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纹   作者:桑尚   简介:   “生生不息”的古老生息木,古塔下诡异的六道轮回之术……嵌在塔壁中的生物,为何竟温润如生,宛若活体?被嵌入墙内封了八窍的裸体女尸,如今只剩一具,其它五具已不翼而飞……谁是神秘的幕后黑手?他们到底要隐瞒什么?危险越来越近,真相就在重重迷雾之中…… 第1章 :诡异的请求   我舅舅叫孙英石,早年毕业于沈阳鲁迅美术学院,是东北地区非常出名的油画家,去世前一直在辽宁省锦州市画院工作,还是锦州市政协委员。   2009年6月末,我正在大连警校晋督,突然有一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舅舅得了突发性脑溢血。我跟舅舅感情很深,所以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就立即请假开车往回赶。   舅舅一辈子没结婚,虽然晚年体弱多病,可始终坚持独住,只雇了一个小保姆照料起居。听母亲说,舅舅发病很急,人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大夫已经通知家属尽早准备后事。   当我火急火燎地冲进病房时,舅舅刚好处于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阶段,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四周,口齿也变得异常清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亲朋都感到万分震惊的遗嘱。舅舅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们记住,等我死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必须马上火葬,家里所有的画都要烧掉。”   听完舅舅的话,我们立刻面面相觑,完全搞不懂他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舅舅生前创作未售的画作有十几幅,他自己还收藏了许多名人书画,那些作品都相当值钱,保守估价应该不少于五百万,一把火烧掉,等于扔了一张头等奖彩票。   看我们迟迟不出声,舅舅突然变得十分激动,他两手紧紧地攥住白床单,努力抬起头,似乎在运用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力气,发出凄厉无比的呼喊,“你……你们……烧……烧了我,烧……烧了……那些画。”   他使劲地大口喘着气,胸膛急速地起伏,喊声也几乎接近咆哮,“我求……求求你们,烧掉,烧掉……通通烧掉。答应我,答应我……”   等他说完这些话,因为用力过度,气息接不上来,喉间咯咯乱响,脸孔憋得青紫,眼珠布满血丝,神情可怕到了极点。   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与压抑,好像我们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她扑上前搂住舅舅的肩膀,一边流眼泪,一边轻轻地说:“英石,你放心,姐答应你,都……都烧掉。”   听母亲这么说,舅舅慢慢平静下来,就见他嘴角抽动了几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头一歪,就此离开了人世。   病房内顿时哭成一片,母亲扑通一声跪在床边,泪如泉涌。她不停地抚摸着舅舅的头发,哽咽道:“英石,你……你安心走吧,我……我们谁都不说,那些画也一定会烧掉的……”   看到母亲越说越激动,浑身还一个劲儿抽搐,几乎快要虚脱了,我强忍住泪水,嘱咐父亲和老公罗远征将她送回家休息。等病房中的人们渐渐散去,我和几个表兄弟开始处理舅舅的后事。   我心如刀绞,默默地流着眼泪,先是把舅舅的遗体摆正,然后伸手拉过被单,准备遮盖他的头部,可就在舅舅的面孔即将被盖住的瞬间,我好像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   我愣了愣,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急忙拽下被单,低头仔细去看——确实是笑意!舅舅虽然双眼紧闭,但嘴唇却微微张开,向右侧小幅度地倾斜着,似乎是为临死前我们答应了他的要求而感到开心。   我很是纳闷,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舅舅的脸。肌肉还算温暖柔软,但那丝笑意却没有被碰散,反而越发清晰明显,仿佛凝固在他的脸上。可见舅舅在临死前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留下了这最后的微笑,他当时一定是真的感到很开心。   我摇了摇头,慢慢抽回手,直勾勾望着他的脸,尽管悲痛异常,脑子里却迅速升起一个巨大的疑问,舅舅为什么非要留下那样奇怪的遗嘱呢? 第2章 :交通事故   虽然母亲答应了舅舅的要求,但在处理后事期间,全家人还是产生了严重分歧。家族中的很多人听说此事后,都表示强烈反对,他们认为舅舅是家族的骄傲,如果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发送了,别人问起来不好交代,所以他们坚持要大操大办。母亲却说许诺死人的事,就一定要说到做到,否则舅舅入土也难安。   大家吵来吵去,彼此各不相让,争论了很久,最后彼此妥协,商量出来这样一个办法:只通知舅舅生前最亲近的好友和学生,尽量不扩大范围,也算是兼顾了双方的要求吧。   舅舅去世的当晚,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带小院的平房作为临时灵堂,托关系借来一具透明玻璃棺,并在下面垫放上巨大的冰块,这样既可以保持舅舅的身体暂时不腐,又方便亲友在此期间瞻仰凭吊。   舅舅去世的第二天,他的生前好友和学生闻讯陆续赶来吊唁。尽管我们再三告诉他们不要宣扬,可一传十、十传百,人来得还是越来越多,我们这些家属只得全部上阵,忙活着接待和入殓等事宜。   当天晚上,我记得大概是十一点半左右,院子里乱哄哄的,依旧有不少人在跟着忙活。母亲从家中赶过来,坚持要给舅舅守灵,经我们好一阵劝,她才恋恋不舍地被父亲带着离开了。   把父母送上出租车,我回到院子里找到罗远征,想跟他商量明天舅舅遗体火化的事。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大声叫道:“撞车了!撞车了!”   听到喊声,众人一股脑地跑到外面去查看,我也急忙跟了出去。只见斜对面的公路上,一辆长城皮卡和一辆金杯面包车头对头撞在了一起。面包车前脸损坏严重,凹进去一大块,保险杠都掉了,几乎成了瘪茄子。司机满头冒血,趴在驾驶台上,一动也不动。   作为一名刑警,出于职业的本能,我立刻分开人群跑到车前,把胳膊伸进车窗,一搭伤者的手腕,脉搏虽然十分微弱,但还在缓缓跳动,肯定还有救。   由于车门受撞严重变形,伤者无法自行脱身,我马上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和110报警电话。此处距离锦州市中心医院极近,相信很快就会有救护车赶到这里。   我揣好手机,又简单扫了一眼现场,发现面包车为顺向正常行驶,而那辆长城皮卡不知为何竟然是窜道逆行。路面上七零八落地铺满了车灯残片,可想两车撞击时的力度是何等之大。   这时,长城皮卡的司机使劲推开车门,一跛一跛地下了车,探头缩脑,左右瞧了瞧,趁乱就要往人群外面钻。   我心里很是来气,往前紧走几步,伸手一把揪住他,大声说:“你干啥去,撞人了不知道吗?”   皮卡车司机扭头瞅了我一眼。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长相很普通,额头虽已被撞得青肿,却丝毫不见肇事后的惊慌。他语气低沉地说:“你他妈少管闲事。”说着使劲甩着胳膊要挣开我。   我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另一只手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晃了晃,说:“看见没,警察。在交警没来之前,你给我老实待着。”   听我这么说,他没再吭声,只是站在原地,表情阴冷地盯着我。   就在这时,身边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不少人都在惊慌地大喊:“来车了,来车了……”我回头一瞧,就见两道刺眼的光束从不远处向我这边射了过来,似乎有一辆车正在急速驶近。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呼叫着闪避,我下意识地一松手,往路边猛退几步,那个皮卡车司机趁机立刻向相反方向快速跑去。   咯吱——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过后,一辆黑色本田雅阁轿车停在了路中间,车头差一点就要贴上面包车的后屁股,随后车门打开,一个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年轻男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年轻男子脸色煞白,紧张地看着我们,使劲搓着手,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这……这个……”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显然是个酒后驾车的司机。   一起车祸之后,险些又酿成一起,惊魂未定的人们再次围拢过来,纷纷指责数落那个年轻男子。年轻男子连鞠躬带哈腰,赔了半天不是,才上车慢慢开走。   到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急忙左右踅摸一圈,发现皮卡车司机早跑没影了。不过那辆肇事车还留在现场,回头查查牌照肯定能逮住他。   不久,市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和交巡支队的民警相继赶到,开始忙活着拖车救人、勘察现场。   我站在旁边,抱着肩膀瞧了一会儿,见司机只是受伤昏迷,并无生命危险,就又回到了停灵的小院。   人死之后的停灵期,家属要在遗体旁边昼夜燃烧檀香,以示对亡人的缅怀,又代表着让亡人遍身带香离世。我低头看了看表,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就走进停灵间,准备给舅舅换一根新檀香。   停灵间位于院落的最后面,十分矮小破旧,也就八九平方米,四面墙壁有些泛黄,房梁上挂着一盏功率很小的节能灯,表面结满污垢,光线极是冷清暗淡。由于垫放了冰块,屋子里冷森森的,除了压缩机嗡嗡的轰鸣声,还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檀香气息的怪味道。   我拔去炉中残香,点燃一根新香插好,然后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默默盯着悬挂在停灵台正前方的白布帘,心头一阵阵泛酸,又开始难受起来。   呆呆坐了好半天,我往前欠了欠身,想换个舒服的姿势,顺势往脚下瞧了一眼。我突然注意到,白布帘的下摆处明显鼓起一块,好像有什么东西堆在后面。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立刻弯下腰伸手拉开布帘,眼前的情景让我一下子愣住了—— 第3章 :侮辱尸体   只见巨大的玻璃棺盖已经被开启放在地上,遗体上包裹着的白布完全剥落,被随意扔在一旁。舅舅赤身裸体,呈一个大字形,斜趴在停灵台上,后背有一个碗口大小的伤口,少量暗红色黏稠的血液正在缓慢地渗出,在苍白的皮肤表面显得异常醒目。   我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一发黑,差点没坐在地上,出于本能反应,我刚要呼叫喊人,又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巴。   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声张,绝对不能声张,要是让大家知道舅舅死后遗体还被如此摧残,家族里那些老人,尤其是母亲,肯定受不了这个打击,要是再闹出一场白事儿,可够我们老肖家受的了。   我使劲咬咬牙,强忍着满腔悲愤,立即转身关上房门,深吸几口气,略微定了定神后,两手扶住停灵台,开始俯身仔细观察舅舅后背的伤口。   伤口是一个相对规整的圆形,直径大概七至八厘米,位于两肩胛正中。通过其截面形状判断,属于典型的切割伤,破损的肌肉纤维边缘遍布碎小皲裂的皮瓣,均向内侧倒塌,应该是用锐利刀具切割造成,不过入肉不深,只是将外表的一层皮肤切了去。   我皱了皱眉,伸手拈起一丝血液,用指端慢慢揉搓起来。由于人死亡后心脏供血便立即停止,血液内含氧量锐减,血小板累积性凝结,会呈现出极深的暗红色与类似胶状的颗粒感。根据血痕形成的状态和捻搓的触觉,以我的经验初步推测,切割行为应该是在刚才我们出去看车祸时发生的。   我又扭头看看脚边的玻璃棺,掏出手绢垫在上面,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估计怎么着也有二百斤,就是成年男性也无法轻易搬下来,至少得二人合力才成。   想到这里,我心头一动,立刻后退一步,跃出中心区域,以防止因为自己的践踏而造成现场足迹混乱。   我轻轻拉上白布帘,擦干满脸眼泪,稳了稳烦乱的心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头走出停尸间。   外面的车祸已经处置完了,看热闹的人们都回到院子里,或站或坐地小声谈论着。   我不动声色地找到罗远征,找了个借口把他拉到无人处,贴着他的耳朵将舅舅遗体被损伤的事告诉他。罗远征听完身子一震,满脸惊讶地看着我,张嘴就问:“什么……舅舅被……”   我赶紧捅了他一下,让他说话小点声,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尤其是家里的老人,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势必引发大家的恐慌和愤怒,后果难以预料。   罗远征立刻知趣地闭上嘴,他向两旁瞧了瞧,扭回脸小声问我:“那现在要咋办?”   我合计了一下,觉得事情十分严重,还是得找人查查才行,就跟他说:“这里离古塔分局挺近,我让那边刑警队的朋友过来看看,能瞒就暂时瞒住吧。”罗远征使劲点着头,连声说:“好,好,那你快联系吧,我帮你看着人。”   接下来,我让罗远征坐在停尸间里守灵,叮嘱他必须寸步不离,不管找什么借口,都不能让人掀开白布帘,一切等我回来后再说。   我快步走出院子,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给古塔分局刑警队大队长冯超打电话,让他赶紧领人过来一趟,而且必须穿便衣,随身再带些简单的勘验设备。想了想,我又说这次找他是私人帮忙,不是公事。   冯超是我的警校同学,以前上学时曾追过我,并且相处过一段日子,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分手了,但私底下关系一直不错。尤其我们都是干刑警的,平时更是少不了有工作上的接触。   那天刚好是冯超值夜班,他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说马上就到,又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像我一贯直来直去的风格啊。   我暗暗苦笑,说:“你别问了,过来就知道了。切记,到之前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   古塔分局和停灵的地方仅隔两条街,几分钟后,冯超就带了三个人赶来,都是平时跟我交情不错的,其中有一个姓刘的老法医还是当年我在古塔分局实习时的师傅。   看到全是熟人,我也就没必要客套,立刻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们听后都十分惊讶,纷纷表示要去现场查看,法医老刘还说:“丫头,这可是侮辱尸体啊,绝对够得上刑事案件了。”   我点了点头,抬腕看看手表,已经接近凌晨一点,说:“好,但要快点弄,千万别叫旁人瞧见。我就是找你们瞅瞅,不想把事情搞大。”   冯超拍拍我的肩膀,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点着头说:“我懂。老爷子是出名的画家,死后还遭人算计,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何况又是咱家亲戚,这案子我必须给你破了。” 第4章 :难道?   商量妥当后,我们几个人鱼贯进入院子,亲友们都以为是我的朋友来吊唁,并未过多留意。   我带着冯超等人来到停尸房,和罗远征打过招呼,让他到外面过道守着,甭管是谁来祭拜,一律找理由推回去。   刑警办案的时候,头脑需要极度冷静,最忌掺杂主观情绪,所以在掀开白布帘后,他们尽管都很惊讶,但谁也没说话,只是按照各自的分工,有条不紊地进行现场勘验。   由于傍晚曾下过小阵雨,地面遗留的足迹较为清晰,不过种类样式繁多,又被踩得一塌糊涂,基本上失去了检验的意义。玻璃棺表面倒是提取到多枚凌乱的指掌纹,可是考虑到装殓时人多手杂,暂时还无法判断哪些指纹是作案人留下的。   老刘打开法医勘验箱,取出一柄镊子,轻轻拨拉着伤口碎烂的肌肉组织,眯起眼睛,仔细看了半天,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神情有些怪异,小声说:“死者较瘦,后背正中肌肉细薄,又紧贴脊骨,切割起来不容易,势必要造成肌肉和骨骼的无规则损伤,但你们看……”   他用镊子夹起边缘的一小块皮肤,用手指着,说:“伤口创面非常圆滑,类似于半弧状,组织间桥没有过多筋膜粘连,说明作案者手法娴熟,仅仅取走了一块皮肤。”顿了顿,他抬头看向我,“丫头,我怀疑凶手使用了一个类似于吸盘的东西,把这里的皮肤抽拉起来,然后用锐利刀具进行环状切割。”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一愣,觉得非常滑稽,仅就作案手段分析,凶手并非有意摧残尸体,而仅仅是要取走一块人皮。可让人倍感困惑的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舅舅后背上藏着什么秘密吗?   现场勘验结束后,我跟老刘要来几块纱布,擦拭着舅舅后背的伤口,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缺德的畜生,为舅舅讨个说法。   我们用白布将遗体重新裹好,摆正位置,又合力扣上玻璃棺盖。望着舅舅在玻璃下苍白安详的面孔,还有嘴角那心满意足的微笑,我心中一片茫然悲怆,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隐约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始终理不清脉络,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冯超等人不断地安慰我,又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定了定神,跟他们逐一道谢,“现在都半夜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等早上我问问之前给舅舅清洗化妆的殓妆师,没准他能提供一些线索。”   冯超思索片刻,点头表示同意,问我是否记得遗体入棺时,都有哪些人接触过棺材,可以找来进行指纹比对。案发时,都有什么人在场,舅舅生前跟谁发生过矛盾。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就逐人过筛子。   我掐了掐额角,觉得有些为难,当时来祭拜的人特别多,绝大部分都是舅舅的朋友和学生,还有好些人是从外地赶来的,除了家里那些亲戚,我根本没几个认识的,要是将人逐一找来进行指纹比对,难度大不说,势必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和怀疑。不过,我还是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出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当时帮忙入殓的。冯超非常认真,掏出钢笔,一一记在工作手册上,又向我详细询问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送冯超等人到外面的时候,一个同来姓林的民警突然问我:“肖薇,老爷子生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我总觉得平白无故被割走一块皮有些奇怪。”   他这句话犹如一道闪电,让我混沌的大脑立即豁然开朗,联想到刚才我猜测舅舅后背是否藏有什么秘密,那么他留下遗嘱坚持火葬是否也就意味着,要将这个记录在身体上的秘密毁掉呢?   尽管瞬间就想起了很多,但出于一种说不出缘由的微妙心理,我却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微微摇着头,低声说一切都很正常。   我们又商量了几句,冯超等人告辞离开。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带着满腹心事,转身就要往回走,忽然右脚踢到了一块什么东西,发出哗啦一声响动。   我低头一看,是一块破碎的倒车镜残片,反射出淡淡的微光,还在不停地摇晃,估计是车祸发生时崩落在人行道上的。我随脚踢开,慢慢往回走去。   路边有一个饭店,外墙是一排雕花拉窗,镶嵌着暗绿色的有机玻璃,点缀着黄色的金属锲片,拼接成各种几何形状的图案。这时刚好有机动车经过,一道光亮快速地划过锲片,折射出强烈的闪光,晃得我眼睛有些发疼。   我眯起眼睛,抬手刚要揉眼角,又立刻停住了。我好像想到了一些什么,可那些想法异常飘忽,凌乱不堪,让人根本就无法抓住实质。我顺势掐住额角,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一边仔细品味着刚才的瞬间感觉。   突然,我心头剧烈一跳,使劲跺了跺脚,转身跑到刚才那个车祸现场。   凌晨的大街上空空荡荡,除了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只有头顶路灯散射出昏黄的光线。车祸现场一片狼藉,散落着大大小小碎裂的车头残留物,四条乌黑笔直的刹车痕,两两错位相对,孤零零地印刻在路面上。   我蹲下身子,死死地盯着那四条刹车痕,大脑急速地旋转着。隐隐约约的,我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一场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的戏剧。可令我无法理解的是,这起车祸跟舅舅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舅舅要求烧画也是…… 第5章 :策划得太周密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激灵,狠狠地骂了句“妈的”。   我立刻掏出手机,打给市局110指挥中心,不待对方说话,张嘴就问:“十一点半左右,中心医院附近的交通事故,是交巡支队哪个大队负责处置的?”   电话是一个小姑娘接的,一个劲儿地问我是谁,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我心里烦躁,懒得跟她磨叽,就冷冷地说:“你听好了,我是市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肖薇。”   也许是听说过我的名字,又通过来电显示看到了我的公安小号,那女孩立刻紧张起来,马上改了口风,连声说对不起。同时,话筒内传出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应该是在调取接处警记录。   很快,女孩就告诉我,那起事故是交巡支队三大队第七巡警中队负责处置的。根据出警后的回馈信息显示,面包车司机已被送到市中心医院,目前仍处于昏迷中,肇事的皮卡车司机则当场逃逸。   问清那个中队长的电话,我随即拨打过去,直接自报身份。对方听到我的名字一愣,估计是第一次接到刑侦副支队长亲自打来的电话,怀疑是出了什么重大刑事案件吧。   中队长告诉我,根据他们对现场的勘验,这起事故完全是长城皮卡的单方责任,不但违章逆行、超速,而且撞车时没有采取任何制动措施……   我急忙打断他,问找到肇事司机没有,车子的牌照又是哪里的?中队长说司机早跑没影了,车子是沈阳皇姑区的,刚拉回支队停车场。他们在车里检查了一遍,年检标签等等什么都没有,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听到这里,我微微点了点头,觉得有些异样,说了声多谢。在挂电话前,我又郑重地告诉他:“这起案子已经由刑侦支队接手了,麻烦你现在整理好全部卷宗,明天一早我们就派人去取。”   撂下电话,我又蹲在马路中央,看着眼前的车祸现场,使劲掐住额头,脑子里跟过电影一样,回放着当时的全部画面:我们都在院子里守灵,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撞车,大家全跑出去看热闹,肇事的皮卡车司机试图逃跑被我拉住,一辆黑色本田随即闯入,皮卡车司机趁乱走掉……   我深吸一口气,暗暗叫了声好,真是环环相扣,策划得太周密了。   如果说凶手有意要割掉舅舅背后的皮肤,案发时院内人多眼杂,根本就没有机会动手,他们必须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暂时转移才行。而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一起看似正常的车祸。   皮卡车仗着自身车体沉重,故意逆向行驶,撞击迎面而来的面包车。面包车是正常行驶,自然会紧急刹车,所以留下了两条重重的刹车痕。   当皮卡车司机试图开溜,被我发现阻止后,一直潜伏在周边的同伙马上开着雅阁车冲了过来,造成案发现场混乱,给他提供逃逸机会。虽然雅阁最后刹车了,但是通过观察它留下的两条刹车痕,也是逆向行驶,而且当时速度极快,不符合夜晚行车的常识,因此暴露其动机。   那四条刹车痕清晰至极,其实是一个绝大的破绽,只不过事发突然,现场又非常混乱,仓促间竟然被我忽略了。   一念至此,我不禁摇了摇头,感到万分的困惑,这伙人如此处心积虑,宁可赔上无辜者的生命,制造那么大的事端,却仅仅是为了获取舅舅后背的一小块皮肤,实在让人无法理解。假设上面真的有秘密,到底会是什么呢?不过万幸的是,皮卡车已经被拉到交警队,我又记住了雅阁的车号,明天顺藤摸瓜一查,自然也就清楚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我觉得心里安稳了许多,起身慢悠悠地走回小院。   当时正值盛夏,虽说已是深更半夜,可天气仍旧十分闷热,忙碌了一天的亲朋都有些困倦,院内仅有的几条长椅上,坐满了昏昏欲睡的人。   我走进停尸间,没等开口,罗远征立即凑过来,问我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我低声说没事,明天正常火化,又问他火葬场那边联系好了没有。   罗远征告诉我火葬场没问题,下午就联系完了,刚才父亲打电话还问呢,说母亲一直在念叨。说着,他低头看看手表,神情有些黯然,小声嘀咕着:“再过几个钟头天就亮了,舅舅……唉……等明早再让殓妆师……”   “殓妆师……”我心头猛地一颤,忍不住叫起来。糟糕糟糕,我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先不管凶手是谁,他们既然一心要获取舅舅皮肤上的秘密,那么昨晚给舅舅清洗化妆的殓妆师,肯定也会看到什么,势必会被他们杀人灭口。而我要想弄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那个殓妆师,更是唯一的突破口。   我的突然惊叫,随后又使劲跺脚,令罗远征很是诧异,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   此时哪有工夫解释,我立刻甩开罗远征,转身跑出去,找到帮忙雇请殓妆师的表弟,向他询问殓妆师的住所。表弟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告诉我,那个叫马振国的殓妆师就住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区。   夫妻多年,罗远征早就习惯了我风风火火的性子,说要陪着我去找马振国。我立刻摇头说不行,因为我知道,如果凶手要对马振国下手,未必就是一个人。罗远征是典型的文弱书生,掰手腕都掰不过我,到时候如果真的发生了冲突,他非但帮不了忙,反而会牵扯我的精力。   见我态度坚决,罗远征有些生气,气哼哼地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古古怪怪的,先是舅舅被人偷偷割皮,后是我急三火四地找殓妆师。   我苦笑一声,拉起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说:“说实话,现在我也整不明白,但肯定有事情。老公,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明天舅舅起灵火化,还得靠你张罗呢。”   听我这么说,罗远征皱眉想了想,又嘟囔了几句,无奈地点点头。   撂下罗远征,我一边往外冲,一边打电话给队里值班的同志,说清马振国的具体住址,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   殓妆师马振国的家住在与上海路并行的宜昌路上,偌大的西安街蔬菜批发市场横在中间,没有直插的小道,必须兜个大圈子。为了不耽误时间,我跳过几重防护栏,穿越布满烂菜叶的市场,一路猛跑赶到楼下。   那是一栋新建成的回迁楼,足有十几层高,突兀地矗立在周围一片矮小的楼群中。此时一轮圆月挂在中天,清冷的月光从侧面斜斜地照射下来,大楼里半明半暗,在暗夜里看来很有气势。马振国就住在三楼的302房间,客厅拉着深蓝色的窗帘,还隐隐透出灯光。   我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还好没有来晚,就抬手按响门铃。可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答。我皱了皱眉,指头压在按键上,用力不停地按着。   铃声持续回荡在楼道内,在安静的深夜里,听起来十分刺耳。   我抬头向上望去,心中开始生出不祥的预感,难道我来晚了,马振国已经遇害了?正胡思乱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原来是支队的同志赶到了。   他们一下车,就纷纷围过来,问我出了什么案子。当时状况尚未明朗,我也不好过多解释,只说怀疑楼内一住户家中发生了命案,现在还叫不开门,估计凶手仍滞留在现场。   听我这么说,一名同志立刻从腰里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拉动套筒。看到枪,我觉得胆子立刻壮了起来。别看我是刑警,成天抓人审人,貌似挺威风,但是遇到这种情况,手里没有真家伙,总是感觉差了那么一层。   我接过手枪,回身继续按门铃,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情急之下,我开始用脚使劲地踹门。终于,一楼左边的住户被吵醒,厨房灯亮起后,一个老太太隔着纱窗冲我们大喊:“没完没了了,有病啊,大半夜的。”   我暗骂自己迟钝,怎么早没想到让其他住户开门呢,就立刻走到窗口下面,掏出警官证,用手电照着,说警察办案,大姨你赶紧帮我们开门。   老太太依言把楼门打开,我却没有急于进去,而是让一名同志守在门口,再三叮嘱他,任何人都不许触碰门内侧的旋转把手。刚才一时疏忽,我破坏了302房间门铃按键上可能遗留的指纹,但门内侧的把手上,或许还有所留存。   安排妥当后,我带着几名同志迅速冲上三楼。只见马振国家的防盗铁门大开,入户的木门虚掩,门缝中透出细长的一溜白色光晕。我心里咯噔一下,身子立刻凉透,看来真是来晚了。   我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双手持枪举到耳边,探出左脚脚尖,轻轻顶开入户门。   吱呀——入户门顺势向内敞开,光线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客厅里的日光灯明晃晃地亮着。   与此同时,为防止有人偷袭,我飞快地后撤一步,食指紧紧搭住扳机,伸臂挺枪警戒。过了一会儿,见室内毫无异动,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单手扒住外门框,探出半个头,快速观察室内情况。   客厅面积不大,装修极其简单,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地上铺着老旧的红色木地板,几个带泥的湿足印赫然印在上面,一根竹制拐杖扔在门口的鞋架旁。   白天我曾见过马振国,知道他老伴死得早,孩子都在外地,自己腿脚不太利索,这根拐杖是从不离手的。我不由叹了口气,估计够戗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不死心,压低嗓子叫了几声:“马振国,马振国……”   身后走廊的声控灯被震亮,但屋子里仍旧沉寂一片。   我快速换了口气,左手一摆,做了个进入的手势,带着同志们跨过门口的足迹,踮起脚尖,慢慢向卧室方向推进。   卧室门也是敞开的,屋内空无一人,米黄色的毛巾被胡乱地堆在床脚,褥子上有非常明显的褶皱。看来马振国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开门后遭到绑架的。结合门口的脚印泥痕未干,肯定是刚发生不久。   望着眼前的现场,我一拳头砸在门板上,狠狠地骂了句浑蛋,既懊恼愤怒,又深深自责,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想到这些,导致一个垂暮老人遭遇不幸。尤其是马振国的失踪,很可能就意味着,我再也没机会知道,舅舅背后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了。   看我神色不对,那几名同志也没敢多问,都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生闷气。   几分钟后,技术民警匆匆赶来,我强打起精神,指挥他们对相关部位的指纹和足迹进行提取。   初步勘验结果显示:屋内地板上的足迹分属两人,根据大小形状和鞋底花纹判断,应该都是男性。楼道门旋转把手因为是螺纹结构,提取到的指纹残缺不全,基本失去参考价值。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我又询问了同楼层的两户邻居。深更半夜,警察来访,他们都极为不满,敷衍着说没听见什么,然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等所有调查全部结束,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天都蒙蒙亮了。我忽然想起,舅舅遗体被人损坏,起灵前必须补妆,可马振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该怎么跟大家交代呢?我急得团团乱转,始终想不出辙,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让队里的同志回去,把案子先立上,以后再继续查。   我心事重重地走回小院,找到表弟,尽量用委婉的语言,把马振国失踪的事情告诉他。表弟才听到一半,就急得使劲跺脚,连声说坏了坏了,表姐你可坑死我了。马振国是锦州最有名的殓妆师,都退休多少年了,看我和他儿子是同学,人家才过来免费帮忙的,这下事情可闹大了。我很是过意不去,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所致,只好安慰他,说案子正在全力侦查,目前对外尽量不要声张,至于早上的补妆,可以先找别的殓妆师来弄。他哭丧着脸想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我找到罗远征,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又说出了我的全部推测。罗远征瞪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我,愣了好半天,才问我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对此我毫无头绪,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彻夜未眠的追查,让我感到异常疲累,额角更是疼得要命,只好强忍着脑中翻腾的思绪,坐在长椅上微眯了一会儿,一直挨到早上的起灵仪式。   由于临时叫来了别的殓妆师,仪式进行得还算顺利。在众多亲朋的注视下,按照殡葬习俗,舅舅全身穿着寿衣,被装进尸棺中,外面穿上两根大木杠,由十六名本族的男人抬出停灵间。   一群人抬着尸棺在大街上快速奔行着,直系近亲属腰间缠系白带,紧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叩拜,痛哭失声,意味着送亡人最后一程不归路。当送葬队伍走到锦朝路加油站附近,已经接近郊区,按照预先的计划,我们将尸棺装进车中,运往帽山火葬场。   看着遗体被推进火红的炉膛,我心头无比酸楚,泪水慢慢流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脑子里更是无比混乱。舅舅很快将会变成一缕青烟,然而他至死也要保守的秘密,究竟会是什么呢?   隐约中,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现场那辆长城皮卡和雅阁轿车,未必就能提供什么线索,以凶手的思维缜密程度来看,或许连车牌都是假的。   从火葬场出来,我顾不上和家人说句话,就立刻赶回队里开展调查,冯超和交巡支队的几个朋友也帮了不少忙。说心里话,利用公家资源查自家的事,这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调查进行了一个多星期,能用上的手段几乎全用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皮卡车和雅阁车的牌照均系套牌,发动机号和大架号都已被酸腐蚀,根本无法查找源头。我让沈阳市公安局的一些同学帮忙查了多日,也始终没有任何眉目。至于马振国究竟被谁绑架,舅舅又是被谁割去皮肤,更是不得而知了。   看到眼前这个调查结果,我彻底泄气了,感到万般沮丧,难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除了罗远征,家里的亲属都不知道此事,我压根也没打算告诉他们。如果实在查不出眉目,就让这个秘密烂在我肚子里吧,也省得让其他人跟着伤心难过。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还没脱鞋,罗远征就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劈头就来了一句,“舅舅临死前的遗嘱你还记得不,不光要求跟谁都别说,还必须烧掉所有的画,你说那些画会不会有问题啊?”   我“嗯”了一声,揉着太阳穴,说:“这点我早就想到了,如果舅舅真想隐藏什么秘密,他的身体是一部分,而另一部分估计就在那些画里,咱们应该找个时间去瞅瞅。”   罗远征盯着我,犹豫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说:“那你最好快点查,你妈非说要把那些画烧掉呢。”   由于外祖父母早逝,舅舅没有妻子儿女,家中可以继承遗产的只有我母亲一人,因此那些画作的处置权自然属于母亲。尽管很多人都表示惋惜,劝说最好不要烧掉,至少可以捐献给国家,但母亲固执己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还把舅舅老宅的钥匙给藏了起来。为此,我曾多次和她据理力争,又大吵了一架,可得到的结果就一个字:烧!   没办法,那就烧吧!我放弃了坚持,在心里暗暗跟舅舅说抱歉,或许那个秘密真的永远也无法得知了。   我还记得,烧画那天是个周日,天阴得厉害,还刮着大风,天气预报说有雨,可始终没下起来。   早上七点多钟,我和罗远征吃过饭,开车接上父母,来到舅舅的老宅,大家齐上手,找出舅舅历年来创作和收藏的画作,装了满满几大编织袋。有三幅油画因为太大,只能简单地裹上一层报纸,用绳子捆绑好。将那些画作装进后备厢,我们开车来到了市郊的一块空地。   我和罗远征从附近找了些碎砖头,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把树枝、稻草等易燃的东西堆在圆圈中心,然后泼上汽油,由母亲亲手点火,火舌一下子就蹿起老高。   烈火在砖圈中熊熊燃烧,热气逼人,噼啪乱响。母亲流着眼泪,将一幅幅画作抛进火堆中。眼看着它们被火苗舔舐,一点点地萎缩燃烧。纸灰随着火焰升向半空,不停地打着转儿,又随风飞舞飘散。   罗远征慢慢地靠近我,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这一烧就是好几百万啊。”   我抱起胳膊,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很不是滋味,直直地盯着火圈,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火烧了半个多小时,砖圈之中已经积下了厚厚的灰烬,舅舅的画作几乎全烧光了,只剩下那三幅比较大的油画。   我和罗远征把它们抬过来,准备往火堆里扔。突然,我看到包裹一幅油画的报纸上,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估计是被后厢箱内的铁丝剐破的,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油彩。   有时候我总在想,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太奇妙了,当初一点点的差异,就足以令以后的事情发生完全不同的变化。可以这样说,我未来的命运,就是因为那天报纸上的一条裂口,而彻底改变了走向。   当时一看有条裂口,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下意识把报纸撕开,仔细瞧了瞧那幅画,等看清后,心里就是一酸。   舅舅生平最得意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高三那年,不顾外祖父母的极力反对,坚持报考了鲁迅美术学院,又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终于有了日后的成就。另一件则是在1986年,以最年轻的资历,参加了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攻克锦州》全景画的创作。   尤其是参加全景画创作,舅舅更是引以为傲,当成毕生的荣耀,并在事后将自己所画的那部分,按比例缩小临摹一遍,制成一幅油画作品,悬挂在了老宅客厅墙壁的正中,平时精心保养,视若珍宝。   猛然间看到这幅画,我脑中立刻又浮现出舅舅的音容笑貌,记得小时候去舅舅家玩,他总是喜欢抱着我,站在油画前长久地凝视。   想到这里,我忽然灵机一动,向罗远征使了个眼色,把油画举到母亲眼前,试图以此来打动她。   母亲痴痴地望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很快就泣不成声,可还是紧咬嘴唇,使劲摇着头,坚决地说:“烧,都烧。”   我叹了口气,看来这最后的争取也没用了,就跟罗远征合力将油画扔进了火堆。   “砰”的一声,巨大的画作砸在火堆上,火星和纸灰被震得四处乱飞,我们都下意识往后退着,但万万没想到,母亲却突然像疯了似的冲过去,不顾火焰的猛烈燃烧,一把将画作拎了出来。   我们都是一愣,急忙跑上前,父亲一把夺过油画扔在地上,攥着母亲的手,急忙问她这是要干什么。   母亲没说话,只是抽出双手,慢慢蹲下身子,用衣袖将油画上的火星压灭,一寸寸地抚摸着画作上斑斓的油彩,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上面,好半天才说:“算了,就留下这幅吧,毕竟是你舅舅的心血,也好给咱们留点儿念想。”说着,她站起身,软绵绵地靠在父亲肩头,低声抽泣着。   见母亲态度发生转变,我自然十分高兴,马上把那幅画放回车内,然后和罗远征将其他两幅画投入火中。   我和罗远征开车将父母送回家,又一起吃了顿晚饭。母亲精神萎靡,一个劲儿地打瞌睡,仅仅吃了小半碗饭,就说要回里屋睡觉,看来这些日子真是累坏了。我和父亲说了几句话后,就带着那幅油画和罗远征告别离开。   在路上,罗远征很是兴奋,说好歹留下这一幅,回家仔细看看,能找出秘密最好,就算找不出来,也能当个传家宝,等咱有了孩子,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够攒一个楼钱了。   我淡淡地笑着,说他就是个财迷,满脑子就知道钱,但心里却不断思索着,舅舅是否会将秘密记录在这幅画中呢?   一进家门,我连鞋都没脱,就迫不及待地把油画放在沙发上,仔细端详起来。   这幅画长约150厘米,宽约70厘米,绷在一个深棕色的木头画框内,由于保养得当,色泽相当艳丽,没有丝毫破损。   画作描绘的是辽沈战役期间,东北野战军攻克锦州市区的一处场景。近处民房矮小破旧,中远处锦州古塔高耸巍峨,到处硝烟滚滚,战士们手持钢枪,冒着炮火穿梭在街巷中,场面非常宏大。尽管人物众多,又姿势各异,但脸孔生动鲜明,异常逼真传神。看他们张嘴怒吼的样子,仿佛都能听见阵阵喊杀声。   看了许久,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然隐隐觉得,这幅画比真实的全景画更好一些,或许是因为近距离观看的缘故吧。   我和罗远征瞪大眼睛,反反复复瞧了好半天,除了感觉舅舅画功深厚,什么问题也没瞧出来,就商量着要把这幅画挂在哪里。   罗远征摸着脑袋,四处踅摸了一下,提议挂在沙发后面的墙壁上。我瞅了瞅,觉得挂在那里似乎也不错。   我们摘下墙上的婚纱照,找准合适的位置,先将一枚钉子钉在高处,把油画挂上去,又在下面并排钉了几枚钉子,起支撑稳固作用。   挂好油画后,罗远征退远一些进行指挥,而我跪在沙发上,调整油画放置角度。由于脸几乎贴着油画,这回瞧得更是清楚,还能闻到淡淡的油彩味道。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之前我曾说过,画面内容是很多战士进行巷战。不过这回离得近了,我注意到在油画的左上侧,有四个孤零零的战士游离于大部队之外,他们手里托着钢枪,背身站在古塔外面一处平房式建筑的门口,看姿势似乎要推门进去。其中有一名战士却回过头,眼睛直直地看向画外。   那种目光太神奇了,我说不好使用了哪种绘画技巧,反正不管我怎样移动角度,战士的目光始终都追随着我,好像一个人在盯着你看。尤其是他的表情更是古怪,嘴唇微张,眉头紧锁,既像惊讶,又像迷茫。   我咦了一声,摸了摸下巴,感到非常好奇,慢慢站直身子,往后退远一些,凝视着那个战士。越看越觉得有意思,怎么能画得这么真实呢,竟然完全跟看一个活人一般。   见我站了半天一动不动,罗远征从旁边走过来,搂住我的腰,问我怎么了。我伸手指着那个战士,说:“老公,你看那个战士,怎么画得那么……那么……”一时之间,我竟然语塞了,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罗远征说我瞅瞅,然后走过去,两手扶住沙发靠背,将脑袋凑近仔细瞧着。片刻,罗远征身子突然一晃,手掌按压着沙发的皮面,发出执拗的吱吱声,他颤抖着说:“薇,这……这个人……咋……咋那么像……像你舅舅啊?”   听他这么说,我一下愣住了,但马上就反应过来,心中顿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惊讶。难怪我觉得如此真实,因为那个战士确实就是舅舅年轻时的模样。无论是眉眼五官,还是身形轮廓,几乎分毫不差。尤其是脸上那种奇特的表情,好像就是小时候,我看到舅舅凝视油画的神态。   我迅速走上前,使劲抻着脖子,呆呆地瞧着,心头怦怦乱跳。舅舅平时为人一向严肃严谨,对待创作更是从不马虎,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把自己画进去呢?   罗远征突然嗨了一声,猛拍我的肩膀,又指向那个战士,兴奋地说:“薇,我明白了,你舅舅非要烧掉全部的画,一定就是这个原因,他把自己画到了里面,咱们要找的就是这幅画。”   我想了想,慢慢点了下头,觉得他的猜测与我不谋而合,就盘腿坐在地板上,歪着脑袋,用手揉捏发酸的脖颈,迟疑着说:“难道……难道另一部分秘密……就在这幅……”   “对。”罗远征打断我,用力挥了挥拳头,肯定地说,“没错,一定是这样。”说着,他转过身,伸手去抚摸那幅画。   当时罗远征的后背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他手里的动作。突然,他的肩膀剧烈地晃动一下,随后又发出一声惊叫:“天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罗远征已僵硬地回过头,脸色因惊恐而泛白,声音完全变了调,磕磕巴巴地说:“薇,你……你……摸……摸摸这……这个战士……”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中狐疑得厉害,起身走到近前,伸出右手去摸那个酷似舅舅的战士。   那块区域丝毫没有一般油画那种粗糙的颗粒感,相反却是十分平滑细腻,甚至带有一种软软的触觉,而且这种触觉异常熟悉,好像……   刹那间,我的心头骤然缩紧,硬生生挤出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我颤抖着慢慢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摸了一下,我的头皮立刻就麻了。   天啊,竟然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温度。我好像摸到了一张人皮!   这个发现实在太惊人了,完全把我搞蒙了,我就觉得脑袋里嗡嗡乱响,身子软得像一摊泥,都快站不住了。我后退几步,一把扶住旁边的书架,使劲吞了口唾沫,扭头望向罗远征,他也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好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也没有动,只是呼呼喘着粗气对视着,在彼此脸上,都看见了巨大的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最先回过神来,喘息着朝罗远征苦笑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咱……咱们是不是摸错了?”罗远征立刻神经质地点着头,连声说:“对对,你……你再摸……摸摸,一定是摸错了。”看他言不由衷的表情,我心里清楚,那的的确确是一块人皮。   我们互相鼓励着,缓缓伸出手指,去仔细抚摸那个战士,确确实实是人皮的触感。然后我们又摸了摸另外三个战士,表面干硬粗糙,典型的油彩凝结成颗粒和亚麻画布的感觉。   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溃了,我和罗远征瘫坐在沙发上。我用力地捶了捶额头,失神地望着他,哑声道:“是人皮,看来舅舅……”   罗远征突然跳起来,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显得特别激动。他弯下腰,用力扳住我的肩膀,眼里闪着亮光,大声说:“薇,咱们没摸错,也没猜错,舅舅的秘密肯定就在这幅画里。”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使劲摇了摇头,还是不敢轻易去相信,这也太夸张了,简直就是小说中的情节嘛。   想了想,我一跃而起,冲进厨房,从杂物箱内翻出一个放大镜,回来对准油画,撅着屁股,逐寸逐寸地仔细抚摸查看。   慢慢地,我又发现了一些让人感到困惑的地方。   那个战士位于中远景处,身长大概五六厘米,与周围景物结合得异常严密,不过细细看去,从边缘还是可以看出不甚明显的接缝。   我用手指蘸些唾液,在上面使劲蹭了蹭,没有丝毫掉色迹象。看来人物的色彩并非后期喷涂,而就是一块天然带着颜色的皮子。   用衣襟擦干手指,我拉着罗远征坐在地板上,凝望着那幅画,慢慢地说:“舅舅的后背……”   罗远征立即打断我,说:“舅舅的后背有个文身,他给切了下来,换成这个战士。至于遗嘱,其实就是要烧掉画中藏着的人皮。”   我掐住额角琢磨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前只有这种推测最为合理,因为担心被人发现身体和画作上的秘密,舅舅才会在临死前那么激烈地要求立刻火葬和焚烧作品。   然而让我想不通的是,舅舅为何要把人皮镶嵌在画作里,而且除了眼神和表情比较怪异,我在这一小块人皮中看不到任何特殊之处,他为什么又会这样重视呢?另外,就算舅舅将自己的皮肤切下,后背上也只会留下一块伤疤,那只幕后黑手为什么非要毁坏他的遗体,这根本没有必要啊。连带下来,绑架马振国也成了多此一举的做法。   针对这些疑点,我和罗远征猜测了半天,列举出种种可能性,可是稍加分析,却又逐一推翻,始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凌晨三点,我们困得哈欠连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能带着满腹疑惑悻悻睡下。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眼前似乎在放幻灯片,尽是各种各样的血腥画面,时而是一个狰狞恐怖的伤口,时而是一张血淋淋的人皮,最后舅舅竟然站在我面前,面色青紫,两眼血红,用力挥舞着双手,凄厉地呼喊着:“烧掉,烧掉,通通烧掉……”   我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眼前白花花一片,心脏激烈跳动,浑身大汗淋漓,凄厉的喊叫犹在耳边。扭脸一看,阳光透窗射进,天已经大亮了。身旁的罗远征正歪头瞧着我,一对红红的兔子眼,看来他昨晚也没睡好。   洗漱之后,胡乱吃了几口牛奶面包,我又盯着那幅油画研究起来。   为了尽快找出画作里面的秘密,我用螺丝刀和改锥将油画内外边框与背后的封皮拆开,发现人像的对应位置果然被掏空,替换上一块类似于皮革状的物体,呈现出暗黄色的哑光状态,明显是经过硝制,边缘似乎是用一种特殊的透明胶状物,与画布紧紧粘连起来。   我犹豫了半天,终于狠下心,沿着边缘接缝,用剪刀将整个人像小心地剪下来,软绵绵地握在手中。   看到舅舅(战士)的脸孔扭曲变形,嘴唇跟着一歪一歪的,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恍恍惚惚中,总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似乎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第6章 :气氛有些不对   围绕这张疑似人皮,我和罗远征研究了半天,一共想到两个问题:听舅舅说过,这幅画是按照全景画馆他所创作的部分临摹而成的,那么在真正的全景画中,是否也存在这个与他相像的人物呢?截至目前,我们无法确定这就是从舅舅身上取下的人皮,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技术鉴定。   我这个人性子急,当即就让罗远征用数码相机将整幅油画和小皮翻拍下来,立刻出发去辽沈战役纪念馆查看验证。我则要去舅舅老宅,找一些他的毛发等遗留物,送交市局检验室与手里的小皮做技术比对。   在小区门口分别时,罗远征磨磨蹭蹭就是不上车,他拉住我的手,支支吾吾地说:“薇,其实昨天晚上……我琢磨了半宿,总觉得这件事……这件事太过……似乎……似乎……”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似乎,也没似乎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最后重重地跺了下脚,长叹了一口气,转身钻进汽车。   我明白他的意思,肯定是要说这件事太过诡异,似乎隐藏着什么危险,但又深知我的性格,不弄清楚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才会有如此欲言又止的态度。   看着汽车飞快地驶向远处的路口,逐渐被滚滚车流淹没,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那种感觉如柔软的丝线,缥缥缈缈,似有似无,绵延贯穿在我的脑海中,仿佛触手可及,却总是无法捕捉。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当时那种感觉是什么,可惜一切都太晚了,很多人的命运都因此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我来到父母家中,借口拿过去的老照片,跟母亲要来舅舅老宅的钥匙,然后乘坐出租车过去,从舅舅卧室床铺上找到几根带有毛囊的白头发,用纸小心包好,塞进警官证的夹层,准备当做DNA检材。   临出门,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仔细环顾一遍舅舅的老宅,看到客厅墙壁因油画被摘走,而留下的一块巨大印痕,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记得我小时候特别淘气,是个出名的假小子,每次到舅舅家玩儿,都要扑上去乱摸乱抓,为此舅舅没少打我的屁股。看到我号啕大哭,他又耐心地哄我,然后就抱起我,静静地凝视着墙上的画作。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谁曾想到,这幅画中居然可能藏着他的一块皮肤。   想到这里,我不禁仔细搜索着当时的记忆,舅舅凝望画作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似乎真与画中那个战士完全一样。   我轻轻揉着额角,渐渐陷入了疑惑,舅舅为什么要将自己画成那副模样呢?   休假对于刑警来说,基本等同于做梦,尽管当天是周日,刑侦支队大楼内依旧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我因为心里装着事,也不怎么爱搭理人,低头径直走到二楼物证检验室,把头发和人皮交给几名技术员,让他们立即做DNA比对。   即便是加班加点,运用最先进的技术,检验结果最快也要三个小时后才能出来。看他们又是切割检材,又是液化提纯,忙得不亦乐乎,我等得百无聊赖,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坐在椅子上,强迫自己静下心,翻着手头积压的几本案件卷宗,可脑子里却乱得如一团糨糊,根本看不进去任何东西,索性就闭眼静坐养神。   枯坐了半天,我突然睁开眼,一下子站起身,决定去找罗远征。我要亲眼看看,现实中的全景画到底是什么样子。   市公安局距辽沈战役纪念馆不远,没几分钟的车程,才从出租车上下来,我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门口停着七八辆捷达警车,警灯和前后双闪都开着,看牌照应该是凌河区公安分局的。大批游客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个个面带紧张,议论纷纷。   见此情景,我不由生出一丝慌乱,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就随手拉住一名学生模样的女孩,问她里面怎么了。   那女孩看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说:“听说全景画馆里头死人了,一个男的被人捅了一刀,来了好多警察,现在不让进了……”   我耳边轰隆一声,好像打了个炸雷,也不知道为何,第一反应竟然是罗远征出事了。我心里慌得厉害,立即撇下那女孩,拼了命地往里冲。   我一路猛跑,穿过空阔的广场,在纪念馆入口处迅速亮了一下警官证,迎着几名工作人员诧异的目光,直接跑向后楼全景画馆。   全景画馆门口拉着隔离带,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旁边,确实是凌河分局刑侦大队的同志。他们看我来了,只是点点头,就立即放下隔离带,让我通过。   我沿着狭长的旋转楼梯跑到顶楼。那里属于天台式结构,非常幽暗,转圈悬挂着巨幅全景画。此时音效早已停放,十多个警察或站或蹲,在中间围成一团,还在咔嚓咔嚓地拍照。   随着闪光灯的忽明忽暗,我忽然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因为视线受到遮挡,我只看到那个人的两条腿。一看到那双熟悉的棕色康奈皮鞋,我猛地停下脚步,浑身的力气似乎瞬间被抽走,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捏住,再也无法跳动。   我用力捂住胸口,强撑着往前走了几步,嘴唇剧烈哆嗦着,我想叫,张开嘴,却怎么也叫不出声,只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下子就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来时,觉得自己躺在了床上,脑中昏昏沉沉,额角隐隐作痛,什么都想不起来。前额正中、眼眶周围酸胀无比,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   那种漆黑和身处黑暗之中全然不同,而是一种极其怪异、前所未有的感觉。我使劲晃着头,不停地揉眼睛,依旧漆黑一片。愣了好半天,我才猛然反应过来,我看不见东西了。   我瞎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忍不住大叫起来。我已经无法记得当时叫的是什么了,总之就是疯了一样地大叫,好像只有大喊大叫,才能让我感到不那么害怕。   我一面疯狂地叫着,一面手刨脚蹬地坐起身来。我立时感到有两只手按住了我的肩,试图要将我按倒。我使劲挣扎,那两只手却用力地按住我。同时,我也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薇薇,镇定点儿,镇定点儿!”   我急速地喘息着,一把抓住父亲的手,喊着问他:“爸,爸,是你吗,是你吗?我……我怎么了,我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仍然牢牢地按着我的肩,却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在我又喊了几声,情绪稍微平复后,他才说:“薇薇,别着急,你别着急,你现在在医院。医生已经预测到你会看不见东西,你的情绪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波动,影响到视觉神经。但你不用怕,那是暂时性的,经过治疗,短期内就可以恢复。”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一松,吁了口气,开始冷静下来。