约 荨娘拿手指轻轻地捅了下重韫的肩膀,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道,道长……你是不是看见那鬼了。” 重韫抽出一道黄符,夹在指间,并指横于胸前,道:“是许旃的妻子。” 自己见过的鬼……那更吓人了好嘛?!荨娘几乎要哭出来,苦着一张小脸,道:“冤有头,债有主,她找我们干什么啊?” 重韫凝眉:“我看她未必是缠着我们,倒像是迷路了。” 这倒是新鲜。“鬼也会迷路?” “这世上芸芸,每日都有人死去,新添生魂实在太多,鬼差偶有失漏也属正常。这许旃妻子大概是迷失了前往地府的道路,随意飘荡之间正巧遇上了我们。” 荨娘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道:“那现在怎么办?” 重韫将黄符收回袖间,眉眼微弯,道:“这却好办,送她一程即可。” 说着走到外间,从行箧中摸出一盏模样古怪的琉璃灯来。这琉璃灯外头罩了一个黄铜打造的莲枝灯罩,里头的琉璃罩子弧度圆润,,自底座向上,堪堪遮过灯座上插着的白蜡烛。 重韫让荨娘帮忙捧住琉璃灯,伸手按住底座,一扭一旋,那灯座便被卸了下来。重韫将灯座往棺材上一放,指间捏着一道黄符一招而过,一道火光倏地燃起,正巧将那烛芯点着了。随后他又如法炮制,将灯座给安了回去。 荨娘看得新奇,不由伸手接过那琉璃灯,捧到鼻下细看起来。只见那烛火微绿,竖成一线,似凝住了一般,不由张口问道:“这是盏什么灯?” “引魂灯,道家法器。” “这蜡烛却是绿光的,枉我在天上当了那么多年掌灯,竟是没见过。” 重韫见她抱着灯不撒手,又怕她不小心把灯摔了,便开口吓她,道:“那是自然,此蜡烛尸油炼化而成,天上怎有?” 荨娘眯了下眼睛,狐狸般狡黠地笑了一下,“道长,你莫不是怕我摔了灯,所以才说这话吓我?嘿,除了鬼,本仙子什么都不怕的。再说,我在天上捧了多少年的灯了,你还信不过我?且看着好了。” 说着双捧灯站定,回头道:“道长,走么?” 重韫无法,只得由她捧了灯在前引路,自家手持招魂幡,口唱引魂歌,将许旃之妻的亡魂慢慢引出义庄。 “许家妇,许家妇,来附此幡上。前尘已了,俗务已断,何必纷纷纠缠……” 二人一直向西而去,直直走入密林之中,越往里行去,草木益发繁盛,渐渐地竟觉寸步难行。荨娘的绣鞋已是湿了,这般颇为难受,便想开口问问重韫,到底好了没有,要走到哪里才是个尽头? 她刚想开口,便惊觉双唇上贴上一张略显粗糙的手掌,却是重韫拿手将她的嘴堵了。于是荨娘也知道此刻最为关键,惊扰不得,只能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再出声。 重韫将手中招魂幡一招,利箭般射出,直直插入身前三尺之地。招魂幡甫一入地,重韫便单手结印,口中絮絮念起道家真言来:“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得离于迷途。众生不知觉,如盲见日月,我本太无中,拔领无边际。庆云开生门,祥烟塞死户,初发玄元始,以通祥感机。救一切罪,度一切厄……” “无常开路,鬼门洞开,无常开路,鬼门洞开……”那真言念到最后,竟只剩下这么两句,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愈来愈急。 突然,便觉一阵阴风扑面而来,荨娘定睛一看,只见那招魂幡上慢慢地溢出一条黑烟来,那黑烟蜿蜒向上,原本只是模模糊糊一团,却在重韫的催促之下一点一滴地凝为实质,结出一道混混沌沌的人影来。依稀间,可以看出这人影鬼面獠牙,红目慑人,身下拖着一道长长的铁链。 正是一只黑无常。 荨娘在心里悄悄吐了下舌头,想不到这道士还是有些本事的嘛,竟然能招鬼差。自己先前倒是小瞧他了。 那鬼差当真是地府差人无疑,身上鬼气森森,生气全无。从招魂幡下来后,便睁着一双红目盯住重韫不放。重韫俯腰作了一揖,道:“现有生魂许家妇,遗落人间,劳烦鬼差大哥跑一趟,渡了她去吧。” 那鬼差依然纹丝不动,连眼珠子也不曾错过一下。 重韫想了下,便从怀里摸出一叠银元宝,拿符火引了,朝空中一抛,那鬼差这才略欠了欠身,拖着那条长长的铁索越过重韫,朝他身后走去。 荨娘的眼珠子跟着那鬼差转。只见鬼差走到重韫身后,拿起锁链虚空套住那只她看不见的鬼,不多时,黑雾腾起,将那鬼差团团罩住。这时,四周的温度似乎在一时间降了下来,以那鬼差为中心一尺方圆内的植物叶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待那黑雾散去,那鬼差已然归去幽冥。同一时间,荨娘手中的引魂灯抖了两下,那烛火忽地熄灭了。 重韫露了这么一手之后,便引了荨娘没完没了的问。 “嘿,道长道长,你刚刚烧了一叠纸钱,难道是用来贿赂那鬼差的不成?” 重韫足下微顿,却不停步,只道:“规矩罢了。” 进了义庄,荨娘还不消停,重韫赶她去睡,她却将重韫给她搭好的床拖到外间,往重韫躺着的地方边上一放,道:“道长我跟你睡!” 重韫脸上一红,心中又恼起来,干脆转过身,只留了个背影给她。 荨娘举爪挠他的背,道:“道长别睡么,我现在也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呗。道长,你说,你既然能招鬼差,又为什么会让许旃死了呢?你要是早点招个鬼差来搁张府上放着,哪路鬼敢来捣蛋啊?” “唔……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来,道长你不是可以看见鬼吗?难道那天就没发现许旃的夫人已经被鬼上身了?” 重韫的脊背僵住。荨娘敏锐地觉察到了。她忍不住腾地坐起来,叫道:“好啊道长,你居然见死不救?” 重韫仍然躺着不动。荨娘就拿光溜溜的脚丫子去挠他,“道长,给解释解释,你怎么就能见死不救呢?” 起初重韫还能不理她,可耐不住荨娘实在是锲而不舍,又加上对这件事,重韫本身也一直耿耿于怀,到了最后,竟被引出了真火来。 重韫一个翻身抓住那只作怪的脚丫子,恶狠狠道:“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 荨娘一时被他抓住脚,还没顾得上不好意思,便见他手掌一紧,竟然用上了力气,将她捏得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疼!”,他这才蓦然间醒过神来,神色衰败地松开手,怔怔地坐在原地。 荨娘赶紧将脚缩了回来,拿裙子盖好,道:“你怎么了嘛?那么大火?你不是都懒得搭理我?也不会生气的嘛?” 重韫“呵”了一声,有点像笑,又有点像是感叹。 荨娘凑近他看了一眼,发现他脸色确实不太好。 “道长,修仙呢,是不能有心结的。我既然要带领你奔赴这大好仙境,少不得得好好关照你的头头脚脚,自然也包括你心里这块小疙瘩。”她点了点他的心口,“我呢,比你大上这许多许多,你不如就将我当作你的祖母,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跟我说说呗。” 重韫沉默半晌,竟然蹦出一句,“狗屁!” 荨娘听得险些惊倒,“道长!你……你居然爆粗口!” 重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在地上蹲着,小小一团,姿态柔顺,如同小奶狗一般,本来想叱上一句的,却不知为何,在见到她那惊得口不能闭的表情之后,忍不住又有些想笑。也是他僵着脸惯了,终于将那笑意忍住,冷着脸,丢下一句:“你当我祖母?” 有一句话没敢说出口:我当你爷爷还差不多! 荨娘瞧见了他眼里那点小鄙视,也不服气了,立起来,双手将腰一掐,道:“怎么啦?我今年三千有九了,你祖母有这把年纪吗?当你祖母,还是我吃亏了呢!” 重韫摇了下头,觉得跟个小姑娘吵架实在失格,于是“哼”了一声,不再接话。荨娘却被他这声冷哼燃起了斗志,揪住重韫的衣服死活不让人睡,两人正拉扯间,地上一直燃着的火堆忽然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只听吱——呀——一声,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竟然露出一条缝隙,一股子冷风蛇行而入,贴地而走。地上的干草簌簌而动。 荨娘见了,当下嚎了一嗓子,整个人扑到重韫怀里。 总是被她“投怀送抱”,次数多了,重韫已从原来的羞窘不已修炼到现下的淡定如常,只将人扯下来,丢到身后,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往地上一按,那步步逼进的二鬼立时寸步难前。 那鬼一只面皮被泡得青白发胀,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直往下滴水,显见是个溺死鬼。另一只则长舌吐出,眼珠外凸,是个吊死鬼。 而且这两只鬼都是新鬼,更为难得的是,竟然留有一丝神识。一般说来,除非生前有什么未了的极为强大的执念,新死的鬼,很难留有神识。 那二鬼冲了几次,见确实无法靠近二人,也只能作罢,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家,我家主人有请。” 重韫取出一张“散魂”符夹在指间,冷声道:“跟你家主人说,谢邀,不去!” 言罢厉喝一声,“走!” 那二鬼却不肯走,只将头贴在地上,哆哆嗦嗦反复说道:“请,请……” 重韫道:“你二人若再不离去,休怪我手下无情了!”说着作势要把那符丢下。 二鬼见着实请不动二人,又怕惹怒了重韫,他真会出手打散自己的魂魄,只好低着头,倒退着出了门外,消融在夜色里。 待那阴气退去,荨娘才敢睁开眼睛,拉住重韫直问,“难道是那天的小美人请我来了?啊……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重韫将符收好,方道:“你可知,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荨娘惊道:“鬼死了不是应当魂飞魄散了吗?” “很多时候,是这样的。可是,有些鬼,经历魂飞魄散后,魂魄重聚,获得新生,便成为聻。或者你也可以称之为,鬼王。人死为鬼,人皆惧之。鬼死为聻,鬼皆伏之。” 重韫说到这里,突然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荨娘敢打赌,他绝对是在幸灾乐祸,绝对的! “也不知这只聻,三番两次请你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要你跟她作伴吧?” 荨娘长嚎一声,扑到重韫脚边,抱住他的大腿,一抬脸,竟不知何时已哭得泪人一般。 “道长!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第17章 观游神又生事端 林子里蝉声聒噪,咿吁咿吁,绵绵不绝于耳,又兼林寂无人,这回音便连作一片,大有沸反盈天之势。天气闷热,便是走在林子也依然难避暑意。荨娘垂头耷肩,丧丧然缀于重韫后头,不时拿袖子拭去脖颈间的汗,实在忍不得了,方道:“道长,奴家要热死了,让奴家歇歇吧……” 重韫手指前方,道:“此去一里,便有一道清流。你若想好好歇歇,正该加紧脚步才是。” 荨娘一听,原本软塌塌的腰板儿登时挺立起来,小碎步疾走如风,不多时,竟超到重韫前头。二人走了一里多地,果见一涧清溪,阻住去路。重韫伸手摸摸挂在行箧上的水袋,见存水无多,便想取下到上游汲些水。他方动作,荨娘便一把抢过水袋,勾在手里,蹦蹦跳跳道:“此等小事耳,何劳道长亲自动手?我去也。” 重韫见她开心,也不拦她,自在溪边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解了行箧放在一旁。 他本打定主意在此处歇脚,顺便把缠在右手上正骨的龙骨简给取下来。他方坐定,也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地就朝上游望了一眼。只见三两草木绰绰,顶上不知名的嫩黄色小花形如号子,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一根细细长长的青蒿垂腰折下,叶尖儿正好探入花心,好似将那花挠得有些痒了,于是一时间俱嬉笑起来。 在那草木掩映之后,是一泓再清澈不过的溪水,清澈得连溪床上的河石都粒粒可数。那草木笑动之时,正逢水里的姑娘破水而出,银花四溅,颗颗水珠在阳光中好似珍珠般闪闪发光。那水落进溪里,溅到花上,挂在姑娘的发尾,顺着姑娘隐隐可见的腰谷曲线蜿蜒而下…… 那姑娘微微仰起头,一抬手,衣衫落下去,露出一截皓白手腕,腕上绒毛凝住无数细细水珠,一举一动间,那肌肤便熠熠生光。 她手腕轻转,一袋子水从头顶奔流而下。她扬起脸,美好的脸庞向着夏日方向,双目紧闭,红唇微张,于是有些水便落入她口中,有些又顺着两颊再顺着脖颈两侧滑到颈后,有些则行经胸前,将那片起伏的轮廓打透…… 他只能看到姑娘的侧脸。她的轮廓被阳光镀上一层白芒,美好,干净,自然,如此耀眼,一瞬间掳夺了人的所有神智。 直到水声再起,重韫骤然回身,心中惊跳不已。他按住慌跳不止的心,别开眼,风一吹,遍体微凉,这才惊觉自己竟是出了一身细汗。他的嗓子微微发干,喉结微动,好似磨在了一层砂纸上,痛得灼人。 这心情前所未有,他恐慌失措,却只能无助坠落。 重韫心绪繁杂,慢慢地解下龙骨简,右手伸出动了几下,再转了转胳膊肘子,动作流畅自然,这断骨之伤已经好了。他在原地坐了一会,不见荨娘回来,忍不住想道,她那般冒冒然然跳进水里,现下衣衫湿透,是不是也不好意思见自己,所以正藏在某个地方晒衣裳来着? 转眼又想到,这荨娘几次三番出言挑逗,有时又作出一副天真言状,真心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 思及此,忍不住轻拍了自己一下。管她是怎样的姑娘,横竖不过是有过一场救命之恩吧了,待报完恩后,两厢自当再无瓜葛。 他正这般胡思乱想着,耳边闻得身后草木响动,他犹豫了下,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入目是一双绿绫绣鞋,再往上则是一件绿绸阔腿裤子,鹅黄纱衣,正是那日她刚从画里出来的妆扮。 荨娘一见重韫,便高兴地摆了几下手,几步奔到他跟前才停下来,扯了扯领子,道:“啊呀,还是奴家自己这套法衣舒坦,这宋人的衣裳,夏天穿忒热了些。” 正说着,突然发现重韫脸色涨红,遂惊道:“诶——道长,你脸怎么这么红?” 于是趋近前去,拿手贴上重韫额头,一摸之下顿觉滚烫无比,荨娘不由叫道:“道长,你这是中暑了啊。” “来——”将水袋往重韫手里一塞,“先喝点水。” 重韫一把将她的手扫掉,略有些粗鲁地接过水袋,仰头灌了几口,可心底那层烦躁却怎么也去不了,反而愈发盛了。 他正烦乱间,却闻荨娘声音又起:“诶?道长,你的右手不是断了吗,这就,这就好了?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你这还没几天吧?” 重韫举起那张龙骨简,道:“此为龙骨,缚在伤处有奇效。” 荨娘听得直乍舌,伸手接了,放在怀里细瞅,一抚之下,但觉骨骼莹白如玉,大夏天的竟然冰凉如寒玉,顿觉欣喜不已,忙问:“道长,此物可否借我几天?” 然后她就把那龙骨缠到了自个腰间。虽说外罩纱衣,看得不甚清楚,可正因这不甚清楚,才越发吓人好嘛。你想,倘或有一路人独自在路上行走,远眺之下发现迎面走来一女子,腰间白骨森立,不吓坏了才怪。 荨娘却是不管不顾,只觉此物上身之后,暑气霎时消去大半,当真再开心不过。 二人且歇且行,待到傍晚时分,远远瞧见一个村落,此村梯田层层,人烟稠密,入口处坐落着一座兰若寺,说是寺,大小不过如同一间几步见方的土地庙一般,寺门偏对之处树着一块残破石碑,其上兰若二字,衰败形同此庙。 荨娘见重韫叩开寺门往里瞧了一眼,不由咽了口唾沫,问他:“你不会是,今晚打算睡这吧?” 重韫点头,承认:“此处尚可宿人。” 荨娘苦道,“道长,咱们就不能找户人家借宿吗?天天睡地上,奴家的腰背都要睡出毛病来了。” 重韫将门合了,只道:“是谁借了……” 不待他说完,荨娘便狠跺了两下脚,道:“好嘛,好嘛。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借了那三十两银子!” 说罢竟负气先行而去。 两人进入村中,不时有些村妇农夫劳作归来,经过二人身旁时便偷眼打量,更有三两妇人暗中偷指荨娘,叽叽咕咕也不知在咬些什么舌根。荨娘是个没留心眼的,见了也只当她们是偷赞自己貌美,重韫见了则眉头频皱,终于忍不住将荨娘拉到一棵大树后站定,见四下无人,便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衫子裹到荨娘身上。 荨娘抓着衣领,茫然道:“我不冷呀……” 重韫眼睛别向远处水田,道:“给你就穿着,不许脱下来。” 他神色严肃,荨娘想起自己还有求于他,一时也不敢反驳。 二人又走了一路,才叩开一家农家院子,向主人家买了些热乎吃食,重韫又向人打听这里是否有人需要做法事或是协办丧葬事宜。那老婆子笑着摆手,道:“这倒没有。不过这几天是请神日,今晚我们会把娘娘神从邻村请过来,道长你不如去里正那里问问需不需要人吧。” 重韫谢过,又给过银钱,方才捧着吃食朝村外走去。 荨娘跟在他身后,问:“道长,你不去找活啦?” 重韫随手递给她个饭团子,道,“不了,这种乡里游神,一向最忌外人参与。” 荨娘“啊唔”咬掉半口饭团,塞在嘴里,脸颊两侧一鼓一囊的,含糊不清地说道:“哎,道长没钱,我还要接着睡荒山野庙是不是?” 重韫一点一点地剥掉手中芋头的外皮,闻言也不作应答。他举着芋头愣了一会,突然觉得胸前投下一片阴影,低头看去,只瞅见一颗黑呼呼的脑后勺,在他手间一晃,乌龟般缩了回去。 再看时,芋头上留了一排小小的齿印,已被咬掉小半个了。 荨娘拿指甲挠了他一下,有些气鼓鼓地,“好啊道长,你原来把好吃的留给自个了,这个果然更香甜呢。” 言罢拈起一坨饭团不由分说塞进重韫嘴里,自个抢了他手上的芋头吃了不提。 一时二人吃毕,晚风吹送,夕阳斜照,蛙声渐起,好一方悠闲自在天地。 重韫忽道:“乡里请神是件极热闹的大事宜,你想不想看?” 荨娘跳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她身上的青布衫落下来,被重韫接在手里,体温犹存。 “那当然啦!有热闹怎么不看?” 重韫点头,道:“那上树吧。” 荨娘急急转身,险些没将腰扭了,“上树?” “听动静,送神的队伍就在一里开外了,你要爬到树上,说不定可以看见。” 荨娘闻言兴奋不已,将纱衣撩起往腰间一绑,蹭蹭两下就爬到树冠上,这动作灵活地,连唆使她上树的重韫都咋舌不已。她一边爬还一边吹嘘道,“想当年西王母蟠桃园里那些个桃树哪棵不曾遭本仙子摧花辣手?说起爬树,本仙子可是祖宗辈儿的。” 她在树上蹲了一会,搭了个眼帘远眺,不多时便见山路上一条瘦瘦的长龙蛇行前进,隐隐似乎可以听见唢呐响锣鼓鸣。她看了一会,便又下得树来,拉起重韫道:“道长快快,他们要进村了,咱们到里头去看。” 进了村,发现这才一会子功夫,打谷场上已搭起一个简陋的戏台子来,又有几个农夫换过衣服后,拿红白妆粉涂了脸,咿咿呀呀,或是在吊嗓子,或是原地压腿,或是翻起跟斗。荨娘看了一会,发现其中一个全脸皆白的农夫总是在她不注意时猛盯着她看,不由得升起一股子寒意,随意找了个借口,便拉着重韫去往它处。 她这般拉拉扯扯重韫自然不喜,可是偏她八爪鱼似的,一旦沾了身就难解脱,挣了几次,也只能由得她去了。 二人在村子里穿行,见各家各户门前都摆了张方桌,供好香烛供品,就等着请神的人把娘娘神抬回来。不多时,二人听见身后乐声大作,当是请神的队伍进来了,便让到一旁。只见领头的是四个高壮的男人,分前后左后四个方位,合力抬着一顶肩轿稳步走来。轿外红幔作围,隐约可见其中坐落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泥塑神像,只是天色太暗,看不清面目。 这时,村中老小都出得门来,慢慢缀在队伍后头,跟着朝山上而去。荨娘也拉着重韫混入人群中。这队伍越来越宏大,一村几百人皆倾户而出,人流裹挟之间,重韫忽觉臂上压力一轻。 低头看去,只见袖上折痕仍存,只是那一只一直抓着自己袖子的小手,却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第18章 好奇心害人不浅 重韫回首顾望,但见人丛蠕蠕,黑暗中嵌落着几星红光,是村人手中提着的灯笼。蛙鸣或远或近,山鸟藏在林间喁喁低语。 他听见风的声音,从耳畔流过,时而轻柔舒缓,时而涛涛如洪。蓦地,那风流撞上巨石,化作一道白练落入他的掌心,带着与他相近的体温。 “哎呀道长,你怎么傻站着不动?” 荨娘拉起他的手,拖着他沿着并不宽阔的山路往上走。 重韫低头望了眼两人相握的手,一时间有些茫然。自己刚刚何以会有一种神魂出窍的感觉? 他想着不由张口问道:“你刚刚去了何处?” “我不是一直和道长你在一起吗?倒是道长你,从刚刚开始就在发呆。你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吗?” 两人渐渐落到人群后头,荨娘见了,急得直跳脚,拽着重韫的手直喊:“快跟不上了。” 重韫手腕一旋,将手抽了出来,淡淡道:“迟点也没有大碍。把神像抬到山上后,还要略作休整请神仪式才会正式开始。来得及的。” 荨娘平生第一次见这种凡间场景,自然是贪新鲜得很。重韫的话也未能给她多少安慰,她有心要上去看看那神像的脸,当下也不跟重韫打声招呼,哧溜——泥鳅似地钻入人群里。 重韫缓步而上,还未爬到山顶,便听见一阵炮竹炸响的声音,空气中传来淡淡的硫磺味,这炮声一响,便象征着请神仪式的开始。重韫大迈几步,攀上一处人力铺就的狭短栈道,便见眼前空间开阔,却是一片平地。村民们聚集在一面山壁前,一声鼓锣响起,所有人都双膝跪地,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根香。 那顶肩轿被放下来,前头的两个大汉恭敬地掀开轿幔,极尽小心地将里头的神像抬了出来。重韫瞥见人群前头有一人影极力抻长脖颈,眼巴巴地望着那神像,看身影,正是荨娘无疑。他遂安心下来,只远远地立在人群外头看着。 只见那两大汉双手抬着神像,缓缓地朝山壁走去。重韫凝神细望,见山壁之中有一天然的石凹之处,大小刚刚好可以坐得下一个人。那两个大汉将神像安放在凹洞之中,便在洞前拉开一条红绳,绳上坠着许多鸽蛋大小的铜铃,样式十分古朴雅致,倒像是什么法器似的。 二人做好这一切后,便退到神像前五步开外的地方,就地跪下,旁边一直站着的耄耋老者便从旁递过一炷香来。 重韫看荨娘两个小肩膀慢慢垮了下去,暗暗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这神像一身正红大服,肩佩霞帔,面上还罩着一层红纱,远看根本看不清脸。想她火急火燎地,本就是要找个机会看看那神像是何方神灵,却不想功败垂成。 此时乐声再起,那耄耋老者和着乐声用当地土话唱起请神歌来。他身后一直跟着的一个小童越众而出,举起手中火把,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什么,便走入人群中,将火把垂下,供人点燃手中线香。 手中香点燃之后,持香之人将香高举过头顶,趋近神像之前,跪在那抬神的二大汉身后,深叩九个等身响头,然后依旧将香高举过顶,倒退着出了人群,径自下山去了。如是循环,过得大半时辰,人已走了一半。 重韫坐在树上又等了一会,忽见一身影蹦跳而来,奔到树下,以掌击树干,张口便朝他抱怨道:“道长你是不知道,奴家跪得腿酸死了。” 荨娘说着又去捶腿,重韫从树上跳下来,道:“看过了?看过便走吧。小白独自一驴在兰若寺里看顾行李总不大好,咱们还是早些回去。” 荨娘又拿出那日在观里的怪异眼神看他,被重韫一个冷眼打了回去,便心虚地垂下眼,犹自不死心地撒娇道:“再看一会呗,村里不是搭了个戏台子吗?” “道长——” 重韫被她这一声甜腻腻的呼唤惊得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一瞥之下见她双唇一嘬,似欲故技重施,忙道:“真的就再看一会?” 荨娘重重地捣了两下脑袋,眨巴眨巴两只汪汪大眼,连声道:“真的,真的。” 两人于是又下到山来,到了打谷场边上,见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台上早已经唱上了,唱的什么全然听不懂,只这几个农夫嗓音嘹亮,听来倒也有一番野趣。荨娘混坐在村人当中,忽听得身边垂髫小童问道:“阿婆,娘娘神到底长什么样啊?” 荨娘两只小耳朵动了动,不由也竖起来,抓心挠肝的。是啊,到底长什么样呢? 那老妇道:“娘娘神的脸是不能看的,所以谁也不晓得娘娘神是啥子样。” “啊……为什么不能看?难道是因为娘娘神很丑吗?” “呼!这个可不敢瞎说!” 然后是“啪”的一声,手掌轻轻落到头顶的声音。 荨娘心里好奇得很,什么神啊,居然还不人看?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遍,却打死也没想出来。 这时一阵冷风吹到脖子里,像是突然间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荨娘顺着风向看去,正好撞上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是那涂白脸唱戏的农夫。 他的眼神实在古怪,带着点探究,与荨娘的眼神甫一相碰便避开了去。 荨娘只觉如蛆在背,如梗在喉,说不出的难受。她匆匆忙忙立起,拽起重韫就往外走。重韫默不作声地被她拽了一路,才出声道:“你怎么了?” 荨娘停步,踌躇了一会,方道:“有个人一直盯着我看。” “谁?” “一个大白脸儿。” 重韫叹气,“既然你也看够了,就回兰若寺吧。” 荨娘僵立着不动,犹犹豫豫地抬起眼,左右偷觑一遭后,才道:“道长,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古古怪怪的?” 重韫闻言不过一哂,“各方各地,自有其风俗,便是古怪了些,也无可厚非。” “哎呀不是。”荨娘急得跺脚,“我是说那个娘娘神,太古怪了点吧。我还从没听说过什么神是不能看脸的呢。难道还是丑神不成?我觉得,咱们得去看看这娘娘神究竟是何方神圣。” 重韫见荨娘执意如此,便冷下脸色,道:“你非要破坏当地风俗的话,要是引火烧身我可就不管你了。” 荨娘见他态度坚决,思量一番之后终究不敢违拗,只得随他回了兰若寺。进寺之后,地方狭窄,二人在那张石砌香案下生了堆火,重韫从行箧上解下一块粗布铺于地上,示意荨娘睡于其上,自己则往门上一靠,抱臂而眠。 荨娘闭眼假寐,约摸到了二更十分,远远听得村中喧闹之声弱了下去,她才悄然起身,抬起手掌在重韫眼前晃了两下,见他眼皮微动,以为即将醒来,吓得一个箭步又蹿了回去,又过了一会,听得他呼吸均匀,才肯定他是真睡着了,遂猫步遁到门边,轻手轻脚地拉开一条门缝就钻了出去。 入了夜在山里就有些凉了,荨娘一边搓手一边村里走,偶尔遇上庄户人家在门口系了狗,看见她时才要吠叫,便被荨娘一个手势又压了回去,最后只是多看了她两眼,低唔一声了事。荨娘见这狗儿听话,不胜欣喜,心道,原来本仙子的魅力真是不分界限的啊。 她一面自恋着,一面朝山上走,不多时就来到那条短小的栈道前。她踮起脚尖趴到土坡上看了一眼,隐隐可以看到上头火光摇曳,竟然还有人守着,她屏息细闻,只听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说,“这何时天亮啊,我都困了。” 另一人便劝道,“困了你就睡会呗,我看着就行。” 那人含糊地应了声,也不知是不是真去睡了。 荨娘猫着腰潜上去,寻了一棵树藏好,偷眼望去,只见山壁下竖着几把明晃晃的火把,壁前还生了一堆火,边上一人坐着,一人躺着。荨娘看了一会,心中便急得不行,正不知如何引开那醒着的守夜人时,忽然便见那守夜人站了起来。 因为离得远,荨娘也看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只见他在面对山壁驻立了片刻,忽然抬步走到山凹前,大手一扬,竟是将那娘娘神的面纱给掀了下来。 他的动作太大,竟然将同伴惊醒了。同伴醒来之际见他掀了娘娘神的面纱,立时跳将起来,叫道:“你是作死吗?竟然敢掀娘娘神的面纱!” 那人却激动地握住同伴的双肩,道:“我就说我不会认错的!那女人就是娘娘神的化身啊!” “什么女人,什么化身!你坏了规矩,我要去找族长……” 那人话未完,身子一软,突然栽倒在地,却是被他的同伴一棒子打晕了。 那人打晕同伴之后,拖着木棍,眼中放出狂喜,又带了点仇恨,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语无伦次道:“我要去找她!” 他愈走愈近,面容也越发清晰起来。荨娘一个激灵,突然就认出那人是谁了。是打谷场上一直盯着她看的白脸农夫。 他此时神情凶恶,荨娘心中害怕,不由捂住嘴往后退了退,却不想这一退,正巧踩在一段枯枝上,啪哒一声,吸引了行走中的男人的注意。 那农夫拎着木棍转到树前,一眼瞥到树下露出一双绿绫鞋子,便知是荨娘藏在那里,而他要找的也正是她。 农夫眼中凶光一亮,大步跳到树后,拎鸡仔似的将荨娘拎了出来。荨娘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忍不住呜咽一声,长唤道:“道长——” 道长是不是听得到她的呼救就未可知了,总之荨娘被人一路拎到山壁前,狠狠往地上一掷,屁股险些摔成了八瓣。她爬起来,刚做出一个跑的动作,就被那农夫拖将回去,直接甩到了山壁上。 荨娘被这两下弄得七昏八素,当下只觉后背火辣辣的,也不知擦破皮了没有。 那行凶的农夫见她不再逃跑,竟趋前一步,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娘娘大仙,你把金桃还给我吧,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说着竟磕起头来,这头砸得瓷实得很,没两下额头上就见了血。 荨娘吓得往边上直躲,哭道:“还你什么呀?我又不是娘娘神……” 她才说完这一句,那农夫却猛地抬起头,凶光毕露地盯住她,道:“你如果不愿意把金桃还给我,那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语毕举棍逼来,啪地一棍打到山壁上,也亏得荨娘身形灵巧,堪堪躲过了。这才躲过,下一棍又来了,两人贴着山壁来回追逐,荨娘没命地跑,可真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心中悲号不已,暗叹自己真是命苦,居然遇上了个疯子。 两人躲闪之间,忽听“啪啦”一声,是陶器碎裂的声音。荨娘回头一看,只见那农夫一棒子捶在神像胸前,好巧不巧,居然将它击碎了。 那农夫大概着实没料到这一节,一时间竟也呆住了。 大地微微震动起来,地上的土坷垃都跳动不已,像是热火中爆开的苞米。远远地听到山下传来几声惊呼。 “不好啦,地龙翻身啦……” 第19章 阵法破引生异变 这震动并没有持续很久,不过一会,便慢慢停歇下来。然而村人们都被惊醒了,青健男子俱披衣而出,守在自家门口,与邻人相互安慰道:“看样子,地龙的动静不大,应该不会有事……” 岂料此话刚落,那震动又来了,引得村头村尾的狗一起吠叫不已,吓得家家户户的孩童都放声大哭,一时间当真有如鬼哭狼嚎。一个老者站到草垛子上,举臂高呼道:“这狗叫得这样厉害,怕是真要出事啊!大家伙还是快收拾东西逃吧!” 一个老妇人奔出门来,哭道:“桩子呢,我家桩子还在山上守着娘娘神呢。谁去救救他啊……” 这慌乱一旦传播开来,便当真不可收拾。各家各户俱抱了孩子,扶了老人,往村外赶,只有少数有心的还记得拿两件紧要东西。 这一众村民拖家带口奔到村口,忽见一青衣道士长身立于村头老桃树下,他的身后拉开一条红绳,两端分别系在老桃树和兰若寺的寺碑之上,绳上挂满黄符。 村人为那道士气势所慑,一时间俱裹足不前。 重韫将手上柴刀掷入土中,抬臂拦住一个欲闯之人,冷声道:“这条路走不得了!” 男人们不由纷纷大嚷起来,“跟这道士废什么话,咱们冲过去……” 重韫也不说话,只将柴刀拔出,一矮身,迅速朝后一挥。只听硌啦一声,一具刚从土里爬出半截的白骨登时被砍作两半。 村人们惊呆了,不少妇孺都白着脸哭叫起来:“妖怪,妖怪啊……” 重韫认出站在人群前头便是该村族长。他收了刀,对那族长道:“你也看到了,此时地震,却不是地龙翻身,而是地里这些东西要出来。我已在村口布下结界,但也只能挡得他们一时。” 那族长已有七十岁了,到底是久经风雨的老人,虽然惊惧,却依然强作镇定,“道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这个村,几百年前应是一片葬尸之地,尸气浓重,却不知被什么东西镇住了。然今夜二更时分,那镇地之物突然被毁,导致地气突变,这才引得这些腐骨纷纷破土而出。” 离得近些的青年一听“镇地之物被毁”,不由异口同声道:“娘娘神!” 这边说话间,红绳之外已有不少白骨破土而出,颤颤巍巍地朝村里走来,只是行至绳前,像是突然迷失了方向,全都沿着红绳边缘徘徊起来。 老族长见此更是心惊不已,身子颠了两下,险些没昏过去,一双鸡爪似的老手紧紧抓住重韫手臂,问道:“这些白骨可伤人吗?” 重韫皱眉,道:“地气外泄,而致白骨精变,当属僵尸的一种。只怕渴饮人血。” 正说着,忽有一白骨将手搭到红绳之上,试探性地碰了两下,那血肉全无的骷髅头上似乎流露出几分困惑来。重韫面色大变,道:“不好!挡不住他们许多时了!你们听好,现在就各自回家去,将家中公鸡杀了取血,涂在自家门窗之上,然后紧闭门户,天亮之前绝对不许出门!” 说罢打了个唿哨,一只毛驴从兰若寺中得得而出。重韫一拍驴臀,道:“去把荨娘带过来。” 他说完此话,拔步就朝村尾奔去,村民也不敢拦他,况此时事态紧急,由不得人再多说什么。一村人于是又急急奔回家中,抓鸡便杀,取血涂门,那没鸡的人家,便躲到邻人家中。这才躲好了,便见窗纸上映出累累骨影,一时间吓得连气也不敢出了。 重韫脚下飞快,不多时就到达村尾。此处是一片水洼,洼中泥浆翻滚,好似一锅煮开了的热粥。重韫举起刚刚路上随手顺来耙子朝里一捅,轻轻松陷进大半,此处果然埋有一口暗井,只是不知为何竟被人填土封住,积年累月,水从地底渗出,便形成一处洼地。 这洼地上寸草不生,唯有一棵老槐树挺立其旁,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槐木属阴,正好与村口的桃木形成阴阳相对之势。重韫心中猜疑,这个村子整个犹如一个大型的太极阴阳图,只怕这地底镇着什么厉害东西。只是,这阵眼在何处? 莫非真是那神像? 重韫正思索着,那水洼却突然起来旋转起来,眨眼间将靶子吞入其中。泥浆自洼中高旋而出,升入空中,竟如活物般伸展开来,慢慢地长出四肢躯干,竟是一个人的形状。 泥人甫一成形,便洞开一张无底大口,朝重韫飞扑过来。重韫急退几步,一张火符出手。那火符钻入泥人体内,瞬间燃烧起来,但泥人身上带水,烧了多时,也只有阵阵水汽冒出,于那怪物并无损碍。 重韫偏头避过一击,心下愈惊,下意识地反手一抽,从腰后拔出一只匕首。 “无道,戮,神鬼皆杀!” 他暴喝一声,踊跃而起,匕首出鞘,青铜锻造的刃身上满是铜绿,莹色如玉,在夜色中流转出古朴凝重的华彩。重韫横匕削过,刃身过处,泥人拦腰而断,委地复如烂泥。 使用这把匕首太过损耗体力,重韫落地后,忍不住双手撑地,像是经过长途跋涉般大喘了几口。此时身后腥风刮来,他背上一凉,方觉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他将匕首插回鞘中,持匕的右手还有点脱力后的虚软。他暗自思量,这些白骨僵尸并不难对付,符咒可定其身。难的是此处既有阴井,必有阳脉,现下阴气上涌,地阳被缚,还会有更多事物发生精变,届时他独力难支,却是大大不妙。 而且小黑上山接人,却接了这许多时还未下来,恐怕有变。重韫心中暗悔,本来她在庙里试探他时,他是故意装睡的,不拦住她是为了让她吃点亏,意在给她一个教训,却不想中途横生枝节。 他一面健步朝山上奔去,遇见白骨便以黄符定身,只是所带黄符有限,行到半路,便用完了,别无他法,重韫只得抽出柴刀砍杀,好容易接近山顶,那栈道却塌了。重韫隐隐听到荨娘的喊声,心中一急,干脆拿柴刀在土坡上撬出几道土坎子,将柴刀楔入土壁之中,脚踏土坎,一个借力翻了上去。 上到山顶,便见土地当中裂开一条细缝,正如蚌壳般慢慢闭合起来。荨娘跪在地缝旁边,双手紧紧拽住一条腰带,腰带的另一头则被一个农夫抓在手里。 原来那农夫陷入缝中,因地缝越缩越小,他块头又大,一时间竟被卡在其中。 荨娘为他力道所坠,也有小半个身子探入其中。她背对重韫,根本没看到他上来,却一边嘶嘶喘气,一边哭爹喊娘。 “道长——救命啊——要死人了啦……呜呜,我裤子要掉了……” 重韫远远望去,果见她的裤子一点一点地从腰部滑到了髋部……他一瞬间不合时宜地竟觉心头一畅,莫名想笑。 到底还是知晓此刻危急,他不敢有分毫耽搁,几个跃步奔至她身后,单膝跪下,俯身前倾,将那腰带抓在手中一绕,用力往上一提,可那农夫依然未动分毫。重韫见了,立时抽出左手往地上拍了一张符,闷声一喝,“开!” 一阵土地震动,那裂缝复又打开了些。 重韫趁机双手用力,总算和荨娘合力将人从洞里拽将出来。只这出来的反弹力太大,三个人一时间摔作一处,各自气喘,荨娘更是跪伏在地,四肢浮软,状如死鱼。 忽然平地怪风大作,将那黄符刮到空中,但听得“砰——”的一声惊天响动,那土缝终于并作一处。 重韫最先恢复过来,他撑起身子往荨娘那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简直不得了。原来荨娘虽单手拽住裤头,可刚刚那一摔,后腰那处的布料却滑落下去,露出大半白白嫩嫩的屁股蛋儿,虽然隔着一层白色纱裤看得并不真切,可对重韫而言,也足够惊心的了。 偏这时,摔在一旁的农夫动了动,像是要转过身来…… 那一刻,说是千钧一发也不为过,重韫当时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是惊是吓是羞,反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被人看了去。于是飞快地拈起一片衣摆覆于其上,以掌盖住。 荨娘当时便觉察到了,扭过脖子一看,不由嗷地又是一声惨叫:“啊,道长你居然摸我屁……呜呜……” 话未完,便被重韫捂了嘴,喝道:“别动!别叫!” 荨娘泪眼汪汪,进退两难。不动呢,屁股还晾着呢。动呢,裤子还没提上呢。一时真觉人生灰暗如斯,简直是莫大的悲剧。 重韫眼睛一瞪,板起脸来对那农夫厉声道:“转过去!” 也不知是他表情着实吓人还是怎地,那农夫愣了下,就老实地背过身去。 重韫也不敢看,半眯着眼,隔着衣服迅速将那裤子往上一提,一手摸过地上腰带就绕到荨娘腰间,双手秉住两端合力一收,将荨娘勒得嗷地又是一声叫唤,终于忍不住一脚反踢过来。 重韫生受了她一脚,手上动作飞快,竟是摸索着在她腰间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然后才一跃而起,顺便也把荨娘从地上拉起来。 荨娘哭得惨兮兮地,打着哭嗝还不忘控诉重韫:“你居然敢帮我穿裤子……” 重韫脸已红透,不敢面对她,只好把那农夫抓起来,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农夫偷偷看了荨娘一眼,才道:“原本吧我和桩子在山上守夜,后来实在困得不行,我就眯了会。哪知道醒来后发现桩子那狗崽子居然偷偷掀了娘娘神的面纱,这可是犯大忌讳的啊。我就说要告诉族长,桩子就把我打晕了。后来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桩子追着这个姑娘打,那我就上去救人啦。后来地就裂开了,我就掉进去了……” 这农夫说话罗里吧嗦,重韫听到这里,已知始末,便抬手拦住,问:“怎么不见你口中的桩子?” 那农夫挠挠后脑勺,道:“我也不晓得噻,我刚刚就掉下去了嘛……” 荨娘此时整好仪容,擦干眼泪,总算好意思开口说话了。她小步蹭到重韫身边,往山壁边一指,闷声道:“刚刚那山壁也裂开了,我看见他跑进裂缝里去了。” 重韫与那农夫抬眼望去,只见那面山壁平整如初,哪里有什么裂缝。 荨娘自然也发现了,不由惊道:“糟糕了,难道那疯子被吞了不成?” 重韫抬步走向山壁。走到凹洞前站定,将地上的半身神像捡起,只见神像眉目雕画得十分精致,端的是一副美人面容。 荨娘终于有机会好好端详这神像的真容,看了一会,越发觉得眼熟,蓦然间福至心灵。 “啊,这,这不是在青城山上见过的小美人吗?!” 第20章 聻之约阴魂不散 荨娘挠了挠下巴,心道,难怪那叫桩子疯子村夫一直说自己是娘娘神,这乍一看,果真还是有几分相像的。哎,都怪造物作怪,美人呢,大抵都长得大同小异,丑的呢才真是千奇百怪。 桩子的同伴叫贵仁,是个老实憨厚的家伙,虽然被桩子打了一记闷棍,心里却并未记恨他,反倒在看到荨娘神情微妙之后,不由替他好是忐忑了一番,忍不住出言道:“姑娘,我知道你心里对桩子恼得很,但是吧,这事儿实在不好说,桩子吧,”他朝脑门比划了一下,“他小时候失足跌到水里,发过一场高烧后脑子就不大好使了,一根筋得很……” 荨娘冷不丁打住他:“金桃是谁?” 贵仁愣了好一会,才面带萧索地叹了一句:“金桃啊,诶,金桃啊……是桩子没过门的媳妇,可是十年前突然不见了,据说是跟一个外地行脚客商跑了。诶,也是造孽了。她跑了以后,桩子性子就越发孤僻起来,拖到这么一把年纪也还没娶上个媳妇儿。” 重韫将神像扶好,一抬肩,不小心碰到凹洞上方悬着的铜铃,那铜铃摇了一下,摆到左侧撞了邻边上的铜铃一下,一传二,二传三,待那铜铃逐个对敲过一遍之后,默了片刻,突然齐齐响动起来。 贵仁哑了一会,大声怪叫起来:“这些铜铃里浇了铁汁,里头的铜珠都被焊死了,怎么会响呢?” 此时那暂停了许久的地震竟又卷土重来,埃尘浮起,月色昏黄。 重韫握住藏在腰间的青铜匕首,警惕地盯着四周。他终于明白自己先前和荨娘上山之时,为何会有恍惚之感了。这个村子的气息太干净了。他天生阴阳双目,左眼可见鬼物,可这这村子里连半丝游魂残魄也瞧不着。按说这么大一个村落,总会有些死人才对,可重韫连一丝鬼气都未曾感受到。 简直就好像是,那些魂魄都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吃尽了一般。 重韫紧紧地盯住那尊娘娘神像。荨娘说这神像容貌形似她遇到的那个女子,莫非,是那只聻把这些魂魄都吃掉了?这地下镇着那只聻的老巢,因为村人无意间打破神像,竟破了那封印不成? 铜铃的响声越来越大,震动也越来越大。 忽有咂咂裂响,三人闻声望去,却是山壁上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儿。那缝愈开愈大,直开到约莫可容一人通过之后,便顿住不动,其间露出一条小径,曲折向下。重韫探入其中,手上火折子晃了一晃,但见山壁之后藏有机括,果然是处人造的洞府,遂跳入洞内。 荨娘和贵仁跟在他身后。走了约莫百步,突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方斗室。室中摆了一口三足铜鼎,约有半人身高,鼎壁上刻有文字,鼎上有盖,以三道锁链绕于其上,绞缚之。 荨娘以手触摸鼎上所铭刻的文字,发现竟无一字能够辨识,不由奇道:“道长,这是什么文字?怎么从也没见过?” 重韫以火折子相照,辨认一番后方道:“是殄文。” “殄文?” “就是鬼怪妖精间流通的一种文字,亦称水书。” 重韫以掌轻叩铜鼎,听得鼎内异响,不知存放了何物,他有意要开鼎一瞧究竟,却顾忌荨娘和贵仁在一旁,不好舒展手脚,遂出言让二人先出洞外等候,那贵仁见洞内阴暗漆黑,心中早已生了退意,不待重韫说完便退出洞外。荨娘却是不依,还振振有词道,那农夫分明跑进这洞里来了,他可把我害惨了。我荨娘是何等人哉?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不行,我非得亲自把他揪出来,再踹上他三十脚屁股不可。天子犯法都得与庶民同罪呢,我才不管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她歪理一堆,讲起来还总头头是道的,重韫懒得与她舌辩,也就由得她去了。只嘱咐一声,若然有变,你只管跑便是。 荨娘甜腻腻地凑到重韫身边,拿肩膀顶了他一下,眨了眨眼,嘻嘻道:“放心啦道长,奴家不会帮倒忙的。” 重韫先拿张安魂符定在鼎壁上,这才埋首解那铁链,不多时三索俱下,重韫将柴刀撬入铜鼎与鼎盖的缝隙之间,手上用力向下一压,慢慢地将盖子起了出来。 抬到一定高度后,唤过荨娘来,嘱她拿手扶住,重韫才将刀取下,与她合力将鼎盖抬了下来。 盖子打开来后,立时有股香臭杂交的气息弥漫出来,熏得二人咳嗽不止。荨娘好奇心重,也不待那气散干净了,便捏住鼻子,趴到鼎边,举着火折子望了下去,这一瞧之下,却惊得尖叫一声,连火折子也掉了进去,扑地一下熄灭了。 重韫又擦亮一支火折子,举来相照,见鼎内一具白骨成蜷卧状,骨架娇小,赫然是一具女尸。她身上的衣物基本都已腐化了,只能从片布只缕上依稀辨认出原本应当是一套大红深衣。 荨娘直指女尸怀中,颤声道:“看那人头,人头!” 女尸双手合围,呈拥抱状,怀抱着一颗人头。重韫隐约看见那人头皮肉皆在,心中也是惊诧,这女子都化为白骨了,怎么这人头还未腐烂呢?他将人头从女尸怀中提将出来,摆到尸骨上,只见那人头却是个相貌英挺的男子,双目紧闭,嘴角轻抿,神色安详。以手触碰他脸上肌肤,虽无温度,却不失弹性。 重韫心中心思如电转,蓦然间想到一物。 “趴下!” 他一声大喝,单手揽过荨娘,就地一滚,堪堪与那飞袭而来的人头擦肩而过。重韫将荨娘掩在身下,反手抽刀,一挥之下却并未砍中什么。 怔忪间,便闻洞外一声惨叫“啊,有鬼”,接着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那贵仁复又奔入洞来,对着二人一阵咋呼:“有鬼啊,我看见个会飞的人头!” “不是鬼。” 重韫的话令二人大惊。可是不是鬼,那人头怎么会飞呢? “是僵尸。”重韫将匕首收回去,盘坐在地上。难怪那些白骨会精变了,此处镇着一只王僵尸,一朝封印得破,还不一呼百应?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僵尸向来渴饮人血,怎么这只只剩一个脑袋的王僵尸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呢? 荨娘听完后将掌一击,道:“这还不简单嘛道长。你想,你要是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只剩下个脑袋,你最想做的事会是什么?找吃的?那肯定不呀,找身子好嘛!身子都没有了,吃了也白吃呀,最后还不都得漏出去啊。”荨娘说着在脖子边比划了几下。 贵仁挠挠脑袋,一脸憨态,“我虽然听不懂,但是道长,这位姑娘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 重韫默然不语,眉关紧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三人正沉默间,忽听得一声□□,荨娘一下子跳将起来,指着东南角道:“有人!有人!那有人!” 贵仁看了一眼,见黑暗中晃过的身形十分熟悉,可不就是桩子吗? 荨娘再看一眼,也认出来了,当下怒向胆边生,也不给对方爬起来的机会,就一下子跳到人身上,踩着那人的背碾了一脚,恨道:“好你个乡野村夫,居然想杀本仙子?眼睛是被屎糊了是吧!” 桩子被荨娘踩住,一时爬不起来也翻不了身,只将一双手在地上刨划了两下,发出一声声低唤:“金桃,金桃……” 声音嘶哑,哀意甚重。这一来倒让荨娘不忍心了,忍不住心道,算了,遇上个傻子,也合该她倒霉。 她故作嚣张地又碾上一脚,才从桩子身上跳下来,将脸一扬,哼道:“本仙子大人有大量,便宜你了。” 桩子将脸埋在地上,压着声音哭泣,反反复复叨念着一个名字:“金桃,金桃……” 山野间回荡着雄鸡晓唱,一夜惊魂,可算是天亮了。重韫一行人下到山下,见阡陌之上白骨遍地,已有不少村人出得门来,胆大的便拿一根长棍去桶那骨骸,见它确实化为死物了,才壮着胆子上前拿簸箕收拢了,准备挖个土坑一起焚了。 这番忙碌到正午,众人在村外林子里找了个空旷地方,挖了坑,将白骨倒进去,这才请了重韫来做法事。经过昨夜一晚,重韫现在在这些村人眼中的地位已不亚于仙人,法事过后,里正媳妇儿极力相邀,说是道长救了举村之人的性命,何当好好款待道长才是。 重韫婉言辞了,道:“谢礼不必,但劳烦换些干粮。贫道还有一事,要向村中老人请教,不知这村中知晓最多掌故的是哪位老人家?” 里正媳妇儿笑道:“那可赶巧了,要说这样的老人瑞啊,整个村子数下来,也不过两人,其中一人正是我家公公。” 这媳妇儿是个爽利人,说着便把人领到家中,请出自家公公来。 那老人家八十有余,却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一听重韫要打听娘娘神的事,便拉着重韫在院中坐下,滔滔不绝地说上了。 “那至少是东汉末年的事情了。传说娘娘神姓杨,自称杨娘娘,原本是黔地人氏,通识殄文,能通阴阳。当时天下三分,世道不太平的很,仗打得多了,妖魔鬼怪也多了起来。杨娘娘孤身行走江湖收妖除魔,一日正巧来到蜀中,听闻西蜀闹僵尸,便生了降服之心。那僵尸据说是曹操手下掘坟盗墓的兵子偶然间进得一番族王墓,从墓里起出来的,一出世便能号令百尸。且这僵尸性情暴虐,天性狡诈,当时横死其手的百姓不知有几多。” “杨娘娘追着这王僵尸一路,几次让他逃脱,一日间正巧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杨娘娘见此地风水极佳,便设下法阵,将那僵尸擒住,以真火烧了三日,仍烧不死。杨娘娘无法,只得将那僵尸砍了头,尸首分家各镇一处。据说,僵尸的头就镇在我们村里,身体则埋于邻村。” 荨娘听得直咂舌:“这个娘娘神居然还是个侠女诶。”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想起一事来:“可是,为什么不能看她的脸呢?” 老人家一声叹,道:“不知道。只是传说中娘娘神一直是以面纱覆面的。” “那看了又会怎么样呢?” 老人家大惊,连道:“那可千万要不得,要是掀了娘娘神的面纱,惹得娘娘神发怒,就会把你收了去的……” 荨娘一缩脖子,心中莫名有点发凉。这老汉的话正中她的下怀,想那只跟娘娘神眉目肖似的聻,可不是就缠上她了吗? 二人打听一番,却无多少收获,因重韫坚持要继续赶路,荨娘只好顺从,两人拿铜板跟村人换了些吃食,到兰若寺中收拾好行李,临走时,荨娘忽然惊道:“诶,道长,你的小毛驴呢?” 重韫哼了一声,面色有点冷,每每荨娘烦他时,他就是这么一张木木的冷脸,眼神平静幽深,一眼望过来,颇有威严,看得人心里莫名有点发慌。 “怎,怎么了嘛?”荨娘看着脚尖,避免跟他对视。 “不必理会它,办事不利,它自然不敢见我。” “哦……”荨娘一听,登时又活过来,暗自抚了抚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 “你叫它办什么事啊?” 自然是他让小黑去把荨娘带过来,结果它却自己跑得不见踪影。但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对荨娘说了。 “诶,道长,你看,没有毛驴,你自己驮着行李多累啊。要我说啊,你就不该这么凶,做人呢,要温柔一点。你看,你一板起脸,连我都有点发憷,别说是一头驴啦……” “诶,道长,你看你这满头汗的,奴家给你擦擦吧……” 重韫脚步微挪,将脸避开。他盯了荨娘一眼,突然把行箧卸下往她肩上一放,道:“既然你这么闲,你来背吧。” 荨娘被压得脊梁骨一弯,不由将嘴一嘟,刚想撒娇,又听重韫道:“那只聻,还会再来找你的。” 一句话,将她堵了个哑口无声。 第21章 美人灯下细细缝 “咳咳咳……” 荨娘用木杈子勾下门梁上的一大蓬蜘蛛网,将那只尚在蛛网中爬蹿的褐色八爪蜘蛛高高举到重韫眼前。 “道长你看,这位原住客好像不大欢迎我们啊。我说道长,你怎么上哪都能找得到这种古庙荒宅露宿啊?” 重韫麻利地将两边的窗户都撑开,新鲜的空气一灌入,屋内的腐朽之气登时为之一清。 荨娘背着双手,跟在重韫身后亦步亦趋,喁喁不休,“道长,咱们真有这么穷吗?就真的连一晚,”荨娘比出一根手指伸到他眼下晃了晃,“连一晚的客栈都住不起?” 她固执地不肯收那根声表抗议的手指。 重韫弹指将横在他胸前的手指赶走,他说话时的表情再端正不过,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可就这样,偏偏有种让人恨到牙痒痒的无奈。 “从这座荒宅出去,向南面直走,就有一家驿站。八个铜钱可住一宿。” 荨娘面带犹疑地瞟了他一眼,“道长你真的开窍了?知道要对姑娘,尤其是我这么好看的姑娘温柔一点了?” 重韫将门拉开,作了一个请的动作,“慢走,不送。” “你!”荨娘将眼一瞪,差点就要发飙,却在那之前突然峰回路转,硬生生挂上一副温温柔柔,娇娇弱弱的表情,将阔大的衣袖牵起,半遮了脸,无限娇羞道:“道长喜欢就你我二人的清静世界,奴家都明白的。” 重韫闻言轻叹一口气,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无奈的。他深看了荨娘一眼,道:“切记跟紧我,那只聻不会轻易放弃的。” 荨娘一张俏脸儿顿时又青了。天晓得,她最怕鬼了。更何况这次缠上她的还是鬼中大王!荨娘心中翻来覆去想过数十遍了,你说那只聻怎么会缠上我了呢?难道是看我貌美,要抢我回去做压寨夫人? 诶,女人跟女人吗……那她还是喜欢男人的。尤其是……荨娘偷偷瞄了一眼重韫宽阔的肩背。他正半蹲着生火,洗得略微有些发白的青色道袍衣料柔软,顺服地贴在他背上,动作间,上身的肌肉微微鼓起,隐隐能看出精壮的轮廓。荨娘下意识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口水,她可是个审美庸俗非常的好姑娘,最爱这样一身腱子肉了。男人嘛,太瘦了跟猴儿似的,太壮了又怪吓人的,像道长这样的,唔,就刚刚好。 荨娘想着眼睛眯成月牙一般,捂着嘴吭哧吭哧笑出来。 重韫转过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中精光浮泛,莫名地,他就想到了偷鸡的黄鼠狼,登时有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大概是睡前想了些不该想的东西,这夜荨娘罕见地失眠了。她像热锅里烙着的芝麻饼似的,翻过去,又翻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重韫就躺在她五步外的地方。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可渐渐地,她心脏的每一次悸动,都仿佛是为了与他的呼吸相和一般。砰,砰砰。 可荨娘摸了摸心口的位置,手掌紧贴的肌肤下,并不能感受到任何跳动。是的,她怎么忘了,她现在只剩了半颗心了,怎么还会有心跳呢? 荨娘将重韫的外衫拉到鼻尖下盖好,侧过身。重韫的睡姿十分规矩,两手交握放在腰间,板板正正的姿势,荨娘看了半天,连一根小指头也没见他动过。 荨娘按着心口,突然觉得有点失落。她刚从画里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重韫时不是不激动的,这个男人的眼睛与九重天上那人多么神似啊,当他们安静独处时,你若望进他们眼底,就会发现那里盘桓着雾一般的东西,那是一种强自压抑的忧郁和彷徨。 可是他不是他。 她很快就知道了。那人狂狷风流,重韫却太嫌方正了些。 荨娘原本只是天上司画司内的一幅美人图,人皮画纸为其肌肤,笔墨充其精血,就连她的容貌,亦不过是画师笔下随手勾就的一副。只是生得幸运了些,被挂在了青帝宫琴房的墙上,日日聆闻青帝抚琴,千数年岁月,催生出一点灵智,及一颗人才有的七窍玲珑心,从此披上这副皮子,以画中颜貌行走世间。 她是物化而生的“人”,无父无母。她诞生那日,青帝正在琴房里辨识宫人送来稀罕的香草,见她自墙上摔下来,不过微微一笑,单手支颐,略作思忖,便道:“既然成人了,总该有个名字。我手中香草乃天河河畔千年荨草,正好与你年龄相当。从此,你便叫荨娘吧。” 他又问她:“既然是我宫里出来的,就在我宫里领个职务吧。你,会做什么?” 彼时荨娘才刚刚化人,连话都说不清楚,又哪会做其它的?她是因他的琴音而生,化人后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也是他,自然对他由心而生出一股孺慕之情。 她怯怯地开口,“我可……可不可以待在你身边?” 青帝哈哈大笑,道:“这世上想待在我身边的女子多了去了,你又凭得什么?” “可,可是……”荨娘朝宫门外望了眼,花圃里海棠与牡丹争艳,兰花与红梅比香,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是做了一千多年人皮画卷的荨娘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恐惧由未知而生,销魂蚀骨。 “可是,我害怕啊。” 也许是荨娘的眼神太过清澄,初生之人的纯粹,真的打动了青帝。他赐下一道象征身份的神印,从此荨娘成为九重天上青帝宫内的一名掌灯仙婢,随伺帝君左右。 可是那之后啊……那之后。荨娘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酸涩。她摇摇头努力想将脑中那些伤感的情绪和回忆都甩出去,可不小心,却挤出一滴泪来。那泪顺着脸颊滑到嘴边,咸咸涩涩的。荨娘牵起衣服的一角,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两把。 突然听到重韫的声音。他的声音介于成熟男人的低沉与少年的清澈之间,跟他的人一样板板正正的,哪怕细细辨听,也很难读懂其中的情绪。 “你哭了?” 他转过脸,双眼如同深湖,直直地看住荨娘,略略提高声音,确认似地又问了一遍,“你哭了?” 荨娘慢慢地睁大眼,与他对视半晌,突然将身上盖着的衣服揉成一团丢到重韫身上。 “好啊,道长,你居然装睡?” 重韫把衣服从脸上扯下来,皱了下眉,“我没装。” 荨娘一指指住他,尖声道:“看,都被我发现了,还装?” 重韫将衣服丢给她,“你要没事,我就睡了。” 荨娘将脸儿往旁边一扭,哼道:“不睡,谁知道道长你安了什么心思啊。一个大男人的大半夜不睡觉,连奴家躲在被窝里干了什么都知道,奴家现在可是怕得很呢。” 重韫一见她那拿乔作气的样子,便有些烦躁,人一烦躁,脾气就有些不好。他捏了捏鼻梁骨,有些疲倦地问道:“你又想干什么了?” 荨娘笑意吟吟地,藏在袖子里的十根纤纤手指儿却拧成了麻花儿。“道长,长夜难眠,不如……我们来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吧。” 重韫将脸一拉,沉声喝道:“姑娘家当知自重自爱!” 荨娘:“……” 我只是想拉你赏月啊,道长!这回真的是你自己想歪了吧?! 最后重韫还是被荨娘拉到院子里。 院内杂草丛生,东面的房子塌了一半,半面残墙突兀地立着,墙面上爬满了一壁的藤萝。荨娘乐腾腾地跑过去,双手在墙垣上一撑,整个人便如一只黄鹂鸟儿般飞了起来,鹅黄色纱衣在夜色里一闪而过,像是蜻蜓掠过湖面的翅膀。 “道长,快看,”荨娘将两只小脚晃得拨浪鼓似的,脚踝的金铃叮铃叮铃地响,遥指天际,“今天的月亮还挺大的,哇,好久没看见它了呢,这白的,跟大饼子似的。” 重韫站在墙下,被她脚上一晃一响的金铃吵得头晕,忍不住伸手往她腿上一按,沉声道:“你别再晃了。” 荨娘撇了撇嘴,乖乖地将脚垂下。重韫背虚靠着墙,也仰头去看那月轮。突然觉得肩上一重,有一只小手搭了上来。 荨娘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弯下腰凑近他耳旁,悄声道,“道长,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不好。”重韫直觉她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荨娘轻轻地搡了他一下,“好呗。道长?” 然后也不待重韫回应,便自顾自地讲上了。她依然靠在重韫耳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惧怕谁偷听了去一般。 “从前有个小仙娥,偷偷地喜欢上南天门的守职小将,每日经过南天门,不是故意丢了手帕,就是故意丢了香包,害得这守门小将每每都要特意上到九重天来给她送东西,真是烦不胜烦。后来那守门小将不知从哪探听到这小仙娥的心意,遂心生一计。” “那日天上的月亮也是这么圆,这么亮。那仙娥经过南天门时,守门小将突然就把她拦住,对着她声情并茂地咏起诗来:美人兮美人噫,眸如明月兮,一只十五,一只初一。” “那小仙娥听完后,掩面大哭而走,哈哈,道长,你可知为什么吗?” “因为啊……那天那个小仙娥正好去蟠桃园帮忙,一不小心被蜜蜂蛰在眼角,整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儿了,这可不正应了那句‘一只十五,一只初一’吗?” 她说完自个儿哈哈干笑了两声,见重韫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由摸了摸下巴,心道,本仙子讲的笑话难道不好笑吗? 重韫紧紧盯着西边一间耳房。 房内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一个姑娘秀美的身影映在门扉上。姑娘垂首,手中针线穿绕,似在缝补东西。 这本该是很美好的画面,可当荨娘顺着重韫的目光望过去,只一眼,就吓得险些从墙上掉下来。 那姑娘捧在手里缝补的东西,那圆滚滚的形状,还有灯下隐约可见的侧面轮廓,可不就是一颗人头吗!? 第22章 七香宝车迎新人 姑娘手中线,灯下密密缝。她的手指纤细,二指并拢捏住银针,每一下都极尽温柔,仿佛她手下刺过的不是一颗人头,而是丈夫换下的,尚带体温的旧衣。 荨娘弯下腰将脸藏到重韫背后,双手将重韫肩上的衣服揪得死紧,颤声道:“道长……道长,那只聻又来啦!”太过惊遽,话出口,才发现声音高了,遂压下音量,咬耳朵般道:“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呐。道长,我不管,你可要保护我!” 话说着,双手突然藤蔓似地缠上重韫脖颈,居高临下地将小半个身子贴到重韫后背上。 后背蓦然间贴上一团柔软的事物,重韫脊背一僵,继而耳垂微热,手上暗自蓄了点力,将荨娘的双手扯开,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别动! 荨娘瞪回去,心道,这道长真是太“君子”了,有便宜也不懂占,也不知道是心理有毛病还是身体有毛病?织女说过,好色的男人不靠谱,不好色的男人也不靠谱,会羞涩的男人才靠得住。可道长除了第一次见面时惊慌失措了点,现在基本都没啥反应了。 荨娘单手支颐,三根手指在脸上点了点,瞧,把我给愁得,啧。 重韫右手背在身后,摸出一道符藏于袖中,上前一步,扬声道:“不知杨娘娘深夜现身,有何贵干?” 屋内的人停住手上动作,似乎叹了口气。 她的这声叹息落在荒原里,像是平静的湖面上乍然落入了一枚石子,霎时惊起千层浪。平地里起了一阵怪风,宅子外头半人多高的野草分裂两边,齐齐弯腰,中间破出一条小径来。 重韫望下宅门外头,只见荒野深处飘来一顶轿子,初时速度极快,越是靠近这栋宅子,速度便越慢,最后像片羽毛般,打着旋儿落到院子中央。 “杨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重韫盯着那轿子。大红的车幔,七香宝盖顶,顶上覆盖一张红毡,毡上绣着交颈的鸳鸯和并肩于飞的大雁,毡子的四边均坠以流苏,四个轿檐微微上翘,檐角俱以铜铃装饰。这是……一顶华美非常的花轿。 荨娘乍一看这么一顶红艳艳的轿子,便被吓上一跳,越看越是心惊。瞧这样式,莫不是成亲时用的花轿?这么想着,屁股下不由一滑,竟从墙头跌了下来。 那两扇残旧的门扉突然砰地一声朝两边破开,一股阴风自屋内席卷而出,卷起地上的黄叶衰草,升到半空,又纷纷扬扬而下,好似下了一场荒凉的雨。 透过那阴惨惨的风卷,荨娘看到一丛烛光,荧荧如豆。烛光散照开来,像是一把昏黄色的羽扇,半罩在桌后那人的脸上。弯弯细细的眉毛,红红艳艳的小嘴,挽着一个堕马髻,一身深红衣衫,然而看上去,已有二十三四年纪,却并不是那日荨娘在青城山上所见的年轻妇人。 荨娘拉了重韫一把,悄声道:“道长,怎么回事?不是同一个人啊。” 重韫亦压低声音:“是她,不过今日穿了一具尸体出来。” “啊……”荨娘张了张嘴,更不敢露头了。 屋内的红衣女人依旧安然端坐。一个男人坐在一旁,将上半身枕在她腿上,而女人手中的针线正从他的脖颈和头颅的断口处穿过,带着无限的耐心和细致,一针一针地将这具残破的躯体重新缝合在一起。 她的食指与拇指微捻,将最后一针收起。她垂下秀美的脖颈,一张红红的小口凑到丝线旁,两排贝齿碾了碾,将那线咬断了。然后她状似随意地将尚且拖连着丝线的针往发髻上一插,抬起一张银盘也似的脸儿,对重韫二人笑了笑。 那笑不可不谓是端庄温婉,荨娘见了,却跟猫儿被踩了尾巴似的,险些没跳起来。这才叫真正的皮笑肉不笑啊,你看她那双丹凤眼,阴瘆瘆,别提多吓人了。 重韫抽出身后右手,将那张黄符扬了出来,提高声音再问:“杨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荨娘躲在他身后,从他腋下探出一双猫儿似圆滚滚的眼睛,将个小脑袋捣得啄米似地,就是,啥意思呀,快说快说。 红衣女人将半躺在腿上的男人扶起,待他站好后,又替他整了整身上微皱的衣服。那男人一色玄色深衣,腰缚绣金镶玉腰带,长发高束,髻上戴了一顶宝冠,你看他鼻似悬胆,脸庞似削,如果不是肌肤下浮着一层青沉沉的死气,真是好个英挺男儿。 可这人,不是那天从村子里飞走的僵尸吗? 红衣女人转过身,一扬衣袖,花轿前的帘幔突然扬起,分朝两边搭在了轿杆上。 荨娘咽了口唾沫,眼见着那红衣女人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那男僵尸,简直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重韫背上。 “道……道长,他们过来了过来了,快救我!”说着越发着急上火,干脆两手在重韫腰间一圈,将人抱了个结实。 重韫纵使心中羞恼,然而此刻亦无法分出心神来料理她了。 红衣女子走到轿子旁边,弯腰一捞,将一片轿幔牵在手里,道:“请新人上轿。” 重韫寒声道:“阴阳难逾,生死有别,岂可连理?这门亲事,结不得!” 红衣女子勾唇一笑,许是这具身体死了有些时候了,她的表情便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僵硬。 “成与不成,不是你说了算的。”她顿一顿,接着道,“我说成便能成。” 荨娘闻言再也忍不住,探出半张脸,哭丧一般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喜欢的是男人。我真地真地,真地一点都不想嫁给你啊!” 那女子闻言居然又笑了。她身子微让,素手一引,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子牵到面前,对二人道,“荨娘妹妹,你要嫁的,是我夫君。” 荨娘脖子一梗,嘴硬道:“姐姐,死人我也不想嫁啊!” 听闻“死人”二字,那女子的眼神突然暗了下去,她幽幽道,“我夫君是吸食月华而生的千年尸王,振臂一呼,可号令天下群尸,日月轮转,他与天地齐寿。你若嫁他,我夫君可日日吸食月华替你补心,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荨娘就差没哭出来了,仰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重韫,眼里浮着银光闪闪的泪花儿,“道……长……” 重韫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不知为何,他最受不住她这等可怜兮兮又万分依赖的样子。她这样子,让人莫名觉得,你若此刻将她推开了来,简直是犯了该下阿鼻地狱的大罪孽。 重韫摇头,道:“杨娘娘,你也知道,这等事,若是强人所难,反倒不美。” 他二指一扬,那张黄符便飞到二人之间,悬空燃起一蓬大火,火光映在二人脸上,扭曲的光影好似鬼魅。重韫从腰间抽出一把青铜匕首,横于胸前,缓声道:“这位姑娘于贫道有救命之恩,不论何人,若要强迫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贫道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荨娘忍不住在心里挥了一下拳,暗道:道长好威武! 重韫拇指一推,将套在匕首上的皮质刀鞘推开寸许,露出绿莹莹的一小截刀身来,明明看在荨娘眼里半点威慑力也无,可杨娘娘的瞳孔却蓦地一缩,眼里放出凶厉的光来。 荨娘见缝插针地嗫嚅了一句,“我也,我也不给人做小的……” 杨娘娘突然又笑了,那笑浮在面皮上,像是早春时节漂在湖面上的一层碎冰,冷到人心窝子里去。 “既然道长都这样说了,杨氏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她说完后径自牵了夫君坐入轿内。她一身大红衣裳坐在红色的软垫上,那玄衣男人跽坐于她脚边,将脸贴在她膝头。红与黑的对比,本就是极艳丽诡异的色差,又因了两张美好的面容,而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艳美来。 杨娘娘大袖一挥,两边的帘幔缓缓落下。荨娘看见她红唇微动,那话语像是一缕风儿飘进人的耳朵里来:“你要是什么时候想补那半心了,就对月大呼三声杨娘娘,我便会来寻你。” 话音落,帘幔落下。 那顶花轿高高升起,滑入浓稠的夜色里。 荨娘无意间摸了把重韫的背,却发现掌心下的衣裳微湿,甚至还往外冒着热气,不由惊道:“道长,你出了一身汗诶!” 重韫将她的双手扯下来,板着脸地把匕首插回腰中,道:“再歇上一会,天该亮了。天亮我们就上路。” 荨娘跟在他身边,见他手臂虚垂在身侧,心中蠢蠢欲动,想去拉他的手。 “道长,你是不是紧张的啊?一只千年的鬼,一只千年的老僵尸,很厉害的吧?” 能不厉害么?重韫默道,若真动起手来,届时他腹背受敌,自保尚可,可真没把握保得二人全身而退。 荨娘拎起挂在脖颈间的玉葫芦,道:“道长,你说,他们这么厉害,要是咱收了他们,你岂不是要立地成佛了?” 重韫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平声道:“看来是我想差了,你倒是很愿意嫁给那僵尸。” 荨娘跳脚,忍不住伸出三根手指对月赌咒道:“哪能啊!我就是想嫁给你,也不会想嫁给他啊。” 话说完,却发现重韫面色更难看,再一琢磨,也发现自己的话实在不对头,忙接着解释道:“不是,我是说,道长你人这么好,我要是想嫁人,那你肯定是首选啊嘿嘿……” “啊——” 重韫本来先行一步,不打算再理会她,省得她嘴里又蹦出些气死人的话来,却不曾想刚刚她还言笑晏晏地跟在身后,转眼间就是一声惊呼。 重韫骤然回身,便见荨娘被裹挟在一团黑雾里破门而出。 重韫举步追上去,可那团黑雾行动速度实在太快,他一介凡躯怎么追得上?重韫眼见那黑雾离得越来越远,便从腰中摸出一枚铜钱,那铜钱见风就大,眨眼间已化作磨盘大小。重韫两脚分立,踩在上头,大喝一声:“起!” 那铜钱便离地飞起,流星也似追了上去。 一人一雾愈趋愈近,重韫忽听得一声风响,突见黑雾中数道箭羽激射而出,他跳将起来,好容易避过,却不慎脚下一歪,从铜钱上摔将下来。那箭羽连发不止,重韫在地上滚了几滚险险避过,直到最后一道箭羽擦着他的鬓角射入地中,他忍不住抬手覆在心口,轻呼一口气,好险。 铜钱上施了追踪符,这下直追那团黑雾而去,反而将他这个主人落在这里。正愁计无所出之时,忽听得一声异响,但见一只四蹄畜生分草而出,得得而来。 却是那只失踪了两日的小毛驴。 小毛驴垂下头,拿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重韫,忽然口吐人言道:“主人你莫要生气了,我驼你去追人。” 第23章 入虎穴道士救美 人在极度的紧张之后,总会有片刻松懈。重韫万没料到那个杨娘娘竟然这样狡猾,故意装出放弃的样子引得他们放下心防,眨眼间却又反手变卦,将人掳了去。 身下的小毛驴跑动如风,长长的芦苇叶子从他脸上划过,落下一道血痕。夜色苍茫,月明如灯,重韫却觉得自己像是渐渐步入迷境。再回首,果然发现身后浓雾白如牛乳,前路却是一片黑幽幽的漆茫。 小毛驴忽然停下脚步,道:“主人,再往前走,就不是阳界了,还追吗?” 不是阳界,也不属于阴界。那只能是阴阳相交的混沌地带了。要是在里头迷了路,这辈子只怕别再想出来了。 不过是转念之思,重韫咬牙,道:“追!” 小毛驴复又追去,追了一路,便见眼前一片大湖阻住去路。湖中林立着无数十字木架,木架上挂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这放眼望去,但见幽深的湖面上落着数不尽的红色光点,湖水微泛,那影子便模糊开来,像是一点朱砂落进了黑墨里。 湖上架着一道由单根圆木连成的曲折长桥,莫说是小毛驴了,便是重韫也没有把握能安然通过这座长桥而不落入湖中。 小毛驴犹豫地看着那圆木长桥,这样的构造,它的蹄子一踩上去就打滑,莫说行走了。它抬眼看了看重韫,颇有些自责道:“主人,我过不去了。” 重韫微微苦笑,突然抬手抚了抚它的头。 “我原先见你比一般牲畜有灵性,却未曾想过你原是妖。也罢,我虽救过你,可你这一路相伴,早已经报了恩了。你从此自去吧,不要再跟随我了。” 那小毛驴两只大眼一眨,险些落下泪来,忙道:“主人你如果嫌弃我是妖,我从此就不再开口说话,主人尽可将我当作普通驴子。我只希望跟随在主人身旁,主人你不要赶我走!” 重韫低叹,“我不是你主人。”说话间,往小毛驴头顶拍了一张黄符,道:“有此符护着,一般鬼物不敢侵扰,你按原路返回吧。” 说着大步一迈,人已稳稳踩到圆木长桥之上。他张开双臂以保持平衡,一步一步,极尽小心地落脚,虽然速度缓慢,却很稳。 小毛驴急得直甩尾巴,虽然心里急得冒火,却不敢冒然发出半点声响,生怕一不小心乱了重韫的稳当步伐。 重韫走到一半时,突见满湖的灯笼微动,一只身着宫装的女鬼远远地飘了过来,落在重韫面前,福了福身子,道:“我家大娘子说了,道长若是来讨喜酒喝的,便由我来领路。” 重韫“哼”了一声,“你留滞于此间不肯前往冥界投胎,看来也是在等人给你领路吧。” 那女鬼面色未变,像是全然未听见重韫的威胁般道:“这样看来,道长是用不着奴了。” 说罢倒行着飘了回去,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这座桥说来不长不短,可重韫却耗费了足足三炷香的时间。待双脚重新踩上坚实的土地,他抬手在额上拭了一把,竟是满头的冷汗。 重韫又往前行了数百米,突见一道石壁直直仞在眼前,壁上雕刻着面覆鬼面的巫傩和长牙利爪的怪兽。重韫在壁上摸了摸,突然摸到一块朝外凸出寸许的石板,石板上用形似篆体的文字刻了两个字,重韫摸过去,仔细辨认,认出那应当是“夜郎”二字。 他以手向里按压,那石板便朝内倒去,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入口来。重韫弯腰步入其中,只见面前是一条直通到底的甬道,两旁壁上每隔数十步便有一盏长明灯。 重韫刚站直身子,便听身后砰地一声,那石板弹回原位,牢牢嵌入壁中,再往外推却推不出了。重韫心中一沉,知道这是断了退路。 索性一路走到底,却又发现前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竟又出现一条甬道。如此再三,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间墓室。那墓室里由东自西摆了七口白玉棺材,就在第七口棺材上,坐了一个红衣女人。 那红衣女人转过脸,幽幽问了一句,“你来了?” 重韫将匕首拔出,道:“把荨娘还给我。” 红衣女人仰天笑得狂傲,发髻散落,长发后扬,衣袂鼓胀。她高高地立在棺材,样子冷艳无比。 “你要有本事就自己来抢啊——” 那个“啊”字出口,一道身影拔地而起,蓦地朝她冲撞过去。红衣女手上指甲暴涨,当头挠下,重韫一个翻身凌空旋转,手腕一横,只听咔咔五声,五只蔻丹长甲尽数落于地上。 这边打得如火如荼,荨娘那边也是苦不堪言。她被裹在一团黑雾里颠得七荤八素的,还不待回神,就被人扔到一张大床上。 这床倒是软和舒适,对她这副在地上不知睡了多少夜的身子而言简直就是大大的慰藉,如果床边不是站着那个男僵尸的话。 也许是女性天生的敏感,荨娘看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忍不住把被子裹到身上,慢慢朝床内退去,一边退,一边道:“我告诉你啊,你可别乱来啊……” 她不说话还好,她一开口,那僵尸就动手脱衣服,眨眼间,上半身已经脱得一件不剩。他单膝跪坐在床边,长臂一捞,就将荨娘拖到怀里来。 荨娘忍不住长嚎一声,哀声喊道:“道长救命啊——僵尸非礼啦——” 她一边喊着一边挣扎起来,急得连嘴都用上了。可惜那僵尸一身铜皮铁骨,荨娘一口咬在他右手虎口,没给对方造成半点伤害,反而险些把自己的牙给崩掉两颗。 荨娘肉疼的那一刻,还有些猥琐地想道,这僵尸连身上的肉都硬得跟石头一样,他□□要真地捅进来,我岂不是要死了?这般想着不由悲从中来,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坚守到底,宁死不屈。 她捂着腮收回口,整个人蜷成虾米状,躺在床上滚来滚去,自以为这样那僵尸就扒不了她的衣服。可那僵尸力气何等之大?单手在荨娘腰间一按,她便动不了了。僵尸见此似乎稍感满意,手上一抽,就把荨娘的腰带给解了下来。 荨娘攥紧裤子,口不择言道:“你这个无耻僵尸,没见过你这么猴急的色胚!就算是你要娶我,好歹也先把堂拜了吧!” “杨姐姐还在外头呢,她对你这么好!你却只想着新人全然忘了旧人……你这样,你这样,多让人寒心啊!” 那僵尸闻言,手下竟然一松。 荨娘趁机滑出来,整个人嗖地钻进被子里,缓和了口气接着道:“我看你和杨姐姐的感情这么好,何必拉个第三者横足其中呢?没得坏了小夫妻的感情不是?” 那僵尸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然而荨娘从他僵硬的脸上瞧出了一丝松动,赶紧再接再砺道:“我啊也是女人,我最了解女人了。你别看杨姐姐给你娶了个小的,好像多么大肚的样子。其实女人啊,心眼最小了,她要喜欢一个男人,那是恨不得日日拴裤腰带上带着,哪舍得往外推呢?” “我猜,杨姐姐让你娶我,肯定是在试探你!你要真上当了,岂不是掘坟自埋吗?啊,这样吧,不管你们间有什么矛盾,都一律交给我去说和吧。别的我不敢打包票,开导人,我是有一手的。” 荨娘说着试探性地从被下伸出一只手拉住腰带,“呐,你先把腰带还给我?” 那僵尸固执地攥着腰带,低声吐出两个字来。 “孩子。” 荨娘抬眼,警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孩子?” 那僵尸突然一个饿虎扑食爬上床来,大掌一掀,直接将被子掀到床下。荨娘退无可退,只好抱着一个枕头,闭上眼睛往他身上就是一通乱抽。 “啊啊啊,你别过来啊!我告诉你,本仙子可是有绝招的,你别逼我用给你看啊!” 那僵尸捉住荨娘的手,又说了一句:“孩子。” 奇怪的是,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清雅的声音在荨娘脑海里响起,说了一句:“姑娘,请冷静一下。” 那声音平和有力,荨娘忍不住偷偷睁开眼,见那僵尸坐在对面,抓着自己的一只手,并没有霸王硬上弓的意思。 “是你在说话?” 那声音接着道:“是我。姑娘,我本是夜郎国的末代王储杨鋆,姳霄是我的王妃。” “我并无意冒犯你,只是姳霄一直坚持要个孩子,所以……” 荨娘欲哭无泪:“要孩子你们自己生啊。” “姳霄是聻,并无身体,而我为僵尸,平常女子根本无法受孕。” “所以你们找上我?” 那僵尸点头,“本来姳霄她想慢慢说服你的,可不知为什么,突然这样急躁起来。” 说服个屁啊,你就是说上一百年,哦不,一千年,我也不会给个僵尸生孩子的!荨娘愤愤地抽回手,甩了两下,从那僵尸腿下抽出腰带,系好,拢了拢头发,将小小的下巴一扬,道:“你们这么过不是挺好的?干嘛突然想要个孩子?” 那声音低下去,有些落寞和萧索,“姳霄她说,怕我寂寞。” 荨娘反问:“那你寂寞吗?”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才道:“此生能得姳霄相伴,我又怎会寂寞?” 荨娘将手一拍,朝天翻了个白眼,道:“这不就结了,你们两个过得好好的,要孩子干什么呢?何况还不是你和姳霄的孩子?” 荨娘看他一眼,摇头啧道:“我看你给愁得,真的是妻命如山,不敢违抗啊?这样吧,你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看,能不能帮你劝劝杨姐姐。”荨娘见他眼神恍惚,胆子一肥,竟然扬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快说快说,趁杨姐姐还没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荨娘才听到那个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回忆是件熬人心神的苦事,何况是像他们这样存世千余年的精魅,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风景,必定已经数不清了。 可荨娘没料到的是,这个男人娓娓道来的故事,却远比她想象中的坎坷多了。 第24章 宓妃留枕魏王才 水族男子人人通识殄文,能通阴阳,只是这殄文历来传男不传女。姳霄是水族族长的独生女儿,因姳霄自幼丧母,水族族长一直对这个女儿十分怜爱,凡有所求,无有不允。于是十一岁那年,姳霄说要学习殄文,她父亲也答应了。 姳霄天资聪颖,不过半年时间竟然已经能够驱使僵尸,和鬼物沟通。可这一来,难免着了痕迹,又加上其它部族的首领暗中觊觎族长之位,竟然以此为借口,暗中发动叛乱。姳霄的父亲猝不及防,浴血杀出后,一口气都还没能撑到将姳霄送到夫家避难,就死在了半路上。 姳霄父亲死后,他的小妾立即改嫁,并且将姳霄扭送到篡位者的手里。在被囚禁的那半个月日夜里,小小年纪的姳霄受尽酷刑,勉强留下一条命在,不过是因为对方想从姳霄口中套出水族至宝“水书”的所在。 姳霄年纪虽小,却有一根傲骨,脾气更是倔得不得了,闻言不过一阵冷笑,一口血沫子唾到那人脸上。 “水书我烧了。你想要?都在我脑子里存着呢,你要有本事就来取啊!” 段三爷抹去脸上的血沫子,将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按到姳霄背上。 她咬着牙,痛到了骨子里头,却愣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杨鋆第一次见到姳霄,就是在水族的水牢里。他和哥哥只身潜入水族救人,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姳霄的伤势吓了一跳。以往虽然听说水族新任族长段三爷手段残忍,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对着个小女孩儿都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二人才将人带出水牢就被发现了,杨二哥只好留下断后,由杨鋆将人先带出去。杨鋆背着人闷头闯出重围的时候,只觉背上的人瘦骨嶙峋,硌得他心头发涩,心中不由一阵怜悯。这么小的女孩,失了至亲族人,她要怎么活下去? 可她还是活下去了,身体恢复速度之快超乎杨鋆的意料。她在夜郎国王宫里躺了半个月就已经能下地自己走路,到了月底,甚至穿了一身劲装混入王家武馆里跟贵族子弟一起学习拳脚。 杨鋆是个闷嘴葫芦的性格,便是发现了姳霄,也没想上前打招呼。时光匆匆四年不过眨眼,姳霄在武馆里待了四年,杨鋆就偷偷看了她四年,看她从一个小女孩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聘婷的身段便是用束胸再使劲绑也遮不住。而他自己也渐渐长成顶天立地的少年儿郎。 那一天,姳霄像以往一样提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练武场。杨鋆来得也早,一起蹲马步的时候,见她面色潮红,忍不住担忧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话才出口,却见身边人晃了晃身子,一下子往地面栽去。 杨鋆手疾眼快地将人接住,伸到额头一摸,才发觉她的额头烫得很。杨鋆心中大急,将人抄到怀里抱着一路跑到宫里。 那一路上,春光明媚,王宫里的桃花开得格外艳盛,风一吹,便纷纷落下,落到少年的肩头,落到少年怀中的少女如花靥般娇美的脸庞上。 许是春风太温柔,竟然吹醒了尚待萌发的情窦,那一场奔跑中,杨鋆突然明白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朦朦脓脓的心意。 可他也没忘记,那一路上,昏迷的姳霄口中喊的一直是:“杨二哥。” 而她,是杨二哥的未婚妻。 杨二哥是姳霄心中的英雄,他千里奔走,只身一人闯入水族救走未婚妻;一年后,他带兵征讨,一刀斩下了水族族长,她杀父仇人的首级。 单这两件事,就足以让姳霄对杨二哥崇拜得无以复加,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君。 父仇未报的那一年里,姳霄脑子里满满都是复仇,杨二哥替她报完仇后,她只想自己能快快长大,好早一日当上他的新娘。 可是她长得太慢,慢到杨二哥竟然喜欢上了仇敌的小妾。 姳霄发现这私情的那天,正是第一次来葵水的日子。宫里的嬷嬷隐讳而暧昧地说道,姑娘家来了葵水之后,就可以嫁人了。连王后都笑呵呵地说,是啊,再过不久,宫里就可以举办婚事了。姳霄心中悄悄欢喜着,虽然肚子隐隐作痛,可这喜悦却像是要冲破喉咙般,难以自抑地,鬼使神差地,她竟摸到了杨二哥的寝宫。她躲在他的窗下,心中猜想,他睡了没有呢? 天上落下蒙蒙小雨,打湿了她的鬓发,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 蹲了一会,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这几天天气乍暖还寒,你的畏寒之症可还要紧?” 是杨二哥的声音! 有一个柔柔糯糯的女声说:“好多了,多谢二殿下关心。” 杨二哥低叹一声,道:“璎姬,你跟我不必这么见外。” 那女子的声音透着淡淡的疏离,“二殿下不日就要大婚了。我总在殿下宫里这么住着也不好看,还烦二殿下早日替我安排一个去处。” 杨二哥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璎姬!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明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姳霄全未听在耳里。她被杨二哥那一句“喜欢”打懵了头,失魂落魄地回到宫里,呆坐了一会,终于强打起精神招了一个宫人近前问话。 于是终于知道,这个女人在二殿下宫里住了三年,起先不过是一介奴婢,也不知怎么的得了二殿下的青眼…… 姳霄又问,那这奴婢是何处人氏? 那宫人面露鄙色:“不过是水族逆首的一房小妾罢了。” 这样的身份落差,杨二哥会喜欢上她,可见是真心的了。不知为何,姳霄在听闻那女子的身份后,并没有感到半丝宽慰,是的,她这样的身份,想嫁给一国王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姳霄完全不必担忧自己婚后的地位。可是,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委屈求全的杨二哥,却永远都不会是她的了。 姳霄抱着被子躺在床上笑,笑出泪来,那泪又顺着眼角渗进枕头里。初次萌动的心,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打了个粉碎。 可她什么都没说。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武馆,回到宫里安静地待嫁,三月后,嫁衣披身,被送进了杨二哥宫里。 王妃的宫殿很大,空旷得连落地的脚步声都会激起一串回音。忙碌的宫人们来来往往,潮水般渐渐退去,桌上的红烛烧到尽头,杨二哥还是没来。 她固执地戴着盖头,挺直了腰杆坐在床上。没有人知道,盖头下的她,泪已湿面。她也曾迷惑,知道那样的事后,还执意嫁给他究竟是对是错?现在她知道了,哪怕杨二哥救过她,替她报了仇,可他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 姳霄从喜床上下来,从墙边的剑匣里抽出贴身佩剑,转身问守夜的宫女:“二殿下现在何处?” 透过红雾似的盖头,她看见那宫女脸上的神情,好似面前站着的是一头洪水猛兽。她惊恐万分,几乎语不成句:“二殿下,二殿下在如夫人那里。” 姳霄接着问:“如夫人住在哪里?” 那宫女抖得筛糠一般,道:“西……西偏殿。” 姳霄点点头,推门而出,大步朝西偏殿走去。夜风晚来急,将盖头吹得紧紧地贴在她面上。她一直走进西偏殿里,一路上空荡荡的,半个守夜的宫人都没有。 来的路上,她还在寻思,自己为什么要带剑呢?难道是要杨二哥与她割袍断义吗?又暗笑那小宫女吓成那副模样,难道是以为自己是要提剑闯过去杀人? 姳霄想着一步跨进西偏殿最深处的那间寝宫。就在她跨入门内的前一刻,她忽然闻到一丝血腥气。 寝宫里回荡着女人压抑的笑声,那笑声尖利,近似于哭。 “三爷,我终于报仇替你报仇了,哈哈……” 姳霄闻言面色大变,疾步跑入殿里,便见一向丰神俊朗的杨二哥倒在血泊里,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剑,一个白衣女人坐在一旁,低着头狂笑,似悲似喜,絮絮叨叨地说道:“杨二,你以为一点柔情蜜意就能打动我?我十岁遇上三爷,他抚育我七载,待我如兄如父。可那天,正是你在马上,一剑斩下了他的头!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杀了他!” 姳霄悲咽一声,一把掀下盖头,目眦欲裂。她举剑冲过去,就要把那行凶的女人一剑击毙,却被杨二哥拉住了裙子。 杨二哥咳出一口鲜血,紧紧攥住姳霄的裙角,道:“带……带她走!” 他没死,却快死了。浓郁的悲伤堵在姳霄胸口,明明想嚎啕大哭,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杨二哥又道:“我……我不成了。带她走!带她走……” 姳霄落下的剑倔强地横在那女人头顶,她哽咽一声,“不!” 杨二哥又咳了几声,攥住她裙摆的力道重了几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宵儿,你靠近些,我……我有话跟你说。” 她咬着唇,强忍着心上悲痛,凑近杨二哥嘴边。 “带她走……我求你了。带她走……她,有身孕了……” 姳霄的剑落地的瞬间,杨二哥一直攥住她裙角的手颓然松开,重重地砸在地上。 宫外脚步声杂乱,有人往这边赶来了,姳霄甚至连悲伤哭泣的时间都没有。他爱这个女人,爱到死了都要护着她!所以他求她。可他又何必求她呢?他知不知道,只要是他开口要她做的事,哪怕是死,她也会替他去办的…… 姳霄一把抹去脸上的泪,一个手刀砍昏那个女人,将她背到背上,从大开的窗户跳了出去。 这一跳,是为了对恋慕之人的承诺,也是漫长逃亡的开始。 那年姳霄十五岁,她的新婚夫婿惨死于如夫人房中,而她护着这个凶手,开始了人生第二次逃亡。 那日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披上嫁衣,遗憾的是,却没有良人能为她揭下盖头。 第25章 姻缘错阴阳错 杨二哥七日大丧之后,杨鋆即领命追缉凶手。 世人都说二王妃因妒生恨,杀了二殿下,连宫女都信誓旦旦地作证,说亲眼看见王妃拿着佩剑去了西偏殿。可他不相信。姳霄那么喜欢他二哥,连病中叫的都是“杨二哥”,她怎么忍心伤害他? 杨鋆找到姳霄的时候,是在云南边乡的一个茅草屋里。她呆呆地坐在地上,简陋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面色发灰,死了有一日光景了。一席破旧的棉被裹着她的下身,从棉絮里透出暗色的血迹来。她平躺在床,腹部高耸,显见是个孕妇。 姳霄的手里满是干涸的血,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形容枯槁,突然捂着脸痛哭出声。 “死了,她和杨二哥的孩子都死了!我对不起杨二哥……我答应他要带她走的,我答应他要保护这个孩子的,可我没做到。我什么都没做到……” 杨鋆将她搂进怀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心痛起来,能够痛到这种程度。 切肤痛吗?不及心上痛半分。剜骨疼吗?不及眉间疼一毫。 他怜惜这个身世凄苦却又桀骜倔强的小女孩,从他第一次见她起,从他把她从生死关里背回来起。 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因为她本该是二哥的新娘。可如果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在过去四年那无数个默默凝视她的日日夜夜里,他会不会有勇气走到她面前,往她鬓间簪上一株桃花,告诉她,“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也许她会惊讶,会害羞,会转身想要逃走。那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再告诉她,四年前的那个夜里,闯到水族里救人的,除了他二哥,还有他。三年前的那一战,是他二哥斩下了段三爷的首级没有错,可这是因为,身为先锋的他不顾一切闯进了敌军里,用铁索绊倒了对方的坐骑…… 可现在,他心爱的女孩这样伤心,该算谁的错?他不知道,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鬓角,“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都怪我……” 杨鋆将璎姬的尸体和姳霄一起带回了夜郎国。 璎姬的死去似乎成了压垮了姳霄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活在深深的自责和愧疚里,不能自拔,容颜日渐削损,一日比一日更加憔悴下去。 杨鋆心中焦急,却毫无办法。而且杨二哥死后,夜郎国内的王位之争日益白热化,哪怕杨鋆无心于王位,却依然身不由己地被这暗流卷入倾斗之中。 有一日杨鋆下了朝,身心俱疲,走在回王子府的路上,突然就想去看看她。 这个愿望如此强烈,等他回过神来时,竟然真的摸到了宫里。姳霄屋里的灯彻夜亮着,她瘦削的身影映在窗上,久久未动。他就站在中庭里,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 冷风如刀,夜不成寐。有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没经历过的人笑那人太傻,经历过的人才知,遥遥远望,不敢上前,就怕惊扰了心中那人,只因太痴。 他站了一夜,带着两眼青影和满脸胡渣去上朝,回来后却接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我走了。 没有归期。 他发疯了一般,打马追了出去。只是王城之外,天地茫茫,她去了哪个方向? 他受了一夜寒风侵袭,又纵马奔波了一日,到了最后,病势太重,终于双眼一黑,从马上栽了下去。 醒来时,是在一家农户床上,姳霄背对着他坐在床边。 失而复得,那种心情简直难以言喻。他抓住她的手拉到怀里,贴在心口,艰难地开口,“姳霄,你不要走。” 她浑身一震,像是哭了。良久,她长呼一口气,将手抽出来,笑着转过身,脸上泪痕犹在。 她说,“杨鋆,我不傻,我知道你的心意。” “只是,我这心里,已经早早住进一个人,便是要重新腾出位置,也不是旦夕之功。一直以来,我身边总是有人在死去,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再然后是杨二哥……” “杨鋆……”她哽住,几乎说不下去了,“你对我很好。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走。我还放不下杨二哥,而你放不下我。可这对你不公平,万一哪一天,有哪个适合你的好姑娘出现了,我岂不是要害你们生生错过?” 他猛然起身,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她那样瘦,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撞得他心都揪着疼。 “我不管,姳霄,我喜欢你,我心疼你!我求你,不要走,好不好?” 姳霄按住他的双肩,也哭了,细细地啜泣,“杨鋆,让我走吧。一直在这里呆着,我怎么才能把悲伤忘记呢?” “那,你还回来吗?” “嗯。” “什么时候?” “等我心里能住下你的时候。” 可姳霄这一去,再没等到和杨鋆再见的机会。 三年后,她远在大漠,突然听闻夜郎国王族一夕之间被尽数灭族。姳霄不相信。她快马加鞭从大漠迢迢万里赶回夜郎国,可那家国都已经不在了,宫殿被烧为灰烬,只剩残垣败瓦在风中瑟瑟发抖。 姳霄不相信,她用手刨开那废墟,刨得满手都是鲜血。那个往日里总是温柔浅笑,抱住她哭着说心疼她的少年呢?怎么可能死了呢?怎么会不在了呢? 她坐在废墟里,仰天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闻者同悲。 她不相信他是死了的,所以一日日在川黔大地上游荡,直到有一日,她听闻西蜀那边闹僵尸,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是他呢?哪怕,是已死的他。 她匆匆赶到西蜀,见到了化身为僵尸的他。他不是死后成为僵尸,而是被人活生生制成僵尸的。将他炼成僵尸的人喂他吃飞尸炼化的内丹和人肉,想将他打造成杀人利器。姳霄拼尽全力杀了那人,将他抢了出来,却发现他入魔已深,根本无法停下杀戮。 有一日,在他几乎血洗了整个村子以后,他忽然有片刻的神智回归。然而他看着满地尸骨,抱着她却只说了一句话。 “杀了我。” 他不想像这样活下去。 姳霄满足了他。她以山川地势为媒,布下灵阵,将他身首分离,分镇两处,又以己身为阵,困住尸首。也许是上苍怜悯,姳霄躺在鼎中不食不喝,数十日后死去却赫然发现自己竟能保得一丝神识不灭。她化身为鬼,不肯前往轮回,便这么在他身边守了几百年。 几百年后,经历雷劫化身为聻的姳霄偶然间得知,昆仑山顶有一处天池,池中之水可涤荡天底下所有的戾气。于是她动了心思,便借了新死之人的身体将杨鋆的身体挖了出来,一路向西北奔赴而去。 路中几多艰难,终于上到昆仑山顶。姳霄就在那山上又守了几百年,直到他一身戾气散尽,终于能够靠吸食月华为生,才喜上眉梢,携手下得山来。在路上姳霄就一直和他说,等回到川黔,将他的头颅挖出来接好后,他们便寻一处山川秀美,人际罕至的地方隐居。这次她是铁了心要嫁给他的,所以要他准备好嫁衣和盖头。 转眼又道,可是你现在是僵尸了,又身无分文的,怎么有钱准备这些事物呢? 他听了也是发愁。他自小生于王室,生活优渥,向来不愁生计,被她一问之下居然不知如何应对。 姳霄用新借的尸体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没事。我看你生得人高马大的,别的干不了,劫道总还成的。大不了咱们隐居之前,寻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干上一票,到时嫁衣盖头不就都有了…… 她当时明明笑得那样开心,可进入川蜀以后,她却突然一反常态,整个人分外焦躁起来。有一天,她突然对他说,他们只有两个人隐居在深山里,肯定分外寂寞,她想要一个孩子。 于是她就逼着他娶那个在青城山上偶遇的小仙女。起初他不答应,她便威胁道,你若是不应,咱们不如趁早分了吧。这次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他心中疑虑,却不好当面违抗。她说得次数多了,他心里也怀疑起来。难道,她就这么想要一个孩子吗?虽然他并不愿意,但若是她要的东西,他再不愿意,也会双手奉上。 他最终妥协了。 僵尸杨鋆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他望向坐在对面的荨娘,见她吸了吸鼻子,眼眶似乎有些发红。 他有些犹疑地问道,“姳霄突然变成这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荨娘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 “一个本来打算一直陪你的人,突然开口问你寂不寂寞,又要别人来陪你,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或许已经不能再陪你了!” 杨鋆蓦然立起。他的声带僵硬,很难正常发音。荨娘却见他喉结挪动,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来。 “不——可能!” 密室的门突然就被人撞开。烟尘滚滚间,一个青衣道士从里头缓缓走了出来。他可能是受了伤,不然步子何以那样沉重?荨娘看见他,就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就有泪从眼眶里滚落。 她站起来,往床边跑了两步,突然就张开手臂乳燕投林般往下一跳,将那人撞得往后连退了几步。她搂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低声道:“太好了,道长,你来救我了。” 重韫扯了一把,没将人扯下来,也就放弃了。 荨娘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咦,奇怪,往日里怎么没觉得他的声音这样好听? “鬼生五百年,有一雷劫。聻生五百年,有一天劫。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吗?” 荨娘听见身后的杨鋆嗓子间发出咯咯咯的颤音,蓦地一声悲嘶,如一道旋风蹿出门外。 荨娘抬起头,轻声问重韫,“道长,你是打赢了杨姐姐吗?” 重韫摇头。 荨娘大惊,双手在重韫身上乱摸一通,见他并没缺胳膊少腿,这才松了一口气,奇道:“咦,杨姐姐那样倔的人,认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没打赢她,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重韫将脸扭到一旁,面皮发臊,微哼了一声,语焉不详。哼,被人打翻在地,又多加威胁,不得已签下不平等契约这种事他才不会承认呢。对,没错,打死了都不能说! 所以荨娘离开地宫之前,被重韫强行拉着手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那纸上的内容她挣扎半天都未能瞅上一眼,只是从重韫的眼神和姳霄嘴角的笑意猜出,那一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她出地宫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姳霄已经从那女尸身体里出来了,她虚浮在半空中,杨鋆的胳膊环过她虚无的身体,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 生死相隔又如何?阴阳有别又如何?纵使这辈子都不能真正触碰到你,都不能亲手揭去你的红盖头,可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贪心,能像这样拥着你,直到天荒地老,已经觉得是三生三世才能修来的莫大福分。 那一刻,荨娘忽然懂得了,为什么娘娘神一生都带着红面纱。 那哪是红面纱啊,那分明是新嫁娘的红盖头。她戴着着它,只为有朝一日她的良人能亲手为她揭下。 半月后,荨娘与重韫泊舟于三峡间,夜半睡至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一声震天雷响。荨娘从梦中惊醒,却见头上一线天空,朗月清风,星斗映江,哪里有什么雷声电光? 她躺在甲板上,迷惘地望着天空。 有一壶酒递到她眼前。 转头一看,只见重韫挽起衣袖,衣襟微敞,面上有几分醺然之意。他笑一声,又叹一声,突然开口,语蕴萧索。 “是天劫,那只聻的天劫。” 第三卷·金瓶瓯 第26章 天黑黑莫打伞 重庆府夔州。 渡口处泊着数艘货船,几条木板搭成的临时板桥搁在船舷上,搬运货物的男人们来来往往,多数身着短褂,淋漓的汗水沁在麦色抑或古铜色的肌肤上,在暮光下流透出黏腻腻的光彩。 荨娘坐在临河的小面摊里,低头,哧溜,就是一大口面条。她的双颊鼓胀起来,一动一动的,小口地咀嚼着,像是一只眯着眼睛的松鼠。 只是这只松鼠的眼神实在不安分。 她的眼神黏在河滩边,往来的身影间,有一抹青色,浅淡的,近乎于雨后的天空。那个人足尖一挑,双手掣住麻袋两角,往肩上一放,一袋,又是一袋。直到肩上的麻袋高过他的头顶,他才微掂了掂肩膀,迈开稳妥的步子往岸上走去。 荨娘想起三刻之前,重韫往自己手里塞进几枚铜板时说的话。 “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到岸边的面摊里等我。如果饿了,就买碗面垫垫肚子。” 顿了顿,又道,“不要捣乱。” 什么嘛! 荨娘忿忿地将双箸揿进面汤里,汤面上零星油花浮泛,印出上头人小巧的下巴。那下巴不满地抬起来,它的主人将嘴一嘬,半晌,又泄气地瘪了下来。 难道本仙子在你眼里就是个捣蛋精,搅屎棍吗?气死我啦你个天底下头一号的穷道士!哼。没有船资坐什么船啊,搞得现在要去扛东西。 荨娘半支着脸,一碗面只吃了一半。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这不是滋味的缘由,却是重韫在讲完那句话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顺手在她额前的头发上抚了一下。 他做得无比自然,神色从容,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那样的动作。可荨娘心中却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是个象征亲昵而宠溺的动作。 荨娘在天上时,有两个相交甚好的朋友,一个是王母的第七个义女织女,一个便是她笑话里提过的那个南天门的守门小将,名叫贺天。贺天爱猫,他养了一只黄纹白底的大花猫,四肢短小,胖乎乎的。天儿晴好时,贺天便会把它带到屋顶上一起晒太阳,时而挠挠它的肚皮,更多的时候,会温柔地抚摸它柔软的毛发,从额前到颈后,一下,一下,又一下。 贺天平时总是吊着一双桃花眼,嘴角噙着冷笑。可那时候的他,嘴角的笑是暖的,入到人心坎里的那种温度。 荨娘有时候很羡慕他的猫。所以有一次,两人一起喝了点小酒,荨娘趁着酒意提出要求:“小贺,你能不能摸摸我?” 贺天噗地一口酒喷出老远,人清醒了一半。他拿手猛拍胸口,侧过脸斜睨了荨娘一眼。 “我说荨娘,你能别老这么奔放吗?吓坏你贺叔叔了。” 荨娘抬起手,自个儿轻轻地在头上抚了一下,“像这样。” 她闭上眼睛。 贺天翘着腿直抖,毫不留情地嘲笑,“虽然你无父无母,更无姊妹兄弟,的确很缺爱,不过贺叔叔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除了我家那只大花猫,谁都没资格享受这待遇,嘿。” 荨娘怔怔地摸了摸额前的头发,忽而又觉得有些小小的激愤。啊,那道士肯定是故意的。他没事干嘛要这样摸人家?哼,果然她所料不差,这种看起来纯良老实的男人,实际上最有心机了,你瞧,他第一次见她时,可不就借机把她看光了吗? 荨娘这会子倒忘了当初是谁卯足了劲儿要勾引人家的。织女对她说过一句话,一度被她奉为至理名言——这世上什么男人都不可靠,只有一种男人,你兴许可以尝试去相信一回,那便是自己的男人。 诚然荨娘也是这样去践行的,然而现在她发现了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危机——自己似乎有先行沦陷的迹象? 荨娘忽地立起,气呼呼地将筷子一拍,一只手插在腰间,一只手指向帐子外头,赌咒般发狠道:“呸!本仙子风华绝代,倾国倾城!搞不掂一个连猪肉都没吃过的穷道士?” 面摊的小老板一边擀面,一面拿眼睛偷觑荨娘,心中寻思,这姑娘倒是好看得紧,怎么脑子似乎有点毛病?正暗自叹息着,突然眼前一亮,又一个人撩起门前的青布帐子踱了进来。 小老板迎上去,抽下肩上搭着的白布巾殷勤地擦了擦桌子,招呼道:“李大娘子,您多日没到渡口这边来了,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又踮起脚朝门外望了一眼,“怎么,就您一个人?” 那被称作李大娘子的女人一身藕荷色家常妆扮,约莫二十一二年纪,脸色苍白,微露病态,只一双眼睛神采慑人,眉毛也生得好,清秀端庄之中又透出一丝威严。 她将一把桐油纸伞放在桌边,取出一条绢子掩住口鼻,略点点头,低声道:“我一个人。今晚有货到岸,我过来看看。” 小老板嘿嘿笑着,问,“您病还未大好,就忙上了?” 李大娘子显然不愿多谈,那小老板也是个伶俐人,见状便将话头一转,道:“还是老规矩,一碗大排面,双份葱花?” “嗯。” 男人们都在岸上忙活,还未到饭点,这面摊里人影寥寥,到现在也不过才荨娘和这李大娘子两人。 荨娘本正气闷,见店里来了个年轻姑娘,又是本地人,便想过去和人搭话,问问这附近可有何好玩的,顺便帮重韫打听点活干。真是的,说到这个她就满腹怨念,好好个道士,妖怪不收,鬼不驱,倒跑渡口上干起苦力来。也不知道搬了那么一船的东西,待会会不会腰疼肩膀疼的…… 她双手捧住那大海碗,一转身,便坐到人对面,又将碗往桌上一顿,一清嗓子,开口道:“您瞧着面善,我一个人吃面着实无聊,可能与您同桌?” 李大娘子点了下头,将帕子收进袖子里,道:“你不是本地人氏吧?” 荨娘捞了一筷子面,“我从青城山那边,跟着我家夫君一道游山玩水过来的。” 李大娘子目露微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荨娘那两鬏象征少女身份的双丫髻。荨娘见她如此,便知她对自己的妆扮感到迷惑,便解释道:“我夫君说,我年纪还小,作妇人妆扮有些老气了,便让我依旧作未嫁时的妆扮。” 李大娘子抿唇一笑,轻道:“你夫君对你可真好啊。” 荨娘磨磨牙,也笑,“遇上他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分。” 如果他能不老拿她借的那三十两银子说事儿,那可真是太好了。 面上来了,醇白的大骨汤下卧着一团白丝面儿,上头浮着嫩绿的葱花,一片煎得香喷喷的大排横在面上。 香得荨娘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她咬着筷子暗自思量,待会怎么找重韫说去呢,这一碗清汤面可不顶饱了,她想吃大排,呜。 李大娘子抬起手腕,衣袖滑下去,露出一截皓白腕子。套在腕上的一枚老银镯子和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磕地碰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她拿勺子舀了一口汤,晃了晃,待凉上几分,才送入口中。如是喝了五六口汤,却未动筷子,喝完汤后,她将勺子搁在碗边,双手交叠于膝上,神色恍惚地坐了一会,突然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小枚碎银子放到桌上。 她拿起伞,温和一笑,朝荨娘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这位娘子还请慢用。” 荨娘惊得一口面条堵在嗓子眼里,险些没将自己噎死,这,这就饱啦?根本没吃好嘛? 好不容易灌了两口汤咽下去了,追到门边一看,那人正打着伞飘飘摇摇地走向卸货的渡口。荨娘顿住脚,好奇地将手伸到帐子外一探,奇怪,没雨呀,那她打什么伞?难道是,遮太阳? 荨娘望了眼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龇牙,太阳都下山了好嘛。 算了,闲事莫管,吃大排面才是正事儿。于是又坐回去,埋头将剩下的面汤喝完,虽然中途有几次那筷子不知怎么地老想往对桌的碗里拐,可荨娘总算要点脸面,纵使馋得很,这等丢脸的事体还做不出来,况且人家小老板还在边上瞅着呢。 她吃完自己那份,又百无聊赖地等了会,直觉自己都快变成望夫石了,才等到重韫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胸前背后全是汗水,一坐下来,便有股热气腾到荨娘身上。男子气息浓重,汗水独特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荨娘将筷子在手间一转,道:“道长,你待会得上澡堂子洗洗。” 重韫本欲吃面,闻言面色一僵,借着低头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在袖子上嗅了一下,的确闻到了些味道。他以为是熏到荨娘了,便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 其实荨娘说这话倒没嫌弃重韫的意思,只不过是顺口一提罢了。谁还不流个汗啊,有味儿再正常不过了。而且重韫素性好洁,平时身上衣物总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荨娘平日里总喜欢往他身边蹭,原因之一便是她对这种气味有种病态的迷恋。 重韫正吃着,冷不防一张脸探到跟前。荨娘叼着两只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道长,我还能再来碗大排面么?” 从这些日子与荨娘的交锋里,重韫学会了一个道理,千万不要轻易拒绝荨娘在吃穿上的一些小要求,不然她绝对会死缠烂打,撒娇打滚,或是故意说些让外人误会的话,总之,烦死个人。 他自然满足了她。两人吃饱后,便背上行箧慢慢地沿着河岸走。靠近渡口时,荨娘突然将手一抬,指着渡口上长身玉立的一个姑娘道:“道长你瞧那人怪不怪,天都黑了还打着伞呢。” 重韫瞧了一眼。渡口两边的木架子上插着火把。那姑娘的肩上虚靠着湘妃竹制的伞柄,她静静地伫立在其中一个木架子下头,火光映照下,好似一尊沉默的雕像。 有几个人抬着一口大箱子从她身边走过。 “不好!”荨娘惊叫。 只见其中一个人突然脚一崴,不知怎么撞上了身边的木架,那木架一歪,顿时就朝旁边倾下去,而倒下的方向正对着李大娘子站着的地方。 那姑娘却不闪不避。在这惊魂一瞬,突然有一个人从旁边蹿了出来,猛推了李大娘子一把。架子落了下来,啪地砸上那人背心,将他重重地压到在地。 第27章 无良师弟来打趣 架子砸到那男人身上时,上头的火把还牢牢楔在其中,那火把上裹着松脂,沾衣即着,饶是旁的脚夫几乎立时往那人背上浇了水,可待将人救下,那背上肌肤已是烧得焦红一片。 那些脚夫七手八脚地将人翻过来,一人搀了胳膊,一人抱了腰,刚将人提起来,忽有一人咋呼呼跳将出来,高声急呼:“桩子,桩子!你咋样啦?” 这声音如此熟悉,却不是半月前在那供奉娘娘神的小村子里遇到的村夫贵仁? 荨娘抬起的脚复又落回原地,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心中咂舌: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想不到在这儿都能碰见那两个村夫。唔,虽则真说起来他们也算不上有多大仇怨。不过,相逢即是有缘嘛。 既然是相识之人,总不好袖手旁观。而且荨娘跟重韫多日相处,也知重韫略懂些医术,不敢说跟大国手比,可至少也比乡间野里的赤脚医生高明了许多。她拉住重韫袖子,还未开口,便听重韫道:“过去看看。” 李大娘子跟在贵仁身边,手上的那把桐油纸伞一直都未放下。握住伞柄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窝处指骨嶙嶙突起。她一瞬不眨地盯住桩子的脸,目中流露出一种莫可言说的情绪,像是震惊,却又不知为何饱含哀婉。 众人将昏死过去的桩子抬到河岸边的面摊里,扯过两张方桌拼作一处,轻手轻脚地将桩子面朝下放了上去。 贵仁急得直拍大腿,连声道:“这可怎么办啊。到哪里去找大夫啊。” 李大娘子收了伞,将那伞垂在身侧,伞柄紧紧握在手中,侧过脸对一个身穿褐衣短打的脚夫道:“快去请袁秀才。” 荨娘正巧挤进人群里,闻言忙道:“李大娘子,何必求远水来救近火?”说着手上用力,将重韫推进人群里,“这位道长,也行得一手好医术呢。” 贵仁乍见重韫,不由眼睛一亮,喜道:“道长!” 重韫朝李大娘子略一颔首,伸手摸到贵仁颈间号了号脉,又揭开背上残衣看了一眼,只见水泡浮起,渗出不少油津津的血水来,这烧伤倒无什么,只怕是那一下正中背心,又兼之连日操劳,一时间被砸得得背过气了。 伤不严重,只是怕瘀伤内滞,却是来日隐患。重韫想着,从行箧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从中倒出两枚化瘀的药丸,着人将桩子扶起,塞进药丸,取了水送将下去。 “这药丸是化淤去滞用的,你且收着,每日让桩子服用两丸。这些天暂歇上一歇,不要再干重活。” 贵仁一一应了,接过药来。重韫又吩咐荨娘取了清水和帕子,将衣服剪开。烧伤处擦干净了,却没有现成的药膏,要是临时炮制,需取猪脂煎柳白皮成膏外敷。猪脂手边即有,柳白皮却要费时去镇上药房买去。 李大娘子干脆吩咐身旁的一个脚夫去买治疗烧伤的膏药,又叫另一人回李家请顶眠轿过来,说是桩子既然是因救她才受了伤,她自然要将人请到家中好生照顾。言外之意,作为谢礼的银钱也不会少。 一句话,让贵仁顿时又喜又忧。 重韫与荨娘忙活了这一场,夜已经深了,不好再到它处寻地儿夜宿,正巧贵仁搭乘的那艘货船要在此处泊上一夜,两人思计一番,决定就在船上借宿一宿。 重韫自然是要给钱的,那船老大却不好意思收,想了想,道:“道长会瞧病,我常年在水上跑,这一到阴雨天气,总是手脚酸痛,我寻思着,想请道长你给我开个方子。” 重韫应了,从行箧中取出笔墨写了个方子给他。 是夜两人下到船舱。因为睡在船上的共有七人,除开荨娘都是男人,且加上空出来的货舱,统共也才三个船舱,总不好让荨娘和男人睡一屋,船老大便把两个小舱室让给了重韫和荨娘,自己和另外四个船夫到货舱里就地打了个通铺。 荨娘躺到夜半,依然了无睡意——这些天她在船上委实睡得太多。她翻过身,将耳朵半贴在舱板上,偷偷探听隔壁的动静,听着听着,忽然惊觉重韫的呼吸声急促起来,带着压抑的喘息。荨娘只觉那声音落在耳里,有如一声大锣,敲得她整个人都懵了。 荨娘虽未亲历人事,可她在天上跟织女这个有夫之妇好得如胶似漆,几乎无话不谈,又日日跟在贺天这个大男人身后厮混,该懂的她都早已懂了。因此下,听闻这异响,脑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 天啊,难道,道、道长半夜居然在自己动手,自食其力吗? 这个念头一起,一张俏脸儿瞬间烧得如醉虾一般。 那喘息攀升到高处时,随着一声低呓戛然而止。 荨娘回过神来,只觉那半颗心砰砰直跳——虽然明知它确然不会跳,可是这感觉如此强烈,像是饮了一大盅后劲极强的烈酒,有些晕乎乎不知所以然。她抬手在脖颈间一拭,竟然汗涔涔的。 这般听了一场,愈发睡不着了,心中蠢动不已,却不知为何。荨娘闷闷地翻了几个身后,终于忍不住披衣而起。 上到甲板,才发现船舷边早坐了一个人,那青衫高髻,正是重韫。 原想出来散散心里那股燥热,却不想遇上了当事人。荨娘在重韫身边坐下,却破天荒地不敢看他,也不敢开口跟他说话,心中别扭极了,一边暗暗鄙视自己,有什么咯,食色性也嘛,道长也是人啊。他首先得是个男人,其次才是个道士不是? 心中另一个小人捂住脸,娇滴滴道,可,可是……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最后还是重韫发觉荨娘坐在他身边扭来扭去,一副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由倍感惊惑。她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的? “你……有事吗?” 荨娘飞快地掠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两只手绞着,默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什么,道长,本仙子虽然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可总、总也是个女孩子吧?” 说话间睫毛频频闪动,又偷看了他好几眼。 重韫虽不解,却还是“唔”了一声。 荨娘又道:“那什么,有些事是人之常情,我都理解啦。可是……可是,道长!”她忽然抬起头,迎上重韫探究的目光。那两只圆圆眼睛里蓄满盈盈水光,脸上透着粉,好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你以后做那事时,可不可以避着点?我、我也会难为情的啊。” 重韫困惑不解,“做何事?” 荨娘将手指绞得紧紧的,眼神四下乱飘,“诶!就是,就是那事啊!” “哪事?” 重韫心里琢磨,他好像没在她面前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啊。 荨娘甩了两下脚,心中一急,突然就倒豆子似吐出话来:“你刚刚在船舱里,不是就在做那事吗?!” 重韫依旧不解,“我做了什么?” 像是有一把火,从脖子下呼地烧到脸上,荨娘捏着衣角,羞愤地说道:“就是成年男子都会做的那勾当啊!你要装不明白吗?就是要请五指将军犒劳兄弟,好歹也看些时候!” 重韫听得僵住,好一会,才一脸飞红,语带薄怒地低喝回去,“你胡说什么啊!我何时做过那种勾当了!” 荨娘不服,斜眼,“那你喘得那样儿?” 眼角往上挑,一副你甭想骗我,我都懂的样子。 重韫捂住额角,简直是哭笑不得,“那是因为我做梦魇住了。” 荨娘哼了一声,自语道,“准是个香香艳艳的旖梦……” 重韫见多说无益,加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跟荨娘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结,便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荨娘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时间捂住脸,跳到河里的心都有了。怎么就说出来了呢?好歹也要给道长留几分颜面嘛! 次日清晨,重韫带着荨娘告别众人,朝平安镇上进发,一路上荨娘都落后两步跟在重韫身后,不再像往时那样叽叽喳喳,就连口渴了要喝水,也是自己摸到重韫旁边,悄无声息地将挂在行箧上的水囊摘了下来。 重韫心中暗笑,也不开口,任由她自己别扭了一路,等进到镇上,总算等到她憋不住了,一爪子扒住重韫的行箧,问:“道长,咱们为什么要来镇上,一路走水路回去不是更为便捷吗?” 重韫回头看了她一眼,脸绷着,底下却埋着笑,“我来探一个朋友。” 荨娘闻言顿时就来了精神,忙问,“什么朋友啊?” “你见了就知道了。” 话不多说,两人绕过镇上主街,三拐五拐,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巷子两旁屋子林立,大都以石头垒造。走到一所石屋跟前,屋门虚掩着,重韫抬手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人踏入门内,因为屋子起得不高,四下里又无其它门窗,一时间竟恍如踏进洞穴里一般,虽是夏日,却凉飕飕的。 屋子里摆了一张竹床,一条长案,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墨绳,凿刀,刨刀,锯子……四下里散落着做好的物件,炭笼啦,木桶啦,甚至还有漆上了一半的妆奁盒子。 有个人趴在长案后头打盹,睡得极熟,重韫都走到他身边了,竟然还未醒来。 重韫叩指在案上敲了两下,那人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嘟嚷道:“谁呀……” 眼睛抬起来,对上重韫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突然间被一盆冷水兜头盖下,霎时清醒了。他跳将起来,双手搂住重韫肩膀,喜道:“师兄,你怎么来啦?!” “师兄?”荨娘好奇地看看这个,又好奇地看看那个。怎么一个木匠的师兄却是个道士呢?难道重韫的师父,既是木匠又是道士? 她这软乎乎的一声,引得木匠扭过脸瞧她。那木匠一看见荨娘那张娇艳中透着懵懂的脸,心中陡地一惊,继而更是欢喜,抬手就在重韫肩上捶了一拳。 “师兄,你这是终于想好要还俗了吗?还特意带了嫂嫂过来瞧我?” 此话出口,便得两声叱喝。一声平静中隐含怒意,一声忿然中暗藏娇羞。 “胡说什么!” “谁是他娘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暑假重新更起。 第28章 得成比目何辞死 木匠姓鲁,字成颂,山东莱州府即墨县人氏,曾拜入崂山门下三月有余,因入门之时道心不正,目的不纯,被重韫的师父好好戏耍了一番才驱下山去。归家后惊闻未婚妻子与女伴一同出门踏青时,不慎被风吹开了帷帽,露出真颜,正巧又撞上了惯来欺男霸女的孙衙内,受了好一番轻薄调戏。他一口气咽不下,纠集了一群游侠散勇,趁孙衙内到郊外游乐时一麻袋将人套了,痛打了一顿。 那孙衙内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却暗暗着人查访那日动手的究竟是何人。也是鲁成颂气运不好,那日与他一起动手的人里有个见钱眼开的人物,竟然悄悄摸到孙府上告了黑状。 那孙衙内何等跋扈人物,不过几日便打通上下关节,一顶铁枷就扣到鲁成颂身上,州府衙门里判签一扔:刺配充军。 鲁成颂暗悔自己行事冲动,然事已至此,除了叫未婚妻与自家人速速远避他乡,还有什么旁的办法? 两家人收拾停当,星夜赶路,却不知那孙衙内早早便等在路上堵他们了。见了人,也不多动手,将鲁成颂的未婚妻子抢到马上便走,拍马奔回府中,大门一关,将人给强了。 鲁成颂的未婚妻子是个贞烈性儿,被人坏了身子,也不哭闹,竟趁没人注意时投井自杀了。当时鲁成颂还被关在大牢里等候三日后上路,外头有跟他相好的兄弟托人往牢房里递了消息,鲁成颂才知晓。他冲冠一怒为红颜,借着原先学的那时灵不灵的半吊子穿墙术,连穿几道门墙,趁夜摸进孙府中,就要结果那衙内的狗命。 这时候,重韫和他师父褚云子突然出现,将人拦住,手间法宝华光一闪,便是几千里外的川蜀大地。 鲁成颂红着眼,咬着牙,“你为何不让我报仇?!” 褚云子背着手,高高站在山石上,颇有一派仙风道骨。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道:“我不让你报仇,原因有三。” “我崂山自古是道门清流,一身道术只为匡正震邪,不是让你用来了结私人恩怨的,此为其一。此事本未必至此,你未婚妻身死,其中却有一半乃是你一手促成的。行事冲动,害人害己,此为其二……” 他直着脖子吼道:“我不要听你这道士满嘴喷粪!你放我回去……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褚云子听他骂人,将眼一直,从石上跳将下来,“嘿”了一声,抬脚就将人踹翻在地。他踩住鲁成颂,扭头对重韫道:“大徒儿你快过来,这小师弟忒样儿不乖,竟然敢出口辱骂师父。你且过来,替为师教教他,什么叫尊师重道!” 重韫垂目,不动分毫,只道:“此等事体,师父做得顺手了,还是自己来吧。” 褚云子又嘿了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啊,啊,为师的心好痛。你们这一个两个啊,都是孽徒!都是孽徒……” 褚云子嘴上说着,脚下却没留情,狠狠将鲁成颂踹上几脚,才停下来,抱着手立住,悠悠然道:“其三嘛,恶人自有果报,用不着你去充大侠!况且……” 他顿一顿,“你的未婚妻还有救。” 鲁成颂的未婚妻小名云姐儿。她那一日跳井自杀,隔了一日才被人发现,真是死得透透的了,褚云子起先说她有救,鲁成颂还以为他有什么还阳秘术,却不想,褚云子说的是,叫他们做一对人鬼夫妻。 见鲁成颂呆住的样子,褚云子便嗤笑:“怎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你敢?做夫妻,你却不敢了?” 鲁成颂恍然回神,道:“若能在一起,我又怎么会不敢?云姐儿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她是人,我心里有她,她是鬼,我心里也有她。” 他说完这话,褚云子便点起一盏琉璃灯,拿出一把红绳缠绕的小剪和一张白宣纸。那剪子在纸上游走,不多时剪出一个纸人来。褚云子往纸人上呵了一口气,随手朝上一抛,口中断声喝道:“六魄三魂!归!现!” 那琉璃灯罩里的火焰呼地蹿了出来,一条人影落在屏风上,身形婀娜,姿态秀美。 鲁成颂慢慢地转过头去,那眉那眼,在记忆里滚过千百遍,可不是,就是云姐儿吗? 从此鲁成颂和云姐儿躲在这偏远山村,做了一对阴阳相隔的夫妻。鲁成颂捡起家传的手艺,安安分分地当起木匠来。他原先被发配充军,本来还怕私逃被人寻到,褚云子却告诉他,一月后,御史巡查,至莱州府,将会发现孙府贪墨,孙府一家男被充军,女被变卖,届时他的冤屈也将重见天日。 时隔两年多,鲁成颂再见重韫,从他口中询问,见事实果然如此,不由感叹,师父真是神通广大。 重韫却不以为然地“哼”道:“他也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道人罢了,有什么神通不神通的呢。” 荨娘听故事正听得起劲儿,屋子里的灯花突然爆了一下,发出一声响儿。 鲁成颂起身走到门边,推开门探头一瞧,喜滋滋地退了回来,道:“今晚儿是个大圆月,我可以和云姐儿见上一面了。” 原来褚云子虽然施法让云姐儿附在纸人上和鲁成颂见面,可这法术施行时,条件严苛,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天时指的即是月圆,地利是指施法之时,地下要有一条地脉,有了灵气滋养,用来聚魂的琉璃灯才能被点燃。人和,自然是要施法人心无旁骛。 鲁成颂盘居在此,就是因为这地下有地脉。可天时却非每日都有,川蜀之地天气变化无常,几日大雨也是常事。前几日云层颇厚,月不得见,因此下,鲁成颂和云姐儿也有四五日未曾相见了。 荨娘第一次能亲眼瞧见过世之人现身,自然是好奇,好奇之中又夹杂着些害怕。她跟在重韫身旁,探头探脑,半遮着眼睛,心中默道:云姐儿,我怕鬼,但你肯定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小娘子,出来的时候可别吓我啊。 鲁成颂从床头珍而重之地搬下一口箱子,启锁,取出一只琉璃灯来。这灯形制大小和重韫的那只引魂灯颇为相似,不同的只是,重韫的引魂灯,外头罩的是一层镂空黄铜,而这只灯,最外头却是一层雕枝缠银,且灯座,琉璃灯罩和金属罩子俱为一体,不可拆分。 荨娘看鲁成颂烧了一枝檀香,颤巍巍送进灯内,在棉芯上碰了碰。 三个人,六只眼睛。 香烧了一截,香灰被碰落,浮在浅银色的灯油上,浸了油,便浮不住,蝌蚪似沉了下去。 那灯没被点燃。 鲁成颂急得额上见了汗,又点了一枝香送进去,景况依然如故。他手脚一凉,忍不住将双手撑到案上。 “师兄,这灯,这灯如何救点不着了啊?” 七尺的昂藏男儿,红了眼,心焦如焚,几欲落泪。 重韫凝着眉,取出一只罗盘放在手心,在屋内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鲁成颂问他:“师兄,究竟怎么啦?!” 重韫收了罗盘,又将那灯提起来细细地检查了一遭,才道:“你这地下,原有一条暗河经过,因为正好流经龙脉,这才形成了一条地脉。可是现在,这地脉上灵气散尽,俨然是被人破了势气。” 鲁成颂叫道:“这不可能!我一直住在这里守着,而且附近也没有人开坑掘井,怎么就会灵气散尽了呢!” 重韫摇头,也想不通。他独独学了与鬼打交道的本事,其他的却不甚精通了。到底荨娘也是在天上呆过的人,再不济,有些事情还是比凡人更容易看出些门道,闻言心间一动,道:“有没有这种可能,这地脉的灵气不是被破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又或者是,这地底下,有什么东西霸住地脉吸收了灵气?” “那会是什么?”鲁成颂立刻紧紧抓过荨娘这束救命稻草。 “这我却不知道了。还是要去实地看看方能想出对策。” 三人心挂此事,当真是一刻也待不住了,因鲁成颂说镇外有一条小河,正是这地下暗河余脉,三人遂冒着宵禁犯夜被抓的危险,溜到街上,又在鲁成颂的带领下遮遮掩掩地摸到镇外。 那河离得也不远,三人徒步走了半个时辰,便听见水声了。 此时月上中天,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岸边长着兰草,真是说不出的写意静美。 荨娘弯下腰,双手掬了一捧水想要洗洗脸,却被这河水冻得手一抖,整捧水又洒进河里。 “这水怎么这样冰?” 鲁成颂道:“当年师父说过,我家屋子下那条地脉叫作寒龙,这河水又有一半是从那地下河里冒出来的,想来可能是为寒气所侵吧。” 重韫又拿出罗盘,沿着河岸朝上游走,鲁成颂跟他在身边,不住地问,“师兄,可有何发现?” 重韫斟酌着,道:“到现在,并未发现什么异象。” 两个男人去上游查探,荨娘便独自一人去了下游。倒也不是她胆子大,只是人有三急,神仙也有,这不,她那急可不就来了嘛。而且她本憋了有一会了,这会子来势汹汹,简直就是催命。 她急急往下游跑去,瞅见重韫他们没注意,一头钻进林子里。这林子茂密,树木却十分矮小,罩在人头顶上,暗影森森的,有些吓人。荨娘心惊胆战地解决了内急,立时跑出林子,一直跑到河岸边,才顺了口气。 她蹲下身,将手放到河水里濯洗,洗着洗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手间滑过,时不时又返回来碰碰她的手背。她以为是不怕人的小鱼,玩心起来,便将手掌一翻,一把抓住那作怪的玩意儿。 入手之后,才发现那触感并不像鱼,反而有些像…… 荨娘猛地将手收回来。 掌心里躺着一个个小小的香包,绛紫色的绸缎,上头绣了一对比目鱼,绿的眼睛,黄的鳞片,交叠的两条身子。 却正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啦~~ 第29章 荒野白骨莫问情 这世上历来不乏好事之徒。 昨夜夔州地界上据说出现了一件怪事,这不,才刚刚侵早儿,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县。 这件怪事儿是这样的。打更人孙五昨夜在平安镇上巡夜,他惯来爱喝点小酒,昨夜也一样。敲过三更钟后,他掏出葫芦抿了几口,酒意上来,便顺势歪在乔家商行廊庑下的柱子上歇了一阵。 昨天夜里月辉清洒,映得地上白堂堂的,孙五微收下颌,半眯着眼数着黄泥道上的车辙子印,暗中猜想乔家新近又从北边进了什么新鲜货物来。 正出着神,忽觉头顶一片暗影掠过,一股阴渗渗的风吹得孙五头顶的青布幞头一抖。他忍不住僵了脖子,瞪大双眸猛瞧一眼,却见地上一片清辉,除了屋子投下的暗影,哪里还有旁的什么影子呢? 他不由抚了下胸口,暗笑自己年纪越大,胆儿越小。于是拿起锣钹,将酒葫芦往腰间一挂,整了整腰带,清清嗓子,手中的钹咚地往那铜锣上,刚想扯开嗓子:“天干地燥,小心火烛呦——”,却忽然惊觉肩上一沉,他战兢兢地往地上的影子瞧了一眼,只见地上映出一条矮胖的人影,那人影后头却趴着一只骷髅。 他嗓子眼里咯咯几声,吓得几欲昏死过去。那骷髅的头挨过来,往他脖颈间嗅了嗅,突地张开两排牙齿,竟似欲一口咬将下去。在此命悬一线之际,孙五终于在那骷髅的牙齿堪堪碰到肌肤的时候大叫一声,反手将那骷髅扯了下来,迈开两条短腿没命地逃开了去。 这孙五是个碎嘴多舌的人,遇上这等怪事,且自己又死里逃生,焉能不自吹自诩一番? “列位是不知当时情势有多么危急啊。那白骨朝我老孙纵跃而来,其势恰如那猛虎下山,也是我老孙宝刀未老,当时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那白骨的致命一扑……” 茶馆里的众人均“嘘”了一声,道:“吹吧你就。谁不知道你老孙头胆子比老鼠还小啊……” 孙五忙不慌不忙道:“你们都说我吹牛,可我有证据。” “证据……哈哈,大伙儿听听,他说证据……哈哈,老孙头,你要是有证据的话,就拿出来给咱大伙瞧瞧啊。” 老孙头慢条斯理地将衣领朝两边拉下,露出肩头。众人瞧过去,只见孙五的肩膀上赫然有一片淤清,再一瞧,好家伙,那淤青的形状竟是一只手印。 孙五见众人一副呆滞模样,好不得意,他慢腾腾地将衣服穿回去,道:“列位现下可信了我老孙头的话了吧?” 他话音刚落,但听得一阵“哎呀哎呀”的叹息从茶馆外传来,听声音,却是个女子。 众人闻声看去,但见茶馆外当真踱进一个妙龄少女来。那少女梳了一头双丫髻,鹅黄纱衣,绿绸裤子,端的是俏丽动人。 少女妙目一扫,娇滴滴开口,“这位老丈倒是没有吹牛,只可惜,他这英雄好汉只怕当不过今天晚上了,哎。” 众人忙问:“这是怎么说?” 那少女眼睛一转,才要开口,便见她身后步出一青衣秀面的道士。那道士微叱:“荨娘,莫要胡闹。” 荨娘哼了一声,鼓起双腮,别开脸去。 鲁成颂也跟了进来。 原来昨夜他们前往镇外探查地脉,重韫与鲁成颂沿着河流往上走,穿过一片乱林,深入河谷,在山壁下方发现一条细长幽深的裂缝。两人遂沿着裂缝向下,不多时,便听到汩汩的流水声,二人心知底下便是地下河,师父褚云子所说的那条地脉“寒龙”。二人正欲再深入一探究竟,忽见脚底下方绿光盈盈,重韫擦亮火折,俯身看去,见乱石壁中卡着一具骸骨,衣物都腐烂辨不出样子了,只是骨骼娇小,依稀可以认出是一个女子。 重韫遂让鲁成颂举着火折在上方照明,自己往下一跳,落到卡住那具骸骨的大石旁,伸手将那骸骨翻了过来。 这具骸骨阴气森森,一看之下便知是被人害死的。重韫心念一动,咬破手指,将血涂到那骸骨眉心。 这骸骨卡在地脉之中,吸收了这么多年的灵气,说不好要成精,不得不防。重韫此举乃是签订血契,此术是由湘西的赶尸之术改良而来,若这白骨未曾精变,重韫可用起尸之术将白骨带出洞外,也省却了搬动之劳。若是不幸白骨精变了,此术正好阻断它身上的僵气循环,这僵尸少不得还得在阴凉黑暗处之处避上几日才能出去祸害人间。 重韫自以为考虑得十分周全,岂料将这白骨驱出洞外,才与荨娘碰了头,这具白骨忽然长唳一声,一阵阴风震开重韫二人,直朝荨娘扑去。 荨娘猝不及防,忍不住倒退几步,就被那具白骨扑进了河里。 一人一骨倒入河中,挣得水花四溅。重韫未及细想,便要跳入河中将荨娘拉出来,谁知他才要动作,便听得哗啦一声,那具白骨拉着荨娘破开水面,一人一骨面面相贴,满身淋漓。 重韫猛地瞧见荨娘衣裳湿透,尽数贴在身上,当下想也未想,伸手便捂了他师弟鲁成颂的眼转过身去。 这么一霎之间,又听得一声清啸,那白骨身上长出两片翅膀一般的骨翅,展翅一扬,卷起一阵飓风,眨眼间便消失在群山之间。 重韫见追之不及,只能放弃。他脱下外裳,蹚进河里,将衣裳裹在脸色煞白的荨娘身上,扶着她上了河岸。 “师兄,刚刚那个是……是白骨精?”鲁成颂傻眼,除了他家娘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实打实地瞧见鬼怪,忍不住舌头打结。 “不是,硬要说的话,应该算作僵尸。” “什么?”鲁成颂瞪眼,“僵尸还长翅膀啊?”他旋即忧心起来,“看这僵尸这么厉害,不知道咬人不?这要万一跑到县城里大开杀戒,那可就罪过了。师兄,咱们还是快追吧。” 重韫颌首,“我刚刚已在那僵尸身上下了血契,它身上僵气不循,暂时害不了人。” 重韫转头看荨娘,见她浑身湿透,冻得双唇都失了血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生出点怜惜之情来,便对她道:“你就先回鲁成颂那儿等我们吧。” 荨娘猛地抖了一下,抬眼瞪过来,目光一时间变得说不出的悲戚。她动了动嘴唇,道:“那僵尸想来该不会滥杀无辜的,道长不如就不要管了吧。” 重韫皱眉:“你如何得知那僵尸不会滥杀无辜?” 荨娘想起刚刚那僵尸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忍不住身上一抖。 “你缺一根仙骨,我缺一副皮囊,咱们若是合在一处,那便是刚刚正好。” “你被男人负了心,我被男人负了情。你想要什么,我一清二楚,我想要什么,你自然也猜得到……” 重韫见她久久未曾答话,忍不住抬手替她掠了掠覆在额前的头发:“荨娘,你怎么啦?” 哪料荨娘一反常态,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重韫见她神色不似以往,有心要问个究竟,终究碍于脸皮。荨娘不理他,他也不好相问。可她这般浑身湿透,重韫也不好丢下她去追那僵尸,于是叹息一声,回了鲁成颂的住处。 是夜荨娘通宵未眠,只裹着毯子,望着烛火愣愣出神。她这般失常,重韫自然也放心不下,虽躺在地铺上,却是整夜未眠,直到鸡鸣三遍后才闭上眼小眠了一会。第二天鲁成颂起床后,不由指着他乌黑的眼圈哈哈笑道:“师兄,不想一夜未见,你竟被人揍了两拳。” 荨娘捧了早饭从屋外走来,闻言也吭吭笑出声来。 重韫见她又露出笑容,忍不住心下一松。 三人吃过早饭,便进县城里打探消息,正巧撞上了孙五在茶馆里大吹大擂。 且说荨娘出言点到孙五可能会再遇那白骨,孙五听了也是心下惴惴,又见跟着荨娘进来的两个男人都人品非凡,想来这行人也没有开口吓唬自己的必要,忍不住就在心里打起小鼓来。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相询,反而将眼一翻,道:“你这小娘子,说话可真丧气。” 一人听了大笑:“哈哈,老孙头怕了,哈哈……这位小娘子,你且说说,老孙头的英雄好汉怎么就当不过今晚了?” 荨娘微微一笑,“你瞧那白骨既然都在这老丈身上下了记号,你说它会不会寻记而来?” 其实荨娘这话纯属胡说八道,她不过是远远听见孙五自吹牛皮有趣得紧,便想要出言逗逗他。 孙五听荨娘这般说,忍不住一抖,强撑着道:“你可别瞎说啊。这位……这位道长……” 重韫将荨娘拉倒身后,对着孙五拱了拱手,道:“她这人向来最爱胡言乱语,请老丈切莫见怪。贫道有一事,想要请教老丈,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听了便起哄道:“别啊老孙头,有什么话是咱们大家伙听不得的?” 老孙头将手一摆:“去,去。想听热闹下次赶早啊。” 说罢跟着重韫,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坐下。 才落座,便听重韫问他:“敢问老丈昨夜是在何处遇到那白骨的?” 孙五挠了挠头,呷了口凉茶,咂了两下嘴巴子,才道:“乔家商行啊。” “乔家……”重韫和鲁成颂互相瞧了一眼,心知这事儿恐怕跟乔家脱不了干系,不然那僵尸何以别处都不去,却偏偏要去乔家? 遂又问道:“不知这乔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这一问,可把孙五的谈兴勾起来了。他嘿了一声,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派头,曼声说道:“说起这乔家啊,那可是我们县数一数二的大户。说起这乔家的大掌柜,那更是……”他说着竖起一根大拇指,“嘿,人中豪杰哇。” 第30章 往事风雨几飘摇 乔家的大掌柜单名一个守字。 这乔家本是夔州当地一家银号大户,三代经商,到了乔守这一代已是富甲一方。乔守自小坐拥巨额家资,免不了沾染了些许骄奢之气,只是他为人豪爽,好广结朋友,花费虽巨,赚的门路也不少。可行商的人家,总避不了要遭遇不测风云。乔守十五岁那年,乔家因遭对头陷害,一月间就破了产。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旦夕之间自云端跌入泥沼,这其间心境逆转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可这祸事一旦开始,便是一桩紧接一桩。 乔家破产后,乔守的未婚妻子家里便闹到官府,囔囔着要退婚。两家对簿公堂,这倔强的少年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只到了最后,才咬着牙对那未能做成亲家的李老爷道:“今日你小觑我乔家,认为我乔家不能东山再起,他日你莫要有事求到我乔家门前才好。” 说罢当众撕了婚书,将下定时女方送来的信物掷在地下,大步走出县衙。 那日残阳如血,众人目送这少年远去,见那身影瘦削,脊背挺得好似一竿笔直青竹。那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走到了落日尽头。 过不了几日,乔家就挂出白帐来。 这两家原也世交,乔守与那李家玉娘也算得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乔守的父亲卧病在床时,无意间听家人提起这件事来,当下急怒攻心,一口气没上来,便这么去了。 乔家的丧事办得很是凄凉,树倒猢狲散,财尽情分绝,少年乔守在灵堂上跪了七天,前来送奠仪的人屈指可数。众人均知乔家欠下巨债,唯恐乔守开口借钱,不好推辞,竟是连乔父的丧事也避而不去。 守过头七,乔守将父亲葬到乔家祖坟里。是日深夜,十五岁的少年独自背上单薄行囊,悄悄地闪出乔府后门,离开夔州地界,从此一去,就是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年后,携带巨资的乔守归来,先是插手本地漕运,逼得本地漕运帮派四散瓦解,最后不得已投入乔守门下。次年开始,乔守开始施行雷霆手段,将原本属于乔家的产业一桩桩收了回来。 乔守那未过门的妻子家里是经营丝绸的,乔守第一次下手,便是拿本地的丝绸大户开刀。他那没缘分的老丈人被乔守逼迫不过,不得已上到乔家来磕头求饶。 乔守翘着腿坐在大厅上,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笑道:“乔某怎敢受李老爷这一拜呢,李老爷还请快快起来吧。您老都六十好几了,还来朝我磕头下跪的,没得折了我的福寿。” 李老爷听了乔守这阴阳怪气的说辞,忙将身子伏得更低,口口声声,只求乔守放李家一条生路。 乔守慢慢地喝着一盏茶,看李老爷跪得已然快昏阙过去,总算觉得差不多了,这才将茶盏放下,轻笑一声:“李老爷,小可当年未能娶到令爱,真是深感遗憾,本想着回家以后与令爱再续前缘,谁成想红颜薄命,令爱竟抛下小可去了。可小可这满腹相思啊,无处寄托,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呢。” 他目光一闪,冷冷地盯了过去,“李老爷,你说,小可这满腹相思,究竟该如何排遣呢?” 李老爷大汗涔涔,喃喃道:“是呢,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乔守倏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李老爷跟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帕子来。 “娘死了,女儿还在呀。” 他笑吟吟地将那白绫帕子塞进李老爷手里,“我听说,李老爷的外孙女今年正好二八年华,可是娇美得很哪……哈哈,哈哈。” 那孙五说到此处,突然听得砰的一声大响,却是荨娘猛地捶了一下桌子。孙五抬眼看去,只见这小姑娘气得满脸通红,双肩微抖:“无耻之极!狂妄之极!人渣!” 重韫向来秉持“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听了孙五前头所言,也忍不住将眉一皱,心道这乔守委实逼人太过,却不知这孙五怎赞他是人中豪杰呢? 且说孙五被荨娘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犹豫了下,才道:“姑娘莫急,且听我老孙头接着说。” 这乔守回乡之后,将当年陷害过自己的仇家斗倒了,也将当年无情背义的李家羞辱了一番,总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此后他遂逐渐收手,一心做起生意来。他这人有手腕,自己赚了钱,还知道给别人分点,很快就友遍夔州。自那雷厉风行的一年之后,乔守似乎转了性儿,年年出钱造桥修路,福利民生,有一年夔州地面上闹了匪患,连官府都束手无策,还是乔守重金聘请了道上好手,亲自深入虎穴,将那窝匪徒一窝端了。 重韫听完,暗道如此说来,乔守此人倒是善恶参半,难断好坏了。 鲁成颂朝天打了个哈欠,心中暗道,这乔守事儿真多啊。 那孙五滔滔不绝,足足讲一个时辰,才将乔守剩下的英雄事迹讲完。此时已是午时,外头的太阳正烈,晒得街道滚烫,对面的客栈里泼出一盆水来,落到地上,竟然嗤了一声,冒出一团白汽。 三人见此,便在茶馆里待到这毒辣的日头降了下去,才上乔府登门拜访。 乔府的宅子在城东一条老街上,这宅子沐风沥雨将近百年,中间又荒废了近二十年,便是后人时时修缮,依然从骨子里头透出一股沧桑腐朽的气息。 重韫叩了几下绿锈隐隐的铜环,一个小厮将门拉开条缝,好生打量了重韫几眼,见门外之人仪表堂堂,不由迟疑道:“您是……” 重韫才要答,忽听得一阵震天动地的怒喝远远传了过来:“混账!那小子算什么东西!我乔某手下罩着的人,他说接走就接走?你们这些蠢货,连个人也拦不住么?!” 然后是一阵鞭子挥动的声响,夹杂着几声克制的痛呼。 没一会,那小厮急急转身,匆匆将两扇大门打开,一个身穿墨色衣裳,腰系白玉腰带的中年男子提着马鞭大步跨出门来,正好与重韫他们照了面。 来人正是乔守,他身后跟着一群手拿长棍,一身劲装的家仆,气势汹汹地,也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乔守见门外拦了三人,不由反手给了那开门的小厮一鞭子,“什么玩意儿,也放来堵在门口?” 那小厮低头哈腰,半点不敢反抗。乔守看了重韫一眼,拿肩膀用力一撞,撞得重韫倒退一步,便领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到街头。 乔守刚刚那一撞,气得荨娘险些跳起来,若不是重韫眼疾手快拉住荨娘,她非要冲上去和乔守理论一番不可。 远远地,传来一阵马嘶蹄踏声,一帮汉子上了马,朝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那小厮见主人去了,呆在门前出了会神,才想起要将大门关上。他的手刚搭到红漆大门上,便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拦了。 手的主人是一个明艳非常的姑娘,那姑娘往他手里塞了枚碎银子,柔声问道:“好哥哥,还劳烦你告诉我,乔老爷这么大排场,是干什么去呀?” 那小厮这辈子从未跟生得这般好看的姑娘搭过话,那姑娘一声“好哥哥”叫得他骨头都酥了,当下痴痴答道:“李记绸缎庄的李大娘子被夫君强行接回夫家去了,我家老爷怕李大娘子受欺负,要带人去把李大娘子追回来……” 嘿,这倒是天下奇事,乔老爷一个外人,人家夫妻间便有什么嫌隙,也轮不到他来管啊。 荨娘还待再问,只是重韫急着跟踪乔老爷,不得已草草问了两句便作罢。 三人离了乔家,便寻了条僻静的巷子踱进去。但见重韫从怀中取出三枚铜钱,往上一抛,那铜钱便化作磨盘大小,悬在半空。原来重韫见乔守要出城,但此刻城门已然落下,不可通行,那乔守有权有势,自可贿赂守城士兵放行,重韫他们可没这钱财。况且对方骑马,他们若靠脚力,也追不上。 三人踏上铜钱,两脚分立踩定,但听得重韫微喝:“起!”三枚铜钱倏地拔地而起,直往城外追去。 鲁成颂在崂山时也习过这铜钱飞行之术,故而驾行起来甚是稳当。荨娘做了半辈子的仙人,从未离开过青帝宫那一亩三分地,屈指可数的几次腾云驾雾亦是贺天带的她,因此站在铜钱上总是摇摇晃晃,最后还是重韫怕她一个跟头跌了下去,这才握住她的手扶了她一把。 他温热的掌心与荨娘的手腕相触,荨娘下意识地侧过脸看了重韫一眼,见他脸上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禁不住心头一暖,却又生出些许哀伤来。哎,他待我真好,除开小天和织女,还有……这天下再也找不出比他待我更好的人来了,可我,可我…… 那白骨僵尸那天的话又浮响在她耳畔: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的身上阵阵发凉,明明是盛夏季节,却忍不住从骨子里头生出一股难以自抑的颤栗。 这铜钱行得飞快,不多时重韫便听到云层下头传来马蹄翻飞之声,遂将铜钱降了下去。底下的人只顾驱马疾驰,到也没人注意到自己头顶上有三枚磨盘大小的铜钱并驾齐飞。也幸得无人发觉,不然普通人见此异景,还不得惊得立时从马背上跌将下去? “吁——”,一声长鸣。 马蹄儿上扬,乔守右手勒住马,左手上扬,示意众人止步。 重韫顺着乔守的视线望去,只见中间一条大道逶迤,大道两旁荒草茫茫,无数绿萤萤的光点飞出草丛,绕着横亘在大道中央的马车盘旋飞舞。 掌车的车夫不见了。马车周围散落着几匹枣色马儿,马上的人也不见了。一阵风过,扬起马车两边的帘子,但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拍翅之声,一群黑压压地事物猛地从车内飞涌而出! 第31章 初表心意便遭冰霜 “啊——啊——” “老爷退后,这些蝙蝠会咬人……” 巴掌大的黑色蝙蝠,腥红的双目冒着嗜血凶光,在一群骑马的汉子中间四下乱蹿。乔守一条马鞭舞得虎虎生威,每一鞭甩出去,都能击落几只吱吱乱叫的扁毛畜生。其余人等则将手中火把乱挥乱舞,防止蝙蝠近身。 一射之地外的参天松木之后,原本打算静观其变的重韫禁不住“咦”了一声。他自己也会些拳脚功夫,一看乔守运鞭的力道和姿势,便瞧出这乔家大掌柜居然是个玩鞭子的好手。 荨娘但觉那些蝙蝠凶残得很,看上去牙尖嘴利的,这若要被它咬上一块,那真是连皮带肉,鲜血淋漓啊。她心觉害怕,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一步。重韫正巧站在她后头,她这一退,就退进了重韫怀里。 重韫一惊之下,几乎将她推将出去。本来推人的手伸了一半,突地拐了个弯子,向斜上方一抬一甩,但闻“铎”的一声,一把匕首串着两只蝙蝠,射入树干之中。 鲁成颂道:“不好,师兄,这些蝙蝠朝我们来了。” 话音落时,那些蝙蝠已到眼前。 重韫抛出一把火符,半空中登时燃起一条火龙。 乔守回首望来,见这群蝙蝠追缠他人而去,蝙蝠势众,眨眼间就将那三人吞没了。乔守当下勒转马头,道:“走,上去救人。” 他才催动身下马匹,便见原本挨挨挤挤,成合围之势的蝙蝠群中央爆出一团火光,紧接着三条人影冲天而起。乔守不由扯住缰绳,心道原来是高人,如此倒不需他帮忙了。 他这般想着便翻身下马,大步行至轿前,刚打算将轿帘扯开来一瞧究竟,一人忽地跌将出来。 “别咬我,别咬我……” 那人浑身是血,□□在衣物外头的脖子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血口子,几乎辩不出本来面目。然而乔守却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李大娘子的夫君冯雍茗。 冯雍茗四肢伏地,艰难地向前爬去,一边爬行,一边鬼哭狼嚎。乔守揪住他的背心,将人拉起来,喝问:“玉瓶呢?李玉瓶哪里去了?” 冯雍茗双手乱舞,直摇头道:“别咬我,别咬我……” 乔守见他眼神涣散,竟是被吓疯了。他将人往地下狠狠一摔,仰头大呼:“玉瓶——玉瓶——你在哪里?我接你来了!” 这喊声在旷野里传出好远。荨娘听了这声喊,心中一动。李玉瓶这名字当真熟得很。是了,自己那夜在渡口见到的女人不正是李家大娘子吗? 这群蝙蝠对着重韫三人穷追不舍,刚刚乔守等人对付时用火把尚可阻其攻势,可现在一只只不知为何竟如发了狂似的,连火光也不怕了。重韫一心护着荨娘,背上已被咬了数口,那些蝙蝠一口咬下去,便似连在皮肉上一般挂在人身上。重韫将荨娘罩在身下,反手削去,匕首顺势而下,刮下好几只蝙蝠来。 这畜生不知哪里来的,简直杀之不绝,重韫心道,这般拖延下去他们必定被这蝙蝠拖死不可。 而且奇怪的是,这群蝙蝠只对自己异常凶猛,对他的师弟鲁成颂可没这么一副拼死的模样。 又是一群蝙蝠从正面直冲而下。重韫眼角一扫,发现右手边正有一处凹陷,借着月光看去似乎是个地洞,于是当下大喝一声,抱住荨娘就势一滚,朝那凹陷滚去。 两人翻了几翻,陡觉身下一陷,就这么相拥着直直掉了下去。入洞之后才发觉这洞十分之深。也是重韫机变过人,当下长臂一伸,揪住土壁上生出的老藤。岂料那藤老朽,禁不住两人重量,不过堪堪阻了阻落势,就啪地应声而断。 荨娘从重韫怀中抬头看出,但见洞口处黑压压一片。那些蝙蝠只是在洞口处不住盘旋,并未追上来。 也不知往下落了多久,才闻碰地一声大响,二人总算落到洞底。 洞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荨娘摸索着从重韫身上爬起来,听得耳边鼻息沉重,不由惊慌道:“道长,重韫,你怎么样啦?” 原来这洞深入地下,怕不有□□丈深。重韫落地之前,怕坠地之势冲击太大,恐会伤了荨娘,因而在落地之前便和荨娘交换了位置,她上他下,生生承受了两人的坠势。可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哪怕洞底积了不少腐枝烂叶,这一下反弹之力依然震得重韫五脏六腑都似错位了一般,一时间头昏耳鸣,血气翻涌。 荨娘不闻重韫答话,不由更是慌张。 “道长,你别吓我……你究竟怎么样啦?” 她探手要去摸重韫的脸,手掌摸索着经过他胸前,惊觉掌心湿黏,她心中咯嗒一声,低头嗅去,只觉铁锈味扑鼻而来,不是血却又是什么? 荨娘一怔,说话便带上了哭音,“道长,你流血了……” 此时洞口处的蝙蝠群已然散去,鲁成颂趴到洞口,双手作喇叭状喊道:“师兄!你们还好么?” 重韫现在全身都痛,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了伤流了这么一堆血他也记不清了。他抬起手,凭着感觉轻轻抚了抚荨娘的头顶,哑声道:“告诉,告诉我师弟,咱们没事。叫他去找条长绳来。” 荨娘擦干眼泪,依言而行,那鲁成颂应了一声,道:“那师兄你等着,我速去速回。” 荨娘欲将重韫扶起来,靠在洞壁上歇歇,岂料双手才插过重韫腋下往上微抬,便听重韫嘶了一声,道:“荨娘,等等。我的右肩似乎被什么利器钉住了。” “我身上带着火折子,你点上看看。” 荨娘大吃一惊,又是心痛又是着急,连忙从重韫怀里摸出火折子来,“啪嚓”一声点上了,借着火光一瞧,只见重韫右肩肩头透出半截锈迹斑斑的剑尖,便知这剑应该本被埋在地下,只露出一小截剑尖在地面上,重韫摔下来时,右肩恰好被这截剑尖穿透了。 从来没有人为她受过这样的伤。 虽然二人相遇之时,便遭遇生死危机,可荨娘当时满门心思只想坑骗重韫修仙,但是这么多日相处下来,重韫虽然时以冷面对她,斗嘴之中也经常将她气得跳脚,可他对自己的好,她是看在眼里的。 有道是日久生情,荨娘现在的心境比起初遇之时已是截然不同。她本爱哭,可现在看到重韫受伤,只觉喉头一哽,想哭却哭不出来。 重韫抬手摸去,也摸到了那截剑尖,当下暗叹一声,果然是时运多蹇。 他手肘微支,将腰腹以上稍稍抬起,道:“荨娘,你在我背心用力推上一把,帮我把剑□□。” 荨娘将火折子插在洞壁边的乱藤里,跪行绕到重韫身后,将两只手自上而下插入重韫身后,贴上他的背心。 重韫道:“好吧,你将我推上来。可推得动么?” “当……当然。” 荨娘手上才用了点力,就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重韫自然也觉察到了:“你可是害怕?” 荨娘咬牙,吸了吸鼻子:“不怕!”说罢双手猛地一掀。重韫被她这么推了一把,只觉肩上伤口一松,人已翻坐上来。他立时从怀中摸出一瓶田七粉,,用牙齿咬掉封住瓶口的红布塞子,咬住牙根,捏着瓶身就把药粉抖了下去。 荨娘见状,想要撕下一片衣摆来替他包扎,无奈自己身上这套衣裳不是凡物,根本撕不动。她灵机一动,拉过重韫衣裳下摆嗤啦一声,撕了一条布条在手,手忙脚乱地替重韫缠了上去。 好容易处理好伤口。二人靠在洞壁上,紧紧地挨坐着。月光从洞口倾泻而下,与闪烁的火光交缠在一起。二人听着耳边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虫鸣,一时间均感天地旷远,此方静谧,当真是难得。 荨娘抱着双腿将脸贴在膝头,静静地瞧着重韫的侧脸。 “道长,认识这么久了,我好像一点都不知道你的事呢。” 重韫一怔,也转过脸来,正好与她四目相对。他似乎想说什么,荨娘伸出手去,手指落在他的脸颊旁,就差那么一点便会与他肌肤相接。 她犹豫了会,终于试探性地将手指贴上去,幽幽地开口,明明在是剖析心迹,听起来却又像是喃喃自语:“怎么办呀道长,我好像有点喜欢你了。” 重韫心中一震。 他长这么大,除了年幼时同一村的女性玩伴,从来不曾跟那个姑娘相处过这么长时日。突然间有个姑娘说喜欢自己,还是个如此美貌的姑娘,要说内心毫无触动,那是绝无可能的。他虽做了道士,可毕竟不是六根清净的真铜人。 如果不是那件伤痛的往事,他或许不会被迫远离故土,浪迹天涯。那么按照平常人的人生轨迹,他现在也许已经娶妻生子。呵,他又想岔了,像他这种天生异眼,命格奇煞之人,又怎敢奢望普通人的生活呢? “道长……” 她什么时候竟靠得如此之近了? 重韫克制住往后退缩的冲动,不敢呼吸,怕呼出的热气会冒犯了眼前这张容颜;不敢放肆心跳,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她听见;不敢动作,不敢说话,不知该以怎样地话语来回馈她,害怕一不小心,就引得她生气伤心。 真奇怪啊,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这样在意她的感受了。 “道长。”荨娘将额头贴在他的心口,轻轻地,改唤了称呼,“重韫。怎么办呀?我这人真是不好,但凡有人对我好些,总是轻易地就喜欢上那个人了。全然不理会,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种躁动不安,紧张不已的感觉因了她这番话语倏地退去了,就连心中那丝蠢蠢欲动的小欢喜也瞬间消散。 重韫慢慢地推开荨娘,冷声道:“我不知道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 第32章 金瓯连缀迷雾重重 荨娘煞白着一张脸,“你说什么?” 重韫别开眼去,“我说,想来姑娘自己也懵懂得很,自己都不明白的事情,怎么好拿出来跟别人说?” 荨娘道:“你的意思我也不大明白。你是……生气了吗?” 生气?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重韫说不清当下的心境,却有种被被人一语道破心境的尴尬与羞恼,忍不住闷哼一声,道:“我的意思是,谁对你好些,你就喜欢谁,那姑娘这样的喜欢,一般人可受不起。况且重韫本是修道之人,姑娘对我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荨娘被他话语一激,心中也生出一股恼意,不由抬手在重韫胸口捶了一拳。 “臭道士狗道士!木头道士!你凭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早知道,早知道你心肠这样坏,嘴巴这样毒,我就……我就……” 她这样胡乱捶了几下,终究是思及他身上有伤,手下也不敢真使上力气。她垂手默了一会,便背过身去,径自发起闷气来。心中暗暗咬牙切齿:这个死道士,呀呸,什么死呀死的。这个狗道士,本仙子貌美如花,艳绝天下,本仙子说喜欢你,你难道不该开心得跳起来吗?居然敢这么冷言冷语地对待我。哼,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本仙子有的是手段拿捏你。 两人背着对方坐了一会,忽觉臀下土地嗡嗡晃动,初时还以为是幻觉,过了一会,荨娘眼尖地发下原来埋在土地的那把锈剑正一寸一寸地破出土面。 “呀,这把剑!”她失声叫道,不由转过身,探出手去拉重韫袖子。手伸了一半,忽然想起两人刚刚吵了一架,便灰溜溜地缩了回来。 重韫往埋剑之处坐了坐,用衣袖包住右手,隔着一层布虚握住剑身,蓦地使劲,将那剑从土里拔了出来。 这剑出土之时带出不少土坷垃,荨娘未曾防备,登时遭了池鱼之殃,被洒了一头一脸,只是她看着剑眼熟,心中想着别的东西,倒也不在意了。 那剑在重韫手中兀自嗡嗡作响,一股暖流从剑身涌入重韫体内,说不出的慰贴舒服。重韫心知这剑必非凡物,遂将这柄锈剑提到火光下细加端详。 只见这剑剑身窄薄,仅有二指之宽,薄如玉片,长及三尺,造型古朴,拿袖子擦去剑颚上的浮土,隐隐地,可以辩出上头阴刻了四个小字:昆仑淬月。 这剑很是眼熟,荨娘直觉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可究竟是在何处见过呢? 重韫也认不出这剑究竟什么来历,正思忖间,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细细的“主人”。 二人抬头望去,只见洞口处有一颗黑色的头颅晃了晃,又唤了一声:“主人”。 重韫这才认出这个声音来,却是那只被他驱走的驴妖小白。 只听小白怯怯道:“主人,你还好吗?我这就拉你上来。” 说着那颗头颅就不见了,只听得一阵悉悉索索作响,不多时,就降下一条老树藤来。荨娘伸手扯了扯,见果真结实,便对重韫道:“道长,我先上去吧,待会我在上头拉你。” 说着将纱衣捞起,往腰间一扎,猴也似的,几下就攀了上去。待她出洞后,重韫拖过老藤缠在腰间,又在右手手臂上绕了几圈,也被拉了上去。 还没到洞口,就听到一驴一人你来我往,斗嘴斗得好不欢快。 一个说:“你这驴妖不怀好意,明明道长好心将你遣走了,你却巴巴地跟在人屁股后头,还神不知鬼不觉的,也不知有什么图谋。” 另一个声音气呼呼的:“你才不怀好意呢。我娘说了,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老虎。你是老虎,所以你才是坏人!” “呦呵,小妖精还敢骂人。本仙子明明白白告诉你,咱家道长既不喜欢驴子,也不喜欢男人。” 小毛驴气得不轻,“你胡说!道长对我很好的。他救了我的命,给我治伤,喂我吃草,还帮我洗澡!” 荨娘吵得上头了,脑子就有些发昏,脱口便道:“哼。洗澡算什么,他不止帮我洗过澡,还,还……” 这一个“还”字未能接上下文,重韫已然跃出洞外。荨娘看见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一跳一跳的,这才惊觉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古人道,祸从口出,果然尤是。 小毛驴挨到重韫身边,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重韫腰间,抬起一双清澈的大眼,道:“主人,我悄悄跟着你,都是为了保护你。” 荨娘心中对这小毛驴膈应得很,当下水蛇一般蹿入一人一驴中间,将双臂一张,道:“干什么,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动脑袋也不成啊!” 小毛驴十分委屈地昂着头,哀哀戚戚道:“主人……” 重韫长叹一声,道:“走吧,也不知道乔家的人怎么样了。”便将一人一驴丢在后头,径自走了。 小毛驴和荨娘对视一眼,倏地各自别开脸去。 “小妖精。” “女老虎。” 三人刚刚驾了铜钱飞了足有一里多地,等到回到事发之地时,便见那轿子边插了几枝火把,两个大汉抱着双臂,神色庄严地守着。 重韫趋近前去,还未靠近,那两个大汉刷地就将腰间佩刀拔出一半,厉声喝问:“来的是什么人?” 荨娘从重韫身后转出来,扬声道:“你们家老爷遇上麻烦事了,我们是来襄助的。敢问两位大哥,你们家老爷现在人呢?” 一个面色比较和善的汉子答道:“我们家老爷带人进林子寻人了。” 重韫又问,“不知你们可有看到贫道的师弟,他与贫道一样身着青衣。” 两人均摇了摇头。 “别……别咬我!别!” 轿子前方传来一声尖叫,两个汉子并重韫等人转到轿前,见地上躺着一个血淋淋的男人,手脚抽搐,眼睛瞪得老大。他痛苦地翻来滚去,两只手在胸口抓来抓去,这样一来,好容易止住的血又流了出来,形状十分可怖。 荨娘闭上眼,不敢再瞧。 重韫抓住那人手腕,把了把脉,见他脉象虚浮,却是惊吓过度的症状,倒无性命之忧。这人出现在此,他心中猜想,恐怕此人多半便是李家大娘子的夫婿了。只不知乔守与他之间究竟有何仇怨,抑或是乔守与李家大娘子之间究竟有何不可道的纠葛。 重韫看此人形容癫狂,只怕再这么下去会将自己伤得更重,遂道:“你们还是将他绑起来吧,不然他就算此刻无事,最终也会因为屡屡抓破伤口,血亏而亡。” 鲁成颂一去不返,重韫总担心他遇上了什么危险。且这事情发生得诡异,想来跟那白骨僵尸脱不了干系。然而重韫先前已和那僵尸定下血契,当天夜里也作了法事,将那僵尸的嗜血本性压制住了。就算那僵尸要杀人,按理说来也不应当如此快就破除了他的术法。重韫心下计量了一番,决定再回林子里看看。 两人一驴徒步入林,走了一段,始终未曾跟乔守他们碰上。林中阴森,老鸦藏在树丛之中呱呱怪叫,叫人实在是渗得慌。 如此又走了一段,忽见前方一根断木阻住去路,断木傍边依稀可以瞧见一条卧伏着的人影。重韫几步抢上前去,将人扶起来一看,借着月光认出是一个小丫鬟,她额头上有一片淤青,想来竟是不知怎么摔了一跤,将脑袋在这断木上重重一磕,就此昏了过去。 荨娘从重韫手中接过那小丫鬟,大力掐下她的人中,轻拍她的脸道:“喂,醒醒,醒醒。” 那丫鬟呻、吟一声,随即转醒过来。 从清醒时开始,这丫鬟脸上便未显出半分惊慌之色。她转动眼珠,将二人俱看了一遍,这才支起身子,对着重韫、荨娘福了福身子,道:“多谢相救。” 荨娘问:“你是李玉瓶的丫头吗?” 那丫鬟哼了一声,道:“从前是,现在不是了。”说着错过荨娘身旁,便朝外走。 荨娘听得满头雾水,想要拉住那丫鬟再好生盘问盘问,却见重韫朝她摆了下手,从地上拾起一件物事来。 那东西是一对小金杯,杯口有如莲花盛开,造型十分精巧。杯底由一条长长的细链连缀在一起,怪模怪样的,倒不知是做什么用途。 “这杯子长得好生古怪。”荨娘暗自嘀咕,回头朝来路望去,那古里古怪的小丫鬟顷刻间已走得不见踪影。 重韫将金杯收了,又在林子里盘旋了会,才见前头火光晃晃,几只火把跳动其间。乔守带头从密林里走出来,满脸怒色,显然是无功而返了。 他一抬头,就瞧见拦住去路的两人一驴,略作细想,立刻忆起此人就是傍晚时堵在他门前的道士,不知因了何事,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李玉瓶失踪,他正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这会看见重韫,不由将马鞭一甩,鞭尾一扬,眼见着就要落到重韫身上。 重韫身子微微一侧,这一鞭刚好贴着他的鼻尖落下。 乔守又是一鞭抽来。 重韫身姿如青松,巍然不动,只道:“乔老爷认得这对金杯吗?” 他长臂伸出,手掌中躺着一对金杯,正是刚刚那小丫鬟遗落的那对杯子。 第33章 俏土地乃是真花痴 自那天夜里乔守怒气冲冲地将那对金杯夺走之后,已过去一日有余。 荨娘到楼下的水井里打了一盆水,手臂上搭着毛巾,满腹心事地上得楼来,推门而入,重韫还是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那夜跟随乔守的人马入城后,重韫毫无预兆地就倒了下去。荨娘一个女人家,背也背不动他,抬也抬不动他,叫土地,土地估计也正自酣眠,半点也未曾理会她。这三更半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紧闭。荨娘好容易半拖半拉,才将重韫弄到小白背上,让小白驼着,跑了几条街才寻到一家客栈将重韫安置下。可转眼间他便发起高烧来。荨娘只好冲到客栈隔壁的医馆,将那向来浅眠多梦老大夫搅得鸡飞狗跳,痛不欲生,再趁他开门时搀住人胳膊就走,半拉半拽地将人请来问诊。 病看完了,一摸重韫随身钱袋,所剩银两还不够买副药草。荨娘无奈,只得褪下自己脚上一只金铃,跟客栈的掌柜兑换了银两。 荨娘累死累活,伺候了重韫半宿,直到天际微微泛白,重韫的烧才退了。只是人还昏着,怎么样都叫不醒。也吃不进东西,前头喂药时就是荨娘嘴对嘴喂才吞下去的。 荨娘将脸盆放在床边的脚榻上,拧了一毛巾给重韫擦脸,擦完了脸就擦脖子,再擦手。一边擦,一边道:“道长,我求你,快点醒过来吧,你再不醒过来,隔天我就得把自己卖了啊。” 说完“呸”地拍了下自己的嘴,“不对,我怎么着也得先把那头蠢驴卖了才成。” 话才完,便听得院子里驴声大作。荨娘从桌上摸了一只杯子,哗地推开窗,就将杯子对准院子中间的小白虚晃了几下。 “再叫唤,再叫唤我的真把你卖了!卖给做驴肉火烧的馆子听到没?” 噼里啪啦说完,砰地又把窗户关上了。来如风去如火。 客栈的老掌柜正捧了茶盏站在院子里喝茶,见状摇头叹息:“好好一个大姑娘,非得跟只畜生较劲,啧啧。” 小白呲着一口白牙,道:“我才不是畜生呢。” 老掌柜唬了老大一跳,手里的茶盏掉将下去,砸到自个儿脚背,禁不住哎呦叫唤一声,蹲下身去。环看四周,只见那头黑驴子正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吃着草,那刚刚是谁在说话?哎呀妈呀,莫不是青天白日见了鬼? 荨娘又坐回床沿边,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道长你知道吗,你睡的这一天多里,我就拿钱托了些闲汉帮忙找你师弟,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 “昨天李玉瓶的夫家带了一大帮人到乔家门前生事,把被蝙蝠咬得不成人样的冯雍茗抬到门前,嚷嚷着要个说法,说乔守伤风败俗,与有夫之妇偷情也便罢了,居然敢谋害人命。” “我听见这话吓了一跳,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李玉瓶居然正是乔守那没缘分的青梅竹马的女儿。听说乔守那青梅竹马唤作玉娘,她倒是个忠贞不二的女子,李家与乔家退婚后,她便一直守着不肯嫁,李老爷仅有膝下这么一个女孩儿,自然是疼得如珠如玉一般,万般事儿都依了她。” “李玉娘就这么一直将亲事拖啊拖啊,把自己拖成了一个老姑娘。李老爷眼见着李玉娘已经二十岁了,再不出嫁便真要跟自己这个老父亲过上一辈子了,但又不能胡乱找个人嫁。李老爷这挑来选去,总算挑到一个人才出色的,是个穷秀才,模样生得好,只是家里实在穷。李老爷膝下无子,索性将这秀才招入门内,做了赘婿。岂料这个秀才是个短命的,和李玉娘成亲七载,竟得了肺痨死了。李玉娘独个儿一人,拉扯着独女长到十岁,也跟着没了。李老爷悲痛万分,从此便这外孙女护得眼珠儿一般,” “乔守后来说要取这李玉瓶,李老爷便硬扛着没答应,为此被乔守整得几乎做不成生意。后来夔州闹匪患,匪徒们趁元宵逛花灯的时候将李玉瓶绑了,乔守便带人去剿匪,顺手救了李玉瓶。也许是这一救,竟救出一段孽缘来。” “道长,你看,我打探消息还是很有一手的吧?你怎么也不赞我一句?” “喏,道长。”荨娘将前额轻轻地贴到重韫额头,叹息一声,道:“我都说了那么多了,你怎么也不应我一声啊。第一次见你,你手都断了,居然一声不哼地给自己接骨。我那时候就想,这道士怎么跟个铜筋铁骨的铁人似的,竟然不怕疼吗?你现在怎么一声不吭,半句话不说就昏了?不就给扎了一剑吗?你那次可是险些给那个怪和尚打死了。” 荨娘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生起气来,她伸手捏住重韫脸颊两边的肉,恶狠狠道:“好嘛好嘛!你现在是大爷了是吧?就是不肯醒是吧?本仙子告诉你,你已经欠了我两次救命之恩啦,到时候本仙子可是要讨回来的。你给得起也得给,给不起也得给,听见了没?嗯?” 重韫依然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荨娘灰心丧气之极,掩了门,顶着一张怨妇脸下了楼,临出门前,交代小毛驴好好看着重韫,自己一个人慢腾腾地顺着街道走到河边,在一个小神龛前蹲下。 这神龛里供奉的是当地的土地神,神龛甚小,里头的神像也小,荨娘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一把将神龛里的神像抓到手里。 “土地奶奶,土地娘娘,我求求你了,我叫了你好多回了,你怎么都不应我呀?” 说罢抬起手掌,凝出仙印,将手掌贴到神像上,嘴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土地娘娘快显灵,快显灵……” “荨……荨娘!” 这突如起来的一声唤,立时将荨娘从召唤土地的伟大任务中拉了回来。荨娘闻声望去,只见河岸边的柳树下立着一个面如冠玉的俊俏小郎君,小郎君肩上还站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羽毛油光发亮的大公鸡。此人不是禅殊却又是谁? 荨娘被当场撞破囧事,下意识地就想毁灭证据,于是随手一丢,就将土地神像抛进了草丛里。 禅殊从堤岸上冲下,脸上挂着惊喜的笑容,“荨娘,多日不见,你可还好么?” “哦,不对,”禅殊略带羞涩地挠了下头,“荨娘你是仙人,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呢?我从前看戏,戏里总说,仙子下凡,或是为了斩妖除魔,匡扶人间正义,或是,或是……” 他“或是”了半天,没“或是”出个所以然来,倒把自己憋出了一张关公脸。 公鸡小花对主人这等没胆行径很是鄙夷,于是狠狠地在他的发冠上啄了几嘴,才又骄傲地挺起胸膛,觉着自己身为青城派道宗里的一只灵宠,当真是十分的兢兢业业。禅殊的老师父说了,玉不啄不成器,人不啄不成才。它可不就得替他好好地啄上一啄嘛。 荨娘微微一笑,替禅殊接了,“或是凡心萌动,下凡来寻姻缘,是也不是?” 禅殊不好意思说是。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这回见着荨娘就失态如此,连话也说不利落了。自那日在青城山顶一别之后,禅殊便有些失魂落魄,想再见荨娘一面,又觉得再见一面也不过是徒有失望而已。荨娘一心想渡那个崂山道士成仙,摆明了就是为那个崂山道士来的。 这般患得患失地在青城山上又待了几个时日,他师父掐指一算,道:“夔州妖气浓郁,恐有妖魔作祟”,便将他和他师兄遣下山来。 两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忽听得一声叫唤,哎呦哎呦,从草丛里爬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富贵,脸庞明明是二八少女,衣着却是七十老妪。她手里拿着根藤拐,扶着腰,蹒跚两步,才张口骂道:“哪个杀千刀的,摔死老身了。” 荨娘见那土地出来,先是一喜,忽又想起这土地直让自己请了十七八次才肯出来见她,心里就搁了火。 “是我这个杀千刀的摔的你。” 那土地闻言看去,见眼前的小姑娘身上半分仙气也无,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才把自己招来的。她想着这姑娘既不是仙,也没必要对她礼让三分了,当下不客气道:“你这小姑娘,既不尊神又不尊老,老身要重重罚你。” 荨娘将手往腰间一插,哼道:“本仙子乃九重天上青帝跟前掌灯仙婢,今年仙寿三千有九了。你这小土地倒说说,咱俩谁为尊,谁为老啊?” 那土地将一双狭长凤眼在荨娘身上一溜,狐疑道:“你……是九重天上的仙子?” 然后斩钉截铁地作出结论:“老身才不信这个鬼呢。” “除非……你把仙印再让老身瞧瞧。” 瞧就瞧。 荨娘伸出右手,暗中催动仅存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法力,岂料过了半天,手掌还是那手掌,别说仙印,连掌纹都浅得很。 这下土地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了,她举起手中藤拐,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居然敢戏耍于老身,且吃老身一拐!” 禅殊见那藤拐真要砸下去,忙挺臂相格,道:“这位土地娘娘还请息怒,想必这当中必然存在什么误会。咱们还是好好说话,和气生财。” 那土地原本没注意到他,禅殊挺身英雄救美,土地这才认真看了看他的脸,这一看之下只觉心花那个怒放,好个俊俏儿郎! 她立时将藤拐朝身后一丢,捋了捋额前刘海,深深一福,道:老身……哦不,小女子乃本地土地,姓李名莼芳,这位小郎君如不介意,唤我莼芳即可。” 说罢抬手挽住禅殊手臂,边说便走,“这位小郎君骨骼清奇,看衣饰,想必是青城道宗的高徒了。来来来,老身……哦不,是小女子,小女子这有千年灵芝一株,于修行大有裨益,保管你吃了脱胎换骨……” 李莼芳手劲奇大无比,禅殊挣脱不得,只得频频回过头来看荨娘,“荨娘,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荨娘目瞪口呆,半天转不过神儿来。 怎么回事儿?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 第34章 仙力回复小试身手 “嗯……” “唔……” 重韫这一病,寻常大夫瞧不出究竟,荨娘好容易将土地神请来了,这土地却只管一脸高深地在床边绕来绕去,口中“嗯嗯呜呜”,道不出个所以然来。荨娘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我家道长究竟怎样啦?” “怎样?嗯……唔……”李莼芳漫不经心,随口答道:“这小道长也生得很是俊俏啊。” 话说着,那手已伸到重韫脸边。 荨娘眼见着苗头不对,立时将李莼芳的爪子抓了,黑着一张俏脸,道:“你既不会瞧病,明说便是,却这般色眯眯的,欲对我家道长动手动脚,算什么意思?你是瞧着本仙子现下法力尽失,治不了你是不是?” 她火气正盛,出口的话自然也是万般不客气。 那李莼芳手腕子一转,就将手滑脱出来,回道:“莫说你是个假装的仙人,便你真是九重天上的仙子,也不过是官儿比老身大上了些,要真动手的话,还不知是谁修理谁呢。” 荨娘惯来不是个会打架的,在九重天上除了跟贺天抢零嘴时比划过几下——当然,那也是在贺天让着她的情况下,还每每十打九不赢——可她再怎么说,也是九重天上当过差的,这地上的一个小小土地神,官儿还没芝麻点大,居然敢这般小瞧于她,当真令她恼怒不已。 她一怒之下,顿觉掌心一暖,抬手一看,只见掌心处一点华光一闪而过,竟是这些时日里那玉净宝瓶收集的福缘化作仙力涌入体内。 荨娘当下心中大喜,这么些时日的努力,果真是有些成效的。 她左右看看,要寻一件趁手的玩意儿做兵器。无奈房中空空,只有床边挂着那夜拾回来的锈剑。荨娘心道,生锈就生锈了罢,反正此剑定然不是凡物。于是扯下剑来,伸手朝门一指:“你好大口气,可敢出去比划一番吗?” 李莼芳将杖一顿:“正合老身之意!老身最瞧不惯你这种自恃美貌便拿乔作气的小姑娘了。” 远远躲在桌边喝茶的禅殊眼见着二女一副真要干上一架不可的架势,忙站起来,双臂开张堵住门,道:“荨娘,土地娘娘,”被李莼芳嗔怪似地瞪了一眼,立即醒悟过来,赶紧改口,“土地姊姊,大家都是朋友,动刀动剑的,伤了和气……” 荨娘将窗户推开,回头朝李莼芳勾了勾小拇指,学着禅殊的腔调叫了一声“土地姊姊,你可敢来么?” 话说着,脚下一点,人已飘出窗外。 李莼芳“哼”了一声,禅殊只觉眼前一花,再瞧时,二女均已不在屋内。禅殊自认得荨娘以来,她便一直都是一副娇滴滴模样,真要跟这土地动手,可不会吃亏吧?他心中忧虑,忙抱起小花往肩上一放,也跟了出去。 谁也没注意到,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忽然轻轻地动了动手指。 待追上二女时,二女已交上了手。 但听李莼芳道:“你这哪是使剑,软绵绵的半点力气也没有!你这是剑舞吧!” 荨娘仗着腰肢柔软,一个下腰避开横扫而来的一拐,接着顺势往后翻出三个筋斗,跳出缠斗的圈子,将锈剑往地上一插,道:“呸,本仙子不跟你个小土地比刀剑了。我要让你尝个厉害的。” 这“的”字落地,也不见她怎么着,只是抬手在腰间一抹,霎时间射出一道绿绦来。那绿绦有如灵蛇出窍,势如闪电,荨娘手指在空中一划一指,那绿绦立时就蹿到了李莼芳的腿前,李莼芳避之不及,便被缠个正着。 原来荨娘不擅刀剑功夫,比拳脚也是不行,可她本体是一幅画,身上这套衣裳就是她在画中时所穿的,故而人衣一体,她此刻身上所着所饰,皆可随她心意,她要控制自己的一条宫绦,可比控制一把剑来得得心顺手多了。 她小指一勾,手上做了个拉的动作,李莼芳便被绿绦绊倒在地,顺着力道被拖到荨娘脚旁,荨娘再将手指一转,那宫绦立时蛇行而上,钻到李莼芳上身,将她的双手牢牢地缚在身旁。 荨娘得意洋洋地蹲下,瞅着李莼芳兀自挣动不已,便道:“别白费力气了,这宫绦跟本仙子一般年纪,算来也是件仙器了,你这小土地是挣不脱的。” 李莼芳冷笑:“你会使诈,便当老身不会么?” 荨娘暗道一声不好,只听耳边风声猎猎,李莼芳的藤拐不知何时到了身后,雷霆一般落将下来,一拐击在荨娘背心,力道微微上挑,便将荨娘扫将出去。 李莼芳哈哈大笑:“看老身这拐,不摔你个狗吃……唔唔!” 原来荨娘摔飞出去前勾了下手指,那宫绦又往上走,这会子正把李莼芳的嘴堵了个结实。 禅殊见荨娘落鸢一般飞出,连忙足下一点,便要冲过去接人。岂料身边忽地闪过一道残影,再看时,荨娘已被一青衣人稳稳地接在怀里。 荨娘抬眼一瞧,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不由喜得将双臂一展,往那人脖上一圈:“道长!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重韫依旧抬着下巴,目光平视前方,蓦地将双手一松,把荨娘抛在地上。 荨娘捂着屁股爬起来时,便见重韫走到李莼芳三步开外的地方,弯下腰将那把锈剑□□,提在手中刷刷刷地,眨眼间便舞出数十朵剑花。 荨娘使剑的功夫虽仅止于跳上一曲剑舞,可架不住她在天上当差时,主子青帝是个使剑的行家。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她日日见青帝在青帝宫外的竹林里练剑,耳濡目染的,便是不会使剑,对剑法也有了一番高明的见识,当下见重韫露了一手,便知他剑法精深,绝不在青帝之下,若有仙力加持,那就更了不得了。 可是,道长何时会使剑来着?唔,往日里见他使柴刀倒是使得挺好的。 荨娘琢磨着,迈出去的脚步便又收了回去。她远远看去,见重韫在日光下旁若无人地舞起剑来,一招一式,时而如同行云流水,时而如同雷光电闪,忽地,他停了下来,一震手臂,那锈剑身上便扬起一团红雾。 禅殊与荨娘并肩站着,瞧得真切。那哪里是一团红雾,那分明是剑上的锈粉被震开了,锈粉细腻,被重韫袖中劲风一扬,便四下散开了去,故而远远瞧去,便如一团红雾一般。 待得红雾散尽,只见阳光下寒光一闪,那剑身上哪有半分被锈蚀的模样?这分明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荨娘本还打算瞧瞧重韫究竟还要干些什么,但看他右肩上又渗出点点血迹,想起他新伤未愈,少不了便出言阻道:“道长,你身上的剑伤还未好,便要练剑,也请改日吧。” 重韫闻言,慢慢地转过脸来。 荨娘见他神色阴沉,心头不由一跳。怎么道长今日的神情……瞧着……很不寻常啊。明明脸还是那张脸,可这通身肃杀冷峻的气质,瞧着跟道长平时竟是大为不同。道长虽然为人太嫌端方了些,倒不是这般不可亲近的。 心中正思来想去没个究竟,便听重韫开口,问:“你是九重天上的人?” 荨娘寻思,这话我不是早对你说过了吗?这会又拿来问我。虽如此,还是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九重天上青帝跟前的掌灯仙婢。” 重韫冷笑两声,道:“很好,很好。”又问:“季逢春那贼可还活着吗?” 季逢春正是青帝的名讳。 这青帝虽曾对荨娘不起,可怎么说对荨娘也有造化知遇之恩,荨娘心中便恨他,也听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骂他,当下开口道:“道长你今天怎么怪里怪气的?青帝如何我不知晓,横竖我下到地界之前,他还好好儿的便是了。” 重韫大跨几步,走到荨娘跟前,低下头来瞧她。他神色专注,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荨娘被他瞧得心中发虚,禁不住倒退一步,道:“你、你怎么这样瞧我?” 禅殊瞧着重韫本就不大痛快,于是心中暗道:这崂山道士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重韫嘴角一提,勾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来,“我瞧着季逢春那贼果然很是有几分艳福。” 这话里却有赞荨娘生得好的意思,可荨娘心中没有半分暗喜,反而渐渐觉出几分不对来。别说道长不会这么说话,便是那青帝的名讳,道长又是如何得知的呢?要知道,便是在九重天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青帝姓甚名谁。 荨娘想着面色一变,暗里偷瞧重韫神色,见他眼神冷峭,忙将心中惊疑压下去,挤出一抹笑来。 “道长,道长……”她心慌意乱,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搜肠刮肚,总算叫她想出一句话来,“道长,你睡了一天一夜了,也没好好吃点什么。肚子饿了没?你不饿,我饿了,咱们吃饭去?” 说着见重韫兀自驻足不动,便迎过去抱住他一条手臂。 禅殊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荨娘与重韫亲昵,心中气得上蹿下跳,直恨不得立时拔出剑来,和这崂山道士战上一场才痛快。 重韫垂着眼,目光逼视过来,看得荨娘心肝一颤一颤的,脸上绷着的假笑险些就碎了一地,才听他开口:“你很关心我?” 作者有话要说: 荨娘:奴家可是穿了一身仙器出来混的呢~~ ——(#‵′)凸可惜是个战五渣…… 第35章 假道士调戏真荨娘 荨娘仰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道:“那是自然,道长几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自然要关心道长了。” 重韫垂眸,眼神晦暗。倏地,被荨娘抱住的那条手臂一用力,便从荨娘手中挣脱出来,绕过后腰,环住她的腰身往怀里一撞,就将人搂了个满怀。 禅殊忍无可忍,刷地一声,剑已出鞘一半。 谁知重韫将手中的剑抛到足下,搂着荨娘往剑上一站,右手儿指并拢,向上一划,这剑便腾风而起,势如流星,眨眼间已消失在天际。 禅殊握着出鞘半截的宝剑,气得双手直抖。这个沽名钓誉、好色无耻的狗屁崂山道士!他怎敢对荨娘这般无礼?可惜他还未修得御剑飞行之术,否则非要这道士好看! 过得片刻,又见地上飘起一道绿绦。禅殊想起这道绿绦乃是荨娘的宝物,跟着它,便可与荨娘重遇了。届时再修理那道士不迟。于是伸臂一抓,将绿绦抓在手中。 李莼芳好容易解脱了束缚,自然不可能轻易干休,她见禅殊跟着绿绦走,便也提了藤拐,尾随在他后头。二人走了约有三里地,在主街上拐过一个弯,才在街角看见一家馆子。禅殊手一松,那绿绦就飞入酒馆,顺着楼梯飘到二楼。 禅殊遂也进得楼去,随手甩下一锭银子,道:“给我个楼上雅座,再上一桌你们这最好的席面。” 店伴道了一声:“好咧!”将毛巾往将肩上一搭,哈着腰在前头开路。 禅殊上得楼去,四下一望,见西北角临窗的屏风下方,透过那菱形镂空后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只穿着绿缎子鞋的小脚,心知荨娘他们定是在那里了,于是挑了临近的座位坐下。 店伴卖力地擦了两下桌子,边擦边问:“这位相公可要用茶?要的什么茶?” 禅殊早已竖着耳朵专注地窥听起隔壁的动静来,哪有什么心思喝茶?当下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示意那店伴赶快麻溜滚蛋。 只听荨娘娇娇柔柔地问道:“道长怎么不动筷子?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重韫道:“怎么都是素的?” 又皱了下眉,“怎么没有酒?” 荨娘惊得啪嗒一声,将筷子掉到桌上。她很快又拾起筷子,笑得有些僵硬:“道长什么时候喜欢吃肉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重韫手探过来,捏住荨娘下巴,摩挲了几下。许是荨娘皮肤细腻,摸起来手感甚好,他的手指很快便转移阵地,略略向下爬了三四寸,摸上荨娘的锁骨。 荨娘屏住气,心头狂跳,不住念佛。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再往下摸了,不然到时候我是打他呢?还是打他呢? 他一眼不错地瞧着荨娘,见她憋得眼角都红了,便微微一笑,只是笑得并不自然,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叫人看了起鸡皮疙瘩。 “记住,我以后,不吃素。” 他说完这话后,总算将手拿开了。那只手搭在桌边,摸过荨娘的三根手指来回搓了一下,竟像是意犹未尽。 荨娘只觉浑身发毛,再也坐不住。她站起来,因为情绪激动,动作便有些大,咄地将椅子往后推开一步。 “我,我去再叫些菜来,还有……还有酒。” 她冒冒失失地朝外跨了一步,忽地想起还没问重韫要什么酒,无奈只得再次回转。 “你要什么酒?” 重韫垂下眼,提起一只筷子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答话也似漫不经心的样子,“酒么?女儿红吧。” 荨娘抱着胳膊下了楼,唤住一个店伴:“你这可有洗脸的地方?我要洗把脸。哦,给楼上靠窗的桌子送瓶女儿红。” 那店伴应下,先引了荨娘去后院。 荨娘站到水井边,弯腰打上一桶水来。她双手握住水桶边缘,深吸一口气,猛地就将脸按进水里。 冰凉的井水驱走了夏日的炎热,她的头脑益发清晰起来。 这人绝不可能是道长!道长一定是被什么邪物上身了。只是……会是什么?是了,一定是那把剑上附了什么东西。难怪……难怪道长会昏倒了。 哗啦—— 她将脸抬起来,微微仰头,闭着眼睛大吸了几口气。睁开眼时,忽见眼前多了一张人脸,不由惊叫一声,手上放松,水桶咚地又落回井里。 待看清楚,认出来人是禅殊,她便抬手轻抚几下胸口,为自己压惊。 “你……”她话才出口,想起隔墙有耳,忙将人拉到角落里。 禅殊被她牵了手,一时间心神荡漾,直到荨娘连唤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哦,你说,我,我听着呢。” 荨娘神色严肃:“你好好听着,我现在要求你帮个忙。” 禅殊心道,若能多牵几次你的手,莫说一个忙,便是千个万个,我也是要应下来的。 “重韫……道长他,被邪物附身了。只是这邪物厉害,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把他赶走。我要你帮我。你不是说是和师兄一起下山的吗?我恐怕不是这邪物的对手,咱们人越多越好。” 禅殊初时听了“重韫”二字,心便往下落了一分,听到后来,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驱邪救人,听着就让人万分激动。尤其是这邪物还很厉害,他心中更想尝试一番了。 荨娘话才说完,他便反握了她的手,一脸保证道:“荨娘你放心,我这就给我师兄送个信儿,咱们就在这跟我师兄汇合。”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张符纸,他对着符纸密言两句,便将符纸交由小花叼了,将肩一抬,道声:“去吧,小花。” 公鸡小花展开双翅,扑棱两下,就消失了踪影。 荨娘唯恐耽搁太久,收拾两下,便上了楼去。禅殊依旧坐在隔壁,静观其变。 荨娘落了座,重韫便推过一杯酒来。 “陪我喝一杯。” 荨娘道:“这酒太烈,我不会喝。” 重韫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不会喝,想来是要我喂你?” 荨娘笑着将酒杯推了一分回去,指着嗓子摇头道:“我今天嗓子不爽快,真的不想喝。” 重韫便提了酒壶站起来,弯下腰,与荨娘脸对着脸,他的酒气喷薄在荨娘脸上,离得这么近,荨娘能闻到从重韫衣服上传来淡淡的皂荚清香,这香味让她稍稍安心了些。 她用一只手抵住重韫胸膛,另一只手伸到身后摆了摆,示意禅殊不要轻举妄动。 她侧过脸,换了求饶的语气:”道长,我真的不想喝酒。” 两人僵持片刻,荨娘觉得手上一轻,回过脸去,见重韫仰头灌了一口酒,高大的身影又覆了下来,竟是要嘴对嘴将酒喂给她。 荨娘手上暗暗蓄力,心道这邪物要真敢轻薄她,她便要赏他一个好大的嘴刮子吃吃。 可她这巴掌落了个空。 重韫腰弯了一半,两人已近得鼻息可闻,他忽地抬起手,反手扇了自己一耳光。啪的一声发出好大响,足见力道十足,打得自己的脸都歪过半边去。 荨娘微微张大小口。这是怎么回事?这邪物怎么自个儿抽起自个儿来? 重韫按住被打的半边脸,用力揉了两下,冷笑连连:“真好,哼哼,真好……居然能强过我的压制……” 他说罢捉起一支筷子,猛地就往自己手臂扎去。 荨娘尖叫一声“不要”,整个人扑上前去,死命地抱住他的右手,哭喊道:“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想对我家道长做些什么?!” 重韫左手按住荨娘腰身,抱在怀里旋了个身往下一坐,荨娘正好落在了他腿上。 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抚过荨娘颤抖的睫毛,轻笑一声:“你不傻呀,早看出来了吧?却在我这儿装模作样,嗯?” 荨娘被他勒在怀里,只觉他按在自己腰眼的那只手上似乎带着寒气,压得自己半分仙力也使不出来,连身子都动弹不得。她虽被他道破真相,却不敢真与他撕破脸皮,只好别开脸去,沉默着不说话。 重韫凑近她耳边,鼻息喷在她耳垂上,有些微微的痒。 “你长得挺讨我喜欢的。好好伺候我,我会对你好的。嗯?” 荨娘将一双拳儿紧紧攥着,只觉附身重韫的这人当真无耻讨厌至极。往日里道长里规规矩矩的,她总觉得这是傻木头不开窍,可现下想来,道长要真变成这副德行,那可真是倒足了她的胃口。 隔壁的禅殊透过屏风的空隙看了这许久,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抽出剑来,抬腿一踹,将那屏风一脚踹倒,举剑刺了过去。 “妖物,看招——” 重韫足下一蹬,身下椅子立刻向后飘出三尺,他并指一引,桌上的昆仑淬月飞起,长剑倒转,剑柄朝着禅殊激射而去,重重地撞上禅殊心口,力道之大,直将禅殊撞得倒退三步。重韫二指左引,那剑向左飞出,咄的一声,正正好擦着一只高底黒靴钉在楼道入口。 禅殊捂着胸口闷哼一声,默默地将冲到喉口的鲜血吞下。他转向楼道口,只见他师兄张祭酒弯腰拔出那柄铁剑,扬袖一甩,那剑去势有如电光,射向重韫面门。 只是不出意料,那剑到了重韫周身三尺之内便停住,静静地悬浮着。 重韫提着酒壶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杀道门之人,你二人滚吧。” 张祭酒踏进楼来,另外几桌的客人纷纷与他擦肩而过,哆哆嗦嗦地跑下楼去。 “你伤了我师弟,这便要干休吗?” 禅殊道:“师兄你让开,且待我与他重新打过。” 张祭酒回头一声低喝:“你退下!” 重韫把玩着手里的酒壶,曼声道:“要杀你二人易如反掌,只是我此生曾立下重誓,不得杀道门中一人。” 他将酒壶勾在小指上摇摆两下,忽地将眉一抬,似是想起什么要紧事来。 “不过我此番应当算作再世为人,那么前生的誓言,如今似乎也做不得数了。” 第36章 道破玄机心意乱 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大街上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马踏街面的笃笃声,黄尘飞扬,十二三个皂衣黑裤的彪形大汉骑着马一阵风似直奔向乔府。 荨娘从大开的窗子望出去,只见远处与青山相接的天穹,似被镶上了一道浓墨滚过的云边,那云不紧不慢地朝内城寸寸推进,云层飞滚,转眼间已拓宽了十倍。 重韫略带讶异地“嗯?”了一声,将酒壶勾在小指上一转,酒壶随着转势飞向张祭酒。 张祭酒拔剑刺出,正巧穿过壶耳,那酒壶来势不歇,直待撞上剑颚,发出一声脆响才停下来。 张祭酒被酒壶上的暗劲一带,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重韫单臂环住荨娘,另一只手已抓了昆仑淬月在手中。 他见张祭酒居然接下了这一壶酒来,不由目露赞赏,道:“若我猜的不错,你二人当是青城派卢皋孟的后世徒孙。这姓卢的当年见了我金逐月尚且要退避三分,更何况你们。” 禅殊听他辱及家师,不由怒极:“你这妖物竟敢……” 张祭酒抬手拦住他,举剑做了一揖,严声道:“原来是金前辈,久仰大名。只是金前辈仙游海外数百年,久来不踏足中原了,今日如何会借了这位崂山道兄的身体现身此处?” 金逐月冷笑一声:“你不必妄自打探什么。我金逐月行事,向来不拘一格。” 荨娘听他说话,心中暗暗想道,原来这夺舍了道长躯体的妖物叫金逐月,只是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此时城中已是一片灰暗,狂风席卷,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眼见着一场暴雨在即,路上摆摊的人无不是赶紧拾捡了东西匆匆家去。 金逐月道:“今日我恰要去会会一个老友,倒便宜了你们两个。” 他说着,挽剑一挥,那剑上爆出一团莹光,至剑尖始,渐次向上,最终整把剑化作点点莹白光点,悬浮在他与荨娘二人周身,映得二人面目如临水照得一般,虚虚晃晃。 倏地,那些光点光芒大盛,一阵白光透出,再看时,已不见了二人。 禅殊扑到窗边:“荨娘!” 张祭酒来到他身后,安慰道:“师弟莫急,这金逐月虽行事诡异,可从来不伤妇孺。” 禅殊抓住他师兄,急问:“师兄,我听你言语,似乎是知道这人的。这金逐月究竟是什么人?” 张祭酒摸了摸自己唇上的小胡子,眼神一闪:“这金逐月是个剑仙……成名于七百年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来历,只是当时道门中偶有传闻说他是崂山道宗的弃徒。” 荨娘在酒馆中时,但觉眼前白光一闪,再睁眼时,已然身至云端。她朝脚下瞄了一眼,见人群如蝼蚁般在地上奔来蹿去,不由心头一跳,忙闭上眼定了定神。 但听耳边轻笑一声,金逐月搁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捏了她一下。 “怕什么,我又不会摔了你。” 荨娘按住他的手,深深呼吸几下,才睁开眼:“金逐月是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 “你把道长还给我!” 她话说到这里,抬起眼与金逐月对视。 二人目光相接,荨娘清楚地看到他瞳仁中映出自己的脸,那样的表情即便是自己也是陌生的——倔强地微微抬高了下巴,说话时明明双唇都在发颤了,可目光却显示出毫不退让的坚决。 金逐月闻言微怔,紧接着像是听见了什么绝世奇闻般放肆无稽地哈哈大笑起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勾起荨娘鬓边的一缕碎发玩弄,“都是一样的壳子,你怎么偏偏要他住进来呢?我比他更厉害,也更懂女人的心思。而且我看中了谁,便不会再要第二个,世界上哪找得到我这般专一的人来?” “你不要我,反要他?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抬起双手握住荨娘双肩,从胸膛里发出闷闷的笑。 荨娘趁他不注意,出手迅如闪电,一指点住他眉间神台穴。原来刚刚在酒馆中,荨娘就忆起昔日在青帝宫时,青帝曾教过她点别人的神台穴,说是若遇上强敌,逃也无门之时,便可寻机点住敌人神台穴,因神台穴乃是元神栖息之所,此时若将法力凝于指端,一举击出,便可打散敌人元神。 金逐月被荨娘点住神台穴,脸上却无一丝慌乱。他右手小指一勾,勾住荨娘颈间一丝红线,慢慢拉出一只葫芦形状的玉坠子来。 他将这坠子放在手心上掂了掂,啧道:“瞧瞧,这是什么什么东西?” 荨娘面色一变,不由松开点住他神台穴的那只手去夺这玉净瓶。岂料金逐月抬臂一挡,身子一旋,就把玉坠从荨娘身上扯将下来。 “看这玉坠的材质,莫不是西海海底才有的寒山玉?话说当年海外出了一个魔修,用这玉炼化了十二只玉瓶,称作福缘瓶。我看看,”他将玉坠提到眼前,“这上头的生辰八字,莫不是这崂山小道士的?” 他每说一句,荨娘的脸就白上一分。 “这福缘瓶虽然名字叫得好听,却是个用以诅咒的器具。凡是生辰八字被刻在瓶上的人,一身福运机缘均会慢慢被施法之人掠夺干净……” 荨娘捂住双耳,尖叫一声:“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我只是借了道长一点福缘而已……他有正仙的命格,福缘深厚,才不会……” 她脚下忽然打滑,身子一歪,竟是不慎踩到祥云之外,直僵僵从云头跌了下去。 她抬眼看去,见金逐月顶着重韫的身体立在云端,他的手里握着那枚玉坠,脸上神情淡淡,忽地,他抬起手在心口按了一下,隐隐透出痛苦之色。 荨娘心下发凉,道长回来了吗?是了,若是道长回来了,他必是听见了。他会不会原谅自己?愿不愿意听自己解释? 呼呼风声从耳畔经过,云端上的人,面容已逐渐模糊。荨娘心叹一声,将身子翻转过来,张开双臂,面朝下,如一只大鸟般落入水中。 绿幽幽的河水间盛开了一丛黄花。那黄花在水中几度浮沉,慢慢地朝渡口漂了过去。 这个渡口正是重韫与荨娘那日下船的那个。今日不知因何,整个渡口上空荡荡的,河面上飘着袅袅的白雾,只有岸边的柳树下横着一只无人的小舟。 荨娘伸出一只手抓住泊船时用来系缆绳的牂牁,另一只手按在从陆上朝外探出的木桥上,慢慢地爬了上去。 她的发髻已乱,衣裳也湿透,正想捏个诀将衣裳烘干,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我们又遇到了。” 荨娘唬得手一抖,险些又跌进河里去。 她朝后头看去,这才发现桥边坐着一副白骨,正睁着一双空空的眼洞望着黑云滚滚的天空。 荨娘立时认出这就是那夜将她扑到河里去的白骨僵尸。这僵尸于她并无恶意,荨娘心中却分外惧她。只因这僵尸好似会读心之术一般,那夜它不过与她肢体相触,便能道出荨娘一直以来不愿细想的往事来。 白骨僵尸半仰着头,半天才叹道:“我偷了师父的金瓶瓯,他终于找我来了。” 它转过白骨头颅,奇异地,荨娘竟从她那半分皮肉也无的骨头脸上,瞧出一抹自嘲的笑来。 “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天生就披了一张美人皮的。有一副骨架子又有什么用呢?世人爱的,不过是一张皮而已。” 荨娘心间一动,不由问道:“你难道原来不是人?” 白骨僵尸摇头道:“是又不是。自我灵智再开以来,一直都是具白骨。” 荨娘惊诧不已,又问:“那你和乔守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你把李玉瓶抓走的吗?还有那天我在河里捡到的那个香囊,究竟是谁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事的?” 黑云朝地面压来,中间电光隐隐,但听得一声沉喝砸到河面上,霎时间银花飞溅。 “孽徒——” 忽地,那黑云又拔至山颠,云层中传来一声调笑,声音听着是重韫的。 “黑山,多年不见,你可还好么?” 这话音落,云中立时传来刀剑相交之声。 白骨僵尸双手撑在身后,悠然地坐着,甚至还晃了晃垂在桥下的两条腿骨。 它笑了一声,对荨娘道:“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叫我怎么回答呢?” “这样吧,趁着我师父被人缠住,一时抽不出身下来拿我,我就跟你说点故事吧。” “从前有座山叫作迦楼山,迦楼山上有个道士。这道士有个徒弟,两人感情笃深。谁成想,有一天这徒弟竟被人害死了。道士便将徒弟埋在迦楼山上一块风水宝地里。岂料日子一年年过去,有一天徒弟的埋尸之地里竟爬出了一只能说会动的白骨来。这白骨僵尸分明是那徒弟死后所化,可是脾气秉性与那徒弟半分也不像。虽是如此,那道士终是爱徒心切,仍将这白骨僵尸视为徒儿。” “可道士原先的徒弟一心向道,这白骨僵尸却独独向往红尘。有一日这白骨僵尸趁师父闭关修炼,偷了师父的宝物,下山的时候杀了个人,披上剥下的人皮,优哉游哉地下了山去。” “这人皮易坏,披在身上没几个月就要换上一次。有一次这白骨僵尸从一座新坟里盗了张人皮,换上了去城里看花灯。” “这人皮的主人生前是个文人,虽是病死的,长的却也清隽。白骨僵尸披了这身人皮在桥上晃荡,引来不少妇人的注目。它正沾沾自喜时,忽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撞进它怀里,抱住它的双腿,哭喊道,爹爹,爹爹,我好想你,瓶儿好想你。” 第37章 前尘恩怨难辩 荨娘听到“瓶儿”二字,心间一动,不由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白骨僵尸就是你吧。那个小人儿是……李玉瓶?” 白骨僵尸没有回答,兀自说着它自己的故事。 “那白骨僵尸低头一看,见到一个粉妆玉砌的小女孩儿。它被她这么一抱,耳边听到她的哭泣声,不知是何缘故,心脏所在的位置竟然一抽一抽地疼起来。它突然想抱抱这个女孩儿,亲亲她白玉团子一般的小脸儿,告诉她,瓶儿莫哭,爹爹也很舍不得你。” “明明它是没有心的,也不可能有这么一个女儿。白骨僵尸对这汹涌而来的感情束手无策,只能推开小女孩儿落荒而逃。它一直跑一直跑,跑到荒野里,四下里再也没有一个人了才停下来,按住悸动不已的心口。” “这突如其来的感情令它慌乱不已,迷惑不解。它生来就是没有感情的,没有喜怒,也没有哀乐。可它却有灵智,并且比很多人还要聪慧上几分。它一直想像个人那样活着,却又苦于缺了一颗通感情的七窍玲珑心。” “它清楚地知晓,今晚它之所以会出现那样的念想,一定跟身上这张人皮脱不了干系。也许,这张人皮就是那女孩儿的父亲。它深知自己应该立刻把这张人皮脱下来的,不然时日久了,势必会被亡者残存在人皮上的情感所累。” “可它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偷偷地潜回城里,躲在暗处偷看起那个小女孩来。” “父亲死后,小女孩日日都是不开心的。她常常在书房里抱着父亲的砚□□自落泪。回春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家人为了逗她开心,便带她到去外头放纸鸢。去年春天的时候,女孩的父亲拖着沉疴之躯,陪小女孩放了最后一次纸鸢,那一次,她笑得十分开怀。她接过家人手中的线轴,望着渐飞渐高的纸鸢,脸上果然不那么愁苦了。” “那纸鸢越飞越高,忽听啪地一声微响,牵系着纸鸢的线绳断开,纸鸢摇摇晃晃地落到院墙外头,磕坏了翅膀。” “家人把坏了的纸鸢捡回来,女孩一把抱住,瞬间哭得泪人一般,哭得白骨僵尸的心也疼起来。于是那日入夜后,白骨僵尸偷偷地潜入书房里,将那磕坏的翅膀接好,悄悄地把纸鸢放到女孩儿枕边。” “第二天女孩儿起床看见完好无损的纸鸢,不由喜得一叫,抱着纸鸢光着脚跳下床来,推开大门,爹爹爹爹地嚷叫起来。那白骨僵尸见她如此欢喜,心中也自高兴。过得几个月,白骨僵尸身上的人皮又坏了,它却舍不得走了。就这样,它在这儿一呆就是许多年,一直看着女孩儿长大成人,最后喜欢上了一个叫乔守的人。” “可她家跟乔守有仇,祖父不许她嫁给这个男人,她怕祖父伤心,也不敢再提要嫁给乔守的事情。可泼出去的感情,哪能说收回来就收回来呢?她心中心心念念还是乔守,那白骨僵尸不忍看她如此伤心,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荨娘待要问,“是什么样的办法?” 忽地从天空中降下一道闪电来,荨娘大惊,忙拔身而起,朝陆上奔飞而去。再回头看时,只见那道白电正好劈在白骨僵尸身上,将那白骨僵尸轰得呀呀作响,几欲散开。 天上的那片黑云迫近水面,隐隐可以看到黑云中站着一个衣袂翻飞的高大人影。 一个青衣人影倒立着自天上飞降而下,手中宝剑一挽,霎时化作点点华光射入黑云之中。 黑云中人不避不闪,但将长袖一挥,便将无数华光反击出去。 金逐月旋身避开,口中大喝一声:“淬月回来!”那无数华光霎时汇成一股,凝在他手上,他再将腕子一抖,这些光点立时化作最初的那把铁剑。 金逐月单足立在河边的牂牁上,大笑数声,道:“黑山,多年不见,你的修为果然日益精进了。” 被称作“黑山”的男人冷声道:“我今日是为收拾门中孽徒来的,姓金的你不要成心捣乱。” 金逐月道:“我不过是看在朋友一场,怕你日后后悔罢了。” 荨娘怕那叫作黑山的男人真的劈死了白骨僵尸,便趁二人谈话之时,偷偷放出宫绦,将白骨僵尸拦腰一卷,拉到怀里抱住,一人一白骨跳上宫绦,荨娘将手指一划,宫绦便如腾地而起,飞蹿而出。 黑山见有人将徒弟截走,立时丢下金逐月追了过去。 那白骨僵尸半靠在荨娘身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荨娘反问:“你呢?你师傅明明要杀你?你却为何不闪不避,甘愿受死?” 白骨僵尸悠悠叹了一口气,不语。 荨娘回头,但见黑雾滚滚,已然到了身后,从黑雾之中探出一只男人的手,猛地向荨娘怀中白骨抓来。 荨娘抬指一引,宫绦的前端忽地伸长了数十尺,她抱着白骨朝前一滚,顺着宫绦滚了出去,那只鹰隼爪子一般的手堪堪在荨娘肩上撩了一下。 荨娘只觉得半边肩膀都似碎了一般,疼得冷汗涔涔。侧头一看,只见肩头赫然五个深紫色的指印。 白骨僵尸道:“这是我们师徒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荨娘忍疼握住它的手:“你看得见我的记忆,我也能感觉到你的感情。我们是一样的,我不能不管你!” 说罢摘下足上金铃,不管不顾地丢将出去。 那金铃迎风便大,不多时已大得有如寺庙里的铜钟一般。荨娘心念一动,那金铃就朝穷追不舍的黑雾撞了过去。 轰—— 一直环绕在男人身边的黑雾渐渐散去,一身玄色道袍的男人悬在空中,双手握着一把九尺长刀再次劈上了朝他撞来的金铃。 这一刀令日月失色,带着万钧之势劈开挡住他去路的金铃,凌厉的刀影朝着荨娘二人落下,眼见着就要将荨娘与白骨僵尸也劈为两半,荨娘怀中的白骨僵尸忽然将荨娘朝身后推开,呼的一声,背后展出一对三丈来长的骨翅。 那骨翅与刀影相对一撞,但听得一声分金裂玉之响,黑山的刀势生生被拦了下来,可白骨僵尸的骨翅也断了一半。 黑山静静地悬在白骨僵尸身前,手里依旧握着那把九尺长刀,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的眼珠子跟他的名字一般,黑沉沉的,荨娘一眼望进去,只觉得遍体通寒,实在看不出这个男人现在在想什么。 “孽徒,你可知错了么?” 白骨僵尸仰头望着黑山,轻轻摇头:“我有什么错,师父你告诉我。不然我怎么知道呢?” 黑山宽大的外袍被劲风扬起,威严的面庞如同司掌审判的天神。 “你错在不该盗走门中宝物金瓶瓯,不该无视门规,私自带着宝物下山,更不该插手红尘中事!” “师父说的果然是不错的。只是,师父你,还说漏了一样。” “我还错在,不该把忘了的事情再想起来。” 师徒二人隔空遥遥相对,半晌,黑山缓缓地将长刀举过头顶。 “你既然想起来了,想必是一心求个结果了?” “是!”白骨僵尸蓦地提高了声音,“我只求一个答案!黑山你告诉我,你真的从头到尾都只把我当徒弟吗?!” “一千年前,你在迦楼山上捡了一只金翅大鹏的幼鸟,你将她抚育成人,教她做人,教她仙法,却唯独没教过她情为何物。虽则如此,她还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每个日暮,你站在迦楼上顶仰望的背影中学会了。你无声地仰望着那个每日驾着云车由东而出,由西而落,四处播撒云霞的仙女,而她无声地仰望着你……” 黑山开口喝住白骨僵尸:“住口!” 冷漠的姿态一如当年她借助金瓶瓯和那司掌云霞播撒的仙女互换身体,与他一度春宵后被他发现真相后一般。 她做了件天大的错事,却不过是要他开心罢了。 他喜欢那个仙女,她就把那个仙女给他。却由此引来地火焚身,烧毁了她的肉身和元神。 可他为什么又要救她回来,让她以白骨这般丑陋的面目活着?若不是对她有那么一星半点的不一样,到底为什么要费尽周折? “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黑山神色沉静,眼中却流露出了一点近似悲悯的情绪。 “黑山心中无情,只有——道!” 这声“道”如同惊雷,伴随这巨山一般的刀影斩了下来。 荨娘下意识地牵过白骨僵尸的手,闭上双眼。 铮—— 天晃地动。 一个带着皂荚清香的怀抱将自己轻轻一拥,转瞬即便松开了手。荨娘睁开眼时,只看到那个穿着青色道袍的人横剑挡在自己和白骨僵尸之前,他并不见得如何伟岸高大,可他衣服上熟悉的清香,他的沉默不言语,一切的一切都令荨娘觉得心安。她忽然就是相信,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危难,这个人都愿意站到她身前,为她遮挡前路的飘摇风雨,风刀霜剑。 黑山沉声问道:“金逐月,你要阻我?” 重韫道:“逐月前辈与黑山前辈是好友,他不好拦你,故而将此重任交托与晚辈。逐月前辈还有一言要晚辈转告黑山前辈……” “黑山老贼你今日非要一意孤行,来日莫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不着后悔药可以吃!”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出标题的我,好想死一死…… 我当初为什么那么作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38章 经此节思绪纷繁 有人抚掌,大笑道:“骂得好!骂得痛快!老身自来最见不得欺负男人的女人了!” 这阵大笑来得突兀,众人朝声源处望去,只见一个身着丁香色大袖衫的少女横屈着一条腿坐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将一根藤拐放在屈着的腿上,正是今日悄悄跟踪了荨娘半天的土地李莼芳。 但见得她指着黑山的鼻子尖儿,又道:“兀那散仙也太不将老身放在眼里!老身还在这夔州地界上镇守着呢,你收拾门徒便收拾门徒,何以这么大动干戈,搅得城里城外阴云密布,阴风惨惨,人心惶惶?” 言罢站起来,足下一点落到悬在半空的宫绦上,与重韫并肩而立。 “这位小道长莫要泄了气势,老身来助你一臂之力。” 黑山手中金光一闪,单刀变为双刀,他将双刀在身侧一抡,双手猛地抬至与额头齐平的位置,霎时间漫天恍恍,都是灰色的刀影,发出虎啸龙吟一般的呼啸落将下来。 荨娘催动法力,手指上抬,重韫二人身前的宫绦瞬间暴涨了数十丈,碧色的宫绦,有如青蛇引首,倏然上升,形成了一面如雾如烟的盾牌。 只听得无数裂帛之声响起,宫绦化作片片缕缕碎布,两道刀影矫如游龙,一左一右扑向李莼芳和重韫。 李莼芳弯腰一避,顺势解下身上的大袖衫抛了出去。那大袖衫抛至空中,双袖忽然变长,灵活如同人手,迎将上去,将那刀影的龙头紧紧缠在怀中。李莼芳趁势一跃而上,手中藤拐大力捶下,喝声如同惊雷:“破——” 同一时刻,重韫一人一剑,已奔至刀影之前。他双手握剑,势如破竹,笔直地从刀影中间疾飞而入,凌厉的刀风割裂了他束发的冠子和道袍,甚至也在他脸上划出数道血痕。 荨娘看到重韫手中的剑发出一团柔光,清清冷冷的,像是昆仑山顶的月光,破开黑山周身的黑雾,扎了进去。 天地间静默了一刻,紧接着叮——的一声余音长颤,随着这声刺耳的剑鸣,重韫疾速倒飞而出,落在宫绦上蹬蹬蹬急退几步才缓住了冲势。李莼芳虽砸碎了那刀影,却也被刀风刮得撞上身后的大树,亏得荨娘一直暗中留意,见状立时将落下的人影接在怀中,来了个美人救美人。 黑山道:“金逐月自己来都未必打得过我,你们还想拦我么?” 白骨僵尸缓缓地站起来,收了双翅,走到人前。 黑山见状道:“甚好,你自己出来领罚,省得连累他人。” 白骨僵尸道:“我本就无逃避之意。只是死前,我还有个问题。” “九重天的那个仙女,原来是你的什么人?” 黑山皱了下眉,沉默了好一会方道:“她做神仙时曾下凡历劫,以妻子身份渡我成仙。各登仙位后,凡尘中俗事便就此了断了。” 白骨僵尸哽咽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我明白了……” 白骨僵尸猛地将右臂高举,扬声道:“前世我因谋害九重天上仙之罪被上界处以地火烧之刑,你奉命捉拿我时咱们师徒曾打过一场。我记得你曾说过,我是你最出色的弟子。那么今日你且将双刀借我一把,咱们将那日没完的决斗分了明明白白的胜负吧!” 黑山颌首:“甚好。”将刀一抛,拉开架势,“来吧。” 白骨僵尸双翅展开,举刀而上。 师徒俩的身旁都是刀影,黑与白的对撞,每每相逢,便是一阵虎啸龙吟。两人的刀势均又快又疾,到最后已经连人影都模糊在其中。 荨娘扶起重韫,掏出巾子正欲擦去他脸上的血,却不防被一把捉住了手腕。 “敢说老子打不过你?哼,若非是被困在这具凡夫俗子的身体里,连昆仑淬月的三层威力都使不出来,我岂会败于你之手?” 荨娘闻言猛地将手挣出来,瞪着重韫:“金逐月,又是你?” 金逐月斜乜过来,笑道:“怎么,你不开心?你刚刚不是还要帮我擦脸吗?” 荨娘怒极:“你这人真是无耻!你这是鹊巢鸠占你知道吗!” “要不是看在这后生还有个成仙的命格上,便是白送我我都懒得占。”说罢作势又要去搂荨娘的肩。 荨娘向后一跳避开这狼爪,正想着还有什么词儿可以骂他,忽见一人斜挡在自己身前,叱道:“你是刚从色鬼道爬上来的吗?小心老身一拐再把你送回去。” 金逐月噗嗤笑了一声:“你这土地倒也有趣。只可惜我金逐月平生只爱美女,对你这等庸脂俗粉兴致缺缺。” 李莼芳将拐一顿,疾言厉色道:“你要欺负老身的朋友,且先问过老身手中这根老君拐再说。” 荨娘舌头打了下结:“朋……朋友?” 李莼芳转头瞪她一眼:“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你这个朋友我刚刚勉强算是认下了。” 荨娘张嘴半晌无语,心道,这个李莼芳真是……该说她直爽么? 天上蓦地传来一声沉钟般的大响,但见半幅玄色衣袖飘飘摇摇地从天而降,遮天蔽日的云翳渐渐散开,青透的朗朗晴空又重新展露在世人眼前。 那对决斗的师徒就这么消失无踪,谁胜谁负,谁生谁死,终究扑朔成迷。 李莼芳气得哇哇大叫:“那个混蛋,真的把人杀了么?人究竟上哪去了?” 荨娘望着天空怔怔然出神,心神忽地飘了很远。 她连这白骨僵尸的名字都不知晓,却觉得自己跟她心灵相通。她是那么理解她的感情——起初只是依赖,时日渐长,这依赖遂酝酿成一坛迷醉心神的酒,年份愈陈酒香便愈是浓冽。一旦忍不住饮上一口,便要酩酩酊酊醉上一辈子去。满心牵挂着那人的喜怒哀乐,盼他喜乐无忧,为此不计代价。 人间把这叫作痴情。可不是所有的痴情都会有回报。这天上地下,痴情错付的人还少吗? 荨娘觉得自己的酒早就醒了,可到此刻她才猛然觉得,若对那些往事依旧难以忘怀,便还不算完全清醒。 金逐月冷笑一声:“也罢,你本是固执之人,我是劝不动你了,不在我眼前我反倒落了个安静。” 荨娘听见他出声才回过神儿来,她心中气恼这金逐月不仅占了道长的身体,还几次三番地调戏自己,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要回城中取了道长的东西再寻禅殊等人商量对策,慢慢再来对付他。于是暗中托住李莼芳手臂,两个小女子对视一眼,荨娘手指蜷曲,忽然间将宫绦收入怀中,李莼芳带着她往地里一钻,两个女人恰如那泥鳅入地,滑不留手,金逐月竟没能将人拦住。 于是只能望地兴叹,皮笑肉不笑道:“怪道说小女子难养。也罢,天下何处无美女……” 这般叹着,走了两步,忽地在袖子里摸出个玉坠子来。他将玉坠朝上一抛,嘬了个唿哨:“倒忘了把这东西还给那小娘皮了。” 且说这边荨娘与李莼芳二人使了个遁地之术,一瞬千里,眨眼间又回到城内。荨娘先回客栈,进门一看,见毛驴小白脑袋枕在食槽上睡得好生香甜,便一掌拍在它头上,将这蠢驴唤醒,如是这般这般将重韫被人夺舍之事说给它听了。 小白瞪着一双铜铃大的驴眼,哭道:“这、这可怎么办呀?难道道长以后都回不来了吗?呜呜,道长对我那么好,就像我娘亲似的……” 荨娘赶紧给了它一个暴栗:“嘘——你这么大声作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妖是不是?收声!” 小毛驴果然乖乖收了声,只是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十分楚楚可怜。荨娘看得有点心软,忍不住摸了下它的头,安慰道:“你放心,道长会没事的。” 也许也是在安慰自己。 替小白解了绳子,自己便上楼去收拾了下重韫的随身事物带了,结算了这两日的房资,将毛驴一牵,步出门外。 李莼芳捏了个隐身诀跟在她身边,问:“你又斗不过那个姓金的,打算怎么办?” 荨娘道:“道长也曾自己冲破过金逐月的压制,想来要把那金逐月赶走,主要还得靠道长自己。” 李莼芳若有所思,忽地眼前一亮,“那个姓金的刚刚好似说过,自己是被困在道长的身体里的。难道他自己竟出不来么?” 荨娘听李莼芳这般提起,当下也记起这关节来,她不禁皱眉细思,究竟是什么缘故,把金逐月的神魂拘在了道长身体里? 两人一驴走到大街上,荨娘放眼看去,但见街上只有寥寥落落几个行人,天那么高,街那么长,可是能帮上她的人,失踪的失踪,连禅殊也不知现在何处。 荨娘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在九重天上当神仙时,虽说因为仙职卑微,也常遭遇种种不尽如人意之事,可是那时有织女和贺天陪在身边,那些小小的不如意,一笑也便过了。便是后来遭逢大难,也在这两人的襄助之下逃了出来。 可她自在这人间初次醒来之后,事事便依赖着重韫,她耍尽赖皮,索要得理所应当,重韫也从未与她计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予取予求了。 其实细思来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间有了那么点瓜葛,而这点瓜葛也许会在她重返九重天时断得一干二净。人间不过是她歇脚的驿站,她总归是要回去的。被打回原形几百年重新醒过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她终究是喜爱与人亲近的。她是如此地喜爱被人善待,被人重视,被人呵护,只因她是物化而生的仙灵,天生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姊妹,与生俱来的孤独感迫使她不断地追寻这种亲密无间。明明早已暗暗立下誓言,再也不随意将谁放在心上,可重韫待她的点点善意与无言体贴,却如同长流细水,慢慢地在这心防大堤之上蚀出一个洞来。 荨娘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且先去寻禅殊道长吧。李妹妹,你可找得到他?” 李莼芳刚想答:“废话,在老身的地界上还有老身找不到的人么?” 便听得身后马蹄声踢踢踏踏,有人大呼:“让开,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 依旧是章节名啊啊啊啊啊要疯啊啊啊啊啊啊…… 诶,玉玉小天使,这真磨人也…… 第39章 生事端乔守身死 乔家从昨日早上起便被冯家的族人微了个水泄不通,那冯家不仅在乔家门口搭起了凉棚,今日还请到武馆的人来助阵。 乔守那夜回家又带了好些人准备出去寻李玉瓶,正巧撞上李家的人也来闹事。 李老爷亲自带了人堵住乔守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老人家一把泪一把涕地控诉道,乔守趁自己孙女年幼无知哄骗勾引她也便罢了,他要报复自己这个糟老头子,他也只能认栽。可老一辈人的恩怨是老一辈人的恩怨,乔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他孙女嫁人后还勾缠不休,生生坏了人的名节。现在人不见了,多半就是乔守见奸/情东窗事发,怕自己“大善人”的好声名有损,便要杀人灭口。 李老爷这么长长的声泪俱下一段控诉之后,突然大吼一声:“我老头子跟你这畜生拼了!” 便一头朝乔守腹间撞来。 乔守寒着一张脸在李老爷颈间砍了一刀,分寸拿捏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正好将人砍晕了。他瞧着目瞪口呆的李家下人,冷冷道:“李家大娘子我会找回来,告诉你们老爷,别给我添乱,否则我对他不客气了。” 他说完这话,便甩下李家人出去了。 时至此时此分,还未归家。 家主不在,宅门之外还堵着一群如狼似虎,义愤填膺的冯家族人,乔家的老管家将耳朵贴在大门上听了一会,便哆哆嗦嗦抖得有如风中残叶,连连吩咐小厮们万万要将大门牢牢顶住,万万不可放了冯家的人进来闹事。 冯家家每叫嚷上一个时辰,便会歇上一阵,这会子正是他们歇嗓子的时候,老管家却忽然听见一阵震天价儿的擂门声从后院的小门传来。 “老冯,把门开开,是我,曹生!快开门” 曹生是夔州地界上的漕帮头头,跟冯守拜把子的兄弟。那日乔守出门寻人,便是请他帮的忙。怎么老爷还没回来,曹爷却先回来了? 老管家心中惊疑不定,却还是吩咐人开了门。 只见后院的小门打开,曹生背着一个人,身后随着几个兄弟并一个提着药箱的老大夫闪进门来。 曹生才入门,便急道:“老冯,快去把你家老爷去年得的那支雪参拿到房里来!” 他一路吩咐,一路小跑,老管家定睛一瞧,曹生背上那人面如金纸,奄奄一息,可那眉那眼,不是他家老爷是谁? 他唬了一跳,立时提了钥匙奔入库房捧出那只雪参来为他家老爷吊命。 大夫切了一片雪参让乔守含住,再替乔守把脉时脸色忽然变了几变,忙伸手按了按他的胸腹位置,顿时惊得“啊”地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回事?半刻之前乔爷不过是失血过多,怎么现在,现在他的内脏全都碎了……”一句话,已经给乔守判了死刑。 隐身在一旁的荨娘和李莼芳听了也是大为吃惊。 刚刚她们在大街上见这黑脸大汉骑着马抱着一身是血的乔守朝乔府奔来,因荨娘忆起白骨僵尸所说的门派宝物金瓶瓯那日被重韫交给乔守了,是以便提议跟过来看看。却不想得知这样的消息。 老管家闻此噩耗,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啊啊啊,小少爷,你这是怎么啦?曹爷,你们究竟遇上了什么?我家主人怎么会受这样的伤?” 曹爷闻言也红了眼,“我和大哥本来兵分两路,在城外的山里寻人,后来我见到天边一道霞光朝大哥他们在的那个地方落了下去,接着又听到数声惨叫,我心道不妙,匆匆赶到时,便见跟在大哥身边的几个长随均已倒地而亡,大哥胸口也中了一剑……” 他咬着牙,恨恨道:“可恨我竟不知是什么人下了这样的毒手……” 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乔守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呕出一口血沫子,挣了几下,就不动了。曹生颤抖地把手放到乔守鼻下,他的鼻端已再无气息。 曹生“啊”地大叫一声,也放声大哭起来。 荨娘对乔守此人没有好感,见众人一致为他哭丧无暇他顾,便借机悄悄地在他房中翻查起来。可翻了半天,也没看到那对金杯。 荨娘寻思,莫不是这乔守把东西带在身上了? 她等众人哭了半日,曹生一抹眼泪,带了众人出去为乔守置办丧事去了,这才放开手脚在乔守怀中,袖间摸了摸。 金瓯是没有找着,她却在乔守手里发现了一个香囊,绛紫色的绸缎,香囊边缘颜色发浅,可见是很有些年头了。荨娘试着抽了一下,没抽动。乔守将这香囊攥得死紧死紧的。 荨娘不得已双手齐上,心中默念一声:得罪得罪,才将乔守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把香囊抽了出来。 待放到手中一看,荨娘不由惊呼一声。这香囊跟她那天夜里在河中捡到,后来又被那白骨僵尸夺走的一模一样。 李莼芳凑过来:“你叫什么?这香囊很奇特么?” 荨娘道:“这香囊我见过的。只是怎么会在他手里?” 思来想去好生迷惑,因问李莼芳道:“凡是夔州地界上发生过的事儿你都知道吗?” “大概吧。当然也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那好,我问你,咱们刚刚一路进来,都没看到乔守的妻室,难道乔守就没有女人吗?” 李莼芳点着额头略略想了一阵,“女人当然是有过的,可惜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 “怎么说?” “乔守有过一个正妻,可惜刚跟他回乡一年就病死了。六年前他又纳了个小妾,生完孩子没一年,就失踪了。” 荨娘叹息一声,又将香囊塞回乔守手里,道:“走吧,横竖此事跟咱们也无甚关系,找禅殊道长要紧。” 两女遂又使了个遁地诀潜出乔府,牵了等在墙根里的小白走到乔府所在的大街街口,却不想正与行色匆匆的禅殊师兄弟撞了个正着。 李莼芳一眼瞥见禅殊身后还站着个乡野汉子,背上背着个神色恹恹的女人。 荨娘还来不及和禅殊搭话,视野里便闯进那女人的脸来,当下不由叫道:“李玉瓶!” 那女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我家大娘子,我叫喜儿,是个我家娘子的丫鬟。” 荨娘再仔细看那汉子的脸,不由更是震惊:“桩子!” 禅殊携了荨娘的手,将人拉到一边,解释来龙去脉来:“我和师兄追着你们出城后,便分头寻起人来。可惜我找了半天也不曾找到你们,却恰好遇到这位大哥和这位娘子在河边拉拉扯扯。我初时以为是这位大哥欲行不轨,后来问了详情,才知这位大哥将这位娘子误认成一个叫李玉瓶的女人,可这位娘子又非说自己是李玉瓶的丫鬟。双方争执不下,我只好将人带回城里,想来这位叫作李玉瓶的女子是本地人,自然找得到她的家人,到时一认便知。” 荨娘此刻已然猜到这多半是李玉瓶在被夫君强行接走的时候借助金瓯和自己的丫鬟换了身体。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在李玉瓶身体里的是丫鬟的灵魂,难道那天那个丫鬟竟是李玉瓶不成? 那自称是喜儿的丫鬟拍了拍桩子的肩膀,脸上带着淡淡的羞红:“大哥……你,你放我下来吧。” 桩子愣愣地“唔”了一声,将人放了下来。 喜儿朝众人一福,这才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那日我家姑爷怒气冲天地,冲到铺子里,半押半绑,将我家娘子架上马车。那日正好是我随在娘子身边,因而我也上了马车。那马车轱辘轱辘地行了一半路程,我家娘子便与姑爷吵起嘴来。姑爷说:我说为什么我纳了个妾你就寻死觅活地非要和离,原来是心里早有了野汉子。恨我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绿头乌龟,竟到今日才知晓!” “我家娘子便道:你早日知晓和今日知晓又有什么不同?我心里到底有没有人又怎么样?横竖你当初娶我的时候是跟我外公许诺过绝不纳妾的!横竖我这身子清清白白的,便是跪到祖宗面前,也问心无愧!” “两人越吵越僵,最后姑爷将帘子一摔,气得坐到车外去了。这时娘子突然说口渴了,要我从随身携带的水囊里倒杯水给她。娘子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副金杯来,要我倒了两杯水,一杯她喝了,一杯给我。” “我喝完那水后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听到轿子外头哗哗的拍翅之声,姑爷尖叫着跌进轿来,只见轿帘一闪,一群红眼蝙蝠涌了进来。我将衣服罩在头上,正要从后头跳下车去,便觉被人拉住了手,拖出车外……就是,就是这位桩子大哥。他背了我往回路跑啊跑啊,一不小心,跌下坡去,我们两人都在山石上碰了一下,就都昏了过去。醒来后我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娘子的模样,我心里害怕,就没敢立时回来。” 荨娘因从白骨僵尸处得知那金杯乃是件法器,故而听这丫鬟这般一说,也算验证了自己原先的猜测。她见禅殊仍是一头雾水,便又解释了一遍。禅殊才恍然道:“原来如此,这世间还有这样奇怪的法器。” 喜儿忽地跪下,在地上叩起头来:“这位神仙姊姊既然知道喜儿因何会变成娘子的模样,必定是有办法将喜儿变回来的。喜儿求求您,帮帮我和我家娘子吧。” 第40章 情意萌动心懵懂 李府就在乔府对面,二府相距不过百步。此时刚刚鸣过一鼓,李府中的大部分厅阁都一片黒寂,唯有李老爷坐在东轩的窗前,对着一盏烛火,怔怔地出神。一街之隔的乔府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嚎哭,一声声飘入李老爷耳中。 荨娘路过东轩窗下的一棵绿芭蕉旁,默默地着了这个老人几眼。 本来荨娘和李莼芳、禅殊等人分开行动,四人在李府内搜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喜儿的元身。这也就奇怪了,那李玉瓶若说是借助法器与自己的丫鬟交换了身体,可她又为什么不回家呢?除了李府之外,她还有何可处去? 荨娘看了一会,正打算走开,那李老爷不知为何竟低着头哭了起来,老泪纵横,其状之悲,简直像是死的人是他家的一般。 他断断续续地说道:“瓶儿,祖父对不起你。祖父错了……早知道当年,我就不该把你娘和他生生拆离,也不该,不该……让你步其后尘。祖父没照顾好你,祖父没照顾好你啊……” 荨娘只觉身边有一阵冷风吹过,钻入轩窗之内。这风阴寒入骨,荨娘觉得后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烛火摇晃,昏黄的烛影映出窗外,晃得这棵绿芭蕉好似鬼魅。 荨娘眼前一恍,窗口似乎处飘着一个身穿浅黄褙子的女子。那女子背对着她,冲窗内的李老爷行了三个大拜之礼。 “……祖父,玉瓶去了。” 女子一声轻喃落在空气里。 又是一阵阴风,却从书房内卷了出来,哔啵一声轻响,屋内的唯一的烛火忽然就灭了。 荨娘揉了揉眼,再看时,窗前哪有什么女子呢?只有李老爷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两步,他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虚空抓了两把。 “玉瓶!我的玉瓶……你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把祖父也带走,为什么……” 荨娘闻言反抱了双肩,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了一圈。难怪刚才觉得阴风惨惨的,莫不是真见鬼了吗?可惜她看不见鬼,也不知这鬼现下还在不在? 正想着,忽地有人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荨娘“啊”地大叫一声,腾地往前跳开一步。 “嗤——” “好小的胆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荨娘立刻转过身去。便见金逐月斜靠在芭蕉树边的一座小假山上,左手抱住右手上臂,右手微抬,小指上勾着一枚玉坠子,随着他的笑时前后晃荡着。 荨娘虽早做好了与他再见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两人会这般快便又碰上。 “又是你,简直阴魂不散。” 此时月照中庭,映得鹅软石铺就的地面如在水中一般。金逐流点了点右脚,便见微光一闪,一条银红色的光丝从他脚边蔓延出去,一直连到荨娘的左脚脚踝上。 “有个小娘子拿红线绑着我,我想走也走不远啊。” 荨娘万没料到连这都被他发现了。 那夜在黄草坡上救了重韫之后,未免重韫醒来后甩脱自己,荨娘当机立断,用当时身上所带的红线将二人缚在一起。月老的红线乃引月光织就而成,若非遇上大满月施法使其现形,平常时候根本发现不了。也不知这金逐流是怎么发现的。 荨娘戒备地瞧着他:“你究竟想做什么?还想戏弄我么?我还要去找人,没工夫陪你闲聊。” 金逐月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仰头打了个哈欠,笑道:“你问我想做什么?其实我倒想知道你想做什么。用红线把自己和这个崂山小道士绑在一处,却又暗中盗取他的福缘。你这究竟是喜欢他呢,还是不喜欢他呢?” 荨娘气急败坏:“要你多管闲事!” 转身便走,穿墙而出,将金逐月抛在后头。 谁知走到乔府院墙边,借着里头透出的灯光看到地上映着两条斜斜长长的影子,这才发现那金逐月竟然一直无声无息地跟在她后头。 荨娘气得跺了下脚,扭过头恶狠狠道:“金逐月,你别仗着我现在拿你没办法就得意忘形!我迟早要把你从道长身体里赶出去!” 金逐月抱着双臂歪在墙边,斜勾着一边嘴角,笑得模样忒坏。 “我不用你赶。你要这么想你家那小道士回来,就亲我一下。你亲我一下,我便让他回来,怎么样?” 荨娘啐了一口“做梦”,走了两步,忽而气势汹汹地倒回去,手指点住金逐月鼻尖,“你说的可是真的?” 金逐月微微弯下腰来,将脸凑近了些。 “真的。我金逐月向来言出必行。” 荨娘看着眼前人的脸。英气的眉毛,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双厚薄正宜的嘴唇,上唇微微有些丰厚,由此便显出一丝/诱人的肉感来。 这张脸,是道长的。这个身体,也是道长的。如此说来,其实我亲的还是道长? 荨娘心里略略挣扎了一番,便踮起脚尖,在这张脸的右边碰了一下,如蜻蜓点水,很快又缩了回来。 “行了吧。你该让道长回来了。” 金逐月抬手摸了摸被亲过的地方,扬起一边眉毛,故作惊讶道:“我让你亲嘴,又没让你亲脸。你这是买一赠一,上正餐前先上小点吗?” 荨娘只觉脸上一烫,心头一热,又羞又恼,险些跳上去掐他脖子。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金逐流指了指自己(?)的嘴:“亲这儿。” 荨娘被他一气,脑子一热,不知怎么地就大叫了一声“道长你快出来!”,便扑上前去,双臂挂住那人脖子,将眼睛一闭,一横心,送出了自己一双樱桃红唇。 唇唇相贴。 下一瞬,荨娘忽然感觉腰间一紧,竟是被他揽住了腰。荨娘一惊,刚想将唇移开,便觉那只揽住自己腰身的右手抬了起来,紧紧地按住自己后脑勺。 两人将唇贴在一处。有那么一瞬,院子里传出哭声,微风吹过树叶的哗哗声,踏在青石地上的脚步声,似乎都被两人的呼吸声掩盖下去了。 下一刻,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响。荨娘蓦地清醒过来,不由伸手在男人胸前用力一推,岂料这时他也放开了手,荨娘这一推便将自己摔在地上,砸得屁股生疼。 她抚着屁股抬起眼,见立在墙边的男人身姿板正,他朝自己伸来的手僵在半路上,一副欲伸不伸的模样。再看他脸,脸颊红透,微微合了下巴,一副十分羞惭的模样。 男人终于开口,却只有零零碎碎的几个字。 “荨娘……我,我……” 道长?是道长! 荨娘只觉欣喜若狂,顿时连屁股都不痛了。她跳起来,拉过重韫的手臂左看看,右看看,那模样简直就像与儿子久别重逢的老母亲在细细打量归家游子,就差老气横秋地来一句“多年不见,我儿果然长高了啊”。 重韫想躲开荨娘的手,却又不敢伸手碰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荨娘的唇刚刚贴上他的唇时,这个身体的主控权便已归他所有,可他当时脑子里掠过的第一个想法不是“推开她”,反而满心想着“她的唇,好软,她的身上,也好香”。甚至当他觉察到荨娘的唇要离开时,竟然不由自控地抬手按住了她。 那种感觉是全然陌生的。不知是来自何处的呼唤,一声声,催使着他的身体背叛了理智。 就如同现下,他明明想把那些难以向外人言道的想法压下去,可却无法自主地想起,刚刚他的手曾环过她的腰,她的腰肢,纤细而柔软…… 荨娘全然不知重韫此刻心中的矛盾和波澜,她高高兴兴地拉起重韫的手,道:“道长你既然回来了,咱们就快去街口与其他人汇合吧。虽说姓金的那家伙走了,可保不齐又回来呢。咱们还需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行了。” 重韫见荨娘半句不提刚刚的事情,心里竟然暗存了三分侥幸。要是荨娘真的质问起来,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这般任她扯住了袖子往前走,走了几步,忽然听得院墙之内桌倾椅倒,有人大呼“有鬼!有鬼!” 重韫面色一变,只见乔府上空一片萤萤霍霍,绿雾涌涌,正是厉鬼入宅之相。 荨娘自然是看不到这些异象的,她见重韫神色严峻,不由担忧道:“道长,怎么啦?莫不是真有鬼吗?” 重韫点头:“是一只怨气很深的鬼,想来多半是被人谋害致死所致。”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跑到乔家正门,只见禅殊等人的身影在门边一闪,已是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原先围在乔家外头的冯家人本打算要将乔府死围到底,人死了,钱财总该赔上一些吧。不成想现下却被急急忙忙冲出来的乔家人撞散了阵势。这边道:“你为什么撞我?”那边喊:“有鬼,诈尸了!” 当下两边人马在大门前乱作一团。 重韫护着荨娘挤入门内,只见几个脚力慢些的女仆慌不择路地跑过来,有一个还不小心撞了荨娘一下,手中挎着的包袱便落在地上。 荨娘想要替她捡包袱,对方动作却快,先一步将包袱捡了,便又匆匆逃命去了。荨娘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丫头身形圆润,看着倒有点眼熟,不过此时倒也没什么心神细想就是了。 重韫与荨娘穿过倒厅,绕过影壁,只见禅殊等人站在影壁前,还有个浓须大汉站在丹墀上喊话:“大哥,你回来是不是想告诉我是什么人害了你?你跟我说,兄弟就算死,也会给你报仇的!” 停尸的堂屋内,月光与黑暗交汇的半明半暗之地里,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重韫看到这男人身后站着一条虚虚的人影,瞧身形多半是个女人。然而这些都不足以令他吃惊,令他吃惊的是男人身前站着的东西。 重韫生怕自己看错了,索性捂住左眼,只留右眼用以视物。 少了左眼的干涉,重韫的眼前清晰地现出两个身影,一黑一白,身后均拖着一根长长的锁链。正是冥界的勾魂使。 禅殊拔剑,叱道:“何方妖物!” 身形一动,便要举剑刺去。 可他要刺到堂屋里的男人,势必就要穿过黑白无常。那黑白无常乃冥界之人,属性何其阴寒,阳界之人与他撞上一下,怕不要短了半截阳寿去。 形势危急,重韫见阻之不及,当下急中生智,摸出两枚铜钱,两手分射,正正好打在禅殊膝窝。 禅殊但觉双腿一软,登时面朝大地,摔了好一个狗吃屎。 第41章 往事知多少 禅殊往地上一摸,捡起两枚铜钱,立时知晓是重韫捣的鬼。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自己心慕的姑娘眼皮子底下出此大丑,实在有损男人的尊严。 禅殊用力地将两枚铜钱甩回去:“你为什么偷袭我?” 他的师兄张祭酒刚刚见重韫出手,便知他定有深意,于是安抚自家师弟:“这位道兄所为必有道理,师弟你且听他解释再说。” 重韫道:“方才令师弟险些冲撞了地府无常,我怕他受伤,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荨娘闻言立刻往重韫身边又躲了躲,吓,怪道觉得冷飕飕的,原来黑白无常在这里啊。 李莼芳虽是也身居仙职,可她是九重天委任的地仙,冥界的差人在地界上行走都会隐身,除了本界中人,大能仙人和一些天生阴阳异眼的凡人,其余人等都无法瞧见。故此她现下听说冥界的勾魂使竟然就站在她眼前,不由好生好奇:哪儿呢?是何模样? 这般想着便问出来了:“那黑白无常在哪儿?” 重韫朝堂屋外丹墀下的阶梯一指:“在那儿。” 他说罢又对已经停下喊话的曹生道:“这位大哥,此间有阴差公干,烦请您先出去外头避避,免得冲撞了阴差,误伤了自己。” 曹生摇头:“我大哥还没告诉我是谁害了他,我不能走。” 话才完,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腾地而起,嗖地一声飞到倒厅外的柱子下,被一条碧色宫绦牢牢地缚住,怎么挣也挣不脱了。 荨娘朝他吐了下舌头,笑道:“大叔,你该乖乖听我家道长的话。” 曹生怒吼:“臭丫头你放开曹爷我!” 荨娘朝他挤了下眼睛:“一会儿就给你放开啦,您老先担待着吧。” 重韫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又无奈地暗叹一声,这才请众人退到照壁前,从袖间抽出一张符纸夹在指间。他走到台阶前,弯腰将符纸往地上贴了,这才手结法印,默默诵了几句经文。 那黑白无常手下的铁索嗡嗡响动起来,一团黑雾从他们脚下冒出,渐渐弥散到整个院子,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摇摇晃晃。忽然间扑扑三声,堂屋前的三盏白灯笼尽数熄灭了。 荨娘担心外头的人会进来捣乱,便朝李莼芳招了招手,两人坐到二门边,将门落了锁,一左一右当起门神来。 重韫弯腰做了一揖:“两位无常大人若是到人间来拿人的,尽可把人带走便得了,何以在阳间徘徊不去?” 黑无常身子未动,脑袋咯嗒一声,竟然直接将脸背到身后来。他说话时嗓子里像是含了一把沙子,声音十分粗糙。 “此生魂拒不肯归,说要与这女子在世间做一对孤魂野鬼,若我二人强行拆散他二人,他们宁肯即刻自毁神魄。” 黑白无常上来拿生魂归地府,要是让那生魂自杀了,重则将影响天道循环,故而这可是项重罪。难怪他们与乔守的生魂僵持不下。这乔守大概因为魂魄还未离体,这才造成了起尸之像,将一干家人吓得屁滚尿流。 重韫闻言皱了皱眉,又往前踏出一步,道:“二位阴差可否容贫道代为相劝?” 黑白无常正苦恼着,巴不得有人接过这烫手山芋,当下侧开身子,给重韫让出一条道来。重韫拾阶而上,走到堂屋跟前,看清楚了些,才认出乔守身后的女子乃是那日在码头见过的李家大娘子。难道她这几日间竟死了么? 重韫再定睛一瞧,见李玉瓶身上戾气浓郁,分明是只死了三四年的老鬼了。 她见重韫靠前,便龇了龇牙,手上指甲暴涨,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蓄势待发的凶猫。 “你要来拆散我们么?” 重韫摇头,转向乔守,“你也愿意在世间做一只孤魂野鬼吗?” 乔守点了点头:“我答应她了。” “为什么不愿轮回?” 重韫袖间藏着两张黄泉符,用言语转移两只生魂的注意力。只要趁其不备将两张符纸贴到二人身上,黄泉道立时洞开,二人便会毫无招架之力地堕入其中。 他正寻思何时出手,李玉瓶忽地发出一声尖啸,两只长满尖甲手往头顶交叉一举,只闻天空之上顿时传来一阵哗哗的拍翅之声,由远及近,乌云似地压将下来。 众人仰头看去,只见漫天都是赤红的光点,一闪一闪的,正是当日那群凶暴的蝙蝠。 “臭道士,你别想害我!” 随着这一声厉喝,无数蝙蝠扑将下来。 禅殊等人立时抽出剑来砍杀。那黑白无常周身罩着一层阴气,这蝙蝠一碰到便如露珠遇上朝阳,嗤地一声就化作一股黑烟儿消失了。 重韫习惯性地往腰间一摸,没摸到自己惯用的那把青铜匕首,只摸到一把铁剑。他将剑抽出来,手腕一抖,那剑便化作一道一丈长的月光,这月光劈到何处,便听得滋滋作响,无数黑烟冒出,扫荡了一片蝙蝠。 李玉瓶见状更为狂暴,啸声也越来越尖利,刺得人耳膜嗡嗡然几欲破裂。 荨娘本护着曹生不为蝙蝠所伤,抬眼一瞧,只见堂屋前黑压压的一片,重韫的身影已然瞧不清了。她心中一急,便想飞过去助重韫一臂之力。岂料她足下一点,便觉腿一软,整个人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借来的仙力终归是借来的,没想到这么快便用尽了。荨娘自嘲地想道。 李莼芳见荨娘忽然倒地,唬了一跳,一拐子扫开一群蝙蝠后,忙将人扶起来:“喂喂,你没事吧?” 荨娘体力透支,说不出话来,只将手往堂屋那边指了指。 李莼芳顺势看去,只见蝙蝠群里忽然透出几道光剑,那光剑一化十十化百,但闻铮——地一声百剑齐鸣,如同一把绞子般自内而外将蝙蝠群绞碎了。天空忽地暗了下来,只见月光源源不断地涌到重韫的那把剑上,凝成水流一般的光柱。重韫挽剑一划,破开堂屋门前排结成网的蝙蝠群,大步跨入,左手疾速探出,将一张黄符贴到乔守身上。 那乔守身下立刻出现一个漩涡般的黑洞,一条魂影从乔守身体逸出,如同归海之川,转眼间便被吸入那个漩涡内。 重韫用了一张黄泉符后,消耗巨大,登时有些握不住手里的剑。 李玉瓶“啊”了一声,便朝重韫面门抓来,重韫偏头避过,扬手一抓,竟然将她双手十只指甲都拢在手心里。 “你虽是遭人所害致死,但还没那么大的怨气,必定是有人用你在炼制鬼奴。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那李玉瓶只是“啊啊”乱叫,忽地将手朝上一掀,把一手指甲尽数拗断,一转身,跳进了乔守尸体脚下的那条黄泉道里。 漫天飞舞的蝙蝠霎时间化作虚无,月光重新落到这个庭院里,映得院子里白堂堂的。 重韫怔怔地松开手心,手里的指甲化作黑烟消散。 黑白无常铛啷铛啷地拖着铁索走过来,朝重韫欠了欠身以示谢意。 这对黑白无常也是奸猾,故意将棘手之事假以他人之手,倘或成功,功劳自己领了,倘或不成,还可找个现成的替罪羊。 这对勾魂使走到黄泉道边,相对而站,双手结印,开始封道。 禅殊等人只见堂屋里那具男尸所站的地方,忽有一道光柱从地面上射出。那光柱如同上元节时的走马灯一般旋转着,无数画面轮转而过。 那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记忆。 十五岁的上元节。 她正对着花灯上的灯谜一筹莫展之时,一只手指修长的手从她头顶探出,将那盏花灯摘了下来。 一个男人曼声将谜面念了出来,“有约在先,打一字。” 李玉瓶往边上避了避,偷偷抬眼觑他。见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三十来岁上下,面容英气,双目如璨。 他朝李玉瓶微微一笑,道:“这谜底是个‘章’字,立早章。” 那一夜,他一人将灯谜铺子上的灯谜尽数答完了,却把所得的那盏宝塔花灯留给了她。 十六岁的上元节。 她被流匪绑到山里囚禁了整整五日。第五日的夜里,一个喝醉的流匪正欲对她施暴,忽听得一声大响,一个威风凛凛的身影踹开门,提刀跨进门内一刀将那流匪砍杀了。 温热的血从那流匪颈间喷射而出,有几点溅到了她脸上。 男人脱下外袍披到她身上,将她破碎的外衣拢好。她身子一轻,就被这个男人抱了起来。 他们在月光下的山道中行走。 男人手臂上肌肉结实,浑身上下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躺在他怀里,忽然觉得十分安心。他的怀抱真温暖,就像爹爹的一样温暖。 十七岁的上元节,她偷偷搭着梯子爬到自家的院墙边,趴在墙头看他手里提着一盏花灯,从街的另一头慢慢走过来。他走到墙下,忽然将手一抬,把花灯举了起来。 那花灯是一尾大头金鱼,红红的身子,大大的脑袋,可爱非常。 他的声音温柔和缓:“你这般巴巴地瞧着我,是真的那么喜欢我手里这盏鱼灯么?” 李玉瓶笑嘻嘻的,“是啊,小时候,我爹爹也给我做过金鱼灯。” “我可不是你爹爹。” “我知道你是谁。你叫乔守,曾经跟我娘订过亲,对吗?” 男人微微扬起头,眼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深意,“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了,应该也听说过我曾经跟李老爷求娶过你,他没答应。” 她心间跳了跳,忽然就立不住,一脚从梯子上滑了下去,落荒而逃。 十八岁的上元节,她和李老爷吵了一架。当年四月,李老爷给她说了门婚事。 大婚前三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爹爹给了她一对金杯,告诉她,若是以此金杯与人对饮,她就能变成那个人。 于是她找到乔守的小妾。 这一杯酒饮下,她变成了小妾,小妾变成了冯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 次年的四月,她又变回李玉瓶。但是没有关系。只要再饮下金杯盛着的那杯酒,她还可以再待在乔守身边。 二十岁的上元节,她怀孕了。她不知道这个孩子该算自己的,还是那个小妾的。 二十一岁的上元节,她终于厌倦了这种将身体换来换去的生活。这世上没必要再存在一个李玉瓶,只要有小妾金桃就够了。 她要杀了“自己”。 只要李玉瓶的魂魄再无归处,她便可以长居在金桃这个躯壳内。 于是她将金桃约到一个废弃的庄园里,想将她推进园子里的那口废井,结果两人推搡间,她脚下被石子一崴,失足落入井中。 被水淹过头顶的那一刻,她忽然忆起,无法立即将身体和金桃交换的那些日子里,她待在冯家,做了好多香囊,每个香囊里都封了写着乔守和她名字的长命符,被她小心仔细地锁在了柜子最深处。 她相信他们是可以白头偕老的。却没想到,她的生命,竟这样短暂。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里小广告一则,昨天作者菌开了一个非常画风清奇,脑子有病的坑,感兴趣的去作者专栏里,找到“中二病疗养院”,名下那坑便是。 第42章 海底飞尘终有日 乔守和李玉瓶双双落入黄泉道后,荨娘和重韫又在夔州待了几天。一来为了打探重韫师弟鲁成颂的行踪,二来重韫觉得乔守死得蹊跷,他是被人一剑刺穿,震碎内脏而死。而据荨娘所说,乔守的内脏并不是被刺后即刻碎裂的,而是在保得一口生气回到家后才被人发现已回天乏术。要造成这样的伤势,普通武人根本无法办到,只有修仙之人才能如此准确地操控自己的剑气。 “修仙之人?乔守不过是一介凡人,修仙之人为什么要杀他啊?” 重韫沉吟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怪我,早知那金杯竟是一件法器,我便不该把那金杯交予乔守。” 荨娘想起黄泉道关闭前看到的那些光影,那些属于真正的李玉瓶的记忆,一时间有个疑惑浮上心头。 “道长,你说这乔守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其实就是他求而不得的李玉瓶?李玉瓶失足跌入井中死后,他难道就不曾怀疑过现在的李玉瓶并非本尊?” 重韫看着落在手心的月光,用一种略带苍凉的语气道:“人有的时候,很擅于自欺欺人。明明知道的事情,会故意装作毫不知晓。明明再进一步就可以揭开那层面纱,却迟迟不动,只为留个虚妄的念想。” 荨娘似懂非懂,于是问:“道长,你也会这样子吗?” 重韫怔了会,才低声道:“我也不过……是个凡人啊。” 荨娘摇头:“我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这世间有这么多东西可以阻碍两个两心相悦的人在一起?若要是我,不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还有那个乔守,他不是恨着李老爷吗?又怎么会喜欢上他的孙女?人世的感情,真叫我不明白。” 重韫叹了口气,仰头去看明月。荨娘见他不言语,自己也觉这话题太过沉重,便转开话头。 “道长,过不了多久,就是七月半了吧。” 七月半,是民间祭祖的日子,也是游子归家的日子。 “唔。”荨娘伸了个懒腰顺势躺了下来,她微微侧过身去,将半边脸枕在交叠的手上,软软地问道:“道长,你是哪里人?” 月光下的重韫,眉尖似乎侵染了冷月的霜华。 荨娘听见他轻轻吐出两个字:“临安。” 荨娘眼睛一亮:“啊啊,就是那个‘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临安邸吗?” 说罢翻身坐起,伸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道长你比我高了这么多,一点都看不出是江南那种青山秀水,烟雨乡里走出来的男人。我一直以为江南的男人都应该是这样的:穿着素色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唇红齿白,笑起来特别温柔……” 荨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重韫的表情,见他一张脸似乎有点黑,忙将话头一转:“不过嘛,生为男儿,果然还是应该像道长这般,肩宽腿长,能搬擅扛,一连走上十里不带喘儿……唔,脂粉气太重了,反为不美。” 重韫的脸似乎更黑了些。 难道我又说错话了?荨娘心中嘀咕,道长的心思可真难猜啊,我不过是看他闷闷不乐,想好好说些俏皮话儿逗他开心,不想他反被我逗得更郁闷了。 “嗯……道长,你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啊?” 家么? 离家多年,重韫的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了。只有那一大片绿油油的茶田现在想起依然宛如昨日重现。他家算不上书香世家,只因从高祖父起开始经营茶叶生意,很是积累了一些家底。一直到他父亲这辈才出了几个读书人。阖族之人世代居于钱塘江边上,家族里怕不有三四百口人。他们家更是三世同堂,人丁兴旺。 每至清明前后,便是采摘龙井的时候。还记得那时他不过五六岁,阿娘偶尔会带他到茶田里玩耍。站在茶田高处一眼望去,蒙蒙白雾中新发的茶叶翠透得如同绿琉璃。深深地吸上一口,满腹都是浓浓的茶香。 采茶女的歌声在空气中飘荡开来。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娘子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江心鲤鱼跳出水,要听姊妹采茶歌。采茶姊妹上茶山,一层白云一层天……” 在这海潮一般起起伏伏,悠悠扬扬的歌声中,有一道声音最为灵动,如同山百灵一样清脆,如同山泉水一般甜美。那歌声初时还在远处,不多时唱歌的人就从茶田的另一头慢慢走了出来。 黄色的绉棉窄袖短衣,绿色的湖绉纱裙,眉眼弯弯,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阿娘便拉起他的手朝唱歌的人走过去,一面嗔怪道:“真是,你二嫂又调皮了……” “道长……道长!”荨娘将五指叉开,在重韫眼前晃了几晃。 重韫猛然间回过神来,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困倦了,于是伸手在瓦上轻轻一按,人已跃起,如只猫儿般轻轻巧巧地跃下屋顶,正落在后院当中。 重韫见小白还在进食,便顺手往食槽里多放了一把干草。 小白抬起头来,铜铃大的驴眼眨巴两下,轻声道:“主人,我口渴了。” 重韫于是又转头去寻水瓢。 荨娘趴到屋顶边缘,嘟起嘴,哀哀道:“道长~~奴家现下半点法力也没有,你就这么把奴家晾在屋顶上啊?” 重韫抬头掠她一眼,凉凉道:“你怎么上去的,便怎么下来。” 荨娘将脑袋一歪,道:“不行,奴家恐高啊。上得来下不去。” 重韫拿了水瓢,走到井边,打上半桶水来,盛了满满一瓢,走到马厩边,往食槽里放了,才对荨娘道:“既然自己下不来,我去找把梯子给你。且等我一等。” “不要——” 荨娘站起来,蹭蹭蹭挪到屋顶边缘,迎月张开双臂。微风中扬起她的纱衣和腰间的飘带,宛若蟾宫里衣袂飘飘的仙娥。 “我有个省事的法子。” “我跳下去,道长你接着我。” 重韫才想:男女授受不亲,若她真的跳下来,我要不要接住她?要不接的话,真摔了怎么办?荨娘已经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重韫抬眼一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什么也来不及细想,身形一动,人已经落进他怀里来了。 荨娘双臂挂着他的脖子,眯起眼,笑得像只偷了油吃的小老鼠,一脸的奸猾模样。 “道长,接得很准嘛。” 没有法力也敢这么乱跳。万一他动作不够快,没接到她,她岂不是要摔到地上去了? 重韫想着心中就有气,当下将脸一板,冷声道:“放手,下去。” 荨娘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忽然惊声道:“哎呀,道长你脸红了。” 小白从鼻腔里奔出一声驴响儿,哼道:“你不要脸。主人这都是被你气的。你看看满大街,哪有个小娘子跟你一样,随随便便就往男人怀里扑的。我娘说了,这样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叫……啊对,叫淫/娃/荡/妇。” 荨娘被小白一噎,剩下那些调戏的话就堵回肚子里去了。她气冲冲地从重韫怀里扭下来,冲到食槽前揪起小白一边耳朵:“小妖精你刚刚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小白委委屈屈地瞅着重韫,嗫嚅道:“又不是我说的,是我娘说的。” 呦,还会装可怜呢。荨娘想着便要去揪它另一只耳朵,被重韫挡了。重韫低头瞧她,叹了口气,默了半刻,才道:“小白不懂事,你又何必因它言语冒犯便动气。况且,小白的话也有道理。你虽是天人,可既在凡间行走,便还是遵守凡间的规矩来得好。” 荨娘垂头丧气地松开手,朝重韫挤了个鬼脸:“就你规矩多,哼。” 说罢将头一扭,蹬蹬蹬跑上楼去,把门一摔,再不肯出来。 重韫无奈地摇头笑笑,摸了摸小白的头:“小白,你刚刚说的那词不是个好词儿,以后不可以拿出来骂人了。” 小白重重点了两下头,诚恳道:“主人说的话小白都听,才不像那个女人呢。” 重韫莞尔,背了双手,上了楼,躺在床上听了一会虫鸣才慢慢睡去。前半夜做了一场梦,那梦境支离破碎,究竟梦了些什么重韫也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梦里有个女人的声音,用一种委屈的语气半撒娇似地问他:“喜欢跟一个人亲近,想要他开心,有什么不对?” “男人喜欢女人,女人喜欢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啊。为什么人间要有这些臭规矩,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同席……哼,我又不是凡人,为什么要守这些臭规矩?” “喜欢一个人,就该欢喜与他亲近啊。我喜欢道长,才想和你亲近。” “可是你每次都板着一张脸。难道你不喜欢我亲近你吗?也是,你又不喜欢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我好?唉……我已经有点喜欢你了,你还无动于衷,我多吃亏呀。” 絮絮叨叨,吵得他前半宿都不得安生。直到后半夜渴醒,却发现房间黑漆漆的,不过唯他一人而已。 因为夜间没睡好,重韫第二天起床时便有些头疼,太阳穴一突一跳的。他一面揉着,一面下了楼。下楼后才发现荨娘早醒了,怀里抱着一卷包着油条和馒头的油纸,正站在前院里与人说话。 “你们这便要走了么?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禅殊道:“按我师父的意思,我们还要向北走。” 荨娘叹道:“真可惜,道长要回崂山,我们得往东走,看来是无法结伴而行了。” 禅殊见荨娘一脸惋惜模样,心中暗自欢喜:她竟是舍不得我的。当下忙道:“待得师命一了,我就去崂山寻你玩。” 荨娘一听“玩”便十分开心,连连点头答应。 一转身见着重韫下来了,忙招呼重韫吃过早饭,又拉着重韫去为禅殊师兄弟送行。 渡口上泊着两艘客船,船坞上站着一串人,有些还提家携口的,腿边堆放着不少行李。那艘大点的客船有两层,甲板上站着一个汉子,正拉开嗓子催促人们上船。 人群便推推挤挤地朝从船上放下的木板走了过去。 荨娘遥遥地朝已经上了船的禅殊二人招手,高声喊道:“保重——” 正在此时,荨娘忽然在人群队伍的末尾里发现一个穿粉衣的姑娘。那姑娘侧脸正对着她,瞧上去分外眼熟。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地闪出一个人来。 “啊!那个人——”荨娘拉住重韫的衣袖,语无伦次:“那个女人!是那个丫鬟,喜儿!” 这句话喊出来时,船工们已经把木板收回船上了,十来个纤夫在水里拉船,咿呦依喂喊声盈天,等荨娘跑到岸边,客船已经离岸。 荨娘顿足不已,正自懊悔为何没能早些认出那人来,她还有好些疑惑未解,便被人推开,一条人影扑地跳到水里。 荨娘万没料到又遇到了那个村夫桩子。他往河里追了几步,眼见着那船船帆高涨,眨眼间便顺着水漂出好远,便又爬上岸来。荨娘见他双目发红,神情悲伤,不由有些害怕。 同行的村夫贵仁拉了他一把,没拉住。桩子放开脚步,沿着河岸奔跑起来,疯狂地朝下游追去。 一边追一边高声呼喊:“金桃!金桃!” 贵仁急得直搓手:“完了完了,桩子又发疯了。” 荨娘忽然忆起,贵仁似乎提过,桩子本来是说过亲事的,可惜对方后来跟外地来的客商跑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似乎就叫……金桃。 难道那个跟李玉瓶交换了身体的小妾,就是桩子的青梅竹马金桃吗?可他为什么能认出她来?明明都已面目全非,与别人交换过身体了啊。 他又是何时认出她来的?难道那夜在渡口,他用身体为她挡开火把时,便认出她来了么?所以,假的李玉瓶被夫君强行接走,桩子才会跟上去,恰好救了喜儿? 荨娘看到船越行越远,最后转过一道水弯儿,便再也瞧不见了。那个莽野的村夫跪在地上,仰头嚎哭,撕心裂肺,如同被母亲抛弃的稚子。 “金桃!金桃……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啊啊啊!” 忽有大风起,刮过岸边的芦苇丛,漫天都是白茫茫的芦花。 扬帆远去的客船上,有一粉衫女子紧紧攥住怀中单薄的包袱,微微仰起脸,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到鬓边,她的嘴角却提着,似喜似悲。 海底飞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 谁道小妇抛小郎,船头一去没回期。 第四卷·生渎佛 第43章 平生不会相思 在夔州待到第七日的时候,重韫与荨娘终于决定启程。临行前二人特地到土地庙向李莼芳辞行。 李莼芳告诉他们,鲁成颂虽然在夔州地界上待过,可她完全查不到鲁成颂是何时,又是经由哪条道路离开夔州的。如果鲁成颂不是自己离开夔州而是被人掳走的话,那么他们就要小心了。能够如此完美地避开土地神,不是大妖就是魔。 那李莼芳说到最后,严肃的语气一转,忽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来。她咬着手绢儿,一双圆目眨巴眨巴看向重韫,脸上透出两团微微的醺红。 她叹气,哀哀戚戚道:“青城派的小郎君走了,现如今你们也要走了。咱们这一别啊,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呢。” 荨娘握住她的手,一时也有点感伤。她生得貌美,在天上时又是青帝跟前的大红人,整个青帝宫里莺莺燕燕的都是些花仙。俗话说有女人的地方便有战争,因而荨娘在天上时,女性友人不过织女一人而已。到了地界上又得李莼芳将她认作朋友,她心里着实很是欢喜。 “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来看你的。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枚金铃,你权留着做念想吧。千里之内,只要我摇响另一枚金铃,你的这枚也会响。到时你便知道,是我来看你了。” 李莼芳装腔作势地往脸上抹了两把,将金铃收到袖内,拥了拥荨娘,便转到她身后,朝重韫张开双臂,道:“临行之际,老身也没什么好送你们的了,一人一个拥抱,好吗?” 说着便要扑上去抱住重韫。 重韫一拉缰绳,将小白扯到身前,李莼芳扑将过来,正好将小白抱了个正着。 小白和李莼芳都僵了一下,然后都像踩了炮仗一般向边上弹开一大步。 小白委屈地回头瞧了重韫一眼,无声地控诉:主人,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重韫握拳轻咳一声,将眼别开,抬头去看天上的流云。 李莼芳脸上青青红红的,蓦地将手一甩,将脚一跺,对荨娘道:“你家道长真是小气,不给抱就不给抱,好稀罕么?” 说着便要钻回土地庙里去。 荨娘偷偷扯了把她的头发,将人拉住,勾肩搭背地弄到远处,压低声音道:“李莼芳,你怎么回事儿?我拿你当妹妹,你却要和我抢男人么?” 李莼芳道:“食色性也,老身瞧他长得好看,抱一下怎地了?老身要有孙子,当他太太太爷爷都绰绰有余了。你说老身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学那些小年轻避什么嫌啊。” 荨娘将一个小小的拳头举到她眼前,阴测测道:“你下回再这样动手动脚的,我打你了啊。我说真的。” 李莼芳“嘁”了一声,“谁怕谁啊,又不是没打过,真要正儿八经动手不搞偷袭的话,你还打不过我呢。” 荨娘听着这话觉得很不对味儿,心眼里火烟儿咝咝地往外冒,忍不住了,不由将两边袖子一揎,朝李莼芳勾了勾手,道:“不服输来啊,再打一场。姐姐我揍得你叫爹爹你信吗?” 重韫提高音量,大声地咳了两下。荨娘没理会他,只将手往腰间一按,要把那碧绦抽出来。可临到头了她才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天才刚将福缘瓶里积累的福缘耗尽了。现下她可是法力全失的凡人一个。怎么打? 说到福缘瓶,那日被金逐月夺走之后,便一直放在重韫身上。可重韫却一直没有还给她。她想到这里不由有些后怕地回头望了重韫一眼:他到底,是不是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李莼芳见荨娘按住腰间不再动作,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不由噗嗤一笑,道:“你尽耍赖皮,谁要跟你打来?行了行了,老身不抢你的,满意了吧?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荨娘尴尬地笑笑,将袖子放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见太阳已经升上来了,此时再不去渡口,只怕就要错过客船了,于是只能依依不舍地和李莼芳挥别了。 两人牵着小白赶到渡口时,已有两艘客船先行驶走,还有两艘船,一艘太小,不肯让驴子也跟着上船,还有一艘,却是艘货船。重韫寻到船主,这才发现竟是相识之人,十多天前重韫便是搭着船老大的船来的夔州,他还请重韫开过药呢。 船老大见了重韫二人,问明去向之后不由十分欢喜,说道,能跟搭道长一程已经甚感欣慰了,怎么还能收道长的船资呢。道长如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帮其他的船工瞧瞧毛病,开个方子,这就十分感激不尽了。 重韫应下,跟着船主吴六上了船,吴六便把自己的舱室让给荨娘二人住了。他一厢情愿地,只将重韫当作个娶了妻室的俗家道士,却没想到两人压根没有半分夫妻之实。 重韫看着舱室里小小的一张床,立时回头想走。荨娘见他耳根红透,岂能放过这样戏弄他的好机会?当下将重韫手臂牢牢挽住,对吴六笑道:“我们夫妻二人真是有劳吴大哥了,难为您想的这样周到。” 说着将舱室的门关了,强行拉了重韫进来。重韫挣不脱,也不敢使劲儿甩开她,只能板着一张红透的脸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在自己眼前慢慢关上。 吴六在门前站了一会,心里暗自嘀咕:怎么我让他们夫妻睡一屋,道长是那种脸色?难道能跟自己婆娘一块儿睡,道长竟不开心吗? 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只能挠着头走了。 这舱室逼仄,放了一张床,便没剩下多少空间。荨娘一转身,在床边坐下,伸手拍了拍被褥,道:“道长,坐嘛,站着多累啊。” 重韫背对着她,直挺挺地立着,听她这般娇滴滴地说话,更是半分也不敢动了。 荨娘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眼,故作愁苦道:“哎呀这床这么小,咱们怎么分呢?道长,你想睡外面还是睡里面啊?” 她眼珠子一转,用上撒娇的语气:“让我睡里面好么,道长?我怕半夜掉下去呢。” 重韫艰难地开口,嗓子眼里干干涩涩的,“荨娘,你别闹了。我……我还是去跟吴大哥他们睡一起。” 他脚才一动,就被荨娘拉住了手。 荨娘用另一只手支着半边脸,歪着脑袋道:“小天跟我说过,一个男人要是真不喜欢一个女人,便会想尽办法避开她。你看,你避我如蛇蝎,可见是不喜欢我的呀,既然不喜欢我,那就不会对我做什么呀,既然不会对我做什么,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睡个觉而已嘛,躺哪儿不是睡呢。” 重韫的喉结动了动,心道,听她这样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呸,有个什么道理。他再如何,也是个男人,是凡尘俗世里的一柸凡骨,一堆肉胎做成的男儿身,他……他…… 重韫不敢再想,只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清心咒。 荨娘松松地勾着他的手指,想了会,忽地搓了个响指,道:“啊,这样!道长你既然害怕跟我睡一张床,那就在这舱室里打地铺吧。你放心,奴家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重韫听她嗡嗡嗡地在耳边说话,究竟说了些什么,横竖是没进到心里去。末了待她说完,才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句:“你说的小天,是何人?” 荨娘道:“哎呀道长我不是跟你提过的吗?就是那个南天门的守门小将贺天啊。你别看他只是个守门小将,其实他仙法可高明了,便是做一个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生性懒惰,嘴巴又刻薄,容易开罪人,这才一直得不到升迁呢……” 不知为何,明明前头她说了些什么,重韫全没听进耳里,这段话却听得尤其清楚,简直是字字入耳。他想,这个叫贺天的人,跟荨娘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吧。忍不住要往深处想想,究竟是怎样的不同寻常呢?却又觉得这事儿实在跟自己没关系,为何竟要费心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荨娘敏锐地觉察到重韫的肢体有些僵硬,便收了戏弄他的心,道:“道长你自己打个地铺吧,我先上去了?看看能不能给吴大哥他们打个下手。” 说罢打开门出去了。 重韫站了许久,才在床边坐下,一仰头,倒在被褥上。 他将手臂横在额前,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荨娘那日站在屋顶上飘飘欲飞的样子。她腰间系着的碧色丝绦,她身上的飞扬鹅黄纱衣,她白皙纤细的脚踝上,那条银光熠熠的绞珠链子…… 他有些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却又不怎么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荨娘缠住他必定别有用心——一个被人抽了仙骨,还缺了半颗心的仙女,她背后必定是一团乱糟糟的麻烦。他明明已经发过誓,此生不再轻易卷入任何麻烦里了。难道以前那件教训还不够吗? 说是要报恩,可她救过他,他也救过她,真算起来,早已经两清了。他们本来早就可以分道扬镳。 可当他从怀里摸出那枚葫芦玉坠,看见上头刻着的生辰八字以后,却又犹豫起来。 他是不相信这个玉瓶是什么可以帮助修仙的宝物,他也从来就没想过成为一个长生不老的仙人。只是这上头,刻着他的生辰。他听说过,在民间,女子有时便会将心爱之人的生辰八字刻在玉佩上,随身佩戴,以祁对方康健平安。 重韫垂下眼,大拇指摩挲着玉坠上的刻字,出神地看了会,最后又将这枚玉坠收入荷包,藏到了贴身的中衣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作者菌俗家道士是什么鬼。 哼,傲娇的作者菌告诉乃们……就是字面那个意思。哼哼。 第44章 道士发威退鱼精 月出东山,清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两岸山壁绝立,崖边稀稀落落长着几棵虬曲老松,偶尔从林子深处传来一两声猿啼。 吴六等人在甲板上支了小灶,放上一口大锅,烧上水,荨娘蹲在船头的木盆前,手里拿着把菜刀准备收拾一条刚从江里钓上来的大青鱼。 这鱼比她半条胳膊还长些,荨娘盯着这只安安静静呆在盆里的青鱼,拎着菜刀来回比划了两遍。啧,怎么下手呢? 算了,先捞出来敲晕好了。 打定主意,荨娘便将菜刀放了,袖子一捞,把手探进去抱那只鱼。岂料那鱼原来瞧着安静,这会子被荨娘抓在手里竟然拼命挣扎起来,荨娘被它溅了一头一脸的水,躲避时踮着脚尖往后挪了几步,谁知竟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脚下打滑,腿往前,人往后倒,咚地一声将后脑勺磕在甲板上。 那青鱼被她一掀,脱手而出,正好砸到在烧水的吴六头上。 “哎呦!” 吴六惨叫一声,捂着后脑勺转过来,见那青鱼在甲板上乱弹乱跳,灵活地从三两个扑上去抓它的船工身下钻过,那几个船工躬身撅臀,将脑袋撞在一处,扑了个空。 吴六见那鱼如此有灵性,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莫不是钓了只青鱼精上来?又见荨娘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竟像摔出了好歹来了,忙问:“荨小娘子,你怎么样啦?” 荨娘望天,半晌,将嘴一瘪,哇哇大哭:“好疼啊,我腰拧了,动不了啊……呜呜呜。” 她嚎得可怜,实则雷声大雨点小,统共也才挤出两滴眼泪来。不过疼倒真是疼得要命。想不到做凡人这么麻烦,稍稍一磕一碰都能伤到,荨娘这般想着,更是坚定了来日取回仙骨的决心。 那青鱼又蹦起来,这回飞得极高,吴六等人仰着脖子看它蹿得跟桅杆一般高,个个不由将嘴大开,惊得简直能囫囵吞下一颗鸡蛋。 那青鱼嗖地一声蹦上去,又嗖地一声砸下来,吴六等人骤然回神,不由纷纷抱头,“娘喂,鱼妖啊鱼妖!救命啊!” 小白已看出那青鱼是妖,未免惹祸上身,此刻更是往边上避了又避。 那鱼落到地上一尺高时,突地从身上冒出一蓬青烟,待得青烟散去,众人再看时,只见甲板中央站着一个身着青色低胸襦裙的女子,她臂上搭着一条胭脂色披帛,头梳高环髻,正是唐朝时极为流行的妆扮。 这女子长得十分妖媚,这么抬眼一扫,直将一干男子看得骨头都软了。 吴六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过了会,一下跪倒在地上磕头不已:“大仙,大仙,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将您捞到船上来,冒犯了您,还望大仙饶命啊……” 那女子只不理会,走到荨娘躺着的地方,居高临下道:“小丫头胆子不小呵,居然想杀我。” 荨娘忙收住声,不再干嚎,只睁着一双圆目,十分无辜道:“你要刚刚就化了形,我怎么会杀你呢。毕竟本仙子不吃人的啊哈哈……” 那青衣女子也学着荨娘那般干笑了两声,忽地抬起右脚,踩到荨娘的手掌上。荨娘被她脚下一压一碾,登时觉得五根手指都要断了,不由哭喊起来:“道长,道长——” 那青衣女子道:“刚刚你就是用这手拿的刀吧……” 话音落,忽觉耳边寒风刷过,不由松开脚向后飞起,避开这斜里刺来的一刀,整个人一旋身,跃上了船舷,单足立定。 重韫将青铜匕首横在胸前,淡淡道:“他们不过是误捕了你,荨娘也并不知你已然化精,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鱼妖凝目看去,只见眼前的道士一身青衫磊落,眉宇间神色冷漠,自有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风华。 只是他明明修为不如自己,却还如此嚣张,当真可恨。 鱼妖冷笑一声:“呵。臭道士,想要救人?也得瞧瞧你有没有本事。” 重韫摇头,道:“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可我也不会让你在我眼前伤人。” 荨娘伸手扯住他的衣尾,晃了两下,可怜兮兮道:“道长,我好疼啊,腰也疼,手也痛……” 重韫垂下眼,放软了语气安慰她,“你再忍一忍。” 荨娘含住两泡眼泪,点了点头,将被踩的手收到胸前放好。 重韫抬起头,对那鱼妖道:“我看你修为甚高,再过得一两百年只怕也是一方河神,你又何必要图生杀孽,坏了自己修行?” 那鱼妖将右手伸到左臂上一摸,竟摸出一根五尺长,手指粗细的鱼刺来。她将鱼刺往前一刺,冷笑道:“谁说我要杀人了。老娘我不过是教训教训他们,好叫他们长眼!” 重韫见那鱼刺直朝面门而来,不由退开一步,反手在腰间一摸。 但见他手上白光一闪,那根鱼刺正好刺进他手中的骨简里,重韫双手掣住骨简两端,一旋一转,就将那根鱼刺夺到手中。 那鱼妖一出手便失了兵器,一时间不由也愣了眼。呆了会,才怒道:“你这道士怎么会有龙骨?” 重韫将鱼刺从骨简的缝隙中拔/出来:“此骨简据说是上古神龙的遗骸,若是普通水族被敲上一下,怕是要魂飞魄散。” 那鱼妖咬牙:“你威胁我?” 重韫将鱼刺递过去,忽地微微一笑,“不,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那鱼妖忿忿地夺过鱼刺,往左臂上一插,将武器收了。她眼见着讨不着好,只能憋着一肚子气,身子一拔,正想跳回水里,又听重韫说:“你刚刚踩了荨娘的手。” 荨娘接口道:“没错啊,她踩人可疼了。” 那鱼妖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指住重韫:“你这臭道士还想说什么?难道要我给这臭丫头踩回去吗?” 重韫一手插/进荨娘腰下,一手放在她颈后,略一用力,小心翼翼地将荨娘扶了起来。荨娘扶着半边腰,咻咻地吸气:“疼,嘶,疼……” 重韫转过头,神色忽地凌厉起来。 他惯来是和和气气的人,荨娘自认识他以来,最常见他做的表情便是面无表情,便是偶尔她做了什么事令他皱眉不已,可荨娘知道重韫从未真地生过气。可现下他将脸这么一冷,瞧着竟像是真地发怒了。 重韫盯住那鱼妖,一字一句道:“踩了人,便该道歉。” 那鱼妖大怒:“凭什么要我给这臭丫头道歉啊,她刚还敢拿刀朝我比划呢。” 重韫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在骨简上摸了两下。 那鱼妖被他这无声的示威弄得又怕又怒,只得将手在船舷一砸以泄怒气,口中不情不愿道:“踩了你,真是对不住。” 言罢纵身一跳,落入江中瞬间不见了踪迹。只听到她的声音自水底远远传来:“臭道士,你给老娘等着。” 吴六见那鱼妖走了,这才抬手抹了一把冷汗:“道长,要我帮忙吗?” 重韫将荨娘打横抱起,摇头,“吴大哥你们自忙吧,荨娘拧伤了腰,我先带她回船舱里瞧瞧伤势。” 重韫将荨娘抱回舱室,轻轻地往床上放了,拖过被子往她腰下掖了掖,将人垫起来。 他此刻也顾不得避嫌了,伸手在荨娘腰间按了按,问:“能动吗?” 荨娘哭丧着脸,“动不了,好疼的。” 重韫犹豫了下,才道:“你趴着,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 荨娘慢慢地翻了个身,趴在被子上,反过没受伤的左手把右边衣服往上拉了拉,露出一截腰来。 重韫此刻已拿了药酒回来,借着油灯昏暗的灯光一瞧,才发现荨娘的右后腰红了一片,那块的肌肉肿得老高,也难怪她说疼得厉害。 重韫倒了点药酒在掌心,将手搓热了,才覆到荨娘伤处,用力推了一下。岂料他才动手,荨娘便嚎了一声,泪眼哗哗地回过头来:“道长,你要杀人吗?” 重韫见她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下手。推拿本来就很疼,可这伤要不治,再放两日,她更疼。 因此狠了心道:“疼便忍着。” 荨娘也知自己再娇气下去不好,便咬住衣袖,生生受了。重韫拿药酒帮她推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张龙骨简,绕在她腰间绑定。 等到一切做完,重韫叫了她一声,毫无动静。他心下奇怪,朝前膝行一步,趴到前头一瞧,荨娘竟然枕着手臂睡着了。重韫哑然失笑,刚刚不是还说疼得厉害吗,这便睡着了? 他怕荨娘着凉,又去翻行箧,翻出自己的夹袍给她披上,想了想,干脆帮她把头发解开,拿手通了一遍。怕吵醒她,动作一直放得很轻。 他又在床边坐了一会,看荨娘睡得香甜的模样,不知怎么地竟也倒到床上去,一手撑住头,一手替她将落到脸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 他好似今天才正真看清荨娘的模样。她长了一张圆脸,略有点婴儿肥,五官都小小的,此刻脸颊浮着两团红晕,瞧着十分可爱。 重韫的手指从她脸边虚虚划过,才要缩回来,忽听得她喃喃道:“道……长……” 重韫怔住了,又听她道:“对不起……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 他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蠢动起来,驱使着他靠到她身边,将耳凑近她的唇。 “……喜欢你。” 重韫心中一震,脸慢慢地涨红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地将脸转过去。两人此刻离得这样近,鼻息相闻,她的唇就在眼前微微翕动。 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欢喜,既令人失措,又令人惊慌。重韫忽然想起当年师父褚云子对他说过的话。 “要当我的徒弟,得吃素,不能娶妻,不能杀生。这其中有一条,我瞧着你就做不到。我替你算过了,你命中当有一次桃花劫,躲都躲不开的呦……” 重韫按住砰砰乱跳的心口,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躲不开的桃花劫么? 忽然,他觉得眉心骤地一痛,眼前一黑,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他心中一凛:这金逐月……竟然这么快便将魂魄养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道长:荨娘荨娘,我今天帅吗帅吗? 荨娘:(猛点头)帅帅帅!……我可以扑倒你吗? 道长:(大红脸)呐…… 第45章 道士葫芦一水间 重韫捂着眉心从床上摔下来。 放在行箧边的昆仑淬月咚咚咚地颤动起来,蓦地华光一闪,震碎了缠剑的布。 荨娘被这阵动静惊醒,不由拿手揉了揉眼睛,艰难地翻了个身。 “啊……道长,你怎么了?” 重韫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捂住眉心,一手攥住被褥,额上青筋暴起,汗珠涔涔而下。 “他……他要出来了。” 荨娘大惊:“金逐月?” 重韫点了下头。 上次他被金逐月强行占了身体时处于昏迷当中,故而并未体会到被紫宫主位被人强行侵占的痛苦。可现下他是清醒的,身体逐渐摆脱意识的控制,眉心疼得简直就要炸裂开来,这过程当中的每一桩苦痛,他都得生生受着,直到自己的魂魄最终被赶出紫宫,沉睡于茫茫识海当中。 荨娘握住重韫的手,语速甚快:“道长,你别怕。这个金逐月六魄有损,他也未必能压得过你……” 话未完,忽然惊觉重韫手上用力,一下子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用力一拉,拽到了床边。 荨娘才受了腰伤,被这么一拽,当下疼得冷汗都下来。 她抬起头,正与重韫照了个面。脸还是那张脸,可神韵已然大不相同了。这张脸此刻眉目含笑,泛着丝丝邪气——金逐月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荨娘,你就这么小看我金某人吗?便是魂魄有伤,我要压制一个小道士还是绰绰有余的。” 荨娘挣了挣:“你放手!放开!你要看不上我家道长,何必霸着他的躯体,你自去寻一副满意的不就行了?” 金逐月闻言眼神一闪,继而把手伸向荨娘腰间的骨简,笑道:“才几日没瞧见你,你就受伤了。” 荨娘呸了一声:“与你何干!你个色魔登徒子小偷强盗!你给我放手!” 金逐月被她一口啐到脸上,脸色不由冷了下来。荨娘猛然想起再如何,这身体还是道长的,便不情不愿地抬起袖子给他擦了擦,金逐月的脸色才缓和多了。 荨娘骂够了,也挣累了,不由叹气:“金逐月你到底想干嘛?我是个仙位低下的小仙,现在又失了仙骨,你缠着我有什么好处?你便是想要好处,我也没好处可以给你啊。” 金逐月将手伸到她脸边揩了把油,笑道:“我也不要什么好处,就是瞧着你挺好玩的。我在剑中待了那么多年,现在出来了,随便找点乐子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一阵叩门之声,吴六在外头问道:“道长,饭成了,你要不要带荨小娘子上来用点?” 金逐月应了一声好,便将荨娘抄到怀里,打横抱上甲板。 钓鱼却钓上了条鱼精来,这事儿让吴六心有余悸,再不敢在这段江中随意钓鱼,只用笋干和腊肉做了一锅粥,一船□□个人,拿大陶碗盛了,咕噜咕噜喝起来,倒也痛快。 荨娘手小,拿不住那么大的碗,金逐月见了,索性将她那碗粥接到手中,持了汤匙喂她。荨娘怎肯吃他喂的东西?当下将头一偏,避开了。 金逐月微微皱了下眉,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音量道:“你要是不听话,我该生气了。” 荨娘怒视他:“你生气就生气,当我怕你么?有本事你把我扔江里啊。” 金逐月的眸色一深,寒声道:“我不跟你说笑。你要听话,我便待你好,你要不听话……” 荨娘反讥道:“你不跟我说笑,我也不跟你说假。我看见你就讨厌,要不是你用了道长的身体,我一定揍你一顿。” 金逐月脸色便绿了,将碗往甲板上重重一磕,发出老大一声响。 正埋头喝粥的吴六闻声抬头,一脸迷茫地问道:“道长,怎么了?” 金逐流一手捏住荨娘后颈,一手扶住荨娘臀部,猛地将人举过头顶,臂上用力,作势要将荨娘扔到江里。 吴六一干人等见状吓得碗都掉了,纷纷道:“道长,千万不要冲动啊!此处江水虽然看似平静,可是水底藏有暗流,这要掉进江里,可是真的会死人的啊!” 小白想要冲过去救人,又怕暴露了自己妖的身份,一时间不由焦躁不已,急得直在地上划起蹄子来。 金逐月哼了一声,问荨娘:“你服不服软?” 荨娘眼睛往下一瞟,见江水浑浊,一眼看不到底,心中不禁有些害怕。可他一想到眼前之人霸占了道长的身体,便觉得分外气愤。都说冲动是魔鬼,荨娘脑子一热,不由直着嗓子喊道:“我要是朝你服软,我就是你娘。” 金逐月冷笑:“很好。我娘是谁我不知道,不过你是该泡泡水冷静一下了。” 话说完,手上一松,便将荨娘丢入江中。 这番变故之快,看得吴六等人瞠目结舌,目瞪口呆。待得回神,吴六立刻冲到船舷边将上衣一扒,正要跳下去救人,却被金逐月按住了肩膀。 “不用管她,让她长个教训。” 吴六看着眼前人森冷的面孔,不由觉得很是陌生。这人,真是道长吗?但是金逐月虚靠在船舷边,这般目光森森地看着他,他心中一怯,便没敢反驳,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这荨小娘子也是个像道长那样有本事的,江水淹不死才好。 却说荨娘是个不会水的,这般被人咚地一声投到水里,除了像块大石头那般直往下沉,难道还有第二条路?正当她腹中喝饱了江水的时候,忽觉身下一轻,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撑住了。紧接着她腕上一紧,便被人拉住了手,破开水流朝前而去。 原来那青鱼精被重韫逼退之后一直暗中潜伏在船只附近,伺机报复。现下荨娘不知怎么地落入水中,对她而言可不是个大好机会?况且荨娘身上还绑着龙骨,这青鱼精爱宝心切,于是打算将荨娘带出这边江域后再杀人夺宝。 金逐月看见江面上起了一阵波纹,正朝上游飞蹿而去,不由“咦”了一声。他将长臂一伸,唤出昆仑淬月,跳上宝剑追了上去。 这青鱼精虽是逆流而上,速度却是飞快,与金逐月的飞剑几乎不相上下,二人你在水中游,我在天上追,你追我赶行出四五里,金逐月终于失去了追逐的兴致,将长剑朝将江中一劈,剑光过处,登时分出一道水幕来。 那青鱼身上被剑光一晃,掉下几片鱼鳞。她心中激愤,长尾一甩,速度更快了几分,岂料这一快,便瞧不清前路,迷迷糊糊中也不知是撞上了什么,只觉得前方一股劲力反弹而来,将她从水底弹出了水面。 一个童稚的声音吃惊地喊道:“哎呀师父,是个鱼尾人身的妖怪呢。那妖怪手里还拉着一个人……啊!师父!你快看!那个小娘子的腰里还绑着爹爹的龙骨简呐!” “唔,是嘛?” “千真万确,小倭瓜不会看错的。” 待青鱼精清醒过来,她已经拉着荨娘落到了一个被剥成两半的大葫芦上。 这葫芦足有一只小舟一般大小,一半漂在江上,一半悬在半空。 荨娘呛了一肚子的水,现在还昏着。率先醒过来的青鱼精将一双美目一扫,看到葫芦的另一头坐着个三四岁的垂髫小童和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那老道士手里握着根黄瓜,嘎嘣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问她:“哦,鱼精呀。你今年多大年岁啦?怎么会拉着个姑娘在江里跑呀?哦,对了,最要紧的,你瞧见我徒弟没有?” 青鱼精恨恨道:“那个臭道士是你徒弟?” 老道士将黄瓜往她眼前一递,呵呵笑道:“哦呀,小鱼精火气不小啊?来口黄瓜清清热?” 那小童爬到老道士肩上坐定了,在眉骨上搭起眼帘,忽地,他喜道:“师父,我看到爹爹了。他骑着把宝剑过来了。” 老道士伸指在小童脑门上轻弹一下,笑道:“不学无术。什么叫骑着宝剑?那叫御剑飞行。” 他摸了摸胡子,琢磨:“我这大徒弟出门一趟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御剑飞行?唔,孺子可教,后生可畏呀……” 言罢手一扬,将头顶上的半个葫芦掀开,朝着远处招手道:“大徒儿,你家师父我在这儿呢。” 那小童干脆从老道士肩上站起来,也舞开了手,大喊:“爹爹,小倭瓜在这里呢。” 那青鱼精见金逐月追来,心中一凛,趁老道士不注意,一个翻身又跳回江里,遁走了。 老道士见状“啧”了一声,道:“老道儿我茹素多年,又不吃鱼,走得那么急作甚?” 金逐月见前方一个道士并一小童坐在葫芦中唤他,看那身青色的道袍想来当崂山中人,因此下将飞剑收了,落到葫芦上。 他才落到船上,那小童便扑将上来,抱住他大腿,仰起头甚是孺慕地望着他,眼睛里一闪一闪的简直能闪出星星来。 只听那小童道:“爹爹,我好想你啊。” 金逐月那只欲要拎住小童后领将他甩将出去的手一僵,黑着脸问道:“你唤我什么?” 那小童眨巴眨巴眼睛,软软糯糯地,又唤了一声:“爹爹。” 金逐月顿时只觉如遭五雷轰顶。 爹爹?爹爹! 金逐月只觉眼前一花,好似已经预见到了崛起之路上的灰暗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团闪亮登场~·~ 第46章 逗趣师徒凑成堆 张祭酒曾经说过,有传闻说金逐月是崂山道宗的弃徒。准确说来,这传闻对了一半。金逐月确实出身崂山道宗,只不过他并不是被崂山道宗扫地出门的,他是自请脱离崂山道宗的。 当时的掌门人瞧他天性不羁爱放荡,自忖这等人物放在门内自己也管束不了——跟他讲道理,他充耳不闻;跟他动手,自己多半会被揍个半死。因此,索性大笔一挥,遂了他的心意,将他从崂山的名册上革名了。 金逐月虽然风流爱玩,可是直到失去肉身之前都还是只童子鸡。这当然不是他眼高于顶或是洁身自好,只是比起美人来说,金逐月显然更爱惜自己的修行。他修的是飞剑,纯阳的功法仗的就是有一副金刚不坏的童子之身。 虽然重韫这副身体并不让他十分满意,可既然是个道士,那多半一定童贞未损,对于这点金逐月还是很感欣慰的。虽然失去了自己的身体,但是这个身体凑活着用,也能把他失去的那些修为补回来。 谁曾想,噩耗来得竟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现下忽然扑出一个小童来,口口声声唤他作“爹爹”…… 爹爹!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个崂山小道士他已经不是处男之身了!可偏偏,昆仑淬月受了这道士的血气滋养,已经和他定下了血媒。自己要是不要这个身体了,那宝剑就是别人的了! 金逐月越想越是愤怒,自己肆意潇洒了一辈子,竟然在这种时候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还是个不可为外人道的闷亏。 可怜这金逐月并不知道小倭瓜乃是重韫的小师弟。他是重韫四年前去汴京的时候从汴京的街头捡回来的。重韫把他带回崂山时,他才只有三岁。崂山上没有女人,指望其他的师弟来带孩子是不现实的,师弟们自己都还是半大孩子呢。至于重韫的师父,那更是指望不上了。褚云子能够自理重韫已经要烧香拜佛了,还能指望他帮把手吗? 因此下,小倭瓜几乎可以说是重韫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待他长到六岁的时候,师兄们便带他下山去玩,也不知他在市井间听说了什么,从此后便巴着重韫“爹爹”、“爹爹”地唤个不停。 你说重韫十多岁便当了道士,连女人都没正经见过几个,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孩子。况且小倭瓜叫他“爹爹”,也惹得人误会。初时重韫听得烦了,瞪他一眼,这小倭瓜便折中一下,又改口唤他“大师爹”。横竖是不肯去掉那个“爹”字。重韫被他缠得没法子,渐渐地也便随他去了。 且说小倭瓜抱着大师兄的大腿,见大师兄脸上乍青乍白,半点欢喜之色也没有,不由有些奇怪。大师兄最疼爱自己了,以往每次外出归来,一见他就会将他抱起来,试试他胖了还是瘦了。 重韫的师父褚云子见状朝小倭瓜招了招手:“小倭瓜,回来。” 小倭瓜“哦”了一声,松开手,垂头丧气地走回师父身边。 褚云子抚了抚胡子,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我这大徒弟又有什么得罪了阁下的地方?怎么阁下竟夺了他的舍?” 小倭瓜这才恍然大悟,惊道:“爹爹被夺舍了呀……我还以为是爹爹不喜欢小倭瓜了呢。”他抚了抚胸口,吐了吐舌,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语调说道:“吓死我了。” 金逐月不答褚云子的问话,反问道:“你这徒弟真的已经坏了阳元?” 褚云子本来正啃着黄瓜,闻言一呛,顿时大声咳嗽起来:“咳咳咳,嗨,这么私密的事情,我那徒弟怎么会告诉我……倒是阁下你,鬼鬼祟祟地,总是不肯报上身份来……莫非,阁下你很见不得人么?” 金逐月知道这是激将之法,可他的身份坦坦荡荡的,着实没有什么好遮掩。听褚云子这般说,便道:“你听好了,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金逐月。” 褚云子嘎嘣咬了一口黄瓜含在嘴里,没吞下去。他扬眉,问:“金逐月?七百年前本门道宗第一人金逐月?” 他抚了两下胡子,忽地将黄瓜朝脑后一丢,把小倭瓜一按,师徒两人一齐跪倒下去。 “哎呀老道士我真是有眼不识真金啊,居然没认出来您就是师叔祖。师叔祖威名赫赫,直到今日里崂山道门内还流传着您的事迹。大家都说,要是金师叔祖您没有离开崂山的话,咱们崂山早就威赫天下,成为人间道门第一了。啊,我作为小辈居然能够瞻仰您的尊颜真是三生有幸呀,可是……” 金逐月纵然知道他有一半是在胡说八道,可听他这么奉承自己,心中仍是不禁有些飘飘然。 “嗯?可是什么?” 褚云子盘腿坐好,忽地肃了脸,道:“可是师叔祖您现在在我大徒儿的身体里,我现在能够瞻仰得到的,也不过是我大徒儿这张脸,看不到您的真颜啊。着实是三生之憾。” 小倭瓜附和道:“是呀,太师叔祖,您这么英明神武盖世无双,我爹爹长得太老实了,跟您实在不般配的。” 金逐月轻哼一声:“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要哄得我放了这小道士。”他摇头,道:“那我便说句明话吧,这身体,现下已归我所用了。你们要是不怕伤了这小道士的魂魄,不妨试试把他的魂魄从识海里抽出去,再另为他寻个身体。” 小倭瓜闻言咬住下唇,可怜巴巴地望向师父。 褚云子袖子一翻,手中又出现一根黄瓜,他啃了一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啊。既然师叔祖看上了小徒的躯壳,拿去便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叔祖的命令我等小辈怎敢不从?” 小倭瓜拉住师父的袖子晃了晃,嘴巴儿一瘪,眼睛一闪,泪就滚了下来。褚云子朝他朝眨了下眼睛,他才吸了吸鼻子,将后面的眼泪忍住了。 金逐月也不再与这师徒两人多话,蹲下身在荨娘腹部按了两下,把她腹内的积水逼出来。荨娘呕出一些水来,悠悠转醒,入目便是熟悉的面容。她心中一喜,忽地想起眼前人已经不是重韫了,不由又是万分惆怅,手上软软地推了一把,忿忿道:“你走开!” 她扶着腰坐起来,这才看到自己对面坐着的师徒二人。 褚云子见她望过来,遂笑容可掬地问道:“敢问这位小娘子跟我家大徒儿是何关系呀?这张龙骨简又怎么会在你身上呢?” 荨娘摸了摸腰间的龙骨简,迟疑道:“你……是道长的师父?” 小倭瓜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荨娘看了半晌,忽道:“啊,难道你也是我爹爹捡回来的么?” “爹爹?” 荨娘看了看金逐月,又看了看对面的师徒二人,只觉这信息量着实太大,一时竟没领会过来。 金逐月见她望向自己,便哼了一声,道:“那个小童,乃是你那崂山小道长的儿子。” 荨娘:…… 道长居然有儿子了?道长居然有儿子了!啊啊啊,简直难以置信。 道长不是一个被她两句话一逗都能满面通红的纯情男子吗?不是一个放着便宜给他白占都不要,偏偏要当个君子的死木头吗?这样的道长他……居然有儿子了?! 荨娘只觉脑袋一昏,继而心中燃起一把熊熊大火,她觉得十分愤怒非常愤怒,可是这个引起她怒火的人此刻却不在她眼前。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荨娘此刻的怒火空虚而无力。 小倭瓜还在跟自家师父窃窃私语,大概是孩子天真,他自以为自己的声音已经十分之小了,却不想他说的字字句句,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师父师父,上次有个女人上咱们观里来烧香,也是这样扶着腰。三师兄告诉我,这样扶着腰的都是肚子里怀了娃娃了。这个漂亮姐姐也扶着腰,她肚子里也有小娃娃吗?” 荨娘见这小儿一开口便是信口雌黄童言无忌,不由问他:“你娘亲是谁?” 小倭瓜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回道:“我没有娘亲啊。” 荨娘心中悲愤至此略略减轻了些,道长既然不愿告诉自己的孩子他的娘亲是谁,可见他跟这女子的感情一定并不深厚,说不定,这孩子只是道长年少失足的产物…… 可是……年少失足! 荨娘愤愤地在葫芦上捶了一拳,只恨不能立时将重韫摇出来,问问他为何如此不知自重自爱。既然不喜欢人家姑娘,又何必连孩子都生了出来?年少,不是失足的借口!她一面想着,一面已在心中谋划起日后要如何质问重韫了。 小倭瓜见荨娘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觉有些惊悚,忙往师父身边靠了靠,悄声道:“这个姐姐……脸色好扭曲啊。” 褚云子抚着胡子,道:“唔,可能是胎动疼的吧。” 金逐月见荨娘已缓过劲儿,便将人拉起来,压住她的双手往腋下一夹,转身欲走。他在人间修行时曾经建过一个洞府,里头放着不少宝物。既然这个躯体阳元已破,他以前的那套功法自是不能用了。他要回黄山的洞府看看,兴许能够找到别的功法。 他心念一动,昆仑淬月现于右手,发出清越的铮鸣。才要御剑飞起时,便听得身后的老道士慢吞吞地说道:“啊呀,差点忘记告诉师叔祖了,最近庐州那儿有个和尚自称找到了菩提佛珠,那可是与东皇钟,昆仑剑这等仙器齐名的佛宗至宝啊。不知道师叔祖您,可有兴趣一起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重韫【抱头】:啊啊啊啊啊,你们这些银啊,贫道的清白啊,都被乃们毁了啊啊啊啊啊—— 明明贫道还是黄花处男啊啊啊啊—— 重韫【正经脸】:荨娘,你一定要相信我…… 第47章 饮醍醐逐月中计 金逐月何止是有兴趣,简直是兴趣大得很。他性子怪诞不羁,这辈子只对三件东西稍稍有点兴趣——仙器,好酒,美人。其中仙器当之无愧地被列为心头第一大好。 况且庐州与黄山离得也近,金逐月盘算着看过那传说中的菩提佛珠之后再折去黄山。 就这样四人一驴坐着褚云子那个日行千里的宝贝葫芦顺着江流河道一路漂到了洞庭湖。 金逐月自然很是不满:“不是说菩提佛珠的开光盛典在即,怎么又在洞庭湖耽搁上了?” 褚云子嘎嘣啃了一口黄瓜,垂下一条手臂,小倭瓜便如小猴儿似的顺着他的手臂嗖嗖两下爬到他的肩头坐定。 “今儿个正好是洞庭君的寿诞,听说他家的席面乃是水族中最为丰盛的,尤其是他家自酿的美酒,便是比之王母的琼浆玉酿也不遑多让。咱们这一路过来都没能吃上点好的,现下有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岂能白白放过?” 褚云子说完朝身后站着的小白和荨娘眨了下眼睛,问:“对吧?” 小白愣愣的,有些不明白这事儿为什么要问我。我是驴,吃的是草啊。荨娘却状似无意地捏了下它的耳朵,它才赶紧点了下头。 金逐月一听说有美酒,也就没再多言语。 褚云子将葫芦驶到洞庭湖中央,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海螺递给小倭瓜,小倭瓜接过海螺就放到嘴边,小小的胸腔里鼓足了一口气,猛地都灌进了那个海螺里。 一种沉沉闷闷的声音从海螺里传了出来,湖面上很快泛起一阵银花,绿波荡漾的湖水中间分出一条水道来。有个头顶长了一丛水草的矮小男人骑着一个磨盘大小的龟壳从湖底升上来。那男人对着褚云子做了一揖,十分恭敬地说道:“原来是崂山道长驾到,我家主人正在迎客,未能亲迎,还望道长见谅。” 说罢大袖一扬,将那水道拓得更宽了些,一手横伸,掌心里躺着五颗珍珠大小的避水珠,另一只手后朝身后一比,对着四人一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褚云子接过避水珠抛给众人分了,才将右手抬到耳边,“啪嗒”打了个响指,众人脚下的葫芦便似底下装上了风火轮一般蹿向了湖底。 眨眼间便到了洞庭龙宫。洞庭龙宫仿的是地上的宫殿制式,红墙琉璃瓦。映入众人眼帘的首先是宫门前两座九丈高的望塔。望塔的顶端有个小小的望台,一边各有十个虾兵蟹将轮值。五丈高的红色的宫门上从上至下,仿北斗七星的排布,一左一右,加起来一共钉了十四个斗大铜钉。那些铜钉都镀了金,隔着水远远看去金光灿灿,显示出此间主人财大气粗的土豪品味。 龟丞相伸出手在最下端的铜门钉上按了一把,那宫门便缓缓开了,他引着众人顺着中央大道朝龙宫深处走去,一直过了三重宫门,才见到一片红色的珊瑚林中间伫立着无数水晶楼阁,一个紫袍飘飘的中年男人顺着水晶桥的另一端大步走来,人未至,笑声先到。 “哈哈哈,你个老癞头,是什么东风把你吹到我这龙宫里来了?你十三年前不是还因为你那小徒弟赌气说要跟本王绝交吗?” 褚云子子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道:“啊?你说啥?风——太——大,我听不见。” 洞庭君已经走到褚云子跟前,他抬起手给了褚云子一拳,又顺手捏了捏小倭瓜白面馒头似的脸蛋,眼睛一溜,就看到褚云子身后的两人一驴。 他上下打量了金逐月一番,一脸赞赏道:“你徒弟都长这么大啦?嗯,不错,是个精神的小郎君。” 褚云子朝天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道:“大徒弟今儿没来,师叔祖来了。我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少年郎就是我们崂山道宗七百年前剑修第一人,你应该也听过老道儿这位师叔祖的名号——金逐月。” 洞庭君眼前一亮,忙拱手做了一揖,道:“原来是金剑仙驾到,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呸,其实这洞庭君也是三百年前才做了龙王,做龙王之前一心只想在红尘里厮混,于修行一事更是半点都不关心。金逐月是谁?那自然是没听说过的。不过不知其名并不妨碍他说场面话客套客套。 “那这两位又是?” “哦,他们嘛……” 褚云子才要介绍,便被小徒弟抢了个先。小倭瓜指着荨娘和小白,奶声奶气地说道:“小驴妖,爹爹捡回来的。漂亮姐姐,爹爹捡回来的。” 语毕将手掌一拍,唉声叹气地下了个结论:“唉,我爹爹就是爱乱捡东西。” 荨娘:…… 此时已经有不少穿着红色宫装的鱼精提着灯笼游过去,红色的灯笼挂满了龙宫的每个角落。荨娘、小白和金逐月由宫人领着入了座,褚云子则带着小倭瓜和洞庭龙君勾着肩叙旧去了。两人这旧一叙,一直叙到酒过三巡才出现。 洞庭君擎着一樽酒摇摇摆摆地走到金逐月对面坐下,将酒樽一举,道:“金前辈,本王敬你一杯。” 金逐月掀起眼皮,凉凉地掠了他一眼,才要抬起酒杯,便被从边上横伸出的一只手按住了手腕。 褚云子抚了抚颌下那半长不短的胡须,呵呵笑道:“且慢呀师叔祖,在喝酒之前,咱们是不是先来聊聊人生比较好呀?” 那一瞬间金逐月才猛然意识到这酒有问题。因为他的眼前突然模糊起来,周遭的喧闹声一下子变得十分遥远。他的眼皮慢慢地阖上,就着拿酒的那个姿势僵住不动了。 荨娘坐在邻桌,刚往小白的嘴里丢了几颗杏子,这一回头,便见褚云子朝她招了招手。 一脸的神秘兮兮得意无比:“来来来,快来呀。” 荨娘犹豫了下,走到隔壁桌前一瞧,这才发现了异状,不由惊道:“他……他这是怎么啦?” 小倭瓜双手扒着案桌,一脸认真地向荨娘解释:“我师父说要跟太师叔祖聊聊人生。” 褚云子拈着胡子哼笑:“敢欺负我徒弟,我醉不死你。” 那洞庭君亦是十分得意,不住搓手,“这金剑仙喝了我家的醍醐饮醉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办?” 褚云子目光灼灼地看向荨娘,“接下来怎么办,还要看这荨小娘子的了。” “荨小娘子,你应该不是人修成的仙体吧?” 荨娘略有些吃惊,不想这老道士竟能看出来,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点点头,道:“我是物化而生的仙灵。” 褚云子啧啧道:“物化而生的仙灵啊,很好很好。物化而生又没经过轮回,这魂魄肯定干净得跟白纸一样。也只有这样的魂魄进入识海当中,才不会迷失了自我啊。” “荨小娘子,老道儿我有一事求你。我那不成器的大徒弟,魂魄被我这师叔祖扔到识海里去了,我想劳烦你走一趟,去将我那徒儿带回紫宫正位。” 褚云子这话才说完,人已走到荨娘跟前,他出手甚快,说是请人帮忙,实则半点拒绝的机会都不肯给。手指一抬,已经按到了荨娘眉心。 荨娘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就飘了起来。她飘呀飘呀,飘到了水晶宫的穹顶上,看见自己的身体直邦邦地站在原地。那老道士的手指一引,又按到了金逐月的眉心。荨娘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如同万匹天马一齐从身边奔腾而过,再睁眼时,已处在一片灰茫茫的云海当中。 荨娘摸索着走了几步,试探性地叫了两声:“道长——道长——” 回答她的只有一声接着一声扩散开来的回音。 咚。 她听到了水滴落到水面上的声音,一开始只是一滴,很快便叮叮咚咚,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这识海当中空旷得叫人害怕,那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滴水声也叫人心头颤颤。荨娘不由抱紧了双臂,带了点哭音又喊了两声“道长”。 荨娘心道在原地待着也没有意义,便随意选了个方向顶着风头走了过去。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荨娘渐渐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小腿钻入了她的绸裤里,风愈刮愈烈,将她的衣物鼓荡起来。荨娘抬手拢住身上的纱衣。 忽地,一卷狂风裹挟着白雪从她头顶呼啸而过,眼前陡地出现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冰丘上反射出的光晃得荨娘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下眼。 荨娘眨了眨眼睛,迫出一点湿润来,这才慢慢适应了这阵白光。 她放眼望去,只见眼前是纯一色的白,白得连冰层之间的起伏也叫人辨不出来了。雪花簌簌而下,在这柳絮一般洋洋洒洒的白雪里,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背对着她坐在雪地上,上衣褪至腰间,松松地堆叠在一起,露出线条优美的精壮腰身。他的背上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龙头在左肩上高高昂起,龙尾蜿蜒到右腰间,在腰带处隐没了踪迹。 他的手边插着一把剑,那剑是沉沉的铁色,可剑身上却发出一阵柔柔的晕光。 荨娘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把剑正是昆仑淬月。那……这男人莫非是金逐月? 荨娘想着便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正打算悄悄溜走,那男人忽然拔剑而起,旋身回转,剑尖带出一片迷蒙蒙的雪粒子,好似豹子般迅捷地蹿到她身前。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那把剑的锋刃已经贴上她的脖颈。 荨娘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惊讶得连叫也叫不出来。 这男人他……他的半张脸狰狞无比,肌理虬结,那暗沉沉的红紫色,分明是被烈火灼烧后留下的痕迹。而他完好的半张脸,荨娘瞧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认错。 是道长。 作者有话要说: 此作者菌其实是人设刺青控。 第48章 七窍海中无日月 “你是谁?你是我要等的人吗?” 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他开口说话时语调极其不流畅,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跟人交谈过了。 荨娘将脖子略略往后缩了一分,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按在剑身上,道:“我是荨娘。道长,你不认得我了吗?” 男人垂下眼,视线凝在那根白皙纤细的手指上,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荨娘……” 他脸上的烧伤十分可怖,伤口长好之后,这半边脸几乎只剩一张皮贴在骨头上,颧骨因此高高地凸了出来,右眼眼周皮肉外翻,将那只眸子原本清明的美感尽数破坏掉了。 对着这样可怖的一张脸,荨娘忽觉心口猛地抽了一下,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在漫漫风雪中踽踽独行的背影。她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背上有只张牙舞爪的青龙。 脑海里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像是春天从泉眼里冒出来的第一汪清流,舒缓得沁人心脾。 “阿渊,我今年托朝北飞的大鹏带给你的桃花酥,你收到了吗?那是我潜入王母的蟠桃园里,用偷偷采来的桃花做的哦。” “阿渊,今天我在凌霄殿前掌灯,看见从冰极之渊回九重天述职的仙兵跪在丹墀上等候帝子的封赏,怎么没有瞧见你?” “阿渊,我实在太笨,法力这么低,每天只能托一只纸鹤带两三句话。可其实,我每天都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 “阿渊,九重天上又到了落雪的时候了,冰极之渊是不是更冷了?我想去找你,但被青帝大人禁了足。” “阿渊,自从上次在冰极之渊受过伤后,我好像变得越来越笨了。我渐渐开始忘记很多东西,我好害怕有一天,又把你给忘了。” …… “阿……咦?我为什么要拿着传讯用的纸鹤?” 荨娘被脑海里这声音吵得头疼欲裂,胸口沉闷。 阿渊是谁?那个声音的主人又是谁? 荨娘头疼脑涨之下,禁不住捂着头倒退了一步,那男人顺势侵上,有力的大手抓住荨娘纤细的手腕,用那把低沉的嗓音固执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谁?你是我要等的人吗?” 荨娘尖叫一声,用力地挥开了他的手,朝他胸前搡了一把:“你别过来,我头疼!我头疼!啊啊啊——” 男人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失落地说了句:“原来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他的这句话呵散在风雪里,整个人忽然化作雪片四散飞扬而开,那柳絮般的雪花飘过荨娘的耳畔,飘过荨娘的脸颊,簌簌地落了她一头的银霜雪白。 好像一双冰凉的手抚上了荨娘的额头,她脑海中那些零碎的片段和声音渐渐散去,只见这茫茫天地,空洞旷远,那男人好似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唯有雪地里,孤零零地插着一把铁色沉沉的三尺青锋。那剑上系着一条绿色的缎带,长长的带子在狂风中上下翻飞,显得寂寞无比。 荨娘将剑拔起来提在手上,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她不知道这般走下去去何时才是个尽头。她从来没进过别人的识海,因而不明白,道长那样外冷内热的人,他的识海里怎么会是一片雪川呢? 荨娘对识海仅有的认识,都来自于道听途说。 识海当中有个小域称为七窍海,传说是与心之七窍相通之地。世间魂魄每一轮转,在重新投入五道转世之前,都会饮下一碗孟婆汤,将前世的记忆消除。可有些刻入心魂深处的执念,又哪是一碗孟婆汤能够消弭的呢?这些生生世世存留下来的执念,便被深深埋藏于七窍海当中。 有人或许能够在下一世隐隐忆起这些执念来,这也便是世间为何会有人无缘无故喜欢某个人,某件事物的原因之一。 上一世的执念成为了缺憾,在下一世来填补。 莫非此处就是道长的七窍海?而刚刚看到的那个男人,那个容貌损毁的男人,就是道长的前世?不知道道长的前世是什么样的人。而那个成为他等待的执念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荨娘想到此处,心里微微萌生出一点嫉妒来。一时想着能被道长的前世这样挂念着,死后都成为他心头执念的人真是令人羡慕啊。一时又有些气恼,偏又说不上这股恼火的源头。 荨娘将双手拢到唇前,往掌心里呵了口热气,眨了眨眼睛,眨去眼眶中那一点微微的湿润,也呵去胸中那莫名的憋闷。 荨娘低头走着,忽然瞧见脚底下的冰层里隐隐约约飘过一道青色的衫子。 荨娘趴到冰层上,拿袖子用力地将冰面上的残雪捋开,只见蓝莹莹的冰层下有一抹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她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终于看到冰层下的暗流上漂浮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庞血色全失,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覆下一层浅浅的暗影,冷峻的面容里透出一丝虚弱。 荨娘在冰层上疾速奔跑起来,可冰下暗流流动速度甚快,很快荨娘已经被远远抛在后头。荨娘想着再这般下去不成,眼睛一闪,记起手里还拿着一把剑。于是大喝一声,猛地将剑插/进冰层里。 这剑甚是锋利,一下子透至剑柄。荨娘将剑拔/出来,以先前捅出来的窟窿为圆心,又连着戳出十来个冰洞来。荨娘瞧着差不多了,当下吸足一口气,整个人跳上那片插满了窟窿的冰面中间,重重朝下一顿,只听嘎啦一声,冰层碎裂开来,荨娘一个猛子扎入暗流当中。 她本不会凫水,此时憋足了一口气,回忆起七仙女在瑶池里凫水玩耍的样子,便比照着回忆用双臂拨开水流,推动身子前进。 三尺,一尺,一寸…… 荨娘的手指终于勾到了重韫的衣角,她用力攥住,像条水蛇般借力滑了过去,将双腿缠到重韫身上,拿手拍了拍他的脸。 她的发髻不知何时松掉了,乌鸦鸦的长发像是水草一样伸展开来,有几络漂到重韫脸上。 荨娘这一口气已经快憋到极限,重韫要再不醒来,两人都会沉入暗流里,别想再出得识海了。荨娘眼见拍了重韫好几下还不见醒,心中发急,干脆直接把自己的嘴往人嘴上一堵,探出一排小牙对着那软软的唇瓣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丝飘到水中,化作一片红粉纱幕。 许是疼痛刺激了重韫,荨娘见他长睫微抖,缓缓地睁开眼来。两人隔着这片粉色的纱幕四目相对,重韫忽然朝她笑了下,笑容温柔,带血的唇瓣翕动,无声地唤了她的名字。 重韫抬起一条手臂揽住荨娘的腰,像条游鱼般灵活地朝着荨娘所指的方向逆流而上,游了片刻,才回到荨娘砸出来的冰洞下方。他先将荨娘推出去了,自己才从水里出来。 两人衣衫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刚刚在水里还不觉得冷,现下出了水,却禁不住上头风势太大,刮得两人都索索地抖,荨娘捂着鼻子,一连打了三个阿嚏。 重韫身上也冷得很。他见荨娘冻得嘴唇都紫了,也想不起来避嫌不避嫌的事儿了,忙张开手臂将人往身下一罩,替她挡去了大部分寒风。他环视一圈,将人护着,找了个冰凹处藏进去,避开了猛烈的风头。 荨娘缩在他怀里,蜷着手脚,哆哆嗦嗦地问他:“道,道长,我们会在你的识海里冻死吗?” 重韫的声音总算没她抖得那么厉害:“不,不会。” “道长,为、为什么你的识海里这么冷,都是、都是雪?你是此间的主人,你难道不可以让、让它变得暖和些吗?” 重韫张开衣袍将荨娘的手脚包进来,问她:“该怎么做?” “你心中有什么,识海里就有什么。道长……你开心吗?如果你的心里有阳春三月,你的识海里就不会是寒冬腊月。” 荨娘侧过脸,将半边面颊贴到重韫的胸口,汲取那一点点弥足珍贵的热气。她的发顶蹭着重韫的下颌,有丝丝冷香钻入他的鼻端,蹭得他的心尖儿颤,微微地痒了起来。 寒风麻痹了他唇上的痛觉,却冻不住他心里那只心猿。他悄悄地紧了紧手臂,圈住身前的人,将脸庞埋进了她的发丛里。 你开心吗? 谁人生来便带满身愁苦? 重韫生于江南富庶之家,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悌,他幼年时,也曾有过两小无猜的友伴,便是因为天生异眼常遭鬼祟侵扰,可出生时一过路道人所赠的护身符也足以保他平安。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岁那年。 那年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前后,蟹肥菊花黄,是喝苜蓿酒的好时节。阿娘和姊妹们在家中忙碌着做月饼,他同二哥二嫂并二嫂家中姊妹一同到盐官镇西的老盐仓观潮。他们寻到大坝边上的观潮阁里定好的位置,只见一片雪山般的白浪推涌而来,呼啸着撞上了青色的大坝。 轰——天地间唯剩下江潮翻卷的声音。 正在观潮时候,二嫂忽然探手在二哥眼前一拂,二哥便软倒在桌上呼呼睡去。 面容静美的女人半侧过脸,亭亭立在暗影里,朝他探出一只染了凤仙花汁的手。 “来,小叔,你不是要二嫂带你去瞧瞧那钱塘龙宫么?” 如果他没有搭上那只手,是不是便不必将余生漂泊在故乡之外,永生不得回返?是不是便不必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默默地思念家人日益模糊的音容笑貌?是不是,也不必担下这一生难解的愧疚? 然而这世间的事从来无从假设。年少时的一时贪玩之念,终于种下了苦涩的果。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叫作,男主往事小揭秘。。。。 第49章 最好不过两心知 荨娘的半边肩背贴着身后人的胸膛,能够感到那阵隔着衣物传来的细细颤抖。 道长是……哭了么? “道长?” 重韫的嗓音沉沉的,带了点暗哑:“嗯。” “道长,你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她才听见重韫的话语轻轻地落在风雪里。 他说:“我想家,想我阿娘,想我阿爹,想我大姐,想我二哥,想清明雨后的那片茶田,想飘荡在茶山里的歌声……”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好似一根紧绷绷的弦,发出嘶嘶颤颤的响儿。 荨娘在嘴唇里尝到苦涩的滋味。奇怪,明明伤心的是道长,为什么我也跟着落泪了?她抬手去抹脸上的泪,却不知为何越抹越多。 “道长……想家的话,就回去嘛。咦……真是奇怪呀,怎么会这样子呢。你伤心的话,我心里也……很难受。” 重韫感觉有两只冰冷的小手将他的大手拢在手心里。她的掌心明明冰凉无比,却让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回暖过来。他低下头,看到那张圆圆的脸,泪目涟涟,鼻翼轻抽。他从她的眸子里瞧见那层薄薄水光后自己的面庞,映着茫茫的一片冰雪。 她的眼中只落下了他。 重韫心弦一动,只觉那些倾覆而出的悲伤情绪忽而又倒转回来,慢慢地沉入了心底。 一只黄莺跳着脚从雪丘的另一边蹦过来,正好落在两人交叠着的手上。 那黄莺抖了抖青黄色的毛羽和翅尖,从嗓子里流出一长串清脆的鸣唱。荨娘将这只小鸟儿捧在手心里,和重韫相扶持着从雪凹里探出身子,只见千里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疾速消融,冰层在眨眼之间幻化为坚实的土地,地里抽/出了绿芽儿,那绿芽儿越长越高,瞬息之间便长成了一棵半人高的茶树。 荨娘和重韫站着的地方升起来,变成一块高地。 那只小黄莺忽然间张开双翅扑腾扑腾飞进轻霭薄雾里,落在一棵茶树的枝叶上婉转地啼叫起来。它的叫声像流水一般清澈,应和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悠扬歌声。 “三月鹧鸪满山游,四月江水到处流。采茶娘子茶山走,茶歌飞上白云头……” 空气湿润,弥漫着茶叶的新香。 荨娘放眼望去,只见满目青翠,不由问道:“道长,这里是……” 重韫率先跳下坡去,踩进茶树之间留出来的埂道,他背对着荨娘,朝后头伸出手,犹豫了好一会,才支支吾吾地将那三个字说出来。 “跟我来。” 荨娘的嘴角咧开,露出一个灿烂已极的笑容。她欢呼一声,握住那只手,轻轻一荡,便落到重韫身后,鼻尖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脚下朝后微挪,两人之间隔了将近一臂之远。他牵着她的手,她落在他身后。两人从茶田里徐徐穿过,约莫行了一里,才绕到茶田边上,眼前落着一座青石小屋,重韫松开手,推门而入。 荨娘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屋内。石屋的南面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日光泄进来,在地上落下一片不规则的矩形光影。 重韫走进那片光影下,弯腰拉开一扇藤制小柜门,从里头抽出一件半新不旧的豆青色披风来。他双手擎着披风两端,将披风张开,手腕抖了几下,掸去披风上的陈腐气息。 荨娘点起脚,从他手臂边探出脑袋,歪着头,视线斜睨,目光炯炯地瞅着他:“道长,你在干嘛?” 话才说完,便捂住鼻子连连打了几个阿嚏。 重韫拎着披风回过身,将披风一扬,覆在了荨娘身上。他拉住披风左右两边的带子,垂下眼,专注地在荨娘颈间打了蝴蝶结。 荨娘看着那几根漂亮的手指在眼皮底下忙碌,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满满地,几乎就要溢将出来。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咯咯咯地像是檐角下挂的铃铛。 “道长,这带子蹭得人好痒啊。” 重韫收回手,忽地朝后退了一步,依然垂着眼不敢正眼瞧她。他的脸颊上又不争气地浮上两团淡淡的晕红。 他清咳一声,转身朝门外大步走去,走得有些急了,竟忘了弯腰,脑门便在门楣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 咚。 他尴尬极了,也不敢抬手去捂那痛处,在门前怔了怔,才低了头跨出去。 “走,走吧。我们去找回紫宫正位的路。” “嗳。” 荨娘娇娇地应了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二人沿着山路往下一直走,绕出这片丘陵,才终于将脚踏上了大道。这大道一面靠山,一面临河。重韫带着荨娘朝临河的那边走去,穿过杂草丛生的缓坡,见河边立着一根木头桩子,桩子上系着套船的绳子。 二人解了绳索,上这这只小舸,重韫在前头划桨,荨娘坐在船尾,捧着脸直勾勾地瞧他,瞧得重韫受不住了,只觉一把火直从脸上烧进了五脏六腑里。他有些恼羞成怒的避开正脸,故作冷漠道:“你转过去。” 荨娘眨了下眼睛,将手探进河流里拨了两下水。 “不要,转过去我就看不见道长了呀。” 重韫梗着脖子,臊得厉害,只觉她的视线像是把伶俐的小剪子,慢慢地剪开了他这身皮,想要一窥这层皮肉后掩藏的秘密。 重韫心想,不要理她,不要理她。她就是想看你出丑罢了,她就是…… 就是什么? 重韫不想再往下想,却从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两岸的风景像是一幅摇曳生姿的水粉画。荨娘看见路边有棵歪脖子桃树,枝头烟霞灿灿,芦苇的叶子又长又绿,就在那温温柔柔的春风里嫋嫋地舞动腰肢,沿河的泥泞里长着一排矮矮的梭鱼草,蓝紫色的花穗晃啊晃啊,晃得人心浮荡。 他们顺流而下,很快便进入村镇的河道里,重韫将小舟靠着岸边停了。 从岸上探下的石阶又细又短,探入水里的那一阶上长了一层绿茸茸的青苔。重韫小心地叮嘱荨娘跨过那一层石阶,免得踩滑了。 两人沿着青石板街道走进粉墙黛瓦的江南小巷里。绕过一个镇着石敢当的路口,荨娘一抬头,看见街角的这所宅子后门前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灯罩上用工工正正的楷书写了一个大大的“重”字。 她想起重韫曾经说过自己的故乡在临安,莫非这里,就是道长的家? 重韫在门前踌躇了会,才鼓起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后院,院中一口水井,院墙上爬满了绿绿的爬山虎。重韫轻车熟路地穿过月洞门,绕到正宅,找到了他的卧房。 他的房外的廊下栽了两杆青竹,青竹下卧着一个白衣人,那人戴了一条妃色织金的抹额,正抱住一棵刚破土的笋子,将脸贴在上头呼呼大睡。 荨娘走到他身前蹲下,见此人五官精致,双眉秀气,皮肤白皙,长得颇有几分脂粉气。 她被金逐月欺压久了,此时见他醉倒,怎能不趁机报仇?当下搓了搓手,捏住他脸上的肉,狠狠朝两边扯开,用力地搓揉了几下,再伸指在他额上弹了两下,见了红印,这才稍稍发泄了下心头一腔恶气。 重韫将人扶起来,交到荨娘手上,道:“劳烦你了,趁他酒醉未醒,把人带出去吧。” 荨娘才想要问,“那你呢?” 忽觉天上风云变色,一条长龙似的风卷俯冲而下,将她与金逐月裹在其中。 荨娘只觉身子一轻,人便不受自主地飘了起来。她朝下望去,只见重韫站在那秀气雅致的江南小院中,负着手,目送她逐渐远去。 荨娘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心头莫名地有些感伤。 “紫宫定,六魄归位,出来——” 荨娘再睁眼时,只见那穿着青色道袍的老道士右手虚握,像是抓住了一团什么东西。他探手,将昆仑淬月从重韫腰间抽出来,忽地张开手掌,将手心里拢住的东西往剑身上一拍,手指顺着剑刃滑下来,就着指端的血在那窄窄的剑身上画了一串符咒。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剑拿在手里耍了一招花哨的“雪里弄梅”,手指点着那剑得意地嘿了两声,“师叔祖,对不住了,请您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我这大徒儿可是要继承老道儿衣钵的,怎么能由着你折腾呢?” 那剑铮地颤鸣了一声,只听金逐月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从剑里头传出来。 “褚云子,你敢欺师灭祖?!” 褚云子嘿然道:“你早自请脱离崂山了,算得上是老道儿我哪门儿的师叔祖啊。” 言罢回头朝小倭瓜挤了下眼睛:“对吧,小倭瓜。” 小倭瓜哪有功夫理师父,他一见大师兄睁开眼睛便嗷了一声,在洞庭君的腿上踩了一脚,一个借力直接扑过案桌,如同只小猴儿般张开手脚,挂到重韫身前,抱住重韫的脖子连喊了数声“爹爹”。 小白默默地叼住一个盘子,将盘子里头剩下的葡萄都倒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了。它的嘴里甜津津的,心里却苦涩涩的。本来嘛,多了个荨娘来跟它分道长,已是令人十分郁卒了,现在又来了一个。 哼,宝宝心里苦,可是宝宝说不出。 荨娘本来也很高兴,可听了那声“爹爹”之后,脸色倏地冷得如同三冬里的冻萝卜。一甩手,索性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跑出宴客的大厅。 洞庭君瞧着重韫把小倭瓜扒拉下来,放上肩头,他大袖一挥,放出一道屏障将众宾客与此间隔绝开来,这才笑呵呵地问:“你就是那个误杀了钱塘君幺儿的小郎君啊?呦,真是,都长这么大啦。” 此言一出,洞庭君头上便挨了一下。 褚云子倒拿着剑,将剑柄对着他,气得胡子直翘:“你他娘的死洞庭,你要再胡说八道,老道儿我把龙宫都给你拆咯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写的时候总想到哪吒哈哈哈哈哈哈~~ 第50章 风流龙王私/生子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洞庭龙宫上的青穹宝镜洒入龙宫内的水晶楼阁里。 一众鱼女虾仆早早便起来布置起宴客的大厅。 洞庭君的生辰宴要摆上七天,据说这是因为洞庭君她娘当年临盆时,愣是憋了七天,才生下这混小子来。这还是亏了一个陆上来的崂山道士,他用道宗秘法催开产道,王妃才将这团生了七日也生不下来的肉球生出来。 那道士便是褚云子的师父。 因了这一段缘分,洞庭君成人后也曾拜入崂山门下习过一段时间道法,与褚云子算起来也有一番同门情谊,再加上两人臭味相投,感情便更是深厚了。 可这对情谊深厚的师兄弟昨日竟在宴客大厅上大打出手,将一众宾客吓得是鸡飞狗跳鸡犬升天。也亏得昨日来的都是洞庭湖附近的水族,大家惧于洞庭君威势自然不敢将这事大肆宣扬。可外人不敢传道,不代表洞庭龙宫里的人私下里不会嚼舌。 重韫昨夜将师父与龙王劝开后,便带着小倭瓜绕着龙宫巡了一圈。 小倭瓜坐在他师兄肩上,叽叽喳喳地问道:“爹爹,你瞧小倭瓜长高了没?” 重韫认真地打量了下小倭瓜那两条胖胖的小短腿儿,做出一副郑重的神态。 “嗯,高了。” 小倭瓜“啪叽”在重韫额角亲了一下,高兴道:“那太好了,再过几年我就能长得跟爹爹一样高了。” 重韫垂下眼,心中有点苦涩。小倭瓜今年七岁了,可外表看起来依然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他天生身患怪疾,这辈子注定无法像普通的孩子那样长大成人。 可这样残酷的事实,叫他怎么忍心告诉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呢? 小倭瓜的手闲不住,便去玩重韫头上的木簪。 “爹爹啊,我们出来干什么呢?” “我带你逛逛。” “骗人。”小倭瓜无情地戳穿了自家师兄的谎话,“爹爹一定是出来找那个漂亮姐姐的吧?” 重韫万没料到被一小小孩童一言道破了心思。他犹豫了会,见四周并无他人,才从鼻腔内哼出一个模糊的单音,算是承认了。 小倭瓜哼道:“爹爹要找人,干嘛不早点告诉小倭瓜?小倭瓜可以帮你找啊。” 言罢单手抬起,在眉骨上搭了个眼帘,作出一副远眺的模样,只见他眸中无数幻景轮闪而过,最后定格于一棵五人高的红珊瑚上。 “爹爹,我找到她了!” 师兄弟二人绕到洞庭龙宫的宫墙边,只见一棵红珊瑚贴墙而生,形似鹿角,枝枝杈杈的。一条碧色的丝绦垂下,在湖水中漂来荡去,顺着丝绦往上看,是一双小巧的足,套着双精致的绿缎鞋儿。 那足的主人本正摆出一副无语望苍天的样儿,突然心有所感,一低头,正好瞧见自己落进重韫眼中。 荨娘一见重韫,便摆出一副臭脸,也不跟他说话,手脚敏捷得如同猴儿一般,刷刷两下,顺着珊瑚的枝桠爬下来,又回过头来,瞪了重韫一眼,这才一溜儿跑了。 整个过程中重韫只来得及开口喊了一句:“荨娘……” 这天晚上重韫躺在龙宫的客房里,破天荒地失眠了。他虽然向来浅眠,可失眠还真真是头一遭。他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透在金逐月占了自己躯体的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竟使得荨娘对自己的态度幡然大变。 由于失眠,重韫第二日便起得极早。他替仍自熟睡的小倭瓜掖了掖被子,穿戴好衣裳,慢慢地朝龙宫西面踱了过去。 龙宫的客房分为东西两部,男客住在东面,女客住在西面。 宴客的大厅就处于东西中轴线上,要到西面去,便要穿过宴客厅前的花廊。重韫才走到廊下,忽然感觉无数道视线投射在自己身上。他狐疑环视一遭,只见一众宫人们正低着头认真地擦洗着手中的物什。 他平静地收回视线,负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三步,然后,猛地回头! 这下子正好与一众探究的视线撞在一处。他以一敌百,淡漠地睨视着众人,直将一干宫人看得几乎按捺不住体内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 终于,一只红衣红裙的鲤鱼精捧着拂尘,走到重韫跟前婀娜地施了一礼。 “敢问这位郎君,今年贵庚几何?” 重韫默了一会,才道:“二十有三。” 那鲤鱼精脸泛喜色,忍不住朝身后抛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便翩翩然退了下去。 重韫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终究不好深问。他怀着满腹疑绪走进西面的园子,只见月洞门内一人气势汹汹撞将出来,正好撞到他怀里。 “诶你不长眼怎地……” 重韫扶住荨娘,待她站稳了,便收了手。 荨娘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嗓子眼里,怔怔地瞧着重韫。她的手里提着昆仑淬月,一脸怒意盎然,也不知是要去何处。 两人僵持了一会,还是重韫先开口:“为什么避着我?” 荨娘别开脸,“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 重韫脸色白了又红,心道:我做了什么?难道……金逐月用我的身体轻薄她了? 剑里传来几声怪笑,金逐月哼道:“小道士,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惹了这小娘子发怒,我可是清楚得很。你将这剑上的符咒解了,我就教教你,如何?” 两人一齐道:“闭嘴!” 金逐月活了几百年,何时被人勒令过闭嘴?他愣过之后,便冷笑道:“小道士,你要不想听这个,我还有别的可以告诉你。也是跟这小娘子有关的,你一定很想听。” 荨娘脸上倏然变色,气道:“你敢!金逐月我告诉你,你要敢胡说八道,我把你扔茅坑里你信吗?本仙子说得出做得到!” 许是真怕荨娘把他扔进茅坑,金逐月总算闭了嘴。 重韫垂眼看她,“你是生我的气?” 荨娘忽然抬起手,一指戳到重韫胸前,将重韫戳得步步后退。 “你说,你明明是个道士,怎么会有儿子的?” “你说啊!” 荨娘一张小圆脸儿气得红红的,连嘴唇也是红嫣嫣的,一双眼睛水亮亮的,看在重韫眼中,便觉她这副模样显得生气勃勃的,倒也可爱。 他看着荨娘按在自己胸口的指尖,不知怎么的,忽然很想笑。忍不住,果然在脸上带出笑意来。 荨娘又戳了他一下,恨恨道:“还敢笑!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傻。” 荨娘气得跳脚:“你说谁傻?” 重韫抿了下唇,道:“小倭瓜是我的师弟。他喊我爹爹,只因他无父无母,由我一手带大,便将我当作父亲一般孺慕。” 荨娘愣了许久,才讪讪地缩回手,讷讷地问道:“你说的,说的,都是真的?” 重韫此刻一扫宿夜郁闷,心情大好。只是他惯来不喜太过表露情绪,便收敛了脸上笑容,又回复一贯的面无表情。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反问道:“你觉得呢?” 荨娘将手指缩握成拳,放到唇边,回想起自己自昨夜起闹的这一场别扭,便慢慢地羞红了脸。 “呐……虽然是我冤枉道长你了,但这也不能算是我的错啊。谁叫,谁叫你师弟放着好好的师兄不叫,偏要喊你作爹爹呢。对吧?” 一抬眼,才发现重韫已走远了,荨娘连忙抱着剑追上去,落后重韫几步。 她一路翻来覆去又悄悄将金逐月威胁了好几遍,大意就是:你要是敢告诉道长福缘瓶和红线的事情,我就找个最大最臭的茅坑,将你丢进去,让你一辈子不得翻身,记住了没有?本仙子让你说话,你才能说话! 到了午时又开宴了,今日宴请的多是一些远房亲戚和远道而来的水族朋友,这些人被安排在正厅落座,重韫他们则移到了偏厅用膳。 宴至中场,忽有一高髻青裙的女子提着一根白铮铮的骨刺闯进厅来。 这女子妙目一扫,看到主位右下首坐着的重韫,登时将两条娥眉蹙在一起,面露煞气,喝道:“你出来!” 荨娘一见这女子便认出她就是那天在船上闹事的青鱼精,心中不由暗道一声,果然冤家路窄。 重韫虽心中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作没听到,平静地往小倭瓜的碗中添了一箸菜。 那青鱼精将骨刺一抖,又喝了一声:“臭道士,叫你呢。你给老娘滚出来!” 小倭瓜含了满满一口菜,嘟嘟嚷嚷地问重韫:“老娘是什么娘?” 荨娘跳出座去,将青鱼精的骨刺尖端攥在手中,叱道:“你这鱼精好不知事儿,今日是洞庭龙王的生辰,你居然跑到人家的寿宴上闹事。上回在船上明明也是你蛮不讲理,我家道长看你是个女子,已经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待怎地?” 洞庭君收了消息匆匆赶到偏厅时,那青鱼精已追着重韫动上了手。重韫今日未将龙骨带在身边,那鱼精悍勇,他一时竟只有招架的份儿。 荨娘左右看看,瞧见桌上放着的昆仑淬月。金逐月道:“给我杯酒喝,我便去帮那道士。” 荨娘呸道:“好好做你的剑吧,还想喝酒?” 呸完后,又问:“你在剑里,怎么给你喝?” 金逐月道:“简单,直接往剑上倒就行了。” 荨娘斟了杯酒淋在剑上,只见剑身华光大作,铮地一声长鸣,忽然飞起,势如流星,一下蹿到重韫身前。 重韫微愣,一把握住剑柄,回身一挑,一阵月光也似的白芒爆出,正好将从后上方跃下的鱼精逼退。 青鱼精一个旋身回落,正好被洞庭君接在怀中。 洞庭君苦着脸,道:“娇娇,我的儿,你又闹腾什么?” 被唤作“娇娇”的青鱼精从他怀中翻下,手中骨刺一进,正好逼至洞庭君颈前。 她眯了眯狭长的细眼,冷冷道:“我听宫人们说,这个道士是父王你与凡人的私/生子?” 作者有话要说: 荨娘:什么?哦买噶哦,咱家道长居然是神仙的孩子,真的吗真的吗? 重韫:…… 第51章 洞庭君借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不少好事者甚至激动得直接从席位上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只为一睹这“私生子”的尊容。 洞庭君摸着鼻子,四下里扫了一眼,很是有些尴尬。他是与凡人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不过倒不曾生下孩子来。 提起这事儿,洞庭君便觉有些对不住自家师兄。 二十五年前,褚云子和洞庭君都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二人仗着道法高明,便携手游山玩水,顺便收妖打怪。有一日二人来到苏州,正撞上本地一家周姓大户的小娘子被狐妖魇住了。那狐妖借了周家小娘子的壳子,半夜里溜出家门,专捡那等黑暗僻静之地,堵住那些个晚归的男子,引诱他们与自己共度良宵,再趁这些男子神魂颠倒之时,一口气将人的阳气吸了个精光。 这等凶残的妖怪,褚云子和洞庭君焉能放过,自然是三两下将此妖打了个神魂俱散。可随之而来的是却是那周家小娘子的寻死觅活。她自思被狐妖借了躯壳,坏了名节,一心只想寻死。褚云子是个送佛送到西的性子,他亲自救的人,焉能再看着她去死。 因此下,两个大男人忙得是焦头烂额,天天都要小心着,唯恐一不留神,这周家小娘子便到阎王那儿报道了。 这般过了三个月,褚云子与那周家小娘子竟渐渐生出了情愫来。奈何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可褚云子偏偏是个一心要当神仙的道士。 那小娘子跟褚云子表明心迹后,褚云子竟灰溜溜地逃回崂山,遁走前顺手将周家小娘子这块烫手山芋丢进了洞庭君怀里。 洞庭君是个讲义气的人,师兄把这女人丢给自己照顾,自己少不得得看着她嫁人生子才能安心。只是这一看,却将自己陷了进去。 后来那狐妖的族人前来寻仇,洞庭君双拳难敌四手,便让那周家小娘子被他们害了去。 他师兄褚云子闻风赶到苏州时,周家小娘子已进了黄泉道,便是想用崂山道术替她还阳,也是不可能了。 虽然后来洞庭君带人将那狐妖一族都灭了。可斯人已逝,便是那周家小娘子已入轮回,可人海茫茫,世间生灵何止三千万,又要到哪里去寻她的转世? 天道轮回,阴阳循环,此乃天命,便是地府,也不敢擅自泄露天机。 因了这段荒唐往事,宫人们间渐渐流传起这样的传闻来,说洞庭君有个仙凡混血的孩子,养在尘世间,且这孩子的母亲跟洞庭君的师兄也是暧昧不清。这对师兄弟之所以十多年间不常来往,便是这个缘由。 洞庭君想着,这些多嘴饶舌的宫人,当真得狠狠整治一番才好。 他叹了一口气,刚想否认,忽地撇见角落里有几个钱塘江来的水族正探头探脑,一脸古怪地瞧着重韫,他当下心中一个激灵。 他师兄的大徒儿可是背了一桩人命官司的。当年他师兄千辛万苦才从钱塘龙王的手里把这后生救出来,以死遁之法瞒过了钱塘龙王的耳目。虽然事情已过去了十余年,重韫的面貌已无从可辨,可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瞧出端倪。 那钱塘龙王性情暴躁,要知道当年误杀了自己幺子的凡人还未死,举手灭了这后生阖族这种事只怕也做得出来。 洞庭君转瞬间将心思转过几道弯弯儿,当下拿定了主意,颌首道:“是。” 重韫诧异地望了洞庭君一眼,抿了抿唇,静待下文。 洞庭君拨开义女的骨刺,低声道:“娇娇别闹了。这事父王私下里再与你说。” 说罢携了义女的手,一面对众人道“失礼失礼”,“见笑见笑”,一面暗中使劲,将自家这娇蛮横行的义女拉了出去。 荨娘抱着小倭瓜凑到重韫身旁,惊道:“道长,你怎么成了洞庭龙王的儿子?” 重韫此时也看到坐在角落那几个目光叵测的钱塘水族了,心思一转,便明白了洞庭君的良苦用心。他摇了摇头,从荨娘怀里接过小倭瓜放上肩头,穿过一干猜测纷纷的视线,离了宴客的偏厅。 荨娘跟上来,见重韫跃上龙宫的宫墙,便也顺着昨晚坐过的珊瑚爬了上去。 “道长,你心里有事?” 重韫只是望着碧莹莹的水波,静默不语。 荨娘坐在他身边,与他隔了个小倭瓜。小倭瓜拉住荨娘的手,眨了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荨娘姐姐,你这么关心我爹爹,是想当我娘吗?” 荨娘轻轻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嗔道:“谁要当你娘,本仙子还年轻着呢。” 小倭瓜“哦”了一声,样子有点儿失落。 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在宫墙上坐了一下午,直到日暮西斜,才回了客房。 荨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翻了一盏茶的功夫,闭上眼就是落日余晖下,重韫那张落寞的侧脸,直堵得她心口发闷。 她抱住引枕,在床上滚了一圈,最后终于受不了。 “啊——” 金逐月的声音从剑里传来,带了点嘲讽:“你想去见那小道士便去呗,却在这里鬼叫什么?” 荨娘将引枕丢到墙上:“要你管!都被封在剑里了还不老实。” 挂在墙上的金逐月被引枕砸了一下,忍不住怒从心起:“你别太过分了。” 荨娘跳到墙下,将剑取下来扔进床底下,“受不了就别跟着我。横竖我是不会帮你解开封印的。你在我这儿瞎墨迹也是白费功夫。” 说完不解气,便顺势在剑上踩了一脚,才披上衣裳悠悠然出了门,直将金逐月气得是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荨娘蹑手蹑脚地潜入东部客房,正打算悄悄地撬开重韫的房门,忽听得廊下有人咳嗽一声。荨娘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廊下的太湖石后盘腿坐着一个人。 “哦呀,荨小娘子半夜来撬我徒儿的门,不知有何贵干啊?” 荨娘脸上一热,半夜撬男人的门被抓了个正着,着实有些尴尬。 好在她脸皮也算厚,借着夜色,别人也瞧不清她脸上的红色。她拍了拍阑干,在上头坐了,老实承认:“道长心里有事,又不肯告诉我。我担心他,便过来瞧瞧。” 褚云子手里抓着只青壳蟹,正挑着根水草逗弄得欢快。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哦,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儿,就是我大徒儿当年年纪小的时候,不小心误杀了一个神仙。” 过了一会,却未听到荨娘答话,他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清冷冷的月光下,荨娘一张脸儿煞白煞白的。 褚云子呵了一声,笑问:“怎么啦,吓到了?” 荨娘只觉嗓子眼里干得发痒,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道:“凡人杀了神仙……可是重罪,被发现了要受九天雷劫的,死后还得被投入畜生道,受尽三世轮回之苦。” 褚云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一脸似笑非笑模样:“荨小娘子,你害怕了?” 荨娘站起来,脚底下有些打飘儿。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声:“我……我先回去了。” 褚云子拈着一丛胡须,望了望荨娘匆匆逃走的背影,又斜睨了眼客房的门。只见那雕花镂空的槅扇后头静默地立着一道黑影,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 褚云子哼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般叹了一句:“唉,还有得熬哦。” 次日起来,重韫等人便去向洞庭君辞行。 洞庭君鬼鬼祟祟地,将褚云子拉到一旁,急切道:“你这大徒儿先借我当儿子用用。” 褚云子朝天翻了个白眼:“真新鲜,老道儿我还不知道自家徒弟竟有这功用咧。” 洞庭君捏住自家师兄的手,借着大袖遮掩,悄悄地往褚云子手里塞了一块波浪形状的令牌。 “师兄,老癞头,我知道你看上这块可以号令内湖水族的云波令很久了,现如今就借你耍一段时间,你可千万要救救我。” 褚云子乜了洞庭君一眼,一脸坏笑:“是不是又被逼婚啦?” 洞庭君一脸的哭笑不得,想他堂堂一个龙王,居然被条小小的青鱼精逼得上天不能,入地无门,说出来也当真是令人贻笑大方了。 这也得怪当年洞庭君年轻的时候太过风流,四处拈花惹草,这才惹下这还不清的风流债来。 昨日在偏厅上闹事的青鱼精,名字唤作念奴娇,跟洞庭君本无亲缘关系。只因洞庭君当年招惹了人家娘亲,又将其始乱终弃。百年前,念奴娇的娘遭遇五百年的渡劫天雷,没能挺过去,一撒手丢下念奴娇去了。 临去前,握着都洞庭君的手殷殷切切地交代,我们好歹好了这么一场,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了,我去后,便没人再照看她了。我现如今将她托付给你,还盼你念着咱们这点情分,能替我好好照拂她。 洞庭君含泪应了,将念奴娇收作义女,带回洞庭龙宫养了一甲子岁月,待她修成人身,才送她回了嘉陵江故土。 岂料这念奴娇对着自己的义父生出了妄念,一心想着要圆了自己母亲的心愿,嫁进洞庭龙宫里来。这洞庭龙宫的龙族,尚未娶妻的只有洞庭君一人,念奴娇还能嫁给谁?不是只能嫁了洞庭君吗? 她将自己的心愿对洞庭君说了,洞庭君唬了老大一跳。别说他已将念奴娇当作了亲女儿一般,便是没将她当作女儿,洞庭君也不敢娶她。他喜爱的女子应当脾性温和,柔如水,甜如蜜,念奴娇这等娇蛮凶悍的性子,他可招架不了。 于是洞庭君便迂回地告诉念奴娇:来日我有了儿子,你便是我的准儿媳。 念奴娇一想,反正她只是想嫁进洞庭龙宫里来。那么嫁儿子或是嫁老子,其实无甚区别。便爽快地应了。 洞庭君抹了一把汗,道:“娇娇是个死心眼,她跟你那大徒儿有点过节,此番肯定会暗中尾随,看看这‘未来夫婿’究竟是何德行。她若现了身,你可千万要替我遮掩遮掩。” 褚云子道:“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况且这事儿我还得问问我那大徒儿的意思。” 当下招手唤了重韫诸人过去,这般这般将事情对他讲了。 重韫听完后面无表情,只道:“洞庭君有恩于我,现下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在下焉敢推拒?” 他的眼角余光扫过荨娘的面庞,见她一副神游天外,全然没将此事听入耳内的样子,当下眸子一黯,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失落来。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蠢作者君凑不齐整齐的七字标题了啊啊啊啊啊—— 刚刚突然发现有人给我灌营养液了。肯定是小玉。么么哒,谢谢~·~ 第52章 胖师叔何弥勒 又三日,荨娘他们已进入淮南路庐州地界。这三日间,重韫向师父回禀了师弟鲁成颂无故失踪之事,褚云子只是拈着胡子一脸高深莫测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不必挂心。成颂有他娘子跟着,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到了舒城,收了葫芦上岸,正值星夜之时,褚云子对着远方星宿掐指一算,忽然大叫:“哎呀不妙啊,大大的不妙啊。” 小倭瓜坐在自家师兄的肩上,揉了揉一双惺忪睡眼,仰天打了个哈欠,问:“什么不妙啊师父?” 褚云子抚了抚胡子,道:“我刚刚看了星象,你师父我渡劫在即啊。看来是时候带你们去见见长辈了。” 重韫心中咯噔一声,便知不好,只觉后槽牙隐隐作疼:“所谓的长辈,不会就是何师叔吧?” 这位何师叔给重韫留下了极深的童年阴影。 当年重韫刚被褚云子救上崂山的时候,受了重伤,褚云子为保他性命,遍访仙山名庐,只为从在尘世修仙的仙人手里讨一枚能护住他心脉的丹药。 他出去寻访丹药,便将重韫丢给自己的师弟何弥勒照顾。 何弥勒是个胖子,十分好吃。每每跟他同桌吃饭,重韫必定饿肚子,若是跟重韫躺在一张通铺上睡觉,重韫半夜总要被他压醒。他心眼粗忘性大,画的符总是失灵。有时到山下收个孤魂野鬼,也能误伤重韫。弄得重韫一整天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小心就死在自家师叔手里。 然而最令重韫蛋疼的是,这缺心眼的师叔居然带他进黑店吃了回人肉包子。 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大概就是某一日二人下山后,在道上遇上了个独自挑菜的柔弱女子。他那师叔见这女子生得貌美,体格单薄,遂生了恻隐之心,替这女子将菜担挑到家中。 这女子家中是卖包子的,为了感谢何弥勒帮忙,便极力邀何弥勒进店里尝一尝她的包子。 这包子店开得如此偏僻,这女子的美貌又如此地令人难以忽视,要是寻常道人,定然早就察觉到不对劲,可这何弥勒竟然丝毫没有防备。 重韫本劝了他走,何弥勒却道,人家一番好意,咱们要是推辞的话,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硬生生将重韫拽入店中。 那女掌柜端上一盘大白包子,骗他们说是素菜馅的,可两人咬了一口,才发现是肉馅的。要吐已然来不及,那包子一入口便似活了一般顺着食道钻入腹中。二人顿时只觉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之后他们被剥得赤/条条的,好似白斩鸡上案板,被人拿水泼了一脸才猛然惊醒。 拿水泼他们的包子店女掌柜,真身是个蛇妖。 她扭着柳枝儿一般的细腰袅袅地走到案板边,将一双冷冰冰的手在重韫脸上和赤/裸的躯体上乱摸,一面摸,一面啧啧只道可惜:“这么俊俏的小郎君,这么一身白净细滑的皮儿,要是长大了,还不知得惹了多少姑娘伤心呢。唉,可惜过会儿就得进蒸笼了。” 被五花大绑的何弥勒挣了挣,发出的嘶吼险些把瓦上的灰尘震下来。 “臭蛇妖,你娘的!快放开你家道爷!你要是、要是敢动我那师侄一根汗毛,道爷我把你剁碎了喂猪,喂狗,喂蛇,喂……唔唔!” 蛇妖用擦锅的布巾堵了何弥勒的嘴,手中砍刀一转,刀背在他那肥厚的肚皮上敲了两下,道:“死肥猪,你别急呀,我一会儿就来收拾你。” 那蛇妖拿着一把亮铮铮的砍刀,对着重韫的胸膛正中比划了一下,娇媚地笑了笑,伸手在重韫脸边一揩,道:“唉呀,你这孩子模样怪好的,我倒舍不得下手了。” 重韫闭上双眼,长长的睫羽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暗影,没有半丝颤抖。 蛇妖便觉得没趣了。她又拿着刀转回何弥勒那边,将刀横在他的脖颈间,哼了声,道:“算了,你这死肥猪皮厚油多,先拿你来开刀好了。” 手起刀落,就要给何弥勒来个断头。 就在此时,蛇妖腰间忽然猛地遭人一踹,那个位置正是她的蛇身七寸之处,被人这般狠狠踹上一脚,当下腰骨酥软,不由顺着案板边缘缓缓滑了下去,手上的刀眼瞧着要落到何弥勒的手臂上,斜拉里忽又飞出一个蒸笼,咄地将那砍刀打进了案板边的柱子里。 何弥勒扭头一瞧,只见重韫不知何时已解脱了束缚,颤巍巍地从案板上爬下来。他手里捏着一枚铁钉,如一只小狼般扑了过来,将那枚铁钉按进了蛇妖的七寸里。 那蛇妖顿时发出一阵哀嚎,下/身现出一条青黑色的长尾,匍匐在地上,疼得将长尾乱扫。重韫跳到案板上,从边上的柱子里拔/出砍刀,将何弥勒身上的绳子砍断。两人趁着蛇妖尚不能动弹,便提着裤子没命地往楼上跑。 到了厅堂,从柜台后翻出被蛇妖夺走的法器。何弥勒从包袱里摸出一瓶硫磺,就要下去结果了那蛇妖,却被重韫拦住了。 十二岁的少年目光清明,带着难以言说的果决。 “师叔,咱们虽然偷袭了那蛇妖,一时制住了她,但决计不是这蛇妖的对手。现下趁她受伤,咱们应该到附近去搬救兵才是。” 何弥勒挥手道:“小师侄你莫要担心。正是趁她病要她命。要等我们大老远搬了救兵来,这蛇妖跑了怎么办?” 何弥勒不听劝,最后还是拿了硫磺和法器找那蛇妖单挑去了。重韫自然不可能放下他师叔独走,只能跟去。可他们两人谁也不曾料到,那蛇妖修行已近千年,头上已生出一只犄角,已然是个半蛟之身。 一番酣战,到最后,那蛇妖吞了两人的法器,长尾将二人卷住,。在二人几乎被勒死之际,重韫身上忽然爆出一阵华光。 何弥勒被那华光一闪,登时睁不开眼,只觉一阵经咒似的念歌钻进耳朵里,登时整个脑子就迷糊了。等到他清醒过来,便见那蛇妖哆哆嗦嗦地跪在重韫跟前,千磕万叩,要他饶命。 重韫的眸子一只黑如墨,一只亮如灯,狂风绕身,长发飞扬,看上去恍如鬼魅。 他伸出小小的手按住蛇妖顶心,只见那蛇妖顿时好似一只充满了气的皮囊被人扎了个小孔,眨眼间萎瘪得只剩一张蛇皮。 重韫将那蛇精吸成了一张皮后便昏了过去。何弥勒将他带回崂山后,问起重韫收服蛇妖的手段,重韫只答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唯一能记得只有最后被蛇妖缠住那一段。 何弥勒闻言脸色变了变,自此见了重韫避如蛇蝎。 重韫呢,也落下个毛病。自此见了这胖师叔便想起那口吞入腹中,呕不出来也拉不出来的人肉包子。以致现在他见了包子便如临大敌,必定要将那包子“开膛破肚”,才敢放心吃到肚子里。 荨娘坐在葫芦的另一端,默默地听褚云子讲起重韫小时候的事情,听到趣处,便也会心一笑。只是那笑浮在面上,并不真心。 重韫一望过去,荨娘便躲开他的视线,或是望天,或是望着远山。 褚云子见了两人眉眼间的官司,便伸了个懒腰,道:“哎呀呀,居然这么快就到了。你瞧见了没有,你师叔的樵隐斋,就在下头呢。” 小倭瓜和小白俱趴到葫芦边缘,朝下望去,只见莽莽苍苍的青山中坐落着一片屋宅,那宅子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听上去分外热闹。 小倭瓜吞了吞口水,问重韫:“爹爹,胖师叔真的很胖吗?” 重韫想起何弥勒那个大如铜钟的肚子,便道:“何师叔体型确实较之常人确实……庞大了一点。” “那胖师叔烧菜真的很好吃吗?” “嗯,很好吃。” 但前提是你得吃得比他快。不然他自己做的菜,最后还是全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小倭瓜语出不绝,小白一句话都插不上,不由暗自郁闷起来,心道这个小鬼真是烦人,他一来,主人就成他一个人的了。 褚云子将葫芦降下去,正落进一条穿山而过的溪里。 他们才到宅子前,便有一粉衣白裙的小婢打着灯笼推门而出,朝众人盈盈一拜,道:“主人已知有客远道而来,特遣我来相迎。” 众人跟着那粉衣小婢进了宅门,只见这宅子分为前后两进,前边的宅院成四合之势,除了靠近大门的一侧,其余三面均有厢房。正中是个大院子,铺了细白的鹅软石,中间以黑白两种石子铺了一副太极双鱼图,双鱼中的两个圆点却空出来,种了两株金桂,约莫有三人高,米粒般的桂花开满了枝头,香气悠悠。 院中坐了一群女子,与这提灯的婢女一般装束,或持箫,或捧笙竽,或抱琵琶,吹啦弹唱,好不热闹。 他们顺着左边的抄手游廊进到后院。 后院是个大花园,从外头引水入宅,积成一片小湖,湖面上荷叶田田,荷花盛放。湖中有个小亭,四面垂下青纱幔。 一个大肚便便的道人撩起纱幔,袒着肚子走了出来,一面走,一面乐呵呵道:“师兄,多年不见,你怎么想起到我这深山小宅逛来了。” 褚云子叹了口气,道:“我刚刚看了下星象,掐指一算,我的雷劫只怕就在今年了。所以带了两个徒儿过来认认亲,免得以后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何弥勒走过小木桥,错眼一瞧,看见女客,唬得急忙转过身子,将衣衫系好了,才转过来,对荨娘做了一揖,道:“老道士我不知来客中还有女子,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荨娘还了一礼,只道无碍。 何弥勒又看了看重韫,眯眼辨了一阵,竟然白了脸色,颤声道:“师、师兄,这孩子可是当年你救回来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有存稿可以任性地浪啦~~~别拦着我今日双更,别,别——别———— 读者菌:这人是不是有病?(斜眼)谁拦着她了? 第53章 解心结化敌为友 何弥勒神色沉重地捧着一个笸箩走过来。 笸箩里放着一把缠着红线的剪子,一卷红纸和熟宣。 他走到庭中,将笸箩放在一张花凳上,双掌一击,满院吹拉弹唱的女子忽然变作一张张纸片,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小倭瓜瞪大双眼惊奇地看着,鼓掌道:“哇,胖师叔好厉害啊。我都没看出来这些姐姐竟然是纸人呢。” 何弥勒气呼呼地:“别叫我胖师叔!” 小倭瓜很是无辜地抬头看了眼自家师兄,重韫微咳一声,摸了摸小倭瓜的头:“弥勒爷。” 小倭瓜脆脆地跟着叫了声“弥勒爷”,何弥勒的脸上才露出点笑意。 他蹲下沉重的身子刮了下小倭瓜的鼻子,道:“我拿了剪纸人的东西过来。你叫大师兄教你玩玩,师叔我和你师父有些话要说。不许用你的眼睛和耳朵去偷看偷听,知道吗?” 小倭瓜乖乖地点了两下头,满口保证道:“小倭瓜最听话了。” 何弥勒直起身子,盯着重韫的脸瞧了一会,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迈开两条肥壮粗短的腿慢慢地走向后院,顺手施下了结界。 小倭瓜等何弥勒一走,便欢呼一声,将那笸箩捧到怀中,满脸希冀地瞧着重韫。 “爹爹,快教我剪纸人吧。” 重韫挑了一张石墩子坐下,正好就在荨娘对面。他状似无意地瞄了荨娘一眼,只见她将头微微侧着,耳朵靠到小白嘴边,不知与小白在说什么。 小倭蹲在他腿边,连连催促他。重韫拿起剪刀,抽出一张红纸,笑问:“你想剪个什么?” 小倭瓜一双黝黑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脆声道:“我要剪头小毛驴。” 重韫柔声道:“好。” 当下剪刀飞转,飞快地剪出一只毛驴来。他将剪好的纸片拈起来,迎着月光,轻轻地呵了一口气在上头,然后手腕一翻,忽地将纸片抛到空中。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只大小如狗的黑毛小驴落在庭中。那小毛驴甩了甩尾巴,一扭头看见小白,便凑到它身边,在它腿边蹭了几下,姿态很是亲昵。 重韫朝那小毛驴招了下手,那小毛驴便哒哒地奔到重韫腿边。小倭瓜抱住小毛驴的脖子蹭了两下,开心道:“爹爹爹爹,我想要一个嫦娥!” 重韫剪刀一顿,问他:“为什么想要一个嫦娥?” 小倭瓜一双眼睛亮晶晶,闪烁着炙热的光芒:“三师兄说嫦娥是天上最漂亮的仙子。他床底下还藏着一本嫦娥奔月图,总也不肯给我看。” 重韫莞尔,心道三师弟真是凡心不尽。可说到这个,难道自己不也是吗?荨娘这几日都不曾主动与他说过话,为什么?是因为听说了那件事,害怕最终会被自己连累吗? 小倭瓜摇晃重韫的手臂:“剪嘛剪嘛,爹爹快剪。” 重韫从一堆红纸下方抽出一张熟宣纸,剪出一个圆来。他将这圆抛到空中,只见月光透纸,这圆越张越大,最后变作一轮硕大无比的圆月,近近地浮在庭院上空。 重韫手下飞快,眨眼间便有一张纸人自他袖下飘出。 他站起来,举起剪刀,手指灵活地操纵着把手,竟是用剪刀尖儿在那飘浮着的纸片上划出了五官来。他往纸片上送了一口气,那纸片便悠悠地飘向庭院当空的明月。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明月里坐着个身着雪白流仙裙的女子。那女子赤着一双纤足,在月亮里踩来踩去,每跳一下,脚上的金铃便响一下。 那女子忽而回头,乌鸦鸦垂在身后的长发被清风扬起。只见她唇边噙着一抹浅笑,眼波流转,好似江南春水。她颊隐隐现出一个梨涡,眼睛又大又圆,琼鼻娇小,又娇俏又妩媚。 小倭瓜惊叫出声:“这个嫦娥,长得好像荨娘姐姐啊。” 重韫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朝荨娘望过去,见她也直直地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胶着。 他想说什么?她又想说什么? 桂花树簌簌作响,米色的花朵落了满地,满院幽香浮动。 倏地,两人各自别开目光。 一个心脏狂跳,想,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连剪个纸人都剪出了她的模样来? 一个匆匆忙忙地拉着小白夺院而出,一直跑到溪边,才稍稍控制住心中那几乎满溢而出的复杂情感。 荨娘回头望了一眼,小院上空的那轮明月正化作一张白纸慢悠悠地落下去。 小白不满地打了个响儿,道:“你自己要出来便出来,拉我干什么?我本来好好儿地吃桂花来着。哼。” 见荨娘不答,便又道:“你现在好开心了?我家主人这么喜欢你。” 它说着,不由悲苦起来,话音里带了点哭声:“现在我变成主人最不喜欢的啦。他已经好多天没给我洗澡了……” 它说到伤心处,不由仰天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打出许多响儿。它抽着鼻子踩进溪里,垂下头从溪边咬了一丛枯草团子,打着哭嗝道:“没、没关系,小白是好孩子,小白可以自己洗澡……” 它闭着眼睛将脑袋探进水里,把头顶的毛皮沾湿了,而后四条腿蜷曲起来,将半个身子沉进溪水里。它叼着那团枯草,浸透了水,东一下,西一下地给自己抹起身子来。 荨娘本来满腹愁难,被它这一哭,竟然忍不住乐出声来。这些天一直盘踞在心头的阴翳忽然在一霎间烟消云散。她想,我真是个傻瓜。喜欢就是喜欢了,如果还要怕这怕那,又哪算得上是真正的喜欢呢? 就是杀了神仙又怎么样呢?等我取回仙骨后,我一定会保护他的。一个小小钱塘龙王,又有何惧? 荨娘挽起裤腿,踩进水里,伸手摸了摸小白的头顶,冲它嫣然一笑:“小白,谢谢你。” 小白惊异地瞅着她,吓得嘴一松,那团枯草便落进水里。它抽抽噎噎地问:“谢、谢我什么?” 荨娘伸手拦住那团枯草,提起来在手中晃了晃,道:“小白,我以后不骂你了,也不捏你耳朵了,还帮你洗澡。咱们休战,怎么样?” 小白顿时吓得连哭嗝都忘记打了:“我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女人要是讨好你,一定目的不纯。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荨娘“嘿”了一声,忍不住捏了下它的耳朵:“本仙子让你一寸,你还进尺了哈。别成天你娘说你娘说的,你自己说说,你都多大一只驴了,还成天娘,娘地挂在嘴边,丢不丢驴啊?” 小白哀怨地瞥了她一眼,小声嘀咕:“你刚刚还说了不捏我耳朵的……” 荨娘在它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你都多少岁啦?还跟个孩子似的。” 小白垂头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理直气壮道:“我三百岁啦,这年纪在妖里面,本来就是个孩子。” 荨娘比出三根手指,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佯装吃惊道:“三百岁啦!你知不知道?” “三百岁啊。这个年纪在人类里,都够你建业娶妻,生子生孙,死上一次,再轮回,这么重头来两遍了。” “你说,你不会是从出生起,就在深山老林里待着吧?” 小白当然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一头见识短浅的小毛驴,它又天生不擅长说谎,便垂下头,以沉默来表示: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荨娘哼了一声,也不跟它计较,随手掬了一捧水洒在它背上,用枯草团子顺着毛发生长的方向搓下去。小白舒服得甩了两下尾巴,溅起的水花落到荨娘手臂上,荨娘气得轻轻拽了一把那条作怪的尾巴,微叱:“老实点。” 荨娘帮小白擦完了背,又让它从水里站起来,替它搓洗四条驴腿。 搓到右后腿的时候,荨娘忽然在在它腿上摸到一道突起的伤疤。 小白感觉到荨娘的手停留在自己的旧伤上,忽然惊觉,让一个姑娘帮自己洗澡,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好像怪难为情的。便夹着腿扭捏道:“荨娘,我……我洗好了。” 荨娘抚了抚那伤疤,道:“这伤口原来很深吧?怎么伤的?” 小白红着一张驴脸,吭吭哧哧道:“是啊,都伤到骨头了。原本有一个坏人要扒了我的皮去做阿胶的,幸亏遇上道长,不然,我现在就是一团阿胶了。” 荨娘喃喃:“扒皮么?” 曲折的花廊,草木深深的宫院。她提着灯从黑暗中穿行而过,步履匆忙,神色慌张,随身佩戴的金铃在阗寂的夜色里发出一阵乱响。 啪—— 她的琉璃宫灯落到地上,翠色的琉璃渣子滚了一地。 那个人站在槅扇边,月光透过槅扇上的镂花映在她脸上,那双绿莹莹的眸子隐在黑暗里,像是蓄势待发的野兽。 她推开槅扇跨出门槛,伸出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她手中的弯刀高高举起,刀刃上的冷芒,像是结了层秋霜般,美丽得有些残酷。 她问:“你刚刚听见什么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荒山野庙里,从佛案上的香炉里升起的一缕袅袅香烟,鬼气森森。 “不过,听见什么也没有关系了。你家主子,把你给我了。” 小白结结巴巴的声音从荨娘头顶传来。 “荨娘,我……我怎么啦?呜呜,我怎么变成这样啦……” 荨娘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两条肌肉结实,白皙修长的人腿。 咦,怎么会有两条光/溜溜的腿?抬头—— “啊啊啊——” 荨娘大叫一声,将手中的草团子丢出去,一屁股坐倒在水里,惊叫:“啊啊啊——你怎么变成人啦!” 小白身后也传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啊啊啊——你个不要脸的妖!啊!你不要转过来!” 重韫冲出门外,定睛一瞧,只见溪水中站着两个捂着眼睛又喊又跳的女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转过身来,一脸的委屈无辜,腿间的事物却沉甸甸的,像串成熟的果实。 偏他无知无觉的,一低头,瞧见那/物,还好奇地伸手拨弄了一下。 重韫:…… 重韫心中那刹间只闪过这么一个念头:我觉得我眼也要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小白才是真正的“纯”男子,对吗? 第54章 胖瘦道士湖心密谈 深山里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宅院,宅院小湖上的亭子里一胖一瘦对坐着两个道士。 那胖道士许是觉得热,不由伸手揪了揪领口,将襟子扯松了些。 褚云子在大袖里掏腾一阵,从里头取出一只巴掌宽的木盒推到何弥勒面前。 何弥勒打开来瞧了,见里头躺着一封开了漆封的信,便将信取出来,一览之下不由脸色微变。“师兄,你也、也收到这个了?我还以为是哪个老怪物的恶作剧。” 褚云子抚着胡子点了下头,“这信里说舒城往北,深入大别山南麓,有一前朝古庙。那庙是西晋所建,初建之时本也算香火鼎盛,可由于庙宇建在山尖,香客们要进个香都要爬上半天的山路,香火便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庙中只剩了十来个老僧。后来五胡乱华,天下战乱频繁,这寺庙因地处深山,便成为百姓们的避难所。然这信中却说,在战乱之时,那佛庙里曾经发生过一起血案,一夜之间阖寺僧人全部死于非命。而这死亡的僧人人数恰恰就是一十八人,正符合佛门当中十八罗汉的数目。” “这佛寺风水不怎么样,竟然将这十八个枉死的僧人魂魄养成了厉害的魔物。五十年前,有一高僧经过此寺,见此寺邪气冲天,亡灵凶厉,无法超度,遂散去一身修为将其镇压。这封印五十年来沐风沥雨,现下已是摇摇欲坠。这封信笺的主人,要我们前去超度了这一十八尊魔罗汉。” 褚云子说了这么长一大段话,有些口渴了,便从袖子里翻出一只小黄瓜叼在嘴里。 何弥勒皱着一双短短小小的眉,“若是寻常时候,便去收拾了那魔罗汉又如何。偏偏是在菩提佛珠开光典礼前夕收到这样的信。难道人间修真界,又要有一番动荡了吗?” 褚云子咬下小半个黄瓜,塞得嘴里满满当当地,口齿不清地说:“你还记得我们崂山门中,曾经有过一位惊艳绝才,能够书写三万殄文,又极为擅长对付鬼物魔物的前辈吗?” “你说的是那位夜郎国遗裔,杨师叔祖,扬忘仇?” “答对咯。”褚云子抹了抹汁/水横溢的嘴唇,道:“这位前辈后来被人用剑劲震碎内脏而死,当时的宗主却压着崂山门人不许调查他的死因。也正是因为如此,一向与那位前辈交好的剑仙金逐月才愤而自请脱离崂山道宗。” “可你猜怎么着,我接到我那二徒儿鲁成颂发出的求救信号赶到蜀中后,却在阆中城发现了一件怪事。” 何弥勒端肃了神色,问:“什么样的怪事?” “有一个青城外门弟子,死法与杨师叔祖如出一辙。我怕误断,还特地将尸首挖出来仔细勘察了一番,绝对无误,心脏及五脏六腑均被震成七七四十九块碎片。这要不是同一个人下的手,我才不信这个邪。你说,任是什么剑修随便出个手,都能把人的内脏震成这副德行?这显然是专门练过的啊。” 何弥勒脸色发绿,几乎绝倒,关注的重点则完全偏离了褚云子话中的内容。他张开肥厚的手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在石桌上,雷声大雨点小地拍了一下。 “师兄,你好歹也是一门宗主,像点样子好吗?撅人坟墓这种掉格的事情你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褚云子将一条腿翘到石墩上,上身前倾,对何弥勒招了招手:“你过来,你过来呀。” 何弥勒犹豫了下,凑过去。 褚云子伸手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盖了下,道:“你知道为什么当初师父十多个弟子,最后却挑了我这个头不头,尾不尾的徒弟当宗主吗?” “为什么呀?因为你法术比我们都高明?” 褚云子朝天翻了个白眼:“因为我比你们会变通,比你们不拘一格。崂山道宗现今式微,只有挑选我这等不走寻常路的人才,才能将崂山道宗再次发扬光大。” 何弥勒咕哝道:“不走寻常路,哼,这便是你收了那个麻烦徒弟的原因?” 褚云子听不得别人说自家徒弟不好,当下吹胡子瞪眼,道:“我家大徒儿怎么麻烦啦?你可别忘了,要不是他,你这作师叔的早变成一笼人肉包子了。” 这话何弥勒不爱听了:“我怎么才一笼人肉包子,就俺,俺这体格,少说也能出十笼人肉包子。” 褚云子挠了挠头发,趴到桌子上,苦恼地叫了一声:“苍天啊,三清尊玉皇大帝啊。” “我怎么跟你说话永远都驴头不对马嘴呢?啊?你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是吧?” 何弥勒睁着一双眯眯小眼,极力为自己辩白:“咱们这不是好好说着呢嘛,我哪里跑题啦?明明是师兄你一直在回避重点。我便是不说,你心里铁定也明白,你那大徒弟,来头一定不简单。就不说他当年是怎么把那蛇精吸成蛇干的了。你还记得他十六岁那年和你去钟山,从峡谷中带回来的那张龙骨简吗?” “那一次那么多道门修士都到钟山去寻宝了,众人皆一身狼狈,铩羽而归,偏他一个小小孩童,不仅安然无恙,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龙骨顺了出来。” “他十七岁那年,你带他去昆仑山求琼浆,他竟然穿过神荼和郁垒看守的山门,从钟山秘境中摸出了一把青铜匕首,哎呦这一看可不得了,居然是‘六道戮’!是禁器!” “你说这小子是福星当头照么,上哪儿哪都能摸到不得了的宝贝,偏偏你一问他,东西是怎么来的,他又说不记得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啊,我一直忘不了他杀蛇妖时的那双眼睛。这五行三界,我只知道掌管幽冥之境的人会有那样的眼睛。” “太始之初,世间混沌,生由女娲之神所司,死由钟山烛龙之神所掌。数万年后,烛龙神殒,幽冥之境便由泰山之神掌管。又数千年,泰山神仙解,帝子便下令在幽冥间建立地府,生死轮回,从此由地藏王司掌。” “可是地藏王深守地府,已经有四千年不曾离开幽冥之境了。帝子忌惮于她,曾严令地藏王不得离开地府半步。” “那么,师兄,你说说,你那徒弟究竟是什么人?你带着这样危险的人物在身边,真不怕哪天九重天上就降下一记神雷来,轰得你灰飞烟灭吗?” 褚云子嘿嘿笑了,毫不在意:“我那大徒儿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眼中,他只是我的徒弟罢了。此话休要再谈,尤其不得在重韫面前再提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见到宅院外的天空上剑光闪烁。何弥勒忙撤开结界,侧耳一听,只闻一女子急怒道:“一窝子不要脸的道士!养的妖宠也这般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这般赤/身/裸/体立于人前……” 褚云子和何弥勒同时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只有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闪烁着的夜空。 现在是,光天化日? 褚云子龇了龇牙,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云波令,心道:听这娇蛮霸道的语气,多半是洞庭君那义女念奴娇来了。也好,出去会会这小丫头。 重韫本来就不擅长剑术,偏巧龙骨没带在身边,只能勉强用用这把自己飞到他手边的昆仑淬月。 可重韫便是再不济,本来也不至于太落下风。偏这金逐月,待在剑里也不老实,一定要出言指手画脚,什么招式下流他便教重韫用什么招式。初时重韫轻信了他,一剑斜斜刺出,正好挑破念奴娇的抹胸,念奴娇立时便炸了,此后一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架势。 重韫招架不住,只能且战且退,不多时被她逼到院墙边,再无退路。 念奴娇骨刺出手,电光眨眼间便已送到重韫咽喉。那瞬息之间,重韫脑海中忽然响起个声音:横剑,斩上去,断她兵器! 来不及思考,重韫已然横剑削去,剑身碰到骨刺表面,陡地化作一泓月光,如切豆腐般,竟然轻轻松将此前百斩无痕的骨刺斩为两截。 念奴娇握着断掉的骨刺怔了一会,似乎难以置信,自己花了百来年,用自身鱼骨炼制的兵器居然这么轻轻松松地便毁于敌人之手。 小白披着重韫的袍子,夹着腿躲到重韫身后,低声道歉:“主人,我错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变成人……” 念奴娇回过神来,一排银齿紧紧地咬住下唇,脸上又青又白。重韫本以为过一会她该发怒了,岂料她开口,说的却是:“好,很好,看来父王的儿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我本来觉得嫁给个连自己都打不过的男人,太丢价儿。你既然能削断我的兵器,自然有你的过人之处。这样说来,这门婚事,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这样吧,你如果还能赢过我两次,我便嫁给你。” 荨娘听了大惊失色:“什么?!” 她跳到重韫身前,张开双臂,昂头挺胸,摆出一副凌人气势:“诶,我说你这鱼精,别这么自说自话好吗?” “你说要打,我家道长就得跟你打啊?还有了,谁答应了要娶你了?” 小白蚊子般嘀咕了一句:“就是咯……” 何弥勒与褚云子双双踏出门来。 何弥勒一见小白,闻到他身上花香隐隐,不由面色大变,一只胖胖的手指定住他,一通乱抖。 “你,你!你是不是把我院中那两株金桂啃了?” 小白见何弥勒一张脸上肥肉纵横,看起来十分凶恶,不由往重韫身后躲了又躲,小声道:“我,我就吃了一点点……” 何弥勒一拍大腿,呼天抢地:“哎呦你这只死畜生啊!你就吃了一点点?你知道我那两株金桂什么来头吗?那是从嫦娥的广寒宫里移植来的啊,每十年才能结出一丛可以做不老丹的花精啊!你好死不死,全给道爷我嚼巴咯!” 作者有话要说: 胖师叔其实……很萌滴~·~ 我们家小白也很萌。 好吧,其实是作为亲妈的我谁都爱。 这里再号外一下,哪位小天使给灌的营养液啊?你就出来一下,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一个拥抱怎么样?(李莼芳:憋抢我台词!) 第55章 感危机荨娘训小白 重韫抱着一叠衣服走到屏风边,将衣服高高举过屏风。 小白在那头接了,低声道了句谢,悉悉索索地穿起衣服。穿好了,转出屏风,正在桌边喝茶的荨娘只觉眼前微微一亮,好个俊美少年。 只见这少年肤白似雪,唇红齿白,双眸明皓,脸如桃花,一身青衣称得他好似出水清蕖,再加上那一脸羞赧无比的神情,实在是引人怜爱不已。 小白还不习惯两条腿走路,磨蹭了一会,才走到重韫跟前站好,垂着天鹅般修长的白腻脖颈,作出一副小媳妇状,怯怯地唤了一声“主人”。 荨娘那口茶就咽不下去了。怎么回事?这种莫名的和谐感是怎么回事? 眼前站着的两个男子,一个肩宽腿长,肤色微蜜,一个如玉人一般,身形修长,个子正巧差了对方半个头。 重韫垂眼看了看小白的裤腿。这套衣服本是自己的,他比小白的人形高了半个头,裤子给他穿便略长了些。 重韫抬手替小白提了提衣服,道“裤子换下来,我替你改短些。” 荨娘再也看不下去,忙站起来高高举起右手,一迭声道:“我来,我来!” 说罢袖子一撩,将重韫推搡出去,啪地一声关上大门,将门栓子落下来。 重韫曲指在门上叩了两下,有些莫名其妙:“荨娘?” 荨娘贴着门扇,呼出两口气,平息了下心境,才道:“那什么,浆洗缝补,穿衣梳头,照顾小孩这种事情就该交给女人来干嘛,道长,你家那位胖师叔还气着呢,你不如先替小白过去赔个罪?” 她这话才说完,果然听到何弥勒忿忿的声音从院子里钻进来,声如洪钟,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两跳。 “啊——气死道爷啦!你叫他出来,你叫那只死驴出来!道爷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年的东西啊!它就这么一口,啊?一口就吃了个干净!” 荨娘捂着耳朵,吐了下舌头,心道这位胖道爷不去讲经宣道还真是可惜了,这么大嗓门。 小白抱着手臂,眼眶里泪光闪闪:“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荨娘走到他跟前,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和声哄道:“小白,你不要怕,那位胖道爷也就是看起来凶了点,他是个好人,不会跟你计较……” “谁说我胖啦!” 又是一声山崩似的吼,惊得屋内两人不约而同地缩了下肩膀。 过了一会,等到余音散去,荨娘才睁开一只眼睛,却见小白垂着眼,视线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胸前。 他缓缓地抬起手,似乎想在荨娘胸上戳一下,被荨娘一闪身避过了。 荨娘飞过一脚:“干什么?” 小白捂着被踢的小腿,万分无辜道:“你衣服带子掉了,我帮你提起来。” 荨娘哼道:“不劳你帮忙。去,躺被窝里把裤子脱了,我帮你裁下裤腿。” 小白才张口,还没来得及反驳,便被荨娘一记眼刀瞪得浑身一抖,当下夹着尾巴乖乖掀被上/床,把裤子撸下来递给荨娘。荨娘针线活做得快,不多时,改短了裤腿,吩咐小白穿好了,给他梳头。 小白坐在境前,黄铜镜里映出两人模糊的身影,隐隐可以窥见荨娘脸上的神情,一副牙疼的样子。 小白是个心里搁不住事的,想什么便问什么。 荨娘拿篦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才牙疼呢。” “我问你个问题,你得老实回答。” “哦。” “小白,你是个男孩子,你知道吧?” 小白新奇地将自己十根纤长白细的手指翻来转去,看个不停:“知道啊,我是公的。” 荨娘被他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那么,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呢?” 小白想也不想便道:“我喜欢主人。” 荨娘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篦子高高地举起来,眼见着小白头上又得挨上一敲,他忙道:“我我我,我现在也喜欢你。” 似乎觉得自己补充的这句话有点虚伪,他停了会,忙给自己加句佐证:“你、你刚刚帮我洗澡了。” 荨娘在脸上扯了一下,强绷出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接着循循善诱:“喜欢我啊?那很好。小白,你是男孩子,你要记好了,男人呢,是不能喜欢男人的。除非你们两个都是断袖。可是道长他不是断袖啊,要是让他知道有个男人对他想入非非,他会恶心死的。” 小白顿时垮了脸,咬着衣袖,双目含泪:“我是男孩子,我喜欢主人……呜呜,主人会讨厌我吗?” 荨娘给小白束上幞头,将他的脸转过来,捧在手里,冷下脸色,一字一句,阴气凛凛道:“对,所以,你,千千万万不能变成一个断袖呦。” 小白吸了吸鼻子,“嗯!” 荨娘领着小白出了门,何弥勒一见他便双眼冒火,好在最后还是被褚云子拦住了。 念奴娇站得远远的,听见褚云子和重韫谈论道要在菩提佛珠开光大典开始之前,去大别山收魔,便道:“我也要去。” 荨娘心中有个小人“啊”地长吟了一声,跪倒下去,以头抢地。她觉得自己真是情路坎坷,后面有个小驴妖对自家道长想入非非也便罢了,前头还有一只打不走的鱼精在虎视眈眈。 重韫斟了一杯清茶,隔空送到念奴娇手里。 “念施主,我们此行凶险,非道门降魔行手,恐有性命之忧。” 念奴娇的目光冷冷地射过来,砰地一声,将茶杯捏成了粉末。 “正是凶险我才要跟着去。不然你死了,我父王岂不是要伤心?” 她眼神一转,落到荨娘身上,“要说真有谁不该跟着去的话,应该是这个法力全失的小丫头才对吧?” 荨娘闻言气了个仰倒,心道:好啊,居然想唆使道长把我丢下。 她将袖子一卷,伸出手掌,心神一凝,从掌中逼出一线金光,那金光脱掌而出,悬于手掌上空一寸之处,慢慢地凝成一枚仙印。 荨娘掠了掠额前的碎发,挑衅地往念奴娇处回过一记眼刀,道:“看见没有,本仙子虽然暂时用不了法力,可这仙印还在呢。你们谁有本事驱使土地和地仙啊?” 褚云子躺在摇椅上,咬下一口黄瓜,往荨娘手中的仙印瞟了一眼,呵笑道:“呦呵,五品仙印呢。这位仙子在九重天上竟是个小官儿啊。” 一颗冷汗顺着荨娘耳畔滑进脖子里,她心知无法再强撑了,手指一缩,将仙印收回体内,挑着鼻子哼了一声。 这些人要跟去,重韫想赶是赶不走的。 第二日收拾齐备,才要出门,何弥勒忽然一拍脑袋,道:“惨了,前些天有个修士来信向我求了具‘附魂’,我应下了,竟是忘了剪给他了。” “附魂”是崂山道术中一种可以让阴魂附身的纸人,且容貌体征与生人一般无二,非是此道行家,根本瞧不出端倪。 但是附魂的制作过程极为繁琐,重韫昨夜所施的剪纸障眼之术,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施术者制作附魂时,须坐在燃满四十九盏天灯的静室里,用浸过黄泉水的承魂纸和刻满符文的引灵剪,慢慢地修剪纸人,这纸人须细致到每一丝毛发,骨骼,肌肉。简而言之,就是要做到与真人一模一样。 且在此过程中,剪刀和纸张都不得离手。若是纸人完成之前,用来聚阴气的四十九盏天灯灭了一盏,这具附魂也就废了。 这门道术修习不难,只是这是门细致活,难得的是要有一双巧手,一颗恒心,一双善度形势的眼睛。 他又一拍手掌,掐着手指一算,道:“惨了,他说七月初三就来取东西,今儿个,可不就是七月初三了吗?” 说罢转身欲走。 褚云子探手拎住何弥勒的后领,道:“别呀师弟,这临到头了才怯场,不合适吧?” 小倭瓜歪着头,问:“胖师叔你不跟我们去了吗?” 何弥勒将他师兄的手扒拉下来,顿足道:“我跟你说真的。这大爷脾气不好得很,要是让他知道我居然把答应过他的事给忘了,他非把我这破院子拆了不可。” 褚云子掏了掏耳朵,问:“哪个大爷啊?就把你吓成这样?” 何弥勒凑到褚云子耳边,耳语几句,褚云子眉峰越蹙越高,末了竟噗嗤一笑,在何弥勒的胖脸上拍了两下,幸灾乐祸道:“谁叫你没事乱答应人,这会子惹祸了吧。” 重韫问:“师父,何师叔他究竟答应谁做附魂了?” 褚云子摸了摸胡子,道:“哦,那家伙啊。是个隐世的逍遥散仙,住在迦楼山上,外号叫黑山。” 居然是他! 重韫与荨娘不约而同地望了对方一眼。 这时只见原本朗朗晴空,忽然间便风云变色,从西北方飘过来一朵黑云。那黑云越压越低,朝山林间迫来,云边所带的风流吹得一片林木东倒西歪。 小倭瓜在眉骨上搭了个眼帘,冲那黑云望去,惊叹道:“哇,师父,爹爹,那个黑衣人的刀好长啊。” 那团黑云落到地面后便收敛了大小,只虚虚地漂浮在那拖着长刀徐步走来的男人身上。 黑山走到门前十步之处,礼道:“半月已到,弥勒道人,我来取东西。” 何弥勒扯开嘴,露出一个生硬无比的笑来:“东……东西,我,我……” 褚云子耸了下肩,接道:“我师弟他忘记了。” 透过那层黑蒙蒙的云雾,众人看到那黑衣男人似乎微微皱了下眉。就在这一刹间,他的周身忽然卷起一阵疾速旋转的风流。 男人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忘记了?” 一阵狂风从院墙上掠过,瞬间卷走一层青瓦。数十块青瓦飞到空中,砰砰砰数十声,化作一捧尘土洋洋洒洒落将下来。 何弥勒强笑道:“黑山君,你,你莫要动怒,我现在就去把附魂的纸人剪出来。” 黑山道:“要剪出一个可以附魂,附魂后行动有如常人的纸人,短须五六日功夫,长则半月。你就那么笃定,能在今夜子时之前把东西交给我?” 何弥勒暗中扯了扯褚云子的袖子,悄声道:“师兄,师兄,你快替我说句话啊。” 褚云子抬头看天,道:“我不管。你这破记性,活该受点教训。” 黑山拉开弓步,举刀过顶,冷冷道:“我黑山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言而无信。” 檐下的气死风灯为他气劲所逼,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 褚云子抬脚,将何弥勒踹下去:“你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手上打了个响指,放出一道结界,将宅子与众人均罩了进去。 何弥勒盯着黑山冷峻的面容,咽了咽口水,从腰后摸出一把菜刀,哆哆嗦嗦地举到身前,问:“黑山君,按照,按照你一向的规矩,能接下你三刀,就,就行了吧?” 黑山长刀一转,劈斩而下,刀影啸啸,宛若鬼哭。 