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巨大恐惧,这种恐惧绝不是因为我的失明,而是我突然想到了在昏迷前看到的那双鞋。一股彻骨的寒冷迎面袭来,我使劲攥住父亲的手,颤抖着问他:“爸,远……远征……”   父亲沉默了,只是将我轻轻按倒,盖好被子,长叹一声,才告诉了我事情的全部经过。   以下内容根据现场目击者描述、视频监控和警方调查结论综合整理而成:   辽沈战役纪念馆全景画馆是一个竖直的圆柱形建筑,形状类似于碉堡,高大雄伟,巨幅全景画环绕悬挂在墙壁上,四周采用塑形、灯光、音响等高科技的声光电效果,生动地再现了半个多世纪前攻克锦州的宏大战争场景。为了方便游人观赏,馆内正中搭建起一个圆形的观景台,边缘转圈安装有一米多高的白钢护栏。   案发当天是周末,又刚好临近八一建军节,所以游客特别多,密密麻麻的,几乎站满了整个观景台。   罗远征从楼梯口走上来,努力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右手拎着数码相机,慢慢走动搜寻着。很快,他就在一处位置前站定,打开相机看了几眼,然后又对着那块区域开始拍照。   大概拍了两三张之后,他突然放下相机,两手撑住护栏,身子努力向前探,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片刻,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猛地转过身来,神色极其震惊,飞快地掏出电话,边拨号边向楼梯口大步走去。   就在这时,有一大群游客从楼梯口涌了上来,立即将罗远征淹没了,随后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痛苦的呼叫,游客立即惊慌地向四面退去,中间快速出现了一个圆圈。只见罗远征躺在地上,左胸口深深地插着一把水果刀,仅仅露出黑色的手柄,鲜血汩汩涌出,顺着伤口流了一地。他两眼大睁,面容僵硬,但四肢仍在有规律地抽搐着。   眼见死人了,游客们失声惊叫,一窝蜂地往楼下跑,现场乱成了一锅粥。几名工作人员忙不迭地上前查看,迅速拨打报警电话。   不久,凌河公安分局的大批刑警赶到,忙着疏散人群,将现场封锁。此时的罗远征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经法医初步尸检,他左胸口的一刀深入心脏,为致命伤。大约十分钟后,我就冲到了现场,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当场昏了过去。   虽然当时一看到罗远征的鞋,我就隐约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出于强烈的排斥心理,始终不愿意相信,而父亲的这些话,却把我刻意包裹的伤口生生撕开,让我肝肠寸断,痛苦万分。我哭着大喊:“不,不……你骗我,你骗我……远征没有死,远征没有死……”   不等父亲说话,我一把掀开被子,猛地坐起身,光着脚跳下床,胡乱地挥舞着双手,踉踉跄跄地就要跑出去。   我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四处乱冲乱跑,撞翻了不少东西,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那会儿我已近乎癫狂,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远征没有死,远征没有死,我一定要找到他。   父亲从后面追上来,拦腰搂住我,急促地说:“薇薇,你冷静点儿……冷静点儿……好不好……”   我用力扭动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想掰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大叫:“不……不……远征没死,远征没死……”   就在这时,我听到推门声,随后脚步匆匆,好像有很多人从外面跑进来,那些人七手八脚地将我牢牢抓住,又抬到了床上。   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患者情绪失控,注射镇静剂。”紧接着,我就感觉袖子被人拉起,几只手用力掐住我的胳膊,一根冰冷的针头立刻刺入手腕。   我玩命地大声呼喊,使劲挣扎,但是毫无作用,我被无数双手用力按住,一点也动不了。   很快,镇静剂就发挥了效力,我觉得眼皮异常沉重,浑身的力气迅速消失,嗓子里好像堵了块抹布,再也喊不出来,整个人也昏昏欲睡。   就在意识恍惚,即将进入停顿的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和罗远征分手后,先是去父母家拿钥匙,又去舅舅老宅提取检材,最后送回队里做检验,还坐了好一会儿,这中间几乎用了两个小时。而当我赶到全景画馆时,罗远征却刚刚被人杀害,大概也就十几分钟的时间。可他是跟我一起出门的,家里距全景画馆并不远,怎么会和我前后脚赶到呢?他到底看见了什么,是不是要给我打电话……   想到这里,我感到极度眩晕,所有怀疑和悲伤通通飘忽远去,眼睛一闭,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漫长无比,好像过了几个世纪。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觉得视力有了很大恢复,我清楚地看到父亲和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就坐在床边,满脸担忧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喜,眨了眨眼睛,刚要张嘴说话,却猛然回忆起昏睡前,脑中曾出现的那些疑点,进而迅速想到,那只幕后黑手为何会对我们的行动如此了如指掌,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受害对象?   电光火石般,有一个念头冲进脑海,我的身边是否有一双眼睛,时刻窥视着,并时刻等待着……   这个念头根本无法用理智去判断,却又真实得近乎可怕,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我随即改口说:“我……我怎么……怎么还是看不见,爸……爸……你在哪儿……”   我茫然地望向屋顶,伸出双手,胡乱划拉着。   时至今日,回想当初自己作这个决定,我都觉得正确无比。如果不是我伪装眼盲,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但是,为了得到那个真相,我也失去了太多太多……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在医生做过全面检查后,我出院搬回父母家中居住。演戏演全套,此时我的一切行动,仍需要有人扶持。   因为怕母亲受不了打击,我和父亲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单位组织骨干教师进修,罗远征去北京出差了,要半年后才能回来。至于我的眼睛,则推说是抓捕时不慎摔倒,头部受到硬物撞击,淤血压迫视觉神经造成的暂时性失明,需要长期卧床静养。   母亲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只是不住地埋怨我干活太玩儿命,成天就知道往外跑,迟早都得出事,还是趁早转做文职吧,否则也不知道哪年才能抱上外孙。听着母亲的唠叨,我心头一阵阵发痛,又不敢表现在脸上,只能生生地憋在肚子里,那种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古语说冷眼观人生,我这时的情形似乎就是如此。闻讯后,单位的很多同志都过来探望我。我明明瞧得清清楚楚,他们却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到。   与我交好的忧心忡忡,与我一般的随声附和,与我交恶的阳奉阴违,看着他们或真或假的表情,如果不是我心头顶着巨大的压力,那倒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支队长马云伟来看我的时候,我权衡利弊,犹豫了很久,还是向他如实汇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但有意剔除了一些我个人的猜测,尤其是怀疑身边存在内鬼的可能。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步步都是陷阱,时时存在杀机,实在是无法轻易相信身边任何人了。   听过我的讲述,马云伟非常震惊,当场就表示,回去后会立即向局领导请示,这个案子必须彻查。临走前,他拍着我的肩膀,叮嘱我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什么都不要再想,一切都交给组织。   我默默地点着头,表现出顺从的模样,但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组织……组织就一定管用吗?   几天后,冯超从呼和浩特追逃回来,听别人说我出了事,立刻带着不少营养品赶过来探望我。虽然没有太多的嘘寒问暖,但从他的表情中,我不难看出,他对我真的很关心,甚至很紧张,这或许就是他至今未婚的原因吧。   看着冯超关切的眼神,那一刻,我内心温暖,感动异常,真想马上告诉他,我看得见,不是瞎子。但此时此刻,我却只能强行克制住这种冲动,因为我不想让他也卷进来,我不知道这个案子究竟有多大,还会死多少人。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冯超开车带我来到支队,同志们都对我的出现感到惊讶,为避免引起别人怀疑,我只是说想问问案件的进展。   负责检验的技术员告诉我,通过DNA种属比对,人皮与白发毛囊中的DNA结构具有同一性,确实为舅舅身上的组织。   马云伟一直安慰我,说市局党委高度重视,已经责成支队成立了特别专案组,正在全力开展侦查,但鉴于案情比较复杂,相关证据严重不足,暂时还没有结果。   同时,我也知道了,当时在全景画馆中,罗远征应该是要给我打电话,他手机已经拨出的号码为1350,是我手机开头的四位数字。   听到这些消息,我轻轻地点着头,不作任何表态,又请求他们给我播放从全景画馆提取到的视频素材,对此我的解释是,“那里有我老公,我虽然看不见他了,但想听听他最后的声音。”   马云伟答应了我的要求。有民警抱来笔记本,视频缓缓出现在屏幕上,现场的嘈杂人声和枪炮轰鸣立刻传进耳朵。   我深吸一口气,抱起肩膀,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偏头望向窗外,表现出倾听的姿势,但眼角余光却始终死死地停留在画面上。   我看到罗远征从楼梯口走上来……我看到他四处搜寻着……我看到他忙着拍照……我看到他掏出了电话……我看到他被一群游客淹没……我看到他痛苦地躺在地上……   我死死咬住嘴唇,无声地抽泣着,心脏好像被一点点撕开,痛到了极致。那是我最亲密的爱人留在世间最后的影像啊,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突然,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视频中,有一个男人从倒下的罗远征身边走开,他的身体迅速划过画面,某一瞬间头部刚好正对摄像头,由于正对灯光,面孔清晰至极,竟然是那晚肇事逃逸的皮卡车司机。   全景画馆内,大型照明系统都安置在画布后面,顶棚转圈只装有十几盏小型射灯,中心位置光调呈暗黄色,恰好与发生车祸的现场相似,所以我敢肯定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身子猛地一震,激动得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当时我真想大喊:是他,是他,他就是凶手,是他杀了我老公!但此刻我已伪装眼盲,又如何能喊得出来呢。   我咬牙忍住即将溢出的泪水,使劲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中。   真他妈的作茧自缚!   带着满腹的怨恨回到家中,把冯超打发走,我将卧室房门反锁好,一头扑在床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刚哭了没多久,我心里突然一动,如果外面有人监视,那我的这番举动,会不会引起对方怀疑呢?   为了预防万一,我立即用床单将眼泪擦干,起身下了床,摸索着走到窗边,伸了伸懒腰,打了几个哈欠,表现出很困倦的样子,两手胡乱划拉几下,装作笨拙地将窗帘拉上。   屋内立刻暗了下来,我马上恢复了敏捷,迅速坐在桌前,拉开抽屉,找出纸笔,趁着头脑还算清晰,将整个事件的发展脉络和想到的各种疑点逐一列出。我觉得有必要抓紧时间好好想一想了。   我思绪如飞,毫不停顿,一口气写下:   1.舅舅去世前言行极度反常,坚持不向外人透露死讯,并立刻将遗体和收藏的画作全部烧掉,说明在他的身体和画作中,应该藏着某些秘密,而且当时他的态度相当激烈,似乎预示着这些秘密事关重大。   2.舅舅停灵的当晚,有人制造车祸吸引亲友的注意力,趁机对舅舅实施割皮,随后又绑架了帮他清洗化妆的马振国,说明他们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舅舅的一举一动,并且不想让别人知道秘密的真相。   3.我和罗远征无意间在那幅缩小的全景画中,发现了一小块类似人皮的组织,我拿着人皮去队里做检验,罗远征去全景画馆核查,随后便被人杀害,凶手则是那晚制造车祸的皮卡车司机,也就在侧面印证了之前那两点推测。   我举着那页纸,从头到尾默念了几遍,觉得以上就是事件的全过程,应该没有什么遗漏,可看似一目了然的事件,里面却又蕴含着太多的不可思议。   我身子后仰,慢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抬起双手,用食指关节用力顶住太阳穴,轻微的痛感让混乱的头脑渐渐清醒。让我一个个来分析:   1.舅舅的身体和画作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根据我儿时的回忆,那幅人皮画是舅舅在1989年完成全景画工作之后绘制的,也就意味着他在当年便将皮肤割下。通过观察,目前只能看出,战士是以一种极为精妙的手段文制的。舅舅为什么要在身上文出一个酷似自己的解放军战士,并嵌进自己临摹的画作中,是要暗示一些什么吗?   2.那只幕后黑手到底意欲何为?虽然一开始我设想他们不想让这个秘密重现人间,但是仔细想想,似乎并不是这样。一来,舅舅带着这幅人皮画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为什么他们迟迟不采取行动,很难说他们在舅舅死后才得知这个情况。二来,舅舅生前留下遗言,坚持让我们必须焚烧遗体和画作,说明他已经决定将这个秘密毁去,那伙人此时再实施割皮行为,不但显得有些多此一举,而且更易招人怀疑。三来,殓妆师马振国曾给舅舅洗身,如果发现了异常,为什么当时没有告诉家属,似乎只能说明舅舅的身体看起来还算正常,应该没有特殊之处,可那伙人为什么又要绑架他呢?四来,当我发现舅舅被割皮后,曾和冯超等人重新用白布缠裹,我记得清清楚楚,除了后背有破损,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其他伤口和疤痕。如果那块人皮意味着那个秘密,既然已经被舅舅自行取下嵌入画中,那伙人为什么又要在原位置再割一刀,依旧多此一举。   3.罗远征被害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罗远征本应该直接去全景画馆,为何会在中途耽搁了那么长时间,这期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瞒着我?监控视频画面再现了罗远征被害的全过程,我发现他曾经愣了片刻,应该是在全景画中发现了一些异常,然后掏出手机要给我打电话,当时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围绕这些奇怪的疑点,我苦苦思索着,试图将其一一破解,然而想到脑袋生疼,却始终满头雾水。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屋内光线暗淡,我伸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解锁键,想看看时间。   屏幕亮起,背景是我与罗远征新婚时的合影,看到他两眼清亮,幸福地笑着,我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心脏剧烈地抽搐着。   不对,不对!我忽然紧紧握住手机,死死盯着屏幕,指头在键盘上快速按了几下,一下恍然大悟,自己疏忽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罗远征是大学高数教师,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甚至可以说是过目不忘。而且他性格内向孤僻,交际面不广,朋友极少,手机中从来不存任何人的电话,只用脑子来记,唯独我这个老婆是个例外,排在他通讯录的第一位,同时也是最后一位。   那么,当天在全景画馆中,如果他真是要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直接翻查,而是采取拨号的方式呢?要知道,我和他用的都是诺基亚E71手机,电话簿的快捷键就在键盘上,拨号与翻找,谁快谁慢,不言自明。试想,当一个人处于情绪急迫时,其下意识的行为,自然会择近择便,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动作。   我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开椅子,两手紧紧攥住手机,开始在屋中踱步,一圈又一圈,脑中急速地思考着。   拨号……拨号……拨号……为什么会是拨号?罗远征这种繁琐的行为,只能有一种解释,他要拨出的电话,未必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偏偏巧合的是,这个人的号码与我都是1350开头。   手机号码共有11位,前3位是运营商代码,中间4位是归属地代码,后4位是用户识别码。由于罗远征没有拨全,目前我只能确定,被呼叫者使用了移动号段,再多的信息就一无所知了,也就是说,他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这个人是谁,究竟是男是女,罗远征为何在发现异常后,会第一个拨打他的号码呢?   一念至此,我忽然又想起那辆国产皮卡和黑色雅阁,他们悬挂的车牌均为沈阳方面,虽然经查是套牌,但是为什么会舍近求远,不套锦州本地的?那伙人到底真是来自沈阳,还是故意撒下烟幕,迷惑警方视线呢?   从他们的作案手段来分析,正如我之前推测那样,我身边应该有一双窥探的眼睛,时刻监控着我的动向,所以才能够达到如此缜密完善的程度。可是从舅舅去世到停尸,中间过程满打满算也仅仅相隔一天,他们的组织要是真的策划很严密,手段很高超,并且事先掌控全盘局势,似乎应该会预先弄到锦州的假牌子,但他们却偏偏舍近求远,使用了沈阳的牌照,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并不是早有预谋,而是新近才得知,由于时间仓促,只能结合自身的便利条件,直接将沈阳套牌车开来,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他们必定来自沈阳方面。   可是问题再次出现了,舅舅是土生土长的锦州人,除了年轻时在鲁美求学那几年,几乎一辈子都生活在锦州。就算平素外出举办画展、演讲授课,也都是匆匆而过,根本不做太久逗留。这些沈阳的凶手,为什么又要针对他呢?   那些数不清的疑问,如同数不清的蛾子,在我脑中飞来飞去,根本就不做停留,尽管我能够想通一些,但更多的我却想不通。   苦思良久,我突然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暗骂:笨蛋,你怎么又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呢。   我立刻举起电话,刚要拨打,却又停住了。不行,这件事情我没办法独立去完成,必须得找一个人配合。可是找谁呢,身边有谁值得信任,确切地说,这个人不但要完全可靠,而且还要有胜任的能力。   思前想后,我打定了主意,拨通了冯超的电话。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邀请冯超来家里吃饭,说晚上有些事情想跟他聊聊。听我这么说,冯超很是诧异,但还是接受了邀请,说马上就到。   等冯超匆匆赶来,天色已经大黑。在吃过一顿没滋没味的晚饭后,我把他领进自己房间,又轻轻掩上门。回头看到冯超有些脸红,表情尴尬,我心里暗暗发笑。   我是一个非常在乎细节的人,特意告诉冯超,如果觉得屋里黑,可以打开灯。冯超忙不迭地点头,伸手按亮电源,坐在一边扭捏地看着我。   我坐在冯超对面,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就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这次找他,主要是想让他帮我做三件事:一是查清舅舅去世时,都有哪些人前来吊唁,对于沈阳方面的来客,尽量要搞到详细资料;二是去我家将那幅临摹油画找出来,连同局里的那张人皮战士,仔细核对纪念馆全景画的对应部位,最好可以拍摄下来;三是根据人皮文身绘制精良的特点,找一找当年的民间艺人,弄清出自何人之手。   说完这些,我拉开身边的床头柜,摸过当时受礼的名单,又掏出家中钥匙,递给冯超,说:“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东西,所以很多事情都没法去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一切就只能麻烦你了。切记,万事小心,保守秘密,不到迫不得已,尽量不要叫除了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冯超往后坐了坐,目光闪烁,盯着我看了很久。从他的表情中,我能看出他心中有着强烈的怀疑,希望我做出合理解释。但我仍旧装成两眼一抹黑,淡然直视前方,静静地坐着,等他做出回应。   看我半天不吭声,冯超无奈地叹口气,答应了我的要求,接过东西转身离去。   听着他在客厅中向我父母道别,还有随后响起的关门声,我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   我迅速起身关了灯,反锁房门,朝外面喊了声我睡了,然后找出一根皮筋,将马尾盘成老年妇女的发髻形状,又换上事先已准备好的母亲的衣服,穿上轻便的旅游鞋,把配枪稳稳地插在后腰。   在梳妆镜前仔细检查了一下,自觉没有什么破绽,我走到窗前,掀起窗帘,推开纱窗,趁着夜色轻轻跳了出去。   我父母家住在一楼,又是最后一栋,外面是一片狭长的小区绿地,树木高大,花草繁盛,极具遮蔽性,我自认为应该不会被人察觉。即便确实有人在监视我,那么冯超足以吸引他们的视线。尤其是那本大大的受礼单,更是引人注目。   我猫着腰,几步就蹿到一棵桃树下,身体紧紧贴住树干,尽力蜷缩成一团,探出脑袋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月色从枝叶间穿插投下,草丛上的夜露被照得闪闪发亮,花木的清香充斥鼻端,除了细微的虫鸣声,四下异常静谧。   在确定周边无人后,我沿着楼体形成的巨大阴影,飞速跑到小区边缘,那里有一道不高的红砖矮墙。我踩住中间的镂空部位,双手使劲一撑,绕过顶端竖着的铁条,跳到外面的人行道上。   脚一沾地,我就贴着墙根蹲下来,扭头向小区正门望去。冯超的那辆蓝色POLO刚从门口开出,左拐之后慢慢加速,沿着流光溢彩的街道向远处驶去。   我点了点头,起身跑到路边,扬手招来一辆夏利出租车,钻进后车厢,让司机师傅紧紧跟住,但又不能太近,然后摇上车窗,向外观察着。   其实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结合眼下状况,尽量绕开警方视线,进行一次私人侦查,而这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是——冯超。   我要把冯超打造成一只诱饵,置于案件的最前沿。我则需隐藏行迹,时刻跟在他身后,看看到底是谁在窥视我的一举一动。虽然此刻敌暗我明,但我有一个十分有利的条件,那就是,我是一个“盲人”。   而且,我对冯超有绝对的信心,以他的经验和能力,足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各种危险,更何况还有一个身处暗处的我呢!   如果说冯超是蝉,那伙人是螳螂,那么我,将是最后的黄雀。   这会儿晚上八点刚过,城市里万家灯火,到处霓虹闪烁,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冯超的车速根本提不上来,只能缓缓前行。虽然方便我跟踪尾随,却增加了发现嫌疑车辆的难度。   我不时地左右变换座位,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一路上毫无异常,看不出有谁在跟踪。冯超的车沿着士英街始终向南匀速行驶,最后开进了市公安局大院。   看到他夹着受礼单,匆匆走上台阶,我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冯超还真是够意思,现在就想着手调查了。   我吩咐司机在附近的乘降点停下,摇上前排车窗,阻隔外面的声音,掏出手机打给冯超。接通后,我故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他:“到家了吧?” 第7章 :幕后黑手?   冯超说:“没,刚到支队,我寻思着打点儿提前量,熟悉熟悉案情。”随后又问我干什么呢。   我赶忙捂紧电话,说:“才洗漱完,在床上躺着呢,一会儿就睡觉啦。我知道你为这事儿上心,可也别太累了,咱不差这一两天,赶紧回家吧。”   冯超嘿嘿一乐,说:“哈哈,头一回见你这么温柔。行,知道了,马上就撤,挂了啊。”   因为附近没有适合停车的地方,出租车又不能在乘降点逗留太久,我只能选择下车。付费的时候,我发觉司机瞅我的眼神有些怪异,估计对我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还跟踪一个警察,感到不可理解吧。   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反常迹象,我就快速穿过马路,走到与市公安局隔街相望的古塔公园。   古塔公园紧挨着大润发超市,占地面积极广,以辽代大广济寺古建筑群为借景,连通北侧的锦州博物馆,构成一个大型露天休闲场所。广济寺古塔位于公园正中,拔地而起,高耸巍峨,被四周几盏高强度射灯映照得通体辉煌,在夜色里显得极具沧桑味道。   此时,公园内挤满了纳凉的人们,熙熙攘攘,说笑吆喝,与古塔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走进去,只是站在外面,默默地凝视着古塔。舅舅画作描绘的是锦州老城区,古塔的位置居于正中,四名战士所处的房屋就在一侧,看建筑格局的外形,应该就是大广济寺。   隐约间,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一丝奇怪的联想,那四名战士为什么要脱离大部队站在寺门外呢,难道里面会有国民党军队的埋伏,他们是在侦察敌情吗?   我坐在公园门前的石阶上,用手轻轻扇着风,装成纳凉的样子,一边胡乱思考,一边密切地注视着公安局院内的动向。   十几分钟后,冯超走出了市局大楼,发动车子慢慢驶出。我赶紧起身坐进一辆停在附近趴活的出租车,继续尾随跟踪。   一路向南,没有任何异状,我看到冯超的车子驶进一片住宅小区,这才意识到他是要回家了。   冯超是个单身汉,父母都在外地农村,他一个人住在小凌河畔的绿苑小区。绿苑小区是公安局在3月份新建成的集资楼,基本上还没什么人入住,楼下堆满了装修垃圾,根本没有停车位,周边路灯也没装好,到处乱七八糟的,看着漆黑一团。   我提前一小段距离下车,刻意选择墙根和楼身暗影,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小跑着跟踪冯超。我看到他把车子停在附近的锦州银行门口,斜背挎包,腋下夹着那本受礼单,大步流星地向家中走去。   我微微点头,估计今晚也就如此了,正想转身回家,又猛地停住了。我好像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闪起一点儿微微的光亮,随后又迅速熄灭,再次恢复了一团漆黑。   多年刑警生涯的锤炼,让我对光线、声音和各类微量物证,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凭借经验,我在瞬间就分析出,那点光亮是在静止状态中闪起的,因为是暗夜所以非常明显,而且位置较低,稍纵即逝,类似于火机引燃的火光。   难道是他们,那只幕后黑手?   我又惊又喜,马上将身子闪进一堆如山的垃圾后,略微定了定神,然后弓着腰,双手撑住一块预制板,慢慢地探出头,向印象中的光源处凝神看去。   左侧三十米开外,是临街的一排新建门市房,镶嵌有巨大的玻璃幕墙,上面横七竖八地涂抹着一些白色油漆印痕。门口是一条尚未完工的步行街,两侧堆放着很多铺路砖石,应该不会有什么。   转念一想,我立刻猜到那是玻璃幕墙的反光,就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折射角度,同时小心地移动身子,探头向对应的右侧位置瞧去。   那是小区楼群间的观景广场,有篮球场那么大,正中矗立着四尊巨大的塑像,在黑夜中也看不出雕的是什么东西。   等双眼逐渐适应黑暗后,我看到一个人形的黑影,紧紧贴在其中一尊塑像后面,露出半边身体,头部还在轻轻摇晃。对面的玻璃幕墙上,不时会闪映出一个淡淡的红点,微微颤动,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此时,冯超已经快要走到楼道口,完全没有察觉出身后的异常。   想到机不可失,我决定先下手,就踮起脚尖,无声而迅速地冲向观景广场。才跑到一半,我就看见那个黑影动了动,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跑开,同样的毫无声息,显然是对方已经发现了我。   我咬了咬牙,心里暗骂:小犊子,还想溜,就是你了。我加快脚步,穷追不舍,一直撵着他跑出小区后门。   绿苑小区依河而建,身后是贯穿锦州城的小凌河。我看到那个人跃过一条低矮的灌木带,从两米多高的河堤猛然跳下,随后就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叫“操”,似乎是扭伤了脚。听声音分明是一个男子,不过暂时还无法判断具体的年纪。   我几步赶过去,也紧跟着跳下。尽管事先有准备,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是震得脚后跟生疼,五脏六腑不停地翻腾着。   河堤下面是一条长长窄窄的水泥甬道,紧紧贴着河水。小凌河幽蓝深邃,哗哗地流淌着,水波缓缓荡漾,一轮明月颤巍巍地倒映其中。   我揉着脚踝,左右瞧瞧,看到那个人影一瘸一拐的,却丝毫不减速,已然穿越不远处一个凉亭,飞快地向北奔跑着。   我忍痛站起身,使出吃奶的劲儿,在他身后猛追。追出一百多米,彼此的距离逐渐被拉近,可以看清这个人的穿着了。根据体型轮廓来判断,他是一个身材消瘦的矮个子男人。   我发力紧跑几步,眼看近在咫尺,就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子,用力向后拽去。   嚓的一声,他的衣领被我扯裂了,可他前奔的冲力实在太大,硬是将我带了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但他奔跑的势头却就此止住。   那个男人哼了哼,突然回过身,二话不说,一拳冲我面门打来。我急忙松开手,弯腰避开他的拳头,顺势伸出双手一掐,使劲扣住他的手腕,借力向旁边甩开。   在我们彼此擦身之际,借着月色,我看清了他的面孔——30岁上下,小平头,鹰钩鼻,长长的刀条脸。   男人噔噔噔向外抢出几步,随后站稳,转过身来,凶恶地盯着我。他喘着气,嘶哑地骂了句“你找死”,再次恶狠狠地向我扑来。我毫不示弱地迎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   刑警这个职业看起来威风,但现实中除了遇到突发事件,平时单个警员极少有单独面对犯罪分子的时候,无论执勤还是抓捕,向来都是一起上,并持有手枪、警棍等武器警械。   虽然我心里万分紧张,但好在我的擒拿格斗技术还算过硬,而且那个男人与我都是一米六八左右的身高,体型也差不多,即便他力气大些,但崴伤了脚,行动总是有些受限,我倒也没有太吃亏。   暗夜中,我们拼命撕扯着,招招不离对方要害,身边是哗哗流淌的河水,耳边是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都有些气力不足,浑身热汗直流,累得大口喘气,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趁我稍不留神,男人虚晃一招,身子往外挣出,随后快跑两步,一头扎进旁边的小凌河,抡起胳膊,全力向对岸游去。   我脱口叫了声浑蛋,急忙冲到河岸边,下意识地伸出手往前扑了扑,但还是忍住跳下河的冲动。   真他妈的郁闷了,我不会游泳!   看他哗啦哗啦地越游越远,我急得眼珠子喷火,几次把手伸到后腰,想掏出手枪射击。不行!现在警械武器管理极严,如果人被打死了,不但线索立即中断,我也铁定得受处分。就算打伤了,这小子倒霉催的一头被淹死,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使劲跺脚摇头,心里恨到不行,自己咋就是个旱鸭子呢!还有那个破“五条禁令”,让他妈警察拿枪当摆设吗?想到此处,我又骂自己是笨蛋,怎么早没想到用枪控制。   眼瞅着矮个子男人爬上对岸,又回头朝我比画了个手势,貌似非常得意,然后飞速地爬上河堤,钻进一片小树林,就此不见了踪迹。   没办法,算我点儿背。我无奈地叹口气,嘴里小声咒骂着,拖着胀痛的双脚,顺原路慢慢返回,再次来到绿苑小区。   一番查找之后,我在雕像旁边捡起男人丢弃的烟头。我捏住烟身,歪头仔细看了几眼,白色的过滤嘴,品牌是中南海。我尽量不触碰烟蒂,小心地装进上衣口袋。或许通过指纹检测,能最终帮我锁定该人到底是谁。   由于心情极度郁闷,我没有打车,而是选择步行,反正离家不算太远,也好顺便整理下混乱的思绪。   一路上,我反复思索着,那个男人肯定是跟踪冯超的,看来我之前的推测完全正确,身边确实时刻有人在窥视。不过为什么在路上没有看到跟踪的车辆呢,我对自己的观察力相当有自信,难道是疏忽走眼了?   等回到父母居住的小区,我依旧从后窗爬入,省得老两口起疑心。   洗漱之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来回折腾,脚踝依旧隐隐作痛,根本睡不着。我在心里暗暗盘算,自己的计划还算成功,幕后黑手已经将目光转向我身边的人。至于刚才的正面冲突,完全属于意外,估计我这身打扮,也不太可能会被认出,不过以后办事可要小心些了。   之前的追逐搏斗,让我的体力消耗严重,想着想着,眼皮开始打架,思维逐渐迟钝,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太不舒服了,眼前不停地涌现出各种面孔,时而是舅舅,时而是罗远征,时而是皮卡车司机,时而又是矮个子男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嘴巴张合翕动,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最后一个梦,我竟然梦见了矮个子男人,他走到我面前,点燃一根香烟,朝我不停地微笑,比画了一个古怪的手势,神情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轻蔑。梦境中,我气得破口大骂,他却始终微笑不止。   我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难道……   还没等我琢磨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就将我的意识拉回到现实。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浑身汗湿,内衣裤纠结成一团,非常难受。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谁啊……哦哦……门开了。”   我抬手擦掉脑门上的汗,偏头看向窗外,晨曦初露,几缕阳光轻巧地透窗渗入,应该是早晨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外面传来支队长马云伟的声音:“大姨,肖薇在家吧?”   我愣了愣,觉得有点儿奇怪,却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起床穿上睡衣,理了几下头发,拉开房门走出去。   我看到马云伟一身便装,穿着皮鞋,站在客厅里。他的表情异常严肃,身后站满了支队的同志。我没有看见父亲,应该是出去晨练遛弯了,母亲正忙着端茶倒水。   大清早的,他们集体上门这是要干啥,而且连鞋都不换,这么兴师动众,难道是案情有了进展?   尽管心存疑惑,我还是平伸两手,摸摸索索,一步步向前蹭去,用一种平静而略带询问的口吻说:“马支来了?”   马云伟没有说话,只是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我。队里的两名女同志很自然地走过来,搀住我的胳膊,扶着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就站在旁边,双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晃了晃头,心里微觉别扭,又追问一句:“马支,是……是你来了吗?”   马云伟慢慢走到我面前,抱起肩膀,居高临下地直视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说:“肖薇,昨天晚上你在哪儿?”   这突兀的问题让我一愣,想都没想,顺口就说:“我当然在家啊。”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三名队里的小伙子正在无声而迅速地向我靠近,另外有一些人则往我的房门口挪着脚步。   马云伟目光闪烁,微微一笑,拉长语调说:“在家……在家……那就好,那就好……”说着,他抬起右臂,手掌呈拳状,堵住嘴唇咳嗽了几声。   如同得到命令,那三个小伙子立刻蹿过来,六只大手同时扭住我的肩膀和胳膊,把我牢牢地按进沙发里,身边两名女警则用单膝压住我的腿,伸手在我腰间迅速摸索起来。   我又惊又怒,立刻叫起来:“你……你们干什么?”身体使劲挣扎着,可是被那么多人压住,又哪里能挣得开啊。   此时母亲刚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水壶,一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名同志从我的房间走出来,抱着我昨晚穿过的母亲的衣服,又将我的配枪交给马云伟。   马云伟伸手接过,迅速卸下*,回头看向我,低沉地说:“肖薇,昨晚我市某小区发生了一起命案,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与此案有关。经请示局党委,暂停你的一切职务,请你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   我心里咯噔一下,根本来不及作出判断,就急忙分辩说:“马支,你……你开什么玩笑,你怀疑我杀……杀人?我可……”   马云伟挥手拦住我,他俯下身子,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肖薇,你真的看不见吗?”   听他一语道破,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能傻愣愣地坐着,但脑海中却在飞速地分析着:他们是如何得知我视力恢复的,昨夜到底发生了一起怎样的杀人案,为什么会牵扯到我?联想到最近怪事频发,接二连三地死人,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又是与舅舅的人皮有关?   想到这里,我知道事情已经露底,不能再隐瞒,也隐瞒不住了,必须将实情告诉马云伟,但眼下时间与地点都不允许,必须找个和他独处的机会。看来,我的秘密必须多一个人分享了。   打定了主意,我心中慢慢平静下来,立刻放弃了挣扎,依旧装成眼盲的样子,目光投向远处,脑袋轻轻摇晃着,说:“马支,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我现在就跟你们走,我一定能解释清楚的。”   听我这么说,马云伟打量了我几眼,微微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其他人放开我。随后,在两名女警的监视下,我换上了外衣,将惊慌失措的母亲安顿好,和马云伟等人下楼坐进警车。   虽然没有给我上手铐,但身边是两名虎背熊腰的男民警,将我紧紧夹在中间,看他们高度戒备的架势,似乎生怕我长翅膀飞了一般。   去往市局的路上,我单手掐住额头,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飞速流动的街景,一直没有吭声,始终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同时,又在心中酝酿着一会儿要如何开口。   车内极静,只有空调冷气流泻发出的咝咝声,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却时不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我。   很快,车子就来到支队,我被他们扭着胳膊带进大楼。走廊里人来人往,一看到我走过来,他们都立刻站住,表情变得有些异样,随后又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咬了咬牙,装作看不见,双眼目视前方,嘴角挂着微笑,一步步向前走去。   马云伟并没有直接对我提审,而是领着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又让其他人都出去。我跟木头桩子似的站着,也不去看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马云伟坐在办公桌后,点起一根烟,深吸了两口,吐出一团烟雾,弹了弹烟灰,一指对面的沙发,淡淡地说:“坐吧,现在方便了。我想,你肯定有话要对我说吧。”   长久地搭档,自然养成了心有灵犀的默契,我立刻仰起脸,感激地向他点点头,说:“马支,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为什……”   马云伟挥手拦住了我,说:“肖薇,我跟你说,你现在最好什么都别问。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成看不见,昨天晚上你到底在哪儿?”   我知道此时处境尴尬,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好苦笑几声,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诚恳地说:“马支,我……我现在有点儿乱,你能让我想想吗?”   马云伟笑了笑,说:“可以。”他又点起一根烟,“但我不希望你撒谎。”   我在心中快速地组织着语言,跟他如实地讲述了我的全部调查结果和猜测,并特别强调自己的计划和昨晚的遭遇。   听我说完,马云伟用力掐灭烟头,面色阴沉,十分难看。他起身背负双手在屋里踱了几圈,然后一步一停地走到我面前,凝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肖薇,我要告诉你,你现在的处境很糟糕,因为被害人是冯超。”   冯超?!   我顿时呆住了,只觉得脑神经被使劲捏了一把,不疼,却是极端的麻木,类似于那种喝多了的眩晕感觉,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冯超死了?!   不对,不对,不对……他骗我!我马上就清醒了,昨晚我明明看见冯超已经走到家门口,而且我也发现了窥视者并追了出去,不但发生厮打,而且还眼睁睁地看着他跳河逃走,冯超怎么可能遇害呢?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跳起来,两手撑住桌面,身子向前探着,几乎将嘴贴到了马云伟的脸上,喊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因为过于激动,我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桌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马云伟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激动。他见我情绪平复下来,又点起一根烟,才慢慢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昨天21时50分许,绿苑小区一名晚归的住户回家,看到某单元楼门口趴着一个人,后脑血肉模糊,血液和脑组织大量外溢,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古塔分局的刑侦民警赶到现场后,立刻认出受害者竟然是自己的大队长冯超,难怪之前拨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此时,冯超的门钥匙尚插在锁眼内,据此初步怀疑凶手是尾随行凶。   在职民警被人杀害,随身配枪也不见踪影,绝对是捅破天的大案,市局刑侦支队及纪检、督察部门的同志相继赶来。大家伤痛气愤之余,首先想到应该是报复杀人,极有可能是以前曾被打击处理过的犯罪分子所为,理由则是冯超随身财物俱在。   经法医现场初步尸检,冯超后脑曾遭到两次沉重击打,颅骨开放性骨折,呈深二度塌陷,创口边缘附着少量碎裂细小的石屑,凶器为扔在附近的装修石料。根据尸温检测和血痂凝固状态分析,死亡时间不会超过40分钟。   由于案发小区刚刚投入使用,相关基础设施配备滞后,没有安装视频监控探头,目前只能从冯超生前的行动轨迹查起。   通过调取冯超的手机通讯记录,发现他最后接听的两个电话全是我打的。当时队里的同志也想询问我,但据技术室值班民警回忆,冯超曾于21时左右来到支队,向其打听罗远征被杀案的案情及舅舅人皮一事,并摄取了相关物证照片,离开的时间是21时17分。   于是就有人推测,也许是我过于关心案件进展,叫冯超前来询问。据此,他们立即赶到我父母所居住的小区,调取了门口视频监控录像。在视频中,冯超开车离去,与此同时,一个模模糊糊、疑似女性的黑影从院墙跳出,不但行踪诡秘,还打车尾随冯超。   这个黑影引起了民警的高度关注,经调取士英街沿途全部视频录像,发现该人所乘坐的出租车始终若即若离地跟踪着冯超,并在公安局门口乘降点做短暂停留。不久,女性黑影下车,略作停顿后,直接穿过街道,走向对面的古塔公园。在原地站了片刻,此人又向四周不断张望,然后就在门口坐下,始终注视着公安局方向。   利用最先进的视频分析技术,将视频画面逐帧放大,进行V波段增益、多普电磁波降噪,还原出一个清晰的人物面部图像。让他们非常吃惊的是,那个女性黑影竟然是我。   当时所有人都大感疑惑,我明明眼盲在家休养,怎么突然又恢复了视力,还无缘无故地化装跟踪冯超?尤其让人不解之处在于,冯超还是事先被我叫到家中的。   不久,冯超开车驶出公安局,我继续打车跟在他后面,又一前一后、鬼鬼祟祟地走进绿苑小区。视频受到遮挡,到此终止。   二十几分钟后,我再次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画面中,垂头丧气,慢慢向家中走去,此后再也没有出来。   看完全部视频,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眼前种种迹象表明,杀害冯超的凶手极有可能是我。   在当时,多数民警都不相信这个推论,经过再三研究,他们决定先不正面与我接触,而是通过视频中显示的出租车牌照,迅速找到了当晚曾拉载我的两名司机。   可是他们的证词对我太不利了,尤其是我在车内给冯超打电话时,口口声声说自己要睡觉,摆明了是在撒谎。此外,我的父母也证明,当晚我整夜都没有外出。由此看来,凶手只能是我!   马云伟所用的字眼十分小心谨慎,尽可能做到客观再现,几乎没有一点儿主观意见,类似案件卷宗里的平实描述,使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所说的话,更无法进行辩驳。   等叙述完全部案情,马云伟几乎抽了多半盒烟,室内烟雾缭绕,十分呛人。他走到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肖薇,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完全相信你不是凶手,也理解你的这些做法。但……但问题在于,检察院会信吗?法院会信吗?你伪装眼盲,化装尾随,时间吻合,人证确凿……这些……”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叹口气,重重地说:“肖薇,这次你真的‘玩儿’大了。”   听到这句话,我如同被抽筋拔骨,瘫坐在沙发上,脑中一片混乱。   此时此刻,我已清楚地意识到,一切都是那只幕后黑手将计就计的精心策划,我仍旧没有逃脱他们的掌控,甚至完全掉进了陷阱。那个矮小男子其实只是吸引我注意力的诱饵,如果他真的要针对冯超,大半夜的又抽哪门子烟,这不是典型的暴露目标嘛。   想通了这个道理,我更是欲哭无泪,悔恨万分,本以为之前的计划天衣无缝,还确信自己是那只黄雀,谁曾想,背后竟有一个笑到最后的猎人。盲目地自信,武断地行动,让我居然把自己“玩儿”了进去。   尤其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因为我的草率行为,白白搭上了冯超一条性命。想到曾经在心里说的那句对不起,我心如针刺,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弥补了。看我这副样子,马云伟叹了口气,安慰我几句,又告诉我,因为案情重大,而且我和冯超都是在职民警,案件将由市检察院直接插手侦办,支队这边恐怕是爱莫能助了。不过在检察院没来之前,他会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我需要尽量回忆当时的全部细节,协助他们从中查找蛛丝马迹,或许还有一丝翻盘的机会。同时,因为案发时没有直接目击证人,凶器石块表面粗糙,无法提取清晰指纹,目前我只是本案的重大嫌疑人,只要找不到有力证据,案件就会无限期搁置。既然有缓儿,那一切就都好说。   见我不表态,马云伟拍拍我的肩膀,踌躇着说:“但你这身衣服,肯定是保不住了。经市局党委研究决定,你因违反工作纪律,造成严重后果,已经被开除。相关文件正在起草,并将于近日下发。”   我动了动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脑袋垂下,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处在如此紧要关头,我哪里还有心思惦记这身衣服,保命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我咬紧牙关,在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我有机会出去,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但为自己,也为那些死去的人讨回公道。同时,我也一定要弄清楚,舅舅的人皮中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在马云伟的耐心询问中,我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两手掐住额角,仔细回想昨晚的每一个细节。马云伟逐字逐句记录,时不时打断我,反复求证某些疑点。   说着说着,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个纸包。纸包打开,里面是昨夜矮小男子丢弃的烟蒂。虽然这也无法洗脱我的嫌疑,但总算聊胜于无,至少可以检验出上面遗留的指纹和嘴唇表皮脱落物。   那是一根金装0.8mg中南海香烟,刚刚燃烧了三分之一,我和马云伟都注意到,在过滤嘴的中段部位,有一个轻微内陷的圆形印痕,后半截略有收缩,没有咬叼后留存的齿痕,应该是套嵌烟嘴所致。   我对香烟品牌不太了解,但以前去北京出差办案时,知道当地人爱抽中南海,据说口味清淡绵软,有点儿类似韩国烟,难道矮个男人来自北京?   不对!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河边厮打时,他情急之下骂出的那句“你找死”,平翘舌严重不分,绝对是东北口音,与皮卡车司机差不多。由此看来,凶手仅仅是偏好这个口味而已。   马云伟上网搜索了一下,告诉我,中南海香烟由北京卷烟厂生产,有多个品种,其中在锦州市面上常见的是普通版1.0和0.8,这种金装版0.8极为少见,由于口味太淡,抽的人不多。不过香烟都是通过烟草局配送的,通过查询出货记录,完全可以找到售卖店铺,或许可以据此掌握矮个男人的活动区域。   随后,马云伟叫来一名民警,将烟蒂作为重要物证,送交技术室做检验。虽然凶手吸烟时套有烟嘴,嘴唇表皮脱落物中的DNA无法提取,但是通过渗透进烟纸内的汗液①,可以分析出此人的某些生理性特征,比如疾病、营养摄取等。   看到这些熟悉的侦查手段,以前都是用来锁定犯罪分子的,现在居然要靠它们来为我洗脱嫌疑,我不禁摇头苦笑,感到一种莫大的讽刺。   接下来,我和马云伟又研究了更多的细节。冯超身上财物俱在,唯独缺少我交给他的那本受礼单,足以说明凶手在案发后,曾经仔细搜寻过现场,意识到受礼单的存在,对自己是一个威胁,所以将其拿走。由此看来,凶手,或者说我身边的那双眼睛,必定是前来给舅舅吊唁的某个人。至于冯超丢失的那把手枪,可以认为是作案人顺手牵羊所为。   很快,民警送来物证检验报告。马云伟看了几眼,啪的一声,将报告重重地拍在桌上,扭头看向我,说:“妈的,这事绝了,烟蒂表面检测到微量人类汗液成分,却看不到任何指纹。”   我立刻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古怪至极的判断:矮个男人没有指纹。   听我这么说,马云伟连连摇头,认为没有指纹实在有些荒唐,他马上叫来支队资深老法医徐瑞宏,向其详细咨询。   徐瑞宏从事法医工作三十年,经验丰富,屡破大案,不但是队内的顶梁柱,更是全省出名的法医学专家。当年在任的局长十分看重他,在调任前,曾指名要带他走,还许诺了一个正处的职级。只不过徐瑞宏说自己快要退休了,妻儿老小都在本地,懒得再动窝,此事才算作罢。   徐瑞宏早就知道关于我的事情,简单安慰了几句,看了看检验结果,很肯定地告诉我和马云伟,世界上确实有人根本没有指纹,属于基因紊乱症的变形病态。但是这样的人非常罕见,几百万人中也碰不到一例,通常由家族中的女性遗传给后代,学名叫无指纹症。   无指纹使得人体无法排汗,意味着任何一个热天或者剧烈的活动,都会让患者中暑,严重时可引发全身脏器衰竭,并导致死亡。患者除了没有指纹和无法排汗外,通常还表现出多种不同症状,例如头发稀疏、没有牙齿、指甲营养不良发软、皮肤上有大面积的黑色素沉着,或者异常苍白等等。   听到这里,我心中立即释然,当时我与矮个男子曾发生过激烈的肉搏,感觉到他身上大汗淋漓,既然不可能是无指纹症,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矮个男人的双手曾受过外伤,指纹已经被破坏;二是有同伙偷偷到过现场,抹去了烟身遗留的指纹,但汗液渗透进烟纸纤维中。以他们一贯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来分析,第二种可能最为靠谱。   这时,民警走进来向马云伟报告,说市中检的人来了。马云伟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吃惊,语气严厉地说:“妈的,这么快,谁通知他们的?” 第8章 :转机   那个民警转头看了我一眼,才对马云伟说:“您交代过,这事要先压住,所以……肯定不会是咱们的人。”   马云伟眯起眼睛想了想,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说:“让他们在会议室先等等,就说我在问笔录。嗯……对了,老徐你也出去吧,我还有点儿事要跟肖薇谈。”   等徐瑞宏等人走后,马云伟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才对我说:“肖薇,事情闹到这份儿上,我也保不住你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动用一切关系从中协调,支队的同志也不会眼睁睁地看你受冤枉的。我想,只要他们找不出太有力的证据,你……你很快就能出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咧了咧嘴,心里暗想:出来,我还能出来吗?   马云伟沉思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套卷宗,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我斜了一眼,上面是舅舅的人皮。马云伟把照片放在桌上,低头凝视着,一边用指头敲着桌面,一边慢慢地说:“虽然我不是文化人,但也知道一点,任何艺术品都是有感情的。文章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总能体现出创作者当时的某种精神状态。画中人物的表情如此特殊,似乎极度迷茫困惑,肯定也代表着你舅舅当时的心理感受。肖薇,你好好回忆一下,当年老爷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完成这幅画的呢?”   马云伟的话让我深受触动,我伸手拿过照片,望着舅舅(战士)的脸,那种表情既迷茫,又惊讶,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我暗暗问自己,舅舅那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久,随着敲门声响起,三名身穿制服的中检同志和两名法警走进房间。马云伟立即起身迎上前去,和他们打过招呼,回头看看我,微微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朝马云伟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中检的几名同志缓缓伸出双手……   回首往事,在检察院接受调查的日子,恐怕是我这辈子最灰暗的一段岁月。   从前我是一名刑警,掌握法律赋予的特权,可以说是居于上位,尤其是在面对犯罪分子时,更是有种潜意识的自我优越感。然而当我走到今天这种境地,身份陡然发生逆转,面对强大的国家专政机器,这才发觉个体是何等的渺小与微不足道,彻底感受到了沦为阶下囚的滋味。   我被中检暂时羁押在锦州市的一个看守所内,严加看管,与世隔绝,几乎每天都会接受无数次提审,回答各种各样的问题。   那些刨根问底的讯问,几乎令我的人生毫无秘密可言。面对形形*的提审人员和各种各样的讯问,我不做任何掩饰和狡辩,如实陈述案发当晚的全部情况,最后就是一句话:“我没杀人。”   因为案情重大,而我又坚称无罪,法定羁押期限被一次次延长。中检逐步加大了对我的讯问力度,光是现场指认和重建就搞了不下二十遍。每每他们查到所谓的新线索,都会随时提审我,让我做出合理解释。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无力反抗,身心俱疲。   如此高强度高密度的讯问,旨在摧毁人的心理防线,绝非普通人所能承受。即便我是个资深刑警,熟知其中套路,也无法抵御。折腾到后期,我的精神临近崩溃,完全丧失了理性判断力,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也许当晚我看到的矮个子男人,只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真的杀了冯超,而自己却偏偏忘记了。但是清醒之后,我又会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肖薇,你必须咬牙挺住,你没犯罪,你没杀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你去做。   这种残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才终于出现了转机。那天早晨刷牙时,我突然出现了恶心呕吐等不适症状,经拘留所医生检查,我竟然怀孕两个月了,是罗远征的遗腹子。难怪最近没来例假,当时还以为是精神紧张导致的。   由于始终查不出我杀害冯超的动机,现场又缺少目击证人和有力证据,考虑到我此时有孕在身,并通过马云伟的斡旋,我被批准暂时释放,进行保外就医。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中检方面对我进行了最后一次提审,他们的一个副检察长再三告诫我,在案件尚未破获前,我的行动虽然不受限制,但绝不能离开锦州,要做好随时接受讯问的心理准备。   对此,我冷冷一笑,我心里清楚,即便我恢复自由,身边也会多出无数双眼睛,他们会随时窥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算上之前那只幕后黑手,我将彻底无所遁形。   纸是包不住火的,在我被羁押期间,母亲知道了一切,甚至包括罗远征的死讯。急火攻心之下,母亲突发脑溢血,卧床不起,每日浑浑噩噩,连人都不认识了。父亲每日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悉心照料,也日渐显出老态来。   马云伟曾探望过我几次,偷偷告诉我,关于烟蒂的调查没有任何意义,案情依旧毫无进展,目前已经呈报省高检,单独设立专案,由他们全权接手调查。   看我态度冷漠,马云伟叹了口气,说:“你现在怀孕了,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做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先养好身体,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我笑了笑,没有搭腔,扭头看向窗外,下意识地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其实,从得知怀孕那天起,我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个孩子我不要,绝对不能要,我失去的一切,必须重新得到,而且还要得到更多。   我一定要得知那个真相,除非他们杀了我!   回到父母家后,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眠不休,苦苦思索了两天,再一次将事件的整个经过,在脑子里系统地梳理了一遍,尽可能周密地制订我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虽然目前处境极其尴尬,无论是市中检,还是那只幕后黑手,都将目光聚焦定格在我身上,令我的行动大受限制。但是辩证地想一想,这似乎也是我最大的优势。如果善加周旋利用,令明暗两股势力彼此顾忌牵制,完全可以在复杂凶险的局面中,人为制造出一种相对安全的微妙夹缝。而我,则需要找准时机,在这个夹缝中突围出去。   想到这里,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强硬起来,立即决定高调行事,先要弄清楚我的身边到底有多少双眼睛。   从第三天起,我除了每日定时去医院看望母亲,就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城市中的各个角落。   我毕业于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主修刑事案件侦查及犯罪现场勘验专业,尤其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工作实践,侦办过各种各样的离奇重案,接触过形形*的犯罪分子,可以说是一个反侦查的行家里手。我要充分利用自己的先天优势,和我身边的那些眼睛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反侦查的首要任务就是反追踪,那是一门极端高深复杂的学问,不但本身自成体系,又涉及心理学、行为学和伦理学等多门自然和社会学科。被追踪者要充分利用现有的地形地貌、建筑结构、人群分类、气候特点等多种外界条件,配以自身敏锐的观察和细致的分析,从中找出追踪者的行为规律和心理状态。一旦摸清并掌握情况,便可从中发现漏洞,伺机脱逃。   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我会借助临街商铺玻璃幕墙的反射,拼命记忆目力所及范围内全部人员的体貌特征,然后有意调整自身行进速度与方向,或走或停,或急或缓,或直行或转折,以便观察他们的反应。在不同的日期、时间、气候条件和场所位置,根据身后人的衣着、神态、提携物及陪行者,分析其出行、举止等动机的合理性……   大概一周之后,我已基本摸清了身边的情况,跟踪者有五组,每组不少于三人。其中四组有男有女,经常会穿插配合,另外那组则均为男性,始终就是那几张老面孔。而且,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两伙人逐渐也察觉出对方的存在,彼此刻意回避着。这样一来,他们的注意力就有了一定分散,对我的监控也相对减弱。   看到前期目的已基本达到,我心中暗喜,决定马上实施计划的第二步。   我要兵行险招,将之前的暗访变成明察,利用人们常见的逆反心理,大张旗鼓地弄一弄。   暂且抛开殓妆师马振国的失踪,幕后黑手杀害罗远征和冯超,以及对我的陷害,显然是要竭力阻止我进一步去探寻真相。可是几番下来,他们却始终没有与我发生正面碰撞,这不由得让人感到疑惑。我曾一度猜测他们是忌惮我的警察身份,可冯超也是警察,却仅仅因为与我见面,便身遭不测,所以我立马推翻了这种可能。   也许是女性天生的第六感,我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出于某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他们不会对我下手,只是要不断给我的调查制造障碍。至于这种感觉是对是错,我无法做出明确判断。   如果这种猜测没错,再加上他们与中检方面形成的相互制约关系,或许可以让我取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假设我猜错了,他们真要对我下手,那么大家就明刀明枪地干,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而且我不认为他们可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将我完美无瑕地解决掉。   我回到自己家中,看着昔日的爱巢如今落满灰尘,空荡凄冷,想到那个深爱我的男人永远不会回来,阴阳两隔,所有的温暖欢笑已成泡影,我心如刀割,疼得几乎要发疯。   坐在卧室床边,我怔怔地看着床头悬挂的婚纱照,先是默默流泪,而后又失声号哭起来。   等彻底哭痛快了,我擦干眼泪,轻轻爱抚着肚中的那个小生命,努力感受着他细微的跃动。我叹口气,咬牙低语:孩子,不是妈妈狠心,妈要为你爸爸报仇,为你冯超叔叔报仇。别怪妈妈,好吗?   我将那幅残缺的画作拍摄下来,开车来到全景画馆进行实地查看。   那天是礼拜六上午,馆内人员密集,很像罗远征遇害时的情境。我挤进人群,手捧相机,沿着护栏慢慢巡视对比,找到了舅舅创作的那块区域。   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两幅画的内容完全一致,但唯一不同的是,古塔下面,大广济寺的门口,却只有三名战士。也就是说,“舅舅”是多出的那一个。   尽管周围嘈杂,我脑中却一片安静,直觉提醒我,罗远征会不会因为发现了这个差别,而要给我打电话呢?或许是他出于一时激动,才下意识地采取了拨号方式。   但稍加分析,我马上就将这个猜测否定了。罗远征的神情似乎很是震惊,以我对他性格的了解,这点差别虽然怪异,但还不足以引发他如此剧烈的情绪变化。那么,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我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视频画面,慢慢走到罗远征当时所处的位置,甚至模仿他先手扶护栏,然后又退远的姿态,微微眯起双眼,默默地凝视着。   不断有游客在我前方走来走去,由于我精神高度集中,视线的焦点落在远处,那些行动的人体在我眼前,逐渐被拉成一条条快速划过的淡淡黑影,迷迷蒙蒙,转瞬即逝。   尽管我刻意保持身体静止,但出于下意识的回避本能,头部还是难免会产生小幅度的摆动,远处的画作被细长的人影条条切割,如逐格播放的幻灯片一般,呈现出各种细微的角度变化。   突然,我浑身一颤,视线再次汇集,眼前立刻清晰起来。   我终于看到了“舅舅”,而他,也在看着我!   按照画面的空间布局描述:大广济寺濒临一条长街,估计就是今天的士英街,对面则是一排类似于店铺之类的平房建筑,其中一户店铺门外,赫然站着一个手持钢枪的战士,他面朝画外,五官清晰,竟然与舅舅长得一模一样。   此时此刻,我恰巧与“舅舅”呈正面相对的角度,彼此的视线迎合,他的眼神仍旧是那样的茫然和惊讶。   刹那间,我觉得脑中杂乱无章,异响不断,舅舅为何要在两幅画作中将自己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但神态、衣着和动作趋势却又完全一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极度震惊之下,我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去,左右做小范围的移动,却又发现了不同点。   由于移动带来的角度改变,“舅舅”的眼光并没有追随我,而是直直地望向前方,也就是我的身后,说明没有使用那种特殊的全能视线技法。这又是为什么呢?   就在我不断向后退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东西,随即传来一名老年女子的呼痛声。   我猛地回过神,急忙转身道歉。老年女子满脸愤怒,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抱怨了半天,才慢慢走开,嘴里仍不住地絮叨着:“瞅啥呢,瞎摸糊眼的………”   瞅啥呢……这句话让我立刻呆住了,脑中似乎划过一道强光,不知道想起了多少事情来。可是那些错综复杂的事情,却又紧紧地纠结盘绕,只能给我一点儿粗浅的概念。我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什么,却无法将其分离拆编,形成一条明晰的线索。   我突然想起了罗远征,隐约意识到,他一定也是在这种差别中,体会到某些不同寻常之处,所以才会急切地想给我打电话。   念及此处,我立刻作出决定,绝不能让那只幕后黑手猜透我的心思。于是,我将那个战士拍摄下来,又装作触景生情,抬手抹抹眼睛,怔怔地发了会儿呆,才低头慢慢走出全景画馆。   开车行驶在路上,我目视前方路,竭力保持双手稳定,但脑中却在高频率地思考:舅舅为何要将战士画成自己?为何要改变人像位置?为何要采取不同的技法?罗远征究竟从中发现了什么?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疑问如同被烧热的豆子,噼啪乱响,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跳出来,我几乎想到*沸腾,却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路过火车站的时候,正好赶上红灯亮起。等待的间隙,我关闭冷气,放下车窗,探出头,大口大口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试图缓解大脑因高强度思考而造成的缺氧状态。   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有趣,往往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就会给人带来出人意料的发现。可以说,我的命运在这里,又一次发生了转折。大厦宾馆与火车站隔街相望,足有二十层高,外墙悬挂着一幅幅巨大的广告画。其中以联想电脑的广告尤为显眼,漂亮的女模特面带微笑,一手托着笔记本,一手指向前方。   由于大厦整体呈半弧状,非常类似全景画馆的内部结构,我不禁多看了几眼,突然发现,女模特的手指也使用了那种全方位技巧。   我暗叫有趣,敢情这种手法还挺常见,就合计着她到底指向了哪里,下意识地顺势望去。   对面是火车站高大的浅黄色主楼,我也说不好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鬼使神差地摇下副驾驶的窗户细看,女模特的手似乎指向主楼顶端一块硕大的方形钟表。   此时正是上午11时整,报时的钟声一下一下响起,声音洪亮而绵长,完全掩盖了街道上的嘈杂。   我呆呆地看着,脑中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完全忽略了绿灯已经亮起。后面的车辆纷纷鸣笛表示不满,我却充耳不闻。   很快,一名在路口执勤的交警跑了过来,咚咚地猛敲车顶,大声训诫我:“你瞅啥呢,还不快走。”   我身子一震,好像突然从梦中惊醒,就在那混沌和清醒交接的刹那,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突然间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慢慢仰起脸,看着那名交警,轻轻说了一句:“你瞅啥呢?”   见交警表情错愕,我也不解释,只是淡淡一笑,猛踩油门,直接回到自己家中。   最近逆事接连不断,我根本没心思整理房间,屋里又脏又乱,舅舅的那幅画被拆得七零八碎,静静地躺在客厅地板上。   我用力掐住额角,稳了稳心神,拾起地上的工具,勉强将画作重新装好,竖在沙发的靠背上。找准当时在全景画馆中所处位置,我跪在前面,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   临街的商铺前确实空无一人。我将相机打开,调出那张战士的照片,显示屏一面朝外,慢慢抵在那里。此时,战士直直地盯着我,与全景画馆中的场面完全相符。   我仔细回味着之前的奇妙感觉,屏住呼吸,慢慢偏开身体,顺着战士平行的视线,转头向身后望去,那是客厅的电视墙。   当时罗远征在全景画馆内发现画作异常,突然产生情绪波动,与我刚才的经历完全相符,这都属于人类的通感,也正是我所想到的问题关键所在。   舅舅将战士画成自己的模样,肯定有其深意,也许就是利用了这种通感效应。要是将这个战士想象成舅舅,那么如果此刻舅舅在自己家中,他又会看到些什么呢?   我努力回忆舅舅家中的格局,在这个对应位置,虽然也摆放着电视,但在它上面,又悬挂了一幅书法横轴,写着“画龙画虎难画骨”七个草书大字,字体龙飞凤舞,不过已经被焚烧掉了。那幅横轴也不知挂了多久,总之从我记事起就已经挂在那里了,据说是某位著名书法家送给舅舅的。   记得我小时候曾问过舅舅,是不是骨头最难画的意思,他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喜欢这句话,能时刻提醒自己艺无止境,绝不可骄傲自满。   直到长大后,我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同时也知道了后面还有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不过为何仅仅截取上句,没有做成完整的立式对联,却从没听舅舅讲过。   我怔怔地望着,脑中好像有一架风车,飞速地旋转着,各种声音一个劲儿地往外冒,直跪到双膝发麻,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重重地掐住额角,缓缓地按摩着,静静地整理着汹涌的思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抬起头,看着相机里的舅舅,不自觉地笑了。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舅舅留下的秘密!(为了方便区分,暂时将全景画馆的画作称为“大画”,舅舅临摹的画作称为“小画”。)   舅舅其实跟我们打了一个异常复杂的哑谜。小画中的战士使用了特殊技法,目光游移,无所定向,让人难以揣摩,而大画中的战士则目光专注,有所指定,让人一目了然。两个人物虽然外形一致,都是舅舅的模样,但所居位置不同,其实是暗示着一种空间和人物替换的道理。   把大画中的战士替换在小画中,也就是将舅舅置身于自己家里,那么其目光则直射对面墙壁的书法横轴。而“画龙画虎难画骨”这句话,又隐隐意味着,真实的秘密不应该出现在表面,而应该藏在内部。   烧画时,我曾仔细看过那幅书法横轴,就是一张装裱过的宣纸,毫无特殊之处,那就只能说明:舅舅要隐瞒的秘密,应该藏在横轴后面的墙壁中。再联想到舅舅将人皮嵌入画作,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秘密依旧与人皮有关。   想到这里,我使劲呼出一口气,顿感轻松无比。仅就目前而言,舅舅虽然在生前留下遗嘱,要求我们焚烧尸体和画作,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人能够察觉暗示,并破解那个秘密的。   可是,舅舅为什么要费尽心机,采取如此复杂隐晦的方式呢?若不是机缘巧合,我是万万不能发现的。还有一点,罗远征肯定也想到了这些,才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但奇怪的是,如果说罗远征也解开了这个哑谜,那他为什么不先给我打电话,而是要打给别人,这又叫人非常难以理解。   想到事不宜迟,我决定暂时放下这些疑点,立刻去舅舅家中验证自己的推测。但是刚要站起来,我却又迟疑了,该如何摆脱身边的那些眼睛呢?   我坐在地上,绞尽脑汁,苦思良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   舅舅没有妻子儿女,遗产处置权自然归属我母亲,而母亲此时脑溢血发作,每天光医药费就上千,最近又要动大手术,家中早已捉襟见肘。而我年轻没有多少积蓄,不但丧偶,又失去了工作,倒是可以利用这点做做文章。   打定主意后,我心中有些愧疚,觉得很对不起舅舅,不过转念又一想,舅舅不是也希望有人能解开这个秘密嘛,心中随即释然。   第二天,我遍走家族亲属,挨个告诉他们,要变卖舅舅的家产和老宅,为母亲筹钱治病,又嘱托他们帮我寻找买家,价钱多少无所谓,只要公道就可以。多数亲属对此都深表理解,这几个月来接连遭逢不幸,也确实够难为我们家了。   几经辗转,我联系好一个买主,并谈妥了价钱。那天早上,我从零工市场雇来几名民工,开始搬运舅舅老宅中的红木家具和各类收藏品。   舅舅的老宅极大,足有170多平方米,是1998年市政协分的福利房。家中物事繁多,光一整套金丝楠木家具就有二十多件,各种古董、收藏品更是难以计数。那些民工又拆又装,往来运送,工作了整整三天才算基本搬空。   这三天来,我也没闲着,一直从旁监工,指挥张罗,眼角却死死地盯着墙壁上悬挂书法横轴的位置。我注意到,墙上粘着老式的淡黄色印花壁纸,褪色翻卷得很严重,因为年久日深,横轴覆盖的部位比周围要干净很多,留有一个淡淡的长方形印痕。   第三天中午,趁民工外出吃午饭之际,我决定动手。   虽然是二楼,但客厅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宽敞通透,一览无余。大白天不方便拉窗帘,为防止有人窥探,我故意让民工将废纸盒、书籍等杂物堆放在那里,以遮蔽窗外视线。   关好房门,屋里安静了许多,我的心跳却骤然加速,怦怦怦地乱响,手心不自觉地渗出丝丝汗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仿佛那个秘密就在眼前了。   我在墙壁前端详了片刻,走进储藏室,找出羊角锤和螺丝刀,回到客厅,搬来一把破旧的折叠椅,抬腿站上去,按照印痕的位置,用螺丝刀仔细拆去外面的一层墙纸,露出里面已经发霉泛绿的墙身。   想到隔墙可能有耳,我也不敢用力猛敲,就把羊角锤倒转过来,用木柄轻轻横向移动磕击,同时将耳朵贴近,细细辨别着传出的动静。   由于屋里东西基本搬空,羊角锤每敲打一下,四面就响起嗡嗡的回音。我觉得这样不妥,连忙用左手牢牢地握住锤头,防止因为自己的颤抖而造成力道不均。   当木柄落到横轴最后原本是“骨”字的位置时,我身子一震,差点叫出声来,这已不再是沉闷的咣咣的实心声音,而是一种咚咚的空心响动。   果然不出我所料,横轴后面确实留有夹层。   我内心狂喜,继续敲打几下,通过听声辨位,找准边际接缝,把螺丝刀使劲顶在那里,猛地加大羊角锤敲击的力度。   噗——螺丝刀的金属杆陷进去几毫米,绿色墙皮被震出条条裂纹,无规则地向周围扭曲放射,随着细微密集的咔嚓声,瞬间就传导至整个“骨”字的覆盖面积,好像蒙上了一层蛛网。   我咬住下嘴唇,攥紧螺丝刀,慢慢匀速转动着,大小不一的碎片噼里啪啦地向下掉。   我强压住心中的急迫,抽出螺丝刀,轻轻刮拨着碎裂的墙皮,逐渐露出下面一层淡灰色的石膏状物体,根本就看不到墙砖。我伸出指尖轻轻地摸了摸,平坦坚硬,气味有点儿像腻子,表面密布干裂的纹理,也不知道堵在这里多少年了。   我把羊角锤插在后腰,双手握住螺丝刀,用力撬着这些腻子。腻子深陷墙体大约五六厘米,早已板结凝固,抠起来非常费劲,我又不敢太用力,生怕被人听见。   等把腻子彻底清除后,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空洞,上下左右都是红砖,明显是有意留出来的。我往里看了看,底部好像是一块红木,边缘不见接缝,是整体嵌入里面的,应该是块挡板之类的东西。   红木质地坚硬,极耐腐蚀,保存得相当完好,反射出暗幽幽的光晕。我却有些着急,要是加大敲击力度,难免不发出响动,可眼下时间紧迫,我要是再不出去,势必将引起他人的怀疑。   我略作思索,决定豁出去了,必须马上凿穿木板。可刚举起羊角锤,我又停住了。   我忽然发现,木板表面并非完全光洁,似乎还雕有一些浅淡的花纹。我又惊又喜,急忙伸进手去抹了抹,举着小手电往里面照射,又把脑袋凑过去。   那些花纹比木色略深,是黑红色,用指尖抿了抿,麻嘟嘟的,尽是些极细极密的凹坑,像是用针刻出来的,呈扭曲的横向状态,拦腰刻在木板中心位置,两头则延伸隐入了墙体。   我点点头,暗道好险,瞅这模样,看来秘密就是它了。要是傻乎乎的一锤子凿下去,将其砸烂损坏,现在恐怕连肠子都悔青了。   我把锤柄探进去,轻轻磕打几下,传来的声音极为怪异,竟然带有金属的感觉。一丝疑惑从心中蹿起,明明摸着是木头,怎么会敲出了金属的声音呢?   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又用螺丝刀顶住木板空白处,使劲拧了几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再看木板,竟然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我去!这是啥败家木头,怎么这么结实,我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   思前想后,我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如果现在离开,老宅随后必然会被人搜查,那我之前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   我横下心,把螺丝刀插在木板与墙内接缝处,羊角锤横在外面,用左手按住固定,以锤柄做支点,右臂下压,使出全身的力气猛撬,生生将周围一块墙砖起了出来。墙砖刚要掉落,我赶紧伸手接住,轻轻地放在地上。   眼见大功即将告成,我不敢耽搁,接连撬下其余三块墙砖,红木板整体虚浮地嵌在里面。我大大地呼了口气,慢慢将双手伸进去,将红木板小心地抽了出来。   红木板不算小,边长约二十厘米,厚度约三厘米,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表面没有任何着色,是天然形成的木纹。边角极其圆润,却足有七八斤重。   我把木板翻转过来,发现那些花纹围绕着板身,两端在后面汇聚,是两只彼此相对的龙头。虽然都是用细孔连缀组成,线条略显简单,但却异常精致传神。双龙张牙舞爪,鳞甲鲜明,隐隐有呼啸飞升之势。可奇怪的是,这是一条单身双头龙,没有龙尾巴。   想到在房间内待的时间太长了,我也顾不得再细看,立刻将墙砖重新拼上,用碎腻子塞满空处,找出大力胶仔细将壁纸粘好。   我站在前面仔细瞅了瞅,还算完好,应该不会被人察觉,顺手把折叠椅提起,挪到旁边远一些的地方。   看着那块红木板,我却犯了愁,今天我忘记带挎包,现在穿得又少,该如何带出去呢?   思绪急转如飞,却始终想不出办法,急得我在原地不停地绕圈子,额角都开始冒汗了。歪头擦汗时,我突然看到堆在窗前的几箱书,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有了主意。   我赶紧跑过去,从中挑出一本最大最厚、深蓝色封皮,好像是什么油画理论的书。我把那本书放在地上,掀开硬壳书皮,模仿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男主人公,握着螺丝刀,对准内页就是一顿猛戳。纸屑纷飞,书体被抠出一个方形空洞。把木板平平地压了进去,合上书皮后,严丝合缝,丝毫不见异常。   我迅速将纸屑归拢,抱到洗面池,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拧开水龙头,将灰烬冲入下水道。回来拿起那本书,我想了想,就随便放在书堆最上面。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   紧接着,我猫腰来到阳台,从角落里抓起一把土,回到客厅,在门前一平方米左右的面积里细细撒匀。锁门时,我拔下一根长发夹在门缝里,然后快步下了楼。   舅舅的老宅在石桥子老市委党校附近,紧挨着辽宁工业大学,距石化公司的家属区也不远,算是个人口密集区,大大小小的饭店沿街而建。我双手插进裤兜,一路东张西望,溜达着走进路旁一家清真小吃部,要了半斤牛肉水饺和一碟拌黄瓜填肚子。   当时正好赶上饭点,店内座无虚席,人声嘈杂,基本都是附近的大学生。而我选择在这里吃午餐,也是预先经过考虑的。跟踪者均为成年人,必然不愿招致我的怀疑,所以肯定会守候在门外,方便我在此好好思考一下怎样将红木板带出来。   食不甘味,我机械地慢慢咀嚼吞咽,脑神经却在急速转动,舅舅为何要把一块红木板埋进墙里,其质地又为何这般坚硬,难道发现了异种物质?   一念至此,我忍不住暗骂,去他大爷的,这都成科幻小说了,简直和卫斯理动不动就遇到外星人一样。不过眼下木板已然找到,也做了巧妙伪装,必须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方式将其带出去。可木板体积太大,根本无法藏在身边,就算我下午抱着书本出去,也不是上策。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几名男学生的说笑声,还有人在拍桌子打板凳,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惹得他们这么开心。   本来我就烦躁,刚想回头提醒他们注意,但他们随后的几句话,又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竖起耳朵,稍加辨别内容,脑子转了转,立刻生出一个目前看来还算不错的主意。   我迅速扒拉干净饭菜,起身走过去,跟他们搭讪。当得知这些孩子都是辽工大艺术设计系的,我就谎称自己今天搬家,需要腾地方,问他们是否想买一些价格便宜的理论书籍。   我记忆力不错,又故意投其所好,说了在舅舅家看过的几个书名。他们果然很感兴趣,尤其是听到那个价格,更是纷纷表示出购买意愿。   这时,搬家的民工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吃完饭了,下午什么时候可以继续开工。我匆匆结了账,带着那些大学生回到舅舅老宅,让他们在楼下等候。   开门时,我用身体挡住站在后面的民工的视线,有意放慢手里的动作,仔细观察了一下锁孔,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是门缝中的头发却已不见了。   我咬牙冷笑一声,还真是够麻利的,吃个饭的工夫人就进去了。这属于典型的技术开锁,利用特殊工具配合巧妙手法打开锁芯,而保持锁具外廓完好无损。看来他们不但是黑手,还是高手。   进屋后,我看到门口地板尘土上多了几个新鲜的足迹,尺码较大,应该是男性,方向有前有后。斜眼瞥了瞥那本书,谢天谢地,书还在。 第9章 :被掩藏的秘密   我心中一阵窃喜,知道他们肯定没发现什么,就指挥民工将几箱书籍搬到楼下的阴凉处,满满地铺了一地。   我拿起那本书,凭重量知道红木板还在,就顺手垫在屁股下面,吆喝着大学生上来挑选。   因为我要的价格极低,那些大学生买了不少,又叫来更多的同学。卖了一中午,书籍基本售光,剩下的两本,也叫我送给了一个戴眼镜的女孩。   看着女孩抱着书喜滋滋地走远,我一边装成纳凉的样子,一边数着手中零碎的钞票,但心里却紧张得要命,如果此时有人来攻击我,只要掀开书皮,那就彻底“露馅”了。   不久,几名民工吆喝着将最后一批物品搬下来,我暗暗松了口气,顺手拿起那本书,和他们坐进雇来送货的皮卡车里。   运抵收货人那里,交清欠款后,我们继续往回开。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区门口,临下车时,我把之前选定的几件小巧的工艺品,连同那本书装入一个较大的纸盒里,轻轻抱在胸前,晃晃悠悠地向家中走去。   短短几步路,不过五十余米的路程,我虽然神态悠闲,内心却高度紧张。   我走得极慢,四处东张西望,嘴里还哼着小调,甚至在俯身系鞋带时,也故意把纸盒随便放在身侧,为了让那些“眼睛”可以一目了然,里面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一进家门,我立即转回身,屏住呼吸,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   约莫听了5分钟,直到确定无人跟踪,我才踮着脚尖走进客厅,把纸盒放在地上,拿出那块红木板,坐在沙发上仔细端详起来。   用衣襟擦去表面附着的泥尘,木板通体红润鲜明,甚至有种晶莹剔透的感觉,四面边角经过细致打磨,除了那条龙纹,看不到任何破损和腐蚀的痕迹。   龙纹雕刻得极其古怪,并不是简单的划琢,而是由一个个微小的洞眼紧密连缀组成,每个洞眼只有头发丝粗细,入木极深,却不洞穿,边缘染有黑红的油彩,侵蚀进木板内部,均匀地渲染开来,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将木板凑在鼻端闻了闻,是一种木质特有的清香气息。   我将红木板翻过来调过去,足足观察了十多分钟,除了比较沉重之外,没有看出丝毫问题。用指节敲击几下,发出当当的脆响,还是传出阵阵金属的声音。   整整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干,就是捧着这块红木板反复研究。到了晚上,我胡乱吃了几口方便面,拉上卧室窗帘,将红木板放在台灯下观看,但是无论怎么转换角度,改变亮度,木板上还是毫无异常。   我不死心,又打来一盆清水,把红木板轻轻投进去,涟漪缓缓扩散,龙纹洞眼中渗出无数微小的气泡,快速浮在水面上,又逐一破裂消散。许久,也不见任何反应。   我用毛巾擦干红木板,放在书桌上,盘腿坐在对面的床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它,彻底没辙了。舅舅如此处心积虑地保藏,这块该死的红木板到底藏有什么秘密呢?   此时我无法交给局里做技术检验,也不能贸然使用外力拆开,可是仅凭自己胡乱猜测终究不是办法,就决定暂时将这些放下,继续我接下来的计划。   第二天早晨,简单吃了些东西,把红木板塞进挎包,我就走出了家门。   刚出小区没几步,我就觉得嗓子眼一阵恶心,急忙蹲在路旁花坛边,呕吐起来。最近总是出现很明显的妊娠反应,看来必须得抓紧时间堕胎了。   我强压着胃内一波波翻涌上来的酸水,打车来到市妇婴医院,托熟人做了个羊水穿刺术,检测结果居然是男孩。   捧着这份化验单,我心头突突乱颤,又是烦躁又是痛苦,去小声问医生,怀孕多长时间内可以吃打胎药。   那个医生是我高中同学的媳妇,她狐疑地瞅了我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告诉我,三个月之内都可以吃,只不过风险很大,身体也不好恢复,还有可能造成终身不孕。又说好好的男孩为什么要打掉呢,你现在都快三十岁了,本来就是高龄产妇,经不起折腾,再不生就晚了。   我呆怔了半天,才黯然地点了点头,只说随便问问,然后谢过医生,慢慢走出医院。   外面阳光强烈,劈头盖脸射下,我头晕目眩,眼前白花花一片。我慢慢走着,面容冷淡如常,心头却翻江倒海,怎么都无法抑制。我攥紧拳头,无声地嘶喊着:远征,我对不起你,儿子,我对不起你……   接下来的事情太痛苦,我实在不想再去回忆。我私下通过朋友关系,弄来了堕胎药,打下了我未出生的儿子,为此也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并造成终身不孕。我只记得,在喝下堕胎药的那一瞬间,我泪流满脸,心如针刺,我的宝宝,我的宝宝……   此后,我咬牙忍受着堕胎带来的强烈身体反应,每天正常出现在亲友面前,得体地应对一切,心里却暗自计算着日期,逐日在小腹部缠裹毛巾等物,并尽量模仿孕妇的体态姿势。   很简单,我要充分利用“怀孕”的机会,麻痹那些眼睛,抓紧一切时间,迅速完成我在锦州的所有行动。   日子如水一般静默流过,我的肚子也随之越来越“大”。尽管我深知,自己时刻处在监控中,但却能明显地感觉到,那一双双眼睛盯得不怎么紧了,或许他们认为我已彻底放弃调查,专心做个待产的妈妈吧。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牵挂着案情,始终跟马云伟保持着私密的联系,通过旁敲侧击,或多或少也了解到警方的一些调查结果。   殓妆师马振国依旧生死不明,罗远征和冯超被杀案依旧毫无进展,涉案的皮卡车司机、雅阁车司机和矮个男子依旧如人间蒸发……简单来说就一句话:没戏。   时间长了,我不禁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不相信警方会如此无能,案情就明晃晃摆在那里,怎么调查了这么久,却连一丝线索都没有。转念一想,估计是马云伟有意隐瞒,不想让我再去冒险吧。   放弃了对警方的奢望,我开始发动自己的脑筋,舅舅那幅临摹画是在1989年10月全景画完成之后绘制的,红木板则必是在这个时间之前得到的。而舅舅有意用画作进行暗示,则说明是在参与全景画创作期间获取的。   为了确定这个设想,我一头扎进市图书馆,查阅了大量关于锦州全景画的历史文献,用相机进行翻拍,又上网搜索相关资料,逐页打印出来。   材料林林总总,浩如烟海,我只好捺着性子,花了三天时间,进行梳理归纳,遴选出对我有帮助的东西。   在辽沈战役纪念馆绘制《攻克锦州》全景画,是经过中央军委总政治部批准,沈阳军区和锦州市委市政府承办的,作为一项高级别的政治任务,为了能再现当年轰轰烈烈的战争场面,取得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沈阳军区曾邀请中央美术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和沈阳鲁迅美术学院的多名知名画家、学者,以及锦州画家孙英石等同志组成创作组,还请来了不少参加过辽沈战役的老领导、老战士做军事历史顾问。   创作组秉承客观严谨的原则,多次对锦州全境进行实地查勘。沈阳军区还专门派出两架飞机,拉载着那些画家在锦州上空低飞盘旋,反复观察,拍摄了大量照片和录像资料。随后,创作组又赶赴前苏联的莫斯科、伏尔加格勒两市,详细考察了当地全景画馆的绘画、建筑和电气设备等诸项问题,力求做到尽善尽美。   至于具体的绘制过程,则相当繁琐复杂,先是制作出近万张手工素描底稿和彩色渲染片,然后经总政治部审阅合格后,才开始正式创作。其间,又多次进行了修改,反复更正,耗尽了无数人的心血,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历时三年得以完成。   画幅全长122.22米,高16.1米,呈环形悬挂于馆内墙壁,总面积1968平方米,重量达4吨。在画幅与中间的观景台之间,又按照一定比例缩小制作了地形、地貌、工事和武器等塑形,并配以各种声光电表现形式,给观赏者一种“如临其境”的视听效果。据统计,目前世界上只有48幅全景画,大型的更是寥寥无几。可以说,《攻克锦州》全景画不但在中国,就算在世界也是首屈一指。   掌握到这些资料后,我延续之前的设想,做进一步的分析:假定幕后黑手确实来自沈阳,那必为当年的知情者,没准就是创作组内部的某个或某些人,而且目前势力庞大,组织严密,否则不可能搞出那种大阵仗。   舅舅身为创作组一员,曾经参与对锦州的实地查看,又曾赶赴前苏联作考察,红木板就只能出于两地之一。不过,得自前苏联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因为苏联不可能制出这种明显带有东方神韵的东西。尤其是那条龙纹,据我观察和考证,为典型的中国四爪三趾黄龙,盛于宋、辽、金、元等朝代。联想到大广济寺始建于辽代,而舅舅又将战士绘制在画作中相应位置,我敢断言,红木板应该是他在查看到此时,通过某种机缘巧合才得到的。   将以上两点综合起来,我大体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舅舅曾与创作组中的某个人或某些人,在大广济寺或古塔里面,共同得到红木板。天知道他们从中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反正没有向上汇报,而是私自隐匿起来。出于常情考虑,对方手中应该也有一块类似的东西,而且彼此订立了某种盟约,都将秘密深深地藏在心里,从来不曾对外泄露。   也许是那个秘密过于惊人,舅舅始终耿耿于怀,所以先是将木板藏入老宅墙内,然后又在大小两幅画中均留下指引线索。在他去世前,心情极度矛盾,便要求亲属毁去一切。此时,当年的约定失效,对方急切地想得到舅舅手中的红木板,便不惜一切代价试图夺取。   结论得出后,我又反复进行论证,都觉得这是目前通过种种迹象所得到的唯一结论。那么接下来,我会有两种选择,一是找到当年参与创作的其他画家,弄清真相,查找凶手;二是遍访民间高人,破解红木板中隐藏的秘密。   想到这里,我暗暗咬牙,忍了这么久,看来是时候离开锦州了。   此时已近年关岁尾,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衣服越穿越多,体态更显臃肿笨拙,还真有点儿像身怀六甲的孕妇。想到天时地利人和,时机已经成熟,我把出逃的日子定在元旦,争取弄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他们不想合家团圆?   在临行前的一晚,我打了辆出租车,来到解放军205医院看望母亲。   母亲三天前才做过开颅手术,从脑袋里抽出了大量淤血,目前情况尚未稳定,仍处于深度昏迷中。我斜坐在床边,攥着母亲冰冷的双手,盯着她苍白的脸孔,又是心疼又是担心,一想到明天就要远行,前景凶险难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父亲搬了一把椅子,紧挨着我坐下,不停地长吁短叹。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他的神情憔悴,佝偻着背,仅仅几日不见,就好像老了几十岁。   和父亲聊了几句闲话,我把存有卖舅舅老宅所剩余款的银行卡交给他,吞吞吐吐地说:“爸,妈现在病了,你也脱不开身,我跟外地朋友联系过了,想去那儿把孩子生下来,顺便再散散心。”   听我这么说,父亲抬起头,惊愕地看着我,说:“薇薇,你……你……这……这怎么行?”我不敢多说什么,勉强挤出笑容,用力点着头,以示自己的坚决。   父亲定定地望了我半晌,眼中渐渐流露出一股哀伤。他轻轻叹口气,接过银行卡,揣进怀中。顿了顿,他突然又拉起我的手,说:“好吧,薇薇,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拦你,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做傻事。”   都说知女莫若父,父亲显然已猜出了我的打算,而他这句话,更是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要不是因为我的冲动鲁莽,也不会搞到今天这种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越想越难受,再也无法抑制情绪,一把搂住他,呜呜哭了起来。   父亲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柔声地安慰着我。待我哭声渐止,他轻轻推开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表,塞到我手里,说:“这个给你。”   那块手表是白钢质地,棕色的皮表带,款式非常老旧,外壳布满划痕,玻璃罩还裂开了一道口子,指针已经不再走动,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父亲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你舅当晚发病后,有过一次短暂的清醒,把这块莺歌手表交给你妈,又反复叮嘱我们,一定要留给你。后来我听你妈说,这块表是当年参加全景画绘制时,一位军队老首长送的,是那个时代流行的瑞士莺歌表。你好好收着吧,别辜负了你舅对你的期望。”   我心里骤然泛酸,看来舅舅一直都在惦念着我啊,赶忙摘下自己的浪琴,把那块莺歌表仔细戴在腕上,哽咽着说:“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父亲笑了笑,爱恋地看了我很久,才说:“走吧,别惦记你妈,家里有我。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我擦干眼泪,使劲地点着头,向父亲道别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病房。   回到家中,我给手机定好闹铃,接上充电器,也懒得脱衣服了,一头就栽倒在床上,紧紧地攥住腕中的手表,泪眼模糊,望向屋顶,无声地啜泣着。   那夜我失眠了,脑袋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至天色微明,困意无法抵挡,才迷迷糊糊睡了半个小时。   早上,我找出一件平时不常穿的黑色小皮夹克,包裹住红木板,塞进小腹填充物内,带齐必要的证件和钱款,打车来到市妇婴医院。   推开医院大门时,借助玻璃的反光,我清楚地看到,身后院子里,有两个穿灰色棉服的男子正装着吸烟,却又不断偷偷地瞟着我。   我冷哼一声,心说拜拜了,蹒跚着走入大厅,排队挂号后,两手扶着后腰,慢慢蹭进二楼女厕。谅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跟进来查看。   我走进一个单间,挂上插销,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着。厕所内静悄悄的,只有头顶水箱漏水,发出断断续续的轻微滴答声。   确定无人后,我放松下来,迅速解开衣扣,取出肚皮上绑缚的填充物,也顾不得脏,扒开纸篓里的废纸,一股脑塞进去,又换上皮夹克,把红木板插在后腰。   我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9点半,刚刚好。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装进塑料袋,牢牢地系紧袋口,揭开水箱盖子,慢慢沉在里面。昨晚我已将手机充满了电,基本可以支撑五六天,一旦警方察觉我出逃,试图利用手机信号对我进行定位,那就让他们在医院里瞎转悠去吧。   自觉一切都准备稳妥了,我用手按了按胸口,平静一下心绪,开门走出单间,推开窗户,抬脚跃上窗台,侧身爬到外面,抓住墙体的排水管,手脚并用,一点儿一点儿往下蹭着,落到楼后的停车场内。   连续几个月的精心伪装和谨慎观察,让我认定跟踪者已经松懈了很多,不但减派了跟踪人手,也绝不会想到在医院外围预先埋伏眼线。   我站在原地,左右瞧了瞧,见毫无反常迹象,便迎着几个取车人诧异的目光,一溜小跑地冲出停车场,钻进在路边趴活的出租车,直奔锦州火车站。   在这之前,我已上网查询过车次,知道很快就会有一辆从山海关始发,途经锦州,开往沈阳的K7341次列车。我之所以没有选择乘坐汽车出逃,主要还是考虑到车厢狭小和人员密集等因素,假如我依旧被幕后黑手跟踪,甚至与他们发生打斗,根本就无法顺利脱身。   从出租车下来,主楼赫然悬挂着那块大钟,正好是10点15分,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报,提醒旅客们K7341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距离开车不足10分钟。   我小跑着穿过马路,冲进售票大厅,买了张站台票,匆匆跑到候车室,混迹在庞大的人流中,强压住心中的急迫,慢慢走进站台,登上那列火车。   不久,汽笛呜呜鸣响,列车猛地颤了一下,缓缓开动起来。我心中随之涌起一股酸涩,想起了父母和舅舅,想起了罗远征和冯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或者还能不能再回家。   我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望向窗外,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列车快速驶出站台,几缕日光生硬地射进车窗,打在我的脸上,虽然很温暖,却让我觉得微微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着锦州城渐行渐远,逐渐在泪水中模糊起来,一阵无以复加的悲伤涌上心头。   由于心情极度烦乱,我始终抱着肩膀,背靠车厢,闭目养神。身下是车轮磕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震荡,耳边是车厢内嘈杂的人声,我只觉得脑袋里面似乎有一根细细柔柔的针,沿着血管四处快捷游走,不断刺痛着我的每一条神经。   两个多小时后,列车速度渐缓,终于驶进了沈阳站。听到报站声,我才如梦初醒,赶忙下了列车,顺着乱哄哄的人流走出站台。   站在沈阳火车站广场,无数旅客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望着周围并不熟悉的景致,我使劲咬了咬牙,在心里默默地说:我来了,我一定要找到你们。随后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和平区三好街电子市场,买了一部新手机和一张不记名的神州行电话卡。   沈阳作为省会城市,比锦州要繁华许多,触目皆是高楼大厦,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在这里我对地形不熟,连街道都分不清,完全两眼一抹黑,单打独斗肯定要吃亏,必须找个当地人从旁指引协助才行。当年的警校同学倒是有几个,关系也都挺好,可此时我已负案在逃,成了通缉犯,又敢去找谁呢?   我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把熟人在脑中挨个过筛子,突然想起一个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绝对是最佳选择。   我兴奋地掏出手机,尝试着拨打我大学同学,也是我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现在就职于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桑佳慧的电话。   真倒霉,桑佳慧的电话竟然关机了。这让我倍感纳闷,要知道,干我们刑警这行的,最怕临时出案子联系不上,所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绝对不能关的,为了预防万一,平常都随身多带块电池。   我思索半天,还是不甘心,又打给省厅刑侦总队,谎称是桑佳慧的亲戚,家里出了急事,现在联系不上她。接电话的人告诉我,桑佳慧前些日子去外地办案,一直没回来,你改天再打吧。   揣好电话,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暗叹运气不好,看来眼下只能靠自己了。   我站起身,摇头晃脑的地四下瞧着,街道上人来人往,虽然没有谁对我注目,但似乎又都在监视着我。我不禁有些疑神疑鬼,反手摸了摸插在后腰的红木板,决定还是先找个地方将其妥善收好,若是一直随身携带,就算弄不丢,对我的行动来说也是个累赘。   我寻思着最好能找家银行买个保险柜,就拉住一个路人询问。那个路人告诉我,附近有家建设银行,在鲁迅美术学院斜对面,紧挨着鲁园古玩市场。   听说鲁美就在附近,我愣了愣,一时间心潮涌动,生出无数感慨。鲁美不光是舅舅的母校,当年创作全景画,也曾邀请该校多名著名学者与画家参与。我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找他们做调查。   谢过那名路人,按照他的指点,我穿街过巷,信步走到鲁美,看到有门卫盘查。出于谨慎,我没敢贸然往里闯,只是站在对面的一棵树下,默默地观察,盘算着要如何混进去。   校门口不断有学生进进出出,个个面孔稚嫩,神采飞扬,让我不由想起了年轻时的舅舅。看着看着,我恍惚起来,视线也跟着迷离起来,仿佛看到一个男子,腋下夹着画板,微笑着迎面大步向我走来。那容貌装束,好像是年轻时的舅舅,又好像是画作中那个酷似舅舅的战士。   再走近些,我猛地发现,他腋下那块画板竟然幻化成红木板,在日光下散射出淡淡的光芒。   我微微一怔,凝目再瞧,天晴日朗,一切如故。   胡乱想了半天,我最终还是打消了进去的念头,摇头叹气地来到拐角处的那家建设银行。刚要推门,借助玻璃的反光,我忽然看见旁边的鲁园古玩城,心中不由一动,何不找个明白人对红木板做个鉴定,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鲁园古玩城是东北最大的古玩市场,占地面积极广,堪比北京潘家园,主体是一条长街,两侧店铺林立,或高或矮,雕梁画栋,匾额鲜明,均为仿明清式建筑。虽然当天不是周末,但依旧人流稠密,显得热闹非凡。   我沿着步行街慢慢溜达,东张西望地寻找了很久,最终选定一家门面最为古朴,题名为汇宝斋的店铺,推门进去。   见有人登门,店主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年男子,颌下白须飘然,穿了件藏蓝色的棉布长袍,手中托着精巧的紫砂茶壶,很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当时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我觉得机会难得,就取出红木板,谎称是祖辈传下来的,现在手头紧,急需用钱,请他帮忙鉴定一下,又掏出两百块钱作为酬劳。   老人放下茶壶,慢慢捋着胡子,笑呵呵地点了点头,却推开我的手,说了句举手之劳。随后他戴上老花镜,捧过红木板,眯着眼睛仔细端详起来。   足足看了五六分钟,老人抬起头,目光闪动,连声说好物件,又爱不释手地把玩多时,才慢慢告诉我:木板的底料叫镔铁红,是产于外兴安岭的一种稀少红木品种,平素极难得见。据他的经验判断,距今至少有不下千年的历史。表面那条象形龙纹确实是针刻而成,但镔铁红质地坚硬,不输于钢铁顽石,实在无法想象是如何刻上去的。针孔周边那些黑红色是一种具有高渗透性的油彩,侵蚀了红木木质。目前还看不出木板意味着什么,但就其精美程度而言,或许是古时装饰器具的某一块截取物,应该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听老人这么讲,我脑子一阵阵发蒙,罕见的千年木板突现人间,上面又雕刻着奇怪的龙纹,沧海桑田的感觉实在太过沉重,距离现实更是远得离谱,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见我半天不吭声,老人误以为我在考虑,问我是否愿意出卖,还说可以出高价来收购。我讪讪地摇了摇头,随口编个理由回绝他,揣起红木板,慢慢走出古董店。   我双手插进衣兜,毫无目的地沿街缓行,心中暗暗思索:如果红木板真的距今有千年历史,而且采自外兴安岭,那刚好处于我国辽代时期。据我之前的考证,辽朝起源于东北,曾兴盛一时,宫廷贵族之间素来信仰佛教,大广济寺和锦州古塔均为辽人所建,看来这块木板极有可能是辽人遗留。但让人不解的是,舅舅又是怎么发现的呢?难道是当年采风之际,在古塔内部找到的吗?   不知不觉间,厚重的乌云飘过头顶,太阳被层层掩盖,天色逐渐阴沉下来,空中飘起细密的雪花,在北风的吹拂下窸窸窣窣地钻进领子中,随即化为冰水流下,冷得我浑身直打战。   我晃了晃头,两手拽起领子,琢磨着把红木板存进银行,再找一个小宾馆住下。转身快步走到街口,我刚要抬手拦车,一家小店吸引了我的目光。   其实小店的门面极为普通,跟其他店铺相比毫不起眼,主要是大门两侧悬挂着那副对联——“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收住脚步,站在台阶下,抱着肩膀,直直地望了半晌,猛然想起舅舅客厅中的那幅书法横轴,不就是这前半句嘛!抬头再细看那店名,是刻在一块棕色木牌上的,四个标准的黑色楷体大字:小唐纹身。(此处应该是“文身”,但店名属于店主自造专有名词,所以此处沿用“纹身”。)   想到在舅舅的那幅人皮画中,年轻战士有可能是文身图案,我无端生出一丝强烈的异样,不自觉地抬脚上阶,推门而入。   屋内热气扑面而来,温暖如春,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缭绕着,有点儿类似檀香,闻在鼻中,通体舒坦,说不出地受用。左右一打量,整体面积不是很大,也就十余平方米,所有家具物事都为花梨木所制,雕工精细,造型典雅,显得古色古香。靠里有一张八仙桌,桌旁坐了两个人,正回头望着我。   其中一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身材魁梧,剃了个锃亮的光头,满脸横肉,秃眉小眼,一副彪悍的样子。他的棉服半脱,披在肩上,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的右臂。   男子身边是一个女孩,最多二十岁,穿着淡粉色高领毛衫和蓝色牛仔裤,体态苗条,皮肤白皙,下巴尖削,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更是黑白分明,顾盼流转,极有神采。   那女孩站起身,朝我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说:“您稍等,我要先忙完手里的活计。”声音极淡极柔,透出一股凉丝丝的味道,让人没来由地生出几许亲近感。   见此情景,我已猜出女孩是店主,男人是顾客,正要开始文身。我也不便打扰,只是说了声好,示意她继续,然后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   就见女孩捏着一颗淡粉色的小石头,在男子臂膀处迅速抹了几下,皮肤表面便留有一片淡淡的红渍,又拿过一个淡绿色的小瓷瓶,拔去软木塞,倒出些许棕黄色的黏稠液体,用右手食指蘸着,一点儿一点儿涂抹上去。   女孩拿起一块白色纱布,擦去淌下的多余汁水,淡淡凉凉地说:“稍微有点儿疼,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那男人抬头看着她,面带恭敬,近似于讨好地说:“小唐,你就尽管扎吧。”说着,从兜中摸出一盒软中华,磕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取出火机准备点燃。   不料,那个叫小唐的女孩脸色突变,伸手一把抢过香烟,使劲扔在脚下,严厉地说:“不许抽烟。”男人愣了愣,咧嘴冲她尴尬一笑,没有任何愠怒的表现,反而顺从地将烟盒与打火机揣回兜中。   我有些吃惊,心想这女孩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那男子明显是个社会混子,居然会乖乖地老实听话。   八仙桌上摆放的物事不少,瓶瓶罐罐,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足有几十件,看似杂乱无章地随意放置,却又好像有着独特的排布。其中有一个淡黄色的长木条,外延雕刻着卷浪花纹,半寸多高,一拳左右宽度,瞧模样是一个镇纸,表面密密麻麻竖立着各式各样的银白色金属针,有粗有细,有长有短。   小唐伸出右手,手指细长白嫩,犹如弹钢琴一般,在针丛上方快速地掀动几下,指缝间便多出一根不足三厘米的小针。动作虽然不是很快,但我竟没有看清她的具体手法。   小唐轻巧地捏着针尾,插入一个类似鼻烟壶的绿色小瓷瓶中,绕圈转了几转,再抽出来时,针尖已变成亮晶晶的深蓝色。   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就往前探着身子,睁大眼睛,想看看这个文身到底是怎样做出来的。   小唐用拇指、食指夹住针尾,竖直举在眼前,微微皱起眉头,凝神瞧了片刻,口中默念几句,而后看也不看,突然垂直刺入男子上臂肌肉中,又快速拔出,紧贴着第一枚针孔,再次竖直落针……   皮肤表面针孔清晰,色彩鲜明,却没有丝毫血液渗出。   她的针势如行云流水一般,奇快无比,几乎就是贴着皮肤划拨。据我保守估计,一秒钟内至少能刺出五六针,直看得人目不暇接。但见针头色泽渐淡,小唐手腕一翻,将银针插进瓷瓶,重新蘸墨,继续点刺。   小唐神情肃穆,手下如飞,三五分钟后,一个拳头大小、通体暗蓝、栩栩如生的虎头,便出现在年轻男子的臂膀上。   小唐退后半步,歪着脑袋,眯眼瞧了瞧,面上浮现出一抹微笑,看来很是满意。她又倒出少量棕黄色汁液,抹在虎头文身上,撕了一层保鲜膜,包裹严实,搓了搓手,轻轻地说:“记住,三天之内不可沾水见风,也不能吃禽类海鲜这些发物。”   那男子站起身,嘿嘿傻笑着,好像捡了多大的便宜,不停地向小唐点头致谢,点付钱款后,穿好衣服推门而去。看那数目,居然有3000元之多。我吸了口气,心想这买卖也太赚钱了吧。   小唐数也不数,拉开抽屉,将钱扔了进去,又抓过一条白手帕,将银针擦抹干净,随手刺入淡黄色的木条中。   我注意到,她根本就没用眼看,但刺入的位置却不偏不倚,刚好是针丛内的一小块空白区域。小小的银针透体而入,毫无阻滞,直接深陷过半。真不知道是她的手劲大,还是木头软。   我正思索着,小唐走到我面前,淡淡地说:“您好,您是来文身的吗?” 第10章 :找个帮手   我毫无准备,听她问话,顺嘴就说:“啊……我……我就是没事瞅瞅。”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自己有点虎,又不是逛商场超市,这不典型的精神病嘛。   小唐深深地看了我两眼,抿嘴微笑着说:“是这样啊,那你就慢慢看吧。”就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拾掇起桌上的物事,又抓起白毛巾擦手。   趁她转身挂毛巾时,我快走几步,来到桌前,伸出右手,用拇指使劲按压那块淡黄木条,只觉得硬邦邦的,好像一块石头,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   我疑心大起,呆呆地瞧着她,很难想到,如此柔弱的小女孩,居然会有那样强悍的手劲。瞬息之间,我脑中一转,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小唐使出全力,会不会刺透红木板呢?   我回头朝门口瞧了瞧,心中稍作考虑,就打定了主意,反手摸到后腰,抽出红木板,轻轻放在桌上,低声说:“妹妹,你……你看看这个……”   小唐只瞥了一眼,就点了点头,清清淡淡地说:“嗯,不错,好针法,流水绵延,入木三分。”   虽然她说得轻松自然,但在我听来,却不亚于平地惊雷,脑子里轰隆隆响个不停,红木板上的龙纹竟然真是针刺而成,貌似小唐也知道里面的一些底细。看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误打误撞,居然来对地方了。   想到这里,我赶忙绕过桌子,站到小唐面前,急切地问她:“妹妹,你……你说这些花纹是针扎的?”   小唐歪头望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眼珠骨碌碌转个不停,突然以手捂嘴,咯咯一笑,说:“最近太好玩了,先是有人拿来一个瓷盘,现在你又拿来一块木板,而且都是……”停了停,她微笑着说,“姐姐,你不会也是警察吧?”   她如此一笑一答,完全不见刚才的冷淡神态,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过这几句话却让我听得很是糊涂,什么瓷盘瓷碗的,我脑门上也没刻字,她是如何猜出我的身份呢?可当我再细致询问时,小唐却不言语了,只是面带笑容地打量着我。   我追问了半天,甚至掏出钱试图贿赂,小唐却始终笑而不语。无奈之下,我只得揣起红木板,带着满肚子疑惑告辞离开。   我在附近的建行买了个保险柜,将红木板妥善收好,又找了一家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入夜后,我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默默想着心事。旅店的墙壁隔音效果不好,外面乱哄哄的,不时有车灯透过窗子射进来,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光影扭曲闪动,好像一幅奇怪的图画。   我没有半点儿睡意,心里胡猜乱想,那个叫小唐的姑娘还真是有些古怪,她明明已经看出红木板的端倪,甚至也猜出了我的身份,可为什么不将红木板隐藏的秘密告诉我呢?我虽然无法揣度其中的细情,但决定不能放弃已经到手的线索,明天必须再去找她,无论如何,哪怕死缠烂打,都要争取问个清楚。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了床,再次打车来到鲁园古玩城,却看到“小唐纹身”大门紧闭,还上着厚重的铁栅栏。隔着缝隙向内望去,屋里空无一人。   我以为来早了,文身店还未营业,就在古玩城到处闲逛,时不时回来瞧上一眼,可一直等到天色擦黑,也没发现店门打开,只得闷闷地回去。   一连在店外守了三天,始终不见小唐的影子,我心中疑惑渐重,不由自主地想到,会不会是那只幕后黑手发现我曾来过此店,误以为小唐跟我认识,已将她杀人灭口。   念及此处,我叫苦不迭,看来自己又犯了一个大错,幕后黑手发现我失踪后,无论如何也能猜到我必来沈阳,说不定早就实施了监控,我还是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睛。可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对我动手,只是不停地斩断我的调查路径,实在叫人费解。   再一想到小唐,我心生愧疚,多么俊俏的一个小姑娘,要是因为与我见过面而惨遭毒手,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她能平安无事。同时,却也觉得自己势单力孤,现在又被人盯上,这么下去,非但危险至极,而且很多调查都无从展开,必须得找个帮手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再次拨打桑佳慧的电话,这次居然接通了。   听到我的声音,桑佳慧显得很是诧异,问我为什么会使用沈阳的手机号码,是不是来这里出差办案,还打趣地说,案子一定特大吧,否则也不会劳动咱们副支队长亲自出马。   我暗暗苦笑,心说我都快被人办了,就向桑佳慧简略讲述了一下最近的一系列遭遇和目前的处境,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电话那头,桑佳慧好半天都没吭声,而后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太奇怪了,原来是你,怎么又出现……”顿了顿,她突然说,“在电话里说话不方便,肖薇,你赶紧来我家吧,估计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我十分好奇,完全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也立即答应下来。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件所谓我会感兴趣的东西,不但与小唐有着莫大的关联,而且其背后隐藏的真相更是神秘复杂,我未来的命运也将和桑佳慧等人捆绑在一起。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我们干刑警的,每天东奔西跑,忙着四处办案,夫妻聚少离多,家里什么事都顾不上,时间一长,矛盾渐渐增多,感情也随之平淡,婚姻非常容易亮起红灯。桑佳慧跟我一样是个工作狂,干起活来就玩儿命。前年离婚后,孩子被判给前夫,现在一个人住在省公安厅附近的家属楼。当我赶到小区楼下时,她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他乡遇故知,尤其是我眼下举目无亲,处境艰难,能够看到最亲密的朋友,心中百感交集。我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真情的流露。   桑佳慧告诉我,最近这段日子特别忙,前不久又去了趟铁岭,侦查一起省厅督办的专案,昨天半夜才回到沈阳。和我通过电话后,她立即向总队联系询问,才知道我出了那么大的事。   见我神情黯然,桑佳慧说:“肖薇,你也别上火,眼下风头是紧,但事情总会过去的。对了,我手里有个东西,前几天才搞到,准备跟你商量商量,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叹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格格,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啥东西能让我感兴趣呢。”   桑佳慧微微一笑,抱住我的肩膀,说:“看把你愁的,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走吧,咱上楼再聊,先带你认识几个人,都是平时看不到的奇人。”   客厅皮沙发上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看我进门,他们纷纷站了起来。   男人是一个黑瘦矮小的老头,六七十岁的年纪,头发稀疏花白,脸跟核桃皮似的,眼睛虽然不大,目光却异常凌厉,精光四射,穿着一身黑色纺绸裤褂,脚上蹬着一双老式布鞋,透出一种旧社会江湖人的桀骜气派。