何弥勒一听这声音,吓得手一抖,菜刀就落进泥土里。刀影迎头落下,大有要将何弥勒劈成八百片的样子。 正在此时,忽有一道清朗的声音大呼道:“黑山君收刀!我能在今夜子时之前赶做出一具附魂!” 长龙般的刀影倏地分开,贴着何弥勒两侧砍进地里,轰地两声大响,尘土嚣上,地上现出两道一丈深的沟壑。 作者有话要说: 黑山君:诸位没想到,我黑山又出来打酱油了吧? 我黑山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不让我打酱油! 第56章 入黄泉借阴气 黑山收了刀朝重韫看去。这个青年道士他是见过的,很有几分灵性,第一次用金逐月的佩剑和他交锋,便能破了他的刀影罡罩。 “你说子时前能做好附魂,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 重韫一指左眼,道:“我天生阴阳异眼,不必用天灯来聚阴气,养承魂纸,只要打开黄泉道,我就能直接捕捉黄泉道里的阴气为我所用。” 何弥勒大叫:“大师侄你疯了吗?进黄泉道?被鬼差发现怎么办?就算鬼差没发现,那黄泉道的出口一时一个样,到时候你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 重韫淡淡地递过一个眼神:“何师叔,这个方法我试过,顺利的话,半日便可做好一具附魂。当年成颂娘子的那具附魂,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黑山收敛了身上的刀影罡罩,走到结界前,与重韫对视。他的目光锐利,似乎要化作一把利刃剥开这个年轻人的面皮,看看他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确有把握。 重韫洒然而立,任他看。 褚云子把小倭瓜抱起来,往门上斜斜一倚,嘬了下牙花子,道:“大徒儿,你还缺个引路的捧灯人吧。” 小倭瓜高高举起一只莲藕般的小胖手:“我!我来做爹爹的捧灯人!” 褚云子把他的小爪子拍下来,眯着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在重韫身后的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小白羞涩地垂下眼:“我……我可以跟主人一起进黄泉道。” 念奴娇:“老道士你看我干嘛?” 荨娘眼珠子一转,将小白挤到一边,抱起重韫一条手臂:“我跟道长一起去。本仙子专业捧灯一千年。这项艰巨的活计,舍我其谁。” 褚云子点头,表示赞同:“这活也就你来干比较合适。黑山兄身上仙气浓郁,鱼精和驴精妖气缠身,都很容易被阴差发现。” 私开黄泉道,入地府借阴气,这要被地府之人发现了,可是项重罪。因此重韫开黄泉道时,便由黑山、褚云子、何弥勒三人联手在宅院上空布下结界。 重韫抽出一张黄泉符,用随身携带的青铜匕首在指尖划开一道口子。重韫将符纸抛起,心中默念了一段渡亡经,指尖一弹,逼出一颗血珠,旋飞着落到符纸上。 那血珠好似一点火星落进了油锅里,符纸登时燃烧起来。初时还只是拳头大小的火光,随着重韫又逼出了几颗血珠,那火势便大起来,哗地燃成了一道火环,露出中间只容一人通行的漩涡黑洞。 荨娘从褚云子手里接过点好的引魂灯,往重韫身前一站,小心翼翼地跨过火圈。重韫背上行箧,拉住荨娘臂上挽着的碧绦。他进去后,原本熊熊燃烧着的符火霎时熄灭。 褚云子躺进摇椅里,翘着腿瞄了黑山一眼,见他盘腿打坐,飘浮在金桂树边,放在双膝上的两只手结成法印,一张脸板板正正的,半丝活人气儿也没有,就如同庙里供奉的泥胎塑像,不由大感好笑。他早听闻迦楼山黑山君性情别致,唔,现下看来,当真很别致啊。 “喂,黑山君,你求附魂,是想附谁的魂啊?” 黑山连睫毛都没闪过一下,似乎已经入了定。 褚云子讨了个没趣,便去搡何弥勒:“也不知道我大徒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好多年没吃你烧的菜了,我这么大老远来看你,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何弥勒还记恨师兄刚刚的“见死不救”,气咻咻道:“我做给大师侄吃,没你这个老癞头的份儿!” 褚云子“嘿”了一声,脱下脚上的麻鞋砸过去:“死胖子,你别待会躲灶房里自己一个人全吃了才好!” 小倭瓜坐在师父的肚子上,正打算把盘子里的桂花糖塞进嘴里,忽然听到师父的袖子里爆出一声大吼,惊得他手一抖,桂花糖就掉到胸前。 “褚云子,你放我出去!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了!” 褚云子睁开一只眼睛,将摇椅晃了两下,道:“哦呀,师叔祖?你醒了哈?” “快放我出去!” 褚云子啧啧道:“不成,您老流氓成性,昨儿个才教唆我大徒儿挑破人姑娘家的抹胸。我得让你离我家徒儿远点,不然回头都给你教坏咯。” 金逐月真真是八百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想他以前,一把昆仑淬月在手,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肆意潇洒。现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居然被自己师门里的一个小辈困在剑里,还被收在他的乾坤袖里,连出去乱飞一阵,撒撒野的自由都没有。真真气死他也! 褚云子头顶上忽然纷纷落下桂花来。师徒俩抬头一看,只见黑山不知何时从另一边飘了过来,还是原来那个姿势,只是右手伸出来,似在示意褚云子把什么东西交给他。 褚云子把另一只眼睛也睁开,嘿然道:“黑山君,你想要什么呀?” 黑山惜字如金:“金逐月。” “哦呀,你找我们家师叔祖有何贵干呀?”说着提起宽大的袖子抖了两下,“师叔祖,有人找你呢。” 袖子里头一片沉默。这可以理解,毕竟受制于人对金逐月而言,绝对是件再丢脸不过的事情。他没脸出现在昔日知交面前。 黑山又道:“跟杨忘仇有关系。” 褚云子的袖子静滞了一会,忽然抖了两下。他啧了一声,让小倭瓜钻进乾坤袖里把剑掏出来。 小倭瓜才把剑取出来,昆仑淬月便一飞冲天,落在黑山身前,急切地问道:“什么事跟我师兄有关系?黑山,你莫要诈我才好。” 黑山掌心一吸,将剑握在手中,道:“十多天前,你我二人在夔州相遇,我为门中失落的法宝金瓶瓯而去。金瓶瓯本落在一凡人手中,等我赶到时,法宝已被人夺走,那凡人五脏六腑被剑气震碎身亡,死法与杨忘仇一致。” 褚云子倏地竖起耳朵,又有一个人死得跟他那杨师叔祖一模一样? 金逐月沉默了一会,再开口,语气冷酷得有些吓人:“很好。我本来以为这凶手已经修成仙骨,上了九重天。如此说来,他还在人间。” 昆仑淬月的剑身一震,铮地发出一阵刺耳的长鸣。 黑山道:“死法一致,也不代表凶手是同一人。” “不是同一个人,至少也是有关系的人。”金逐月顿了顿,道:“黑山,你能感应到金瓶瓯现在何处吗?” “金瓶瓯……”黑山滞了会,才道:“认了飞影做主。只有飞影能感应到它。” 飞影是黑山的徒弟,本体是一只金鹏鸟。那日师徒二人在夔州一战,结果无人知晓。没有人知道黑山是不是真的把他口中的这个“孽徒”杀了。 金逐月怔了一会,万没料到黑山居然亲口说出”飞影“这个名字来。这对师徒的缘分真是一段孽缘,黑山责任心又十分之重,飞影犯下那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错事来,他的心里又何尝好过过? 这份罪责,他心里只怕已替这徒弟担了七分。三分出于管教之怠,四分却是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才让她受了地火烧这样的酷刑。 金逐月叹了一句:“所以你打散了她的元体,却又收敛了她的魂魄,替她来求一具附魂?” 黑山抿紧双唇,冷峻的面部线条好似石雕。 觉察到好友眼中的那抹暗藏的哀色,金逐月只能在心里叹息数声。要是黑山有他一半洒脱,也不至于这般画地为牢了。 褚云子默默听了一阵,忽道:“嘿,金师叔祖,要不要我把封印给你解开呀?听起来您最近有大事要办呀,不如就随您这位好友去呗?” 荨娘捧着这盏琉璃为罩,青焰跳跃的引魂灯,在一条黑黢黢的通道里走了许久,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来给重韫捧灯了。 这黄泉道四壁上沿路过来满是苍白的残肢断臂,从浓墨也似的黑暗中探出来,不住地挥舞着。虽然不敢接近荨娘手中这盏引魂灯所照之处,可是看到这么多白花花的胳膊腿啊,在自己眼前挥舞个不停,虽然心里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鬼魂——她可没有阴阳眼。可这副”盛景“看久了,总是很吓人的好嘛。 更别提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絮絮低语与细而悠长的哭泣,那般咿咿呀呀地,好似一段拉得特别苍凉的二胡,听得久了,不知不觉头皮都麻了。 又走了一阵,前方开阔了些,脚边浮着层白厚的浓雾。 重韫取下行箧,道:“可以了,此地阴气浓郁,我们就在此处行事吧。” 荨娘一手擎着灯,一手撩起纱衣,刚坐下去,便腾地跳起来,拍了两下屁股,抱怨道:“这鬼地方,冰建的吗?地上好凉啊。” 重韫取出引灵剪和承魂纸,觑她一眼,道:“你别跳来跳去的,要是灯灭了,附近的阴魂该围过来了。” 荨娘吓了一跳,忙躲到重韫身后,与他紧紧挨着。 “道长你可别再吓我了。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最可怕了。” 她的胸脯擦过他的背。重韫只觉身体一僵,脑袋里忽然空了空,一时间放佛所有的感知都汇聚到那个地方。那种柔软的触感,还有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的体温,那么温暖。 他忽然就想起第一次在黄草坡的破庙里见到她时,她正脱了纱衣,坐在火堆边上,侧着身子拧被雨水浸湿的头发。他记得她的背很漂亮,那么白的肤色,骨肉匀亭,一垂头,恰恰好突出脖颈与脊背间那一串玉珠似的骨骼。虽然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瞧见女子的背,可他就是觉得,她的背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人心悸。 “道长,只要我好好看着灯,那些鬼魂就不敢靠近,对吧?” 她的声音恰似一记惊雷劈下,重韫心神一震,忍不住在心中打了自己一巴掌。重韫,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将身体往前倾了倾:“嗯。” 心跳,却慌乱得好似逃蹿无门的野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知道说什么,就问一句,当然,玉你就不要回答我了。 这文真的有人在看吗? 埋头写东西的作者菌表示心慌慌。 第57章 冲撞鬼差遇旧友 一个时辰过去,重韫手中的纸人已经初具形态,看那窈窕的身形,黑山要求的附魂应当是具女体。 荨娘将脑袋靠探到重韫脸边,见这男人眉头微蹙,一心专注于手里的活计。他的手长得十分好看,手指修长而灵巧,一把小小的剪刀在他手中舞得好似一只飞来飞去的剪尾燕子。 荨娘忽然想起那夜重韫给小倭瓜剪“嫦娥”时,就剪成了自己的模样,忙道:“诶,道长,你可别又剪出一个跟我一样的来。” 重韫手中剪刀一顿,险些把东西剪废了。 他看了荨娘一眼,目光复杂,好似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抿了下唇。 荨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重韫绯色的唇,心里悄悄地想,为什么现在怎么看道长,都觉得他生得好好看呢。想了一会,终于把持不住,又凑近了点,往重韫脖子里吹了一口气。 重韫停下剪刀,抬起眼,用眼神示意:你又想干什么? 荨娘偏着头,冲他露出一个有些精怪的笑。 “道长,你这么辛苦,我犒劳你一下好不好呀?” 重韫心觉不妙,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理会她才好。 荨娘见他又垂下眼,便拿手指点了点他的肩头,道:“道长,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啦——” 这句话还未完,她的影子已罩上来。 荨娘跪在重韫身侧,一只手捧着灯,另一条胳膊围着重韫的脖子,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重韫是她有记忆以来,唯一亲过的男人。虽然她在天上时,从贺天那里听了不少污糟段子,言语间也时常对重韫作出撩挑之态。可奈何是只纸老虎,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 她本以为,两个人唇唇相贴,便是亲吻了。可真待碰到了,又觉得差了点什么。她的心底似乎藏了一头蠢蠢欲动的小兽,它要出来,要张牙舞爪,要把什么吃下去。 吃下去? 荨娘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呢? 她倏地睁开眼睛,猛然后撤。 “道长——” “别说话。” 重韫抬起手,反过手背虚遮在她眼前。他呼吸的频率似乎有些紊乱,冰冷的剪刀把手触碰到她的肌肤,与他手背的温度形成惊人的反差。 荨娘嘟了下嘴,问:“为什么遮住我眼睛?” 重韫默念了好几遍的清心咒,却怎么都解不了心头那阵燥火。蓦地,忽觉腕上一紧,却是荨娘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荨娘闷闷地问了一句,“怎么,你不高兴啦?” “不……” “不?是‘不是不高兴’,还是‘很高兴’?” 重韫的喉结微动,静静地看着她那张红嫣嫣的小嘴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好像一尾小金鱼,调皮地游来游去,只是为了吸引旁人去捉它一捉。 “哼?还是不说话吗?好吧,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高兴好了……” 荨娘把重韫的手自眼前拿下来,她坦坦荡荡地望过去,故作霸道道:“本仙子觉得刚刚亲得不对,要再来一次,你可不许躲听见没有?” 重韫脸上幡然色变,说不清是惊是怕,是喜是怒。他手腕一转,巧妙地挣脱出来,与此同时,两张符咒自他袖底飞出,咻咻拍上荨娘双肩。荨娘但觉双肩一沉,不由拧了下身子。 动不了,她竟然被定身了。 重韫避开荨娘愤怒的目光,轻咳一声,故作平静道:“委屈你了。等附魂完成,我就为你解开。” “重韫!你混蛋!” 这是荨娘第二次喊他的名字。 重韫掠了她一眼,便像被火舌燎到了一般飞快地收回目光。两人间忽然出现一片冷凝而诡异的气场,只有荨娘挣动时微微喘气的声音。 过了一会,还是连半根手指头都动不了,荨娘便放弃了。她愤愤然地瞪了重韫一眼,心道:好嘛。臭道士,以后你要求着本仙子亲你,本仙子都不乐意了。哼。 重韫的剪刀下发出悉悉索索的细响。又过了半刻,荨娘忽然听到他说:“是,我混蛋。”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放得很低,语气却有些凝重。 荨娘心里一跳,说不出是怎样一种滋味。一时想着,我骂他混蛋,他生气了么?一时又暗自摇头,怎么看他,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她直勾勾地瞧着他的侧脸,见他的睫羽低垂,时不时动上一下,双唇抿得紧紧的,那副神情怎么瞧着,倒有几分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样子?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重韫手下的纸人已经将近完成,只差了一双眼睛还未剪出瞳仁。 荨娘哼瞧见重韫收了剪刀,不由哼唧道:“你怎么不给人家剪双眼睛呢?” 重韫从行箧里取出一只铁匣,小心翼翼地将纸人叠好,放进去。 “黑山君不要眼睛。” 荨娘惊道:“这个大黑什么毛病?他是跟谁有仇吗?千辛万苦求了一具可以容纳魂魄的法器,却不给别人眼睛?”荨娘心中忽然一动,道:“道长,你说,那白骨僵尸后来怎么样啦?这具附魂,会不会就是黑山求来给她的?” 重韫大袖一挥,揭开荨娘身上的黄符,道:“是与不是,横竖轮不到我们过问……” 他话还未完,荨娘已扑进他怀里,踮起脚,极快地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又趁他愣神之时,跳到三步外,单手捧灯,蹁跹转了两圈,回过头洋洋得意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定我的身。” 她边走边退,没提防似乎撞上了什么极寒无比的事物,她反手推了一把,手从浓雾中穿过,明明什么也没碰到,却觉得半条胳膊犹如冻住了一般,又麻又刺又痛。 重韫回过神来,打眼看去,只惊得心胆一颤。 一只牛头鬼差就站在荨娘身后,而荨娘的半条手臂从它胸膛正中直直穿过。 地府之人从阴魂到牛头马面这种低阶鬼差,俱是魂体,莫说凡人瞧不见他们,便是天上的仙人,非是修为高深的大仙,也是看不见魂体的。 荨娘纵然不知自己究竟冲撞了什么,可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她将手中的引魂灯高高举起,让烛光落到自己的手臂上,那条僵着的手还未来得及动上一动,便听得重韫一声大喝:“别动!” 这声喝起,一道燃着绿光的黄符嗖地飞到荨娘跟前,唿地散作无数萤火之光。与此同时,重韫已一步抢出,袖间一翻,一把青铜匕首朝前刺去。 牛头鬼差似乎知晓这匕首的厉害,蹬着壮硕的身子往后连退了几步。重韫不再恋战,抓住荨娘的手便跑。 突然间跑动起来,荨娘便有些捧不住那引魂灯。重韫见了,只将匕首咬在嘴间,探手便把灯从荨娘手中接了过来。 两人身后接二连三响起尖锐的号角之声,铛啷铛啷的声音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重韫心乱如麻。按理说,他们所处之地只是黄泉道的边界,而牛头马面,一般驻守在靠近地府的奈何桥边。再之他们所带的这盏引魂灯,在香烛中加入了梦犀角。梦犀角是一味罕见的香料,燃之有异象,活人闻不到,只有魂体才能闻得到。而这种味道,正是普通阴魂和牛头马面这种低阶鬼差所避之不及的。 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把它引过来的? 黄泉道里的雾越来越浓了,重韫此时已经连荨娘的脸都看不清了。引魂灯绿萤萤的烛火闪了两下,忽然熄灭了。 重韫停下奔跑,当机立断,将蜡烛从阴魂灯里抽/出来,用黄符裹了,朝身后扔去。 那根手指粗细的蜡烛落进浓雾里,忽地爆出一团绿色的火光。火光冲天,连成一道火墙,暂时阻住了鬼差们前进的脚步。 重韫辨声一听,只闻左手边水声汩汩,似有暗流,当下心中便有了计较。这附近应当有黄泉的分流,而黄泉水,能够覆盖掉一切活物的气息。 他将荨娘打横抱起,朝左手边狂奔几步,荨娘只听见他说了一声“屏息”,便觉两人的身子腾飞而起,又倏然落下,直直地砸进黄泉水里。 重韫抱着荨娘,摸到一块大石边,贴着身子藏好了。 河岸上铛啷铛啷响个不停。有几道粗嘎的声音用怪异的语言交谈着。 重韫习过一些殄文,连蒙带猜,勉强能够听懂几句。 只听一鬼差问:“怎么回事?” 另一个恭敬地回道:“大人,我们发现一道纯白色的魂光,似乎是冥榜上下令要捉拿的。” 世间万物,除开花草死物,但凡成精成灵,成仙成人者,都有三魂六魄,每个魂魄都有独属于它的魂光。这就好似世间所有人都有掌纹,而每一个人的掌心纹路都各不相同。魂光的颜色也尽皆不同。而其中最特别的,是纯白色的魂光——只有从未经历过轮回的魂魄才有能拥有纯白色的魂光。而且,魂光只有沾染了黄泉水汽,才能显现出来。 重韫与荨娘对视了一眼。这些鬼差居然是被荨娘引过来的。且听他们话中的意思,地藏王似乎在冥榜上下了命令,要捉拿一个没有轮回过的魂魄。这个魂魄,难道真的是荨娘? 那个品阶高些的鬼差又道:“既是如此,你们不去搜人,还愣着做甚?” 两人听了一会,确定那些鬼差都散了,才悄悄地从水里探出头来。 荨娘猛吸了几口气,抬起眼,正撞进重韫一双探视的眼睛里,心里不由有点发虚。 “我也……也不是故意的啊。我也不知道我的魂光会引来鬼差……” 重韫心中压着无数问题。你是如何没了半颗心的?又是如何被人抽了仙骨的?为什么会跌下凡来? 这些疑问在他心底酝酿很久了,他想好好问问她,可看到她好似被霜打了的茄子,一副神色恹恹的模样,他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或许跟他一样,她也有一段不愿提及的伤心事。若是如此,他又怎么忍心去揭她的旧伤疤? 如果她想告诉他,总会告诉他的,不是么? 重韫替她抹开额前的水珠,扶着她的手臂助她站稳。两人才要从黄泉里出去,忽见大石之后探出半张惨白惨白的脸,红如血的双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话来。 “我帮了你们,难道你们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就要走了?” 这声音,正是刚刚将一众鬼差支开的“鬼差大人”,只不过他此时说话,用的不是殄文,而是人间的官话。 荨娘掩住唇,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小天!” 作者有话要说: 贺天【刚刚睡醒脸】:什么什么?谁叫我?谁叫我? 第58章 梦里花落知多少 鬼差大人“哦呵呵”地怪笑两声,学着荨娘一般掩住唇,道:“讨厌,人家怎么是小天呢。人家是小天的孪生哥哥贺云啦。” 荨娘闻言脚下打滑,险些跌进黄泉里。她将眼前人看了又看,好半天才消化了“眼前人的确不是贺天”这个事实。 “可我从来没听小天提起过他有一个哥哥,还……还在地府当差。” 贺云飘出来,荨娘才发现他的下/半身竟然没有实体,只是一团灰蒙蒙云雾状的东西。 重韫看到他的样貌,遂问:“阁下应当是地藏王手下三十六殿殿主之一吧。” 贺云收住怪笑,突然间正了神色,肃然道:“黄泉水寒,你们难道要一直站在河里跟我说话吗?况且,这位小娘子刚刚冲撞了牛头,阴气已经侵入了半条胳膊,难道不疼?” 荨娘此时抬了下左臂,才发觉半条胳膊有如被针扎过一遍,又麻又疼。 贺云从袖中甩出一辆纸扎马车,那马车悬在黄泉之上,他低低念了一句什么,白色的大袖一扫,便将重韫二人收进马车里。 这马车外头看着不堪一击,寒碜无比,想不到内里却别有洞天。 荨娘打眼环视一圈,见自己正站在一座大殿的中心。大殿上金砖墁地,一卷长长的红毯从大殿尽头的宝座上一直铺到殿门前。抬头看,顶上一排人头骨,用细细的铁索倒挂着,头骨里也不知盛放了什么燃料,正静静地燃着,发出蓝幽幽的光来。 荨娘张了张口,才要惊叫,便觉舌尖一凉,一粒丹丸顺着她的食道溜溜地滑了下去。 贺云出手甚快,重韫明明瞧了个分明,却来不及阻止。 他将匕首横在胸前,寒声问道:“你给她吃了什么东西?” 贺云负着手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哼道:“什么东西?自然是解阴气的东西。难道我还能害了她不成?”他转过身,正好瞧见重韫手里的匕首,眼中忽地一亮,扑了上来,一副想要探出手去触摸,却又不敢的样子。 “六道戮啊,啧,这个应该是仿品吧?” 重韫问他:“六道戮是什么?” “六道戮是什么你都不知道?”那人似乎很是痛心疾首,“六道戮,十万殄文,烛龙眼,九重天上的三大禁器啊。不过据说万年前都不知失落在何处了。” 他提起三大禁器,荨娘倒是隐隐有点印象。 只传说司掌幽冥之境的烛龙神神殒之后,留下一颗龙牙,一只烛龙右眼,和用以记录天地生死轮回奥秘的十万殄文。龙牙被后人锻造成一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青铜匕首;烛龙眼可观生死轮回,炎黄大战时被九天玄女带至世间,那场人神魔的混战之后,烛龙眼便遗落尘世,不知所踪;至于十万殄文,有部分流传到世间,为水族人和夜郎国王族所习得,但后来水族族长死于族内叛乱,夜郎王族阖族倾灭,十万殄文中仅剩下的三万也就此绝世。 贺云挥了挥手,道:“差点忘了说正事。你们现下已经惊动了地府守卫,被抓到的话绝对逃不过刑罚。我这里有些话,就长话短说了。交代完便送你们回阳间。” 他噼里啪啦说完,拉起荨娘的手,道:“你叫荨娘对吧?贺天有些话,要我嘱咐你,咱们借一步说话。” 重韫听了,便默默退到一边,给他们留出空间。贺云顺手布下结界。 荨娘这才问他:“小天他……怎么样了?” 贺云道:“贺天他入世历劫去了。” 荨娘垂下眼,闷闷道:“是我连累了他。” “这倒不是,小天他是自请入尘世历劫的。而且你在九重天上的事情,并未传出青帝宫。” 贺云说到此处,便见荨娘眼中浮上一层泪花,眼中闪烁着倔强而不甘的微光。 “怎么能这样?难道九重天上也没有公道可言吗?只是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卑的五品仙婢,所以我的生死就没有人过问了,是吗?主……青帝,他,他也……” 荨娘说到此处,泪水潸潸而下,已然泣不成声。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讨个说法……” 贺云哀怜地看着她,等她哭够,才接着道:“这就是贺天要我转告你的,千万不要回去。” “你待在人间,是最安全的。九重天的仙人不得随意下凡,地府的阴差也不可在阳间随意走动。世间生死轮转乃为天道,无论是九幽冥府还是九重天,都没人敢随便插手干预。你在人间,只要藏匿得法,两边的人都找不到你。” “为什么!”荨娘蓦地大喊出声:“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被人抽了仙骨,扒下皮强行逼着我现出原形!我不服!我不甘心!” 贺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怨念颇深,可作为贺天的哥哥,我真真儿劝你一句,你如果能好好活着,就千万不要再回九重天,他们那些上位仙人究竟在下一盘什么棋,都不是咱们这些小仙能过问的。贺天和织女冒险助你跳下锁仙台,逃过身死道消之刑,就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荨娘擦干眼泪,压下哽咽,对贺云拜了一拜,道:“多谢贺大哥,我知你是一片好意。可有些事,有些话,我一定要回去当面问个清楚。” 贺云摇了摇头,叹气:“罢,罢,罢。我也只能将贺天的话转告于你,至于你如何行事,我是管不着了。时间紧迫,我送你们回去。” 他言罢,手间捏了个灵诀,一阵阴风撞开殿门,卷入殿内。重韫与荨娘只觉眼前一花,再睁眼时,两人已身处来时经过的万尸遂道中。 有一丛微光自前方的小小洞口洒进来,二人往前跨出一步,钻洞而出,一抬眼,只见天边一片红彤彤,飘着千奇百怪,形状各异的云朵。 原来已是夕阳斜照之时,天边一片火烧云烧得分外热烈。 二人回身看时,身后的洞口已经消失了。 重韫低头看了一眼荨娘脸上的泪痕,忽然抬手,他左手的手指虚虚地扶住她的右边脸颊,右手捏住衣袖小心地为她试去残留的泪痕。 荨娘鼻子一酸,眼眶微热,又有泪涌上来。 她扑进重韫怀里,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的泪水浸湿了重韫的胸膛,烫得他的心犹如放入滚水煎熬一般。他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重韫轻抚她的发,问了一句荨娘曾在识海里问过他的话:“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 “道长……”她长咽,泪水愈发汹涌,“道长……道长……你抱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重韫抬起手,将她揽入怀中。 “道长……我是物化而生的灵,无父无母,更无姊妹兄弟。只因……只因有幸聆闻了青帝琴音千年,生出一丝灵智,披上一张与人相类的皮子,空占了一席仙位……” 九重天上,青帝座前,五品掌灯仙婢荨娘刚降世时,虽容貌已有十五六岁,心智却如三岁小儿,且她是物化而生的灵,天生于灵智上便比普通的妖仙有缺。 她灵智还未修成之时,便一直跟在青帝身边。青帝没有孩子,见身边这小仙心性灵智如同稚子一般,遂吩咐统管仙婢的宫人对她多多照拂,可这一来,却引得青帝宫中的花仙嫉妒万分。 花仙之首的牡丹统领青帝饮食起居,其时荨娘只是一个没有品阶的捧灯仙婢。 有一日,牡丹忽对她说:“你的百香灯香味太过浓郁,放在内殿,熏得帝君难以成眠。我调你去浣衣局,你的百香灯正好适合为帝君熏衣。” 荨娘抬起水光粼粼的眼,怯怯地问她:“去浣衣局……我还能天天看见帝君吗?” 牡丹道:“浣衣局在青帝宫外围,自然是不能日日见到帝君了。” 荨娘便摇了摇头:“我,我不想去。” 牡丹一鞭子抽在她脚边,怒道:“我为四品仙婢之首,你连我的命令都敢不听,可知在青帝宫中,以下犯上要受什么惩罚吗?” 于是她被罚跪,在锁仙台,整整三日。 回去以后,她依旧不肯听从调令。青帝是创造她的人,是她的父亲,兄长和主人,是她在九重天上唯一可以全身心信任和依赖的人。她希望能够天天看见他,哪怕他们之间隔了数重宫门。 牡丹罚过她无数次,她依旧不肯离开青帝宫。入夜了,便点上那盏百香灯,怕香气浓郁,会扰到帝君清梦,她只敢捧着灯站在寝宫外头。 九重天上也有四季,酷九寒三,秋霜冬雪。她在青帝的寝宫外头熬过十多万个或是大雨倾盆,或是大雪纷飞的夜晚,捧一盏灯,站了三百年。 三百年,她的心智也长了十岁。青帝终于注意到她,可想了许久,都没记起她的名字。 明明这个名字,还是他当初亲自取的。 后来荨娘被擢升为九品仙婢,随伺青帝左右。 她全心全意地敬慕着帝君,可到头来,在帝君眼里,她不过是青帝宫中,一株随意可弃的花花草草。 荨娘三千六百岁那年,因为无意间冲撞了地府使者,那地府使者要求将处以荨娘抽去仙骨,打回原形之刑。而她视为兄长父亲的帝君只是冷眼看着,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 “好。” 作者有话要说: 贺天【气愤脸】:妈拉个巴子,原来还没到老子出场啊。那你上一章叫得那么开心。小天小天的……哼! 第59章 家师不靠谱 荨娘最终没有告诉重韫,她究竟为何而哭,又要回到何处去。她大哭了一场之后,便又回复往日里跳脱的模样,似乎那时哭得那么伤心的人与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那日贺云送他们回阳间的出口离何弥勒的樵隐斋足有数十里路,两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子时之前赶回何弥勒处,将附魂交给了黑山。 黑山道过谢,留下三只纸鸦,道,若遇危难之时,点燃一只纸鸦,我即来助你。便带上金逐月寄身的昆仑淬月离去了。 次日,重韫收拾好法器,和众人一道儿踏上了去大别山的路。众人飞了半天,才见脚底下一条山脉莽莽,山南之侧草木葱茏,山北之巅白雪皑皑,便知这是大别山脉。遂降下去,寻了一处村庄,打听古庙的位置。 荨娘牵着小倭瓜胖乎乎的爪子,两人沿路走沿路跳,看见一只蝴蝶要去扑一扑,发现一只知了要上去捉一捉,连看见一丛狗尾巴草都要采几根来耍一耍。小白本来还束手束脚,不敢如他们这般疯玩,无奈被荨娘拉了几次,便忍不住了。现下三人正站在一片池塘前打水漂。 念奴娇一脸鄙夷地望了他们一眼,收回视线。她抱着那根只剩下半截的骨刺站在重韫身后,静静地看他拦住一个村民问完话,才道:“你们不是来除魔的?我怎么觉得你是带了三个孩子下乡野里疯玩来了。” 重韫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荨娘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她微微弯腰,右手一抬,一片石片脱手而出。咚,咚,咚,三声,跳出了两丈多远。她欢呼一声,和小倭瓜对了下拳头,往小白头上又插了根狗尾巴草。 小白气恼地把狗尾巴草拔下来,掷到地上,忿忿不平道:“我不玩了!都是我输!” 重韫回过头,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浅笑。 念奴娇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其实重韫长得十分面善,五官也很清隽,面部轮廓有如刀凿,却并不锋利,这般笑起来,眼角微弯,当真令人如沐春风。念奴娇心里一动,暗自琢磨:父王的私生子,长得好像还不错? 他们一连在村里寻了十几户村民问了,人人俱说,不曾听说过大别山里有什么古庙。褚云子便道,那位九重天的小仙子不是能招土地吗,就让她把土地叫出来问问不就行了。 重韫是知道荨娘那仙印时灵时不灵的,不敢贸然应下。万一他应了,荨娘却又结不出仙印来,这个青鱼精便又有了取笑她的由头。重韫心里是不乐意看到荨娘吃瘪的。遂道:“如果土地知道此地有魔物,不可能不上报九重天。恐怕是那佛庙有古怪,又或者是我们被人坑骗了。” 重韫的猜测也有道理。如果此地有魔物存世数百年之久,土地不可能无所觉察。若是土地有所察,必会将此事上报九重天,那么无论是九重天派遣天人下凡也好,还是委派人间修士除魔也罢,都不可能让这样一颗毒瘤留到今日。 荨娘听了,却欣然应道:“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便叫土地出来问个清楚,也图个安心。” 言罢走进村中那棵百年老榕下的土地祠里,结出仙印,将手心贴到半人高的神龛上。 “土地,出来!” “土地,出来!” 一连喊了四五遍,都不见土地现身。念奴娇便哼了一声,讽刺道:“果然是好厉害。” 荨娘皱眉,“不对呀,我是上五品的仙印,土地是地仙,品阶只有下七品,怎么可能不听我召唤呢。” 当然,如果此处的土地是像李莼芳那等奇葩,自又另当别论。 重韫弯下腰,冲神龛里一望,见里头坐着一尊三尺高的泥塑,他探进手,想把那泥塑拿出来,岂料手指才碰到土地神像,便听得咚的一声,神像的脑袋竟掉了下来,滴溜溜地滚到神龛边上,撞上了用来装饰的小栅栏,方才停住。 土地神一般都是当地的修道者,成仙之后被遣返回乡担任仙职的。因此不管当地的土地祠如何破败,祠中供奉的一定是他们的金身。金身损,土地神损。现在这尊土地金身连脑袋都掉了,这也就意味着,此处的土地神已经死了。 褚云子挑起一边眉毛:“死了?” 他啧啧:“这年头的妖呀怪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连九重天上委任的土地都敢杀。” 重韫道:“师父,那信究竟是何人所送,你可知晓?怎能笃定信中所说的就是事实?” 褚云子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只黄瓜,放在手里掂了两下,道:“本来嘛,为师也就是随便过来看看,如果有什么妖魔鬼怪,就顺便收一收,要没有,就到山里挖点灵芝人参什么的。大别山南麓气候温宜,别的没有,这些倒还少。” 重韫忍不住扶了下额:“师父……” 小倭瓜爬到老榕突出地面的盘虬树根上,站得高高地,请命道:“师父师父,让小倭瓜开天眼看看呗。” 褚云子把黄瓜塞进他嘴里,道:“开你个头。就学了个‘天眼术’,成日里拿出来瞎显摆。” 他抬眼看了看忽然就阴下来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在村子里驻一驻再走吧。既然有人成心邀咱们过来,必然是有戏要上的。” 他们一行七人寻了户人家躲进去,过不了一会,听得天空中一阵霹雳,果然就下起暴雨来。 何弥勒借了这户人家的灶房,正在灶上忙活,念奴娇抱着骨刺站在门前,小白被她追着打过一次,怕她得很,便拉了小倭瓜躲得远远的,蹲在一处蚁穴边逗蚂蚁玩。褚云子拖过一条板凳,整个人往上一躺,不一会便呼噜声大作。重韫则从行箧里取出一叠空白的黄符和丹砂,开始画符。 荨娘左右看看,见哪里都插不下自己,索性拖过一张凳脚歪斜的小矮凳,坐到隔壁房里,帮那收容他们的村妇剥起毛豆来,一边剥,一边跟她聊天。 那村妇乡音很重,官话说得并不标准,荨娘听得有些费力,却仍是一脸笑呵呵的。 这村妇独身一人住在乡下,她告诉荨娘,自己有个儿子,七岁的时候,一龙虎山高人路过此地,见她儿子根骨清奇,便收作了徒弟。龙虎山道宗与当今皇室关系密切,能成为龙虎山道宗的门内弟子,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 两人聊了一会,渐渐熟络起来,荨娘便趁机打听:“大娘,你们村最近可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没有?” 那村妇剥豆子的手不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小娘子,告诉大娘,你和这几位道长到底上我们这里找啥来了?说要找什么几百年前的佛庙,我可不信。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山里有佛庙的。” “这几天一直有道长来我们这边找什么佛庙,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拨了。有的来问过又走了,有的还偏偏得自己到山里看看。哎呦,昨儿个就有两位青城山的小道长,怎么劝也不听,非要到山里去,到今天都没见他们出来呢。” 荨娘手一僵,惊道:“两个青城山的小道长?” 她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两个青城山的小道长”,会不会就是禅殊和他的师兄? 于是忙问:“这两位道长是何模样?” 那村妇道:“其中一位小道长十八/九岁的模样,长得又白净又俊俏,还有一位道长,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了,嘴上留了一丛小胡子,长得也很英气。” 荨娘心道,是了,这两个人必定是禅殊和他师兄张祭酒了。当下再也坐不住,急匆匆跑回隔壁,捉住重韫的手便道:“禅殊道长他们也来啦。昨天就到了,进了山,到今天还没出来。” 重韫突然间被她捉住手,画符的笔一歪,那道咒文的最后一笔便斜斜地撇出符纸外,一直延伸到桌上。 他皱了下眉头:“这事我刚刚已经知道了。我和师父打算天黑后进山。” 荨娘不解:“为什么要天黑后才进山?” 重韫耐心地跟她解释道:“魔物与鬼物,一般是夜间才出来作祟。如果一切真如那信中所说,这山中有座古寺,且寺里的亡魂化作了魔罗汉,那么恐怕整座佛庙都已与这十八尊魔罗汉融为一体了。我们白天进山,这佛庙根本不会现身。” 荨娘点了点头,忽觉手中一沉,却是重韫把那把被贺云认作是“六道戮”仿品的匕首塞进了她手里。 “我要劝你不要跟去,你肯定是不会听的。” 荨娘心道:道长,你真是了解我呢。 重韫从拈着一张符纸,仔细地将桌上的丹砂擦干净,垂着眼,并不看她。 “你暂时用不了法力,这把匕首给你防身。用的时候小心,别伤了自己。” 荨娘满心喜滋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重韫已从行箧中抽/出一把油伞,撑出门外,为端着大碗小碗跨进来的何弥勒遮去从屋檐上流下来的雨水。 “来来来,没辟谷的都过来,自己去灶下把稀粥端过来。哗——师兄,我烧饭,你就在这里睡觉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睡觉啦?我这叫冥想,冥想懂吗?” “哦,哦,胖师叔你烧的茄子好香啊。” …… 吃过饭,雨势便渐渐收住。这村子三面环山,土地里吸足了水,不一会便化作雾气散出来。太阳慢慢落到山头的另一边去了,远远地传来蛙鸣虫叫,天色将暗未暗,村子背后的大别山余脉被罩在一层薄薄的雾霭中,显出一种沉沉的暗蓝色。 褚云子在袖子里掏啊掏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老旧的黄铜罗盘。他将罗盘高高举过头顶,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指定一个方向,道:“这儿,就从这边上山吧。” 重韫手中夹着一张符纸,那符纸无风自动,像是老人家抬胳膊腿似的,费力地转了一个方向,所指之处正与褚云子的相反。 重韫面色沉静:“师父,徒儿的探阴符,指的是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重韫:摊上个不怎么靠谱的师父,感觉人生好艰难啊肿么破? 荨娘:没事,看我召唤土地!土地,出来!(孙悟空:内不是俺老孙的台词么?) 看见好多新人作者都在这里求评论求收藏,我想了想,也决定来求一发。 各位看文的读者菌,如果你看完当天的章节,非常想吐槽的话,我建议你吐在评论区哦~·~(当然,如果要给我打负分的我就……) 如果读者菌你有晋江号,却还没有包养本文的话,本作者菌十分十分希望能被你领回家。 怎么说,我也算是新人新文,所以现在的每一条评论每一个收藏,对我积累积分爬榜单都非常重要。 在此,感谢你们的收藏和评论,谢谢~·~ 第60章 出云寺鬼气横生 “哦呀?”褚云子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表情,浮夸地咂了两下嘴,道:“是这样的吗?” 重韫的眉头忍不住跳了下:“师父……” 褚云子摆摆手,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咱们分头行事嘛。谁发现了那古庙,就发个信号给对方。” 他说着眼珠一转,在众人里扫了一圈,指了指念奴娇和小白,道:“你们两个,跟老道儿我一路。” 念奴娇连眼皮也没掀一下,冷声道:“我自然跟他一路。” 小白往重韫身后躲了躲,也道:“我,我要跟主人一道儿。” 荨娘暗中将一排小牙磨了两下,心道:这两只,真够烦人的。 褚云子也不勉强,弯腰将小倭瓜抱起来,道:“既然你大师兄那儿人满了,你就跟着师父吧。” 小倭瓜撅着一张小嘴,恋恋不舍地看了重韫好几眼,直到再也看不着了,才拔了一把褚云子的头发,怨道:“坏师父。” 褚云子捏了捏小倭瓜胖胖的小手,道:“你不是老爱喊你大师兄作爹吗?师父帮忙给你找个娘凑圆满了,不好吗?” 小倭瓜低头默默想了一小会,圆圆的眼睛忽地一亮,小酒窝里挂上一点狡黠的笑,点头道:“好!” 何弥勒脑子转得有点慢,听他们师徒俩打哑谜似的,不由问:“什么爹啊娘的?” 褚云子将小倭瓜颠了颠,让他跨坐在自己肩上,嘿嘿道:“没什么。我那大徒儿有时候就是太苦大仇深了点,什么也不敢放开去做。我这做师父可不是得帮帮他,给他找点乐子吗?” 何弥勒的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道:“做你徒弟真可怜……” 褚云子踢他。 “滚滚滚滚——” 重韫一行四人从另一边进山。 这边的草木比褚云子所挑的方向茂密很多,重韫一手夹住那张探阴符,一手拿着柴刀砍开灌木丛,在最前方开路。 刚下过雨,脚底下的山路泥泞不堪,一个不慎,便会滑上一跤。荨娘扶住重韫的行箧,手里高高提着那盏可以驱逐阴魂的引魂灯替重韫照路。正走着,脚上忽然绊上什么东西,荨娘重心不稳,整个人不由往前扑了一下,下巴磕到行箧的边缘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因着重韫在船上逼着念奴娇给荨娘道过歉,念奴娇心里一直瞧荨娘格外不顺眼,但凡逮着一点机会,势必要讽刺上两句。 “连个路都不会走。” 荨娘顾不上跟她斗嘴,提起灯往脚下一照,只见泥土里露出半截红黄相间的东西,瞧着像是块形状奇特的石头。她弯下腰,用力一拨,将那石头从泥土里掀了出来。 随手扯了一团草叶子将石头上的泥土擦干净了,荨娘定睛一瞧,只见地上躺着的那物分明是件瓷器,看着很是有几分眼熟。她将那只与活鸡差不多大小的瓷鸡从鸡冠到鸡爪子都打量了一遍,见这只瓷鸡高高地昂着头,一副十分神气倨傲的模样。 荨娘心中灵光一闪,叫出声来:“小花!这是禅殊道长的灵宠小花!” 小白从念奴娇身后绕出来,奇道:“它怎么变成石头了?” 重韫伸指在鸡冠上一点,低低念了一句什么,瓷鸡小花便缩为三寸大小,落进他掌心里。 他皱眉:“想必是禅殊道兄遭遇了什么危险,便把这只灵宠放出去求救。却不想自己灵力匮竭,这只灵宠未能撑到送信之地,便被打回原形。” 念奴娇将沾满了湿泥的鞋底在一丛草上蹭了两下,不耐道:“废什么话,不是来找佛庙的吗?” 荨娘刚刚被她刺了一句,心里早就存了点火,此时便趁机呛回去,道:“你厉害,你不废话,那你自己去找啊。何必跟着我们?” 念奴娇脸上阵白阵青,末了推开荨娘,越过重韫,几个起落间便真的消失在林子里。重韫喊她不及,只能由她去了。 这鱼精修为不低,只盼她谨慎行事,大抵就不会出事。 重韫将小花放进行箧里,三人顺着符箓所指的方向走了约莫三盏茶功夫,林木越发高大。此时月轮高挂,幢幢的树影交织在一起,时不时从密林深处传出一两声老鸦的聒叫和山猫子的嚎哭,愈发称得林子里鬼气森森。 他们一直在往上爬,重韫心中计量,他们大概已经爬到这座山的三分之二处了。山腰以上雾气浓厚,十步之隔,便瞧不清同伴的身影。 正在此时,重韫手中的探阴符忽然爆出一蓬绿色火焰。重韫袖底一翻,瞬间夹了四张黄符在手。他嘱咐荨娘和小白靠在一起,沉声道:“出现了。” 荨娘按住腰带里插/着的匕首,左右看了一圈,不敢打扰重韫,引他分神,便扯了下小白的袖子,悄声问他:“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呢?” 小白动了动鼻子,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我,我也……” 话没说完,重韫忽然射出一道黄符。那黄符遇雾即着,歪歪斜斜地朝浓雾深处飞去。重韫低喝一声:“走!” 三人遂追着符火而去。 跑了一阵,荨娘便觉得不对劲。脚下的土地坚实无比,且无杂草树根绊脚,一点都不像是雨后的山林小径。她心中存疑,跑得便慢了些,重韫见状,以为她体力不支,当下伸出手扶住她臂弯。 只听“铛——”的一声荡气回肠的大响,三人一齐跃将起来,一阵大风从三人耳边呼呼刮过,风势烈得他们都不由闭上双眼。再看时,他们已落在一座佛庙的山门前。 荨娘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身后一条石板大道延伸出去,被浓雾吞入腹中,瞧不见尽头是何风景。再看那山门,修建得甚为宏伟,中门约莫有将近两丈高,两道边门也有一丈多高,每扇门上都镶着四十九枚铜门钉,红漆鲜艳,在这青惨惨的雾气衬托下,这山门好似三张扭曲的血盆大口。 山门上横着一块巨大的牌匾,上书“出云寺”。 重韫走到中门前,抬手用力一推,便听得一阵“吱——呀——”的转轴摩擦声,两道门间露出了一小道缝,刚好可容一人通行。重韫抬步跨进高高的门槛里,荨娘与小白紧随其后。 中门后,便是山门殿。大殿两旁各供着一尊怒目金刚。荨娘和小白一抬头,正好看见清冷冷的月光下,两尊怒目金刚那双铜铃大的黑眼珠忽然间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两人顿时头皮一麻,齐齐“啊”地尖叫了一声,一个抱住重韫左臂,一个抱住重韫右臂,都恨不得和重韫连为一体。 重韫一震手臂,将身子解脱出来,左右一甩,射出两张黄符,将两尊作怪的怒目金刚定住。 他回过头,略带责备地望了两人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荨娘立刻指着小白道:“是他!都怪他。要不是他忽然间鬼叫一声吓了我一跳,我才不会那么失态呢。” 小白不服道:“明明是你先叫的……” 重韫伸手捏了捏鼻骨,无奈道:“都别吵了。” 小白与荨娘立时噤声,一动不动地立着,只等着重韫示下。 重韫道:“这座庙养了那十八尊魔罗汉这么多年,现在已经是一座鬼庙了,庙中的佛像都有可能作怪。”他转向荨娘,问:“你可会佛门最基本的退魔咒吗?” 荨娘想了一会,只记起来一句,便瞎蒙道:“南无阿弥陀佛?” 重韫点头,一边念出佛号,一边在胸前画出一个“卍”字,“佛”字出口,“卍”字的最后一笔也正巧落下。只见他胸前凝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卍”字,他化指为掌,将这个“卍”字轻轻地推到荨娘身前。 小白探出手想要碰碰那个“卍”字,却不防被那金光烫了一下手指。他缩回手指,放到唇间嘶嘶地吮了两下,委屈道:“主人,这个退魔咒我是不是用不了啊?” 荨娘身前“卍”字金光一闪,像是团轻烟般散去了踪迹。这佛门的六字真言退魔咒虽然施行起来十分简易,可是并不持久。 小白是妖,重韫所带的法器他几乎都用不了。他略作思忖,掏出一叠定身符递到小白手中,道:“等进了这佛庙的主殿,必定有些怪像发生。若是佛像有异动,你便用定身符定住它,要是定不住,你就带着荨娘跑。小白,你跑得很快,那些东西一定追不上你。看见墙也不要害怕,闭上眼睛撞出去就行。” 他仍是不放心,又叫荨娘在他眼前用了一遍退魔咒,见她成功画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卍”字,这才轻吁了口气,转身走出山门殿。 三人沿着中轴大道走进天王殿,只见正中一尊大肚弥勒佛,弥勒佛左右两边各坐着两尊四大天王。佛案上纤尘不染,点着香烛,供奉着三盘果饼,颜色很是新鲜。两串螺旋形的线香从殿顶垂下来,昏黄的烛光中,香烟袅袅。 佛案前放着一排黄色的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坐着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僧人。那僧人背对着他们,咚咚地敲着木鱼,却不念经。 重韫上前一步,将三张黄符夹在指间,以防意外突袭。 “请问大师何以被禁锢在出云寺里?” 荨娘拉着小白躲在门边,将重韫给它防身的匕首紧紧地攥在胸前,手心里滑溜溜的,冒了满手的汗。 重韫等了一会,并未从那僧人身上感受到恶意,却也不闻他回答,不由心道:莫不是这僧人死了多年,已忘记人世言语?且待我用殄文问话试试。 他当下换上殄文,又问了一次。 木鱼声顿住。 那僧人的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重韫大着胆子绕到他身前一瞧,只见这僧人瞳仁发白,口中涌出鲜血。他颤抖着将手指凑到唇边沾了点鲜血,摸索着在地上写下几个字—— 丑时,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打怪开始! 不好意思,蠢作者菌明天要去一趟外婆家,所以明天更新延迟。后天双更奉上,谢谢~·~ 第61章 庙中有鬼貌旧人 这是告诉他们,有什么东西会在丑时之后出来,而他们必须在这之前离开吗? 重韫又问他:“你的意思是说,那十八尊魔罗汉,会在丑时后出来?” 那僧人又接着写下两个字:罪孽。 重韫看他死时双眉已白,按说年纪应该很大了,可脸上的褶子却并不多。而且他死前还被人割了舌头。凭这点就足以断定,这僧人应当不是信中说的那个散去一身修为设下封印的高僧。那么,他究竟是谁? “罪孽”又代表什么? 重韫还想再问点什么,佛案上的香烛闪了两下,忽地熄灭了,只剩一丝青烟袅袅而上。那僧人的身影晃了两下,也凭空消失了,就连地上的血字也无影无踪。 荨娘蹭蹭小跑过来,盯着那僧人坐过的蒲团看了一眼,才问重韫:“道长,那个老和尚是出云寺里的鬼?你刚刚咕噜咕噜和他说些什么呢?” 重韫摇头:“不是鬼。” 小白吃惊:“难道是妖?” 重韫道:“是人死后,鬼魂被束缚在某个地方而形成的地缚灵。” 荨娘伸指在额前弹了一下,心道:差点忘了,我们这儿,只有道长一个人看得到鬼。既然连我都看得到,那老和尚肯定不是鬼啦。 重韫取下行箧,翻腾了一会,将早已备好的渡亡符取出来,分别给了荨娘和小白一大沓,道:“现在距离丑时还有三个时辰。刚刚那位大师说,要在丑时前离开出云寺。所以,我猜想,那十八尊魔罗汉,说不定就是丑时后才会出来作祟。咱们要抓紧时间,在丑时前布好超度要用的阵法。” 那十八个僧人的亡魂业已成魔,超度起来必定不易。重韫准备了双份的渡亡符,一份用的是道家符咒,一份用的是梵文真言。 荨娘一眼瞥过,见符纸上龙飞凤舞的,她虽不认得这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但她在九重天上时当差时,也曾见过梵文佛经,当下便认出来了,不由拉住重韫问:“道长你不是道士吗?怎么也会梵文?” 语气里甚为敬服的样子,她看重韫那眼神,重韫敢打赌,简直就是老母亲看自家儿子——唔,我儿真有出息。 重韫被她那与有荣焉的眼神瞧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打发她老实去贴符纸,只好道:“但凡涉及除魔渡厄之术,我都曾稍有涉猎。” 荨娘只是眯着眼笑,心中自豪地想着,道长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重韫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贴符纸的步骤,荨娘便与小白领了符纸,一个向东走,一个向南走,绕着寺庙的围墙,每隔十步,便在墙上拍在一张黄符,两种符纸间隔着贴。 这活儿轻省,只是独自一人干起来,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能将自己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再加上出云寺占地极广,走了一会,荨娘往身后一望,只见月光下草木深深,庭院寂寥,围墙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好似一条长得看不见尾巴的蟒蛇。 没有风,也没有虫鸣鸟叫,安静得只剩下荨娘自己的脚步声。 荨娘又走了一会,便到了出云寺的偏僻之处,院墙边的杂草长得及膝深。荨娘腰想在墙上贴上符纸,势必要趟进草丛里。可那草丛长得如此杂密,看着便让人觉得瘆的慌。万一一脚踩进去,从里头蹿出一条蛇来呢? 天晓得,荨娘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了。 哎,要是道长在就好了。他手一甩,符纸就飞出去了。那个手劲与准头,指哪贴哪,一贴一个准。 荨娘叹息了一声,将衣服一提,脚才抬起来,忽然发觉身边多了一道影子。 “啊——” 她那声尖叫只逸出一半,便被一只温暖的手捂回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荨娘别怕,是我。” 荨娘扭过脖子,重韫的脸与她挨得很近,近到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细小绒毛。 他慢慢地将手收回去,脸上挂着温柔的笑,静静地瞧着她。 荨娘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不知怎么的,耳尖竟然隐隐发起烫来。她垂眼盯着脚尖,讷讷地问:“道长你,你不是负责西边和北边的院墙吗?你怎么,怎么这么快就贴好了?” 重韫道:“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当然很快就贴好了。” 荨娘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有些受不住重韫这般专注的目光,忙急急转身,一脚踩进草丛里,一边踮着脚将符纸拍到墙上,一边声如细蚊道:“我是有点害怕来着。可是……道长你来了,我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在前面贴符纸,一个在后头默默地跟着。荨娘的脸红透了,怎么也不敢再回头看重韫一眼。重韫刚刚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那么宠溺,那么温情。荨娘虽想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对她变了个样子,心里却不由升起几分欢喜和小女子的娇羞。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荨娘才终于将怀里那叠厚厚的符纸都贴完。她反过手在腰上捶了两下,心道,幸亏有道长陪着我,不然走到这么荒僻的角落里,我吓也吓死了。 正捶着腰,便被身后的人握住了手。重韫牵住她的手,绕到她身前单膝跪下,道:“别动。” “怎么了?” “你刚刚在草丛里跑来跑去,裤腿上粘了不少苍耳。你别动,我帮你摘下来。” 荨娘缩了缩脚,挣了下手,有些喝醉了般的醺然和无措,“不……不用。我自己来……”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重韫的手指滑过她的脚腕,好似一只蚂蚁在上头慢慢地爬,痒痒的,痒进了她心窝子里。 她低下头,只能看见重韫的发顶。他发带的末端一条落在身后,一条落在胸前,就在她的脚面上悬着,一晃一晃的。重韫修长的手指从她的裤腿上摘下一只苍耳,他的呼吸落在她腿上,似乎能够透过薄薄的衣物直接接触到她的肌肤。 荨娘只觉得身子一酥,不由自主就软倒下去。 重韫将她接在怀里,抚摩她娇嫩的面庞,凑近她耳边,笑问:“荨娘,你怎么了?” 荨娘只觉得浑身滚烫,烫得连气都喘不上来,连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她抓着重韫的衣服,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道长……” 像是撒娇,像是邀/欢。 重韫将浑身无力的她抱起来,大步跨上院墙边的台阶,踢开门,将她抱进一间放满了经书的经室里。 这经室的经书丢得乱七八糟,地上,架子上,榻上,到处都是。 重韫单手扶住荨娘,伸手一扫,将榻上的经书都扫到地上,才轻手轻脚地将荨娘放上去。 他跪在榻上,双手撑在荨娘两边,俯下身,凑近荨娘,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颈间。 “荨娘,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荨娘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早就成了一锅稀里糊涂的稀粥。重韫的呼吸,重韫的声音,乃至于重韫轻抚她头发的动作,无一不给她带来一阵难以启齿的颤栗。 他并不吻她,只是解开她的纱衣,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轻轻吹气,一边吹一边问她“荨娘,你想要什么?” 她伸出手,想要抱抱他,却被他用一只手锁住两只手腕,按在头顶。她蜷起双腿,想要蹭蹭他,却被他一条腿压得死死的。 她明明是砧板上一只待宰的鱼,要杀她的厨子却还不断地问她:“鱼啊鱼啊,你想要怎么死呢?” 荨娘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终于忍不住痛苦地呻/吟出声:“啊……我要你……道长……我要你……” 压制住她的人终于笑出声来。 月光从窗棂里洒进来,给整个经室都镀上一层冷冷的银光。重韫的模样在她面前变幻,时而是个长发高束的道士模样,时而又是个头发全无的和尚。 不知道究竟是痛苦还是欢愉,她的眼睛湿润润的,似乎浮着一层水光。透过这层水光,她看到身上的男人直起身,解下腰带,拉开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 她眨了眨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忽然间就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眉目冷峻,下巴微方。不是她的道长。 他又俯下身,胸膛间带着灼人的热气。 荨娘推他,捶他,放声大哭:“走开!你走开!你究竟是什么怪物!你走开快走开!” 那人笑了,胸膛闷闷地响。 “为什么又要我走开了?你不是说‘我要你’吗?” 荨娘闭着眼一通乱打,可惜手上没有力气,不过是挠痒而已。那人捉住她一只手,道:“你睁开眼睛,再看看,好好看看。我就是你想要的人。” 荨娘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忍不住又将眼睛睁开。 长发高束的道士和头发全无的和尚,两张脸渐渐重叠在一起,最终化作荨娘熟悉的那张面容。 她怔住了。 那人扣住她的一只手,与她五指交缠。另一只手将她的纱衣褪到腰间。 “看清楚了吗?” 荨娘满脸泪痕,想要点头,告诉他,看清楚了。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说:不是他不是他。 那人扣住她的手,按到榻上,他的呼吸与她的交缠,两人的唇就差了那么一点就会碰上。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破窗之声,一把带着红色剑光的飞剑穿透窗棂,一剑透胸。 荨娘睁大双眼,半个声音都发不出。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见到一把剑当胸穿过,他伸出手握住那把剑,朝荨娘露出一个诡艳的笑容。 大门被踢开,月光有如长河倾泻,男人的身体像是香烟般消散在月光里。 那把剑倏然回撤,嗖地落入跳进来的白衣少年手中。那少年提着剑,本待大喝一声:“妖孽”!可他刚喊了个“妖”字,眼睛扫到榻上,瞬间失声。 榻上的女/体半遮半掩,不可谓不香艳。只是好似丢了魂一般,眼神空空地望着头顶。 禅殊连忙遮住双眼,默念清心咒。念过三遍,还未听见荨娘的动静,便闭着眼睛靠近榻边,解下外袍披到荨娘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哦今天~·~ 哎,我一直很遗憾地想,什么时候才能让男女主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想了想,要等他们水到渠成,果然还很遥远啊。 而且晋江现在只能:拉——灯—— 第62章 入鬼市道士救人 禅殊闭着眼睛:“荨娘,你怎么会在这里呢?重韫道兄呢?我……我把衣服给你了,我先出去等你。你收拾好再出来。” 说完伸出双手,瞎子摸路般朝门外摸去。临出门时,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他和师兄昨天夜里进山后,误打误撞闯进这古庙里来,便再也走不出去。两个人在庙里被鬼打墙困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能喝上,饥肠辘辘,心道这般下去不是办法,便分开来寻起出路。刚刚禅殊路经此处,朦胧间听见女子的哭泣声,当下也来不及细想是不是鬼魅作怪,便使了飞剑破窗而入,万没料到会在这里撞上荨娘。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没听见屋内有动静,不由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荨娘?” 无人应他。 禅殊想起刚刚那惊鸿一瞥里,荨娘脸上空洞的表情,好似失了魂一般。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莫不是真的失了魂? 当下便再也等不得,道一声“得罪了”,复又进入屋里。果不其然,荨娘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 他用外袍将人裹住,扶起来,借着月光看了下她的双眸,见里头光华全失,便知坏事了,她的确是把魂丢了。 禅殊修的是飞剑,于法术一道并不上心,因此见了这个情况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将人抱了,去寻他师兄商量对策。 且说重韫在西边和北边布好法阵后,迟迟不见荨娘回来,便吩咐小白看好天王殿里的法阵,沿路寻了过来。途经那间经室,见廊上一地碎木,遂推门而入。 看到榻上那件鹅黄纱衣时,他不由双眸微缩,直到将纱衣拿在手中,闻到上头熟悉的暗香后,才敢确认,这,的确是荨娘的衣服。 重韫心头狂跳,就这么短短两个时辰里,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的纱衣又怎么会在这里?他一时不由深感懊悔,早知道,就该让她和小白作伴的。 他深吸了口气,强捺下心中的焦躁。 这经室地处偏僻,看地上的经书,书页泛黄,应当都是很古老的了,有些书页上甚至出现了蛀洞。 重韫正不知该上何处寻人,见了书页上的蛀洞,心中忽然勾出一个主意来。 书上有蛀洞,就代表这些经书里可能寄居着书蛀虫。这是一种小妖精,灵智低微,却擅于记忆,只要是在它地界上发生过的事情,无论过了几百几千年,你再问它,它都能把事情原原本本,枝节不减地给你重述一遍。 他从地上捡出一本蛀蚀得最厉害的经书,拍了两下,抚去书页上的尘埃,咬破手指,在书页上画了一道灵符。 “三界六道,冥冥有灵,八方妖魔,听我号令!出来——” 并指一勾,从书里勾出一道彩光来。那彩光好似一道飞瀑般落进他掌心里,倏地化作一只长着两根弯弯触角的五彩瓢虫。 那瓢虫许是在书里躲的年月委实太久了,第一次被人强行从书里招出来,只吓得双翅翕然,抖个不停。 重韫没想到自己运道居然这么好,随手挑了一本书,竟然真的召出书蛀虫来了。他在这只书蛀虫的触角上轻轻碰了一下,权作安抚它紧张的情绪。 这书蛀虫许是见重韫和善,并无恶意,便抖了下翅膀,操着一腔小童般细细嫩嫩嗓音,问:“这……这位大师,你把小彩儿叫出来,是要问什么呀?” 重韫道:“刚刚这经室里发生了什么,你可知道?” 书蛀虫小彩儿点了两下触角,道:“知道的呀。”便这般那般有条有理地将事情讲来。它一边讲,一边偷偷觑看大师的脸色,只见大师越听,脸色越黑,尤其当自己讲到有个鬼魂化作大师的模样对那女子肆意轻薄时,这大师的脸色沉得简直下一刻就能滴出墨来。 重韫听到“白衣道士”,便猜到荨娘应当是被禅殊带走了。他问明了禅殊的去向,就将这只书蛀虫往符灵袋里一丢,朝东面僧房而去。 小彩儿被满袋子灵力充沛的符纸馋得口水直流,心道这个大师的符画得可真好啊。唔,我也啃了好几百年的佛经,好想换换口味啊。它馋得两根触角都直了,到底不敢造次,于是小小声问道:“大师呀,我能不能吃一张符纸呀?” 重韫行走如风,道:“我再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以后,你可以吃三张定身符。” 小彩儿喜不自胜,忙道:“大师快问快问。” 重韫便道:“出云寺成为鬼庙多少年月了?” 小彩儿动了动六只小脚,数了一会,实在没数清楚。它不喜欢吃算经,因而算术其差无比,但凡要数的东西超过它的六条腿,必定数不清楚。 “不知道呀,我数不清楚呢。反正……很多很多年了吧。” 重韫也没料到这只书蛀虫居然偏食偏到这种程度,于是只能跳到下一个问题。 “这庙里是否真的有十八尊魔罗汉?” 小彩儿惊道:“哎呀,有十八个的吗?不知道呀,我数不清楚呀。反正这庙里的鬼这几年来是一年比一年多就对了。” 重韫心中一凛。 这座鬼庙不是被封印了五十年吗,怎么庙里的鬼魂会一年比一年多呢? “出云寺五十年前不是被人下了伏魔封印?” 小彩儿惊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呀。应该没有吧。” 重韫嘴角微抽,心道恐怕从这只笨虫子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他顿了顿脚步,绕过一丛竹子,一排阴森森的僧房出现在他眼前,其中一间僧房的门微阖着,有男子低低的谈话声从里头传出来。 “师兄,她失了魂,这可怎么办?” “你昨晚也看到了,这出云寺一过了丑时,便成一片鬼市,整个寺庙熙熙攘攘都是鬼魂。只怕,这小娘子的魂魄是被其中某个鬼魂带走了。要想把她带回来,就要魂魄离体,进入丑时后的鬼市里寻人。” “我来!” “咳咳,师弟……切莫冲动。你是剑修,平常甚少接触符箓之术,只怕不了解其中的危险。且不说脱魂离体超过七个时辰回不来,是会死人的;便是问你,鬼市茫茫,你知道要怎么去寻人么?” “我,我……” 重韫听到这里,才知自己之前的猜想有误。丑时之后,并没有魔罗汉作祟,只是会出现鬼市。而一个地方要形成鬼市,至少要有数以万计的鬼魂。这出云寺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鬼魂?这么多鬼魂徘徊在阳间,地府竟然没有发现吗? 他上前一步,脚下踩断了一杆枯枝,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僧房内爆出一声厉喝:“谁!” 一把红光烁烁的飞剑破门而出,直刺重韫面门。重韫见状朝后一个空翻,那剑堪堪从他身上滑过,射/入身后的那丛竹子里。 禅殊先跨出门来,见是重韫,便没好气:“是你?上次在夔州一别,荨娘还好好的,怎么跟你在一起,就坏事不断呢?” 张祭酒握了握禅殊的肩,示意他住嘴,上前来与重韫见了礼。 重韫道:“方才听你们说,荨娘中了离魂症。我有办法把人带回来,只是要劳烦二位道兄为我护法。” 张祭酒拈着一缕山羊胡子,笑道:“救人嘛,自然是大家分内之事,道兄不必如此客气。” 当下说定计划,重韫便取出九支离魂幡,在地上布了一个圆形的法阵,正中间点上引魂灯。禅殊将荨娘抱出来,与重韫对面而坐。重韫划破两手掌心,示意禅殊抬起荨娘的手,与自己掌心相贴。 两人掌心相触,重韫便闭上眼,心中默念离魂咒。一章念完,忽觉身体一轻,轻烟也似飘到空中。他朝远方望了一眼,见殿宇上空青光霍霍,无数魂影闪动,鬼市已经悄然开始。他当下不再停留,手臂一划,便朝鬼市的中心飘了过去。 飘到人群中,落下去,只见来来往往,男女老少都有,只是各个神情茫然。重韫正盘算着如何抓只鬼魂问问情况,忽然听到“咻”的一声,一条手臂粗细的鞭子横抽过来,将重韫身前的几只鬼魂抽倒在地。 重韫顺着鞭子看过去,只见握鞭的是个头顶戒疤的和尚。这和尚生得十分高大,额方脸阔,眉毛黑浓,看起来很是凶恶。 他挥起鞭子,在鬼魂里一顿乱抽,直抽得那些鬼魂皮开肉绽,再也起不来了,才放开嗓子,又急又快地斥责起来。 他说的是殄文,很多词语太过生僻,语调又怪,重韫只听懂了几个词:“有罪……不得轮回……要罚。” 他说完这通长篇大论后,身后忽然呼啦啦出现十六个高矮不一的僧人。那些僧人齐心协力抬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铜镜。 他们步子一转,铜镜便随之运动,所照之处,鬼魂都无可抗拒地被吸了进去。重韫本来想躲,可是忽然看到一抹鹅黄纱衣在人群里飘过,他心中一颤,立时追了过去。才刚够到那人衣摆,忽觉眼前一阵刺眼白光逼来,便被那铜镜吸了进去。 重韫只觉得自己好似在漩涡里打了无数个滚,正头昏目眩时,一声惊雷忽地炸响在他耳边。他掀开眼皮,只见眼前一片灰茫茫的,他动了动身子,所有的感知在一瞬间涌入他体内。 疼痛,饥饿,寒冷。 抬起双手看了一眼,只见这手瘦骨嶙峋,犹如鸡爪,且手掌甚小,应当是双小孩的手。重韫心中一惊,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把,终于确信自己现在的身体确然是个孩子。 他强忍住肋间的疼痛,微微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倒在泥洼里。大雨倾盆,雨珠沉沉地砸在他身上,四野茫茫,他好似一条苟延喘息的野狗,对此时的境况几乎无能为力。 他朝前爬了几步,正要翻出这个泥坑,忽然听得“吁”的一声长鸣,一双马蹄落在坑边,砸起一注泥浆,溅了他满头满脸。 一个汉子粗噶的声音从车辕上传来。 “女郎,这里有个小乞儿哩。” 作者有话要说: “女郎”是两晋时期的叫法,大致相当于后来人称呼大户人家的未嫁女子“姑娘”、“小姐”。唔,这只是我记忆里的,没特别具体查证。错了告诉我。 这个故事会化用一些传说和历史人物,但总的来说,故事原创,或者我会把故事改得它妈都不认得它。 第63章 入幻境一梦三年 听到这句话后,重韫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之后,他便一直飘在一个似梦非梦的地方。 瑟瑟的秋风从城垛上刮过,城楼下的斩刀闪烁着噬人的冷光。无数人头被斩下,从颅腔里冲出的鲜血高高地溅在墙上。 妇孺的哀嚎和哭声不能阻挡杀戮。 刽子手砍完了男人的头,便来砍女人的头,砍完了女人的头,就轮到孩子。 重韫飘在城墙上,怔怔地看着一地尸体,只觉得全身发冷,忍不住热泪盈面。他捂住嘴,胃里一阵翻腾,想要呕,却连酸水都呕不出来。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虚空里传来:“姚佛念,你知道的,你知道这些族人最终逃不过一死,你也逃不过一死,所以你才从城墙上跳下去,摔了个肝脑尽碎,只为保全一个美名。” “呵,说什么以身殉国,你说到底,不过是害怕罢了。这吃人的世道啊,既然无力改变,那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后人会怎么评价你呢?后秦末主姚泓之子姚佛念,以少年之身殉国,宁死不降,其节当真可歌可泣……啊?是这样吗?哈哈哈!” 重韫捂住双耳,只觉头痛欲裂:“不!不要再说了……” 天地间倏然一变,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一道纯白的光影悬在他身前。那是一尊面目俊美的佛陀。他盘腿趺坐,右手曲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舒展,掌心朝外,结无畏印;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掌心朝外,结与愿印。 重韫跪在佛陀脚下,抬起头,仰望他那张充满嘲讽与恶意的笑脸。 他是谁?他真的是姚佛念吗? 陌生的记忆突如潮水般涌来。 他出生在淮水之滨一个叫后秦的小国里。他的父亲是个个性懦弱,性格仁善,没什么大智慧与大勇谋的守成之徒,而他的叔叔姚弼却是个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杀兄代之的蛮狠之辈。他十岁那年,经历过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宫变。 那时皇阿爷已经卧病不起。叔叔姚弼带兵包围了整个太子府邸,其时父亲已经收到密信闻风而逃,留下阖府的妇人孩子,嗷嗷如同待宰羔羊。他被人从房里拖出来,像是条破布口袋般扔在院中。 姚弼站在院中,手中握着的长刀斜斜下垂,未干的鲜血顺着刀槽滑落,一滴,两滴。 佛念满面是泪,咬住牙根拼命想止住那种令人全身发寒的颤栗。他不明白,事情何以就进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昔日里笑颜相对的亲人,转瞬间就能将屠刀架到他身上?他不明白,这种乱糟糟的世道,这种岌岌如同空中楼阁的权位,为何如此诱人?竟引得无数人亲赴后继,将手足亲情踩于脚下,碾为埃土。 佛念跪伏在地上,朦胧中看到那把滴血的长刀微微提起,姚弼冷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都杀了吧。” 他没死。长剑即将抹断他脖子的那一刻,一只鸣镝的利箭穿透了那个武官的胸膛。他仰面倒下,沉重的身躯压得佛念难以喘息。 太子府外头隐隐传来一阵长呼:“皇上来了——” 阿爷在垂危之际强提着一口生气平定了宫变之后便阖然长逝。佛念的父亲登上宝座,仅仅一年便国破家亡。 父亲决定降敌的那一日,他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身死殉国。 他死了之后,魂魄四处游荡。至一年三月惊蛰,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雷炸裂天际,一道紫电劈在他身上,再醒来时,他便成了乱世里无家可归的一个小乞儿。 自那以后,他常常做梦,梦中有一尊佛陀许诺与他平定乱世的力量,要他以灵魂作为交换。 他伸出手,状似慈爱地抚摩他的发顶,用引诱似的语气说道:“乱世里,只有杀戮才是天道。佛念,你想要平安喜乐,便免不了杀戮。” 冷汗涔涔而下,重韫捂住几欲炸开的头颅,在梦中大喝了一声:“不!我不是姚佛念!” 佛陀好似一片被重拳击中的琉璃,登时四分五裂,化作一地碎片。 重韫猛地睁开双眼,按着胸口吁吁地喘了两道粗气。太诡异了,他刚刚险些以为自己真地就是姚佛念这个少年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女施主,他醒了。” 重韫扭转头颅,见榻边坐着一位盲目老僧,他摸索着捧起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送到他嘴边。 “喝吧,喝下去,你的瘀伤就会好了。” 草帘之后转出一位素衫女子,梳着矮矮的小髻,髻中插着一只玉色莹润的白玉簪,右手套着一副金镯和一副玉镯,走动间两镯相碰,发出清越的击响。 那妇人走近了,重韫以肘支起身体,一看清她的容貌,不由脱口道:“荨娘!” 那女子身边跟随的侍女喝道:“住口!我家女郎的名讳岂是你这等腌臜下/贱的人唤得的!” 那女子抬手止住婢女的呵斥,朝重韫微微颌首,道:“你既醒了,我也可放心离去了。这位住持年老体弱,独自一人照看这间寺庙,你若无处可去,不妨留在寺中跟着这位住持修佛。”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轻轻地放在榻边,道:“住持大师,这是信女的一点心意,希望大师您能收下。” 老主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世道,像女施主这样心善的人,不多了。” 那女子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还了一礼,转身便走。 重韫心中狂呼:荨娘莫走,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但他的行动却无法遵从自己的心意。明明是想让她留下,可等到那与荨娘容貌相同的女子打起草帘时,他却爬起来,在榻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女郎的救命之恩,小乞儿此生难以为报。我只愿日日念佛,保佑女郎一生康平喜乐。” 那女子侧过脸,朝他点了点头。草帘落下,随着那一声声逐渐远去的金玉交响,这屋里只剩下他与老僧二人。 重韫这才渐渐发觉此时情况的诡异。他明明占据了这个身体,却无法控制这个身体的言行。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个身体对着老僧三叩大拜,认了师父,剃了度,自此在这座小庙里安身。他看到了一切,也感受到了一切,却不能做出符合自己心意的举动。 光阴似箭,他在这庙里呆的三年似乎真的一眨眼便过去了。重韫后知后觉地想起在鬼市里看到的那面铜镜。据说世上有些宝镜,可观过去未来之事,他联系起那执长鞭的僧人鞭打众鬼时所说的话,略作猜想,便知道自己应当是落入幻境里,而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则跟那个叫姚佛念的少年息息相关。 只是不知何以那个救起姚佛念的少女会跟荨娘长得一模一样。 重韫将木桶沉入井中,并不打水,只是面色沉沉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这个以身殉国后又奇迹般重生在小乞丐身上的少年姚佛念,长得和重韫十四岁时一模一样。重韫自然不会认为这个姚佛念是自己的前世。难道是因为自己现在的所见所闻,都是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所以身边的人物,自然而然地便会长得与他的相熟之人相似,或者完全一样? 比如说他现在的师父,这座小白马寺的主持,便长得与褚云子一模一样,只是瞎了眼,秃了头,脾性也迥然不同。 他不知道在幻境里呆一年,折算成现实世界里的时间,究竟是多长。可他处心积虑在幻境里找了三年,就是找不到任何的破解之法。 幻境里的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到重韫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 重韫又想到那个也叫“荨娘”的女子。他修道,自然知道这世间万物,冥冥中自有机缘,自打自己一落入幻境里,看到的便是姚佛念被那女子所救的过往,这女子日后势必与姚佛念有莫大的渊源。也许,她就是重韫离开这个幻境的关键。 重韫想了这一会,不由自嘲起来。就算那女子是关键又如何。他现在根本无法做出顺从自己的心意去找她这样的事情来。他只能按部就班地把姚佛念所有的经历一项项过上一遍。 他捞起衣袖,露出臂上的劲瘦肌肉,一左一右捞起两大桶满满的水,健步如飞地提到厨下,烧上水,在米缸里掏了掏,掏出最后一把米扔进了锅里。 重韫自作了和尚之后便没下过山,只约莫知道他们现在在北方,山外头有几拨胡人打来打去,整个关中地区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这三年来,师徒俩一直是靠打柴和采摘药草与山下的村民换些米面为生。一个月前,山下的村民纷纷南渡避难,重韫便彻底地失去了以物易物的来源。 粥熟了,重韫将大部分的米粒捞进一个碗里,往锅里丢了把野菜,焯了一下,便捞出来放进另一个碗里。没办法,米只剩下这么多,要吃饭的嘴却有两张。 闻到米粥的香味,重韫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忍不住暗自好笑。明明是在幻境里,居然也会觉得饿,觉得痛,觉得冷。 他将老和尚扶到院子里坐下,把温热的米粥送到他手边,自己则捧着那碗没有油腥也没有半点咸味的野菜坐到一边囫囵吃了起来。 纵使腹中辘辘,这野菜吃进嘴里也并不觉得美味,一股子涩涩的青草味直冲鼻头,重韫只能嚼也不嚼地咽下去。 老和尚捧着那碗粥,空洞洞的眼神落在破败的小佛堂前。忽然,他站起来,摸到重韫身边,在他身前蹲下。一手扶住重韫手里的碗,另一只手将自己的碗一倾,倒了半碗粥到重韫的碗里。 重韫怔住:“师父……” 老和尚的脸与褚云子的重叠在一起。重韫忽然想起他刚到崂山的日子。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刚开始跟着师父吃素,其实并不习惯。他又还在长身体,经常半夜饿得胃里火烧火燎,一翻身看见窗外的大圆月,都能想象成是张大烧饼。 日子久了,竟养出腹痛的毛病。褚云子外出回来后,将照顾他的何弥勒狠狠训了一顿。后来每夜睡觉前,重韫总能在枕头底下摸到一枚水煮蛋,温温热热的,似乎才刚从锅里捞出来不久。 老和尚叹了口气,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吃吧,吃饱了,咱们也该离开了。” 重韫忍住眼中的酸涩,问:“去哪儿?” 老和尚神色落寞地望着院外的天空:“去南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对主角心境转变有推动作用,非得好好写不可,然而我卡文…… 望天ING…… 所以明天能不能更是个未知数,存稿浪完了。。。(其实本来也就只有三章富余) 看下期排到什么榜单吧,如果不是要求周2万的榜单,我可能就随榜了。 哎,一上来就看见掉收真是不开心。。 对了,说下姚佛念。这个是五胡乱华那段时期里的人物,唯一名垂史书的事迹就是……少年殉国。 第64章 秉善难终生 三个月后,重韫带着老和尚南渡来到了大别山南麓的出云寺挂单。一个月后,舒州境内发生蝗灾,田地里颗粒无收,灾民离乱。吃不饱肚子,再善良的百姓也要起来造反。蝗虫过境后,匪乱横生。这些匪徒们拿着锄头和钉耙,敲开大户人家的大门,将这些大户的粮仓洗劫一空,把他们的女眷拖出来占为己有。 当时出云寺的壮年僧人几乎都离开了,只有几个老僧和小沙弥还固守着这座深山老寺。有一天夜里,重韫正在天王庙前扫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女子绝望的嘶喊从宽厚的山门外传来:“救命,救命......” 重韫将扫帚放在一边,正打算去喊个师兄过来帮忙把山门打开,心里忽然不可自抑地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段日子里舒州境内土匪流窜,出云寺也被他们强攻了几次,若不是山门牢固,寺中的僧人又会些拳脚功夫,只怕现在出云寺也成了一座废庙。这门外求助的女子,会不会是这些匪徒派来迷惑他们打开山门的幌子? 这念头一起,重韫便觉十分羞愧。哪怕是身处幻境之中,救人依然是修道人义不容辞之事,怎可为了些许小顾虑就枉顾他人性命? 门外女子的呼救声越发凄惶,渐渐引来不少小沙弥探头探脑。 一个年纪稍大的沙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有人回他:“师兄,门外有人求救哩。” “既然有人求救,怎么不开山门?” 他严声厉斥,快步走到边门前,双手抬起门拴的一边,回过头:“快来帮忙!” 重韫忙跑到他对面,两个人合力将这根沉重的门拴抬了起来。借着暗淡的月光,重韫看清了这个人的脸。他长得十分正气,阔额方下巴,五官清隽。重韫想了会,总算记起他是谁来。这沙弥法号叫善觉,在一众小沙弥里最为年长,人又有威严,因而一众小沙弥们一向以他为马首是瞻。 边门缓缓打开,一个人扑进来,重韫扶了她一把,立刻便有别的小沙弥赶上去将门关好。 “谢谢,谢谢......”这女子一身素白,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小臂,哆嗦着双唇不住道谢。 重韫见她脚步虚浮,几欲倒下,忙将人带到一边,寻了蒲团扶她坐下。 那女子垂着头,抱住双肩,不住地颤抖。 善觉走过来,念了一声佛号,问:女施主,你怎么会逃到我出云寺前拍门求救?” 那女子啜泣着,扬起一张惨白的小脸,泪水润湿了她美丽的面庞。 “我的家人都被杀死了呀……我已经,已经无处可去了……” 善觉见她露出容颜,脸上先是一惊,接着露出一副苦涩与欣喜交杂的表情,双眼愣愣地看着她,眼神里五味杂陈。 她含泪的眸子在月下熠熠生辉。重韫看到她的脸,不由惊得倒退一步。荨娘...... 她捂住脸,哭得十分凄惨:“都死了呀……都死了。” 有一个小沙弥忽然指着她的脸惊叫道:“师兄,你不认得她了吗?她是舒州名士吴皓的夫人!前年庙里的佛像修金身的时候,吴先生捐赠了一千两,是他的夫人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还是你和主持接待的。” 善觉低头,见她脚上的绣鞋里隐隐透出些血迹,神色不由更为哀悯怜惜。 那女子哭了一阵,终于稍稍缓解了心中的悲痛,善觉才将她带进会客寺里,请出方丈。 老和尚摸索着走到重韫身边,扶着他的肩膀站定。他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说话时调子又慢又长,像是在念一串佛偈。 “佛念,这位女施主的声音很耳熟啊。你还记得她吗?” 都说瞎子的听觉比寻常人更为灵敏,可重韫也万万料不到事隔这么多年,这老和尚居然还能认得出那女子的声音来。 老和尚咳了两声,深深地叹息:“这位女施主是个好人呐。可好人,也未必是一辈子都是好人的。” 重韫心里一动,觉得这老和尚话里有话,刚想问问他话中究竟有何含义,老和尚却放开手,拖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 有个小沙弥走过来,对重韫道:“佛念,轮到你去守夜了。” 重韫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便由他拉着去了。 山下的流匪也不知是从何处听说出云寺中藏有宝藏,一个两个的都想弄开出云寺的大门闯进来翻个底朝天。半月前,有一伙人结伴来撞山门,被小沙弥们用自制的长矛打退了去。后来又有人来爬墙,小沙弥们只好拿着长竹竿轮流站在墙下守着,看见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便用竹竿叉下去。 如是几次之后,这些流匪们也知道出云寺固若金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手的。再者宝藏的传说也不知真假。慢慢地,他们也就歇了这心思,转而洗劫城中的大户去了。 可饶是如此,作为大师兄的善觉依然觉得不能掉以轻心,巡夜和轮守一直都在继续。 那夜老住持与吴夫人一番长谈之后,吴夫人便留在出云寺里。重韫听说,山下的匪徒们四处劫掠,城中大户无一幸免。吴家家主心知舒城已不太平,连收拾了细软准备趁夜逃到庐州投奔亲戚。岂料才行到半路,就被匪徒劫住去路。恶斗中,吴先生趁机推了吴夫人一把,要她逃进山中,上出云寺避难。吴夫人握着夫君的手,四目相对,看见夫君眼中的决绝之意,便知他已决定要用命给自己拼出一条生路。吴夫人抬手覆住微微鼓起的小腹,含泪与夫君做了诀别。 从此分别,便是生死之隔。 这番说辞虽然听来在情在理,并无不通之处,可重韫听了,却隐隐总觉得不安。 虽然重韫所看到的吴夫人长得和荨娘一模一样,可这并不代表真正的吴夫人就是这副模样。然而重韫却从小沙弥们惊艳的眼神中猜到,真正的吴夫人,必然是位不俗的美人。 吴夫人是位温柔如水的大家闺秀,便是心中悲伤,也很少如那夜那般失声痛哭。然而她这种隐忍,却为她别添了一丝动人的悲情之美。重韫发现自己总忍不住要去看她。不知道是因为他很少在荨娘脸上瞧见这样的神情,还是因为,这份冲动实际上来源于姚佛念的影响。 有一天黎明,天色蒙蒙地还有些黑,重韫刚刚和一个小沙弥换了巡夜的班守下来,准备回去歇上一歇,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绕到吴夫人所在的院子。才走近了,便听到一阵低语。 只听吴夫人说:“小师傅,你的衣裳后面破了。你要有针线,脱下来,我帮你补补吧。” 重韫闪到墙边,悄悄探出半张脸,只见月光下,善觉对着院门站着,双手交握在身前,脸色有些暗红。他嗫嚅道:谢,谢谢吴夫人。” 重韫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最终在三日后的傍晚得到了证实。 那一天,正好轮到重韫负责膳食。重韫从井边打了水回来,便见到一片素白裙裾在厨房门边一闪而过。重韫忽然想起早上起来扫落叶的时候,曾见到吴夫人站在墙根下,手里捧着一面小小的护心镜迎着阳光朝外头抖了几下。 重韫心知这吴夫人有问题,按他的个性,这锅粥必定是要倒了的。可奇怪的是,他心里这般想着,行动却完全与之相悖。他这才猛然想起,在幻境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看客。 那天入夜时分,重韫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一众僧人毫无防备地将那碗粥喝下去后,便接二连三地昏昏睡去。 月亮爬上山头,清泠泠的光冷冷地洒在山坳间。 吴夫人扶着腰,缓缓地走向山门。重韫静静地站在山门殿的角落里,等吴夫人走到门前了,才猛一错眼看见他。 她受惊不小,捂着心口平了口气,才道:“你没有喝粥?” 重韫身不由己地说道:“吴夫人,您不认得我了吗?三年前,您曾经救过一个小乞儿。” 吴夫人打量了重韫一眼,皱着眉头苦思了一会,才道:“是你?长得真快啊,我都没能认出来。” 重韫忽然跪倒下去,张开手臂拦住吴夫人,一字一句道:“吴夫人,您是不是想替门外的土匪开门,好让他们进寺庙里来找宝藏?” 吴夫人一怔,忍不住抬头去看天上那轮明月,喃喃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的夫君在他们手里,我的孩子也在他们手里。我还能……怎么样?” 重韫僵着脊背,不动分毫。半晌,才咬牙问道:“他们,杀人么?” 吴夫人垂下头,脸上透出一点迷惘,许久,身子忽然打了个冷颤。 山门外响起一阵三长两短的拍门声,有条贼头贼脑的人影爬到墙上,咻咻地叫了两声,压低声音催促道:“臭娘们,开门呀。你还想不想要你男人的命了?” 吴夫人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决绝地越过重韫,单手扶起一边门栓,道:“趁没人瞧见你,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这群亡命之徒,想发财想疯了。虽然他们答应过我不伤人……可亡命之徒说的话,到底又有几分可信呢?” 她低喝:“快走!” 重韫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跑了两步,又转过身,问:“吴夫人,你呢?” 吴夫人闭上双眼,两眼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轻轻地说道:“我?” “我是妻子,也是母亲。生,自然是要和他们在一起的。死,也只能和他们死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榜单轮空,但是在不卡文的情况下,暑假里我还是会尽量日更的。 昨天在群里说了一句关于榜单涨幅的问题,同期签约的写手辛辣地回道:自己写的烂,还怪榜单不涨收藏? 一开始被人这样呛,不是不难过的。母不嫌儿丑,纵使知道自己的故事仍然有很多缺陷,可再怎么样,我都不觉得它是“烂”,毕竟是用了心血的故事和文字,再如何不受欢迎,我也只是一直告诉自己,或许它只是长得不那么符合大众口味而已。 谢谢追文的你们,谢谢玉。谢谢每一个给评论点收藏的读者菌。 你们是支持我填文的动力。 写得烂,我也会写完的。 第65章 世间事多与愿违 边门开了,十来条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身影溜进来。吴夫人拄着门栓,一张小脸刷白刷白。她匀了口气,对领头的汉子说道:“这些天我在出云寺里看过了,除了大雄宝殿里有三尊佛像镶了金身,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宝藏。你们想要钱财,也只有把佛像上的金箔抠下来。” 那匪首只不答话,拎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棒,径直朝寺里走去。 吴夫人急了,将门栓一丢,追上他,急切地说道:“你答应过我的,不会伤人,只要我帮你开门,你就把我的夫君和孩子放了。他们人呢?” 那匪首顿住脚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夫君和孩子都在山下等着呢,等我们把东西拿到手,自然会让你们相聚。” 他手一动,后面便扑上来两个汉子将吴夫人架住了,往大熊宝殿的方向拖过去。这一行人进了大熊宝殿,点上烛火,从布袋里取出撬金箔的铁器,往石佛座上一跳,好似猴儿上树,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 众人忙活了两个时辰,将中殿里的那三尊佛像剥得好似三只秃毛的鸡。 一个汉子跳下佛座,踅到那贼首身边,道:“大哥,差不多了,是不是该撤了?” 正当此时,忽听得殿外一声断喝。 “你们是谁!” 那小沙弥喝的粥并不多,因而迷药的药效过得也快。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从迷梦中醒过来,脑子里迷迷瞪瞪的,见四下里乌漆嘛黑,便随意挑了条道走。岂料才走到大雄宝殿前,便见殿中烛火昏昏,十来条黑黢黢的人影在地上乱晃。他下意识地喊过这一声后,便知不好,刚刚转身要跑,忽听脑后风声赶至,那匪首一棒子敲在他后脑上,敲得他鲜血淋漓,登时就软在地上。 吴夫人发出一声尖叫。 藏在暗处的重韫只觉胸口一团怒火燃烧。他明明想要冲出去匡扶正义,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甚至于,双腿还在微微颤抖。 重韫将唇咬出血来,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匪首扬长而去。 他不明白,既然这个姚佛念没喝粥,那必定是事发前就猜到了些隐情,可他又为何不肯将自己的猜想告诉出云寺的僧人?是为了报答吴夫人的救命之恩? 天慢慢亮了,惨淡的晨光洒在大雄宝殿前的尸体上,一阵冷风打着卷儿经过,数点黄叶落下。重韫终于能动了。他虚脱一般地朝那尸体跑去,双膝跪下,想要尸体翻过来瞧瞧,却又不敢。 善觉是第二个醒来的,他醒来后,见自己躺在墙根下,心中便知不对。将师弟们一个个搡醒后,忙向主殿跑去。越过天王殿,便见大熊宝殿门外的铜香炉后跪着一个人,再往地上一瞧,看到那一地干涸的血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大喊了一声,冲过去将人翻过来一瞧,竟是那平日里总跟在他身后喊“大师兄,大师兄”的小师弟。 他红了眼,双手捏住重韫的双肩不住地晃,咆哮着质问他:“为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重韫张了张嘴,木然道:“那群流匪,昨夜进寺了。吴夫人放进来的。”他顿了顿,道:“我是帮凶。” 善觉将他推倒在地,举起钵大的拳头,一拳一拳地落在他身上。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帮着吴夫人把这些贼人放进来?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为了钱财,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善觉打累了,也哭累,他趴在重韫身上,睁着双眼,仇恨地瞪视着他。忽然,他翻起身,擦干了眼泪,提起僧袍的下摆往腰带里一塞。 重韫问:“你要去哪?” 善觉背对着他。 “除恶!救人!” 重韫从地上爬起来,歪三倒四地走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了。 “我和你一起。” 善觉没有阻止他,也不再理会他。他到厨下从灶台里扒拉出一根烧火棍,三寸长,手指粗细。 他将这根铁棍的尖端磨尖了,丢下一寺慌乱,追着那窝流匪留下的足迹去了。重韫拿了把锄头,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追了一天一夜,终于发现那窝流匪的据点,在城外一座偏僻的山神庙里。 彼时远处篝火恍恍,流匪们粗鄙地大笑,喝酒,吃肉。 火堆哔啵炸了一声,忽然从山神庙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哀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赤脚跑了出来,衣裳不整,露出白酥的胸/脯。 一个大汉追到她身后,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按到地上,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扇了她一耳光,骂道:“臭/婊/子!你男人又不是我杀的,他自己受不了屈辱拉着孩子一起撞死了,你成了寡妇,本大爷大发善心要收了你,你还敢咬人?” 她说着嘶啦一声将女人后背的衣裳撕下一大块来,挑着那片碎步仰头大笑。手臂一弯,就将人捞上肩头,又扛了回去。 重韫看到火光映衬下那张绝望的面庞,只觉心上一痛,好似有人拿着刀子在他心口划拉了一刀,鲜血汩汩涌出,痛得他无法呼吸,不能自已。 他按住心口伏在草丛里,双目赤红,心中明明叫嚣了无数遍“杀了这个畜生”,这个身体就是无法动弹。善觉伏在他身边,牙根紧咬,也在隐忍。 山神庙里的哭声好似飞流乍落,一瞬间攀上高亢的顶峰,慢慢地,夜深了,哭声也没有了。 秋夜微寒,人血却是温热的。 善觉等这十来个匪徒都睡着以后,便悄悄地潜入山神庙里,捂住一个人的嘴,对着心口狠狠得捅进去。干净利落,一连杀了七八个人,才有人惊叫着醒过来。 善觉好似没听见,直直地朝山神庙深处走过去。 那匪首才从温柔乡里醒来,还不待拿起地上的行者棍,善觉提起烧火棍,一钎捅进他喉咙里,来了个对穿。 一个匪徒本想从身后偷袭善觉,才举起木棍,便被人一锄头砸在肩上。他嗷了一声跪下去。重韫踢了他一脚,道:“滚!” 其实不必他说,剩下的三两个游民散匪自己早吓得肝胆俱裂,跌跌撞撞地跑了。 善觉跪在稻草边,红着眼睛瞪着横卧在稻草间的女人。真美呵,便是惨遭摧残,依然美得如同风雨后的海棠。他倏地握紧了双拳,砸在地上。 “吴夫人!” 过了好一会,吴夫人才转了转眼珠,空洞的目光穿过他,好似在看他,又好似望着庙顶的虚空。 她看了一会,忽然蜷起身体,双手捂头发出一声尖叫,哭泣道:“夫君……吴郎……我是为了救你们啊……为什么?为什么?” 她疯了。 重韫垂手站在一边,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姚佛念,他好像从一开始就不知该如何选择。什么都不做,是错的,做了选择,选的却总是死路。 重韫只觉心上压了一口大石,压得他无法喘息。那是负罪的感觉,他太明白了。 善觉和重韫将疯了的吴夫人带回了出云寺。善觉回寺后,便去向主持请罪,说自己开了杀戒,已经不配当一个出家人,要主持把自己逐出出云寺。 可吴夫人神志不清,醒来后竟将善觉认成是自己的夫君,怎么都不愿意他离开。她这样疯疯癫癫的,离了出云寺还能去哪。可她要留在出云寺,目前能照顾她的人,除了善觉便再无他人。 老主持叹息一声,落下一句“罢了,罢了”,便颤巍巍地回了僧房。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吴夫人的疯症没有半分好转。善觉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善觉一开始看她时,眼神里还透着几分冷漠,可后来,这冷漠又成了痛苦。 这个秋季的末尾,下了一场暴雨。重韫望着沉沉的雨幕,只觉心绪不宁,他在这幻境里耽搁了太久了。 天边滚过一道惊雷,一道白电炸得整座山头都亮了一下。 重韫醒过神时,已走到吴夫人的那个小院子外头。屋子里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 两道人影映在门上。男人的影子叠着女人的影子。 他听见善觉的声音,像是一条被扼住了喉咙的孤狼,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带血的哀鸣。 “你是真的疯了吗?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 女人被压在门上,柔弱的身影好似一丛细长的菟丝草。 “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我不是你的吴郎!我求求你了,放过我吧……”男人的声音到了最后,带上了哭声:“吴夫人……我喜欢过你,动了心,破了色戒,所以老天才惩罚我连杀戒也一并破了。我是有罪的人,可是,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 女人揭开胸前的衣裳,将水一般的双臂柔柔地搭上男人的肩膀,低低地唤了一声:“吴郎……” 那两道影子沉下去,像两道浪花,追逐着,翻滚着,最后波澜平息。 重韫心中的愤怒一时间达到了顶峰。他闭上眼,眼前就是荨娘那张脸,荨娘纤细的腰肢,它们是如何在别人的身下婉转承/欢…… 假的,都是假的。这里是幻境。他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哦?是吗?”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个虚空的声音。那声音冷冷地笑了两声,道:“那这也不是真的吗?” 眼前的一切好似漩涡般扭曲起来,所有的景物陡然一变。重韫看到善觉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青青的发。他背对着重韫,握住地上的人将她拖到身前,狠狠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 他又哭又笑:“贱/人!贱/人!你是不是看到谁,都能认成是你的吴郎?” 女子苍白的小脸从乱发中露出来。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半边脸高高地肿起来。明明挨了打,却还在笑,柔柔地抬起手臂,呢喃着:“吴郎。” 荨娘的脸上那副空洞而迷茫的神情刺得重韫呼吸一窒,好似被人拿着一根长针隔着胸口的皮肉直直扎进心窝窝里。 那个虚空的声音又来了:“看啊,看啊,你还是什么也不做,一直都在逃避吗?” “来——”重韫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手里不知何时竟多出一只匕首,“来,杀了他——” 腥热的血液溅上他的面庞,重韫木然地垂下头,只见自己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那匕首的刀尖顺着地上那人的骨椎一路划下来。 电闪雷鸣,暴雨如瀑。 电光中,他看清那人的脸,不是善觉,那是一张属于七岁孩童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玉,谢谢畅畅,谢谢路人读者菌。 那天刚被呛完我确实很难过,不过现在又满血复活了。 今天改了密保,总算可以开存稿坑了。等画女更完,接下去我想试试仿明朝背景的古言文(主要是因为宦官有锦衣卫这两个机构让我特别感兴趣,不过才疏学浅,只能架空借鉴了),有女帝的设定。 还有一本依旧是仙侠,是我心头大爱(我现在已经开始做大纲和细纲了,每次撸大纲的时候都觉得很兴奋)。不过我总觉现今笔力不足,不能把心里的故事表达得很好,所以这个坑应该会是第三个填的。 唔,说了这么多,其实是厚颜过来求个预收,虽然现在只有文案,但是我一定会填的! 坑放在专栏的“计划进行时”目下。谢谢捧场~·~ 第66章 今天不想想标题,头痛 那孩子一张小脸白玉团子似的,眉目十分灵秀可爱。他望着重韫,目光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哀伤。 他的口中涌出鲜血,双手在地上扒了两下,欲挣扎,却早失了气力。暴雨掩盖了他微弱的质问:“重三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我做错了什么?” 重韫听见自己的声音,凉进了骨头缝里:“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我需要取一根龙脊骨来做药引,仅此而已。” 不!这不是他! 重韫拔出匕首,捂着双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一个黄衫绿裙的年轻妇人穿过重重雨幕,缓缓地朝他走来。她手里捏着一条金光流璀的脊骨。 重韫跪倒在地,泪水合着雨水潸潸而下。他放声哭泣,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二嫂,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我的朋友啊……” 黄衫女子抬手抚了抚高高鼓起的肚子,语音轻轻地:“三弟,你的小侄子就要出生了。二嫂也是没有办法。人和妖的孩子,是违反天道的产物,我不想自己的孩子死,不想你二哥死,就只能让别人死了。” 重韫的五指深深地陷进泥地里。他明明已经长成了八尺昂轩男儿,可在这茫茫的雨夜里,依旧感到茫然无助,无所适从。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哭泣和懊悔。如果不是他邀请洞庭君的小太子来陆上来赏元宵花灯,他就不会死了。 黄衫女子微微弯下腰,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叹道:“三弟?你怎么如此伤心?不过是死了个外人罢了。你现在还小……” 重韫一声暴喝,喝断她的话。他抹开眼前的雨水,问道:“你杀了钱塘君的小太子,难道不怕钱塘君来报仇吗?” 黄衫女子轻笑一声,如同银铃。她抬起那双妩媚的眼,右手一扬,一道幽绿狐火脱手而出,落在身后的尸体上,一点即着,大火冲天而起,连滂沱大雨都不能将它浇灭。 “三弟,没关系的。不要害怕,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钱塘君的小太子是怎么死的呢?” 重韫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到火堆边,伸手将尸体拉了出来,狐火燃着了他的衣袖,在他的肌肤上徘徊,像是冰冷的爬虫。它们受主人意识操控,能够烧毁这个小龙太子的尸体,却不会伤重韫分毫。 二十三岁的重韫将十二年前的友人抱在怀里,他的尸体已经烧得面目焦黑,瘦弱的身躯躺在重韫的臂弯中,好似一根一触即碎的焦木。 黄衫女子面色微冷,叹气:“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重韫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右手的匕首。刀刃嵌进他的掌心,鲜血汩汩而出。他好似一点都不怕痛,只是抬起一双黑黢黢的眸子看向对方,木然地说:“把刀给我。” “我说把刀给我!”他大吼。 黄衫女子松开手,婉然一笑,她的脸忽然就变成那尊俊美的佛陀。佛陀嘲讽地勾着嘴角:“你要刀干什么?替人顶罪?还是,想杀了我?” 重韫手上用力,就这么握住刀身一点一点将匕首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他倒转匕首,用受伤的手握住刀柄,刀尖向着自己。 “二嫂,你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带我去龙宫的,对吗?让我和钱塘君的幺子相识,也是你的安排,对吗?你需要人帮你卸下小太子的警惕之心,把他引到陆上来,对吗?!” 一连三声“对吗”,重韫每问一声,便有一声惊雷炸响在二人头顶。 重韫闭上眼睛,“二嫂,你知道的,我的左眼跟别人不一样,从小我就能看见很多东西。人也好,鬼也好,妖也好,仙也好,他们在我眼里都和人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二嫂你刚进门时,我就看见你身后的狐尾了。可我什么也没对阿娘说。妖又怎么样?妖也可以有一颗人心啊。可是二嫂,你有吗?你看看他!”重韫猛地睁开双眼,将怀中地尸体送到她眼前,“你看看他!他还那么小,二嫂你怎么忍心去杀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 黄衫女子的手放在小腹上抚了一下,幽幽道:“三弟,我当然有人心。只是在妖的世界里,亲疏远比对错来得重要得多。我不想夫君和孩子死,只能这么做。” 重韫哈哈惨笑两声,将尸体抱起来,把黄衫女子丢在身后。他朝这无边黑暗的深处走去,紫电撕裂天空,风雨愈发猛烈。天地这么大,他竟不知该去哪里,该去哪里才能寻到一个方法,来挽救怀里这条已逝的生命。 他仿佛又听到那个小雀儿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 一个七岁的小童揪着一个十一岁少年的衣袖,两人沿街慢走,那小童的嘴张得大大的,看到什么都新奇不已。 重韫有个弟弟,不到三岁就夭折了。如果那个弟弟能够平安长大,现在应该也与这小童一般年纪了。 忽然,那小童指着一个头长犄角,身披铠甲的威武糖人,咋呼道:“哗,重三哥,这个糖人长得跟我父王好像啊。” 十一岁的少年抬手将糖人从草束里抽出来,塞到小童手里,作出一副大人的气派,一脸“我很大方”道:“你先是从恶鱼口中救我于危难,又送了我避水珠做礼物。这个糖人,就当是我的回礼,贤弟你不要嫌弃。” 小童接过那个长得很像他父王的糖人,又巴巴地望着草束里的嫦娥和后羿,红脸的关二爷还有白脸的曹超。 他舔了舔“父王”的铠甲,扯了两下少年的袖子,可怜兮兮道:“这些糖人我都想要,可以吗?” 少年大手一挥,本想说好,可往腰间一摸,竟然摸了个空,他的钱袋竟被人顺跑了。少年回忆起刚刚经过文庙前,正巧被一个卖膏药的汉子撞了一下。 …… “别跑!” “小贼站住!” 不一会大街上便出现一番奇景。一个中年汉子被一个少年和七岁小童追得满大街抱头鼠窜。那汉子一矮身,从一个卖炮竹的摊子底下钻过,转进一条摆菜卖鱼的小巷里,一路鱼跳菜飞,踢飞无数菜篮和担子。 那小童眼见汉子半个身子钻进巷子尽头的狗洞里,就要逃进别人家去,当下扯下腰带上的一颗珠子掷了过去,那珠子迎风便大,恰似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将狗洞前头一堵,那爬洞的汉子一头撞将上去,撞了个眼冒金星。 少年冲上去扒住他一条腿将人拉出来,从汉子怀里勾出了一个织锦荷包。 院墙里头传来一阵妇孺的尖叫:“哎呀骇死人了,天上下石头了!” 少年与小童相视一笑,手拉手飞蹿出鸡飞狗跳的小巷,沿路留下一串悠扬的笑声…… 钱塘君的小太子脾气一点都不肖乃父。他是个温和善良的孩子,在深海里玩耍时,遇上被岩缝卡住的小蟹会上去拉一把,偶尔浮上水面,碰上溺水的孩子,便化作一条银色小龙将人背到岸边放下。若是遇上他父亲发脾气,弄得钱塘江上波动浪涌,他便会偷偷溜出龙宫,悄悄地跟在那些正在江心捕鱼的渔船身边,唯恐船只倾覆,伤了无辜渔民的性命。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若有机会长大成人,接手钱塘龙宫,一定会成为造福一方,人人颂扬的水神。 就是临死前,对着变幻成重韫模样的狐妖,他嘴里依然没有苛责的话语,只是那么伤心失望地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重韫心中无声地嘶喊,都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我本来应该一命偿一命的,我本来应该替家人赎罪的,但我……却苟活到了今日! 白亮的电光将匕首锋利的刀口映得一晃一晃的。 重韫将刀尖对准了心口,握刀的手猛然推进—— 耳边传来一声尖叫,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腕。 泪眼模糊间,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圆圆的脸庞,眯眼笑起来颊边会凹进两个浅浅的梨涡。 荨娘从他手中夺走匕首,怒道:“道长!你想干什么?我找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居然想自杀?” 重韫垂眼看她,只见她浑身是血,就连双手也是伤痕累累。 他哑着嗓子问她:“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天上滚过几道雷声,轰隆——轰隆——一声比一声沉闷。 荨娘拉住重韫怀中尸体的手,放低声音问他:“你把他放下,咱们回去好不好?” 重韫的手臂微僵,没动,也不说话。 荨娘强忍住眼中的泪,接着道:“道长,你知道吗?我刚刚,又做了那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九重天上,锁仙台上,有人拿着刀子顺着我的后颈插/进来,插/进皮与肉里,顺着肌肉的纹理划下去。” “监刑的人对行刑的人说,慢着点啊,她那层皮,可是上好的法器,用来做鼓面,鼓敲出来的声音一定宏亮。” “我的手脚都被锁住了,疼得恨不得立刻就死了,我哭,我喊,青帝大人我错了,快来救救我。小天,织女,快来救救我。可是他们一个都没来。” “金乌的马车从西边落下去,九重天上一点点暗了下去,天河里的海星却亮起来,一闪一闪的,就像凡间的星空。我已经辩不出疼痛,只听到刷,刷的声音,那把刀已经割到尾椎,掀开我背上的皮肉。” “我想,我恐怕要死了。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死。于是我聚集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喊了一声‘道长救我’!” 她笑着落下泪来,“道长你果然来了,我一喊你……你就来了。你砍断缚住我手脚的铁链,背着我跳下了锁仙台。九重天,高何止十万丈,那么高,你说也不说一声,就跳下去了,我简直要被你吓死了。” “我问你,道长,这么高跳下去,要是摔死了怎么办?” “你说,我是来救你的,怎么会让你死呢?” 她用力一扯,将那具焦黑的尸体扯落在地。她的眸子里亮着两团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道长,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总算写到男女主相遇了我的天。 第67章 同生共死破幻境 小白抱着双腿坐在天王殿中等了重韫足足一个时辰,还未见到主人回来,心里暗自着急,又不敢擅自离开法阵。呆坐了一阵,心中焦躁不已,不由抱着胳膊在法阵中央的方寸之地来回踱起步子。他抓耳挠腮,纠结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毕竟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连半条鬼影也没瞧见。他就不信了,难道自己前脚才走,这法阵后脚就能被鬼端了不成? 小白刚走出天王庙,迎头便是一阵阴风,刮得他脑后的发带噼啪作响。 他反抬右臂,将发带按住了,顺着甬道朝东走。走了片刻,不知怎么地,眼前强光一闪,再瞧时,竟绕进一片小树林里,转了半天都出不去。林子里薄雾冥冥,静得连根绣花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小白缩着脖子,硬着头皮往前走,袖子里揣着重韫留给他的定身符,暗中给自己鼓气:小白别怕,待会不管看见什么,甭理会它三七二十一,定住了,撒蹄子就跑。主人说你跑得很快的。 正这般想着,忽见前头一道鬼魅也似的身影飘过来,小白登时上下牙齿打架,脑子一空,只晓得摸出一沓符纸洒将出去,也不管定住没定住,转身就跑。 他跑了一会,忽然发现两条腿没有四只蹄子跑得快,想要变回妖身,又不舍得撕坏了重韫借给他的衣服。犹豫了下,一咬牙,转到一棵歪脖子树后躲好,借着树干的掩护解起衣服。 他解了外袍,脱了长衫,拉下腰间的汗巾子,将裤头一扯,正准备把裤子撸下来,忽听得一声喝问。 “兀那蠢驴,见了我跑什么?” 树边转出来一个身着青襦裙的女人,正是那半途中赌气与他们分道而行青鱼精念奴娇。 “啊!” “啪!” 小白单手提着裤子,分外无辜地捂住半边脸,眼里泪光盈盈,颇不服气地质问:“你干嘛又打我?” 念奴娇背对着他,气得一张俏脸通红,啐道:“下流!” 小白揉着脸蛋,委屈道:“我怎么下流了?明明我做驴的时候也没穿衣服,为什么变成人了就一定要穿衣服?我不穿衣服是我的事,你凭什么就打我!我娘都没打过我脸呢。” 念奴娇一双粉拳捏得啪啪响,气急攻心道:“你穿不穿?你要再这样不知廉耻,待会老娘就给你开个血窟窿。” 小白驴脾气一上来,忽然就不怕她了。干脆大咧咧将裤子一脱,光着个身子,摇头晃脑,挤眉弄眼,哼道:“我就不穿。” “你!” 念奴娇唤出骨刺,闭着眼睛朝身后搠去,这一刺扑了个空,转身一瞧,那头小黑驴早变回妖身,驮着一身衣服哒哒地蹦着蹄子跑走了。 这青鱼精见了,气了个半死,提着骨刺就追过去。 小白在这片林子茫无目的地溜达了一圈,每路过几棵树,就在树干上啃上一口留下记号,到最后,他发现这片林子几乎所有树上都被自己啃了一口。 他将耳朵一垂,泄气地自语道:“难道是鬼打墙?” 他忽然想起跟在重韫身边“行走江湖”的时候,听人说起过童子尿可以破鬼打墙。 要不要……试试? 念奴娇总算追上他,正要改刺为敲,好好抽上这只小驴妖一顿,忽见他人立起来,两只前蹄朝前方乱踢,扭着头,闭着眼,嘴里乱喊一气:“啊啊啊!坏人!不要过来!不要扒我的皮!” 念奴娇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前,飘着一只虚虚的影子,看着倒像个人形,只是瞧不清脸。 念奴娇当下清喝一声,骨刺一转,朝那虚影刺去。小白闻得身边风声响动,以为是那曾经想扒了他的皮去做阿胶的恶人,便将两只前蹄朝外头承八字一掰,正巧一蹄子踹在念奴娇腰上。 它这一蹄子下的劲不小,灌挟着妖力,所踢的位置又正好是念奴娇的罩门所在。念奴娇被他这一蹄子踹得往地上一仆,软了手脚。 她顿时气得破口大骂:“你这蠢驴,老娘好心来帮你,你竟敢踢我……嘶,你等着,我非杀了你不可!” 小白见踢错了人,一时也顾不上去想那坏人怎么就不见了,垂着头挪过去,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念奴娇一下,结结巴巴地问:“我,我踢你哪儿啦?疼吗?” 念奴娇按着腰,将手中骨刺朝上一戳,小白偏过脑袋,躲过了。 “我不是有意的,你,你不要生气嘛。” “呸!”念奴娇怒道:“不是有意的?那你倒是让我踹一脚试试?” 小白竟然乖乖在她脚边坐下,将屁股对着她,歪着头道:“那你踢回来吧。” 念奴娇愣住了。她横行霸道惯了,一向秉持的都是你打我一下,我回你一百的原则。她幼年时住在嘉陵江里,江中妖修颇多,单挑群殴那是常有的事儿,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打了她后,又对她说,那你打回来吧。 她心里别扭了好一会,才横着踢出一脚,落到小白身上时又不知怎么地竟然刻意收了点劲儿。 小白受了她一脚,才甩着尾巴站起来,问她:“你能走吗?要不要我驼你?” 念奴娇道:“驼个屁!老娘被你踢了罩门,连爬都爬不上来了。你还指望我能自己爬到你那蠢背上去?” 小白撅着嘴:“你又骂人……” “去。”念奴娇抬了抬下巴,“去把衣服穿上,变回去,背我起来。” 小白依言而行,把青鱼精背到背上。两人在林子林打转,就是出不去。小白本来是违背重韫的吩咐出来寻人的,他怕耽搁久了会生变故,一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这林子太古怪了,恐怕不是鬼打墙。我被它困住后就一直没能出去。”念奴娇捏了捏小白的耳朵,问:“小蠢驴,你是打哪过来的?” 小白道:“从庙里进来的。怎么,难道你不是吗?” 念奴娇有些不是滋味:“你们已经找到那座古庙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她还未进过出云寺。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白道:“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眼前强光一闪,再看时,我已经在这里了。” 念奴娇道:“我也是。我本来贴着云层下方御风而行,忽然眼前一亮,就落到这林子里来了。诶,你刚刚乱尥蹶子,究竟是看见什么了?” 小白将她往上掂了掂,抱怨了一句“你可真沉”,才道:“我看见以前那个想剥我的皮的恶人了。” 念奴娇在遇见小白之前也和一堆河里的妖精打了一架,不过后来她发现这些东西都是假的,那些幻象便不攻自破了。 如此说来……她断言道:“咱们可能是落到幻境里了。” “幻境是什么东西?” “幻境就和梦一样。有所思才会有所梦。你害怕的,喜欢的,痛恨的,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在幻境里出现。一旦你被这些情绪困住,就一辈子都不去了。”她解释完,暗自嘀咕:可是我明明看破那些东西是假的了呀,怎么我会被困住呢? 二人正茫然间,树林里狂风骤起,一道白电斜斜地劈下来,几声闷雷滚过,一阵哗哗的落雨之声从二人身后迅速推移而来。 小白侧过身,只见黑暗中奔出一对人影,雷电就是追着那对人影过来的。 近了,近了,待看清那二人的容貌,小白不由大喜:“主人!” 可重韫和荨娘恍若未闻,两人双手交握,看也不看地与小白擦身而过。 暴雨追着他们,却未打湿小白一衣一袜。 念奴娇见了,忙推了小白一把:“愣什么,追上他们,他们一定知道怎么出去。” 荨娘拉着重韫一直跑,直到被一条横生而出的大江拦住去路—— 钱塘江。 江水怒嚎,大浪飞卷,高高的浪头上站着的男人一身金红铠甲,威风凛凛。他抬起右手猛地朝下一斩,一道十丈高的浪头劈将下来,洪流滔滔,如同洪荒巨兽。 荨娘展开双臂将重韫护在身后,腰间绿绦出手,化作一张巨大的纱幕,将那滔滔江水尽数拦在身前。 她侧过脸,对着神色漠然的重韫大喊:“道长!你还不想离开这儿吗?他的儿子又不是你杀的,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就该偿命?” 又是一波江水打来。 荨娘被那江水冲得往后倒退了一步,挡在他们身前的纱幕立时小了一圈,一兜江水自高处落下,将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荨娘只觉胸中一阵激荡,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口,一时未能忍住,尽数喷到身前的纱幕上,好似点点落梅。 荨娘咬牙,喝道:“道长!你要是还是不肯离开,还是觉得自己该死,好!我陪你!” 重韫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别样的表情,他转了转眼珠,迷茫地看了看荨娘惨白的脸,又抬起头,望向高高站在浪顶的钱塘龙王。 荨娘猛地撤开纱幕,反身抱住重韫。江水倾泻而下,瞬间就将二人卷到江心。 江心里盘踞着一道漩涡,二人一接近漩涡边缘,便被巨大的拉力硬生生分开了去。荨娘死死拽住重韫衣袖,在江水中沉沉浮浮,嘶声大喊:“道长!道长!” 又一个浪头打来,她只觉手上一松,好似被一只巨大的触手吸住了背心,飞速地朝深水处沉了下去。 道长他……还是不愿意离开幻境吗?荨娘模糊地想着,突然有点小后悔,要知道真地会和道长死在这里,她就不冒那么大的风险,拿生死来做赌注了。不,也许还是会的。毕竟,另一个梦境里,道长也奋不顾身来救她了呀。 一道暖色的光分开浑浊的江水,水光悠悠。重韫伸开双臂朝她拥来。 她听见一声轻语落在耳边。 “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十分抱歉~·~ 第68章 师兄讲古道士破鬼市 禅殊在离魂幡外来回踱步。走到这头,撞上他师兄那张贱兮兮的笑脸,换个方向,走到那头,又撞上他家师兄那家贱兮兮的山羊脸。 “哎,师兄,我说你能别摸你那胡子了吗?”禅殊把张祭酒绕胡子的那只手扒拉下来,“急死我了。你说这个崂山道士真能把人带回来吗?” 张祭酒抬起另一只手去绕他唇上那两撇山羊胡,朝禅殊眨了眨眼睛,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来来来,趁现在有空,师兄来给你讲讲古。” 禅殊冷哼:“不听,反正师兄你十句话里也才一句可信。” 张祭酒牵过他的手,道:“师兄保证,这次句句属实。” 禅殊拗不过他,又不能真把耳朵堵上,只能受他“荼毒”了。 “这世间自有道门之始,道门的修行便分作两派,一派修剑,锻体魄;一派修符箓,炼神魂。咱们青城道宗,千百年来,以剑入道,符箓丹药虽有涉猎,研究却并不精深。江西龙虎山主修符箓,兼修飞剑,两者都算不上上佳。唯有崂山一脉,一千多年前在渤海之滨开宗立派以来,便专修符箓。传到第三代时,崂山派中出过一个惊艳绝才的人物。” 禅殊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是谁?怎么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张祭酒一脸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啧啧道:“小师弟,青城派藏经阁里那些古籍你可去翻过?你呀,就连让你看本入门心法都叫苦,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啦。乖,这不怪你。” 禅殊被师兄这番明里安慰,实则暗讽的话语说得脸红不已,恼羞成怒道:“师兄!” “这位惊艳绝才的人物据说是夜郎国王族后裔,叫杨忘仇,能辩听读写三万殄文,所画符箓可沟通天地鬼神,逆转阴阳……” 禅殊问:“殄文?” 张祭酒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便道:“哦,你不知道殄文是什么?殄文者,鬼神之语也。传说太始之初,世间掌管生死的为钟山烛龙神。这位太始之神神殒前留下一卷天书,号称十万殄文,传说书中暗藏着世间生死轮回的奥秘。你知道这世间第一的法则是什么吗?那便是,阴阳不可倒行,生死不可逆转。” “这十万殄文居然能够逆转阴阳生死,自然引来无数人的觊觎。据说九重天上为了夺取十万殄文打了好多年,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这十万殄文竟然无意间流传到世间,为水族族人和夜郎王国王族所得,只是流传有失,只剩下三万。” “这样不得了的东西为凡人所得,九重天的人怎么坐得住?可锁仙台锁仙力,九重天的大能仙人要想过锁仙台,除了自损修为,便只剩下入地府轮回一途。后来夜郎族亡国了,世间便有人猜测,夜郎王国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被九重天上派到人家的仙人灭了族。” 禅殊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吃惊道:“九,九重天的仙人竟然会杀凡人?” 张祭酒捻着唇上两抹小胡子,笑道:“这不叫‘杀’,这叫‘天诛’。” “咱们再接着说那杨忘仇。这十万殄文流传至今,只剩下三万,转为地府保管,地府的低等鬼差们只习得了其中一万,平时在阴阳间来回行走便已毫无阻碍,可杨忘仇一介凡人,居然也掌握了三万殄文,这便犯了大忌讳。” “本来崂山传到杨忘仇那一代,隐隐已有天下三千道门执牛耳者之势,可谁知天不从人愿,那杨忘仇一夕之间死于非命,崂山藏经阁被天火所毁,虽然崂山门人们最后抢救出了一些经卷,但最重要的符箓咒文图谱和杨忘仇所编的殄文转录都被烧毁了。” “符箓之术乃崂山立派根基,可最重要的典籍竟被付之一炬,崂山派自此势衰,直至今日虽仍在道宗中占一席之地,却是门派凋敝,后继无人。” 禅殊听得瞠目结舌,道:“原来崂山道宗也曾风光过。可是师兄,你跟我说这些,跟这崂山道士能不能把人带回来又有什么关系?” 张祭酒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转了两圈,精光闪过,好似一只狡猾的黄鼠狼。他慢悠悠道:“我原以为崂山派不成气候了,可这几日见了这位道兄,才发现崂山派不知几时竟出了一位高徒。你还记得在夔州时,这位道兄一张黄符打开黄泉道么?” “记得啊,那有什么?” “那有什么?”张祭酒掐着嗓子,怪声怪气道:“你可知便是主修符箓的道门第一宗派龙虎山,也找不出几个只用一张黄符便能催开黄泉道的人来!” “更不必提这位道兄显然身具阴阳二眼,能够沟通鬼差。负此奇能,要振兴师门,不过是时日问题。所以我才说,如果连这位道兄都不能把人带回来,大概这世间也找不出多少人能成此事了。” 重韫不过年长了禅殊四岁,在师兄口中便这般“了不起”,自然激起禅殊心中的少年好胜之心。更不用说重韫还是他的“情敌”。禅殊心里的滋味一时间也不知是酸是辣,别提有多别扭了。 正当此时,那九支离魂幡忽地一齐离地,升到半人高处绕着法阵中的两人疾速地旋转起来。 只听一声“嗡”的长鸣,像是空旷的宫殿里有一面铜镜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大响,禅殊与张祭酒闻声望去,只见寺中大殿所在之地有一道刺目的明光穿透了黑暗,直直射向夜空,像烟花般绽开了七彩炫目的光圈。其中有一道光圈在天上转过一道弯,便顺着弧形的轨迹,流星般朝法阵中央落了下来,落到离魂幡上头,又一分为二,光尾一摆,游鱼般钻进荨娘和重韫的身体里。 九支旗幡嗖嗖做响,忽地,结成一束,一条长臂伸出,正好将它们接在手中。 重韫从身上扯下两条布条,往手上一缠,绑好,弯下腰,将仍自昏迷的荨娘背到背上,对着神色各异的师兄弟俩道:“那个鬼市的阵眼被我破了,这出云鬼寺与那阵眼息息相连,只怕会塌,咱们得立时出去。” 天上的七彩华光圈忽地收拢,如同鲸鱼吐水,高高升起,倏尔落下。 重韫面色一变,道:“不好!快走!” 说完便领着身后二人朝大殿的方向跑过去。 其实与其说是跑,倒不如说他们是被风刮过去的。 自重韫喊出那句“不好”开始,大殿中心便形成一个风眼,风眼转动,带起狂风旋转,各个小殿的殿顶吱吱作响,好像下一刻就会被掀飞了去。无数草木旋转着飞上天空,好似被一张无形的大嘴吸往了大殿的方向。 颠簸中,荨娘的睫毛抖了两下,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鼻端闻到熟悉的皂荚清香,嘴角忍不住勾出一点笑意,她将脸贴到重韫背上,轻轻地蹭了两下,只觉得满心欢喜,难以言说。 然而还不待她再多汲取一些温暖,重韫便将她放下来,同时将她的纱衣塞进她手里。 他们站在一条分叉的甬道上,往右走,便是大殿的方向,往左转,绕过几间小殿,就能转到山门前。 重韫打开符袋,取出一张引路的符纸抛向空中,厉喝一声:“开!” 金光一闪,那符纸竖起,符上的朱砂符文脱纸而出,化作一条细细长长的朱砂红线。重韫手指一勾,红线的一端飞下来,虚虚地缠到荨娘手上。 重韫低头,摸了摸荨娘的头发,道:“走!我去堵风眼,你带他们出去。” 荨娘摇头,“道长,我……” 重韫忽然放低声音,话语里难得多了些温柔,“荨娘,你带他们出去。听话。” 温柔,却是不可推脱的坚定。 荨娘一咬牙,不敢再看重韫,朝着身后喊了一声:“我们先走”,便逆转风势朝左边走去。 那段红线高高地飘在前方,丝毫不受狂风影响。 重韫看着那逆风而行,被刮得东倒西歪的背影,怔了一刻,忽地大喊了一声:“荨娘!” 荨娘回头,只见一点彩光疾飞而来,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一只七彩瓢虫落进她手心里,险些没被她捏死。 虫子?干嘛的? “到了山门前,若是打不开门,问你手里那只书蛀虫,它自有开门之法。” 重韫喊完这一句,拔足朝相反的方向跑了过去。 哗——哗——不少殿顶受不住这狂风,接二连三被掀开了去,大殿里的佛像,经幢,香烛贡品纷纷被卷上天空。 荨娘他们好容易才来到山门前,合力去抬那门栓,门栓纹丝不动,禅殊气急了,抽/出宝剑,便要直接将那门栓一分为二。小彩儿从荨娘袖子爬出来,连声高呼:“可不敢砍!可不敢砍啊!” 荨娘将它拢在手心里,以防它被大风刮走,问:“道长说你知道怎么开门?” 小彩儿晃了两下触角,细声细气道:“这出云寺没破败前也是受了不少香火的,一草一木,一门一砖都有佛性,山门兄它啊,最喜欢听人念经了,念得它高兴了,你叫它开门,它就开了。” 真……真有个性啊。荨娘心道,不由抬手抹了把额上那不存在的冷汗。 禅殊道:“胡说八道!荨娘你让让,我把它砍开。” 小彩儿不开心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是不会骗人的。这话是山门兄它自己告诉我的。它还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要是砍它,小心伤的是你自己。” 张祭酒拉住禅殊,哪怕发冠被掀飞了也依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他说:“师弟,念经而已嘛,师兄来吧。” 他说完,果然念起经来,他每念一句,山门便自下而上消失一分,待他念到一百来句,眼前已经没有山门了,只有一片浓浓的白雾横在前头。 荨娘等人举步跨出高高的门槛,忽听身后吱呀一声响,回头看去,只见红色的山门紧闭,静静地伫立在他们身后,好似从未打开过一般。 身前狂风刮过,禅殊朝脚下望了一眼,忽然发出一声如晴天霹雳的尖叫。 张祭酒不动声色地把露出悬崖一半的脚丫收回来,反手拍了拍猴子似地扒在他身上,抖得筛子一般的禅殊,对着目瞪口呆的荨娘笑道:“荨小娘子勿要见怪,我师弟他从小就恐高。” 荨娘吞了口唾沫,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心道,我也怕。 只是,他们怎么一脚从寺里跨出来,就到悬崖边上了?幸亏没多跨一步,不然,岂不是要掉下去摔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蛀虫小彩儿:禅殊恐高,你们知道道长怕什么吗?嘿嘿,我就不告诉你们…… 第69章 一根红线一双人 荨娘看着出云寺的山门,才一眨眼间,整座山门连带着寺庙便在她眼前倒退了七八丈。 “这鬼寺!”荨娘叫道:“这鬼寺它会动!” 张祭酒搀住禅殊,一个起落,离开悬崖边一丈多远,这才把禅殊扒拉下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师弟,师弟。诶,现在安全了,你睁开眼看看。” 禅殊这才将眼睁开一小条缝,朝脚下望了一眼,见果真“脚踏实地”了,便轻轻吁了口气。荨娘从他身边掠过,禅殊还来不及问一句荨娘你干嘛去,那不断退去的出云寺山门上方呼地冲出一匹黑影。 定睛看去,只见一只小毛驴驮着个青裙女子从墙头一跃而出,气势骁勇,好似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战马。 小白落地后,四蹄一崴,险些跪倒在地。坐在他身上的念奴娇赶紧飘身而下,蹲到他身旁面带忧色地问了一句:“臭驴,你怎么样了?” 荨娘与他们交身而过时被念奴娇一把拉个正着。念奴娇问她:“你干嘛去?” 荨娘挣了挣手,“你放开我!我问你,道长人呢?” 小白累得呼呼吐舌,说话时连舌头都大了一圈,“主人搜,搜,让偶们不要靠近出云寺。他,他断厚!” 荨娘远远望过去,只见整个出云寺从一砖一瓦开始逐渐分崩离析,好似被一双无情的大手,像扯绵拉絮一般扯了个粉碎,又如长鲸吸水,尽数被寺庙中央那张无形的大口吸食了去。 念奴娇紧紧攥住她的手,道:“那道士叫我看好你。你别上去捣乱。” 荨娘没有法力,一时挣不脱她的束缚,眼看着那个片片驳落的出云寺越来越远,不由急得掉下泪来。她哭喊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那个寺里的是什么东西吗?整个出云寺就是一个巨大的法阵!道长强行破了阵眼,现在法阵反噬,会把在寺庙里的包括寺庙外围的所有东西都吸进去的!” “你放开我!” 荨娘怒急攻心,忽然觉得掌心一暖,一股暖流顺着经脉流入四肢五骸。 仙力! 荨娘下意识地扬手推出一掌,念奴娇不敢硬接她的法力,不得已松了手闪身避开。荨娘抓住这一点间隙,腰中绿绦腾飞而出,她探手抓住,一个轻巧的燕子翻身,翻坐到绿绦上头,直追出云寺而去。 张祭酒“啧”了一声,对禅殊道:“走,咱们跟在她身后看看。” 禅殊愣了会,才回过神来,神色恹恹的。直至这一刻他似乎才看清了一些东西。荨娘眼中只有那个道士。而自己呢,每每见了她一颗心便犹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还常要做出些丢脸的事情。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跳梁小丑,自己一个人在梁上手舞足蹈,表演得不亦乐乎,可实际上却没有人看。 荨娘追到出云寺附近时,所有的院墙已经变作漫天飞舞的瓦砾,唯有那座朱红的山门还坚守在原地。 荨娘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支使绿绦远远地飘在出云寺的风波外围,大声喊道:“道长——道长——” 可里头飓风狂转,她的声音怎么可能传达到重韫耳畔呢? 风势愈发猛烈了。荨娘听见整座山门吱吱作响,忽地,正中的两扇大门啪地朝里甩将出去,灰蒙蒙的世界里有一条天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飘忽得好似一只鬼魂。 荨娘大喜,当即将绿绦降下去。 然而还不待她喊出一句道长,那个逆风势而行的人身后狂风一卷,忽地化作一只狰狞的手掌,劈头朝重韫抓了过去,不过眨眼之间,本来堪堪接近山门的重韫又被裹入那团灰雾里,疾速地退了回去。 荨娘当下想了不想便要冲入山门内,却被追赶而来的众人拦住。 荨娘跳脚,哭得脸上一塌糊涂,连声音也走了调:“你们放开我!道长!道长——” 禅殊道:“荨娘你不要急。重韫道兄他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有办法出来的!” 荨娘猛地抬头,五指攥进了禅殊的肌肉里:“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究竟有什么办法啊!” 禅殊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哪能知道有什么办法呢? 过了一会,众人忽听得出云寺的残址上头传来一阵鬼啸,像是千人同哭,万人同笑,中间又夹杂着无数絮絮私语,声音又尖又细,震得人耳膜生疼,都忍不住抬手捂住耳朵。 无数金光穿透了笼罩着出云寺的灰影,一道道金色的符文从被金光撕裂的小窟窿里飘出来,贴在灰影外头,首尾相连,形成一圈又一圈的环形咒文法阵。 众人见了那咒文所用的符文,个个都面面相觑,不知这咒文究竟是何文字所书,也不知这咒文究竟是重韫的杰作,还是那个将出云寺设为法阵的人的杰作。 只见那些金色的咒文压在包裹着出云寺的灰影上,不断地收缩,竟将那团灰影慢慢地压缩了下去。 张祭酒面色一变,道:“不好,这些符文是禁咒,设阵的人留下这道禁咒,是为了将这个出云寺的法阵毁尸灭迹。 荨娘趁众人不注意,身子一矮,从念奴娇和小白中间钻了出去,朝那团不断远离的灰影飞奔过去。 小白见状也要跟去,念奴娇手疾眼快拿住他的肩膀,喝问:“不要命了?” 小白转过头,眼睛红红地瞪着她,瞪得念奴娇忽然间心虚起来,竟然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小白一得自由,便紧追荨娘而去。 荨娘离出云寺山门的门框只有三丈之遥时,她的脚下忽地传来一道劲猛的力道,一下子将她拉倒在地,朝出云寺拖了过去。荨娘反应甚快,当下从腰后拔/出重韫给她防身的匕首插/入地上,双手牢牢地把住刀柄,暂时稳住了去势。 她支撑着爬起来,朝脚上一望,只见一道银红色的光线从荨娘右脚蜿蜒而出,逶迤不知连向何处。 红线! 她当即大喜,松开握住刀柄的双手,腰间绿绦随主人心意,绿绦两端宛如两条绿蛇破洞而出,嗖地颤住了刀柄,将荨娘的身子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荨娘右脚一转,将那红线在小腿上绕了两圈,接着曲起右腿,双手绕住红线前端,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条蔓延到出云寺深处的红线一寸一寸地往外拽。 红线另一端朝反向撕扯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哪怕荨娘暂时有了仙气护体,那细细的红线依然深深地嵌入她娇嫩的肌肤当中。 荨娘疼得眼泪直流,脖子上一条条细细的青筋都绷起来了,从伤口处渗出的鲜血染得她满身都是,可她咬着牙,愣是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 众人追到她身边时,便见她身边堆着一团细细长长的银红光线,张祭酒见多识广,当下便认出这是红线,因而也打灭了众人想要帮忙的心。 “红线者,唯有红线两端所绑之人才能触碰得到。” 她还在拉那红线,手臂上,小腿上有些伤口似乎已经深到可以看见里头的铮铮白骨。 圈在出云寺外的金色符文已经将笼住出云寺的灰影圈到只有三个坟包那般大小。众人八只眼睛都牢牢地盯住出云寺那残破的山门遗址,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忽然,一道青影倒在了寺门前。众人屏住呼吸,只见那青影颠了两下,又缓缓地站起来了。他腰上好似绑住了一根粗大的纤绳,不住地将他向后拉,以至于他每前进三步,便要倒退一步。 荨娘撇了一眼,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重韫终于走出了那团灰影。他身后那一圈圈金色的符文猛然一勒,炸裂开来,无数符文一齐碎开,化作点点流光碎金,好似无数金光闪闪的萤火虫,又好似生火时迸溅起的火星,在重韫身后四下飘飞。 重韫身上的道袍已经变成了条条碎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他走到荨娘跟前,一直勉力挺直的身影晃了两晃,终于忍不住单膝跪下。 他将双手撑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荨娘,看到含着泪花的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和他背后漫天飞扬的金色符文,看到她两条手臂上细细的勒痕和满身的鲜血,只觉心头大恸。他的喉结滚了两下,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一刻他只想把她揉进自己怀里,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想。 但最终万千澎湃的心绪沉淀下去,他只是如捧珍宝地捧起那根红线,哑着声音问她:“是你……把我拉回来的?” “……疼吗?” 疼啊。可疼了。 荨娘狠狠地点了两下头,眼睛一眨,两丛泪花啪地砸了下来。 是的,是我把你来回来的。我不只要把你拉回来,我以后还有用红线绑你一辈子。你怕吗? 星子稀疏,林风清扬。 重韫抱着荨娘远远地落在众人身后。前头的人很识趣,谁也没来打扰他们。 荨娘刚刚那股悍猛的劲过后,那些钻心刺骨的痛感一时都回来,疼得荨娘挠心挠肺的。她每嘶一声,重韫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一脸紧张地瞧着她,唯恐自己抱的姿势不对,弄疼了她的伤口。 荨娘双手都伤了,不敢动手调戏他,只好动嘴。 “道长,好疼啊。” 重韫恨不能代她疼,可他素来嘴拙,更不擅表达感情,沉默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能点点头,道:“我知道,很疼。” 荨娘眨了眨眼睛,问:“道长,他们走远了吗?” 重韫抬头,见前头已经没有人了,便道:“嗯。” 荨娘抬起下巴,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道长,要是你亲亲我,我就不那么疼了。” 说完睁着一双大眼,期盼地望着重韫。她心里百爪挠心似的,紧张得不得了,想着万一道长又拒绝了该怎么办? 重韫已经不给机会让她瞎想了。他低下头,爱怜地含住那两瓣红艳艳的唇,探出舌尖,缓缓地沿着她的唇形扫了一圈。 荨娘一颗心跳得有如奔马,只觉整个星空似乎都旋转起来。她心道,我要死,我要死了。 重韫的舌探入她口中,碰到她的舌尖,便不由自主地追了过去。他吸得那么用力,狠狠地碾压着,毫不留情地在荨娘口中称王称霸。 荨娘晕乎乎地想道,原来真正的亲亲是这样的,要喘不上气了…… 重韫稍稍分离了会,目光细细地描过她的眉目,稍稍让她喘了口气,便又压了上去。 高崖之上,有百年苍松一棵,苍松上坐着一银发鹤须的老道士,一个玉团儿似的小道童躺在他怀里,正自熟睡。苍松下,盘腿坐着一个胖道士。 那胖道士道:“师兄,你怎么就光看着,万一大师侄真出不来怎么办?” 老道士得意道:“你师兄我牵的红线还有差?” 胖道士:“什么红线?” 老道士清咳一声,像是无意间说漏嘴了般慌忙掩饰道:“嗨,天机,天机不可泄露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重韫道长,我想采访你一下,对于荨娘,你的感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重韫:…… 作者菌:重韫道长,你怎么不说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重韫:…… 作者菌:嗯? 重韫(脸红,结巴):喜欢不是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 作者菌:哎呀~·~道长,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道长呢……好污呀~~ 重韫:…… 我明明什么也没说。。。 第70章 我想和她结为仙侣 重韫在山脚下的村庄找了些应急草药草草给荨娘包扎了伤口,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等到褚云子一行人姗姗来迟。众人一合计,见离菩提佛珠开光大典还有四日,遂决定先回何弥勒处暂做休整。决定一下,即刻启程,褚云子将他那宝贝葫芦朝空中一抛,化作一只瓢状“飞船”,飞了一个白日,在夜幕降临之时才回到樵隐居。 回到樵隐居之后,重韫央了念奴娇帮荨娘换身干净衣裳,自己便一头钻进何弥勒的药房里配药,满头是汗地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配好一帖外敷的药膏。他捧着这钵药膏推门而入,便见荨娘穿了一身青色的道袍,长长的乌发散在身后,神色恹恹地拥着被子坐着。一见他进屋,顿时如同那兔子见了萝卜似的,重韫真怀疑她要是有耳朵,这会儿一准竖得老高了。 他顿时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道长,道长,你手里拿的什么呀?”荨娘探头吸了一鼻子,顿时苦着脸,嫌恶地转过头去,吐舌道:“我的天,好臭……” 重韫在床边坐下,将药钵放在床边的矮凳上,腾出了双手。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荨娘一条胳膊,尽量放轻动作将原先包扎的布条解下来,用干净的棉花蘸了水,将原先敷上去的药渣一点点擦掉。 荨娘此人能够矫情的时候,那是绝不含糊。这会子重新上药的过程当真是折磨人,她便放开嗓子鬼嚎鬼叫的,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叫成杀猪一般,也是没谁了。 她含着两泡泪问重韫:“道长,你是不是恨我?” 重韫用特制的钝木刀刮了一点药膏,正准备往荨娘伤口上涂,闻言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荨娘低下头,以额抵额,不轻不重地用自己的脑门磕了一下重韫的脑门。 “疼死我了,我叫成这样子,你也不知道安慰安慰我吗?真是欠揍。” 重韫垂下眼脸,问她:“要怎么安慰你?” 话出口,眼前忽然掠过大别山林中那些艳靡的场景,她红艳艳的唇和水光迷蒙的双眼,她细细的喘/息…… 重韫只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干哑,莫名地燥热起来。 荨娘见他烧红了耳根,眼珠子一转,又升起些逗弄他的心思来,便靠在他耳边,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咯咯笑道:“道长,止疼的方法你明明知道的呀。” 重韫浑身一震,险些就拿不住上药用的木刀。 好不容易定住心神,重韫抬起木刀,轻轻地将木刀上的膏药涂到伤口上。才涂了一点,便听得荨娘嘤/咛一声,五指微曲,想要握拳,又怕崩开了手背上的伤口。 重韫将她的手微微抬起,每涂上一点膏药,便轻轻地朝涂药的地方吹上一口气,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那眉那眼,无一不是在对她说“乖,忍着点,一会就不疼了”。 荨娘做了几千年的仙人,从来没有人这般如珍似宝地待过她。她鼻子一酸,眼眶微热,忽然就忍不住想哭。 重韫总算给荨娘上好药,临走前又被荨娘拉住,在颊边偷袭了一记香吻。他捂着被偷袭的地方愣了会,忽地涨得满面通红,慌慌张张地抱起荨娘的那身血衣夺门而出。啪地将门关上,重韫将背靠在门上,一抬眼,望见那轮银盘也似的圆月,一时间心里思绪万千。他也是情窦初开,头回把个姑娘放在心头,简直不知该怎样待她才好。 重韫摇摇头,在心中暗叹一声,心中思量着,那些话该怎么开口跟师父说? 他替荨娘洗干净那套法衣,在院中引了条绳索晾好了,抬眼一瞧,见师父房中的灯还亮着。褚云子瘦削的身影映在门上,像是等了他多时。 重韫定了定心绪,抬步走了过去。 “师父?” 褚云子拿起把剪子挑了挑灯花,应道:“唔,大徒儿啊,进来吧。” 重韫推门而入,只见褚云子坐在地上铺着的坐席上,他身后放着一架矮矮的纸屏风,屏风上画着七八个吹拉弹唱的彩衣乐姬。一条白白的小胖腿没型没款地从屏风后伸出来,显然小倭瓜正躺在里头睡觉。 小倭瓜自小体质异于常人,每逢盛夏最热之时便容易犯困,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他小时候跟在重韫身边,重韫怕他睡坏了,每隔半天便要叫醒他一次。 故而见此,重韫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小倭瓜又开始夏眠了?今年身上可有出红点?” 褚云子放下剪子,拈起一点胡子,道:“跟着师父我你还不放心吗?” 重韫垂眼一扫,见褚云子露出道袍的那双脚上套着双白棉袜子,袜子的前端已经豁了口。 就是跟着你我才不放心。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但是做弟子不好下自家师父的面子,重韫这话也就只能在腹中暗自腹诽一下。 重韫道:“师父,您这次故意不和我一道进出云寺,想必是早早便猜到出云寺里根本没有什么魔罗汉,整个出云寺不过是个人为的法阵,对吗?” 褚云子半闭着眼,一副将睡欲睡的样子。 “哦,大徒儿怎么看呀?” 重韫道:“出云寺的阵法是用殄文书写的咒文布下的。阵眼便是每夜鬼市之时出现的那面轮回镜。一开始我一直想不明白出云寺的鬼魂为什么会越来越多,现在我想通了。出云寺以前的确死过人,我进幻境的时候看到出云寺到最后还剩下十八位老僧并小沙弥,后来不知为何,这些人都死了。” “当时的出云寺或许正巧建在阴阳交界之处,这些僧侣冤死之后无人为他们收敛尸骨,他们的魂魄便与出云寺绑在一起,将出云寺变作一座飘渺无定的鬼寺。后来有人借着鬼寺的便利设下一个囚禁生魂的法阵,制造出一个‘人间地狱’。” 褚云子睁开一只眼,颇为赞赏:“唔,人间地狱?怎个说法?” “每夜丑时,鬼市开,鬼魂集,新来的鬼魂需受恶鬼鞭笞,再入轮回镜,重新体验一遍生前最刻骨铭心,最折磨心神的往事。而那些被吸入轮回镜的魂魄,多半生前心中都有一段心结,或是有愧,或是有恨。那个设法阵的人这么做,似乎是想让那些生前有罪的人死后能够受尽折磨。而一旦他们在轮回镜中走不出来,便会彻底同轮回镜融为一体,成为法阵的一部分。” “本来人死后的事情该归地府所管,这人越俎代庖,在人间建了个这样的东西,为防被上界之人发现,便连当地的土地一起杀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我们看见土地的金身,会残败成那副模样。那个土地,至少已经死了五百年了。” 褚云子睁开了另一只眼睛,袖子一翻,手上多了一根黄瓜。他嘎嘣咬了一口,边嚼边道:“唔,你的猜测很有道理。要不要再猜猜,到底是谁请我们去蹚这浑水的?” 重韫摇摇头:“弟子猜不到。但想来此人应该很了解崂山派,知道崂山派出过一位熟知殄文的师祖。” 褚云子忽然叹了口气,正色道:“重韫。” 师父很少喊他名字,一般都是“大徒儿大徒儿”地叫,这会儿忽然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重韫只觉好似被跳蚤上了身,有些不知所以然的不自在。 褚云子道:“你向来心思重,心肠又格外软些,但咱们崂山这一辈儿,也就一个你能够读懂一些殄文,这师门传承,只有你真正继承了。前辈儿的事上涉九重天,下牵连着地府,师父不想你们参杂到这些事情里。若是有朝一日真出了什么事,你也只管回崂山,好好把师门延续下去,明白吗?” 重韫心神一震,只觉师父的话云里雾里的,他好似从中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却说不上是什么。 那一瞬间,重韫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他忽然想起褚云子似乎说过,他渡劫在即……难道,师父已经算到了什么? 重韫只觉好似饮了一碗黄连汤,嘴里苦得没了滋味。他原先满腹的打算突然间就说不出口了。他深深朝褚云子拜了一拜,正准备退出去,就被褚云子叫住了。 “大徒儿啊。”他又恢复平时一副二五不着六的模样,“你应该还有话没说完吧?” “师父,我……” 褚云子挥手打断他:“堂堂一个男子汉,心里有话却不敢说,还能算作男人吗?” 重韫看见师父那双明亮的眸子,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平日里癫癫傻傻的老道士其实是睿智的,他明明看穿了很多东西,却不愿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就好比他也许算到了什么东西,却不愿告诉自己,只是婉转地说,万一有大难,你们躲得远远的就行了,天掉下来,也有为师顶着。 他不告诉自己! 重韫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气恼,也就是这股气恼绊住了他离去的脚步。他骤然回身,撩起下摆,重重地跪下,双手交叠,长揖到地。 “师父,弟子不能做道士了。” 褚云子笑呵呵地:“哦,不能做道士了?那你想干嘛去?还俗娶妻,种田生娃?” 重韫被他说得脸一红,虽然他心里想做的事的确差不多。他又一长揖到地,掷地有声道:“我要修仙。” “哦?修仙跟当道士,没什么冲突嘛。” 重韫收拾好脸上的羞涩,绷住了面皮:“仙凡不可结合,我想……我想和荨娘结为仙侣!” 褚云子拍桌大笑,笑得整个人都在地上打滚,“哎呦,我的傻徒儿,就这事儿?你,哈哈哈,你是不是还应该带她回家见见你娘啊?” 重韫有点儿恼羞成怒:“师父!” 褚云子整了整胡子,从坐席上爬起来,憋住笑,正襟危坐,满脸慈祥:“傻徒儿,这事儿跟当道士没冲突呀。” 重韫皱眉:“可是崂山门规……” 褚云子眨了眨眼睛,道:“崂山门规是崂山宗主定的,等你当了掌门,门规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重韫:…… 师父你这样不尊祖训,公然教唆本门弟子“为非作歹”,师祖们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重韫道长,你都已经想得那么远了,你娘知道吗?人家姑娘知道吗? 啧啧,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这样心急的道长…… 重韫:…… 第71章 情人眼里出西施 重韫去后,荨娘便单着脚蹦到桌边,抬起被纱布缠得圆滚滚的小指从一堆杂物里勾出一个靛青色的粗布符袋。 她一直不好开口问重韫要回那枚福缘瓶,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她笨拙地扯开符袋的袋口,将里头的东西都倒出来,堆了满桌的黄符和几枚古旧的铜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荨娘奇道:“我看道长最近一直随身带着这个符袋,还以为东西在这里头呢。啧,还能放哪里?总不会丢了吧?” 一只七彩瓢虫从荨娘领口爬出来,一颠一颠地爬到她肩头蹲好。 “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当然是贴身放着啦。”小彩儿细声细气地回复了她的自言自语。 荨娘斜眼瞧它,一脸不信的样子:“是吗?可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呀。” “咦,不对,你这小虫子刚刚从哪爬出来的?” 小彩儿抖了抖触角:“不要这么在意细节嘛仙女姐姐。” 荨娘哼道:“以后别在本仙子身上乱爬,去,头发上呆着。” 小彩儿道一声“遵命”,双翅一动,轻飘飘地落在荨娘鬓边,远远看去,好似佩了一枝瓢虫彩簪。 荨娘若有所思道:“贴身藏着吗?啊,有了。” “那谁,小虫子,你快下来。” 小彩儿又扑腾扑腾落到荨娘手上,扭了扭身子,道:“仙女姐姐,我不是那谁,我叫小彩儿。” 荨娘道:“不要这么在意细节嘛小虫子。我看你长得很可爱呀,介不介意让本仙子附个身?” 小彩儿抖抖弯曲曲的触角,刚想说“介意有用么”,便觉荨娘双目如同深潭,它似乎在里头看见无数个自己,脚挨着脚,翅膀叠着翅膀,沿着某个诡异的角度疾速地旋转起来。 片刻之后,七彩瓢虫跳到桌上,动了动六只不太协调的短腿儿,“啧啧,腿太多也是麻烦。” 这会子却是荨娘的声音了。 瓢虫荨娘扇了两下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出窗外,先在院中两颗桂花树下转了几圈,享受一遍飞翔的快感,才飞到廊庑下,准确无误地找到重韫的房间。 屋里的烛火还亮着,可惜房门紧闭,连窗子也没开,荨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窗纸挠破了一个小洞,笨手笨脚地挤进去,一时没收住,咚地落到窗边的花案上,磕得头昏眼花。 荨娘甩甩头,翻了个身,晕乎乎地爬了两步,定睛一瞧,只见屏风后水汽氤氲,隐隐有水声作响。 荨娘顿时心花怒放: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儿? 当下不废二话,飞过屏风,悄悄儿落在澡桶边上。她还不敢直接落在重韫身上,怕被重韫发现后一掌拍飞,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她踮着六条小短腿,把个瓢虫腰都要望断了,目光还越不过重韫搁在澡桶边的手臂。那手臂上肌肉的线条流畅而漂亮,然而对于荨娘现在的体型而言,简直就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忽然,澡桶中的人动了动,一只五指山当头压下来,荨娘还来不及飞走,便被两根湿漉漉的手指夹住,放到了一片平坦的“丘原”上。 重韫以掌托起瓢虫荨娘,好看的眉微微蹙着:“是你?你不是跟在荨娘身边,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重韫问话了,荨娘若要不答,难免引他起疑。思及此,荨娘忙掐着嗓子学着小彩儿细声细气地回道:“仙女姐姐睡了,我出来逛逛。” 眼睛朝下一溜,重韫的胸膛隐在一团白蒙蒙的水雾后。他并不十分健壮,但是骨架修长,骨肉匀停,肌肉的线条是经年累月的锻炼造就的,十分流畅,充满阳刚的力量感,却不会让人觉得粗野。 荨娘的眼神在他胸前两点茱萸停了一瞬,便飞快转开视线。她的心砰砰跳得好似擂鼓。艰难地将视线移回重韫脸上,只见他脱了冠,乌亮的头发散落在双肩,柔化了面部的线条,他的眉眼也因此现出一点少见的缱绻柔情。 水汽上蒸,重韫的唇上便带了点湿意,显得格外润泽。他微微垂头,一缕长发坠落,时不时擦过他的唇角。 荨娘抬起两条腿按着胸前,心中大呼不妙,她想,我一定是疯了,我怎么会连道长的头发丝儿都羡慕起来了呢? 她蜷着六条腿,躺在重韫掌心里滚来滚去,重韫被她的蠢态逗乐了,不由拿手指挑了挑她的触角,低低笑道:“你是饿了么?我在荨娘房中放了个符袋,那里头的黄符都归你了。” 荨娘嘴比脑快,道:“我想吃的是你——” 重韫一时没认出荨娘的声音,却难得地起了点玩笑的心思。他憋住笑,道:“你又没牙,怎么吃我?” 荨娘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耍无赖道:“没牙我也能吃。” 重韫往后一靠,托着她的那只手虚虚地搭在澡桶边。 他不再接话,想来是觉得逗弄个虫子玩也没多大意思。荨娘是谁?她可是九重天上最会顺杆子爬的仙女。重韫不表态,正好方便她行事。她顺着重韫的手臂爬到重韫肩头,又顺着他的锁骨爬下去,落在他的锁骨的小窝间,伸出两只小贼爪,轻轻地在重韫喉结上挠了一把。 重韫闷闷笑了两声,由得她去作怪,顺手拧了把巾子盖到额头上。 荨娘玩了一会累了,便在重韫锁骨上窝着睡了过去,等到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落在一团棉花上,她挣了挣腿,从棉花里爬出来,眼前便是一堆庞然大物,隐隐有皂荚的清香。 荨娘眼睛一亮,是道长的衣服。她绕着衣服飞了一圈,心中感叹,道长真是的,明明是第二天就要换的衣服,有必要叠得这么齐整吗? 忽然,她在衣服的最上方发现了一个绣样精致的浅绿色香囊。 这个香囊荨娘从未在重韫身上见过,难道这就是那个贴身放置的…… 荨娘想到此处再也忍不住,落到香囊边上,六脚齐上,好不容易将袋口扯开一点,将胖乎乎的小身子拱进去,唔,好黑。 这么想着,头顶触角一动,忽然发出微微的光芒来。 荨娘低头一瞧,只见脚上踩着一卷叠得方方整整的白绢子。她眯眼辩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这个不就是她在阆中城里给道长打的“借条”吗? 这个也算是重要的东西?道长这么宝贝地收着,不会真的想让我还钱吧? 荨娘无所谓地想着,哼,管他呢,反正我没银子,大不了卖身还他好了。道长,唔,道长肯定愿意买的! 香囊底部躺着一枚葫芦形的玉坠。这才是荨娘此行的目的。 荨娘抬起四条腿抱住那枚比现在的自己还重的玉坠,颤巍巍地钻出袋口,心道,这得多亏了有仙力加持,不然还抱不动。 荨娘将香囊的袋口系好了,抱着玉坠原路返回。她的元身在桌边坐了大半夜,手脚早僵了,故而她一回到自己的身体险些没从椅子上跌下去。总算没摔个狗吃屎。荨娘将福缘瓶收好,又嘱咐小彩儿不得将今夜之事泄露,否则别想吃一张符纸。小彩儿腹中饥饿,奈不过她淫威,只得点头喏喏地答应了。 荨娘半夜好眠,第二日重韫端过朝食来喂她,喂食的过程中几次欲言又止,荨娘抬眼瞧他,他便侧过脸,将目光避开。 如是几番之后,倒是荨娘先忍不住了。 “道长,人家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难道我现在在你眼里已经是西施了吗?你这般眼巴巴地瞧着我,我怎么吃得下东西呀?” 重韫瞪她一眼,忍不住道:“胡说八道。” 耳尖却红得快滴出血来。 荨娘指着粥上漂着的香菜,道:“这个,这个好臭。我不吃。” 重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提起筷子,将那几根香菜夹住,十分自然地放进了自己嘴里。 抬眼,见荨娘呆愣的模样,便问:“还有什么不吃的?” 荨娘猛地转过头,拿两只包得馒头似的手捂住脸。重韫以为她伤口发作,忙将粥碗往边上一放,急问:“是伤口又疼了吗?” 荨娘埋着脑袋,摇头。 “那是别的地方不舒服?” 荨娘还是摇头。 重韫迷茫了,那这是怎么了? 荨娘慢慢地抬起脸,圆圆的脸上浮着两抹红云,细细的声音从那张红红的小嘴儿里飘出来。 她说:“道长,你和我用一双筷子呀。” 一团热浪呼地烧上重韫的脸。重韫慌忙起身,无措道:“我,我……我去帮你换双干净的来。” 荨娘压住他垂在床边的衣袖,小小声道:“不用换。我乐意和你用一双筷子。” 忽忽间两日已过,重韫等人启程前往庐州赶赴菩提佛祖的开光大典。所幸舒州与庐州相隔不远,走了半天水路,又在天上飞了一会,天黑前总算赶到庐州的承光寺,投了请柬,引客的知客僧引他们到厢房歇下,又交代了些琐碎事宜,便又匆匆退下。 这两日承光寺来的各方僧人道友着实太多,寺中的僧人都恨不得多生两只手两条腿,能够一人身兼数职才好。 荨娘因是女客,便被安排和念奴娇住在一个屋子里。现下两个人正对坐着大眼对小眼。 念奴娇道:“虽然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道士喜欢你,可他毕竟和我有婚约。我念奴娇,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 荨娘针锋相对道:“你拉倒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之所以跟着我们才不是因为那个狗屁婚约呢。” 她一针见血地挑破了念奴娇真正的心思:“你不过是想找机会偷那副龙骨罢了。在船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念奴娇面色不变,矢口否认:“我是那种没品格的妖?要我退让也不是不行,你要能打赢我……” 荨娘抢白道:“你这么凶霸霸的,我当然打不过你啦。不过,”荨娘将凉榻上的棋桌一展,露出棋桌底下摆放着的两盒黑白棋子,“你可敢跟我手谈一局,一诀胜负吗?” 念奴娇住在洞庭龙宫时偶尔也会陪洞庭君下下棋,当下欣然应战:“下就下,我会输你么?” 两个小女子正在厢房里杀得昏天暗地之时,忽听得一阵笃笃笃的竹子击地声由远传来,不多时已至门外。 一个红衫红裙,外罩一件玄色织金披风的少女站在门外,笑意嫣然。 知客僧跟在她身边,道:“飞影施主,只有这间客房尚存一张空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可能已经不记得飞影是谁了。唔,我这里提示一下。还记得黑山的徒弟吗?那个大鹏鸟白骨僵尸…… 最近早上起不来,可能更文时间都改到下午了,现写现发,所以建议追文的读者菌晚上再来看文吧。 唔,这几张好甜呀你们觉不觉得? 那个问说道长什么时候能反攻的读者菌,我负责任地告诉你,道长会反攻的,不过要等到行文一半以后了。也就是30万字后,才会让他大反攻哦。 第72章 我不愿对你食言 荨娘停了一瞬,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慢步走进来的少女,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似乎见过眼前的少女,却愣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儿见过的。 知客僧将飞影引到东南角的床榻边才退出去。飞影挨着床边坐下,双手交叠拄住那根竹杖,和颜道:“二位姐姐好。看来这几日咱们要共处一室了。” 她说话时声音脆生生的,十分悦耳。 天气那么热,她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荨娘瞧了好生奇怪,遂问她:“你不热么?” 飞影摇摇头,“不热。” 荨娘还想跟她再聊两句,念奴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一道传音符递过来:“这个女子身上半点生气也没有,也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你少跟她套近乎。” 荨娘猛地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被身为聻的姳霄缠上,强行绑回洞府里给她夫君做妾的事情,不由暗自打了个哆嗦,心道明明是和尚们给颗珠子开个光而已,多大点事儿啊,竟引得这么多魔魔道道的东西过来。 她心中既然生了警惕,自不敢随意再去惹那女子,所幸那女子也是个安静的,自入了厢房起便开始静息打坐。念奴娇又和荨娘杀了几盘,各有胜负,难分高下,最后还是念奴娇不耐烦了,将棋子一推,道:“没意思了,我出去动动筋骨。” 荨娘目露失望:“啊?你走了,就把我一个人丢这啊?” 念奴娇靠在门边,笑得有些嘲讽:“我们关系可不好,你别以为下了几盘棋就能和我呼朋唤友了。” 她说完径自去了,荨娘朝门外望去,只见庭院中如积水空明,树影交错,暗香浮动。她踮着一只脚跳到门边,探出头朝左边看了一眼,只见一条长长的廊道蜿蜒出去,在院角的假山边拐了个弯。檐下无灯,厢房里也无人点灯,风一起,廊庑前的草木哗哗作响,颇有点阴森的感觉。 荨娘撇了下嘴,转到右边,鼻尖正好撞上一堵肉墙。 捂着鼻子抬头。 “道长!” 她一激动,就忍不住要从门槛里跳出来,险些因此跌上一跤,亏得重韫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 荨娘揪住重韫身前的衣襟,笑得两眼弯弯如同新月。 “道长,那个鱼精自己跑出去玩,把我丢下了,你是来带我出去玩的吗?” 重韫脸上映着月光,微微弯起嘴角笑了。那笑如同清风拂过荷叶田田的湖面,于是满池的碧叶都似琴弦般颤动起来。 “荨娘,我听说承光寺后山的苦思崖上生有一味生肌草,可生肌肤祛伤痂,我已问过寺中主管后山的僧人,他答应让我自取。” 片刻之后,这二人已转出承光寺,漫步在后山弯曲盘旋的羊肠山道上。重韫背着荨娘,一只七彩瓢虫飞在前头,一片黯淡的萤光勉强照清了前路。 荨娘将半边面颊贴在重韫背上,只觉时光静好,能够被道长背着,慢慢地走在青山绿水之间,真是这世间再好不过的事情。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吗?能被人放在心上,捧在掌中,小心呵护。起风了,怕她着凉;下雨了,怕她淋湿;开心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她放浪形骸,放肆无忌地笑;伤心的时候,他会默默地拥她入怀,无言胜似万言。这个人,他会时时刻刻将自己放在心上,挂念着,担心着,喜爱着。 可为什么她心中依旧隐隐不安? 取回福缘瓶的第二日她就让小彩儿帮她解读了一遍福缘瓶中所刻的咒文。小彩儿于咒文一知半解,看了半天,只知道那的确如金逐月所说,是一道极其厉害的诅咒。荨娘又问,这诅咒可碍性命,可有破解之法?小彩儿只是摇头,道那咒文当中似乎并未提及。 这福缘瓶是荨娘在天上当差时跟随青帝去北海巡查时偶然间所得。她只知道这瓶子确实可以从别人身上敛夺福缘,当时她初见重韫,一心把重韫当作重返九重天的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地便将福缘瓶用在了他身上。 现下想来却是后悔不已。她又怕重韫知道自己一开始就骗了他心生不悦,思量了数日,还是不敢将此事告诉重韫。 她想和重韫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也想回九重天一申昔年冤屈。这样的愿望是不是有些贪心?她甚至开始惶恐,万一自己回了九重天,却再也回不来人间了,道长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重韫走了一段,没有听见荨娘的声音,不由停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荨娘?” 荨娘在他背上蹭了两下,喃喃地问:“道长,万一有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你会原谅我吗?” 重韫沉默了一会,才不无担忧地问道:“荨娘,你怎么了?” 荨娘固执地追问:“你会原谅我吗?” 月光从头顶的叶隙间落下,遍地都是零零洒洒的银斑。林间虫鸣清越,重韫的声音落在虫鸣的起伏间,有些格格不入的凝重。 他说:“荨娘,我不知道。自我修道伊始,我便明白这世间有一个词,叫无常。冬去春来,门前的桃花尚有可能失了花信,去年檐下垒窝的燕子尚有可能一去不归。这世间事就是这般,你所能确定,所能应承的,唯有当下而已。” “纵然我现在想应承你,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愿意原谅你,包容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种包容究竟到什么程度。” “荨娘,我不想对你食言。” 荨娘探出一排小牙,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忿忿道:“道长你太狡猾了,说了半天,不过还是不愿意给我一个承诺。” 重韫轻笑道:“对未必能办到的事情许下承诺,不是相当于说谎吗?” 荨娘又咬了他一口,在衣袍上留下浅浅的牙印,“你不知道女人就爱听谎话吗?” “我只对你说实话。” 荨娘按住开始作乱的心口,心道了不得了,道长现在调/情的功夫真是日进千里。我怎么觉得刚刚那句话听着这么乱人心绪呢?不成,我得扳回一城才行。 她气哼哼地,又将刚刚的满腔愁绪抛诸脑后了。她将下巴靠在重韫肩头,哼哼嘻嘻地问道:“只说实话是吗?那你说,我漂不漂亮?” 重韫足下一顿,默了半晌,才无奈地回道:“漂亮。” “多漂亮?” “很漂亮。” “是我漂亮还是小白漂亮?” “男子和女子怎么比较?” “那好吧。是我漂亮还是念奴娇漂亮?” “你漂亮。” “那你喜不喜欢我?” “喜……”重韫及时闭了嘴,紧紧地抿住唇,任荨娘使劲万般手段撩他,他也不再答话了,恼得荨娘又在他肩上咬了两口。 月上中天,两人爬到山顶,寻到那僧人提过的“观冕亭”。重韫将荨娘放在亭中,从腰间取出一枚铜钱,往上一抛,那铜钱顿时化作磨盘大小,重韫一站上去,铜钱随主人心意动,旋飞着落到亭边的山崖下。 小彩儿跟在重韫身边,为他照明。 重韫拔/出六道戮,挑断几段枯藤,只见枯藤后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有隐隐红光透洞而出。重韫听那僧人说起过,生肌草夜间会发光,想来多半洞中的事物便是了。 他纵身一跃,跳进洞去。一进石洞,才发现这洞洞口狭窄,洞内却很宽敞,好似一个胖肚葫芦,只是石洞甚矮,重韫只能弯腰而行。 生肌草长在石洞洞顶的山岩间,倒垂而下,结成一片红色的帘子,叶片修长,宛若海草。重韫探出匕首,正打算挖下一丛来,便见那片叶帘对中分开,青光一闪,一枝青竹竿子剑一般笔直地射出来,铿锵一声,撞开重韫的匕首。 重韫飞身一滚,接住落下的匕首,抬臂一格,腕上运起暗劲,正巧将那青竹竿子挡了出去。 这回重韫可看清了,那根本不是一根竹竿,那分明是一条通体碧绿的竹叶青。 那竹叶青落在地上,挺直了细长蛇身,将一双红通通的竖瞳蛇眼牢牢地盯住重韫,冷冷道:“我在此修行多年,从来没有人敢来扰我。说,是哪个人叫你来送死的!” 他这一声闷喝震得重韫胸间血气翻涌,忍不住暗道,好厉害的蛇妖,这佛门清净之地怎么会暗藏了一只蛇妖呢?且看这蛇妖身前戾气弥漫,它分明是沾过血腥的。承光寺的高僧怎么可能容得下这样一只满手血腥的蛇妖在后山间横行? 小彩儿为那蛇妖妖气所慑,早吓得腿都软了,嗖地一声藏进重韫发间不敢出来。 荨娘听见山崖下似有打斗声,不由踉跄着走到崖边,高声问道:“道长,怎么了?” 那蛇妖瞳目一紧,化作一道青光撞过来,重韫抬匕格挡,它却宛如藤蔓一般缠住重韫手臂,上身一扑,蛇牙微露,直朝重韫颈间射去。重韫手腕一转,六道戮旋飞而起,自下而上,斩向那竹叶青的腰腹。 那竹叶青不敢硬接刀刃,忙回身后撤,显显避过这一刀。这一回撤,重韫被它缠住的手臂终于得以挣脱。 重韫心知这蛇妖厉害非常,自己绝非对手,故而不再恋战,匕首一转,割断一丛生肌草,重韫接在手中,飞身闪出洞外,顺手往洞口扔了个“红三响”。 炮仗中含有硫磺,那蛇妖便不怕,可蛇性天然,见了硫磺下意识便会躲避,也就是这一瞬,重韫驾起铜钱飞到崖边,单手捞起还在张望的荨娘,朝山脚直直飞去。 荨娘喘了口气,惊魂未定,忽见得二人身后奔出一条长龙般的青蛇,登时惊得一口唾沫呛住。那蛇头顶长着两只麋鹿似的犄角,金光闪闪,显然已经成蛟了。 重韫只猜得这蛇妖应当很厉害,却没料到它竟然已经成蛟。 不过眨眼之间,那蛇妖已经追了上来,蛇身一圈,将二人圈住,它张开大嘴咬下去,阴森森道:“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作者有话要说: 重韫:出来采个药也能遇上蛇妖,这承光寺的和尚果然太坑爹。 作者菌:…… 第73章 蛇妖渡劫地火烧 说时迟那时快,荨娘腰间腾起一条数十丈长的绿绦,绿绦一卷,两端倏地束紧,正将蛇妖大张的上下颚捆个正着。 那蛇妖大怒,昂头一甩,身上妖光暴涨,瞬间便将绿绦震个粉碎。 重韫见逃不脱,索性一头扎入脚下的密林中。在地上还有地势山林稍做阻挡,在天上四面无碍,可真是任那蛇妖宰割。 才落地,那剩下的半截绿绦被荨娘顺势收进怀中。命魂相连的仙器一再受创,终于反噬。荨娘禁不住脚下一颠,呕出一口血来。 头顶狂风飒动,妖风已然追至,重韫来不及问,只能将荨娘打横抱起,纵进东面的河谷里寻了一条岩缝将荨娘藏进去。 荨娘伸手拉住他:“道长?” 重韫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掌按住她的手,急急道了一声:“你且安心藏好,我将那蛇妖引走就回来接你。” 言罢乘着铜钱贴地疾飞。他一心要将那蛇妖引到承光寺附近,届时惊动了各方修士,不愁无人 料理这蛇妖。 他的盘算本是甚好,怎奈这蛇妖狂性大发,化作一阵墨绿飓风沿路席卷而过,无数树木被连根拔起,岩石崩裂,山溪滚沸。 重韫被它逼得无路可蹿,干脆抛出一把铜钱,掌中结印,烧了一道引灵符要引天雷来轰它。 那一十八枚铜钱见风便大,如斗盘般旋在蛇妖身周,只见天上风云汇涌,一道白电撕裂天穹,几声闷雷过后,天边炸开一片紫色雷光,垂直地落了下来。 重韫心中惊骇,这是九天劫雷,这不是天雷! 他收回铜钱,疾速倒飞,远远望去,只见那蛇妖半截身子高出林木,仰天吐出一团黑气,那黑气迎上雷电,顿时化作一双大手将雷电捉在手中。 这九天劫雷威势骇人,巨大的光柱连在那雷电的尾端,被黑烟形成的大掌猛然一拽,又拽下几串雷电来,正正好劈中那蛇妖头上龙角,顺着龙角下流,细如丝线的电光化作一张密密的电网将蛇妖紧紧裹住。 那蛇妖的蛇鳞上燃起诡异的火焰,砰砰砰宛如被烧裂的琉璃一般炸裂开来,一时间蛇妖周身血雾迷蒙,哀嚎响彻四野。 这番惊天动地的大动静自然引来了无数和尚道士,各人各乘法宝远远地飞在雷柱之外,议论纷纷。 只听一龙虎山的道人说,“这是一条要化龙的恶蛟啊,你看这恶蛟周身杀气涌动,必定带了一身杀孽,它怎么会跑到承光寺附近渡劫?” 另一道人惊叫道:“你们快看,快看那蛇妖眉间的印记。这蛇妖分明是哪个修仙之人的灵宠!” 一片黑云自西北滚滚而来,云中立着一身材魁伟的男子,男子身前竖着一把长剑,剑身白光莹莹。 只听那剑中传来一声人语:“啧,黑山你将云驾近些,我瞧着那条蛇很有几分眼熟。” 黑山纹丝不动,只道:“我乃人间稽查仙官,只管人妖作乱,不管渡劫升天。” 金逐月被他的护身罡气裹在其中,难以突围而出,不由恼道:“我师兄杨忘仇当年有一只妖宠,能够化身为剑,自行与人比斗,瞧着与这蛇妖很是相像。” 黑山垂目,面无表情道:“天下的蛇不是都长一个样子吗?” 金逐月还待反驳他几句,昆仑淬月的剑身一震,陡地发出一阵尖利的长鸣。寄身剑中的金逐月脸色一变,道:“不好,那个小道士有性命之危!” 其实重韫有没有性命之危金逐月确实没心思管,可昆仑淬月与重韫定下血契,灵剑护主,不等金逐月多作它想便撕开黑山的护身罡气,宛如流星,毫无钝势地扎进了雷柱当中。 金逐月心中骂娘。想当年他只身一人闯上九重天,偶然间流落到冰极之渊,从冰魄里剥出这一把吸食了万年月华的灵剑,还不曾耍个热乎,那无耻的青帝便来杀人夺宝,说什么自己不配使这剑。金逐月虽无仙牒,也不占仙位,可一身剑术强横无匹,怎能忍得下这番羞辱?当下举剑迎上,与青帝杀得天昏地暗。青帝胜他不过,佯作认输,却在他准备离开九重天时派人在锁仙台伏袭他。 金逐月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最终他拼着舍了肉身将昆仑淬月带到凡间,谁成想落在蜀地一土坑里,被黄土掩埋了数百年,一朝醒来,竟叫个半分不懂剑术的崂山后辈捡了个便宜,真是气死他也。 说来也是倒霉,若不是因了这剑,金逐月也不会与青帝结下梁子,他本来以为害死他师兄的人已经渡劫飞升,故而才强行闯到九重天上查探,岂料凶手没捉到,倒将自己的性命折在天上。现在又因了这剑,要给这小道士来挡天雷。金逐月只觉真是一口老血憋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重韫见那蛇妖引着劫雷步步后退,眼见似乎想要退到河谷中,他心中蓦地一紧,荨娘还藏在河谷里! 他运起铜钱想要绕过雷柱飞过去,岂料雷光被金属引动,竟然分出一道电流追在重韫身后。重韫从腰后抽/出龙骨简想要挡一挡雷电,忽地眼前银光一闪,一道如同秋水一般的剑光旋飞而来,剑尖微挑,竟将那道雷光又引回雷柱里去。 金逐月在剑中大喝:“握剑!” 重韫探手握住昆仑淬月,剑尖一引,剑光如同千年月光的凝淬,银白色的光点似蜉蝣般流动,眨眼之间,他已经落在河谷间。 他快跑几步,只见荨娘蜷缩在岩缝里,面色苍白,已经失了神智。那半截绿绦被她握在手中,尾端漂浮在空中,时不时拂过荨娘的脸,似在守护主人。 重韫将人抱起来,举剑挥开一道小小的电光,那蛇妖退到河谷口,电网兜天盖地,将整个河谷都笼在其中。 金逐月道:“只有硬闯了。” 重韫点头,人与剑化作一道残影,左突右飞,倏地,流水般的剑光化作一柄寒刀,将细密的电网强行割开一道口子,无数电流噼啪作响,飞速地连织起来,可剑光比电网修复来得更快,电网破口的那一刻,它已带着主人穿出破口,在电网边留下一抹光尾残影。 蛇妖身长数十丈,身粗宛如千年古榕,它贴着河谷一顿乱扫,乱石飞溅,一面五六丈高的石壁轰然碎裂。它发出痛苦的长啸,周身的黑气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很快众人的视线便被浓厚的黑雾阻挡,再瞧不清河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到那道雷柱宛如附骨之疽,紧紧地跟随着蛇妖。 重韫抱着荨娘退出来,正巧遇上他师父驾着个葫芦飘在一边看戏,一脸兴致盎然,小倭瓜捂着耳朵,紧紧地闭着双眼,哭叫道:“啊啊啊,师父,打雷了,好可怕,咱们回去吧。” 褚云子却道:“好多年没人渡劫了,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小倭瓜你快睁眼瞧瞧。” 重韫驱剑落在葫芦里,轻轻地将荨娘放下。 褚云子眼睛不错,抬手扔过一个小瓶子,“崂山出品,专治跌打损伤,伤筋动骨,你给荨小娘子喂一颗。” 重韫接在手中,先打开瓶子闻了一下,确认师父不曾坑骗于他,这才取出一颗给荨娘服了。 小倭瓜一见自家大师兄,嗷了一声就扑进重韫怀里,探头一瞧,见荨娘人事不省,不由担忧道:“荨娘姐姐受伤了么?” 重韫点头,从荨娘腰间摸出一条丝帕,小心地替她拭去唇边血迹。 小倭瓜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荨娘头上虚摸了两下,道:“痛痛飞走,痛痛飞走。” 一连念了七八遍,说来也奇怪,他这般念过以后,荨娘紧皱的双眉竟然慢慢展开,似乎好受多了。 重韫见此,这才转身朝飘在空中的昆仑淬月作了一揖,道:“多谢金前辈搭救之恩。” 金逐月哼了一声,道:“别就口头谢谢啊,真要谢的话不如以身相许。” 天地可鉴,金逐月说的绝对是字面上的意思,旁人听了他这般乱用成语却禁不住想歪了去,有个年轻点的道人忍不住笑出声来,结果他师父骤然回身,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喝道:“闭嘴!” 此次来观看开光大典的修仙之人派系混杂,既有出自道门大宗的,也有北边的佛门派来的,还有一些大能妖修,零散地仙,鱼龙混杂,难以一言道尽来历。现下有些人见这蛇妖渡劫,各个各怀心思,有的暗自猜想这么厉害的蛇妖究竟是何人的灵宠,有的则盼这蛇妖渡劫不成,好夺了它的尸身去炼器。 众人正各怀心思,忽见那雷光颜色转赤,一团火球般的电光飞落而下,砸进滚滚滔天的黑雾里。只闻轰地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响,一条火龙冲破黑雾,迅速地蔓延开去,所遇之处万物皆着。 大多数人还不明所以,忽听得一声惊叫,有人道:“糟啦糟啦!是地火烧!这蛇妖造孽太多,老天不肯收,降下地火烧来烧它了。” 重韫低声问道:“师父,何为地火烧?” 褚云子翻了个白眼,解释道:“知道太上老君炼丹用的是三味真火吧,这地火烧跟三味真火一样,同属神火,不过,它是劫火。” 他说完,忽然怪叫一声:“他太上老君的!快跑啊!” 葫芦原地打了个转,蹿天飞起。 漫天飞剑法器乱飞,人们嗡嗡叫囔:“快逃啊,地火烧,烧尽三界人神鬼,三天三夜不熄!” 重韫回头望去,只见河谷中火光绰绰,一条青蛇翻来滚去,那火色如同舞动的红莲,四处随意生长,不多时整片后山已落入茫茫火海当中。 有些道行浅的飞得慢了些,被那高高腾起的火舌燎了个正着,立时化作一捧灰烬随风飘散,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一声。 这般吞天噬地的火势,要是蔓延出去,岂不是要夺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重韫握住褚云子的手,沉声道:“师父,咱们若是逃了,这火要怎么办?” 褚云子道:“谁引的火,自然是谁去灭。你听——” 长空之上忽地传来一阵悠长绵延的黄吕大钟,有人低低念响佛号:“阿弥陀佛。” 一口巨山般的大钟从天而降,钟口朝下,咚地一声大响,铜钟落地,正将火势如同魔龙般的后山罩在钟下。 一个白衣僧人盘腿趺坐,落在钟顶,只见他眉目清秀,一身慈悲,身后佛光普照,宛若佛子临世。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晚了,对不起米娜桑。。。 第74章 原来都是事儿精 几个老和尚远远叫道:“师弟,神火难挡,我来助你!” 白衣僧人袖袍一扬,在大钟外设下一道结界,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他缓缓道:“今日之事,全因我而起,今日之火,也当由我来灭。” 众人议论纷纷。 “这和尚是谁?这么年轻居然就跟承光寺的四大长老同辈相称了。” “嚯,你不知道吗?他是高僧渡厄啊。自六祖慧能南渡之后,中原佛门便分为南北,南北佛门每逢五十年便要举行讲经大会,以切磋佛法,去年的讲经大会南佛门赢了,就是因为渡厄和尚以一敌三,连赢了三场经辩。” “他刚刚说今日之事全因他而起,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不知道了,听听他怎么说吧……” 一长须大汉越众而出,扬声道:“渡厄大师既然说今日之事全由你而起,那我就不得不替我那命丧火场的徒弟讨个说法了。现如今当着天下英豪的面,你倒是解释解释,这蛇妖究竟跟你是何关系?莫非,它就是你的妖宠不成?” 渡厄敛眉低目,叹道:“正是。” 众人听了顿时哗然,堂堂一代高僧,居然收了一只恶妖作妖宠,当真是匪夷所思。那些折损了门众的散修们吵吵嚷嚷,非要渡厄给个说法。吵到最后,不知谁说了一句“据说菩提佛珠可以观未来知过去,如果渡厄愿意把佛珠借给我们瞧一瞧,这笔债也算揭过了”。 一个名高望重的道士冷嗤道:“这般赤/裸/裸,昭昭然开口夺宝,一点也不羞吗?” 两边登时吵做一团,这边说:“说得倒好听,要是不觊觎人家的宝物,你又何必来观礼?” 那边说:“我来观礼,就仅仅是观礼而已,不像某些人……哼。” 承光寺的几位大师劝停了西面,东面又吵起来了,佛门之人,性子也单纯些,处理不来这等棘手的情况。最后还是一干小弟子急急奔回寺里请来了个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年轻僧人,这才将众人劝退了。 重韫担心荨娘无人照顾,干脆把荨娘留在自己院中。褚云子到前头蹦跶了一圈,看尽了最后一点热闹,才负着双手摇头晃头地踱回来,啧啧道:“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和尚简直比算命先生还会说话。” 重韫叫住他:“师父。” 褚云子往屋里瞧了一眼,又退出去,笑道:“哎呀大徒儿,对不住,对不住,师父我去隔壁安歇,这屋子给你了。走吧,小倭瓜。” 小倭瓜正往嘴里塞了块糕点,闻言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说道:“我想和爹爹一起睡嘛,师父你睡觉时打呼噜好响。” 褚云子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凄凄惨惨戚戚道:“小倭瓜,你也要像你师兄们那样不肖了嘛?唉,养徒弟不如养狗呀,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重韫打断他浮夸的表演,肃言道:“师父,我有正事要说。” 褚云子收住假哭,跨入门内坐下,抢了小倭瓜盘中一块糕点丢入嘴中,边吃边道:“大徒儿你别老这么严肃正经嘛,这样就无趣了吧。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笑一笑过不去的?如果有,那就再笑一笑嘛。” 小倭瓜接道:“师父,笑一笑过不去的事情可多啦。”他掰着指头数道:“半夜睡觉师父的呼噜声山响,笑一笑过不去;蹲茅厕的时候拉不出来,笑一笑过不去;吃再多也长不高,笑一笑过不去……” 褚云子赶他:“去去去,偏你是个小话唠。” 重韫道:“师父,我刚刚在寺中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个指点我去山后采药的僧人。现在想起来,似乎是有人故意要引我去惊动那蛇妖。我当时入山洞,与那蛇妖过了两招,彼时那蛇妖双目通红,显然是已经知道自己大劫在即了。” “后来我采了一把生肌草匆忙逃走,那蛇妖穷追不舍,我没办法,只好设阵引下天雷,却不想此举竟然提前引发了蛇妖的九重雷劫,后来又引来地火烧,烧了后山。” 重韫从袖中取出三条长长的草叶放到灯下,只见这草叶散发着红色的微光,仔细看去,叶片上似乎有鳞鳞点点。重韫又将草叶翻过来,草叶的背面,却是绿色的。 “师父,这根本不是什么生肌草,而是那蛇妖的蛇蜕。因为我抢走了蛇蜕,才引得那蛇妖暴怒。” 如果说有人在谋划什么,那么思来想去,也唯有那颗佛珠了。 沉默了许久的金逐月忽然从桌上立起来,断然道:“那蛇妖一定就是我师兄当年的妖宠青里红。普天下的竹叶青,唯有它蜕下的蛇皮是这样外青里红的!” 褚云子伸指在剑上弹了一下,毫无诚意地恭喜道:“金师叔祖,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传说当年您为了找出杀害杨师叔祖的凶手踏遍了三界九州,说不定今日您终于可以得偿所愿,把凶手的人头摆在杨师叔祖坟前做奠礼了。诶,说起来,杨师叔祖被埋哪儿啦?” 金逐月怒不可遏:“褚云子!大胆!” 他心觉这帮小辈当真半点不懂尊重长辈,简直冥顽不化,目无尊长,本来想留下来保护师门小辈的心思也被这腔怒火冲没了,当下一言不合御剑就走,褚云子都来不及挽留他两句。 重韫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心觉自家师门合该衰微,瞧这满门都是不靠谱的样子,这样的门派不衰微,简直天理难容。 这般又闹了一会,褚云子还是强行将小倭瓜夹在腋下抱走了,临走前丢下一句:“大徒儿,不管发生什么,你只要记得咱们就是应邀来观礼的,其它事情跟咱们一概没有关系。” 重韫照顾了荨娘半宿才靠在床边沉沉睡去。第二日她早早便醒了,一睁眼看见重韫枕着手,就坐在床边安睡,眉目舒展,那副毫无防备的样子惹得她心痒,不由捉起一缕头发在他鼻尖上撩了两下。 重韫自来浅眠,她才动手,他便醒了。 “身上可有何处疼痛?” 荨娘只觉神清气爽,不成想昨日呕出一口鲜血竟然还是好事,无意中竟然打通了她一直阻塞的仙脉,仙力能够在血脉中循环,自此便可生生不息,荨娘也不必再担心借来的仙力没几日又要耗尽了。 门外有人轻轻叩响房门:“施主?” 重韫开了门,从知客僧手中接过朝食,喂荨娘用过早饭后,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小倭瓜的声音穿墙透壁,威力直逼河东狮吼。 重韫匆匆收拾一番,推开隔壁的屋门,只见他家师父正将小倭瓜按在腿上打屁股,啪啪两声抽得好响。 开光大典一会就要开始了,这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了? 小倭瓜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冲大师兄伸出双手:“爹爹救我……” 重韫拦住褚云子落下的手,无奈道:“师父,怎么了?” 褚云子气得胡子直翘:“这小家伙,睡觉就睡觉,居然在老道儿身上撒了把童子尿。” 小倭瓜哭道:“爹爹,我不是故意尿床的。” 他又很不服气地辩驳:“明明昨天我都说了不要和师父睡了。再说了,我也不想尿床的呀,呜呜呜……” 小白昨天夜里跑到城外吃草去了,吃到半夜忽然看见城里打雷劈电,声势浩大,他吓得寻了个草垛子将脑袋往里一插,掩耳盗铃,自我安慰。到了天快亮时,闻得那雷声渐息,才从草垛子里探出脑袋,甩掉头上稻草,哒哒地溜回城去。这会子正和扒在门口看戏的荨娘撞在一处。他见屋中战况有些不似寻常,便站在门边观望,低声问荨娘:“主人怎么了?小倭瓜怎么哭了呀?” 荨娘满脸的同情加忧愁,道:“尿床,被师父打了屁股。” 小白:“你这表情好欠揍啊。” 荨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天地良心,她是真的同情道长好嘛?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事儿精,总能将道长弄得头比斗大,可这几日跟道长的师父师弟们一比,她才发觉,原来道长身边都是事儿精啊。唔,道长好可怜,真是心疼他。不过要荨娘不矫情,大概还是办不到的。这么一想,她更觉重韫可怜了。 重韫替小倭瓜擦去满脸的泪,柔声道:“尿床而已,谁没尿过床呢?师兄小时候也尿过床呢。” 小倭瓜抽抽噎噎:“真、真的?师兄小时候也尿过床?” 重韫微微一笑,道:“真的,就连师父小时候也尿过床。” 褚云子正脱下那件遭殃的道袍,闻言瞪起双眼,赶紧出言维护起为人师长的庄严来:“胡说八道,老道儿这辈子从来没尿过床。” 小倭瓜才不信他,又问:“那师兄七岁了还尿床吗?” 重韫生来早慧,三岁时便可以自行如厕,但是迎着小倭瓜这般充满希冀的目光,他便不好说出真相了,只能违心地点了点头。 小倭瓜这才动手擦了擦脸,抱拳立志道:“爹爹,我以后再也不尿床了。今天我自己洗裤子。” 他说到做到,换下裤子来,果然不肯重韫插手。自己从井里打上半桶水,小小的身子蹲在大大的木盆边,吭哧吭哧,揉得满头是汗,热火朝天。 荨娘坐在重韫身边,抬起胳膊肘捅了他两下,贼兮兮地靠过来。 “道长。” 重韫:“嗯?” “你真的七岁了还尿床吗?” 重韫:…… 作者有话要说: 重韫:其实我也好想像师父那样无耻地说一句,我从来都没有尿过床。可是……人都是从小小孩童长大的啊,怎么可能没尿过床? 荨娘:道长,这样讲很破坏男主英明神武的形象,你造嘛? 2016/08/30:快开学了,诸事繁杂,暂停更三天。开学后尽量日更,有榜随榜。 放心,此文不会坑,跟人打过赌了,输了很惨的~·~ 第75章 太阳金乌之魄 承光寺为南佛门之首,承办如此盛典,自然要办得气势恢弘,让各路人马都叹为观止才好。 荨娘确实是被这些和尚们的大手笔惊到了。在她心里,给颗传说中牛逼哄哄的珠子开光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这群和尚们,居然为了这布置出一个小世界作为观礼会场。 要知道开辟虚空这种事便是九重天上的大能上仙也鲜有能够做到,这群和尚一身凡骨,不知借用了什么法宝,居然能有此大神通。 荨娘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小世界。 承光寺大殿的广场中央安放着一道竹扉,推门而入,景色陡然一变,映入眼帘的是一番金光烁烁的天地。三面七丈高的看台环绕着中间的广场,广场中央列着一十八根三人勉强可以合抱的玉柱,柱顶安着莲花台,十八名□□着身的高僧右手向上结无畏印,左手朝下,结与愿印。一颗半黄半绿,约莫有成人拳头大小的珠子高高地悬在这十八个僧人中央。 每一面的看台都有七层,象征着佛门中的“七级浮屠”,每一层看台各设五张雅座,每张雅座均可容纳二十人。 重韫一行人举步跨上东面的看台,在第三层的看台上寻了一张最挨边的雅座就坐。 禅殊师兄弟虽是和重韫他们一道来的,但并不与他们同桌。