一个是圆脸蛋、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女孩,长相清纯稚嫩,斜背一个鼓鼓的墨绿色帆布挎包。奇怪的是,尽管室内十分温暖,她手上仍戴着一副黑色的薄皮手套。另一个却是我找寻多日不见的小唐,正笑嘻嘻地望着我,眼中尽是狡黠。   见我站在门口发呆,桑佳慧拉着我走到近前,分别为我做了介绍:老者叫黑老五,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东北盗王;圆脸姑娘叫楚轻兰,是中国键门北派第二十九代掌门人;小唐本名唐雅琪,是沈阳著名的文身师。   听完她的话,我如坠雾中,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什么盗王,什么键门,还二十九代……拍电影吗?再看看他们那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我更是奇怪到了极点,恍如一下子穿越到了武侠世界。   面对我的质疑,桑佳慧笑了笑,按着我坐下,说:“这事很复杂,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讲。”   在她的讲述中,我逐渐了解到这样一件事:   2009年4月,沈阳故宫博物院进行十年一度的维修,工人们在崇政殿的龙座下发现了一具雕刻双龙的铁板。经仪器探测,铁板下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空间,根本无法测量出具体的容积。   专业考古队到来后,使用了多种方法,却始终无法打开这块双龙铁板。经过再三勘测,发现整个崇政殿下面完全是由一块大面积的生铁铺成,差不多遍及整个故宫,双龙铁板所处的位置,应该是一道暗门。可就在这时,离奇的事情出现了,那些参与挖掘的考古专家相继死去,且均为看似正常的普通事故。   经公安部门侦查,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暗中阻止挖掘工作进行下去。由于案情重大,并且涉及沈阳故宫这样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安部东北区分局也参与到这个案件中。   当时有人看出,那具双龙铁板是一道复杂的锁具,又想到了家住长春的老开锁人楚剑明,据说开锁手艺出神入化,于是立即将其请来。   当楚老爷子独自进入崇政殿后,竟然凭空消失,遍寻多日也不见踪迹。无奈之下,专案组再次赶赴长春,找来了楚剑明的孙女,也就是键门北派开锁术的唯一传人楚轻兰,又利用特殊的行政手段,将东北盗王黑老五从监狱中请出来协助。   就这样,桑佳慧、楚轻兰和黑老五等三人在开解双龙铁板后,深入故宫地下,历经多番波折,在破解最后一个绝户锁具后,取出一个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碟。   沈阳故宫为努尔哈赤修建,却在里面发现了康熙瓷碟,而且又排除了后期被人置换的可能,事情发展至此显得越发扑朔迷离。   为了搞清瓷碟真相,桑佳慧等三人立即赶往景德镇,在当地老瓷工的帮助下,破译出这个青花瓷碟内部所描绘的风景图案竟然是一副文身。   听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中,有了些许明晰,莫非瓷碟中封着一副带有文身的人皮?再联想到舅舅的那幅人皮画,我这才恍然大悟,肯定没错,既然都是文身,难怪桑佳慧会说她手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   没想到,桑佳慧却摇摇头,满脸严肃地说:“你猜错了,瓷盘里没有人皮,仅仅是一副文身。”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挺了挺腰,反问她:“格格,这……这不对吧,要是没有人皮,又怎么能叫文身,那……那不就是一幅画吗?”   没等桑佳慧开口,小唐突然嘿嘿一笑,脆生生地说:“谁告诉你文身就只能文在人的身上呢?”   我立刻转头望向她,心中惊疑不定,文身,顾名思义,自然是要文在人的身上,可是小唐的话是什么意思?环顾众人一圈,桑佳慧等人却毫无异状,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桑佳慧回手拿过挎包,拉开拉链,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说:“你先看看我们找到的瓷盘吧。”   从拍摄角度来分析,照片应该是近距离俯拍,全部画面就是一个瓷碟,外沿是一圈花瓣形状的均匀突起,碟心处是深蓝色调的崇山峻岭,线条苍劲有力,气势雄奇壮观,峰峦间雾气环绕,似在隐隐翻滚流动,极具真实感,犹如照片叠印一般。   我将照片捧在手里,低头看了半天,隐约有种异常感受,虽然我不怎么懂绘画,但也能明显感觉出,这脉山水所使用的技巧手法,与舅舅那人皮战士非常相似。   桑佳慧凑过来,指着那个瓷碟,小声问我:“怎么样,看出门道儿了吗?”我皱了皱眉,犹疑着说:“格格,你可别告诉我,这里面的东西是文身?”桑佳慧一拍大腿,说:“对,就是文身,怎么样,做梦也想不到吧。”   我心头一跳,手一哆嗦,差点把照片扔掉,只觉不可思议。瓷器的制作过程我略有所知,表面那些花纹需要在事先点染描绘,并在后期以猛火淬炼,要说这脉山水是文身,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见我表示质疑,桑佳慧一笑,挥手招呼小唐:“妹子,你来跟她解释吧。”   小唐点点头,起身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告诉我:文身最早叫文身刺青,起源于中国,其历史可以上溯三千五百年前,一直应用于刑罚,被称为“墨刑”,也就是利用针具和墨汁,在罪犯的脸部刻下特殊的文字和图案,以示其永远铭记所犯罪行。   随着时光的推移,出于审美意识和宗教信仰的要求,有人刻意刺破皮肤,在创口敷染颜料,使身上带有永久性的花纹,并为越来越多的人所仿效。年长日久,便有一类人专门从事这种手艺,以此养家糊口,被称为文身师。文身手艺历经千百年发展,逐步演绎壮大,后来就形成了一个流传至今的门派——墨门,也叫文门,取义古时墨刑刺出文字之说。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文身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能人异士辈出,手法花样繁多。其中最高明的文身术,不但可以在人类身体上文出各类图案,也可以在各类器物表面刻出。前者叫做文身,后者称为刻形,取一个“文刻身形,遍体着墨”的解释。   听过小唐的讲述,我慢慢吁出一口气,瓷盘中的这幅风景图案,肯定就是她口中所谓的刻形之作。不过我心中极为震撼,这门手艺还真是神奇,瓷盘表面光润平滑,根本瞧不出有丝毫异样,实在无法猜测是如何刻上去的,如果她所言不虚,那就只能用巧夺天工来形容了。   桑佳慧伸手拿过照片,说我猜得没错,他们从景德镇得知瓷盘内含蹊跷后,经老瓷工指点,立即返回沈阳找到唐雅琪验看,果然就是一幅刻形山水。   我若有所悟地点着头,心想难怪小唐这几日不在家中,原来是被桑佳慧他们找了去。想到这里,我不禁又问道:“是不是我舅舅的那幅人皮与瓷盘有些类似,上面全都是文身,你所谓我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这个?”   桑佳慧凝视着我,摇了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对,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是你手中的那块红木龙板。”   原来,那日我无意中走入文身店,小唐一眼就已认出红木板上的龙纹也是刻形之作,只是当时彼此陌生,也就没有如实相告。等我走后,她立即告诉桑佳慧等人,大家都觉得十分奇怪,怎么又出现了一个刻形器物,纷纷猜测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偏巧这时,我再次联系桑佳慧,她一听之下,立即便知是我,这才要我马上赶过来。   桑佳慧让我到银行取出红木板,回来放在白色的茶几上,又把照片平行放在旁边。就见木板暗红,瓷盘幽蓝,龙纹与山水在一片雪白的映衬下,更加活灵活现,几乎要从背景上飞出来。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视线错乱重叠,仿佛看到一条赤色巨龙,正飞舞盘旋于峰峦叠嶂之间,耳畔也隐隐传来阵阵风入林间、苍龙啸傲之声。   许久,我心头逐渐涌起巨大的迷茫,康熙青花瓷碟,辽代红木龙板,相隔近六百年的两个封建王朝,原本毫无关联,却由于两种手法相同的刻形器物而彼此交汇,又分别引发两件奇诡至极的重大事件,很难说只是一种历史的巧合,这里面究竟隐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秘密呢?   沈阳故宫事件虽然古怪,但毕竟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我不想浪费脑细胞多去考虑,然而舅舅的人皮、红木板,还有罗远征、冯超和马振国,却是始终纠缠在我心中的几个谜团,我是必须要弄清楚的。可眼下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真相飘忽难测,一切又该从何处入手呢。   我稳了稳心绪,跟桑佳慧说:“格格,我现在是彻底迷糊了,一点儿思路都没有。不过还好遇见你们,我想加入你们的调查团队,最好能把我在锦州的案底抹掉。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   桑佳慧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她曾向省厅司马强副厅长详细打听过,由于尚处在监视居住期,我的突然出逃,致使案子已经闹到了省高检,公安厅此时已不便插手。为此,她专门找到了国安部东北区负责人陈唐,希望他能从中进行斡旋,最好把事情摆平。陈唐表示,我的案子虽大,但依旧属于地方普通刑事案件,不涉及国家安全,国安部门也不好过问。   桑佳慧面露歉意,拉过我的手,轻轻捏了捏,诚恳地说:“肖薇,真对不起,我恐怕帮不了你,过几天我们就得离开沈阳了。”   由于又发现了其他重要线索,他们需要马上起程,前往锦州下辖的北镇市。至于此行目的为何,鉴于我不是故宫事件专案组的内部人员,故此无法得知。   北镇是锦州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以前指导当地公安机关的刑侦工作,我没少往那里跑。由于是我的家乡,对此我颇感好奇,还是忍不住追问她去北镇的缘由。   自我进门起,那个叫楚轻兰的女孩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跟我打招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她却突然抬起头,一把扯住桑佳慧的胳膊,满脸紧张地说:“桑姐姐,不能说啊。”   不等桑佳慧答话,那个黑老五也晃了晃脑袋,嘿嘿一乐,“说不得,说不得,这个事儿,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但看他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显然还是拿我当外人,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就不再继续问了。一想到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一下就没了,我心中万分沮丧,手里捧着红木龙板,坐在一边发呆。   估计是看我心情不好,桑佳慧安慰了我几句,又告诉我,由于小唐曾帮助他们破解瓷盘的秘密,算是已经卷入故宫事件,为防备之前那些幕后黑手的加害,国安局已派出特工人员贴身保护她。我在沈阳调查期间,如果没有合适的落脚地,可以搬来跟小唐同住,足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我假装考虑了一会儿,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其实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如此一来不仅可以省去住旅馆的不方便,还可以细细追问小唐,没准可以得知红木龙板的端倪。   晚上,桑佳慧开车将我带到小唐家中,安置妥当后,大家又在附近的东来顺吃了顿涮羊肉,聊了聊彼此的近况。席间我发现,原来那个黑老五是回族。   桑佳慧性格沉稳,言语不多,小唐和那个楚轻兰也不怎么说话,我是外来人,和他们不熟,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黑老五扯着破锣似的嗓门,高谈阔论,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大概八点半,桑佳慧结了账,我们互相道别,各自散去。   与小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尾随,几次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但那种感觉却又非常真实,也不知道是桑佳慧口中的国安特工,还是之前那只幕后黑手。不过我也懒得去猜了,国安的实力我清楚,如果有人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我,那纯属于自己找死。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桑佳慧突然打来电话,说他们马上就要起程去北镇,进行故宫事件的后续调查,又叮嘱我行事小心,有了困难和危险,可以直接向厅里请求援助,毕竟曾经都是公安战线的同志,大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她这样说,我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不过我还是祝她一路顺风,早去早回,顺便再帮我打听一下有关我的案件的进展程度。   随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小唐家中,除了去附近市场买菜,平时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以免招惹上麻烦。   时间一久,我发现小唐的性格有点儿孤僻,平时待人接物极为冷淡,尽管彼此搭伴生活,却并不怎么与我说话,没事便反复擦那些文身用的银针。   我这个人好奇心很重,遇到什么都想打听清楚,曾试探着问她,怎样学成文身手艺,身世如何。小唐或避而不答,摇头淡笑,或东拉西扯,转开话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知道这类手艺人都有自己的怪癖,也不好太过强求,又问她店门外悬挂的那副对联代表何意。小唐倒不隐瞒,说是墨门历代传下来的,算是一个门规,需要时时谨记。至于其中缘故,她也不知道。   关于如何在器物表面施展刻形,小唐显得颇为自负,当即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文身手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里面的奥秘无穷,作为一名优秀的文身师,必须熟知各类材质的属性,能够辨识其纹理走势,利用绝妙的手法行针,而不是一味地使用蛮力。否则手就不是手,而是钻头。再说了,有些极其坚硬之物,就是金刚钻也未必钻得开。为了让我有直观的感受,她让我拿出红木板,要亲自落针尝试。   见她有意演示,我心头大喜,也想看个新鲜,立刻取出红木板交给她。小唐却没有接,而是先去卫生间洗净双手,说是墨门自古便有规矩,文身刻形前必须净面洗手,所用银针平时都要插在名贵的硬檀木上,保持洁净润泽,以示对受刺人、物的尊重。   准备工作完毕后,小唐把红木板平放在桌子上,指节轻轻叩击几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她缓缓地点着头,左手食指指肚不停地抚摸着板面空白处,偶尔指头轻微下压,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味着什么。同时,右手拇指、食指捏住一根三厘米长的银针,轻轻地掠过板面,发出沙沙的声音。突然,她手势一顿,腕子急抖,迅即向下刺去,咯吱一声轻响,针尖竟然微微没入少许。   她立即将手掌上提,指尖向下,捏住银针尾端向内猛刺。就见细细的针体颤巍巍地抖动着,犹如面条一般逐渐弯曲变形,针尖与板面的交接处,发出执拗刺耳的磨牙声,却始终不能前进分毫。   较力良久,小唐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指甲开始发白,手也跟着抖动起来,想来极其耗费气力。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指端揉搓几下,慢慢拔出银针,板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小针孔。   我清楚红木板的坚硬程度,小唐单凭一根细针就能刺出洞眼,还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伸手摸摸,感觉针孔周围比较圆滑,但与龙纹比较还是相去甚远。   小唐一脸沮丧,轻轻地摸着红木龙板,恨恨地说:“唉,本事还是不到家啊,也就这样了。”然后又讲出一堆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就是觉得挺玄乎,估计是文身师特殊的手艺吧。   望着红木龙板,我忽然想到,舅舅身上那块战士容貌的文身又是何人所刺呢?但由于人皮不在手边,单凭一张照片,小唐也无法说出具体,只说刺法非常精妙,她都未必能够做到,肯定不是普通文身师的手艺。   时间过得飞快,我在小唐家已住了半月有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就是睡,倒是养起了膘,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连日来毫无异动,我心里开始长草,坐立难安,决定不能再浪费时间,立即展开自己预先计划好的调查。   当时沈阳方面来参加舅舅殡礼的人很多,基本都是舅舅求学期间的师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徐万里的老人。他来的时候前呼后拥,排场特别大,事后又被市政协和画院的领导请去吃饭。听母亲介绍过,徐万里是鲁美的老教授,中国著名的油画家,也曾参与过全景画的创作。舅舅求学时一直拜在徐万里门下,与老师的感情很深,当年得以进入创作组,还是徐万里力推荐的。   对于徐万里这种名人,打听起来十分容易。搞到住址后,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拎着两袋水果,敲开了他的家门。   徐万里身材瘦小,满头银发,虽然手拄拐杖,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他还没等我表明身份,就一下拉住我的手,惊喜地说:“丫头,你是英石的外甥女吧,叫肖……肖薇,是名警察。上次在锦州没顾上跟你说话,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徐老,您真是好记性,我这次到沈阳出差,顺便来看看您。”   徐万里连声说好,把我让进屋里,热情地招呼着。由于耳朵不太方便,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显得中气十足。   徐万里的老伴慈眉善目,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她含笑倒上两杯清茶,就退回了里屋,留我们在客厅说话。   寒暄过后,我有意把话题转向舅舅,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徐万里手抚胡须,感慨连连,声调之中,有种特殊的感伤落寞。他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尽是舅舅求学期间的种种琐碎轶事,人物地点,时间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可见对自己的爱徒记忆犹深。   这些话勾起了我对舅舅的怀念,心头一阵阵发酸,就捏住额角,沉默着没有接话。   徐万里喝了口茶,又讲了几句别的,随即话锋一转,告诉我:1986年9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组建全景画创作组,从全国调集了三十多个画家,都是当时已经成名的学者和教授,原本也轮不到舅舅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但他一直认为舅舅天赋极高,是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就再三向上保荐,总算让上面多加了一个名额。   那个年代的人很单纯,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只是感到光荣和兴奋,完全出于无私奉献,根本不会计较什么报酬,各自划分了一片创作区域,就分别去实地采风。记得那年舅舅才三十出头,是组里最年轻的小伙子,每天忙里忙外,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也正因为有了这次机遇,舅舅的画风才受到肯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油画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后来每逢舅舅来沈阳拜会自己,都说是因为老师的推荐才造就了他的今天。   说到这里,徐万里顿了顿,长叹数声,哀伤地说:“五十多岁,正是一个画家创作力最强的时候,但可惜啊,你舅舅他……他走得太早了。”   我轻轻点着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番别样感触:舅舅在当年发现红木板后,独自守着秘密生活了二十多年,又没有妻子儿女可以去倾诉,这该是怎样一种沉重压抑的负担啊,想想都让人觉得痛苦不堪。如今他骤然离世,何尝不能说是一种解脱呢?   见我始终不说话,徐万里眨眨眼,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微笑着问我:“孩子,你大老远地跑来看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该是有什么事儿吧?”   我心中一动,望着老人慈祥的面孔,想到他是除了我与母亲之外,舅舅最为亲近的人,原本的顾虑顷刻间打消,决定不再隐瞒,就将舅舅去世前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老人的担心,对我之前经历的种种遭遇,一概没有提及。   徐万里半躺在太师椅上,双眼眯成两条缝,右手捻着胡子,静静地倾听。等我说完了,他慢慢摇着头,眼球快速旋转,左手不断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片刻,他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看来,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啊……”   他苍老的声音在客厅回响,客厅忽然显得空荡荡的。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躲不躲的,刚要开口问他,徐万里猛地坐起身子,右手一把扣在我的手腕上,力道很大。   老人把头凑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那天晚上,大概是11点多,电视都没台了,我洗漱完,刚想上床睡觉,你舅舅从外头跑进来,脸白得吓人,好像见了鬼。他坐在我对面,耷拉着脑袋,半天不说话。无论我咋问,他都不说话,又要拉着我出去喝酒。我说天太晚不想去,他不答应,就这样拉我,就这样……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徐万里扣在我腕上的手指一捏一捏的,那是意味深长的力道。   二十多年前,舅舅用这种力道,传递了自己的恐慌,今天,徐万里老人用这力道,一下子就拉着我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让我感到无比的真实和震撼。   徐万里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腕,偏头望向窗外渐渐阴晦的天色,眼神空洞,语调低沉……   舅舅拉着徐万里,走出军分区招待所,缓缓穿越冷寂昏暗的街道。   来到附近一家临街的小饭店,舅舅点了几个炒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徐万里坐在舅舅对面,心中非常纳闷,英石向来滴酒不沾,怎么今天破例了,看来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还不是小事。   酒菜上桌后,舅舅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咕嘟一口喝干。他咬牙切齿,踌躇了很久,忽然探过脑袋,低声说:“老师,您知……知道吗,他……他们还在。”   这句话没头没尾,来得相当突兀,让人不明所以。徐万里愣了愣,急忙放下筷子,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还在?” 第11章 :什么还在?   舅舅就像没听见似的,表情呆滞,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徐万里,眼神中渐渐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晕。被这双眼睛盯着,徐万里有种蜈蚣在背脊上缓缓爬行的感觉,又冷又痒,非常不舒服。   舅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视线突然越过肩头,瞬间,神情变得惶恐不安。他张大嘴巴,喉结骨碌碌地上下翻滚,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奇怪响声,好像在嘟哝着什么。   徐万里很是奇怪,立刻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向身后望去。   后面是迎街的店门,挂着一条厚重的黑色棉门帘,门边泛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木头镜框。镜面凸凹不平,结满了污秽,不但裂开了一条口子,还附着薄薄的水雾,令舅舅的脸孔随之扭曲变形。   或许是由于角度问题,看着看着,徐万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镜中的那个“舅舅”才是真实的。而且他那双眼睛还微微闪光,无论怎么移动角度,都始终在盯着你。   徐万里越看心里越发毛,更是有些不耐烦,回过头问舅舅:“英石,你到底想说啥?什么他们还在,他们到底是谁?”   舅舅用力吞了口唾沫,嘴角抽搐几下,嘴唇张合着,好像要说话,但又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剧烈抖动着,呜呜哭了起来。   那个寒冷的冬日深夜,那个破旧的小饭店中,舅舅涕泪横流地哭了很久,无论徐万里怎样追问,他都不再继续讲下去。   此后,舅舅擦干眼泪,也不吃东西,只是不停地大口喝酒,时不时地抬起头,两眼通红,呆呆地望向对面的镜子,神情木然至极,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他们还在,他们还在……”   凌晨一点半,小饭店打烊,舅舅已喝得不省人事。徐万里雇了辆三轮车,把酩酊大醉的舅舅送回招待所,又跟服务员合力架着他,来到所住房间,将他放在床上。   为了能让舅舅睡得舒服些,徐万里脱去舅舅的鞋袜,又解开衣扣,翻过身体,扯住袖子拉了下来。   盖被子时,徐万里无意中发现,舅舅的白背心下面,好像有一小块模糊的阴影。   如果不是因为徐万里的好奇心,或许事情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但在当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往下拽了拽,他忽然发现,在舅舅的后背正中,有一张小小的人脸。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正面肖像,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描绘得惟妙惟肖,头发乌黑,嘴唇红润,五官清晰,表情丰富,既像惊讶,又像迷茫,尤其是那双眼睛,异常水润灵动,仿如一个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徐万里“咿”了一声,急忙坐在床边,俯身低头去看,端详了半晌,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因为他发现,头像居然是舅舅的模样。   徐万里惊奇之余,伸手摸了摸,皮肤光滑温暖,毫无凸起下陷之感,色彩匀称地渗进肌肉组织,应该是文上去的。   徐万里摸着下巴,心中的好奇膨胀到了极点,看来这是舅舅找人做的一个文身啊,可怎么文在了后背,又是这么一小块自己的脸呢?   听舅舅打起鼾声,徐万里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就给他盖好被子,关门悄悄退了出去。   徐万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洗漱之后,一头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整夜都没睡踏实,脑中尽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孙英石举止怪异,明显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他为何那般惊恐?他口中不断念叨着的他们又到底是谁?还有那个古怪的人脸文身,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文在后背?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早晨,徐万里去食堂吃饭,没有看到舅舅,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就去房间寻找。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向她一打听,舅舅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去了。   上午九点半,创作组召开每天例会,汇报当前工作进展,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方案。徐万里还是没有看到舅舅,向负责人询问,才知道舅舅一大早就请假回家了,理由是身体不舒服,好像是胃溃疡犯了。   此后半个月,舅舅一直没有回创作组,更无任何消息传来。当年也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联络,外加工作太过繁忙,徐万里也没顾得上追问此事。   说到这里,徐万里突然停住了,他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拨了拨茶叶,低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室内极静,只有徐万里的啜水声,一声一声地回响着。   徐万里的这番叙述,完全没有半点恐怖成分,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我听得不寒而栗,舅舅惊恐的表情历历在目,就如亲身经历一般。尤其是那张人脸,更是一再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此时,我已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按照之前的猜测,舅舅是在后期找人文的身,目的在于暗示红木板的藏处。可万万没想到,文身竟然是一进入创作组就存在的,那就只能说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而且人皮战士明明身穿军装,怎么徐万里却在同一位置看到一张脸,难道是分为两次文成?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额角又开始隐隐发疼,好像里面有一根尖锐的东西,一蹿一蹿的,拼命地试图要钻出来。   我一把抓过茶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早就凉透的茶水,试图让燥热的思绪逐渐恢复冷静。   1986年,1986年……那年我刚好五岁,基本也懂事了,还能有些模糊的记忆。我好像听母亲说过,舅舅自从参加创作组后,在那三年里根本就没有回过家,所以他一定是对徐万里说谎了。舅舅为何佯称生病,擅自脱离创作组半个月,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寻找口中的“他们”了?   各种疑问如奔腾的水流,从四面八方齐齐灌入脑海,彼此碰撞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混沌旋涡,我置身其中,除了被动地追随旋转,完全无能为力。   不知何时,屋外飘起了大雪,天色暗沉,室内也随之阴冷下来。北风呼啸着,猛烈地抽打着窗户,玻璃被震得呜呜作响。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猜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徐万里拍了下大腿,说了句老糊涂,起身点亮客厅大灯,又打开空调暖风,从里屋喊出老伴,让她赶紧下厨烧菜,说要留我在这里吃晚饭。   彼此换过一杯新茶,徐万里端起茶杯,低头喝了几口,接着说:半个月后,舅舅突然回到创作组,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但精神状态却好了许多。面对他的询问,舅舅说是去治胃病,对于后背上的人头图案,则一口咬定是徐万里看花了眼。甚至连那天晚上喝酒的事情,舅舅都概不承认。   徐万里老大地不乐意,指着舅舅的鼻子,气呼呼地说:“你少跟我扯淡,我又不是老糊涂,也没喝高,怎么可能胡说八道呢。你小子那天晚上神神叨叨的,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你要还认我是你的老师,就别瞒着我。”   舅舅撇了撇嘴,哈哈大笑,双手一摊,满脸无辜地说:“老师,您一定记错了,我不会喝酒,您又不是不知道。”   到最后,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气氛弄得很是尴尬。舅舅斜眼瞧着徐万里,冷笑一声,沉着脸说:“您要是不信,咱就扒光了看看。”他当场脱去上衣让徐万里检验。只见后背一片光滑,哪里有什么人脸,就是瘢痕色痣也不见一个。   说到这里,徐万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犹豫道:“那天晚上,我明明瞧见的,确实有……有一张人脸图案,和英石……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   徐万里沉默了,双眉皱在一起,不停地揪胡子,又连连摇头。看他的模样,似乎时至今日,仍对当年那件事有着深刻的怀疑。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只是呆呆地坐着,感觉脑子根本无法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究竟是徐万里真的老眼昏花看错了,还是舅舅在那消失的半个月里找人洗掉了文身?   细细一想,不对,不对,如果照这样推测,舅舅肯定在后期又重新补文,偏偏文了个全身战士的图案。如此反反复复,麻烦不麻烦先不说,他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赶紧从包里拿出相机,调出舅舅的人皮战士照片,递到徐万里面前,说:“徐老,您看看,是不是这张脸?”   徐万里只看了一眼,身子就猛地晃了晃,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对……对……就是这张脸,不管你怎么动,都好像在看着你,我绝没记错……可……可是那会儿我看到的,根本就没有身体啊。”   说着,徐万里手拄拐杖站起身,绕到我后面,指头轻轻点着我的后背,几乎将嘴唇贴在了我的耳朵上,压低嗓门,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这里,是这里,那张脸……就在这里……”   他呼呼地喘息着,嘴里喷出的热气直灌我的耳孔,让我觉得极是刺痒,却又不敢乱动。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料,后背触觉依旧十分敏感,徐万里的指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力道逐渐在加大,角度没有丝毫偏差,清楚地告诉我,这里就是舅舅被人割皮的位置。   我直挺挺地坐着,使劲摇了摇头,努力集中精神去分析:看来目前只有一种可能,舅舅最早确实文了一张人脸,洗去后又文上一个全身战士,而且脸面保持不变,都是他自己的模样。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舅舅在人脸下面补文了一个身体。可还是那个问题,舅舅为什么要这样做,实在是让人难以揣度。   重新坐好后,我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相机中的“舅舅”。“舅舅”也茫然地看着我们,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外面狂风呼啸,室内却更显静谧,只有厨房不断传来叮叮当当的锅勺撞击声。   我看着徐万里,他也看着我,足足对视了十几秒,然后同时摇头苦笑。   突然,徐万里“嘿”了一声,猛拍椅子扶手,好像想起什么事。他小声说了句“跟我来”,起身抓住我的手,拄着拐杖,快步走进书房。   那间书房面积不大,也就五六平方米,靠东墙却立着一个非常巨大的木头书架,直顶天花板,几乎遮住了整面墙,四层挡板上,排放着各式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其余三面墙壁,则悬挂着一幅幅的水墨画作。   徐万里在书架前站定,反手把拐杖递给我,慢慢地弯下腰,伸手拉开最下层的柜门,从里面抱出一大摞薄薄的小册子,回身轻轻地放在写字台上。   我扫了一眼,发现那是普通的日记本,塑料封皮红红绿绿,十分破旧,落满了厚厚的积尘。印花图案或为花朵,或为人像,都是那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土到掉渣的造型。内页卷边泛黄,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   徐万里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用衣袖抹去尘土,坐在椅子上,指端蘸着唾沫,逐页慢慢地翻看。他偶尔停顿沉思,眉头牵扯抽动,眼神游移不定,仿佛在回忆当年的往事。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知道他的用意。   很久,徐万里耸了耸肩,好像突然醒过神,起身急急掩上门,回来指着那个日记本,一字一顿地说:“没几天,创作组带我们这些人去苏联进行考察,英石和我住在一个房间,我……我记下了他每晚说的梦话……”   “梦话!什么梦话?”我心里犯疑,原以为是多么惊人的秘密,怎么又扯到了梦话,难道舅舅在梦中透露过什么隐情?   徐万里目光深沉,慢慢地点了点头,把日记本递到我手里,说:“这是英石那些晚上的全部梦话,我一个字都没敢漏,你好好看看吧。”   我捧着那个日记本,看到封皮表面沾着淡淡水渍,在一点点地蒸发消失,那是徐万里手里的汗。我嗓子眼开始发涩,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似乎只要翻开日记,谜题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   我努力定了定神,打开日记本,在徐万里的指点下,迅速翻过前面部分,因为那一部分全是平淡的、没有故事的随行过程,一直翻到抵达苏联的那一天。   根据解放军总政治部的要求,当年全景画创作组曾在前苏联的莫斯科、伏尔加格勒两地考察一个月,那部分日记不多不少,正好是30篇,其中记录舅舅梦话的有13篇之多。   日记由墨蓝色钢笔水写成,因为年深日久,褪色非常严重,字迹更是潦草凌乱,甚至上下错行脱漏,十分难以辨认。徐万里小声告诉我,这是因为时常在深夜书写的缘故。   听到他深更半夜还起床写日记,我立刻意识到这里面记载的东西肯定非比寻常,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带动书页哗哗抖动。我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凝神缓缓翻看着。   那些文字支离破碎,语序混乱,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言,通篇都是“他们还在……”“他们看着……”“他们为什么……”等等,只有主语,没有谓语,也不知道到底要讲些什么。   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每篇日记中又夹杂着同样一个词汇——金子。   二十多年前的日记中,通篇都是不知所云的文字,如果说那是舅舅睡梦中的呓语,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金子”呢?我立刻粗略地统计一下,十三篇日记中总共出现了四十二次金子,莫非这就是其中的古怪?   听我发问,徐万里眼睛亮了亮,指着那日记本,用力点点头,轻声告诉我,当时他也以为自己听差了,曾一再仔细倾听,确实是金子。尤其是连续十三个夜晚,根本不可能是误听。而且每次提到这个词,舅舅在睡梦中的语调立即变得高亢凄厉,浑身剧烈颤抖,甚至哽咽哭泣,似乎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不过……   话到此处,徐万里突然顿住,嘴唇嚅动了几下,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多次,指节嘎嘎作响,呼吸也越发急促起来。   “不过什么?徐老。”看到他这怪异的表现,我心头紧缩,立刻追问了一句。   徐万里稍作犹豫,指头捻动书页,快速翻到第十三篇日记,指端移到结尾处,“不过在这里,你舅舅总算说了一句相对完整的话。”   我赶紧低头看去,果然,在那篇日记结尾处,清楚地写着:“他们一定会出来的,一定会出来的……”   我皱了皱眉,说:“徐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会出来?”徐万里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英石说梦话,以后就再也没听到过。”   出来!他们要从哪里出来呢?我在心底画了个问号!   看完那十三篇日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门缝间飘来了诱人的饭菜香味。我慢慢合上日记本,半天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却急剧地翻涌着。   舅舅睡梦中的只言片语,朦朦胧胧让我想到了一些什么。结合最初调查的种种迹象分析,舅舅应该是在锦州采风时,在古塔或者大广济寺中,发现了某个秘密,其中涉及金子。所谓的“他们”,或许是另外一些知情人。可什么叫“他们一定会出来的”,就有些难以猜测了,难道那些人一直待在古塔里面?   想到这里,我后背猛地涌起一股寒意,身子哆嗦起来,呼吸也有些困难,千年古塔的内部,莫非囚禁着某些人?   不可能!我使劲捏了下大腿,强行压住这个怪念头。同时,却又感到万分困惑,舅舅始终没有提及红木板和文身,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暂时抛下这些荒唐念头,我又问徐万里,当年参与创作全景画,来自沈阳方面的画家还有哪些人。   徐万里捋着胡子,两眼望向天花板,稍作思索,慢慢地告诉我,连他在内,一共有十四人,都是鲁美的老教授。不过二十多年过去,大部分人都已经离世,还有两个去了国外,早已失去联系,估计也该作古了。自己能撑到今天,也算是命硬吧。   听他这么说,我一下子泄了气,心头万般沉重,看来这条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在徐万里家中吃过晚饭,我跟他又谈了许久,也没聊出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看老人神情倦怠,有些支撑不住,我嘱咐他保重身体,然后告辞离去。   刚走出楼道门,一阵强风裹着雪花吹来,直接冲进口鼻,几乎喘不上气,好不难受。我立刻转回身,咳嗽几声,揉揉鼻子,翻起皮夹克衣领,顺势向上瞥了一眼。   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徐万里家的窗前,头部微微歪斜,两手撑住窗框,好像在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雪白的灯光从那人身后照来,身形显得漆黑暗淡,如同一幅水墨画。隔着距离我无法看清楚面目,不过从体态轮廓来看,显然是徐万里。也许他发现我回头看去,徐万里两手一合,迅速拉上窗帘,转身走开,随后灯光便熄灭了。   我怔怔地望了片刻,用力摇摇头,顶着风雪,慢慢走出小区。   当时正是晚上十一点半,天色深黑,大雪凶猛,风势却已转弱,路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街面空如旷野,看不到任何行人车辆。   我心绪烦乱,也不想打车,只是环抱肩膀,沿着人行道,一步一步向前蹭着,不断回味徐万里的那些话。耳边除了落雪声,四下异常安静。   头顶路灯的光芒沉沉泄下,满目尽是昏黄,视线受大雪阻隔,远处景致一片模糊。脚下是咯吱咯吱雪层碎裂的轻响,脑子也一刻未闲,本以为这次能有所收获,却平添了更多的疑惑。   指甲大小的雪片劈头盖脸地砸落,打在皮夹克上,啪啪乱响,又崩散开来。我越走越冷,身子几乎被冻僵,脚尖又麻又疼,实在有点扛不住,就停住了脚步,合计着找辆出租车。可就在驻足的瞬间,我突然听到一声微小的怪异响动。   声音起于身后,极为短促微弱,几乎是随着我脚步的停滞而随即湮灭。在刹那间,我就辨明了这个响动的来源。   那是人脚踩在雪层上发出的,而且仅仅是踩实后的余音,然后就立即站住了。   我心脏怦怦狂跳,猛然意识到,有人在跟踪我!   本来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头,可又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我在心里飞快地猜测:是谁呢?国安方面派来的特工?不,不可能,他们只负责保护小唐,我无非是捎带脚沾沾光。如果不是他们,那就一定是幕后黑手,看来他们还是追到了沈阳。   这些想法的产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容不得去做细致分析,我立即把转头的动作稍加调整,尽可能伪装得自然,顺势抬起手腕看看手表。   我装作借亮,把胳膊上抬到眉前一个特别的角度,路灯光线刚好呈45度斜斜射下,身后的状况通过表盘反射,基本可以看个大概。   圆圆的表盘上,朦胧地映照出后面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点点雪花随风飘洒,不断地落在那个人的头上、身上……   我是搞刑事犯罪现场勘验出身的,对距离、方位拿捏得很精准,虽然表盘反射的身影模糊,但结合当时的光线投射角度、目测距离和天色明暗度,我心里稍作测算,就预估出了这个人的大致身形:一米七左右,和我差不多等高同重,在男性中算是瘦弱型选手,彼此相距大概有十五六米。   见黑影默立不动,我慢慢放下手腕,心思电转,看来自己又被跟踪了。我本想装作打车时借机观察,可心思一转,决定还是要抓个活的。   我假装往手里呵气取暖,然后拔腿继续朝前走,精神却高度紧张,眼珠子乱转,不停地向四下张望,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与地点。   那天的雪下得实在太大了,雪花片片坠落,速度快到吓人,连成无数条粗长的白线,笔直地射向雪层,发出波波的轻响。远处不时划过几缕微弱的光,紧接着便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周围却显得异常空阔安静。   我刻意降低呼吸频率,双手插进衣兜,高抬腿轻落脚,努力控制双足踩踏的力度,尽量不弄出过大的声音,同时侧耳细听身后的动静。   很快我就发现,在我脚掌起落间,黑影几乎与我保持同样的步速,落地的足音短促有序,非常微小。   我使劲吞了口唾沫,心里逐渐忐忑起来,这是典型的雪夜追踪术啊。记得上大学时,在《警务实战课》上学过,雪夜追踪有个要领,就是务必要把脚落在前人足迹之内,这样既可以消除自身发出的声音,又可以最大限度地掩藏行迹,看来这人应该是一个跟踪高手。   缓缓向前走着,我尽量保持头部不动,双眼却急速地扫视着四周,心念乱转,分析着目前的形势,只盼能想个什么妙法来制住他。   约莫又走出二百余米,我看到路边有一个街心花园,外围没有设置护栏,里面种植着各种松柏,高大茂盛,黑压压的枝条上挂满了积雪,早已不堪重负,凌乱地伸到路旁。前方不远处,向右有一条岔道。   我马上有了主意,立刻从兜内掏出手机,边走边胡乱地虚按十一下,并有意制造肩胛的耸动姿态,防止后面那人判断出我的真实意图,最后一下则长按住#号键,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   我将手机扣在耳边,略微等待数秒,然后稍稍提高嗓门,装作急迫地说:“喂……嗯……是我啊……才出来……真倒霉,打不着车。这破天儿太冷了,冻死我了。”说话间,我加快步速,转进了那条岔道。   余光瞥见树木足够掩映,我马上停住脚步,足跟轻轻一拧,无声地转回身,直直地站在雪中,迅速将手机放好,就等着守株待兔了。   当时我自认为设计得天衣无缝,今天回头再想想,我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犯了武断自信的老毛病。   站定后,我死死地盯着路口,攥紧双拳,身体微微下蹲,绷紧全身肌肉,摆出攻击的姿势,蓄势待发。可等了十多秒,我却发现怎么也听不到脚步声了。   心里刚刚涌起一点儿怀疑,随即就醒悟过来,黑影追踪我的脚步,同样也在倾听,拐弯后我忽然不动,声音跟着消失,势必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肯定也是停下了,甚至早已脱逃。   我暗骂自己猪脑袋,怎么能犯下这么严重的错误,决定不能放过眼前这个绝佳的机会,双足一发力,身子纵起,朝路口转折处,斜着飞跑出去。如此既可以看到迎面的情况,又能预留距离,防止对方埋伏攻击。   可放眼一望,我又愣住了,只见长长的人行道上,路灯光线昏黄暗淡,雪花纷扬撒落,除了两溜蔓延而来的足迹,哪里有人呢?   我去,这小子飞了不成?我又惊又急,赶忙跑过去,蹲下身子,低头仔细观察地面的足印。   转角的第一个足印,足尖朝前,大概在三十七码左右,看鞋底花纹形状,是我留下的,没什么问题。第二个依旧如此,也没什么问题,第三个……第四个……我逆着足印,向后蹲着慢慢蹭去,直到第十七个足印,果然发现了异常。   这个足印的边缘撑裂扩大,呈现出明显的叠加形态,凹陷处花纹凌乱破裂,说明黑影曾经踩踏过,再看看第十八个,也是如此。   我慢慢站起身子,原地活动着麻木的双脚,抬手掐住额头,心中茫然不解,难道那个黑影跟踪到这里,就凭空消失了?   突然,我好像想到一些什么,赶紧跪在地上,低头继续观察。只见这个足印内部右侧边缘,有着很大的倾斜角度,伸出手指轻轻一碰,雪末子非常酥松。足掌部位略微加深,足跟部位却很是浅淡,看来这个人应该向右侧转过身,所以才留下了如此形态的足迹。   看到这里,我心头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了。可还来不及细想,我的眼角余光已然瞥见花园树丛中,恰好有个内凹的空缺,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直挺挺地站在里面,路灯光线斜斜地射过去,他身体中段部位有一道狭长的亮光,正在快速上移着……   刀!   瞬间,黑影已迅猛地冲出来,碰到的枝条哗哗乱响,枝条上的积雪被撞得簌簌下落。他冲到我身前,扬起的手臂猛然落下,刀子划出一道醒目的弧形闪光,直直刺向我的面门。   我们相距太近,猝不及防,我蹲在地上,雪厚路滑,根本无法借力,眼看这把刀就要刺在我的脸上,吓得我冒出一身的冷汗。   然而在这危急时刻,身体潜能却陡然激发,我双手往地面一推,朝旁边滚出去,一下子落在外侧的自行车道上。砰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路石上,生疼无比,眼前金星乱闪。   没等我站起身,黑影又冲了过来,抬起右脚,朝我面门猛踹下来。我使劲偏头侧身,避过了要害,肩膀却重重地挨了一脚,顺势向马路中央滚出好几米。情急之中,我顺手抓起两把白雪,用力在掌心攥实,使劲向他抛去。   那人用胳膊一挡,两团雪球打在上面,啪啪两声,碎雪散乱纷飞,瞬间形成一个小型屏障。见黑影身子一顿,我一骨碌爬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正面相对。   借着头顶路灯的光芒,我此时才看清:小平头,鹰钩鼻,刀条脸,居然是那晚在小凌河边与我厮打的矮个男子。   虽然对他的身份感到吃惊,但更让我不解的是,之前看他比较笨拙,怎么现在又这么灵巧,而且还掌握了极端高明的追踪术。   眼看他再次举刀冲来,我知道赤手空拳肯定干不过,转身撒腿就跑。矮个男子紧追不舍,手中的刀不停地挥舞着。   暗夜大雪,街道空寂,我们一前一后奔跑着。雪花落在脸上,随即被热汗烫化,彼此的喘息清晰可闻,脚下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急速碎裂声。   有好几次,我都险些被他撵上,冰冷的刀锋贴着耳边掠过,头发随之簌簌断落,要不是闪得快,估计早就被扎死了。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沿街玩儿命地狂跑,张嘴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被一股股地抽进肺中,火烧火燎地难受。   跑了好半天,也不见半个人影,我心里急得大骂,沈阳什么破治安,大街上追着砍人都没警察管吗?可突然又想到,以前是我追他,现在是他追我,何况我本身就是警察,这还真是够讽刺啊!   路上偶尔开过几辆车,可看到这个场面,不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忙,而且全部加速离去,气得我在心里直骂:也他妈的不怕翻车。   跑了足有小二里地,剧烈狂奔之下,我体力衰减严重,实在累得不行,心脏怦怦狂跳,胸口疼得要爆炸,都快岔气了。   突然,我看到前方有一群筒子楼,破旧矮小,密密匝匝,一片黑暗。我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去,七拐八弯,冲入一个漆黑的楼道内。   跑进封闭空间,原本是逃避追击的大忌,但我依旧这么做,却是另有打算。之前我已认定,这类老楼疏于维护,走廊灯肯定都已损坏,所以曾仔细记下周边情况和前行路线,提前闭了一会儿眼睛,等冲入楼道后才睁开,也就不会感到异常黑暗。   自觉脚掌踏上一楼缓步台,我伸手抓住栏杆,防止不慎失足,噔噔噔向二楼跑去。与此同时,我听到身后矮个男子也已追到,但步伐频率和落地声音则明显轻缓下来。   我心中大喜,知道楼内黑暗,矮个男子暂时看不清东西,就猛地转回身,扶着栏杆飞速冲下来,想趁其不备来个偷袭。   不料刚冲到近前,咔嚓一声轻响,楼道里打了个闪,陡然亮了起来,火苗子蓝汪汪的,居然是一只打火机。   由于空间狭窄,火光四溢开来,楼道内异常明亮,彼此的容貌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见我冲了下来,矮个男子一愣,随后咧嘴嘿嘿狞笑起来,又举起了手中的刀。   我心说倒血霉了,赶紧转身再跑,却已来不及了。我就听到咔嚓一声,右肩骨一震,先是感到一种尖锐硬物的强力冲击,马上又转为钻心的剧痛,已经挨了一刀。   我大叫一声,左手死命地抓住栏杆,乘势向上蹿去。骨骼磨蹭着刀刃,在体内沙沙地响着。   刚登上几级台阶,我的后领子一紧,已被他一把扯住。我用力抖抖肩,摆脱控制,顺势向下趴去,又转过身,与矮个男子面对面。   他反应还真快,朝前跨出一步,右脚牢牢地踩住我的左手,上身压了下来,举起手中的尖刀,恶狠狠地向我刺来。   此时我一臂带伤,一手被踩,完全失去了防卫能力。眼看刀子逼近面门,我也豁出去了,用尽浑身力气,右腿膝盖抬起,猛地撞向他的裤裆。   我的膝盖骨结结实实地顶在他的耻骨,清楚地听到了骨骼相交带来的巨大声音,以至于我自己都觉得十分疼痛。 第12章 :斩草除根   矮个男子嗷的一声惨叫,身子向上一跳,当啷……当啷……尖刀和打火机掉落在地,他捂着裤裆仰面倒去。他脚下的力气骤然增加,一搓一拧间,骨头嘎嘎乱响,几乎将我的手掌踩断。   我强忍着剧痛,双肘撑着台阶,两脚紧蹬几下,向后上方退去,防止他再次攻击。   矮个男子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哼哼唧唧,靠在墙壁上。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五官扭曲,说不出的狰狞可怖。他嘴唇张合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几次试图扑上来,却又不敢。   僵持了很久,矮个男子突然两手捂紧裤裆,踉踉跄跄地朝楼外跑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逃走,也不敢去追,只是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一阵阵后怕。这要是一刀给我扎上,明天就真成冻死骨了。   *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了,地上的打火机还在燃烧,机身折射着亮光,好像是个白钢的Zippo。冷风贴着地面吹过,火苗子一抖一抖的,噗噗乱响,周围随之忽明忽暗。   我竖起耳朵听着,确定他已经跑远,才慢慢爬起来,坐在台阶上。屁股底下一片坚硬冰冷,肩头和手掌火辣辣地疼,我不敢动弹分毫,只能软绵绵地靠在栏杆上。   这时,旁边住户的铁门内,突然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骂声:“外头的,叫唤*毛,大半夜的,再吵吵就报警了!”   我使劲呸了一口,心中暗自得意:妈的,叫你跟踪,别说*毛,就是*,今天都叫你去根儿……   不对,我猛地呆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随即蹿入脑中,头皮紧跟着就是一麻,从脊梁骨直凉到脚底板——不对,不对,他不是……他不是男人!   刚才膝盖撞向他裤裆时,给我的感觉完全是骨骼相碰,下阴耻骨下一片空荡,根本没有多余的“零碎”,那就绝对不是男人。可是看他脸部轮廓,身形动作,还有说话的声音,又一点儿都不像女人。   我揉着右腿膝盖,反复回想着当时撞击的触感,或许他真的不是男人,而是女扮男装,可也没这么像的啊,难不成是春哥?   想到之前在烟蒂上没有检验到指纹,我扶着栏杆站起来,掏出一块手绢,包裹住地上的尖刀和打火机,揣进上衣兜里,然后慢慢地走出楼道。   后肩伤口传来阵阵剧痛,鲜血狂流不止,顺着脊背淌进裤子里,但凭经验我觉得应该是皮肉伤,不会有什么大碍。我紧咬嘴唇,利用急救术的技巧,使劲扳住脑袋,以伸懒腰的姿势,曲臂向后用力掰,绷紧对应部位的肌肉,另一只手伸到肩头,牢牢地按住伤口,强行阻止血液流泻。   外面大雪依旧疯狂,气温极低,至少得有零下二十度。我在路旁站了半天,落了满脑袋雪,冻得牙齿咔咔直打战,几乎成了冰棍,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刚开出没多远,我心头打了个颤,猛然想到一个问题:矮个男子(又或者是女人)一路跟踪我铁定是没安什么好心,现在又吃了大亏,会不会转而对徐万里下手呢。想到这里,我暗暗叫苦,吩咐司机师傅,立刻掉头往回开。   行驶途中,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徐万里家中的座机。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老人安然无恙,才刚洗漱睡下,但对我深更半夜打来电话表示诧异。   因为在出租车内,我也不好挑明,只说又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和他讲,让他务必等着我,除了我,任何人叫门都不能开。   徐万里没有多问,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挂电话时,我似乎听见旁边有人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电话就挂断了。   虽然那声音很模糊,根本听不出男女,但我总觉得特别耳熟。当时,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可能是他老伴,也就没有多想。   我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可又觉得自己有伤在身,行动大受限制,如果再遇袭击,估计就够戗了。我合计了一下,掏出手机打给小唐,告诉她徐万里家的地址,说自己遇到了一些麻烦事,让她赶紧过来。   当时我心里打了个小算盘,小唐身边有国安特工保护,肯定都是高手,必要时,也算是个帮手,就算指不上他们,也能给自己壮壮胆。   车里没开空调,冰冷冷的,也不知道是坏了,还是为了省油。我肩头血流渐止,生出强烈的麻痒感,就像有许多只蚂蚁在上面乱爬,很是不舒服,却又不敢去挠。   我转了转身体,侧过身子斜靠在座位上,尽量保持不动,脑子里却嗡嗡乱响。矮个男子怎么可能是个女的,上次在锦州仅仅是要陷害我,这次为什么又要狠下杀手呢?难道这次拜会徐万里,就已触犯了他们的底线,必须要将我斩草除根?   思来想去,脑子越发混沌。   外面天寒地冻,车窗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霜,根本看不清开到了哪里。我伸手用力抹了几下,车窗上露出一个不规则的圆洞,把额头顶在上面,使劲向外望去。   玻璃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入骨,又迅速蔓延开来,让燥热的头脑有了短暂的清醒。   