这次开光大典各门各派都来了不少人,他们自然是回青城派的本营去了。而这青城派本营就设在崂山派上头。 褚云子心中念叨叨,这些青城派的小牛鼻子,捡个座儿也得压我们崂山一头。哼,心眼比针还小。 他倒忘了,自己也是个老牛鼻子呢。 禅殊坐在栏杆边上,手里举着一杯清茶,怔怔地朝下望着。 张祭酒抱着半个西瓜走过来,右胳膊肘虚靠在禅殊肩上,眼睛朝下一溜,只见正下方的桌子上坐着个小胖墩,他师弟心心念念的那个神仙妹妹使了小仙法驱动盘中的枣子和李子打了一架,将小胖墩逗得咯咯直乐。不一会,又有一颗山核桃加入战局,这山核桃外壳坚硬,在桌子上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没有一样瓜果拦得住它,结果一时没收住,竟一头撞上桌边的大西瓜,红色的汁水喷溅而出,正好将坐在桌边的青衣道士溅了一身。 神仙妹妹愣了下,随即挂上一副心虚的笑容凑到道士身边。 张祭酒将西瓜往禅殊身前一凑:“吃吗?” 禅殊摇头:“没食欲。” 张祭酒抬手拍拍他的胸口,阴阳怪气地问他:“心里难受?” 禅殊握杯的手一紧,有些丧气地垂下眼,拂开张祭酒的手:“师兄,我心里不痛快,你别来招我。” 张祭酒一旋身,在禅殊身边坐下,眼睛觑着下面,抬手捻了捻唇上的小胡子,笑得模样蔫坏。“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啊。天上下来的人,迟早都要回天上去的,咱们都是凡夫俗子,谁能和天上的人一生一世?你看董永和七仙女,可有个好结果?便不说这个,就说寿命吧,仙人活上几千上万年都不成问题,可人呢?人呀,活个七八十载,也就到头了。修仙的人活得长些,也不过就两三百年,还不及人家一个手指头。” 禅殊自入门起便常受这无良师兄的坑骗,现在突然听他说出这么一番“正经”话来,不由有些诧异。再看他脸上神色,也没了往日里的嬉皮笑脸,竟似有感而发。 张祭酒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人鬼殊途,仙凡异路,就连同居人间的妖和人也没多少有好结果的。你要真有什么心思,先去修仙吧。” 禅殊神色黯淡,怏怏道:“这么多年来,世上修仙之人可曾少了去?然而真正成功渡劫飞升的又有几人?成仙,太难了。” “不成仙,更难。” 禅殊被他说中心中痛事,垂眸望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默默地思虑起来。 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那扇竹扉不再有人进出。承光寺的住持从莲台上站起来,说了一段长长的场面话,荨娘对此半分兴趣也没有,自然没有仔细听。抬头一看,小倭瓜直接在桌上躺平睡着了,褚云子虽然是一副盘腿打坐的模样,鼻息间那一呼一噜却暴露了事实。小白倒是支着下巴听得十分认真,念奴娇便鄙夷地瞧着他,似乎是觉得他这等行为再傻不过。一个老秃驴废话连篇,有什么可听的。 再看重韫,正摊着本小册子看得入神,时不时闭上眼睛默诵,又或者盖上书页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书写一些奇怪的符纹。 荨娘百无聊赖,伸长了脖子朝书里望了一眼,只见满书都是弯弯曲曲的奇怪符号,竟然没有一个字是她看得懂的。 “道长,什么书啊?” “前辈遗留下来的殄文手稿。” 十万殄文的大名荨娘是早就听说过的了。她看了一会,忽然觉得这些符号很是眼熟…… “上次在出云寺阵法被破以后,最后飘出来的那些符文也是殄文吗?” 重韫点头:“嗯。” 荨娘伸出手指点点右上角一个扭得好似羊癫疯的符号,“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 重韫看了一眼:“那是守字。” “那这个呢?” “灵。” “这个这个呢?” “冥。” …… 荨娘一连问了十来个,兴致愈发高昂,还想再歪缠一会,忽听得一个小小的声音急促地唤道:“师兄!师兄!你们快出来!” 褚云子猛地睁开双眼,从袖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只见铜镜里现出一张胖脸,正是消失了两天的何弥勒。 铜镜那一头何弥勒的影像摇摆不定,举着镜子的人似乎正在逃命,隔了好一会,那镜子里的影像才又回到何弥勒身前。何弥勒喘气如牛,断断续续道:“这两天来我驱使五鬼悄悄将承光寺翻了个遍,果然不出师兄你所料,二师侄真的是被人掳到这寺里来了。但我只找到他娘子寄身的引魂灯,却没找到二师侄他人。哎呀师兄,你还愣着呢,我都快被这个铜人阵打死了啊啊啊啊——不说了,师兄你快出来救命吧!” 铜镜上荧光一黯,何弥勒的影像已经消失了。 重韫收好符册,看向褚云子:“师父,咱们要先行离场么?” 褚云子啧道:“晚啦。” 果然是晚了。 他话音刚落,场中便传来一阵悠扬浑厚的钟磬之声,整个观礼会场瞬间暗了下来。只见一阵柔柔的青黄光晕如同水罩一般缓缓笼罩下来,处于最最中心的佛珠越涨越大,越涨越大,好似发了酵的面团一般膨胀起来。 高高坐在玉柱上的僧人口诵经文,结着法印的右手射出一道金光,十八个人便是十八道。这十八道金光结成一张丝网,将佛珠裹在其中。 那十八道金光仿若一双温柔的手,每在佛珠上抚过一遍,佛珠上的颜色便浅淡一些,渐渐地,那佛珠几乎变成透明的了。佛珠中央飘着一道虚虚的影子,因为光影闪烁,一时还看不清是什么。 忽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爆出一声惊呼:“佛珠里有人!” 众人一时哗然,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抻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 褚云子跳到桌子上,双手圈成两个圆往眼前一搁,看了一阵,嘟嘟囔囔道:“我的太上老君,怪道找不到我那二徒儿,原来被人塞进珠子里做馅了吗?” “大徒儿你快看看,佛珠里那个人是不是长得很像成颂啊?” 重韫捏紧双手,不必再看,那就是他师弟鲁成颂。 楼上有人大声质问:“怎么回事?菩提佛珠里为什么会有个人?” “对呀,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念奴娇冷哼:“一群没见识的家伙。” 小白奇道:“难道你知道为什么?” 念奴娇冷冷地:“不知道。” 小白:“……唔,我知道了。你只要一天不鄙视别人心里便不痛快。” 念奴娇伸手捉住小白的耳朵,狠狠朝下一揪:“我看你是讨打。” “诶诶诶,你松手!松手……” 喧哗声,质问声此起彼伏,可高坐在玉柱上的僧人却充耳不闻。一阵乒乒乒的碎裂声从佛珠上传来,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那十八道围住佛珠的金光忽而大盛,将整个会场照得晃如白昼。 来不及避开人被这强光一闪,只觉眼睛骤然一痛,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竟摸到两道血流顺着脸颊滑落。这些人抖着手再向上摸,摸到眼眶附近,忽地发出一阵瘆人的哀嚎。 “啊啊啊——” 他们的眼睛被这强光一闪,竟然化作两道血水消失了。 然而更为可怕的事还在后头,这些人因为双目失明,仓促间寻不到地方,也没有法宝可以遮挡,曝晒在强光之下不过几瞬,整个人便化作一摊血水,唯有衣物还完好无损,被那粘稠肮脏的液体浸透了。 重韫一行人早在那阵强光爆出之前便被褚云子一张大旗盖在下头。 这张旗子上头书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虽然勉强挡住了外头的强光,可是重韫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一时之计。 他与师父对视一眼,褚云子道:“这招声东击西真是好计谋啊,先设计困住承光寺最厉害的渡厄和尚,让他脱不开身,再用菩提佛珠做噱头将天下道门之人都引到此处一网打尽。设下计谋的人也算是煞费苦心了。亏得老道儿我有防备。” 旗子不够大,所有的人都挤在一处。重韫一手抱住小倭瓜,一手将荨娘护在怀中,咬牙怒道:“师父,都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故弄玄虚吗?你既然知道师弟在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褚云子啧啧:“老道儿我也只是猜测啊,没想到自己如此英明神武,居然猜得这么准。” 荨娘微微直了直腰,脸上带了点惊恐之色,话音里打着飘儿:“都,都别吵了,先想法子从这里出去才是正经。你们知道,知道外头那个是什么东西嘛?那是太阳金乌之魄!咱们再在里头待下去,都会被晒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歇了三天,回来更新了。 另:本作者要双开,填那个画风清奇的脑洞坑。没错,就是那篇《吐槽之男主不是人系列》;现更名《傲娇,来开车呀》。两个坑都是隔日更。唔,喜欢吐槽搞笑风的去收藏一下呗~·~ 第76章 五湖之水 小白闻言缩了缩肩膀,清澈的双眼很快笼上一层蒙蒙的水雾。 看台上一团热气直往众人脚底板里钻,大旗之外,惨叫声持续不断。念奴娇是水族,耐不得炎热,不多时半边脸上便已起了一片青鳞,用以自保。而小倭瓜苦夏,现在也是起了一身红点,看上去分外可怖。 气温还在不断升高,众人只觉脚下的看台软塌塌的,似乎也被晒化了一般。 念奴娇咬牙忍了一会,终于耐不得了,遂道:“道士,你那副龙骨可带着?借我压一压鳞化之症。” 鳞化之症乃是水族用以自保的方式之一。水族之人一旦成年化人之后,便能以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相貌行走于世间,只是水族本生活在水中,便是修行有成可脱水上岸,隔个三两个月总免不了要回到水里浸一浸。但世事无常,万一时间到了水族还无法归水,他的身体便会开始自动长出细鳞,借以自保。 而一旦他全身长满细鳞之后,这副细鳞将用远跟随着他,他便再也无法以人类的面貌在世间行走了。 念奴娇是女子,女子爱惜相貌,自然不希望自己全身长满鳞片变不回去。 重韫没有二话,取出龙骨简,让小倭瓜抱了,又把小倭瓜送到念奴娇怀里。 “你二人都耐不得高温,这龙骨简内含先天寒气,权先挡上一阵。” 念奴娇虽然不想帮人带孩子,但事急从权,她也不好推拒,只得伸手将小倭瓜接过来。小倭瓜手里抱着的龙骨简一靠近她胸口,她只觉得好似有一股清泉从头顶浇下,不由微微打了个激灵,脸上的鳞片也慢慢消退了。 连荨娘一身仙体,尚且汗湿重衫,更不要提重韫他们了。 褚云子在腰间摸了摸,扯出一枚云波状的令牌来,长吁了一口气,道:“有道是送得好不如送得巧,洞庭君赠的令牌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重韫揩去额上涔涔而下的汗水:“师父,你是想引云波令中的湖水来熄灭金乌之魄的先天炎气吗?” 褚云子啧啧道:“大徒儿,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吧?先天炎气是五湖之水能够熄灭的?为师不过是想结层水罩暂且挡挡,好让大家趁机冲出去罢了。” “大徒儿,你去破开结界,为师去……” 褚云子话未说完,重韫便劈手夺过云波令。他沉着脸色,以一种坚决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我去结水罩,师父你带他们出去。” 荨娘与重韫相处一月有余,早已知晓他平时虽然还算好说话,可其实秉性奇倔无比,一旦决定的事情别说八头牛了,就算八头大象也拉不回他那一心撞向南墙的脚步。因此她只是从腰间解下绿绦,轻轻地搭在重韫臂间。 “小心。” 重韫点点头,并指在头上发髻一引,一道彩光落到荨娘发间,凝成一只七彩玉雕一般的瓢虫发簪。 符旗被掀开,又飞速落下。 重韫催动云波令,在周身结了一层水罩。他缓缓地靠近悬浮在半空中的,一面注入念力,催动周身水波循环流动,以免被先天炎气煮沸。他靠近十八根玉柱附近时,周身水波震荡,一股水雾氤氲而上。重韫心知这已经是云波令可以护着他所到达的极限了。 他朝下望了一眼,承光寺的十八位高僧离得最近,金光炸开的那一瞬间他们连逃避的时间都没有,现在的莲台上只剩一座血衣。 他抬起头,仰望着那个被包裹在珠子里的年轻人。鲁成颂赤在上身,紧闭着双眼,静静地悬浮在珠子里。 重韫从入褚云子进门下起,便一直觉得他的师父是一个怪癖满满的疯癫道人。他从来猜不透褚云子在想些什么,很多时候,当你觉得他根本不靠谱时,他又往往出人意表地料占了先机。事后你问他,他却作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道:料占先机?哈哈,不过是碰巧罢啦。 可这世间真有那么多碰巧吗? 鲁成颂的娘子死后,褚云子以附魂的方式让二人继续厮守。其实要让生魂附到纸人上,根本不需要地脉聚集灵气。可褚云子却要求鲁成颂数年如一日地驻守在地脉寒龙上。为什么那么巧,那条地脉所集的就是极阴极冷之气?是不是褚云子早就看出来,鲁成颂的前身乃是一只金乌? 像这种先天的灵体,即便转世轮回,他的骨子里依然带着最初的先天之气。而先天炎气,却是魂体的克星。要想鲁成颂与他娘子相见,却不伤到他娘子,唯有以地脉寒龙的极阴之气镇压鲁成颂魂体内的先天炎气。 他师父,是不是也早就推算到会有今日一难,所以才找洞庭君讨要了云波令? 重韫暗暗咬牙:他太想问清楚了。自从师父前几年开了天眼之后,从此行事便一直半遮半掩,从来不肯对他言明! 重韫抬手,高高地举起这枚水晶一般的云状令牌。他往令牌当中催入一点念力,神识探入五湖之水中,只觉浑身一凉,四肢五骸说不出的凉爽快慰。一股潮气有如云海翻滚,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的神识牵引着这股潮气不断地往外跑,往外跑。倏地,他猛然跃将出来—— 五湖之水从他掌中的令牌里奔涌而出,形成数百上千条水龙。这些水龙齐齐仰头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长吟,水波呼啸而上,龙首相逢,契合无缝,在金乌之魄外头结成一圈波光粼粼的水罩。 霎时间,所有的炎气如冰消雪融,倏然消退。 褚云子掀开符旗,一跃而至小世界出口处,平掌一推,那面竹扉纹丝不动。 看台上响起稀稀落落的脚步声,到处都是一团团暗色的血衣,进场时有千余人,现在竟然只剩下百来号人。所有修为低下或是没有法宝防身的都在眨眼间便枉送了性命。 一个身着黄色道袍的龙虎山道人跳到褚云子身后,铿锵一声从背上抽出一把铜钱剑,大喝一声:“道友让开!” 褚云子旋身一躲,只闻锵锵两声,那柄铜钱剑横劈竖斩,青青竹扉轰然碎作四片委顿于地。 那道人领着七八个龙虎山小道士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外。褚云子摸了摸胡子,将荨娘等人悄悄拦下。 念奴娇奇道:“怎么不出去?” 褚云子低声道:“我才不信这门这么容易就能打开了。先让他们去试试水。” 小倭瓜瞪大双眼:“师父!你好奸~~啊!” 褚云子抬手赏了他颗板栗,胡子一吹:“为师这叫作小心驶得万年船,学着点吧。” 这门太小,那群龙虎山道人率先出去之后剩下的人便一哄而上,结果堵在门口进出不得。承光寺幸存的几个青年和尚只好出来维持秩序。 “大家排队,两人一组,请让修为较低的小辈先出去……哎呦!” 一个彪形大汉将那说话的小和尚提到头顶,狠狠甩将出去,啐道:“都是你们承光寺的秃驴搞的鬼,现在还敢叨叨!” 荨娘看到青城派的白色道袍在人群里一闪而过,忙挤过去,伸手捉住那人袖子。 “禅殊道长!” 那人转过头,眉头微皱,待看清她的面容时脸上的恼意霎时消散,和声回道:“你是谁,找禅殊师叔何事?” 荨娘认错了人,不由面色一郝,脚步微错,正装上一个结实的胸膛。一道清凌凌的介于少年与男人间的嗓音自她头顶降下。 “荨娘,我在这里。” 荨娘转过身,只见禅殊面色哀伤,怀里抱着一只毛羽焦黑的公鸡。那公鸡软软地垂着头颈,也不知是死是活。 荨娘见他形容并不狼狈,才稍稍放下心来:“禅殊道长,你没受伤吧?” 禅殊闻言眼眶一红,喉头微梗,道:“我没事,先天炎气释放之时,小花便将我收到它的羽翅之下,我,我半点伤都没有,小花它却……” 荨娘摸了摸小花的冠子,也有些伤感:“小花它是只很好很好的灵宠。” 禅殊再也忍不住,眼睛一闪,坠下两颗泪来。 那青城少年却没半点眼力劲,还一脸惊喜地叫道:“师叔,太好了!” 禅殊吸了吸鼻子,微微侧过身,不让他瞧到自己的正脸。 “你不是跟我师兄在一块吗?我师兄呢?” “刚刚被人群一冲,张师叔就和我散开了。”那青城少年踮着脚四处瞻望:“我也找不到他。” 小世界的出口这边乱哄哄的,有些人为了早点出去甚至动起手来。刚刚打过人的彪形大汉已经扔了三个人了。正当他打算扔出第四个人的时候,忽然从南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南面看台沿地而起的高壁上一凸一鼓,好似一张黄金面皮被人从里头揉了两把,再一指戳破了。一群人从那个破口里凉风似地灌了进来,嗖嗖地钻进不少人的心里。 那些人心里一颤,不好的预感如同大山般压上心头:这些龙虎山的道士不是最早出去的吗?怎么又从那边进来了?难道……其实他们根本就没能逃出去吗? 褚云子啧了一声:“麻烦了。” 他扬声问道:“大徒儿,你还撑得住吗?” 重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好似在大雨里走了一遭一般。他咬着牙,没应声,生怕一开口就泄了气。要操控云波令里的五湖之水,需要将神识结成一张巨大的网,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每一颗水珠里。这对于现在的重韫而言,确实有些太过勉强了。 褚云子摇摇头,知道重韫就快撑不住了。他提了一口气,将要说的话清楚送到每一个人耳边:“诸位道友,我那大徒儿撑不住了,大家有啥法宝赶紧都祭出来保命吧!” 众人心里骂开了娘,一时间五光十色的宝光齐作。 褚云子抛下葫芦,袖子一扫,将自己这边的人都送了进去,再将符旗一张,荨娘他们只听得大水倾泻,好似山崩石催,一片炎浪瞬息间压到法宝外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刚到学校,没网,无线又太渣渣,所以没能更新,抱歉~·~ 第77章 心机boy黑山? 重韫咬得牙根都出了血,才勉强保住自己身周的护身水罩。炎气恍若细小的利箭,虽然大部分都被水罩挡住了,可仍有小部分射入其中,要不是荨娘的本命法器突然飞起来将重韫绕成一只绿色的人蛹,他只怕已被炎气所伤。 同一时间的葫芦船里,荨娘的两只手的五个指尖都出现了深浅不一的焦痕,只是她本就有伤,此时双手被纱布裹着,倒也没人发觉。 唯有坐在她对面的禅殊发现她忽然间白了脸色,像是忍受着什么剧痛一般悄悄地咬住下唇。 重韫朝下望了一眼,只见整个观礼会场被淹了一半,好似一锅放在灶上正烧得热滚滚的肉汤一般,咕噜咕噜地冒出无数的水泡,热气蒸腾而上,很快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褚云子将葫芦船驱到他下方,扬声道:“大徒儿,别结水罩了,这小世界从里面是打不开的,咱们得叫人从外头打开。” “黑山给你的纸鸦还带着吗?” 重韫一点即透,当下取出纸鸦,掷出水罩外。那纸鸦一遇炎气便疯狂地燃烧起来,眨眼间化作点点黑尘落进了滚水里。 重韫从会场上空退下来,落在葫芦边上,催出一道水罩将葫芦罩住。 “师父,成颂他虽是金乌,却已经过转世,按理说不应该有这么强烈的先天炎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云子从符旗下探出半颗脑袋:“你可知道这世上的魂体无论转世轮回多少次,都脱不了最开始的那个‘本我’。从盘古开天辟地起,世间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始分阴阳,人仙妖魔都有躯壳,也有魂体。躯壳百变,魂体却只能入六道轮转,以此匹配这百变的躯壳。每一次轮转,魂体都会有所改变,可再如何变,也无法脱形于最最初的那个魂体。” “这就好比女子涂脂抹粉,不管她再如何妆扮,只要洗去铅尘,依然改变不了先天的容貌美丑。那么经过无数轮回的魂体要洗去轮回带给它的铅尘,该怎么办呢?” 重韫凝眉苦思,有一个猜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脱口道:“是七窍海,七窍海中藏有魂体每一世的执念,然而这其中最大的执念,只怕是源于最最初的那个‘本我’。” 褚云子抚了抚胡子,十分得意:“哎呀,不愧是我的徒弟。” 重韫忽然面色一变,“如果这么说的话,金乌的执念岂不是……” 他抬起眼望着飘在空中的那道人影,心中波澜起伏。传说后羿射日之前,天上是有十个太阳的,十个太阳千万年来朝升夕落,普照大地,那种生活已然深入骨髓。后来九日陨落,被迫进入轮回,这九只金乌心中的执念会是什么? 报仇吗? 不,不是的。他望着师弟沉静的面庞,肯定掉这个答案。它们的执念,只怕是习惯吧,千万年来刻入骨子里的习惯——毫不吝啬它们的温暖,毫不保留它们的先天炎气。可这样的“温暖”却不是身处小世界的他们所能承受的。 上有先天炎气灼人肌骨,下有滚水沸沸腾腾,众人哪怕修过仙,淬炼过体魄,也挨不得多久,只听得噗通噗通几声,似乎似有人终于挨不住从法器上落了下去,哀嚎声这边才落,那边又起,叫得剩下的人都人心惶惶。 念奴娇最先从葫芦里跳起来,跺了跺脚,道:“这葫芦开始发烫了。” 荨娘热得满头大汗:“我们不会真的被煮熟吧?” 小白龇了龇牙,哀叫道:“呜呜呜,我要被煮熟了,会变成驴打滚吗?” 荨娘:“哎,那倒不会。” 小白松了口气。 “一般说来,会变成驴肉火烧吧。” 小白顿时垮了肩膀。 外头还在“下饺子”,荨娘的心也跟着这声音一抽一跳的。虽然说她是个物化而生的仙体,可能烫不死,可是泡在滚水里,也很痛的啊。刚刚她用本命法宝替重韫挡了那么一下,十个指尖均为炎气所灼,已经痛得不要不要的了。 整个葫芦船忽地晃了一下。荨娘从旗符下钻出去,趴到边上一瞧,原来是整个会场在震动,砰砰砰的击砍声闷闷地从会场顶部传来。 褚云子捻着胡子,道:“黑山那家伙来了。不过这个打开方式也太暴力了一点,啧。” 重韫催动云波令,在周身的水罩外头又加了一层水罩,水罩裹着重韫不断向上向上,划开一道弧线,走了一条曲折路线避开鲁成颂,悬在会场顶端。 重韫面沉似水,从腰间拔/出六道戮,闭上双眼,伸出一只手在一片虚空里按了按,忽地,他觉得掌心下的那片虚空似乎震荡了下。 重韫睁开眼,目露精光,抄起匕首顺着刚刚摸到的那个位置狠狠地扎了下去,他手势下沉,身影飞动,哗啦一刀拉出十来丈远。 金光烁烁的顶端似乎裂开了一条无形的缝儿,一丝丝黑色的云烟渗了进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道细缝被骤然撕裂。 好似天幕裂开了一般,一股狂暴的罡风灌入小世界里,将一池的滚水吹得波涛翻涌,险些又下了几只“人肉饺子”。 重韫注入神识,再次催动五湖之水,在金乌之魄外结了一张水罩。 那些苦苦支撑的修士们见状立时御起法宝,争先恐后地从裂缝当中飞蹿而出。 褚云子喝了一声“起”,也驱起葫芦晃悠悠地飞到裂缝边上。 黑山提着刀,静静地悬在裂缝边上护法。昆仑淬月落在他身前,剑光明明灭灭,好似萤火。 忽然,昆仑淬月身上剑光暴涨,金乌之魄外的水罩轰然炸开,重韫被这气劲一掀,竟然没凝住护身水罩,直直地朝那一池滚水落了下去。 荨娘尖叫,心念一动,那条挂在重韫臂上的绿绦倏然而起,将重韫包裹在其中。绿绦最外层一与炎气接触便燃起大火,荨娘惨叫一声跪倒下去。太疼了,那些反噬到她身上的灼伤从她的指尖爬上手臂,最后爬到她的前胸后背。 葫芦上所有人都被她这声惨叫惊了一跳 禅殊扶住她双肩,紧张地问道:“荨娘?” 小白结结巴巴地问:“她,她怎么了?” 念奴娇迅速地抄起龙骨简按到荨娘背上,借以缓解她的灼伤。 荨娘几乎将唇咬破了,强忍疼痛着勾了勾小指,绿绦被她牵动,又一点点升了上来。 重韫被荨娘锁在绿绦结成的纱茧里,无论如何挣扎都出不去。他知道这是荨娘的本命法宝,与她气脉相关,便不敢强行突破,可他心知绿绦为他挡去炎气,荨娘必受反噬。刚刚那声惨叫,听得他眼都红了。 纱茧一落到葫芦上,荨娘陡然失去了所有气力,只能软软地靠在念奴娇怀里。 绿绦层层剥开,重韫总算得以解脱。他反手一吸,昆仑淬月飞至他掌中。转身,只见原来紧闭着双眼的鲁成颂现在已然睁开眼睛,他的眸子是金红色的,好似两团小小的火焰,嵌在那张朱色的面庞上,他的头发也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整个人飘在那里,宛若火神临世。 重韫的眼中红丝遍布,好似少年人好勇斗狠时热血上头一般。他用这双眸子飞快地掠了荨娘一眼,抿了抿唇,倏地举剑迎上。 金逐月在剑中哇哇大叫:“小道士,你别乱来!月怎可与日争辉?你这万年月华是斗不过人家的先天炎气的。别找死啊,你他娘的我叫你回去!” 重韫挥剑,一片柔柔的清辉如流水般倾泻出,与那滚滚而来的炎气相撞,竟然发出金戈交击之声。 鲁成颂眼中的火焰愈发旺盛了,他那张木然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笑意。 重韫见到他那冷冷的笑,心中愈发狂躁,他的师弟伤了他的女人,虽然不是有意的,可做师兄的想教训他一顿,偏偏又教训不了。实在是太憋屈了,太憋屈了! 他心头盘驻着这么一口恶气,死死地抵住手中的剑。他不后退,他绝不后退,要是不削这小子一顿,荨娘岂不是白白受了一身伤?而且这小子一向混账,不削他一顿,他能清醒吗? 金逐月被困在昆仑淬月里,剑里的万年月华奇阴奇寒,剑外的先天炎气奇阳奇热,两股力量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互相角力。他夹在中间一时如坠冰窖,一时如入酷夏,冷热交替,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饶是他一向自矜形象,此刻也禁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老黑!老黑!你他娘的就干看着啊,快上来帮这蠢小子一把啊!我靠靠,又来了——” 黑山垂着刀,道:“还不到时候。” 金逐月估计正被冻得哆嗦,说话的声线也是飘着的:“要等到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了!” 黑山说完这句话,他身后忽地发出一声鸟类的长鸣,那声音尖得简直要突破天际。只见万道金光从他背后射出,两只金色的大翅一展,一只金羽大鸟宛如一轮红日般从他身后冉冉升起。 那只大鸟朝鲁成颂的突然暴起的炎气狠狠地撞了过去,大火冲天而起,顷刻间连成一片火海。 昆仑淬月护主心切,剑光一闪,重韫已落到火海几丈之外。 船上几个人除了褚云子和荨娘,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个瞪着眼,都傻了。 那鸟在火海中翻滚,鸣唳声凄厉中又透着股诡异的舒爽。 小白咽了口唾沫:“我第一次知道除了飞蛾扑火外,还有飞鸟扑火。” 小倭瓜的嘴张得能一口吞下颗蛋,他结结巴巴地问师父:“这大鸟,这大鸟是要自杀了吗?” 禅殊低头,默默地看着小花焦黑的羽毛,心道一样都是禽类,为什么他的小花挡了一次炎气就变成这样了?人和人比不得,鸟和鸟也比不得了。 褚云子用一种不高不低的声音缓缓道:“这是金翅大鹏鸟,凤凰的后裔,受先天炎气淬炼,浴火重生之后便可成为凤凰,从此翱翔三界不受任何限制。” 他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朝黑山深深地撇了一眼,“世人都道黑山散人一身刀术深不可测,老道儿到今日才知道,原来黑山散人的心机其实同样不可小觑呐。” 作者有话要说: 唔,本周的更新时间权且定作每日晚6点左右。 若再有变动,我会跟大家说哒。 虽然有点烦人,但是…… 我还是不要脸地各种花式求评论来了。么么,不要让作者菌单机啦,单机很痛苦滴…… 第78章 心之所向情之所钟 黑山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冷冷道:“这一切并非我之安排。信与不信,随你。我不过是碰巧捡了个漏。” 他不再关注那只金翅大鹏鸟,转过身,望向远方。一座巨大的铜钟屹立在后山,通天通地。那个坐在钟顶的白衣僧人垂眉敛目,眼角里藏着慈悲,但是那慈悲叫人瞧着并不舒坦,像是一张生硬的面具,扣在了张并不合适的脸上。他的目光朝下,似乎无所着处,又似乎就是落在承光寺里。 那些侥幸逃出的修士们落在庙中,略作休整之后,便将未进小世界里的管事僧侣团团包围起来,这次他们不再嚷嚷了,抄起家伙便直接动手。 重韫见到这群散修们丝毫不顾及半点形象,内心十分厌烦。鲁成颂和那金翅大鹏鸟搅和在一块,自己便是想削他一顿也是不成了。他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想要将因自身的无能而产生的愤怒发泄在别人身上的想法分外可笑。 荨娘会受伤,说到底,不过还是自己无能罢了。他没有通天的能力,护不住自己,还每每连累了她。这样的自己,真的修得出仙骨吗?真的够格承诺什么吗? 重韫很少这般自怨自艾。似乎是从钱塘君之子死后,他的心便早早地就成了一潭死水。他修符箓,不是为了成仙,只是为了让崂山派能够传承下去。而这个动机,却不是发自于他的内心,而是源自于师父的愿望。他活着,是为了赎罪,为了报恩,为了师父,为了年幼的师弟们…… 没有一条,是为了他自己。 最初与荨娘相遇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般看重一个姑娘。这种看重,跟他对待师父师弟的迥然不同。他因为看重她,珍爱她,第一次萌生出想要为自己争取些什么的欲/望。他想修仙,他想和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想要时时看见她的笑脸,撒娇也好,无理取闹也好,他面上生气,说到底,心里却是欢喜的。而她的欢喜,反过来也总是能够取悦他。 重韫落在荨娘身边,从念奴娇手里把荨娘接过来。他刚才只知荨娘受了反噬,现在检查她的伤势,才在锁骨边上发现了几枚红通通的灼痕。他的眼神一黯,沉默了好久,才鼓起勇气问她:“身上也有吗?” 荨娘噙着两泡泪点头,嘤嘤道:“不是道会不会留疤呀……” 重韫往她身上贴了几道水符用以镇痛,将人抱起来,对褚云子道:“师父,我先带荨娘下去看看伤势。” 褚云子站在葫芦上,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重韫驾起铜钱落到客舍,把昆仑淬月留在门前,关好门窗后才回到床边。 荨娘抱着那张龙骨简,嘶嘶叹气:“道长,我是不是太没用了,每次想帮你点什么就弄得灰头土脸的。哎,早知道我当年在天上时就该学学神仙打架呀,这可比捧灯实在多了。” 重韫捂住她的口,低声道:“你别说了。” 怎么是你没用?是我没用才对。 “你把衣服解了,让我看看那些灼伤。” 荨娘瞪大双眼蓦地往里坐了坐。 “道道道道长,你你你你说什么?” 重韫在床边坐下,牵过她一只手,垂着眼,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灼伤。” 荨娘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似乎打成了一团乱结:“脱脱脱衣服?” 重韫抬眼瞧她,目光温柔而坚定,似乎在问她:不可以吗? 荨娘的脸腾地红了。她扭捏了一会,又见重韫一副十分坦然正经的样子,不知怎么地渐渐地就脱下了那件紧张和羞怯织成的茧衣。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用轻佻的语气逗了他一句:“你看了我,可要好好负责呀。” 重韫抬手轻触她滑腻的面颊,“嗯。” 荨娘背过身子,解下道袍,脱下中衣,她将双手紧紧地贴在胸前,按住唯一的遮挡。 重韫看到她整个背上几乎都是红红的灼伤,一直绵延到手臂和肩头。这种灼伤并不像平常被火苗燎到后所留下的,更像是用人拿着一个沾了丹砂的戳印在你身上盖满了印章,只是红得恐怖,并未起泡,也不会溃烂。但是不能碰,一碰那灼伤下的炎气便会四处游走,疼得你挠心挠肺。 荨娘纤瘦的身子微微颤着。比起疼痛而言,似乎重韫久久停留的目光更为令她难以忍受。不,也不是难以忍受。那是一种矛盾的想法。她希望他的目光能为这个身体驻足停留,他的心弦能为这个身体颤动,却又不禁想道,我现在满身都是红癍,会吓到道长吗?他会觉得丑呢,还是心疼更多一点呢? 她虽然总是自诩美貌,在心爱的人面前,却依然免不了一顿胡思乱想。 重韫自然是不敢碰她的灼伤的。看了许久,他才让荨娘转过来,替她解开手上的纱布。原先红线割开的伤口已经长好了,只留下一痕痕纵横交错的伤疤,落在这么一条白玉般的胳膊上不免叫人惋惜不已。现在在那些旧伤上又多了不少新伤。 荨娘最是爱美,见状便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么多疤啊,只怕是好不了了。” 重韫手一抖,几乎是立刻回道:“不会的。西王母每年都会打开昆仑山瑶草园的大门,有缘者入园取药一概不究。我一定会找到去疤生肌的药草。” 荨娘嘟着嘴唇假意埋怨:“道长,你嫌弃我了?” 重韫声音轻轻地:“荨娘,你明知道的。” 荨娘的心跳漏了一拍。是的,他们之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她对他的喜欢,一点也没掺假,他又何尝不是呢? 荨娘那满身灼伤一时还无法处理,重韫只好依旧用水符镇住她的伤势。 荨娘穿好衣服后扭了扭肩膀,只听得衣服底下沙沙作响,想起她现在贴满了一身黄符,疼痛是镇住了,可是这感觉简直太怪异了。她不由无语道:“道长,只有僵尸才贴一身符呢。我现在比僵尸还僵尸了。” 重韫只是摸摸她的头。 忽然,荨娘发上的瓢虫发簪闪了两闪,小彩儿抻了抻脚,往里一缩,直接缩进荨娘的发髻里,只留两根触角在外头,瑟瑟发抖。 这种小仙灵惯来对危险的感知最为敏锐,重韫面色一变,匆忙道:“荨娘,你待在这里,外面出事了,我出去瞧瞧。” 他说罢冲出门外,一回手,甩出数十道黄符,驱鬼辟邪样样都有。贴完符,他将六道戮钉在大门中央,喝道:“三界六道,明明有灵,诸院佛灵,听我号令!” 语毕只见一团金气顺着匕首钉入的地方从地上升腾而出,将整个屋子包围起来。 但凡香火旺盛的地方,千百年下来总会养出一些灵来。用六道戮镇守在此,又有此地院灵辅助,重韫稍稍安心下来,抓过昆仑淬月就朝喧嚣处疾奔而去。 重韫御剑一路风驰电掣,待赶回小世界的裂缝处,便见那裂缝已然消弭无踪。褚云子领着一干人抬头观战,天空上两团火球相撞,隐隐可以看出烈火里裹着的是一只大鸟和一个人。 黑山的护身罡气笼罩了小半片天空,黑色的云雾里金戈交响。 重韫落到褚云子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黑山捉住了一只千年的心魔。你要不要猜猜是谁的?” 重韫心头巨震。若说世间的魔哪一样最为可怕的话,那一定是这无形无色的心魔了。它可以生长于人心的任何地方,无论什么样的情绪都可能成为它茁壮生长的土壤。只要这世间爱恨嗔痴一日不消,心魔便一日不灭。 不必多想,重韫已猜到答案。 刚刚还斗成一团的僧侣和修士们不知何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一个年轻的僧人站在人群中央,大声说道:“承光寺今日连连出了这样的倾天祸事,竟然皆因心魔而起,这是我们万万想不到的。虽说我们承光寺对此责无旁贷,可是诸位,比起让我们这些僧人偿命,难道目前最为紧迫的,不该是齐心协力一起抵御心魔吗……” 那个年轻的僧侣说话时别有一番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声音平稳得就像宣讲佛经高义一般,任何普通的句子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似乎具有了前所未有的魔力。 天上的战局一片混乱,重韫不知黑山能不能拿得下这个心魔,毕竟与心魔相斗之时只要心防稍稍松懈一下,立时便会被心魔趁虚而入。 他太过于投入了,因此没有注意到念奴娇悄悄地离开大殿,化作一蓬青烟飘向了客舍。小白跟在她之后,悄不声儿地追了过去。 天上的激斗愈发白热化,鲁成颂和那金翅大鹏鸟的每次碰撞都会降下星星点点的火球。黑山的护身罡气怒吼,咆哮,不时从中透出冷意逼人的刀光。忽地传来一阵激越的长响,似是铜与铁的碰撞。黑山的护山罡气在那口巨大的铜钟边撞了一下,便如折翅的飞鸟般坠落下去。 坐在钟顶的僧人依旧一张慈悲佛面。他的身后映出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影——左手朝上,结无畏印,右手朝下,结与愿印。佛影面目俊美,嘴角微含一抹讽刺笑意。 重韫心中狂跳起来。 是的,是的,他见过这道佛影。就在姚佛念的记忆里。 难道这个白衣僧人,就是那个姚佛念吗?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没错,至少是联机状态,么么~·~ 第79章 金乌与云女 昆仑淬月剧烈嗡动,发出一阵龙吟也似长鸣。 金逐月急道:“小道士,快上去看看,黑山他有危险——” 然而已来不及了。 金逐月这边话音才落,黑山又重新腾飞而起。他的双瞳红若泣血,振袖一舞,一把手中长刀倏地化为数十丈的黑刃斩将下来。 重韫举剑迎上,昆仑淬月在他手中解体,化作点点流银,一往无前地撞了上去。 重韫被这强大的气流生生压得往下落了几丈。 那些争吵不休的修士们终于回过神来,有几个道人抄起法器飞到天上,与重韫一同对抗黑山刚猛的刀势。 双方僵持了一会,黑山双目暴睁,猛然一声大喝,与鲁成颂缠斗多时的金翅大鹏鸟忽然冲出火之樊篱,徐徐地落在黑山身前。 黑山抬手一抓,那只金光烁烁,满翅余火的金翅大鹏鸟便化作一柄金色大刀落入他手中。黑山往后退了一步,抬手过顶,双刀在头顶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金色的火焰与黑色的云烟相碰,轰然炸开。 黑山被心魔操纵了心志后刀势更是凌厉了。 禅殊有心上去上去帮忙,无奈不会御剑,却是有心无力。 褚云子在葫芦上踹了一脚,直接把葫芦踢翻,将挥舞着小胳膊腿努力往外爬的小倭瓜倒扣在下头。 小倭瓜捶葫芦大叫:“师父!你干嘛扣着我?” 褚云子捻须,一改往日没个正行的嬉皮笑脸,脸色慢慢地凝重起来。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却还是欢快的,甚至耐着心思哄道:“小倭瓜,大人打架,小孩退避,没听过这个道理吗?” 小倭瓜忿忿地捶了一会,还是打不开这葫芦,不由放声大哭:“爹爹,爹爹——” 褚云子掏了掏耳朵,从袖子里甩出一张符咒,啪的贴上去,那吵吵嚷嚷的哭声霎时消弭无踪。他伸了个懒腰,叹气:“唉,终于清静了……” 禅殊站在这对师徒身后,全程目睹,不由目瞪口呆。青城派门规森严,师徒间莫说是这样调笑,便是寻常聊天谈心也是少见的。他将小花变回原形,收到怀里,正感慨着,忽闻褚云子对他说:“青城派的小后生,你的剑鸣了,没听见吗?” 对于剑修而言,每次剑不动而鸣都意味着即将在修行一途更上一层楼。 可是,他的剑鸣了吗? 禅殊好奇地拔/出腰间宝剑,剑身窄长,刃泛寒光。可惜宝剑是把哑巴剑,别说颤鸣了,连嗡都没嗡上一下。 禅殊偷偷瞥了褚云子的背影一眼,心道这崂山宗主莫不是拿我消遣?再一回想,这位前辈确实是没多大正经,怎么看都不靠谱…… 褚云子背后好似长了一双眼,禅殊才看了他一眼,他便道:“唉,差了点悟性。有些声音,用耳朵可是听不着的,要用心呐。” 禅殊纵然心中嘀咕,可是出于对前辈的尊敬,还是将剑提到耳边,闭上双眼,凝神。 风从他耳畔流过,撞上剑刃,好似飞瀑直飞而下猛然撞上大石,碎成一片银珠乱玉。 这世间万千声音如同兰台走马,飞快地从他耳边掠过。远到十里之外村落里的人声嘈杂,三里外山林里的流水潺潺,近到目下的金戈之交,身边人的浅浅呼吸,还有他自己血脉中的血液流动…… 禅殊在这片声音里寻寻觅觅,宛若大海淘金,忽然,他敏锐地捉住一道极轻极浅的叮鸣—— 就是它! 禅殊霍然睁开双眼,只见剑身一抖,继而发出短促而连续不断的颤鸣,那震动又快又大,震得禅殊几乎无法单手握剑。 褚云子转过身,微微点头,和蔼道:“黑山的刀势三界独绝,今日你剑鸣,御感初开,正好撞上,也是福气。你的剑意奇巧,却难免失之厚重,何上去借他的刀势淬炼一番?” 禅殊朝褚云子深深鞠了一躬,道过谢,一跃跳上宝剑,狠了狠心,将眼一闭,心中啊啊叫着,冲向天上战场。 这边十来个道人与黑山打得不可开交,仍是压他不住,几度被他浑厚的刀势逼将下来。 重韫的昆仑淬月忽而化作点点流银,忽然化作一丝银白光线,在战局里四处游走。他心知有金逐月寄身在剑中,自己便是不拿剑,也无损于这剑的威力,便脱出战局,朝悬浮在空中的鲁成颂飞了过去。 他才动,鲁成颂突然头下脚上,生生在空中倒转了个儿,直直地朝后山的黄吕大钟撞了过去。 他要是把铜钟毁了,那里头的地火岂不是要燃遍整个庐州? 重韫取出云波令,调出五湖之水,结成一张透明水罩将鲁成颂裹在其间。 这张水罩暂缓了他的落势。重韫意念一动,又是一条水龙飞出。那条水龙长啸于天穹,身如游电,眨眼间已飞到鲁成颂身边,张口将裹住鲁成颂的水罩衔住,长尾一摆,复又游将回来。 地上,一直默默观察着战况的褚云子从葫芦上跳下来,往右边走了几步,侧耳辨听一会,忽地探手在虚空里一拉,竟然活生生从虚空中扯出一个人来。 那人正是何弥勒。 只见他喘息如牛,身上衣物破破烂烂,一抬头,那张脸更是五彩纷呈。 褚云子啧啧道:“哎呦何师弟,这一趟够呛呀。” 何弥勒捞起残破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不平道:“你这老癞头,尽会支使别人干活,自己就插着腰跟边上看着,也不嫌丢人!” 说罢,将一盏琉璃灯粗鲁地塞进褚云子怀里。 褚云子摩挲着怀中那盏琉璃灯,从怀里夹出一只七寸高的纸人,眯着一双狐狸也似狡黠的眼。 “很好很好。” 他抬头,朝空中招了下手:“大徒儿啊,把你家二师弟丢下来啊啊啊——” 重韫再次催动云波令,那条水龙俯冲而下,快落到地上时,便将嘴一吐。 鲁成颂也不挣扎,任由自己摔将下去。 褚云子自然不敢摔破裹住他的水罩,便远远地将他定在半空中。 他往琉璃灯里探进两根手指,二指相贴在灯芯上一捻,琉璃灯无火自燃。他夹着那只纸人绕灯走了三圈,忽然朝纸人吹了一口气。这口气好似给纸人安上了双透明的翅膀,纸人顺着风向摇摇晃晃地飞起来,琉璃灯青色的烛光一闪,那纸人便化作一个云鬟似鸦,明眸皓齿的少女。 褚云子道:“云娘,去吧。” 云娘微微颔首,张开双臂朝鲁成颂迎了上去,好似要拥抱什么。 她本来穿了一领广袖的明蓝衣裙,飞动之时衣裙猎猎,好似敦煌飞仙,姿态飘渺,却带着献祭一般的决绝。 她离鲁成颂进一分,身上的衣裙便褪上一分颜色,自裙摆开始,渐次向上,一分一分地由明蓝退为暗淡的灰蓝。 何弥勒紧张地瞧着:“小二的娘子能把他唤醒吗?” 褚云子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模棱两可道:“你且瞧着好了。” 何弥勒嘀咕:“师兄,你真是没心没肺。诶,我怎么瞧着成颂娘子的样子倒有几分像云女。” 云女,九重天上施云布雨之神。 传说云女与九重天上的金乌乃是一对宿世冤家。也是,双方所司职责便已南辕北辙,又怎能妄想他们能够性情投合? 这对冤家别扭了数千年,九重天上的前任帝君两腿一蹬,仙解而去,留下一个偌大帝位无人继承,各路神仙打来打去,抢了百来年,最终分化为两派,一派以泰山神为首,一派以现今的帝子为首。 彼时帝子势弱,泰山神势煊。泰山神为逼帝子退出九重天,竟命十金乌倾巢而出,一齐排布于天,威胁道:若是帝子不肯让位,他便将三界都变为冥司地狱。他乃司掌阴阳之神,若三界皆 为冥司,自然当由他掌管。 其时云女虽然同为泰山神部下,却不忍见人间遭此大难,便偷偷在无人监管处行云布雨。可她行事不够隐秘,最终还是被泰山神发现。泰山神一怒之下竟然强行剥了云女的仙骨,将她丢进轮回道里。 那之后,后羿射日,天地间又是好一番动荡,最后帝子将泰山神镇压在泰山之下,千数年后,泰山神仙解,这笔官司才算完全了却,帝子也总算能够高枕无忧。 无论是云女还是泰山神,都是数千年前的神了,在场一干凡人,自然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颜。何弥勒之所以说鲁成颂的娘子看起来像云女,最主要还是因为她身上那套变色的衣裙。 传说云女衣云裳,云裳九变,朝为霞暮为云。云娘身上那套衣裙无缝无痕,飘扬间宛若柔云,乍眼一看,确实很像云裳。 眼见着云娘就要撞上那层水罩,鲁成颂忽地睁开双眼,全身的火焰犹如百川归海,嗖地倒回体内。他挠了挠后脑勺,茫然四顾,奇道:“我这是在哪儿?” 他低头一瞧,只见上半身光/溜溜,□□裸,不由反手抱胸,将腿一夹,把那声生生叫冲到口边的尖叫收回去。 视线再往下点,才发现脚下离地仍有十来丈,寺庙高高的椒泥红墙就在他脚下蜿蜒。 他不免有些发昏,尚自搞不清情况时,一只柔荑自他身后缓缓探出,轻柔地落在他肩上。 “相公,你要这般赤/身/裸/体到几时呀?” 作者有话要说: 唔,今天没有准时更新,抱歉。 我要改名了,没错,我要给这篇文改个直白粗鲁的文名。 所以特地来问问意见。理我一下呗~·~ 第80章 当年心魔 擒贼先擒王,这是自古便为人所知的道理。 黑山业已成仙,刀势悍猛,又有金翅大鹏鸟相助,更是如虎添翼,在场的修士们哪怕拼尽全力也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重韫想通了这一点,便调转锋芒过来对付心魔。 他驱使铜钱落到铜钟上,那盘腿趺坐的僧人巍然不动,他身后的佛影却发出一连串的桀桀怪笑,佛影扭曲,他俊美的面庞也变得好似鬼怪一般。 “哈哈,哈哈,你想渡化我,哪有那么容易呢!?” 姚佛念的右手上缠绕着一串木色佛珠,每颗佛珠几近指头大小。他面和如水,缓缓地捻动佛珠,闻言,竟微叹了一声:“善觉,我不是在渡你。我是在渡我自己。” 重韫心头一震。 善觉?不就是那个出云寺的小和尚吗?那个一夜斩杀十数流匪的年轻僧侣。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重韫心里愈发迷惑了。 姚佛念双唇翕动,越来越快,他低低地吟诵着经文,每念一段,他身后的佛影便浅淡一分,忽然,他抬手将那串佛珠抛到头顶。 佛珠发出柔和的金光,辉照大地。 姚佛念睁开双眼,他的眼一只黑如深渊,一只亮如熔金。 重韫离他尚有七八丈远,此时被他那只金目一慑,竟然忍不住倒退一步。他的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你是崂山派的后人?” 重韫心神紧绷:“……是。” 姚佛念点点头,脸上露出解脱一般的微笑:“你去过出云寺了?” “是。出云寺内的法阵,是你设下的?” “是我,也不是我。” 姚佛念身后的佛影发出一阵尖利的长笑:“是我们一起设下的。这世上有罪的人那么多,那么多人,都不曾得到应有的惩罚。生前如此,死后如是。我们这是替天行道啊。” 重韫将一张退魔的符咒悄悄地纳在手间,并未理会那心魔,只问姚佛念:“你究竟做过什么,为什么要设下那样的法阵用以自惩?我在出云寺,曾经附在你的另一半神魄上,看到一些过去的影像。” “出云寺的僧众,莫不成是你杀的?” 姚佛念身后的佛影一阵急遽晃动,忽而金光一闪,竟然移到姚佛念身前。他扭曲着脸,问重韫:“你想知道吗?想知道,自己来看看不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重韫只觉眼前一花,竟然又回到出云寺那个雨夜的前夕。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似哭似笑的质问:“贱/人!贱/人!你是不是看到谁,都能认成是你的吴郎?” 重韫蓦然回身,只见那个叫善觉的僧人狠狠地将吴夫人扇倒在地。他扑上去,跨坐在吴夫人身上,又哭又笑,双手撕扯着她的衣服。 那吴夫人起先还任他施为,可不知为什么,在看清他狰狞的脸色后,忽然间挣扎起来。她尖叫,哭泣,宛若一只被掐着喉咙的禽鸟,被剥去最后用以遮挡的羽毛。 黑暗里蹿出一条影子,那条影子纵上善觉的后背,只闻“噗”的一声,善觉反手按住背上的伤口,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子。 彼时还是少年模样的姚佛念手里握着截削尖的杉木树枝,浑身颤抖。 他咬住下唇,哆哆嗦嗦地说道:“善觉师兄,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对吴夫人……” 善觉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他瞪着眼,恶狠狠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如果不是她,三师弟会死吗?如果不是……” 他哽住,没说下去。 重韫却明白了。如果不是她,他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她是引动他欲念的魔,那次夜杀十来人,究竟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其它,只有善觉自己心里最清楚。 他该恨她的。如果不是她打开山门,三师弟就不会死了。可是她疯了,夫君,孩子,都死了。一个女人,在这吃人的乱世里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却只将他认作唯一的依靠。 他又恨不了她了。 可是时日长久,她的疯症愈发严重,从开始只将他认作自己的夫君,到后来渐渐地也将别人认作是她的夫君。或许她不在他眼前的时候,也曾和别人发生过什么…… 善觉只要稍稍深想,便觉癫狂,几乎无法忍受“他只是个死人的影子,而且还不是唯一的影子”这样的事实。 姚佛念咚地跪到地上。 善觉凄凉地笑着:“你这是干什么呢?你是想说,都是你的错,跟她没关系?是你,明明知道她想开寺门放流匪进来,却一语不发,只当不知道?” 善觉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院门边,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吴夫人身上,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善觉师兄!”姚佛念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他的目光望向远方,里头虚茫一片:“我也不知道啊。” “只是,我不能再照顾她了。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 画面陡然一转,却是三年以后的光景。 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善觉走后半年,吴夫人便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悄悄地离开了寺庙。她的神智偶尔清醒,但是大部分时间还是昏聩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隐隐记着与夫君说好了要南逃避难,于是便一直往南走。 姚佛念发现她不见后,便离开出云寺一路寻访,终于在荒郊野外里捡到奄奄一息的吴夫人。那一刻他瞧着吴夫人瘦削的面庞,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一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破旧的荒山野寺里,她转身离去,荷藕般的玉臂上金镯与玉钏交击,发出清脆的鸣响。那时的她,如此美丽。 她不该一直疯下去。 姚佛念心头忽然冒出这个想法。他要带她去寻医问药,没有诊金,他可以化缘,可以出卖劳力。这天下这么大,一定可以找到治好她的人。 就这样,姚佛念带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遇到过几个好心的游医,看过之后,都是摇头摆首,一脸惋叹。 吴夫人的疯病一日重似一日。起先只是把别人误认成是她的夫君,两年以后,她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幼子,从此每逢妇人怀中抱着一两岁大的婴孩,她便会冲上去抢夺,一抢到就跑。 有一日,姚佛念和吴夫人走到一个荒僻的村庄里。吴夫人的神智忽然有些清醒过来,她对佛念说自己饿了,求他去寻些吃食。 佛念便进到村内,从村民手里化来半个芋头。等他快到村口时,远远地便听见一声婴孩的啼哭。他心道不好,忙加快脚步奔过去,果然看见吴夫人从一个村妇手中抢过孩子,转身一头扎进小路边的密林里。 那村妇万料不到刚刚还和自己谈笑的女人竟然会抢了自己的孩子,愣了一会,才哭喊着追过去。 姚佛念也追了上去。 可吴夫人一入密林,竟好似鱼儿入水一般消失无踪。姚佛念一直找到夜幕四合,都没能找到她。 这世间便有这样凑巧的事情。 吴夫人所抢的那个孩子,便是善觉的孩子。 善觉下山后,四处游荡,偶然间经过这片山林,救下一个被野狼围攻的老汉。那老汉有个女儿,长得不丑,只是年纪大了些,一直没嫁出去。善觉借住在那老汉家中,还了俗,跟着他学打猎。有一日,二人又在山间遇上了豺狼,善觉为护那老汉,被一头恶狼一口咬在大腿上。 两人拼死逃回家后,善觉便发起高烧来,险些一命呜呼。那老汉的女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三天三夜,才将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善觉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便与她做了夫妻。 谁知他的孩子竟被吴夫人抢了去。等善觉发动村人搜山,找到那那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成了野狼腹中之食,就留下一条小腿。而吴夫人满身是伤,就那么蜷曲着身子窝在树洞里,怀中抱着那条残腿,脸上没有一丝人色。 善觉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了。他红着眼,惨笑:“我真是欠你的!我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你就这么不肯放过我?” 他笑时,状若癫狂,忽然,他解下背上弓箭,搭箭引弓,在村人的惊呼中,一箭射向树洞中的女子。 他的箭法很好,一箭穿心。 姚佛念赶到时,看见的就是善觉将吴夫人射死的场景。 那一箭似乎射开了姚佛念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所有黑暗念想。他只觉耳边一阵轰鸣,有人在他耳边絮絮地说道:“佛念,看呀,又有人因为你死了。第一个,是你那篡权夺位的叔叔。要不是你在他围府之前看出了他的阴谋,偷偷遣人往皇宫里给你皇爷爷递消息,他说不定就是皇帝了。” “他可比你那窝囊的爹杀伐果断多了,要是他当了皇帝,你们还会不到一年就被灭了国吗?你的族人还会遭到那样的屠杀吗?” “啧啧,姚佛念,你真可怜。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 “你似乎,永远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才好呢。” “你看看吴夫人。如果那一夜她要打开山门,你阻止了她,那个小和尚或许就不会死了,你敬爱的善觉师兄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如果你找到她时,就将她带回出云寺,而不是抱着‘要替她治病’这样可笑的想法四处游荡,或许她今天就不会死在箭下。姚佛念啊,你真可悲……” 或许是因为重韫的魂体曾经与姚佛念的重叠在一起过,故而姚佛念当时心中狂躁的想法,重韫都能一一感受到。然而他只是那些往事的看客,对任何惨剧都无能为力。 姚佛念红着双眼,他的身后黑气涌动,在心魔的催使下大开杀戒,善觉为了保护他的妻子逃走,被魔化的姚佛念拧断了脖子,而他的妻子却去而复返,最终也死在了姚佛念手中。 一夜过去,东方发白,杀戮终于结束。 清醒过来的姚佛念看着满手血腥,满心荒凉。 他一开始想过一死了之,然而寄生在他体内的心魔却再三阻挠。于是他将善觉和吴夫人的尸体火化后,带回了出云寺。 可三年后他回去,出云寺却已经不在了。那一年他和善觉放跑的那两个流匪投入别处后,又唆使当家的匪首来出云寺劫掠,以泄心中私愤。 他们动手的那一夜,姚佛念离出云寺只有五十里之遥。那一夜,大火漫天,寺中僧众全都惨死在屠刀下。 姚佛念赶到山上时,昔日辉煌的庙宇已化为一片焦土,佛像零落,巨大的梁柱坍倒在地。 他跪下,颤抖着将手贴上去,焦黑的柱身之上,余温犹存。 “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是裸/奔啊,现写现改现发。所以只能晚上写,晚上发。以后更文时间就改到9:30左右吧。追文的读者菌可以把这个当成睡前读物~·~ 第81章 三万殄文 一阵天旋地转,重韫的双脚又重新踏上坚实的铜钟。 他抬眼看姚佛念脸色,不过是一会不曾看见,他现今的脸色竟然面如金纸,现出大限将至之兆。 “自我失手杀了善觉师兄及一干村民后,我的心魔便愈发不可控制。若不是六百年前贵派的杨真人临死前将三万殄文传承于我,只怕我的心志早已被心魔吞噬干净。” “现今我大限将至,我已准备与这心魔一同殉道与此。只是我若一死,我身上背负的三万殄文也会烟消云散。天幸,临死之前在此遇到了你,也该是我将此物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姚佛念说完这段话,脸色阵青阵白,脸上有黑光涌动,只见他双唇一掀,一声尖啸自他喉间溢出。 “姚佛念,你想干什么!不——不——” 铜钟上方的一百零八颗佛珠陡然散开,在空中凝滞了一瞬便化作道道金光渐次贴到姚佛念身上,将急欲从姚佛念身体里钻出来的黑影又堵了回去。 在这瞬息之间,重韫身后一阵厉风赶至,他下意识地反手一接,昆仑淬月正落进他手里。 剑身震颤,金逐月愤怒的声音从剑里传来:“你怎会有我杨师兄的异眼?” “我杨师兄是你杀的!?” 姚佛念微微摇头,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重韫牢牢地将昆仑淬月握在手中,以防金逐月一时冲动做出些什么。 “我门金前辈与杨前辈感情深厚,金前六百年来一直在追查杨前辈的死因。若前辈知晓什么,还请如实相告。” 姚佛念露出一丝苦笑:“杨真人既然不愿留下任何遗言,自然是不想崂山因此身陷险境。他苦心为此,你们又何必辜负了他?” 金逐月闻言气得整把剑都在发抖,口不择言,骂道:“狗屁狗屁!一定是你这和尚杀了我师兄!我要为他报仇……” 他这话没喊完,重韫只觉前方一股大力吸来,他竟然受不住脚步一头撞向姚佛念,手中的剑直直没入他的心口。 重韫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姚佛念的金瞳正好倒映在他眼中,那异色的瞳仁里好似藏着一方世界,深如漩涡,只一眼,就将人的心魄吸了过去。 重韫只觉头疼欲裂,像是有成千上万个光头和尚围坐在他身边齐诵经文,他抬头仰望,周身漂着无数金色的殄文,一串串有如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光尾,前赴后继地没入他体内。那一霎间他似乎看见四季轮转,千秋更迭,潮汐起落,沧海桑田。 这一切的一切,到了最后,倏然退去,只留下绝对的寂静。在这一片绝对的安静之中,重韫忽然听见花瓣伸展的声音。 他低下头,只见脚边一朵白色小花徐徐舒展,直至完全盛放。 一只手凭空生出,修长的手指上布满可怖的伤痕。那只手掐住花茎,轻怜地将那朵花折下。 “花开了啊——” 重韫蓦然惊醒,长臂后退,将剑拔出。 姚佛念浅浅笑着,紧贴在身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忽地金光大盛,他的身体在金光中化作片片飞花,裹挟着一条挣动不休的黑影消失在佛光中。 他的声音落在这百丈高空,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我去后,劳你坐镇铜钟,护这青蛇渡劫。” 一片排山倒海的刀影自重韫身后高高斩下,重韫只觉心中闪过一念,一串金色咒文自掌间升起,兵分两路,飞龙一般自他耳侧向身后蹿出—— 铿锵—— 天动地摇。 黑山玉山一般的刀势竟轻轻巧巧地被两串符文弹开了去,一时间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众人吸气的声音。 风卷云涌,天上乌云汇聚,整片天空如泼墨一般暗了下来,紫色的雷电在黑云见游动,隐约可以听见几声闷雷滚过。 有人看着这片天空,惊恐地喃喃:“天罚,是天罚……” 黑山被那串殄文符咒一激,心智一荡,忽然清醒过来。他面色沉沉地盯住头顶的天空,片刻后,左手一翻,将手中那把金刀化作一只金色小雀,慎而重之地揣进怀里。 那金雀在他胸口打了个滚,蹭了几下,从他的衣襟从钻出半个小脑袋,灰白色的一双眼珠望着天空,道:“师父,我听见劫雷的声音了,又有人要渡劫?” 黑山皱着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将金雀的脑袋按回怀里。 “不是渡劫,是天罚。” 那金雀又不依不挠地将脑袋探出来:“此间有什么东西竟然会引来天罚?” “自然是,不能在人间存在的东西。” 何弥勒几乎被狂风吹得双脚离地,幸亏被褚云子拽了一把,这才好好地。他这体格,便是三个褚云子加起来也没他重,可他都险些被风吹跑了,自己这师兄却好似那咬住青山不放松的竹子,除了袖袍翻飞,身子依然稳如泰山。 “师兄,你莫不是吃了菩萨的定风丹了吧?下盘这么稳?” 褚云子拢住胡子,笑道:“是呀,师弟你要来一颗吗?” 说罢在袖间掏腾一阵,果真拈出一枚丹药。 何弥勒将信将疑地接过,正犹豫着要不要丢进嘴里,长空之上万道紫电汇作一处,忽地传来一阵爆响。何弥勒手一抖,那枚丹药便落进嘴中。 “呸呸,好苦!这他娘的是避风丹?” “啊,”褚云子晃了晃袖子,慢吞吞道:“好像拿错了,不小心给了你颗黄连丹。” 他“啧”了声,忽然伸手一推,将何弥勒推得一跤跌坐在葫芦上。何弥勒的屁股一沾上葫芦,就再也拔不起来。 “师兄!你做甚么!?” 褚云子随手丢下一个结界,脚下一踱,生出一团薄雾也似的云气,托着他缓缓地升上天空。 “哦,风大,我怕葫芦被刮飞了,借你的身体坐坐镇。” 何弥勒双手反抵在葫芦上,挣得眼睛都红了:“师兄!你想干什么?你莫不是想替你那大徒儿挡天罚?别傻了,天罚是你挡得住的吗?你快回来——” 百丈高的铜钟顶上,一领青衣的年轻道士长身而立,无数游走在他身周的金色符文在紫电炸下来的那一刻汇成一面圆形金盾,迎头撞了上去。 轰—— 灰沉沉的天空中炸开了一片金紫相间的耀眼光芒,那万道紫电竟如此轻易地就被撞碎了。 青衣道士微微仰首,张开双臂,第二波雷电瞬息又至! 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捏住一丛电光。无数符文混入雷电之中,好似蝗虫过境,眨眼间就将第二波雷电吞噬干净。 众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连天罚降下的紫电都吃掉了,这他妈的还是人吗?这崂山派的道士刚刚究竟被什么鬼东西附体了? 众人生怕天罚降下,一个不小心就会殃及自己这条无辜池鱼,念念不舍地看了一会,最终都御起法宝退到五十里外。只见承光寺上空,雷电一波一波地降下,每一波都被那小道士如法炮制地消解了。 正自心颤时,忽闻一道苍老的声音响彻天野。众人先前在小世界里也听过褚云子的声音,因而一下便认出来了。 “大徒儿,你再厉害,也不可能把这九九八十一道天罚都吃了。悠着点啊,小心吃撑了……” 重韫转过身,一双金色瞳眸闪闪烁烁,恍如鬼魅。 “汝是何人?” “啊呦,还没出师呢,就不认老道儿当师父了?” 重韫闭上双眼,片刻之后又睁开 。他的眸子漆黑如墨,沉如深渊。天地间的光线骤然消失,以承光寺为中心方圆二十里内完全陷入黑暗。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悠悠恍若穿越了亘古时光。 “不敬吾者,死。” 承光寺,十方客舍。 一直趴在门前朝外窥探的荨娘只觉眼前一暗,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整个世界好似陷入了极致的黑暗当中。 这世间彻底安静了下来,听不到一丝风响,一点人声。她虽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心中的不安却一点一点加重。她朝门后退了一步,抬起脚,狠狠踹出,那门固若金汤,纹丝不动。 荨娘苦着张脸:“天啊,道长到底用什么东西把这门锁了啊……” 她抬起手在发髻上一抹,将小彩儿捉出来,道:“小虫子,借个光。” 等了一会,还是伸手不见五指,荨娘不由掂了下手掌,“你怎么不亮呀?” 小彩儿泫然欲泣,“呜呜,我亮了呀。可是,可是……我的光好像被什么东西吃了……” 靠在窗边的案桌忽然“咄”地移动了一下。 荨娘警惕地按向腰间,将半截绿绦缠在掌中,喝问:“谁在那里?” 无人答她。 等了一会,再无任何声息,她不由疑心起来:难道是我听错了? 她小心翼翼地摸到窗边,伸手拉了下窗,那窗才被抬起,一阵冷风贴着缝儿钻进来,将她冻出一个哆嗦。 “嘿,我真傻,门打不开,竟然没有想到可以爬窗出去。” 她摸索着将窗子支起来,爬到案桌上,从窗口翻了出去。 外头也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荨娘只能凭借记忆,贴着墙往前走。走了十来步,忽然一脚踢到把硬物上,那物倒地,发出哐当一声大响。她蹲下身,摸了摸,认出那是重韫一直带在身边的青铜匕首。 她将匕首捡起来,慢慢地往前走。转过一个拐角,又摸索了出了院门。 她走后,厢房的门前忽然出现一条高瘦的人影。那人影从门上揭下一张符纸,低声道:“阿弥陀佛,我已照施主说的做了。施主答应过我的事,什么时候能兑现呢?” 另一个声音低笑道:“不急不急,等我拿到三万殄文之后,便是承诺兑现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好意思,我写到每卷末尾都会卡文,卡得不要不要的,写一章能写上四五个小时。今天又更晚了。我观察末点良久,如果没错的话,可能有十个左右的读者菌一直在追文吧。这里跟你们说一声抱歉。 第五卷·问仙骨 第82章 小青龙与阴谋 荨娘走出客舍,正不知该向何处前进之时,忽闻天上一声大响。她闻声望去,只见一道极白极亮的光到将整片黑黢黢的天空从中对半劈开。那光太过耀眼,荨娘只觉眼前一白,整个人顿时陷入一种空茫茫的状态中,几乎不知今夕何夕。等她醒过来时,一睁眼…… 怎么还是那么黑啊啊! 我这是? “啊,师父师父,荨娘姐姐醒了呢。” 一阵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褚云子按住荨娘想要解开眼上布条的手,道:“荨小娘子,你那日被我二徒儿的日芒闪了眼,眼睛受损,我暂且用崂山派的秘制丹药帮你疗伤,再过三日,你才能把布条解下来。” 荨娘轻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瞎了呢。” “对了,道长呢?” 小倭瓜抢着答道:“我爹爹在帮那条青蛇渡劫呢。师父说,那条青蛇要能渡过此劫,以后就是龙了。” 荨娘安下心来,在承光寺中养了两日,这日傍晚,她正靠在窗前和小倭瓜玩翻花绳,忽听得一阵黄吕大钟之声沉沉响起,一连响了十二声才停下来。小倭瓜牵起荨娘的手,兴奋道:“荨娘姐姐,想来是那只青蛇渡劫成功了,咱们过去看看。” 说罢不管不顾地拉着荨娘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二师兄二师兄,你听见了吗?钟声响了,那蛇妖渡劫成功了!二师兄,你……诶?二师兄,你为什么要在背上背着三根竹枝啊?” 这还是荨娘醒来以后第一次见到鲁成颂。 鲁成颂摸了摸脸,忽然冲荨娘深鞠一躬,道:“据我娘子说,我丧失神智之时曾经误伤了你。我是来负荆请罪的!” 荨娘吓了一跳,忙摆手道:“我不怪你。你也不是有意的。只是……” 她忽然想起在会场内,有多少无辜性命丧于鲁成颂之手。就算自己不跟鲁成颂计较,龙虎山,青城派还有南北佛门,这些佛门道宗会愿意放过鲁成颂吗? 鲁成颂是崂山的门人,是道长的师弟。如果各门各派真的要崂山派给个交代,崂山派该如何自处,道长该如何自处? 荨娘思及此,那份“终于能够与道长相见”的好心情也被冲淡了去。 鲁成颂不是傻子,自然听懂了她的言而未尽之意。纵使他不是有意杀人,只是被人设计当了屠刀来使,可只要一日抓不到那幕后之人,会场内丧生的那近千条性命,到最后也只能记在他头上。 本来两天前各门各派就要求师父将他交出去了,只是师父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此事推延了两天。 “别急呀诸位,这个交代嘛,我崂山派自然是一定肯定会给的。但请诸位宽限几日,至少也等我那大徒儿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再说呀。” 众人这才想起崂山派还有一位连天罚也敢吞噬的大煞神,登时人人噤声,喏喏不敢言语。 这边崂山派一行五人都到了后山。那口扣住了后山的铜钟已然缩回原形大小,静静地扣在河谷中。整片后山的土地暴露在夕阳之下,百里之内焦黑一片,寸草不生。 重韫垂手站在铜钟边,见他们来了,礼道:“师父,何师叔。” 何弥勒在铜钟边绕了一圈,问:“怎么样了?能打开看看吗?” 说罢不等重韫回答,又接着自语了一句:“他娘的,扣在钟底下被地火烧了三天三夜,不会熟了吧?还没吃过烧蛇妖,不知滋味如何……” 重韫对此的回答是直接单手掀开大钟。 只见钟底下盘着一条儿臂粗细,八尺多长的小青龙。这条小青龙蜷着身体,将脑袋枕在蛇躯上,正自闭着眼呼呼大睡。一朵小白花自它盘起的身体中央冒出来,迎风而笑。 重韫微微弯腰,将那花折了,唤道:“花开了,你还不醒吗?” 这话说完,那花儿便化作一缕白光缓缓地没入重韫掌心。 那小青龙脑袋一顿,猛然间惊醒过来,它抬起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仓惶四顾,忽地仰着脖子,发出一阵婴儿般的哇哇大哭。 众人:“……” 褚云子捻着胡子,道:“看来这蛇妖化龙之后犹如新生,前尘往事俱已遗忘了。” 重韫腰间的昆仑淬月震了一下,金逐月惊道:“什么?岂有此理!我还打算找它问话呢!” 那小青龙哭得可怜,哭得小倭瓜心都化了,忙将这一坨绿绿的躯体抱在怀里,学着大人奶孩子似的动作抱着它左右青晃了两下,哄道:“啊啊,小青不哭,哥哥带你玩。” 小青龙将龙首往小倭瓜胸口蹭了两下,以示亲昵。接着它朝小倭瓜左手边一瞧,瞧见荨娘,便直起身子一蹿,扑进荨娘怀里,将尾巴绕在她脖子上再也不肯下来。 荨娘托着这条龙转了半圈,有点哭笑不得:“道长,这……” 荨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吸引了这条小青龙了。其实她不太乐意跟它亲近,她也是记仇的好嘛?便是这小青龙现在再无辜可怜,可它做蛇妖的时候那可是追杀过自己和道长的。 重韫伸出手,沉声道:“青里红,下来。” 小青龙摆了摆龙首,缠得更紧了。荨娘不得已摸了摸它的鳞片安抚它:“小青小青,悠着点,你要勒死本仙子不成?” 小青龙摇了摇头,用牙齿咬着荨娘的衣襟,作势要钻进她的衣服里。重韫终于忍无可忍,倒提着它的尾巴将它捉了下来,顺手往它身上拍了张水符。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荨娘身上贴满了水符,这小青龙缠着她,原来是缺水了,早说嘛。 此间事了,褚云子领着众人逶迤来到山前的承光寺。 这次的开光大典出了这样的事故,出乎所有门派意料之外。这次折损人员最多的除了东道主承光寺之外,莫过于北佛门了。北佛门这次派遣了一行二十七名僧人前来观礼,结果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一人。青城派只来了七人,折损了三人。龙虎山来了十二人,折损了七人。其它零零散散从五湖四海而来的散修因为没有门人相互照应,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现下生还的这百来人在承光寺中的广场上呈四方摆开。北佛门的大和尚见崂山派入了场,便站起来,道:“崂山宗主日前说过,待你派首徒事了,便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此话还作数吧?” 褚云子大大咧咧地捡了张椅子坐下,点头:“自然了。” “不知崂山宗主的交代是什么?” 褚云子转向承光寺为首的青年僧人:“老道儿想先问问,你们承光寺不是说要给菩提佛珠开光吗?佛珠呢?” 那青年僧人道:“阿弥陀佛,佛珠一直以来都由……”他顿了顿,“渡厄师叔保管。” 渡厄就是姚佛念。这意思,就是菩提佛珠究竟是这么变成太阳金乌之魄的,只有姚佛念知道了。毕竟东西是他保管的嘛。至于姚佛念?他魂飞魄散了嘛,这下死无对证了。 好秃驴,倒推脱了个干净。褚云子捻着一丛小胡子,暗想,跟你家道爷玩心眼?哼。 “好,那我再问第二条,我这二徒儿的随身携带的引魂灯怎么会落在承光寺的铜人阵里?” 那青年僧人笑得和善,回答得也甚为客气:“承光寺的铜人阵历来守护着我门禁地,只有我门长老才有权入内,这个问题,恕晚辈不能回答。毕竟晚辈也没进过铜人阵。” 奸诈奸诈。褚云子暗骂。不过他本来也不指望承光寺来扛锅。 他收回视线,环视了一圈,见在场百来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便施施然立起,朝四方拱了拱手,道:“贫道想,在座的诸位都是有眼可见,稍加分析也能得出此事跟崂山派无关,乃是有人暗中借着开光大典在谋划什么……” “那你倒是说说,那人是谁,想谋划些什么呀?” 褚云子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这傻冒,老道儿我要能猜到是谁,还用得着跟这儿和你废话吗? “诸位想想,渡厄僧人的妖宠早不渡劫,晚不渡劫,为什么偏偏在开光大典的前一夜引来地火烧?” “对呀,为什么?”议论声纷纷在一干散修中而起。龙虎山和青城派到底是道门大宗,更沉得住气,闻言只是相互交换了下眼神。 一身穿黄色道袍的龙虎山道人思索了一会,沉吟道:“渡厄僧人佛法精深,如果有他在会场里,只怕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如此说来,那蛇妖渡劫恐怕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有以此绊住渡厄的脚步。” “可是到底是谁,跟那么多门派都有仇,非得把咱们一网打尽不可?” 褚云子心道:你们青城派,龙虎山家大业大,不过就来了这么几个人,哪里称得上什么一网打尽?我们崂山派倒是几乎来了个齐全,真要折在里面,那才叫死无后继之人呢。什么叫跟你们有仇?要说是跟崂山派过不去,我老道儿还肯信上三分。 褚云子心中吐了一遍槽,心头舒坦了,才开口道:“你们知道,先天炎气跟三味真火一样,都是神火,都可以用来炼丹。一般炼丹,大家都是用用什么仙花瑶草,灵玉奇石,这也便罢了。你们可还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丹药,是用人来炼的?” 褚云子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 “那幕后之人,必在我们这些人当中!” “你们想想看,炼丹的人,会把自己投进丹炉里吗?那一日观礼大会,究竟有哪些人没入会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写完,就早点发上来了。 呐呐,看在作者菌这么勤快的份上,请给我多多的评论和多多的爱吧~·~ 第83章 横生枝节 此言一落,全场皆寂。 用人来炼丹,这是多么耸人听闻的事情! 他们纷纷四顾,那日未进会场的,除了一些因为修为太低而打不开界门无门散修,便只剩下承光寺的僧众了。 众人的目光投向那为首的青年僧人,惊疑不定。 那青年僧人依旧是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崂山宗主的猜测虽然不无道理,可是若说要炼丹,这可大大说不通。小僧后来带人进小世界里看过了,丧命之人全都化为一滩血水,这样的死法,可不像是要炼丹的。” 他侃侃而谈:“大家可还记得,那日小世界被强行打开不久之后,我门渡厄师叔的心魔便出现了。渡厄师叔入我门中修行百年,从未有过什么痕迹显现出他有心魔,为什么那么巧,那一日他的心魔就出现了?” “他为了不让心魔贻害世间遂选择和心魔共同殉道。而在此前,他似乎将什么东西传承与崂山之人。” “阿弥陀佛,小僧并非要刻意曲解事实,只是不得不问崂山一句,渡厄师叔究竟将什么东西传承给崂山门人了?他为什么不将此物传与承光寺僧众,偏偏选择传给崂山呢?” 何弥勒听了这话,最先忍不住,“小和尚,不说出家人不打妄语,你阴阳怪调地往我们崂山身上泼脏水,是几个意思?啊?说啊,你是不是想打架?”何弥勒卷起袖子,举拳挥手,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想打架就痛快点说!道爷我揍不死你!” 褚云子横臂将何弥勒往后一挡。啧,麻烦,三万殄文重现人世之事,我要是能说,我会不说吗?怕说出来吓不死你们?哼哼,好秃驴,居然将了老道儿一军。 褚云子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看来老道儿今天又得耍无赖了。 “渡厄给了我们崂山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想知道渡厄为什么不把东西留给你们,你们自个儿问渡厄去呗。” 褚云子话音刚落,几道虹光闪闪的飞剑自天边落下。一个身材魁梧,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白衣道人扬声道:“渡厄传给崂山派的,乃是失传多年的三万殄文!” 禅殊和张祭酒一看到场中的道人,便迎上去,齐声道:“师父。” 来人正是青城派三大道尊之一的卢皋孟。就是金逐月曾在夔州对青城派的两位小辈提过的“当年你派的卢皋孟见了我尚且要退避三分”的那个卢皋孟。 褚云子一见到他,当下挺直了脊背,不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这家伙当年跟他那杨师叔祖据说是知交好友,对崂山派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倒是不好糊弄。且他的辈分比褚云子大了两辈,褚云子也不能对他不敬。 重韫见师父突然间肃了脸色,不由低声问道:“师父,这位前辈……?” 褚云子轻啐:“麻烦滴很呐。” 鲁成颂上前一步,道:“师父,横竖都是我的错,你把我交出去就行了。” 褚云子回手敲了他一下,训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退下去。” 小倭瓜一手抱着小青龙,一手拉了拉鲁成颂的袖子,轻声道:“二师兄,你不要怕,师父和爹爹肯定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荨娘牵着重韫的袖子,与他并肩而立,听了这句话,便觉心头一暖。 青帝宫中等级森严,规矩严明,荨娘自诞生之日起从没享受过这样的温情。虽然后来与贺天及织女相识,可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在她仙生生涯开头的一千年里,从未被人这般呵护过,握着她的手说要保护她。 道长的师门……真好呐。 荨娘想着,忍不住又往重韫身边站了站,她的肩头碰到重韫的手臂,重韫便侧过脸来,以眼神问她,怎么了? 过了一会,见荨娘没反应,才恍然大悟:她现在看不见。 “何事?” 荨娘摇摇头,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没什么,我只是很开心。” 是的。何其有幸,环绕在你身边的是这样的师父,这样的师弟。何其有幸,我能够遇到这样的你。 重韫不懂女孩子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来了一句“我很开心”。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反过手掌,悄悄地握住荨娘捉住他袖子的手。 荨娘只觉身子一轻,一颗心好似放舟慢行于兰溪之中,随着轻缓的水波左右荡漾起来。 卢皋孟此言一出,在场百来号人,茫然者有之,吸气惊叹者有之,镇定如故者亦有之。 卢皋孟转向褚云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当年贵派杨忘仇曾与青城、龙虎山宗主定下契约,将三万殄文一分为三,一万与我派交换修剑之法,另一万则与龙虎山交换符箓之书。可当我派将修习之法双手奉上之时,贵派的杨忘仇却出尔反尔,坚决不肯交出约定好的一万殄文……” 他话至一半,忽地从褚云子身后飞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宝剑,剑锋直指他的门面。卢皋孟御起贴身佩剑与那剑对了一招,竟被剑上所附的锋利剑气激得倒退了半步。 卢皋孟皱着眉,寒声道:“金逐月?” 金逐月破口大骂:“姓卢的你别不要脸了!我杨师兄行得正坐得稳,从来都不是什么不守承诺的小人!倒是你,我杨师兄当年也算于你有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良心何在?” 眼见着金逐月剑气一发,一副似要与卢皋孟不死不休的模样,重韫怕事情再闹下去难以收拾,心念一动,忙将昆仑淬月又召了回来。 金逐月在他手中挣动不已:“让我刺那姓卢的几个窟窿再说!” 重韫低声劝道:“金前辈,请冷静!这里只有你与青城派的那位前辈辈分相当,我们在他跟前都说不上话。你是只打算图个一时痛快,而全然置崂山派的境地于不顾了吗?” 金逐月听了此话,旋即冷静下来。他默了一会,便道:“哼,小道士,还算你会说话。也罢,身为前辈,我不罩你们,谁罩你们?你且放开我。” 那卢皋孟将剑尖一转,对准崂山诸人,道:“当年崂山之乱便由三万殄文而起,今日承光寺之祸亦由三万殄文而生。可见这三万殄文乃是个祸端,绝非一家一派所能独有。若想祸事平息,三万殄文当由各门各派共同保管。” 金逐月飞至场中,冷嗤道:“卢皋孟,多年不见,脸皮见长啊?刚刚我们明明讨论的是如何揪出幕后之人,关三万殄文什么干系?想抢别人的东西便明说,非得想出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呵呵,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少散修趁着两门前辈你来我往打嘴仗的功夫,便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 “金逐月是谁?崂山不是没人了吗?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能和青城派卢皋孟平辈儿的剑修?” “切,没见识了吧。这金逐月乃是七百年前横行一时的鼎世剑修,修行不过百年便立地飞升,罕见的天才!” “既然都已经飞升上了九重天,怎么又落到下界来了?” “我哪知道。也许是下来渡劫的?不过下凡要过锁仙台,被锁仙台削去大部分修为,还能这么厉害,这金逐月真的很强呐。” “怎么说?” “人剑合一是所有剑修毕生追求的至高境界。这金逐月修为所剩无几尚能做到这点,你说他全盛之时能不厉害么!” 荨娘耳力不错,听了这阵窃窃私语不由噗嗤一笑。啊,这真是天大的误会,那金逐月可并不想“人剑合一”,他只不过是没了躯体,不得已寄身在剑中罢了。 卢皋孟受了金逐月的讥讽,脸色不变,只是干脆利落地总结道:“真凶要抓,三万殄文也绝不能放在崂山。” “还有,你派弟子鲁成颂虽是为奸人所利用,到底犯下了大错,为免他日后失了神智再度伤人,鲁成颂当由各大道门共同看管。” 金逐月怒不可遏:“你卢皋孟算什么东西!我崂山的宝贝你说分就分?我崂山的人你说关就关?你真当我们崂山没人了吗!” 昆仑淬月剑光大盛,金逐月喝道:“重韫!跟这姓卢的多说无益。崂山派的事情崂山派自己会解决,三月之后,各派会于在昆仑山北论道,届时崂山派必将幕后之人揪出来绳之以法!我们走!” 卢皋孟挽剑迎上金逐月,双方剑光相碰,场中砰然一声,数百青砖一齐碎裂。 何弥勒道:“这位金师叔祖脾气挺爆呀?咱们真的就走了?” 褚云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呢?毕竟现在整个崂山就他资格最老,咱们做小辈的,能不听长辈的吗?” 何弥勒被他师兄这矫情的口气惊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场中剑影交错,两人越斗越快,战场又从地面转移到了高空,云层之中青色的剑光与银色的剑光交错飞闪,看得人眼花缭乱。 褚云子向场中诸人拱了拱手:“我派师叔祖的提议,诸位以为如何?” 那眉目清雅的青年僧人道:“小僧以为,不如将青城、崂山两派前辈的提议各取一半,折中一下。金乌暂时留与各派共同看管,这三月之中,由崂山派与我寺合力将幕后之人找出,三月之后,天下道宗佛门会于昆仑山北,同为公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家里出了点事,蠢作者菌有点心烦意乱,虽然今日双更了,但可能明天要停更一天了。 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我,心情不好,写不出满意的东西来。 PS:最近可能错别字有点多,但是在榜不能修文,只能等下榜修了。 今天双更,章节肥厚,看文愉快呦~·~ 请给受伤的作者菌多多的评论和多多的爱吧~·~ 第84章 同归崂山 褚云子咧开嘴,笑了一笑,道:“这提议还行,只是我把徒弟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可能保证他的安全?万一有人找不到真凶,便想向我这徒弟发泄寻仇,你们怎么办?” 北佛门的大和尚道:“人既然由各派看管,各派定当负起责任,保证他的安全。” “万一你们一时疏忽,人死了,算谁的?” 众人一时无语,心中皆是纳闷:怎么回事?这种情况下,不该是他们讨价还价才对吗?怎么这崂山派讨便宜讨得挺理直气壮的? 承光寺的青年僧人道:“小僧虽不才,愿以己身性命担保金乌的安全。不过贵派金乌一身先天炎气着实厉害,恐怕小僧此举亦是多余了。” 褚云子就等着他这句话呢。这承光寺的小和尚年纪轻轻,佛没修到家,心机倒是修得挺深。 褚云子自五六年前开了天眼之后,便隐隐能看到未来的福祸端倪。今年年初,他派重韫前往青城派送贺礼后,在渤海之滨寻了个山洞闭关,一月后从洞中出来,卜得崂山今年当有一劫,只是不知应在谁的身上。 后来鲁成颂出事,重韫又意外得到三万殄文的传承,他这才有些明白过来。只怕崂山派的大劫,不是应在人的身上,而是应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上。 但是他什么也不能说。 世人都说当神仙好,开了天眼,便能够卜测过去未来,趋吉避害。呵,真是笑话。要是天道真能卜测,那还叫天道吗?大道不可言,每个妄图插手天道轮回的人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不能插手天道,却不会袖手旁观。至少,他不会让自己的徒弟出事。 褚云子冲那僧人一笑,道:“多谢多谢,有了你这句话,老道儿我安心啦。大徒儿——” 重韫会意,自指尖凝出一串金色符文,屈指一弹,那符文便没入僧人的身体。 褚云子解释道:“这叫生死咒,你方才的许诺已被我徒儿凝成咒言打入体内。要是未能守诺,后果很严重的呦~~” 那青年僧人涵养倒是甚好,依旧双目含笑,“佛门之人不打妄语,若是食言,自当以性命相全。” 天边那二位宗师级的人物畅快淋漓地打了一架,也不知是何缘故,落地后都不再言语。崂山派要走,卢皋孟也不拦,只道:“金逐月,记住你说过的话。” 金逐月反唇激道:“姓卢的,管好你自己的嘴吧。” 崂山一门除去被留下来的鲁成颂,此时算上小青龙和寄身于剑的金逐月,也不过才七人而已。这七人,由金逐月在最前方开路,重韫在最后方殿后,走得那叫一个气势嚣张,横行霸道,褚云子事后忍不住感动得老泪纵横:“咱们崂山派好多年没这么嚣张过啦……” 何弥勒嘘他:“那还不是因为都被师兄你一个人嚣张完了。” 至于其他门派私下如何腹诽谋算,褚云子暂时不打算考虑,他们一出了承光寺便打道回了崂山。只因若要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之人,眼前能摸到的这根藤实在不够粗壮。崂山诸人上下一商量,决定引蛇出洞才更为明智。既如此,先回崂山将一切安排妥当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崂山诸人离寺那日,一对玄衣红裙的男女落到了后山河谷间。 女子围着铜钟山所刻的符咒转了一圈,道:“没错,是殄文。” 玄衣男子拉着女子的手,有些歉疚地低下头。他说话时语调极不流畅,几乎可以说是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得好似每个字眼都像是在沙子里滚过一遍再吐出来一般。 “姳霄,对不起。” “你我之间何须此言?你想知道当年夜郎国发生了什么,难道我就不想知道吗?” “如果……到时候我们……” “反正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和你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 霞光落进男子的眼中,给他那双深褐的眸子镀上一层暖色,他脸上浮上清浅的笑意,“是啊,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们在夕阳中相拥。 山风徐徐吹拂,不知从何处飘来点点白絮,洋洋洒洒地落满了整片焦黑的河谷。铜钟静静地兀立在他们身后,好似一座无字丰碑。 光秃一片的峰头之上,一道黑色的身影迎风而立。 一只金色的小雀在那人肩上跳蹿,时不时侧过脑袋啄啄翅上的羽毛。 “师父,我好像闻到一只千年老鬼和一只千年大僵尸的味道?” “嗯。” “看来今年注定有个多事之秋了。” “啊……”那小雀叹气,“师父你要一直跟着他们吗?你不是说,今年要带我去北海找鲲鹏,让它指点指点我。这话还作数吗?” 男人全身上下都笼罩在一团灰蒙蒙的云雾当中,他脸上的神情也因此显得有些难以琢磨。像是忽然间被触动了什么,他目光投向远处,似乎透过这斜照焦山,看到了某些遥远的往事回光。 “从今以后,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食言。” 这厢重韫崂山诸人驾着葫芦,顺着水路南下,漂进了扬子江下流,又驶入了烟波浩淼的茫茫大海,向北乘风破浪而上,一路漂过了楚州,海州,密州,两日日之后,已进入渤海区域,崂山遥遥在望。 这日凌晨,整片海域还笼在灰蓝色的纱雾里,天上的星斗稀稀落落地映在这十万里碧波微澜中,天上的月缺了一半,黄色的大葫芦从它的倒影边摇摇晃晃地飘过。 咚—— 有什么东西落进了水里。 重韫向来浅眠,那一声落水之声立时将他惊醒了。他翻身坐起,趴到葫芦边,只见昆仑淬月漂在海面上,剑身发出浅浅的银色光辉。 重韫指尖凝出一串金色咒文,藤蔓也似缠上水里的剑,轻轻地将剑托起。 将剑接到手中,便听到剑身里传来浅浅的呼吸声,里头的人似乎翻了个身,嘟嚷了句什么,又沉沉睡去了。 重韫使了个法诀,将剑定在葫芦上空,心中暗自好笑。这个金逐月,因为晕船,这两日一直都用法力漂着,漂了两天法力耗尽,居然累得睡死过去。其实他本可向重韫求助,奈何好面子,宁愿死撑也不愿开口。 重韫正了正发冠,也跟着褚云子一般打起坐来。 在获得三万殄文的传承之后,重韫一打起坐来便迅速能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他像是踏进了一个浩淼虚无的空间,时间凝滞了,所有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三万星辰错落地点缀在那片空间里,环绕着某个特定的轨迹循环轮转。他抬起手,想要触摸那些星光,手指却如穿过一片镜花水月,那点星芒一触即碎,化作点点碎金流银。 于是他追逐,奔跑,渐渐的,前方似有欢笑声隐隐传来。 不过是眼前一花,他竟失足踏入一片云海之中。白云翻滚,马蹄声声,吁的一声长鸣,他猛然回头,身后一匹白色骏马人立而起,两蹄翻飞,劲风扫过他的脸庞,他还未看清坐在马上的究竟是何人,那马已然腾跃而起。 它矫健的身姿好似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串银铃笑语。 “阿渊,这天马跑得好快啊——” 阿渊是谁? 那女子的声音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 “道长,道长!” 重韫的身体倏然拔起,元神归位,六魄归一。 海天之交露出红日一角。 他睁开眼,荨娘披着道袍蹲在他身前,正托着脸瞧他。 她迅不及防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下巴上揩了一下,又飞速地缩回去,食指与拇指搓了两下,惊道:“哎呀,道长,你居然长胡子了!” 重韫一口气没上来,就那么噎在喉咙口。我又不是阉人,怎么可能不长胡子? 荨娘捧着脸兀自痴痴地笑了一会,直将重韫瞧得有如虱子上身一般不自在起来。 “你怎么了?” “我在想以前怎么就没瞧见道长长胡子呢?” 因为以往都是你睡着以后我才开始剃胡子的。不过以后既然要长久相处,很多东西只怕也避不过了。重韫默默地想道。 “啊啊,不过长胡子的道长也很好看呢。” 重韫瞪了她一会,脸就慢慢红了。荨娘笑得前仰后合,得意不已。这可真是太好玩了。想想当初相遇之时,道长除了初见那夜害羞了点,剩下的时间里表现得几乎都不像个正常男人了。没想到两人表明心意之后,偶尔夸他一句他也要脸红成这样。 盘腿打坐的褚云子忽然清了清嗓子,促狭道:“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师父的有一把美须,做徒弟的能差到哪去?” 小倭瓜揉着眼睛从被他当作枕头使的小青龙身上爬起来,“什么须?龙须面吗?在哪里?” 荨娘回过头,“小倭瓜,你喜欢吃面哪?那你可有口福了,我最会下面了。” 她谈性上来,滔滔不绝,绘声绘声地从熬汤头开始,讲到如何下面条,洒蒜叶,事无巨细地描绘了一遍,引得何弥勒半醒半睡间狠狠地咽了好几口口水,最后睡不成了,气呼呼地爬起来,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气道:“他娘的,讲得道爷我都饿了。” 众人哈哈大笑。 又行了小半日,终于在渤海之滨靠了岸。荨娘抬头仰望着笼罩在烟云水汽里的连绵青山,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等到跟着重韫上了铜钱,飞到半山腰的时候,她才忽然将掌一击,道:“道长,小白和念奴娇呢?咱们怎么把他们丢了?” “小白来信,说念奴娇盗了龙骨,他追她去了。” “啊?” 荨娘的脸上闪过一点红晕。那龙骨本来是放在她那里的,结果她连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不不,她压根就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唔,我连个东西都看不好,道长会不会嫌弃我? 重韫拉着她的手降下去。 “到了。” 一座白墙黑瓦的道庙掩映在青翠的竹林之后,一条石板小路蜿蜒曲折,探入竹林深处,许是朝露未干,石板上尚存湿意。 小倭瓜从重韫怀里跳下去,抱着小青龙兴奋地往前跑,边跑边喊:“三师兄,四师兄,我们回来啦——” 一个扛着药锄的麻衣少年幽灵一般从左边的竹林里飘出来。 “啊!三师兄!” 那少年虚虚软软,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不是老三——” 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少年挎着竹篮从右边的竹林飘出来—— “我才是老三。” 那扛着药锄的少年慢吞吞道:“他说谎。” 挎着竹篮的少年“切”了一声:“我从来不说谎。” 荨娘:……这真是谜一样的一对少年啊。 作者有话要说: 药锄少年&竹篮少年:这叫作双胞胎兄弟的特殊趣味。。。 第85章 一碗倒 小倭瓜咬着手指,回头巴巴地望着重韫。 “爹爹……” 重韫朝右边一指,对荨娘介绍:“这位是三师弟党参。” 再朝右边一指:“这位是四师弟枸杞。” 拿药锄的少年闻言顿时收敛了一身颓废的懒气,扛起锄头转身便走。挎竹篮的少年则仰天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啊啊,真没劲,又被大师兄你猜对了。” 荨娘咂舌不已:“道长,长得那么像,啊不,他们根本就是长得一模一样啊。这样你也认得出来啊?” 重韫引她进观,低声解释:“党参右眼比左眼大一些,枸杞则相反。” 是吗? 荨娘好奇地踮起脚朝前头望去,可是无论怎么看,她都觉得这双胞兄弟的左右眼明明就长得一样大啊! 进了观正对大门便是一个大大的道场,穿过道场,是一座五开间的三清殿。褚云子拉着何弥勒进去上香。 “你离开崂山七八年,难得回来,进去跟祖师爷们打声招呼吧。” 重韫带着荨娘从三清殿边的小路绕到后面,又穿过几座小殿并经室,从一条狭窄的青石小径拾阶而上,爬了约莫一炷□□夫,转过一道弯儿,眼前的道路便被一块三丈高大石截住了。 大石上凿着三个朱红大字:“又一村”。 重韫脚下不停,直接从那巨石边绕过,荨娘紧随其后,才绕过那巨石,便听到一阵轰隆隆的水声,荨娘侧头一瞧,只见脚边一匹白练垂直地落入深深的山谷间,化作数道清溪沿着褐色山岩的起伏分流向四面八方。白蒙蒙的水汽从青树郁郁的山谷里升起,被阳光一照,氤氲间现出数道虹桥。几只丹顶白鹤双翅舒展,轻缓地从虹桥上空滑翔而过。 党参撅唇打了个唿哨,一只白鹤俯冲而下,他从竹篮里抛出一条小泥鳅,那白鹤长喙微张,正好将泥鳅衔在嘴间。 重韫弓起手臂,那白鹤打了个旋儿落在他臂上。他掂了一下,手臂一举,白鹤复又展翅飞起。 重韫皱着眉,转向党参:“我离开这几个月里,你天天拿小泥鳅喂它们吗?” 党参又朝空中抛出一条小泥鳅,道:“是啊大师兄。” 重韫道:“从明天起,改成一半莲藕,一半小泥鳅吧。” 党参懒懒地掀起眼皮,不解:“为什么啊?” 枸杞跳过来,勾住他的脖子,怪笑道:“因为你天天喂它们吃荤的,把这些鹤都快喂成大胖鹅了哈哈哈!” 党参抬起手,糊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一脸泥鳅,两个少年登时闹做一团。 重韫摇摇头,不理会他们,引着荨娘穿过瀑布上飞架的石桥,转入一片树林。 这树林里错落有致地布着七座竹舍,竹舍之间清流环绕,水渠两边用褐色的小石砌起来,边上种满三尺高的兰草。竹舍之间竹桥相连,桥上架着拱形凉棚,棚架上堆满蓑草,几只灰雀在蓑草上跃来跳去,叽叽咕咕,显得野趣盎然。 重韫将荨娘领到一座廊前架着一架葡萄的竹舍前,道:“这几日你便住在这里吧。” 荨娘还未到崂山前曾幻想过崂山是个什么样的门派。她回想起重韫这一路上的寒酸,脑海中便自行脑补出一座破破烂烂,凄凄惨惨的道观,谁知到了崂山脚下,先被这片灵气充沛,云蒸雾缭的海上仙山开了眼,进入道观后,又在这片石后乾坤里长了见识。这么看起来,崂山也是个大门大派啊,怎么道长出门在外的时候就那么穷呢? 她看了重韫一眼,见他神色似乎有些紧张,便道:“崂山上的环境很是清幽雅致啊。” 重韫本来还担心她不喜欢,听了此言,那颗一直悬着的心陡然放下。 她转过身,望着架子上那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色葡萄,轻快道:“道长,这些葡萄熟了诶。” 忽闻一阵悉索响动,一条绿色的身影在藤蔓绿叶间蹿过,歪歪扭扭地顺着竹杆爬下来。 小倭瓜扑过去,从小青龙嘴里接过一串葡萄,献宝似地捧到荨娘眼前。 “荨娘姐姐,你尝尝,爹爹种的葡萄可甜啦。” 荨娘摘了一颗放入口中,津水四溢,酸甜适中,果然十分可口。 “道长,你还会种葡萄?” 重韫从高处摘下一串果粒硕大的葡萄放进她怀里,“嗯,当年试着种了几株,只有这两株成活了,便一直留到现在。” 小倭瓜扯了扯荨娘的袖子,十分自豪地说道:“我爹爹还会酿酒呢,荨娘姐姐我带你去瞧瞧我爹爹酿的葡萄酒。” 说罢便扯着荨娘的袖子将她拉到隔壁的竹舍。 重韫摇头笑笑,转入室内,取出一只竹篮,又剪了几串葡萄,连葡萄带竹篮沉进了廊下的水渠里。 且说荨娘被小倭瓜拉着进到另一间竹舍。这座竹舍有上下两层,进深几近刚刚那座竹舍的两倍。一楼分为前室和外室,前室左右分列着四个木架,木架上架着簸箕,簸箕里盛满了晒干的药材,后室书架林立,经书盈架。前室与后室间隔出一条小廊,天光从楼底泄下,明暗交界之处斜斜地架着一道竹梯。 小倭瓜一马当先,蹬蹬蹬爬了一半,才回过头冲底下招了招手。 “荨娘姐姐,快上来呀。” 荨娘捞起下摆往腰带间一塞,也跟着爬了上去。 上到二楼才发现四面都开着窗子,极为通风,阳光透过树叶从南面的窗子映进来,斑驳的光点正好落在屋子中间的几只半人高的大木桶上。 小倭瓜拖过一只小杌子,站上去,将其中一只木桶的木塞起开。木桶上倒扣着一摞白瓷酒碗,小倭瓜取了一只,提起一只竹制酒提(酒勺)捞了一勺。 “荨娘姐姐,好喝吗?” 荨娘浅浅地抿了一口,歪着脑袋回味了一下:“甜甜的,有点涩。好喝。” 小倭瓜兴奋道:“是吧,是吧?爹爹做什么都好厉害的。荨娘姐姐我跟你说啊,这酒回头让我三师兄四师兄打上一壶,放到瀑布底下的冰池里镇上一夜,滋味更好呢……诶诶诶!荨娘姐姐你……” 空了的白瓷酒碗自荨娘手中落下,滴溜溜地滚到楼梯口。荨娘捂着前额,用力地晃了几下脑袋,只觉浑身热气蒸腾,似乎踩进了一团棉花里,脚下轻飘飘地找不着着处。 小倭瓜从小杌子上跳下来,跑到窗子边对着隔壁的竹舍大喊:“爹爹,爹爹!糟啦糟啦!荨娘姐姐她喝醉啦啦啦——” 重韫匆匆赶到时,荨娘正晃到楼梯口边,她往外探了探脑袋,一副想要下楼却又不敢的样子。小倭瓜怕她真个摔下去,便支使小青龙拿尾巴卷住她的腰。 荨娘见了重韫,眼睛一亮,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道:“道、道长?嘻嘻……嗝,咦?为什么……为什么有两个道长呀?” 她说着往前一扑,从楼梯口跌了下去,正巧落进重韫怀里。 小倭瓜捡起那个酒碗半遮在脸前,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忽闪忽闪的,十分无辜道:“爹爹,荨娘姐姐怎么是个一碗倒呀?” 重韫苦笑,那夜泊舟于三峡间时,他曾和荨娘对酌过一杯,当时荨娘并未喝醉,故而他也没料到,原来荨娘的酒量竟如此之差。 荨娘揪住他的前襟,将脸在他胸前蹭了几下,哼哼唧唧的。突然,她伸长了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微微直起身子,蜻蜓点水般在他的下巴上啄了一下。 小倭瓜抬起小青龙的尾巴遮在眼前,浮夸地说道:“啊啊,爹爹,我可什么都没瞧见呀。” 重韫:…… 其实你可以不说话,真的。 重韫将荨娘抱回卧室,绞了巾子为她擦了脸,见她热得满脸通红,犹豫了下,才动手替她脱下最外层的道袍。等她安静下来睡着以后,便出了“又一村”,径往前山去寻褚云子。 经过石桥瀑布时,党参和枸杞已经打完一架了,看来又是平手。 “大师兄。” “大师兄。” 重韫见他们俩一个眼角挂彩,一个左脸上落着几道红痕便深感头疼。这对兄弟俩,打架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几乎是每日必行的功课。 “我离开崂山的时候曾嘱咐你们,回来后要检查你们的功课。五行符的符谱都背下来了吗?可能画出完整的五行符了?” 党参:“我会画水符和木符了。” 枸杞:“我会画火符,土符,还有……”他有点得意地撇了哥哥一眼,“金符。” 重韫肃起脸色,摆出大师兄的派头,教训道:“我下山将近半年,你们却连最最基本的五行符都还没学会。从今日起,每日下午去经室里静习,不许再胡闹!” 党参拖长声音应道:“哦——” 枸杞却背着双手跟在重韫身边,贼兮兮地问道:“师兄师兄,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是大师嫂吗?” 重韫足下微顿,绷着脸道:“我正好要去前山,你不如现在就跟我过去经室吧。” 枸杞往后一跳,笑嘻嘻地跑走了。 “大师兄,不带这样滥用职权的啊。” 前山。 经室的窗户大开,疏疏竹影映在窗扉上,竹根处冒出两个笋头。一个胖道士拨开竹叶往下望了望,满足道:“这两颗笋回头腌了一定很下饭。” 褚云子脱下麻鞋砸中他的屁股。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是喊你回来吃笋的啊?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正事?” 何弥勒浑不在意地靠窗坐下,道:“你心里有什么盘算,从来不肯对我明言。我怎么知道在你这儿,什么才算正事?别的不说,我且问你,那日在承光寺,你那宝贝徒儿重韫吞食了天光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天你下来以后,身上分明就少了一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晋江抽得文章半天都发不上来啊啊啊啊—— 等更新的读者菌请不要怪我好么? 顶锅盖遁走—— 第86章 见色忘义? “师父,何师叔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将屋内二人吓了一跳,褚云子抚了抚胸口,长出一口气道:“哎呀我说大徒儿,你怎么神出鬼没的?不知道你师父我年纪大了,经不得吓啊?” 重韫进前一步,严声唤道:“师父!” 褚云子将眉一挑:“怎么了,这么大声是要欺师灭祖啦?你何师叔刚刚说了什么了?”他转向何弥勒,挤了挤眼睛,“胖子,你刚刚没说什么吧?” 何弥勒会意,装傻道:“对啊,我刚刚说了什么了吗?” 重韫知道,师父一旦打定了主意瞒着他,他就算把他的牙撬掉几颗,他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重韫气归气,到底不能将自己师父怎么样。他正气恼着,忽闻远远地传来一声唤:“大师兄,大师嫂发酒疯啦,你快回去看看吧!” 重韫无奈地盯了褚云子一眼,道:“师父,你若不肯明言,徒儿只好去问金前辈了。想来他定然知道些什么。” 说罢不给褚云子机会,跨步出门,大步流星地回了后山。 褚云子在后头顿足不已,“哎,哎。为师跟你说实话还不成吗?你快回来——” 何弥勒捧着肚皮大笑:“师兄啊,这就叫作‘儿大不由娘’,你还以为你这大徒儿还是当年那个随你糊弄的毛头小子吗?啊哈哈哈。” 重韫接了那道传音符匆匆赶回“又一村”,便见到荨娘抱着双膝蹲在角落里,嘤嘤哭道:“牡丹姐姐我错了,你不要罚我嘛呜呜呜,锁仙台上好冷……” 重韫眼睛一扫,见党参和枸杞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心知此事绝对跟这对调皮捣蛋的兄弟俩脱不了干系。 “自己说,怎么回事?” 党参张了张嘴,又紧紧地抿住双唇。 枸杞哼道:“也没怎么,大师嫂说梦话的时候我们逗了她几句,她就这样了……” 重韫揉了揉眉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道:“现在就去经室,天黑之前画不完一百张五行符就不要回后山。” 枸杞道:“大师兄你不想知道大师嫂说了什么吗……” 重韫朝门边一指,压低声音道:“现在就去。” 党参见大师兄难得地寒了脸,便乖觉地拉了拉枸杞的袖子,道:“走吧。” 兄弟俩并肩走在石桥上,枸杞臭着脸抱怨:“大师兄变了,大师兄见色忘义。” 党参眼神微闪,道:“四年前大师兄把小倭瓜带回来的时候,你也这么说,‘大师兄变了,大师兄对你没以前好了’。你是女人吗?还是大师兄是你爹啊?” 枸杞转了个身,在桥栏上坐下,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翘着二郎腿道,“哥,你知道我在那女人的梦里看到什么了吗?她不仅喜欢别人,最后还骗了大师兄!哼,你等着好了,我一定会揭穿她的阴谋的。” 党参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你在她梦里看到这个,心里替大师兄打抱不平,所以最后才动用了意念引她做了一场噩梦?且不说人言常道,梦境都是反的……” 党参话未说完,便被枸杞打断,“谁说梦境都是反的?你难道没听说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如果那女人心里不是想谋算大师兄什么,她会做那样的梦?她一定骗了大师兄!” 他这一段话说得又快又急,党参被他这一串语炮连珠彻底击败,忍不住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你别这么激动呀。别的不说,你想想看,你今天不仅窥视了别人的梦境,甚至还故意引人入了梦魇。要是大师兄知道你正经道法不学,成天把时间花费在歪门邪道上,他会不会生气?” 枸杞微微一怔,随即现出一副心虚的表情,却还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硬着头皮道:“什么歪门邪道,我们修道是为了降妖除魔,难道不应该了解一些歪门……哦不,妖法,这样才能做到知己知彼,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呀。再说了,我又没真干出什么坏事。” 党参摇摇头,把弟弟拉起来:“走吧,一百张五行符呢。” 枸杞落在党参身后,忽地弯腰脱下一只鞋,露出一只有些变形的脚来。 “哥哥,那年我们全家流亡到关外,我和你们走失后差点死在雪地里。是大师兄把我背出草原的。那一年雪下得那么大,一脚踩下去几乎有及膝深,被冻死的牛羊不知有几多。我的脚被冻得没有知觉了,大师兄就背着我走。可是我们走啊走啊,还是看不到一个人。” “我说,阿兄,你丢下我自己走吧。要是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定可以活着走出草原的。大师兄将我往上颠了颠,说,闭嘴,要是还有余力说废话,不如自己下来走路。” 天空是沉沉的铅色,万里飘雪,千里裹银,两个少年绝望地在冰雪间前行,最后终于体力不支一头栽进雪里,被及时赶到的褚云子所救。 “大师兄他救过我两次,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大哥,我绝对不许任何人伤害他。” 党参一脸要死不活地撇了枸杞一眼,忽然双手抱肩,夸张地打了个哆嗦。 “吓死我了。要不是自小跟你一个澡盆里洗澡,我都要怀疑你的性别了。你真的是我的弟弟?难道不是妹妹?” 枸杞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使劲往后一勒:“嘿你个党参,我叫你一声哥哥你还喘上了。你刚刚说谁是妹妹呢,嗯?我看你才是女的,一整天娇娇柔柔风吹要倒,走两步就要叫腿疼,姑娘家也没你娇气。” 党参高举双手:“我投降,我投降,你先松手。” 枸杞收了手,将鞋穿上,沉默了一会,才闷闷地说道:“我看过大师兄的梦境。他有心结。要是再被身边亲近的人骗一次,他该有多伤心?” 党参诧异地看向他:“你居然连大师兄的梦境也敢偷窥?” “你究竟……嗯,在大师兄的梦境里看见什么了?” 枸杞往前跳了两步,回身在哥哥肩上捶了一拳,“子曰,不可说。” 竹舍里。 重韫蹲下身,拂开荨娘额前的发,柔声道:“荨娘乖,不过是噩梦罢了。你不是说自己已经三千多岁了。你都当了那么多年的仙了,还有谁能欺负你呢?” 荨娘怯怯地抬起头,定定地看了重韫一刻,忽然展开双臂扑进他怀里。 “帝君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叫荨娘,荨——娘——。这个名字,还是您当年亲自取的。” “我不想去浣衣局熏衣,我想一直待在青帝宫里为您捧灯,好吗?好吗?” 重韫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 青帝? 他见荨娘眼神清明,瞧着并不像是在做梦,倒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他心念一转,脑海中便飘过一段符文。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三万殄文一入他的身体,他便知该如何使用。于是他闭上双眼,捧起荨娘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两人额头相碰的那一霎那,重韫只觉身体一轻,一点神识有如春风化雨一般融入荨娘的识海里。 宫宇嵯峨,云雾缭缭。 重韫拨开一片繁丽的花海,大步朝前走去。前方是一座三丈高的琴台,白玉长阶的尽头坐落着一座丹漆朱亭,碧色的丝绦垂落,宛如柳绦一般随风飘拂。 有人坐在亭中抚琴,那琴音初时铮铮有如淙淙流水,曲子过半之后,抚琴之人忽然换了调子,音调陡然拔高,飞挑快捻之下琴音好似数千锦帐一齐撕裂,到了最后,只闻铮的一声悠响,最短的那根弦竟被/操琴的人挑断了。 重韫登上阶梯,只见那青衣男子伸手按住琴弦,面色阴沉,隐有怒容。 琴桌前跪着一道纤弱的身影,那身影以额触地,卑微地伏在地上,不知是哭了还是害怕,背上那道纤细的脊骨微微凸起,瑟瑟地抖个不停。 “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微末道行,你倒是厉害了,竟敢供出半颗心去向冰极之渊底下的夷神献祭!是谁给的你这样的胆子?!” 那身影抖得愈发厉害。 “帝君息怒,帝君息怒。” 来来回回,只有那么两句。 青衣男子冷笑:“夷神乃是域外邪神,今日之事要是被帝子知道了,连我也保不得你!说,究竟为什么要献祭?” 那道身影微微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她抽噎道:“阿渊,我要救他……我要救他……” 青衣男子脸上的怒气渐渐散去,他微微蹙起眉头,“你说的,是宁渊?” 那道纤弱的身影闻言叩头不止,连连哀求起来:“帝君,你救救阿渊好吗?求求你,救救阿渊好吗?” 重韫再也看不下去,一步跨上前去,一手拉起荨娘,抬脚将琴桌踹倒,抚琴的男子和琴便化作袅袅香烟消散无踪。 重韫轻轻拍了拍荨娘哭得花猫也似的脸蛋,“荨娘,你看看我,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荨娘抽得快要背过气去,看了半天,才认出重韫来。 “道、道长?这里是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重韫拉着她的手顺着长阶跑下去。 “这里是你的梦魇,我来带你回去的。” 两人牵手穿过重重花海,穿过蓝色的鸢尾,紫色的苜蓿,最后一跃跳进一圈耀眼的白光里。 重韫只觉有什么东西灌顶而下,那道神识已收回体内。 再看荨娘,她歪在墙角,脸上泪痕未干,呼吸清浅,已然又睡过去。 重韫将人抱回床上,心事重重地在床边坐了一会。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点嫉妒的。 那个“阿渊”究竟是谁,竟能让荨娘舍出半颗心来救他?荨娘跟他提过贺天,提过织女,提过青帝,为什么独独漏过了这个“阿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了一个有关抄袭的帖子,唔,忽然想感慨一句,抄袭年年有,年年都很多啊。 唔,我为自己迟到的更新忏悔一百遍,阿门。 刚刚发现错别字太多,还有一两个句子简直狗屁不通,赶紧跑上来修改…… 第87章 夜郎杨忘仇 月明星稀,风清林疏,今夜适合打坐。 重韫从石桥上一跃而下,几只白鹤参差不齐地列在瀑布前,重韫在它们背上一点,数个起落,安然落进谷底,他撑起一把桐油伞,身形一闪,钻进瀑布里。 瀑布里却有一方石室,不大,仅仅容下三个磨盘大小的石盘并一只白石丹炉。重韫将伞斜斜地靠在丹炉上,捡了一张石盘,盘腿坐下,开始打坐。 他很快进入冥想的状态,不一会儿,又踏进那日他在海上曾经进过的异度空间。星芒犹如萤火,从他的指缝间流过,他朝前抓了一把,惊觉掌中抓住一物,低头一看,却是一片白色飞花。 有人低低问他:“你在找些什么?” 重韫蓦然转身。 “姚佛念,怎么是你?你不是,魂飞魄散了吗?” 白衣僧人拈花而笑,他的笑容不再暗藏苦涩,反而流露出一丝旷达之意。 “是啊。连我也想不到,原来自己竟然还有一丝意识残存于三万殄文当中。” 重韫皱眉,问出心中推测,“莫非,三万殄文的主人,都会在三万殄文当中留下一丝意识?” 那么,他那天在此境中听到有人唤了一声“阿渊”,莫非那个阿渊曾经也是三万殄文的主人么? “是。”姚佛念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想。 姚佛念指间凝出一朵白花,屈指一弹,那花便摇摇晃晃地向重韫飞去。重韫伸手接住,疑惑地看向姚佛念,不明白他此举是何意思。 “你虽有继承三万殄文的资质,奈何却与我一般,心中怀有心结。我的心结源于少年时期处事弱懦,犹疑不定而造成的种种苦果,而你的心结却源于背负太重,自责太深。有心结,就容易有心魔,然而要真正操控三万殄文,却需要一颗坚定明晰的心。我今日送你一朵佛语之花,盼来日你遇魔障之时能救你一命。” “望你谨记此言,善哉善哉。” 那朵花缓缓飘起,化作一道白光没入他的眉心。重韫朝前迈出一步,冲着姚佛念消失的方向喊道:“姚佛念,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你说出云寺的法阵是你与心魔所设,那么究竟是谁送信要我们去破坏出云寺的法阵的?” “是我自己。” “我的心魔从出云寺的法阵当中汲取力量,被轮回镜同化的魂魄越多,他的力量就越强大。这一年来,我的心智几乎完全被心魔操控。有一日我暂时压倒了他清醒过来,便提笔写了几封信给各派中我认为信得过的人,想要借他们的手毁去法阵。法阵被毁之后,心魔的力量陡然削弱,我也借机抢回了身体的主权,却不想,我一恢复神智,便遇上杨真人的妖宠渡劫,引来地火烧。” 重韫追逐着那道越飘越远的佛影,“既然你那时已然压制了心魔,为何后来又会受心魔反噬?” 姚佛念微微一叹,沉默了一会,才道:“我的家国毁于战火之中,族人,宫殿都在茫茫火海当中化为齑粉,出云寺也毁于大火,可以说,我这一辈子,是见不得火的。然而一连两日之内,我连见了两场大火,每一场都死伤无数,这惨景动摇了我的心防,心魔便趁虚而入,重新压过了我的神智。” 重韫听了他这一番话,越想越是心惊。他一直不明白那幕后之人在承光寺设计的那一场阴谋究竟是何意图,现在想来,两场大火,倒像是刻意展示给姚佛念看的一般。 对方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难道对方跟姚佛念有仇,这么做就是为了让再也控制不住心魔的姚佛念选择与心魔同归于尽? 重韫猛然抬头,大声问道:“姚佛念,你可有什么仇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姚佛念消失了。 重韫在三万星芒中穿梭不停,试图再次找出他的踪影,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声略带嘲意的轻笑,他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青郁的树林,树林里隐着几间竹舍,那不正是崂山的“又一村”吗? 重韫快步走过石桥,只见一个头上扎着红抹额的白衣少年倒挂在一座竹舍檐下的竹竿上,怀里抱着一把短剑,像只小猴子似的摇来晃去。 纵使那少年的眉目间还存着几分稚嫩,重韫还是一眼便认出来了,那白衣少年就是他在识海里见过的金逐月。 “杨师兄,我就说你不该乱捡东西吧,这回捡了个贼回来了吧。你就说说吧,他到底偷了多少东西?” 一个身材高大,眉目清朗的青衣道士坐在廊下整理晒干的药材,闻言道:“也没偷什么,就偷了我写了一半的殄文手札。这种东西,再写便是了。” 金逐月一个燕子翻身,从竹竿上跳下来,落在青衣道士身边,一个旋身,就在他对面盘腿坐下,痛心道:“什么!他偷了你的手札?!” “师兄啊师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么重要的东西被偷走了,你怎么还半点都不着急呢?我看你就不该叫杨忘仇,你应该改名叫‘杨心大’!” 原来这个道士就是杨忘仇,三万殄文曾经的主人。 杨忘仇将簸箕里的草药分门别类地包好,再一包一包地放入行箧里,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道袍,将上头的折痕抚平,弯下腰提起行箧背到背上。 金逐月站起来,手臂一横将人拦住,“杨师兄,你去哪里?” 杨忘仇轻轻地推开他的手,淡淡道:“那个少年身上有伤,他应该还没走远,我去给他送点药。” 他说罢,踏上竹桥脚步不停便朝外走。 金逐月气得将剑摔到地上。 “杨忘仇!你他妈的,老子真是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滥好人!还送药呢,你再这样下去,哪天把自个的命送掉了都不知道!” 杨忘仇脚下一顿,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那个少年是水族人,与夜郎国渊源颇深。我是夜郎国遗族,怎么可能放着他不管?” 金逐月往地上一坐,侧过头,冷着一张脸不做应答。 杨忘仇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他朝楼上一指,道:“青城派的入门剑谱送过来了,我不懂剑术,也不知好是坏。金师弟你不是号称要成为崂山派里第一个绝世剑修吗,剑谱我就放在楼上桌上,你不去看看?” 金逐月“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不是这么好收买的。 杨忘仇便拖长了声音道:“哦——原来你不想要啊。那算了,我还是还给青城派好了……” 金逐月“蹭”地站起来,急道:“谁说我不想看了?” “我倒是奇怪,青城派的剑法向来从不外传,他们怎么会把入门剑谱给你?你拿什么东西跟人家换了?” 杨忘仇笑道:“再过几个月你便知道了,别生闷气了,快上去吧。” 金逐月是个口嫌体正直的,明明想看得不行,却偏偏走得慢腾腾地,嘴里还道:“切,你当是菜啊,去得慢点还会凉了不成?” 重韫站在石桥桥头,看着杨忘仇与他擦肩而过,不禁想伸手拦住他,问问他七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传说夜郎国因为三万殄文亡了国,水族也因殄文亡了族,到后来的杨忘仇,姚佛念,这些跟三万殄文沾上边的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还有那个阿渊,他似乎也是三万殄文的主人,可是在荨娘的梦境里,这个人后来似乎也遭逢了大难。 然而他此时所见,不过是过去的一些虚影罢了。便是他真地伸手拦住杨忘仇,对方也会像流水般从他指间流过。 树林消失,那片星空一般的空间又将重韫包裹在其中。重韫仰头看去,只见一片浩瀚,群星闪耀,他突然感到有些孤独,这份孤独像是沙堡缺失的一角,随着时间流逝,沙子流泻得越来越多,他心里的那个缺口也越来越大。 他按住眉心,姚佛念给他的那朵佛语之花就藏在他的眉间,他想,自己或许应该尝试着去解开那个心结了。或许,可以找人谈谈。 这么想着,他便缓缓地将神识抽离了那片空间。神魄归位,他睁开眼,忽然觉得腿上阴冷无比,低头一瞧,只见一坨绿绿的东西盘在他膝盖上。 小青龙见他醒了,昂起头,呜哇呜哇地叫了两声,见他不恼,便怯怯地钻进他袖子里,缠住他的手臂。 重韫提起袖子往里瞧了一眼,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作什么?” 小青龙晃了晃脑袋,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惧怕。 瀑布间白光一闪,一道利刃飞了进来,金逐月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这方小小的石室里激起串串回音。 “青里红!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重韫拢住袖子,淡淡道,“青里红已将往事尽数忘却,你再逼他也没有用。” “正好,我在三万殄文里看到一些与杨太师叔祖有关的事情,我想问问金前辈。” 金逐月收敛了剑气,道:“你想问什么?” “当年杨太师叔祖捡回过一个水族少年,这少年后来去了哪里?” 金逐月冷冷道,“我怎么有空管一只白眼狼去了何处?也许死在外头了吧。” “这么说金前辈你也不知道那少年的去向了?” 金逐月有些烦躁,“你就没别的要问的了?” 重韫想起褚云子避而不答的那个问题,便道:“那日在承光寺,我吞食了天光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师父会失去一魄?” 金逐月哼道:“三万殄文历代的主人死后都会在殄文里残留下一丝神识,你继承的三万殄文当中正巧有一份神识十分强大,兴许你师父怕你的神识被他压过,便分出一魄助你压制那份神识吧……” 他的话未完,整座石室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但闻得啪啪几声,石室里的石盘尽皆碎裂。重韫将耳朵贴到地上,只闻得地下隐隐有鬼哭之声传来,他不由面色大变。 “不好!护山阵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大家中秋快乐呀,虽然迟了一天。 第88章 水淹崂山 荨娘醒来时,屋子外头已是蒙蒙一片灰暗。她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听得肚子里传来咕咕几声鸣响,便翻身坐起,四下一瞧,只见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小油灯,油灯边放着一个白瓷描花的陶盅并一青花小碟。 荨娘揭开盅盖瞧了一眼,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一盅红枣银耳莲藕汤,探身摸一摸盅盖,还透着微微的凉气,真乃夏日消暑圣品。再看那小碟,里头堆着四卷金丝芋泥卷,虽然卖相尚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那股甜丝丝的芋头馨香早把荨娘的馋虫勾起来了。 荨娘将那盅甜汤捧在手上,心中暗道:都是甜的。道长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甜的? 她喝了一口汤,一股冰凉透爽从心肺一路流到胃里,真是说不出的慰贴。又喝了一口,才瞧见那陶盅下还压了一张纸条,上头写道:“吃食都在桌上。若要洗脸,水盆里的水我已换过。廊下水渠里镇着葡萄,要吃自取。” 荨娘已经能想象出重韫写这张纸条时该是何等的面无表情。她突然感到有些牙疼,道长的画风实在是让人有些一言难尽。作为一个合格的情郎,这种情况下留下的“爱的纸条”难道不该尽量多些甜言蜜语,温情款款吗? 荨娘心叹,想要听道长主动说句温柔话儿可真不容易。 吃过东西,洗过脸,荨娘擎着油灯走出屋外,将重韫镇在水渠里的葡萄捞起来,摘了几颗拢在手心里,一面吃,一面朝隔壁的竹舍走去。 “道长?小倭瓜?你们在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回音和藏在草木间吁吁乱叫的蛐蛐声儿。月光透过林隙洒将下来,清波映辉,晚风徐徐,兰草簌动,白日里清幽僻静的所在此刻不知为何竟有显得有些鬼魅荒僻。 荨娘小跑几步跨过竹桥,进到隔壁竹舍,又喊了几声,仍旧无人应她。她挠挠下巴,纳闷:“奇怪,人都到哪去了?” 一道彩光忽地自她发髻里飞出,落在她眼前打了个转儿。 “小虫子,你干嘛?” 小彩儿六条小腿抻展了一下,作出一个伸懒腰的动作,头顶两根触角一点,立时亮了起来。 它搓了搓两条腿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我肚子饿了……” 荨娘了然地朝后厅望了一眼,摇头道:“不行,里头都是经书,你要是敢乱吃,回头道长非收拾你不可。” 小彩儿思考了一会,终于垂头丧气地放弃了进食,“好嘛,我不吃,我就闻个香,好吗?仙女姐姐,求求你了……” 荨娘被这小虫子歪缠不过,只好陪它一道儿进入后厅,跟在它身边监督它。 小彩儿见了这满屋卷轶浩繁,当下馋得口水直流三千尺,奈何只能看不敢吃,它只好飞到东来又飞到西,在这卷经书上驻足一会,又在那本册子上扒拉两下。荨娘向来不是个爱看书的,她酒醉才醒,刚刚又吃了个小肚子浑圆,现下困意又上来了。她往身后的书架上轻轻一靠,捂着嘴巴无声无息地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她是碰到哪里了,只闻“噗通”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荨娘蹲下身,将那本小册子捡起来翻了两页,初看时只觉上头的文字简直是泥沟里乱蹿的蝌蚪,土路上印下的鸡爪子,真不知是来自何方何界的鸟语,然而再看两行,荨娘的心便突突地跳了起来。 “小虫子,过来看看,你可认识上头的文字?” 小彩儿扑腾两下落在书页上,举着触角研究一阵,道:“这,这个好像是那些域外蛮夷之神常用的黑话啊。” 荨娘将书页一抖,催促道,“快,上头写了什么,念给我听听。” 小彩儿哀怨地撇了荨娘一眼,“……那,我能吃吗?” 荨娘毫不犹豫地撕下一页,“给你!” 小彩儿啃食完一张书页,便缓缓地将书页上的内容复述出来。跳跃的烛光映在荨娘脸上,她的脸色一分一分地白了下去,冷汗从她额上涔涔冒出,又顺着她的额角滑过面颊,没入衣领。 到了最后,荨娘再也听不下去。她啪地将书页合上,浑身虚脱似地顺着书架滑坐下去。然而小彩儿刚刚念过的话却好似魔音一般一遍遍在她耳边回放。 “被抽仙骨者,永生永世都不能再修出仙骨,若要飞升,除非夺他人之仙骨。然而各人仙骨均不相同,人海茫茫,想找到一支与自己完全契合的仙骨亦是千难万难……” 荨娘将那本小册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忍不住发起抖来,有害怕,却更多气愤。 这算什么?枉费她当了那么多年的仙人,竟然不知道仙骨被强行抽离以后就再也修不出仙骨来了。她过去那三千多年都在干些什么,竟连这样的事情都不知道吗? 难怪她仙脉通畅,仙气运转如常后也曾用神识探查过仙骨的位置,然而本来应当长仙骨的地方却恍如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她是物化而生的仙灵,生来自带仙骨,并未经历过漫长而痛苦的修行,故而并未看出,由于仙骨被强行抽离,她的仙根已经完全断绝。 一想到这辈子再也回不到九重天上,再也无法去为自己讨个公正,再也无法站到那个人面前质问他,荨娘便觉一颗心慢慢地沉进了谷底。 她所有的倔强,所有的反骨,所有的不甘,在此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从来不爱作出一副苦大仇深,十分委屈的样子,只因过去的经验已经教会她,在别人那里受了委屈,折磨自己是没有用的,如果可以,自然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她心智长成以后,对于那些暗地里给她下绊子的花仙草仙,也不是没使过以牙还牙的手段。 可是…… 对于青帝,这个用琴声开启了她灵智的男人,她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可是她不甘心啊,她把他当作父兄一般仰慕敬爱,高高地供在神台上,献出了自己一片赤诚忠心,他对她本来也是关爱有加的,可是为什么一转眼,他就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随意打杀了她? 她是什么? 她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 荨娘将那本小册子按在胸口,捂住嘴,默默地落下泪来,心头一绞一绞,钝钝地疼着。 她刚刚开始学习做人的时候,总以为只要付出了真心,便能收到同等分量的回报,可是时日长了,她渐渐发现现实往往并非如此。于是她开始学会将一颗真心收回保护壳里,只分给少少的几个人。 呐,只要不是我在乎的人,就伤害不到我了吧?荨娘天真地想着,怀着这样的想法渡过了漫长的两千年,终于被最最在乎的人毫不迟疑地遗弃了。 荨娘按住胸口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忽然隔着衣服摸到一枚坠子。 她悚然一惊,心里有个声音冷笑道:“啊啊,你装什么委屈呢?觉得自己一番真心被人践踏了很不甘愿,可是你自己不也一样欺骗了那个道士吗?即便你想狡辩,此前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此轻易地就喜欢上他了,那互通心意之后呢?你为什么不把玉坠的事情告诉他?” “对不起啊道长,我一开始骗了你,这坠子并不是什么修仙的法器,只不过是抢人福缘的邪物罢了。” “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你完全信任他么?你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喜欢他么?难道不是因为,恰逢其时地出现了这么一个男人,三番两次救你于危难之中,对你看似冷淡实则却又周到细致,所以你才沦陷了吗?” “而且,你知道什么叫作喜欢吗?努力地去模仿人的感情,很辛苦吧?其实如果你遇到的人不是他,换个人来你也一样会喜欢上的,不是吗?” “你不过是个失去了心理依赖便不知道该怎么像人一样生活的可怜虫。失去了青帝这个心理依赖以后,你转眼间便又给自己找了个,不是吗?” 荨娘辩不过那声音,只能不断地用苍白的话语进行反驳:“不,不是这样的……” 前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高瘦的少年道士举着油灯踏进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枸杞皱了皱鼻子,冷淡地问道。 荨娘恍然回神,连忙站起来,神色慌张地将那本小册子塞进书架深处。她低着头平息了一下心境,悄悄拭去脸上的泪水,才抬起头,作出一副微笑的表情:“没什么,你大师兄呢?小倭瓜呢?” 枸杞自从窥探了她的梦境以后对她便生出了提防与厌恶,因而也不愿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不知道……” 竹舍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满架的经书好似滴进油锅的水滴,噼里啪啦跳个不停。 枸杞扶住书架稳住身形,“怎么回事?” 荨娘也是茫然。 窗外的树叶哗哗作响,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哭笑声。荨娘忽觉后颈微凉,全身的毛孔呼啦啦张开,整个人突然就动不了了。再看枸杞,他的肩膀一高一低,脸上表情挣扎,好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住了。 这感觉,跟上次在义庄里遇到许旃妻子亡魂时一模一样。 荨娘对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惧怕,脑袋一空,一时便想不起该用什么仙法对付它们。 “南无阿弥陀佛!” 枸杞在身前快速画了个“卍”字,但见金光一闪,他手掌面朝自己,缓缓地把“卍”字推到身后。 荨娘这才想起重韫也是教过自己这个退魔咒的,赶紧依葫芦画瓢。她身上有点仙力,画出来的“卍”不仅比枸杞的大了几倍不止,那一瞬间爆出的金光还险些闪瞎了他的眼,引得枸杞低声骂了句“我靠”。 崂山脚下,渤海之滨。 青衣道士高高地立在礁石上,他的神色肃穆,无数金色符文恍若连在他指间的纤细丝线,结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这怒海翻波生生缚在其中。 金逐月剑气一发,挽了一道小小的龙卷风,将沙滩上的沙子卷上长空,露出沙层地下巨大的青石法阵。 褚云子跳进法阵里,低头一看,只见那青石已碎成成百上千块,绝无修复的可能。他忍不住骂道:“哪个龟孙,竟敢去掘渤海的龙眼,连累我崂山的护山法阵无辜遭殃!” 何弥勒忧心忡忡,“护山阵下可镇着无数死于海难的亡魂厉鬼呀。” 重韫额上冒出一层细汗。他对殄文的使用尚且算不上十分得心应手,第一次使用如此大量的咒文,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一颗硕大的汗珠滑过他的鼻梁,凝在他鼻尖上。他甩掉这颗汗珠,道:“师父,龙眼被破,海水倒灌,一旦我控制不住水势,便会水淹四方!” 褚云子撸起袖子。 “想学白蛇水淹崂山?” “没门!” 第89章 左凶右吉 崂山自创派以来便一直镇守渤海之滨。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崂山周围的村镇长年以捕鱼为业。海上并不太平,遇上天气不好或是从南边来了台风,渔船翻覆的惨事时有发生。那些死于海难的人怨气极深,一时间难以投转轮回,便被困在渤海之滨四处游荡,时日久了,就有阴魂伺机戕害人命,以求替身。 崂山派第二任掌门见此,便举全派之力在崂山脚下建了一座护山阵,将死于海难怨气不散而致无法/轮回阴魂收于阵中,以道家真言渡去阴魂身上的怨气。 这座护山阵因此积攒了无数功德,这也是崂山祥瑞之气的来源。 可是现在这个护山阵因海势震荡而破,阵中阴魂呼啸而出,虽然暂时被重韫设下的殄文法阵困在崂山境内,可是及至天明,若有村人进山砍柴,难保不会为其所害。 褚云子正是想到这一点,又见护山阵已然修复无望,便对重韫道:“大徒儿,要想海水不倒灌,最要紧还是要尽快修复龙眼。你先设下法阵稳住海浪,我随你一同下海看看。” 又吩咐何弥勒,“师弟,你且回山上。三清殿里供着只收妖壶,你先把这些阴魂收到收妖壶里镇着。” 何弥勒应言去了,褚云子双手合围,在嘴边做出一个喇叭状,朝天上喊道:“金师叔祖,此处就请你坐镇了——” 金逐月道:“速去速回。” 重韫手指飞速捻动,眨眼之间结出数十种法印。设好法阵,他与师父对视一眼,两人吞了避水珠,一个扎子投进了滔滔怒吼的海水里。 二人朝大海深处游去。 海底深处的海泥被搅动起来,整片海域的海水都变得浑浊不清,无数小鱼虾蟹从二人身边漂过,都已经死了。海底深处,十来丈长的海草狂挥乱舞,映得整片海底世界有如魔域一般。 褚云子与渤海龙王相邻而居,也曾数度探访渤海龙宫,知道渤海龙王好用夜明珠装饰宫殿,因而便带着重韫往那光亮之处寻去。 二人西行数里,才看见一座拦腰而断的塔楼,顺着塔楼向前望去,只见一片辉煌殿宇深藏在碧色的海藻间,朱红色的宫门有如蚌壳一般紧紧闭着。 重韫心生疑惑:“渤海发生这样的大事,怎么龙宫诸人竟然不思应急抢救,反而将宫门紧闭?” 褚云子朝重韫招招手,二人落到宫门前。褚云子从颌下拔下一根胡须,化作一张白色拜帖,顺着门缝间的空隙送了进去。 重韫问道:“渤海的龙眼也是藏在龙宫里头吗?” 褚云子道:“渤海龙眼每百年移动一次,当年前为师刚入崂山的时候就在龙宫的大门边上,现下已过去三百余年了,那龙眼又移到了何处,只有渤海龙宫的人才知道了。” 师徒俩说话间,那宫门缓缓地启开了一道小缝,一只八爪螃蟹露出半个身子,歉然道:“道长大驾光临,我渤海龙宫本该扫荜相迎,奈何我家龙王今日有事,不能见客。道长若无急事,还请改日再来吧。” 话说完,便欲将门关上。 褚云子横伸出一条腿卡在门间,单手撑在巨大的宫门上,道:“你们家龙王也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啦?啊?你们渤海的水都快把我们崂山淹了知道不知道!我也不跟你废话,速速把你家龙王请出来,我们是来助你们修复龙眼的。” 那螃蟹一张青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龙王他真的有事……” 忽然间轰然一声大响,龙宫西面的宫墙倒了一半,那墙好似巨人一般倒进海泥里,压倒了一大片海藻。一只金鳞巨龙从那片倒塌的宫墙后飞出来,显得有些慌不择路,还未辨明方向便扎进海藻丛里。它的身后跟着一条青鱼,不休不饶地紧追其后。 重韫“咦”了一声,道:“那条青鱼是念奴娇!” 小白离开承光寺前设法给他留了个口信,说是念奴娇偷了龙骨,他追人去了。重韫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也未曾想过亲自去把龙骨追回来,这主要是因为那龙骨是认过主的物件,除了重韫之外谁也用不了,念奴娇即便偷了龙骨,到了她手上也不过是一件废物。 可是现在拿青鱼顶上悬着的一十六根骨剑,剑上寒气外泄,所到之处海水成冰,难道不正是龙骨所化吗? “敖清,你有本事就正正当当地和我一决胜负,这般东躲西藏,枉为一海之主!” 金鳞龙在宛如迷宫一般的海藻密林中穿行躲闪,闻言道:“你破了龙眼,将我渤海龙宫搅得天翻地覆,也该闹够了吧!我若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 它不提这句还好,它一提,念奴娇便好似受了极大的刺激,头顶上悬着的骨剑一时间纷纷爆出耀眼的剑光。 “呸!你个负心贼!你不配提我娘!我今日来,就是要扒了你的龙鳞,抽了你的龙筋,以慰我娘在天之灵!” 褚云子将腰上悬着的葫芦解下来,叹气道:“事情紧急,不管这两货间有啥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官司,咱们权且先将人拿下,问出龙眼的位置再说。” 重韫不必褚云子多说,人已顺着那一十六道骨剑搅起的漩涡滑将出去。 那一十六道骨剑在海藻丛中飞来飞去,左穿右刺,不时带出一串淡粉色的血水。重韫双腿在一条长长的海藻上一卷,稳住身形,趁其中一把剑从身边飞过时劈手将剑夺在手中。 注入一道神识,他原先与龙骨定下的契印明明还在,可现在那契印上却覆着一道黑色的咒文。重韫将神识强行突入那道咒文当中,只觉心神一荡,一股威压迎头压下,压得他的神识几乎直不起腰杆。 重韫咬了下舌尖,闭上双眼,三万殄文从眼前飞速飘过,他在那无数的符文当中准确地抓住了一串组合。 就是它了! 重韫心念一动,指尖凝出一段符文,轻轻地缠上契印上的黑色咒文。两段咒文甫一相遇,便紧紧地缠缚在一处,忽而金黑二光一闪,两段符文都消失无踪。 重韫知是成了,当下大喝一声:“回来!” 其余一十五把骨剑嗖嗖飞出,齐齐转向重韫,重韫扬手一招,但见华光一闪,十五把剑渐次落在他身前,化作十五根白骨,骨与骨间细线蔓连,重韫将骨简一卷,纳入袖中。 念奴娇万没料到刚刚还听从自己号令的骨剑竟然转眼间就被人收了回去,她怔愣了一会,鱼尾一甩,便想溜之大吉,岂料当空降下一只葫芦,啪嗒一声,好似海蚌张壳,将她吞了进去。 渤海龙王敖清狼狈地从海藻林里钻出来,摇身一变化出人形,连声道:“惭愧惭愧。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褚云子将葫芦抛到他怀里,拎着后领将人一提,也不跟他客气。 “这鱼给你了,你们有什么仇什么怨,自个儿后头慢慢解决去。现在,带我去看龙眼。” 敖清也知道此时不是废话的时候,将葫芦往袖子里一丢,赶紧引着二人向西迤逦而去。有了龙王开道,二人在海水中行进有如神助,眨眼之间已行出百里。 “到了,此处就是龙眼所在之地了。” 重韫往脚下看了一眼,只见一道深不见底的海沟将横穿而过,沟底一片萤光霍霍,无数水母游来游去,一只巨大的骨架静静地伏卧在沟底,空荡荡的眼眶凝视着上空。 敖清解释道:“龙眼即是我们龙族先祖的丧葬之地,这具远古先祖的龙骨,便是用来镇住此方海气的。我们只要将龙头压下,就能关闭龙眼了。” 重韫点点头,率先跳将下去,落在龙脊骨上,敖清与褚云子紧随其后。 三人顺着山脉一般绵延的龙脊骨向头部攀爬,一直走到颈骨处才停下脚步。重韫往上一跃,长手一探勾住一根骨头荡上龙首。他单膝跪着,双手结出一串符文,那符文缠上龙首,好似无数小手般坠着龙首往下压。骨骼之间发出细微的声响,龙首却纹丝不动。 重韫回首问那渤海龙王:“只能强行将龙首压回去?没有其他办法吗?” 敖清答道:“只有这个办法。” 重韫遂不再多话,又往那白骨之间添了几道符文。金色的符文好似附骨之疽般缠绕在白骨之上,重韫从龙首上跳下去,扬手一收,将所有的符文尾端攥在手间。他落地之时摆出弓步,闷喝一声,攥住符文串成的光线猛地往下拽了一把。 敖清和褚云子使了个千斤坠在上头将龙首往下压,重韫则在下方将龙首往下拉。 只闻嘎吱嘎吱几声,那颗桀骜不驯的龙首竟然真地缓缓地垂了下来。 最终,那龙首定住不动了,空洞的两个眼眶冷冷地瞧着沟底。 重韫松开手,将符文放开,抬头看去,只见原来浑浊一片的海水果真慢慢地回复了往日的清澄。他心下一松,正打算离去,忽然惊觉眉间一寒,他复又望向那双空洞的眼眶,只见那双幽深的眼眶间此刻正飘着两团黑色的火焰。 重韫看到褚云子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他蓦然回身,身后一十六把骨剑一字排开,那一刻爆出的剑光好似旭日之芒。 崂山之上。 “荨娘姐姐,他们在那里!” 荨娘一连画出数十个“卍”字,扬掌一推,将这漫天的“卍”字推向小倭瓜所指的方向。那群阴魂被逼到墙角,正好落进枸杞和党参设下的法阵里,何弥勒趁着这群阴魂被困在一处,忙打开收妖壶,将其收入壶中。 一番混战,枸杞党参几个到底道法不济,见终于将所有阴魂收归壶中,不由长吁了一口气,瘫坐在一处,累得连半根指头也懒得抬上一下了。 荨娘弯腰替小倭瓜拭去额上的汗,才直起身,她的左眼皮忽然狂跳起来。 她眨了眨眼,随口问道:“你们人间是不是有个说法,左眼皮跳有好事,右眼皮跳要倒霉来着?” “荨娘姐姐你说反了,是‘左凶右吉’才对。” “哦,是左凶右吉啊。等等,左凶……” 荨娘猛地抬头朝远方望去。 层层叠叠的苍竹翠木之外,碧色如洗的海面与苍蓝的天幕相交之处,一轮如血红日正冉冉升起。 第90章 艰难抉择 前一霎间万里碧波奔涌,潮声似千声鸣谷,万雷鸣涧,后一刻这万顷波涛忽然如被绳索套住的躁动猛兽,渐渐伏息。一轮红日映碧波,紫霞灿灿。 忽然之间,千万道白芒破海而出,白芒与朝日霞光交相辉映,所到之处海水凝结成冰。 金逐月大骇。御剑飞至海上,只见冰层之下,一条黑色的庞然巨物,身躯绵长怕有不下数十里,它盘伏于海水之中,似乎在耐心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时机。 这……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龙?后世的龙已经少有体型这般庞大的了。 “金师叔祖!拦住它!” 冰层下,忽然传来这么一声暴喝。 金逐月恍惚的神绪陡然为之一清。他凝出剑气那一刹,冰层底下的黑色巨物引首撞破冰层,迎头将他的剑气撞了个粉碎。它腾空而起,巨大的身躯高悬在天空中,竟将那半轮红日都挡住了。 昆仑淬月受此重击,剑身嗡动,长鸣不止。 那物旋转身躯,垂下庞大的头颅,金逐月看到它身上的黑色鳞片,片片如同铠甲,在霞光中流转出丝丝赤色的光华。尤为奇异的乃是它的眼睛,一只黑如深渊,一只亮如熔金。 金逐月只觉心头一震,他忽然想起上古书中的一则记载。 “上古烛龙之神,居于西北冰渊。视为昼,暝为夜,掌阴阳,司生死……” 那一刻金逐月感受到来自洪荒上古的威压,他恍若化作一抹草芥,一点尘埃,而时光不存,日月无色,唯有虚妄。 那龙首高高昂起,仰天发出一阵钟磬似的长吟,百里之内的冰层在同一时间尽皆碎裂,整座崂山俱为之动荡,百兽禽鸟皆瑟缩于林中不敢出。 黑龙吟罢,长尾一荡,隐入云中,望西北而去。 昆仑淬月跌入海中,那霜华一般冷冽的剑身之上,隐隐现出几道裂痕。 褚云子坐在渤海龙王背上,怀中抱着一个血人,那血人面如金纸,呼吸微弱,正是重韫无疑。 渤海龙王朝那只缓缓下沉的铁剑游过去,褚云子略一侧身,将剑接在手中。 “金师叔祖?金师叔祖?” 无人应声。 褚云子擦去鼻中源源涌出的鲜血,叹道:“这龙吟真是太厉害了,连我派前辈都栽了。” 渤海龙王将褚云子一行人驼到海边,送他上了岸。 褚云子一手抱住受伤的徒弟,一手倚着剑勉强立住,沉着脸道:“渤海君,你家老祖宗的尸骨突然诈尸飞走了,你总不能不管吧?” 渤海龙王苦道:“分明是你家徒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借了我家先祖的遗骸,化出神龙之身。刚刚神龙于海上吟啸,这番动静只怕要引得天下龙族尽皆侧目了……” 褚云子霍然色变:“你说什么?引得天下龙族尽皆侧目!?” 渤海龙王应道:“是啊。只是他并非真正的上古神龙,此番出世,竟敢如此嚣张地以龙吟昭告天下,还不知要引来多少麻烦呢。唉,总而言之,这麻烦事我是不参和的,道长,我还有些内务急需处理,告辞了。” 说罢调转方向,很快游入了渤海深处。 褚云子长叹一声,手指捻动,飞速地为自己算了一卦。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重韫身上伤势严重,断然不可再耽搁下去,他沉思再三,只能先打道回崂山。还未进观门,他师弟何弥勒便屁滚尿流地从三清殿中滚出来,抱住他的腿道:“师兄喂,你可回来了,刚刚那阵龙吟把后山那群白鹤都震死了啊啊——” 荨娘迎上来,看到他怀里血人一般的重韫,不由惊叫出声。 “怎么会这样?” 褚云子道:“治伤要紧,具体经过,待会再与你们细说。” 党参枸杞见大师兄伤重至此,赶紧将人迎进“又一村”内,烧水捣药。褚云子取出一张符纸贴在重韫顶心,护住他的心脉,荨娘帮忙解开重韫的衣裳,只见他上身大大小小,总计共有十六个血洞,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了,但是皮肉外翻,看着还是触目惊心。 荨娘哽咽一声,默默落泪,不敢打扰褚云子治伤,也不忍心再看。她只好退到室外,换了党参进去帮忙。 她坐在廊下一边捣药,一边抽抽噎噎地,右手的袖子都被她自己的眼泪洇湿了大半。小倭瓜帮不上什么忙,也只好抱着小青龙垂泪。 枸杞本来见师兄伤成这样,也是难过不已。但他是男孩子,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便是难过,也不好意思像荨娘这般放肆大哭。这下可好,荨娘和小倭瓜两人坐在他旁边哭个不停,把他的哭虫也引上来了。于是三人并肩坐着,哭得双肩直抖。 枸杞一边狠狠地捣着手中的药杵,一边忿忿地质问她:“你哭什么?都怪你,害得我也,我也……” 荨娘道:“我、我心疼呀……” 她这般直白,枸杞反倒无话可说了。 三人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等到党参捧着一盆血衣出来,看到这三人比赛似地抹着眼泪,不由呆了一呆,而后才长叹了口气,道:“师父说了,大师兄不会有事的。” “只是……” “只是?” 党参将血衣放下,道:“只是师父说,咱们可能都不能再待在崂山上了。都进来吧,师父有话要说。” 四人一起进入内室。重韫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他穿着一套白色的中衣,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 褚云子招招手让四人上前,将事情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半个时辰之前,他们在渤海下抢修龙眼,刚将龙首扳回正位,重韫身上所携的一十六根骨简忽然化作骨剑穿透了他的四肢五骸,将他的三魂六魄牢牢地钉入龙眼所在之处,那一霎间海中风云色变,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具庞大的骨骸生出肌肉,覆上鳞片,最后化作一条活生生的长龙破海而出。 荨娘惊骇不已:“你是说道长他的魂魄变成龙飞走了?” 褚云子疲倦地坐下,哪怕心情不郁,还是改不了扯嘴皮的死性,“是啊,幸亏不是变成蝴蝶飞走了,不然那么一只小虫子,叫老道儿我上哪找去?” 小倭瓜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托起被龙吟震得晕乎乎的小青龙,抽噎道:“师父,你是说……爹爹也变成这样了?” 褚云子苦笑道:“你师兄可比它大得多了。” 言罢挥挥手,道:“党参,枸杞,去找你何师叔把收妖壶要过来,为师要作法超度。对了,嘱咐你何师叔给洞庭君去封信,就说他干女儿上渤海来闹事,人被渤海龙王扣住了。” 党参,枸杞领命去了。 荨娘道:“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道长是凡人,又不是龙,哪怕那具龙骸上神息尚存,它想借外人的神魄化龙,也不该借道长的。” “当然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一十六根龙骨简肯定被人动过手脚。”褚云子说着,忽然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面色大变道:“荨小娘子,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荨娘也是第一次见褚云子露出这般肃穆的神色,她忍不住正神敛息道,“你说。” “请你立刻带我这大徒儿前往昆仑山。” 小倭瓜不解道:“为什么要立刻就走?大师兄的伤那么重……” 褚云子叹道:“生魂离体三日不回,身体便会死亡。我刚刚已经以符咒将这期限延长为七日。荨小娘子,七日之内,请你务必要找到那条黑龙。只要距离足够接近,我徒儿的神魄自会主动归体。” 他说着,似乎很是急迫似的,转身从衣柜中捧出道袍,为重韫穿上。 荨娘将重韫半抱在怀里,问道:“你们不走吗?” 褚云子顿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不是我不走,我是不能走。崂山上尚有百千阴魂需要超度,再者……”他却不说了,只将重韫的平日出门在外常带的东西都放进行箧里,一齐托付与荨娘。 荨娘纵使心中惴惴不安,可她更看重的是重韫的生死而非崂山门人的安危,犹豫了片刻,她便召出绿绦,将重韫扶上去,上路了。 一路飞到北清河。此时艳阳高照,一直在云层里飞行,风大日头也大,荨娘担心重韫受不住,便将绿绦降下去,取出褚云子剪好的一辆纸马车往地上一丢,那纸车便化作一顶青油布小车。荨娘将人送进车里,取下水袋,到河边汲水。 几尾成了精的河鱼从水中游过。 “诶,你听说了吗?今早钱塘君带了三万虾兵蟹将一路北上,浩浩荡荡,直奔渤海而去。大家都以为钱塘君要和渤海龙王打起来了,结果钱塘君振臂一呼,那无数虾兵蟹将跳到岸上,却将崂山团团围住了。” “钱塘君跟崂山有什么仇怨?从未听说过啊。道士们与水族不是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吗?” “谁知道呢……不过要我说呀,真要打起来,就是十个崂山道士也不够看的。钱塘君虽然只管着小小一个钱塘,可要真论起修行来,五湖四海中他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荨娘举着水袋呆立了良久,才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马车中。她给重韫喂了点水,靠着厢壁恍惚了一阵。 要不要回去? 那钱塘君会围攻崂山,必然是知晓当年“杀子”的仇人尚且存于人世。可是回去的话,她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褚云子也说过,七日之内,要是仍旧找不到那条黑龙,道长就会死…… 外头蝉声阵阵,荨娘心乱如麻。她怔怔地看着重韫苍白的脸,好一会儿,忽然掀帘而出,用力地一甩鞭子。 刹那之间,她已做好了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开船事件】的小剧场 重韫【神色淡淡】:听说你要让我开船? 作者菌【一个哆嗦】:怎、怎么?你不乐意? 重韫:没。 作者菌:那是? 重韫【别过脸】:船……要大点的。 作者菌【虎躯一震】:你要多大的? 重韫【耳尖红透】:……航空母舰那么大的……就行了吧。 就行了吧。 行了吧。 了吧。 吧。 作者菌:…… 【作者菌已阵亡】 第91章 南潮北上 小倭瓜非常不乐意打击他师父,可他自忖是个诚实的孩子,有些真相,哪怕残酷,还是得说出来的。 “师父,你哪怕把胡子刮了,看着也不像我爹爹呀。”小倭瓜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爹爹的脸皮哪有这么皱的呀。” 褚云子对着镜子将最后一从胡子刮下,顺手丢进桌上的匣子里。他拈着那柄薄薄的剃胡刀,哀叹一声:“看来老道儿我这辈子注定当不成美髯公了。” 语毕,手势下沉,二指微弓,咚地在小倭瓜头上敲了一下。 “聒噪。” 他转身从桌上取了一张符纸,剪出一张人脸的形状,双手捧着那张符纸往脸上一按,再转身时,便引得小倭瓜一声惊叫。 “师、师父,你的脸怎么变成爹爹的了?” 褚云子在自己这张光洁饱满的脸上捏了一把,挤眼道:“俊吧?” 小倭瓜见他用大师兄的脸作出这么一番猥琐的表情,登时好似吞了一只苍蝇。 “师父,你真的是不要(自己的)脸了。” 褚云子将眼一瞪,作势要抽他,时值何弥勒从前山赶来,推门而入,正对上他家大师侄那张脸,高鼻深目,年轻英俊,可惜那人穿着一双藤鞋,未着袜,右脚大脚趾捅破了鞋头,放荡不羁地露在外头。 这么“不拘小节”,此人定是他师兄无疑。可这脸却是大师侄的。 何弥勒站在门边定了一会,才慢慢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褚云子收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在桌边坐下,道:“你来得正好,收拾收拾,把你这三个师侄都打包到你二师兄洞庭君那儿避避风头吧。” 何弥勒诧异:“为何?要避谁的风头?” 褚云子在袖间掏了一阵,掏出一只海螺,“你听听这潮音,南潮北上,再过两个时辰,这钱塘君便到渤海了。” 何弥勒将海螺放到耳边,果真听到一阵海潮呼啸,隐隐夹杂着无数水族士兵的吆喝声。他将海螺重重地顿到桌上,急道:“重韫的事……钱塘君那边是怎么知道的?” “在你二师兄寿宴上,他那干女儿与我这大徒儿交手之时,有几个贼眉鼠眼的钱塘水族探头探脑。我原以为孩子长大了,他们也便认不出来了。也许,他们也确实没认出来,而是有人暗中将这条消息泄露给钱塘的水族,为的便是要取我这徒儿的性命。” “可是,会是谁泄露出去的?这事儿在这世上也就有咱们师兄弟三人知晓哇。” 褚云子摇头叹道:“此时再去追究这些细枝末节有何意义?我原以为那对殄文势在必得之人不会这么快动手,岂料咱们才回崂山,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后更是步步紧逼。这钱塘君此次前来,势必要取我那大徒儿性命,可我那大徒儿此刻命魂离体,根本无法自保……” 何弥勒截断他的话,紧紧地盯住他,一脸愤怒,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他怒道:“所以你扮作重韫的样子,是想做什么?打不过钱塘君,你就要替他去死了?” 小倭瓜听得两位长辈你来我往,听到这一句才稍稍明了了一点来龙去脉。那个“死”字听得他心尖一颤。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师父,愣了愣,才扑到师父怀里,大叫道:“我不许我不许,我不许师父死!” 褚云子将他揪起来放到旁边的凳子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往下巴摸去。触手是一片光洁的肌肤,他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把留了多年的胡子剃了,心中难免又要为自己的“美髯”哀悼一番。 “你才想死呢。老道儿我活得好好的成日游山玩水多自在啊。我不过是先装成我那大徒儿的样子骗骗外人,帮我那大徒儿争取几天时间,等他命魂归体,咱崂山有三万殄文在手,谁敢惹咱们?” “来来来,师弟你近前来,且听师兄我给你讲哈……” 于是揽住何弥勒的脖子,两颗脑袋凑在一处,如是这般这般将自家拖延时间的计谋掰碎了揉开了讲与何弥勒听。何弥勒听完后,虽然仍旧不怎么赞同,可也必须承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一个时辰后,何弥勒收拾好行囊,将党参枸杞并小倭瓜带了,踏上了去洞庭湖的路。 路上枸杞纳闷道:“我和哥哥自来便是看家的命,怎么师父今天突发奇想让三师叔您带我们去二师叔那儿历练?” 又回头看小倭瓜,“小倭瓜,师父有对你说什么吗?” 小倭瓜嘟着嘴,不说话。 “小倭瓜,你怎么不出声儿?” 何弥勒心道,他自然是出不了声的。上路之前他怕小倭瓜说漏了嘴,便索性封了他的声音和行动。 枸杞竖起一根指头去戳小倭瓜胖乎乎的脸蛋,戳了两下,忽地发出一声惊叫:“师叔师叔,小倭瓜他真的变成倭瓜啦!” 何弥勒回头一瞧,可不是嘛,葫芦后头那端端正正坐着的,可不正是一只胖倭瓜吗? 没想到这个小倭瓜年纪最小,心眼却不小。将倭瓜变成自己的样子,居然瞒过了何弥勒的眼。 何弥勒一拍大腿,气得直骂娘。可此时到底无法返回了,只好中途叠了一只纸鹤给他师兄带了个口信。他又往葫芦上拍了张灵符,葫芦飞行的速度登时快了一倍不止,吹得枸杞和党参的发冠都歪了。等到三人到了洞庭湖,党参才下葫芦,就忍不住攀着弟弟的肩膀呜哇呜哇地吐了一地。 这个师叔“开葫芦”的技术实在不能再糟了。为着自己的小命着想,以后能不坐他的葫芦,便不坐他的葫芦吧。枸杞怜悯地看着自家哥哥吐得脸都青了,默默地想道。 何弥勒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一天半后将这对师侄送到了洞庭湖。他一进龙宫,二话不说,拖起洞庭君便往外走。 洞庭君扶着顶上的冠冕,道:“何师弟,你的信我收到了,莫要急嘛。娇娇这孩子,就是欠点教训,我打算缓两天再去接她……” 何弥勒松开手,风尘仆仆的脸上难掩疲倦之色。他的声音低低的,“二师兄,你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在洞庭里钓鱼吗?你真不知道,钱塘君北上的事儿?” 洞庭君沉默了。 良久,他终于道:“钱塘君北上之前,就往五湖四海里发过通告,不许水族之人插手此事。” 何弥勒的怒吼声好似惊雷落地:“所以你就不管了是吗?” 他气呼呼地喘着,好似一头尾巴上被挂了炮仗的牛,只待有人将那炮仗的引线点着,便会跳起来,用头上锋利的犄角顶向对面的人。 洞庭君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闷了一会,才有点委屈地说道:“我没,我没说不管啊。我这不是,不能明着出手,只能暗着管吗?” 渤海之滨,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漂在海上,亭中有两人在对饮。 一人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上下,白净面皮,桃花眼,一身灰蓝暗纹的绸缎衫子,看着十分书生气。另一人则年长些,穿一身精铁铠甲,红缨披风,长得也粗犷,浓眉大眼高鼻梁,络腮胡刺拉拉地,根根直立。 那书生气的男人便是渤海龙王,长相粗犷的男子便是钱塘君。 钱塘君自前日围山至今,已经将近两日有余。本来他一上岸便打算攻山的,可渤海龙王却跳出来做和事老,说要是能不动刀兵,便让崂山把人交出来,岂非更好? 这边劝完他,转头又对崂山上的人喊话。那崂山掌门便千里传音道,前日护山阵因海势动荡而破,千百阴魂从阵中逸出。阴魂数量太多,他一个人超度不完,等他与徒弟合力将这些阴魂送入轮回道,便将人送下山来,听凭钱塘君处置。 钱塘君已下令将崂山围成了铁桶,倒也不怕山上的人跑了。况且他这几日驻军在渤海,吃的用的都是渤海所出,还占了渤海这么一大片地方,既然渤海龙王出面斡旋,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的面子。 他是一心为儿子报仇没错,可事情毕竟也过去多年了。他这几年修身养性,性子已不服往年那般暴躁。杀人不过是为了泄心头一口恶气。可他即便杀了凶手又如何?他的儿子,终是再也无法活转了。 渤海龙王频频劝酒,又问起当年的那段往事来,钱塘君便对他说了。渤海龙王听完后,却奇道:“你说当年杀你孩儿的少年,不过也是一介凡夫俗子,便是身具阴阳二眼,也断没有能力杀害龙族之人啊。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那少年先是以友人自居,骗取我儿信任。等到我儿放下防备后,便将我儿骗上岸,动手之前,请我儿吃了一碗酒糟汤圆。我儿自小不能沾酒,一滴即醉。那少年等我儿醉倒之后,才将我儿……” 剥皮抽筋,生生残杀之后,甚至想要纵火毁去尸骨。 钱塘君一想到儿子死前所受的苦痛与恐惧,顿时哽咽,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于是连连灌了三碗酒,眼圈都红了。 渤海龙王以前也曾见过重韫,印象中只记得那是个风光霁月的青年人,实在想不透那样目光清澈的青年为何少时竟会那般歹毒。 他又想起那日三人一同/修复龙眼的事情。若不是褚云子将念奴娇交给他,卖了他一个人情,后来又来信求他帮忙,让他保守那一日的秘密,他兴许已经将重韫命魂离体的事情告诉钱塘君了。 夕阳西下,海上暮霭沉沉。 渤海龙王暗自叹了口气,他被自己的私生女儿打得满地找牙,这事儿都还解决不清楚呢,哪还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情。 他愁着张脸,也给自己倒满了酒。 忽听得铠甲作响,只见钱塘君站起来,单手撑在桌边,脚步有点虚浮。 他看来已经醉了,渤海龙王心道。 钱塘君满面通红,眼神悲愤地望着崂山,忽地将手一挥,道:“不行,我等不了了。我现在——就要上去宰了那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想双更的,但是…… 好吧,第二更写了一会我就忍不住跑去看别的书了。。 周末再双更吧。 请给我多多的评论和多多的爱~·~ 听说种下一条评论,就会结出好多好多的更新呦~·~ 第92章 半心之诺 昆仑山自山腰起往上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此时夕阳斜照,霞光洒落在雪面上,反射出柔柔的橙光。 荨娘披一身霞光,飞到将近山脚的山道便落下去,自山道走回山脚的村落里。 才进村,便见重韫披着一身黑色大氅坐在村人门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脸朝西北。 那负责照顾重韫的村人怕荨娘责怪,忙不迭地解释道:“小娘子啊,这可不是我们不让郎君休息啊,是郎君他自己非要起来的。” 荨娘看到重韫已能起坐,心中先是一喜,难道道长的命魂已经归来了? 她转到重韫身前,柔声唤他:“道长。” 重韫的脸上无悲无喜,连睫毛都未曾动过一下。他的眼中空落落的,却不知为何固执地面向西北。 荨娘心中一动,忽然萌生出一种猜想。她这两日在山上巡查之时,独独略过了西北方向。只因西北方向乃是弱水所在之地。弱水之河,鹅毛不浮,那样险恶的地方,那只黑龙怎么会去那里? 可重韫这副模样,却好似感应到什么一般。荨娘心知时间紧迫,耽搁不得,便取出一张符纸拍到重韫背上,又取出赶尸人常用的招魂铃,手腕一抖,铃珠轻碰,发出一声脆响。 重韫便站起来,僵尸一般朝荨娘跳了一下。 荨娘牵起重韫的手,道:“道长,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言罢二人一起跃上绿绦,朝莽莽仓山飞去。 那村人跌坐在地,心有余悸地直拍胸口,连连道:“我的老天爷,那么俊的一个相公,居然是只僵尸!” 二人飞到弱水边上,便觉周围气温陡然一降,一股阴凉的寒气从河中散发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周围的白雪映着月光,隐隐能看出那河面是沉沉的暗蓝色,平滑得好似一面镜子,风过,不起涟漪,石落,也无半点声响。 荨娘又摇了一下铃,道:“道长,你在这里等我,我过去看看。” 重韫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荨娘有点诧异。这符纸和招魂铃还是褚云子交给她的。他怕重韫失了命魂之后无法行动,拖累荨娘,便将湘西人的赶尸之法稍加改造,重画了符纸给她。荨娘原以为重韫真地只能像僵尸那样跳啊跳的,却没想到他还能点头。魂不在了,还能听懂她说什么吗? 荨娘行至河边,朝河中探了探身子,只见自己的影子映在河面上,一毫一发清晰可见,她看了两眼,忽见河中的倒影在眨眼间变为鸡皮鹤发的耄耋老妇。她心头一颤,忍不住惊叫出声。 太可怕了。 原来再美的人,只要老了,都会变丑啊。 如果她再也修不出仙骨,时日长久,会不会也慢慢地沦为一具凡胎,生老病死,最后化为一柸黄土?死对她而言,并不是最可怕的,毕竟她对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可衰老,却是她无法忍受的。 荨娘按住胸口,又往河中瞟了一眼,那影子还是年轻貌美的模样。她刚刚看到的一切,好似不过就是她自己眼花了一般。 荨娘朝河的上游望去,只见夜色深处,这条数十丈宽的大河越是往上,河道便越是狭窄,最后逶迤进入河谷之中,她望不到尽头。 听说那条黑龙有数十里那般长,几乎是一座小山了。这弱水,能藏得下它? 荨娘腹诽,又退回去,却见重韫抱着双膝蹲坐在地,厚厚的黑色大氅覆在他身上,月光下的他好似一只失了伙伴的雏鸟,明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偏偏引得荨娘一颗心悸动不已。 荨娘弯下腰,轻轻地抚摩他的头发,心里仿佛有个角落塌陷了,柔软得一塌糊涂。 道长现在需要她保护,崂山的人肯定也在等待他们回去。此时此刻,正当振作才是。 荨娘摇响招魂铃,将重韫引到河边。 “道长,你的命魂在弱水里吗?” 重韫低头望着河面,两道好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荨娘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因而立时便觉察到了。 荨娘将绿绦一引,化作一道淡色云彩萦绕于两人周身,她再将招魂铃一摇,轻声道:“道长,咱们现在要下水看看,你不要怕,我会带着你的。” 当是入夜了,山中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弱水对岸的雪原上卷起一片银灰色的雪粒子,朦胧间有两道身影忽隐忽现,一黑一红。 荨娘瞳孔微缩,萦绕于周身的绿绦猛然绷紧。 河对岸传来女子的娇笑,只听那穿了一领猩红斗篷的女子说道:“弱水鹅毛不浮,什么准备都不做,就冒冒然下河探查,荨娘妹妹的胆子也真是大得非同寻常呢。” 荨娘怔然失语:“姳霄……” 她一直以为姳霄没有熬过天劫,还为这对有情人的遭遇伤感了好长时候,却不想今日还能在此处再遇到他们。 荨娘不自觉地提起嘴角笑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姳霄,你没事……” 姳霄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底下的真颜。她大概是又换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只有十五/六岁,五官平平,脸色青白,姳霄许是为了掩盖脸上的死色,搽了点胭脂,颧骨之处便显出两抹艳色,被她清冷冷的目光一称,原本平凡的容貌竟显出一丝清艳来。 姳霄朝身边的男人微微颌首,道:“夫君,咱们过河吧。” 杨鋆仰首,发出一阵尖啸,他举掌过顶,掌心一吸,月光凝成一条银绳落入他手中,另一端却还跟九重天上的缺月连在一处。他抓住这条银绳,一手抱住姳霄,用力一荡,仿如大鹄展翅,贴着水面滑了过来。 二人落在荨娘身前。荨娘与姳霄对视片刻,忽然心生警惕。 此番相遇,也着实太巧合了些。 “姳霄,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姳霄道:“自然是追随你们而来。”她眼波一转,看向重韫,“这位道长,已在庐州取得了三万殄文的传承?” 她用的虽是疑问的语气,神情却是笃定的。 荨娘登时紧张起来,低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不必紧张。我们此行前来,不过是想借道长之手,看一看夜郎国当年亡国的真相。” “历代三万殄文的主人都会在殄文中留下一丝神识。夜郎国亡国前,三万殄文的主人正是夜郎神庙的祭司。” 荨娘仍是不敢完全放下戒心,她有些踌躇道:“可是……道长命魂离体,现在也帮不了你啊……” 姳霄僵硬地笑了一下,“所以我们要先帮他。你不是要进弱水探查吗?事不宜迟,还不下去?” 杨鋆会意,将手上那条月光凝成的银绳一分为四,分别绕在各人身上。姳霄嘱咐道:“一旦在弱水之中失去方向,千万勿要慌乱,即刻沿着光绳原路返回。” 四人一同下了弱水。荨娘一进河中,便觉好似有万根冰针刺体,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赶紧将绿绦结成一枚纱罩,将重韫完全包裹在其中。他身上本来就有重伤,千万别伤上加伤才好。 四人按照重韫眼神指示的方向朝弱水深处潜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到河床。河床上巨石遍布,四人落到巨石边上,查探了一阵,姳霄忽然朝荨娘招手。荨娘拉着重韫游过去,才发现其中一块巨石被掀起后,竟然露出一个幽深无比的洞口来。 那洞口深处是一片黑暗,靠近河床的地方却散发出微光。 荨娘看见重韫的瞳孔微缩,神色似有波动,便知洞口之后定有玄机。她对姳霄点头示意,拉着重韫率先跳入洞中。 不断地坠落,坠落。 荨娘抱住重韫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间。她其实是有些害怕这样不断坠落的感觉,毕竟三百年前,她就是这么从锁仙台落入凡间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风雪呼号的声音。她睁开双眼,眼之所见只有茫茫落雪。她的怀中空空如也,重韫不见了,姳霄他们也不见了。 她茫然四顾,只见自己正站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中间,四周巨石林立,千山暮雪,有一行不知名的飞鸟沉默地从山峦间飞过。 她跃上一块巨石,放声呼喊:“道长——姳霄!” 她心中漫上莫名的荒凉与恐惧感。 “道长——道长——” 当弱水褪去,河床暴露,这个地方的面貌忽然间就变得熟悉起来。荨娘从巨石上跳下,费力地爬上河岸,她拢着衣襟,漫无方向地朝前走。 她脑中有无数残碎的片段一闪而过,她总觉得,自己以前该是来过这里的,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道长,嘤嘤,道长……” 她一面走,一面抹泪。雪层甚厚,积雪没至膝盖。她艰难地在雪中跋涉,渐渐地四肢僵硬,前进的动作越来越慢。 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就那么僵立在大雪之中,放声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可心中忧伤满溢,好像非此无法发泄。 “啊——啊——” 风雪呼号着从她身边卷过。一个幽幽的声音夹在风声中,低低诉道:“你终于来了……” 这声音如此耳熟,她分明是听过的。可是,他究竟是谁? “我借了你半颗心,应承你一个愿望。现今,是兑现的时候了。” 荨娘只觉这声叹息落在耳边,好似早春惊雷。她的心头巨震,只剩下半颗心的胸腔里仿若奔马过境,不受控制地鼓动起来。 那年九重碧落,天上玉阙,云海奔腾,是谁驾马而奔,踏破瑶池琼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希望你们还记得那对僵尸夫妇…… 第93章 当年初见 荨娘今年已经五百岁了。 她在青帝宫中当值,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九品仙婢,但她仍旧很是满足,毕竟不是所有九品仙婢都能有幸随伺帝君左右。 又是一年瑶池宴。 啸天犬带着一班天犬兄弟守在蟠桃园边上,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唉,没办法。瑶池宴乃九重天上三百年一度的盛会,来的人多了,浑水摸鱼的人也就多了,少不得总有那么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想摸进蟠桃园里偷摘桃。 瑶池边上。 荨娘跽坐于青帝右手边,心不在焉地为他斟酒,眼睛时不时往长案前的果盘里瞟。一来二去,便引得青帝失笑道:“荨娘,你看什么?” 荨娘偷偷咽了口口水,低着头,羞得脸色酡红。 “没,没看什么呀。” 青帝长长的广袖流泻于案上,他左手手肘撑在案上,虚撑着后脑,半侧着身子看向荨娘。他此时已有半分醉了,那双多情的眼眸里荡漾着朦胧的水光。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端着那只堆满蟠桃的水晶盘子,凑到荨娘鼻下。 “想要蟠桃的话,自己拿吧。” 荨娘惊喜地抬起头,“真的吗?” 青帝笑意如春,“真的。但是你修为太低,一日之内,只许吃一颗蟠桃,多食不益。” “嗯嗯!” 荨娘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小心翼翼地将那水晶盘捧过来放在坐席上,解下腰间的宝袋,挑一个丢进去,又挑一个丢进去,还想伸手拿第三个的时候,忽然感觉青帝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乎有些灼热,她便抬起眼,作出一副小可怜的模样,怯怯地问了一句,“这些……都给我吗?” 青帝低低笑了起来,声音醇厚,好似陈年美酒。 “都给你,都是你的。”他抬手揉乱了她额前细小的碎发,用一种宠溺的语气说道:“不必为我斟酒了,西王母这好玩的地方不少,你自去玩吧。” “欸。”荨娘脆脆地应了声,手脚麻利地将剩下的蟠桃全装进宝袋里。 她将宝袋挂回腰间,又朝青帝行了一个大拜之礼,这才乐颠颠地退到瑶池外。 从宝袋里取出一枚蟠桃,用衣袖搓干净上头的细小绒毛,放进嘴中,咬一口,脆生生的一声响,甜美的汁液顺着喉道流进胃里,好似有一团涤荡浊尘的云气扫过周身,荨娘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忽然变得轻飘飘的。 眼饧骨醉。荨娘轻飘飘地走到蟠桃园外,靠在围墙上,心满意足取出帕子擦了擦手,珍而重之地将桃核包进帕子里。她砸了咂嘴,长伸了一个懒腰,忽闻围墙内传来声声犬吠,一条人影跃出墙外。 那人落在他身边,四肢着地,一头长发乱糟糟地遮在脸边。 荨娘吓了一跳,脚尖立起来,脚跟贴着墙根,双手后张,身体好似一只蜘蛛似的反贴在墙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那人转过头,对着她的方向嗅了两下,猛地扑将过来,将荨娘按倒在地上。荨娘张嘴要叫,对方比她更快,手一抬,便将她的一张小嘴捂了个结实。 围墙里头传来呼啦啦的叫骂声:“娘的!这小子比狗还狗,居然跑得比本大人还要快!” “快追快追,别让他跑了!” 那头乱发里露出一双深褐色的眸子。 那人盯了荨娘一瞬,忽然将手抄到荨娘臀下,举臂一抬,便将荨娘抛上肩头,如同扛着一袋大米。 荨娘只觉风刀刮面,耳畔一阵呼呼作响,这人扛着她跳进云海中,从马厩里顺了一匹天马,一翻身,直接扛着她跨上马鞍。他拉着辔头,双腿一夹,马儿前蹄高扬,箭一般冲出去。 他将荨娘横放在鞍前,撮唇打了个唿哨,哨声尖利,一直钻进人耳膜里。荨娘耳中嗡然一响,好一阵儿,才恢复听觉。 身后铁蹄声声,好似洪涛泥流。荨娘被颠得头昏目涨,等到对方终于勒马停下,荨娘抬眼一瞧,两人竟然已经闯出了南天门外,来到另一片云海之中。 那人翻身下马,将荨娘拖下来,一言不发,直接伸手便去摘荨娘腰间的宝袋。 荨娘捂着宝袋后退几步,厉声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干嘛要抢我的东西?” 那人“嗬嗬”两声,逼上前来,荨娘弯下腰,蜷得像只虾米,将那只装了蟠桃的宝袋紧紧地藏在腰腹间,那人下手时似乎也斟酌了力道,并不敢真地动手掰扯荨娘的胳膊。只是两人夺抢之间难免有些肢体碰撞,荨娘抢不过他,干脆趴到地上,将宝袋牢牢地覆在身下。 那人从身后罩住她的身子,长臂前伸,钻进她身下,抓住了宝袋一角。 他将宝袋往外扯了一分,荨娘便狠狠地又将宝袋拽回三分。那人的手被带进来,正搁在她胸前。你扯过来,我拉过去,这夺抢之间,荨娘的肚兜带子忽然一松,那肚兜落下,对方的手背正巧擦过她胸前凝脂似的肌肤。 荨娘整个人僵住了。 随即,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烈呼叫,一手抓住对方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对方没有反抗,任她咬,只是抓住宝袋的手却未曾松开一分。 对方臂上都是结实的肌肉,荨娘咬得自己牙疼。她最终忿忿不平地松了嘴,直起腰,趁对方盯着她胸前愣神的时机用力一扯,将宝袋夺了回来。 荨娘抽了抽鼻子,往后坐了坐,只见那人低头看了看手背,还是一副呆愣愣没回过神来的模样。 荨娘整理好衣物后,从腰间抽出绿绦狠狠地抽了他一下,骂道:“说话呀!你哑巴了吗?为什么一言不合就抢我的东西?” 她环顾一圈,“还有,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抬起眼,目光依旧落在荨娘胸前,眼神纯净,透着点迷茫。 荨娘被他那眼神勾起了一身鸡皮粒子,她拢住衣襟,低声威胁道:“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欺负我的话,我家帝君大人不会轻饶了你的!” “桃……蟠桃……给我……” 那人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语调很是奇怪。 荨娘拍开他伸过来的手,道:“你要蟠桃干什么?” 荨娘皱着一双细细的眉儿,撇了旁边的胭脂马一眼。那马儿眉间有一红印,荨娘认得这是司命星君的马。天马的品阶一向是与主人的品阶对应的。司命星君是上三品的仙君,他的坐骑,修为比他弱的人可驾驭不了。 荨娘一想到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野人”修为有可能比司命星君还要高,心里便有点酸溜溜的:“你的修为都那么高了,吃了蟠桃对你而言又没有什么补益!” 那人垂下眼,嘴唇蠕动了一下:“我要……救人。” 荨娘眨了眨眼,道:“你是个贼,你说的话,我可不信。” 那人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看。我……救人……是真的。” 荨娘见他老实下来,倒有种纯良无害的无辜感。她微抬了下巴,道:“和你说了这么多话,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你把头发撩开,让我瞧瞧你的脸……” 荨娘是个不长记性的,刚刚还怄得要死,这会子小孩子心性上来,竟想逗弄人家。她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下巴,轻笑道:“如果你长得俊呢,我就把蟠桃给你,如果你长得丑呢……” 荨娘还没说出个所以然,那人已将头发撩开了。 他长了一双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面如刀削,无疑是极英俊的。 荨娘见色心喜,心里已经原谅了他三分。她满意地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一挥手,豪迈道:“你带路吧,我跟你去救人。” “不过,”她话音一转,又谆谆地警告了对方几句,“你可不许再抢我东西了。” 那人点点头,自上了马,朝荨娘伸来一只手。 荨娘握住他的手,朝他嫣然一笑,问:“对了,我叫荨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宁渊。” 宁渊啊。好耳熟的名字。 荨娘没多做细想。很久之后,她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才知道宁渊原来是镇守冰极之渊的将军。 他和她一样,都不是人修成的仙,而是物化而生的仙灵。但是没有人知道宁渊究竟是什么东西化成的,有人说是冰渊之下的冰魄,也有人说是雪原上的亡灵——当初帝子与泰山神争夺九重天主位,战场就在冰极之渊。那场仙家大战涉及三界,据说打得天地无色,日月无光,死伤者不计其数。 荨娘还听到过别的版本的传说。传说中,宁渊是帝子从烛龙之神的坟茔中捡来的,自小便跟在帝子身边,后来的夺位之战中,宁渊一人力压泰山神阵营的三大先锋,剑下亡魂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可战后却不知如何惹怒了帝子,竟被发往冰极之渊镇守边界,从此不得再上九重天一步。 这些传说真假参半,荨娘不知究竟哪个是真的,只知道,宁渊必定是个年纪很老很老的神了。他独自一人在冰极之渊待了几千年,以至于第一次与荨娘相遇之时,竟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些事情,都是荨娘后来陆陆续续得知的。同样是物化而生的仙灵,物伤其类,她难免有些同情他。那么寂寥的一片冰天雪地,不要说待上几年,便是叫荨娘一个人在里头呆上几天,她都觉得要发疯。 但是两人第一次同乘天马踏入那片雪原之时,荨娘心中却只有惊叹。 巨石在雪间起伏,放眼之下,万里莽莽俱是银白,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黑色的大鸟缓缓地从山峦间飞过。 宁渊拉着她的手在雪上漂行,来到一座白雪堆成的拱形小屋前。他打开屋门,等荨娘进屋后,才弯下腰走进去。 屋子里搁着一张冰床,冰床上放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一个相貌俊秀的少年蜷缩在大氅里,荨娘仔细瞧了一眼,便看出那少年脸上死气盘桓,已是行将就木。 可他……分明是仙人啊,身上也看不出受了什么伤。仙人没受伤,也会死吗? 那时的荨娘并不知道,世上有一个词,叫作“天人五衰”。仙人仙寿到了,一样会死。修为越低的仙人,仙寿越短,天人五衰之症,也发作得越早。 那少年许是感应到有人回来了。他的眼皮动了动,从唇齿间溢出一声叹息:“宁渊,你回来了啊……呵呵,万幸,你还能见到我死前的样子。” 宁渊在冰床边单膝跪下,抬手覆在那少年额上,像是起誓般一字一句庄重地说道:“不……贺天,你,不会……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晚了,因为作者菌认识的人里,有人遇到网络诈骗,被骗了三千多。 三千多,对于学生而言,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大半个学期的生活费了。 我知道在晋江上看书的,有很多都是学生,有些人,可能还没上大学。 或许你会嫌我啰嗦,但是我还是想在这边说一下。 其实很多网络诈骗的手段都很低端,很多人上大学之后,最经常遇到的诈骗就是什么淘宝刷单啦,代刷游戏点币啦,让你先转一笔小钱,等你心觉不对的时候,想把钱要回来,便会甩给你一个链接,让你按照流程操作,不断地往里转钱。如果你心存摇摆,这时候托就出现了。 会有一个第三者,假装自己也是做网络兼职的人,发出一章截图,表示自己按照流程操作,把钱转过去以后,对方确实又把所有钱又转给你了。 于是乎,等你脑袋一昏把钱都转过去时,对方就会立刻踢你出群,逃之夭夭。 是的,手段很低端,可是一直有人在上当。 所以,如果各位读者菌看到我这段话,千万千万以后要小心这种网络欺诈,也希望你们能提醒身边的人小心。 是的,上大学后,找兼职的机会很多,但是像这种只通过网络交流的兼职信息,可以说有9大部分都是诈骗的。 想要锻炼自己很好,但是一定要谨慎啊。 好了,以下是愉快的看文时间。我希望你们没有忘了贺天是谁。阿门~·~ 第94章 烛龙之墓 蟠桃能为贺天续命,一颗蟠桃可续百年仙寿。荨娘便把剩下的七颗蟠桃都给了宁渊。 宁渊捧着宝袋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你愿意……把这些都给我?” 荨娘不明白他为何这副神情。她愿意把蟠桃都给他,他不是该高兴得跳起来吗?怎么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好是为难的样子? 荨娘跳到巨石上,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撇嘴道:“你怎么还不道谢呀?” 宁渊叹息,好一会才道:“你可知你这一袋都是上品的蟠桃,连食七日,淬骨伐髓,便可成就上仙之体,自此修行一日千里,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 许是开口多说了几句话,宁渊此刻说话时语音里已经没有了那种生涩怪异感,变得流畅了许多。 荨娘睁大眼睛,吃惊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垂首,咬着手指头,喃喃:“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后悔了呢。” 宁渊打开宝袋,从里头取出一只蟠桃,又将宝袋封好,高举过顶。 “你愿意借我一只蟠桃,我已经很感激了。此番救命之恩,宁渊铭记于心,日后必当报答。” 荨娘在巨石上盘腿坐下,将脸一扭,露出一个类似于不屑的神情。她哼道:“你瞧不起我么?本仙子给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她挥手:“哎呀,你说话顺溜以后变啰嗦了欸。你那朋友都只剩一口气吊着了,你还不去救人?却在这里和我墨迹什么?” 宁渊见她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便将宝袋收起。他跪下来,朝荨娘郑重地行了一个叩头礼,这才重新回到雪屋里。 荨娘一等他进去以后,就趴到巨石上,右手成拳,虚虚往下捶了几拳,复又抬手轻轻刮了自己两巴掌,哭道:“死鸭子嘴硬!叫你爱面子!这会子没得吃了吧?啊啊啊啊,那些蟠桃都是帝君大人赐给你的啊啊啊——蟠桃会三百年才一次啊啊啊——” 贺天吃了一颗蟠桃后,脸上的死气果然慢慢褪去了。只是他身体终究还是虚弱的,虽然人已经醒了,却无法下床走动。 荨娘还是第一次踏出南天门外,难免看什么都是稀奇的。当日宁渊要送她回去,荨娘却将腰一叉,道:“不是说要报答我吗?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报答我了。我在《九重舆图志》里看到过冰极之渊这个地方,听说烛龙神的坟茔就在此处,你带我去看看呗。” 贺天在床上咳了两声,低声道:“胡闹!师父你……” 宁渊抬手止住他的话语,回过头淡淡地看了荨娘一眼,颌首,只说了一个字:“好。” 出门前宁渊不知又从哪里找了件黑色的大氅给荨娘披上了。荨娘扯了把大氅上的羽毛,有点嫌弃地问道:“这不会是乌鸦的毛吧?” “是夜鸦,可以防域外邪祟近身。” 此时山谷里逐渐起风了,宁渊一头乱发被风吹得左晃右摆,荨娘实在看不过眼,便抬手扣住他肩膀,唤道:“欸,你蹲下。” 宁渊以眼神询问她:何事? 荨娘只将放在他肩上的手朝下一压,道:“别废话,叫你蹲下就蹲下嘛。” 宁渊便微微屈膝,可他个头比荨娘高了许多,海拔降了这么一点可满足不了荨娘的需求。荨娘干脆双手齐上,直把人压得蹲到地上去,才将手收回来,满意地拍了两下。 “蹲好了啊。”荨娘道,从腕上解下一条长长的绿色丝带衔在口中,双手分开,一只拢住他左边的头发,一只拢住他右边的头发,两股头发在脑后汇作一处。荨娘用一只手圈住了,腾出另一只手来,身子微微前倾,五指张开插/入他的发内,将一头乱发梳平了,这才取下口中的绿色丝带,三两下将他头发绑住,最后还别出心裁地打了个蝴蝶结。 荨娘直起腰杆,看着自己手下的杰作,笑得眼角都是泪,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哈哈哈,这个绿色的蝴蝶结和你可真是般配啊哈哈哈……” 宁渊蹲在地上,仰起脸看她,神情温厚好似一只大狗。他怔怔地看着荨娘的笑脸,忽然微微勾起嘴角,也笑了。 他本生得冷峻,看着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这样微微露出的一个笑容,好似春日里第一束照到河上碎冰上的暖日。荨娘只觉得自己好似看到绿柳拂面,东风吹过河面,皱起一池涟漪,河上的碎冰轻碰,发出的声音好似檐下的风铃。 叮铃——叮铃——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宁渊专注地看着她,缓缓地说道:“你好香啊。” 他的声音低沉,这般说话的时候便自有一股脉脉深情的意味在里头。明明说的话该是很轻佻的,可从他口中说出来,你却只能感受他的认真。 他说,你好香啊,是真心实意的夸赞,不带任何挑逗和玩笑的意味。 荨娘一张脸瞬间红到耳根,不知为何竟然有种气急败坏的尴尬。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落下,却是轻轻地在他左脸颊上刮过。 她跺脚,“色狼!” 宁渊离世已久,有些世间通用的词汇他还不曾学会,因此听得“色狼”二字,并不甚解。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朝荨娘解释:“我不是色狼。” 荨娘嗤鼻,“哼,没错,你是色鬼!” 宁渊道:“我也不是色鬼。” 荨娘刹住脚步,猛地回头,鼻尖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她磨牙,气结道:“你听不懂人话吗?” 宁渊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很是无辜。他启唇,认真地说道:“我是龙。” 荨娘嘴巴大张,几乎能塞进个鸡蛋。她吃惊地将宁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伸手在额前比划了一下。 “你是龙?那你的犄角呢?” 宁渊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 “我不是一般的龙。” “噗嗤。” 荨娘实在忍不住了,她一手搭在宁渊肩上,另一只手虚握成拳,在宁渊胸前一边捶,一边笑道:“噗——哈哈,宁渊你实在是太好笑了……”她抬起手捏了捏宁渊脸颊上的肉,“你怎么这么傻呢,真是傻得可爱……” 她学着宁渊那般郑重其事地语气重述了一遍:“我不是一般的龙……噗哈哈,我不行了,哈哈,我真的不行了……” 荨娘笑得打跌,笑到最后,连肠子都打了结,疼得她直叫唤:哎呦喂呦,我的肠子打结了…… 宁渊被她笑得一脸莫名。 宁渊带着她飞行,两人很快就飞到西北方向的山峦尽头。宁渊落下去,只见一块方柱形的黑色巨石伫立在风雪中。 那巨石很高,荨娘抬头看,它的尽头融入天上阴霾的云层里,几乎让人以为它会将这九重天捅破。 宁渊介绍道:“这是烛龙神的墓碑。” 荨娘嘴角一歪。 这烛龙神的……墓碑,还真是、高、大上呢。 宁渊走到墓碑前,双臂张开,抱住了那块通天达地的墓碑。 荨娘结巴:“你、你要干嘛?” 宁渊回头道:“你不是要进去看烛龙神的坟墓吗?” “啊。” “我帮你把墓碑移开。” 荨娘:…… 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啊啊! 宁渊摆出马步,闷哼一声,他双脚所站之处立刻凹进两个深深的圆坑,一阵沉沉的震动声从土地深处传来,宁渊手臂上举,复又改为平推,那震动声便转为“擦擦”的摩擦声。 风雪骤紧! 一声长长的龙吟在天地间回荡。 荨娘只觉得一阵无形的威压迎头劈下,压得她几乎就要跪下去了。 有人在她手臂下扶了一把。荨娘回过神,才发现是宁渊。再看那块墓碑,竟然真的被移开了,基座底下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条幽深的地道倾斜向下。 宁渊拉过她的手,“走吧。” 两人踏进地道,不知走了多久,荨娘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到来时洞口处的天光。这时,宁渊忽然打了个响指,一团萤豆之光出现在他指尖。 他屈指一弹,这团火光便飞起来,一化十,十化百千万,很快他们身边便都是这样星星点点的萤火。 萤光映出这个地下世界真实的模样。 “好漂亮啊……”荨娘发自内心地惊叹。 低头,他们正站在一座白水晶搭成的长长拱桥上,桥底下静水深流,一条弯弯的小溪从两岸的白水晶间穿过,溪水清澈,无数指头大小的红色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 举头四顾,四周没有一块土地,入目可见皆是水晶和红色的珊瑚,有些水晶形状奇特,从洞顶上倒垂而下,好似根根石笋,有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萤火绕着水晶飞,萤光映在上头,又被水晶反射出来。 荨娘转身,朝前方看去,便再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在这片都是水晶的地下世界里,竟然长了一片红色的枫林,枫叶红得如同跳动的火焰。 荨娘只觉得双腿有点虚软,整个人仿如在梦中一般。她一步一步朝那片枫林走过去,走到桥头,才发现这桥头竟然浸入水中,而那片枫林也是长在湖里的。溪水与湖泊相通,颜色却与湖水的泾渭分明。这湖水的颜色是一种深沉的绿,透绿,好似上好的翡翠一般。 宁渊站在她身后,轻声道:“你想要坐船吗?” 荨娘惊道:“还有船可以坐?” 她用力地点头:“要要要!” 宁渊朝湖中一指,只见湖中央水波涌动,一叶扁舟从湖中升起,朝桥头飞速行来。 宁渊跳上船,支起船桨,朝荨娘伸来一只手。 “我带你去北海,看烛龙的骸骨。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宁渊:我不是一般的龙。 荨娘:…… 宁渊:……嘤嘤嘤,人家是小龙人了啦~·~ 荨娘:作者——作者!你酷爱来!!!宁渊他OOC了啦啦啦—— (注:OOC,动漫术语,out of character,指人物性格崩坏) #### 关于贺天。。。 贺天:你们真的把我忘了吗?荨娘明明在第二卷里提过我的好嘛!我就是那个南天门的守门小将呀,传说中荨娘的男闺蜜…… 要不是我和织女冒险助荨娘跳下锁仙台,你们能看到男女主谈恋爱吗?能吗? 哼,你们忽视我,我不开心了。。。 第95章 北海有墓碑 绿水,红枫。一叶小舟从枫树底下缓缓驶过。 那枫树大半部分都浸在水中,荨娘一抬手就能摘到枫叶,她便摘了一片放在手间把玩。 宁渊道:“你往上头呵口仙气看看。” 荨娘拈起那片叶子,往上头吹了一口气。 那叶片颤了两下,竟化作一只红色的蝴蝶飞起来,绕着荨娘的手蹁跹起舞。 荨娘惊奇不已:“这叶子成精啦?” 宁渊笑笑,话语里忽然有些感叹,“不是枫叶成精。传说这片枫林里的每片叶子,都是烛龙神身上的鳞片所化的……” 荨娘想起那些关于烛龙神的传说。 九重天上所说的“域外”,指的便是这世间最后一片混沌之境。天地开辟之初,世间还是一片混沌,后来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浊气下沉,清气上升,才成就了今天这番天地。可是太古之初的那片混沌并未因此完全消失,混沌的一块碎片与九重天拼在一处,被盘古大神封印住了。 可是数万年前,那片混沌之境忽然开始膨胀,险些将整片九重天都吞噬了,最后是烛龙神以神殒为代价,用自己的身体将那片混沌之境又重新封印,还了世间一片清宁。 神和仙一样,一旦神殒或是仙逝,是不会有转生轮回的。死了,就是从此彻底地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荨娘那时还不是很明白那种“牺牲我一人,救天下万千性命”的道义感,她只感到这样的感情十分厚重,令人难以理解。 天下人那么多,我在乎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两个,我只要护住自己珍惜的人就好啦。为什么要为不认识的人牺牲自己? 她不懂。 所以她问宁渊:“如果你是烛龙神,你也会那么做吗?” 宁渊几乎是立刻便点头道:“会的。” 荨娘瞪大眼睛,“为什么?混沌之境虽然可怕,但是并非是不可遏止的啊,完全可以用其它的方法控制它的膨胀啊。” “但那样的话,在找到方法之前,便会有许多人死去了。” “可是只要我在乎的人安乐无忧,其它人的生死,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宁渊垂下眼,神色似乎有些消沉,“因为你还不曾修出一颗慈悲心。等你活到像我这么久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荨娘气鼓鼓地鼓起双腮,“你竟然说我没有慈悲心!” 我要是没有慈悲心,就不会把那蟠桃给你啦! 宁渊放下撑桨的手,轻声道:“你看——” 荨娘顺着他摆开的手朝外看去。他们不知何时竟已进入一片海域。这里的海水呈现出暗沉的灰蓝色,海上飘着淡淡的雾气。那片化作蝴蝶的枫叶忽然扇了扇翅膀飞出船舱,它穿过层层海雾,红色的身影在纱幕似的海雾中时隐时现。 它停了下来,往回旋了一段,似乎是在为荨娘他们带路。 宁渊抬手朝它的方向一指,小船朝北打了个转,自行行驶起来。 蝴蝶在前边飞,小船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荨娘叹道:“这里就是北海啊,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她说着跳出船舱,脚上的金铃响了一下,宁渊低头看到她纤细白皙的脚踝,目光便凝注不动了。 荨娘与他并肩坐在船头,双手撑在身后,将一双腿垂下,晃啊晃的。她侧过脸问宁渊:“呐,北海有边界吗?北海的尽头是哪里啊?” 宁渊不答,却抬手按住她的膝盖,有些窘迫地说道:“你别晃腿了。” 荨娘道:“为什么?你嫌我脚上的铃铛吵啊?” 宁渊支吾道:“不是。你一晃腿,我就忍不住想看你脚踝。” 荨娘满不在乎地应道:“看呗。” 她还特别得意,“好看吧?” 宁渊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有点沙哑:“很……漂亮。” 他憋了半天,踌躇了好一会,才唤了荨娘一声。荨娘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他深褐色的眸子里似乎泛着水光,荨娘在里头清晰地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能……”宁渊心里紧张得不行,但他是个顺心随意的人,心里藏不住什么,有了想法肯定是要宣诸于行动的。 “我能……”他的喉结微动,终于把话说出口,“我能摸摸你的脚踝吗?” 荨娘闻言险些没惊得从船头翻下去。她心里咬牙切齿地,这个大色狼,看还不满足,竟然还想动手吗? 可是看他的眼神,却觉得分外纯净,那里头没有一丝情/欲,简直就好似普通人上街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花瓶,于是便请求店家让他摸摸那个花瓶。 荨娘冷哼一声,撇下脸,干脆地回绝:“不行!” “哦。”宁渊声音低落,似乎有些失望。 两人间突然沉默下来。荨娘等了一会,没听见他再说话,抬眼觑他,才发现他静静地坐在旁边,垂着眼,眼神还在追逐她晃动的脚踝,一副“小孩等糖吃”的眼馋样。 她不知为何忽然又有些同情他了。 于是将双腿一收,把脚抬上船头。她双膝微曲,将脚踝凑到他手边,眼睛别向它处,干巴巴地说道:“摸吧。” 宁渊的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抬起右手,食指与拇指张开,虎口卡在荨娘脚踝上,轻柔地将她的小腿根处圈住了。这样的接触有些痒,荨娘忍不住将腿朝里收了一下。 宁渊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立刻抬眼瞧她,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缓缓地将大拇指贴到她那枚微微凸起的骨头上,极轻极缓地摩挲了两下。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一样,宁渊道:“你长得跟我真不一样。你的腿好细,我一只手圈住,还绰绰有余。” 荨娘的脸又红了。她今日脸红的次数简直比一年加起来还要多。 “我当然跟你不一样啦,我可是女的。” 宁渊道:“我知道,你是女的。” 荨娘听到这句话忽然间有些来气。好啊,你个宁渊,我还以为你真的跟我以前一样傻,连男女都分不清楚呢。没想到你还挺明白的啊。那你摆出这副纯情的脸,是要给谁看? 荨娘将那只脚一缩,从他手中抽出来,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挺明白的嘛!” 宁渊点头,没听出荨娘的言外之意。他说:“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摸过女人,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长得真的和男人大不一样。”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比如说,我这里很硬,你的却很软。” 荨娘见他望过来,赶紧抬起双手往胸前一叉,紧紧护住自己一双小兔子,一副大义凛然,誓死捍卫贞操的模样。 她大叫:“你想都不要想!我才不会给你摸……摸……”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实在是不好意说出“摸/胸”这个词来。 宁渊闻言,竟然一脸遗憾。他又摆出那副失落的模样,低低地应了一声:“哦。” 荨娘特别受不了他这副模样,不由在心中想道:要不然就让他摸一下? 这念头一起,她就赶紧屈指在自己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默默念道:我一定是中毒了,所以才会变得脑袋不清楚。 那蝴蝶停住了,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变为一片枫叶落进海里,顺着海波的荡漾漂回小船边。 荨娘见状便叹了一口气。都说蝴蝶飞不过沧海,原来是真的啊。 宁渊的手往前指,荨娘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只见到一片浓稠得好似牛乳一般的海雾,根本看不清那雾里究竟有什么。 宁渊道:“你不是问我北海的尽头在哪里吗?这里,就是北海的尽头。” 他说完,二指并指为剑,直指前方,猛地一划,一串金色的符文好似被大风扬起的燃灰一般从他指尖飞出,散入前方的雾气当中。那符文好似一只只金色的蜉蝣,在浓雾里来回游动,所至之处,浓雾消散,不多时,前方便露出一片清乾朗朗的景象。 荨娘肃然立起,从心底发出一阵源自敬畏的颤栗。 她看到的是什么啊。 在这北海的尽头,林立着无数黑色的方柱形墓碑,黑压压,一片片,一眼望过去,好似一整片枯死的森林,寂静无声,却胜似万言。墓碑的下部浸入海水中,不知底在何处,墓碑的上部萦绕着白色的雾气,不知有几多高。 宁渊道:“这些,都是封印混沌之境牺牲的人。” 荨娘只觉得好像有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上,沉重得令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颤声道:“我们,我们可以凑近看看吗?” 宁渊点头,小船行到最前方的一道墓碑下。荨娘伸出手抚摸墓碑上的天然纹路,她发现这些墓碑从远处看是无字的,可当你把手放到上头时,便会浮现出一行金色的小字,显示出此墓碑属于何人。 小船在碑林间穿行,荨娘一个个墓碑看过去,上头出现的名字她几乎都不认得。 这些人,就是万年前拼却了性命,以身死道消为代价救了天下的人,可万年后,还有多少人能记起他们? 凡人觉得天地乃是熔炉,自己不过是一刍狗。可大道无情,天道之下,哪怕是能够搬山填海的仙人,又何尝不过只是一蝼蚁尔?天地有千千万万载,仙人有千千万万年仙寿。可这生命,比起无限的浩瀚星海,又何尝不过只是沧海一粟? 荨娘再次将手放到一块墓碑上,上头浮现出一串金色的纂文:司木之君,季逢春之墓。 荨娘“呀”地叫了出来。 宁渊忙问:“你怎么了?” 荨娘道:“这个人的名字,居然跟帝君大人的一样呢。” 宁渊的眼神闪烁了两下,晦暗莫明。他没有接话。 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才走到这片碑林的尽头。碑林的尽头被一圈望不到开头和结尾的墓碑圈住了,这些墓碑排列成一张密密的栅栏,将北海围护在其中。透过墓碑间的间隙,荨娘看到在北海外,是一片死一般的黑色海水,一具白色的巨大骸骨深藏在水下,只有半个颅骨露出海面,好似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荨娘认出那是龙的骸骨。 宁渊跪下来,朝那龙骨拜了三拜,他低声祝祷了句什么,用的是荨娘完全没听过的语言。 一阵阴风忽然自北海外刮进来,席卷过整片碑林,发出如泣如诉的呼啸。 荨娘下意识地拥紧了身上的大氅,她感到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慢慢接近了她。 宁渊长身立起,右手一挥,一柄白光湛湛的长剑忽然出现在他手中。那一刻,他整个人忽然紧绷起来,锋利的气质简直如同他手里那柄出鞘的剑。 他手腕一转,剑尖斜斜朝下,一团月辉般的光晕自剑上升起,笼罩住站在他身后的荨娘。 荨娘看到一道寒芒自他眼角一闪而过,只听他冷声说道:“夷神——出、来!” 那一瞬间,鬼啸破海而出,漫天之间都是紫黑色的魂影!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告诉你们接下来两章内有小船吗? 哼,才不会呢。 啊,江湖小天使,我要大力抱抱你,你居然还翻回去看以前的情节。 嗯!像你这样认真看书的读者菌,红包跟你更配呦~·~ 记得去看你的余额啊…… 第96章 可是昔年故识? 一只巨大的黑色虚影缓缓地从碑林最外沿滑过。那影子的模样看着像只收口的大布袋子,袋口处嵌着两点红光,那应当便是它的眼睛。 宁渊压低声音,冷冷道:“把你这些鬼影收回去!滚出北海!不然……” 那鬼影桀桀怪笑,笑声在碑林里激起阵阵回音。 “不然什么?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哦?”那黑影似乎才注意到荨娘一般,忽然转换了话题,“多少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带外人来碑林。嘻,竟然还是个女人……” 一只长着骷髅鬼面的鬼影忽然从斜里飞过来,作出一副要扑到荨娘身上的样子,并且大张着嘴,露出满口獠牙:“吼——” 荨娘被吓了一跳,幸而那鬼影一碰上笼罩在她身上的白光便嗤然一声化作一道紫烟消散了。 碑林外的黑影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还是个胆子小如兔儿的女人。” 宁渊微微侧过脸,对荨娘道:“你莫要怕,昆仑淬月的剑光天生便克邪祟,他们不敢近你的身。” 荨娘定了定神,打肿脸充胖子,嘴硬道:“我才不怕。我刚刚那是没有防备。” 她说着悄悄觑了黑影一眼,道:“对了,你刚刚叫碑林外头的那只黑影夷神。夷神是什么神?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宁渊道:“不过是一只流落在域外的怪物,欠打得很。这家伙讨厌极了,你不必理会他。” 碑林外的黑影闻言一阵波动,忽然间凝聚为一道细长如墨的烟气,那烟气跃动着升上高空,忽而又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正好落在一道拦腰而断的墓碑上,仿如黑墨坠地,复又倒溅而起,那些溅起的墨点慢慢地凝成一个人形的模样。 不过眨眼间,那道黑影便化作一个广袖玄袍的男子。男子的模样竟生得和宁渊有七/八分相似,一双红目熠熠,如同宝石。 夷神右手高举,张开的五指微曲,作出一个“抓”的手势,漫天飞舞的紫黑色魂影倏尔化作一卷紫色风浪朝他俯冲而下,在堪堪落进他手间时,便化作一柄紫光流璨的长剑。 剑长五尺,宽约两寸,品相也跟主人一样,和宁渊手里的剑极为相似。 他的目光落到荨娘身上,眸中红光一闪,似乎有些兴奋。 他挑衅似地说道:“他手里的剑叫昆仑淬月,我手里的剑叫北海凝魄。小美人,想不想看看我们俩的剑,究竟谁的更厉害?” 荨娘张了张嘴,半晌无言。她转过去偷瞧宁渊的脸色,只见他下颌紧绷,原本就冷峻的一张脸现在更是冷然肃杀。他似乎很是忌惮这个夷神。按理说来,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忌惮的一方,便越是落了下乘。 但荨娘素来是极护短的,宁渊是她的朋友,哪怕真的比不上夷神,她也断不能长他人志气,灭己方威风。 于是她便扬声呛回去:“当然是我们家宁渊厉害啦!你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疙瘩角里冒出来的家伙,连我们家宁渊半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噗。” 宁渊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的面色缓和下来,眉眼里藏着笑意。他回过头瞥了荨娘一眼,便又转过头,望向衣袂翻飞的夷神。 “夷神,要比试的话,不妨定个彩头。” 夷神道:“哦?你嫌上次输得还不够惨?” 宁渊哼道:“彼此彼此,我记得上上次你输得好像也不怎么光彩。” 夷神手腕一抖,将剑横在胸前,垂下眼,手腕微转,反复地看着剑身。他心不在焉地回道:“哈。好,要是我赢了,你就当着小美人的面跪下来,朝我大喊三声‘夷神大人,宁渊是您的手下败将,这辈子都打不过您’。” 荨娘咕哝:“幼稚。” 宁渊耳朵一动,没有漏过她这句自言自语。他眼中笑意更深,心中甚以为然。 宁渊颌首,道:“若是我赢了,你从今往后一百年内不许再跨过碑林一步。” 夷神屈指在剑上弹了一下,“一言为定。谁身上衣物先沾上北海之水,便算谁输。” 那个“输”字落地,宁渊忽然拔身而起,同时一掌向后击出,凌厉的掌风瞬间将小船推出数十丈外。 莹如月光的剑光和紫色的剑光撞在一处,一碰之下,剑光四射,周围的海水顿时化作无数道水柱在两人身边轰然炸开。 哗啦——水柱落下。 宁渊飞速回身,旋转,右脚在一道墓碑上用力一踏,借力升起,又落到另一道墓碑上。 他的双脚好似黏在那墓碑上一般,整个人面朝下横在海面上。他张开手臂,持剑的手腕猛地一抖,昆仑淬月锵然一声,陡然化作一道流动的光束。 夷神的手中的剑此时也化为一道濛濛的紫烟,被主人一挥,那紫烟散开,结成一张巨大的烟幕朝宁渊包抄过去。 宁渊不慌不忙,左手手指在光束的边缘一抹,一些细如蜉蝣的金色符文便粘在剑刃上,待那烟幕离自己只有三尺距离时,宁渊便抬起手,挽剑,手中光束一化十,十化百,直接在他身前凝成一面圆形的光盾。宁渊朝外一推,光盾与烟幕相撞,轰然一声巨响,烟幕消散,光盾却依然向前,直逼对面的夷神而去。 荨娘还是第一次看人比剑,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担忧。忽然,她看到一只鬼影鬼鬼祟祟地从后方靠近了宁渊,她心弦一紧,忍不住喊道:“宁渊,小心!” 宁渊看也不看,回手弹出一道符文,正好将那鬼影打散。 他的光盾压到夷神身前,两人的剑光一碰,同时拔高身影,眨眼间便对了数十剑。数十剑后,两人的剑格在一处,剑刃相撞,宁渊将剑一拉—— 刷刷!火花在剑刃间碰撞! 宁渊手腕一翻,剑身横斜,剑颚顶住对方剑刃。两人的身后现出一金一黑两道龙影。两只龙同时仰天发出一阵长吟,下一瞬间,两龙相撞,好似藤蔓般缠在一起。 两道身影就此定格,就是那么一瞬间! 宁渊左掌一翻,迅速地在夷神右手前划过! 夷神不知底细,便弓起膝盖顶向宁渊,宁渊亦抬脚,正好在他膝盖上踏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反冲力使两人均倒飞而出。夷神落回那道拦腰而断的墓碑上,宁渊则落回小船,长身立于船头。 一抹玄色衣袖自半空中悠然落下,下端刚巧被海水浸湿了。 宁渊微微笑道:“夷神,你输了。” 夷神抬起右手,果然见到右边袖子缺了一块。他抬眼,半晌才道:“宁渊,你刚刚往剑上点符文的时候,偷偷用左手藏了一道剑芒,对吧。” 宁渊手指一挑,那片落进海中的衣袖复又飞起,啪地落到夷神脚边。 “你的袖子都湿了。”宁渊淡淡地说道,声音忽然一严:“现在,滚出碑林!” 夷神将那袖子踹回海里,哼了一声,便转身朝外一纵,黑色的身影好似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融入碑林外的黑暗里。 荨娘凑到宁渊身边,双手捧着下巴,满眼都是钦慕崇拜。 “宁渊,你很厉害嘛。” 宁渊心道:其实他算是作弊了。不过兵不厌诈,他不这么做的话也无法速战速决。 宁渊别过脸,避开荨娘炙热的眼神,有些不自在道:“好了,烛龙的骸骨你也看过了。我送你回九重天吧。” 荨娘对这“坟墓一日游”很是满意,她想想自己离开九重天也快一天了,不知道帝君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不见了?他虽然对宫人和善,但向来御下极严,像她这种品阶不高的仙婢,没有上仙手谕私闯南天门,可是要被罚到锁仙台上面壁的。 她把自己的担忧对宁渊说了,宁渊便道:“你放心,等入夜后,我悄悄送你进去,保证谁也不会发现。” 两人从烛龙的坟墓里出来,便见一脸病气的少年靠在墓碑边上。他披着厚重的黑色大氅,拢着袖子,冷着一张脸,将宁渊打量了几眼,道:“你肯定又跟夷神那家伙打架了吧?” 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翻出了一对眼白:“明明前些日子才受了伤,也敢跟那家伙动手,果然是要面子不要命。” 他的眼神溜到荨娘身上,不带停歇,又道:“就这样的,九重天上一抓一大把。宁渊,你是在冰极之渊待傻了,素了几千年,饿得狠了吧?” 荨娘听到他噼里啪啦地讲了一长串,都不带喘口气的,心中好生佩服,可等她停下来再将贺天的话回味一遍,险些气得跳起来。 她指住对方的鼻子,手指抖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道:“你才是那种一抓一大把,满地乱爬的臭螃蟹呢。” 贺天垂下眼,眼神在她腰间的宫佩上定了一瞬。 荨娘被他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忙伸手将象征青帝宫人身份的玉饰捂住。 “你看什么看啊!” 贺天抬起眼,对着宁渊嗤鼻道:“青帝宫里的女人都是些妖艳贱/货,没一个好的,宁渊你……” 他的嘴唇上下张了两下,突然没有声音了。 宁渊沉着脸,道:“蟠桃是她给的,所以你的命也是她救的。你既然喊我一声师父,我便有责任教导你。你不知感恩,还出口辱骂恩人,我从今日起将你禁言,你什么时候知错了,我便什么时候将法术解开。” 贺天瞪视着荨娘,一脸的不服气。 宁渊也不理他,伸手在荨娘臂下一架,两人瞬间移出数十里。 宁渊将荨娘扶上天马时,忽然在荨娘身后说了一句:“贺天的母亲是青帝宫里的花仙,贺天的父亲是凡人。” 他虽然只提了这么一句,荨娘却已自动脑补出各种版本的悲惨故事。难道贺天小时候被他母亲抛弃了?所以他才这么厌恶青帝宫的人?难怪,他看到自己腰间的宫佩后便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云海翻涌,星汉璀璨。 他们纵马跨过天河,落到南天门前。宁渊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进出南天门居然如入无人之境。 他将荨娘放下,勒马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荨娘望过去,正好与他目光相接。 他脑后绿色的缎带在夜风中飞扬,身上虽然只穿了一领灰扑扑的衫子,跨坐在马上的身姿却格外挺拔。 沉默。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在两人间悄然酝酿。 终于还是荨娘率先朝他用力地挥了两下手。不敢大声告别,只好用动作来表示。 荨娘有些怅然地回身,迈出脚走了两步,那脚步便黏在地上。她忍不住又回过头。 他还在南天门外,保持着回望的那个姿势。 荨娘双手交握,垂于身前。她便这么走两步,回头望一眼,走两步,又回头望一眼。明明和他只认识了一天,却好像认识了好多好多年。 他最终完全脱离了荨娘的视线。 荨娘慢慢地在青帝宫花圃间的甬道上走着,一侧头,看见小河对岸亭子里挂着的天青色纱幕,便又想起他身上那件破旧的袍子。 她默默地想道:要是宁渊也穿天青色的衣服,一定和帝君大人一样好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荨娘:阿渊,他说我是妖艳贱/货! 宁渊【抬眼一瞥】:…… 贺天:…… 特么的老子说不出话来啦!宁渊你见色忘义! #### 关于本文中的“帝子”和“帝君” 首先,当作者菌用到这两个词汇时,指的真真是两个人。 帝子:我才是九重天上的老大。宁渊那家伙是我捡的。 帝君:我是荨娘口中的“帝君大人”,青帝宫的老大,青帝。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有一种说法是:青帝乃司木之神。 帝子:这家伙是我弟。 帝君:这家伙是我哥。 帝子:九重天上我权力最大。 帝君:我可以说是,手握第二权柄。 ##### 啊啊啊,不知道你们习不习惯边听音乐边看小说,我要给你们安利一首歌,这几天码字的时候我简直是沉浸在这首歌中无法自拔! 歌名:《一处风雪两白头》 第97章 点绛唇 是年十一月。 冰极之渊开始了长达五个月的雪季。天上的彤云厚实得好似灰色的棉被,漫天都是茫茫的鹅毛大雪,为了不让雪屋被大雪掩盖,宁渊只好用法术将雪屋悬在半空中。 这日清晨,贺天于迷梦之中听到一声鹤鸣,他翻了个身,迷糊地想着,这鹤鸣声听着像是九重天上豢养的信鹤,莫非还有人托信鹤往冰极之渊送东西不成? 他在心中嗤然一声冷笑。 冰极之渊在九重天上那群尸餐素位的仙人眼中,无啻于蛮荒之地,许多后来新进的仙人根本就不知道九重天外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贺天闭着眼装睡,却听闻隔壁的冰床上有悉索响动。宁渊起身,走到北侧的冰壁前,伸手一划,直接在壁上开了一个大窗。 风雪从窗外涌进来。 一只红顶信鹤悬在窗外。它那修长的脖子探进来,微微垂首,将一直衔在喙中的扁平木匣轻轻放下。 宁渊接过木匣,从袖中掏出一只银鳞小鱼递给信鹤。那信鹤叼住了,朝宁渊点头谢过,便展开双翅望东南而去。 宁渊封了窗,并指朝雪屋的穹顶上一点,原本灰暗的屋子立时亮堂起来。 他捧着匣子,有些神思恍然,脚下轻飘飘的,一颗心跳得噗通噗通。 看到匣子上系着的绿色缎带时,他已经猜到这匣子是谁寄给他的了。他在床边坐下,将匣子平放在膝上,手指拉着那条缎带,欲扯不扯,整个人恍如坠在梦中。 她给自己寄东西? 会是什么? 宁渊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依然连半丝头绪也没有。 贺天从床上翻身坐起。他的禁言咒还未解开,只能用手拍了拍床。 宁渊抬眼看向他。贺天睨了他怀中的匣子一眼,传音道:“谁给你寄的东西?” 宁渊不答。 贺天便了然地哈了一声,“青帝宫的那个仙婢?” 宁渊微沉了脸色,“她叫荨娘。” 贺天露出唇角含着一抹微讽的笑意:“不打开来看看吗?不要告诉我你高兴疯了,连打开看看都舍不得了。” “宁渊我简直都要不认识你了。她回去以后,你就一直魂不守舍吧?” 宁渊瞪了他一眼,手上捏了一道符文,对准他的眼睛弹过去。 那符文去势甚快,贺天根本来不及避开。他只觉眼睛里好似被风扬进了一粒沙子,又酸又涩,他忍不住闭了下眼,隔着眼皮用手揉了一下,再睁眼时,眼前只剩一片漆黑。 只闻宁渊淡淡道:“我看你是嫉妒我了。” 他封了自己的视力!贺天简直要气疯了。六个月前他因为出言嘲讽那个青帝宫的仙婢,被变成了“哑巴”,现在又再次因为管不住自己这张嘴,宁渊干脆把他变成了个“瞎子”。 他气愤下袖子朝后一挥,直接在身后的雪壁上开了一只小小的窗子。 外头北风呼啸。 贺天听风辨音,手上青光一闪,引进一道凛冽的寒风。这风在他指间凝成一支透明的羽箭,风刃为身,雪花当翎。 嗖—— 风箭激射而出,在堪堪到达宁渊胸前一寸处忽然倒转箭头,径直朝主人的面门飞了回去。 贺天微微侧头,那道风箭擦着他的面颊射过,射/入他身后的雪墙,便发出“夺”的一声闷响。箭尾的雪花被箭身颤动的力道震起,旋飞开来,有一片缓缓地落进他的脖子里。 如果刚刚他躲避的动作慢上那么一分,这支箭绝对会让他破相! 贺天咬牙,传音道:“宁渊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 宁渊摇头道:“要真有那一天,我就让你当师父。” 他终于狠下心扯开匣子外头绑着的缎带。 掀开匣盖。 里头躺着一身衣服。最上层的是一件天青色的长袍,以同色的衣料滚边,袖口领口均绣着暗纹。袍子底下则是一套白色的贴身中衣,布料很是柔软。 宁渊眼神一闪,当下便认出这是一套天/衣,这布料取自朝霞暮云,唯有西王母手下的织女能织出这种布来。这样一套天/衣在九重天上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却也不是一个小小仙婢能够轻易得到的。 宁渊抚摩着衣上的暗纹,忽然觉得浑身热血沸涌。 他想见她。 就是此刻!就在现在! 匣子里还有一只符纸叠成的纸鹤,宁渊深吸了口气,伸指在纸鹤上一点,便听到荨娘脆得好似莴苣的声音从纸鹤里传出来。 “宁渊,你身上那件灰色的袍子丑死了。我近来无事,顺手多做了一套男衫,送你了。” 说话的人在说到“顺手”二字时刻意升高了声调。 宁渊闷闷地笑出声来。怎么可能真的是顺手做的?他又不是傻子。 他忍不住还想再听听她的声音,便一遍一遍地将纸鹤点开,到得最后,贺天终于不胜其烦,暴喝道:“宁渊你有完没完了!真地那么想见人的话就去闯九重天啊!你想上去,谁拦得住你!?我求求你,别再跟这儿画饼充饥了!” 眼前忽然又是一亮,宁渊竟然解开了他的禁明术。 贺天看了一眼,便又闭上眼,然后再猛地将眼睁开! 是的,他没有看错!那个几千年来一直没形没品,穿得宛如一只灰扑扑的母鹌鹑似的宁渊!他!居然换了一身衣服! 他身姿挺拔,肩宽腿长,腰身劲瘦,那天青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简直好似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衬得他气质出尘,宛若一杆青竹,一棵劲松。 贺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这个野人一样的师父,也有收拾得那么齐整的时候? 还有,他身上那套天/衣是哪来的? 哦,贺天顿了顿,终于收拾好震惊的心绪,是那个女人送的。 宁渊站到冰境前,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将袍子上的褶子压平。他冲镜子里神色复杂的贺天宛然一笑:“你说得没错,我要去闯九重天了。你好好看家,有事再传信给我。” 贺天只觉得好似被人塞了一口带沙子的糖。他是忌惮女人的,尤其忌惮青帝宫里的女人。他不明白,女人有什么好?他们也不过就认识了一天罢了,难道这世上,还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很久以后,宁渊才对他吐露了一个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 他说,千年前,他曾应诏回过一次九重天。 那一次他经过九重天画阁下的云梯道,画阁里的画师正在作画时候,忽然起了一阵怪风,画卷被风吹出画阁,从九仞高崖上飘飘摇摇地落下,正好落进了他怀里。 那是一幅即将完成的美人图,图中的美人穿一身鹅黄纱衣,妆脸半转,回眸浅笑,只差唇上一点殷红口脂还未点上。 宁渊捧着那幅美人图,看得几乎怔住,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手指从美人的唇上轻轻抹过。指腹一阵刺痛,他飞速抬手,可已来不及,他的血落到美人唇上,凝成一抹胭脂色的红。 画阁里有人探出半个身子,朝他大呼道:“喂,那位将军,劳烦您行行好,把画送上来好吗?我这儿就差给她点个唇了。” 宁渊问:“这画里画的是谁?” 画师道:“没谁,我随手乱画的,怎么可能有真人?” 宁渊将画卷好,脚下在山壁上疾点数下,身子高纵而起,稳稳当当地落进画阁里。 那画师从他手中接过画,展开一瞧,见画中的美人竟被人用血点了唇,不由气得跌脚,指着宁渊痛心疾首道:“你知道这画纸有多难得吗?搜遍整个九重天也就只找得出这么一张!你居然,你居然……我本来还想学张僧繇画龙点睛,也来个‘画美人点绛唇’。本来我这唇一点,画里的美人就有可能活过来,结果,结果!全让你给毁了!” 画师揪住宁渊的衣襟,狠狠地摇晃道:“你赔我的画!你赔我的美人!” 宁渊不是个善于与人争斗的,遇上纠纷也只好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我实在不是故意为之的。画我是赔不了,若还有别的可以补偿你,请你告诉我。” 那画师也是个牛脾气,只道:“我只要我的画!你要不能赔给我,就拿命来还吧!” 他生得比宁渊矮,揪住宁渊衣襟时还要踮脚,偏又一副气势凌人的模样,实在是引人发笑。 宁渊拂开他的手,摇头道:“那恐怕是办不到了。且不说你打不过我,再者,我也不可能光是挨打不还手。” 他说着祭出出一把白光湛湛的五尺铁剑。 那画师眯眼辨出剑柄上的“昆仑淬月”四字,当下吓得面色如土,将桌上的画一卷,夹在腋下落荒而逃。 宁渊那句“你要是不想要这画了,将画给我可好……”便被画师远远抛在身后。 宁渊有些惘然。 见过帝子,向他报告了北海域外的近况后,他又被遣回冰极之渊。临离开前,他又转回画阁,心心念念地在那儿盘桓了许久,那画师终是再也不曾露面。那幅美人图也就此不知所踪。 这事悬在宁渊心间多年,千把年的岁月过去,终于被时光磋磨掉。因而他第一眼看见荨娘时,并未立时认出她就是当年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许久的画中美人。 这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 我为你点了一次绛唇,从此便将你悬在心上,念念不忘,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九重天上的守卫根本拦不住宁渊。宁渊悄无声息地进入南天门,潜入青帝宫,趁着夜色在仙婢们居住的那片独门小院寻了半天,终于在一扇乌木门前找到那块刻着“荨娘”二字的木牌。 他抚摩着木牌上的名字,“荨娘”两个字就含在舌尖。 远远地传来女仙们的嬉戏调笑声。 “荨娘,你的百香灯熏出来的衣服香味恒久,数年不散,简直和丹桂仙子的桂香有得一拼,你那香究竟是如何调配的?” “你要想要那香,我回头便把方子写出来给你。” “啊啊啊——荨娘你真好!” “行了,我到了,先回去了。” 两个仙婢在门口道别。荨娘看着她走远后,才摇头笑笑,开门入内。 进了院子,将门合上,转身朝花架下走了几步,荨娘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身后看着自己。她蓦然回身,只见宁渊静静地立在一架紫藤花旁,风吹过,白色的紫藤花纷纷扬起,又飘飘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他的发上,他的眉间,他的肩头。 他那身天青色的袍子被风吹皱,好似一池波纹粼粼的绿水。 荨娘惊得倒退了一步。她赶紧四下瞧了瞧,见确实无人,才敢迎上去,低声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听说……帝子下令,冰极之渊的守将永远不得私上九重天……” 她还想说“趁现在没人发现,你快回去”,宁渊却开口,只一句话,便令她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虚无。 他说:“我想你,我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开章时,荨娘是如何脱画而出的…… 简单说呢就是,重韫一口老血呕到画上…… 女主……她就、出、来、了…… 啊,真是个“血腥粗暴”的情节呢。。 第98章 藏起来 仙生漫长,仙人的三百年就好似凡人的三个月,往往是不知不觉间,时光便已恍然过去。 青帝宫,入夜后百花安憩,蜂隐蝶息。 荨娘盘腿坐在榻上,身前安着一张小几。她拈着一杆白毫小笔,手腕运动如风,很快便写完了一张香料单子。 宁渊就坐在榻脚上,双手放在榻边。他的脸枕在臂上,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 荨娘看了一眼,便无声笑了。她上身探出几外,微微前倾,沾了墨汁的笔尖缓缓靠近了宁渊的眉心。 就在那笔尖即将触碰到宁渊眉间肌肤时,宁渊忽然张开双眼。他的眼里含着水光,映出烛火跳动的模样。 “我没睡着。” 荨娘见恶作剧出师未捷身先死,便讪讪地缩回手,眼睛心虚地瞟向别处。 她的手收到一半,忽然被宁渊握住了。 “呃?” 宁渊凝视着她。他原本是跪坐在榻脚上的,此时却慢慢直起身子,手上微微用力,荨娘身子往前一跌,恰巧扑进他怀里。 宁渊抱住她,将脸埋进她胸口,闷闷地说道,“我今天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宁渊不答,却将她箍得越发紧了。 今天是三百年一度的瑶池盛会,荨娘现已是六品的掌灯仙婢,本不须再像以往一样得时时刻刻随伺青帝左右,然而青帝用惯了她,因而这次瑶池盛会,随旁伺酒的还是她。 荨娘前天与宁渊飞鹤传书,早已定好了今日要在天河边相会,却不想青帝这一打岔,荨娘便没能去成。 因此下,给青帝斟酒的时候,荨娘便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巡,青帝忽然抬手,轻轻地替荨娘拈掉了一片落在她发上的桃花。他的袖子拂过荨娘的面颊,袖间带着迷醉人心的幽香。 “你这么心不在焉的,莫非是急着去天河边与心上人见面?” 荨娘的手一抖,酒壶撞上酒盏,清冽的酒液汩汩地流到桌上。 她垂着头,佯装镇定:“哪里,哪里有什么心上人?” 青帝揉了揉她的发顶,调侃道:“哦?我们家小荨娘也快一千岁了,难道就不曾有男仙追求过吗?” 他抚摩下巴,挑起一边眉毛,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应该呀……” 荨娘脸上微红,心中想的却是:难道心上人什么的,就是像宁渊那样的吗?只要一想到他,便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青帝从袖间取出一枚一寸木牌,道:“荨娘,你抬起头。” 荨娘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青帝便微微弯腰,双手捏住一条红绳的两端,绕到荨娘颈后。他的脸就靠在荨娘耳侧,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荨娘颈边,带着微微的酒香。荨娘不由自主地僵直了脊背。 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将红绳的两端连在一处打了个结。 替荨娘戴好木牌后,青帝却并未立时起身,反而将下巴轻轻地搁在荨娘肩上,呢喃般说了一句:“醉了,醉了……” 荨娘一手捧住那枚木牌,另一手扶着青帝的肩膀。她垂眼看,只见那木牌正面刻着她的名字,背面却有一道水符一闪而过。 “……这是?” “那日司命星君见到你,说你今年荧惑之星当头,恐有火难。我送你一枚护身符,帮你转转运。” 荨娘万没料到帝君大人竟然如此关心自己。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有些诚惶诚恐。 “帝君大人,我……”荨娘还在绞尽脑汁,思索着有什么漂亮话可以表示感谢,却闻耳边呼吸渐沉,转头一看,青帝竟然就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荨娘看着青帝毫无防备的睡颜,不觉莞尔。帝君大人一定是太累了。他奉帝子之命下凡百年,前几日才刚回青帝宫,诸事未停,就马不停蹄地赶来瑶池赴宴。 宴席之上到处觥筹交错,曲水流畅。荨娘不忍青帝被人打扰,干脆将他扶进人烟稀少的蟠桃林里,设下了结界。岂料她一转身,便见宁渊蹲在墙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双臂松松地从膝上垂下。 “宁渊!” 荨娘直接跃上墙头,将人一路拉到瑶池外头,一直走到一片荒无人烟的云海里。 荨娘做贼似地左右瞧了两眼,才吁出一口气,拍了两下胸口,道:“吓死我了。你怎么又混到蟠桃园里去了?不怕再被哮天犬追一次?” 宁渊从她脖子里勾出那枚玉牌,一脸郁闷地说道:“我前天才回到冰极之渊,昨天一接到你的纸鹤就赶过来了。” 荨娘眨眨眼,恍然大悟,“我说为何前些日子你都没回我的纸鹤呢,原来你那段日子不在冰极之渊啊。你去了何处?” 宁渊将那木牌攥在手中,手上虽然不曾用力,荨娘却觉得他好似下一刻便会将这木牌扯下来一般。 “我下凡了,帝子命我去找样东西。” 荨娘掰开他的手指,将木牌重新放回衣物里。她背着双手,与宁渊并肩在天河边上慢慢地走着。 “哦,什么东西,找到了吗?” 宁渊停住了脚步。他握住荨娘的双肩,用力地将荨娘转向他。荨娘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她自认识宁渊以来,从未见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似乎是……悲伤?似乎是……忧虑重重。 “荨娘,你跟我回冰极之渊,好吗?” 荨娘将头一偏,笑得一双眼儿弯成了月牙儿,“好呀,等蟠桃会结束了,我就溜到冰极之渊去找你玩。” 肩上的双手忽然一紧。荨娘被弄得有些疼,不自觉地挣了一下,宁渊没松手,荨娘便不动了。她敏锐地感觉到,宁渊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 “宁渊,你怎么……” 宁渊截住她的话,又急又快地说道:“我是说,你跟我回冰极之渊,再也不要回九重天了。我会把你藏起来,我会保护你的!” 他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荨娘终于忍不住呼起疼来,宁渊这才像是蓦然惊醒一般,颓丧地松开手。 荨娘揉着肩膀,不解地反问:“藏起来?宁渊,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这会子帝君大人的酒应该醒了,我得回去了……” 宁渊箍住她的手臂,低喝:“你喜欢青帝吗!?” 荨娘呆了一呆,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宁渊……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还是个大醋坛子,哈哈哈。” 他却固执地追问:“你喜欢青帝吗?” 荨娘扭着手指,忸怩了一会,终是没好意思将话直说出口。她转身朝来路上跑了几步,丢下一句“你猜”,便夹着尾巴逃回了瑶池。 等到今日瑶池宴散,她才寻机匆匆赶到天河边,宁渊却已不见了。荨娘以为他生气回去了,转回青帝宫,却发现自己院中亮着一盏孤灯,宁渊抱膝坐在榻边等她,就像是个等待郎君归家的小媳妇。 现在这个“小媳妇”正搂着她的腰,酸溜溜地说:“我看见青帝给你戴上这个木符了。” “帝君大人说是护身符。怎么了?莫非还是个很稀奇的东西不成?” 宁渊干脆站起来,爬到榻上,按着荨娘往下一扑。他垂头看荨娘,闷声闷气地说道:“不是。” “是不是因为青帝对你好,所以你才不愿意跟我走?” 荨娘的双手都被宁渊按住不得动弹,她便曲起膝盖,在宁渊和她之间隔出一段距离。 这猜测令她有些哭笑不得:“我没说不愿意和你去冰极之渊呀。” “那你现在就和我走吧。” 荨娘睁大眼睛,“现在?” 宁渊斩钉截铁,一刻都不愿再耽搁了:“对,就是现在。” 他第一次在荨娘面前展现出如此强硬的态度,荨娘根本来不及说一声反对,宁渊便抱起她,手中捏出一段符文,瞬行千里。荨娘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他们已站在一片茫茫的冰雪天地中。 荨娘手中还拿着那枝毛笔,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虽然她素来便知道宁渊是个行动派,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宁渊犯起牛脾气来动作可以迅捷到这种程度。但是既然已经被他拐来,要是不哄得他开心些,估计他也不会放自己回去。 荨娘想通了这点,便微咳一声,将笔揣回袖中,领头走向不远处的雪屋。 宁渊拉住她,道:“这里太打眼,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荨娘看着那座被雪埋了一半,几乎要为雪原化为一体的雪屋,迟疑。这雪屋……打眼吗? “贺天呢?” “南天门缺了一个守将,他去应征了。” 荨娘点点头,道:“走了也好,这家伙每次见了我就阴阳怪调的,讨厌极了。” 她这话说完,两人正巧走到一片冰崖边上。荨娘朝下望了一眼,只见一片雾霭茫茫,根本看不清这崖到底有多高。 宁渊道:“闭眼。” 荨娘心里打鼓。他不会是想跳下去吧? 然而她最终还是听话地闭上眼。宁渊搂过她的腰身,像一只大鸟般纵出崖外—— 荨娘感觉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她紧紧地揪住宁渊的衣襟,紧张得连小脚趾都绷紧了。 一刻之后,她的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土地。似乎有湿润的热气扑到她脸上。她将右眼张开一小条缝,迅速扫了一遍,险些惊得叫出声来。 眼前是一汪热气氤氲的温泉,温泉周围的冰都被化开了,露出冰层底下褐色的石板,石板上结着一层绿绒绒的青苔。就在温泉边上,伫立着一座小屋,形制大小与雪原上那座小屋一模一样。 荨娘抬头望去,头顶上飘着灰蒙蒙的雾气,根本看不到他们跳下来的那片冰崖。 如果不是长居于此地,谁能想到冰崖之下,还有这样的地方? “喵呜——” 一只黄底白纹的胖猫甩着长长的尾巴踱到荨娘脚边,将脑袋凑到她小腿边蹭了两下。 荨娘吃惊地将这胖猫抱起来,“这猫怎么一点也不怕生,它认得我?” 宁渊伸指在那猫脖子里挠了两下,吭吭哧哧地说道:“这猫会吃梦。它吃过我的一个梦,在梦里,见过……见过你。” 荨娘嘻嘻笑道:“你梦到我了?是个什么样的梦啊?” 大胖猫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将小爪子搭在荨娘肩上,亲昵地舔了舔荨娘的脸颊。荨娘被它逗得咯咯直乐,没留防,那猫头一歪,又对着她的双唇舔了一下。 荨娘僵住。 苍天啊,她被一只猫舔了嘴,她的初吻啊啊啊……就这么没了啊啊啊! 宁渊的脸一下就青了。 他阴着脸,捏住大胖猫后颈上的肉,将它提起来往温泉里一丢。噗通一声,大胖猫变成了落水猫。 宁渊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低吼:“色/猫!”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完电脑忽然出了故障,死活登不上晋江。。 今天有双更哦,这是第一弹,国庆假期七天都是双更(只要我不卡文的话……) 今天又涨了一个收,谢谢邹美楠小天使的地雷,【但是你好像忘记收藏本文了给跪……】 嗯哼,这里郑重承诺一下:面包会有的,菜会有的,肉~~也会有的……(今晚就有……) ### 上周试着申了一下榜,果然又被轮空了。我想我一定已经是一只废猫了,我一定是被编辑放弃了,我一定是写得太差了,我一定是……啊啊啊,我还写些什么嘛!砍大纲!烂尾!太监!无论怎样都好!简直是分分钟想弃坑的节奏啊啊啊………… 但是,后来,我冷静下来之后,果然还是觉得有这种想法太可耻了。 我是为什么开始写这个故事的? 自然是出自于对好故事的追求,出自于对道长和荨娘的爱,难道,我就能因为现在能看到这个文的读者少,我就弃坑吗? 那样我不是太对不起自己已经写下的30多万字了? 那可是一整个大夏天忍着腰酸背痛眼睛涨吭哧吭哧码出来的啊,一字一字都是血淋淋的心血。 而且,不好好写的话,也对不起追文的你们。 我想给你们一个会让你们感动的,会心一笑的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是值得你回味的,不会让你看完之后,只留下一句:马达,真是浪费老子的时间…… 我希望自己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哎,矫情地说了这么多,最后只有一句,你们一定要记得时不时冒出来给我留个言啊,不要再一直潜水啦,哪怕是一个字也好,让我知道你们是还在的…… 不然我简直要以为那些点击都是别人无意中点到的,实际上你们都已经弃文了…… 第99章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大胖猫心很塞。 哼,明明主人在梦里也这样舔过那个小仙子的,怎么轮到它就不行了?就因为它是一只公、猫? 哼,这是物种歧视,这绝对是赤/裸/裸的物种歧视啊! 大胖猫不平地想着,回头舔了舔颈间湿漉漉的毛发,从嗓子眼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宁渊蹲下来,目光与它齐平。 一人一猫目光相遇,瞬间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大胖猫浑身猫毛一炸,一条长长的尾巴顿时绷得笔直。 主、主人目露凶光,杀、杀气好重! 屋子里放着半个蛋壳模样的东西,那壳晶莹剔透,宛如上好的羊脂玉。那是火凤的孵化后留下的蛋壳。 两千年前为救贺天,宁渊曾经跟天上新进的上仙凤君打过一架。他一把昆仑淬月横扫四方,将凤君打得满地找牙,屁滚尿流,最后一路打进了凤君的老巢里,正巧碰上凤君的小儿子破壳而出。 他怕吓着小孩子,便收住手,给鼻青脸肿的凤君留了点面子。 凤君被他打怕了,又感念他手下留情之恩,便将其子的“胎衣”,也就是蛋壳,送给了宁渊。 火凤一族的蛋壳相当于一块聚灵玉,往哪一搁,哪里便瞬间化为一片风水宝地。但宁渊早已是上仙之体,这玩意儿的功用对他而言形同鸡肋。不过后来他发现了蛋壳的另一妙用——火凤一族属火,连蛋壳也是长年温热,在冰极之渊这样终年冰天雪地的地方,倒是很适合当床。 现在荨娘就睡在那张“蛋床”里,里头铺着夜鸦的羽毛,有几根拂在她脸边,她似乎是觉得有些痒,便微微侧了侧身。 那半椭圆形的蛋床也随之轻轻地晃了一下。 宁渊抬手从虚空中抓出一张白熊皮,轻手轻脚地替荨娘盖上,还贴心地将熊皮的边缘掖了掖。 大胖猫见主人终于移开那杀人似的的目光,悄悄地松了口气,讨好地瞄了两声。 宁渊反手在它脑袋上盖了一下,食指贴住嘴唇,“嘘——” 大胖猫抬起小爪子放在脑袋上,唔,好痛。 宁渊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转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睨了大胖猫一眼,低声嘟嚷道:“你还委屈了……我都没亲过她呢。” 大胖猫不敢回嘴,只好小小声喵了一下,表示自己以后不敢了。心里却想着:你连亲都没亲过人家,那你在梦里怎么把人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了呢?啊,人类的想象力果然是比它这种脑子还没苹果大的物种丰富得多呢。 宁渊等荨娘睡熟以后,嘱咐大胖猫看好她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将雪屋的门轻轻带上,手中光华一闪,一柄寒光凛凛的五尺铁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回手一甩,长剑“夺”地插/进雪里,没至一半。 雪光与剑光辉映,糅合成一种温润如珍珠一般的柔光,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儿从那团柔光中滚出来,球似地在雪里滚了两圈方才停住。 那小孩儿麻利地爬起来,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朝宁渊恭敬一拜,道:“主人。” 拜完后,小孩儿抬起头来,他一身白色练功袍,腰间扎着红带,额上配着一条二指宽的红抹额,长得很是玉雪可爱,可那双眼睛却是冷冷的,神色也严肃得几乎不像个孩子。 这便是宁渊的剑灵了。 宁渊的剑是取昆仑山顶的月华反复淬炼数千年而成的,大凡灵物存世久了,就会生出灵智来,若是有机缘,它日化形亦不是难事。 宁渊的剑灵化形已有千年,但是他嫌弃这剑灵年纪太小,不忍心使役他,因此也就从未召唤过他。 然而此时宁渊双眉紧锁,郑重地下达了命令:“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守着屋里的人。别让 她离开离开冰崖,若有人想闯进来……”宁渊说到此处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就杀了他。” 剑灵领命:“是。” 宁渊起身跃上冰崖,又在入口处的雪地间打出一串符文,符文好似金汁洒地,只在雪上一闪便悄无声息地渗入雪里。 宁渊朝后退了几步,并指一引,落雪飞扬,在他身前凝成一把巨大的剑。那雪剑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即势如破竹地朝前方飞去,刚刚进入符文法阵所在的区域便闻一声炸响,雪尘纷纷而落,剑已成齑粉。 宁渊见此阵威力尚可,这才略感安心。他足下一点,整个人蹿入高空。夜色沉沉,莽莽雪山的脊背像是轻柔的海波一路延伸出去,宁渊天青色的身影在山脊间疾速起落,快得像是一阵清风。 三刻之后,他在西北雪山的尽头停下脚步。仰起头,凝视着高入天际的烛龙墓碑,面色肃穆。 他下凡之前,混沌之境的封印已经有所松动,虽则有夷神坐镇在北海龙骨岛,现今如何,他终究不敢想象。万一混沌之境的封印明日便崩溃了,万一帝子知道了十万殄文真正的下落,万一…… 他忽然想起荨娘曾经说过的话:“只要我在意的人安乐无忧便好了,其他人的生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当时的回答是:“那是因为你还没修出一颗慈悲心。” 如果你也见识过混沌之境真实的模样。像是黑夜的风暴席卷了整片天地,混沌之境所过之处万物化为齑粉,无天无地,无星无月,无生无死。 宁渊踏进墓道,他的脚步落在甬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是曾经见识过那般绝望的场景的。能够餐风饮露又如何,能够仙寿恒昌又如何,能够搬山填海又如何?凡人眼中的钦羡不已大能与那种巨大的毁灭性力量比起来,不过是车下螳臂。 那是连仙人,连神也无法阻挡的毁灭。 宁渊将小舟从湖心中唤出。 荨娘曾经和他一同坐着这船去北海,他便是在这船上说出她没有慈悲心的话来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无论大爱还是小爱,真的有谁比谁更伟大吗? 三百年前,他能够毫无牵挂地说出那么一番话,现今的他却不能够了。 他想自己在意的人安乐无忧,也想要这天地安宁。可是,若他所求,终将成为对立的两面呢? 红色的蝴蝶在海雾间上下飞舞,时不时绕回小船旁。 宁渊的船缓缓地驶进了黑森森的北海碑林。 夷神侧坐在断碑之上,右手虚放在曲起的右膝上一下有一下无地点着。他并未回头,却好似早就知道宁渊今日一定会来一般。 “你回来了。” “这段时日,有劳你了。” 夷神“哈”地一笑,“我不过是还没活够罢了。身为烛龙的阴阳二眼之一,你若死了,我岂能独活?” 他微微侧过脸来,与宁渊肖似的侧脸在海雾中显露出一种诡谲的冷艳。 “十万殄文被泰山神藏到凡间已有数千年,地府的人多方搜索还是一直都没能把东西找出来。而夜郎国和水族之间流传的三万殄文也不过是节选自其中几段的赝本而已,真说起来,根本就不足三万。” “宁渊你呢?才下去十几年,看你这脸色,莫非还真找到了不成?” 宁渊跳上断碑,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我想向你借另一只烛龙眼。” 夷神挑眉:“哦?代价?” “我愿意与你替换,从此以后,由我来镇守域外龙骨岛。” 夷神盯住宁渊,一双黑如深渊眸子中瞬间闪过了数种情绪。最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长年背负重压的人终于解脱了一般,语气里竟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侥幸。 “你可不要后悔。” 自然是不会后悔的。只是因为她。 夷神抬手,并指如刀,猛地点向自己眉心。 他的眉心处黑光隐隐,手指划下,眉间骤然绽开一道寸许长的裂缝,一颗东珠大小的黑色珠子从那裂缝间浮出,如蚌吐珠。 夷神的脸上浮现痛苦之色,忽然,他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号,那珠子旋飞而上,落到两人之间,复又飞转而下,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投入宁渊眉心。 宁渊立时单手捂住眉心伏下身去,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然而他并未像夷神那般叫出声来,只是将放在膝头的左手紧紧握住,指骨铮铮嶙起,脖颈间的青筋浮动,好似下一刻就会爆裂一般。 良久,他的喘息终于渐渐细弱下去。 宁渊身上的衣服几乎湿透。他抬起脸,唇上眉角,尽是冷汗。他冲同样虚弱的夷神笑了一下,道:“多谢。三日后,我来换你。” 从此天宽地广,任你遨游。 夷神望着宁渊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间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他一直觉得,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东西当是自由才对。自由就是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道。朝闻道,昔可死。如果能够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只有一瞬,就是让他下一刻死了也无妨。 可宁渊却跟他完全相反。 为什么会愿意为了一个人而选择禁锢自己? 难道,这就是他之所以为夜,而宁渊之所以为日的原因? 宁渊回到冰崖下,将剑灵召出来,问:“她醒过吗?” 剑灵一板一眼地答:“未曾。” 宁渊便松了口气,他忽然感到有些疲惫,刚刚在北海里出了一身冷汗,纵是来路上已被北风吹干,仍旧感到有些黏腻。 于是解衣下水,温泉水的温度正好,稍稍消解了他连日奔波的疲乏,他将双臂搭在池边,闭上双眼假寐。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觉得鼻头微痒,睁开眼,便见到一络黑发悬于他鼻上,发尾在他鼻尖上轻轻撩动。 他的目光顺着发尾上移,便看到荨娘的纤细的手腕,她的纱衣袖口宽大,布料又透,目光若是顺着小臂爬上去,甚至能够看到更多旖旎的风光。 宁渊痴痴看了一阵,心跳便慌乱起来。心底藏着一头蠢蠢欲动的兽,不断地叫嚣着要出来。 荨娘微抬下颌,笑问:“舒服吧?” ……舒服?什么舒服? 宁渊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水汽蒸傻了,只是呆呆点了下头。 荨娘点点头,将纱衣一脱,也跟着滑下水来。她就落在宁渊旁边,与宁渊肩挨着肩坐着。她将身子朝后一仰,长叹道:“诶,真的呢,好舒服。” 她的手臂紧挨着他的,光/溜/溜的毫无隔碍,宁渊被她蹭得心头发痒,忍不住拿眼偷觑她。 这一看,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变得急促起来。 他曾经肖想过很多艳靡的场景,在看见她的时候,或是在无人可知的梦境里。可那焦灼却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般,简直像是人生的最后一次放纵。 如果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如果。宁渊又酸又涩地想着,他真地舍不得她。真的。 因为上身后仰的姿势,她的脖颈朝后抻开,细白的皮肤,精致的锁骨,脖颈纤细秀气,水汽在皮肤间凝成水露,顺着颈间的弧度缓缓滑入肚兜里。 宁渊不自觉地抬起手,从旁探入她的后颈。 “宁渊你,唔……” 她被他含住了唇瓣。宁渊的舌滑过她的上唇,牙齿叼住那瓣软肉,轻轻地碾了几碾,又转到下唇。他的舌钻进她口中,舌尖与舌尖才相遇,试探似地触碰了一下,宁渊扣在她颈后的手忽然用力,她的舌被狠狠吸住。 他的吻变得如同疾风骤雨,好似要将她吞吃入腹一般,吸得她舌根发麻。他粗重的鼻息喷薄在她脸上,唇下移,在她脸边亲了几下,放她稍稍喘了口气,便又重新覆上她的双唇。他的另一只手抬起荨娘一条臂膀,勾到自己肩上后,那手又顺着荨娘的另一边的肩头一点一点滑下。手指,勾住了荨娘横在蝴蝶骨间的系带。 荨娘几乎快要窒息了。她的身子软得不成样子,像是面条一样,只能软软地攀附在他身前。她的右手无力地抓在宁渊肌肉饱满的手臂上,五指时松时紧。 宁渊从来都是可爱的,对她几乎言听计从。他从来,不曾如此强硬地对待过她。两人相识三百年,他对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亲过她的手腕。 男人……果然都是禽/兽么?荨娘模模糊糊地想着。 背后的系带已松,一件绿色的肚兜随水漂出,紧接着又是一件同色的绸裤。 荨娘屈膝侧坐在宁渊腿间,宁渊修长的双腿将她圈住,左手虚虚地绕在她腰间,渐次向上,掬住她胸前一捧软白。她扭过脖颈,将双手勾在宁渊脖子上,神志不清地与他亲吻。 她的右臂上有一粒极为鲜红的红痣,那是青帝宫仙女都有的守宫砂。 宁渊握住她的手臂,大拇指盖在那颗守宫砂上,像是捧住了一枚珍宝般,反复地抚摩。 忽而水声响动,水雾霎时间变得浓厚起来,天上落下小雪,还未降到温泉里,便已被水汽蒸化。 荨娘痛吟一声,随即一口咬在宁渊肩上。 异物第一次侵入身体的感觉无疑是极痛的。 痛到简直像是将身体劈为两半了一般。 宁渊抚摩她的发,亲吻她的耳垂,人明明就与她紧紧相拥,声音却好似隔了数重纱幔传递而来,恍恍惚惚,虚虚渺渺。 他不断地唤她的名字“荨娘,荨娘”。他说,“我舍不得你。” 水声哗哗的响着,像是海浪拍击礁石,宁渊的声音就在这一阵一阵的浪潮中渐渐模糊起来。 身上虽痛,可那刻入灵魂中的酸慰她却记得一清二楚。与他做这样的事情,她明明该是欢喜的,可是为什么,心上却这么痛? 简直像是有人拿刀直直在她心口捅了一刀一般。 有什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那一瞬间她眼前转过无数幻景,混沌的天地之始,无边宇宙,浩瀚星空。 她忽然听到“吧嗒”一声,似乎有一把锁重重落下,锁住了她体内奔涌的记忆和力量。 四目相对,荨娘在他眼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再见。不要想念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将近5000字,简直是大/粗/长啊。233 为了以防你们看着看着忘记了,有一点我要提醒一下。 1、贺天也有一只黄底白纹的大胖猫。 2、荨娘在重韫识海里见过金逐月的模样,金逐月也佩戴红抹额…… 剧情联系嘛,你们自己想象吧嘿嘿…… ### 我知道你们某些人可能看了这章会有点激动,但是咱们要低调,答应我好吗?就算有评论,也不要太露骨啊啊,毕竟晋江的风格摆在那儿…… 虽然我自认为自己写得很隐晦了。。。 第100章 等等我 像是做了一场千秋大梦。 荨娘从这漫长而混乱的记忆中醒来。重韫将她圈在怀中。她扭头看去,只见到一具巨大的龙骨,龙首微垂,空洞的眼眶居高临下地对着她,那眼眶后燃着两把小火,像是两条交缠的蛇,一黑一金。 荨娘抬起右臂,将衣袖捋上去,寻到梦中守宫砂所在的位置。 没有。没有。没有。 她使劲地在手臂上掐了一把。 为什么在她的记忆当中,青帝宫从来没有给女仙点守宫砂的规矩? 为什么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宁渊这么一号人物? 为什么在她的记忆中,她之所以会失了半颗心,乃是与青帝一同前往北海巡查时被恶兽所袭之故? 明明很难过,明明难过得恨不得嚎啕大哭,然而荨娘咬住下唇,却愣是没让一滴眼泪流出来。 她忽然想起梦境最后,那个叫宁渊的男人最后一句道别,忽然间就恨不得朝天大喊几声来发泄心中的郁闷。 荨娘掐住手臂的手指松了松,她眉心一皱,忽然朝指尖注入一道仙力,那仙力如同离弦之箭,顺着她的指尖爬向臂上肌肤,在渗入肤下一寸时,忽然被一道极为柔和的力量反弹出来。 一线金光闪过。 她将手指拿开,便看到一道纯金色的盘龙印记缓缓地浮现在她的肌肤上。 像是一道封印。 封住了什么? 记忆急遽倒退,她想起数百年前在锁仙台上受刑时的场景。 剥皮,破开脊背肌肤,行刑的仙官将一截如玉般的仙骨从她体内抽离之后,九道天雷依次降下,欲将她打回原形。 那时她看到青帝高高地坐在监刑的玉座之上,手上捏了个法诀,那法诀飞出,落到她身上,一股大火燎原般的力量从眉心涌入她体内,在逼近神台穴之时好似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 第一道天雷降下。 “啊——” 她凄厉的长号响彻整个锁仙台。 青帝微微皱了下眉,终于垂下眼,神色淡淡。 第二道天雷降下。 铜墙铁壁的力量与大火燎原的力量互相撕扯,拉锯。 第三道天雷降下。 她浑身虚脱,神思恍惚,嗓子嘶哑,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神台穴后的力量终于反压了青帝的法诀。 青帝面色微变,忍不住将手撑在案上,长身而起。 第四道天雷降下—— 她的右臂上忽然爆出一圈极致耀眼的金光,好似海啸一般的风暴疾速地席卷了整个锁仙台。 桌倾椅倒,玉柱崩催,方圆一百八十丈的锁仙台上,所有金砖纷纷碎裂开来。 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好似春风化雨一般包裹了她的身体。 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一声长长的龙吟。一道金色的虚影直上青天! 她艰难地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那条金龙长长的龙尾卷着她的身体,它回过头,与她遥遥相望,那眼神如此熟悉。 然后她终于听到锁仙台外厮杀的声音,贺天的暴喝炸响在她身后:“荨娘!” 她从来不曾深想过,她一直以为那条龙就是贺天的本体,她一直以为救了自己的是贺天和织女。 可是……若不是那个封印替她挡了第四道天雷,她恐怕早已经身死道消了。 “哈哈,哈哈哈……” 荨娘从重韫怀中爬起来,像是发了疯症那般大笑,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男子冷冷的声音响起:“宁渊设下的封印一共十二重。第十二重被人用法诀破坏了,第十一重为你挡了一次致命的雷劫,我没有烛龙眼,只能凭着记忆替你解开第十重。看来你已经想起什么来了。” 荨娘回头看了重韫一眼,收住哭笑,幽幽道:“我能想起什么来?那些像梦境一样的记忆你叫我如何当真?我根本不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也根本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那些回忆!对我而言……全部全部!不过是个梦罢了!” 龙眼里的火焰一闪,对方像是没料到荨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夷神吧?” 荨娘不等对方说话,便接着道:“你抢了道长的三魂七魄,我希望你能把道长的神魄还给他。” 夷神道:“我本来就无意抢他的魂魄,只是他施法时所用的殄文法咒唤醒了我,彼时神龙骨上附有销魂解魄的法咒,我为护他性命,这才将他的神魄从体内提出,抢到弱水里施以救治。” “我收了你半颗心,欠你一个承诺,现今承诺兑现,咱们两清了。” 荨娘将重韫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道:“我没想起来自己跟你定下了什么承诺。” 她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我会自己回去确认。” 她伸出手:“现在——把道长的神魄还来吧。” 龙骨中的火焰跳了一下。那道金色的火焰缓缓飘出,像是一道青烟般分为九缕,依次钻入了重韫眉心。 重韫的睫毛动了两下,似乎即将醒来。 荨娘却想起她在重韫识海中看到的那个男人。 实际上梦中的宁渊与重韫长得并不相像,可她却在重韫识海中看到了昆仑淬月,看到了那条绿色的缎带。她忍不住要猜想,难道那一切竟是真的吗?难道道长就是…… 可是,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便是想起一些之后,却始终带着一种隔岸看花的疏离感? 是不是因为……她没了半颗心? 重韫觉得全身都痛。 他睁开眼后,看见的便是荨娘冷淡的侧脸,他的头枕在她腿上,鼻间全是她身上的清香。 他有些贪念这种感觉,忍不住再闭上眼。 却听荨娘淡淡道:“道长,既然醒了,干嘛不起来?我腿都酸了。” 重韫好容易起一次歪心思,就被人识破了,不由有些尴尬。 他神色如常地从荨娘腿上坐起来,发现他们此时正坐在一块巨石顶部。放眼看,此地黑色巨石兀立,大雪铺地,抬头,顶上却是一片水光盈盈的蓝色结界,心念一转,想起昔年在古书中所见的描述,已经猜到此处是弱水。 “此处是弱水?那条……龙呢?” 荨娘背转过身,并不看他,只道:“他走了,说是要找个地方冬眠养伤。” 冬眠……吗?重韫心中存疑,只听说过龟要冬眠,可从来没听说过龙要冬眠的。 这疑问在重韫心中一闪便不见了。此时的他更关心的是荨娘奇怪的态度。荨娘以往都是咋咋呼呼跟只小麻雀似的,怎么现在看来似乎有些消沉?而且,她似乎有意避开自己?难道自己昏迷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了吗? 但重韫惯来不是个会多问的人。荨娘虽则性子跳脱,可她不愿意说的事情,重韫便是多问她也不会说的。只能等她自己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才行。 话虽是如此说,重韫心中仍旧感到不安。好似百爪挠心似的,挠得他心慌不已。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被夫君冷落的小妻子,一边暗自惴惴不安,不解何故,一边却又不敢大胆地逾越过两人中间那道无形的屏障,将自己的疑问宣诸于口。 荨娘拍拍手从地上爬起来,道:“道长,我带你来昆仑山之前,钱塘君发十万水族围住了崂山……” 重韫足下一顿。良久,荨娘听见他沉重地说道:“我知道了。” 他朝前走了两步,站在荨娘身前,朝后伸出手,道:“我们回去吧。” 荨娘下意识地就要去牵他的手。手已经伸出去了,就在快碰上他的手指时,忽然又缩回去。荨娘将那只手背在身后,牢牢地压在腰间,像是如此就可以压制住什么一般。 她越过重韫,又走到他身前,却不防—— 重韫握住了她背在身后的手。那只属于男人的手掌心温软,掌心周围和指腹上长了一层薄薄的茧。三根修长的手指圈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拉过去,手指朝下,掌心与她的相贴,五指插/入她的手指中,扣住,紧紧地。 十指相扣。 荨娘回头。那一霎间,大风飞起,漫天都是纷扬的雪花。她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重韫微微垂首,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然而他颀长的身躯立在风雪中,身上的道袍被风刮得紧紧贴在身上,衣袂乱舞。 荨娘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那一刻他的身影看上去如此落寞。 “荨娘,等等我。” 简短的,却又平淡到不行的一句话,连语气都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起伏。奇异地,荨娘竟在里头品出了一丝弦外之音。 道长其实想说的是不是“荨娘,别丢下我,不要不理我”? 但是有些东西,在荨娘心中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她的心狠乱,思绪也还未收拾好,她实在不知该怎样来面对重韫。虽然想起了一些事来,可她的记忆中仍旧有大片的空缺。 在冰崖下的那个夜晚之后,一定还发生了别的什么,可她却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荨娘轻轻地挣了一下。 重韫只将她的手扣得越发紧了。 他忽然抬起头,双眸亮如星辰。 苍白的双唇翕动,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这样对待我? 荨娘与他僵持了许久,久到两人的双肩都落满了积雪,沉沉的,有些被体温化开,变成雪水渗进了衣服里。 荨娘叹了口气,唤道:“宁渊……” 重韫的五指骤然收紧!他的眸子愈发明亮了,眼神从最初的迷茫开始变得咄咄逼人。他进前一步,将荨娘整个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宁渊是谁?” 荨娘看到他如临大敌紧张万分的神色,不知怎么地忽然觉得有些疲倦。如果……罢了,提什么如果呢。反正那些事,那个人,他不记得了,她也不记得了。 就连她回想起来,都觉得虚恍如梦。 荨娘摇头笑笑,道:“我也不知道。走吧。” 她将左手手腕一转,一条莹莹光线出现在她手上,她将线扯了扯:“我们是和姳霄她们一起下的弱水,现在却和他们走散了。姳霄说,如果走散了,咱们就沿着这条光绳原路返回。” 重韫见她扯开话题,也不再追问。可一听到姳霄的二字,他的脸色却陡然一变。 他替荨娘扫去肩上和发上的落雪,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道:“姳霄她……没问你要什么东西吧?” 荨娘仰起脸看他:“她能问我要什么东西?” 重韫微咳一声,转开脸,耳尖微红,道:“也没什么。嗯,无论她问你要什么,你一概不要答应,让我来应付即可。” 面上虽是平静,实际上重韫此刻心中简直要抓狂。 啊啊啊!都怪他当年技不如人被逼着签下了那个该死的契约!也不知道那只老鬼怀着什么心思……她不会是当真的吧? 重韫偷偷瞄了荨娘纤细的腰身一眼,只觉纤秾有度,袅袅如柳。他脸上一红,忍不住想道:要是……要是…… 刚冒出头来的浮想联翩又被他生生掐灭了苗头。 深吸一口气。 要是姳霄真地拿契约上门相逼,他恐怕也只能以武力解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国庆快乐啊…… 咳咳,嘿,有点不好意思,本来说好国庆要双更,结果我白天出去浪了,今天第二更不知道能不能再十二点前写完,要是写不完……那就只有一更了。。。 明天起双更! 【小剧场】 宁渊【怨念脸】:都怪你,你写了个什么破玩意?现在大家都觉得我是渣男! 作者菌:不不不,你一定不是渣男啊亲…… 宁渊: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反正我脸都黑了。还洗得白吗? 作者菌:为什么要洗白?哼,本作者从来不写渣男的……哦,我说的是主角啦。 宁渊【脸一冷,拔剑!】:难道我不是主角? 作者菌【一个哆嗦】:是是是。您老人家万年主角,谁跟抢您的戏啊…… 呼,写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角色真是要命啊。我应该让他多长点脑子的,怎么这么不通人情世俗啊。。啊?!要加戏,不是应该来讨好我的吗啊摔!!! 第101章 破军阵 两人沿着光绳原路返回,很快出了弱水。 上到河岸之时已是夜半时分,天上的弦月被厚重的云遮去面貌,大风在山谷间来回冲荡,发出低低的咆哮。 重韫从地上捡起行箧,从里头寻出几张水符贴到手臂上,以此稍减身上的疼痛。他被那龙骨剑在身上戳出十六个窟窿,此时便是随意抬抬手,走动两步,身上都痛得不行。 可身体上的苦痛又怎及得上精神上的苦痛?当年钱塘君之子的死曾让他几年以来夜夜被梦魇纠缠,他并不是那种会诉苦的人,有什么苦痛,也只管暗自埋在心底。这般忍久了,竟将他的性子锻造得隐忍无比。 便是道家法术高明,但要是旁的修仙之人肉体受了这样的重创,也鲜有人能像他这般一路行来,连面色都未曾变过一下的。 荨娘见他发际之处浮着一层清汗,便知他必是暗自忍耐,因而也不消他说,便主动背起行箧,只是不与他说话。 重韫不肯放开她的手,两人便如此沉默地沿着弱水河岸走了一段时间,荨娘仍旧未见到姳霄二人的踪影。 “总不会是在弱水下头出了什么事了?” 荨娘心中暗自嘀咕。 重韫忽然停住脚步,手上微微用力,将荨娘拉到自己身后。 荨娘不解地看向他,却见他浑身的气势明显凌厉起来。 厚雪之下传来簌簌的响动,荨娘循声望去,只见以两人为中心方圆一里之内的雪地上不知何时竟显慢慢地显露出一个巨大的法阵,无数玄铁为杆,黄布作旗的道家令旗好似雨后春笋似地,接二连三地从雪地里冒出来。 重韫低沉地说了一句:“龙虎山……天枢破军阵。” 荨娘立刻将行箧的盖子翻开,从里头取出那把叫作六道戮的匕首塞进重韫手里,同时右手一扬,将绿绦自腰间抽出。 绿绦浮起,化作一道云气似的绿影绕在二人周身。 纵然不知道身为名门正派的龙虎山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但荨娘只看这架势,便知对方必定来者不善。 荨娘与重韫背向而立,问:“道长,这法阵是用来干嘛的?” 重韫慢慢地将古朴的青铜匕首从皮套中抽/出来,道:“破军阵,借天枢之力营造的杀阵。传说天上每一颗星宿都有其星魂,破军是颗凶星,其上寄宿的便是一缕凶魂。若是布阵之人手法高明,便可引星魂入阵。” 破军星的凶名在九重天上早已如雷贯耳,荨娘不由有些紧张:“那现在这个布阵手法高明吗?” 重韫左手捏了个法印,一串符文蓄势待发。他神色凝重,只道:“你不懂法阵,待会我在西边破开一道缺口,你趁机冲出去。” 这便是变相承认了——此阵是能请来破军星魂的。 荨娘咬住下唇,固执道:“我不!” 重韫知道说不动她,也不再相劝,只道:“那你要听我的,小心行事。” 铎,铎,铎。 最后三声破雪之声落定,整个法阵的面貌就此完全展露于二人眼前。放眼望去只见法阵外围被一圈杏黄旗团团圈住,内里的令旗依旧是杏黄旗,只是旗帜的边缘加了一道红边,旗面上用牲畜的鲜血写满了道家符文,这是道家召唤凶灵所用的血旗。 天上的云翳不知何时被大风吹散了,无月,却有明亮的星子散落于灰蓝色的天幕之上。星光散落的那一刹间,所有令旗上皆爆出一阵黄光,玄铁旗杆暴涨,数千面令旗在眨眼间变为一人多高,旗帜飞扬,宛如旌旌旗林。 重韫一眼扫去,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杏黄旗内,一共有三百六十九面血旗,其中有一半是用来召唤凶灵,另一半则是用来聚灵。他们只要能把召灵的血旗毁掉,这法阵便困不住他们了。 星光落进法阵内,慢慢地凝成一具具淡光莹莹的人形。 第一具人形落在一面血旗之后,它微微躬身,双手垂过膝盖,脚步踮了两下,僵立了片刻,似乎是站稳了。它这才缓缓直起身子,身上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像是骨骼间的剧烈摩擦。 它站直后,仰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忽然往里凹陷进一个小洞,约莫婴儿拳头大小,似乎是一张嘴。它腮部的肌肉绷到极致,像是下一刻就会尖叫出声。 没错,下一刻,它的颈部抽动,那声尖叫就要逸出喉咙—— 重韫暴喝一声:“跟紧我!” 人已如同离弦之箭般疾射而出,匕首横削,如切瓜剁菜般轻易地削断了一根旗杆,迅猛的刀势未减,长臂一划,刀刃削过那具人形的脖颈—— 刀口处冒出细如扬尘的光点,那具人形的尖叫就这么生生被扼杀在喉咙里。 下一刻,淡蓝色的星尘飞扬,转瞬间便被大风刮散。 重韫转身,又是一刀横削,又一杆旗帜倒下,又一具人形化为星尘。 远处的山峦之上,有一黄衣老道与一白衣老道相对而坐。以此二人所坐之地为中心,方圆一丈之内冰雪消融,露出一块绿草茵茵的草地。二人中间摆着一张棋桌,正在对弈。 那黄衣道人手执黑子,在棋盘正中地带落下一子,道:“死门已破,玄真道长以为如何?” 玄真正是青城道宗宗主之号。 玄真道人闻言只淡淡一笑,随即冷静地落下一子,棋盘上的形势霎时逆转,黑子破开的死门竟又被这一白子重新堵上,形成了一道更为难以破解的围堵之势。 玄真道人从棋盒中拈起另一枚棋子,眼中闪过一道利光:“死门之外,还是死门。” 大风吹得白衣道人的衣冠猎猎作响,他颌下的长寿须随风而飘,细看时,便会发觉他其实也不过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明明容颜尚算壮年,却须发皆白,不但没有童颜鹤发之感,反而因此显出一股垂暮之态。 黄衣道人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玄真,难怪你修行八百余载都无法登临仙道。你这心性,未免也太歹毒了些!哈哈,哈哈哈!” “当年三大道门约定平分三万殄文,岂料道门大会当日杨忘仇突然发疯,杀人无算,一路闯出昆仑山,逃入西域梵门之境。我一直在想,当年究竟是谁从中作梗,破坏了那次盟约。现在想想……”黄衣道人抬眼看向对面的人,“越发觉得你可疑了。” 玄真道人面色依旧沉静如水,他并未直接否认,只道:“我毕生所求,皆为登临仙道,那张天师你呢?又为何对这三万殄文执着不放?” “我?”黄衣道人执子凝思,片刻之后,道:“我不求长生,不求大能。当人已是无聊,当仙也没甚趣味。我平生所执着,只有道。何为阴阳?天地之间可存在永恒不变的真谛?我想从三万殄文中问问看。” 黑子落。 玄真道人朝山谷间的法阵遥遥一望,道:“届时取殄文,各凭本事罢。” 天枢破军阵。 雪地上横倒着一百八十五杆血旗。 重韫抬手按住身上一处伤口,急喘了几下,有淡淡的血迹从衣服底下洇染而出。 他的手有些发软,体力被急遽消耗。从破阵开始,到斩倒所有召唤凶灵的血旗,也不过堪堪过去半柱香时间。在这半柱香之内,不仅要准确地辨认出所有血旗,还有在所有星魂成形之前击破它们,对一身重伤的重韫而言,实在有些勉强了。 他的身形微微一晃,竟然朝身后错了两步。 荨娘赶紧架起他一条臂膀,绕过脖颈,将人撑起来,问:“道长,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不怪荨娘如此问。斩完血旗之后,剩下的聚灵旗和杏黄旗便纷纷移动起来,一刻不歇。往往你抬头看时,眼前还有路,可就一个眨眼的功夫,那条小径已被层层叠叠的旗帜牢牢堵死。 重韫指尖弹出一串符文,那符文落到二人身前,化作一只金翅甲虫,模样跟书蛀虫小彩儿很有几分相像。重韫道:“跟着它走。” 那金翅甲虫在令旗之间左闪右蹿,速度甚快,荨娘扶着个大男人,险些跟它不上。 两人有惊无险地穿过阵内血旗组成的迷宫,靠近了法阵边缘的杏黄旗。 那金翅甲虫飞到其中一面杏黄旗上,好似飞蛾扑火一般毫不犹豫地往上一撞,那旗帜悍然不动,反而从旗面上弹出一道黄光,将金翅甲虫击散了。 那一点触动,好似一滴水落入了高热的油锅里,数千面杏黄旗原本都在狂风中静止不动,那一撞之下,在其中一面杏黄旗上撞出一道波动,那波动似涟漪一般分朝左右两端传递出去,有淡蓝色的星尘在旗帜之上慢慢汇聚,结成了一个个碗口大小的奇怪漩涡。 锵然一声。 铿、铿、铿! 像是无数利剑出鞘的声音。 重韫双眸微缩——上当了! 里面的破军阵不过是用来消耗他体力的先锋军,真正的杀招是藏在破军阵外的青城剑阵! 如果他不破天枢破军阵,等破军星魂结成,势必要在阵内厮杀一场。可他若成功破了阵,一定会触动隐藏在阵外的青城剑阵。 是进亦死,退亦死! 那一霎间,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重韫只来得及将荨娘揽进怀中。两人扑到在雪地里,一滚,一道利刃贴着重韫的手臂射入雪地中! 重韫的手指疾动,又是一串符文飞出,化为成千上万道咒文,密密地结在二人周身,符文与符文之间环环相扣,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盾。 法阵外围,三千支杏黄旗。杀、杀、杀的撕裂之声接连响起,三千柄利剑从杏黄旗前的星尘漩涡中破空而出,剑上淡蓝色星光隐隐,映照着遍地白雪,呈现出一种夺人心魄的壮丽。 网盾刚刚结成的那一刻,万剑齐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第一更。唔,待会还有第二更,你们开心吗?快乐吗? 如果开心你就拍拍手,留下留言你再走啊喂—— ###答江湖读者菌的问 你们的每一条留言我都有认真回复,关于剧情的问怕你们没看见,此处特地作答一番。 江湖菌问:道长是不是许了吓人夫妇一个孩子? 作者菌:嘿嘿嘿…… 第102章 千山鬼啸 三万殄文的威力与主人的精神状态息息相关。重韫重伤之后没有片刻喘息便遇上这场奇袭,力战之下,精神已极度疲倦,匆忙之中结出的一张符文网盾,堪堪挡了剑阵的第一波攻击,网盾上便已现出不少裂纹。 他拉起荨娘,手中匕首横削,削断一片杏黄旗,二人从那排削断的旗杆上飞跃而出,在大雪地里奔逃。 身后三千飞剑穷追不舍,时不时便有数十柄剑击打在网盾之上。 重韫喉间一阵腥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他上半身的道袍几乎被血染透。 荨娘看了只觉触目惊心,忍不住道:“你把符文撤了,我也可以挡下这些飞剑!” 却不料她这一声喊像是惊醒了什么似的,重韫朝她深深望了一眼,下一刻竟然抬手对着她双肩狠狠一推。这力道奇大无比,荨娘整个人还反应不过来,便已被重韫推出了网盾,一直往外飞出五/六丈,她这才猛然惊醒过来,一个翻身,消去去势,落进了雪地里。 重韫的身影已经朝着相反的方向飞速离去。 荨娘跪在雪地里,浑身的血液好似忽然间凝滞不动了,身体阵阵发冷。她惊恐地发现那三千柄飞剑调转了剑尖,直追重韫而去。 这剑阵只针对道长一人! 有人……想要道长的性命! 她一个人,是绝对拦不下那般凶厉的剑阵的。那剑阵借了星辰之力,在黑夜消失,星辰落幕之前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她看得出来,以道长现在的情况,必定已是强弓末弩之势。他……很有可能撑不到天亮。 而她能力不足,不仅帮不上他任何忙,强往他身边凑的话,势必还会连累他。 有什么,荨娘的脑中乱哄哄地,一定有什么,可以帮得上道长! 星辰之力,星辰之力…… 好似一道闪电闪过她的心间。昆仑淬月!昆仑山顶数千年的月华凝萃! 荨娘站起来,绿绦一引,只见雪地上一道绿影飞闪而过,下一刻,她已落回法阵当中,从行箧中抽出那柄一路来都在沉睡的五尺铁剑。 她将剑柄贴上眉心,神识注入剑身当中,疾呼:“金逐月!醒来!” 两日之前,金逐月在渤海上被龙吟震昏之后便一直都未醒来过。 荨娘唤了他几声,未听到任何回响。她心念急转,忽然想起自己是借了重韫的九滴精血才从画中醒过来,那九滴精血一直在她体内流转,昆仑淬月本来被埋在地下,之所以会被唤醒,也是借了道长的精血,那么…… 她来不及再作细思,便将其中四滴精血逼至掌心,将剑刃贴在掌心上,抬手,手掌从上至下在剑刃一划,鲜红的血液沾染剑刃,白色剑光浮起,称着剑刃上的血,有种妖异的美感。 剑身里传来金逐月慵懒的声音:“这是怎么……” 荨娘将那只受伤的手紧握成拳,以此来转移掌心处的疼痛。她惯来怕疼得很,可不知怎么地,自打遇到重韫以后,似乎一直都是“血光之灾”不断。 她打断金逐月的话,只将昆仑淬月往重韫离去的方向用力一抛,大声喊道:“道长被三千飞剑追杀,你快去帮他——” 剑刃上的血完全渗透到剑身里了。昆仑淬月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微微一顿,金逐月忽然爆出一句粗口:“娘的!青城派卑鄙无耻!” 就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他已经感受到那股微小却又广博的力量。那是独属于青城剑阵的星辰之力。六百年前,他的师兄杨忘仇为人所害后,他曾经一人一剑闯上青城山。那时的他,就已经领教过这传说中的必杀之阵的厉害。 然而……那又怎样! 正如月辉难以与日争光,区区星辰之光,不过是米粒之华,又怎能与月辉并肩?! 他清啸一声,回音响彻整片山谷。明明没有肉躯,他却觉得热血沸腾。多少年了,他想要的,他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畅快淋漓的厮杀吗? 那一声清啸之后,天上云翳又淡了几分,一弯镰刀般的月从云后悄悄地显露出来。那月光虽然不能与大满月之时相比,却是立刻就将周围的星光压了下去。 昆仑淬月飞射上天,浑身剑光燃动,那华光越涨越大,越来越耀眼。 山峦上对弈的道人长身而起。 玄真道人望着那道落进三千剑阵中的华光,一身白色道袍无风鼓胀。他朝龙虎山的张天师略一点头,大袖一掀,一柄通体湛蓝的宝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他的声音里难掩兴奋:“昆仑淬月……金逐月!七百年前崂山上的不世之材!无师自通,修剑百年即破九重雷劫,登临仙道,成为后世所有修剑之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巅峰!” 他仰天长笑,“今日能与这样的不世奇才一战,便死也无憾了!” 笑罢,踏剑而去。 张天师抚须琢磨了一阵,从袖间翻出个八卦盘来。他将那八卦盘朝空中一抛,纵身一跃,也跳了上去。 与弱水隔了一座山峦的地方,一场混战刚刚拉开序幕。 荨娘背着行箧,又跑回弱水边。缠绕在她手上的光绳还未消去,一端连着天上的月,她像是放纸鸢似的,用力地将那绳扯动了几下,这番震动之下,另外三条光绳的去向便显露出来,一条在山峦的另一边,那是重韫。另外两条,末端探入弱水之下。 姳霄他们根本还没出来。 荨娘不知道藏在暗中对付道长的人究竟有厉害,是不是金逐月对付得了的。但是他们这一方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姳霄他们,一定会帮道长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把他们找出来。 噗通。 一道纤细的人影投入水中。弱水上只不过泛起一圈浅浅的涟漪,连半点水花都未溅起。 荨娘朝弱水深处游去,游出半里,便发现姳霄他们一身狼狈,正靠在一块巨石之后。 荨娘迎过去,惊问:“这是怎么了?” 姳霄摆摆手,道:“我刚刚险些被一只上古龙族的残魄夺了魂魄。” 杨鋆的僵尸脸上做不出什么表情,可那眼神显然是惊魂未定外加愤慨无比,可见他们刚刚经历了多么凶险的事情。 荨娘张口无言。 她万万料不到那个自称夷神的家伙离开后竟然撞上了姳霄他们,双方甚至还恶战了一场。不过,他抢姳霄的魂魄干什么?哦,是了。他魂魄有缺,而姳霄的魂魄却是经过天劫的,自然不凡。说不定,可以修补他的魂魄。 荨娘犹豫了一会,还是厚着脸皮将求助的话说出口。 姳霄便笑了一下,眼神在荨娘的小腹间溜了一遭,那笑怪怪的,看得荨娘浑身发毛。 “我当然会帮你了。且不说你叫我一声姐姐,便是为了那一纸契约,我也不能让你的道长死了不是?” 荨娘不由想问,到底道长许了你们什么东西?那话攀至喉咙口,又被她机智地咽了回去。她有种直觉,那真相,一定一定,不会是她想知道的。 三人出得弱水便翻过山峦,才下山脊,只见两山所夹的幽深凹谷之中,漫天飞剑乱闪,重韫手握一把白光湛湛的利刃,与一白衣道人对了一剑,蓝色的剑光与白色的剑光一碰,各自炸裂开来,好似一场盛世烟火。 重韫落到雪丘上,单膝跪地,一手拄剑,一手撑于膝旁。 他才喘了口气,刚刚被他击溃了阵势的飞剑结成“军容严整”的剑阵,转眼又至! 昆仑淬月剑尖一划,扫起一片飞雪,只听一阵长长的嗡鸣,重韫手中的铁剑陡然化作一泓如水的月光。 那月光倾泻而出,皎洁,温柔,却又威势逼人。 如水的月光与淡蓝色的星辰光点在空中相遇,好似无数蓝色粉尘落入水中,那蓝光在水光中一点点化开,慢慢地与水光融为一体。 一把把飞剑失去了光华,好似枯死的树枝一般从空中坠落。 在一旁观战良久的张天师忽然笑道:“玄真道人,看来你是拿不下三万殄文了。” 他言罢,从腰带上取下一个老旧的黄色布袋。他将抽绳拉开,双手掣住袋口,袋口朝下,手腕抖了两下,好像要从那空无一物的袋子里抖出什么东西来。 荨娘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见姳霄的眼神一冷,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 “那老道士放了什么东西出来?” 姳霄语气森然:“是女鬼,而且是厉鬼。五胡乱华之时,华夏大地战火纷繁,有军队掳掠女子,呼为‘两脚羊’,上场打仗时,若是粮草罄尽,便将这些女子生生烹食。这些女子死得极惨,一缕怨魂飘荡世间数百年不散,有人便将她们的魂魄收集起来,炼成鬼卒。因为鬼卒都是女子,有好事者便戏呼其为‘阴娘子’。” 姳霄的脸上露出深恶痛绝之色,眼中杀气外泄。 她忽然纵身而起,翻坐到杨鋆肩头之上。杨鋆将她稳稳端住,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姳霄忽然仰起头,双手朝上,十指指甲骤然暴涨。 “啊——” 她这一声尖啸像是在这深谷之间激起了无数回音,一时间好似有无数女人在她的带领之下纷纷发出凄厉的长嚎。 千山鬼啸!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自己一定吃枣药丸。 我明明是个写言情,可是每次写起打斗来救特么的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啊啊啊——我一定是哪里坏掉了。 好了,我其实就想问问你们,这打斗你们看的过瘾吗?激动吗? (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激动吧……233) 第103章 庄生梦蝶 昆仑山脚来了两位远客。两位皆是一身如雪道袍,仙姿飘飘。其中一位留着一把小山羊胡子,眼中闪烁着精光,约莫而立年纪,另一位还是少年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十分俊秀。 此二人,正是禅殊和他那不靠谱师兄张祭酒。 禅殊的手放在腰间的剑上,抬头望了一眼这苍莽绵延的山脉,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上一句什么,一个大大的喷嚏便哈了出来。 细看他按在剑上的手,似乎正在发抖。 张祭酒笑着从他身后钻出来,手一抬,递过去一袋烧刀子,戏谑道:“喝一口暖暖身子吧,没有那份御寒的功力还死撑,德行。” 禅殊的脸红了红,一言不发地接过酒袋来,猛灌了两口。 张祭酒笑着看他喝下那酒,眼中一道异光一闪而过。他将酒袋接过来,自己将那袋酒喝了个底朝天,袋口往下一倾,酒完了,他便将酒袋朝身后一丢,大步跨上山道。 “走吧,今儿这月可罕见着呢,用来淬剑正好。你小子,可真有福气,才悟出剑意来,便有我这么个顶顶靠谱的师兄给你保驾护航,巴巴地带你远赴昆仑来淬剑。” 禅殊追了两步,与他并肩而行,笑道:“是是是,张师兄你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好师兄。” 张祭酒走着走着,忽然叹了口气。他背对着禅殊,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师弟,你可不要怪我。” 禅殊愣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张祭酒此言何意。 我能怪师兄你什么…… 这话他再也没机会问出口了。禅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将黑未黑,他似乎是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了。藏蓝色的天幕上,星子黯淡,他的心跳咚咚好似擂鼓。那种感觉他从未经历过,神魂似乎即将脱离体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躯干,五感却敏锐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分辨出来。 张祭酒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像是湖中的倒影。 “夜郎国王族的后代到今日几乎已经绝迹了。孩子,我在这世间孑然一人漂泊了那么多年,才又遇到一个……” “……你不要怪我。我亦不是惜命。只是此事凶险,我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留下足够的退路才行。毕竟……”他叹息,“毕竟啊,那是灭族之仇呐……” 这样的深仇雪恨,若是不能得报,他又怎么有颜面死去? 禅殊万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如果我这次又死了,从此咱们两个,便一起活下去吧。” 万里雪山,寂寂山道。 张祭酒从地上站起来,挽剑,血色剑光闪过,山道边的山壁上立时被凿开了一个大洞。他将昏迷的禅殊扶进洞中,从怀中取出了一副连缀金杯。 他将金杯提在眼前晃了两晃,嗤笑一声,像是自嘲,然后他弯下腰,将禅殊的右手张开,把这对金杯缓缓地塞进他手里。 轰—— 又是一道剑光闪过,张祭酒提剑而立,他身后那个洞口已经被崩塌的土块堵上。 他举步朝山中走去。 为了这一天,他寻找了很多年,也蛰伏了很多年。 今天,他要去杀一个人。他,要去取一样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 昆仑山中。 张天师将手下鬼卒放出来后,那群鬼卒并未像他想象中那般冲向重韫,相反,她们就像一群哗变的士兵一般,竟然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这倒是张天师始料未及的。 更为悲催的是,他还收不了兵。他要是把仍旧听令于他的那些鬼卒收回来,那些已反叛的鬼卒势必会反噬于他。 但他毕竟也是一宗之主,自然不止有鬼卒这么一记杀招。 避过那阵鬼啸之后,他便洒了一把黄豆在地上,咬破指尖,三道黄符令出,雪地里的黄豆忽然齐齐跳动了一下,一跃而至半人高处。那三张悬浮于半空的黄符无火自燃,符火势大,哗然一声,那一把黄豆竟然变作三十六个金甲神兵,左手持方钺,右手持金盾,朝那厉鬼嘶啸之处并肩踏进,低喝:“哈!哈!哈!” 姳霄在杨鋆肩上按了一下,杨鋆会意,身形一闪,夫妻俩已经冲进那群金甲神兵里。 姳霄居高临下地望着张天师,慢慢地解开了斗篷上的衣扣。 大风猎猎,她那件殷红如血的斗篷顷刻间便被大风卷走,被狂风撕扯,好似一面战旗。 一个金甲神兵提起方钺朝杨鋆冲杀而来,杨鋆横腿,踹中它的小腹,直接将它踢飞出去。 姳霄冷笑,道:“听说金甲神兵刀枪不入,真巧,我家夫君也是刀枪不入呢。” 她眼神越是凶厉,脸上的笑容便越是嫣然可人:“臭道士,你能役鬼,巧了,我也能。咱们便来比比,究竟是谁……更厉害!” 张天师袖底一翻,手上已夹了四道黄符,他神色如常道:“我活了几百年,好久没遇上那么热闹的日子了。三万殄文,还有千年的老鬼和僵尸,真是痛快!” 话音落,他脚底的八卦盘上忽然金光盛放,荨娘只觉眼睛刺痛,忍不住闭了下眼,再看时,姳霄夫妇和那龙虎山的老道士都已经不见了。唯有雪地里星星点点,洒落了一地的黄豆。 荨娘从雪坡上冲下去,大喊:“姳霄!” 回应她的只有袅袅回音。 她记挂姳霄安危,更牵挂重韫身上的伤势。刚刚重韫手中的昆仑淬月与青城剑阵僵持不下,她进不去,可现在剑阵中的星辰之力已经被卸了一半,玄真道人也已经结成了第二道剑意。这一道剑意比第一剑剑光更胜,气势更为凌厉,剑意结成之时,整片星空似乎都暗了一下。 荨娘回头,看到便是玄真道人举剑过顶的那一幕。那一刻,他的剑尖直指苍天,漫天的辰光似乎都被他借来了,一道淡蓝色的光柱被他的剑尖牵引着,从苍穹之上落了下来。 那一刻,重韫根本没办法分神去抵挡那一道剑意。 那一刻,天地间似乎彻底地安静下来了。荨娘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呼——呼——呼—— 她拔足,袖中绿绦宛如灵蛇出窍—— 光柱轰然砸落,那条柔如绿柳的绿绦猛然张开,宛如山河图卷一般席天盖地—— 杀—— 那光柱毫无顿豫地地穿过绿绦,光柱身上所带的锋利剑气直接将整条绿绦撕碎。漫天都是纷扬的绿色碎缕。 没拦下来。 “不!不——”荨娘凄厉地大喊。 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在回应着她。 依然是冰天雪地。 雪川崩裂,熔浆从冰层下喷涌而出,汇涌成一条赤色的洪涛巨流,高入云霄黑色墓碑轰然崩塌。 有一片混沌的黑雾从墓碑下滚滚而出,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缓缓地迈动脚步,从地底深处爬了出来。 它爬过黑色的墓碑,墓碑瞬间化为扬尘;它爬过滚烫的熔浆,熔浆被吞噬了,它爬过断裂的雪川,雪川消失无踪。它带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压向这片有形有色的世界。 “宁渊,混沌之境究竟是什么?” “混沌就是‘无’。” “无?”头梳双鬟的少女微微偏头,一脸迷惑,摊手:“听不懂啊。” “你听过庄生梦蝶的故事吗?” “听过啊,和混沌之境又有什么关系呢?” “庄生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醒来后神思恍然,几乎分不清是蝴蝶变成了庄生,还是庄生变成了蝴蝶。但不论如何,在这之中,庄生和蝴蝶,必定有一个是存在的,这就是‘有’。这就是我们这个世间现在的法则。” “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既不是庄生变成了蝴蝶,也不是蝴蝶变成了庄生,蝴蝶与庄生都不存在,真正所有的,不过是一个梦,那又如何呢?” 少女悚然而惊,“怎么可能呢?既然有梦,庄生和蝴蝶怎么会都不存在呢?” 男子亮如星辰的眸子紧紧盯住她,不避不让地说道:“这就是混沌。在混沌之中,你我俱不存在。你以为你是存在的,实际上你却不存在。你以为我是真实的,实际上我不过是你的一场臆想。” 是一个梦,一个梦…… 隔了数千年,荨娘往回望,望进数千年前宁渊的眸子深处。他似乎是在笑的,他的双唇微动,说了一句什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荨娘根本听不见。可奇异的是,她却看懂了。 他说的是:“我不希望你只是一个梦。再见,庄生。再见,蝴蝶。” 然后,他毅然转身,跳进了那片滚滚而来的黑雾当中。 一枚太极双鱼图缓缓地浮现在黑雾上空,疾速地旋转着,越来越大。那双鱼的一般是如墨的黑色,另一半是熔金一般的金色。双鱼之间契合无缝,宛如天生。 它朝黑雾压了下去。 荨娘听见自己嘶声裂肺的哭声:“不!宁渊!不——” “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我们?” …… “夷神!我愿意用半颗心来献祭!我求求你,把宁渊带回来……” 昆仑山的雪凝滞在半空中,连风也似乎被什么冻住了。 荨娘跌跌撞撞地朝重韫的方向跑,跌倒,爬起来;整个人都栽进雪里,磕破了额头,再爬起来。 “道长!”她嘶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那道光柱一往无前,冲开了三千剑阵,穿过了那片盈盈水光。 重韫蓦然抬首,双臂上举,赤手空拳地接住了那一道光柱! 第104章 渡天劫 风云汇聚,一道白电像是巨龙的利爪撕裂了天幕。 而后,它垂直地砸向雪山当中。 轰隆—— 凝滞的雪花忽然狂舞起来,大风如刀,汇涌成肉眼可见的白色风卷,刀尖向着重韫所在的方向狠狠地劈斩而下。 荨娘一口甜血呕到喉头,又被她咽了回去。 第二道电光映得整片雪谷恍如白昼,无数雷电在云层中来回游走。 荨娘扬起头,一双眼慢慢地睁大。这情景何其熟悉?那些白中带紫的电光正是九重劫雷,她在锁仙台上不过受了三重,就险些身死道消。怎么会这样?在他们最困顿的时候,道长居然要渡天劫。 难道老天爷竟不肯让她在意的人活下去吗? 不! 她还有办法!她身上有九重封印,当初在锁仙台上,就是这封印替她挡下了第四重劫雷的。 昆仑淬月剑光横扫,金逐月带着滔天威势往前逼近,直接将最后八百把飞剑倒震出去,飞剑齐嗖嗖地被逼得倒转剑尖,射/入了凹谷一边的冰壁里。不多时只闻一阵咔哧响动,那面百刃之高的冰壁上现出无数龟裂的痕迹。 昆仑淬月化为铁剑回身护主,剑身横斜,以力卸力,眨眼之间便将五/六把风刀挑了出去。其中一条风卷旋转着撞上了冰壁,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倒了骆驼,那面冰壁顿时有如玉山倾颓,散作了无数冰晶琼块。 那时间,八百把飞剑随之坠落,无数金戈碰撞之声响起。 第二道劫雷落下,雷威煌煌。 重韫将那道星光之柱擎于手上,被星辰之力的威势压着,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脊背,一寸寸地跪了下去。他想像上次在承光寺那般如法炮制,用咒文将星辰之力消解掉,可他今日消耗太大,所结出的咒文竟然无法吞噬这滔滔不绝的星辰之力。 他下一刻随时都有可能结不出新的咒文,可青城派的宗主却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天上借来星辰之力。 更何况,他刚刚已经硬扛着受了一记劫雷。 这第二记…… 他心里忽然漫上一点绝望。他有可能扛不过去了。他……会死在这里吗?如果他死了,荨娘怎么办? 劫雷已经逼到眼前,这一眼,或许就是最后一眼。 重韫朝荨娘所在的方向望去,却惊觉那人已经越过三千剑阵,穿过无数风刀,直直地跑到他身前。 然后,她将右臂的袖子高高地撸了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 狂风吹散了她的发髻,如鸦的长发在风中狂卷,如同狂乱的草书。 “来啊——我不怕你!” 她大喊,声音里带着血气和孤注一掷的悍勇。 那道劫雷在他们上空三丈处结成一条电龙,龙首微垂,朝二人所站之处扑了下来! 那一刻重韫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急遽膨胀,下一刻,天地无色,星月隐退。 重韫缓缓地站起来,手中只轻轻一捏,那道星光之柱即刻粉碎,化为淡蓝飞烟。劫雷的龙首逼近了荨娘额前,荨娘毫不犹豫地闭上双眼。 反正就是赌一把罢了。与其睁着眼看自己赌输,她宁愿闭着眼,不去看自己被劫雷劈成焦炭的丑陋模样。 一只带血的手伸到她头顶,虎口张开,轻而易举地扼住了那条电龙的脖颈。 重韫的胸膛贴着荨娘的后背,他身上的血立刻就沾染了荨娘的纱衣。 荨娘惊回首,便看到重韫的脸,依旧冷峻如霜,他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顺着脸部那刀削一般的线条往上看,二人眸子相对,荨娘忽然难以自抑地在心底打了个冷战。 重韫的眸色变了。一只漆黑好似浓浓深夜,一只亮如熔金,这样两只迥异的眸子出现在一张脸上,竟然毫无违和之感,就好像是荨娘记忆深处一闪而过的那枚太极双鱼图。 重韫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搂进怀里,开口,冷冷道:“区区劫雷,也敢在吾跟前放肆!” 言罢,扼住电龙的那条手臂一抡,竟将第二道劫雷直接甩回苍穹之上,正巧与第三道劫雷撞在一处。 荨娘无法用言语形容那一刻的壮丽。 两条电龙在藏蓝色的天幕下撕咬,拼杀,电光四射,雷声轰隆。 第四道劫雷落下,比前三道威势更大更骇人。 可是落到重韫跟前,也不过好似一只不自量力的小蚯蚓。 金逐月好不容易才收拾了青城派的三千剑阵,本来已经累趴了,可是此刻见了重韫对付劫雷的手法,竟然又忍不住从雪地里立起来,在心里来了一句“我了个大草”。 他苦思冥想,怎么也没想出重韫究竟是何时变得如此逆天的。要说是三万殄文厉害的话,那他师兄杨忘仇继承三万殄文之时,也没见他有多厉害啊。他要是能有现在的重韫一半的本事,又怎么会被奸人所害? 玄真道人落到昆仑淬月旁边,手中剑尖斜指雪地,剑身上淡蓝剑光明明灭灭。 他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金逐月听到他喃喃道:“这才是力量,这才是与天比肩的力量……” 金逐月在心中嗤道:你这老道士连我都打不过,还想打那个小道士的主意?也不看看人家现在的实力,哼,真是了,都一把年纪还改不了痴心妄想的毛病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感叹,崂山派真是出息了,祖师爷们肯定料不到几百年以后师门内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后辈,简直是变态。他能空手接劫雷!试问这世间修仙之人,有几人能做到? 他当年也算是惊艳绝才的人物了,现在跟这小辈一比,真是前浪死在沙滩上。 玄真道人牢牢地盯住重韫的身影,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炽烈。 忽然,他感觉自己手中的剑不受控制地嗡动起来。玄真道人垂目,却见一道白光斜刺里飞出,直愣愣地落在他身前。 金逐月的声音从剑里传来,带点玩世不恭的调调:“玄真,你刚刚以多对一打得很痛快啊。可有胆子单打独斗么?” 玄真手腕一转,锵然一声剑鸣,他笑:“能与崂山金逐月一战,荣幸之至。” 已经是第七道劫雷了。 荨娘上次在承光寺没有看见重韫吞噬天劫的“英姿飒爽”,现在看他对付劫雷轻松得好似折下一根豆芽菜,不由目瞪口呆。 她脑中乱哄哄地。如果宁渊是真实存在过的话,道长又是谁?他会是宁渊的转世吗?可是在她的记忆当中,宁渊最后已经跳进混沌之境里了。宁渊说过,混沌就是“无”,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进入混沌之境的人会就此永远消逝在世间?可夷神却对她说,他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究竟又是什么意思? 到底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她身上这个封印封住的又是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荨娘都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可是……她这辈子却再也修不出仙骨来了。没有仙骨,她就一辈子回不了九重天。而她想要的答案,都在那里。 如果……荨娘抬眼,目光柔柔扫过重韫的眉眼。如果道长修出仙骨,他会如何选择?是和自己留在世间,还是上九重天? 第八道劫雷。山上终年覆盖的积雪被纷纷崩落,暴露出地下犬牙交错般的黑色岩石。电光擦过裸/露的岩石,带出一片火花。 重韫右手平推,五指之间有细小如同蜉蝣的金色符文环绕不休。 倏然之间,他一掌推出,指间的金色符文恍如长龙仰首而起,五道符文环环相扣,化作一只金龙游飞而上。 劫雷与金龙相撞,风暴以其为中心向周围漫卷开来,荨娘被吹得几乎倒退了一步,还是因为重韫的手扶在她腰间,替她稳住了身形。 第九道劫雷紧接而下。 重韫忽然推开他,整个人纵身而起,一跃百丈,再看时,他已经落到了山巅上。那轮缺月就落在他身边,清冷的月光映着他如松柏一般挺拔的身影,好似下一刻就会羽化而去。 雷光在山巅处炸开,那瞬间爆出的白芒像是千千万万道羽箭,覆盖了整片山脉,那是极致的光亮,亮到让人无法直视,只能闭上双眼以防被白芒灼瞎。可饶是闭上了眼睛,那光亮还是刺透了眼皮,刺得人眸子生生地疼。 第九道劫雷,熬过去,便是仙道坦荡。 荨娘俯下身,按住胸口。她的掌心下恰好按住了一枚温热的事物,是那枚福缘瓶。荨娘只觉得自己的手掌好似变成了一块磁石,而掌心下的福缘瓶则变成了另一块磁石的异端,牢牢地吸附在她的掌心上。 福缘瓶变得越来越烫,简直像是要在她掌心里熔出一个血洞一般。玉坠亮起灼灼的异彩,细弱的血光,从她的指缝间射出。 怎么……回事? 荨娘忍不住跪倒,单手撑在地上。一只彩色的小甲虫从她头发里钻出来,顺着她的手臂爬到她手背上,一边乱跳,一边乱叫:“啊啊啊!我知道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荨娘艰难地问它:“你想起什么来了……” 小彩儿叫道:“这个玉坠里的咒文我在佛经里看过的,是个邪咒,专门用来夺人仙骨的!” 专门用来夺人仙骨的! 这九个字轰地一声砸在荨娘心上,将她一时间震得有些懵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双更啦啦~·~ 第105章 夺仙骨 抬首。 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山巅上一跃而下,迫不及待地朝自己跑过来。 “不要过来——” 重韫停下脚步,距离荨娘只有十步之遥。 他的眸色已经恢复正常,接下第九道劫雷时,那些细小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流入他的身体,那一刻的感觉难以言喻,痛到了极致,却也舒爽到了极致。他能听见电流流过骨骼的声音,全身的骨骼一时间好似重新排列过了一般,他觉得有一道生生不息的暖流从神宫穴流入了丹田,又分向了四肢百骸。 有什么东西,在他脊背间缓慢生长,他似乎听到了一颗种子的破土之声。 它节节攀高,转眼间便长成了一棵遮天大树。全身的肌肤,肌肉似乎都被重新淬炼过一般,他身上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了。全身的浊气似乎一时间都被莫名的力量抽走了,他像是刚刚诞生的婴孩,全身上下明明都未改变,却又似乎全都焕然一新了。 这,就是伐筋洗髓,这,就是仙道。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如此容易地就登临了仙道。他满心欢喜,脑中想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那夜他对师父说“我要和荨娘结为仙侣”。 仙凡不可结合。而这道存于他们之间的无形樊篱,最终也被打破了。 可现在荨娘却满脸痛苦地看着自己,对他说:“不要过来!” 重韫视线下移,终于发觉了荨娘手中握住的那道红光。那光戾气甚重,一眼看去便知不祥。 那是什么? 重韫进前一步,当即被荨娘喝住。荨娘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狠狠地朝他掷来,“我让你快走!” 小彩儿飞到两人中央,朝重韫喊道:“道长你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望着突然红光漫漫的夜空。像是有一支沾染了朱砂的笔被无形的手拖着从苍穹中央缓缓地滑过,留下一道如血的痕迹。 “啊!” 那枚福缘瓶终于烫得让荨娘再也握不住。她痛呼一声,松开手,那枚烧得通红的玉坠立刻脱离了她颈间的红绳,朝天上飞射而去。 那道如血的痕迹忽然张开,像是一只泣血的眼。 正自相斗的玄真道人和金逐月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手。 玄真看到天上那枚血眼后面色立时一变,紧接着又是狂喜,他语无伦次地说道:“竟然是‘夺仙诀’,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若是那个崂山道士被夺了仙骨,奄奄一息之下,三万殄文岂不是手到擒来?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忽然疾速后退,一直退到弱水边的山峦上。从现在开始,他只要静待时机就够了。 那血眼张开后,一圈血光降下,将重韫和荨娘都包裹在其中。小彩儿机灵,早就远远地退到了包围圈外。 这红色的光罩在两人周身流转,罩壁上有红色的,好似血滴一般的光点不断地滴落。 天上的血眼里的红眸忽然亮了起来。 一股完全无法反抗的力量将两人压得伏倒在地,重韫听到自己的身体里传来骨骼抽动的异响,下一刻,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脊背,他背上的皮肤肌肉寸寸绽裂。 “啊——” 他惨叫。 想要在指间凝出咒文,却根本没办法做到。他的力量像是忽然之间都消失了。 他看向荨娘,才发现荨娘已经将下唇咬出了血,她的背后一道血痕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回首,一截莹白如玉的骨骼已经从绽开的肌肉中冒出头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重韫不甘心,他捏紧了拳头,想从身体里催出哪怕一丝丝反抗的力量,那力量果真被他找到了,他刚在指尖凝出一点萤火般的咒文,便听到荨娘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 小彩儿急得在光罩外头团团乱飞。 “道长,诅咒早已经下了,是不可能逆转的!你要是反抗的话,仙女姐姐会死的!” 重韫皱眉,挣得额上青筋尽数浮起。他一点都不明白,“什么诅咒?” 小彩儿叫道:“就是下在那个玉坠里的诅咒啊!” 重韫霍然回首,难以置信地望向荨娘。那一瞬间他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想起初遇时,荨娘笑着跟他说:“修行修仙,积的是功德,累的是福缘……你看见这东西没有,这叫玉净宝瓶,也叫功德瓶,等我施咒在宝瓶上刻下你的名字生辰后,它便是你的了。这之后,你所积下的每一桩福缘都会被记录在案,等宝瓶满了,天上就会降下雷劫,过了雷劫,就会有仙官驾着云车来接你。只要你进了南天门,便是玉册在列的仙人了。” 那时他心中是怎生想的? 似乎是一笑置之了。 自来修仙只能靠自己,哪有什么外物能够助人成仙呢?反正他是不信的。但是荨娘缠着他问生辰八字的时候,他也没作多想便告诉她了。 原来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是毫不设防的。 想起几天前,二人还在庐州。 他背着她走在承光寺后山的山道上,月光温柔如水,而她固执地追问自己,索要一个承诺。 她问:“道长,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会原谅我吗?” 他一直以为自己把荨娘的玉坠弄丢了,心中还想着什么时候去寻个一模一样的。谁能想到,那枚玉坠竟是这样的东西? 原来她一直在骗自己吗?原来她一直以来关于修仙那些督促之言,都不过是为了能在自己经过天劫之后,以这样的方式把仙骨夺走吗? 可是…… 他不相信! 他不信荨娘会这么对自己! 他追逐荨娘躲闪的目光,明明已经痛得连出声都困难了,却还是强忍住那剥皮抽骨的疼痛,一字一句地问她:“你没骗过我,对吗?” 荨娘心中蓦然一痛。他还愿意相信自己,他愿意听自己的解释! 可她……确实骗过他。 “告诉我……你没骗过我,你也不知道会这样,对吗?” 荨娘泪如泉涌,哭得难以自已。 “只要是我说的,你就都信吗?” 重韫五指微曲,深深地陷进雪里。 他的眼中清晰地映出荨娘此刻的模样。 该是痛极了,他明明是想对荨娘笑一下,可那笑却完全被痛觉扭曲了。他的神色虽然狰狞,眼神却是温柔的。 像是害怕荨娘听漏了似的,他放缓了语调,坚定地回道:“是,只要你说的,我都信。” 所以,告诉我,你没有骗过我。 荨娘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一开始是对你说过谎……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更没想过要夺你的仙骨!” “我也……我也不知道刻在福缘瓶里的会是这样的诅咒……”荨娘与他四目相对,“你信我吗?” 重韫微提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轻轻地点头:“我信。” 他忽然微微弓起身子,朝荨娘的方向爬了几步。他身后那截莹白如玉的仙骨暴露在体外,应经有尺许长。 仙君之体,仙骨长一尺有三。重韫体内的仙骨,就快完全出来了。 他的手指碰到了荨娘的指尖,荨娘下意识地往回一缩,重韫却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疼吗?”他问。 荨娘的心防骤然崩溃,她嚎啕大哭,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嗯,疼,好疼……” 身上疼,心上更疼。 重韫扣住她的手指,有些虚弱地闭上眼睛:“再忍一会。等仙骨嫁接到你身上就不疼了。” 等仙骨嫁接到我身上?那你呢? 她想跟他说一千一万遍对不起,却又忽然觉得,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他根本不需要她的道歉。只要她说的,他就信。 无条件的相信,无条件的原谅,无条件的包容。 这就是一个人将你放在心上后的模样。 那截仙骨附到她身上时,一股好似春风化雨的力量突然包裹了她。这感觉如此熟悉,令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段恍然如梦的回忆,还有那个从未在她的记忆当中留下任何痕迹的宁渊。 宁渊不见了,她却遇到了重韫。 一股不祥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宁渊说“我不希望你是个梦”,然后他转身跳进了混沌之境里。他是为了自己跳进去的。可自己却什么也不知道。 道长会不会有一天又被自己连累? 荨娘扣住他的手,将手指放在他的唇边,哭着求他:“你要是疼得厉害,你就咬我,好不好?不要咬你自己……” 重韫半睁开眼瞧了她一眼,咬住唇肉的牙齿松开,轻柔地在她的手指上碰了一下。然后他咬住牙根,又闭上了眼。 她想保护他!她要保护他! 不管宁渊是不是道长,她都喜欢这个人。那一刻荨娘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她必须回去,不再是为了一申冤屈。她要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万里之遥的渤海之滨。 钱塘君醉呼呼地摸上了崂山,一只虾兵蟹将都没带在身边。他要亲手宰了那个黑心的凡人,谁也不许和他抢! 进了崂山道观,在三清殿和经室之间绕了半天,怎么也走不出去。钱塘君定睛一瞧,才发现地上都是符纸,竟然是个迷魂阵。 哼,迷魂阵能困得住他? 钱塘君一掌击出,引了一道海水直接将那些符纸泡成了咸菜。 一条坦途出现在他脚下,他顺着这道走,不多时就走到后山,来到一块刻着“又一村”的巨石前。 他深吸一口气,嗯,后山有人。 他刚打算抬步绕过这块施了障眼法的巨石,忽闻头顶“哇呀呀”一声叫,他只觉脑袋上轰的一声,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抬手,低头。 半个青青黄黄的倭瓜咚地一声坠落在地。 他愣了愣,随即想道:很好,他堂堂钱塘龙王,居然被只倭瓜砸了脑袋,简直太好了。 他抬起头,口中同时阴森森地说道:“找、死!” 那始作俑者哧溜一声从石头上滑下去,一条绿色的东西飞向钱塘君面门。 小倭瓜下令:“小青,咬他!咬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是边哭便写完这一章的,太难受了。。。 写东西的时候把自己的情绪带进去的话。。 第106章 天道与天罚 天穹上那只血眼慢慢地合上了。 张祭酒靠在一面石壁后,也慢慢地闭上了眼。他拿剑的手垂在身侧,看上去是很放松的姿态,然而紧绷的双肩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他今天要杀一个人,玄真道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为何又想起那个人来。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山道。是深秋季节,北方草木枯黄,他独自一人走在萧瑟的山道上,带着满身未愈的重伤。 这伤是他一月前接受天师道的试炼而受的。七百年前,凡间道宗最为鼎盛的一派正是天师道,因而天师道收弟子的条件也最为严苛。要想成为门内弟子,须得上饿鬼道走上一趟。这个考验的就不只是你的本事了,还有你的运气和胆量。 他虽然暂时本事平平,但是并不缺乏勇气。一个背负着满门血仇,敢于与天为敌的人又怎么可能缺乏勇气呢?然而,他估计真的不太走运。 闯饿鬼道的时候,他明明都到了最后一关,却在临门一脚的时候受了一只恶鬼的蛊惑。 那鬼化成人时的模样让他想起了夭折的弟弟。 他咬着手指,可怜兮兮地拉住他的衣袖,说:“哥,我饿了。”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愣神,他又被重新拖入了无底深渊。天师道的道士就站在饿鬼道的入口,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道:“这少年也是个有资质的,可惜啊,可惜。” 那扇通往光明的大门,最终被完全合上。 砰—— 三天后,他九死一生从饿鬼道里爬出来,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完全失去意识前他看见一张脸。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你很难定义它是否英俊,然而只要看到那双眼,任何人都会无条件地放下心防。 半月后他醒来,才知道救了自己的人叫作杨忘仇,是崂山派的高徒。他最开始时是感激他的,直到有一天,他在杨忘仇手臂上发现了一枚刺青。 那是一枚鬼面图腾,只有夜郎国的王室身上才有这样的图腾。 他激动,欣喜。他一直以为水族和夜郎国的人都灭亡了,而他只能一个人背负这血海深仇,从来就不敢奢望自己能够在世上找到同伴。 那天杨忘仇进来给他换药时,他忽然撸起对方的袖子,让那枚刺青暴露在两人眼底。 杨忘仇却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便将袖子放下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三天前你给我换药的时候。” 他抓住对方的手,激动地说道:“我能感觉得到,三万殄文就在你身上,对吧?” 杨忘仇开始动手替他除下身上的纱布,“嗯。” “既然你能得到三万殄文的传承,你应该也得到了上一任传承之人的记忆,对吧?那么你一定知道夜郎国究竟是如何在一夕之间灭国的,水族之人又是如何被赶尽杀绝的。是天!这一切都是天上的仙人干的!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杨忘仇上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凡人私窥天机,才会受到天罚。如果真的要报仇的话,我要毁灭的应该是天道才对。” 他推开对方的手,愤怒得难以自已。 为什么他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明明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夜天火降下,整片寨子都被火海包围的场景。一把无形的刀从人群中穿过,你看不见它,只能看到无数道血泉高高地溅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接连倒下。 阿爹把弟弟推到他怀里。他们被丢出寨门,阿爹就站在缓缓合上的寨门前,背对着他们,举起了手中锋利的猎刀。 泪水如雨而下,他将所有的哭声都吞进肚子里,拉着弟弟没命地跑。他们身后草木簌簌而动,像是无数人用刀拨开浓密的灌木对他们穷追不舍。 一片寒凉如月的刀影映在地上—— 他惊觉转身,一道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弟弟的头颅被高高抛起。 那只无形的刀在空中停了一瞬,最终没有朝他斩下。 为什么……他没有死? 这个问题等到他抱着弟弟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回到残破的寨子,他才在存活下来的人里头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水族人。当时天下很乱,到处都在打仗,而他,是被阿爹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那场灭族之灾里最后活下来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却只有他一个人毫不回头地走上了报仇的道路。 水族之人与夜郎国王族长久以来一直有互相通婚的习俗,因此族中地位崇高之人均精研三万殄文。他不知道先辈们究竟在三万殄文中发现了什么,才会招致这样的“天罚”,他只认定这样恶行十恶不恕,唯有用血方能偿还。 所以,哪怕行恶的人是天上的神仙,他也势必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所以他要修仙。只有踏入九重天,他才能报仇。 可现在他却遇到一个身负三万殄文的夜郎王族,他对自己说,夜郎之所以会亡国,水族之所以会被灭族,都是因为他们私窥天机,所以他们才会自食恶果。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他冷笑,道:“你是怕自己有一天被天上的仙人发现,然后也被天罚清理掉吧?难怪你要叫‘杨忘仇’了!” 杨忘仇像是一点都没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只道:“世间百代,人人都不过是天道手中的棋子而已。你当自己活了一场,实际上在天道当中,你不过只是酣梦一场罢了。人到死时,不过是一场梦醒了,进入轮回道,再经轮回,便是开始另一场梦。人生如梦,这便是天道的安排。” “他们非要打破这种安排,便是逆天。天道只好让他们惊梦而醒,重新开始另一场梦。” 他将药碗朝杨忘仇的脑袋狠狠地砸过去,手指门,面色狰狞,道:“滚!你这个懦夫!” 杨忘仇捡起地上的陶瓷碎片,默默地推门而出。那以后,便换了一个陌生的小道士来替他换药。 十日之后,他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便潜入杨忘仇房中盗走了他的殄文手札,悄悄下山而去。 那时的他走在长满芦苇的山道上,内心也和这满目黄草一样凄惶无措。他虽然对着杨忘仇口口声声说要报仇,然而现实却是,他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没有三万殄文,也没有一个道门肯接纳他。 这世道那么乱,若是有一天他不幸死了,进入阴间,喝上一碗孟婆汤,他还能记得今生的深仇雪恨吗? 这么一想,杨忘仇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人生不过一场梦,这场醒了,再做一场便是。 “喂——” 似乎是有人在身后唤他。 张祭酒蓦然睁开双眼,转身看去,入目只有一片银霜白雪。一条身影斜斜地映在地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他独自一人背负着两桩仇恨,在这世间茕茕独行了七百年。 在这七百年间他也受过很严重的伤,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可却再也不会有一个叫作杨忘仇的人唤住他,“喂”——朝他递过来一只行箧,笑着说:“这里头有一些伤药,我都给你包好了,你带着上路吧。” 大风又起,天上那只血红的眼已经完全消失了。 一条白色的人影像一只猎食的雪鹰,从另一边的山岗上俯冲而下。 张祭酒按住剑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玄真道人。 七百年前,在三大道宗相约平分三万殄文的时候,他不过只是青城派内一个无足轻重的弟子,谁能想到,那场阴谋竟是由他推波助澜而成的呢?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玄真要阻止三万殄文被平分,直到有一天他找到了夜郎王族的墓室,才从墓室中的碑文里发现,原来三万殄文是不能分割的,而且,唯有在前任殄文继承者将死未死之际,后一任的继承者才能得到三万殄文。 他带着狂喜从墓室中出来后,就听说杨忘仇已经死在了西域,而三万殄文就此不知所踪。 他一直以为得到殄文的人便是杀死杨忘仇的凶手。 所以他拜入青城门下,想借机找出殄文继承者趁机夺取殄文,可惜他在青城门中潜伏了数百年都没能找到那个凶手。直到有一年闭关时,他在闭关之地一面不起眼的石壁上,发现了一式阴毒的剑招。 一剑入体,气劲七七而分,中剑之人不会立时死去,而要等到过一会后,才会发现浑身的内脏被游走在体内的气劲震成了七七四十九块。 据说杨忘仇最后就是死在这样的剑招之下。 他花费了近百年,才找出那式剑招的主人——玄真道人。 张祭酒的眼神越来越明亮,他按住颤抖的手。不,还不到时候。 本来他在承光寺就打算趁渡厄和尚心魔发作之时夺取殄文,却不料渡厄竟然选择与自己的心魔同归于尽,还将殄文传给了崂山派的小道士重韫。 于是他又在渤海设计重创重韫,谁知又出现一条黑龙坏了他的计谋,将重韫的魂魄抢到弱水救治,反而让他一脚踏进了仙道。 如果不是后来横生波折,重韫的仙骨又被他身边那个小娘子所夺,他就可能永远错失了夺取殄文的机会。所以,他必须等到雪谷里的人斗到两败俱伤之时,才能稳稳坐收渔翁之利。 雪谷之中。 玄真道人已经跟崂山派的小道士交上了手。 昆仑淬月回剑护主,重韫忍受着背上的重伤勉力与玄真道人对了一剑,玄真却很狡猾,见他尚有还手之力,便将手中的剑一错,朝荨娘逼了过去。 荨娘还在和重韫的仙骨融合,此时根本没有半分招架之力,见他逼来,也只能在雪地勉强打了滚,险险避过。 玄真不待招式用老,随即回剑一挑,强大的剑劲逼得重韫步步后退。重韫又接了几剑,忽听得身后嗡然响动,匆忙中回头望了一眼,才发现被埋在冰雪之下的八百把飞剑不知何时竟然又结成了剑阵。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两厢夹逼之下,重韫咬破舌尖,生生从指尖逼出一道符文。 然而还不待他将符文弹出,一道鹅黄身影闪过,眼前一花,荨娘已经站到两人中间,玄真的剑尖横在她颈旁,她的手指却点住了玄真的眉心。 荨娘的声音虽然虚弱,语气里却透着狠厉:“……住手,我已经拿住了你的神台穴……” “你不想我捏碎你的元神吧。” 话音落时,八百飞剑倾巢而出,堪堪停在重韫身后一寸之地。 第107章 雪恨 玄真道人竟然笑了:“这位小娘子想来一定没有杀过人吧。你的手,在抖呢。” 荨娘将一道磅礴仙力逼到指尖,凝住,道:“我手抖又怎样,你要是不信我能杀了你,大可以试试看啊。” 玄真与她对视一刻,将剑收到身侧挽了个剑花,那剑脱手而出,斜斜地插/进了他身后的雪地里。同一时刻,重韫身后的八百把飞剑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哗啦啦一阵响,全都落到地上,失去了华光。 重韫顿时再也撑不住,拄着昆仑淬月的手一软,整个人俯面栽进了雪地里。他身后的道袍破开一道缝儿,好似被人拿刀划了一下似的,通过破开的衣物可以看到他背上有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深可见骨。 荨娘看了眼泪又要掉下来,连忙转过头,喉咙里哽得生生地疼。 逼出一道仙力,使了个定身诀将玄真道人定住。她抬起手掌,一道五品仙印浮现,她一掌拍到地上,大呼:“土地!” 这一掌拍下去,整片雪谷一时间似乎都静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见到一个雪球一般的矮子从雪堆里拱出来,朝荨娘作揖道:“不知仙子大驾光临,小仙有失远迎。仙子有何事需要小仙效劳啊?” 荨娘指了下玄真道人,道:“我将此人定在这雪谷中,你使个障眼法把他藏起来,无论谁来找,都不要放他走。” 那小土地迟疑道:“这……这,昆仑山中终年大雪,他一个凡人,在这定久了可是要死人的。” 荨娘冷冷地盯住土地,道:“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 那小土地一时被荨娘凶狠的眼神吓住,终于不敢再言语。 荨娘将重韫从雪地里扶起来,自行箧里寻出那辆纸马车往地上一丢,捏了个诀把重韫送进车厢,自己在车辕上坐定了。她赶着马车往前走了两步,与玄真道人错身而过时,道:“我是不敢杀人,所以我不杀你。你被我定在这里,到时候冻死了,也跟我没有关系。” 玄真道人长眉微挑,试着调动全身的真气,想要冲破荨娘的定身诀。 荨娘便道:“没有用的,九重天上仙君所创的法诀,又岂是你一个小小凡人能够勘破的呢?” 她说罢,往那匹纸马上输了道仙力,将昆仑淬月往车辕上一插,嘱咐金逐月看着点马车行进的方向,自己便钻进车厢里。 那辆马车漂浮在雪上三寸之处,渐行渐远。 小土地看荨娘走远了,才背着双手踱到玄真道人跟前,仰着脖子看他。 玄真还在跟那个定身诀搏斗。 小土地看出他也是个六七百年修为的人,想着他要是就这么冻死了,不免有些惋惜。横竖那个小仙女走了,也未必会回来查看,他要是不把这人藏起来,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小土地默默想了一番,自觉很有道理,遂对玄真道:“这样吧,咱们生死由天,听天由命了。我也不把你藏起来,要是有人来救你,那就是你运道好。要是你不幸扛不住被冻死了,那就怪不得我了。” 玄真神色竟然异常镇定,只道:“多谢土地大恩。只是不知,可否劳您将我的剑拔/出/来给我一下?” 那土地一愣,还在内心交战了一番。要不要帮他呢?还不等他拿定主意,忽听得一声老鸹叫似的森冷低笑。一白衣道士提着一把红光烈烈的剑从远处走来,经过玄真的剑时,便顺手将剑拔了出来。 玄真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脸,却认出了他的声音。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张师侄。” 身后的人用他的剑刷刷挽了几十朵剑花,最后那剑一声清响,剑尖轻轻地抵上了他的背心。对方似乎将他的剑当作了毛笔,竟然提着剑隔着道袍在他背上写起字来。 锋利的剑尖与皮肉只有数层布料的阻隔,张祭酒的力道拿捏得恰如其分,像是要刺进他的皮肉里,却又偏偏连他的道袍的未曾划破。 “玄真师伯,我幼年失诂,没念过多少书,也只勉强认得几个字,不知道我这个‘杨’字写得对不对?” 玄真本以为自己修道多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听了他用这怪异的腔调说话,竟然闷出了一身冷汗。 张祭酒也不要他回答,手下不停,又在他背上写了一个字,“那这个‘忘’字呢?” “这个‘仇’字呢?我写错了没有?玄真师伯贵人健忘,不知道可还记得这个人不曾?” 玄真暗中催了几次真气,依然冲不破荨娘的法诀。他明明尚有还手之力,可偏偏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个法诀都捏不出来。 小土地看了这一幕,有些错愕:“你这是要杀他,还是不杀他啊?” 要杀也痛快点啊! 张祭酒抬手卷了卷唇上的小胡子,笑道:“大概是要杀他的吧。” 话音落时,他手里的剑忽然向前,只闻一声闷响,那剑已将玄真捅了个对穿。 玄真痛极,下一刻,一道气劲顺着剑身钻入他体内,分为七七四十九道分游窜到各处内脏。玄真睁大眼,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张祭酒靠在他耳边,轻笑:“多谢玄真师伯赐下剑招。这招用来杀人,当真最合适不过。” 刷—— 张祭酒将剑抽出来,一道血柱高高溅起,有几点落在他雪白的衣袖上,像是雪地里忽然绽开了几朵红梅。 玄真仰面倒下,不多时,手脚痉挛,整个人微微抽搐起来。他的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一双不甘的眼直直睁着,慢慢地放空了。 张祭酒随手将玄真的剑丢还到他身上,抬手,十分随意地掸了掸衣袖,对着已经看呆的小土地惋叹道:“没想到杀他倒是最容易的,呵,真是没意思。” 小土地管着这带的雪山,常年见不到什么人,因此已经多年不见血腥了。结果刚刚目击了一场“谋杀”,难免有些心肝颤颤。 张祭酒本来转身打算走了,走了两步,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回来,一边摇头,一边道:“不行,我怎么觉得他死得太容易了呢。要不然,把他剖腹,削断四肢,抛去喂狼?” 他这句自问似的自言自语吓得土地腿一软,险些就要趴下去了。正在此时,忽见不远处起了一阵旋风,登时搅起满地白雪,又见金光一闪,那怪风忽然息了,三条人影从虚空中跳出来,一个身穿黄色道袍,看样子是个道士。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玄衣,女的一身红裙。 这三人正是刚刚独自划开结界斗法的张天师和姳霄夫妇。张天师的发冠有点歪了,衣袖上也破了几个洞,除此之外,倒没有太狼狈。看来姳霄夫妇也没有占到便宜。 张祭酒走过去,双手持剑,朝张天师礼道:“师父。” 小土地这边看看,那边瞧瞧,顿时觉得,我草,不对啊。这道士不是青城派的吗?怎么这会子又叫龙虎山的道士作师父啊? 想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此地危险,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姳霄眼神在张祭酒身上一转,落到他腰间的符袋上,面色便是一变:“我在蜀地游荡时曾经路过阆中城和夔州,在这两个地方都发现有人炼鬼,我才上青城派查探。可谁会想到,炼鬼的人其实是披了青城派道袍的龙虎山弟子呢。” 她不无讥讽地说道:“枉你们龙虎山自称道门正宗,居然做出炼鬼这般歪门邪道的行径。” 张天师并不辩驳,只朝玄真道人的尸体望了一眼,道:“人是你杀的?” 张祭酒道:“只捅了他一剑,手脚还是完好的。师父莫不是想将他炼成僵尸?” 张天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炼尸?你把他的内脏都震碎了,还怎么炼?” 杨鋆就是被人生生炼成僵尸的,因而姳霄一贯最听不得“炼尸”这样的字眼。她气得脸色更白了,当下又想冲上去和张天师再斗一斗法,却被杨鋆按住了手。杨鋆朝她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天快亮了。 他们一个是僵尸,一个是千年老鬼。在白天与人斗法,根本讨不着便宜。 姳霄冷笑几声,正打算收手离去,却被张祭酒唤住。 张祭酒上前一步,忽然一震衣袂,就在两人跟前跪下。他一连叩了三个长头,方直起身来,道:“二位都是水族和夜郎国的前辈,小子乃是水族后人。”顿了顿,“两位前辈应该对水族灭族,夜郎亡国的真相很感兴趣吧。” 姳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水族灭族了?可她当年带杨鋆上昆仑山前,水族族人明明还在世上活得好好的…… 一道厚重的云遮住了天上的缺月,山峦边上,露出一点点鸭青色。就快天亮了。 重韫俯身躺在车座上,荨娘双手插/入他腋下,将他上半身架着往自己身上提了提,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挑开他的衣物,低头去看他背上的伤。那线条流畅的背上豁开了一道几近一尺长的鲜红口子,已经不怎么流血了。 荨娘将小彩儿唤出来,问它要了道能够止血减疼的法诀,替重韫初步处理了伤口。 “道长,道长,你为什么不骂我呢?”荨娘捂住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断断续续地道,“都怪我,都是我太蠢了。我太坏了,我其实一开始就只想着借你的运道。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一开始……一开始只是想让你成仙以后帮我回九重天啊……” “我也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难受;可你对我这么好,我反而更难受了……” 重韫长长的睫毛随着马车的颠簸时不时颤动上一下。荨娘靠在车壁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一时间希望他此刻是能够听到这些话的,一时间又希望他永永远远地忘了这件事才好。 金逐月在外头听她哭了许多时,他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不免被她的哭声吵得有些烦闷起来,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女人,简直是洪水做的。嗯,真是可怕,这小道士怎么受得了她? “喂,别哭了。” “喂——” 里头的人还在啜泣。 金逐月便有点火了:“你哭哭哭的,是能把人哭醒是吗?还是你的眼泪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往他伤口上滴两滴他就能好了啊?” 里头的人听了他这话,终于沉默下来,只是时不时还是会传出一两声低低的哽咽。 金逐月有些心累,道:“你要带这小道士去哪儿?回崂山?” 荨娘刚刚收拾玄真时虽然摆出一副颇为潇洒干脆的模样,实际上她那不过是外强中干,当时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什么都没办法好好思考。因此扶重韫上马车时,她还没拿定主意要去哪里。 现在听金逐月这般问,她才想起崂山已经被钱塘君围成了铁桶,肯定是回不去了。 她想了一遭,刚想答:“不然先送道长去洞庭湖好了。” 怎么说洞庭君也算是道长的师叔,而且他身为一湖之主,见多识广,肯定有办法帮重韫治伤。 却听外头传来一道软糯糯的喊:“太师叔祖,救命命——” 荨娘掀开车帘,只见一条绿龙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他们的马车撞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多还有三章,这卷就完结了。 别的不好说,只能告诉你们,前方高能,此卷是个大转折,请做好心理准备。 ps:别说我后妈。你么要相信我,我真的是亲妈。。。 啊,今天写完后从头缕了一遍剧情,突然发现道长真的太惨了。 第一卷里就断了胳膊。 第二卷好好的。 第三卷被昆仑淬月捅了一剑+被上身 第四卷险些被困在幻境里出不来。 第五卷被捅了十六剑,才好了,仙骨又被人夺走了…… 重韫:你把我写得这惨荨娘知道吗? 作者菌:…… 第108章 师徒重逢 轰—— 大青龙的两根犄角直接插/进了马车的棚顶,然后……卡、卡住了。 荨娘望着那两杈子神来之笔一般的犄角,好一阵默然无语,连哭嗝都忘了打。 金逐月将那条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龙躯好生打量了一番,终于不得不承认,这“青里红”果然是蠢性难改。当年当他师兄杨忘仇的妖宠时,就能蠢到把蚯蚓当成自家同族兄弟,现今修炼成一条龙了,脑子依然没啥长进,连方向感都没有了。 这么大一辆马车,它是瞎吗?居然就能一头撞上来?! 小倭瓜往额上抹了一把汗,从小青,哦不,大青,龙的背上爬起来,强撑出一张笑脸朝金逐月打了声招呼:“太师叔祖——呕——不行……我先吐一吐……” 他们家这条大青龙飞得也忒快了些,连钱塘君都追不上他们。然而飞得快必然很难飞得稳,这世上有人晕车,有人晕船,小倭瓜何其有幸,大概是这世间第一个“晕龙”的人。 小倭瓜又趴了下去,只呕出了一点清水,雷声大雨点小。他身后又爬起来一个人,劈头散发的。那人双手伸到脸前,将披散着的头发朝两边撩开——露出了一张和重韫一模一样的脸来。 金逐月辨了一会,冷哼一声:“你这后生,障眼法学得倒不错。” 言下之意,像他这般修道有成的前辈居然一时间也没能直接看出褚云子那张脸是假的。 褚云子好歹也大几百岁的人了,这么被“一把剑”一口一句“后生”地叫似乎不太好。但他生来脸皮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嘿,有人叫老道儿“后生”,岂不是代表老道儿我还很年轻嘛? 他站起来,倾身,弯下腰,屈指在窗沿上敲了两下。 “嘿嘿,大徒儿啊,魂回来了没有啊?” 车内无人应他。 金逐月没好气道:“小道士被人剥了仙骨,昏着呢。” “什么?!”褚云子大吃一惊,立时从大青龙背上跳到车辕上,钻进马车里一看,重韫果然晕迷不醒,再一看他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褚云子简直比自己被人划了一刀还疼。 都说师父师父,既然占了一个“父”字,徒弟就是半个儿子呐。 他面色阴阴地替重韫把完脉,从袖子里掏出几枚丹药喂他吃了,而后才取出一个针线盒的似的东西并一壶烧酒。将针线在酒里消过毒,方道:“我要把他背上这伤口缝起来,会很疼,你按着他点。” 荨娘声音都颤了:“要……要缝起来吗?” 褚云子瞪眼道:“这还用说吗?背上都豁开那么大一道口子了,不缝起来,等着往里头灌西北风啊?” 他看了眼荨娘惨白的小脸,还以为她是心里害怕,遂高声喊道:“小倭瓜,吐完了没有?快进来!你大师兄受了重伤。” 小倭瓜一听大师兄受伤,顿时连吐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接顺着大青龙的背从车窗翻进来。 “爹爹!” 小倭瓜叫了一声便要去抱重韫,被褚云子一巴掌拍开毛毛躁躁的爪子。 “别乱动,你和荨小娘子一起按着你师兄,我要替他缝伤口。” 说完似乎别有深意地,又看了荨娘一眼,道:“荨小娘子,你要真害怕……” 他这话没说完,便被荨娘打断了。荨娘的脸色虽然难看极了,那双眸子却依然晶亮。她的双手紧紧地攥了一下又立刻松开了,胸口几不可见地起伏了一下。 “我不怕!我要陪着道长!” 褚云子用那张和重韫一模一样的脸朝荨娘微微笑了一下,道:“好丫头。” 朝阳的红辉洒落在山尖,更远的山峦后头,山与天相接的地方,深蓝色的云被霞光映成了紫色。 天终于亮了。 小青化为原形缩在车辕上睡觉,睡得正香时,小倭瓜忽然掀开车帘冲出来,抱起它便哭,抹了它一身的鼻涕眼泪。 小青一直与小倭瓜十分亲近,此刻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便拿尾巴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圈,尾巴尖儿不时在他那张白玉团子似的脸上东擦一下,西揩一下,给他抹眼泪。 这一个刚哭完,又一个哭上了。 金逐月被这些哭包折磨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根本不明白这有什么可哭的,当下便怒斥道:“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小倭瓜抽噎道:“可、可是,好疼,疼嘛。” 金逐月觉得这一帮人简直是莫名其妙:“缝的又不是你的肉,疼得也不是你,你哭个什么劲?” 小倭瓜两只眼睛红通通的,跟只小兔子似的。他转向金逐月,格外认真地朝他解释道:“太师叔祖,你不懂。伤在爹爹身,痛在小倭瓜心呐……哇——” 金逐月忽然沉默了。 他想起那年他闭关出来得知杨师兄死讯时的心情。一个从小与你形影相伴,对你照顾有加的人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那种感觉实在难以言喻。甚至于,他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就像被雷对着脑袋轰了一下,竟然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杨师兄能辨识殄文,法术学得又好,他怎么可能死呢? 他们一定是在跟他开玩笑吧。呵呵,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他怔了一会神之后,忽然暴怒,竟然将来报信的小道童揪住狠狠地打了一顿。 他不相信不相信! 就在一年前,那个人为了能让自己好好修剑,还特地给他寻来了一本青城派的入门剑谱……那本剑谱他还没能好好看完,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可是三天后他亲眼看到杨师兄的尸体,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人,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兄长,可靠可信的师兄,他真的不在了。 他怎么可能真的不懂小倭瓜的心情呢? 他毕竟……也有过亲如手足的师兄弟啊。 褚云子将缝伤口的线打了个结,做好收尾,拭去额上的冷汗,才敢大声喘气:“哎呀我的天,最近这一个月的事简直比一年加起来还要多,累死老道儿我啦。” 荨娘从腰间抽出一方香帕递过去。 褚云子伸手接过,在脖子里擦了擦,终于腾出空来问问来龙去脉。 他先是感叹了一句,“这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做师父的还没能渡劫,当徒弟的倒先成仙了。” “说说吧,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这大徒儿究竟是被谁夺了仙骨啦?” 荨娘眼睛里含着一泡泪,她咬住破了皮的下唇,下巴微微凹陷,下巴上那块圆润的小肉颤动了两下,似乎下一刻就会“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褚云子慌了神,忙不迭地将自己擦过汗的帕子塞进她手里,道:“你怎么啦?你可别吓老道……不是!你可千万别哭啊……” 荨娘看到一张和重韫一模一样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眉眼里藏着焦急,怎么还忍得住? “哇——是我!都是我……抢道长仙骨的就是我这个大蠢蛋啊!哇——” 金逐月在心中暗暗“啧”了一声:完蛋了,里头那位又发洪水了。 他对褚云子道:“你别招她,你一招她她就能哭死你。出来,我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云子从车厢里探出一颗脑袋,苦着脸:“师叔祖,这话儿你怎么不早点说?” …… “听明白了吧?” 金逐月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后,望着两眼发愣的褚云子,有点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我的表达能力没那么差劲吧? 褚云子甩甩头,掀开车帘,转过身问荨娘:“所以,也就是说,你给我那大徒儿下了个诅咒,但是你自己并不知道那东西是用来夺人仙骨的……是吗?” 荨娘啜泣着点了点头。 褚云子深吸了一口气,半天才吐出一句:“那你还真是蛮蠢的!” 荨娘的啜泣声又变得急促了。 金逐月气得整把剑都在车辕上跳了一下,“我都跟你说别招她了!” 重韫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褚云子惊喜道:“大徒儿,你醒啦?” 小倭瓜也不哭了,赶紧转过来,一瞬不眨地看着他师兄。 重韫的眼皮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睁开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荨娘怕牵动他身上的伤口,忙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道:“不要起来。” 重韫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了,挣扎了两下,没能起身,也便放弃了。 他抬起手,拉住荨娘的手握紧了,才对褚云子道:“师父,你别怪她。” “她不是有意的。” 荨娘听了这话,心中一时间又甜又涩,只觉除了哭似乎再没有旁的可以宣泄她心中的情绪了。 他在她的指窝间按了两下,道:“别哭,荨娘,别哭了啊。” 他的情绪一向极少外露,可此刻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宠溺。 荨娘捂住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力点了两下头。 褚云子叹了口气:“我是老咯,你们小年轻自己玩吧,唉。” 话说完,一手将想要钻进马车里的小倭瓜逮出来,落下车帘。 小倭瓜不解地质问:“师父!你干嘛不让我进去?” 褚云子竖起一根食指点了点唇,压低声音道:“你大师嫂要和你大师兄说悄悄话儿,你进去参和什么?” 小倭瓜一颗小脑袋和他凑得紧紧地,也悄声道:“爹爹要是娶了荨娘姐姐,她是不是就可以当我娘啦?” 褚云子朝他挤了下眼,握拳:“你从现在开始好好表现,肯定有机会的。” 小倭瓜圆咕噜的两颗眼珠子一转,精光一闪,贼兮兮地和师父碰了一拳。 马车沿着蜿蜒的山道走了小半日,终于回到昆仑山脚下的村落。褚云子思索着钱塘君一时半会估计是找不到他们的,重韫身上的伤也不适合立马上路奔波,与其在外头东躲西藏,不如在这十万里莽莽雪山当中寻个僻静之所避避风头。 主意打定,他便在山脚下的村落停了车,寻了户人家歇脚。 重韫身上的伤口虽然没有恶化,可到了午后,他便发起高烧来,褚云子和荨娘二人不停地用酒替他擦身,到了傍晚的时候,他的烧才退下去一点。 小倭瓜看荨娘闷闷不乐地,想起师父对自己说过要“好好表现”,便强打起精神,想要逗她一笑。 “荨娘姐姐,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师父是怎么从钱塘君手里逃出来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有双更啊,而且是大/粗、长的章节哦…… 就是更得晚了,不知道你们都睡了没? 第109章 分离 说起他们逃亡的经过,倒也算不上惊险。 钱塘君刚摸到“又一村”外,就被小倭瓜拿瓜砸了脑袋。小倭瓜见一砸没有把他砸晕,立马关门放小青,自己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叫:“师父呐,救命啊——” 也是那时候褚云子才知道自己这个混账小徒弟居然没跟何弥勒一起去洞庭湖。小倭瓜一头撞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把他倒提起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这倒不是因为小倭瓜居然瞒着自己留下来了,而是因为他刚刚那一路风风火火跑过来的时候,东踢一脚,西踹一脚,竟然把他苦心设下的奇门八卦阵给踢散了。 这熊孩子! 结果就是,本来会被奇门怪阵绊上一番手脚的钱塘君居然一路顺风顺水地摸到“又一村”深处。 褚云子见逃不了,藏又没地儿藏,自然只能正面迎上,和钱塘君好好“切磋”了一番。可惜技不如人,才在钱塘君手下走了三招,就被对方一画戟挑出去,直接落到屋顶上,砸穿了屋顶,一时间摔得心肝脾肺肾都他娘地错了位。 小倭瓜见师父被打趴了,钱塘君又步步逼来,心中忽然萌生出一股悍勇,竟然一头撞向钱塘君,啊呜一口,咬在了人家大腿上。 他牙尖嘴利的,这一口下嘴极狠,钱塘君只觉好似被狗啃了一嘴,疼得脸都歪了一下。 他捏住小倭瓜两颊,迫他松口,然后抓住他一条腿将他倒提过来,从口中喷出一道浓郁的酒气,道:“小鬼,你有种!龙王的脑袋你敢砸,龙王的大腿你也敢咬!” 小倭瓜双手作爪状,毫无章法地往前挠挠挠,挠了半天连钱塘君半根胡子都碰不到,不由泄气极了。只好在嘴上逞强道:“我们崂山的人都很有种!你有本事放我下来,我还要打你呢。” 钱塘君被他气笑了,竟然真地将他放了下来。 小倭瓜踢了踢腿,甩了甩手腕,假装是在活动手脚,下一刻,他见钱塘君眼神有些飘散,便趁机一跃而起,右手一抓,狠狠地揪住了他颌下的长须。 被人抓住胡子往下坠的滋味估计不会比被人抓住子孙根的滋味好受多少。 钱塘君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弯下腰,两条铁臂顺势一圈,便将小倭瓜牢牢地锁在自己怀里。 这一老一小照面一打量,钱塘君忽然泪流满面,一把将他搂进怀中,道:“儿子啊——爹找了你好多年哇!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哇!我的儿诶!” 他抱住小倭瓜的力道极大,几乎没将小倭瓜搂断气。小倭瓜翻着白眼的时候还在想:老龙王,你这样“得来全不费功夫”地到处乱认儿子,你家夫人……知道吗? 钱塘君固执地认定小倭瓜就是他那死去的幺儿,大喜之下将报仇之事全然忘诸脑后,一门心思只想拉着小倭瓜回钱塘认祖归宗。 小倭瓜才不干咧。 要是让他认个爹,他只认自家大师兄。这种醉鬼,长得又不俊,他才不想给他白当儿子呢。哼。 但是小倭瓜机灵。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于是便假意道:“爹(啊呸),要我跟你回去也行,你先让山下那些鱼啊虾的,退远点。还有,我要带我师父一起回去。” 钱塘君本就有些醉,又被大喜冲了脑子,此刻哪里还有什么理智。无论小倭瓜提什么要求,他一律点头如捣蒜:“行行行。” 于是山下围山的水族集体后退三里,小倭瓜带着自家师父走到半山腰时,又假装自己肚子疼,要上茅房屙屎。没奈何,钱塘君只能等他。 小倭瓜又说,茅房太黑,他一个待着心里害怕。钱塘君马上热情地表示自己可以陪他一起上。小倭瓜为难地皱起眉头,道:“爹,这怎么能行呢?茅房那么臭,熏到你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道:“爹,还是让师父陪我一起上吧。我师父习惯了,他不怕臭的。” 褚云子当时真想一脚把这小徒弟踹坑里去。怎么说话呢? 两人绕到茅房里,又趁着钱塘君离得远,偷偷地从另一条相反的小径一溜烟儿跑出一里,这才召出小青,两人乘龙而上,等到钱塘君发现自己上当时,他已经追不上小青了。 小倭瓜一口气说完,双手一摊,摇头啧啧道:“唉,荨娘姐姐,你说,我怎么就那么聪明呢。” 荨娘笑着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不是我军太聪明,是敌军太笨啦。” 小倭瓜便故意垮了脸,作出一副受伤的模样,两根小手指对来对去,瘪着嘴道:“你这样说我不开心啦。” 荨娘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啦,你很聪明。开心吗?” 小倭瓜点点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荨娘姐姐,你看我这么聪明,我给你当儿子好不好?” 荨娘那句“好呀”说了一半,忽然回过神来。她上下打量了小倭瓜一番,神情颇有些一言难尽,“你……想认我作娘亲?” “对呀。”小倭瓜双手合十,道:“你要是嫁给我爹爹,可不就是我娘亲了吗?” 荨娘一张俏脸倏地红了个透。 “我,我,我……” 她吭吭哧哧地“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嫁给道长吗? 就像人世间的新嫁娘那样,披上红嫁衣,两人牵着同心结,一起拜高堂,一起拜天地,生同寝,死同穴……呸呸呸,他们才不会死呢。他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到琼岛捉鱼,去岭南吃荔枝,上临安逛西湖,到汴梁看落雪…… 小倭瓜嘟着嘴,有点急了:“怎么了?难道荨娘姐姐你不想嫁给我师兄吗?” 荨娘立刻反驳:“怎么可能!” 小倭瓜便又笑起来,眉展眼舒,那双狡黠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一点“奸计得逞”的得意,颇得了些褚云子的真传。 荨娘见自己竟然在个小毛孩三言两语的挑动下就暴露了心思,不由羞得连坐也坐不住了。她屁股下好似安了一张针毡,扎得她坐立不安。 好奇怪,她不是应该脸皮堪比城墙厚吗?以前在九重天上时贺天就老说她厚脸皮。 荨娘双手捂住脸,“啊”了一声伏下去。怎么办,为什么忽然觉得好丢脸? 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啊啊,大家伙快看呐,那是什么?” “天梯啊!是天梯啊!” “是来接仙人的吗?还是有仙人要下来啊?” 荨娘的脊背一僵。 小倭瓜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说外头有热闹可以看,便兴冲冲地跑了出去,临到门前,还特别兴奋地朝荨娘招了下手:“荨娘姐姐,快跟上!” 荨娘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 一路下山的路上,褚云子已经和他们讲过如何避开寻仇的钱塘君,那计划虽然说不上完美,但是只要等重韫伤势恢复之后,钱塘君也奈何身怀三万殄文的他。更何况,黑山留下的纸鸦还有两只。再不济,他们还可以去找这个耍刀的地仙帮忙。 荨娘心中唯一牵挂也放下了。 她得了仙骨,九重天上给新进仙人登记造册的那些仙官也该得到消息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刻来得竟然这么快。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重韫似乎被吵醒了。他背上有伤,不能仰卧,只能脸朝下趴在床上。这个姿势让他很不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翻过身,忽听得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唤他:“道长。” 他费力地睁开眼,便看到荨娘双手交叠撑在颌下,她的脸与他的靠得很近,越来越近。 额头相抵,她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道长,我要回一趟九重天。” 重韫的脑子里烫得像是一锅烧沸的粥,他明明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却又像是不明白她说了什么。 她要走么?回到那个让她丢了半颗心,一副仙骨的地方? “为什么?”他低声问,声音有些沙哑。 “我要回去找一个人,我要回去弄明白一些事情。” 找一个人?是谁?是她梦里的那个宁渊,还是她老提在嘴边的那个贺天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重韫舌尖上盘萦了许久,他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像是怕会引得她想起一些伤心的往事,他是见不得她皱一下眉的;又像是怕她说出口的答案会让自己伤心。 重韫抬手抚摸她的脸,许久才问:“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荨娘将自己的手叠在他的手上:“很快。” “很快是多快?” 荨娘眼睛一眨,便有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进了重韫的手掌里。 “道长,你信我。我说很快会回来,就一定会很快回来的,好吗?” 重韫抽了下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万一你回不来呢?我知道,仙人要下凡,只能跳锁仙台……” 跳一次锁仙台,一身修为损其七八,要是遇上劫雷,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 荨娘哽声道:“要是你还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回去当神仙呢?” 她将头发撩到耳后,闭上双眼,将自己的唇迎上去,在重韫唇上轻轻地,轻轻地吮了一下。 一触即逝。 越是耽搁,便越是舍不得。 重韫闭上眼,像是在回味那个短暂的吻,又像是不忍心看到她离开。 他的声音里似乎也掺杂了一点哭腔,“你一定要回来。” 荨娘走到门口,忍不住按住门框又回过头,却发现重韫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眼睛。他实在舍不得和她分离,因此竟连她离去的背影也留恋起来。 他见荨娘回头,便道:“我等你。” 说完这句,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急急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很快很快回来,我就……” 什么“很快很快”……他竟然像个孩子那样用叠词说话,这倒是破天荒第一回。 荨娘破涕而笑:“你就如何?” 重韫侧过脸,第一次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竟然有些负气地回了一句:“我就不等你了。” 荨娘嗔道:“你敢!” 重韫抿着唇,不语。 小倭瓜冲过来拉住荨娘的袖子:“荨娘姐姐,快看啊,天梯呢。” 荨娘蹲下身,握住小倭瓜胖乎乎的手:“姐姐要去个地方,暂时不能和你们一起了。你能帮我好好照顾你大师兄吗?” 小倭瓜迷惑了:“你要去哪里呀?” 荨娘指指天上:“答应我,好吗?” 小倭瓜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只好点点头,应道:“好!” 荨娘便放开他的手缓步朝村口的那道云梯走去。 一道七彩祥云阶梯,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级,从遥远的天际延伸到人间。 那道云梯也是奇怪,别人拿手去摸时,五指便从云彩当中穿过去了,荨娘却仿佛踩在了实物上,竟然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 褚云子就站在云梯边,见了她,也不多问其它的,只道:“你可是决定好了?” 荨娘点头:“我必须回去一趟。” 褚云子便道:“那你诸事小心了,我那大徒儿可是个呆子,死心眼得很。” 众村人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竟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不住叩头道:“神仙保佑,神仙保佑。”直到云梯和荨娘都消失无踪后还不肯起来。 褚云子转回去看重韫,他闭眼装睡,褚云子知他心里难受,也不去戳穿他。 入了夜,这个小村落竟然热闹起来,村人们纷纷说今日见了神仙,乃平生之大喜,合当庆祝一番。于是燃起篝火,杀鸡宰鸭,载歌载舞,褚云子和小倭瓜受不住村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热情邀请,只好被他们拉去喝了两碗清酒。 重韫趴在床上,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靛青荷包,反复摩挲,像是里头藏了什么宝贝似的。 村民闹到半夜,俱疲倦了,于是熄火歇息。重韫却难以成眠。 他睁着眼躺到将近寅时,才略感到有点困倦,正想合目小睡一会,忽然听得窗外风声骤紧,呜呜如同鬼泣!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每次写感情戏都要泪目…… 真是阿米豆腐…… 第110章 走火入魔 重韫将褚云子搡醒,披衣而起,踅到门边,挑开厚重的门帘,透过门缝朝外望了一眼。只见外头簌簌地落着小雪,许是没有月,满地的白雪都透出一股沉沉的铅色。 重韫的心中十分不安,他忽然想起与青城宗主相斗时,旁边似乎还有一人虎视眈眈。因为离得远,兼之他彼时身心俱疲,竟未认出那人是谁。现在再想想,能够花费那么大手笔布下破军阵来截杀他的,恐怕也唯有龙虎山的宗主了。 重韫转过身,褚云子抱着小倭瓜站在他身后,一面打呵欠一面问:“你起来做什么?” “师父”,重韫脸色冷肃,道:“昨夜追杀我的,除了青城宗主,还有一人。我猜,极有可能是龙虎山的天师。” 他又将张天师和姳霄夫妇斗法的事对褚云子说了。 褚云子听后沉吟片刻,问:“你与那对夫妇可是交好?” 重韫道:“只是相识而已。” 褚云子便道:“既然如此,我们即刻便走,去洞庭湖。你身上伤重,不能再与人斗法了。” 片刻后,二人在借住的村民家中留了些钱财,褚云子抱着仍旧睡得迷迷瞪瞪的小倭瓜,同重韫一起登上了马车,将纸马换下来,让小青来拉车。 小青速度极快,眨眼便飞到昆仑山脉边缘,青海湖遥遥在望。 忽然,小青一个猛子刹住了手脚,车内的人齐齐朝后仰了一下,又猛地往前扑去,险些没摔出车外。小倭瓜被惊醒了,双手揉揉眼睛,讶道:“我们怎么会在车上啊?” 褚云子捂住他的嘴,挑开车帘朝外头望了一眼,只见一个玄衣男子并一红裙女子悬浮在高空之中,阻住了他们的去路。 褚云子压低声音,道:“是你说的那对夫妇,看着有些不太对劲。” 重韫按住腰侧的匕首:“到地上去,在天上对咱们太不利了。” 小倭瓜虽然仍旧懵懂,这句却是听明白了。他勾指打了个唿哨,小青会意,当即俯冲而下,正落在青海湖附近的一片草滩上。 三人从马车里跳下去,放眼一望,四面都是齐人高的油菜花,正值七八月时间,油菜花开得绚烂无比,风一垂,花浪起伏,好似一片金色的海洋。 褚云子按住重韫肩膀,将他压下去,道:“我去把那对夫妇引开,你看好小倭瓜,赶紧布个阵。那张天师会布阵,难道咱们崂山不行吗?他要敢来惹事,定要他后悔!” 说罢,不等重韫反驳,反手一抽,将昆仑淬月掣在腋下,破开一道草浪奔向湖边。 重韫翻出行箧,从里头取出一把令旗。他举目眺望,此处临近大湖,水汽沛然,布一个水阵最为有利,而且……重韫遮住右眼,只留下那只能够看到阴魂鬼物的阴阳眼,黑夜之中,飘荡着无数灰白的魂影,有死在此处的牧民,更多的则是动物。 就布一个“鬼门关”吧。 重韫打定主意,立刻抽出十四根令旗递给小倭瓜,道:“你往东行十九步,将这些令旗两两成行排开,每根令旗间间距三、五、七尺。” 小倭瓜应道:“是!”伸手取过令旗,将化为原形的小青收进袖子里,一转身,钻进了茫茫花海。 重韫抬头仰望,星光黯淡,他一边走,一边掐算星位,右手起落间,便有一根令旗飞射而出。 花海之上的魂影似乎被什么驱赶着,俱往一个地方涌了过去,隐隐地,好似能听到鬼哭狼嚎。阴风乍起,卷过花海,一时间所有的油菜花俱往西面倾倒。 重韫坐镇阵中,阖目良久,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将六道戮□□了身前的土地里。 像是有一双大手抚过花浪,下一刻花浪逆转方向,倒向了东边,那层层叠叠的花浪渐次推出,每前进三丈,便有一座灰白色的巨大牌楼出现。 地狱里有十殿阎罗,“鬼门关”亦有十重鬼门。每一重牌楼代表的即是一重境界。 上一次我险些命丧你手,这一次,换你来闯一闯我的鬼门关了。 张天师一踏入花海中,当即感受到一股阴森之气。他长年炼鬼,自然对这股气息十分熟悉。他抬手按住腰间的黄布袋,沉思良久,终于决定将袋中的“阴娘子”放出来探探路。 阴娘子刚刚脱离封印,便望住他身后,发出一声尖啸,张天师骤然回身,只见一座牌楼出现在他身后,抬头,牌楼中央竖着一面牌匾,匾上写着“孽镜台”。张天师只觉那三字龙飞凤舞,好似下一刻就会脱匾而出,朝他扑过来。他两边太阳穴齐齐震了一下,忽然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夫君……” 张天师缓缓地回过头。花海中俏立着一身形娉婷的女子,她素手微抬,攀住一枝油菜花,回眸浅笑,虽是荆钗布裙,却不掩天生丽质。 她微微启唇,轻声道:“夫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还好么?” “我很久未见你了。你……老了很多啦。” 张天师梦游一般朝那女子走过去,待牵住她的手时,竟泪流满面。 他生活的年代,正值战乱之时。朝生暮死的不止是蜉蝣,百姓亦如是。那一年慕容鲜卑大掠中原,抢劫财物无数,还掳掠了万名汉族少女,一路奸/淫烹杀,退到易水时,慕容鲜卑嫌弃这些女子拖累进程,又不想放她们离去,竟将剩下的八千名女子投入易水当中。一时间,易水为之断流。 在那些女人中,有一个女人,是他的妻。 阴阳是什么?生死是什么? 他不想管! 他只想问这天地一句,究竟是为什么,要他们生生分离! 阵眼中,重韫忽然“咦”了一声,长身而起。他右手小指抖动不停,这代表有人在第一重鬼门前就丢了性命。他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张天师再怎么说也是龙虎山的一代宗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了呢? 可等到他走到第十重鬼门,翻过地上那具早已冷透的尸体细加查看后,却不得不相信,这张天师是真的死了。 他环顾四周,一道残缺的魂影从他手边飘过。他大吃一惊,这……张天师的魂魄,竟然被厉鬼吞食了! “嘻嘻……” 一阵娇笑从牌楼顶部传来,重韫闻声看去,只见一布衣女子斜倚于牌楼之上,餍足地舔了舔唇。她手抚小腹,娇笑道:“真好,夫君,真好。这样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夫君,你可欢喜?” 重韫猛地倒退了一步,从袖下翻出一张黄符。 像是才发现重韫一般,那女鬼眯起双眼,浑身好似没长骨头。她姿态慵懒地爬起来:“道长,被女人欺骗的滋味儿不好受吧?” 重韫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在这个女鬼背后的究竟是谁!? 她抬起一双纤纤素手,像是逗小孩一般将双手遮在脸前,“哗”了一声又将双手分朝左右撤开,再看时,那张脸已经变成荨娘的模样,连音容都学得惟妙惟肖。 “道长。” 女鬼娇娇唤了一声,蛇似的从牌楼上滑下来,前一刻还笑得如同三月春花,下一刻,那笑忽然变得讥诮尖酸起来。 “道长,你怎么就这么傻呢。我说什么你就信?真是何其有幸,我这辈子竟然遇上你这么个痴人。多谢你那根仙骨啦。”她抬手转了一圈,歪头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俏皮而阴毒的情,“真是对不起呢,道长,我又骗了你。” “我回九重天去了,再也不回来了。道长你是个好人,可要好好保重呀。哦呵呵……” 重韫咬紧牙根,沉声迸出一句:“闭嘴!” 那女鬼反而欺身而上,在重韫耳边吐气道:“道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吗?” “我呀,在天上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就是回去找他的。” 重韫一掌击出,暴喝:“我叫你闭嘴!” 女鬼疾速后退,留下一串银铃似的娇笑。 重韫按住气血翻涌的胸口,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 那个女鬼说的话,他明明一个字也不相信。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这么痛。是那句“我骗了你”被他当了真?还是那句“我再也不回来了”被他当了真? 细想想,他对荨娘的身份来历几乎一无所知。除了听她说过自己是青帝身边的掌灯仙婢,有两个好友,一个叫贺天,一个叫织女,便再无其它。她是因何失了仙骨,又是因何失了半颗心?她从来不曾主动提起自己的往事。 他们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的纱,明明离得这么近,伸出手,却触碰不到彼此的手掌。 可荨娘又何曾了解他呢? 真说起来,他们从相遇到分离,也才堪堪不到两个月…… 倒涌的鲜血似乎慢慢沸腾起来,重韫体内好似有一冷一热两道血流共同存在,一时烧得他头痛欲裂,一时又冷得他瑟瑟发抖。 小倭瓜从东面跑回来,刚想开口唤他,却看见他抬起头,一双血目中闪烁着噬人之光。 小倭瓜双手捂住嘴,将那声“爹爹”生生咽回去。 他要赶快去告诉师父,大师兄走火入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上来就发现掉了两个收,啊啊,心好痛。。。 难道是我前天那两章让你们心痛了? 第111章 此去经年 小倭瓜才跑了两步,身后草木响动,一道人影疾掠而来,一只大掌狠狠地掐住他的后颈,将他高高提了起来。 小倭瓜立刻放声大叫:“师父!师父!救命——” “爹爹!爹爹!我是小倭瓜啊,爹爹……你快醒一醒!” 重韫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只一点一点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小倭瓜觉得越来越喘不上气来,他的脖子似乎变成了一根一掐即断的草绳。 他的眼前阵阵发昏,正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大师兄手上时,一杆画戟自高处斩向重韫手臂,重韫迫不得已松开手,回身闪避。小倭瓜落到地上,捂住脖子咳嗽了好几声。 一只有力的臂膀将他拦腰抱起,小倭瓜与对方四目相对,吓得他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怎么是你啊?” 钱塘君怒瞪他一眼,道:“居然连你爹都敢骗,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他将小倭瓜朝空中一抛,抬手弹出一个水泡。那水泡迎风便大,将小倭瓜裹在其中,往高处升去。 钱塘君画戟往前一指,道:“居然让你苟活了这么多年!今日我便要替子报仇!” 话音落时,那画戟上忽然涌出一道水波,朝重韫迎面打了过去。 重韫身体后仰,朝后翻了两翻,几个兔起鹘落,就在花海中消失了踪影。 钱塘君仰天一声清啸,空气中似乎有什么轻轻震荡了一下。湿润的水汽汇作一处,结成无数只游鱼模样的水影,像一串长长的灯笼似的,被领头的“鱼”牵着游入了花海当中。 钱塘君画戟一横,跟随着那串“游鱼”,大步穿过花海,刀锋过处,刀势凌厉,震起无数黄花。 小倭瓜急得在水泡壁上狠锤了几下,高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不许你伤害我爹爹!” 一道魅影从钱塘君身后一闪而过,钱塘君猛然回身,画戟下压,手臂横划,铿锵!火花四射! 乱花溅欲迷人眼,夜风犹带水边寒。 等褚云子甩开姳霄夫妻二人回来时,便见花海当中已经空了一片,无数油菜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重韫嘴里咬着匕首,双手撑在地上,浑身浴血。 钱塘君的画戟高高举起,正欲一刀斩下。 他惊叫:“大徒儿!” 昆仑淬月激射而出,剑身横斜,生受了一斩。褚云子趁机将重韫扔到身后,握剑,与钱塘君交起手来。 “啊!师父小心!”小倭瓜又叫。 褚云子闻言头一偏,一把匕首从耳后刺出,他回头,便看到重韫一双红目,心中不由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大徒儿居然走火入魔了! 一时间三人混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要打谁。 趁着重韫逼近,褚云子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点在他眉心,断喝道:“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形无其形,物无其物,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一段清静经还没能念完,钱塘君的画戟已经逼到了后脑勺。 褚云子撤回手指,抬脚踹在戟杆上,无奈道:“钱塘龙王,你未免也太黏人了些!连念个经都不让人清静!” 钱塘君怒道:“滚开!不然休怪本王手下无情。” 小倭瓜喊道:“臭龙王!你敢伤我师父,我、我打死你!” 钱塘君面色一僵,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半分。 正在此时,风中传送来一阵羌笛般的怪笑,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花海中回荡:“道长,道长你又要杀人了么?害死钱塘君的一个儿子还不够,你还想再害死一个?” 重韫捂住脑袋蹲下去,呜呜惨叫起来。经过刚刚那一场激斗,他背上缝好的伤口又绽开了,鲜血将道袍浸得透湿。 褚云子心疼不已,偏偏被钱塘君缠住手脚,脱不开身来。 重韫长啸一声,忽然将手按到地上,他的手上带了一点黑幽幽的光,手掌才与地面接触,那道幽光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它朝四面蔓延开来,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褚云子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重韫体内所继承的三万殄文中寄宿着一道极为强悍的神识。那道神识不知是何方神仙所留,褚云子探不出虚实,只知对方似乎是以其他生物的生气为生的。 他知道这样的神识要是有朝一日在人间复苏,必定会给人间带来大难,所以才分出自己的一道魂魄助重韫压制那神识。没想到重韫走火入魔之后,竟然给了那神识可乘之机。 褚云子一剑隔开钱塘君的画戟,急道:“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你要不想大祸临头,就赶紧收手!” 钱塘君此时也发现脚下有异了。 这么一片生机盎然的花海竟然在一瞬之间枯死了大半。那枯败一直蔓延到二人脚下,褚云子赶紧拉了钱塘君一把,二人飞到空中,从上往下鸟瞰,效果更为震撼。只是一霎之间,整片草滩上的油菜花都枯死了。 那个幽幽的女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道长……嘻嘻,道长……” 重韫提起手掌,低低道:“闭、嘴。” 女鬼嘻嘻笑道:“来呀,我在鬼门关后头呢。” 重韫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有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他的侧脸冷硬得好似雕像,像是浑然失却了痛觉。他举步朝西面走去,荒草之上,光秃秃地兀立着十座牌楼的虚影。 鬼门关,孽镜台。 重韫在第一道牌楼前停下脚步。 那女鬼就虚坐在张天师的身体上,单手支颐,朝重韫咯咯笑道:“道长……” 重韫的眸子微微错动了一下,整个人忽然拔地而起,抢到那尸体身旁,长臂探出,手中匕首自顶贯下,直直扎入了女鬼的天灵盖。 重韫单膝跪在她身前,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她。闭、嘴。” 那女鬼一手抚上重韫的脸,一手按住心口,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悲伤起来。 她眼中落下两行清泪,凄然道:“道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道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跟另一道清凌凌的童音合在一起,一时间好似有无数人在重韫脑中一齐喝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重韫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明明是凶狠的,眼神却痛苦无比。 你做错了什么?你们做错了什么? 不,你们什么都没做错。 从头到尾,错的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褚云子虽然看不见那女鬼,也听不见那女鬼究竟对重韫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重韫此刻的情况十分糟糕。 他抢到重韫身边时,重韫正举起匕首打算刺入自己心口。 褚云子一掌打掉了他的匕首,狠狠摔了他一耳光,怒喝道:“混账小子,快醒过来!” 噗—— 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 褚云子回过头,只见刚刚被打落在地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身后那具尸体拾在手里。匕首从他背后直没至柄,锋利的刀尖贯穿了他的心脏。 昆仑淬月的锋刃则穿透了张天师的喉咙。金逐月本想以攻为守,逼对方回身自救。可他忘了,一个死人,是不会有自己的意识的。他所执行的,只是藏在他身后那人的指令。 天地间似乎默了片刻,那被重韫刺了一刀的女鬼忽然化作点点魂光散去,只留下声声嘲讽似的娇笑:“哈哈,哈哈……” 褚云子朝重韫笑了笑,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话,鲜血涌到喉口,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袖间掏了两下,摸出一枚东西藏在手心里,拉过重韫的手掌,将自己的手叠上去,五根手指才慢慢松开了。 重韫低头看去,却是一枚鸡蛋。 他强咽下那口血,开口:“好好照顾自己啊。” “好好照顾师弟们。” “以后,你就是崂山的掌门了。” “要将崂山发扬光大啊。” “不然……”有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涌出,“不然为师做鬼也不会原谅你的……” 小倭瓜放声大哭,双手拼命地捶着水泡的内壁,想要从水泡里出来。 “师父——哇——师父!” 褚云子按住胸口,默默龇了下牙。我草,真是……真是疼呢。 他的头慢慢地垂下了。 重韫盯住那枚鸡蛋。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白光一闪而过。 他骤然起身,将鸡蛋放入怀内,掌心一吸,昆仑淬月落进他手心。他单手揪住张天师的后领,将这具尸体提起来,拖着往前走。 钱塘君将小倭瓜夹在腋下,拦住他去路。 重韫道:“让开。” 小倭瓜在钱塘君身上狠捶几下,哭道:“都怪你,我恨你我恨你!师父!师父!” 钱塘君听到那句“我恨你”,手下不由松了松。小倭瓜从他怀中挣出,跌跌撞撞地跑向褚云子。 “师父……” 以后再也没人把他抛上肩头,说“小倭瓜,师父带你去找大师兄”,也不会有人再往他枕头底下偷偷塞鸡蛋了。 “让、开。” 那一刻重韫的眼神令钱塘君胆寒,他竟然在那骇人的威压之下错开了身子。重韫与他擦肩而过。 小倭瓜抱住褚云子的尸体失声痛哭,泪影中,看到大师兄一身血衣,满身萧索。他孤零零地走进荒野深处,越走越远。 一日后,兰州城外有二人斗法,一死一重伤。 半月后,崂山道士重韫直上龙虎山,在龙虎山道观大门前丢下两具尸体。龙虎山道士认出其中一具乃是本派宗主,一时间天下哗然。 转日,崂山道士重韫至承光寺,撕毁前盟,强行将害死千余人命的太阳金乌带走,并扬言若有人想报仇,尽可上崂山找他。 一月后,重韫带领师弟们在“又一村”内整理门派典籍,途中不知发现了什么,枸杞回头,只见大师兄捧住一本破旧的小册子看了许久,越往后翻,他的手抖得就越厉害。衰黄的竹叶从窗口飘进来,打着旋儿落到重韫身上。 重韫的手渐渐地停止了颤抖。他放下那本书册,转身,一手按在书架上,像是一松开手就会站不住似的。枸杞担忧,才想过去扶他一把,却见他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颓然倾倒。 “师兄!大师兄……” 是年冬至,崂山道士重韫北上汴梁。 两年后,皇帝宣布崂山取代龙虎山成为道门正宗,崂山宗主为新任国师。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至此结束,接下来加上番外还有大概15万字,如果我的预估没有出错的话。 下一卷非常短小,然后还有三卷,本文就该完结了。 细想想,自己竟然已经码了那么多字,简直不可思议。 感谢玉,江湖,畅畅,邹楠美,revolving小天使,感谢你们的一路陪伴。 刚刚发现有一段没写好,又回来改了下。 天上白玉京 第112章 司命星君 云梯尽头,是第一重云海。 荨娘回过头往下望,人间的山水在她眼中变得模糊起来,好似宣纸上随意游走的苍青色与浊黄色线条。鸿鹄飞得再高,此刻也被她踩在了脚下,化为远处一行小点。 只不过才到了第一重天,就已经如此天高地远,她根本看不见自己在意的那个人,连要找出他此刻所在的地方都颇为费劲。 一头健骏的白马从云海里踱出来,它脖子下系着一只铜铃,走动间发出阵阵清响。荨娘听着那铃声近了,才念念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 那马后拉着一辆马车,车上无棚,唯有车座四周圈了一圈朱红色的短栅。 马车上坐着一个身着绛色公服的仙官。那仙官一手捧着一本锦缎□□的小本子,一手拿着一杆秃头毛笔,随意地问道:“你就是那个新进的小仙啊?” 他抬眼一瞧,脸上那呆木的表情凝滞了会,便大张着口,双眼放出精光,用那只拿笔的手一拍大腿,道:“嚯,居然是个女仙呀。” 单手在栅栏上一撑,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凑近荨娘,微笑道:“不知仙子芳名?成仙前是何方人氏呀?修炼了多少年岁了?可曾婚配?可有道侣?” 荨娘被他那股殷勤劲儿吓得倒退了一步。她心里实则是有些烦躁的,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便是不愿搭理这小仙官,也只能强打起笑脸,道:“奴家成仙前是……” 何方人氏来着? 荨娘忽然想起重韫与她说过自己是临安人氏,便道:“奴家是临安人氏。修炼了三百年,未曾婚配。” 那小仙官绕着她看了一圈,啧啧道:“三百年?你挺驻颜有术的哈。” 荨娘低下头,故作羞涩地笑了一下。 小仙官被她笑得面皮有些发烫,心中一荡,不由恍了下神。所幸他及时拉回了信马由缰的浮想,微咳一声,举步走回马车旁:“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二人上了云车,一路行到九重天,在南天门外的仙籍署处停了车,登录了籍贯年岁,问到姓名时,荨娘便答:“重荨。” 仙籍署里的几个仙官闻言都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那坐在大堂上颁发仙印的仙官扶着胡子道:“小仙子你的名字还怪……奇特的嘛。” 荨娘一本正经道:“父母所赐,无论好坏都不敢改。” 话说着,微微躬身,双手举过头顶,接过那枚仙印。那仙印才落到她掌心,便化作一道彩光钻入她的手心里。这是上九品仙印,比她原来那枚上五品仙印还要低上四阶。 另有一位仙官捧过一本砖头厚,长宽几有三尺的书册。他将书册“咚”地往桌上一砸,随意地选了一页,翻开,道:“九重天上的仙府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三百四十一处,其中女仙最多的两处便是青帝宫和西王母的瑶池,这也是寻常女仙最常选的两个去处。九重天自来对女仙有优待,女仙可以自行选择去处。关于这些仙府的记载都在这本典籍上了,你自己翻翻看,想去哪里?” 荨娘趋近桌前,假装不经意似地往后翻了两页,指住一行大纂,问:“这司命府是个什么地方?” 她在天上当了那么多年的仙,怎么可能真不知道司命府是什么地方。只是她这次回来,却是不能让人发现她就是当年青帝身边红极一时的掌灯仙婢。且不说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青帝是否还在天上,是否还有人记得当年她在锁仙台上受刑的事,便是被当年那几个总与她不对盘花仙认出来,后头的麻烦事也够她喝一壶的。 那仙官瞄了一眼,便道:“司命府就是司命星君的府邸。司命星君是干什么的知道吗?” 荨娘摇头。 “司命星君司掌天上诸仙人转生轮回的记录,因此要想入他的府邸,须得写一手好字。你可会写字?” 荨娘伸出右手,提起桌上的笔,扯过一张纸,刷刷写了一行诗。她当年在天上时经常抄写香谱送给青帝宫外的女仙,刚开始被人暗地里嘲笑过写字有如狗爬。她年轻时是个倔性儿,别人越瞧不上她,她便越要做出点改变让她们自打其脸。于是她开始苦练书法,二十年后终有小成,一手簪花小楷在一众女仙中独领风骚。 自此便再未有人敢嘲笑她的字丑了。 那仙官看了她的字,点头道:“唔,字体娟秀,进司命府没问题。只是……”他的脸色有些为难起来,“我得先提醒你啊。九重天人人都知道司命星君是个怪人。自从五千年前他开始修著《九重天史记》以后,就几乎把府中的女仙都吓跑了。所有在司命府待过的女仙后来都哭诉司命星君脾气喜怒无常,一言不合就罚人背书抄书的,你真的……要选这个地方?” 刚刚与荨娘一同乘坐云车的小仙官凑过来,将那典籍往前翻了百页,指着“仙籍署”三字,道:“其实我们仙籍署很很不错嘛。这两三千年飞升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一年都瞧不着一个,我们仙籍署可清闲啦。而且啊,我们仙籍署没有女仙,你要是来我们这里,肯定是鹤立鸡群啊呸,我是说一枝独秀啦!” “还有还有,九重天所有的仙籍调动几乎都归我们所管,不管对方是大罗金仙还是小小仙婢,嘿嘿,通通都得跟咱和和气气……” 荨娘静静听他说完,才道:“多谢仙官大人。只是我一直认为‘人丑就该多读书’,司命大人喜欢罚人背书抄书,甚合我意。” 那小仙官再一次张大了嘴,这回倒是哑口无言了。 司典籍的仙官听荨娘这般言语,便从袖子里取出一柄玉如意,翻到写着“司命府”的那页,将如意头在那三字大篆上轻轻一点,三枚一模一样的烫金字体忽然显现在如意柄上。他将玉如意递给荨娘,道:“这便是你以后出入司命府的玉牒了,记得好好保管。” 说完在桌子底下踢了那呆头呆脑的小仙官一脚:“这位小仙子初来乍到不识路,你领人过去吧。” 那小仙官悻悻然应了,一路上还是没有放弃对荨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她再好生考虑考虑入职仙籍署的事。 正说到声情并茂处,司命府到了。 荨娘走到门前,将手中的玉如意抬起来对着大门处的牌匾一照,那牌匾上“司命府”三个泥金大字闪了一下,吱呀一声,门缓缓开了。 荨娘心中早有准备,门一开,她便闪到了门口的石狮子边上。那小仙官其实当上仙人的时间并不长,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司命府。他往常总听人说司命星君脾气古怪,但究竟怎样古怪,他确实不太了解。 不过现在他深深体会到了。 门开时,里头射出一只多耳麻鞋,鞋底子正正好拍在他脸上。力道够大,那鞋掉下去以后,他脸上顿时浮出一道道藤麻印子。 一道粗噶的声音传出来:“我鞋丢了。” 荨娘赶紧跑过去,麻利地提起鞋,一溜烟小跑进去,站在照壁前,用力一抛,将麻鞋抛过照壁,道:“司命大人,您的鞋我给您捡回来了。” 照壁后的人笑了一声:“你还算是个机灵的。外头那个太呆了,叫他赶紧滚滚滚,省得把你也带笨了。” 荨娘又跑回去,朝那一路聒噪不休的小仙官歉然一笑,就把大门合上了。 她转过照壁,便见一个身披麻衣的中年人坐在地上,身边围着一堆半人高的书。他趴在一张小杌子上,一手压着一刀纸,一手将毛笔插到耳朵上,别住了。 他侧过脸,才要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僵住了。 “怎么是你?” 他站起来,右手手指急动,掐算一番后,连连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替你测过命了,你的命线已断,魂线不存。你明明,就已经仙解了才对!” 荨娘知道当年在九重天上时,这位司命星君与贺天乃是至交好友,因此她此次回来,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便是他。 司命星君是老资历的仙人了,他甚至经历过泰山神与帝子的仙位之争,又是九重天上唯一的史官。荨娘坚信他知道的事情一定比旁人多。 可是现在他说什么“测命”,难道贺天轮回以前曾经来找他询问过自己的去向? 荨娘深深一福,道:“司命大人,我确是贺天当年的好友,青帝宫中的掌灯仙婢,荨娘。” 