看着静默的都市在夜色中缓缓移动,我脑子中一阵阵发晕,生出一种心灰意冷的挫败感,仿佛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曾属于我,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那么匪夷所思。事情到底会呈现何种走向?我未来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我忽然猛拍大腿,又想起一件要命事,当初殓妆师马振国离奇失踪,门锁毫无撬动痕迹,说明凶手必为熟人叫门,如今的徐万里……   我暗叫一声糟糕,看来自己又疏忽了,可是再给徐万里打电话,虽然仅隔十分钟,却无论如何也打不通了。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一个劲儿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开。   那司机被我催得烦了,扭头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姐,别逗了,我都扣九分了,你还让我活不活了。”   路上积雪很厚,车子行进困难,不停地打滑熄火,速度始终提不上来,半个多小时后,才开到目的地。   眼看徐万里所住小区遥遥在望,我摸出五十块钱,扔在驾驶台上,不等司机找零,推开门跳下车,撒腿狂奔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区门口,刚好遇到自动门打开,里面射出来两条雪亮的光束,可能是一辆外出的车。我闪身避开,径自跑到徐万里家楼下,仰头看着他家窗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里漆黑一片,就抬手按响了门铃。   该死的门铃响个不停,却半天不见回应,我心里急得没抓没挠,不住地抱怨自己反应迟钝,徐万里一定是出事了。   我正恨到不行,突然有只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这一拍不偏不倚,刚好拍在伤口上,疼得我浑身一哆嗦,差点叫出声来。我吓得够戗,以为是有人偷袭,急忙向旁边蹿出几步,回头去看。   原来是虚惊一场,来人是小唐,她穿了件白色羽绒服,像一只小白熊,眨着两只眼睛,满脸疑惑地看着我。身后又站着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身穿黑色皮衣,留着标准的板寸头,表情冷峻,目光锐利,肯定是国安部门的特工。看来他们还是现身了,估计是小唐要求的。   我也没工夫客气了,立即向他们简略叙述了一下之前发生的情况,又说出了我的推测。   小唐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马上就掏出手机,说:“肖姐姐,那还想啥呀,赶紧打电话报警吧。”没等我答话,其中一个四十八九岁、留着小胡子、看似带队模样的男人立刻摇了摇头,沉声说:“没那么麻烦,我瞅瞅这门锁。”   那男人走到门前,半蹲下身子,摸了摸锁眼,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类似发卡、前端分岔的白色细长金属条,轻轻递送进去,左右抽拉几次,铁门内就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小唐往前凑了几步,好奇地问:“呀,老穆,原来你也会开锁啊,不过没有兰兰姐开得快。”   老穆收回金属条,扭头朝小唐微微一笑,摸了摸胡子,没有说话。   我虽然没见过楚轻兰开锁,但老穆的手法确实熟练老到,明显是个行家里手,看来这些国安特工确实有两下子,不过开锁和跟踪,都是干这行的必修课,也没什么值得称奇的。   打开铁门后,我们刚要往楼上冲,老穆却阻止了我们的行动,四处打量一圈,对同来的一个小伙子说:“你在地下室过道里守着,如果我们上去以后,再有人开门,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他,只要跟上来就行。”那小伙子毫不犹豫,依言走了下去。见老穆如此安排,我不由微微点头,心想这人心倒挺细。   我们跟着老穆迅速上楼。徐万里家大门紧闭,锁眼完整,表面不见撬动痕迹,轻轻拍了拍,依旧没人回应。老穆再次插入金属条,随便鼓捣几下,门锁立刻发出开启的响动。   我按照往常习惯,抬起右脚,准备去顶门。老穆一把压住我的脚踝,摇了摇头,小声说:“别急,这种老楼都是外拉门。”说着,就见他用指头搓了搓,那根金属条前端向左右弹开,牢牢地撑住了锁眼。他捏着金属条尾端,借助支撑力向外拉开窄窄的一条缝隙,身子则向门轴处偏去。   我暗暗叫声好,到底是国安的人技高一筹,开个门都如此小心谨慎。   阵阵暖气从门缝中透出,室内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声音。   门缝继续被无声地拉大,老穆站起身,猫着腰,探头小心向里观望,判断是否有人埋伏。几秒后,他突然伸手入内,摸到开关打开了灯,当先走了进去。   我皱了皱眉,觉得他行事有些鲁莽。刚要提醒他保留指纹、观察足迹,我猛然反应过来:如果是熟人叫门,灯具开关处只能留有屋内人的指纹,而且幕后黑手身份不明,就算在地上看见了熊掌,又顶个屁用。   想到这里,我不禁肃然起敬,开始由衷地佩服起老穆来,短时间内思虑如此周全,行事如此果断,还真是不简单。   客厅与先前毫无二致,地板上干干净净,没有发现泥雪足印。   我向卧室指了指,带着他们走进去。按亮电源后,床上有两套被褥,明显有睡过的痕迹,伸手插进棉被里,余温尚存,一瓶安眠药和半杯水还放在床头柜上。   我与老穆交换了一下眼神,心有灵犀地分散开来,在房间各个角落仔细搜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当即就断定,徐万里夫妇必是被熟人绑架,我他妈的又来晚了。   我一屁股坐在床边,使劲捏着太阳穴,心里憋屈得要命,刚才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没有直接向老人说明情况。现在徐万里跟马振国一样人间蒸发,全部知情人都跟商量好似的排队消失,以后的调查该怎么展开呢?   老穆背着双手,眯起眼睛,迈着小步,在屋中踱来踱去,摇头晃脑地打量着四周。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停下,低头思索起来,突然又仰起脸,大声说:“不对,不是绑架,他们是自己走的。”   我一愣,赶忙站起身,说:“什么?”   老穆笑了笑,说:“徐万里没有被绑架,他压根就是自己决定出门的。”   看我们都表示质疑,老穆挥挥手,把我们领到客厅,指着门旁的木头鞋架,说:“注意到没有,最上层放着两双拖鞋,一大一小,相对比较破旧,应该是老两口的。其他几双都放在下面两层,成色很新,应该是平时给客人穿的。”   老穆又走到客厅窗前,先是摸摸暖气片,随后又将手插进旁边的立式海尔空调后面,说:“暖气不足,可屋里又不冷。你们不觉得好像开过空调吗,而且关闭的时间还不算太长。”   顿了顿,老穆摸着胡子,肯定地说:“如果是绑架,即便是熟人,深更半夜的,也必然带有胁迫性质,又怎么能让老两口换鞋、闭灯和关空调呢。”   望着那两双拖鞋,我隐约还记得,确实是徐万里老两口所穿,而且室内温度明显偏高,肯定是刚刚关了空调。老穆眼睛还真毒,竟在一瞥之间,就分析得如此通透明白,这种细致敏锐的观察力和丝丝入扣的推理分析,实在让人感到震惊。与他相比起来,我这个资深刑警,简直就像个呆子。   恍然大悟中,我又回忆起马振国失踪时,屋内灯光未熄,拐杖随意落地,但眼下室内一切都是那样的从容不迫,结合地面没有发现足迹,徐万里随身的拐杖也不见踪影,这老两口自然是有意出走了。   想到这里,心中反而更加疑惑,我明明已经告诉徐万里在家等候,他们为何不听话,平白无故又要出走呢,难道是故意回避我,可这也完全没有道理啊。   我看着老穆,沉吟道:“穆哥,你说这会不会是绑架者布置的假现场?”老穆略微思考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太像,也没必要。嗯,对了,你再看看屋里少了什么?”   我拍了拍脑门,立刻想起徐万里的日记,急忙走进书房,拉开书柜门,那些日记本好端端地放在里面。   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有用,还是挑出记录舅舅梦话的那本日记,简单地翻了几页,确定无误后,便揣进怀里,准备有时间好好研究一下。   不一会儿,老穆从外面匆匆地走进来,语气怪异地说:“我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原来,他们在客厅衣架上看到了老两口的几件大衣,里面放着钱款、钥匙等物,如果真是急着出门,怎么可能空手而去。结合有条不紊地关闭空调、摆放脱鞋,一切显得极为反常,似乎是再也不想回来了。   我也是万分疑惑,难道因为我的突然造访,导致了老人的离家出走?我一时茫然无措,跺了跺脚,说:“干脆咱们调取通话记录和小区监控视频吧,兴许能发现什么。”   老穆摇摇头,淡淡地说:“那都是后话了。”他四下踅摸了一圈,微微皱起眉,迟疑道,“我总觉得老人应该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出于某些顾虑,又无法明说,才有意弄出这样的局面。”   我怔了怔,随即环顾屋里,脑中慢慢产生一种不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欲言又止的暗示太熟悉了,舅舅当年绘制的画作不就是如此吗?   我将前情拣要点向老穆描述了一番,他略加考虑,说:“这种可能性很大,按你说的来,咱们好好找找吧。”于是,我们挨个将屋子仔细查找了一遍,希望可以发现老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凭借残存的记忆,我在客厅与书房反复查看。想到舅舅曾利用自己的作品打哑谜,触类旁通,我侧重观察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画作。   徐万里收藏颇丰,墙壁上密密麻麻,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画,有二十余幅之多,装裱精致,大部分都是水墨风景。   我对这类艺术品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没发觉有何反常之处,心中烦躁不堪,就坐在一边开始发呆。   老穆却始终没闲着,时不时地掀起字画,歪头查看背面,手指还不停地搓搓捏捏。   听着宣纸哗哗作响,我脑中杂音不断,难道以画作为暗示的这个方向有错?突然,我想到一个反常的地方:徐万里是著名的油画家,怎么在他的书房内却看不到一幅油画,反而都是国画呢?   我心念微动,一跃而起,冲到墙边,再次一幅幅地细细观察。   慢慢地,我发现一个怪异的地方,每幅画作下面的落款,都是徐万里的繁体字,上面加盖一方红色印章,年代也不尽相同,看来这位老人不但喜欢画国画,而且平时也没少创作。   脑中一转,我又隐隐觉得不太对,再细看落款时间,最早的一幅是1990年,最晚的则是2008年,也就是前年,共有十九幅,跨度达十九年之久。   1990年,刚好是完成锦州全景画后的第一年,也就是说,徐万里从那年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创作国画,一直画到了2008年。可为什么偏偏是这十九年,2009年和2010年却没有继续画下去,莫非是寓意年代有些问题?   我轻轻揉着额角,绞尽脑汁,尽力展开联想:假如年代真的有猫腻,那么掐头去尾,1990年我国举办亚运会,2008年又举办了奥运会,这倒是两件举世皆知的大事,难不成他要暗示……   我猛地呸了一声,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太荒谬,真要照这样推测,那徐万里根本就不是画家,而是预言家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放弃,往前挪了几步,抱住双臂,歪着脑袋,死死地盯着墙壁,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怪异到了极点。忽然,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舅舅曾在墙壁中挖洞埋藏红木板,表面则用字画横轴覆盖,徐万里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我赶紧从旁边搬过一把红木椅,抬脚站上去,将那些画作一一掀起。   墙体被覆盖部位的颜色比较浅淡,说明画作悬挂时间已久。我用指节轻轻敲打着,细细辨听传出的动静。可直敲得手指发麻,也没听出什么特别的声音,看来墙壁不可能带有夹层,还得从画作本身入手。   我将画作逐幅摘下来,反手递给老穆,嘱咐老穆要按时间顺序来。他立即领会了我的意图,伸手接过画作,按照年代顺序平铺在地上。   等所有画作都摘下铺好,室内已经没了落脚地儿。我们蹲下身子,小心地挪动着,一寸寸地抚摸画纸,*轴杆,试图找出其中可能隐藏的秘密。   尽管画作的纸张单薄细软,由于年久日深而有些微微泛黄,却依旧保存完好,似乎也瞧不出什么问题。再看画作描绘内容,全部都是风景,有山有水,有树有石,有亭有阁,有……   有塔!   我陡然一怔,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睛,目光再次快速一扫。确实有塔!   所有画作中,均在不同位置出现了塔,或为主体,或为背景。其中有一幅画作题名为“凌波江塔图”,描绘的是一条大江穿越群山,塔身隐在山峦之间,上有云雾缭绕,下有水汽掩映,根本无法具体辨识,仅仅在江面上显露出一个扭曲的倒影。   我深深吸了口气,思维急转之下,马上想到舅舅画作中那个战士,脑中渐渐明朗起来,难不成这就是徐万里留下的暗示,意味着玄机就在塔中?尤其是,舅舅参与全景画创作,刚好负责绘制古塔那片区域,两相参照印证,看来徐万里哑谜中的结点应该就在这里了。然而令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下午在我拜访时,这老爷子不直接明说?而现在却匆匆出走,偏偏又搞出这么多古怪。   我立即向老穆说出了我的推测,他大感兴趣,细致查看之后,慢慢点头,说这个推测非常贴切,又同我一起观察着画作中的每一座塔。   中国的水墨画讲求意境之美,往往是寥寥数笔,便能以虚代实,那19座塔或大或小,品相神韵极佳,但又分不出彼此,竟然完全一个模样。   我惊奇之余,灵机一动,伸指点数塔的层阶,不多不少,恰好也是十九。   十九幅画,十九座塔,十九层阶,都是十九!   看到这里,我和老穆面面相觑,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巧合了,绝对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暗示。不过为何都是十九,却又无法加以揣测。看来徐万里留下的这个谜题还真是难猜啊。   这时,小唐和那个国安局小伙子从外面进来,听我们说到画作中的异状,他们万分好奇,纷纷蹲下来去瞧。   小唐伸手去摸其中一座高塔,指头一接触纸面,就猛地大叫:“啊呀,这是刻形嘛。”与此同时,老穆也在我身后喊了起来:“不对,是二十座。”   他们两人的惊呼,令我们一愣,彼此诧异地看着对方。我最先反应过来,小唐所说的刻形,肯定是指高塔并非笔墨所画,而是文身术中的刻形品。不过老穆口中的二十座,却叫人搞不懂了。   老穆摸着胡子,挥手示意小唐先讲。小唐又将其余十八幅画作摸了一遍,神情显得越发怪异。她起身告诉我们,这些高塔都是用银针蘸取墨料文在宣纸上的,属于极高明的刻形手艺。见老穆等人不懂,她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关于文身的知识。   水墨画中蕴含刻形手艺,与青花瓷盘和红木龙板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可眼前的一切来得太突然,根本就无法做出判断,我回头问老穆,怎么会多出一座高塔。   老穆一笑,指着那个仅在水面倒映的塔影,说:“你们想想,既然有倒影,那肯定有原型,也就说明在这幅画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座实体高塔。”   我急忙低头再看,确实如此,明暗两座高塔相互映衬,犹如镜面对映,不由得慢慢点头。细品老穆的话,似乎又隐含哲理味道,看来此处必是一个玄机。   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我的脑子开始发胀,徐万里那垂暮的形象慢慢浮现在眼前,虽然眉目清晰明朗,却又显得虚幻迷离。   暂且撂下徐万里的故布疑阵,我们都问小唐是如何看出刻形的。那些塔与周围景物浑然一体,没有半分差异,怎么看都是笔墨绘制。   小唐摇了摇头,随便选定一幅,指端反复触摸按压塔身,一连叫了几声好。她告诉我们,据她观察,这些画作中的高塔,全部采用了刻形手艺中的软镂针法,就是在纸张、布匹、纱棉等质地柔软物品上雕刻花纹,相对于硬镂针法,属于非常高端的手艺,刻制之后,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说着,她起身要找墨砚给我们演示。   遍寻整个房间,除了大量绘制油画的工具,根本就看不到笔墨纸砚,甚至连空白的宣纸也不见一张。   我们回到书房,或站或坐,垂头丧气,谁也没说话,怔怔地看着地上七零八落的一幅幅画作,一座座高塔,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老穆弯腰拾起一幅画,上下展开,举在眼前,凝视了半晌,慢慢点着头,若有所思地说:“术业有专攻,徐老爷子一辈子醉心油画,我看他未必能在国画方面有这么深的造诣……”   我心头一动,老穆的言外之意,显然是说这十九幅带塔国画并非徐万里绘制,必然是出自他人之手,可是为什么落款与印章又都是徐万里呢?还有那些刻形高塔,难道徐万里是文身师,将两种手艺融合在同一幅画作中?   来时仓促,小唐没有背挎包,就从厨房杂物箱内,找出一根缝衣针,虽然比不上专用的银质文针,但总是聊胜于无。可手里没有墨水染料,那些油画染料又太黏稠,她无法给我们演示所谓的“软镂针法”。   我到处察看着,也有些犯难,忽然想到自己后肩有伤,脑中顿时一亮,立刻脱下外面的黑色皮夹克。此时伤口已经收缩止血,凝固的血痂沾满了肩头。   他们这才知道我身受重伤,大惊失色地问我是怎么搞的。我随口解释几句,说皮外伤不要紧,让小唐将血痂抠下几片,放入一个茶杯中,按比例用温水化开,调成半杯鲜红的血水。   小唐探出小指,在杯里搅了搅,说将就着可以用。她捏起缝衣针,蘸取少许血水,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虚虚掐住针尾,呈一个捏毛笔的姿势,在那幅水中倒影高塔的画作空白处,轻轻刺下一针。   她的手法极淡极柔,针尖一触即缩,微微泛黄的宣纸表面,立刻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   小唐右手顿了顿,腕子微微一抖,顺着那个红点迅疾向上游走,不断运针点刺,完全没有任何声息发出。随着手势的连绵不绝,一条细细的红弧逐渐延展生出。   血水浸润宣纸,红弧微微扩散,极像毛笔所画,甚至散出一些游丝和拖笔的阴影,与那十九座高塔的描绘手法极其相似。仔细一看,纸质完整如初,居然毫无破损。   小唐点点头,把针放在一旁,抬头对我们说:“我的软镂针法还不到家,也就学了个皮毛。但你们得相信我,这些高塔真的都是高明的刻形品,我不可能看错的。”   小唐说得斩钉截铁,又做了详尽的演示,我们才相信这十九幅山水画中,确实隐藏着刻形手艺。徐万里家中藏有十九幅刻形塔图,而落款又是他本人的姓名,这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徐万里表面上是油画家,暗地里也可能是一名文身师,还真是邪门到了极点。   望着画作中那一座座高塔,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舅舅后背上的战士文身,会不会就是同一人所刺呢,难道也是徐万里?可貌似又说不通,徐万里白天跟我所描述的一切,完全不像在说假话,况且他根本没必要骗我,又该怎么去解释呢?   徐万里老两口莫名地出走,由于在家中没有发现明显强迫迹象,算不上刑事案件,又无法按人口失踪处理,我们一来没理由去报案,二来也不想打草惊蛇,只能每人卷起几幅画,闭了灯关好门,悻悻地下楼。   凌晨两点,大雪已然停了,头顶乌云逐渐散开,悄然升起一轮月亮,楼身近处被遮出一大片浓重的暗影,远处雪地则反射出刺眼的灼灼白光,北风呼啸着掠过,盘旋起阵阵薄雾状的雪沙。   刚走出两步,老穆突然拉住我们的手,沉声说:“别动,快看脚下。”   我急忙站住,低头一看,两排脚印从小区门口延伸到楼道口,在前方形成一片杂乱无章的足迹群,雪层被踩踏成一块不规则的圆圈,明显比周围凹陷了许多,说明有人曾在这里徘徊过。   我极其纳闷,深更半夜,又是大雪天,要说是本楼回家的人,为什么仅仅到此一游而不进门,总不会是梦游吧。他能是谁呢,那只幕后黑手?   想到此处,我和老穆对望一眼,同时快步走过,蹲在地上,低头仔细观察起来。   那两排足迹一来一往,步幅较短,深度相同,鞋底花纹比较清晰,说明来人个子不高,而且是雪后留下的。但不知大雪何时停止,因此无法判断这个人来去的准确时间。   由于楼道铁门一直紧闭,那个守门的小伙子始终守在里面,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了想,就说:“可以调取监控录像。”   老穆摇着头,说:“没必要那么麻烦。”他再次掏出那根发卡似的金属条,轻轻挑拨足迹周缘的一些雪末子,没有发现松塌和覆盖现象,又走到自己车前,弯腰查看底盘下面的雪层,与周围基本等高。老穆回头对我说:“要是我没算错的话,在咱们进楼不久雪就停了,这个人随后赶来,在门外待了很久,估计是看到咱们闭灯才离去。”   跟踪,又是跟踪!这是我最初涌上脑海的念头,但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矮个子叫我踢废了,就算侥幸不住院,至少也得躺个十天半月的,不可能带伤追踪到此。若说是有其他人尾随老穆和小唐等人,也貌似不太现实,而且以老穆等人的本事,估计早就发现了。   除去这两种可能,就只能是先前带走徐万里夫妇的那伙人。可是还不对,对方若想监视我们的行动,何必再从外面赶来,直接留守埋伏就是了。就算是临时起意,为何偏偏离得这么近,万一被发现怎么办?   我脑中胡乱猜测,脚下胡乱踱步,积雪经受踩踏,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洁白平坦的雪地中,在先前那个足迹群旁边,又出现了一圈我的足迹群。   我慢慢收住脚步,低头凝神看着,隐隐约约中,凭直觉做出一种判断:这个人未必就有恶意,或许他只是想从外面赶来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但不知为何,又在楼下犹豫起来,最终还是选择离去。   同时,矮个子终于在今天决定对我下手了,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而不是纠集多人一哄而上呢?以他们组织的庞大和严密性而言,似乎并不是难事,当初在锦州监视我,还动用了多组人马呢。   我越想越糊涂,各种似是而非的念头一个劲儿往外蹦,只觉得整件事情复杂到难以预测的地步,每一个当事人都隐藏着自己的秘密,而我似乎完全变成了一个傻子,除了越陷越深,竟然找不出一丝明确的线索。想到这里,我多疑的神经再次跳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老穆和小唐。   他们都背对月光而站,月色从身后均匀地透出,印出一个类似剪影的黑色轮廓,面孔朦胧不清,但眼睛却在微微闪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呆呆地瞧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老穆和小唐的身上,会不会也隐藏着某些无法告人的秘密呢?   带着满肚子的疑问,老穆等人开车将我送到附近的医院。经医生检查,我的伤势并不严重,基本属于皮肉伤,缝合包扎后,也不怎么影响活动。   从医院出来,我们直接回到小唐家,烧了一大壶热水,一边喝着取暖,一边继续作深入分析,可直喝到满头热汗,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眼看夜已深,老穆等三人起身告辞离去。   连夜奔波折腾,小唐年纪轻,耐不住困倦,匆匆洗漱一下,倒头就先睡了。我小心地脱下衣服,躺在她旁边的床上,肩头受到床板挤压,又胀又痛,翻来覆去地调整着姿势,却怎么也睡不着。   听着小唐细微的鼻息和偶尔的呓语,我心乱如麻,脑子里如同放幻灯片,闪现出各种画面,尽是刚才经历的一幕幕场景。   又煎熬了大概半个钟头,还是睡不着,我悄悄翻身下床,披了一件外衣,点亮书桌上的台灯,取出从徐万里家带出来的那本日记,尽量不弄出响动,逐页翻看着有关舅舅在苏联期间说梦话的那十三篇日记。   “金子……他们……他们……金子……”这些通篇充斥的词汇,密密麻麻,反复出现在我的眼前,看得我心烦意乱。 第13章 :日记   猛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一边冥思苦想,一边胡乱地翻着日记。屋内十分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响声,冲进耳膜,令我更是烦躁难耐。   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还是没有理出任何头绪,我索性合上日记本,双手托腮,侧头盯着桌脚那盏台灯,脑子里一片空白。   台灯光芒暗淡,并不怎么刺眼,但看得久了,渐渐幻化成一片明黄,好像一块闪烁的金块。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钻入脑中,所谓金子,难道预示着某笔宝藏,至于他们,则是宝藏的守卫者?虽然这个想法极度荒唐,但就眼前的状况而言,似乎也只能如此联想了。   我先假设这个推断没错,据此作延伸猜测,或许舅舅当年在古塔附近采风时,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笔宝藏,并与那些守卫者订立了盟约,发誓要永远守口如瓶。至于红木龙板,则是一种类似契约的信物,肯定是从对方那里得来的。虽然如此,也许其中还有隐情,舅舅始终心有不甘,于是便在生前利用身体和画作留下了暗示。而那些守卫者肯定也知道这些,才会在舅舅死后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千方百计地要阻止秘密重现人间。联想到古塔为辽人所建,那么宝藏应该就是辽人的遗留,那些守卫者应该……   我去,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一定是走火入魔了。千年宝藏,不死卫士,简直可笑到离谱,完全落进了三流探险小说的俗套,更是漏洞百出,无法自圆其说。先不提这些卫士为何会长生不老,仅仅是他们能开车、会跟踪,就足以让人笑掉大牙,难道是与时俱进、紧跟时代步伐不成?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念头虽然荒诞不经,但总体方向却没有错,只不过事情的真相完全与宝藏无关,更谈不到什么长生不老,而是另一个奇诡难料的结局。   看到日记中文字歪斜,措辞混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马云伟曾跟我说过,任何艺术品都是带有感情的,总能反映出创作者当时的某种情绪,这倒是一个比较符合实际的见解。   找出纸笔,对照日记内容,我反复摹写着那些不断重复、语义断裂的语句,试图将自己代入徐万里的视角。   半个多小时后,白纸换了一张又一张,我还是找不出任何逻辑和规律,不过却可以深刻地感受到,舅舅即便是在梦中,仍旧带着无比惊恐的情绪。   写到最后,我实在是太困了,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脑子中严重混沌起来,手里的钢笔胡乱地划拉着,完全出于机械式的运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在半梦半醒间,我心神飘忽游荡,仿佛置身于当年在苏联的那13个深夜。舅舅如小唐一般,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表情骇然,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身边的徐万里如我这般,坐在小小的台灯下,借着不甚明亮的光线奋笔疾书,一句又一句的“金子……他们……”歪歪斜斜的,慢慢出现在纸上。   不对……我心头蓦地一跳,手中力道下意识地加重,笔尖咯吱一声,深深地刺入纸面。我猛然想到一个问题,不对,是两个问题,这13篇日记——有古怪!   睡意立刻全消,我急忙振作精神,翻到第一篇日记,细细看了起来。   第一篇日记写于1986年11月13日星期四,第一句话就是:“上床才十几分钟,我忽然听见英石在梦里大喊大叫,他在叫:好多……好多……金子……他们还在……他们看着……他们为什么……”   我想了想,这应该是徐万里第一次听到舅舅的梦话,但是按照正常逻辑推理,他应该有所怀疑诧异才对,至少要记录下自己初听之后的感受,但是他没有。   翻查11月12日的日记,则是徐万里在苏联考察期间的日程安排和随行见闻,行文平和淡然,笔画端正从容,比较符合现实。再往前翻了几页,内容大同小异。   最后一篇日记写于1986年11月25日星期二,内容还是舅舅的梦话,翻查11月26日往后的日记,又是流水账般的记述,丝毫没有提及有关舅舅说梦话的情况。   我静静地坐在灯前,歪着脑袋,一手掐住额角,一手翻着其余篇章。   除了那13篇日记,徐万里根本就没有再提到过舅舅一个字,这太反常了,完全不符合一个人突遇怪事之后,最本能的应激心理反应。难道在前苏联考察的一个月内,舅舅只说了十三天梦话,其余时间则毫无异常,而徐万里也只记下那十三天,此后就装聋作哑、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小唐翻身醒来,揉着眼睛,嘟囔道:“肖姐,你干啥呢,咋还不睡觉呀?”我连头也没回,敷衍道:“没事,想去趟厕所。”拿起日记本,关了台灯,轻轻走出屋子。   掩好卧室的房门,我摸黑走到客厅沙发前,慢慢斜倚在上面,尽力舒展开身体,心头却狂跳不已。   我知道,舅舅患有严重的失眠症,睡觉时受不了任何动静和光亮。听他和母亲讲,这是在高中时代经常熬夜苦读落下的毛病,所以即便在三伏天,也都是门窗紧闭,还挂着厚重的窗帘。   试想一下,当年在苏联考察期间,连续十三个夜晚啊,徐万里在床边打开台灯,一面侧耳细听,一面奋笔疾书,而舅舅则始终沉睡不醒,反复念叨着那几句话……   突然,我似乎被电了一下,立刻反射性地坐直身体,从心底产生一种强烈的判断:徐万里在骗我,这本日记是伪造的。   这个念头一动,我一下就兴奋起来,如果能证实日记是伪造的,那么之前的所有疑问,都可迎刃而解了。   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文检,也下过几年苦功,要是伪造的东西,自然瞒不过我的眼睛。可是通过仔细观察,这本日记纸张确实老旧,至少有数十年的历史,不存在后期伪造的可能。书脊粘胶完好无缺,纸张叠加面遗留的污秽无断裂拼凑,肯定是当年书写成的。   翻开内页,在首尾两篇日记的前后,均没有发现撕扯拆剪的痕迹,也就剔除了曾被人故意删减的可能。看字形笔迹、措辞构成等个性化特征,也毫无断裂差异,显然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难道我的推测错了,这本日记确实是真的?   起身走进厨房,我找出一些食盐,洒在大理石灶台上,用擀面杖碾轧成极细的粉末。我用指头捏着那些盐面儿,撒在日记中记录舅舅梦话后的第一篇,左右小幅度地晃动几下,令其均匀地散开,然后再用衣袖轻轻擦去表面的浮粉。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日记本,举到迎光的角度,偏头仔细观察。细碎的食盐晶体嵌入凹痕中,经灯光一照,反射出迷乱的光泽,纸面上随即显露出淡淡的字迹,勉强可以辨认。   与上篇大同小异,都是舅舅的梦话,尤其是那个“金子”,更是着力深重,最后的那一横向右上斜飞,拖出去很长。显然是徐万里忽然听到,心中惊讶之际,下意识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我托着那本日记,脑子里跟水开锅一般,疑问如无数沸腾的水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越聚越多,几乎塞满了整个脑袋,却一个都不能破开。   此时此刻,我已彻底陷入了迷茫,根本就无法理解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一切似乎只能证明一点:日记不是伪造的,舅舅确实突兀地说了13天梦话,而徐万里也似乎丧失了正常的人类感觉,仅仅记载下那13天的内容,才造成了日记情绪连贯性的断裂。   我摇了摇头,把日记本上的盐抖搂干净,关灯走出厨房。客厅里黑漆漆的,静得吓人,只有墙壁挂钟指针走动,发出有规律的滴答声。   我用力呼了一口气,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两手撑住窗台,向外远眺着。   此时乌云已然散开,圆月挂在半空,光芒清冷,偌大的城市白森森一片,嘶哑的风声透窗而入,如病人垂死前的*。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思绪乱到了极点,徐万里也只是昨天才知道我会去找他,似乎并不可能预谋要欺骗我。那就只能说明,他记忆中丢了最重要的两天,或者说,他采用了极为巧妙的手法,留下了一个让人无法猜解的谜题。   呆呆地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开始发麻,实在困倦难当,我就搂着那本日记,躺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   也许是有太多的疑问淤积在心头,这一觉睡得异常混乱,怪梦接二连三,层出不穷。持刀追杀的矮个男子,故布疑阵的徐万里,还有那些神秘的“他们”,一个个走马灯似的出现在眼前。所有人的脸孔都模糊不清,如同一幅被水沁润的水墨画,仿佛是一个人,又仿佛不是。我试图走近细瞧,眨眼间却化成烟雾,缓缓消失。   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我才勉强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酸疼,眼前似乎还浮现着那一张张人脸。从沙发上爬起来,我走进卧室看到小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仍旧呼呼大睡,棉被跌落在地都不知道。   我捡起被子,给她盖好,关好房门悄悄退出来。肚子饿得咕噜噜乱叫,我就在厨房里找了一些蔬菜准备做饭,刚将米淘好下锅,突然听见有人敲门。   我赶忙跑到客厅,打开房门,就见老穆站在外面,两眼通红,头发乱蓬蓬的。打了句招呼,我把他让进屋中。   老穆沉着脸走进客厅,不等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昨天站在楼下的是徐万里。”   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急忙问他:“谁?徐……徐万里?”老穆盯着我,满脸严肃,肯定地说:“对,就是徐万里。”   原来,昨晚我们分别后,老穆立即返回单位,动用特殊的行政关系,连夜调取了徐万里家中座机的全部通话记录。除了我在拜访前和遇袭后各打过一次,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在小区视频监控中,却看到了令人费解的画面。   在我第二次到来的五分钟前,一辆悬挂沈阳牌照的黑色桑塔纳3000型轿车驶入小区,停在徐万里家楼下,却不关灯熄火。片刻,徐万里夫妇穿着毛衣匆匆走出楼道,钻入汽车。汽车快速驶离小区,在门口曾与我短暂相遇。   当我与老穆、小唐等人进入楼道后不久,大雪渐渐停了,天色也开始放晴。一名老年男性步履蹒跚,从外面走入小区,在楼门外反复徘徊。他曾几次走到门口,抬起手臂,似乎要按响门铃,却又停了下来,仰头向上观望。如此反复多次,待徐万里家中灯光熄灭,老者转身急急走出小区。   由于小区外只有一个直对正门的摄像头,仅能看到汽车和老者都是消失在风雪中,却不知具体去向。经查,汽车牌照为沈阳本地套牌,通过询问当时的值班保安并辨认,一致都说那名老者就是徐万里。   我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穆从兜里掏出一只黄色的清华同方U盘,插在客厅电脑上,说:“这里头拷贝了当时的视频素材,你自己看看吧。”   漫天风雪中,老人蹒跚着走进小区,某一清晰的画面刚好对准他,虽然衣着与下午全然不同,但看五官相貌绝对是徐万里,而且双眉紧皱,表情凝重,似乎带着满腔焦虑。   看到这里,我彻底傻眼了,感到一种空前的困惑。明明事先已经接到我的电话,徐万里为何要匆匆出走?如果他确实想对我们说些什么,既然再次回来,为何又犹豫再三,而不直接上楼?我回头看向老穆,他微微摇头,也是一脸不解。   关了电脑,老穆告诉我,天亮之后,他曾找来专业画家,对画作进行了细致的鉴别,除了刻形高塔之外,其余部位均正常。侧面询问老人身边的亲友,大家却都不知道老人有画国画的习惯。据他们说,徐万里有个怪癖,就是将书房视为禁地,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平时总是房门紧闭。   我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老人如此轻易便带我进去,肯定有着自己的独特用意,但如我昨夜推测那样,他与我仅为初识,舅舅死后发生的种种事端也是才刚听说,怎么可能预谋对我设下圈套呢?不过,徐万里是在我第二次赶到前不久才离开的,说明他之前一直在家中,却故意不接我的电话。如果他真的是有意为之,或许是故意要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判断我已猜出事情的真相,才决定离开。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立刻取出那个日记本,让老穆帮着分析。老穆看过之后,沉思片刻,说这件事怪异到了极点,又涉及与沈阳故宫瓷盘同样的刻形器物,两者必然存在一定关联。国安东北区高层已经开始关注此事,目前正在向国家安全部打报告,相信很快就能得到批示,北京方面也许会配合故宫事件同步展开调查。   我精神一振,如果能借助国安的力量,那必定事半功倍,于我个人而言,也能从中寻求保护,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又问他桑佳慧、楚轻兰和黑老五等人的去向。老穆说因为涉及键门绝艺、故宫事件的调查行动,只有省公安厅的桑佳慧参与,以他这个级别,具体内情根本就不可能知道。   说到这里,老穆表情变得凝重,说目前一切都还只是个谜,所以只能从现有的证据出发,也就是舅舅的人皮和徐万里的十九幅国画。一旦得到批准,他有可能会配合我的行动,同时还要带上小唐,再次回到锦州进行探索。   听说有希望回锦州,我大喜过望,但又觉得带上小唐有些不切实际。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不能打不能斗的,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老穆离去后不久,小唐醒来走出房间,拍着肚子,一个劲儿地嚷嚷饿死了。我赶忙将做好的饭菜摆上桌,一边吃着,一边将相关情况与她讲了讲。   小唐听得很仔细,当我说到可能会赶赴锦州开展调查时,她立即放下筷子,兴高采烈地拍起手来,但语调还是淡淡的,“太棒了,兰兰姐都下过地宫了,听说特刺激,看来我也有机会参与了。”   当时我只是笑她孩子心性,但却万万没想到,后面许多故事都是由她身上引出的,以至于更多的人被牵扯进去,令整个事件变得越发诡异。   饭后,小唐陪我去医院换药,幸好处置及时,伤口没有发炎,否则还真有点麻烦。出门等车时,我随口问道:“妹子,你们文身师绘制图案,是不是要掌握一定的美术技巧,否则怎么能刻画得那么像。”   小唐叹了口气,颇有感触地说:“是啊,手艺修炼的早期,就是临摹各种类型的画作,甚至比真正的文身手艺还要麻烦,所以古代……”   说到这里,她突然闭口,一连叹了好几口气,表情变得很是落寞,无论我怎么追问,都不往下说了。看着她一脸神秘的模样,我心里不禁疑问重重:古代……古代什么呢?   晚饭过后,老穆再次来到小唐家中。他把十九幅画作的照片在桌上一字排开,告诉我们,根据对纸张制造年代、水墨形成时间的检验,这些画作均绘制于同一时期,大概时间为1989年前后,也就是锦州全景画完成的同年。   画作落款按年头排序,但绘制时间却又相同,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们猜测了半天,最后一致认定,只能是事先有人将画画好,却标注了不同的年代,徐万里每隔一年便悬挂一幅,如此持续了十九年。不过对于这种暗示手法和隐藏动机,则实在难以揣测。   老穆突然问我:“对了,肖薇,你舅舅画作中描绘的锦州辽代古塔,会不会也是十九层呢?”   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但我是土生土长的锦州人,而且单位就在古塔公园对面,扭头就能看见,现实中的古塔仅有十三层,根本与十九不搭边儿。   不过老穆这句话,还是带给我很大的触动,舅舅和徐万里均在全景画完成后留下神秘暗示,而且又同时出现高塔这个明显的标记,结合当时他们所能接触到的东西,似乎也只能和锦州古塔牵扯上联系。   老穆点点头,说:“没错,国安部研究之后,也是这种观点,而且已经下了批示,将会在近期组织开展全面调查,你要随时做好准备,或许等不到伤势彻底痊愈,就得马上回锦州了。”   听他这么说,我反而有些忐忑,离开锦州多日,不知父母他们还好吗?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受油然而生。   老穆临走时,我取出当晚矮个男子遗落的打火机和匕首,委托让他做指纹检验。第二日早晨,老穆就打来电话,告诉我指纹正常。我心中各种疑窦突起,难道两次遭遇的矮个男子并不是同一人,前者是没有指纹的男人,后者是有指纹的女人,可怎么会如此相像,偏偏又都要针对我。如果后者真是女人,怎么可能随身携带打火机,如果不是烟鬼,难不成是太监?   小唐默默地坐在那里,状似若有所思,手里玩弄着一根亮闪闪的银针,在掌心不停地作势虚虚划拨。偶尔针尖落实了,剐破皮肉,渗出一些鲜红的血。   我惊讶地问她在做什么。小唐低头不语,许久,才突然说:“看来……”顿了顿,她还是摇了摇头,凝视着手掌,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怎么还在……”   我脑中嗡的一声,这种口气太像舅舅的梦话了,尤其是那句“他们还在”,急忙问她:“妹子,你说什么他们还在,他们是谁?”   小唐如梦初醒,愣愣地看着我,“我说什么了?”   听我讲完,她淡淡地说:“也许是你听错了。”转身走进里屋,又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直到傍晚,我做好了饭菜喊她,小唐才从屋中走出来,左手掌心内,多了数十条横七竖八的划痕,或深或浅,有的血迹新鲜,有的已经结痂。   我吓了一跳,但熟知小唐的脾气,也不主动去问,只是找出酒精和纱布,默默地帮她包扎。   小唐眉头紧锁,轻轻抚摸着掌缘,忽然说:“肖姐姐,你知道楚轻兰手上有个小洞洞吗?”   记得桑佳慧提过,楚轻兰曾在手心刺了一个洞眼,利用骨控之术,破解了故宫地下的黑蛇灵门。据说开锁人要在手掌中遍刻印痕,直抵内部掌骨,只为牢固掌握某些特制的*。   见我点头,小唐又说:“我总怀疑……”顿了顿,她起身拉着我的手,慢慢地走到窗边。   天色暗沉,云层缓缓游走,不断地变换着形状,几颗星星悬在深远的高空,时隐时现。   小唐仰起脸凝视着高空,睫毛不停地抖动,很久,才低低地说:“映天成纹,对影出形,看来是真的了。兰兰姐满手的斗转星移,可她自己为啥不知道呢?”   我听得满头雾水,“什么斗转星移,楚轻兰不知道什么?”   小唐叹口气,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女开锁人,女文身师,就算有了我俩,可也不够呀。难道……”说到这里,她朝我嘻嘻一笑,再次转移了话题,“肖姐姐,我饿了,咱们赶紧吃饭吧。”   见小唐依旧欲言又止,我也无可奈何,却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肯定藏着很多秘密。   此后半个月内,一切相安无事,小唐也没去店里忙生意,每天不是陪着我去医院换药,便是闷在家中苦练刻形手艺。家具和墙壁上多了无数图案花形,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甚至各类人物肖像,其逼真精美程度,丝毫都不逊色于机械加工制品。   一天晚上,吃过饭后,我和小唐坐在沙发上闲谈。当聊到红木板上的龙纹时,小唐沉思片刻,起身将大灯关闭,点起壁灯,慢慢走到客厅的落地镜前。我好奇地跟了过去,站在她旁边。   小唐默立半晌,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突然跨前一步,勾着脖子,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直直地望向镜中自己的脸。   因为光线昏黄暗淡,小唐皮肤又极白,镜内镜外,两张秀美的面孔彼此相对,眼睛同时眨动,竟似两个活人在互相注视。   我后背渐渐发凉,不明白她要干什么,刚要询问,小唐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伸出左手食指,轻轻地抚摸着镜面,右手从兜内取出一根银针,平平地举到眼前,默念几句,对着镜面缓缓地刺入。   吱的一声轻响,玻璃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细小的洞眼,边缘齐整,却不碎裂,刚好位于镜中人脸的左额角。   小唐神色不变,身体头部保持静止,只是操纵针尖顺着镜中人脸轮廓慢慢游走点刺,吱吱的声音响个不停,最后居然刻出一张自己的脸,完全由无数细小的洞眼组成。用彩色墨料涂染后,与活人一般无二。尤其是那双眼睛异常灵动,无论怎样移换角度,都似乎在追随着你。   小唐点了点头,退后几步,站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观看。镜面明亮光洁,既有我和小唐的面孔,又有那张脸,都是平行并列排布,容貌清晰无比。我有些恍惚,一时分不出镜中人和身边人,哪个才是真正的小唐。   忽然又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或许在当年的某个夜晚,舅舅一脸茫然,看着自己的后背,一针一针轻轻刺下,文出一张自己的脸,那表情既似惊讶,又似迷茫……   我猛地回过神来,强行压住心中的念头,不停地夸奖小唐手艺厉害。小唐却缓缓地摇着头,凝望着那副面孔,低声说:“差远了,差远了,比起龙纹和那十九座高塔的刻形品阶,我的这些就是垃圾。”   我笑了笑,说:“我觉得挺好了,多像真的。”伸手去触摸镜面。那些洞眼连缀紧密,几乎成了细线,非常类似玻璃刀雕刻而成,但又一点儿也不显得粗糙。   出于好奇,我从小唐手里接过银针,尝试着朝镜面刺下,只觉得异常坚硬,稍稍使力,针尖就咯吱一声偏出滑走。   看我弄来弄去,始终不得要领,小唐抿嘴一乐,说:“肖姐姐,你不会摸形,只能白使劲。”她告诉我,刻形手艺首先讲究一个摸形,完全依靠手掌指端抚摸,品悟出被刻物的内在结构与纹理走向,从中找出最恰当的落针位置。   小唐让我用手仔细抚摸镜面,以触觉来品悟质地,可我摸了半天,除了觉得冰冷光滑,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唐笑着伸出手,微微用力按压我的手指,在镜面缓缓移动摩挲,说因紧而平实,因疏而糙粝,无论什么物体,表面总会留有自己的纹理缝隙,是落针的最佳选择,成语中“见缝插针”就是源自于此。   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我勉强能听明白,可总是觉得这一切太过神奇,一个摸形就能摸出这么多古怪,后面还指不定多复杂呢。   小唐又告诉我,摸形之后,便是纵针,讲的是操纵文针的手势和力道。要汇集全部精神,用掌中绵柔的阴力,裹挟着银针文刻,取一个绵里藏针的意思。   小唐取出另一根稍大些的银针,说我现在啥也不会,必须借物施展,这根针才勉强合适。她让我将银针搭嵌在右手食指第一指节的横纹处,用拇指虚虚扣住,一定要保持若即若离的感觉,但又千万不能有片刻松懈。   见我手势基本正确,她用指端在镜中摸了几下,选定一处位置,又握着我的手,将针尖轻轻抵在那里,慢慢磕击着。   她突然向下一按,我觉得她使的力道并不大,但是随着一声轻响,手里的银针却已微微刺入镜面。抽出手来,就见银针平平悬立其上,如天然长出一般,却不掉落。   我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小唐拔出银针,收进挎包,对我说:“肖姐姐,这次咱们要是去了锦州,你一定要带我看看你舅舅的人皮文身,听你说得那么神,我还真有点儿不服,中国目前的文身手艺,应该不会有人比我厉害吧。”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凭我跟马云伟的交情,取出物证瞧瞧应该不算太难。”当时我也没往深处去想,只认为小唐是孩子心性,一时逞强好胜。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另有打算。   自从我搬来后,小唐再没有去过店里,家中的一应花销全由她支出。我慢慢发现,她也算个时尚小富婆,吃穿打扮都十分讲究品位,尤其衣服更是非Dior不穿。想到我像她那个岁数时,能穿上佐丹奴和班尼路,就会美出鼻涕泡,看来还是现在的九零后敢花钱。不过,她给别人文一个虎头都得三千元,估计这几年肯定也没少赚。   除了平时钻研文身刻形手艺,小唐偶尔还会取出宣纸毛笔,画上一整天的国画,无论是人物肖像,还是花鸟鱼虫,都是活灵活现,几欲乱真,可见这个小姑娘确实多才多艺。时至今日回头想想,或许我早该猜出她的身份来历,但当时,终是疏忽了。   这一待又是半个多月,那天早上,老穆突然登门,还带来一个好消息,说经国安部研究,这起事件已由东北区分局全权负责,完全脱离了省公安厅的辖制,陈唐是总负责人,他是直接负责人,看来很快就要赶赴锦州了。不过在这之前,要前往北京,找到当年省军区的一个知情人,印证某些疑点。   我倍感欣慰,急忙问他去北京准备找谁。老穆却说他也不清楚,反正到了北京自然有国安的同志帮忙接洽。同时还告诉我,以后行动全由他、我和小唐三人进行,不会有第四人参与,为了确保安全,将为我配备武器。   听说又可以拿枪了,我缓缓点着头,攥紧双拳,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几天后,老穆开车将我们带到沈阳苏家屯郊区的一处别墅。在那里,我看到了闻名已久的国安部东北区负责人陈唐,还有其他一些东北区国安高层官员。陈唐有三十七八岁,身材高挺,英气勃勃,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互相寒暄几句后,陈唐告诉我们赶紧准备准备,今晚就要前往北京,然后将一支**和若干子弹交给我。   有多少日子没碰枪了,我心痒难耐,立刻拆装*,又检查了膛线,果然是个好家伙,比我以前用的那把强多了。   陈唐笑着问小唐:“小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把?”小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使,也用不上,再说了……”顿了顿,低头从挎包里摸出一根银针,朝陈唐左右晃了晃,“我有这个,比你们的手枪还厉害。”顺势往木茶几上刺去,一声轻响,如同穿越柔软的豆腐,立刻没至针尾。陈唐等人彼此对视,露出震惊的神色。   当晚11点半左右,老穆开着一辆悬挂武警牌照的丰田吉普,悄悄接上我和小唐,在城内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无人跟踪后,从于洪区京沈高速北李官收费口上了高速公路,一脚油门踩到底,直奔北京方向。   由于是深夜,高速路上空荡荡的,除了能看到几台载重的大货车,不见有其他车辆。   初时,小唐还很兴奋,与我们有说有笑,不停地问这问那,但很快就支撑不住,趴在后座上沉沉睡去。   老穆驾驶技术极好,吉普车平稳前行,不疾不缓,始终保持在110公里的均衡时速。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注视着向后退去的树林,在稀薄的夜雾里,经车灯一晃,树叶散发出暗淡的光。   我从镜子里看到,小唐安静地躺在后排座位上,时不时吧嗒一下嘴,睡得很是香甜。   我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心中涌起一股欣慰感。尽管前程未卜,但一路上有这么好的朋友相伴,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想到熬夜开车最怕困倦,我关掉暖风,脱掉外衣给小唐盖上,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穆闲聊。   经过这么多天的接触,我和老穆已很是熟稔,尤其是以后又要搭伴行动,彼此不再顾忌,聊的话题也越发深入。   老穆告诉我,他全名叫穆志杰,今年四十九岁,是土生土长的沈阳苏家屯人。1976年应征入伍,隶属沈阳军区第40集 团军侦察机动旅,也就是中国特种兵的前身。1979年自卫反击战爆发,广州军区率先行动,各大军区也纷纷集结候命,当时他身为排长,曾带队护送过一批医疗专家赶赴前线参加救护任务。1982年退伍后,因在服役期间表现优异,又被特招加入了东北国安系统。   听他说至今未婚,我深感好奇,随口问:“穆哥,你怎么不找个对象,一个人多孤单啊。”   老穆没吭声,沉默了半天,才语气平和地说:“干特工,成家难。”他摸着胡子,目视前方,脸上却露出一丝痛苦凄凉的神色。   除此之外,老穆对自己的其他情况只字未提。我心里明白,国安部门不同于其他机关,招人的政审程序极为严格,祖宗八代都得查个底儿朝天,要么根红苗正,要么孤家寡人,必须绝对忠于国家,不能有丝毫政治污点,要是放在古代,可以被称为死士,想到里面或许有隐情,也就知趣地没有过多询问。   大概两个小时后,车子驶进了锦州市区。虽然夜色浓重,无法看清城市轮廓,但经车灯一晃,路旁蓝色路标牌上那银白闪亮的“锦州”二字,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神经。   我两手扒住窗口,张大眼睛,竭力向外望着,心中酸涩难抑,泪水在眼眶不停地打着转,真希望马上就能回家看看父母。离开家好几个月了,电话都不敢打一个,也不知他们现在还好吗,母亲的病情如何,是否痊愈出院了?   突然,老穆低声说:“又换车了。”   我怔了怔,急忙转回头,就见老穆右手一掰后视镜,调成一个略微偏右的角度。同时,左手将方向盘稍稍左打轮,眼睛则紧紧地盯着后视镜。   我脑子一转,立即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肯定是有人跟踪!也不再追问和回头,顺手扯下安全带,快速地系在身上,瞪大眼睛,通过镜面仔细观察。 第14章 :追踪   镜面十分光洁,后方大约五十米处,有两道明晃晃的车灯,由于光亮强劲,暂时还看不出是什么车型,但凭经验判断,应该是与我们同速行驶。   老穆换了个挡,小声告诉我,自我们从沈阳西出发,他很快就察觉到后面有车尾随,平均每过两个出口或服务区,就会替换成一辆不同类型的新车,而且时快时慢,若即若离,属于典型的“续点变装追踪”。不过到了锦州下辖的凌海市,就变成一站一车,随后的锦州北、凌海服务区、锦州东、松山和眼下锦州市都是如此。   说着,老穆伸手入怀,掏出两枚硬币大小的圆形银色贴纸,他把一枚粘在自己身侧的车窗玻璃上,指点我将另一枚也粘在车窗对应的位置。   那两枚贴纸表面鼓起一定弧度,类似于缩小的凸透镜,通过与左右倒车镜的折光反射,可以清楚地放大后面车辆的轮廓。我探头瞧了瞧,是一辆锦州当地牌照的白色帕萨特。   我皱了皱眉,转头问老穆:“穆哥,你说会不会是那只幕后黑手?”老穆扫了一眼倒车镜,摇摇头,缓缓地说:“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动静,就是没完没了地跟梢儿,似乎又不太像。很难猜测他们的动机,尤其是为什么要在锦州辖区内采取如此高密度的追踪。”他回头望了小唐一眼,又小声说:“先别叫醒她,看看再说。”   我应了一声,左手牢牢地抓住安全带,右手握紧腰间枪柄,紧张地盯着倒车镜,心中不断设想各种对策,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突然攻击。   奇怪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对方采取行动,看来耐心十足。当我们的车子又开出几站,驶入葫芦岛市下辖的兴城时,追踪车辆恢复了每两站换一辆车的规律,直到过了山海关,才逐渐消失不见。   老穆推测,假定还是那伙幕后黑手,那他们的势力范围应该仅在辽宁,或许以为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锦州,才会如此紧张。至于为什么不与我们正面碰撞,或许是高速公路全程封闭,事成后不易脱逃。   “他们既然发现判断错误,那一定会重新调整策略,咱们这次北京之行,未必就能一帆风顺啊。”   老穆点点头,冷着脸说:“静观其变吧。不过要在北京动咱们,可也没那么容易。”突然转头问我,“肖薇,你对兴城了解吗?”   我稍感诧异,不知道他为何转换话题,“是座海滨城市,归葫芦岛管,小时候总跟父母去那里洗海澡。”   老穆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前方,便不再说话了。   此后一路过河北、天津,凌晨六点左右,我们终于开进了北京市境内。   老穆放缓车速,取出电话,连上耳机,按了一串长达二十多位的号码,接通后,手指开始磕打话筒部位,发出有规律的咔咔响动。他偶尔停下,微微眯起眼睛,频频点头,显然是在倾听耳机内的回应。   我侧耳细听,感觉那些敲击的频率有点儿像摩尔斯电码,但却不是五个字元,而是三个字元与六个字元的穿插组合,时不时,还会有一些指甲频繁刮磨,发出或重或轻的拖拽音,就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了。   老穆告诉我这叫声码,是国安内部通用的一种联络方式,通过击打频率和轻重程度的变化,代表各类文字与词组,可以达到传递消息的目的,适合不方便讲话时使用。等以后空闲下来,他会教我和小唐,以备不时之需。   当车子驶出四方桥收费站时,一轮朝阳从东方喷薄而出,霞光打在玻璃上,耀眼生花,天色已完全放亮,我们径直开进东三环,混迹在清晨浩瀚的车流中。   从劲松桥下来,驶入广渠门外大街,道路更加拥堵,开开停停,用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繁华的西直门。老穆让我下车从肯德基买来三份早餐,然后围绕西直门地铁站兜了几个来回,确定无人跟踪后,瞅准一个岔路,一路猛踩油门。   窗外景物风驰电掣般向后倒去,根据路旁标志牌显示,应该是朝香山的方向开去。   车子飞速行驶,二十多分钟后,来到一处依山而建,占地极大的西式建筑群门外。我看到那里门楼高耸,没有悬挂铭牌匾额,大大小小的欧式别墅错落有致,沿着山势层层而起,一眼望去,只觉漫山遍野都是,好像一个大型社区,也数不清有多少座。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手里端着钢枪,笔直地站在门内执勤岗上。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旁边。   老穆将车驶近,也不熄火,摇下车窗玻璃,朝那个中年男人打了个手势。中年男人点点头,迅速转身走回,跟守门的一名战士说了句话,门杆便缓缓抬起。   园区内非常干净,却看不到多少人,路面宽广,均为青色方石铺成,两旁是高大的松柏,枝叶茂密,遮天蔽日,洒下大片浓郁的阴影,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却更显幽深寂静。我们径直向上开去,最后停在一幢三层的奶白色高大别墅前。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男子,老穆推开车门,快步走上台阶,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名军官向我们行了个军礼,而后领着我们进入别墅。我注意到他肩上挂着大校军衔,级别已经相当高了。   室内宽敞明亮,装修得超级气派,足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头顶悬挂着巨大精致的水晶吊灯,墙壁由深色雕花的木材装饰,脚下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一应家具物事都异常精美典雅。   小唐偷偷拽了下我的衣角,小声问:“肖姐姐,这里是部队吗?”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虽然心中好奇却只是拉着她的手,默默地跟在老穆身后。   沿旋转楼梯来到二层,是一条长长窄窄的走廊。这里的感觉又有不同,每扇窗前都悬挂着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壁灯相间点起,光线柔和,极其幽暗。   我突然看到,一名年轻的女军官,搀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从长廊深处迎面向我们缓缓走来。   那女孩衣装朴素,身形瘦小,头发稀疏微黄,绑成两个小辫,面上肌肤白得如透明一般,额上几条淡青血管微微凸起,似乎可以看见血液在里面隐隐流动。模样倒还算清秀,不过眼神黯淡,行动迟缓,显然是个盲人。她右肩斜挎一个军绿色的背包,左手拖着一把大号的黑色雨伞,银白色的金属伞尖始终接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地毯上留下一条浅浅的划痕。擦身而过时,我用鼻子嗅了嗅,隐约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异香味。   直到他们走远,小唐忽然凑过来,贴住我的耳朵,低低地说:“肖姐姐,知道吗,她是个大夫。”   我怔了一下,大夫?再回身看时,那女孩刚好走到楼梯拐角处,还扭头望了我们一眼。她空茫的双眼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彩,但转瞬即逝,随后走下楼去。   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门前,那名军官非常礼貌地让我们稍候,自己则推门走入房间。   小唐几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探头向下张望,又招手让我过来。我走到窗前望去,先前那瘦弱女孩已经来到院中,弯腰钻进一辆黑色军牌吉普车。可让人不解的是,明明青天白日,又是短短几米距离,她竟然撑起雨伞,全身缩成一团,躲在伞影下,好像生怕阳光照射到。   我微微摇着头,心里暗叫邪门,联想到女孩奇特的容貌,莫非她患有罕见的白化病,否则举动为何如此奇怪?   正寻思着,门声一响,中年军官走出房间,做了个请的手势,引领我们进去,然后就垂手侍立于门旁。   这间屋子面积不小,装饰却很是简洁,除了一套深棕色的皮沙发,一具玻璃茶几,别无他物,显得异常空荡。窗前同样悬挂着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头顶仅仅点起几盏黄色小射灯。室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和那个瘦小女孩身上散发的味道相同。   