司命星君大步跨过书墙,拉起荨娘的手放到眼下看了又看,脸色越来越骇人,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他看完荨娘的手,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右胳膊扯直了,另一只手顺着她的小臂一边往上爬,一边又捏又掐的,到了封印所在的位置,他终于停下来,“咦”了一声,面色慢慢舒缓下来。 “原来如此。我就说,我是一定不会算错的。” 荨娘赶紧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封印?” 司命星君收回手,负手走了两步,转过身,只留个荨娘一个飘飘欲仙的潇洒背影。 “当然。” “那你可知这个封印是何人所设,又封住了什么东西?” “整个九重天只有一个人有本事设下这样的封印。” “是谁?”荨娘的心跳骤然加快。那些恍然如梦的记忆,会是真的吗?宁渊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帝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得开始写毕业论文了,所以以后大概都是日更,没有双更。 唔,要是遇上周末我手感又好的话,可能会有双更。 大家看文开心呐。 第113章 盗玉牒 “怎么会是帝子呢?”荨娘急急道,“难道不是宁渊吗?你不知道宁渊这个人吗?他是小天的师父呀!” 司命星君转过身,诧异地看了荨娘一眼。他将耳边别着的毛笔取下来,在右手的手指上杂耍似的轮了一遍,才皱着眉头开口:“你认识帝子的义子宁渊?” 荨娘的心跳快到让她有些难以承受了,似乎突然有点近乡情怯起来。如果是曾经深爱过的人,她又怎么会把他忘了呢?将近三千年的漫长岁月里,不算那些小小的不如人意,不去想锁仙台上她所遭遇的酷刑,她过得也算肆意潇洒。 可是,她的记忆里,没有他留下的一丝半点痕迹。 “我……”荨娘不知究竟该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 司命星君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将手中的毛笔递给她,道:“你臂上的封印有问题,看来你自己也不确定。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荨娘跟着他穿堂过室,进入后院园林,穿过两座假山,来到一个水色如墨的小池边。司命星君随意挑了一块石墩坐了,长腿伸出,在对面的石墩根下轻轻一踢,道:“坐吧。” 荨娘依言坐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司命星君想给她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脸上的紧张之色落入司命星君眼中,引得他哂然一笑。荨娘抬眼看他,忽然发现他身后竖着一块七尺高的青石碑。石碑的表面并不平整,上头刻着的字也歪歪扭扭的。荨娘眯起眼辨了好一会,才认出上头写的是“洗砚池”。 司命星君从袖中取出一枚砚台,咚地一声就抛到池子里。那砚台一沾到池水立刻涨大,一直涨到足有七八张大莲叶拼凑起来那么大才停下来。 他扬手一招,那砚台立刻飞至池边。司命星君对着荨娘一抬下巴,道:“上去吧。” 荨娘依言上去,还未站稳,忽见砚台边池水涌动,一只老龟从水底浮出来,背上驮着一本极厚的书。 书是麻布封皮,封面正中央压着一条三指宽的红色刺绣,上绣:有问必答。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翻动书籍,那书籍一直哗哗地翻到正中央的位置,停住了。 司命星君见荨娘不动,便道:“此书乃是我多年记录所得,你想知道什么问它就成了。我年纪大了,很多事也记不清了。” 荨娘无辜地看了他一眼。那书上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张张页页都是白纸,叫她怎么问? 司命星君与她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一会,终于一脸嫌弃地说道:“我先儿还以为你是个机灵的,没想到原来你这么蠢呢。我给你笔,又给你砚台,该怎么问,还不明白吗?” 荨娘这才恍然大悟。她讪讪地弯下腰,将手里的毛笔在砚台上划了两下,心中暗自腹诽了一番:就你自己最聪明咯。偏不学人好好说话。哼,要是道长在这里…… 要是他在这里会怎样? 他肯定第一时间就能明白司命星君的意思吧,毕竟他是那么一个心细如毫的人呐。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爱食甜,他却知道。 可是……他现在,不在这里啊。 荨娘想着难免又有些难过,暗自打定主意,速速将该弄清楚的事情都弄清楚后,她一定立刻就去跳锁仙台。 那只老龟游到砚台附近,将身子打横,方便荨娘在他背着的书上写字。 笔落,写下两个字,宁渊。 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幻。 荨娘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她下意识地回过头,便见到一个青衣紫裙,仙带飘飘仙婢朝她缓步而来。仙婢手里抱着一个婴孩,刚刚那声清亮的啼哭想必就是他发出来的。 那仙婢抱着这孩子一边小步来回走,一边轻轻地摇晃手臂。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像是又酥又甜的云片糕。 “呐呐,小宁渊不哭了啊。帝子大人马上就回来了。” 那仙婢靠近荨娘身边时,荨娘闻到她身上的衣物熏香,浅淡而又余味悠长,和她的百香灯很像。 她忽然就想起在梦中时,她曾经给宁渊束过发,那时他们站在雪山黑石之间,他朝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好香啊。” 那时的羞恼,现在回忆起来,不知因何,总觉有点莫名的心酸。 小宁渊将手指伸进嘴里,两边脸颊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吃手指。那仙婢便笑着把他的手指拿出来,小宁渊又放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如是循环了好几次,那仙婢便板起脸来,佯装生气:“小宁渊再这样可是要被打手手的啊。” 小宁渊才不管呢。哼,我就要吃手。 他那只小胖手还没碰到嘴唇,便被那仙婢拿住。那仙婢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宁渊小嘴一瘪,作势要哭。那仙婢吓坏了,赶紧哄他:“别别别,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哭啊。不然帝子大人回来又该骂人了。” 小宁渊似乎是被那小仙婢逗乐了,嘴角一扬,便咯咯地笑出声来。他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有那么一刻像是透过了什么与荨娘的目光相遇,便凝注不动了。 透过幼年宁渊的眼,荨娘看见天火四起,云海翻腾,雷电怒行其中。 无数场厮杀过去,已经长成了俊美青年的宁渊在无数场血与火中不要命地冲杀,帝子所指之处,他便不惜性命。 他像是失去了作为人的意识,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武器。 有一日在战场上鸣金收兵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天河边上。手下的仙兵们在下游张网拦住水里的尸体,将那些尸体一具具打捞上来,整齐地码放在河岸边。 昆仑淬月横在他膝头,一身暗淡的铁色,根本看不出出鞘时化为月光的掠夺人目。 剑的主人和剑一样,不笑时,神情冷漠,一身肃杀之气凛冽逼人。 荨娘才想要往前走几步,离他再近一点,忽见一个银甲仙兵御剑从远处疾飞而来,一落地,便急急道:“将军!九重天西面发现了一队泰山君的奇袭人马,对方人数众多,我们肯定挡不住,要退到不周山去吗?” 宁渊淡淡道:“我们千辛万苦才夺回九重天,一转眼就要把到手的东西让出去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那仙兵道,“可是对方领军的是……” 宁渊长身而起,一手握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刷地将昆仑淬月□□,剑尖斜指地面,剑刃上的血迹暗红,已经干涸了。 “是谁?” 那仙兵凑到他身边,耳语了句什么。荨娘没有听见,却清楚地看到宁渊的眉头越皱越紧。 然而他的唇微微掀动,依然坚持道:“不能退。传令下去,敢有退后者,格杀勿论。” 荨娘目送宁渊他们远去。这一行人,加上宁渊也还不到百人,可他们要对抗的却是一队千余人的人马。 宁渊他们顺着天河往下走,一直走到天河尽头,消失在一抹残阳里。 荨娘的眼前又是一转。 巍峨的宫殿浮在云海中,玉柱金顶,金碧辉煌。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叛将宁渊,即日起刺配冰极之渊看守烛龙神墓,若无宣召,永世不得私回九重天!” 荨娘抬眼望去,只见大殿的宝座上,帝子端坐其上。他穿一身玄色龙纹袍,头戴白玉冠,额前脑后各自垂下六串白玉珠链。 此时的帝子和后来荨娘见到的帝子完全不同。荨娘后来见到的帝子性格温和,待人有如春风化雨。而此时的帝子一个声音,一个眼神里,威严尽显,冷漠慑人,让人不由心生颤栗。 大殿之外,还有九十九级台阶。 宁渊就跪在台阶下方。 荨娘的视线转出去,便见他沉默着叩完了三个头,道:“喏。” 他孤独一人,手上只有一把剑,就那么落拓无依地在窃窃私语中走出了云霄殿。 荨娘听见有人说:“真是没想到啊。我们都以为帝子的亲弟弟青帝投敌背叛,谁能想到青帝实际上是我军的细作呢。而一直以来最英勇善战的宁渊将军竟然才是那个暗中通敌的人……” “要不是因为他是帝子一手养大,这样的罪,怎么可能只定个刺配流放……” 荨娘用力地追,想要追到宁渊身边,想对他说:“不对!他们说的都不对!我相信你的,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可她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耳边忽有人道:“行了,出来吧。” 荨娘倏地睁开眼,只见自己还站在砚台中央,书页上的宁渊二字在她眼前慢慢消退。那页纸又变回一页白纸。 风迎面吹来,她面上微寒,抬手摸去,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满面是泪。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当年宁渊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流放的。他明明是那样简单的一个人,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他怎么可能背叛帝子,投靠泰山神呢? 可是……难道青帝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吗?他先是背叛了自己的亲哥哥,反过来又诬陷自己的哥哥的义子,为自己洗脱罪名? 可是在荨娘的记忆中,青帝也断然不是这样的人啊。 那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荨娘转向司命星君,还未开口,司命星君便道:“这已经是我能收集到的所有史料了。我给宁渊单独开的传记里也只有这些东西。你不要问我当年领兵奇袭九重天的人到底是不是青帝。这我可不确定。不确定的东西就不能瞎写,明白吗?” 荨娘知道不能强人所难,只好擦干泪,道了谢,从砚台上跳下来。 司命星君收回自己的毛笔,道:“既然你说你手上的封印是宁渊设下的,那多半就是了。宁渊是帝子的义子,封印手法与帝子如出一辙并不奇怪。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跟宁渊结识的?莫非你去过冰极之渊?” 荨娘不想对他说得太多,只好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它,道:“那司命大人可知这封印封住的究竟是何物?” 司命星君脸上表情一滞,忽然甩袖:“你还问?你是故意的吧?” “啊?”荨娘简直莫名其妙。 司命星君“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也不知道藏进哪间宫室里,一直到天黑,荨娘都没能再将他找出来。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个司命星君多半也不知道封印下封住的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未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偏偏他又极好面子,答不出来也不好承认,荨娘再三追问,他便恼羞成怒了。 荨娘虽然还有别的事想问他,但他躲着,荨娘也不好一直待在司命府浪费时间空等。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入夜之后,荨娘趁四周无人,从司命星君府中顺了一顶纱帽,熟门熟路地摸到了瑶池。 她躲在山石之后等待了一会,忽闻一阵呼朋引伴之声,一群女子娇笑着从远处走来,临到池边,一个个都解了衣裳,下到池中沐浴去了。 瑶池是九重天上最大的一处温泉,池水可以滋润肌肤,洗涤体内浊气,向来深受女仙们的喜爱,尤以青帝宫众女仙为甚。青帝与西王母交好,因此青帝宫的女仙便得了西王母额外的恩旨,可以日日到瑶池洗浴。 荨娘见她们将衣服抛在岸边,或是挂在树上,或是放在石上,随意无比,一点都不设防。 荨娘没有进青帝宫的玉牒,今日来此,就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盗一枚玉牒。她观察良久,发现好多处都落着青帝宫万年不变的天青色衣裳,正想朝离她最近的一处猫过去,忽然被人从背后拉住,紧紧地捂了嘴。 第114章 姐妹谋 那人捂着荨娘的嘴,将荨娘扯到一处假山后。 “荨娘?” 身后那人小声地唤了她一句。 荨娘一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都僵了,眼泪哗地就流下来。她点点头,将对方放松了的手从自己脸上扯下来,转过身,哽咽道:“织女……” 织女提起一枚金铃,亦是满面潸然:“我说为何今日在朝云阁织布之时这枚千里铃响个不停,原来真的是你回来了……” 两个好姐妹还未能再叙上一句旧,忽听瑶池里传来一句问:“谁在那里!” 荨娘和织女对视一眼,织女赶紧擦干眼泪站起来,从假山后头走出去。 “是我。今日沐浴时我的千里铃掉在附近了,我回来找。” 另一人舒了口气,道:“是织女姐姐呀,我还以为那些新进的小仙官们又跑来偷看了,真讨厌。” 织女笑道:“王母前日里才令人在瑶池边上圈上了一圈‘闻声铃’,只要有人靠近瑶池就会发出响动。你们大可放心了,那些小仙官以后想必也不敢随便接近瑶池的。” 藏在假山后的荨娘听了这话不由暗道一句好险。幸亏织女刚刚拉住了她,不然她此刻岂不是已经暴露于人前了? 刚刚问话的那位女仙竟是青帝宫的牡丹仙子。她靠近池边低头查看一番后方道:“竟然是真的。可是为何我们刚刚入池时闻声铃不曾响动呢。” “因为你们身上带着青帝宫的玉牒啊。青帝宫女仙和瑶池女仙碰到闻声铃都不会响。”织女说着提起手中的千里铃晃了一下,道:“我的千里铃已经找到了,朝云阁尚有其它事务,我就不打扰诸位姐妹的雅兴了。” 织女说着微微福身,转身走了。 牡丹仙子一直盯着织女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眼神晦暗莫名,也不知在想什么。 荨娘跟着织女出了瑶池,一直走到朝云阁织女的住处,织女才拉起她的手,开口问她:“那年你跳下锁仙台,可是去了人间?你这些年……可还好吗?” 荨娘亦紧紧地反握了她的手,哭道:“织女姐姐,我现在,我现在很好,很好。你呢?” 织女黯然一叹,“我还是那个样子。” 她抬手去荨娘擦去脸上的泪水,“你怎么还回来呢?你忘了当年青帝是怎么对你的?你不怕这次回来被他发现么?” 荨娘止住哭泣,道:“织女姐姐,我必须回来。我要回来找个人,验证一些东西。” 她说着抬头四顾,见房内门窗紧闭,仍旧不放心,抬手施了个结界防止外人偷听,这才又坐回去,将在弱水之下想起来的回忆桩桩件件地与织女说了,只是省去她与宁渊二人在崖下纵情一欢的事情。 荨娘毕竟还是小女孩儿心性,这件事情一想起便觉十分地羞人,她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跟别人说这样的事情。 织女听完后,面色凝重,“你是说冰极之渊的宁渊曾经和你有情,后来他跳进了混沌之境,而你当时为了救他,便向域外邪神夷神献出了半颗心;可是这些事情,你后来全都不记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什么会有个封印,而且,你还在人间遇见了一个疑似宁渊转世的人?” 荨娘点头,“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帝君大,青帝……”她还是习惯性地想说“帝君大人”,“他为什么要抽我的仙骨,将我……将我打回原形,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跟这个封印有关。” 织女按住她的手,道:“如果真是如此,你就更不应该回来了。你要是回人间,只要藏匿得当,他们谁能找得到你?九重天的仙人是无法轻易下凡的,除非能拿到帝子的谕旨。” 荨娘垂下眼:“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觉得很不安。我总觉得这个封印里藏着十分了不得的东西,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道长也像宁渊那样消失了,然后我慢慢把道长也给忘了……” 她忽然抬起眼,泪水夺眶而出:“那些记忆,现在想来仍旧像梦一样。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夷神编织出来的梦境。我已经到司命星君那边看过了,倘若宁渊是真的,那我和宁渊的那些事是不是也的确发生过?”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小天为什么独独和我要好,如果他真地是宁渊的徒弟,那他是不是在替宁渊照顾我?” 不知为何,明明不想哭,可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荨娘擦湿了一双袖子,断断续续道:“我在人间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有一日我和道长私入地府时被地府的鬼差发现了,那时我才猜发现地藏王竟然也在找我。后来我们又遇到了小天的哥哥,他说小天自入轮回,并代小天嘱咐我不要再回九重天,说什么天上这些仙君在下一盘什么棋不是咱们这些小仙能管得着的……” 她说到伤心处,不由扑进织女怀里,抱着她闷闷地哭起来。 她真的很害怕。她害怕自己身上的东西会连累重韫,也怕自己终有一天又会回到那样卑弱无力,只能任人剐杀的境地。 她甚至想,这个封印里的东西,会不会和混沌之境有关系?她不是物化而生的仙灵吗?又怎么会和混沌之境扯上关系呢? 织女抚摸她的脊背,等她发泄够了,才将她扶起来,道:“那你这次回来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我要回一趟青帝宫,再去一趟冰极之渊,如果还是什么都弄不清楚的话,我就回人间,好好把自己藏起来。” 织女道:“所以你刚刚在瑶池边就是想趁机偷她们的玉牒?” 荨娘苦着脸,道:“现在没能拿到玉牒,我得另想法子混进去了。” 织女听她这么说,便知她是在向自己求助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转进织室内捧出一匹彩云绸,道:“我正好要去青帝宫送绸缎,你就扮成我手下的仙婢跟我一起进去吧。” 临行前,又切切地叮嘱她:“虽然青帝现今在闭关,你行事亦需万分小心。当年那件事除开我和贺天,青帝身边近身伺候的几个女仙也是知晓的。你可千万别被她们发现了。” 两人戴了面纱,一路行到青帝宫前,对过玉牒,看门的仙官见织女身后跟着个面生的小仙婢,便戏问了两句,都被织女搪塞过去了。二人一路顺风顺水地穿过七重宫门,终于进入青帝宫内宫。织女便在主干道上与荨娘暂时分道扬镳,二人相约以千里铃的响动为暗号,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处碰头。 如此,织女自去主殿,荨娘则熟门熟路地转了一片独门小院前,寻到了她当年住的院子。 一路走过来,前头的小径都扫得干干净净的,唯有荨娘当年住的院子门前落叶堆积,显然很久无人来扫了。 她的眼前忽然朦胧了。 视线落到黑色院门前,那把锁住院门的青铜大锁上头落着点点铜绿;抬头,当年挂着的木牌还在,可是木头易朽,现今已经烂了大半。荨娘踮起脚,抬手拈住木牌底端,将有字的那一面转向自己。 上头的字迹已经浅淡到根本看不出原来写了什么。 荨娘捂住嘴,长长地吸了口气,将那声哭咽回去。她翻过墙,院子里摆着数个花架,架子也大都腐烂了,上头空荡荡的,只挂着几串黑色的枯藤。 荨娘朝自己的卧房走去,推门,只闻吱呀——门扇缓缓地朝内打开。灰尘簌簌地从门框上掉下来,荨娘挥了挥手,抬步跨入门内。 卧室里还是她离去时的样子,一应桌椅摆设如旧,只是上头尘埃堆满,腐朽的气息迎面扑来。 荨娘一直走进内室里,才打开帘子,突然吓得险些尖叫出来。 内室中央那张床上盘腿坐着一个人,纱帐被放下来,影影绰绰地,看不清究竟是谁。 荨娘心中狂跳,在进一步与退出去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她见那人一直坐着不动,且丝毫都没有被自己进来的声响惊动到,心中不由好生奇怪。 这人是谁?他怎么会在自己房中?他难道是……死了? 荨娘咬了咬下唇,心一横,终于缓缓靠近床边,猛地撩开了纱帐! “啊。”她双手紧紧地捂住唇,把剩下的惊叫吞回去。 怎么会是青帝? 她全身都颤栗起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我要死了吗? 谁知过了一会,青帝还是一动不动。 荨娘突然想起织女说青帝在闭关……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颤抖着探出一根手指,按在青帝的神台穴上。闭眼,注入一道仙力。 青帝的识海之中,空空如也,他的肉身还在这里,三魂六魄却早不知飘到何处云游去了。 荨娘心中更为惊骇。如果青帝的神魂不在本位,那么他的神魂去了哪里? 难道是……轮回去了? 可是仙君轮回这么重要的事情,九重天上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如果青帝真的轮回去了,那他到底变成了谁?他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悄入人间,是去找自己的? 荨娘身上忍不住阵阵发寒,她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被青帝找到了会怎样。再被杀一次吗? 不,她绝不愿做那任人宰割的鱼肉。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一定会拼死反抗的。青帝虽厉害,在人间行动时掣肘却比她多多了。 荨娘放下帐子,不敢再惊动青帝的肉身。她退到梳妆台边,整个人趴到地上,手伸进梳妆台底下,摸到一枚铜环。她勾住那铜环,往外一拉,但听得一声轻响,一个扁平的匣子从底下滑了出来。 荨娘打开匣子,只见里头满满地码了怕不下有数千只纸鹤,都是当年荨娘存着用来与人传信的。她一眼扫过去,像是忽而灵犀心至,从中间的位置抽了一只纸鹤出来。 伸手点开那纸鹤。 “阿……咦?我为什么要拿着传讯用的纸鹤?” 一模一样!和她在道长识海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宁渊和她的那些回忆都是真的!道长的七窍海里的那个人一定是宁渊! 荨娘将那只纸鹤紧紧地按在心口,仰起脸,泪水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今天双更补回去。。 哦看了一下时间,都过12:00了居然…… 第115章 锁仙台 一个时辰后,荨娘与织女在约定好的地方碰头,二人顺利地退出青帝宫。 荨娘跟着织女回到她的住处,将自己的猜测与发现与织女说了。织女沉吟许久,道:“让我和你一起去冰极之渊。” 荨娘摇头道:“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想连累你。况且,我只是去看看记忆里的地方,并不做别的。看过之后,我就要回人间去了。” 织女依旧坚持,荨娘便道:“你是西王母座下的大仙女,你要是忽然不见了,一定会引人注意,反而会暴露我的行踪。” 织女心知荨娘说的有道理,可她终究放心不下,思量再三,便取出一根极细的蚕丝放到荨娘手心,道:“此物乃是我的护身法宝,你且带了去,若是遇上什么危险,兴许能够帮得上你。” 荨娘收了,与织女依依惜别,又转回了司命府。 她的盘算是这样的,如果司命星君也不能告诉她这个封印是什么的话,那她只能从他这里偷些典籍带回去慢慢研究了。所幸的是小彩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便是想把司命星君的书阁搬空,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转回司命府时已经是深夜了。司命府中黑漆漆的,连盏灯笼都没有。荨娘在黑暗中踩空了几次后,才想起把小彩儿唤出来,为她探路照明。 “去找藏书阁。待会让你吃个够。” 小彩儿闻言眼睛一亮,小翅膀扇得呼呼作响,七拐八绕地,不一会儿就把荨娘带到司命府中最大的一处藏书阁。一人一虫摸进去,有小彩儿在一旁掠阵,荨娘一点力气都没费便寻到自己想要的那几个书架。 她指着堆着《九重天往事录》《帝子传》《泰山神传》……那一堆传记史籍的架子,道:“这些,都是你的了。” 转身,又指了指一架全是有关封印阵法的书籍,道:“这些,也是你的了。” 最近老是“饥一餐,饱一顿”的小彩儿立刻就为她此时的“豪迈”气度折服了。它泪眼哗哗地点了点头,飞到那架史籍前,刚要开始大快朵颐,忽有两根手指从书架的另一面探过来,捏住它的一根触角,将它甩将出去。 小彩儿撞到对面的书架上,顺着书脊滑落下去,多亏了荨娘反应快,摊开手掌接住了它。 那两根手指的主人从书架后转出来。 荨娘有点心虚。不知道这司命星君是不是早就在这里了。自己居然当着主人的面要小彩儿吃他的书,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发落自己。 司命星君站在书架边,脸色沉沉地盯着荨娘。 “你还真是有胆啊。我好心回去翻典籍想要帮你,你却带只虫子来毁我的书。” 荨娘不敢做声。被人当场人赃并获,她也没那个脸狡辩。况且这个司命星君脾气古怪,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多言之下把他得罪得更厉害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保持沉默。 司命星君哼道:“要不是看在贺天愿意舍命救你的份上,我才不会帮你呢。” 荨娘的眼睛盯着脚尖,低眉顺眼地说道:“是我不对,对不起。” 司命星君道:“你以为道歉我就会原谅你吗?” 他将声音一沉,上位者的威严便出来了。荨娘心尖一颤,赶紧将手背到身后,把小彩儿藏起来。司命星君嗜书如命,想来讨厌书蛀虫不亚于世人讨厌蟑螂老鼠。听他口气,似乎因为自己和贺天是好友,他不会将自己怎样。可难保他不会拿小彩儿出气。 自己再没用,也总不能让只虫子来当替罪羊。 小彩儿被她圈在手心里,吓得瑟瑟发抖,一点儿也不敢乱动。 司命星君见了她的动作,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居然有所缓和。 他轻轻一哼,道:“你跟我来。” 九重天最高的地方是帝子所居的云霄殿。云霄殿顶立着一口天钟,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 荨娘走出司命府的时候,天钟正好敲了四下,悠扬的钟声响彻整片九重天。已是后半夜四更时分了。 她的袖子里藏着一份书稿,是六千年前那场夺位之争的史要概略和涉战仙人的名单。 司命星君的声音又回响在她耳边:“你身上的封印,我找到出处了。烛龙神在世时,曾经用太极印修补过混沌之境封印的漏洞,你的这个封印跟太极印同出一源,封住的东西是什么,我虽不知道,但是我劝你一句,既然宁渊费尽千辛万苦给你设下这个封印,你就不要想着再把它打开了,免得到时候害人害己。” “还有,前头有一条我说错了。当初我给你测命时之所以算不到你的命线和魂线,并不是因为你身上这个封印。而是因为你自己。你不是仙,不是人,也不是妖魔鬼怪。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是不在六道之内的东西。命线与魂线只能在六道之内推演,你的命运,却是凌驾在六道之上的,没有任何仙人,哪怕是帝子也没有能力改变你的命线。” “所以,贺天和青帝才都找不到你。” 荨娘猛然抬眼,双唇发白:“你知道青帝和我……” 司命星君道:“贺天既然来找我帮过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摆摆手,像是赶苍蝇一般道:“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快走吧,我还想多写几年书,不想和你再多牵扯。你出了司命府的大门,我就当从来没见过你。” 荨娘走到藏经阁门口,忽然回身,道:“小天入了轮回道,我想知道,他今世究竟在哪里?你……能不能告诉我?” 司命星君站在重重书架后,整个人似乎被书籍淹没了。他的声音从幽深的藏经阁里传出来,有些飘忽不定的虚渺。 “我只负责记录轮回,虽为司命,亦不过为天道所奴役。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 荨娘有些失落。 司命星君的声音落在她身后,荨娘听见他低声叹道:“机缘机缘,若是有缘,他自然找得到你,若是无缘,你们哪怕对面相逢,也是认不出彼此的。” 荨娘仰起脸,让眼泪倒流回去。她隔着泪水望着这一片明星璀璨的天空,一时间觉得十分茫然。 司掌日出的仙官已经起了,他们攀上云桥,开始给金乌的马车开道。不多时,车马辚辚之声远远传来,黑暗一点一点慢慢褪去。 荨娘拿着司命星君给她的手谕,踩着第一抹晨光出了南天门,从仙籍署的后院偷了一只仙鹤,一路望西北飞去。 大概飞了半日,荨娘才看到莽莽的雪山在她脚下连绵不断地展开。 她摸了摸仙鹤的脖子,让它降下去,正落在冰极之渊的入口处。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雪原里,走了小半个时辰,认出当年她第一次被宁渊带到这里来时坐过的那块黑色大石。 她记得宁渊的雪屋就建在大石旁边。 视线转到一旁,雪地上一片茫茫,什么也没有。 荨娘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也许那雪屋早被大雪掩埋了。 荨娘又往西北行了许久,凭着记忆找到宁渊带她来过的那段冰崖。站在崖边,大风刮来,荨娘的发髻被吹散,在她身后狂舞,青丝如墨。 她用手拢住头发,闭上双眼,整个人往外一跳,好似一只断线的纸鸢般落了下去。 睁开眼,眼前水汽氤氲,温泉边的石板上,青苔茵茵如旧。荨娘朝雪屋走去,推门而入,屋内的摆设果然跟她梦中一般,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古朴的木桌,桌旁放了一张熊皮毯子,毯子上堆叠着几摞木匣,样式十分精致。 这些木匣曾经装过荨娘当年给宁渊寄的东西。 荨娘打开一个木匣,里头空空如也。她不由笑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己给宁渊寄的东西多是一些吃食。想必他当时就吃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 她站起身,朝墙角走过去,那里摆着凤凰的蛋壳。那一年蟠桃会后,宁渊将她掳到这里来,她就是睡在那里头的。 荨娘的手抚过蛋壳,一低头,眼泪就落到手背上。她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断层的。那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回想,始终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转身,躺进蛋壳里。柔软的白熊皮包裹着她。她闭上眼假寐,想象这是宁渊的拥抱,是道长的拥抱。 何必再去寻求什么证明呢? 宁渊是真的,道长和宁渊就是同一个人。 荨娘将脸埋进白熊皮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里头似乎还残存着宁渊身上的味道,和道长身上的皂荚清香渐渐重叠在一处。 她想感谢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她曾经失去宁渊,甚至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上天让她在遭遇了不幸过后又遇到了道长。无论宁渊还是道长,她都喜欢。这种喜欢几乎像是天性,只是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就已情深至此。 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荨娘长久以来一直绷在心中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直到无数次翻身后,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硌到了腰,才醒了过来。 反手摸出那个东西,举到眼前一看,却是一个象牙白的小盒子。荨娘启开盒子,就见里头整整齐齐地放了百来只纸鹤。 “阿渊,我今年托朝北飞的大鹏带给你的桃花酥,你收到了吗?那是我潜入王母的蟠桃园里,用偷偷采来的桃花做的哦。” “阿渊,九重天上又到了落雪的时候了,冰极之渊是不是更冷了?我想去找你,但被青帝大人禁了足。” …… 荨娘将那盒子拥进怀中,又哭又笑。 她该回去了,上来这么久,万一道长等急了怎么办? 什么青帝,什么封印,她统统都不想管了。 这世间有什么,比他们相守的时光来得更为珍贵? 荨娘走到冰极之渊的入口时,那只仙鹤已经被落雪埋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她抬头看了天空一眼,什么时候下雪了吗? 乘着仙鹤落到天河边上,荨娘便放它回去了。此时已是晚上,天河边没有多少人走动。荨娘低着头,小心地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匆匆赶往锁仙台。 锁仙台是刑罚之所,闲时无事几乎不会有人来。荨娘站在锁仙台边,深深吐纳了几次,刚想跳下去,忽听得身后一声冷笑,一股异香袭来,她忽然觉得头轻脚重,整个人险些软倒在地。 荨娘甩了甩头,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从玉柱之后走出来。 “我果然没猜错,真的是你。” ……牡丹仙子。 荨娘心中警铃大作。此刻天边轰隆几声,一道白电从云层间游过。 如有天雷,跳锁仙台是很危险的。可荨娘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要是她现在不跳,一定会落入牡丹仙子手里。 荨娘右手一抬,一道银丝自她袖间而出,直直射向牡丹的面门。 牡丹只能回避。 荨娘趁机朝锁仙台爬了两步,身子一翻,直接从锁仙台上滚了下去。却不想手臂一痛,抬眼一看,原来牡丹抢到台边,抓住了她一条胳膊,将她吊在了半空中。 荨娘用另一只手去掰扯牡丹的手,牡丹便趁机捉去她两只手,想将她提回去。 正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那条蚕丝忽然回旋回来,缠上了牡丹的脖颈。牡丹只好松开一只手回手自救。荨娘趁机用力向下一扯,却不防牡丹一时未站稳,竟然被她扯落下来。 九重天,离世间万万丈。 荨娘不断坠落,雷电在她周身游走。她模模糊糊地想道:她这是,把牡丹仙子也拉下水了吗?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快鼓掌吧。荨娘的独角戏结束了。下一章,道长要出来了…… 第六卷·万年蟒 第116章 十一年 七月,正值溽暑时候。 第一缕晨光落进“又一村”的竹林时,崂山宗主重韫轻轻地翻了个身,他抬手遮在眼上,挡住那抹落在他眼皮上的熹光,微微地皱了下眉。 昨晚,他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他又回到江南。他在曲折幽深的小巷中行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湿漉漉的,许是昨夜落过雨,整条小巷都被乳白色的晨雾侵占了,他看不见尽头。 微风过,院墙内的杏花随风而出,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的眉心肩头。 蓦然间听见有人唤他:“道长……” 他回首,身后空无一人。那声唤的余音却长长地漾开了,幽游盘旋,不知谁家檐角下的铁马铃叮做响,两只燕子并肩从他头顶飞过,滑过了低矮的粉墙…… 有人笃笃地轻叩两下房门,“师父,宫中来信了。” 重韫用力地闭了下眼,才慢慢将眼睛睁开。 十一年了,从荨娘对他说“等我”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一年了。他不想去想,也不敢深想。她究竟是骗了自己,还是在九重天上遭遇了意外。 无论是哪一种,他这辈子的仙路都早已断绝了——两人大概再无相见之日。 重韫起身,从衣架上抽了一件道袍披在身上,赤着双足推门而出。一个青衣道童垂手立于门边,双手高举过顶,将一封漆封信件捧到他跟前。 重韫接过信,并不立时拆开来看,却问:“你师弟呢?” 那小道童将嘴一嘟,道:“小师弟昨天晚上藏在被窝里熬夜偷看话本子,现在还没起来呢。” 重韫接手崂山宗主之位以来,名下一共收了三个徒弟。小徒弟是汴梁城里的一个纨绔子弟。其父现任吏部尚书,名叫丁谓。这丁谓沉迷于仙家术法,偏生缺了一丝机缘,只有官运,没有修仙的缘法。老子的遗憾只能落到儿子身上来补足了。重韫被封为国师以后,一年中几乎有半年都要待在东京城里。在天子脚下待着,哪怕他是方外之人,偶尔也不得不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这丁谓便借机缠上来,在他跟前软磨硬泡了足足一年,硬是把自家小儿子塞入崂山门下做了一名俗家道士。 大徒弟是小白,小白自来听重韫的话,一向是个省心的。二徒弟就是重韫眼前这个小道童了,重韫收下他后,赐了他“明心”为号。明心原是崂山脚下一户渔家的孩子,三年前明心的父母一齐出海捕鱼,遇上海难,渔船倾覆,夫妻俩双双亡于海浪之下。当时明心才堪堪八岁,没了父母,孤苦伶仃地,险些饿死。他饿昏在崂山山脚下的山门前,被外出采药归来的党参和枸杞捡上山,叫重韫收作了徒弟。 重韫知道明心惯来瞧不惯那个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纨绔小师弟丁元修,这是趁机在向他告状。可重韫虽然做惯了大师兄,当人师父却当得不是很顺手。 他忽然想起褚云子当年不时捧心,痛斥一干弟子“孽徒,孽徒啊”时的模样,心中忽然有一丝丝酸涩蔓延开去,刺得他的眼眶微微发疼。 重韫叹了口气,扬手虚空一抓,抓出一道蚯蚓般不断扭动的金色符文来。他将那条符文递给明心,道:“为师明日便要下山了,元修生性惫懒,你身为师兄自当多担待一些。这咒文上附着为师一缕神识,你且收好,若遇上元修顽劣捣蛋时,拿出此符,便如为师亲临,为师自会教训他。” 明心应了声“是”,抬手接过符文。 重韫望了眼檐外的天色,道:“不早了,过一会便该敲响晨钟了。你且先去准备早课吧。” 明心点头称是,顺着竹廊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师父,我要把元修叫起来一同做早课吗?” 他说完这话,不待重韫回答,便抬手拍了自己一下,自言自语地嘟囔,“当然啦。那个丁元修天天找借口推掉早课,符也画不来半张,再这么下去,以后肯定要丢我们崂山的脸……” 于是扬起脸,十分愉快地朝重韫道:“师父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重韫含笑听完他这一通自问自答,转身,还未跨进室内,又听明心高声喊道:“师父,后头那栋竹舍前的葡萄熟了,可以摘了……” 他一面喊,一面雀跃地跑过竹舍间相连的拱桥,脚步声逐渐远了。 重韫足下微顿,放在门上的手忽然收紧,骨节尽现。 净面,穿衣,梳戴好发冠,重韫便去了后面的竹舍。竹舍前架着一架葡萄,枝叶葱郁,叶片间垂下累累的紫珠。 重韫选了几串颜色较深,果实硕大的剪下,用竹篮盛了,放进竹舍前的水渠中。 枸杞在隔壁竹舍倒腾他的草药。重韫摘葡萄的时候,他正好将草药搬到二楼晾晒,从窗口望出去,这一幕便落进他眼底。 每一年,只要大师兄在崂山上,正逢着葡萄成熟,他每日都会早起剪下一篮葡萄放到水渠里镇着。 每一年,大师兄都会酿一壶新的葡萄酒。 每一年,大师兄都会进一趟昆仑山,带回一些草药,重新配一味生肌去痕的药膏。 每一年,枸杞都能看到大师兄独自一人坐在月下,反反复复地把玩着一个洗到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荷包。 后来枸杞寻机偷偷拆开那荷包看了,才发现里头装的不过是一条平平无奇的白绢帕子,上头写着:阆中六月十三,荨娘向道士借银三十两,期一年后归还。 枸杞忽然觉得气愤难抑。他为大师兄感到不值。每一年每一天,大师兄都在等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呢?她抢了大师兄的仙骨,丢下重伤未愈的大师兄跑回九重天。十一年了,枸杞根本不相信她会回来。就像他曾在她梦中见到的那样,她在九重天上另有喜欢的人,她从头到尾,不过是一直在欺骗大师兄的感情罢了。 枸杞也曾经因为这个跟重韫起过争吵,最终却败在重韫一句“我相信她”上。 枸杞从楼上下来,穿过竹桥,走到重韫身后,闷闷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重韫应了一声“唔”,将汴梁的来信重新折好收起来。 “明日我便要下山了,门内事务劳你和党参看顾。等你二师兄回来,让他去趟钱塘把小倭瓜接回来吧。” 枸杞一一记下后才道:“大师兄你这次下山还是去找那个人吗?” 那个人的名字是整个崂山都忌讳提起的。他不仅是当年杀了杨太师叔祖的人,还是十一年前在昆仑山设计重韫他们的人。虽然重韫后来一路追到兰州将那人杀了,后来却发现那人实际上早已使了金蝉脱壳之计让魂魄离体。 重韫曾经冒险进入地府,并未在轮回榜上见到那人的魂魄,也没找到褚云子的魂魄。 那之后重韫才知张祭酒的魂魄尚在人世。张祭酒修习邪术多年,保不齐躲开了鬼差的耳目附身在生人身上。或许,褚云子的魂魄也在他手里。 杀师之仇,不共戴天。 重韫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 他虽然默不作声,枸杞却从他僵硬的背影中得到了答案。这么多年来,大师兄一直都不许他们插手报仇的事情。他也曾反抗过,却被大师兄一句质问怼得无言以对。 “当年师父将你们收入崂山门下时,曾经对你们说过什么?” “我崂山自古是道门清流,一身道术只为匡正震邪,切不可用于寻仇滋衅,歪门邪道!” “这句话,你们可还记得吗!” 枸杞犹记得当时自己哭着喊道:“那难道就不报仇了吗?难道师父就白死了吗?” 重韫的脸庞在暗影里显出冷毅的线条:“我才是崂山的宗主。我还没有死,报仇的事就轮不到你们头上。” 交代完一应事项,第二日侵晨时分,重韫带着昆仑淬月并一身斗笠蓑衣,谁也未曾惊动便下山去了。等到了渤海边上,一直阴郁的天色终于变得更加晦暗,乌云在海上聚涌,不多时几声惊雷响过,便落下一阵暴雨来。 小白坐在礁石上一动不动,大雨将他的衣服都浸透了。他抹开脸上的水,忽然站起来,冲着海波翻涌的海面大声喊道:“念奴娇,大青鱼,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跟师父一起走了!” “你听见了没有!我这次一走,你可是大半年都再也见不着我了!” 那年小白潜入渤海龙宫,将困着念奴娇的葫芦偷出来,放出了念奴娇。这一驴一鱼两个都是从小没爹,估计是同病相怜,物伤其类,也不知怎么一番纠缠之后,互相开了情窦,却又因为彼此都懵懂,到了今时都未能明白对方的心意。 重韫看在眼内,也不去点破。他毕竟是个道士,又不是月老。有些事情,是没办法揠苗助长的。 这念奴娇因着渤海龙王曾经抛弃过她们母女,每年都要挑个时候来找渤海龙王大战三百回合,弄得渤海龙王是苦不堪言,有苦说不出。去找念奴娇的义父洞庭君做说客吧,洞庭君只将两眼朝天一翻,道:“我再怎么着也不是亲爹。你个亲爹都管不了她,我个假爹能行?” 念奴娇是他亲生女儿,打又不能真打,伤了她自己也心疼。 渤海龙王因了这一桩家务官司,暗地里将那对念奴娇透露身世的人臭骂了上万回。按说当年他和念奴娇的母亲也算是和平分手,相忘于江湖了。念奴娇的母亲是只烈性的妖,她因为出身低没能进渤海龙王家门,从此发下誓愿与渤海龙王一刀两断,绝不再有勾连。 因此念奴娇出生后,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自己女儿生父是谁,甚至不许渤海龙王到嘉陵江看念奴娇一眼。 时间长了,渤海龙王也就熄了认回女儿的心思。 可事实摆在那里,不管渤海龙王再如何解释,他始终是有亏于念奴娇母女的。 小白一连喊了四数声,海面上始终没有半分动静。他泄气地从礁石上跳下来,几步奔回重韫身边,垂头丧气道:“师父咱们走吧,我不跟那只臭鱼道别了,气死她。” 两人御剑而起,一路南下,直奔那传说中的天涯海角——琼岛。 骤雨初歇,阳光重新洒向大地。 崂山的竹林里飘绕着一片濛濛的薄雾,竹林掩映着的道观里传来声声诵经声,一道声音稚嫩,一道声音稚嫩中带着些沙哑低沉,该是少年到了变声之时所致。 丁元修倒捧着一本道德经,一边打哈欠,一边有的没的乱念一气。 明心气得将手中的戒尺在地上拍了两下,叱道:“不对,应该是‘五色令人目盲,五色令人耳聋’,什么‘□□,空即是色’,你又不是和尚!诶我说,你能好好做早课吗?不然等小倭瓜师叔回来了,我就……” 明心话还没能说完,丁元修便“呼”地站起来,双目直愣愣地平视前方。明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经室对面的那片竹林里,一杆青竹弯弯,折腰垂下。青竹上一人悬空而立,纱衣飘飘,仿若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丁元修往前走了一步,似丢了魂般失语许久,才喃喃道:“仙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123菌,revolving菌的鼓励。 我还在写第二更,如果今晚写得完,12点前就发上来。 从这一章开始就是最新的一卷《万年蟒》了。按照我的计划和进度,这个故事估计下个月中旬就能写完了,写完后我会回头修下错字,改改病句什么的,番外的话会在接下来半个月内陆续奉上。那个一直囔囔着要吃狗粮的邹美楠菌,番外碗碗都是狗粮啊~·~ ### 我暑假的时候原计划下一篇想开个古言,写写朝堂政治,但是觉得自己积累还不够,怕写不好,所以决定下一篇还是接着写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玄幻。如果你们对我下一本书的题材感兴趣的话,可以提前去收藏一下。写完这本,我就开那个。下面放个文名和简介。 ## 《艳鬼修真手札》 聂茜死后穿越到修真界,“重生”后还是一只鬼。 一只妖艳的女鬼,名字叫作聂小倩。 聂小倩上头有个姥姥,下头管着一群妖妖娆娆。 日出而伏,日落而出,不勾引书生,专宰过路修真人。 黑吃黑的勾当干久了,心累,女鬼也想修真问道。 姥姥说:不许。 聂小倩:……我去你姥姥的!老娘不干了!! ### 我是聂小倩,我没有宁采臣。 终有一天,我要站到世界的顶峰,俯瞰修真路上的芸芸朝圣人。 ### 食用说明: 女主专注升级事业,有空时谈个恋爱。 不是同人!不是同人!不是同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蒲松龄老先生我对不起你,我就是借了个梗!!我从良,我改正,我明天就去给您老人家上坟!! 蒲松龄【认真脸】:你知道我的坟在哪吗? 我:…… ### 点击下面的文名,即可直接跳转到新坑页面哦,原谅我还没做好封面…… 《艳鬼修真手札》 第117章 一篮葡萄 荨娘的脚在青竹上轻轻一踏,借着反弹的力道落在墙上。经室中的两张面孔是生疏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难道是老道士褚云子新收的徒弟? 丁元修和明心都呆呆地盯住荨娘看了好一会,还是明心率先回过神来,他跑到经室的书架旁,取下墙上挂着的桃木剑,又跑回门边,顺势踢了丁元修一脚,小声道:“看看看,看什么看!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只妖精!你快去叫枸杞师叔他们,这里有师兄帮你挡着。快去快去!” 丁元修单手揪住明心的后衣领将他提到自己身后放下,道:“小毛娃娃下面毛都没长齐吧,也敢踢你家小丁相公?” 说着身子一错,将明心的身影挡了个结结实实。他手持书卷,装出一副谦谦君子,月下书生般温文有礼的模样朝墙头上的荨娘盈盈一拜,道:“在下乃崂山道士元修,不知仙子驾临崂山有何贵干?” 荨娘道:“道长……不,重韫在哪里?” 明心往左,丁元修也往左,他往右,丁元修便往右,反正明心就是出不去。明心气愤之下,直接举起桃木剑冲丁元修腰间一刺,丁元修一吃痛便顾不得阻拦他,终于让明心寻了间隙从他身后钻出来。 明心拉开剑势,“呔”了一声,道:“何方妖怪,竟敢来我崂山寻事,还对家师直呼其名,当真无礼!” 说着,反手一记肘锤擂在丁元修小腹上,催道:“快去叫枸杞师叔,不然等小倭瓜师叔回来了……哼!” 荨娘凝眉,只觉事情的变化似乎有些出乎她意料。家师?道长这么快也当上别人的师父了吗? 丁元修当着仙女的面被这个小了自己好几岁的师兄这般教训,当真没面子极了。他摸摸鼻梁,刚想灰溜溜地跑走,便见廊庑拐弯处走出一个清秀挺拔的青年道士来。那道士手里提着一根药锄,正是四师叔枸杞。 枸杞人未至声先至:“明心,何事喧哗?” 明心道:“枸杞师叔,这里有个好漂亮的妖怪,一定是狐狸精!” 枸杞慢悠悠地走过来,笑道:“哦,是吗?崂山可是好多年没有妖怪敢……” 枸杞后头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手里的药锄落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是你……”枸杞喃喃,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如水。 荨娘只觉得眼前的青年道士长得十分眼熟,她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难以相信地捂住嘴,失声唤道:“……枸杞。” “你怎么,怎么长得这么大了?”荨娘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是说,我走的那年,你才,你才……” “十一年了!我难道不该变成这个样子吗?我又不像你们仙人一样可以容颜永驻!”枸杞吼道:“你还回来做什么?你是嫌伤我师兄的心伤得还不够吗?” 荨娘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 耳边轰隆隆的,只有那句“十一年了”在不断地回响。 枸杞的胸膛急急起伏了几下,他回过头看见两个小辈脸上一脸惊诧的表情,尤其是那个丁元修,还抻长了脖子瞟荨娘,两只眼珠转来转去,贼光四射,一副探究的模样。枸杞勉强压下满腔怒火,抬手画了个结界将两个小辈困在里头,彻底断绝了他们探寻八卦的途径。 荨娘从墙上跳下来,脚步虚软地朝枸杞走过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十一年了是什么意思?” 枸杞尖酸地说道:“什么意思?你听不懂人话吗?你当年抢了我师兄的仙骨跑回九重天前是怎么跟我师兄说的?你说!你很快就回来了!我师兄每一年每一天都在等你回来,可是你呢?你呢?” “当年你丢下我师兄时,他身上的伤重得连独自行走都困难,你怎么忍心?他明明是为了你才受了那样重的伤!你知不知道,你走以后我师兄他们就遇到了伏袭。要是你愿意留下来,我师父肯定就不会死了!” 荨娘倒退一步,整个人摇摇欲坠,“你说什么?褚云子师父他……他死了?” 枸杞像是根本没听见她问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发泄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师兄仙骨被人夺走以后,那个人以后就再也修不出仙骨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师兄在又一村里发现了你当年看过的那本《异志录》后就吐血了。他那时身上的伤根本还没养好,他险些就因为这个死了!你知不知道!” 荨娘慌乱地摇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过去那么久了?便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是真的,我也不过才回去了三天……” 第三天晚上,她就跳下了锁仙台……不,那一晚,锁仙台上有天雷,她拉着牡丹仙子一起跳下锁仙台后便失去了意识。难道她从锁仙台落到人间,竟然用了八年之久吗? 枸杞瞪着一双通红的眼,质问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你快滚!我一点都不想再看见你!”枸杞失控般地吼出最后一句话,整个人好似虚脱了一般,竟然差点站立不住。刚刚那番话里,最让他痛心的或许便是那一个假设了:假若当年她不走,或许师父就不会死了,大师兄也不会黯然神伤了那么多年。 既然想当仙人就永远都不要回来啊!现在回来又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想当仙人,当初又为什么非要离开? 荨娘拼命地阻止眼泪流出来。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将满腔的心痛与恐慌压下去,“道长呢?他不在崂山吗?” 枸杞呼呼地喘着气,刚想说“我师兄也不想见你”,便觉肩上微沉,一道沉稳的声线从他身后飘出:“我师兄出门云游去了,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枸杞愤道:“党参你!” 党参瞥了自己的孪生弟弟一眼,朝他轻轻地摇了下头,“你毕竟不是大师兄。” 所以,你无法替大师兄决定什么。枸杞听懂了这句话。 党参又道:“你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我师父的祭日刚过去,你要不要进去上柱香?” 荨娘朝党参点头致谢,跟随在他身后去了后山的又一村。 枸杞一见荨娘便觉得怒火冲心,简直无法冷静思考,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将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大眼对小眼”的小辈抓进经室里,每人各画五行符一百张。 明心看出他心情不郁,不敢撞到他跟前触霉头,从头到尾大气也不敢出,只顾低头画符。可丁元修大少爷本性,却不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他坐在案桌后百无聊赖地画了两张鬼画符,便将朱砂笔一丢,贼兮兮地凑过去:“嘿,师叔师叔,刚刚那个仙女跟我师父,什么关系呀?” 重韫在丁元修心中一直是一副端方严肃,不苟言笑的高人模样,他实在很难想象自家禁欲高冷的师父居然会跟那样仙女一般的姑娘有什么纠葛。 枸杞瞥他一眼,冷笑道:“长辈的事情,你还挺上心的。” 丁元修摸摸鼻子,厚着脸皮,本着大无畏的精神道:“嘿嘿,我这不是关心我师父嘛。” 内心里则默默地补了一句,要是那仙女跟师父没瓜葛,我小丁相公就不客气了。唉,修道画符有什么好玩的,他还是更喜欢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偏生自家老爹非送他上山当道士不可。 枸杞微微一笑,朝丁元修勾了勾手指。丁元修赶紧靠过去,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不料枸杞出手迅如闪电,竟然瞬间就在他额上画成了一道符印。丁元修只觉鼻子一痛,立刻双手捂鼻滚了出去。 等他再抬起头,便瞧见明心指着他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小师弟你长了个猪鼻子,哎呦喂……” 丁元修赶紧从袖子里掏出面小镜子,举镜自照,才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杀猪也似的惊叫,手中的镜子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枸杞的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阴测测道:“小师侄什么时候画完一千张五行符,师叔我就什么时候替你把这法术解了。” 又一村里,党参带着荨娘来到重韫现今住的竹舍,楼上就供着褚云子的骨灰。因为大仇未报,重韫也就一直都没把褚云子的灵位移到崂山的祠堂里。 香案上摆着的贡品只有十双松江布做的袜子,党参一边点了三根香递给荨娘,一面道:“我师父的大脚趾比常人略长些,穿袜子的时候总是容易把袜子捅破。我师兄怕他以后没袜子穿,每年都要给他做几双。” “松江布最是柔软吸汗,用来做贴身的足衣最好不过。” 荨娘默默垂泪,双肩微颤,手抖地几乎拿不住那三根香。 上过香,两人俱沉默了一会,还是党参先打破了尴尬:“你要寻我师兄,便往南去吧。我师兄没道明具体的去向,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去哪。” 荨娘抬眼瞧他,眼中泪花犹自闪烁,“你肯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觉得只过了几天,可人间却已经过了十一年。” 党参别开眼,淡淡道:“你是神仙,十一年对你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可我们都是凡人,十一年,这辈子的十之二三,说不定已经过去了。” 荨娘便沉默了。惶恐在她心中肆意生长,她不知道道长是不是也这样想。她甚至非常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她没走,褚云子是不是就不会死? 党参带她绕到那栋种着葡萄的竹舍前,从水渠里提起一篮葡萄,道:“你带走吧。这是我师兄今早离开前亲手摘的。” 荨娘抱着那蓝葡萄离开崂山,一路南下。葡萄她舍不得吃,一天只吃一小串,结果等到第二天到临安的时候,剩下的葡萄已经全烂了。 她将烂掉的果实从竹篮里掏出来,找了个地方埋了,带着空空的竹篮坐到河边。她将竹篮浸入河水里,洗着洗着就忍不住哭起来,根本止不住。 七月盛夏,正是炎热的时候,很快日头就升起来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荨娘抱着双膝坐在河边的青石上不断地抹着眼泪,来来往往的大姑娘小媳妇,沿街叫卖的货郎无不停下来多看了她几眼。在他们心中已经补出了一折“俏娘子被恶霸调戏后打算投水自尽”的戏码。 可人都是怕麻烦的,他们便是心中“同情”这个美貌的小娘子,也没有人敢贸然上去搭话,河边的人便围得越来越多。 荨娘正哭得伤心,忽听一个慈祥的妇人声音道:“这位小娘子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愿意讲给老妇人听听吗?” 荨娘惊讶地止住哭泣,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枣红衣衫的老妇人站在自己身边。 老妇人身后有人劝道:“重家大娘,大家都知道您心善。可这位小娘子来历不明,您可别招惹上什么麻烦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说她爱我,然后给我打了个0分,啊啊,心有点痛。爱我,以后给我打2分好吗?好的,咱们就这样愉快地说定了,好吗? ### 我刚刚试了下才发现上一章作者有话说里做的那个传送门手机党是打不开的。所以你们要是对我下一本玄幻的题材感兴趣的话,就动动手指点进我的专栏里收藏一下吧,叫作《艳鬼修真手札》的那本,我下个月要开的。 ## 嗯,这章还有个名字,叫作“丑媳妇也要见公婆”,所以结尾你们好好猜猜吧~·~嘿嘿【坏笑ing】 第118章 二娘子 “来,小娘子尝尝我们重氏茶楼的龙井,这是今年清明前刚摘下的。” 荨娘呆愣愣地看着对坐的老妇人烫茶具,烤炙茶饼,筛茶末,最后点出一盏青透如翡翠一般的茶汤来。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优雅得令人咂舌。 荨娘伸手接过那茶盏时,老妇人便腾出手将那攒着八样时令点心的八宝红漆点金食盒朝荨娘手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荨娘边用茶,边吃点东西。 腾腾的热气在荨娘眼前氤氲开来,模糊了她此刻的视线。 荨娘刚刚所在的河边离清河坊极近,这老妇人便将荨娘带到了清河坊中自家所开的茶楼里。 从围观人群的只言片语中,荨娘知道这老妇人乃是当地富户重家的当家主母,家中经营着茶楼,杭州城内各处繁华地带都能瞧见他家的分号,乃是杭州数一数二的茶叶大户。 荨娘忽然想起那次进入道长识海中时,她和道长曾经经过一片茶山,最后道长还带她回了家。她记得一清二楚,两人从后门摸进那栋宅子时,她还特意抬头看了看门前挂着的灯笼,上头落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重”字。 她是隐约知道重韫年少时经历过些什么的。他因为家中亲人害死钱塘君之子而自责,被褚云子救走后从此隐姓埋名远离故土,做了崂山上的一名道士。虽然荨娘不知道他的真名究竟叫什么,但是他的道号是“重韫”。重姓,茶叶…… 荨娘蝶翅般的羽睫忽然掀起,她惊讶地望着对面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颗心狂跳不已,激动之余,又莫名升腾起了一点羞赧之情。 莫非……这位老妇人竟是道长的母亲吗? 重老夫人道:“我夫家姓重,你若不介意,便唤我一声重大娘吧。我瞧你孤身一人在河边哭得伤心,遇上了什么难事,可能跟我说说?” 重老夫人自从二十三年前家中三子坠入钱塘江中溺水身亡后,便归信了佛教,且在佛前发下誓愿今生定要广结善缘,为后世子孙积累福缘,也希望三儿轮回转世时能投个好人家。 荨娘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了道长的家人。 这世间已经过去了十一载了,十一载间发生了许多令她措手不及的事情。荨娘不知道道长有没有回过家,因此不敢贸然和重老夫人提起这件事。她心中斟酌了一下,最终说了一番半真半假的话。 “我本来到山东寻亲,到了我那亲戚的寓所,才被邻人告知我那亲戚搬到南方来了,我便一路南下来寻亲。可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搬去了何处,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找到他……” 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若是不家中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又怎么会只身一人踏上千里寻亲的道路?况且她生得这般娇弱美貌,这一路来,保不齐还遇上了什么难言的挫折苦难。重老夫人只要一想到这些,便十分同情这个小姑娘。 她唏嘘了一番,握住荨娘放在桌上的手,道:“你若暂时无处可去,不如留在大娘这里,对了,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我家的茶行在南方行商的范围也算广阔,说不定能帮你打听打听,等有消息,你再去投奔那亲戚也不迟。” 荨娘才要回答,忽听得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从楼下楼梯传来,循声望去,便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掀开茶楼雅间的锦帐走进来,道:“阿娘。” 荨娘只觉得一股异香随着那妇人进屋扑鼻而来,熏得她险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诧异地朝那妇人望过去,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甫一相遇,双方各自心神俱震。荨娘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地按向腰间,她的绿绦上次被青城派的宗主毁了,但是织女给了她的一根蚕丝防身,就被她藏在腰带里。 重老妇人点头唤了一声:“二娘子。” 被唤作二娘的妇人眼波流转,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荨娘按在腰间的手,她朝荨娘点头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便上前两步,俯首在重老妇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荨娘的耳朵动了两下,只听她说:“钧儿来信了,说是升任了大理寺少卿,我已着家人带银两前往开封,王管事会在钧儿上任后帮他应酬人情往来,替他打点上下关系。” 重老夫人面露喜色,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才道:“钧哥儿有出息,真是佛祖保佑。” 荨娘猜想这钧儿估计是二娘子的儿子。 孙子当了大官光宗耀祖,重老夫人高兴极了,直说要到寺庙里还愿,这边又劝了荨娘几句,让自家媳妇给荨娘安排个去处,二娘子问过荨娘的意思后,便将荨娘安排在自己身边,打算暂时收为贴身使女。 荨娘本来打算继续南下去寻重韫,然而这二娘子的身份,却让荨娘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警惕。荨娘恢复仙人之体后,也恢复了往日灵敏的嗅觉。她虽然看不出这二娘子究竟是什么妖怪,却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妖气。 如果按辈分来算,这二娘子应当是道长的二嫂了。那个钧哥能当上开封府尹,想来年纪应当不会太小。如此算来的话,这二娘子应当是在道长还在家时进门的。可道长身负阴阳二眼,他应当看得出这妖怪的真身才是。既如此,他又怎么会让一个妖怪进了自家门? 荨娘想不通的事情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其一,二娘子进门时,重韫不过是个垂髫小童,一个孩子说的话,怎么可能有什么分量?其二,二娘子与丈夫的感情十分之好。重韫二哥与二娘子当年的这段情,曾经成为临安街头巷尾的美谈。重韫哪怕看出了什么,又怎么忍心告诉自家哥哥? 荨娘看不透这妖怪的作为,心中担心未来婆母的“安危”,便决定在重家多留上两天,等看清楚这妖怪的为人后才离开。 当天荨娘跟随二娘子回了重家在清河坊边上的宅子,被安排在二娘子的院中住下了。 荨娘起先不知道这不是重家在钱塘江边上的祖宅,隔天还在宅子里悄悄遛了一圈,想要找到在重韫识海里看到的屋子。她遛到花园时,正逢月出东山,一轮冰盘高高地挂在天上,清辉洒遍大地。 荨娘忽然想起自己脚上的那条红线来。 虽然无法通过红线得知道长的去向,但是她至少能够通过红线的走向判断出重韫此刻所在的方向。 荨娘顿了顿足,指尖引了一抹月光弹到脚踝上,便见一条银红色的丝线从脚下蜿蜒而出,细辩方向,这红线走向指向的是西南。 西南方向?道长会在哪里? 荨娘正支颐斟酌着,忽见地上一道细长的影子。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了红线转过身,只见二娘子站在她身后的一丛芭蕉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荨娘定了定神,道:“二娘子。” 二娘子微微一笑,眼角斜挑,素净的妆容里竟然透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妖冶来。她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琉璃簪,道:“我不是那等爱拐弯抹角的性子,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是什么,你也应该看出我是什么了吧?” 荨娘被她笑得浑身发毛,只觉得怪阴森的。她强自镇定道:“你是妖。” 二娘子道:“以前是。但我现在只是重家的二儿媳。” 一句话,挑明了自己所有的动机与心意。 荨娘稍稍松了口气,道:“既然这样,我懂了。我现在就走,你……你好好照顾重老夫人。” “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家婆母。” 二娘子的眼神逼过来,明明看上去很温和,却让荨娘平白产生了一种无所遁形的胁迫感。荨娘与她对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问道:“听说重老夫人有一位溺水而死的儿子,你知道……你知道他……他其实没死吗?” 二娘子的脸上好似上了一层浓厚的铅粉,忽然间变得惨无人色。她语结道:“你说什么?三哥儿没死?” 荨娘低声自语了一句:“原来你不知道啊。” 这是不是表示,道长从来没回过家?他的心结就那么重吗?愧疚和悔恨已经累积到让他连回家看一眼都不敢吗? 荨娘想着便觉得心疼。因此看着二娘子的脸,便觉得她有些面目可憎了。若不是她自私地杀了钱塘君的孩子,道长何至于为了保护她和未出世的小侄子而假冒自己是凶手? 而她在听闻道长未死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欣喜,而是惊恐?为什么会惊恐?是怕有一天自己做过的事终会暴露于人前吗? 二娘子的脸色几度变幻,好一会才回复平静。她紧紧地盯住荨娘,道:“三哥儿现在在哪里?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荨娘心头的怒火越攒越多,不由脱口道:“你自己做过什么,还怕人知道吗?你自己也有孩子,就不明白别人失去孩子的痛苦吗?道长为你们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可是你连问一句他的安危都没有!” 荨娘见她脸色陡然变差,心里才稍感平衡了一些,接着道:“但是你放心好了,道长既然要保你们,我也不会违拗他的意愿。” 二娘子抬起一只手捏住一片芭蕉叶,手上的骨节白铮铮地凸起来。她低声道:“你跟三哥儿究竟什么关系?” 荨娘“毫无廉耻”地回道:“就是那种将来会跟你成为妯娌的关系,怎么样,你放心了吗?” 二娘子被她直白的言语噎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荨娘抬头看了看月色,心觉自己在这里停留了两天,看到重家上下一派祥和,现今也问明了二娘子的用心,是时候可以放心离去了。等找到道长的那天,她一定要让道长带她一起回来看看。 荨娘趁着夜色离开了重家,留下一封书信托二娘子转交给重老夫人,算是告别了。临行前二娘子支吾了许久,才对她道,若是重韫仍在人世,请她劝他回家看看。荨娘不喜她的虚伪,没应她便走了。 她一路飞到钱塘边上,才落下去沿着重家祖宅所在的那条街道慢慢地走,走到一座空宅子前,忽然又闻到了那股在二娘子身上盘旋不去的香味,只是更浅淡一些。 这宅子跟重家祖宅只隔了条狭窄的巷子。荨娘疑心顿起,推门而入,只见院中凋敝破败,显然是长久无人居住了。 荨娘用随手捡来的木棍挑开堂屋前的蜘蛛网,刚想走到屋内一探究竟,忽然听到吧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木头上砸了一下。 外头远远地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人声顺着夜风飘过来:“快快,把这一片包围起来,要是找不回小太子,仔细你们的皮!” 作者有话要说: 唔,昨天好多人都跟我说好心疼道长啊,道长好可怜啊让我别折磨他了…… 我【认真脸】:我是亲妈,自个的儿子自个心疼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折磨他呢? #### 好了,废话不多说。我现在在写第二更,如果线埋好了,剧情进度卡好了,应该今晚第二更我就会让他们相遇吧。 ### 至于为什么两人会分别十一年这么久,唔,这不是因为我想作他们,大概因为我觉得一段经过了时间洗礼的感情,才更为深厚真挚吧。时间可以让人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第119章 相见欢 荨娘心中一凛,立刻丢下个结界将整个院子包围起来。她朝堂屋中央的八仙桌走过去,掀开桌上腐旧的锦帐往桌下一瞧,果然和一双明亮的眼珠子对上了。 “小倭瓜,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十一年过去了,小倭瓜似乎没有长大多少。荨娘心中略感诧异,只是此时的情况不容她多想,空气里的海腥味还有小倭瓜此时的反应告诉她,他遇上麻烦了,招惹得还是行事最为凶悍的钱塘水族。 小倭瓜呆呆地看着她,似乎是愣住了。 荨娘伸手要去拉他,忽然从黑暗里蹿出一条绿影来,要不是她缩得快,估计此时手指都已经被对方咬掉了。 那绿影盘在小倭瓜肩上,朝荨娘威胁似地龇牙。 一人一龙看她的眼神明显有些戒备和生疏。荨娘心中顿感酸涩。是啊,在她不过是过去了几天,可对于他们而言,却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怎么可能不生疏呢? 忽听得哇地一声,小倭瓜猛地从桌子底下蹿出来,抱住荨娘放声大哭:“荨娘姐姐!哇,荨娘姐姐,我好想你,爹爹也好想你……” 荨娘被他哭得鼻子发酸,赶紧用力地搂了他两下,轻声安慰道:“别哭了,我回来了。” 小倭瓜哭了一会,似乎终于想起自己这样放声大哭迟早会把钱塘水族引过来,遂赶紧住了口,将声音吞回肚子里,默默地抹起眼泪来,时不时打上一个哭嗝。 荨娘看了又觉得不忍心,便对他道:“想哭就哭吧,我在院子里布了结界,外头的人听不见里头的声音。” 小倭瓜一面擦泪,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哭了。荨娘姐姐你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哭呢?” 荨娘牵住他的手走到门外,两人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坐下,荨娘问他:“钱塘海族似乎是在寻人,他们是在找你吗?” 小倭瓜脸上便现出稚嫩的不平与气愤来,忿忿道:“这些八脚蟹,青壳虾,真是太讨厌了,简直比糯米团团还黏人!” “他们说‘小太子’是什么意思?” 提起这个小倭瓜便更气愤了,遂情绪激昂地将钱塘龙王这些年来的“荒唐”行为细细讲了一遍。 “他非说我是他儿子,硬要我一年里至少在钱塘龙宫里待上半年,我要不肯,他就说要去找我师兄报仇!气死我了!我明明今年已经呆够了半年,他还不许我走!我只好趁龙宫里的人不注意,悄悄溜出来了,幸亏钱塘水族不敢轻易靠近这栋宅子,这才让我躲到现在……” 荨娘回九重天前曾听小倭瓜说过钱塘君酒醉后误把他认作自己儿子,只是没料到钱塘君竟是当真的,他甚至为了让小倭瓜回钱塘而放弃了寻仇。 荨娘心中忽然一动,仔细地打量起小倭瓜来。小倭瓜和小青龙能够间能够如此融洽,是不是跟小倭瓜的前世有关系呢?因为同属一族,便格外容易亲近起来? 小倭瓜又道:“可是我不喜欢呆在龙宫里。钱塘君的夫人不喜欢我,其他龙子也不喜欢我。大家都叫我小太子,可我明明不是小太子,而是小倭瓜啊!” 荨娘听了他这一番抱怨,细观他神色,却未见得有多气愤,反而是郁闷之色更多一些,遂问:“钱塘君对你不好吗?” 小倭瓜闷闷道:“不是。” “你真的那么讨厌钱塘君?” “也没有……” 荨娘牵起小倭瓜的手,目光望进他眼里,轻轻说道:“其实,你生气,郁闷,只是因为觉得自己被人当成了替身,对吗?” 小倭瓜失语片刻,才垂下头失落地应了一句是,“就像爹爹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小倭瓜。哪怕我上辈子真的是小太子,可我这辈子已经不是了啊。我只是小倭瓜。” 荨娘道:“这些话,你和钱塘君说过吗?” 小倭瓜摇头。 “你没有和他说过,他又怎么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小倭瓜抬起头,眼神逐渐明亮起来,他呼地站起身,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又走回来,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勺:“我光顾着自己了。荨娘姐姐你怎么会在这呢?我爹爹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呢?” 荨娘的脸色黯淡下去:“我到崂山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下山云游去了。党参说他会来南边,可我不知该上哪找他。” 小倭瓜道:“爹爹每年都会出门,而且从来不告诉我们他究竟会去哪里。” 他是知道大师兄每年都盼着荨娘回来,可是这愿望,竟然生生地落空了十一年。大师兄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该是很难过的吧。小倭瓜第一次觉得时间这样事物如此可恨,距离这样事物也讨厌极了。 他搔头想了一会,弱弱地提议:“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找爹爹吧。反正我也不想回龙宫了。只是我也不知道爹爹会去哪里,但是只要我们仔细找,肯定会遇到他的!” 荨娘摸摸他的头,道:“好。” 小倭瓜又道:“要是找不到,也没关系。爹爹每年冬天都会呆在汴梁城里,大不了我们去汴梁等他!” 荨娘颌首,微微笑了一下,随即侧耳听了一阵院外的动静。外头的脚步声还未散去,但确实像是刻意避开了这栋宅院,荨娘忽然想起自己进来的初衷,便问:“你刚刚说钱塘水族不敢随意进这里来,为什么?” 小倭瓜道:“我听说五十年前这院子曾经住过一对夫妇,家中的郎君是位大香师,他调的香能沟通阴阳,让人梦到过去未来,因此在妖族中广为闻名。只是有一样不好,闻香的人如果太沉浸于梦境里,便会永远无法醒来。那对夫妇搬走以后,这宅子香气数十年不散,妖族一般都会避道而走,免得落入梦中不得醒来。钱塘水族就是惧怕这个,才不敢随意靠近。” 荨娘想起二娘子身上那味道,便觉十分奇怪。若真像小倭瓜这般说,那二娘子又是怎么回事?那个消失了的大香师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二人在院中又坐了一阵,见天色渐渐亮了,要是等到天亮以后,估计更不好避开钱塘水族的耳目了。荨娘听得外头的声音似乎绕地远了些,便捏了个隐身诀,带着小倭瓜沿墙根悄无声息地潜行,才走到巷子口,便见到一对虾兵走过,吓得他们赶紧将冒出去的脑袋又缩回去。 荨娘倒是不怕跟这些虾兵动手,但要是因此把钱塘君引过来,那就麻烦大了。 两人在巷子里又躲了一会,才寻机一路狂奔而出,一直跑出他们的包围圈,确定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荨娘这才抱着小倭瓜腾雾而起。 两人一路南下,几乎将沿海的州府都找了一圈,一面还要小心避开钱塘水族,一面还要时时根据红线的走向调整方向,当真寻得颇为艰难,等他们最后跨海飞到琼岛上时,已经将近十一月了。 十一月,汴梁城已经草木衰黄,进入了凛冽寒冬。 两人只好按照计划的那样去汴梁“守株待兔”。 一入汴梁城,小倭瓜便轻车熟路地带她寻到国师所在的玉清观,他身上带着重韫给他的令牌,玉清观的人见了不敢怠慢,给他们安排的住房膳食一律都是最好的。 小倭瓜问起“国师什么时候会回来”,观中的道士便俱是摇头,道国师的行踪他们怎能知晓。 荨娘心中难捱,可除了等待,竟然没有别的办法。 十一月中旬,鲁成颂也来了汴梁。 他虽然这辈子已经不是金乌了,可操控火的天性似乎还保留在血液里,重韫不在汴梁的时候,便是由他来给皇帝炼丹。 当今皇帝一心想成仙,却不肯诚心修炼,重韫便只能敷衍地替他炼些“仙丹”,虽然不能保他长生不老,延年益寿却还是做得到的。 鲁成颂先前便从党参那里得知了荨娘的事情,因此见了她倒不觉得有多惊异。因为妻子芸娘的劝说,鲁成颂倒不似枸杞那般反感她,只是终究心里对她怀了一点隔阂,对她便很是冷淡。 这般一直苦苦等到十一月下旬,众人依然没有重韫半分消息。荨娘一直害怕有一天重韫回来又和她错过,因此几乎不出玉清观半步。 玉清观里的月季开了,又落。 荨娘有时坐在房前的阶上一片又一片地数着地上的柿子叶,从睁眼到闭眼,一直数到天上降下第一粒小雪。 她望着那雪花,忽然忍不住眼泪长流。 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现今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 彼时小倭瓜正提了吃食过来寻她,便见她蹲在地上,捡起一片柿子叶,将脸埋进手臂里,哭得无声无息又十分可怜。 第二日是小雪,小倭瓜又过来寻荨娘,生拉硬拽,终于将她拉出了玉清观。 汴梁人一向有赏雪的传统,今冬的第一场雪不算很大,北风也还未入关,城中的私家园林里游人如织,都是出来赏雪的。 荨娘兴致缺缺,只是看出了小倭瓜的用心,便不忍搅了他一番好意。两人在城中有名的梅林走游玩了一天,直到天色堪堪黑了,才踩着薄雪往回走。 两人途径一家酒楼,听得里头杯盏交错,生意十分红火。小倭瓜见荨娘忽然停住脚步,才想问她是不是要进去,忽见大门里走出一个唇红齿白,锦衣貂裘的小相公来。 那小相公眉眼风流,瞧着十分眼熟,小倭瓜多看了两眼,才认出这相公乃是自己那个便宜师侄,因为初到崂山时颇不老实,被他狠狠地整治过几顿,从此见了他便远远绕道。怎么今日倒自己凑上前来了? 小倭瓜一抬眼看到荨娘,便醒悟过来。哦,是了,怎忘了这个小师侄是个十足十的纨绔,见了漂亮娘子就走不动步。 丁元修走到荨娘跟前,拱手作揖,将调子拖得长长的:“丁元修见过仙女姐姐。” 小倭瓜将眼一瞪,道:“懂不懂规矩?姐姐是你叫的吗?叫师娘!” 丁元修弯下的腰定住,一脸错愕:“师娘?” 小倭瓜道:“正是。你四师叔、三师叔没告诉过你吗?还有啊,见了我怎么不叫?” 丁元修上次因为多嘴问了枸杞一句就被罚顶着个猪鼻子过了小半月,哪里还有心思再去探究荨娘和重韫的关系。况且他心中自是希望仙女姐姐最好和自家师父没有半分关系的,刚刚在楼上惊鸿一瞥,要不是认出了小倭瓜,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 丁元修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地唤了声“小师叔”。 他直起腰,便听荨娘问他:“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香味?” 丁元修侧头在肩上闻了下,他今天没熏香啊,难道是那些唱曲的清倌人传过来的脂粉味儿? 他抽了抽鼻子,确定自己没有闻到任何味道,正想着如何回话,眼一抬,见街道尽头,远远地走过一个人来。 那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青色道袍,腰间配着一把铁剑,雪花簌簌地落满了他的双肩,他却像是无所知觉,只定定地将目光放在身前的某一处。 丁元修声音一哑,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荨娘看他忽然呆掉,便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 大风忽紧,刮得荨娘再也拿不住手中的伞。手才松开,那伞便被卷到天上,打了几个旋儿,又飘飘摇摇地在道路中间落下。 荨娘喉间滚了滚,忽然就失声了。 岁月在重韫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虽然修道人的容颜可能数十年如一日,可在荨娘却清楚地看到了他眉宇间的沧桑和隐忍。 周身的热闹似乎一下子被抽远了,荨娘只听得到那一句。 “你回来了。” 哗——大风卷过屋檐,留下长长的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接下来是打情骂俏时间。。。 第120章 诉衷肠 玉清宫依山而建,自山脚往上到山腰都是观宇,独立于道观之外,在山顶处还另外建了一处宅院,那是国师平日参道的居所,除了国师和皇帝,自落成之日起还未有外人上去过。 重韫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拉开门,风裹着雪从外头卷进来。他侧身回首,面上一派平静,看不出喜怒:“夜深了,我送你下去吧。” 荨娘紧抿着唇,双手藏在袖间拧成了麻花状,半晌不知该如何言语。 在寻找他,等待他的这几个月里,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与他重逢后的场景。她想自己这般爱哭的性子,一定会哭死的吧,那么道长呢?他又会如何?是会同自己一样喜极而泣,还是会责备自己未能守诺,竟然让他等了那么多年?荨娘甚至有过更坏的猜想:万一……万一他已经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 可是二人在街上相遇时的场景却远远出乎荨娘的意料。 他只说一句“你回来了”,那么平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感情和起伏。就好像荨娘不过只是出门逛了个街一般。 欣喜过后,难免忐忑不安起来。尤其在重韫把她带回山顶小院后,这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便像猫儿的爪子般不断地挠在她心上。 小倭瓜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紧张,想陪着她一起上山顶小院,谁知才走到山腰上,便被重韫一句“天冷,小倭瓜你还是回下头歇吧,山顶的屋子没有地龙”给打发了。 等到荨娘跟重韫进了山顶小院的屋子,重韫便将她一人放在正对着中庭的屋舍里,自己到后头沐浴更衣,换过一身崭新的道袍。荨娘在等他换洗的这段时间里想了一肚子话要对他说,结果他出来以后,不过略看了荨娘两眼,就默不作声地在荨娘对面坐下开始画起符来。 荨娘看不懂他画的是什么,但看他一副分外认真投入的样子,也就不敢轻易打扰他。 再等等吧,等他画完了符,我再和他说话。 重韫身后的窗子开了一半,荨娘望出去的时候看到一株腊梅,枝条该是经过培育的,被拗成了鹿角一般的形状,不知是不是重韫自己的手笔。城里虽然很多梅树都开花了,这株腊梅的枝干却还是光秃秃的,压满了白莹莹的雪。 荨娘的眼神收回来,在屋子里四处乱转。屋内摆设甚少,地上铺过木板,木板上又铺满了坐席,四壁上没有任何挂饰,只在屋子中央放了一条低矮的长几。 这些年的冬天,道长都是在这么个无聊冷清的地方渡过的吗? 荨娘想想便觉心疼,继而又是自责。 她苦苦熬到重韫画好符,刚想将满腹的衷肠都说与他听,却见他提灯走到门边,说要送她下山。 荨娘只觉好似被人狠狠甩了一耳光,一下子懵了。她觉察到真的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了。往日里她虽偶尔也有猜不中道长心思的时候,至少总能押对他的喜怒,可现在哪怕他人就坐在对面,她不仅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甚至连他的喜怒也摸不准了。 可是……好不容易见面了,难道她就这么回去吗? 荨娘往门外望了一眼,只见浓浓深夜,点点白雪,高山之上风声也比别处大了些,呼呼地刮得人心底慌慌。 重韫见她坐着一动不动,便道:“你不想下去?” 荨娘猛地抬起头,一双手绞得死紧:“我要跟你睡!” 她紧张地盯着重韫的神色,不敢放过一丁点儿变化。可结果令人失望,重韫的表情从头到尾始终如一,他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行。” 如果是以前的道长听了她这般说,一定会羞窘得满面通红,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可现在的道长…… 荨娘裹在被子里,侧身躺着,将双手叠在脸边,怔怔地望着重韫的背影。 重韫果然是让她留下了,两人甚至真地同榻而眠,可是,就在荨娘以为两人接着便是大被同眠时,重韫便从衣箱里搬出了一床新的棉被。 荨娘满腹心事,怎么可能真的睡得着。捱到下半夜,她终于忍不住伸手在重韫背上挠了两下。 “道长,你睡了吗?” 回答她的是重韫平稳的呼吸。 她撑起身子探到重韫那边一瞧,只见重韫双目紧闭,俨然是熟睡之态。荨娘心中郁闷极了,但一想到他在外头连日奔波,恐怕是劳累过了才会睡得这么熟。以前他总是浅眠得很,荨娘小小一个翻身都可能吵醒他,更别说是伸手来推他了。 荨娘探出一根手指,将他眉间那两道浅纹慢慢地抹平了,才躺回床上,钻进他的被窝里,从身后抱住了他。 重韫身上很暖,慰贴得让人心头发颤。荨娘闭上眼,不知何时也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分,还是重韫唤她她才醒过来。 荨娘揉着眼睛蛇一般从被窝里扭出来,她当了许多年神仙,睡得像昨夜那般深沉与餍足的情况倒是少见。 重韫在床边坐下,捉住她一只手。 “别动。” 荨娘打了个哈欠,乖乖地坐好了,看他打开一个陶瓷小罐,用小指头从里头挑出了一点玉白色的药膏,撩开她的衣袖便要往她手上涂抹。 那手指在即将落到她手腕上一寸处停住了。 荨娘感觉到他捏住自己手腕的手似乎忽然间紧了紧。 “你的伤呢?” 伤?荨娘想了一会,才想起那次在大别山中时,她用红线把他从法阵里拉回来,结果弄得自己落了双手疤痕。但是恢复仙体之后,她身上的伤痕便慢慢消失了。荨娘彼时在九重天上满心思都放在封印和宁渊上,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她见重韫面色里不知为何竟有几分不虞之色,赶紧低声解释了一句:“可能是恢复仙体之后,就自己好了吧……” 重韫放开她的手,拿起那个陶罐,一语不发朝外头走。等了一会,荨娘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砸在了石头上,她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跑出屋外,果然见到庭院中一块假山石旁散着数块陶瓷碎片,白色的膏药落进泥地里,被泥土染了颜色。 重韫袖手站在廊庑下,闭着眼,双眉微皱,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苦痛。 荨娘小心翼翼地问他:“道长,你怎么了?” 重韫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眉心处似乎有一点白光一闪而过。荨娘看到他的面色慢慢地回复了往日的平静。他睁开眼,淡淡回了一句“无事”,转身便走。 荨娘唤住他:“你要去哪里?” 他停住脚步,道:“进宫面圣。” 荨娘知道这种场合自己是不好跟着的,便闷闷地回道:“那我在这里等你吧,你早点回来。” 她看着他的身影转过拐角,赶紧又补了一句:“我有话和你说。” 重韫去了皇宫,荨娘自己一个人呆着这空荡荡的山顶小院中更觉寂寥。好在她惯来是个会给自己找乐子,重韫不在,她便将头发一束,拿头巾包了,又找出根长布条,将宽阔的袖子绑了,拿了根鸡毛掸子并抹布木桶开始整理屋子。 重韫这院子里大部分厢房都是空的,有一间屋子还被锁上了,荨娘本想用法术打开,但又摸不准重韫回来会不会生气,遂决定等他回来再找他要钥匙。 扫洒到重韫平日打坐的经室时,便见桌子上叠了一摞半臂高的符纸,看符纸上的咒文,竟然清一色都是重韫昨天在她对面画的那种。 荨娘一个人未免无聊,便将小彩儿叫出来陪她说话。小彩儿见了这一堆符纸,登时馋得口水长流。 “仙女姐姐,咝,这我能吃吗?” 荨娘拈起一张符纸在它跟前晃了两下:“行啊,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这是什么符?” 小彩儿已经啊呜一口咬到符纸上了,它一面咀嚼一面说道:“清心符呗,这有什么难的。” 荨娘怔住了。这么厚一堆都是清心符? 荨娘捧着木盆往外走,经过西面的廊庑底下时忽然听见敲门声,她赶紧放下手里的物什跑过去开门。 小倭瓜苦着一张脸站在门前,问她:“荨娘姐姐,你知道我爹爹他怎么了吗?” 荨娘亦是苦闷无比,她明显地感觉到道长在克制着什么,就在今天早上,荨娘几乎以为他要对自己发火了。 荨娘摇摇头,道:“别在门外站着了,进来再说吧。” 小倭瓜往门槛上一指,道:“我进不去。” 荨娘低头瞧了一眼,这才发现门槛上竟然被人写了一串朱砂符文,门外头还插着一排小小的令旗,荨娘回头在院墙上望了一眼,在几个隐蔽的角落里都发现了几张黄符。 她抬起脚试探性地往外迈了一下,才刚刚跨过门槛,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生生推了回去,拿手去试,结果依然如故。 小倭瓜朝她摊了下手:“荨娘姐姐你也出不来。” 荨娘心中生起一股不真实的荒谬感。道长这是做什么,他怕自己跑了?想把自己关起来? 日暮时分,重韫终于回来了,荨娘几次想开口和他好好说说话,临到头了却又被重韫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给压了回去。 夜间自然还是分被同榻而眠,熄灭烛火之后荨娘抓着被子睁眼躺了好一会,才终于鼓起勇气轻轻问了一句:“道长,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重韫却反问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荨娘心中急得挠心挠肺。你不问我,我怎么说? 但是该说的还得说。荨娘整理好心情后便顶着磨人的沉寂开口道:“道长,你一定是怨我的吧,怨我让你等了这么久,你是不是曾经以为我骗了你呢?” 荨娘翻过身,凝视着重韫的背影,“但是我发誓,我不是故意。我明明想尽早回来,可是跳锁仙台时却出了意外。” “你不能原谅我吗?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话吗?” “我没有。” “你有!”荨娘忽然微微提高了音量,掀开两人的被子翻身坐起,双眼含泪,“我只是在汴梁等了你一个月,就已经觉得一日长如三秋,我根本不敢想象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后悔了!我已经在心里骂过自己千百回了……” 重韫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 荨娘扑到他身上,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哭喊道:“我特别怕疼,又特别爱哭,你能不能不要折磨我?我没有骗你,我也只喜欢你!你难受我也觉得难受极了……” 重韫按住她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似乎是叹了口气。 “那宁渊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19217640菌投的地雷。 唔,这里提示一下,你们还记得姚佛念给了道长一朵佛语之花,说是帮他防心魔的吗? ### 我简直要受不了自己的错别字了,虽然每次发文前都会检查一遍,但是! 隔了一段时间去看文时还是发现有好多没检查出来…… 希望你们不要太嫌弃我才好…… 第121章 醋和酒 这个问题,十一年前他就想问了。当时没问出口,却在他心中落下了种子,盘根错节地生长起来,最终长成了一道死结。 他明明是觉得可耻的。不管是这种强行逼问别人往事的行径,还是在这十一年漫长的等待中,心底时不时冒出来的那点怀疑:我简直愚不可及,从年少开始就是。少年时被女人骗,害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成年以后依然被女人骗,连累了师父。她一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理智告诉他,不该去触碰她的伤口,可行为却不受控制地南辕北辙。 我毕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我亦像其他普通的男人一样在意那个“唯一”。这十一年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这个想法像是烈火一样反反复复地灼烤着他的心。 荨娘箍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肩背。 “你在意的除了这个就没有别的了吗?” 重韫扣住她的手,许久才道:“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荨娘松开手爬起来,从床尾跨过重韫的脚爬到床沿边上重新躺下,与重韫面对面挨着。她将一只手枕在脸边,另一只手放在重韫脸上抚摩了一下,红嫣嫣的嘴唇动了动:“你闭上眼睛。” 画了那么多清心符,重韫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了。可是没有用,完全没有用。他一对上她的眼睛,心跳便脱离了控制,全身上下的肌肤几乎是同一时间难以自抑地颤栗着,她放在他脸上的那几根手指好似带了电流,在他肌肤上滑动时带出一串又麻又痒的火花。 重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闭上了双眼。 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两月时光,为什么这么多年依旧念念不忘?为什么等待的时间越长,思念越是肆意蔓延? 她缓缓地靠近了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他脸上,他感觉到两人的鼻尖似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贴上了他的。 他终于忍不住攥了下拳头,又飞快地放开了。 “你想知道宁渊是谁,你想知道我事情,我都告诉你。” 他听到荨娘说完这句话,眉间忽然感到了轻微的刺痛,她的神识在他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侵入了他的识海。那些记忆的碎片在他眼前飞速掠过,他看到那个叫宁渊的男子是如何与荨娘互生情愫,又在两人最情浓时突然消失;他看到荨娘在锁仙台上所受的抽骨剥皮之刑;他看到荨娘回九重天后的所见所闻…… 他猛地睁开眼睛,大喘了一口气,看向荨娘时,便见她的眼眶红红,眼中泪水将落未落。 “道长,那年你被金逐月夺舍之后,我入识海寻你,在你的七窍海里看见了一个人……” “是谁?” 荨娘微微笑了一下,眼中泪水顺着眼角悄然而落,“呐,你明明猜到了,却还来问我?” 重韫把她的手拉下来,“所以你回去找的就是这个人,回去确定的也是这件事?” 荨娘点了点头,下一刻便觉重韫与她交扣着的那只手骤然收紧,力气大到像是要捏碎她的骨节。她有些惊慌且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忽然发觉重韫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爬上几道血丝,他的眉宇间甚至带着山雨欲来的郁色。 “你有没有想过,”重韫缓缓地说道,“万一我不是宁渊呢?” “万一我跟他毫无关系,你还会回来吗?” “便是我真的是他的转世又怎样?这一世的我,只是崂山上的一个道士。” 他用的力道大到荨娘受不住了,荨娘忍不住呻/吟了一声,“无论你是不是他,我都会回来的!我答应过你了!” 重韫自嘲地笑了一声,慢慢松开了手,翻身坐起,单手按住眉心,浑身战栗起来。 荨娘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刚凑到他身边想拿开他的手看看他此刻脸色,她双手的手腕便被他单手扣在一处锁住了。重韫另一只手把在她腰间,略微用力,荨娘便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她已经被他扑倒在厚实的被褥间。 重韫此时的目光带了点狠厉,还有另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俯身在她上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这一番动作间,道袍的领口被扯开了一半,右衽开到他肩头,露出右肩上那个狰狞的伤疤。那是在夔州时为护她被昆仑淬月刺伤的。 “只是因为你答应了我?不是因为你想回来吗?我再问你一遍,如果非要你做个抉择,宁渊和我,你选谁?” 荨娘觉得有些委屈,明明是同一个人,让她怎么选? “我……” 倏然间,重韫倾俯下身,在她回答之前含住了她的双唇,碾压,撕咬,带了一点暴虐的力道,他的舌探进她口中,贪婪地汲取着她口中的津液。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吻,等到重韫忽然间抽身离去时,荨娘还有些晕乎乎地转不过神来。 重韫却已经跳下床去,他打开大门,深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抬手将滑落的衣襟拉回原位。 “对不起,你不用选了。” 他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赤足走到廊庑下,抬手一招,只见一道华光破空而来,重韫跳上昆仑淬月,须臾之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夜风从大开的屋门卷进来,吹寒了荨娘光/裸的脚丫。荨娘抬手捂住双唇,那种又辣又疼的感觉还有所残留,她觉得自己的魂好似也被他吸走了,脑子里空空的,一时间有些转不动。 还是小彩儿从她头发里钻出来,跳到她肩上,用两只触角遮住眼睛,连声说了好几遍“羞煞人也”,荨娘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 她将小彩儿提到眼前,若有所思地问道:“道长是吃醋了吗?吃自己的醋?” 荨娘没当过凡人,不了解凡人的想法,在她眼里,不论转世几回,在世间的那些分/身都该是同一个人才对。故而吃自己醋这种行为在她眼中简直不可思议。 荨娘想不明白,在山顶绕了一圈也没找到重韫,便悻悻然地回了寝室,一直坐到天亮重韫还是没有回来。 荨娘只好梳妆打扮,出门去寻重韫。她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嘴唇有些肿,红得像涂了大红的胭脂。她脸上一烫,啪地将铜镜扣在桌子上,不敢再看。 才走到门边,忽见通向山下的那条石梯上袅袅亭亭地走上来一个打伞的人影,那人走到门前,荨娘看清楚了,才发现对方是个女子,一身浅蓝衣裙,面色白净,五官颇为端庄素雅。 荨娘的眼神落到地上,有伞的影子,却没有那女子的影子。 她顿时“啊”地叫了一声,啪地把院门甩上了,力道大得墙壁都似乎震了一下。 那女子神色不变,只将手中提着的酒放下,抬手敲了敲门:“荨娘,你莫要害怕,你虽未见过我,但该是知道我的吧。我是成颂的娘子,芸娘。” 荨娘用背牢牢地顶住院门,结结巴巴地说道:“哈,哈,芸娘早呀。你这么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咦,不对!当年鲁成颂明明说只有月圆之月才能见你,怎么现在白天你也……” 芸娘笑道:“三年前成颂的师兄替我新做了一俱‘附魂’,又用殄文加持了‘附魂’的效果,现今我白日也能出来了。只是晒不得阳光。” 荨娘干笑道:“恭喜恭喜。” 芸娘道:“你明明是仙人,却害怕鬼,当真有趣儿。” 荨娘道:“你明明是鬼,却不怕仙人,夫君还是个道士,也很有趣嘛。” 芸娘掩唇笑了一阵,忽然一叹:“唉,昨天半夜,成颂的师兄忽然寻上成颂,硬生生将他拉到皇城宫墙上,两人坐在那上头,喝了一夜的闷酒呢……” 荨娘哗地将门拉开:“你知道道长在哪?” 芸娘眼波一挑地上的酒,道:“昨夜你家道长把我夫君拉去喝酒,喝得他酩酊大醉,吐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才将人送回来。我只好也来找你喝喝酒了。” 荨娘赶紧麻溜地提起酒,将人迎进院来,讨好道:“好姐姐,你快进来吧。” 荨娘将芸娘领到堂屋里,关上门窗,在这半昏半暗的屋子里与芸娘喝了两杯便有了三分醉意。她本来酒量就差,芸娘带来的酒酒性又烈,再喝一杯,她便觉有点醺醺然了。 她单手支颐,将个被子倒扣在桌上滴溜溜转。 芸娘说:“你脸红了。” 荨娘摸了下脸,点头:“我喝酒确实容易上脸。” “你嘴唇比脸更红呢。” 荨娘闻言赶紧捂住唇,有点做贼心虚地望了芸娘一眼。 她虽然敢“恬不知耻”地在重韫跟前挑/逗他,但这种亲密的事情若是让外人看出来,她还是会觉得难为情的。毕竟不管她对重韫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事儿说到底也只有“你知我知,且天不知地不知”,她毕竟没有“唯恐人不尽知”的那种古怪癖好。 芸娘斟了杯酒浅酌了一口,笑道:“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作‘此地无银三百两’?” 荨娘立刻将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芸娘又道:“遮掩什么,都是女人,你还怕我笑话你吗?” 荨娘低声嘟囔道:“也不是,就是觉得有些……有些难为情。” 芸娘叹了口气:“我听成颂说过一个故事,你想不想听听?” “成颂那年刚上崂山拜师学艺时,重韫道长才十九岁。有一天褚云子师父从外头领回了十只白鹤幼鸟,成颂为表诚意,便主动请缨饲养那些白鹤,但是他毕竟没有养过禽鸟的经验,养了几天,那些白鹤便病恹恹的,重韫道长终于看不下去,亲自接手了喂养白鹤的活儿。他养了这群白鹤一个月,其中有一只白鹤与他甚为亲密。只是一个月后,褚云子师父忽然派他外出云游,他便只好将这群白鹤又托付给成颂。” “他离开时,那群白鹤还小,还认不大清人。那只和他感情最好的白鹤有一回在山间遇上猛禽,被咬断了腿,它拼命地逃了回来,落在成颂屋前哀哀地叫。成颂见了,赶紧将它抱进屋内,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它三个月,终于将它的腿上养好了。因了这场变故,这白鹤从此便粘上了成颂,等到重韫道长回山后,对重韫道长竟不似以往那般亲密了。” 芸娘说道这里顿了一下,“成颂说,他当年之所以会被赶下崂山,完全是重韫道长从中作梗,因为他抢了他的白鹤。” 荨娘气鼓鼓地嘟起双颊:“胡说,道长才不是这样小心眼儿的人呢!” 芸娘双目含笑,反问道:“哦?是吗?” “昨夜他们喝酒时说了什么,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呢。” 作者有话要说: 答revolving菌问: 那个,关于更新的问题。我最近都在忙论文,一般是日更一章,会日更两章多半是当天手感好,或者是周末。我一般是吃完晚饭后开始码字,所以如果当天有双更,我一般9:30左右就会发第一更,然后会把“作者有话说”放到前头,提醒你们当晚有双更。第二更你们12:00左右要是还没睡,可以刷出来看看。当然,我觉得还是早点睡吧,早睡对皮肤好,咱们妹子真是熬不得夜,我暑假熬了一个月,嗯,脸都黄了…… ### revolving菌昨天的评论真是“暴露年龄系列”诶,2333,我还没想到自己这篇文居然也有“□□”读者…… ### 嘛嘛,希望你们看文开心呀。 话说你们会嫌弃我把感情戏写太细而拖累了剧情进度吗?还是你们就爱看感情戏呀? 第122章 床尾和 汴梁城中与司天监毗邻之地有一高台,台上起高楼,巍然临下,似欲摘星。此处乃是九年前皇帝下诏所建,名为“六道灵台”,是为总司天下道门之所,鲁成颂平日炼丹也在此处。 那一年褚云子魂归青海,各方道宗又对重韫身上的三万殄文虎视眈眈,加之鲁成颂身上背负了太多人命,虽然错不完全在他身上,可想找他寻仇的人必然不少。 重韫痛定思痛,决意进京,依附于皇权之下,一来可以借皇帝之口为崂山正名分,二来若是接手了六道灵台,便等于是掌管除了龙虎山,青城派,崂山这三大道宗之外的千余小道门。 九年的经营,重韫从这千余小道门中挑选出了不少可用之人,偶尔用用官场上那套恩威并施的手段,这么多年下来,也培养了不少心腹。这些人一部分被重韫遣回原门派,在门派势力覆盖的范围内替他寻人,还有一部分则留在了六道灵台。 昨夜重韫将鲁成颂从六道灵台里拉到城墙上喝酒时自然是惊动了不少人,黎明时分重韫将人提溜回去,鲁成颂醉成了一滩烂泥,他却好似被那千杯不醉的李太白附身了般,仍旧让人替他搬了十来坛酒来。 没人跟他喝,他便把昆仑淬月拉出来,自己喝一杯,就往剑上洒一杯。 有些人并不知金逐月寄身于剑中,隐隐约约透过丹室的门格子往里头望了一眼,就被骇出了一头汗,心道国师这品味真非常人也。这天下有人喝花酒,有人喝闷酒,有人喝喜酒,还真是头一遭见人一边喝酒一边拿酒“洗剑”的。 自从十一年前褚云子身死,重韫带着昆仑淬月追杀张祭酒,金逐月突然发现张祭酒使出的一招剑法与当年杀死他师兄剑招如出一辙后,他便日益沉默起来。 也许是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门中小辈,也许是由于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却又让他逃了而产生的挫败感,这些年金逐月虽然日日跟在重韫身边,却很少再和重韫交谈了。 这日吃重韫喂了几杯好酒,许是见重韫心绪不佳,又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个“太师叔祖”的身份来,便开口劝道:“行了哈,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喝酒伤肝,身上有旧伤的人少喝些!” 重韫捏着酒杯垂下头,眼神已经水雾朦胧,脸上却不见半分红。 “金前辈,我觉得自己真可耻。” 金逐月看他终于醉了,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你又有什么可耻的?” “荨娘……荨娘昨晚给我看了很多东西,可我当时最关心的居然不是她所受过的那些苦痛。我以为我喜爱她一定远甚于自己,所以才会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 “我明明不想怪她,却又忍不住要拿那个宁渊来和自己比较,又忍不住要埋怨她让我等了这么多年……” 金逐月从未动过男女之情,怎会懂重韫心中的矛盾? 若没有爱,便不会有怨。重韫不懂得,金逐月也不懂得。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这么婆妈做什么?人都回来了,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男子汉大丈夫存身于世,除了情情爱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重韫已经抱着酒坛子躺到地上去了。 “可是没了她,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重韫将这话低声喃喃了几遍,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是午后时分了,重韫捏着额角坐起来,便有那灵醒乖觉的道童听闻动静,自间室内搬来早已准备好的洗脸水和面巾。 重韫洗了把脸,对那道童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那道童依言退下,不一会端上一碗醒酒汤来,重韫早换掉了那套一身酒气的道袍,端过醒酒汤来,那汤面上还冒着丝丝白汽,重韫一仰头,一口饮尽了,似乎不觉得烫。 那小道童接过空碗,又问:“师尊还有别的吩咐吗?” 这小道童不算重韫的徒弟,只是他一开始总唤重韫“大人”,重韫听不惯,要他改唤“道长”,那小道童却怕亵渎了国师,于是“退而求其次”,改唤重韫“师尊”。 重韫心中好笑,这倒是个会顺杆子爬的少年。只是大仇未报,危机仍旧潜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他也没有多少收徒的心思。 重韫刚刚独自一人坐在丹室里,又把昨天荨娘给他看的那些东西缕了一遍。他记得荨娘最后跳下锁仙台时,那个牡丹仙子也跟着跳下来了。这牡丹仙子似乎总与荨娘不对付,她若也到人间来了…… 还有那个私自下凡的青帝。他为什么要抽荨娘的仙骨,是为了把封印下的东西取出来? 重韫知道这些隐秘不是自己能够探知得出来,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保护荨娘。青帝既然不敢通过轮回道下凡,一定是想避开他人耳目,既然他有所顾忌,他能在人间施展的神通便会受到限制。 如果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重韫是不介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他毕竟,已经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这短短的时间里,重韫又在心里将自己的谋划过了一遍。青帝究竟隐身于谁人身上,他也许一时找不出来,但是这个牡丹仙子既然跟荨娘有嫌隙,她落入人间之后一定会四处寻找荨娘。他想要顺藤摸瓜把她找出来则容易多了,而且他已经从荨娘那里知道了她的长相。 重韫又斟酌了会,才对小道童道:“把十二灵官请过来。” 那小道童应声退下,不一会便有十二玄袍鹤氅的道士鱼贯而入。重韫捏出十二道符文打入各人神识中,道:“你们将这符文传回各自门派,务要尽早将此人找出来。” 那符文一进入他们的神识里便化作一幅影像,正是牡丹仙子的模样。这影像可比城墙上贴着的那些影图形靠谱多了,毕竟真人和画像之间有时差别甚大。 有一人看过牡丹仙子的模样后道:“请问国师,找到此女之后该当何如?” “让你们门派的人在她所在的地方散布‘汴梁有仙女下凡’的谣言,若她往汴梁来,你们就找人悄悄尾随于她,随时向我报告行踪。等她入了城,后头的事你们便不用管了。” 这只是重韫其中的一项部署,他的心腹大患始终是那个不知藏于何处的青帝。 因为这些隐患,宁渊那枚心结便被他暂时放下了。 交代完这些事情已经将近日暮时分,外头又落起小雪来。重韫从六道灵台出来,并不打伞,直接御起昆仑淬月趁着夜色飞回了山顶小院。 入院,一片漆黑。 空气中传来隐隐的酒香。 重韫从门边取下一盏油灯点亮了,擎着灯走到堂屋前推开门,便见屋子里的坐席上横卧着一个人,桌上酒坛横倒,酒杯散得四处都是。 荨娘醉得并不厉害,听见声音还能从地上爬起来,像条无骨蛇一般扭过身子回头看了一眼。 “呀。”她咬着手指,嘻嘻笑道:“道长……你,唔,你回来啦?” 那年她在崂山上喝了他酿的一碗葡萄酒就醉倒了,重韫从此才知道她是个一碗倒。只是,她从哪里得来的酒?这山顶小院连吃的都没有,更别提酒了。 重韫脱下鞋袜走进去,皱着眉把那一只只散落在地上的酒杯捡到桌上放好。 “你哪里来的酒?” “芸娘带来的。” 重韫回过头,“成颂娘子?” 荨娘点点头,身子一软,人又滑到地上去了。她那一套法衣本就轻薄,她又是仙人之体,根本不惧暑热严寒,因此哪怕现在外头下着雪,她仍旧一身轻薄夏衫。这会子那纱衣的衣襟散开,她许是觉得刚才躺下去的那个姿势不舒服,便在地上蹭了两下,又踢了两脚,躺平了,那纱衣却被她蹭得落到了手弯上。 这么一来,便有大半肌肤暴/露于人前。 她一身肌肤雪白细腻,滑如凝脂,被那绿色的小衣一衬,好似一团用荷叶包着的糯米团子,蒸得白生生,粉嫩嫩的,让人看了一眼便食指大动。 重韫伸手扶那酒坛子,扶了两次竟然都没扶起来,那酒坛子反而滴溜溜地滚向相反的方向,从桌子的另一边落到地上去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重韫艰难地别开眼,背对着她在桌边坐下,急急念了好几遍清心诀。 可那清心诀却好似火上浇油一般,没让他把心头那把火浇灭了,反而将那火烧得越发旺了。 “道长。”她软软地唤他。 “嗯?”他应,带了点鼻音,声音暗哑。 “今天芸娘给我讲了个故事,说鲁成颂当年抢了喜欢你的仙鹤,你就把他赶下山去了。我本来不信的,后来芸娘又说啊……” “她说了什么?” 荨娘嘻嘻笑了两手,手肘微弓,将半个身子撑起来,“她说啊,可见你从小就是个小心眼的人,要我好好哄哄你。” 重韫听见身后那细微的沙沙声,是衣料与坐席摩擦发出的声音。他知道她过来了,却一点都不想躲开。 “你想好了怎么哄我了吗?” 荨娘的双手从他腰侧探出,藤蔓一般转到他身前,双手交扣,在他小腹上紧紧锁住了。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即使是隔着衣物,他也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芳馨柔软。 荨娘将脸贴在重韫背上蹭了蹭,声音像是小奶猫一样细细地:“芸娘说了,人世间的夫妻要是吵架了,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道长……”她箍住他腰身的手松了松,手往上,人也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她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最后反手锁住了他的双肩。她将下颌放在他肩头,微微侧过脸,嘴唇边正对着的便是他的耳垂。 “道长……”她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湿热的双唇忽然含住了他的耳垂。 重韫浑身一震,只觉的那麻麻的痒瞬间就传到了腰椎,他险些就坐不住了。 荨娘在他的耳垂上轻咬了下,那唇又顺着耳根向下,吻到脖颈又往上,在他脸边轻吻了吻。 重韫骤然捏紧了双拳,仰起头,沉重地喘了两口气。 荨娘松开锁住他双肩的手,整个好似一条滑不溜手的鱼一样从他身后滑进了他怀里。她坐在他腿上,双手绕过他脖颈,痴迷地在他唇角吻了吻。 她的声音好似兑了蜜糖的烈酒,让人饮了一口便觉得浑身着了火,烧得心肝脾肺都快化成了灰,却偏偏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道长,”她抬眼瞧他,眼波潋滟,温热的气息吐在他脸上,带着点甜甜的香气,“你愿意和我床尾和吗?” 作者有话要说: To revolving菌:哈哈,真是一个字改变世界,结婚,结果……差别好多啊…… #### 昨天发现自己涨了一个作收和文收,好开心好开心…… 新来的读者菌呀,不知道你看到这章没有,我要抱住你么么~·~ #### 好了,今天我们的主题是:wuli荨娘 你们要的糖,看文开心呀~·~ 第123章 水鸳鸯 清晨,雪后初霁,几只小雀儿从腊梅枝头跳到了雪地里,这里啄啄,那里跳跳,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第一缕晨光透过半开的窗子洒在荨娘长长的腿上,一阵啼啁之声将她从迷梦中吵醒。荨娘抬手揉了揉眼睛,双腿不自觉地互蹭了下,微微翻转了个身子,半睁开的视线里瞥见一段精壮的腰身。 她顿时好似被人拿雪冰了一下,整个人立刻清醒了。 伸手往下一摸,脸蛋儿立时红了个透,她身上只盖着一件天青色的道袍,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她半支起身子四顾一圈,她的纱衣、肚兜、绸裤全都凌乱地散落在脚边,再往手边一瞧,她手下按着的可不是道长的中衣么? 昨天晚上我做了什么? 荨娘悄悄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一边用脚将自己的衣服勾过来,一边裹住重韫的道袍慢慢爬起来。她脑中闪过一些零星的碎片,乱哄哄地叫人辨不清真假。 她人才坐起来,重韫忽然转过身,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些难以言喻的深沉。 荨娘“啊”地惊叫了一声,赶紧抬起宽大的衣袖遮在脸前。 “你别、你别这样看我……”她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却不知这番动作令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泄露了底下的明媚春光。 重韫闷闷地笑了两声,捉住她的手。荨娘不敢和他对视,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想将自己遮得更严实一些。 “你遮脸做什么?”他问,带了点慵懒。 荨娘觉察他另一只手从袖子底下钻进去,捏住她的手腕摸了摸,那手指又接着向上,最后竟然一路爬到她的肩头,轻轻搭在她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指上长了一层薄薄的茧,每一次滑过她娇嫩的肌肤便会有些麻麻刺刺的感觉。 荨娘被他摸了两下,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酥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声线歪歪扭扭,一句囫囵话儿也说不全了:“别,别……” 重韫隔着衣袖拿住她手臂的左手上稍稍用了点力气,将她高举到额前的手臂按下去,露出袖子后头那张娇艳艳如同雨后海棠的脸儿来。 他的眼中藏着满足和戏弄的笑意,低声问道:“别什么?” 荨娘盯着他愣愣看了半晌,终于识破了他那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戏弄之意,顿时又羞又恼,她忿忿地将手抽/出来,双手往胸前一环一遮,曲起双腿贴在胸前,将自己整个人蜷得跟只刺猬似的。 她别开脸,有点恼羞成怒:“道长!你变坏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重韫的手还停留在她肩上,因为她的动作,原来宽大的袖子便绷得紧紧的,重韫倒没法轻易将手收回来了。他索性张开长腿在荨娘对面坐下,荨娘一抬眼便能看见他整片精壮的胸膛和腹上板板正正的六块腹肌。 “就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了吗?” 荨娘的小眼神在他腹间溜了一圈,双耳忽然烫得不行。 她哼了一声,无赖地说道:“不许!” 重韫轻叹了口气,将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收回来,直直伸到她眼下,道:“好了,你说不许逗你,我便不逗你了。” 他上一句话还说得十分正气凛然又带了点无奈的样子,下一句话却叫荨娘又重新开了一遍眼界。 “但是我现在冷得厉害,你总得先把衣服还给我吧。” 荨娘瞪着他,他也看着她,半晌,两人均忍不住各自笑出了声来。 荨娘霸道地说道:“我就不还你。我还没好好看过你现在的样子呢,你不许躲,再让我看几眼吧。” 重韫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别的东西来,“不是‘没看过’,而是‘没好好看过’。”他抬起眼,羽睫轻颤,“你什么时候偷看的?” 荨娘的脸愈发红了,她心知这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端看谁不要脸些,谁便稳操胜券。 要论不要脸,她怎么能输给道长呢。 “你要想知道,得先让我把衣服穿好才行。” 重韫便摇头,“那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荨娘被他噎住。 重韫站起来,走到她身侧蹲下,左手环过她肩头,右手从她腿弯下钻过。 荨娘一手按住他胸膛,惊道:“你要做什么?” 重韫垂眼瞧她,眼神暗了暗,嘴角噙着笑,“带你去沐浴。” 话说完,便将荨娘从地上打横抱起。荨娘依在他怀里,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时间只觉一颗心里好似灌满了蜜糖,那蜜糖咕噜噜从里头冒出来,连口腔里也满是甜丝丝的味道。 两人从廊庑下走过,荨娘的眼角视线里突然闪过了一抹红。 她惊喜地抬起头:“道长,那株腊梅开花了!” “嗯。”重韫停下脚步,等她看够了,才接着朝浴房的方向走。 这还是荨娘住进山顶小院以来第一次来浴房。这浴房建在后院偏西北角的地方,房前有一道花廊,门前挖了一口水井,水井旁架立着一架可用人力踏踩的水车。重韫走过花廊,经过那水车时往上头贴了张符,荨娘便看到五个高不过三尺的青面小人儿从地底钻出来,朝重韫躬身行礼之后就跳到水车上踩着踏板开始汲水。 荨娘看得新奇不已:“这就是传说中道士们经常使御的‘五鬼’吗?” 重韫用脚踢开门:“是。” 浴房里挖开一个一丈见方的方形小池,池壁和池底俱用汉白玉砖砌了,有水透过三道竹管汩汩地注入池中。 重韫将荨娘放在池边的竹制躺椅上,道:“你等等。” 言罢抬手在池壁上贴了一道黄符,不多时那水注满了,重韫用手指打了个响儿,外头的五鬼便停止了汲水。 荨娘坐在躺椅上,身子一晃一晃的,将躺椅前后摇晃,与重韫搭话:“道长,咱们要一起洗吗?” 重韫走到池子对面,从对面竖立的柜子里取出澡巾和两套崭新的中衣,转回来时听见荨娘这句问,便笑着反问:“你想怎么洗?” 荨娘歪头想了一会,娇笑道:“你帮我洗。” 重韫在躺椅边单膝跪下,将衣物和澡巾放到一边的矮凳上,闻言顿了顿,道:“好。” 荨娘将脸探到他脸前,追问:“真的好吗?你说的哦,可不许反悔哦。” 重韫按住那晃来晃去的躺椅,点头:“不反悔。” 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耳尖不知何时竟透出了一点红。 话说到这里,池中的水冒出丝丝白汽来,重韫拿手试了试,水温正好,便先下了池,在池中将裤子脱了,借着水汽掩住身形,才转过身对荨娘道:“你也下来吧。” 荨娘也学他,人进了池子,那件道袍却还披在身上。 虽然先前说了要共浴,可临到头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两人背贴背坐着,各洗各的,除了互相给对方递下澡豆瓜瓤竟然也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荨娘开始洗头发,她的头发比重韫长得多了,她将发髻解开后,头发便漂到重韫这头来,重韫见了,捞起她一缕头发,放在手心里厮磨许久,才问:“要不要我帮你?” 荨娘欣然道:“好呀。” 重韫便转过身,叉开腿坐在她身后,从池边拿了一瓜瓢舀水,一瓢一瓢地,耐心地将她的头发都浸得湿透了,这才从瓷盒里头挑了块胰子,在手心里搓出细腻的泡沫来,然后将那泡沫仔细地涂到发丝上。 他在她肩上按了按,道:“弯腰,低头。” 荨娘顺从地低下头,腰身微弓,隔着湿漉漉的道袍蓦然惊觉似有一火热的物什抵在她腰间。 那/物烫得叫人有些心惊胆战,她咬住手指,将那声惊叫默默地吞回去。但是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她的身体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重韫自然感觉到了。即便两人昨夜才有过肌肤相亲,重韫心中依然升起一丝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的复杂感觉。 尴尬于自己此刻的反应,无奈于自己此刻的反应。 做了那么多年的道士,他从来都不是重欲的人,可是…… 他的手指在她头皮上按着,每一下的力道都恰到好处,她舒服地险些哼出声来。 他洗得十分细致,等到洗完她的头发,半个时辰都过去了。荨娘将头发尽数拨到身后,转了转脖子,听到身后水波轻响,重韫似乎往后退了退,那个一直让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物什终于离开了。 她听到他低低舒了口气,似乎原本是忍受着什么折磨,而今终于解脱了一般。 呐,道长帮我洗了头发,我总该投桃报李下吧。 荨娘心中想着,娇娇柔柔说道:“道,道长……你要不要我帮你洗头发?” 重韫听了她这娇娇的声音,闭了闭眼,咬着牙,从牙齿缝里磨出一句话来:“你还真是折腾人。” 荨娘便是再不晓事,哪还能不明白他这话此刻真正的涵义是什么。她脸上烧得厉害,心里却不知怎么地竟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她慢慢将紧贴在身上的道袍解下来—— “道长,”她回眸,水汽湿润了她的眉和羽睫,“你说得对,我本来……就是这么折腾人的呀。” 浴池波暖,一对水鸳鸯。 等到两人俱收拾好了从浴房里出来,已是日上三竿时分。 荨娘牵着重韫的手慢慢往回走,小雪过后的第一个晴日,阳光好得叫人心里暖洋洋的。 重韫带她回到前头,从书房里找出一把钥匙塞进她手里,摸了摸她的脸,道:“书房隔壁有间上锁的屋子,你自己去看看。” 荨娘问他那屋子里到底有什么,重韫怎么也不肯说,只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荨娘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书房,慢腾腾走到隔壁,开了锁推门而入,眼前的东西叫她一时间只觉眼花缭乱。她怔了一刻,才尖叫了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往回跑,还未能跨出门去,便被走到门边的重韫堵了回去。 荨娘指着屋里的东西一通乱抖,语无伦次道:“这些,都、都是我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咱可是纯洁好girl,开车什么的,我才不会呢,哼。 怎么样?甜出鱼尾纹了吗? #### 明天开始开启剧情+恋爱模式 也许会有双更哦,爱我吧?爱我就去专栏里收了我吧…… 第124章 一剪梅 重韫背光而立,整个人的轮廓仿佛都被这明媚的阳光虚化了一般。 他捏住荨娘的手,垂眼,长长的羽睫在眼窝下投下一片浅淡的影子。 “我记得那年在阆中城,禅殊道兄送了你一套衣衫,你高兴了好久。” 他们相爱得太快,相处的时日又太短,重韫还没能来得及慢慢去发现她的喜好习惯,她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来,他只能依靠那点仅有的回忆不断地揣摩猜测。甚至于,他偶尔竟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来:如果当初我对她再好一点,如果当初我不是总是在她面前假装出一副淡然的模样,她会不会就舍不得走了? 褚云子的死给他的打击太大。头两年里他的意志十分消沉,若不是为了保护那一群师弟们,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扛下来。 青海一战之后,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那只女鬼引出了心魔。心魔初现之时,若不是因为有姚佛念所赠的那朵佛语之花,他可能已经被它所控制了。即便他现在能够轻松地压住心魔,那心魔依然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那日清晨他想要帮荨娘上药时,那只心魔突然突破了他的心防。 “看呐,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你和她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会伤会死会老,并且——这辈子都没有登上仙途的机会了;而她是仙,不伤不死不老。你们终有一天还是要分开的,便不是为了这个,仙凡相恋,你以为九重天上的那群仙人们知道了,会放过你们吗?” “你有信心护得自己和她周全吗?你敢和天斗吗?” “但是,”那心魔缓缓道,语气里充满了糖衣□□一般的诱惑,“如果你的身体和意志都屈从于我,我就能给你与天比肩的力量。” 他几乎被那声音诱惑得恍了神,若不是荨娘一句“道长”将他惊回现实,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还会如何。 在过去的十一年里,他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过,如果荨娘回来了,他们该如何往下走。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修习崂山道术者活上两三百年并不稀奇,在他尘归尘,土归土之前,他们至少还有许多年的光阴可以相守。若然有朝一日他成了鬼,便不去入那轮回也罢,就做一只守着她的孤魂野鬼。 可那心魔不过寥寥数语便将他之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虚假信心打了个粉碎。 他无法忍受这样轻易动摇了心念的自己,也无法忍受这样软弱的自己。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有那么多:未报的师仇,他身上那样时时遭人觊觎的三万殄文,他们之间的身份,他那长久以来积在心中的心结,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青帝,还有那个据说是前世的自己,宁渊…… 想到此处,重韫的心情便有些低落下去。不怪他杞人忧天,他只是无法再忍受失去的悲痛了。 荨娘敏锐地觉察到他此刻情绪的变化,只是她想得没有重韫这么多,她见重韫眼神暗淡下去,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莫非道长竟是吃醋了不成? “嗯……”她讨好地笑了一下,斟酌着开口,“那衣服可不是禅殊道长送的,分明是道长你出银子买的啊!” 她比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道:“三十两,还记得吗?我还给你打过欠条呢。” 重韫笑了笑,拢住她的手指,“欠了这么多年,利滚利,你要拿什么还我?” 荨娘踮起脚在重韫下巴上亲了下,偏了偏脑袋,道:“以身相许怎么样?” 重韫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荨娘欢呼一声,将重韫推出门去,靠在门上,按住砰砰乱跳的胸口。再抬眼看这屋子,三面的墙上都打出精致的木架来,北面的木架上清一色都是鞋子,麋鹿皮靴,珠履,错到底…… 南面的架子上堆叠着轻薄的衣裙,西面的架子上则一律都是冬装。 重韫敲了敲门,“荨娘?” 荨娘拿了双红色的小靴子,又取了套胡服,边换边道:“道长你等等嘛,我就快换好了。” 重韫脸上微红,才知道她是在换衣裳。他抬起头看了眼日头,在门边站了会,决定也去取件道袍来。 荨娘穿好了衣服,兴冲冲地打开门:“道长,好看吗?” 看清楚了,重韫却不在门外。她撇了下嘴,沿着廊庑往卧室的方向走,果然见到重韫坐在卧室前的廊庑下盘腿打坐。 荨娘便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戳了戳他的肩膀,问:“好看吗?” 重韫点头,伸手在她脚背上按了下,“鞋子可还合脚?” 荨娘便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偎在他身边贴着他坐下,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头。 “道长,你怎么知道我要穿多大的鞋子?” 那一年在义庄里,荨娘死活要和他一起睡,偏又聒噪个不停,又拿脚去蹭重韫的背,重韫一怒之下捉住她的脚…… 谁能想到本是无心之举,多年以后无数次午夜梦回,他却记住了她脚的大小。 这世间的缘分,兜兜转转,真是难以揣测。 荨娘闭上眼,任阳光倾洒在她身上,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气,她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里都暖洋洋的,舒服得叫人忍不住呻/吟。 许是早上那一场欢愉耗费了太多精力,荨娘开始犯困了,才刚起了点睡意,忽听重韫她:“荨娘,能给我看看你身上的封印吗?” 荨娘抬眼,看到重韫脸上神色淡淡,眸色深深。 她怔了会,才道:“好”。遂解下外头的紧身小袄,将右手袖子翻卷上去,凝出一道仙力点在封印所在的位置。 一枚盘龙团的金色虚影浮现于肌肤之上,一闪即逝。 重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替她将袖子收好。 荨娘穿上那件白色小袄,一面系扣子,一面听到重韫问她:“你恨青帝吗?” 荨娘顿了好久才接着系扣子,“以前恨过,现在不那么恨了。” 她扬起脸,吸了口气,灿然一笑:“因为我遇到了道长你呀。” 重韫看着她,伸手在她眼角一揩,默然无言。 荨娘惊讶地在眼角一揉,这才发现眼角竟然有些湿意。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格外地快,转眼两日又过去了。这两日重韫不再出门,每日只与荨娘一起待在山顶小院中,他的作息一向规律,早上天未亮便起来打坐,吃过朝食之后开始看道经,画符,撰写殄文手札。下午则是处理六道灵台事务的时间,每日来自各地的信鹤都有近百只,重韫都须一一看过,等到全都看完,天色已经擦黑了,一抬眼,便见荨娘捧着盏灯满脸哀怨地站在桌旁:“道长,你从早上开始就不搭理我了。” 重韫只好跟她解释这两日事忙,等忙过这几日,大相国寺有集会,他允若和她一起去逛。 荨娘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重韫站起身,忽然发现身后的博古架上多了一个白磁瓶,瓶中插了两枝腊梅。 “你什么时候剪的梅花?” 荨娘将灯往桌上一顿,道:“就是今天早上你在画符的时候。” 话说完,人就一溜烟跑了。留下重韫一人还在原地默默回想:今天早上她进来过吗? 等到入夜同榻而眠,荨娘便似一条八爪鱼似的黏在他身上,时不时亲亲他的脖颈耳垂,重韫被她撩拨得苦不堪言,偏他又自持,总不想给荨娘留下个重欲的形象,一夜间忍了又忍,最后反倒是荨娘先受不住了,一个翻身跨坐到他腰间。 “道长,你不喜欢吗?” 重韫抬手遮在眼前,鼻息沉重:“不是。” 荨娘便俯下身,红艳艳的唇瓣在他脸颊边轻轻滑动。 “那道长你亲亲我嘛。” 重韫按住她的腰肢,不知是该把她推远点,还是该把她拉近点。 他的喉间滚了几滚,终于艰难地开口:“荨娘,人世间的规矩,未成亲的男女本不该这样的……” 他睁开眼,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流转出奇异的光彩。 “等此间事了,我便还了俗带你回临安。你现在乖一些,好吗?” 荨娘一时间没听到他话里的暗示,不由问道:“回临安?” 过了好一会,荨娘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啊啊啊!道长你是说……你要带我回你家吗?” “你是说,你要和我成亲吗?” 她问了一遍还不够,又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遍,到了后来,重韫已经疲于点头确认,只好把她从身上拉下来,揽入怀中紧紧箍住:“睡吧。” 荨娘兴奋的劲头过去了,冷静了一会,便琢磨出更多的言外之意来。她抬手挠了挠重韫的胸口,可怜兮兮地问他:“道长,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成亲之前,我们再也不能那样了吗?” 重韫修炼多年的铁面皮终于忍不住烧得通红,这要是一般的女子,他怕要叱一句“好没廉耻”,可这人换作荨娘,重韫只觉得有种不可言道的欢喜和隐秘的期待。 “嗯。” “啊。”荨娘失望地说道,“可是我很喜欢。” 重韫对此的回答是揉了下她的头发,“睡觉。” 又两日过去,这日荨娘见重韫依旧忙碌,自己待着也无聊,又想起鲁成颂的娘子芸娘上一次的“点化之恩”,便有意登门感谢一番。她拿定了主意,跟重韫说过了,一番梳妆打扮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岂料才打开院门,便见外头立着两个不速之客,其中一个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在写第二更,12点左右估计能发上来。。。 (啊,掉了个收,有一丢丢不开心……) ####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猜猜猜,猜猜我是谁? 第125章 暗香来 这两个不速之客荨娘都认得,一个是小白,另一个面色不善的便是枸杞了。 枸杞恨恨瞪了她一眼,就视她于无物,径直抬步走进院中:“师兄——师兄——” 小白则是呆呆看了她好一会,许久才喃喃道:“你真地回来啦……” 他和重韫行到蜀中寻找姳霄夫妇,没找到他们,却遇到了夔州的土地李莼芳。那李莼芳一见了重韫便抱怨说荨娘送她的那枚千里铃这几个月来断断续续地响了好多回了,怎么也不能让它停下来,真是麻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重韫当时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他当下再顾不得寻人,从李莼芳那里借了千里铃,御起昆仑淬月直奔汴梁而来。小白的脚程虽快,到底也没有御剑飞行来得快。他没日没夜地赶了四/五天的路,入城时遇上从崂山过来的枸杞,两人便结伴过来玉清观。 “小白!”枸杞喊了他一声,声音里夹了点怒气。 小白应道:“四师叔,我就来——” 荨娘拉住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你喊他四师叔?” 小白眨了眨眼:“对呀,我现在是主人的徒弟了。” 荨娘只觉得眼前有点晕眩,这世上的事情当真变化莫测,远不是她所能预想得的。那边枸杞又催了好几声,小白只好悄声道:“咱们回头再细聊。” 荨娘知道枸杞不待见自己,可他和道长毕竟是师兄弟,她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气氛,便避了出去。 枸杞刷地拉开堂屋的门,几步跑到重韫身边,紧张地问道:“师兄你没事吧?我听说你在蜀中跟人斗法受了重伤……” 重韫搁下朱砂毛笔,“我没事,那些话是我叫人传出去的。” 小白从外头走进来:“四师叔,我早跟你说过师父没事吧。你偏不信我。” 枸杞语结:“这是为什么……” 重韫道:“我已经寻到那人的踪迹,只是并不确定。他藏得深,我没法直接把他揪出来,只能引蛇出洞了。” “他想要殄文,必然要趁我重伤之时无力反抗才能取。只要他来汴梁……” 重韫没将话说完,枸杞却听懂了。大师兄在汴梁布置谋划多年,汴梁城中已经到处都是他的人。只要那人敢来汴梁,他便是大师兄的瓮中之鳖。 荨娘带着小倭瓜去了六道灵台,和芸娘唠了半天磕,又趁小倭瓜跑去看他二师兄炼丹时好好地和她交流了下“成亲前的必备常识”和“御夫之道”。 饶是芸娘已为人妇,到了最后也禁不住被荨娘的直白羞得面皮发臊。她隐讳地提示了一句:“有时候女儿家还是矜持些更讨人喜欢。” 荨娘抬起手指戳了戳自个的小酒窝,将信将疑:“唔,是吗?” 可是,道长已经很矜持了呀,她再来矜持一下,真地妥当吗? 荨娘怕回去跟枸杞撞上,便刻意在芸娘这里待到戌时才回到山顶小院。 重韫还未修炼到辟谷的程度,荨娘不用进食,他却没办法只靠餐风饮露而活。他住在山顶小院这几日,每日到了饭点山下的道士便会送上素斋。 荨娘回到院中,便见饭厅里灯火通明,重韫坐在桌后,手中拿着一/本/道/经在看。桌上的碗筷摆得好好的,饭菜也一箸都未动过,可见他一直在等她。 荨娘在重韫对面坐下,有点心虚地唤了一声:“道长。” 重韫点了点头,手上一道黄符闪过,那五只青面小鬼便从地里冒出来。 “把饭菜拿下去热一热。”他吩咐道。 荨娘忙站起来,大献殷勤:“不用,我来就好。” 重韫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许了。 荨娘忙活了一阵,将热好的饭菜重新摆上桌面,支着下巴静静地看重韫用饭,重韫被她这般眼巴巴地瞧了许久,便觉得有些食难下咽,于是放下碗问她:“你今天是特意躲着枸杞出去的吗?” 荨娘赶紧摆手:“哪里有!我是出去寻芸娘说话来的。” 重韫盯住她的眼睛:“真的吗?” 荨娘被他看得后背发毛,忍不住率先垮下脸来,有些沮丧道:“枸杞他不喜欢我,我不想让你为难……” 重韫摇头:“他以后不会如此了,你不必再躲着他。” 这件事便算是揭过去了。荨娘也不知道重韫究竟和枸杞说了什么,这之后枸杞再上山顶小院来寻重韫商议事情时,虽然没给荨娘什么好脸色,但也不再像那日那般,一见了荨娘就恨不得揪住她将她赶出去似的。 荨娘既然留下来听他们商议事情,自然也得知了重韫的谋划,她便提议请汴梁城的土地帮忙监视汴梁城上的动静,重韫却不许。 青帝很有可能就在找她,他不想让荨娘泄露了行踪。 荨娘被重韫驳回了提议,又没得到个确切的理由,心中难免有些郁闷,不由怀疑:难道我就那么不靠谱吗?道长就那么不相信我? 她将这口气一直憋闷到夜里,同榻而眠时在榻上翻来覆去,终于忍不得,便揪住重韫的衣襟闷闷发问:“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呢?你不信我吗?” 重韫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是怕青帝找到你。我是怕……自己到时候无法保护你。” 荨娘怔了怔,最后将脸埋进重韫胸膛里。重韫感到有什么湿热的液体润透了他胸前的布料。 “道长,”她抓住重韫衣襟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里尽是鼻音,叫人不仔细便听不清楚,“你不要怕,我会保护自己的。我也会……保护你的。” 重韫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苦笑了一下:这害怕的到底是谁? 第二日重韫便给了荨娘一枚巴掌大小的无字铁符,嘱咐她贴身带好。荨娘虽然心里嫌弃那铁符长得怪丑,还是乖乖系在了腰带上。 她坐在床上,拿起那枚铁符细看了一会,忽然道:“这枚铁符长得好眼熟……”她的脑海中闪过黄草坡上的情景,忽然间心有灵犀,“啊啊,我想起来了。道长,我第一次在黄草坡上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就带着这样一枚铁符呢。” 荨娘的记忆倒是不差的。这铁符叫作“无字书”,佩戴者可以借此掩去自己身上的异样气息。重韫当年偶然间得了一块,一直随身佩戴着。他天生异眼,容易招惹鬼怪,上青城派送贺礼的一路上多亏了有这无字书。 只可惜后来荨娘被姳霄夫妇掳走,重韫在追赶的途中将那枚铁符丢失了。 几日前他又从十二灵官那里得了一面无字书,他又用殄文在上头刻下几个保命的小型法阵,今日终于完工,就直接将这铁符拿过来给荨娘了。 她身上仙气太重,不要说他,便是个小有修为的道士也能一眼看出她身上的不寻常来。 重韫为此已经暗自担忧了好几日,今日终于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心中一时感到畅快多了。 他朝荨娘伸出手:“走吧,党参把明心也带来了,我带你去见见他们。” 荨娘从床上跳下来,跟着重韫来到院中,果然看见那颗盛开的腊梅旁站着一大一小两个青衣道士。 党参朝她笑了下,很是客气的模样。 明心见了重韫,便板板正正地躬身做了一揖,眼观鼻子,鼻观心道:“师父。” 荨娘见了他这副小正经的样子,又想起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在崂山上第一次见到她,明明以为她是妖怪,害怕得不得了,却还有勇气要那个比自己大了好几岁的师弟先跑,自己来断后,嗯……荨娘想到这里噗嗤一笑,深深地看了重韫一眼。 这是不是就叫作,有其师必有其徒? 明心虽然被她那声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依照小倭瓜师叔的吩咐也朝荨娘躬身一揖,道:“师娘。” 荨娘的脸腾地红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还是重韫在她耳边轻咳了一声,荨娘才颇有些不自在弯下腰,朝明心伸出手,诱哄道:“那个……师娘带你去城里逛逛?” 明心退后一步,抬眼瞧她,脸上表情明明甚为恭敬,可嘴里的话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师娘你认得全汴梁城里的街道吗?” 荨娘便有些尴尬了。 她自从来了汴梁,确实还没去好好逛过呢。 明心又做了一揖,方方正正地说道:“既如此,还是徒儿孝敬师娘吧。” 荨娘看向重韫,重韫便道:“明心时常来汴梁,对汴梁的街道确实比你熟悉,你便随他去吧。” 等这一大一小走到门前,又有些不放心地添了一句:“若遇上什么事,敲响无字铁符,我即刻便到。” 荨娘跟着明心在大街小巷里走了一遭,这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作京都风华。 两人逛到大相国寺门前时,便见大相国寺前的广场上搭起了许多帐寮和摊子。明心耐心地解释道:“明天便是庙会,这是商贩们和卖杂耍的艺人提前来布置场所了。” 荨娘点点头,一错眼,看见广场边上摆着一个小摊子在卖烤肉,一个戴着小方帽的卷发男人操着一口浓郁的异域腔调在吆喝。 荨娘拖着明心跑过去,只是凑近了闻到那香气便觉口中津水泛滥了。 荨娘掏出几枚大钱,挑了一把肉串拿在手上。她因见明心这一路来总是崩出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便有意要逗逗他。 “唔!咝,这个真是太好吃了!” 明心默默跟在她身后听着她浮夸的言语,喉间不自觉地滚动了两下。 还不待他掩饰好,荨娘却忽然回头,将剩下的肉串往他手里一塞,一本正经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娘吃不下了,你代劳吧。” 明心梗着脖子道:“师娘,我吃素。” 荨娘捏了捏他的鼻子,调笑道:“放心吧,你师父吃素,你师娘我吃荤。以后你要跟着你师父的时候,便随他,你要跟着我时,便随我。” 明心悄悄咽了咽口水,又听得她道:“你才这么点大,不多吃点的话,小心将来只有土行孙那般高。” 明心才想问“土行孙”是谁,荨娘已经背着手走远了。他赶紧追上去,那几串烤肉不知何时已经进了他的肚子。 两人逛到汴河边上,便见沿河停靠着许多小船,船头挂着六角红灯笼,荨娘有意要凑近瞧瞧,明心见了,赶紧将她拉远了。 “这船不许看吗?” 明心跺脚道:“师娘,那是花船。” 荨娘没听过花船是什么,明心也是一知半解,根本解释不清楚,就算他懂,他又怎么好意思对自家师娘解释那是什么。他这般半遮半掩的,反而激起了荨娘的好奇心。 这时从上游漂下来一只灯火通明,华丽辉煌的画舫。荨娘听到舫上谈笑歌唱,随着夜风飘过来一阵熟悉的香气,她心中蓦然一动。 这香? 心念动时,她已经抓着明心一齐落到了画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两章写完了,感觉身体被掏空。。 小天使们,你们看文开心呐…… 第126章 花船命案 两人落在船尾,正好被一片暗影笼住了身影。 荨娘踮起脚尖,透过槅扇往里头望了一眼,只见里头锦屏四围,花灯高悬,山字兽头笼里熏烟袅袅。有那等红裙绿袄的女子调笙弄瑟,奏响牙板,唱着近来时新的曲子。 荨娘耸着鼻子嗅了嗅,奇怪了,刚刚明明才闻到那香气,怎么现在却又没有了? 明心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劝道:“师娘,咱走吧,要是师父知道咱来这种地方,非生气不可。” 荨娘心道,不就听个曲子吗,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地从楼梯上跌下来,无限惊恐道:“救命呀,救命呀……” 里头一时间乱作一团。 荨娘心中一凛,将明心提在手中,一手捏了个诀,瞬间便移到楼上。 她动了动鼻子,嗅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从一个小包间里透出来。此时楼梯上踢踢踏踏地,又有人上来了,她赶紧捏了个隐身诀,先于那群上来查探的人进了包间。 荨娘一入包间便被里头的场景吓了一跳,只见床上仰面躺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一枝长长的玉搔头从他口中探出一小截柄儿来,他的双手就把在那玉柄上,看样子,竟是自己用这玉搔头捅死了自己。 荨娘看了一眼,赶紧伸手捂住明心的双眼,低声道:“不许看。” “啊呀——” 第一个进屋的是个艳妆的妇人,约莫三十来岁,她才看了一眼,便两眼翻白,双腿发软,险些没晕过去,多亏了跟在她后头的两个皂衣小厮双双把她扶住了。 跟在那妇人后头还有几个富家少年。这几个富家少年见了房中的场景也是霍然色变。 一个说:“死人了,还不赶快报官,愣着做什么?” 另一个说:“报官?你知道死的人是谁吗?你又知道死的人是谁带来的吗?” “死的人是谁?” “嘉怡公主的驸马!” “……那,那是谁带他上这花船来的?” “礼部侍郎丁谓大人家的小郎君,丁元修!” “便是那个被国师收为徒弟的丁元修么?” “正是!” 话正说着,忽听得一道清凌凌的少年声音从外头插/进来:“怎么了这是?这么多人围在这儿?” 围在门口的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儿来,只见一个唇红齿白,锦衣华服的小相公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姿态优雅地跨入门来。 来人正是丁元修。 丁元修看到床上的人后双眸微睁,脸色发白,怔了好一会,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环顾了一圈,道:“这,这是怎么了?” 刚刚那个慌乱奔下楼去的女子已经穿好了衣服,在两三个姐妹的扶持下一道儿又上得楼来。她战战兢兢地地立在门边,朝丁元修略一福身,才开口道:“奴家本是应了娘的安排来伺候小丁相公的这位朋友,岂料才……这位相公忽然取下奴家发上所戴的玉搔头,自尽而亡。” 丁元修手脚发颤,忍不住颠了两步,一直退到门边的花架上,在上头撑了一把方才站稳了。 他带着公主的驸马一同来嫖/妓已是大为不妥,现今人竟然死在了船上,不论怎么说,他决计是脱不了干系的。他这次能回汴梁,还是托了开春时节家中姊妹出嫁,需要兄长送嫁的福。谁料才回来不久便出了这种事,这要让他那重权爱利的侍郎爹知道了,看不打断他狗腿! 丁元修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耳边有人劝他报官,随行的扈从则在耳边低声劝他赶紧走,权当不知道这件事,更有那老鸨在一旁嘤嘤哭泣,说她这花船上死了人的消息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有哪个相公敢上她的船呐…… 这一切的声音汇集在他耳边,嗡嗡地响着,吵得他头都要炸了。 荨娘和明心对视一眼,俱不做声,都想看看这丁元修接下来会如何选择。 蓦地,那丁元修暴喝一声“都别吵了,快去报官!”,便摆开双手推开众人,匆匆跑下楼去。此时花船已经靠了岸,丁元修跑到船头,往岸上一跳,冲进黑暗的巷子里,瞬间不见了踪影。他身后那几个扈从没一个追得上他。 那老鸨又哭了一阵,最终还是遣人去报官了。船上的人散的散,走的走。最后只留下一群莺莺燕燕。又过了一会,一群皂隶冲上船来,一张席子将尸体卷了,抬着尸体,将满船的女子都羁押到衙门里去了。 荨娘解开隐身诀,走到床边,在锦褥上摸了一把,将指尖凑到鼻端一嗅,那股香气还在,只是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若非有她这等灵敏的嗅觉,绝对闻不出什么异样来。 今日游乐的好心情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命案破坏了。荨娘带着明心,闷闷不乐地回了玉清观。 两人沿着石梯慢慢地往山顶小院走,小彩儿在前头替两人照明开路。 荨娘问明心:“你师父怎么会收丁元修做徒弟?” 明心将嘴一撇,道:“是那个没皮没脸的丁侍郎硬求师父收下的,要不然师父怎么会收这种纨绔做徒弟!” “纨绔?” “对呀,这家伙,吃喝玩乐,五毒俱全,要是叫他背篇道经,画张黄符,他便哎呦直呼好累……” 话说着,走到门前,却见门下的暗影里蹲着一个人,两人心里一时没防备,都叫那影子吓了一跳。 还是明心先认出那人来。 “丁师弟,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蹲着哪?” 丁元修抱着双膝,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了这个二师兄一眼,忽然哇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明心,哭道:“二师兄,哇,怎么办哪?我摊上事儿了,我摊上大事儿了!” 明心自然知道他口中指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只道:“哦,是吗?你摊上什么大事了?” 丁元修擦了擦眼泪,松开手,又想来抱荨娘的腿,被荨娘一个闪身避过去了。 他扑了个空,也不尴尬,径自跪下,磕头道:“师娘,求求师娘你救救我吧。你跟师父说说好话,师父他要不管我,我回去非被我爹打死不可。” 他哭得甚为凄惨,一头鼻涕一头泪的,完全没有在船上那副风流公子的模样。荨娘一时讶然,她这才头回当人“师娘”,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无措间,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荨娘见重韫站在门后,眉头微皱,脸上神色淡淡,眼神中却明显透露出不悦之情。 “这般哭天抢地成什么样子?进来。” 丁元修第一次见荨娘时便惊为天人,第二次终于确定她是自家师娘,却还贼心不死,想着若是不能成就一段姻缘,这般美的人,就是能叫他多看两眼,死也值当了。于是几日前曾经备了厚礼,谎称是他父亲派他来给师父送节礼。 重韫哪能不知道这个小徒弟心里想什么,丁元修那日放在荨娘身上那贼溜溜的眼神已经让他不悦许久。于是那日丁元修来,重韫也没让荨娘知道,只唤出五鬼,将丁元修那一箱箱“厚礼”都搬到山下,甚为客气地“请”他滚了。并且叮嘱丁元修,若要见他,先画上一千张五行符。 晚上重韫正在打坐,忽听得有人敲门,那丁元修跪在门外,大喊了几声“师父救命”后便哭哭啼啼地将自己做下的混账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重韫听了,哪有不怒的。只是他自来不是个会发脾气的人,只有实在忍无可忍时才会表露出一些情绪来。他压下怒气,平声道:“你自回去找你父亲,贫道是方外之人,不是那稽查审案的大理寺卿。” 丁元修要是敢回去,还会上这儿来求吗?因此他只好蹲在门口,只盼得再磨上一磨,他那师父便心软了。只是他没等到师父心软,却等来了仙女师娘。他心思一转:女人一定是比男人容易心软的啊,而且枕头风可比什么风都管用。看他爹后院那几个娇滴滴的小妾就知道了,不过就在他爹耳边吹了小半月的枕头风,他就被提溜到崂山上做那清心寡欲的道士去了。 他想得好美,却没想到这枕头风当真管用得不得了,他才求了一句,仙女师娘还一个字都没应他呢,他那师父便开了门。 丁元修夹起尾巴,小媳妇一般小心翼翼地跟在重韫后头,暗自打定主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先去求师娘! 重韫将丁元修带到书房里,给了他一沓黄符并朱砂毛笔。 “画完这一沓黄符。” 丁元修心里千百个不乐意,可是一抬眼,看到重韫冷冰冰的眼神,他就立刻不敢放肆了。 重韫临出书房前,往门上拍了张符,又道:“画完自能出门。” 丁元修“啊”了一声,惊道:“那师父,我要是想小解了怎么办?” 重韫身子一僵,过了一会才丢下一句:“忍着!” 荨娘在站廊庑下,望着重韫嘻嘻地笑:“道长,你收了个顽徒啊。” 重韫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荨娘便将在钱塘江边重家祖宅旁的见闻与自己在船上的发现一道儿对重韫说了。重韫道大香师的传说他也曾听说过,只是他小时候听过的版本没有这么玄乎。他出生那年,那大香师便死了,他的遗孀后来迁居到别处,再也没人听说过了。 到了天明时分,丁元修才将黄符画完,他憋了半夜的尿,终于能出门了。一出门便一路狂奔到茅厕,天色还黑着,看不清路,他险些跌茅坑里。 他才出茅厕,又被明心带到堂屋。仙女师娘与师父并肩坐着,他跪在廊下,耷头耷脑的,好似个被审问的犯人,心里惶恐极了,好在这师娘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倒是个安慰。 只听得座上的人问他:“那日我在酒楼遇到你,你身上的香味是从何处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大姨妈来了,不大舒服,就一更,大家权且看着吧。 ### 关于上上章,荨娘进屋后看到满屋的鞋子,我写了一个“错到底”,不是笔误,错到底是一种双色鞋底的高底鞋名,有看过《□□》的读者菌可能还记得书中有一段讲到潘金莲和李瓶儿她们商量做鞋穿,做的便是“错到底”这种鞋子。□□是明人假借宋代背景写的,我这里也是架空宋朝背景,所以有些风物习俗是借鉴宋朝的。 ## 对了,这里要改个设定。荨娘见婆婆那章,我写二娘子的儿子,也就是重韫的侄子升官做了开封府尹,这里把官职改一下,改成大理寺少卿(就是个查案的官,你们可以这么理解)。那天脑抽,开封府尹这官太大了些,在宋朝大多是由储君兼任的。 ### 【10/23】我又上来啰嗦了。这章下去就要开启本章重要剧情了,慢慢地反派boss也要粉墨登场了。支线繁杂,我有点卡文,今晚需要停下来再好好捋一捋剧情线,大家别嫌弃我呀,下周有时间我会再爆个双更补偿你们的,么么~·~ 第127章 有了? 汴梁城内,胭脂胡同。 这两日放晴,地上的雪俱已化了,未曾甃得地砖的泥土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黄泥坑子,不小心踩上一脚,便溅得一身泥点子。 一青衣道士带着个眉目柔媚的小道童一路穿街过巷,走到了胡同尽头的一栋小院前。那青衣道士抬手在门上拍了两下:“有人吗?” 唤了两声无人应答,重韫便将随身携带的铁剑插/入门缝内,手腕略略一抬,直听得啪嗒一声,里头的门栓便掉落在地。 荨娘牵着重韫的袖子,想也不想便道:“道长你还会撬门呐。” 这门“手艺”自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重韫任她扯住自己的袖子,推门而入,只见院内一栋两层小楼,户牖的木色发黑,逼仄狭窄的庭院中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放着几个笸箩,荨娘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笸箩内晾着一堆干花,用手捏一捏,居然有点潮。可见是自昨夜起便一直放在院中,吸收了一夜的潮气所致。 “人跑了。”她下定论。 昨夜丁元修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到山顶小院找重韫求救。重韫罚过他以后,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这个徒弟纵使不是他想收的,可怎么说也已经拜入他门下了。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孩子虽然顽劣,又何尝不是因为他放纵之故。 他这边把责任揽得紧紧的,却不想这徒弟收进来不过一年,他今年在崂山上也不过才待了两个月不到,若真要说谁的过错最大,那自然是丁谓侍郎,这位“老子”大人的过错最大。养不教,父之过嘛。 丁元修画完了符,便被他们提溜出来“审问”了一番。丁元修眯着眼睛,盯住荨娘看了好一会,看得重韫几乎忍不住想往他那双小贼眼上糊上两张黄符,他才突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和一些故友在酒楼里喝酒听曲,那群唱曲的清倌人身上熏了香,我身上的味道一准儿是从她们身上传过来的。” 话说到这里,再问不出什么来。 天一亮,各司衙门点卯上工,本是开封府收了这个案子,可那眼毒的胥吏打开裹尸的竹席一瞧,当下便认出死者是嘉怡公主的驸马。死的是个皇亲国戚,兹事体大,这案子立刻被转手到大理寺,由典狱提刑司协办。 新任的大理寺少卿是个能干的人,一审两审,便问出丁元修这层干系来。他也不是个怕事的,哪管那个小丁相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徒弟,立刻亲自带了人上到玉清观国师舍下,将丁元修提走了。 丁元修临走前扒住门框,哀哀戚戚道:“师父,我去了。您可莫要不管我啊。师娘啊,您一定要快点来救我呀。” 重韫对此的回答是直接将大门关了。 荨娘见重韫这般不留情面,不由有些奇怪。她一问,重韫便说丁元修性子浮躁骄奢,合当到衙门里被磋磨磋磨。至于他心里是不是真地这么想的,那只有天知道了。总之荨娘瞧着他说这话时竟有些咬牙的模样。 可在荨娘记忆中,重韫自来是极护短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表露出“自己人被别人收拾收拾也好”的意思来。 这想法在荨娘脑子里一溜也便过去了,她没多想,当时满门心思都被那个年轻英俊的大理寺少卿吸引了。那大理寺少卿肤色白皙,高鼻深目,咋眼一看,那五官身形竟然跟重韫有点像,荨娘见了,不免要多瞧两眼。 正巧那大理寺少卿后头的皂隶唤了一声“重少卿”,荨娘眼睛一亮,忽然想起那日在重家茶楼里,二娘子说“钧哥儿升任了大理寺少卿”…… “道长,那个重少卿……”荨娘咽了咽口水,激动得不能自已,“难道他,他是你侄子吗?” 重韫关了门转回来,听见这话,脚步略微顿了顿,而后轻轻点了下头。 “你们叔侄俩长得可真像啊。”荨娘感叹了一句,又接着问道:“那他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重韫的神色里透露一点暗淡和疲倦,“不知。” 每次一提到这件事,重韫便情绪低落。 小太子的死是他这辈子怎么都跨不过去的坎。六年前重钧入汴梁参加科考,重韫便见过他了。两人相貌如此相像,再加上重钧的姓氏和他那一口江南软语,重韫不必再想,也能猜到两人的关系了。 重钧过得愈好,重韫便愈是愧疚。 便是小倭瓜真是小太子的转世又如何呢。发生过的事终归是无法抹去的。在这十一年里,钱塘君也断断续续向他寻过几次仇,可是钱塘君杀不了他,他也不想死。后来小倭瓜带着小青龙只身前往钱塘江,与钱塘君一次长谈之后,钱塘君最终忍痛放弃了复仇。 荨娘见状,赶紧转移话题,道:“既然小丁说那群清倌人就住在飞虹桥附近,我们何不顺藤摸瓜过去瞧瞧呢,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荨娘之所以如此执着于这香气的来源,重点在于这香气不但二娘子身上有,那大香师的旧宅中也有。都说巧合多了必有猫/腻,事情可能牵扯到道长身上,由不得她不担心。 二人等天色放亮后便去了趟飞虹桥,那群惯做夜间生意的清倌人大多才刚起,一大帮女孩子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有几个就披了件衣裳站在门口吊嗓子,荨娘由领班的人带进去时,一个个羞得险些夺门而入,亏得荨娘赶紧说了一句:“别介,我是女的。” 她一口娇娇软软的声音,一开口便是最好的凭证。那几个少女惊疑不定地瞧着她,有两个还认出了她身上的崂山道袍,脸色便更为奇妙了。 荨娘耸着鼻子在院子里狗一般地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多亏了她生得好看,这般猥琐的动作由她做来倒生生显出了几分可爱的趣味来。 几个少女凑在一旁窃窃私语。 “崂山也收女子了吗?” “我听说只有峨眉才收女子的呀。” “要是崂山也收女子,我也不唱曲了,立刻收拾了包袱做道姑去!”一个圆脸少女信誓旦旦道。 女伴们便一齐羞她:“我知道你什么心思。前年玉清观做了一场道蘸,你去观礼回来便一直说国师生得如何如何好看,你是想去修道的?怕不是要去修姻缘的吧。” 那圆脸少女涨红了脸,羞得眼睛里满是水光,刚想开口辩驳两句,荨娘忽将一张娇艳的脸凑到她眼前,用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指挑开她的衣襟在她胸前深深一嗅。 圆脸少女“啊呀”一声,双手捂着衣襟倒退一步。 荨娘抬起头,冲她微笑:“就是你了。” “我且问你,你身上这熏香是从何处所得?” 那圆脸少女往自己身上闻了闻,道:“你说这香吗?就是从过路货郎手里买的呀,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荨娘又问:“你可记得是找哪个货郎买的?” 那圆脸少女刚说完“这如何记得”,她身边的女伴忽然“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这熏香是咱们上次一块儿买的,我嫌这香气太馥郁了些,便都给你了。我记得那日挑货来的是个年轻后生,似乎每天都会在飞虹桥一带沿街叫卖。” 荨娘又问明了那货郎的长相高矮,便和重韫绕到虹桥下,寻了个早开的茶点摊子用了些吃食,等了一会,果然见到一个红脸后生挑着胭脂水粉从虹桥上走下来。两人又将人拦住盘问了一番,这才知道那香原是小作坊里收来的,制香的人便住在胭脂胡同尽头。 现在他们找上地方来了,可那制香的人却不在。荨娘跟着重韫走进那栋小楼里,只见里头房间虽小,收拾得却也齐整,一应的制香器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只是重韫抬手在桌上揩了一下,将指尖碾了碾,便落下一层灰来。 那上黑漆桌子上显露出一指头格外油亮的黑色来。 灰层都积起了纸张般厚的一层来,可见这屋子已经好几天无人居住了。 两人又顺着狭窄的楼梯爬到楼上,才挑开帘子进入室内,荨娘便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屋子里香气浓郁得几乎要化为液质灌进人鼻腔里去了,偏偏在这浓香之中又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恶臭。荨娘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气味,简直好似这屋子里堆着一洼填满了死尸腐肉的烂泥一般,恶心得叫人险些吐出来。 重韫见荨娘捂着嘴巴呕了几下,果然是一副要吐不吐的模样,不由担忧道:“你怎么了?” 荨娘捏着鼻子,小嘴丝丝地吸了两口气,瓮声道:“道长,这屋子里又香又臭的,你没闻到吗?” 香味他是闻到了,但是,臭? 荨娘奔到窗边,推开窗子,将身子半探出去深吸了一口气:“我可受不了了,呕——” 紧接着便吐得一塌糊涂,将早上才吃进肚子里油条馒头花卷全吐了出来,吐完了食物,又吐了阵清水,吐得肠子都快抽筋了。 重韫搀住她,等她吐完了,才从她袖子里摸出一条手绢帮她擦了擦嘴,担忧得不得了,甚至不由得想,难道她是?! 重韫想到这里神色一凛,赶紧捏住她的手把了把脉。 荨娘的脉象很是平常,重韫不放心,又把了一遍,他从未把过喜脉,难免要怀疑自己会不会“学艺不精”,把不出来。 荨娘吐得腿都软了,重韫也不敢在呆在这屋里。 两人在这小院子里一无所获,只好将院门依样锁好。荨娘走不到,重韫只好背着她走。这还是荨娘第一次在重韫面前露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来,连一直不言不语的金逐月都不免担心起来,迟疑道:“她……她不会是有了吧?” 重韫剧烈地咳嗽起来。 荨娘软软地嘟囔道:“什么……什么有了?” 重韫脸色大红,慌乱道:“没什么,你许是病了,我带你回去让党参瞧瞧。” 荨娘昏昏沉沉地,“我怎么会生病呢?仙人是不会生病的……” 重韫也不清楚她缘何会忽然之间大吐起来,就算是……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显露出什么症状来吧。 这才几天呢! 两人沿着狭窄的胡同往外走,忽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重韫微微侧首,一道利风擦着他的脸颊刮过。 一只纸鹤撞到墙上,哀鸣了一声,又落到泥地里去了。 纸鹤的双翅上绘着暗纹,这是六道灵台中用于秘密传讯的纸鹤。重韫用脚尖在纸鹤身上挑了一下,便听得一道冷冷的女声传出来。 “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尾随于本仙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桔子菌。 今天只有一更,大家看文开心,么么哒~·~ ### 话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我画风清奇地把仙侠文写出了种田味儿来了? 第128章 怨偶 丁元修是朝廷官员之子,与命案又无直接关系,自然是不可能就这么被抓到堂下审讯。 重钧也不是那等横冲直撞只会得罪人的。他将人请到大理寺衙门的后堂,叫手下胥吏出去外头茶楼里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提进来,对丁元修道了一声“请”。 丁元修喝了一杯茶润过嗓子后,便捧着杯子将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虽则不安,到底记住了丁老爹往年的教诲:遇事镇定者胜。他将一张嘴闭得紧如蚌壳,任重钧将他从头到脚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三两遍,就是不先开口。 “听闻丁四兄与蒋驸马乃是故交了,交情非薄。丁四兄可知蒋驸马平日可与什么人有过仇怨纠纷么?” 蒋驸马蒋缜尚的便是当今荣皇后的长女,嘉怡公主。 当今圣上是乃是先皇九子。彼时荣皇后只是九王爷的侧妃,因与九王爷正妃系出同族,乃是相差不过三岁的堂姐妹,故此时人便将这一对共伺一夫的姐妹称为大小荣妃。 当年荣皇后怀嘉怡公主时,正值三王爷与五王爷为争储君之位密谋造反,京中一时动荡,人人自危。 五王爷的生母,亦是当时的明德皇贵妃为帮儿子争得储君之位,竟然假借太后之名宣召了上百官眷及亲王妻子入宫,将一干弱质女流扣在宫中作为人质。 明德皇贵妃扣押了上百宫眷在内宫,其中便有大小荣妃,当时大小荣妃均已有身孕。 五王爷逼宫造反,三王爷借护驾之名带军闯入皇宫内,双方一方拼斗后,三王爷险胜,并且俘虏了五王爷。明德皇贵妃见势不妙,为救儿子性命,便声称若三王爷执意要将五王爷就地处死,她便一把火烧了上百宫眷所在的昭阳宫,要叫一干女眷替他们母子陪葬。 且想想,若是三王爷执意不肯放过五王爷,而致使这上百女眷葬身火海,哪怕将来他荣登大宝,又如何收得拢人心,坐得稳皇位呢? 因此三王爷只好假意接受了明德皇贵妃的条件,亲自押送着五王爷前往明德皇贵妃的昭阳宫,并按照其吩咐将离后宫最近的宫门大开,所有军队退到昭阳宫外三里。 可这明德皇贵妃真是狠厉,在宫变之前,她已将整座昭阳宫都洒上桐油,做好了一旦逼宫不成便破釜沉舟的准备。为了争得逃跑的时间,明德皇贵妃与三王爷携带贴身卫队退出昭阳宫时居然出尔反尔在昭阳宫放了把火。 三王爷为了收买人心,自然只能将一部分兵力留下来救人。因此,当五王爷逃出宫外与外头潜伏的军队汇合后,三王爷的兵力竟然被他死死压制住了。这场哗变一直持续到天明,最终以三王爷的全军覆没为落幕。 谁知就在五王爷以为胜利在望之时,一直缠绵病榻的老皇帝居然留了一招后手。 宫变刚刚开始时,一位内侍携密旨逃到城外,将可以调动禁军的兵符交到唯一一位未被封锁在城内的皇子——九王爷手中。九王爷遂带领另一半驻守在京畿附近的禁军反扑入城。五王爷手中的军队经过一夜恶战,已经人疲马困,因此很容易便被九王爷带来的禁军压伏了。 老皇帝撑着最后一口气,将皇位传于九王爷之后便驾崩了。 九王爷带着禁军入宫,昭阳宫已化为一片灰土。虽然三王爷的人救出了不少官眷,可依然有不少女眷葬身火海,九王爷的正妻大荣妃便是其中之一。小荣妃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一夜惊魂,被吓得次日便早产了。 这一胎生下的便是嘉怡公主。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不仅由于早产自小身子便虚弱,她还从腹中带出了先天的不足之症。 嘉怡公主天生头骨畸形,且生得三瓣兔唇。整个汴梁城的人都知道嘉怡公主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戴着纱帽,不肯将容貌示之于人。 一个女人,若是生得丑陋,这辈子势必要过得比旁人坎坷许多,哪怕她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荣皇后与皇帝虽然因为可怜嘉怡公主而对其颇多照拂,可天家父母之爱难免有缺憾之处。眼瞧着嘉怡公主的妹妹一个个都许配了人家,只有身为长女的嘉怡公主迟迟说不上亲事,嘉怡公主一介弱质少女,暗中也是为此哭过了无数回的。 一直到了嘉怡公主十六岁这年的上元节,嘉怡公主在宫女的陪伴下在禁中的灯市里赏灯,因为当夜穿的裙子太长而绊了一跤,险些连纱帽也摔落之际忽然被人扶了一把。 嘉怡公主透过纱幕抬头瞧了一眼,只觉魂飞魄散,眼前的少年郎君清雅俊美,唇边的笑可亲可近,叫人看了一眼便醉了。 嘉怡公主芳心初动,自此陷了进去。差人打听了那少年郎君的来历后才知道这少年郎君也算是名门之后,姓蒋名缜,乃是开国功臣辅国将军的后世子孙。 嘉怡公主虽然爱慕蒋缜,但她自知自己容貌丑陋,配不上对方,因此只敢将这份爱意埋在心中。 也许是上天垂怜她,半年之后查获的一起贪墨案竟然牵涉到了蒋缜的父亲。 当今圣上龙颜震怒,本是要将一干主犯都处死的。那蒋缜救父心切,四处求助无门,后来也不知从哪听说了嘉怡公主对他的心意,便病急乱投医,求到她头上,希望她能在皇帝面前帮忙求情。 心中恋慕的少年郎来求自己,嘉怡公主怎么可能不答应? 她求到母亲跟前,希望母亲荣皇后能替蒋缜的父亲求情。荣皇后却因此起了别的心思,她单独召见了蒋缜,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保住你父亲的性命可以,但你要娶嘉怡公主。 她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与他确实不堪匹配,便道,成婚之后,你可以纳妾,只要莫在我儿跟前招摇便可。 自己的终身幸福与父亲的性命孰轻孰重? 蒋缜思考了一盏茶的功夫,最终咬牙答应了。 婚后的生活于他而言自然谈不上是幸福的,但若是不看嘉怡公主的脸,只与她谈词说赋,聊聊乐理,日子也是怡然的。嘉怡公主似乎非常了解他的心思,两人成婚小半年,蒋缜从未见过她的样子。 然而荣皇后一直在给蒋缜施压,希望二人至少能拥有一个子嗣,这样哪怕蒋缜不喜欢嘉怡公主,嘉怡公主以后的人生也不至太过伤心寂寥。 蒋缜被逼迫不过,只好勉强为之。 那一天前半夜红烛高烧,嘉怡公主头覆面纱,穿着微露香肩的薄纱裙站在昏暗的灯影里,身形窈窕,若不是素有无盐之名,他几乎要以为对面站着的应当是个极美的少女。 可千不该万不该,两人亲近之时,他失手扯落了嘉怡公主的面纱。 那一夜公主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道,只有守夜的宫女看到蒋缜忽然冲出屋外,扶着院中的一棵花树呕吐不已。 公主慢慢地从屋里走到门口,她又带上了纱帽,夜风起时,将一身素纱吹得紧紧裹在她身上,显出底下娉婷纤弱的身形,在夜色中恍若一抹幽魂。 三日后,嘉怡公主便做主给蒋缜纳了一房美妾。 蒋缜难免心中有愧,初时并不接近那美妾,嘉怡公主便将两人灌醉了送做一处,成就了一番好事。 那妾生得美,性子又温柔可人,于琴棋书画一途也略知一二。蒋缜是个初尝情/事的少年郎,很快便陷了进去。他虽不敢在嘉怡公主眼下和那美妾表现得太过亲近,可闺房秘乐,情义缠绵,眉眼间的缱绻又怎么瞒得过有心人的眼? 三个月后,蒋缜与一些世家子弟出城游猎,数日后归公主府,那美妾竟落入花园池中溺死了,死时腹中已有一月身孕。 嘉怡公主便又为蒋缜纳了一房妾室,可每每一等这妾室有身孕后,便会突然暴毙。在第三个妾室身亡之后,蒋缜便与嘉怡公主大吵了一架,从此不再踏进公主府一步,终日只在外头借酒浇愁。 前几日丁元修偶然间遇到他,看到他这副落魄样子,想起两人昔年在京□□同游乐的情景,心中不免对他有些同情,因此连着几日都去寻他一道喝酒听曲,把汴梁城里的各大酒楼都喝遍了以后,丁元修听人说最近从临安来了一艘花船,虽然出入的王公贵族不多,但船上的清倌人别有一番野趣。 丁元修心思蠢动,他虽并不真是那等好/淫/乐的纨绔子弟,却有看美人的癖好,于是昨夜便拉上蒋缜一道上了那艘花船。 上了船后他便拉着一个来自岭南的小娘上到三楼敞阁,一边欣赏两岸的汴河灯火,一边听她唱南音去了。等他听到楼下吵闹,下去一瞧,便瞧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死相真是他平生所未见的凄惨。 丁元修虽与蒋缜自小认识,但是在他记忆里,蒋缜这人一直是面和心倔的性子。无论他心里再如何瞧不上谁,面上一定是和和气气的。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和谁结仇?丁元修捧着茶盏想了一阵,能想到的只有嘉怡公主了。 蒋缜生平无仇人,怨偶倒是有一个。 只是这话他可不敢说。因此他只好将两人这几日相处的情形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只盼得对面这位少卿大人能自己琢磨出什么线索来。 重钧越听他说,眉头便皱得越紧。其实今早验尸时仵作便说蒋缜乃是自杀无疑了。然而他天生的直觉一直在告诉他实情绝非这么简单。嘉怡公主那边收到消息后也反常地到现在都未有任何动静,更是令他起了疑心。 丁元修有的没的说了一大堆,直说得口干舌燥,将整壶茶都喝光了,最后还画蛇添足地说道:“我师娘说蒋驸马死的时候身上有种特别的熏香。” 重钧又追问了两句,丁元修便倒豆子般把在师父师娘跟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重钧见他再交代下去恐怕就要开始胡编乱造了,赶紧把他送出了大理寺。 丁元修刚踏出大理寺的大门,便有一蓝衣长随从墙根处跑过来,恭声道:“小郎君,侍郎大人让我们来接你回去。” 丁元修一个哆嗦,焦急地往街上望了两眼,师父师娘还没来,他要是真这么回去,一顿家法准是逃不了的。 谁回去谁傻。 丁元修朝街上招了招手,兴奋地喊了一声:“爹!” 那几个孔武有力的长随立刻转过身,躬身行礼,行过礼后抬头一瞧,根本没有侍郎大人的影儿,再转身,嚯,小郎君果然跑了。 丁元修的纨绔之名岂是白担的,无论是汴梁城的主道大街还是猫儿小巷,他都清楚得跟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一般,七拐八弯,很快便将那几个长随甩脱了。 他哼着小曲,极为得意地绕到飞虹桥下,从腰间抽出一把烫金折扇,刷地展开,招招摇摇,又是一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儿。 正迈着那风流步呢,桥下的柳树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站住。” 丁元修闻声望去,看了一眼,浑身的骨头都酥了。站在桥下的女子一身粉衣,秾艳得好似一朵带露牡丹。 她朝自己步步逼来。 “你是不是见过一个叫荨娘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这么晚才更新。 我果然还不擅长写宫斗政变什么的,写这个好累啊啊,感觉身体被掏空…… 第129章 牡丹 山巅之上,清风徐徐。 丁元修站在门前,拉响了垂在门檐下的白色麻绳,悬在门脸前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两声,门槛上的朱砂符文在夜色中闪过一道红光,又渐次归于黯淡。插在院门两侧的符旗陡然旋转了一个方向,将绘有鬼面獠牙的那侧旗面显露出来。 “师父。”丁元修略略提高声音,恭敬地唤了一声。 小院中阗然无声。 丁元修将手一摊,无奈道:“仙子姐姐,我师父师娘估摸着还没回来呢。看来我们只能等了。” 说罢目光灼灼地盯着牡丹艳光照人的脸庞,心中暗自琢磨着:这位自称是他师娘故友的仙子与他师娘相比,究竟谁更美些呢?他抚摩着下巴回忆了下初见荨娘时心中那份悸动。 荨娘的五官虽未见得比牡丹精致,但胜在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无论何时看去都显得水光盈盈的,又因身形娇小,天生自带了一副娇怯无辜的气质,像是在林薮间悄饮晨露的梅花小鹿,无端端惹人怜惜。而牡丹则生得秾艳妩媚,举止中隐隐透出一股居高临下,惯在上位的威严。 丁元修比较来比较去,决定还是将荨娘的美貌排在心中美人榜首位。怎么说那也是自家师娘不是? 他正自胡思乱想,牡丹“嗯”了一声,道:“既如此,咱们不如进去里头等。” 丁元修听了眉毛一挑,刚想说“要不得,我师父在门上布了阵法”,便见牡丹素手微抬,在门扇上只轻轻一推,那两扇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丁元修是吃过乱闯的苦头的。 他初到崂山时曾经妄图窥伺一下国师大人的隐秘,曾趁四下无人之时私闯过重韫的竹舍。岂料那两扇竹门看起来平平无奇,他的手才放到门上,便似被什么黏性其强无比的东西黏住了手掌,无论如何挣动都没办法把手掌拿下来。他就这么保持着双掌平贴在门上的姿势在竹舍外头站了一天一夜,直到小倭瓜回到又一村内,将用兑了符灰的水洒在门上,才将他的双手解救出来。 他站了一夜,本已腰酸背痛腿抽筋,谁知这还没完,他回去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后,两只手掌便肿得有如熊掌一般,火辣辣地疼。 他自此真正见识了自家师父的厉害,再不敢将他当作招摇撞骗的神棍一般看待。 从此之后,他每次要进重韫的屋子,都要恭恭敬敬请示再三,等到重韫允了,才敢进去。 牡丹回头乜了他一眼,眼角斜斜上挑,似乎是在质问他:“怎么不跟上?” 丁元修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建设道:她是神仙嘛。你今天不是亲眼见着她在花铺里取了一颗牡丹花种,当场催开了一株白玉牡丹吗?既是仙人,又怎会被师父的法阵难倒? 那口气沉进肚子里,他迈开一条颤颤地腿,带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觉悟跨了进去。 咦,居然没事? 丁元修乐开了花,赶紧跟在牡丹后头朝后方屋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鹅软石铺就的小径走到后院的小花园里,月光濛濛,将花园里假山腊梅的影子映得虚虚胧胧的,偶有风过,吹落一两片花瓣,红色的花瓣飘落在廊庑下铺着的白色蕈席上。蕈席中央摆着一只莲花状的天青色薄瓷盖碗,约莫七寸方圆。有丝丝白汽从碗盖之间飘逸而出。 牡丹的眼神顺着飘飞的腊梅花瓣移过去,看了一眼,心神陡地一凛。 她从修炼伊始便养被养在青帝的花园中,和荨娘一样从来未下过凡,虽然跋扈,到底没在人世间历练过,总缺了两分心机。因此明明发觉了潜藏在其中的不对劲之处,却未能及时反应过来,急流勇退。 等到她终于想起来那碗中的东西可能是什么时,已经为时已晚。 她脚下所站的地方忽然一亮,一圈不知何时布下的杏黄旗将她团团圈住,她往右走,所有的杏黄旗亦随之而动,她挥出一掌,却好似击在了一层透明的罩子上,发出一声砰然大响。 她凤目怒睁,整个人拔身而起,想要翻出法阵的桎梏,可飞到三丈高处,忽然爆出一阵金光,一面一丈方圆的八卦镜虚影闪现在半空中,那层金光像是镀在虚影上头一般,被她一撞,上头的金光涟漪般闪了一下,忽而大盛,光芒刺目,她的双眼顿时一痛,整个人便自空中跌了下来,落到地上,捂住被光灼到的双眼,颤抖不已。 “太阳金乌之火!”她咬牙恨道,暗恨自己自恃仙人身份,小瞧了人间修士,以致出师未捷,在阴沟里翻了船。 对方显然是很了解她的。她的本体是牡丹,牡丹天性娇弱,难以侍养,土壤贫瘠长不起来,怕悍,也怕曝晒。而这个法阵先是趁她不备,以杏黄旗抽光了附近的地气,断绝了她的地气滋养,又用太阳金乌之火灼伤了她最为脆弱的双目,令她暂时失明,无法寻找阵眼破阵而出。这一环紧扣一环…… 她的心中阵阵发寒,对方想做什么? 她跳下锁仙台时遇上了天雷,一身修为十去八/九,现在的她,恐怕还不如人间的一只千年小花妖。 这一番变故突如其来,又在眨眼之间落幕,丁元修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咽了口唾沫,颤声唤了一声:“师父?”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忽然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将整个小院照得亮堂堂的。丁元修的双眼越睁越大,只见重韫的身形像是一道逐渐加重了墨色的笔画,在夜色中慢慢显现出来。 他高高地立于腊梅树上,足尖虚点在一枝虬曲的枝干上头,天青色的道袍像是湖水一般在夜风中抖出涟漪似的细纹。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跌坐在腊梅树下的牡丹。 牡丹觉察到他的视线,恨声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害我?” 重韫微抬手掌,掌心一吸,那盏莲花盖碗便朝他疾飞过来,稳稳地落到他掌上。 “我不想害你。”他平静地说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我只是不想你害她。” “你果然认识荨娘!”她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 重韫揭开碗盖,“我曾在古书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弱水,幽冥之泉,本与黄泉同出一源,其性甚寒,草木仙灵沾之,原形立现。” 牡丹的脸色白了白:“你不会是想……” “你敢!” 重韫恍若未闻,伸直了手臂,手势微倾,那突突冒着寒气的弱水便顺着碗沿汩汩而下,直直落到法阵中的牡丹身上。 牡丹抱紧了自己,整个人像是落进冰窖一般颤抖起来,蓦地,她扬起脸,从喉咙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丁元修只觉眼前一花,那个粉衣美人不见了,杏黄旗中,唯有一株粉色牡丹,花瓣迎风而动。 他看了重韫一眼,见对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似乎对自己举手之间就将一个仙人逼回了原形这件事并无多大感触。丁元修身子一抖,上下牙齿忽然凑在一处碰撞起来,心中无端升起一股惧意。 重韫将碗盖盖回去,右手一送,莲花盖碗又飘回原位。 他从枝头上落下去,略一弯腰,便将那株带着根须的牡丹擎在手中,大袖一掀,杏黄旗悬飞而起,朝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飞了过去,从书房大开的窗子飘进去,一枝接一枝地落入窗边的竹箧里,码放得十分整齐。 重韫朝小徒弟走过去。 丁元修的喉头干干的,“师、师父……” 重韫看住他的双眼,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我没杀她。” 丁元修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重韫指尖微微搓动一下,一串金色符文萦绕在他指尖。他将符文弹到小徒弟身上,道:“近来城中不平静,这符文留给你护身。” 丁元修抬手摸了摸左肩,那是符文隐没的地方。 “你父亲那边我会与他说,你回家吧。” 六道灵台。 “她如何了?”一道低沉的男声轻语道。 党参摇了摇头站起来,拉着重韫往外走了两步,才放低声音道:“她不是人……” 重韫抬眼,乜了党参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似乎还带了点责备之意。 党参赶紧改口道:“我是说,她是物化而生的仙灵,本身就不太寻常。她的身体经脉完全不可以常理推之,我瞧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疾。” 重韫眉头微皱,道:“但是她今日的呕吐之症颇为厉害,回来后又这般昏沉沉的,你说有没有可能?” 大抵医者都长了一副玲珑心肝,重韫虽未把话说尽,党参略一琢磨,便想明白了。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眼神在重韫与榻上的人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几遭,结舌道:“大、大师兄,你们,你们已经……” 党参乖觉地收住了话头,悬崖勒马,因为他发现重韫的耳尖红透了。 “绝无可能。刚刚她还清醒的时候我问过她了,她这副身体连葵水都不曾有,怎么可能生育?” 两个大男人正在这边严肃正经地讨论着一些本该令人脸红心跳的东西,榻上的人忽然呻/吟了一声。 荨娘翻坐起来,拥着锦被,手脚发软,意识混混沌沌的。她觉得嗓子干渴的厉害,忍不住唤了一声:“道长。” 声音跟猫儿似的。 重韫将一株牡丹塞到党参怀里,道:“去找个花盆,把这牡丹种上吧。” 党参抱着牡丹,被推到门外时整个人还有些没清醒过来。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花。感情大师兄刚刚出去,是去挖牡丹来的? 荨娘昏睡了一天,第二日依旧无精打采。 重韫又回了一次胭脂胡同,将那天两人去过的住宅一寸一寸翻了个遍,就差没把地板上的每块木板都卸下来瞧一瞧了。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荨娘的脸色眼见着憔悴下去了,重韫心中火烧火燎一般,却毫无办法。 第三日清晨,大理寺那边传来一个消息:蒋驸马的尸体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开心呀。 嗯,要攒文的路人甲君,好好工作,干巴爹! 第130章 岭南瘴气 嘉怡公主府。 白袄紫裙的婢女茯苓将长廊下的灯笼挑下来,点亮了,又逐一挂了回去。红晃晃的灯光映在褚青色的地面上,有一道长蛇似的暗影从砖石缝隙间飞速游过,茯苓只觉脚边掠过一阵潮热的气流,低头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茯苓收了挑灯用的竹竿,走到一边的抱厦内,从一个小丫头的手里接过一碗暖身的热茶,坐到暖炕上小口地啜饮起来。 另一个婢女用火钳挑了挑铜盆里的炭火:“昨晚……你们听到了吗?” 茯苓心中一跳:“你是说……” 屋内的气氛忽然凝滞起来,众人都不言语。这时窗子砰了一下,似是一阵冷风撞在了窗子上,烛火映出外头的树影,狂舞着,那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扑地一下,屋内霎时一片漆黑。 众婢女手忙脚乱地把窗子压好,将灯点上,一通慌乱之后,有人低呼:“点翠姐姐怎么不见了?” 点翠正是刚刚问话的婢女。 茯苓忍不住放下茶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精致的白绫绣鞋,鞋帮子上一抹黑色的泥痕。 刚刚在廊下点灯的时候,她的鞋子还是干净的,一转回屋,才发现鞋子脏了。可这一路走来都是青石地面,她的双脚连点泥星子都沾不着,这泥痕又是从何所来? 茯苓的身子一阵寒一阵热,她忍不住又回忆起府中的传说。 自从蒋驸马的第一个妾死后,府中便悄悄地传开了一个谣言。 有婢女路过那妾曾经居住的院子,看见一个身着纱裙,披头散发的女子在里头游荡。彼时正值黄昏时分,天边的火烧云映得整片府邸满是血光。那院子荒废了几个月,廊下的草木长得葱茏茂盛,花木的影子将屋舍笼罩着,映得那屋子阴森森的吓人。 婢女心中慌了神,忍不住厉喝了一声:“你是谁?” 那女子回过头,柔顺的长发下是一张眉目如画的明媚脸庞。 夕阳下,婢女将那张脸瞧得一清二楚。那是蒋驸马死去的妾。 婢女尖叫一声,转身没命地跑了。