跟着老穆走入靠东面的小套间,绕过一扇六折镂空的红木屏风,里面更是暗淡,正中是张大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垂暮老人,蓝色的被单覆盖到胸口位置。   老人白发凌乱,脸色蜡黄,双目紧闭,嘴唇微张,额头正中印着三个指甲大小的圆环状红斑,向肉内深深凹进去,显得容貌非常怪异。床边站着一名佩戴少将军衔的老年军官和一名五十岁、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便装男子。   便装男子看了我几眼,朝老穆点点头,俯身趴在老人耳边,轻声呼唤着:“老首长,您醒醒吧,孙英石的外甥女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愣住了,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敢情是这个怪老头要见我啊!   老人静静地躺着,毫无反应,只有胸脯上下起伏,喉间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微气喘声。   便装男子又唤了几声,老人才艰难地掀起眼皮,那对眼球灰蒙蒙的,浑浊不堪,光泽极淡,似乎随时便要逝去。他喘着粗气,努力歪过头,逐一打量着我们,最后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眼神突然亮了亮,说:“嫩(山东话,“你”的意思)……龙……龙板板儿……拿……拿给俺瞅。”虽然声音不大,断断续续,又带着地方口音,感觉很是滑稽,但语气却果决异常,如同下达命令,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一时不知所措,回头看向老穆,便装男子立刻走上前,向我伸出右手,低声说:“别愣着,赶紧拿出来啊。”   我犹豫着从怀里掏出红木龙板,便装男子接过,迅速捧到老人面前。   老人身子一震,眼睛瞪得滚圆,死盯着红木龙板,脸上浮起一层红润,显得极其兴奋。他一把掀起被单,伸出鸟爪似的手指,缓缓抚摸着红木板上的那条龙纹,喘息着说:“天……天纹儿……果真是……天……”话未说完,喉间突然咯咯乱响,身子无力地躺倒,头歪向一旁,竟然咽气了。但那双暗淡的眼睛,却没有闭合,仍旧死死地盯着红木龙板。   小唐惊叫一声,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躲在我的身后,颤抖着问我:“肖姐姐,他……他死了吗?”我虽然不至于害怕,却也是满脑袋问号,什么意思嘛,这老人是谁,怎么一见到红木龙板就死了?   我摸了摸脑袋,看着便装男子,说:“这……”他摇了摇头,脸色阴沉,用眼神示意我暂时不要发问。   对于老人的骤然辞世,便装男子和那名军官似乎早有所料,表情不见丝毫慌乱,只是眼神中透出浓浓的悲戚。他们谁也没说话,同时伸手轻轻拉过被单,盖住老人的面部,又深深鞠了一躬。   看着他们如此表现,我心里暗暗想,难道这帮人仅仅想让我见证一个垂暮老者的辞世,应该不会是那么简单吧?不过瞧老人见到红木龙板后的种种怪异表现,应该是知道某些内情的,否则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但他口中不住念叨的天纹,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不久,外面响起阵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陆续有一些男女军官跑进房间,各个神情哀痛悲伤,有的还暗自垂泪,对着遗体鞠躬之后,就紧张而有序地开始张罗后事。   便装男子跟老年军官耳语几句,又握了握手,然后领着我们悄然退出,来到旁边一间小屋子里。   关门后,老穆分别为我们做了介绍,便装男子名叫钟宏达,国家安全部某司司长,此次全景画事件北京方面的最高负责人。这里则是香山中央军委干休所,住的都是军方退下来的高级将领。   我暗暗吃惊,国安部的某司司长,那来头可不小,看来全景画事件已经上升到国家安全的高度了。同时我又觉得有些纳闷,国安怎么和部队联系到了一起,难道其中还隐藏着更为复杂的内情?   钟宏达走上前,和我们一一握手,对我说:“还好没来晚,老人家的心愿算是圆了。肖薇,你的事我都知道,动静可不小啊。”转头看向小唐,面带嘉许之意,“小唐姑娘不错,帮了我们不少忙。”他是个十分豪爽的人,也不怎么客套,就全盘讲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自徐万里神秘失踪后,国安部就开始高度关注此事,迅速调拨人手,成立特别专案组,针对当年参与过全景画绘制的人员,展开了一系列细致调查。通过特殊的行政关系,经中央军委批准,他们拜望了当年全景画创作筹委会主任——原省军区司令员徐文渊将军,也就是那名刚刚去世的老者。   徐文渊将军年近八旬,祖籍山东省泰安市,十五岁就投身革命,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可谓戎马一生,功勋卓著,1955年被中央军委授予上将军衔,担任省军区司令员。   徐文渊将军没有妻子后代,晚年身体大不如前,从司令员的岗位退下来后,一直住在北京香山军委干休所。当他得知时隔近二十年后,围绕一幅舅舅临摹的《攻克锦州》全景画,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离奇可怖的事件,感到十分震惊。   据徐老回忆,因为绘制《攻克锦州》全景画是中央军委总政治部决定的,省军区不敢怠慢,不但派员全程指挥协调,他还曾亲自出马,带领创作组的全体画家,赶赴前苏联莫斯科、伏尔加格勒两市,考察观摩当地的全景画馆。   舅舅虽然是当年创作组里最年轻的画家,却下得一手好象棋,徐文渊也深谙此道,独在异乡为异客,又没有其他休闲娱乐,两人每晚靠对弈打发时间,久而久之,便结成了忘年之交。   从苏联归国的前一晚,对方举办了盛大的欢送酒会,宴请创作组全体成员。苏联人喝酒极其生猛,高纯度的伏特加一杯杯往肚子里灌,受当时热烈气氛感染,创作组的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唯独徐文渊酒量大,五瓶伏特加入肚,仍是谈笑风生,不见任何醉态。   宴会结束后,众人返回驻地,各自洗漱就寝。徐文渊颇感意犹未尽,取出自带的茅台,摆出一副棋盘,派士官找来舅舅,说嫩小子是书生娃,装秀气不喝酒,那就陪俺老头子杀个通宵吧,等明儿个上了飞机,一抹眼皮就回家喽。   见徐文渊这么说,舅舅不忍扫兴,点头答应下来。但在对弈过程中,舅舅却有些心思不属,接连使出昏招,被徐文渊连赢了几盘。   徐文渊杀得过瘾,眉飞色舞,哈哈大笑,指着舅舅说:“嫩个小石头啊,今儿个可算是被俺拿下了。痛快,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不过往后咱爷们儿恐怕没多少杀棋的日子了。”他告诉舅舅,此次回国后,全景画就要进入正式创作阶段,你们这帮画家搞创作,临时筹委会将解散,自己这个主任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听徐文渊这么说,舅舅脸色大变,站起身脱口就说:“怎么……怎么这么……这么快……”徐文渊愣了愣,不解地问:“小石头,嫩说啥?”舅舅犹豫片刻,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很快又跑了回来,仔细插好门,转身面向徐文渊,解开外衣扣子,掀起毛衣下摆,从腰间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块红色的木板。   徐文渊呸了一声,用手啪啪拍打棋盘,笑着说:“嫩个小石头,可真是够意思,俺才他娘的说要走,嫩就给俺送棺材板板儿喽,还弄得这么神神秘秘。”   舅舅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然,好像捧着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物,坐在徐文渊对面,把红木板轻轻放在棋盘上,指头慢慢划过板面,抬眼望向他,小声说:“徐老,学生哪儿敢呢。您先看看这上面的花纹。”   听舅舅话里有话,徐文渊急忙低头去看,那块木板方方正正,色泽红润,光可鉴人,好似一块经过切割打磨的厚玻璃。拦腰却印着一条浅淡的纹理,走势绵延不绝,形态古雅奇特,由无数细密的针眼连缀而成。   徐文渊心里暗自叫绝,伸手抓起,翻过背面,发现中心处是两只相对的龙头,阔口长须,獠牙外露,满身的鳞片层次分明,显得十分逼真。他反复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这是何物,更是纳闷不已,说:“小石头,介是个什么玩意,哪儿弄到的?俺瞧着还不赖嘛!”   舅舅眼珠转了转,琢磨了许久,才慢慢告诉徐文渊。前几天创作组自由活动,他跟两个同伴到伏尔加格勒的唐人街闲逛,刚好遇见一个苏联老者摆出摊位,在兜售各式中国古物。据老者自称,他是当年苏联远东红军的一名空降兵连长,曾参加过1945年赴华对日作战,这些物什都是那时得来的。为了博取信任,他又给舅舅讲起当年来到中国后的一些事情。   1945年8月,二战进入白热化阶段,应美英两国一再坚决要求,斯大林终于对日宣战。8月8日,苏联集结大批兵力,从东、西、北三个方向,在四千多公里的战线上,越过中苏、中蒙边境,向驻守满洲里的关东军发动全面突袭。由于猝不及防,日军一触即溃。七天后,也就是8月15日,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虽然日本承认战败,但关东军却没有立即放下武器,8月16日,残余部队在一些地区继续向苏军反攻。   为了迅速取得胜利,苏军决定出动空降兵部队,占领伪满军事要地——奉天,逼迫关东军无条件投降,并寻找伪满皇帝溥仪。   8月19日深夜,几十架飞机抵达沈阳上空,对日军地面工事进行了狂轰滥炸。也许这次袭击太突然了,日军没有做出丝毫反应,随后苏军战机顺利降落在沈阳机场,在候机大厅内俘虏了来不及逃跑的末代皇帝溥仪。   溥仪从北京出逃时,曾夹带了许多故宫的奇珍异宝,加上他的行李,整整装了五十七个大木箱。由于是在异国作战,将官对下属毫无约束,军纪极为涣散,面对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士兵们哪还控制得住,欢呼一声,开始大肆抢夺。老者当时身为连长,也顺手牵羊拿了不少,其中就包括这块雕刻着龙形花纹的红木板。   那名老者对中国的历史略有涉猎,知道中国的皇帝向来以龙自居,虽然暂时还瞧不出这块木板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能令溥仪随身携带,也总该是件好宝贝,就贴身收藏起来。   1945年9月,中共八路军全面进驻东北,积极配合苏军作战,并取得了全面胜利。苏军在撤退前,把缴获来的大批关东军的武器装备交给了中国军队,但对于劫掠到的各种珍宝,则悉数带回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老者挂着一枚斯大林亲授的红五星功勋奖章回到老家伏尔加格勒,由于不善营生,又嗜赌成性,混到今日,已是家徒四壁。为了维持生计,无奈之下,他决定售卖当年从中国夺来的古玩奇珍。   听说红木板是从溥仪行宫内得到的,舅舅不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反反复复端详了半天,最后放弃了原本相中的一个明朝万历年间的花瓶,搜尽身上全部钱款,又向其他人借来一些,才花巨资买下了这块刻制龙纹的红木板。   见徐文渊听得入神,舅舅捧起红木板,向前一递,感伤地说:“徐老,咱们以棋会友,一见如故,这块木板虽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据我观察,那个苏联老人应该没有撒谎,确实是一件古物。学生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把它送给您,留作纪念吧。”   徐文渊着实喜欢,就欣然收下,又摘下自己的莺歌手表,回赠给舅舅。那块表虽然款式老旧,但做工异常精良,还是长征途中,徐文渊率兵取得某次突围战斗胜利后,周恩来总理为表彰军功送给他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感慨万千,轻轻摸着腕上手表,脑中浮想联翩,原以为它只是舅舅的遗赠,想不到还有这么大的来头,居然是周总理用过的东西,难怪舅舅平时轻易不舍得摘下。同时,我也隐隐开始意识到,同样的红木板肯定有两块,一块被舅舅赠与徐文渊,一块被他藏在老宅的墙中。   可是细想又不太对,舅舅如此耗尽心机地保藏,怎么会轻易送给别人。而且家中的那块,则是用全景画暗示所藏位置,明显是要告诉我们,与锦州古塔和大广济寺有莫大关系。可是现在不但涉及末代皇帝溥仪,又扯到了前苏联老战士,貌似红木板是出自沈阳。更确切地说,是出自满清朝廷,是皇宫用品。   看我起身欲问,钟宏达摆摆手,说:“你先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后面的事更有意思。”   我叹口气,只得捺着性子坐下来,无意中回了下头,发现小唐眉头紧皱,眼里闪着亮光,怔怔地望向远处,两手绞在一起,似乎在想着什么。   见我瞧她,小唐笑了笑,尴尬地说:“好像挺好玩,肖姐姐,咱们继续听吧。”   创作组考察归国后,筹委会随即宣告解散,徐文渊携带红木板回到沈阳,一直珍藏于身边,空暇时便取出把玩。为了辨明出处源头,他前后找来许多专家鉴赏,大家众口一词,都说是辽代古物,但再往深处探寻,却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徐文渊年岁渐高,身体多病,卸下军职,来到北京军委干休所颐养天年。   这十几年间,徐文渊念念不忘旧友,与舅舅也通过多次书信,但总因彼此事务繁忙,终究缘悭一面。谁曾想,舅舅突然辞世,他竟然被蒙在鼓里,连一点儿音讯都不知道。回想起当日种种往事,徐文渊忍不住欷歔长叹,老泪纵横。   看老人这般状态,钟宏达心里很不是滋味,好言劝慰了几句,想到还没有见到舅舅老宅中的那块红木龙板,就恳请徐文渊,是否愿意把自己手中的红木龙板贡献出来,以便让他们做进一步检验。   徐老感伤良久,待情绪稍有平复,吩咐身边的护理人员,从床下拽出一只上锁的旧皮箱,打开箱盖,取出一个扁平形状的红缎包袱。他把包袱放在桌上,双手颤抖着解开外面的绒绳,一层一层掀起,里面是一块做工精细的红木龙板。   徐老把木板捧在怀中,定定地望着,睹物思人,不住地擦着眼泪,说他是快进棺材的人了,这块龙板就算是金子做的,自己留着也没啥用,倒是可以献给国家。不过要暂缓几天,等那个肖薇和小唐来了之后,他也想看看两块木板到底有何异同,还有那个所谓的刻形,又是怎么回事。   钟宏达深表理解,也不再强求,当即告辞离去,随后就通知东北国安部门,让我和小唐尽快赶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昨日一大早,香山干休所的负责人给钟宏达打来电话,说老师长夜里发了急病,眼瞅着人就不行了,指名道姓让他赶紧过来。   等钟宏达匆匆赶到时,徐文渊已处于弥留状态,容颜极度憔悴,仿佛一夜之间便老了几十岁。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昏昏沉沉,口中不停地含糊念叨着:“天纹……天纹……”   钟宏达很是好奇,急忙询问旁人“天纹”是何意,却都是迷惑不解。干休所的负责人告诉钟宏达,自他昨日走后,估计是想到故友去世,老人始终闷闷不乐,整天抱着木板暗暗垂泪,吃东西也比往常少了。当时大家都没有太在意,只认为老人上了年纪,心胸不宽所致。到了晚上,老人将多年来陪伴左右的医官遣出,独自洗漱睡下。   大概是凌晨12点左右,一名值班的军官正在走廊内巡视,突然听见徐文渊房中传出玻璃打碎的异常响动,同时还夹杂着老人的大声呼喊,但很快就戛然而止。   值班军官大惊失色,立刻取来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冲进去。只见老人穿着睡衣,光脚坐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神情木然,直勾勾地望向窗外,对于他的到来浑然不觉。窗边是一个落地大镜,已被打得粉碎,红木龙板就跌落在地面的玻璃碎片中。   那名军官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叫来旁人,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扶起,放在床上。徐文渊把头扭向一旁,双手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着,口中不停地大喊:“关灯……关灯……拉上窗帘……拉上窗帘……快拉上窗帘……”语声凄厉尖锐,充满无限恐惧,似乎窗外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有人迅速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向外查看,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卧室的窗口正对香山主峰,一轮明月悬于中天,幽暗的山峦绵延起伏,坳间积雪泛起层层白色雾光,极其空阔苍茫。   拉好一层窗帘,屋内光线顿时暗淡了许多,但老人仍不满意,用被子裹住脑袋,还是一个劲儿地喊太亮。众人赶忙换上厚重的墨绿色天鹅绒窗帘,又关闭了大灯,老人的状态才逐渐有所缓和。   可不久,老人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手脚冰冷僵直,眼睛不住地往上翻白,嘴里喷出一股股白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医官检查后,说是神经受到了强烈刺激,再加上本来身子就衰弱,看现在的情况,恐怕是熬不过这一关了。   当时干休所所有人都慌了,手忙脚乱地救治整整一晚,总算令老人病情有所稳定,但依旧处于昏迷状态,偶尔短暂清醒间,便喃喃念叨着“天纹”二字。   听到这里,钟宏达更是好奇,伸手拿过红木板,仔细瞧了瞧,除了比较沉重,龙纹雕刻精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但结合老人种种怪异表现,或许昨夜晚间,老人在木板中看到了某些不可思议之处。   这时,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动了动,忽然睁开眼睛,看见钟宏达,五官立刻扭曲起来,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他,声音嘶哑地大喊:“嫩……嫩……去……去找,俺……俺要看那块龙板板儿,小……小石头手里的龙板板儿……”   在场的医官已然看出,老人正处在回光返照阶段,眼瞅着将不久于人世,马上展开新一轮的抢救。   干休所负责人焦急万分,慌乱仓促间,有人想起京城近年崛起的女中医宋月婉,据说一手针灸术出神入化,有还魂再造的功效,平时不但各地病患纷纷前来问诊,就连中央各部委的那些高官都经常找她医治保健。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干休所立即派人驱车请来宋月婉。本以为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双眼俱盲、发育不良的17岁女孩。宋月婉虽然身有残疾,但针灸之术着实高明,摸穴识络异常精准,行针下灸时手法如飞。   宋月婉拿出三个小小的蓝色瓷制灸碗,里面填装着清香的药料,用指头缓缓抚平老人额头皱纹,轻轻扣在两眉眉心和正中通梁的三处正穴,点燃艾绒,烧灼、温熨之后,立即配合精妙的经络毫针刺法,顺着两手小臂一路刺去,再用砭石反复研磨脚底。十几分钟后,徐文渊面色渐渐泛红,慢慢恢复了神志。   不过事后宋月婉说,徐文渊早年戎马征战,身子大损,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调养,如今年老体衰,经络受邪入脏腑,此番心情剧烈波荡,引起痼疾复发。她这番针灸施治,只可延得一时,却延不得命数,说不准哪天再受刺激,老人就要撒手西去了。   听宋月婉这么讲,众人唉声叹气,无不感伤悲痛。钟宏达一来惦记着徐将军的嘱托,二来也想尽早弄清楚红木龙板的秘密,匆匆回到单位后,立即责令国安部东北区分局,让老穆带着我和小唐速来北京。上楼时,我们看到的盲眼女孩便是宋月婉,刚给徐文渊做完今天的针灸治疗。   至此,我才算弄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对于徐文渊在那天晚上呈现出的种种异状,以及口中不断自语的“天纹”,仍旧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说话的口气分析,或许是那条龙形花纹的古怪吧。   除此之外,我之前产生的疑问,也始终没有任何答案。两块龙板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到底是前苏联,还是锦州古塔?舅舅将一块暗藏墙内,暗示肯定是秘密大到登天,但为什么又将另一块轻易地送给了徐文渊,实在让人费解。   钟宏达带着我们再次拜祭徐文渊的遗体后,便坐车离开。车子并没有驶回市内,而是一路开往昌平郊区,在小汤山一栋不起眼的别墅前停下。钟宏达说这是国安的一处外勤联系点,让我们先在此休息,作为临时的据点,又要走了我携带的红木龙板,准备回去做技术检验,三日后再研究下一步的工作。老穆将我们安顿妥当,也随他一同离去。   吃过晚饭,小唐到我房间闲坐。我们聊着聊着,就拐到了徐文渊身上。小唐从挎包里取出一根银针,把玩了一会儿,作势在额头上比比画画。   我看得好奇,轻声问她:“小唐,干吗呢?”小唐放下银针,回头说:“肖姐姐,你不觉得徐老额头的圆圈好像个文身吗?”我愣了愣,仔细回忆一下,老人额头的红圈印记确实鲜明,“挺像的,但那是拔出的火罐印。”   小唐斜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略带不屑地说:“你还是不懂啊,极高明的文身不但……”说到这里,她突然伸个了懒腰,将话题岔开,“好困啊,睡觉吧。”起身便要出门。   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去阻拦。看她捏着银针往外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感,我忽然想到一个有趣之处,楚轻兰、唐雅琪、宋月婉,三个年轻女孩的名字不但朗朗上口,优美雅致,深含古意,而且各自的手艺均离不开一根针,如同本家姐妹一般。   听我问起这些,小唐身子晃了晃,又立刻站稳,攥着门把手,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说:“女人心,海底针……肖姐姐,你好好想想吧。”而后推门走了出去。   第四天清晨,还没等我做早饭,钟宏达和老穆各自拎着一个黑色皮包匆匆到来。钟宏达把手中的皮包打开,捧出两块龙板放在桌上,木质红润,龙纹鲜明,根本分不出彼此。   钟宏达表情古古怪怪的,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嘟囔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丫邪性了,两块龙板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钟宏达告诉我们,通过考古专家验看,两块龙板木质相同,确实都是以产于外兴安岭的镔铁红所制,属于辽代时期的产物。经仪器细致测量,等长等宽等高,几乎精确到微米。更为奇怪的是,表面龙纹完全一致,位置相称,大小相同,甚至针眼的个数、深浅和排布规律都毫无区别,几乎就是立体复制下来的。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估计就是以现在的工艺手段,都无法做到如此精准,那么千年前究竟是怎样制造出如此巧夺天工的木板呢?   想到上面的龙纹为刻形手艺,我急忙询问小唐。小唐想了想,慢慢走到桌前,用衣袖将桌上的灰尘擦干净,两手各捏住一根银针,歪着头,紧紧地盯着桌面。   钟宏达抓了抓头发,起身走过去,问:“姑娘,你这是……”我知道小唐肯定有其独特用意,急忙拉住钟宏达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打扰。   小唐微微眯起眼睛,口中默念几句,双手同时下落,一声叠加的轻响,针尖刺入桌面几毫米。顿了顿,她又同时拔出,在前一个针眼旁再刺一针。   她两只手同时同向而动,逐一落针行刺,无论直行还是画弧,都保持完全一致的姿势和力道。姿势曼妙,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随着连绵不绝的轻响,慢慢地,桌面现出两朵梅花图案。外形一模一样,笔画繁复变化,极其逼真,怒放之姿,分明可见。   钟宏达还是初次看到小唐施展手艺,手扶桌沿,张大嘴巴,愣愣地盯着两朵梅花,啧啧称奇。最后他一拍大腿,看着小唐,兴奋地说:“丫的,原来是这样,那就好解释了,这不就是双手写梅花篆字的套路嘛。”   小唐哼了哼,缓缓摇头,说:“不对,不对,我这手艺还差得远,你们再仔细看看。” 第15章 :避免   我们俯身低头细细查看,这才发现,虽然两朵梅花貌似一样,但是大小和花瓣形态还是有些微差异,线条走势、针孔粗细也不尽相同。尤其是花瓣彼此交接转折的位置,几枚紧密的针孔明显错乱,内壁贯穿角度全然不一。   小唐告诉我们,她这种手法叫双手文刻术,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眼前的刺镂同状纹理,另一种则是刺镂异状纹理。说着,她捏起两枚银针,左手针先落,快速刺击后,划出一条横向长弧,右手针再落,紧贴下面划出一条纵向长弧。稍顿片刻,两手同时飞速运针,线条走形却毫无相同之处。   片刻,小唐轻轻收针,桌面上立刻出现了一朵带着茎叶的菊花,如风掠过,摇曳不定。   原来,小唐左手刻花团,右手刻茎叶,最后汇聚组合。如此分心二用,二者竟然结合得完美无瑕,令人叹为观止。   小唐一板一眼地跟我们解释,文身术千变万化,手法技巧繁多,但都是讲求同样一条规律,也就是针、势、心、物的四者合一。也就是说,指端刺针品类、运针手法形势、心中敏锐预测和受刺物体的质地结构,是牢牢相依、密不可分的。忽略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都称不上文身刻形中的上品。   说到这里,小唐伸指轻点桌面,肯定地说:“就算两块龙板并排放在一起,我双手同刺,但是,要想刺后面,就必须翻转过来,位置角度肯定会发生偏差,截面和背面的图案难免不同。谁也做不到环周刺物法的。”   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将两块木板用绳索绑缚,竖直悬立,下方加以支撑物固定,文身师在旁边转圈游走行针。   小唐笑了笑,说:“也不行的,俗话说力从地起,身土不二,文身术的‘势’也是这样。‘足不稳,势必乱,心随之畏,物则易夭’。《墨文堂集》里说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我自己胡编的。”   我们面面相觑,想不到文身术还有这么多讲究。钟宏达摸着下巴,好奇道:“我原来以为文身就是蘸上染料往肉上扎呢。”   小唐轻轻一笑,说:“又不是打针,哪能那么简单呢。而且不光这些,染料也分为好多种,根据不同受刺物的材质属性,要施以不同墨料,比如西湖鲈鱼胆、南海墨鱼汁,还要配合不同的刺针。”说着,她将随身挎包打开给我们看。   挎包内装有不少花花绿绿的小瓶小罐,小唐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粉红色荷包,解开绒绳,里面插满了各种粗细不等、长短不一的银针,其中挂有一个极小的口袋,绣满金丝银线。她从口袋里捏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白小针,眼珠转了转,突然作势往钟宏达脸上刺去,大喊道:“刺瞎你。”   钟宏达“啊呀”一声,猛地把头缩了回来,却见小唐已笑着将小针收了回来,撇着嘴说:“切,逗你呢,这只小针是我的心尖尖儿,你的眼睛还不配用。”   当时我以为小唐不过是开玩笑,这根小针细细短短的,掉在地上就找不着了,能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日后当我们深入锦州古塔,遭遇种种机关后,我才知道这小针还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救命宝贝。   小唐的话让我们彻底否定了两块龙板是同一个文身师的刻形之作,至于为何形态高度一致,目前算是多出了一个谜。   钟宏达让老穆把桌面拾掇干净,又打开另一个皮包,抽出一束大大的卷轴,展开铺在桌上,是一座高塔的立体结构图,纸面微微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钟宏达指着卷轴说:“根据眼前种种迹象来看,国安高层还是倾向于锦州古塔内含玄机,特意从中国文物局调来了锦州古塔的结构图。”   我心中一动,急忙问他:“钟司长,是不是想让我们探探古塔?”   钟宏达点了点头,“没错,上面就是这个意思。锦州古塔建于辽道宗清宁三年,用来收藏皇后所降的舍利子,是国家二级保护文物。建国后做过细致勘测,内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估计这猫腻在下面。考虑到你是这起事件的当事人,探塔工作就交给你,老穆和小唐会给你打下手。至于能不能找出问题,就看你们几个人的本事了。”   我点了点头,心想老穆经验丰富,有他从旁协助,那自然最好不过,可带上小唐就纯属累赘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发生危险,还得分心照顾她。不禁又追问一句:“除了我们,还有谁?”   钟宏达嘿嘿一笑,一边慢慢卷着画轴,一边说:“甭指望别人了,就你们三个。而且你们去了之后,不会得到当地政府部门的任何协助,为避免走漏消息,这件事只有国安最高层,还有咱们四个人知道。”   看我有些发愣,钟宏达打个哈哈,语带调侃地说:“干活时悠着点儿,真出了什么事儿,甭寻思有我保你们,就等着以盗窃损坏文物罪入狱吧。”   自那次谈话之后,钟宏达再也没露过面。老穆忙着筹备赴锦的各项事宜,也不怎么过来。我和小唐每天无所事事,只能闷在别墅里,靠上网和看电视打发时间。   某天吃早饭时,小唐忽然跟我提起那个女中医宋月婉,说我老捏额角,应该是偏头痛,可以找她瞧瞧。我深知这是常年熬夜落下的毛病,也想彻底去根儿,就跟老穆打听宋月婉医馆的地址,让他派两名特工保护我们前去。   宋月婉的医馆位于昌平区回龙观村,离我们所住的小汤山不算远,也就没有开车,而是乘坐地铁13号线,权当透气散心,顺便逛逛北京城。   车上人特别多,乱哄哄的,我和小唐被挤在人群中间,紧抓头顶吊环,眼望窗外景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两名特工则贴身站在后面。   当城铁速度渐缓,报站提示已到龙泽,下一站就是回龙观时,小唐突然“咦”了一声,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话:“肖姐姐,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我怔了怔,急忙转过头,“什么……什么有意思?”小唐皱了皱眉,犹豫着说:“这个回……”   就在这时,车门自动打开,一群乘客涌了上来,迫使我们又往里挪了挪。   站稳后,我又问小唐。她半天没吱声,后来吞吞吐吐说没什么,但看那神态,明显是口不应心。我没继续追问,只是心里觉得奇怪,回……回什么呢,难道是指回龙观吗?   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总是埋怨自己反应迟钝,小唐口中的一个字,其实已泄露了天机,当时竟然被我粗心地忽略了。   很快,城铁驶入回龙观站。下车后,我们向路人询问,原来距回龙观村还有一段路程,就打了辆出租车。   城市连年进行改造扩建,回龙观村早已高楼林立,不过在西北角,还保留着一小片平房,宋月婉的医馆就在其中。   那是一处占地颇大的老北京四合院,外墙砖石斑驳,破损严重,看得出年代非常久远,还保持着原汁原味的风貌。红漆大门向内敞开,上面有两个碗口大小、亮闪闪的红铜门环,门楣上挂着一幅黑色牌匾,烫着四个鎏金仿宋大字:九窍堂。   小唐站在门口,仰着头,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扭头跟我小声说:“这名字有古怪。”她告诉我,九窍在中医领域里是指人体的两眼、两耳、两鼻孔、口、前阴尿道和后阴肛门。文身术虽有“文刻身形,遍体着墨”的解释,但也有“九禁”之说,讲的是人体九窍之内绝不可施展文刺,否则便是大不敬,必遭天谴。   我听得有些犯傻,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线,“敢情这也是犯忌讳了。可眼睛里还能做出文身吗?”还有尿道、肛门、阴……这简直是开国际玩笑了。   见我发出疑问,小唐嘿嘿一乐,笑嘻嘻地说:“这个暂时保密,咱们进去吧。”   绕过刻有松鹤长春图的红砖影壁墙,眼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地面铺着巨大的石板,每块石板足有两米见方,青幽幽的纤尘不染,除了正中有一眼深井,没有任何多余物件,显得空荡荡的。   我环顾四周,立刻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整个大院无论是正房还是厢房,通通没有窗户,所有门上都挂着厚重的黑色棉门帘,整个一闷葫芦结构,似乎极怕阳光和风尘进入。   让两名特工守在院中,我和小唐走上正房台阶,伸手掀起门帘,缓缓推开棕色的木门。想来门轴处装了润滑油,木门无声地敞开,里面漆黑一片,静悄悄的,竟然没点灯。   我刚要张嘴询问,突然,黑暗中传来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你们进来吧,外面冷。”稚嫩至极,仿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   紧接着,就听嚓的一响,眼前顿时一亮,只见宽敞的室内,一个人坐在深处,面孔朝向大门方向,身旁的茶几上燃着半根白蜡。火光悠悠,在她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地晃动,正是那个宋月婉,手里还轻摇着一根熄灭的火柴。   我皱了皱眉,心想这女孩没毛病吧,大白天的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还点着一根白蜡烛,可真是邪气。想到这里,心中又是微微一动,她刚才说“你们进来吧”,主语可是“你们”。要知道,我和小唐都穿着旅游鞋,而且脚步极轻,也没进门,她如何能听得出是两个人呢?   出于礼貌,我也无暇细想,拉着小唐的手,一同走了进去。借着微弱的烛光,屋中陈设一目了然,四壁立着一排排的书架,相距极近,上面密密麻麻地放满了书籍。可奇怪的是,屋内冷飕飕的,呼吸间白气分明,显然没有暖气火炉。宋月婉略欠了欠身,招呼道:“坐吧,咱们见过面。”   我猛然一怔,盲人耳音灵敏不假,但能灵到如此,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咱们见过?”   宋月婉面露微笑,左手一指旁边的两张木椅,待我们坐下,才轻轻地说:“我在香山干休所听过你们的脚步声,自然就忘不掉了。”   我心中暗暗称奇,可还是不敢贸然相信,这种耳力实在太夸张了,简直就是武林高手。我偷偷去看她的双眼,依旧暗淡无光,回头望望小唐,她慢慢摇着头,也是一脸的疑惑。   人体对外界的感知,百分之九十来自于视觉,我以前审讯犯罪嫌疑人时,不但会注意口供细节,也会侧重观察他们的眼神,从中捕捉里面蕴藏的信息。比如两人面对面的交谈,当说话者做出某个动作后,倾听者的眼球最先运动,随即才是头部和肢体,这跟瞳孔遇到强光照射会收缩、皮肤遇冷会起鸡皮疙瘩一样,都属于生命体最常见的应激反应,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了的。   想到这里,我疑心顿起,决意试探一下,假装调整坐姿,借着跷二郎腿的机会,右脚轻轻一蹭地面。   随着摩擦声响起,宋月婉脖子一转,立刻向声源处微微偏头,显然是在倾听,但眼珠凝滞,毫无转动之象。   至此我才相信,她肯定是盲人了。不过我又注意到,宋月婉的右手始终搭在身边的小茶几上,五根指头此起彼伏,不停地轻敲几面,如弹琴打字一般,虽然无声无息,却又极具韵律。   我摇摇头,心想她看见看不见无所谓,能帮我看病就行了,就说:“听说你针灸不错,想找你看看病,我老是头疼,有三四年了。”宋月婉笑了笑,让我伸出手臂,说要给我切切脉。   我侧过身,挽起袖子,伸出手臂,放在冰冷的小几上。在我一贯的印象中,诊脉都是用指头按压腕脉,但宋月婉却翻转手掌,将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搭在我的手腕上。她的指甲异常柔软,又冷得吓人,就像一块冰,才一搭上手腕,我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烛火摇曳间,宋月婉的手心显得极其白皙,整只手掌就是一块光溜溜的平板,看不到任何指纹。   我心头突然一跳,胳膊往回缩了缩,似乎联想到某件事情,宋月婉扑哧一笑,说道:“奇怪吗,我天生就没有指纹,这是种病,而且我也习惯了反切脉。”   我吞了口唾沫,直愣愣地望着她,这女孩简直神了,竟然单凭动作反应,就可以如此准确地判断出别人的心理。   宋月婉淡淡地笑着,也不说话,两手摸索着打开挎包,取出一个旧皮卷,放在小几上。展开后,里面插满了各式银白色小针,粗粗细细,长长短短,闪闪发亮,甚是锋锐。   她的指头逐一掠过,随便捏出一根,又拿出一个小瓷瓶,拔去塞子,插进去微微一晃,取出时,银针表面已镀了一层水润的亮色。整个过程毫无阻滞,一气呵成,竟比明眼人还要娴熟麻利。   我心中不禁生出些许异样,总觉得她这门手艺施展之时,与小唐的文身有异曲同工之处。再扭头看看小唐,她两眼放光,也直直地盯着宋月婉,表情中不但掺杂惊奇,还带着一种怪异。   宋月婉将银针举到眼前,口中默念有词,声音低微,含含糊糊,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对此我更是惊讶不已——她的这番举动,完全与小唐施针前一模一样嘛。   宋月婉起身走到我面前,说要给我进行针灸,又将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碗递过来,让我托在腮帮下。   我依言举着瓷碗,端正坐好,斜着眼睛打量着她。   这回离得近了,我发现她皮肤真是白,五官小巧精致,好像一个瓷娃娃,能看到里面的血肉骨骼,周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香气。   宋月婉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地压住我的额角,用力按了几下,随后撑住身旁小几,右手银针则顺势缓缓落下。我就觉得太阳穴微微有些刺痛,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立刻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瓷碗内,滴答有声。   宋月婉指端轻捻,不停地揉搓银针旋转,随着血液流失渐多,额角处传来阵阵舒畅感,似乎有一注温暖的水线,在我的头脑内来回游移蹿动,所到之处无不通透爽快。   宋月婉一面行针,一面经络耗损、阴阳不调、气血两衰地说了一大通,绕来绕去,尽是些中医名词。我也没太听懂,不过自己总结就是四个字:神经衰弱。   几分钟后,已经接了小半碗鲜血,颜色深红,腥气浓重,挂壁的血丝久久不退,看来极其黏稠。   宋月婉轻轻拔出银针,叮嘱我说:“平时不要老熬夜,多吃些补脑的东西。”我点头谢过,放下瓷碗,起身摸着钱包,说:“多少钱?”她微微摇头,笑着说:“不用了,小意思。”   临走前,我和小唐分别跟她握手告别。我注意到,当小唐与她握手时,两人身体都是微微一晃,表情变得很是古怪。   小唐看了她几眼,快速地抽出手,也不说话,转身拉起我,逃命似的急急走出房门。关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宋月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似乎在深思。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初两人握手时,为何会产生那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其中深藏的蹊跷内情,却是我当时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的。   我们走出院门,刚好看到有一辆黑色别克商务车停下,车体灰尘厚重,悬挂着川W牌照,明显是四川那边的,但具体城市不太清楚。随后车门打开,一个人猫着腰下来,站在原地左顾右盼。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岁数跟我相仿,衣着朴素简洁,身形纤细苗条,虽然五官清秀,却是满脸警觉严肃。   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凭直觉做出判断:她肯定是警察,而且是一线刑警。我干刑警这么多年,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她身上透露出的那种犀利气质,对我来说简直太熟悉了,绝对不会有错。   与此同时,那女子也抬头看向我,双眉立即微微皱起。通过她的表情判断,应该与我有类似的想法,或许这就是心有灵犀吧。   尽管心中暗叫有趣,但我当时也没往深处想,扬手叫来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当车子驶出十几米后,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那女子正从车内搀出一个人,身材肥胖高大,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袍子,脚步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地走进院中,相貌却没有看清楚,估计是前来问诊的患者。   回去的路上,小唐始终沉默不语,眼睛望向窗外,怔怔地出神,似乎心事重重。我曾几次询问,为何刚才与宋月婉握手时,情绪出现波动,她都不正面回答。   我微微摇头,总觉得这些掌握民间奇术的女孩,行事都有些古古怪怪的,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突然,我想起一件最反常的事,宋月婉是个盲人,怎么可能摆了满屋子书。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有书也未必看啊,没准是人家祖辈传下来的呢。   要说宋月婉的医术还真是高明,虽然仅仅经过一次针灸,但我的头痛病就再也没有犯过,连睡眠质量也改善了许多。我寻思着等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找她帮我看看月经不调的毛病。   在北京一连准备了半个月,根据钟宏达的指示,某个周日的晚上,老穆带着我们连夜开车驶往锦州。   一进辽中,气温就骤然下降,地面碎冰斑驳,路基两旁堆满积雪,看来不久前刚刚下过大雪,老穆的车速也减慢了许多。   出了京沈高速锦州站,是早上6点多钟,天色已然渐亮。夜晚行车,本来人就睡不好,脑子昏昏沉沉的,可看到阔别多日的家乡沐浴在晨光里,我立刻精神一振,很想回家看看父母,又想给舅舅、罗远征和冯超扫扫墓。但这些也就是想想,基本等同于奢望,又哪里能实现得了呢。   见我频频叹气,情绪很是低落,小唐从后面伸出手,轻轻抱住我的肩膀,柔声细语地安慰着。老穆劝了我几句,问明我父母家的地址,开车在小区里面兜了一圈。   车子围绕小区慢慢行驶,我把车窗放下一条缝,痴痴地望着那熟悉的窗口,却不见二老熟悉的身影,一时悲从心中起,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   猛然想到,这个举动十分危险,说不定会有人从旁监视,我就让老穆赶紧开车离开这里。   驶出一段距离,我们下车到永和豆浆吃过早餐,因为不知道去哪里,就漫无目的地绕着锦州兜圈子。快到午饭时,老穆把车开到古塔公园旁边的大润发超市楼顶停车场。我们下到一楼卖场,买足了压缩饼干和矿泉水,然后去旁边的肯德基吃饭。饭后,三人均闭眼静坐养神,只等晚间展开行动。   肯德基临街而建,窗户巨大透亮,外面是一条商业步行街,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川流不息。当时是正午,温暖的阳光射进来,洒在身上非常舒服。我双手托腮,侧头望向窗外,默默地想着心事,时间一长,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其昏沉,眼前飞旋着大大小小的红木板,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块。到最后,条条暗红龙纹如活了一般,脱板腾空飞出,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颗颗白色獠牙,咆哮嘶吼着,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睡梦中,我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大汗,如同被水浸过一般。   窗外,却也渐渐黑了。   老穆早已醒来,关切地望着我,拍拍我的手,说:“怎么,做噩梦了?”   我略有些尴尬,朝他一笑,点了点头,转头看看小唐,她仰脸靠在椅子上,仍旧呼呼大睡,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前胸衣襟上润湿了一大片。我们将小唐轻轻拍醒,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又回到车上。   老穆从后备厢里翻出三套黑色的衣服,吩咐我们换上。我接过来一看,衣服款式非常接近*,都是大大小小的拉链口袋,面料类似冲锋衣的Gore-Tex,但又异常柔软,极其轻薄,拿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尤其是揉搓之后,不会发出声音,穿在身上,丝毫感觉不到累赘。老穆告诉我们,这是国安特工执行外勤的制式服装,不但保暖防水,而且轻便舒适,适合在野外艰苦环境穿着。   随后,老穆搬出一个整理箱,将折叠铲、碳钢撬棍、登山索、岩石锥等工具和干粮矿泉水一一装进一个黑色大背包里,又将警用匕首、无线手台和强光电筒分给我们,装进各自的背包。看到这些装备,给我的感觉不像是探塔,而是要去登山踏青。   一切准备妥当后,老穆负起背包,领着我们下车,穿越大润发超市,来到外面。   此时天已大黑,一阵冷风吹过,直透鼻腔,沁入肺腑,顿时让人精神起来。   古塔公园依托大广济寺而建,斗拱飞檐积雪累累,院内古塔也是点点白斑,四只巨大的射灯从下面斜斜映照,塔身明亮辉煌,在暗蓝色天幕的衬托下,更显巍峨。   我们站在门外,四下观察着,老穆决定先不去探广济寺,而是直接深入古塔内部。   走进公园,我发现里面闲逛锻炼的人并不多。我们假装游览景致,随意转了两圈,摸准地形后,趁四下无人注意,走过一条回廊,偷偷藏在一片松林的深处。   松木低矮茂盛,枝叶间流泻出缕缕月光,光影错乱混杂。老穆跪在地上,掏出警用匕首,在一棵树下挖了个深坑,将吉普车钥匙装入塑料袋,仔细埋了进去。   我很是不解,小声问他:“穆哥,你这是干吗?”老穆低声告诉我,塔内情况不明,万一发生危险,甚至彼此走失,逃出来的人可以到林中取钥匙,车内钱物证件俱全,足够维持回到北京。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挺好笑,如此偷偷摸摸,简直就跟特务一般。可转念再一想,国安特工不就是干这行的嘛。我把那块莺歌表摘下,在手里攥了半天,又仔细看了几眼,最后一狠心,让老穆也埋了进去。   看老穆在树皮上刻记号,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仰头向外望去。树冠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白雪,上方露出半截塔身,明晃晃的好像悬浮在空中。当年舅舅到底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我们这番探索,会不会顺利找出呢?   隐隐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电影小说中,前景迷茫,凶险难测,心里五味杂陈,翻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夜色越来越浓,大风刮过,枝叶哗哗抖动,雪屑随风飘落,好像下了一场小雪。我们蹲累了,就盘腿坐在树下,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捺着性子等待。   一直忍到晚上10时,院内人员渐渐走空,大门沉重的关闭声轰然传来,随后就是一种极度的安静。老穆站起身,原地活动几下手脚,快步走到林边,探出脑袋,左右瞧了几眼,摇手招呼我和小唐,“走,入塔。”   我拉着小唐,跟紧老穆,小心走在亭台怪石遮蔽的暗影中,飞速跑到古塔最外面的护栏前。离近了,这才发现古塔大到超乎我们的想象,足有五六十米高,面积几乎相当于小半个足球场。射灯光线异常雪亮,光线交叉投射,将塔身拖拽成粗长的一条黑影,斜斜地印刻在洁白的雪地上。   锦州古塔属于八面结构,共有十三层,由下而上面积逐渐缩减,最底一层是塔基,大约有十余米高,每面分别开凿出巨大的内陷龛洞,洞壁雕刻着一尊怪模怪样的菩萨像,两侧是侍立的尊者,装扮奇特,也叫不出名字。所有雕像都是凹凸不平,破损严重,但面部保存得还算完好,口唇微张,直眉瞪眼,定定地望向远方。灯光打在上面,影影绰绰,看着有些瘆人。   因为以前经常掉落飞砖,发生过多起伤人事件,1993年夏天,古塔被市政府全面封闭,下面八个入口均用巨大的青石堵塞,又浇筑了水泥,根本无法进入。但据结构图显示,最高层是供奉皇后舍利子的供堂,塔顶仅仅由细薄的条石拼成。   我仰脖向上看了一会儿,不由皱皱眉,小声跟老穆说:“穆哥,这里太亮了,咱们要爬的话,恐怕会被外面的人瞧见。”   老穆点点头,摸着胡子,眯起眼睛打量古塔,突然指向两盏射灯中间的一块区域,说:“光线交叉,塔身交界面有一条无光区,咱们就从这里上。”   我仔细看了看,果不其然,塔身两面的对折位置竖直向内凹陷,经两盏射灯光线分向照射,呈现出一条暗暗的阴影,里面贯通泄雨的倾斜砖石,相互间缝隙极大,如同一架梯子,倒是可以供人攀爬。   塔身高耸陡峭,我倒不太在乎,只是有些担心小唐,回头问她:“妹子,怕不?”   小唐目光闪动,满脸兴奋,使劲搓着手,摇头说:“不怕。刺激。”   我和老穆相视一笑,合力将小唐举过护栏,随后也双双跳了进去。塔基下面培垫着一个五米多高的砖石座台,我们互相托举牵扯,踩踏破洞爬了上去,快速奔向那条暗影。   我们挤在暗影中,刚好遮挡身形。小唐偏头看着斜上方龛洞内的菩萨像,忽然轻轻啊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脸是刻形,身子不是。”   我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菩萨面孔阴森,经千百年风雨的侵蚀,斑斑驳驳,粗粝无比,如斧凿刀刻,这要是刻形,估计没膀子力气是不行的。   老穆伸手擦干净泄雨石上的积雪,掏出岩石锥,插入泄雨石的缝隙中,率先向上爬去。我来不及细寻思,托着小唐将她送上去,自己则殿后。   塔身砖石开裂严重,裂缝中稀疏地生长着枯黄的野草,随风晃动,发出刷刷轻响,叫人听了心里直痒痒。泄雨石粗糙冰冷,拳头大小的石壁突起仅能搭三根手指,仅用三根手指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对普通人来说太难了些,时间一久,因为用力过度,我的四肢关节开始逐渐酸痛。   我们紧紧地贴住塔身,小心翼翼地缓缓向上爬,一直爬到第九层。这时风势略有加强,吹在身上极冷,人也摇摇欲坠。向下一望,离地很远了。对面就是市公安局主楼,很多窗口都亮着灯,隐约可见人影晃动。眼下位置恰好与我的办公室遥遥相对,却是一片漆黑。   我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脑中浮想联翩,回忆起从警往事,生出无限伤感,暗暗叹了口气,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局里了。   爬到第十二层,塔顶已近在咫尺。突然,上面传来一阵扑啦扑啦的密集响动,无数团黑影盘旋飞出,阵阵细雪随之落下,落了我满头满脸。   莫名出现这么群东西,我们吓了一跳,更怕下面的人就此发现有人登塔,急忙屏住呼吸,牢牢地攥住岩石锥,一动也不敢动。落在脸上的细雪慢慢融化流淌,凉丝丝的。   我仰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大群受惊的乌鸦,鸣叫着振翅四散逃去,划出无数条黧黑的淡影,掠过明净的圆月,很快就消失在深邃的夜色中。此时我才想起,塔顶常年聚集着很多乌鸦,是锦州八景中的古塔昏鸦。   又等了一会儿,我们才壮着胆子继续向上爬去。一鼓作气爬到最顶层,此处安置着金钟造型的塔顶,上面竖立起一个十三星珠串状的细长塔尖,高近十米,直插天空。顶端斜斜飞出八条粗如儿臂、通体乌黑的铁质坠链,与八个上翻的塔角紧紧相扣,随着狂风轻轻摆动,锁环彼此摩擦撞击,发出哗哗的响声。   塔顶转圈是一个圆形的砖石平台,面积不大,积雪厚重,落满点点黑色鸦粪。外延契石呈波浪状起伏,雕刻有彼此缠绕的巨龙,虽然残破不堪,但鳞甲厚重,张牙舞爪,隐隐有飞腾之势,估计是用来镇塔的神兽。   因为所处位置极高,我们都尽力将身子趴低,几乎埋在冰冷的雪里,以防被下面的人发现。此时皎月斜挂头顶,将四周照得一片清朗,雪层晶莹剔透,反射出无数细小耀眼的闪光。   我们用手扒开积雪,露出一块干净区域,下面呈菱形密密拼接着青色条石,用岩石锥轻磕几下,声音空洞,并不算太厚。   老穆半蹲着身子,反手将背包摘下,从里面掏出两根碳钢撬棍,递给我一根,小声说:“撬开。”   我学着他的样子,将扁平的尖端插入石缝中,使劲向下一压。随着一阵咯咯的声响,一条青石被缓缓撬起来。我们伸手抠住,合力挪到旁边,下面果然是空的。又撬开两块青石,已足够一个人钻入。我急忙放下撬棍,双手撑住两侧,探头往里面使劲瞧去。   里面黑咕隆咚的,也看不出有多深,一股陈腐的味道,却慢慢透了出来。   出于稳妥起见,我们没敢贸然下去,老穆摸出一颗预先准备的小石子,轻轻投进去,咯哒……骨碌碌……传来一阵石子磕击木板滚动的声音。   老穆点了点头,扭脸跟我说:“不高,也就两米吧。我先下,到时接着你们。”说着,他扒住条石边缘,慢慢将身体垂进去,两手一松,整个人便跳入了黑暗中。   随着扑通的落地声,老穆低喊:“没事儿。”此后他没再说话,应该是在原地感受状况,十几秒后,才招呼我们也下来。   我拉住小唐的手,先把她轻轻放下去,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老穆将我们一一接住扶稳,三人脊背相靠,打开手中的警用强光手电,向周围的黑暗缓缓照去。   手电光极亮,四处被照得异常清晰,我发现这个供堂面积并不大,也就二十余平方米,气息异常压抑,弥漫着类似馊饭般的味道,我赶紧用手捂住口鼻。脚下是凝固的泥尘,几乎漫过了鞋面。头顶举架压得很低,六根粗大的木质横梁彼此交叉,悬挂着无数絮絮冗冗的蛛网。十几只小小的蜘蛛被灯光一晃,快速爬走消失,蛛网随之轻轻颤动。   供堂正中立着一根乌沉沉的木制塔柱,浑圆庞大,表面光洁,足有三人合抱粗细,上端抵触横梁,下端穿入地板。紧贴东墙立着一个两层的木架子,造型非常奇特,好像是个佛龛,不过破损严重,挂满了蛛网,隔板上光秃秃的,积了厚厚一层尘土。其余各面墙壁斑斑驳驳,尽是黄一块、绿一块的,似乎是已经绘制多年的壁画,但根本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老穆往前走了几步,摸着胡子左右踅摸一圈,突然低呼:“不对。”他快速转身,用手逐一点指,语气怪异地说,“怎么是六面,不是八面?”   我愣了愣,顺势向四下仔细瞧去,立刻就反应过来,也是深感诧异,原来塔身内部竟然呈现六面结构,比外部少了两面,和钟宏达给的古塔结构图完全不一样。   正纳闷着,塔外的风势突然加大,阵阵气流刮过头顶漏洞,发出呲呲的怪声,一缕缕雪粉也随之掉落,穿过月光漫照,好像泄下无数闪亮的银粉,景象唯美至极。   我拍了拍头发,向旁边走开几步,看到小唐的身子微微发颤,就问:“怎么了,妹子,害怕了?”   小唐马上回头看向我,我发现她脸色有些发白,牙齿也在上下咯咯打战。小唐伸手拽着衣领,轻轻地说:“不……没……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冷。”见小唐这么说,我也没往心里去,捏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接下来,我们在供堂内慢慢走动观察,除了少了两面塔壁,倒没有发现其他异状。在西北墙壁前,有一道旋转向下的木楼梯,表面是一层厚厚的积垢,已看不出本来的色泽,腐蚀破败得极其厉害。手电光柱射进去,穿透层层蛛网,下面仅仅亮起一小块区域,周围仍旧是黑沉沉的。   老穆伸手撼了撼楼梯,吱吱嘎嘎地乱响,裂缝中落下缕缕细灰。他点点头,说:“供堂的皇后舍利早就进了博物馆,和咱们也没啥关系,我看这楼梯还算结实,下去再瞅瞅。”   我“嗯”了一声,回身刚要招呼小唐,却发现她背对着我们,蹲在一处墙壁前,双手托腮,头歪向左边,一动不动,正全神贯注地瞧着什么。   我慢慢走过去,看到自头顶漏洞中,恰好射下一道白色月光,斜斜地打在墙上。小唐半个身体浸在月光里,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无声地蹲在小唐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仔细看去。墙上壁画已经腐烂得厉害,又满布青苔泥垢,根本分辨不出具体的模样。不过有一块区域保持得还算不错,看画中人物装束模样,应该是观音菩萨,白裙飘扬,脚踩莲花,双手高举过头,衣袖下滑至肘,露出白生生一截小臂,掌中还托着一个扁平形状的东西,角度呈45度上斜,背后则是一脉延绵的崇山峻岭,峰峦间雾气缭绕,仿佛还在翻滚涌动,宛如梦幻仙境一般。   见小唐看得专注,我有些好奇,轻轻一拍她的肩膀,小声说:“妹子,看啥呢?”小唐身子一震,立刻扭回头,右手拍着胸口,“哎呀妈呀,吓死我了,正看得入迷呢。”   我一愣,忙问:“怎么了?”小唐往旁边挪了挪,一指画中那个观音菩萨,说:“肖姐姐,你瞅瞅,她手里拿着的像不像红木龙板?”   我心头一跳,急忙凑过去,凝神细看。虽然壁画模糊不清,但根据人物和手中物事的大小按比例推算,竟然越看越像,尤其是那块扁平物事经月色映照,显出淡幽幽的红晕,好像真的就是红木龙板。   想起龙纹的古怪,我急忙问她:“是刻形?”小唐用手指抿了一下,又摸了半天,轻声说:“不行,摸不出来,腐蚀得太厉害了。”我赶紧叫过老穆,他看后也是满脸惊讶,觉得十分类似龙板。想了想,老穆突然说:“古塔内部莫名变成六面,快看看其他五面。” 第16章 :反常迹象   他这句话给我们提了醒,我们立刻围着供堂,再度走了一圈,又挪开那个类似佛龛的木架子。果然不出所料,其余五面墙壁全部描绘着同样的图像,每个观音菩萨手中,都托举着一块扁平的正方形物事。   东墙壁画因为有佛龛遮挡,保存得相对还算完好,方形物事拦腰处,隐隐有一条盘绕的条状花纹,与龙纹十分相似,不过由于油彩剥蚀严重,小唐也无法摸出是否为刻形。   老穆摸着胡子,默默端详半晌,身子慢慢后退,顺着木板的迎举方向,扭头向身后看去。塔身正中是那根粗大的黑色塔柱,木板所对位置,恰好紧贴着屋顶的最高处。他轻轻走过去,举起手电照射。   我仰头向上望去,发现经手电光一照,塔柱表面油黑锃亮,光滑得犹如镜面,但顶端模模糊糊又好像刻着一些图案。   为了进一步验看虚实,小唐骑在老穆肩头,慢慢升到高位,她仅仅伸手摸了一下,就立刻低低叫了起来:“刻形,是刻形,一个圆圆的大圈子。”   我和老穆都是一惊,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圈子?”老穆又托着小唐迅速绕着塔梁转动起来,让小唐好好再摸一摸。   这一摸还真是摸出了奇怪之处,圆滚滚的塔柱上,竟然并排刻画了六个直径约40厘米的圆形印记,整体平平向内凹陷,位置非常对称规整,周围还刻着一些类似云层状的花纹,分别对着六面塔壁中观音菩萨的红木龙板。   老穆把小唐放下来,我们快速分析了一下,依据形状和位置判断,都觉得那个圆圈应该代表太阳,菩萨用龙板迎取日光,虽然不知道是何用意,但考虑到古塔为佛教建筑,估计是代表着某种特殊的佛教仪式。   不过细细一合计,又让人感到十分不解,实在猜不透为什么要刻上六个太阳,传说中天上不是有十个吗,难道仅仅是为了迎合塔身内部呈现六面的特殊结构?   舅舅手中木板的龙纹为刻形之作,那些太阳也是刻形,按照这个理论推下去,壁画中的龙纹或许也是这般,没准又是一种巧妙的暗示。   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古塔内出现的这些怪异壁画,似乎与龙板隐隐相关,结合我最初的判断,舅舅必定是从古塔内得到红木龙板的。   我把这个推测和他们讲了讲,老穆点点头,说:“最早是你舅舅手里有一块,后来在徐文渊那里又发现了第二块,如果真是当年你舅舅从古塔里面找到的,看这些壁画数量,我估计龙板应该有六块。要是这个推测没错,就不知道另外四块是被人拿走了,还是依旧留在塔中?”   我想了想,也比较认可他这种说法,可心中还是存了一个疑问,舅舅对徐文渊说红木龙板是从苏联老红军手中购得,这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们胡乱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眼看此处再无异常,就扶着旋转木楼梯,扒开棉絮状的蛛网,小心翼翼地向下一层走去。   楼梯细长狭窄,呈螺旋形向下延展,足有四十多阶,踩在上面晃晃悠悠,嘎吱嘎吱的乱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我们提心吊胆地互相牵扯着,好不容易才走下来,立刻用手电向周围照去。   由于塔身结构基本是上细下粗,这层比上面供堂略微宽敞一些,除了到处悬挂着大大小小的蛛网,仍旧一片空荡。仔细观察六面墙壁,均为砖石堆砌而成,没有绘制壁画,布满大小不一的裂缝,透出阵阵冷风,隐隐可见外面的白亮月光。小唐逐面将墙壁抚摸了一遍,又取出刻针逐块砖头探刺,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如此一层层走下去,除了面积逐层扩大,均没有发现任何反常迹象,就一直来到最下面的塔基。这里高大空阔,仅由中心塔柱支撑,不见任何举架横梁,好像置身在一个宏伟殿堂,只觉人无比渺小,哪怕轻声说话,四面也会立即传来阵阵回音。   走到塔柱跟前,将脚下地面的泥尘擦干净,已经不再是木质地板,完全是一块块巨大的青石板拼接而成,表面却并不平整,布满砍削后留下的印痕,经手电照射,纹理间折射出微微闪光,应该是内部的石英杂质。   眼见到底儿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心里开始发急,扭头问老穆:“穆哥,现在咋办?”没等老穆回话,小唐忽然探出右脚,使劲在石板上蹭了蹭,又立刻蹲下身子,伸出手不停地摸索着。   看到她这番动作,我就知道有戏,赶紧问:“咋了?”小唐抬起头看着我,微微皱眉,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说话。她又低头摸了片刻,然后慢慢仰起脸,眼里闪着亮光,声音有些颤抖,“刻形,好大啊,地面全是刻形。”   我惊愕不已,随即心头一动,赶紧俯下身,连摸带拍,又用手电去照。可仔细看了半天,除了泥尘和板缝间的青苔,石板上没有雕琢任何花纹,又从哪里来的刻形呢?老穆查看后也皱着眉说:“是青色岗石,这种石料很普通的。”   小唐缓缓摇头,用指节敲着一块石板,轻声说:“确实没有花纹,但石板本身就是刻形。这里所有的石板都是刻形,而且还是一大块,被人硬生生地刻出了板缝和纹理。”   见我们仍旧疑惑不解,小唐告诉我们,刻形又分局刻和整刻两种,前者是指在器物表面刺刻单一的图案花纹,比如在木板上刻一条龙,在镜面上刻一朵花;但后者却难上许多,需要利用复杂的刻形手艺,将整个物体改头换面,比如将鸡血石刻成一方印章,将绿翡翠刻成一个扳指。   我一下子就蒙了,左右瞧了瞧,不由咧咧嘴,脚下石板面积足有几百平方米,如果真是一针针刺刻而成,鬼晓得要刻到什么年月。我隐隐约约觉得,这种所谓的整刻,似乎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雕刻,与其这样繁琐费劲,还不如直接用斧凿来得方便麻利。   见我表现出质疑,小唐微微点头,淡淡地说:“没错,雕刻就是从刻形中分出去的。只不过后来因为觉得刺针不得施展,才使上了斧凿等铁器。不过他们都是低品,真正的高品,讲究的还是刺针的手艺。”   听她这么说,我和老穆大眼瞪小眼,半天谁也没说话。我心中的惊骇达到了极点,低头看着脚下巨大的石板,想到雕刻居然起源于文身术中的刻形品,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小唐也不理我们,取出一根刻针,在石板上轻轻刮磨,随着沙沙的响声,她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绝不可能是一个人的手艺,老张家也做不到的。”   我有些好奇,忙问她什么老张家。小唐抿嘴一笑,“我说泥人张,你信不?”   我怔了怔,一时没有理解。小唐嘻嘻一笑,没有解释,而是蹲下身子,将刺针插入地板缝,猫着腰慢慢走动起来。我和老穆对视一眼,立即跟在她身后。   刺针划拨石板缝,发出细微的吱吱声,在空寂的塔层内回响,好像幽谷中传来的鸟叫,经久不息。看小唐的神态,显然是在静心倾听。地面被全部划了一遍后,她站直身子,用力揉着后腰,叹了口气,说:“不行,根本就没缝儿,石板厚得过了丈。”   老穆“哦”了一声,似有所悟,说来之前他查过关于古塔的典故,传说锦州古塔下面镇压着一条蛟龙,那些观音菩萨又手捧龙板,估计这整体巨石板下面必藏玄机,或许也和沈阳故宫类似,下面有一个地宫暗室之类的所在,否则不可能将地面做出这么复杂的伪装。   我的想法跟他大体相同,甚至想到,当年舅舅或许就是在无意中发现了这里的秘密,才引出后来一系列的古怪事件。可推测终归是推测,眼下关键问题在于如何开启石板。我们仅仅三人,手头设备稀缺,除了撬棍和折叠铲,连个小型风钻都没有,况且石板厚重,估计非得用*才成,要下去又谈何容易。   小唐没有发表意见,只是举着手电向四下乱晃,好像在寻找什么。突然,她轻轻“咦”了一声,快步走到正中那根粗大的塔柱前,伸手拍了拍,咚咚咚,是一种空洞的响声。   我和老穆急忙跟过去,问她有什么发现。小唐轻轻抚摸塔柱,略作迟疑,才说:“这根塔柱好像有问题,我试一试吧。”   说着,小唐取出一根两寸长的刻针,轻轻顶在塔柱表面,右手两根指头搓了搓,针尖就慢慢刺了进去。大约刺入一寸左右,她肩膀突然一动,左手急速跟上,使劲掐住针尾,双脚蹬地,身子后仰,作势用力往外拔。   我和老穆不明所以,都好奇地看着她。就见小唐脸色煞白,神情慌乱,竟然扯着嗓子大喊:“快……快帮我拔……拔出来……”   老穆反应奇快,一个箭步冲到小唐身边,两手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我来不及细想,随后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一握之下,我不禁倒吸了口冷气,虽然隔着他们四只手,却也能明显地感觉到,那根刺针正拼命向塔柱内部钻去,似乎里面有一股极强的吸力。   刺针光滑纤细,极其不易把握,尽管我们使出全力,但还是眼瞅着它无声无息地一点儿一点儿没入塔柱,只留下外面一个细小浑圆的洞眼。   我呆呆地望着那个洞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亲眼所见,难道塔柱里藏有什么活物,生生将刻针给吞了。老穆弯下腰,用指头摸着那个洞眼,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小唐急得连连跺脚,不停地抱怨,“该死,该死,遇到对头了。”   小唐凝视着塔柱,叹了半天气,才慢慢告诉我们,文身师文身刻形,专门在人体或器物表面从事一种类似于破坏性的手艺,可以说是来者不拒,无坚不摧,但俗话说一物降一物,却也有自己的对头克星,其中最难缠的就属生息木。   生息木独产于东北地区,极其稀少罕见,据说是梧桐树的一个变异树种,异常耐寒耐旱,长成后可高达十数丈,树干修长笔直,木质坚硬无比,尤其是具有再生恢复功能,一旦扎根土中,便不怕任何摧残,因此树龄长达千年。我们成语中常说的生生不息,最早便是源自这里。眼前这根塔柱,其实就是一棵活着的生息木,刚才经针刺之后,已触动内里木质,树身自动修复,硬是将刻针吸了进去。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立刻打断她,“妹子,你说这棵树是活的,太……太那什么了吧。世上哪有这种植物?”   小唐叹了口气,说:“咱们试试就知道了。”说着,她掏出警用匕首,使劲刮磨着刺针消失的位置。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很快就在地上积了一层。树身浅浅凹陷,黑黝黝的,针眼依旧清晰可见。   小唐点点头,加大手中力道,又砍又削,几块黑色干燥的表皮脱落后,露出下面碗口大小、暗褐色的一块光滑区域。经手电光照射,如茶色镜面一般,隐隐可以映出我们扭曲的脸孔,却看不到针眼了。   我弯腰捡起一块破碎的表皮,仔细看了看,约莫一寸厚度,又使劲捏了几下,质感坚韧略带软腻,放在鼻子前一闻,这才意识到,原来塔柱表面涂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桐油。刚才小唐无法用手辨物,一个疏忽,才导致刺针丢失。   我看着这棵巨大的生息木,心中感慨不已,这实在太神奇了。这种植物真是了不起,可为何在现实中从没听过见过?突然,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古塔真是依托一棵存活的生息木而建,可辽朝距今已有近千年,树木必然要不断生长变粗,为什么塔身却没有被顶穿胀裂呢?   听我发问,小唐疑惑地说:“对呀,这点我也搞不懂……”她低头想了想,用脚尖轻轻点着地面,犹豫道,“或许……毛病就出在这块镇压石上。我猜当年造塔那会儿,一定是先把生息木的枝叶砍削干净,再把镇压石中间抠空套上去,利用通体石料的封闭特性,镇活压生,从而抑制树木的长势。”   她的解释貌似有些道理,但我还是觉得难以信服,植物生长的力度极其强悍,土壤中的种子萌芽,都可以顶起比自身重几十倍的石块,何况这么老大的一棵树,要是真的生长千年,估计古塔早就撑得四分五裂了。   小唐沉思片刻,突然一拍脑门,说知道了。她告诉我,任何草本植物都属木性,土壤石料则尽归土性,植物能够破土顶石而出,刚好符合五行相克中的木克土。但当土性过盛时,反而对木性进行反克,也就是所谓的“土反侮木”,植物便会停止生长,永远保持固定形态。眼前这块镇压石异常沉重厚大,土性可以说是强大到了巅峰,尤其又经过刻形雕琢,将其土性发挥到极致,难怪连生息木这等神物都会被抑制住。   我听得满头雾水,什么正克反克的,根本就搞不懂,但看小唐言之凿凿,又不得不信。我伸手啪啪地拍着生息木,左右看了一圈,说:“这棵树有几十米高呢,石板更是有好几百平方米,要是整体套上去,这个工程太大了,非得用吊车才行,就是现在恐怕都做不到,有些不靠谱吧。”   老穆微微点头,摸着胡子说:“也许……还有一种可能,石板是预先掏空放在这里的,树木是从别处运来种进去的。”   我不由一愣,按老穆如此说法,那不就是移植嘛。先不说古人是否掌握这种技术,光是如此高大的树木,根系必定奇长无比,工程浩大程度依旧难以想象。   小唐扭脸看向老穆,轻点了下头,说:“穆哥说得对,应该就是这样。”老穆笑了笑,轻轻摸着胡子,没有继续接口。小唐又说:“以前听人提过,生息木尊崇无比,又特别的稀罕,是绝好的构建栋梁,尤其是佛塔这类建筑,得生息支撑,而通灵欲活,最适合安放舍利和真经,所以肯定没错。对了,你们知道不,传说生息木是最好的棺材板,死人放进去多少年都不会腐烂。”   尽管我觉得小唐有些夸大其词,但一时也想不到反驳的话,只能暂且认同。又慢慢生出些许感慨,想起小时候总在古塔下嬉戏玩耍,当时只是觉得古塔巍峨高大,谁曾想到竟然是一尊树塔。难怪老人们常说,古塔有灵性,绝不是死物,敢情它真是活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合计,辽代人依托罕见的生息木建塔,又找来巨大的镇压石镇压,如此大兴土木,那下面保藏的东西必定非同小可。   正琢磨着,忽然听小唐低声说:“凤栖梧桐,龙歇生息。穆哥、肖姐,我想我知道供堂那些壁画的含义了。”   小唐告诉我们,生息木是一对称树种,树体上的枝条分布极为规律,均为环绕六向生长,上下间隔的距离也几乎等长。结合锦州古塔的构建形式分析,那个巨大的塔座就是生息木的下部树干,每一层的横梁都是分为六向的枝条。至于最顶端那六个圆形的印记,又是紧贴枝条下部,通过刻形手艺做出来的。而且这六根枝条,学名唤作歇龙枝,据说是飞龙遨游疲乏时歇身之所。供堂六面墙壁上的菩萨托举红木龙板,与六个太阳彼此相对,肯定意味着某种特殊的祭祀仪式。   得出这个推测后,我极其振奋,觉得距离真相已经不远了。可回到最初那个话题,眼下石板厚重,该如何继续深入呢,又让人一筹莫展。   老穆绕着生息木观察了一圈,蹲下身子,伸手摸着与地板的交界处,回头跟我们说:“塔柱直通地下,咱们是不是可以从它身上想想办法。”说着,他倒转匕首,用刀柄沿塔柱四处敲击起来,咚咚咚——声音略显空洞,一声声传递出去,周围响起阵阵如同敲门似的回音。   小唐立刻凑过去,兴奋地告诉我们,既然刺针被吸入,说明生息木内部肯定是中空的,没准就是一个进入下面的通道。不过墨门有句古训:“文身刻形,镂物穿体,不惧金石,唯恐生息。”说的是文身刻形无所不惧,但最忌生息木,姿势身法均受到极大的制约,根本无法利用刻形手艺开解,只能用外力来尝试了。   所谓外力,那自然就是搞破坏了。于是,我们纷纷掏出匕首和折叠铲,一顿狠刮猛削,将生息木外面包裹的黑色桐油清除干净,露出里面贴地的一圈高度为一米的树体部分。   生息木树皮呈暗褐色,光溜溜的,毫无褶皱,好像经过打磨抛光,清晰地映出我们的身影。由于树身浑圆,显示出的人像歪歪扭扭的,如同站在哈哈镜前。   小唐慢慢蹲下身,将头凑了过去,伸手轻轻抚摸,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两张脸孔彼此相对,一明一暗,但其中一张扭曲变形,挤眉弄眼,表情极是古怪,好像里面有个人在向外偷偷窥探。   我站在小唐身后,愣愣地看着,不禁想起当日她在镜前刻画自己脸蛋的场景,没来由地感觉有些瘆得慌。   片刻,小唐起身告诉老穆,生息木表皮坚硬,必须掌握一定辨物识缝的要领,摸准纹理走势,才能利用匕首割开一个缺口。不过千万不能完全剥掉,要留出一块连接部位让其生长复原,否则就是对神物的大不敬,说不定会出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随后,小唐轻轻指着一处位置,让老穆从这里下刀,又在匕首前端比量一下,反复叮嘱,入刀深度不多不少,只能刺入一厘米。刺浅了,树皮不会开裂,刺深了,刀尖陷入太多,肯定也会被吸进去。   老穆点头答应,双手牢牢握住匕首把柄,刀尖平平地顶在生息木表面,稍稍酝酿一番,突然发力向下刺去。扑哧一声,匕首直直地刺了进去。他力道拿捏得极准,刀刃入木不多不少,刚好就停在小唐之前比量的位置。   小唐偏头瞧了瞧,眉毛一动,轻轻叫声好,赞叹道:“穆哥,你要是去写书法,肯定不输给王右军了。”   听她说出这句话,我微微一怔,立即生出某些奇怪的联想:刺入一厘米,刚好是古代长度的三分。王右军不就是王羲之嘛,难道入木三分的典故就是来源于此?再回忆与小唐结识后,她的种种奇特作为和一些古怪说法,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或许古往今来的那些画家、雕刻家都会文身手艺。再一想到小唐平日特别喜爱人物画,尤其是女性,而她又姓唐,难道……我脑子突然一亮,忍不住脱口喊出:“小唐,你是唐伯……”   “肖姐……”小唐使劲瞪了我一眼,连连摆手,示意我不要讲下去,不过看她的神态,显然是已经默认了。   我立刻知趣地闭上嘴,静静地看着她,心里却根本无法平静,风流才子唐伯虎居然是文身师,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而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竟然能和他的后代结识,那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估计说出去都未必会有人相信。   当时我虽然非常震撼,不过等了解了其中的内情后,我对那个冠绝千古的大画家,和那段耳熟能详的历史,又有了全新的认识。   老穆早已猜出我要说什么,他摸着胡子,忍不住感慨道:“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看来这个说法总是有些道理的。”   我吁了口气,暗暗点头,心想确实如此,既然王羲之、唐伯虎都是文身刻形大家,那其他人呢,阎立本、张择端甚至那个米芾……   我们感慨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小唐的指点下,老穆将生息木树皮慢慢切开一个类似门的形状,贴近地板的位置则保持连接状态。又在上方撬出一条缝隙,伸进双手,用尽全力向下掰。   树皮柔韧而富有弹性,如同一块厚橡胶板,慢慢被弯成弧形,使劲用脚踩住,露出里面的树身,果然是空心的。   小唐和我先后猫腰钻了进去,老穆紧随其后,转过身,一松手,啪的一声,树皮反弹,把我们严丝合缝地关在里面。   借助手电光,我感觉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大木桶,头顶不高的位置还是木头,呈现出一种典雅的淡黄色,木纹清晰鲜明,内壁非常光滑,这种光滑甚至给人一种树洞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感觉。同时又隐约发亮,摸起来又湿又黏,好像涂了一层胶水,有种木质特有的清香之气。   突然,老穆喊了声“快看”,我回头一瞧,就见那条切开的树皮缝隙,正在与边缘树身快速无声地融合,如同高速摄影机拍摄的伤口,复原速度被提升了几千倍,很快就连成一片,根本看不到任何痕迹。   我呆呆地望着,不由叹了口气,实在不敢想象,这辈子居然有机会进到一棵封闭的大树内部,这种离奇的经历,还真是充满了卫斯理的味道。   脚下比平地略低一些,周围又有六个不同方向的深深洞口,排布极其均匀,呈现规则的圆形,直径约有一米。老穆向洞里投进一块石子,骨碌碌向下滚落,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毫无动静,根本无法估算深度,想来应该是大树的根脉。   我们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找一个洞钻进去,反正树根是通到地下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我刚要往洞里钻,老穆一把拉住我,皱着眉说:“先等等,我觉得这事不太对。”他伸手摸摸四周,又拍了几下,“刚才我就觉得奇怪,如果生息木有再生功能,这里怎么可能是空心呢?”   我马上醒悟过来,确实是这个道理。我们同时望向小唐,只等她给出答案。   小唐迟疑道:“嗯,穆哥给我提了个醒。听老人讲,中国南北各有一个活宝,南方是绵绝蚕,生息木是咱们北方的,通体都可再生,哪怕破损一枝一叶,都能很快复原,可这里……我……我也说不出原因啊。”   老穆四下瞧瞧,突然拔出匕首,对着头顶猛地斜斜刺入。扑哧一声,刀身陷入大半。他快速划了个圈子,用力一挖一撬,一块类似陀螺状的木块随即被抠出,吧嗒一声掉在脚边。   我弯腰伸手抓起木块,刚要仔细去看,小唐忽然低喊道:“哎呀,上面在动。”我抬头往上一看,立刻呆住了,就见木层表面似乎变得极其柔软,好像泛起一层波浪,不停地翻涌扭动,无声而迅速地向下增厚,眼瞅着就厚了半米。   老穆反应最快,伸出双手,使劲摁住我们的肩膀,让我们都蹲了下来。当时我万分焦急,如果木层就此恢复,岂不是被挤成瘪茄子,心里一慌,立刻就想往树根里冲。   可奇怪的是,当木层沉降到一半时,就停住不动了,上面的凹坑也迅速消失不见。我们蹲在原地,仰头紧张地看着,有些不明所以。   由于突生变故,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此刻精神得以松弛,就觉得右手掌心一阵刺痛,好像扎进了什么尖锐的东西。我慢慢松开手,看到木块尾端露出一个细细的针尖,已经被伤口流出的血液染红。整个木块也说不好是硬是软,只觉得质地非常细密。   老穆“咿”了一声,从我手里接过木块,随便摆弄几下,就放在地上,抡起匕首就是一顿乱砍。木块纤维碎裂,散发出来的香味无比浓郁,里面竟然裹着一根小指长短的银针。   最开始我以为是小唐丢失的那根,可仔细一瞧,却又不是,银针表面雕有浅淡的花纹,形态雅致,极具古意。我好奇地问:“这根针是哪儿来的?”   小唐捏起银针,放到眼前看了看,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颤声说:“这肯定不是文刺所用,但上面的花纹却是刻形,而且手艺精深,年头不短,至少得有几百年。”   我非常疑惑,难道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人潜入生息木中,将这根带有刻形花纹的银针遗落在了这里。这个念头一冒出,我立刻和老穆对望一眼,表情都有些异样。我急忙低头看着脚下的六个通道,里面黑乎乎的,寂静无声,却又持续不断地吹来一股股凉气。   我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感觉浑身渐渐发硬,下面那些人能是谁,莫非是另一伙企图探塔的人,他们在几百年前深入进去,到底要干些什么呢?   对于这个推测,小唐却表示强烈否定,说树洞原本完好,偏偏这根小针被挖出来,就发生改变,肯定是早就插在这里的。生息木由镇压石镇活压生,只能控制外部长势,银针属金性,符合五行相克中的金克木,应该是抑制了内部木质的再生功能。据此推测,那么对应的脚下位置,应该也有一根,连带下来,六条根须通道或许全是同样的设置,估计是当年造塔之人所为。至于出于什么目的,则很难猜测,或许是有意留下一个进入的暗门。可生息木善避五行,镇压石巨大自不必说,这根银针如此短小,居然有如此效力,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听到这里,我想也不想,立刻掏出匕首,寻思着往下挖掘,争取找出其他银针。老穆一把拉住我的手,摇摇头,说:“别犯虎,你想过没有,要是整个树洞都被填满,咱们怎么回来?”   我立刻缩回手,暗叫自己头脑简单。是啊,只要银针脱离,木质就会复原,我们就只能钻入树根通道,到时候被活活封在里面,估计就得长眠地下,给古塔当陪葬了。   小唐举着银针,歪头仔细看了一会儿,目光渐渐流露出赞叹之色,用衣袖擦抹干净,收入挎包,说出去再找人好好瞧瞧。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根留存在塔内的古老银针,竟然会与宋月婉产生莫大的关联,其中内情更是曲折离奇。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女孩,其中两人,至此算是有了一个短暂的交集。   生息木中留有暗道,肯定预示着下面藏有重大的秘密,是福是祸,总得钻进去弄个明白。我们随即选定一条树根通道,排了排顺序,我打头,老穆殿后,把小唐夹在中间。我坐下来,先将双脚慢慢伸入树洞中,再缓缓放倒身体,屁股一拱一拱的,后背肌肉发力,小心翼翼地蹭了下去。   树根通道基本呈45度倾斜角,内壁非常光滑,人好像躺在传送带里,一路迅速向下滑去。后背、屁股被磨得有些发疼,浑身被黏稠的液体包裹,如同一条泥鳅,速度更是迅疾无比。通道漫长幽深,极是阴冷,越往下温度越低,不过气息倒也顺畅,说明下面应该不是死膛。   为了节约电量,我们都关上了手电,在压抑的黑暗中,向下深入滑行着。树根内异常安静,除了我们的呼吸,只有衣服与之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好像无数蚕虫在同时啃食桑叶。   时间久了,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单调地响在耳边,有一种越来越大的错觉,如同电锯轰鸣,让人牙根泛酸,感觉非常不舒服。到了后期,我也开始逐渐适应,只是闭眼等待,心里却有些打鼓,老这么滑下去,猴年马月才到尽头,下面究竟有些什么呢?   约莫滑了有五六百米,通道里出现一个类似直角的圆滑转折,令我们的身体都是一翻一仰的。我原本以为临近尽头,心里不由大喜,但等了一会儿,却发现毫无异状,通道只是朝相反方向同角度继续深入。   人在这种匀速单调状态下,极易产生疲劳倦怠,类似在高速公路上长时间驾车那种感觉。正当我身体放松、精神混沌时,突然,通道毫无预兆地变成竖直,下滑速度顿时加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子就掉了出去。   骤然发生变故,我大叫一声,凭借多年养成的习惯,浑身肌肉立刻绷紧,双手双脚乱抓乱踢,居然没有任何触碰,看来通道已达尽头,下面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   由于不知道有多高,当时我认为肯定得摔个够戗,但没想到双脚很快就落在平坦的地面上,好像是木头地板,发出扑通的响动,也就两三米。   我心中暗叫万幸,马上就抱住脑袋,脚尖一使力,往旁边滚去,既可卸去下坠的力道,又能避免后面的小唐和老穆将我砸中。   紧接着就听扑通、扑通两声,小唐和老穆也纷纷呼叫着落了下来。我迅速坐起身,在一片漆黑中,轻声喊着老穆和小唐,四处立刻传来一阵阵波浪似的回声,看来这里面积还不小。   听着老穆和小唐的回应,我朝记忆中落下的位置爬去。互相问了问,还好是木地板,大家除了受了些惊吓,都没什么大碍,就互相拉着手站起来。   我紧紧靠住他们的脊背,急忙打开手电,向四处照去。因为极度黑暗,光源显得特别雪亮,周围被照得相当通透,眼睛最初还不太适应,尽是白茫茫一片。过了一会儿,当眼睛适应后,我张大了嘴巴,不禁有些发愣。   眼前这个空间,居然和上面看到的古塔塔基内部构造完全一致,大小也差不多,高十余米,呈规整的六边形状,正中竖立着那根粗大的生息木塔柱,转圈各有六根竖直的长管子垂下,距离地面三米左右,颜色淡黄,像个没有底儿的口袋,看来树根通道就是到此结束的。正寻思着,六根管子抖了抖,慢慢无声地回缩,与头顶保持齐平,只留下六个黑黑的洞口。   我仰头呆呆地望着,十分不解,古塔下面内有玄机是确定无疑了,可为何要制作成这个模样呢?   小唐拉着我们,慢慢走到塔柱前,上下打量一番,说这是生息木的主干,刚才那6条通道仅仅是分出的须根。我很是吃惊,没想到这棵树竟然这么大,而且大部分都被埋在地下。   小唐微微一笑,说:“生息生息,生生不息,无地不生,无土不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原地站了片刻,见没什么危险,我们拉着手,四处走动搜寻一圈,没有看到旋转木梯,貌似地下只有这一层空间,想来就是古塔下面暗藏的密室了。   六面墙壁空空荡荡,结满了厚厚的青苔,软乎乎湿漉漉的,好像蒙了层绿毯子,经手电光一照,泛出亮晶晶的水泽,呈现出一种迷幻的效果。   奇怪的是,墙壁前方的地板上,各镶嵌着一个类似太极图的圆形铁板,约莫有水缸口大小。仔细一看,陷入地表两寸,积了一层尘土,周边镶嵌虽然紧密,但仍留有些许缝隙,应该是一道通往下面的暗门。   看到这里,我们大喜过望,敢情确实来对地方了,暗门下面绝对有戏。   老穆叫了声好,立刻掏出折叠铲,将铲刃插入缝隙,用力挖撬起来。可撬了半天,铲刃都卷了,太极图居然纹丝不动,如同焊死一般。又用匕首使劲砍了几下,咔咔脆响,火星乱崩,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硬度不亚于红木龙板。   摸着那块太极图,分明是一整块铁板,匕首刀刃是精钢所制,连石头都能轻易粉碎,怎么对付不了这块铁板呢。   见老穆又要拿岩石锥去撬,小唐拉住他的手,歪头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告诉我们,太极图上的两个阴阳眼是刻形,估计是开启机关的销器,相当于一道锁具,外力是绝对弄不开的。   我一听就急了,说:“那怎么整,咱们又不是楚轻兰,谁会开锁?”小唐盯着铁板,慢慢地说:“我虽然不会开锁,但阴阳眼是刻形作,老话说‘以形制形’,或许能从它身上动动脑筋。”听小唐这么说,我自问也没什么好办法,就让她赶紧尝试一番。 第17章 :运气如何   小唐取出两只刻针,双臂慢慢前探,针尖分别顶在两只阴阳眼上,顿了顿,双手同时飞速划圈。金属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听得人心烦意乱。小唐画圈速度飞快至极,也不知道划了多少个。突然,咔嚓一声,太极图从中呈S形裂开,快速收缩消失进两侧。   我们急忙低头去看,下面紧贴着的却又是一块金属板,通体光滑,乌黑发亮,不见任何缝隙,丝毫没有锈蚀。用刀柄敲敲,声音沉闷异常,明显十分厚重,除非钻孔打眼,否则根本就无法进去。   按照之前的方法,小唐又将其余五具太极图逐一开启,下面仍是金属板,而且成色一致,似乎这一层的地下,完全被一块通体金属板封闭了。   看到可能的通道受阻,老穆认为应在其他地方找找机关,未必就死守着这6块太极图。于是,我们又在塔身内部细细搜寻起来,却没有任何发现,那根塔柱也是实心的。   我有些心焦,就跟老穆商量,“穆哥,要实在不行,咱们先回去吧,等弄来风钻,再把铁板钻开。”   老穆摸摸胡子,哼了哼,摇着头说:“别忘了,咱们是从树根滑下来的,现在树根缩回去了,头离洞口有十多米呢,如果没有梯子,铁定是上不去了,只能继续往下走。”   正说着,小唐突然“呀”了一声,手指着地面,声音颤抖道:“我知道了,这是六道轮回。”   六道轮回?!   我愣了愣,在我的印象中,六道轮回倒是常在电视和小说里看过,好像是佛教转世投胎之类的说法,难道眼前这六块铁板就是所谓的六道轮回。脑子一转,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太极图我是知道的,肯定源于中国道教,以前我爸也打太极拳。辽代人信奉佛教,怎么可能在佛教古塔中刻上太极图,实在是不伦不类。   小唐双眉紧皱,也不做解释,蹲在一块铁板前,从挎包中掏出一根手指粗细、前端呈球状的银色金属棍,又拿出一个淡绿色的小瓷瓶。她把里面的透明液体涂抹在金属棍前端,均匀地刮磨着铁板表面。   我和老穆狐疑地看着小唐,都不明白她这是在做什么,但看她神情专注,也不好打扰,只得蹲在一旁静静地瞧着。   小唐的动作很慢,却又很用力,小臂肌肉绷得紧紧的,鼻洼鬓角很快就渗出一层细汗,呼吸也变得越发急促起来。我有些担心,就问她:“妹子,没事吧?”小唐头也不回,拿眼角瞥了我一眼,喘着粗气说:“没……没事。”   随着咯咯吱吱的声音不断传出,我惊讶地看到,铁板表面慢慢起了变化,竟然逐渐泛起一层淡黄的色彩,均匀地散布在表面,而且越来越浓郁,经手电照射,闪闪烁烁,让人不敢正视,好像一块闪闪发光的金板。   我越看越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硬邦邦的,除了略微发热,感觉毫无异常,色彩应该是从内部渗透出来的。   小唐收回金属棍,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汗水,吁了口气,说:“还好还好,第一个就是人道,看来咱们的运气不错,这个口彩挺吉利。”   不等我询问,小唐起身跑到相隔的另一块铁板前,连番刮磨之后,上面却显现出淡淡的蓝色,是那种透彻的天蓝色,隐隐有海波流转之意,好像一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她反而皱了皱眉,咬牙道:“畜生道。”   小唐身形不停,接连刮磨其他四块铁板,纷纷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微白、暗绿、亚红,最后那块却是越刮越透明,里面雾蒙蒙的一团灰气,不断翻滚流转,似乎内部在发生着某种化学性的改变,又能听到阵阵呼啸的声音。   眼前这个场面实在诡异,我和老穆看得连连咋舌,我早就憋坏了,急忙问小唐怎么回事。小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告诉我们:六道轮回,又名六趣生死轮,是佛教中众生轮回之道途。六道分三善道和三恶道。三善道为天、人、阿修罗;三恶道为畜生、饿鬼、地狱,各有不同的本尊色,其中天道微白、人道淡黄、阿修罗暗绿、畜生道淡蓝、饿鬼道亚红、地狱道烟雾。   这具机关就是脱胎于六道轮回的变种,六具刻形太极图,按照周天三百六十度均匀六等分,代表六道的六面方向,那块通体铁板是覆压板,至于整个塔身,应该是一个轮盘,以生息木塔柱为纵轴,可以做三百六十度旋转,不过现在已经失去了本位,遮蔽住六道的真正道口。   至于为何铁板经刮磨变色,应该是当年修造时,有高明的匠人以内刻法将染料浸入金属板内,她则用去纹销形的特殊药剂,配合精妙手法将染料又给逼了出来。   小唐的解释太过玄妙,又涉及墨门神奇手艺,我听得不是太明白,但仔细一想,倒也还算有些道理,可又该如何开启呢?猛然间,我想到塔柱既然为六道旋转的纵轴,没准那上面会有些古怪。   小唐想了想,说我的猜测挺靠谱,可以尝试一下,就带着我们走到塔柱前,她转着圈查看了半晌,不停地抚摸拍打,最后选定距离地面一米高的一处区域,让老穆再用匕首转圈削刮。桐油表层破裂后,露出下面分为六个方向的小小洞眼。   我心里一喜,如果这也是花纹古针留下的痕迹,那树体内部肯定留有通道,就让她赶紧用针试试。   小唐微微点头,掏出一根刺针,插入生息木,约莫进入半寸,我就发现小唐手里一顿,好像顶到一种硬物,并且发出细微的金属音,刺针则急速向内钻进。小唐赶紧拔出刺针,让老穆用匕首挖撬。可挖了半天,里面却是实心的,破损的部位很快便长好了。   这下我们就搞不清楚了,难道进入的机关不在这里,但是为什么又会多出六个洞眼,古针为何没有造成内部中空呢?小唐皱紧了眉头,伸手摸了摸,叹了口气,说:“一眼对一洞,估计是个对圆局,看来要损失六根刺针了。”   原来,树体与六道轮回共建而成,彼此串联,那六个圆洞类似于钥匙孔,需要用刺针进行点通。对圆局在古代,是一种双环机关设置,二为偶数,寓意为阳,而金属为极阳质地,刚好是最佳的串联构件。生息木又分六枝六脉,拆开就是三个对圆阳局,成语中常说的三阳开泰,就是取自这层讲究。泰在古语中,代表着平安出入的意思。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尤其是小唐年纪轻轻,怎么会通晓这种古老的机关学问。不过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肯定是知道开启的方法了。   小唐摘下挎包,仔细挑出六根等长的刺针,紧紧地攥在手里,不停地摇头叹气,似乎极是不舍,喃喃道:“要是兰兰姐在,就不用这么费劲了。”然后分别交给我和老穆一人两根,叮嘱我们听她口令,一同刺入洞眼,以六针之合力,点通纵轴机关,迫使塔层旋转,或许可以令六道归还各自的本位。说到这里,她突然咯咯一笑,“还好我们有三个人六只手,要是俩人,就糟糕了。”   我将信将疑地拿过刺针,捏住两端,稍微一使力,针体就被我掰弯了。我心中不由生出疑问,单凭这小小银针,有可能打开高耸古塔的内部机关吗?   按照小唐的指点,我们环绕塔柱,蹲成一个正三角形,口里数着一二三,同时将手中刺针刺入六个洞眼。刺针大约进入两厘米,我就感觉顶到了某种硬物,突然,又觉得生息木内部产生了强劲的吸抽力道,刺针根本无法把持,眼看就要脱手。   与此同时,小唐大喊一声:“使劲推。”我顾不得多想,两手掐死刺针尾端,身体往前一压,刺针如活物一般向内直蹿,瞬间就没了进去,那六个洞眼也紧跟着消失不见。   我伸手摸了一下,表面平整光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心中开始胡乱合计,既然银针进去,估计马上就该“三阳开泰”了吧。三五秒后,生息木内部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金属齿轮转动的声音,紧接着,脚下猛地一晃,随后塔层也微微震颤起来。   老穆大叫:“过来。”我们三人立刻起身,凑在一起,六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探头缩脑地四下观望着。周围传来各种巨大而奇怪的噪音,互相激荡回响,好像进了轧钢厂,刺激得脑仁儿生疼。   震颤大概持续了十几秒,塔层围绕生息木,慢慢开始了顺时针转动,脚下却变得异常平稳,声音也相对减弱了许多,似乎抹了一层润滑油。   我们直挺挺地站着,谁也不敢乱动,只是默默地等待着。约莫转满六十度后,塔柱内突然发出一声脆响,塔层顿时停了下来,余音却袅袅不息。   估计是得手了,我们互相瞧瞧,都很兴奋,迅速跑到一具太极图前。我看到覆压的铁板果然已经消失,露出下面一个黑乎乎的圆形洞口。再用手电照照其他五道,全部如此,看来塔层转动后,六道真是复原本位了。   老穆立即双膝跪地,举起手电,逐一向下照射,我和小唐也赶紧凑过去,一同观望。洞壁非常光滑,手电光打在上面,折射出阵阵暗淡的金属色泽,下方隐约可以看到底儿,但由于光线杂乱交汇,又瞅不清具体模样。   我看了一会儿,有些跃跃欲试,抬头问老穆:“穆哥,机关整开了,咱们下去吧。”老穆“嗯”了一声,掏出块石子扔进去,很快就传来骨碌碌的响动,他皱皱眉,说:“太深了,三十多米,但下面是木板。”   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就从人道进入,以求图个吉利。老穆摘下背包,取出一捆登山索,拴在我的腰间,用卡簧紧紧扣死。我咬住强光手电,双手紧紧地抓住索尾,又在腕部系了个结,被老穆和小唐慢慢放了下去。   圆洞极长,如同一根长烟囱,竖直向下延伸,尽管有他们在上面拉拽,我仍不时用脚蹬踹着两侧,寻求支撑,以防下坠势头过猛。同时,我慢慢旋转头部,带动手电光束缓缓掠过洞壁。转圈都是浅淡的花纹,密密麻麻的,伸手摸摸,线条极细极光滑,通通向内凹进,也不知道是不是刻形。   我凝目仔细看去,不禁一怔,上面居然是各种各样的裸体人像,有婴孩、成年人、老人,还有羸弱的病人,虽然笔画疏朗简单,但却勾勒得惟妙惟肖,面部表情或喜或忧,身形姿势也不尽相同,呈螺旋状向下铺排延展,似乎是一个人由小到大、从生至死的全部过程。   尤其是那一双双眼睛,也不知道采取了何种雕刻技法,从四面八方直勾勾地盯着你,瞳孔相对凸出,显然经过打磨,还在微微闪光,显得极有神采,叫人看了觉得浑身不自在。与舅舅所画人像的眼神完全一样。   那种感觉奇妙到无法形容,我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就像在无数双眼睛的窥视中穿越,又像经历了一世的变迁。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凄苦的味道,只觉得这辈子也不过如此,奔波忙碌,苦苦挣扎,是荣耀还是卑微,到最后还不是化成一缕尘烟。至于那个人皮中的秘密,何必苦苦追寻,就算寻得了,又能如何呢?   我越想越失落,不由流出眼泪,脑中混混沌沌,几乎接近万念俱灰。突然,我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忙振作精神凝神再看,这才发现,那些人像竟然都是女性。   我吸了口气,使劲晃了晃头,觉得非常奇怪,但联想到古塔内供奉辽代皇后舍利子,壁画描绘观音菩萨,既然都为女性,或许是一种互相映衬的特殊设计吧。   胡思乱想中,身子已慢慢穿越圆洞,此时两脚已无着力处,身下空荡荡的,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空间。我使劲收缩下巴,叼着手电环照,立刻愣住了。   借助光亮,我看清眼前居然又是一层塔身,尽管只能看清一部分区域,但和上面的布局构造肯定是一般无二。   我正纳闷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和刚才塔层旋转时一样。我急忙仰头看去,上面老穆和小唐的手电光正慢慢暗淡,底层两块S形铁板同时向内闭合,洞口正在渐渐变小。就听他们大喊:“转了,转了。”声音在管道内传递碰撞,沉闷喑哑,随后猛地一震,光线和声音通通消失。   那根登山索夹在洞口缝隙间,急剧地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看就要断裂。我被带得来回绕圈,而脚下距离地面却还有六七米。   六七米相当于三层楼的高度,这要是一头掉下去,不死也得摔残废了。我焦急万分,却又不能张口呼叫,只能死死地攥住登山索,努力控制身体的旋转,防止绳索因进一步受力而崩裂。   头顶塔层的“人道”出口紧贴一面塔壁,当身体相对静止后,我侧头用手电照去,上面模模糊糊的有一幅图画,但光芒晃晃悠悠,太过杂乱,暂时看不清模样。   突然,绳索传来咔嚓一声细响,已经有一半裂开,危急时刻,我左顾右盼,脑子急速转动,立刻有了主意。念头刚刚打定,啪的一声,绳索终于禁不住夹压断裂了,身子立刻急速向下坠落。   我一把甩开断索,在空中伸出双脚,使劲蹬向塔壁,想把下坠势头变成横向。可怎么也没料到,那面墙居然是软的,扑哧一声闷响,双脚整个陷了进去,好像踩到一块巨大的橡皮泥,几乎没过小腿,导致上半身陡然翻转,头朝下摔了下去。   这个变故实在出乎意料,我心说完了,完全凭着本能,双腿猛缩,生生从墙壁中拔出,在空中努力将身子团成一个球状,四肢急剧内蜷,手背紧紧弓起,足尖也跷了起来。   这一系列自保动作也就在瞬间完成,紧接着,我就扑通一声落在地上。还好我的警务实战技能没白学,感觉手掌外缘和足尖刚一触地,我腰间一拧,肩膀用力,使劲横推,向塔层中心翻滚,以化解这股巨大的坠力。   我就像被踢出去的球一样,也不知道滚了多少圈,后背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到某个硬物,身子才勉强停住,然后就觉得双手、双脚骨折般疼痛,五脏六腑激烈震荡,几乎全部移位,喉头又甜又苦,一股咸热的液体上下急速蹿涌。   我使劲咬牙忍住,闭眼迅速平躺下来,用力抖动四肢和头颈部关节,同时调整呼吸频率,用嘴巴猛吸慢呼。这是曾经在课堂上学过的高空落地后的基本防护常识,可以有效舒缓因肌肉紧张、骨骼受挫而带来的剧烈痛感。   四周依旧如死一般安静,只有全身骨节嘎巴嘎巴乱响,好像一挂鞭炮在体内点燃,几乎要崩散开来。足足抖了三四分钟,我才觉得略微好受些,肌肉也逐渐放松,浑身上下出了一层透汗,内衣和毛衣全部湿透。   我缓了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双手撑地,勉强爬起来,感觉肩膀顶到一根圆滚滚的东西,反手一摸,原来挡住自己的是中间那根塔柱。   我软软地靠在上面,呼呼喘着粗气,摇头晃脑地四下觑视着。强光手电早就掉落滚远了,笔直强劲的光斜斜地打在一面塔壁的下方,显示出一小块蓝幽幽的光芒。   我一愣,赶紧揉揉眼睛,发现那种蓝色非常通透,光泽锐利,仿佛嵌入的一块蓝水晶,心里觉得有些纳闷,难道墙上有壁画吗?又缓了几分钟,等身体彻底恢复,我扶着生息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手电,一边揉捏后脖颈,一边仔细地看着那幅壁画。   虽然年长日久,壁画严重褪色,显得极其暗淡,但基本还能看清全貌。整体呈现出幽蓝色调,光线掠过上面,隐隐有波浪翻涌之意,好像是一大片深邃的海洋。   顶部偏右位置有我的两个深深的脚印,歪扭倾斜,边缘粗糙,类似那种踩进泥地又拔出的形态。壁画中间画着一条奇形怪状的鱼类,几乎有海豚那么大个,左右横向延展,头部向上昂起,口唇边探出两根长长的银白色须子,剪刀状的尾巴弯弯上翘,通体鳞片都是圆溜溜的,洁白莹润,反射出点点迷离的光晕。   我抓抓头发,瞅了半天,觉得这条大鱼和我知道的任何鱼类都不像。不过画得却相当逼真,看鱼身鳞片泛起趋势,极似在缓缓摆动,有种要破壁游出的感觉。   我还真没听说过佛教中有鱼类图腾,心中严重好奇,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一点,又抹了一下,凉丝丝、滑溜溜、黏糊糊的。当时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总之就好像真的摸到了一条活鱼。   这种念头刚在脑中生成,我立刻吓得打了个寒战,急忙噔噔噔地后退了几步,凝神再去看,妈的,明明是壁画嘛。我晃晃头,心说这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嘛,忽然又想起舅舅临摹的全景画,是在中间夹了一小块人皮,这条大鱼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我吁了口气,壮着胆子再次走近,伸手抚摸之后,果然如此,那条大鱼是整体嵌进去的,边缘与壁画结合得异常紧密,可又是如何保持湿度和长久不腐的呢?   我合计了一会儿,除了觉得神奇,始终想不明白,就沿顺时针方向慢慢走动查看。   旁边的塔壁上是一只类似鸟的生物,喙色金黄,尖细如锥,两只脚爪一个抬起,一个落下,很是锋利,巨大的双翼左右展开,拖着一条长达两米的尾巴,似乎要振翅而飞,浑身羽毛五彩斑斓,好像一只放大无数倍的鹦鹉。   接下来那面塔壁上,则是一只像马又像鹿的走兽,四蹄错落扬起,头颅高高挺立,呈现出强烈的奔跑动态。体表生满密密短短的黑毛,根根竖起,摸起来十分扎手。眼珠子足有乒乓球大小,闪闪发亮,如同一个黑色珍珠,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小小身影。   余下三面塔壁也嵌放着这三种生物,身姿形态完全相同,而且正好两两相望,显得极为对称。呆呆地看了半晌,我忽然有些恍惚,仿佛来到了标本馆,心中更是无比诧异。   我走回正中塔柱,背靠着坐下来,举起手电逐一环照六面壁画。强光手电的白光极为雪亮,好像一根银色棒子,在黑暗的塔层中慢慢划割,那六只生物经光线一晃,目光灵动,闪闪烁烁,齐齐望向我,竟似活了一般。我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脑中一片茫然,似乎想到一些什么,可又无法拿捏确凿。   渐渐地,我发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   怪鱼横向游动,尾巴摆在壁画左侧,对面那只怪鱼的尾巴却摆在右侧,怪鸟和怪兽均是如此,彼此的身体器官都是逆向的。如果说一只是本体,那另外一只就是镜像,虽然形态一致,但身位恰恰相反。   我摇头晃脑,好奇地看着,不明白这种镜像似的对称壁画到底预示着什么。不觉间,我又想起那天晚上,小唐对着穿衣镜刻自己的脸……   突然,我愣住了,脑中迅速浮现出舅舅背后的人皮图案,那张脸——不是。   我记得清清楚楚,舅舅的左脸颊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刚好位于颧骨处。如果舅舅当年确实找人在后背文身,相应的,黑痣应该在画作头像中的右脸,可那幅人皮上的黑痣却还是在左侧。   我吸了口气,压抑住心中奔涌的杂乱感触,习惯性地一手猛掐额头,一手抱着脑袋使劲琢磨起来,文身师一定是看着舅舅的脸孔文的,按理说肯定要文在右侧,怎么会跑偏呢?莫非是看着舅舅照片文出的,等于经过两次反射,自然就回归了正常?可是,舅舅就在身边,这么做又是何苦呢?   想到这里,我脑中打了个闪,两次反射……两次反射……这一定是问题的关键,可是再深入地去想,却无论如何都理不清头绪了。   此时我脑中迷乱至极,数不清的疑惑如萤火虫在飞舞,古塔内部是典型的六边形,彼此对称,眼前这三只怪兽也是互相对应,一切似乎都和对称、反射这两个词汇有着联系,进一步想想,这就是镜像,似乎又和镜子密不可分……   我又想起了徐万里的那十九幅古塔画作和现实中的古塔。画作中的高塔有十九层,而现实中的古塔却是十三层,十九减十三,恰恰是六,而古塔分为六面,地下又设置了六道轮回的机关,还有塔柱上的太阳,和那些菩萨手里的龙板,还是六,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藏着六这个数字。   我越想越乱,脑袋疼得要爆炸,好像有一把大铁锤,在反复敲打着我的每一条神经,这个该死的六,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呢?   想了半天,我实在想不清楚,也懒得浪费脑细胞了,就慢慢站起身,走到那个“人道”下方。   我眼巴巴地仰头望着,半截绳索还夹在缝隙中,早就停止了摆动,洞口封得严严实实,是那么遥不可及,我顿生身陷绝境之惧,也不知道上面的老穆和小唐怎么样了。   突然,我想起自己随身带着对讲机,心头一喜,立刻掏出来,调准预先设好的波段,急急喊了起来。可任凭喊破喉咙,里面尽是吱啦吱啦的杂音,毫无回应,倒是四周呜呜轰鸣,传来阵阵巨大的回声。   我摇摇头,感到非常纳闷。记得老穆说过,这是国安内部专用的对讲机,采用亚波发射传输,信号覆盖面极广,而且穿透力超强,非常适合地下隧道和洞穴等封闭环境使用,可为什么现在却失灵了呢,难道这里的建筑材料有屏蔽作用?   我左右调整了一下角度,举着对讲机又喊了半天,依旧没有任何效果。我叹了口气,把对讲机放进怀里,再次四处搜寻起来。   六面塔壁前的地板上同样嵌着六具太极图,看来这个深入地下的工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转身走到塔柱前,掏出匕首,使劲刮去塔柱表面的桐油,仔细瞧了半天,却找不到六个洞眼。   我不会文身刻形,没本事打开太极图,何况就算打开了,又怎么知道是哪六道,万一落入什么饿鬼道、地狱道……听那名字就不是什么好道,天晓得能有什么凶险,看来目前只能等着老穆和小唐下来营救了。   我抱住膝盖坐在地上,望着周围的六幅壁画,心里暗暗盘算,接下来的机关会是什么样,是否还是结构相同的塔层呢?   一念至此,我心里一动,之前某些纠结的疑团,好像慢慢破开了,下面会不会还有四层呢?也就是说,古塔地下隐藏着六层塔身,刚好与徐万里的画作暗示隐隐相合,又配得上这个奇怪的“六”。   合计半天,我觉得极有可能就是这种状况,不过猜想终归算不得真,一切还得等小唐验证之后下来再说。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就这么坐着等待,无法精准地计算时间,根本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人在这种漆黑封闭的环境中,恐惧倒在其次,主要是非常容易产生孤独感,好像已经被世界抛弃,最容易产生绝望的情绪。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四周突然再次传出巨大的轮盘转动声,我心中大喜,先前的绝望顿时一扫而光,赶紧站起身,打开手电向上照着,满怀憧憬地望去,心想肯定是小唐他们再次启动机关了。   出乎预料的是,一直等到声音停止,我也没看见头顶的洞口打开,又拿出对讲机大声呼喊,直叫到口干舌燥,仍没有半点反应。我心头阵阵发冷发紧,估计是没指望了,就关闭了手电,看着满目浓黑,思绪无比混乱,也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之前的一系列折腾太过耗费体力,身子还在隐隐作痛,我颓然坐了下来,慢慢躺倒,双手抱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由于过度疲乏,不知不觉中,我慢慢进入假寐状态,只觉得耳边充满了各种呼啸之声,仿佛置身于汪洋大海,水浪滔天,不断被抛起下落……   我猛地睁开眼,周围仍是漆黑无比,却明显感觉到,塔层真的在旋转,而且速度非常均衡。与此同时,一阵阵细微执拗的摩擦噪音从四面八方持续发出,类似千百只老鼠在同时磨牙。   我一下精神起来,立即翻过身,紧紧地伏在地面,打开手电,调成最大亮度,向四下照射观察着。光柱逐一掠过塔壁,六只奇怪的生物静静地望着我,身上的翎毛鳞片随着转势上下起伏摇摆,有种马上就要冲出墙壁的错觉。   我看得心里直发毛,索性闭上眼,趴在地上默默等待,祈祷着最好别出意外,要不然我孤身一人,还真有点儿难对付。大约十几秒后,转动渐渐停歇,然后就传来几下巨大的咔咔声,好像凭空打起的炸雷,震得我耳膜生疼。   我捂着耳朵,睁眼一看,发现离我最近的那具太极图已然敞开了。我愣了愣,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没有小唐的拆解,太极图为何会自动打开?即便如此,我还是马上爬起来,探头向里面望去。   洞口下面黑乎乎的,手电光射进去就跟被吃了一样,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有多深。我很想钻进去,但没有登山索,不敢贸然尝试,只能瞪眼干着急。   我寻思换个地方看看,就来到旁边那个洞口前,刚要用手电去晃照,我猛地发现,下面划过一道道杂乱的雪白光束,大概有几十米远,而且还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清说什么。   有人?!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头皮立刻就麻了,鸡皮疙瘩快速爬满全身,感觉汗毛都快吓掉了,小唐他们都在我头顶塔层,这下面的人会是谁?   我双腿发软,险些一屁股坐下,强撑着一步一步往后退着,思维混乱到不行,用力吞了口唾沫,忽然回忆起徐万里曾跟我说过,舅舅在苏联时,每晚都重复着同样的梦话,“他们……他们……”语声凄厉,充满惶恐不安。   想到这里,我慢慢开始哆嗦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几乎无法控制,甚至清楚地听到体内关节彼此摩擦发出的响动,难道“他们”就在我的身下……   尽管我吓得够戗,但毕竟大风大浪经多了,脑子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就立刻熄掉强光手电,趴下身子,以防被“他们”发现。   缓了片刻,我手扒洞沿,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小心地向下望去。洞口底部的圆形区域内,手电光束杂乱地晃来晃去,忽明忽暗,似乎下面的“他们”在搜寻着什么。   瞧着瞧着,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种手电光束太熟悉了,明显是警用强光手电发出的。   难道在我们之前已有他人光顾了,而且刚好就处在我的下方?   正琢磨着,一道光束突然竖直向上射来,不停地乱晃,晃得我眼前白花花一片。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赶紧闭眼缩回头,平躺在地上,使劲屏住呼吸。   眼睛依旧刺痛难受,我使劲揉眼皮,试图让眼睛得到缓解。下面的说话声略微清晰起来,虽然具体内容还是听不真切,但明显一个语调略高,一个略低,彼此交错夹杂,好像有两个人在快速交谈。   几百米深的地下,千年古塔之中,莫名出现人类的对话,就算我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去接受这个事实,随之而来的恐惧,更是让人难以忍受。我觉得身子几乎被钉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心脏却在体内疯狂地震颤,怦怦怦,声音之大如同擂鼓。   尽管怕到无以复加,但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还是忍不住侧耳细听。   那两个声音仍在一句句交谈,而且越来越大,听着听着,不知为何,我竟觉得那语气声调极为熟悉,稍作分析,脑中立刻产生一种奇怪的判断,他们是老穆和小唐。   处在如此紧张的情绪下,任何貌似熟悉的东西,都会让人产生无来由的信任,相当于抓住救命稻草的感觉。当时我一想到会是他们,就自然而然将这个念头做定,顿时欢喜欲狂,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下意识地张嘴刚要呼叫,又强行克制住。   不对,不对,他们两个人肯定是在头顶,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下面。   此刻我已彻底被搞蒙了,无法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所能回忆起的只是,我孤身陷落在这个塔层,在墙壁上发现了三种奇怪的生物,然后在等待老穆和小唐搭救中睡着了。也许当时我睡得很沉,老穆和小唐下来后未曾将我惊醒,那倒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不叫醒我,反而进入到下面塔层?   我捏着拳头,紧咬后槽牙,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儿,尽管无比怀疑,但还是哆哆嗦嗦地大声叫着:“穆……穆哥,小唐……是……是你……你们……”   我的话音未落,老穆的声音立即传来,带着极大的欢喜,“肖薇……”小唐的呼叫声紧接着传来,语气非常急迫,“肖姐,快下来,我们接着你。”   这两声熟悉的呼叫,几乎令我乐疯了,先前的恐惧立刻消失,只感到一种强烈的振奋,也顾不得多寻思他们为何会出现在下层。我一骨碌爬起来,跪在洞口,脑袋扎进去,激动地大喊:“是……是我。”   我用牙齿咬住手电尾端,将下半身垂进洞内,手脚顶住洞壁,借助支撑力,快速向下蹭去。还好这个洞壁十分粗糙,雕刻着数不清的之前看到的那三种生物的图案,增加了摩擦力,否则我根本无法支撑。   我下滑得极快,因为太过用力,手腕和脚踝关节处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可又丝毫不觉得疼痛。   距离下面洞口约莫还有三米,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老穆和小唐的脸了,他们仰头望着我,面带紧张,一个劲儿地叮嘱我要撑稳。   我心中又急又喜,恨不得立刻能飞下去,正要再加快些速度,忽觉手心脚心一震,四下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塔层似乎在慢慢旋转,看来这个轮回机关再次启动了。   与此同时,下方洞口开始慢慢收缩,仅留出中间一个S形的缝隙,眼看着缝隙越来越小。老穆挥着拳头,厉声叫道:“快跳。”   情急之下,我也豁出去了,猛地撤回手脚,在空中将身体收缩在管道中心区域,笔直急速地向下坠去。身子穿越窄窄的缝隙,前额后脑剐蹭到覆板,一阵火辣辣的疼。   就在即将落地的瞬间,老穆和小唐已将我牢牢抱住,巨大的坠力让我们三人摔成一团。 第18章 :平行空间   我趴在他们身上,赶紧仰头去看,那个圆洞已被彻底封闭。再看临近那个塔壁,都是粗糙的砖石,结满了厚重的青苔,没有什么壁画。   我从他们身上爬开,互相扶持着坐起来,眼见重聚在一起,虽然有些狼狈,但彼此都没什么大碍,自然分外高兴。小唐搂住我的肩膀,激动地说:“太好了,肖姐姐,你总算也下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侧头看着他们,下意识往后退缩着,心中疑窦丛生,还是无法确定这就是老穆和小唐。我磕磕巴巴地问他们,是如何穿越第二层,到的第三层,可是得到的回答却让我吃惊不已。   原来,那会儿他们利用绳索将我放到一半时,第一层突然发生震动旋转,“人道”太极图快速闭合,眼看着便将登山索夹断。老穆立即趴下来,隔着铁板大喊我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铁板异常厚重,也不知道我是听不见,还是摔晕了,或者被封闭在人道中。拿出对讲机试试,除了乱七八糟的噪音,什么也听不到。   小唐更是焦急,四处看了看,发现所有六道的太极图全部关闭,就说坏事了,六道轮回轮转,需要重新开解。   他们马上跑到塔柱前,却又犯了难,此时还真应了小唐刚才那句玩笑话,只有两个人四只手,要如何开启上面的六眼机关呢?可眼下形势急迫,尤其是我生死不明,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硬着头皮试试了。   小唐交给老穆两根刺针,分别顶入四个洞眼,她自己又回身插入另外两根,折腾了半天,估计是手法不对,仅仅将那个淡蓝色的饿鬼道太极图打开。   虽然不是我下去的那条“人道”,但塔层是直上直下的结构,想来会殊途同归,他们决定立刻下去。在这之前,老穆多留了个心眼,知道六道开启闭合的间隙极短,事先已经把登山索拴在塔柱上,另一头绑在自己腰间。老穆抱着小唐,抓住登山索快速滑了下去。双脚一落地,就听咯咯一阵响动,头顶的饿鬼道迅速关闭了。   听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立刻问道:“那……那你们就没看见我吗?”   老穆和小唐互相对视一眼,表情都显得极不自然,同时缓缓摇头。老穆更是语调怪异地说:“这个……真没有。”   他这句话很有些小沈阳的味道,但在我听来,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只是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恐惧,后背快速渗出一层冷汗,明明刚才我们同在地下第二层,又不是傻子瞎子,为什么偏偏视而不见呢?   一念至此,我心头猛地一动,赶紧问他们,进入第二层后,是否看到那六面镶嵌着鱼鸟兽的奇怪壁画。   老穆满脸疑惑,伸手摸了摸胡子,反问我:“什么鱼鸟兽?我们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人。”   我吓得一激灵,脑中不自觉地产生联想,巨大漆黑的墙壁上,嵌满了老老少少、各种各样的女人,一个个大声呼喊,扭动着要挣脱出来。   小唐听我说完,微笑着说:“什么嘛,肖姐姐,哪会有这种事儿,我们看到的都是刻形。”   原来,老穆和小唐落地后,发现塔层结构与上面相同,但是六面墙壁却多了六幅壁画。走近一观察,分别刻印着不同形态的裸体女性,有婴孩、成年人、老人,还有垂死的病人,色彩鲜明,形神兼备,极其生动,密密麻麻的有近百个,属于典型的刻形手艺。不过壁画两两对称,实际应该是三幅,只不过方向却是反的。   我越听越奇怪,感觉这些壁画内容和我钻入“人道”时在管壁内部看到的非常相像,其对称结构,又与我所处的第二层极为类似。可是为什么我们都在第二层,看到的景象却完全不同呢?   跟他们详细说了一遍,两人大吃一惊,老穆眉头紧皱,想了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该不会是咱们分别进到其他空间了吧。”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反而想到那些科幻小说,又是平行空间,又是时光穿越,基本都是烂俗到恶心的桥段,总觉得他这说法太过玄乎,可是又找不出确凿的理由去辩驳。我狠狠地骂了句见鬼,可鬼也有个影子,怎么什么都看不到呢?   小唐低头合计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说:“知道了。”她慢慢告诉我们,结合塔层内的壁画形态,我进入的那层应该是畜生道。畜生道种类繁多,差别不等,大约有三类,一鱼,二鸟,三兽,此三类中各衍生出无数种,所以看起来无法分辨具体形貌。至于他们所处的那层,则是人道,那一个个人像,代表人生的多种形态和命运走势。   我听得糊里糊涂,还是搞不清人道和畜生道的区别,就是觉得脑袋开始变大变沉,自己明明从人道孔洞进入,却坠入畜生道塔层;老穆他们从饿鬼道孔洞进入,却坠入了人道塔层。难道在千年古塔地下,真的存在一种平行叠加空间?   分析到这里,我们突然都不说话了,彼此对望,神色非常难看。耳边是彼此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静谧幽暗的塔层内,显得越发诡异起来。   小唐皱着眉头,沉默了半天,忽然说了句不对,她迅速站起身,沿着塔层周边走动起来。我看到她仰着脖子,不停地端详头顶上方已经闭合的孔道,又仔细观察与六面塔壁相交的位置。   我和老穆对视一眼,赶紧起身走到她身后,我发现六面塔壁空空的,和第一层完全相同。要不是刚才跳进来,甚至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第一层。   小唐眨眨眼,凝神想了一会儿,走到生息木前,轻轻地抚摸着,说:“我想明白了,咱们当时都在第二层,但却是不同的第二层,这也刚好印证了,生息塔柱配建六道轮回塔层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格局。”   她这句话却让我陷入更深的迷惑,什么叫“都在第二层,但却是不同的第二层”?貌似还是像老穆所说,这里存在一个平行空间。   我身子不自觉地有些僵硬,实在无法想象,这种灵异的事件竟然会让自己遇到。我忍不住回头瞧瞧老穆,他同样满脸狐疑地盯着小唐。   看到我们这副表情,小唐点点头,说:“也许……不行,我还得再看看。”她缓缓走到一面墙壁前,拔出匕首,刮去青苔,不顾脏污,将白净的脸颊贴上去,右手不停地用刻针上下划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她的表情非常严肃,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听过一面,又走到另一面,直到将六面塔壁逐一听过,才慢慢走回生息木前。我和老穆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不知她此举是何用意。   小唐嘟起嘴唇,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生息木,默立片刻,突然用匕首使劲将生息木表面的一层桐油刮掉,转圈又是六只细小的洞眼,肯定就是开启这层的机关枢纽了。   看到这里,小唐点点头,扭回头,目光逐一扫过我们的脸,淡淡地说:“第一层是单一的,代表六道总体入口。但第二层却是六环塔身,由六座结构相同的塔身按照环形排列,分别代表六道的终极归宿。六个平行塔层刚好将第一层托起,当上下两层全部旋转时,无论从第一层哪个孔道下去,都有可能落入下面不同的六道归宿。”   看我们似懂非懂,小唐又用刺针在地上简单地画了个结构图,第一层塔身自转,第二层六座塔身却是整体同时自转,六道入口随机贯通下面塔层,所以我是从人道进入,却偏偏落进了畜生道,而他们从饿鬼道进入,反而落进了人道。刚才她用刺针不断地划拨着墙壁,已然听出周围肯定不会有其他空间,所以这里又是一个新的六道入口。而且如此一来,生息木共有七根,一根是主体塔层的纵轴,其余六根则深埋地下,按角度等距排布,分别作为六道轮回所在塔层的纵轴。   我慢慢地点着头,觉得这种进入方式,有种数学领域里随机选择的意思,又忽然想到自己所在的第二层,生息木上并没有针眼,看来不是那根整体纵轴,而是一个分支纵轴。同时,我也隐约明白了这“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含义。不过仍旧难以想象,当年造古塔的辽人,为何要在地下修建这种复杂的结构。尤其是生息木世所罕见,他们竟然可以一连找到七根。   老穆摸着胡子,深深叹了口气,说:“辽人信佛,这种结构必有其独特用意。不过老是这么来回折腾,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儿呢?”   我心里一沉,顿时觉得无比茫然,老穆确实说到点子上了,要是一直这么循环下去,岂不永远都处在轮回中,何年何月才能找到最后的秘密。而且,塔层不断向下拓展,似乎无穷无尽,就算真的只有六层,可眼下我们身处下方,没有任何攀爬工具可供使用,还能再回到地面吗?   也许是同时想到这个问题,我们互相看了看,都叹了口气,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小唐偏过头,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生息木,眼神流转中透出一丝怪异。良久,她突然说:“不对,虽然生息木扎根极深,可是深到这个地步,却也说不通啊。”   经她一提,我也产生强烈同感,是啊,生息木固然神奇,但毕竟也是一种植物,目前我们深入地下至少有几百米了,可是看那根生息木塔柱却还是笔直地矗立着,如果说是主根系,那简直无法想象它的长度。   老穆却不关心这一点,只是蹲在那里,摸着胡子,微微眯起双眼,盯着太极图,缓缓说:“按照肖薇的推测,地下塔身共有六层,咱们现在处在第三层,又是单一的。