等她将府内的管事请到那院子时,院中已经人去楼空,好似刚刚那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她因此被罚了一顿板子,这件事便被管事的嬷嬷压下去了。 谣言一旦落地,便没人能再阻止它的生长。 公主府中有鬼的传说在下人间悄悄流传,愈演愈烈,每经一人的口演绎一遍,情节便越发悬乎。茯苓每次坐在一旁,只是静静地听,并不插话。听到光怪离奇之处,便暗自发笑,她们恐怕不知道自己便是那个“见了鬼”的婢女。 而她那日见的“鬼”,不过是公主为蒋驸马所寻的第二任妾室。公主因为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蒋驸马的妾室,便又寻了一个与前任长相相似的女子,希望能借此慰藉蒋驸马心中的哀痛。 茯苓从此便不怎么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了,直到昨夜她在公主院中值夜,因为脚上生了冻疮,又痒又痛,她一直捱到半夜也没能睡着。谁知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细碎的哭声从公主房中传来。 她心中惊奇,忍不住将耳朵贴到墙壁上。 一墙之隔,她听见公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回了句什么,公主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虽则还是低低的,茯苓的眼皮却不由得一跳。 “我……我恨你!” 茯苓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将共同值夜的婢女搡醒,二人举着灯盏走到公主房外,隔门轻唤了一声:“公主?” 公主因为自己的相貌,从来不许婢女在她房中值夜,因此两人都担心公主出了什么事。自从大理寺将蒋驸马的死讯传到府上后,公主便把自己关到房内,再也没出来过,也不许任何人进去。 里头传来哗啦啦一阵碟盏碎裂的声音,似乎是公主一把将桌子上的瓷器扫落在地。茯苓听到公主尖叫了一声“滚”! 这番动静早引来了掌事嬷嬷,嬷嬷本来还耐心地站在门外待命,听了这一声,便顾不得礼法尊卑了,忙招呼小丫头们一齐撞开房门。 “公主啊,你可莫要想不开……”嬷嬷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公主像是没料到她们竟然敢撞门而入,她坐在内室的圆桌后头,看见她们挑帘而入时便跳起来,双手捂住脸奔到床上,整个人钻入被中,好似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嬷嬷坐在床下苦苦地恳劝着公主,茯苓则举着一根蜡烛将屋子里的灯都点上。她的心跳还没能平静下来,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她不由有些惊疑起来,是她眼花了么? 一定是她眼花了吧。 传说公主头骨畸形,且天生一双三瓣兔唇。可是她看到那双唇,唇肉饱满,形状美好,与传说中的完全不一样。虽然公主用双手捂住了脸,也手掌下显露出来的轮廓却可以说得上是精致美好,甚至,茯苓竟觉得有些眼熟。 等到忙过这一阵,天边已泛出鱼肚白。茯苓和其他婢女换了班,疲惫地回到抱厦内,坐在床边脱鞋时,她忽然发现两只鞋的鞋帮子上都沾染了一抹寸许宽的泥痕,凑近鼻下,便闻到一股恶臭,辛辣,黏腻,叫人腹中一阵抽搐,茯苓险些就吐了。 茯苓面色沉沉地盯住那道泥痕,绞着帕子的右手越攥越紧。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窥伺到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了。 而这秘密,是致命的。 风雪起,有人自千里而来。 六道灵台下,姳霄仰起头,轻轻地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她望着这黄土夯起的百丈高台,深深地叹了口气。 杨鋆站在她身后,长长的手臂张开,将她揽到怀中,紧紧搂住了。 姳霄摸了摸他脖颈间那道狰狞的针脚,“夫君,你担心吗?” 杨鋆低低道:“他师父之死,我们毕竟难辞其咎。” 姳霄握紧了他的手,两人从高台旁的阶梯慢慢地往上爬,一直爬到离地三十丈高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座高大的红漆辕门。两个玄衣鹤氅的道士分立两旁,大雪落满了他们的肩头,他们却像是修炼成了泥胎木塑,依然纹丝不动。 姳霄福了福身子:“夜郎杨氏夫妇来访,烦请道长通报一声。” 其中一个道士刷地睁开双眼,手中拂尘一扫,白色的鬃毛张扬开来,在夜色中划出一道银色的虚影。无数雪花像是被那鬃毛的尾端粘住了一般,也跟着旋转了一圈,最后雪花在半空中拼成一道文字,被那拂尘一扫,送上高天。 高楼上,有一青衣道士凭栏而立,他张开手,接住了那道雪花化成的文字。 良久之后,他从指尖弹出一道金色符文。 “放行。” 党参早已在大堂中备好了茶水。红泥小炉上,黄铜小壶里传来沸腾的声响,水开了。他提起小壶,将茶具依次烫过一遍,沏了一壶酽酽的浓茶,送到对面桌上。 重韫做了个“请用”的手势,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微垂着眼,看着盏中冒出来的丝丝热气。 姳霄用手碰了碰茶盏,忽然笑了一声:“重韫道长真是客气了。我夫妇二人皆是已死之人,这等好茶招待我们,真是浪费了。” 党参坐在重韫身后,只见重韫放下茶盏,他的手,缓缓地摸向腰间,将昆仑淬月拔出了一寸来。 “我找了你们很多年。” 姳霄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关于令师之死,我夫妇深感抱歉。” 锵锵锵,铁刃与剑鞘之间的细微摩擦还在继续,昆仑淬月一寸一寸地显露出它的面貌。 “十一年前,你们想杀我,是因为只有杀了我,才能取三万殄文。而夜郎国灭国之祸,水族亡族的惨剧均与九重天上的仙人有关,你们想报仇,唯一可以凭借的便是三万殄文。” 重韫平静地叙述着,声音平稳得连半丝波澜也未泛起,他甚至淡淡笑了一下,接着道:“你们自有苦衷,我师父虽不是死于你们之手,可你们到底,也脱不了干系。” 姳霄点头,道:“这便是十一年来我们一直躲着的因由。我早已知晓,若有朝一日再会,我们之间必有一战。我夫妇二人现在,可能已经不是你的敌手了。” 那把铁色暗沉的剑,终于完全出鞘。 “张祭酒在何处?” 姳霄低叹了一声,“我们也在找他。” “离开青海之后,我夫妇二人回了一趟夜郎国故纸,挖出了许多先人遗骸,我发现其中许多人,并不是死于刀兵之祸,而是死于疫症。” 姳霄说着,将杨鋆的手拉过来放到桌面上,“请看我夫君的指甲,指甲根部呈现灰白色。我原以为是炼尸之故,直到挖出那些骨骸之后,才发现此乃中毒之症。” 她的眸子陡地亮了起来,“重韫道长,你是不是觉着这个症状,很是眼熟?” 重韫的脸色忽然间冷肃下来,他盯住对方,缓缓地说道:“你是有备而来的,你知道荨娘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是。”姳霄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像是笃定了对方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条件,“荨娘的病症乃是瘴气入体所致。” 什么样的瘴气,竟这样厉害,连仙人都无法抵御? “岭南之地,丛林密布,数万年来瘴气盘生,物久成精,瘴气亦然。” 重韫放下了剑:“你想要什么?” 姳霄勾唇一笑,冷艳非常,“我要那只瘴气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这次你们都没猜对。。。。 1、荨娘跳下锁仙台,遭遇天雷的后遗症是“时间”。她本来可以更早回来的,可是由于天雷,一直拖到十一年后才回到人间。 2、半心确实是一个伏笔,不过不是对应在这里的。荨娘的半颗心给了夷神,不知道你们还记得吗?而夷神呢,嘿嘿,你们可以猜猜他和宁渊的关系,我前头提示过的。 3、封印暂时还好好的。 第131章 解瘴毒 荨娘觉得似乎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抱了起来,鼻端闻到熟悉的皂荚清香,便知道抱她的人是重韫。 她将双眼睁开一条细缝,模模糊糊间似乎感觉到对方在解自己的衣裳,不过三两下,她便似嫩笋儿似的被人从层层的衣物中剥了出来。她坐在重韫腿上,浑身虚软无力,后脑勺枕在重韫手弯中,就那么就着仰视的姿势瞧着他恍若刀削的下颌,上头浮着一层隐隐的青色。 她抬起胳膊,指尖在重韫下巴上轻轻挠了一下。 “道长,嘻嘻,胡子……” 重韫将她抱起来,走到一座巨大的铜炉前。炉下的灶台里堆着手臂粗细的薪柴,火烧得正旺。 重韫抱着她从旁边的阶梯爬上去,弯下腰,动作轻缓地将荨娘放到铜炉当中。 这铜炉里架着一个磨盘大小的木质蒸架,蒸架上铺着一层细软的纱布,底下烧着一锅水,此刻已经沸滚开来了。水中似乎还加了什么药草,蒸腾而上的水汽中氤氲着草药的清香。 荨娘被这蒸汽一熏,整个人登时清醒了一下,她茫然地望了望四壁,心中有些惊慌,想从铜炉里爬出去,却偏偏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她惊愕地抬起眼,将目光投向铜炉外的重韫。 “道、道长!你要把我煮了吃掉吗?” 她此刻身上只着了一件薄透的纱裤,一件缎红抹胸,被蒸汽一熏,身上的衣物立刻湿润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底下的线条轮廓纤毫毕现。重韫下意识地将视线别开了些,轻声安慰她:“你中了瘴毒,听话,熏一熏,把毒发出来,过会我再帮你扎个针,明日便好了。” 荨娘听懂了,只是像个包子似的被人丢锅里蒸,心理上有些难堪不说,那源源不断冒上来的白色蒸汽也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不过一会儿,眉梢眼角都飘上了一抹胭脂红。 她身上难受,嘴里愈发想要撒娇,好叫重韫心疼心疼她。 “道长,我喘不上气来了。” “嘤嘤,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被放在锅里蒸?这不公平……” …… 有的没的,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到最后只剩下嘤嘤的小声啜泣。 “道长,嘤嘤,道长……” 重韫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本来还打算在外头好好监控火候,到了最后也坚持不下去了,只好召出五鬼在炉下看火,脱了鞋袜,爬进蒸笼里陪她去了。 重韫进来陪她,荨娘心里便满足了,身上虽然难受,也能忍住不再叫苦。而且重韫抱着她的姿势也舒服,一来二去,她竟在蒸笼里睡了过去。 只是苦了重韫,好好一个人,没病没灾的,偏得陪她在蒸锅里受一回罪。 等到荨娘醒过来,人已经在床上了,抬手摸了摸身上,衣服干燥清爽,重韫竟已帮她换过了。她脸上一红,忍不住将脸埋进被褥里蹭了两下,然后又微微抬起头来,悄悄地打量起重韫来。 重韫此刻正坐在床边,用镊子夹起一根银针放到火上炙烤消毒。 荨娘觉得蒸过之后全身的筋脉好似被重新打通了一遍,内里暖洋洋的,人也不再昏昏沉沉了,只是手上仍旧聚不起多少力气,胸口处还盘桓着一股郁气,闷闷地叫人有些发堵。 头发还没干,湿湿地垂在她脸颊边,她一侧首,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床前忽然投下一道高大的影子,重韫拈着一根银针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扳住她的肩头,轻轻一推,便将她半个身子翻转过来。 荨娘眨了两下眼睛,看到重韫手中那道一闪而过的银光,登时苦了一张脸儿。 “能不能不扎针?我怕疼。” 重韫按住她,倾身俯下,手中的银针准确无论地扎进了她的人中。 “不能。”他这回一点都不肯通融了。 荨娘嗷地叫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其实疼倒没多疼,只是她见了那尖尖细细的针不免害怕,心理上首先怯了两分,有三分疼也被她放大成了八分。 重韫这回硬起心肠,将“冷酷无情”贯彻到底。蹲在外头听墙角的小倭瓜一边啃着喷香烫手的烤番薯,一边龇牙,里头叫一声,他的眉头就跳上一下。 “三师兄啊,针灸很疼吗?” 党参撇了他一眼,眼下闪过一道光。他摸了摸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想知道,师兄给你扎上几针?” 小倭瓜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十分地不需要践行“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名言。 荨娘体内的瘴毒被药气发了出来,之后又了扎针,余毒都被清理掉了,再喝上一碗平肝清郁的药汤,裹上厚厚的棉被,发上一身汗,一夜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 这充分证明了“世上无难症”,只要断得准。荨娘脉象跟常人不同,党参无法从脉象上看出她究竟染了何病,之后他与重韫一道回到胭脂胡同查探,两人都闻不到那股传说中的恶臭,因而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才让瘴毒这等小症困扰了两天。 第二日起来,荨娘站在六道灵台上往下俯瞰,整个汴梁城尽收眼底。昨夜下过一场大雪,到处一片银装素裹,汴河上不少河段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船只无法通行,却有那胆大的顽童想要冰上凿冰捉鱼,被岸上路过的巡城官喝止了才赶紧灰溜溜地跑走。 小倭瓜见她醒了,便带她到膳堂用膳。 膳堂不大,里头就摆了几张长桌,几条板凳,所有桌椅就上了一层清漆,透出天然的木质纹理,简朴中倒也有几分意趣。 荨娘是不在乎这些的,只巴巴地盯住那一盘盘吃食,两眼放绿。不怪她,她可饿了两天了都。 举起筷子夹了个椰丝芋卷,外层的面皮炸得酥香,里头的芋泥绵软,入口即化。她一口气吃了半盘才想起来:“道长怎么不在?” 长桌的另一面坐着枸杞和明心。枸杞闻言哼了一声,一抬头,喝光了剩下的半碗豆花,将空碗往桌上重重一顿,走了。 小倭瓜偷偷瞧了荨娘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尴尬难堪,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谁知枸杞前脚刚走,荨娘便将他桌前的那盘花卷拨到自己跟前,道:“走了好,都是我的了。” 明心本来规规矩矩地喝着粥,小腰板儿挺地笔直,神情严肃得好似打仗,行动之间连半分声响都没发出过,真正是深得“食不言寝不语”的精髓,此刻听了荨娘这句嘟嚷,便抬起眼皮看了这位师娘一眼,顿时受到了惊吓。 师娘她、她胃口也太好了些吧? 他无语地盯着荨娘手边高摞的空盘子。 其实六道灵台往日的朝食是没有这么丰盛的,重韫今早出门前考虑到荨娘两日不曾进食,这才特特嘱咐火工道人多做了些花样。因为知道她喜欢吃甜,今早有一大半的早点都是甜的。荨娘吃得心满意足,明心还在换牙,难免觉得牙齿被甜倒了。 看来师父很宠爱师娘啊。明心心里的小九九打得啪啪响,当下做了一个多年以后看来都觉得英明无比的决定:好好抱紧师娘的大腿。 “蒋驸马的尸体离奇消失,师父出门查案去了。”明心放下筷子,恭敬地回道。 “那等会儿我去大理寺找他。” 小倭瓜赶紧劝阻:“不行,师兄说你瘴毒才解,应该好好休息。” 荨娘想了会,便道:“好吧,我不去找他。不过我要再去一趟胭脂胡同,你们有没有人要跟我一起?” 两个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孩子都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他们可不敢不听师父(师兄)的话。 荨娘目露失望。 明心道:“师娘,万一你又中毒了怎么办?” 那就再被放到锅里蒸一回,然后再扎上一回针?那还是算了吧。荨娘也不是个爱找事的性子,更何况她早上一时忘形,吃撑了肚子,更是出不了门了,只好绕着走廊来来回回地走,散步消食。 走到某一间房门口时,忽然闻到一股幽香,她心中一凛,又动了动鼻子,那香味便是放到十万茅坑里她都能分辨出来。青帝宫中的诸位花仙身上都有其特有的香味,荨娘在九重天上跟牡丹针尖对麦芒,互相不对付了两三千年,她怎么可能认不出牡丹身上的香气? 难道牡丹这么快便找过来了?也不知她还剩下多少修为,荨娘便是修为未损也打不过牡丹,更何况现在?这却是难办了。 荨娘踮起脚尖,贴到门上,袖子里游出一道细细的银丝,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荨娘将一丝神识附在蚕丝上,随着丝线的游动在屋内四处游走。 蚕丝游到窗台边忽然绷直了,屋外的荨娘无声地翘起嘴角,笑得几乎弯了腰。她得意万分地踹开了屋门,扬手一招,银白色的丝线飞转回来。荨娘背负着双手走到窗边,弯下腰,伸指在那株粉色牡丹的花瓣上轻轻弹了一下。 “牡丹姐姐,多日不见,你又年轻了呀。” 年轻得都倒回原形了呢。 牡丹花无风自动,碧绿的枝叶愤怒地颤抖了两下。 荨娘拈住其中一片叶子,夸张地叫道:“牡丹姐姐,你的叶子上有个小洞啊!是不是长虫了?” 她将整个花盆捧起来,夹在腋下,边走边道:“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一天荨娘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逗弄牡丹上头了。一会说牡丹叶子蔫蔫的,怕是害了虫病,举着把大剪刀在一旁咔嚓咔嚓,自言自语道:看来还是剪掉比较好。吓得牡丹几乎要哭了,生怕她随便一剪子下去自己手脚便缺了一只。 又一会,荨娘拨了拨土壤,连连摇头,啧啧道:这土不够肥沃,难怪牡丹姐姐的叶子都黄了。我听说人世间的农家肥又易得又好用,不如给姐姐来上一勺? 牡丹被吓得瑟瑟发抖,又恨又怕,可惜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真恨不能死了才好。 荨娘将她好生吓唬了一番,总算报了当年她三不五时便罚自己到锁仙台上长跪的仇,深感心满意足。直到天黑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牡丹怎么会被打回原形呢?难道是道长做的? 荨娘心里又挂念起重韫来。在寻找他和等待他的那段时间里,她受尽了自责的磋磨,因此和重韫重逢后自是恨不能和他时时黏在一起。 她将牡丹摆到桌上,动了动手脚,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想出去寻重韫。岂料刚走到门边,门便被人打开了。 重韫站在门外,浑身皆湿,头发上还不住往下滴水。 “道……” 荨娘才说了一个字,重韫整个人便如泰山倾倒,沉沉地倒进她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荨娘:牡丹姐姐,来一勺农家肥吧,我保证,纯天然无农药,绝对绿色无污染。 牡丹:唔唔! 荨娘:唔唔是什么意思?一勺不够吗?那……再来一勺? 牡丹:……【泪流满面】出来混,果然都是要还的,早晚而已…… 第132章 梦与心魔 汴河两岸,垂柳如烟。 荨娘想起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六道灵台。 精钢打造的牢笼,深深钉入地下的铁索,还有贴在牢笼四方的符纸。昏迷的重韫被放入牢笼中。须臾,他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困住了,而她站在牢笼外,他们之间,不多不少,相隔了七尺,伸出手,触摸不到彼此的距离。 重韫暴怒,像是一只困兽般朝栅栏扑过来。可铁索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捏出一道殄文符咒想把碍事的铁索打开,可那串金色的符文才落到铁索上,就被另一道柔和的金光消解了。 整个牢笼和牢笼里的一切都是重韫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若是有朝一日不幸入魔,他不想像姚佛念那样作出无法预控的事情,在事后满怀着愧疚与悔恨,最后只能选择和自己的心魔同归于尽。 因此,在许久之前,他就一直在未雨绸缪。 制作牢笼的铁石矿是从昆仑山的弱水下挖出来的,百炼成钢,连昆仑淬月都无法轻易斩断。铁索上的每一环,牢笼上的每一条栅栏上都用殄文刻上了咒言,除非外头的人放他出去,否则,这便是一座连他自己也无法冲破的牢笼。 他跪在地上,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荨娘凑近栅栏旁,轻声唤他:“道长。” 他牢牢地,牢牢地盯住她,手指飞动,捏出无数咒言,可每一串咒言飞到栅栏前都像是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立刻就被反弹回去,像是熄灭了烟火般落到地上。 他的眉心处有一道花瓣形状的白光时隐时现,最终暗淡下去。他挣扎了半天,只将带着镣铐的双手挣出两道狰狞的血痕。荨娘不忍看他折磨自己,忍不住想将手伸到栅栏内碰碰他,却被党参拦住了。 党参蹲下来,掌心平摊,一条金色符文蚯蚓般扭动着,被他送入铁牢内。 “师兄,你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心魔所控,便带你来这里,每日诵念清心咒,若是……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后你还不能清醒过来,就永远不必再放你出来。你还记得吗?” 荨娘的身子猛然一震。 重韫抬起头,血色的眸子里红光闪烁。他没有回答,却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走……” 荨娘轻轻点了点头,泪便落下来:“我不走。道长你要快点好起来。” 重韫复又闭上双眼,额上青筋浮动,腮帮紧咬,下颌的线条崩得像是一张拉紧的弓。他的双拳攥得紧紧的,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去……把那只瘴妖找出来……它,它还藏在汴梁城内,莫让,莫让它跑了……” 此刻天还未大亮,藏在远山后的红日将一道长长的红辉洒落在河中,河中映出两岸城楼屋舍的暗影,透过薄雾看去,半江瑟瑟半江红。 荨娘眨了眨眼睛,任晨风吹干了她眼中的湿润。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只瘴身上的香气和恶臭只有她能闻得到,它现在藏身于何处,也只有她能寻到踪迹。 替荨娘解完瘴毒后重韫便匆匆带着十二灵官和姳霄夫妇出门了。他下令暗中封锁了汴梁城的各方出路,又料准了那只瘴妖既然杀了蒋驸马,又盗了他的尸体,它势必和嘉怡公主有关系。因此重韫在嘉怡公主府上蹲守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时分,那只瘴果然悄悄潜入公主府,落入重韫事先设下的法阵当中。 只可惜重韫的法阵未能成功捉住那只瘴妖,叫它逃到汴河上,混入一只船队中打算顺河而下,趁机逃出城外。 重韫与姳霄夫妇一路追赶到汴河下游,江上的风忽然逆转了方向,那瘴妖便借机放出瘴毒,重韫早有防备,小白与党参配合无隙,二人当下一左一右地落到汴河两岸,张开一面巨大的符旗,将顺风而上的瘴气拦在下游。 姳霄夫妇是已死之躯,不惧瘴毒,便由他们穿过瘴气去捉那瘴妖。 一切本来十分顺利,岂料这时重韫突然发现下游的芦苇丛中突然冒出一个小童来,黑色的瘴气即将蔓延到岸边,可他却只顾看着自己捉到的野兔,一脸欣喜,完全没觉察到危险的到来。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一张圆圆脸,虽然衣衫破旧,可是眼睛明亮,颊边两个浅浅的小涡儿,笑起来十分可爱。 重韫心中蓦然一动,仿佛又听到少年时那一声唤:“重三哥……” 中了瘴毒还可以解,可他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身陷险境。 重韫穿过符旗,结出一张符文大网将自己和那小童罩在其中,飞速后退。 黑色的瘴气大雾般弥漫过来,被层层密织的符文挡在外头。重韫低头看了眼怀中小童那张又是害怕,又带了点好奇的脸,心中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抬手替他擦掉鼻尖上的泥点子。 小童问他:“你是谁?” 重韫顿住手,眼角余光忽然扫过他手里那只兔子。那只兔子的脖子上带了一圈花环,细长碧绿的花茎,白瓣黄蕊的花,淡淡香气袭人。重韫双眸微缩,有些久远的记忆忽然就被打开了闸门,倾泻而出。 那时他大概三/四岁年纪,正逢“爆竹声中一岁除”除的时节。阿娘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抱出来,他还没睡醒,阿娘给他穿上新袄新鞋时他就像一只大肚子的不倒翁般东倒西歪。二哥站在门边笑话他:“小三儿这么大了还要别人帮忙穿衣服,羞羞。” 他揉了揉眼睛,小狗似的哼哼了两声,任由阿娘给他洗过脸,带上镶玉的金锁片,牵着他的手,跟在父亲身后慢慢地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向重氏祠堂。 天还没有亮,路上弥漫着硫磺的味道,道路两边堆着红色的炮竹碎纸。小重韫好奇地睁大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路过一栋门庭冷落的宅子,他的目光忽然被那个站在门前的男人吸引住了。那么冷的天,那个男人就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袍,他仰起头看着大门前陈旧的桃符,神色似乎十分哀伤。 小重韫虽然年纪小,可是比一般孩子早慧,很早就开始记事了。家中的使女和老妈妈却以为他还是个挂着鼻涕虫的小娃娃,说话也不避着他,小重韫由此听足了两耳朵的坊间八卦。 他记得老妈妈曾说过,这栋宅子原本住着一位大香师,调香的手艺远近闻名,那大香师长得十分俊俏,年轻时还闹过一桩风流韵事——知县家的一位小娘子偶然间见过他之后,一颗芳心从此全托在了他身上,一心要嫁与他做妾,后来知道他与结发妻子鹣鲽情深,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这位大香师身体不好,搬到这条街上没几年便去世了。只留下他的妻子,孤苦伶仃地又过了几年,大概是怕睹物思情,不忍在这故地再住下去,最后也搬走了。 小重韫停住脚步,好奇地盯着那个男人。 阿娘觉察到他停下来,便弯下腰,问他:“小三儿在看什么?” 小重韫指着那院门,“阿娘,那人是谁?” 阿娘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门前的阶上长了几丛草,门上的黑漆斑驳,哪里有人站在那里呢? 她想到那些街头巷尾的传说,心里有些害怕,唯恐小重韫是沾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赶紧将小重韫抱起来,扳过他的脸,不许他再看。 阿娘在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大吉大利,邪祟退避。” 小重韫趴在阿娘肩上,悄悄地抬眼瞧过去,那里果然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门前的一只石鼓上头,一朵白瓣黄蕊的小花,纤细的花茎儿细细地抖动着。 风中传送来一缕淡淡的香气,像是新开封的女儿红,醇厚,余味悠长。 那一年到祠堂拜过祖先后,小重韫回去便病了,高烧三夜未退,可将阿爹阿娘吓坏了。烧得迷迷糊糊时似乎做了许多梦,他的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一直在说胡话,怎么也醒不过来,有时似乎是梦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便放声哭个不停,直将嗓子也哭哑了。 那三日里阿爹阿娘到处求医问神,直到最后遇到一个过路的崂山道人,做了一场法事,赐下一张道符,他这病才好了。 只是小重韫醒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开口说话,也全然不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 而现在,那些梦境却像洪水一般汹涌而来。在神智被那些可怕的梦境完全占据之前,重韫只来得及将那小童放到岸上,推了他一把:“快走!” 那个梦境里,他遇到了许多人,可这些人最终却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了。那个被他挂在心尖尖上的姑娘明明说好了只是暂时离开,最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不知何处才是吾乡。 心中藏着那头恶兽在嘶吼:不!凭什么要我接受这样的命运?我不服! 重韫听到有人唤他:“师兄!” “师父!” “重韫道长!”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清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回六道灵台的,只是打开门的那一刻,看到她还在,心里蠢动的那只猛兽便暂时收起了锋利的爪子。他咬破舌尖,神识回复了片刻的清明。 “把我关起来吧。” 心防已动,心魔主位。他不知道神识不清的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这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撕扯与较量。心魔是一个人所有的弱懦不堪和难以面对的欲望。荨娘不知道这样的较量究竟有多痛苦,她想替重韫分担,却又无法替他分担。她现在唯一能替他做的只有这件事了。 姳霄走到她身后,“你闻到什么了吗?” 荨娘闭上眼睛,晨风从她的四肢穿过,她闻到大雪润湿土壤的土腥味,她闻到远郊处炊烟袅袅中的烟火味,她闻到虹桥下清倌人洗脸描画的脂粉香…… 她睁开眼睛,笃定地说道:“城西……它又回了胭脂胡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回去看了最初手写的大纲和设定,发现道长和我一开始的设定有很多差距,心里觉得很有趣,大概这就是写作的乐趣了。 第133章 轻罗小扇 屋顶上,窄巷中掠过无数道玄衣鹤氅的人影。 一线银白色的蚕丝贴着屋檐下的暗影游走,速度快得恍若一缕光,瞬息之间,这一线银光穿过了门缝,游入一处破旧的独门小院。 荨娘的一丝神识依附在这条天蚕丝上头。她在小楼下停了一瞬,一蓬黑雾陡地从二楼的窗缝间钻了出来。 站在巷口的荨娘心神一凛,抬起了右手。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信号,一俟瘴妖出现,所有人立刻以浸过瘴毒解药的巾布掩住口鼻,将用来捕捉瘴妖的牛皮口袋张开。 之前重韫与姳霄他们追捕瘴妖时曾经试过用符旗拦截瘴气,效果并不甚如人意。符旗不够密实,还是会有少量瘴气成为漏网之鱼。依照姳霄的说法,若是无法捉住所有的瘴气,这一丝丝的疏漏都足以令这只瘴妖死灰复燃。 黑雾旋转着升到半空中,六道灵台的灵官们立刻从四面八方扑过去。那黑雾便化为无数团更小的雾瘴从守位之间的空隙飞窜而出。还未能飞出院墙,一面巨大的符旗陡地升上来,小白和党参分别扯住符旗的两端,一左一右绕院墙而行,用符旗将整座小院包围起来。 那黑雾见此又重新汇作一股,疾飞而上,谁知堪堪飞到符旗顶端时突然从斜里飞来一只青龙。小倭瓜与枸杞扯着一只巨大的牛皮口袋从青龙背上一跃而下。那黑雾猝不及防,一头扎进了大开的袋口当中。 枸杞立时将袋口束紧,贴上一道黄符作为封印。 瘴妖在牛皮口袋中左冲右撞,牛皮口袋上时不时鼓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小包。那力道之大,震得枸杞手臂一麻,险些就要拿不住这牛皮口袋了。亏得旁边的十二灵官抬手扶了一下。 荨娘推开院门走进来,看到枸杞脸上还未消下去的浅笑,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容易就把那只瘴妖捉住了吗? 十二灵官和院子外头的符旗都是障眼法而已,瘴妖没有实体,不过是一团烟气,随时都能够十化百,百化千,想要全部捉住它并不容易。因此荨娘和姳霄商量之后,决意逼它一把。想不到这只瘴妖这么容易便上当了。 姳霄从枸杞手中接过困住瘴妖的法器,道了一声谢谢和告辞,转身欲走,却发现枸杞扯住牛皮口袋上的绳子不放。 枸杞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在青海的那一战,但从小倭瓜的叙述中,他早就知道眼前这对夫妇跟师父的死脱不了干系。之前是大师兄答应用瘴妖与对方换取解瘴毒的药方,双反需要通力合作,所有他才将所有的怨恨不满按捺下来。现在双方可以说是已经“钱货两清”,枸杞自然要和对方算算这笔陈年老账。 “这笔账结束了,咱们是不是该算一算另一笔账?” 姳霄诧异地看了枸杞一眼,像是没有料到对方居然有这份胆气。她忌惮崂山派,只是因为有一个身怀三万殄文的重韫在。这个小道士修行不过十来年,也想要阻拦她? 姳霄冷冷一笑,才想说几句挑衅的话,杨鋆便在身后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肩膀。姳霄会意,将那些冒到喉咙口的话语生生咽了回去。 这个小道士虽然修为甚浅,重韫也因为心魔之故暂时闭关不出。可汴梁城中还有一个六道灵台。那十二灵官的力量加起来却是不能小觑的。 党参走到枸杞旁边,按住他执绳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了。 “别闹事。”他低声道,“大师兄那边还需要我们。” 枸杞闻言面色稍缓,终于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党参道:“二位久在妖魔道中行走,今日一别后,我崂山派还有个小忙承望你们相助。” 杨鋆道:“但讲无妨。” “我希望二位离开汴梁城后,能将我师兄为心魔所困的消息散布出去,将他的伤势说得越重越好。” 杨鋆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党参的用意。 三万殄文的传承是以上一代传承之人的死亡作为开始的。张祭酒想要夺取三万殄文,势必要杀了重韫。当年重韫才得到三万殄文,张祭酒就已经杀不了他了,经过了十一年,想必重韫对三万殄文的使用一定更为得心应手了。 张祭酒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他已经失手过一回,自然不敢再轻举妄动。金蝉脱壳之计在重韫面前使过一遍,第二遍定然难以奏效了。这也便是十一年来他一直潜藏不动的原因。虽然姳霄他们来京的路上也曾听闻重韫重伤的传闻,但这消息未免有些空穴来风,恐怕难以取信于张祭酒,继而引蛇出洞。 但这话若是出自姳霄夫妇之口,效果便大不一样了。他们的目标和张祭酒是一致的——报仇。 杨鋆抬眼,冷静地扫视了一圈。 党参一手按住枸杞的肩膀,一手轻轻地抚摩着腰间的令牌。他脸上的笑容虽然很可亲,但那笑意却达不到眼底。 张祭酒是水族后人,姳霄自然是偏袒他的:“你以为我会答应么?” 党参依旧笑吟吟的,只将目光牢牢地锁在杨鋆身上。 他能看出杨鋆的想法和姳霄是不一样的。这两日的相处中,他虽然不曾和杨鋆说过什么话,但观杨鋆举止,翩翩然有君子之风。而且杨鋆生前出身王室,这样的身世也注定杨鋆势必比姳霄更善审时度势。 杨鋆肯定知道现在的局势下,应该怎样选择才更好。若是大师兄在的话,也许可能会就此放他二人离去。但他党参,可和大师兄不一样。 杨鋆心思电转,很快做好了决定。 “好。” 姳霄见杨鋆答应了,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她总不好当众反对自己夫君的决定。杨鋆拉着她走过荨娘身边时,忽然用只有两人才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替我向重韫道兄说一句对不起。” 男子汉行走于天地间,要报国仇家恨,也应正正当当的来。崂山派的人与他们无冤无仇,而他们当年却为了助张祭酒抢夺三万殄文而截杀他们。这件事后来,一直压在杨鋆心头,让他愧疚了许多年。 荨娘闻言微怔,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才好。姳霄夫妇于他们而言有恩,虽然他们的相遇不算美好,可他们夫妇当年的感情亦让荨娘牵挂感动了许久,她心里其实是蛮喜欢他们的。 走到如今这样的僵局,也只能感叹一声造化弄人吧。 六道灵台的人很快便撤出了胭脂胡同。许久之后,晾晒在院中的其中一笸箩干花忽然耸动了一下,一道细如丝线的黑色烟气从干花中钻出来,风一吹,便似蒲公英一般飘飘摇摇地散开了去。 这道黑烟一直顺风飘过了嘉怡公主府的高墙。 一个紫裙婢女抱着只毛色雪白的波斯猫匆匆从花廊里跑过。这只波斯猫是嘉怡公主的爱宠,名叫雪锦,跟在公主身边许多年了,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精神依旧旺盛,每日爬上爬下,咬柜子,抓锦帐,让饲养它的婢女头痛不已。 可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它忽然变得蔫蔫的,喂它牛奶也不喝,连一向最爱吃的黄鱼干它都懒得看上一眼了。到了下午,它忽然躺在地上,四肢抽搐起来。 照看它的婢女急坏了,赶紧让府中管事去外头请来兽医。 她摸了摸雪锦的脖子,急得快哭出来,“小雪锦,姐姐这就带你去看大夫,你可千万别出事儿啊我的小祖宗,不然公主非伤心坏了不可……” 她跑得急,脚下跘了几次,上楼梯时忽然踩滑了,人往前倒,怀中的猫飞将出去,眼见着就要重重地摔在地上,谁知那猫落到一半,忽然喵呜了一声,一个转身,四只小肉垫落到地上,悄然无声,安然无恙。 那婢女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赶紧爬起来要去抱它,雪锦却一甩尾巴,跳进旁边的花丛中,几下子就跑远了。 那婢女愣了一会,就被气笑了,一边追在那猫身后,一边笑骂:“好啊,雪锦!你居然装病吓我!” 那猫蹿到屋顶上,沿着屋脊跑向嘉怡公主的院子。夕阳下,它柔滑的皮毛上浮着一层浅浅的光。一双碧色的眼睛被那霞光一映,似乎漫上了一层晦暗的色彩。 它一直不停地跳跃奔跑,最后从一扇微开的窗子撞进去。 里头站着一个头戴纱帽的少女,正是嘉怡公主。她屏退了所有下人,自己一个人在房中慢慢地将蒋缜遗落下的东西收拾起来。蒋缜用过的帕子,扇坠,玉佩,茶杯,他穿过的寝衣,束过的发带…… 从锦匣中找出一支轻罗小扇时,嘉怡公主再也忍不住,她用手背捂住嘴,两排小巧齐整的贝齿紧紧地咬住手背上的一块肉,小声地啜泣起来。 她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扇柄。扇面是白纱做的,上头画了一个戴着纱帽的女子,女子坐在秋千上,怀中窝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大胖猫,旁边落下一行小字。 “壬戌年秋,赠阿锦,七郎敬上。” 阿锦是她的小名,而蒋缜在家族中行七,相熟的人又唤他七郎。 波斯猫走到嘉怡公主脚边,将毛茸茸的脑袋贴在她的绣鞋上,蹭了蹭。 嘉怡公主蹲下来,将猫抱到怀里,哭得几乎岔了气。 她和蒋缜不是没有过相谈甚欢的时光,甚至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倘若她能生得好看一些……不,不,不需要好看。哪怕她只有普通人那样的相貌,他们是不是能有机会做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她心中发出一阵哀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没有杀你的那些妾,我没有! 嘉怡公主忽然一把掀开了纱帽,走到妆台前。黄铜镜中映出她的脸,修眉俊眼,下颌转过一个小巧圆润的幅度。这是一张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脸庞。 然而,这张脸原本是不属于她的。 “我后悔了,”她站在镜前,手指抚过那微微上翘的眼角,好似失了魂般喃喃,“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到这张脸?我不该痴心妄想,以为换了张脸就能得到你的爱……” 她放下扇子,从妆匣中摸出一支簪头尖利的琉璃蝴蝶簪。她缓缓地抬起手,将那尖尖的簪头靠向了那张美丽的脸庞。 “你死了,我留着这张脸还有什么意思……”嘉怡公主猛地举起手臂。 她怀里那只猫的眸色闪闪烁烁,忽然口吐人言:“跟我走,我能让他活转过来!” 铛啷—— 蝴蝶簪坠落在地,琉璃烧制的翅膀摔得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错别字多多多,当天发了,第二天还得上来改一遍,心累。 我发现用手机版网页和用AAP 看的读者菌好像看不见我的卷名啊,我前头都没在作者有话说里预告“换卷”,你们会不会因此觉得转折太突兀了? 嗯,我这里把所有卷名整理一下。 第一卷 太岁子 第二卷 赴聻约 第三卷 金瓶瓯 第四卷 生渎佛 第五卷 问仙骨 过度卷 天上白玉京 第六卷 万年蟒 目前写到第六卷,还有两卷,干脆把卷名也预告一下好了~·~ 第七卷 临安春 第八卷 点绛唇 然后再来几章甜甜的狗粮·番外,本文就完结了。 虽然我上次好像说过下个月可写完,但是感觉又没底了,因为最近要练车写论文什么的,日双更做不到啊,哭唧唧…… PS:我在写第二更,要是12点前写完就发上来。 第134章 入魔 姳霄夫妇离开前,党参审问了那只瘴妖一番,想要问出蒋驸马尸体在哪里,还有它杀蒋驸马的缘由。那只瘴妖的嘴却好似铁汁浇筑的一般,不论党参使出什么手段,甚至威胁说要让它魂飞魄散,那瘴妖只是冷笑。 党参见问不出自己想要的,只好下令全城戒严,继续搜索蒋驸马的尸体。五日后,汴河中浮出一具烧了一半的尸体,身高身材均与蒋驸马相似,身上所剩的衣物碎片也与蒋驸马死前所穿的衣服一致。党参便令人将这具尸体送到嘉怡公主府上,与大理寺的重钧少卿交割清楚后,这件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也许嘉怡公主会因此事伤透了心而选择终身不嫁,也许过不了多久荣皇后还会替女儿寻一个新的驸马。但是这一切都跟六道灵台再无干系了。 荨娘坚持把床搬到了六道灵台底下的铁狱里,党参枸杞不在时便由她来念清心咒。道家的经书写得拗口,荨娘以前从未看过道经,念起来难免磕磕绊绊的,小彩儿听了都想笑。荨娘被它笑得恼羞成怒,将它从头发里捉出来,埋进了牡丹所在的花盆里。 忽忽间四十九日将近,这段时日里重韫从未与荨娘说过话。他似乎是陷入了沉睡,荨娘坐在栅栏边看他时,常常见他眉头紧皱,偶尔露出狰狞凶悍的表情,像是要将什么咬碎了,撕裂了一般狠厉。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意味不明的梦呓。 有一次荨娘靠得近了些,他忽然暴起,拉住荨娘一只手将她牢牢地按在栅栏上,然后低下头一口咬在她手上,咬破了皮,咬出了血还不肯放。他甚至伸出舌头舔掉那些血珠子,血色的眸子里闪着兴奋的光。 荨娘趁他回味鲜血的味道时拔出手,踉跄急退几步。 重韫扒着栏杆嘶叫了几声后忽然以头捶地,并且在自己手上也咬出了几个血口子。 “滚!滚!骗子!骗子!”他狂叫着,下一刻却又泪流满面。 荨娘听见他低声轻唤:“阿爹,阿娘,师父,二哥……” 有一段时间他变得十分暴躁,行为举止像是野兽一般完全没有道理逻辑可言。这时候荨娘就得赶紧念清心咒压住他心头那丝蠢动的暴虐。 心怀魔障者一般本性较之于常人都会更执着一些。重韫睡着的时候,荨娘躺在床上,时常会猜想,让重韫执着的,最后成为他心结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四十九日的那天清晨,天色还未亮。铁狱深藏在六道灵台中部,根本照不到太阳,荨娘在时,也只会在墙角点一盏油灯,整座牢狱里十分昏暗。 党参站在铁笼外,将一道符文弹入重韫眉心,等了许久,那朵佛语之花终究没有显现。党参垂下眼,良久,荨娘才发现他的双肩微颤,她只觉心中一痛,忍不住趴到栅栏上,颤声唤了一声:“道长?” 重韫缓缓地抬起头。 他瘦了许多,颌下长出了一蓬胡子,眼眶微陷,眼中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十分憔悴的模样。 然而他却对荨娘绽露出一个温暖而熟悉的笑容,他说:“荨娘,我回来了。” 枸杞攥紧了拳头,忍不住一拳捶在栅栏上,发出砰然一声大响。 “你是谁?你不是我师兄!你把我师兄还回来!” 重韫看了枸杞一眼,目光中微含责备,“我不是你师兄,我是谁?” 那目光如此熟悉,枸杞浑身一震,忍不住看向党参,“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 虽然那朵佛语之花没有出现,但是大师兄却回来了。 党参沉默着摇了摇头,转身出了铁狱。他的步履那样缓慢,那样沉重,荨娘几乎以为下一刻他就会倒下去。走到入口时,他的身子往边上倾了下,终于忍不住抬手在墙上撑了一把。 “走吧,”他说,像是在劝自己:“师兄还留了很多事情给我们做呢。” 明心默默垂泪,小倭瓜更是忍不住哇地哭将出来:“我不信!我们还可以去找钱塘君帮忙的……” “小倭瓜!”党参忽然沉声,“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那我们还可以去找弥勒师叔和洞庭君呐……” 党参骤然回身,险些站立不稳。 “能救大师兄的只有他自己。心魔一途,只有这么一条道路!” 党参说完这一句,慢慢地收拾好脸上的悲痛。鲁成颂性子鲁莽,难堪一派之首,现今能扛起崂山派的只有他了。很多年前,当重韫发现心魔可能难以控制后,就找他谈过。 党参擦去脸上的泪痕,又恢复了往日里平静淡然的语气:“时至年关,玉清观还有一场皇家斋蘸,是该着手准备了。” 重韫笑道:“党参,你不放我出去么?” 党参与他目光交汇,也轻轻笑了一下,“师兄,党参答应过你事情,何时未曾做到?” 重韫站起来,身上的铁索哗哗做响,他看向荨娘,“你也觉得我应该被关起来?” 荨娘拼命地摇了两下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瘦了那么多,他本生得肩宽腿长,那身道袍垂顺地挂在他身上,这一来,便越发凸显出他削瘦的双肩。 “把我和道长关一起吧!” 重韫听了这话,忽然间放声大笑。他抬起手,转了转手腕,用一种调侃似的语气说道:“真是短见呐,区区几道符文,就想困住我么?” 枸杞怒道:“你敢侮辱我师兄!” 重韫走到栅栏前,并指如刀,只在那个精钢镣铐上虚虚一划,左手的镣铐便啷当坠地。党参双眸微缩,立刻抛出一把黄符,那些黄符飞入铁笼内,像是附骨之疽般牢牢地附在重韫身上。重韫的动作略一凝滞,下一刻,这些黄符便无火自燃,烧成了灰烬。 党参大步跨回来,拉了枸杞一把:“你把他们先带出去!” “快点!” 枸杞被党参一吼,只好将小倭瓜和明心一左一右扛上肩头,不顾他们挣扎哭喊,强行将人搬出了铁狱。 党参站到荨娘身边,道:“现在这个人已经不能算我师兄了,你明白吗?” 荨娘想点头,可她的脖子却好似梗住了一般,怎么也点不下去。明明还是那张脸,明明还是那个人,又怎么会不是道长了呢? 重韫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依旧旁若无人地手上、脚上的镣铐都解开了。他将右臂平举,唤一声:“昆仑淬月!” 一道白光破空而来。 他并指抚过剑身,赞道:“光华内蕴,的确是一把好剑。” 这瞬息之间,党参已然往铁笼上加持了上百道符咒。 重韫却像全然未放在眼里一般,挽剑一划,剑刃擦过精铁打造的栅栏,火花四射。 金逐月此刻也发觉了重韫的不对之处,忍不住骂道:“小道士,你现在是什么毛病?” 重韫手腕微抖,手中的铁剑陡然化作一泓月光。 “汝为剑灵,自当以主人命马首是瞻,不敬,便当罚。” 话音落时,那泓流水一般的月华从栅栏间淌过,带出一阵凌厉的风。那风掀飞了铁笼上的符纸,但听得嘣,紧接着又是一声,嘣。 党参道:“拦不住他了,我们退!” 铁笼里的人冷笑一声:“现在才想走,是不是有点迟了?” 荨娘跟着党参往外跑,六道灵台的内部建得像是一座迷宫,弯弯曲曲,层层绕绕,荨娘根本记不住自己是从那几条甬道里跑出来的。她不住地回头看,心下一片凄凉。那个人,果然已经不是道长了。她的道长不会那样冷笑,也不会那样阴阳怪气地说话。 可是,可是…… 她忽然挣脱了党参的手。 党参:“你?!” 荨娘抹掉腮边的泪水,“我不能丢下他!” 她凭着记忆往回跑,用尽全力地去奔赴一个全然未知的结果。为什么只有那样的道长才算是她喜爱的那个人呢?心魔不过是一个人的负面,为什么她不能面对他的全部,他的软弱,他的恐惧? 就好像,他曾经也原谅过她的欺骗和愚蠢。 她撞入一面熟悉的胸膛,手腕上一痛,那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抵到墙上,他手中的剑贴住她脆弱的脖颈。 他的濡热气息在她耳边吞吐:“怎么又回来了?” 荨娘咬住下唇,直直地看进他眼里:“回来找你!” 重韫笑了,目光却是冰冷的,“我又是谁?” 她用力地挣了一下,剑刃划破她颈间娇嫩的肌肤,很快便见了血。 “你就是你!” 重韫握住她的手往墙上重重一砸,昆仑淬月被他插/进墙里。他的手按在荨娘耳边的墙上,将荨娘整个人牢牢锁在自己怀里。 他垂着眼看了她许久,忽然低下头,探出舌头舔过荨娘颈间的伤口。 “疼吗?” 荨娘吸了吸鼻子,“疼。” 他的胡子扫过她胸前的肌肤,有些微微的刺痛。 重韫咬了她一下,恨恨道:“就是要你疼,这样你才知道……” 你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你走后的第一个冬天的。崂山上下了一场大雪,又一村外的瀑布都被冻成了冰挂。可他心里,却比外头更冷。 荨娘咝咝吸了两口气,问他:“你还想做什么?” 重韫抬起头,与她额头相抵。 “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跟着我吗?” 荨娘抿住唇,没敢轻易答应。万一他想杀人放火,自己难道要当帮凶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想杀人,”他舔了舔荨娘的唇,接着道,“我想回家。” 五日后,荨娘望着临安街上的车水马龙,默默地握紧了男人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哦,所以接下来两章应该是黑化版道长的戏份了。现在让我们来采访一下【白化道长】 白化道长,对于这样的戏份安排,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白化道长:所以接下来是由黑化的我带老婆回老家了,是吗? 作者菌:唔,这个……可以这么说吧。 白化道长【认真地】:请快点安排我和媳妇儿领证吧,我妈很急。 第135章 天葵来否 街角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一颗桂圆顺着石板间的缝隙咕噜噜地朝外头滚出去。 那颗桂圆滚到一只绿绫绣鞋边上,咚地在上头碰了一下。 荨娘不动声色地踩住那颗桂圆,抬眼掠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趁他没留意时悄悄将右手反到身后,冲拐角处的人摆了摆手。 那日重韫说的那句“我想杀人”着实叫荨娘心惊胆战了好一阵,所幸他从六道灵台闯出来时并未伤人,一掌打退了挡路的党参和枸杞后,拉着荨娘御剑而起,一路南下。 小倭瓜和小白不放心,便一路尾随。荨娘猜想重韫应当是知道他们俩就跟在身后的,有几次小倭瓜和小白跟得近了些,就会被重韫用道法逼退。 如是再三,小倭瓜和小白也就明白不能靠得太近。 荨娘摆完手后,袖间飘出一丝银丝。银丝才飘到荨娘齐肩高的地方,一只大手横过她的肩膀,荨娘只觉缠在她手腕上的丝线顿时一紧。 “你想干什么?” 重韫将那蚕丝绕在手上,用力一抽,那丝线就被他拉出来。他直接将蚕丝袖了,抬步便走。 荨娘小步追上去,忿忿念道:“你怎么能抢我东西呢。” “哼。” 荨娘毕竟是有些心虚地,只好摆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好嘛,你别生气了。过了这条街再往前,就是重家的茶楼了。” 两人穿过街道,一家七开间的茶楼就伫立在街角。重韫在茶楼对面的一家骨董铺子前停下脚步,透过蒙蒙细雨,遥遥望了一眼茶楼的招牌。 牌匾上的“重氏茶楼”四字字体遒劲,笔势有如鸾翔凤翥。重韫看着看着,眼前渐渐浮上一层朦胧的水雾。这是他二哥的手迹。重韫小时,重二哥的书法便已小有所成,极受先生赞誉。这么多年过去,二哥的书法果然是趋于大成了。 “二郎慢些走。” 茶楼掌柜弯腰送出一位身穿弹墨直裰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身形颀长,面白无须,五官较之一般南人深邃许多。他笑着与那掌柜还礼,撑起伞,大步走到街道上。 荨娘他们站在屋檐下的丹墀上,等到那男子从丹墀下走过时,荨娘便好奇地多瞧了他几眼。越是看,越是觉得他和重韫眉眼间颇有几分相像。 那男子一直走到街尾,拐入了一家医馆。 荨娘听见重韫低沉的笑声:“我二哥少年时便立志于悬壶济世,现如今,他果然成了大夫。” 荨娘恍然大悟,心中有些惊喜,原来那人和道长是兄弟呢,难怪长得有些像呢。 “道长要过去瞧瞧吗?” 重韫迈出一步,忽又停下来,似是有些踌躇不定。荨娘见状,眼珠子一转,忽然计上心来。 “啊呦。”她夸张地叫了一声,作势倒进重韫怀里,一面咝咝吸气,一面道:“道长,我腹痛得厉害,你带我去看大夫吧。刚刚路过的那个大夫医术一定很好。” 重韫板着脸瞥了她一眼,道:“别装了。” 荨娘将眼一闭,干脆扶着额头继续装:“我还,我还头疼。哎呀,好疼。” 重韫被她扒着袖子,挨蹭了两下,心头忍不住升起一股躁郁之感。还没等他理清心头的思绪,荨娘已经被他抱了起来。 “你小声些。”他冷着脸训她,“别人都看过来了。” 荨娘将脸埋在他胸膛前,小力地蹭了蹭。他的手臂充满了力量,抱着她走时,步子那么稳。荨娘觉得自己一定是无药可救了。以前的道长对她细致温柔,她满心欢喜实属正常;可现在的道长总是冷着张脸,还有些喜怒无常,她竟也觉得可爱。 凡人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果然是极有道理的。 医馆很快便到了。入门处的地方摆了两张长椅,上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荨娘偷眼扫了一下,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木牌,木牌上以“甲乙丙丁……”为序号。再往里就是大堂了,大堂靠门的地方摆了一张长桌,长桌后头是一排长长的药柜和半人高的柜台。刚刚荨娘看见的那个男人就坐在长桌后问诊。 他看完一个人,很快便写成一张药方交给站在右手边的小童,由他领着病人到后头取药。这时站在阶上的小童高声喊道:“戊号,戊号!” 那个手执戊字的男人听到喊声赶紧跑了进去。 重韫也从在门房值守的药童手里取了一张木牌,带着荨娘在长椅上坐下。他本意是要两人各坐一边,谁知荨娘黏人得很,只装出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可怜兮兮道:“我生病了,没力气,道长你抱我嘛。” 边上站着的药童听到她这娇娇的声音,脊骨一酥,整个人险些软了。虽然她哼哼唧唧的,说了什么估计旁人也听不清楚,可是两人这副亲密形状依旧让这个尚是懵懂的小药童闹了个大红脸。 重韫眼角余光里扫过他那张柿子一般的脸,心头升起几丝不悦。他不由抬手按住荨娘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不着痕迹地在她腰间掐了一下。 “没规矩。”他低声冷叱。 荨娘有仇必报,张嘴便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可惜重韫筋肉结实,这一咬又隔了衣物,根本就是隔靴挠痒。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又叫:“壬号!”重韫遂抱起她走入大堂,将人放入桌前的圈椅中。 重家二郎惊异地看了重韫几眼。无它,重韫自出了六道灵台便一直未曾剃过胡子。他这胡子自行生长,从来不曾经过打理,长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极有悍匪气质。再加上重韫五官深邃,个子甚高,咋一看,还有那么几分像辽人。 重二郎一边打量他,一边给荨娘把脉,和声和气地询问她的症状。荨娘本来没病,此时为了让这两兄弟多待一会,也只好硬起头皮胡说八道。 她既胡说,难免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疏漏。重二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色越发沉了。等到荨娘一气胡说完毕,他便收回手,怫然道:“娘子若是讳疾忌医,便不该来我这医馆。若想要病好,便当实说。若是刻意隐瞒病情,想来便是华佗扁鹊再世,也治不好娘子的病。” 荨娘一听,心里有点乐。果然是兄弟呐,板起脸来训人的样子简直一样一样的。 她乖巧地点了两下头。 重二郎挥挥手屏退左右,等到确认旁人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才问:“娘子的天葵是否迟迟未至?” 人间女子第一次来葵水称为天葵。荨娘是物化而生的仙灵,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两人一人问得坦然,一人因为无知,故而也很坦荡,只可怜了重韫,一对耳垂烧得通红,只怕再烧上一会儿便能直接割了下酒。 重二郎又絮絮问了很多东西,从平日里的吃食问到曾经吃过什么药,是不是曾经在寒水里泡过,是不是夏日贪凉,喜食寒凉之物…… 仔仔细细地盘问一通以后,他忽然站了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这位小娘子既是你的妻子,你自当爱她护她,便是她不懂,这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做丈夫的,竟也不知劝着点吗?” 重韫忽然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当真是冤枉极了。他有心要为自己辩解两句,还未开口,重二哥第二轮训斥复又排山倒海,汹汹而来,叫人毫无招架之力。 重韫忿忿地瞪了荨娘一眼:瞧你惹的祸! 荨娘笑得无辜极了,心里则在幸灾乐祸。 重二哥眼尖,拿住重韫那一眼瞪又开了一刀:“你还瞪她。为人夫者,敦懞以固。你既比她年长,便该负起督导之责……” 重二哥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直将重韫训得晕头转向。他不读圣人书久矣,少年时学的东西早就还给先生了。总之重二哥说了这么长一段,只有最后一句重韫听得最清楚,最明白。 “你要是再如此不爱惜妻子的身子,就不要再想着传承香火了。” 这是重韫入魔以来第一次露出蔫头耷脑,懊丧不已的样子来。 “是,重大夫所言极是。是我错了。” “我以后一定好好照顾她。但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请重大夫写下来,我一定铭记在心,时时注意……” 重二郎见他态度极佳,便缓和了语气,又劝告了重韫两句,这才坐下来,笔走如飞,一气写了五、六张纸。其中一张是药方,其它的都是日常注意事项。一条条列下来,直叫人咋舌。重韫看得背后直冒冷汗,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女人,尤其是做人家娘子的女人,竟然是这么一种需要娇养的生物。 先拿够十日的药,重二郎又嘱咐重韫十日之后再带娘子回来复诊。 二人提着药走出大门不远,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重韫见左右无人,便将荨娘拦腰扛上肩头,大掌落下,重重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荨娘“哎呦”一声叫唤,一面笑,一面挣扎起来。 “道长,你打人!我要回去告诉重大夫!” 重韫又打了一下:“叫你陷害我!” 荨娘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长,到底什么……什么是葵水啊?” 重韫心头盘着一股郁闷之气,脑子被这一冲,说话也就不加文饰了:“人世间的女孩子,只有来了葵水才能生儿育女。” 荨娘还是不怎么明白,“来?从哪里来?” 重韫恶念陡生。他将荨娘放下来,压到旁边的墙上,按住她腰肢的手移到小腹,蚂蚁爬似地往下走了三寸。他的手指虚虚地点在那里,看荨娘忽然红透了一张脸,心中一时竟觉得十分畅快。 “明白了吗?” 荨娘捂住脸,扭过身子,声如细蚊:“不明白啦……” 重韫拖长了语调:“是吗——” 荨娘便跺了下脚,羞怒道:“好啦,我懂了。哼,不要你教,我下次再去请教重大夫好了。” 重韫道:“不行。” “我偏要!” 重韫掐住她的腰,一张脸堪比锅底灰:“你再胡闹,我还打你!” “那我就去告诉重大夫……” …… 两人你来我往,你拆我挡,到了最后,重韫竟然拿她没辙了。 不远处的墙头上,小白和小倭瓜互相对视一眼。 小倭瓜:“这个大夫好……好厉害呀。” 小白:“我刚刚还怕师父会忽然发狂一剑捅死他呢。幸好幸好。” 两人说完,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放眼一瞧,见荨娘和重韫由那小巷拐出,往清河坊外的民宅去了,赶紧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我们家重二哥其实是妇女之友啦~·~ 作者菌:妇女之友重二哥,今天第一次跟弟媳妇儿见面,印象如何? 重二哥:一个傻姑娘,半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再这么下去,我弟也别想要孩子了。【转向重韫】小三儿,没了你媳妇儿,你是能一个人生出孩子来呢,还是能一个人生出孩子来呢? 重韫:哥,她不是人…… 重二哥:你才不是人,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重韫:…… ### 上来改下错别字。顺便说个事。 今天手感不佳,写了2000多字不满意又被我全删了。所以今晚暂不更,后天,也就是11/3那天双更补给你们。 11/1留 第136章 灯树千光照 清河坊边上的宅院大多为三进,多为坊中商户就近居住,或为官吏的宅邸。也有那八/九近的大宅子,在这寸土寸金的临安城中,多半只有大商贾和有些门第的官家才能消受得起了。拐出清河坊,沿着河岸向左行百步余,便是临安三大茶商之一,重家的宅子。 重家现在主持中馈的是二郎媳妇。重老夫人年纪大了,每日里只往茶楼里走走,偶尔露一手煮茶的手艺,她又归信了佛教,立志要为重家的后世子孙多积福德,因此闲时不是上各处的庙里进香拜佛,就是往城中的积善堂里捐衣捐物,救济穷苦人家。 将近岁交,正是南方最冷的时节。这日里重老夫人从积善堂中回来后,便觉身体不适,隔日开始咳嗽不止,果然是染上了风寒。眼瞧着元旦将至,家里忙得要不得,重老夫人也就只喝了几碗姜汤发发汗,并没多放在心上。岂料又过得一日,头疼脑热的病症全来了。 二娘子次日来请安时才发现婆母竟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赶紧差人去清河坊中将重二郎请过来。重二郎把过脉后,写下一张药方。重老夫人将药方递给贴身的下人,叫她念过一遍,等她念完,重老夫人便将身子一转,把被子拉到脖子处盖好,只留了个后背给重二郎。 重二郎笑问:“娘,这是怎么了?” 重老夫人道:“好个庸医,你瞧瞧自己都开了什么药。全是些苦巴巴的东西,叫我这老婆子怎生咽得下去?” 重二郎哭笑不得,有道是“老小孩老小孩”,现如今,他母亲也成了其中的一个了。虽然他从小就知道母亲不爱吃苦的东西,可当时他还是个小屁丁,母亲为了在他面前保持住高大的形象,即便药再苦,也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他小时候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还一直以为母亲并不怕苦,要不是后来三弟悄悄跟他说,看见母亲喝药每次都趁人不注意时喝一半倒一半,他还不知道呢。 可他那个心细如发的三弟早就…… 重二郎想到这里心中一黯。 “娘,药哪有不苦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您好好把药喝了,我晚上家来给您带采芝斋的糕点。” 他又劝了几句,嘱咐自家夫人一定要看着母亲把药喝完,才出门去了。 二娘子煎好了药,捧到婆母跟前亲手喂药。重老夫人不忍心让这个儿媳妇为难,只好一边皱眉叹气,一边苦着脸将药喝了。 二娘子服侍婆母用完药,又陪她说了一会话,看她睡下了,这才往前院走。最近这段时日既要核对各地庄子茶田收上来的账簿,又要采买年节物事,安排管事往京里给重钧送东西,真是忙得两脚都沾不到地了。 二娘子性子虽然温柔如水,行事风格却是雷厉风行,连走路的步子都迈得要比旁人急一些,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险些快跟不上她。 快走到前厅软壁下时,二娘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后院的墙头。 身边的婆子问她:“二娘子在看什么?” 过了好一会,二娘子才收回视线,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没什么,”她说,“打更的僧人说过两日要放晴了,到时你领人把那几间空出来的屋子整一整,好放东西。” 她说完,带人拐出软壁,来到厅前开始了一日的事务安排。 后院的粉墙外翻过两条人影。那两条人影在宅院内旁若无人地行走,不时有丫鬟婆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却连眼珠子都没错上一下,好似根本就看不见他们。 荨娘跟着重韫走,不多时走入一间屋子,她刚转过屏风,便看见重老夫人躺在内室。床前的熏笼里点着安神香,有种温暖的味道在屋里默默浮动。 重韫放轻脚步,走到床前的梨花杌子上坐下。 床上的妇人已经满头华发,眼角眉头多了好多皱纹。他当年离家时,母亲才刚刚三十过半。他梦中的母亲还是那副年轻美丽的模样,一点都不曾被岁月侵蚀。 重韫的视线凝在重老夫人脸上,痴痴地看了许久。 床上的人忽然皱紧了眉头,低唤了一声:“三儿!” 坐在外头的丫鬟听闻响动赶紧掀帘而入,问:“老夫人醒了?可口渴么?” 重老夫人靠在引枕上,接过茶呷了一口,才缓缓道:“你去告诉二娘子,莫要忘了给供着三郎长生牌位的寺庙送香油钱。年节将至,记得给三郎准备些他爱吃的东西。三郎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知味斋的水晶饺子和河坊街街尾的那家烧鹅,啊,对了,三郎不爱吃甜的……” 她一直说了很久很久。 那丫鬟便笑了,道:“老夫人,您每年都得这么交代一回,我都背住啦。便是您不说,二娘子也必定会记得牢牢的。” 重老夫人长叹了口气,也笑了笑,眼睛却有些湿润。 重韫就坐在床边,除了荨娘,这一主一仆都看不见他。 荨娘站在他身边,侧过脸看见他一瞬间绷紧了双肩,他屏住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荨娘探出小指,轻轻揩过他的眼角。 指下微湿。 夜间重二郎家来,提着采芝斋的糕点走到母亲房中,便见桌子上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食盒。 重老夫人见他手中又提了一个,便嗔怪道:“已经买了一盒,为何又买一盒。我这把年纪的人吃多了甜食怕不要把剩下的几颗牙都糟坏了。” 重二郎呼冤:“儿可就买了一份,这份却是哪儿来的?” 重老夫人惊道:“不是你买了差身边的小厮先送回来的么?” 母子二人就这盒来历不明的点心苦思了半天,也没想出究竟是谁送的。有道是来历不明必有古怪,剩下的点心自然被束之高阁了。重老夫人还摇头叹息了好一会儿,这送点心的人忒了解她的心思,选的点心比她亲儿子选的还要中她的意。唉,可惜,可惜了。 荨娘牵着重韫的袖子,两人沿着钱塘江边的堤岸慢慢地走。江风习习,霞光洒在江面上,漾起一波波橘色的浪。 风吹乱了重韫鬓边的发。荨娘停下脚步,踮起脚替他将那几根鬓发压到耳后。 “道长,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还活着,你回来了呢?” 重韫望向江流尽头,他的眸子里似乎也浮动着层层细浪。 “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也过不了时间那道坎。” 荨娘不解。这与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道长的家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可就荨娘刚刚所见,重老夫人明明还很想念他呀。 他们走到堤岸尽头,拐上一条青石大道,又走了许久,一座牌楼忽然出现在眼前,牌楼的年月应该很久了,上头的字已经有些不清楚了。 重家村。 穿过牌楼,靠右行走,拐入第二个巷口,第四个院门便是数月之前荨娘与小倭瓜藏身过的那栋荒宅。 荨娘又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门前的石鼓上,一朵黄蕊白花迎风而放,这香气就是从花心处传来的。 重韫将那朵花摘了袖在手中,推门而入,院中果然清冷破落,杂草横生。 荨娘反手将门合上,捂住鼻子道:“上次来时,香味还没有这么重呢。二娘子身上也有这香味,那只瘴妖身上也有这香味。” 她心头忽然浮上一个大胆的猜想:“道长,你说,那只瘴妖会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香师啊?” 重韫在堂屋前的石阶上坐下,抬起头仰望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临安城中这几日都是阴天,到了夜里也看不见多少星星。 荨娘与他并肩坐着,许久等不到他的回应,便拱起肩头蹭了蹭他,又分开膝盖,用自己小巧的膝头去蹭他放在膝上的手。 重韫侧过头瞪了她一眼,道:“没规矩。” 荨娘才不睬他,依然我行我素,重韫有点愠怒,又有点羞,终于忍不住抬手按在她的腿上,将那条好动的腿牢牢定住。 “老老实实坐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荨娘这几天大概摸清了这个心魔的脾气。在她面前其实也就是只纸老虎,表面上凶得厉害,真要动手时还是连根寒毛都舍不得碰她一下。 那天在六道灵台里咬了她,转头他就在自己手上咬回去了。当然是背着荨娘,他以为没叫荨娘瞧见,谁知荨娘眼尖,知道得一清二楚。 荨娘也不怕他训,将嘴一撇,撒娇道:“谁叫你不睬我来着。” 重韫便道:“我小时候见过那大香师的……鬼魂。”这话他说得有些不确定。那时他太小了,三/四岁的孩子记事本来就不大准,加上他后来又病了一场,三岁前后的事情几乎都忘光了。 可是那时只有他能看得见那个男人,那……应该是鬼吧。毕竟只有他有阴阳眼啊。 “所以,大香师既不是瘴妖,也不是狐妖。” “狐妖?”荨娘迷惑了一会,才明白重韫话中所指究竟是什么。她虽然能够透过二娘子身上浓郁的香气闻到她的妖气,却辨不出她是什么妖。原来她是狐妖啊。 她不喜欢二娘子,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道长,你为什么要帮那只狐妖背黑锅?谁做错了事,就该由谁担当啊。如果不是她,你就不必……” 她在重韫越来越深沉的目光下呐呐地住了口。 重韫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荨娘本以为自己又该被训了,谁知重韫却只喃喃了两句“为什么……” 然后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起来。 荨娘觉得他周身的气息忽然变得森冷无比。他的手按向腰间的昆仑淬月,大拇指在剑柄上来回摩挲。 “咻——砰!” 有什么在头顶轰然炸开。 两人皆抬头望去。 一片绚丽的烟火盛开在藏蓝色的天幕下。 临安人有在元旦前放烟火的习俗。重韫心中一动,少年时关于节日的那些记忆忽然滚滚涌出。 东家放完了烟火,西家又放。一墙之隔的巷道忽然热闹起来,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群孩童,又吵又闹,奔跑蹦跳,或是三两成群站在门前,情绪激昂地讨论各种烟花的名目。 “快看呀,那是腊梅开花!” “那是金鸡报晓!” “那是……”轮到的那个孩子说不出来,声音里便带了点急,憋了半晌,忽然爆出一句:“那是母猪上树!” “嘁——” “噗嗤。”荨娘忍不住笑了,眼角余光里,似乎瞥到重韫微微提起,又很快放下去的嘴角。 “是灯树千光照。” “什么?”荨娘看向他。 璀璨的烟火映照在他清澈的眸中,荨娘听见他用低沉的声音缓缓道:“刚刚的烟花,叫作灯树千光照。” “咻——砰!” 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 薄云散去,天上一轮圆月,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唔,最近在重新看《金/瓶/梅》,忽然发现,唔,西门庆简直就是古代版霸道总裁啊。哦,当然,他是洗不白的渣男版霸道总裁。 嘤嘤嘤,怎么办,我好想写《金/瓶/梅》的同人啊,真是药丸…… 第137章 烂柯 临安城是江南富庶之地,元旦过得自然是尤其热闹。一大早起来,先放过爆竹,再贴门神,换桃符,在门额上挂上一早剪好的红色门签。接着退回家中,在厅堂上挂上祖先画像,供上香烛果品,恳请祖先在天之灵保佑阖家来年安康顺遂。 料理完家中的祭祀事宜,全家人便在家主的带领下到各大寺庙、坊街游逛,日落时分方才兴尽而归。 临安香火最为鼎盛的寺庙之一乃是西湖边上的灵隐寺。元旦当天,重家一门四人并大女儿女婿一家一大早便带着香烛果品到灵隐寺还愿。才入寺中,但见里头香烟袅袅,人群熙熙攘攘,真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快寻不到了。亏得重老夫人早与寺中相熟的知客长老打过招呼,那知客长老一早便在山门处等候,等他们来了,就带人从小路绕到前殿。 重家大姐儿育有一双儿女,儿子今年十二岁了,女儿今年七岁。这两个孩子都是淘气好玩的性子,大人在佛殿里参拜,他们跪不住,兄妹俩互相对了眼色,趁大人们闭目祝祷的时候一溜烟儿跑到殿外。因嫌前殿吵闹,遂一路向后,一直走到一处僻静之地,见前方有一口井,那女孩儿眼睛骤然一亮。 “哥哥,咱们今天可还没投麻豆呢。” 时人风俗,认为麻子与赤豆有避瘟疠的作用,故而在元旦之日,捡麻子与赤豆各七粒投入井中,以求一年平安。 女孩子跑到井前,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小荷包,数出七粒麻子和赤豆放在哥哥手中,自己也拿了。 那少年许是觉得幼稚,嘴一撇,正打算松开手就这么将这一把麻豆撒入井中,女孩儿忽然伸手一拦。 “哥哥,往年都是直接投,为免也太简单了些,今年咱们玩些新鲜的吧。” “你想怎么玩?” 女孩儿笑眯眯道:“请哥哥先后退七步。” 少年没做多想,依言行了。 女孩儿又道:“好了,现在轮到我后退七步了。” 她人矮腿短,每个步子又都收着,虽然也后退了七步,可后退的距离竟还不足少年的三分之一。 “好了。”她鼓起胖乎乎的双腮,“请哥哥投麻豆吧。” 那少年傻眼:“这么远,怎么投得中?” “哥哥要是放弃,就算输给我了。” 少年没好气地瞪了女孩儿一眼:“就知道你个鬼丫头没安好心。哼,你瞧着好了。” 少年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块帕子,将麻豆包了,拈起四方帕角打了个结,抬手轻轻一掷,只见一道白线滑过,顺利地落入井中。 女孩儿估计是没料到哥哥也会使诈,咬着唇磨蹭了一会,忽然将脚一跺,把手中的麻子赤豆都丢了。 “你耍赖,我不玩儿了。” 男孩哈哈大笑:“到底是谁先耍赖的啊。” 女孩儿转头就跑,跑了两步,听到身后的笑声益发得意,气上心头,干脆把颈上挂着的荷包也丢了。那少年笑了一阵,见妹妹跑远了,今日寺庙游人众多,他唯恐人走丢了,赶紧追了过去。 这一对兄妹走后,井边的草木后头忽然走出一对男女。 荨娘捡起那只荷包,从里头掏出十四颗麻子赤豆握在手心,笑吟吟道:“道长,你们这儿的风俗真有趣儿。咱们也来比比,看谁投得好,怎么样?” 重韫没做声,只静静地看着她。荨娘便退到那少年刚刚站着的地方,拈住一颗赤豆,以指弹之,那豆儿却不听话,不是落到井沿边上反弹出去,就是落到地上。七粒弹完,没一粒落到井里的。重韫看不过眼,默不作声地从她手中接过荷包,取出一粒赤豆轻轻一弹,那豆儿滑过一道弧线,轻轻松松地落入井中。 荨娘奇道:“道长你是怎么丢进去的,快教教我。” 重韫瞥她一眼,看见她眼巴巴的样子,实在抵不过,只好认命地站到她身后,扣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抬腕,发力,手指的姿势应该如何。 荨娘正认真地钻研丢豆子的“秘笈”,身后冷不丁传出一声“三弟”。 重韫身体一僵,许久,才放下荨娘的手转过身。 那个女人穿了一身银红色的窄袖夹袄,一件月白挑线裙子,远远地站在一颗柏树下。 她往前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咬住下唇,犹豫地问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荨娘牵住重韫一只手,悄悄地捏了下他的手心。 重韫低头看了两人交握的双手,许久,方道:“你认错人了。” 二娘子笑了一下,“几个月前,我已经与你的娘子见过了,三弟,你这谎撒得可不高明。” 重韫立刻看了荨娘一眼,那眼神是:解释。荨娘有点羞惭地低下头,心中暗自祈祷这二娘子可别把她几个月前那句没皮没脸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才好,不然她以后可没法见人了。 二娘子见重韫不语,又问:“三弟,你这次回来,可打算回家?” “你若要回来,还是徐徐图之才好。虽然母亲一直挂念着你,可她毕竟以为你已经不在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忽然又告诉她你还活着,大喜大悲之下,我怕母亲的身体会受不住。” 荨娘慢慢地睁大眼睛,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耳朵出问题了。这个女人……她气得牙根发痒,她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荨娘越是琢磨,越是替重韫感到委屈。越是替重韫感到委屈,便越是气不平。骂人的话才要出口,便被重韫捂住了嘴。 “你放心,我不会回去的。你好好照顾……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四字,他说得尤其艰涩。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舅母!二舅母!” 那对兄妹去而复返。小女孩兴冲冲地跑过来,抓住二娘子的手,道:“二舅母,我阿娘找你呢……咦?” 她顺着兄长的目光往前看,便见一个青衫磊落的男子和一个黄衣女子并肩站在两兄妹投过麻豆的井前。她虽然年纪小,可是小女孩儿天性敏感,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很能分辨美丑了。她的目光在荨娘身上留驻了片刻,又转回重韫身上,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脸。 二娘子拉了拉她的小手,唤她回神:“走吧,不是说你阿娘找舅母吗?” “哦!哦!”小女孩儿跳起来,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风中传来她麻雀般欢快的声音。 “哥哥哥哥,刚刚那个姐姐好美呀。” 少年脸色微红,“嗯。” “刚刚那个叔叔也好俊。我觉得他长得好眼熟呢,像……像……” 少年不动声色地瞟了舅母一眼,听见她低声问:“像谁呀?”,才接口道:“有些像重钧表哥。” 二娘子还是笑着,十分和蔼的模样,少年却觉得有一瞬间,她的笑意似乎凝滞了下。 远处人声鼎沸,映衬得此处越发萧索寂寥。荨娘和重韫在井沿边坐了许久,心里怄得简直恨不得立时就冲到重老夫人面前,告诉她:“你家三郎还活着!” 可是她不敢。前天重韫跟她讲过一个关于烂柯山的故事。说是一个樵夫进山砍柴,在山中遇到两人对弈,他观战入迷,竟忘了时辰,直到边上的棋童提醒他,才匆匆下山赶回家中。岂料他回家后,却发现家中亲人早已过世。原来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 荨娘不解:“可道长你的家人还在人世啊。你跟那个樵夫是不一样的。” “可是,我在他们心中,却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荨娘犹记得他说这句话时,发红的眼角和微微蜷起的手指。 荨娘叹了口气,收起满腔的忿忿不平。她拉过重韫的一只手,放到自己腿上,用自己的手包住他的,轻轻道:“道长,你不是说,等报了你师父的仇,咱们就一起回临安么?到时我们可以在清河坊边上买一进小宅子,就住在他们边上。每日或是到重氏茶楼喝茶,或者去找重大夫看病。好么?” 这番话才说完,重韫还来不及回答什么,忽从深井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二人惊立而起,只见井水翻滚,越涌越高,忽从井中拱出一道白浪,一阵长长的低吟随之而出。 是龙吟! 荨娘与重韫对视一眼,一个立刻弹出符文将水波控制在井内,一个则反手丢下一个结界,不叫这动静惊动了在前头拜佛进香的凡人。 重韫抽出昆仑淬月守在井边,打算要是井中蹿出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便立刻打将回去。二人严阵以待地等了一会儿,那水波渐渐小了下去,先前的龙吟声也渐渐衰弱。就在二人以为井底之物已经退回去时,一道白浪忽然冲天而起,在荨娘设下的结界上撞了一下,立刻像流矢般反弹回来。重韫举剑迎上,一剑将那白浪拦腰砍断。 水花四射,好似下了一场大暴雨般,二人一时避之不及,均被淋成了落汤鸡。 再看时,只见井边醉卧着一紫衣男子。 “是洞庭君!”荨娘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你们的第一更。 第二更还在写。估计12点前是发不出来了,你们明天和明天的新章一起看吧。 本章里头写的“投麻豆”、“挂门签”等均是是宋时元旦风俗。【这么说起来其实我还挺想写种田文的呢。唔……不过在那之前恐怕要写上很久的玄幻了——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不写鬼会死”星人。。。】 ### 怕你们没看见评论里的留言,所以这里再放一遍。 这周大概是我的卡文季,我今天先写了《艳鬼》的新章,又回来码《画女》的新章,总觉得不得劲,于是又把所有新章都给删了。哭唧唧……啊,我恨自己没法笔生莲花,为什么能写出那么一堆狗屎来啊啊,简直药丸…… 今晚不更,明天照常,后天双更补给你们。对了,我想给你们打给商量,以后卡文的时候,为了不断更,你们介不介意我先把这个坑的番外先放上来做替补? 反正都是甜甜的狗粮,早吃晚吃一样的吧? 11/4留 第138章 周氏娘子 原来洞庭湖里的一只蚌精嫁给了钱塘江里的一只偏支龙族。那蚌精自知身份低微,唯恐嫁入龙门之后被人看不起,临出嫁前求到洞庭君府上,希望能麻烦洞庭君为她送嫁,好给她撑撑场面。 洞庭君摸着胡子琢磨了一阵。唔,近来无事,自何弥勒外出云游,念奴娇又跑去找渤海龙王干架后,他闲得头上都快长出草来了。其次,能和钱塘水族结亲,对洞庭来说也是件好事。最重要的是,这蚌精人机灵,看着就是个会来事儿的小娘子。洞庭君琢磨完了,将掌一击,干脆将人认到名下做了义女,以龙公主的规制风风光光地把她送到钱塘嫁了。 钱塘水脉与临安城中各大河道,水井相通。洞庭君在席上被人多灌了几杯,喝高了,迷迷糊糊间游出钱塘龙宫,顺着其中一条水脉蹿到这井下躺了许久。水井下空间狭小,蜷得久了,难免不舒服。他便想舒展舒展筋骨,这才弄出了刚刚那番动静。 重韫蹲下来,用力地拍了拍洞庭君的脸,他便抬起手,赶苍蝇似地在脸旁挥了两下,嘟囔了两句胡话。重韫看明白他实在醉得厉害,只好从袖中取出那日摘下的花,塞入他口中。 这花唤醒了重韫幼时的记忆。这几日来,他一直在想这花究竟是何物——它长得和姚佛念赠予他的那朵佛语之花很是相似。想了许久,才忆起在少年时在崂山上曾经看过一本《异卉图》,其中似乎有一花卉,名为黄泉花,本来只有在黄泉边上才能生长,六千年前,泰山神与帝子一战,地府被强行打开,阴阳贯通颠倒,此花亦流传到人间。 下头又一一注明了黄泉花的效用,只是时日久远,重韫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句话记得格外清楚:“世人皆以黄连苦,殊不知黄泉花之苦,甚于其百十倍。” 这么苦的东西,想来用来解酒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重韫静静地等了一会,洞庭君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闭着双眼呸个不停。 重韫将手伸到井边,吸了一捧冰凉的井水洒在洞庭君脸上:“师叔,醒醒。” 洞庭君打了个寒战,倏地睁开双眼,怔愣地看了重韫一会儿,又看了眼旁边的荨娘,忽然站起来,将头探入井内。 荨娘看到井水倒涌,如同银龙一般灌入他的口中。他似长鲸吸水一般,直喝得肚子都胀起来了,才停下来,用衣袖抹了下嘴,没好气道:“师侄,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怎么那般苦?” 重韫面不改色:“黄泉花。” 他毫无愧疚之情,甚至还有点理直气壮的:“师父曾经告诉过我,师叔您醉酒后容易发酒疯。我怕你误伤凡人,这才出此下策。” 洞庭君定定地盯住重韫打量了好一会,忽然抬手在腰间摸了一把,顿时“咝”了一声。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他腰间的肌肉高高地肿了起来。细想想,他刚刚酒醉的时候似乎被谁砍了一剑。眼神下滑,果然看见重韫手里提着昆仑淬月,还未来得及收回去。 他顿时怒了,一双龙目睁得铜铃般大,与重韫对视一眼,忽然发现他的眼珠周围似乎圈了一圈浅浅的红纹。他立刻了悟:“我说你小子怎么心性大变。是不是没能压住你那心魔?” 重韫皱眉:“我很好!” 洞庭君便看向荨娘:“诶?你是……”他本想问你不是回天上当神仙去了,怎地又回来了?想了想,这是人家小两口的事,自己无权置喙,便及时止住话头,“你告诉我,他被心魔反噬多久了?” 重韫依旧是固执的一句:“我很好!” 略略提高了点音量。 洞庭君拉住重韫的手,道:“你师父不在了,我是个懒人,平常也照看不到你们什么。既然遇到了,就不会不管。你的心魔戾气甚重,我不可能就此放你离开,你跟我回洞庭湖。” 重韫像是一根柱子,深深地定在了地上,洞庭君拉了两次,他依然纹丝不动。洞庭君的脾气算不上多好,见重韫如此执拗,他的牛脾气也上来了,非要和重韫较量一番不可。荨娘见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僵滞,赶紧打哈哈:“今天不是过年吗?道长你说了要带我逛临安城的。” 她朝洞庭君挤了下眼睛:“有道是‘相请不如偶遇’,哈哈哈,洞庭君咱们真有缘啊。临安城风景秀丽,不如一起去逛逛?” 洞庭君冷静下来,心知不能逼他太过。虽说这心魔目前除了性子比以前差了点,也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可一旦有了心魔,人就变成一颗行走的炮仗了,随时点随时着。洞庭君放心不下,暗中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盯住他。 三人结伴同游,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荨娘和重韫携手走在前头,重韫前日里剃了胡子,修道之人,看着不显老,和荨娘并肩站着好似一对恩爱小夫妻。后头的紧紧跟着的洞庭君看起来年纪就不上不下的了。当爹呢似乎不够老,当兄长呢——哪有小夫妻逛街游玩,兄长在后头紧巴巴跟着的道理? 饶是荨娘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被这般看了一路,也终于不自在起来。走到一个人烟稍减的地方,她忍不住回头央道:“洞庭君你能不能隐身啊?你这样跟着我们,别人都觉得好奇怪呢。” 洞庭君还以为荨娘嫌弃自己破坏了他们小两口的二人世界,当下老脸一红,心道:你以为本君乐意跟着么? 虽是这般想,到底还是捏了个隐身诀,并且离两人又远了些,保持在能看见两人,却又听不清他们说话的距离。 这边两人上了一艘乌篷小船,打算游湖,钱塘君本来也想跟上去,谁料他前脚才放上去,整条小船向下一沉,吃水立时超了。无奈,他本体忒重了一些。这可将那划船的艄公吓了老大一跳。 洞庭君讪讪地收回脚,自我开解般说了一句:“没事,你们坐船。我本来就是水族,可用不上船这东西。” 话说完,认命地化为原形下了水,不远不近地跟在小船旁边。 绿波轻漾,小船缓缓地划至湖心,不时与一些载了吃食玩物的船只错身而过。又一只小船飘过来,荨娘远远闻到一阵香气。 她钻到船外,刚想叫那船近些来,却见那小船忽然又划远了。转过湖中岛的水湾儿,就看见对面来了一艘朱红色的画舫,一条熟悉的人影立于船头,她身边的小丫鬟对那只划到画舫下的小船喊道:“船家,你船上卖的可是葱包桧儿么?” 船家笑道:“小娘子好灵的鼻子。” 那小丫鬟甜甜一笑,悉悉索索地降下一只篮子来,篮子里放着几枚大钱。 “这些够不够?我们家娘子说了,你船上还有多少葱包桧儿,我们都要了。” 船家应道:“诶,好咧。” 荨娘听这话,便拉住重韫的袖子,可怜兮兮道:“道长,那个二娘子……” 她要把我吃的都买走啦。她咬着下唇,心道:这狐妖怎么这么讨厌呢,上哪儿都能遇到她。 重韫拂开她的手,从袖子底下翻出张符咒藏在手心里,探手在船舷上一按,也不见那艄公怎么动桨,这小船忽如利箭一般蹿到画舫下。重韫站起来,抬手扯住那只篮子,从里头捡了一纸包葱包桧儿丢到荨娘怀里,在船家惊愕的眼神中递过一小锭银子。 “这个给你,我只要这些。” 他松开手。 船上的小丫鬟飞快地将篮子扯上去,这才腾出嘴来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呢?这东西明明是我家先买的,你倒好意思半路来抢……” 话没说完,便被二娘子拦住了。二娘子道:“你先把东西拿到船室里去吧。这事儿不必再说,过年过节,和气要紧。” 荨娘解开纸包,捧到鼻前深深一嗅,口中津水顿生。她挑了个不那么烫的塞进嘴里,吃得急了些,两边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一动一动的,跟胖松鼠似的。 二娘子站在船头,与重韫遥遥相对。忽然,她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面色大变。 重韫看向船边,只见洞庭君隐身的水中水波猛地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再抬头时,那船头上三三两两地站了几对夫妇,二娘子已经不知所踪。 重韫重新坐下,将催动水波的符纸按到船舷上:“走,回岸!” 那艄公惊道:“娘子与相公不上岛了吗?就在眼前了。” 荨娘有了吃的,倒是满足了。她在天上看多了奇山异水,一座小岛有什么可稀奇的?既然道长不想看,那便不看了呗。 她挥挥手:“不看了。” 二人才上岸,重韫便拉住她的手,捏了个隐身诀跳到剑上,一路飞到钱塘江边上,看见一片荒无人烟的芦苇荡,重韫才悄无声息地将飞剑降下去。 荨娘用眼神问他:“怎么了这是?” 重韫摇头,示意她不可发出响动,同时将一张黄符贴到一杆芦苇上。风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方圆一里内的虫鸣鸟叫,江水拍岸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响动,似乎被什么放大了一般,清晰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在这一片声音中,有两道声音最为引人注意。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怎么会变成……变成……” 女子嗤笑,“说呀。你怎么不敢说下去?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变成狐妖的,对么?” “三十六年前,苏州周氏的小娘子为狐妖所害,清白尽失,幸得崂山上的两位道长相救。那小娘子被救回家后一心寻死,亏得两位道长时时救护劝解。她日日对着其中一位救命恩人,竟然妄生了执念。可怜……人家不要她。” “也是,她都跟那么多男人有过肌肤之亲了,人家怎么看得上她呢?” 男人暴喝:“你别说了!我不许你这样作践你自己!” 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无比,好似被掐住了喉咙的大雁。 “作践我最多的人,不就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章以及接下来的内容,其实我在很久之前已经草灰蛇线地放过一点线索,不过可能因为我没详写,你们看到现在估计也不记得了。没关系,接下来写的时候我还会把那部分东西挑出来再详写的,不会让你们看不懂的。 只是说一下,想让你们知道这个情节不是突然插/进来,而是很久前就埋下的。 当然,有执念的读者菌,指路《第51章 洞庭君借子》,你们可以再倒回去看看开头,我写的一段洞庭君、周氏小娘子和褚云子的一段三角关系。 ### 这周大概是我的卡文季,我今天先写了《艳鬼》的新章,又回来码《画女》的新章,总觉得不得劲,于是又把所有新章都给删了。哭唧唧……啊,我恨自己没法笔生莲花,为什么能写出那么一堆狗屎来啊啊,简直药丸…… 今晚不更,明天照常,后天双更补给你们。对了,我想给你们打个商量,以后卡文的时候,为了不断更,你们介不介意我先把这个坑的番外先放上来做替补? 反正都是甜甜的狗粮,早吃晚吃一样的吧? 11/4留 第139章 师徒缘 本是风和日丽的天气,谁能想到日过午时竟便了天。一大片灰沉沉的云从江边压过来,芦苇被江风压倒,不多时,淅淅沥沥地落起了小雨。雨水润湿了土地,空气中漂浮着一层土腥味。 重韫攥住一把芦苇,狭长的叶子划破了他的掌心,雨水冲刷着他的手,鲜粉色的液体一丝丝顺着他的手腕滑落。 荨娘撑出一片结界,想将两人罩到里头避雨,重韫却一言不发,抬手打散了结界。 风雨声中,夹杂着男女的声音,愤怒的,哀伤的,愧疚的。 “……你和我那师侄什么关系?” “师侄?”女子的声音一顿,似是迟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你师兄的徒弟?” “哈哈,原来是这样。我还道他当年不过只是一介小小孩童,又怎么能够从钱塘龙王手中逃脱了性命。原来……原来是褚云子帮了他!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春漪……” “住口!”女子的声音陡然转厉。 “你想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好,我告诉你!我是他二嫂,我现在有夫君,也有孩子,当妖的日子,可比做人时好上太多了!” “你……你嫁给了他的兄长?” “怎么,你以为,离了你,我便不能活么?” “不是……” 男子的话语被女子断然打断:“你既来了临安,褚云子人呢?我可要好好地谢谢他。当年若不是他告诉我取龙筋的方法,我那孩儿可能就保不住了。我更要谢谢他救了我家三弟,若不是他,只怕我要内疚一辈子,哈哈……” “你说什么?取龙筋的方法是我师兄告诉你的?” 二娘子疯狂地笑着,眼角笑出了泪,和着雨水顺着她那张如玉的脸庞缓缓滑落,再也分不清彼此。 “怎么,他没告诉过你么?是了,他那样一个好人,却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害了两个孩子的性命,他怎能不内疚呢?难怪他要救三弟……” “春漪,你疯了么?钱塘君之子既然是你……我师兄他十一年前就死了,就是为了救他那个徒弟!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死了?哈哈,哈哈,人不都是要死的吗?他又不是我害死的。况且,我现在是妖啊。妖本来就是没有心的……” 芦苇荡中央的芦苇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威势压得弯下了腰,一席青影从芦苇上头掠过,月华如水,横斩而下。 “小心!”反应过来的洞庭君立刻将二娘子推到一边,双手上举,一层浅青色的鳞片渐次爬满了他的手掌手指,指尖处的指甲暴涨,成弯钩状。眨眼之间,他便化出一双龙爪,举爪迎了上去,硬生生将第一剑抓在手中。 重韫双目赤红,那张清隽的脸庞因为杀气而扭曲起来。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抽剑而出,剑刃与龙鳞间火花四射。 洞庭君扯下碍事的礼服,高高地抛到一边,徒手又接了一剑,回头朝二娘子喊了一句:“跑!他被心魔控制了!快跑!” 二娘子笑容凄美,抬手理了理乱掉的珠花钗环。 “三弟,你想杀我,就杀吧。” 荨娘好容易追过来,闻言立刻道:“不可以!” 她焦急地看着重韫:“道长!你要是杀了她,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重韫右手持剑与洞庭君过招,左手手指飞动,捏出一串金色的咒文。初时咒文小如蚂蚁,渐渐地,越来越多。所有的金色芒点汇聚在一起,凝成了一条长长的光鞭。重韫手指一引,光鞭陡然伸长,鞭尾卷住二娘子的脚将她拖倒在地。 她摔在泥水里,跌落了头上的钗怀,模样明明狼狈不堪,可她嘴边的笑却依旧风轻云淡。她似乎根本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眼里。 重韫猛地握紧了左手,二娘子立刻被拖向他脚边。他一剑逼退洞庭君,剑势回转,斜斜地指住了他脚下的二娘子。 他手势微沉,手下长剑却连半分都进不了。 细看去,才发现雨幕当中藏着无数丝线,那丝线左纵右横,结成了一张蛛网,雨水凝在丝线上头,闪出点点银光。 荨娘抬起手腕绕了一圈,指间的蚕丝又收紧了一分。 方才危急之时,她用织女给她的蚕丝缠住了重韫手中的剑。万幸,这蚕丝足够坚韧,并没有被昆仑淬月的剑刃崩断。 重韫沉声道:“放开。”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雨势凶猛,天地间灰茫茫一片,连一臂之外的风景都难以看清了。 荨娘娘道:“洞庭君,你带二娘子走!道长交给我。” 重韫侧过脸看她,一双红色的眸子像是在血液里浸泡过一般,他的眼神木然而森冷,荨娘这这样的目光迫视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杀了她,我的心魔就可以解了。” “你,不愿帮我?” 她的睫毛上盛着沉沉的雨珠,雨水打在她脸上身上,隐隐生疼。她眨掉睫毛上的积水,双手放开,缠绕在剑上的丝线顿时一松,重韫伸手在剑颚下一顶,将剑拍出来。谁知还不待他拿到剑,荨娘手中的蚕丝藤蔓似缠住了他的四肢。 就在同一时刻,洞庭君抢到重韫身边,将二娘子拉出来,引漫天风雨为剑。他带着二娘子跳上那团剑形水波疾驰而去。 昆仑淬月落下来,深深地插/进了重韫身前的土地里。 重韫挣了下,没挣动。他的脊背微微弓起,从喉底发出一声凄入肝脾的低吼:“啊——” 崂山上那些师徒相对的温暖岁月似走马观花般在他脑中一页页翻过。 十一岁时,他跟随师父上崂山。清修生活艰苦,他一开始很难忍受日日茹素的生活,难免有些食欲不振,吃不下,可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常常到了半夜,饿得在床铺上翻来复去。 有一晚,他上床睡觉,忽然觉得枕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探手一摸,摸到一枚圆乎乎,温热热的东西。 那是一枚鸡子。 十五岁时他随师父进京,路遇黔地蛊门。因为插手管了一桩闲事而受到蛊门的报复。师徒二人分散之时,他被蛊门的人掳走。蛊门将他囚禁在五毒坑里,想将他炼成蛊人。五毒坑中的蛇蝎互相撕咬,一番血腥拼杀后,只剩下一只西域毒蛇成了冠冕之王。那时他已经被关在地下将近四日。四日以来别说是一粒米,就连一滴水都未曾沾过唇。他的身体极度虚弱,甚至连爬都爬不动一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朝他爬过来。 它长了两颗小小尖尖的牙,上颚大张时便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头。这一咬下去,他能撑过蛇毒侵体,从此以后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若是撑不过,他的性命便交代在这里了。 可是,他既不想变成行尸走肉,也根本就不想死。 他的手里捏着一片扁扁的石片,是他从这方土坑当中挖出来的。为了找到一件可以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他右手的指尖已经全磨破了。 那条蛇在他身边徘徊,伺机而动,他也在等待那个能将它一击毙命的时机。 他等待的时机就在下一刻! 这一刻,他举起石片,凝聚起全身最后的力气朝那条蛇重重地斩了下去。 他手中的石片深深嵌入泥土里。落空了,我命休矣。这是他心中那一刻闪过的念想。 “哎呦,大徒儿你怎么啦,平时胆子不是挺大的么,怎么一条蛇就把你吓昏了?”调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睁开眼,白胡白发的褚云子衣衫狼狈,全然失却了往日里假模假式的仙风道骨。他一手捏住毒蛇的七寸将它丢进了蛇篓里,一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半抱起来,轻轻掂了一下,笑:“呦,大徒儿,可饿很了吧,掉了不少肉呢。” 十五岁的少年本来已经蔫蔫欲死,听了他这副没事人般的调侃语气,忍不住咬住牙:“你再来得晚些,可就得去阎王那里寻我了!” “那可真是有点麻烦了。生死乃天命,为师可不敢随便替你还阳。” “……你能不能有点师父的样子!” “哈哈,真是不经逗。跟你说笑两句便恼了。行啦行啦,莫要瞪眼了。我褚云子是谁,要连个小徒弟都护不住,以后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了大牙?你放心,但有为师在一日,定护得你周全。” 似是一语成谶。 二十三岁,青海,褚云子替他挡了一招本该他受的致命剑招,只因他当时心性为心魔所乱,褚云子担心之下,竟然松懈了身边的防备。 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了什么? “好好照顾自己啊。” “好好照顾师弟们。” 他曾经想过,如果不是遇到褚云子,他可能已经死在钱塘江的巨浪里了。如果没有成为褚云子的徒弟,如果没有这样一个老不正经的师父在他身边插科打诨,他就算活下来,也一定会被愧疚感压垮。可事实上,在崂山的那些年,虽然他仍旧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然而小太子的死已经不像初时那般如影随形地折磨着他的心。 可是今天,他却从二娘子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小太子的死,他这一生最深重的负疚,最开始,竟是源于褚云子的一句话。可褚云子死了,最后也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这世间的因缘结果,兜兜转转,竟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笑话。 重韫想,他从一开始,就是不适合修道的。他不够清心寡欲,他太贪念红尘中的温暖。 可这中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他的心中这么痛苦? 荨娘从身后抱住他。 “你冷静些。好么?你这样,我心里难过极了。” 重韫身上浮起一层金色的符文,那些符文落到缠住他四肢的蚕丝上,变成一只只举着大钳的甲虫,用金色的小钳子剪断了蚕丝。 他反手,用力地,却又缓慢地推开了荨娘。 “别跟着我。” 昆仑淬月落到他手里,化作一泓月光萦绕在他周身,他的身影消失在温柔的月光当中,荨娘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雨幕渐渐变得稀疏,天上的乌云散开,露出澄蓝的天空。 重韫失踪了。 荨娘和小倭瓜他们找遍了临安城中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没能找到他。 时过四日,她终于等不下去。第五日清晨,她潜入清河坊外的重家宅子,在花廊上拦住了二娘子。 “我有话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江湖菌和revolving菌~·~ 爱你们,笔芯~·~ 第140章 梦里烧 “在灵隐寺里,你就看出道长入魔了,对吗?” 二娘子抬手摸了摸耳边的珍珠坠子,妩媚一笑:“你说什么?我可不明白。” “你不明白?好!你身上用来遮掩妖气的香是从黄泉花里提炼出来的吧?在灵隐寺相遇时,道长身上也带着黄泉花,虽然后来道长将黄泉花给了洞庭君作醒酒用,可他带着这花多天,花香早已染透了他的衣物。你与洞庭君说话时,是不是闻到了黄泉花的香气?” “所以,”荨娘跨进一步,双手紧握成拳,愤怒令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你那时肯定知道道长和我就在附近吧?你说那些话都是故意的!你……你就是想看他入魔,你在赌,赌他便是入了魔也下不了手杀你!可是,你却想要他死!” “你害怕自己做过的事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你在重家的生活,你的良人都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你害怕这些幸福到了最后会变成一场镜花水月!” 二娘子抬手倚住朱栏,笑了一声,她说话时调子和软,娓娓道来时极能蛊惑人心。 “这位小娘子,我是三儿的嫂子,怎么可能希望他死呢?” 荨娘咬住下唇,口腔里尝到一点铁锈的味道。她现在就想冲上去,狠狠撕破二娘子那张虚伪的笑脸,她想冲到重家的大门前,高声告诉所有重家人,重家三郎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 可她不能。 人心是那么脆弱却又变化多端,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你记住,要是道长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回来……” 她咬牙:“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说出那个“杀”字时,她的心尖禁不住颤了一下。她第一次起杀念,是十一年前在昆仑山里,第二次起了这样的念头,是对这只改变了道长原本平乐安稳的一生的狐妖。她终于有点明白,喜欢一个人不止是爱屋及乌那么简单,她还会忧其所忧,恨其所恨,痛其所痛。 剩下的半颗心果然产生了丝丝悸痛,她似乎找到了些做人的感觉。 荨娘离开重家,嘱咐洞庭君看好二娘子这位“故人”,就带着小倭瓜他们给党参枸杞传了信,要他们发动六道灵台的人帮忙寻人。他们自己则一路北上,一路寻人。荨娘摘下了重韫给她的无字铁符,每到一个地方便召出当地的土地细细盘问。两个月里,他们一共走过七路一十三府,可不论到哪里,土地给出的答案都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这个人不曾借道于我的辖地。 接近汴梁时他们又扭头南下,深入西南寻人。这夜里宿在襄州,荨娘忽然从梦中惊醒。她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梦中是她和重韫第一次在黄草坡上相遇,可事情发生的轨迹却与当年完全不同。 梦中的重韫不是道士,而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富家子弟。他带着一批马队,由剑阁入川送茶,途径黄草坡时正巧遇上大雨,他怕茶叶淋雨受潮,遂下令手下人在荒庙里暂避。 入庙后果然遇到那怪僧了。怪僧将美人图拿出来,企图害人性命。可梦中的重韫多年来在外经商,见识菲浅,一眼便看出那怪僧在画上洒了迷魂药。他不动声色地下令手下人假装中计,作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在那怪僧防备松懈时突然暴起,一剑刺向怪僧。 可怪僧武艺高强,而且浑身是毒,不小心被他抓上一下,咬上一下,不出一刻,人便中毒而亡。重韫带的马队里虽然都是练家子,又怎能敌得过这样一个浑然不怕疼的怪物? 虽然最后他们仗着人多将怪僧打退了,可他们的人也折损了一半。 重韫拄剑而坐,他面前一堆篝火将将熄灭,红色的微光映在他脸上,还是一样的眉眼,荨娘却觉得这个人那样陌生。 手下人将美人图捧到他跟前。 “三郎,这幅画如何处置?” 他抬起眼,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从画上一掠而过,看到画中美人的脸时,目光微作停留,终于显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沉迷和惊讶。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一闪,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烧了吧。” “人皮为画纸做的画,这样邪性的东西,若是留在世上,迟早一日又要贻害于世。” 火又被生起来,红晃晃的火光映照在这座荒庙破败的墙上,一恍一恍的,显得鬼气森森。 拿画的汉子将美人图摊开,放进火堆里。 火舌舔舐着她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她被困在画里,好似身处地狱,她的脚底下遍布着红莲业火,可她却走不出来。 红色的火舌好似起舞的小蛇,灼破了画纸,留下焦黑的灰烬。 她哭,疯了一般大喊大叫:“道长!你不要我了吗?你要烧了我吗?” 可重韫却一点都听不见。他只是坐在那里,双眼放空,似乎看着燃烧的画卷,又似乎是看着荒庙外头越来越亮的曙光下,那一具具被架到柴火堆上,等着火葬的尸体。 庙里的火堆渐渐熄灭了。 重韫慢慢站起来,迈出第一步。他的靴子踩在美人图的灰烬上。一步,又是一步。他走了,再也不曾回来过。 荨娘睁开眼睛,在脸上一摸,才发现自己把枕头都哭湿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个梦又昭示了什么。可那梦境如此真实,简直就好像他们真地就曾经那样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荨娘怔怔地躺在床上,发了一会愣,忽然有些魔怔地想到:要是小太子没死,道长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家呢?如果他不离开家,梦里的道长,应该就是他成年后的样子吧。如果他们在黄草坡相遇,他是不是真地会烧了自己? 心里有一个声音低声问她:你觉得呢?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执念。这么多天来,他们找了那么多地方,可似乎从来没有顺着当年她和道长一起去过的地方找一遍。 她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会不会,道长他会不会去那些地方? 这个念头一起,简直无法遏制。她起身穿好衣服,举着油灯到隔壁一看,小倭瓜和小白还在沉沉地睡着,这些天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他们早就已经疲倦无比。 荨娘轻轻喊了两声,两人都没醒。她摸了摸小倭瓜消瘦下去的小脸蛋儿,心里有些难受。罢了,罢了,让他们多睡会吧。 她留下一张字条压在桌上的茶杯下,悄悄合门而出。这里是襄州,再往西南方向飞上半天,就是夔州。 ## 夔州城外的林子里传出阵阵鸟鸣,冬寒未消,树叶上结着银色的霜,被太阳一晒,化了,就变成了晨露,最后蒸腾无踪。 荨娘凭着记忆在树林间行走了许久,千辛万苦才找到那年发现昆仑淬月的那个地洞。那个洞里积满了落叶,大部分已经化为黑色的泥土,仔细看去泥土似乎还有些动物的尸骨,这些动物应该是不小心掉入洞中却因为地洞太深,爬不出来,最后饿死在了里头。这一路行来,野草枯黄,草径两旁的树木也大多病蔫蔫的,没有一点大地回春的景象。这样衰败的风景叫人看了心里无端端难受极了。 荨娘在洞边的一段枯树干上坐了一会,正准备站起来,忽见不远处的落叶堆里猛地拱了一下,顿时漫天黄叶萧萧。 “哎呦,哎呦,老身的腰啊,老身……” 那身穿秋香色大袖衫,手拄藤拐的少女忽然停下嘴中的絮絮念叨,吃惊地望向前方。过了一会,她将手中藤拐朝身后一丢,尖叫了一声,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真的是你!我的天,老身还以为年纪大了,一大早起来就眼花了呢。” 她抓住荨娘的手,兴高采烈地说了一箩筐,才发现荨娘的眼眶有些微红,土地当得久了,见识多了闾阎街巷间的红尘琐事,李莼芳心思之敏感,偶尔也能顶得上半个媒婆了。 她踮起脚左右望了望,没看到重韫,又想起上次重韫入川,身边似乎也没跟着荨娘。她一时大发想象,瞬间在脑中脑补出无数劳燕分飞啊,夫妻失和啊,有缘无分啊……的戏码来。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怎么没瞧见重韫道长?我听说他如今是国师了,你们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她这一问,荨娘便知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眼中一涩,忍不住抱住李莼芳,闷闷地啜泣起来。哭得够了,才被李莼芳带到渡口边上的面摊。 李莼芳抽出帕子将筷子反复擦了擦,递到荨娘手里。 荨娘低头看到面条上那块煎得喷香的大排,眼泪又忍不住啪嗒啪嗒开始掉,慌得李莼芳忙不迭地给她擦眼泪,“不就是找不到人吗?你放心好了,川中其他州府的土地都与我相熟,我回头去问问,绝对连一只蚂蚁都落不过他们的眼。” 荨娘挟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口中,点了点头。 面汤鲜香,面条筋道,她还记得十一年前和重韫一起在这吃的那碗大排面的味道,跟这个一模一样。她看了眼在厨灶上忙活的摊主,眉眼与原先的摊主很是相像,只是年轻多了。 喝了几口热汤,荨娘终于收拾好昨夜那场噩梦留下的忧虑伤心。 她想起今早李莼芳又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便问:“你怎么跟田鼠似的,到处往地里钻呢?” 李莼芳呼噜噜吸进一口面,道:“你不知道,青城派的小道士忒会使唤人,要不是看他长得俊,哼。” “此话何解,青城派的小道士又是谁?” 李莼芳拿帕子摸了摸嘴,“青城派的小道士就是禅殊那小道士啊。哦,现在不能叫他小道士了,人家现在是青城派中的长老了。你是不知道,这道士真是嘴甜,老身给他一忽悠两忽悠的,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掉进他坑里,答应帮他找人。他说,皇帝老子有个女儿不见了,让我帮忙找。我问他,皇帝的女儿长啥样?你知道他说啥吗?” “他说,皇帝那女儿长得不好看,从懂事起就带着面纱不肯将面貌示人,连她亲爹娘都不知道她长啥样呢。” 李莼芳说到这里歇了口气,愤怒地拍了下桌子:“简直是扯犊子!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叫我怎么帮他找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能补双更给你们了。等我下周交了论文初稿,再找时间补给你们吧。不好意思,希望你们能谅解一下,爱你们,笔芯~·~ 第141章 黄泉花 时间倒回一个多月前。正月十五,汴梁。 皇宫前架起了高架,除了一盏三丈高的宝塔灯外,还挂上了京城诸家灯铺的招牌花灯,由礼部请来的诸般艺人在灯架前搭起的台子上轮番上演拿手好戏。夜幕下,皇宫前的广场上流光溢彩,人头攒动,主要的街道上到处都挤满了赏玩的人,一时间可谓是万人空巷。 在这么热闹的时节里,礼部侍郎丁谓却只点了一盏孤灯于书房中静坐。 他的脸藏在昏暗的烛火下,眉眼间隐隐透出一丝阴狠。 他今年已经四十七了。他本出身贫家,一步步爬到这个位置,每一步都只能靠自己。现在回想,当年有些机遇真的是一闪即逝,如果他当时没有牢牢抓住,或许现在也只能当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他有决断,也有心计,当年缺的不过只是一点运气。他不是进士及第出身,朝中也无长辈故识,中举后在衙门里当了三年师爷,才由上官举荐到当时不受宠的九王爷府上。可惜九王爷府上并不缺人,他在府上待了三年,一直没有找到出头之日,这样郁郁不得志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小荣妃进门后才有所改变。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后悔成为小荣妃的幕僚。小荣妃成功扫清了眼前所有的障碍,成为母仪天下的女人,而他,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往事已了,那些腥风血雨都过去了,他本以为,有荣皇后在,自己从此便能高枕无忧,官途顺达。可惜…… 五日前,汴梁城中最后一场小雪落尽。 风雪夜,有一人趁夜而来,敲开了丁谓书房的大门。 那人摘下风帽,露出脸来。饶是丁谓在官场上沉浮多年,见识无数,也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口便要唤人。 那个顶着蒋驸马的脸的男子不知是何时出的手。丁谓只觉心口处微痛,低头一看,一只锋利的匕首正抵在他的心口,刀尖刺破了衣物,稍稍刺入皮肤当中。 对面的男子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他便觉阴寒透体,四肢当时一麻,立时就动不了了。他拼命地咽了两口口水,喉咙里干涩无比,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丁侍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马上就要升任尚书了,对吗?” 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荣皇后很信任你吧。” “死而复生”的蒋驸马阴阴地笑了一声,“所以这次皇宫女眷赏花灯的事宜,仍旧是由你一手操办安排的,对吗?” “我要你在元宵当天趁夜备好马车行装,避开皇城守卫,将嘉怡公主和我带到城外。” 丁谓大惊,竖子无礼,我凭什么要帮你? “丁侍郎是小荣妃的心腹,手眼通天,智计多端,总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吧?你毕竟也是,当年帮小荣妃斗倒了大荣妃的人。” 丁谓瞬间瞪大了双眼,喉间嗬嗬有声——你怎么会知道? “你以为死人的嘴巴才够严实,可是,要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呢?我知道的,还有很多。” “不要想着杀我,我不是你能对付的。也不要想着去向六道灵台的道士求救,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让你……”蒋驸马目光流转,宛然一笑,“那小儿子死在我前头。” “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丁谓双目泛红。难怪这两天都没看见元修……他瞪着拿刀的男人。你把我家元修怎么了? 对方收回刀,红舌似蛇信一般在刀尖上慢慢爬过,舔掉了刀尖上的血。 “如果十五那天,我没能带走嘉怡公主,丁侍郎还请记得替自己,还有丁家满门都提前准备好一口棺材……” 男人的声音飘散在风雪中。 丁谓骤然回神,书房的门扇大开,雪花飘落在门前,夜色沉沉,站在书房外值夜的小厮正垂着头偷偷打盹,像是从未觉察到有人到来。 莫非是做了噩梦? 丁侍郎才这般想道,胸口处忽然传来丝丝疼痛,低头一看,白色的寝衣早被染红了。 蒋缜早死了。 他那般冷落嘉怡公主,偏疼大女儿的荣皇后怎么可能容得下他?然而今上重礼教,更坚持皇族应为百姓表率,他是不会同意嘉怡公主和蒋缜和离的。况且嘉怡公主一心迷恋蒋缜,她必是宁愿自苦,也不会愿意离开蒋缜。 她能够心甘情愿地忍受感情与婚姻的折磨,荣皇后却不忍见到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一生自苦。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一了百了,斩绝一切纠葛。 杀了蒋缜。 所以才会有了后来丁谓故意放纵自家儿子接近蒋缜,带他游花船嫖/妓。他暗中寻到了一位江湖异士,能够了无痕迹地取人性命。那位异士开价千金,贵则贵矣,事情果然办得很是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痕迹。大理寺翻来覆去地查了许久,最后也只能判定蒋缜是自杀。虽然后来六道灵台也插手其中,也没人查到他身上。 蒋缜确然是死了,是丁谓亲手买通人杀的。 他的尸体被盗走,后来在汴河中发现时已然面目全非。那么今天深夜前来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丁谓想到此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的心中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鬼……是鬼来找他复仇了! 他可以去找国师……不,不。国师在闭关,他是见不到他的。 而且,蒋缜临去前的话还回响在他耳畔:“……丁侍郎还请记得替自己,还有丁家满门都提前准备好一口棺材……” 蒋缜的鬼魂还知道大荣妃的事!如果这件事情抖落出去,荣皇后一定会弃卒保车,而他,礼部丁侍郎也必定万劫不复。 外头的风忽然大了起来,书房的窗未关,那风涌进来,瞬间扑灭了烛火。 丁侍郎坐在黑暗中,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我丁谓和人斗了半辈子,想不到人到中年,居然也能和鬼交上手……呵呵。” 门外打盹的小厮忽然惊醒了,听到放肆的笑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着,一时竟觉毛骨悚然,睡意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 千里之外的临安城内也有人忽然惊醒了。 二娘子睁开眼,怔怔地盯着绣着鸳鸯的合欢帐顶。她枕在重二郎的手臂上,重二郎的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几乎将她整个人扣在怀中。 他们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重二郎待她一如当年成亲初时。二娘子时常会想,她应该是把三辈子的好运气都用光了,才能遇上这样的良人,这样和善的婆母和公爹。 可重二郎待她越好,她心里便越是难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幸福是建在沙堤上的,而那沙堤,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倒塌,将命运赐予的一切毁灭干净。 可她不甘心就这样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沙堤倒塌。 她上辈子是苏州周氏大族的一个庶女。亲娘死得早,她性子看起来有些文静怯弱,平时也不太懂得如何去讨长辈喜欢,再加上父亲儿女众多,对她就更不用说能有多重视了。她一个小孩儿艰难地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终于磕磕绊绊地长到十五岁。少女的心愿很简单,若是嫡母愿意为她寻个人口简单的人家嫁了,便是夫君笨一些,生活清贫,她也不嫌弃。只要夫君能敬她两分,爱她两分,她就觉得很满足了。 可谁想,后来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她的命是被救回来,可她的一生也被毁了。 她后来更加不该痴心妄想,若不是她自作多情,又怎会自取其辱? 褚云子和洞庭君,从一开始跟她就不是一路人。她是凡尘里的一只蝼蚁,一粒尘埃。她的愿望那么小,那么小,她只想要一个夫君,一个孩子,一个家。这几乎是凡尘间所有女人的愿望。而褚云子和洞庭君却是追求大道长生的人,又怎会耽于红尘? 心灰意冷之下,狐妖族人前来复仇时她连眼睛都未眨上一下就将自己送到对方的利爪上。她的心被狐妖挖出来的那一刻,真是痛极了,可就是在那样的剧痛之下,她竟然还想着,若是自己就这么死,那个灰溜溜逃走的道士心里会不会赶到一丝丝愧疚? 又或者他会觉得终于解脱了——这个纠缠不休的女人终于死了。 洞庭君呢?他会伤心吗?会觉得有一点点后悔吗?不,大概是不会了。他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僵硬。拖着铁索的黑无常将锁链绕上她的脖颈,劈开黄泉道。 她在黄泉道上走了一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九妹!九妹!” 她在家中行九,洞庭君与她在床榻间缠绵时就喜欢唤她九妹。她惊喜地回过头,是他来找她了吗? 一道耀眼的白光劈开了黄泉道的重重迷雾,好似极致的白昼突然降临,那光亮得叫人眼前一阵阵发昏。长久的黑暗过后,她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轻轻翻了个身,身下一阵悉索响动,用手摸了摸,却是一层稻草。 旁边有人唤她:“九妹,太好了。你活了,太好了……” 她将手举到眼前,看到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爪了。再抬起另一只,还是爪子。两只爪子上都有一簇红毛,她记得一清二楚,那只借了她身子,祸害了她一生的狐妖死后现出原形,它的爪子上就有这样一簇红毛。 “九妹。”旁边的人摸了摸她的头,“你才回魂,必是体虚,再睡睡吧。” 真可笑,狐妖的族人杀了她,却又阴差阳错地复活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该笑。 可她当狐狸的时光也只有短短的半年。半年后洞庭君带洞庭水族屠戮狐妖一族,狐妖一族全部死于水族刀兵之下,唯有她一只还未化人的小狐狸,在那个口口声声喊自己“九妹”的男人的拼死救护之下,侥幸逃出生天。 重二郎的手臂紧了紧,他的胸膛紧紧地贴住她的身体,男人阳气足,身上热得像个大火炉,一直暖到了她心里。 她合上眼睛,想,睡吧。 屋子外头呜呜的风声却吵得她心慌意乱。忽听得啪嗒一声,东面的窗子不知怎么被吹开了一条缝。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二娘子看了夫君一眼,不忍吵醒他,遂自己起身关窗。人到窗前,一条笔直立在黑暗中的人影直直撞入她的眼帘。 窗外的人虽然形容憔悴,可他眼中却闪烁着两丛小小的火焰,她的身影倒映在对方眸子里,像是被放在火上燃烧。 “三弟。” “我问你一句话。” “你问。” “当年你给小太子的那碗酒酿圆子里是不是加了黄泉花的花粉?你是不是,也见过那位曾与重家比邻而居的大香师?” 作者有话要说: 呼~·~ 终于写到这里了,心累。。。 对,接下来的剧情,我要放大招了。阿门~·~ ### 今天不更。要考科目一了,今早和明天白天都得刷题。明晚更,再更一章小番外补你们。嘛~·~ 11/8留 第142章 瘴妖 那日与李莼芳在渡口吃过面,荨娘就被带往青城派的在夔州的分观。 青城派的分观建在夔州城外十里处的一处半山腰上。一路从山脚拾阶而上,石梯两旁松柏郁郁葱葱。荨娘与李莼芳行到半路,但见上头走下来一个白衣飘飘的道士,端地是仙气凛然,一派秋水神玉的气度。只可惜,这谪仙一般的道士左肩上煞风景地立着一只花尾公鸡,硬生生将这一派仙气都抹煞了。 人未至,公鸡打鸣的声音已随风送到耳边。 “李娘子。”道士在三个阶梯外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落到荨娘身上,笑道:“荨娘,久违了。” 荨娘起时还有那么点别扭,禅殊当年对她是什么心思,她多多少少也知道那么点。不过是她这人自我惯了,没放在心上的人,她也就懒得去在意。现在她瞧禅殊目光澄澈通透,心里那点小别扭也立时烟消云散。 她朝禅殊点点头,抿出一个笑:“许久不见。” 李莼芳则将右手往腰间一插,鼻中哼出一道气:“求老身帮忙时就‘姐姐姐姐’叫得好听得很,现在倒叫我李娘子了。” 禅殊眼角微弯,笑容和煦:“二位一路辛苦,且随我入观歇息。” 遂上得半山腰,进了道观,滚水煮瓜片,饮过三杯好茶,李莼芳便将这两日在夔州城地下打洞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你说得没错,夔州地界确有古怪。都到了眼下这个时节,城外不少树林里依旧是树叶枯黄,寸草不生。不仅如此,我在城外还发现了数个古怪的地洞,洞中堆满淤泥与动物腐尸,那腐烂的气味从洞中发出来,简直臭不可闻。我觉得,夔州地界上可能来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妖物。你上次说,汴梁城里递来的消息,那个六什么台的人曾经合力捕过一只瘴妖。那瘴妖是杀害公主夫君的凶手。你说有没有可能,那公主就是被瘴妖掳走了?” 禅殊闻言,陷入沉思。 却听荨娘插话道:“不可能,那瘴妖已经被人带走了。” 李莼芳道:“有没有可能是它后来又逃出来了?而且啊,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又是怎么跟一只妖怪结下仇怨的?竟引得那妖怪冒着被道宗的人发现的危险也要杀了她的夫君?还是说,其实是那个什么驸马惹了那只瘴妖?” 荨娘初时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公主不见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道长……他也不见了。她找了他好久。她不在意的事,自然也就懒得费神去想,现下听李莼芳这般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论断未免下得太早。 禅殊道:“李姐姐,你不是说夔州地界上发生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吗?咱们就从近日来进入夔州城的外乡人身上开始排查,总能发现端倪。” 李莼芳忿忿道:“夔州这边有个大渡口,天天人来人往的,要真一一排查起来,可不要累断老身的腰?” 禅殊站起来,长揖到地:“深谢李姐姐,有劳李姐姐。” 道观一叙,三人各自分道。禅殊和李莼芳往夔州城里寻人去了,荨娘则往阆中方向行去。途经当年初见娘娘神时的村子便落下去逛了一圈。 村口的小兰若寺还在,只是更破旧了一些。她走到兰若寺对面的大树下,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春风中送来青苗特有的香味。荨娘闭上双眼,眼前忽然出现一副画面—— 年轻的道士和一身鹅黄纱衣的女子从树边走过。清风徐徐,女子身上的纱衣随风而动,那样轻盈薄透,好似一团云雾,温柔地裹住那副曼妙的身段,白腻的肌肤若隐若现,不知引来了多少惊异的目光。 蓦地,女子手上一紧,回过神来,人已被道士拉到了树后。道士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女子双手按着衣襟的两角,茫然道:“我,我不冷呀……” 道士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目光:“给你就穿着。” 真傻呀。 荨娘忽然睁开眼睛,嘴角两边陷进两个浅浅的小坑儿。有些事情,总要过后去回味,才能发现那些深藏在背后的用心与情意。道长哪里是怕她冷呢,他是怕她被人议论,被人胡乱看了去。 一圈逛下来,已是薄暮时分。荨娘本想继续往阆中城的方向走,但是想起和小倭瓜他们约好在夔州城碰面,也只好打消了念头。回到夔州城,正是灯火初上的时候。荨娘凭着记忆找到当年重韫住过的那家客栈。门前的灯影下站着一个人,正引颈观望。荨娘趁他回头看时快步走过去,出其不意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啊!”小白一声大叫,连连抚胸,“你可吓死我了。” 荨娘背着手道:“你胆子也忒小了,你师父不在,只好由师娘我来帮你练胆了。” 小白嘴角微抽,似是对她那句“师娘”有些适应不能。 小倭瓜从院子里奔出来,手上捏着一只纸鹤,高声道:“荨娘姐姐,青城派刚刚发了一只信鹤过来!” 他跑得急,过门槛时险些被跘上一跤。荨娘扶住他,顺手在纸鹤的嘴尖尖上一点,里头传出禅殊的声音。 “城东三十里有异,我与莼芳不敌,速来相助!” 荨娘心间一跳,三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夔州城东,三十里地外的山脚下有一片小树林,林外一条小道,该是这些年走的人少了,杂草都争先恐后地往那那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子旁长,一条长长的车道,远远看去,几乎快被野草掩没了,拉拉杂杂的竟然没块干净下脚的地方。 荨娘从野草中间趟过时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野草虽然长得密,可泰半都已枯死了。 小倭瓜和小白紧随其后,三人举步进入林子,走了十来步远,眼前似被一层厚纱罩住,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立刻退后一步,眼前却又即刻恢复清明。抬头看,天上一轮圆月,那光映得月轮边上的云都洇上了一圈浅浅的光边。这么亮的月夜,怎么进前一步,就成了两眼一抹黑呢? 这林子里绝对有古怪。 荨娘鼻尖微动,一股奇特的气味飘入她鼻中。她面色立变,掩鼻回身,用力推了小倭瓜和小白一把。 “荨娘姐姐,怎么了?” 荨娘皱眉,道:“这林子里有瘴气,这气味跟那只瘴妖身上的一模一样。你们谁带着解瘴毒的药没有?” 小白摇摇头。 荨娘凝眉想了一阵,又问:“你们谁会憋气吗?” 两人也俱摇头。荨娘心中叹了口气,看来她只能孤身进去一探了。 她将蚕丝取出来,绕在小白指上,道:“我进去看看,若是遇险,我就扯动蚕丝,你记得把我拉回来。小倭瓜,你回去六道灵台的分观下找人求救,顺便找家医馆配齐解瘴毒的药。” 她说着,在头发上一抹,取下一只瓢虫钿子放在小倭瓜手里。 “那药方上次叫小彩儿吃了,你问它要。” 交代完这些,她一刻也不耽搁,屏住气息,摸索着迈入瘴气当中。 在瘴气里行走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荨娘身在要弯下腰,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道路。林子不大,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从一棵榆树边绕开一步,眼前又是一片清朗。荨娘吐换了一遍气息,又退回瘴气里。 “李莼芳?禅殊道长?” “嘎嘎——” 头顶上稀里哗啦地落下一阵枯枝败叶,一只老鸹嘶叫着从树丛间飞过,不知是撞上了什么,嘶哑的叫声戛然而止。 荨娘稳住心神,道:“瘴妖,你若再装神弄鬼,本仙子对你不客气了!” 她的声音像是石沉入海,不仅没有半点回音,甚至于,那尾音飘出去,像是撞上了什么无形的壁障,竟被反弹回来,清楚地炸在荨娘耳边,叫她把自己的声音又听了一遍。 荨娘心思急转。若真是这瘴妖掳走了嘉怡公主,它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而且,瘴妖不是已经被姳霄夫妇收走了吗?以姳霄的本事,也不至于看不住它,莫非是……他们上次捉它时就没能收只全须全尾的落网之鱼?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嘉怡公主?” 本以为这次还会跟前头一样,谁成想,才过了一会儿,荨娘便听到一阵细细的唔唔声从某个方向传来,细细辨听,竟是女子的声音,那女子似是在挣扎,却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荨娘听声辨位,身子拔起,似燕子般掠了过去,左手探出,朝身前一抓—— 撕拉—— 撕下一片袖子,往后的力道过大,她禁不住倒退了两步才站稳了。后脚跟一碾,似是踩在了什么软乎乎的物体上。 荨娘听到两道浅浅的呼吸声,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脚下踩着的恐怕是人的胳膊腿啊什么的。身后那两道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只怕是李莼芳他们捉瘴妖时一时不防,中了它的瘴毒。 她将袖子丢开,绕在手腕上的蚕丝陡然伸长,线端分裂开来,像是一把张开的大佛尘,根根银丝穿透了眼前的浓雾。下一刻,荨娘只觉腕上一紧。 抓住了! 她抬起手腕,用力一扯,银丝另一端缠上的物体立刻被拖了回来。那影子近了,影影绰绰能看出是两个抱在一起的人。高大一些的那个应当是个男子,男子怀里紧箍着一个女人,正不断地挥着胳膊挣扎着。 等到两人近到眼前,荨娘才发现有些不对劲。那男子的头呢?! 心中闪过这个疑问,眼微垂,一张脸忽从下头凑上来。荨娘猝不及防,连退避都来不及,眼睁睁见那人头口中吐出一道黑烟,细细地,跟小蚯蚓似的,闪电一般蹿入她微微张开的小口中。 作者有话要说: 好晚了,本来想把番外写完的,可惜怕影响舍友睡觉,不敢写太晚。今天先发一半番外,明天再把另一半番外补给你们。么么~·~ 第143章 番外·我好怕呀(上) 过不了一个月,荨娘便是新嫁娘了。荨娘没有娘家,便由重家大姐出面,将她领回自己家中,好让重韫三个月后能有个迎花轿的地方。 自荨娘落入重大姐手中,过的日子那叫一个惨无人道,苦不堪言。重大姐似是怕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照顾不好自家那个面瘫弟弟,每日都要抽出半天来教导她一些“为妇之道”。荨娘自在惯了,怎耐烦学这些劳什子?可对方毕竟是大姑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心里再不耐烦,也得打起精神,连连点头,道:“姐姐说得好,说得妙。要是早有人教我这些便好了。” 不要以为熬过早上半天就好了,轮到下午,重大姐又派来身边最得力的张妈妈,一眼不眨地盯住她,监督她做给夫君的衣裳鞋袜。临安这边的规矩,女孩子的嫁衣和未来夫君的贴身衣物,都得自己亲自动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 衣裳袜子也便罢了,做鞋子却是个苦差。前头儿老妈妈说,千层底的鞋子耐穿舒服,说完后拿眼睛巴巴地瞟她,那意思是叫她给重韫做千层底的鞋子。荨娘寻思,既是给道长做的,费事些也没关系。可她是第一次做鞋子,难免技术不纯熟,苦哈哈埋头干了半天,半只鞋底都没纳好,十个手指上已经全是洞了。 哎呦,那可是针扎的,眼儿小,肉里疼。荨娘身上疼,心里难免不平起来。想不到嫁人这么麻烦,又要做这做那的,又不能见道长——话说来,她都快一个月没见着道长了。 荨娘越是想,越是气恼委屈。我被大姑姐看得严严死死的,不能出去见你,难道你就不会悄悄儿来瞧我吗?哼,可见你心里必不是像我念着你那般,时时都念着我的。 当日侵暮,便给重韫去了一封信:我不想嫁给你了。 重韫那时正被他二哥叫到房中,二哥说,看他素了这么多年,只怕不开窍,要传授他一件好东西。 重韫听得云山雾罩的,什么样的好东西,如此神秘?他倒要好好瞧瞧。 重二哥神秘兮兮地从书房的书架下头拖出一只小箱子,放在桌上,一手拢住箱子,一手放在箱盖上,一向端方的脸上飘上了两抹可疑的红云。 “这东西,是福建那边传过来的,做工精巧,外头可不好买到。我也就收了这么一套。” 语毕,将箱子启开一条缝儿,从里头摸出个物事。 重韫接过来,定睛一瞧,霎时红透了耳垂。 那物事却是一只陶瓷酒杯,分为内杯和外杯,内杯嵌套在外杯中,外杯的杯壁上做出三个半圆镂空,将内杯一转,一幅小小的图儿便转入半圆当中,凑到眼下细辨,才发现那竟是一副工笔春图。图中的男子将女子按在榻上,两人身上的衣服解一半,脱一半,女人的裙子撩到大/腿上,那两只白生生的腿被男子捞在臂中,轻轻地举了起来。 重二哥也囧,有些难为情,可他是当哥哥的,总不能在弟弟面前丢了脸面,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手艺,这画儿,巧吧?我是成过亲的人,这东西用不上了。这套酒壶杯盏,你拿去,成亲那天,拿这喝酒,也不失为,失为……一桩,唔,雅事?” 重韫无语地看了二哥一眼。你确定拿这种杯子跟新娘子喝交杯酒很风雅? 兄弟俩相对无言时,送信地纸鹤蹿进来,落到重韫肩上。重韫将纸鹤摸下来,抬指在嘴尖上一点:“我不想嫁给你了。” 他猛地收了下手掌,就将那只纸鹤捏扁了。抬眼看向重二哥,只见他张着嘴,眉眼里俱是吃惊。这好端端地,怎么说不嫁就不嫁了呢? 重韫当然比他更想知道了。但闻啪的一声大响,书房的门大开,那个刚刚还在“鉴赏”春宫杯的人却不见了。 重大姐正等着荨娘过来和她一道儿吃饭,却闻屋外脚步匆匆,张妈妈掀开珠帘走进来,惊慌道:“大娘子,荨小娘子她……她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还没完还没完,明天我把(下)补给你们。。。 第144章 番外·我好怕呀(下) 荨娘鼓起勇气“离家出走”后,还在重大姐家外头颇为踌躇地站了一会。这位大姑姐镇日里喜欢板着张脸,虽然从来不训人,说话也是轻声细气,可荨娘莫名就有点怕她。每次她往荨娘跟前一站,还没开口呢,荨娘就想跪下来大叫:“娘,儿错了!” 荨娘从门前的海棠花树上扯下一朵花,开始扯花瓣:“走?不走?走?不走?走……” “你要走到哪里去?”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问。荨娘整个人一僵,当下就想转过身扑进那人怀里。 她想他想得很,他也不来看她。忽然又想起了这个,荨娘转了一半的脚尖又悄悄地放回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我去哪里,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就不能出去逛逛?” 她说着,往河岸边走了两步,道:“别跟着我。” 咦,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哦,她想起来了,道长在钱塘江边的芦苇荡里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呢。这家伙心眼忒坏,居然敢让她找了那么久。 越想越气,怒火涌到心头,化作了行走的力量,她的步子越迈越急,路边有人经过,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是……跟谁竞走呢? 可惜她步子小,走得再快,重韫多迈两步,也就追上来了。他从后头握住荨娘的手腕,轻轻地往后扯了一下,道:“你究竟怎么了?我大姐她……”他皱了下眉,“她难为你了?” 荨娘将头一撇:“你自己对我不好,却好意思怪到别人头上?” “我……” 荨娘回过头,咬着唇,恶狠狠,凶霸霸地:“你敢说没有?!” 重韫跟她眼神一对,月光下她的脸庞似是镀上了一层清润的光,像是涂了蜂蜜一般,气息甜得叫人心醉,忍不住就想凑近舔上一口。 重韫的目光躲闪了下,赶紧移开了,心跳突然有点快,嗓子眼里也有点干。 他放软了声音,带了点儿无奈:“是,是我不好。” 荨娘最擅长顺杆子上,此刻又怎会轻易饶了他?立刻逼问:“你自己说,你究竟哪里不好了?” “我……”眼一闭,心一横,“我太木,不懂得讨你欢心,不好。” 睁开眼,却见眼前的人儿眼里浮着一层银花,水光盈盈的,将唇一抿,道:“你胡说八道!你压根什么也不懂!” 眼睛一闪,泪就要落下来。 重韫慌了手脚,可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荨娘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走了两步,四周无人,便直接打开法宝,随意选了个方向就飞。重韫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飞了一会,但听得浪声涛涛,原来已经飞到钱塘江上。 江风迎面刮来,带着点湿润的气息,像是雷雨的前兆。 荨娘在半空中飘了一会,忽又折转了方向,朝江岸上的群山飞去。重韫认出她所去的方向乃是重家在钱塘江边上的茶山。他不知道荨娘大晚上的去茶山做什么,只是她既然想去,他也只能跟着。 荨娘飞得很快,不过一刻就到了茶山附近。低头看下去,只见半山腰处层层梯田,像是起伏的绿浪。她将法宝降下去,正好落在田埂上。 雨前龙井早就收过了,往后再收上来的茶叶,就是老茶了。荨娘摘了片茶叶,放进嘴里嚼了嚼,苦得很。她把渣子吐掉,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又摘了一把茶叶放进嘴里。 重韫默然无语,只觉得腮帮子有点疼。他在某些方面确实不怎么开窍,心眼太直,有时候实在是很难理解荨娘肚子里那些九曲回肠。 等她要摘第二把茶叶时,重韫觉得自己真地得拦一拦了。 “这茶叶说不定早上已经被羊啃过了,又不好吃,你别再嚼了。” 荨娘将眼一瞪:“我摘你家茶叶你心疼了不成?” 重韫默道:我是心疼你……这么折腾自己。 知道她是在赌气,嘴上本想挑点好听的话劝,可说出口的却是:“你要生气,嚼茶叶不如咬我。” 荨娘“呸”了一声,站着不动。 天上滚过几声雷,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她不动,重韫也就不动。两人就这般让雨淋了一阵,虽是夏日,衣裳湿透了,山间寒气又重,还是有些冷的。重韫露在外头的脖子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谁成想,这时荨娘忽然冲过来,两排小牙齿叼住他颈侧一块肉,用力地咬下去。重韫闷哼一声,忍住没动,抬起双手遮在她头上,多多少少为她挡了点雨。 荨娘一时咬得重了些,心里立刻就后悔起来,她磨了磨牙,松开了,又探出小舌头在齿印上舔了一下,有一点点咸。 重韫浑身一震,忍不住放下一只手握住她的肩,过了好一会,才道:“附近有间石屋,我们过去那头避雨吧。” 两人牵手朝茶田外走去,没多久,果然看见田埂便立着一座石屋。这石屋荨娘在重韫识海里就见过了,但是看见实物,也是头一遭。 两人推开门,重韫从竹柜里摸出一只油灯,用火镰点燃了,打开柜子照了照,见里头放着见披风,还有几条干净的巾布,便取出来搭在手臂上,举着油灯朝床边走。 他在荨娘旁边坐下,把油灯朝床上一放,提起巾布,道:“头发湿了,我帮你擦擦。” 他本意是要荨娘垂下头,谁知荨娘却将鞋子一蹬,爬到床上,解开头发平躺下来,将头枕在他大腿上。 重韫腿上的肌肉僵了一下,有一瞬间硬得跟石头一般。 荨娘自然觉察到了,嘴角边偷偷抿出一个笑,让你端着,让你不来瞧我。 她娇娇地催促,尾音甜腻:“道长,帮我擦头发呀。” 重韫认命地提起巾布,她的头发又长又多,擦了许久,也就只擦得半成干。重韫却不知为何,竟有些心不在焉似的,频频走神,好几次都扯痛了荨娘的头发。第五次时,荨娘又有点生气了,便抓住他的手,道:“好了,可以了,我帮你擦一会吧。” 说完也不等重韫回应,夺过巾布,径直坐起来,膝行几步,直接打横坐在重韫腿上,重韫双手在她腰间抵了下,硬生生收回力道。他险些把她推下去。 荨娘解开他的发髻,慢条斯理地擦,擦没一会,还要刻意扭扭腰肢身子。重韫再怎么正经,也是个气血方刚的壮年男子,心爱的姑娘坐在他怀里,这般挑/逗他,便是大佛金刚也要熬不住,更何况是他?重韫很快便有了反应。 他掐住荨娘的腰,手指松了又紧。 “行了……行了!” 荨娘偏要瞧他溃不成军的样子。一手勾住他脖颈,红艳艳地唇凑到他耳边:“道长,我好怕呢……” 喉结滚了两下,他问她:“你怕什么?” 只有四个字,那字眼却似在舌尖上滚了好几遍,才好不容易吐出来。刚刚淋了雨,明明还是冷的,可此刻鬓角竟渗出了汗来。 荨娘拎着巾布的手往下走了点,手指点在他小腹间。她调皮地笑了下,“我怕……” 还没能说出到底怕什么,她就被人抱起来,重重地扔到床上。这床是竹床,不比木床结实,被这力道一冲,发出吱呀一声细响。床上的油灯咚地一声倒下来,那一点昏暗的光亮也消失了。 黑暗中,她看到重韫的眸子,亮得似乎能发光。 她也忽然觉得有些渴了。双手缠上去,勾住他的脖子,把人压下来,闷闷地笑,得意极了:“道长,你现在真可怕呢。” 重韫却伸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有些恨恨地:“你故意的!” 她抬起一只腿,小腿在他腰间轻轻地蹭,嘴唇微微嘟起。 “是呀,我故意的。你生气了?要不然,你也咬我好了。” 重韫默了一会,他的呼吸声在宁静的屋中显得悠长而沉重。 荨娘的腿还在他腰间慢慢地蹭,忽然,荨娘“哎呀”一声,她的腿被人用手按下去,下一刻,重韫的唇就碰上她的唇。 他汲取她口中的味道。她刚刚嚼过茶叶,那苦涩还留在他口中,津液交换,被他尝了个彻底。吻了许久,抬起头,模模糊糊地说了句:“苦的。” 头又低下去了。 荨娘被他吻得云里雾里,几乎不知今夕何夕,听见这一句,便咬了下他的舌尖。 苦的又怎样,甜的又怎样?你还不是只能被我吃得死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长长长长,甜甜甜~·~ 第145章 大香师 “你别过来!你放开我!啊!啊!啊——” 嘉怡公主箕坐于地,双腿往前蹬,人不断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一棵树下,再也无路可退。 瘴妖一手捞住荨娘的腰,提着头颅的那只手一直举到断开的脖颈上,将头颅轻轻放了上去。断痕处立时冒出阵阵黑烟,像是一条黑色的布条,将那圈伤口层层包裹起来。 瘴妖拖着荨娘走到嘉怡公主面前蹲下,清俊的面容上绽出一个微微的笑。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子的脸,却被她侧头避过了。 “阿锦,你怕我?” “是,我怕你!”嘉怡公主尖叫,“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缠上我?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蒋缜也不会死!” 瘴妖的脸罩在黑烟之后,他悲伤地问道:“我是什么东西?” 他用手捏住嘉怡公主的下巴,微微用力,将她的脸转过来。 “因为你是人,所以我也想做人。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看,你好好看看,你喜欢什么,我就是什么。”他垂下头,将额头贴在嘉怡公主的额头上,鼻尖相对,轻轻蹭了一下,“所以现在,我就是蒋缜。” 那张脸,这个身体……确实是蒋缜的,但是…… 嘉怡公主颤抖着抬起双手,放在他胸膛上,顿了一顿,终于用力,恶狠狠地一把将他推开。 “你叫我恶心!我说过了不想跟你走!你送我回去!” 瘴妖不知是刚刚与禅殊二人恶斗时脱了力,还是因为被禅殊斩下脑袋伤了元气,其实嘉怡公主的力气并不大,可他却被轻易地推到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他躺在地上,丝丝黑烟从他的四肢躯干里冒出来,他喉中嗬嗬有声,手脚抽搐,眼珠翻白,神色狰狞,十分可怖。 一时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四具身体,嘉怡公主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吓得几乎不会动弹了。过了许久,她才朝外爬了两步,越过瘴妖的身体,摸了摸李莼芳和禅殊的脉搏,确认他们还活着,这才推开蒋缜的手,将被他压在底下的荨娘拖出来。 瘴妖看着她,道:“救……救我,不然,不然没人给你解毒,你也会死的。” 嘉怡公主抱着腿蜷缩在一旁,并不理他。 “我若死了,法术失效,你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你不怕吗?” 嘉怡公主听到这句浑身一震,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比起这个,我更怕你……” 瘴妖笑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你更怕我?哈哈,我对你不好吗?我给了你美丽的容貌,你喜欢蒋缜,我就是蒋缜……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你为什么要怕我?你为什么要怕我!” “因为你,没有人心。”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浓雾中飘来一盏摇曳的灯笼,长长的木柄后头执灯的是一只玉石般的手。一个明眉善目的葛衣僧人从远处走来。 瘴妖看见他的那瞬间睁大了眼睛,脱口道:“是你!你是那年给我黄泉花的人!” 僧人走到三步外的地方站定,放下灯笼,双手合十道:“正是贫僧。” 他抬手拢住一蓬黑烟,道:“看样子你早就大限将至,竟连黄泉花都无法掩盖你身上的腐臭。你本自尘土中生,现下复归尘土中去,也不失为天意。” 僧人看了嘉怡公主一眼,忽然跪下来,单膝着地,托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用一种近似虔诚膜拜的口气说道:“大祭司,我找了你许多年,终于找到你了。” 瘴妖身上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短短瞬息之间,他脸上的皮肉就成了一层黏在头骨上的,薄而脆弱的皮。他抬起一只干瘦有如鸡爪的手,晃了两下,想要抓住葛衣僧人的僧袍问个清楚。 “你到底,到底是谁?当年你为什么要指使我杀害夜郎王族?又为什么要给我黄泉花?” 僧人拉着嘉怡公主站起来,提起灯笼丢在瘴妖身上,一蓬大火燃起,将瘴妖的身体裹在其中。僧人一挥袖袍,几朵白花从他袖口飞出,落入火中,原本红色的火焰立时变成了幽幽的绿色。火焰跳动间,带起袅袅暗香。 “天道冥冥,有人执棋,有人为棋。你说你是什么?”僧人说完,又念了一句佛号。 绿色的火苗呼地卷上了瘴妖的脸,终于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嘉怡公主像是惊呆了,又像是才回过神来:“大师……你杀了他吗?你是……来救我的?” 脸上有种莫名的刺痛感,嘉怡公主抬手摸去,摸到塌了一块的额头,手指下移,果然摸到了裂成三瓣的嘴唇。这是她本来的相貌。 她侧过脸,僧人正专注地看着她。她下意识就想遮住自己的脸,谁知僧人却将她的手拿下来,道:“不必遮掩。在我眼中,你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一样的。” 僧人弯腰将荨娘扛上肩头,牵起嘉怡公主的手往山中的方向走去,他们身后,一堆绿色的火焰与黑烟卷在一处,互相交缠,互相吞噬。最后,火焰熄灭,黑烟也荡然无存。 林间的雾气,一点一点地散去了。 等小倭瓜搬来救兵,只在林中发现昏迷不醒的禅殊和李莼芳,荨娘不知所踪。而那根缠在小白手中的蚕丝也被人解开了。小倭瓜立刻下令围山,让人趁夜进山搜寻。 可山外头似乎盘踞着一圈鬼打墙,不论这些道士是用罗盘辨别方向,还是直接用狗来带路,最后都会回到原位,怎么都没办法进入山中。有那么一两个会御剑飞行的飞到山上,最后也会迷失了方向,落到临近一座山的谷涧中。 小倭瓜明知山外头一定是被人设下了什么法阵,可偏偏他一点都不精通阵法。他也曾召出小青龙来帮忙,可小青龙也没办法突破法阵。 众人一时间一筹莫展。有一六道灵台的道士叹道:“听说青城派的禅殊道长也略懂布阵之法。看来只有等禅殊道长醒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了。” 小倭瓜急得跟火上的蚂蚁似的,要是荨娘遇上什么好歹,他以后要怎么向爹爹交代? “禅殊道长还有多久才能醒?” “还要两个时辰,瘴毒才能被清出体外。” 两个时辰,太长了。小倭瓜等不起,他翻身爬上小青龙的背,道:“你们先在这守着,我再到别的分观里求助。” 山腹中,僧人带着嘉怡公主走到一块平地上,脚下用力一跺,大地立刻震动起来,不一会,两人眼前的土地竟然朝两边分开了,露出一条斜斜通往地下的夯土阶梯。僧人领头下了两级阶梯,回过身,朝上伸出手。 “大祭司,跟我来。” 嘉怡公主像是梦游一般跟着这个陌生的青年僧侣顺着阶梯朝地下不断深入。她明明心中是抗拒再跟着对方继续前进的,可这僧人的言语好似有魔力,只要他开口要求,她就无法不从。 阶梯尽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她跟着僧人在黑暗中行进,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见滴滴答答的滴水声。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这是一个长满了石钟乳和萤石的的山洞,四下里布满了小小的水坑,水从洞顶滴落,发出错落有致的叮咚声。萤石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光,映在山壁上,明暗间,水影的波纹不断地展开。 山洞的正中央,有一座萤石垒成的高台上,高台上密密地匝着一圈三尺高的石钟乳,看形状像是一座棺材。僧人拾阶而上,将荨娘放入“棺材”中。 嘉怡公主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僧人微笑,慈善得像庙里供奉的菩萨:“大祭司,我要带你回来。” 他右手平举,掌心里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若是姚佛念还活着,他一定一眼就能辨出这枚琉璃珠子便是他在西域寻得的菩提佛珠。传说菩提佛珠中也藏着一个小世界,得佛珠者,便能有机会窥破天道。 他将那只琉璃珠子抛到洞顶,正好嵌在石钟乳的缝隙间。一圈浅金色的光从洞顶徐徐降落,将僧人和嘉怡公主都罩在里头。 光罩上掠过波纹一般的闪动,僧人和嘉怡公主在里头的影子虚虚实实地变化着。嘉怡公主仿若被什么推动着,不由自主地朝僧人走去,她伸出手,手指差一点就能碰到僧人的指尖。 就在此刻,忽然从甬道里射出一道白光,直直朝洞顶的琉璃珠子奔去。 啪—— 光罩骤然熄灭,无数琉璃碎渣坠下来,掉进了下头的水坑里。 甬道里疾掠出一道影子,在白光即将落地的瞬间将之抄在手中。那道人影脚在地上一踏,立时拔地而起,手中白光化为一柄铁剑,剑尖直指僧人眉心。 侧身闪避,那道身影将剑荡开,剑气激荡,僧人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跳下高台。执剑的人也不追,回身抱起棺材里的人,人与剑化为一道光影,瞬息之间又回到甬道与山洞相接的入口。 甬道里又慢慢走出两个人来,却是姳霄夫妇。他们在重韫身后站定,姳霄从重韫怀中接过荨娘,往她口中塞入一粒解瘴毒的药丸。 重韫手中的剑斜斜指地,道:“大香师……三十年前,我在钱塘见过你,十一年前,承光寺的主事僧人也是你。” 僧人扫了重韫三人一眼,笑道:“我以为你来得还会慢一些。” 重韫用剑指住他:“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杀害夜郎之人?你接近重家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僧人将嘉怡公主护在身后,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是入魔了,还是有人想要夺舍?” 他刻意停顿了下,忽然道:“泰山君,多年不见,你的神识,还未湮灭吧?” 作者有话要说: 11/12留:昨天这章出来以后就掉收了,我要反思一下是不是有哪里没处理好。今天暂时不更。等我再好好磨一磨,我自己本来是以为没问题的,但是可能你们会看得有点懵?我想了想,最大的问题大概是我埋线的时候不够明显,间隔时间又太长了。 昨晚有读者菌问:泰山君是谁? 这个问题,指路54章《两道士湖心密谈》,这是泰山神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别人口中。中国神话体系里关于地狱的掌管者有好几种说法,其中一种就是源自佛教的地藏王,还有一说,是泰山神。我借用改编了,在本文中还增加了一条设定:冥界最初的掌管者是烛龙神。 指路第87章《夜郎杨忘仇》:此章提到重韫继承的三万殄文藏着一道很厉害的神识,褚云子为了压制这道神识,分了一魄出来帮重韫。至于这道神识是谁的,一直在诱惑重韫把身体的主控权交给他的到底是心魔还是别的,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应该可以猜出来了吧? 指路第99章《与有情人做快乐事》,里头宁渊与夷神的谈话里提到,宁渊曾受命下界寻找十万殄文。这里有一个大背景是,六千年前九重天上曾经发生过一场夺位之战,【这一战的力量分布如下:帝子与宁渊一派,青帝和泰山神一派。其中帝子和青帝是兄弟关系。后来青帝临阵倒戈,宁渊被污蔑为叛徒。】泰山神败后逃到下界,带着十万殄文,利用九重天的人和冥界的人都不能随意到人间来的规则将十万殄文藏在人间。而流行在夜郎国和水族之间的三万殄文是赝本。三万殄文还有一份在地府。 第146章 逆天命 那句“还未湮灭吧”落下之时,石钟乳上滴下一滴水珠,咚地砸进水潭里,像是惊动了什么一般,映在洞壁洞顶上的波光水影霎时间剧烈地晃动起来。 姳霄等人看向脚边的水潭,只见水中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点点绿芒,像是一尾尾极小的鱼,在浅水中浮游不定。再仔细看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鱼,而是琉璃碎片。 重韫垂下头颅,无声无息地站着。姳霄唤他:“道士,你做什么?” 这一唤,重韫忽然直起脖颈,喉间发出诡异的低笑。再出口时,那声音竟有些不像他了。 “蒙蚺,汝与吾,已有数千年未见了吧。” 僧人笑道:“泰山君当年应下我的事还未实现,不知你可还记得否?” 重韫看了他身后的嘉怡公主一眼,道:“你不是已经找到大祭司的转世了?” 蒙蚺道:“我要的不是她的转世,我要的,是她。” 两人的对话叫杨鋆愈听愈是心惊。杨鋆出身夜郎王室,自幼熟读夜郎国史。蒙蚺这个名字叫他想起一个人来。六千年前,夜郎国出了一代骁勇善战的国王,世称鬼面王。鬼面王当政时,辅佐他的大祭司据说身负通感天地玄冥之力,每有占卜,无有不准。鬼面王每要出征之时,必要问事于她,因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短短四/五年间,鬼面王即攻破周边大半小国。其中一个小国,名为蒙国,地跨黔贵两地,奉巨蟒为图腾。 蒙国被破后,王室族人尽被斩杀,唯有一幼子,因其母是夜郎国王族之人,乃得以保存性命。这孩子因身负通灵之力,后来被大祭司收在门下,成为唯一的徒弟。此子便是蒙蚺。 史书记载,蒙国国破之时,蒙蚺尚不足三岁。众人皆以他小,不记事。殊不知他一直是记得父亲和同胞兄妹被斩于城楼之下的仇恨的。蒙蚺早慧,知道自己不能将仇恨展露,否则势必无命。三岁的孩童,竟然已经知道蛰伏。他在大祭司手下学习巫术,一直到三十岁,羽翼丰满之后才联合巫族逼宫。可惜鬼面王早有准备,蒙蚺功败垂成,孤身逃走。 鬼面王到年老之时性子愈发暴虐。他疑心大祭司与蒙蚺早有勾结,下令大祭司以巫术杀死蒙蚺。大祭司不肯遵命,竟被鬼面王处以剥皮之刑。 这还不够,鬼面王还下令巫官将从大祭司身上剥下的人皮收集起来,做成人皮画纸藏于国库之中。只是鬼面王杀了大祭司后,夜夜惊梦,不多久也便病死了。他死之后百年间,夜郎国几度濒临灭国,幸得乱世里出了一位极为英明的少年君主,夜郎国的国祚才得以延续下来。 史书还有记载,那位少年君主继位后,曾经广发文书追捕蒙蚺。他坚信夜郎国几度国运濒危绝对与蒙蚺有关。 然而一直到他去世,蒙蚺都再未在人间现世。 这段历史记载到这里,随即不了了之。蒙蚺在夜郎国的历史上溅起了一朵不小了浪花,最后黯然收场,消失无踪,成了传说一样的人物。后世君王读到这段历史时,大部分都认为那位少年君主的担忧未免有些可笑。这世间皆凡人,谁能活上那么久。那蒙蚺逃走之时身中数箭,身边又无一亲信跟随,肯定早就已经死了。 杨鋆读到这段历史时,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这个叫作蒙蚺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更何况,他还口口声声称身后那女人为大祭司。 泰山神甫一开口,姳霄立时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抱住荨娘,往后撤退,岂料才退了几步,重韫忽然转身,五指微张,五道锁链般的金色符文立时扑了了过来,结成一道牢笼,将三人尽锁其中。姳霄心惊之下终于确定,这副躯壳之中寄身的,已经不是崂山那个道士,而是那个泰山神了。 泰山神一挥衣袖,这牢笼平地浮起,立时飞到石台之上,三人尽落于棺材中。 蒙蚺看了一眼,似笑非笑:“我万没料到你竟敢把神识藏在三万殄文里。而真正的十万殄文……”他眼角斜挑,视线转向荨娘,“就被你缝进了这张人皮画卷里吧?” 泰山神开口,道:“汝何以见得十万殄文就在其中?” 蒙蚺从袖间摸出一个琉璃瓶子,瓶中盛了半瓶水,水中悬着一物,似是一条黑色的小蚯蚓。这“蚯蚓”见了光,当即挣扎起来。 蒙蚺徐徐道:“张祭酒在昆仑山失手,渤海海域又出了一条上古巨龙。我当即想到一些往事。总算不枉我在昆仑山上等了那么久,三个月前,叫我设计抓住了这条黑龙,从它记忆里套出不少东西。” 泰山神指尖金光一盛,杀气大涨。 蒙蚺道:“那个小道士不明就里,打碎了菩提佛珠,现在你们皆被囊括在佛珠当中。你若要对我动武,恐怕占不到甜头。我也很怀疑,一缕神识,还剩下几分本事?泰山君你是明白人,应当知道作何取舍。我对十万殄文和九重天上的那些纷争都没有兴趣。我只想要一个人,仅此而已。” 泰山神收敛了手上的金光,盯着水中的琉璃碎片看了许久,才道:“这琉璃碎片上有裂痕,你用过一次了?” 蒙蚺点头。 泰山神目光一凛,道:“你竟敢!逆转时空,擅改天命,绝无好下场!” 蒙蚺道:“若我不推演天数,与这无情大道争一争,泰山君你恐怕不知何时才能现身人世呢。” 泰山神虽暂时仗着神识强悍,取得了重韫身体的主控权,但并未成功夺舍。重韫的三魂六魄藏在识海里,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掀起波澜万丈,往深了想去,蒙蚺的言下之意几乎叫他不寒而栗。 依他所言,他的意思竟是,他曾借着琉璃佛珠回到过去,通过天数推演,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改变了天命。他改变的究竟是谁的天命? 他的? 若无黄泉花,二娘子即便知道如何取龙鳞,也无法使小太子完全丧失抵抗之力。若她不杀小太子,他便不会为了保她母子二人而顶罪,也许之后也不会为褚云子所救,被他带上崂山修道。若他不上崂山修道,便不会有后头那些遭遇,也不会有机会遇到荨娘。 他虽不太清楚十万殄文究竟是何物,为何干系重大,但听蒙蚺言之昭昭,十万殄文是藏在一轴人皮画卷当中的,而荨娘就是人皮画卷所化。前头荨娘曾给他看过她的记忆。他知道那个所谓自己的前世,宁渊,曾在荨娘身上设下一道极其厉害的封印。莫非封印之中的,竟是十万殄文不成? 重韫想到此处,愈发胆战心惊。他冲了几次,想冲回灵台穴,可每次冲击都被一道无形的壁障反弹回来了。 他也曾被金逐月夺舍过,然而泰山神神识之强悍,与金逐月几乎不可同日而语。重韫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次次都以失败告终。他似乎成了那只不知量力,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 蒙蚺曲起手指敲了敲琉璃瓶,那条一只安然不动的黑龙长尾一甩,迅猛地扑到瓶壁上,对着他的手指低吼,恶声道:“无耻小人,当真不知死活!” 蒙蚺微笑:“泰山君,这个小辈在你面前很是张狂呢。” 泰山神道:“说了这么多,汝究竟欲本君何为?” 蒙蚺牵过嘉怡公主的手,将她拉到身前,道:“大祭司的遗骸在此,大祭司的魂魄也在此,我听说十万殄文能够逆转阴阳,改命逆天。蒙蚺想要一试。” 识海中,重韫听闻此语,不由一怔,随即更为狂暴地朝灵台穴冲击。这个大香师……他不仅想取十万殄文,他还想将荨娘打回原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基本解释清楚前文的线索了吧?若看不懂,烦请告诉我。 第147章 蛇女 修道者相信,这世间过往的一切,必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国祚兴衰,个人成败,姻缘聚散,莫不如是。既定的事实,无人能够改变。 可是数万年前,西域佛国,出了一盏佛灯,以三世佛掌中琉璃佛珠为灯芯,点燃灯芯,即可沟通前世,今世,来世,在三世之间随意来去。这样一件宝物,甫一出世,当即掀起轩然大波。 传说佛祖座下曾有一点灯小童,苦恋耳鼻地狱的罗刹女,却因身份悬殊而不得相守。这小童面壁千年,始终堪不破情关,最后竟然动起了用菩提佛珠回到过去,改变罗刹一族的命运这样的心思来。 然前因已定,因果相衔,牵一发而动全身。擅自改变前因,结果必然也会改变。可若是没有同样的结果,世人又怎会萌生回到过去改变未来的念头? 这守灯小童最后失败了,落得个堕入无限轮回的下场。他在时间中迷失了。 几千年来,蒙蚺一直在寻找大祭司的转世。然而人一旦转世,相貌性情皆变,茫茫人海,连司掌生死轮回的地府尚不知进入轮回道的生魂究竟投身何处转世,其他人要想找到一个人的转世,更是难上加难。 蒙蚺第一次找到大祭司的转世,在两千年前的岭南。找到她时,她是个父母双亡的蛇女,为了生计,不得不每日入山捕蛇,日子过得很是艰苦。蒙蚺声言要娶她时,她感到十分难以置信。她长得虽不丑,但长期的劳作多少催损了她原来的姿色,她明明才十八岁,看上去却比蒙蚺年纪还大上一两岁。 况且蒙蚺衣饰华贵,一看便是有身份的公子,怎会瞧上她这样的卑贱之人?她想不通,却经受不住诱惑,仍是惶恐地嫁给了他。 婚后蒙蚺对她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明明是在看着她,却似透过了她,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她自然不知道,蒙蚺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他好容易才找到了当年所爱的人,到头来却发现,这个人除了拥有与大祭司一样的魂魄,从头到脚,样貌脾性,已经与他当年爱的女子尽然不同。 这是同一个人,这也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蛇女与蒙蚺隐居在山中,男耕女织,男樵女猎,平淡如水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蒙蚺偶尔碰她,到了后来,两人竟到了同卧一榻,却相背而眠的地步。女子天生的敏感令蛇女觉察到了丈夫心中的失落与矛盾,然而女子天生的羞涩和矜持却令她无法将心中的疑问宣诸于口。 这样的日子实在无聊,蛇女在山野中生,在山野中长,血液中潜藏着奔腾的野性,这注定了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婚后同居了一年多,蛇女开始重新地进山捕蛇,以此避开这个名义上的夫君。 岭南山林多瘴,瘴气盘踞林中,千万年岁月过去,物久成精,生出一股灵智。 蛇女有一日进山捕蛇,落入泥沼中。好不容易从泥沼中爬出来,整个人已成了泥人。她拖着这一身泥往山下走,偶然经过一片浓雾丛生的密林,竟在林中发现一潭温泉。她思索片刻,终是无法忍受身上的污糟,遂解衣下水。 濛濛水雾中,透出一具美丽的女性酮体,不是一般女子纤弱,常年在山中跋涉,将蛇女的身上的肌肉锻炼得十分劲瘦,平坦得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腹,蜜色的肌肤,均匀得好似涂上了一层蜂蜜,阳光从头顶洒落,那微微发了汗的肌肤上好似浮了一层油,闪闪发亮。 这是一种纯天然的,野性的美丽,比那些行动袅如烟柳的纤柔之美更动人心魄。 盘踞在林间那点瘴气由此开了窍,拥有了近似于人的灵智。而开启它灵智的,是它对一个女子的向往和欲/念。 蛇女坐在潭水中,水汽蒸得她昏昏欲睡。她做了一个迤逦的梦。梦中的男人紧紧地抱住了她,他们一会变成了这古老的丛林中的两株树藤,彼此缠绕,一会又变成一道瀑布,从高处疾速坠落,重重地砸到地上。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抵死缠绵,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一般。她往后仰着身子,将修长的脖颈抻到了极限,男人温热的唇顺着她的脖颈一路吻下,她难耐地抓住他的头发,忽然想扳起他的头,看看他的脸。 心中忽然萌生了一点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个男人,一定不是蒙蚺。蒙蚺是高山之雪,他是高高在上,是温存有礼的,是风度翩翩的。而热情,是唯一一个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词汇。 她手上用了点力气,抓住男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初时这张脸似被水雾笼罩住了,根本看不清楚,到了后来,那挺直的鼻,丰厚的唇,都慢慢凝出形状来。这张脸,她曾在夜色中悄悄描摹过千百遍。 是她的夫君。 她问:“夫君,你为何冷待于我?是嫌弃我了吗?” 他的手在底下描绘着她身体的曲线,眉眼间写满了迷恋。闻言低头吻了吻她的眉梢,“你如此美,我怎会嫌弃你?” 梦到这里,蛇女骤然清醒。她茫然看了看四周,水潭周围的雾气更浓厚了些,金色的余晖透过树叶间的间隙,那一道道细细的光柱似是一枝枝小小的羽箭。 原来只是春/梦一场。 可蛇女却迷恋上了这样的梦境。往日里她只是每隔十日进山捕一次蛇,到了后来,竟到了三天入山一次的地步。 那瘴妖借着梦与蛇女行阴阳和合之道,它没有人的理性,行起事来毫不节制,也不知自身有毒,长久以往,必将害死蛇女。 蛇女得了雨露,虽然面色日益红润,里子却一日日糟烂了。等到蒙蚺发现之时,早就回天乏术。这夫妻不过做了三年,蛇女就成了一柸黄土。蒙蚺恨极,却因那瘴妖尚未成形,杀它不死,只好咬住牙,静待来日寻机报仇。 可不知为何,葬了蛇女之后,蒙蚺心中竟似去了一块大石,竟然生出了些许轻松之意。 后来他去了西域,拜入佛门,在人世间孤身一人又颠沛了百年,有一天猛然间醒悟过来,当初他何以那般冷待蛇女——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初他爱的那个人了。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大祭司的转世,他想要的,是当年那个常年穿着盖脚黑袍,用面纱遮面,在巫宫的袅袅香烟中,用筮草教他占卜的女人。那个女人长了一双冷艳的眼,偶然回首,微微一挑眼角,就能勾去他的魂魄。 只有那个女人才能让他全心膜拜,甘愿匍匐在她脚下,只为乞求一顾。她的转世,都不能如此挑动他的心弦。 他第二次找到大祭司的转世,是一位相貌丑陋,却地位尊崇的公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十万殄文,希望能够改命逆天。他找到了一些眉目,可当年大祭司的人皮做成的画卷却被人烧毁了。没了元身,他即便得到了十万殄文,将携带着大祭司记忆的三魂六魄从七窍海中引出来,这魂魄也无处容身。 这无疑是断绝了他最后的希望。可他不愿认命! 那时他手上已经得了菩提佛珠,有了那个看守佛灯的童子铺路,他在推演天数之时更为谨慎。 过去并非不可改变,然而那只推动事件改变的手,必须轻而无形。人是无法强行改变过去的,但是世上所有法则都有疏漏,天道也不例外。在推演天数的过程中,他捉到了一线契机。用看似不经意的手法轻轻拨动那线契机,就像偶然间投入湖心一枚石子,静待最终掀起轩然大波。 契机另一端所牵系的,就是当年那个将人皮画卷烧毁的人。 这个人,此刻就站在他面前。那一点波澜掀起的浪花比他想象中大太多了。蒙蚺微微笑着,等待泰山神给出答复。 他已经知道这个人皮画卷化成的仙灵身上有一道极厉害的封印,他打不开,只能寄希望于泰山神。而泰山神可借此夺回十万殄文。这是一桩一本万利的生意,他肯定,泰山神一定不会放过。 泰山神越过他,一步步走到萤石台上,举步而上,盯了钟乳石棺中三人一眼,那强大的威压立时将姳霄夫妇压得跪倒在地。他轻而易举地将荨娘抱出来,放在台上,抬起她的右臂,掀起她的衣袖,找到封印所在之处,用力压了一下,一道极为亮眼的金光立时从荨娘臂上弹射而出,映得满室煌煌,水潭中的琉璃碎片被这金光一激,嗖嗖破水而出,千万碎片拼凑在一起,将整个空间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 蒙蚺道:“任何力量,在佛珠当中都会折损一半。泰山君尽可放开手脚施展。” 嘉怡公主环视一圈,见自己好似站在一只绿色的笼子里,入眼尽是一片翡翠一般的绿,像是流动的湖水。她刚刚沉默了许久,耳边听着泰山神和蒙蚺来来去去,全是她听不懂的话,心中惶然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拉了下蒙蚺的衣袖,怯怯地问道:“大师,这……这是要做什么?” 蒙蚺温柔地看着她,安抚道:“你莫要怕,我不会害你。” 泰山神握住荨娘的手臂,试着往封印里输入一道灵力,才入了一寸,便遭到十分强烈的侵蚀。他心中暗惊,掌中灵力立刻狂泻而出,金色的符文旋飞于他与荨娘周身,像是蹁跹的蝴蝶。 荨娘只觉手臂上好似被人用刀剜掉一块肉,又立时往伤口上涂满了盐,疼到骨头缝里。她“啊呀”痛呼一声,缓缓转醒,下意识地握住男人的手,叫了一声“道长……” 泰山神在灵台穴外设下的壁障出现一丝强烈的波动。他心中冷笑一声,这个后生,当真是个情种。前头被他锁在识海深处那么久,都无法撼动他的神识半分,此刻听了这女子的唤,竟然冲散了他设下的第一层禁制。 可惜,他的神识既已觉醒,怎么可能再被这后生压制? 然而他终究不敢大意,见荨娘出声,立刻弹出一道符文,锁了她的喉舌,令她出不得声。荨娘用力地按住男人的手,疼得在地上打滚,冷汗很快浸湿了衣裳。 耳边吧嗒一声,像是开锁的声音。身上的疼痛稍缓了一瞬,再次归来,竟比上一轮更为汹涌猛烈。 又是一声开锁的声音,第八层封印打开。 第七层封印…… 第六层封印…… 一直到第五层封印时,荨娘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竟然冲破了泰山神的禁言咒,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呼喊。 那一刻,泰山君只觉灵台穴的外壁上忽然现出一丝裂纹,紧接着整个禁制像是脆弱的蛋壳一般分崩离析。一道神识冲进灵台穴,与他面面相对,他的身影倒映在对方眸中。一只眸子暗如黑夜,一只眸子亮如熔金。 太过吃惊,他忍不住脱口道:“烛龙眼!” 下一刻,他就被对方一掌打出灵台穴,还不待他整势归来,对方立刻追到眼前,双手握住他的臂膀,往相反的方向用力一扯!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本文中用到的设定是: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只是需要找到天道疏漏中的那一线契机,稍加推动,等待多米若骨牌效应最终引起的连锁变化。所以蒙蚺回到过去后只做了一件事——在重家附近的宅子里种了黄泉花去改变重韫本来的命运。而荨娘前头做的那个被烧的梦,可以说了上一世的事情了。 阿门,也许有点绕,但是涉及到时空的可能基本都有点费解。 原谅蠢作者一颗不甘躁动的野心。是的,我并不只是想写一个甜甜甜,打打怪,恋恋爱的故事。 啊,还是祝你们看文开心啊。今天发得早些,读者菌看完文早点睡呀。晚安~·~ 第148章 韶光好 “淬月!” 高台上的人一声大喝,躺在地上的剑嗡鸣几声,骤然飞起。 剑落入男人手中,银光一闪,人与剑,已然掠到蒙蚺跟前。蒙蚺迅速后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剑。他虽然难以相信,泰山神的那缕神识竟然如此不堪一击,然事已至此,由不得他不避退了。 蒙蚺将手上的琉璃瓶打开,挑出那条蚯蚓大小的小黑龙,拇指用力在它顶心一按,嵌入一枚琉璃碎片。重韫下一剑刺过来时,他便将黑龙对着剑尖丢过去。 那黑龙附在剑上,瞬间涨得有儿臂粗细,长长的身子蜷在剑上,长尾一卷,力道之大,竟然直接将剑从重韫手中夺出。 黑龙将剑丢进潭水中,长尾一甩,就变成一座黑色的小山,朝重韫所在的方向横冲而来。 重韫知这黑龙一身鳞甲有如精钢,便是昆仑淬月都难以伤它分毫,遂避其锋芒而走,飞身返回高台之上,抬手打散了姳霄夫妇上的禁制,抱起荨娘,往姳霄怀中一放,道:“你们先退,我即刻便来。” 姳霄杨鋆知道自己不是上古神龙的对手,也不坚持。可此方山洞已为蒙蚺的琉璃佛珠所罩,四方望出去都是翡翠绿的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他们随意选了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前飞了四五里,就碰到结界,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回首一望,重韫身前张开一面金色的符文网盾,正被黑龙逼得步步倒退。 身上的疼痛缓下去,荨娘悠悠转醒,借着姳霄的力气站起来,遥遥与黑龙对视了一眼,忽觉心口一麻,剩下的半颗心疼得好似叫人拿了千万根针线从中间对穿过去,再高高地吊起来。 这黑龙自称夷神,荨娘在回忆里见过他化为人的模样,与宁渊十分相像。虽然初见他时,他便与宁渊动了刀剑,荨娘却隐隐能感觉到,他和宁渊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这世上谁人都可能伤害宁渊,唯有他不会。 黑龙越来越近,荨娘终于看清楚了。黑龙的龙角之间,嵌着一块小小的琉璃,从琉璃上头,发出千万道无形的丝线,那些丝线贯穿了黑龙的身体,最后又全部汇于一股,源头就在蒙蚺手中。蒙蚺的手指动一下,黑龙便发起一轮攻击。 荨娘道:“道长!你不要和它打,它头上嵌着一片琉璃,把那片琉璃敲碎,那和尚就没办法控制它了!” 重韫又怎能没有看出此中玄机?只是这黑龙逼得紧,他一时之间,腾不出手脚来。而且佛珠之中诸多古怪,同样的咒文使出来,其威力竟然只剩平时三成不到。 杨鋆道:“道长独力难支,我去帮他。” 言罢,整个人化为一阵黑风掠了出去,像是一只大鹰,飞到极高之处,又疾速落下,单手勾住黑龙一只犄角,俯身探去,差一点就能碰到那枚琉璃碎片之时,那琉璃碎片忽地往皮肉间一缩,完全嵌入黑龙体内,被钢刀般的鳞片覆盖起来。 黑龙仰头长吟,声音钻进人耳里,化作小刀一般。荨娘和姳霄都忍不住捂住耳朵蹲下去,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又看了看远处的蒙蚺二人。 荨娘用嘴型抿出无声的五个字:“擒贼先擒王。” 姳霄会意,趁黑龙被重韫和杨鋆缠住,无暇□□之时,绕到它身后,猝然跃到蒙蚺身前,五指成爪,抓向蒙蚺面门要害。 蒙蚺抬手,指尖凝出一道佛光,画出一个驱魔常用的“卍”字符,轻推而出。那“卍”字符随着他这一推渐渐变大,仿若判官手底下的大印一般劈头盖下,字符上头流动的佛光十分精纯,像是融化的金子。 这一手佛门驱魔咒虽然简单,威力却不可小觑,字符压下来,带起阵阵狂风,姳霄的发被吹散了,在她身后狂舞,像是泼墨画上洒开的墨汁。 那“卍”字符压到跟前,她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直接将手穿了过去,佛光从她的手臂上淌过,烫出赤红色的伤痕。 她那五只利剑一般的指甲一直探到蒙蚺双眼前,这一番动作说来是长,发生之时,变化不过只在瞬息之间。蒙蚺不想避让,也不想被姳霄的长甲戳瞎双眼。他终于松开牵着嘉怡公主的那只手,将五只长甲拢在手中,用力地拗断了。 姳霄一击未成,却不再步步紧逼,她朝后翻了个身,飞快地退走了。 蒙蚺看见她嘴边那丝冷笑,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回身一看,嘉怡公主已经不在他身后了。就在刚刚他松开手的刹那,荨娘趁他全副心神都凝在姳霄与黑龙身上,冒险摸到他身后,将嘉怡公主截走了。 荨娘截了人,与姳霄配合着逃回重韫身后。蒙蚺失了先机,根本追不上她们。 他的脸上,那种胜券在握,意淡神闲的笑容消失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暂停了对黑龙的操控,阴沉沉道:“你若敢伤大祭司一分,我便捏破佛珠,叫你们永生永世流离于时间洪流之中!” 荨娘掐住嘉怡公主的脖颈,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掐了一会,觉得自己的杀气似乎不够重,便将嘉怡公主推到姳霄手中,道:“你来!” 姳霄剩下的五根长甲刷地一声张开,抵住嘉怡公主胸口,做出一个掏心的手势。 嘉怡公主眼中泪花团团打滚,吓得话也说不全了:“不……不要杀我……” 姳霄凑近她耳边,道:“你叫那和尚住手。” 嘉怡公主便望着蒙蚺,小声地,哀哀地喊:“大师……救我。” 荨娘道:“把佛珠打开,放我们出去!不然我就……姳霄就杀了这女人!” 蒙蚺闭上眼,沉默了一会,道:“好。” 荨娘又跑到重韫身边,指指黑龙头顶,道:“这黑龙被和尚以傀儡之术控制住了。道长你去把嵌在它身上的琉璃取下来,免得留有后患。” 重韫点点头,正准备动手,大黑龙忽然狂暴地甩了一下尾巴,小山一般的身子横过来,带起一阵飓风,几乎将地上站着的人都掀飞出去。 蒙蚺冷笑:“你若将我手上所有筹码都卸下,我焉能活命?” 即便他们以嘉怡公主的性命相要挟,他亦是不怕的。人他们想杀便杀吧,他既能找得到大祭司的第二世,自然也能找得到她的第三世,第四世……只要藏着十万殄文的人皮画卷尚存于人世,他日卷土重来,也未尝不可。 荨娘和姳霄护着嘉怡公主,一直退到佛珠的边缘,以免被黑龙所伤。 荨娘不明白,这和尚不是很看重嘉怡公主吗?怎么这会却又全然不顾她的安危? 那边剑光闪烁,昆仑淬月在黑龙身侧飞进飞出,与它身上鳞甲相碰,擦出无数火花,可是始终伤不得它分毫。更可怕的是,重韫若用殄文,黑龙便用相反的咒文将重韫的殄文拆解了。 重韫始终是凡体,斗得时间长了,手臂越来越沉,渐渐显出疲势。 黑龙一爪压到他剑上,压得重韫跪倒在地,可偏偏不能弃剑而去。若他此刻弃剑,龙爪压下来,不死也伤。 他觉得自己双臂沉得好似灌了铅,几乎要顶不住这泰山压顶般的力道了。 正当此时,忽听得荨娘喊道:“夷神!你得了我半颗心,答应替我救一个人,你还记得吗?” 黑龙的力道略微一松。 荨娘接着喊道:“现在这个人就在你面前,你要杀了他吗?你要食言吗?” 黑龙听了此言,尖鸣了一声,忽然撤爪,直飞而上,在佛珠顶上撞了一下,又撞了一下。 佛珠内部恰似地动山摇,只闻嗤嗤数声微响,佛珠顶上竟然现出数丝裂纹,那黑龙又撞了一下,裂纹所现之处破开一个小洞,一道天光落下来。 重韫立刻抓住荨娘的手,飞到佛珠顶部,趁黑龙停歇之时,将她推了出去,等姳霄夫妇并嘉怡公主也出了佛珠,他才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往脚下望,佛珠内部好似一个绿色深潭,黑龙似乎脱离了控制,在佛珠里横冲直撞,蒙蚺怕重韫等人又返身回来,抢修佛珠都来不及,根本无暇再顾及黑龙。 往前望,四周白茫茫一片,一脚踏出去,像是踩在云端一般。 嘉怡公主战战兢兢地问:“这是哪里?” 荨娘便去看重韫。虽然她早知重韫并非无所不能,可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是下意识地想要依赖他。 重韫摇摇头。 荨娘偏头想了一会,忽然想起自己那天将那条能够伸缩万丈的蚕丝留给小白了。她抬起手,勾了勾小指,等了片刻,忽见一条银色细丝自白雾中蹿出。她将那丝线捞在手中,回头嫣然一笑:“道长你不知道,我知道。” 嘚瑟完了,一挥手,十分豪迈道:“都跟着我走吧,可别跟丢了。” 重韫道:“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荨娘不肯:“我们先走了,你要怎么出去?这里根本辨不了方向。” 重韫低头,轻跺了一下左脚,一条银红光线蜿蜒而出。他微笑了下:“我跟着红线走。你走慢些,等我。” 他那句“等我”说得极轻,语气却又十分坚决。荨娘想了想,也只好同意了,只是再三嘱咐:“你别再进佛珠了。那个和尚邪气得很。” 重韫等这四人去得远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佛珠还差一点便能完全闭合。他御起昆仑淬月,人与剑化作一颗流星。 堪堪穿过缝隙之时,他反手一插,将剑卡在缝隙处,叫这佛珠无法封闭,自己朝下一跃,正落在黑龙头顶。 他抓住黑龙的犄角,双眸一闪,一双深褐色的眸子忽然变为玄金异色双眸。他抬手按住眸色幽黑的左眼,轻轻一抹,抹下一点黑色的光。 黑光飘起,像是一颗黑色的雨珠,落入黑龙左眼之中。黑龙的暴动慢慢平息下来。 重韫拍了拍黑龙头顶,像是问候暌违多年的老兄弟:“这颗烛龙眼,我借了这么多年,该是时候还你了。” 话说完,人就跳下去。 他的人倒着悬浮在半空,那蒙蚺来不及躲避,正被他一掌按在头顶,成了一根钉在地上的桩子,半分移动不得。 重韫按得他一寸寸跪下去,冷冷道:“我留你不得!” 语毕,掌中飘出一点黑雾,自蒙蚺头顶渗入,蒙蚺只觉气血倒涌,瞬间汇到头顶,全身生气在眨眼之间消泄殆尽。他连一个字都来不及说,整个人就迅速消瘪下去,化为一具干尸,最后这具干尸砰然一声,又崩为了齑粉。 粉尘在翡翠色的空间里散开,像是一阵风,一场雾,转眼就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黑龙静静地看着身下的一切,说:“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真狠。” 话是不好的,可说话的人语音里却带出一点笑。 头顶上的昆仑淬月爆出万丈白芒,将这翡翠色的琉璃壁垒寸寸粉碎。 身后风浪袭来,荨娘回首,只见无数琉璃碎片随风飘来,莹莹点点,像是掉进汴河里柳叶,那么鲜嫩的绿,这是属于春天的绿。 韶光好,人间已是四月春。 作者有话要说: 行文至此,《万年蟒》一卷结束。 今晚开启下一卷《临安春》,啊,美好的春天到了呢。 第七卷·临安春 第149章 太极洞 青城山上,沿着山路向上,开了满山的杜鹃花,姹紫嫣红,一片春意盎然。 沿着那曲折蜿蜒的山道,走上一群人来。为首的黄衣女子步履轻快,行若清风过境,嫩黄色的身影在灌木丛中时隐时现,仿若一只黄莺儿。 这只黄莺儿回头,便是抱怨,声音也和黄莺一般清脆好听:“禅殊道长,你们青城派闭关的地方为什么离宗门这般远,咱们从那头过来,已经翻过两个山头了吧?还没到哪?” 心中再多一句腹诽:什么破规矩,青城派境内,居然不许人御剑飞行,累得她也得跟着走路。 那日重韫说要断后,荨娘左等右等不见他来,正等不住了,才想要回去寻他,就见浓雾里跌出一个人来,道袍上下,全都是血。荨娘接住他,还没能问上一句:这究竟是怎么了?重韫就昏倒在她怀中。 荨娘只好请杨鋆帮忙将重韫带了回去,正值禅殊醒来。禅殊一见重韫伤势,又以神识入他识海试探了一下,便道,重韫肉体的伤还无大碍,只是心神受到重创,这才是要命之处。 他见荨娘急得不行,便道,此处离青城派中正近,若是荨娘不嫌弃,可带重韫上青城山,借其闭关之地太极洞闭关修养心神,想来以重韫之修为,闭关七日便可无碍了。 荨娘不知道入魔之人于心神究竟有何妨碍,姳霄勉强算得上比她更见多识广一些,闻言道:“青城派太极洞中刻满了道家密咒,确实是个闭关圣地。” 没了法子,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当日荨娘几人便直奔青城山,将重韫送进了太极洞。 今日正是重韫出关的日子,荨娘几人现在便是要去迎他出来的。 若不是禅殊说,青城派的列祖列宗都葬在这片山中,青城派的闭关之处太极洞乃是先辈们齐心协力所建,为示诚意与尊敬,从青城总观到太极洞这一段路途,一概必须步行,荨娘肯定早早把土地叫出来,直接让土地带自己缩地过去了。 不许让人飞,难道还不许让人钻地么? 只是荨娘顾忌着重韫好歹也是借了人家的地方养伤,多少得给人家几分薄面。 禅殊朝远方一指,笑了笑:“就快到了。” 荨娘虽然有了仙骨,现下已不是凡体,可她没用,生就一身娇贵的皮肉,受不得半点磋磨,走点儿路也能累坏了她那一双嫩比莲藕的脚。 小倭瓜见荨娘走到后来,越走越慢,仔细看了一眼她的脚,就发现她的脚背被磨红了。 小倭瓜便拉了拉小白的袖子,朝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好师侄,驼你师娘一程呗。 小白化人至今,算来已有十一载,跟在重韫身边,也学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中学得最好的一条,就是“男女授受不亲”了。他有点犹豫,虽说荨娘现在比他大了一辈儿,可怎么说也是个女的。 于是一个眼神回回去:不行呀,师父会骂的。 小倭瓜朝他耸了下鼻子:要是荨娘姐姐磨破了脚,爹爹心疼起来,才真会骂人呢。 小白将信将疑:真的吗? 小倭瓜用力地点了点头:真的,师叔教你的,什么时候错过? 小白思量片刻,落后众人几步,趁前头的人不注意,钻到边上的小树林里化出兽形,这才得得地跑到荨娘前头,垂下头颅,道:“师娘,我驼你走一段吧。” 一声“师娘”,叫得还有那么一点点别扭。 荨娘吃惊地“唔”了一声,抬手摸摸它颈后的毛,忽然想起那一年在黄草坡上结识了重韫与禅殊后,他们三人说定共同前往阆中城。去城里的一路上,重韫连个眼风儿也不曾给过她,倒对身旁的小毛驴诸般关怀亲热的,荨娘自诩美貌,何曾受过男子这样的冷待?这要是同为仙人,见惯了那些个超凡脱俗的仙子也便罢了,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竟然也敢全然当她不存在似的,真是气煞她也。 她这肚子里头存了不服气,心中便想作夭。走没两步就喊脚疼,说自己是个伤患,要优待,她要骑驴。可重韫呢,倒好,一句话将她堵了个半死:可是,小白也受伤了。 荨娘想到这儿,不由抿出一抹奸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真是风水轮流转”的得意感。既然徒弟要“孝敬”自己,作为长辈,她深以为,自己必须得笑纳呀。于是一振衣裙,就要从旁边爬上去。 谁知就在此时,忽然从斜拉里掀出一阵妖风,直接将她抬了一半的身子掀了下去,亏得禅殊在身后扶了她一把,否则必定要顺着倾斜的山道咕噜噜滚下去。 “谁啊?”她抬头扶了扶发髻,气愤道。 “我。” 诸人抬头看,只见树冠上虚立着一个青襦裙,红披帛的女子,手中骨刺在阳光下一闪,亮得跟狼崽子的獠牙似的。 念奴娇瞪着荨娘,冷冷道:“你居然敢骑他?!” 小白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过身,拿尾巴尖儿对着树上的人,故作冷漠道:“跟渤海龙王打完架了?” 念奴娇很是高冷地“唔”了一声。 这几日里,荨娘闲时和小倭瓜说话,早把小白那点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两只傻蛋妖都对彼此动了点心思,无奈实在不怎么开窍,叫她这旁观者看了,急得恨不得冲上去给这两只都套上大红衣裳,按住两只的头,叫他们双双对对,来个一拜高堂,好叫她过过长辈的瘾。 怪道说女人的天性就是当娘和当媒婆,此言不假,便是做了仙,也脱不了这凡俗本性。 不过荨娘这也就是想想,那念奴娇凶悍得很,不管荨娘现下打不打得过她,她都不想和这么一只野蛮不讲理的鱼妖动手。 这是她身为一个仙女应有的格调。 还多亏了重韫不曾对她讲过当年念奴娇偷走龙骨后阴差阳错害他被龙骨剑捅了七剑的事情,不然荨娘估计得重新考虑“动不动手”这回事。 这两只在路边相背两无言,荨娘可不想陪他们耗着,呵呵干笑两声之后,便拉住小倭瓜,快走几步跑远了,还不忘回头交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小白,别愣着,好好招待人家,别让人说咱们崂山不懂待客之道啊!”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太极洞外。禅殊提剑,在高大的青石洞门山画出一连串开门的咒言,最后往青铜门锁上拍上一张黄符,吧嗒一声,门锁应声而落。 禅殊用手接了,转过身,嘱咐道:“太极洞是青城派历代祖师共同的心血,此洞虽然看着其貌不扬,内里却大有乾坤。祖师爷们在洞中设下无数法阵,稍有不慎,极易迷失其中,你们一定要跟紧我。” 荨娘赶紧道:“这是自然。” 入了洞,果然如禅殊所说,变化玄妙,一些障眼法之精妙,叫荨娘这个仙人也瞧不出是幻影来。就这么一条甬道,说长不长,说弯儿也不多,竟叫他们陷在里头,绕了十七八回,也没能走出去。 小倭瓜不由怀疑起来:“喂,禅殊道长你莫不是不识路吧?” 禅殊回头微笑:“小道长这是不信任贫道了?” 禅殊是富家子弟出身,家中教养甚好,故而他平时的举止,虽然天生带了一股风流气,却始终叫人如沐春风。可现在这一笑,却不知怎地,竟叫小倭瓜觉出一丝邪气来。可待他眨了眨眼,再一瞧,一切又恢复如常了,倒似他先前瞧岔了一般。 他摸了摸后脑勺,嘟嚷了一句:“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呀?荨娘姐姐……荨娘姐姐?” 一抬头,只见眼前竖着一面石壁,已经到了尽头。一直走在前头带路的道士不见了,转身,后头同样竖着一面石壁,跟在他身后的荨娘也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最为要命的是,这两面石壁下发出笃笃的摩擦声,正从两端不断地朝中间推移过来。 小倭瓜此番出门根本没带什么法器,见了这情景,好歹稳住心神,没慌了手脚,只是闭上眼睛,默念道:一定是障眼法,且瞧我破了它! 心中“呔”了一声,倏地睁开眼,将一双水汪汪,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好似二郎神般威风凛凛,直瞪得双眼发酸,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两面石壁还是没有消失。 小倭瓜哀嚎一声:“娘诶,不是障眼法啊。” 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仅有的两张定身符,往两边石壁上各自贴了一张。贴完后,两面石壁也就停了一瞬,复又咯咯地移动起来,中间的空间有十步之距缩小为七步之距,又缩小为五步之距……到得后来,差点连身也转不开了。 小倭瓜这才惊觉大事不好,要糟。赶紧从袖子里摸出最后的杀手锏——小青。 小青被他丢到地上,化出龙形,长长的身子抻开,这才将两面石壁顶开了些。可惜这石壁不知是何材质所制,小青一尾巴抽下去,几有万钧之力,竟然也不能将石壁击碎。 另一边,荨娘也被困在了两方石壁当中,怎么都出不去。她这边的石壁虽然不至于将人挤成一张肉夹馍,可石壁下的缝隙不断地朝里头渗水,一转眼,就漫过了荨娘小腿,再过一会,这水已经漫到了她腰际。荨娘欲哭无泪,她虽是仙人,也能在水中长久闭气,可她,可她不会凫水呀! 那个天杀的禅殊,好好地带着路,怎么也能把她带到阴沟里去? 天杀的引路人此刻正孤身一人行走在狭窄的甬道间。他的步子很急,目光中积满了狂热的情绪。 到了,就要到了。 他等了这么多年,总算叫他等来了另一个机会。 太极洞中央之地,有一人筑小湖,湖心之处砌一水台,出水三尺余高,台面作出太极双鱼的形状。一个青衣道士盘腿坐在太极双鱼图中,双手交叠抵于腹中,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低垂着的头也不曾抬起来,好似睡着了一般。 禅殊,不,或者说是张祭酒快步通过与双鱼台连接的石桥,握剑的手隐隐颤抖着。 他站在重韫面前,抬起手,剑尖抵着重韫心口。 这一剑,分寸一定要拿捏得刚刚好,不能叫人立时死了,却也不能叫他还有反抗之力。唯有如此,他才能顺利取出三万殄文。 因为太过兴奋,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收住手上的颤抖,握紧了剑,胳膊微微用力,正欲将眼前人一剑穿心,忽觉剑尖一紧,剑身绷了一下,从中对折而断。 那青衣道士二指夹住断剑,缓缓抬起头来。 “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19217640菌(诶,没记错的话,是revolving菌的号么?)的地雷…… 是啦,接下来有你们想要的甜甜甜虐□□常是没错,但是剧情线上,杀害褚云子师父的坏人还没死呀,褚云子师父的魂魄也还没找到呀。还有,最重要的是,青帝大BOSS还没出来哪…… so,前路呀,依旧不是坦途呢。 第150章 镜两面 一把铁剑自重韫身后破水而出,带出一片银色水花。 重韫反手接了剑,左手同时一掌拍出,一片金色符文自他掌心旋飞而出,刚刚落到水上,四面湖水立即高高炸起,结成一圈有如铜墙铁壁的水墙。无数蝌蚪般的符文游走在水墙之中,将透明的湖水慢慢填满。 张祭酒疾退几步,直到在水墙上撞了一下,已退至无处可退之地。他才猛地将断剑朝小湖顶上的石壁抛去,铛啷一声,似是砸中了什么东西,将那物翻了过来。 他冷笑道:“崂山宗主真是装得一手好伤,我竟完全被你骗了过去。” 重韫完全不为所动,剑势毫不凝滞,带起的剑风飒飒有声,在张祭酒上下左右形成无数风旋,逼得他进退躲避不得。 这一剑,定要取他性命! 张祭酒说完上一句,又急急道:“跟我一起进来的荨娘和小倭瓜此刻只怕已经死在地道里的法阵下了。” 小湖上空忽然泄下一片金光,落在铁色的剑身上,带出一点冷光,重韫的侧脸映在剑刃上,留下半边锋利的起伏。 剑尖递到张祭酒身前,再不停顿,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长剑抽出,带出一片血花,有一点落在重韫眉心,晕开了点,像是一朵红色的花。 两道魂光从白衣道士身上逸出,朝头顶飘去。重韫凝神辨了一眼,纵身跃起,抓住其中一缕神魂,一掌拍下,将那缕神魂灌回原来的身体,袖中飘出数十道黄符,将那身体的口鼻耳眼尽数封住,以防魂魄再次离体。 虽然他下手杀人之时没有半分犹豫,可他想要的只有杀死他师父那贼人的性命。至于禅殊,他是无辜的,重韫逼出张祭酒的魂魄后,已准备好后手替他还阳。只要魂魄没进轮回道,都还不算彻底死了。 又捏了一串符文,化为锁链绕在禅殊身上,将离体的魂魄牢牢地锁在这具躯体内后,重韫才反身跃起,朝另一道魂魄追去。 这时他才分出心神来,看到湖心顶上那面方圆三尺的黄铜青夔镜。张祭酒的魂魄飞到铜镜边缘,一只脚已经迈到了镜子里。 他显然是想逃到那面镜子里避难,而那面镜子也只有神魂才可入内。 重韫连思考都不曾,当即将手移到眉心灵台穴处,就要将自己的元神抽出来。 寄身于昆仑淬月当中的金逐月面色大变,疾呼道:“这是道教三清尊的先天一炁镜,内中藏着一缕混沌之气,贸然进入,当心将性命折在里头!” 金逐月说话时,重韫已经元神离体,他朝后头望了一眼,道:“若是我身上的木符裂开,你就不要再管这里,自去解救荨娘他们。” 重韫身上挂着的木符可以感应到荨娘身上的无字铁符。重韫曾在那面无字铁符上刻下数十道护命符文,若是荨娘遭遇性命之忧,她身上的护命符文也无法护她周全,重韫身上的木符就会碎裂开来。 金逐月不同意:“要进去也该我进去——” 话未完,那两缕魂魄已经前脚挨着后脚钻入镜中。 镜中的空间有些出乎重韫意料,他已做好了面对龙潭虎穴的准备,却不想看到的却是一片辽远的青空,天空东边与地平线相交的地方,一轮红日正慢慢升起,而西边则挂着一轮冰盘似的月轮。 低头看,脚下是一片如镜的湖面,人在上头行走,像是踩在了透明的水晶上,一层水晶之隔的湖底,现出一片凡尘俗世里的热闹街市,人群挨挨挤挤,摩肩接踵,车水马龙,无数小贩推着小车沿路叫卖。 他能看到一切,却听不到半点声音。此间寂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重韫四顾,四方极目之处就是天地相交的那条线。这绝对空旷,绝对的寂寥看久了简直能把人逼疯。 重韫将目光收回来,又转回去看脚下的人间闹市。忽然,人流之中似是闪过了一道白色的身影,这身影便是化成灰,重韫也能认出来。可他明明是朝那身影离开的方向追过去的,却不知怎地,那身影竟离他越来越远,重韫急思欲停,脚下一空,整个人似是倒转了一圈。等站稳了再看,两道幻影般的人流与他错身而过,耳边能听到无数嘈杂的人声,吆喝声,叫卖声…… 他抬头看,头顶上是一片水晶般的结界,透过这层结界,他看到张祭酒正从他头顶上走过去。他心念一动,复又追了过去,才追出几十步,又是一阵目眩,再看时,他竟然又回到湖面上了。 如此反复几次之后,重韫终于领悟到,在这玄秘的镜中世界里,脚下这片像是水晶一般的湖面就是一面镜子。镜子的世界有两面,随时都可以翻转过来。而他的意念足以破坏此间的平衡。 可以看到,镜子另一面的那些人,应当都是一些幻影。而幻影是没有自己的意志的。但作为元神的重韫却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股强烈的杀意。而张祭酒也拥有极其强烈的逃生欲。 原本这个世界里镜子的两面都不存在生人的意志,现在为了保持平衡,势必要将这两道强行闯入的意志分隔在镜子两端。 也就是说,只要重韫还拥有自己的意志,他哪怕是在镜中耗上千年万年,也绝对捉不到张祭酒。除非,他能像游魂那样完全消去生前的意念,或者,打碎脚下这面镜子。 像游魂那样显然是做不到的,打碎脚下的镜子……重韫想着蹲下身,摸了摸凉如冰雪的镜面,天上的云朵飘过去,投下一片白色的影子,重韫忽然发现,这镜子上头月亮和太阳的影子竟然是交替出现的。 天上日月并出,这并不符合人间的规律,可镜中日月交替而出,却又符合了月升日落的规律。这是什么意思? 重韫心间忽然闪过了一点什么,他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能够抓住那真相了。 这时张祭酒又出现在那条闹市街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嘴角溢出一抹得意的笑,然后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迈开步子慢慢地从人丛中穿过。 那一刻,重韫心口忽然升起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这个妖道…… 他算定了自己在镜中拿不了他,若是自己退出镜外,毁了这先天一炁镜,只怕镜中封藏的混沌之气将流泻到人间,造成生灵涂炭的大难。他拿定了自己不会为了只顾报一己私仇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若是自己就此将先天一炁镜一直带在身边,他也打定了主意就这么一直躲在镜中避难。而他却要时时防备着这妖道从镜中跑出来暗算自己。 当真是好算计! 重韫想通了中间的关节,恨意更盛。张祭酒从长街的尽头缓步而来,离重韫所站的位置越来越近,还差三步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来,隔着这面镜子与重韫遥遥相望。 重韫咬紧了牙根,指尖悬绕的金色符文有如万流入海,骤然汇聚到一处,被他用力一抖,原本如鞭子般软塌塌的符文忽然发出锵然一声鸣响,化为了一把长剑。 脑中那点一直想不透的疑惑忽然如烟火般炸开,重韫心中陡然为之一清,没错!镜子两头的世界都是虚幻,然而镜上的影子却是真的! 此念才动,人已握着剑飞了出去,手起剑落,重韫双手握住剑柄,狠狠地插/进映出张祭酒身影的那片镜面上。 “咔——咯——” 脚底下的镜面上现出一道长长的裂纹,飞速地延伸出去,整个空间震动起来。重韫单膝跪下,稳住身形,手中长剑剑尖牢牢地钉住镜中那道人影。四周的镜面从最外围开始不断地粉碎开来,那些碎片落下去,很久很久,才从极深之处传回空洞的回响。它们像是掉到了世界的另一端去了。 重韫却仅仅只是垂下眼,冷冷地看着剑下钉住的那道影子,不断地扭曲,挣扎,直到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重韫双手松开站起来,插入镜中的长剑上金光一闪,陡然消解为万千蜉蝣般的金色光点,旋飞在重韫身周。此刻脚下的镜子只剩下不到三步见方的一小块还是完好的。镜子碎开的地方浮出灰茫茫的雾气,重韫立在上头,就像是站在一个仅容一人的孤岛上。 只要再往外迈出一步,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可是他的脸上此刻平静如同无波古井。他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昂首朝外踏出了第一步—— 右脚才踏出去,左脚也才抬了一半,他脚下那仅剩的,三步见方的容身之地也终于化为无数碎片,朝着底下不断地跌下去。 重韫抬起左脚,迈出。 明明是踩在雾气上头,可他的步伐之稳,身姿之正,简直就像他脚底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一般。 心中没有深渊的人,脚下也不会有深渊。 重韫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青空之上,金乌高悬,阳光映照着那片茫茫的水雾上头,折射出无数道七彩虹桥。 先天一炁镜外头,重韫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金逐月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张祭酒呢?” 重韫微微一笑,回手一收,撤掉水墙。 哗啦—— 金逐月注意看他眸色,讶然道:“你的心魔……” 重韫朝禅殊走过去,掀开他嘴上符咒,往他口中塞入一枚救心丹丸,又抓起他的手把了把脉,见脉象平稳,才放下心来。 “心中无惑,则心魔不生。”他轻缓地说道,毫不费力地将昏迷的禅殊扛上肩头。 出太极洞的路上,果然遇到了被困住的荨娘和小倭瓜。小倭瓜有小青护着,倒不至于如何狼狈,荨娘就惨了,被迫在水里泡了大半天,差点没皱成一把腌咸菜。 重韫捅了禅殊一剑,总不好叫青城派的人看见,只好把禅殊带到青城山下的客栈里养伤。在禅殊养伤的这几日里,重韫才和荨娘说了自己装伤诱敌之事。其实他本来对禅殊只是有所怀疑,并未确定张祭酒就寄身在他身上。只是从佛珠出来后,夷神忽然跟他说,他在昆仑山下的弱水中养伤这几年里,曾经几次见到青城派的道士在弱水边窥探。 本来一介凡人,并不会引起他多大注意。只是这个凡人特殊了些,一体双魂。 重韫听他描述完,终于确定张祭酒藏身在何人身上。 谁知荨娘不知真相还好,重韫对她说了以后,反而引她发了一通脾气,追着他一通又挠又咬,一番悍妇的泼态,叫正在吃饭的小倭瓜和小白二人瞧得目瞪口呆,手上的窝窝头掉地上了都没发觉。 “有你这样的吗?这样的大事都不跟我说!” “我还以为你真地受了重伤,白白担心了那么多天!” …… 重韫将她半推半抱,弄出门外,耳根涨得通红,低声打商量:“你多少给我留些面子……” 荨娘眼一瞪,又要骂,重韫见没了法子,只好捂着她的嘴把她拽远了,再用口将她那些不满都封回去。 时光有如白驹过隙,半月后,禅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重韫找了个机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对禅殊说了个明白,禅殊听完,久久无语,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师兄其实不是个大恶之人。” 语气里,十分惆怅,还有那么点哀伤。 重韫等人离开那日,只有李莼芳来相送。这次分别,李莼芳还是像上次那般死皮赖脸地要给各人献上一个离别的拥抱。重韫自有荨娘替他挡了,小倭瓜倒是乐得跟她抱一下,轮道小白时,河里忽然射出一柄骨刺,险些没将李莼芳捅个对穿。 念奴娇湿淋淋地跃上岸来,将小白拉到自己身后,冷冷道:“谁许你抱他的?” 李莼芳也是个爆脾气,少不得又打了一架,李莼芳技不如人,被打回地里去了。荨娘捂着嘴笑,拉了重韫一下,催他快走,省得待会李莼芳又要钻出来抱人。 这边闹腾腾地,终于散了。李莼芳从地里冒出来,在地上坐了一会,忽然感到有那么点孤单。这人来了又去,始终没有一个留下来呵。 她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心里嘀咕:一把年纪的人,还矫情什么呢,哎。 一转身,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如玉身影,她顿时眼睛一亮,口中喊了一声:“青城派的小道士,何时来的?” 走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李莼芳和他对视了一眼,只觉泰山般的无形威压覆顶而下,直压得她脊梁骨一弯,直直跪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4000+的大肥章,作者菌已经累成一条死狗了。是的,你们可以猜猜此刻的禅殊是谁,应该不难猜吧? 第151章 来人铃 小荷才露尖尖角,四月末,临安清河坊外来了一户新的人家。这户人家是一对面生的小夫妻,郎君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那娘子瞧着年纪就小得多了。不过郎君端方英朗,小娘子娇俏喜人,并肩站在一起,竟叫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半分去。 临安这边的风俗,遇上新邻迁居,四邻要准备些茶果糕点,差人送到新邻府上,以贺其乔迁新禧。 这日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荨娘刚把门上最后一张碧纱贴好,就听到大门外传来摇铃的声音。大门门额上挂着的铃铛是从玉清宫的山顶小院里带来的。铃铛里头刻了符咒,一遇外人上门便会自行响动,声音之响,能够一直传到内院。 重韫离开青城派后,先和荨娘回了一趟汴梁,将嘉怡公主护送回宫,又回了一趟六道灵台,交托了宗门事务,把崂山宗主之位传给了党参。起初党参坚持不受,枸杞更是觉得重韫是被荨娘迷了心窍,这才想要丢下他们不管。 枸杞是个直脾气,心中想什么,面上也掩不住,多说了几句,就将肚子里藏着的心里话吐露出来了。重韫闻言,难得地板起了一回脸。虽然他平日里也是端着脸的样子居多,可这一回,枸杞瞧出他是动了真气。 “枸杞,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师兄,便当对荨娘多些尊重。”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终于将一直憋在心中的话坦坦荡荡地宣诸于人前:“她是我的妻。” 枸杞闻言愣住了,过了一会,眼眶慢慢红了起来,他绷住腮帮子,咬了咬唇,有些孩子气地问了一句:“大师兄,你掌门也不做了,还要搬去临安,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要我们了?” 重韫又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临安是我家乡,此间诸事已了,我想回家看看。” 枸杞还待再说些什么,身后党参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捏了一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多大了?丢不丢人?闭嘴吧。” 枸杞猛地回过头,愤怒地瞪着哥哥。 党参不理他,上前一步,朝重韫行了个三拜大礼,郑重地从他手里接过了崂山掌门的印符——说是印符,却不过是一颗放了十一年的陈年水煮蛋。褚云子这个不靠谱的师父,吊儿郎当了一辈子,临到死前,还是不靠谱。这枚水煮蛋,就是他留下的“掌门信物”了。 党参将掌门信物袖了,一本正经地问重韫:“师兄走了,明心、元修怎么办?总不好叫他们换个师父。” 重韫一想也是。丁元修这个没什么定性的富家公子也便罢了,做不做道士,横竖都自有他的去处。小白本是妖,身边又跟着个骄悍的青鱼精,走到哪儿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只有明心,今年也才十岁,无父无母,怪孤苦可怜的。 自己既然收了他做徒弟,怎有半道撇下他的道理?重韫扪心自问,跟往日褚云子待自己的情分一比对,深深觉得,自己不能做个不负责任的师父。 于是便去探荨娘口风,问把明心一并带去江南如何? 谁知荨娘听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露出一抹怪模怪样的笑来:“道长,你要把‘小正经’也带上啊?” 重韫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明心年纪小,还离不得长辈教导。” 荨娘心中一直觉得明心简直就是年幼版的重韫,镇日里总爱扮出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荨娘闲时最爱逗他,每次看这小豆丁涨红了脸装相,或是羞得恨不得打洞钻进去,她都觉得有趣得紧。 荨娘对养孩子没什么概念,只觉得明心好玩,若是和他们住一块儿,日子必定不会无聊。两人就拍下板,将明心带上了。 这会子听见门外铃响,荨娘便跑进南书轩里,推开窗户往外一瞧,重韫和明心一人拿着个花锄,正在后园子里翻土种花,忙得满头大汗。 “有客人呢!”荨娘喊道,“我去开门啦!” 话喊完,急忙忙转身欲跑,重韫唤住她:“等等。” 放下花锄,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纸人,往空中一抛,轻轻送出一口气。那纸人趁势飘起,等落到地上时,就化为几个白裙红衫的婢女并两个蓝布衫,黑长裤的小厮。 他打了个响指,原本像石雕木塑般直僵僵站着的纸人齐齐转身,朝重韫深深一躬,齐声道:“主人。” 重韫挥手:“小厮去门前引客,婢女留在堂屋,准备茶水。” 荨娘失落地“啊”了一声,“那我做什么啊?” 明心忍不住抿着嘴笑了:“师娘,您是女主人,哪有女主人亲自去开大门的道理。您自然是坐在堂屋主座上,等着客人进来便是。” 重韫终归是不放心。荨娘对人间的习俗了解得并不多,他们此番回临安,并未惊动当地土地与河神,便是打算在此间长久居住下去。既然想融入市井里,少不得要和邻里间来往打交道。他略作思忖,回到卧室换过衣裳,同荨娘一起去了堂屋。 来人是隔壁府上的管家,递上拜帖送完礼,转述完主人家的祝词便走了。紧接着又来了几家送礼,这般一直从早上闹到了午时,人才渐渐少了。荨娘坐下来,揉了揉脸,嗔怪地瞧了重韫一眼。她笑了一早上,脸都要歪了。 重韫递过一盏杏仁茶,荨娘才喝了一口,门外那铃又响了,跟着纸人小厮进来的竟是二娘子。她叫人将礼物放在堂屋外头,盈盈步入室内。 荨娘站起来,忍了半天才胸口那团郁气咽下去,冷冷地问候了一句“二娘子别来无恙否”? 二娘子擎着盖碗,用盖子轻轻地撇了撇茶水,吹得冷了些,又放下了。许久,感叹似的问了一声:“三弟这次回来,可是打算长居?” 荨娘不等重韫回答,便抢道:“我们要住多久,又与你有什么干系了?” 二娘子瞧了她一眼,笑得十分和气:“你上次只留了一封书信便不告而别,我娘一直担心你未能找到亲戚投奔。今次我来之前,与娘说了,上次她救助过的那个小娘子,已经找到了她的未婚夫婿,两人成了亲后,前些日子搬到临安来了,正巧在重家隔壁。娘遣我先送上暖房贺礼,你若愿意,何不趁着回礼的时候去见见她老人家,也不枉她牵挂了你那么久。” 重韫放在桌边的手紧了一紧,又慢慢地张开了。原先潜藏在心底的那么一点气愤,不甘,好像忽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大香师的黄泉花,改变了他本该平稳富足的一生。可人这一生,本来就充满了诸多变数,焉能知晓他的人生在度过了少年期的平安顺遂之后不会遇上别的转折? 失去的东西已经追不回来了,可他还是得到了很多。 他轻轻一笑,在二娘子略带惊诧的眼神中替荨娘应下了登门回访之事。 二娘子走后,荨娘一张嘴儿嘟得老高,将自己的不满明晃晃地挂在上头:“这只狐妖真是讨厌!” 重韫摸摸她的头,只道:“她毕竟是我二哥的娘子,我娘也得她细心照顾了许多年。她待我,或许是不近情理的,待我家人,却还是真心的。” 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忽然忍不住大盛,转头调侃似地问了一句:“你还去找我二哥瞧病吗?” 荨娘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笑道:“重二哥肯定还要骂你。” 重韫的手往桌子中间爬了爬,尾指状似不经意地搭上她的尾指,勾住了,像是人间小孩赌咒发誓时拉勾勾那般。 “荨娘,你喜欢小孩子吗?” “唔?像小倭瓜和明心这样我就喜欢。” “女孩儿呢?” 荨娘仰起头,将茶盏里的杏仁倒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去,才道:“像我这样又好看又讨喜的我就喜欢。” 重韫勾住她的手指往自己那边扯了一下,深褐色的眸子盯住她:“像我这样的呢?” 荨娘支着下颌想了半晌,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一笑便收不住,整个身子像朵在风中乱颤的百合花。 “哈哈……道长,女孩要是长得和你一样,那得多‘英俊’呀,哈哈……” 重韫悻悻然地松开手,心里有点恨荨娘不解情趣,有时倒是能将他折磨死,偏在关键时刻又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了。他在荨娘的笑声中正襟危坐了一会,坐不下去了,只得匆匆说了声,我回去收拾花草,遁走了。 走到堂屋外,才发现明心扛着花锄在外头不知站了多久,听了里头多少私话。他脚下一顿,耳根微红,忍不住清咳一声以作掩饰。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回头练字的时候将这句话写上一百张大字。为师要查的。” 明心不语,小眼神古怪地往他脸上瞟。 五月中旬,他们终于和四邻通完拜帖,正式安居了下来。期间重老夫人也曾上门来看过荨娘,见了重韫,便拉住荨娘的手一个劲地夸她寻了个顶顶好的夫君。 养花钓鱼的日子哗啦啦就翻过去了,夏日的第一场暴雨猝然而至,那磅礴的雨势好似江河倒灌,天井里的水积得都能让鸭子凫水了。 重韫又带着明心一起偷闯地府涨见识去了,到了傍晚还未回来。今日只有荨娘一人在家。她正无聊地坐在南书轩里看雨逗牡丹,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大响,大门外的“来人铃”剧烈地响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日常过度一下。上章错别字太多,等我明天捉虫,现在太晚了,怕吵舍友睡觉。你们别太嫌弃我呀~·~ 好了,应该把虫都捉完了,心累累…… 第152章 父子隙 空气中弥漫着濛濛的雨汽,天儿已经暗了下来,这空寂寂的屋子里,一盏灯都不曾点着,因是新居,还未养出多少人气儿来,再加上透过雨幕传来的,一阵急似一阵的铃响,莫名叫人有些心惊肉跳。 荨娘心中紧张,一不小心就把牡丹的叶子拔掉了一片。 “啊呀。”她惊呼一声,心虚地把叶子丢进花盆里,拨了点土埋住了。牡丹是整个青帝宫最爱惜相貌的花精了,要叫她知道荨娘失手拔掉了她一片叶子,非把荨娘弄去做花肥不可。 墙上挂着的铁剑亮了一下,金逐月道:“来人铃响得这般厉害,只怕有怪,小道士回来之前你还是莫要出去了。” 荨娘掸了掸衣裳,好整以暇地从头发上摸下一只甲虫簪子,顶在大拇指上,轻轻往上一抛,那甲虫突然就活了过来,元宵一般大小的光点浮在半空中,萤萤的光线十分柔和。 荨娘转身,将昆仑淬月取下来拿在手中,弹指捏出一个结界,道:“在自己家门口能出什么事呀,且出去瞧瞧。小彩儿,前头带路。” 小彩儿钻进结界里,一路引着荨娘到了前门。荨娘站在大门的门檐下,朗声问道:“外头所来何人?” 一个细细的童音应道:“荨娘姐姐,是我!还有胖师叔,快让我们进去!” 这时天地间猛地亮了一下,一道老树根一般虬曲的闪电撕裂了天幕,紧接着便是两声沉闷的雷声,轱辘般从院子上空滚将过去,震得整座宅院都跟着颤了一下。 小倭瓜急促地拍着门,声音里夹了点哭音:“荨娘姐姐!” 荨娘一个激灵,赶紧上前打开门。开了门,便被外头的场景吓了一跳。何弥勒似是站不稳,半个身子都挨在门前的石鼓上。荨娘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个圆球似的胖子,那肚子胀得堪比十月怀胎的孕妇,可眼前这个何弥勒却痩得只能勉强称得上是富态了。 小倭瓜搀着何弥勒,脸上湿淋淋的一片,也不知是泪是雨。 荨娘半蹲了身子,胳膊穿过何弥勒腋下将他半架起来,急急唤道:“胖师叔?” 何弥勒咳了两声,呕出一口血来。他抬手抹去,道:“快……快进去!” 荨娘看向小倭瓜,想要问个明白:“这是……” “怎么啦”三个字还没出口,又是一道巨龙似的白电炸了下来,天上墨云翻涌,雨帘愈发密集。透过灰蒙蒙的雨幕抬头望去,只见涌动的云层中现出两只亮如明星的眼睛。一条银鳞巨龙自墨云中显露出巨大的头颅。那巨龙微微自云端伏下身来,强烈的风旋随着他的动作瞬间席卷了整个小院,花架上摆着的盆栽纷纷坠落,一时间砰砰砰的声音与来人铃急促的响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大战前夕激越的鼓点。 巨龙开口,明明是低沉嘶哑的声音,却拥有穿透耳膜的力量。 “小倭瓜,跟父王回去。” 小倭瓜抹开脸上的雨珠,昂然扬起头,喝道:“你打伤了胖师叔!我再也不和你回钱塘龙宫了!” 巨龙怒道:“胡闹!若不是这个道士想盗长生丹,为父怎会伤他?” 小倭瓜跨出一步,伶仃单薄的身影笔直地挺立在瓢泼大雨中:“谁稀罕什么长生丹?胖师叔从来没想过要偷你的东西,他只不过是想看一看究竟罢了!” “再说了,那东西本来就不是你的!胖师叔说,那是我师父的!” 一声闷雷滚过,钱塘君的声音低了下来,其中蕴藏着明显的威胁。 “你知不知道,取出长生丹后会发生什么?” 小倭瓜握紧双拳,低着头,双肩微颤,似是哭了。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大声喊道:“取出长生丹,小太子身上最后一缕生气也会散去,他的尸体会慢慢化为白骨!” 一连串质问爆了出来:“你说你是我爹,龙宫是我的家,龙宫里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你的夫人是我的娘亲!是你说的,我就是龙宫的小太子!你让我把龙宫当家,可你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吗?!” “我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当着我的面在笑,转过身却又恨不得我赶快离开钱塘,生怕你会把龙王之位传给我。所谓的娘亲,连一个笑容都不曾给过我。每年元宵,她都会带我去看小太子的尸体,摸着我的脸哭,喊我炳儿。可那根本不是我的名字!” “你说你是我爹!可是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吗?我害怕什么吗?你知道每年夏天我都会害苦夏之症吗?” 小倭瓜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住了,“可是……我都已经记住你喜欢什么了呀。你喜欢喝酒,越烈越好,最爱的酒是汴梁城里的羊羔儿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几乎天天酒不离手,唯有元宵这天,是滴酒不沾的。过年时临安人供奉五牲以祭江中之神,你只不爱羊肉,因为膻气重,有一年有户穷苦人家因为供不起五牲,只好拿来一篮风干栗子来凑数,你却喜爱得紧……” 他本来只是个被丢弃的孩子,若不是大师兄捡了他回去,只怕他早就冻死在汴梁街头了。他自小在山上长大,会喊的第一个词就是“大师兄”,长到了三岁,只知世上有师父,有师兄,却不知有父母,从血脉亲缘来算,当是这世间与他最亲厚之人。 四岁那年他和三师兄、四师兄下山,在集市中走丢了,一个人孤零零在街头流浪时,看见一对夫妇带着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在街边的小摊上,那孩子坐在妇人身边,妇人拿着汤匙,将面汤吹凉了,才送入他口中。动作之轻柔,似是怕烫坏了他。 那孩子吃了几口,就抱住母亲的腰身咯咯地笑,妇人弯下腰,柔声问他:“我儿,你笑什么?” 男孩乌溜溜的眼睛撇父亲一眼,捂着嘴,咯咯道:“爹爹吃面的声音好响,哗啦哗啦的……嘻嘻,好像咱家的猪……” 对面的男人拍下筷子,佯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伸出手揉了揉儿子胖乎乎的面颊,故意放粗了声道:“好小子,年纪小小,倒调侃起你老子来了,看我不揍你。” 男孩吐了吐舌头,浑然不怕:“爹爹揍我,阿娘揍爹爹。” “哎呦臭小子,这么精明也不知道是像谁……” “像爹爹,像阿娘。” “哈哈……” 高大的男人将男孩抱上肩头,一会把他抛得高高的,引得他一阵惊叫,一会又将双手抄在他腋下,荡秋千似的放他在半空中晃。那笑声等他们去得老远了,还似绕梁之音般在他耳边清晰地回响着。 小倭瓜从此才知道,原来世间每个孩子都是有爹爹和娘亲的。他本来也该有,只是找不到了。 他虽然总叫重韫爹爹,可他心里一直都是明白的。大师兄只能是大师兄,无论他怎么改换称呼,大师兄也不可能变成他的爹爹。 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在幻想,他的爹爹和阿娘会是什么模样呢?是像大师兄那般细致周到的人吗?他们为什么要丢弃他呢?是因为嫌弃他身上的病,觉得养不活吗? 他是期盼过的,所以钱塘君第一次自称是他爹时,他心中不是没有闪过一丝欢喜。钱塘君带他回钱塘龙宫,告诉他这个富丽堂皇的水晶宫就是他的家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从此能有一个家了。 可是…… 他们眼中看到的他,永远不是小倭瓜,而是小太子。他不喜欢珍珠床,硬邦邦的硌得人难受。钱塘君夫人却告诉他,小太子最喜欢的就是这张珍珠床。他也不喜欢在寝宫里点龙涎香,在床头放水母灯,可这些,全部都是小太子最爱的物什。 小倭瓜声音微微颤抖,他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嘶声道:“你想让我把你当爹爹,可是你真的把我当成儿子来看吗?” 良久,钱塘君低叹:“你助这道士盗取炳儿口中所含长生丹的事情我就不怪你了,你跟父王回去吧。” 小倭瓜梗直了脖子:“我不!钱塘不是我的家,我要和爹……大师兄在一起!” 小倭瓜已经在雨中淋了好一会了,荨娘怕他淋出病来,把何弥勒放到门槛上坐好后,就走到门外,张开结界将他罩进去。她抽出一张帕子替小倭瓜擦干了脸上的雨水,才慢慢地直起腰,站到他身前,道:“钱塘龙王,既然小倭瓜想念他师兄,你就让他在我们这暂住几日吧。横竖这里离钱塘也近,你要想来瞧他,随时都可以来。” 钱塘君冷冷道:“你让开,让小倭瓜自己来回话。” 荨娘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十一年过去了,小倭瓜的面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像是永远都是那个渴望着父母亲情而不得的孩子,时光厚他,将他永远定格在了小孩子的模样。可命运却薄他,叫他一出生便被父母抛弃了。 她的心里忽似被锋利的刀片割了一刀,伤口很浅,却疼得厉害。曾几何时,她不也是这般渴望着某种温情而不可得? 小倭瓜固执地站在荨娘身后,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荨娘的袖子。他的沉默,表明了他最终的姿态。 钱塘君道:“小倭瓜,你有错在先,父王已不再责怪于你,你不要再逼父王动怒。” 他说话间,天幕之上,数道树干般粗的白电从四方汇聚而来,一时间,雨急风猛。 荨娘将昆仑淬月横在身前:“钱塘君,你莫以为道长不在便可以欺负女人孩子了!本仙子可不怕你!” 钱塘君怒喝一声:“小倭瓜,你回不回去?!” 小倭瓜尖声应道:“不回去——” 四方闪电交汇在一起,化成一只巨大的龙形,从天上扑了下来! 荨娘举剑迎上,昆仑淬月在她手中化为一片银色光幕,迅速蔓延开来,将整座宅院笼罩起来。电龙撞上光幕的瞬间,又顺着光幕游下,像是条条银鱼自天际跌进了水里,飞速地游进宅院当中。一时间整个天井里电光乱闪,凡是有水之处都落不得脚。 一簇电流爬向了动弹不得的何弥勒,眼见着就要顺着水迹爬到他身上,忽有道道金光自天上落下,那金光穿透了银色的光罩,落进天井的积水里,立时化作无数金鳞小鱼,将水中游走的电流吞噬干净。 一道干净的嗓音响起:“钱塘君久不登门,未曾想一登门便是这么大的架势。贫道惶恐。”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在写第二更,生无可恋JPG…… 鉴于本文也渐渐走向了尾声,我终于可以抽出功夫来大修第一卷的内容。唔,大修之后剧情主线不会有多大改动,主要是在埋线方面再作调整。等到这个月底我将第一卷全部大修完毕之后,再一次性放上来替换章节。有兴趣的读者菌到时可以再倒回去看第一卷。到时我会在作者有话说里通知你们哒~·~ 大修后的章节会在标题上注明的。 第153章 续命草 夏日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挨过一夜风雨,隔日又是一片晴好。天井里的水早就顺着排水道流走了,青石地面被太阳一晒,只剩下坑坑洼洼的水渍。 昨夜钱塘君带来的一阵暴雨,现下已看不出多少痕迹。重韫和钱塘君后来将战场转到了江面上,钱塘君不敌,被重韫打退了。临走前,放言要重韫三日内将小倭瓜送回去,否则还要卷土重来。 重韫只当他放了个屁,道:“小倭瓜想回去时,贫道自会送他回去,不劳你大驾。” 一场风波过去,满院劫后余生。荨娘和小倭瓜并明心三人收拾了许久,才将一地残花碎片收拾干净。 此刻荨娘和小倭瓜坐在天井中的秋千上,明心捡了张梨花墩子坐在秋千旁,一大两小,正在剥莲子。应伤患胖师叔的要求——他要喝莲子煲猪腰。跟钱塘君动手时,他被对方一枪打在了后腰上,腰子受了伤,自然得以形补形。这可是男人的根本。 男人的根本?荨娘听得懵懵懂懂的。 重韫见师叔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而荨娘则巴巴地等自己给个解释,忍不住俊脸微红,从桌上的点心盒里抓了一把糕点堵上了何弥勒的嘴。 何弥勒嚼巴嚼巴,艰难地咽了下去:“给点茶呀,想噎死老道儿不成?” 重韫替他看过伤,上了药,似是有话要和何弥勒商谈,便将荨娘支了出去。 这一谈,就足足谈了三刻钟才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荨娘他们也在说话。 荨娘问:“小倭瓜,你昨天说的长生丹,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倭瓜剥莲子的动作一顿,闷闷道:“胖师叔说,是师父的内丹。” 荨娘和明心都瞪大了眼睛:“你师父(师祖他)怎么会有内丹?” 瞧瞧,不光是荨娘,便是明心这样才接触道门奥妙不久的小道士都知道,这世上,人有一口阳气,鬼有一口阴气,仙有一根仙骨,而内丹,则是妖才有的。 可荨娘,从来没有瞧出褚云子不是人……啊呸,是妖啊。 小倭瓜接着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从来都不知道师父他……” 他揉了下眼睛,揉去眼中的酸涩,“胖师叔说,我师父他,是半人半妖。和杨太师叔祖同辈的,还有个惊艳绝才的前辈,姓褚,虽然不像杨太师叔祖和金太师叔祖那样名扬天下,可这位褚前辈,一身捉妖本领十分强悍,在当时那样妖孽横生的乱世里,捉了无数妖,救了无数人命。可是后来褚前辈动了凡心,跟一凡间女子结为了夫妻,自请还俗了,所以崂山的门派典籍里就缺了这位前辈的小传。” “可惜这位前辈杀了太多妖,得罪了许多妖族,脱离门派之后,就遭到妖族的报复。他纵然厉害,却只有双拳,怎能敌得过四手?后来他们中了暗算,褚前辈的妻子受了重伤,生命垂危。褚前辈为救爱妻性命,就带妻子前往昆仑山,想等西王母开启瑶园时进到里头寻一株仙草为妻子续命。” “可他在昆仑山下等了三年,都没等到瑶园开放。他只能一边进山采集珍贵的草药为妻子续命,一边无能为力地看着她的身体日渐衰弱下去。有一日,他又进山采药,失足跌到冰崖下,却叫他发现了一株七叶续命草。他欣喜若狂,当下便要去摘那草。谁知他从崖上摔下之时,碰巧划破了手,他的血液渗进雪地里,叫那株七叶续命草吸收了,千年修为一朝得明,化生出了灵智,成了精。” “那株七叶续命草见褚前辈要采她,立刻从雪地里拔根而起,跑了。褚前辈在大雪山里追了她七日,才又追到了她。七叶续命草见躲不过了,只好道,你要救人,我可以给你一片叶子,只求你莫要伤我性命。” “褚前辈见它本性纯善,也不忍伤它。取了它一片草叶之后,又凑了半碗精血补它元气。可是他的妻子彼时已经药石无灵了,七叶续命草只为她续了三个月的命。褚前辈十分伤心,自此长居于妻子亡逝之地。他居住的地方偏僻,方圆十里内见不到几处人烟。那草妖初成精,也学人害怕起寂寞来,便时常与褚前辈为伍。” “她日日跟在褚前辈身边,不知不觉动了情,有一日趁褚前辈喝醉了,便化作他妻子的样子,与褚前辈做了一些荒唐事。褚前辈醒来后十分生气,就把她赶走了。又过了许多年,不知是谁传出昆仑山上有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的消息,一时间天下修道之人纷纷汇聚到昆仑山下,人人都想找到那株仙草。” “人的贪欲真是可怕。那一年,大雪山里死了无数人。褚前辈虽然把草妖赶走了,心里却还是担心她的安危的。他为了保护她,与一干道法高强的道人力战,身受重伤,草妖带着他跳进弱水里,藏了整整一年,外头那些人不敢进弱水,这才慢慢散去了。” “可是褚前辈的伤已经伤了根本,就算能够出去寻医救治,也活不了多久了。草妖十分伤心。有一天,她偷偷潜到山下给褚前辈打了一壶烈酒,褚前辈平日里都是前杯不醉的,可那天却没喝几口就醉死过去了。等到他醒来后,世上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草妖却不见了,他身上的伤却奇迹般全好了。” “他发疯了般在雪山里寻找草妖,可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他在弱水边上的石头缝里发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身边跟着一只母羊,每每他一哭,那只母羊就会喂他吃奶,因此他才活了下来。褚前辈把孩子抱起来,从襁褓里摸出了一只缺了口的破陶碗。” “这只陶碗,是他当年放血助草妖修补元气时顺手给她的。天下陶碗千千万,这一只,他却绝对不会认错。因为这只碗,是当年他妻子还能下床走动时,他们一起做的。碗底就刻着他们俩的名字。” “褚前辈把碗底掀过来,忽然发现碗底除了他和妻子的名字外,还多了两个字。刻字的人应该不怎么会写字,笔画歪歪扭扭好似虫爬,他看了许久,终于认出那两个字是,六叶。” “草妖曾经向褚前辈求过名字,褚前辈当时喝醉了,就笑着胡乱对她说道:你既然只剩下六片叶子了,不如就叫六叶吧。” 荨娘轻轻捂住嘴,眼眶已经红了,“那个孩子,是……” 小倭瓜点点头:“是的,我师父,就是那个草妖和褚前辈的孩子。褚前辈怎么也不相信草妖死了,他将我师父送到崂山后,就天南地北地去寻草妖。他说自己救她,不是为了欠她这个人情的,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难道也要丢给他吗?天下间怎么可以有这样心狠的母亲?” 明心已经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年纪小,情绪也就格外敏感些。 “……草妖是不是,已经……?” 他终究是不忍心说出那个“死”字的。 “胖师叔说,我师父因为是半人半妖,长得也比人慢。胖师叔进崂山那年,我师父都已经五十岁了,可看着却还是个三岁的小娃娃。这些事,他本来也只是听长辈们轻描淡写地提过,直到那一年,我师父遭遇第一个雷劫,他才终于见到了传说中褚前辈。” “因为我师父是违反天道的人妖之子,所以劫雷浩大,堪比登仙之劫。褚前辈匆匆赶回来,就是为他化劫的。可是九天劫雷的威势,又怎么是一个凡人道士拦得住的?褚前辈是舍了自己的性命,才把我师父救下来的。” “他临死前,对我师父说,你要是以后见了六叶,就对,就对她说,我不是故意把她赶走的,人妖不能相恋,我是怕,我是怕……害了她呐。” “要知道最后还是会害了她,我就,我就……” 明心“哇”地一声哭将出来,又生生将哭声收住了,压低声音,颤颤地问:“就……怎样?” 小倭瓜眼睛一眨,硕大的泪珠落下来:“胖师叔说他也不知道,因为褚前辈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去了。” “我师父因为是半妖,所以到了三百岁,都还显得十分年轻。可是有一年他去了一次江南,回去以后,突然须发皆白,一下子苍老了三/四十岁,修为也倒退了很多。也就是他没了妖丹的那一年,爹爹被他带上了崂山。” 话讲到此处,荨娘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是隐约知道些二娘子和褚云子还有洞庭君那段往事的。初时她还有些奇怪,按理说,像褚云子那般性格不羁的人,又怎么会被什么门规束缚,面对感情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他不是不喜欢。若是未动心,又怎会在多年以后那般拼尽全力地帮二娘子掩盖罪行?他只是因为太喜欢了,所以才不得不远离二娘子。他是妖,他不想重蹈父亲的后辙。可他却像不到,最后二娘子竟然变成了妖,嫁给了一个凡人。 她也曾经奇怪,按说钱塘君那般的性格,怎么可能在爱子死后而未迁怒重家?现在想来,应当是褚云子用自己的内丹和他做了一笔交易,要钱塘君将仇恨止步于重韫的“死亡”。褚云子是七叶续命草的孩子,他的内丹要保得小太子一口生气长存,令他的尸体永远鲜活有如从前,想来应当是不难的。 他们三个因为这个故事各自抹泪时,忽听得槅扇轻响,重韫轻轻地带上了门,目光落在地上,盯着一片水影看了许久。 “荨娘……” 荨娘应了一声,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你说。” “我师父的魂魄,不在张祭酒手里,我进地府找了许多次,也未见他进轮回。”他的目光空落落的,现出一点迷茫,一点无助和哀伤,他抬起头,求助一般望向荨娘:“你说,我师父的魂魄,会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没用的我又写哭了…… 第154章 黄道吉日 三天后,钱塘君果然如言而至。他化成人间寻常中年男子的打扮,带了十几个水族,一大早便来敲门。重韫不愿与他闹僵,也不愿让这么一大群人站在外头引人注目,只好打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 钱塘君进门后,带着一群人径往小倭瓜所在的屋子。小倭瓜不愿见他,任他在站在门外哄了好久就是不肯开门。 时间一长,钱塘君的脸色便不那么好了。他强忍着怒气,压低声音道:“父王已经盖往不咎了,你还要怎样?莫非要父王朝你磕头认错?咱们父子两,究竟是谁有错在先?” 小倭瓜拉开门,低垂着头,闷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去动小太子口中的长生丹。” 他说着跪下来,朝钱塘君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钱塘君请回吧。” 小倭瓜和何弥勒擅动长生丹,乃是为了寻找褚云子的魂魄。 青海一战中,褚云子的魂魄不知飘向了何方,重韫几番入地府寻找,都未能找到,连想送他进轮回道都没法做到。何弥勒听闻师兄的死讯后,心中大恸,后来得知褚云子魂魄不知归于何处,他便开始四处云游,寻找起师兄的魂魄来。 那一日又至临安,他忽然想起褚云子正是带重韫上崂山的那一年失了内丹,将这前后一联系,他决定入钱塘龙宫一探究竟,如果褚云子的内丹真的在钱塘龙宫的话,他的魂魄死后很可能飘回来附在内丹上。 正巧小倭瓜也在龙宫里。他在龙宫住了多年,曾经听闻小太子的尸体口中含着一颗长生丹,可保一口生气多年不散。 小倭瓜便带何弥勒潜入小太子的停尸之地,掰开小太子的嘴巴一瞧,那颗长生丹果然就是褚云子的内丹,何弥勒心中焦急着看看褚云子的魂魄有没有附在上头,这一分心,两人俱没发现钱塘君的到来。何弥勒还未能将内丹取出来,就被钱塘君一杆烈焰红缨枪狠狠地敲在了背上。 钱塘君被小倭瓜气得没了法子,一怒之下,将随行水族捧着的一干吃食和精巧玩意儿都砸了个粉碎。 对钱塘君而言,那一刻只怕是他有生以来最憋屈的一刻了——杀子之仇就在眼前,却因为儿子转世与其关系密切而不得动手;自责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到幼子的转世,父子之间却怎么都隔着一层,无法像真正的血亲那般亲近。 回钱塘江的一路上,钱塘君忍了又忍,若不是自知现已不是重韫的对手,只怕立时就冲回去报仇了。 他怒气冲冲地回了龙宫,抽出长/枪将沿路的珊瑚摆设敲得稀烂,弄得整座龙宫一时间人人自危,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丝儿。他一路“行凶”到主殿,忽然听闻大殿之中笙歌笑语,显是有客。 钱塘君微微一愣,夫人并未提及今日有客前来啊? 他收敛了杀气,跨入殿中,只见大殿中央,一白衣道人背对着他,长身而立,夫人站在他身边,正与他说着什么。 “夫人,这位是……” 白衣道人转过身,钱塘君只觉一股骇人的威势,似洪涛巨浪般迎头打来,他的双膝一软,险没跪倒下去。所幸那人瞬间便收回了威压,淡淡一笑,单手一抬,凌空将钱塘君扶正了。 他抬掌之时,一点金光自他掌心闪过,钱塘君凝神看了一眼,只见他掌心处凝着一枚仙印,是九瓣莲。 这世间资历最老的一辈神仙是开天辟地的盘古和抟土造人的女娲,此为创/世之神。之后便是上古龙族和帝子一脉。帝子一脉皆为上古神裔九瓣莲遗族,神力乃天生,不是修炼所得,年纪长成之后,身上自会现出九瓣莲仙印。 数万载悠悠岁月过去,上古神裔大部分不是陷入沉睡,就是兵解了,烛龙神也为了封印混沌之境而牺牲。故而天上神仙,能有九瓣莲仙印者,现今唯剩二人,帝子和其兄弟,青帝。 帝君下降于世,天上地下必有一场大乱。 这位下凡的帝君,是帝子,还是青帝? 钱塘君不过是地上一小小河神尔,他心中充满迷惑,还有一丝骇然。这样一尊大神驾临钱塘龙宫,所为何来? 钱塘君怀揣着一份不安的心情,在下首坐了。他斟了一杯酒,强作镇定地敬了白衣道人一杯,道:“小王眼拙,心中甚为惶恐。多年不曾上天一睹仙君风采,竟连仙君的身份也猜不出来了。” 白衣道人笑着将酒饮了:“本君司掌天下草木枯荣兴衰。” 原来是青帝。钱塘君心中暗道。听闻青帝是个百事不管的闲散上神,怎么会下凡来?而且凡是上仙,非历劫不可下凡,这位帝君…… 他若是瞒着帝子偷偷下凡的,他……莫非是想像六千年前的泰山君一样,再和帝子争一争九重天上那头一把交椅吗? 钱塘君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青帝含笑望过去:“钱塘君,你的酒洒了。” 钱塘君低头一看,壶嘴果然没有对准杯子,方才的酒液都倾在桌上了。 “吾方才听闻钱塘君有一幼子,为歹人所害,还未长成便夭折了。钱塘君多方寻找,现今又找到了他的转世。只是世间的人,一世一个模样,便是躯壳里住着的是同一道魂魄,却也不是同一个人了。” 钱塘君听了这话,只觉口中的酒苦得叫人难以下咽。二十年前小太子未遇难前,他迷上了东海一个蚌女,因此和夫人感情失和,连带着对唯一的嫡子也漠不关心。钱塘的小龙族身上都带着他的一片龙鳞,遇难之时吹响鳞片便能得长辈救助。 可小太子遇害那晚,他人在东海,与那蚌女饮了酒,在那温褥软帐之中颠鸾倒凤,那片龙鳞响了许久,他都没有听见。等他醒来,才发现身上对应的龙鳞现出裂纹,小太子已然魂归幽冥了。 他本是个暴脾气,虽说这些年已经收敛了很多,要不是因为心头压着对幼子的,这一份沉甸甸的愧疚,他又怎么三番两次地对小倭瓜的要求做出让步? 只是父子间这道无形的缝隙,终是如鲠在喉般令他不悦了许久。 他沉默着,连着给自己灌了一壶酒,才听上座之人徐徐道:“令子生气尚存,转世也在,要想复活他,并非难事。” 钱塘君猛地抬起头来。人死了就是死了,轮回一世,遭遇不同,同一个魂魄,也必然不似前一世那般了。而这世上所谓的还阳,也不过是趁人魂魄刚刚离体,躯体还未死全时进行急救罢了。死而复生,是天道运行中的大忌。便是帝子本人,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可钱塘君看着对方宁静得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慢慢地,竟有一腔热血满溢出来。 死而复生,不是不可为,而是不能为。可他青帝,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座上的男人缓缓地站起来,修长的身形仿若一面笔直而险峻的孤崖,凌然世外,俾睨天下。 “七月半,地府鬼门大开,便是你子复活之日。” “七月半,鬼门开,大鬼小鬼爬出来。天黑了,夜深了,街上空空没人了。胆小的人呀咿,你可千万别把那好奇心儿起。身后呼唤莫答应,夜半敲门莫要理,要不然,一准儿被勾了魂儿去!” 明日便是七月半了,荨娘今早一起来,便听见外头巷道里跑过一群玩闹的孩童,一面念唱着自己瞎编的狗屁不通的歌谣儿,一面一阵风似呼啦啦跑过去。她听了觉得怪有意思,便伸了个懒腰,也学那些孩童念唱起来。唱到半途,一侧头,正瞥见重韫捧着个托盘站在花廊下,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因着明天便是中元节了,她今日特特起了个大早,不曾想重韫竟和她一样早。 她自来到临安后,与重韫一直都是分房而居的。她也曾忿忿地质问过他:人间的夫妻都是睡一张床的,哪有像咱们这样的?原以为来了临安后可以更亲近些,却不想反倒更生疏了似的。 她捉住重韫手,可怜兮兮地放到脸上磨蹭,一双泪眼,亮莹莹的。 “道长,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重韫却拿出一张黄纸,上头用朱砂画出八卦六爻,密密麻麻的宫位运算叫她看得眼也花,人也傻了。她呆愣愣地看着那纸,问:“这是……” 重韫道:“我在汴梁时便推算过了,四月之后,还有两个黄道吉日,是这一年中最适合嫁娶的。虽然成亲之礼不过是个形式,但缺了,总归是个遗憾。” 他将黄纸往荨娘的方向轻轻一推,手指指住最底下的两行小字,道:“八月十七和十月初九。两个日子,你挑一个吧。” 荨娘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青壳蟹,被放到蒸笼里头,一张粉脸慢慢红透了,热腾腾的好似烧着了一般。 “呐,”她垂下眼,莫名地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怎么叫我来选呀?” 眼角微抬,斜睨了重韫一眼,“你的意思呢?” 重韫轻咳了两声,别开眼,手指移过去,指住一个日期。荨娘一瞧,却是十月初九。薄怒顿从心底起,忍不住在重韫臂上掐了一把。 她下手毫不留情,重韫被她掐得微微皱起了眉,嘴角却勾出一抹笑,有一点点坏。那笑一瞬即逝,他的手指继续往上移了一点,定住了。 “我觉得,这个日子甚好。” 荨娘这才满意了:“我也觉得早点好。” 可惜定好了良辰吉日,分房却还得继续。荨娘郁闷极了,有时竟觉得有些好笑。这人间夫妻分房,按捺不住的多半是男子,到了他们这,竟完全倒过来了。而且重韫还有意将他们的屋子隔得极远,像是避嫌似的。 她也琢磨不透,有一回气急了,就逼问了重韫两句,重韫红着耳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若非如此,只怕熬不住。” 既然熬不住,又何必自苦?男人真是奇怪,不不,应该是她家的男人比较奇怪。荨娘心道,很快又有些小得意起来。 七月的天,总是亮得早些。荨娘立在晨光里,白皙的面庞好似新出炉的豆腐花,嫩得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她高举着双臂,将懒腰伸完,伸展的双臂拉长了她的身体,显得腰肢愈发纤细。她将双手交握在头顶,就着这个拉伸的姿势转过身,偏着脑袋,笑吟吟地问了一句:“道长,你是特意来寻我的?” 重韫将手上的托盘举了举:“你不是说明天放的河灯要自己做?” 作者有话要说: 一对急着结婚却不知危险正在悄悄逼近的小夫妻……咦,阿门…… 11/22上来留个消息。作者菌本周五要去考科一了,加上论文修改,会比较忙,故此今晚,以及周四晚均不更。欠你们的两更周末找时间补给你们。也就是说,只要这周末我不是忙得实在没办法或者卡文,两天都会有双更哦~·~ ### ps:不知道有没有读者菌是从我一开始更文时就追的更新,如果有的话(玉你别插话),可能知道这篇文我由于个人原因曾经断更过将近四个月,回来填坑后,我重新修订了大纲,以至于现在自己再倒回去看第一卷开头,觉得并不满意,因此之前就萌生了修文的想法,一直到近日,构思完毕,我才决定动手。当然修文后并不会影响后文阅读,不过第一章会有全新的内容,建议你们到时再看一下第一章就行。MUA,爱你们~·~ 第155章 放河灯 河灯的底是木板,做成小船的形状,船身用青色的油纸折成。荨娘第一次折纸船,新奇得很。 她跟着重韫的步骤,叠出一只无篷的小船,扭头一看,小倭瓜和明心折出的纸船两头尖尖,上头各自探出一个小小的船篷来,她又喜新厌旧,转头缠着小倭瓜教她折这种船。 船折到一半,重韫在边上说道:“荨娘,明日鬼门大开,我还想再入地府一趟。” 荨娘才想说,我跟你一起吧。忽然想起上一次进地府,被鬼差追赶的事情。她约莫能够猜到青帝和地府是有勾结的。这些日子以来,重韫也慢慢地将自己的猜测与她说了。他说,青帝之所以那样对她,可能是因为宁渊在她身上封印了十万殄文——这一点,已经从大香师和泰山君的残魂那里得到验证。只是重韫并没有宁渊的记忆,关于十万殄文的传说也只有“逆转阴阳”之类的言论,他们实际上并不清楚十万殄文究竟是何物。 荨娘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我没有宁渊的记忆”时,不由感到有些好笑。遂问他:“宁渊不就是你,你不就是宁渊吗?” 重韫捉住她的手用力地捏了一下。 “不许再提宁渊!” 荨娘偏着脑袋,将脸凑到他跟前,盯着他笑,揶揄道:“道长,我好像闻到了醋的味道。还是山西的老陈醋呢,可酸可酸了。” 重韫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按进自己的胸膛,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来气了,才放开她,他垂下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他的唇,轻轻擦过她的眉角。 “荨娘,我不喜欢听你提起他。就像小倭瓜不喜欢听钱塘君提起小太子一样,你明白吗?” 荨娘心弦一颤。一种明白却又不明白的感觉漫上心头。 同一个灵魂,不同的经历和记忆,造就的却是不同的人。就好像大祭司之于蒙蚺,嘉怡公主之于大香师一样。 她拥有的这份记忆,却是重韫缺失的。便是她这个因为部分封印解开后而再次拾捡起这些记忆的人,对那段记忆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更何况是重韫呢? 这世间有多少人久别重逢之后还能够熟稔如故?更何况是转世? 荨娘将额头贴在重韫肩上,想起重韫上次问自己“宁渊和我,你选谁”,她觉得自己应该给重韫一个令他心安的答复。 “道长,”因为需要斟酌字词,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我没想起宁渊时,就喜欢你。想起宁渊以后,我还是喜欢你。我想和你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重韫忽然问了一句:“要是以后遇到青帝怎么办?” 荨娘的身体僵住了。 青帝。 她想,自己或许真地不是个容易心狠的人。他那样对她,抽了她的仙骨,引九重劫雷要她性命,可现在再想想,她好像也没有多恨他了。明明刚从画中醒来时,她还一心想着回九重天上问个明白,她甚至还想过撞响天钟,到帝子跟前告御状。 可现在,她却只想呆在人间,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拼个鱼死网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得到自己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了。 重韫却将她那片刻的沉默误解成是害怕。他抚摩她的头发,良久,吐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会找到他的。” 七月十五的临安,却不像那些孩童歌谣里唱的那样冷清。临安多水,因而城中各处水塘、河流旁边都早早站满了放河灯的人。重韫早几日便在寺庙的放生池旁订了个位置,陪荨娘放完河灯之后,小倭瓜便带明心各处逛去了。荨娘本来也想随小倭瓜他们一起,却不想竟在庙里遇上了重老夫人一行。 因着重韫的关系,荨娘有意要与重老夫人亲近,便留下来陪重老夫人说话。 二娘子像是防着荨娘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荨娘和重老夫人逛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时间过得很快,不多时已至戌时末,再过一会儿,便是亥时。亥时一到,鬼门大开。鬼门初开之时,黄泉水汽还未漫出,黄泉道上雾气还没那么浓厚,正是最适宜进去的时刻。 重韫找了个借口,先行遁去了,留下荨娘继续陪重老夫人看“目连救母”的戏。 荨娘嘴甜,长得娇俏可爱,格外得老太太喜欢。重老夫人见荨娘一连回头望重韫离去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心里只道这是小夫妻感情好,连片刻也舍不得分开。 她拉住荨娘的手,打趣道:“莫要再望了,再望下去,可要成望夫石了。你不要怕,若是待会你家相公没有准时来接,你就跟老婆子我一起回家,一准儿急死他。” 荨娘默默往嘴里塞了颗核桃,低下头,只做出一个娇羞的模样来。心中却腹诽道:道长急不急,我可不清楚。不过我要真跟了您回家,只怕他就要夜半穿墙了。 台上的戏咿咿呀呀演个没完,荨娘对看戏兴致缺缺,只是重老夫人乐在其中,她只好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吃喝上头。她很快便吃光了手边的干果,糖渍的果子吃多了,便有些渴,她将手背到身后的小高几上摸了摸,她记得刚刚庙里的知客僧刚刚上来换过茶水。 这一摸,没摸着,却有一只茶盏从天而降,落进她手心里。荨娘扭头一看,险些叫出来:“禅殊!” 好在这些日子来她也渐渐开始熟悉起此间的风俗,知道女子跟外男不应走得太近,恐引人闲话。 荨娘悄悄看了重老夫人一眼,见她没注意,便起身离座,与禅殊并肩走到戏棚外头,直到听不清那些笙鼓唢呐的响声了,才停下来。 故人重逢,自然是件喜事。 “你怎么会到临安来呢?” “我外祖家在这边,再过些时日,便是外祖七十大寿,我是来贺寿的。” 禅殊手里捧着一盏河灯,他们便往放生池边走。因着前头放河灯的人实在太多,东边的池面上挨挨挤挤的全是河灯,禅殊手里这一盏小小的莲花灯竟然无处下脚。 他们只好往西边走。西边的池岸上密密地植了一排柳树,挂在树上的灯笼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那一段路便显得格外黑暗。 他们小心地摸到池边,将莲花灯放入河中,便在池边寻了块石头坐下,看那莲花灯一连在原地打了三个转儿,才慢慢地漂出去。 荨娘扬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望着璀璨的星空,忽然想起她曾经和宁渊相约在天河边相见的日子来。那时九重天上的星星也是这么亮,天河的水静静地流淌,平缓的水面像是一席藏蓝色的缎子。星星的影子落在上头,她抓起一片石片,丢过去,将那影子打散了。 于是她又想起黄草坡的星空,大雨之后,夜空如同洗过一般,星光也格外清亮。后来……天就亮了,禅殊从坡下走上来,肩膀上蹲着一只花尾公鸡…… 荨娘想到这儿,不由侧过脸笑了:“禅殊,你的小花呢?怎么没带着?” 禅殊捡起一根柳枝拨弄水面,“那是故人送的。故人已去,还带在身边,也不过是徒惹伤心。” 哦,是了,荨娘想起来。在张员外府上,禅殊曾经说过,小花是师兄送他防身用的。想来这个师兄,便是张祭酒了吧。 “对不起。” 禅殊站起来,背对着荨娘,道:“你不必道歉。以命偿命,是他应得的。” 池面上起了风,莲花灯没漂出多远,又漂了回来,挨着池岸。荨娘见了,便朝池边走了两步,蹲下去,想把那盏莲花灯拨出去。却不想目光落在花心上时,上头插着的那张红笺忽然叫她愣住了。 那上头,分明写着她的名字。 重韫跟她说过,中元节放河灯是为了替已逝之人祈福,因此会在上头写上已逝之人的姓名。荨娘今天放了两盏河灯,上头就写了贺天和褚云子的名字。可她分明还没死呢,禅殊怎么在河灯上头写她的名字呢? 她本想开口问一问,却莫名觉察到了危险。 禅殊站着,她蹲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忽然跟她跌下锁仙台时看到的那双眼睛重叠起来。冰冷的,探究的,唯独少了心软和怜悯。 从心底,发出的颤抖一点一点地席卷了整个身体。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镇定的,可心中的惊恐和对方施放出来的威压慢慢瓦解了她的理智,将她击得溃不成军。 “帝君……帝君大人。” “嗯。”对方回应她,用一种听起来十分慈爱的语气,“傻孩子,人间的确是个好地方。可这地方再好,终归不属于你,不是吗?” 他伸出手,“来,跟吾回家。” 同一时刻,穿过临安城的河流里忽然卷出一条大浪,像是一只凶恶的鱼,张开血盆大口将站在桥上看河灯的两个孩子卷了进去。那浪一砸到水面上,立时化作一条大蛇,沉到河床底部,长长的身躯一摆,瞬行千里,只一瞬,两个孩子都消失在河水里。 二娘子刚刚从知客僧处亲自讨了热的茶水往回走,忽见长廊两旁风声大起,一点烈焰红芒从远处疾射而来。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手中托盘坠落在地。 哗啦。 盏碎茶倾。 千里之外的汴梁城里,大理寺少卿重钧刚刚吹熄了床头的油灯,将手中书卷放下,拉起被子准备就寝,他房中养着的一尾红鲤忽从缸中跃出,化作一个红衣女子,悄无声息地逼到了床榻边。 从窗棂里漏进的月光晃亮了她手中的利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已经大修完毕。今晚全部替换。别的可以不看,建议你们倒回去看看新修出来的第一章《撞天钟》,里头有个新埋的伏笔。 第156章 忤逆 红衣女手中的刀高高举起,还没能落下去,身后一根骨刺抵上了她的背心。 念奴娇手中骨刺往前送了三分。 “小红鲤,别逼我杀戮同族。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吧。” 红衣女子犹豫了一会,将那片形如弯月的红鳞薄刀收回袖内,朝边上迈开一步,转身,低头瞧了一眼,才发现整个地板上都贴满了火符,刚刚那一刀,她要是刺下去了,只怕落刀之际就会被烧成灰烬。 念奴娇骨刺上移,定在她眉心。 “说,为何杀人!?” 临安。 那点红芒落到庙宇上空,二娘子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杆红缨枪,因来势迅猛,枪头的红缨上带起一圈火焰。 她仓惶后退,多年不曾动用过的妖力在掌心汇聚起来,一掌击出,一串幽绿狐火自她掌心升腾而起,好似一条长长的藤蔓,延展出去,勾住了枪身。 长`枪的另一端慢慢显露出一身银色的铠甲。钱塘君握住枪杆的手臂猛力朝前一贯,长`枪`刺入二娘子肩膀,将她钉在柱子上。 二娘子咬住下唇,忍着不叫唤出身。她的身后陡然生出了七只狐尾,朝钱塘君狠狠地抽了过去。钱塘君右手后撤,左手攥住其中一条狐尾,猛力一甩。 砰然一声大响,二娘子撞断了长廊边的矮栏,躺在一堆碎木当中,双手在身子底下撑了一下,又无力地摔了回去。 长廊的入口处,脚步声急乱。 重二郎站在一盏灯笼下,灯光下,他的脸庞落于半明半暗之中,紧抿着的双唇和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神情恍惚,像是丢了魂一般。天地万物,此刻俱不在他眼内,他只能看见地上躺着的女人。 一条红色的小溪流,从那边淌过来,流到他鞋边。 二娘子朝他大喊:“走啊!相公你快走!” 钱塘君冷笑:“走?你们一个两个,都别想活!” 言罢一脚将二娘子踏在地下,提起长`枪,一`枪扎进一条狐尾内,生生将那条狐尾扯了下来。这狐妖抽了他儿龙筋,若不叫她也尝尝他儿死前的痛苦,未免也太便宜了她。 钱塘君还欲故伎重施,重二郎已朝他撞了过来。本来普通凡人的力气,是撞不倒他的。可重二郎这一撞完全是豁出命的架势,他抱住烈焰枪的枪杆,拼命朝自己那方扯了过去。 钱塘君右手一跳,枪身震了一下,便将重二郎挑飞出去。重二郎在长廊外头的结界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即顺着结界滑落。 谁知这时结界上却伸出一只手来接住了重二郎,紧跟着那双手的主人踏了进来。 来人一身黑衣,眸色如同点漆,站在黑暗里,几乎与夜色溶为一体。 钱塘君长`枪指地,喝问:“你是何人?” 黑衣人遥遥探出一指,凌空抵住了钱塘君的烈焰枪。 “北海域外,夷神。” 挂在长廊入口的红灯笼摇晃了两下,扑地熄灭了。被结界罩住的长廊,彻底陷入了黑暗当中。 放生池边。 池里的河灯被风吹过来,围靠在西池岸边,像是众星拱月一般,围住了池岸边上的两个人。原本萤萤一点烛火,烛光并不盛,此刻上百盏河灯聚于一处,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岸边垂柳,和柳树下站着的人。 白衣道士身姿修长,烛光映在他脸上,柔化了他脸部的棱角。他伸出手,握住了荨娘的手腕。 这只手那么冷,像是在冰水里泡了许久才拿出来,冻得荨娘不由打了个寒战。 荨娘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只手。掌心周围和指腹处长了一层薄薄的茧,干燥而温暖。在汴梁度过的那个冬天,她曾经和那双手的主人共卧一榻,半夜里,她总喜欢偷偷爬起来,把自己塞进他怀里,让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身,他的手掌贴在她腹间。那感觉就像抱住了一个大火炉,即便不盖被子,浑身也是暖烘烘的。 到了这一刻,荨娘终于知道自己有多么贪恋那份温暖。这种贪恋,令她萌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甩开青帝的手,猛地后退一步,一线银丝自她袖间激射而出,直奔青帝眉间神台穴。拿住此处,便可不战而胜。 荨娘以为自己动手的速度已经够快了,然而这点小伎俩落在青帝眼中,不过是鲁班门前的弄斧之技。蚕丝堪堪触碰到青帝眉间肌肤便无法再进分毫。 “荨娘,你要杀吾?” 青帝抬手勾住那截蚕丝,像是拨弦一般轻轻弹动一下,微笑叹息:“弑杀上位仙君,是要上锁仙台的。” 荨娘见一击未成,身子迅速后撤,飞身蹿入云端之中。她聚集水汽,凝成一朵行云,人跳上去,便望清河坊外的宅院逃去。 青帝背着双手,始终似闲庭信步一般牢牢跟在她身后三尺之处。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开解她:“荨娘,跟吾回去。吾只在你身上取一物,绝不伤你性命。” 荨娘怎么可能信他?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泄了气势,被青帝追上。重韫此刻只怕已经进了黄泉道,荨娘不敢进黄泉道里找他。她身上的魂光万里无一,在地府中行走极为打眼。那地藏王在冥榜上下了明令要捉捕她,她去地府无异于是羊入虎口。 荨娘已经看到他们的宅子了。她朝身后望了一眼,青帝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荨娘一咬牙,一狠心,捏散行云跳将下去,正落在天井里。一着地,她便扯开嗓子尖唤了一声“胖师叔”,人跑到门前,将门上嵌着的八卦镜反了一面,露出刻着祝融神像的那一面。 在临安定居下来以后,重韫便在宅子里布下了无数奇门八卦阵,其中嵌套着两个大杀阵,是用来防御大妖魔的。不久前他才和荨娘细细讲过这些杀阵的启动之法,谁成想竟然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何弥勒受伤之后便一直幽居家中养伤,今日和荨娘他们一道儿早早地放了河灯,就说自己老了,不耐烦跟着他们一起耍,故此提前回了家中。他明面上是这么说,其实是想起褚云子,便想趁无人之时回去和褚云子的牌位喝喝酒,避开小辈,说些私话。 他正在安放褚云子牌位的屋子里和牌位对饮,就听到荨娘一声尖叫。他心头一跳,赶紧抄起菜刀跑出来。 离火阵已经开启,所有的地面和院墙上都透出一层红色的光。一阵阵无形的炎浪腾起,周遭的景物霎时扭曲起来,院中所有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枯下去。 何弥勒跑到天井里,站到荨娘身边,喘气道:“荨小娘子,吓死你道爷我了。咋啦?” 荨娘紧紧地盯住西面的院墙,何弥勒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一个年轻道士无声无息地立在墙头,那张脸看起来倒有几分眼熟。 荨娘握紧双拳,挺直了腰背,道:“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跟你走的!” 何弥勒还闹不清楚情况,“怎么了究竟?” 荨娘低声道:“胖师叔,此人要杀我。” 青帝眼神一闪,往外踏出一步,一阵炎浪掀起,逼得他不得不将迈出的那只脚收回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怪异之感。当年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仙女,现如今竟然也敢如此忤逆他了。她以为一个小小的离火阵就能拦得住自己? 他心中呵笑一声,低垂的长袖间,缓缓爬出一截青藤。他握住青藤,猛力一甩,青藤倏地伸长,化作千千万万条朝四面八方飞散出去,破开炎浪,直接钉入院墙和青石地板里。 荨娘和何弥勒左躲右闪,躲避如同利箭一般射下来的青藤。何弥勒想要砍断青藤,荨娘赶紧拦住他:“别!越砍越多,砍不得!” 何弥勒气得半死:“这人谁?重韫那小子呢?” 荨娘拉着何弥勒退进堂屋里,将墙上的山水条幅翻转过来,露出两条栩栩如生的龙,两龙龙目之处一片空白,却是缺了一双眼睛。 荨娘爬到椅子上,咬破手指,用鲜血给两条龙画上了眼睛,大喝一声“起”!两条龙脱画而出,带出一阵沉闷的轰雷声,荨娘朝外头一指:“去”!两龙便游出堂屋,朝青帝扑了过去。 那些青藤本来已经快要越过堂屋的门槛,估计是那两条龙缠住了青帝的手脚,青帝一时脱不开身,那些青藤的行动才慢了下来。 荨娘轻呼出一口气,拈起袖子往额头上擦了一把,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惊出了一头冷汗,精神一松懈下来,险些要立不住。何弥勒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又问了一遍,荨娘才哑着声音道:“道长进地府了。外头的人是青帝。” 何弥勒瞪着眼,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差了:“青帝?!” 来头这么大? 荨娘拿起腰间的无字铁符,用力地敲了三下,道:“道长说,天亮之前他就会回来。胖师叔,守住三个时辰就够了。” 二人歇了一口气,何弥勒就搬出朱砂和符笔在地上画起火符,以期能够挡住外头的青藤。过了一会,外头劈了几声雷,白光阵阵,落下一阵暴雨,院子里林立着的青藤吸足了雨水,越发鼓胀起来,只闻得砰砰之声不断响起,所有的青石板都被撑裂开来,院墙上也裂开了无数道细缝。 龙吟之声渐渐低下去,荨娘焦急不已。她知道这种程度根本拦不住青帝,可再怎么样,总要撑到道长回来。 何弥勒画好了火符,还没退回来,匍匐在门外的青藤陡然蹿进门内,门槛处的火符燃起大火,立时将青藤烧着了。然而大火并没有拦住这些青藤。燃着熊熊大火的青藤爬进来,堂屋里很快就着了火。 何弥勒跌脚不已,这回真是自己挖坑自己埋了。两人只好从堂屋后头朝后院退,一路退到东书轩,慌乱中,荨娘忽然想起那把一直被重韫封存起来的匕首,贺天的哥哥曾经以为那是六道戮的仿品,可万一,它真的是六道戮呢? 荨娘从书架上找到那把匕首,冲到屋外,朝飞蹿而来的青藤狠狠斩了下去,被斩中的青藤立时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了。荨娘精神一震,越战越勇,不知斩断了多少青藤,忽然,她瞧见身前的地上斜斜伸出一道窈窕的影子。 她霍然转身。 “牡丹!” 粉衣女子斜倚在窗边,一脚踩住何弥勒胸口,长长的两条水袖缠在何弥勒脖子上,越收越紧。 牡丹启唇,声如耳语,“你是要自己出去见帝君大人,还是要我杀了他呢?” 何弥勒被勒得翻出眼白,满脸涨红,手却还在地上胡乱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他的那把旧菜刀,何弥勒紧紧握住了刀柄,朝踩在他胸口上那只脚削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在写第二更,然而觉得十二点前恐怕很难写完了。宿舍今天太吵,码字时简直要抓狂。答应你们的双更我只能尽力而为了。要是12点了还没发第二更,你们就不要等了,早点睡,明早起来看吧。 爱你们~·~ 第157章 生魂道 牡丹脚尖微抬,踹中何弥勒腕间要穴。何弥勒立时就握不住刀。牡丹捏了个定身诀将他定住,目光锁住荨娘,又问了一遍:“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 荨娘还想拖延一下,希望引得牡丹分神,趁机偷袭,却不想一股泰山般的威势自身后袭来,压得她双膝一软,忍不住跪倒下去。局限在这一院中的大雨终于歇了,可外头的狂风却依旧不曾停下。蓦地,一条白电,像是巨龙的爪子一般抓破了夜空,几道惊雷落下来,砸在院子里,炸出一个深坑。 荨娘艰难地回过头,青帝就站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在她手腕上一捏,她的手指松开,六道戮就落进他手中。 牡丹面色微变,道:“帝君大人,您千万不可解开身上的封印,上界一旦觉察,立时便会降下九重劫雷。您在人间用不得全力,届时必为其所掣肘。” 青帝点头,掐住荨娘后颈,如同捉猫似地将她拉起来,道:“吾知道。” 他看了地上的何弥勒一眼,吩咐牡丹:“此人无用,送他进轮回吧。” 荨娘闻言剧烈地挣扎起来:“不要!不可以!擅杀凡人也是重罪!” 青帝的声音冷冷的:“想要他活命就老老实实跟吾离开此地。” 她本来是可以不在意何弥勒死活的,就像二娘子一样,只要在乎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就好了。可荨娘在人间待的时间越长,对重韫周遭一切事物的眷念也就越深。那一年钱塘君驱南潮北上,她尚且能够狠得下心来不回崂山,可现今的她,却是做不到了。 爱屋及乌,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因为喜欢着那个人,在乎着那个人,所以也就连带着在乎起与他有关的一切。 荨娘终于完全放弃了抵抗:“放了他,我和你们走。” 青帝带着她走出东书轩时,外头雷电依旧,一道接着一道炸下来,只是没能落到青帝身上,就被一道无形的壁障反弹出去,落在屋顶上,很快就着起火来。 荨娘扭过头看了一眼,见火势蔓延出去,赶紧央求道:“这四周都是民居,要是火势蔓延,肯定会烧到周邻房屋,能不能设个结界,把雷火局拘在此处?” 这话说得她心口一阵阵疼。她好不容易才和道长有个家,还没养出多少人气来,就要被雷火烧成一片灰烬了。 “还有,”她看了牡丹一眼,“你把胖师叔的定身咒解开了没有?” 话说完,身后远远传来何弥勒的呼喊:“荨小娘子——” 青帝一掀袖袍,落下一道结界,将何弥勒困在宅院之中。 荨娘只觉好似周围景色好似流水般急速倒退,眼前不由一花,再看时,他们已经站在一条水汽弥漫的通道上,前方黑漆漆的,好似没有尽头一般。 荨娘当即便认出来了,这是黄泉道。青帝带自己进地府做甚? 这一路走过去,牡丹和青帝俱不言语,黄泉道上安静得可以听见针落的声音。荨娘前途未卜,心中又是慌乱,又是害怕,双手五指由于紧张,竟然忍不住痉挛起来。她努力将手指抻直了,轻轻呼出一口气,去寻牡丹说话,好叫自己不再那么紧张。 “道长给你浇了弱水,你怎么还能化形?” 牡丹斜瞟了她一眼,道:“这可还要多谢你那日怕我枯死了,给我施了些花肥。” 说到“花肥”二字,牡丹禁不住咬紧了牙根。她是那么好洁的一个女仙,荨娘居然敢给她施那种秽物! 荨娘听了她的回答,心中的焦虑被突然冒出头来的乐子减轻了些。前些天她看牡丹的叶子全都黄了,心中担心她枯死了,便去临安城的花坊里打听如何亡羊补牢,有个花匠就给她一包肥料,说带回去每日往花盆中洒上一些,好好照料几日就能活转过来。荨娘打开纸包嗅了一鼻子,险些没吐出来。 这花肥,也太臭了一些。 唉,牡丹往时在天上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盯住她要抓她的小辫子,踩她的脚,也就是她好心,居然还怕把这株坏牡丹养死了。 荨娘想起她给牡丹洒花肥时牡丹抖得那个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可笑过之后,两边嘴角又拉下去了。如此说来,倒是她助了牡丹一臂之力,反过来坑了自己一把。天下能有几人比她倒霉?早知道就让这株臭牡丹自生自灭了。 在黄泉道里走了许久,荨娘忽然听见哗哗的流水声,终于到了黄泉边上了。顺着黄泉再往下走,就能到地府的西门。 青帝停下脚步,弯腰掬起一捧黄泉水洒在脸上,黄泉自他额头缓慢流下,禅殊的那张脸忽然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明明什么都没变,可看在荨娘眼里,那张脸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了。 那个人的脸,她在天上看了数千年,已经深入骨髓,刻到了记忆深处。还未看见这张脸时,荨娘尚且能够冷静思考,可看到这张脸的那一刻,荨娘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没有放下。 从她成为人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对这个人抱有非同寻常的孺慕之情,青帝要杀她,就好像凡世间的父母要杀自己的孩子一般,大概没有一个孩子遇上这样的事会不感伤心的。 她化形之时便是少女模样,可心智却如同幼子,半分人情世故也不懂,只知道遵守天性而为,如此一来自然得罪了许多女仙,青帝宫的女仙好拉帮结派,很快她就被孤立起来。而那个给她赐了名,让她留下来的仙君却又不能时常得见。她在夜里常常哭,心中觉得这天上的一切十分冷漠可怕。 她的心智在这样的摸爬滚打中磕磕绊绊地成长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得了帝君大人的青眼,成为帝君身边炙手可热的掌灯仙婢。那段时日虽然自由自在,也没人再敢随意欺压于她,她时不时还能跑到西王母那儿找织女,或者是去南天门外找贺天喝酒聊天,可她心中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快活。 青帝对她很好,可那种好,就像浮在河面上的一层薄冰,看着结实,其实一踩上去就碎了——这种好,不过是习惯使然,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因为把这个人放在了心尖尖上,所以情难自禁的自然流露”。织女对她好,贺天也对她好,可这些好,无论如何都隔着一层。 落入人间,遇到了重韫,经过这么些波折,荨娘才终于明白,为何她的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她想要的好,只是那一份独一无二的,给了你,就不能再给别人的好。 地府的西门已经能看得出大概的轮廓了,荨娘心中那点逃跑的心思又蠢动起来。虽然她知道多半不会成功,可就是按捺不住。她不想死,也不想再离开道长,一刻都不想。 她正东张西望时,青帝忽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朝前头一带,地府的大门缓缓打开,她只觉得里头好似藏了一张血盆大口,用力地将他们吸了进去。 砰—— 身后的门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黑石铺就,道路左右两边每隔几步就挑出一根竿子,上头挂着一盏白色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人名,什么“张三”、“李四”、“王五”,每盏灯笼上头的名字都不一样,这一眼望过去,道路没有尽头,灯笼也多得数不胜数。 青帝牵着她的手,像是带着她漫步在临安街头一般,缓声道:“地府每新收一个亡魂,就会在这条‘生魂道’上挂上一盏灯笼,写上那人在凡间的名字。等那人喝了孟婆汤,跳进轮回道,再把灯笼取下来。” “你看。”他忽然指住一盏灯笼。 荨娘看过去,待看清灯笼上头的字,只觉轰地一声,脑中一片空白。那上头,竟然写着“重韫”二字! 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禁不住急促地喘了起来,身子一软,几乎要倒下去。 青帝托着她的胳膊扶住她,见她一张脸儿白得如同墙灰一般,不由笑了一声,道:“这世间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你怎地这么不经吓?” 是了,是了,道长才和她分开了一会,必然是不会死的。灯笼上的名字不过是凑巧和道长重了罢了。 她甩开青帝的手,袖间射出一道银丝,将那盏灯笼勾下来,扔到地上踩了个稀烂。 然后,她扬起头,像是要给自己吃定心丸一般道:“他才不会有事!” 青帝道:“只要他不阻拦我。” 又走了一段,生魂道上还是连一个鬼差都没有,黄泉从生魂道下奔流而过,森森寒气透出了地面,在近地处凝成浓白的一团雾气。 牡丹不由道:“帝君大人,像是有异。” 青帝停下脚步,忽朝前头扬声道:“故人既比吾早来一步,何不出来一见?” 生魂道前方的灯笼扑扑几声,尽数熄灭了。黯淡的光亮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手握一把如同流水月光凝成的长剑,右眼亮得有如熔金。 “冒险解开烛龙眼的封印,还屠了地府一城,都是为了问出吾之所在吧?” 上位仙君下凡之所以会引发大难,多半是由于上位仙君身上的力量大过强大,容易引起人间秩序失衡,不仅可能引发九重劫雷伤及自身,甚至还会引发天灾。重韫这趟入地府,其实并不全是为了寻找褚云子,多半还是为了解开烛龙眼的封印。 青帝是他心中一根拔不走的刺。只要青帝尚在人间,他和荨娘永远不可能安稳度日。但是要和青帝对抗,就一定需要烛龙眼的力量。另一颗烛龙眼已经还给它原来的主人夷神了,剩下的这颗,是宁渊的。 那日在佛珠之中,他和夷神提起此事,夷神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没能把你完全从混沌之境带出来,所以,解开烛龙眼的封印以后,你可能就不再是你了。” 夷神的眼中清楚地倒映出他的脸。 “你是想当宁渊,还是想当现在这个道士?” 一个灵魂可以同时承载两份记忆,却无法同时承载两份意识。解开烛龙眼封印,放出宁渊的意识,双方必定有一方要消亡。重韫现在已经体会到了,从他解开封印那一刻开始,宁渊的意识便如同澎湃的波涛一般涌入他的识海中,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记忆,一切都明朗了。 青帝抬手解开了身上的封印,那一刻释放的威压甚至令黄泉水的流动凝滞了一瞬。他望向缓步而来的重韫,微笑道:“宁渊,久违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血槽已空。果然双更这种事情,真的是不能随便答应的…… 我收回明天也双更的话,顶锅盖。真的,让我先熬过这个月吧,这几天忙Cry了。下个月咱们再来说双更的事情。明天一更……(顶锅盖逃走……) 第158章 大誓愿 风从长街上刮过,灯笼被卷到半空中,在风中互相碰撞。 重韫缓缓抬手,手腕微转,昆仑淬月立时化为一泓月光。他将这泓月光横在胸前,足下猛然发力,像是一支疾射而出的羽箭,朝青帝奔了过去。 白色的灯笼组成一条长龙,从半空中扑下来。 重韫举剑过顶,只一剑! 原本如同潺潺溪流的月光陡然化作昆仑山头的万年冰仞,以一往无前的气势从中间斩了下去。所有的灯笼都被斩为两半,分朝两侧飞了出去。 重韫人化作一道残影,只一息就到了青帝跟前。青帝手中长藤一甩,发出一声凌厉的鞭响,似一尾青蛇般缠上重韫手中的剑。 重韫连眼都没眨上一下,直接徒手抓住藤尾往手上一绕,扯住了,剑刃下压,手上灌入一道暗劲,磅礴而出的剑气立时将青藤绞了个粉碎。 青帝退,他便追,二人一直退到城门边上,青帝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荨娘远远望见了,忽然想起青帝在天上有一次与帝子对招。青帝是司木之君,天生便擅长控制水与土。那一日他与帝子一路从云霄殿顶切磋到天河边上,被帝子一招打入天河之中,他干脆抽干整条天河之水,化河为剑。 荨娘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剑。一整条河都被青帝抓在手中,红色的霞光映在水波上,波光滟滟。 那一剑破开了九重天的重重云海,冲垮了南天门和无数宫殿,河水一直漫到云霄殿最顶层的台阶下。 帝子大概没料到青帝居然敢水淹九重天,可木既已成舟,他也只好一笑了之,朝青帝认了输。 青帝在荨娘眼中一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仙君,荨娘几乎从未见过他动怒,也就是那一天,她清楚地在青帝眼中瞧见了腾跃的怒火,像是要用这天河之水淹没了整个世界一般。 “道长小心!” 荨娘叫出声的那一刻,青帝已经落身于护城河边,掌心一吸,一道水波鱼跃而起,他抓住那道水波,长臂一提,整条黄泉就这么被他生生从河渠中提了起来! 冰冷的河水在他手下翻涌滚动,像是一条桀骜不驯的长龙,被他牵引着,朝重韫奔流而去。 整条黑石长道立时就被黄泉水淹没了,河水一直没到道路两边的长竿顶部,白色的灯笼随着水波流动起起伏伏。 牡丹攥住荨娘一条胳膊,以防她逃跑,两人分别立在一根长竿上头,望着这条淹没了生魂道的河流。透过波光水影,荨娘看到一席青衫从水底闪了过去,一道银色的辉光透水而出,那剑光一直劈到道路右边,斩断了上百根长竿。 那些木竿咚咚地砸入水中,往下沉了沉,立刻又浮了上来。 水中忽然蹿出两条人影,正落在同一根长木竿上头,隔着一丈长的木竿以剑相对。 两人身上的袍子全都湿透了,正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重韫半垂着眼,黄泉水从他的眉梢滑落,滑过鼻梁,最后又从他的下颌滴落,砸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握住剑的手,倏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暴涨,四枚骨节耸起,像是要从皮肤下头顶出来一般。因为太过用力,握剑的那条手臂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青帝看着对面的人,淡淡道:“宁渊,你的心乱了。” 心乱了,也就握不好手里的剑了。 没有人知道黄泉水源自何处,似是开天辟地以来,这世间便是这副模样。 天上有九重云海,人间有冬去春来,而冥间,却有一条河流,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静静地从中间淌过。六千年前,帝子得天上尊位后才下诏在冥间修建了城楼宫宇,名为地府。从那以后,冥间才有了黄泉道,奈何桥,从桥上过,饮上一碗孟婆汤,就可以忘却前尘,重新轮回。 可世人只知孟婆汤,却不知这孟婆汤原本就是黄泉水。饮上一口黄泉水可以让魂魄忘却生前是是非非,若是渡劫未成的神仙,饮上一口黄泉水,就会心神大乱。 青帝下凡,并不是为渡劫。 他虽是从地府的轮回道进入人间,却并未饮孟婆汤,只是封印了上位仙君的力量,所以投生在禅殊这个凡人道士身上时才会暂时失去了记忆。十一年前,张祭酒用金瓶瓯强行将魂魄渡到禅殊身上,阴差阳错间触动了封印。后来重韫在太极洞里逼出张祭酒的魂魄,那一剑正好击在封印上,机缘巧合下竟将封印撕开了一道裂缝,青帝由此才慢慢觉醒过来。 而宁渊的魂魄,被夷神从混沌之境抢救出来时已经不完整。夷神将他的魂魄悄悄投入轮回道,希望通过轮回将宁渊残缺的魂魄修补完整。两千年过去了,三十多个轮回,一直到这一世,宁渊的身份是,崂山道士重韫。 可是,直到这一世,宁渊的魂魄依然是不完整的。 轮回修魂,本来就是渡劫,魂魄有缺,便是渡劫未成。重韫方才整个人浸泡在黄泉水中,前几十个轮回的一幕幕往事如同洪水一般涌入他的识海,几乎叫他分不清哪一些才是过去,哪一些才是今世。 那一刻,他才明白了青帝引黄泉水倒灌生魂道的用意。 只要他误饮上一口黄泉水,乱了心神,就再拦不住青帝。 既然心已经乱到用不了剑,那便弃了吧。 心底有一个声音如此说道。 反手一抛,昆仑淬月化作一点流光贴着水面疾驰而过,铎地插`进一只灯笼里。 重韫双脚朝下重一踏,整个木竿忽然从水里慢慢地直立起来,他在下,青帝在上,木竿的另一头被踩进水里,一截截沉了下去。 青帝不为所动,双脚依旧牢牢地黏在木竿的另一头上。 借着这一踏之力,重韫整个人从水面上腾飞而起,他伸出手掌,自上而下,一掌朝悬在水面上的青帝拍了下去。青帝抬头,单臂上举,接住了他这一掌。 两人手掌相接的那一刻,一阵无与伦比的金光忽然爆出,将两人的身影完全笼罩在其中,因为光芒太盛,荨娘和牡丹都迫不得已闭上了双眼。 两人俱是上位仙君,交手那一刻爆发出来的威势竟逼得整座城池都往下一沉。 青帝看向重韫那只亮如熔金的眸子,冷冷道:“宁渊,不,如果你现在已经是宁渊的话,你就该知道,在这件事上,你本不该阻拦我。” 重韫掌上一压,青帝随即落进水里,黄泉水一直没到他的膝下。 “不管我是谁,我只记得,我说过了要护她,就绝不会食言。” 青帝又是一掌朝重韫胸前打去,两人分开了一瞬,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旋即又斗在一处。城墙塌了,生魂道从中间裂开,黄泉水又落入长道下头的河道里,滚滚西流而去。 牡丹生怕被两位仙君斗法的灵力波及,便带着荨娘朝西飞去,一直飞到第二座城池外头,才落到城楼上。几只黑白无常并未隐身,乍然见到城楼上头降下两个生人来,便提着铁索围过去。 牡丹从腰中摸出一道灵牌,往众鬼差眼前一亮,道:“吾乃青帝座下大掌事仙女,速去请你们殿主过来!” 地府之中,地藏王所居主城称为为轮回境,轮回境外,还有三十六城,成众星拱月之势围绕着主城,每城设一殿主,总计三十六殿。 那些鬼差一看见牡丹亮出的令牌,立刻唯唯领命而去。牡丹法力比荨娘高,用困身术困住荨娘,荨娘挣不脱,只好和她一起站在城墙上观战。 过不多时,众鬼差拱绕着一人走上城头。 荨娘一看见那人,心头一热,刚想开口说话,便见对方极快地朝她眨了下眼。 荨娘赶紧把蹿到喉咙口的话语吞了回去。 贺云下`半`身本来是一团白色的云雾,行到牡丹跟前,他才凝出完整的魂体,朝牡丹恭敬一拜,道:“帝君大人驾临地府,可是为与地藏王的盟约而来?” 牡丹看了贺云一眼,示意他屏退众鬼差,才道:“你既知地藏王与我家帝君有盟约在先,必是地藏王手下心腹。还请你速速进入轮回境将地藏王请出来。” 贺云道:“自从三百年前与青帝大人定下盟约之后,地藏王便关闭了轮回境的入口,至今未开,我等均无法进入。” 牡丹望向那座已成断壁残垣的冥府之城,眼神一沉,将荨娘往身前一推,道:“地藏王曾立下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的大誓愿,要这世间不再有死人。请你到轮回境外对地藏王说,我家帝君已找到可以令他如愿的机缘,请他即刻出来一见。” 贺云看向荨娘,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敢问仙子,此机缘究竟为何物?” 牡丹犹豫片刻,道:“十万殄文。” 由地府西门而入的第一座城已成废墟,半个城池都落进黄泉之中,阻断了水流。 青帝和重韫出手的速度却越来越快,金色的光影与绿色的光影交织在一处,宏大,瑰丽,就像海上朝阳初升时射出的万道霞光。 斗法之中,只闻青帝道:“宁渊,你本为烛龙右眼,应当记得烛龙神当年是如何带领众仙封印了混沌之境的。烛龙父神遗下十万殄文一卷,就是为了让后人在来日封印崩溃之时寻得自救之法。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片好不容易被拯救下来的天地又重归混沌吗?” 重韫不语,手上的招式却一招比一招凌厉。 “北海之外林立着那些墓碑,那些永远消逝了的人们,他们拼却了性命,舍弃了轮回转世,才换得这天地安稳。你要让他们的牺牲全都付诸东流?” 重韫终于忍不住暴喝:“住口!” 他盯住青帝,冷冷地说道:“北海之外,就有一座司木之君的墓碑。季逢春,”他喊青帝的名字,“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阿门,希望你们还记得北海墓碑这一个伏笔。荨娘和宁渊曾经到北海外看过烛龙神的残骸,当时荨娘在北海碑林里发现了一个墓碑,上头写着“司木之君,季逢春之墓。” 青帝的名字就叫季逢春。 哦,至于贺云,是贺天的孪生哥哥,你们还记得不? 关于道长和宁渊的意识斗争问题,无良的作者菌表示: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呀。咱们还可以让道长精分嘛~·~ ### 还有呀,谢谢锕喵君砸的地雷,大力抱住,MUA~·~ 第159章 执灯人 地府第一殿已经陷落,城墙宫殿皆落到黄泉之中,一时间,河水暴涨,一直漫过了第二殿的吊桥。 重韫原本站在生魂道上,结果街道突然崩塌,他也跟着落了下去,暴涨的黄泉之水霎时间就将断街残石送到十来丈外。 青帝张开衣袖,飞身而下,他手上忽然出现一面铜镜,约莫三尺方圆,镜面打磨得不够平滑,上头只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来。 那面镜子正是重韫在青城太极洞内见到的先天一炁镜。此刻,这面镜子被青帝举起来,对准了重韫。 一抹天青色的影子落在上头,像是一抹凝滞的云。 “我想做的事,是必要做成的。”青帝冷冷地说道,脸上无悲无喜,“宁渊,你毕竟不曾失去过,你不会懂的。” 镜面上光华大盛,金色的镜光透出重重水雾,整个地府好似白昼降临,那一刻绚丽的光芒叫人目眩神迷。 重韫召回昆仑淬月的那一刻,镜中金光流泻而下,他的身影在光幕中一闪就消失了。先天一炁镜旋飞而起,高高地悬在地府上空,像是一只金乌,光芒耀眼。 青帝仰头望了镜子一眼,旋即展开身法,朝轮回境的方向赶了过去。 先天一炁镜是不是能困住宁渊,又能困住宁渊多久,实际上都看他如何选择。他想出来,就必须打破先天一炁镜,而此镜中藏着一道混沌之气,他若打破镜子,届时混沌之气弥漫到世间,势必会造成大难。 青帝低头看了双手一眼,他的十指指端已经开始微微透明,像是下一刻就会化为水汽一般。他在人间的分`身尚且已经糟糕到如此境地,更不必说天上那人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之所以与地藏王结盟,目的是为了避开帝子的耳目,借地藏王之力请她直接打开轮回境与冰极之渊的秘境之道。而那秘道只能开启一刻功夫。 这件事,从他发现十万殄文在藏在何处,发现帝子的天人五衰之症后就开始筹划了。他要行的是逆天的事,势必会为许多人所阻拦。 但那又如何? 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他赶到轮回境时贺云正跪在外头,用殄文向地藏王请示。 牡丹押着荨娘跪下,见到青帝过来,便低唤了一声:“帝君大人。” 荨娘瞧见青帝身上毫发无伤,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而重韫却不见了,思及刚刚看见的盛光,她心中一颤,失声道:“道长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荨娘,”青帝抬起她的下颌,轻轻道:“你害怕什么?很快,所有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一定会比之前更好。” 荨娘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莫名觉得惊恐心慌。哪怕当年被押到锁仙台上剥皮抽骨,她的心都不曾这样慌乱过。 贺云禀告完毕,又倒着跪行而出,一直退到青帝身边才站起来,道:“阎君大人请帝君您直接进去。” 他的眼神一转,不着痕迹地从荨娘身上飘过,又飘到她身后的地方,定住了,眨了一下。荨娘偷偷回头瞥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三步之处正是一条光带,翻出微弱的七彩光芒。 整个轮回境外都围绕着这样一圈光带,不知是什么东西,然而那一刻,荨娘却忽然之间福至心灵。 青帝打头先行,牡丹扯着荨娘跟上去,就是现在! 荨娘猛然发掌,一直暗中积蓄的仙力在这一刻磅礴而出,假意击向前方的青帝。掌风扬起青帝的头发和衣袍,青帝并未回首,只是轻扫了一下广袖,那澎湃的仙力就想落入深谷中的一枚石子,连个响儿也没发出。可牡丹却下意识地回手接了一掌,荨娘不敌,立刻就被牡丹的力量荡了出去,正好摔在那条光带上。 谁知那条光带所在的地方竟不是实地,而是一道深渊,荨娘一落到上头,下方立即传来一股极为强大的吸力,将她朝深渊之中拉了下去,速度之快,就算是青帝亲自回来抢人,也只来得及捉住一片衣角。 贺云惊道:“轮回境外的深渊连接着地府的十八层地狱,烊铜渊。十八层地狱自被我王封印之后便再也无人可出入了,这可如何是好?” 青帝面寒如霜,眉宇间蹙出一抹狠绝。他转身,朝着轮回境内大呼一声:“还请地藏王开好秘道,吾去去便回。” 言罢,纵身一跃,跳下了烊铜渊。 牡丹急得脸都白了,也想跟随而去,贺云却拉住她,悠悠道:“牡丹仙子,十八层地狱可不是谁都能进得了的。当心进得去,出不来。” 却说荨娘被贺云坑进了烊铜渊,正好坠落在一块仅容一人的小岛上。放眼四望,入目皆是一片茫茫血海,连头顶上也是一片红光闪烁的天空,整个空间里充满了浓厚的血腥味,十分恶心,荨娘干呕了几声,赶紧封闭了嗅觉。 荨娘正想站起来,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像是浑厚的钟声一般从头顶上压了下去。 “荨娘——” 荨娘捂着耳朵,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蹲下去,左右望望,并未瞧见青帝,想来青帝离她应该还远。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这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她可要快点想个办法从这里出去,去找道长汇合才行。 荨娘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从袖间取出法器,打算渡海而过,先找到陆地再说。 没办法辨别方向,她只好竖起耳朵仔细辨了一下刚才那声呼喊的来向,总之先避开青帝是绝对不会错的。听声音,青帝是从左方过来,荨娘便朝右方飞渡。 可是她自觉在海上飞了也有半天工夫了,别说是土地,就连先前那样的小岛也没有再见着。又飞了一段,海上忽然起了大雾,这雾也是血色的,人飞入其中,血色的水汽沾染到衣物上,很快荨娘便“浑身浴血”。 正飞着,眼前忽地一闪,似是闪过了一道又高又细的黑影。荨娘趋近前去,这才发现这竟然是一根黑色的方形石柱。石柱非常之高,荨娘仰着脖子看了半天,依然没能看到石柱的顶端。 脑海中那点熟悉的记忆开始苏醒过来。 同样的石柱,她在冰极之渊见过的——北海尽头的碑林里,不都是这样的石柱吗? 荨娘猛地转过头,身后的浓雾像是慢慢拉开的两扇屏风,散开了,露出后头的真颜来。她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全都是这样的石柱! 血海里的碑林,一眼望不到尽头,无穷无尽。 荨娘抬起手,在其中一座石碑上点了一下,一行古怪的血字一闪而过,那字体荨娘虽然不知写的是什么,却认出那正是殄文。 她飞到碑林外围,朝碑林外的血海望了出去。 红色的海面上露出半只的龙头骨,龙头骨之大,几乎就是一座小山,可以想见,那藏在海水下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庞大。 一股从心底发出的颤栗摄住了她的身体。 这里,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和北海那么像? 她明明没有提问,却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宇宙间有阴阳,一面镜子也有正反两面。这里就是镜子的另一面啊。” 这声音在整片碑林间激荡起阵阵回声,荨娘根本听不出声音源自何处。 “你是谁?你出来!我还有话想问你!” 她从墓碑间穿过,飞到碑林外,落到龙骨上,朝着天空中大喊了一声:“你出来啊!” 一声深深的叹息。 “不是我不想现身,只是我在时间的岸上,而你却在时间的河中。你能听见我说话已是难得。” 荨娘手臂上的封印忽然灼烧起来,烫得她忍不住捂住手臂。 “你是谁?为什么你说的我全都听不懂?” 那人似是笑了一声。荨娘明明看不见人,可凭着这声笑,她眼前却凭空出现了一幅画面—— 一座高崖,一棵千年古松。 清风从崖上徐徐拂过。 古松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僧人,一身破旧僧衣,如画的眉目中含着慈悲。 数万年前,西域佛国出了一盏佛灯,以三世佛掌中琉璃佛珠为灯芯,点燃灯芯,即可沟通前世,今世,来世,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或是溯流而下。 佛祖座下的点灯小童因恋上耳鼻地狱的罗刹女,竟妄图以佛灯回到过去,改变罗刹一族的命运。最后失败,堕入无限轮回,在时间中迷失了。 荨娘似乎看见松下的僧人睁开眼睛,朝她一笑,淡如轻风薄雾。 “我与你一样,都是执灯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 停更了好多天了好像,不知道大家还记得剧情吗? ps:revolving菌,咱们可以换个思路嘛。不是青帝是谁,而是青帝身上发生了什么。 上来捉个虫。晚上有更。 第160章 混沌之祭 像是在无垠的泥沼中行走。 耳边传来金戈交击之响,还有斧声刀影,人的影子,像是川流不息的河水,静默地从他身边奔流而过,他抓不住,摸不到。 有人唤他:“将军。” 远远地,传来空灵的钟声,那可是为谁撞响的丧钟? 宁渊的意识中藏着的那段记忆,像是一株幼苗破开了土层,从深处探出一段端倪—— 那时他才三百多岁,不过是个五岁孩童。 他跟在帝子身边,师从帝子识字学武,修习仙术,食住亦同帝子在一起。有一日他在藏书阁中看书,偶然间发现了一册由司命星君修撰的史籍,上头的讲得是烛龙神封印混沌之境的历史。里头反反复复出现的“天道”二字令他着实难以理解。他便携了书册,跑到云霄殿里去问帝子。 “帝子大人,究竟什么才是天道呀?我们神仙已为天人,有搬山填海的大能,就连凡人的福祸生死也逃不过司命星君的造化之笔,这世上还有比天人更厉害的东西吗?” 帝子将小宁渊抱起来,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笑道:“是谁告诉你凡人的福祸生死可以由司命星君操纵的?” “书里写的呀。” 帝子笑不可遏:“你信那怪老头胡诌!这书就是他自己所写,自然要把他自己夸得厉害一些。凡人的福祸生死,一向只听天道安排,仙人所承担的,不过是维持天道秩序和记录观察的职责罢了。” “便是天人的命运,向来也无法由天人自己掌控。人人都以为天人寿与天齐,可实际上,天人总有一天也要老去,死去,甚至比凡人更惨。凡人死了,魂魄尚且还能重入轮回,仙人死了,意识就会归于虚无,永远消散了。” 小宁渊缩了缩脖子,一脸惊怕的表情,抓住帝子的袖子不肯松手。 “帝子大人,我有一天也会老,也会死吗?我的意识也会归于虚无吗?虚无又在何处呢?” 帝子不笑了,他的表情慢慢沉重起来,“是的,你有一天,也会老也会死。但你又比凡人幸福一些,你拥有漫长的生命,这样就能放慢脚步,在消亡之前好好去看这世间的风景。直到最后归于混沌之境,成为混沌里的尘埃。” 小宁渊“呀”地叫了一声,道:“虚无就是指混沌之境吗?司命星君的书里提到过的呢。他说,混沌之境每历数千年就会膨胀一次,届时混沌会从封印之地跑出来,一点点将这个世间吞噬掉,而在被吞噬的时空里,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 他仰起小脑袋,十分不解地问道:“混沌自己也是有意识的吗?它为什么这样坏,不好好在封印之地里待着,偏偏要跑出来呢?” 不等帝子回答,他又捧着书册垂下头去,作沉思状,过了一会,忽道:“混沌会膨胀起来,是因为吃撑了吗?” 他捂着自个儿的小肚子,小小声道:“就像我一样,有时仙女姐姐送来的食膳太好吃了,我一不留神吃撑了,肚皮也会胀起来呢。” 这番童言无忌的言论引得帝子大笑起来,眼角几乎没笑出泪花来。 “小宁渊好聪明呀。是是是,你说得没错,混沌之境之所以会膨胀,正是因为混沌它吃得太饱了。” 小宁渊点点头,一脸严肃,“好了,我已经明白虚无是什么了。但是,什么是天道呢?帝子大人,您还没告诉我呢。” “天道就是平衡。” “平衡?” 帝子拿起酒壶,往酒杯里斟酒。酒液很快就满溢出来。小宁渊赶紧叫停:“满了满了。” 帝子收住手,问:“酒溢出杯子了,为什么会溢出来呢?” 小宁渊鼓起双腮,“当然是因为酒倒得太多了。” “为什么会倒得太多呢?” “因为酒壶倾得太厉害了,倒了那么久都没把酒壶回正,酒肯定要从壶里跑出来的呀。” 帝子道:“正是如此,世间万物,不论往哪一方倾斜,时间久了,必有祸害。物如此,人亦如是。这世间为了保持平衡,便于冥冥之中催生出一则道法,叫这世间万物无论于哪一方倾斜,最后势必要归正。这则道法,就叫天道。” “所以你看,月是不是得有阴晴圆缺,潮汐是不是得有涨落,人间是不是得有悲欢离合?世间万物,每一种每一样都有它的两面。” 小宁渊懵懵懂懂地总结道:“所以妄图打破天道,就是妄图打破平衡。这是不对的,是吗?” “对。”帝子露出嘉许的目光。 “因为天道最大,所以神仙也必须屈居于天道之下,并且以维护天道平衡为己任?” “是,”帝子的目光愈发慈祥,“这就是我们比凡人拥有更长的寿命,更厉害的能力之所在。” “既然神仙的责任如此重大,天道为什么要在九重天上留下一个混沌之境呢?混沌之境每次膨胀,最先受到威胁的就是九重天上的仙人。如果仙人不在了,那这世界上不就没有人来守护平衡了吗?” 孩子的思想有时候往往犀利得令人难以置信:“帝子您说了,天道就是平衡,而仙人的职责就是维续平衡。既然如此,仙人肯定是必须存在的呀。您以前还说过,存在即合理。既然仙人的存在是合理的,为什么又要留下混沌之境这样危险的东西呀?天道这样的安排就不合理呀。” “就好像我喜欢阿鳟姐姐做的饭菜,我肯定是不会把她赶跑的呀。” 帝子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叹气道:“宁渊,你还小。有些事情,等你长大了,我就会慢慢告诉你的。” 可是宁渊年幼时的那些疑惑,直到他成年之后,帝子也不曾为他解开。 六千年前的夺位之战中,他将青帝引入烛龙墓中击杀,青帝在他和夷神联手引来的劫雷之下魂飞魄散。 他是亲眼看着青帝身死道消的。 泰山神趁他打开烛龙墓之时偷偷潜进北海碑林之中,只等他与青帝斗得两败俱伤之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夺走了十万殄文。他被泰山神重伤,在碑林中昏死过去,醒来之际却发现青帝竟在北海碑林中死而复生。 仙人魂飞魄散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天道的平衡即是如此,这世间无人可以超脱。 可为什么这种不可能却在青帝身上发生了? 重生之后的青帝宛如新生,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与泰山神结盟反对自己的哥哥,帝子即位的事情。 宁渊追随着这个疑问,一直追着泰山神的踪迹进入了烊铜渊,才在里头发现了另一片与北海碑林极其相似的墓碑。 垂死的泰山君伏在血海中的小岛上,神情哀伤地看着他,笑容里透出冷冷的嘲讽。 他“呸”了一声,长笑起来:“哈哈,神仙?简直就是这世间最大的笑话!狗屁的神仙!我,你,还有九重天上千千万万的仙人,不过是天道的祭品罢了!” 他握着剑,慢慢地蹲下去,抬手捂住泰山君脖子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一线生机。” 泰山君粗喘几声:“我活了很久很久了。烛龙神还在的时候,我和帝子就是他座下的点灯小童。那时候的冥间的日夜之分完全取决于烛龙神。他睁开左眼,冥间就是黑夜,他睁开右眼,冥间就是白日。黑夜降临的时候,人的魂魄从凡间飘来,我和帝子便捧起引魂的灯,引那些魂魄渡过黄泉,跳进轮回道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这世上知晓修炼之术的人越来越多,打开天梯登山九重天,从此与仙人比肩的凡人也越来越多。凡人去了天上,变成了神仙,神仙死了,魂魄飞散,意识消亡,归于混沌之中。这样一来,这世间死去的人就变少了。死去的人变少了,进入冥间轮回的魂魄也就变少了……” 宁渊蓦地想起五岁那年与帝子的一番对话,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 然而这个猜想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他几乎不敢相信。 “……因为仙人的存在,这世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呵,”泰山君笑,咳出一口血沫子,“你还不算太笨。” 他的喘息渐渐弱下去了。宁渊刚刚在他脖颈间化的那一剑,倾注了他全部的仙力,泰山君在九重天上曾与帝子有过一站,被帝子打伤后虚弱已极,宁渊那一剑,是可以叫他魂飞魄散的。 泰山君的目光开始涣散了,他躺在地上,朝上伸出手去,似乎要抓住什么一般。 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叹息道:“呵……无边黑暗里的灯光,多么美丽啊……” 宁渊用力地按住那道伤口,充沛的仙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去,他惊慌地叫道:“你不许死,快告诉我,你说我们都是天道的祭品,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和下一章均大修过,所以请一定一定要再看一遍,不要跳章,免得情节不连贯。 ### 那天这章出来之后,大家反映:一脸懵逼。 我这两天又大修了一遍,希望这次能够让你们看得懂了。那天的写法确实有问题,我简讨,太干巴巴了,我自己第二天起来一看简直没把自己嫌弃死。 希望你们没有因为我断更了两天而抛弃我。修改之后是不是更明晰一下了,请一定上来冒个泡告诉我呀。 虽然是昨天就该发文的,但是昨天写完已经快1点了,还得修改润色,所以就没发了。不知道昨天是不是有人在等更。唔,我最近事情忙完了,接下来到完结,只要不卡文,基本都能日更的~·~ 第161章 永夜降临 泰山君的身体化为点点萤光,像是流沙一般从他的指缝间流泻出去,他什么也捉不住。 他追逐着那些光点进入血海内的碑林,将墓碑上的封印一个个打开了。 墓碑上头铭刻的名字叫他心惊,那么多那么多,都是他不曾听闻过的。这些人,据说都是为了封印混沌之境而牺牲的。可万一他们根本不是牺牲了呢? 他简直不敢去想象,这其间是否存在着欺骗。 所有的史籍里留下的都是这样的记载:混沌之境膨胀,吞噬世间,烛龙神为封印混沌之境,携九重天数万仙众,倾所有仙力,以己身为代价,创造了封印。 可万一,他们根本不是变成了封印,而是被烛龙神作为祭品献给了混沌之境呢? 退一步说,如果混沌之境真地被封印了的话,为什么仙人死后会归于混沌? 若是被封印起来,不是应该再也无法出入了吗? 混沌之境每数千年,就会膨胀一次,下一次,又会在什么时候? 下一次献祭,又该在什么时候? 他从小便知道,混沌之境代表着“虚无”,而这世间代表着“存在”。如果他成为混沌之境的祭品,他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就不会有任何感知,听不见鸟鸣,闻不见花香,也感受不到风的流动和阳光的温暖。 很奇怪,这场大战之中,他一直都身先士卒,从来不计生死。仙人死了,也不过就是魂飞魄散罢了。可奇异的是,他却害怕起“不存在”来。 墓碑上的这些人,去了哪里呢? 时至今日,还会有多少人记住他们呢?记忆已经是他们唯一在这世间留下的痕迹。可万一,那些留有这些记忆的人也不在了呢? 他们留在世间的,还有什么? 这些冷冰冰的墓碑? 可是总有一天,海枯石烂,墓碑也会被风腐蚀,化为齑粉。 他们也就永永远远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 他从烊铜渊里出来,狼狈地回到九重天上,失魂落魄了许久,有一天半夜醒来,看见寝宫中那一豆灯光,在浓如墨色的黑夜里闪烁,他忽然想起泰山君魂飞魄散前说的那句话来。 无边黑暗里的灯光,多么美丽啊。 他捧着这盏灯,去了云霄殿。他想问一问帝子,天道让仙人存在,只是为了在遥远的将来,让他们变成混沌之境的祭品吗? 天钟响起来,钟声在黑夜中传得很远。他从云霄殿旁的云梯拾阶而上,爬到云霄殿顶,帝子果然就在那里。 “你来了。” 他沉默地走到帝子身旁,与他并肩而立。 云霄殿顶,风很大,他手中的灯盏闪了两下,烛火就熄灭了。黑暗重新笼罩了他们。 “在烊铜渊里,泰山君与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们都是天道的祭品。” “你害怕吗?千年万年的寿命,原是为了命定的消失。虽然仙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消失。但是等到仙寿尽时身死道消,和不得已被混沌之境吞噬,感觉总是不一样吧。” 他握紧双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出埋藏在心中许久的话语:“帝子大人,我……非常害怕。” “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真地在世间存在过?我是不是,只是某个人的一场梦,某天他一觉醒来,我便会消失?” “被混沌之境吞噬的人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与那个封印有关的人,谁也无法打开墓碑上的封印。没有碑文,谁又知道那些碑文是谁的?” 他看向帝子,“北海里的那些坟墓,是您立的吗?” “是。” “为什么您没有成为祭品?” 帝子笑起来,“大概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看穿了烛龙神阴谋的人吧。” “青帝呢?” “他是我的影子。” “原来如此。”他抬起头,望向浩瀚的星海,“你可以杀死一个人,却唯独杀不死他的影子。只要有光存在的地方,影子一定存在。难怪,他可以死而复生。” 他的声音飘散在稀薄的雾气中,非常之轻。 “帝子大人,下一次献祭,是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帝子站到阑干边上,大风鼓荡起他的衣袖。 他说:“但是,烛龙神留了一招后手,下一次献祭,还轮不到我们。” “是十万殄文?” “对。” “可是十万殄文被泰山神藏起来了。” 帝子朗声大笑,“怕什么呢。有你在。你是烛龙神的右眼,你一定可以找到十万殄文的。” “若是找不到呢?” “那便只能由我们来献祭了。” 宁渊垂下眼,“可我不愿意任何人成为祭品。为什么天道会安排仙人献祭?我不明白。” 帝子仰起头,叹气,“是呀,我也还没弄明白呢。” 这一夜长谈之后,他便被帝子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流放到冰极之渊。他心中明白,帝子是想让他代替自己守护这个最重大的秘密。 天上无日月,一千年,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又多看了几场枯荣生死,他似乎慢慢地放下了对未来的恐惧。这个秘密压在他心头,唯有他和帝子二人知晓。他有时也会自嘲,若事不可为,他找不到十万殄文,恐怕有一天,他和帝子也要像烛龙神一样,做上一回骗子呢。 九重天上的神仙生来比凡人长寿,拥有移山填海的大能,他却羡慕凡人能够轮回。可羡慕也仅仅只是羡慕罢了。 如果他没有遇上荨娘,如果他没有生出私心,或许他会一直这般想。 可缘分,从来就不讲道理。 他还记得,和荨娘坐在天河边上数星星时,曾经问过她:“你觉得做人好吗?” 落日红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荨娘的脚一下一下地点着水面。她偏着头,含笑反问:“为什么不好呢?如果我还是一幅画,不会跑,不会跳,也不能说笑,那日子多无聊呀。” 她凑到他身边,捧着脸看他,“难道宁渊你不喜欢活生生的人,反而喜欢画上纸上的人不成?” 她的眼睛像是琥珀色的水晶,清楚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他像是被她嵌在眸子里,身后是漫天的红色的霞光,像是火凤的长羽。 不是的。他在心中默默道,不论是活生生的你,还是画上的你,只要一眼,已足够令我沦陷。 她笑起来,唇边会凹进一个小小的涡儿,那是宁渊做了这么多年神仙以来,见到的最生动的风景。 九重天上有许多神仙,因为漫长的寿命和无聊的生活而厌世,宁渊却从来不会觉得这世间没有意思。至少冰极之渊每天的雪花都是不一样的,他练剑的时候,会用昆仑淬月去接天上降下的雪花,观察它们在剑身上舒展开来的模样。 荨娘偶尔会去冰极之渊看她,给他偷偷带西王母厨房里新出的点心,再用雪花煎上一晚热乎乎,甜丝丝的甘草梨茶。 他们捧着茶碗,并肩坐在雪屋的窗楞边上。荨娘是个没骨头的,坐着坐着就会不知不觉挨到他身上来。 他喜欢她将额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 那一刻他就能忘掉混沌之境,忘掉天道,忘掉肩上沉甸甸的一切一切。 然而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十万殄文,就是荨娘。 天下与她,孰轻孰重?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枉担了神仙之名,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凡夫俗子。他不愿意取舍,也不能取舍。 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将军!将军!” 重韫将剑立在地上,回头看,身后是一片数不清的攒动的人头。那是宁渊记忆中的军队。 热血在他身体里沸涌,一个声音,叫嚣着杀戮,规劝他迷途知返。 它说:“宁渊,你努力过了,但却失败了。用十万殄文遏制混沌之境的膨胀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挣扎?” “宁渊,你从烛龙眼中诞生,你身上流淌着烛龙的血。若是它苦心护着的这方天地翻覆,你可忍心?” 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剑,手背上青筋暴起。 困住他的幻境并不玄妙,他本可以强行打破的。可动手的那瞬间,他心中却存了一丝犹豫。 强行突破幻境,先天一炁镜势碎裂,镜中所藏的一道混沌之气必会逸出…… 那一刻,他识海中忽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对向而坐。 一个问:“青帝想要用十万殄文扭转北海内的时空,而混沌之境的封印拖至今日,早就岌岌可危,不论青帝动手与否,用十万殄文修补封印之事已是势在必行。这是一局死棋,你可知?” 一个答:“我知道。” “那你为何挣扎?” “因为我放不下。” “爱如水月镜花,是这世间最大的虚妄。为何放不下?” 答话的那个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将对面那个人一剑击散了。 神台一片清明,所有的迷茫和犹豫都消失了。重韫抬手按住眉心,他知道,刚刚的自己,已经作出了决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酷与决绝:“因为我心有不甘,因为——我仍旧想与这天道争一争。” 昆仑淬月的剑影带起的白光,似大雪崩落,从幻境中滚过,那些攒动的人影被卷入剑光之中,碾为齑粉。 地府上空高挂着的铜镜陡然发出一声悲鸣,金色的镜光亮到极致,所有的黑暗都无可遁逃。 极致的光亮只持续了一瞬,那面铜镜便似一只失去了生命的大雁,从半空中跌进黄泉里,转眼就被汹涌的河水卷入河底。 同一时间,血海上空忽然出现一个漩涡,将荨娘与青帝都卷了进去。荨娘迷迷糊糊的,刚刚那个僧人托她给地藏王带一句话,她都还没能听清楚呢,就被一股吸力带出了血海。 落脚的地方是一片怪石嶙峋的湖岸,低矮的石山环绕着一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湖泊。 虽说是湖,却也奇怪,一条河流从西面而来,汇入湖中,可湖床里却并没有水,所有的湖水都倒流到湖心上空,蓝色的水影映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人影。 荨娘心头一紧,转身,就看见站在她身后的青帝。 她下意识就想跑,可青帝一抬手,就将她牢牢地钉在地上。 一艘小船,顺着河水漂出来,船头坐着一个红衣女人,摇了摇两只船橹,那艘小船便朝他们漂过来,堪堪停在岸边。 青帝道:“劳阎君送我们一程。” 原来地藏王竟是个女人。荨娘想起那僧人要自己带的话,心中琢磨,这两人莫非是?荨娘心中顿时活泛起来,若这二人关系匪浅,她是不是可以借机请对方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 红衣女人转过脸来,她生了一张令人过眼即忘的脸,分明极美,可事后回忆起来,她的五官面容却始终模糊不清。荨娘想起自己在天上看过的飞天画册,里头的飞天就是这样的。 地藏王朝青帝点头,示意他上船。 青帝带着荨娘跃上船去,地藏王便摇开小船,顺着倒流的河水逆行而上,越行越高,过了一会,荨娘回头看,地上的石山已经变成起伏的线条。 荨娘心中着急,忍不住脱口道:“方才在血海里,有个人托我给阎君您带话……” 青帝抬手在她颈间一按,封了她的声音。 而地藏王自始至终都不曾回过头来,问问荨娘究竟是何人托她带话,带的话又是什么。 小船越升越高,荨娘抬头看去,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灰蓝色的海。 地上传来一声震彻天地的呼唤:“荨娘——” 一道人影,踩着月光疾飞而上,紧追而来。荨娘扒住船舷,拼命地扭过头去,几乎要喜极而泣。是道长寻她来了。道长来救她了。 哗啦—— 小船忽然冲进了海水之中,视野被漫天的海水覆盖之前,她看到倒流的湖水忽然逆转了流向,朝地上倾泻而下,重韫被湖水打下去几次,又不管不顾地追了上来。 一片黑色的雾气,翻滚着,从四面八方巨涌而来,无尽的黑暗渐渐地,将整片湖泊笼罩起来! 永夜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修完了,推翻重写果然是比一次性写出来更痛苦一些。而且说实话,涉及到这种关于世界观设定的内容,实际上非常难写,一不小心就要写成“科普读物”了【我恐怕还真干得出来……】 我开始存新文啦。等这篇写完就发那个。 链接放一个,点此穿越哦~·~【如果以下链接打不开可能是你们的手机浏览器设置了拦截~·~】 电脑请点: 手机请点: 第162章 惊城之变 明心觉得自己应该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所见到的天色异变。 黎明前的天空中,从藏蓝色的幕布下透出红色的光,映照在群山之间,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仿佛蒙上了一层壮丽的紫纱。 可也就是在那么瞬息之间,大地像是突然被打开了,滚滚的黑雾从泥沟里翻涌而出,所至之处有如蝗虫过境,所有的生命全都化为齑粉。 他紧紧抓住小倭瓜师叔的手,颤声问道:“小师叔,那……那是什么?” 小倭瓜召出小青龙,带着他骑上去,往高空中飞去。 他俯瞰临安城,才惊觉几乎有一大半城镇都被黑雾吞没了。 小倭瓜按住他的手,稚嫩的脸上透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明心,咱们得回城救人。你怕吗?” 明心深吸了一口气,强捺下心中的惊恐:“我不怕。” “再说一遍,你怕吗?”小倭瓜的问掷地有声。 明心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下,他的恐惧终于如同洪水决堤。怎么可能不怕呢,那么多人,那么多草木生灵,全都被黑雾吃掉了啊。 “我害怕,小师叔,我害怕!”他哭着道,“可我更怕被你丢下。” 小倭瓜沉声道:“明心你记得,我既然是你的师叔,就绝对不会丢下你。” 他摸了摸小青龙的犄角,双手扣住龙角,长喝一声:“小青,走——” 他们本来被钱塘水族掳到了钱塘江龙宫里。他们两个半大孩子,论修行哪里及得上这些修炼了几千年的水族呢。虾兵们押着小倭瓜来到小太子的墓室里,钱塘君夫人正坐在墓室中央,背对着他。 墓室墙壁上的夜明珠几乎被取下来了,水晶棺中静默地躺着一具尸体,棺材上头点了三盏灯,一盏烛火是绿色的,一盏烛火是红色的,还有一盏烛火为黄色。 小倭瓜一看便知,这三盏烛火象征着生人肩上三把火。 初时他还不是很明白钱塘君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把他请回来,直到钱塘君夫人回过身,问他:“你是愿意做小倭瓜,还是愿意当我钱塘龙宫的小太子?” 小倭瓜这才猛然觉察到危险。 他偷偷咽了口口水,顾左右而言它:“钱塘君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钱塘君夫人缓步走到他跟前,微微俯身,视线与他齐平。她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用力地盯住小倭瓜的脸,像是要在他脸上瞧出一个洞来。 “你刚刚唤我什么?” 小倭瓜壮起胆子开口:“钱塘君夫人……” “呵呵……”她抬手摸了摸小倭瓜的脸,笑着落下泪来,“我本来就该知道,不论是人是仙,死了,这一世也就烟消云散了。就算我把你的魂魄拘在我儿身体里,我儿也回不来了。” 她的笑声越来越大,状若癫狂。 “若不是我生性要强,长年与钱塘君冷战而疏于照顾我儿,我儿又怎么会为歹人所害?如果真地要怪罪,那个最大的罪人其实应该是我自己。” 钱塘君夫人用力地推了小倭瓜一把,背转过身。她仰起头,无声地流泪:“你走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小倭瓜用力地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往墓室门边跨了两步,听到身后传来衣裳簌簌的颤动声,他的脚步就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住了一般,再也迈不出。 他的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住了,生疼生疼的。 作为小倭瓜的这一世,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后来被钱塘君找到,认作儿子带回钱塘龙宫,可这个地方,却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家”的感觉。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狠狠抽痛了一下。 原来在他心里,是多么地渴望能有一个家啊。幼年时在崂山下的小镇里见到的三口之家一直都在他心中磨灭不去。 他倏然转身,跑到钱塘君夫人身后,张开双臂,用力地环住了她的腰。 钱塘君夫人身上特别温暖,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就像他曾经在带着孩子上崂山道观里参拜的那些妇人身上闻到的一样。 像是阳光的味道。 他的泪水打湿了钱塘君夫人的衣裳。 “娘!”他唤,抽了下鼻子接着道:“我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唤她娘,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钱塘君夫人选择放过他,到底是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情根本无法改变,还是她心软了? 小倭瓜不知道。他以前一直觉得钱塘君夫人冷冰冰的难以接近,他心中敬畏她,实在难以与她亲近起来。可骑着小青龙跨江而过时,他却有片刻的恍惚。 似乎是,他的娘亲,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些黑雾在外城,还未漫进临安城内。小倭瓜降到城楼上,掏出象征六道灵台的腰牌,勒令守城官兵道:“我乃六道灵台仙长,临安城外有妖魔作祟,我命令你即刻敲响示警钟声。” 又问:“太守现在何处?” 中元节是临安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每年的今天城中街道人满为患,府衙里需派出巡逻官兵维持秩序,太守亦需坐镇城内,以防意外发生手底下的人找不到他。 那官兵报了个地点,小倭瓜随即驾起小青龙直飞过去,路过清河坊外的宅子,便将明心放下去,吩咐:“你去家里给胖师叔报个信儿,叫他去重家看看,若事不可为,马上把重家人带走。城里的事情无须他操心,我会去找钱塘君帮忙,听见没有?” 明心问道:“那小师叔你呢?你不走吗?” 小倭瓜道:“我还要去找荨娘姐姐,我还得等爹爹回来!” 他见明心面有踯躅,立刻板起小脸,训斥道:“我崂山的门训是什么?匡正震邪!还不快去。” 明心被他一训,咬咬牙,狠下心转身顺着街道往回家的方向跑。 小倭瓜轻呼一口气,身上汗涔涔的,被风一吹,竟然透体发寒。他先找到太守,如此这般将事情的严重性对他说了,并要他尽快叫官兵把民众聚集到寺庙内,请大和尚在门上墙上画上辟邪的符咒。此间事毕,他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一枚鳞片。 鳞片是银色的,在黑暗中发出浅浅的光辉。 这是钱塘君以前给他的,说是遇到危难之时,将血滴到鳞片上,他立刻就会来救他。 可现在……钱塘君却想要杀掉他把小太子换回来。钱塘君他以前的话……还做数吗? 没办法了,爹爹还在地府里,荨娘姐姐也找不到了,而他又不知道如何打开黄泉道,还能找谁帮忙?他决定赌一把。钱塘君怎么说也是一方水神,他辖内的土地发生这样的大事,他不可能不管。 即便他真地要杀自己,想必拖到那个时候,爹爹一定已经回来了。 小倭瓜刺破指尖,挤出一滴血珠滴到龙鳞上。那血渗进鳞片里,将银色的鳞片染得透红,一道红色的光柱从鳞片上发出,刺破了沉沉的夜色。 一声长长的龙吟就这么在响彻于寂静的夜空中。 结界之内,正与夷神交手的钱塘君忽然停手,望向结界外的天空。那里,竖着一道细长笔直的光柱。 夷神趁他分神,一掌将他拍出,把二娘子抢了过来,丢进重二郎怀里。 “看好她。” 重二郎点点头,将二娘子扶到一边坐下,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帮她包扎身上的伤口。可是钱塘君在她身上刺的那一`枪,留下的伤口实在太大,鲜血一直源源不断地渗出,根本止不住。 重二郎垂着眼,双唇抿得紧紧的。 二娘子虚弱地将手放他肩上,轻声问道:“二哥,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特别可怕?” 重二郎从袖间摸出应急的金疮药洒到她的伤口上,低声道:“有点疼,你忍一忍。” 二娘子道:“二哥,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你看看我呀?你是不是怕我了?” “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害怕了?” 重二郎抬起头,目光里闪烁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是!我是有些怕你了!如果刚刚那个人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话!” 二娘子脸上带着笑,却簌簌落下泪来:“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我没办法呀,我真地没办法。如果我不那么做,钧儿就会死呀……” 重二郎又垂下头去,声音放软了些,道:“你失血过多,先不要说话了。” 二娘子摇头,用力地把重二郎的手拨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回眸惨然一笑。那笑容在红色的灯光下,有种动人心魄的决绝和艳丽。 “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妖啊,哪有那么容易死呢。”她回过头,目光跟随钱塘君等人望向远处的天空,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 “谢谢。” 谢谢你给了我那么多年的好时光。谢谢你曾经给我的那些温暖。 我是妖啊,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所以,不管外头那个东西是什么,我都一定会护你周全。 二哥,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泪点滴的作者君总是码着码着就忍不住泪目了。哎。到这里,让我们再回忆一遍本文的宗旨——本文HE!HE!HE! 相信我,我不会写BE坑你们的。 好了,明天有双更哦。爱我吗?请用评论爱我吧。 ### ps:谢谢锕喵 小天使的地雷,来,MUA一下~·~ 号外号外:本文即日起更名为《道长,渡你成仙可好》,以后搜这个名字吧,mua~·~ 第163章 那颗蛋 夷神负手身后,目光沉沉,低声说道:“混沌。” 混沌二字像是惊雷一般炸响在钱塘君耳内。这世间,凡是仙妖鬼怪,几乎无一人不知道“混沌”二字的意义。 混沌,代表毁灭。 刚刚小倭瓜用龙鳞向他求救了。难道夫人那边已经得手了?还是小倭瓜已经逃出来了。钱塘君心里乱糟糟的,忽然想起那天小倭瓜在雨中对他哭喊道:“你真地有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吗?” 那句质问,仿若一把重锤,重重地敲在他心上,心口疼极了。 远处,那道细细的光柱终于消失了。乌云重新遮住了朝霞。今日,太阳注定不会升起。 “啊!啊!啊!”钱塘君发泄似地在廊柱上捶了三拳,半边屋檐随着廊柱倾颓塌下来。钱塘君一把跳出花廊外,挥手拉开结界,迅速地消失在黑夜里。 二娘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夷神身边,确认似地问一遍,“神君,您刚刚说城外的东西是混沌?” 夷神道:“没错。而且混沌已经将整座临安城围起来了。谁也别想出去。” 二娘子浑身一震,秀气的双眉紧紧地蹙起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重二郎正盯着她的背影看,见她回头,立时别开目光,目光顺着地上蜿蜒的血迹慢慢收回来。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二娘子与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自然知道这是他特有的习惯。他每次心中有忧虑之事时就会这样。 他心中……终究是放不下自己的。 二娘子苦笑了一下,缓步走到重二郎身前,唤道:“二哥,我房中有一对上古玉环,是极好的辟邪趋吉之物,日后若是钧儿成亲,你记得让他交给娘子,这可是传家之宝。” 重二郎面色乍变。这话他听着不对头,二娘子的语气简直就像在交代后事。 “你……” 他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二娘子口中吐出一枚绿色的内丹,那内丹悬在她掌上,越涨越大,二娘子的身形忽地朝后退出三丈,她的衣袍鼓胀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全部朝后扬起。 她双手托住涨大的内丹,推掌朝外一送,内丹撞上了重二郎,像是一枚水泡那般,将重二郎吞了进去,漂浮离地。重二郎拼命地砸丹壁,高声呼喊,要二娘子放他出去,可他的声音却根本传不到内丹外头。 二娘子此时已经完全妖化,□□在衣裳外头的皮肤全都长出一层白色的狐毛,双手利爪如勾,轻轻一收,那枚内丹又重新变为鸽蛋大小,被她吞入腹内。 夷神轻笑一声,那笑中没有任何感情,明明像是说着嘲讽的话,可由他讲来,却叫人半分气也生不起来。 “没有用的。混沌之前,便是我也难逃一死,更何况是你?你以为把人藏进内丹里就安全了吗?” 灯笼的光从另一边照过来,二娘子的半张脸都沉浸在暗影当中。 “是啊,有什么用。”她轻笑,低喃,“可我就是不舍得叫他死在我前头。” 夷神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他以前一直不明白宁渊为何会做出那样傻的事情来。烛龙右眼继承了烛龙的感情,烛龙左眼继承了烛龙的意志。他是烛龙左眼,天生于情爱一事上就缺了比干一窍。他生来就是为了守护混沌之境,后来他在那荒凉的北海外头呆得腻了,几千年过去了,烛龙的意志也几乎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第一次萌生出自己的意志来,就是自由。 他把左眼给了宁渊,以为自己从此以后便自由了。 可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他、和宁渊在北海碑林里几千年的相依,已经在他心中种下牵挂的种子。 他后来曾到人间游历,才明白这种感情叫作什么。 他和宁渊,是兄弟。 夷神长啸一声,跃到屋檐上,展开双臂,像是一只大鹰般乘风而起,在天空中化出龙形。 这抹混沌之气应该就是宁渊从先天一炁镜里放出来的。宁渊此刻人在地府,他要帮他。 千里的之外的汴京,六道灵台。 念奴娇和小白押着那尾想要谋害大理寺少卿重钧的红鲤走进党参屋内。 党参正坐在书桌前,手肘支在桌上,以拳抵着额头,目不转睛地桌上锦匣内的那枚蛋。 他一直都以为师父留下的这么鸡子不过是一枚普通的水煮蛋,就连大师兄也没发现它有什么异常。可最近几日,他却夜夜梦到师父,在对他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不肖徒孙啊,你师父我被困在这么个疙瘩角里这么多年了,连腿脚都伸展不开,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把为师放出来透个气。” “哎呦,心好痛心好痛,真是白疼你们了。一个两个,不仅不肖,还笨得出奇。” “你们这些年天南地北地乱找什么,殊不知有句话叫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党参猛地醒过来,扭头一看,书架上的那枚鸡子正透出一层浅浅的金光。 他心中生疑,想起梦中师父的训斥,几次向把这枚鸡子打开来看看,可不论他是用敲用捶,甚至直接把它从六道灵台丢下去,这枚鸡子依然安然无恙。 这要再说它是枚普通的蛋,真是连鬼都不会信。 党参思忖,想来大师兄平日一定甚为爱惜这枚蛋,一点都舍不得它磕着碰着。要不然他早就该发现这枚蛋是枚“冥顽不破”的铁蛋了。 思及那几个奇怪的梦,党参总怀疑褚云子的魂魄就被困在蛋里。他曾经想过给重韫去封信,又怕到最后空欢喜一场,反而引得大师兄更加伤心。 大师兄一直对师父当年的死感到十分愧疚。 他是个谨慎的性子,因怕枸杞知道了到处咋呼,索性连他也没告诉,打算自己独自再观察几日。这一观察,就观察到今天。 他今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锦匣看这颗蛋。这一看不得了,蛋上居然裂开一道细细的缝来。他用手指抚过那道缝,那蛋便左右晃了两下,像是里头真地藏着什么似的。 他遽了一跳,赶紧把手指抬起来,停了会,又轻轻碰了一下。那枚蛋却又不动了。 党参这几日翻阅典籍,越看越觉得这蛋不普通,瞧着像是古书里记载的,西域那边的国家才有的不死鸟蛋。 西域诸国的不死鸟跟东方的凤凰很像,却并非一物,凤凰的蛋要大得多。 党参一整天都摆出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暗自琢磨:莫非,他师父的魂魄寄居在不死鸟的蛋上,由此获得重生,而今日又正巧是中元节,正是阴魂从阴间归来的日子。难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就要从蛋里孵出来了? 他心中悬挂着此事,一整日都将自己关在房中,茶饭不思,一见那蛋壳上又多了条裂纹,简直高兴得想要跳起来。 枸杞见他神神叨叨的模样,便嗤笑:“哥,你莫不是修道修傻了。” 党参脸上浮出一丝神秘的笑容,捧着宝贝蛋转回屋去,道:“近来或有喜事,再过两日自见分晓。” 他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这颗可能孵出褚云子的蛋上,小白与念奴娇二人押着人闯入他房内,他竟然一丝都没觉察到。 小白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两晃,他的眼珠子依然一动不动。 小白便气沉丹田,唤道:“三师叔!” 党参惊得大动一下,倏地抬起头来,迷茫地瞪着来人:“小白……” 念奴娇将那只红鲤推到桌前,道:“汴京城内居然有妖敢谋害朝廷命官,你们六道灵台是干什么吃的?” 小白听她语气冲,虽然自来便知道她是个炮筒性格,其实心肠不坏,却害怕她这样会得罪自家这个腹黑的三师叔,便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嘟囔一句:“我也是六道灵台的人啊……” 念奴娇这才闭了口,只是脸臭得很。 她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被小白忽悠进六道灵台里当起了免费劳力,谁知一整天管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哪家的灶王爷又多嘴多舌害得主人家倒了霉,他们得从中斡旋开解;哪个巷子里的年轻书生又被女鬼迷了神魂啦,他们得棒打桃花…… 收拾这种魍魉之物,连她半个手指头都劳动不到。她明明是想干些大事,松动筋骨来的。最近渤海龙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害她想找个人打一架都找不到。 她气闷的时候便直直瞪着小白,道:“我手痒了,你跟我打一架!” 小白便露出一副十分无辜纯良的表情,对手指道:“可是,我打不过你呀……” “打不过也得打!”哼,被你坑死了,还不许我蛮横点吗? 小白总是犹豫片刻,才怯怯地应下来:“好,好吧……但是,你下手可一定得轻些。” 这话一出,她立时就不忍心了。她出手没个轻重,还真不好控制力道。 党参也算对念奴娇的脾气有几分了解,闻言便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深作一揖,道:“多谢娘子帮忙捉住作乱的妖怪。” 念奴娇哼了一声。 他看向那只红鲤精,问:“你为何要杀重少卿?” 越看越觉得这红鲤眼熟,可不就是重少卿家中那口大青花缸中养的那尾吗? 因问:“重少卿有恩于你,你居然要杀他?” 那红鲤双目含泪,委屈道:“奴家也不想嘛,可是龙王有令,奴家不敢不从啊。” 龙王?重少卿?这二者之间能有何仇怨? 党参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间明白了。钱塘君他…… 他看向小白,肃容道:“大师兄有难,你和念奴娇驻守六道灵台,保护好重少卿。我要和枸杞即可启程前往临安!” 小白一听重韫有难登时急得不行,党参安抚道:“重少卿总要有人照看。他是大师兄的家人。” 小白只好应下来,道:“要是需要我帮忙,便用江河之水传信回来,念奴娇可以收到。” 党参将锦匣的盖子翻下来,出门找到枸杞,三言两语对他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二人即可架起葫芦,望临安疾飞而去。 枸杞一路直催:“哎呀,你倒是再快点啊,怎么连胖师叔一半的速度都比不上?” 党参斜了他一眼,道:“你叫我快的,回头可别要吐了。”话说完,往葫芦上连拍数道风符,风声立时大起来,呼呼作响,两人的发冠都被狂风吹倒了。 枸杞才张口,就灌进一嘴风。 他还想说:“党参,快就快,你倒是驾稳点啊,这么忽上忽下算怎么回事?” 葫芦中静放的锦匣内忽然射出万道金光。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作者君的电脑今天阵亡了,卡成了shit.这章还是借别人电脑更的。 第164章 一枚金铃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新入地府的阴魂将从阴间归来,与阳世间的所有纠葛挂念彻底告别。是夜地府黄泉道大开,仅临安一地就开了九九八十一处鬼门。 重韫追到轮回境内,荨娘已被青帝掳走,地藏王驾着灵舟直接从与北海相通的黄泉瀑布逆水而上,抄秘道到了北海。 万顷海水,横在轮回境上头,他跨不过。身后,混沌之气开始肆虐。他有烛龙眼护体,倒是无碍,可地府里那些来不及逃跑的阴魂就全都被混沌之气化为了虚无。 重韫紧咬了牙根,在口腔里尝到了苦涩的血腥味。 这一切都是由他造成的,现在,他必须做出选择。是置世间苍生于不顾,追到北海去?还是放弃去救荨娘,回去封印混沌之气? 脑海里有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天下苍生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我在乎的那个人安然无恙就好啦。” 男人的声音有些沉重:“那是因为,你还不懂得什么叫慈悲。” 这该死的慈悲! 重韫狠狠地击出一拳,砸在倒流的水瀑上,飞溅的水花像是一阵雨,湿淋淋地浇了他一身。 这一刻,他竟然有些恨自己,如果他可以再自私一点,如果他没有那么多牵挂和顾念…… 这一刻,他的心中已做好了选择。 地府通往临安的黄泉道上总共开了九九八十一道鬼门,他若是抓紧时间,应该能在三个时辰内将混沌之气封印在黄泉水中,封闭所有鬼门。荨娘身上还剩四层封印,除了最后一道封印必须由他亲自打开,青帝要强行打开其它三层封印所费时间应当不会少于三个时辰。 他一定可以来得及赶到北海的。 “淬月——” 重韫抬手,一声清喝,一道清冷的月光从远处回旋飞来,落进他手里,他手持月光一挥,人与光化为一体,瞬息之间就到了轮回境外。 他抬手捂住右眼,神魂好似飘出体外,高高地悬在地府上头。十万殄文从他眼前飞速流过。他抓住其中一串字符,从冥想当中跳将出来—— 再睁眼,他的右眼化为金眸,金色的殄文字符密密匝匝地围绕在他身周,他口中每念出一个字符,相应的那个字符便脱飞而出,一化百千万,结成一张金色的大网,束住了翻涌的黑雾,将混沌之气压了下去。 金色的字符在地府诸城之中蹁跹飞舞,贺云站在城楼上,心中第二次产生了深深的震撼。他想起有一年误入烊铜渊,在血海里遇到的那个僧人。 他在血海的天空中看到僧人的影像。 僧人只身一人,手捧一盏青灯,从恶鬼道的路口走了进去,一面走,一面低诵佛经,佛经自他口中出,化作金色的符文飘飞而起。 那一刻的场景就和眼前一样,瑰丽得叫人不敢直视。 贺云记得他当时唤住那僧人,道:“你再往里头走就是罗刹国了,罗刹生性凶残,食肉噬魂,你会死的。” 僧人回头,淡淡一笑,如同春风化雨:“正因如此,小僧才要渡化他们。” 贺云怔住。他死了很久了,也在地府里当了太多年的鬼差,看了这么多年的轮回生死,心中早已将万事万物都看淡了。若不是贺天下凡历劫经由地府投轮回道,他甚至连自己有个弟弟都堪堪忘却。 可是那僧人的话,却不知为何叫他双目湿润。 贺云从城楼上跳下去,落到重韫身边,问:“道长可须本殿主相助?” 重韫颌首:“劳烦贺殿主带人关闭所有鬼门。” 用殄文锁住地府内游散的混沌之气后,重韫便在最后一道鬼门关闭前出了地府。 人间。 临安已被混沌之气包围,城外的所有的活物全都被混沌之气化为了虚无。重韫御剑穿过重重的雾瘴,接近临安城时,忽然在临安城外围的雾瘴中对上了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黑色的巨龙首尾相衔,用自己的身躯将整座城池护在其中。 重韫立在剑上。夷神昂起硕大的龙首静静地凝望着他。 “重韫,你可后悔?” 重韫垂眸,良久,轻轻地摇了下头,只问:“临安城内情况如何?” “钱塘龙王用钱塘江水结成水罩罩住了整座城,然而混沌之气吞噬了太多活物,现今已经膨胀到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 重韫心中一凛。他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地府里的混沌之气是因为还未吞噬过活物才能堪堪被他用殄文压制住。 夷神盯住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的,你无能无力。你必须得把十万殄文带回来。” 重韫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般,忽然爆出一声低吼:“她是人!她不是物件!” 夷神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也挡不住多久了。昔日共工撞倒不周山天柱,人间与九重天的通道就此断绝,可我知道,人间与九重天之间还留有一条天道。” “合你我二人之力,便能劈开这条天道。” 重韫将剑降下去,落到龙首上,抬手抚了抚夷神身上的鳞片,他的身体在混沌之气中暴露得久了,最外层的鳞片已经被腐蚀出斑斑点点的细孔。 一滴泪,落到黑色的鳞片上,顺着鳞片的纹理滑落。重韫蹲在龙躯之上,无声地流泪。心里有太多的苦,太多的为难,已经多到他现在的凡人之躯根本就难以承受的地步。 “夷神,我要回去找一样东西。今日事发突然……她……肯定不记得带在身上。” 话说完,重韫站起身,脸上的泪痕已干,他又恢复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脚下在龙躯上一点,肋下生风,人与剑光合为一体,化作一道流光朝临安城城楼方向飞去,才刚刚能看见城门,便听得下头有人唤他:“爹爹——” 小倭瓜爬到城垛上头,激动地朝重韫招手,几乎喜极而泣。 天知道他前头有多担惊受怕,城外那团黑雾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有的道家法术,佛宗秘术对它通通不起作用。那简直是一只怪物,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重韫降下去,即将落到城墙上时,眼前忽然出现一阵水纹状的波纹。远远站在城墙另一头的钱塘君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手中捏了个法诀,那阵水纹状的波纹朝内凹陷,重韫举步踏入,像是穿透了一面水镜。 刚刚那一个小小的举动像是终于耗尽了钱塘君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他那高大的身躯颠了两颠,单手握住烈焰枪,缓缓单膝跪下去。 小倭瓜眼中流露出担忧,他朝钱塘君的方向跑了两步,又突然顿住了。 重韫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过去瞧瞧钱塘君,自己展开身形,如同一只大鹏般城中掠去,落到最高的迦蓝寺塔顶。 他抬起双臂,仰首一声清啸,无数殄文字符如同万道金光一般从他体内爆射而出,金色光束升到空中,在黑色的天幕下爆炸开来,绚丽得如同一场烟火。烟火的余烬穿透了城池上头的水罩,在水罩外头结成一张金色的光网。 这个殄文法阵,只能帮钱塘君再撑三个时辰。 重韫从迦蓝塔上跳下来,捏了个隐身诀,沿着寺庙的高墙飞速行走。他路过很多院落,看到无数张惊恐绝望的面庞。年幼的孩童伏在母亲怀中哭泣,“阿娘,为什么天还不亮?阿娘,我好怕……” 忽然,他听到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去把三郎案上的吃食拿来分给院中的孩童。” “可……可那是……祭品……”回答的人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老妇人道:“祭过了,心意到便行了。这院中有许多穷苦人家,慌乱中被官府集中到寺庙里,家中的小孩隔了这么许久连一口水都没能喝上,肯定是饿坏了。你去,把东西拿出来分下去。” “是。” “等等,二娘和二郎还是找不到吗?” “……是。” “诶,罢了罢了。”老妇人叹气:“二娘是个仔细人,他们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 老妇人拄着藤拐转身,院角里似有一片黑影一闪而过,她又拉住打算离开的使女,指着那角落道:“刚刚那儿是不是站着个人啊?” 使女踮起脚望了一眼,“那里没有人啊,老夫人,我先扶您进里头坐坐吧。” 从方才的寺庙到清河坊外的民宅不过三里地,重韫却觉得这一段距离遥远得像是没有尽头。他浑浑噩噩地走到自家的宅子前,一抬眼,才发现宅子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焦黑的门户下挂着一个铜铃,风一吹,发出孤零零的鸣响。 重韫走进宅子里,一进门,便瞧见院中地上青砖碎裂,花盆摔了一地,他和荨娘辛苦养了半个夏天的花苗全都被烧死了。 他心头一涩,不忍再瞧,快步拐进后边的卧房里,从一堆焦木碎瓦里找到一只烧得焦黑的陶瓷盒子。 他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一只白帕,帕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金铃。当年他在夔州第一次被金逐月夺舍,元神受创,又因受伤之故高热不退,荨娘为了请大夫给他治病,便将其中一枚千里铃典当给了客栈老板。 十一年里,他也曾数次回到夔州,偶然间得知了此事,便将此铃赎了回来。只是这铃少了仙气滋养,时间一长,竟哑了。 重韫将帕子叠好,贴身放置,正打算离去时,忽听得天上传来一声大呼:“大徒儿——” “大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这几天要忙论文答辩和面试,咱们还是能日更我就尽量日更,不能的话只能后面补你们了。你们可以看出来,故事已经将近尾声,收尾很重要,我不想潦草了事。希望你们能给我时间斟酌。(再出现上次那样写崩了的情况,我自己也会崩的。太丢人) 第165章 最后一把刀 一只金翅巨翼大鸟,如同火球一般,从黑色的雾气中滚了出来。 一阵巨大的炎浪迎面刮了过来,重韫长身而起,碧色的道袍在炎浪中翻卷,顺风飘过来的点点火星仿若黑夜江面上的星星渔火。 那只巨翼大鸟将双爪垂下,把党参和枸杞放下去,引首长吭一声,化为一只金色小鸟滚入重韫掌中。 它抖了抖翅膀,侧过头用粗短且略有些弯曲的喙梳理了两下颈间的羽毛,从羽毛间扯出一团小小的火焰甩到半空中。 “大徒儿啊——”小鸟儿拖长了语调,用嫩生生的声音说道:“你还真是多灾多难,又遇上了大麻烦了吧?” 分明是陌生的声音,可那种贱兮兮里头藏着深切关心的调子立时就叫重韫哽咽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只鸟儿,单膝跪下去,垂下头颅,哽声道:“师父,徒儿找了您许多年。这些年,您过得好吗?” 褚云子本来还想跟重韫再开两句玩笑,可重韫脸上受伤又脆弱的表情刺痛了他。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自然是了解他的性格的。重韫就是那种不管心里有多苦多难受,都绝不会在面上带出来的人。 他何曾见过重韫这副模样? 褚云子扇了扇翅膀,道:“闲话后叙,咱们先把眼前的难关跨过去再说。” 党参和枸杞迎过来:“师父说,凡人弱小,无力抵抗混沌之气,最好的办法,是趁着混沌之气还未扩散,把人间的混沌之气引到九重天上,再封入混沌之境当中。” 重韫听了这话,脸色却渐渐淡漠下去。他看了党参和枸杞一眼,又看了看手掌上蹦跶的小鸟儿,目光中透出一点陌生和警备的意味。过了片刻,他沉声吩咐:“你们先去寻小倭瓜,我与师父有事商谈。” 党参和枸杞还有些犹豫,又听重韫压低了声音催促:“去吧。”他们只好先行离去。 重逢的喜悦和感伤在片刻之间被扫荡得干干净净,重韫盯住手上的小鸟,寒声问道:“你该知道讲混沌之气引到九重天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你,究竟是谁?” 宁渊的意识觉醒的那段时间里,他从那道意识里继承了许多记忆,也窥得了许多秘密,其中一条就是,九重天上的混沌之境属性为阳,先天一炁镜里的藏着的这抹混沌之气属性为阴,他若真地听从建议将混沌之气引到九重天上,届时阴阳交汇,混沌之境的膨胀就会提前爆发。 虽然几千年过去了,现在的混沌之境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混沌之境若是崩溃,会产生怎样的浩劫,他已经从宁渊的记忆中窥见了端倪。 若这只小鸟真的是他的师父褚云子,他绝对不会向自己提出这样的建议。 果然,手上的小鸟闻言蔫巴巴地垂下小脑袋,双翅抱头,过了一会从翅膀底下闷出一个声音:“不管我是谁,我现在都是你师父。你这徒弟,怎地如此不肖?” 重韫手掌收紧,高高抬起,作势要把这只鸟儿丢到残垣败瓦里去,对方才慌了神,一个劲儿地唤:“哎呦,你还敢欺师灭祖了不成?” 叫嚷着,小鸟从重韫手中扭出来,拍着翅膀飞到远处,鸟喙从羽毛中啄出一丛火焰,凝成一支长箭,朝重韫飞射而来。 重韫随手一挥,就将对方的箭斩断了。小鸟的招式如此眼熟,重韫站着不动,蹙眉思索,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失声道:“小天?” 小鸟扬起脑袋,傲气十足道:“乱叫什么,小天是你叫的吗?叫师父!” 重韫像是闪电一把欺近,扬手一抓,又把小鸟抓到掌中。他用两根手指扣住对方细细的颈儿,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怎么可能会是褚云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以你的仙龄,根本不需到人间渡劫。你究竟……” 他觉得自己似乎慢慢逼近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事实。他从嗓子眼里逼出一句问,声音嘶哑:“夷神抢出了宁渊残魄之事无人知晓,唯有你昔年得过宁渊一小截仙骨,能与他的残魄产生感应……是帝子要你下来寻宁渊的?” 往事像是泛黄的书籍一页页翻过,那些曾被忘却的小细节在此刻又被重新拾捡起来。 褚云子是失了妖丹那年开的天眼,从那以后,总能偶尔在冥冥之中感受到天意。可那天意又究竟是谁的天意? 天空中的金色符文阵投下浅淡的光,在地上映出一道蜿蜒的银红丝线。 红线…… 当年他在黄草坡上第一次看到荨娘的画像,那瞬间的失神究竟是因为他和荨娘冥冥中注定的缘分,还是因为画上的迷药,抑或是别的什么? 被遗忘的记忆浮出水面—— 在黄草坡的那怪僧显见是个蛊人,在川黔一带,只有黔地的蛊门有这样养活人为蛊的邪术。他十五岁那年与褚云子一同去汴京,也曾与蛊门的人交过手。 那件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了? 似乎是因为蛊门的人用以卷美人图引诱汴京城中富家公子倾尽家财,不巧被他看破。他还记得那时蛊门之人正在一艘画舫上行骗,他与师父从飞虹桥上路过。 他偶然间往汴河上瞥了一眼,正好瞧见船头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郎君,那郎君身旁躬身立着一人,正将一卷美人图徐徐展开邀那郎君欣赏。 他瞥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抿唇道:“那幅画有点古怪。” 他天生阴阳异眼,对于灵异之物敏感无比。只是年纪小,经历的事物也少,当时他并没看出画里困着一道神仙的元神。 褚云子抚须,摆出一张神棍脸道:“然。” 他接着道:“可我说不上哪里古怪。” 褚云子嘿嘿笑道:“那图里藏着一根红线,啧,可惜呀……”老神棍摇头叹息,“断了。” 褚云子揪住他的后衣领,轻轻一提,两人飞起来,一个纵跃,轻飘飘地落到船头上。 正在赏花的郎君吃了一惊,怪叫一声,连连倒退两步。 “来人,快来人——” 褚云子深深一揖,在对方惊慌不已中慢悠悠地自报家门:“贫道崂山道士褚云子,方才在桥上看见郎君赏画,无意中多瞧了一眼,忽然发现这幅美人图里竟藏着月老的一根红线。” 话说完,也不等对方答应,自发凑过去,扯过画轴的一端,将画张开,手指在美人身上随手一指,果真有一道红线环过美人的肩膀。褚云子的手指顺着红线的走向游动,忽然在一处定住,哎呀道:“瞧瞧,果然是断在这儿了。” 指住的那个地方,正是美人的右肩。 那富家公子的仆从很快聚过来,手持长棍,正要听从主人的命令一呼而上将褚云子赶走,褚云子抬起头,打了个响指,船头的所有人竟都动弹不得。 褚云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支朱砂笔,自语道:“可惜了,中间断了,老道士今儿个给你补上……” 那一笔,落下去,在美人肩头留下一点朱砂痣。 …… 他看到荨娘的画像第一眼的感觉是什么? 不是惊艳,而是莫名的熟悉。 重韫的眼神越来越亮:“红线……荨娘身上那条红线本来是断的,可却被你接上了。” 后来就是这一条红线,连住了他们两个人。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什么?!” 小鸟挣扎的气势弱下去,它沉默了许久,问:“你相信命吗?” 重韫吼道:“不要顾左右而言它,回答我!” 小鸟长叹一口气,道:“宁渊果然已经消失了。若是他在的话,不要我解释,他自己也能想到答案。” “重韫,你相信这世界的另一面,曾经有过一个你死去了吗?” “这世间存在着无数巧合,有些巧合,就是为了改变天道定下的轨迹。我不过是这无数巧合中的一环而已。” 他心中已经隐约能够猜到真相。就连大香师那样的人,拥有了菩提佛珠都能冒着违逆天道的风险倒流时光回来改变原来的命运,帝子又怎么可能做不到? 只是帝子想要改变的又是什么?命运的齿轮究竟是从哪一齿开始卡在了不同的位置? 眼前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逼他,逼他一步一步地,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地作出那个选择——回去,打开荨娘身上的封印,用十万殄文献祭。 如果他这短短三十年的人生里,遇到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某双翻云覆雨手的布局,就连与心爱的女子相遇也不过是为了这可笑的别离,他这半辈子,过得岂不是就是个笑话? 小鸟低落地说道:“你没有选择。不论如何,你必须得带混沌之气回九重天。” 是的。他没有选择! 如果他不把混沌之气引回九重天,人间就会变成炼狱。如果他不回九重天,青帝早晚会对荨娘出手。可他真地回去了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 遥远的黑暗当中,传来一声凤鸣。水罩上激起千层浪,所有的符文都乱了位置。 一片无形的刀影,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从远方斩了过来。这一斩,若是劈开钱塘君的水罩和他设下的殄文符阵,城外的混沌之气立时就会涌进来。城里的一切活物,都会消失。 黑山和他的徒弟。 逼他作出选择的最后一把刀,藏得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重韫与褚云子与黔地蛊门斗法的情节,你们可能已经忘了。139章《师徒缘》曾经提过,只不过当时没有将修补红线的事。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69《一根红线一双人》中,荨娘和重韫事从出云寺的幻境里出来后一吻定情的,那时褚云子带着何弥勒还有小倭瓜坐在高崖上奸笑,说了一句话:“你师兄我牵的红线还有差?” ……不过,哎,这么小细节的伏笔大概也只有身为作者的我才会心心念念地记得吧。看连载就是这个不好。嘛,大家看文开心,快到年底了,是不是都很忙? 第166章 天地不仁 巨山一般的刀影自天空降落,像是鲲鹏的翅膀,扫过半个天际,斜斜地劈开了波纹粼粼的的水罩。罡风呼啸地从殄文法阵的缝隙皱漏进来,小倭瓜站在城墙上,险些被大风刮下去。 “抓紧!” 钱塘君闷喝一声,抓住小倭瓜的手将他提了起来。 小倭瓜扑到钱塘君的怀中,钱塘君将他箍得紧紧的,御风而起,飞速地逃离了城楼。小倭瓜双手勾住钱塘君的脖子,回头望去,只见金色的殄文像是水中的倒影,被那刀影一搅,就化为金色的烟尘飞散开来。 忽然,小倭瓜觉得肩头上一烫,钱塘君抱住他的双手慢慢滑落下去,两人自天上跌落下来,落到了某户人家柴房屋外的柴火堆上。 小倭瓜往肩上一摸,那处黏黏腻腻,血腥味扑鼻而来。钱塘君躺在坍塌的柴火上头,裸`露在外头的肌肤上结了一层亮如银霜的鳞片。 鳞化之症! 小倭瓜彻底慌了神,他抱住钱塘君的手臂,轻轻地推了他两下。 “钱塘君,钱塘君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呜呜呜,你不要吓我……” 钱塘君紧闭着双眼,连句囫囵话也说不了,只能从胸腔里发出一阵阵如同老牛拉破车的喘息。 整个临安城的防护已经被彻底打破,混沌之气慢慢地从城外漫了进来。一开始,小倭瓜还能听到远处有狗在惊恐地乱吠,家禽也叽叽嘎嘎乱叫,可没一会,这些声音就全都消失了,整座城池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小倭瓜哭得几乎断了气,可他心中知道,哭是没有用的。钱塘君一直用水罩守护着临安城,早已是强弓末弩,刚刚那片刀影斩开水罩,势必伤他极重。他走不了了,只能自己来带他走。 小青从小倭瓜袖子里爬出来,化出龙形,用尾巴卷住钱塘君将他拱到背上。两人一龙正准备启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 “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中私有幽幽的狐火在燃烧,她盯住小倭瓜的双眼,声音甜得好似蜜糖:“小倭瓜,你走吧,把这个人留给我,好吗?” 小倭瓜的眼神浑浊起来,像是夜游一般痴痴地点了点头,召回小青龙,转身就朝外走。 二娘子蹲下来,指尖上擎着一点狐火,缓缓探向钱塘君眉心神台穴。她不知道覆巢之下还会不会有完卵,但她是不想死的。她做人时并不快活,做了妖是自由了,可她依旧不快活,直到遇到重二郎,她才知道真正活着是什么滋味。 为了维护这份幸福,她甚至不惜对一个孩子动了杀手。可她不后悔,如果不这么做,她的孩子就会死。 而她,想给二哥留个传承香火的孩子。 钱塘君本来是要杀了她和重二郎报仇的,可惜天生异变,他不得不半途收了手。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来得这样快,不过是眨眼,他就只能躺在地上,任她生死予夺。 或许她和重二郎都逃不过这场大难。 但在那之前,她一定得杀了他。不然,若是她死了,谁还能保护她的夫君? 她咬住下唇,心一横,擎住狐火的手指用力地按了下去—— 叮—— 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扑地一声将那狐火削灭了。她的指尖被锋利的枪刃划破,淋淋地滴下血来。 小倭瓜拄着烈焰枪站在她身前,怒瞪着她,呼呼喘气。 小青龙长尾一卷,钱塘君就被拉了过去。 “不许你伤害他!” 二娘子站起来慢慢倒退了两步,忽然,她眼神一厉,反身便跑。小倭瓜回头瞧了一眼,原来黑雾不知何时已经漫到清河坊,从大开的院门外钻了进来。 小倭瓜跳到小青龙背上,大喝一声:“快跑!” 小青不敢飞得太高,因为高空之上黑雾弥漫,它只好贴着屋脊游蹿,可整座城池沦陷了,又能往哪里藏呢? 二娘子在地上跑,小倭瓜他们很快就超过了她,有几次小倭瓜回头看,二娘子都险些被黑雾追上了。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吩咐小青龙降下去。他朝二娘子伸出手,道:“上来吧。” 二娘子正打算伸出手去,追在后头的黑雾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间蹿过来。那黑雾像是跳跃的篝火一般喷溅出星星的黑点,其中一点溅到了小青的尾巴上,立时像是雨后野草一般疯狂地生长起来。 等到小倭瓜的余光里看到这一幕时,小青的半条尾巴已经被黑雾腐蚀掉了。 二娘子抓住他的手,将他拽下来,拖着他没命地往前跑。 小倭瓜朝后伸出一只手,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 “小青——” “爹——爹——” 呼地一声,黑雾暴涨,将小青和钱塘君彻底吞噬了。 他们顺着长街拼命奔跑,前方就是灵隐寺,灵隐寺外又重新支起了一座殄文法阵,是重韫在这短短瞬息之间重新布下的。 只要躲进那座法阵里,就暂时安全了。 可天色这么黑,根本就辨不清脚下的阶梯,两人跑着跑着,也不知是谁先跌了一跤,跌跤的力道太大,对方被扯了一下,双双从山门前的楼梯滚落下去。 二娘子只觉得自己的裙角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她惊恐地回头—— 一点黑雾落到她裙上,像是误入清水的一点浓墨,迅速地扩散开去。她什么也没能交代,只来得及扶起小倭瓜,吐出一枚内丹放入他手心,聚起全身最后的妖力送了他一把。 小倭瓜小小的身体荡出去,在紧闭的山门上撞了一下,重重地摔落在地。等他从地上爬起来,黑雾已经扑到金色的法阵上,被法阵挡住了,就像发狂的野兽一般在外头张牙舞爪。 二娘子没了,钱塘君没了,小青也没了。 整座城,就像是被黑色的海水淹没了一般,只剩下灵隐寺这一叶小小的孤舟,彷徨地漂在海上。 小倭瓜握着那枚内丹,跪在地上恸哭不已。 古朴的山门从里头打开,一身青衣的道士从里头走出来,无声无息地站到小倭瓜身边。许久,他轻轻地说道:“小倭瓜,我要走了……” 小倭瓜用力地抱住他的双腿,将脸贴在他的道袍上,眼泪很快就在布料上沁出大块的泪癍。 重韫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小倭瓜……” 刚刚法阵被黑山击破之时,他选择回来救下这一寺的人,就已经能预测到这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党参枸杞也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跟混沌之气化为了一体? 黑山拼却了散尽修为,甚至搭上徒弟的性命也要一刀斩破他的法阵,为的究竟是什么? 他抬头看了眼被黑雾包围的天空,与黑龙宁静的目光相遇,内心所有的愤懑不甘一时间全都化为了无力。 他忽然想起了那句道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将小倭瓜的手指,一根一根拨开,捏着袖子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毅然地跳上昆仑淬月,乘着月光落到了黑龙身上。 他扶住一丛龙角,沉声道:“夷神,开天道吧。” 开天道,然后,把混沌之气引回九重天! 北海。 灰蓝色的海面上,一只小船慢悠悠穿过了海雾,不知行了多久,荨娘才瞧见浓雾里露出森森的黑色碑林。青帝攥住她的手,将她从座位上拉扯起来,朝地藏王略一躬身以示谢意。 一道如同冰凌的女声刺入耳膜:“帝君不必多礼,只要记得你应承过我的事就行了。无论成否,罗刹女都会在此等候。” 青帝道:“你我目的一致,我自当尽力而为。” 话说完,脚在船舷上踏了一下,荨娘和他都飘起来,像是两只轻盈的蝴蝶一般,并肩飞过了海面,落到了另一只船上。 荨娘定睛一看,若不是被青帝锁了声音,势必会惊叫出声。这艘乌篷小船,正是当年她和宁渊共乘过的那一只。 青帝催动小船,驶入碑林,不多时就到达碑林外围,荨娘抬头看去,只见其中那座断了一半的石碑上一白发老翁背对他们而坐。 那背影莫名眼熟,可荨娘却不敢认。玄纹白服搭配琉璃玉带,这是帝子的常服。可是帝子法力无边,又怎会现出这番老态? 青帝将她定在船上,大鹏一般掠到断碑上,在那老翁身前单膝跪下,唤了一声:“阿兄。” 他笑起来,声音醇厚:“你真地是仙寿将尽了,怕死吗?” 帝子却反问他:“那你怕死吗?” 青帝扬声大笑起来:“我不是早就死了吗?” “那一年,烛龙神骗九重天上诸仙入混沌之境献祭,我不是已经死在里头了吗?若不是你为了救我,将十万殄文从混沌之境内带出来,也不会有今日之果了。当年烛龙神那一计,本来是可以让混沌之境消失的。可惜,都毁在了你手上,恐怕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的声音复又低了下去:“阿兄,你告诉我,当年献祭的那些人,他们还在里头吗?” 帝子道:“如何有此问?” “你当年既然能把我的意识从混沌之境里抢出来,分了我一半命线,就证明被混沌之境吞噬的人并不是完全消失了,或者说,至少,他们不会那么快消失,对吗?” 帝子低声笑道:“逢春,你自来就比我聪明,我花了几千年才想明白的事情,你几百年间就悟了。” 青帝欺近了些,扯住兄长的衣襟,咬牙道:“告诉我,混沌之境里,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需要你这样苦心孤诣地遮掩?!”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三天,终于把结局弄出来了。这大概是我目前的笔力所能hold住的最好的局面了。 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还在坑底等我,让我看到你们的手呀。 PS:本文开启【番外点单活动】,你们用评论砸死我吧,想看什么样的番外?我目前有一小卷,叫【敦煌壁】,想看吗? 第167章 临安春 帝子说,这就说来话长了。 他从断碑上站起来,张开双臂跳到小船上,整艘小船猛地朝下一沉,两道水幕倏地从船侧升起。 帝子以指定住那些海水,缓缓蹲下身,轻声询问:“荨娘,这是什么?” 荨娘“呜呜”两声,一句话冲破喉咙:“海水。” 她欣喜地用双手捂住嘴巴。她能说话了,帝子解开了青帝下在她身上的禁制。 “没错,是海水。”帝子微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密集得像是揉皱的纸张,“那这个呢?” 荨娘抬起头,只见右边的水幕忽然高高升到他们头顶上,化作一阵细密的雨丝落下来。 她虽然不明白帝子的用意,却还是回答道:“是雨。” “这又是什么?” 左边的水幕旋转着升上高空,逐渐化为透明的水汽消失在视野里,过了一会,他们头顶上忽然飘来一朵阴沉沉的彤云,雪花如同柳絮一般飘洒而下。 荨娘用指尖托住一片雪花,它眨眼就化为一滴水珠顺着指腹的弧度滑落。 “是雪。” 帝子长身而起,抬头,与青帝对视,问他:“逢春,你明白了吗?” 青帝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霜,叫人瞧不出喜怒。许久,他轻笑了一声,用一种近似讥讽的语气说道:“明白了又如何?我只想把一些人带回来。”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变得越来越透明的手指,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想消失……我也不想你消失。” 荨娘脚上的金铃忽然响了一声,她遽然一惊,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孰料过了一会,那清脆的铃声又接连响了起来。 叮——叮——叮叮。 她猛地回过头,望向碑林外雾濛濛的海面。她想站起来朝身后挥手,大呼“道长,我就在这里”,谁知身子才起了一半,便被帝子按住双肩压回去。 帝子沉沉地看向她,“荨娘,你明白吗?” 荨娘说不出话来,刚刚他和青帝之间打的究竟是什么哑谜,她不明白,也永远不想明白。 可帝子却不允许她逃避,他非要扯住那根故事的线头,残忍地将一切掰碎在她眼前。 他说,荨娘,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这个故事的开头依然她和宁渊相遇相爱,宁渊为了保护她,选择以己身献祭,并且封印了她的记忆。她的身份一直掩藏得很好,一千多年过去了,从未有人发现十万殄文就在她身上。 直到一年蟠桃宴上,地府派来了一位使者,带来了地藏王的一封信。 信上说,地藏王罗刹女数千年来一直在血海内招魂,近日,终于招回了泰山君的一丝残识,问出了真正的十万殄文究竟藏于何处。 十万殄文被封进了夜郎国女祭司的皮囊里,这人皮几经辗转,后来流落到九重天上,一个画师用它作了一幅美人图。美人图挂在青帝宫中千年,生出灵智,化为仙灵,彻底地与十万殄文融为了一体。 青帝尝试过不伤荨娘而取出十万殄文,可惜根本无法办到。十万殄文就是她的血脉,试问你要如何取一个人的血脉却不伤到她分毫? 天道之中,规定了这样一个阴阳循环:人死为鬼,鬼入轮回,投胎转世,重新为人,或是修道成仙,或是庸碌一生,再入轮回,或是成精成怪,最后湮没于世。而仙人千年万年之后,仙寿尽了,也会进入混沌之境。他的意识将完全湮没,他的魂魄也会被打散重组,最后成为全新的魂魄重生于世。 对于仙人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死亡,轮回或是渡劫,你往世的记忆或者意识,或多或少都会在七窍海中留下某种痕迹,那是存在过的证明。 而混沌之境,却是要你重归混沌,完全抹掉这些痕迹。 就像地上的江河之水,被日头一晒,化为水汽升上云端,变成了雨雪冰雹,重新归于大地,化为水流入江河之中。可这些水,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些水了。 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是那些上古之神,所以盘古才选择化为山河桃林,女蜗才选择与大地共同沉睡。比起完全被消抹于世,他们更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世间留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可天道规定下的循环总要继续,又数万年过去,第二轮循环开启,正好轮到烛龙神的时代。 那时候九重天上已经有了许多许多的神仙,人多的时候,人心往往更加叵测。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进入混沌之境。 “既然天道的规定只是需要旧的灵魂进入混沌之境,经过重塑产生新的灵魂,并未规定此事非得由仙人来做,为什么不可以用凡人的魂魄来献祭,反正凡人浑噩,他们的魂魄若能重塑一新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既然为仙,便是六界主宰,反正凡人每一世都要轮回,轮回之后亦全然不记得前世,重塑灵魂对于他们而言跟轮回也没多大差别。” 神仙之间很快产生了这样的声音。 有人问烛龙神:“若是献祭时间到了却没有足够的灵魂进入混沌之境,会怎样?” 烛龙神苍老的声音在幽冥中响起:“混沌之境会膨胀,重塑整个世界,到时现今的一切,都会消失。” 一言既出,人心浮动。 人之所以想当神仙,是为了跳出生死轮回,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若是仙寿的终点,是完全消失,比凡人还不如呢? 九重天上的神仙开始分为两派,一派坚持用凡人的魂魄来献祭,另一派以烛龙神为首,认为应该由仙人来献祭。 后世流传的所谓封印混沌之境的大战,实际上不过是这两派的混战,最后烛龙神胜了,将九重天上几乎所有的神仙都带入了混沌之境。 荨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帝子……你,你是哪一派?” 帝子笑了笑,脸色迅速灰暗下去:“我啊,我当年还小,并没有参与那场混战。我的兄长,青帝季逢春参加了,他是最后一个跟随烛龙神进入混沌之境的人。” 荨娘吃惊地扬起眸子:“青帝和你……” 不是你才是兄长吗? “很吃惊是吗?” “是的,在大战之前,我有一个叫季逢春的兄长,大战后,我从混沌之境边界里抢出他的残识,用抟土造人之术造了一个新的青帝。后来,我成了兄长。” “可惜,我到如今才明白,我的兄长青帝是永远彻底地消失了,我抢出来的那抹残识已经不能算作是他。兄长认为仙人既然拥有比凡人更长的寿命,更强大的能力,便该担负起更大的责任,天若是塌了,总该由仙人先出来扛着。” 他仰望着高高站在断碑上的青帝,叹息一般问道:“逢春,你觉得呢?” 青帝的眉尾微微下垂,冷冷问:“你为什么不愿意赌一把?烛龙神在十万殄文里封印了上古之神的神力,我们完全可以试着用它来修改天道的法则,你却只愿意用它来献祭?” “因为我不愿意拿这个世界来冒险。因为我是六界之主,我已经输过一次,我输不起第二次了。” 青帝闭上双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再言语。 荨娘的手心里开始冒出冷汗,她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却又宁愿自己什么也不懂。人如果能够永远自私下去该多好,可惜她做不到。 帝子握住她的手,道:“荨娘,你想看看吗?发生另外一个时空里的那些事情?” 荨娘的上下牙齿咯咯地打颤,她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却使不出力气。 她曾经在夔州做过的那个梦又出现了—— 黄草坡上,她寄身的美人图被重韫当成邪物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她无处寄身,化为游魂飘荡,又过了两年,再次遇见了入蜀送茶的重韫。 因为被烧了元身,她怀恨在心,便装成鬼怪跟在重韫身边捣乱,谁知一来二去,两人竟然产生了感情。可是那一世的青帝在人间的轮回身觉醒得太早了,她被青帝发现后带回了九重天,青帝用尽办法,都没办法打开她身上的封印。等她再次逃回人间时,世间已过去三十三载余。 她回去见他的那天,临安正是早春时节,陌上的迎春花开得好漂亮,黄灿灿的一片。 她来到他窗前,一阵浓郁的药味从里头飘出来。 有个女人说:“三弟,药烧好了,你多少喝点吧。” 男人的声音像是将灭的烛火,忽忽闪闪。 他说,“把药放下,你们都出去吧。” 门被关上了,床上的病人挣扎着爬起来,扶着桌椅慢慢行到窗前,想要推开窗子看一眼外头的绿意。 他们的眼光不期然对上。 荨娘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她说:“重韫,我回来了。” 年华不在的男子抬手抚过她的脸,哭得像个孩子。 “你回来了,我却已经老了。” “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你了。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许多许多许多年。” 如果人这一辈子,能只为自己而活,没有其它的纠葛烦恼,那该有多好。可惜他只是凡尘里的一个俗子,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他无力抗衡。 临安早春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时节,钱塘江畔重家三郎,悒郁终生,抱病而亡。 荨娘追随他的魂魄入了地府,拦着不肯让他入轮回,因此惊动了地藏王。与地藏王斗法之时,她无意间经由轮回境内的秘道回到北海,触发了混沌之境。 她身上最后一道封印,只有宁渊的转世能够打开,可重韫却选择和陪她一起消失。 他说:“我已经等了你三十三年。三十三年,太难熬了。我不愿再孤独地等下去。” 那一刻,黑暗吞噬了天空大地,所有的一切又重新归于混沌,等待某一天,从混沌中再次诞生劈开混沌的巨人。 帝子松开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慈爱地问她:“现在,你都明白了吗?” “这一次,他也许还是不愿意打开那道封印,那么你呢?你的心意呢?” “临安已经陷落了,也许再过一会,这世上的一切都会永远消失。重韫的娘亲,小倭瓜,明心,党参枸杞,李莼芳,重二郎……” “所有你爱的,你在乎的那些人都将不复存在。你可舍得?你可愿意?” 荨娘拼命地摇头,泪水潸然而落。 帝子握住她的肩膀,看进她眼底。 “你哭泣,是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脚上的金铃响得越来越快。 帝子从船头飘起来,一掌将小船送出去。 “去和他道别吧。” 这是六界之主的气度,他从来不愿强迫别人做选择,哪怕是蝼蚁也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他只是守护这个世界的人,而非那无情的天道。 小船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穿破了重重雾瘴,渐渐地,雾气变得稀薄了,荨娘看见两岸红枫灼灼,枫叶化作红色的蝴蝶呼地拥着同一个方向飞了过去,密密麻麻地像是朝霞一般。倏地,朝霞散开,露出绿色的湖水和架着木头架子的水晶渡头。 一身青衣的道士身后飞悬着一条黑龙。他跪在地上,半身衣裳染血,隔着飞舞的蝴蝶与她遥 遥相望。 他身后,涌动的黑雾像是潜伏的猛兽,远远地,传来天兵天将追杀的声音。 只一眼,他就已经明白荨娘做出了何种选择。 小船飘到岸边。 他俯下身,拉过她的的手,紧紧地握住,像是害怕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一般。 荨娘拉过他的手,放到右臂上,那是封印所在的位置。 “解开吧,道长,够了。” “不,”他侧过脸,紧绷的下颚像是一道孤独的峭壁。他说,“不,我不愿意。” 荨娘将手掌贴到他脸上,直起身,贴住他的额头。 “道长,半个月前,小倭瓜还和我说,想要回钱塘龙宫给钱塘君送汴京酒楼里新出的羊羔儿酒;前两天重老夫人夫人还说要教我做小炖肉,说这是她年轻时最拿手的家常菜,因为这道菜一家子都爱吃。” “道长,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很爱吃小炖肉?” 重韫用力地将她搂进怀里。 “你不要再说了!你跟我走!” 荨娘反手抱住他,眼泪流进他的脖子里。 “好可惜,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明明我那么舍不得你,那么舍不得你们……我以前是不是说过,天下与我有什么干系呢?只要我喜欢的人没事就好了?” “呵,真是傻话。” 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你好好的,想要你的亲人,师兄弟全都好好的。原来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啊。 北海外传来石碑倾倒的声音,整个海面震荡起来,重韫身后的混沌之气像是嗅到了猎物气息的猛兽,倏地化作一条长长的风卷,从北海上空掠过。 荨娘从重韫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将他的手按在封印上。 “打开吧。” 重韫的手抖得厉害。 荨娘抚摸他的脸,柔声道:“相信我,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这一句话像是压到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重韫终于忍不住哭喊出声:“我已经等了你十一年了,你还要我再等多少个十一年?!” 他从怀中摸出那条锦帕,用力地攥在手心里,举到荨娘眼前:“你还欠我三十两呢,你不还了吗?” “如果我想赖账了,你会怎么办?” 重韫咬着牙,狠狠道:“你敢!” 荨娘哭着笑出来:“你这么凶,我怎么敢?所以我才说我一定会回来的啊,我要是不回来还账,道长你岂不是要怨死我?” 黑雾像是旋风一般卷过碑林,浓雾顷刻散去,海水倒倾。无边的黑暗从碑林之外匍匐而出。 一阵金光刺破了黑暗。 像是无边的黑夜之中,有一人举灯踽踽而行,灯光虽然暗淡,却带来了希望的火。 荨娘捧着那团跳跃的火焰,举步踏入了浓墨一般的黑暗当中。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重韫看见她回头,双唇翕动。 “等我。” 沧海桑田,千秋轮转,不过弹指之间。 他陷入了迷梦之中,无论如何如何挣扎都无法醒来。忽闻耳畔有人唤他:“三儿,三儿,醒醒。” 他蓦然惊醒。 头顶上一张年轻的笑脸。尚是少年模样的重二郎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挠他。 “三儿,三叔公寿辰,你才喝了一杯酒,就醉成这样了吗?” 他从冰冷的青石上爬起来,左右四顾,熟悉的景色跃入他的眼帘—— 钱塘江畔,重家村,路旁的迎春花开得黄灿灿的。 他忽然回想起来,这一年,他七岁,父兄还没有南下卖茶,二哥也还未遇到二娘子。他随父母参加三叔公的寿宴,喝醉了酒,就在江边的大青石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一个非常漂亮的仙子,说将来要嫁与他做妻子。他红着脸将这个梦告诉了二哥,换来二哥好一阵揶揄。 “咱们三儿小小年纪也开始想娘子啦……” 彼时正是早春二月,兄弟俩沿着江岸你追我赶,嬉笑不断—— 他回来了。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可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个人。 重韫站起来,朝江岸跑了几步,忽有大风刮过,送来无数嫩黄的花瓣。他朝着钱塘江大声地喊。 无数的愤怒,无尽的委屈和不甘全都化为一声声咆哮。 “啊——啊——啊——” 临安春`色芳华,碧柳绿丝飞烟。 问谁家少年,把陌上踏遍?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昨天半夜写完时,哭湿了我半包纸巾。我真是不适合写这种类型的,简直是自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以后还是写甜文和热血文好了。 虽然我觉得自己写的不是虐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写哭【心累累】 好了,如果我告诉你们,这就完结了,你们会不会打我? 唔,好吧,骗你们的,我还得写【荨娘归来】呢,这部分算是甜蜜向的小番外吧。你们想看什么,告诉我呀~·~ ### 我要开新文了,是个现代幻言,《我在淘宝卖神兽》,文案如下,感兴趣的可以先收藏,我大概12.25,也就是圣诞前后开文吧,收了正好寒假可以看~·~: ## 与我们生活的这个时空平行存在的 还有许多如同拼图碎片的异度次元 这些异次元里生活着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甚至是……人类三维化的脑洞 元素作为少数能够来回穿梭于异次元间的赏金猎人&淘宝店店主 自打从某个异次元捡了个深山青年回家后 就开始接到各种画风清奇的订单…… @@@@@@@@@@@@@@ 小剧场: “我想要一条清蒸美人鱼。” 客服-元素:“好的,亲还有什么需求没?” “不要太老,不要太肥,尽量挑肉质鲜嫩一些的……” 客服-元素:“行,还有吗?” “包邮不?” …… 某人怒而夺过键盘:“美人鱼是观赏鱼,不是食用鱼,谢谢!就算吃了人鱼肉您也没法长生不老,还不如花钱再去拉次皮!这单我们家不接!!!” 【元素:捡回他的那天,我还以为自己捡了只招财猫,养了之后才发现是条赶客犬…… 赵辛:我不赶客,我只赶情敌。还有,我明明是饕餮(=忠犬)。】 @@@@@@@@@@@@@@ 见钱眼开无节操·老不死女主&节操满值单细胞·深山青年(深山饕餮) @@@@@@@@@@@@@@@@@ 阅读提示 我们的目标是:女主美美美 & 帅帅帅 & wuli滔滔 女主的目标是:把男主卖出去!把男主卖出去!把男主卖出去!【男主:卖给你好不好?】 本文东西方各种妖魔鬼怪&神话传说大乱炖,作者菌就好这口没办法【摊手~·~】。 本书由【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