看眼下形势,按照这个排布规律,下面一层应该又是一具六道的终极归宿,也就是说,下面应该是一个六环塔层。”   小唐看着老穆,用力点点头,说:“不错,我也觉得是这样。”转头又问我,“肖姐姐,你刚才所说的什么镜像原理,还有徐老爷子画作中的暗示,我倒觉得有点儿意思,或许这真的就是1-6——1-6——1-6的构建模式,咱们必须再深入两层,才能到达最后的第六层。”   停了片刻,小唐叹了口气,说:“六层之后……谁知道还会是什么呢。”神情凝重,语调怪异,似乎话中有话。   对于小唐这种欲言又止的风格,我早已习以为常,也不想去强行追问,只是默然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秀气的面孔。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那个仅仅见过一面的女开锁人楚轻兰和女针灸师宋月婉,隐约产生了一丝奇妙的感觉,这三个女孩简直太像了,同样年纪幼小,同样身怀绝艺,似乎又同样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   想到此处,我不禁感慨万千,因为舅舅的一张人皮战士,通过种种机缘巧合,竟然能和她们结识,而且彼此探索的秘密又隐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呢,未来自己的命运又将会如何发展呢?更重要的是,六层之后,还会是什么呢?   我们商议半天,都觉得地下古塔共有六层的说法最靠谱,只有深入下去,才能搞清楚原委。老穆无意中看看手表,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五点了。连续一夜的探索,让我们每个人都眼窝深陷,疲惫不堪。老穆拍拍肚子,哈哈一笑,说大家先吃些东西,睡上一会儿,等养足了精神,再继续深入。此时,我才觉得饥渴难耐,浑身乏力。   吃过几块压缩饼干,灌了一瓶矿泉水,困意也跟着涌了上来。老穆背靠一面塔壁沉沉睡去,不久便响起阵阵鼾声,声音越来越大,激荡传递,感觉整个塔层都在回响。   小唐偷偷瞥了老穆一眼,轻轻拉起我的手,扭捏着说:“肖姐姐,咱们去那边儿好吗?我……我要小便。”   我微微一笑,知道这是小女生害臊,就带着她走远了些。方便之后,小唐起身系上裤带,突然凑过来,嘴巴紧贴我的耳朵,语声很低又微微发颤,“肖姐姐,我……老……老是害怕,总觉得这座古塔,跟……跟我的身世有关。”   我怔了怔,稍稍退开几步,不解地看着她。小唐的脸色苍白,几乎没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眼神中流露出极大的恐惧。突然,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力道超大,以至于手背上几条淡青色的筋脉浮凸而起,又是极度的冰冷。   那是一种女性特有的凉意,在向我传递着某种不安的情绪。   相识这么久,小唐性格一贯冷淡平和,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产生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尤其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古塔怎么会和她的身世发生关联,难道唐伯虎的后人参与过古塔的修建?   这个念头才动,又被自己立刻否定,古塔为辽人所建,唐伯虎是明朝人,相隔了好几百年,就算老唐自己有这心思,恐怕也只能穿越回去了。   我心中狐疑,用力握了握小唐的手,说:“妹子你……”小唐摇摇头,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出声,把我轻轻拉到一边坐下。   小唐深深地低着头,露出脖颈间一片雪白,使劲掰着手指,发出持续的嘎巴声,显然内心在进行着剧烈地挣扎。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体温传达着我的安慰。   好半天,小唐终于幽幽地叹了口气,充满无限凄苦味道。她解开挎包,捏出一根极细的银色小针,爱怜地看了几眼,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沙沙沙地划拨起来,小声说:“给你看看内文法。”   随着针尖划动速度加快,渐渐地,指甲表面被刮出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而后,她在衣服上轻轻一抹,将瘦弱的手掌伸到我眼前。借助手电光,我看到指甲上赫然出现了两个鲜红的小字:六西。   我怔了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可凑过去仔细一看,确实是六西。那两个字似乎是写在指甲下面的,略微有些模糊,不过仍旧可以看出笔画潇洒飘逸,属于典型的蝇头小楷。   我又惊又奇,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向自己眼前拉。可不知为何,一握之下,那两个小字刹那间淡去,只留下指甲表面条条细密的白色划痕。   我立刻来了兴趣,反复抚摸按压那片指甲,除了感觉比较粗糙,没有任何异常,不知道字形藏到了哪里。我十分不解,就问她是怎么回事。   小唐没有回答,只是闭目沉思,好像在作激烈的斗争,突然又睁开眼睛,用力咬咬嘴唇,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的表情极是严肃,让我将老穆喊醒,说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再瞒了,讲出来大家一起分析分析才好。   见她这种态度,我就知道事关重大,也不去多问,立即把老穆拍醒。他听说小唐有话要讲,也是很感兴趣。   我们三个人均没有睡意,背靠一面塔壁,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为了节约电量,又将手电熄灭。塔层内漆黑如墨,四下安静异常,只有小唐淡淡凉凉的声音,慢慢回荡着。   小唐先是告诉我们,墨门中的顶尖手艺有很多,其中最高深的一项叫“内文刻法”,顾名思义,就是将图案花形文刻在人体或者物体的内部,而表面却丝毫不能察觉。这需要使用特殊的文针和刻针,配合极端细腻的手法,以达到“文刻其内,千变万化,外廓不损,浑如平常”的境界为最佳。也就是说,内部可以文刻出各种复杂的图案,但又不会造成人体或者物体表面的损伤。   说着,小唐按亮自己的手电,调成最小光源,又从挎包里掐出那根细到极致的白色小针,说:“我这门手艺是最弱的,不过也还凑合,给你们瞧瞧吧。”   听她说出之前那番话,我虽然大感神奇,但想到当日在桑佳慧家中,小唐曾给我讲述过瓷盘为刻形品,我已然隐约猜出,指甲下面的两个小字肯定是内文刻法的手艺,此时看她有意演示,就主动伸出双手,让她在我身体上进行演示。   小唐摇了摇头,轻轻推回我的手,说:“墨门自古立下规矩,非我门人,勿施其身,还是换物件吧。”她四下踅摸一圈,估计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抓过强光手电,竖直立在地面,用左手牢牢地握住底部。一道光柱径直贯通上下,在塔层顶端形成一个明亮的圆形光斑。   小唐慢慢抬起右手,将小针顶在手电的玻璃罩上,轻轻向右拖动,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光芒从指缝间散乱地溢出,笔直的光柱打在脸上,小唐使劲眯起眼睛,眉毛微微颤抖,容貌看着有些怪异。   刺针行到玻璃罩边角一处位置时,小唐手势一顿,手背立刻弓起,变换成一个捏姿,开始上下竖直地击打玻璃,好像鸡啄米一般,每次起伏不过几毫米,令银针几乎成了一条闪烁的短短银线。   咔咔的声音响个不停,频率忽快忽慢,竟然有些类似无线电发报。我非常纳闷,不知道小唐这是在干什么。   敲了足有近百下,小唐又换了另一个位置,再次快速击打。如此往复,一共敲击了等距的六个位置。而后她换了口气,右手迅速在其中两点之间一滑,就听玻璃发出吱的一声。她手下不停,继续划拨,又滑了四下。当滑到第六下时,玻璃突然发出一阵碎裂的轻微声响。   小唐叹了口气,立即收手,颇有些沮丧地说:“功力不够。”她慢慢将身体靠回塔壁,将银针放入挎包,又将手电递给我们。   我立刻接过,和老穆同时探头去看,就见玻璃表面赫然出现了一个规整的六边形,六个顶点都是圆圆的小白点,六条边则是细长的白线。手电光打在塔壁上,在圆形光斑表面,出现一个清晰的六边形轮廓。   这不还是刻形嘛!我心里犯疑,伸手去摸,玻璃表面平滑如常,根本摸不到任何雕琢的坑痕,不过其中一条边却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我倒转手电,不顾光线刺眼,低头眯眼使劲去看,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六边形居然真的刻进了玻璃内部,好像玉石里面带有天然花纹。那条裂痕,估计就是小唐气力不够之后留下的败笔了。   我和老穆迷惑不已,这种内文刻法实在太神奇了,根本无法以常规去理解,也真对得起鬼斧神工那四个字。   当时我就猜测,肯定是小唐利用快速击打,震碎了玻璃内部结构。老穆则联想到古代衙役打板子,令皮肉骨头受损,却保持裤子的完整,属于手头使的阴力。   小唐淡淡微笑着,任我们胡猜,也不去解释,等我们停止议论,才又继续讲起自己的身世。她的语调不急不缓,娓娓道来,如同叙述故事。而且这一讲,就是一个多小时,中间根本就不容我们插话询问。   听过之后,我和老穆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只是傻呆呆地盯着小唐的脸,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脑海中翻江倒海一般,混乱到了极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根本就无法相信这是自己亲耳所闻。   小唐离奇的身世实在让我觉得匪夷所思,甚至在恍惚中,对某些公认的历史产生了强烈质疑,更对这座古塔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敬畏。   关于那晚小唐的讲述,我该如何去写呢,还是老老实实地平铺直叙,由那个唐伯虎说起吧……   唐寅,字伯虎,出生在苏州府一个商人家庭,自幼天资聪敏,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属于远近闻名的神童。他十六岁秀才考试得第一名,轰动了整个苏州城,二十九岁到南京参加乡试,又高中第一名解元,故后世人称唐解元。   正当唐伯虎踌躇满志,在第二年赴京参加会试时,却遇到一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江阴巨富之子徐经。   徐经跟唐寅是同科举人,彼此年岁相仿,赶考途中与唐寅偶遇,由于仰慕唐寅的才华,就曲意逢迎,表示愿意资助唐寅在赶考途中所花的所有费用,两人因此结成莫逆之交。   唐寅和徐经抵达京城后,曾多次拜访当年京城会试主考官程敏政,唐寅还请他为自己的一本诗集作序,彼此关系因此被慢慢拉近。   那年试题出得十分冷僻,很多应试者绞尽脑汁都答不上来。但其中有两张试卷,不仅题文相当切合,而且词汇得体,程敏政高兴地脱口而出,“这两张卷子定是唐寅和徐经的。”   这句话被在场人听见并传了出来,被平时忌恨他的人抓到了把柄。那些人纷纷启奏皇上,都说程敏政受贿泄题,如果不严加追查,恐怕会有失天下读书人之心。   当时的明孝宗信以为真,龙颜震怒,立即颁下圣旨,不准程敏政阅卷。凡是由程敏政阅过的卷子,再由大学士李东阳复阅,并把程敏政、唐寅和徐经押入大理寺,派专人审讯。   徐经入狱后不堪严刑拷打,招认自己用一块金子买通了程敏政的亲随,窃取试题并泄露给唐寅。不过后来刑部、吏部会审,徐经又推翻原供,辩称自己屈打成招,程敏政和唐寅更是大呼冤枉。接下来,皇帝下旨“平反”,三人均各有发落。程敏政出狱后,被迫辞官还乡,始终愤懑不平,不久就含恨而去。徐唐二人则被取消仕籍,发配到县衙任小吏。   至于那次考试真相如何,是否存在漏题的可能,各种史料都有记载,但众说纷纭,难分真伪,也就成了历史上一桩出名的无头公案。   听到这里,我不禁缓缓点头,记得前些日子曾看过一本非常火暴的小说《明朝那些事儿》,里面好像也是这样描述的。不过能听唐伯虎后人亲口讲出,只觉得更加真实,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且说唐寅出狱后,被贬往浙江某个县城任小吏,他觉得会考舞弊让自己脸上无光,耻不就任。回家后妻子反目离他而去,他消极颓废,令人修了一座“桃花坞”,整日纵酒浇愁,娱乐笙歌。   大概在明弘治十三年,患难兄弟徐经登门拜访,看唐寅精神萎靡,郁郁寡欢,就以散心为名,极力邀请他一同游历。   三载之后,唐寅突然独自返回苏州老家,但不知何故,竟从此绝意功名,决心以诗文书画终其一生,并终有大成。   关于唐寅的这个思想转变,正史记载只说是他通过会考舞弊一案,看透了仕途险恶,可其实却另有隐衷,这就需要从另一个耳熟能详的历史名人说起了。   林奴儿,又名林金兰,号秋香,是金陵城的一代名妓,不但姿色美艳绝伦,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当时“点”她的人很多,差不多等同于今天的召妓。   所谓唐伯虎点秋香,实为后世之误传。历史上虽有秋香这个人物,且和唐伯虎同是生活在明代中叶,但她至少要比唐伯虎大20岁。就算两人曾见过面,唐伯虎能不能看上这个老美人,也实在难说。不过与唐伯虎同为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祝枝山,曾得到一幅绘有秋香容貌的彩色扇面,他赞美之余,诗兴大发,写下一首七言绝句:“晃玉摇金小扇图,五云楼阁女仙居。行间看过秋香字,知是成都薛校书。”   某日,祝枝山携扇面来到桃花坞,邀唐寅一同观赏。文人相见,自然少不了饮酒作乐,唐寅酒醉之后,直直地盯着扇面多时,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只说:“秋香之姿,世所罕见,余只恨晚生二十载,否则必一亲其芳泽。”   说完这句话,他又端详半晌,连连摇头,慨叹道:“风姿固佳,却为颜面一痣所累。”指的是秋香面颊左侧颧骨上的一颗小黑痣,影响了美人的整体效果。   祝枝山也深有同感,刚要附和几句,却见唐寅从怀中取出一根寸许长的银针,以拇、食两指捏住针尾,先是慢慢举在眼前,口中默念几句,随后轻轻点触在扇面中秋香的面颊处,手腕不停地上下震颤,一番快速而细密的啄剥后,那颗黑痣竟然奇迹般消失,而扇面纸质不损,墨色不退。   见此情景,祝枝山大为吃惊,急忙拿起扇面,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停地询问唐寅何时学会了这门手艺,竟然连老朋友也隐瞒不说。唐寅抿了口酒,微笑着摇头,始终不发一言,神情却有些郁郁寡欢。   此事自祝枝山口中流出后,经多人口耳相传,又经后世小说家笔墨演绎,才变成今日唐伯虎点秋香等等轶事。可是当年的真实情况,却流逸在历史深处,从此无人得知。   且说明正德九年,唐寅被明宗室宁王以重金征聘到南昌,当做随堂幕僚。不久,他就发现宁王私养近卫、招募匪盗,有犯上作乱的图谋,为了摆脱宁王的控制,于是假装疯癫,脱身回归故里。后来宁王果然起兵反叛,但很快被王守仁平定,唐寅侥幸逃脱了杀身之祸。此事过后,唐寅突然改信佛教,自号“六如居士”。“六如”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因为终日风流浪荡,导致身体虚亏严重,不能经常作画,加上又不会持家,唐寅晚景凄凉,时常入不敷出,只能靠向好友祝枝山、文征明等人借钱度日。其间有著名书法家王宠常来接济,又娶了唐寅唯一的女儿桃笙为儿媳,成了唐寅晚年最快乐的一件事。   在桃笙出嫁的前一晚,在众人的周济下,唐家高朋满座,摆了十几桌酒席,一直闹到了深夜子时。待前来祝贺的亲朋都已散去,唐寅背负着双手,慢慢走进女儿闺房。他转身关闭房门,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黄锦小包袱,轻轻放在茶几上。   黄锦褪色严重,已经有些泛白,显得极其陈旧,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外面还绑了一条红绳。   桃笙见父亲神情庄重,而这本书册从没见过,名字又很古怪,心中感到十分好奇。   唐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许久。突然,他紧紧地抓住女儿的手,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原来,自科考舞弊案后,唐寅曾跟徐经一同在外游历三年。那是明弘治十四年六月,两人一路游玩来到杭州,因久慕六和塔之盛名,就决定登塔观赏一番。   六和塔坐落在钱塘江北岸的月轮峰上,始建于北宋开宝三年(970年),共有八面十三层,取佛教“六和敬”之义,用来镇压钱塘江每年都要泛滥的江潮。宣和三年(1121年)曾毁于兵火,又于南宋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重建。   唐寅与徐经说说笑笑,轻摇手中折扇,沿塔梯缓缓而上,直到最高的第十三层。他们手扶栏杆,极目远眺。此处天高风疾,壮阔的钱塘江一览无余,江水浩浩汤汤,奔涌呼啸着向东流去。   唐寅看在眼中,心有所伤,忍不住仰天叹道:“想我唐寅天纵之资,竟落到今日这般下场……”话到这里,悲伤难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看老友这般哀痛,徐经回想起当日种种经历,也不由得黯然神伤,拍着唐寅的肩膀,刚要劝慰几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敢问这位居士,莫不是苏州唐解元?”   唐徐二人急忙回头去看。就见一位老僧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们身后,白眉下垂过腮,银须散满胸前,面容古奇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眉宇之间却又凝结着一丝淡淡的忧愁。   见二人发怔,老僧手抚长须,缓步走上前来,朗声说:“贫僧法号广世,乃六合塔院住持,今日有幸得见名闻天下的才子唐解元,故此冒昧一问。”   彼此施礼后,广世极力邀请二人到塔院禅房内小坐品茶。唐伯虎脸皮薄,心里惭愧难当,原本推说不去,但拗不过好事的徐经,只得随同广世走下。   三人下到第十二层,广世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微微一笑,让唐寅、徐经好好看看这壁上雕刻的须弥座。就见转圈六面墙壁弥座上,雕刻有花卉、飞禽、走兽、飞仙等各式图案。   按照广世指点,唐寅背负双手,沿着塔壁慢慢走动,定睛观赏那些雕刻。看着看着,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为何外部塔身八面,而内部却成了六面?   广世目光闪动,缓缓点头,也不解释,又带着二人继续下行。此后,在第10、8、6、4、2层都做了短暂停留,广世则反复要求他们观看壁上的雕刻。   这偶数六层,除了面积因为塔身形状而向上递减缩小外,整体结构完全相同,均分成六面,甚至壁上的雕刻也没有任何区别,和那奇数七层的八面结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寅、徐经对此很是疑惑,又不明白广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下到塔院后,广世将他们带进自己的禅房,命知客僧奉上两盏西湖龙井,然后就坐在对面,手抚长须,眯起双眼,不停地打量着二人。   徐经性子急,见广世这副样子,料定他肯定有事要说,就问道:“老禅师,您唤我们来此到底有何指教,还望明言。”   广世扫了徐经一眼,淡淡地说:“唐居士已然看出这六数之所在,徐居士却连一丝异处都未发现吗?”   徐经一愣,伸手挠了挠头,说:“佛教这东西谁搞得懂,恐怕西天老祖也不知道吧。”   听他这般回答,广世好生不满,先是冷冷一笑,刚要出言指责,突然又是一怔,缓缓地捋着胡子,眼珠四下游动,神色阴晴不定。良久,他才缓缓地点头,口中喃喃自语:“机缘巧合,机缘巧合。”语气很是古怪,而后又不停地叹气。   唐寅和徐经大眼瞪小眼,谁也搞不懂这老和尚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第19章 :说故事   就见广世突然站起身,疾步走到禅房门口,关闭房门,插上门闩,回身来到桌前,铺开一张偌大的宣纸,边研墨边说:“贫僧自幼修持,也曾四处游历,于机缘间习得一小术,如今尚算可观,还请二位居士不吝指教。”   说着,广世也不等他们回话,又从袖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插进砚台,蘸了些墨汁,在宣纸上不停地点刺起来。   徐唐二人凑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就见针尖游走不定,洁白细软的宣纸上,渐渐出现了一座高塔的轮廓,线条虽然极为简单,却又气势非凡,仔细辨别一番,竟然是六和塔。   刺到最后,广世手臂大开大合,袍袖飘扬飞舞,犹如风注一般。他连续在塔下横向划拨,手掌不停抖动,数十条细长扭曲的波浪线随即出现,那是写意的钱塘江潮,奔腾咆哮之势跃然纸上,甚至隐隐有风雷之意。广世手势一顿,银针不停地虚点纸面,一层淡淡的雾气慢慢透出,六和塔身处其中,更显巍峨高耸。   广世收回手臂,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慢慢擦着银针上的墨迹,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唐寅和徐经,面带微笑,说:“二位居士,不知贫僧的这幅‘烟波江塔图’,还入得了尊驾法眼否?”   讲到这里,唐伯虎忽然停住了,偏头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双眉渐渐皱起,不停地摇头,似乎到了今天,仍在为当日所见而感到无比惊异。   桃笙早就听得入了迷,急忙扯住父亲的胳膊,用力左右摇晃,说:“爹爹,你快讲,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唐伯虎回过头,摸着女儿头发,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那日在六和塔院,得见广世禅师以针作画,为父与你徐经叔叔都是震撼莫名,这般手艺当真了得,几似浑然天成,宣纸却完好如初……”   说着,唐伯虎手抚那本《墨文堂集》,又给桃笙慢慢地讲下去……   广世将银针收好,告诉唐寅和徐经,此乃刻形之术,与文身之术并列为墨门两大绝艺。随后,他又详细给二人讲述了墨门的由来和发展。   广世自幼出家修持,于幼年行走江湖之时,遇见一位世外高人,跟随恩师掌握了墨门绝艺。如今已至百岁高龄,早感时日无多,最近几年来,曾四处游历探访,只为寻个可以继承衣钵之人,却始终难得其愿。今天恰好见到他们,通过相貌观察,便知是人中之翘楚,而且还分别悟到了墨术之极尊法门,便有意将此术倾囊相授。   说到这里,广世指着徐唐二人,哈哈一笑,说:“功名利禄,终是过眼云烟,仕途险恶,如同泥淖陷坑,这些又有哪般好。你二人虽因科考受累,不得施展志向,但若是习我墨门之术,他日发扬光大,未必便不能青史垂名。”   之前看广世以针作画,徐唐二人已是大感神奇,此时听他说出这番话,更是心潮澎湃,神向往之,扑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就要叩拜认师。   广世抬手将他们拦住,低声说:“且慢,还有一事要与你等言明,须得应了我,才可作数。”言罢,从床下抱出一只古旧的红木小匣,打开后,里面是两本薄薄的蓝色线装书册,装帧完全一致,封皮都写着“墨文堂集”四字。   广世一手抓起一本,分别交予唐、徐二人,并再三告诫,“此乃墨门修艺之法,分为上下两册。代代相传,修上册者不可习下册,修下册者不可习上册。你二人需时时谨记,切不可贪图一观,更不可执性修习,否则祸患无穷。”   徐经捧着书册,不住点头称是,随手翻了几页,纸张单薄,上面密密麻麻,尽是蝇头小字,又夹杂着很多奇异图形,略加品读,所载内容奇绝精深,无可言述。他颇感好奇,问道:“恩师,敢问您所学是哪一册?”   广世摇头不答,只说:“日后你们修习,自然便会明白其中奥妙玄机之所在。”   两人认为广世在卖关子,也不以为意,同时应允下来,又行了跪拜之礼,各自将书册揣入怀中。   广世取出一根极细的小针,让他们伸出左手拇指,蘸上红彩,轻轻点刺。唐寅是一个六字,徐经是一个西字。擦抹之后,红字鲜明,如同刻印,片刻,便逐渐消失褪去。   见两人面露疑惑,广世抚须微笑,告诉他们,当今世上共存四大奇门,分别为键、络、格、墨,是四种不同异能手段。六西二字代表着墨门至高境界,与键门天境、络门联意和格门通替,同为当世四大奇门的关键所在,从古至今,鲜有门人可以窥得天机。你二人暗合墨术之六西法门,算是有缘人,我刚才便是用内文刻法,将这两个字刻入彼此体内,从此便是墨门嫡传弟子,即日功成之后,是否能发现其中奥秘,就看个人的资质造化了。   说过这些,广世又仔细叮嘱两人修习时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就盘腿坐于禅床上,不停地抚须点头,面露欣慰,口中反复低声念着:“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说到最后,声音渐趋低微,直至垂头不语,竟然就此圆寂了。   待广世的遗体焚化,唐寅、徐经黯然离开六和塔院。此时的唐伯虎已隐隐猜出,自己指甲内的这个六字,应该代表着六和塔的名称含义。但是徐经却满心疑惑,怎么也猜不出为何要给他雕刻上一个西字,难不成是指西湖的西。   随后几年,两人游遍名山大川,途中不断钻研各自手中的《墨文堂集》。或许因为天资差别,唐伯虎逐渐掌握了高深的文身刻形手艺,又触类旁通,施展在绘画中,终成冠绝千古的大画家。但徐经却始终无法深入一步,怅惘之余,便说只能传给后代了。   由于同为墨门传人,彼此又是莫逆之交,两人在临别时曾击掌约定,待子女年长时要结为秦晋之好,且永世通婚。后代子嗣指甲内部,均要以内文刻法,写入六西二字,一是为纪念这份交情,二是为叮嘱子女,时刻不忘广世禅师遗训,务必要参悟透这两册《墨文堂集》中蕴含的奥秘。   唐寅回到苏州老家后,整日闭门谢客,全心钻研文身刻形之法,更是感到其中所记载的学问高深至极。可由于身无长技,因此搞得家道败落,最后迫于生计,只得靠卖画为生。   明正德九年,江西宁王朱宸濠突然派人来到苏州,到处征聘贤者名士。当时唐寅已经四十五岁,受生计所迫,又不甘于终生埋没市井,便抱着美好的政治愿意,乘船赶赴南昌,并得到了宁王的热情款待。   一段时日后,唐寅慢慢发现,宁王平时豢养大量江湖人士,又不断征集内卫军,在乡里欺压百姓,对上密谋造反,才知自己处境不妙,可又不敢提出辞呈。思来想去,他只好装疯卖傻,赤身裸体,沿街乱跑,又胡乱骂人。朱宸濠对此极为不满,觉得“孰谓唐生贤,真一狂生耳”,便放他回到苏州。   五年后,也就是正德十四年,宁王果然起兵造反,但很快就被王守仁平定。唐寅虽然逃脱了杀身之祸,但也引起不少麻烦,被认作党徒投进大牢。幸得扫平叛乱的王守仁从中斡旋,才得以脱身。此时,回想起广世圆寂前曾说的那番话,唐寅羞愧不已,看来自己还是没有领会恩师所言之深意,至此转而信投佛教。他平日诵经参禅之余,不断地抚摸指甲上那个小小的六字,苦苦思索。时间久了,深有所感,从此便自号“六如居士”。   又过了几年,唐寅眼见女儿桃笙年岁渐大,想到当年与徐经之约,便只身赶往江阴,寻至徐家提亲。不承想,徐经曾闻唐伯虎发疯,后来又不知其下落,已让两个儿子另娶了别家女儿。   面对此等尴尬局面,唐伯虎凄然大笑三声,仰天叹道:“墨门六西,生生世世,难以参悟透了。”说罢,他猛地转过身,踉跄着走远,哭泣声却随风传来。   见故友落泪而去,徐经羞愧难当,几次抬手欲要呼唤,但还是强行忍住,大错已然铸成,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天深夜,唐伯虎将往事一一说给女儿桃笙,直听得桃笙坐立不安,神魂飘荡,怔怔地望着父亲,一时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讲到最后,唐伯虎老泪纵横,欷歔不已。缓了很久,唐伯虎擦干泪水,慢慢合上黄锦包裹,系好红绳,拍着女儿的手背,说道:“这本书虽然成就了为父画业之功,但时至今日,却始终无法参透那六西二字的含义。现下你与徐经之子都另有归处,恐怕以后也不会有人得知了。”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浓浓的悲伤,又说:“徐经因科考误我一生功名,但是又因为他,为父得知了另一个大境界,也不算亏得。当年为父与他的盟约,仍作数。你将来的子嗣,指甲中务必要刻进六西二字。为父就算此时立刻死去,也能闭眼了。”   桃笙泪流满脸,急忙跪倒在地,“父亲说的哪里话,父亲说的哪里话。”   唐伯虎待她哭了一会儿,轻轻捧起包裹,交到桃笙手中,说:“你能做到这些,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   桃笙默默听着,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包袱上,双手发抖,接过来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薄薄的蓝皮线装书,残破不堪,封皮上写着四个白色楷体字“墨文堂集”。翻开来,第一页写着“非我唐门子嗣不得擅启”。笔画飘逸,果然是父亲的手笔,桃笙呜咽道,“父亲训示,孩儿绝不敢忘。但孩儿有一事不解,既然孩儿已嫁作他人妇,六字可算传承衣钵,却为何还要雕刻西字呢?”   唐伯虎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抬头仰望远天一轮明月,月光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辉。许久,唐伯虎头也不回,只是怆然说道:“刻上吧,这六西之境总不能经我之手断绝,也算是为父对广世恩师的一个承诺。”   随后,唐伯虎又为桃笙详细解说修习时应该注意的关键要领。直至天色蒙蒙见亮,父女二人才各自睡下。   第二日早上,桃花坞鼓乐齐鸣,宾客盈门,桃笙含泪拜别父亲,被一顶花桥接走,远嫁去了王家。此后不出半年,唐伯虎痼疾发作,医治不及,撒手人寰,一代墨门宗师至此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   桃笙成婚后,对父亲的嘱托念念不忘,于闺房绣楼内,暗自修习《墨文堂集》,数年之间,竟然成了一个深藏绝艺而不世出的女文身师。她牢记父亲嘱托,不但将绝艺传给子孙后代,又让他们继承唐姓,指甲内部一律刻有六西二字。   明朝末年,烽烟四起,民不聊生,为避战乱殃及,桃笙一脉举家迁往盛京,也就是如今的沈阳市。此后绵延发展,能人辈出,终成墨门北系。其中以清朝咸丰年间的唐雨林最为出名,关外人送绰号“唐一针”,据说曾为景德镇恭祝慈禧太后寿诞特制的龙穿花纹高足杯琢刻龙纹,为刻形之作的绝佳上品。时至今日,唐家虽然人丁不旺,仅由一个唐雅琪独立支撑,却也是远近驰名。只不过他们为唐伯虎后裔,就无人得知了。   至于徐经一脉,则始终居住在南方,或许当时的徐经修习不得法,后辈也没见出过多少高手,族人都深以为憾。到了明万历年间,徐家长子徐有勉天资聪慧,掌握了一定的文身刻形手艺,但仍旧无法继续精进,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给他取名弘祖,字振之,其心意就此立现。   徐弘祖自幼受父亲熏陶,早已萌生振兴墨门南系的夙愿,从二十二岁开始到五十六岁去世,游历九州五岳,于途中努力钻研家传的那册《墨文堂集》。功夫不负苦心人,终于有所领悟,成了一位可与唐家并驾齐驱的大文身师。因其行迹飘忽,犹如流霞,又自号霞客。他就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探险家——徐霞客。   历史在那天,在那个漆黑如墨的塔层内,被完完全全彻底地颠覆了,颠覆者竟然还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   听小唐说完种种往事,我和老穆呆呆地看着她,心中无比惊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墨门发展历史竟是如此。尤其,不但唐伯虎,竟然连那徐霞客,都是墨门传人。   老穆突然叫了声不对,说他以前去过六和塔,塔上偶数六层封闭,奇数七层分别与塔身相通,塔芯里面是螺旋式阶梯,从底层盘旋直达顶层,全塔形成七明六暗的格局。可按照小唐的说法,当年广世禅师带着唐伯虎和徐经,曾在偶数层做了停留,与现实情况根本不符。   这时我也猛然想到,当年我和罗远征新婚蜜月旅行就在苏杭,也曾登过六和塔,我记得清清楚楚,六和塔确实是偶数层封闭。讲解员似乎说过,这六层是在清朝重建时封上的。不过具体内情,当时光顾着游玩,就记不清楚了。   我和老穆疑惑万分,同时看向小唐,只等她做出解释。小唐轻轻摇头,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   听她这么说,老穆沉默不语,使劲摸着胡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暗暗叹口气,既然都是外八内六的结构,看来那座六和塔也有些问题,等我们出去后,没准也要游上一番,探个明白。   (六和塔封闭之谜,涉及光绪年间一件大事,与慈禧有关,又和楚轻兰上辈有些联系。主持重修者,是前兵部右侍郎朱智,此人也是一个关键,独立筹资修建六和塔,并耗时多年,最后突然决定封闭偶数六层。)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看着小唐,说:“广世禅师口中的四大奇门,其中键门是开锁、墨门是文身,这我都已经知道了,那络门和格门又是什么呢?”   小唐想了想,说:“键门我小时候就听过,但也是通过认识兰兰姐,才第一次看到真正传人。至于那两门究竟是啥,我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他们的手艺,也不会比我和兰兰姐差,要不然咋能同时列为四大奇门呢?”   我点了点头,心中波澜起伏,感慨无限,中国古老手艺复杂神奇,通过小唐就可见一斑。再想到络门联意、格门通替那两种至高境界,也不知道与键门天境和墨门六西会有什么区别与联系呢?   小唐的叙述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讲到最后,明显有些支撑不住,手捂嘴巴,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老穆拍拍我俩的肩膀,说:“行了,小唐的身世大家都知道了,你们赶紧去睡觉,等养足了精神,咱们还得继续向下深入。”   我脱去外衣,给熟睡的小唐盖好,在她旁边慢慢躺下。虽然身子极端乏累,却根本无法入睡,脑中恍恍惚惚,始终沉浸在小唐的叙说中难以自拔。   我头枕双臂,不错神地盯着头顶的黑暗,胡思乱想着。小唐虽然解释了很多,却留给我更多的迷惑,真正的历史为何与我所知所学完全不同,还有舅舅的人皮战士与那两块红木龙板,似乎一切的秘密都隐藏在另一种历史中。   想着想着,我逐渐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睡梦中,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一个个走到我面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一个都不认识,脸孔鲜活,口唇嚅动,好像在说着什么,却又听不到任何声音。或许那就是我潜意识中的广世、唐伯虎、徐经、桃苼和徐霞客等人吧。   这一觉一睡就是十多个小时,要不是老穆将我们摇醒,恐怕还能再睡上一个来回。   醒来后,我们都觉得精力充沛,浑身有劲,只是肚子饿得厉害。翻出压缩饼干,一顿风卷残云,觉得世间任何美味也不过如此。   能量补充完,我们走到生息木塔柱前,盯着那六枚细小的针孔,手里各捏两根刺针,准备马上开启进入。   老穆一再告诫我们,无论六道哪个打开,开合时间必然极为短暂,眼下登山索已经用光,他会先迅速下到底部,让我们要紧跟着进去,省得六道闭合,大家再次走失。   我和小唐点头答应,分别操纵两根刺针,慢慢插入生息木。   一阵强烈的颤动过后,塔壁前方的六具太极图慢慢旋开,我们急忙跑到跟前。老穆随便选了一道进去,我用手脚快速地撑着内壁,也跟着跳了下去。老穆把我牢牢抱住,在地上滚了几圈,卸去下坠的力道。起身后,我们又合力接住小唐,然后互相靠在一起,立刻打开手电向周围照去。   这层塔身与上面毫无区别,六面墙壁两两相对,上面却是我之前看过的那三种古怪生物,原来刚巧又落进畜生道内。   没等我说话,小唐突然轻呼一声,快步走过去,几乎将头贴在上面,仔细端详着第一幅壁画。看到最后,她脱口而出道:“呀,这是五虫中的六鳞、六羽、六毛。”   当年唐伯虎和徐经,虽然各自修习《墨文堂集》的上下册,但也曾彼此借阅过,两册开篇都是同一句话:“天地神鬼人,蠃鳞毛昆羽,五仙五虫皆为周天之物。墨门并分文身刻形,然则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假以时日,穷力竭能,则进六西化境。”大概是说,这世界上的任何有形有体的东西,都可以在上面施展文身刻形术,努力修习到最后,就能进入六西那种至高境界。   至于书中所说的那句“蠃鳞毛昆羽,五仙五虫”,其中羽虫指禽类;毛虫指兽类;昆虫指有甲壳的虫类及水族,如海螺、螃蟹、龟等;鳞虫指鱼类及蜥蜴、蛇等身体有鳞的动物,还包括有翅的昆虫;蠃虫也作倮虫,即无毛覆盖的意思,指人类及蛙、蚯蚓等。以上合称五虫,是古人对生物的最原始认识。至于五仙,就是天地神人鬼。   五虫中的“鳞、羽、毛”三虫,又被六道中的畜生道涵盖其中。更以六鳞、六羽、六毛为尊,说的是三种很奇怪的动物,同时兼具六种同属生物的特征,但又独自成形,分别叫做“三界六不像”。   我听后一阵讶然,一来是这些东西闻所未闻,二来是看小唐年纪不大,怎么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学问。   小唐笑了笑,说:“这些都在《墨文堂集》识物篇里记载得明明白白,我不过是照着书背,有什么厉害的。”   我慢慢点头,看着那些所谓的“三界六不像”,心里乱糟糟的,感觉自己突然穿越时空,回到了洪荒年代,这些停留在传说中的生物,今天竟然都被我看到了。   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黑暗中,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似乎都被眼前所见震慑住了。   许久,小唐取出一根文针,快步走上前,轻轻挑拨着那条巨大怪鱼的鳞片。密密的椭圆形鳞片依次泛起,哗啦啦、哗啦啦,声音清脆悦耳。当行到一只乌黑圆润的鱼眼处,小唐微微用力,噗嗤一声,针尖一刺即入,破口中立刻渗出一股黄绿色的黏稠液体,沿着墙壁缓缓流下,浓重的鱼腥气顿时扩散开来。   我抽了抽鼻子,感觉很像鲜鱼的味道,和走进海鲜市场差不多,难道鱼是活的?我猛地晃了晃脑袋,真是异想天开,但那些鱼腥味又该如何解释呢?   老穆伸出手,用指头捻起一些汁液,搓了搓,放在鼻前一闻,眼睛一下瞪圆了,扭头疑惑地看着小唐。   小唐冷着脸,摇了摇头,说:“等我再看看。”她慢慢转到那只所谓六羽虫的怪鸟前,伸手轻捋,翎羽蓬松,微微摇晃。用针尖插进尖尖的鸟嘴,稍稍使力,咔哒一声,鸟嘴上下开启,一条滑腻腻的粉红小舌慢慢垂了下来,表面隐隐有水润痕迹。再用文针插入那头六毛怪兽体内,拔出后,针尖沾有少许红色液体,伤口部位也渗出一些,怎么看怎么像血。   我感到脖颈子发硬,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惊恐,难道这三种怪兽真是现实存在的,死后被封在墙壁上这么多年。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体液不干,血色新鲜,难道它们还活着?莫非舅舅口中的他们,并不是说人类,而是它们?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呆呆地望着那些怪兽,身子逐渐发冷,耳中也无端传来怪声,似乎听到一种诡异的鸟兽嘶鸣,在空荡的塔层内,慢慢回荡着。   眼前这一切根本无法理解,我只得将希望寄托于小唐,“妹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三个动物有毛有肉,就差能动了,你确定都不是真的吗?”   小唐皱了皱眉,转身走到生息木前,轻轻地抚摸着,又抬头望着塔顶,眯起眼睛,思索一会儿,说:“肯定不是活的,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利用生息木的润活养生效力保持住的。”   原来,生息木分有六枝六脉,极其庞大,被封在塔层结合部位,枝丫树叶曲折之后,又分六面垂下,盘绕充堵在塔壁中,润养那三种死去的生物,可以确保多年不腐。   这种解释虽然看似合理,但仍旧不能让我彻底信服,尤其是那三种生物太过逼真,毛羽俱全,有血有肉,宛如活物,为什么以前从未见过。   小唐伸出手,从六羽虫身上拔下一根红白相间的尾翎,在掌心捻了几下,小声说:“蠃鳞毛昆羽,六蠃、六鳞、六毛、六昆、六羽又叫尊虫,可怎么说也是传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我也搞不清楚啊。”   说着,她走到六毛虫前,用手指去拨弄那些黑色短毛,低头仔细搜寻,眼睛一眨不眨,十分专注。过了半天,她突然说:“也许,它们都是利用拼皮术造出来的。”   文身之术专指在人物鸟兽体表行针刺画,皮子作为重要的载体,其中又有截皮、拼皮之说。截皮是单独取下一块皮子,运针在上面刺画。拼皮一般都是刺画大型花案前,将小块皮子拼接对位,利用文针的冲、压、点、划、拨等特殊技法,汇聚做成一大块。手艺高明的文身师,足以令整体看似严丝合缝,再配上花形油墨掩盖,达到浑然一体的程度。眼前这只六毛虫,头部、身体及各肢体之间都有一条淡淡的接缝,明显就是拼出来的。   我听得胆战心惊,这简直就是现代医学中的器官移植嘛,古代人怎么会掌握这种技术。又想到舅舅后背那个头像,徐万里当日明明看到,舅舅却始终不承认,后来又莫名消失了,是否就是拼皮术的结果呢?   听我提出如此疑问,小唐微微摇头,说:“肖姐姐,记得宋月婉那个九窍堂吗?墨门中不光有九禁之说,还有活禁之说。拼皮术只能在死物身上施展,活物是万万不行的,那属于通天的大不敬,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还有,拼皮术施展后,皮下肌肉、血脉和骨骼都难以对位,也就是蒙个大皮罩子罢了。至于你舅舅那块人皮,我真是想不透,等咱们出去,我亲眼看看再说吧。”   没等我答话,老穆一指墙壁,接口说:“要不咱们把这几个虫子抠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   小唐“啊”的一声,突然大叫起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使劲朝老穆摆手,急急地说:“不行不行,尊虫圣灵,不可亵渎。要是脱离生息木枝叶的润养,很快就会腐烂,绝对不能起出的。”   说完,小唐伸手理理头发,整整衣襟,给那三只稍稍被她破坏的尊虫跪下,嘴里小声念叨着:“墨门唐宗雅琪失礼。”又弯腰砰砰地磕起头来,神情虔诚而恭敬。声音虽低,却是全心全意的,到后来,已听不到具体的言语,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的声音,是那么恳挚,那么热切。   见她这般态度,如同一个忠实的信徒,想来那些所谓的尊虫真是有些古怪,我和老穆更不好多说,也随同拜了几拜。当时我心里暗想,给些人造的畜生磕头,还真是有点意思。   我们商议之下,认为这第四层也就如此了,就决定继续往下走。由于已经知道地下塔层的基本结构,这次只是随机选择一具太极图开启进入。   落地后,我们打开手电,四处走动查看,果然与第一、三层构造相同,看来这第五层确为一个新的六道出发点了。   依照前法,我们用刻针刺探生息木,打开六具太极图。小唐走到人道前,说:“人走人道,咱们走老路,咱们还从这里下吧。”   身子刚钻进管道,我就觉得有些不太对,里面有股微弱潮冷的气流,竟是团团灰色,嗅之无味,好像温泉的蒸汽,又类似浓雾,脸颊、衣服上迅速挂满水珠,滴滴答答往下流。   正合计着,噗的一声,又喷出一团灰色的雾气,直接冲到了脸上。我猝不及防,伸手摸了摸脸,都是细微的颗粒。   大家对此十分诧异,老穆想了想,说:“深层地下蓄水层是指深度在地表之下1公里左右的蓄水层,其蓄水量要比地表河湖总蓄水量大得多,目前探明的蓄水量已是地表水量的100倍。某些地下蓄水层甚至还存在着被封闭了几百万年的‘化石’水。”   虽然老穆的解释合情合理,我却依旧有些纳闷,潮湿尚可理解,毕竟已经深入地下千儿八百米了,但这奇怪的雾气,明显带有喷涌性质,就让人有些费思量了。   穿越孔道落地后,满眼尽是那种灰色浓雾,翻翻滚滚,将我们密密地包裹在里面,如同置身于一个大澡堂,那种怪味对鼻黏膜非常的刺激,我刚吸了一口,就打了个喷嚏,赶紧用手掩住口鼻。突然我感觉有些头晕,大概是这里潮湿的空气和古怪的味道让我开始缺氧。   灰雾浓得吓人,能见度很低,为防止彼此走散,我们手握着手,手心湿湿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我靠着他们,举起手电慢慢向周围照去。雪亮的光柱切割满室迷雾,所到之处立刻形成一片狭长的通透区域,雾气中的颗粒到处飘逸,犹如一只只极小的生物,在里面盘旋飞舞着。   我用手拨了一下,雾气简直就是水,一拨之下竟然出现了肉眼看得见的气流旋涡,那些颗粒则动得更快了,景象非常诡异。   我忽然想起,管道紧贴墙壁,上面会不会有壁画呢,急忙转身用手电去照。   由于光源汇聚,仅仅照出局部,我也只能看见白乎乎的一小块,质地似乎非常细腻。   我微觉奇怪,墙怎么是白的,就松开小唐的手,旋转手电前端,让光芒扩大,想看清楚一些。   随着受光面陡然增加,我猛然看到一张惨白的人脸,正睁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当时相距不过半米,根本就没看清是男是女,但如此近的距离,莫名出现了一张人脸,完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头皮一炸,眼前几乎一黑,咣当一声扔掉手电,噔噔噔向后退了好几步,用手捂着胸口,心脏剧烈跳动,手都快按不住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老穆和小唐急忙凑过来,拉住我的胳膊,问我怎么了。我哆嗦着指向墙壁,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有……有人……”   他们脸色一变,同时回头用手电去照,顿时浑身一抖,小唐尖叫一声,跑在我后面,牢牢地扣住我的腰。老穆哼了哼,一步蹿到我身前,飞速地拔出匕首,反手握住刀柄,锋刃朝外,微微下蹲,全神戒备着。   他整个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到前面到底有什么。不过,我发现他肩头剧烈颤抖一下,口中传出咯咯的咬牙声,似乎心情受到了巨大的波动。   一时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四下非常安静,手电光凝固于身前,除了老穆的咬牙声,仿佛又能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   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几秒,我几乎快憋疯了,轻轻叫了声:“穆哥。”老穆身子一晃,慢慢转回头,面如死灰,哑着嗓子说:“这不是人。”   我张了张嘴,好几秒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不对啊,我分明看到一张脸,而且肯定是一张人脸,怎么……突然,我的心重重一沉,不是人,难道是……   看我神情不对,老穆摇了摇头,向旁边移开身体,又用手电去照。我战战兢兢地向前一看,立刻呆住了。该怎么说呢,那东西确实很难被称作人,即便是人,也不是一个人,而是半个人。   就见黑漆漆的墙壁上,严丝合缝地镶嵌着半个*的躯体,整体埋在里面,面孔相对凸出,虽然看不见头发,但喉部平坦,*耸立,显然是个女子,却怎么都看不出具体的年岁。她大睁着双眼,眼珠水润,微微闪光,几乎就是活人,但表情异常奇特,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黑白分明,反差强烈,好像一幅黑白撕纸画,有种令人窒息的异样美感。   我随即想起之前看过的三尊虫,也是这般形式,难道还是利用拼皮术造出来的?这种自我暗示确实管用,我立刻觉得不那么怕了,心跳也慢慢平缓下来。   我拉起小唐的手,壮着胆子走上前,慢慢探出食指,去触摸她的脸。虽然触手冰冷,但是绵软而富有弹性,和摸到人类躯体一模一样。用手电一照,皮肤上的褶皱、汗毛,甚至色痣都清晰可见。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竟然产生一种眼球在追随我的错觉,和舅舅的人皮画一样。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我明知道她是死人,但她的那张脸却充满生气完全与活人无异。   我回头看了老穆一眼,他低低嘟囔几句,突然说:“这东西我以前见过。”与此同时,他使劲摸着胡子,手指向里按压,指甲上的红润迅速褪去,逐渐发白变青,脸上露出悲痛愤怒的神色。   与老穆相识这么久,他一贯处变不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产生如此大的情绪变化。然而更让我不解的是,他怎么可能见过这半截女子。面对我的追问,他却闭口不答,只是咬牙切齿地死死盯着墙壁。   我暗自纳闷,转头看向小唐,她和老穆一样,也着迷似的望着,眼中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显然对此也并不陌生。我更是疑惑重重,轻轻推了她一下,“妹子,这是拼出来的吗?”小唐立即神经质地回头,嘴角抽动几下,颤抖着说:“不,不,这……就是一个死人。” 第20章 :没有结束的故事   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怔怔地望着他们,又回头看看墙壁,刹那间,心头生出某种无法言喻的慌乱。同时,我又冒出一个可笑的想法,难道以前看过的《鬼吹灯》和《盗墓笔记》,真的存在现实原型,这就是所谓的“粽子”?   老穆突然转回身,沉声说:“快看看另外五面。”我随即领会,按照塔层内部镜面设计,另外五面塔壁必然也封存着女尸。于是,我们手牵手,举起手电,拨开浓雾,沿着塔壁逆时针走去。   来到左侧最近的一处塔壁前,却只发现了一个凹坑,大小跟面口袋差不多,不是很规则,下沿截面位置,有一个指头粗细的圆洞,涌出淡淡的灰色雾气,连绵不绝,好像水流一样沿着墙壁倾泻,快速与周边融为一体。   我马上恍然,原来满室怪异浓雾就源于这个洞眼,可为什么不见女尸呢?我急忙蹲下身子,低头仔细再看凹坑,内侧齐整圆滑,起伏不定,非常符合人体后背的形态。   我心头猛地一缩,凹坑的女尸消失了!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凹坑没有预留四肢的位置,更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所在。封在墙中的女尸仅仅是带着脑袋的躯干,而那个洞眼,则是容纳生息木根须的穿孔道,生息木与女子身体相接,以此来润活其千年不腐。   这个念头一冒出,我立刻觉得冷汗顺着脖子淌了下来。因为我再次想起徐万里的日记,舅舅在梦中曾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他们一定会出来的,一定会出来的……”   他们果然出来了,而且是“她们”!一切猜测至此才算有了正解,我内心最深沉的恐惧终于变成真的了。   看着那个凹坑,我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幅画面:翻滚涌动的浓雾中,半截光溜溜的躯干扭动*着,从墙壁中挣脱,好像蛆虫一般,蠕蠕爬行在地面……   不可能,不可能,我用力扯了一下头发,又使劲咬咬嘴唇,借助那种临近大脑的痛楚,强行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回身问小唐:“妹子,这……”   小唐面沉似水,挥手示意我别出声。她低头想了想,突然摸着墙壁,快步向左侧走去。塔层中雾气浓郁,她刚走出不远,身形就变得浅淡起来,我朝老穆挥挥手,赶忙跟在后面。   摸到第三面塔壁,仍旧是个凹坑,此后接连摸了余下的三面塔壁,全都是同样的形态。看来只有最初的塔壁有女尸留存,其他五面的女尸则莫名地消失了。可是如此深的地下,她们能去哪儿呢,是自己走的,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疑心生暗鬼,极度茫然中,我向四下张望着,总觉得那些漆黑的角落里,有几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老穆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等回到最初那面塔壁前,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冷不防地问道:“肖薇,你会解剖不?”   我微微一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刚进刑警队那会儿,我曾给法医徐瑞宏打过半年杂,基本的解剖学知识还算了解,所以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穆反手摘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两根撬棍,颠了几下,往我手边一递,说:“那就好,咱们把墙壁拆开,解剖!”   他的语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下达命令,让人难以回绝。我微觉不妥,回头看看小唐,她目光闪烁,也不说话,只是使劲地点头。   本来我就好奇到了极点,见他们二人都是如此态度,也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伸手接过撬棍,跟老穆一起挖撬女尸身边的墙体。   和上面的塔层一样,墙壁并非砖石堆砌,而是整块类似于水泥状的物质,由于年代深远,已经发干变硬,稍微用力,就裂成鹌鹑蛋大小的碎块,噼里啪啦往下掉,骨碌碌向四处滚去。   眼见已挖得差不多了,女尸周围出现足够的空隙,我们伸进双手,合力将女尸抠离墙体。虽然我当刑警时,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尸体,但当时那种手感太难形容了,总觉得像抓住一个活人。   随着女尸被慢慢拉出,果然仅仅是一副躯干,不过拉到一半,又拉不动了。我低头一看,差点没叫出来,就见在她的下身*,连着一根类似于绳索的管子,约莫有二指粗细,鸡蛋黄颜色,另一端插入凹坑中的孔道。我使劲拽了拽,发现湿漉漉的,非常滑腻,像抹了润滑油一样。   小唐咦了一声,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摸,失声大叫道:“这是生息木的须根,看来肖姐姐的推测完全正确,女子的确是被生息木润养在墙壁中的。”   我心中一凛,低头再看那女尸,不由咬了咬牙,润养也就罢了,居然会连在那个部位,还真是够缺德。作为女性而言,我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愤怒。   老穆哼了哼,猛地抽出匕首,从中一划,根须被拦腰割断。呲的一声,两个横截面中顿时喷出一些鲜红的汁液,来势虽然凶猛,但很快就凝固长好,好像水龙头突然被拧上。   我们将女尸抬远一些,平放在地面,然后都蹲在旁边,仔细打量着。见她下身插着半截树根,如同多了一条尾巴,我胃里一阵阵翻腾,恶心得有点儿想吐。   突然,我又呆住了,女尸肩窝和腿根处完全就是平滑的皮肤组织,根本看不到任何疮疤痕迹。我急忙伸出手摸了摸,指端的触觉帮我再次确定,确实圆滑无比,那就只能说明,她天生就没有四肢,而不是后期被斩断的。   老穆和小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呼吸开始加快,我们同时抬头眼神交汇,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心中疑惑渐重,如果说这是人类,为什么会呈现如此形态,除非是天生的残疾。   在正式解剖前,老穆眯着眼睛,反复翻动观察女尸外表,又找到了一个怪异之处。她的鼻孔、耳孔、嘴、尿道和肛门都是封闭的,堵满了透明的胶状物质,好像果冻,异常柔软,与身体组织互相渗透粘连,犹如天然生出,根本就无法取下。即便是眼球,也是薄薄地涂了一层,难怪那么有光泽。   小唐探头看着,面色突然一变,失声叫道:“啊呀,这是九禁,那女人被封了九……八窍。”   我先是一怔,随后立刻想起,小唐曾说过,人体共有九窍,分别为两眼、两耳、两鼻孔、口、前阴尿道和后阴肛门,文身师决不可在这些位置施展手艺。   我感到异常困惑,眼下这个女子被封了九窍,仅下体**入须根,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小唐想了半天,而后告诉我们,结合《墨文堂集》中的九禁说法,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当年造塔之人一定是有意为之,防止九窍与外界通透,算是一种变相的隔离措施。至于为何单独留有*与生息木串联,或许就是润养的一个渠道。说到最后,她语气变得迟疑,小声说:“要想让生气留存体内,就必须得趁着人没死前封闭九窍……”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一拳捶在地上,这简直让人无法想象,这种手段竟然会如此残酷,要拿活人进行施展。   老穆却毫无反应,慢慢说起在中国古代和东南亚某些落后民族,经常将女性身体作为祭品,肆意摧残蹂躏,倒也不算罕见。可我却始终不能认同,辽人素来信佛,佛教讲究以慈悲为本,普度众生,供奉皇后舍利的千年佛塔内,应该是极洁极尊之地,怎么会发生如此残忍的事情。   我们胡猜半天,始终也猜不出个眉目来。老穆摆摆手,一拍我的肩膀,朝女尸努努嘴,“行了,别扯没用的,赶紧动手。”   我定了定神,蹲下身子,伸手抓住女尸的头部,托住下颌,用力向后一抻一扳,露出了她莹白如玉的脖颈。   老穆跪在地上,右手握住匕首,轻轻刺入女尸的咽喉。咯吱一声顶在喉骨,一股黏稠的鲜红血液立刻渗出,咕嘟咕嘟地向四周倾泻下来。   随后他刀子慢慢下移,纵向划到小腹肚脐,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洁白美丽的躯体上,布满条条扭曲的血痕,隐隐又弥散出一股生息木特有的清香,闻起来竟然给人一种提神醒脑的感觉。   人死后血液会随含氧量的减少,而呈现出逐级色变,据此可以推算死亡时间。以我从警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些血液新鲜无比,甚至可以直接输入血管,看来生息木的润养功能真是厉害,简直比得上福尔马林。   在我的协助下,老穆运刀如飞,切骨剔肉,将女尸胸腹腔来了个大开膛,又逐一取出血淋淋的脏器,举在眼前仔细观察。虽然眼下工具受限,但看老穆手法的熟练程度,丝毫不亚于专业法医,让我和小唐都有些吃惊。   等剖开女尸*,老穆手下一顿,猛地吸了口气,招呼我们快看。我往前一探,立刻就捂住了嘴,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唐也跟着哆嗦起来。   就见生息木的根须从宫颈探入,而后分成无数缕柔软的绒毛状细丝,呈辐射状四散弥漫,牢牢地吸附着*内膜,看连接面形态,竟似完全长在了一起。   老穆直直地盯着,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头,不停地摸着胡子,神情极为复杂。   当时我无法猜出老穆的真实意图,直到日后我了解到他的过往经历,才终于明白他此刻种种作为的初衷,同时,又对这座古塔产生了一种无以言表的畏惧。   围绕*内的反常之处,我们简单分析了一下,都认为这就是女尸千年不腐的原因,人体与树木以巧妙的手段彼此联通,类似于现代的嫁接,借助生息木润活养生的效力,以达到共存目的,基本可以称为“植物人”。   不过我又感到极端困惑,即便是以现代医学技术,也无法做到不同生物的联合,封建王朝怎么会有如此高明的手段。至于为何女尸缺少四肢,只有一面塔壁还有留存,其余的到底去了哪里,舅舅口中的他们,是不是指的这些女尸,这些问题更是无法得到圆满的解释。   我揉着额角坐下,烦得只想骂人,古塔下面的所见所闻,实在无法用正常思维去理解。舅舅和徐万里分别用画作进行暗示,说明他们应该知晓其中内情,但以当年的现实处境来说,他们根本就没可能接触到这些。难道还有另外的隐情没有被发现?我越想越迷糊,感觉自己被包裹在巨大的疑团中,完全无力挣脱,历史和现实,错综复杂地纠结,一切都是那样的神秘莫测。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们将女尸的全部脏器放回体腔。摆正身体,放在墙壁的下方。   想到她脱离生息木润养,过不了多久就会腐烂,成为森森白骨,我暗暗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会被封闭在这里,一切似乎全是谜,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开。   擦净手上的血迹,我们坐在原地休息,互相商量之后,决定暂时放弃眼前的疑点,立即向下探索。   小唐取出刻针,随机打开一具太极图,老穆探头向下瞧了瞧,说:“按照徐万里画作中的暗示,这地下六层应该已到尽头,至于接下来的是什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到这里,我们对望一眼,都是满脸苦笑,不由抱在一起,算是给对方,也是给自己以鼓励。我紧紧地搂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暖流涌动,只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又多了一个哥哥和妹妹。   接下来,我们将手电挂在胸前搭扣上,排好顺序,由老穆打前锋,小唐居中,我殿后,一个一个下进管道。   等他们都进去,我坐在管道口,往里蹭着身体。就在头即将进入管道的瞬间,我无意中回了下头,好像看见地面那具女尸眨了眨眼,随后身子下降,视线受到遮挡,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用力撑住洞壁,使劲眨了眨眼,心头泛起疑惑,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我很想爬回去再瞧瞧,又没有那种胆量,纠结了半晌,还是咬咬牙,慢慢向下蹭去。   大概深入了三十米,管道就已经到了尽头,用手电一照,下面是一片粗糙的岩石,与管道口有一米左右的距离,原来塔层竟然是悬空的。我们纷纷跳下去,钻进缝隙中,发现里面呈扁平状,布满凹凸起伏的石块,手电光打在上面,使得光线产生了一种魔幻的效果,闪闪烁烁,目不暇接,非常漂亮。   我们趴在里面,头对头地商议对策,都认为塔层既然可以自转,就说明这里应该是岩层的一个断裂面,六道轮回至此终结。正说着,头顶突然传来咔嚓一声闷响,在狭窄的空间内回旋荡漾音波激荡传递,排山倒海般涌来,令人头痛欲裂。我急忙用手捂住耳朵,但毫无作用,*几乎跟着沸腾起来。   回头一瞧,原来是管道底部的覆压板闭合了。我伸手摸着,暗暗叹气,看来回是回不去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结合塔层结构,我们选定中心位置,匍匐着向前爬去。地表石块坚硬锋利,膝盖、胳膊肘被硌得生疼,手掌也被割得鲜血淋漓。狭窄的空间内,除了四处乱射的雪白光束,就是我们粗重的喘气声。